《第七十天 完结+番外》 _分节阅读_1 《第七十天》作者：大风不是木偶 文案： 绍吴以为自己可以忍住，不搜他的大众点评，不看他的朋友圈，不刷他的微博。 这样忍住，忍了第一天，第二天……然后终有一天，他能把他剔出自己的生命。 忍到第七十天，绍吴忽然发现，第七十天之后他还是不能忘记他。 你知道第七十天之后是什么吗？是第七十一天罢了。 ————————————————————————————— 杨书逸（直男攻）x绍吴（痴情受），从校园到社会，从暗恋到明恋，从笔直到掰弯。 攻有点渣，受有点贱，可以骂人物，不要骂作者。本文是he。 痴情受X直男攻，暗恋+掰弯 所有与更新相关的通知见作者微博大风不是木偶0324 楔子 绍吴生日这天是个晴天，五月的碧空没有云，但常有麻雀扑扑飞过。奥运会越来越近，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五只福娃，就连教学楼前立着的“高考倒计时”纸牌上，都画了只颜色火红的欢欢，大概是为图个好兆头。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高考，所幸这事儿和邵吴没关系，他今年高二，成绩好，相貌好，无忧无虑——三个月前。 其实高中生为情所困并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他的情是冲着一个男生。 杨书逸。奇怪，怎么是杨书逸。 杨书逸不是那种帅得扎眼的男生，坦白来说，初次见面时他甚至不会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他的身高大概有一米八，正值生长期的缘故，整个人显得瘦削。他的皮肤是常见的麦色，或许再深一点，衬得一双眼睛很明亮。 没错，杨书逸的眼睛是很明亮的，但由于他总是懒洋洋地垂着眼，又显得不那么明亮了。 长相不扎眼，那么其他方面呢？其他方面就更不值一提：成绩差，酷爱逃课，连老班都懒得管他；性格差，对同学们爱答不理，总是独来独往。 绍吴常常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可又忍不住频频扭头——杨书逸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那是老班为他设的“专座”。 “绍吴！”上午的最后一节课，陈老头敲敲黑板，“你来做一下辅助线。” “啊？哦！”绍吴匆忙起身，刚要向讲台走，全班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同桌朱菁菁低声道：“你傻了呀，这道题是求导！” 绍吴：“……” 陈老头叹气：“笑够了没？好了绍吴你坐下——同学们，你们每天从高三楼前面过，都看不见那个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吗？那也是你们的高三倒计时啊！他们一考完，你们就升高三了，你们这状态像是高三的状态吗？绍吴，啊，压轴题都会做了是吧，伸着个脖子往后看，就这么着急下课？” 绍吴讪讪低着头。 钟表挂在教室后方的墙上，他扭头时总是装作看时间，实则迅速瞥一眼杨书逸。大多数时候杨书逸都在趴着睡觉，偶尔，他低头看书，不知看的是什么书。 “你们不要觉得时间还长啊，同学们，其实现在已经算高三了——”下课铃响起，陈老头摆摆手，“好了好了，下课！你们中午回去都得睡午觉啊！” 睡是睡不着的，绍吴吃过午饭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着如何把蛋糕分给杨书逸。老妈给他订了生日蛋糕，晚饭时送到学校，叫他和同学们分着吃。 他想把蛋糕分给杨书逸，但似乎，他们又没熟到那个份上。 睁眼睁到闹钟响，绍吴洗一把凉水脸，下楼跨上自行车。 不就是块蛋糕！绍吴迎着五月的微风，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大不了他直接去问杨书逸：“你吃蛋糕吗？” 绍吴生日这天——这天是2008年5月，再精准些，12号。 这天下午，汶川大地震，杨书逸的父亲于地震中遇难。 谁都没吃到绍吴的生日蛋糕，包括他自己。 第1章逍遥生 _分节阅读_2 2008年，衡水模式尚未席卷全国，而二中又只是一所区县中学，学生们的日子就更加轻松了。多年后，当绍吴回到母校成为一名地理老师，看着深夜十一点下晚自习的学生们，以及他们课桌上贴着的“武大等我”“PKU等我”之类的小纸条，心里真是百味杂陈。 2008年，二中是永川最好的高中。八点半晚自习结束，学生们三五结伴，有的回家，有的吃宵夜，有的脱去校服溜进网吧。二中的门口便是一条小河，两岸有高大的桂树和松树，有夜市，有拥挤的小店，到了晚上十分热闹。下晚自习后，绍吴沿着河慢悠悠蹬自行车回家，夏天时，他常常在街边买份凉糕带回去——老妈喜欢吃。 有时候，他也在晚自习结束后溜进网吧。 倒不是去打游戏，而是下载一些英文歌。绍吴喜欢英语，高一时他攒下三个月零花钱，拜托在重庆读大学的堂姐帮他买了部SONY的MP3。那是一枚方方正正的黑色小东西，屏幕也窄，甚至显示不了歌词。他在网吧下载了歌，还得把歌词一行一行抄在笔记本上。 绍吴第一次见杨书逸便是在网吧，那会儿还没分文理班，他俩并不是同班同学。杨书逸显然是常客——鑫鑫网吧是先交钱再上网，而杨书逸走进来，径直在绍吴身旁坐下，网管便自觉为他开了机。 绍吴忍不住频频用余光打量杨书逸，因为他竟然没脱校服。他也是高一的学生吗？以前好像没见过。杨书逸开始打游戏，梦幻西游，绍吴见堂姐玩过。17寸电脑屏幕上，杨书逸操纵着他的游戏角色在长安城外兜兜转转。身着一袭白衫，手握一秉纸扇，很久后绍吴才知道，这个角色名叫逍遥生，是个翩翩俊公子。再后来，那是很多年后了，绍吴开始玩王者荣耀，id名便是狐美人。朋友笑他，你他妈这是装妹子钓直男呢？绍吴也笑，没有说话。 在梦幻西游里，逍遥生的恋人是狐美人。 当然这都是后话。 绍吴不住地偷瞄屏幕，瞄着瞄着也忘记掩饰了，直勾勾盯着看。这款游戏似乎并不是那种打打杀杀的类型，只见俊朗的白衣公子走走停停，屏幕上时不时弹出对话框。 “你有事吗？”杨书逸突然开口。 绍吴正看得入迷，登时吓了一跳，一抬头，直直对上杨逸垂着眼皮，目光下压，表情不大愉快。 “我……呃，”绍吴尴尬道，“这是什么游戏？” “梦幻西游。”正值变声期，杨书逸的声音有些沙哑。 “哦，梦幻西游……看着挺好玩的。” 杨书逸没接话。 绍吴讪讪收回目光，对杨书逸最后的印象，是他的手臂。他把校服外套的袖子撸到手肘上方，露出的小臂是麦色的，用力敲键盘时，小臂上的肌肉紧绷起来，显得修长而结实。 很快，绍吴下载好几首英文歌，抄了歌词，起身离开。 离开时，杨书逸——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叫杨书逸——还在打游戏，神情专注。 那天晚上，绍吴梦见了杨书逸。并不是个香.艳旖旎的梦。梦里的杨书逸仍旧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仍把校服袖子撸到手肘上方，他站在学校门口，周围都是喧闹的学生。他淡淡地问绍吴：“你叫什么名字？” 醒来后绍吴有些遗憾地想，他该问问那个男生的名字的，毕竟——毕竟他们是同校的。 可惜后来，直到高二文理科分班，绍吴再没见过他。 第2章但他不记得了 二中的文理科分班是在高一下学期期末，学生确定了文理科之后，学校根据期末考试的成绩来分快班和平行班。但绍吴他们那届总共才八个班，七理一文，这唯一一个文科班也就无所谓快不快了。 绍吴的文科成绩比理科好，再加上他喜欢文科，自然就进了文科班。 老妈对此略有微词：“别个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我看你的化学和生物都考得不错嘛，非要跑去读文科。” 绍吴叼着根巧乐兹，含糊回答：“我喜欢文科。” “喜欢能当饭吃！我听小闻说了，特长生都在你们班呢！那些小孩都不好好学习的……” “哎，哪有，我同桌就是练长跑的，今天晚自习做了好几页五三。妈，你不能戴着有色眼镜搞歧视……”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老妈摸摸绍吴的脑袋，“饿不饿？给你下碗面条。” 绍吴翻过一页政治课本，用力点头：“多放点泡豇豆！” 老妈去厨房下面了，绍吴的目光又回到摊开的课本上。他盯着“政府职能”四个黑字，不知不觉间开始走神。今天是九月一号，新学期第一天。文（1）班总共49个学生，8个特长生——好像特长生一向是学校里的焦点人物：学艺术的大都是俊男美女，打扮也时髦，当其他学生还耷拉着宽松的裤腿时，他们已经把校服裤子改成细细的铅笔裤；而学体育的又个个精悍矫健，他们有训练时不穿校服的特权，在一片蓝色校服海洋中，他们的运动T恤总是分外抢眼。 然而绍吴根本没记住那些特长生的脸——除了同桌朱菁菁——因为他看见了那个男生。他竟然也选了文科。 那个，那个……怎么称呼？暂且叫他逍遥生吧。后来绍吴问了堂姐，堂姐说，那个一袭白衫的角色叫逍遥生。 座位是按身高排的，男生一列女生三列，没办法，文科班的男女比例就是这么残酷。绍吴一米七二，在队伍里排四，逍遥生高一些，排第十。 绍吴回头瞟他，只见他身后站了两个体育生，正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而他就垂个脑袋站在那儿，也不东张西望，也不说话，好像全世界都和他没有关系。 眼皮也还是半垂着，哎逍遥生，怎么一点也不逍遥，反而蔫巴巴的。 _分节阅读_3 “你们俩，”老班冲教室扬扬下巴，“坐那边儿。” 绍吴进了教室，一边整理书一边和同桌打招呼，再回过神来，逍遥生已经在离他很远的位置坐下了。 “好了，都坐好了吧？那我自我介绍一下，”老班站在讲台上，推推眼镜，“我姓董，董鸣，鸣叫的鸣——我估计你们已经认识我了。” 当然是认识的，董鸣，教政治，据说二十年前是永川二中最帅的男老师，可惜时至今日“最帅的男老师”只剩下后三个字。董鸣上学期带的是高三毕业班，也是文科，考出了一个北大，一个清华，两个复旦。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自然名声大振。 董鸣看了眼手表：“还有四十分钟放学，大家就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吧，来，从第一排开始。” 第一排打头的女生个子小小的，戴一副紫框眼镜，显得古灵精怪。“大家好，我叫李如嫣，如是如果的如，嫣是嫣然一笑的嫣。我的爱好是弹古筝和看动漫，最喜欢《海贼王》，欢迎大家来找我交流哦。” 她话音刚落，立即有个女生应道：“我也看《海贼王》！你喜欢谁？” 其他学生善意地笑起来，董鸣点点头：“你们两个私下聊！OK下一个！” 没一会儿就轮到绍吴了，班里的气氛已经变得很轻松，每个学生自我介绍时都会转身面向大家，以确保大家能看见自己的脸。而绍吴坐在教室中央的位置，面向哪个方向都可以。 鬼使神差地，他微微侧身，朝着逍遥生。 “大家好，我叫绍吴，介绍的绍，口天吴，”逍遥生低着头，好像在看书，“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平时喜欢看看书听听歌。” “绍吴，”董鸣笑了笑，“这次分班的考试里，绍吴是咱们班第一名，大家可以多找他交流交流学习方法。” 此话一出，同学们全都看向绍吴，朱菁菁低声惊叹：“厉害啊！以后我的作业就靠你了！” 然而逍遥生，他还是低着头。 绍吴硬着头皮说：“……谢谢老师。” 又过一会儿，总算轮到逍遥生了。绍吴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比他还紧张。 逍遥生站起来，没有很拖沓，也没有很干脆，他只是以一个普普通通的速度和姿势，站起来。 他总算抬了头，睁大眼睛，原来他的眼珠是黑亮黑亮的，黑得浓郁亮得澄澈，令绍吴无端想起中秋的满月。 “大家好，我叫杨书逸，平时喜欢打篮球，很高兴和大家成为同学。”他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语气很——很普通，就是那种，既不冷淡又不过分热情，和很多同学一样的，普通的自我介绍的语气。 于是下一个学生，下下个学生，逍遥生又低下头了。 绍吴暗想，杨shuyi，是哪个shu，哪个yi？总之这名字听上去很配逍遥生——他是指梦幻西游里那个逍遥生。 至于低着头的这个，他实在很普通很不起眼。 那为什么总忍不住看他呢？ 绍吴想，也许是因为他们之前见过，但他不记得了。 第3章饿不饿 新学期开始，绍吴成了高二文（1）班的英语课代表。英语老师姓刘名姗，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被他们称为“姗姐”。 课间，绍吴把刚收上来的一摞作业本抱到姗姐办公室。 “又是杨书逸，”刘姗皱眉，“他怎么回事啊？” “他说他忘带了……” “骗谁呢，天天忘带作业？他怎么不把自己忘了，”刘姗叹气，“这样吧，你叫他今天在学校重写一份，正好今晚是我的晚自习，叫他自己来交给我。” 绍吴点头：“嗯，好的。” “诶，对啦，”刘姗的语气扬起来，“这个你拿去吃。” 她从抽屉里拎出一只红色纱质布袋，上面绣着个大大的“囍”，“张涵老师要结婚了……你拿去吃，我正减肥呢。” “唔，谢谢姗姐！”绍吴接过喜糖。 绍吴长得白白净净，成绩好，人又乖乖的，很讨喜欢。每次他去办公室送作业，老师们总会塞给他一些小零食。 _分节阅读_4 绍吴把喜糖揣进校服兜里，站在班门口深深换了一口气，抬腿往里走。 “呃，沈琦，”绍吴问，“杨书逸呢？” “刚才被老班拎走了，”沈琦耸肩，“数学卷子没写。” 绍吴：“……” 沈琦是杨书逸的同桌，音乐特长生，学声乐。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和杨书逸坐同桌显然被憋得不轻，这会儿正和前桌女生聊得热火朝天。沈琦的桌面上立着厚厚一排书，课本，练习册，还有两本乐理知识，显得十分拥挤。事实上，包括绍吴在内的大部分学生的桌面都是如此，他们的书本太多了，课桌抽屉塞不下，只好立在桌上。 而杨书逸的桌面是空荡荡的，上面摊开着他的历史课本，书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笔记。 绍吴只好回自己的座位，走出几步，回头晃一眼，见杨书逸的抽屉里有只皱巴巴的塑料袋，半敞着，里面是两只包子。 喜糖还揣在绍吴兜里，没有被掏出来。 上午第二节课是政治，老班来了，但杨书逸的座位仍旧空着。 45分钟变得很慢，终于等老班说出那句“今天先到这”，绍吴连忙抓起习题册，追着他进了办公室。 “老师，”绍吴轻声说，“我有道题想问您。” “哦，哪道？”董鸣端起茶杯猛灌两口，扭头向后瞥一眼，“你写完了没？” 他身后坐着的正是杨书逸。董鸣和隔壁理（7）班老班共享一间办公室，此时杨书逸就坐在（7）班老班的位置上，攥着笔，面前一张白花花的卷子。 “……还没。”杨书逸没看绍吴，低声答道。 “那你接着写，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回去上课——绍吴，哪道题？” “噢，是这道。”绍吴随手指了一道选择题。 没一会儿题就讲完了，绍吴只好合起练习册走人，老班突然说：“哎，下节课是崔老师的？” “是。” “他上午有事，换啦，你们下节自习，下午的自习上地理，你去给同学们说一下。” “啊，好的。” “哎呦，我开会去了，这一天天的怎么这么多会。”老班看一眼手表，端起茶杯匆匆走了。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绍吴和杨书逸。 杨书逸低着头，攥着笔，一动不动——显然对面前的卷子束手无策。 绍吴知道自己该回教室了，可是姗姐给的喜糖还揣在兜里，沉甸甸地往下坠。 “……杨书逸，”绍吴上前一步，声音很轻地问，“你饿不饿？” 第4章作业本 杨书逸抬头，表情有些疑惑。 绍吴从兜里掏出喜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开学一周了，他和杨书逸的交谈仅限于“你的作业呢”“忘带了”两句话循环。 突然拎着这么一袋鼓囊囊红艳艳的喜糖，问，你饿不饿？ 有点奇怪。 “你……你吃早饭了吗？”绍吴尴尬道，“姗姐给的。” 杨书逸：“……” 杨书逸盯着绍吴，绍吴抓着喜糖，松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好在几秒之后，杨书逸开口道： “谢谢。” 他接过喜糖，很干脆地扯开袋子，捏出一块巧克力，德芙的。 “那个……姗姐叫我和你说，昨天的作业重做一下，就是她布置的作文。” _分节阅读_5 杨书逸咬着巧克力，不看绍吴，只看卷子：“老班叫我把卷子写完。” 绍吴心想，那你倒是写啊！ 哦，对，他不会。 “……要不我教你？” 杨书逸：“好啊。” 恰好下节课改成了自习。 一整节课，绍吴都待在办公室里，而杨书逸咔擦咔擦把整袋糖吃完了。两人坐得很近，杨书逸的肩膀时不时碰到绍吴的，而他的咀嚼声也近在耳边。到后来，干脆是杨书逸慢悠悠吃糖，绍吴趴着帮他做卷子。还好这卷子他昨晚已经做过一遍了。 绍吴攥着笔的手出了汗，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变得很灵活，简直像毛茸茸的狗耳朵，跟着杨书逸的咀嚼声，一下一下地颤动。 正这样想，杨书逸的身子突然贴过来，他的嘴唇几乎挨上绍吴的后脑勺：“好了，最后两道别做了。” 绍吴被他震得发愣：“为什么？” “老班知道我不会。” 绍吴：“哦……好。” 杨书逸起身，抓起卷子放到老班办公桌上，随即扭头对绍吴说：“走吧，马上要下课了。” 绍吴猛地想起来：“你的英语作业——” 杨书逸背对着他：“下午给你。” 其实应该直接给姗姐的。 但绍吴犹豫两秒，什么都没说。 回到教室，朱菁菁轻声问：“你去哪啦？”虽然杨书逸和绍吴一前一后进教室，但显然，朱菁菁不觉得他们俩有什么交集。 “我……去帮姗姐登分。”绍吴甚至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什么说谎。 “唔。”朱菁菁点头，继续看。 还有五分钟下课，作业做不了，看书也看不进去，绍吴胡乱翻了翻历史课本，又想起杨书逸一干二净的书页。 他支着下巴，状似无意地扭头—— 杨书逸趴在桌子上，睡了。 吃饱了就睡啊——那一小袋喜糖，够他吃得饱吗？杨书逸抽屉里的包子是学校附近一家包子店的，绍吴尝了一次就再也没买过，因为皮厚馅少，并且齁咸。 但是便宜，很便宜。 他看着杨逸是趴着睡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从绍吴的角度，可以看到杨书逸发白的浅蓝色校服领子，和他略微凸起的肩胛骨。 永川二中的校服有两套，夏季的短袖衬衫，秋季的长袖外套。这时是九月，天气尚且炎热，学生们大都穿着自己的T恤，只在升国旗时套上秋季的外套。因为夏季的短袖是化纤料子，不吸汗，穿在身上很闷。 而杨书逸是班级里唯二的穿夏季校服的人，另一个穿夏季校服的是个190斤的男生，因为身材的缘故，只能穿宽大的校服。 下午，杨书逸竟然真的把英语作文交过来了。 那是上课前两分钟，教室里乱糟糟的，绍吴正坐在桌前发呆。杨书逸走路像没有声音，他突然出现在绍吴身旁，把薄薄的作业本放在他桌上：“我的作业。” 绍吴吓了一跳：“你真写了？” 杨书逸：“所以你在逗我玩吗？” 绍吴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立即摇头：“不是，我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快。我现在就给姗姐送去。” 杨书逸看着绍吴，竟然笑了：“课代表，下节课就是英语。” 说完转身走了。 绍吴愣了有五六秒，才捏捏自己的耳垂，问朱菁菁：“下节英语？” 朱菁菁：“靠，我刚才突然发现，杨书逸挺帅的。” 绍吴：“……是么。” _分节阅读_6 “真的！他刚才那一笑，哇，可以可以，”朱菁菁兴奋地压低声音，“他平时就是太不显眼了，我都没发现！” 绍吴心想，你还是不要发现比较好。 “你知道吗，杨书逸，”朱菁菁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他家里……挺那个的。” “哪个？” “我上次在办公室听老崔说的，杨书逸家里挺紧张……他爷爷瘫痪，奶奶又有什么病来着，反正是身体不好，然后他妈跟他爸离婚了。” 绍吴皱眉：“他……” “他爸开货车的，经常不在家，也没空管他，”朱菁菁撇嘴，“所以他就这样了。” “这样”是什么样，朱菁菁和绍吴心照不宣。 杨书逸，一个大多数时间都趴着睡觉、上课不听、作业不做的学生。学习这件事似乎和他没什么关系。 “我听老崔说，他高一的时候就这样，当时他班主任是孔欢欢，你知道吧？教语文的，特别凶。” “听说过。” “孔欢欢都拿他没辙，开除嘛又没法开除，人家没打架没早恋，就是不学。孔欢欢给他爸打电话告状，他爸竟然说，我没空，来不了，你们老师管吧。后来孔欢欢就不管他了，反正他不惹事，就随他去。” “……所以现在董鸣要管他吧？昨天他没做作业，被董鸣叫到办公室补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朱菁菁耸肩，“诶，不过他真的挺帅，我怎么才发现。” 上课铃响起来，姗姐站在讲台上，柔声道：“上课。” 学生们起立，绍吴掀开作业本的封页。 “老——师——好——” 他的作业本是新的，很薄，竟然是学校门口五毛钱一册、竖着翻的那种。绍吴上一次用这种作业本还是小学。其他学生的本子都是自己买的，有大有小，都挺厚实，外加上班里女生多，作业本就更是五花八门了。 杨书逸的字体也有点像小学生，不好看，但是写得很清晰。那道作文题的题目是，假如你是高中生李明，想去加拿大的XX高中交换一个学期，请你给校方，那书页的大小显然不是课本，不知道是什么书。 还好杨书逸也没问，我的作业本呢？ 绍吴把自己手中卷着的作业本展开，撕下封页。这几天都有三十多度，晚上也闷热难耐，教室里开了空调，没人会到阳台上来。绍吴的额头上都是汗，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心虚。 绍吴把封页撕下来，撕得很碎很碎。 那封页上的“杨书逸”三个字，是他写的。 给姗姐看的英语作文，也是他写的。 这个作业本就是他趁晚饭时间去买的。 而杨书逸给他的那一本，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进书包，夹在两本又厚又大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中间。 他安慰自己说，杨书逸的作文写得太差劲了，他只是想帮他少挨一份骂。 第5章草稿纸 高二的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除了每月一次的月考，学校又增加了周测，语数外文综轮着来。老师们都说，这是在为你们的高三做准备。绍吴的早餐时间压缩了，从二十分钟变成十分钟——就为了多睡那十分钟。每天早上，当他蹬着自行车赶到学校冲进教室，都能看见杨书逸趴在课桌上睡觉。 杨书逸倒是来得早，他从不迟到，只是来了就睡，很少听课。 开学两个月，老师们已经不怎么管杨书逸了。 去送作业时，绍吴听见姗姐喃喃自语：“他家长怎么回事啊，打电话都叫不来，能有多忙？” 绍吴迟疑着为杨书逸解释：“好像他爸是开货车的，经常跑长途。” 姗姐叹了口气：“这样啊？我只听董老师说他是单亲——哎，看着挺聪明一小孩儿，家里没人管，耽误了。” 绍吴：“他……” 姗姐：“嗯？” _分节阅读_7 绍吴摇头：“他是挺聪明。” “聪明有什么用！”姗姐烦躁地敲了敲键盘，“他是一点儿不学啊，就跟对学习过敏似的！你看他，也不出去瞎混，也没搞对象，就天天自己玩儿自己的……再聪明也耽误了。” 绍吴没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指默默捏紧了。 他倒不像姗姐那样恨铁不成钢，他只是难过于，他们都说杨书逸“耽误了”，就像直接判了他的死刑似的。 ——后来，过不了几年，绍吴就会明白，老师们说得一点也不假，如果当时杨书逸真就这样过完高中三年，他这辈子便的确“耽误了”。他们都是普通的县城孩子，学习是他们唯一的改变命运的方法。可是没办法，那时候绍吴太年轻了，年轻得天地安危两不知，觉得这世界上所谓的“等级”，无非是杨书逸吃三毛钱一个的包子，而他吃三块钱一两的小面。 绍吴回教室，走得很快。刚刚他好想告诉姗姐杨书逸不是那么油盐不进，也不是无可救药，至少每次老师叫他补作业，他都听话地补上了。 教室里一片哀嚎，数学课代表正在发昨晚周测的卷子。数学一向是文科生的死穴，绍吴进门时，刚好听见课代表喊他的名字。 “你疯啦，一百四！”朱菁菁尖叫，“快给我看看！我靠我才七十七！” 绍吴被朱菁菁为首的几个女生一拥而上，很快卷子便被她们抢走了。 倒也没关系，绍吴知道自己扣分扣在哪：选择题的最后一道没时间算，蒙错了，扣五分。导数题第二小问的思路对了，但数算错了，也得扣五分。昨天交卷时他就预料到了。 此刻的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他耳边仍回荡着姗姐的叹气，姗姐说，这就糟了。 绍吴走到杨书逸桌边，其他学生要么哀嚎要么抱怨要么窃喜，班里乱糟糟的，没人注意到他紧绷的嘴唇。 杨书逸趴着，在睡觉。数学卷子被课代表放在他桌边。 卷头一个鲜红的“53”。 杨书逸仍穿着夏季校服，那短袖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松，也许是因为洗过太多次。 “杨书逸。”绍吴轻声唤道。他心里满是忐忑，好像也没想真把杨书逸叫醒。 然而杨书逸脑袋动了动，紧接着就直起身子。 一本封皮破旧的书从他怀里露出来：《倚天屠龙记》。 “怎么了？”杨书逸用力眨了眨眼，他的眼睛有些发红，看样子好像没睡够。 绍吴：“……那什么，你考了53。” 杨书逸：？ “数学！这个，我是想问你……你……”绍吴竟然有些结巴，“这些题你会吗？” 杨书逸愣了两秒，竟然理直气壮地回答：“会还考53？” 绍吴：“那……我教你？” 这下沈琦都凑过来了，一脸惊讶：“诶，老董让你俩结学习小组么？” 最近老董正琢磨着在班里搞学习小组，主要是想动员文化生多帮帮特长生。 “啊，嗯，”绍吴含糊地应道，“我……就给他讲讲题。” “那正好！我也听！”沈琦立即抓起笔和卷子。 杨书逸看看绍吴，又看看沈琦，一脸迷茫。但他还是说：“那你讲吧。” 晚自习的课间有一刻钟，足够讲几道简单的选择题了。 “这儿，做一条辅助线，垂直于它的楞……”绍吴在杨书逸的卷子上，用铅笔画下一条浅浅的线。 “所以这两条线是互为垂直平分线的，”绍吴小心地侧过脸，看到杨书逸眼角发红，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刚揉了眼睛，“杨书逸，你明白吗？” 杨书逸皱着眉，有些疲倦似的：“嗯。” 一旁的沈琦也说：“明白啦，哎我当时怎么没想到这么做辅助线啊。” 没多久上课铃响了，绍吴只好不情愿地挪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之后他忍不住扭头，只见杨书逸又趴下了，卷子被他随意地压在胳膊下面。 绍吴估计杨书逸没听懂，但沈琦在一边听得起劲，他大概不好意思打断。又或许，他根本不在意能不能听懂。 绍吴的手伸进书包，在底部的夹层里，他的指腹触到一个硬硬的角。那是三张A4纸叠在一起对折后形成的。 绍吴甚至不敢把他们取出来，他怕被朱菁菁看见，因为，这太奇怪了。 _分节阅读_8 直到下课铃响起，大家全都往外跑——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快，赶着回家吃宵夜。绍吴见杨书逸还趴着，便捏出那三张纸，慢腾腾地起身。 这时教室里只剩几个值日生了。 “杨书逸。”绍吴又唤道。 “嗯？还讲题吗？”杨书逸趴着没动，声音很闷。 “……今天来不及了，我把草稿纸给你，你回去先看看，行吗？” 杨书逸扭头，从臂弯中露出半边脸。绍吴看见教室白炽灯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他的睫毛的影子便斜斜映在他的鼻梁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杨书逸接过草稿纸，展开了，沉默几秒：“这是草稿？” 绍吴：“啊，是。”他的声音低低的，因为很心虚。 杨书逸起身，捏着草稿纸问：“老董叫你辅导我学习吗？” “嗯。”就这么一个字，绍吴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 杨书逸不说话，皱着眉，盯着他手里的草稿纸。这十几秒里绍吴几乎要屁滚尿流地承认了，不是老董安排的，是自愿，自愿教你。 “谢谢你，”然而杨书逸忽然开口，他看向绍吴，语速放慢了，很认真，“但是你不用来辅导我，真的，浪费你的时间。” 绍吴的心因为他一句话浮起来，又因为他一句话沉下去。 “不过这个，我会看的。”杨书逸笑了笑，把绍吴的草稿纸和他的数学卷子，一起塞进了书包。 那三张A4草稿纸上，是绍吴工整的草稿。工整，草稿，这两个词本是矛盾的——试问谁的数学草稿纸不是乱七八糟呢？数学考试本就时间紧张，题都做不完，怎会有空把草稿打得工工整整。 但绍吴的草稿是工整的，一二三四五题逐个排列，每道题一小块位置，计算过程就规矩地写在里面。说是草稿，不如干脆说是答案。 因为这三张草稿，他没有做出最后一道选择题。当时他想，写成这样，杨书逸大概是看得懂的。 杨书逸知道这是他专门为他打的草稿吗？ 他希望杨书逸知道，又希望杨书逸不知道。 “绍吴！” 绍吴猛地抬头，竟然看到杨书逸向自己大步走来。他不是回家了么？怎么回来了？ “你吃不吃凉糕？”杨书逸说，“我请你吃凉糕。” 第6章凉糕 正值学生放学，河边的夜市灯影绰绰，各种地摊、推车挤在一起，人声鼎沸。 绍吴跟着杨书逸来到卖凉糕的小摊前，整个人还是懵的。 “老板，来两碗凉糕。” “要得！刚下课呀？”老板一面麻利地切凉糕，一面问道。 “嗯。” “哎呀，现在的小孩读书好辛苦……” 凉糕浸着红糖水，凉滋滋地，被送进绍吴手中。 杨书逸付了钱，扭头问绍吴：“往前走走？” 绍吴连忙点头：“好。” 于是两人沿着河边慢慢地溜达，这时候满大街都是永川二中的学生，夜色又朦朦胧胧的，便有不少小情侣大着胆子牵手。绍吴捧着凉糕，突然想起上周开班会时老董还说，年级主任在河边抓到过好几对耍朋友的…… 他和杨书逸自然不是耍朋友，可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些时不时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情侣，绍吴的脸颊就有点发热。他一口一口嚼着凉糕，吞咽得很慢，仿佛在细细品味，但其实，他只是故意给自己找点事做。绍吴一向不喜欢吃凉糕，红糖水太甜了。 杨书逸走在绍吴身边，也吃凉糕，不说话。刚刚付钱时他从书包里掏钱包，之后就没把脱下的那一边肩带再背上。所以他单肩背着书包，走起路来，书包随着身体一晃一晃的。 _分节阅读_9 杨书逸的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书包的影子也被拉得细长，绍吴看得发愣，觉得杨书逸的影子真好看，令他想起梦幻西游的那个逍遥生。 凉糕很快吃完了，绍吴暗中捏紧书包的带子，对杨书逸说：“谢谢你啊。” 他们正走到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枝叶将路灯遮住了，绍吴看不清杨书逸的表情。他只知道杨书逸离他很近很近，只要他稍一侧身，肩膀就能碰到杨书逸的肩膀。 杨书逸说：“不用谢。” 然后呢？然后该说什么？犹豫的几秒钟里，绍吴忽然听见一声娇嗔，隔着桂花树，是个女孩子：“哎呀你烦不烦，说了不亲了！” 紧接着是个温柔的男声：“乖，那再抱一下。” “你真的很烦……”女孩这样说，语气却无丝毫不耐烦，“来嘛来嘛。” 小情侣没声音了，但绍吴和杨书逸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绍吴的脸变得更热，想来奇怪，被听墙角的人又不是他。可他就这么愣在原地了，一边脸热，一边打腹稿，这时候该说什么呢？不会惊动那对情侣吧？怎么——怎么反倒像他和杨书逸做贼心虚？ 绍吴正满心纠结，忽然感觉肩头一沉，凉凉的——是杨书逸揽住了他。 杨书逸揽住绍吴，把人带着往前走。直至他们来到在另一盏路灯下，杨书逸才放下手臂。 “吓了一跳？”杨书逸的声音带上些笑意，“好学生。” 绍吴动了动嘴唇，只感觉自己被他揽过的那半边肩膀，连着那半边身子，都是木的。 “我……没有，”绍吴艰难地组织语言，“刚刚噎着了，吃得太快。” 杨书逸：“噎着了？”他垂眼看绍吴，目光中有些揶揄，“那下次慢点。” 绍吴的肩膀还是木的，他深深换一口气，才低声问：“你要回家了吗？” 杨书逸摇头：“我去网吧。” “那……”绍吴又想起那白衣逍遥生，只好说，“晚上回家别忘了看看草稿，明天我给你讲。” 杨书逸却沉默两秒，摇了摇头：“我今晚不回家。” 第7章买水 绍吴一愣：“不回家？你要在网吧通宵？” 杨书逸点头。 怪不得他每天上课都困成那个样子……游戏就那么好玩？绍吴暗想，不就是用鼠标带着个小人乱逛么。 “那我走了，”杨包的另一边肩带，向前走了一步，又扭头说，“其实明天你真的不用给我讲题。” 绍吴：“……” 杨书逸笑了一下：“拜拜啊。” “杨书逸！”绍吴脑子一热，慌忙追上去，“我也去！” 杨书逸停下脚步，看着绍吴：“你去干什么？” “我……去玩玩游戏。” “你会玩么？”杨书逸又笑了，拍拍绍吴的肩膀，“回家做作业吧，好学生，要是老董知道我带你去网吧不得宰了我。” 绍吴忐忑地望向杨书逸，明亮的路灯下，他能清楚分辨杨逸仍是一贯的漫不经心的神情，而他面向绍吴，嘴角又噙着一丝微笑，于是整个人变得更加不可捉摸。 他似乎和绍吴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爱学习，但也不像那些小混混天天打架；他在班里没有朋友，可其实他并不孤僻寡言。绍吴想不通，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怎么就能天天牵着他的鼻子走？甚至，甚至他都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意着什么。 “哎，”杨书逸叹道，“你别摆这个表情……走吧。” 杨书逸带绍吴到了网吧。 这家网吧位于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四周没有路灯，绍吴甚至看不清网吧的名字。杨书逸走在他前面，推开门，一股汗臭味便扑面而来。绍吴忍不住皱皱鼻子，杨书逸扭头问：“你真要来玩？” 绍吴点头。 _分节阅读_10 杨书逸显然是常客，他一进门，坐在门口电脑前的网管便朝他打招呼：“放学了啊。” 杨书逸走过去：“开两台，一台包夜一台……先一个小时吧。” 网管也是个年轻男孩，染一头黄毛，他瞟了眼绍吴：“哟，今天带同学来啦？” 杨书逸点点头。 绍吴走上前去，忍着那股无处不在的臭味：“一小时多少钱？” “记到他账上就行噻。”网管看着杨书逸笑道。 “不用，我自己——” “走吧，”这天晚上，杨书逸第二次揽了绍吴的肩膀，“我请你。” 绍吴身子一僵，同手同脚地被杨书逸带着往前走。 “你玩什么？”杨书逸一边登陆游戏账号，一边问绍吴。 “我玩……”到此时绍吴才想起来，他只会玩系统自带的纸牌和扫雷！而杨书逸的屏幕上，已经出现白衣飘飘的逍遥生。 “我还没想好玩什么，”绍吴只好实话实说，“先看你玩，可以吗？” “可以啊。”杨书逸专注地盯着屏幕。 绍吴便凑到他身边——但也不敢凑得太近。这网吧的装潢极其简陋，但人倒不少，几乎把位置坐满了，空气里那股汗臭还混着些别的说不上来的臭，十分令人喘不过气。绍吴低头，又看到杨书逸修长的手臂，和筋脉凸起的手背，他的手指是细而直的，挺秀气。只是网吧的键盘看上去很脏，浑浊灯光一照，泛着层油腻的光。 杨书逸就要在这么个地方待上一整晚？他为什么不回家呢？家里起码不会这么臭吧。想到这，绍吴的心便揪起来，十分不痛快。 那时他还不懂，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心疼。 杨书逸带了耳机，专注地打游戏。而绍吴的目光却时不时从屏幕偷偷地移到他脸上。绍吴看见他咳嗽几下，舔舔嘴唇，又咳起来，他的嘴唇起皮了。 “杨书逸，”绍吴忍不住叫他，“你渴不渴？” “嗯？”杨书逸摘下耳机，“你说什么？” “我说，你书包里有水吗？” “……没，水瓶落到教室了。” 绍吴起身：“那我去买两瓶。” 网管那儿便能买水买零食，绍吴拿了两瓶农夫山泉，犹豫几秒，又拿了四块肉松面包——八块钱一块，是货架上最贵的面包。然后他从兜里掏出张100元纸币，递给网管。 “你没零钱啊？”网管对着灯光举起纸币打量，嘴里嘟囔着，“昨天才收了张假的……” 绍吴尴尬道：“我没零钱……应该是真的，银行取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两声“嘿嘿”，语气嘲讽。 “老四你这就不长眼了吧，”颈上戴一条乌黑铁链的男人冷笑道，“人家可是副局长的儿子，这点钱，用得搞假币？” 第8章他笑了 绍吴盯着他足足看了五六秒钟，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王宇君！ 王宇君是绍吴同母异父的哥哥，比他年长6岁，算来今年已经23了。老妈和王宇君的父亲离婚后嫁给绍吴的父亲。绍吴小时候还能在过年时见到这个哥哥，近四五年却没见过了。 王宇君颈上挂一条乌黑的铁链，头发用发胶抿成一撮一撮，直愣愣朝天竖起，外加他右耳耳垂上三枚银白色耳环闪闪发亮——好一个葬爱杀马特。 2007年，葬爱杀马特横行于区县乡镇。 “……呃，宇君哥？”绍吴暗自惊讶，王宇君怎么会在这？去年老妈不是说他到成都上班了么？ “尖子生还进网吧么，”王宇君笑得鬼气森森，一张脸也是煞白煞白的，不知是不是擦了粉，“你不怕被吴燕晓得啊？局长的儿子呢，跑来这种地方，不考北大了？” 吴燕，是老妈的大名。 绍吴后退一步：“我待会儿就回去了。” _分节阅读_11 “回去什么，”王宇君竟然走上前来，一手揽住绍吴的脖子，一手抓起柜台上网管的找零，将那一大把钢镚纸币尽数揣进自己兜里，“咱兄弟俩好久没见了，你还有钱吧？走，喝两瓶去。” “不行，我同学还在等我，哥——下次吧。” 王宇君身上传来一股刺鼻的香味，绍吴第一次见男人喷这么多香水，混着网吧闷闷的臭，令他几欲作呕。 “哥，真的，我真不去，”绍吴竭力挣开王宇君的胳膊，“你没钱吗？我这有，我把钱给你你自己去，行吗？” 王宇君歪着脑袋看绍吴，神情阴鸷，一言不发。 半晌，他轻描淡写道：“行啊，那你给我五百。” 绍吴一怔：“我没有那么多钱。” “你骗谁呢？啊？你爸在重庆随随便便就买套几十万的房子，你拿不出五百？” “我真没那么多，”绍吴慌张道，“我就带了一百五，刚刚你也看见了，那张一百的……我这还有五十。”几年不见，他不知道王宇君怎会变成这幅样子。但无论如何他不想和王宇君起冲突，尤其是，在这间他完全不熟悉的网吧，当着杨书逸的面。 然而王宇君不依不饶地凑上来，几乎是勒着绍吴的肩膀：“少废话，给我钱！”两人挨得极近，王宇君的嘴巴几乎就贴在绍吴脸颊上，这下，绍吴闻到了——被浓郁的香味所掩盖的，王宇君身上的酒臭。 不知道他喝了多少。 “哥，我把这五十给你，好吗？”绍吴费力地从裤兜里摸出钱，“我真的就这么多。” 王宇君一把抓过那五十块纸币，打个嗝，嘶哑道：“那你让吴燕送钱来！”他加大了力度，用手臂狠狠勒住绍吴的肩膀，令绍吴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你放开！”绍吴猛地用力，推开王宇君。 王宇君到底是年纪大个子高，他踉跄两步便站稳了，下一秒，他整个人扑向绍吴，把绍吴用力摁在墙上！ “咚”的一声闷响，是绍吴后背撞上墙壁的声音，更要命的是墙上有个凸起的小东西，似乎是颗没完全钉进去的钉子，硌得绍吴一阵颤抖。 好痛。 “你让吴燕来啊！让她来送钱啊！”王宇君骂道，“操，不是躲我吗，这下躲不住喽？宝贝儿子给我碰到喽？” “哎，要打出去打，”网管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懒洋洋道，“别影响我们做生意嘛。” “嘶——” 王宇君抓起绍吴的领子，将他往门外拽。 “杨逸！”这下绍吴也顾不上许多了，放声大叫起来，“来帮忙啊杨书逸！”他知道自己是打不过王宇君的，更何况王宇君喝了酒，脑子不清醒。 几步路的事，绍吴被王宇君拖出网吧。而杨书逸没有来。 小巷子里黑黢黢的，一点人声都没有，绍吴绝望地想，完了，杨书逸戴着耳机听不到他的呼救，这附近又没人，他今天怕不是要被王宇君揍个半死。 “你他妈的，你没钱？！”王宇君挥来一拳，黑灯瞎火的，竟被绍吴胡乱避开了，拳风擦耳而过。 “杨书逸！”绍吴又嚎一嗓子，同时鼓足力气朝王宇君飞踹一脚，踹得他后退几步。抓紧这个机会，绍吴连滚带爬向前冲，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 不料没跑几步，“噗通”一声，撞上个硬邦邦的身子。 “嘶！”借着网吧玻璃门中透出的光，绍吴看见杨书逸的脸。 “……” 杨书逸扶住绍吴肩膀，低声说：“你先走吧。” 绍吴：“不行！他——” “他打不过我，”杨书逸朝王宇君瞥一眼，“他在这儿不敢找事，也就欺负你是好学生，不打架。” 王宇君嗤笑：“好学生。” 绍吴硬着头皮说：“他是我哥。” 杨书逸：“……什么？” 王宇君哈哈大笑起来，他拍拍身上的灰，倒是真的不敢过来了，嘴上却说：“想不到吧？人家绍吴，副局长的儿子，有个我这样的哥！想不到吧！” 他说完，便自顾自地，慢悠悠向小巷深处走去了。 绍吴和杨书逸站在网吧门口，直到这时绍吴才反应过来，他真把杨书逸喊出来了！杨书逸刚才还让他先走！杨书逸是准备为他打架么？ _分节阅读_12 “他是我哥，就……我妈和前夫的儿子，”绍吴小声说，“好几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碰见。” 杨书逸点头，什么都没问，只说：“走吧。” “啊？” 杨书逸叹气：“你在这乖乖站着。”说罢，他推开门，走进网吧。 很快又出来了，拎着他和绍吴的书包，还有绍吴买的两瓶矿泉水，四块面包。 “你不玩了？” “还玩什么，”杨包，“送你回家。” 绍吴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他一定，一定给杨书逸惹麻烦了。 是了，刚才杨书逸说王宇君“在这儿不敢找事”，看来王宇君经常来这个网吧。今天他们是二对一，所以王宇君跑了——那以后呢？以后杨书逸独自来上网的时候，会不会被找麻烦？ 杨书逸只是个高中生，而王宇君已经上班了，万一他花钱雇人打杨书逸呢？ 绍吴越想越心惊胆战，忍不住抓住杨书逸的袖子：“要不咱们报警吧。” 杨书逸语气无奈：“你觉得警.察管这事儿吗？” 绍吴：“……”也对，他只被王宇君抢了几十块钱。 “我不知道你家是什么情况，”杨书逸把矿泉水和面包通通塞进绍吴的包递给绍吴，“反正在网吧他不敢找事，他就自己一个人，谁都打不赢——如果他去学校堵你，你再报警。” 绍吴讪讪道：“……哦，好。” 绍吴心里原本还有些忐忑有些雀跃，这下就只剩后悔了。他想，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和杨书逸待一会儿，就这么被搞砸了。并且很显然，杨书逸不太高兴。 可能他已经很不高兴了，只是碍于同学情面，忍着没发火。 绍吴默不作声地垂了脑袋，背起书包，然而肩带压到后背的某一处时，那里传来阵尖锐的痛。 绍吴痛得龇牙咧嘴，但忍着，没发出声音。 “怎么了？”夜色晦暗，他不知道杨书逸是怎么察觉到的。 “刚才被他推到墙上，”绍吴小声说，“墙上好像有钉子——呃，没啥事，不太疼。” 杨书逸却伸手提起绍吴的书包：“我拿吧。” 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这条路有些偏僻，行人并不多。路灯是橙黄色的，一盏接着一盏。行道树枝繁叶茂，层层叠叠的绿叶掩住了路灯，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一片片叶子被照得黄莹莹的。 绍吴没话找话地问杨书逸：“你渴不渴？” 杨书逸：“还行。” “……那你饿不饿？” “水和面包是给我买的？”杨包提到两人面前，聪明地问。 “……嗯，”绍吴有点不好意思，“你不是咳嗽吗。” “谢谢。”杨书逸拉开拉链，取出一瓶矿泉水。 绍吴知道，他笑了。 第9章反射弧太长 绍吴和杨书逸一人一块面包，边走边吃。这面包比绍吴想象得难吃，肉松质感粗粝，简直像草，而面包也是硬邦邦的。 绍吴感觉自己的腮帮子都嚼酸了，暗忖这面包不会过期了吧？ “你要是实在吃不下，就算了，”杨书逸说，“确实不好吃。” “嗳，也还行……” “不知道放了多久了，”杨书逸灌一口矿泉水，“网吧里都是学生，一般买干脆面，很少有人买面包。” _分节阅读_13 “干脆面当饭吃？” “嗯。” 绍吴讷讷道：“……那能吃饱么。”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往学校走，没一会便到了。这时候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门卫还亮着灯。绍吴推出自行车，从杨包。背上书包，后背那处仍旧传来一阵刺痛，绍吴脸上没有表情，黑暗中，身体悄悄打个哆嗦。 “你还是回网吧？”绍吴问。 “我去另一家。” “哦，好……” 绍吴很想问问杨书逸为什么不回家，但显然杨书逸并不想说。 “那我回去了，”绍吴跨上自行车，“你……拜拜。”他本想说你记得看看我的草稿，转念一想杨书逸连家都不回，要在乌烟瘴气的网吧待一晚上，看什么草稿。 “拜拜。”杨书逸冲绍吴挥手。 到家时爸妈还没回来，今晚是老爸的同学聚会。绍吴锁上房门，打开衣柜，对着柜门背面的穿衣镜，缓缓把T恤脱了下来。 在他左边肩胛骨下侧，有一点极小的伤口，真的就像一个点——但很深，血流出来了，浸透一小片布料。绍吴有些惊讶，没想到会流血，他以为最多是块淤青。现在看来，墙上的凸起应该是颗钉子，但其实他被推上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特别疼。 绍吴背着手往伤口上擦了红药水，又贴块创口贴。当时没觉得特别疼，也许是反射弧太长的缘故，现在倒是有感觉了。稍一动肩膀，甚至抬一抬左手，那伤口都裂裂地疼。 但伤口疼着，绍吴便总想起夜色中，杨包，拎在手心里。 十二点过，绍吴已经做完作业、洗干净沾血的T恤，爸妈回来了。 绍吴的爸爸是土地局副局长，妈妈是幼儿园园长，两人是大学同学。绍吴很少听老妈提起她的第一次婚姻，只模糊地听外婆说过，当年是妈妈的同事把那姓王的男人介绍给她，那男人做生意，婚后性情极暴躁。 老妈两颊红扑扑的，摸摸绍吴的脑袋：“作业做完啦？” “嗯……妈你喝醉了？” “没醉，我就喝了一滴滴儿……” “行啦！赶紧睡觉吧你！”老爸把老妈扶进卧室，安顿好，出来冲绍吴无奈地笑，“你妈还真是就喝了一点儿，她这个酒量……好了，你也赶快睡吧。” “爸，”绍吴朝卧室望了一眼，见老妈已经双眼紧闭睡着了，才低声说，“我今天碰见一个人……” “嗯？谁？”老爸没太在意，一边倒水一边问。 “王宇君，就……我那个哥。” “你碰见他了？！”老爸动作一顿，猛地看向绍吴。 “啊，是，我去网吧给MP3下歌来着，”绍吴撒了个谎，“就碰见他了。他好像变化挺大的，我不知道——” “放学不回家去什么网吧！”老爸打断绍吴，皱起眉，“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你想下载什么歌，我拿到单位给你弄，你告诉我就行了……你怎么碰见王宇君？他说什么了？” 绍吴愣怔，话到嘴边竟然堪堪忍住了，摇头道：“王宇君喝醉了，没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老爸追问，“他是自己一个人么？” “……是。“ “那就好，你以后还是别去网吧了，听到没？那些网吧乱得很，上个月我才听同事说，奉节那边的网吧有人打架，打死两个——还有王宇君，”老爸叹气，“这孩子太不懂事，他的事儿你别管。” “哦，好，”绍吴乖顺地点头，“那我睡了。” “要不还是在家里装台电脑。“老爸捧着水杯，自言自语道。 绍吴回了房间，关门关灯，只留一盏橘黄色护眼台灯。由于后背有伤口，他只好趴在床上。 太奇怪了，绍吴想，老爸的反应太奇怪了。 他家的亲子关系一向走民主路线，加上他从小到大成绩好不惹事，爸妈对他更是放心，他提出的要求，大都“好商量”。比如初三时大家一股脑去上补习班，老爸问绍吴去不去，绍吴说他觉得用不着，老爸便大手一挥：“那就不去了，在家多补觉。” 再比如去网吧的下歌的事，这事老爸是知道的，但从没阻止过，最多说过一句“其实我可以拿到单位帮你下”。 是因为王宇君？一定是。 绍吴脑海中又浮现出王宇君那乌黑的项链和直冲天际的爆炸头，他不知道王宇君到底干了“太不懂事儿”的事儿，以至于老爸会那样紧张。 _分节阅读_14 他更不知道老爸紧张的是什么。 一想王宇君，思绪便按捺不住地拐到杨逸现在在打游戏吧？梦幻西游？他玩儿累了会睡一会儿吗？就趴在网吧的桌子上睡？绍吴把脸埋进枕头，枕芯里填充的决明子发出沙沙细响，老妈说决明子是明目清肝有助于睡眠的，而这一晚，绍吴竟然罕见地失眠了。 他趴在床上，反反复复地想着杨书逸，一会儿是杨书逸打游戏时神情专注的侧脸，一会儿是黑暗中杨书逸的笑。不知到了几点钟，绍吴总算将睡未睡意识恍惚，想的仍是，为什么自己总在想杨书逸呢？ 只因为杨书逸不易接近？只因为杨书逸吃三毛钱一个的包子有些可怜？ 第二天早上，绍吴顶着两个黑眼圈走进教室。 杨书逸仍然到得比他早，但是竟然没在睡觉。绍吴忍不住向他走去，只见他桌上竟摊开放着绍吴的草稿纸。 “你真看？”绍吴惊讶道。 “不是答应你了吗。” “……唔，那大课间我给你讲。”杨书逸看着挺精神，但离得近了，绍吴才发现他下巴上没剃的青色胡茬。 “杨书逸，我想问你点事……”绍吴到底没忍住。 “什么？” 两人来到阳台上，关了门，迎着初初升起的朝阳和飒飒晨风。 “你知道多少王宇君的事儿？”绍吴嗫嚅地说，“我有好几年没见他了，之前听说他在成都上班……他怎么在网吧？” “王宇君……”杨书逸沉默片刻，十分罕见地，神情流露出几分犹豫，绍吴正忐忑着，忽然听到杨书逸说，“他是同性恋，就是，他不喜欢女人……常去那家网吧的人都知道他这样。挺恶心的。” 绍吴一震，“同性恋”三个大字仿佛砍刀般劈面而下，他生生受下这一刀，也来不及多想，脱口便问：“你也觉得同性恋恶心？” 杨书逸看向绍吴，表情有些茫然：“……嗯。” 第10章可比克 在后来的很多个清晨，绍吴总会难以避免地回想起这个清晨，凉风轻飘飘地拂动了他的头发，发丝蹭过额头，有一些痒意。他凝视着杨书逸，看他表情茫然却诚实地，“嗯”了那么一声。 你也觉得同性恋恶心？ ……嗯。 好轻的一声“嗯”，像一只小锤子，在绍吴紧绷的心弦上轻轻一敲，其声铿然，余音不止。 在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绍吴自嘲地想，其实在他们都不了解同性恋的年代，杨书逸已经坦白表露他对同性恋的态度了，但问题出就出在那时他们都不了解同性恋——那时候，喜欢是模模糊糊的，痛苦也是模模糊糊的，绍吴为杨书逸的一声“嗯”恍惚了整个上午，可到了下午，又眼巴巴凑到他面前说，那道解析几何你会了吗？我再给你讲讲吧？ 杨书逸还是那样可有可无地：“行啊，谢了。” 绍吴没再问过王宇君的事，杨书逸也不提。 一周之后，老班真的开始在班里搞互助学习小组了。主要帮扶对象是特长生们，他们大都得在高三时到外地集训，故而高二是学习文化课的宝贵时机。老班叫特长生们自己去找同学结对子，然后由班长将小组名单统一报给他，他审核通过了就可以。 绍吴之前向杨书逸撒了谎，这下只好自己去找老班：“老师，我想和杨书逸一组。” 老班惊讶道：“嗯？我拟的名单里有杨书逸吗？”他抽出文件夹翻了翻，“我说嘛，杨书逸就不在名单上，用不着结组。” “老师，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绍吴顿了顿，心虚地错开目光，“我想帮帮杨书逸，他虽然不是特长生，但是成绩也不太好。”何止不太好，简直比好多特长生还差。 老班看着绍吴，一时间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口气，问：“你和杨书逸关系不错啊？” “嗯……算是吧。”绍吴心里打鼓。 老班“唔”一声，笑了笑：“杨书逸这孩子吧，性格有点孤僻，他能在班里交个朋友，挺好的。他确实成绩不太行，我肯定也希望他能把成绩搞上来嘛，但是呢，”老班话锋一转，“绍吴，你也是咱班的学生，我要对你负责任的，是不是？” 绍吴懵懂道：“是。” “我就给你直说了，这话你别给别人说，啊，”老班压低声音，“杨书逸这孩子啊，家庭情况不太好，他自己不愿学习，我们老师也做工作了，但是没用。他是单亲家庭，爸妈都联系不上的，我们能怎么办呢？” 绍吴垂着目光，抿了抿嘴唇。 “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想帮他，但这也要看他愿不愿意——如果他主观上根本就不想学，你再帮他，能有什么用？完全是浪费你自己的时间了嘛。你们也高二了，这个阶段的重要性我已经在班会上讲过了，你肯定也明白，绍吴……” “老师，”绍吴心一横，打断他，“杨书逸不是不学，他的态度挺好的，他只是……”只是什么？只是不在乎，给他讲题他就听着，不讲题他就自己玩儿，他只是不在乎。 _分节阅读_15 “让我试试吧，您给我一个月时间，要是下次月考他有进步，我也没退步，我俩就继续搞学习小组，行不行？” 老班看着绍吴，目光无奈，到底是做了让步：“好吧，那就试试吧。” “那您别给他说这事儿，好吗？”绍吴大着胆子请求，“您就给他说，是您直接把我们俩分到一组的。” 老班端起水杯喝一口水，语气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可以……你想得真周到。” 绍吴的脸腾地热起来，忙说声“老师再见”，落荒而逃。 周一班会上，老班公布了学习小组的最终名单。 绍吴和杨书逸果然名列其中。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啊，各位，”老班指指大屏幕，“基础不好的，趁这个机会补补基础，平时老师上课不讲的题，你们在小组里就能拿出来问。而基础比较好的同学呢，你给别人讲题，也是在巩固自己的知识嘛。” 绍吴微微侧头瞟杨书逸一眼，只见杨书逸垂着脑袋坐在桌前，桌面空空，不知在想什么。班会他倒是不敢打瞌睡的。 “被帮助的同学，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要心怀感恩，懂不懂？别人花时间花精力辅导你们，一分钱不收，你还不说声谢谢，还不给人家买点零食？”全班哄笑，坐绍吴前桌的正是美术特长生周磊和他们班班长，两人结了学习小组，班长戳戳周磊：“我要吃可比克。”老班接话：“周磊，你就给人家买包可比克嘛。”周磊连连点头：“买买买，姑奶奶！”于是其他学生笑得更欢了。 隔着东倒西歪的同学们，绍吴看不清杨书逸的表情，杨书逸也笑了吗？还是，他仍像往常一样神游天外？ 班会结束便是晚自习，到晚自习的课间，绍吴想给杨书逸讲题，却没找到人。 再下课，就放学了。 “我给你讲讲今天的数学作业？”绍吴走过去，状似平静地说。他暗暗有些期待，杨书逸会不会认真地向他道谢？其实他倒不需要杨书逸感恩戴德，他只是想，如果杨书逸对他的态度能热络一些，就好了。 “行啊，”杨书逸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谢了。” 绍吴只好说：“不客气。”他坐下，从书包里取出作业本：“这是解题过程，你先看看哪里不明白。”今晚的数学作业是老陈亲自挑选的五道大题：三道立体几何，两道概率。在高考数学卷上，立体几何和概率都不是压轴题，对绍吴来说并不难。但绍吴还是把解题过程写得详细又详细，甚至连辅助线都作得清晰干净。 因为是给杨书逸看的，他知道杨书逸基础不好。 “这里，”杨书逸问，“为什么不讨论k是负数的情况？” “呃，是这样的，你看，题目里说了直线y=kx+b和这个圆相切，那么……” 其实杨书逸的脑子很好用，一个考点只要绍吴讲过一次，他便触类旁通，再也不需要绍吴讲第二次。 二十多分钟后，杨书逸把作业本塞进书包，和绍吴一同走出教室。 学生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高三教学楼还是一片亮堂堂——高三的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空气有些闷，仿佛是要下雨了。 绍吴从车棚推出自行车，问杨书逸：“你回家吗？” 杨书逸点头：“回。” “那……明天见。”绍吴跨上自行车。 “绍吴，”杨包的拉链，手伸进去，“你喜欢吃这个吗？” 他拿出的竟是一包可比克薯片，胀鼓鼓的，紫色包装袋上是竖着大拇指的周杰伦。这一年是2007年，周杰伦一首《青花瓷》红遍全国，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确实要下雨了。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味儿，就买的原味。”杨书逸轻声说。 第11章技校也挺好的 回家路上果然天降大雨，空气刹那间就冷下来，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绍吴把杨书逸给的薯片放在书包里，没淋着雨，只是自己淋了个落汤鸡。 所幸后背上那点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结了痂，虽有些痒，但总不至因淋雨而发炎。那天晚上绍吴穿着的被戳了个洞的T恤，则干脆就扔了，他怕被老妈看见，到时还得想法圆谎。 但这段时间老妈好像很忙，也不怎么管绍吴。 原味可比克薯片被绍吴小心地放进书柜，藏在一套人民出版社的《红楼梦》后面——吃肯定是舍不得吃的。高一时化学老师讲过，薯片里面充的是氮气，无色无味无毒，不易与其他气体发生反应。而这袋薯片的生产日期是2007年6月8日，保质期12个月，绍吴忍不住想，这袋薯片能放多久呢？到明年6月8日总是没问题的，再之后呢？如果时间足够久，他相信现在看来密封严实的包装袋总会出现微不可查的洞隙，到那时，氮气缓缓逸出，薯片发软，到那时，他就吃掉它吧。 一个月后，绍吴穿上薄线衫，月考成绩出来了。 杨书逸排全班第35名，比上次月考进步9名。 绍吴排全班第2名，比上次月考退步1名。 _分节阅读_16 老班无奈地笑着说：“算啦，你比韩惠媛低2分，我就当你没退步吧——继续保持。”韩惠媛是他们班班长，这次考全班第一。 绍吴点头：“谢谢老师。” “真的呀，绍吴，你这个成绩要是能保持下去，清北复交都是能冲一冲的，”老班敛起笑容，认真道，“我去年那个班，一个清华一个北大两个复旦，他们就都是天才吗？也不是，扎扎实实学出来的。绍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绍吴：“啊，好。” “说到这个了，咱们就聊聊——你有什么理想的学校吗？大胆说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理想的学校？ 绍吴动了动嘴唇，一时间还真说不上来。 绍吴的爸妈都是大学生，自然知道读书的重要性，故而绍吴从小就备受鼓励，老爸总说，幺儿好好学习，二天考个北大给我长长脸嘛。 亲戚长辈们也说，绍吴没问题的，爸妈都是大学生，这家人就是脑子好用，遗传！ 可北大，对于一个隶属重庆的区县的高中生来说，北大还是太遥远了。绍吴向来知道要好好学习，向来知道自己应该考个好大学，但具体到学校，具体到专业，他实在没什么想法。 “没想法也不着急，你可以自己想想，或者放寒假了，叫你爸妈带你去北京上海转一转嘛。”老班从书架上抽出去年的志愿填报手册，翻开了，用铅笔圈住几个学校：“这些都是文科专业很不错的学校啊，你可以考虑考虑，定个目标。” 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人民大学，浙江大学……莫名其妙地，绍吴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谢谢老师，”他匆忙道，“我回去想想。” “嗯，行，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平时有啥烦恼，可以来找我聊聊。” 绍吴快步走出办公室，这时已经开始晚自习了，整栋楼都安静得只剩下翻书声。绍吴站在走廊里，没急着进教室。 走廊的声控灯是暗的，唯有教室的灯光透过窗子泄了一地，绍吴站在半明半暗中，悄悄凝视杨逸正趴着睡觉。绍吴知道，昨天晚上杨书逸又去网吧通宵了。 每周都有那么一两天晚上，杨书逸要去网吧通宵。 绍吴脑子里回放着老班的话，还有老班画了圈的那些学校。他没给自己定过什么明确的目标，但也听班里的美术生说过“老子死也要读央美”这类话。之所以没定目标，一是因为对这些事没什么想法，二是因为对自己的成绩有自信，高考是唯分数论，只要他能考个好分数，还愁去不了好学校吗？ 但是，但是现在，多出个杨书逸。 老师们都说杨书逸是根本不想学的，可绍吴凑上去给他开小灶，他也就学了。他就是这样——似乎对他来说，学习只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绍吴盯着杨书逸乌黑的后脑勺，一时间，竟感到几分迷茫。 下了晚自习，照例该是绍吴给杨书逸讲题。然而这天晚上绍吴没有拿着作业本卷子凑上去，他坐在座位上，慢腾腾地收拾着书包。 他甚至不敢看杨书逸，怕泄露了自己的心虚。他只能等，等杨书逸主动走过来说，你能帮我看看这道完型吗？ 可是没有。 直到值日生开始扫地了，绍吴才终于忍不住起身。杨书逸竟然还在睡觉。 “杨书逸，”绍吴推推他的肩膀，“放学了。” 杨书逸皱着眉，坐起身：“放学了？” “嗯。” “唔，”杨书逸扭头看一眼教室后方的钟表，“那走吧。” 绍吴：“不讲题了？” 杨书逸已经清醒过来，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有点晚了，算了吧。” 绍吴想，他果然，果然还是不在意的。 两人一道走出学校，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路上谁都没说话。 到学校门口，绍吴问：“你去网吧？” 杨书逸点头，他一只手插在校服裤子的兜里，书包晃悠晃悠的，显得很悠哉。 “杨书逸，”绍吴忍不住说，“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杨书逸：“什么？” 他散散漫漫的目光聚拢来，和路灯一起落在绍吴的脸上。即便他们已经做了很久的同学，即便他们已算是相熟——但每到这一刻，绍吴还是会骤然绷紧身体。就像每当他指着作业本上的答案给杨书逸讲题时，杨书逸垂眼看作业本，他就感觉指尖发烫。 _分节阅读_17 “你想考大学吗？”绍吴紧张地开口，“或者，你有没有想考的学校？” 杨书逸脑袋一偏：“怎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 “哦，”杨书逸耸耸肩膀，“你看我像是有什么理想的大学吗？” 绍吴沉默片刻，说：“那你是怎么想的？就，我的意思是，无论读不读大学，对未来总有个安排吧……” 杨书逸笑了一下，满不在乎的语气：“没安排，我家没钱给我读书，再说我又考不起重点大学。” 绍吴急道：“怎么——” “是不是老班叫你别为我浪费时间？”杨书逸打断绍吴，“他说得对，其实，绍吴，我家没钱给我读书的。” 绍吴愣在原地：“没钱？” 他知道杨书逸家的条件或许不太好，但没想到会不好到这个程度。实在是——他当然听说过贫困山区的孩子没钱上学，但他怎么也反应不过来，这种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之前他甚至以为，杨书逸吃三毛钱一个的包子，是为了省下钱去网吧打游戏。 “我爸开货车的，其实就是出体力，这几年他岁数大了，赚不了以前那么多了，”杨书逸转过身子，手肘撑在河边的栏杆上，“但他给我找了个后妈，那女的还带个小孩儿，也要花我爸的钱，我爷爷奶奶又生病……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阵凉凉的夜风从河畔吹来，绍吴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自己一颗心都被吹碎了。 他恨不得杨书逸是他家的孩子，是他的亲兄弟，或者哪怕是表兄弟堂兄弟什么亲戚都好——这样他就能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说，我家有钱啊，我借你，我给你。 但是现在，他能说什么呢？ “那你不考大学了，准备做什么？” “到时候再说吧，可能去念个技校。”杨书逸平静道。 “哦，技校……”绍吴只能模仿爸妈对其他亲戚家“不成器”的孩子的夸奖：“技校也挺好的，能学门技术，挺好的。” 不，不好，一点都不好——他去外地读大学，他在永川读技校，他们就很难见面了。 杨书逸笑了笑，没说话。 路灯黯淡地照亮他的侧脸，他的表情：有些强撑的豁达，又有些委屈的无奈。 后来的许多年，曾有很多个不同的瞬间，绍吴想吻杨书逸，想咬他的嘴唇，想扑.倒他，甚至想狠狠揍他。 可这一刻，绍吴只想摸摸他的脸。 第12章我给你暖一下 绍吴好想摸摸杨书逸的脸，手指颤了颤，忍住了。 这天晚上，他们就在河边分别，绍吴回家，杨书逸去网吧。 第二天早晨，绍吴对老妈说，今天同学过生日，要去饭店吃饭，中午就不回来了。 老妈像是在琢磨什么事儿，一边煎鸡蛋，一边随意地“嗯”了一声。 中午放学，绍吴匆匆吃一碗小面，直奔网吧。这家网吧位于永川上个月才开张的商场里，价格高，人少，中午这会儿更是顾客寥寥。绍吴把校服塞进书包，付了两小时的网费。 他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大学学费”四个字。 短短两个小时里，绍吴不停地浏览着网页，同时用纸笔记录。原来不同学校的学费是不一样的，有些一年就上万，有些一年几千块。绍吴心想，按杨书逸现在的情况，冲冲二本还是有希望的，于是他着重记录下几所二本学校的学费和住宿费，此外，想起他们高中有助学贷款，绍吴又查了大学助学贷款的信息。 绍吴甚至暗暗盘算起自己的生活费，老爸之前开玩笑似的说过，男孩儿上了大学要谈恋爱，花钱多，一个月得给三千块。绍吴想，如果节省一点，把这三千块分一半给杨逸的生活费大概就够了。他再办个助学贷款，再打打工，怎么还凑不够学费？只是如何说服杨书逸接受他的钱，又是个问题…… 绍吴想来想去，心情总算明朗了些，他给杨书逸帮忙，总能凑够读大学的钱吧。 到晚上，下了晚自习，绍吴又像往常一样凑过去：“杨书逸，老陈留的数学卷子你看了吗？” 杨书逸眉毛一挑，好像很惊讶：“还要给我讲题？” 绍吴重重点头。 _分节阅读_18 “那就讲吧，”杨书逸笑笑，“就是浪费你的时间。” 两人又是一道走出学校，前两天下了雨的缘故，今夜的夜空分外朗润，连月光都比往日清白明亮。绍吴推着自行车，和杨书逸沿着河边慢慢走，杨书逸在吃干脆面。 “你今晚回家吗？”绍吴问。 “不回。” “还不回？” “嗯，吃完了去网吧。”杨书逸说。 “杨书逸，”绍吴停下脚步，语气严肃起来，“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杨书逸：“什么？” “就是……家里没钱，也能读大学的。我今天中午去查了，现在有助学贷款，上学的时候钱给你，等你工作了再还给银行。还有，我爸说等我上大学了会给我一个月三千的生活费，我可以——” “绍吴，”杨书逸打断他，“所以你下午的地理课睡着了？” 由于中午没有午睡，下午第一节地理课绍吴睡着了，被老师罚站一整节课。 “呃，是……” 杨书逸点点头，继续嚼他的干脆面。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道：“我读不读大学，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绍吴一下子愣住。 “我知道你是好心的，谢谢你，”杨书逸将干脆面的包装袋团成一团塞进衣兜，正色道，“我就是有点……惊讶，因为在家里都没人管我读不读大学的。” 好几秒，绍吴才磕磕巴巴地说：“因为、咱们是朋友啊。” 杨书逸弯起嘴角，似乎对这个答案挺满意：“谢谢你啊。” “……” 于是绍吴还是给杨书逸讲题，还是把草稿打得像标准答案，还是不厌其烦追着他问“那道题你听懂了没有”。而杨书逸仍是那副老样子，不拒绝，也不积极，绍吴讲他就听着。绍吴觉得这样挺好，起码杨书逸没再说过“你别浪费时间”之类的话。 但有时候绍吴难免怀疑，杨书逸不会只是为了配合他吧？也许他仍然没想读大学，也许在他看来什么助学贷款啊绍吴的生活费啊都根本是不着边际的东西，他只是，表面上配合一下。 好在这时候的日子被一节节课、一张张试卷、一道道错题填满了，绍吴并没有太多时间用来胡思乱想。又经过两次月考、一次家长会，绍吴才猛地反应过来，冬天了。 他和杨书逸，已经做了四个月的同学。 永川的冬天很少下雪，但常下雨，湿冷至极。这样的冬天，迟到的学生越来越多，把早饭带到教室吃的学生也越来越多。 一个下小雨的早晨，绍吴打包好两份豌杂小面，怕路上凉了，便脱下毛呢外套裹住小面，放在车筐里。到教室时小面还冒着白花花的热气，但绍吴自己是被冷风冷雨吹透了。他连打三个喷嚏，提着小面走到杨书逸桌边。 “英语作文写了没？” 杨书逸趴着睡觉，声音含混：“课代表，你太敬业了。” 绍吴知道他昨晚去了网吧，也不指望他会写，便将小面放到桌上：“快吃，吃了写。” 反正同学们经常互相帮忙买早饭，谁家离永川最好吃的汤包店比较近啦，谁家小区门口的红油抄手特别好吃啦，就自然要帮同学们带几份的。 杨书逸睁开眼，吸吸鼻子，笑着说：“好香。” “那就快吃……”绍吴看着杨书逸的侧脸，忽然忍不住，伸出食指在他下巴上戳了一下：“该刮胡子了。”杨书逸硬硬的胡茬戳在他指腹，其实他的手被冻僵了，现在也没缓过来，并没有太大感觉。 但指尖还是暗暗发抖，像被电了。 杨书逸攥着筷子低头吃面。绍吴正因自己与做贼无异的行为心如鼓擂，杨书逸忽然瞟绍吴一眼，一把抓住他的手。 “怎么这么凉？”杨书逸说，“我给你暖一下。” 第13章痴心绝对 杨书逸放下筷子，两只手掌把绍吴的手紧紧包住，来回搓动。他的掌心有很小的茧子，蹭在绍吴手背上，传出阵阵痒意。 绍吴整个人完全懵了，实在想不到杨书逸会这样，而杨书逸就像没事人似的，还有心思问他：“你怎么不戴副手套啊？不冷么？”一边问一边加大力度，搓得绍吴从手心到脸颊都热腾腾烧起来，像一块被浸在开水里的旺仔牛奶糖。 _分节阅读_19 “嗯？”杨书逸略微低头，语气忽然变得凝重：“你发烧了？” “没……” “那怎么脸这么红。” “诶绍吴脸红了！”这时沈琦也凑过来，一把学声乐的好嗓子中气十足，“杨书逸你调戏小绍啊？” 她不喊还好，这么一喊，周围的同学都扭头看过来，绍吴的脸更热了，简直想立即挖条地缝钻进去。 “调戏什么，”杨书逸若无其事道，“他的手冻僵了，我给他捂一下。” 另一个女生笑着调侃：“绍吴好乖哦，就伸手给他揉。” 绍吴：“……” 杨书逸又用力搓几下，松了手：“好了，骑车要戴副手套啊。” “今天走得急，忘了，”绍吴声如蚊蚋，“你记得补上作文。” 回到座位，一整个早自习，绍吴的脸都是红通通的。其实这种事在男生和男生之间并不稀奇，班里关系好的两个男生，甚至能一个坐在另一个腿上打闹，女生们再起起哄，亲一口也是可以的。 长大之后绍吴才明白，其实青春期时同性间的绝大多数亲密行为，都不是出自感情——当然不是——大多数男生都是直男啊。只是那段时间的他们又正值亢奋的青春期，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又没有和异性亲密接触的机会，所以只好借着和同性的打闹，将种种冲动宣泄一二。再说，也正因为他们是直男，所以才能如此心无芥蒂地亲昵。 但杨书逸甚至连这种情况都不算，他只是单纯地把绍吴当个朋友，单纯地觉得绍吴的手太凉了，单纯地释放出他的善意。 遗憾的是，这个道理，绍吴在很久很久后才想明白。 两节课过去，脸颊的热总算消了，但手还是暖洋洋的，杨书逸掌心那粗粝的质感似乎还留在上面。 今年过年晚，要到来年二月份才放寒假。因此当元旦来临时，班级里还没有期末将至的紧张气氛。班长神神秘秘地透露，学校给每个班买了四箱冰糖橘，两箱苹果，还有各种各样的糖。还有一周才是元旦联欢会，但学生们的心情已经躁动起来，尤其是1班这样的文科班：特长生就不用说了，学声乐的准备唱歌，学舞蹈的准备跳舞，甚至连朱菁菁一个练长跑的体育生，都被另一个美术生拉去排练情景剧了。 朱菁菁哄绍吴说：“你和珊姐来给我们配个乐嘛，就唱一小段。” 绍吴本是拒绝的，被朱菁菁低声下气乞求了两天，于心不忍，只好同意。不知朱菁菁又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珊姐——就是英语老师刘珊——于是在联欢会上，绍吴真的要和珊姐一起唱歌。 这部情景剧是个喜剧，其中的一个片段是男主角向女主角表白被拒绝，剧情十分俗套，但由于动作台词的夸张，喜剧感十足。而绍吴和珊姐就在这个表白被拒的情节，唱一段李圣杰的《痴心绝对》。 《痴心绝对》的曲调朗朗上口，并不难唱，绍吴练过几遍便熟悉了，联欢会前的那几天晚上，放学后，他和杨书逸从教室走到学校门口的路上，口中便轻轻哼着《痴心绝对》的调子。 杨书逸说：“你唱得挺好听的。” 绍吴不好意思起来：“到时候随便唱一下就行。” 嘴上这么说，真到联欢会那天，绍吴还是换上了新买的灰格子大衣，灰色显白，大衣又衬得他身材笔挺，引得朱菁菁捂嘴尖叫：“你穿成这样谁还看演员啊！” 绍吴尴尬道：“那我还是不穿这个了……” “哎别别别！”朱菁菁连忙摁住绍吴的手，“就这个！这个帅！” 前桌的体育生周磊也扭过头来，伸手捏捏绍吴的领子：“你在哪买的？明天我也去试试。” 他的同桌，班长韩慧媛翻个白眼：“重点不是衣服，是人，好吗？！” 周围的同学都嘻嘻哈哈笑起来，每人桌上一堆冰糖橘，一只苹果，一大把阿尔卑斯糖。经过几个月的作为轮换，此时杨书逸坐在绍吴的斜前方。绍吴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的背影。 杨书逸趴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好像全班的欢声笑语都和他无关。 下午三点，联欢会正式开始。 老班简单讲了几句，大意是说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大家要鼓足干劲学习，虽然讲的是学习，但他整个人喜气洋洋的，显然也很兴奋。 第一个节目是男女对唱，学声乐的沈琦和王一恒，据八卦消息说，王一恒暗恋沈琦很久了。他俩唱的是周杰伦的《七里香》，一登台，同学们便开始疯狂起哄，沈琦的脸也越唱越红。 绍吴倒是顾不上起哄，他正在一遍遍默念《痴心绝对》的歌词——他们的情景剧是第二个节目。 一曲毕，教室里满是掌声和尖叫，这会儿整个学校都是沸腾的，大家简直是鼓着劲儿比谁班的声音大。绍吴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已经在教室门口候场了。 珊姐显然也特地打扮过，她穿了件柔软的湖蓝色羊绒大衣，配一条米白半身裙，黑色小皮靴，嘴唇涂成浅浅的玫瑰红。 “紧张不紧张？”珊姐笑着对绍吴说，“我有点紧张哎，原来今天就我一个老师有节目！董老师还骗我说他也要表演呢。” 绍吴也笑，搓搓自己的脸：“我……还好。” 可是真到走进教室中央的那一刻，绍吴还是整个身子都绷紧了，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正对前方么，那就对上周磊的脸，这活宝故意作怪相引他笑；左边，是抱着手臂一脸慈祥的老班；右边，是吃橘子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的王一恒和沈琦…… _分节阅读_20 “马上到咱们了。”珊姐低声说。 “啊，好。”绍吴低声答。 “你不看看你自己！长得跟只吉祥物似的！”随着朱菁菁一声吼，绍吴和珊姐唱起来： “为你付出那种伤心 你永远不了解 我又何苦勉强 自己爱上你的一切……” 绍吴的目光飘来飘去，最终还是落在杨逸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不懂我的那些憔悴 是你永远不曾过的体会……” 绍吴好像听不见自己的歌声了，更顾不上音准和节奏。他只感觉心跳飞快，视野里都是杨书逸。这首歌怎么这么长——他一直看着杨逸一直没有抬头。 “曾经我以为我自己会后悔 不想爱得太多痴心绝对 为你落第一滴泪 为你作任何改变 也唤不回你对我的坚决……” 杨书逸猛地站起来。 教室里一片笑闹和喧嚣，似乎只有绍吴注视着他，绍吴便这样注视着他，见他快步跑出了教室。 第14章杨书逸……昨晚打人了 绍吴的身子抖了一下，没有追。 当然不能追，这还唱着歌呢。 其实只是两三分钟吧——绍吴觉得自己被一棍子敲懵了，辨不出时间的流动。杨书逸去哪了？杨书逸为什么不听他唱歌呢？杨书逸低着头在看什么？不知道，统统不知道。 “绍吴！”珊姐用胳膊肘碰碰绍吴，“下场啦！” “哦……哦。”绍吴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唱完了，该退场了。 情景剧仍在继续，珊姐和绍吴从教室后门退出去，珊姐咳了两声，冲绍吴笑道：“刚才愣什么呢？紧张了？” “我，嗯，有一点，”绍吴皱皱鼻子，“我去趟厕所。” 说完也不等珊姐回答，便快步向走廊尽头的男卫生间跑去。 是啊，也许杨书逸只是去上卫生间了呢？绍吴跑得飞快，冷风一阵阵往嗓子里灌，每一个班都在欢呼，都在笑闹。 卫生间里空无一人。 绍吴回到班里，下一个节目已经开始了。杨书逸的座位仍空着。 这个时候是可以离校的，高三的联欢会从中午十二点半开始，结束了就自行放假回家——故而从中午到现在，校门一直开着。但绍吴想实在想不到，杨书逸竟然连联欢会都懒得参加？他在他面前哼了那么多次《痴心绝对》，他难道、难道都不想听他正儿八经地唱一回？为了这短短几分钟的表演，他把《痴心绝对》听了数不清多少遍，他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甚至偷偷用了老妈的发胶——他多想杨书逸听了之后，漫不经心地夸一句，你唱得不错。 绍吴频频扭头去看杨书逸的座位，好希望某一次扭头，就看见杨书逸回来了，还是那样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 但是没有。直至联欢会结束、同学们一起把教室打扫干净、各自放学回家了，杨书逸仍然没有回来。 他就是走了，在绍吴唱歌的时候。 回到家，绍吴开始发烧。 先是打喷嚏，咳嗽，然后就烧起来了。老爸老妈的单位都要搞元旦晚会，绍吴独自在家，浑浑噩噩缩在被窝里。他觉得冷，睡了一觉又醒来，仍是冷，被窝是冰凉的。 _分节阅读_21 绍吴硬撑着爬起来，喝杯热水，从抽屉翻出体温计夹上。可没一会儿他又睡过去了，根本忘了看体温计。 直到晚上八点多老妈回家，绍吴才第二次醒来。他整张脸都烧红了，张张嘴，竟然发不出声音。老妈吓得流下眼泪，忙拨120。 第二天早晨，绍吴是被爸妈的吵架声惊醒的。他躺在病床上，手上输着液，听见从病房外传进来的、爸妈隐忍的吵架声。 “你还说我，啊，绍建海，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对这个家我是不是付出得比你多？孩子小时候上幼儿园、上小学，哪天不是我接送？” “我不是说你没付出，我是说最近！你自己心里晓得，这一两个月，你的心思在家里吗？” “你什么意思？我的心思不在家还能在哪？你什么意思——” 绍吴难耐地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爸，妈——”还好，能发出声音了。 “哎！感觉怎么样了？”夫妻二人闻言冲进病房，“头疼不疼？嗓子呢？” “……还行，”绍吴动动腿，躺了太久，腿有些麻，“我在这儿睡了一晚上？” “可不是吗，救护车送过来的！你是赶上流感了，这次流感发病急得很，”老爸伸手试试绍吴的额头，“昨天可把我和你妈吓惨喽，你知道你烧到多少度？三十九度五！” 老妈的眼眶红红的：“幺儿，你吓死妈妈了。” “我没事，可能是……”绍吴停顿几秒，思绪渐渐涌上来，“可能是昨天开联欢会，班里别的同学感冒了，传染的。” “乖，饿不饿？”老妈捧起绍吴没扎针的那只手，“叫你爸给你买点早点？” “嗯，我想吃小面。” 老爸摇头：“不行，大夫特地嘱咐了的，得吃清淡的。” “那就……包子豆浆吧。” “好，我去给你买，你快多喝点水。” 老爸匆匆离开了，绍吴小声说：“妈，我没事，你和我爸别吵架。” “我们……”老妈轻叹，“算啦，一起过日子的哪能不吵架？我俩也真是被你吓惨了，一进你屋，就看见你缩在被子里，怎么叫也不应……再一摸，都烫手。” “我自己没啥感觉，就是有点冷，特别困。” “你是没感觉，发烧能把脑子烧坏的……今年的兆头不好，新年第一天就在医院了，”老妈苦笑，“等你好了，喊你外婆帮你去庙里拜拜。” 绍吴的发烧是由流感引起的，来势汹汹，但他毕竟年轻身体好，输过液之后就退烧了。2008年第一天，绍吴从医院回家，洗个热水澡，吃一碗老妈下的西红柿鸡蛋肉丝面，身上舒服许多。 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作业了，绍吴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思绪又开始飘忽。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 班里好多同学昨天就约好了，今天要去逛街打游戏，朱菁菁还说她爸要开车带她去成都玩，去看看川大——她的目标就是川大。 绍吴想，自己真是够惨的，新年第一天，就得无精打采缩在床上。 不知道杨书逸在干什么呢？他昨天下午联欢会都没看完就走了，估计是急着去网吧，又通宵了？现在在家补觉？希望如此，如果从昨天玩到现在，那也太伤身体了。 绍吴想着想着，脑袋又开始昏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元旦两天假，就这么昏沉地过去了，2号晚上绍吴又发起低烧，老妈只好帮他向班主任请了两天假。 到1月5号绍吴去上课，他已经整整四天没有见过杨书逸。 相比于他们的天天见面，四天，已经很长了。 所以其后几年绍吴经常羡慕高中时的自己，当然这是后话。 “啊！绍吴来了！”早上绍吴一踏进班门，就被几个同学团团围住，“你咋样了？还发烧不？” “不烧了，但是感冒还没好，”绍吴戴着口罩，“你们小心传染。” “瘦了瘦了，”朱菁菁关心之余还有些嫉妒，“怎么我发烧的时候没瘦？” “……你还是别发烧了，”绍吴一面说，一面望向杨书逸的座位，“难受死了。” 杨书逸趴在桌子上，在睡觉。 “好嘛，喏，这是这几天的卷子，”朱菁菁从抽屉里取出一沓钉得整整齐齐的试卷，“答案也在里面了。” _分节阅读_22 “啊，谢谢，”绍吴接过卷子，翻了翻，“这几天老陈讲什么新内容了没？” 绍吴好想走过去和杨书逸说几句话，随便什么，说几句。可他又坐着没动，全班都知道他生病了，杨书逸会主动来问问他吗？ “没，一直讲卷子呢，”朱菁菁耸肩，“昨天还把我们骂了半节课……” 可是杨书逸在睡觉，那就等他睡醒？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醒—— “诶，绍吴，还有个事儿。”朱菁菁忽然压低声音。 “嗯？”感冒初愈，又在家躺了好几天，绍吴恹恹的有些提不起精神。 “你还不知道吧？杨书逸……昨晚打人了。” 第15章医院食堂挺好吃的 杨书逸揍了理（6）班班长范鹏飞，是昨晚上晚自习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去理（6）班，把范鹏飞叫了出去。 据说范鹏飞出班门不到一分钟，走廊就传出他惊天动地的惨叫。 范鹏飞也算是年级里的名人。他姑父是高一的年级主任，老爹据说曾是永川的区人大代表。当然，他出名的最主要原因是，据他本人说，去年，他把一个初三女生的肚子搞大了，“赔两万块钱她妈就愿意带她做流产了！嚯，我过年收的红包都不止两万呢！” 绍吴半蹲在杨书逸面前，抿着嘴唇，打量他的脸。 杨书逸的左边脸颊高高肿起。不是范鹏飞打的。 “吓死人了，真的，你没见那个场面，”朱菁菁拧着眉毛轻声描述，“他爸就站在后门门口，老班给他爸讲杨书逸打人的事儿嘛，讲了半天他爸都一声不吭。然后他突然说‘杨书逸你过来’，杨书逸就走过去，还没站稳！他一巴掌就劈下去了。” 绍吴抬起手，指尖抖了抖，没有去碰杨书逸的脸颊。 “上药没有？”绍吴低声问。 杨书逸摇头：“用不着。” “……你吃早饭了吗？”绍吴又问。 “吃了。” “吃的什么？” “小米粥和花卷，”杨书逸竟然还冲绍吴笑了一下，“医院食堂挺好吃的。” 班长告诉绍吴，31号下午杨书逸的奶奶由于糖尿病突发昏迷，被救护车送进中医院，而范鹏飞的表姐在中医院做护士。也不知具体情况究竟是怎样，总之，1月2号开学之后，一则八卦从理（6）班传出来： 文（1）有个叫杨书逸的，他家连三千多的住院费都交不起，还想讹医院的钱呢！ 随便找两个人就打听到了——这话是从范鹏飞嘴里说出来的。 31号下午。绍吴想，杨书逸中途离开联欢会的原因，是他奶奶昏迷了。 原来杨书逸匆忙奔去的不是网吧，是医院。 原来新年第一天他因为发烧而享受着爸妈的照顾和关心时，杨书逸正守在奶奶的病床前。 原来杨书逸的元旦假期是这样过来的。 “听他们说你生病了，”杨书逸直起身，把羽绒服拉链向上提一些，“好点了么？” “好多了。” “嗯，那就好。” 只是四天，杨书逸肉眼可见地瘦了。他身上本就宽大的羽绒服变得更加宽大，领口宽松地敞着，一定会灌进冷风。而那拉链大概是用了太久，松了，杨书逸刚提上去，又在绍吴眼前缓缓滑下来。 绍吴的声音有些粗，还好他流感未愈，本来也是哑着嗓子的：“你奶奶怎么样了？” “送医院第二天就醒了，”杨书逸低声说，“但是腿不太好。” “那……这几天你都在医院？” “嗯，我得去陪夜。” _分节阅读_23 “今天放学我跟你去医院。”绍吴说。 昨晚杨书逸已经被老班骂过一顿，又挨了他爸的巴掌，绍吴没想到大课间时老班突然进班，针对杨书逸打人的事，又开了十五分钟的班会。 班会结束，杨书逸被调到右后方的角落，挨着垃圾桶。 以后这就是他的“专座”了。 绍吴冲去老班办公室。 “老师，杨书逸他——” “哎！你今天才来，有你什么事！”老班显然心情欠佳，摆摆手，“行了，我这已经够麻烦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去上课！” “这事又不是杨书逸的错！”绍吴急了眼，“换我我也打他！让他嘴欠！” “你再说一遍？！”老班也火了，冲绍吴吼，“一个个就会逞威风，你们算什么东西啊就逞威风？啊？你说杨书逸占理那你能帮他赔钱吗？还是杨书逸家就赔得起钱了？你知道范鹏飞他妈让杨书逸赔多少钱吗？要不是我拦着！杨书逸今天就不在这学校了！” 绍吴哑然。 “董老师别着急，别着急，”隔壁理（7）班老班连忙走过去，拍拍董鸣的肩膀，“孩子也是心疼自己的同学嘛，大家都是好心，消消火——你回去上课吧，董老师这儿事多呢，唉，回去别在班里乱说啊。” 绍吴沉默几秒，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下节是珊姐的课，她一向提前几分钟进教室，给大家放首英文歌听。这会儿珊姐已经开始放歌了，其他学生要么趴着补觉，要么支着脑袋听歌，教室里静悄悄的。 杨书逸竟然没在睡觉。 绍吴走过去，见他桌上一叠白花花的收据。 “医院的单子，”杨书逸说，“这两天光忙着交钱了，都没仔细看是交的什么钱。” “我来和你坐同桌行不行？”绍吴攥了攥拳头，“以后我也坐这儿，不动了。” “用不着，”杨书逸拒绝得干脆，“我坐这儿挺好的，白天补觉方便。” 绍吴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不知道杨书逸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假装不在乎，又想到，杨书逸的奶奶还病着，也许他家是真的经济紧张……那么对杨书逸来说，这个垃圾桶旁的座位，就真是算不上事了。 绍吴突然意识到，杨书逸面对的麻烦，是他从未经历过，甚至想都没想过的。 他心疼杨书逸，为他打抱不平，班里的其他同学也是如此。向来稳重大方的班长甚至骂了脏话：“范鹏飞那个傻.逼。” 可他们真的能体会杨书逸的感受吗？ 不能吧。 中午绍吴回家，向老妈要了两百块。他也不隐瞒，直说是去探望同学的奶奶，老妈不大愿意：“你自己的感冒还没好……医院里细菌病毒多得很哪。” “我必须得去，”绍吴坚持道，“真的，妈。” “那就戴个口罩去，知道不？”老妈只好叮嘱绍吴，“也别待久了，赶紧回家。” 下午去上学的路上，绍吴买了两箱牛奶，一箱小面包，一箱鱼肉火腿肠，全部拎到珊姐办公室：“老师，我想在你这儿放一下，行吗？” “这是要送……杨书逸？”珊姐指指饮水机，“你放那旁边就行。” “嗯，晚上我去看他奶奶。” “唉，这孩子……”珊姐叹气，“太冲动了。” 绍吴不说话。 “你和他玩得好，多开导开导他，我怕他因为这事儿自卑，”珊姐放轻了声音，又说，“你今晚去医院顺便看看他家的情况，要是真的很紧张，我们几个老师给他家凑点钱。” 绍吴鼻子一酸，点头道：“好，谢谢老师。” 第16章就是买给他的 晚自习结束，绍吴没骑车，而是跟着杨书逸坐公交车去中医院。 当绍吴从珊姐办公室拎出牛奶面包和火腿肠的时候，杨书逸的表情明显变了变。半明半暗的声控灯映着，他抿一下嘴唇，只是那么一下，非常迅速地——但还是被绍吴看到了。绍吴想，也许杨书逸有些不好意思。 _分节阅读_24 “其实我婆婆现在吃不了这些，”杨书逸轻声说，“要不然你提回家吧。” “你吃啊，晚上陪夜会饿吧？”绍吴当然知道病人要忌口——再说杨书逸的婆婆会吃鱼肉火腿肠吗？本来就是买给他的。 杨书逸“哦”一声，说：“那走吧。” 于是两人向公交车站行去，直到上了车，乘客意外地多，杨书逸把那四只纸箱全部接过去拎在手里，才低声附在绍吴耳边说一句：“谢了。” 人实在太多了，下晚班的年轻人，放学的学生，人们肩挤肩背挨背，于是杨书逸和绍吴也几乎是贴在一起。杨书逸那一声“谢了”暖烘烘的，直钻进绍吴的耳道。 他温暖的气息也打在绍吴颈侧的皮肤上，一小块皮肤变得好热。 绍吴窘得说不出话，只胡乱点点头。 没多久公交车到站，两人费好大力气拨开人群，挤下车。晚自习块结束时天空飘了些雨点，这会儿虽然雨停了，但地面是湿漉漉的，暗暗的云朵也厚重欲垂，绍吴缩了缩脖子，似乎永川的冬天永远是这样湿寒，仿佛春天再也不回来了。 蒙昧夜色中，中医院也显得陈旧。正门上方虽然亮着“住院部”三个红字，但那红色是暗沉沉的，令绍吴无端觉得压抑。 进电梯时，杨书逸忽然说：“我爸在病房，还有我……后妈。” 绍吴心里惊讶了一下，没想到杨书逸的后妈也在医院。但脸上还是维持着平静：“嗯。” 病房是六人间，和所有陈旧的医院一样，墙壁漆了一半绿漆，但已经斑驳。六张病床躺满了病人，且都是老人，一进病房，绍吴就嗅到一股很不舒服的味道，大概是消毒水味儿，又混杂了些药味汗臭之类的味道。 “婆婆，”杨书逸带着绍吴走到靠窗的那间病床前，“我同学来看你了。” 杨书逸的婆婆满头银发，输着液，像是睡着了。倒是没见杨书逸他爸和后妈。 “书逸啊？”婆婆缓缓睁开眼，目光像是飘了飘，才凝聚到绍吴脸上，“哎呀，你是书逸的同学？”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绍吴听得出她语气欣喜。 “婆婆好，”绍吴走上前去，“我叫绍吴，您叫我小绍就行。” “小绍……”婆婆眉开眼笑，“这孩子长得好乖哦。” “这些都是、都是小绍买的。”杨书逸似乎犹豫了半秒，还是跟着婆婆一起叫“小绍”了。他把四只纸箱放在床头柜旁边，手伸进棉被，熟练地为婆婆按摩起小腿。 “买这些做什么！你还是小孩，哪有让你花钱的！”婆婆转而问道：“书逸，这东西能退吧？一会你陪小绍去退了，我也吃不了……” “呃！不能退，婆婆，我也……”绍吴连忙硬着头皮说，“我也买了杨书逸的，您吃不了杨书逸可以吃。而且我把超市小票都扔了，退不了的……” 杨书逸抬头看绍吴一眼，表情有些惊讶，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原来那些东西是买给他的。 “我这生个病，给你们搞多少麻烦哟，”婆婆叹气，“真是人老了，不得行啦。” “就是小毛病，你别乱想，”杨书逸问，“我爸呢？” “他去和王三儿喝酒了嗦。” 杨书逸皱起眉：“他不在这儿守着你输液？你要是睡着了没注意，输进去空气怎么办？” “啷个睡得着嘛，白天睡好久了，”婆婆笑了笑，“你不用挂念我，我还清楚得很哦，又不是人傻了！” 婆婆话音刚落，病房门又被推开，绍吴扭头，见杨书逸他爸走进来。 这是绍吴第一次见杨书逸他爸，但一眼便认出来了——父子俩长得很像。只不过杨书逸他爸个子更高体格更大，穿件和杨书逸身上一模一样的黑色羽绒服，像个热情版的大号杨书逸。 没错，令绍吴惊讶的是，杨书逸他爸十分热情。 “小绍啊，你好你好，这么冷还过来！”他拍拍绍吴的肩膀，好像有些醉意：“你是杨书逸的同学？你俩关系好得很吧？哎杨书逸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好，真是好。”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样子很和蔼，怎么也不像那个在教室后门当众甩杨书逸一巴掌的人。 杨书逸直接无视他爸，一句话都不说。 “小娟呢？”婆婆问，“她不是和你一起去的？” “她先带珑珑回家了，晚了没有公交车噻。” 绍吴暗想，这小娟大概就是杨书逸的后妈，而珑珑大概是杨书逸说过的、他后妈带来的小孩。 父子俩彼此不说话，没一会儿婆婆便催杨书逸他爸回家睡觉，也只在将要离开病房时，他冲杨书逸嘱咐一句：“今天输完这瓶就没有了，晚上记得倒尿，别又睡过去。” 杨书逸看都不看他：“我知道。” _分节阅读_25 第17章我在这儿陪你 六张病床住满了，而每个病人至少有一个陪床家属，因此本就不算宽敞的病房更是满满当当，绍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来了半小时，一直站着。 不到十点，护士开始挨个病房查床，同时也赶人——把探病的人请走。 “你回去吧，”杨书逸对绍吴说，“我把你送到车站。” 的确，对床老头的儿子已经展开折叠椅，看样子是准备睡觉了。 “你也睡这种……椅子？”绍吴问。 “嗯，我睡外面。” “外面？!走廊？！”进病房时，绍吴确实看见走廊的侧边立着些简易的行军床，或者折叠椅。 “婆婆是最后一个住进来的，屋里摆不下了。” 绍吴一只脚踏出病房，立即感觉一阵冷风擦着脸颊划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绍吴打了个哆嗦，难以置信地说：“我以为那些人晚上要把床搬进病房的……这怎么睡？这么冷！” “还好吧，”杨书逸却是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衣服裹紧点就好了。” 南方的冬天是没有暖气的，病房里开着空调，挺暖和，但走廊则是另一个世界了，绍吴忍不住伸手扯扯杨书逸的领子：“你这羽绒服裹得紧吗？” 杨书逸：“还行。” 还行个锤子。 绍吴这会儿胆子大了，也许是真的着急——他一手拽住杨书逸羽绒服的前襟，一手捏住拉链头向上提，果然，他一松手，那拉链头便缓缓滑下来了。 “这是我爸单位发的，”杨书逸抬手拨拉拨拉那略微生锈的小坠子，“拉链的质量不行。” “晚上冷不冷？” “……冷了就去打点热水喝，”这次杨书逸总算实话实说，“或者吃点东西——你不是给我买了那么多吃的吗。” 绍吴看着杨书逸，脑子里突然冒出个疯狂的想法。 前天老爸去广东出差，现在还没回来，而早上老妈说了，今天她们幼儿园得加班搞环创，晚上她就不回家了，住园里。 绍吴眨巴眨巴眼睛，语气变得很轻，像吐露一个秘密：“今天晚上我在这儿陪你吧？” 杨书逸一愣：“你干嘛在医院过夜？回家。” “我家里没人。” “那也用不着你在这陪夜，你知道半夜多冷吗？我——“杨书逸一顿，自知不小心说了真话，有些懊恼地侧过脸：“总之你回去。” “我还没说完呢……”绍吴双手插兜，缩缩肩膀，显得很可怜，“我爸妈都不在家，我害怕。” 杨书逸：“什么？” “就，我家那个小区有点邪门，”绍吴信口胡诌，“听说是盖楼的时候死了两个工人，家属嫌开发公司赔得少，一直闹，尸体在楼里停了一个礼拜……后来我们小区就挺邪门的，唉，这大晚上的我都不敢说……” 杨书逸将信将疑道：“真的？” 绍吴点点头：“真的，其实我今天来看你婆婆，原因之一就是……我不想回家。” 杨书逸皱着眉，片刻后，总算松了口：“那你今晚就留在这儿吧。” 绍吴心中一喜，连忙做出副感激又羞愧的表情：“谢谢你啊。” 于是绍吴躺在了走廊的折叠椅上。夜越来越深，医院里渐渐安静了，绍吴伸着脑袋，见杨书逸在病房里来来回回。他先是用尿盆给婆婆的尿袋接尿，然后又打来一盆热水，为婆婆擦脸擦腿。待这一切做完，杨书逸便坐在病床边给婆婆按摩腿和手臂，直到瓶子里的药液缓缓下降，到达瓶口。 杨书逸去护士站叫护士来拔针、测体温，一切正常，他又接一杯温水来，看着婆婆吃了药。 这时已经十一点过了，绍吴盯着杨书逸挺拔的侧影，忍不住想，平时这个时间自己在做什么？大概在吃宵夜，老妈给他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或者蒸几个包子，煮一碗水饺，他盘腿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捧着碗慢慢吃。他们小区是永川为数不多的安装了地暖的小区，屋里十分暖和，冬天的时候甚至能光脚踩在地板上。有时候他会趁着吃宵夜看看电视，晚间新闻，或者陪老妈看电视剧。 他想不到有一天晚上，他会在冷风灌满的住院部的走廊里，借着白晃晃的灯光，打量杨书逸。他更想不到，那些他的温暖舒适的夜晚，杨书逸是做着这些事度过的。 婆婆已经睡下了，杨书逸提着盆子和毛巾进卫生间洗漱，过了一会儿，绍吴见他走出来，前额的头发有些湿润。这下该过来休息了吧？绍吴想。 然而还没有。杨书逸取出两袋绍吴买来的牛奶，去开水间打一饭盒开水，将牛奶放进去。 十来分钟后，他总算，总算拎着牛奶过来了。 _分节阅读_26 “冷不冷？”杨书逸把一袋热牛奶塞到绍吴手里。 “不冷，我这羽绒服厚着呢。”这一次，又轮到绍吴说谎了。 “唔，”杨书逸看看绍吴，像是犹豫了片刻，“你要是不嫌脏，我去找护士要床被子……” “行啊，你去吧。”其实绍吴是有一点洁癖的，上次因为发烧在医院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回家他甚至屁股没挨沙发，就赶快脱掉衣服，全部塞进洗衣机。 杨书逸果真抱来一床白色被子，被单上印着“永川区中医院”六个大字，“这床是刚洗的。”杨书逸说。 “嗯。”绍吴忽然紧张起来，脑子里某根弦就在看见被子的一瞬间绷紧了——他要和杨书逸盖一床被子！不不不，首先今晚他们都要睡在这张折叠椅上…… 折叠椅倒还算宽敞，两个人肩膀抵着肩膀，也都躺下了。只是他们两个人，被子只能横着盖，两人的小腿都露在被子外面。 绍吴紧张得简直不敢动了。 病房里面已经响起鼾声，不知是哪个陪床家属，声震如雷。 “绍吴，”杨书逸的声音很轻，“你知道我为什么打范鹏飞吧。” “嗯？我……听他们说了。” 杨书逸的声音近在耳畔：“我们家不是故意拖着不交钱，是——上个月我爸刚和我后妈摆了酒席，她带来的小姑娘又要转到永川读书，交了择校费，家里没什么钱了。我们就是婆婆住院的前两天没交钱，第三天我爸借了钱，立马就交了。” 绍吴愣愣的，没想到杨书逸突然解释这件事。这似乎是他和杨书逸相识以来，第一次，杨书逸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知道……范鹏飞就是嘴贱，活该揍他。” 杨书逸“嗯”一声。 绍吴侧脸看看杨书逸，他已经闭上眼睛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可知道了这些事，绍吴止不住地替他委屈起来，他爸和后妈摆酒席花钱，后妈的孩子转学花钱，婆婆住院了也得花钱——只有杨书逸没花家里的钱，可没钱的苦果却落到杨书逸身上——现在年级里的人都知道，文科班那个杨书逸把范鹏飞揍了一顿，因为范鹏飞把他家没钱交住院费的事情传了出来。 杨书逸挨了他爸的巴掌，挨了老班的骂，被调到紧挨垃圾桶的专座，然后他还得每天晚上守在医院照顾婆婆，任劳任怨。 他们谁在意过杨书逸的感受呢？ 第18章哥们和哥们 杨书逸沉沉地打了个哈欠，问绍吴：“你冷不冷？” 其实还是挺冷的，绍吴小声回答：“还行。” 杨书逸便不说话了，呼吸渐渐变得缓慢而悠长，绍吴没料到他入睡得这么快，本来还想趁机再和他聊聊天的。但转念一想，他大概真是累了。 又过一会儿，护士依次关了走廊的灯，只在每两间病房的相邻处留一盏，灯光也是暗暗的。绍吴确定杨书逸已经睡着了，可自己仍是毫无睡意，只好盯着那绿幽幽的“安全出口”发呆。 绍吴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很多，杨书逸的婆婆还有多久能出院？他家还有钱给杨书逸交高三的学费吗？杨书逸不会读完高二就辍学吧？绍吴也想到自己，老班叫他考虑考虑读大学的事，去哪读大学呢？绍吴其实挺想去北京的，他念五年级的时候去过一次北京，那是秋天，爸妈带他游故宫，印象里故宫好大，也好漂亮，秋天的天空又蓝又高，秋风飒飒一吹，金黄落叶飘了满地，被清洁工扫成小山似的一堆，就堆在朱红的宫墙边上。 大概南方人总是向往辽阔的北方，正如北方人也憧憬湿润的南方。 那杨书逸——他会一直待在永川吗？可永川多么小，实在太小了，从东到西，打车才十五块钱。 “你不要后悔！……” 绍吴吓了一跳，但立马反应过来，是杨书逸在说梦话。 下一秒，肩膀一沉。 这次绍吴是真的心惊胆战了。 杨书逸的脑袋歪在他肩膀上。 这两年《武林外传》热播，白展堂一招出神入化的葵花点穴手风靡大街小巷。绍吴此刻就像中了葵花点穴手，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怕把杨书逸惊醒。肩上枕着的仿佛不是杨书逸重重的脑袋，而是一片被风吹来的落叶，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一滴悬悬将坠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肩膀已经没有知觉，而绍吴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这一夜绍吴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杨书逸起来了一趟，绍吴迷糊地问怎么了？杨书逸低声回答：“去给婆婆的尿袋接尿。”没过多久，医生护士好些人又呼啦啦从走廊经过，似乎是有病人身体不适。这之后绍吴便一直浅眠，鼻尖凉透了，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而杨书逸也没再枕着他的肩膀。 _分节阅读_27 早上六点来钟，杨书逸他爸来了，绍吴和杨书逸各自赶回家洗漱换衣。在路口分别时，杨书逸忽然哥们似的搂了搂绍吴的肩膀：“谢谢你，绍吴。” 绍吴不知他谢的是什么，牛奶火腿肠？还是他陪他守夜？可那些吃食才多少钱，而守夜——他也实在没帮上忙。 “……别客气啊，”但绍吴还是冲杨书逸笑了，也学班里其他男生的语气，哥们似的，“咱们俩谁跟谁？” 杨书逸点头：“那待会儿见。” “嗯，待会儿见。” 杨书逸转身欲走，绍吴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喊道：“诶！杨书逸！待会儿我给你带早饭啊！还是那家碗杂面！” 杨书逸摆摆手：“不用了，家里有饭！” 绍吴讪讪地：“哦，那好吧……那你多吃点。” 绍吴盯着杨书逸的背影看了几秒，天阴着，地上有一洼一洼浅浅的积水，应该是昨夜的雨。天气冷得仿佛空气都结了霜。绍吴想起那天早上，也是这么湿寒，他给杨书逸带了份碗杂面，当时杨书逸吃得狼吞虎咽，他心想，下次给杨书逸带酸辣粉，再下次红油抄手，还有那家的排骨面也很好吃……可过后杨书逸却一定要把面钱给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一点也不想要杨书逸的钱，他只是想对他好点，具体来说，给他吃好吃的，要吃饱，要暖和。但杨书逸的自尊心那么强，连一碗面也不肯亏欠绍吴，即便他们已经是好哥们了。 那时候绍吴还没反应过来，哥们和哥们之间，是不会因为一碗面而失落的。 第19章那个名字 绍吴并没有仔细分析过自己对杨书逸的感情，这回事儿好像是说不清的——怎么第一次在网吧见他就忍不住盯着他的手臂？怎么后来成了同班同学总忍不住瞟他？怎么这样，怎么那样，没道理。 ……当然，他自己也故意没往深处想，学习够累了，何必平添烦恼？ 昨晚睡得不好，绍吴打了一上午的瞌睡，偏偏今天校领导在他们班听课，他再困也得强撑着。中午放学时绍吴已经困得整个人都呆呆的，到了家门口用钥匙开门，愣是拧了半分钟，才将门打开。 进门，就见老妈坐在沙发上，揣着手臂，脸色阴沉。 “妈？”绍吴又困又饿，眼睛都是眯着的。 “绍吴，你过来。”老妈的语气十分严厉——绍吴已经好多年没听过这语气了。 绍吴换了鞋，走到她面前站定。 “你昨晚去哪了？” “我……”绍吴清醒不少，心想怎么被老妈发现了？按理说她昨晚没回家啊。 “长本事了啊，一晚上不回家，是不是去网吧了？！”老妈疾言厉色，“我今天早上回来，碰上刘嬢嬢，她说昨晚炸了藕合想给你尝尝呢，来敲门，家里没人！”刘嬢嬢住绍吴家楼下，是个时髦的老太太，平时喜欢做各种吃的喝的。 “我在医院陪我同学，”绍吴只得实话实说，“昨晚我去看他婆婆，挺晚了，我同学一个人待着又无聊……我就陪他待了一晚上。” “你在医院待了一晚上？！” “嗯，不信你去问我同学。” “真的？”老妈拧紧眉头。 “真的啊。” “你是不是傻呀！你这孩子——”老妈气得起身来回了踱几步，“你自己感冒还没好，往医院凑什么凑！还在医院过夜！你是嫌自己病得不够严重？！” 绍吴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流感初愈呢。大概还是年轻身体好，在医院冷飕飕地睡了一夜，今天上午除了困，倒也没别的不舒服。 “妈，我没事，”绍吴软声说，“真没事，你听我说话声音——这不挺好的？” “你太不省心了！”老妈叹一口气，紧接着又一连串地发问，“你那同学也真行，就由着你陪他啊？他家没大人？就让他一个小孩儿在医院陪夜？” “他家情况比较复杂……”想到杨书逸家的情况，绍吴也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复杂了？” “就是……他爸妈离婚了，他爸刚给他找了个后妈，后妈又带个小孩……他说他爸陪白天，他陪晚上。” “这样的？”老妈在绍吴身旁坐下，像是有些发愣，然后她声音忽然哑了，“幺儿啊，你看见没有，父母离了婚孩子多可怜……这些当爹的，没一个是有良心的……” 绍吴吓一跳，怎么老妈哭起来了？正手足无措时，突然反应过来——老妈不就是离过婚，她和前夫的孩子，也就是王宇君，由前夫抚养。 她是因为王宇君而哭的吧？ _分节阅读_28 王宇君……难道，难道她知道王宇君是同性恋的事？ 可这件事，绍吴一个字都不敢提、不敢问。 他只好心怀愧疚地搂了搂老妈：“我昨晚见我同学他爸了，感觉人还可以……妈你别难过，啊？” 老妈抹抹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哎！我就是想到点有的没的……你呀，以后不准搞这种事了，知不知道？你们现在这么紧张，不说别的，生个病多影响学习啊。” “嗯，嗯，我知道，”绍吴乖巧地点头，“妈，我饿了。” “冰箱里有我打包的菜，你去热一下。” “好。” 绍吴起身去厨房，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亏得他从小到大都很听话，活了十七年，也没经历所谓的叛逆期，故而爸妈对他格外信任。 老妈没问那位“同学”的名字，也许是忘了，也许是不在意，而他也没有说。 那个名字，是连他自己都时时想却想不通的秘密。 第20章下午见 过了个把星期，杨书逸的婆婆出院了。那天是个周六，学校补课一上午，中午放学，绍吴又跟着杨书逸去医院看望婆婆，这次倒是没再买东西。婆婆的气色不错，人也精神，只是走路的速度很慢，腿脚变得不大灵便。 杨书逸他爸也在，还有他后妈，手里牵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今年读五年级。小姑娘很懂事，见了绍吴便甜滋滋地喊“哥哥好”，又有些不好意思，直往妈妈身后躲。 杨书逸他爸找朋友借了辆面包车，一家人都坐得下，婆婆叫绍吴和他们一起回家吃午饭，说老头儿在家做饭，好吃得很。绍吴笑着说：“婆婆，我们下午还得去学校呢，我还是回家吧。” 绍吴说的是实话，下午要去学校领寒假作业、排考场——下周一就是期末考试了。回家吃了午饭，还能睡一会儿。 婆婆叫杨书逸把绍吴送到车站，于是两人便并肩向车站走。这天是个好天气，雨停了，风也和缓许多，晌午的天空蓝得发亮。绍吴看得出来，婆婆出院了，杨书逸的心情很好——虽然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眼中的笑意是遮不住的。 “杨书逸，你寒假准备干什么？”绍吴试探地问，“老班不是说了吗，下个暑假升高三，咱们就得天天补课了……” 杨书逸双手插兜：“在家教小孩。” “啊？” “珑珑先前在映秀读书，那个学校不行……她转来这边，有点跟不上。” 珑珑，就是那个后妈带来的小姑娘。绍吴心想，看来杨书逸和他爸的关系缓和了？都愿意辅导小姑娘的功课了。这真是太好了，眼看着就要过年，街边的行道树上都亮起五颜六色的小彩灯，猪肉铺也挂起“香肠腊肉”的招牌，过年嘛，当然要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才好。 “珑珑好乖啊。”绍吴笑着说。 “看着乖，在家里皮得很，”杨书逸说着看一眼绍吴，忽然也笑了，“你是不是偷偷笑我？杨书逸都能给人辅导作业了。” “啊？没有！” “万一五年级的题我真不会做呢……”杨书逸喃喃道。 绍吴连忙说：“那你给我打电话！喏，我的号码——算了，下午我把号码写纸上给你啊！” 杨书逸：“那你可以大的小的一起辅导了。” 绍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杨书逸说的“大的小的”是指珑珑和他自己。好像心尖被轻轻掐了一下，绍吴攥紧书包的带子，感觉整颗心脏忽然都软塌塌的。 “车来了。”杨书逸说。 “唔，”绍吴随着人流向车门涌去，扭头朝杨书逸喊，“下午见啊！” 杨书逸还是穿着那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因为办理出院时他跑上跑下送东西，累得出了汗，便将羽绒服敞着怀，露出蓝色的校服。他一手插兜，另一只手举起来，冲绍吴挥一挥：“下午见。” 蓝天晴日，这画面落在绍吴眼中，怎么看怎么英气，仿佛古诗里写的少年郎，下一秒就要翻身上马，策马天涯。而杨书逸是不会策马天涯的，他们下午就要见面呢。 绍吴嘴角挂着个笑，从医院一路笑到家门口。 第21章有病 _分节阅读_29 下公交，进小区，上楼，绍吴正欲敲门，已经悬在空中的手堪堪停住。 隔着大门，他隐约听见爸妈争吵的声音。 绍吴家的大门是一扇厚重的防盗门，隔音效果很好，而此刻隔着这么厚重的一扇门，绍吴断断续续地听见爸妈的争吵。 是老妈的声音：“你就是故意……有什么难的？啊？” 老爸：“我故意！你儿子是什么玩意你自己不晓得？！” 老妈：“他已经……你还不是故意的？！” 绍吴的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心里满是惊讶和忐忑。他确实感觉到了，这段时间以来，似乎爸妈之间有些什么矛盾——老爸频频出差加班，像是躲谁，那还能躲谁呢？出差不回家，自然是躲老妈。 可他们能有什么矛盾？这些年绍吴他爸在局里混得顺风顺水，步步高升，他妈在幼儿园的工作也平稳顺利，一家人身体健康，家境殷实，爸妈自然是很恩爱的，就在去年情人节，老爸还送了老妈一枚钻戒，令其他亲戚朋友羡慕得不行。 爸妈还在争吵，绍吴正想多听几句，楼上忽然“咔哒”一声，是开门的声音。很快，王嬢嬢提着垃圾下楼，见绍吴站在门口，有些奇怪地问：“小绍站这儿干啥子？” 绍吴尴尬道：“我……我同学刚给我发短信，我看看。”其实他连手机都没带。 好在王嬢嬢岁数大了耳朵背，听不到门内的争吵声，她笑着说：“快回家吃饭吧，饿了没得？” “嗯，嗯……饿了。” 绍吴只好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是老爸来开的门。 绍吴进屋，见老妈坐在沙发上，抱着手臂，一言不发。而老爸局促地揽过绍吴肩膀：“幺儿，我和你妈没来得及弄饭，你自己去买点吃的，啊？”说着给绍吴手里塞进两百块钱。 “爸，妈，”绍吴把钱放在茶几上，站着没动，“你们刚才在吵什么？” 老爸轻叹：“好啦，没什么，小孩儿问那么——” “幺儿，你发现没有，你爸现在都不敢回家啦，”老妈忽然开口，“想方设法地躲我，又是出差，又是领导检查，又是出去调研，反正就是不回家。” 绍吴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老爸，有外遇了？ 绍吴看看老爸，干巴巴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什么，”老妈起身，嗓音有些沙哑，“我叫他给王宇君找个工作，幺儿，你不知道，你哥可怜得很啊……他那个爹做生意亏了，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到哪了！我就喊你爸帮个忙，给王宇君找个工作——他嘴上答应得好听，这不，就开始躲着我了？” “你不看看你那儿子是什么东西！”老爸猛地提高音量，“我不愿意给他介绍工作吗？啊？他那个德性我敢把他往哪介绍？哦——到时候别个都晓得了，绍建海家有个亲戚，是那个！有病的！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老妈眼中倏地流下两行泪，尽管哑着嗓子，但她还是尖声吼道：“好啊！我是明白了！我和绍局长的面子比起来算个屁？我算个屁？我给你生孩子，给你养孩子，我上着班还要干家庭主妇的活儿，我为这个家付出多少？到头来我还不如绍局长的面子重要！” “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不讲道理？！我给王宇君介绍工作怎么就和你划等号了？！绍吴你听你妈说的这个话，我不帮王宇君就是连她都不要了，是这个意思吧？啊？这么说是咱爷俩都没她儿子重要！” 绍吴被他们两个有来有回吼得脑仁儿疼，皱眉喊道：“停！你们先别吵！！！” 爸妈于是安静下来，各自站在客厅的一端，老妈抹眼泪，老爸黑着脸不说话。 “我想问个问题，”绍吴的心怦怦直跳，到底还是要问出口了，“刚刚说王宇君是‘那个’，有病——他有什么病？” 老爸冷笑一声：“你问你妈。” “他……”老妈别过脸去，“就是点小毛病，不听大人的话，改起来很快的。” “小毛病，”老爸摇头，“你敢拍着胸脯说那是小毛病？他都大街上搂着男人亲嘴儿了那是小毛——” “邵建海！”老妈厉声打断他。 绍吴沉默。 果然，果然他们都知道。 怪不得老爸不愿帮王宇君介绍工作，他好歹是副局长，出门在外被人尊捧惯了的，若是被别人知道他家有个同性恋亲戚，还是他老婆和前夫的儿子……他怎么忍得了？ 他们都知道王宇君是同性恋了。 他们是怎么想的？有病，小毛病，改起来很快？ 绍吴俯身捏起那两百块钱，轻声说：“那我去买饭了，你们吃不吃？” “我们不吃，”也许是自知失言，老爸的音量降低不少，“你自己管自己就行，幺儿，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 _分节阅读_30 于是绍吴的午饭成了肯德基。爸妈一向不主张吃快餐，都说肯德基的鸡肉里含激素多，这年头还有谣言，讲肯德基的鸡都是六个翅膀四条腿的。但哪个小孩不喜欢吃油炸食品呢？只是这一次，吮指原味鸡嚼了又嚼，绍吴只觉得索然无味。 填饱肚子，在肯德基趴一会儿，到了去学校的时间。 这一下午绍吴都是恹恹的，既因为爸妈吵架，也因为王宇君的事，甚至连杨书逸都看出来了，他们布置考场时，杨书逸走过来问绍吴：“你怎么了？” 绍吴搓搓脸：“有点困，中午没睡觉。” “哦。”杨书逸站在绍吴面前，高高的个子，他朝绍吴伸出手心。 绍吴一脸迷茫。 “手机号码。” “啊，”绍吴一拍脑门，“我现在写——你有纸或者本子吗？” “才把作业塞进去，懒得找了。”杨书逸鼓鼓囊囊的书包立在桌面上，里面塞满了各种卷子、练习册、习题集。老师们留起寒假作业实在疯狂，不到一个月的寒假，他们足要留出两个月的作业。 “那我撕张纸给你。”绍吴说。 “不用了，”杨书逸摁住绍吴的肩膀，“写我手上就行。” “啊？” 杨书逸的手是比较纤长的，手心平整而干燥。 “碳具有稳定性，而且这个天气也不出汗，”他笑着说，“我没说错吧，小绍老师。” 绍吴笔一斜，笔尖从杨书逸手心的茧子上划过，硬硬的。就像他自己的指尖从杨书逸的茧子上划过去了。 一串号码写完，绍吴攥笔的手心出了汗。 杨书逸收回手：“待会儿一起走？”今天不上晚自习，他们布置完考场就可以回家。 “我……我放学去找个初中同学，他要借我的‘五三’，”绍吴声如蚊蚋，“你先走吧。” 杨书逸点头：“哦，好。” 绍吴甚至不敢看杨书逸，转过身去和朱菁菁没话找话，杨书逸回到他的“专座”。 绍吴知道，自己对杨书逸撒了谎。 第22章王宇君 出校门时天已经阴下来了，云朵又厚又低地堆积在头顶，绍吴迎着寒风蹬自行车，心想也许要下雪了。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其实这件事确实和他没什么关系，可就像受到某种召唤似的，他忍不住想去找他。 王宇君。 他的并不熟悉的、同母异父的哥哥，一个同性恋。 见了王宇君要说什么呢？你怎么成了同性恋？同性恋是什么感觉？还是……绍吴想着这些，险些闯了红灯。 王宇君对他来说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他没有正经工作，爆炸头，喷香水，二十多岁的人了却把日子耗在网吧里，像老爸说的，他还……和男人在大街上亲嘴儿。 绍吴脚点地，下车。 他第二次来到这里，原来这家网吧名叫金来网吧，窗户都用灰色布帘遮着，也许是为了防检查。继续往前走，在靠近小巷尽头的地方，还有两家发廊。 绍吴锁好车，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还是那个黄毛网管，聚精会神地不知在打什么游戏，键盘噼里啪啦响。臭味也还是那股臭味。 这个时间网吧的人不算太多，绍吴一眼望去，看到了红毛、白毛、黄毛，还有个扎双马尾的姑娘，就是没有王宇君的杀马特爆炸头。 “那个……”绍吴的声音很小，也许是因为心虚，“你好，我想问问……王宇君一般什么时候来？” 网管抬眼瞟瞟绍吴，目光又回到屏幕上：“一般就是这个点儿吧，谁知道他今天来不来？没准又去找男人日屁.眼了。怎么，他也欠了你的钱？” 绍吴心中一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又一清二楚，他没听错，网管说的就是“日屁.眼”。他不知道这种事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我找他有点事，那，那我先开一个小时，等他吧。” _分节阅读_31 “要包间吗？” “包间？不——不用。” 绍吴坐在电脑前，心不在焉地浏览网页，隔几分钟就朝门口张望一下。听网管的意思，王宇君似乎欠了不少钱？ 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王宇君仍然没有出现。绍吴的肚子已经咕咕作响，然而网吧里臭烘烘的，他实在吃不下东西，只好忍着饥饿，又去续了一小时的费。 “你打他的手机问问喽，”网管耸耸肩，又补充道，“不过那个狗.日的东西，手机三天两头欠费。” 绍吴低声道：“我再等等吧。” 天色将晚，来上网的人越来越多，大都是学生。一台台电脑开起来，主机嗡嗡作响，网吧里倒是不冷。 两个小时过去，绍吴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起身，决定不等了。 推开玻璃门的一瞬间，绍吴打个寒颤。风雪扑面而来，视野里一片茫茫的黑暗——竟然真的下雪了。绍吴用力裹了裹围巾，心想今天大概得推着自行车回家。 永川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尤其是，这么大的雪。路边的桂花树的叶子上，已经积起薄薄一层白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鞋带也开了，绍吴在网吧门口蹲下系鞋带，刚系好，抬头，见一双细细的腿立在自己面前，低帮帆布鞋，露着脚腕。 “不等了？”王宇君抱着手臂，似笑非笑，“老逼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小孩儿等我呢。” 绍吴站起身，吸吸鼻子：“我是……是来找你的。” 这么冷的天气，王宇君只穿一件大红色高领毛衣，九分牛仔裤，低帮帆布鞋里连袜子都没有。他还是顶个爆炸头，但这次没挂那条乌黑的链子，耳朵上也没戴耳环。 “你吃饭没？” “……没。” “那走吧，”王宇君说，“我也没吃，饿死逑了。” 王宇君带着绍吴在小巷里七拐八拐，最终走进一家苍蝇馆子。他像是经常来，连菜单都不看，直接点了两碗牛肚面。 “找我有事？”王宇君支着下巴，懒洋洋地说，“别是来要上次的钱吧。” “不是……” “那就有屁快放。” 绍吴紧张得咽下一口唾液：“我听说，你，你是……”话没说完，王宇君眉毛一挑，笑了：“同性恋，干.屁.眼，变态——还是什么？”他的五官其实很秀气，眉眼细细的，配上这语气，显得十分嘲讽。 绍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嗯，我就是同性恋了，然后呢？” “……” 对啊然后呢？绍吴有太多问题想问，然而问不出口。 老板把面条送上来，王宇君拆开双一次性筷子，也不管绍吴，兀自开吃。 绍吴也饿坏了，牛肚面又实在香，便也低头吃起来。两人狼吞虎咽，只有卤香味氤氲在他们之间。 王宇君先吃完，打了个很简短的电话：“你过来……龙二面庄……快点！” 然后他便撑着下巴一动不动，目光时不时飘在绍吴脸上，仿佛在走神。 一会儿，绍吴也吃完了，抽一张餐巾纸，擦擦嘴。 王宇君笑笑：“真是小少爷，讲究得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为了吃一碗面去和男人睡觉了。” 绍吴眼睛瞪得滚圆，王宇君说：“放心，我没艾滋，”又嗤笑一声，“这么些年都和那一个人睡的，唉，那时候真是快乐的小傻.逼啊。” 绍吴双手放在大腿上，默默攥紧了校服裤子。 王宇君实在太令他陌生了。 “你到底找我啥事？”王宇君点燃一支烟，含在嘴里。 绍吴心如鼓擂：“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成了同性恋的？” _分节阅读_32 念出“同性恋”三个字时，他的音量极小。 王宇君吞云吐雾，不说话。 好一会儿，他漫不经心道：“你也是吧，我看出来了。” 绍吴：！！！ “那天晚上在金来我就明白了——你太嫩了，我一眼就知道。” “不是！我——” “你装个屁啊，”小店的门帘被掀起，王宇君朝门口招招手，“这儿呢。” 走进门的是一个男人，平头带眼镜，长相一般，但个子挺高。 男人在王宇君身边坐下，看看绍吴，笑着问：“干嘛，咱仨一起啊？” 王宇君在他脸颊轻拍一下：“你想得美。”然后忽然摁住男人的后脑勺，和他热吻起来。因为下雪的缘故，小店里只有他们三个客人，但老板就坐在收银台后面！ 绍吴手一抖，碰掉了筷子。他不知道王宇君在搞什么，可这场景实在、实在太具有刺激性了，只是一瞬间，绍吴的脸就胀得通红，目光不知该往哪放。 他听见老板低叹道：“造孽哦。” 王宇君被吻得嘴唇通红，声音也有些低哑：“看明白了吗？就这样，我天生就这样，天生就是同性恋。” 戴眼镜的男人笑着，没说话。 “我走了。”王宇君起身，顿了一下，忽然绕过桌子，走到绍吴身边。 他俯身，在绍吴耳畔轻声说：“对了，其实我不是干.屁.眼的，我是被.干的。” 第23章一切都已经不一样 在这个罕见的雪夜，绍吴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走回家。 当天晚上，他又发烧了。 也许是之前的感冒没好干净，风雪一吹，受了凉，绍吴直接烧到38.8度。吃了退烧药，绍吴缩在被窝里细细地打颤。其实这次发烧度数并不算很高，但绍吴感觉大脑意外地模糊，好像脑仁儿被烧热了，记忆里的画面一闪一闪，过幻灯片似的。都说人将死之时，头脑中会迅速掠过往昔的种种记忆，绍吴倒不担心自己要挂了，他只是觉得火烧火燎地难受，为什么，为什么他头脑中反复闪现的画面，除了和男人热吻的王宇君，就是趴在课桌上神游太虚的杨书逸？ 还是热，从脚底一路热到后脑勺，历史老师讲古代有种酷刑是，命令囚犯踩在一块铁板上，铁板下烧火，随着火势的增大，囚犯从双足并立，到两脚轮换站立，最终脚底皮开肉绽，囚犯如跳舞般在铁板上拼尽全力地跳跃，而观赏者以此为乐。绍吴觉得自己好像这囚犯，太烫了，他蜷起身体，恍惚中甚至忘了身上的被子，他只想掩盖隆起的那处。为什么，为什么会隆起，为什么隆起的时候他想的都是，都是杨书逸的脸。囚犯的两足皮开肉绽，绍吴的意识撕裂成两半，一半“同性恋”，一半“杨书逸”。 “幺儿，幺儿好点了吗？”老妈焦急地问。 “……” “再量一下.体温？” “他不是才吃了退烧药吗哪有这么快！” 爸妈都守在床前，绍吴含糊道：“我没事。” 他的脸缩在被子里，声音是沙哑的，幸好他们都没发现——绍吴已经满脸是泪。大概生病了就比较矫情吧？绍吴这样安慰自己。可那处还硬得发疼，他狼狈地夹紧腿，眼泪又涌出来。这都是因为杨逸的修长结实的手臂，杨书逸的手心的薄茧，杨逸的所有，所有。今夕何夕呢？他活了十七年总算见到情.欲的模样，原来情.欲不是一种冲动，情.欲只是一张脸，麦色肌肤，明亮的眼睛总是半垂着，没有表情，如佛陀俯视众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爱，那张脸多么干净，却可以逼出他的情.欲，审判他的爱意。 一夜混沌，绍吴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来，也不知是几点，因为下雪的缘故，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能看见夜空一片白亮。烧已经退了，汗也发过，绍吴感觉四肢软绵绵的，像跑了场一千米。 他的心绪出奇地宁静，一夜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原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无非是，王宇君和平头男人接吻时，他多希望，接吻的是他和杨书逸。 他明白了，承认了。 周一早上，绍吴喝一碗小米粥，去学校参加期末考试。他们的考场是按上次月考的成绩排的，因此绍吴在第一考场，杨书逸在第二考场——毕竟只有一个文科班。可气的是学校把唯二两个文科考场分到了不同楼层，一个是为了维持考场纪律。绍吴还在低烧，糊里糊涂的，就把这一天半考过去了。他的文综卷子甚至没做完，作文好像也跑题了，数学则直接空了最后一道大题。 英语是最后一场，交上答题卡，把涂卡笔装进笔袋，监考老师在讲台上数卷子，学生们已经长吁一口气，叽叽喳喳聊起天来，最后那道好难，听力也太快了吧，明天出去逛逛吗？绍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他知道考砸了，但顾不上这么多——实在太累了。 考完试大家就能直接回家，陆续有同学走出教室，三三两两的，都挺兴奋，反正距离公布分数还早呢。绍吴仍趴在桌子上，他想见杨书逸，但是不敢去找他，现在，一切都已经不一样。杨书逸大概也回家了吧？哦，或者，去网吧了。 “绍吴，”是朱菁菁，“你没事吧？” “没事……” _分节阅读_33 “唔，杨书逸是不是等你呢。” 绍吴的眼睛蓦地睁开。 他抬头，就看见杨书逸站在考场门口，笑着冲他扬了扬下巴。 第24章寒假（1） 明明只过去了两天，杨逸，笑起来的样子也没有变——可就是一切都不一样了。绍吴坐在椅子上没动，动不了，从头顶到脚底都像过了电，尽管他并没有被电过。矫情点说，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动，都变成了细碎的铁屑，而杨书逸就是他的磁石。 “怎么了？”杨书逸走进来，站在绍吴桌前，“考懵了？” 绍吴晃晃脑袋，抓起文件袋，刻意避开杨书逸的目光：“没有……走吧。” 他知道，从此以后，面对杨书逸，他再也不能光明磊落。 两人慢腾腾走出校门，永川下了两天雪，这会儿雪还未化。冬天天黑得早，此时天色将暗，街边行道树上的灯笼已经亮了，一条长街，两侧都是星星点点的红光，好不热闹。绍吴喃喃道：“要过年了。” “是啊，这都腊月二十四了。” 还有六天便是除夕，然后大年初一家家户户拜年，初二，初三……直到正月十五吃了元宵看了烟火，年才算过完，他们才开学。二十一天。 “你去哪？”因为下雪，绍吴坐公交车来的，“回家么？” “嗯，今年我爸和阿姨要去映秀过年，”杨书逸笑了一下，表情有些嘲讽，“明天就走。” “啊？映秀？” “阿姨的老家是映秀的，在……阿坝那边了，”杨书逸耸肩，“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他们今年才领证，我爸说过年去见见阿姨那边的亲戚。” “唔，那就你和公公婆婆一起过年啦？” “对，”杨书逸随手从河边的栏杆上捏起一点雪，雪在他的指尖，很快化成水，“我爸是不是很牛.逼？婆婆刚出院没多久，他要赶着去别人家过年，自己亲妈都不管。” 绍吴看着杨书逸通红的指尖，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杨书逸和他爸的关系确实不好，但那毕竟是他爸，绍吴总不能说什么。 “那你不用给珑珑辅导作业了？” “不用了，等她自己乱写吧。” “……” 绍吴犹豫片刻，又问：“那你还用我辅导作业么？” 杨书逸笑了，这次是真笑，他把胳膊搭在绍吴肩膀上：“看情况吧。” 绍吴明白了，杨书逸大概没打算做作业。 两人在公交车站等车，绍吴的先来，但人多，绍吴便没往上挤，当然另一层私心是想和杨书逸多待一会儿。车站都是刚考完试的学生，嘻嘻哈哈一片笑闹。嘈杂中，绍吴低声问：“你知道王宇君的那些事吗？” 杨书逸：“哪些？” “就是……他欠了很多钱？” “也不至于吧，他好像都是几十几十地借，就找网吧里的熟人借，应该不多。” 绍吴讶然：“他连几十块钱都得借？” “那我就不知道了。” 绍吴踮起脚，看到又一辆22路公交车远远地开过来了，心里满是懊恼，怎么22路来得这么快？他还有好多事想问杨书逸，还有好多话想和他说，可是这就放寒假了——21天是很漫长的。 很快22路开到车站，停下，好些人涌向车门。绍吴抬腿跨了一步，又扭头问杨书逸：“寒假有空出去玩吗？” “我不知道，得照顾婆婆他们。” “那你要是出去玩，打电话喊我啊！” “没问题，”杨书逸指指公交车，“快去吧。” 绍吴只好三两步跑过去，登上公交车。他挤到个靠窗的位置，透过满是斑点的玻璃看杨逸还穿着那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公交车启动，绍吴仍在看，他一只手抓栏杆，另一只手已经举到胸口——他都准备好了，如果杨书逸也看到他，那就冲杨书逸挥挥手。可是在短暂的几秒钟里，杨书逸的身影越来越小终至消失，他始终没看绍吴。 _分节阅读_34 绍吴的手卸了力，垂在身侧，跟着公交车一晃一晃。 第25章寒假（2） 寒假开始了，绍吴每天闷在家里，不是做作业就是看书。爸妈不知怎么的又和好了，也不再提帮王宇君找工作的事情。也是啊，绍吴回想起那天在面馆里王宇君和男人用力接吻的画面，王宇君这么……肆无忌惮，谁哪敢给他介绍工作呢？ 年前这几天爸妈都忙，老爸应酬多，老妈则趁着幼儿园放寒假，去重庆参加一个管理培训班。绍吴自己在家，可以说是自由自在，他一般是上午做作业，中午到附近的饭店随便吃点，下午就乱七八糟地看馆借了一本《孽子》，网上说，这部讲的是同性恋的故事。可绍吴只看了三分之一，就实在不想继续看下去。 ——太惨了，《孽子》里写的那些男孩，都太惨了。绍吴着他们的痛苦，总忍不住物伤其类，跟着难过起来。这些男孩也令他想起王宇君。王宇君都经历了什么呢？为什么不上班了每天厮混于网吧？为什么能那样旁若无人地当众和男人接吻？放寒假的第三天，绍吴又去金来网吧找过王宇君一次，然而没找到他。网管说，王宇君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兴许是回家过年了吧。 王宇君还有家吗？绍吴不知道。 绍吴同样不知道的是，现在，是否就算他的青春期了。原来青春期不是一个生理阶段，而是一个心理阶段？他开始对着数学卷子走神，开始把手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怕错过某通电话，开始把mp3里的英文歌切成那首《催眠》。世纪之交，王菲歌声漫漶，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二口蛋糕的滋味，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 永川没再下雪，常常下雨。 杨书逸没有给他打电话。 大年二十九，爸妈总算都歇下来，同往年一样，一家三口带上大包小包的年货，开车去重庆团年。绍吴的三姑在重庆做生意，家住别墅，因此团年都去三姑那里，毕竟地方宽敞。 这天没下雨，早上甚至出了一会儿太阳，路面的积水都干了，老妈坐在副驾，眉开眼笑道：“今年是个好兆头。”绍吴在后座抱着箱腊肉，“嗯”一声。 “幺儿怎么了，”老妈扭头看向绍吴，“心情不好？” “啊？没。” “那是昨晚没睡好？看你提不起精神。” “没有……”绍吴弯起嘴角笑了笑，“空调开得太热了，有点困。” 从腊月二十四到腊月二十九，整整五天，绍吴没有接到杨书逸的电话。他心里既有些气，又有些悔。气的是杨书逸真就一点不和他联系了？悔的是，早知如此，该向杨书逸要他家的座机号码的。杨书逸没有手机，但座机也能联系上他吧？毕竟他说要在家照顾公公婆婆。 其实也就是五天而已，可绍吴感觉，已经很久很久了。 已经有不少亲戚先到三姑家，一屋子人，打麻将的打麻将，做菜的做菜，带小孩的带小孩，又喧闹又喜气。今年团年的焦点是绍吴的表哥，也就是二姑的儿子，张睿哲。张睿哲去年高考考上北京理工大学，这个寒假是他大学四年的第一个寒假。 大人小孩都围着张睿哲问，北京怎么样啊？你那学校怎么样啊？张睿哲本就能说会道，跟辽宁室友待了一个学期，又沾上点东北腔，讲起话来十分有意思。 绍吴也凑过去，听表哥讲他的大学生活。 “暖气老舒服了，就我这件棉袄，被我室友泼了水，妈呀烤暖气上一会儿就干了！方便得很！” “不过外面真是冷，有天晚上我洗了秋裤晾阳台上，第二天早上一摸，梆硬！水都结冰了。” “啊？”绍吴愣愣地问，“那还能穿吗？” “能呀，放暖气上烤烤，就干了。” 表哥又掏出手机给大家看照片，诺基亚N95滑盖机，是去年的新款。屏幕上，北京的蓝天一碧如洗，动物园围墙上画着五只福娃，到处都在起高楼。下一张，湖面冻结，好多人穿着羽绒服滑冰。 “这是未名湖，北大的，你肯定知道吧？”表哥对绍吴说，“冬天了能滑冰，还挺好玩的。” 这是2008年的北京，一片欣欣向荣，即便只是几张照片，也能牵动少年的心绪。 “明年高考完你也报北京的学校吧，我听我妈说你成绩好，没问题的，”表哥热情道，“到时候我带你玩，好多好玩的地方呢。” 绍吴看照片看得入迷，刚要点头说“好”，裤兜振动起来。 他猛地回了神，匆匆跑出房间，来到二楼的露台上。 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码。 “……喂？”绍吴接起电话，心如鼓擂，口干舌燥。 “绍吴，”杨书逸的声音就这么传进他耳朵，几乎令他觉得不真切，“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团年，”话说出来觉得不对，这个时间谁家不是在团年？“在我三姑家。”绍吴补充道。 “嗯，婆婆叫我问你，”杨书逸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初二你有没有什么安排？婆婆想喊你来我家吃饭。” 往年的初二，绍吴一家要去外公外婆家。 _分节阅读_35 但是—— “呃，中午还是晚上？” “都可以，看你时间。” “我也……”绍吴感觉喉咙发紧，“我也都可以。” 杨书逸又笑了：“那就中午好不好？” “好、好的，谢谢婆婆。” 他要去杨书逸家吃饭了！ “客气什么，那就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绍吴捏紧手机。 两人都不说话了，却又谁都没挂电话。停顿两三秒钟，杨书逸温声说：“提前给你拜年了，新年好。” 绍吴咬一下嘴唇，也说：“新年好。” “拜拜咯。” “拜拜。” 杨书逸挂了电话。 绍吴愣愣地站在露台上，远处有高低错落的楼，有隐约的山脉，有厚厚的冬天的积云。 他哪也不想去了，北京，未名湖，动物园……他哪也不想去了。 他只想立刻、立刻见到杨书逸。 第26章2008年的伊始 绍吴家的团年向来是麻将为主、扑克为辅，大年三十，一屋子人喧闹到深夜十一点，春晚主持人都急着下班回家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下牌桌洗手，开始包饺子、煮元宵。 今年又比往年更热闹些，腊月里大姑当了外婆，表姐把男朋友领回家过年，三姑夫买来整整一后备箱的烟花，跨年之后放烟花去。临近十二点，主持人开始倒数，绍吴捧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已经听不见电视的声音了——这年头，市区还没有禁燃烟花爆竹，新年将至时，鞭炮声排山倒海地响起来。好像对中国人来说只有过了年三十才算真正与过去一年挥别，在旧历年的最后几秒，绍吴看见表姐和男朋友迅速接了个吻，而他攥紧手机，目光始终定格在通话记录的那串号码上。昨天杨书逸给他打电话了，祝他，新年快乐，还叫他去家里吃饭。原来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是，尽管没有被对方牵念，但心里牵念着对方，胸腔中好像夹了一枚小夹子，轻轻地，十分酸软。 这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酸软还只是酸软，不是痛。 天涯共此时，他们都在迎接新年。 晚辈们出门放烟花，就在别墅区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鞭炮的味道，有些刺鼻，满地都是细碎的红色纸沫。表哥小跑着把烟花放在稍远的位置，扭头冲绍吴他们喊：“我没带打火机！”表姐笑呵呵地喊回去：“磊磊带啦！”磊磊就是她男朋友，闻言快步跑过去送打火机，表姐扭头问绍吴：“刚才你许愿了吗？” “啊？要许愿吗？” “许呀，新的一年，许个新年愿望嘛。”表姐的睫毛翘翘的，显得整个人古灵精怪，又很可爱。 “我刚才忘了……” “那就现在许，考个重点大学什么的？” “我们点火了！”那边表哥喊道，“一！二！三——” 表哥和磊磊迅速往回跑，十来秒后，“嘭”一声响，烟花升空。一朵接着一朵，冷亮的紫，柔软的红，饱满散开来，像个不会醒来绮丽梦境。 绍吴睁圆双眼认真地看着烟花，暗暗许愿，2008年，希望杨书逸好好学习，以后和他去同一所城市读大学。 这是2008年的伊始，似乎一切都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去。家人身体健康，生活蒸蒸日上，夏季奥运会要来了，这个国家也像奥运会一样，处处洋溢着夏日的火热气息。一切都好，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而绍吴也有了一个喜欢的人，生平第一次，他尝到喜欢的滋味，他变成一捧细碎的铁屑，而杨书逸是他的磁石。他既想接近他，又不敢过于接近他，以至于许愿都发乎情止乎礼似的，只许“杨书逸好好学习”，他不敢想象自己……和杨书逸在一起。 像晚自习下课后河边的小情侣一样，暗处相拥接吻吗？他不敢想象。还有三个来月就是他的十七岁生日，身体发育至此时，像一根绷紧的琴弦，轻轻一拨，就是一串绵绵颤音。连那些想象都能令他战栗。 烟花放完了，回别墅的路上夜风凉飕飕的，绍吴的脸却很热。 _分节阅读_36 第27章大年初二（1） 大年初二，绍吴捂着嘴巴咳了一早上，直到他自己都嗓子发哑了，老妈终于注意到儿子的异样。 “怎么又咳起来了？”老妈忧心忡忡地问，“你没发烧吧？量个体温。” 绍吴捏捏喉咙，又装模作样咳两声：“没有，发烧了我自己能感觉到，就是……可能是除夕晚上和我哥他们放烟花，风吹着了。” “哎，怎么搞的！”老爸也凑过来，皱着眉，“大小伙子吹点风都受不了？” “他上个月才发了烧！”老妈伸手摸了摸绍吴的额头，确定他没发烧，“难受吗？” “还行，就是咳嗽，”绍吴咬咬嘴唇，表情很纠结，“外婆不是老感冒么，我不会传染给她吧？” “我就是担心啊，你这咳咳咳的，别搞得她也咳起来。” 绍吴犹犹豫豫的：“要不今天我别去了……正月十五再去？” 老妈：“那咱仨都不去了？” 老爸摇头道：“这不好吧，初二就是回娘家呢。” 绍吴又咳了咳，不说话。 最后，爸妈商量一番，只好决定把绍吴留在家里。出门时老妈还很不放心地揉揉绍吴的头发，叮嘱说：“一定多喝热水啊，要是发烧了赶紧给我们打电话。” “你们放心吧，咳，”绍吴应道，“不会发烧的。” 于是爸妈拎着些年货，开车回娘家了。 绍吴趴在窗户上，一直看着自家轿车驶出视野，才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撒谎了。 这次实在是不撒谎不行——可他太想去见杨书逸了。这会儿才九点过，杨书逸还没打电话来。绍吴几乎是小跑着冲进房间，一头扎进衣柜。他从昨晚就开始琢磨今天穿什么：有一条灰白牛仔裤他很喜欢，修身型，显得胯窄腿长，可惜这条牛仔裤是破洞的，左边膝盖处圆溜溜一个洞，露出他白皙的皮肤。绍吴心想，既然杨书逸的公公婆婆都在，那他还是不要穿这条裤子了吧？要穿得乖一点才好，再说天气这么冷。那就运动裤？可是运动裤宽宽大大，也太没个形状了……干脆先选上衣。绍吴已经决定了要穿那件灰格子大衣，就是联欢会上他穿着唱歌、但杨书逸匆匆赶往医院看都没看一眼的那件。灰格子大衣，配白色毛衫应该不错吧？绍吴还真有件白色羊毛衫，是大姑闲着无聊给他织的，但问题又来了——这件羊毛衫是高领。 绍吴打量镜子里的自己，白色高领衬得他的脸蛋粉扑扑的，是家里开着地暖温度太高的缘故？再披上大衣，不行，这搭配也太像小姑娘了！而且高领毛衫配运动裤似乎很奇怪，唉——难道真要穿运动裤？好丑。 绍吴试来试去，床上堆起小山般的衣服，他既想显得乖巧温柔，又不想打扮得太“娘”。纠结来纠结去，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嗡”地振动起来。 绍吴吓一跳，踩着刚脱.下的运动裤，匆忙接起电话。 “什么时候来？”杨书逸说，“你在一转盘下车，我到那里接你。” “唔，快了，现在几点了？” “十点二十。” “那我……大概十一点到车站。” “OK，”杨书逸语气一变，半是威胁半是叮嘱，“你别买东西啊，人来了就行。” “嗯我知道。” 挂掉电话，绍吴抬头，正对上镜中的自己。他看见自己的眼尾略微下垂，嘴角提起来——满脸笑意。 绍吴愣了愣，心想平日和杨书逸说话的时候也这么明显吗？ 最后穿了带格子衬衫领的咖啡色毛衫，下.身配一条米白休闲裤，直筒裤腿塞进纯黑马丁靴。这一身绍吴基本满意。他从阳台上拎来一箱黄桃罐头，一箱红富士苹果，倒不怕爸妈发现少了东西——每到过年总有很多人来送礼，阳台堆得满满当当，少这一两箱，爸妈是看不出来的。 临出门，忽然又想起什么，绍吴连忙脱鞋，赤脚跑进爸妈的卧室，从老妈梳妆台上抓起她的芦荟胶。冬天脸上容易起皮，可别的护肤品又带香味，只有芦荟胶合适。 做好这一切，绍吴拎起罐头和苹果，反锁家门，快步向外走去。小区的超市正在放《好运来》，音调喜庆又热闹，绍吴的心也跟着这首歌，飘飘然像要飞起来。 他要去见杨书逸了，他知道，杨书逸在车站等他。 第28章大年初二（2） 踏上公交车一分钟，绍吴，有些后悔了。 周围的人都在看他。 _分节阅读_37 这季节大家穿的是臃肿肥大的棉袄，宛如一块块行走的面包。唯有绍吴，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灰格子大衣挺括齐整，马丁靴衬得两条腿又长又直。这么一个少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绍吴就这么被明里暗里打量了一路，公交车到站时，他连耳朵都是热的。随着几位乘客从后门下车，绍吴心跳砰砰，止不住地后悔——穿得太扎眼了是不是？！ 看见杨书逸了，他就站在距绍吴几步之遥的位置，双手插兜，身上还是那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但今天他没穿校裤，而是穿一条灰色光面运动裤，白球鞋。他个子高，身材又瘦削，这么站着，像个刚打完篮球的体育生。 绍吴向他走去，故作镇定地唤道：“杨书逸。” “嗯？”杨书逸转身，眉尾挑了一下，“刚才怎么没看见你。” “我在前面那辆车上，挡住了。” “不是说别买东西吗？” “不是买的，我从家里拎的，”绍吴掂掂手里的罐头，“别人送的，放家里也吃不完。” “我来提吧。”不像绍吴一手一个，杨书逸单手就把两只箱子一并提了。 两人肩并肩，沿着人行道向前走。绍吴没话找话：“你看春晚了吗？” “看了。” “《隐形的翅膀》挺好听的，还有赵本山那个小品……” 杨书逸淡淡地应道：“嗯。” 绍吴心里松了口气，至少，至少杨书逸没有对他的穿着表现出惊讶；但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有些别别扭扭的，不甘心。 杨书逸真就不觉得他穿得很帅气么？公交车上那么多人看呢！好歹夸两句吧。 “婆婆恢复得怎么样？”绍吴问。 “挺好的，就是走路还有点慢，”杨书逸侧过脸来瞟瞟绍吴，几秒后，他忽然笑着问，“你是要表演节目吗？” 绍吴：“啊？” “联欢会你唱歌的时候，是穿了这件吧。” 绍吴完全愣住。 原来，原来那天杨书逸看他了！他不是满不在乎地低着头直到忙赶往医院，在某一刻，他曾抬头看向台上唱歌的绍吴。 “你……那天你看见了啊？”绍吴揣在兜里的手悄悄蜷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嗯，那天也穿了这件外套。” 杨书逸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当然看见了啊，你唱得也很好听。” 绍吴低声说：“没有，就……就那样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完全就是为了杨书逸练习那首歌的！而从始至终，他站在台上，也只想得到杨书逸的目光罢了。 这些小心思不想还好，想起来了，就真是倍感羞耻。 杨书逸还听他唱歌了，《痴心绝对》，为你付出那些心碎你永远不了解……他听清楚歌词了吗？他不会多想吧？不，肯定不会的，这首歌只是小品的配乐……尽管如此，绍吴的心跳还是更剧烈了，有一股什么东西，像水流，像狂风，要冲出他胸膛似的。 这一刻他觉得，当时的失落、焦急、难过，和那场跨年夜的高烧，都值了。 杨书逸听了他唱的歌。他为他献上的心意，他都接着了 绍吴被杨书逸带进他家小区，显然这是个有历史的小区，路都是窄窄的——新建的小区为了方便停车，都把路修修得很宽阔。楼道也陈旧，很多地方墙皮剥落了，或是布满管道漏水的黄渍。上楼时杨书逸走在绍吴后面，打预防针似的说：“我家很小，你进了屋就随便坐吧。” “唔，好。”绍吴心想，可以进杨书逸的卧室看看吗？ “还有，”杨书逸又说，“我爸他们回来了。” “哦——这么快？”绍吴本以为家里只有杨书逸的公公和婆婆。 “嗯，除夕晚上赶回来的，喊他初一早上再回，他不听，”杨书逸像是有些无奈，“还好那天天气不错。“ 绍吴忽然发现，提起父亲，杨书逸的语气不像之前那次一样冷嘲热讽了。也对，他爸总算在除夕夜赶回家了，带着那位小娟阿姨和乖巧的珑珑，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团圆，杨书逸其实挺高兴的吧？ 想到这些，绍吴心里也跟着暖洋洋的。 上到三楼，杨书逸敲门，门内传来“啪嗒啪嗒”的踩着拖鞋的跑步声。门打开，扎了两只朝天羊角辫的珑珑探出脑袋，她穿件红色小棉袄，脸蛋圆圆的，像年画上的娃娃。珑珑清脆道：“小绍哥哥！” “见到帅哥都不喊我了？”杨书逸进门，捏捏珑珑的脸蛋，“小白眼狼。” _分节阅读_38 婆婆和小娟阿姨迎上来，两人都围着围裙，小娟阿姨手里还攥了颗大蒜：“小绍来啦！快来快来，屋里坐！” 绍吴笑道：“婆婆新年好，阿姨新年好。” 杨书逸他爸也从沙发上站起来，招呼道：“小绍快来坐着——哎怎么又买东西了？！我叫书逸给你说了别买东西嘛！” “别人送的，”绍吴笑着解释，“家里还有好多呢。” 婆婆顾不上这些，她个子矮，凑到绍吴面前，仰着脸兴冲冲地说：“小绍长得好乖嘛，哎呀，这个领子好好看，冷不冷呀？想不想吃红苕？锅里煮起红苕的！” 绍吴：“呃……” 杨书逸表情很无奈：“婆婆，我先带绍吴去洗手。” 绍吴换了拖鞋，被杨书逸带到卫生间，沿途穿过客厅，经过两间卧室。杨书逸家并不大，摆设也都很陈旧。洗了手，坐在铺着软垫的木沙发上，绍吴发现杨书逸家最新的物件大概是客厅的电视。是个屏幕很宽大的液晶电视。 “小绍，随便吃啊，想吃啥自己拿。”杨书逸他爸将果盘推到绍吴面前。 “嗯，谢谢叔叔。” 果盘里有糖果和瓜子，还有两只苹果，绍吴拈起一颗糖，也没吃，攥在手心里。 杨书逸的公公坐在轮椅上，盯着电视聚精会神地看，杨书逸轻声向绍吴解释：“公公耳朵背。” “噢……”绍吴既紧张，又局促。 “想吃苹果吗？给你削一个。” “不用了，”绍吴小声说，“早上刚吃了。”其实没吃，他只是太……太受宠若惊了。杨书逸的家人都好热情，杨书逸也比平时温柔许多。绍吴有些反应不过来。 好在这时珑珑挤过来，高举手腕，很得意地说：“小绍哥哥你看！”小姑娘圆嘟嘟的手腕上戴着块电子表，粉红色，屏幕亮白。 “哇，好漂亮，”绍吴作出惊喜的语气哄她，“这是过年买的吗？” “爸爸给我买的！”珑珑骄傲道，“哥哥也有一块呢！” “啊，是吗？”绍吴看向杨书逸。 杨书逸的表情难得带些羞意：“在我屋，你要看吗？就……一块手表。” 绍吴点头：“好啊。” 顺理成章，进了杨书逸的卧室。 杨书逸的卧室很小，仅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只床头柜，以及角落里叠放的两只整理箱。窗户也不大，长方形玻璃上贴了红色窗花，2008年是鼠年，那窗花便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老鼠，两爪捧着个“福”字。杨书逸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只大红色盒子，挠挠头：“我爸选的盒子，这颜色……” 绍吴接过盒子：“这颜色喜庆，挺好的。” 盒子里是一块手表，不同于珑珑手上的电子表，这是一块机械表，皮质表带是黑色的，表盘湖蓝色，指针浅蓝色。 “好看。这是过年的礼物啊？” “嗯，”杨书逸笑了一下，“我爸说这就算压岁钱了。” “唔……”绍吴突然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年了！阴历的新的一年了！上一次和杨书逸通话，还是腊月二十九呢。 “忘记和你说，”绍吴把手表还给杨书逸，表情很认真，“新年好。” 杨书逸眼带笑意：“新年好。” 第29章大年初二（3） 开饭了，杨书逸支起桌子，是一张橘红色正方形折叠桌，挺宽大。菜几乎把桌子摆满了，川渝人家过年，香肠腊肉必定少不了，除此之外，又有腊肘子、酸菜鱼、鸡胗炒泡菜、醋溜包菜，以及一大盆软绵绵的豆花。 杨书逸他爸开了瓶啤酒，玩笑似的问：“小绍喝不喝？给你开一瓶。” 绍吴连忙摇头：“我不会喝。” “书逸喝不喝？” “哎哟，你自己喝吧！”小娟阿姨笑着瞪他，“哪有劝孩子喝酒的？” _分节阅读_39 “哈哈，今天高兴嘛！”杨书逸他爸给自己满上一杯，高声说，“这一年咱家可是遇到不少的事，好事麻烦事都有，哎！好在都挺过来了！都说嘛，否极泰来，是不是？我看咱这生活能越过越好……” 杨书逸轻声向绍吴抱怨：“这是讲第三遍了。” 绍吴笑了笑。 另一边珑珑已经抓起筷子，眼巴巴盯着盘子里的腊肉，杨书逸家的腊肉五分肥五分瘦，切得极薄，肥肉都半透着光，像雨中的路灯散发出柔滑光泽。婆婆率先动筷子，招呼大家：“快吃呀，看把我们珑珑馋得哟。” 于是众人都捏起筷子，绍吴夹一片腊肉送进嘴，好香，第一次感觉肥肉这么香。 “小绍，咋样？”杨书逸他爸问，“好吃不？” “好吃，好吃，”绍吴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这个肉好香啊。” “那肯定的嘛，这个腊肉是我们从映秀带回来的，小娟她二叔自己家喂的猪，喂粮食！每天都放出去跑！这可是好肉！” “小绍尝尝酸菜鱼，”小娟阿姨笑着说，“岷江里钓上来的鱼哦，就可惜冻过啦，要是新鲜的更好吃。” 杨书逸的家人实在太热情，小娟阿姨的厨艺又好——原来她以前在饭店学过厨——这一顿饭绍吴吃得异常饱胀，感觉裤腰都变得有些紧绷了。而杨书逸他爸自斟自酌像是喝醉了，更加热情地招呼绍吴：“小绍多吃点噢！多吃点！年轻人长身体！” 绍吴艰难地咽下鸡胗：“好……呃。” 杨书逸有些好笑地说：“家里有健胃消食片哦。” 绍吴：“……” 杨书逸他爸果然是醉了，脸颊发红，话也越发地多起来：“小绍，你看我家这个电视怎么样？我和小娟办酒席的时候新买的呀，相因得很，你猜多少钱？” “啊？”绍吴愣愣的，“五……五千？” “哪有这么贵哦！再猜猜！” 杨书逸在绍吴耳边叹气：“他真的喝多了。” “那，三千？” “一千三！”杨大笑，“原价两千多，这是最后一台了，正好给我赶上打折！” 小娟阿姨看着他，像看一个胡闹的小孩儿，嘴角带些笑意。 “这么便宜？”绍吴是真的没想到。 “是噻，我买回来他们还吵我，说这种电视都是别个退货退回去的，肯定有问题……哪里有嘛！这不是看得好好的！” 绍吴点头：“是啊是啊。” 在杨书逸家吃得肚皮滚圆，绍吴有点儿不好意思，便主动问杨书逸：“你的作业写得怎么样了？”绍吴心想，给杨书逸讲讲题好了，也不能白吃白喝一顿呀。 然而此话一出，杨书逸表情变了。 “诶，就是哦，”婆婆伸出食指点点杨书逸脑门，“这些天没见你写作业！” 他爸：“是不是不会啊？我看你一天天的也没好好学习！正好今天绍吴来了，多问问绍吴！” 小娟阿姨：“好啦好啦，书逸的脑子好用得很……小绍吃什么水果？家里有苹果和橙子，你们俩边吃边讲题嘛。” 珑珑：“哥哥就是没做作业！噫！不做作业要罚站！” 杨书逸：“……” 绍吴：“……” 绍吴肠子都悔青了，他可能真是吃饱之后脑子转得慢？怎么就忘了杨书逸是个不做作业的混球呢…… 绍吴尴尬道：“有不会的题吗？我给你讲讲。” 杨书逸瞥绍吴一眼，目光既有些埋怨，又有些委屈，好像在说我好心喊你来吃饭，你就这样搞我？ “来吧，”杨书逸咬牙切齿地，“好多题不会呢。” 第30章去吃麻辣烫吧 _分节阅读_40 就这样，两人在杨桌前坐下，由于地方小，手肘时不时蹭到一处。 杨书逸随便掏出一叠卷子，是政治，崭新白净，显然这卷子放假后就没出过杨包，今天是第一次重见天日。 “你……真就一点都没做啊？” 杨书逸瞟绍吴一眼：“是呀，好学生。”他单手支起下巴，眼皮又半垂着，看上去像要打瞌睡了。 绍吴面对白花花的卷子，一时竟无从说起。实在，他和杨书逸实在离得好近，杨书逸家没有地暖，空气中满是凉意，因而绍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一大只热源，吃饱了饭，正走神呢。 “小绍，书逸，吃水果啊。”小娟阿姨送来一盘苹果橙子，都削了皮，切成一瓣一瓣的。 “谢谢阿姨，您别忙了，”绍吴连忙说，“我们都吃撑了。” “哎，好，那你们讲你们的哈，”她含笑应道，“我不打扰你们喽。”说罢，竟然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杨书逸的卧室本就不大，门一关，似乎变得更逼仄了，铺着灰色条纹床单的单人床，色泽暗沉的木质书桌，鼓鼓囊囊的书包，白纸黑字的卷子，还有小兽般打盹的杨书逸，瞬间都如海浪般，涌到绍吴眼前来。 房间变得安静，杨书逸放下手臂，竟然双眼一合，趴着睡了。他手长脚长的，又和绍吴挤着，就这么趴在桌上，怎么看怎么憋屈。绍吴伸手想戳戳他肩膀，喊他困了就去床上睡吧，反正他也没做作业，哪来的“不会的题”？可手指悬在半空却怎么都戳不下去，如果杨书逸真去床上躺着睡觉了，那他该怎么办？他就在旁边坐着看么？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是真的不知道。杨书逸睡在床上，在他面前，单是这个画面就足够他心惊肉跳面红耳赤，其后的，他连想都不敢想。 绍吴一狠心，推推杨书逸的肩膀：“别睡了，起来做作业！” 杨书逸慢慢张开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绍吴，好像不相信绍吴会这么强硬地督促他做作业。也是，平时在学校绍吴都是好声好气的追着他问，你做作业了吗？什么时候能做完这张卷子呀？有没有不会的题？还真没对他这样颐指气使过。 “……你怎么这么凶。”杨书逸揉揉眼睛，可能是犯困的缘故，语气挺委屈。 “还有十多天开学了，”绍吴尽量显得理直气壮一些，“开学有摸底考，老师不是说了吗，考试的题大部分出自寒假作业。” 杨书逸：“啊？”这无辜的表情，像是第一次听说“摸底考”三个字似的。 绍吴生出几分使坏的心思：“你考不好，老班没准会骂我呢，咱俩不是搞学习小组吗，我要对你的成绩负责的。” 杨书逸讶然：“他这么严格的？” 绍吴：“对啊，所以你可别考砸啊。” 杨书逸晃晃脑袋，痛苦地抓起笔：“那你给我讲数学吧……数学我写了一点的。” 于是两人真的开始搞学习，一个讲一个听，草稿纸上满是算式和辅助线，也许是被绍吴的鬼话哄住了，也许是大过年的网吧不开门，杨书逸一口气订正了两张数学卷子的错题。在他攥着自动铅笔、认认真真伏案算数的时候，房间安静得像一只绸缎盒子，连空气都是软绵绵的，绍吴就在这时悄悄凝视他的侧脸，心脏的一角又被小夹子夹住了，酸软得像被水浸泡过。 不知不觉，盘子里的苹果和橙子被他们吃光了。窗外的天色略略暗下来，电线杆上几只麻雀飞来又飞走。 “你看这个思路对不对？”杨书逸把草稿纸推到绍吴面前，语气挺小心，“要是没问题的话，今天就这样吧……” 绍吴扫一眼就知道杨书逸的思路是正确的，小娟阿姨说得对，杨书逸其实挺聪明，只是爱玩，不学习。 “唔，没什么问题，”绍吴点头，“那就这样吧。” 杨书逸如蒙大赦，飞快把卷子塞回书包，像是害怕绍吴一时兴起要他再写一张似的。 绍吴看着他的动作，有点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这一下午杨书逸被憋得挺难受，其实没必要一口气讲两张卷子的错题，他只是——只是以公谋私了。他想和杨书逸多待一会儿，在杨书逸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那我回去了。”绍吴说。他心里有一点失落，大概下次见面就是开学了，还有好多天呢。 “一起出去走走？”杨书逸和他一道起身，“我在家憋了一天了。” “好啊。” 和杨书逸的家人们道了别，手里拎着婆婆硬塞过来的一袋土家猪肉香肠，绍吴和杨书逸走出他家小区。进来时光顾着兴奋了，这会儿绍吴才注意到，小区褐色的门柱上以朱红色字体写着：春晖小区。 原来叫春晖小区，绍吴暗自觉得这名字很好听，比什么香榭丽舍、黄金海岸强多了。 “咱们去哪？”绍吴问。 “随便走走吧。”杨书逸说，“你跟着我就行了。” 绍吴看一眼手机，四点五十七分。冬天天黑得早，又是阴天，此时的天空已是暗沉沉的，路边的店铺大都关门过年去了，街上有些冷清。 绍吴倒不觉得冷清，杨书逸就在他身旁，双手插兜。他们俩走得慢腾腾的，这是绍吴第一次来到这条小街，他跟着杨书逸，错觉这条街永远走不到尽头。 “绍吴——”杨书逸忽然唤他，声音又被猛地打断。 路灯亮了。 街边的路灯在同一瞬间亮起来，暖黄色，像是整个永川在他俩面前换了口气，只有他俩知道。 _分节阅读_41 “啊……啊？”绍吴回神，“怎么了？” “你觉得，”杨书逸的目光落在远处，“小娟阿姨怎么样？” 怎么样？只是今天一起吃了顿饭，绍吴斟酌着说：“阿姨挺能干的。” “嗯，她很勤快，比我爸勤快多了，”杨书逸低声说，“她来我家之后，婆婆都不怎么做饭了。” 绍吴摸不准杨书逸为何会问这个问题，他对小娟阿姨不满意么？还是小娟阿姨对他不好？ “我小时候，二年级的时候吧，我爸妈就离婚了，”杨书逸的语气很平静，“离婚之前我妈告诉我，她当初觉得我爸对她好，稀里糊涂就嫁了，其实我爸这人……既不勤快，又不知道心疼人。” 绍吴愣愣地，没想到杨书逸会向他说起这些事。 “我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和我爸关系不太好……哦，现在也还是不太好。但是去年小娟阿姨来了我家，我觉得我爸好像改变一些了，勤快了，脾气也好些了，而且他知道心疼小娟阿姨，今年灌香肠的时候小娟阿姨肚子痛，他都没让她沾凉水的。” 绍吴懵懂道：“……哦，那，那不是挺好吗。” 杨书逸沉默片刻，冲绍吴笑了，绍吴觉得自己已经能分辨杨书逸的各种表情、各种情绪，即便杨书逸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就比如此时此刻，绍吴觉得杨书逸是真的高兴。 “我也觉得挺好的，婆婆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杨书逸忽然伸手揽住绍吴的肩膀，朗声道，“走，咱们去吃麻辣烫吧。” 第31章顺便聊聊天 两人沿着小街继续走，直到一个丁字路口，绍吴看见蓝色的路牌：松溉街。 松溉是永川下辖的一个镇，绍吴小时候去过一次，还是因为老爸下乡慰问，恰逢亲戚们都有事，只好把他一并带上了。松溉街，名字倒是很好记。 杨书逸在“小卢麻辣烫”前停下：“就这家，我从小吃到大。” “很好吃？” “我觉得不错，而且过年都不关门的。”杨书逸说着推门进去，老板是个头发半黑半白的大叔，见了杨书逸高声招呼：“小杨来啦！哟，还带同学啦？” 杨书逸也笑着应道：“嗯，我同学。” 两人各自选菜，称重，绍吴抢先付了钱。杨书逸有些无奈地看着绍吴：“我发现你在吃饭这事儿上特别执着。” 绍吴装傻充愣：“啊？” “经常给我买吃的，”杨书逸笑了笑，“怕我吃不饱长不高吗？” “那倒也是不是，”绍吴小声说，“你已经够高了。”比他高出好多。 杨书逸还挺矜持：“就那样吧。” 说到身高绍吴是真的有些着急，他和杨书逸都是17岁，都是喝水吃米长大的，怎么杨书逸能比他高出一头？好吧，这事儿确实和基因有关系，杨书逸他爸就是大高个子，而绍吴他爸……算了不说了。绍吴默默安慰自己，四川男人本就出矮子，自己这个子，也算中等水平了。 很快老板把麻辣烫送上来，红通通的一碗，看着就有食欲，并且散发出牛油的香味。杨书逸把筷子递给绍吴，问：“想什么呢？” 绍吴：“我在想你爸那么高，所以你也高。” 杨书逸点头：“其实我爸以前还要高一些，这两年他的腰不太好，有点驼背了。职业病。” 绍吴：“啊？什么职业病？” “像他这种跑长途的，一坐十多个小时，腰都有毛病。” “哦……那，好辛苦。” 杨书逸“嗯”一声，没再说话。 绍吴夹起一片肥牛卷送进嘴，牛油味很香，并且口感软烂。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麻辣烫小店里只有他们俩，绍吴忍不住说：“今年夏天过完，就要升高三了。” 杨书逸：“嗯。” “……你是怎么想的？” 杨书逸抬眼看看绍吴，明知故问，仿佛想回避：“什么怎么想的？” “就是，读不读大学。” _分节阅读_42 “婆婆他们，还有我爸，都说过希望我读大学，”杨书逸攥着筷子，凝视面前的碗，“但我家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公公婆婆，小娟阿姨，珑珑，都靠我爸一个人赚钱养着，他们拿什么给我读大学？借钱么？我觉得为了读大学而欠一屁股债，没意思。” “小娟阿姨不上班吗？” “她以前是在服务站打零工，来永川之后就没上班了，她在家，也能照顾一下珑珑和婆婆他们，”杨书逸笑了一下，语气轻快，“我其实去打听过，现在有些职校是半工半读的，一边上学一边实习，就能赚钱了。我觉得学一门技术也挺好。” 什么话都被他说尽了。 绍吴的喉结滚了滚，最终有些泄气地说：“你爸和阿姨结婚，就没考虑你吗。”其实这话不该说，那毕竟是杨书逸的父亲，毕竟小娟阿姨人也不错，毕竟绍吴才受了他们的热情款待。可这些和杨书逸的未来比起来，又实在，令绍吴不得不埋怨。 杨书逸仍然很平静，目无愠色，甚至连语气都没变：“我爸就是这样的人，怎么说……他很爱享受，或者说心大吧，就像那天晚上你去医院看婆婆，你知道的，他跑出去找朋友喝酒。” 绍吴默然地点头。 “我妈说他不顾家，差不多就这意思，”杨书逸说，“我本来也没想指望他。还有你说的助学贷款什么的，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你想想，就我这样，考个二本三本，再贷款欠那么多债，何必呢？” 绍吴咬一口牛丸，感觉不香了，发涩。 这一瞬间绍吴几乎憎恨杨书逸他爸，为什么不为自己的儿子考虑考虑？可这个世界上遗憾的事太多了，好像也轮不到他来憎恨，杨书逸自己都是一副早就无所谓的样子啊。而且其实，在川渝地区，杨书逸他爸这种人并不少见——绍吴听家人提起过很多很多，老同学，亲戚，或是什么人，抽烟要抽几十块一包的，三四十岁了也没有正经工作，孩子从来不管，每日在麻将馆打牌厮混。绍吴不知道这种人是如何活下去的，但确实有这种人，自私，享乐，贪图安逸。相比之下，杨书逸他爸算是很不错了。 人说少不入蜀老不出蜀，绍吴闷闷地想，难道这种风气是值得骄傲的吗？但也得到很多年后，当绍吴走出永川，去过很多地方，遇见很多在外打拼、白手起家、饱受艰苦但仍然嘻嘻哈哈不改其乐观本色的四川人，才骤然明白，在贪图享乐的另一面，那是一种怎样的苦中作乐的韧性。 绍吴讷讷道：“高中总要读完的吧。” 杨书逸笑着说：“那是肯定的——不然学习小组不是白搞了？”他说得轻轻松松，像是故意逗绍吴开心。 绍吴开心不起来，他觉得读大学很重要——至少这件事是顺理成章的，念了这么多年书，做了那么多的题，不考大学干什么？但除此之外，他又找不到别的理由劝说杨书逸，他的世界太简单了，简单到那些功利性的理由还不足以成为理由。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吃各自的麻辣烫，结果不到二十分钟，就都吃完了。 “送你去车站吧。”杨书逸说。 “嗯。” 杨书逸带着绍吴抄小路，半路上飘起细雨，这在永川的冬天是很常见的。雨丝绵绵，浸透寒意。好在刚吃过一大碗麻辣烫，胃里暖了，身体也就不冷。 两人加快步伐，又是一路无言。到车站，绍吴低声说：“要不然你先回去吧，趁着雨还不大。” 杨书逸：“把你送上车。” 站牌能遮雨，两人并肩站在站牌下面，一齐望着马路对面的路灯出神。天已经黑了，绵绵雨丝包裹着橘黄色的路灯，像包裹一颗原味阿尔卑斯硬糖。就是联欢会上，学校发的那种。 绍吴真想快点开学，不过正月十五了，也不吃元宵了，快点开学吧。可另一方面他又恨不得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虽说他们的高中生活还有足足一年半，可是一年半之后呢？那时候他会在哪杨书逸会在哪？想到这些，绍吴就真想念一辈子的高二。 “你如果有不会的题，可以打电话问我。”绍吴说。虽然他心里明白杨书逸是不会问的。 “只能问题吗？” “啊？” “真是好学生，”杨书逸无奈地拍拍他肩膀，“你的车来了，开学见。” “……” 绍吴上了车，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拉开车窗冲杨书逸喊：“聊天也行啊！” 夜色模糊，又飘着雨，绍吴看见杨书逸嘴唇动了动，紧接着他好像笑了。绍吴心里又失落又茫然，不知他笑的是什么。 绍吴回家，冲了澡，看见手机上一个未接来电，杨书逸家的座机号码。 连忙拨回去，听见杨书逸含笑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你。” “……有题不会吗？” “只能问题吗？” 怎么还要叫他重说一遍？像故意逗女孩子玩似的。绍吴抿抿嘴唇：“你想聊天的话，也可以。” 杨书逸“噗嗤”一声笑出来，有点顽劣地说：“我的意思是，我想抄你的作业，可以吗？” 绍吴的脸颊瞬间热了。 “也、也可以。”原来在公交车站，杨书逸是笑他自作多情呢。 下一秒，杨书逸温声道：“抄完之后，再顺便聊聊天。” _分节阅读_43 第32章“专座” 将近一个月没见面，刚开学，大家都挺兴奋。朱菁菁顶风作案给头发烫了大卷，指甲上还留着斑斑驳驳的红色指甲油。见了绍吴，她直直冲上来，一把抓住绍吴的胳膊：“咱俩这学期继续坐同桌好不好啊？啊？快把数学卷子拿给我抄一下！” 周磊也凑过来：“数学卷子？哪儿呢？” 朱菁菁：“先来后到啊！” 周磊十分狗腿地从书包摸出一块米花糖：“菁菁，吃早饭了吗？我家自己做的哦，来嘛咱俩一起抄。” 朱菁菁：“哎呀别废话了快点抄！一会老班来了！” 两人火急火燎地抄起卷子，绍吴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朱菁菁没揪着“继续坐同桌”的问题不放。 其实朱菁菁挺好的，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和她坐同桌是件开心事儿。可新学期伊始，绍吴忍不住藏了点私心—— 他想和垃圾桶旁边那个趴着睡觉的坐同桌。 哎，开学第一天，怎么又在睡觉？ 没一会儿老班来了，过个年，他圆润了一大圈，往讲台上一站，像尊红光满面的弥勒佛。 “一个个的，脸都圆了，”老班满意地点头，“看来玩得挺开心嘛，作业写完没有？” 学生们心虚地垂下眼，一言不发。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可以嘛，大家的自觉性都很高，那各科课代表收一下作……” “老师，”周磊小声说，“能缓两天吗。” 老班明知故问：“为什么？” “我想检查检查再交。” 教室里传出几声低笑。 “一个个的！”老班翻个白眼，“行了行了，摸底考都认真点！作业考完再交吧。现在去升国旗，回来排座位，开班会。” “太好了！” “磊哥牛逼啊！” “妈啊吓死我了……” 虚惊一场，大家三三两两结伴，去操场升国旗。绍吴见杨书逸还在睡，便跑去戳戳他的肩膀：“杨书逸，升旗了。” “哦……”杨书逸缓缓起身，眼神有些迷茫，“刚才老班是不是来了？” “嗯，他说考完试再交寒假作业，待会儿我们排座位，开班会。” “哦。” 两人随着人潮向操场走去，四周人声嘈杂，讲什么的都有：除夕晚上2班的XX给XXX表白啦，这学期期中就要去集训，过年去了趟昆明好暖和……两个女孩儿打闹，绍吴避开她们，险些撞到杨书逸身上。 “小心。”杨书逸扶住他的肩膀，手就这么扣在他肩膀上了。 “待会要排座位了，那个什么……”绍吴小声说，“你应该不会继续坐那儿了吧？” 杨书逸无所谓地说：“不知道。” “要不我去和老班说说……咱俩坐一桌？”绍吴的语气挺平静，实际上心跳已经砰砰砰的了，“咱们不是学习小组么，这样也，方便点。” “好啊。” “啊？”绍吴猛地抬头看向杨书逸，“你说什么？” “好——啊——” “……” _分节阅读_44 杨书逸竟然这么爽快就同意了！绍吴本以为他会像之前搞学习小组时那样找理由推辞。是因为——因为他们是朋友了吧？那是当然的，绍吴心里甜滋滋的，像咬了一口米花糖，他可是大年初二就去杨书逸家吃饭了！ 经过一番冗长的领导讲话，升旗仪式总算结束，绍吴没等杨书逸，小跑着赶回教室——他想趁着这会儿没人，去找老班说说座位的事。 然而进了办公室，就看见老班办公桌上一张A4纸，上面绘着简易的座位平面图。 “老师，”绍吴讪讪道，“我能看一下吗？” “看啊，我正要往班里贴呢。” 纸上，绍吴的同桌是郑小宁——他们班的历史课代表，一个很腼腆的女生。而杨逸仍是单人单座，垃圾桶旁。 绍吴拧着眉，忍了忍，终究没忍住：“老师，杨书逸还是坐那儿？这都新学期了……” “你以为我想啊，”老班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叹了口气，“这样就不错了！他打谁不好要打高主任的侄子？没开除他算好的了！” “可是——” “而且他也不学，就让他坐那儿吧，他自己没意见就行。” “他也不是不学……” “哦，你比我还清楚呢？”老班笑呵呵地看着绍吴，“你俩关系很好嘛。” 绍吴心中一震，老班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老班看出什么了？不、不会吧，他也没为杨书逸做什么，无非是讲讲题，这算不了什么吧——班长也给周磊讲题啊。 短短几秒钟，绍吴胆战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他实在太紧张太害怕了，如果老班看出他对杨书逸的心思——那就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老班会告诉爸妈吗？爸妈得多崩溃？杨书逸会知道吗—— “行啦，回班吧，”老班一边整理书架上的文件，一边嘟囔道，“你都是第四个了，你们啊都想自己找同桌，唉，我能安排得过来吗？班里的纪律管不管啦？” 啊原来他是第四个了，老班只是看出他想和杨书逸坐同桌了。 绍吴放下座位表：“好的……老师再见。” “嗯对了，叫韩惠媛管管纪律，待会年级组长巡查班会，我马上就过来。” “好。” 绍吴掩上门，慢慢向班里走。 到了后门门口，绍吴看见杨书逸已经坐在他的“专座”上，正仰头喝水。喝完水，又支着下巴，神游天外了。 绍吴走过去，小声说：“老班不同意。” 杨书逸点点头：“那就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凭什么你还要坐在这！可绍吴知道，杨书逸并不在意。 果然，没一会儿老班进教室，把座位表贴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大家全都围上去看，有的高兴有的失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只有杨书逸，他迅速扫一眼座位表，便回到他的“专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第33章培优班 开学总是显得兵荒马乱，摸底考，排座位，开班会，收作业……一周之后成绩公布，绍吴考了班里第二名，第一名是班长韩惠媛。绍吴帮姗姐把英语作业抱到办公室，见姗姐桌上一份成绩单，白纸黑字标注得密密麻麻。 “这次发挥得不错啊，”姗姐笑着对绍吴说，“寒假加班了？” “也不算吧……就是把作业写完了。”成绩单上，几乎每一个学生都被做了标注，比如韩惠媛的数学成绩是123分，偏低了；比如沈琦的名字后面有个“↑”符号，应该是表示她的排名有所进步；再比如绍吴自己，地理成绩被圈起来——他的地理只考了70分，明显拖后腿。 那杨书逸呢？绍吴在心里轻叹一声，杨书逸的排名太靠后，在第二页纸上，看不到。 “正好你来了，快帮我分担分担，”姗姐拉开抽屉，“想吃什么自己拿，我可不敢吃了，过个年胖了7斤！” 抽屉里是各种零食，绍吴抓起两块旺旺仙贝，几颗巧克力，笑着说：“谢谢老师。” “你去拉个椅子，坐着吃。” 反正是大课间，绍吴便坐下了，一边吃零食一边和姗姐聊天。姗姐先是抱怨自己长胖了，又说起过年被家人安排去相亲——“我的天，一米六五！一米六五的男的也好意思介绍给我？我自己都有一米六七！” 另一位女老师哈哈大笑：“你就知足吧！我当年相亲的时候，我姑父给我介绍了个男的，说是家里条件好得很，又是做生意又是当官的，必须见，不见不行！我说那就见见嘛，大年初一啊，约我去看电影——人山人海你晓得吧，电影院里都是臭的！看到一半我就受不了了，想出去，他竟然吵我，啊你怎么这么浪费？不是你掏钱买的电影票哈？”女老师笑完了，自言自语感慨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_分节阅读_45 姗姐也笑：“这么说我相那个还算正常了？” “矮一点嘛，哎，重庆男人普遍都不高……对了，我老公有个学弟，西南大学毕业的，现在在重庆上班，你要见见不？” 姗姐连连摇头：“谢谢谢谢，还是不了吧，过年我连着相了三个，有阴影了！”大概害怕其他老师再来凑热闹介绍对象，姗姐转移话题问绍吴：“小绍过年干什么了？一直在家待着啊？” “我们家去重庆团年，我姑姑在重庆，但是初一就回来了。” “唔，没去别的地方玩玩吗？” “没……” “那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哦，”姗姐笑着说，“今年暑假你们肯定要补课，到明年寒假，让你玩你也没心思玩了——那就等高考完痛痛快快玩吧，去年有两个高三的小姑娘，高考完跑到俄罗斯，就她们两个，现在的孩子真是胆子大。” 毕业旅行？姗姐这么一说，绍吴立马想到杨书逸，如果，他是说如果，他能和杨书逸一起毕业旅行——去哪旅行？唉，杨书逸那个德性，可能只想去网吧毕业旅行。 绍吴剥开一颗巧克力，想着杨书逸的神态，做出副漫不经心的语气：“今年过年我去杨书逸家吃饭了。” 姗姐：“啊？杨书逸家？” “唔，他婆婆住院的时候我不是去看望了一下吗，初二那天，就喊我去他家吃饭。” 姗姐稀奇道：“原来杨书逸这孩子还挺热情嘛。” “对的，和他熟了就感觉他人挺好，”绍吴说，“后来还带我去吃麻辣烫，特别好吃。” 绍吴走出办公室，被冷风一吹，才发觉自己的脸有多烫。 一颗金色包装的巧克力豆被他攥在手心，几乎要融化了。 杨书逸带他吃的麻辣烫——其实也没到“特别好吃”的程度吧？但这也够他回味很久很久了。去杨书逸家吃饭的事，爸妈是不能讲的，因为初二那天他靠装病才没去外婆家；其他同学也是不能讲的，大家都是一个班的，一人传一人，肯定要传到杨书逸耳朵里，按杨书逸那性格，他大概不想别人知道这件事吧？至于老班，那天他随口一句“你俩关系很好嘛”就把绍吴吓得够呛，更是不敢叫他知道。这种隐秘的兴奋和欢欣被绍吴憋了好多天，终于，终于忍不住了。 就讲给姗姐听吧，装得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洋洋得意——我去杨书逸家吃饭了！我俩关系很好！杨书逸还带我去吃他从小吃到大的麻辣烫！只有姗姐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多想。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悄悄炫耀自己的快乐。 绍吴步履轻快地走进教室，先朝角落望去，杨，他知道，昨天杨书逸买了本《萌芽》杂志。 “刚才老班过来了，你不在，”郑小宁轻声说，“他叫了几个人中午放学去办公室开会，咱俩都要去。” “开会？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郑小宁推推眼镜，“看他的表情，挺严肃的。” “噢……好，谢谢。” 中午放学，绍吴和班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老班办公室。这次被叫过去的都是平时成绩不错的学生，基本稳定在前十名。老班的桌子上乱糟糟的，各种笔记本、文件、便利贴。他叫韩惠媛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略微压低声音：“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现在开始搞自主招生政策了。简单来说，就是一些很好的大学会在高考之前单独组织考试录取学生。像清华啊、北大啊、人大啊，都有这个政策。” 清华，北大……这些响当当的名字令学生们全都屏息凝神，听着老班的话。 “这些学校具体怎么考、考什么，各大中学都在研究，我们学校也在想办法为大家找一些资源，你们呢是文科这边比较有希望参加自主招生的同学，今天把你们叫来就是通知一下，从后天开始，高三的孟老师会给你们单独开一个数学培优班，为自招做准备。” “每周一三五下晚自习之后去四楼403教室上课，原则上自愿参加，但是有补课费，具体多少回头再通知——我建议你们都参加，自招是个好机会，能抓紧就抓紧。哦，这件事就不要在班里声张了，知道吧？” 自主招生？数学培优班？散了会，绍吴和郑小宁一道向教室走去，本来中午放学都饿得半死，这会儿却也不急着回家吃饭了。莫名其妙地，绍吴感觉心里很乱，像打翻了一杯开水，他问郑小宁：“你要参加吗？” 郑小宁抿着嘴唇，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哎，我的数学本来就不好，培优班，我能听得懂吗？”郑小宁是他们班历史课代表，文综成绩很好，英语语文也不错，唯独数学是死穴，总是飘在100分上下。 “那你呢？”郑小宁问绍吴，“你肯定要参加吧？我觉得你去参加那个自主招生的话……希望很大的。” “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大家都不知道呀，能试试总是多个机会，”郑小宁看着绍吴，目光中满是羡慕，“我觉得你很聪明，真的，能把数学学好……肯定可以的。” 绍吴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吧。” 绍吴倒不是故作谦虚，他确实不觉得自己属于“智商高”的那一类人，数学学得好，也不过是因为他在数学上投入了很多精力，也许文综需要悟性，英语需要语感，但对于数学来说，题海战术总是有用的。 他们这就要开始为自主招生做准备了——也就是说，要开始为考大学做准备了。这是第一次，绍吴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考大学”这件事离他这么近。他心里乱糟糟的，尤其是想到每周一三五晚上的培优班，这意味着每周一三五他不能和杨书逸一起放学、一起散步似的走出校园。虽然那一段路那么短，但这就是他为数不多的和杨书逸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绍吴又有些愧疚，也许是对父母，也许是对老师，也许是对自己，考大学啊自主招生啊这些都是多么重要的事，可他竟然，因为不能和杨书逸一起放学，就迟疑起来了？ 绍吴闷闷地回到教室，果然杨书逸已经走了，其他学生也都匆匆回家吃饭去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后门没关，风吹进来，桌上的书本被吹得哗啦啦响。绍吴把自行车钥匙揣进兜里，想从后门出去，可双腿不听使唤似的就停在了杨书逸的座位旁边。 相比于其他学生，杨书逸的桌面干净得可怜，一支自动铅笔，一本封皮皱巴巴的历史课本，一本《萌芽》杂志，他甚至不避着老师，光明正大地看闲书。 绍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手已经伸过去了——他看见自己的指尖轻轻抚过杨书逸的桌面，杨书逸的自动铅笔，这只笔是钛银色钢制的晨光牌，好凉。 _分节阅读_46 “绍吴，”身后传来杨书逸的声音，“你干什么呢？” 第34章聪明吗？ 绍吴没出息地哆嗦了一下，整个身子都僵了——杨书逸看见了？！ “啊？我就……我想看你的书。”因为紧张，绍吴的语气硬邦邦的。 “那就拿啊，好学生就是好学生，”杨书逸笑了，“看本闲书还得犹豫半分钟。” 听他这么说，绍吴才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刚才那奇怪的动作没他被看见——也是，谁能想到一个男生会站在另一个男生桌前，偷偷抚摸他用过的自动铅笔？钢制的冰凉触感仿佛还在指尖，绍吴抓起那本《萌芽》，冲杨书逸轻快地说：“谢了啊。” “你还不走？”杨书逸问。 “这就走了……你怎么回来了？” “我今天中午不回家。” 绍吴这才注意到，杨书逸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双福面点”——就是那家很便宜的包子铺。 “为什么不回家，”绍吴压低声音，“和你爸……吵架了么？” “没有，他这几天就不在家，出车跑映秀了，今天小娟阿姨带婆婆去复查，中午家里没人做饭。” “噢……”没吵架就好。 杨书逸已经剥开塑料袋，捧起一个白花花的包子，绍吴见他一口咬下去，圆溜溜的包子上出现一个弧形缺口，但没露出馅儿。 这家包子就是这样，皮厚馅儿小——毕竟三毛钱一个。 “……那我回去了。”绍吴说着话，眼睛还盯在杨书逸的包子上。 “嗯，拜拜。” 出学校，绍吴掏出手机给老妈打电话，说是中午要补作业，就不回家了。老妈自然是应允的，还连声叮嘱他多少要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教室的门关紧，不要着凉，还有午饭吃点热乎的，身上的钱够不够？ 绍吴连连点头，好的，够的，妈你放心。 挂了电话，绍吴站在学校门口，一时间有些失神，他猛地反应过来，好像自从喜欢上杨书逸，他便开始不停地撒谎。对父母，对老师，对杨书逸，都要撒谎。虽然这些谎言并不属于损人利己的那一类，但到底，到底他已不再光明磊落。 绍吴去学校旁边的肯德基买了四队鸡翅，两枚蛋挞，两个汉堡，拎回学校。进教室的时候杨书逸已经吃完包子了，但没睡觉，孤零零一个人趴在桌上走神。听到脚步声，他扭头，绍吴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绍吴？” “我也不回去了，”绍吴随手拉来一只椅子，在杨书逸桌边坐下，“郁闷。” “郁闷什么？” “……哎边吃边说，这个套餐打折，我吃不完就打包回来了，你帮帮忙。” 绍吴利索地拆开塑料袋，把鸡翅、汉堡、蛋挞分给杨书逸，动作非常快——他怕杨书逸一开口便是，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不仅动作快，表情还要若无其事，语气还要理直气壮，这些事没人教过绍吴，但对着杨书逸好像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为了杨书逸的自尊心，他要做出一副“这不算件事儿”的架势，宁可让杨书逸认为他是花钱不眨眼的小少爷——这样他才有可能接受吧？ 好在杨书逸接受了，他捏住装蛋挞的纸袋，垂着眼睛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吃蛋挞。” “哦……就，我觉得就那样，太甜了，”绍吴胡乱编道，“但是所有的套餐都带蛋挞。” 教室里弥漫起炸鸡的金灿灿的香味，还有鸡腿堡辛辣的味道。杨书逸一面吃汉堡，一面问绍吴：“郁闷什么？” “老班把我们叫去开会——他叫我们别说出去，但肯定瞒不住——年级要搞培优班。” “培优班？” “嗯，现在有个自主招生政策，一些很好的大学会提前组织高三学生过去考试，考好了能降分录取。” “这么好。” “……学校叫我们为这个自主招生做准备，给我们开培优班，讲数学。” 杨书逸点点头：“那不是挺好的。” “每周一三五晚上，下了晚自习再去上课。” _分节阅读_47 “哦……”杨书逸顿了一下，“是有点辛苦。” 有点辛苦？绍吴闷闷地简直想伸出手指戳一戳杨书逸的下巴，就只觉得“有点辛苦”啊？咱俩不能一起放学了！ “是，而且我觉得那个考试肯定难得很，”绍吴只好顺着杨书逸的话，“有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都两说呢……上培优班也浪费时间。” “也是，”杨书逸身为班级倒数，大概也给不出什么中肯的意见，只好鼓励鼓励朋友，“但我觉得你这么聪明，也不会耗费太多精力吧。” 聪明吗？绍吴心想，如果真的够聪明，也不会请你吃顿肉都要费这么大力气了。又是郁闷了不想回家，又是肯德基套餐打折，什么时候才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带你吃好吃的”？ 午餐吃完了就有些犯困，绍吴打个哈欠，有点耍赖地说：“我就在你这儿趴会儿啊。” 杨书逸：“那我呢？”一张桌子放不下两个脑袋四条胳膊。 “你不是都睡一上午了……”绍吴指指后方的空调，“你这暖和。” 这倒是真的，杨书逸这个位置虽然靠近垃圾桶，但也正对着空调。 “行吧，”杨书逸笑了一下，“你睡吧。” 绍吴侧着脑袋趴在杨书逸的桌子上，杨书逸身子后倾，从抽屉里摸出本《格言》杂志来翻看。绍吴偷偷打量杨书逸，从杂志的书页后面注视他专注的、黑白分明的眼眸。杨书逸忽地抬眼，和绍吴对视：“你不是要睡觉么？” “唔，睡了。”绍吴慌张闭上眼。 是白天，教室里又开着灯，故而绍吴视野里是一片明晃晃的黑暗，不太舒服。然而几秒后，视野一暗，像是忽然天黑了。同时，鼻尖嗅到很淡很淡的油墨味。 绍吴微微睁眼，就见杂志的封面近在眼前。原来是杨书逸俯**来，用杂志为他挡住了眼前的光。 绍吴悄悄弯了弯嘴角，酣然睡去。 两天后，犹豫一番，绍吴还是去上培优班了。给他们上课的是高一的张涵老师，高高帅帅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西安人，去年刚结婚——当时姗姐还把他的喜糖拿给绍吴吃，又被绍吴给了杨书逸。 张涵老师本就是带着理科生搞竞赛的，而文科数学又比理科简单一些，他讲题讲得深入浅出，思路明晰，很受大家的欢迎，连一向讨厌数学的郑小宁都天天盼着一三五晚上的培优课了。 绍吴也挺喜欢张涵老师的课，但没法和杨书逸一起放学了，还是忍不住耿耿于怀。好在他们是同班同学，大课间，中午放学，体育课……总是有机会凑在一起聊天打球的。 四月中，永川正是春光浓郁，生机缠绵，新鲜出炉的《北京欢迎你》成了课间操的指定曲目，又是周一，老班颇有童心地，在班级的墙壁上张贴了五只福娃的壁纸。 就在这天下午，杨书逸的父亲忽然来到了学校。 第35章滚出去 多年后，当绍吴大学毕业、成为永川二中的老师，同时也成了姗姐的同事，闲聊中，姗姐长叹一口气：“那一次真是……”她没把话说完，但绍吴已心知肚明。 他们谁都忘不了，那是周一下午的第一节课，英语。这个时间学生们都是昏昏欲睡的，姗姐讲完上周周测的英语试卷，也不想勉强大家，便播放《当幸福来敲门》的片段给他们看，2008年1月，这部电影在中国大陆上映。 正看到紧张刺激的情节，男主角没钱付出租车费，抓着他的扫描仪一路狂奔，而出租车司机紧追在后——“砰”的一声，虚掩的教室门被用力推开，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杨书逸，出来！”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杨书逸也是一脸迷茫，他起身，跟着杨龙走出教室。其实这时绍吴还不知道杨书逸父亲的名字叫杨龙，但不到一个月之后他就再也忘不了这个名字了。杨书逸出去了，姗姐愣愣的：“哎？这是……杨书逸爸爸啊？” 学生们同样愣愣的，没人回话。只有绍吴轻声接了句：“是的。” 姗姐：“哦，那大家继续看吧……”后来，很多年后，姗姐说，当时她以为是班主任叫了杨书逸的家长，为此她后悔至今——如果当时跟出去看看就好了。可惜姗姐没有跟出去，绍吴满心疑惑，想着杨龙的脸色那么难看，心里又担忧，但毕竟是在上课，他也没有跟出去。 几分钟后，文（1）班所有学生，包括姗姐，一齐听到杨龙的怒吼： “你就欺负我们没给你塞钱是不是？！” 紧接着是班主任的声音，稍小一些，但也足够所有人听清：“塞钱？你赔人家医药费了吗你好意思说塞钱？！” “日.妈几个医药费老子给不起？！你就这么欺负个小娃儿？！别个不说我还不知道，我问你，你凭啥子把杨书逸调到后面，啊你凭啥子？！你这不是报复他？！” “你给得起，”班主任冷笑，“人家张口要一万，你给得起？人家还要去重庆做检查，你给得起？” “我给不给得起是两码事！你把杨书逸调到后面这是不是公报私仇？你敢说你不是？！日.他妈的要一万，我看一万块钱还要分你五千！” 班主任恼羞成怒：“滚——” 下课铃声响起来。 _分节阅读_48 目瞪口呆的姗姐总算反应过来，连忙跑出教室，而看热闹的学生们也一齐涌出去。所有人都看见，杨书逸的父亲指着鼻子痛骂班主任：“你有没有一点师德，啊？！不声不响把杨书逸调到最后面，一个学期了！他都不敢给我说！好嘛，新学期了你还让他坐在那！你但凡有一点师德你做得出这种事？！” 姗姐凑上去解释：“您先冷静点，这个情况比较复杂，咱们去办公室说话好不好……” “我没有师德？！我要是没有师德你儿子还能在教室里上课？！” 围观的学生们议论纷纷，绍吴听见一声嗤笑从自己背后传来，是沈琦：“有病呀，这有什么可闹的，杨书逸天天睡觉，坐哪不是一样……”绍吴扭头，瞥了沈琦一眼。沈琦没看到，挽着她手臂的闺蜜看到了，连忙晃晃沈琦的手，尴尬道：“诶，别说了。” 沈琦：“我说的是实话，我和他坐过同桌啊我知道的……” 另一边，姗姐根本拦不住杨书逸的父亲，班主任气得打电话叫保安，杨龙仍指着他大骂。杨龙身上穿着“永安运输公司”的制服，头发乱糟糟的，由于愤怒，脸颊胀得通红。他愤怒的声音穿透楼层，连楼上的学生都跑下来围观了。 杨书逸站在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垂着脑袋，面色除了阴沉还是阴沉，几乎是冷酷。 绍吴急出一后背的汗，想冲上去——可是他冲上去能干什么？带走杨书逸？让他们吵吧骂吧，除了他没人在意杨书逸，他只想带走杨书逸。 好在很快保安就赶过来了，还有高二年级主任史老师，史老师是个大块头，声音洪亮而威严，见此场景，他先是冲学生摆摆手，怒道：“都这么闲？有什么好看的！回班！” 毕竟是年级主任，学生们多少都怕他，便慢腾腾地往班里挪，目光却还盯在眼前这出闹剧上。绍吴站着没动，见两个保安拦住杨书逸的父亲，史老师和姗姐好言好语劝说班主任，而杨书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像个木桩子。 “这是怎么回事？肯定有误会嘛，有误会，来，您到我办公室咱们一点一点说，我今天肯定把这事弄清楚，好不好？”把班主任劝进办公室，史老师又转回来劝说杨书逸的父亲。 “你是领导？好，领导，咱也别去办公室了咱就在这里说，说清楚！你叫他来和我们当面对质！” “基本情况我都了解，啊，这里人来人往的也不好看……还是到我办公室吧……” “不行！我今天就要讨个公道，我——嘶！！！” 只一瞬间，杨书逸猛地挥起拳头，狠狠砸向杨龙！ 咚地一声闷响，绍吴不知道他得使出多大力气才能——才能把杨龙打翻在地。杨龙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竟然被儿子一拳打倒了，没人料到杨书逸会向父亲动手，连杨龙自己都震惊得说不出话。 几个还没进班的学生目睹了这一幕，全都倒抽口气发出惊叹：“杨书逸他……” 绍吴从未听过杨书逸如此冷酷的声音，像淬了恨意的剑，不带一点感情，仿佛他面对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个仇人： “滚出去，立马，滚。” 第36章凭什么 杨龙一骨碌爬起来，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显然没想到儿子会对自己动手，极度惊讶的他甚至迟疑了几秒，才粗声吼道：“你疯逑了？” 杨书逸仍然紧攥拳头，低喝：“滚！” 他这副佛挡杀佛的模样实在太吓人，以至于姗姐愣在一旁，竟不敢上前阻拦。 也是在这时，上课铃响起来，周磊揽住绍吴的肩膀，轻声说：“哎，上课了，别看了。” 绍吴几乎是被周磊推进教室的。 后来——后来的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学生们没再听到杨龙的大吵大嚷，而杨书逸也一直没有回班。一整节历史课，绍吴连课本都没翻开，止不住地向窗外张望着，可惜，他只看见几只麻雀在走廊的栏杆上蹦蹦跳跳。 这样读秒如年地熬到下课，绍吴风一般冲出教室，先是去老班办公室——铁门紧闭，他停顿两秒，转而冲向姗姐的办公室。 姗姐坐在办公桌前，正在批改作业。 “老师——杨书逸呢？！” “哎……你别急，别急，”姗姐轻叹，“他回家了。” “回家了？！” “是，他……”姗姐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动词，“他拽着他爸回家了。” 拽着他爸回家了。 绍吴心中一沉，他想，肯定没姗姐说得这么轻松。 “那老班呢？” “和史主任出去了，说是散散心……哎，他今天真是气坏了。” _分节阅读_49 杨书逸和他爸走了，老班也走了，一时间，绍吴心中的不安感更加强烈。他恨不得不上课了，即刻飞出学校去找杨书逸。 “好啦，这事和你们没关系，都别多想，”姗姐安慰道，“史主任都过来了，能处理好的，别担心。” “老师，那——” “我收拾收拾去开会了，”姗姐冲绍吴使个眼色，“你回班吧。” 姗姐所在的办公室是个大办公室，大概有十一二张桌子，这时又是下课，老师学生人多眼杂。绍吴心中了然，虽然急得要死，但也只好点点头：“谢谢老师……那我回去了。” 学生间的小道消息总是流通得飞快，外加体育生爱玩儿，各个班都有哥们，中午放学时，绍吴已经从周磊那里听到了一些传言。 “4班的一个女生，叫啥我不知道，反正是4班的……这女生的老爹和杨书逸他爸是同事，她好像也认识杨书逸，调座位的事儿就这么传到他爸的耳朵里了呗，”周磊摇摇头，“杨书逸也真行，原来这么久了，他都没把调座位的事儿告诉家里啊。” “这不怪杨书逸吧，之前老班想叫他爸来趟学校，打了几通电话都叫不来，一看就是对杨书逸不上心啊，”连一向冷静的班长都参与进来，愤愤不平地说，“之前那么久都不闻不问的，现在突然跑过来撒泼，什么人啊？” “杨书逸也没想到吧，给他气的，那一拳可真狠……”说起杨书逸揍父亲那一拳，周磊还是副后怕的表情，“原来杨书逸打人那么狠，哎还好我没惹过他。” 班长扫周磊一眼：“你这还练体育呢？” 周磊认怂认得理直气壮：“你是没看见，杨逸估计气疯了吧，吓死个人。” “诶还有还有，”另一个女生凑过来，“我初中的同桌和范鹏飞挺熟的，他跟我说，当时杨书逸打了范鹏飞，范鹏飞家管杨书逸家要一万块钱，还有去重庆检查身体的钱……范鹏飞还说，他爸妈都想好了，趁这次不用自己掏钱，叫他去做个全身检查。” “要不要脸？！”周磊惊呼，“范鹏飞不就被打了几拳吗！一万块钱？还全身检查？” “就是耍不要脸啊，那你有什么办法，”女生压低声音，“你忘了他姑父是谁了？” 周磊撇撇嘴：“不就是个年级主任……” “诶，你不晓得了吧，听说他姑父快升副校长了，风头旺得很呢……然后，也不知道老班这么搞的，没叫杨书逸家给钱，也没去做什么身体检查，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韩惠媛：“这么说，把杨书逸调到后面坐，真是……真是老班在帮他了。” 周磊叹气：“杨书逸他爸怎么这么冲动啊。” 绍吴默然地背上书包，转身走出教室。 他知道周磊他们没有恶意，甚至还挺同情杨书逸——包括上午沈琦的那两句话也不算恶意，他们只是，只是持着局外人的不在意罢了。 没错，他们是不在意的。他们惊叹于杨书逸那一拳多么凶狠，愤怒于杨书逸父亲的粗鲁不讲理，甚至同情杨书逸家碰上了无赖的范鹏飞，他们什么都提到了，唯独——唯独没人理会杨书逸的感受。 杨书逸被范鹏飞污蔑的时候，杨书逸被调到垃圾桶旁边的时候，杨书逸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父亲一拳的时候——他心里该有多难堪？他想吗？他肯定也不想的吧。 凭什么，凭什么杨书逸就是所有残暴的承受者？贫穷、无赖、暴躁……凭什么这些坏、这些错误，最后都由杨书逸承担了？这是第一次，绍吴觉得这个世界简直没有道理可言。 他心疼杨书逸，可是什么都做不了。 第37章失重 一整个下午，杨书逸的座位都空着。晚饭时绍吴忍不住拨了杨书逸家的座机号码，是婆婆接的电话，绍吴问：“婆婆，杨书逸在家吗？” “不在哟，出去了，”婆婆叹了口气，“和他爸打了一架，出去了。” 果然，果然不是把他爸“拽着走了”那么简单，他们打了一架。 绍吴的晚自习上得魂不守舍，连一张数学卷子都没有做完。将要下课时郑小宁奇怪地问：“你没事吧？” “没……”今天是周一，绍吴咬咬牙，“待会儿的培优班你帮我请个假？” “啊？怎么了？” “我想早点回家，”绍吴胡乱扯谎，“头疼。” 自然是没有回家的，绍吴跨上自行车，蹬得比什么时候都快。他先是去了之前那家网吧，就是王宇君常去的那家——没找到杨书逸，倒是碰见王宇君。天气暖和了，王宇君的头发也剪短了，染回黑色，在后脑勺扎了个小辫。 “来上网啊，还是来找我？”王宇君笑嘻嘻地问。 “……你知道杨书逸吧？” “知道啊。” _分节阅读_50 “他今天来过么？” “今天倒是没见他，”王宇君嘴里含着根烟，目光在绍吴焦急的脸上扫来扫去，“你找他？我知道其他几个网吧，都是你们这些学生爱去的。” “哪几个？”一听这话，绍吴连忙掏出纸和笔，“你把位置告诉我。” “唔……来来网吧，在一中对过的那条街上，赛特网吧，在人民路和……”王宇君说出几个网吧的名字和地点，绍吴飞快记下。 “谢谢你，太谢谢了，”迟疑了一秒，绍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叫出口，“宇君哥。” 王宇君笑了笑，今天的他意外地和气，但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怎么，你喜欢杨书逸啊？” “不是！”绍吴一口否认，“他是我哥们。” “哦，哥们，”像是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似的，王宇君又低低念了一遍，“哥们。” 绍吴被猜中了心思，强装潇洒地冲王宇君挥挥手：“那我走了啊。” “明天我要去成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重庆，”王宇君忽然说，“你如果要找我，就别来这儿了。” “我……”绍吴愣了一下，“那我怎么找你？”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还会去找王宇君，那一次已经被吓得够呛了。 王宇君：“别找我了呗，小少爷，你就好好读你的书吧，还有，我给你条建议：别喜欢直男。” 绍吴语塞，不知该做何回答。 “行了，去找你哥们吧，”王宇君转过身去面冲电脑，屏幕上开着魔兽世界，他背对绍吴，最后说，“拜拜。” 他这一声“拜拜”很轻很软，语气几近温柔，丝毫不像往日的王宇君该说的话，简直——简直类似某种祝福。 这时的绍吴不曾想到，下一次与王宇君见面，竟是沧海桑田的八年后了。 绍吴再次跨上自行车，循着王宇君给他的地址飞驰向下一家网吧。春夜多雨，当绍吴冲进第四家网吧时，身穿的蓝格子衬衫已经被淋透了，滑腻腻地贴在皮肤上。网吧里乌烟瘴气，抽烟的，睡觉的，围在一团聊天的，绍吴费力地穿梭在一排排电脑之间，伸着脑袋扫视电脑前的人，生怕错过杨书逸。 但是没有，没有找到杨书逸。 绍吴继续穿梭在春雨中，他蹬车蹬得用力，此时大腿根已经隐隐有些酸痛，肚子也咕咕叫了两声，好饿。下一家网吧就是最后一家了，如果还是找不到杨书逸，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银河网吧是两层楼，一楼密密麻麻挤满电脑，二楼包间。绍吴在一楼转了一圈，目光每掠过一张陌生的脸，心脏都像往下沉了一分，不是，不是，怎么还不是？！杨书逸去哪了？！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滴哒哒落在地面上。 绍吴心想，杨书逸没钱开包间吧？但这是最后一丝希望了，绍吴抹一把脸上的水，上了二楼。 二楼只两间包房有人，第一间，是个中年男人。 第二间……“呃，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绍吴匆匆跑下二楼。第二间包房里是一对情侣，正在热吻。 绍吴站在银河网吧的楼梯口，被烟味熏得连咳几声，险些咳出眼泪。他心里又焦急，又失落，又委屈，一时间不知该向何处去。平时总觉得永川小，此时他才发现永川竟然这么大—— 大到他找不到一个朝思暮想的杨书逸。 身后有脚步声、嬉笑声、噼里啪啦敲键盘声，绍吴咬咬嘴唇，心想再去别的网吧看看吧，刚才来的路上不还见了一家网吧么？ 绍吴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在他身旁停下了。 “绍吴？”杨书逸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有些不确定。 绍吴便看见杨书逸的脸，感觉像做梦，又或者，饿出幻觉来了？ “你怎么在这？” “我在这上网……”杨书逸指指身后，“刚才去厕所了。” 绍吴扭头，看到一扇小门，上面写着“卫生间”三个字。 好了，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脑袋又扭回来，杨书逸好端端站在他面前，脸颊有点肿，大概是和他爸打架打出来的。 有刹那的天旋地转，像失重了，绍吴一把抓住杨书逸的手臂：“你急死我了！！！” _分节阅读_51 第38章夜色蒙昧 杨书逸被绍吴吼得一愣：“啊？” 绍吴瘪着嘴，说不出话，手却仍然紧抓住杨逸是什么鸢鸟，一撒手就飞走了。 “我找了你好久，”好一会儿，绍吴才低声说，“去了好几家网吧，都没找着你……吓死我了。” 杨书逸神色了然：“我没事，别担心。” 走出网吧，雨已经停了。 绍吴肚子饿，便去买了酸辣粉，一次性纸碗盛着，和杨书逸一人一碗捧在手里吃。他们坐在路边的椅子上，路灯白亮，绍吴这才得以细细打量杨书逸的脸。他的脸颊肿起来，嘴唇也干裂，甚至左眼眼眶还有些若隐若现的淤青。 绍吴看着杨书逸，胸腔里好像被打了个结，揪着疼。 两人各吃各的酸辣粉，一会儿，都吃完了，便一齐望着地上的水坑沉默。不时有汽车从面前的马路上驶过，车灯黄的白的反射在水面上，倏地一闪，又一闪。春夜漫漫，像个恍惚的梦境。 “好学生，”杨书逸先开口，语气还是那样调侃，“今天逃课了？” “嗯，我叫郑小宁帮我请假。”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能有什么事？”杨书逸笑了一下，“我就是不想回学校了。” 不想回学校了，杨书逸说得轻描淡写，绍吴却猫一样，整个身子骤然绷紧，什么叫“不想回学校了”？是今天，最近，还是——还是以后都不想回学校了？！ “我和你说过的，我这样，考大学也没什么意思，”杨书逸靠在长椅上，伸了个懒腰，“现在我爸又发神经，把老班得罪了……主要也是太丢人了，我就不想回去上学了。” “可是这不是你的错——” “你先别急，”杨书逸打断绍吴，“不是我的错？只有你会这么想……在他们眼里，就是我和我爸一起丢人现眼吧。” 杨书逸把手臂放在椅背上，伸直了，脑袋也靠在椅背上：“我爸就是这种人，我小时候他和我妈吵架，就是今天这个样子，就像、就像发疯一样……好的时候很好，不好的时候，很可怕。”他仰着头，目光松散地望着夜空。雨后的夜空没有月亮更没有星光，唯有薄薄的云悬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 杨书逸看云，绍吴看杨书逸，小心地问：“你恨你爸吗？” “有时候吧，就像今天上午在学校……但我总是恨着恨着就觉得没意思了，我恨他又能怎么样？什么都改变不了，家里还是没钱，他还是我爸。其实，其实今天上午我打他的那几秒钟，我甚至想他如果死了就好了，或者像我妈那样去了外面再也不回来……我如果没有这个爹就好了。” “但也就是想想。”杨书逸说。 绍吴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惊肉跳。 他是在爸妈亲戚的疼爱中成长起来的，家境殷实，爸妈又都受过高等教育，家庭关系向来和谐——最多也不过是因为王宇君的事吵过一次架。绍吴活到十七岁，从没体会过杨书逸说的那种感觉——那种甚至希望没有这父亲的感觉。即便杨书逸说只是几秒钟，但即便只是几秒钟，那几秒钟里，他究竟得多么地憎恨他父亲？那样的恨、那样的痛苦，都是绍吴想不到的。 绍吴同样不明白，饭桌上曾向他笑眯眯炫耀“这空调相因得很”的男人，为什么一转脸，就变成今天这幅暴虐的模样？ “绍吴，”杨书逸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这些想法……很过分吗？” “我不知道。”绍吴说。 “还有上学的事儿，也是，之前老班给他打电话他从来都懒得管，就是懒得管——他要打牌，要带小娟阿姨出去玩，要这样那样，总之没空管我，连我读高几都不知道。他没空管我，想起来的时候又叫我好好学习考大学，就像今天他一听说座位的事，立马就来学校……有时候我觉得我像个，怎么说，不重要的东西？他想起来了就管一下。” 杨书逸闭了闭眼，在他脸上很少出现这样既迷茫又颓唐的神情：“所以我不想回学校了，我在班里待着都碍眼，我想去找个技校……总之不读了。” 绍吴说不出话。 衣服还湿着，沉甸甸黏在皮肤上，刚才吃酸辣粉吃得太急，胃里又感觉火辣辣的。总之，总之是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绍吴用力握了握拳，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他说不出话，只是又像在银河网吧里那样，伸手抓住杨书逸。这一次抓不到他的手臂，只好抓住他的衣摆。 “怎么了？” 绍吴发觉自己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有什么资格劝慰杨书逸呢？他的生活处处比杨书逸好。 “你别……”你别这样想。 “就算他们……”就算他们不在意你、看不起你，至少还有我。 绍吴身子一歪，卸了力气，脑袋砸在杨书逸肩膀上。他实在太难受、太难受了，身上难受，心里更难受，以至于连那些旖旎心思都顾不上，他只想挨杨书逸近一些，仿佛是某种动物本能，近一些，试图给他一些安慰。 杨书逸身上是干燥的，绍吴的耳朵贴着他的肩膀，或许靠近颈动脉了，他听见杨书逸规律的心跳。 杨书逸也不动，任绍吴靠着，呼吸轻轻擦过绍吴的发梢。夜色蒙昧，他们像两只不识人语的动物靠在一处取暖。半晌，杨书逸忽然曲起手臂，指尖蹭蹭绍吴的脸颊。 “你哭了？”是略带惊讶的陈述句语气。 _分节阅读_52 绍吴抹了把脸，没说话。 “诶，”杨书逸直起身，“你这样我就……就真没办法了，别哭了，啊？” 挺丢人的，绍吴想，怎么还要杨书逸反过来安慰他了？但他实在替杨书逸委屈，忍不住。 “凭什么啊，”绍吴声音沙哑，“是他们的问题，他们的错……凭什么都得你来承担。” 杨书逸看着绍吴，目光有些无奈，但语气温柔：“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倒霉吧。”他摸摸裤兜，大概没有纸，于是只好拱起手腕用校服为绍吴擦了擦脸：“别哭了，绍吴，跟我回家再吃点饭？婆婆炒了青椒肉丝。” 绍吴低着头，有点狼狈：“你爸……不在家吗？” “他今天也气坏了，下午就出车，”杨书逸说，“带着小娟阿姨去映秀了。” 第39章五月 绍吴在杨书逸家吃了顿宵夜，婆婆用晚饭剩的青椒肉丝下面，卧两个荷包蛋进去，热气腾腾两大碗。 他俩一边吃，婆婆就在一边念叨，杨龙从小就是这个性格呀，冲动得很，哎哟我都没想到他能开车，还是开大车，前年嘛，还在服务区和别个打架……好一会儿，杨书逸忍无可忍般打断：“婆婆，不说他了。” 婆婆笑了笑，叹气道：“你们两爷子啊……”结果没一会儿又提起杨龙来，说他这次也是气坏了，和小娟今天下午就走了呀，喊他明天再走嘛，今晚炒青椒肉丝，他都不听……他是最喜欢我炒的青椒肉丝的。 绍吴偷瞟杨书逸，见他表情有些烦躁，又有些无可奈何。 “婆婆，”绍吴乖巧道，“您炒的青椒肉丝真好吃。” 婆婆立马系上围裙：“再给你们炒点嘛，刚炒出来的更好吃。” “哎哎哎，别，婆婆，我俩都吃饱了！” 杨书逸也说：“下次再叫绍吴来，今天吃不下了。” 面条吃完，也到了绍吴回家的时间。杨书逸把绍吴送到楼下，楼道前连一盏路灯都没有，只有些模糊的橘黄色光芒从一楼的窗户里透出来，窗户是毛玻璃的，绘有老土的玫瑰花花纹，使得那光芒有些模糊，有些暧昧。 四周黑黢黢的、静悄悄的，绍吴回想起自己靠在杨书逸肩上哭过一通，有些不：“那我回家了。” “嗯，路上小心。” “明天你去学校吗？”绍吴怕杨书逸不耐烦，又立即补一句，“不去也没关系，我帮你把卷子和笔记带过来。” 黑暗中他看不清杨书逸的表情，只借着那模模糊糊的橘黄色光芒，察觉杨书逸点了点头。 “应该会去吧，”杨书逸说，“婆婆非要叫我去。” “唔，好。”绍吴心中暗喜，跨上车，在黑暗中冲杨书逸扭头：“那就明天见。” “回去赶快换衣服，”杨书逸伸手点点绍吴的后背，“不然又要感冒。” “知道了！”他的动作太突然，绍吴只觉得后背一僵，语速飞快道，“拜拜！”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第二天，杨书逸没有食言，一大早就趴在教室里了。 当然有同学议论他，但都是小心翼翼避着他的，议论几句，见他仍像往常一样神游天外，也就没什么可说了。 而老班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讲课讲课，该骂人骂人，还罚晚自习看的周磊写了三千字检讨，班会上周磊苦着脸当众朗诵检讨：“我错了，我为什么管不住我的眼睛呢？哦，还有我的手……”下面的学生哄笑一片，绍吴扭头，见杨书逸也在笑。 就这样过了五一劳动节，奥运会的氛围似乎越来越浓了，绍吴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听到《北京欢迎你》，大课间的广播，老师的手机铃声，甚至是郑小宁无意间哼起的《北京欢迎你》的曲调。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学校里的花已经开过几茬，眼下正是山茶花缀满枝头，红的白的，朵朵饱满。 五月六号，中午放学，朱菁菁跑来问绍吴：“你要什么生日礼物啊？”她是个大嗓门，这么一问，周围的同学便都听见了，也都来凑热闹：“绍吴要过生日啦？要啥礼物啊我给你买套黄冈密卷吧？” 也许是听到了朱菁菁的话，杨书逸望过来，隔了大半个教室，两人猛地对视了。 “呃，还有几天……”绍吴慌张地收回目光，但音量反倒提高了，“五月十二号，到时候请你们吃蛋糕啊。” 周磊：“那你要不要黄冈密卷？我干脆直接买两套得了，你一套，韩惠媛过生日再送她一套！” 韩惠媛翻个白眼：“哪都有你！” 朱菁菁：“你要什么礼物？快点想！看在是前同桌的面子上，一百块以内啊……” 绍吴开玩笑说：“把你那套福娃给我？不花钱。” _分节阅读_53 朱菁菁眉毛一扬：“你想得美！” 前些天朱菁菁她爸去北京出差，给她带回一套福娃玩偶，是中国银行推出的奥运纪念品，据说全国只发行500套，手感柔软异常，包装也精美至极。 这时郑小宁凑过来：“绍吴要过生日了呀？我刚买了本书，还没拆封呢……” 几人七嘴八舌商量半天，连寿星都不避着，话题也越说越歪，终于在周磊嘿嘿嘿笑着说“要不我给小绍介绍个女朋友”的时候，绍吴背上书包打断他：“你自己留着吧！我回去吃饭了！” 绍吴直直走向杨书逸，脸还有些热，他知道自己耍了个心眼——故意让朱菁菁他们讨论生日礼物，心里的意思是，杨书逸你听见没！我要过生日了！五月十二号！ 到了杨书逸跟前，却又装作无事发生过：“走吧？” 杨书逸好哥们似的把手臂搭在绍吴肩膀上：“你要过生日了？” “嗯，十二号。” “哦……” 哦什么哦，后文呢？送礼物吗？算了，送不送都行，可我的生日蛋糕是一定要吃的！ “走吧，”杨书逸笑了一下，神秘兮兮的，“回家吃饭了。” 第40章5月11号 绍吴早早定好了蛋糕，蛋糕店老板是老妈的初中同学，因为是熟人的缘故，她为绍吴做的蛋糕用料格外实在，奶油是鲜奶现做，水果也都新鲜，12寸水果蛋糕，一层奶油，一层草莓，一层乳酪，再一层黄桃，然后是蓬松暄软的蛋糕。蛋糕中央立着一只黑色绵羊，羊毛卷成一团一团，蛋糕店阿姨说这只小羊像绍吴——绍吴的黑发带些不甚明显的自然卷。 选好了蛋糕，绍吴便开始数着日子盼五月十二号，他从未如此期盼过自己的生日——十七岁。爸妈都说今年这个生日要好好过，一来，明年此时就临近高考了，恐怕没什么过生日的心思；二来，这是绍吴迈入成人世界前的最后一个生日。绍吴倒不在意这些，他期盼的原因仅仅是，这个生日，他能和杨书逸一起过。 他要把他的生日蛋糕分给杨书逸，尤其是那只小黑羊，分他一半。但想到这里绍吴又有些担心，到时候他也要把蛋糕分给其他同学，场面大概挺热闹，杨书逸那性格……他不会不好意思所以一走了之吧？或者他会不会推辞说不喜欢吃蛋糕？哎这个人。 进入五月，永川一天晴过一天，到了绍吴生日的前两三天，更是日日晴空万里，山茶花开了又落又开，草木森森，从明亮的阳光下走进树荫，能嗅到初夏独有的略微发涩的植物味道。阳光从树叶的间隙射下来，在二中的石子路上铺满金黄色的光斑。 五月十号是周六，学校补课，绍吴忍不住叮嘱杨书逸：“后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别走哦。” 杨书逸又像在明知故问了：“怎么了？” “就是……我请大家吃蛋糕呀。哦，还有珑珑的，你帮我带给她。” 杨书逸笑了，语气有点嫉妒似的：“珑珑现在没事儿就问我，小绍哥哥什么时候来？” “唔，下次有空再去……”绍吴心想，还不快邀请我去你家！ 杨书逸又问：“你想要朱菁菁的福娃？” “嗯，”绍吴顿了顿，觉得自己一个大男生天天觊觎别人的毛绒玩具，似乎有点丢人，“其实我不喜欢那些小玩意儿，我就是感觉……还挺有纪念意义的，是吧？” 杨书逸咧嘴：“嗯——是——” 绍吴：“……” “婆婆还想喊你去家里吃饭，”杨书逸双手揣兜，样子颇为漫不经心，“什么时候有空？” “啊？我……周末都行。”怎么这么突然？ 杨书逸点头：“好啊，正好我爸不在家。” “他还没回家？” “嗯，听说和小娟阿姨在映秀住了几天，可能要再过几天才往回走。” “噢……” 绍吴想问问杨书逸还生不生他爸的气，但转念一想，能不生气吗？到现在，老班和杨书逸之间的气氛仍然尴尬，前两天绍吴和杨书逸在走廊上碰见老班，绍吴喊一声老师好，杨书逸竟然一言不发，而老班也就冲他俩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五月十一号，周日放假，绍吴去理发店把头发修得短了些，天气渐热，图个清爽凉快。回到家，老妈忽然拽住绍吴，仔细端详起他的脸。 “妈？”绍吴一头雾水。 “长大喽，”老妈摸摸绍吴的头顶，“真快呀，总感觉你还小得很呢，你记不记得读小学的时候，你五年级了我们才敢让你一个人回家。” “啊。” _分节阅读_54 “第一天，你一个人回家，我根本不放心……我就偷偷在后面跟着你，看你过马路，上公交车的时候还被别个挤来挤去的，诶，竟然也挤上去了。我这才放心一点。” 绍吴还真不知道有这件事，惊讶道：“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小事嘛，”老妈感慨道，“但是今天突然觉得，哎呀，你就长这么大了……这事儿好像才是昨天的呢。” 绍吴觉出老妈有些伤感，便张开手臂抱抱她，嘴硬地说：“我没长大，还早呢——这才十七岁嘛。” 老妈笑了一下，轻声说：“是啊，我们幺儿还小呢。” 此时是2008年5月11号，初夏的周日，绍吴想不到，他喜欢的福娃的设计者，将在八年后设计出一只丑得惨绝人寰的春晚吉祥物“康康”，被网友调侃为“猴塞雷”，也是在那一年，杨书逸成了别人的新郎；绍吴想不到，此时大街小巷处处可闻的《北京欢迎你》的词作者，将在杨书逸结婚的次年，遭到全网下架封.杀。 老妈一边切菜，一边和绍吴闲聊：“今天有个家长牵了条大狗来接孩子，那条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乱叫！气得我喊他，你赶快把狗带走！人家还不高兴呢。” 绍吴应道：“还好牵着绳的。” “是噻，不然咬人都有可能。” 这件小事绍吴听过就过，他同样想不到，疯狂的犬吠，其实是大地震来临的前兆。人生的措手不及和沧海桑田，在这一天被轻轻揭开一角，却无人察觉。 第41章生日（1） 5月12号。 一大早绍吴走进教室，便见桌上立着只大红色礼盒，用嫩绿绸带打十字，系个皱巴巴的蝴蝶结，怎么看怎么赛狗屁。朱菁菁显然是故意的，笑嘻嘻凑过来：“你要现在拆开吗？” 绍吴严重怀疑朱菁菁会送他个恶作剧礼物，拆开盒子便一只拳头弹出来之类的，便冷静道：“不，我回家拆。” 朱菁菁耸肩：“随你的便啦。” 她这态度令绍吴更加狐疑，心中警铃大作：难不成比恶作剧还可怕？朱菁菁不会送了什么限制级的东西吧……嗯……毕竟他们体育生都是副“很懂”的样子……回家拆礼物时得避着爸妈。 郑小宁从抽屉里掏出一只长方形礼盒，小而扁，绍吴猜，里面或许是支钢笔吧？郑小宁的审美显然比朱菁菁正常一些，礼盒是银灰色，上面粘着一只小小的酒红色蝴蝶结。朱菁菁捂住嘴阴阳怪气地尖叫：“哎哟——怎么这么精致啊——” 郑小宁脸颊稍红：“有吗？这个……这个就是老板帮我包的……” 绍吴收下礼物，笑道：“那我也回家再拆哦。” 没一会儿周磊和韩惠媛来了，这学期他俩仍然是同桌。周磊直接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放在绍吴桌上：“喏，礼物，我和班长一起送的！” 塑料袋上印着“金榜教辅”四个大字，绍吴拆开，果不其然——里面是语数外三科的黄冈密卷。 绍吴：“……” 朱菁菁一脸八卦的表情：“哎，班长，为啥你和周磊的礼物合到一起了啊？” 韩惠媛耿直道：“我俩一起买的呀。” 朱菁菁：“一起买就要一起送？” 韩惠媛：“……呃，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吧，”朱菁菁朝周磊挤挤眼睛，“就是，你想想，假如你家有个亲戚结婚，你爸妈会分开送礼吗？” 韩惠媛愣怔几秒，唰地脸红到耳朵，急忙辩解道：“不是，我俩就正好一起去书店……我们也没……” 周磊推一把朱菁菁的脑袋：“怎么哪都有你！”嘴角却是噙着笑的，显然朱菁菁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这样打闹一番，又有几个和绍吴关系很好的同学来送礼物，绍吴一一谢过，把礼物放进抽屉里。 这时已经快要上课了——还有两分钟打铃，绍吴第不知多少次扭头，总算，看见杨书逸才睡醒似的，慢腾腾起身，向他走来。 他两手空空，绍吴心跳加速。 “中午放学有空吗？”是真的刚睡醒，声音还有些沙哑。 “有空！”绍吴突然觉得自己像条摇尾巴的小狗，不行，还是得矜持点，绍吴补充道，“嗯……应该有空吧，怎么了？” 杨书逸：“生日礼物。” 说完，神秘兮兮地转身走了。 _分节阅读_55 于是一整个上午绍吴频频扭头看表，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陈老头出了名的语速慢。平日里绍吴很喜欢他的课，正因为他语速慢，所以讲题速度也慢，留给大家反应的时间足够多。可今天不一样了，陈老头慢腾腾的声音好像把45分钟拖长了，在他抑扬顿挫的重庆话里，一分钟膨胀成五分钟。 “绍吴！”陈老头敲敲黑板，“你来做一下辅助线。” “啊？哦！”绍吴回过神，连忙起身。 全班哄堂大笑，郑小宁低声提醒：“这道题是求导！” 绍吴：“……” 陈老头叹气，语速还是那样慢：“笑够了没有？好了，绍吴你坐下——同学们，你们每天从高三楼前面过，看不见那个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吗？那也是你们的高三倒计时啊！他们一考完，你们就升高三了，你们这状态像是高三的状态吗？绍吴，啊，压轴题都会做了，是吧，伸着个脖子往后看，就这么着急下课？” 总算熬到放学，绍吴当着全班同学闹了笑话，讪讪地问杨书逸：“咱们去哪？” 杨书逸搭着绍吴肩膀：“跟我走。” 出学校，坐两站公交车，经过一所小学，再穿过一个菜市场。两人在一栋废旧的筒子楼前停下。 杨书逸笑了笑，这时突然显得不好意思了：“我没那么多钱给你买好东西……这个，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绍吴想不出，什么礼物需要来这儿送？ “来吧。”杨书逸说。 绍吴跟着杨书逸，脚踩砂砾，避开发臭的垃圾堆，就这样绕到筒子楼的后方。 “这里，站在这儿最好。”杨书逸揽着绍吴的肩膀，带他站定。 筒子楼的后方，有一面低矮的围墙，两端已经颓坯了，颜色灰白。 而绍吴站的位置，直对围墙的中部。 围墙上，杨书逸用蓝、黑、红、黄、绿五种颜色的颜料，绘出五只福娃的涂鸦。他的画技显然并不高明，福娃本该头大四肢短，却被他画出五双长腿。但是，但是在这里——这个满是垃圾堆的臭烘烘的地方，他画了多久？ 绍吴盯着福娃，整个人都愣了。 “本来想喷个‘金榜题名’什么的，但是也太土了，”杨书逸站在绍吴身旁，轻叹道，“哎，但这个好像也挺土的……你喜欢吗？” “绍吴？” “喜欢！”绍吴猛地抓住杨书逸的校服袖子，几乎语无伦次，“我特别特别喜欢，杨书逸，我……我特别喜欢。” 杨书逸笑道：“那就好。” 绍吴简直想扑上去拥抱杨书逸，硬是忍住了，身体里的一簇簇火苗又被点燃，这栋废旧的楼，这面颓坯的围墙，这幅涂鸦，似乎全都是杨书逸为他准备的，似乎它们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他和杨书逸。 我特别、特别喜欢，绍吴心想。 但还是最喜欢杨书逸。 第42章生日（2） “你还要看多久？”杨书逸的表情有点无奈，“这都快十二点半了。” 绍吴凑在墙边细细打量福娃涂鸦，时不时伸手摸一下，柔软的指腹贴在墙面上，能感觉到砖石的粗粝和冰冷，鼻尖凑过去，还能嗅到很淡很淡的颜料的味道。 绍吴说：“再让我看看啊。”声音里是憋不住的笑意。 又过几分钟，杨书逸走上前，硬是把绍吴的肩膀掰过来，背对着墙：“你想看明天再来，我都要饿死了。” “我没带手机……”绍吴恋恋不舍地扭头，“要不我回家拿手机来拍一下？” “急什么，明天再拍一样的，大寿星——”杨书逸笑了笑，“快回家吃饭吧，你爸妈肯定等急了。” 绍吴也的确饿了，不甘心地回望几眼，还是和杨书逸离开了筒子楼。今天下午是没空了，因为晚饭时间要和大家分蛋糕，走不开。而天黑之后手机又没法拍照。那就只能等明天，绍吴暗暗决定明天早起半小时，一定要把这幅涂鸦全部拍下来，哪怕边边角角也不放过。 “谢谢你……杨书逸，”临分别，绍吴说，“我真的特别喜欢。” 杨书逸拍拍绍吴的肩膀：“第三遍——好了我知道了，明年再给你画别的。” 绍吴：“真的？” _分节阅读_56 杨书逸含笑点头：“真的是真的。” 绍吴整颗心简直变成一块刚烤出来的蛋糕，又暄又软，他看着杨书逸，忍不住确认似的说：“下午要吃我的生日蛋糕啊。” 杨书逸简直有些不耐烦了：“我为什么不吃？” 他这样说，绍吴才算放心了，跨上自行车，最后一句话飞扬在风中：“那就下午见了——” 杨书逸：“下午见。” 午饭是老爸亲自下厨为绍吴做的大餐，尖椒兔，粉蒸肉，凉拌鸡丝，黄花菜肉片汤，还有几盘清爽可口的素菜。绍吴吃得脸颊都泛红了——当然也有那面涂鸦的原因。老妈笑着捏捏绍吴的耳朵：“悠着点啊！别吃隔食了！” “哎你这人，他这年纪就是长身体吃得多嘛，”老爸又给绍吴夹一筷子粉蒸肉，“哪有那么容易就隔食，来，幺儿再吃点。” 绍吴连忙摆手：“不行了，再吃……要撑得睡不着了。” “他晚上还要和同学吃蛋糕呢，今天可是吃了不少，”老妈叮嘱道，“奶油上火，晚上你就少吃点，多给同学分点，知不知道？” “嗯，知道啦——你放心，撑不坏。” “这就十七岁了，”老妈笑着摇头，“要是真的吃到隔食，也够丢人的。” 虽然并没有吃得很撑，但这个中午绍吴还是没有睡着。他不住地回想起那面围墙，杨书逸亲手画出来的五只长腿的福娃……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像趴在云朵上，唉杨逸怎么想到送他涂鸦的？这人真是，平时看着不声不响，一肚子主意。 到了上学的点儿，绍吴洗把脸，又跨上他的自行车驶向学校。五月已是初夏，但春天还留个迟迟的尾巴，空气有些湿润，浮动着植物的味道。午后的阳光正灿烂，绍吴把自行车蹬得轻快，第一节是地理课，他的地理成绩虽然不太好，但却很喜欢地理课——今天该讲区位因素了吧？ 此时的绍吴料想不到，几个月后，地理老师会为他们补充一节特别的地理课：汶川大地震成因。那是一节他永生不忘的地理课，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相互挤压，而素有“阿坝第一镇”之称的映秀便位于挤压形成的断裂带上——龙门山主断裂带。断裂带西部板块向上跃升，同时向左移动，故而汶川大地震属于“逆冲走滑”型地震。天地不仁，积蓄了3000到5000年的能量，在短短96秒中尽数释放。 永川二中的上课时间是下午两点整。绍吴进班时，看见杨书逸仍像往常一样，趴在桌上睡觉。 然后便是铃声响起来，教地理的崔老师走进班，他留一撮山羊胡，像个严肃的小老头：“上课。” 韩惠媛喊：“起立——” 大家拖拖拉拉的站起来，声音拉长了：“老——师——好——”下午第一节课向来如此，都困着呢。 两点零二分，崔老师不满地拍拍讲台：“你们就这么困？都打起精神来！周磊！睡着了是吧？” 周磊一激灵：“没！老师我没睡着！” 两点十五分，崔老师掰一截粉笔，准确砸向后排的刘家栋：“别睡了！起来回答这个问题！” 刘家栋当然答不上来，尴尬地摸摸鼻子。 两点二十八分，绍吴发现教室的灯晃了晃，与此同时，朱菁菁扭头，对坐在她后面的王一恒说：“你别晃桌子了！”王一恒一脸迷茫：“啊？我没晃啊？” 再下一秒，崔老师突然尖叫起来：“快跑！快跑！地震了！！！” 2008年5月12号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映秀镇，发生里氏8.2级大地震。 这一天，绍吴没有吃到生日蛋糕。 后来的很多年，绍吴再没吃过生日蛋糕。 第43章生日（3） 后来，对于川渝的人们来说，2008年变得再也不一样。那不是欣欣向荣的一年，不是欢庆奥运的一年，那一年是——是深夜里大地长啸般的余震，是超市捐款箱里的五毛二十一百，是献血车外排起的长长的队。 那一年成为一道无法消除的疤痕，一把劈进骨骼的冷刀，又或者一扇门，送绍吴离开前十七年不知疾苦的乐园。 绍吴记得那天的一切，甚至在梦中也频频返顾。 其实重庆的震感并不是非常强烈，外加永川二中每年都进行逃生演练，故而学生们很快集中到操场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绍吴记得很清楚，两点二十八分的地震结束之后，甚至有老师提出，要不大家回去上课吧？然而地理老师们强烈反对，表情都不大好看。那位提出回去上课的老师还发了句牢骚：“缺的不是你们的课哦。” 很快，有消息说，成都那边地震了，大地震。 终于反应过来的学生们开始给家长打电话，有的用老师的手机，有的掏出自己的手机——这会儿也顾不上违反校规偷带手机的事了。绍吴在第一时间就接到了爸妈的电话，便把手机借给杨书逸，公公婆婆都在午睡，甚至不知道发生了地震，珑珑在学校，也很安全。 反正也不上课了，学生们便三两个凑在一起，席地而坐，闲聊起来。绍吴坐在杨书逸旁边，见杨书逸眼神发愣，便伸手在他面前晃晃：“吓着了？” 杨书逸摇头，声音很低：“没有，我就是……突然不太舒服。” _分节阅读_57 绍吴蓦地紧张起来：“怎么了？” “胸口有点闷，”杨书逸冲绍吴笑了一下，“没事，别担心。” “是不是刚才跑得太急了？要不找邓老师帮你看看？”邓老师是他们的校医，就在不远处和老班站着聊天。 “不用，真没事。”杨书逸说。 他的表情还算正常，只是整个人显得心不在焉，但平日里他也总是这幅神情，所以他说没事，绍吴也就觉得没事了。日后绍吴回想起这一幕，总有种皮肉被寸寸碾过的感觉。杨书逸为什么会突然胸闷呢？跑得太急了吗？其实哪里跑得急，那可是整栋楼的学生都挤着下楼啊，根本跑不快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心电感应这回事——后来绍吴才明白——那便是至亲之间的心电感应了。 那天下午他们在操场坐了足足两个小时，不断有消息传来，一会儿说成都那边地震了，一会儿说西藏那边地震了，一会儿又说不是地震，是西昌发射卫星出了问题……直到崔老师面色凝重地走过来，对他们班说：“汶川地震了。” 那是他们所有学生——包括杨书逸在内——第一次听说“汶川”这个地方。 “在阿坝那边，情况很严重，”崔老师沉声道，“今天放学回家都告诉家长，晚上很可能有余震，最好到空旷的地方睡觉。” 然后便是放学，高一先出门，然后高二、高三。老班挨个叮嘱他们：“到家发短信，小心余震。” 此时才下午四点多，出了校门，只见大街上车水马龙，商铺都开着，似乎也没什么异样。绍吴去推自行车，路过门卫值班室时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特大地震……”“汶川”这个地名仍令绍吴感到陌生，特大地震？他对特大地震也没有任何概念。 此时，举国上下都以为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是汶川县城，故而新闻里频频出现的便是绍吴闻所未闻的“汶川”。要再过大约两天，震中的位置才会被重新确定——不是汶川，而是映秀。 而映秀，这个地名，绍吴已经听过了。 出了校门，学生们便各自散去，公交车照常运行，绍吴在公交车站和杨逸乘公交，绍吴骑自行车——但并不回家。生日是过不成了，但他可没忘记杨书逸送的礼物，手机揣在兜里，他要去拍下那面涂鸦。 照旧是两站地，经过小学，穿过菜市场，半路上自行车链子掉了，幸好路边就有个修车的小摊。绍吴蹬着车，想到那面涂鸦，心又像浮在云朵上，轻飘飘的，好像能哼出调子来。 杨书逸真是给他找了个好差事，那面墙——除了仔仔细细拍下来，他怕是每天都要去看两眼。简直恨不得用栅栏围上，像博物馆那样，在墙边立一只牌子，上面写：杨书逸赠绍吴十七岁生日礼物。要叫来往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杨书逸送绍吴的，杨书逸亲手画上去的，五只福娃。 好吧，绍吴又想，虽然也没什么人会从那废旧筒子楼旁经过……这倒也好了，他还想偷偷藏着不给他们看呢。宝贝着呢。 绍吴减速，停车，推着自行车绕过筒子楼。 视野里出现一辆拖拉机，两个打赤膊的男人。 却没有那堵墙。墙不见了，地上干干净净，唯剩一小堆灰白砖块。 如果说下午经历的地震像一场梦，那么直到此时，这场梦终于成了真。 足足好几秒绍吴才反应过来，撒了手任自行车倒在地上，腾起一阵细细的灰尘。他走上前去，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打颤：“这、这儿的墙……墙呢？” “震垮了噻——”男人有些奇怪地看着绍吴，“危险得很，还好没砸到人。” 震、震垮了？ 怎么可能——绍吴一片空白，脑子里只一句话：怎么可能？！ 那分明是一堵墙啊，即便再颓坯再残破，那也是一堵墙，怎么可能说垮就垮了？哦下午地震了，震垮的——但又不是大地震，又不是大地震—— “怎么啦？”男人问。 “……墙呢？” “诶你这人！震垮了，地震震垮了！听不懂唛？” “你看见了吗？”绍吴急得眼底发热，险些流下泪来，“墙上画了画的，福娃，就是奥运会的五只福娃！刚画上的，杨书逸画的——” 男人一头雾水：“没看见，墙倒了才通知我们来拉走。” “就是这些？”绍吴冲上前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跃翻上拖拉机，校服裤子似乎被挂破个洞，顾不上，绍吴在小山般破碎的砖石间翻找起来，他要找出那些带颜料的砖块—— “你干什么！下来！” “算了算了，”另一个男人说，“你没见过唛，现在时兴在墙上画画……等他翻吧。” 绍吴蹲在拖拉机上，蹲久了，干脆跪着，细碎的石子硌着他的膝盖，好像很疼，又好像没有感觉。灰尘呛进嗓子，绍吴咳嗽连连，但手上的动作没停，他不断翻出带涂料的砖块，有的还完整，大多都碎了。 不知过去多久，那个说“等他翻吧”的男人走过来，站在拖拉机旁：“小兄弟，你翻出这些，也带不走啊？” 绍吴的手指已经麻木了，右手拇指的指甲盖微微渗着血，拾捡出的砖块堆在他脚边。 男人说得对，他能翻出一块，十块，一百块——可他带不走。而他也不可能翻出所有带颜料的砖块，所以就算把脚边这些都带走又怎么样呢？它们仍是残缺的。杨书逸为他画的涂鸦，是再也拼不回来了。 _分节阅读_58 他以为他能把涂鸦保留下来，哪怕以照片的形式，可竟然、竟然连拍照的机会都没有。天地不仁，对谁都一样。 5月12号傍晚，绍吴带着一身灰尘回家，指尖的血迹已经凝固了。老妈接过他的书包，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啊？” 绍吴兜里揣着半块砖头，他只带回了这半块砖头。 “没干什么……”他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同学送的礼物？”提回家的另一只袋子里，是朱菁菁的大礼盒，郑小宁的小礼盒，周磊韩惠媛的三套卷子，还有些别的礼物。 绍吴已经没力气拆了，他点点头，疲倦道：“嗯，你找个地方，放起来吧。” 冲了澡，总算精神一些，老妈正在炒菜：“蛋糕吃不成喽，小郑的店都关门啦，说是今晚还有余震嘛。” “嗯。” “咱就还是在家吃吧，我喊你爸回来路上买点卤牛肉和泡椒鸡杂。” “好……”绍吴看着老妈的背影，忍不住心里的委屈，问道，“妈，怎么突然就地震了呢？” “谁晓得，”老妈叹了口气，“这东西预测又预测不来，没办法。” “是……是没办法。” “哦，对了，”老妈端起锅，把炒好的松仁玉米倒进盘子里，“下午你们班周磊打电话来找你，你回个电话。” “周磊？” 绍吴回到自己房间，拿起手机，这才看见一连串未接来电。周磊打了五个，然后——然后竟然是杨书逸家的座机号码！五点十二分，那会儿他应该正在拖拉机上翻找砖块。 “你干什么去了！操，”一向嬉皮笑脸的周磊竟然分外焦急，“杨书逸打你电话不接，打来我这了！他叫我告诉你，这几天帮忙看看他妹！” “什么？”绍吴摸不着头脑，“看看他妹？”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特别着急！他说他要去找他爸——他爸怎么了？” ———第一卷·完——— 第44章6月17号 2008年6月17号，绍吴记得很清楚，是个雨天——他拎了一箱酸奶、一箱猕猴桃，去到杨书逸的姨婆家。 杨书逸离开后，公公婆婆和珑珑便被亲戚接到姨婆家，老的老小的小，总得有人照看着。他们去姨婆家时，绍吴帮忙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们只带些换洗衣服和药品，除此之外，还有珑珑的书包。珑珑手腕上还戴着过年时杨龙买给她的电子表，公公婆婆在卧室挑拣衣服，一片默然，客厅里，珑珑拽拽绍吴的袖子，轻声问：“小绍哥哥，我哥怎么还不回来呀？” 她这一句问，绍吴的心便像裂了一下，只能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乖，还要等几天。” “那是几天呀？还有，爸爸妈妈呢？”珑珑的语气有点委屈，“我问婆婆，婆婆不理我。” 绍吴别过脸去，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实在、实在给不出一个答案，实话实说么？你的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了。说谎么？他们过几天就回来了——可绍吴无法想象珑珑期待落空的样子。 他们已经接到消息，地震发生时，杨龙和小娟刚刚驾车从映秀返回永川，山崩地裂，他们被深埋在某片崩塌的山体下，同许多人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绍吴坐在杨书逸家的客厅里，感觉这一切都像个梦。地上、桌子上、沙发扶手上，到处积着灰尘，连电视屏幕都花了，上面似乎有水痕。这电视——好宽大的液晶电视，赶上打折，才一千五百块——这是大年初二那天，杨龙喜滋滋地告诉他的。那天也是在他家的客厅，公公、婆婆、杨龙、小娟、杨书逸、珑珑、他，简直坐不开了，挤得很。 虽然挤，但是热闹，珑珑和杨书逸收到了新手表，一家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杨龙有些醉意，反复地说，否极泰来，否极泰来，我看咱这生活能越过越好……小娟阿姨在一旁看着他，脸上带些温柔的笑意，像看一个胡闹的小孩。 绍吴鼻子发酸，忍住了，怕被珑珑看出什么来。 杨书逸去找杨龙和小娟的遗体，走了半个月，打回来一个电话：“找不着，山体滑坡，全都埋住了。”然后挂了电话，继续找。 绍吴把公公婆婆和珑珑送到杨书逸姨婆家，临走时，蹲下摸摸珑珑的头顶：“哥哥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珑珑自然愿意，眉开眼笑：“真的？” 绍吴点头：“真的。” 这之后，每天中午下课，绍吴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去姨婆家，路上买些卤肉卤鸭之类的吃食，有时候也买菜。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学会了挑选蔬菜瓜果，珑珑喜欢吃柚子，柚子要挑皮薄且结实的，最好能从表皮上就看到一瓣一瓣的果肉形状。公公的牙不好，绍吴便常买豆腐，原来三块钱能买那么大的一块。婆婆有糖尿病，又三高，绍吴把姨婆家的花生油换成了橄榄油。有一天中午，在姨婆家吃过饭，婆婆送绍吴出门，那次住院后，她的腿本就不灵便，现在又好像一夜之间佝偻了背。她的眼睛肿着——五月十二号之后，就一直肿着。 绍吴温声说：“婆婆，您回去吧，不用送我。” 婆婆抓着绍吴的手臂，哑声唤道：“小绍啊。”然后她就哭了，泪水是那样涌出来，她抬手擦泪，擦不断。朗朗白日下，婆婆再也不是那个凑上来说“小绍长得好乖”的婆婆了，她唯一的儿子离开了她，再也回不来。 _分节阅读_59 6月17号，周二，雨天，绍吴拎了酸奶和猕猴桃去姨婆家，未到楼下，已经远远看见楼道口围了一圈人。 然后绍吴看见杨书逸，手一哆嗦，险些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杨书逸黑了，瘦了，站在人群中央。隔着一段距离，又有细雨，绍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待到近处，才发现他脸上本没有表情。 绍吴停车，把侧边的脚蹬踢下来时，小腿明显地打颤。 “绍吴。” 如果不是杨书逸长了口，绍吴一定反应不过来，那是杨书逸的声音。 那么嘶哑，那么低沉，简直像……像从地狱里来的声音。 “谢谢你。”杨书逸说。他的两只手上缠满白色纱布。 从5月12号到6月17号，37天。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过了，震后头七全国默哀日过了，震后17时22分钟，最后一名生还者被救出。 37天后，杨书逸回来。 可是37天前那个杨书逸，好像也被地震，永远带走了。 “你的手，”这声音也不像绍吴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杨书逸说。 后来是在永川电视台的报道下绍吴才知道，杨书逸先是坐车到成都，又搭着志愿者的车前往映秀，到了车开不进去的地方，便徒步，沿途他经过大大小小的坍塌现场，石泥如海，根本无法挖掘。那时他便明白，父亲和小娟阿姨，是找不回来了。但他没有离开，而是随着各种各样的人——寻找家人的，救灾的，记者，医生——去了映秀。在那里，他的十指挖烂了。 6月25号，杨书逸将父亲杨龙和继母谭娟合葬，立的是衣冠冢。公公和婆婆年岁已高，受不了更多的刺激，没有去。杨书逸牵着珑珑，还有一些领导和记者同行。绍吴亲眼看着杨书逸把杨龙的工作服和谭娟的衬衫放进骨灰盒中。 那件工作服是杨龙所在的运输公司的统一制服，有两套，一套杨龙穿在身上，一套留在家中。在工作服的胸口位置，印着“永安运输公司”六个字。绍吴记得，那天，杨龙也是穿着工作服去学校，和班主任大吵一架。 那时候，他和杨书逸都觉得杨龙很丢人。 立碑，磕头，上香。珑珑哭得撕心裂肺，杨书逸一言不发。做完这一切，杨书逸说：“走吧。”他背起哭得跪倒在地的珑珑，脸上仍只是木然。 直到回了家，众人散去，这时一个男人走来杨书逸面前，他穿白衣黑裤，戴眼镜，肩上挎着只黑色单肩包。 “王叔。”杨书逸唤道。 “这是……早就和你爸说好的，”男人拉开拉链，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沉甸甸的，放在杨书逸家的桌子上，“当时你婆婆住院，那天晚上他来找我喝酒，说想借点钱，我以为他是交不起住院费了，结果他说，儿子要考大学了，先借三万块钱给儿子读书用。” 绍吴在一旁，完完全全，愣住。 原来这个男人是“王三儿”，那天晚上他去看望婆婆，杨龙便是和他一起喝酒去了。 原来杨龙是找他借钱，借钱给杨书逸读大学。 “这三万块钱，我还给得起，你拿去就不要还了，”男人拍拍杨书逸的肩膀，认真地说，“好好读书，你爸在天上，也想看着你读大学的。” 杨书逸目光直直的，不说话。 几秒后，绍吴看见两行泪从杨书逸眼中流下来。 第45章“不原谅” 八月八号奥运会开幕，那一天，杨书逸请绍吴吃饭。那时他手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十指如新，指尖发红，因为新长出的皮肉确实是红通通的。这一次吃饭，不是在他家旁边的麻辣烫小店，而是在一家开张不久的饭店，两个人，杨书逸点了四道菜：酸菜鱼，粉蒸排骨，清炒红苕尖，凉拌折耳根，外加一壶银耳雪梨汤。他郑重地对绍吴说：“这段时间谢谢你。” 三个月不到，他好像长高了不少，声音也变了，变得更低沉，也温和，只是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调侃地叫绍吴“好学生”。 绍吴摇头：“跟我别客气。” 杨书逸说：“快吃吧。” 饭店新开张，菜量大，味道好，但也不算便宜。绍吴知道杨书逸得了不少钱：王叔给了三万；杨龙所在的运输公司给了两万；经过新闻报道，整个永川都知道，二中有个学生的父亲不幸在汶川大地震中丧生，这位学生孤身一人远赴灾区寻找父亲，找不到，又参与了抗震救灾，于是县政府派人到杨书逸家中慰问一番，送来三万块钱。 父亲没了，小娟阿姨没了，杨书逸手里多出八万块钱。 绍吴不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饭吃到一半，杨书逸说：“我会读大学的。” _分节阅读_60 绍吴筷子一顿，想问因为这是你爸的心愿吗？但是又不敢，纠结好几秒，只是点点头：“哦……好。” 杨书逸垂着眼睛，很平静：“珑珑开学该读六年级了，等我大学毕业，她才念高中，那时候我就能赚钱供她上大学了。” 绍吴想了想，小心地问：“小娟阿姨……在映秀还有亲人吗？”他想，如果还有亲人，那么或许杨书逸的压力可以小一些。 “不知道，”杨书逸看着绍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那里完全毁了，即便有，也不好找。” 绍吴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可他没去过灾区，虽然天天和爸妈守着电视掉眼泪，也仍然无法想象那里究竟被毁灭成什么模样……节目上说，很多记者离开灾区之后必须接受心理疏导，否则根本无法回到正常生活的状态。还说，在灾区，护士们白天救治伤者，晚上就抱在一起痛哭哀嚎。 可是杨书逸——绍吴看看杨书逸——他好像既没有心理问题，也没有痛哭哀嚎，他回来了，把珑珑和公婆接回家，为父亲和小娟阿姨处理后事，再到现在，请绍吴吃饭以表谢意，一切都这么有条不紊，仿佛他是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唯一一次意外是王叔给钱时他流了泪，但很快，泪就收住了。 “我知道了……”绍吴轻声说，“家里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跟我说。平时有不会的题，也来问我。” 杨书逸冲绍吴笑了一下，又说：“谢谢你。” 绍吴很想伸手碰一碰他的脸。 八月二十号，永川二中开学——本该九月一号开学的，但每届高三都要提前十天，这是学校的惯例。他们终于搬进了那栋独立的高三教学楼，教学楼前立着高考倒计时的牌子，“距离2009年高考还有291天”。 搬进高三楼那天清晨下了场雨，天气格外燠热，连蝉声都拖长了，显得有气无力。学生们背着书包，扛着箱子，为了把沉重的书本运到新教室，各个想尽办法。绍吴把家里的拉杆箱带来了，运了自己的逸运。即便如此还是足足跑了三趟，出一场大汗，T恤都黏在身上了。 教室里乱糟糟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赶暑假作业，有人站在空调下面吹冷气，绍吴听见周磊问韩惠媛：“这学期咱俩还是坐同桌吧？” 韩惠媛声音很小：“我不知道，老班好像要调座位。” 周磊点头，声音也变得很小：“啊，那好吧。” 所有学生都十分默契地，对汶川大地震绝口不提——就连一句“换座位”也偷偷摸摸的，他们都记得杨书逸父亲和老班的那场争吵。 座位表还没贴出来，大家也就不急着整理东西，只把书包或者箱子随意地立在窗台上、角落里。几个值日生正在扫地，还有几个拖地、擦玻璃，教室里既混乱又嘈杂。 绍吴问杨书逸：“要不然咱们去操场走一走？” “不了，”杨书逸就近拖起一张桌子，“我得收拾一下。” 他把那张桌子拖到教室最后面，还是靠近垃圾桶的位置。然后对绍吴说：“我把书拿出来了。” 绍吴喃喃道：“你……你先别急……这学期可能要调座位。” 杨书逸蹲下，拉开拉杆箱的拉链：“你们调，我还坐那儿就行。”他利落地搬出一本本教材和练习册，整齐摆放在桌子上。 又过几分钟，老班走进教室，手里捏着张A4纸，他用透明胶把纸粘在讲台旁边的墙上：“都来看看座位表——”话没说完，他的目光猛地凝固在教室后方，杨书逸身上。 那是很微妙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大家，”像要强调什么似的，老班顿了顿，“都来看一下，新学期开始了，你们的座位……调整了。” 学生们轰地涌上去，杨书逸坐在座位上，没动。 他桌上摊开一张数学卷子，正在做，仿佛是过于专心以至于什么都没听见。 绍吴也挤过去，看到新座位表上，杨书逸的同桌是王沁，他们班政治课代表。大家都在拉桌子调座位，周磊笑得咧出一张大嘴：“班长，咱俩还是同桌啊！” 王沁也在拉桌子。 绍吴看着岿然不动的杨书逸，心又绷紧了。 十多分钟过去，座位调整好了，唯有王沁旁边是空荡荡的。 第一节课便是老班的课，他走进班，目光一晃，没说什么。 绍吴心惊肉跳地扭头，见杨书逸没在写卷子了，桌上是政治课本，倒是一副打算听课的样子。 整整四十五分钟，教室开了空调，绍吴手心却始终是潮湿的。终于等到下课铃响起，老班合起书本：“今天先到这吧”。绍吴以为他要走了，却不料他攥着书，直接走下讲台，走到杨书逸身旁。 下课了，但没有人动，扭头的没扭头的，除杨书逸之外的所有学生，全都屏息凝神。 “过去和王沁一起坐吧，”老班的语气带着劝说的意味，很温和，“她学起文综很有方法，能多教教你。” _分节阅读_61 杨书逸笑了一下，表情真诚：“不用了，老师，我觉得坐这儿挺好的。” 老班没说话，杨书逸也不说话，短短几秒里，绍吴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然而还是老班先开口：“也行，那你就坐这儿吧……过后如果想和王沁同桌，你就自己搬过去。” 杨书逸点头：“好，谢谢老师。” 老班出了教室。 杨，又做起那张数学卷子来。 又过一节课，周磊悄悄凑过来说：“我刚才去办公室，见老班一直叹气呢。唉。他那表情特难受。” 绍吴：“我知道。” 周磊摇摇头，有些迷茫：“其实我觉得……我觉得老班和杨书逸谁都没错，当初老班把他调到后面是为他好……但杨书逸不想坐回来，我也能理解，毕竟他爸因为座位的事……他爸又……”话没说完，大概是不忍说下去了。 绍吴仍是说：“我知道。” 绍吴知道，杨书逸和老班都没有错，甚至如果杨书逸他爸还在世……那也许现在，杨书逸是愿意坐回来的。 可是，那场地震之后——那场地震之后杨书逸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坐回来，就像他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原谅老班。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不原谅”是，即便知道错不在对方，也还是，“不原谅”。 地震改变了一切。 第46章他的烟 2008年的冬天来了，偶尔，绍吴会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就高三了呢？他总感觉文理分班只是前不久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去网吧给MP3下歌，第一次注意到杨书逸——的小臂——也是前不久的事情。 临近新年，体育生忙着去外地打比赛和训练，艺术生则全都开始集训了，有的去重庆，有的去成都，还有几个去北京。班里的人少了很多，在海中一眼望去，白炽灯光白晃晃的，竟然有几分空旷的感觉。 杨书逸仍然坐在角落里，大半年过去，好像大家已经渐渐淡忘了那场地震。起先，电视台还来学校找过杨书逸，说是本地有个节目想采访他，毕竟是直接参加了抗震救灾的小英雄。杨书逸摇头拒绝说：“不了吧，我得上课。”后来那位节目编导又来学校找过一次，被老班直接拦下了。这之后，就再没有媒体找来。杨书逸在班里也恢复成之前那副不起眼的模样，甚至，他的话比以前更少了。唯有每月月考结束后开班会，老班把排名进步的学生名单公布在屏幕上，大家才会发现，哦，这次又有杨书逸。 当然，毕竟之前是胡乱混过来的，杨书逸的基础还是有些差。虽然他脑子好用，反应快，可恶补起之前欠下的债，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杨书逸再没在课堂上打过瞌睡，更别说走神或者看闲书，有好几次绍吴想趁课间去和他聊聊天，他却都在争分夺秒地补觉。 绍吴问杨书逸：“你晚上几点睡？” 杨欠，声音有些低哑：“一点半吧。” “你这样……小心熬坏身体。” “没办法，还得辅导珑珑，”杨书逸说，“明年她要小升初了。” 其实一点半也不算很晚，他们班语文课代表曾透露自己都是凌晨两点过才上.床，早上六点半起床，中午睡一个小时，语文课睡四十五分钟，再加上零碎的课间时间——勉勉强强，也能凑够六小时。这时候大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高考，郑小宁已经退出培优班，尽管舍不得张涵老师的课，但她说，自己实在不是搞数学的料，有这精力不如多背背文综了。班上还有一个身材瘦高的女生转成了艺术生，她向来成绩不好，对学习也兴致缺缺，到了高三，便转去学播音主持。 文科自招培优班只剩下四个学生，绍吴，韩惠媛，还有两个女生。12月的一个周三，下了培优班的课，回教室拿书包，绍吴他们四个人一齐愣住：班里竟然还有五六个学生，下了晚自习没走。 其中就有杨书逸。 “还不回去？”绍吴走到杨书逸身边，见他桌上放着历史小测的答案，手里捧着历史试卷。 “今天家里没人，不着急。” “啊？婆婆他们呢？” “我姨婆过生日，他们带着珑珑过去住两天。” “……那你吃饭怎么办？” “我自己做啊。” “哦……那就好。” 杨书逸放下试卷，抬头看着绍吴：“走吧。” 两人背着书包，一起走出教室。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南方的很多地方陷入寒潮和雪灾，永川的雨水格外多，有时是雨夹雪，湿寒刺骨。绍吴已经不骑自行车了，改为坐公交车回家，但是要转一次车。 “好冷，”绍吴吸了吸鼻子，“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雪，可能得零度以下了。” 杨书逸停下脚步：“现在可能就是零度以下了，”他指指身侧的河水，“你看。” _分节阅读_62 绍吴撑着冰凉的栏杆，这才发现，河面已经结了冰。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学校门口的河水结冰。那冰薄薄的，有些地方波光粼粼，是水——也不知是还没冻上还是冻上又化了。明黄色路灯映在冰面上，反射出纹丝不动的光，没有水纹的波动，所以那光芒显得格外冷冽。绍吴走了一会神，这才想起，原来他已经很久没和杨书逸一道放学了。除去一三五的培优班，其他时间，又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帮姗姐登分，和韩惠媛讨论压轴的数学题，又或者是杨书逸赶着回家给珑珑辅导作业，小姑娘要早睡……总之是进入了高三，大家全都各有各的忙碌。 上周，也许是上上周，一天晚上绍吴做作业到一点过，还是有道江苏高考卷的导数题没解开，看答案也看不懂，被老妈赶去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脑子里想的还是这道导数题，进了教室就和韩惠媛讨论起来，边讲边算，几乎要争论。直到上午第三节课陈老头讲了这道题，绍吴才算弄明白。那一刻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然后他猛地发现，自己竟然昨天一晚上、今天一早上都没想杨书逸！真是稀奇了。难道，难道原来在他这里学习比杨书逸重要？绍吴简直要被自己的学习精神感动了。 可是当下，面对着一河薄冰，绍吴又开始心跳加速，杨书逸就在他身边。 已经有好久，他没和杨书逸像现在这样，单独待在一起。 “我……” 杨书逸忽然开口，声音似乎有些疲倦。 “嗯？” “我想抽烟，可以吗？”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至少以前，绍吴没见过他抽烟。 杨书逸无声垂下眼睫，没回答。他从黑色羽绒服的兜里摸出一盒烟，烟盒白色。 绍吴愣愣地看着他点燃那只烟，含在唇间，灰蓝的烟气弥漫在他们两个面前，味道有些呛人。夜色暗沉，绍吴无声地探出舌尖，在冰冷的空气中舔了舔。 可惜，他并没有从杨书逸的烟气中尝到任何味道。 第47章2009年的春节 2009年的春节过得很快。果真像姗姐说的那样，到了这个高三的寒假，再贪玩的学生也没心思玩了。绍吴只有年三十没学习，其余时间，尽是被白花花的卷子占去。2009年的春晚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在万家灯火的除夕夜，董卿站在舞台中央动情地回顾这一年，大地震，奥运会，神舟七号，以及南方正在经历的严重寒潮，总而言之，多难兴邦。 爸妈看着电视，眼中都泛起点点泪光，绍吴却低下头啃一枚苹果，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在心里想，多难兴邦，多难兴邦——兴的是谁的邦呢？没经历灾难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多难兴邦”？而那些经历了灾难的人，就像他的杨书逸——他们的生活被灾难毁掉了，何来一个“兴”字？ 在多年之后，当绍吴那代人回忆起2008年，他们大都说那是美好的一年，经济腾飞，风华正茂，好像所有光明和希望都被送到眼前和手边，那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好日子。 然而对绍吴来说，2008年惊心动魄，却并不美好。在这一年里，他全心全意地喜欢了一个人，可是什么都还没开始，那个人的生活就被地震毁掉了——并且，是在他生日的那一天。他的生日成了杨书逸的父亲的忌日，这算什么呢？就是天地不仁吧，天地未免太过不仁了。 大年初六高三开学，初五那天，绍吴拎着大包小包去了杨书逸家。东西大都是别人送的：一箱橙子，一箱兔肉，两个旺旺大礼包，还有一箱带鱼。去的路上，绍吴又买了一箱牛奶，反正这次是老爸开车送他去，放得下。 爸妈知道杨书逸家的情况，也可怜这孩子，都叫绍吴多带些吃的喝的去。 到春晖小区门口，绍吴深深换了一口气。去年来时，杨书逸家还是热热闹闹一大家人，而今年，竟然只剩两位老人和两个孩子了。绍吴给他家打电话，杨书逸在家，很快便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向绍吴的父亲问号：“叔叔新年好。” “啊，新年好新年好，”邵建海拍拍绍吴的肩膀，冲两人笑道，“那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杨书逸也笑：“好，那您慢走。” 绍吴站在一旁有点愣，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杨书逸对长辈如此尊敬礼貌。当然也不只是尊敬礼貌——还有股从容不迫的派头。如果是以前的杨书逸，突然见了绍吴他爸，大概会愣上那么两三秒吧？为什么呢？绍吴突然想到，地震后的几个月里，不断有各路领导、媒体上门慰问或采访，也许就是那段时间里，杨书逸学会了从容得体地应对此类场面？ “怎么拿这么多东西，”杨书逸环视地上大大小小的纸箱，“吃不了。” “都是别人送的，我家放不下，”还是去年的借口，“你们慢慢吃，今年冬天温度低，我妈说冰箱放不下的话放阳台也可以。” “不是……算了。”杨书逸利索地把两只纸箱垒起来，一手抱住，另一只手提起牛奶。 绍吴便只拎了两袋旺旺大礼包和一箱带鱼，跟在杨书逸身后。 到了他家，才发现婆婆公公和珑珑都不在。 “你先坐着，我烧水。” “不用了，”绍吴忙说，“我不渴。”他只想和杨书逸坐着聊聊天。 杨书逸摇头：“屋里太冷，喝点热水暖和。” 他这样一说，绍吴才感觉到，从室外到室内，温度仿佛一点都没变。一眼看去，杨书逸家十分空旷——去年吃饭用的那张方桌不见了，挤在客厅里的几把椅子也不见了，液晶电视上蒙着块绒布，这个家空荡荡的，简直有几分凄凉。 “婆婆他们呢？” “去我姨婆家住了，上个月就去了，”杨书逸把水壶放在煤气灶上，点火，“婆婆在家总是想起我爸，难过得很。” “那就剩你自己在家？他们……过年也不回来？” _分节阅读_63 “我去姨婆家过年啊，”杨书逸笑了一下，“作业太多，我得在家做作业。” 绍吴起身走进厨房，见水槽里叠放着一只盘子和一只碗，还没洗。灶台上有盘炒油麦，大概是昨晚炒的，此时盘子里的油已经凝成半透明的固体。 “你就吃这个？”绍吴说。 “当然不是，”杨书逸背对绍吴，像是很认真地守着炉子，“昨晚煮饺子吃的，又想吃点菜，就炒了油麦。” “……好吃吗？” 杨书逸笑了笑：“还可以吧。” 绍吴突然很恨自己不会做饭。 第48章追不上 没一会儿水烧开了，绍吴和杨书逸一人捧一杯热水，坐在沙发上。杨书逸家过于冷清，几乎没什么人气儿，冻得绍吴打了两个喷嚏。杨书逸穿得比绍吴少，上身只一件厚毛衣，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见绍吴打喷嚏，他像是有点抱歉地问：“这么冷？我去给你拿件衣服吧。” 衣服？杨书逸的衣服吗？绍吴心动了一秒，摇摇头：“没事，喝点水就暖和了。”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娇气。 两人坐着说话，其实也没什么新鲜事可说，他们的寒假只有八天，大家都是憋在家里写作业。至于杨书逸家的别的事，绍吴更不敢随便问。 “过年出去玩了吗？”杨书逸说。 “没……今年连重庆都没去。” “我也是，”杨书逸抿一口热水，“结果到现在也没写完，数学太难了。” “陈老头不是说咱们今年的卷子可能会难……”进入高三，不知从哪流传起“高考数学卷一年简单一年难”的说法，上一届的简单，轮到他们就该难了，连陈老头也半真半假地提了这事。 杨书逸笑笑：“本来就数学差，你这么一说我更紧张了。” “没事，我可以给你讲。” “你们在培优班讲的题是不是比这个还难？” “是吧……”想起培优班和自主招生，绍吴有点烦躁，“不过培优班的题会更活一些，主要是思路不一样。” “什么时候去考试？” “快开始报名了，开学吧。” “噢，”杨书逸愣了一下，“这么早。” 绍吴沉默几秒，放下水杯，“其实我还没想好报哪儿。” “嗯？” “就……我爸妈想让我报北京的学校，我哥在北京上学，他们觉得去北京挺好，有亲戚在那边，又是大城市。” 杨书逸点头：“是挺好的。” “他们连学校都看好了，北外，人大，北师大，英语专业都不错。” 杨书逸仍是点头。 绍吴看着他，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些疑惑，一些赞许，除此之外却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同学对同学——或者说朋友对朋友——的光明磊落吗？ “可我还没想好，”收回目光，绍吴有点泄气，“我觉得北京离家太远了……而且那三所学校都那么好，也许我连资格审核都通过不了呢。” 杨书逸：“那就再报个差一点的保底？” 根本不是差不差好不好的问题！绍吴心里着急，嘴上也跟着支支吾吾：“反正……我还没想好……你觉得留在这边怎么样？其实我想……报一下川大。” 对于重庆学生来说，川大的录取分数并不像人大北师大那么高，而绍吴的成绩又稳居前列，老班的意思是他凭高考就能考上川大，自招的机会应该留给更好的学校，冲一冲。 “川大也很好，”杨书逸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只是对我来说，很好。” “嗯……你准备考哪个学校？”都这会儿了，杨书逸大概有个目标吧？ “我没想这些，出了分数再说吧。” _分节阅读_64 绍吴：“……你大概想想。” “北方？”杨书逸说，“没去过北方，想去看看。” 绍吴的心蓦地收紧了，杨书逸想去北方！那岂不是——“你想去北京吗？”绍吴忍不住小幅度地弯起嘴角，“北京算是北方了吧。” 杨书逸：“嗯，算。”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无非围绕着老师和同学。直到实在没有可聊的了，绍吴起身说要走了，杨书逸送他去车站。 走到松溉路上，绍吴看见麻辣烫店的对门新开了一家网吧，这才想起来：“你还玩梦幻西游吗？”那个飘飘若仙的逍遥生。 “不玩了，小心——”杨书逸一把拽过绍吴，力气很大。 人行道上有几瓣碎玻璃渣子，墨绿色，大概是啤酒瓶，差点被绍吴踩上去。 杨书逸这么一拽，两人的手臂就紧紧贴住了，虽然只是一刹那，但绍吴的脸还是陡然热起来。这半年来杨书逸好像长高不少，平时天天见面看不出来，这一刻绍吴才发现，他的额头只到杨书逸的肩膀了。 杨书逸松了手，两人继续向前走。 登上公交车前绍吴忍不住说：“你在家要是无聊……或者有不会的题，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其实后天就要开学了。 杨书逸却只是笑着向他挥挥手：“开学见。” 2008年的春节，绍吴真的接到了杨书逸的电话。 2009年的春节，绍吴等了一整天，手机没有响起。在那一天里，他总是忍不住想，杨书逸在家干什么呢？他家只有他自己，又冷，他不会觉得孤单吗？不会想和人说说话吗？直到晚上十一点，绍吴被老妈催着收拾好书包，喝杯热牛奶，上.床睡觉——明天就开学了。 手机仍然静悄悄的，像一只沉睡的小动物。绍吴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过一会儿，又爬起来，把手机压在枕头下面。 他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好像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杨书逸已经悄悄长大了。 其实大家都会长大，年三十那天绍吴和家人去饭店吃年夜饭，还偶遇了他的初中同学——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几秒才认出彼此。其实大家都会长大。 绍吴只是有种模糊的预感，那便是，杨书逸向着某个方向长大了，但他追不上。 第49章打个电话 高考倒计时的计数牌从2XX天变成了1XX天，出去集训、考试的特长生们也陆续回到学校。人多了，但班里的气氛并没有恢复之前的活泼——有些特长生已经拿到合格证，一只脚踏进大学，有些特长生则仍是前途未卜。周磊发挥不错，幸运地拿到了北京体育大学降分录取资格，只要高考成绩过二本线就可以。沈琦拿到了浙江传媒学院的合格证，据说是所很好的艺术类院校，在杭州。而他们班那个高三才转播音主持的女生，也拿到了四川传媒学院的合格证，虽然不是特别好的学校，但她自己挺满意——在成都，离家近。 当然，也有一些同学什么都没拿到，好像只能参加统考。特长生们刚回学校的时候，这些消息在年级里传得满天飞，没过几天就自然而然地平息了，高考近在眼前，谁都没太多心思在意别人的成绩——自己还不知道去哪呢。 绍吴最终还是报了北外、人大、北师大的自主招生，没有通过人大的审核，拿到了北外和北师大的考试资格。韩惠媛则拿到了复旦的考试资格。 考试时间都集中在三月底，三月二十号时学校帮他们买好了火车票，绍吴将和理科班的五个学生一起，由张涵老师带队，去北京参加考试。 二十三号，出发前一天，杨书逸对绍吴说：“考试加油。”那时绍吴正捧着厚厚一叠资料做最后的复习，资料里有数学题，有文史知识，也有去年自招的题目。 绍吴用力点头：“嗯。” 其实他心里没底，和他同台竞争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学生，永川二中虽然是永川最好的学校，但毕竟永川只是重庆下辖的一个区，甚至不在重庆市。还有那么多重点高中的学生呢，单是川渝地区叫得出名字的学校，就有重庆的一三八，成都的四七九……好像到了这会儿，小地方的劣势才猛地显现出来。 绍吴只好在脑子里反复回放杨书逸那句话，“没去过北方，想去北方看看”，借此给自己打气——如果能通过自招，拿到降分录取的名额，那就有很大希望和杨书逸一起去北京上大学了。 能一起看雪，一起吃糖葫芦，一起在初春大风天放风筝……这些都是表哥告诉他的。 不知怎么，想到这些，绍吴竟对杨书逸生出几分不舍，他暗骂自己也太矫情了，算上路上的时间，总共才去五天而已。 大概还是心里的不安作祟？他要去北京了，去参加两场一定很艰难的考试，和很多优秀的同龄人竞争……心里乱糟糟的。 “我要是考不好怎么办？”绍吴小声说。 “没关系，”杨书逸拍拍他的肩膀，“又不是高考。” “真的没关系？之前上了那么久的课，要是考不过，不就白上了。” 杨书逸的语气十分柔和：“也不会白上吧，你看现在你的数学考得多好。” 绍吴眼巴巴看着杨书逸：“谢谢你。” 杨书逸冲他笑了：“加油。” _分节阅读_65 三月二十四号，带队老师和学生们踏上了自主招生的旅程。学校为他们包了辆小巴，把他们送到重庆。到重庆，张涵老师带着绍吴在内的六个学生去北站坐车，近19个小时的Z字头卧铺，终点站是北京西。 同行的五个理科生上了火车便开始学习，每人抱着一本习题集，都是竞赛题。张涵有点无奈地安慰他们：“别把自己搞得太紧张，想睡觉就睡觉，或者发会儿呆也好。” 但理科生们都是副誓要学到进考场前最后一分钟的阵仗，没一个人放下手里的书。绍吴原本打算在车上听听英语歌，见他们这样，也禁不住掏出备考资料来，来来回回翻看着。 从重庆出发的火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钻山洞，手机几乎一直没有信号。他们乘坐的趟次是下午三点多发车，直到窗外暮色沉沉，火车过山洞的频率才降下来，信号也回来了。 张涵去买饭了，绍吴打个哈欠，有点困。 睡在他对铺的理科生——他的名字叫李一骏——忽然也放下书，压低声音道：“我给女朋友打个电话，你们别跟张老师说啊。” 另一个理科生显然早就知道他的恋情，伸出脖子看着走廊：“你快打，我帮你放风。” “谢了！”李一骏连忙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掏出……掏出一团袜子。他又把袜子扒下来，原来里面包裹着一只手机。 李一骏冲绍吴憨笑一下：“我怕把手机弄丢了。” 绍吴：“……呃，是得小心点。” 十几秒后，李一骏壮硕的身体里发出甜腻到诡异的声音：“苒苒，想我没有呀？” 另外四个理科生同时翻个白眼，放风那个低骂：“龟儿子，就炫耀他有对象呢。” 绍吴沉默片刻，突然很想、很想给杨书逸打个电话。 第50章好大个包 绍吴摸出手机，拨了杨书逸家的座机号。他知道这个时间杨书逸家一定没人，本也没抱有打通电话的幻想——只是此情此景，面对几个并不相熟的同学，他忍不住撒谎似的哄骗自己一下。 电话通了，嘟嘟地响。果然，负责放风的男生冲绍吴挤挤眼睛：“你也给女朋友打电话啊？” “啧啧啧，”另一个摇头晃脑，“你俩也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好不！” “我就说他们文科班好耍朋友吧，女生多嘛。” 放风那个锲而不舍地问：“你女朋友啊？” 反正电话是没人接的，绍吴笑了一下，心尖上仿佛摇晃着一簇火苗，他迎上几个男生八卦的目光，轻声说：“是啊，是我女朋友。” “耍朋友了？”杨书逸问。 绍吴猛地站起来，脑袋“嘭”一声撞在上铺的床板上。这一下撞得太狠，生理性眼泪哗哗涌出来。几个男生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围过来：“你没事吧？怎么了？我.操肿起好大个包！” 绍吴却顾不上剧痛的后脑勺，含糊一声“我没事”，攥着手机快步跑出去，一直到车门的位置才停下。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不少人来来往往接热水，都看见一个清秀男孩儿手捂后脑勺，对着手机支支吾吾，两颊憋红了，不知道是急得还是疼得。 “我没耍朋友！我刚才是……” “是什么？” “开玩笑的，我给他们看艾薇儿的照片，他们问我这是谁。” “艾薇儿？”杨书逸语气疑惑，“谁？” “一个歌星，我和他们开玩笑说是我女朋友。” “……哦。” “我，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说，”几秒钟的时间里，绍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说，“我好紧张啊。” “不是还没到北京吗？” “那也紧张，我觉得我肯定考不起，那个，哦，你怎么在家？” “婆婆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家，”杨书逸的声音很平静，“她说珑珑在学校有点事……现在他们还没回家。” “噢……”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杨书逸说，“我好像没为考试紧张过。” 绍吴仍旧捂着后脑勺：“咱们随便聊聊天可以吗……” _分节阅读_66 “可以啊，正好他们还没回家。” “这次是和五个理科生一起去的，其中有一个，耍朋友了，”也许是隔着手机，又身在外地，绍吴的胆子大了些，“杨书逸，你耍过朋友吗？” “没。” “真的？初中……初中也算啊。” “真的没有，”杨书逸大概有些无奈，“我又不像你，天天有女生问数学题。” “啊？”绍吴一愣，“她们只是问题啊。” 杨书逸笑了笑。 这时，火车恰好经过山洞，短暂的五六秒时间里黑暗降临，轰隆作响。杨书逸的笑声好像被拉长了，轰鸣成了背景音，而他的笑声轻轻地、反复地落在绍吴的耳膜上，像纷纷白雪落于一片寂静的土地。 天光复至，暮色朦胧，绍吴的右耳有些发麻。 “婆婆他们回来了，”杨书逸说，“挂了啊。” “……哦，那，那你挂了吧……拜拜。” 好半天，绍吴才回过神来——杨书逸那句话什么意思？他不高兴女生问绍吴数学题吗？这算是吃醋吗？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绍吴的心跳几乎要疯狂了。甚至，甚至都感觉不到后脑勺的痛了。 “绍吴？”张涵老师提着只塑料袋，从另一节车厢走过来，“干嘛呢？” “啊？没干嘛，”绍吴连忙道，“看风景。” “回去吃饭吧，”张涵晃晃手里的塑料袋，“给你们买了牛肉饭。” 后脑勺果真肿起一个大包，碰一下就痛得龇牙咧嘴。吃过晚饭，天渐渐黑了，几个理科生有的看书有的玩手机，绍吴独自趴在卧铺上，有些昏昏欲睡。 刚才好像兴奋过头了，其实杨书逸也就提那么一句，开玩笑罢了，以前周磊也酸溜溜地对他说过，怎么你穿大衣韩惠媛夸好看，我穿大衣她就喊我丑八怪？其实都是开玩笑。 不知什么时候，绍吴睡着了，恍惚中他感觉车厢黑了，可能是到了时间要熄灯。再醒来是被报站声唤醒的，也不知道是几点，只听广播说，到汉口了。 上铺传来张涵的声音：“这是到武汉了。” 另一个男声，似乎是李一骏：“才到武汉？” “嗯，不过没几站了，石家庄保定一过，就到北京。” “老师，你在北京待过不？” “待过，我本科就在北京读的。” “诶……那你咋会跑到永川上班啊？” 张涵笑了笑，声音带着些倦意：“永川不是挺好的么。” 绍吴听着他们的对话，渐渐又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十分，火车准时到达北京西站。 第51章稻香村 后来回忆起那两场考试，绍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可能是太紧张，也可能是太新奇，他只记得北师大那场考得很难，他空了好几道题没写，北外那场稍好些，面试时老师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外国作家，他硬着头皮答了个海明威。 记得最清楚的是考完试那天中午，表哥去北师大门口接他，带他到四季民富吃烤鸭。那是北京的春天，并没有传说中的沙尘暴，天气是冷而干燥的，但阳光强烈，天空湛蓝得不真实。北京的高楼大厦比永川多了太多，路上的车也多，出租车司机是东北人，用一种令绍吴陌生的语调抱怨着堵车。 绍吴觉得烤鸭不像想象中好吃，也许重庆人还是更习惯重辣重盐的口味，但那盘蟹黄豆腐真是太鲜了，就着豆腐，绍吴一口气吃下两碗米饭。 表哥又叹气又耸肩：“你们学校也安排得太紧张啦，就不能住一晚上么。”学校给他们买的火车票是当天下午四点钟回重庆的。 “老师说时间太紧了……” “唉，也是，高三嘛，”表哥给绍吴包了个京酱肉丝，“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北师大有点难，北外也——” “没问你这个，考都考完了，咱不想它了，”表哥说，“我是问你感觉北京怎么样？” _分节阅读_67 绍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盯着桌上的烤鸭说：“我觉得北京……很好。” “是吧，就可惜没时间带你出去玩，这个天气去后海划划船，可舒服了，”表哥拍拍绍吴的肩膀，“不过也没事儿，你成绩这么好，二天肯定能考上这边的学校。” 吃过饭，表哥把绍吴送到火车站和张涵他们会合，还十分热情地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稻香村的礼盒。 五天四夜，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过去了。 返程途中大家都挺兴奋，无论考得怎么样，总算是考完了，李一骏甚至当着张涵的面和女朋友煲电话粥，另外四个男生掏出副扑克，问绍吴：“玩不玩？” 绍吴摇头：“你们玩吧，我看看。” 张涵看着他们，笑容也变得轻松许多：“你们赶快趁这会儿玩吧，回学校又要累死累活的了。” “唉——”一个男生仰头长叹，“老师你别说了，让我忘掉明天要上学的事。” 另一个：“啥？明天上学？咱不是明天中午才到重庆吗？” “我们老班叫我去上晚自习……” “我.操，你也太惨了。” 出发前老班倒是和绍吴说了，明天到家好好休息一晚上，后天再去上课。 但是看这情况是，他们赶得上明天的晚自习？ “我老班也叫我去上晚自习，”李一骏放下手机，“绍吴，你呢？” “我……”绍吴顿了顿，“我也要上晚自习。” “太惨了。”李一骏哀嚎。 翌日下午五点半，一行人回到永川。爸妈一起去火车站接绍吴，车上就放着刚买来的肯德基。老妈心疼地搂搂绍吴：“幺儿是不是瘦了！” “啊？”绍吴惊讶，“不会吧，这才几天。” “好像是瘦了点，脸瘦了，”老爸从后视镜里打量绍吴，“在北京吃不惯？” “吃得挺好的。” “在北京肯定吃得好噻，首都，什么吃的没有，”老妈说，“还是考试累着了吧。” “唔……也还行。” 爸妈本想带绍吴去吃火锅，结果，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绍吴几口吞下肯德基的汉堡，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爸妈又感动又心疼，绍吴却十分惭愧。 去上晚自习，当然不是为了争分夺秒地学习。 他只是……只是太想见杨书逸了。五天了。 正值课间，绍吴拎着表哥送的稻香村礼盒，还没走进班，就被班上的同学团团围住，周磊为首，勾着他的脖子吼：“回来啦！哟，还有特产！” 若是别的东西，绍吴就直接塞给周磊，叫他和同学们分着吃了。可这是正宗的稻香村点心，绍吴存了私心，想挑几个最好吃的，送给杨书逸。 进了班，韩惠媛过来打招呼：“你回来啦。”她去上海只考了复旦的自主招生，因此回得比绍吴早。 “嗯，总算考完了。”绍吴笑笑，扭头朝后面看，只见杨书逸的座位空着，桌上有书也有卷子，显得很乱。 “你找杨书逸？”韩惠媛顺着绍吴的目光，也向教室后方望去，“他已经几天没来上课了。” “什么？” “好像是他妹妹出了点事……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 第52章都怪哥哥 绍吴冲到阳台上，给杨书逸家打电话，等待电话接通的那几秒钟里他感觉自己紧张得连喉咙都在发抖，脑子里翻飞出各种各样的猜测，珑珑能出什么事？难道生病了？可她那样一个小孩子会生什么病以至于杨书逸几天不来上课？难道，难道是重病怪病——前有杨龙和小娟在汶川地震中遇难，绍吴忍不住联想到很多糟糕的事情。 “喂？”杨书逸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_分节阅读_68 “是我，绍吴，珑珑怎么了？！” “……” “杨书逸？”绍吴的声音有些发抖。 “她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杨书逸说得很平静，“人没事，就是……算了，明天你有空吗？” “有空！” “可以来我家一趟么，你和她说说话……我们和她说，她不理我们。” “好，好的，几点？” “几点都行，”杨书逸停顿两秒，轻声道，“谢了，绍吴。” 绍吴吞下口唾液，声音还是抖：“不用谢……人没事就好。” 杨书逸轻叹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说：“那就明天见。” 第二天中午，下了课，绍吴提着那盒稻香村直奔杨书逸家。 是杨书逸来开的门，婆婆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电视，见绍吴进门，她站起来，笑着说：“小绍来了呀，又麻烦你了，我们家真是……” 绍吴连忙摇头：“您别客气，我来看看珑珑。” 婆婆指指关着的屋门，小声道：“在里面做作业呢。”说完，她又坐回沙发的角落，双手捂住膝盖搓揉。绍吴看着婆婆，有一瞬间失神，他印象里的婆婆总是去年过年时候的样子，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切菜炒菜，动作干练又爽利。而现在，婆婆就这么老了，她仿佛是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无力面对这一切。 绍吴敲了敲门：“珑珑？” 里面不应。 “珑珑，是我，小绍哥哥，”绍吴放缓了语调，“我给你带好吃的了，想尝尝吗？” 杨书逸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 几秒后，房门开了，珑珑身上还穿着校服：“小绍哥哥。 她的左腮上，赫然一片紫红的擦伤。 “……来，你自己打开，”绍吴半蹲下，把糕点盒捧给珑珑，“尝尝好不好吃？” 珑珑看看杨书逸，又低头看着绍吴：“谢谢哥哥。” “进屋吃吧，”杨书逸说，“我去给你们烧点水喝。” 绍吴和珑珑进了房间，关上门。 这房间本是杨书逸的，几天来，桌面上却堆满珑珑的课本和练习册，窗台上立着一只粉色小书包。珑珑抱着糕点盒没动，坐在床边。 “和你哥闹别扭了？”绍吴小心地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珑珑垂着眼睛，摇头。 绍吴坐在她身旁俯视她略带婴儿肥的脸颊，那一片擦伤已经结了痂，但可以想见当时得有多疼……绍吴的心绷紧了，想到杨书逸说珑珑在学校被人欺负，她脸上的伤大概就是这样来的？ 见珑珑不动，绍吴问：“怎么不吃呀？” 她抠着床沿，小声说：“长胖。” 绍吴愣了愣，长胖？珑珑一点也不胖，只是结实，听婆婆说是因为她之前在映秀的小学练过短跑。 “你不胖啊，谁说你胖了？”绍吴伸出自己的手臂，“你看我的胳膊，比你粗多了。” 珑珑抬头看绍吴一眼，复又低下头。 见她不想说，绍吴也不勉强，只陪她一起坐着。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练习册，封皮上写着“六年级（下）”，绍吴看看封皮，看看珑珑，心想，六年级了，今年九月，珑珑就要念初中了。 初中……这么想来，也是半大的姑娘了。 “你哥其实特别着急，”绍吴语气柔和，“他这人吧，就是看着挺淡定，心里装着事也不说，可能是怕麻烦别人。但这次他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叫我来你家，陪你说说话。” “他说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不想去上学，具体情况又不说，他这么大个人，总不能跑到你们班逮着你同学一个一个问，”绍吴笑了一下，“这样好不好，你把事情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不告诉你哥。” 珑珑咬着嘴唇，半晌，囫囵蹦出一句：“我想回映秀。” _分节阅读_69 绍吴张了张嘴唇，说不出话。他想珑珑一定是看了新闻的，汶川大地震，映秀被夷为废墟，她一定知道。那该怎么向她解释这件事呢？你不能回映秀，地震过去不到一年，那里正在重建……还是，珑珑，你的家人都不在了啊。 绍吴竭力按下情绪，问道：“为什么想回去？” “……我想回家。” “乖，”绍吴忍不住搂住珑珑的肩膀，声音温柔至极，“永川也是你家，可能你现在还……不太适应，但是婆婆，公公，还有你哥，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明白么？他们都爱你。” 珑珑屈起膝盖，将脑门贴在糕点盒子上，声音闷闷的：“小绍哥哥，你们别担心我了，我已经和刘晨阳互相道歉啦，保证以后不打架了。” “刘晨阳是你同学吗？” “他是我同桌。” “那脸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他推了我一下……在地上蹭的。” “那你们，是为什么打架？” 珑珑身子一抖，忽然带了哭腔：“他，他骂我扫把星。他说，爸爸就是因为我和我妈，才，才去映秀，然后，才碰上地震的。” 一刹那，绍吴浑身都冷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六年级小学生说出的话。这么的……这么的，恶毒。 “小绍哥哥，”珑珑抹一把眼泪，哭着说，“你跟哥哥说，让我回映秀吧。” “珑珑！”绍吴搂住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信这些话，地震……地震是谁也预测不到的，明白吗？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绍吴话音刚落，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杨书逸走进来，在玲珑身前蹲下。绍吴暗自惊心，不知道杨书逸在门外听了多久？！ 杨书逸的下巴和嘴唇细细颤抖着，他在用力着忍耐什么，一开口，声音哑得像掺了沙子。他没有流泪，眼中甚至连泪光都没有，可绍吴怔怔看着他，还是感觉到，浓稠的痛苦像潮水漫过他的身体。 “珑珑，这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杨书逸闭了闭眼，又睁开，“我爸去映秀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小娟阿姨……” “是因为我，因为我和他吵了架，所以他才带小娟阿姨去映秀。” “他们出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都怪我，珑珑，都怪哥哥。” 第53章再也不会 第二天，绍吴买了一大兜薯片送给周磊，周磊整个人愣住，脸甚至有点红：“你……这是干嘛啊？” 第一次做这种事，绍吴也有些心虚：“想让你帮个小忙，行吗？” 周磊一脸震惊：“啥？我能给你帮啥忙？讲题我也不会讲啊。” 绍吴：“来，咱们到那边说……” 两天后，珑珑的同桌刘晨阳被一个高大长发女子堵在学校旁的巷子里，受到一番语言恐吓，内容不详。据说吓得他膝盖一软，坐在地上起都起不来，最后是被路过的行人扶起来的。那段时间，学生家长中流行起一个传言：都把孩子看紧了，上下学必须接送！最近有变.态专逮小学生下手，此变态是个身材壮硕的黑衣女子，精神很可能有问题……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周磊和绍吴站在一起。主席台上，校长情真意切地讲道：“……近几年，我校高考屡创佳绩、连续辉煌。各位老师、同学们，高考已进入倒计时状态，此时正是攻坚时刻……咳，对了，有件重要的事情和大家说——” 主席台下，心不在焉发呆的、交头接耳说话的、靠在同伴身上昏昏欲睡的……所有学生们同时抬起头，看向校长。 “这几天呢，实验小学有个孩子被人尾随、恐吓，据说是个精神病患者，女的，身高体壮啊……你们都是高中生了，按说应该有自我保护的意识，但临近高考了，咱们出不起一点意外！所以我还是要提醒大家，上下学一定要结伴，尤其是下晚自习之后不要在教室逗留，赶紧回家……” 学生一片哗然。 绍吴：“……” 周磊：“……” 回教室的路上，周磊压低声音、气急败坏道：“老子的名誉算是被毁了！” 绍吴连连安慰：“没有没有，怎么会呢，又没人知道是你……哎，不过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戴假发啊？” 周磊长叹：“还不是韩惠媛出的鬼主意！她说怕我被人认出来！我就……就戴了我妈的假发，八百多呢，靠。” 绍吴想笑又不敢笑：“看来效果很好，这都传开你的事迹了。” _分节阅读_70 周磊崩溃地捂住脑门：“闭嘴吧你。” 周磊的恐吓确实十分奏效，珑珑没再受过同学的欺负。一段时间后，她腮上的痂脱落了，新长出的皮肤有些发红。又过一段时间，就完全看不出那处曾受过伤了。 杨书逸知道了周磊帮忙恐吓小学生的事，向他郑重地道过谢，还想请他吃饭。周磊大大咧咧地摆手：“咱这关系客气啥，以后那小兔崽子要是还敢欺负你妹，你再跟我说，非给他吓尿不行。” 韩惠媛在一旁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了，杨书逸也笑：“你那次已经够他受的了。” 绍吴看着杨书逸的笑脸，心情总算畅快了些，可是那天在他房间里、他蹲在珑珑面前说的话，又刻进绍吴脑子似的，怎么都忘不了。 他说，都怪我，都怪哥哥。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地震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那些痛苦、残酷的记忆，似乎也渐渐地不再那么鲜活。有很多个瞬间，当他看着杨书逸趴在桌子上做题，当两人像往日一样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当杨书逸冲他笑，好像他会有种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 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地震，没有死亡，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高三学生，即将赶赴也许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绍吴不知道杨书逸是为了安慰珑珑才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还是，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可就算他只是为了安慰珑珑，但既然能说出那些话，至少说明在某一刻……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吧。都怪他，父亲和小娟阿姨的死都怪他。 距离高考还有整整五十天，又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永川常常下雨，所以也常常放晴。有时候，雨后的晴朗天空中飘来一朵云，在地面投下淡淡的阴影，绍吴低头，突然觉得那场地震就像这朵云，也在他们身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也许他们一时半会感觉不到，也许感觉到了却难以描述，但总之，那朵云和那片阴影时刻跟着他们，从未远离。 绍吴想起来了，北师大自主招生考试里有一道题是，选取先秦诸子的学术观点，结合“生活”这一主题，谈谈自己的感受，500字以内。 他写的第一句是：汶川地震了，我并不觉得多难兴邦，我只觉得天地不仁。 2009年5月12号，汶川地震一周年，社会各界举办哀悼活动，高一高二学生进行逃生演练，高三照常上课。 这一天是绍吴的18岁生日，似乎大家都忙着高考，教室里静悄悄的，没人记得绍吴的生日，而绍吴自己也一字未提。 这一天杨书逸没有上晚自习，他带珑珑去墓园扫了墓。 下晚自习，绍吴独自走出教室、骑车回家。到家，老妈已为他煮好一碗长寿面，端上桌：“幺儿，没给你买蛋糕，我想着奶油上火噻，现在是关键时刻，身体就是本钱呀……等你高考完开庆功宴，咱们再定个大蛋糕嘛。” 绍吴微笑：“好，其实我也不太想吃蛋糕。” 他埋头吃起长寿面，虽然只是简单的青菜、鸡蛋、面条，但味道鲜美，大概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汤底，绍吴挑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狼吞虎咽地咀嚼，他还有一整张文综卷子没写。 可是嚼着嚼着，突然抑制不住地眼眶发酸，绍吴连忙低下头去，还是被老妈发现了他的异样。 “幺儿，幺儿，怎么了？！”她焦急地揽住绍吴，“这是怎么了？有啥不开心的事儿，和妈妈说说，啊？” “妈……”绍吴抹一把眼睛，低声说，“自主招生的成绩出来了，我没通过北师大的考试。” 老妈愣了一秒：“哎！这有什么！没通过就没通过呗！咱就当去北京玩一圈嘛，没事的，乖，没事的！” 绍吴点头，强撑出一个笑：“但是北外的通过了，降20分录取。” “那不是很好？很不错啦！我们幺儿最厉害……幺儿你听妈妈说，你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呀，我和你爸就希望你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了，”她轻柔地拍拍绍吴的肩膀，“本来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该提别的……但是幺儿，今天也是地震一周年，我就想啊，好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今年也该高考了，可是因为地震，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高考了……我就觉得，只要好好活着，其他都不重要了。” “嗯，妈，”绍吴回抱她，“你别担心，我没事。” “我不担心，”老妈笑了笑，“我家幺儿最优秀了，我知道的。” 绍吴吃了面，洗过澡，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做题。老妈送来一杯热牛奶，摸摸他的头，转身出去了。 绍吴看着老妈的背影，沉默几秒，百般滋味都在心头，无从开口。 他不是因为自主招生的成绩而哭，也不是因为压力过大而哭。 他只是有些委屈，一下子没憋住——杨书逸再也不会给他过生日了，因为他的生日是杨龙和小娟阿姨的忌日，是杨书逸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他甚至没有资格和杨书逸一起缅怀逝去的亲人，没有资格分担他的痛苦，因为就像老妈说的，有些人永远离去了，有些人还好好地活着。他是幸运的那一个，所以他没有资格。 杨书逸再也不会给他过生日了，再也不会。 第54章老——师——再——见！ 进入四月之后，年级组统一更换了新的成绩单格式：学生们不再按照成绩排名，而是按照姓名首字母排名。此举大概是为了照顾成绩较差的学生的自尊心——毕竟高考在即，每个人的身心都绷紧了，受不得刺激。据传闻，五月底时，永川一所私立高中的女学生吞了整瓶安眠药，好在及时送到医院洗胃，虚惊一场。 按照字母顺序排名，杨书逸的“Y”直接排在了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赵璐”。而绍吴的“S”恰好排在第一页纸最后一行。只差一点，他们俩的名字就能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越是临近高考，学校组织的模拟考反而越发频繁，老班说，这是为了让大家对考试麻木。麻木？没错，姗姐也说，你们把高考当成一次普通的模拟考，就好了。 _分节阅读_71 学生们长吁短叹，周磊支着下巴接话：“姗姐，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啊！” 姗姐笑了笑，挺满意：“你们很有活力嘛，不错不错，听说五楼的理科班都蔫得很，一个个跟睡着了似的。” “我们也想睡啊，”另一个体育生说，“被老班抓到一次，罚交五块钱班费。” 姗姐：“我看这办法不错，回头我和他们理科班的老师说说……” 作为唯一的文科班，文（1）班的气氛还算正常，除去少数几个已经被提前录取的体育生，大家都在埋头学习。而那几个体育生可能是出于心虚——有点当了高考的逃兵的意思——也不大敢嘚瑟，只不过是别人做题的时候，他们安安静静地看闲书。 绍吴的成绩稳定在班级前三名，通常是第二第三，偶尔超过韩惠媛成为第一。韩惠媛通过了复旦的自主招生，但是只降10分，所以她的压力仍然很大。有时候她学累了，目光愣愣地趴在桌子上，周磊就凑过去逗她：“班长，外面有个男的找你。” 前两次韩惠媛还真的出去了，后来她就干脆不理周磊，脑袋换个方向继续发呆。周磊也不气馁，仍粘在她身边喋喋不休，一旁的学生们互相使眼色，的确，周磊暗恋韩惠媛，早已经全班皆知了。 杨书逸的名次稳定在班级二十五名左右，几次测验的分数稳定在590分上下，绍吴翻看着去年的志愿填报手册，悄悄把“北京理工大学”“北京交通大学”“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等等几所院校画了圈。他想，如果杨书逸的高考分数也是590上下，那么报这些学校应该没什么问题，因为理科院校对文科生的录取分数一向偏低，当然，如果杨书逸想读文科类院校，那么北二外、首都师大之类也是不错的选择。 做题做到麻木的时候，只有想想这些事，绍吴的心思才会松活些。 经过两场暴雨，羽毛球场旁的一刻桂花树倒了，但高考倒计时的牌子仍然立着，上面的两位数从“2”打头的变成“1”打头的，最后变成个位数。 高考前两天学校放假，老班翻来覆去地叮嘱他们：“不要暴饮暴食！不要吃凉的辣的！尤其是告诉你们的家长，做菜少放辣椒！就这几天都忍一忍！考完了你们喝辣椒油我都不得管！哦还有，放假了也别想着放松，还没到放松的时候呢！不想做题就看看——不想看也得看！特别是错题本，多翻翻！还有……还有什么，我想想……” “老师，”某个男生接话，“不许去网吧。” 全班哄笑，老班点头：“笑什么，牛浩说得对，不许去网吧！尤其是你们几个平时爱上网的啊，我就不点名了，这两天可不许去网吧！学校专门安排了老师在网吧抓人的，我可告诉你们，如果抓着咱班的学生，你高考完了也得给我写检讨！” “还有，虽然发给你们的《注意事项》上写了，但我还是再强调一下，啊，六月七号早上不要卡着点到！来了学校先进班，我给你们发准考证和2B铅笔——碳素笔都买好了吗？可别考试的时候笔没水了……” 其实这些话他已经强调过至少五遍，但到了此时，他仍像第一次叮嘱学生一样，不漏过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这是文（1）班的最后一次班会，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做作业或者打瞌睡，所有学生都看向老班，包括杨书逸。 “同学们，讲句老实话，我还挺舍不得你们的，但是呢——”末了，老班很是洒脱地笑了笑，“我可不希望八月份在复读班碰见你们。你们都没问题的，只要正常发挥，都能考上好学校。我教了几十年书，一看一个准，真的。” 韩惠媛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好啦，再说你们要哭了，烦得很，”老班用力摆摆手，最后一次面对2009届文科（1）班，中气十足地说，“下课！” 韩惠媛：“起立！” 不约而同，学生们利索地站起来，齐声喊：“老——师——再——见！” 老班仍是笑呵呵的，却卷起桌上的纸笔一溜烟出了教室，快得像在逃跑。 学生们各自收拾起书包，他们班不做高考考场，所以没用的书本卷子可以放在班里，考完再来搬。教室里闹哄哄的，不知是谁在黑板上写了串花体字：高考必胜！紧接着两个美术生跑上讲台，一个画的是圆滚滚的哆啦A梦，配句台词：你们吃不吃记忆面包？另一个画的是竟然是教数学的陈老头，小眼镜，将军肚，配了陈老头的经典语录：同学们，你们要培养自己的题感！ 于是更多学生涌上讲台，黑板上出现各种祝福或励志的话，还有各种小玩意，猫猫狗狗，铁臂阿童木，甚至是一张“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讲台下，已被录取的体育生们在商量到底去哪个网吧，韩惠媛追着周磊打，沈琦给王一恒讲题，郑小宁双眼红通通的…… 绍吴看向杨逸站在桌边，正在收拾书包。 下次见面，就是高考那天了。 此时此刻绍吴很想和杨书逸说点什么，但是说什么呢？高考加油？这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是除此之外，好像更没有别的话可说——高考面前，一切都得让路。 绍吴忽然想起来，杨书逸曾说，想去北方读大学。 也许他应该告诉杨书逸，我也想。 “绍吴！” “啊？” 朱菁菁已经背上书包，站在绍吴面前。她的鼻尖亮晶晶的，好像出了些汗。在几个月前的某场比赛里，朱菁菁小腿拉伤，所以她没能被川大提前录取，但好在，她可以去念西南大学。 绍吴直到，她本想念川大的。 “就是……五月十二号不是你生日吗，”朱菁菁压低声音，“对不起啊，我给忘了。” 绍吴笑着摇头：“没事，那个生日我也没过。” 朱菁菁抿了抿嘴唇：“那现在给你补个‘生日快乐’，行吗？礼物……礼物等高考完再送你。” “行啊，谢谢你，菁菁。” “咱俩谁跟谁……对了，去年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_分节阅读_72 去年的礼物？绍吴愣了两秒，才想起来，去年的礼物他连拆都没拆，那天下午他满心欢喜去拍涂鸦，就是杨书逸为他画的涂鸦，可那堵墙竟然倒了。同学们送的礼物他一个都没拆，当时没心情，后来……后来就更没心情。礼物早不知被老妈放到哪里去了。 “喜欢啊，”绍吴不想扫她的兴，只好说谎，“真的。” 绍吴想，高考完找出来，看看他们送的是什么。 朱菁菁双眼一弯，还是那么大大咧咧：“那肯定啦！当时我挑了好久呢！你敢不喜欢！” “嗯，谢谢……”绍吴应着朱菁菁，用目光寻觅杨书逸，可是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杨书逸竟然已经走了，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 竟然已经走了。 他着急什么？就差这半分钟？绍吴蓦地感到委屈。就要高考了，他只是想和杨书逸说说话。 收拾好书包，绍吴耷拉着脑袋走出教室，眼睛直盯着自己的鞋。杨书逸到底着急什么啊？ 刚走出几步，书包忽然被人从后面拽住。 “想什么呢？”杨书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些笑意，“不等我了吗？” 第55章去吧 可惜直到两人分别，绍吴还是没来得及说出那句“我也想去北方上大学”。原因无他，杨书逸一直在问英语题。在语数外史地政六科里，杨书逸的英语最差，用他的话说，别的科目都是中国字，至少看得懂，但英语就……他在语法方面又最薄弱，写作文很容易出错。 被他这么问了一路，绍吴变得紧张兮兮的：“要不明天你来我家，我给你讲讲语法？” 杨书逸笑了一下，拍拍绍吴的肩膀：“不用，你也好好复习吧，都这会儿了，再补也补不上来。”语气倒是很洒脱。 其实绍吴存了私心，如果杨书逸的英语分数能再高一些，那么他们一起去北京上大学的几率也就更大吧？但是确实，到了这会儿，再火急火燎地学习，好像也没太大意义了。 两人在公交车站道别，绍吴说：“七号见啊。” 杨书逸点头：“七号见。” 回了家，也不过是像往常放假一样，做做题，听听英语。也许是这半年来实在太累了，此时绍吴竟然没什么感觉——算上两天假期和两天高考，还有整整四天他就高中毕业了。可他好像并不难过，也并不激动。面前横亘着的只有高考，在高考面前，一切都轻飘飘的。 甚至，甚至对杨书逸的旖旎心思，都淡了几分似的。 六月六号，高考前一天，永川下了一场小雨。表哥从北京回到永川，说是今年学校放假早，但是待不了几天又得去上海参加竞赛。他送来不少特产，除了上次的稻香村糕点，还有三只真空包装的全聚德烤鸭，以及绍吴从没听说过的吴裕泰的茉莉花茶。老妈要留他在家吃饭，他连连摆手：“别别别，绍吴明天高考呢！”临走时，又悄悄塞给绍吴一张照片：“本来三月份你去北京的时候想带你转转呢，结果你走得那么急……这就是那会儿拍的，漂亮吧？” 照片拍的是未名湖和博雅塔，那天空如绍吴记忆里一样湛蓝，碧绿湖水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波光粼粼。 “漂亮，”绍吴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盯着照片，“很漂亮。” “好好考，我觉得你没问题。”张睿哲说。 六月七号早晨，老爸亲自开车送绍吴去学校。 每个学生都准时到班，老班和姗姐一人发准考证，一人发2B铅笔。发完了，距离进场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老班站在讲台上，目光掠过学生们的一张张脸，笑了笑：“我最后说一遍啊，你觉得难，别个也觉得难！孩子们，到了这个关头就比谁心态好，我相信你们的心理素质，啊。” 他是笑着说的，可目光却收紧了，像一只对敌的鹰隼。绍吴心想，其实老班也替他们紧张吧。 “行啦，”老班颔首，“想上厕所的赶快上厕所，其他人去考场吧。” 学生们呼啦啦起身涌出教室，绍吴扭头，见杨书逸从他的“专座”上站起来，走过来。 他们俩的考场在同一个楼层，不同班。 “走吧？”绍吴问。 “等我一下。” 杨书逸抬起右手，绍吴这才注意到他戴了一块手表——正是去年春节时，杨龙送给他的那块。 是一块普通的机械表，黑色表带，蓝色表盘。是父亲送给他的表。 高考时不许学生戴手表的，杨书逸摘下手表，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小的布袋子，把表放进去。然后他走到讲台上，问姗姐：“老师，这块手表你能帮我放一下吗？” 姗姐愣了一下，大概是想不通既然高考不许戴手表，杨书逸又为何多此一举，把手表带到学校来。 但她还是接过那只布袋：“行，我放到我办公室里，你考完了记得来找我拿……去吧。” _分节阅读_73 杨书逸点点头：“谢谢老师。” 绍吴也走过去，对姗姐说：“那我们去考场了。” 姗姐弯起嘴角，分别拍了拍两人的后背，像是他们的真正的姐姐：“去吧，加油。” 第56章他们拥抱在一起 高考第一场，语文。排队进考场，考官核对信息，签字……这些步骤都是老师们提前交待过的，绍吴并没有太大感觉。但是真等语文试卷发下来，当他在姓名栏写下“绍吴”两个字的时候，手竟然在打哆嗦。 好在哆嗦归哆嗦，字迹是清楚又整齐的。这一年的语文作文是命题式，“我与故事”，也不是什么偏题怪题。 学生们都在低头作答，考场里除了空调制冷的声音，就是刷刷写字的声音，绍吴抬头看眼钟表，距离收卷还有一个小时零五分钟。 足够他写一篇字迹工整、结构合理的高考作文，再发挥发挥，也许还是高分作文。 高考第一场，似乎比想象中顺利？ 中午，爸妈亲自来学校门口接绍吴回家，他们并不问绍吴考得怎样，只是状似无意地闲聊些家长里短，绍吴有些疲倦，一个人在后座摊开身子，竟然睡着了。 到家，午餐，午睡，下午是令人最紧张的数学。 这次倒是没手抖，但小臂的肌肉还是紧绷着——即便绍吴的数学成绩一向很好，即便他还上过一段时间的培优课，可数学这科，实在风险太大了。算错一位数，就能和正确答案南辕北辙，看错一个小数点，就会浪费掉无法预料的时间……绍吴紧蹙眉头，强迫自己别想太多，一题一题地做过去。这次，他不再需要把草稿打得像标准答案一般整齐，速度好像增加了些。集合，数列，三角函数，椭圆离心率……一个个知识点从脑海中流淌至笔端，攥笔的手出了汗，终于在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九分钟的时候，绍吴在答题卡背面最后一道大题的位置，写下“综上所述”，然后是分情况讨论的答案，当X＞3时……当X=3时……当X＜3时……铃声响起，所有学生停笔，监考官逐个收卷。绍吴将汗湿的双手撑在膝盖上，长长出了一口气。窗外的爬山虎轻微地摇晃着，绍吴想，也许是在刮风，要下雨了吗？ 走出考场，果然起风了，乌云沉沉地聚拢在低空，刚刚五点过，但天色已暗。绍吴顺着人群缓慢挪动脚步，经过杨书逸的考场，正赶上他从正门走出来。于是两人并肩而行，空气中有大风席卷而来的草木灰尘味。 “轰隆——” 雷鸣从云层中传来。 与此同时，绍吴目光一顿，问杨书逸：“你听见了吗？” 杨书逸：“什么？” “有人……哭了？” 杨书逸压低声音：“是韩惠媛。” “她？！” “不知道她是不是没考好……刚才我本来想从后门出去，看见她站在2班门口哭，我就没动。” 绍吴哑然，韩惠媛的成绩比他还好，她——怎么可能？ 两人继续下楼，半路上又看到一个理科班女生哭着打电话，说数学考砸了，好难，好难啊。 路过老班办公室，绍吴瞟到韩惠媛坐在老班的位置上，仍在哭，而老班坐在她身旁，正在低声安慰她。 绍吴扭头看向杨逸倒是挺平静的样子，只是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皮半垂着，看上去恹恹的。 “怎么了？”杨书逸问。 “我……”绍吴纠结两秒，摇头，“没事。” “你说吧。” “你感觉，数学，怎么样？” 老班再三叮嘱过，在最后一场英语考完之前，绝对不要交流答案，更不要打听“你觉得难不难”之类的事儿。 所以这话不该问，但绍吴实在忍不住了，他能感觉到今年的数学卷难度挺大——不知道杨书逸做得怎么样？不会空了一半的大题吧？ 杨书逸的语气是斟酌的：“有点难……但也没难到不能做吧？我反正是把会的都做了，不会的就蒙。” 他这样说，绍吴的心算是放下来了。 两人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走出校门，在湿漉漉的空气中走出一身大汗，衣服粘在身上，也是半湿不干的。 天空中不时传来雷声，一场夏日的暴雨即将来临。 幸好，在雨点落下之前，绍吴坐进家里的轿车，杨书逸登上回家的公交车。 _分节阅读_74 六月七号晚上，永川一直在下雨，先是大暴雨，据说市中心某处的积水有将近一米深。随后雨势稍弱，但仍是淅淅沥沥的。终于在后半夜，当绍吴已经陷入沉睡，雨停了。 六月八号，高考第二日，天空放晴。 比起数学，英语和文综就稳当许多，反正是，好也不会特别好，差也不会特别差——只要不出忘涂答题卡之类的重大失误。拜之前两场高强度考试所赐，绍吴好像已经麻木了，总之就是埋头做题，感觉和平时的模拟考差不多。 最后一场英语是绍吴最擅长的，他提前半小时就做完了卷子，检查一遍答题卡，检查一遍作文，又挑两篇比较难的重看一遍，觉得自己的选项都没问题。 铃声响，学生停笔，监考官收卷。 这一次走出考场，绍吴没有听到哭声，而是听到沈琦和王一恒商量着晚上去哪唱K。头顶一片灿烂，云朵是很浅的紫色，映在亮蓝的天幕之下，有些凌乱，像一幅望不到头的油画。 高考竟然就这样结束了？ 绍吴没什么激动的感觉，只是很累，就像午睡时半边身子压麻了，虽然换了姿势，但那麻劲儿还没过去。 一路上，他没碰见杨书逸，倒是被王一恒搭着肩膀，一道回了班。 教室里满地狼藉，全是丢掉不要的卷子和草稿纸，所有人都在扔东西——学校已经联系好了废品回收站。黑板上写着注意事项，是老班的笔迹： 1.t务必仔细清理个人物品，如若丢失，难以寻回。 2.t回家后留意家长手机短信，择日通知到校领取志愿填报手册时间。 3.t暑期游玩注意安全！ 绍吴盯着“暑期”两个字，有一瞬间几乎觉得，他们只是要放暑假了。今年九月，还会再回来开学呢。 然而不是，脚下踩着的五三模拟，便是最直白的证据。 他们毕业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总算他们都熬过了这场生命中最公平的考试，很多年后绍吴才明白，其实高考也并不公平，但它至少是最重视公平的一场考试。在这场考试里，试卷是他们共同的赛道，铃声响开跑，铃声响停下，谁跑得远谁获胜。在此后的竞争中，他们再也没有这样共同的赛道了：有些人的赛道是权势，有些人的赛道是身体，有些人的赛道是生命。 不过当下绍吴自然没空想这些。他咔擦咔擦踩着满地废纸，走到杨书逸面前：“今晚要出去玩吗？” 杨书逸笑了笑：“你想去哪玩？” “我都行啊，你呢？” “我要回家给珑珑辅导作业。” 绍吴：“……” 杨书逸在绍吴头顶拍了一下：“骗你的，今晚去网吧。” “那我也去！” “行啊。” 绍吴跃跃欲试地说：“我请你吃晚饭吧。” “为什么？” “庆祝解放。” “那怎么不是我请你。” “因为我考得比你辛苦。” “啊？” “就是……”绍吴有点不好意思，“我做的题比你多。” 杨书逸：“……” 几秒后，杨书逸笑着在绍吴肩上捶了一拳：“怎么还损我呢。” 各自收拾好东西，杨书逸去姗姐办公室拿手表，绍吴待在教室里等他。这会儿大家总算反应过来：解放了！一群人在教室里发起疯，平日说话都结巴的跳上桌子唱歌，一向温文尔雅的躺在地上打滚，互相看不上眼的也在对方校服上签名……笑声吵闹声大得轰鸣，当然，别的班也是如此。 绍吴被他们搂着嚎了一首《日不落》，好不容易从人堆里钻出来，又被另一群人拽去玩真心话大冒险，当头一问：“绍吴在咱班有喜欢的人吗？” 绍吴扭头就跑：“你们玩吧！我去厕所！” 身后一群女生笑得无法无天：“默认啦！绍吴默认啦！！！” _分节阅读_75 绍吴冲进卫生间，使劲拍了把凉水脸，抬头，看到镜中的自己双颊绯红。 没人会想得到吧，他喜欢的人是杨书逸。 今天是高中毕业的日子，从文理科分班算起，他竟然认识杨书逸两年了？真快。07年过去了，08年过去了，现在09年也过了近一半，杨书逸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吗？当然不知道。 还要向杨书逸隐瞒多久呢。 这个想法一钻出来，绍吴整个人就有些魔怔。听着不远处的欢声笑语，绍吴想，如果，如果杨书逸知道了他的心思……杨书逸会作何反应？吓一大跳吧？然后呢？哦他说过王宇君恶心，可，可那是王宇君，他和王宇君是不一样的…… 会不会有那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会不会有那千分之一的概率，杨书逸，愿意接受他？ 绍吴用力拍拍自己的脸，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千分之一的对面是千分之九百九十九，杨书逸不会接受他。 这会儿他已经回教室了吧，还是赶快去找他吃饭。饿晕了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绍吴走出卫生间，正想往回走，忽然停下脚步。 永川二中的教学楼构造是，卫生间位于每层教学楼的两端，所以从教室去卫生间，要经过一个拐角。绍吴站在拐角的侧面，看见杨书逸和郑小宁，站在拐角的另一侧。 他们对着的是杂物间，清洁工人用来放一些扫把拖布之类的卫生用具，成箱的粉笔也放在里面。 此时夕阳西下，天空由亮蓝色变成灰蓝色，余晖为郑小宁身后的瓷砖镀上一层黯淡的金黄，也把杨书逸的有点凌乱的发丝融进一团光晕。郑小宁靠在墙上，杨书逸高她一头还多，站在她对面低着头看她，两人近得只要郑小宁一抬手，就能碰到杨书逸的脸，近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俩。 绍吴听见郑小宁的声音，很柔软，甚至有点瑟缩：“……可以吗？” 几秒后，杨书逸低声说：“可以。” 绍吴从没听过他如此小心翼翼的语调，就像捧着一片蝉翼，音量大了都不行，生怕气流将蝉翼震碎了。 杨书逸俯身，抱住了郑小宁。 余晖勾勒出他们拥抱的曲线，高瘦挺拔的男孩俯下腰，娇小纤细的女孩踮起脚，他的手臂，她的脖颈，都被镶上金色的光芒，而背光处又昏暗一片以至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像经年不朽的壁画，是一个画面，便可在观者的眼中定格万年。 绍吴愣愣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又分开来，然后转身，并肩向教室走去。 第57章文（1）班学习小组名单 绍吴一直站在原地，脑子里不住地想，怎么是郑小宁？怎么是她？她明明——明明永远是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她竟然会喜欢杨书逸？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还表白了——那么腼腆的一个女生，竟敢主动表白吗？ 那杨逸就这么同意了？是的他说“可以”，然后他拥抱了她。为什么就同意了呢，绍吴怎么想也想不通，他和郑小宁才说过几句话？ 大概是刚刚经历了高考的缘故，绍吴所剩无几的脑细胞，实在推测不出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 他甚至觉得很累，腿脚发软，身子一晃就靠了在墙上，不像拐角另一侧的墙壁是迎着余晖的，他这一侧的墙壁终日阴凉，身体贴住那凹凸不平的瓷砖，像贴住一面起伏的冰原。为什么他们可以在阳光中相拥，而他只能在黑暗中窥视。 哦对了，绍吴想，还好、还好没一时冲动对杨书逸说蠢话，杨书逸是喜欢女孩儿的啊。 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概率？不，千分之一千。 “绍吴？” 绍吴抬头，见老班背着双肩包站在自己面前，皱着眉，表情凝重。 “怎么了？”他把绍吴搀起来，“你也……心情不好啊？” 绍吴笑了一下：“不是，老师，刚才在教室和他们玩儿累了，我出来歇会儿。” 老班细细打量绍吴的脸，在他脸上确实看不到哭过的痕迹。 “吓死我了，”老班轻叹一口气，“以为你又出什么岔子了。” 绍吴摇头：“我没事啊。” “没事就好，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今天非要把屋顶掀了……正好，你帮我去办公室搬点东西。” “噢，好。” “你们是脱离苦海啦，我又要开始下一届啦，”老班撇撇嘴，“就是书和电脑，帮我搬到五楼506办公室。” “好。” _分节阅读_76 走进办公室，绍吴立即捂住鼻子咳了几声，原来周磊已经在搬了，办公室里灰尘缭绕，到处是成绩单、试卷、答案……这些东西原本被老班塞在书柜里，这会儿全被翻出来，留的留，丢的丢。 “老师，”周磊吭哧吭哧喘气，“你这儿也够乱的哈。” 老班被周磊说得有点羞愧，摆摆手：“辛苦你俩了，待会儿请你们吃雪糕。那你们先搬着，我去王主任那儿有点事……”说完便脚底抹油地跑了，显然是一点儿忙也不想帮。 绍吴整理老班的书柜，周磊在旁边拆分他的台式电脑。 “绍吴，”周磊钻进桌下，声音闷闷的，“你觉得今年的题难不难？” “……数学有点难。” 周磊叹气。 “那个，”绍吴的声音很轻，“韩惠媛没考好么？” “数学砸了，有道大题没做。” “……” “她今天收拾完东西就走了，快得很，我都没赶上和她说句话，”周磊笑了一下，无奈道，“怎么会这样呢，她说是在一道选择题上耗了太多时间，最后也没算出来，后面就整个乱了……怎么会这样呢？” 绍吴把几本《高中政治教材新解》摞到一起，“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韩惠媛的数学考砸了，为什么杨书逸和郑小宁抱在一起，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我记得好早以前听说过，咱们学校有个学生，理科的，成绩特别好，脑子聪明得很……上课从来不听，考试前自己翻翻书，就会了。但就是心态不行，很容易紧张，第一年高考涂错答题卡，复读一年又高考，英语少做了一道。” 绍吴啧舌：“那怎么办？” “没再复读了，念的中国海洋大学。” “噢……那也不错。” “是啊，人家脑子好用，少做一道还能考起中国海洋，不过我想了想，他第二年高考的时候，起码是到最后一科英语才出问题的，没影响前面三场。” “嗯，是。” “韩惠媛是数学，”周磊又叹一口气，“多少要影响文综和英语吧。” 绍吴不知该回答什么。会影响吧。 老班的东西并不算多，要搬的除了书和杂志，便是台式电脑，其余的只需摆放整齐，等着废品站的人来收。 绍吴和周磊上下跑了几趟，就把东西搬完了。教室里仍是一片欢声笑语，学生们甚至打开了多媒体电脑，放着歌。 而两个各怀心事的男孩儿仍待在老班办公室里，没进班。他们身上灰扑扑的，干脆就席地而坐，反正地上都是要被卖掉的废纸。 “绍吴，”周磊闭着眼睛，后脑勺靠在桌沿，“你准备去哪上大学？” “北京吧。” “嘿，”周磊咧嘴笑了一下，“那咱俩还能经常见着。” “你已经决定去北体了？” “是啊，和学校签约的时候专业都定了。” “以后就专门学体育么？” “不，体育新闻。” “噢……” 周磊要做记者么？这么一想，还挺神奇的。 “当时签约的时候我还犹豫呢，就我这脑子，当记者？我觉得你和韩惠媛，你们这种人才能当记者呢，哎。我爸骂我说，你这德性有学上就不错了，挑拣什么？我就签了。” 绍吴笑了笑：“挺好的。” “你考得不错吧？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 “还没，等分数出来再说吧。” “嗯。” _分节阅读_77 绍吴忽然想到一件事。 杨书逸是不是要和郑小宁到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啊？ 他们在一起了。 那，那还去北京吗？不对，杨书逸本来也没说要去北京，他说的是北方，去北方读大学。北方大着呢，西安济南沈阳……都是北方。 再说就算他去了北京又怎么样？他和郑小宁在一起了。在某个绍吴不知道的时候，郑小宁喜欢上了杨逸——大概也注意到了那个腼腆的女孩子。也许他俩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杨书逸心里就想着郑小宁；也许绍吴向他抱怨培优班的课太难的时候，他心里在意的是郑小宁听不听得懂。 绍吴鼻子发酸，连忙闭了眼仰起头，几分钟后，绍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咱们把这些纸收拾一下吧。” “哎，好。” 两人蹲在地上拾捡废纸，一张张答案、成绩单、试卷，都是他们熟悉的。他们把这些废纸摞起来，摞出小山般的好几堆。做过的题，考过的试，都像今天的夕阳，一点一点消散干净了。 “绍吴，你看。” 周磊忽然转过身，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上方居中位置写着：文（1）班学习小组名单 1.t周磊韩惠媛 2.t成忻忻李娇 3.t龙浩唐瑜 4.t绍吴杨书逸 5.t汪浩天刘楚阳 6.崔馨月刘琪 周磊笑着说：“你和杨书逸搞的小组最见效，这一年杨书逸进步好大的。” 绍吴用力捏住纸，力气大得指尖发白：“没有，是他自己用功了。” 周磊又转回去拾捡别的废纸：“唉……杨书逸也……” 绍吴把学习小组名单折了几折，揣进裤兜。 起先，杨书逸在班里垫底，名字总是在成绩单的第二页末尾，而绍吴在第一页前三。后来，杨书逸的成绩渐渐赶上来了，名字能排到第二页打头的位置。三月底那次月考他考了班级第19名，名字进入第一页，可那次月考绍吴没参加，去了北京。再后来，杨书逸稳定在20名左右，按说能排在第一页，但这时高三年级组规定，成绩单不再按分数排名，而是按字母顺序排名。杨书逸又落到了第二页。 好像从始至终，他们俩的名字，没能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而唯独在这次，在这张学习小组名单上，他们的名字并列着，紧挨着，仿佛十分亲密，仿佛一对相拥的恋人。 第58章你是不是喜欢…… “你俩搞好没有？”身后传来朱菁菁的大嗓门，下一秒，她抬脚踢开了办公室的门。 她怀里抱着一箱巧乐兹雪糕，凉冰冰地冒白气，“喏，你俩一人拿一根，老班买的。” “还巧乐兹呢，”周磊抓起一根，“老班挺大方啊。” “他本来想买绿豆冰棍，我说周磊嘴巴挑，只吃巧乐兹，他才买的，”朱菁菁笑嘻嘻地，扭头看向绍吴，“对了，杨书逸在班里等你呢。” 绍吴盯着手里的雪糕：“哦，是吗。” “你怎么了？”朱菁菁歪了脑袋看绍吴，“不高兴啊？” “没，有点累，”绍吴起身，“那我先回班了。” 班里仍旧人声鼎沸，大家把课桌并拢来，坐在上面聊天。绍吴从后门溜进去，见杨书逸独自坐在他的“专座”上，支棱着下巴，像在发呆。 另一边，郑小宁正和两个女生言笑晏晏。 绍吴想，杨书逸其实是在等郑小宁吧？今天是他们作为高中生的最后一天，他会送她回家吗？ “绍吴，”杨书逸走过来，“收拾好了？” _分节阅读_78 “嗯。” “那走吧。” “走？” “不是要去网吧么。” “你……”绍吴压低声音，“你不等她了？” “谁？” “郑小宁。” 杨书逸一下子不说话了，低头看着绍吴，目光遮天蔽日般压下来。绍吴后退一步，此刻突然发现，杨书逸长高了许多。 “你看见了？”杨书逸低声问。 “嗯……”想起那一幕，绍吴的心脏像被狠狠拽了一把，“我不是故意的，我从卫生间出来，就……” “停，出去再说。” 绍吴有点茫然，他俩不就是谈个恋爱吗？有必要这么隐蔽？这都高考完了，没人会阻止他们的。但绍吴还是去座位上抓过自己的逸走出教室。 夕阳将尽，薄薄的暮色已经笼上天空。整栋高三教学楼都是乱糟糟的，各种废纸、杂物丢了满地。两人不言不语地走出教学楼，走出学校，站在河边。 “这事儿你别说出去，”杨书逸叮嘱，“不太好，女孩儿毕竟……脸皮薄。” 绍吴：“她不让你往外说？” “她倒没这么说，但是……对她的名声不太好吧？要是叫别个知道她和我……” “什么叫‘对她名声不太好’啊？”绍吴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从普通话切到重庆话，气势汹汹地追问，“和你耍朋友是她遭了亏唛？她有好妖不到台要你高攀唛？” 杨书逸睁圆眼睛，好几秒，才缓缓道：“我们没有耍朋友啊？” 绍吴茫然：“嗯？” “你是不是搞错了，”杨书逸的表情也很茫然，甚至带点无辜，“她给我表白，我没答应，然后……她就问，能不能抱一下。” 绍吴：“……” 是这么回事？绍吴回想当时的情景，郑小宁问，可以吗？杨书逸说，可以。 然后杨书逸俯身拥抱了她。 倒是……倒是也说得通。 绍吴愣愣地，好像从人间到地狱走了一遭，此时三魂七魄终于又回到身体里。原来杨书逸没和郑小宁在一起啊？他们没有在一起！ 一时间绍吴既兴奋又尴尬，半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见最后一抹夕阳把河水映得金灿灿的，好像带着暖意，落进他的瞳孔中。 “绍吴。”杨书逸唤他，语气很谨慎。 “啊？” “你……” “我什么？”绍吴扭头看杨书逸，见他目光犹疑，双手紧紧扒住栏杆，像是很紧张。 “你是不是喜欢……”杨书逸声音低沉，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涌进绍吴的耳道。绍吴反应了两秒，然后整个人僵住，好像也成了一根石栏杆。 难道——难道杨书逸，终于，明白了？！ “你是不是喜欢郑小宁？”杨书逸凝重道，“我不喜欢她，一点都不喜欢，真的。你如果想追她……就追吧。” “……” 一只麻雀扑打着翅膀，落在绍吴身旁的栏杆上。 绍吴看麻雀，麻雀看绍吴，大眼瞪小眼。 杨书逸咳了咳：“绍吴？” “我也不喜欢她，”一颗沸腾的心平静下去，绍吴无声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发誓。” _分节阅读_79 第59章我还是得留在重庆 绍吴和杨书逸又去吃凉糕。半透明的凉糕被盛在一次性纸盒里，淋上红糖水，撒几粒葡萄干，质地比果冻更密实些，有淡淡的碱味。此时已是暮色四合，零零散散的高三学生从学校里走出来，也有不少家长等在门口，谈论着今年高考题的难度，数学是比较难的，英语没听孩子说什么，估计还可以……当绍吴咽下最后一口凉糕时，头顶的路灯亮起来，夏夜就这样悄然而至。 “走吗？”绍吴结了账，见杨书逸坐在小马扎上，盯着学校大门，像是在发愣。 “走吧。”杨书逸说。 路上，杨书逸又买了两个红糖锅盔，和绍吴一人捧一个，沿着人行道边走边吃。高考结束了，高中时代也结束了，这个夏夜，他们终于不用急匆匆赶回家做卷子，也可以正大光明地穿着校服进网吧。 平时他们俩在公交车站分别，绍吴骑车回家，杨书逸等公交车。这次两人慢悠悠地走过车站，经过一个丁字路口，右转，向网吧的方向走去。 绍吴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步伐缓慢地走在永川的大街上。凉糕摊，水煮鱼，重庆火锅，烧烤，永川的夏夜和很多南方小城一样潮湿闷热，街边弥漫着热辣的食物味道。夜空低低的，月光模糊如雾。杨书逸走在绍吴身边，手插在校服兜里，细长的影子随着他的步伐而动，绍吴又想起《梦幻西游》里面的逍遥生了。 “我今天才发现，”绍吴说，“这一年，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7厘米。” “这么多？” “你也长高了。”杨书逸笑着伸出手，在绍吴头顶摸了摸。 到了网吧，两人还是挨着坐，杨书逸点开《梦幻西游》的登录页面，绍吴开着电脑，脑袋凑过去看他的屏幕。 “你玩不玩？”杨书逸说，“我可以带你。” 其实绍吴对这游戏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的兴趣主要是在看杨书逸玩。但既然杨书逸这么说了……绍吴突然想到，是不是以后可以经常找杨书逸带他玩游戏？ “好啊。” “那你申请个号，加我好友，”杨书逸说，“名字就是ysy910117。” “910117，”绍吴将这串数字念了一遍，“你生日是一月十七？” “嗯，阳历。” “唔。” 绍吴暗自在心里记下，一月十七号。就算以后没法和杨书逸一起庆祝自己的生日，至少能和杨书逸一起庆祝他的生日吧？ 绍吴申请好游戏账号，创建角色时险些选了狐美人——在官方设定里，狐美人和逍遥生是情侣。但他又怕杨书逸看出些什么，犹豫两秒，还是选了和他一样的逍遥生，两个白衣公子站在一起，倒也赏心悦目。 绍吴完全是新手，乖乖跟在杨书逸身后，鼠标点得哒哒响，看哪都新鲜：长安城里熙熙攘攘，到处是求组队的玩家；海底沉船漆黑一片，站着商人孤零零的鬼魂；月宫之中粉云簇拥，蟠桃满枝，玉兔高高跃起……绍吴就这么眼花缭乱地跟着杨书逸，跑商，组队，刷副本。 “怎么样？”杨书逸问。 “嗯，还挺有意思的。” 其实绍吴有点晕，这游戏似乎很复杂，杨书逸带他去这去那，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和NPC对话的间隙，绍吴偷偷瞄了一眼杨书逸的手臂，也许是夏天的缘故，他的皮肤是略深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比去年更加修长结实，他的腕骨凸起，手指轻点鼠标，“哒”一声，又一声，简直像哒哒马蹄踏在绍吴的胸口。 绍吴感觉耳朵有些热，抬手摘下耳机。 杨书逸见状，问绍吴：“玩累了？” “啊，有点儿吧……” “那就到这吧，”杨书逸也摘下耳机，“出去走走，里面太闷。” 绍吴瞟一眼屏幕右下方：“才八点半——你不玩了？” “得早点回去，”杨书逸笑了笑，“珑珑睡得早，明天还要上学。” “……噢，好。” 网吧里人多，又大都是年轻男孩儿，即便开了空调，味道也确实不怎么好。推门而出的一瞬间，绍吴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在他们打游戏的时候下过一场小雨，这会儿雨已经停了，但地面还湿漉漉的。温度降下去一些，绍吴和杨书逸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 绍吴忽然想起来，去年四月底时，杨书逸他爸到学校大闹一场，回到家，杨书逸就和他爸打了一架，然后跑出来上网……那天晚上下着雨，绍吴几乎找遍全城的网吧，终于在银河网吧找到杨书逸。他们一起吃了酸辣粉，春夜的夜晚像个恍惚轻柔的梦，然后绍吴靠在杨书逸肩膀上，委屈得哭了出来。那时候可真是太委屈了，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就没人在乎杨书逸的感受呢？而杨书逸也狼狈地伸手碰碰他的脸，说，别哭了。 那时候他们觉得全世界都和他们过不去，全世界都亏欠他们的，坐“专座”是侮辱，父亲的吵闹更是奇耻大辱，怎么人生就有这么多倒霉事？他们还不知道，真正的倒霉事尚在后面。 再然后，汶川就地震了。 _分节阅读_80 绍吴扭头打量杨书逸，一年了，杨书逸长高了，杨书逸不但没有辍学反而努力学习参加高考，杨书逸变成了一个记挂着妹妹明天早起上学所以早早从网吧回家的哥哥。原来365天可以改变这么多事情。 那个有点懒散有点颓唐的少年，已经像某一场雨似的，消散在过往的时间里了。 绍吴伸手拽拽杨书逸的校服袖子：“问你个事情，杨书逸。” “嗯？” “你想去哪里读大学？” “……” “之前不是说想去北方吗，”绍吴靠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层层叠叠的鲜绿的树叶，还有树干上暗碧的苔藓，“北京怎么样？再往北就太冷了吧，而且北京也是北方最好的城市了……” 杨书逸笑着点点头：“你打算报北京的学校吗？” “嗯……分数够的话就报吧？”绍吴的心脏砰砰作响，“你呢？” “我准备报重庆的学校，”杨书逸温声回答，“婆婆公公年纪大了，珑珑又这么小，走不开。” 绍吴希望自己听错了，可是杨书逸的这句话语速很慢，句子又长，实在没有听错的机会。 “之前是想报北方的学校的，但是你也看到了……珑珑在学校受欺负。说实话那两天真是吓死我了，要是以后再出这种事怎么办？当时我就想，我还是得留在重庆。” 杨书逸看向绍吴，目光温和、真诚，好像还带着几分羡慕：“我也觉得北京挺好，凭你的成绩，肯定没问题的。” 第60章631 6月24号，大雨，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但并没有人在意。 高考后杨书逸打了三份工：每周二周四给一个小男孩做家教，周末到小升初辅导班上数学课，周一至周五晚上在餐厅收银。 24号是周三，杨书逸整个白天都没事。漫长的午觉醒来，绍吴去找杨书逸，两人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天空便下起雨来。他们走进路边的甜品店避雨，顺便坐下，2009年还未流行各式各样的奶茶，两人各点一份甜筒冰淇淋，在靠窗的位置上望着窗外的人行道。往日总有话可聊，珑珑，同学，游戏……这一天两个人却格外沉默。 冰淇淋吃完，雨还没停，甜品店的空调开得太足，绍吴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五点半了，”杨书逸问绍吴，“你去网吧查，还是回家查？” “回家……我妈把同事的笔记本电脑借来了。” “快到点了，”杨书逸说，“走吧。” 绍吴点点头，起身。 其实电脑不是借的，是买的，联想超薄笔记本，昨天才买回家。老妈说，好像拿着录取通知书买电脑能打折呢，老爸说，反正早晚都要买的，不差那几百块钱——这不是马上要用吗？ 是的，6月24号下午18点，是高考出分的日子。 17点52分，绍吴到家，换鞋，洗手，坐在书桌前。 几分钟之后他就能看见自己的分数了，高考的时候挺冷静，考完也挺冷静，到了这会儿却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绍吴心想，能上600吗？能达到北外降10分录取的线吗？不会——不会涂错了答题卡自己没发现吧？还真不是没有可能，印象里英语选择题的选项有些奇怪，似乎有不少连着的“B”和“C”，不会是，不会是涂卡的时候看窜行了吧。 那就太糟糕了，大概连一本线都到不了。 爸妈也凑过来，一家三口肩膀抵着肩膀，面对莹白发亮的屏幕，全都屏住了呼吸。 绍吴又想，杨书逸现在在网吧，一定也正盯着屏幕等待这最后几分钟。他在想什么？他会考多少分？万一他也涂错答题卡了…… 窗外又开始下雨，下得很急，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绍吴家的玻璃上，划下密密麻麻的水痕。永川的夏天总是在清晨和傍晚落雨。 18点整，绍吴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姓名，以及验证码，然后敲击“Enter”键，清脆一响。 查分的人太多，网页卡了。鼠标旁边的蓝色小圈转啊转的，可网页就是不动。 “啷个搞得嘛，”老爸皱着眉，“这么慢。” 老妈推一把他：“唉，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18点08分，网页还是没动，绍吴的手机响起来。 杨书逸那边是铺天盖地的雨声，他说：“我考了五百六十六。” _分节阅读_81 “五百六十六？”绍吴盯着电脑屏幕，愣了一下，“挺好……真的挺好。” “你呢？” “我，我这还没查出——” 窗外掠过一道亮紫色闪电，房间的灯好像闪了闪，绍吴定睛，看见屏幕上弹出三个加粗的、黑色的数字： 631 他晃晃鼠标，又敲敲左键，没错，查出来了。网页上显示着他的名字，他的性别，他的身份证号，他的生源地，他的高考分数——语文119，数学146，英语141，文综225，总分631。 “我查出来了，”一瞬间，绍吴觉得这不像自己的声音，但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喉结在振动，“六百三十一。” “六百多少？”暴雨如注，杨书逸高声问。 “六百——”又一道闪电劈下来，几秒后，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四周陷入黑暗。停电了。 “六百三十一。”绍吴说。 “……这么高，”杨书逸笑道，“恭喜啊，能去北京了。” 绍吴挂掉电话，老妈已经捂着嘴哭了，她抽噎几声，一把搂住绍吴：“幺儿，你太厉害了，你是妈妈的骄傲，幺儿。”绍吴还没反应过来——至于这么激动吗？他本人还没哭呢。 相比之下老爸就冷静很多，他说了句“不错”，然后掏出手机，打起电话：“老孟，是我……我儿子的分数查出来了，你帮我问着点……六百三十一，对，文科……哈哈，同喜同喜……”挂了电话，他沉默两秒，似乎突然反应过来，张开双臂搂住母子二人：“很好，幺儿，考得很好。” 爸妈搂得太紧，停了电又没有空调，黑暗中，绍吴并不激动，只觉得眼眶干涩，有些气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吓着了，631，竟然考得这么高？ 翌日，雨过天晴，小区也来电了。那位在教育局工作的“老孟”送来好消息：绍吴考了永川二中第三名，永川市文科第九名，超一本线85分，这个分数报不了清华北大，但足够报人大，复旦也能冲一冲。 爸妈又是一番狂喜，表哥打来电话，哈哈笑道：“我说嘛，人大还牛.逼哄哄地不让我们绍吴参加自招呢，不让就不让，我们硬分也能考得起！”而其他亲戚已经张罗起办宴席的事情，必须搞个大排场的，我们家绍吴最有出息。 绍吴接过老爸的手机，又拨了“老孟”的号码。 “孟叔，我是绍吴……麻烦您了……谢谢……嗯，我想帮我同学问一下，文科五百六十六，大概能报重庆的什么学校？” “西南大学？唔……西南财经，好，好的……” 老爸喜气洋洋地上班去了，老妈约了两个朋友一道安排酒宴。祝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绍吴不厌其烦地对着手机说，谢谢您，谢谢，我……我也没想到能考这么高，谢谢。 直到中午才算消停下来。绍吴打开电脑，QQ上又是一连串消息，同学们发来的，大家知道了绍吴的分数，叫他请客，也喊他出去玩。 然而没有杨书逸的消息。昨晚那通电话之后，杨书逸就再也没有联系绍吴。这个时间，杨书逸在做家教吧？那小男孩的家教安排在中午，他记得杨书逸向他笑着抱怨过，中午讲题的时候，肚子好饿的。 绍吴坐在椅子上，拢起腿，双臂抱着膝盖。再过两个月他们就要读大学了。绍吴想，杨书逸这人就是这样，他的生活太忙了，忙着照顾家人，忙着打工，忙着——忙着些绍吴想也想不到的事。如果他俩一个去北京，一个留在重庆，那么以后是不是连打电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最后，他不知道杨书逸在做什么，杨书逸更无心关切他在做什么。他们离得很远很远，终于像所有忙碌的老同学一样，失去彼此的消息。 绍吴双击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一行字： 重庆大学英语专业介绍 敲击键盘的时候他的手指是颤抖的，显而易见的颤抖——比昨晚查分时更甚，绍吴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好像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清楚得，不能更清楚了。 从昨晚到现在，到这一刻，敲下回车键的这一刻，他总算听到身体里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他确定。 声音说，他不想离开杨书逸。 第61章我，也，去 七月初，到了去学校交志愿表的日子，这天中午，绍吴去杨书逸家吃饭。是婆婆专门把绍吴喊过去的，说要给小绍庆祝一下，永川前十名呀，小绍真是了不得。婆婆的精神不错，做了满当当一桌子菜，而公公的耳背却更严重了，腰也佝偻下去，一个小老头默默坐在沙发角落里。 绍吴问杨书逸，学校都确定好了吗？ 杨书逸点头，把绍吴领进房间，他书桌上躺着一只透明文件袋，其中正是他的志愿填报单。那几个学校的代码绍吴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杨书逸的第一志愿是西南大学，地理科学专业。 “你要学地理？” “嗯，”杨书逸笑了一下，“英语我也学不进去啊。” 高考结束之后他就开始打工了，一天没歇，皮肤晒黑了，手臂上肌肉的线条也更加流畅清晰。 “你呢？”杨书逸问，“除了人大还报哪？” _分节阅读_82 绍吴抬头看着杨书逸：“你怎么知道我要报人大？” “谁不知道？老班去年带出考清华北大的学生，今年带出考复旦人大的学生，全永川都知道了吧。” 绍吴沉默，片刻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语调轻快地说：“第一志愿复旦，冲一冲吧，后面是人大、浙大、北外。” “嗯，”杨书逸认真道，“肯定没问题。” 吃过午饭，杨书逸骑电动车载着绍吴出了门，其实这会儿还不到时间，但珑珑要睡午觉，他们俩就先出门转一转。 午后正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电动车行驶在连绵的树荫之下，没有风，只有微弱而断续的蝉鸣。杨书逸穿一件旧T恤，本是白色的，但已经洗得泛黄了，圆形领口也松垮得打卷。绍吴坐在后座，看见阳光时不时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杨书逸的后颈上，将他紧实皮肤上的绒毛，照得泛出金色。 绍吴正看得入迷，忽然听见杨书逸叫他：“绍吴，帮我个忙。” “啊？” “右边裤兜里有包烟，硌得很，帮我拿出来。” “……” 绍吴本就出了汗，衬衫闷闷地黏在后背上，杨书逸这么一说，他更是连手心都开始冒虚汗了。 绍吴把手心在牛仔裤上蹭了蹭，颤巍巍向前伸去：“你怎么……怎么还在抽烟啊……”好在杨书逸穿的是一条运动裤，裤兜宽松，绍吴一探手，就把烟盒捏出来了。 可有一刹那他的大拇指还是蹭到了杨书逸的腿，隔着薄薄一层裤兜，绍吴的指尖抖了一下。 杨书逸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烟是我爸的。” “……哦，他，他没抽完的？” “嗯，放着也是放着，”杨书逸说，“我就拿着抽吧。” 下午两点，两人到达学校。 老班已经在教室等着了，学生们陆续进班，闹哄哄的，有几个体育生烫了头，被老班接连翻白眼：“你们这些小崽子的审美啊，唉！” 绍吴抱着自己的书包坐在座位上，目光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韩惠媛。 又过一会儿周磊来了，绍吴拉住他，小声问：“韩惠媛要复读？” 周磊“嗯”一声，表情沮丧。 绍吴便没再问别的了。 令所有人大跌眼镜，向来稳居班级第一的韩惠媛，只考了599分，别说复旦降十分，就是川大降十分，她的分数也够不上。好像每个班都有这样的学生，发挥超常，发挥失常，短短两天的四场考试实在太快了，他们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人生便已被推进截然不同的方向。 朱菁菁凑过来，她竟然穿了条墨绿色百褶裙，黑色的长发拉直了，像一面绸缎似的垂在肩头，衬得她整个人亭亭玉立。绍吴盯着她愣了好几秒：“你怎么这样了？” 朱菁菁凶神恶煞：“怎么？你什么意思？” 绍吴松了一口气，嗯，还是之前那个朱菁菁。 “没，就是，你突然这么……这么淑女，我不太适应。” 朱菁菁垂着眼哼笑一声：“你适应什么呀，你要去北京上学了，以后见都见不到……哎，算啦，你赶紧多看我两眼，省得哪天在街上碰见，认不出美女。” 绍吴知道，朱菁菁通过了西南大学的提前招生，高考分数也够，就要念西南大学了。 “好，”绍吴笑着说，“我多看两眼。” 大家都在聊天，反正现在做什么都不用着急，这是他们人生中最漫长最无所事事的夏天。没一会儿老班也走过来，拉一把椅子坐下，问绍吴：“学校都选好了吧？” “……嗯，”绍吴又说一遍，“复旦，人大，浙大，北外。” 朱菁菁在旁边极其夸张地“哇”了一声。 老班倒是很冷静，沉吟片刻，点点头：“不错，北外保底很合适……我问了我在招生办的同学，他们说你这个分，复旦兴许有戏，不过也看你服不服从调剂。” 绍吴说：“填的是不服从。” “也行吧，就看你和家长的想法了，人大也很不错……”不知想到了什么，老班轻叹一口气，“高考这个事儿，有时候真是不信命不行。” 说完他便拍拍绍吴的肩膀，起身走了。朱菁菁轻声说：“老班是不是不太高兴啊？” 绍吴摇头：“不知道。” _分节阅读_83 “我感觉他心情不太好，唉，韩惠媛怎么就……而且去年他带的那个班，好像考了一个清华一个北大，两个复旦？”朱菁菁扭头张望两眼，继续说，“吴梦的第一志愿就是复旦，她说她的分肯定不够清北，试都不用试。” 吴梦是他们班的第一名，642分。 “你想呀，去年还有清华北大呢，今年只有复旦啦，哎我不是说你们考得不好啊，我的意思是……” 绍吴：“我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说嘛，”朱菁菁望着老班，叹了口气，“他也够累的，咱们高三这一年，他都跟着瘦了。” 绍吴沉默几秒，低声道：“大家都辛苦。” 他明白，大家都辛苦，所以也明白，他会令很多很多人失望——很多很多。 两点四十，老班站在讲台上拍拍手：“行啦，别聊啦，开始交志愿表——从第一排开始，不要乱啊！这个可乱不得！” “好嘞，”一个体育生笑嘻嘻地，“老师你别紧张！” 第一排的学生们起身交表，交上去了，老班要清点人数、记录姓名。绍吴坐在第三排，环视四周，只见大家都把填好的志愿表平平整整地放在桌上，安静等待着。 绍吴转身，从书包里取出文件袋和碳素笔。 文件袋里是他的志愿单，“本科第一批次”那一栏中确实填了满满的四行，分别是复旦、人大、浙大、北外四所学校的学校代码和专业代码。 然而仔细看就会发现，为首的复旦，竟然位于第二志愿，换句话说，绍吴的志愿表是从第二志愿开始填的，第一志愿空缺。 绍吴向后望去——这个动作他重复过不知多少次，装作看表，装作学习累了扭扭脖子，装作和后面的同学说话。他找过很多理由，只是为了向后望。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吧，绍吴想，最后一次坐在这间教室，坐在这个位置，做这个动作。他的目光掠过朱菁菁，掠过郑小宁，掠过撑着下巴的沈琦，掠过体育生打着小卷的头发，终于跋山涉水一般落在杨逸面向窗外，是他一贯的样子：神游天外。 在杨书逸神游天外的几分钟里，绍吴提笔，在第一志愿的那一行，写下重庆大学的学校代码以及英语系的专业代码。 交了志愿表，学生们伙着老师去聚会，算是2009届文（1）班的散伙饭。他们在闷热如火的夏夜吃露天火锅，班里的体育生玩得疯，带着大家全都疯起来。这会儿老班也彻底放开来，和学生一起喝啤酒，一扎接一扎。 绍吴和杨书逸没坐在一桌，不知他那边情况怎么样，只是绍吴自己被灌了一肚子酒，好像大家都商量好了整他，一会是朱菁菁说绍吴谢谢你给我讲数学题啊，喝一个！一会是周磊说绍吴咱俩可是哥们，喝一个！一会又是体育生们轮着来，都说绍吴你可太给咱班争光啦！考这么好！来敬你一杯……到后来绍吴才明白，大家都喝得上头了。 就这么闹过一轮，绍吴实在受不了，起身去便利店买矿泉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有点昏沉了，但好在只是“有点”——啤酒的度数低。绍吴攥着水瓶慢慢走出便利店，正打算歇一会儿再回去，便看见人行道边蹲着个人，在抽烟。 可不就是杨书逸。 绍吴走过去，也蹲下：“你这是，这是吃饱了？” 杨书逸笑了笑，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个“小点声”的手势：“他们太能闹了，我躲一会儿。” 两人便一起蹲在树荫里，天已经黑了，这条街上都是吃夜啤酒的摊子，各色的小彩灯把夜晚映得喧闹极了，四周也尽是推杯换盏的吆喝声。绍吴的衬衫仍黏在身上，连鬓角都是汗湿的，他觉得燥热，目光钉在杨逸却专注地抽着烟，眼睫半垂，又像是这个世界都和他没有关系。 绍吴想，我有点醉了。于是戳戳杨书逸的手臂：“能给我一只吗？” 杨书逸总算看他了：“你没抽过吧？” “嗯。” “那还是算了，”他笑了一下，“会呛着的，这个烟冲得很。” “没关系，你给我……给我试试。” 杨书逸倒也痛快：“行。” 绍吴接过烟，学着杨书逸的样子，很生疏地，用食指和中指捏住烟屁.股。杨书逸“嗒”地一摁打火机，给绍吴点了烟。 “第一口别吸太多。” “嗯。” 确实是一股很冲的味道，有点辣，自舌尖涌进口腔。绍吴忍不住咳了两声，有些狼狈地想，杨书逸是怎么忍得了这味道的？ 抽了几口，适应一些了，绍吴注意到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是灰蓝色的，由于没有风，便弥漫在空气中，好一会儿才渐渐散去。吞云吐雾，还真有点那个意思。绍吴隔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凝视杨书逸，无风的闷热的夏夜，天空像被折叠起来，光线凌乱地散开，什么都影影绰绰。绍吴想，隔着这些烟雾，杨书逸不会发现他的目光。 其实他的目光是清亮的，尽管喝了酒。因为他有点委屈，也有点害怕，被呛出来的眼泪团在眼眶里，忍住了，没有流下来。他改了自己的志愿——严格来说也不算改吧，只是在某个位置添了几笔。但就那么几笔，能把他的人生完全转到另一个方向。 等到录取结果公布时，老班会怎样？爸妈会怎样？亲戚们会怎样？而他又该找什么理由解释呢？ 这些事他通通不知道，也不敢想。 倒是唯一可以幻想的，是去找杨书逸，见了面，告诉他，我不去北京了，我也去重庆上学。 _分节阅读_84 我，也，去。 杨书逸，我，也，去。 绍吴吸完这只烟，声音嘶哑：“杨书逸，我今晚，喝醉了。” 杨书逸好像还是笑着的：“我看出来了。” 绍吴站起身，朝他张开手臂：“抱一下，好不好？” 杨书逸：“嗯？” “抱一下，我喝醉了。” 大概因为懒得和醉鬼讲道理，大概因为他们俩都是男生，大概因为他们已经很熟了……杨书逸起身，向前半步，抱住了绍吴。 他的一只手虚虚环住绍吴的腰，一只手在绍吴后背拍了拍，像所有好兄弟之间无言的亲密一样。然后他后退一步，轻快道：“好了，抱了。” 绍吴笑了一下，也跟着他说：“嗯，好了。” 第二卷·完 第62章2011年 2011年的四月，重庆下了很多雨。 直到月底，天仍是一天连一天地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淡很淡的潮朽味儿。临近五一，学生们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学校显得有些空旷。 节前的最后一节课是英国文学，老师是个年近六十的大叔，胖墩墩的，人很和善。还有十分钟下课时，他关掉PPT，慢悠悠地说：“就到这吧，大家假期愉快啊。” “假期愉快！”班上的成都女孩儿娇笑着，“谢谢老师。” 学生们收拾了东西，从教室鱼贯而出。 “你回家吗？”宁笑追上来问绍吴。 “不了吧。” “哎？出去玩啊？” “不知道……”绍吴摁亮手机屏，瞥一眼，又把手机揣回裤兜，“估计就在市里转转。” 宁笑一向心直口快：“不会又去西南大学吧？” “不去——我同学找我，先走了啊。” “噢，拜拜。” 宁笑是绍吴的室友，也是英语系的七个男生之一。说来好笑，绍吴这届英语系只有七个男生，学姐们却还满脸羡慕地说，你们这届运气好诶，调剂来两个男的呢。 的确，英语系向来男女比例失衡，规模又小，前两届的男生加起来不超过十个。绍吴这届撞大运，两个男生分数不够，调剂到英语系了。在这所以理工科见长的学校，分数太低，确实会被调剂到外语学院。 所以开学军训的时候，绍吴就成了整个外语学院的传奇人物。 “631啊，操，你怎么想的？” “你……你难道是前几个志愿都没考起，才沦落到我们这？” “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哎，我要是你就复读了，没准来年能考上北大呢！你这分数来我们这，真是太亏了，太亏了。” 诸如此类的话绍吴听了不知多少次，他的回答只有两句：想离家近点；喜欢英语。 自从被录取以来，他也一直用这两句话回答爸妈，回答老班，回答高中同学——包括杨书逸。 后来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人追问了。唯独宁笑心直口快又大大咧咧，每逢小长假都要念叨一句，诶你家那么近，怎么不回家啊？ 绍吴只好编出各种理由：要做作业，爸妈出差，去找同学玩…… _分节阅读_85 久而久之，宁笑又问，你女朋友是不是在西南大学？怎么总去那边。 绍吴说，我哥们，铁哥们。 宁笑耸肩，哦，你们感情真好，我有个高中同学就在咱学校，他妈.的从来不找我玩…… 走出教学楼才发现天空又在飘雨，细蒙蒙地，简直像凝成水的雾气。绍吴撑起伞，检查一遍书包：身份证，公交卡，钱包，手机，MP3，耳机。都带齐了。 从大学城美院站坐551路，十站，到西南大学南门站下车。不堵车时也得一个多小时，重庆实在太大了。 上了车，绍吴挑一个单人座坐下，插上耳机听歌，同时给杨书逸发短信：“我上车了。” 周杰伦唱完一首《晴天》，杨书逸回：“好的，到了给我发短信，我在图书馆。” “好的。”想了想，绍吴又添上一句：“你吃晚饭了吗？我还没吃。” 杨书逸：“还没，一起吃吧。” 绍吴对着手机咧了咧嘴：“OK。” 平时想找杨书逸可没这么容易，从大一开始，杨书逸在学校里做中国移动的代理，说白了就是给人办卡办套餐，按提成赚钱。大一下学期，他又在电脑城打了一份工，最初是打杂，后来就能修电脑、做销售了。 而大一学年结束，杨书逸还拿了国奖。 所以他总是很忙。 到站时天已经黑了，雨下得更密了些，似乎重庆总是在夜里下雨。绍吴熟门熟路地穿梭在校园里，没一会儿就来到图书馆门口。他撑着伞，单手给杨书逸发短信：“我到门口了。” 472秒后，绍吴看见了杨书逸。 杨书逸穿一件纯黑色卫衣，蓝色牛仔裤，白色安踏运动鞋，撑把印了“中国移动”的雨伞，快步走下台阶。他还是那么高瘦挺拔，头发长了些，显得有点乱。绍吴觉得自己挺好笑，其实上一次见杨书逸也就是十三天前，至于这么新鲜吗？ 但是很没出息地，只是看着杨书逸走向自己，心跳就重起来了。 “走吧，”杨书逸冲绍吴笑了笑，“先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 “烤鱼？” “行啊。” 杨书逸看着绍吴：“先说好我请客，今天发工资了。” 绍吴笑了：“好嘛。” 杨书逸又问：“怎么想到换套餐？” “现在用这个，流量不太够。” “800M还不够？” “嗯……” “其实你在你们学校换，也是一样的，”杨书逸说，“这个套餐价格是全市统一的，难得跑一趟。” 绍吴心想，那我还有什么理由来找你呢？ “反正是一样的，”绍吴收了伞，走进杨书逸伞下，“那就支持一下你的工作嘛。” 第63章“伞歪了” 两人在学校外的美食街坐下，烤鱼店是露天的，下雨时就支起遮阳伞。刚点了菜，杨书逸便接到个电话，听着是来咨询办卡，啰啰嗦嗦问个没完。绍吴拆开两人的餐具，向老板要一壶开水涮了涮，又为自己和杨书逸倒上水。这一切做完，杨书逸的电话还在打，似乎又在谈拉网线的事情了。 绍吴只好支着下巴等他，也等服务员上菜。雨点滴滴答答落在遮阳伞上，声音细密悦耳。此时已经将近八点了，绍吴时不时望向杨书逸，只见他几不可察地皱着眉，神情专注，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可以，没问题……402是吗？嗯，嗯……九点之前会过来的，好。” 杨书逸的声音低低的，语速并不快，也是专注而温和的。 总算，在第二盘凉菜送上来之前，杨书逸挂了电话。 _分节阅读_86 绍吴听见他不轻不重地，呼出一口气。 “生意这么好？”绍吴笑着问。 “最近扯网线的多，”杨书逸拈一筷子折耳根，边嚼边说，“得去他们宿舍弄，有点麻烦。” “哦——你还会扯网线？” “前段时间才学的，”杨书逸笑了笑，“扯网线的提成比办卡高点。” “哦……” “待会儿要去她们宿舍弄一下，你着急回去吗？不着急我就先给她们弄，着急就先给你弄。” “我急什么啊，”绍吴摇头，“你先忙她们的。” 其实绍吴甚至有点高兴，因为这样就意味着他能和杨书逸多待一会儿。 一大条草鱼被送上来，对半分了，烤得扁扁脆脆，鱼皮滋啦冒油，浸在厚实的蒜蓉里。 杨书逸：“最近忙不忙？” “还行，我们那个专业嘛，你也晓得，”绍吴轻轻咬下一块鱼肉，有点烫，“上课教不了太多，主要靠自己学。” “你不是还辅修了地理？” “嗯……你一说我才想起来，”绍吴垂眼盯着鱼肉的焦皮，“植物地理学，你们上过没？” “上过。” “老师喊我们采集标本，麻烦得很，有些植物我们学校没有……可能要来你们学校找找。” “嗯，确实，”杨书逸漫不经心地说，“实在不行也可以去缙云山看看。” 绍吴舔舔嘴唇，感觉这烤鱼意外地咸。 “我大概，大概放完假开始找吧，”他知道自己要说谎了，“到时候过来看看，你有空吗？” 不待杨书逸回答，连忙又补一句：“我怕我找不到，你们学校也太大了……你如果没空也不碍事……” 每一次，绍吴总有理由从沙坪坝跑到北碚来和杨书逸见面。以至于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心虚的感觉。 反正杨书逸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到时候再看吧，”果然，杨书逸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应了，“有空的话就带你找。” “嗯，好，”绍吴冲他弯起嘴角，“谢了啊。” 杨书逸摇头，意思是“不用客气”。 这样一来，下次见面就差不多敲定了——绍吴已经熟门熟路，想和杨书逸见面，最好选周五，因为学校在周五排的课少，学生们大都出去玩了，找杨书逸办卡办套餐的人就少。周末是肯定不行的，杨书逸要去电脑城兼职。绍吴甚至想好了，如果到时候杨书逸有事要忙，那他就下次再来，反正“找标本”这个理由能用两三次。 有时候绍吴觉得自己很聪明，辅修个地理学，便多出大把的和杨书逸见面、聊天的理由。当然，大多数时候，绍吴也知道自己挺傻。 吃完饭，绍吴先跟杨书逸去中国移动的网点拿了网线，又跟他去女生宿舍。雨仍然在下，杨书逸一手拎网线，一手拎工具箱，绍吴便在他身旁为他撑伞。西南大学的树多，树荫也多，路灯像是被细雨模糊了，散发出幽微的光。绍吴禁不住想，如果是杨书逸独自去给宿舍安网线，又下雨——重庆是经常下雨的——他是不是就得冒着雨走路啊？ “绍吴，”杨书逸忽然说，“伞歪了。” “啊？”绍吴回过神，连忙把雨伞向杨书逸那边倾斜几分，心想杨书逸拎着的网线没有进水吧？ “我是说，你被淋到了吧。” “呃，没事……你小心网线进水。” “包着塑料膜的，”杨书逸像是笑了一下，在黑暗的树荫中，绍吴看不到他的表情，“这样就好了。” 杨书逸抬起拎着工具箱的手，搂住绍吴肩膀。 绍吴的肌肉瞬间绷紧，与此同时他暗骂自己，没出息。 又不是第一次了。 杨书逸的手腕搭在绍吴肩上，工具箱垂在绍吴肩膀的外侧，棱角轻轻硌着绍吴。两人的身体贴近了，绍吴感觉到杨书逸身上的暖意。 “杨书逸，你，”绍吴自觉镇定地问，“五一准备干嘛？” _分节阅读_87 “回家吧。” “回家？”奇怪，杨书逸竟然要回家，他不兼职了？ “珑珑要开家长会……上次是婆婆去的，老师跟她讲的事她都听不懂，这次我得去一趟。” “噢。” “你呢？”杨书逸的呼吸拂过绍吴的太阳穴，几乎像他的嘴唇贴着绍吴的耳廓。 绍吴不想回家，自从两年前收到重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爸妈对着他，就总是愁眉不展。绍吴知道他们爱他，但他们也是真的对他失望，这两件事并不冲突。所以绍吴喜欢在学校待着，也算是种掩耳盗铃的逃避。 “我……”可是杨书逸要回家，如果绍吴和他一起回，那么他们就能一起去客运站，一起坐客车回永川，换句话说，绍吴就能和杨书逸待上大半天。在路上，什么都不用做，就他们俩，大半天。 “我估计也要回去吧。”绍吴轻声回答。 “好啊，到时候一起走。” “嗯。” 第64章我就是这种人 绍吴跟着杨书逸走进女生宿舍楼，宿管阿姨显然已经认识杨书逸了，瞟瞟绍吴，笑着问：“新来的呀？” 杨书逸点头：“嗯，他来帮忙。” “动作快点哦！” “您放心，二十分钟就弄好了，”杨书逸说，“谢谢阿姨。” 两人在楼道里与很多女孩儿擦肩而过，时不时地，杨书逸和一些女孩儿打招呼。绍吴自然是一个都不认识，却觉得这些女孩儿都挺好看，别人说川渝好山好水出美女，在理工类学校里没什么感觉，这会儿进了女生宿舍楼，才真是感觉到了。 到四楼，右转，杨书逸停下脚步，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个短发女孩儿，穿T恤短裤，身材瘦高，看着很飒爽。她见是杨书逸，笑一笑，扭头冲屋里喊：“芷若，杨书逸来咯！” 芷若？ 绍吴心想，周芷若那个芷若么？ 几秒后，另一个女孩儿走过来，大概就是芷若了。她披散着一头长发，眼睛大，皮肤白，身穿一条绿格子连衣裙。 “诶，你来了，”芷若见到杨书逸，先是绷着嘴唇笑了一下，然后侧身为他们让出进门的路，“这么晚，麻烦你了。” 杨书逸抬脚进屋：“没事，不晚。” 绍吴却站在门口没动，好像直到这时，两个女孩儿才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短发那个笑吟吟地问：“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绍吴摇头：“我是他朋友。” “噢……” 杨书逸扭头道：“你在门口等我一下吧。” “嗯，好。” 之前有一次绍吴来找杨逸的室友，打招呼时绍吴说，我是杨书逸的同学。 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是杨书逸的同学，这个陈述句再正确不过。 但是这会儿就不行了，同学——同学不够，我是他朋友。 很熟的那种朋友。 绍吴觉得自己挺幼稚，两个女孩儿不过是和杨书逸寒暄几句，他就吃醋似的强调自己是“朋友”——有用吗？杨书逸并不在意他从“同学”变成“朋友”吧？ 人家女孩子更是大大方方的，短发那个还拉来自己的椅子，招呼绍吴：“同学，进来坐吧。” 绍吴坐下，看着杨书逸一面装网线，一面和两个女孩儿聊天。原来他们是同班同学，聊的也都是班里的事儿，下个月团日活动去哪玩，汪老师的小组作业好麻烦……诸如此类。 绍吴坐在整洁的宿舍里——宿舍大概是特意收拾过的，地板一片光洁，桌面也井井有条——感觉自己像一只无聊的河豚，莫名其妙鼓起来，浑身是刺，可是海里黑黢黢的谁也发现不了，过一会儿，便又灰溜溜瘪回去了。 _分节阅读_88 不到半个小时，杨书逸收拾好工具箱，把拆下来的塑料膜一一捡起，抓在手里：“好了，以后要是有问题，就来找我。” “这就好了？”短发女孩递上一包心相印纸巾，“辛苦啦。” 杨书逸接过纸巾，笑着说：“谢了。” 短发女孩又问：“有事就找你？” “嗯。” “那……”她眼睛一弯，露出个狡黠的笑，“就派芷若负责联系你，把你手机号给她存下？” 杨书逸似乎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走到芷若面前：“你的号码是多少？” 芷若小声说：“135……” “好了，”杨书逸把手机揣回兜里，“给你发了条短信。” “唔……好，我收到了。”芷若的声音越来越小。 绍吴和杨书逸走出女生宿舍楼，走了好一会儿，绍吴脑海中都是那女孩儿满含羞意的脸。白皮肤，大眼睛，用重庆话说，乖得很。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潮湿得像浸在水里，绍吴被淋湿的那半边衣裳仍旧湿着。 “她叫什么？”绍吴问。 “谁？” “喜欢你的那个。” “……” “绝对是喜欢你，你没看出来吗，她室友想撮合你俩嘛，明明有你的手机号，还非叫你把手机号报给她。” “……她叫王芷若。” “哦，不是周芷若，”绍吴干笑两声，“你也看出来了吧？” 杨书逸低声道：“之前听同学说过，我以为他们在开玩笑。” “是真的，绝对是真的喜欢你……太明显了。”绍吴回想起那副画面，王芷若坐在椅子上，杨书逸站在她面前给她发短信，他修长的影子把她完全笼罩住，仿佛他们的影子已经拥抱在一起了。 杨书逸不说话了，绍吴忍不住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没想谈恋爱。” “为什么？” “因为，”杨书逸停下脚步，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你看我这样，有心思和别人谈恋爱吗？我要赚钱，要上学，还要攒钱给珑珑念书……我哪有心思谈恋爱。” 绍吴咬牙追问：“如果她不在乎这些呢？如果她就是喜欢你，不在乎你有没有时间陪她，不在乎你有没有钱，不在乎——” 杨书逸打断绍吴：“怎么会有这种人？”他的表情有些无奈，又带些笑意，像是听到了蛮不讲理的胡话。 绍吴沉默，几秒后，轻轻“嗯”一声。 与此同时，绍吴在心里回答： 我就是这种人。 第65章美国常青藤大学专业简介（附光盘） 五月一号，绍吴起了个大清早，在宿舍收拾行李。他们寝室四人，其他两个都出去玩了，宁笑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朦胧地问：“你去哪？” “我回家。”绍吴把一件衬衫叠好了，放进背包。 “回家？你不是不回么？” “嗯……想了想还是回去吧，”绍吴说，“待在学校也没事做。” “哎！”宁笑咚地一声栽回去，“怎么没事做了，我还想带你去玩儿呢，人都约好了，你说你……” _分节阅读_89 “去哪？” “你忘了啊！上次跟你说过的，声声慢。我那个川美的朋友也想去，咱就一起去呗。” 绍吴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才想起来：“哦，下次吧。” “说好了啊，真的，他们都说挺好玩的。” “嗯，行，”绍吴拉上背包的拉链，“下次去。” 声声慢是一家同志酒吧，据说在重庆同志圈里名气很大，开在观音桥那边。 绍吴也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原来同志最多的两个专业就是外语和艺术，更巧的是他念的是外语，而重大隔壁就是川美。绍吴记得很清楚，大一刚开学一星期——那会儿还在军训，宁笑便偷偷摸摸给他发短信：你也是吧？ 当时绍吴还直愣愣地回：是什么？ 宁笑当他装傻：得了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陆俊豪也是。 陆俊豪是他们班学习委员，住在对面寝室。 后来，宁笑又带着绍吴见了更多的“同道中人”，大都是隔壁川美的男孩儿，雕塑系的，版画系的，动画系的……可能是学艺术的缘故，他们大都精致漂亮，打扮得也时髦，其中一个学动画制作的令绍吴印象最深，一米七五往上的个子，细腰长腿，酒红色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他有一张冷淡到近乎睥睨众生的脸，嘴唇薄得像刀片，而皮肤又细白如瓷。 宁笑不屑道：“你别看他牛.逼哄哄的，他啊早就出名了，被人包的……那男的我没见过，不过听说哦，都五十多啦。” 绍吴惊讶得瞪圆眼睛，好一会儿才问：“真的？” “嗯，他们专业的都知道，他从高中开始就被包了，学画画的钱，还有现在读大学的钱，都是那老头给的。靠，你看到他那件T恤没？GUCCI夏季新款，重庆都没得买，上海才有。” “哦……这样吗。” 绍吴忽然想起王宇君。王宇君去成都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但他一直记得王宇君叮嘱他不要喜欢直男，也记得王宇君夸张的打扮，记得王宇君在饭店里和男人公然接吻……那时候他觉得王宇君不可理喻，简直是个异类，可现在他渐渐发现，好像王宇君才是个“正常”的同性恋，对于这个圈子来说，绍吴自己才是“不正常”的——他不泡吧，不恋爱，更没兴趣和其他同类厮混，他的生活无非两件事：学习，去西南大学。 宁笑戳戳绍吴的脸，十分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好好打扮一下？烫个头嘛，哎，再把眉毛画一下……我跟你说绍吴，你好好打扮一下，绝对有男人来追你。” 绍吴蔫了吧唧地回答：“我还没做完Hanry留的作业。” 2011年，从重庆市区到永川的高铁还没开通，他们得去汽车站坐车。绍吴带了两本书和一件衬衫，书是英文原版，刚从图书馆借的，还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故事。回家只待三天，其实绍吴不太想看书，但他心里明白，爸妈本来就对他失望，还是做出努力学习的样子，给他们些安慰吧。 杨书逸拎了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绍吴疑惑道：“怎么这么多东西？” “公公婆婆的药，还有零食……给珑珑买的。” “噢……” “你吃早饭了吗？”杨书逸打开帆布包，“先吃点吧，我买了好多。” “不用，我也买了的，”在汽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绍吴从背包中掏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面包，两瓶酸奶，一包肉脯，一包海苔，以及两袋可比克薯片。 杨书逸挑挑眉毛：“这么多。” 绍吴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确实，回趟家而已，怎么搞得像郊游似的，但老实说他确实兴奋得不行，昨晚逛超市时都是咧着嘴逛的……绍吴把薯片的包装袋撕开，递到杨书逸面前。 “你吃吧，”杨书逸摇头，“我不喜欢吃这个。” 绍吴愣了一下：“你不喜欢吃啊？” “嗯，”杨书逸说，“太咸了。” 绍吴便自己捧着那包可比克薯片，咔擦咔擦地吃。没一会儿一包薯片就见了底，绍吴喝口酸奶，心想，确实太咸了，怪不得杨书逸不喜欢。 上了车，杨书逸脑袋往玻璃上一歪，就睡了。有好几次绍吴想把他叫醒来聊聊天，但看见他的黑眼圈，又不忍心。一直到中午，暖洋洋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杨书逸这才醒了。 “到哪了？”他的声音还有点含糊。 “还有半个钟头吧。” “嗯。” 杨书逸直起身子，捏了捏眉心，仍是一副疲惫的样子。绍吴忍不住问：“你干嘛了，这么累？” “昨天搞小组作业，通宵了。” “什么作业要通宵……” “其实是个比赛，城市规划那方面的，要做模型。” _分节阅读_90 “很难吗？” “对，但是这个比赛分量很重，如果能拿奖，保研的时候有加分的。” 绍吴原本也有些打盹，这下却猛地清醒了：“你打算保研？保到哪儿？”杨书逸是学地理的，如果他想继续在重庆读研，重大肯定是最好的选择……这个学期也快结束了，九月份他们就升入大三，专业课都已修得差不多，绍吴知道不少同学已经在找实习了。 “不知道，”杨书逸笑了笑，“到时候再说吧。” 绍吴追着问：“要留在重庆读研吗？” “有可能，但是……” “嗯？” “华东师大有个老师是做城市规划的，之前他到我们学校讲座，看过我做的方案……他说，欢迎我跟着他读研。” “哦，那，那很好啊，”绍吴忽然想起来，杨书逸学的是自然地理，“等于是要换个专业？” “嗯，我其实，也对城市规划比较感兴趣。” “那……那真好。” 杨书逸又笑了笑。 绍吴暗自琢磨起来，保研，他们专业当然也是有保研名额的，但数量不多，四五个的样子。绍吴不知道自己的学分绩够不够保研，也许能争取一下，但是保到那里呢？英语专业，上海，复旦是不敢奢求了，华东师大和上外或许还有机会…… 车至永川客运站，绍吴和杨书逸各自回家。 老爸上班去了，五一假期幼儿园放假，所以老妈在家。绍吴到家时才下午三点来钟，但老妈已经做好了饭菜，满满一桌。家里还是老样子，平时爸妈工作都忙，也没什么好打点的。绍吴洗了手，先把背包放进卧室，正要转身出去吃饭，忽然瞥见书桌的角落里，多出一摞书。 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老爸差点逼他去复读，用他的话说实在是丢人，宴席也摆了，亲戚朋友的红包也收了，永川又是小地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绍家的小孩考了631分，能读人大。 然而录取通知书是重庆大学的。 最后还是老妈拦住了他，流着泪叹气说，算了，孩子不想离开家，就算了，重大也是985……也可以了。 老爸气得砸了一只水杯：“就是你惯他嘛，惯嘛，你看惯成什么样子？这么大男人了不敢离家上大学！说出去丢不丢人？！” 再后来，绍吴就把自己的教科书和笔记本通通卖了，包括高考前表哥寄给他的北大未名湖的照片，也夹在一本五三模拟里，卖掉了。 所以他的书桌变得空荡荡的，多出一摞书，就十分显眼。 老妈在餐厅喊：“幺儿吃饭喽，咱们先吃，不等你爸了。” 绍吴应道：“来了，来了。” 他没来得及细看，但也记住了那摞书里最厚实的一本的名字，白底红字粗体，写在书脊上： 美国常青藤大学专业简介（附光盘） 第66章绍吴都明白 绍吴在家待了三天，竟然没能和杨书逸见上一面。 第一天，杨书逸带公公去检查身体；第二天，杨书逸给珑珑开家长会；第三天，杨书逸又去探望姨婆了。绍吴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出门散步，他有点抱歉地说，晚上要留在姨婆家吃晚饭……平时，都是姨婆陪着婆婆。 绍吴只好眼巴巴地说，那四号咱们一起回重庆啊。 放假第三天，绍吴和朱菁菁约了见面。这两年来，虽然朱菁菁还是练长跑，但不知不觉地，她再也不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儿了。有时候绍吴去找杨书逸，顺便和她约个饭，总觉得她的话比以前少了很多。她也不再像高中时那样，哥们似的一伸手就揽住绍吴。 “菁菁，”两人坐在明亮的肯德基里，周围大都是刚放学的小学生，“你想读研吗？” 朱菁菁咬着吸管吞一口可乐：“不晓得，我妈喊我读研，但我感觉我考不上。” “你们专业保研的名额多不多？” “和我没关系咯，”朱菁菁耸肩，“我挂了科，毛概。” 绍吴暗自惊讶，挂了毛概？这种公共课一般是比较好过的，只要上课按时去，期末考试认真写写——杨书逸说过，他们学校的毛概是开卷考的。 “我记错时间了，室友和我修的又不是同一节，就……”朱菁菁叹气，“你看吧，就我这脑子，还读什么研究生。你呢，你要读的吧？” _分节阅读_91 绍吴迟疑两秒，点点头。 朱菁菁笑了笑：“过年的时候我们体育生聚会嘛，周磊说他要出国呢。” “出国？”绍吴印象里的周磊还是那个长手长脚、怎么也学不会解析几何的体育生。 “嗯，他学体育新闻的嘛，他说出国继续学新闻……他对这个专业好像还挺感兴趣的。” “哦，那……那很好啊。” “你记不记得韩惠媛刚去上海的时候，周磊还在QQ签名里说,二天他要去上海找工作。” 绍吴说：“当然记得。”说完，自己也感到几分唏嘘。 2009年他们都去读大学了，好的坏的远的近的，总之都去读了。而韩惠媛高考发挥失常，留在永川念高四，文（1）班QQ群里，她的头像永远是灰白的。到了2010年盛夏的某一天，绍吴看到周磊的QQ签名忽然更新了：三年以后我要去上海工作啦！！！ 他心里疑惑，但没问——高考之后，除却杨书逸和朱菁菁，绍吴几乎和高中同学断了联系。原因很简单，2009年，他是比韩惠媛高考失利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新闻。爸妈，亲戚，老班，甚至校长，连环炮似的追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改志愿？应付这些人已经足够他疲惫的，所以面对同学们，他便所幸装死：短信不回，QQ隐身，连着两年寒假，都拜托朱菁菁在班级聚会上替他撒谎说，绍吴过年不在永川，出去旅游了。 “哎，是，你说为什么啊，”朱菁菁托着腮帮子，神情迷茫，“我觉得周磊挺好的，而且他那么喜欢韩惠媛，没事就往上海跑——你说为什么啊。” 2010年，复读一年的韩惠媛考了652分，永川区文科第一名，被复旦大学金融专业录取。 她如愿以偿去了上海，周磊也开始每月一次、候鸟般往返于京沪之间。 绍吴经常在QQ空间看见他发的照片，有时是沿途的麦田，有时是上海的街道和小吃，石库门，生煎包，蟹黄面。当然更多的是复旦大学，拜他所赐，文（1）班所有学生都知道，复旦光华楼前有一片茵茵绿草。 直到今年年初，朱菁菁告诉绍吴，周磊和韩惠媛分手了。再准确一点，他们根本没有在一起过。 是过年的同学聚会上，周磊喝得七荤八素，哗哗吐了一通，末了，他双眼通红地说，我觉得她挺喜欢我的，但她为什么不和我在一起呢？ 是因为韩惠媛的缘故，所以周磊打算出国？ 绍吴盯着桌上的汉堡，香辣鸡腿堡，被他咬了几口，半边叶子耷拉出来。他忽然想起高中时有一天中午，他为杨书逸留在教室，就是在这家肯德基买了两份套餐，然后骗杨书逸说，套餐打折，吃不完了。 看吧，绍吴自欺欺人地想，周磊和韩惠媛一个北京一个上海，果然不行，还是要同城才方便……虽然他也不知道方便什么。谈恋爱？怎么可能。杨书逸喜欢女孩儿。 况且现在能同城，以后呢？以后还能一直同城吗？如果杨书逸真的去上海读书……他跟过去？可爸妈想让他出国留学。再说就算跟过去了，还不是和现在一样，以一个老同学、好哥们的身份，找一些不痛不痒的理由，和他见面，吃个饭，闲聊几句。仅此而已了。 从肯德基出来，绍吴和朱菁菁沿着河边闲逛，这两年永川的变化很大，学校外面的夜市被整改了，拥挤的小摊变成了宽敞的店铺，先前起伏不平的人行道也重新铺过，青灰色地砖平整干净，即便是夏天，也透出森森凉意。 朱菁菁说：“要不是学校大门没变，我都认不出来了。” 绍吴的目光在一连串店铺间逡巡，最终也没找到一家卖凉糕的小店，他轻声应道：“嗯，是啊。” 五月四号一大清早，绍吴去客运站坐车回重庆。临行前，老妈为他做了顿堪比午餐的早餐：青椒炒鸡胗，冬瓜丸子汤，西红柿炖牛肉，以及满满一碗米饭。老爸早起上班去了，给绍吴留了个红包，状似随意地放在电视柜上，绍吴数了数，一共是1500块。 “他说过节了，给你个礼物，”老妈笑着说，“拿去请同学吃饭嘛，或者逛逛街，买点衣服穿。” 绍吴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什么节？” “今天五月四号啊，青年节。” 绍吴：“……噢。” 绍吴明白了，老爸可能是想给他零花钱，又不好意思直接给，所以找个青年节的由头。 “幺儿，在学校注意身体哦，”老妈把绍吴送到公交车站，为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子，“学习是重要，但也别学得太累了，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比过年那阵瘦了？” 绍吴笑着摸摸自己的脸：“没有吧。” “一定要多吃点，我们园新来的小姑娘，一个个为了减肥，米饭都不吃……这可不行，知道吗？你现在是新陈代谢最快的年纪，三餐都要吃饱。” “嗯，妈，你放心。”绍吴望向远处红绿灯，尚且看不到要坐的那路公交车。 “到学校了记得给我发短信，啊？” “好，记着呢，”绍吴侧过身，不敢看老妈的脸，“妈，我……我想在国内读研究生，好不好？” “嗯？”老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看到那些书了？” “看到了，我……” “你爸有个大学同学，现在在北京当教授，你爸就是听他说的——英语专业啊，前几年吃香得很，但是现在学英语的人越来越多，就业形势也不太好了。他说，最好把英语作为一项工具，然后再学个别的专业，这样你就比一般的学生有优势多了。” 绍吴讪讪地说：“我不是在辅修地理吗。” _分节阅读_92 “嗯，地理倒是也可以，不过……”老妈没说完，又笑了笑，“幺儿，我和你爸天天待在永川，这方面的信息肯定没你灵通，再说我们也不懂。总之我们肯定是希望你读研究生的，能出国见见世面最好，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明白吗？” “妈，可我……不太想出国，真的，”绍吴越说声音越小，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背包的肩带，“我在国内读研好不好？我的成绩可以保研的，不用考，保送研究生。” “那也行啊，我们又不是一定要你出国，”老妈拍拍绍吴的肩膀，“你跑到美国英国去，我还担心呢。” 绍吴暗自松了口气：“嗯，妈……谢谢你。” “哎，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好啦，车来了。” 绍吴登上公交车，隔着窗户冲老妈挥挥手，而老妈也冲他挥挥手，脸上还带着笑意。 绍吴想，爸妈肯定还是希望他出国吧？两年前他已经让他们失望过，而现在，也许，他又要让他们失望了？他明白，出国读研未必就真比在国内读研好，但站在爸妈的角度，儿子出国了，说出去总是有几分面子的，或许能引得那些亲戚朋友赞叹一句，别看绍吴那会儿没读人大，现在也还是优秀得很嘛。 永川就这么大，爸妈的生活圈子就这么大，他们要承受的目光，比绍吴多得多。 这些，绍吴都明白。 第67章和我试试 去重庆的路上杨书逸始终闷闷的，看着像有烦心事，但他不说，绍吴也没法问。中午时，杨书逸坐着睡着了，像来时一样，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绍吴暗想，这人怎么就每次都靠在玻璃上呢？就不能在他肩膀上靠一下？ 窗外阳光灿烂，晃得杨书逸在睡梦中轻轻皱眉，一副很不安稳的样子。绍吴便伸出手，手掌悬空在杨书逸双眼正上方。他想如果他坦荡一点，就能把杨书逸的脑袋拨到自己的肩膀上，就不用这么又酸又累地举着手了。 阳光在杨书逸的麦色皮肤上镀了一层明亮的金色，而绍吴手掌的阴影笼罩住杨书逸双眼，明暗交界处，是他干净挺拔的眉毛。手臂酸了，绍吴就收回去，歇几分钟，然后再举起来。 一直到客车驶进沙坪坝汽车站，其他乘客起身去拿行李，又或者高声嚷着“到了啊”“到喽”，杨书逸眼皮颤了颤，绍吴刷地收回手。 杨书逸睁开眼：“到了？” “到了，”绍吴说，“走吧。” 两人起身下车。 绍吴庆幸自己穿了条宽松的运动短裤，也庆幸公交车站就在汽车站旁边。他从杨书逸睡着硬到杨书逸醒来，又从杨书逸醒来硬到他们各自上公交。从客车站到公交车站的那几百米，他是弓着身子走完的。 还好，杨书逸没看出来。 绍吴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夸张，想不通怎么能硬那么久，而且杨书逸什么也没做——是他自己情不自禁打量他的脸，有那么几分钟他险些要低头吻上去，太近了，实在太近了，连杨书逸嘴唇上细细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在还是忍下来了。发乎情，止乎——杨书逸喜欢女孩儿。 五一之后，就快到期末了。大二下学期有六门专业课，再加上辅修的地理也有考试，绍吴忙得团团转。五月十号绍吴抽空去了趟西南大学，找标本，也找杨书逸。可惜这段时间杨书逸比他还忙，城市规划大赛的决赛即将举行，他和同学天天泡在自习室里，偶尔出去一趟，也是去给人办卡换套餐。 绍吴没见到杨书逸，只和朱菁菁吃了顿饭。两天后，就到了五月十二号，绍吴的二十岁生日。这一天早上，朱菁菁发短信祝他生日快乐，老妈打来电话说，我们绍吴二十岁了呀。而老爸则什么都没说，直接向他的银行卡转了八百块钱。 中午下课，绍吴去学校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回寝室分给室友们，宁笑撕开薯片的包装袋，笑着说：“你就这么喜欢可比克吗？” 绍吴正在嚼薯片，咔擦咔擦地，“嗯”了一声。 “哎，我觉得呀土豆比这个好吃，”另一个室友说，“下午给你买一包，尝尝。” 宁笑凑过来，轻轻揽住绍吴的肩膀，小声问：“今晚出去玩吧？过生日嘛。” “我周五还有个课堂——” “二十岁生日诶，”宁笑打断绍吴，“你不会还要上自习吧？绍吴你想想，二十岁，下一个满十的生日就是三十岁了，那会儿你他妈都人老珠黄钓不动凯子了，还玩个什么劲？” 绍吴：“……” “就趁现在了，去吧，正好杜思他们今天也要去呢。” 绍吴沉默片刻，低声说：“那好吧。” “对嘛，”宁笑屈起食指刮刮绍吴的下巴，“打扮打扮啊。” 下午只有一节课，下课后绍吴回到寝室，冲了个澡，换上件宽大白T恤，天蓝色工装牛仔裤，阿迪板鞋。宁笑走进寝室时，绍吴刚刚吹干头发，他的头发是很浓郁的黑色，前不久才理过，看着很清爽。 “可以嘛——”宁笑吹了声口哨，绕着绍吴转一圈，“原来你是走这个路线的。” 绍吴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随便穿的。” _分节阅读_93 “得了吧，我看你就是要去钓凯子，”宁笑捏着眉笔，凑到镜子前细细勾勒自己的眉形，“说真的，到了那儿你可小心点啊，尤其是别人给的酒，别随便喝，有些是下了药的。” 绍吴啧舌：“这么——危险？” “还好啦，都是男人嘛，玩得比较开。” 这是绍吴第一次去同志酒吧，听宁笑这样说，就有点打退堂鼓。但既然他已经答应宁笑了，也不好临阵脱逃。 随便吃了几个汤包做晚饭，宁笑带着绍吴，在学校门口和美院的人会合。绍吴早就知道美院的同志多，但没想到有这么多——七八个男孩儿远远地向他们走来，每一个都打扮得光鲜亮丽，为首那个便是杜思，身材娇小，穿一条明黄色背带裤，嘴唇红得不正常，大概涂了口红。 “哇你们要不要这么夸张，”宁笑拽拽杜思的背带裤，“太骚了吧。” 杜思翻个白眼：“你不骚？妆化得这么浓。” “走啦走啦，”宁笑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咱们得坐两辆。” 绍吴、宁笑、杜思和另外两个男孩儿坐了同一辆出租车，车上开着空调，窗户紧闭，绍吴这才嗅到他们身上的香水味，有玫瑰花的香，也有类似檀香的香，不知道是谁身上的。绍吴坐在副驾，听着他们挤在后排聊天。 宁笑问：“他怎么也来了？” “不知道哪跟弦搭错了，突然说要和我们一起来，”杜思笑嘻嘻地，“可能是干爹出差了。” 穿紧身低领T恤的男孩说：“他这两天奇怪得很，在宿舍住的。” “完求了，”杜思大笑，“不会真被干爹踹了吧。” “不会吧？”另一个戴了骷髅项链的男孩摇头道，“都好了那么多年了，不能说散就散吧……” “那些老东西，谁知道呢，上次咱们去了回来，有一个就天天追着我发短信，还说给我买了衣服，约我出去吃饭……结果被我晾了几天，就没影了。” “我.操，还有这事？你怎么没和我们说……” 四个男孩儿叽叽喳喳聊天，绍吴飞速地瞟了司机一眼。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目视前方，神情如常。 绍吴暗自松一口气。 这情形令他有些难堪——他们几个怎么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当着陌生人的面，聊这些事情呢？还是说正因为是陌生人所以才肆无忌惮？绍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 总算到达观音桥，绍吴主动结了账，两块钱找零也不要了，他慌忙地打开车门，一脚跨出去，几乎落荒而逃。 另一辆出租车也到了，下来四个男孩，杜思问：“他人呢？” “不想跟我们挤，单独打了一辆。”其中一个男孩双手插兜，懒洋洋地回答。 他话音刚落，又一辆出租车驶来，停下，车门被打开。 走出来的是个很高挑的男孩，黑衣白裤，一头酒红色长发束成马尾，表情冷淡得像没有表情。 绍吴反应过来，刚才在车上，他们讨论的“他”，想必就是眼前的他了。这人也是绍吴早就听说过的，但只远远见过一次，动画制作专业，高中起就被一个老男人养着…… “都到齐咯，”杜思朗声道，“走吧。” “声声慢”开在一条酒吧街上，那是一条并不宽敞的街，街上的酒吧也都不大，二层楼，大门窄窄的，门口有五颜六色的光束闪来闪去，在地面上投下跃动的光斑。 从外面看，“声声慢”的装潢很是普通，砖制结构，有点民国风的感觉，甚至连那种五颜六色的彩灯都没有，只在门口立一块屏风似的板子，上面亮着楷体的“声声慢”三字。 但进了门就不一样了。 酒吧一楼是一片很大的舞池，舞池旁有些零散的座位，二楼则全部是卡座，双人的四人的都有。此时是晚上八点来钟，舞池里已经挤满了人——绍吴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男人挤在一起摇晃身体，光束像水一样洒在他们身上，伴着电音的节奏，此起彼伏。 一行人四散开来，有的上楼喝酒，杜思和宁笑则伙着几个男孩窜进舞池，起初绍吴还看得见他们，但没一会儿，就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绍吴不想喝酒，也不想跳舞，只好坐在舞池旁边的高脚凳上。周围的男人大都成双成对，有一两个单着的频频冲他使眼色，被他扭头避开了。 坐了一会儿，绍吴听见身后传来“啧啧”的声音，夹杂着急切的喘.息声，绍吴知道有人在接吻了，两个男人当众接吻，但在这里，并没有人在意。整个酒吧喧闹得像一锅沸水，而他们都是燥热的、细小的气泡。 这就是二十岁生日吗？绍吴觉得自己像一只丢了壳的蜗牛，战战兢兢地，被抛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一只冰凉的手搭上绍吴肩膀，他一个激灵险些摔下凳子，又被那人扶住了。 竟然是他。 “你不跳吗？”他的声音倒不像他的长相那样冷淡，是低沉而温和的，“看你在这坐半天了。” _分节阅读_94 “我……不想跳。” “我也不想，”他点头，“你叫绍吴是吗？” “嗯。” “我叫陈一茫。” “噢，你……你好。” 陈一茫总算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一个的一，茫然的茫。” “茫然的茫？”绍吴想，这个字在名字里挺少见。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啊？”绍吴愣了愣，反应过来陈一茫是在解释他名字的由来，“哦……很好听。” 陈一茫在绍吴身边坐下：“你平时不出来玩吗？” “对，我是……第一次来。” 陈一茫侧过脸，看着绍吴，“为什么要来啊？”离得近了，绍吴发现他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单眼皮很薄。 绍吴老实回答：“因为今天是我生日。” “今天？”陈一茫顿了顿，“今天是5·12三周年。” “嗯。” “你这生日不太好。” “嗯，”绍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知道。” “但是管他呢，过生日嘛，”陈一茫忽然揽住绍吴的肩膀，“你想出去透透气吗？这里面闷得很。” “……好。” 于是两人走出酒吧，湿热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绍吴打了个喷嚏，感觉鼻子有点痒。 “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陈一茫从裤兜里摸出一包餐巾纸，“给。” “哎……谢谢。” “声声慢”的对面是一家火锅店，酒吧街上有火锅店，这才重庆是很正常的。绍吴擤了鼻涕，把纸丢进垃圾桶，耳后又传来陈一茫的笑声：“你到底几岁了？” “今天满二十。” “你有点像我弟弟，我是说……真的弟弟。” 绍吴：“……” 几秒后，两个人同时笑起来。在夜色掩映下，陈一茫酒红色的长发也不大显眼了，他笑得弯了眼睛，胳膊搭着绍吴的肩膀：“我刚见你就在想，狗.日的杜思怎么把初中生带过来了，什么东西。” 绍吴也笑：“我看着很傻吗？” “不是傻，就是太老实了，一看就不是我们这种人。” 绍吴扯了扯肥大的工装裤：“我本来觉得这么穿挺显眼了，结果……” 陈一茫：“结果什么？” 绍吴忽然不说话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火锅店。 陈一茫跟着绍吴望过去，只见几个年轻人站在火锅店门口，仔细看，是两男两女，其中一个男孩还背着书包，估计也是学生。这时，一个瘦高的短发女孩牵住了背书包的男孩的手，而另外的一男一女也是情侣，女孩亲热地挽着男孩。 两对情侣走下火锅店的台阶，步伐很悠哉地，渐渐走远了。酒吧街过于喧闹，陈一茫和绍吴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但能看见两个女孩脸上的笑，以及男孩们温柔的目光。 直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陈一茫抱着手臂，了然道：“是你认识的？” 绍吴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这种事我见多了，”他轻叹一声，语气很温和，“你说你喜欢直男干什么，纯粹是找死，咱们这种人只能找同类，你明白吗？” 绍吴仍然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目光像凝固了。 _分节阅读_95 “真的，绍吴，”陈一茫抬手，很轻很轻地为绍吴拭去脸颊上的泪，“喜欢直男没有意义……你想不想，和我试试？” 第68章挑起的就不是颤音 陈一茫轻轻揽着绍吴的肩膀，上了出租车。 “师傅，去东和春天。” 绍吴已经稍微平静些了，狼狈地抹了把腮上的泪，问陈一茫：“东和春天是哪？” “一个小区，”陈一茫低声说，“我在那里租的房子。” 没一会儿地方就到了，原来东和春天也在观音桥。两人下车，陈一茫仍旧揽着绍吴，捏捏他的肩膀：“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一点。” “那再吃点吧，有一家小面特别好吃，”陈一茫笑了笑，“我这还是第一次带人去吃呢。” 绍吴恍恍惚惚的，被陈一茫带着，快步穿梭在夜色里。他们路过几家水果摊，几家烧烤摊，最后在一个街角停下。 “就这儿。”陈一茫说。 板凳面庄。绍吴已经嗅到了油泼辣子的味道。 这家小店很是简陋，卷闸门升起后连个大门都没有，水泥地，塑料桌椅，绍吴甚至看见路边花坛下凌乱地放着几只小马扎，显然，客人多的时候，花坛宽大的围栏也成了饭桌。 陈一茫朗声道：“老板，二两面，加鸡蛋，来两碗。” “要得——”一对中年夫妇站在灶台后，有些散漫地应着。 这会儿已是将近九点，过了晚饭的时间，仅有两位老人坐着聊天，桌上的面碗已经空了。陈一茫和绍吴面对面坐下，一点模糊的灯光落在他们的塑料桌子上。 “好点了没？”陈一茫问。 “嗯……”绍吴苦笑一下，“我没事，就是，太突然了……五一假期我俩才见面，那会儿他还没耍朋友呢。” “我能不能问问，是哪个？” “背书包那个。” “哦，”陈一茫轻叹，“确实挺帅的，直男……可惜了。” 老板娘把两碗小面端上来，他家用的竟然是奶油黄的搪瓷碗，木筷子，绍吴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也用搪瓷碗，不过是白色的，碗底印着方方正正的红色“囍”字，似乎是姑姑结婚时单位发的。 后来，这种搪瓷碗渐渐被淘汰了，家里开始用骨瓷餐具，质地轻而细密。 绍吴突然有些想家，想永川。 “一定要和匀了，才香。”陈一茫说。 “嗯。”绍吴把白软的面条高高挑起，在碗的底层，铺了厚厚的海椒末和豆豉，浸着亮晶晶的油，还有蒜蓉和一些看不出的佐料。几片新煮出的半透明的包菜叶子，衬着一枚金黄煎蛋。 绍吴挑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有点烫，海椒的略微发涩的香味弥漫在舌尖。 “我喜欢他很久了，”就着这碗小面，绍吴轻声说，“很久了。” “多久？” “从高二开始吧。” “噢……那是很久了，”陈一茫向面碗里加了些醋，“他有这么好吗？” “你让我说怎么好，我也说不清，”绍吴笑了笑，“但就是……哎。” “就是傻么——我听说，你高考考了631分？” 绍吴一愣：“你都知道了？” “听宁笑他们说的，有个奇葩，考了631去读重大。” 绍吴：“……” _分节阅读_96 陈一茫：“你不会是为了那个男的，才来念重大吧。” 绍吴点点头。 这下轮到陈一茫无语。 绍吴咽下一口面，轻声说：“你别告诉别人啊。” “我能告诉谁——说出去了谁信？” 绍吴：“哎，也是。” 两人各自吃面，吃得呼呼作响，对面的水果店敞着门，电视里正在播放《步步惊心》，娘娘皇上的，十分聒噪。间或有几声蝉鸣传进绍吴耳中。 面吃完了，陈一茫去结账，然后说：“走吧。” “去哪？” “去我那儿。” 绍吴有几分犹豫：“咱们……” “走吧，我还能强了你么，”陈一茫叹气，“我那里宽敞得很，睡得下。” 绍吴跟着陈一茫走进小区，上楼，他家果然很宽敞，阳台是露天的，种了几盆芦荟。 陈一茫指指沙发：“随便坐吧。”然后他开了空调，又从冰箱里翻出两支巧乐兹，递给绍吴一支。 “你有没有想过告诉他？”陈一茫问。 绍吴摇头：“他喜欢女孩儿……你也看到了。” “哦，所以是，你就这么暗恋他，为了他放弃更好的学校，为了他改变自己的人生，绍吴，”陈一茫停顿两秒，“你做这些他通通不知道，有意义？” 不待绍吴回答，陈一茫继续说：“假设他知道了，你觉得他会感动得屁滚尿流么？不会的，他也挺无辜，凭什么你就为他牺牲这么多？你经过他同意了吗？他什么都没做，就欠了你的。” 绍吴说：“我没觉得他欠我，都是我……自愿的。” “但是现实就是你为他放弃了更好的学校。” 绍吴垂着脑袋：“嗯。” 陈一茫不说话了，半晌，他轻轻握住绍吴的手：“其实不怪你，这就是命，他是直男……绍吴，这些事谁也不怪，都没办法的。” 绍吴说：“我知道。”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别喜欢他了，换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喜欢——哪怕只是打.炮也可以，这个圈子里，也没多少人老老实实耍朋友的。” 雪糕化了，滴落在绍吴的裤子上，奶油的白混着巧克力的黑。 “你要和我试试吗？”陈一茫说。 绍吴愣愣的：“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发现，你和我可以，”陈一茫在绍吴身旁坐下，凑得很近，“就说明，你和别人也可以……时间久了，你就不惦记他了。” 一瞬间，绍吴竟然有点委屈：“非要这样吗？”非要这样——这样通过和别人的肉体关系来忘记他吗？ “这个圈子都是这样的。”陈一茫凑得更近了，薄薄的嘴唇几乎要贴上绍吴的脸，他把长发散开来，像一只海妖。 “就因为我们是同性恋？”就因为我们是同性恋，所以我们不能表白，不能恋爱，我们只能把身体放逐到阴暗的快.感中，做一些转瞬即逝的事。 “是的，”陈一茫搂住绍吴的腰，“就因为我们是同性恋。” 他很轻很轻地，吻上绍吴的嘴唇。 这是绍吴的初吻。 但是并没有感觉。 绍吴推开陈一茫，陈一茫又凑上来，转而亲吻绍吴的脸颊。他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冽的香味，绍吴有几分恍惚，似乎这味道并不属于此刻啧啧亲吻他的陈一茫。 陈一茫把绍吴向后推，将他抵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捧着他的脸。雪糕已经化得不成样子，黏糊糊地戳着陈一茫的T恤，但他毫不在意。 陈一茫又去吻绍吴的嘴唇，这次他探出了舌尖，在绍吴唇上轻轻地舔。这是绍吴的初吻。绍吴想，原来接吻就是这个感觉吗？原来和男人接吻就是这个感觉吗？如果真像陈一茫说的，他和很多男人接吻，像现在这样接吻，也许再热烈一些——然后和他们做.爱——然后，他就能不再喜欢杨书逸，是吗？ _分节阅读_97 “这样可以吗？”陈一茫哑声问。 他们两个已经倒在一处，身体贴着身体，呼吸缠着呼吸。绍吴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块朽木，瞬间，瞬间就老了。陈一茫很漂亮，很温柔，很——但是不行。 原来不是他的手，挑起的就不是颤音。 这个道理，绍吴亲自验证了。 第69章陈一茫 绍吴推开陈一茫，用了几分力气：“算了吧。” 陈一茫干脆道：“那就算了。”他的语气平和，目光清明，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绍吴捏着雪糕还在发愣，陈一茫已经站起身来，毫不忸怩地脱了T恤，抱怨道：“今天刚穿的，又要洗了。” 然后他直接进了浴室。 没几分钟，他又出来了，只穿一条肥大的短裤，拖鞋啪嗒啪嗒地：“你也去冲一下？” 陈一茫皮肤白皙，赤.裸着的上半身更是白得发光，两人刚刚接过吻，虽然好像彼此都没什么感觉……但绍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唔，好啊……但是……” “我家没有新内裤，”陈一茫说，“借你条短裤，光着穿吧。” 绍吴：“……” 等绍吴冲了澡出来，陈一茫已经大喇喇地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发呆了。电视开着，但声音很小，仿佛只是个陪衬。 绍吴走过去问他：“你不吹头发吗？” “嗯？”陈一茫笑了，“你还挺精致。” “不是，我平时也不吹，但是你……头发这么长，湿着睡觉要感冒的。” “我懒得吹，太长了，一搞搞半天。” “我帮你吧。” 陈一茫挑挑眉：“好啊，吹风机在电视柜里，你拿过来吧。” 绍吴便去拿了吹风机，陈一茫坐起来，绍吴站在他身后为他吹头。陈一茫的头发很细，但有些粗糙，绍吴一面吹，一面听陈一茫问：“掉得多不多？” “还好……” “今年染了第二次了，”陈一茫叹气，“每次染完都掉得凶。” 绍吴拎起他的一缕头发，吹风机隔远些，吹着他的发根。 “掉得凶就别染了啊。” “那不行，老头最近就喜欢这个颜色，有病。” 绍吴：“……” 看来杜思他们说的是传闻是真的。 “哦，你放心，”陈一茫淡淡地说，“我没病啊，健康得很。” “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吓着你了？” “没……有点。” “对不——” 陈一茫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他起身，抓过茶几上的钱包，去开了门。 是个中年男人，腰上系着围裙，手里拎了只塑料袋：“又吃宵夜呀。” 陈一茫接过塑料袋，从钱包里抽出张一百块纸币，递给他：“莫找了，剩下的存到起。” _分节阅读_98 “好嘛。”男人说。 关了门，陈一茫招呼绍吴：“不吹了，来吃烧烤。” 他从厨房翻出个玻璃果盘，把滋滋冒油的烧烤放进去，辛辣的香味瞬间弥漫满房间。绍吴抓起串烤鱿鱼，见陈一茫咬着枚黑色发圈，麻利地把头发束起来，然后他在绍吴对面坐下，也抓起串烤鱿鱼，咬了一大口。 陈一茫岔着腿吃烧烤，半湿的发梢还在滴水，他却浑不在意。绍吴忽然觉得，其实陈一茫也就是个普通男孩儿罢了。 陈一茫吃完一串烤鱿鱼，嘴唇被辣得红通通的，又举着烤牛肉对绍吴说：“刚刚想给你道歉来着。” 绍吴：“啊？” “吓着你了是不是？”陈一茫垂着眼，“不该叫你和我‘试试’的，我这种人……和你也不是一路。” 绍吴连忙摇头：“你别这么说。” “我是真心话，我嘛，反正就这么回事了，”陈一茫咬一口牛肉，紧接着吐了吐舌头，“好辣——绍吴，你真的像我弟。” “你亲弟？” “嗯，比我小三岁，当时我妈带着我们俩一起来重庆的，后来……后来我耍了个男朋友，被她发现了，她就把我赶出来了。” 陈一茫说得云淡风轻，绍吴的心却猛地瑟缩了一下：“那、那时候你多大？” “初二，”陈一茫又咬一口牛肉，声音有点含糊，“其实也不怪我妈，她那会儿没钱嘛，带着我们两个拖油瓶，想改嫁都不得行。我从家里出来之后，她带着我弟，没好久就嫁人了。” 绍吴沉默片刻，轻声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碰到了老头——他是个老板，包了我，供我念书。” “他对你……怎么样？” “还可以吧，”陈一茫笑了一下，语气十分随意，“反正就像做生意那样呗，我给他睡，他给我钱。他除了老一点，别的也没啥。” 绍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简直感觉有些荒谬：他坐在这么宽敞的客厅里，吹着空调，吃着烧烤，听陈一茫不咸不淡地讲——讲那些事。对他来说那些事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可是却忽然离他这么近，近在咫尺。他不明白，他们这种人——同性恋——是本该如此吗？ 两人边吃边聊天，从陈一茫在重庆的生活，聊到他的老家，原来他老家是忠县的。绍吴听说过忠县，这地方盛行外出打工，很多农民工都是忠县出来的。 陈一茫点了太多烧烤，吃不完，只好放进冰箱里。他家冰箱是那种大容量的双开门，可惜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刚放进去的烧烤，便只有几听啤酒。 陈一茫取出两听，递给绍吴一听。夜深了，天空飘起小雨，他们关了灯，隔着一扇玻璃门，看雨点落在阳台上，把那几盆芦荟也淋湿了。陈一茫自顾自地说：“巴山夜雨呀。”绍吴看向他，他便笑了笑，解释道：“我念高中的时候最喜欢语文，哦，其实我的名字也是我自己取的，当时，我们那个语文老师，特别帅……他最喜欢苏轼，《赤壁赋》足足讲了三天。” 啤酒有点苦，也有点凉，绍吴抿一口，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毕业了。” “……” “你呢，”陈一茫靠着沙发，随意地盘起腿，“你是怎么想的，你那个直男都耍朋友了，你总不能这么干耗着吧。” 绍吴望着阳台上细密的雨点：“我不知道……我爸妈想让我出国读研究生，我不想去。” “出国，多好啊，我听他们说在美国同性恋都敢大街上亲嘴，不知道真的假的。” “我跟我爸妈说，我想在国内读研，我的成绩应该可以保研的……” “保研？” “就是保送读研究生，不用考，”绍吴又抿一口啤酒，“主要是看分数排名，年级前五基本就稳了，还有就是不能挂科，不能违反校规校级……这些都好说。” 陈一茫“啧”一声：“不愧是高考考631分的。然后呢，留在国内读研，继续跟着他？二天他结婚了，你还去随礼？” 绍吴闭上眼：“我不知道。” 陈一茫轻叹：“傻不傻。” 后来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聊着聊着，就都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绍吴醒来时，陈一茫已经出门了，桌上留了张纸条：老头喊我陪他出去玩，你走的时候帮我把窗户关上，回头再联系。 绍吴换上昨天的衣服，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又到板凳面庄吃一碗小面，打车回学校。 地面已经干了，看不见昨夜的雨的踪迹，清晨还不是很热，绍吴坐在出租车里，摇下车窗，让晨风把自己前额的碎发轻轻掀起。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二十岁生日，就这么过去了。 _分节阅读_99 第70章腥臭味 进入六月，这学期的期末就正式开始了，考试一场接着一场，大家都累得晕头转向。绍吴时不时去找陈一茫，聊聊天，吃吃饭，或者只是在川美散步。川美的校园十分具有艺术气息，沿着主干道，能看见很多圆滚滚的瓷罐被镶嵌在两侧的砖墙里，池塘遍植绿荷，荷花在其中摇曳，而教学楼被爬山虎密密麻麻地覆盖住，地面上也生着滑腻的青苔。六月又雨水多，整个学校湿雾缭绕，像一片幽深的热带森林。 考完最后一门专业课的那天，绍吴和陈一茫又去了“声声慢”。那里还是老样子，劲歌热舞，各种各样的男人在舞池中忘情摇摆，绍吴坐在二楼啜饮果汁，看着陈一茫把纤细的手指搭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上，两人越贴越紧，最后直接胸口贴着胸口，胯贴着胯。 然后他们一起去卫生间，不多久，陈一茫回来了。 绍吴小声说：“你们刚才……” “用手的，”陈一茫的呼吸还有些急促，目光却很散漫，“意思意思得了，真搞啊？你还在呢。” 绍吴本想说你不用管我，话到嘴边又觉得怪怪的，好像成了支持陈一茫乱.搞…… “暑假回家吗？”陈一茫问。 “回吧。” “挺好的，”陈一茫笑了笑，“我要去上海。” “去走秀？”绍吴知道，这段时间陈一茫在兼职模特。 “嗯，那边活动多些，而且老头要去上海开会，我就跟着去了。” “噢……” 两人离开“声声慢”，打车回了学校。 绍吴有时会想不通，陈一茫有手有脚，会画画，长得又好看，不至于赚不到钱，就像他做模特兼职，一个月都能赚好几千。为什么他还要跟着那个“老头”？是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所以难以改变吗？还是——绍吴想到陈一茫在舞池里冲人挺胯的样子——还是对他而言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包不包养，被什么人包养，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似乎他们的世界不需要价值，不需要原则，更不需要真心与爱意，快感即是一切。 七月初，暑假开始，绍吴又去了西南大学。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去过，说来也可笑——虽然以前他和杨书逸见面时找的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杨书逸谈恋爱之后，他却还是不太敢去找他了。不是不想，是不敢。杨书逸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了，无论他以什么理由和他见面，都有种做坏事的罪恶感，说到底，还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他那点不见光的感情，除了陈一茫，又还有谁知道呢？ 绍吴到西南大学，先和朱菁菁吃了顿饭。两人见面，朱菁菁绕着绍吴转了一圈：“你好像瘦了？” 绍吴摸摸下巴：“有吗？可能是因为期末吧。” “唉，是吧，”朱菁菁耸肩，“你不知道我们有个专业课老师多变.态，一定要挂班上5%的人，说是学校的指标。” 绍吴：“还有这种指标？” “有啊，地科那边更夸张，听说他们院会副主席都差点被挂了，幸亏杨书逸去求情——哦，”朱菁菁压低声音，“那个副主席就是杨书逸的女朋友，你知道他耍朋友了吧？” 绍吴点头：“知道，我见过那个女生……短发的，对吧。” “对呀，挺漂亮的，听说能力也很强，这才大二下就当副主席了。” “嗯，”绍吴说，“真好。” 绍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杨书逸谈恋爱这个事实，但原来，听别人提起的时候，他的心还是紧紧缩成一团，不痛，只是感觉像要裂开了。 朱菁菁很是感叹地说：“高中那会真没想到，杨书逸这么招人喜欢啊。我听说啊，听说，他女朋友的室友也喜欢杨书逸，就为这个事，他女朋友都换寝室喽。” 绍吴想，“室友”就是那个“芷若”吧，那个眼睛圆圆的女孩。 “而且，你知不知道？”朱菁菁一脸八卦，“他女朋友是北京人，北京户口，据说家里特有钱……之前我们院有个男的追她，这男的比她还有钱，开宾利上学的。她呢，理都没理，这男的伤心死了。结果她和杨书逸在一起了，据说，还是她倒追的呢。” 绍吴挤出一个笑：“杨书逸的人气这么高么。” “不晓得，”朱菁菁又耸了耸肩，“可能是我们学校男的太少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食堂，这会儿刚刚五点，食堂里的人并不多。绍吴正想问朱菁菁去一楼还是二楼，刚张开嘴，赫然对上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杨书逸坐在餐桌前，手里捏着张排号的纸条，显然正在等饭。而他对面，坐着个短发女孩。 “哎？”朱菁菁愣了愣，声音有些不自然，“杨书逸。” _分节阅读_100 “好久没见，”杨书逸向她打招呼，紧接着看向绍吴，“你怎么来了？” “我……”绍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尴尬道，“我来找菁菁……这不是，考完试了吗。” “哦，是，”杨书逸好像也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转而问道，“一起吃吗？” “……好啊。” 于是，这顿晚餐竟然是四个人一起吃的。 杨书逸的女朋友名叫邹鑫，北京人，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她确实好看，狭长的双眼皮，笔直的鼻梁，尖下巴，身穿一件川久保玲白T恤，是那种利落飒爽的好看。 她很认真地把盘中的青椒丝挑出来，夹到杨书逸碗里，语气有点小小的蛮横，又很亲昵：“全都吃了啊，不许浪费。” 杨书逸看着她，笑着说：“好的。” 绍吴想问杨书逸暑假回不回家，竟然怎么都问不出口。 还是杨书逸先问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家？” “下周了，”朱菁菁说，“有个比赛，后天要去成都。” “我……还没想好，就这几天吧。” “诶，”邹鑫眨眨眼，“你俩不一起回吗？” 绍吴：“啊？” 杨书逸摇头：“他们俩……是朋友。” “哦——”邹鑫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绍吴这才反应过来，邹鑫把他和朱菁菁当成情侣了。他，怎么可能？宁笑和陈一茫都说过，他弯得太明显了，同道中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其实，也只是同道中人才看得出来吧？绍吴想起有一次宁笑向他炫耀gay达，说，男人是直是弯，我闻闻味儿就闻出来了。 他们的身上像是带有某种特殊味道，什么味道呢——快感的味道，体液的味道，纵欲的腥味，腥臭味。绍吴想，腥臭味。 吃完饭，学生需要把碗筷送到回收的地方。绍吴只见邹鑫把她的盘子和筷子向前推，推到杨书逸手边。 而杨书逸习以为常地，将她和自己的碗筷一道送过去。 他起身，邹鑫的目光就追着他，直到他送了碗筷，回转过来。 “那我们先走了，”杨书逸笑着说，“要去趟图书馆，东西放在那儿了。” “唔，”朱菁菁点头，“拜拜啊。” 杨书逸自然而然地牵起邹鑫的手，绍吴听见他小声说了句：“这么凉？” 邹鑫抱怨道：“食堂的空调太冷啦。” “杨书逸——”绍吴猛地站起来。 “嗯？” “你……”绍吴停顿两秒，两秒，他觉得像两个世纪。然后他冲杨书逸轻快地笑了，“你暑假回不回永川？我辅修的课留了作业，想问问你。” “他不回啦，”邹鑫晃晃两人牵着的手，“我们老师有个项目，我俩要留下帮忙。” 杨书逸点头：“是的，你有问题的话，可以给我发短信，或者发邮件也行。” “嗯，好的，”绍吴还是笑着，“那就麻烦你了。” 杨书逸温声道：“和我还客气什么……那我们先走了。” “嗯，拜拜。” 第71章别犯傻 七月五号，绍吴回永川。 回家之前绍吴和陈一茫吃了顿饭，在洪崖洞附近的某家火锅店，成都药膳火锅，味道有些怪。下周陈一茫就要去上海走秀，这会儿他已经开始戒糖戒辣椒了。两人吃过饭就沿着滨江路散步，2011年，洪崖洞还没有成为网红景点，路上的人不算很多，嘉陵江的水腥气混着陈一茫的烟味，一齐涌进绍吴的鼻腔。 _分节阅读_101 陈一茫抽的是外国烟，一个绍吴看不懂的韩国牌子，烟很细，很长，显得精致。陈一茫向绍吴开玩笑：“试试？” 绍吴便真的伸手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陈一茫“哎”一声：“你别抽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绍吴说：“我抽过。” 陈一茫挑挑眉：“你还挺叛逆啊？来，”他低头，摁下打火机，“慢点啊，别呛着。” 陈一茫教绍吴捏碎爆珠，一颗橘子味的，一颗薄荷味儿的，于是橘子的清香和薄荷的冰凉通通混在烟味里，这烟味并不那么冲，淡淡的。绍吴深吸一口，很慢很慢地吐出来，心想，不知道杨书逸还抽不抽烟？ 大概不抽了吧，他可能只是想把他爸留下的烟抽完。而且，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喜欢男生抽烟，杨书逸对邹鑫那么体贴，就算他还抽，现在也该戒了。绍吴想不通，杨书逸不是说他没心思谈恋爱吗？怎么扭头就谈了？不过——不过邹鑫那样的女孩儿，直男都会喜欢吧。 绍吴和陈一茫在临江门轻轨站分别，绍吴回重大，陈一茫打车回观音桥。分别时，陈一茫轻轻捏了下绍吴的肩膀：“下学期我可能就不回来了。” 绍吴：“你下学期没课了？” “嗯，大四了嘛，”陈一茫笑笑，“毕设也不着急，过年再说。那边的机会还是多一些，我想试试做专职模特。” “噢……”绍吴心里有几分失落，但还是点点头，“那很好啊。” “多给我发短信啊，打电话也行，不过你晓得的，我经常把手机调静音……”陈一茫轻叹一声，“我有点放心不下你。” 绍吴冲他笑：“我有啥可不放心的——你去吧，过年再见嘛。” “嗯，过年再见——小绍，”陈一茫顿了顿，低声说，“别犯傻。” 绍吴用力攥攥陈一茫的手：“我知道。” 翌日，绍吴回永川，陈一茫飞上海。 珑珑今年夏天中考，这时还不知道考了多少分。绍吴在超市习惯性地拿了旺旺大礼包，排队结账时，看到身后的年轻妈妈一手牵小孩，一手也拎了个大礼包。绍吴这才反应过来，珑珑十五岁了，大概已经不吃这种零食了。 最后还是把大礼包放回去，只买了一箱酸奶和几袋水果。 两年过去，杨书逸家变了不少。杨龙和小娟的卧室被收拾成杂物间，同时也是杨书逸的卧室，而他先前的卧室成了珑珑的房间。客厅的顶灯换了新的，亮白色，显得整间屋子都宽敞许多。在液晶电视的旁边，立着一台饮水机，也是去年才买的。 婆婆说起这些，声音喜气洋洋的：“都是我们书逸买的呀，他还说八月回来给我买个洗脚盆，我喊他别买，他摁是要买！” 绍吴笑着说：“杨书逸行势得很，我听说他的成绩也特别好。” “是噻，昨天他才挂电话回来，说他老师要给他介绍工作哪，什么勘查局，算是公务员哦。” “介绍工作？”绍吴愣了愣，“他不是……不是要读研究生吗？” “不读啦，他说那个不好，读出来没得用，来小绍，吃桃子，”婆婆把一颗削好的桃子塞给绍吴，继续说，“书逸都安排好了，他读完书就能赚钱，珑珑学画画，你晓得撒，贵得很。书逸说，那会儿他就能供珑珑念书了。” 绍吴满头雾水：“什么？他——” 一阵敲门声打断绍吴的话，婆婆起身去开门，笑呵呵道：“你看谁来了？” “小绍哥哥！”珑珑匆忙换了鞋，甚至顾不上卸下画夹，“你怎么来啦！” 高考结束后绍吴就没见过珑珑——放弃人大报重大的事令所有人跌破眼镜，每个人都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只好鸵鸟似的把自己闷在家里，谁也不见。 两年过去，珑珑长高了不少，目测得有一米六五了。她两颊的婴儿肥也消失不见，小巧的瓜子脸上长了颗青春痘。 “你在学画画？”绍吴有点惊讶地问。 “嗯，去年开始的，”珑珑端正地坐在绍吴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以后就想一直学这个了。” “噢……那是准备走艺考吗？” 珑珑点头，抿着嘴笑了一下：“我挺喜欢画画的，我哥他也同意，而且……我的成绩不好啦，不像你，小绍哥哥。” 绍吴笑着摇摇头：“不要像我，像你哥吧。” 看得出珑珑是真的高兴，她把绍吴拉进杨书逸的房间——也就是家里的杂物间——从橱子里取出另一只画夹。里面都是她的画，素描，水粉，速写……绍吴外行人辨不出好坏，一张张看过去，只觉得都很像那么回事。 “珑珑！”婆婆在厨房做饭，喊道，“带小绍过来吃饭喽！” “哎！来了！” 珑珑合上画夹，忽然压低声音，冲绍吴眨眨眼：“小绍哥哥，我哥耍朋友了没？” 绍吴沉默两秒，“我不知道。” _分节阅读_102 “你都不知道？” “我也不是经常见他……” “唉，好吧，”珑珑吐吐舌头，“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他问我，现在永川有没有好玩的地方……我猜他是不是要把女朋友的带回来耍？” “哦，是吗，”绍吴勉强地笑笑，“也有可能吧。” 在杨书逸家吃过晚饭，也才七点过。离开时，绍吴谢过婆婆和公公，又答应珑珑帮她打听杨书逸的恋爱情况。 暑气正盛，天色有些暗了，绍吴独自走在小区里，这个点儿家家户户都在吃饭，四周很安静，蝉鸣也时有时无的。绍吴掏出手机，深深换一口气，然后拨了杨书逸的号码。 他在心里想，我不是故意给杨书逸打电话的，我只是……只是问问他的情况，问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很快电话就接通了，杨书逸那边很喧闹，他说：“绍吴？” “嗯，是我，”绍吴略略拔高声音，“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稍等一下。” 绍吴听见杨书逸的声音，小了许多：“我出去一下。” 有人起哄：“噫，邹鑫啊？喊她也来嘛！” “不是，”杨书逸说，“我朋友。” 很快，电话那头安静下来，杨书逸的声音变得清晰：“绍吴，怎么了？” “下午我去你家了，”绍吴干巴巴地说，“好久没见婆婆他们了。” “嗯，”杨书逸笑了，“前几天婆婆还念起你，说怎么……” “杨书逸。” “啊？” “我听婆婆说，你不读研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杨书逸说：“暂时不读了吧。” “暂时？” “嗯，研究生一读读三年，又比本科忙，赚不到什么钱，”杨书逸的语气很平静，“珑珑以后想走美术特长，要花钱的。” 绍吴急切道：“但是你——” “你还记得吗？她小学的时候被人欺负过，你还找周磊去帮忙出气。那之后她就变得特别内向，经常不太高兴的样子，问她，她也不说……直到她开始学画画，才又开朗起来了。五一放假我回家，她跟我说想继续学，我说那就学吧。” 绍吴张了嘴，竟然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是杨书逸的妹妹，不是亲的，也如亲的一样。杨书逸希望她好好的，绍吴也希望她好好的……但为什么又是杨书逸做牺牲？是，杨龙和小娟去世后，杨书逸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这没问题，可说到底他也才20岁啊？对他而言这担子未免太重了，也来得太早了。 绍吴喃喃道：“我……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你的成绩那么好。” “没什么可惜的，是我自己愿意的，”杨书逸温声说，“谢谢你，绍吴。” “……不用谢。” “那我先挂了？他们在等我吃饭。” “嗯，好，再见。” “再见。” 绍吴把手机揣进兜，步伐缓慢地走出春晖小区，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杨书逸，老师介绍的勘查局在哪儿？重庆？ 绍吴又来到那条窄街，陈旧的路牌也仍然立在那，松溉街。小卢麻辣烫开着门，这是杨书逸从小吃到大的麻辣烫，他带绍吴来吃过一次。绍吴走进去，打算打包一份，晚上做宵夜吃。 然而进了门就发现不对劲，店里空荡荡的，桌椅都不见了。冷柜里同样空荡荡的，既没有菜，也没有肉。 “哎呀，”老板从柜台后站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哈，我们要关门喽。” “关门？”绍吴愣愣地问，“这么早？” _分节阅读_103 “不是今天关门，是以后，以后都不开啦。” “为什么？”不是在这开了很多年了吗？ “这条街的房子都要拆啦，”老板很是洒脱地说，“我嘛，钱也赚了，回家帮我姑娘带孩子去。” 第72章杨书逸，竟然给他打电话？ 2012年春节前夕，松溉街大大小小的商铺都被喷上了鲜红的“拆”字。绍吴去给杨书逸家送年货，走过松溉街时，只见路边积了成堆的垃圾，黑色塑料袋缠在树枝上，时而发出簌簌的声响。 松溉街像是荒废了一般，确切来说，就是荒废了。婆婆说，拆喽，整条街都要拆喽，是不是也快轮到咱们啦？珑珑在旁边剥橙子，闻言抬起头，天真地笑着说：“那不是好得很吗，可以住新房子了。” 婆婆站在厨房门口，目光掠过客厅、卧室、卫生间，那架势仿佛在打量一件战利品，然后她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到一起，“是呀，那咱们就能住新房子了。” 而向来沉默寡言的公公突然开口道：“住什么新房子，土埋脖子的人了！”绍吴吓了一跳——公公的耳朵不好，他不知道公公是怎么突然听清了他们的话。 婆婆嗔怪道：“哪有你这种人嘛！” 公公却又听不清了，声音很大地问：“你说什么？！” 杨书逸在旁边无奈地笑了笑。 正月十六，永川二中开学。去年九月珑珑顺利以美术特长生的身份考上了二中，成为杨书逸和绍吴的小师妹。更巧的是，姗姐是她的班主任。绍吴原以为杨书逸会去给姗姐打个招呼，毕竟公公婆婆年纪大了，杨书逸平时又不在永川，姗姐如果能对珑珑多上心一些，总是好的。正月十六那天，绍吴还自告奋勇地，和杨书逸一起去送珑珑开学。 高考之后绍吴再没回过二中，回去干什么呢？解释自己改志愿的原因吗？他也暗暗觉得对不起老师们，更不想回去了。 这一次，绍吴以为自己能和杨书逸一起，去看看老师们。 可是杨书逸竟然只把珑珑送到学校门口，问她：“自己能去吧？” “拜托——”珑珑一脸小大人似的无奈，“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杨书逸双手揣在衣兜里，抬头看了看永川二中新修建的大门，低声说：“我才像第一次来……嗯，那你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知道！”珑珑从他手里接过拉杆箱，扭头对绍吴说，“小绍哥哥，那就拜拜啦！” 绍吴冲她微笑：“学习加油啊。” 珑珑拖着箱子进去了，她穿着校服，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同样穿着校服的学生大潮中，原来几年过去，校服的款式都换了。绍吴和杨书逸站在二中门口，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绍吴想，杨书逸还是不能原谅他们。老班，范鹏飞，范鹏飞的姑父，乃至于这所学校，杨书逸还是不能原谅他们。 杨书逸：“走吧？” “走吧，”绍吴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忍不住又说一句，“变化好大，都认不出来了。” 杨书逸点点头，没接话。 永川二中的变化确实大，教学楼粉刷一新了，变成扎眼的橘红色。此外又修建了崭新的大门，是两扇欧式对开铁艺大门，铅黑色，高高耸立着，挺气派。 河边的小吃街不见了，街道变得整齐干净，一家家店铺都是绍吴不认得的：西城咖啡，语小坊，福福花店，老湘西土菜馆，博士文具…… 天色沉沉，早上下过一场小雨。绍吴扭头又朝学校望一眼，忍不住问杨书逸：“你记不记得？以前学校门口有个卖凉糕的。”高考结束那天，他们一起吃过。 杨书逸看着绍吴，像是用力回忆了一阵，然后说：“好像是有吧。” 好像是有吧，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换句话说，他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绍吴并不打算追问，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无聊。 去年八月杨书逸果真把邹鑫带回永川，他们去了茶山竹海——就是当年张艺谋拍《十面埋伏》的那片竹林，永川唯一勉强拿得出手的景点。绍吴是在QQ空间里看到杨书逸发的照片，才知道他们去了那里。杨书逸那种高考录取通知书都不拍张照发一发的人，竟然发了他和邹鑫在竹林里靠着竹子微笑的照片，邹鑫穿条藏蓝色百褶短裙，露出笔直白净的双腿。 周磊在下面评论了一长串“坏笑”表情，又问：竹海好不好玩？我弟一直喊着想去。 杨书逸回：景色不错，就是蚊子多，咬了满腿的包。 可那张照片里杨书逸明明穿的是牛仔裤，长及脚踝。绍吴便知道，他说的被咬了满腿包的，是他可爱的女朋友。 2012年春节，陈一茫没有回重庆。在上海，他的模特事业顺风顺水。二月底，绍吴开学，大三下学期只有一门专业课，他开始准备保研夏令营和面试。到三月，春暖花开，陈一茫还是没回来。 绍吴给陈一茫发短信，你的毕业设计怎么办？ 陈一茫说，不着急。 _分节阅读_104 绍吴说，真的没关系吗？ 陈一茫说，真的没关系。 绍吴说，我觉得我有点贱。 陈一茫不回消息了，绍吴知道，他睡着了。做模特是很累的。 绍吴继续写短信，拇指飞速地摁着按键：他和女朋友挺好的，我也觉得他们很般配，但我就是忍不住。他说毕业了要去成都上班，老师给介绍的工作，在一个地质勘查局。我打算就把保研的学校定了，川大英语系，挺好的。往年我们学院也有保研过去的学生，这学期只有一门专业课了，我到辅导员那儿看过，我的学分绩排名是专业第二。 拇指有些酸，绍吴甩甩手腕，继续输入：有时候我也挺恶毒的，我甚至希望他女朋友把他甩了，嫌他穷，嫌他家里是拖累，无论什么原因吧，把他甩了。但是我又不希望他难过。再说了，他喜欢女孩，就算分手了也会找下一个女朋友，轮不到我嘛。那我为什么还要跟过去？我也说不清，不过成都挺好的，我和爸妈说想去川大读研，他们也支持。（虽然我爸还是想让我出国） 寝室里一片黑暗，沉重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实习，每天累得半死。手机屏幕散发出莹白的光芒，绍吴把两条长长的短信保存到草稿箱，没有发给陈一茫。 他渐渐明白，有些选择既然是自己做的，那就只能自己扛着。陈一茫曾叮嘱他“别犯傻”——他觉得这不算犯傻吧？川大英语系，挺好的，也没亏着他。 到六月初，绍吴已经收到川大保研夏令营的入营通知，按往年的情况来看，川大的夏令营比较轻松，主办方带学生们逛逛学校听听讲座，大家都能拿到“优秀营员”的证书，相当于提前录取。等学院的保研名额最终确定，就一切OK了。 绍吴还是会去西南大学，有两次他直接找杨逸没空，要么是帮老师做项目，要么是陪邹鑫参加招聘会。后来绍吴就不找杨书逸了，他自己坐551路到西南大学，有时和朱菁菁约个饭，有时独自在学校里逛逛。 甚至有一次，绍吴竟然碰到了杨书逸，邹鑫不在，杨包像要去上课。他看向绍吴，目光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绍吴只好撒个谎：“我来找朱菁菁，她让我帮她辅导辅导六级……这不快考试了吗。” 杨书逸点点头：“噢，是。” 然后绍吴就看着他渐渐走远，进了教学楼。绍吴躲在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树下，看着杨书逸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突然很怀念高中时代，虽然学习令人疲惫，但他和杨书逸每天见面，每天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他一回头，就能看见杨书逸在听课，在走神，或者在睡觉。现在，现在杨书逸已经不再上课睡觉了吧？ 六月二十号，考试周开始。这学期的唯一一门专业课是商务英语，老师是个英国人，在中国住了二十多年，打算下半年回英国养老。商务英语这门课，生词多，难度大，宁笑急得团团转，绍吴倒是学得扎实，只等着考试了。 六月二十五号中午，宁笑仍然捧着笔记本背单词，另一个室友叹了口气：“你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紧张好不好？下午就考了，现在再背有啥用……睡会儿吧。” 宁笑朝他翻个白眼：“你别打岔！我这不临阵磨枪呢吗！” 绍吴有点想笑，忍住了：“宁笑，睡会吧，Kris说了不会考太难的。” “那万一呢！万一挂了呢！我可是听辅导员说的，”宁笑严肃道，“Kris教完这学期就走，这次考试挂了科，想找他求情都找不到人！” “他在课上说过的，就是你逃了的那节，”室友耸耸肩，“他从来不挂人，只要你去考试了，就不会挂。” 宁笑问绍吴：“真的？” “真——”桌子上的手机猛地响了，绍吴坐在床上，招呼宁笑，“帮我拿一下。” “哦，”宁笑把手机递上去，露出一抹贼笑，“‘书逸’是谁啊，这备注，还挺亲热哈。” 绍吴愣住，杨书逸，竟然给他打电话？没错屏幕上确实是“杨书逸”三个字。这是什么新鲜事？ “杨书逸？” “绍吴，是我！邹鑫！”电话那端却传来她的北方口音，焦急万分，“书逸回永川了，他，他走得急忘带手机，今天上午他奶奶说他——” “你别急，怎么了？！” “他爷爷好像快不行了，”邹鑫的声音带上哭腔，“我好担心他，但是我明天有场面试，特别，特别重要，我……” 第73章我怎么来了 绍吴冲进出租车的时候，肩膀上还残留着痛意。 是被宁笑抓的，他狠狠抓住绍吴的肩膀，声音大得吓人：“你他妈的疯了啊！！！” 绍吴一字一句地说：“不行，我得回去。” “不是不让你回去，绍吴，你好歹考完这场试，”另一个室友苦口婆心地劝道，“咱们院的规定你知道，一旦挂了科，你就肯定没有保研资格了，绩点再高都没用，你……” “我朋友，家里出事了，”绍吴艰难地解释，“很重要的朋友。” “再重要能有你保研重要？！”宁笑仍然抓着绍吴，“你不是想去川大读研？！你不去了？！” 绍吴用力掰开他的手，低声说：“他比保研重要。” _分节阅读_105 邹鑫哭着说，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杨书逸的公公出了车祸，是一辆摩托车撞的。老人当场失去意识。杨书逸匆忙赶回永川，甚至，忘了带上自己的手机。 杨龙和小娟是在地震中遇难的，而现在公公又出车祸，意外一场接着一场，简直——简直像厄运在冥冥中盯上了他们家。绍吴坐在出租车副驾，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司机频频瞟他，直至到达客运站，绍吴从钱包掏出一张百元纸币，语速飞快地说：“师傅不用找了。”就在他伸手开车门时，司机忽然说：“小兄弟，冷静点，啊。” 绍吴冲他点头，然后飞奔向客运站售票窗口。 他觉得自己很冷静，书包里装着钱包，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充电线。他甚至从宁笑的桌子上抓了一包餐巾纸。没错他很冷静，他想现在杨书逸需要他，所以他就坐上了回永川的车。去他妈的考试，保研——它们都没杨书逸重要，它们怎么可能比杨书逸重要？ 他的杨书逸也才二十一岁，要念大学，要赚钱，要为妹妹放弃读研，要成为全家老小的顶梁柱。凭什么，凭什么他一次次遇上这种事？四年前北师大自主招生的考场上，绍吴写下那句“天地不仁”，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懂，为什么天地不仁到如此的程度。绍吴捂住眼睛，眼泪就流了下来。为什么。 哪怕只是稍微想象一下杨书逸此时的感受，他的心就像被紧紧地攥住了，太紧了，几乎令他窒息。杨逸还好吗，他还撑得住吗。婆婆年纪大了，珑珑又太小不懂事，家里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杨书逸。他要跑前跑后地交费吧？要守在手术室门口吧？他的钱还够吗？ 下午三点四十二分，商务英语开考十二分钟时，绍吴乘坐的汽车到达永川客运站。 这一天气温骤升，空中只有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看不见一丝云朵。绍吴冲进出租车的时候脚步踉跄险些摔倒，他没吃午饭，又急，在潮热的空气中狂奔一通，只觉得想吐，胃仿佛绞起来了。 出租车驶向永川最大的医院，绍吴的头抵在车窗上，后背一阵阵冒冷汗。 “哦豁，”车子转弯，熄火，司机喃喃道，“怎么这个点就堵起了？” 绍吴用力睁开眼，只见前方公路上排起长龙般的车流，几个司机下了车，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表情很是不耐烦。 又一阵呕吐感涌上来，绍吴捂了捂嘴，忍住了。距离医院还有一段路程，他付了车费，冲出出租车。 马路上有一股土腥味，行道树都被砍光了，两侧的草皮也掀起来。这几年永川大拆大建，有些地方高楼耸立，有些地方则一片破败。绍吴奔跑在这条堵车的、破败的公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跑得是快还是慢，唯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像某种急促哨声，驱赶他用尽全力地奔跑。他要去找杨书逸，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他像一块顽冥陨石，向着杨书逸的方向直直飞去。 到医院，从导引台那里得知，中午送来的车祸老人在住院部五楼。又到五楼，绍吴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了，浑身都是汗，冷汗，他扑在护士站的台子上，嘶哑得只剩下气音：“中午有个姓杨的老人，出车祸的，他在哪个病房？” “杨卫山？” “对，他孙子也来了，孙子叫杨书逸——” “老人家……不在了，”护士面带憾意，声音很轻，“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脑死亡了。” 下午四点五十三分，绍吴走进春晖小区。他已经没有力气奔跑了，身体软得像一片浸了水的纸。阳光斜斜地从他身后射过来，拉长他摇摇欲坠的影子。 杨书逸家敞着门，未到门口，绍吴已经听见珑珑的哭声。 入眼是公公的遗像，两盏白烛，一盘贡品，一只香炉。珑珑跪在遗像前，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已经在手臂上戴了白色的孝布。 里屋传出交谈声，有些嘈杂，想必是杨家的亲戚。 绍吴抬脚，调起全身力气，跨进门。 他推开里屋的门，迎上人群的目光。婆婆躺在床上，闭着眼，面色枯黄。两个中年女人站在床尾，又有三个中年男人站在房间另一侧，他们身旁，站着杨书逸。 杨书逸也戴了孝，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脸颊上有一片擦伤，眼睛红肿。 绍吴哑声唤道：“书逸。” 杨书逸愣了两秒，走到绍吴面前：“你怎么……” “我来了。”绍吴用上自己最大力气，牢牢抓住杨书逸的手，他知道杨书逸是想问“你怎么来了”。当绍吴出现在西南大学的时候他就这样问过，现在，又是。 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要来——既然你在，我当然要来。 绍吴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他已接近虚脱，腿一软就能倒在杨书逸身上。但他不允许自己腿软，他想，他赶来这里，不是为了倒在杨书逸身上。 而是为了陪他站着。 他放弃了人大，放弃了考试，放弃了保研名额，他放弃了不知多少东西，只为了，来到杨书逸身边，苦难他的苦难。我怎么来了？我怎么会来呢，当然是因为，我爱你。 绍吴轻声说：“节哀。” 杨书逸垂着眼，“谢了，绍吴。” 第74章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 翌日，杨书逸的公公出殡。 _分节阅读_106 全程绍吴都跟着，从早上去殡仪馆，到告别仪式，再到遗体火化、骨灰盒落葬。杨书逸的公公和他父亲葬在同一个墓园，两块墓碑也相距不远。 婆婆从昨晚开始发烧，由几个嬢嬢陪着在家休息，故而整场葬礼都是杨书逸主持的，他穿黑衣黑裤，家里没有黑鞋，便到市场上临时买了双老布鞋，也是黑色。绍吴在出殡的队伍里看着杨书逸，看他披麻戴孝走在最前方，手里捧着公公的遗像。他从兜里掏出烟，熟练地散给前来帮忙的亲戚们，告别仪式时，又平静沉着地念了悼词——绍吴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到了吃丧宴时，也是他，把客人们一个个安顿好，这桌要加椅子，那桌菜没上齐，这些事都是他盯着。 绍吴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递上一瓶矿泉水，却被他摇摇头拒绝了，说，待会没空去厕所。 直到丧宴也吃完了，来帮忙的、来吊唁的都陆续散去，珑珑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两个膝盖还是黑乎乎的——磕头时沾上的灰。面对着满眼杯盘狼藉，杨书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绍吴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杨书逸近在咫尺，可他却感到一阵恍惚的陌生，在什么时候，杨书逸已经成了这样独当一面的男人？是的，不是男孩儿，是男人。尽管他的身体看着还有几分削瘦，尽管他在烈日下奔波一天以至于衬衫汗湿了变得皱巴巴，尽管他，他的侧脸上还有一片刚结痂的擦伤，显得那么狼狈。 绍吴轻声问：“你的脸，怎么弄的？” 杨书逸说：“去医院路上摔了一跤。” “……” 绍吴忽然想起，今天一整天，杨书逸没有哭。 念悼词的时候他没哭，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骨灰的时候他没哭，落葬时珑珑哭得声嘶力竭他还是没哭。葬礼像一场战役，他冲锋陷阵杀伐果断，把所有柔软的情绪留给珑珑和婆婆，留给那些前来吊唁的亲戚故人。 他难过吗？他也很难过吧。 “书逸，”绍吴眼眶发酸，“你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我在呢。” 杨书逸的目光挪到绍吴脸上，又慢慢地挪开，半晌，他说：“那我趴一会儿，二十分钟就行，到点了你叫我。” “好，你睡吧。” 杨书逸点头，就这么在凌乱的饭桌上趴下了。这家饭店已经有些年头，设施陈旧了，很多飞虫绕着天花板的顶灯打转，在弧形灯罩的中央，能看见一小撮乌沉沉的黑色，绍吴知道那是陈年的死去的飞虫。因此灯光也是乌沉沉的，落在油腻的盘子上、桌布上，落在没吃完的汤汤水水上，也落在杨书逸带伤的脸颊上。 窗外正值日暮，残阳如血。 空气中有残羹剩饭的味道，四下寂静，连空调都不声不响仿佛停止了运行。珑珑睡着，杨书逸也睡着，他太累了，甚至发出很轻的鼾声。 这一刻像个真假难辨的梦，说它假，但它是真真实实发生的，杨书逸手臂上还戴着孝布；说它真，可这一刻没有邹鑫没有芷若没有那些绍吴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儿，杨书逸就在他身边，这场景太美好了以至于显得虚假。 时间仿佛静止了，这简直是偷来的时间。陈一茫去上海前曾叮嘱他，别犯傻。现在算是犯傻吗？而杨书逸的呼吸声像海浪，此起彼伏地、温柔地冲刷着他的耳膜，他的身体。这不算犯傻，绍吴想，至少此时此刻，他陪在杨书逸身边。是他，不是别人。 绍吴看着杨书逸，心想，这下去不了川大了——至少没法通过保研去——那么要考研吗？他听说考研很难，但似乎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那就考，考吧。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可能是因为杨书逸睡得太沉，也可能是因为这一刻真假难辨，乌沉沉的灯光笼罩着他们，好像把空间扭曲成另一个空间，不，不是，绍吴有些荒谬地想起一句话，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其实不是光弯曲了，是大质量客体引起时空弯曲，那本书上说，折射，简单来讲，光在弯曲的时空中不断折射，再折射，当折射的密度足够大时，你看，光弯曲了。 当密度足够大时，光弯曲了，光避开他们，把他们融进一片黑暗，他们不在永川，不在饭店，他们躲进浩浩宇宙的某个角落，那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静谧，时间不作数了。绍吴慢慢慢慢地俯身，用自己的嘴唇，贴上杨书逸的嘴唇。 身体开始打颤，眼眶发热，他觉得自己变成一颗小行星，就要，就要爆炸了。他会变成温暖的碎片，在黑暗中翩跹起舞。他贴着杨书逸的嘴唇，不肯闭眼。 下一秒，杨书逸睁开眼，光亮复至，时间开始了。 绍吴是被他用力推开的，太用力了以至于咚地一声，绍吴直接摔下座椅。尾椎骨很疼。 珑珑哼唧一声，直起身子：“哥，怎么了？” “你先下楼，”杨书逸面无表情，“去楼下等我们。” “可我们的账还没——” “我叫你下楼。” “……好，好的。”珑珑像被吓着了，看看杨书逸，看看绍吴，快步跑了出去。 绍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杨书逸，他不知道杨书逸要做什么，会把他揍一顿吗？会吧。在他公公的丧宴上，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竟然，吻了他。直男都会觉得恶心吧。 杨书逸站在绍吴面前，攥着拳，绍吴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拳打脚踢。 可杨书逸只是说：“你起来。” 绍吴便爬起来，尾椎还是疼。 “我知道……知道你的，意思。”杨书逸说，“有一段时间了。” 绍吴有一瞬间的茫然，什么叫“你的意思”？然后他反应过来，杨书逸是想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或者，“我知道你的感情”。但他甚至开不了口，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能叫“感情”吗？能叫“心意”吗？不，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只配被称为“意思”，只配这么，模棱两可。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上一次在学校碰见你，”杨书逸清晰地说，“你说你去找朱菁菁，但那天朱菁菁不在学校，她去贵阳比赛了。” _分节阅读_107 绍吴想，怎么就赶得这么巧？ “前一天我见到她，他们一队运动员，一起坐学校大巴走的。” “……” “算上之前那些事……绍吴，”杨书逸避开绍吴的目光，“我就确定了。” 原来他早有感觉，对，他一直是聪明人。 绍吴动了动嘴唇，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抱歉偷偷吻了他也好，硬着头皮狡辩也好，总之他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但是——说什么呢？ “我爱你，”绍吴说，“真的。” 杨书逸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喜欢女孩儿，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杨书逸，我真的爱你。可能你觉得我说‘爱’很搞笑，但我是真的——你，对了你有女朋友，你喜欢女孩儿……杨书逸，”绍吴越说越快，几乎语无伦次，“我说的都是真的。” 杨书逸的声音很低：“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我知道，但是，就……就只是朋友？” 杨书逸又沉默了，他的目光移回绍吴脸上，仿佛和乌沉沉的灯光纠缠在一起，他的下颌紧绷，喉结动了动。 绍吴还在打颤，显而易见地打颤，他像个即将受刑的犯人，子弹上了膛，他只等着那一枪。然后他听见杨书逸的声音，有九分坚决，一分迟疑： “我确定我喜欢女孩，绍吴，可有时候——百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时间里，如果我忘了我喜欢女孩，那我想起的……好像只有你。” 然而下一秒他的语气变得温和，变得充满歉意：“绍吴，咱们，不可能。” 第75章望江路 后来，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绍吴说不出自己是怎么捱过去的，脑子浑浑噩噩，只记得重庆连着下了很多天的雨。成绩出来了，期末缺考，Kris仁慈地给他算了平时成绩：46分。绍吴盯着成绩条，哭不出来，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至少不是零分——那未免太丢人了。 七月初，学生们放暑假，校园越来越空旷。寝室里其他两个室友早早回家，只剩下宁笑和绍吴。七月十二号晚上，重庆又是夜雨纷纷，宁笑躺在床上发短信，绍吴愣愣地坐在桌前。空调开到22度，绍吴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宁笑，”绍吴忽然问，“你有烟吗？” “有是有……不过，”宁笑坐起身，表情有点紧张，“要么你还是别抽了，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和我聊聊吧，说出来就好了。” 绍吴摇头：“我没什么不开心的。” 宁笑盯着绍吴，几秒后，还是从枕头底下摸出烟盒，递给他。 绍吴走到阳台上，把窗户推开一丝缝隙，慢慢地抽烟。他倒不是以此麻痹痛苦，或者干脆自甘堕落，他只是——只是觉得得找点什么事做。书是看不进去的，联系么，也没人可联系，陈一茫远在上海，他不想给他添堵。这些天来，只要他醒着，脑子里就一遍遍回放那天傍晚的情景，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像一台极具科幻感的放映机，把记忆放映得丝毫毕现。残阳如血，乌沉沉的灯，细小的飞虫，以及杯盘狼藉，他甚至还嗅得到那股残羹冷炙的味道。杨书逸站在他面前，大概两步的距离，也可能是三步，总之，不是个触手可及的距离。杨书逸说，我确定我喜欢女孩，绍吴，可有时候——百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时间里，如果我忘了我喜欢女孩，那我想起的……好像只有你。 杨书逸又说，绍吴，咱们，不可能。 绍吴觉得这真像一组谜语，或者一道推理题。他记得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频频强调一个知识点：同学们，做文言文翻译的时候记住了，“三”不一定是真的“三”，它可能是个概数，指的是“很多”。 那么杨书逸的“百分之一”究竟是不是真的“百分之一”呢？还是说，它也是个概数，实际指向的是，零。因为众所周知百分之一是个很小很小很小的概率，小得好像可以忽略了。杨书逸说，百分之一的时间里我忘了我喜欢女孩，其实是说，我从来没忘了我喜欢女孩——也对，这种事是天生的，怎么会忘呢？ 但绍吴又觉得，如果杨书逸是想说他从来没忘了他喜欢女孩，那么就不必多此一举又加上那句“我想起的好像只有你”。也有可能，把杨书逸的时间平分成一百份，其中一份就真的会落在绍吴身上。每次想到这绍吴都觉得有点好笑，是哪一份时间呢？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甚至，做梦的时候？ 绍吴反反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仿佛回到高三，面对一道复杂的语文理解。那时候他们都喜欢骂出题人不讲道理，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非要逼迫学生分析出复杂的含义。现在绍吴才明白，原来人生中多的是比语文理解更艰难的揣测。 而且，与理解不同，它们是没有答案的。 宁笑的烟盒里只剩三支烟，绍吴抽掉两支，很讲义气地给留了一只。然后他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行李。 宁笑扒着床栏，问得小心翼翼：“你……你要回家啊？” 绍吴抬头冲他笑了一下：“先去趟成都。” “噢，噢……”宁笑顿了顿，皱皱眉还是问出口，“你还打算去夏令营吗？” “不了，我自己去成都玩几天。” “那你……注意安全。” 绍吴冲他点头：“谢了。” _分节阅读_108 明天就是川大保研夏令营开营的日子，按理说入选学生都要去报道。但绍吴明白，就算去了也没有意义，他挂了科，已经不可能获得学院的保研名额。出成绩那天辅导员特地把他叫到办公室询问情况，以为是老师评分出了差错，绍吴只好有些抱歉地说，不是的，老师，是我自己的问题。 辅导员追问，什么问题？怎么了？ 绍吴说，我没考试……因为一些私事。 辅导员便识趣地没再问了，目光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绍吴迎着她的目光，礼貌地说，老师，那我回宿舍了。 没什么的，绍吴这样安慰自己，这样的目光在三年前收到录取通知书时他就见过了。 翌日，绍吴到达成都。 他没有参加保研夏令营，但还是去了川大望江校区，路过九眼桥酒吧街，沿着望江路走一段，便能看见写着“四川大学站”的公交站牌，校门对面，是波光粼粼的锦江。 绍吴在川大校园里草草逛了一圈，听见几个女孩讲着软绵绵的成都话，正商量去哪里逛街。然后绍吴又从东门出了学校，站在锦江边。这时夜幕初降，锦江两岸满是闪烁灯火，像个明亮的梦境。绍吴并不悲伤，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川大是个很漂亮的学校，成都也是个很漂亮的城市，但他不会来了。他知道自己不会来成都了，不会来这里读研，也不会来这里工作。杨书逸说，绍吴，咱们，不可能。所以绍吴知道，这一次，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跟着杨书逸。因为他既不想让杨书逸觉得困扰，也不想让杨书逸厌恶自己。 绍吴在成都只待了一个晚上，没去太古里，也没去宽窄巷子。第二天清晨，绍吴坐上回重庆的客车。 在车上他收到朱菁菁的短信：你回家了没？我比完赛啦，昨天才从贵阳回来，咱们约饭啊！ 绍吴：……你们在贵阳待了那么久？ 朱菁菁：啊？我们大前天才去啊？ 绍吴愣了好一阵，回短信时指尖开始发抖：你不是6月18号跟学校去过了吗？ 朱菁菁：没啊？？你听谁说的？？我这个学期一直在学校好不好！ 第76章祛魅 五天后，绍吴在永川二中旁边新开的咖啡厅里，见到了朱菁菁。 和他记忆中不同，朱菁菁既没穿运动装，也没穿连衣裙，而是上身一件严整的白色绸缎衬衫，下.身一条黑色百褶过膝裙，脚上是卡其色平底皮鞋。一坐下，她便向绍吴抱怨道：“我可是偷偷溜出来的，哎，烦死了天天加班。” 绍吴不解地问：“你不是教体育吗？” “怎么，看不起体育老师呀！”朱菁菁撇撇嘴，“下学期教育局要搞什么体育素质课，拿二中当试点，我们得写教案。” “噢……那也不能连晚饭都不吃，”绍吴把菜单推到她面前，“你先点。” 朱菁菁翻开菜单，一边看一边说：“没办法啊，实习老师嘛，肯定要多干活的。” 这个暑假朱菁菁回到永川二中实习，高一学生放假了，但高二高三都还在补课。从成都回重庆之后，绍吴又在学校待了四天，毕竟他告诉过爸妈要去参加川大的夏令营，总不可能早早回家。 咖啡厅的灯光是柔软的暖黄色，落在绍吴的手臂上，微微反着光。绍吴盯着那一小块明亮光斑，愣愣的。 “绍吴。” “嗯？”绍吴抬起头。 “……我说，我点好了，”朱菁菁把菜单推过来，“你点吧。” “哦，好，”绍吴冲她笑了笑，有点抱歉，“刚才走神了。” 很快晚餐就被送了上来，朱菁菁点的是意大利蘑菇牛肉烩饭，而绍吴只点了份薯条。 朱菁菁惊讶地问：“你就吃这些？” “嗯，我还不太饿。” “你怎么了？”朱菁菁忽然俯身，凑近绍吴，“出什么事了？” 绍吴看着她，几秒后，轻声说：“菁菁，我不想读研了。” “为什么？” “我挂了科，”绍吴冲她笑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一定笑得很牵强，便又敛起笑容，“所以就没有保研名额了。” “你——你怎么会挂科？” “因为……”绍吴垂下眼睛，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说谎，比如老师故意针对他，生病误了考试，等等，总之他可以完全可以找一个理由，撒一个谎，但他突然想实话实说，“我们考试那天，我有个朋友家里出事，我赶过去帮忙，就没参加考试。”他还是憋不住了，半遮半掩，也算说了出来。 _分节阅读_109 朱菁菁沉默几秒，问道：“是他？” 绍吴：“你是说——” “他，”朱菁菁反问，“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绍吴猛地抬起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成拳。 “我听说他公公走了，是因为这事吗？” “……是。” “其实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绍吴。” “……” 绍吴的心跳越发急促，此时此刻朱菁菁的目光像是某种实体，滚滚而来地，倾覆他。难道，难道她也—— “你怎么这么傻啊，”朱菁菁说，“他不会喜欢你的。” 原来她也知道了。 绍吴感到一阵刺骨的难堪，如果说那天傍晚杨书逸拒绝他时他只觉得心痛，现在，现在则是痛感犹在，又多一层难堪。原来她也知道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二，大一，甚至更早——高中的时候？ 朱菁菁和杨书逸都知道了，而他们看着他，一次次找一些可笑的理由，试图接近杨书逸。 “这，这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了，”绍吴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菁菁，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就是，念大学之后吧，慢慢地感觉到了。” “……” 哦，上大学之后。 绍吴突然感到几分惨淡的庆幸，至少，至少不是读高中的时候，否则朱菁菁能看出来，班上别的同学大概也能看出来。在他们念了大学之后，同时认识他和杨书逸的，也就只有朱菁菁了。 “早就想劝你放弃的，但你那样，我开不了口，真的，绍吴，”朱菁菁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的。” “哎，别这样，这有什么可道歉的，”绍吴连忙摇头，又小心地问，“那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我们这种人……” “不会不会，完全不会！” “噢……谢谢。” 绍吴想，如果杨书逸也能像朱菁菁这样就好了。不，这么说也不对，或许杨书逸也并不真的歧视同性恋，他可以不歧视同性恋，但他不会变成同性恋，如此而已。 “你说你不读研了，”朱菁菁攥紧桌上的钢制小勺，烩饭却一口未动，“那你爸妈同意吗？” “不知道，我还没和他们说……”绍吴想，一定是不会同意的。 “其实保不了研也能考嘛，你脑子好用，不像我，你肯定考得起。” “我考不了，”绍吴苦笑，“我满脑子都是他……他拒绝我了。” 绍吴知道，这话说出来是很没出息的，明明被那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却还满脑子都是他？至少也是个快要大学毕业的成年人了，怎么就为了这点不见光的喜欢，正事都顾不上呢？ 陈一茫也曾对绍吴说，你知道吗，那个人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么好，他不值得你改志愿，不值得你一趟趟往西南大学跑，不值得你天天挂念着，有首歌听过没？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绍吴你就是得不到，越得不到越觉得他好，其实都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可杨书逸真的“没有那么好”？绍吴觉得不是，或者说，他并不是因为杨书逸有多好才喜欢他的。杨书逸这个人，聪明是聪明，但也没到智商超群的地步——不然高三他苦学一年，就该考个清华北大了；至于相貌，他长得周正英气，但也没帅到明星艺人的程度，说实话只是人群中略显英俊的那一个；而性格呢，杨书逸这人既不算很温柔也不算很热情，甚至是有几分冷淡的。 可如果说他有哪一点值得喜欢，像答文综卷大题一样一二三四五点列下来，却又能写下太多。也许有那天下晚自习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包可比克，也许有婆婆住院时他为婆婆按摩腿脚，也许有杨龙大闹学校的那晚他用校服为绍吴擦去脸上的泪，也许有已经倒塌的墙上的涂鸦，也许有汶川地震的37天后他双手缠着纱布归来，也许还有很多很多细碎如恒河沙砾的瞬间，他发呆时，他睡觉时，他皱眉时，他微笑着挥了挥手——这些沙砾被时间一遍遍冲刷之后仍然反射着灿灿光芒。 大二时绍吴修过一门通选课，人文精神简史，又或者是人文思想简史，绍吴已经记不清名字了。他只记得老师讲过这么一个词：祛魅。向来面目严肃的女老师敲敲黑板，说，祛魅，同学们，这个概念最初由马克思·韦伯借用席勒的理论来描述官僚化、现代化的世俗西方社会……简单来说，祛魅是指，剥去附着在事物表面上那层虚伪的东西。什么意思？打个比方，你们看见我站在这里侃侃而谈，我读的书比你们多，了解的知识比你们多，但这些并不足以成为你们崇拜我的理由，同学们，保持清醒，避免狂热，我们终此一生都要在祛魅中度过。 又有一句话说，人生就是“不过如此”。 绍吴想，不，不对。杨书逸不是“魅”，更非“不过如此”，他从来都不完美，所以根本不存在“祛魅”，不存在“失望”——可也正是这种种不完美将他构成一个具体的存在，他不是空中楼阁，不是海市蜃楼，他是那样具体地出现在绍吴的生命里，像一场，一场永不结束的暴雨，这是毫无缘由的天降异象，是某种命定的义无反顾。 绍吴知道自己被拒绝了，但他无法停止爱他。 “其实，我想到一个办法，也许能帮你把爸妈那边骗过去，”朱菁菁叹了口气，“但你得留在永川才行。” _分节阅读_110 第77章最坚固的联系 绍吴愣愣地问：“什么办法？” 朱菁菁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算了吧，也未必有用。” “没事，你……你说说看。” 朱菁菁又叹一口气，轻声说：“我准备毕业之后就回二中工作了。” 绍吴点头：“我知道。”他早就听朱菁菁说过，她毕业之后打算回永川当体育老师，因为她爸身体不太好，而她又是独女，不想走太远。 “就是，你可以，你可以和我假装谈恋爱啊……”她的话略有些磕绊，“你给爸妈说想和我在一起，所以要回永川……起码也算个理由吧？” 绍吴一脸茫然，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办法。 “但你……你……觉得可以？” “我OK啦，”朱菁菁笑笑，很豪气地说，“咱俩谁跟谁呀，我就给你帮个小忙呗。我觉得啊，你现在说不读研了，你爸妈肯定不愿意，但是过个两三年他们总不会还催你去读研吧？把这段时间混过去就好了……” 绍吴想，朱菁菁说得也有道理。他自认为是个对学术没有什么兴趣的人，报志愿时选英语专业也只是因为自己向来英语成绩最好。说到底只是爸妈那里过不去——绍吴满心愧疚地想，他又要让他们失望了。 其实有时候，很少很少的时候，绍吴曾怀疑过爸妈对他的期盼，当然说“怀疑”可能有点夸张，但他确实这样想过：爸妈让他出国，大概更多的是面子方面的原因。人人都知道绍家小孩成绩好，念了重点大学——虽然奇奇怪怪地放弃了人大——但重大也是985呢。爸妈在各自的单位里又都是领导，恭维的人数不胜数，绍吴从小到大已经听过太多叔叔阿姨的夸奖，你家绍吴脑子灵光呀，哎，我家那个要是有绍吴一半就好喽！ 爸妈希望他出国，也是因为“孩子出国读书”比较有面子吧？就像爸妈同样希望他继续读研究生，在永川这个闭塞的小城里，“孩子读研究生”也是有面子的。 可他大概要选择一条最令他们没面子的路了：不读研，不出国，毕业之后回永川。好像他的叛逆期从改志愿那一刻才开始，延续至今仍没有结束，他是同性恋，这已经决定他要走一条不归路，他不会结婚不会有孩子，再过十年，十五年，他会成为亲戚朋友眼中的怪人——那时候爸妈会有多失望呢？也许他应该提前让他们失望，这样，以后的失望才不会来得那么惨烈。 “菁菁，如果你愿意……”绍吴心中百味杂陈，“那我们就假装在一起吧……谢谢你，真的。” 朱菁菁看着绍吴，几秒后，笑着伸出手：“那咱们好好配合啦。” 绍吴也伸手，同她握了握，女孩儿的手有些凉。 要到几年后绍吴才明白，只有被爱的人才敢爱，只有被纵容的人才敢任性——所谓的“有恃无恐”。而当他明白这些的时候，又什么都来不及了。也许这就是“明白”的代价。 离开咖啡厅，绍吴回家，一路上都在走神，脑子里乱糟糟的。他试图为自己理出顺序：第一，保研的事瞒不了太久，毕竟下学期保研成功的学生会收到预录取通知书，而他没有，所以他得找个时间把这事向爸妈坦白。第二，他要说服爸妈回永川工作的事。虽然其实，他本不是很想回来，既然去不了成都，既然没法再和杨书逸待在同一个城市，那么好像他在哪里都无所谓了，永川，广州，北京，都一样。但他要和朱菁菁假装恋爱，那就只能回永川。第三，第三是……是什么呢？绍吴对自己说，没什么了，不就这样了吗？杨书逸会去成都工作，而他留在永川。 夜空飘起纤细如线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天就黑透了，T恤沾了些雨水，黏在身上。绍吴突然想去那里看看，他登上公交车，十来分钟后，下车，又步行几分钟，最后在一家洗浴会所前停下。 曾经的银河网吧变成了维也纳洗浴会所，门口筑起亮闪闪的大理石台阶。绍吴清楚记得那天晚上当他就要放弃的时候，在银河网吧，他找到了杨书逸。而现在网吧没了，他也没理由再去找杨书逸了。 绍吴站在洗浴会所门口，盯着这幢金碧辉煌的建筑。几分钟后，他转身离开。走向车站的路上，裤兜忽然震了一下。 绍吴没理——这几天他总是收到垃圾短信。 直到回了家，洗了澡，临睡前绍吴把手机拿去充电，接通充电器的瞬间手机屏幕亮起来，他看见一条未读短信。 发件人：书逸 嘭。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重重一捶。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收到杨书逸的短信了。 杨书逸说：绍吴，对不起，我那天说的话太重了，向你道歉，希望没有伤害你。 绍吴捧着手机站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回复：咱们还是朋友吧？ 很快杨书逸回过来：当然是朋友。 绍吴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这五个字削去大半。杨书逸像个无辜的猎手，虚晃一枪，却正中他的胸口。 他想起从咖啡厅出来的路上，第一，第二，第三——第三是什么？对了，第三是他不得不承认的私心：永川也是杨书逸的家，婆婆和珑珑都在这里——杨书逸总是要回永川的吧？ 永川，是他们最坚固的联系。 第78章DearWu 2012年结束了，世界末日没有来临。 2013年春节，绍吴查到了自己的考研分数，332分，毫无疑问地没考上人大——是爸妈给他定的学校，当他们得知绍吴保研失败的消息，先是两人大吵一架，过几天，又和好了似的一齐对绍吴说，幺儿没事，保不了就保不了，咱们自己考嘛，你肯定考得起呀，实在不行还可以出国……我们帮你看好了，就考人大吧，怎么样？ _分节阅读_111 还能怎么样？绍吴看着老妈的眼袋，小声说：“好。” 然后便是备考，爸妈专门为他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说是怕室友打扰他休息；期间他们也时不时过来，每一次都带着各种复习资料或笔记，像所有盲目的家长一样以为自己能帮上忙。也是在这几个月里，绍吴养成了抽烟的习惯，每天两支，在晨起后和夜间结束学习之后，他开着窗户，让烟灰向外飘，但没过多久还是被爸妈闻出来了。绍吴以为他们会很生气，至少会骂他一顿，结果老妈竟然说，没事啊，幺儿，你要是觉得抽烟能提高学习效率你就抽嘛，二天再戒…… 陈一茫已经毕业半年，没拿到毕业证，他倒不在乎，仍在上海做模特，也不知和那个老头散了没有。某次绍吴路过报刊亭，在一本时尚杂志的封面上看到陈一茫的脸，镜头推得极近，显示出他细腻的唇纹和黝黑的瞳仁，镜头下的他面无表情，依然很美艳。 陈一茫听说绍吴在考研，挺高兴：“好啊，考北京的学校？可以可以，我现在经常去北京出差，到时候找你玩就方便了……” 绍吴问他：“上海怎么样？” 陈一茫沉默片刻，只是说：“人很多。” 考研前一周，绍吴又在QQ空间看到了杨书逸和邹鑫的照片，是在他家，邹鑫手里捧着一块风干的腊肉，两边的袖子挽起来，脸颊红扑扑的，而杨书逸坐在旁边，笑着看着她。下面有个绍吴不认识的人留言道：“这就见家长啦？？？” 杨书逸回：“只是带她回家玩。” 那人又说：“照片拍得不错，开学了我用单反给你们拍~” 杨书逸回：“好，谢了！”跟一个呲牙憨笑的QQ表情。 绍吴关掉浏览器，心里竟然挺平静。他也觉得奇怪。 出分那天下午的情形有点像查高考分数，还是那台笔记本电脑，还是在家，爸妈特地请了假。网页也还是卡顿，绍吴点了“查询”，没反应，再点，还是没反应……直到午后三点过，冬天的下午看不到一缕阳光，天空阴沉得像是要下雪。页面一变，分数弹出来，332。这分数低到他们不用等国家线或是人大的初试线，就知道，没戏了。 三个人同时愣了几秒，然后老妈起身，“砰”地摔门而去；老爸的愤怒来得更直白些，他抬手，照绍吴左脸甩了一巴掌。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怎么考的？啊？我问你怎么考的！” 绍吴的左脸没有痛感，只是发麻，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真是——真是养了个报应！” 老爸也走了。 家里只剩下绍吴一个人，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给朱菁菁打电话：“菁菁，我没考上。” “哦，那，那你……” “我这段时间可能没法在家住了，”绍吴轻声说，“先回重庆，然后二中也快要招聘了，我……先这样吧。” “你怎么了？”朱菁菁敏锐地说，“声音不对头。” 是左脸肿起来了，有些口齿不清。 绍吴笑了笑：“没事，感冒了。” 趁爸妈不在，绍吴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电脑和几件衣服。绍吴把拉杆箱装好，站在桌边环视自己的房间。高中三年，记不清多少次，他坐在桌前做作业，也记不清多少次，他在这个房间里想着杨书逸，想着他背文综，想着他听英语歌，想着他……做了很多事。 桌，单人床，明亮的顶灯，海蓝色棉麻质地窗帘，这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竟然成了告别的场所。绍吴有种预感，也许这次一走，就很久，很久不会回来了。 他忽然走到书柜前，蹲下，拉开最下层那扇木门。 入眼是一排旧书，《六年级奥林匹克竞赛》，《格林童话》，《满分作文100篇》……绍吴伸手，越过那些书，摸索着。 一行锯齿划过他的指尖。绍吴捏住，将那袋已经瘪掉的可比克，从时光的缝隙里拿出来。 气体泄光了，但包装袋上的周杰伦依旧神采飞扬。绍吴用力捏，没能听见薯片碎掉的声音，它们吸了太多水分，早就软了。 包装袋顶部印了生产日期：2007年2月13日。保质期：12个月。 绍吴放下薯片，继续在书柜里翻找，当年卖书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那个作业本，他留着。 果然就找到了，原来被夹在两本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之间—— 那是杨书逸的作业本，当时绍吴作英语课代表，姗姐布置了一篇作文，大家都写了，只有他不写。后来他还是补交上来，用那种五毛钱一册的薄薄的作业本，小学生才用的，竟然显得有点可怜。 绍吴已经记不清那道作文题的题目了。 现在来看，杨书逸的字迹也真是丑得可以。 他歪歪扭扭地开头： DearWu，Howareyou？ 亲爱的吴，你好吗？ _分节阅读_112 IamastudentfromXinghuaMiddleSynameisLiMing. 我是一名来自星华中学的学生。我的名字叫李明。 Ihearthatyourschoolhasaniionalexgeprogram，whichIamsoiedin. 我听说你们学校有一个国际交流项目，我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 …… 像一盏灯很慢很慢地亮起来，绍吴记起那道作文题：如果你是高中生李明，想要参加加拿大XX高中的交流项目，请你给这所学校的负责人Mis.Wu写一封邮件，询问她有关交流项目的情况…… 笨。向负责人询问交流项目，怎么可以称人家为DearWu？ 亲爱的吴。原来当初是因为这句话，他才藏起了这个作业本。 2013年，初春未至时，绍吴把可比克薯片和作业本一齐装进拉杆箱，迎着湿寒的风，离开了家。 第三卷·完 第79章天气通 “小绍，明天咱俩换节课？我是上午第一节。”姗姐人还未到，声音先传进来了。 绍吴抬起头：“好啊，我的是下午第三节。” “唉，太好了，”姗姐歪了歪脑袋，有些无奈的样子，“这一天天的。” 这会儿正是午饭时间，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去食堂了，绍吴还不饿，又有卷子没批完，便打算晚些时候再去。他放下手里的笔，小声问：“又要去见面吗？” “对呀，还是个商务人士呢，下午的高铁去深圳，只有明天一上午时间，”姗姐嗤笑一声，“我妈同学介绍的，不去不行——反正每个都是这么说。” 四年过去，当绍吴回到母校成为一名地理老师，姗姐仍然没有结婚。用她的话说，她对这事儿已经没有想法了，只是爸妈一天比一天着急，忙不迭为她安排相亲。 “你还小，不懂，”在新入职教师的接风宴上，姗姐向绍吴感慨，“到了我这个年纪，去相亲，遇见的所有男人都是奔着结婚去的，人家没空和你谈恋爱——到了饭店，一坐下，就开始问了，彩礼要多少钱？谁买房谁买车？结婚后什么时候生小孩？” 绍吴安慰她：“姗姐，你的年纪也不大。” “三十多喽，”她摇摇头，自嘲道，“在永川这种小地方，就是老女人啦。” 一别四年，即便是熟悉的母校，也发生了许多变化。装修一新的校园不必多说，就是当年的老师们，也走的走、退休的退休了。比如教数学的陈老头，由于高血压办了病退，而教政治的老班，已经被重庆市的某所初中挖走了。姗姐情路不顺，事业倒是顺利，四年过去，她已经升任年级主任，现在主管高三年级，是绍吴的顶头领导。 地理组有位男老师和绍吴同时进校，都是新人，只不过他来自某所二本师范大学，有时候他会酸溜溜地打趣绍吴：“多帮我在主任面前说点好话啊，咱这批新来的，也就你和她说得上话。” 绍吴尴尬道：“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去找她啊，她挺好说话的。” “哎，我们这种，领导看不上的！你别不信啊，你看咱这批新人里有几个985的？不就你们三个嘛！你的本专业都不是地理，学校也要了，说明就是看重学历啊。” 绍吴无可反驳，只好默默打开电脑，准备找个合适的纪录片放给学生看——这周开始讲气候类型了，难度比较大。 那位男同事仍在嘟囔，颇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现在的学历崇拜啊真的太盲目了，其实对老师来说教学技能比学历重要多了，你再是满肚子货，讲不出来，有啥用……” 绍吴只当听不见。 他心里早有预料，也的确听姗姐无意提起过：学校里知道内情的老师都在议论，这个绍吴怎么回事？当年高考成绩超人大提档线7分，却报了重大英语系，一所以理工科见长的学校的英语系，现在毕业了，他又神奇地回到母校当老师。在永川，通常来说，考出去的学生都不大愿意回来——家乡虽好，但总归是太小太闭塞了。 这些“内情”也渐渐传到了其他新老师的耳朵里，以至于他们在对绍吴的学历表示羡慕时，目光中又带着些不明的意味，像试探，也像看热闹。 绍吴想，随便吧。 “诶，差点搞忘了，”姗姐又说，“高一的孟老师你知道吧？教化学那个，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绍吴：“……啊？” 由于只是假装谈恋爱，绍吴恐怕真的耽搁了朱菁菁，便和她商量好，两人在学校就还是以朋友身份相处，实在需要面对绍吴的爸妈时，再装情侣。所以大家都知道绍吴是单身。 “孟老师托我来问问你——女孩子条件很好的，厦大本科，现在在成都税务局上班，家是永川的，不过一家人已经定居成都了……唔，你看看照片。” _分节阅读_113 姗姐把手机递过来，绍吴硬着头皮说：“好，我看看。” 屏幕上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儿，穿着黑色学士服站在海边，笑得很明朗。她的个子不高，但五官标志，是个漂亮姑娘。 “孟老师说，这女孩子家里条件很好的，做生意，成都好几套房，”姗姐笑着说，“这就给你们减轻多少压力呀。” 绍吴把手机还给姗姐，绞尽脑汁憋出一句：“不合适吧，我们都不在一个地方……” “你这孩子——你还真准备一辈子就待在永川啦？肯定不可能的嘛。我看这女孩儿不错，孟老师介绍的人都很靠谱的，要是真能成了，你完全可以去成都发展，不比在永川强多了？” 成都，又是成都。 绍吴一阵语塞，心想，我知道成都很好，我知道。 事实上他不仅知道成都好，还知道成都的天气，每一天。他已经换了智能手机，随时可以查看不同城市的天气，但他还是到中国移动营业厅去，给自己订了一个天气通套餐，每天早上六点半，他会准时收到成都的当日天气预报。 成都的温度比永川略高一些，时常是阴天或小雨，天气通的短信语气很生动，譬如某天降温了，就会在末尾多加一句，记得加衣服哦！一个月之后，绍吴把天气通的号码存进手机通讯录，备注是“杨书逸”。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有时想起这件事，嘴角又真的会提起来，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容。 “姗姐，我真的……现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绍吴心虚地敲了敲键盘回车键，“你看我这也才刚上班，忙得很，我俩又是异地，我就不耽误人家的时间了吧。” 姗姐看着绍吴，片刻后，无奈地应道：“好吧，那我帮你给孟老师说一声。” “嗯！谢谢姗姐！回头我见了孟老师再谢他。” “小绍，你是不是……” 绍吴刚在心里松了口气，又立即紧张起来：“怎么了？”他生怕姗姐来一句，你是不是嫌这姑娘不够漂亮？我这还有更漂亮的，给你介绍下？ “你是不是给郭雨珑签了假条？上周六。” “噢……是，她说画室请了老师过去给他们上课。”郭雨珑就是珑珑，姗姐班上的学生，现在也是绍吴的学生了。 姗姐点头：“行，我知道了。” 第80章“动机不纯” 回到母校当老师，绍吴最大的感受是：现在的孩子太惨了。 晚自习的下课时间已经延长到十点二十，而每周六也成了固定的补课时间。这个月绍吴临时顶替高三文科班的地理课，只见每个孩子的课桌上都贴了自我激励的小纸条，有些是名人名言，有些是目标的大学，他甚至在一个女生的桌上看到北大未名湖的照片，那照片被一条条透明胶小心地覆盖起来，像一个纤细易碎的美梦。 珑珑的桌上也贴了纸条，像其他学生一样。纸条上写着：央美，等我！ 所以守晚自习的时候，当绍吴坐在讲台上，看着台下一个个黝黑的脑袋，心里会有点不是滋味。姗姐说，这几年二中一直在走下坡路，不怪老师们不用心，实在是学生的质量大不如以前了。中考结束后，最优秀的学生去重庆一三八中，稍差一点的，也能进重庆的市重点高中，再差一点的，家长仍要想办法把孩子送出去，要么找关系往重庆的高中塞，要么干脆花钱去念私立，甚至有家长把孩子送到绵阳中学借读，高考时再回来。如此一来，永川本地高中的生源质量越来越差，学生们的高考成绩当然也不如从前。 “好像就是从你那一届开始的，”姗姐说，“你记不记得你们老班，之前他带那个班，好几个清北复交嘛，到了你们班，就只有你，王聪宁，韩惠媛——”她猛地刹住闸，不说话了，表情变得尴尬。 绍吴心里明白，算上复读的韩惠媛，他们班也只有三个人考了高分——是说那种很高的高分。那年王聪宁去了复旦，韩惠媛复读一年也去了复旦，而他却不声不响念了重大。 绍吴冲姗姐笑了笑，表情很轻松：“那后来呢？后来崔老师带的班，成绩怎么样？” “那就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喽，要不然崔老师怎么走了呢？他说待在这没啥意思，”姗姐叹了口气，“像现在，按去年的成绩看吧，我这个班只有不到一半的学生能上一本线，清华北大是想都别想，有个能考上浙大南大的就是烧高香了。” 所以绍吴看着台下埋头学习的学生们，心里会有点不是滋味。只有不到一半的学生能上一本线，清华北大是想都别想。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这个教室里，绝大部分学生最终都考不上他们理想的大学，意味着那个桌上贴了未名湖照片的女孩，极有可能去不了未名湖边。 绍吴甚至有些自欺欺人地宽慰自己，想想他高中的时候，其实也不明白努力考大学的真正意义，无非是别人都在用功，所以也跟着用功。他甚至希望这些学生能盲目一些，最好，最好只是不经考虑地为自己选了一所理想大学，然后随意地写在桌子上，若真是这样，当他们查出自己高考成绩的那一刻，也许能不那么失望。 绍吴转念又想，自己真是以己度人了，也许真正盲目的只有他自己。改志愿，放弃保研，放弃读研，倒不是埋怨杨书逸，只是——只是他做这些，究竟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多少呢？或许只有当时间跨度足够大时，再回头看，他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那时大概也晚了吧？ 进入十月，永川仍像夏天似的常常下雨，但几场雨之后，气温就倏地降下去了。绍吴换上了新买的毛衫，卡其色带个衬衫领，被班里的女生夸过好几次，老师你好帅啊！有女朋友没？ 现在的小姑娘。 这件毛衫还是他和朱菁菁一起买的，上周末。朱菁菁一个体育老师不用加班，而他呢，周末仍然待在宿舍里，闲着也是闲着。从六月毕业到现在，四个多月了，绍吴一直住在学校分配的宿舍，没回过家。买毛衫那天他和朱菁菁在商场碰见了爸妈，也是没想到会这么巧，老妈手里提着个海澜之家的纸袋，看到绍吴先是愣了愣，随即又看向朱菁菁。 绍吴也愣着，朱菁菁机灵地牵起绍吴的手，走上前去：“叔叔阿姨，你们也来逛街呀？”声音很甜。 “啊，是，我们……”老妈显得局促，“随便逛逛。” 朱菁菁笑道：“我和绍吴也是，这不降温了吗，来给他买件毛衣。” _分节阅读_114 老爸站在旁边没说话，老妈生硬地应道：“是啊，降温了……” 直到这时绍吴才算反应过来，低声唤道：“爸，妈。” 毕业时爸妈才知道他回永川当老师的事，又是狠狠气了一场，老爸叫他滚，他便只好滚到学校宿舍里住着。 绍吴唤了这一声，老爸别过脸去，表情僵硬；老妈则有些不忍心的样子，她嘴唇动了动，到底是轻声说：“上班累不累？” 绍吴的心像被拧了一把，他说：“挺好的，不累。” 一家三口又不说话了，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气氛格外尴尬。朱菁菁暗中捏了捏绍吴的手指，绍吴知道她在暗示他说点什么，但是，绍吴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爸妈生气，他惭愧，只能老实受着他们的气。 “叔叔，阿姨，那我们先过去啦，”朱菁菁朗声道，“买了电影票，快开场了。” “哦，好……那你们快去吧。” 直到走出商场，朱菁菁才放开绍吴的手，甩甩手腕，白绍吴一眼：“你能不能嘴巴甜一点！没见你妈都心软啦！” 绍吴讪讪地说：“我太紧张了……谢谢你啊，菁菁。” 朱菁菁摇头，满不在乎道：“那就请我吃个冰淇淋吧。” 绍吴便请朱菁菁吃了冰淇淋，然后他俩一个回家，一个回宿舍。在回宿舍的路上，绍吴收到老妈的短信：你和你那个高中同学在耍朋友？ 绍吴犹豫了几分钟，回复：是的，她叫朱菁菁，以前开家长会的时候你们应该见过她。 老妈回：有点印象，这女孩看着不错，耍朋友就好好耍，认真一点，不要像做别的事一样任性。 任性。是，他任性。 绍吴：好的，我知道了，妈。 老妈便没再发来短信了。 这会儿正在开会，高三文科班的老师都在，姗姐当然也在，各个学科组长向姗姐介绍这段时间的教学情况。轮到一位历史老师发言，他年纪大了，语速慢，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绍吴坐在角落里走神，想着现在爸妈已经知道他和朱菁菁在“谈恋爱”了，也许他们会稍微高兴一点？但这方法并不是长久之计，像姗姐说的，在永川这种小地方，女孩子过了30岁就很难找到优质的男朋友了，绍吴很怕自己耽误朱菁菁。 “好，大概情况我了解了，历史这边还是很稳定的，还是数学，哎，他们的数学太弱了。” “是啊，昨天我们班姑娘还跟我哭呢，说题海战术也用了，每天晚自习都在做数学作业，但就是学不会，你说这怎么办……” “孔老师，这还是学习方法的问题，要我说，题海战术确实不得行了……” 老师们七嘴八舌讨论一番，直到下课铃响起来，姗姐才宣布了散会。 “小绍，”她说，“你等我一下。” “啊？” “郭雨珑啊，最近有情况，”姗姐凑过来，微微皱眉，“你那天不是给她签了假条吗？” “嗯，是。” “我去找她画室的老师问了——那老师我也认识的——她说那天郭雨珑就没去画画！” 绍吴：“什么？可她和我说去画室。”那天是个周六，姗姐不在学校，珑珑便来找绍吴签假条，她说画室从外面请了老师来指导他们画画。 “骗你的呗，这小丫头，我怀疑是谈朋友了。” “现在？”现在她都高三了，竟然有空谈朋友？ “我这段时间都在观察她，她啊状态不对，”姗姐压低声音，“上课经常走神。” “那……” “我是这么想的，你去和她聊聊天，套套话——你们不是熟得很吗？” “噢……那行，”绍吴只好应下，“正好我今晚有晚自习。” “哎，对，态度温柔一点哈，他们现在压力大，也比较脆弱。”姗姐叮嘱道。 “好。” 于是晚自习上课前两分钟，绍吴把珑珑叫到了办公室。 其实他是有些生气的，一来珑珑向他撒了谎，二来，如果真像姗姐猜测的那样，珑珑谈朋友了……那她也太不懂事了。她哥为了供她学美术连保研都放弃了，而她在这里谈恋爱？又是高三这么争分夺秒的时候。 _分节阅读_115 但生气归生气，绍吴还是凶不起来，又记着姗姐的叮嘱，思来想去，只好先给珑珑递去一瓶营养快线，问她：“最近婆婆身体怎么样？” 珑珑支着下巴：“挺好的呀，昨天还和姨婆去公园了。” “噢，那就好，要是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就给我打电话……”绍吴顿了顿，又问，“那你哥呢，你哥怎么样？” 好吧，他也要承认，他是带了私心的。既然聊天，那么自然可以聊聊杨逸在成都怎么样呢？他平时没法和杨书逸联系，唯一能知晓的，就是他所在的城市的天气预报了。 至于为什么不联系，这道理很好懂，因为杨书逸知道了他的心思，所以他再也不能正大光明地联系他，哪怕只是像老朋友一样寒暄几句，也不可以。一旦被下了“动机不纯”的判断，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他“动机不纯”的行动罢了。 他不想让杨书逸感到困扰，或者，恶心。 “诶，小绍哥哥，”珑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饮料，“你怎么不自己问我哥？” 绍吴被她一句话噎住。 “……这不是忙吗，你哥忙，我也忙，哪有空天天打电话，”绍吴心虚地干笑两声，“长途电话还贵呢。” 幸而珑珑没察觉什么异样，反倒点点头：“我哥就是忙得很，还动不动出差呢。” “噢，是吗……”经常出差吗？那确实很辛苦吧。 珑珑又喝一口饮料，漫不经心地笑着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哥也问我，绍吴最近怎么样……你俩真有意思哎。” 第81章白痴 绍吴胸口当即传来一阵狂跳，他暗骂自己没出息，又忍不住问：“他问我什么？” “就是那些事呀，上班忙不忙，讲课怎么样，之类的，哦——”珑珑露出个坏笑，“还问你谈女朋友没有。” 绍吴以为自己听错了：“谈什么？” “女、朋、友，”珑珑满脸写着跃跃欲试，“谈了吗？小绍哥哥？我们班好多女生暗恋你诶。” 绍吴心中错愕，只好僵硬地笑了笑：“不许胡说。” “我没胡说呀，她们天天讨论你是不是单身！” “你们挺闲的啊，都高三了还有空讨论这些事儿？不是天天喊作业做不完么？” 珑珑果然心虚了：“我可没和她们一起说……” 总算把话题转移到学习方面，绍吴暗自松一口气，如果珑珑继续追问他是不是单身，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杨书逸怎么会问珑珑那个问题呢？难道他觉得性向是说变就变的？他以为只要他拒绝了他，那么他就会重新喜欢女孩子？他是这么想的？ 这一瞬间绍吴感到非常非常的失落，也许是因为前一分钟过于兴奋了，现在的他像从高处猛然跳下，地面又冷又硬，震得他双脚发麻。 可能这就是直男的思维吧，同性恋是错的，畸形的，异常的，同性恋应该被纠正——纠正回异性恋。是这样吗？ “最近在画室怎么样？”绍吴努力平复了心绪，温声问道。 “就那样……” “‘寒假也要开始集训了吧，”绍吴又问，“想好考哪些学校了吗？” 珑珑轻声说：“还没……” “嗯，这事是得和你哥商量商量，到时他肯定要陪你去考试的。” 珑珑却不说话了，低头抠弄饮料瓶外面包着的塑料膜。 绍吴看出她心里有事，也不催她，就安静坐在她对面。直到整张塑料膜被她撕成一小堆碎片，她才开口道：“小绍哥哥，我不想学画画了。” “为什么？” “太花钱了，”珑珑垂着脑袋，小声说，“这还没上大学呢，光是在画室就花了好多钱了……美院的学费也比普通学校贵好多，那些和我一起学画的同学，家里都很有钱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绍吴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哥不是上班了么，有他在，钱的事不用担心。” _分节阅读_116 珑珑又不说话了，继续折腾那堆塑料膜。 绍吴低声道：“其实，你想想，你哥是正儿八经一本毕业的，工作都是他老师给他介绍的，他能供不起你？” “……我知道他供得起，”珑珑扬起脸，目光灼灼，“可我不想让他再为我牺牲了。” 绍吴心说，看来珑珑知道了。也对，她这么大了，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小绍哥哥，其实你也明白，对吧？我哥本来能读研究生的，他不是不想读，也不是觉得读研究生不好，他就是，就是因为我要用钱，所以急着上班。” 绍吴犹豫几秒，说：“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你别骗我了，你们骗了婆婆还骗我，”珑珑扁着嘴，“之前我哥说读研究生不好，特别累，还不赚钱，他说他一点都不想读……” 绍吴想，多拙劣的谎话啊，就像当年他对其他人说，报重大是因为不想离家太远。有些事情是怎么撒谎也圆不过来的。 “前段时间，我在家收拾东西，”珑珑抹了把眼睛，声音带上些哭腔，“就是我哥毕业前寄回来的东西，一大箱，我以为都是没用的……可我看到他的放弃推免声明书，是他亲笔签名的，还有他老师送的笔记本，给他在上面写了一段话。” 珑珑的泪珠落在桌面上，啪嗒作响。虽然早就知道真相，但听到这些细节，绍吴的心还是会跟着一裂一裂地疼。真是奇怪，十分钟前他还又失望又愤怒以至于对杨书逸生出几分怨恨，可现在，他又心疼得恨不能让珑珑变成自己的妹妹，这样，杨书逸就能无牵无挂去念书了。 绍吴把桌上的纸抽推向珑珑，问她：“老师写了什么？” “写、写的是……我们都知道你家的条件比较困难，但你是一个聪明勤奋、吃苦耐劳的学生，希望你勇敢面对生活，如果将来条件允许了，也欢迎你回母校继续深造。”她直接把那段话背了出来，很显然，是已经反复看过好几遍了。 “小绍哥哥，”珑珑说，“我不想拖累我哥了。” 绍吴起身绕过桌子，在她身旁坐下，拍拍她颤抖的肩膀：“你没有拖累他，明白吗？他从来没有觉得你在拖累他。” “但事实就是这样……” “不，珑珑，是这样的，”绍吴停顿片刻，组织好语言，“可能我说得有点复杂，不好理解，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你哥确实在为你付出，但‘付出’这件事呢，并不都是痛苦的。有些‘付出’是可以给付出的人带来快乐的，就像你哥，他看见你开开心心地画画，他就也跟着开心。” “他开心什么呀，”珑珑抽噎着说，“他把自己的前程都耽搁了！” “当然开心，他是你哥你是他妹，你们俩是彼此在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他看到你在做你喜欢的事，怎么会不开心？” “那他呢？他的前程就不要了吗？” “这话说得，你哥又不是废了，他这不是好好上班呢？单位也好得很，发展前景很不错的。” “我——我不是说他上班就不好，但他，他总归是因为我，放弃了更好的那条路……” 放弃了更好的那条路。 绍吴忽然发现，原来他和杨书逸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他们都自愿放弃了更好的那条路。哦，不过杨书逸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则纯粹是……有点儿傻？哎是的，有点儿傻。 珑珑的脸颊湿漉漉的，反射着台灯的暖黄色灯光。绍吴轻拍珑珑的肩膀，很认真地对她说：“其实没有谁的‘付出’是单方面的，能支撑一个人持续‘付出’的，肯定是这个人得到的回报，只是别人未必明白他得到了什么……就像你哥为你付出，他得到的回报就是你健健康康长大了，珑珑，你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不？过年我去你们家吃饭，那会儿我才读高二……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和你哥经过那么多坎儿，都挺过来了，这不就是回报吗？” 绍吴的一席话把两人拉回遥远的记忆里，珑珑瞪着红肿的眼睛，好几秒，才说：“我记得，那年过年，爸爸还送我俩一人一块手表。” “我也记得，你哥那块是蓝色的，他高考的时候还把那块手表带去了呢，结果考场不许戴，”绍吴笑了一下，语气非常柔软，“所以你看，你和你哥是不是很坚强？这都是回报啊。” 珑珑眼泪汪汪地看着绍吴：“是这样？”她像是不敢相信。 绍吴很笃定地说：“是这样。你要相信自己，你值得你哥那么付出……嗯？就这大半年了，加把劲，考个好学校给你哥看。” 直到下课铃响起，四十五分钟的自习结束了，绍吴才总算把珑珑哄好。 她刚出了办公室，另一位男老师就走进来，是教物理的，比绍吴大几岁。 “哎哟，还是你们学文科的口才好，”他笑着夸道，“我在门口听半天，学习了，回头我们班再有小姑娘来哭，我也这么说。” 他竟然听到了那些话……绍吴有些尴尬：“你不是守晚自习吗？” “不啊，今天不是我的自习，我义务劳动！学生老说物理难嘛，我过去给他们讲讲题。” “噢……” “诶，说真的小绍，你那几句讲得真好，我看就跟网上传那些心灵鸡汤一样，可以啊你，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绍吴笑着摇摇头：“其实这也是我在网上瞎看的，就记住那么几句，都用上了。” 绍吴知道，这位同事向来大大咧咧，是诚心在夸他。但也正因如此，所以绍吴觉得很讽刺，或者说，很可笑。 他的那些话也就珑珑当真吧？任何一个成年人听了都会发笑，什么“付出是快乐的”，什么“只是别人未必明白他得到了什么”，这种鬼话谁会信？他像一个白痴，嘴里嘟嘟囔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然后有人说，这人故意装傻呢，也有人说，这人可真是个白痴。 _分节阅读_117 其实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绍吴把书、钥匙和水杯装进背包，起身道：“王老师，那我先回宿舍了啊。” “哎，好，拜拜！” 第二节晚自习开始了，这个点儿，操场上训练的体育生们都已经收训。绍吴含着一支烟，走进空无一人的操场。学校里禁烟，所以他只是含着，没有点燃——其实上班之后他抽烟的频率已经大大降低，毕竟学校不能抽，宿舍里又有室友，也不方便。但此时他就是发疯似的想抽烟，至少要闻闻那个烟草味儿，他总算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烟瘾。 二中的操场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跑道新铺了柔软的橡胶颗粒，鞋子踩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绍吴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只听见秋风吹树叶的哗啦啦的声音。 他把烟丢进垃圾桶，自认为已经冷静下来了。冷静到足以和杨书逸进行一番正常的、得体的通话。 于是他拨了杨书逸的号码，2013年10月29号夜9点37分。他甚至记不起上一次给杨书逸打电话是什么时候。等待电话接通的空隙里绍吴想，9点37分，不算很晚，所以不会显得暧昧，这很好。 “喂？” 是——是杨书逸的声音。 “是我，绍吴。” “我知道是你，”杨书逸笑了一下，稀松平常的语气，“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不是今天“想起”，是我每天都在想，但今天总算有个理由。 “是这样的，这个月我给珑珑他们班代课，她老班——就是姗姐——说珑珑最近状态不好，所以刚才我和她聊了一下。” “噢，这样么，”杨书逸说，“那真是麻烦你了。” 有必要这么客气吗杨书逸。 “不麻烦，我该做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就是……珑珑已经知道你是为了她才放弃读研的，她心里有点难受。” “这事怪我，”杨书逸的语气仍然很轻松，也很干脆，“我就该早点和她解释清楚，省得这丫头乱想——等她晚上回家了，我给她打个电话好好说一下。” “……好，这样最好，她现在高三了，有情绪起伏是正常的，你和婆婆尽量多鼓励鼓励她。” “没问题，”杨书逸笑道，“是得给她说清楚，我不读研，一方面因为我得赚钱，一方面也因为邹鑫，当时她已经定了要去成都工作嘛，我们俩不想异地。” 原来、原来还有这个原因？真感人啊原来还有这个原因，他和她不想异地所以他放弃读研这真是情比金坚—— “嗯，好的，”绍吴感觉自己的喉结在轻轻发抖，“那就先这样吧。” “嗯，好，谢了啊，绍吴。” “不用谢。” 绍吴回到宿舍，用尽最后的力气脱.下外衣外裤，把自己卷进棉被里。室友正噼里啪啦敲键盘，见状笑了：“你干嘛去了，这么虚。” 绍吴哑声道：“给学生家长打电话。” “哎，又碰上难缠的了？我们班有个学生家长也是，五分钟能说完的事她非要和你扯二十分钟，烦死求了……” 绍吴闭着眼，露出一个苦笑：“嗯，难缠。” “你没事吧，怎么嗓子这么哑，”室友抬手从书柜上取下一只玻璃罐子，“我女朋友拿了胖大海过来，你泡点喝吧？” 女朋友，又是女朋友，绍吴想，大概对直男来说，有一个相爱的女朋友，真的是件很好的事吧。 “好，谢谢……我明天喝。” 绍吴觉得头脑昏沉，像是感冒了，可他耳边又一遍遍传来杨书逸的声音，不是幻觉，是真的，真的杨书逸的声音。他想自己确实是个白痴，竟然偷偷录下了和杨书逸的那通电话。他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录一下吧。不仅白痴，并且变.态。 所以这可能是报应？耳机里一遍遍传来杨书逸的声音，杨书逸说，我们俩不想异地；杨书逸说，谢了啊，绍吴。 第82章请帖 到十二月时，永川已经很冷很冷了。 _分节阅读_118 绍吴带朱菁菁和爸妈吃了顿饭，在一家新开的土家菜馆，绍吴请客。老妈给朱菁菁买了一件羊绒大衣，质地很轻软，吃过饭后朱菁菁拿到商场一问，四千三。 “这，这么贵啊，我把钱给你吧绍吴……”朱菁菁捧着那件大衣，神色有点慌张，“你请我们吃饭也花了不少钱呢……” 绍吴也没想到老妈会给朱菁菁送这么贵的衣服——他俩在二中，每个月的工资才三千出头。这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儿媳妇”的意思？有这个可能。因为这次吃饭的时候，爸妈没再提起考研的事了，他们只是再一次鞭策绍吴，工作也好耍朋友也好，都不许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绍吴点头，默默应下。 “或者咱把这衣服退了，哎不行——你妈没把小票给我，”朱菁菁晃了晃绍吴的手，“怎么办啊？” “你就收着吧，正好这几天降温，”绍吴捏捏她的手心，“你的手好冷啊。” 朱菁菁把手缩回去：“这也太贵了……” “没事儿，我爸妈很喜欢你。” “哎，那好吧，”朱菁菁笑着叹了口气，“我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扈老师昨天还说想给我介绍对象呢。” “可以啊，我觉得扈老师那个人挺好的……” “这不给你戴绿帽子啦！” “戴吧戴吧，我支持。” “啧，耙耳朵。” 两人一路说笑着，从饭店走回学校。朱菁菁收到了意外礼物，看得出她心情不错，两颊都红通通的。而绍吴心里却反倒有几分沉重，他想，假装谈恋爱这办法总归不是长久之策，过段时间——不需要太久——朱菁菁总要和别的男人真真正正地谈恋爱，她不可能一直陪他演戏。那么到时候又该怎么向爸妈解释他们分手的原因呢？还是，直接向爸妈出柜？ 出柜这个事儿绍吴听陈一茫说过，他们模特圈里多得是同性恋，风气又开放，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出柜了，陈一茫向绍吴描述那个夸张的画面：“后台换衣服的时候哎，一个女的给一个gay看她的胸，还问他，你觉得我胸型怎么样？他们都不介意的，跟闺蜜一模一样！” 绍吴啧舌，觉得这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真的我看你还是赶快换工作吧，你在老家眼巴巴等他有用吗？哎真是够了要我说多少遍啊直男永远是直男——到我上场啦，先不说了。”陈一茫噼里啪啦讲一通，也不等绍吴回答，飞速挂了电话。 绍吴举着手机，露出个无奈的笑。他大四那年陈一茫已经去上海了，所以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而他也只是告诉他，保研没成功，后来考研又没考上…… 绍吴不想把自己变成祥林嫂，祥林嫂的惨是命运弄人，他呢？他纯粹是自找的，所以并不值得谁来同情。当然，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惨。 至少现在他和杨书逸还算朋友吧，在两个男人之间，一方向另一方表白失败，然后他们还能做朋友——虽然是比较生疏的那种——但也算幸运了。 “对啦，”朱菁菁抬起手肘，怼了怼绍吴，“你收到请帖了没？” “什么请帖？” “这个呀，今天早上快递才到。”朱菁菁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信封比普通信封略大一些，朱红色，正面甚至有细细的磨砂质感。 信封已经被朱菁菁拆开了，里面是一张折了三折的卡片，淡粉色的，右上角贴了枚小巧的蝴蝶结。 绍吴把卡片展开，看到里面的内容—— 朱菁菁女士： 我们定于2013年12月16日中午11时于永川庆辉大酒楼厅怡和厅举行婚宴。 恭请 光临 沈琦王一恒谨邀 2013年12月3日 绍吴足足愣了两秒，才想起沈琦和王一恒的脸，四年了，他们两个竟然要结婚了？ “这俩人，也不容易，”朱菁菁把请帖小心地放回信封，“听说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分了两次呢，异地嘛，够折腾的，不过还是复合了……” 一些记忆慢慢地醒过来，沈琦和王一恒都是学声乐的，两个人高中时就在谈恋爱了。后来高考，似乎是沈琦去了北京，而王一恒去了沈阳。绍吴想起来了，沈琦和杨书逸坐过同桌，那会儿杨书逸还是个每天睡觉发呆不做作业的“老油条”…… “噢，”绍吴淡淡地应道，“他们要结婚了啊。” “说是给全班同学都寄了请帖呢，你收到了吗？” “还没……” 回到学校，在收发室里，绍吴找到了寄给他的请帖。同样的红色信封，粉色卡片。 _分节阅读_119 “你说咱们随多少礼呀，”朱菁菁念叨着，“现在一般都是随200，但我也不知道别的同学随多少，他们在外面上班的，会不会随得多一些……” 绍吴险些想把请帖丢进垃圾桶，又觉得这么做也没什么意思，便还是攥在手里。 “我不去。”绍吴说。 “什么？”朱菁菁猛地停住脚步，“为什么？” “和他们不熟。” “可我们……我们都是同学呀，有什么不熟的。” “我真的不想去，”绍吴冲朱菁菁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到时候你小心点，不要说漏嘴了。” 朱菁菁费解地看着绍吴。 绍吴说：“走吧，菁菁。” “他俩得罪过你？我……我不记得有这种事，绍吴，为什么啊？”她抿抿嘴唇，样子有点委屈，“算了你不想去就不去吧。” 绍吴摇头道：“他俩怎么会得罪我，我是真不想去。” 关于婚礼的话题就这么搁置了，朱菁菁没再问，绍吴也没再解释。 两天后，开完教研会，绍吴被高一年级主任单独叫过去。这会儿他已经结束了代课，又回到高一了。 “王主任，您找我？” “哈哈，小绍快坐，坐下说，”这位王主任是从一所初中调过来的，已经年近五十，为人很热情，“最近工作怎么样，忙不忙？” “还可以，就是到期末了，杂事多一些。” “是啊！这一到期末了就是事多！哎，大家都辛苦啦，这样，等学生期末考完了，我请咱们年级组吃饭——你想吃什么？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喜欢吃烧烤啊？” “王主任，您太客气了，”绍吴心里感到有些异样，总觉得有什么事等着自己，“我吃什么都行，看大家安排。” 王主任翘起二郎腿，笑呵呵地说：“这事就你来定吧！你们年轻人啊，身体代谢得快，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像我们这种老年人就真是吃了长膘啦。” 他都这么说了，绍吴只好答应着：“那我去问问其他老师想吃什么……” “诶，小绍，是这样的，”王主任朝门口瞥一眼，见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才继续说，“我呢，想请你帮个小忙……” 果然。 可他一个刚入职几个月的新人能帮上什么忙？而且——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其实也不是帮我，是帮高校长，你晓得吧，他呀恼火得很，”王主任略略压低声音，“一个副校长做了四五年了，正校长都换过一次，他摁是升不上去！你说好恼火嘛。” 哦，高副校长。绍吴的心重重跳了一下，怎么最近的事儿全都约好似的，逼着他回忆从前？ “他呀，就想在学术方面使使劲，多发几篇文章嘛，总是好的。” 绍吴点头：“那确实是。” “诶，对喽！但是他的情况你也晓得——咱们自己人就说几句真心话哈——他忙得很呀，哪有空静下心来写文章？所以，啊，他早就知道你的，高考六百三嘛，我们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他最信任了，他就想让你帮帮忙……” 绍吴的手心出了汗，他确实没想到高校长会来找他帮忙，也许真因为他是985毕业？是这样吗，985毕业生才有资格给高校长当枪手？绍吴有点想笑，忍住了。 “嗯，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是想让我替高校长写几篇论文吗？” 王主任连忙道：“可不能这么讲啊，不是让你替他写——这不成学术造假了嘛！”他看着绍吴，目光中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是这样，小绍，你帮高校长写个大概，他呢再自己修改，专业性不用太强，从教育的角度谈一谈就可以。” 绍吴干脆地说：“没问题，我今晚回去就开始构思，写完了发给您看看。” “哈哈，没这么着急，你最近不是忙得很嘛！”王主任高兴了，亲热地拍拍绍吴肩膀，“总之你先写着吧。” “嗯，好的。” “哦，还有聚餐的事别忘了，”王主任总算拔高了声音，“地方你来定啊！” 第83章生气 _分节阅读_120 12月16号是个周一，绍吴只有上午一节课，下了课便待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他在淘宝上买了能登陆AHCI数据库的ip地址，一口气下载了近20篇英语论文，这些论文都是高中教育方面的，近两个月内才发表。 绍吴一边翻译论文一边在心里感慨，英语专八真是没白考——当初来应聘的时候学校说今年不招英语老师，所以你只能教地理，那时他还在心里遗憾了一番。 没想到，学了四年的英语专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升旗仪式取消了，课间时也听不见学生在走廊里打闹的声音，整个校园像一只缩在火炉旁昏昏欲睡的猫。临近中午，绍吴收到朱菁菁的短信：我准备去参加婚礼啦，你真的不去吗？ 绍吴回：不去，你路上小心。 朱菁菁便没再回消息了，绍吴知道她可能有点不高兴，大概是埋怨他不念旧情吧？明明大家都是老同学，沈琦和王一恒不在永川上班却把婚礼办在永川，也算是有心了。 绍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杨书逸——他不原谅老班不原谅二中，所以毕业至今都再没进过二中的大门；而绍吴呢，绍吴想，沈琦那两句无心的话他也会一直记着，就算沈琦自己大概都忘了，而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着的人，但，为他自己，他也得记着。 把翻译好的一段内容保存到U盘里，绍吴关掉电脑，去食堂吃饭。半路上他碰见高校长，隔着两米远，高校长竟然主动朝他点了点头，声音很洪亮：“啊，小绍才去吃饭啊？” 绍吴心知王主任已经把他的答复告诉高校长了，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热情。 “刚判完作业，”绍吴冲高校长恭敬地笑笑，“您吃完了？” “吃完啦，今天的菜蛮不错！你快去多吃点，我听王寿刚说你们最近忙得很？” “是有点忙，但您放心，”四下无人，绍吴低声道，“您安排的工作我都会处理好的。” 于是高校长笑眯眯地走了，他走得很慢，人又胖，背影像一尊缓缓移动的弥勒佛。绍吴隔着细密雨丝回望他，想起多年前老班提起他时的语气，很羡慕，又隐隐有些畏惧和无奈——范鹏飞的姑父要升副校长了！ 绍吴很庆幸这么些年过去，自己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副校长”三字就能唬住的高中生。 到食堂，米饭套餐的窗口已经没有菜了，绍吴只好点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一盘炒油麦。等面的间隙他掏出手机，打开QQ。 果然，沉寂已久的班级群重新热闹起来，前来参加婚礼的同学们在群里聊得热络，看时间应该是他们还没到达婚礼现场、正在路上的时候，彼此还未见面，但都已经兴奋起来了，这个说今天不醉不归啊你们都别跑，那个说XX你带不带家属来？带来给我们见见嘛！都是些插科打诨，绍吴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几秒后，目光忽然停顿在屏幕上的某一处。 王姣姣：小宁，我听说今天那个谁也会来哦！ 王姣姣？绍吴皱起眉想了一阵，才勉强记起她的面容，是个两腮鼓鼓的女孩，似乎和郑小宁关系不错吧？ 郑小宁：啊？谁啊？ 王姣姣：你别装啊~~~~~~~ 又一个男生跳出来八卦：到底谁啊，还挺神秘啊你们？ 王姣姣：我不说啦，反正今天那谁会来，小宁把握机会哦~~~ 其他人开始起哄，但很快又把聊天内容转移到“你们随礼随多少”的话题上去了。 绍吴抓着手机发愣，如此暧昧的语气，说的肯定是郑小宁喜欢过或者暗恋过的人——那谁，还能是谁，杨书逸？ 可是杨书逸竟然会来参加婚礼？他和沈琦王一恒有那么熟吗？ 绍吴甚至生出给杨书逸打个电话的冲动，硬是忍住了，他既然已经找借口不去参加婚礼，便没理由过问杨书逸去不去——反正就算是去了，他们也没法见面。 活该吧，绍吴想，这就是撒谎的惩罚吗？ 他放下手机，去窗口把牛肉面和炒油麦端来，独自吃起了午饭。牛肉面稍微咸了点，不过尚可接受，炒油麦就真是难吃，绍吴夹起根油麦送进嘴，一边嚼一边想，这油麦应该早就炒好了，刚才只是重新热了一遍，稀薄的汤水上飘着一片绿色葱花，像只惨死的小虫子。 胃口全无。 绍吴逼迫自己吃掉半碗面条，抓起雨伞，走出食堂。 雨比来时大了一些，在大大小小的水坑的表面，能看见雨点落下时荡开的圆形纹路。这个点走读生已经回家，住宿生正在午休，学校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绍吴忽然很想吃豌杂面，就是那年冬天，早晨来上课的路上，他偶尔也会为杨书逸带一份的那家豌杂面。绍吴知道那家店还开着，只是距离学校有些远。但反正他也不用赶时间，下午没课。 绍吴出了学校，点起支烟。不知是不是天气潮湿的缘故，他的烟味里夹杂着淡淡的霉味，又意外地令他很舒服，他深深地吸气，把尼古丁和湿寒一齐吸进肺里，心情似乎和缓了些。 杨书逸会带邹鑫去参加婚礼吗？算了管他呢，他能为邹鑫放弃保研了，做什么都正常。他们一对璧人，前去参加另一对璧人的婚礼，那画面倒是喜气洋洋，足以和这阴冷的雨天抗衡了。 绍吴沿着河边走，边走边抽烟，有点儿抓紧时机放纵一把的意思，他抽完第一支，又点燃了第二支。 在第二支烟只剩截烟屁.股的时候，兜里手机响起来。 是朱菁菁打来的。 绍吴心想她这是参加完婚礼要给他讲讲老同学们的八卦么？ _分节阅读_121 “绍吴，是我，杨书逸。” “……” “绍吴？” “嗯，我在听。” “朱菁菁喝多了，叫你来接她。” “……我这会儿挺忙的，你们能把她送回宿舍吗？” “不能，”杨书逸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她一定要男朋友来接。” 二十分钟后，绍吴走下出租车，站在庆辉大酒楼的玻璃旋转门外。满地都是鞭炮细碎的红色包装纸，本该很喜庆，可惜浸在雨水里，反而显得有点寥落。绍吴走进门，迎面而来是一扇花墙，用粉色玫瑰铺成，中央挂着枚心形牌子： 新娘沈琦 欢迎您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新郎王一恒 绕过花墙，绍吴跟着指示牌，很快来到二楼怡和厅。 大厅的门开着，隔着好几米，绍吴已经听到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出来，有些已经面带醉意。 绍吴深深换了口气，走进去。 原来宾客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两桌人还没散，可不就是他的高中同学们？绍吴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过去，第一眼就看见杨书逸，在几个喝得歪歪扭扭的男人中间，杨书逸的目光十分清明。 沈琦和王一恒也在，沈琦甚至还穿着婚纱，其实若不是她穿了婚纱，绍吴大概也认不出来。 变了，几年不见，他的同学们都变了，容貌，神情，体态，哪里都变了。 “恭喜，恭喜你们啊，”绍吴走上前去和王一恒握手，表情有一些僵硬，“真是不好意思，学校开会才开完……” “哦，没事没事，”王一恒满身酒气，大声说，“来了就好啊！咱们好久没见啦——四年？五年？” “四年吧？” “绍吴你没怎么变啊！你看，”王一恒拍拍肚子，“我都胖了20斤了！” 沈琦连忙凑过来挽住王一恒的胳膊，笑着对绍吴说：“他喝多了。” 绍吴点头：“朱菁菁也喝多了？我来接她。” “啊，好……” 绍吴知道自己这算是自打脸了，之前说开会开一整天实在来不了，现在又跑过来接朱菁菁……好在其他同学并不知情，见了绍吴都很激动，也都很兴奋，一个绍吴叫不出名字的女同学直接从邻桌拉来一把椅子，招呼道：“绍吴快坐，我们正聊着呢！” 盛情难却，绍吴硬着头皮坐下。 朱菁菁坐在他左手边，隔着两个人，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了。而杨书逸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不说话。 “迟到了啊，自罚一杯，”某个男生递来一罐啤酒，“白的喝完啦，你就用这个代替吧！” “不行不行，啤酒不能只喝一杯啊，起码这罐要喝完吧？” “哎哟你们真坏——” “哇刚才我被罚三杯你都不帮我说情，你是不是对绍吴有意思啊！” “切，你们拍着胸脯说，高中那会儿咱班有几个女生不喜欢绍吴！” “你还别说咱这桌上真有人暗恋别的男生哦……” 绍吴被他们笑得头皮发麻，连忙举起啤酒：“我喝了。” 他也确实渴了，一口气把整罐啤酒咕嘟咕嘟喝下，苦意从舌尖冲进喉咙，令他难耐地皱了皱鼻子。 “哇绍吴厉害啊！” “又来了个能喝的，今天都不醉不归啊！” “哈哈哈，你们有想法的赶快把绍吴灌醉啊，酒后乱性安排起——” _分节阅读_122 众人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嬉闹着，骚动着。 绍吴只看着杨逸的目光移开了，可时不时又不经意地掠过他的脸，那么稀松平常，那么冷静。 邹鑫没有来。 杨书逸和郑小宁说话了吗？喝酒了吗？是不是也像刚才那样被起哄？ 绍吴闭了闭眼，起身说：“不好意思啊，我下午还要开会……我来接朱菁菁。” 他这么一说，众人更是炸开了： “什么你们两个谈朋友了？！” “哇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呀都不告诉我们！” “好啊你俩是不是高中那会儿就谈起了！” “再罚三杯再罚三杯！” “……我真的下午还要开会，你们继续哈。”绍吴不再理他们，径直走过去，连拖带抱地，把朱菁菁扶起来。 “菁菁，菁菁？”绍吴低声唤她，她朦胧地睁开眼，忽然在绍吴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众人尖叫：“哇——” “绍吴，”朱菁菁大着舌头说，“你来了呀。” “菁菁，回去了。”绍吴觉得芒刺在背，真想瞬间消失在这个地方。 可下一秒，身后传来杨书逸的声音：“绍吴，我和你一起送她。” 绍吴愣怔地扭头，只见杨书逸披上外套大步向自己走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走吧。”杨书逸架起朱菁菁的胳膊。 直到这时绍吴才猛地意识到—— 杨书逸，似乎，在生气？ 第84章百分之五 三人上了出租车，杨书逸坐副驾，绍吴和朱菁菁坐后排。 “绍吴……你来了呀……”朱菁菁半睁开眼，脸颊在绍吴肩头蹭了蹭，而绍吴为了防止她撞到脑袋，只好腾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两人的姿势看起来要多亲密有多亲密。 杨书逸坐在副驾，一言不发，可他的目光又频频透过后视镜落在两人身上，绍吴只和他对视一眼就不敢再抬头——杨书逸的目光冷得掉冰碴子，实在，实在有些吓人。 绍吴心惊胆战地想，他哪里惹到他了？不去参加婚礼？不至于吧，他参不参加婚礼是他自己的事，本质上和杨书逸无关。那么……难道是因为他和朱菁菁“谈恋爱”？ 难道，杨书逸吃醋了？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那一刻绍吴自己都笑了，他竟然敢幻想杨书逸为他吃醋，所以单身久了果然会有奇奇怪怪的想法……怎么可能？如果他真的和朱菁菁谈恋爱了，杨书逸反而会很高兴吧？他之前不是还向珑珑打听他有没有谈女朋友吗？这不正好如了他的愿。 那个像神经病一样喜欢他的男人，终于“正常”了。 绍吴抬眼，再次在后视镜中撞上杨书逸的目光，杨书逸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珠中不只是冰冷，似乎还有些复杂的情绪，藏得深，像不见光的地下翻滚着的滚烫岩浆。 绍吴越发感到芒刺在背，出租车里的暖气又开得太足，他觉得自己的脸颊都被烧热了，耳朵也热，呼吸有些闷。 绍吴摇下车窗，湿冷的风立即灌进来，令他舒服许多。 然而没过两分钟，司机摁下一个按钮，车窗“嗡——”地自动升了上去。 绍吴：“……” 绍吴尴尬地咳了咳：“师傅，能开下窗户吗，有点闷。” “哎呦，你怎么这么不懂照顾人啊，”头发灰白的司机却摇摇头，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喝醉了的人不能吹风噻，容易感冒！” 绍吴没想到这一茬，只好说：“噢，那……谢谢您了。” _分节阅读_123 “真是，一看就没当过爹，”司机打方向盘转弯，继续说，“媳妇要是没怀孕还好，怀了孕啊那更不能吹风，好多孕妇哦吹吹风感个冒就流产了！以后你当了爹，这些事都要上心的……” 这怎么还越说越离谱了？ 绍吴连忙打断他，硬生生转移话题道：“这几年永川的变化真大，这条路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他说的“这条路”正是二中大门前的公路，临着河，夜市和小摊都被取缔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干净的店铺。 “到处都搞大拆大建嘛，”司机笑了笑，“这几年永川还是越变越好了。” “嗯，这确实是……” 又过几分钟，出租车总算在二中门口停下，杨书逸默默掏出钱包，结了账。 雨还下着，绍吴有点狼狈地把朱菁菁拖出来，杨书逸在旁边为他们撑伞。 “谢谢你了……”绍吴低声说，“我把她送回宿舍就可以。” 杨书逸：“一起吧。” 经过这一路，他的语气倒不像在饭店时那么冷酷了。 教师宿舍就在与学校一巷之隔的小区里，绍吴知道朱菁菁的室友也是体育老师，今天下雨，肯定不用上课。再者他们两个大男人也不方便进女宿舍。 绍吴拨了室友的电话，很幸运地，室友就在宿舍，很快她便下楼来，和绍吴一起把朱菁菁架回去了。 “我们同学婚礼，没想到她喝这么多，”站在宿舍门口，绍吴有些无奈地拜托对方，“她待会儿可能还要吐。” “你放心，我今天下午都在宿舍呢。” “那就好……如果有事就给我打电话，”绍吴冲她点头，“麻烦你了。” 帮他们把大门带上，楼道里倏地安静下来，几秒后，连声控灯都熄灭了。绍吴透过窄小的窗户向下望，看见杨书逸撑着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可惜雨伞遮住了他的脸，绍吴看不到他的表情。 就在刚才短短的几分钟里，绍吴突然反应过来，另一种可能。 杨书逸觉得他在骗朱菁菁？ 没错，确实有一些gay会装成直男和女生恋爱结婚甚至繁育后代，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家人逼婚，为了骗钱，或者为了骗女生给他们生孩子……绍吴想，难道杨书逸把他当成这种人？ 竟然，他在杨书逸眼里竟然是这种人么。 但仔细想想也不算稀奇，如果杨书逸对gay圈有所了解的话，他就会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轻佻多么放纵的圈子，情天欲.海蹚过去的人，撒撒谎骗个小姑娘，大概也不算什么吧？ 绍吴攥了攥拳，踩亮声控灯，走下楼去。 他看见杨逸也看见他。可他发现自己甚至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杨书逸？显得太生硬.了；书逸？他又不敢对他这么亲昵。而且——而且杨书逸到底为什么要跟过来呢，真就为了把他谴责一番么？今天这么冷，又下雨，多难熬。 “绍吴，”结果是杨书逸先开口，“你过来。” 他的语气还算正常。 绍吴走入雨中，几步，又走入杨书逸的伞下。 杨书逸高他半头，撑着伞，两人仿佛被笼罩在一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杨书逸的目光密密实实地压下来，令他既慌张，又心动。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么近地看着杨书逸了。 绍吴没意识到自己吞了口唾液。 “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吧，”杨书逸移开目光，“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啊——好，好的，”绍吴愣愣的，“咖啡厅可以吗，学校门口有家咖啡厅。” “可以。” 绍吴带着杨书逸向咖啡厅走去，可没走几步杨书逸就停下，伸出食指在绍吴手臂上很轻地点了点：“你的衣服湿了。” 确实，绍吴去食堂吃午饭时并没有穿大衣，而只穿了件毛织外套，他本来想着吃顿饭而已，吃完就回办公室了。 从酒店送朱菁菁回宿舍的路上，连搂带拽，淋了不少雨。这会儿，毛织外套的两臂都被浸湿了，沉甸甸地坠着。 是够狼狈的。 绍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问杨书逸：“那我先回宿舍换个衣服啊？” _分节阅读_124 杨书逸却像搭错根筋似的反问：“我能去你宿舍看看吗？” “……” 绍吴是真的懵了，他宿舍有什么好看的？而且他是回去换衣服——杨书逸不觉得有点尴尬吗？ 哦对了，对直男来说，男人换衣服这件事，并不算什么吧。 绍吴硬着头皮道：“你想看就一起上楼吧。”还好这几天他室友外出学习了，根本不在宿舍。 二中的教师宿舍并不比学生宿舍好到哪去——本来就是由学生宿舍改造的。绍吴住二楼，背阴面，永川又常常下雨，故而一进门，就能嗅到淡淡的霉味。学校把两间学生宿舍打通成一间教师宿舍，两人住，所以宿舍挺宽敞，甚至显得有些空荡荡。 两人进了门，绍吴才发现窗户开着，有些雨滴从纱窗飘进了阳台——是他早晨起来开着窗户抽烟，抽完忘了关。 下一秒杨书逸就看见了桌上的烟盒：“你抽烟？”语气有那么一点点的惊讶。 绍吴在心里喊冤，现在他已经很少抽了，只是这几天室友不在，他才开着窗户抽过几支…… “唔，”绍吴含糊道，“你不是也抽吗。” “我戒了。” “……戒了啊，那挺好的。” 绍吴想，是为了邹鑫才借的吗？ 他关门关窗，打开空调，给杨书逸倒杯热水。 杨书逸端着水没喝，仍在打量他的宿舍。 绍吴在衣柜里刨来刨去，真想干脆把自己埋进衣柜得了。最后他还是抓着件线衫，有些难堪地说：“我很快就好。” 杨书逸站着，后腰抵住他的书桌，“嗯”了一声。 并没有要回避一下的自觉。 绍吴暗骂这狗屁宿舍怎么连个独卫都没有—— 脱外套，脱毛衣，皮肤猛地暴露在冰冷空气中，浮起一层鸡皮疙瘩。绍吴背对杨书逸，飞速把线衫套上，双手在发抖。他不敢回头，生怕回头就撞上杨书逸的目光。太难堪了，杨书逸不知道他喜欢他吗？ 绍吴确定自己的脸已经涨红了，但没办法，他总得回过头去告诉杨书逸，我换好了，我们可以去咖啡厅了。 绍吴很慢很慢地转身，呼吸急促，浑身都是紧绷的。 他以为，以为杨书逸仍在打量宿舍，或者杨书逸会若无其事又避嫌地垂下眼睫。 然而，然而杨书逸看着他。目光坦率又笔直地，看着他。 像一面暗色的伞，把他笼罩住。 “绍吴，”杨书逸开口，“就在这说吧。” 绍吴点头，说不出话。 “今天朱菁菁喝醉了，她告诉我你们是假装在一起的，她说这是为了说服你爸妈同意你回永川……她说，当时你本来能保研，挂了科。” “……” “她告诉我，你挂科是因为缺考，缺考是因为……”他的声音很轻，“我公公的意外，是吗？” 绍吴想，他知道了。 他并不想他知道。 决定都是他自己做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杨书逸全然不知。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有一天这些选择成了他苦情戏的砝码，没意思。 他愿意自作，自受。 “差不多是这样吧，”绍吴说，“无所谓的，我对学术没兴趣。” “你是为了我才没能保研。” “别这么说……公公的事我也没帮上忙。”还偷偷亲了你，还被你发现了。 “绍吴，”杨书逸上前两步，用力抓住绍吴的肩膀，“你傻不傻？” _分节阅读_125 他漆黑的眼珠里某种东西像要喷簿而出，绍吴这才发现他的眉头蹙紧了，神情那么痛苦。 绍吴几乎以为下一秒他要吻上来了。 可是下一秒，杨书逸松开手。 “这都是我自己选的，和你没关系。”绍吴低声道。 杨书逸沉默，几秒后他问：“今天为什么不去参加婚礼？” “不想去。” “怕见我么？” “你觉得可能吗，”绍吴惨笑一下，觉得事已至此也没必要装了，“你知道我多想见你吗。” 每一天，都很想。 “……那为什么不去？” 绍吴心想，这是你非要问的。 “咱们高中的时候，那次，你爸因为你坐‘专座’的事和班主任吵架……当时沈琦也围着看，我听见她说，杨书逸天天睡觉，坐哪不是一样的。” “……” 杨书逸像是不敢相信，他的喉结滚了滚，“就这样？” “不是‘就这样’，”绍吴想反正我在他眼里就是个神经病吧，“是她看不起你，当时她看不起你。” “然后这一句话你记了——多少年？” 绍吴没力气细算，只说：“五六年吧。” 杨书逸又不说话了。 沉默像某种高密度的介质，在他们身边凝固。 绍吴想，这次是彻底完了吗？ 半晌，杨书逸开口： “你的保研，是我欠你的。” 绍吴问：“那我能让你还回来吗？” “我没法和你在一起，绍吴。” “我知道。” “那……” “我问个问题，你告诉我答案，要真心话。” “你问吧。” 绍吴闭上眼，他知道他正在把自己向更深的深渊推去，但他竟感到雀跃，心脏轻盈地跳动着，像要飞起来。 “你之前说过，百分之一的时候，你想起的，只有我……现在呢，”他不敢睁眼看杨书逸，“有百分之五——对不起百分之五太多了，百分之二，杨书逸，有百分之二吗？”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时间像车轮在他身上反复碾过去。 数到第十二秒时，绍吴听见杨书逸的声音： “有百分之五了。” 然后不待绍吴回答，杨书逸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第85章这是杨书逸的伞 绍吴冲进楼道，在两根电线的缝隙里看着杨书逸，看他穿着那件灰色夹克快步走过马路，然后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绍吴没有追，因为追上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要杨书逸说真话，杨书逸就说了，百分之五。绍吴明白百分之五并不意味着杨书逸喜欢他，那么百分之五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_分节阅读_126 也许百分之五的意义是，比百分之一多了一点——至少不能说它趋近于零了，对吧？ 绍吴转身回到宿舍，关了门，颓然地倒在床上。 时至今日，和杨书逸的每一次接触都像在刀山火海走过一遭，倒不是说多么痛苦，只是那些感觉都太鲜明了，当杨书逸的手扣在他肩膀上，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脏可以跳得那么用力。所有此起彼伏海潮般涌来的情绪，迟疑的，期待的，失落的，都是因为杨书逸。 绍吴蹬下牛仔裤和保暖裤，赤着两条腿走到门口，捡起杨书逸的伞。那是杨书逸的伞，浅灰色折叠伞，他的手曾握住那木质伞柄。绍吴紧紧抓着伞，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水渍。 短短几分钟，绍吴起了反应。 脑子里不断回放着一个声音，这是杨逸把它带在身边，杨书逸的手心攥着它，晾干之后杨书逸耐心地把它的褶子折向同一个方向，也许在每一个天晴的日子里，它都安静待在杨书逸的背包底层。 这是杨书逸的东西。 绍吴用力抓着这把伞，用力到手臂上浮起青筋，他知道现在他可以用这把伞满足自己，这是杨书逸的东西，只要不断重复这个念头，在伞柄上面蹭一蹭，他就能立即、立即射.出来。 但是这也太卑劣了吧？未经同意，像小偷似的用杨书逸的东西泄.欲，这也太卑劣了吧？虽然杨书逸并不知道——绍吴咬牙攥着伞，心说就算他不知道，也不行。他不想把自己推到如此可怜的境地，得不到那个人所以就用他的伞代替么？这太自欺欺人以至于到了无耻的地步。 可他越是这样想，身体的反应就越是叫嚣，意识的某个黑暗角落里，动物本能施施然地对他投以嘲讽微笑，轻声说，这是杨书逸的伞。 绍吴喘着粗气，猛地把伞贴在自己小腹上。 冰凉的雨水很快浸透他的内.裤，他被冻得哆嗦，而雨水渐渐顺着他大腿内侧向下流淌，经过他的腿肚，他的脚踝，那感觉就像冰块从他腿上划过，太冷了。 几分钟后，绍吴颤抖着嘴唇，放下伞。 他到底没有射，叫嚣的反应在冰冷雨水中，渐渐平息下去。 这算是赢了吗？在无人知晓的很多时刻绍吴曾一次次为了杨书逸与自己对抗，对抗动物本能，也对抗爱他的冲动——无数次，他好想去找他，好想给他打电话，好想告诉他我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但面对这一切，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忍耐，继续忍耐。他知道一旦忍不住，那他们的关系，就完了。 忍住了，百分之一会变成百分之五。那他能不能幻想，某一天，百分之五变成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乃至百分之百？ 翌日，雨过天晴，朱菁菁肿着眼皮，打包一份酸萝卜老鸭汤，跑到绍吴的办公室。 “绍吴，绍吴，”她眨眨眼，有点心虚的样子，“还没吃午饭吧？” “还没，你的酒醒了？” “醒了醒了，”朱菁菁溜进来，把鸭汤放在桌上，“我昨天真不是故意喝多的，是……哎他们烦得很，非要红酒啤酒混着喝，我就醉了。” “嗯，下次别这么喝了。” “我晓得的，那你……你去接我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吧？” 绍吴：“出什么事？” “我好像记得，是杨书逸和你一起送我回来的……” 绍吴叹了口气：“那你记不记得你给他说了什么？” 朱菁菁垂着脑袋，双手绞在一起，不说话了。 她显然知道自己酒后吐真言，把绍吴保研的事说漏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心虚地提着鸭汤来认错。 “没事的，”绍吴冲她笑了笑，安慰道，“他也没说什么。” “真的？” “他能说什么呢，他又不……不会喜欢男人。” 朱菁菁抬头看着绍吴，纤长的睫毛抖了抖，像有话想说。但她只是点点头：“不说这些了，喝汤吧——这家老鸭汤特别好。” 绍吴知道她或许想劝他，又知道劝了也没用，便放弃了。 12月总是繁忙的，期末考试、分析成绩、学年总结……绍吴只好忙里偷闲地写论文，到一月中放寒假时，他已经为高校长写好了两篇论文，都是与高中教育相关的题目，高校长看过了，笑得合不拢嘴，表示十分满意。 绍吴也笑：“您要是觉得哪里有问题，我再拿回去改改。” “不错，不错，没问题！”高校长语气亲昵，“我们小绍啊，不愧是重大的高材生，这论文写得没话说！明天我就发给他们编辑部看一下！” “您太给我面子了。” “哈哈，这可不是客套话啊！你们这批新老师刚进学校的时候我就和王寿刚说啦，那个绍吴，是咱们二中出来的学生，可得给我重点培养！”高校长翘着二郎腿，把几张A4纸翻得哗啦作响，“果然吧，还是我们自己的学生信得过！” 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绍吴微笑着离开了校长室。 _分节阅读_127 春节将至，学校给老师们发了不少年货，每人两箱水果、一箱腊肉、一箱腊肠。绍吴并不打算把年货搬回家——爸妈的单位也会发年货，再加上年年都有人送礼，他知道家里不缺这些。他打算约着朱菁菁，去商场给爸妈买些衣服鞋子，正好朱菁菁也要给她爸妈买。 绍吴打算把年货送到杨书逸家，快过年了，他也该去看望看望婆婆。 大年二十五，高三放假前一天，绍吴去文（3）班把珑珑叫出来。大清早，小姑娘显然还没睡醒，眯着一双眼睛：“小绍哥哥，怎么啦？” “你们不是明天放假么，”绍吴说，“明天放学我和你一起去你家，看看婆婆。” “诶，明天……明天……” “不方便吗？” “没有没有，我是想说明天正好，”珑珑笑了一下，有点古灵精怪的样子，“明天我哥回来啦，好像还带他女朋友一起，正好家里热闹呀。” “哦，这样么，”绍吴也笑，“那是……热闹。” 这就把邹鑫带回家过年了吗？估计快要结婚了吧？绍吴听到“咔擦”一声脆响，好像什么东西被掰碎了。不知道是什么。他觉得自己挺平静的，他早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比他料想的快了一些。 “那就说好啦，”珑珑眉开眼笑道，“明天放学咱俩一起回去。” “没问题，我在一楼等你。”可那百分之五呢？百分之五又算什么？ 绍吴恍恍惚惚地走回办公室，坐下了，又掏出手机，预定了一束桔梗花。他想既然明天要见杨书逸和他女朋友，那就尽量，尽量让自己显得磊落一点吧——虽然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磊落——自欺欺人也好，就当他自欺欺人，他想显得磊落一点，正常一点。到了这一刻，他不得不自己骗自己了。 他会把年货送给婆婆，把花送给杨书逸和邹鑫，像个真诚的、可靠的老朋友那样，为他们送上新年祝福。 第86章别逼我了 大年二十六，气温比昨天降了两度，所幸没有下雨。除夕将至，街上的车比平时多了，大概是外出工作的人们陆陆续续返回家乡。 才六点过，夜幕已经笼罩了永川。绍吴叫了辆出租车，后备箱里放两箱水果，副驾放腊肉和腊肠，他抓着一束桔梗，和珑珑坐在后座。 珑珑好奇地凑过来：“这是给谁的？” “你哥和他女朋友，”绍吴低头看着那束粉色桔梗，“这也是你哥第一次正式把她带回家吧？也许你快有嫂子了。” “哦，是吧……”珑珑叹了口气，像个大人似的，“我看他俩也差不多了。” 绍吴笑了笑：“是啊，我得提前给你哥攒份子钱了。” 街边的路灯已经挂满红色小灯笼，半路上出租车司机接起电话，口气有点不耐烦：“是噻……今年牛肉就是贵嘛……嗯，那你就少买点咯！过年能吃多少！” 到处都是喜庆的、热闹的、过年的气氛，绍吴把手揣在兜里，闭上眼睛。 还有十来分钟就到杨书逸家了，他已经在脑海中模拟过无数次——见了婆婆该怎样问好，见了邹鑫该怎样问好，见了杨书逸又该说什么，说什么？哦对，说恭喜你们啊真是恭喜了，准备什么时候办婚礼？在永川办还是在成都办？反正需要我帮忙你就吭声啊。 如果是一段动画，那他已经为自己设计好每一帧的表情和动作，脸上挂着微笑，目光必须真诚，音量可以略高一些以显示出自己的磊落和热情——希望杨书逸没有告诉邹鑫他喜欢他。以杨书逸的性格，这种事，他大概不愿多提吧？ 出租车驶进春晖小区，珑珑说：“小绍哥哥，我们这儿好像真的要拆迁了。” “是吗？” “听我家对门说的，过完年文件就下来了。” “噢……拖了几年，总算要拆了，”绍吴回头望向破败的大门，“挺好。” “对呀，能住新房子了。”珑珑喜滋滋的。 绍吴想，对杨书逸一家来说，这必定是个很好的春节，房子要拆迁了，他们即将获得一大笔拆迁款；杨书逸把女朋友带回家，想必结婚也提上了日程；而过完年珑珑将要迎来高考，从高中生变成大学生。爆竹声中一岁除，这一年过去，他们家迎来的都是崭新的好事。 出租车在楼道门口停下，绍吴付了钱，把四箱年货一一搬出来。今天没下雨，风大，树叶被吹得飒飒作响。绍吴抬头，看见杨书逸家的窗户亮着，单是那一扇暖黄灯光，就显得温馨又热闹了。 “我给你哥打个电话，”绍吴说，“叫他来帮咱们提一下。” “好呀，他应该到家了。” 两分钟后，绍吴听见楼上传来关门声，“砰”一声，把楼道的声控灯震亮了。然后是脚步声，不急不缓的，越来越清晰。 绍吴想，是他一个人，邹鑫没跟着下来。也对，太冷了。 然后杨书逸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里，降温了，但他竟然还穿着一个月前回永川时的那件夹克，是很深很深的灰色，牛仔材质显得硬朗挺括。 _分节阅读_128 “哥！！！”珑珑扑上去抱住杨书逸，“想我没！” “想了，给你买好吃的了。”杨书逸摸摸珑珑的脑袋，目光投向绍吴，以及绍吴手里的花。 绍吴站在原地，攥着花束的手暗暗收紧了，他冲杨书逸露出个自认为很轻松的笑：“回来啦，路上堵不堵？” “不堵。” “哦，那就好……”绍吴低头看着四只纸箱，“学校发的，我自己也吃不完，就提过来了。” “谢了，”杨书逸俯身拎起两只纸箱，“上楼说吧。” 珑珑接过花束走在最前面，绍吴跟在杨道里有股油泼辣椒的香味儿，不知是谁家传出来的。绍吴越是接近杨书逸家，就越是后悔，他想他实在不该在这个阖家团聚的时候过来，杨书逸把邹鑫带回家，意思是邹鑫成了他们家的新的一员，而他这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呢？ 他能感觉到，自己和杨书逸之间的，淡淡的尴尬。 杨书逸也挺为难吧，他何必给他找不痛快——单是他出现在这里，就已经令杨书逸不痛快了，他能理解。 珑珑掏钥匙开门，杨书逸进屋，放下手里的纸箱。 绍吴深吸一口气，笑道：“书逸，你接一下，我就不进去了。” 珑珑：“啊？” 杨书逸转身看着绍吴，没动。 “我还得回学校，”绍吴硬着头皮说，“晚上还要开会的。” “什么会？” “呃，就是……教研会。”绍吴生怕说得越多越露馅，更怕下一秒邹鑫就从屋里走出来，巧笑嫣然地冲他打招呼。 “我今天就来送一下东西，哦，花是给你和你对象的……我先回去了，啊，咱们有空再聚。” 绍吴甚至来不及去给婆婆打声招呼，只想放下东西，跑，赶快跑掉。他承认他有私心，他想来送东西也想借此机会见见杨书逸，欲.望是会膨胀的，在那之前他可以忍受几个月见不到他，可见到一面之后他又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 杨书逸还是站着没动，绍吴只好躬身把箱子放在他家进门处，飞快地转身：“我得赶快回去，珑珑帮我给婆婆说一声哈。” 说完也不待他们回答，绍吴快步走下楼去，短短几十秒里，楼道的声控灯一直亮着，就像知道他还要折回去似的。 绍吴几乎是小跑着冲出楼道，太急了，心脏跳得很快，冷风一吹，鼻子又有点酸。他觉得自己真是自讨苦吃，看吧就像上次忍不住给杨书逸打电话然后得知他为邹鑫放弃了保研，这一次，他又忍不住来见杨书逸，所以就这么落荒而逃。他每一次败给欲.望接近他时，都会得到一个难堪的结果。 春晖小区要拆了，绍吴出了楼道，站在一棵黑漆漆的树下，他想，小区拆迁之后，他大概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来找杨书逸了，挺好的。 绍吴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往外走，风有些大，吹得他脸颊很凉。快到小区门口时，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是杨书逸。 几秒后，绍吴接起。 “你在哪？” “打车呢，怎么了？” “站着别动，”杨书逸说，“别走。” 很快，甚至来不及犹豫，绍吴看见杨逸是跑着来的，一双长腿迈步迈得很大。他在距离绍吴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呼吸急促。 “我女朋友没来——我们分手了，”杨书逸似乎带些怒意，“懂我意思吗？分手了。” 绍吴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看不上我我看不上她，就分了，”杨书逸上前一步，看着绍吴，低声道，“你哭了？” “……没。” “眼睛红了。” “风吹的。” “走吧，”杨书逸说，“婆婆做了好多菜，去吃点。” 绍吴哑声问：“杨书逸，你为什么给我说这些？” 杨书逸沉默，垂眼望着绍吴。 _分节阅读_129 “你和她分手了，但你还会有下一个女朋友，反正你不喜欢男人，永远也轮不着我……我滚远点不好吗？” 杨书逸仍是沉默，风一阵一阵地吹，冬天的夜晚总是格外安静，安静得像全世界都屏息了，只等着杨书逸的回答。然而下一秒，他却忽然攥住绍吴的手腕，用力把他拽向自己。两个人撞在一起，险些是一个拥抱。 寒风中，杨书逸紧紧攥着绍吴往回走去，他背对绍吴，所以绍吴看不见他的脸。 绍吴只听见他的声音，低沉的，仿佛很痛苦： “百分之十，或者二十……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多少了，绍吴……别逼我了。” 第87章他没有推开他 绍吴完全懵住，任由杨书逸拽着他向前走，脚步甚至有点踉跄。杨书逸走得快，手上力气也大，绍吴觉得自己像一艘船漂在水面上，而杨书逸就是坠着他的沉沉的锚。 短暂的几分钟里，绍吴一片空白，唯独杨书逸那句“别逼我了”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宛如梦中呓语。是梦吗？绍吴几乎怀疑自己已经坐上了回宿舍的出租车，不过是睡着了，梦见杨书逸来找他。 但是手腕被紧紧攥住，那力道又让他确定了，不是梦。 终于在一棵高大的白桦树下，绍吴颤声说：“杨书逸，等等。” 杨书逸停下脚步，仍背对着他，没松手：“怎么了？” “你……你说有百分之二十了？”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绍吴竭力压下疯狂的心跳，“你分手了——我再确认一下，真的吗？” “真的。” “那……” 那什么呢，绍吴说不出那句话，也许是不敢，他怕他一说出口，杨书逸就干干脆脆回一句，不行。 那就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试一下，就试一下。 杨书逸总算回过头来，他的面孔被隐在斑驳树影中，唯有漆黑眼珠反射着两点来自远处的明亮的光。绍吴用力看着他，真想就这样把他锁在自己的视野里。 绍吴向前迈了一步，几乎贴住杨书逸的身体，所幸冬天穿得厚。 杨书逸偏了偏头，像是想躲开，但最终没有动，只是松开了攥着绍吴的手。 “杨书逸，”绍吴低声乞求他，“试一下，好不好？没人会看见的。” 白桦树的影子在风中摇晃，上一次他离他这么近，还是在葬礼的酒席上，那时夕阳西下，脏兮兮的余晖**满桌的杯盘狼藉，假如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假如——然而奇迹最终没有发生，杨书逸醒了，用力推开他，尾椎骨磕在硬邦邦的瓷砖上，很痛。 这一次连光都没有，他们躲在一棵树下，树影遮天蔽日地把他们藏起来，这是时空中的某处漏洞，没人会看见。 绍吴甚至不敢伸手，只敢小心翼翼地、缓慢地凑上去，心跳已经疯狂到他感觉不到那跳动，他的嘴唇在发抖，蜷起的手指也在发抖，越来越近，杨书逸的嘴唇薄薄的，绷着。 绍吴在心里一遍遍乞求，别推开我。 杨书逸忽然抬起手。完了。绍吴知道，他要推开他了。 然而刹那之间，杨书逸的手落在他肩膀上。他没有推开他。 绍吴触到了杨书逸的嘴唇。 柔软的，和他的嘴唇一样冰凉，他贴住了杨书逸的嘴唇，杨书逸没有动，但竟然，竟然闭上了眼。 绍吴探出舌尖，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蓦地收紧了，拇指扣在他锁骨上，有细微的痛意。他还是没有推开他。 绍吴轻轻舔舐杨书逸的嘴唇，他的嘴唇有一些干燥，也有一些颤抖，很快在绍吴的舔舐下变得湿润。绍吴终于忍不住伸手，虚虚环住杨书逸的腰，他攥着杨书逸的外套，指尖能触到牛仔面料的细细的纹路，他们的身体贴紧了。 肩上的手忽然上移，扣住了绍吴的后颈，一股力道推着绍吴向前——没法再向前了——他的舌尖顶进杨书逸的口腔。杨书逸低喘一声，开始回应绍吴的吻。 他接吻的力道比绍吴大，或许少了顾虑和犹豫，他的手沿着绍吴的脖颈向上到达后脑勺，使劲揉着他的头发，同时摁着他，迫使他更卖力地吻他。 绍吴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大脑空空，好像全身的触觉都集中在唇齿间了，多少年了？二零零七到二零一四，原来已经七年。七年了他的人生兜兜转转在杨书逸身边，这一次终于靠近了，那么近，好像七年光阴所等待的不过是这一刻，天地不仁，他们接吻。 过了很久，绍吴不知道有多久，大概是一辈子，或者一个世纪？杨书逸退后，松开手。 他抿了抿满是水光的嘴唇，轻声说：“好了吧。” 绍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好了”，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指尖有点凉，但掌心是温暖的。小区的路上没有人，这个时间都在吃饭，风仍然大，吹着绍吴滚烫的脸，越吹越热。 _分节阅读_130 杨书逸就任绍吴抓着他的手，把绍吴带回家去。 第88章我有一点喜欢你 到家门口，绍吴不得不松开了手。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急促的呼吸这会儿也勉强平静下来了，在杨书逸掏钥匙开门之前，绍吴连忙抬手，用手背抹了抹嘴唇。虽然他心里明白珑珑和婆婆看不出什么，但就是——就是心虚。 杨书逸反倒一副很磊落的样子，见绍吴抹嘴，就抓着钥匙不动了，一双眼睛沉默地望着绍吴，在昏黄的声控灯光下，他的意思好像是，不用急，慢慢来。 绍吴原本激动，被他这么看着，只十几秒钟，便觉出些狼狈和尴尬。杨书逸什么都没说，但绍吴似乎已经听到了他的潜台词：不要被她们看出来。 没错，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而是杨书逸的亲人，无论几分钟前多么旖旎，现在，他们都得做出“老朋友”的样子——或者说，回到“老朋友”的样子，总之，刚才的一切，是不能见光的。 绍吴轻声说：“好了。” 杨书逸“嗯”一声，开了门。 珑珑和婆婆迎上来，绍吴正想硬着头皮编个理由，便听杨书逸云淡风轻地说：“绍吴不去开会了，请假了。” “哎哟，”婆婆抓着绍吴的手臂，一脸担忧，“能请假啊，小绍？” “能，”绍吴笑着点点头，“您放心，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会。”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学校也是没道理呀，大晚上的开什么会嘛，珑珑你去舀饭，”婆婆说着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往厨房走，“今天煮饭的时候我还在想，好久没见小绍了呀，小绍是不是耍起朋友了没时间来我们家了……” “你都晓得啦，婆婆！”珑珑冲绍吴挤眉弄眼，“我听说，小绍哥哥和我们朱老师……是不是真的啊小绍哥哥？” 绍吴一愣，原来他和朱菁菁已经被大家当成一对了？原来大家已经看出来了？不，不对，其实他们并没有真的在一起……这真是有口难言。 绍吴只好含糊应道：“上班忙得很，没有空想这些。” 杨书逸不说话，径自走进厨房，帮婆婆把做好的菜端出来。香辣虾仁，洋芋炖排骨，黄花菜肉片汤，清炒红苕尖，凉拌蕨根粉。每道菜的分量都很大，摆起来便是满满一桌子。珑珑又倒好四杯果汁，玻璃杯变成清亮的橙色，这一桌饭菜单是看着就令人感到喜气洋洋。 “坐嘛，”婆婆招呼绍吴，“咱们开饭喽。” 肉片汤的香味涌进鼻腔，家里的空调开到26度，很暖和。一张方桌，刚好四个人一人一边，杨书逸坐在绍吴左手边。绍吴夹起一块排骨，忍不住冲他笑：“好好吃啊。” 杨书逸点头：“那你多吃点。” 绍吴简直有种错觉，这就是以后他们家的情景了……他们家，当然是，他和杨书逸的家。 “小绍，尝尝蕨根粉，”婆婆把盘子向绍吴这边推了推，“盐味够不够呀？” 绍吴夹起一筷子，咀嚼片刻道：“我觉得够了……” “够了？我昧道*有点淡喽，”婆婆看向杨书逸，语气带上些嗔怪，“小邹不来了，你也不提前和我说，今天煮饭放的盐巴辣椒都少，怕她吃不惯呢。” “就是，”珑珑接话，“这个排骨一点辣味都没有嘛。” 小邹，绍吴想，是了，邹鑫是北京人，吃不惯这么辣的口味吧。 所以婆婆还不知道杨书逸和她已经分手了？ 下一秒，杨书逸便云淡风轻地验证了绍吴的猜测： “我俩分了，”他说，“十一月就分了。” 婆婆：“什么？” “不合适，”杨书逸自顾自吃饭，“商量了一下，就分了。” “你——啷个回事嘛，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婆婆放下筷子，语气很焦急，“是不是吵架了？耍朋友是要吵架的噻，我和你公公那会儿也吵架，吵归吵不能分啊，女娃儿要过哄的*……” 杨书逸摇头：“没怎么吵，就是不合适。” “你们——” “婆婆，你别急，”珑珑很有眼色地劝道，“反正我哥年轻嘛，以后还有更好的。” “他有好年轻嘛？过完年虚岁二十四，再过两年就该要娃儿了，书逸啊，趁着我现在还能动，有了娃儿我能帮你带啊，再过几年，没准我就……” 珑珑急道：“婆婆！” _分节阅读_131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婆婆叹了口气，“这也是赶上了，你姨婆他们想给你介绍个对象，多乖的女娃儿，也在成都上班，我本来都帮你拒绝了……正好过年这几天，你去见见。” 绍吴看向杨书逸，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捏紧了筷子。 杨书逸说，他和邹鑫去年十一月就分手了，那也就是他回永川参加婚礼之前……原来当时他已经分手了，所以他才会说那句“有百分之五了”？绍吴不禁有些浮想联翩，刚刚杨书逸又说，有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了，这当然只是个概数，但至少说明他在他心里……越来越重要了吧？ 可以这么理解吧？ 还有那个吻，虽然他们都不说，但那个吻是实实在在吻过的，这是真的——绍吴状似无意地碰碰自己的嘴唇，似乎还能体会到那种湿润而温暖的触感。杨书逸没有拒绝他，也许，也许杨书逸愿意和他试试。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加速，绍吴心虚地垂着眼，余光里都是杨书逸。 然后他听见杨书逸的声音，很近，很清晰： “好啊，那就见见吧。” 绍吴抬眼看向杨书逸。 杨书逸也看向他，目光竟然还是很磊落，他冲绍吴笑了一下：“婆婆，如果有合适的女孩儿，也给绍吴介绍一下吧。” 后来，绍吴不知道这顿饭是怎样结束的。 他只恍惚记得婆婆说，这么多水果啊腊肉啊怕是要吃到出了正月；珑珑从冰箱里抓出一把巧克力塞进他手里，说是杨书逸带回来的；杨书逸哥们似的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揽着他，说我去送送绍吴。 一直到走出小区，站在马路边上，他才回过神来。 路灯很明亮，摇摇晃晃的小灯笼也很明亮，连“春晖小区”四个字都被照清楚了。虽然风还是很大，但，也许是吃饱喝足的缘故吧，感觉并不怎么冷了。 一切都变得明亮，绍吴不知道哪来的这些光——这条街不是要拆迁了吗？怎么这么多光束，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简直像电视剧里，审讯室的灯光。 照得他无处遁形。 “绍吴，”杨书逸说，“你听见了，婆婆说的。” 绍吴点头。 “十二月我回家那趟，是为了带她去医院，脑CT做了，有小血栓。” 绍吴愣愣地，看着杨书逸。 杨书逸继续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年纪大了，我爸又……走了这么多年，她最挂念的就是我，我成家了，她才安心。” 绍吴又点头。 “你说话，”杨书逸的语气忽然变得烦躁，“听懂了吗，说话。” “……你成家了，她才安心，”绍吴费力地组织语言，“这是婆婆亲口说的？” “是。” “……” 绍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杨书逸也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人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默的拉锯战。 好一会儿，绍吴问：“那你刚才，为什么没……没拒绝我？”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这是今晚杨书逸第二次抓紧绍吴的手腕，像方才他把他拖回家时一样，力气很大，攥得绍吴有点痛。他的目光总算、总算不再那么若无其事，他看着绍吴，瞳孔最深的地方像在颤抖，抖落出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随着光线一起反射.进绍吴的眼睛。 这一瞬间绍吴以为杨书逸要吻上来了，凶猛地吻上来，如困兽扑向渴望已久的食物。 然而几秒后，杨书逸松开手。 绍吴知道，他险些吻上来，但他忍住了。 因为这里既不是黑漆漆的树下，又没有任何遮蔽物，光束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太明亮了，他们无处遁形。 杨书逸后退半步，低声道：“绍吴，我承认，我有一点喜欢你。” 绍吴帮他完成后半句：“但只是一点。而你还是喜欢女孩儿的，你也想和女孩儿结婚。” “如果不是婆婆……我愿意和你试试……真的，绍吴。”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竟有些无辜。 绍吴说：“我明白了，书逸。” _分节阅读_132 第89章怜悯 2014年春节，绍吴住在学校宿舍。除夕那天晚上他和爸妈在一家火锅店吃年夜饭，老爸总算松了口，虽然脸上还有些不情愿，但语气挺温和：“搬回来住吧，你那宿舍是不是冷得很？” 绍吴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不冷，开了空调的。” “还是家里方便些，”老妈说，“你和菁菁总要约会的吧，我是知道你们年轻人，看个电影都兴买夜场的……多影响室友休息呀，你搬回来，也方便些。” 绍吴只好点点头：“那过段时间搬吧？最近在帮我们校长弄文件，忙得很。” 老妈：“怎么，你们校长还用得着找你帮忙？” “嗯，帮个小忙。” “那就好好把握机会，你不想读书，我们逼你也没用，但你难道就打算一辈子当个高中老师？”老爸放下筷子，低声教训起绍吴，“在学校里，可以往行政方面发展，你是985毕业的，和其他老师比起来更有优势……” 绍吴盯着桌上的油碟，待他说完了，应道：“我晓得了。” 总的来说，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到大年初四，老妈又叫绍吴把朱菁菁带回家吃饭，说要亲自下厨。绍吴没办法，拜托朱菁菁帮他这一次，朱菁菁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没问题啊，咱俩这不是‘耍朋友’呢吗？” 绍吴摇头道：“菁菁，就这一次，辛苦你了。” 朱菁菁：“嗯？为什么？” 绍吴说：“没什么。” 到大年初六，学生还没开学，老师们要提前开始值班了，绍吴总算松了口气。大年初十，高三年级开学，绍吴在学校里碰到珑珑，过了个年，小姑娘的脸圆了一圈。 珑珑乖巧道：“小绍哥哥新年好！” 绍吴说：“新年好，”然后状似无意地问，“你哥回去上班了？” “初四就回去啦。” “这么早……”绍吴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他相亲相得怎么样？” “哎呀，”珑珑露出个狡黠的笑，“我哥还特意嘱咐了的，叫我别和你乱说。” “……” 绍吴觉得胸口一沉，那天晚上的痛感又出现了。 杨书逸嘱咐得有道理，他既然已经明说了会和女孩儿恋爱结婚，那么这些事，确实还是别叫绍吴知道得好——彼此都轻松些。 “怎么，女孩儿太漂亮了你哥都不敢带出来啊？” “还可以吧，”珑珑压低声音，“其实我觉得没邹鑫姐姐好看。” “噢……那到底有什么不敢说的？” “我告诉你了，你可别说漏嘴啊。” “没问题。” “那个女孩儿啊，”珑珑的语气有些兴奋，“是你们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诶。” “……这么巧，谁？” “郑小宁，你记得么？” “哦，她，”绍吴点头，“我记得，挺好的姑娘……这么巧。” “是啊，那天晚上你走之后婆婆把照片拿给我哥看，我哥一下子就傻啦。婆婆说，这就是有缘呀。” “嗯，”绍吴觉得这时自己该笑一下，便笑了，“很有缘。” 珑珑接着说：“我哥这次回成都就是和那个姐姐一起回的，哦，临走前她还送了我一大包糖呢，她自己做的，蔓越莓雪花酥……” 绍吴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此时，站在装修过的高三楼楼下，他清楚地记着二零零九年夏天，六月八号的黄昏。那天下午高考结束，他和杨书逸约好一起去网吧。杨书逸去姗姐办公室取手表了，他就待在教室里等他，大家都在疯闹，真心话大冒险玩了一轮又一轮，杨书逸还是没回来。 他去卫生间，回来的路上，在拐角处遇到一场日落，余晖中郑小宁和杨书逸相拥，他们背光，青涩的身体的轮廓被勾勒出金边，那画面真是看过一眼就再也忘不了。 _分节阅读_133 兜兜转转好几年，他和她竟然又相遇了，这一次是你情我愿男才女貌吧？确实，确实很有缘。 三月，天气转暖，绍吴为高校长写的论文发表在某个省级期刊上。高校长很满意，特地叫上王主任，请绍吴到一家私房菜馆吃饭。王主任私下告诉绍吴，这菜馆只做素食，但味道鲜美，又适于养生，一顿饭贵得很呢。 席间，高校长开了瓶一千多块的国窖1573，绍吴在心里发笑，吃素食却喝白酒，这是养哪门子生？ 但他还是很有眼色地向两位领导敬酒，感谢他们的栽培。 高校长亲热地搂着绍吴，语气豪迈：“你呀，你以后就跟着我混！六月份要换届了晓得吧？我这次是上上下下疏通好了的，绝对，没问题！” 两杯白酒下肚，绍吴的脸颊有些红了，声音也有些含混：“您太抬举我了，太抬举我了……我也没别的本事……以后您要是还需要发论文，您就喊我。” “小绍啊，”王主任也带些醉意，“小绍就是谦虚，高材生呢！” “对头，太谦虚了，小绍啊我和你说，这人呢，该谦虚的时候要谦虚，但也不能太谦虚……比如我那个侄儿吧，考研嘛，第一年没考起，去年又考，好不容易进复试了吧还是最后一名，我喊他去给老师送礼，他不敢！他说别个大学老师有钱得很，哪个缺你这点红包？” 绍吴又为高校长斟满一杯白酒：“噢，是范鹏飞吗？我们两个同届的呀。” “哦——你们俩是同届的？”高校长笑道，“那等他放假回永川了，我叫他来，你们老同学见个面……他不敢送礼嘛，我就说，哪有人不想要钱？人家老师不收，那是因为你送的不够多！复试前一天，我叫他去给三个面试老师，每人送了三万块钱，你猜怎么样？” 绍吴：“怎么样？” “笔试成绩倒数第一，复试成绩正数第一，考上喽！”高校长连啧两声，“这人啊，该大胆的时候就要大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的，是的，校长我敬您一杯，”绍吴仰头，一口吞下杯中白酒，只觉得从喉咙到胸口都烧得难受，他强压下翻涌的呕吐感，“花了九万块钱呢，那些老师也该给他行个便利，九万块钱……普通学生把三年研究生读下来，九万块钱也够了。” “嗨，小绍，这算什么，”王主任摆摆手，漫不经心道，“我跟你说啊，你就在学校好好跟着高校长混，过几年你就晓得了，这点钱不算什么。” 绍吴点头：“是的，是的……来，高校长，王主任，我再敬你们一杯。”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兴，走出私房菜馆时已是深夜，绍吴把高校长和王主任分别送上出租车，目送着出租车开走了，才总算扶着树，长长呼出一口气。 春天的夜晚还有些寒意，但风已经变得柔和许多。绍吴一手扶树，一手捂胃，闭着眼。 几秒后，他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喝了太多白酒，整个胃像被烧穿了，不是疼，只是很烫很烫，仿佛有人在他胃里灌了开水。他吐得涕泪齐下，五脏六腑绞在一起，也像要被吐出来了。 吐过一阵，胃里舒服许多。绍吴抹一把眼睛，没能把泪水擦干净，仍是看什么都模糊。真是狼狈至极。 春夜的月光落在地上，亮堂堂。 绍吴身上难受，思绪是清晰的，他想着范鹏飞的九万块钱红包，他想如果杨书逸有九万块钱，那他就能读研究生了。这个想法和杨书逸是直是弯无关，也和杨书逸究竟喜不喜欢他无关，他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地怜悯杨书逸，就像高中的时候他跑到老班办公室质问为什么杨书逸要坐“专座”，就像汶川地震之后他陪杨书逸为双亲立起衣冠冢。这种怜悯——绍吴甚至觉得这种怜悯与他爱他无关，就算他不爱他，他也还是会忍不住怜悯他。单是这怜悯，就足够他为他肝肠寸断了。 绍吴迎着风慢慢地走，脚步不稳。他走了很久，直到手机还剩4%的电量，他终于，在春晖小区门口停下。 小区的围墙已经被喷上大大的“拆”字。果然就要拆了。 学校外面的夜市没有了，松溉街上的麻辣烫小店没有了，现在连春晖小区都要拆了。虽然永川还是永川——但那些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都渐渐地，像5·12那天倒塌的旧墙一样，化为废墟，化为粉末。 绍吴坐在春晖小区门口，十二点一刻，他拨了杨书逸的号码。 他又忍不住了。 好一会儿电话才被接起，杨书逸的声音有些柔软，显然是被吵醒的：“哪位？” “是我，绍吴。” “……嗯，怎么了？” “你家要拆迁了？” “对，四五月份吧。” “婆婆他们的住处找好了吗？” “找好了，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 “哦，那就好。”然后，然后该说什么呢？ “……” 两人谁都不说话，像一场奇怪的对峙。 半晌，还是杨书逸开口：“你喝酒了？” “一点儿。” _分节阅读_134 “那就早点休息吧。” “诶，好……等等，杨书逸！” “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那堵墙在地震的时候倒了？就是你画了涂鸦的那堵。” “我——” 手机一振，电量耗尽，关机了。 绍吴对着漆黑的屏幕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哭丧着脸，笑出来。 算了，他想，无论杨书逸知不知道，都改变不了墙已经倒塌的事实。而且，而且杨书逸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他不过是失去一堵墙，相比之下他已算幸运。 绍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拦一辆出租车，回了学校。 到宿舍，他给手机连上充电器，便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回来，室友已经关灯入睡，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在黑暗中亮着幽幽白光。 没有未接来电。但有一条短信。 是杨书逸发来的。 “我不知道。” 第90章举报 到五一假期的时候，绍吴已经为高校长发表了三篇论文，都是在省级期刊上。 五月三号收假开学，中午朱菁菁跑来找绍吴吃饭，绍吴带她去了校外的一家餐厅，到达时已将近下午一点，餐厅里没什么人。 绍吴说：“菁菁，这段时间你不要来找我吃饭了……路上碰见了也尽量别打招呼。” 朱菁菁愣愣地问：“为什么？” “学校里已经在传咱俩谈恋爱了。” 朱菁菁“哎”了一声，摇头道：“没关系啊，他们传就传呗，正好免得再给我介绍对象了。” “不，这段时间咱们一定要装得不熟。” “啊？为什么？” “有些事情……我现在不好说，”绍吴冲她笑了一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绍吴的想法是，事情发生之后他大概不能留在学校了，但朱菁菁还要继续在这里当老师，所以他不能连累朱菁菁。 两天之后的大课间，绍吴进班告诉学生：“我和杜老师换了晚自习，今晚的政治改成地理，周四晚上的地理改成政治。” “哦——” 果然，班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较活泼的男生，笑嘻嘻地问：“为啥要换啊，绍老师？” 绍吴语速很慢地说：“女朋友周四晚上到永川，我得去接一下。” “诶？” “什么！” “哇老师你谈朋友了呀怎么没听你讲过？” 原本昏昏欲睡的学生们瞬间打起精神，眼神一个比一个八卦。 “没什么好讲的，二天你们读大学了也会耍朋友。”绍吴说。 “你们是读大学的时候在一起的？” “嗯，”绍吴想，反正也是编故事，“不过我们是高中同学。” “哎哟——老师你们早恋啊？” _分节阅读_135 “不是早恋，大学之后才在一起的，”绍吴眼含笑意地警告学生，“你们也不许早恋啊。” “老师，那你们是异地恋呀？” “对，她……她在成都上班，好了，”绍吴看一眼手表，“我要去上课了，你们记得换了晚自习就行。” 坐在第一排的女生捧着脸喊道：“老师你别走啊，再聊聊嘛……” 几天后，高一年级组的老师们陆陆续续都知道了，去年才入职的绍老师有个女朋友，两人是高中同学，大学时在一起，谈了好几年了，女孩儿现在在成都上班。 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绍吴碰到之前想给他介绍对象的孟老师，孟老师拉着脸，语气有些不爽：“小绍啊，你早说你有女朋友嘛。” 绍吴只好尬笑几声：“麻烦您了，孟老师。” 一段时间之后，便再也没人八卦绍吴和朱菁菁的关系了。 六月初，珑珑高考。小姑娘已经格外争气地拿到了央美造型艺术专业的合格证，只要高考照常发挥，基本没有问题。考试前一天绍吴去找珑珑，原本打算和她随便聊聊，以缓解考前紧张的状态，没想到珑珑反倒嘻嘻哈哈地对绍吴说：“小绍哥哥，你别紧张啊。” 看她这样，绍吴放心不少，递给她一块刚买的德芙巧克力：“想吃就吃。” “诶，我哥也叫我买点巧克力吃。” “他没回来？” “对呀，他在出差。” “这么忙。” “嗯，好像是在阿坝那边出差，信号都不太好的。” “行，”绍吴看着珑珑，点点头，“那你好好考，考完我带你和婆婆去吃饭。” “OK！” 珑珑和闺蜜有说有笑地走了，绍吴还站在原地，说不失落是假的——他以为能借珑珑高考的机会见一见杨书逸，却没想到他压根不回来。当然换个角度想，这也是件好事——说明珑珑心态很稳，不像有些学生，已经紧张到草木皆兵了。 六月七号和八号，连着两天都闷热至极，云层厚重地酝酿着一场暴雨。所幸暴雨迟迟未落，学生们总算不用冒雨去考试。 珑珑顺利结束了她的高中生活。六月九号，绍吴请珑珑和婆婆吃饭，庆祝高考结束，小姑娘即将迎来人生中最漫长的暑假。席间珑珑问绍吴：“小绍哥哥，你当年高考完都去哪玩了？” 去哪玩？当年哪有心思玩，一整个夏天他都在绞尽脑汁地向爸妈和亲戚们解释，为什么，放弃了人大。 绍吴笑了笑：“也没去哪，就在家待着。” “啊——”珑珑撇嘴，“那不无聊吗？” “怎么，你要出去玩？” “我哥叫我和婆婆去成都，他说月底出完差就来接我们。” “成都……挺好啊，反正考完了，你就好好放松一下。” 真快——竟然珑珑都高考完了。如果不是经常在学校里遇到，绍吴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学生。 时间就这么不着痕迹地划过去。原来他和杨书逸的高中时代，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五年前——准确来说是六年前——的事情，还有多少人记得？ 六月十九号，绍吴起了个大早，来到办公室。 “诶，”隔壁班的物理老师见到他，“你不是没课么？” “月考的总结还没写完，”绍吴笑道，“来加班。” 寒暄几句，物理老师便去上课了，办公室里只剩绍吴一人。他起身，开始收拾桌子和书柜。先把私人物品放进一只纸箱：学生送的笔筒，学校发的保温杯，一条心相印纸巾，半盒雀巢咖啡……然后是各种文件，放进另一只纸箱，这学期的四次月考成绩排名，暑期的教师值班表，下周地理随堂测试试卷……东西虽然多，但好在一周以来他已经有意收拾着，所以这会儿只是放进箱子就可以了。 最后，绍吴把学校发的教具和教科架。 第一节早课进行到一半，走在教学楼的连廊里，能听见老师们此起彼伏的讲课的声音。虽然是清晨，出了太阳，但云朵又低低地捂着，令人感觉无比闷热。从办公室走回宿舍，绍吴出了一身大汗，半湿的T恤黏在后背上。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永川的夏天，一年一年，有些楼被拆迁了，有些人离开了，倒是夏天总是如此。 _分节阅读_136 绍吴突然很想吃一碗凉糕，要多加酸酸甜甜的葡萄干。 可惜来不及了。他决心在今天中午之前把事办妥。 绍吴回到宿舍，脱了T恤，换上一件工整的白衬衫，他对着镜子，把衬衫下摆仔细地扎进牛仔裤腰里。 然后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只浅灰色的不锈钢铁盒，这是一只崭新的、带密码锁的铁盒。他把它装进背包，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市教委。” “要得。” 这会儿已经过了早高峰，一路畅通，不到二十分钟，出租车就在市教委的大门前停下。 绍吴低头找零钱，司机寒暄道：“老师，来开会呀？” “不是开会，”绍吴把钱递给他，笑了一下，“办点事情。” “噢……” 绍吴下了车，司机也打方向盘调头，他觉得这位年轻老师有些奇怪——上车之后什么都不说，只牢牢抱着自己的背包，就跟里面装了一箱金条似的。但一个来教委办事的老师，背包里哪来的金条呢？估计就是些文件罢了。 司机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驶离了市教委。 如果他能稍微留神一下，透过后视镜，他便能看见——那个抱着背包的年轻老师，径直走进了市教委大门旁边的信.访室。 “您好，”对着信.访室的接待人员，绍吴平静地说，“我要实名举报永川二中高申国副校长。” 第91章悲鸣 三天后，永川中医院。 绍吴躺在单人间病房里，闭着眼，没一会儿又睁开。他感觉有些无聊，礼拜一的午后，连人来人往的医院也是静悄悄的，而病房的窗户又被暗绿的爬山虎遮去一半，从绍吴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 绍吴心想，好在住的是单人间，不然被其他病人问起来——哎你这是怎么了，看你长得斯斯文文，怎么，和别个打架啦——他该怎么回答呢？ 我这是被打的，烟灰缸砸到后脑勺，好痛哦，缝针缝了七针呢。 ……不行，太丢人。 学校高层权力斗争，受点小伤，没什么。 ……不行，太神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叫他们以前欺负我兄弟？ ……不行，说出去没人信。 而且他也不想叫别人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杨书逸。 今天早上他回学校交接工作，碰到同一批入职的老师，对方看着他笑了笑，揣着手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绍吴，你可真厉害啊，现在全校都知道你干的事了。” 绍吴：“哦，是吗。” “要不说呢，你们高材生就是心气高，一点委屈都受不了……我们这破学校怎么配得上你？” 绍吴知道他在讽刺他，也懒得废话：“嗯，确实配不上。” 说完便转身走了。 可惜没走几步，便直直撞上王主任——几天不见，王主任滚圆的啤酒肚消瘦了一圈。 然后，然后绍吴就被王主任的烟灰缸砸中，不幸入院了。 不过这单人间还是教委领导亲自帮忙安排的，领导显然比绍吴本人更紧张——高副校长学术不端的事已经人尽皆知，若是举报人在这个当头出了事，问题可就严重了。 领导握着绍吴的手反复叮嘱，绍老师，你一定要爱惜身体啊，我们都和医院打好招呼了，你身上啊哪儿不舒服咱就检查哪儿，绍老师你放心，你举报的内容我们已经核实过了，我们教育行业就需要你这种磊落无私的人…… 绍吴连连应着，稍有点心虚。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不惯高校长学术造假的恶行，于是揭竿而起将其举报。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_分节阅读_137 至少这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当然是——是六年前那件事。 好在那件事只有他自己在意，没人猜得到。 绍吴伸了伸左腿。他的伤口在脑袋右侧，故而他只能向左侧躺，左腿一直被压着，不大舒服。更不舒服的是止疼药劲儿像是快要过去了，他能清晰感受到伤口传来的痛意，丝丝缕缕地直往脑仁里钻。 空调开到25度，但他的后背还是渗出一层冷汗。 手机不想看，杂志又看不进去，绍吴只好闭着眼走神——上学时没走过的神都在这一中午走完了，他想，杨书逸在阿坝出差，那边是川西高原，想必风吹草低见牛羊……不过他们成都地质勘查局的人，怎么会到阿坝出差呢？去扶贫么？这季节雨水丰沛，那边又大多是山路，说来还真是不太安全…… 算了想什么杨书逸，还是想想自己吧，这周老爸在重庆市里开会，老妈和幼儿园老师们去新马泰旅游，目前他们都还不知道他在永川搞了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大戏……但之后呢，之后该怎么解释？ 之前爸妈还一再提醒过他，你已经上班了，不能再那么任性了。 这次算是又任性了吧。 其实“任性”总比“犯傻”好，虽然绍吴也并不觉得自己在犯傻。 走廊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的，节奏很快。几秒后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姗姐红着步走进来。 “哎，”绍吴冲她露出个笑，“不是说了不用来看我么，单人间好着呢。” “绍吴，”姗姐看见他，声音又哽咽了，“你傻不傻？” ……刚说了不觉得自己在犯傻的。 “姐，我没事，”绍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就一个小口子，真的，不信你看……哦包了纱布你看不到……真没事，王寿刚那傻.逼一把岁数了，能有多大劲儿啊。” 可他越说，姗姐的泪珠落得越快。 “姐，真的，没事，”绍吴还是笑着，语气轻松，“大夫说了，今天观察一晚上，明天就能出院了。” 姗姐扯过一张纸巾，在脸上用力抹了抹。 然后她说：“教委那边的处理结果明天就公布——因为你准备的材料太齐了——高申国调到一所乡镇小学，也当不了官了，王寿刚调到另一所。” “哦，”绍吴说，“还可以。”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学术造假对中学老师来说并不是致命的污点，如果不是他一口气帮高申国造了三篇，又被王寿刚开了瓢，惩罚力度大概比现在更轻。 这个结果他大体上满意。 姗姐起身去把病房的门关紧了，然后她坐回绍吴床边，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竟然又像要哭了。 “这个处理结果我觉得挺好，”绍吴连忙说，“很满意了，真的。” “你满意？” “嗯。” “你自己是满意了，”她停顿两秒，哑声问，“杨书逸知道吗？” 午后的病房安静极了，绍吴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有些急促。 “姐，”他又笑了一下，“你看出来了啊？” 倒也说得通，当年那些事姗姐也知情的。 但他心里忽然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 “绍吴……绍吴，你知道吗，”姗姐转过身，像是不忍心看他的脸，“你们高考完那天下午，杨书逸到我办公室，拿他的手表。” “……”是的，他知道。 姗姐的肩膀抖了抖，“他拿了手表，又问了我一个问题……那时候我真的、真的没想到是你，我知道你和他关系不错，但我没想到是你。” “他问了什么？” “他说，他的一个朋友好像喜欢他。他不喜欢对方，但他又不想失去这段友情……他问我，该怎么办。” “……” “我真的没想到是你，我以为是班上哪个女孩子……我没太当回事，毕竟当时你们要念大学了，我想等你们都念大学了，各自有各自的新生活，感情也就慢慢淡了……所以，我告诉他，就装作不知道吧。” _分节阅读_138 “……” “我真的没想到，绍吴，你怎么这么傻，”姗姐哽咽道，“你竟然跟着他去了重庆。” 绍吴足足愣了一分钟，或者两分钟——总之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用力地、反复地、忍着痛意，试图理解姗姐的话。 那个下午。那个遥远的下午。 所以早在……早在至少五年前，杨书逸就知道他喜欢他了？ 所以，所以当他捏着重大录取通知书说“咱俩可以一起去重庆了”的时候，当他一次次找些撇脚理由去西南大学的时候，当他看着杨书逸把手机号码留给女孩儿的时候……其实杨书逸，一直知道，他喜欢他。 是这样吗？ 杨书逸早就早就知道了，所以那次他表白时杨书逸才会拿朱菁菁撒谎，因为他早就早就知道了。 甚至，在那之前，他们每一次见面时杨书逸都在等待他的表白，他表白了，然后他才能痛痛快快拒绝他。 是这样吗？ 绍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重重“嘶”了一声，声音像某种动物发出的、惊异的悲鸣。 姗姐连忙扶住他肩膀：“你怎么了？！” “没，没事……”绍吴实在笑不出来了，“伤口有点疼，止疼药的劲儿快过去了。” “那我去叫大夫——” “不用，没到六小时呢，到了我自己吃药就行……姗姐，谢谢你，”绍吴语速很慢，“你不说，我真的想不到……原来他知道得那么早。” “那既然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法接受你，你就别再为他犯傻了，好不好？” 绍吴忍着那股过于强烈以至于无法描述的悲哀，说：“我不是为他犯傻，至少不是为现在的他……是，我这么说挺奇怪的，但确实，我确实不是为了现在的他。” 他总算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起来：“杨书逸现在过得挺好的，用不着我给他出头……我觉得我只是为了以前那个他，以前那个杨书逸。那会儿他被范鹏飞欺负，又因为高校长，老班给他坐‘专座’，他爸到学校和老班吵架……那会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我，我想说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都能欺负杨书逸？”令绍吴惊讶的是事到如今想起这些，他仍然眼眶发酸，也不知是为杨书逸还是为自己，“当时他和他爸吵了一架，他爸气得出车去了，到映秀……然后就是5·12，人没了。姐你知道么，到最后他都没和他爸和好，两个人还在赌气呢，他爸就没了。” “凭什么？凭什么就他碰上这些事啊……” 绍吴不知道杨书逸是否已经释然了这些痛苦，他甚至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为杨书逸怀恨在心，这是他自己的事。为了那个遥远时光里的杨书逸，他要报仇，他要以卵击石，这是他自己的事。 “绍吴——” 不知什么时候，病房的门竟然被推开了。 绍吴抬头，看见杨书逸穿着一件铅灰色冲锋衣，站在病房门口。 第92章是我自私 绍吴看着他愣了几秒，才确定，这是杨书逸。 姗姐显然也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杨书逸——你怎么来了？” 杨书逸走进病房，站在距离病床几步之遥的位置。 “我来找他，”他说，“老师，能让我们单独聊聊吗？” “你们……”姗姐扭头看向绍吴，意思是问他愿不愿意。其实此时绍吴的大脑还是空白的，但身体先做出了回应，他冲姗姐点点头。 姗姐起身，还有些迟疑：“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好……” “学校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情况我会联系你的。” “好……谢了。” 直到姗姐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绍吴才总算反应过来——杨书逸竟然来了。 他黑了，瘦了，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他上前几步，站在床边，只要绍吴一伸手就能触到他。 他是从阿坝赶回来的？绍吴嗅到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带些皮革味，带些汽油味，带些高原的冷冽的空气，他甚至还穿着冲锋衣，那面料光滑冷硬，衬得他整个人的线条都锋利起来。 _分节阅读_139 绍吴想了想，问：“刚才，你都听见了？” 杨书逸不回答，却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他的脸陡然凑近绍吴的脸。 也许是晒黑了的缘故吧，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 绍吴和他对视，愣愣的，两秒后杨书逸眼中忽然落下泪来，他竟然哭了。 绍吴：“你——” 杨书逸连忙转身，背对绍吴擦了把泪，然后又转回来，问：“缝了几针？” “不知道。” “那我去问大夫——” “哎，”绍吴只好说，“七针。” “能让我看看吗？” “裹了纱布看不见……也没什么，就剃了一块头发。” 杨书逸单膝跪在病床上，俯身轻轻掰过绍吴的肩膀，打量着绍吴后脑勺的伤口。然而伤口上垫了一块厚厚的棉纱布，又缠两圈绷带，确实是什么都看不见。 杨书逸低声问：“现在疼不疼？” 绍吴想反正他人也来了看也看了，干脆实话实说：“疼死了，止疼药的药效过了。” 杨书逸不说话。 “你有烟吗，”绍吴说，“给我抽一支。” “这是医院……” “哦，我忘了。”医院是禁烟的。 杨书逸松开手，收回了腿，站在床边。 绍吴又问他：“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这么想想，你也暗示过我几次，对吧？”绍吴躺着，他站着，从绍吴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牛仔裤上的银色纽扣，“高考前你和我说不去北京上学了，还有那天晚上我去西南大学找你，你说你没心思谈恋爱……但是后来你又和邹鑫在一起了。你给过我很多次暗示，我没懂。” “绍吴……” “当然这不怪你，你也被我骚扰得挺烦吧？又没法直接拒绝，因为我都是暗恋嘛，”绍吴自顾自往下说，“咱俩要是早点说明白就好了，我早点表白，或者你早点拒绝我……也不用耽误到现在。” “绍吴，你是不是很恨我？” “不，我不恨你，但我就……就是，怎么说呢，”绍吴仍盯着那枚纽扣，“我有点难过，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之前那好几年的时间我都在做梦，我经常幻想着你能接受我，你突然不喜欢女孩儿了，你和我在一起……原来我在做梦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被你拒绝了，有种……有种光阴虚掷的感觉。” 杨书逸说：“对不起。” “你别道歉，刚才我给姗姐说的话你不是听见了么，”绍吴闭上眼，顿了顿，“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现在的你，是和以前过不去吧，高中的时候。” “是为了高中的我。” “嗯。” 绍吴想，我又在自欺欺人了。 对着姗姐也好，对着杨书逸也罢，他都能用一句“为了以前的杨书逸”自圆其说，但只有面对自己时他知道他在说谎。哪有什么“以前的”和“现在的”？杨逸，在时间如云如水缓缓流过的这些年里，他一直爱着他。他甚至清楚记得高申国提起“九万块钱”时他有多愤怒，他想九万块钱足够杨书逸去读研究生了——那一刻他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杨书逸，为以前的他，也为现在的他。他怎么会爱一个人爱到这种程度呢？范鹏飞拿九万块钱贿赂老师，这件事和杨书逸没有半毛钱关系，可他不讲理地觉得怎么苍天无眼该读书的人没能继续读书，不公平。为了杨书逸，他愿意向这一点虚无的“不公平”发起战斗。 “所以，你已经，”杨书逸俯身，直视着绍吴的眼睛，“已经不喜欢我了，是吗？” “不是不喜欢你了，”绍吴说，“是我放弃希望了。” “……你放弃了？” “对，我放弃了。” 杨书逸又说一遍：“对不起。” 绍吴也重复一遍：“你不用给我道歉。” _分节阅读_140 “我不是为你做的那些事道歉。” “那为什么？” “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为我以前不喜欢你。” 一刹那，绍吴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现在呢，杨书逸，现在呢？” 杨书逸没有回答，而是低头，吻住了绍吴。 他的风尘仆仆的味道笼罩住绍吴的身体，他吻得很轻，只是用干燥的嘴唇磨蹭着绍吴的嘴唇，绍吴抓住他冲锋衣的衣领，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恍惚间绍吴觉得他们置身荒野，有高山的气味，有森林的气味，有滚滚而去的岷江的气味，杨书逸像一阵坚硬的风，他知道风的方向，但永远抓不住——直到这一刻他抓住了风。 杨书逸微微起身，呼吸也有些急。 一时间，两个人看着彼此，都不说话。 最后还是杨书逸伸手碰了碰绍吴的头发：“好多血。” “缝针之前流的，弄到头发上了，”绍吴说，“还没洗。” “我帮你擦擦吧。” “好。” 绍吴起身，踩着医院发的一次性拖鞋慢慢站起来。杨书逸紧张地问：“能走吗？” “能走。” 但杨书逸还是脱.下冲锋衣，伸手扶住绍吴的腰。 单人病房自带一间浴室，收拾得很干净，但也很窄小。两个男人走进浴室，立刻就显得拥挤了。杨书逸搬来一把椅子，让绍吴面对他坐着，然后说：“你等我一下。” 他快步走出病房，绍吴就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等。默数到522的时候杨书逸推门进来，拿着新买的盆子和毛巾。 他走进浴室，开热水，伸手试了试，然后拿来盆子，接起半盆水。 把雪白的毛巾浸湿了，再用力拧干。在他拧毛巾的时候，绍吴看见他小臂上鼓起的肌肉的线条，修长利落，和七年前他在网吧偷瞄他打游戏时看到的一样。 杨书逸把毛巾折了几折，轻声说：“疼的话告诉我。” “嗯。” 绍吴闭上眼，感觉到毛巾散发出的丝丝暖意。杨书逸轻轻捏起他的一缕头发，用毛巾缓慢地揉搓着。绍吴渐渐感觉脸有些热，仿佛那缕被他揉搓的头发，也有了触觉。 涮过几次毛巾，盆里的水变得浑浊，杨书逸把水倒掉，又接来半盆。这一次他将毛巾展开，用手指按着，在远离伤口的头皮上轻轻擦拭。只一瞬间绍吴就起了反应，难耐的麻痒感从头皮直通小腹。 绍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的，到杨书逸换第三盆水的时候，他飞快地朝镜子里瞥一眼，只见自己整张脸连着耳朵和脖子，都已经红透了。 他知道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杨书逸一定看到了。 他的身体像一根自愿送到杨书逸手边的琴弦，只要杨书逸随意拨动一下，绵绵的颤音就立即从他身体里发出来。更何况、更何况是现在—— “绍吴，”杨书逸总算放下毛巾，他站着，声音从绍吴头顶传来，“是我自私。” “……” “我应该早点拒绝你，但是我没有，因为你……”他伸出手，轻轻托起绍吴的脸，他的手心是温暖的，“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婆婆和我爸之外，对我最好的人。” “是我自私……在我最自卑、最看不起自己、最觉得自己是个混账的时候，只有你，对我好。我一直记得那天我从汶川回来——你知道吗，地震之后汶川就是个地狱，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哭，都有人在喊医生去哪了，我在那里看到很多人被倒了的楼埋着，起初还在呼救，还能和外面的人聊天，然后就不行了，话越说越少，最后就……就没声音了。我从汶川回来的时候差点也不想活了，那是个地狱，我从地狱回来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继续活下去？”他的声音变得哽咽，“那天晚上如果我没和我爸吵架，他就不会带小娟阿姨去映秀，公公婆婆不说但我明白，他们儿子的死有我一份责任，珑珑变成孤儿也有我一份责任，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该死，我应该干脆死在汶川——绍吴，那天我从汶川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然后你，你问我，‘你的手怎么了’。” “那时候我就想，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但是后来我发现你喜欢我，你为我报了重大，你那么喜欢我所以我都不敢拒绝你，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你那咱们就完了。每次你去学校找我我都很矛盾，我既高兴你来找我，又不希望你来，因为你来了我也没法回应你什么……大二的时候我试过想着你自己弄，但我真的硬不起来……” 绍吴抬头，一滴泪恰好落在他脸颊上。杨书逸哭了。 “绍吴，”他说，“我是个混账，我不配你喜欢。” 绍吴抬手，用指腹抹去自己脸上的、杨书逸的泪。 杨书逸在为他哭泣——这是不是说明，这辈子，就算他不能成为他的恋人，但至少，他已经成为他的很重要的人？ 绍吴的喉结动了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越过这一步，他们就真的、真的再也没法做朋友了。但他忍不住。面对杨书逸他永远忍不住。 绍吴抬手，轻轻抠了抠杨书逸牛仔裤的纽扣，就是那枚银色的纽扣。 “杨书逸，”绝望和盼望同时在他唇边纠缠，“我们做一次，就一次，可以吗？”无论杨书逸接不接受，他们都没法再做朋友了，绍吴仰视着杨书逸，以目光无声地乞求他点头同意。他渴望了他七年，报答也好祛魅也罢，这一次他想拥有他，哪怕只是片刻。 _分节阅读_141 杨书逸也望着绍吴，眼角泪痕未干。 半晌，他点了点头。 绍吴呼吸一紧，起身，把浴室的门锁上。 他在杨书逸面前蹲下，眼睛直直看着杨书逸，抬起手，解开他牛仔裤的纽扣，然后缓缓拉下拉链，这个过程很慢他看着杨书逸，心里准备好了，如果杨书逸猛地推开他，他决不再次乞求，这是他最后一点尊严。 然而杨书逸没有推开他。杨书逸任他剥下自己的牛仔裤，露出结实的大腿，以及灰色的四角内裤。绍吴咽了一口唾液。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虽然之前在GV里看过，但到底是第一次更要命的是对象是杨书逸。 绍吴小声说:“如果弄疼你了，你告诉我。”杨书逸不语，只是把手按在绍吴的肩膀上，像一种无声的默许。 绍吴颤抖着指尖，褪下杨书逸的内裤。 杨书逸的阴茎出现在他眼前，没有勃起。 绍吴闭上眼，凑过去，轻轻舔了他的阴茎。他没法描述那种味道，总之并不令人愉快，但但只要想到是杨书逸，又好像什么都可以接受了。 绍吴又在杨书逸的阴茎上细细舔了几下，然后他张嘴，含住阴茎的顶端，他小心收住自己的牙齿，用舌头从轻到重地舔舐着，很快就感觉嘴里的阴茎变硬了，顶端分泌出的液体混着唾液被他吞下，由于一直张着嘴，所以口腔有些涩。 绍吴用力将舌头向下压，忍着呕吐感，继续吞入杨书逸硬挺的阴茎，他希望自己含得深一些，让杨书逸更舒服———直到那顶端抵住他上颌深处的软肉，他闷咳一声，听见杨书逸的声音:“好了，绍吴。” 绍吴继续舔舐他的阴茎，蹲得双腿发麻了干脆就半跪着，这会儿也顾不上伤口的疼痛，他的脑袋在杨书逸胯间起起伏伏，杨书逸低沉的喘息声像海浪推着他。 “好了，绍吴，绍吴”不知过了多久，唾液已经顺着嘴角流出来，杨书逸按住他的肩膀，哑声道，“可以了。 绍吴吐出他的阴茎，抬手抹一把嘴唇。 杨书逸的眼角有些泛红，他起身把耷拉在小腿的牛仔裤脱掉，然后是内裤，然后是T恤。绍吴哆嗦着也想脱衣服，被杨书逸抓住手腕:“我来小心碰到伤口。” 绍吴乖乖地举起胳膊，杨书逸小心卷起他T恤的下摆，慢慢往上，到领口处，杨书逸一手抓着领子，一手悬在他伤口上方，轻声说:“你的脑袋不要动。” 这样小心翼翼地，把T恤的领口从杨书逸手背上滑过去，丝毫未碰到伤口。 绍吴脱下运动裤，白色内裤已经被他顶起来。 两人赤裸相对，都有些慌张。杨书逸打开花洒，待水变得温热，便将花洒对着绍吴的身体冲洗起来。绍吴揽住杨书逸的腰，滚烫的脸颊靠在他肩膀上。温水淌过他们相拥的、紧绷的身体，两人都硬着，阴茎时不时蹭在一起。绍吴说:“直接来吧…没有润滑液。” “会很痛，是不是？” “没关系。” 杨书逸沉默几秒，出了浴室又很快回来，手里抓着管空了一半的防晒霜。 “这个可以吗？”他问。 “…可以。” 绍吴把防晒霜挤在指尖，然后低下头，把指尖向自己身后探去。杨书逸站在他面前，呼吸越来越粗重。 “...我觉得可以了” “疼的话，说出来。” “嗯” 绍吴双手撑在墙上，杨书逸从身后缓缓进入确实很疼，非常疼，绍吴咬着牙流下泪，没有喊停。 他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杨书逸总算进去了，已经疼得没有感觉了。 杨书逸缓缓动起来，双手用力箍着他的腰。仍然是觉得疼—绍吴闭上眼，也抚弄起自己，令他惊讶的是即便这么疼，但他还是硬着，想到杨书逸正在他身体里抽插，快感便如狂风般袭来，他像一片风中的树叶被高高地卷起，他昏头转向，情潮翻涌，很快就射了出来。 “逸….”绍吴偏过头，唤他的名字。 杨书逸凑过去，和他用力地接吻。 第93章自私、冷酷、暴戾 他们在浴室里做了两次，到第二次时绍吴已经精疲力竭，意识有些模糊了。 他不知道杨书逸是怎么为他换上病号服的，只记得当他软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时，杨书逸总算碰了碰他的后背——他们做.爱的时候，杨书逸一直箍着他的腰，却并不触碰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杨书逸的指尖在他肩胛骨上摁了一下，低声问：“这是个疤？” _分节阅读_142 “哦……是，”绍吴混沌地答道，“你不记得了么。” “什么？” “我第一次跟你去网吧，碰到王宇君……就是我哥……他把我推到墙上。” “……” 绍吴知道，他不记得了。 “墙上有个钉子，戳着了，”绍吴眯着眼睛笑了一下，“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王宇君了，不知道他找到男朋友了没。” “……” 绍吴摸摸杨书逸的脸：“一起睡会吧。” “好。” 于是两人一起躺在了病床上，单人间的病床比普通病床稍宽一些，两人紧贴着躺下，刚刚好。绍吴向左侧，杨书逸平躺，他们都太疲倦了，来不及多说什么，睡意很快涌上来。 绍吴只记得自己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看着杨书逸的侧脸，心想，这就是他这辈子离他最近的一次了。于是他轻轻握住杨书逸的手，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天空变成橘红色，是晚霞。 绍吴是被伤口疼醒的，他先动了动，然后杨书逸也醒了，他有点迷糊的样子，看着绍吴愣了几秒，目光才有了焦距。 “几点了？” 绍吴从枕下摸出手机：“六点一刻。” 杨书逸起身：“我得给领导打个电话。” “怎么了？” “他们还在阿坝，”他淡淡地说，“我得回去。” 绍吴沉默几秒：“现在就走？” 这下轮到杨书逸沉默，他拎起冲锋衣摸了摸，又进浴室把牛仔裤拿出来，绍吴看着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摁了两下，然后把手机放回去。 “我是搭牧民的车回成都的，”杨书逸说，“明天早上再搭他的车回去，所以今晚……必须到成都。” “……哦。”绍吴想说看来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又说不出口。 “借你手机打个电话，我的没电了。” “嗯。” 绍吴把手机递过去，这时杨书逸已经穿上了衣裤，他走到窗边，背对着绍吴。 很快他开始讲话，用一种令绍吴有些陌生的发音，绍吴听了几句，反应过来这是成都话的特色，与干脆利落的重庆话不同，成都话的发音口型略扁，某些字句拖得很长。 绍吴想，这是因为他在成都生活，口音渐渐被带跑了？还是因为他在刻意模仿领导的口音？会不会在若干年之后，杨书逸的发音习惯会被彻底地改变？不过成都话那么绵软，从杨书逸嘴里说出来，的确有点奇怪…… “绍吴。”杨书逸走过来，把手机递给他。 “啊？” 杨书逸站在床边，垂眼看着绍吴，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绍吴想，他要向他告别了吗？ 然而他说：“刚才不小心，看到你的短信了。” 短信。 “刚开始我还在想，我什么时候给你发过那么多短信。” 哦，天气通。他看见“杨书逸”的备注名了。 真是丢脸。绍吴简直想闭上眼不看他，但想到以后看他的机会大概不多了，又不舍得闭眼。 “我改着玩的，”绍吴说，“没别的意思。” “你订的是成都的天气预报。” “……嗯。”他还能说什么呢？ _分节阅读_143 “取消了吧，”杨书逸哑声道，“没必要这样。” 绍吴从善如流：“好的，过几天就去营业厅取消。” 杨书逸说：“直接回复短信就能退订。” 绍吴看着他，心想这就是他们的默契了，他们都知道今天之后他们再也不能做朋友了。所以今天的告别，应该越彻底越好。这是要一一清算么？但他们之间能清算得完么？ 绍吴攥着手机，向杨书逸伸手：“你来吧。” 杨书逸便真的接过去，没一会儿，他把手机还给绍吴。紧接着手机就在手心振了一下，是中国移动的短信：“您好，您已成功退订……”绍吴连忙退出，不忍多看。 很难想象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凑在一起接吻，做着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事。 遗憾的是这件最亲密的事仅仅证明了，这辈子，他们到此为止。 杨书逸已经穿上冲锋衣，他身后是永川难得一见的晚霞，绍吴几乎有种错觉，也许杨书逸只是要去买饭，过一会儿他就提着两盒小炒折回来。然后他们一起吃饭，像高中时那样。 绍吴说：“你结婚的时候，记得叫我。” “……好。” “我说真的，”他冲杨书逸笑了笑，“咱们起码是老同学吧，你别担心，我已经、已经放弃了。” 杨书逸默默看着他，目光沉甸甸的，满是不相信。 “我真的放弃了，就现在，放弃了。” “对不起。”这是第三次，杨书逸向他道歉。 “没关系，”这次绍吴也接下了他的道歉，“杨书逸，我最后问个问题。” “什么？” “不少女孩儿喜欢你吧，你对她们也这样吗？还是，只对我这样？” “……只对你。” “好的，”绍吴说，“再见。” 杨书逸退后一步，轻声说：“再见。” 然后他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绍吴竟然意外地平静。 如他所料，他们再也做不了朋友了；但与此同时，他又能确定，在杨书逸的生命里他是重要的，或者说，特别的。杨书逸是一个孝顺的孙辈，一个可靠的兄长，以后还将是一个温柔的丈夫，他善待他的亲人和恋人，甚至善待那些注定得不到回应的、喜欢他的女孩子。他很好，好到令人不敢相信，一个17岁时从地狱里走过的男孩儿，凭什么能这么顽强地活下去？ 绍吴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触到了杨书逸的背面的人，那是从地狱带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是一夜之间被强加的成长，是天地不仁施予的负罪，是一切一切，杨书逸的自私、冷酷、暴戾。 但这也恰恰证明了他对他是特别的，不是么？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杨书逸的自私、冷酷、暴戾，他和他一起把手伸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然后血淋淋地收回来。因为很痛苦，所以很深刻，他们心照不宣，忘不了。 忘不了。 两天后，父母赶到医院。绍吴知道自己没法瞒下去了。仍是在这间病房里，他第一次向他们下跪，不是为了获得原谅，仅仅为了道歉。 “爸，妈，”他说，“对不起，我是同性恋。” 第四卷·完 第94章珠海 2014年底，绍吴在珠海。 向爸妈出柜之后自然没法再在永川待下去，绍吴先是去了广州，在越秀区一所课外辅导机构教英语，两个月后的某个中午，他接到陈一茫的电话。 陈一茫的声音拖长了，又嘶哑，听上去令绍吴有些陌生。 _分节阅读_144 他说：“来珠海吧，我现在就在珠海。” 从广州到珠海，城际列车只需一个多小时。当绍吴拖着他那硕大的26寸行李箱走出珠海站时，烈日当空直下，正午明黄色的阳光令他不得不眯起眼，人头攒动，耳边传来各种各样的口音，有粤语，有东北话，有撇脚的普通话……绍吴随着人流前进几步，手臂忽然被抓住。 “看什么呢。”是陈一茫。两年不见，他的普通话已经很标准了。 “……你怎么，”绍吴愣愣地看着他，“怎么这么瘦了？” 陈一茫穿件肥大的白色T恤，下.身牛仔热裤，露出纤长的四肢。他形销骨立地站在那儿，肤色比以前深了几分。 有点像农田里扎的稻草人。 “干我们这行有不瘦的么，”陈一茫也打量绍吴，“你是几月份到的广州？” “六月底。” “啧，”他说，“怎么晒不黑的。” 两人就近在珠海站旁边的地下商城吃午饭，天气热得绍吴没什么胃口，只点一碗鲜虾云吞，陈一茫则干脆不吃，点了杯港式冻奶茶——这时候奶茶还没火遍大江南北，好像大家也不觉得它的热量有多么高。 等待上菜的间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都说不出话。 这两年时间，发生了太多事。 直到服务生把陈一茫的奶茶送上来，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仿佛才有了对话的勇气：“怎么突然就告诉他们了呢？” 绍吴说：“瞒不下去了。” “你干了什么？” “我把我们校长举报了，这个校长就是之前……之前高中的时候，欺负他的那个男生的姑父。” “……”陈一茫沉默几秒，“你还真是一个都不放过啊。” “不是，”绍吴解释，“当时就是因为那个男生的姑父在我们学校当官，所以班主任才把他调到最后一排坐‘专座’，所以他爸才去学校和班主任吵架，然后他和他爸大吵一架，他爸一生气就……去汶川了。” 当川渝人提起“汶川”两个字，后面的话，便不必再说了。 陈一茫垂下眼睛，手指摩挲着杯子，半晌，他叹了口气：“要不是你当年能考上人大，我真怀疑你脑子有问题。” 绍吴笑了笑：“他们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估计那个校长直到现在也想不通，我为什么举报他。” 鲜虾云吞被送上来，绍吴舀起一颗，咬一口，虾仁的味道很鲜。在广州他已经习惯了不加辣椒的抄手，也习惯了把抄手叫做云吞。 “那你和他呢，”陈一茫继续问，“彻底完了？” “嗯。” “为什么？” “我把他强了。” “……” “开玩笑，”绍吴小声说，“他自愿的。” 陈一茫满脸不解：“可既然他都愿意和你上.床了……” “这就说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为什么？” “因为朋友是不能上.床的。” “放屁，”陈一茫翻个白眼，“你不知道什么叫‘炮.友’么——既能**又是朋友。” 绍吴笑了笑：“我俩做不到这样……而且我也不想和他做炮.友。” 陈一茫耸肩，表情有些无奈。 绍吴吃完抄手，陈一茫又带他在地下商城逛了逛，这商城面积很大，有各种各样的小店，卖吃食的，卖A货的，卖澳门特产的。珠海站紧邻拱北口岸，过了口岸，便是澳门。 绍吴问陈一茫：“你怎么会在珠海买房？”他知道陈一茫在珠海贷款买了套小公寓。 “上海广州都买不起啊，”陈一茫笑着说，“这边很适合冬天过来住，上海的冬天太冷了。” _分节阅读_145 其实也就是两年时间，绍吴明显地感觉到陈一茫的变化，他仍然漂亮得令人惊艳，但不再那么倨傲，像是当初叛逆的少年，终于也温和地进入了成人世界。 陈一茫带绍吴回家，沿途均是高大的棕榈树，叶片细长如针，在蔚蓝的天空下轻轻摇曳，绍吴想，的确是亚热带的风景了。陈一茫望着窗外说：“这条路叫迎宾路。” 出租车沿着迎宾路向北，过隧道，拐弯，将近半小时后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下。绍吴下车，看眼手机，此时是中午一点半。天空没有云，阳光仍然笔直地射下来，太阳仿佛距离地面很近。这个城市四处都是干干净净，都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绍吴莫名觉得这是个没有秘密的城市，他来到这里，一无所有，但无人在意。 陈一茫家位于一个新开发的小区，16楼，两室一厅。他带绍吴进屋，打开空调，懒洋洋地说：“柜子里有床单被罩，你自己铺。” “好，”绍吴拉开箱子，蹲在地上冲他笑：“谢谢你了，一茫。” 陈一茫颔首，倚着墙壁看绍吴收拾行李。 绍吴的拉杆箱尺寸大，但其实并没有装太多东西，一包衣服，一包生活用品，一包证件，也就是这些了。绍吴把这三只袋子拎出来，正要把拉链拉上，陈一茫忽然问：“那是什么？” “嗯？” “那袋小的。” “……这个么，”绍吴拎起一只蓝色文件袋，“我的身份证复印件。” “噢。” 绍吴把文件袋放回拉杆箱的夹层，陈一茫打了个哈欠：“那你收拾着啊，我去睡一会儿。” “好，你睡吧。” “小绍，”陈一茫走过来，低声说，“一起么？” 绍吴知道他在开玩笑，便说：“反正我不做1。” “你他.妈.的，”陈一茫果然笑了，“看你这点出息。明天我回上海，等我回来了，给你介绍男朋友。” “好啊。” 陈一茫又笑了笑，转身走了。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绍吴再次取出那只蓝色文件袋，很轻，他拉开拉链。 文件袋里是那包可比克薯片的包装袋，和杨书逸的英语作业本。他从永川落荒而逃，从一个总是闷热多雨、森森郁郁的地方，逃到这个明媚的海滨城市，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不知道以后会去哪，他好像变成一颗豌豆，生活随机地把他掷到某个地方，至于“某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已经无所谓了。 拉杆箱里的衣裤是在广州买的，生活用品当然同样如此，他唯一摸得到的、和过去有关的实物，便是薯片包装袋和笔记本。在漂泊的生活里，它们像一根细弱的绳索，连接着他和那些过往之事。 绍吴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沈琦和王一恒的婚礼上，老同学们建了个微信群，后来朱菁菁把他拉进群里，而杨书逸也在。那会儿是六月初，他和杨书逸还没彻底完蛋，他厚着脸皮发去好友申请，杨书逸也通过了。前几天，珑珑又发来好友申请，原来是小姑娘换了号码。 到广州之后他养成一个新的习惯，有点无聊，那就是空闲时点进杨书逸头像，看看他有没有发朋友圈。杨书逸的头像是一条青灰色的河，河岸遍布碎石，像是出差途中随手拍的。可惜，杨书逸似乎不大用微信，绍吴心想难道是他们事业单位不兴微信办公？总之，杨书逸从没发过朋友圈。 绍吴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点开微信，屏幕下方“发现”两字的右上角，有一枚很小的红点。他轻触“发现”，忽然愣住。 “发现”栏的右侧，显示出一枚小小的头像，竟然是那条青灰色的河。 这一刻绍吴很没出息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跳重起来了。 点进朋友圈，一张图片映入眼帘。 是珑珑、婆婆和杨书逸，他们三人并肩站在中央美术学院校门口的石壁旁边，珑珑比了个“V”，婆婆笑得眼睛眯起来，而杨书逸搂着婆婆，只是微笑。他穿件咖啡色T恤，牛仔裤——绍吴放大图片，在裤腰处看见那枚他曾看了又看的银色纽扣。 原来他和婆婆一起送珑珑去上大学了。怪不得，绍吴想起前几天珑珑刚加上他微信，说自己换了号码，是换了北京的新号吧？ 绍吴把图片存进手机，后知后觉地想，从高考结束到现在，五年了，他再没去过北京，不是不能去，只是没有一个去的理由。而现在，杨书逸竟然先他一步，去北京了。 当然了，人家送妹妹开学，并没有什么不对……但绍吴仍感到几分不甘，没道理的不甘。当年他不是不去么？现在怎么又去了？竟还笑得那么温柔——如果是绍吴去北京，一定、一定笑不出来，这个城市是他亲手放弃掉的。 绍吴抿着嘴唇，在杨书逸的朋友圈下留言：北京热不热？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没意思，留言发出几分钟，就后悔了。但他心里又近乎幻想地存着几丝侥幸，也许杨书逸会回复他，很热，比重庆热——总之杨书逸会回复点什么吧。 然而直到这天深夜，不知多少次点开微信，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第95章2015年除夕 后来，绍吴就再没评论过杨书逸的朋友圈。当然，杨书逸本来也极少发动态，为数不多的几次，是去北京送珑珑上大学，出差途中偶然看到一只野生狐狸，以及婆婆的75岁生日，除此之外，只有一条转发的地质勘查局招聘推文。绍吴顺手关注了他们勘查局的微信公众号，有些失望——公众号里都是些“工会主席慰问退休职工”之类的文章，和杨书逸没有半毛钱关系。唯一的一次，是2015年春节前夕，勘查局举办了一场羽毛球比赛，在那场比赛的推文里，绍吴看见一张合影，二三十个男男女女穿着统一的运动装，站成四排，而杨书逸站在最后一排靠左的位置，他像其他人一样，对着镜头露出微笑。 _分节阅读_146 有时候陈一茫会十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绍吴倒是想得开：“他又不知道。” 陈一茫就不说话了，无奈地翻个白眼。 绍吴的确觉得这没什么，反正杨书逸也不知道他天天盯着勘查局的公众号——“犯贱”这件事呢，须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基本等同于“骚扰”，总之是得对方知道了、收到了、厌恶了，行为才算成立。所以绍吴并不觉得自己是“犯贱”或者“骚扰”，这些事都是他独自做的，也不做给谁看，纯粹是习惯使然。 没错习惯使然，他喜欢杨书逸喜欢了太久太久太久，注视他，在人群中寻觅他的影子，简直已经成为生命的惯性了。绍吴也曾想过，也许有一天他会爱上新的更好的人，到那时他就能忘掉杨书逸，他也在等这一天。 珠海的冬天几乎不下雨，海风很大，每天都是阳光充沛的晴天。来这里之后绍吴找了一家留学中介上班，偶尔加班，工作还算轻松。周末的时候他喜欢去海边走走，如果陈一茫在珠海，两人就到摩尔广场吃点都德的早茶。这个海滨小城干净又精致，虽说夏季过于漫长酷热，但绍吴觉得，在这里终此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毕竟这里也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外地人，东北的，福建的，当然也有四川的，他在大众点评上搜到一家名叫“好巴适”的成都冒菜，店面很小，但老板和老板娘都讲四川话，聊了几句才知道，他们来自自贡，八年前到珠海打工，攒了些钱，便盘下这家小店。绍吴用普通话和他们聊天，聊了几句，老板忽然笑着问：“你怎么不讲四川话？” 仿佛当头一击，绍吴瞬间捏紧筷子，喉结滚动，他觉得自己的声带有些发涩，像一架很久不曾启动的机器： “出来太久，都快忘喽。”绍吴用重庆话说。 老板娘问：“好久嘛？” “快一年了。” “哎哟！”她夸张地笑起来，“我昧道好久呢，一年都没有！” 这时老板送上一碗冰粉，刚调好的，撒了山楂碎、花生碎、葡萄干、白芝麻，和一小坨深红色的玫瑰酱。 “送你的，老乡，”他笑着说，“尝尝嘛。” 绍吴想，也许他可以像他们一样，在遥远的异乡，过平稳的生活，如此很多年。 春节将至，陈一茫跟着经纪公司去欧洲旅游，临走前，神神秘秘地把绍吴叫进房间。 “给你介绍个男人，”陈一茫说，“省得你天天跟他.妈看破红尘似的。” 绍吴汗颜：“要不你自己留着？” “我留个屁，人家看不上我，”陈一茫把手机凑到绍吴面前，“看，这个，质量没得说。” 屏幕上是张合影，一眼看过去，都是俊男美女，绍吴问：“哪个？” “最左边这个，穿西装的，澳门科技大学的老师。” 大学老师？但这男人年轻得不像个老师，他有一张略长的脸，肤色苍白，五官俊美而冷淡。合影里的其他人都是笑着的，微笑或咧嘴大笑，唯有他抿着薄唇，仿佛在想一些无关的事。他们身后是一面闪闪发光的水晶立屏，看着很奢华，而他站在那里，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 绍吴愣了愣。 “怎么样，可以吧，”陈一茫笑道，“这人挺有意思，你别看他现在正儿八经的，以前搞摇滚呢，据说在北京那边的地下圈子里很有名的。” “是么……” “就是不太好相处，我刚来珠海的时候和他见过一次，挺冷淡。” “不好相处？”绍吴把手机还给陈一茫，“那还是算了吧。” “别啊，人家知识分子嘛清高点怎么了，而且我怀疑他也不是真的冷淡他就是和我没话说，毕竟我和人家一比就是个文盲……”陈一茫难得絮叨起来，“他今年过年也不回家，就在澳门，我都和他说了，我有个朋友在珠海……你俩见个面认识认识嘛。” 绍吴：“……” “真人比照片上还好看。”陈一茫强调。 “那……加个微信吧。” “对喽，我把他推给你啊。” 唐蘅。头像是一段铁轨。 绍吴问：“他真名就叫唐蘅？” “嗯。北方人，好像是北京的？反正个子挺高。” 绍吴就这样加上了唐蘅的微信，他主动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陈一茫的朋友，绍吴。 对方很快回复：你好，我是唐蘅。后面还跟了个“微笑”的表情。 似乎并不冷淡？ _分节阅读_147 绍吴心虚地盯着对话框，感觉自己有些对不起这位唐老师。陈一茫凑过来瞟了一眼，坏笑道：“他还挺客气的，行，我们小绍要开张了。” 他这样一说，绍吴更感到心虚。 因为他心里明白，促使他同意和唐蘅“认识认识”的，恰恰是那张合影里，唐蘅那股不在状态、格格不入的劲儿。 令他想起高中时的杨书逸。 2015年除夕，绍吴在珠海，他一觉睡到中午，打开手机刚准备叫份“好巴适”的冒菜，突然想起来，老板一家回四川过年了。他点开朋友圈，看见姗姐发了她家的腊肉和腊肠，满满一盘，闪着油光。接下来是朱菁菁发的，祝朋友们春节快乐。珑珑拍了一盘切好的烤鸭，说这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烤鸭，婆婆超喜欢哦。再往下，都是各种美食美景全家福。 同学群里也是意外的热闹，发新年祝福的，发红包的，抢红包的，大家玩得不亦乐乎。在这个时间，无论哪里，都弥漫着团聚的喜悦。 绍吴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然后他拿起手机，拨了父亲的电话号码。 看着屏幕上“重庆”两字，他皱了皱鼻子。 几秒后，“喂？”是父亲的声音。 绍吴知道自己的嘴唇在发抖：“爸……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绍吴正要再唤一声“爸”，忽然，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再拨过去，听到的便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又给母亲打电话，通了，但无人接听。 绍吴把手机扔到一边，颓然倒在床上。窗外阳光正好，绿树红花，哪里有冬天的影子？他几乎怀疑自己身陷另一个时空，冬天没有来，除夕没有来，他像一颗泡沫浮泛在无边无际的海上，不知道将去往哪个方向。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时睡时醒。到晚上七点多，天已黑了，房间里也是漆黑的，16楼一片寂静。绍吴想，如果是在家，这会儿他应当正在姑姑家吃年夜饭，亲戚多，孩子多，闹哄哄的令人有点心烦，电视也开着，春晚马上就要开始了。 那么现在他是在哪里呢？不重要。既然他不在重庆不在永川，那么此时此刻他究竟在哪，并不重要。 绍吴晃晃悠悠地起身，从冰箱里拣出昨天吃剩下的两粒烧麦，懒得加热，就那么凉着吞进腹中。然后他换了衣服，带上手机钱包，出门。 几天前唐蘅邀请他到一家LGBT酒吧跨年，他没有拒绝。 第96章春节快乐 唐蘅说的酒吧位于情侣中路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个缠绵的名字，叫做“爱侣”。 绍吴到时，唐蘅已经到了，正站在酒吧门口抽烟。陈一茫说的没错，他本人比照片上更好看，个子起码有一米八，穿件棉质黑色大衣，走近了，绍吴才发现他戴着副无框眼镜——给他英气的五官添了几分斯文。 唐蘅右手捏着烟，向绍吴伸出左手：“你好，绍吴？” “是我。”绍吴同他虚虚一握，只觉得他的手很凉。而且为什么他用左手同人握手呢？难道是左撇子？ 不待绍吴多想，唐蘅说：“那咱们进去吧。” 他的普通话非常标准，听不出是哪里人。 绍吴和唐蘅并肩走进“爱侣”，已经有不少人到了，三三两两地坐在卡座里。唐蘅选了一张离舞台稍远的桌子，周围也没有人。他坐下，冲绍吴笑了笑：“今晚有演出。” “哦……”初次见面，绍吴稍有些尴尬，“大年三十还有演出啊。” “我也就是第二次来，随便听听吧——你喝什么酒？” “啤酒吧。” “德国黑啤？” “可以的。” 唐蘅起身去吧台，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酒吧里开着空调，很暖和，他脱.下大衣，把衣服挂在椅背上。他在大衣里面穿了件宽松的纯白色线衫，V领，绍吴坐在他旁边，能看见他平直流畅的肩线，以及凸起的锁骨。 看着看着，猛地和他的视线撞上。绍吴连忙收回目光，感觉更尴尬了。 好在下一秒音乐忽然响起来，鼓点声急促如雨。这时服务生也送上他们的酒——准确来说是一杯啤酒和一杯可乐。 绍吴看着那杯可乐，有些疑惑：“……你不喝酒吗？” “对，我不喝，”唐蘅说，“戒酒好几年了。” _分节阅读_148 “噢。” 然后呢，然后又该说什么？ 唐蘅抿了口可乐，不紧不慢道：“你和陈一茫是老乡？” 绍吴点头：“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 “那你也会说重庆话？” “会的。” “……”唐蘅俯身，距离绍吴近了许多，“那你能说几句给我听听吗？” 绍吴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他干嘛要听重庆话？重庆话很稀奇么？ 但毕竟是初次见面，这请求也不算冒犯，绍吴便道：“可以啊……你想听什么？” 唐蘅轻声说：“就叫我的名字吧。” 绍吴迟疑片刻，用重庆话低唤道：“唐蘅。”仅仅两个字，大概用去一秒钟？他不确定唐蘅是否满意。 果然，唐蘅说：“再来一遍可以吗，慢一点。” 绍吴硬着头皮：“唐——蘅——”他想难道这是在调情吗？ 对方“嗯”了一声，随即笑了：“谢谢。其实是这样……我有个朋友，贵州人，你知道吧，贵州话和四川话很相似，都属于西南官话。” 绍吴点头。 “你念我名字的发音，和他念我名字的发音，确实有点像。”唐蘅说。 绍吴：“所以……” “有点怀念，”唐蘅又抿一口可乐，温声道，“因为他死了。” “……” 驻唱乐队上了台，三个中年男人，一个敲架子鼓，一个弹电吉他，一个蓄着把长发手抓话筒，显然是主唱。绍吴以为他们会说点什么，新年祝福之类的，毕竟今天是除夕。然而主唱打个响指，台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就开唱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唐蘅望着舞台，问道。 “……出柜了。” 他瞥绍吴一眼，复又望向舞台，“懂了。” 啤酒是冰镇过的，绍吴喝了小半杯，觉得太凉，便放下了。开场的第一首歌节奏很快，旋律也挺动听，可惜那主唱的嗓子沙哑极了，绍吴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流行腔调。 乐队身后的LED屏幕上，滚动着一行行歌词： 我已没有美酒没有新的梦 我已只剩下这首歌 我已厌倦回头看厌倦冷酷的夜晚 我只想抛弃这衣衫冲上岸 …… 唐蘅忽然轻哂一声：“可惜这首歌。” 绍吴说：“你以前也组过乐队？” “嗯，”唐蘅脸上没有表情，“那时候年轻。” “现在不是也很年轻？” “不一样了……”唐蘅的目光落回绍吴脸上，“陈一茫说，你在老家闯了祸。” “校长叫我替他写论文，我从外网翻译了几篇，给他发表了，”绍吴说，“然后又去举报他。” 唐蘅笑了，嘴角弯起来，绍吴觉得从他们见面到现在，只有这一笑，是他真心的。 他伸手勾住绍吴的肩膀：“陈一茫说他的朋友很可爱，看来没骗我。” _分节阅读_149 “……” 绍吴任他轻轻揽着，没动。他知道唐蘅是什么意思，而他既然接受邀约来到这里，自然也默许了会发生点什么。无论今晚他们上不上.床，至少——总得发生点什么吧。况且唐蘅这么英俊，虽说脾气有些怪，但总的来说他不吃亏。 唐蘅凑近一些，声音也变得温柔许多：“你来珠海多久了？” “快半年了。” “去澳门了吗？” “还没……” “有空来澳门吧，来找我。” “好啊……”绍吴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笨拙，只好追问，“澳门好玩吗？” 唐蘅笑了笑，这次又像在假笑了，他说：“来了心情会变好。” “为什么？” “因为在那里，你看不见乞丐，”他的语速很慢，“绝大部分人是光鲜亮丽的，游客们一掷千金，本地人衣食无忧，你看着他们，心情就跟着变好。” 绍吴把头扭向唐蘅，两人离得很近很近，无论哪一个稍稍前倾，他们的嘴唇都能碰到一起。 然而两人看着彼此，谁都没动。 绍吴说：“如果你还唱歌，我觉得你可以把刚才的话写进歌里。” 唐蘅说：“可惜我不唱歌了。” 也许再下一秒，他们应该接吻。然而绍吴兜里的手机忽然开始振动。 “呃，”绍吴尴尬地掏出手机，“抱歉。” 唐蘅扬扬眉毛，意思是没关系你接电话吧。 绍吴却捧着手机一脸焦灼。屏幕上是微信视频通话请求，珑珑发来的。他不知道视频连通之后他该怎么解释—— “不接吗？”唐蘅问。 “……接。” 绍吴深吸一口气，点了绿色接听键。珑珑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不知什么时候她烫了卷发，看着比以前成熟了些，声音倒还是那么脆生生的： “小绍哥哥，”她喊道，“春节快乐啊！” “春节快乐，”绍吴冲她笑，“也祝婆婆和你哥春节快乐啊。” “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我在酒吧看演出。” “哪儿？” “酒——吧——” “诶！”珑珑瞪了瞪眼睛，“我哥说你在加班啊？” 绍吴：“……” 正想着怎么圆这个不是他说的慌，屏幕一晃，绍吴愣住。 杨书逸出现在视频画面里。他坐在沙发上，穿件黑色卫衣，袖子撸到手肘的位置，正在玩手机。 “哥，”珑珑伸手推推他，“小绍哥哥没加班呀。” 杨书逸头也不抬：“那是我记错了。” “别刷微博了！”珑珑不满道，“来聊两句嘛，小绍哥哥在酒吧诶，大年三十酒吧还开门啊……” “嗯，”绍吴说，“还开门。” “你那边好暗啊，什么都看不清！” “啊……是。”杨书逸仍然在玩手机，大概是打定主意不和他说话了。 _分节阅读_150 “小绍哥哥，你吃饭了吗？”酒吧里信号不太好，珑珑的声音断断续续，“今年我们……腊肉特别好吃！婆婆想……你给我地址！” “还没吃，待会就去……帮我谢谢婆婆啊，不用寄了，我这边买得到。” “寄点……”珑珑把摄像头对准自己，看不见杨书逸了，“这么晚……” 绍吴听不清，只得问道：“你说什么？” “你怎么……”画面开始卡顿，然后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几秒后，那边挂断视频。 绍吴暗地里松了口气，讪讪地对唐蘅说：“我妹妹。” 唐蘅正在喝他的可乐，“哦。” “那我们——”话没说完，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珑珑打来的电话。绍吴抓起手机对唐蘅说：“稍等。”然后他快步走出酒吧。他打算和珑珑说我们明天再联系，我朋友在等我。他对唐蘅感觉不错，他决定和他试试。 推门的瞬间寒意扑面而来，即便这几天的最低温保持在十度以上，入夜之后也还是冷，风很大。 绍吴哆嗦了一下，接起电话：“喂，珑珑——” “是我。”分明是珑珑的号码，那边却传来杨书逸的声音。 “……” “你还没吃饭？”酒吧外墙上，由小彩灯组成的“爱侣”两字，五光十色地闪。 “还没。”他怎么舍得联系他了？ “去吃点饭吧，”杨书逸顿了顿，低声说，“绍吴，春节快乐。” 第97章我反悔了 竟然只听了两首歌，绍吴便和唐蘅离开酒吧，去了附近的一家火锅店。 除夕之夜，火锅店里都是吃年夜饭的人，一大家子围桌而坐，喧哗笑闹声不绝于耳。而他们两个被服务员安排在角落里，光线有些暗，倒是也无所谓。 牛腩锅底被送上来，正加热，无数细小的气泡从底部升起，绍吴盯着那些转瞬即逝的气泡，好几分钟，才对唐蘅说：“对不起啊。” 他想唐蘅应该是个聪明人，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然而唐蘅不仅聪明，还很直白：“不和我试试了？” “我……”绍吴自觉放了对方鸽子，十分心虚，“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哪里不好？” “……”这要怎么回答呢，我觉得心里想着别的男人和你约会，不太好？ “和那个电话有关吗，”唐蘅为自己舀了碗牛腩汤，“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 他太敏锐了。 绍吴干脆实话实说：“对，我喜欢他……喜欢了很久。”都是成年人，说出这种话，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多久？” “七八年吧。” 唐蘅点点头：“确实是很多年了。他不喜欢你么？” “他是直男。” “哦——” “他必须得成家，”也许恰恰因为对方是没个和他没有交集的陌生人，平日里憋着不说的话，突然都有了被倾诉的欲.望，“他爸妈在汶川大地震里去世了，家里只剩他奶奶和他妹妹，现在奶奶年纪大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想看着他成家。” 唐蘅忽然笑了笑，好像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事，他问：“所以这个人，就完全是为了他的家人而活么？” 绍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想了想，又觉得的确如此。杨书逸为了照顾婆婆和珑珑留在重庆念大学，又为了供珑珑学美术而放弃保研，地震之后的这些年，家就是杨书逸一手撑起的。 “嗯，是吧。”绍吴回答。 _分节阅读_151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唐蘅淡淡道，“我想不通，一个人为了其他几个人而活，或者说一个人为了某个人而活，他们怎么做到的？” “……因为他只有他们了。” “我的那个朋友，就是，那个死了的贵州人，他和你说的这个人有点像，不过他还要更极端一些——当时我们上大学，到了冬天学校会搞那种送温暖活动，你知道吗？送点棉袄被子什么的。” 绍吴说：“我知道。” “有一年，他报名了，领到一床被子，学校发的被子质量是很好的，”唐蘅的语速渐渐慢下来，他低头不知盯着什么，继续说，“他把被子寄回了老家，自己只盖一床很薄的空调被，武汉的冬天是很冷的，他的宿舍又在一楼……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看见，他两只脚上全都是冻疮。我问他你是不是个傻.逼？他还笑着给我解释，没关系的，他说他姐正在坐月子，不能着凉……” “呃，”绍吴小心地问，“他是你男朋友吗？” “前男友，”唐蘅停顿一秒，又补充道，“而且他已经死了。” “……”绍吴心想，你这幅表情可不像他已经死了。 “但是，我一边骂他傻.逼，一边又被他感动了，”服务员送上他们点的鲜切牛肉，唐蘅利索地端起盘子把牛肉赶进锅里，说，“真的很感动。认识他之前我从不理解‘吃苦耐劳’这种品质的迷人之处，然后在他身上，我懂了。我们在一起之后我以为，我对他好，然后他也会对我好，就像对他家人那样对我。” 绍吴捏着筷子，根本没有涮火锅的心思，他追问：“那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不是这样，”唐蘅耸肩，“他只会把我当成一个傻.逼，赚我的钱。” “……” “后来我想，也许，他们这种人有一套他们自己的秩序，你在那个秩序里面，比方说，你是他的家人，他就会尽他所能地对你好。而如果你在这个秩序之外，你付出多少都没用。” 绍吴被他说得有点迷茫，只得顺着他的话问：“那怎么才能进入他们的秩序？” “我们不可能进入他们的秩序，”唐蘅微笑，“因为我们是gay。” 这家火锅店并不算大，几秒后，大厅另一端吃年夜饭的某家人，竟然唱起了歌，是首粤语歌，绍吴听不懂。气氛似乎突然被推向高.潮，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连亮白色的灯光都更加亮了几分。而绍吴和唐蘅相对而坐，默默地涮牛肉，吃牛肉，连话都不说了。 直到那边的歌声结束了，一盘牛肉也被他俩捞干净。绍吴放下筷子，抿了口荞麦茶，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唐蘅：“什么？” “某个人，他对别人都很好，唯独伤害你……因为你是特殊的。” “你是听了女德班的课么？” “我真的这么想……至少这么想过，”绍吴苦笑，“他不是那种会故意伤害别人的人，但是他对我……我甚至有过一些极端的想法，我觉得，如果他爸妈没有在地震里去世，如果他没有那么倒霉，也许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但是事实就是我忍不住可怜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们暂且相信‘命运’这件事，那你说为什么偏偏他那么倒霉？‘命运’这东西也太不公平了吧？然后我就觉得，他已经被那么不公平地对待了，再要求他对所有人好、要求他完美，这本身很没道理。” 唐蘅若有所思道：“但他的‘倒霉’又不是你造成的——你也说了，非要找一个理由的话，只能是‘命运’。” “不是我造成的，但——但他明明是那个应该受到补偿的人，为什么反而他要不断不断地付出和牺牲？” “这和你无关。” “有关，”绍吴的脸颊有些发热，“如果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他能伤害的人，那也算我代替‘命运’补偿他了对不对？” “凭什么是你？” “因为对他来说我也是特殊的。” “你这个逻辑非常自欺欺人，”唐蘅平静道，“但我们可以暂时顺着你的逻辑往下走，好，你补偿他的方式就是你爱他并且被他伤害，你心甘情愿，但他呢？你有没有想过，他从你身上获得的补偿——这么说太奇怪了——他从你身上获得的爱，总有一天会到达某个临界点，然后他就不需要了，嗯，用你逻辑来说，他甚至不再伤害你了。” “……这一天已经来了。” “然后呢，”唐蘅追问，“他不需要你了，你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想也许我会喜欢上别的人，我在等。” “好，我们假设一下，他接受了你，你们在一起了，难道你会拒绝他对你好吗？你总不能说，虽然你们在一起了，但他仍然可以继续伤害你。” “……”绍吴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法想象他和我在一起。” “你不是没法想象，而是如果你们在一起了，你这套逻辑就不奏效了，”唐蘅慢条斯理地分析道，“你这套说辞只是在给你不求回报的付出找理由，所以如果你们在一起了，你开始需要他的回报，你的逻辑就不成立了。而问题在于，你遵循这套逻辑为他付出，但这套逻辑的终点并不是他回应了你的爱。” 绍吴完全愣住，他没想到唐蘅会对他那几句痴人说梦似的话，进行如此一番步步深入的推理。可是所以呢，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这样想？” “没有应不应该，”唐蘅的语气和缓了些，“没人能控制你的思维，只是，你总得有点心理准备——当然也许你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你为他付出，得不到回应。” 他为他付出，得不到回应。他爱杨书逸，爱的情感来自他，爱的冲动来自他，这和杨书逸无关，也不是可以钱货两清的事情。很久之前绍吴就有了预料，只是听唐蘅这样讲出来，仍然有种心又裂了一次的感觉。 唐蘅没再说什么，只是招呼绍吴：“快吃吧，再涮就老了。” _分节阅读_152 然后他们又聊了些别的，原来唐蘅是做社会学研究的，本科念的是武大，硕士博士都在国外读，毕业后就到澳科大当老师了。绍吴问他，已经入澳门籍了吗？他摇头道，没打算入。 很快他们就吃完了，聊过那么一通，似乎已经成了亲近的朋友，同时彼此也都明白，他们只是朋友，不会有其他可能了。分别时两人约好，过段时间绍吴去澳门，唐蘅带他四处逛逛。 最后，绍吴还是忍不住问他：“你觉得怎么才能改掉那种……逻辑？” 唐蘅却说：“那只是你的借口。” “哦……” “你也是个发疯的”，唐蘅笑了笑，“但是这种事情，谁能控制得了呢？” 然后他坐进出租车，冲绍吴挥了挥手。他要去拱北口岸，然后过关回澳门。 绍吴站在夜风中目送出租车开走，心想，他刚才说，“你也是个发疯的”，他说，“也”。 春节过后，大四学生考研的结果尘埃落定了，很多没考上的学生选择出国读书，因此绍吴的工作突然忙碌起来。公司老板是个东北大姐，性格很爽利，夸过绍吴几次，到七月中旬时，给他升了职。 工作繁忙，假期时绍吴也没心思去澳门玩了，只想躺在床上睡个一整天。不过唐蘅比他更忙，两人偶尔在微信上聊天，唐蘅说这学期要上两门本科生的课，学院又和社科院合作了一个项目，所以他总是在澳门、香港、北京三地之间来回折腾。 五月十二号那天是绍吴的24岁生日，他鼓起勇气给爸妈打电话，结果是他们都关机了。绍吴想，大概，他的号码被放进了黑名单。不久之后他又给朱菁菁转了两千块钱，拜托她随便买点礼品，到他家去看看——以朋友的身份，看看他爸妈。 朱菁菁自然是去了，绍吴清楚记得那天是礼拜日，一大早。他告诉朱菁菁，周日早晨家里应该是有人的，虽然他爸经常在外出差或开会，但他妈应当在家。那天他不上班，凌晨五点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攥着手机等朱菁菁的微信。八点整，朱菁菁说她出发了，他回，好的。手心开始出汗，他幻想着朱菁菁见到爸妈的画面，提起他，他妈会哭吗？会说很想他吗？他甚至做好准备，如果，如果爸妈松了口，他就立即辞职回永川，反正杨书逸不会和他在一起，他可以向爸妈承诺一辈子单身，那么他究竟是不是同性恋都无所谓了。 八点四十七分，朱菁菁竟然打来电话。 “绍吴，我到你家门口了……”她小心翼翼地说，“没敲开门，邻居说，你爸妈已经搬家了。” “……” 绍吴想，看来，看来他们是真的不打算认他这个儿子了？ 倒也是他自作自受。不冤枉。 可是难道他真的就要在珠海待下去，至少，待很多年？同事里有不少广东人，他已经渐渐能听懂一些粤语；习惯了清淡的粤菜，竟也觉得不错。生活似乎已经落入另一条轨道，一条距离过去和家乡都分外遥远的轨道。他甚至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是高兴呢还是失落，还是已然麻木无感了？ 他也有了新的习惯，譬如每周六晚上和几个同事打羽毛球；譬如独自去扬名广场看电影；譬如——譬如他用杨书逸的微信号搜到了他的微博账号和大众点评账号，shuyiy1991。可惜杨书逸的微博像个僵尸号——他会隔三差五转发些与地质和城市规划相关的内容，却从不自己发微博。他的大众点评账号也不常更新，绍吴数过，他总共标记了8家餐厅，不写评语，只是打分。这8家餐厅中的6家在成都，2家在西昌，于是绍吴猜测，今年5月时，他应该是去西昌出差了。 他只能在如此有限的范围内知道杨书逸看过什么、去了哪里，但这也好过一次次点进他那几近于空白的朋友圈。 除夕夜那通电话之后他们就再没联系过，绍吴觉得这样很好，他还能这样沉默地遥望他，像遥望一位老朋友，这已经足够了。 一年过得很快，到2015年底，绍吴已经做到了中层领导的位置。虽说他们公司规模本就不大，但他的收入确实比刚来珠海时涨了很多。下属的一对情侣领证结婚搬进新房，绍吴被邀请到他们家喝暖房酒，因此绍吴甚至动了落户买房的念头，并开始留意这方面的政策。反正他孤家寡人一个，开销少，还得起贷款。 到12月初，珠海的气温仍在十度以上，穿件大衣刚好。唐蘅说他这学期的课终于结了，又趁着这段时间风清日朗，便叫绍吴到澳门转转。同事们也撺掇绍吴，你来珠海这么久了还没去澳门，说不过去吧？顺便帮我们带点化妆品啦。 于是12月7号，绍吴过拱北口岸，到了澳门。 是个大晴天，气温较前几日有所回升，绍吴穿着牛仔夹克，甚至感觉有些热。唐蘅说，既然这是你第一次来澳门，那还是去大三巴牌坊看看吧？毕竟是处古迹。绍吴环视四周的欧风建筑，心情不错地说，听你安排。 如唐蘅所言，在澳门大街上看不见衣衫褴褛的人，尤其当他们坐巴士到达亚马喇前地，周围的游客更多了，到处是背着LV包的男人女人。两人跟着手机导航前往大三巴牌坊，细长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唐蘅有些无奈地对绍吴说：“这就是我只去过一次的原因。” 绍吴心情挺好，同他开玩笑：“那你去过澳门的gay吧么？” 唐蘅干脆地说：“我怀疑这儿根本没有gay吧。” 逛完大三巴就到中午了，唐蘅带绍吴到官也街：“我听学生讲的，”他说，“这儿有葡挞和牛杂不错，附近的葡国菜餐厅也挺正宗。” 绍吴好奇道：“你平时是真不出门啊？” 中午气温升高，太阳也大，唐蘅眯着眼睛说：“我不喜欢这种衣食无忧的地方，像个虚构的乌托邦。” 他说完，和绍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两人都笑了。绍吴说：“您不愧是搞摇滚的。” “官也街离威尼斯人也不远，”唐蘅继续说，“你不是要帮他们带化妆品么，可以去那儿买。” “嗯。” “里面也有赌场，如果你想——是你的手机吗？” “啊？”他这么一说，绍吴才听见，兜里的手机响了。 在屏幕上看见“杨书逸”三个字的一刹那，绍吴险些把手机扔出去。 做梦呢？不，不对，应该是杨书逸手抖拨错号了。 _分节阅读_153 绍吴攥着手机没接，只等杨书逸主动挂断。可是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叮叮咚咚仿佛催命。 唐蘅问：“是你那个，‘朋友’？” “……对。” “他经常给你打电话么？” “没有，上次是……除夕那天晚上。” 手机还在响。 唐蘅沉默了一秒：“那我也是运气好，隔一年还能撞上。” 绍吴：“……” 看来杨书逸并没有拨错号。绍吴只好接起来，暗中咬了一下嘴唇，强迫自己冷静点。 “喂，书逸？”很好，这语气很妥帖，是对着老朋友该有的语气。 “绍吴，”也许是太久没联系，杨书逸的语气反倒有些迟疑，“你现在方便吗？” “啊，方便，方便——怎么了？” 那边安静了几秒。 “我要结婚了，”杨书逸说，“明年二月五号。” 哦，他要结婚了。 ……他要结婚了？ 好似青天白日霹下一道雷，绍吴的身子晃了一下，站稳了，他说：“那会儿我估计走不开啊，哎，就那会儿忙呢，学生考研成绩下来了出国的多。”不好意思杨书逸我必须反悔，我不去你的婚礼了我反悔了。 “嗯，是吗，”杨书逸平静道，“没关系，你的工作重要。” “我这算什么工作啊就是混口饭吃，”是不是语速太快显得不正常了？绍吴咬牙强撑着，“你放心，我人到不了，心意肯定到……哎，对了，我在澳门玩呢，先给你们寄张贺卡好了，给我个地址吧。” “不用麻烦了。那你玩吧，我先挂了？” 连个地址都不敢给吗难道还怕我去大闹婚礼现场？不我真的真的不会去的。 “好吧，”绍吴笑着说，“那预祝你们婚礼成功举办，啊。” 绍吴挂掉电话，抬头，正对上一尊小小的、镶嵌在淡黄色墙壁里的雕像，他愣了愣，问唐蘅：“那是什么？” “圣母像，这边的教堂很多。” 风吹日晒的缘故，那尊圣母像已经十分斑驳了。绍吴望着她，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根据大致的姿态猜测——她应当是垂首低眉，仿佛不忍心打量世间一切。 第98章2016年 绍吴还是在官也街买了明信片，一套五张，葡币二十块，可以自己挑。和他同时买明信片的还有两个小姑娘，看着也就和珑珑差不多年纪，正低着头细细商量，你拿大三巴，啊那我就不拿大三巴了，我拿东望洋……唐蘅抱着手臂等在店外，绍吴先是拿了大三巴和渔人码头，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幼稚，于是又匆匆拿了三张，付钱走出小店。 “我想给他寄一张，”绍吴说，“毕竟是老同学了，祝贺一下吧。” 唐蘅不咸不淡地问：“你挑了哪几张？” “随便选的。”绍吴把明信片拿出来，和唐蘅一起看。 五张明信片，分别是大三巴牌坊、黑沙海滩、议事亭前地、渔人码头、玫瑰堂。唐蘅捏起那张玫瑰堂的明信片：“怎么只有这张是彩色的？” “啊，”绍吴愣了愣，“我没注意……” “走吧，”唐蘅把明信片还给他，“去吃点东西。” 两人在官也街买了葡挞，又在附近一家葡式餐厅吃了午餐。午后两点多钟，正是气温最高的时候，绍吴有些恹恹地，问唐蘅：“要不直接带我去买东西吧？” “行啊。” 于是他们没再去别的景点，直接从官也街步行去威尼斯人。 _分节阅读_154 威尼斯人倒没有绍吴想象中那么奢华，二楼的穹顶仿制成蓝天白云的样子，可惜那蓝色暗沉沉的，像是时间久了，积起一层灰。而那条很出名的室内人工运河就更是假得无趣，很窄很浅，简直有几分滑稽。 唐蘅说：“对面的银河比这儿豪华点，你要去看吗？”紧接着加一句，“不过就是商场罢了。” 绍吴摇头：“不用了，我自己也不买什么。” 买完女同事指定的香水和面霜，绍吴便和唐蘅寻了一处座椅坐下。来往的游客非常多，大都是三五结伴的，很多都讲东北话。绍吴听他们边走边议论，这儿也没比内地便宜多少呀，哎哟那餐厅真贵，贵还不好吃……也有许多年轻的男孩女孩，唐蘅说，威尼斯人离澳大和澳科大都挺近，所以学生很多。 他说完，沉默了几分钟，轻声问绍吴：“你还好吗？” 绍吴说：“我挺好的。” 顿了顿，补充道：“真的，我……我早就知道他要结婚，早晚的事。而且也是我叫他结婚时通知我的。” “真的不去？” “不了吧，”绍吴垂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纸质包装袋，“估计他看见我也不痛快。” 唐蘅没接话。 又有两个系着GUCCI围巾的阿姨从他们面前走过，是最常见的游客装扮：脚踩运动鞋，手里攥着手机，肩上一只小巧的双肩包。脚下的地面光洁而平整，灯光非常明亮，绍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这里，就算外面天黑了，游客们也一定感觉不到。 这一瞬间他好像有点理解唐蘅了，澳门这地方繁荣到令他有种恍惚的感觉，在这里看不见衣衫褴褛的人，看不见天是怎样慢慢黑下去。而他竟然会在这里，接到杨书逸的电话？ “唐蘅，”绍吴问，“你会一直留在澳门吗？” 唐蘅扭脸看了看他，然后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刚来这儿的时候，我觉得我早晚会走，”唐蘅缓声说，“但后来我又觉得，到哪不是一样的？无非是新的城市，新的人，和澳门并没有本质不同。” “总有个相对熟悉的地方吧，比如你家乡？” “我没有家乡，”唐蘅笑道，“从小就跟着大人到处走，哪都待过。” “……” “其实，武汉应该算一个。我在那儿上大学，四年——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天天骂武汉，‘全国最大县城’，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种说法。” 绍吴正想问他那你想回武汉吗，便听他斩钉截铁道： “但我不会回去了。” 又去一家茶餐厅吃了晚餐，唐蘅送绍吴到拱北口岸。晚上七点过，天已经黑了，风也凉下来。绍吴将要走进入境大厅，唐蘅说：“有空再来玩。” 绍吴冲他笑笑：“没问题。” 反正珠海和澳门离得这么近，分别在即，绍吴并不觉得伤感或是不舍。他向前走，唐蘅就留在原地，走了几步，他却又忍不住扭头看。他看见唐蘅挺拔地站在那里，身后是连绵的商铺和灯光，以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可能是唐蘅个子高的缘故，在晚风中，他的身影竟显得有几分萧索。绍吴有种错觉，仿佛澳门是个沦陷的孤岛，他即将登船上岸，而唐蘅被留在岛上，回不去。 绍吴用力向唐蘅挥了挥手，唐蘅冲他点头。绍吴看不清他的表情。 翌日，绍吴在那张彩色的玫瑰堂明信片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祝： 新婚快乐，幸福美满。 然后虚张声势一般，落款“绍吴”。他想他确实不敢去参加杨书逸的婚礼，虽然那个画面他已经幻想过许多次——身穿白色婚纱的女孩儿，温柔地挽住杨书逸的手，花团锦簇，海誓山盟。这个画面他想一想就够了，他不敢去。 但是，但是他也不想让自己太狼狈，如避蛇蝎地躲避杨书逸的婚礼？不至于。所以贺卡和红包还是要送到，和珑珑说好了，贺卡由她代为转交，红包也是。电话里，珑珑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不直接给我哥啊？他叹口气回答，我不是怕你哥不要么，你哥啊真是的，跟我还客气什么？ 2015年的最后一天，打点好这一切，绍吴躺在床上，很安静地抽了一整包烟。到后来他已经满嘴苦涩，觉得身体像一只气球，被那些灰蓝的烟雾撑起来，脏器和血肉都被掏空了。而这副由烟雾撑起的皮囊，无痛无痒，只是一张泯然众人的脸，上面写着两个字：体面。 年少时光竟然就这样倏忽而过，杨书逸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以后还将是别人的父亲。而他最后能献上的，也是属于成年人的，强撑的体面。 至于以后呢？以后就这样吧，杨书逸在成都，他在珠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无所谓。总之他们各过各的人生，各有各的生老病死，最后最后的联系，大概就像现在这样了——微博、朋友圈、大众点评。这天晚上绍吴梦见了杨书逸，其实他经常梦见他，梦见他接受了他的表白，梦见他说和女朋友分手了，梦见他拥抱他。但这一次，绍吴梦见的只是他们的高中时代，下了晚自习，他们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一人买一碗凉糕，捧在手里边走边吃。高中时的杨书逸有些单薄，是冬天，他穿着那件拉链松垮的黑色羽绒服，绍吴清楚记得那件羽绒服是他爸单位发的，穿在他身上就显得肥大。他们沿着河边慢慢走，也不说话，待凉糕吃完了，杨书逸才看他一眼，目光有些戏谑，问他：“好学生也去网吧啊？” 来不及回答，眼前一晃，梦醒了。绍吴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几秒后他摸出手机，摁亮屏幕。 屏幕上显示2016年1月1日，2016年，还是如约而至了。 绍吴被白光刺得眯起眼，本想扣下手机继续睡，瞥到左上角有微信消息，犹豫了一秒，还是把微信点开。 是昨晚九点来钟，朱菁菁发的消息： _分节阅读_155 在吗？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刚才我去医院看我叔……在住院部碰到阿姨，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你知道她生病的事吗？ 隔了四分钟，她又发一条： 我是在二楼碰见阿姨的，二楼好像是肿瘤科。 第99章妈妈看看 中午12：20，飞机准时降落江北机场。 身边坐了一对情侣，恍惚中绍吴听见那女孩对男孩说，忘了祝你新年快乐诶。 新年快乐？绍吴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从昨晚三点多看见朱菁菁发的微信，到买了上午十点多飞重庆的航班，到收拾行李坐最早一班城际列车去广州，到登机，到此时——他从飞机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很多并排停着的客机，没有太阳，天空是黯淡的白色，仿佛凝了一层薄霜。 旅客们纷纷起身，拿行李，打电话，拥挤着向出口走去，衣料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绍吴背起他的双肩包，随着人流走下舷梯，湿冷的空气瞬间浸透他的夹克和牛仔裤。 摆渡车的车身上写着：ILOVEGQING 重庆。 绍吴愣了一秒，终于明白，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从阳光明媚的海滨回到阴雨绵绵的重庆，他总算有理由回来，而理由竟然是他妈生病。不，不是“生病”这么简单，是——他甚至不敢想那个字。从重庆回永川还有一段路，他得冷静住。 可在这奔波不停的十个多小时里，那个字又已经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重复。 癌。 不知道是什么癌——可又有什么癌症是好的？乳腺癌宫颈癌胃癌肝癌骨癌……他一种一种想过去，就觉得有一支一支箭，把他的胸腔胃肝骨头……都射穿了。 身后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电话，用他不能更熟悉的重庆话：“我说了嘛，莫催莫催——啷个有那么快！晚上才拢！” “咹，我要吃了中饭嘛，吃了再去赶高铁！是噻重庆到成都的高铁通了……哎，对头……才通的……要得！” 几分钟后，绍吴到达江北机场航站楼。 一个半小时后，绍吴搭乘机场快线，到达沙坪坝站。 如果不是中年男人的那通电话，他甚至不知道成渝高铁已经开通，2015年12月26日，到今天恰好是开通的第七天。高铁经停永川，从沙坪坝站到永川东站，全程19分钟，特等座47块。看到蓝色车票上“永川东”三个字时，绍吴有种全身力气都被抽空的感觉。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他觉得自己是想哭的，但是哭不出来。 上高铁，下高铁，打车去医院，他想起上一次匆匆赶往医院的情景，是杨书逸的公公出车祸，他在烈日下狂奔以至于几近虚脱，到了医院才知道，公公已经去世了。 那这次呢？这次等着他的是什么结果？ 手机响个不停，有老板发来的微信，有同事发来的微信，有朱菁菁问他到哪了，有陈一茫说需要用钱就开口。他一一回复了微信，在出租车越来越靠近医院的时候，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掉链子。 无论等着他的是什么结果，不能掉链子。 付钱时司机看着他：“哎哟，你的嘴唇流血啦。” 抬手抹一把，确实在流血，干裂的嘴唇刮过手背甚至有些疼。绍吴深吸一口气，说：“谢谢您。” 然后他转身冲进住院部，到二楼护士站，已经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是否嘶哑：“你好，吴燕在哪个病房？” “吴燕，”护士点了点鼠标，又抬头打量他，“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儿子。” “噢，”然后她竟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呀——2203，往这边直走到头就是。” 绍吴点头，循着她指的方向，向走廊尽头走去。他甚至忘了问护士，吴燕得的是什么病。 午后三点过，很安静。 病房的门敞着一条窄窄的缝隙，是四人间，一张病床空着，两张病床上躺着老人，靠门的那张病床上，是吴燕。她背对绍吴侧躺，穿着医院的浅绿色病号服，头发已经剪短了——是因为做化疗吗？ 从2014年夏天离家，至今已经整整一年半。他在广东浑浑噩噩待了一年半，几乎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忽然看见时间的痕迹，那是一柄弯刀，把吴燕的身形削得瘦弱又单薄，只是一年半啊怎么会这样呢，那天下午他在病房里向他们出柜，吴燕扯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那时她的双手那么有力，连哭喊声都中气十足……为什么？她明明是幼儿园雷厉风行的园长，是给朱菁菁买大衣的时髦阿姨，是那个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妈妈。 _分节阅读_156 绍吴站在病房前，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措手不及地凝视吴燕，不懂时间是怎么流过去的，好像他对吴燕的记忆仍停留在高中，5·12地震那天晚上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吴燕正在炒菜。好像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家，吴燕总是在的，天崩地裂了，她也总是在。然后，然后时间唰地扑到她身上，撕咬她，她瘦了，头发短了，孤零零地瑟缩在病床上——她竟然就这么老了。 时间渐渐吞噬她，而他不知道。 喉咙滞重到发不出一丝声音，绍吴嘴唇发颤，不知多久，仍然唤不出一声“妈”。 直到护士推着车走过来，先是“诶”了一声，随即低呼：“你、你怎么了？” 病房的门被推开，吴燕闻声扭头，看见自己的小儿子站在门口，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在气温只有3°的日子里，穿件薄得可怜的夹克，他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吴燕也愣了，好几秒，其他两位老人还在睡觉，护士疑惑地看着这对母子。 “……妈。” 终于，他唤她。 “你还知道回来啊？”虚张声势了一秒，然后她也流下泪来：“幺儿，快过来，妈妈看看。” 二十分钟后。 护士出门转了一圈又回来，有点无奈地说：“你和你哥一模一样哦。” 绍吴抽噎道：“我哥？” “王宇君回来了，”吴燕抚着绍吴的头发，轻声说，“见了我，二话不讲先哭一场……和你一样。哎。” 由于咧嘴大哭，嘴唇上干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满嘴苦涩的铁锈味。绍吴顾不上伤口，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强迫自己问道：“妈，你……你怎么了？” 他已经做好准备，无论是哪种癌症，他都要陪着妈妈治病，他不能倒下。 “老毛病了嘛，”吴燕轻叹，“我那个子宫肌瘤又长了，检查完大夫叫我把子宫拿掉。” 绍吴愣怔片刻：“不是癌？” “肌瘤取出来之后要化验的，”护士在一旁搭腔，“不过子宫肌瘤一般都是小问题，不用太担心的，本来我们主任没想给你妈妈拿掉子宫的，因为她都快绝经了嘛，但是……” 绍吴猛地抓住吴燕的手腕，顾不上自己满脸湿漉漉的泪水，又问一遍：“不是癌症？” “不是啊，”吴燕皱眉，“哦，不是癌症还请不动你回来，是吧？” “我以为——” “绍吴？” 绍吴扭头，看见王宇君站在门口。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他回来了，绍吴几乎认不出他。 和记忆里那个杀马特判若两人，王宇君剃个短短的寸头，耳朵上、脖子上看不见任何饰品，他穿件蓝色羽绒服，手里提个塑料袋，里面大概是打包的食物，冒着乳白色的热气。 “哥……”绍吴又把脑袋扭回来，继续追问吴燕：“那你的头发怎么回事，怎么短了？” “做完手术好多天不能洗头噻，我想着剪短了，方便些，”吴燕看着两个儿子，笑了笑，“我和你哥一起去剪，两个人能打折呢。” 第100章姓杨的同学 “你可算回来了，”王宇君走过来，站在绍吴身边，“老妈一直盼着你回来呢。” “那为什么，”绍吴打个哭嗝，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为什么我给你和我爸打电话，都打不通……” 吴燕神色一黯，低声道：“我们离婚了。” 绍吴：“……为什么？” “行了行了，”王宇君拽拽绍吴的衣袖，“大人的事小孩少问。” 绍吴：“……” “妈，”王宇君解开系着的塑料袋，“没买红油的，你这几天不能吃辣椒噻，清汤的也不错，我吃了一碗的。” “好嘛，乖。”吴燕伸手去够那碗抄手，王宇君又立即挡下她的手，说：“有点烫，我端着就行。” _分节阅读_157 “幺儿，”吴燕怜爱地摸摸绍吴的头，“你吃饭了没有？” “没……” “妈，你先吃，”王宇君说，“待会儿我带他出去吃。” 绍吴迷茫地看着王宇君，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去念了唐蘅说的女德班——虽说多年不见，但王宇君的变化未免太大了，简直是换了个人。当年桀骜不驯地在面馆和男人接吻的他，竟会像现在这样，捧着抄手给老妈吃？ 而且他又为什么会回来呢？ 绍吴擤了擤鼻涕，只好暂不做声，等在一旁。待老妈吃完抄手，王宇君到病房的卫生间把汤汤水水倒掉，又洗干净饭盒，说：“那我带绍吴去吃点饭啊，妈。” “你们去吃火锅嘛，”吴燕从桌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五百块钱，“太冷了，吃点热乎的，哪——妈妈请客。” 绍吴忽地想起上大学时吴燕也是这样塞钱给他，叫他回重庆了去逛街买衣服穿，或者请同学吃饭。想到这些，绍吴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自认为从珠海赶回永川的一路上都很冷静，现在见了吴燕，知道是虚惊一场，反而频频想哭。 “妈，不用，”绍吴说，“我有钱的。” “哦，在外面赚了大钱，都和你妈客气起来了？” “好好好，吃火锅，”王宇君连忙接下那五百块钱，“妈，你还想吃啥水果不，我们带点回来。” “买点草莓嘛。”吴燕笑着说。 “要得，”王宇君拍拍绍吴，“走吧。” 绍吴跟着王宇君走出医院，脑袋发懵，声音也还带些哭腔：“哥，我爸妈为什么离婚啊？” “你自己想想，”王宇君叹了口气，不像刚才那样殷勤了，声音懒洋洋的，“咱们俩同母异父，又都是gay，你爸会怎么想？” 绍吴停下脚步：“我——”他是真没想到这茬。 但王宇君这么一说，他立即就懂了。一个女人，先后和两个男人生下儿子，而这两个儿子都是同性恋……绍吴他爸会怎么想？自然认为这是吴燕的问题吧。 王宇君看着绍吴，露出个苦笑：“还好你只是向他俩出柜，没告诉别人……不然就不只是离婚了。” 此时已将近五点，天色有些暗了，一阵风吹过来，冻得绍吴哆嗦了一下。这样的带着潮气的寒风，正是绍吴再熟悉不过的永川冬天的风。他搓了搓冰凉的手，发现自己甚至对这湿冷的风感到万分亲切。 离开一年半，永川通了高铁，行道树上挂了大红灯笼，上面写着“欢度元旦”，绍吴知道，过不了多久，又该换成“欢度春节”了。 这么快又要过年了。 幸好，幸好他回来了。 “先给你买件衣服吧，”王宇君说，“你穿得太少了。” “嗯……好。” 也许是血缘关系的缘故？即便多年不见，面对王宇君，绍吴也并不觉得尴尬，似乎他们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过年时见了面，王宇君带他出去玩，手里攥着一盒摔炮，走到哪摔到哪，噼噼啪啪响。而他胆子小，不敢玩，就小尾巴似的跟在王宇君身后。 两人走进商场，新年第一天，大家都出来逛街看电影，人挤人。绍吴买了件羽绒服凑合穿着，然后王宇君带他到五楼的火锅店。这会儿还不是饭点，但一眼望去，桌子都坐满了，热腾腾的辣椒的味道涌进鼻腔，刺得绍吴皱了皱鼻子，一瞬间感觉很饿——饿得像身体变成只空荡荡的麻袋，饿得像在广东的一年半都没吃过饭。 好在他们只有两个人，还能坐得下。 王宇君把菜单递给绍吴：“你来点。” “嗯，”其实都不用看菜单，绍吴对服务员说，“炸酥肉，红糖糍粑，冰粉，小麻花，耗儿鱼，麻辣牛肉，毛肚，黄喉——” “你悠着点，”王宇君提醒他，“这家分量大，我刚才还吃了碗抄手的。” “哥，你放心，”绍吴小声道，“我吃得完。” 各式菜品被陆续送上来，锅底还没烧开，绍吴先吃酥肉和冰粉，这家的酥肉炸得金黄酥脆，上面撒一撮火红辣椒面。而冰粉是酸酸甜甜的，里面除了葡萄干、山楂碎、白芝麻、花生碎、红糖水，还加了软糯的醪糟。 绍吴一口酥肉一口冰粉，嘴唇又裂开了，但是顾不上。 “慢点吃，不着急啊，”王宇君点了杯酸梅汁，慢悠悠地抿着，“你怎么知道咱妈住院了？” “我朋友来医院看亲戚，碰到她了，”绍吴的腮帮子鼓鼓的，说话有点含糊，“她是什么时候住院的？” “快一个礼拜了吧，她本来是痛经痛得受不了，到医院做B超，大夫说她那个肌瘤太大了，得切。” “有多大？” “六点几厘米了，这次又查出她有子宫内膜异位症——她和大夫商量了一下，就决定直接把子宫拿掉，还好能做微创。” _分节阅读_158 “子宫内膜异位症。”这是绍吴第一次听到这种病。 “不是大毛病，就是容易痛经。” 王宇君夹起两片毛肚，涮了涮，然后夹到绍吴碗里：“我没想到你也……走了，她跟我说，感觉你是为了什么人才那样……当初改志愿，后来也不读研了。” 绍吴心虚地垂下眼，他想王宇君大概已经猜到了。 果然，下一秒王宇君就问：“是因为那个男的么，当年经常去网吧那个，杨什么来着？” 绍吴很轻地“嗯”了一声。 王宇君叹气：“你可真行。那你们现在怎么样？” “……他下个月结婚。” “……”王宇君放下筷子，像是忍了几秒，还是骂道，“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别搞直男别搞直男，你他妈不听。” 事已至此，绍吴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王宇君也不是第一个骂他的人了。 “算了，回去好好和妈说一下，你走之后她找心理医生问了些关于同性恋的事情，算是接受了一点吧……我估计她就是怀疑自己基因有问题，才去问的。” 他妈竟然主动去了解同性恋的事情？ 因为她怀疑自己基因有问题…… 绍吴心里酸酸胀胀的，既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又觉得愧对爸妈太多。直到得知他妈生病的那一刻，心中才突然涌起一阵紧迫感，在他奋不顾身爱着杨书逸的时候，原来，爸妈也在缓缓老去。 “我会和妈好好说说的，”绍吴说，“哥，谢谢你。” “哎，你别这个表情，”王宇君无奈道，“我不是训你，我自己都过得稀里糊涂……反正，这段时间妈做手术，咱俩就好好照顾着。” “嗯。” 焦急万分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绍吴和王宇君边吃火锅边聊天，王宇君说他这些年都在成都，什么工作都干过，现在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前台。他这次回永川本是为了转户口，没想到就正赶上老妈做手术了。 吃饱喝足，王宇君去结账，绍吴有点疲倦地靠在座椅里，他掏出手机，打算给老板发条微信——王宇君说，医院给老妈排了4号的手术，术后十天左右才能出院，所以他得请半个月的假。 其实绍吴想直接辞职。 他打算到重庆找工作，他不想再走了。 可就像天意一般，手机刚攥到手里，他的微信还没发出去，一个电话就打进来了。 火锅店里人声嘈杂，绍吴愣了几秒，然后挂掉他的电话。 可是没过半分钟，他又锲而不舍地拨过来。 王宇君还在柜台结账，绍吴只好接起电话：“喂？” “你让珑珑带给我的贺卡和钱，我都收到了。”杨书逸那边非常安静，因此他的声音过于清晰地传入绍吴的耳道。 绍吴说：“收到就好。”可这件事不能发微信说吗？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听见他的声音呢？ “我们的婚礼提前了，一月十七号，”杨书逸顿了顿，仍然很平静地问，“你能来参加吗？” 绍吴起身，直直走出火锅店，门口坐满了等位的人，绍吴左右看了看，只好快步向前走，他想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可是这个时间，商场里偏偏，到、处、都、是、人。 手机贴在耳朵上，杨书逸不说话，也不催促他回答。绍吴甚至觉得杨书逸是故意的，他故意想欣赏他的狼狈，因为他知道，他只要随便做点什么，都足够他狼狈不堪。 绍吴干脆不走了，就站在一株高大的假花旁边，无视身边坐着的三个高中生，他强迫自己冷静，“一月十七号？” “对，一月十七。” “杨书逸，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在永川，”绍吴咬牙对他说，“但我不想去，我不想去看你和别人结婚这个道理你很难明白吗？” 杨书逸沉默。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死心，非要我亲自看着你结婚？但我死不死心和你没关系啊杨书逸，真的，你放心，我知道我这辈子不会和你在一起——我已经知道了。” 三个高中生都不说话了，偷偷瞄绍吴。 然而杨书逸问：“你为什么回永川了？” “我妈做手术，她做完我就回珠海。”绍吴不得不撒谎，他想，他到底还是狼狈，别说看着杨书逸结婚了，只是接他的电话都这么狼狈。 _分节阅读_159 “你现在在哪？人民医院？” “我祝你们婚礼成功举办啊，真的，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然而杨书逸直接挂了电话。 绍吴正想拨回去，王宇君却向他走来，手里捏着个小熊公仔：“消费够三百送的。” “……嗯，”绍吴只好把手机揣回兜，“那咱们走吧，妈不是要吃草莓么。” “负一层有超市，正好你看看你缺什么，一起买了，”王宇君把公仔塞到绍吴手里，“晚上你就回家休息，我在医院陪着。” 绍吴捏着毛茸茸的公仔，不安地点了点头。 超市里同样人满为患，听了广播才知道元旦折扣满一百减十五。两人被堵在长长的结账队伍里。 绍吴不知道杨书逸为什么一定要他去参加婚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婚礼提前了——只听说过婚礼推迟的，没听说还能提前。 “喂，妈，”王宇君接起电话，“啊我们还在超市，人多得很……他同学？” 绍吴倏地看向王宇君。 “好，好，我们尽快哈……诶，好……” 王宇君挂了电话，意味深长地看着绍吴： “你那个姓杨的同学，到医院看咱妈了。” 第101章我会去 结账走出超市，打不到车，只好仍旧步行回去。王宇君很识趣地什么都没问，但绍吴反而希望他问两句，譬如“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其实绍吴自己也说不清他和杨书逸现在是什么关系，正因如此才需要有个人逼问他，逼他想一想。是一笔烂账么？如果只是一笔烂账也罢了，偏偏杨书逸还要凑上来，他实在搞不懂杨书逸是怎么想的。 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 杨书逸要结婚了啊。 走进住院部，上楼，路过护士站时看见护士正在吃KFC外卖……继续向前走，二十步？数不清。心跳的频率远远快于他的步伐了。绍吴早就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只要他靠近杨书逸，那么他的心跳就会变得快且重，多少年来已经形成某种本能反应，他是一把松散的铁屑，而杨书逸是一块磁石，当磁石和铁屑还遥隔一段距离时，铁屑已经沙沙沙地颤动起来了。 快到病房门口，王宇君忽然拽住绍吴。 门半开着，他用气音说：“听听。” 两人对视一眼，于是绍吴也不走了，和王宇君一齐贴着墙根，竖起耳朵听。 是吴燕的声音： “哎，我家绍吴啊就是性格太内向，高中的时候学习紧张，我们大人没太注意……等他上大学呢，又不在家了，我们就更顾不上了。这些年吧，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什么事，但他从来不和我们说。” 杨书逸说：“绍吴的确比较内向。” “你看看，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你这么个同学，多好的孩子，”吴燕笑着，声音很热情，“那你现在是休年假啊？还有一个多月才过年呢。” “嗯，休年假，”杨书逸温声道，“年前还要回去上几天班。” 吴燕轻叹：“现在的孩子上班好辛苦哦……还好你就在成都，现在高铁通了方便得很。” “是的，”杨书逸顿了顿，“而且过完年我就调回重庆了。” “啊，是吗？” “调回重庆这边，能做点规划方面的工作，”杨书逸笑了笑，“离家也近。” 绍吴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听越觉得心乱如麻。 为什么杨书逸绝口不提结婚的事？ 他要调回重庆了？ 而且他是一个人来的。绍吴本已做好了见他未婚妻的准备。 “这俩孩子，怎么还没……”吴燕嘟囔了一句，绍吴不太听得清。 _分节阅读_160 可是下一秒，王宇君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超级玛丽登登登登的音乐响彻走廊，绍吴吓得拔腿就想跑，被王宇君一把拦下，他匆忙地挂断电话，压低声音说：“你跑什么！” 绍吴：“被、被发现了哥——” “啧！”王宇君抓着绍吴的胳膊，“给我进去。” 王宇君率先推门而入，绍吴跟在他身后，穿着刚买的厚实的羽绒服，缩着脖子，像只笨拙的企鹅。杨书逸坐在板凳上，脊背笔挺，脚边立着一箱牛奶、一只果篮，显然是他带来的。绍吴和他对视一地移开目光。 “你俩干什么呢。”吴燕疑惑地说。 “嗨，都走到门口了，绍吴说这点草莓不够招待小杨，要出去买水果，”王宇君声音很洪亮，洪亮得近乎阴阳怪气，“我不让他去，真是——他和小杨都多少年的朋友了，用得着这么客气啊？” 绍吴：“……” 杨书逸：“……” 吴燕瞥绍吴一眼：“小杨也是太客气啦，你们两个好不容易都在永川，想聚就聚嘛，还跑到医院看我。” 杨书逸说：“您别客气，是我应该的。” “是啊，”王宇君脆生生地接话，“小杨和我们绍吴，多少年的老朋友啦。” 绍吴觉得王宇君是想替他出气，但同时又觉得，王宇君想玩死他。 “书逸，”绍吴硬着头皮说，“谢谢你了啊。” 杨书逸静静看着他：“不客气。” 王宇君：“呵呵！” “你们出去聊天嘛，找个茶馆坐坐，”吴燕体贴地说，“君君，你把家里的钥匙给你弟。” “唔，”王宇君从兜里掏出钥匙，塞到绍吴手里，“现在咱妈住锦绣园那套房子，你知道地址吧？” “我知道……” “那你们好好聚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你们”两个字咬得极重，“我在这儿陪着妈，你放心。” 绍吴和杨书逸坐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这会儿已将近晚上九点，花园里没有别人，只是偶尔有野猫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并排坐在一张长椅上，是杨书逸提议的，他先说：“绍吴，对不起。” 绍吴问：“你有什么可道歉的？”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很冲，其实他是真心想问杨书逸，为什么要道歉呢？不知道怎么就像吵架似的。 “我不是非要你去参加婚礼，”杨书逸说，“刚才在电话里……对不起，咱们能坐下说说话么？”绍吴这才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感冒了。 于是就这么坐下，好在长椅足够长，他俩一个坐这头一个坐那头，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 远处有盏路灯，灯光是黯淡的白色，模模糊糊地落在他们身上。趁着夜色，绍吴偷偷打量杨书逸，一年半未见，他只知道杨书逸去过一趟北京，送珑珑开学；去过一趟西昌，在那里吃了两家餐厅。杨书逸样子没变，只是——绍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传说中的婚前焦虑吗？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的气息。 “你也看见了，”绍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我妈要做手术，你的婚礼我是真去不了……” “你不问我和谁结婚吗？” “有区别吗？”绍吴甚至和他开玩笑，“反正总不会是个男人吧。” 然而杨书逸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我和邹鑫结婚。” “哦，”绍吴想了想，诚恳道，“你们又复合了啊，也不容易，这算是修成正——” “她回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以为我们算是修成正果了，”杨书逸笑了笑，“然后我才知道，她和我结婚，只是为了方便偷情。” “……”绍吴偏过头去，看着杨书逸，“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和她在一起是她追我，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我，但是她对我很好……我们在一起之后，有一次期末考试她被老师挂了科，我去帮她求情。” 他去帮她求情。挂了科。 绍吴记得这件事，当时他听朱菁菁随口提起过，杨书逸帮女朋友向老师求情…… “老师姓张，比邹鑫大17岁，孩子都有两个了。很奇怪，张老师是那种特别和气的人，往年根本不挂学生，所以每次都有很多人选他的课……到邹鑫那个班，50多个人，挂了20个，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却像氢弹一样重重落在绍吴的耳畔，“因为他们吵架了，为一点小事。张老师只想挂邹鑫，其他19个人是用来给她打掩护的。” “书逸——” “我也是掩护，”杨书逸又说，“我是一个长期的掩护。” 有那么一瞬间，绍吴甚至怀疑杨书逸在说谎。 _分节阅读_161 邹鑫那么漂亮那么大方那么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和一个比她大17岁的有妇之夫——那个词他简直不忍说出口——偷情呢？一瞬间很多画面涌进脑海，杨书逸帮邹鑫送餐盘而邹鑫的目光追着他，邹鑫主动牵起杨书逸的手，他们在茶山竹海的合影……怎么、怎么会这样。 “后来毕业的时候，就是张老师把我推荐给勘查局的领导，那个人是他的同学。当时我很感激张老师，毕业典礼上，还和室友一起买了束花送给他，他拍了我的肩膀，鼓励我认真工作，最后还说，要好好对邹鑫啊。” 绍吴抓住杨书逸的手腕，才知道，他支在膝盖上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绍吴心惊胆战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邹鑫去了成都，然后，然后去年张老师也调到成都了，在一个二本学校教书，我和邹鑫请他吃饭，饭桌上我还问他，怎么会想到去一所二本学校教书呢？他说因为他喜欢成都这个地方，你知道吧，其实是为了——为了方便他们偷情。这些都是邹鑫亲口告诉我的。” 杨书逸总算抬起头来，直视绍吴的眼睛。他没有哭，甚至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他只是看着绍吴，缓慢地说：“邹鑫要把婚礼提前，因为春节假期，她想和张老师去马尔代夫。” 绍吴用力抓着他的手，说不上为什么，他这么个大活人分明就在眼前，可绍吴还是有种错觉，总觉得他会像一阵风似的，倏地就刮走了。 “杨书逸，”绍吴混乱地问，“那你，你们还要结婚？为什么？” “因为她为我做过一次流产，她说那是我的孩子，然后她把孩子打掉了。她告诉婆婆，她为我做过一次流产，而且，”杨书逸惨笑，“我该怎么向婆婆解释？婚礼的酒店订好了，给她的首饰是婆婆亲自挑的，我怎么向婆婆解释？婆婆没法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她理解不了的。” 绍吴愣愣地望着杨书逸，半晌，松开手。 杨书逸说得对，婆婆理解不了的。婆婆已经将近80岁，她不像吴燕能在儿子离家之后试着了解同性恋的知识，她只是个在汶川地震里失去了儿子的老人，风烛残年，希望在离世前看着唯一的孙子成家立业。 “所以你还是会结婚？” “……对。” “……” 一阵冷风吹过来，绍吴瞬间就清醒了。他反应过来，杨书逸和邹鑫是真心相爱也好，不是也罢，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杨书逸会和女人在一起。至少在婆婆活着的岁月里，他会和女人在一起。是相爱还是演戏？不重要吧。 绍吴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杨书逸说：“我不知道。” 他又说：“邹鑫说她对不起我，她还说愿意给我生孩子……但是她只爱张老师。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收支永远不会平等，付出什么，得到什么，永远不会平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心的，但是你看，一点用都没有。” 绍吴想，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对杨书逸付出了多少真心呢？但杨书逸还是喜欢女人，还是会和女人结婚。并不是所有付出都能得到回报，他早就认了。 “你还爱她吗？”绍吴问。 “不了吧，”夜色中，杨书逸轻轻闭上了眼，“我只是有点难过，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所有人都在祝福我们，所有人都为我们高兴，只有我知道，都是假的，但我不能说。” 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肩膀有点垮，像个不知所措又自暴自弃的少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命运不肯施舍他一分一厘的优待。 绍吴沉默，良久，他说：“你们的婚礼，我会去。” 第102章爱 杨书逸看着绍吴，似是不敢相信：“你会来？” 绍吴起身：“嗯。就这样吧。” 两人走出医院，绍吴迅速钻进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在他关门之前，杨书逸喊了一声：“绍吴。” 绍吴没有应，只是砰地拉上门，对司机说：“师傅，去锦绣园。” 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出租车启动，加速，绍吴扭头，透过贴了半透明广告纸的后窗玻璃，看见杨书逸一直站在原地。很快他就消失在绍吴的视野里，简直像被模糊的夜色吞没了。 绍吴想起高中时婆婆住院，也是在这家医院。那天晚上他撒了谎，央求杨书逸允许他留在医院和他一起守夜。他们睡在走廊里，太冷了，半夜被冻醒时鼻尖都凉透了。那时他就难以想象杨书逸是怎么坚持下去的，不仅冷，还要定时给婆婆换尿袋，翻身……后来，杨龙和小娟在地震中去世了，公公出车祸去世了，到现在，邹鑫和那个张老师私通多年。这件事过于惊悚以至于绍吴仍然不敢全然相信，但他也知道杨书逸没必要骗他。 可是他想不通，一个人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差呢？ 快到家时，王宇君发来微信，说衣柜底层有他新买的内裤，又提醒绍吴，晚上冷，记得开空调。 他没问杨书逸的事，绍吴便也没提，只是看着王宇君的微信，他更觉得心乱如麻。他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解释，自己去参加杨书逸的婚礼。 如果邹鑫真的那样对他……那这场婚礼和当年公公的葬礼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又一次，当命运狠厉地击打杨书逸，他愿意在一旁陪伴。他觉得这和男女之间的关系的确不同，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像他这样喜欢杨书逸，他作为局外人一定不忍心女孩子经受那些折磨。可他是个男人，这辈子和杨书逸做不成恋人，至少还有些男人间的情义？那就是，即便不能同甘，至少可以共苦。 _分节阅读_162 是这样吧。男人的情义，好兄弟的情义，正如他们还未挑破那层窗户纸时，杨书逸常常像其他男生一样，大喇喇地勾着他的肩膀。因为这一个姿势，他也回馈他以陪伴，陪伴他人生中，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时刻。 如果有一天，杨书逸找到另一个心爱的女人，他们的婚礼，他一定、一定不会参加。 是这样吧。 绍吴洗了澡，对着窗户抽一支烟，然后躺到床上。虽然开着空调，但永川到底比珠海冷了太多，他有些不习惯。再加上奔波了整整一天，又经历了太多情绪的起伏，现在反倒不困了。 绍吴掏出手机，打了两盘王者荣耀，连跪。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窗外的夜空是很深很深的藏蓝色。睡意仍无，他干脆点开学生发来的英语文书，打算现在就为她改一改。在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必须为自己找点事做。 十一点二十八分，房间黑暗而静谧，唯有绍吴的手机亮着幽幽白光，他的呼吸声很轻，将睡未睡。 下一秒，微信消息的提示声连连响起。绍吴猛地惊醒，抓起手机，看见珑珑发来的微信： 哥哥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我哥喝醉了 他以前没这么醉过，我有点害怕 [位置] 我搬不动他 绍吴恍惚了一秒，飞快地回复：我待会就到 这是杨书逸家拆迁之后，绍吴第一次去他们的新家。小区的位置离锦绣园不是很远，打车十多分钟便到了。绍吴一下车，就看见珑珑睡衣外面裹着羽绒服，冷得缩头缩脑地，站在小区门口。 “小绍哥哥，”她的声音带点哭腔，“我哥他，他，肯定喝了好多，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还……” 绍吴连忙拍拍她的后背：“别担心，我这不是来了吗。” 刷门禁，进小区，上楼。珑珑哭得抽抽搭搭的，绍吴什么都来不及多想。进门，只见杨书逸的外套、鞋子、钥匙都散落在门口，一片凌乱。空气中有明显的酒味，绍吴的心揪起来，不知杨书逸是喝了多少。 “他，他在屋里，”珑珑的声音有些瑟缩，“在卧室。” 绍吴跟着珑珑，跨过散落的衣物，到卧室门口，珑珑伸手，拧开门。 绍吴猛地愣住了。 他没想到邹鑫也在。 杨书逸趴在床上，闭着眼，没有盖被子，连皮带都还系在腰间。而邹鑫穿一条很长的咖啡色睡裙，姿态慵懒地窝在旁边的懒人沙发里。 几年不见，她仍然漂亮，只是短发蓄成长发，不再那么朝气蓬勃，显出几分成熟的美艳。 ? “你来了。”邹鑫说。 绍吴复杂地看着她，不知该回答什么。 “我让珑珑把你叫来的，大晚上的，辛苦了。”她起身，漫不经心地走向绍吴，然后绕过他，摸了摸珑珑的脑袋。 “乖，我的钱包在茶几上，”她柔声对珑珑说，“你去楼下的便利店吃点零食，好不好？别出小区，太晚了。” 珑珑焦急道：“姐姐，我不去。” “听话，这些事儿不用你掺和，”她搂了搂珑珑，笑着说，“给我们点私人空间嘛，一会儿就好。” 几分钟后，珑珑走了。 杨书逸已经睁开眼，黑漆漆的双眸盯着天花板，像是放空了。看不出他醉到什么程度。 “他刚才，一直叫你的名字，”邹鑫坐回沙发里，仍像刚才一样蜷着腿，懒洋洋道，“他去找你了是不是？” “……他喝了多少？”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邹鑫轻轻叹了口气，“一直叫你的名字，给他喝了点水，不说话了。” 绍吴走过去，拍了拍杨书逸的胳膊：“书逸？” 杨书逸不动，只是浑浊地“嗯”了一声。 邹鑫问：“你知道那件事了？” _分节阅读_163 “知道了。” “我这事确实干得不地道，”邹鑫说，“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见绍吴不说话，邹鑫便起身走出屋子，很快又回来，手里捏着杨书逸的手机。当着绍吴的面，她解锁手机，然后说：“你看。” 一根纤细白皙的食指，点开了手机上的“天气”APP。 入眼是成都市天气预报，邹鑫左划，接下来是永川区天气预报，她哼笑一声，再次左划。 屏幕上两个.中国字，绍吴自然认得。 珠海。 “我俩分手那段时间，你们在一起了？” “没……”绍吴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没有。” “这就是了，你说如果你们确实在一起了，他对你旧情未了，那也算吧——但他根本没和你在一起是不是？他还觉着自己是个直男呢，得结婚，得给他杨家传宗接代，得让他婆婆看着他成家立业。可是呢你说，这算什么，这是不是自欺欺人？他一边和我在一起，一边还忍不住看看你那边天气预报，这么深情呢？” 绍吴撞上杨书逸的目光，两道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的目光。绍吴简直想拽起他的领子问他，为什么？ 难道在他一次次点开杨书逸几近空白的朋友圈时，杨书逸也在注视着珠海的天气么？可是天气——知道了珠海的天气又怎么样呢？在那些闷热的雨天和明媚的晴天，他从来没有给他打个电话。 “当然了，我也没什么立场控诉他不忠诚，”邹鑫把手机丢在床上，“我就是觉得他这样，挺让我看不起的。他明明、明明已经爱你爱得要死了，他不敢承认。” 绍吴心头一震，低声道：“他说过，他对你是真心的。” “无所谓，”邹鑫嗤笑，继续说，“我知道你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但是你知道吗绍吴，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人是真的‘活着’，通俗点说就是敢爱敢恨，对自己忠诚，就算犯傻了犯贱了也是对自己忠诚——咱们属于这一类。另一类呢就根本没有‘活’过，像蚂蚁一样，他们的一辈子就为一些不知什么东西，混过去了，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他们知道但不敢承认，懦弱，自私，无聊——杨书逸属于这一类。” 绍吴被她的一席话震惊了，好几秒，才开口反驳：“但是杨书逸，他……他和我们不一样。”其实邹鑫分明只是在骂杨书逸，但他还是忍不住为他辩解——绍吴心想，也许此时此刻的辩解正是邹鑫说的“犯贱”或“犯傻”，但是他不允许她用这种方式贬低杨书逸，就像他不允许多年前的高校长用权力贬低杨书逸，这和爱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理解杨书逸的生活，那是他和邹鑫都无法体会的生活。 邹鑫嘲讽地说：“确实不一样啊，我说了，他属于第二类人，很没意思的。” “他能好好活着，能让珑珑和婆婆好好活着，”绍吴觉得和她争辩这问题实在荒谬，但他还是说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有资本‘敢爱敢恨’。” “对，他倒霉，他从小过的是苦日子他投胎投得不好所以他变成了这种人，”邹鑫拎起衣架上的大衣，披在身上，“但我就是看不起他，这不矛盾！你要上赶着犯贱是你的事，你们随便，这婚结也是结给他婆婆和我爸妈看，我他妈的才无所谓呢！可是绍吴，我劝你一句——就算哪天我俩离婚了也轮不着你，他总会找新的姑娘，轮不着你的。” 她说完也不待绍吴回答，丢下句“我去找珑珑”，出门去了。 绍吴保持着回头看她出门的姿势，好一会儿，才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然后他把头扭回来，看见杨书逸闭着眼。 绍吴当他睡着了，于是轻轻抓住他的手：“你真爱我爱得要死了啊？” 杨书逸不应。 绍吴捏了捏他的手指，不带任何情.欲地，自言自语道：“我觉得我能理解你的选择，我也能理解我自己，虽然有时候我确实觉得你挺混蛋的——你让我看着你结婚，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绍吴叹了口气，心里估计着待会儿珑珑和邹鑫要回来了，便放开抓着杨书逸的手。他把杨书逸的身子向上拖拽，让他背靠在竖起的枕头上，醉酒的人容易呕吐，平躺会呛着。 做完这些，绍吴便准备走了。刚要起身，手腕却忽然被抓住。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半明半暗。 杨书逸哑声说：“我们的婚礼，你不要去了。” “……又不让我去了？” “你也和她一样吗，看不起我。” “你知道的，”绍吴说，“从来没有。” “其实你应该看不起我，我这种人，就这么回事了，”杨书逸短促地笑了一下，“很久以来我的目标就是让我和家人好好活下去，我这种人配不上更高的追求。” 他睁开眼，目光中满是绝望。 从2007年他们相识，至今已经9年，绍吴在他目光中看到过自卑、麻木、纠结，只有这一次，他看到了绝望。绝望的质地其实是柔软的，仿佛谁都能上去扇一巴掌再踩两脚，像水，无论被怎样扰动，最终还是会恢复原状。这就是他的绝望了。 “以前我经常做一个梦，”杨书逸的声音很浑浊，“我梦见我得了病，很重的病，快死了。我在梦里很着急，我想我死了，珑珑念大学哪来的钱？还有婆婆，她要是生病住院了，谁去抬她？就是，从救护车的担架上抬到病床上，需要家属去抬的……” 绍吴闭了闭眼。 _分节阅读_164 “对不起，”然而杨书逸继续说，“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像蚂蚁？你来之前邹鑫说，不如她和姓张的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我们各玩各的。但我不想这样……这太恶心了，配不上你。” 绍吴打断他：“你别说了。”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我知道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了吧……去了也是看猴戏。” “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让我去参加你的婚礼，现在又说你配不上我，杨书逸，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 “你有没有那么一点、一点地爱我？你给我个答案，无论有没有，你给我个答案，然后你去结你的婚，我知道你有苦衷，你没办法，我理解，但是你给我个答案吧——不要忍着了，告诉我。”绍吴双眼发红地看着他，迎着他的绝望，和绝望中薄如蝉翼的期待。他们的运气很坏，又一个穷追不舍成了心魔，一个负担累累成了业障，这种爱情什么都坏，只有爱本身是好的。 “爱。” 杨书逸说。 第103章忍住 一月四号，王宇君和绍吴一起把吴燕送进手术室。手术比他们想象中慢，近三个小时后吴燕才被推出来，做了全麻的缘故，她的意识十分昏沉。 好在，医生说，一切顺利。 之后便是缓慢的恢复，吴燕已经提前请好女护工，一来女护工照顾她比较方便，二来她也舍不得两个儿子受累。绍吴和王宇君轮班陪在医院，总的来说，并不觉得辛苦。 到一月十五号时，吴燕已经能在走廊里慢慢散步了。经过这场手术，她瘦了五斤，但也许是因为有儿子陪着，心情好，所以精神状态很不错。每当有同事朋友来探病，她都能和别人神采奕奕地聊上好一会儿。 有一次她向绍吴提起杨书逸，漫不经心地问：“你那个姓杨的同学，成家了没？” 绍吴正在为她削苹果，头也不抬地说：“成了。” “哦……”吴燕顿了一下，“那孩子看着不错。” “是的，”绍吴冲她笑笑，“好了，妈，咱俩一人一半啊？” 于是两人咔擦咔擦吃起苹果来，谁都没再提杨书逸。 一月十六号，杨书逸婚礼前一天，邹鑫给绍吴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 是在一家新开的酒店的茶餐厅里，上午八点半，除了站在门口打瞌睡的服务生，就没有别人了。 邹鑫说：“我们就在这儿办婚礼。” 绍吴点头：“我知道。”是珑珑告诉他的。 邹鑫打开她的爱马仕，从中拎出一只小巧的礼品袋，推给绍吴：“这是喜糖。” 礼品袋是亮眼的宝蓝色，两根提手由丝绸制成，看上去极其精致。在袋子的正中央，用花体英文印着一句简单的“ILOVEYOU”。 绍吴沉默了两秒，对她说：“找我有什么事吗？”总不会真的来送喜糖吧。 “那天晚上我走之后，你和他说了什么？”邹鑫笑着问。 “没说什么——不会影响你们的婚礼。” “当然不影响啊，下午我们还要彩排一遍呢。” “……” “这些天他就一直恍恍惚惚的，跟丢了魂儿似的，”邹鑫搅了搅咖啡，“昨天我跟他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结果呢，他还是要结婚。” 绍吴沉默，并不搭话。 “说真的，绍吴，你们就甭别扭了，直接在一起啊反正我也没意见，两厢情愿的，多难得。” 她继续循循善诱：“现在我们结婚也就是为了给家里一个交待，其实都明白嘛，假的。而且反正你们俩也不能领证的，我和老张，你和杨书逸，咱们互相帮对方打掩护，不是挺好？” 绍吴说：“之前，他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的。” “现在不是了。” “和我没有关系，”绍吴拎起他们的喜糖，“就这样吧，祝你们婚礼顺利。” _分节阅读_165 绍吴走出茶餐厅，来到酒店一楼的大厅，灯光是温暖的橙色，水晶灯的影子在大理石地面上轻轻晃漾，有如波纹。这家才开业不久的酒店装潢雅致，的确是举办婚礼的好地方。 邹鑫没有追出来，绍吴便在大厅看了几眼，然后走了。 今天王宇君值白班，他值夜班，所以这会儿不用去医院。绍吴到包子铺吃了一屉汤包，然后回家，洗澡。 洗完澡，他开始洗衣服。爸妈离婚前锦绣园这套房子一直空着，因此家里并没有洗衣机，好在盆子和洗衣液都是吴燕早就买好了的。绍吴用温水兑了些洗衣液，待洗衣液化开了，他脱.下自己的毛衣和秋裤，泡进去。浴室里开着浴霸，所以并不冷，绍吴只穿一条内裤，坐在低低的板凳上，搓.揉着他的衣服。 搓着搓着反应过来，不对，这秋裤灰色的，掉色。 于是连忙把毛衣抓出来，可惜已经晚了，白色的毛衣染上了一层浅灰。绍吴盯着那水淋淋的毛衣，几秒后，又把它放回去。 就当换了件新毛衣。 洗完自己的衣服，他又把王宇君换下的牛仔裤洗了，牛仔裤质地坚硬，不那么好搓，所以比刚才慢一些。绍吴把三件衣服晾在阳台上，毛衣和秋裤拧得很干，但牛仔裤哒哒哒地滴水，于是绍吴把盆子拿过来，接在牛仔裤下面。 永川难得晴天，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绍吴就这么蹲在阳台上晒了一会儿太阳，同时盯着手边的盆子。滴答，滴答，滴答，水珠从牛仔裤的裤脚滴下来，清脆地敲击着盆底。 感觉有点冷了，绍吴便回到卧室。这时手机已经充满电量，他开始打王者荣耀，绍吴听过一个说法是，直男才会玩打野，他觉得这说法有道理——因为他自己是玩不来打野的。也许有空可以叫王宇君和陈一茫试试，如果他们俩也不会打野，那看来这个说法是真的。 绍吴的段位比较低，铂金，排位时常常排到和他一样的菜鸟，好在他心态平和，输了也不生气。一局排位最少也要十五分钟，绍吴打了几局，便到中午了。他叫一份卤肉饭外卖，很快地吃完，继续打游戏。又输两局，绍吴退出游戏，把手机倒扣在枕头旁边。 然后一觉睡到下午六点半。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也是黑的，透过落地窗能看见对面的楼上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绍吴恍惚一阵，才确认自己身在永川，而非珠海。 下午四点多，王宇君发微信给他：晚上你别过来了，妈今晚不输液，我在医院也是睡觉，一样的。 绍吴回复：我来。你们吃饭了吗？ 王宇君：妈吃了，你给我打包份抄手吧。 绍吴：OK。 到了医院，老妈正和隔壁床老人的女儿聊天，这女儿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热络地向老妈请教着该给小孩选哪个幼儿园。王宇君接过抄手，一边吃一边对绍吴说：“待会你还是回去吧。” “没事，”绍吴说，“你回去刮刮胡子。” “哎，该刮了？”王宇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昨天才刮的。” “哥，”见老妈聊得投入，绍吴轻声说，“刚才周大夫问我，今晚是不是你陪夜。” 王宇君朝旁边斜了一眼，仿佛周大夫就站在这里：“这人事儿还不少。” 绍吴只是笑，没说话。 周大夫是肿瘤科的医生，看着也有三十多岁了，身高腿长五官端正，弯的。几天前绍吴被他拦下来：“小绍，你能把你哥的微信发给我吗？” 倒是很直白。 绍吴觉得他们俩或许有戏。 吃完抄手，王宇君回去了，绍吴留在医院陪着老妈。也就是十来天的时间，同一病房里的人都熟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无聊，所以大家只能凑在一起讲讲八卦。绍吴蛮有兴趣地听着，这家的远房亲戚赌博赌掉了两套房子，那家的某个朋友搞非法融资收不回本金跳楼了……t偶尔也听老妈讲起幼儿园的事，她说现在的孩子可不比以前喽，一个比一个娇贵的。 绍吴想，杨书逸会有孩子吗——邹鑫真的愿意给他生孩子？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绍吴掏出手机，又开始打王者荣耀。他往账号上冲了两百块的点券，买了新皮肤，用起来很舒服。 一直打到十点半，老妈睡了，绍吴也有了些困意。躺在折叠椅上，他给王宇君发微信：明天白天我在医院，你晚上再来。 王宇君没回，不知是不是和周大夫潇洒去了。 绍吴放下手机，沉沉睡去。 梦里，五彩斑斓的画面频频闪过，醒来后，他一个都没记住。手机上显示：03：17。是1月17号的03:17。 接新娘应该要早起吧，但也不至于这么早。 绍吴闭上眼，复又睡去。 这一次他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然后，天亮了，住院部的新的一天开始。洗脸漱口，给老妈买早饭，大夫查房，老妈输液，他守在旁边，看着液体从纤细透明的塑料管，一滴一滴落进中间那枚小葫芦。 老妈问：“怎么了，速度太快了？”有些药液不能输得过快。 _分节阅读_166 “你觉得不舒服吗？” “没啊。” “那就没事，”绍吴笑着说，“我随便看看。” 那么一大瓶液体，化成一滴一滴……会是多少滴？ 十点过，手机响起来。 是朱菁菁，她的语气很小心：“绍吴，你来不来？” 她问的便是杨书逸的婚礼了，绍吴听说，他们班所有在永川的同学都收到了婚礼请帖，看来这场婚礼的阵势挺大。 “不了，我得在医院陪着我妈。” “哦……那，那好，”紧接着她又改口道，“那也挺好。” 绍吴开玩笑说：“这次喝醉了我是无论如何没法来接你啊。” 朱菁菁也笑了：“你烦不烦。” 十一点之后，陆续有几个同学在微信群里发照片。酒店正门立着一面粘满金色气球和红玫瑰的背景板，供来客拍照。往里走，到了举办婚礼的2号厅，LED屏幕滚动播放着杨书逸和邹鑫的婚纱照，一个穿浅棕色西装，一个穿象牙白鱼尾裙，俊男美女再般配不过。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在群里发照片，是杨书逸、邹鑫、婆婆和司仪站在舞台上，仍是他穿西装她穿婚纱，婆婆穿了一件喜气洋洋的红色唐装。这个环节大概是回忆两人的交往经历？照片上的四个人都在笑，同学抓拍到杨书逸与邹鑫的对视，目光温柔。 绍吴沉默片刻，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病房里的电子表显示此时是11:47分，绍吴想，婚礼应该会在一点之前结束。那么还有一个小时十三分钟。 老妈吃过饭，已经在午睡了。手机又关了机，没法打王者荣耀。 绍吴干脆从随身背着的双肩包里，取出邹鑫给他的纸袋。打开了，里面是一只宝蓝色纸盒，纸盒顶端画着两颗交叠在一起的爱心，被一只箭射穿了。这是丘比特之箭。 掀开盖子，的确是喜糖，巧克力太妃糖奶糖，由丝丝缕缕的粉色拉菲纸簇拥着，显得很精致。 绍吴剥开一颗巧克力，慢慢含着。 他一颗一颗地，吃掉了所有喜糖。 12:34分。 还有二十六分钟——为什么还有二十六分钟？ 没办法。绍吴捏起一根拉菲纸，在心中默数，一。 又捏起一根，默数，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 拉菲纸足够细碎，所以足够多。绍吴耐心地捏起它们，一次只一根，然后在心里默念一个数。无非是捱过去，把时间捱过去，忍住。这有什么难的？那天晚上当杨书逸说出那个“爱”字，他竟然能忍住不去发疯地吻他——所以他相信他也能忍住之后的一切。 爱。如果是高中时的绍吴，大学时的绍吴，或是刚回母校教书时的绍吴——听到了这个字——该有多兴奋？可惜他是此时此刻的绍吴。他已经明白，杨书逸的“爱”是真的，可惜“爱”有很多种，念念不忘是“爱”，奋不顾身也是“爱”，而杨书逸的“爱”属于前者。也许杨书逸的确从他这里尝到了被爱的快乐，因此也回馈给他一些“爱”。但是这又怎么样呢？既然他不愿意像邹鑫和张老师一样与杨书逸偷情，既然他不愿意成为杨书逸感情失败的“将就”，那他就只好忍着。 打游戏也好，细数拉菲纸也好，找些办法，总能忍住。他总能忍住，忍住不联系他，不搜他的大众点评，不刷他的微博，不看他的朋友圈，不想他。像从骨头上一丝一丝地剔下血肉。 也许有一天，他能把杨书逸剔出他的生命。 第104章凉山州 _分节阅读_167 下午一点零四分，绍吴收到朱菁菁的微信。她说，婚礼结束了。 此时绍吴已经把喜糖盒子里的纸丝数清楚，总共572根，他数了9遍。 绍吴问，婚礼办得怎么样？ 朱菁菁说，挺好的，杨书逸他婆婆特别开心…… 绍吴回，那就好。 然后他放下手机，将那些被他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拉菲纸丝，悉数倒进垃圾桶。 两天后，一月十九号，吴燕出院了。王宇君回到成都上班，绍吴则早就向老板提了辞职，对方答应得痛快，和绍吴约好年后办手续。所以绍吴可以等到过完春节再去珠海，中间的半个多月，正好留在家照顾吴燕。她虽然出了院，但仍需静卧休息，买菜做饭之类的琐碎家务都要绍吴来做。 心理学家说，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21天。那么戒掉一个习惯呢？绍吴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如果能忍住一整天都不刷杨书逸的微博、朋友圈和大众点评，那么他就在第二天出门买菜的时候，奖励自己抽一支烟。他暂时做不到一整天都不想他，更控制不了自己想起他的频率，但手机上的事总是控制得了的。再退一步说，抽烟和窥视杨书逸，这两个习惯他总能戒掉一个吧？ 绍吴抽烟不挑，买到什么抽什么，国内的香烟大都是一盒20支。从一月十七号杨书逸结婚到二月七号除夕，其间整整二十天，他抽完了一包软玉溪。 也就是说他已经坚持了整整二十天。没有卸载微博，没有拉黑杨书逸的微信，大众点评的网址也还在浏览器的收藏栏里。如果说拉黑和卸载是无可奈何的逃避，那他偏偏想给自己选择的机会，它们就在那，他时刻拥有选择的机会，他可以选择看或者不看，当然他忍住了——好像这样的“忍住”才有意义。 绍吴偶尔会觉得自己很无聊，用得着这么虚张声势吗？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似的。 但在他暗恋或明恋杨书逸的这些年里，他所做的事，大部分也即是如此了，忍或不忍，去或不去，都是他独自在沉默中与自己做缠斗。唯一一次例外是杨书逸的婚礼。杨书逸矜贵地给他一个字，爱。可是既然如此他怎么能看着杨书逸结婚呢？于是他落荒而逃，这算是和杨书逸共谋的结果吧。 二月七号，除夕。王宇君又回永川了，这次他开车回来，据说是借朋友的车，朋友出去旅游了。绍吴用他带回来的年货做了一桌子菜，蒜蓉基围虾，红烧罗非鱼，葱爆羊肉，豌豆尖煮丸子汤，粉蒸肉，还有一盘地三鲜。王宇君抱着手臂在厨房里施施然转了一圈，称赞道：“你这手艺可以啊。” 绍吴笑着说：“我也是在网上学的。”照顾老妈的二十天里，他学了不少菜。 王宇君把家里的每扇门都贴上红色“福”字，又在阳台上挂起两只红灯笼，红得亮晃晃的。于是过年的气氛瞬间浓郁起来，晚上七点，绍吴摆好饭菜碗筷，一家三口开饭。这是第一次，他们母子三人一起过年。吴燕举起玻璃杯，语气郑重地说：“宇君，绍吴，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咱们不管之前经历了什么挫折，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绍吴和王宇君也举杯，三人的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妈，小绍，”王宇君说，“祝你们新年快乐。” 绍吴说：“新年快乐！” 吃过年夜饭，王宇君切了一大盘水果，t三个人便一边吃水果、一边看春晚、一边聊天。他们分别了太长时间，可聊的事情太多了。直到凌晨两点过，绍吴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大年初一，绍吴和王宇君陪老妈去看电影。他们买的是上午场，打算看完之后去吃火锅。所以早上出门的时候，空气里还有未消散干净的鞭炮的硫石味，吴燕皱了皱眉，随口道：“这些人啊，说了不让放炮的，还要偷着放。” 绍吴当然也嗅到了那股味道，他愣了愣，猛地反应过来，昨天的他本可以抽一支烟，但他忘记了。 于是自大年初一开始，绍吴改变了规则，坚持两天，抽一支烟。 他想如果他的自制力足够强，时间又足够长，那么，或许他能在慢慢忘掉杨书逸的同时，把烟也戒掉。这是两全其美的结果。 二月十五号，大年初八，绍吴回珠海办了离职手续，回陈一茫家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陈一茫正在法国拍广告，打了越洋电话回来，问绍吴：“你要回重庆了？” “嗯，”绍吴说，“还是回去找工作吧……这段时间谢谢你啊，一茫。” “跟我还客气什么，”陈一茫笑了笑，“一路顺风。”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 “你有好几年没回重庆了吧。”绍吴算了算，从他大三那年陈一茫去上海，至今已有四年了。 “太忙了，”陈一茫含糊道，“有空再说吧。” “我给你带了点腊肉，冻到冰箱里了。” “好好好——叫我化妆了，先这样啊。” “嗯，你去忙吧。” 绍吴挂掉电话，环视他住了一年半的房间，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 三月一号，在杨书逸结婚后的第四十四天，绍吴的规则变成三天一支烟。他开始到渝北区一家留学中介上班，这份工作还是珠海的老板帮忙搭线介绍的。绍吴租了间顶层的房子，在一个有些历史的工厂家属院里，七楼，倒也不算很高。 因为是顶层的缘故，所以房子是包含天台的。闲着没事时，绍吴把天台上的杂物清理干净，半米高的荒草也一一拔除，他买了几盆仙人掌放在天台上，甚至考虑搭个雨棚，放个躺椅，这样天晴的时候，他就能优哉地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喝茶。 三月二十号，春分，朱菁菁被学校派到重庆学习，于是她顺便来找绍吴吃饭——带着她的男朋友。是个93年的男孩，比他们小两岁，去年刚刚应聘到二中，教物理。三人言谈甚欢，喝完了一瓶葡萄酒。送他们去沙坪坝火车站的路上，趁她男朋友去买水，绍吴笑着说：“这人不错，等你们结婚，我肯定包个大的。” 朱菁菁也笑嘻嘻地说：“那你是该包个大——红包。” _分节阅读_168 此时绍吴的规则已经变成四天一支，也不再随身带烟了。他觉得一切都很顺利，无论是生活，还是忘掉杨书逸的进程，都很顺利。继续下去，渐渐变成五天一支，十天一支，一个月一支——或许到了一个月一支烟的时候，就说明他戒烟成功了？ 只要时间足够长，他总可以像一只长角的动物，慢慢把那只角磨平。 三月二十四号，上午，刚刚改完一份文书，绍吴正准备去拍泡杯咖啡，手机响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昨天那个学生家长又来催了？ 是珑珑。 绍吴起身，拿着手机走到办公室的阳台上。 “喂？” “小绍哥哥……” 谢天谢地，是珑珑，不是杨书逸。 “嗯，怎么啦？”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没有哭，声音却显而易见地颤抖着，“我联系不上我哥。” 绍吴愣了一下：“联系不上？” “前几天他说他去凉山那边出差，今天我给他打电话，手机一直关机……我、我看见新闻上说，凉山州山体滑坡了。” 第105章八年前 山体滑坡。 一瞬间绍吴感觉自己的大脑是空的，听见了这四个字，却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它们的意思——就连认真辅修过的地理知识也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给鑫姐打电话，”珑珑的声音把他的思维拽回来，“她说……她已经一个月没和我哥联系了。” “你别急，凉山州，凉山州是很大的，”他佩服自己的冷静，“不会赶得那么巧。而且那边都是山区，手机没信号很正常。” “可以前从没这样过。” “你什么时候发现电话打不通的？” “昨天下午。” “……那你上一次联系他是什么时候？” “20号，那天他给我打生活费，”说到这里珑珑还是忍不住哭了，“他说马上出发去凉山。” “具体位置？” “我有没问……” “你问婆婆了吗，”绍吴停顿一下，“会不会这几天他给婆婆打过电话，你不知道。” “婆婆……”珑珑嗫嚅，“婆婆她……” “她什么？”绍吴以为她不敢问婆婆，怕老人受刺激，于是说，“你想想办法，旁敲侧击地问一下。” “她记不清的，”珑珑抽噎着说，“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事情了。” “你别哭，慢点说，她记不清——这是什么意思，她一点都记不清了？她生病了？” “对，”珑珑哭得更凶了，“她生病了。” 当天下午，绍吴回到永川。 按着珑珑给的地址，他很快见到了婆婆——原来她已经搬到杨书逸的姨婆家了。姨婆比婆婆小了近十岁，能照看婆婆，也正好两位老人做伴。 绍吴敲门，便是婆婆来开的门。她似乎比以前胖了一些，见了绍吴，欣喜地说：“哎！小绍来了呀！”声音意外地洪亮，脸色也是红润的。 “婆婆，是我。”绍吴一边向她微笑，一边暗自疑惑，婆婆真的病了吗？ “快来，进来坐着，”婆婆扭头唤道，“三妹，泡点茶嘛。” “不麻烦了，我就——” _分节阅读_169 “小绍，你看，”婆婆挽起袖子，露出右腕，“怎么样？妞妞给我买的！” 是一只闪闪发光的金桌子。 绍吴：“妞妞？” “她的儿媳妇，”这时姨婆端着茶杯走过来，笑道，“我这个大姐呀，别人送她点什么，她都高兴得很。” “诶，这个镯子贵得很呢，”婆婆说，“我喊妞妞不要买，她鼓到要买。” “好好好，”姨婆笑着点头，“你家的媳妇最好。” 如果不是亲耳听过邹鑫的那些话，这一刻，绍吴几乎怀疑杨书逸骗了他——其实邹鑫根本没有出轨，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个镯子一看就好，”绍吴作出副细细打量的神情，“是足金的吧。” 婆婆：“什么金？” “足金，就是纯金嘛，”姨婆在旁边解释，“999的。” “你们年轻人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啦，”婆婆把袖子撸下来，“是噻，是纯金的，要不然那么贵！” “婆婆，你有没有书逸的电话？我换了个手机，没他的号码了。” “书逸的号码？我有啊。” “那你把手机拿来，我记一下？” “要得，”婆婆起身走进卧房，很快就回来，把一部老人机递给绍吴，“你自己找嘛，哎哟我真是老啦，手机耍不来。” 绍吴迅速点开通话记录。 几秒后，他把手机还给婆婆：“好了，我记好了。” “这么快？”姨婆在一旁惊讶道，“这就背下来了？” “啊，是……” “你不晓得，小绍脑子灵光得很，”婆婆笑道，“书逸回来说的啊，小绍经常考班里第一名呢。” 绍吴起身：“婆婆，姨婆，那我先回去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很没礼貌，但他一秒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怎么刚来就要走啊！”姨婆说，“喝碗茶嘛。” “我还有点事……” “现在的学生，都是这样的，”婆婆也跟着起身，“上学忙得很呢。” 绍吴：“嗯？” “你呀又说胡话，”姨婆拍拍婆婆的胳膊，然后冲绍吴笑了一下，神情有些无奈。 婆婆却像没听见似的，她把绍吴送到家门口，忽然压低了声音：“小绍啊。” 绍吴心里打鼓：“哎，婆婆，怎么了？” “你在学校，多跟书逸一起耍，好不好啊？” “我……” “他这个孩子，心思重，回了家又什么都不跟我们讲，”婆婆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爸刚走没多久，我知道他心里最难受，可他不和我们讲啊，怕我们担心……” “……” 绍吴看着婆婆，感到一阵恍惚。 婆婆仍在絮絮地说：“还好他交到你这个朋友，二天你们读大学了，也要经常联系啊，书逸多想和你一起读大学的，他说你要考的那个大学，那个……名字我记不到了……他说那个学校太好了，他考不上。” 这是2009年的杨书逸说过的话吗？ 绍吴说：“人民大学。” “啊，对，人民大学，”婆婆笑了一下，随即又露出担忧的神情，“有时候我就想啊，哪天我也走了，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怎么放心得下呢？珑珑还小还要靠他照顾，那他自己，只有他一个人……” “哎——二姐！”姨婆从厨房走出来，拖长了声音，“又在胡说了——” _分节阅读_170 婆婆连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您放心，”绍吴看着婆婆有些浑浊的眼睛，和她长了很多老年斑的脸，“二天我会经常去找书逸的。” 绍吴直接坐高铁去了成都。 他把那条简短的新闻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3月23日晚6时左右，四川省凉山州雷波县发生山体滑坡，目前，消防队伍正在搜救中，伤亡情况不明。 央视并没有报道这条新闻，珑珑发给绍吴的网址是新浪新闻中心。路上，绍吴拨了县政.府的民生热线，然而无人接听。绍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既然央视没有报道，那么有两种可能性，其一，这只是一次小规模的山体滑坡，没有造成巨大伤亡。其二，真实的伤亡情况，被瞒报了。 其实绍吴更倾向于第一种情况，自然灾害带来的伤亡是显而易见的，譬如泥石流直接吞没整个村庄，再加上中国一贯强有力的基层管理，伤亡人数不难统计。既然新闻上说“伤亡情况不明”，那么很可能是山体滑坡没有直接危及村庄，甚至连公共设施也没有受到严重的损坏。 但是如果——如果恰好就被杨书逸他们碰上了呢，如果只有一两个人在其中丧生，似乎的确并不能算是“重大伤亡”。 如果那一两个人就有杨书逸呢。 绍吴也给杨书逸的单位打了电话，同样打不通，此时已经过了办公时间。 高铁驶达成都东站，绍吴接到珑珑的电话，她说已经买了到成都的机票。 “你来了也没用，我不可能带你去，”这是第一次，绍吴如此强硬地喝令她，“我会让我哥去接你，然后你在成都待着，哪都不许去！” 珑珑哭着恳求他，他仍是那句话，你在成都待着，哪都不许去。 可是挂了电话的一瞬间，站在人来人往的出站口，绍吴只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助。他叫珑珑哪都不许去，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他甚至不知道杨书逸是不是去了凉山州雷波县。 凉山州那么大，那么多崇山峻岭，杨书逸在哪呢？ 理智告诉他，此刻最好的选择是待在成都，然后等到明天，去杨书逸的单位询问。虽然他觉得单位不一定会告诉他，毕竟他没法证明自己是杨书逸的什么人……但他应该等一等，既然新闻上说消防队已经在搜救了，那么也许明天，就有确切消息了。 但是。 但是没有哪一刻像此时此刻，他突然理解了八年前杨书逸的心情，八年前杨书逸也像他现在这样独自从永川赶到成都，那时他也不知道杨龙和小娟的具体位置，他也不知道那场地震究竟有多严重究竟造成多少伤亡，甚至，甚至他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幻想着父亲的手机只是没电了摔坏了，他也觉得那只是一场小规模的自然灾害，也许明天，明天父亲就会给家里回一个电话。 杨书逸无法忍受等待的煎熬，所以他搭车、步行、翻山越岭，进入灾区。 而绍吴也知道，自己没法等。等不了。他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他真的接到杨书逸的死讯——那也一定是在，他去找他的路上。 第106章我没死 绍吴查了地图，从乐山出发，先走213国道，再转至307省道，即可到达雷波县。成都到乐山的高铁已经开通，全程不到一个小时，绍吴买了晚上八点半的票，没有空位了，于是买了站票。 他更担忧的是到达乐山之后的行程，那时已经将近九点半，很可能没有向雷波县方向出发的客车了，也许他得包一辆车，但雷波县刚发生了山体滑坡，又是深夜，怕是很难找到愿意开过去的司机……绍吴暗自懊悔，为什么他没有学车考驾照？ 还有二十多分钟才检票，绍吴到711买了一块面包和一盒热牛奶，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其实他现在根本没有吃饭的心思，但他强迫自己吃下去，毕竟这一晚的路不知还有多漫长。 绍吴坐在候车大厅，望着自己的运动鞋走神，心里想的竟然是，如果杨书逸真的——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向珑珑和婆婆交待呢？他当然也知道，杨书逸未必真的赶上了那场山体滑坡，或者说他丧生于山体滑坡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但总有一定的几率，杨书逸，死了。也许人就是活在几率里，每年都有人患癌，有人出车祸，甚至有人走在路上就被高空坠下东西砸死了，他突然觉得厄运其实是一把玻璃球，从万米高空撒下来，每个人都有被砸中的几率，尽管这几率很小。 如果杨书逸真的死了，他该怎么想珑珑和婆婆交待呢？这个问题令绍吴一阵一阵地发冷，几乎有种窒息感，他想，珑珑年纪小，时间长了总能接受这个噩耗，然后慢慢地走出来，她还有她的人生……但是婆婆怎么办？婆婆患了阿兹海默，大概活不了太久了，难道要在她一眼望得见尽头的时日里，告诉她，你的孙子也死了？她的思维已经那么混乱，前一秒还知道手镯是孙媳妇送的，后一秒又以为孙子正在念高中，但即便她的思维已经那么混乱，她还是惦记着杨书逸，最担心的是，待她也去世了，剩杨书逸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然后绍吴反应过来，如果杨书逸死了，他最先想到的，竟不是他自己。 好像他默认了，他对杨书逸的重要性次于杨书逸的家人，所以他得先想好怎么安顿珑珑和婆婆……这是杨书逸对他的同化吗？杨书逸总是把自己排在最后一位考虑，婆婆身体不好，那他就留在重庆上大学，珑珑要学美术，那他就不读研究生，他自己总是最不重要的那个……如果杨书逸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好像也不能怎么办，他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他连哭天抢地的理由都不充分。 其实他还是没法想象杨书逸的死。 一直以来，“死”对绍吴来说是个异常遥远模糊的概念，亲人的死，杨书逸的死，自己的死，全都难以想象。尤其是杨逸这么一个野草般顽强坚韧的男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哪怕为了家人他也要好好活下去吧？但是八年前，八年前杨书逸像他一样赶到成都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他爸杨龙一定不会死？ 但是他爸确实死了，在那场地震里，杨书逸甚至找不到他爸的尸骨。 成都东站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坐着聊天的，低头打游戏的，高声吵架的……绍吴恍若隔世地想，如果杨书逸真的在山体滑坡中丧生，那么他一定，他一定能找到他的尸骨。无论前方是山体滑坡还是另一场汶川地震，无论杨书逸的尸骨是不是残缺的面目全非的，他要亲眼看到他，否则他这辈子都会一直找他，一直找下去。厄运是一把玻璃珠，砸在谁身上谁就倒霉，这是一件随机的事情，但，但他一定一定要见到杨书逸，他没法接受自己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杨书逸是在那个湿冷的夜晚，杨书逸醉醺醺地望着他，说，爱。 如果厄运是随机的，那他要找到他，这是必然的。 开往乐山的高铁开始检票，绍吴浑浑噩噩地排在队伍里，随着人群缓缓移动。距离检票口大概还有五六米的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 来自成都的号码。不是杨书逸，不是王宇君，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身后的小情侣搂搂抱抱，不知谁亲谁，总之响亮地“啵”地一声。 绍吴接起电话：“喂？” _分节阅读_171 “绍吴，你在哪，”对面传来他焦急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你去找我了？” 这一刻，绍吴抬头。 他仰视成都东站灰白的穹顶，看见玻璃珠撒下来，与他擦肩而过。他看见面目模糊的神灵——如果真的有神灵——默然凝视着人间。他还看见自汶川地震至今，八年来，灾难的影子一闪而过，留下的羽毛和痕迹。 “你在哪？” “我在——你别哭，绍吴，别哭，”杨书逸慌乱道，“我在水磨。” “水磨？” “流水的水，磨盘的磨，汶川下属的水磨镇。” “……” “你在哪？” “我在成都东站。” “别哭了，”杨书逸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像在哄小孩，“我没事，我好好的。” “我来找你。” 他沉默两秒，说：“来吧，明天早上你去茶店子汽车站坐汽车，有直达水磨的。我会在汽车站接你。” 绍吴挂掉电话，听见身后的小情侣嘟囔道：“诶，你能走快点吗？” 他抹了把脸，回头看向他们，一头黄毛的男孩和一头紫毛的女孩，绍吴说：“不好意思啊，我不去乐山了。” 男孩语气不满：“你不去就别在这挡着啊！” “不好意思。” 绍吴看着他们，在心里真诚地说，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三月二十五号早晨，绍吴在茶店子客运站买了票，坐上去水磨的客车。 成都下着绵绵细雨，天色是浅淡的灰。绍吴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街景一路变化，从城市的高楼和高架，变成很多很多被雨水淋洗干净的新绿，过了都江堰，楼房渐少山渐高，雨也停了，天空晴朗。 绍吴攥着手机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客车已行驶在高高的山路上，视野里只有蓝色和绿色，深蓝的天空，浅蓝的河水，以及碧绿的山岭。海拔升高，他们已经进入川西高原，沿途风景像一块折射着阳光的靛蓝宝石。绍吴问旁边的阿姨：“您知道还有多久到水磨吗？” “快咯，个把小时，”女人的口音比成都话更清脆些，大概是汶川本地人，“我刚才就想说啦，你在睡觉——你穿得太少了！” 绍吴穿了件棉质夹克，里面是卫衣，在成都并不觉得冷。 但到了高原地区，温度的确会降低不少。 “啊，谢谢，”绍吴说，“下车了我去买件外套。” 女人继续和绍吴攀谈：“来旅游的啊？” “嗯……” “你是来对了，”女人骄傲道，“这边新修起的古镇嘛，很好耍，你在水磨耍完了还能去理县，卧龙也蛮好，看熊猫噻……” “看熊猫……” “你是哪里的啊？” “重庆的。” “对嘛，重庆没有熊猫基地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好一会儿，绍吴不再犯困了，看着窗外清透明亮的风景，心情也渐渐轻快起来。 差六分钟十一点整，客车驶达水磨客运站。 一路上绍吴都没有联系杨逸也没有联系他。绍吴起身从行李架取下自己的背包，下车。 女人在他身后下车，热情道：“好好耍啊！” 绍吴说：“哎，谢谢！” _分节阅读_172 水磨的温度果然比成都低了不少，阳光落在皮肤上略微发烫，但空气满是凉意，绍吴皱皱鼻子，打了个喷嚏。 他绕过客车，走上人行道。 “绍吴。” 身后有人喊他，他转过身，看见杨书逸站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杨书逸似乎又晒黑了一些，嘴唇干燥起皮，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但他的目光分外明亮，简直像高原的阳光，笔直地落在他脸上。 然后杨书逸走向他，他才发现，杨书逸的左腿有点瘸。 他又觉得恍惚，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没死。”说完就想猛拍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杨书逸挑起眉毛，冲他笑了：“对，我没死。” 第107章他的衣服 总算解决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了——杨书逸没死。 可是下一刻绍吴就开始尴尬，真想就地挖条缝钻进去……他神经病似的哭了一通，然后眼巴巴地跑到这里，凭什么啊？ 无论如何，杨书逸是已经结了婚的，他算杨书逸什么人？他凭什么跑来找他？ 绍吴简直想说你没事就好，我回去上班了。 但是他看着杨书逸，实在、实在是挪不动步子。 杨书逸上前两步，主动解释道：“前天下午我手机掉河里了……昨天同事到了，我才借他手机打的电话。” 绍吴点头：“噢。” “就一天不联系，我没想到你们这么着急，平时珑珑也隔好几天才和我联系一次的。”他轻轻皱着眉，表情似乎有些紧张。 “我知道了，”绍吴说，“我们以为你赶上山体滑坡了……没事就好。” “之前我们确实在凉山，前天上午才到水磨的。” “哦，”绍吴应道，“这样啊。” 好了。现在杨书逸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了。那么轮到他——他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两个多月不见面不联系像要老死不相往来了，然后珑珑一个电话，网上一则新闻，他就不过脑子地跑到这？ 他甚至没法等到勘查局办公，就险些坐上去乐山的高铁。 真想挖条地缝啊。 “走吧，”杨书逸说，“我同事的车停在前面。” “呃，去哪？” “附近的一个村子，我们在那做危房鉴定，顺便取样。” “我会不会影响你们工作……” 杨书逸看看绍吴，然后笑了：“不会，我的脚崴了，也就在村民家里坐着。” 绍吴低头去看他的左腿，隔着厚实的冲锋裤，看不出情况如何。 “没骨折，”杨书逸低声说，“只是有点肿。” 绍吴心想，难道他摔了一大跤？手机落到河里，脚也崴了。不知道得多狼狈。 两人向前方走去，杨书逸瘸着腿，所以走得很慢。海拔升高了，太阳和人距离好像突然拉近，阳光直直射在皮肤上，令绍吴眯起眼。可是风又大，不像永川的风裹挟着湿气，这里的风是干燥冷冽的。 杨书逸带绍吴坐上了勘查局的越野车，开车的是他们的同事，穿着和杨书逸一模一样的冲锋衣，年纪大概也和他们差不多，见了绍吴，第一句话是：“哎，就是你啊。” 绍吴：“啊？” 同事朝杨书逸挤挤眼睛，像在看热闹：“哇你不知道，昨天你哭的时候把他吓惨了！脸都吓白了！” 绍吴：“……” _分节阅读_173 杨书逸抬手捶了捶同事的座椅：“开你的车，”然后十分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对绍吴说，“我昨天借他的手机打电话。” “……你好，”绍吴硬着头皮，“我叫绍吴，绞丝旁的绍，口天吴，你叫我小绍就行。” 同事热情道：“你好你好，我叫丁立，”眼珠骨碌一转，又说，“你来了可太好了，能陪着杨书逸。” 绍吴一脸迷茫，为什么杨书逸需要人陪着？ 因为他把脚崴了，得有人哄着？ 可丁立的目光实在太热切，绍吴只好点头应道：“对……我来照顾他。” 寒暄过后，越野车启动。 丁立心情很好的样子，一面开车一面哼着歌，而绍吴和杨书逸并肩坐在后排，却都不说话了。 绍吴不知道杨书逸是怎么想的。 冷静下来，只觉得自己真是荒谬——为什么要眼巴巴跑来找杨书逸？知道他安全无事不就行了？绍吴不知道丁立是怎么想的，把他当杨书逸的好朋友？应该是这样吧。 可就算，就算所有人都把他当成杨书逸的朋友，那又怎么样呢？他和杨书逸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他们早已经不是单纯的朋友了。而现在杨书逸又结了婚。 那他这算什么？好不容易找着个机会，上赶着来向杨书逸献殷勤？就算别人都以为他是杨书逸的朋友是来照顾杨书逸的，那又怎么样。杨书逸大概只觉得，他是来献殷勤的，而献殷勤的目的无非是——说得难听点——和他偷情。 绍吴正觉难堪，身旁的杨书逸突然拉下冲锋衣的拉链。 他把外套脱下来，递给绍吴：“你穿着。” 绍吴吓了一跳：“不用……我不冷。” “这个车的空调坏了。”杨书逸说。 “小绍你穿着吧，我们皮糙肉厚的没事，”丁立也劝道，“你穿得太少，待会别感冒了。” 绍吴只好接下杨书逸的衣服。 这冲锋衣大概是野外专用的，看着轻薄，其实有羽绒夹层，穿到身上瞬间就暖和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衣服带着杨书逸的体温。 他的尺码至少比绍吴大了一号，外加冲锋衣本就宽松，所以绍吴从后视镜看见自己缩头缩脑地陷在他的衣服里，半张脸都被立起的领子掩住了，而领子的边缘随着路途颠簸，轻轻蹭着他的脸颊。 绍吴垂下眼，暗中深吸一口气。他嗅到很淡的烟味，不是香烟，而是焚烧草木的味道，有点像家里过年熏腊肉的那种烟味……是在野外点火取暖了吗？他的衣服上也有一些灰尘的味道，像在山野草木间风吹日晒了很久，染上的干净的灰尘味。 绍吴嗅着他衣服上的味道，慢慢地闭上了眼，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然而就在他将要睡着的时候，杨书逸又开口了：“是不是觉得晕？待会都是山路。” 绍吴摇头：“不晕，就是有点困。” 杨书逸沉默了几秒。 绍吴瞟他，发现他绷着嘴唇，有些纠结的样子。 然后便听见他说：“靠着我睡吧。” 绍吴：“……啊？” “待会的山路很陡，很多拐弯，”他低声说，“你靠着我，不会磕到脑袋。” “……” 丁立傻呵呵地说：“你别不好意思，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的！” 绍吴心想，你怎么知道我们没什么…… 但这时候如果拒绝杨书逸，那就真的“有什么”了。 绍吴只好歪了脑袋，轻轻靠在杨书逸肩膀上，同时他绷着腰，没把全身重量都靠上去。可能还是心虚吧，总感觉如果真是整个人都靠上去，就太逾越了。 然而下一秒，越野车突然大转弯，绍吴被惯性紧紧摁在杨书逸肩头。他还没反应过来，杨书逸的手就扣住了他的肩膀，手臂用力地环着他。有什么东西擦过头发，传来一阵痒意。 杨书逸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很轻：“睡吧，到了叫你。” 绍吴反应过来，刚刚擦过他头发的，大概是杨书逸的胡茬。 _分节阅读_174 第108章我当然是你的苹果 绍吴靠在杨书逸肩上，渐渐睡熟了。他不知道越野车行驶了多久，只在一次剧烈的颠簸时半睁开眼，恍惚间听见丁立的声音：“你这哥们够铁的啊，这么大老远来找你。” 而没等到杨书逸回答，他便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车里是剩下他和杨书逸。 驾驶位的车窗开了一小半，哗啦啦的水声传进来，绍吴向外看，发现他们的车停在一条小河的河堤上。两岸是渐次升高的梯田，然后是碧绿的山坡，山脚下聚集着几栋平房。 显然他们已经到达了勘察队驻扎的村庄，但丁立却不见踪影。 不，丁立去哪了不是重点，重点是此时此刻，在几乎可以说是密闭的车厢里，只剩下他和杨书逸了。 绍吴瞥一眼杨书逸的肩膀，担心自己睡着后流了口水。 然而他穿着件深咖色毛衣，根本看不出上面有没有水渍。 绍吴没话找话地问：“几点了？” 杨书逸说：“我没有手机。” 绍吴只好拿自己的手机，手插.进兜里才反应过来，他身上穿着的还是杨书逸的冲锋衣。 “……” 绍吴拉开拉链，摸出手机。 “十二点四十五了。”绍吴说。 “饿不饿？带你去吃饭。” “不饿……早上吃得多。” 其实是有点饿的。 但绍吴觉得杨书逸想对他说些什么，所以停车之后，他才没有叫醒他。 果然下一秒杨书逸就问：“你见到婆婆了？” 绍吴点头。 他等着杨书逸继续说，可杨书逸却沉默了，扭头隔着满是泥点的玻璃，朝窗外望去。半晌，他问绍吴：“你有烟吗？” 绍吴说：“有。” 这算是天意么？其实他已经不再随身带烟了，但在成都东站候车的时候他买了一包黄鹤楼，当时想着抽烟可以提神。 结果烟盒都没开。 绍吴从背包里取出烟，递给杨书逸。 杨书逸将后座的窗户摇下一丝缝隙，点了烟含在嘴里。他好像并不是真的想抽，只是含着。熟悉的味道涌进鼻腔，绍吴深深换了一口气，突然觉得，也许他的戒烟计划要失败了。 杨书逸说：“你知道了吧，她得病了。” 老年痴呆。 但绍吴说不出这四个字。 他低声道：“阿兹海默？”虽然这名字有些拗口。 “对，”杨书逸捏着烟，语气很平静，“去年三月份的时候，有一天上午，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在手机上唯一会用的功能就是给我打电话——她说，她迷路了。当时我吓了一跳，我以为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问她，你知道自己大概在哪个地方吗？她说在永川。我又问她周围有没有楼和马路？她说有。当时我想，她可能是走到开发区那边了？因为她没去过那边。” 杨书逸的嘴唇小幅度地颤抖着。 “那天我们运气很好，是周六，学生不上课。有个初中生从她旁边过，听见她和我说的话，那个女孩就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我叫她把手机给那女孩，我问她，你们在什么地方？女孩说，在永林农贸市场。” 永林农贸市场。绍吴知道，这个地方距离杨书逸给婆婆租的房子最多500米。 “当天下午我就回家，把她接到成都，第二天带她去华西医院看病。很快就诊断出来了，阿兹海默……大夫说，情况乐观的话还有八.九年。我问他，不乐观呢？他说，不乐观的话就是近两三年的事，要随时做好准备，他还安慰我说，老人年纪大了都会生病，阿兹海默这个病，也不少见，别有太大压力。” 杨书逸用力吸两口烟，闭了闭眼，继续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人总有一死……但我不懂为什么婆婆会得这个病，你也知道，她是很能干的一个人。结果，突然就，她开始忘事，忘了我多大年纪，忘了我在哪上班……我让她留在成都跟我一起住，她不愿意，她说她要回永川给逸快高考了。我问她那我是谁？她就说不上来了，”说到这杨书逸的眼睛终于红了，但声音仍然很冷静，“我只好把她送回永川，跟我姨婆一起住。她有时候又很清醒，会给我打电话，问我和邹鑫处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病？她开始一遍遍和我说，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她怕她走了之后没人惦记我，没人照顾我，她催我赶快和邹鑫结婚。然后，5月份的时候，我发现邹鑫和张老师的事。” _分节阅读_175 绍吴用力抓住杨书逸的手，他的手很凉。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绍吴问他。 “因为在那之前我是真心想和邹鑫结婚的，”杨书逸惨笑了一下，“而且我该怎么和你说呢？因为这是婆婆最后的愿望，所以就算是做戏我也要做足了，我要让婆婆看着我和邹鑫结婚……然后呢？难道我要给你说，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婆婆所以我要和她结婚，你别怪我，绍吴你等我——难道我要给你说这些话？” 绍吴愣怔地看着他。 他想起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杨书逸酩酊大醉，目光像河水结冰一样结出一片粼粼的绝望，在他的逼问之下，杨书逸吐出一个字：“爱。” 那时，以及后来，他一直以为只有一个“爱”字属于他。 而此刻他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在“爱”之前的绝望，也是属于他的。 杨书逸眨了眨眼，他的眼眶发红，但并没有流泪，“我不能那么无耻，所以我没有告诉你……我也不想骗婆婆，我不想说，因为她老了脑子糊涂了，所以更方便我骗她。我不想这样。” 绍吴说：“我明白。” 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比个人的痛苦和快乐更重要。杨书逸能骗婆婆吗？当然能。婆婆没有文化，没见过他们年轻人见的世面，现在又得了阿兹海默——要欺骗一个这样的老人，太容易了。绍吴随口就能帮杨书逸编出几个不结婚的理由，比如邹鑫出国留学了他要等她几年，比如单位提倡勤俭节约不许办婚礼，比如现在结婚会影响未来的职业发展……也许每一条理由，都能令婆婆信服。 但是即使她信了，她仍然挂念，仍然放不下。在她日渐模糊和衰退的记忆里，她总是记着，她的孙子孤零零的，待她走后，再也没人疼他了。 所以杨书逸怎么忍心骗她呢？也许这就是命运开的玩笑，婆婆越好骗，他越不能骗。他就是被邹鑫骂成“蚂蚁”，也要硬着头皮演那场“结婚”的戏，他必须一个人撑完整场，无路可退。 杨书逸把烟头踩灭，低声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见我了。” 他垂着脑袋，皮肤晒黑了，又崴了脚，像猴群中抢不到苹果的小猴子，有点无助，有点委屈。 命运不肯抛给他一颗苹果。 但是，绍吴想，如果你需要，我当然是你的苹果。 这次轮到绍吴抬手，把他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肩膀上。杨书逸轻轻环着绍吴的腰，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拥抱着，车窗外河水流动的声音很轻快。 “我这不是来了吗。”绍吴说。虽然他仍不知道以后他们该怎么办。 杨书逸伏在他肩上“嗯”了一声，。 第109章去映秀 两人相拥着坐了一会儿，绍吴的手机响起来，是丁立打来的电话，喊他们去吃饭。 他们在村长家里吃饭，这时绍吴才见到杨书逸的同事们。这次总共有十一个人出差，丁立小声告诉绍吴，穿红褐色冲锋衣的中年男人就是带队领导，是个副处。 然而奇怪的是，其余那九个人坐了两桌，绍吴、杨书逸和丁立三人一桌，他们三个最后才落座，进屋时，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向他们点了点头。 其余的人就像没看见他们。 绍吴疑惑地看向杨逸冲他摇摇头，说：“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或者说，尴尬。倒是村长很热情地凑过来劝酒，然而也被拒绝了——“副处”说，下午还要工作，不能喝。 众人都是一副不想在屋里久待的样子，很快吃完了饭，渐次走出房间。丁立也跟着往外走，绍吴连忙拽住他，把他拽到村长家的厕所里。 “你们和他们，”绍吴自然是感觉到了，“什么情况？” “嗨，一言两语说不清，”丁立叹气，“你问杨书逸吧，我赶快过去了，今天我们要收工呢。” 他说完就小跑着走了。绍吴愣了片刻，忽然想起来，杨书逸是用丁立的手机联系他们的，而他又说了，丁立昨天才到水磨。是啊，杨书逸的手机掉进了河里——那他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借其他同事的手机打电话，而是一直等着丁立到了，借丁立的？ 绍吴洗了把凉水脸，走出去，看见杨书逸独自站在村长家的院子里。 “困吗，”杨书逸说，“困的话回车里睡会儿。” “不困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绍吴直接问他，“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杨书逸：“咱们到外面说。” 走出村长家的院子，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两人来到河堤上。杨书逸又把冲锋衣递给绍吴：“你穿着。” 确实有些冷，尽管阳光强烈，但山里的风也更大了。绍吴披上杨书逸的冲锋衣，深深换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实在清冽。 _分节阅读_176 “我们这次出差，除了取样，也做危房评估，”杨书逸低声说，“你看对面那栋房子，正对着你的那栋，就很破了。” 绍吴望过去，看见杨书逸说的那栋房子，与村长家的二层砖楼不同，那栋房子是棕褐色木质结构，只有一层，门口摞着两个箩筐。 “这边经常有小规模的滑坡，或者暴雨，如果房子的位置不好，时间久了肯定出问题，我们过来鉴定危房……危房是有补贴的，最多能拿三万块钱。” 绍吴明白了：“你是被村民打的？”也许有的村民认为自家房子已经是危房了，应该拿补贴，但实际上并没有达到他们判定危房的标准。 “在凉山那个村，被推了几下……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杨书逸说，“我们过去之前，领队就和村长提前商量好谁家能拿危房补贴了……然后领队再从村长那儿吃回扣。我们去的时候，有一家明显是自己把房梁砸裂的，刚砸没几天。” 绍吴瞠目结舌：“还能这样？” 杨书逸点头：“他家那个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我不同意给他们出鉴定，就被那家人推了几下。” 绍吴：“推了几下。” 手机也掉河里了脚也崴了，这只是“推了几下”？绍吴简直想立即扒.开杨书逸的毛衣，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 杨书逸有些不自在地说：“我没事……真的。” 绍吴又问：“所以你们领导这是针对你呢？” “嗯，而且他知道我要辞职了。” 绍吴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其实他想问，既然已经到了辞职的地步，那你什么时候和邹鑫离婚？他甚至想问杨书逸你对邹鑫到底还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呢？但是这些话全都问不出口，他既怕杨书逸坦诚地回答一句“还有”，又怕杨书逸说，没有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当然他也明白，如果杨书逸和邹鑫顺顺利利地相爱、结婚，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他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他反倒要感谢邹鑫使他侥幸得到了这个机会。但他又实在不想，就这么痛痛快快地确认自己只是杨书逸无可奈何的选择。 杨书逸说：“下午他们就收工，然后我们回成都。” 绍吴：“嗯。” 杨书逸不说话了，他面向那条小河安静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绍吴举目望去，看见河水从远处的山上流下来，天空中没有云，只有很深很纯粹的蓝色。 绍吴的思绪有些飘忽，他想，这里是汶川。他不知道杨书逸来了汶川心中作何感想。而站在这里，他想的是，如果没有那场地震呢？ 从一开始，如果没有那场地震，杨书逸就不必一夜之间背上家庭的担子，就不必活在对父亲和小娟阿姨的永远的愧疚里，自然也不必为了使婆婆安心而结婚，也不必……不必太多太多了。像个连环套，一环接一环，而那场地震就是一切的开始。 如果没有那场地震，杨书逸便只是个普通的男孩，或许真的去念了一所技校，然后在永川赚点小钱，无忧无虑。他大概会和一个女孩子简简单单地谈恋爱，然后他们结婚，成家。绍吴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那场地震，没有后面的一切，他可能也不会那么那么爱杨书逸，他会走出去，去北京读大学，认识一些优秀的男孩，也许和他们谈恋爱，也许和他们成为朋友——但总之，他会慢慢忘掉那个普通的杨书逸。 但是那场地震发生了。就在脚下这片土地。 他也那么那么爱杨书逸，没理由地希望自己是命运抛给他的苹果，唯一一颗苹果。 可他们活着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埋怨地震呢？既然死去的三十万人永远沉默了，活着的人便是再苦再难，也没有资格埋怨地震。他们活着，已是偷生。 “绍吴，”杨书逸忽然开口，“你想不想去映秀？” 绍吴愣了愣：“为什么？” “这儿离映秀很近，坐车用不了一个小时，”杨书逸喃喃道，“已经八年了。” 对，已经八年了。 绍吴说：“那就去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杨书逸忽然想去映秀——八年前汶川地震的震中。他也不知道映秀对杨书逸意味着什么。 但既然杨书逸想去，他愿意陪他。 下午四点过，天色暗了下来，乌云聚集，从中传出响亮的雷声。绍吴和杨书逸原本坐在院子里，没一会儿细细的雨点落下来，两人便挪到屋檐下坐着。村长仍旧很热情，劝他们说：“今晚不要回去啦！下雨路不好走的。” 其实只是小雨，而且时间并不晚，杨书逸对村长笑了笑：“这个我说了不算。” 将近五点半时，其他人陆续回来了，各自登上越野车。与来时一样，丁立开车，绍吴和杨书逸坐在后座。忙活了一下午，丁立显然累了，懒洋洋地问：“小绍也回成都啊？” “我们去映秀，”杨书逸道，“待会儿我们在客运站下去。” “啊？这个点了去那干嘛？” “去看看。” “不是，映秀有什么好看的啊，”丁立嚎道，“咱们回成都吃顿火锅，泡个澡，多安逸！” _分节阅读_177 杨书逸说：“我们明天回成都……到时候联系。” 丁立无奈：“行吧。” 雨越下越大，越野车的雨刷飞快地摆动着，但雨点还是密密麻麻砸在玻璃上，然后迅速流下去，形成一道道短暂的水痕。 车窗上的泥点被冲刷干净了，绍吴向外望，天色昏暗，视野里只有一片一片模糊的绿色。 快到客运站时，杨书逸忽然说：“算了，不去了吧，雨太大了。” “是啊，”丁立接话，“回去吃火锅，我请客。” 雨确实很大，但绍吴并不觉得危险——从成都到水磨，公路都是地震后新建的，路况很好。 他只是觉得如果这次不去，下一次就不知什么时候了。当然也可能是他耍赖似的想把这段路程延长，再延长，只要不回成都，他就能一直和杨书逸在一起，也不避面对那些令他纠结难解的问题。 “还是去吧，”绍吴说，“我想去。” 他和杨书逸对视一眼，杨书逸的神色有些复杂。 “你俩决定了没，”丁立问，“前面就到了，停不停啊？” “停车吧。”杨书逸说。 两人披上雨衣，同丁立告别，下了车。风雨大作，伴随着轰轰雷声，绍吴的心莫名有些发紧。他抓住杨书逸的手，反正有雨幕遮掩，大概也没人会注意。而杨书逸也用力攥住他的手。 十多分钟后，两人登上前往映秀的客车。说是客车，其实更像一辆小型公交车，陈旧的皮革座椅裂了口子，露出淡黄色的海绵。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车上的位置几乎坐满了，都是本地人，有些还穿着超市的工作服。和坐在旁边的年轻女孩聊了几句，绍吴才知道，他们都是映秀的，在水磨镇上班，这会儿正是下班的时间。而女孩对他们这样的游客也毫不稀奇，语气轻快地说：“来映秀旅游的人很多的——不过一般都是公务员啊老师啊，一群一群的来，爱国教育嘛。” 绍吴问她：“大概多久能到？” “四十分钟吧，快得很，”她说着，已经闭上双眼，脑袋靠在椅背上，“睡一觉就到啦。” 车厢里满是其他乘客聊天的声音，绍吴睡不着，又觉得有些闷，便让杨书逸把窗户推开一半。刚才那阵暴雨过去了，雨丝又变得细密轻柔，斜斜地拂过车窗。 天色明亮了些，客车平稳地行驶在山间。绍吴抱着他和杨书逸的雨衣，而他们的手仍然攥在一起，用雨衣遮着。两人都不说话，湿冷的雨水顺着雨衣滴落在他们的指缝里，而贴在一起的手心是温暖的。绍吴莫名想起《倾城之恋》，富商男主觊觎着女主的身体却不想娶她，女主以身体为筹码希望成为富商的太太，这一男一女互相算计了一通，却不料香.港沦陷，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都不可靠了，而他们就在这一刻决定共度余生。 绍吴有点羡慕他们，虽然他也明白，他们不过是残酷战争中两个幸运的人。但至少，至少他们有机会被战争检验。而他和杨书逸呢？如果有一刻，他们的责任、道德、底线也都全然作废，他们只凭本能做出选择，那么或许他们也有共度余生的机会？ 汽车在盘山路上行驶，绍吴正走神，倏地一声尖叫穿透湿闷的空气——“有石头！”下一秒，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碎石噼里啪啦砸在车顶上，绍吴只晃了一眼，便被杨书逸狠狠摁进怀里，杨书逸一手捂住他的后颈一手用力箍住他的腰，电光火石的一瞬，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众人的尖叫—— 他听见巨物轰然坠地的声音，同时仍有石块砸在车顶上，汽车猛地加速，短暂的十几秒钟，他反应不过来，只知道杨书逸死命搂住了他，用身体护住他的上半身，紧紧捂住他脆弱的脖颈。 十多分钟后，汽车在一片开阔的空地停下。 瓜果蔬菜滚了一地。惊魂未定的众人大声议论着，司机掏出手机，低吼一声：“莫讲话了！” 然后他开始打电话，面色凝重：“对，很大一块石头……我没来得及细看……赶快封路，嗯……” 而绍吴的腰被杨书逸箍得发疼，他从不知道杨书逸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简直像要把他摁进他的身体里了。 绍吴愣了足足半分钟，然后说：“你转过去。” 杨书逸说：“有两块石头砸到背上了，我感觉得出来，没事的。” 绍吴说：“你转过去。” 杨书逸便转身背对他，也顾不上其他人了，绍吴掀起杨书逸的毛衣。 在他结实的后背上，果然有两块深深的淤紫，一块在右侧肩胛骨上方，一块在左腰。石块应该是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的，被杨书逸用后背挡住了。 其中一块距他的后颈只有几厘米。 绍吴一把抓住杨书逸胸口的毛衣，过于惊恐以至于口不择言：“你他.妈疯了吗我让你挡了吗——”其实他恨不得杀死自己，是因为之前他那一瞬间的念头么？就这么被上天听到了所以给他们一个凭本能选择的机会？不他后悔了他只想让杨书逸好好活着和女人结婚也没关系一次又一次伤害他也没关系——他后悔了。 如果一定要这样检验的话，他后悔了。 然而杨书逸只是摇了摇头，安抚似的轻拍他的后背：“别怕，我没事的。” “你是没事，”绍吴咬着牙，瞳孔都在发颤，“你如果有事婆婆怎么办珑珑怎么办还有我——” 话没说完，突然顿住。 他突然、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瞬间，与之前很多个需要杨书逸做选择的瞬间，不一样。 _分节阅读_178 那个瞬间，杨书逸选了他。 第110章快一点，小绍 既然已经封路，两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还是坐回车里。但是这一次，杨书逸绷着后背，没有往座椅上靠。 又过十来分钟，他们到达映秀镇。 天已经黑了，一眼望去，镇子上灯火点点。循着司机指的路，他们向镇卫生院走去。映秀镇的路窄窄的，但都是平整的水泥路，看不出半分地震发生的痕迹——本就是震后重建。他们路过很多饭馆和民宿，看见不少客人坐在里面吃饭，也有些小饭馆没有客人，老板就和熟人围在门口打麻将，见他们路过，热情招呼道：“进来吃点饭嘛！” 绍吴甚至嗅到了烤鱼的味道，他吸吸鼻子，瞬间觉得饿。 好在没走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了“映秀镇中心卫生院”的红字，亮着灯，在夜色中十分醒目。绍吴的肚子叫了两声，他想，待会去吃烤鱼吧。 他们路过一堵白色围墙，墙内影影绰绰，像是有栋矮楼，却又没亮灯，看不真切。绍吴眯起眼，借着远处一点灯光，看到高高竖立的旗杆，和被夜风扬起的五星红旗。 绍吴问杨书逸：“这是所学校？”其实他只是随口一问，他不知道杨书逸之前有没有来过映秀，所以没指望他给出什么确切的答案。 然而杨书逸沉默了几秒，说：“这是漩口中学的遗址。” 绍吴猛地停下脚步。 夜色中，仿佛有盆凉水兜头浇下，他整个人，瞬间感到一阵悚然。 并不是因为八年前曾有诸多师生遇难于此。 而是——而是这个地方，竟然离那些热闹的饭馆、民宿，那么近。简直近到令他无所适从。或者说，到达映秀之后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反应过来这里是八年前汶川地震的震中，这个镇子和其他临江的小镇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漂亮、更繁荣，一派温馨祥和，何来“地狱”的影子？ 杨书逸攥住他的手，轻声唤他：“绍吴？” “走吧，”绍吴说，“我就是……就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嗯。” “你之前来过这吗——地震之后。” “有一次从这里路过，”他们牵着手，缓缓经过漩口中学的遗址，“我没敢下车。” 绍吴原本只是错愕，却被杨书逸这一句话，猛地催出些泪意。 好像他一直都知道杨书逸对家人有愧疚，也知道杨书逸坚强——坚强得几乎无所不能，哪怕是和邹鑫演戏般地结婚。可是杨书逸竟曾在路过此地时不敢下车看一看么？是了，他和这里的很多很多人一样，都是遇难者幸存的家属。映秀，大概是他生命中最残酷的噩梦。 然而现在他们来到了映秀。地震遗址与他们只隔一堵围墙，夜色笼罩着一切，竟然显得宁静。 到卫生院，大夫检查过杨书逸肿起的脚踝和背上的淤紫，幸好问题不大，只给他们开了两瓶涂抹用的药膏。 然后他们回到刚才路过的烤鱼店吃晚饭，不远处便是奔流的岷江，水声浑厚而响亮。老板一家三口都坐在收银台前，父亲看电视，母亲和女儿捧着手机，正商量买哪条裙子。 绍吴轻声问杨书逸：“明天去看漩口中学的遗址？” 杨书逸点头：“这边还有一个震中纪念馆，也可以去看看。” 他的神色有些疲倦，但很平静。两人对视，几秒后，又同时移开目光。 绍吴看着热气腾腾的烤鱼，说：“你多吃点。” 杨书逸笑了，温声道：“吃完饭咱们去买车厘子，这边的车厘子很好吃。” 然而待他们填饱肚子，街尽头的水果店已经收摊关门了。两人也都累得够呛，便干脆走进烤鱼店对门的民宿。不年不节的三月底正是旅游淡季，民宿里没有别的客人，老板一边玩开心消消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床房、双床房都有，价格一样的，你们随便挑。” 绍吴略有些尴尬：“开一间双床房。” “要得，”老板拉开抽屉摸出钥匙，递给绍吴，“二楼288，你们直接上去就行。” 其实这种民宿就是当地人用自家房子开的，大都是三层小楼，一楼自己住，二楼三楼的房间收拾成客房。两人上到二楼，发现二楼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大床房一间双床房，都挺宽敞。 绍吴想不通老板为什么会说“你们随便挑”——两个成年男人开房间，一般都会开双床房吧？ 杨书逸问：“你睡哪边？” 绍吴：“……我都可以。” _分节阅读_179 杨书逸便在靠窗的床上坐下，又说：“那我先去洗澡了？” 绍吴飞快地点头，同时摆弄着自己的手机：“你先洗，我给我哥回个消息。” 当然了，王宇君压根没给他发消息。 他只是急于给自己找个掩护——不然就这么眼巴巴看着杨书逸脱.衣服么？杨书逸站在床前，脱了鞋，换上宾馆的一次性拖鞋，抓着下摆脱了毛衣，躬身脱了冲锋裤和毛裤，他身上只剩下灰色的秋衣秋裤了。虽然他的秋裤很宽松，但绍吴垂眼看手机时，还是能瞥见他结实修长的小腿……还好、还好杨书逸没再继续脱了。 杨书逸走进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来，没几分钟，他就出来了。 他身上散发着热气，俊朗的脸上挂着几颗水珠。 绍吴刚想说“我去洗澡了”，忽然看见桌上的药膏。 完了，更要命了。 “我帮你抹点药吧，”绍吴硬着头皮说，“后背你够不着。” “……好，”杨书逸便把其中一管药膏拿来，递给绍吴，然后转身背对着他，“麻烦你了。” 他的语气也突然变得生硬。 绍吴深吸一口气，撩起他的秋衣，然后在自己指尖挤了一坨药膏，很轻很慢地把指腹贴到那淤紫处。 “疼吗……” “没事，”杨书逸说，“你涂你的，不用管我。” 绍吴在心里默念，就当是个木桩子，就当是给木桩子上漆，我涂我的不用管他——可是这他妈.的是杨书逸。绍吴一走神，没控制住力道，杨书逸“嘶”了一声。 “没事吧？”他猛地停手。 “……没事，”杨书逸顿了顿，又十分无奈地说，“快一点，小绍。” 哪是上药，简直是两个人一起上刑。 总算为他涂好药膏，绍吴落荒而逃一般冲进浴室。他足足洗了四十分钟，最后甚至冲了半分钟的凉水。 他勉强能冷静地推开门，走出去。 然而杨书逸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大概是太累的缘故，他的呼吸有些重，鼻翼规律地翕动着。 他开了空调，所以房间里十分温暖。绍吴站在床边看着他，恍惚地想，这应当是第一次，杨书逸如此恬静地睡在他面前。 而刚刚那些旖旎的情.欲，倏然退却了。绍吴俯身，小心地，摸了摸杨书逸的头发。 杨书逸仍然睡着，没有醒。 这一晚，两人都睡得十分安稳。 第111章第七十天 翌日清晨，当绍吴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对面的床铺空着，窗户被推开了窄窄一条缝隙，窗帘也被拉开了，一眼望去，天空湛蓝如洗，是个大晴天。 绍吴看一眼手机，已是九点过了。 七分钟前，杨书逸发来微信：我去买个手机，马上回来。 绍吴揉揉眉心，还是有点恍惚：竟然来了映秀。 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正用粗.硬的一次性牙刷刷牙时，杨书逸开门进来。他还是昨天那身打扮，手里提了只纸袋。 绍吴走出卫生间，杨书逸说：“你穿这个吧，暖和些。” 袋子里是一件卡其色外套，夹层绒的，吊牌还没拆。 绍吴脸上一热，攥着那件外套，有点不好意思：“谢了啊……”也许应该问问这件外套多少钱，但他又觉得以现在两人的关系，问这话太生疏了。 虽然他也说不清，他们究竟是哪种关系。 早已不是单纯的友情，抱也抱了手也牵了，可是谁都没明确提过“在一起”——而且就算他们现在“在一起”了又怎么样？杨书逸还结着婚，不清不白，仍是笔烂账。 _分节阅读_180 绍吴穿上杨书逸买给他的外套，大小合适。他转身把手机钱包塞进兜里，同时暗自苦笑了一下。 两人下楼，老板正坐在院子里剥花生，热情地问：“去吃饭啊？” “嗯，”杨书逸冲他笑了笑，“哪家好吃？” “你往右边走，有家卖抄手的，安逸得很。” 两人谢过老板，循着他指的路，到早餐店吃了两碗藤椒抄手。不知是不是紧邻岷江的缘故，映秀的风比水磨更凉一些，阳光也更强烈。吃了饭，杨书逸说：“去遗址看看？” 绍吴说：“好。” 老板娘正在一旁擦桌子，闻言道：“哎，你们记得找个讲解员，一百块钱一次……他们有些单位组团来的，都要请讲解，你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听。” 绍吴说：“好，谢谢您啊。” 老板娘笑笑：“不客气嘛。” 片刻后，她又敛起笑容：“我们这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有些人来了，去遗址看看，就说没意思得很，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那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她摇摇头，又笑了，“不过这边的车厘子很好吃，你们买的时候记得还价啊。” 映秀镇实在太小，走出早餐店，不到十分钟，他们就来到了漩口中学遗址。 白墙，黑字加粗，写着：四川汶川特大地震漩口中学遗址。 压抑感就这样扑面而来。 然而走近了，绍吴才看见大门右侧立着一块牌子，同样是白底黑字，上书“汶川县漩口中学校”。是细体黑字，有几分清逸，绍吴想，如果只看这块牌子，谁都会以为这就是一所普通的中学吧？ 它曾经是一所普通的中学。 讲解员介绍道，之所以保留漩口中学地震遗址，其实是因为，漩口中学的受灾情况较轻。与之相比，映秀小学几乎被夷为平地，伤亡也更加惨重，震后，广东东莞市对口援建映秀，出资重建映秀小学。新的映秀小学坐落在岷江边上，是映秀镇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第一次，绍吴亲眼见到他曾在新闻里看了又看的，那个巨大的、断裂的时钟表盘。有栏杆围着，所以他们只能远远地看，但都看得清楚，上面的指针指向14点28分。 讲解员说，这是高二三班的表盘。 向里走，低矮的宿舍楼出现在眼前，我们现在只能看到三层——虽然这栋楼并没有倒塌，但一层和二层在地震时直接沉入了地下，所以它原本是有五层的，讲解员顿了顿，继续说，地震发生的时候学生们都在上课，有一个男生请了病假在宿舍休息，后来，没有找到他的遗体，推测是和楼层一起沉入地下了……迄今为止，据统计，遗址中尚有11具遗体，在征得了他们的家人的同意之后，我们决定就让他们长眠于此，入土为安。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经过孤零零的连廊，经过倾斜的教学楼、图书馆。绍吴发现，在这里，所有震后立起指示牌也好大门也好，均是黑白两色。而唯二彩色反倒是丛生的野草，和教学楼遗址上的红漆。谁敢相信？连掉落的巨石的缝隙里，也生出青青绿草，在阳光和风中摇曳。尚有遇难者长眠，但生机已经势不可挡地笼罩了废墟，有风吹过时，教室里的灯管摇摇晃晃，绍吴忽然觉得，在这里，连“生机”都是天地不仁的一部分。 全程，杨书逸一言不发。 讲解员说，其实，至今为止，还有很多没有找到遗体的遇难者被定为“失踪”，包括那个宿舍楼里的男孩。 绍吴想，会不会他的家人，时常会梦见他活着回来了呢？他失踪了——看不见遗体当然就不算死——也许那天下午他撒谎说自己生病，其实是翻墙出去玩了。这是多残酷又多美好的一件事，那一刀永远没有落下来，失踪，某个来自映秀的男孩，一口四川话，大概还穿着校服吧，他不是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如果有人遇见，请帮忙喊他回家。 他们绕遗址一周，又回到时钟表盘前。在“四川汶川特大地震漩口中学遗址”的另一面，写着：深切悼念四川汶川特大地震遇难同胞。 两人走出漩口中学遗址，杨书逸买来几瓶矿泉水，然后他们又向震中纪念馆走去。 震中纪念馆建在紧邻213国道的一座山坡上，而这座山的半山腰即是地震遇难者公墓。步行上山，公墓绿草如茵，角落里偶尔可见地藏菩萨的碑牌。待他们将纪念馆细细看过一遍，已经下午一点过。 杨书逸仍然不怎么说话，最多是问绍吴：“喝水吗？”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始终安静地走在绍吴身侧。 下山时，路过公墓，杨书逸忽然说：“等我一下。” 绍吴便看着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炷香，点燃了。他走到半山腰的中铁十三局汶川地震遇难者纪念碑前，面向公墓跪下，缓缓地，磕了一个头。阳光无遮无拦地落在他身上，把他的黑色冲锋衣镀上一层明黄色，也像一尊塑像了。他跪了大概半分钟。 然后他把那柱香插在纪念碑前、不知谁放的很小的祭坛里。 悼念的鲜花散落在纪念碑四周。 杨书逸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说：“走吧，去吃饭。” 他仍然平静，绍吴担心地抓了抓他的手：“书逸。”他不知道刚才那突然的一跪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杨书逸是有备而来，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跪。 杨书逸笑了一下，低声说：“我不知道我爸和小娟阿姨究竟在哪……就当他们也在这公墓里吧，”顿了顿，又说，“我给他们道歉。” 绍吴的心揪起来，他想起那一年珑珑还在念小学，被同桌欺负，那个欠揍的小男孩说，你爸就是因为你和你妈，才去映秀的！然而后来杨书逸对珑珑说，都怪哥哥。 八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原谅那个少年，而那个少年也像漩口中学宿舍里的男孩一样，在地震中，失踪了。 绍吴攥紧杨逸顺势搂住他，在这个死亡与生机连为一片的地方，杨书逸把额头抵在绍吴的肩膀上，他说：“我刚才给我爸道歉了……当时不懂事，不该和他吵架。” “书逸。”绍吴鼻子发酸。 _分节阅读_181 “还有另一件事，”杨书逸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他，我要和邹鑫离婚了，以后我不会有孩子，不会有妻子，我要向婆婆撒谎直到她去世，还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以后每一年，他和小娟阿姨的忌日，我会想着他们……但我要给你过生日。” 杨书逸抬起头凝视着绍吴的眼睛，目光如箭：“绍吴，明天我就和她离婚，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个冲击太大，以至于一时间，绍吴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自2007年他喜欢上他，至今已经九年，无数次他幻想他接受他，无数次他幻想自己忘掉他，九年了。所以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绍吴竟然大脑一片空白。 杨书逸说：“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 两人下山，绍吴跟在杨书逸身后，脑海中翻滚着无数情绪和念头，昨天晚上当杨书逸睡在距他咫尺之遥的床上，他甚至想过，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了呢？杨书逸能为他挡住飞来的石块，却不能与他长相厮守，这也算可共苦不可同甘的情义了吧？正如他一次次在艰难时刻奔向杨书逸的身旁。但杨书逸不愿与他长相厮守，或许不能，或许不愿，没关系，他们会像两颗奇怪的磁石，在人群中，暗暗怀着某种感应。 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了，他想他也可以接受。他们都好好活着，即便有很多不甘，很多遗憾，即便真如邹鑫所说像蚂蚁一样—— 他们走在岷江边，江水是深邃的蓝色，水面宽阔，奔流不息，涛声在山谷中回荡。 杨书逸为他挡了石块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接受了，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能顺遂地付出爱、得到爱，所以即便他们的生命真的像蚂蚁一样—— “绍吴，”杨书逸忽然停下脚步，“这是映秀小学吗？” 是了。在岷江边，映秀小学崭新的教学楼中传出孩子的喧闹声。教学楼外墙上，白色、橙色、粉色交相辉映，被远处青山一衬，更显得色泽鲜艳而明亮。 汶川地震中，映秀小学近四分之三的师生遇难。 新建起的映秀小学教学楼上，铸有七个大字： 所有生命都精彩 绍吴看见汩汩的泪水从杨书逸眼中落下来，汶川地震后，他只见杨书逸哭过两次，一次是为杨龙和小娟立衣冠冢那天，杨龙的朋友塞给杨书逸三万块钱，告诉他，你爸在天上，也想看着你读大学。一次是婚礼前那天晚上杨书逸喝醉了酒，对他说，爱。 他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简直是嚎啕，他伏在岷江畔厚重的石墩上，两片肩胛骨耸立着，随着他的哭声不断抽.动、起伏。从低声呜咽到放声大哭，似乎有一个被囚禁许久的灵魂，终于发出喑哑的叫喊。 就算活得像只蚂蚁又怎么样，就算此生抱憾又怎么样，就算他的生命被地震捶打成面目全非又怎么样——他也是地震幸存者中的一个，有人截肢，有人瘫痪，有人失去至亲，当幸存者被一遍遍歌颂之后，旁观者不知道，他们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而绍吴知道，他们接下来的生活，是终其一生，都在与那抹除不去的地狱的场景对抗。在生命的背面走过一遭，就再也回不到生命的正面。你傻不傻，你忍耐，你牺牲，你对自己使用暴力，你伤害真心爱你的人，你差点就活得像一只蚂蚁，你根本根本从未逃出那场地震—— 但是没关系。 如果你来过映秀，你就会明白。 所有生命都精彩。 绍吴总算、总算回过神来。 他走上前去，用力搂住杨书逸的腰，脸颊贴在他颤抖的脊背上。他已经忍了整整七十天，他以为他能忘记他，像戒掉烟瘾。 原来还是不行。忍耐的每一天都像凌迟时身体被划开一道伤口。第七十天之后是什么？不过就是，第七十一天。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当然愿意。”绍吴说。 他不忍了。 第112章车厘子 当天下午，两人离开映秀。 仍是坐大巴车，回成都，杨书逸哭过那一通，上了车眼睛还是红肿的，看得绍吴直心疼——作为男朋友的那种心疼。 当然了，绍吴只是这么想想，身体上并不敢做出什么行动。虽然两人已经确定了关系，但对于绍吴来说，这实在太突然了。杨书逸竟然就这么和他在一起了？不，不是“就这么”，说得像多轻巧似的……也许正因为他单方面爱杨书逸爱了太久太久，所以此刻，即便他们一坐下就偷偷牵起手并且已经牵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还是不太习惯。 他当然想对杨书逸做很多事，很多情侣间才能做的事，很多他独自幻想过的事，比如把手伸进杨书逸的衣摆抚摸他的腹肌，比如坐在他腿上和他接吻，比如……太多了。 可是当杨书逸真的以恋人身份坐在他身边，他竟然什么都不敢做。或者说，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和杨书逸以恋人的身份相处。 不会处着处着，杨书逸发现自己还是受不了，咯嘣又直回去了吧？ 绍吴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杨书逸倒是很平静的样子，车过都江堰后，他脑袋一歪，靠在绍吴肩上，竟然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这会儿是下午三点多，车上乘客大都也在打瞌睡，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绍吴不停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我们确定关系了啊，确定了！足有五几分钟，他才颤颤悠悠抬起手，揽住了杨书逸的肩膀。 很好。绍吴单方面认为，现在他豪气云天地揽着杨逸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肩头，真是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什么跟什么啊。 真是快乐。 _分节阅读_182 我宣布这辆大巴车是四川省最快乐的大巴车。 下午的路况不错，天气也晴朗，四点半，大巴车准时到达茶店子汽车站。一路上绍吴都揽着杨书逸，手臂麻了就收回来，歇一会，再抬起来继续揽着他……大巴车进站的时候售票员高声招呼道：“到成都了，到成都了啊！”杨书逸的眉毛动了动，看上去将醒未醒，绍吴猛地把手缩回去。 然后又觉得不对，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啊！ 咬咬牙，又抬手揽住他，这次用了些力气。 几秒后杨书逸果然醒了，他眯着眼睛直起身子，与此同时，当然就发现了自己肩头的绍吴的手。 绍吴把脸扭向另一边，嘴里嘟囔着：“到了啊，还挺快，哈哈……” 然后他收回手，扭过脸，自然而然地说：“睡醒啦？” 杨书逸看着绍吴，眼睛还是红通通的，但他笑了。 匆匆吃过晚饭，两人又赶到成都东站。 杨书逸暂时不能跟绍吴回重庆，毕竟办离职、交接工作、收拾行李都需要时间，绍吴也是此时才知道，虽然已经结婚了，但杨书逸竟然仍住在单位提供的宿舍。 绍吴小心地问：“你们之前……也没住一起吗？”按理说在杨书逸发现邹鑫出轨之前，他们总该是住在一起的吧。 虽然其实绍吴也不太想知道这些事，但关于杨书逸的一切，他又通通不想放过。 杨书逸很直白地回答：“一起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她不愿意，我就搬回宿舍了。” “为什么？” “她说结了婚就没什么私人空间了，要享受最后的独居生活，”杨书逸自嘲般笑了一下，“真正的原因，现在你也知道了。” 一瞬间绍吴心疼得要命，可成都东站里到处都是人，他什么也做不了。 杨书逸反倒像是全然不在乎了，他话锋一转，低声问绍吴：“真的不跟我留下？办完事了带你在成都玩玩。” 绍吴眼巴巴看着他：“再请假老板要开除我了。” 杨书逸点头：“那你等我。” “嗯……”绍吴真是万般舍不得，他简直怕这是幻梦一场，待他上高铁，回重庆，就一切都恢复原状，杨书逸并不会离婚，也不会辞职，更不会去找他。 毕竟他们已经离开了映秀，如果是场梦，此时就该结束了。 绍吴看着杨书逸，其实颠簸了这些天，杨书逸整个人都有点憔悴，眼睛红通通，胡茬长出来了，皮肤晒得黝黑，走起路来还有点瘸，更别说一身大雨淋得皱巴巴的好多天没洗的冲锋衣…… 但绍吴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还没分开，他已经开始疯狂地患得患失。如果能变成一枚钥匙扣，或者一只手机壳，就好了。那样就能被他一直带在身上。 但是不得不过安检了。杨书逸没有车票，进不去。 “那我走——”绍吴顿了顿，十分刻意地改口，“我先回去了。” 他先回重庆，杨书逸再回重庆。 杨书逸说：“好，到家给我说一声。” 绍吴点头，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的目光从杨书逸脸上挪开，挪到排队过安检的人群中去。 有什么好矫情的，别矫情了，绍吴不停对自己说，重庆到成都才一个半小时，干嘛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再说杨书逸还能骗我不成，不会的，等几天，就等几天…… “绍吴。”杨书逸叫他。 绍吴立即转身。 杨书逸走上前来，用力抱住了他。 车站本就是送别的地方，只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绍吴顾不上别人，只小声说：“我在家等你啊。” 杨书逸说：“你等我。”他的嘴唇险些就贴上绍吴的耳朵，“你等我”三个字低低沉沉的，像他们从映秀返程途中，在山坡上看到的用来加固山体的岩钉。一瞬间，就钉进他身体里了。 绍吴脸颊发热，杨书逸仍抱着他，没有松手。 下一秒，杨书逸竟然微抬下巴，在绍吴的耳廓上飞速地吻了一下。 整只右耳都要烧起来了，绍吴慌乱道：“我……我过安检了。” _分节阅读_183 杨书逸温声说：“好的。” 直到坐在高铁座位上，绍吴的心脏还是砰砰狂跳。他想洗个凉水脸冷静一下，偏偏这时杨书逸发来短信——这个场景他看过很多很多次，那时，他把天气通的备注改成“杨书逸”，所以每天都能收到“杨书逸”的短信。 但这一次，是真的杨书逸。 杨书逸：高铁开了吗？ 绍吴：嗯，刚开。 杨书逸：到家很晚了吧 绍吴：还好，我家离轻轨站挺近的，坐轻轨不用太久……你呢？ 杨书逸：我在等地铁了，大概40分钟到宿舍。 绍吴想了想，又说：回去记得抹药膏 杨书逸：嗯，记着呢 这时高铁进入山洞，手机没有信号了。从成都回重庆，一路上，会经过许许多多的山洞。 信号恢复，手机上又有一条杨书逸的短信： 但是后背上我够不着 语气有点可怜巴巴的。 绍吴：回来了我帮你抹 他点下“发送”，但那小圆圈一直转啊转的，转得他着急于隧道怎么这么长。终于，高铁驶出隧道，短信发送成功。 趁着还没进入下一个隧道，绍吴急忙又发一条：一直钻山洞，没信号 …… 两人就这么断断续续的，发了一路的短信。内容似乎也挺无聊，从抹药膏说到回重庆，说到回去之后吃小面，又说到北城天街那边新开了家柴火鸡都说很好吃……绍吴走出沙坪坝站，山城的夜色又在眼前，这两天似乎降温了，但他并不觉得冷——身上还穿着杨书逸买给他的外套。 绍吴忽然很想杨书逸，非常、非常想他，可这才过了不到两个小时。 第一次觉得重庆的夜晚这么空旷。绍吴在心里笑话自己，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啊？虽然从发短信的语气来看，他俩似乎不怎么像情侣…… 兜里手机一振，杨书逸的短信又来了：咱们在映秀忘了买车厘子 绍吴对着屏幕笑了一下：你想吃？ 杨书逸秒回：也不是很想 然而大概半分钟后，绍吴刚过轻轨站的安检，他又说： 好吧，是有点想吃，太贵了平时也不买 绍吴笑着回：那我买好了等你 杨书逸：别。我买 绍吴：？ 杨书逸：你不会挑 绍吴愣了愣，心想车厘子有什么可挑的？不都是圆溜溜的么……最多就是买的时候注意别买到烂的？ 绍吴满心疑惑：要挑什么样的才好啊？ 杨书逸：很复杂，不好说。 绍吴：？？？ 杨书逸：总之我来买。 绍吴突然发觉，杨书逸坚持的重点，似乎不是“他来挑”，而是“他来买”。 难道杨书逸以为他连车厘子都买不起了？这……这倒也有可能，毕竟他毕业后先是当老师，又是去珠海，现在又回重庆，在别人看来或许真是个四处漂泊、没赚到钱的穷小子…… 杨书逸可能是想帮他省钱？车厘子确实是挺贵的水果了。对了，还有身上这件外套，难道杨书逸也是怕他没钱，所以才急匆匆起个大早去为他买来？ _分节阅读_184 绍吴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复： 我有钱的，真的(??0?)?~ 为了使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像炫富，还特意加了个颜文字。 短信发过去，杨书逸却没回音了。 绍吴忐忑地想，是不是伤害到杨书逸的自尊了？这些年杨书逸家的条件一直不好，现在他赚钱了又要供珑珑念书、给婆婆养老，想必手头还是不太宽裕…… 绍吴看一眼时间，已经过去8分钟了。 他正纠结要不要打个电话，一条短信弹出来： 我知道你有钱 绍吴想，完了，杨书逸真的不高兴了。 然而紧接着又是一条： 但我想给你花我的钱，以后都是。 别人家儿子都是咔咔送房子，我家儿子买个车厘子纠结这么半天，是穷逼爱情故事了（没写到车车，明天吧） 第113章给我点时间 绍吴开始疯狂加班，一来请这三天假攒下很多工作，二来，他不得不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否则他可能会直接买票去成都。 差点就这么干了。回到重庆的第一天他正点下班，五点半，天色还亮着，当他已经打开12306的APP时，学生发来微信：老师，你能再帮我改改我的简历么？ 绍吴退出12306，回她的微信：好的，晚点发给你。 然后他把手机揣进兜，靠在轻轨站的墙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几乎都想好了，晚上到成都，然后买明天早上七点零六分的那趟高铁，八点半到重庆西站，勉强能在九点整赶到公司——迟到几分钟也没关系。 他实在太想见杨书逸了，哪有刚确定关系就异地的？ 可几天之后他们就能见面了，绍吴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猴急……他怕吓着杨书逸。 所以谢天谢地，学生发来的消息，及时阻止了他。 手机振了一下，是杨书逸的短信，今天一天他们发了至少50条短信。 杨书逸：下班了吗？ 绍吴：嗯，在回家路上了 杨书逸：我今天把辞职申请交了 绍吴：那大概要等多久？ 杨书逸：顺利的话一周吧 一周啊。 一周有七天——这是顺利的情况，那如果不顺利呢？ 绍吴没问不顺利的话要等多久，他只是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七十天都扛过去了，七天算什么？ 况且他们还一直联系着呢。 杨书逸又问：晚上吃什么？ 公司旁边有不少饭馆餐厅，平时绍吴都是吃了再回家，可今天光顾着纠结买不买票，没吃饭。 绍吴：吃了麻辣烫 杨书逸：我也想吃了 _分节阅读_185 绍吴笑了笑，问他：想吃松溉路旁边那家吗？ 杨书逸：已经拆了 绍吴：我知道 杨书逸：嗯？ 绍吴：老板回家给女儿带孩子了 杨书逸：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老板告诉我的。绍吴想起那年他去杨书逸家，做什么来着？哦，好像是放了暑假，去看望婆婆和珑珑。那是——是哪一年呢？ 轻轨到站，绍吴被人群簇拥着推进去。一个年轻男孩站在他身旁，穿超大号黑T恤，牛仔裤也肥肥大大，脚上一双好看的深蓝色VANS。他在打电话，绍吴听见他用重庆话说：“我啷个晓得嘛，我刚下课！”语气很是不耐烦。 绍吴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竟然已经是三年前了。 是了，是2011年的暑假，杨书逸和邹鑫留在学校给老师帮忙，他独自去看望婆婆和珑珑，走到松溉街，本想吃一碗麻辣烫，却被老板告知，要关门了。 那竟然是五年前的事了，真是难以相信。杨书逸家拆迁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边——不知现在是什么样了？ 手机响起来，屏幕上显示“书逸”，绍吴匆忙接起。 “绍吴？”杨书逸的语气有点焦急，又有点小心，“在干什么？” “啊，在轻轨上，”绍吴笑着说，“刚才走神了。” “吓我一跳，”杨书逸也笑了，“你怎么知道老板回家带孩子啊？” “我开玩笑的。” “……真的？” “骗你干什么，”绍吴说，“但是他家关门我知道——拆迁了嘛。” “嗯。” 两人都不说话了，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轻轨报站声就在这空当响起：“前方到站观音桥，列车将打开左侧车门……” 绍吴回过神来，说：“观音桥有家小面很好吃，你回来了我带你去。”板凳面庄，那年陈一茫带他去吃的——不知道声声慢酒吧现在还开着吗？那些在夜晚化着浓妆的川美的男孩子，现在又去哪了呢？ 而陈一茫已经很多年没回过重庆了。杨书逸也离开了三年。绍吴忽然感到一阵伤感，时间就那样溜走了，在他来不及察觉的时候。 “好，”杨书逸说，“等我回来。” 绍吴点头：“嗯，好。” 不过绍吴没想到，他先等来的不是杨书逸，而是邹鑫的电话。在他回到重庆的第三天晚上，正在办公室加班的时候，邹鑫打来电话。还好，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是个来自成都的陌生号码，绍吴接起来：“喂？” “咱们谈谈行吗？”一个沙哑的女声。 绍吴一时没听出她的声音，问：“您哪位？” “我是邹鑫。” “……” “我现在就来重庆好不好？明天——不我今晚就到，绍吴，咱们见面谈谈。” 绍吴沉默两秒：“现在直接说吧。” “你们在一起了是不是？我祝福你们，真的祝福你们，绍吴——你们是很般配的，真的。”她的语速飞快。 绍吴说：“你们离婚了吗？” “明天——绍吴你听我说，是这样的，你看，你们好好的在一起，我和老张也在一起，这不是很好吗？结婚，那就是领个证罢了，当初我们的婚礼就是做戏的你知道吧？” “……你想说什么？” “不要让他和我离婚好不好，”邹鑫忽然压低声音，乞求道，“我和他结婚是两全其美的啊，他那边让他婆婆放心了，我这边我爸妈也放心了，这不是挺好的吗绍吴——” 绍吴一片混乱，他记得婚礼前和邹鑫见面的时候，邹鑫还是无所谓结婚无所谓不结婚的样子，仿佛是杨书逸求着她——怎么现在她反倒来乞求他？ _分节阅读_186 “我保证，我保证以后我每个月都去看他婆婆，你们想让我怎么表现我就怎么表现，好不好？对了，杨书逸不是要供她妹妹上学吗，这样吧这个钱我来出，我每个月给珑珑一万块钱怎么样？我家在北京好几套房子，珑珑想住的话也可以，我明天就——” 绍吴直接挂了电话。 邹鑫又拨过来，绍吴挂掉，关机。 他并不是想折磨或者报复邹鑫，他纯粹是……不知该作何反应。说到底这是杨书逸和她的事，是杨书逸要和她离婚，选择权在杨书逸。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透过落地窗，能看到对面的写字楼，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四十七分，对面的楼黑了一半。绍吴就这么望着那栋楼，看见一弯月亮低低的，像是要触到那高楼的边缘。十多分钟后，绍吴又将手机开机。 总不能就真的关机了，万一家人给他打电话，或是同事们有什么事情……而且，还有杨书逸的短信。他不想错过杨书逸的短信。 邹鑫倒是很识趣，绍吴关机之后她就没再打电话了。 然而她发来一条短信： 绍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杨书逸遇见别的他喜欢的女人呢？他会不会抛弃你去和女人结婚？你敢说你对他有信心吗？如果我们俩不离婚，至少他不会和别的女人结婚，对吧？如果是和我，至少你知道我们的婚姻是假的……你再考虑考虑，我俩约了明天上午去办离婚，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 绍吴直接删了她的短信，把她的号码拉黑。 然后他坐回电脑前，开始给学生修改申请文书里的PersonalStatement。这是个重庆工商大学的男孩子，成绩很好，想去美国读商科。可惜他虽然成绩好，但并没有亮眼的实习经历。绍吴反复斟酌，又和他通着微信电话，一边修改一边商量。 几乎每句话都被改过，连手机也热得烫手，一贯耐心的男孩儿终于变了语气，他崩溃道：“老师，你还不下班吗？” 绍吴看一眼时间，竟然已经九点半了。 “哦，我没注意，这么晚了，”绍吴说，“那今天先这样吧。” 男孩儿更加崩溃：“明天继续啊？！你也太负责了吧老师？！” 绍吴：“应该的。” “哥！求你了！明天我女朋友过生日！” 绍吴笑了笑：“那就后天？” “嗯嗯嗯后天再说！拜拜！” 绍吴挂了电话。 他关掉电脑，背包锁门，快步走出公司。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进一家日料店。这个时间，日料店倒还有不少客人。绍吴坐下，点一份双人套餐。 服务生便为他送来两套餐具，绍吴说：“只有我自己。” “啊，那您点的稍有点多，”服务生热情道，“我们家的荞麦面分量很大的。” “没关系，吃不完我就打包——你们上菜可以上得慢一点。” “……好的。” 服务生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绍吴不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 会不会把他当成那种工作压力很大、不想回家面对老婆孩子、所以来餐厅打发时间的上班族了？ 其实他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工作也好，吃饭也罢，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反正就今天一晚上，他相信总能找到些什么事，把这一晚捱过去。 他承认，他确实不够有信心。他不知道杨书逸弯到了什么程度，也许杨书逸根本没弯，只是被他这么多年的感情所打动。圈子里不是都说么，性向这东西不会变的。 而且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事实都是如此——如果不是邹鑫出轨，那么杨书逸根本不会和他在一起。并不是刻意把自己贬低成备胎，那不至于，只是，他能和杨书逸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侥幸。邹鑫出轨了，杨书逸暂时没有遇见更好的女生，他去汶川找杨书逸，山路上的落石……这是一环扣一环，断了其中哪一环，或许他和杨书逸，也就不会在一起了。 很侥幸是不是？ 因为侥幸，所以难免心虚。 服务生把寿司送上来，杨书逸的短信也来了： 下班了吗？ 绍吴倒扣手机，开始吃寿司。章鱼肉很有韧劲儿，三枚寿司，大概嚼了五分钟？ 然后他回复杨书逸的短信： 没，还在忙，明天联系吧。 杨书逸秒回： _分节阅读_187 好的，别太累，早点休息。 绍吴把手机揣进兜，干脆不看了。 他开始认真品尝他的日料，寿司，天妇罗，荞麦面，也许是日料的调味比较清淡？尝了半天，也没尝出来什么味道。 将近十点半，绍吴到家。 往常的工作日，十一点多他就犯困了。但今天，今天他加班加得很累，在日料店吃了双人份套餐又撑得不行，按理说他更应该犯困。他应该澡也不洗倒头就睡，正好明天轮休不上班，他一觉醒来，中午十二点，杨书逸已经领了离婚证。 可是现在他偏偏一点睡意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绍吴站在客厅里沉默了半分钟，然后他抓起拖布，接了一盆水，去到天台上。很多天不打扫，天台上积了些鸟屎……绍吴把水泼在地上，开始拖地。 拖完地，又开始组装他的躺椅。躺椅的快递是上个月到的，他一直懒得拆，今晚总算拆开了。照着图纸，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大功告成。绍吴把躺椅拖到天台上，感觉还差个遮阳伞，于是他打开淘宝，开始挑遮阳伞…… 绍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后来他好像困极了，睡衣也没换，裹着张浴巾就睡了……购物车里添加了十来把遮阳伞，圆的方的韩式的夜光的双骨双层的……这都什么玩意？ 上午十一点零五分。距离昨晚杨书逸给他发短信，已经过去了十三个小时零八分钟。 他们离婚了吗？ 民政局早上几点上班啊？ 绍吴晃晃悠悠地起身，洗漱完，蹲在椅子上把昨晚打包的荞麦面吃了。今天是个阴天，但气温反倒比昨天高了两度。绍吴披件外套，揣上烟和手机，上了天台。天台整洁明净，昨天半夜组装好的躺椅也一尘不染。绍吴躺上去，前后摇了摇，感觉很不错。 他点了支烟，很慢很慢地抽着，希望抽完这支烟——或者这包烟——就能接到杨书逸的电话，告诉他，他离婚了。 但其实烟盒里也只剩三支烟了。绍吴在心里说，姓杨的，你最好快点。 第一支抽完了。 第二支抽完了。 第三支——点燃第三支烟的时候绍吴特地看了眼手机，十二点十一分。别说离婚，这一上午的时间，就是办场婚礼也够了！ 咔哒一声，绍吴点燃第三只烟。 天台很安静，他闭着眼，夹着烟，在躺椅上轻轻摇晃。今天有些微风，闷闷的，像是快要下雨。当烟已经抽完一多半，杨书逸还是没有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 个狗东西前几天不是发短信发得很殷勤吗？ “吱呀——” 绍吴睁开眼，猛地坐起来。 天台老旧的防盗门被一只手推开。 然后，杨书逸，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出现在他眼前。 绍吴手一抖，夹在指间的烟竟然掉了。 “你——”你怎么来了不对啊不是说最少要一个星期吗？！ “离了。”杨书逸说。 他卸下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绿色的小本，递给绍吴。 是离婚证……嗯，是的。 绍吴捏着离婚证：“你的离职办完了？” “没，”杨书逸直勾勾看向绍吴，“短信都不回了，我还敢等手续办完？” “……” “邹鑫给我看了，她给你发的短信，”杨书逸轻叹一声，“她挑拨了你又来挑拨我，跟我说，绍吴对你完全没信心，还不如别离婚，这样绍吴反而放心……” 绍吴连忙说：“我没这么说！” “我知道，”杨书逸顿了一下，“但你确实对我没信心，是吗？” “……” _分节阅读_188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完全安心……”他半蹲下来，看着绍吴，神情有些无奈，“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绍吴也看着他，半晌，点点头。 杨书逸便倾身向前，双手环住绍吴的腰，他的嘴唇又贴在绍吴耳朵上了，说话时的气流涌进耳道，有些痒意：“刚才急死我了，敲你家的门，没人应……” 绍吴的耳朵立刻红透了，他想问那你怎么知道来天台上找我？但是还没问出口，杨书逸就很轻很慢地，吻了他。 是个克制的吻，两人的嘴唇只是碰了碰。 绍吴以为这就结束了。 毕竟杨书逸说了，给他点时间。 然而杨书逸转身，又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放在他手里。 “邹鑫的话你一个字也别信，我……我真的爱你，”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磕绊了一下，“现在就给你证明，好不好？” 他塞进绍吴手里的，是一盒，套子。 绍吴：“……” 然后他又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 润.滑液。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绍吴简直反应不过来。所以现在，现在要立刻下楼回家吗？完蛋，自己已经起反应了。 现在该说什么？绍吴绞尽脑汁道：“你、你还准备得挺齐全……”不，不对，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然而杨书逸的嘴角露出一个笑，他抿抿嘴唇，竟然腼腆地点了点头。 “我这几天，一直都在网上学。”他说。 第114章他是他的一部分 绍吴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像炸了毛的野猫——不过他倒不是炸毛，他纯粹是，紧张。 在网上学了好几天？可是，这、这档子事儿用得着学好几天吗？莫非杨书逸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片子？在绍吴初入同志圈的大学时代，他确实也看过些片子，有尺度小的，也有尺度大的……尺度大起来，自然就是乱七八糟，五花八门。 绍吴不仅是紧张，简直是害怕了——他怕杨书逸误以为他也喜欢那些东西。那些刺激的、猎奇的、带有施虐与凌辱的……玩法。不，准确来说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因为没试过，他想如果对方是杨书逸的话那也不是不能试一试……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呃，谢谢……不是，我说错了……”绍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混乱了，停顿两秒，他干脆放弃解释。 杨书逸伸手摸摸绍吴的脸，他的手心有些粗糙，但是干燥而温暖。杨书逸柔声问：“怎么了？” “你来吧。”绍吴攥住他的手。 杨书逸扬了扬眉毛：“在这？” 绍吴的脸更热了，其实他的本意是回房间再……但他小声说：“嗯。” 杨书逸会不会觉得他很变.态呢？光天化日，竟然想在天台上…… 杨书逸笑了一下，说：“等等我。”然后他起身走向防盗门，把门关上，又反锁了。 云层很厚的阴天，没有阳光，空气有些闷。虽然天台的围墙很高，但绍吴还是能听见楼下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 偶尔有麻雀掠过天台。 尽管双腿发软，但绍吴还是站了起来，看着杨书逸一步步走向自己。他一边走，一边脱.下灰色的外套，随意地丢在地上。外套里面是一件宽松的白色线衫，圆领，也许穿得很久了，领口有些打卷。 绍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一样急促。 直到杨书逸走到面前，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像上次一样，给杨书逸“帮忙”？上次在医院，是他先给杨逸才硬起来的。可上次，上次他们发生关系，那简直是场屠戮。他知道做过一次之后他们就连朋友都当不了了，所以他自暴自弃般格外豁得出去。被男人口交会令杨书逸感到恶心吗？上次他顾不上这些。这次却不一样了。这次他开始犹豫、害怕、畏畏缩缩，因为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他不想把这件事搞砸。但既然上次口交时杨书逸没有阻止他……那也许，也许他并不讨厌吧？绍吴咽了口唾液，小声说：“我帮你。”然后他像上次一样半跪下来，想要伸手去解杨书逸的牛仔裤的纽扣，可是手还没触到他的牛仔裤，就被抓住了。杨书逸抓着他的手把他带起来，低声说：“这个不用帮。”然后他迅速地脱下线衫和牛仔裤，只穿一条内裤，站在绍吴面前。绍吴向下瞥一眼，从脸颊红到耳根。杨书逸已经硬了，整齐分明的腹肌下面，是他的蓝色四角内裤被撑起来，那东西从裤腰处露出一个头，有些湿润的样子。杨书逸小声说：“你……要摸摸么？”好像也有些不好意思。绍吴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的汗，然后颤抖着手，摸上去。杨书逸一手扣着他的肩膀，一手摁住他的后脑勺，两人再次接吻。这一次是有的放矢——杨书逸直接伸出舌头，顶进绍吴的口腔。他的舌头也是湿润而温暖的，和绍吴轻轻握住的那东西一样。两人啧啧地接吻，舌尖抵着舌尖，又或者是杨书逸用力舔舐绍吴的上颚，这过于新奇刺激的感觉令绍吴抖了一下，从上颚到尾巴骨，都麻了。绍吴闭上双眼承受他的吻，手上也用了些力气，撸动着那硬邦邦的东西，一些液体从马眼里涌出来，沾到绍吴的手心里，又被他的手心蹭满柱身。也许是闭起眼什么都看不见的缘故，绍吴的胆子大了些，他想起之前在片子里看过的……便将大拇指摁在杨书逸的马眼上，揉了揉他的龟头。杨书逸低喘一声，唤他：“小绍。”“嗯……嗯？”绍吴睁开眼。“我想摸你。”他说。绍吴混沌的大脑总算有了一丝清醒。不行。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上一次他们做爱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站着，他面对墙壁，而杨书逸从背后进入他，全程杨书逸没有碰过他的阴茎。他想就算杨书逸能接受肛交，也未必就愿意看着对方的阴茎在眼前晃来晃去……然而也许是以为绍吴默许了，杨书逸直接将手探进他的裤子——绍吴穿着一条宽松的居家裤，杨书逸的手很容易就伸进去了。“书逸！”绍吴急忙摁住他的手。杨书逸喘着粗气问：“怎么了？”“要不，要不还是……直接来吧，”绍吴咬咬牙，“直接干我，不用这样。”“为什么？”“你不用勉强。”杨书逸沉默两秒，然后轻声说：“笨。”绍吴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便继续深入，直接握住了绍吴的阴茎。绍吴早就硬得难受，被杨书逸握住的那一刻，连呼吸都抖了抖。杨书逸抚摸着绍吴，有些生疏地，用指腹蹭他的龟头，撸动他的阴茎，然后轻揉他的囊袋。绍吴把额头抵在杨书逸肩膀上，艰难地喘息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这件事，好像大脑清楚现在发生着什么，却难以把指令传达给身体，是杨书逸在抚摸他最私密最脆弱的地方，同时也是他身为男人的最显著的特征，是杨书逸在抚摸，是杨逸、杨逸在他耳畔温声说：“其实，本来，我有点担心……这是我第一次，做这事，”他笑了一下，“但是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讨厌……不，我是说，如果是和你的话，我很喜欢。”快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绍吴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吗？”“是真的。”没多久绍吴就射在杨书逸的手里——他本想忍住，叫杨书逸把手拿开再射，可是没能忍下去。杨书逸的手退出来，掌心、指缝以及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都是绍吴的白液。绍吴心里一阵愧疚：“对不——”“停，”杨书逸打断他，笑着说，“不许道歉。”然后杨书逸在自己的内裤上抹掉了那些白液，他的动作很随意，绍吴却看呆了，因为那是他的——他的东西，就那么抹在了杨书逸的内裤上，把他的内裤弄湿了……杨书逸又吻了吻绍吴，然后脱下他的外套，紧接着他捏住绍吴的睡衣的扣子，幅度很小地拽了一下，像是给绍吴打了个信号——他要脱他的衣服了。绍吴眼中有些泪水，大概是刚才那阵刺激时涌上的生理性泪水，他眨眨眼，“嗯”了一声。杨书逸便一颗一颗，解开他的扣子，然后脱下他的睡衣。裤子在刚才已经被扯下了一小半，此时杨书逸一拽，就松松地掉下去了。“这个自己脱好吗？”杨书逸勾着绍吴内裤的边缘，“我想……看你脱。”绍吴躬身，在杨书逸的目光的注视下，有点颤抖地，脱下了自己的内裤。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杨书逸也脱下自己的内裤，两个人赤裸相对。空气好像越来越闷了，不冷，反而很热，热得后背都渗出些细细的汗。杨书逸拿来套子和润滑液，为自己戴上套子，然后把润滑液挤在手心。“小绍，”他的手臂绕过绍吴的身体，将绍吴整个人拢在怀里，“不舒服的话告诉我。”杨书逸亲吻绍吴，从他的额头，慢慢吻到鼻梁、嘴唇、下巴，然后是他的脸颊和耳廓，他轻轻咬了一下绍吴的耳垂，引得绍吴的呼吸越发凌乱。可是他的手却迟迟未动。绍吴哑声问：“怎么……不进来？”杨书逸说：“捂一下，这个有点凉。”绍吴扭头，看见杨书逸一只手盖在另一只手上，手心相贴。杨书逸笑了笑：“看我，小绍。”绍吴愣愣地把头扭回来，看着他。在川西高原晒过好几天，他的皮肤还是麦色的，但在这阴郁的天空下，他的双眸却分外明亮，明亮得像自映秀返回成都那天，山路上，绍吴见过的碧蓝河水反射着阳光的，那种明亮。杨书逸又说：“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他的手指探进来，沾了润滑液，也不凉，只是滑溜溜的。绍吴用力放松身体，大腿的肌肉却还是不自觉地绷紧——他一想到这是杨书逸的手，就难以自持。“乖，”杨书逸亲亲他的脸颊，“小绍。”总算他的手指探进去了，还是痛，绍吴忍着，对他说：“可以了，你直接来吧。”“才一个指节。”杨书逸的手指继续深入，这感觉太微妙——绍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样被他一点一点拓开的，很胀，像一块海绵，渐渐吸满了水。他觉得杨书逸的手指已经进得很深了，这时杨书逸停下来，吁了口气：“进去了。”绍吴头脑发胀地想，然后呢，然后要再加一根吗？随即他感觉到杨书逸的手指动了起来，很慢地转动，同时在他身体里小心抠弄，寻找着什么。绍吴咬紧嘴唇，又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可是很快，他还是发出一声软软的鼻音，双腿也没出息地颤了一下。更加难为情的是杨书逸笑了笑，保持刚才的角度，指腹在那个小点上缓缓磨蹭。陌生的快感铺天盖地而来，虽然看过些片子，但这到底是陌生的快感——上一次做爱只觉得好痛，后来就痛到麻木了。这一次不同，绍吴总算明白片子里那些0号怎么会那么舒服……好像、好像他的灵魂都被揉成一小团，集中在那个点上。那是和刺激阴茎截然不同的快感，难以相信他的身体里有这么一个地方，如此隐秘如此狭小，却能带来这样刺激而绵密的快感。简直令他无法承受。绍吴的阴茎再次硬起来，杨书逸始终硬着，两人的阴茎时不时蹭到一起，也是异常刺激，前后的情欲都被挑起来，绍吴用力忍着，很怕自己又射了。直到小穴已经彻底变得湿漉漉的，杨书逸才加了一根手指，很快第三根也顺利地伸进去。绍吴咬着嘴唇，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摆动。“小绍，”杨书逸的声音有些嘶哑，大概也忍得难受极了，“去椅子上好不好？怕你累着。”“嗯……”杨书逸抽出手指，竟直接抱起绍吴，好在他们距离那躺椅也不过几步之遥，绍吴还没来得及别扭，杨书逸就将他放下了。绍吴跪趴在躺椅上，泛红的后背和臀部冲着杨逸摸了摸他的臀尖，然后双手握着他的腰，缓缓将阴茎顶进去。绍吴的小穴已经很软了，不费什么力气，杨书逸就将阴茎尽数插入。可对绍吴来说这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感觉——太大了、太胀了，不只是身后，简直连他整个身体都满了。杨书逸缓缓抽动起来，幅度很小，但绍吴的感觉极其清晰。他知道杨书逸的龟头是怎样碾过那个小点，激起他身体的阵阵战栗，而杨书逸的阴囊顶在他臀部，又令他觉得有些痒。渐渐地，杨书逸抽插的幅度大起来，最初还有些不适感，现在也没有了，只觉得爽快，又难耐，早就烧红的脸颊自不必说，绍吴连胸口都有些发红，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沸水里煮熟的番茄，变得很软、很多水、又很热。杨书逸抽插的力度越来越大，他的身体已经能够非常顺畅地容纳他，很多时候他几乎是整根抽出又插入，阴囊拍打着绍吴的屁股发出响亮的声音，混合着抽插时的水声，和绍吴忍也忍不住的呻吟声。杨书逸俯身，贴着他的背唤他：“小绍，小绍……”身体在剧烈地颤动，躺椅也跟着他们前后摇晃，绍吴找不到支点，手脚发软，唯有身体里那根东西是硬的，如果他的身体是一艘船在海浪中起伏不定，那么杨书逸就是他的锚。很久，久得绍吴头脑混沌辨不出时间了，只知道麻雀已经掠过天台很多次。杨书逸伸手握住绍吴的阴茎，咬着他的耳朵说：“一起。”杨书逸撸动绍吴的阴茎，同时加快抽插的速度，绍吴被他干得说不出话，呻吟里已经带上些哭腔。越来越快，无论是他的手，还是他的阴茎，绍吴的眼泪流下来，他偏过脑袋想问杨书逸怎么还不射，却被杨书逸狠狠吻住嘴唇，又是一个缠绵的吻，当他们的舌尖顶在一起时，绍吴终于忍不住射了出来，与此同时，杨书逸停止疯狂的抽插，绍吴便知道，他也要射了。待杨书逸射完，抽出阴茎，绍吴趴在他怀里，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绍，”杨书逸搂着他，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乖，咱们回去。” 绍吴“嗯”了一声，浑身汗水，完全没力气了。 他实在太激动、太累，以至于做完这一场，倒头就要睡去。恍惚中他知道杨书逸抱起了他，将他放在床上。然后杨书逸又进进出出地像在收拾东西，末了杨书逸拿一块浸过温水的毛巾，为他擦拭身体。 _分节阅读_189 之后的，就全然不知了。 绍吴是被雷声唤醒的。 他睡在自己的床上，窗外雷声大作，雨点已经密密麻麻地落满了玻璃。绍吴睁开眼，足足恍惚了五六秒，才反应过来之前发生的事。身体还是软绵绵的，后面那处觉得肿.胀，但并不疼，内裤也换上了新的，身上干干净净，很清爽。 在床边的桌子上，绍吴看见不属于他的手机、钱包、一串钥匙，还有一杯水——杯子是他的，水不是他倒的。 绍吴端起杯子，水是温水，他喝了几口，然后放下杯子。看不见自己的手机，便摁亮杨书逸的手机，屏幕上显示16：37。 睡了很久吗……但其实他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做完的。 厨房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绍吴叫道：“书逸？” 水声立即停了，杨书逸快步走出来，他换了身衣服，长袖白T恤，宽松的卡其色棉质休闲裤，脚上一双新拖鞋。 “醒了？”杨书逸俯身，“后面……难受吗？” “还行……” “给你上了点药，”杨书逸笑着，变戏法似的一抬手，手里攥一把红通通的车厘子，“还没洗完，你先吃着。” 绍吴愣了愣：“你出去买的？” “嗯，”杨书逸抓着绍吴的手，把车厘子小心地交给他，“不是想吃么。” 绍吴双手捧着那把车厘子，看着杨书逸，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场景——杨书逸就这样出现在他家，穿着拖鞋在厨房洗车厘子。简直、简直像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不这么说不准确，这简直，简直像绍吴终于成为他的“家”的一部分了，他们一起组成一个“家”，他是他的一部分，他也是他的一部分。 窗外风雨交加，天色晦暗，这是最适合躺在床上虚度光阴的日子。 绍吴还愣着，杨书逸便凑近，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第115章比浪漫更难 吃完车厘子，绍吴也没什么睡意了，便打算收拾收拾房间——昨晚组装躺椅时拆下的塑料膜和绑带，以及那只大纸箱，都还在客厅里。当然也不止这些，中午吃完饭，碗筷都放在水池里还没洗，洗衣机旁边的脏衣筐里堆着昨晚换下的衣服……总之怎么想怎么乱，绍吴原本打算在杨书逸来之前搞个大扫除，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 绍吴打开衣柜，手伸向自己的睡衣，然而中途又停下。 他想，不行。睡衣都是松松垮垮的款式，显得人不精神，而且他的睡衣是浅灰色的，当时超市打折他随手就买了，现在看来，那灰色实在有点老气。 杨书逸仍在厨房，已经好一会儿了，绍吴估计他很快就要洗好车厘子了。于是绍吴连忙在衣柜里翻找起来，这时又开始后悔，平时他懒得叠衣服，除了衬衫西装，其他衣服都是晾干后随手往柜子里一丢……这会儿翻来翻去，想找的找不到，找得到的要么不好看，要么皱巴巴的。 总算翻出一件耐克的T恤，纯黑色显白，而且是叠过的，不知何时被压在柜底，所以并不皱。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件T恤是短袖。此时刚刚四月初，远不是穿短袖的季节。 但绍吴还是硬着头皮把T恤换上，又翻出一条浅蓝发白的牛仔裤，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抓抓头发，感觉还可以。 绍吴走出卧室，杨书逸也端着车厘子出来了，绍吴心道好险好险，还好刚才动作快。 “你穿这么少，”杨书逸像是有些惊讶，“不冷么？” “啊，没事，”绍吴摇头，“待会儿我打扫打扫卫生，动起来就不冷了。” “打扫什么？”杨书逸把车厘子递给绍吴。 “就是……”绍吴环顾客厅，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些垃圾呢？快递的包装壳，满地的塑料膜的碎屑，以及前天吃完可比克、放在桌子上的空罐子。都不见了。 杨书逸说：“刚才我大概收拾了一下，你看哪还没弄干净，我来吧，”他看向绍吴怀里那盆车厘子，“你坐着吃，就行。” “……” 绍吴放下车厘子，走进厨房，水槽里的碗筷已经洗好晾在架子上了，连厨台都被擦过一遍，被厨房顶灯一照，亮晶晶的。他又到阳台上，发现脏衣筐里的衣服已经没了，洗衣机开着，正在洗。然而中午在天台上弄脏的睡衣和内裤，又都已经洗好了，就晾在他头顶。绍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伸手抹了一把，睡衣有些湿，显然没有经过洗衣机的甩干。 这时杨书逸走过来，笑着说：“检查合格了吗？” 绍吴愣愣地问：“你手洗的？” “嗯，那件外套放洗衣机了，贴身穿的衣服，”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从绍吴脸上转移到晾着的衣服上，“我就手洗了。” 他说完就继续看着那些衣服，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 _分节阅读_190 绍吴沉默几秒，走过去攥住他的手，果然很凉，想来是洗了衣服又洗碗洗车厘子，一直浸在凉水里的缘故。 “你是田螺姑娘吗。”绍吴小声说。 杨书逸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绍吴太明白了，杨书逸就是这种人，就是会做这些事的人。他完全能想象杨书逸在家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做各种家务，杨龙去世后，家里大到拆迁搬家，小到换灯泡换水管，所有事都是他来做。 “你有什么打算吗？”绍吴攥着他的手来回揉搓，希望能让他的手尽快暖起来，“辞职办好之后。” “有个城市规划的比赛，我已经准备一段时间了，五月份截止投稿。” “嗯。” “我想先把参赛的模型做完，然后再去找工作……不过我一直在外面接活，也是设计方面的，所以辞职了也有收入的。” 绍吴知道，他的潜台词是，虽然会待业一段时间，但我在赚钱，不会花你的钱。 他总是能让他这样没由来地心疼，绍吴说：“你先别接活了，专心准备比赛吧。” “没事，我……” “咱们在一起了对不对？”绍吴打断他，“我可以花你的钱，所以你也可以花我的钱，珑珑、婆婆她们都可以花我的钱。” “我知道，”杨书逸笑了，“但这是我的责任，或者你说这是本性也好，我没法忍受自己不赚钱……从大学那会儿开始，就是这样了。” 他已经习惯了马不停蹄地工作、奋斗、赚钱，倒没有谁天生如此，都是生活所迫罢了。绍吴说：“那好吧，但你不能把自己搞得太累……我会看着你的。” 杨书逸点头：“那你好好监督我。” 绍吴放开他的手，快步向厨房走去，嘴里含混道：“我再去检查一下。” 其实没什么需要检查的，他早已看到，里里外外都被杨书逸打扫干净，甚至连垃圾桶里的垃圾都被提出去丢掉了，然后杨书逸又给垃圾桶套上新的塑料袋，是一只橙色袋子，上面写着“兴欣水果”，大概原本是用来装车厘子的？ 他不是来检查的，他只是急于避开杨书逸——因为鼻子有些酸。他想起汶川地震之前那个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杨书逸，那时候他的人生多简单，家里没钱，那就念个技校好了，他不必为全家人的生计负责，不必时刻鞭策自己赚钱。最开始便是那个杨书逸吸引了他，他着迷于他的英俊、他的漫不经心，甚至他上课睡觉逃课去网吧在他眼里都成了一种与众不同。 然后命运彻底改变了杨书逸。他变得勤奋努力，却也变得冷漠残酷，最绝望的时候绍吴也埋怨过杨书逸，为什么他对家人无私却偏偏对他自私？他甚至险些认同了邹鑫的话，杨书逸活得像只蚂蚁——2008年5月12号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是蝴蝶飞走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没办法，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大概仍会怀念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但他已经不再被他打动。现在这个杨书逸，早就用另一种方式，令他越发爱得死心塌地。也许是很俗气的比喻吧，杨书逸像一棵树，大雪压垮过，后来还是慢慢慢慢地生出新枝，重新挺立起来，《世说新语》形容嵇康“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他觉得杨书逸也是如此，这样的杨书逸令他没法拒绝。 “绍吴？”杨书逸在客厅叫他。 “来了。”努力憋下那点泪意，绍吴平复了情绪，走出厨房。 外面雨还在下，雨点滴滴答答敲击着玻璃，声音很细密。绍吴和杨书逸并肩坐在沙发上，杨书逸把那盆车厘子放在他怀里。 绍吴拈起一颗递给杨书逸，其实很想直接喂给他，但是这动作太亲昵了，好像一下子还做不出来。绍吴又拈起一颗车厘子送进自己嘴里，车厘子很甜，汁水饱满，清新的香味弥漫在口腔里。绍吴侧脸打量杨书逸，这次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量他了，杨书逸的喉结在他吞咽车厘子时上下滚动，他的脖颈修长，下颌线格外清晰，下巴上有些不甚明显的青色胡茬。 杨书逸扭头，和绍吴对视：“在看什么？”他明知故问。 “看你的脸。” “老了是不是……”他开玩笑道，“天天跑野外，风吹日晒的。” “不，”绍吴又吃掉一颗车厘子，“你好好看，走到哪都招女孩儿喜欢的。” “喜欢也没用。” “嗯？” “我又不喜欢她们。” “真的？” “真的——别理邹鑫，”杨书逸轻叹一声，“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把我们的事讲给你。” 绍吴瞬间支棱起耳朵，语气倒还很平静：“你讲讲吧。” “大学的时候，我们确实是在一起，我挺喜欢她的，我以为她也喜欢我……她去我家，婆婆也很喜欢她。毕业去成都之后我俩分开过一次，就是总吵架，那会儿我知道她有点看不起我的，她家是北京的，条件很好，但是后来……就是14年你去广东之后，她又回来找我复合。” 绍吴差点就接一句，那时候你对我就没有一点喜欢吗？ 还好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然而杨书逸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现在想起来，我很后悔，我不该同意和她复合……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对你是什么感情，不，应该说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才想逃避，我想既然邹鑫还爱我那我应该和她在一起，也许时间久了我就能忘掉你了，”他顿了顿，低声道，“我自欺欺人，同时也骗了邹鑫……所以也活该被她骗吧。” _分节阅读_191 听到“忘掉你”三个字，绍吴的心还是抽痛了一下。 “后来的事你知道了，15年年初婆婆查出阿兹海默，没过多久我发现她和张老师的事……但是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准备婚礼了，她家很有钱，她爸妈对我也算满意，两家见面之后她爸直接给她一百万，叫我们在成都买房。婆婆也很开心，她……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而且我说了她就能记住吗？她已经……我不想找理由骗她，”杨书逸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我们都需要这个婚礼，邹鑫只有和我结婚，才能说服他爸妈同意她留在成都，她要为了张老师留在成都……我也需要和她结婚，才能让婆婆安心。” 绍吴喃喃道：“可是婚礼之前，她那么……我以为她不在乎的。” “她只是看不起我，”杨书逸苦笑，“其实最该看不起我的人是你，对吗？” “……”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获得你的原谅，如果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那就让我永远……永远偿还你，也好。在映秀的时候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如果你说不愿意，也没关系，那就换成我来追你，追十年八年都可以——像你对我一样。” 绍吴说：“那我真是……亏了。早知道就不那么快同意了。”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可能呢？我已经向你走了不知多少步，以至于只要你肯转一下.身，我就能抓住你的手。而我怎么可能不抓你的手。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没意义，都是马后炮，”杨书逸说，“所以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我保证，现在和以后，只和你在一起。” 绍吴看着他，问：“你知道‘只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吗？” 杨书逸说：“我知道。” 哎。 绍吴无声低叹，这是直男的告白么？“我只爱你”“我永远爱你”这种肉麻话他是说不出口的，他最直白最直白的，也就是，我只和你在一起。但是绍吴明白，他的“在一起”是，成立一个事实上的家庭，尽管他们不能结婚，但家庭是真实的，他会给他多于爱情的爱，他会对他负责，为他奋斗，为他赚钱。这就是杨书逸式的爱情承诺了。 不浪漫，但是比浪漫更难。 没办法，就是吃他这套，一直都是。 绍吴说：“好。” 他把车厘子的核丢进垃圾桶，搂住杨书逸的脖子，杨书逸也主动凑近，两人的呼吸缠绕在一起。就在他们即将吻在一起的瞬间，卧室里的手机响了。 是微信的声音，一条接一条，足足响了六七次。 绍吴松手，杨书逸叹气，起身去把手机拿来，说：“是丁立。” 绍吴也看见他手机屏幕上，满屏的问号和感叹号，是丁立在狂问他怎么突然辞职。 杨书逸放下手机，说：“待会再回他。”然后转过身来，显然是想继续刚才的吻。 绍吴却不在状态了，疑惑地说：“你有流量啊？” “啊，有啊。” “我以为你在映秀办了手机卡，没流量……那你怎么不和我发微信，这几天都是发短信，”绍吴顿了顿，尽管有点难堪，但还是问出口，“你把我微信拉黑了？” “没有！”杨书逸一脸无辜，连忙又拿起手机，从微信里找出绍吴，给他随便发了个表情。 绍吴的手机屏幕亮了，看来杨书逸确实没有拉黑他。 “那怎么不发微信啊？”绍吴问。 “……” 杨书逸的脸颊似乎有些红。 “嗯？”绍吴追问。 “因为是我把你……把你手机里‘天气通’的短信，取消了。” 是的，那天他们在病房里做完，杨书逸离开前接过他的手机……亲自把成都“天气通”的短信套餐取消了。这件事绍吴当然记得。 “所以你手机里，就没有‘杨书逸’发的短信了，对不对？”他说。 “……嗯。”绍吴似乎已经明白了。 果然，杨书逸低声说： “现在，又有了。” 第116章补给你 _分节阅读_192 中午折腾了那么一通，到下午五点半两人就饿了，便决定点外卖。绍吴习惯性地拿起自己的手机，还没点开外卖APP，杨书逸把他的手机凑到绍吴眼前。 “用我的吧。”他说。 哦，要花他的钱。 这种感觉有点微妙，如果是之前，花杨书逸的钱反倒也没什么，毕竟两人这么熟了，逢年过节绍吴也没少给杨家买东西……但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他们是恋人的关系。 花男朋友的钱，和花老朋友的钱，那感觉是相当不一样的。 绍吴乖乖接过杨书逸的手机，觉得自己的心柔软得像一块刚刚出锅的豆腐。 绍吴问他：“你想吃什么？” “都行，你吃什么我吃什么，”杨书逸坐在他身旁，顿了顿，又有些不自然地说，“不过还是清淡点吧。” “啊？”绍吴想点烧烤。 “你……”杨书逸的目光明显滑动了一下，从绍吴的脸，滑到他的小腹，“你现在，还是吃清淡点吧。” 绍吴：“……” 怎么忘了这茬。 绍吴忽然也有点不好意思：“呃，是。”其实那处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也不知道杨书逸给他上了什么药…… 于是点了粤菜，猪肚鸡，白灼菜心，和两份鲜虾肉云吞。绍吴在珠海的时候很喜欢吃鲜虾肉云吞，最好里面再煮份竹升面，可惜这家粤菜馆没有面条。 支付时，绍吴把手机递向杨书逸：“输一下密码。” 杨书逸却没接，而是直接说：“380830。” 绍吴便输入这六位数字，支付成功。 杨书逸继续说：“38是1938年的38，婆婆的出生年，0830是珑珑的出生月日。” “噢……”绍吴想，同居第一天就知道他的支付密码了，进度是不是有点快…… “我的手机锁屏密——” “诶，”绍吴连忙打断他，“……这个不用告诉我的。” 杨书逸：“是吗？” “你以前都告诉邹鑫的吗？”虽然此时此刻的氛围并不适合问这句话，但绍吴还是忍不住问了。果然问完就开始后悔，既然邹鑫已是过去式，那么无论之前杨书逸和她发生过什么，他都不该再揪着不放。 然而杨书逸摇头道：“没告诉她，她也没问过。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我是说，对于怎么谈恋爱，什么都不懂。我以为情侣之间本来就不会互相看手机的，”杨书逸表情认真地解释着，“后来我才慢慢听到别人说，他们是怎么谈恋爱……所以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密码，你有看我手机的权利。” 他这么坦诚，绍吴反而脸红了：“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所以没必要……检查这些东西。” 杨书逸竟然笑了一下：“但你应该知道，对不对？看不看是你的事。” “唔……也行。” “四位数，0326。” “噢……” 杨书逸没解释，绍吴也没问，彼此心里都清楚，这是他们决定在一起的那天的日期，也就是他们到达映秀的第二天。 绍吴把手机还给杨书逸，想了想，问他：“那我是不是也要把我的密码告诉你？” 杨书逸：“你随意。” “到我这就‘随意’了？”绍吴和他开玩笑，“你还挺双标啊。” “因为我对你绝对放心，”杨书逸的音量小了几分，“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别人的。” 绍吴：“……” 怎么这么像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绍吴忽然想起件事，问杨书逸：“那我现在能看看你手机么？” “行啊。”杨书逸再次把手机递给他。 _分节阅读_193 绍吴接过，解锁，点进微信，打开杨书逸的朋友圈个人主页。这一刹那绍吴心里长长松了口气。杨书逸的确很少很少发朋友圈，为数不多的几条，都是他看过的。 在他试图“戒断”的整整七十天里，杨书逸也没有发新的，所以他一条都没有错过。 “怎么了？” 绍吴把手机还给他，笑了笑，语气很轻松：“看看你有没有屏蔽我。”这些事现在也不必隐瞒了。 “当然没有——为什么要屏蔽你？” “嫌我烦呗，你送珑珑开学的时候我不是给你评论了一次……哎算了不说这些，没屏蔽就行。” “那次我没回复你，”杨书逸说，“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 是的是的是的，当时他们的关系太尴尬了，并且在那之前绍吴也向他承诺过自己会放弃他，所以准确来说是绍吴逾矩，杨书逸无视他的评论，是对的。 “我只是问你北京热不热。”可是还是心有不甘。问一句“热不热”罢了，回个“很热”不就得了？用得着那么如避蛇蝎吗——绍吴不想翻旧账，但是理智控制不住嘴巴。 他不想在杨书逸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天，就向他无理取闹，然后引发一场争吵。 “小绍，”杨书逸认真道，“我错了。” “你没错。” “……” “我不是这个意思，”绍吴扶额，“我……我是真心的，你没错，就……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不可能。” “我尽量！那么多年我总不能说忘就忘，我尽量不提好吗……” “我的意思是，不可能‘过去’，”杨书逸攥住绍吴的手，平静道，“我一点一点补给你。当然我知道时间是补不回来了，但其他的，我可以补的，我都补给你，好不好？” 绍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垂着眼，轻声道：“那可很多呢。” “所以你要告诉我。” “我以前，每天都看你的朋友圈，每天。结果你总是不发新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屏蔽我，反正我，每次点进去，就是那么几条。” 杨书逸沉默几秒：“你想看新的吗？” “啊？”绍吴摇头，“以前不是不在你身边么，就想从朋友圈看看你在干什么……现在不用了。” “嗯。”杨书逸像是还想说什么，但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是送外卖到了。 绍吴起身去开门，接过外卖，扭头说：“还挺快——饿死我了，来，吃。” 于是两人坐下，拆开餐具，吃起晚餐。这家粤菜馆的味道一般，绍吴舀起颗云吞送进嘴：“诶，这个虾，没我在广东吃的新鲜。” 于是朋友圈的话题就被这样岔开了。 吃完饭，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绍吴问杨书逸：“要去趟超市吗？”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总得添置些生活用品。 “好啊，”杨书逸说，“去吧。” “那你等下，我洗个脸。” 绍吴洗了脸，又去换衣服——既然要出门，自然不能穿短袖了。杨书逸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手机，等着他。 待绍吴换好衣服，把手机揣进外套，两人便出门去超市。离他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挺大的超市。 到了超市，绍吴更顾不上看手机了，他时不时和杨书逸商量着，这个需不需要，那个可不可以……而杨书逸也没说别的话，只是推着购物车跟在他身边，他拿了什么，就放进购物车里，杨书逸会把东西一一摆好。而且此时正是超市的人流高峰，大家都吃过了晚饭，外面又下雨，那就只好来逛超市了。周围很嘈杂，所以即便手机响了几声，绍吴也听不见。 直到他们选好东西，来到收银处排队，绍吴才有空掏出手机，他想这次就他来结账——也不能什么都让杨书逸付钱吧。 然后就看到朱菁菁发来的微信，半小时前： 你们什么情况？？？ 你们在一起？？他不是在成都吗？？ 绍吴！！！你别装死！！！！ 是不是杨书逸被盗号了？ _分节阅读_194 绍吴愣了愣，心想难道朱菁菁看见他们了？但是不对啊，朱菁菁在永川。 绍吴：？ 朱菁菁秒回：你看他朋友圈啊！！！ 绍吴的心猛跳了一下，他的第一反应是看向杨书逸——然而杨书逸攥着购物车的把手，目视前方，表情很正常。 绍吴点开朋友圈，第一条，陈一茫的自拍。 第二条，老板发的留学中介广告。 向下滑，第三条—— 第三条只是文字，没有图片。 40分钟前，杨书逸发的： “和小绍去超市。” 下面已经有好几条评论和点赞。 周磊：哟，你俩一起玩呢？来打麻将吗，我现在在重庆！ 朱菁菁：？？？？？ 珑珑：[坏笑][坏笑][坏笑][坏笑][坏笑] 丁立：嚯辞职了就是爽啊！ 绍吴抬头，恰好和杨书逸对视。周围都是人，杨书逸什么也没说，只是冲他露出个温柔的笑。 绍吴鬼使神差地，在那条朋友圈下评论：再接再厉。 当晚，杨书逸回复他：好的，小绍。 第117章备注 从超市回家，两人开始归置买来的生活用品。绍吴租的这间房子位于上个世纪的老家属楼，两室一厅的小户型，卧室小，客厅大，所以当初搬进来的时候，绍吴买了一张单人床，连卧室里的衣柜，都是单人的。 现在问题就来了。 他们俩是一起挤单人床呢还是一起挤沙发？绍吴兀自摇头，他知道两个大男人肯定是挤不下的，总得一个睡床一个睡沙发——但他就是不甘心，这可是他们同居第一天，该做的也都做了，竟然分开睡？ 这不合适吧？ 眼看着他们俩的毛巾一蓝一黄并排晾着了，牙刷各放在新买的漱口杯里——那是对情侣漱口杯，绍吴那只是黑色，杨书逸那只是白色，杯把合起来能拼成一颗爱心，还怪肉麻的。就连他们的衣柜也并排着——他们在超市买了一套抽屉式整理箱，暂时作为杨书逸的衣柜，就放在绍吴的衣柜的旁边。 东西都是一对一对的，人却要分开睡？其实绍吴已经在淘宝下单了一张双人床，特地买了橡木的，结实。但那卖家格外傲娇地说他们村里只能发中通，顺丰得去县城，想都不要想。 所以这双人床还得等好几天才能睡上。 绍吴不甘心。 杨房，其实他没几件衣服，两只拉杆箱里书和图纸占了大半。绍吴进屋，就看见杨架上放书，他的《城市街道设计指南》和绍吴的《雅思真经》立在一起，令绍吴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满足感。 “你那边收拾完了？”见绍吴进来，杨书逸便放下手头的书，问他。 “快了，就……差一点，”绍吴蹲下，看着拉杆箱里的书，“我能看看吗？” “随便看。” 绍吴拿起的这本书叫《城市的胜利》，看着名字就知道也是与城市规划有关的，随便翻开一页，便看见杨书逸在两侧空白处写下的笔记。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字那么歪歪扭扭的，说实话，挺丑。绍吴想起高中时他偷偷带回家的杨书逸的作业本，眼前的字体和作业本上的字体如出一辙，绍吴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这么多年怎么就没点长进。 杨书逸疑惑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绍吴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字，变化挺大。” “……是吗？” “嗯，比高中那会儿好多了。” _分节阅读_195 “……” 绍吴昧着良心说：“不错，不错。” 杨书逸反问他：“你记得我高中时候的字是什么样？” “当然记不住了，”绍吴说，“我就记得当时听姗姐提过一句，杨书逸的字得练练……” “噢。” 把人家的作业本擅自带回家藏起来，这行为确实不大磊落，绍吴决定向杨书逸隐瞒一下。其实他也不是有意要骗杨书逸，他只是下意识地对他讲好听话，想夸他，想取悦他。 绍吴从客厅端来车厘子，自己吃，也喂杨书逸吃，这么晃了一圈，他才回到卧室，继续和单人床大眼瞪小眼。 其实办法也有，大不了都别睡床和沙发，一起打地铺，反正他家在七楼，地面并不潮……但他又有些舍不得，杨书逸风尘仆仆来到他身边，今天又累了一天，就让人家睡地铺？ 而且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太饥.渴了？ 既然已经在一起了，绍吴觉得自己应该矜持点，用那些心理学家的话说，爱情需要一些神秘感…… “绍吴。” 杨书逸叫他。 “啊？”绍吴立即从床上弹起来，快步走进书房。 只见杨书逸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两片肩胛骨微微隆起，令绍吴很想上手摸摸。他光顾着看杨书逸，没注意到书柜最下面的抽屉被拉开了一半。 “怎么了？”绍吴问。 “这是……”杨书逸说，“你来看看。” 直到此时绍吴还有点心不在焉，今晚到底要不要一起打地铺呢？他走过去，蹲下，看见地上散乱着几本逸的。而那几本书的最上面，是一个——完蛋了。 那不就是他藏了好多年的、杨书逸的作业本？ 封皮已经被翻开，泛黄的第一页上，就是高中时的杨书逸亲笔写的作文。 DearWu，Howareyou？ 作业本上的字体和书上的字体一模一样毫无长进……不这不是重点。 杨书逸轻声问：“这个，怎么会在你这？” “你……你从哪翻出来的，”绍吴干巴巴地笑着说，“我都不知道放在哪的……” “是么，就这个抽屉里，”杨书逸平静道，“抽屉里只有这个。” 哦，这是他专门放进去的。想起来了。 当时是什么心情来着？可能是挺绝望的吧，杨书逸结了婚，他独自从永川来到重庆，全身上下唯一与杨书逸有关的东西，就是这个作业本。为什么要带着它呢？想不起来了。也许只是一种习惯，反正作业本轻轻薄薄的，又不占地方。 不，不是。 他知道真实原因。真实原因是那七十天里他试图忘掉杨书逸，大众点评、朋友圈、微博，凡是有可能更新动态的东西，他通通不看。如此一来，他便和杨书逸的生活脱了轨。 但是总有忍不住的时候，好几次他险些点开微博的APP，连忙狼狈地关掉手机，翻开这个作业本。作业本里的内容属于旧日，绝对绝对不会更新，这不算是窥视杨书逸的生活——这是小小地做了个弊吧。像戒烟的人捏着烟闻闻味道，但并不点燃。 他被突然的幸福冲昏了头脑，竟然忘记把作业本藏起来。 “是你的，”绍吴知道瞒也瞒不住了，“那会儿我不是课代表么，偷偷带回家了。” 杨书逸一脸迷茫：“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蓝色大门》看过没？女主暗恋男主的时候连他喝完的矿泉水瓶都藏，我拿你个作业本不过分吧—— 这种话当然不敢说。 “因为，你写，DearWu，”可他竟然就这么实话实说了，“我看着高兴。” 杨书逸不可置信地看着作业本，好几秒，低声念道：“DearWu。” “唉，”绍吴强行把封皮扣上，故作轻松，“那会儿年纪小么，没出息。” 得了吧，过了这么多年不还是没出息。 _分节阅读_196 杨书逸笑了笑：“刚才还夸我字变好看了，哄我呢？” “好的爱情要互相鼓励。”绍吴冲他眨眨眼，心想这茬就这么揭过去了吧？ 果然，杨书逸没再说什么，继续收拾他的书和图纸了。 绍吴攥着作业本，飞快溜走。 还保持神秘感呢，老底都被揭了——杨书逸会不会觉得他从高中开始就挺变.态的？ 绍吴又倒回床上，脑袋闷在被子里，有点失落地想，算了，今晚还是分开睡吧，他们才刚在一起，别吓着杨书逸。 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一声，绍吴摸过来，在一片黑暗中眯起双眼。杨书逸发来条语音消息，他们两个就隔着一堵墙，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绍吴点开，听见杨书逸的声音，他在说话时距离手机太近了，呼吸的气流声也被录进语音里，绍吴把手机放在耳边，感觉像杨书逸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杨书逸说：“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 绍吴：“书逸。” 杨书逸立即回道：“我给你的备注就是‘绍吴’。” 绍吴：“哦……” “给你改个备注好吗？”他的声音里带些笑意。 “呃，改什么？” 这次回答绍吴的不是语音消息，而是一张微信截图。 截的是他们的聊天框，左上方显示聊天对象的名字。 杨书逸把他的备注改成：DearWu 这天晚上，两人一起打了地铺。 第118章逍遥生 往常的工作日，绍吴定早上七点半的闹钟，起床洗漱收拾一番，七点五十出门，小区门口就有很多早餐店，吃碗小面，或者来点油条包子，大概八点二十走进轻轨站，一切刚好。 但是明天不一样，明天早晨，他想给杨书逸买早饭，送回家。所以晚上入睡之前，绍吴特地把手机闹钟提早了二十分钟。 他们在干净的地板上铺了一层褥子、一层被子，用电热毯提前烘过，蓬松又柔软。虽然各自盖着薄被，但两人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睡前，绍吴小声说：“晚安啊。” 杨书逸笑了笑，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绍吴确实听见了手机的铃声。 然而不是他的。 手机只响了几声，便没有声音了，绍吴迷糊地说：“书逸？” “嗯，还没到点，”杨书逸很轻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接着睡，待会我叫你。” 绍吴很想睁开眼睛，可是睁不开，太困了。他恍惚地想，反正他的手机还没响，看来还没到点，再睡会…… 二十分钟后，绍吴被一阵香味唤醒。是炒鸡蛋的香味，同时能听见滋啦滋啦的声音，可以想象金黄的鸡蛋是怎样在油锅中被翻炒，再撒一把翠绿的葱花……绍吴猛地睁开眼，身旁空无一人，连自己的手机都不在枕边。 “书逸？” 绍吴匆忙起身，快步走进厨房。 杨书逸手持锅铲背对着他，腰间系着他家的蓝色围裙：“嗯，怎么了？” “你……我手机呢？” “在上面，”杨书逸用下巴示意，绍吴的手机被他放在了上方的橱柜里，“怕你被闹钟吵醒，我就拿出来了。” 绍吴拿来手机，已是七点四十五了。 “鸡蛋马上就好了，锅里的稀饭你舀一下。”杨书逸说。 _分节阅读_197 绍吴拿起两只碗，掀开电饭锅的锅盖，一股浓厚的热腾腾的米香味扑面而来，杨书逸用大米煮了一锅稀饭，粘稠莹白，看着就很有食欲。绍吴舀了稀饭，去洗漱，回来时杨书逸已经把鸡蛋炒好了。盘子里一半金灿灿的鸡蛋，一半切成细条的白萝卜——是他们昨天在超市买的泡白萝卜，酸辣爽口。 杨书逸还穿着睡衣，衣袖卷到手肘上方，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臂。绍吴看看餐桌上的饭菜，又看看杨书逸的小臂，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馋哪个。 “你怎么偷偷起床了，”绍吴惭愧道，“我还想出去给你买早饭呢。” 杨书逸笑着说：“我又不上班，还能让你早起？以后你就定七点四十五的闹钟，多睡会。” 绍吴夹起一块炒鸡蛋，两条泡萝卜，和着稀饭赶进嘴里，鸡蛋是浸了油的，很香，而萝卜清脆爽口，稀饭软糯，一顿早餐简直吃出了满汉全席的错觉。 而且杨书逸就坐在他对面，端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碗，用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筷子。两人对视，杨书逸弯起嘴角，冲他笑。 绍吴心想，怪不得很多直男喜欢人妻呢…… 吃了饭，绍吴本想主动洗碗，然而杨书逸叫他把碗放着，等他来洗。时间确实也不够了，绍吴背起背包，换鞋，临出门时被杨书逸拽住背包：“小绍，”他的人妻笑眯眯的，显然心情很不错，“有空就给我发消息，嗯？” “唔，好。”绍吴点头，目光还扒拉在杨书逸的手臂上。 “怎么了？” “我……我能不能……” “能。” “……”绍吴狠了狠心，抓住杨书逸的手腕。 然后他低头，在杨书逸的手臂上轻轻咬了一口。因为肌肉的缘故，口感略有些硬，并且有股很淡的沐浴露的香味——就是他家的柠檬味沐浴露。绍吴看着那枚圆圆的牙印，脸红透了。 杨书逸失笑：“该我先脸红吧？” 绍吴心说，这可是我从高中就盯上的…… 磨蹭好一会儿，总算出了门，结果，在轻轨上，绍吴刷到杨书逸的朋友圈。 没有配图，只一句话： 左手好像被封印了。 珑珑：大清早的…… 丁立：啥意思啊，我咋看不懂？ 绍吴：明天封印右手。 刚才，绍吴咬的是他的左臂。 杨书逸很快回复他：今晚也行。 绍吴的脸又热了，心想这才是他们住一起的第二天，杨书逸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再这样下去，他怕不出一个月，就得被撩拨得那什么尽，那什么亡。 忙了一上午，改文书改到晕头转向，快到午饭时间，绍吴给杨书逸发微信：吃饭没？ 杨书逸秒回：还没，你呢？ 绍吴：我也没呢，待会和同事一起去。 杨书逸：女同事？ 绍吴逗他：男同事，人挺好的，经常带我开黑。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但是半分钟过去了，又什么都没发过来。绍吴在心里偷笑，杨书逸是不是刚反应过来，男同事比女同事危险？ 果然，杨书逸试探地问：经常带你开黑啊，王者荣耀？ 绍吴：嗯，他王者，可厉害了。 杨书逸：我也可以陪你玩。 绍吴一本正经道：不了吧，你还得准备比赛呢，不用为了陪我浪费时间~ 杨书逸：陪你不叫浪费时间。 绍吴：真的不用啦^_^ 杨书逸：…… _分节阅读_198 绍吴笑着把手机揣进兜，起身走到“男同事”的办公桌旁：“走吧，去吃饭啊。” “哎呀，吃什么吃，我要减肥啦，”对方柔声嗔怪，“昨天刚称过，胖了三斤呢，肚子上都有肉了！” 绍吴：“哦，那我去了啊。” “你去噻——等等，”他单手托腮，叹了口气，“还是给我带杯一点点吧，三分糖啊。” 绍吴：“OK。” 他这位男同事的确经常和他开黑，只可惜两人是同样的性向同样的型号，同样的，不会打野。 开黑也是菜鸡互啄。 绍吴吃过午饭，回到公司，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这个点，同事们有的去逛街了，有的趴着补觉，有的和他一样玩手机。 绍吴又给杨书逸发微信：我吃完啦，你呢？ 对方迟迟不回。此时是十二点四十七分，绍吴心想他可能在忙，或者在睡午觉，于是没再给他发消息。 闲着无聊，刚吃饱又没什么睡意，绍吴插上耳机，打开王者荣耀。他打算试着练练孙尚香，这个英雄属于射手，技能比较简单，但是能用来打野。由于他只是铂金段位，所以经常会匹配到各种奇葩队友，不玩打野又不能carry全场，就总是很被动。 至于别的打野英雄，绍吴是不指望自己能学会了，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但事实就是，像李白韩信一类的打野英雄，只有直男才能玩得好。 但是他的确没打算叫杨书逸陪他开黑，一来浪费时间，二来他也不想杨书逸事事顺着他，反倒是，如果杨书逸玩别的游戏就好了，他愿意去陪杨书逸…… 绍吴选了单人排位，游戏开场，他顶着“狐美人”的id，被同队的打野搭讪：“中路是妹子吗？” 绍吴不理他，那人继续说：“待会双排吗？我李白贼6啊！” 绍吴无视，专心清兵线。 “妹妹你为啥叫这个名字啊，本人很美？” “待会双排哥带你飞~” “害羞了妹妹？” 绍吴干脆屏蔽了他。 狐美人是梦幻西游里的一个角色……绍吴想，知道这回事的人大概很少吧。也是，现在谁还记得梦幻西游这游戏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无视了，对局进行到16分钟，他家打野突然开始挂机，就这么挂到对局结束——四打五，自然输得惨不忍睹。 “来来来，”同事给他发微信，“开黑啊。” 绍吴闷闷地回：“你玩吧。” 他有点扫兴，说到底还是气自己学不会打野，被人牵着鼻子走。 下线前，绍吴随手点开好友列表，想看看同事打到什么段位了。他在王者荣耀微信区，用微信号登陆，好友列表和微信好友是直接关联的。 绍吴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是系统的bug。他点开这人的游戏主页，再三确认，是真的。 头像是一条青灰色的河，河岸遍布碎石——没错这是杨书逸的头像。这是他刚开通的号，才2级。 关键——关键是，他的游戏id。 他的游戏id叫，逍遥生。 第119章上分 绍吴飞快地退出游戏——当然，退出之前，还是暗搓搓地截了张图。 太羞耻了。 他百分之一万地确定，杨书逸看见了他的游戏id，连带着也把他那点隐晦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老实说，在他创建游戏账户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会有今天——他真的能和杨书逸成为恋人，并且，杨书逸为他下载了这个游戏。 杨书逸的作业本，“狐美人”的游戏id，还有很多或许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这些细小的蠢事原本早就被埋在时间的深处，像一颗一颗鹅卵石沉在水底，而现在，杨书逸把它们一一捞起，擦干净，置于阳光之下。所有微妙的纹路和曲折的花纹都暴露出来，是他的爱意，当然也有很多的卑微和无望。 然后他收到他的回应，迟了很多年的回应，像是突然收到礼物，每一份礼物都是他曾暗暗幻想过、又终于承认自己此生无法得到的，迟了很多年，竟然仍能令他神魂颠倒。 _分节阅读_199 绍吴放下手机，把脸埋进臂弯，他并不困，只是觉得自己的脸很热，想必也红了。 然而不到十分钟，手机振了振。 杨书逸：刚才在玩游戏。 杨书逸：你怎么下线了？ 杨书逸：小狐狸？ 他一句“小狐狸”彻底令绍吴红了脸，连耳垂都发烫，甚至心虚地左顾右盼起来。好在同事们各做各的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绍吴投降般地回复他：我错了…… 杨书逸：？ 绍吴：我说那个男同事，和我一样是gay，也是0号…… 杨书逸：他也是gay？ 重点在他也是0号啊！ 绍吴硬着头皮说：我们其实很少一起玩，真的，因为我俩都不会打野……总是输。 杨书逸：打野很难？ 绍吴：嗯……据说直男才会打野(︿) 杨书逸：以后我打野，你和我开黑，好不好？ 绍吴：0.0 杨书逸：我带你赢，乖 绍吴：好0.0 绍吴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时是不是这么——这么夸张，整个下午他的脸颊都红扑扑的，甚至有个同事好心问他，是不是有点发烧啊？ 这种感觉确实像发烧，整张脸都是热的，脑袋也不清醒，而身上又似乎有些冷，所以他只想飞快地回家，身子挨着杨书逸，抱一抱他。他想杨书逸一定回抱住他，用结实的手臂紧紧搂着他，可能会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打住，不能再想了。 下午，绍吴的工作效率直线提高，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三十多分钟，他就已经做完了当天的工作，装模作样地开了几个学校的主页，仿佛是在浏览他们的招生信息。 其实是，偷偷打开了王者荣耀。 杨书逸已经升到10级，绍吴点开他的历史战绩。中午那会他打了两盘，大概是第一次玩的缘故，战绩十分凄惨：1/5/2的妲己，和2/6/3的亚瑟。 到下午三点多，“逍遥生”再次上线，这次他一口气打了四盘，用的都是李白，绍吴看到他的战绩，愣了一下。 第一盘，3/5/5 第二盘，5/4/7 第三盘，8/3/9，败方MVP 第四盘，9/2/9，胜方MVP 等等……他这是开挂了吗？ 绍吴给杨书逸发微信：？ 杨书逸：？ 绍吴：你去淘宝买挂了？ 杨书逸：什么挂？ 绍吴：王者荣耀的挂……我看到你的战绩了…… 杨书逸：？我自己打的 绍吴：……真的假的 杨书逸：看了几个李白的教学视频，挺简单的 绍吴：…… _分节阅读_200 行。绍吴在心里想，不愧是直男。 然而就像心有灵犀似的，下一秒杨书逸又发来一条微信：所以，也不是只有直男才会打野啊。 绍吴：你不是……？ 杨书逸：[微笑]今晚我再证明一次，好吗 绍吴缩了缩脖子：我错了，腰还酸，缓缓T.T 杨书逸：嗯。快下班了吗？ 绍吴：还有十三分钟~ 杨书逸：回来带你上钻石 绍吴：好(*?▽?*) 关掉聊天框，绍吴想了想，又登进游戏，充了三百块的点券。既然他的伪直男爱玩李白，那就把李白的皮肤全送一遍，可惜最好看的凤求凰是限时出售的，买不了。 想了想，又送他一套韩信的皮肤——韩信也是打野玩家的心头好吧？ 绍吴美滋滋地退出游戏。 他觉得自己今晚就能体验一把钻石局的ban位机制了。说来心酸，玩了这么久，他只在直播里见过钻石局的页面……五点半，绍吴利索地关掉电脑，背上背包，走出办公室。进电梯前他给杨书逸发微信：晚上想去哪吃？ 电梯向下，从七楼到一楼，走出写字楼时，杨书逸的电话打了过来。 “出门左转，”他说，“我在‘家乐超市’门口。” 绍吴愣了一下：“你来了？” 杨书逸的笑声从电话那端传来，很低，像砂纸一样蹭得绍吴耳道发痒，他温声说：“来接男朋友下班。” 绍吴几乎小跑起来，家乐超市距离公司还有段距离，大概五六百米，但是很快他就看见了杨书逸的身影。杨书逸穿一件宽大的黑色卫衣，衬得他的腿又直又长，他微微驼着背，在抽烟，那样子真像个小混混来接女朋友放学，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绍吴叫他：“书逸！” 杨书逸扭头，绍吴跨着大步来到他面前，胸口起伏，呼吸急促。 “这么着急？”杨书逸看着绍吴，眼底有些笑意。 “我……唔，”绍吴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这是什么？” 杨书逸手里提着只塑料袋。 他笑道：“奖励。” “啊？” “跑过来的奖励。” “……” 杨书逸抬手，像是想摸摸绍吴的脑袋，但因为是在大街上，便忍住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说：“下次不用急，知道吗？我就在这等你。” 绍吴：“下次。” 杨书逸点头：“还有很多下次。” 塑料袋里是两包可比克薯片，一包原味，一包青黄瓜味，现在的可比克已经不是周杰伦代言了。 绍吴的心蓦地跳了一下：“怎么买这个啊？” 杨书逸反问：“你不是喜欢可比克吗？” “噢……”绍吴松了口气，“喜欢。” 看来杨书逸并没有想起那件事……很多年前，他们念高中的时候，老班搞学习小组。绍吴和杨书逸结成一组，放学后，他送他一包可比克表示感谢。 那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其实绍吴并没有觉得可比克有多好吃，他家薯片太厚了，相比之下，绍吴喜欢更轻脆的乐事。但是每次吃可比克总能令他想起那天晚上，夜色模模糊糊，在学校门口，杨书逸变戏法似的送他一袋可比克。 所以后来，他就总是买可比克了。 _分节阅读_201 绍吴想，还好杨书逸不记得了，否则又是一件足够令他羞耻的事…… 两人到绍吴常去的一家餐厅吃了晚饭，又去超市逛了逛，然后回到家。杨书逸说：“带你上钻石？” 绍吴连忙点头，然而又迟疑了一下，强调道：“我很坑的啊。” 杨书逸：“没事。” “真的，真的特别坑……” “带你赢。”杨书逸揉了揉绍吴的头发。 两人开始双排，杨书逸黄金段位，用李白，穿着绍吴送的千年之狐皮肤。而绍吴铂金段位，用孙膑辅助，个子矮矮的，小尾巴似的跟着杨书逸。 绍吴本来觉得，既然有杨书逸在，那肯定就没问题了……事实上杨书逸确实没什么问题，刷钱抓人都做得很利索。 问题在他自己。菜，太菜了。 开局七分钟。 布叮不加糖（王昭君）：辅助放大能放准点吗？ 霸爱王朝（鲁班）：你那是给谁放的啊？河道乌龟？ 绍吴连忙道歉—— 狐美人（孙膑）：不好意思，刚才手慢了 开局十一分钟。 布叮不加糖（王昭君）：醉了，辅助演员？ 霸爱王朝（鲁班）：辅助就不能跟一下我？打野用得着你吗？ 布叮不加糖（王昭君）：想抱大腿呗，混子上分都这样 霸爱王朝（鲁班）：你看看你自己战绩，你配吗妹妹 这两人说话说得很冲，但绍吴瞥一眼自己的战绩，又不好意思反驳了…… 0/5/6，确实很坑。 怎么就打得这么差呢？！ 再看一眼杨书逸的战绩：9/1/7 绍吴小声问：“那我去跟射手？” 杨书逸：“跟我。” 绍吴便乖乖跟着杨书逸。然而队友并不知道他们的这番对话，只当绍吴故意无视他们，于是，骂得更欢了。 布叮不加糖（王昭君）：妹子别舔了，要点脸 布叮不加糖（王昭君）：把技能说明看明白了再找人带你上分吧，真的 霸爱王朝（鲁班）：呵呵，你看李白想理你么 布叮不加糖（王昭君）：哥哥给妹妹上分，妹妹给哥哥上 霸爱王朝（鲁班）：吐了 杨书逸低头打游戏，并不说话。绍吴又被对面群殴了，正在等复活，他尴尬地放下手机，端起杯子喝水。 一方面，那两个队友说话实在难听，但另一方面……怎么，好像，他们也没说错？ 自己确实是在抱大腿上分，至于哥哥给妹妹上分妹妹给哥哥上……好像也，不无道理？ 绍吴偷偷瞥一眼杨书逸，不知道为什么，在公司午休的时候他也见过别的男同事打王者荣耀，和杨书逸差不多的姿势，弯着背，低着头，肩膀有点垮。怎么差不多的姿势，别人都是窝窝囊囊，杨书逸反而显得落拓潇洒？仍像个高中生，有点削瘦，专注地捧着手机打游戏，令人很想把脸颊贴在他瘦劲的脊背上。 越是这么想，越是口干舌燥。 “小绍，”杨书逸忽然说，“你复活了。” “啊——哦！”绍吴连忙操纵孙膑飘出泉水，向杨书逸的李白飞去。 _分节阅读_202 其实有没有他已经无所谓了，对面死了四个，只剩个脆皮孙尚香在做最后的抵抗，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杨书逸刷大后飞到孙尚香身边，直接把她秒掉。 这时兵线也到了，其他三个队友带着兵线破了中路高地塔，眼看就要推掉对面的水晶。绍吴干脆直接停下，原地看他们推水晶。 然而就是这时，杨书逸忽然也停下了。李白持剑站在被推.倒的高地塔旁，脚边是一堆废墟，俊逸如仙。 逍遥生（李白）：逍遥生和狐美人本来就是情侣名 逍遥生（李白）：是我让他跟着我的 逍遥生（李白）：我愿意被他坑 逍遥生（李白）：懂了吗？ 绍吴的脸刷地红了，杨书逸笑着说：“小绍快配合我一下。” 绍吴怔了一秒，然后他偏过头去，背对杨书逸。 狐美人（孙膑）：不上分也给哥哥上(*?▽?*) 杨书逸：“……” 第120章哥哥 一晚上的时间，绍吴从铂金三升到了铂金一，当然，他没出什么力气，主要靠杨书逸带飞。到了将近十二点时，绍吴发现杨书逸已经眯着眼睛打游戏了。 绍吴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待对局结束，连忙说：“不打了不打了，睡吧。” 杨书逸抬起头，笑着问他：“不上钻石了？” “明天吧，明天礼拜六了……”绍吴顿了下，又有点口是心非，“其实也不是非要上钻石。” 杨书逸点头：“是的，我看铂金局也挺适合咱俩，反正不上分也给上。” 绍吴：“哎——”还当真了啊？ 杨书逸凑过来，还是笑着，伸手捏了捏绍吴的脸：“再叫一声，明天带你上钻石。” 绍吴脸有些红，向他装傻：“什么？” “刚才叫的。” “书逸。” “不对。” “杨书逸。” “最后一次机会。” “……” 绍吴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杨书逸不再催他，只是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有些戏谑地看着他。绍吴好像很少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有点开心，有点得意，还有点蔫坏。 绍吴垂下眼睛，几乎是用气音唤了一声：“哥。” 杨书逸不依不饶：“还是不对。” “……哥哥。” 杨书逸不说话了。 几秒后，当绍吴迟疑地抬起眼睛，就见杨书逸的脸骤然放大，朝他压了过来。 绍吴被杨书逸压在沙发上，后脑勺撞到了墙，但并不疼——杨书逸及时把手掌垫在了他的脑袋和墙壁之间。他格外用力地吻着绍吴，灵活的舌头在绍吴唇齿间进进出出，仿佛暗示着什么。很快，绍吴就被他吻得耳红面赤，双唇亮晶晶的，覆了层水光。 杨书逸一手垫在绍吴的脑后，一手抚了抚绍吴的脸，动作温柔至极。他的鼻尖蹭着绍吴的脸颊，令绍吴感到一阵痒意，还有些麻，像是有很多跳跳糖，在他的舌尖、嘴唇、脸颊上，细密地跳跃着。 “再叫一次，好不好？”杨书逸轻声说。 _分节阅读_203 “……” 绍吴被他吻得心潮起伏，倒是没那么不好意思了，他偏过头去看着杨书逸的眼睛，唤道：“哥哥。” 声音带着些喘息的余韵，又有点沙哑。 杨书逸也看着绍吴，仿佛回味了好几秒，才重重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竟然再次俯身吻住绍吴。这一次更加猛烈，他甚至把手伸进了绍吴的睡衣下摆，他的指尖有些薄茧，迂回着刮过绍吴的皮肤，引得绍吴阵阵颤抖，直到他的手指已经靠近胸口，绍吴才难耐地唤了一声：“书逸。” “嗯？” “别……别碰那儿……” “为什么？”杨书逸一面说着，一面又按了按绍吴的肋下。 “你，你不会……”绍吴几乎在乞求他了，“不会觉得难受吗……” “我为什么难受？”杨书逸的手指动起来，继续向上，然后他屈起食指，准确地在绍吴的胸口刮了一下。那一瞬间身体像是通了电，绍吴猛地缩起身子，可惜他被杨书逸压在沙发上，无处可逃。 原来……原来是这种感觉……绍吴原本就有了反应，此时更加难耐了。而杨书逸刮过那么一下，不但不罢休，反而用指腹碾了上去，薄茧碾过最柔嫩的皮肤，直接逼得绍吴闷哼一声。 “我不会觉得难受，”杨书逸搓弄着绍吴，在他耳边说，“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我很喜欢。” 绍吴确实担心——担心过——杨书逸会不习惯。毕竟杨书逸是喜欢女孩子的，他相信如果没有他，杨书逸也仍会和女孩子在一起。男女的身体构造不同，即便腰啊腿啊嘴唇啊都差不多，但在某些关键部位，就差得太多了。他没有女孩子柔软的胸脯，想来杨书逸会很不习惯吧？ 所以当杨书逸的手伸进他衣摆的时候，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也许当他碰到他的胸口，手会猛地缩回去。绍吴想如果是这样也没关系，以后可以慢慢来，实在不行，不碰那里就是了。 但是似乎……情况和他想象的截然相反。 这个人，还上瘾了是不是？！ 作恶多端的手指已经转移到另一边，绍吴觉得胸口很热，不知道是不是肿了……他清晰地感觉到杨书逸顶着他的大腿，当然，他也顶着杨书逸。 杨书逸在他胸口搓揉，指尖那略有些硬的茧子简直要了他的命，又痒，又痛，又……十分地爽。 “书逸……等等，哥哥……”绍吴眼睛都红了，“别弄了……” “嗯？”杨书逸嘴上应着，动作不停。 绍吴认输般地闭上眼睛，任凭身体在杨书逸手中细细战栗。他觉得自己确实像一根琴弦，只有杨书逸能轻而易举地，就挑起他绵绵的颤音。 过了很久，总算两人都平静下来，绍吴趴在杨书逸怀里，睡衣已经脱掉了，宽松的睡裤也耷拉在脚下，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了，黏在额头上。杨书逸轻轻抚摸绍吴光滑的脊背，他的手心很温暖，动作轻柔至极，像抚摸一只睡熟的小猫。 绍吴说：“你真的觉得，这样子……能接受吗？” 杨书逸叹了口气：“我要怎么证明，你才肯相信？” “不是……我是怕你勉强。”绍吴小声说。 “为什么会勉强，”杨书逸理直气壮，“和喜欢的人做这种事，谁都会很舒服吧？” 他一句“喜欢的人”成功令绍吴说不出话来，只好闷闷地，把发烫的脸颊贴在他小臂上。安静的夜里，杨书逸的脉搏声落在绍吴耳畔，听来分外安心。 杨书逸起身，想要把绍吴抱起来，绍吴连忙说：“我自己走。” 杨书逸摁着他肩膀：“我想抱，行不行？” “……” 两人对视了几秒，绍吴张开双臂，揽住杨书逸的脖子。杨书逸就把他抱起来，放到他们的地铺上。然后他去倒了杯水喂给绍吴，绍吴喝下半杯，他自己把剩下半杯喝完了。 杨书逸关灯，脱鞋，躺下。黑暗中，他抓住绍吴的手。 “小绍，”他说，“我以前偷偷想过——是以前——如果你是我弟就好了，我想，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我希望就是你这样的。” 绍吴愣了愣：“以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读大学那会儿吧，你隔三差五去学校找我。” “噢……” 其实他们还没怎么认真聊过“以前”——以恋人的身份。 他们的“以前”实在太漫长了，不仅漫长，并且单调。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关系无非是绍吴一直喜欢杨逸一直不喜欢绍吴。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痛苦和绝望仍然具体可感，所以绍吴一再警告自己，不要翻旧账——翻不完的。 _分节阅读_204 无论如何，总算杨书逸也渐渐喜欢上他了，这已经足够幸运了，不是吗？ “那个时候，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你，”杨书逸的语速很慢，“你因为我把高考志愿都改了，我……说实话，我觉得你的感情太沉重了，我要不起。就算我要了，也回报不了同样的感情。” “嗯，”绍吴笑了一下，语气还算轻松，“那会儿不懂事啊，现在想想反而弄巧成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书逸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我知道。” “是我的问题，我给不了你……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每次你来找我，你见了我，都很开心，我能看得出你很开心，所以我不忍心叫你别来找我。但是……” “但是你确实不喜欢我。” “我想，你如果是我弟弟就好了，我就有个理由对你好，如果我们真的是兄弟，我就可以照顾你，可以……回报你。” 绍吴无声地笑了：“如果我是你弟，又是个直男……你就是那种会给弟弟攒钱买房的人吧，到时候你老婆又要骂你了，吃里扒外。” 杨书逸也笑了：“对，凤凰男嘛，我可以不买房但我弟必须买房那种。” 两人都笑起来，笑着笑着，绍吴鼻子开始发酸。他哑声说：“那我为什么不是你弟呢，那样也不会喜欢你了，多好。” 杨书逸连忙搂住他，语气也变得慌张：“小绍，我不是怪你——我以前确实那样想过，但是现在不了，真的，真的不了，现在我只想你是你，我只想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小绍——” “嗯，”绍吴闷闷地应道，“我明白。” 杨书逸笨拙地摸了摸他的脸，没触到泪水，大概松了口气。然后他把下巴抵在绍吴的头顶，小声说：“今天丁立问我住哪，我说住你家，他又问我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绍吴立刻紧张起来：“他看出来了？是不是因为你的朋友圈？” “没有吧，他可能只是好奇，因为当时你跑去汶川找我……我告诉他，你是我弟，堂弟。” “唔，他说什么？” “他说你们家基因不错，一家人都好看。” “……” “如果你想让他知道，我也可以和他说实话，”杨书逸小心翼翼地说，“但我俩只是同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还是……能瞒就瞒吧，”绍吴想了想，又说，“以后不熟的人问起来，我就说你是我哥？” “嗯。” “哎，”绍吴失笑，“圆你一个梦了。” 杨书逸的语气有些委屈：“我现在真的没有那么想了……” “我知道，我知道，”对着他，绍吴总是忍不住心软，“不怪你。” “那，”杨书逸用下巴蹭了蹭绍吴的头顶，“以后只有咱俩的时候，能不能叫我‘哥哥’？我喜欢。” 得了便宜还卖乖。 绍吴故意反问他：“我叫你哥哥，你叫我弟弟么？” “不。” “嗯？” “我叫你……”杨书逸凑近绍吴的耳朵，用重庆话，轻得不能再轻地，说了两个字。 绍吴的脸蓦地红了。 第121章发烧 两天后，他们的床总算到了。当时绍吴正在公司，午休时间，他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忽然收到杨书逸的微信，整个人都清醒了。 杨书逸：床到了。 绍吴：嗯，你检查检查没问题吧？ _分节阅读_205 杨书逸：没问题 隔了几秒，他又说：真结实啊。 绍吴对着手机屏幕，一阵沉默。 能不结实么？特意买的加厚橡木双人床！三千多块！当年德国军官把爆炸装置藏在会议桌下企图暗杀希特勒，正是因为厚重的橡木会议桌希特勒才躲过一劫，晓得不晓得？ 绍吴淡淡地回道：哦，是吗？那还挺好。 杨书逸：不是你买的吗？ 绍吴：我当时随便选了一个，也没仔细看。 那边又没回音了。 过了大概半分钟，一张图片发过来： 是卖家放在包裹里的，白纸黑字的购物订单。 商品名称：佳佳家居全实木1.8米橡木床现代简约双人床（加厚） 商品规格：1800mm*1900mm 商品颜色：原木色 备注：拜托尽快发货！！急用！！！一定要加厚加厚加厚的哦！！！谢谢老板我会给好评的！！！！！ 杨书逸：[可爱]我当时随便选了一个，也没仔细看。 绍吴沉默几秒，默默扣下手机。 然而一声振动传来，杨书逸又发一条： [可爱]我当时随便选了一个，也没仔细看。 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绍吴此刻是又悔恨又羞耻，差点想把杨书逸拉黑了眼不见为净——可他又舍不得。 这个卖家怎么回事？讲价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深山里的小厂子，出厂价直销一分都不能便宜了……怎么还弄得挺正规？还打印订单呢？！ 绍吴刚想把手机调成静音装死，屏幕一变，视频通话的请求忽然弹出来。 好在——不是杨书逸。 绍吴起身走进茶水间，关了门，连通视频。 王宇君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挑起眉毛笑了一下：“诶？我点错啦，要点语音来着。” “没事，一样的，”绍吴问，“怎么了？”王宇君身后的摆设看着也是办公室，想来他那边也是午休时间。 “哦，这个礼拜天我要回永川。” “啊？有事吗？” “我过生日，”王宇君笑了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本来说不过了的，一把年纪了……” 绍吴飞快地算了一下，这是王宇君的32周岁生日。 “但是这次情况特殊，嗯，反正就趁着生日，正好……”王宇君说着说着，突然皱起眉，脸也凑近摄像头，“你怎么了？” “啊——我，我怎么了？” “脸怎么这么红。”王宇君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是吗……还好吧……”绍吴摸摸自己的脸，暗中祈祷不要第二次被别人问“你是不是发烧了”。太丢人了。 不过，显然，他低估了王宇君。 王宇君咳了咳，低声问：“你是不是化妆了？” 绍吴：“……” “你这个腮红打得太明显了，我和你说啊，平常上班打个粉底就够，你等出去浪的时候再……” _分节阅读_206 绍吴无力地打断他：“哥，我没化妆……我发烧了。” 王宇君：“操，那你还不快请假回家休息？” “嗯，我待会就请假……” 结束了和王宇君的视频通话，绍吴把手机揣进兜，去卫生间洗了把凉水脸。镜子里的人双颊都是红的，连耳朵都透出点粉色。真是完蛋了，绍吴想，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一碰上杨书逸就，像只烧开水的水壶，噗嗤噗嗤冒热气？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绍吴掏出手机。他打算逛逛淘宝，给王宇君买个礼物。王宇君说他准备趁这个生日把男朋友带回永川给老妈看看——怪不得特地打电话来问绍吴回不回，大概是想绍吴在场，帮忙缓解缓解气氛吧。 屏幕左上角亮着微信的小图标。 绍吴硬着头皮点开微信—— 杨书逸：乖，不逗你了，咱们今晚就试试这个床结不结实。 绍吴：“……” 当晚回家，两人匆匆吃完外卖，洗了澡。 时间也才八点过。 杨书逸已经铺好了床，新床单，新被罩，新枕巾，绍吴凑近了，在床头柜上嗅到质地略硬的木头的味道。他又掀开褥子看了看床板，果然是加厚的。 杨书逸笑着说：“这床不错。” “那是，”反正也被他知道了，绍吴破罐破摔地说，“我挑了好久才挑好的。” “小绍，你发现没有，”杨书逸上前两步，从背后轻轻搂住绍吴，“这是咱们第一次在床上。” 哦，还真是。一次是在病房的卫生间，一次是在天台上，后来又在沙发上弄了一次……倒的确是第一次在床上做。 杨书逸的下巴蹭着绍吴的头发，有些痒，他刚洗过澡，身上都是和绍吴一样的、柑橘沐浴露的味道。但是似乎又有些别的味儿，微微发凉，像薄荷。 是他的须后水吗？绍吴小狗似的吸了吸鼻子，正想转身回抱杨书逸，客厅里忽然传出一阵铃声。 是他的手机响了。 两人均是一愣，杨书逸松开手，转身去客厅为他把手机拿了过来。 “喂，妈……” “宇君说你发烧了？”吴燕的语气很紧张，“怎么回事啊？退烧了没？” “啊，没事，没事，就低烧……有点感冒……” “还烧不烧了？” “不烧了，睡了一下午，没事了……” “你啊，你最让人放心不下，”吴燕叹了口气，“哎，要不我过来看看你，反正我这几天也没事。” “啊？！”绍吴吓得肩膀一缩，“不用不用不用，我真没事了妈，不用这么折腾——” “怎么叫折腾嘛，我是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下了班累得很，天天吃外卖的，一点营养都没有！我来给你做几天饭也好嘛！” “不用，妈，真的不用，我现在好得横……”绍吴险些咬到舌头，“而且，我……我这不太方便。” “嗯？有啥不方便的？你那个地方我知道噻，坐轻轨就到了。” “我……我……”实在太突然了，绍吴在房间里踱了两步，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这有个……人。” 等等他说了什么？！ “哦……哦，有个人？”吴燕也愣了，“什么人啊？” “呃……” 就在这时，杨书逸拍拍绍吴的胳膊，冲他比了个口型：“给我。” 绍吴：？？？ 杨书逸点点头，从绍吴手里拿过手机，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 “阿姨，是我，小杨，您还记得吗？”杨书逸开了免提。 _分节阅读_207 “啊，小杨啊，记得记得，”吴燕尬笑两声，“你……你在绍吴家啊？” “对，我刚辞职，还没找着合适的房子，这几天在小绍这儿借住一下。” “噢，要得，要得！” “我会照顾好小绍的，您放心，”杨书逸的声音十分镇定，“他现在已经不烧了，晚上我再给他量道体温。” “要得，那真是麻烦你了啊小杨……” “是我麻烦小绍了，您别客气。” …… 杨书逸挂掉电话，长长吁出一口气。 从容不迫的神情瞬间消失，他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吓死我了。” 而绍吴在旁边已经看愣了。 “吓着了？”杨书逸捏捏绍吴的脸，“你别担心，阿姨应该没有怀疑，上次我去医院看她，就说了我要回重庆上班的……” “啊，是吧，”绍吴干巴巴道，“应该没怀疑，你装得真好……”所以杨书逸不想让老妈知道他们的关系，是吗？ 确实，虽然老妈已经接受了他的性向，但他们的关系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麻烦，再者他们才刚刚在一起，没必要急着昭告天下…… “你发烧了？”杨书逸将手心覆上绍吴的额头。 “没，是今天和我哥视频，我脸红，就……他就以为我发烧了。”中间的种种曲折，绍吴忽然没了解释的力气。那种感觉又来了，理智告诉他这都是对的，都是合理的，但心里偏偏别扭委屈起来。 “小绍，”杨书逸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绍吴的脸，低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怎么蔫了。” “没啊，咱们……咱们继续？”绍吴说着就开始解自己的睡衣的扣子。 杨书逸摁住绍吴的手，目光沉沉地笼罩住他。两人均是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几秒后，杨书逸轻轻地垂下眼睫。 他的嘴巴抿着，像个认错的小孩儿。 “我是这样想的，等那个比赛结束了，如果能拿奖，我就能找个更好的工作……如果拿不到奖，我也尽量找，而且我考的证快发下来了，那个证押到设计公司，每年能拿几万块钱。”杨书逸语速很慢地说。 “……噢。”绍吴有点懵，不懂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事。 “这几年我在外面接活，加上家里拆迁，也攒了些钱，这笔钱可以付首付，或者你想继续读书的话，供你读书也绰绰有余，我……” “等等，”绍吴茫然道，“什么意思？” 杨书逸抬眼看他，神情纠结。 半晌，他像是经过了一番挣扎，低声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是离过婚的，相当于和你是二婚，现在又没有工作，家里有老有小……” 绍吴：“……啊？” “我会尽力证明给你家人看，你和我在一起，不会吃苦。给我点时间，一点就好……行吗，小绍？” 第122章世界上唯一一个 绍吴愣在原地，足足反应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所以，你愿意让我妈知道咱们的关系？” “我当然愿意，但是——” “你愿意就行！” “……” “就……我以为你不想让她知道呢。”这种感觉像是踩在云朵上，脚底软绵绵的，于是绍吴张开双臂，环住杨书逸的脖子。 “怎么会？”杨书逸也搂住他的腰，“我当然希望你的家人知道……但我怕他们，瞧不上我。” 绍吴把脸埋进杨书逸的肩窝，摇摇头：“不会的。” _分节阅读_208 “礼拜天我哥过生日，他要把男朋友带回家……”绍吴闷声说，“你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杨书逸搂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了。 “可以吗？”他低声问。 “可以，我妈已经……接受了，而且那次你去医院看她，她对你印象挺好的。” “那次……”杨书逸没有把话说完。 绍吴拽开他的领子，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留下一枚圆溜溜的牙印，是用了力气的。 杨书逸不喊疼，也不动，只是搂着他任他咬。绍吴咬完又心疼，伸出舌尖舔了舔那枚牙印，直到这时，杨书逸才发出一声难耐的低叹。 那天晚上杨书逸去医院看望住院的吴燕，也是那天晚上，夜凉如水，他乞求绍吴去参加他的婚礼。 现在回想起来，绍吴简直难以理解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撑下去的，杨书逸这个混蛋。 “小绍，”混蛋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多聪明，我妈都喜欢你，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低头，将自己的半边脸颊埋进绍吴柔软的发丝，“当时只想找你，面子什么的也顾不上了，就是想把那些事都告诉你……我知道那些事和你无关，但我……” “但你就是想折腾我。” 其实“折腾”已经非常轻描淡写了，如果实话实说，那么应该改一个字。 他不是在折腾他，他是在折磨他。 “是我太自私。” 绍吴沉默几秒，说：“可你只对我自私。” 他默认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绍吴又是沉默，片刻后，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在我最……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刚到广东的时候，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呢？你对别人都那么好，婆婆，珑珑，甚至那些喜欢你的女孩子，你对她们那么温柔，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残酷。” 杨书逸不说话，搂着绍吴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仿佛害怕绍吴推开他。 绍吴抚了抚他的背，语气还算平静：“那个时候我觉得我都快魔怔了，我就想，虽然你对我不好，但这也证明我是特殊的吧，可以这么说吗？如果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被你很残酷地对待的人……我怎么这么贱啊。” 绍吴闷声笑了笑：“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但是，杨书逸你知道吗，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连你的残酷都愿意珍惜的人了。” 半晌，杨书逸低低地“嗯”了一声，绍吴抬头，看见他双眼发红，大概是忍住了，眼泪没有落下来。 “那我要谢谢你，”杨书逸说，“以后不会了。” 杨书逸搂着绍吴，两人一齐倒在床上。这橡木床果然结实，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猛地压上去，床依然纹丝不动。 卧室的顶灯很明亮，两人面对面打量对方的身体。绍吴忍不住伸出手去，着迷地抚摸杨书逸的小臂，肩膀，胸口。杨书逸的皮肤比他粗糙一些，肌肉匀称有力地贴在躯干上，像一只拉满的弓。 杨书逸不说话，格外用力地动作着。他贴着绍吴起起伏伏，两人身体相连，恍惚间绍吴觉得自己也跟着他起起伏伏，像一片波涛托起另一片波涛，视野里一片粼粼水光。不知过去多久，直到绍吴已经累得意识涣散了，杨书逸才总算结束了最后一轮冲撞，退出绍吴的身体。 “小绍，”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分外温柔，“去冲一下吧？” “嗯……” 结果在浴室里又来了一次，结束时绍吴已经快要睡着了，他不知道他们做了多久，只知道杨书逸搂着他为他冲洗身体，然后用浴巾裹住他，擦干他身上的水，最后杨书逸把他抱到床上去，吻了吻他的脸颊。 两天后，杨书逸去了成都，当天晚上就回来了。 绍吴故意逗他：“现在就是正儿八经的待业人员了？” 杨书逸点头，嘴角含着笑，做出副低眉顺眼的表情：“以后就靠绍老师养了。” “哎，这还不简单，”上次的红印儿还没消下去，绍吴又蠢蠢欲动起来，“今晚给我伺候舒服了，都好说。” 却没想到杨书逸严肃地摇摇头，瞬间就出戏了：“小绍，今晚不行。” “为什么？”明天又不上班…… “明天见阿姨，”杨书逸说，“精神要好一点。” _分节阅读_209 绍吴迟疑两秒：“原来你每次做完都……虚啊？” 杨书逸抬眼看向绍吴，笑了：“你不知道？” 绍吴被他笑得双颊发热，不懂这个流氓耍来耍去怎么还是耍到自己身上了。所幸杨书逸没有继续这个玩笑，他蹲下，摊开他的行李箱。 绍吴凑过去，只见箱子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 最显眼的……竟然是一套兰蔻。 “给阿姨买了点礼物，”杨书逸把那套兰蔻拿出来，“你看看，都还可以么？” 绍吴目瞪口呆：“这些，全都是？” “看着多，其实就是盒子大。”杨书逸说着又拿起一只纸盒，朱红色镶金边，看上去十分壕气。 “这啥？” “丝巾，”杨书逸说，“蜀绣的，这个款式有两种颜色，白的和绿的，我不知道阿姨喜欢哪种，就都买了。” 绍吴：“……” 杨书逸拿起第三只盒子，这次不用他说，盒子上写得很清楚：冷吃兔 第四只盒子，iphoneSE。 “你买这个干嘛！” “哦，那天接阿姨的电话，感觉她手机有杂音，”杨书逸说，“这是最近刚出的。” “我知道，但你这，你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第一次去你家，应该的，”杨书逸若有所思道，“其实我还在犹豫，直接给红包会不会不太好，毕竟是第一次去，搞得像下聘礼一样……” 绍吴：“……” “你觉得呢？”杨书逸问。 “我觉得，”绍吴凝重地说，“我觉得你在针对我哥。” “啊？” “明天他男朋友也要去……”本来这次见面就是王宇君组织起来的，而且他男朋友才真的是第一次登门拜见老妈……如果他俩的礼物压过了王宇君他们的礼物，会不会，不太好看？ “哦，”杨书逸笑了笑，语气很无辜，“我也没买什么东西，还好吧。” 第123章彩礼 周日一大早，绍吴和杨书逸坐上了回永川的高铁。 前一天杨书逸才去理过发，两鬓剃得只剩一层乌黑发茬，头顶的头发略长一些，但也削薄了，看上去十分清爽。在家的时候，绍吴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细碎的发尖戳在掌心，仿佛在摸一只小动物。 高铁上，杨书逸对着手机屏幕整了整领子，先是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迟疑片刻，又重新扣上。 “这颗要扣上吗？”他低声问绍吴，“是不是显得太严肃了？” “都行，我妈没这么讲究。” “还是算了，”对着漆黑反光的屏幕沉默几秒，杨书逸还是把那颗扣子解开，“这样自然一些。” 绍吴默默地打量他。杨书逸上身穿一件铅灰色衬衫，下面配纯黑西裤，半框眼镜也戴上了——正式得像个参加面试的大学生。可他的神情和面孔并不像大学生那样青涩，虽然也紧张，但又多了几分禁欲的郑重。 看得绍吴心尖发痒，满脑子羞于启齿的想法。 如果今晚赶得及回家，一定要…… “你脸红什么？”杨书逸忽然问。 “啊？”绍吴摸摸自己的脸，心虚道，“我这不是有点紧张么。” “别怕，”杨书逸摁了摁他的肩膀，“我在呢，如果阿姨真的发火了，你就躲我后面，知道吗？” _分节阅读_210 “嗯……好。”绍吴答得正经，其实心里有点好笑，什么叫“躲我后面”啊？真以为他老妈会抄起板凳打人么？ 再说，真要打，也该先打王宇君和他男朋友吧…… 从重庆回永川，高铁十二分钟便到了。两人走出高铁站，打了车，直奔绍吴家。到楼下的时候刚刚十点四十分，时间还早。 “待会上楼，先别把礼物拿出来，”绍吴叮嘱杨书逸，“等我哥他们送完，咱们再送。” “嗯，我知道。” “如果他俩送的没咱们多……” “那就避开他们，私下把礼物给阿姨？” “行，就这样，”绍吴点头，“毕竟是我哥过生日。” 王宇君他们是前一天晚上到永川的，从成都开车回来，凌晨一点多才在酒店里住下。绍吴心想他们肯定要睡个懒觉，所以早上就没有联系王宇君。 走进楼道的时候，绍吴听见杨书逸做了个深呼吸。 然后杨书逸又转身，压低声音说：“你看看我的衣服，整齐吗？” “整齐得很，放心吧，”绍吴冲他安抚地笑笑，“我妈很好说话的。” 两人上楼，到家门口，绍吴敲门。 杨书逸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旁。 其实绍吴也有点紧张。不为别的，就为这次是把杨书逸带到他的家人面前——他和婆婆珑珑都是早就熟识的，但杨书逸和他的家人，是第一次以这样郑重的方式见面。虽说两个男人不能领证不能结婚，但互相见了家人，总算就有所不同了吧？ 仿佛是得到了某种认可。 绍吴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王宇君。 “呃，哥，”绍吴愣了一下，“你们到了？” “到啦，”王宇君瞥一眼杨书逸，挑了挑眉，“今天人多，热闹啊。” “幺儿回来啦，”吴燕也迎上来，见了杨书逸，笑容不变，“小杨也来啦，快，进来坐着。” “阿姨好，”杨书逸进门，笑着说，“麻烦您了。” “哪里麻烦了，你们都回来了，我才高兴嘛！” 绍吴心想，很好，老妈心情不错。 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站起来。 “你是宇君的弟弟？”他的语气挺热情。 “啊，是的，”绍吴连忙点头，“叫我小绍就行，您贵姓？” “姓曾，就是曾经的曾，”男人说，“直接喊大名就行，曾冲。” “诶，曾哥，”绍吴侧身，看一眼杨书逸，“这是我……朋友，杨书逸。” 曾冲像是早有准备，他同样地热情和杨书逸握了握手：“你好你好，哈哈，幸会啊。” 寒暄一番，总算大家都坐下了。 绍吴趁着刚才握手的时候，已经把曾冲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人竟然比杨书逸还夸张，直接穿了身黑西装来，头发一看就是特意抓过的，刚才离得近了，绍吴还在他身上嗅到股很淡很淡的香水味。 长得么，浓眉大眼，挺周正。当然了，比杨书逸差些。 绍吴朝茶几上瞟了瞟，一抬眼，对上吴燕的目光。 “饿啦？”吴燕说，“在饭店点了菜，十一点送过来，你们先吃点水果嘛。” “唔，好。”绍吴乖乖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橙子。 他其实并不饿，眼睛朝茶几瞟，纯粹是在找礼物。 _分节阅读_211 找王宇君他们送给老妈的礼物。 按说，老妈收到了东西，应该就直接放在茶几上吧？都是自家人，没必要藏着掖着。然而茶几上只有果盘和纸抽盒。 绍吴又向下瞟，也没在地上看见礼品袋。 难道没送？不能吧。 “哥，你们刚到啊？”绍吴问王宇君。 “到了一会儿了，”王宇君笑呵呵地，“曾冲烦得很，大清早给我喊醒了，催我赶快带他来，给妈试试镯子。” 绍吴：“试什么？” “这个，”吴燕把右手的袖子挽起来，语气嗔怪，“你们这些孩子呀，花起钱来没个数！” “阿姨，您太客气了，”曾冲干脆地说，“都是我们应该的。再说了，钱嘛，赚了就是用来花——您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绍吴愣愣地看着吴燕的手腕。 好粗……好粗的一只翡翠手镯。 暗绿色，质地剔透细腻……难道是所谓的，冰种？ 翡翠手镯戴在吴燕的手腕上，衬得她肤白如雪，贵气十足。 绍吴扭头，见杨书逸也盯着那只镯子，愣愣的。 “曾哥，”绍吴试探着说，“这镯子……很贵吧？” “不贵不贵，”曾冲连连摇头，“真不贵。” “真的，”王宇君也说，“妈，你就随便戴着玩玩吧。” 绍吴：“……” 一家五口，客客气气地聊起天来。不过，主要是吴燕和曾冲在聊，他们三个听着。 原来曾冲是王宇君的高中同学，可惜王宇君中途辍学了，而曾冲考上了成都电子科技大学，毕业后自己创业，现在已经是一家软件公司的老板了。 “哎哟，”吴燕感叹，“你一个人管理这么大的公司啊！” 曾冲谦虚道：“也就两百来个员工，算不上大公司，哈哈。” 绍吴和杨书逸对视一眼。 目光都很复杂。 聊起天来，时间倒是过得快。没一会儿饭店的电话就来了，说是菜已经送到楼下，麻烦他们下楼拿一下。 “我和书逸去吧，”绍吴说，“你们聊着。” “诶，一起一起，”曾冲也起身，“车里还有点东西，刚才忘了提上来。” 于是，曾冲和绍吴、杨。 从送餐员手里接过饭菜，绍吴和杨书逸一人提一只袋子，愣愣地看着曾冲，打开了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一辆黑色路虎的车门。 曾冲先是往兜里揣了个什么东西，速度太快，绍吴没看清。然后就见他一手提出一只礼盒，喜气洋洋地向绍吴他们走来。 “小绍，我也不知道阿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的神情有些忐忑，但声音很洪亮，“到时候你们可帮我说点好话啊！” “没问题，没问题，”绍吴没怎么听懂他的话，但还是点点头，“呃，这都是什么啊？” 不是送过翡翠镯子了吗？！ 怎么还有？！ “这个啊……”曾冲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小声说，“我给你家的彩礼。” 绍吴：“……” 杨书逸：“……” 杨书逸平静地说：“曾哥，你给多少？我参考参考。” _分节阅读_212 “嗨，”曾冲扬扬下巴，“不多，这就一点金条么。” 杨书逸：“金条？” “嗯，”曾冲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楼道，“金条。” 第124章得不偿失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曾冲这人嘴巴甜、会来事，很讨吴燕的欢心，相比之下，杨书逸就显得笨拙得多，吴燕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多的话就没有了。 其实绍吴能感觉到杨书逸的情绪不大好，如果他头上长出两只毛茸茸的狗耳朵，这会儿，估计耳朵已经耷拉下去了。 绍吴暗自心疼，但是当着其他人，又不好说什么。 吃完饭，曾冲又抢着收拾桌子，杨书逸的目光在餐桌上逡巡片刻，然后他站起来：“我去拖地。” “哎哎，你坐着，小杨你坐着！”曾冲一把将杨书逸摁回去，“我来！” 杨书逸：“我来吧……” “真的，我来！”曾冲把西装外套潇洒地扔到沙发上，一副勤劳肯干的样子，“你们坐着休息休息！” 杨书逸“嗯”了一声，只好坐着不动了。 绍吴和王宇君暗中交换一个眼神。 绍吴心想，你找这个对象也太夸张了。 至于王宇君想的是什么，绍吴并不知道。 吴燕正在拍自己的手镯，说是要发条朋友圈，手机对着手腕，来来回回地变换角度。趁这个机会，在饭桌下面，绍吴偷偷抓住杨书逸的手。 杨书逸看向绍吴，绍吴并不看他，只是用食指在他手心刮了刮。杨书逸便攥紧绍吴的手。 没一会儿，曾冲把餐桌收拾干净，又把餐厅的地拖了一遍。 吴燕笑道：“小曾，快来歇会儿。” “哎！”曾冲应着，却没坐下，反而走向客厅。绍吴看见他提起了两只礼盒。 要来了要来了要来了，绍吴心想，难道待会儿还得帮忙数金条？他能不能带着杨书逸先走啊！ 吴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施施然放下。 王宇君盯着那两只礼盒，一脸迷茫。 绍吴和杨书逸选择沉默。 曾冲来到众人面前，站定，忽然响亮地叫了一声：“妈！” 绍吴心里一个哆嗦，这人改口改得也太顺了吧？ “小曾啊，”吴燕笑眯眯地，“你这是……” “妈，我猜您也看出来了，”曾冲铿锵有力地说，“我今天，是有求而来的！” 吴燕：“哦？” “当着大家的面，我想，请求您的同意，”曾冲望向王宇君，深情款款，“我请求您同意我和宇君的婚事，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爱他，给他一个温馨的家！” 绍吴：“……” 王宇君显然也吓得不轻：“曾冲你说什么呢，咱们——” “诶，”吴燕打断他，“小曾你继续说。” “我这人没什么浪漫细胞，再加上我俩都是男的，也领不了证……妈，我只能这样表示我的诚意了，您别嫌我俗气。”曾冲说完，躬身从袋子里拿出礼盒，重重放在餐桌上。 绍吴心里一沉——这两个礼盒，都挺大的。 这得装了多少金条…… _分节阅读_213 “妈，我们没法领证，但是该走的流程我不会少，该给宇君的我都要给，”曾冲严肃道，“这是我给宇君的彩礼，您检查检查？” 吴燕倒还是笑眯眯的，说：“宇君，这是给你的，你自己打开吧。” 王宇君整个人都是懵的：“我……” 他哆哆嗦嗦伸出手，掀开第一只盒子。 金光闪闪，果然是一盒金条。 八根。 绍吴瞬间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他竟然想象不出来，这八根金条，能值多少钱？ 而且还有一盒？！十六根？！ 吴燕也愣住了：“小曾，你这，这也太贵重了……” “妈，”曾冲摇头，“以后我赚的钱，都是宇君的。” 王宇君的脸红了。 他掀开第二只盒子。 嗯，竟然不是金条？ 绍吴定睛一看。 ——房产证。 “妈，这个房产证上，写的是宇君的名字，”曾冲说，“一百七十平的，在成都，您有时间去住住，也让我俩带您在成都玩一玩？” “你这，哎，这太突然了……”吴燕叹道，“按说，你们两个男人，没必要搞这些……我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曾冲看着王宇君，柔声道：“是我太唐突了……但我等不及了。” 说完，他忽然单膝下跪。 绍吴心想你有完没完了？！ 曾冲从兜里掏出一枚很小的天蓝色方盒，打开了，里面是两枚白金对戒。 “宇君，”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愿意和我厮守终生吗？” …… 下午两点过，王宇君和曾冲回成都了。明天两人还要上班，所以今晚必须赶回去，吴燕又不放心他们开夜车，便叫他们早些返程。 王宇君坐在副驾向他们挥手：“妈，过几天我给你买票，你来成玩都啊！” 他的无名指，已经戴上那枚银色戒指。 路虎开走了，绍吴和老妈、杨书逸，三人站在楼道口。这时一阵风吹过来，绍吴顿感百味杂陈。 这顿饭吃得过于刺激了。 “小杨，”吴燕温声道，“我想吃蓝莓，你去超市帮我买点，好不好？” “啊，好，”杨书逸连忙应下，“我现在就去。” “嗯，辛苦你了，我和绍吴先上楼等你。” “好……好的。”杨书逸有些茫然地看了绍吴一眼。 绍吴也挺茫然。 他以为老妈会向他们感慨几句呢，怎么突然就要吃蓝莓啊？ 不对，绍吴猛地反应过来。 她只是找借口把杨书逸支走吧？ 绍吴跟在吴燕身后上楼，陡然紧张起来。进门，那金条和房产证还摆在餐桌上，吴燕却看也没看，径直走进书房：“绍吴，过来。” 叫他大名了。 _分节阅读_214 绍吴跟进去，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声音也软了：“妈。” “来，坐下。”吴燕已经敛起笑容。 绍吴老老实实坐在她对面。 “妈妈就和你直说了，曾冲呢，追你哥追了好久——得有快两年了。你哥也和我讲过不少他俩的事，所以我对他们呢，是比较放心的。” “……嗯。” “但是你和小杨的事，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上次他去医院看我的时候还说要结婚了——这才过了多久？” 是，是没多久，连三个月都不到。 “他离婚了，”绍吴理不直气不壮地说，“他和他……前妻，情况比较复杂……现在已经没有感情了。” 吴燕却摇摇头，几秒后，她说：“小杨是在重庆念的大学，对吧？刚才吃饭的时候他自己说的。” 绍吴胸口一震，缓缓抬起头，看向吴燕。 “是……是在重庆念的。” “那你告诉妈妈，”安静的午后，窗外传来几声隐约的鸟鸣，来不及多想，绍吴发现吴燕的眼睛红了，“你实话告诉我，不要再瞒了——当初，你是不是为了他，才改志愿的？” 哦。 当初。 那已经是多么遥远的当初了。 要不咱就不提了吧—— “是，”绍吴不敢看她的眼睛，“是为了他。我从，从高二开始，就喜欢他了。” 吴燕不说话。 片刻，绍吴鼓起勇气看向她，看到泪水从她眼中簌簌地落下。她紧紧绷着嘴唇，像是用力忍耐着。 “妈……”绍吴起身，坐到她身旁，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妈，对不起……” “对不起，”吴燕哑声说，“你对不起谁？你给我说什么对不起？” “……” “你不愿出国，也是因为他？” “……嗯，”绍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干过太多蠢事了，但是现在，也算……也算有回报了吧？” “幺儿啊，”吴燕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你知道什么叫‘得不偿失’吗？” 第125章最好 回去的高铁上，两人格外沉默。 走出沙坪坝火车站时，天已经黑透了，地面是湿润的，小小的水洼里反射着路灯的光。他们没带伞，只好冒着雨回家，好在春天的雨细密如线，也只把衣服微微淋湿了些。 到家七点半，杨书逸说：“你去洗澡吧，我叫个外卖，洗完正好吃饭。”他语气如常，目光也温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绍吴迟疑了几秒，问他：“一起吗？” “没事，”杨书逸小心地把衬衫下摆从皮带里抽出来，低着头说，“你先洗。” “噢……好。” 绍吴进了浴室，把水温调高，很快，乳白色的蒸汽就填满了小小的浴室，水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里，于是视野也变得模糊。 绍吴闭起眼，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总是重复着刚才的画面。 杨书逸低着头，小心地，把衬衫的下摆抽出来。 几天前他才帮杨书逸整理过衣柜——其实也就是两只整理箱。杨书逸的衣服并不多，且款式都很简单，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地质队工作的缘故，经常出野外，的确也没什么穿正装的机会。 _分节阅读_215 他今天穿的这件铅灰色衬衫是箱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件正装之一，是个绍吴没听说过的牌子，料子摸着很柔软。那天整理衣服的时候，绍吴看到这件衬衫被叠成方正的豆腐块，放在原装的纸盒里。 那纸盒也被保藏得很好，几乎像新的，当时绍吴随口问他：“这是刚买的？” 杨书逸笑着说：“大学毕业的时候买的，好久了。” “这么新。” “这件挺贵的，”他抿了抿嘴唇，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平时也不穿。” 想到这些，绍吴鬼使神差地关掉花洒，揩去手上的水，拿起手机。 平常他并不会把手机带进浴室，今天好像脑子不大清醒，带进来了。 打开淘宝，搜索那个品牌。 竟然有旗舰店。绍吴很快就找到了那件浅灰色衬衫。 536块。 眼前又浮现那个画面，杨书逸小心地把衬衫下摆抽出来，动作很轻柔。 其实只是一件五百多的衬衫，在正装的品牌里根本算不上昂贵，现在到商场里走一走就知道，男式正装的价格早就成千上万了。 五百多块很贵吗？对绍吴家来说不算什么，对那位曾老板来说也不算什么，也许五百块就是一顿饭的事情。 但是绍吴知道杨书逸的五百块是怎么赚来的。 对于念大学的杨书逸来说，五百块，意味着很多张中国移动电话卡，很多个流量套餐，好几根网线。也许还要在西南大学偌大的校园里辗转很多路程，才能赚到这笔钱。 想到这些心尖就像被刺了一下，尽管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老妈说，得不偿失。 绍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也是近几年才明白的吧，被“硕士及以上学历”拒之门外的时候，被面试官直白告知“我们已经有人选了”的时候，看着那些原来不及他优秀的同学一步步走进名校、做出成果的时候。 他在干什么？他在以杨书逸为人生的圆心，做着一些无聊的工作，帮学生选学校，选专业，改文书…… 未必真的“得不偿失”，但他知道，他确实、确实失去了很多。资源，机会，知识……那些失去了的东西，是再多时间也补不上来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绍吴冲干净身上的泡沫，裹了浴巾，一开门就闻到卤牛肉的香味儿，绍吴扬声问：“点了什么？” 杨书逸从厨房走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只瓷杯，是绍吴平时喝水用的。他说：“手擀面，牛腩的，还有炒油麦。” 绍吴：“你把杯子洗了？” “嗯，早上不是泡了咖啡。” “……”绍吴忽然想起来，自从杨书逸住进他家，小到水杯大到衣服，他再也没自己动手洗过了。 杨书逸仍穿着那件衬衫，袖子挽起来，小臂上沾了些水珠。 “把头发吹了再吃。”杨书逸说。 他说完便转身欲走，绍吴连忙叫他：“书逸！” 杨书逸扭头。 “你……”绍吴向前两步，冒着热气的身体几乎贴住杨书逸，“你帮我吹吧？” 杨书逸看着他，笑了：“好啊。” 于是绍吴坐在沙发上，杨书逸站在他身后，一手攥着吹风机，一手呼啦他的头发。 “会不会太热了？”他问绍吴。 “正好。” “嗯。” 绍吴闭起眼，一动不动，任杨书逸的手指穿梭在他的发丝间，有时他的指腹蹭到他的头皮，很痒。 没一会儿，杨书逸关掉吹风机：“好了。” 绍吴坐着没动，也仍闭着眼，小声说：“你是不是不高兴。” _分节阅读_216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是我的问题……” “你没有问题。” “……” “我不需要你和别人比……什么都不要比，没有可比性。” 杨书逸低叹一声：“我知道，再说比了也没用。” “不是有用没用的事儿……就算你比那个曾冲有钱，就算你特别特别特别有钱，你也不用和他比。” “……为什么？” “因为，”绍吴转身，对上杨书逸的眼睛，“因为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 就算你衣柜里最贵的衬衫只值五百块，你也是最好的。 “哎，”杨书逸又摸摸绍吴的头发，然后手掌向下，手心贴在他的脸颊上，“你也是。”他说。 曾冲——曾冲那几根花里胡哨的金条又算得了什么，房产证又算得了什么，和他为杨书逸放弃了的东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其实后来他也想过，如果那些岁月里他能再成熟一些、聪明一些，也许他就能找到更灵活的爱杨书逸的方式，也许可以曲线救国，或者步步为营。如果能再选择一次，他大概会去北京读大学，大不了就每月回一次重庆，大不了就每周死皮赖脸给杨书逸打电话——也许可以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可以失去的更少，得到的更好。 但是。 但是时至今日他仍然不为那些选择感到后悔。选了就选了，虽然可惜，但他所失去的，和杨书逸，本就不构成比较。 好吧，就算、就算一定要比，然后得出一个“得不偿失”的结论——那又怎么样呢？这世界上又有几桩事是得失相偿的？ 吃过晚饭，杨书逸洗了澡，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电脑开着，屏幕上是绍吴看不懂的图纸，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谁能想到这人高二的时候每节课都在睡觉发呆。 那是2007年，9年前的事情了。 绍吴坐在杨书逸身后，有些痴迷地凝视他。同样想不到的是九年之后他仍然爱他，仍然愿为他翻山越岭、甘之如饴。 仿佛感觉到绍吴的目光，杨书逸扭头，两人四目相对。 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令绍吴心如鼓擂。 “我看完这页，”杨书逸说，“很快就好，待会带你上分。” 绍吴点头。 半晌，他又欲盖弥彰地咳了咳。 杨书逸再度扭头：“想喝水吗？”说着就要起身去给他倒水。 “诶，不喝。”绍吴一伸手，拽住他的袖子。 “那……” “你，”绍吴垂着脑袋，小声说，“你今晚，想不想，试一下？” 杨书逸：“什么？” “试试咱们的，的，”绍吴没出息地磕绊了一下，“橡木床……” 作者有话说： 我感觉我写得好慢，不好意思，这几天有点忙。其实今年都很忙，要准备各种考试，所以像去年写《楼上的吕纬甫》时的更新量是不大可能了。不过这篇文还是会慢慢收尾的，两个人的感情其实也还在升温和变化呢。 第126章自己去就自己去 这天晚上，两人最终什么都没做。 不，准确来说，他们只做了一件事。 _分节阅读_217 从钻石掉回铂金。 不知是不是前几天上分上得太顺利，这会儿突然受到王者荣耀的制裁，匹配的队友不是挂机就是送人头，而绍吴自己也是个拖后腿的，连带着杨书逸，两人在峡谷里被打成了筛子。 连跪七把，当“Defeat”的声音再度响起，杨书逸放下手机，幽幽地叹了口气。 “今天……有点晚了，”他说，“要不咱们明天再上分？” 绍吴已经被揍懵了，点点头：“哦，好。” 于是关了灯，没过几分钟，杨书逸倒是活泛起来，手指轻轻勾住绍吴的睡衣下摆，声音也很精神：“要吗，小绍？” “你不困？” “……还行。” 绍吴却完全无视了他的手：“那要不咱们再来一把，我还用庄周辅助，不坑的。” 杨书逸：“……” “真的，”绍吴越想越来气，“那把庄周是我没发挥好，对面一直针对，我的庄周很稳的。”中单队友竟然还在队内语音里喷他？一个3104的中单也好意思喷他？！ 这事就越想越气！ 杨书逸沉默片刻，竟然把放在绍吴腰上的手收了回去。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 “有点困了，”杨书逸说，“明天吧，乖。” 绍吴小声道：“哥哥。” 杨书逸：“嗯。” “我想上钻石。” “要不这样，”杨书逸顿了顿，像是鼓起了勇气，“我用你的号打到钻石——王者也可以——然后你自己，单排？” “你不想带我玩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绍吴心想你装个什么劲儿！ “诶对了，陈一茫好像是钻石，我和他双排吧。” 杨书逸：“陈一茫？” “我朋友，当模特的，”绍吴漫不经心道，“老朋友了，我在珠海的时候就住他家。” 杨书逸猛地转过身来，面向绍吴：“你们关系这么好？我……我之前没听你说过。” “是吗？”绍吴轻笑，“以后有机会带你和他见一面吧。” 杨书逸“嗯”了一声。 关于陈一茫的话题似乎就此揭过了，绍吴闭上眼，懒洋洋地说：“睡吧，今天确实累了。” 黑暗中他看不到杨书逸的表情，却听得到杨书逸近在咫尺的呼吸，绍吴知道杨书逸仍然面向他，没有睡。 “小绍，”几分钟后，杨书逸低声说，“陈一茫也是gay？” “对呀。” “那……那他不会打野吧？” 哟，还真是活学活用。 “不会。” “还是和我双排吧，”杨书逸再次伸出手，轻轻勾住绍吴的手指，“带你上钻石。” 绍吴心想，这还是杨书逸没见过陈一茫——明天他就把陈一茫的照片找给杨书逸看，走秀的，杂志封面的，一张比一张花枝招展呢。到时候杨书逸会不会直接答应带他上王者？ 提起陈一茫，绍吴也想起来，他和陈一茫有段时间没联系了。虽然陈一茫经常更新微博和朋友圈，但他要么发照片，要么发广告，并没有关于日常生活的动态。朱菁菁也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之前两人通电话，绍吴把自己和杨书逸的事情告诉了她，但具体的情况也没多说。 _分节阅读_218 没想到，第二天，心有灵犀似的，就接到了朱菁菁的电话。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颗重磅炸弹：“五一我结婚哦。” 绍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朱菁菁口误，“五一，五月一号？下个月啊？” “嗯，”朱菁菁叹了口气，“我们本来也打算结婚啦，不过是今年年底，谁想到……他妈妈确诊癌症了。” 绍吴一愣：“严重吗？” “肿瘤在胃里，早期，估计得做化疗……我们的意思是，趁着他妈妈现在身体还不错，赶紧把婚礼办了。” “嗯……嗯，好，用我帮忙吗？” “没事儿，我们打算弄得简单点，”朱菁菁说，“五月一号，你回得来吗？” “没问题。” “嗯，”朱菁菁笑了，“带家属？” “我不知道……” “反正请帖我都要发，你俩自己商量。” 这消息实在来得突然。虽然绍吴是见过朱菁菁的男朋友的，那男孩的年纪比他们稍小些，但人挺靠谱，对朱菁菁也不错——但是他俩在一起还没几个月，竟然就要结婚了？ 转念一想，自己和杨书逸好像更迅速，确定关系就直接一起住了……不过男女关系和他俩毕竟不一样……朱菁菁和那男孩谈了多久？不到三个月？这确实有点快了，三个月还算热恋期吧？万一到时候新鲜劲儿过了，那男孩做出伤害朱菁菁的事……而且朱菁菁这个人，又向来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更容易被骗…… 绍吴险些想把电话拨回去，劝朱菁菁再考虑一下。 纠结一番，还是忍住了。 他似乎没什么立场劝说朱菁菁，毕竟和朱菁菁比起来，他的恋情曲折艰难得多。他一个用去九年时间才把恋人追到手的，有什么资格质疑别人一帆风顺的感情呢？ 到了下午下班的时候，绍吴已经冷静多了。杨书逸照旧在公司附近的超市门口等他，这人明明身形修长，偏要低着头、手插兜，那种小混混似的吊儿郎当又浮现出来。 九年前他也是这样，瘦高个的男孩趴在课桌上睡觉，一双长腿在课桌下面委屈地缩着。 虽然现在的杨书逸再也不是那个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男孩了，但是他们在一起之后，总会有很多这样的瞬间，令绍吴觉得他还是他。这样的瞬间像是阳光下偶尔有鱼跃出河面，光滑的背脊反射出一刹那的金光。 其实他们也才二十五六岁，远没到怀旧的年纪。 但是那段青春过去了，还是会忍不住唏嘘。 连朱菁菁，都要嫁人了。 晚高峰的轻轨上总是人贴人，杨书逸紧紧挨着绍吴，一只手绕过他后腰抓住栏杆，若有若无地将绍吴和其他人隔绝开来。 杨书逸轻声问：“怎么了？” 绍吴：“嗯？” “心情不好？” “呃，”绍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朱菁菁要结婚了。” “……什么时候？” “五一，”绍吴迟疑了一下，“她说也会给你发请帖的，估计别的同学也会去吧，就……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算了。” 杨书逸点头。 绍吴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我知道了”，还是“那我不去了”。 的确是有点不方便，毕竟不久之前杨书逸才结了婚，也是在永川办婚礼，不少高中同学都去参加了的。如果这次杨书逸再和他们见面，想必免不了有人打听他的新婚生活——大家生活圈子不同了，聚在一起，除了互相开开玩笑聊聊八卦，还能讲什么呢？ 而杨书逸已经离婚了。被人问起来，要么得装作没离，要么就得实话实说，引来一阵可以预见的尴尬气氛。怎么都很为难。 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不去。 绍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心里偏就不怎么痛快——凭什么啊？杨书逸已经离婚了，但那次婚姻的影子还笼罩着他们，甚至，他们没法以普通朋友的关系，一起去参加朱菁菁的婚礼。 不痛快，怎么想都不痛快。 绍吴拽拽杨书逸的袖子，垂着眼睛说：“那你就不去了吧？” _分节阅读_219 杨书逸“嗯”了一声，几秒后又说：“我还没看到她在群里提这事。” “他们突然决定的，”绍吴道，“她男朋友的妈妈确诊胃癌了，他俩就把婚礼提前了——本来是想年底办的。” “……” “其实我觉得有点仓促，他们才在一起两三个月。” “嗯。” “那男孩儿又比她小几岁，刚毕业的，心还没定下来呢……哎，”绍吴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既然她们双方父母都同意了，也轮不着我去说什么。” “是。” 绍吴看向杨书逸，只见他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轻轨的栏杆，眉头微蹙，显然是在走神。 几秒后两人四目相对，杨书逸冲绍吴笑了笑。 “那你去参加吧，”，杨书逸顿了顿，强调似的，又补一句，“帮我把红包带过去。” 绍吴更不痛快了。 怎么他俩的红包还要分开送？虽然他俩都是朱菁菁的同学，但既然朱菁菁知道他们的关系——那就没必要分开送吧？ 一户人家，送两个红包？ 但绍吴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纠结。挺丢脸的。 “行，”绍吴点头，“你准备包多少？” “五百吧，”杨书逸说，“当时，朱菁菁给我……送了五百。” 哦，他和邹鑫结婚的时候朱菁菁送了五百。 记得这么清楚。 “嗯，那我也包五百，”绍吴偏过脸去，若无其事地说，“就这么定了啊。” 自己去就自己去，绍吴心想，等他见了那些同学，非得帮杨书逸铺垫铺垫不可——诶你们不晓得吗？杨书逸，哎，听说杨书逸和他老婆处不来呀。是的，是的，杨书逸那个性格你们晓得啊，闷得很，哎！前几天杨书逸还给我打电话，诉苦呢，两口子天天吵架，小区里都出名了，我看他俩够呛喽。 反正他离婚的事早晚要被同学们知道，趁这机会帮他铺垫一下，应该的。 绍吴愤愤地想。 第127章他们确实很般配 朱菁菁的婚礼定在五月一号中午。 前一天下午，绍吴独自背着背包，坐上了回永川的高铁。这些天他和杨书逸之间总是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氛，冷战吗？可他们根本没有吵过架，前天晚上甚至还亲亲热热地做了一次，杨书逸箍着他的腰唤他“小绍”，怎么听怎么神魂颠倒。 但倘若说一切如常，也不太对，绍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了，或者，也可能是，心里还有些不痛快的缘故。有时候他对上杨书逸的目光，总觉得杨书逸若有所思仿佛想对他说点什么，他等着，等来的却是杨书逸温柔的笑，或者亲吻。 这感觉就像听歌的时候耳机线缠成一团，虽然不影响使用，但那么一团东西总是在眼底晃来晃去，令他没由来地焦躁。 绍吴出门时杨书逸正在作图，对着电脑，神情格外专注。甚至当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找身份证的时候，杨书逸也只是抬眼问了一句：“找着了吗？” “嗯。”其实还没找着，但绍吴心里发闷，不想多说。 杨书逸点头，并叮嘱他：“检完票记得把身份证收好。” “我知道。”绍吴说。 绍吴蹲下，继续在抽屉里翻找。 杨书逸便不说话了，继续专心作图，敲击鼠标的声音十分清脆。绍吴心想，杨书逸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找到身份证了为什么还在这里翻来翻去？ 还有刚才那句“我知道”，他的语气很不耐烦吧？杨书逸感觉不出来么？ 可杨书逸偏偏就是毫无反应。 绍吴把身份证放进钱包，背上背包：“那我走了。” _分节阅读_220 杨书逸起身把绍吴送到门口，手里甚至还攥着支铅笔，他温声说：“到了给我发消息。” “嗯。”绍吴垂着眼不看他，伸手去拧门把手，但是动作很慢。 开了门，又蹲下，把略显松散的鞋带解开来，重新系上。 他在拖延时间。 等着杨书逸亲他——或者抱一下，也可以。 然而杨书逸只是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催促道：“快去吧，别误点了。” 绍吴：“……” 绍吴转身，闷头走出家门。 也许杨书逸的确在专心作图吧……绍吴对自己说，两个大男人也没必要搞那么肉麻，不是么？ 到了永川，绍吴给杨书逸发微信：我到啦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杨书逸回：嗯 就没了。 “嗯”一声就没了。 很正常，很正常……绍吴反复对自己说，杨书逸真的在忙，况且他明天晚上就回重庆了，总共才分开几个小时啊，有什么可腻歪的。 饶是如此，当晚入睡前，绍吴还是忍不住又给杨书逸发了微信。 是一张对着穿衣镜的自拍，绍吴换了身衣服：纯黑色新百伦连帽外套，内搭圆领白T恤，下.身配一条漂得发白的天蓝色牛仔裤，低腰。连鞋子也是新的，黑白配色的阿迪贝壳鞋，露出一截白皙脚踝。 清爽干净得像个高中生。 杨书逸：？ 绍吴心道你舍得给我发消息了？ 绍吴：我妈买的，明天我穿这身去菁菁的婚礼，怎么样？ 屏幕上显示“正在输入”，绍吴便等着杨书逸的消息，竟然有点脸红。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么穿很好看，嫩得像能掐出水来。他是故意问杨书逸的——想听他亲口夸两句。 五分钟过去了，对方仍然“正在输入”。 绍吴心想，也不用夸这么多吧…… 又过两分钟，手机都被绍吴攥热了。 屏幕一亮。 杨书逸：我觉得不太合适。 绍吴：啊？ 杨书逸：太随意了，不够庄重。 绍吴：…… 杨书逸直接发来一条语音消息：“婚礼还是穿正式点吧，你这身穿得……像去打球的。” 像去打球的。 如果他是故意这么讲，也就罢了。 可他的语气非常温和、非常诚恳，甚至还有些小心翼翼……显然都是真心话。 绍吴瞬间泄了气，回复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难道热恋期已经过去了？他还在这儿担心朱菁菁和男朋友呢，人家起码谈了两三个月了，他和杨书逸——这才将将一个月！杨书逸就烦他了！出门前也不亲亲抱抱了，高铁上也不发微信聊天了，甚至开始挑剔他不够成熟得体——他确实比不上邹鑫又漂亮又飒爽，比不上，换了哪个女孩子他都比不上。 如果杨书逸来参加朱菁菁的婚礼，如果杨书逸带着邹鑫，或是另外某个女孩子。绍吴可以想象那个画面，杨书逸无疑是英俊的，而女孩子呢，或许穿一条百褶裙，或许披一件米色风衣，她会挽着杨书逸的手……很优雅，很得体。 很适合参加老同学的婚礼。 然而现在杨书逸的恋人是他。 _分节阅读_221 所以杨书逸没有来。 这念头像一个旋涡，猛地把绍吴的力气抽干了。他知道自己纯粹是自讨烦恼，但是——但是那旋涡吸着他，不断把他向暗处拖去。他和杨书逸，他们可以关起门来浓情蜜意，可是每当他们面对这个世界，绍吴不知道杨书逸是什么感觉，至少他自己，总感到狼狈。 是一种老鼠过街般的狼狈。 翌日中午十一点，绍吴准时到达举办婚礼的金辉饭店。他到底没穿昨天那身衣服，而是中规中矩地穿了衬衫和西裤。金辉饭店的年纪比绍吴还大，之前位于老城区，后来搬迁到了新区，装修得很豪华。绍吴在门口碰到两个老同学，寒暄几句，一道走进饭店的大门。 玻璃感应门自动开启，红毯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水晶灯斑驳的影子铺满地面。 到处扎着粉色气球，人来人往。 绍吴有瞬间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三个多月前。他在医院陪着老妈，微信群里，有人发了很多照片、视频。气氛也是这么热闹，布置也是这么温馨——那是杨书逸的婚礼。 绍吴攥了攥手心，走到迎宾台前，从背包里取出准备好的红包。 “诶，”和他一起进来的女同学见他代杨书逸随份子，问道，“杨书逸不来啊？” “嗯，他说走不开。” “难受了吧，”另一个女同学揶揄道，“王雯来的路上还说呢，今天能看帅哥了，可惜咯。” “那没关系啊，”名叫王雯的女生很豪爽地拍拍绍吴，“看绍吴，一样的。” 前来赴宴的高中同学被安排在一桌，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彼此打过招呼，很快便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先是讨论朱菁菁办这场婚礼得花多少钱，进而聊起各自的收入，抱怨着飞涨的房价，男生们感慨压力太大，没房子哪敢娶媳妇，女生们则说有房又怎样，不还是夫妻一起还贷款…… 他们聊到婚恋的话题，绍吴实在插不上嘴，只好端着杯子不停喝水，喝完再倒、再喝。 桌上一个男生憨笑道：“真想找个倒插门得了！” “那你就学学杨书逸噻，”另一个绍吴叫不上名字的男生说，“找个北京老婆，家里几套房，下半辈子都吃穿不愁。” 说完几个男生哄笑起来，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绍吴面无表情，不做声。 到他们这个年纪，大家都是在社会上混饭吃，什么人没见过——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开也就开了，反正杨书逸又不在。 而他自己也早就过了那个会把沈琦的一句无心嘲讽记恨好多年、甚至拒绝参加她和王一恒的婚礼的年纪了。 “哎呀，你们不要乱讲，”王雯说，“杨书逸和他老婆很恩爱的嘛，哪是什么倒插门——不然也不会回永川办婚礼啊。”她说完，瞟了瞟绍吴的脸色。 大概是因为刚才随份子的时候，她看见绍吴代杨书逸随了一份，知道这两人关系好。 “就是，就是，”另一个女生也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女方父母也来了嘛，我亲眼看见的，两个老人可待见杨书逸了，女方亲戚劝酒他们都帮忙拦下来的。” “是么，”方才提起杨书逸的男生讪笑一下，“杨书逸的婚礼我没去……” “人家感情好得很，不信你问绍吴，绍吴和杨书逸熟得很嘛。” 王雯这么一说，霎时间，桌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绍吴身上。 “……他俩，”绍吴低头抿了一口水，“他俩的感情是挺好的，嗯……郎才女貌的，是吧。” “杨书逸他们在成都买房了没？”一个男生问。 “好像买了。”绍吴硬着头皮说。 “哎，杨书逸他老婆是真好看，”另一个女生感慨道，“那天穿着婚纱，妈呀，仙女下凡了真的。” 绍吴扯起嘴角笑了笑：“他们确实很般配。” 关于杨书逸的话题总算就此打住了，大家又聊起买车，德系还是日系，入哪家的保险最划算……绍吴暗暗松了口气。 又过一会儿，司仪上台主持，台下的客人们安静了许多。绍吴攥着手机，正想给杨书逸发条微信问他吃午饭没有，手机锁屏还未解开，忽听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不知是谁吆喝：“新娘子接来啦！” 音响里传出《婚礼交响曲》，绍吴愣了一秒，随即和众人一起伸长脖子向门口望去。 远远地，他看见朱菁菁身穿白色露肩婚纱，手捧玫瑰，挽着她的新郎，款款走来。 第128章生日礼物 _分节阅读_222 今天的朱菁菁的确与以往大不相同，绍吴知道是化了妆的缘故，眼睛变大了，鼻梁变高了，皮肤也白得发光，婚纱把她的曲线勾勒出来——这时候就显示出体育老师的优势，腰细腿长，窈窕有致。 她的新郎也十分帅气，虽然只穿着简单的西装，但大概是胜在年轻吧，他脸上含几分微笑，整个人神采奕奕。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对新人缓缓走上台。婚礼正式开始了。 之前朱菁菁在电话里说打算把婚礼办得简单点，现在看来也并不简单，豪华的酒店，精心布置的会场，想必都花去不少钱。想到这绍吴安心了些，肯花钱，至少证明双方都重视这场婚礼。 婚礼流程都是大同小异的，男方伴娘团里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是新郎的表妹，上台为大家唱了首《今天你要嫁给我》，随着她的歌声，现场的气氛越发热闹而温馨。 到了新郎新娘交换戒指的环节，双方父母果然也都落下泪来，邻桌的几个亲戚也带着笑抹眼泪，绍吴鼻子微酸，倒不是舍不得朱菁菁嫁人，而是感慨于他们的青春就这样一闪而过，像鸽子掠过头顶的天空。他总觉得几天前还和朱菁菁坐同桌，给她讲数学题，忽然就到此时此刻，朱菁菁站在台上，被她的新郎小心翼翼地套上一枚戒指。 朱菁菁说：“遇到梓明是我的幸运……我要谢谢爸爸妈妈，谢谢你们把我养大，给我一个幸福的家……还要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你们陪伴着我，支持着我……谢谢……”她说着说着，开始哽咽。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大家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新郎还是那身西装，朱菁菁换了一条过膝红裙，两人开始挨桌敬酒。绍吴他们这桌还好，都是年轻人，没喝多，只是别桌的一些客人渐渐喝大了，要么互相劝酒，要么高声地聊天，场面有些嘈杂。 眼看朱菁菁他们才敬到第二桌，绍吴便起身，问一旁的服务员：“请问卫生间怎么走？” “您从这边直走到头，右转就是。” “好，谢谢。” 走出宴会大厅，没了空调的冷气，温度骤增，好在这只是五月初，还不算热。绍吴反而觉得舒服，他皱皱鼻子，打了两个喷嚏，感觉大脑清明许多。上完洗手间，绍吴没急着回去，而是站在走廊的窗前，掏出手机。 绍吴给杨书逸发微信：吃午饭了吗？ 又说：我这边快结束啦。 绍吴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有微风吹进来，这是最舒服的晚春的风，轻柔而温暖。绍吴透过窗户向外望去，不远处便是永川新开的万达广场，星巴克的LOGO十分显眼。永川竟然也开了星巴克，这些年，变化真大。绍吴不禁想起他们念高中的时候，大家最常吃的小吃大概是学校门口的冰粉和凉糕，当然也有炸洋芋和烤面筋——现在的高中生，大概就直接点外卖了。 吹够了风，杨书逸还是没回微信。绍吴很想给他打个电话，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说，但他就是很想给杨书逸打个电话，听一听他的声音。他确信杨书逸爱他，确信杨书逸是他的男朋友，但此刻，他还是迫切地想要通过某种方式，再次确认这些事。 于是绍吴就拨了杨书逸的号码，“嘟”“嘟”响过几声，电话被接起来。 “喂，”是杨书逸一贯的平静语气，“小绍？” “你怎么不回我微信。” “我没看手机。” “哦，”绍吴闷闷地，“吃饭了吗？” “还没——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没醉。” “……” “真的，”绍吴放软了声音，“我这边快结束了，早的话我就把车票改签，咱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啊？” “不用，我……” “我带你去吃小面，观音桥有一家，特别好吃。” “绍吴，我已经……” “你别不理我，”绍吴越说越委屈，连日来的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我想你了。” 杨书逸沉默几秒。 然后他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到了。” “嗯？” “我到金辉饭店了。” 绍吴怀疑自己真的喝醉了，可是不应该，他只喝了一罐啤酒。脚下生风般冲进宴会大厅，只一瞬间，绍吴就看见杨书逸的背影。 虽然只是背影。但他确定那是杨书逸，他的目光像铁块遇到磁石一样，“叮”地一下，就被杨书逸吸过去了。 大脑空白，绍吴走上前去，只见杨书逸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身上竟然是绍吴的T恤，一件宽松的长袖黑T，他穿着很合适。 “你，”绍吴愣愣地问，“你怎么来了？” _分节阅读_223 “工作提前结束了。”杨书逸面不改色地说。 这时服务生搬来一把椅子：“先生，您看加到哪儿？” “就这，”杨书逸说，“我旁边。” 于是绍吴坐在了杨书逸身旁。 他不知道杨书逸是如何向其他人解释的，总之大家神色如常，还是热热闹闹地聊着天。另一边新郎新娘还在敬酒，快到他们这桌了。 “哎，杨书逸，”一个女生说，“听说你在成都买房了？买在哪儿的，给我参考参考。” 杨书逸：“我没买。” 绍吴：“……” “啊？”也许是杨书逸回答得太干脆了，那女生愣了一下，“绍吴不是说你和你老婆买了……” 杨书逸扭头，瞥一眼绍吴。 绍吴尬笑两声：“你没买啊？那我记错了，是我大学同学……” “我已经辞职了，现在不在成都。”杨书逸说完这句话，大家瞬间安静了，都看过来。 “我和我前妻，”杨书逸面无表情，继续说，“已经离婚了。” 众人：“……” 绍吴：？！？！？！ 不是，他怎么就说了，怎么就这么说了？！绍吴整个人都混乱了，两眼发直地看着杨书逸，所有人都不说话，也许是因为震惊，也许是因为尴尬。绍吴撞上王雯的目光，王雯一脸迷茫，仿佛在问绍吴：你刚才是逗我们玩呢？ 绍吴回想起婚礼开始前他说的话。 他俩的感情是挺好的。 郎才女貌的，是吧。 他俩确实很般配。 …… “哎，这……”刚才问杨书逸买房的事情的女生举起酒杯，显然也是硬着头皮，“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咱们大家聚一次不容易，来来大家走一个。” 其他人格外配合地举杯，胡乱吆喝着，就是就是，走一个，祝大家今年都发财啊哈哈哈…… 绍吴心想今年都过了快一半了好吗……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干了杯，众人各自坐下，绍吴暗暗松了口气，心想刚才的事能翻篇了吧！ 下一秒，杨书逸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音量不算大，但他一开口，所有人再次安静。 大家表面很淡定，实则全都支起耳朵，冲在听八卦的第一线。 “我已经找着新的了，”杨书逸淡淡地说，“很好的一个人。” 众人：“……” 绍吴的脸瞬间烧起来，心也提到嗓子眼，他真怕——真怕杨书逸紧接着来一句：就是绍吴。 那他俩今天可就出名了。 “好了好了，去下一桌了！”绍吴听见朱菁菁的声音，一抬眼，看见朱菁菁和新郎向他们走来，身旁还簇拥着几个亲戚。 “新娘子你也太漂亮了！”王雯站起来，亲热地揽了揽朱菁菁，“恭喜恭喜啊！” 朱菁菁也笑：“谢谢大家来捧场！别的我就不多说啦，咱们干一个，来——”她的目光一一掠过同学们的脸，在看到绍吴和杨书逸时，停顿了一秒。 众人起身，和新郎新娘干杯。 绍吴心道好险，还好朱菁菁他们过来了。 酒喝过了，自然还要聊上几句。几个同学围着朱菁菁和新郎，问他们打算去哪度蜜月，过一会儿又问到什么时候要孩子，你一句我一句，气氛挺热烈。 绍吴想和朱菁菁单独说几句，主要是感谢她，读大学的时候他没少借着找朱菁菁的名义往西南大学跑，后来毕业了回母校工作那一年，朱菁菁是他唯一的朋友……这几年朱菁菁给他帮了太多忙，也给了他很多安慰。 _分节阅读_224 只是朱菁菁被大家簇拥着，似乎顾不上和他讲话。两人目光对视，朱菁菁冲绍吴笑了一下，表情有点无奈。 没一会儿，他们便去下一桌敬酒了。 同学们还在聊天，这处境实在尴尬——当着外人的面，绍吴想问杨书逸的问题一个都问不出口；而杨书逸似乎也并不想和他说话，只是安静坐着，偶尔有其他人来搭话，他便应几句。 绍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杨书逸是不是在生气？ 生他的气？ 可是——可是他也没惹杨书逸吧？ 桌子下面，绍吴用自己的膝盖碰了碰杨书逸，忐忑道：“书逸……” 杨书逸：“嗯。” “你……”绍吴纠结片刻，小声问，“你还没吃午饭吧？” “还没。” 虽然他不知道杨书逸为什么生气，但还是忍不住地紧张。 “待会去吃点别的？” 杨书逸看绍吴一眼，低声说：“好。” 没过多久，朱菁菁那边敬完了酒，有客人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场。王雯提议大家去唱K，绍吴自然找个理由，摇头拒绝了。 杨书逸连理由都不找，直接说：“你们去吧。” 不过也没人劝他，大概其他人也希望他别去，这样才方便讨论关于他离婚的八卦呢。 众人起身，朱菁菁过来送客，这次只有她自己。送走同学们，桌边坐着的只剩下绍吴和杨书逸了。那边新郎还在被人劝酒，朱菁菁也喝得两颊酡红，声音有些沙哑。 她笑着来到绍吴面前：“你们也要走了吗？” “不着急，”绍吴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没呀，都安排好了的，待会我们也撤了，”朱菁菁笑着，抬手揉了揉肩膀，“真累，结个婚跟打仗似的。” “辛苦了，”绍吴顿了顿，认真道，“恭喜你啊，菁菁。” “谢谢谢谢，”朱菁菁的目光从绍吴脸上飘到杨书逸脸上，又转回来，她说：“也恭喜你们。” 杨书逸：“谢谢。” “我不知道你俩是怎么安排的，但是，”她看着绍吴，话却显然说给杨书逸听，“这么多年，绍吴挺不容易的。” 杨书逸说：“我知道。我离婚了。” 朱菁菁笑着说：“那就好。” 一瞬间绍吴百感交集，他想他们都知道，“那就好”这三个字包含了多少情绪和意义。只有一同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才会明白。 朱菁菁向绍吴张开双臂，绍吴上前一步，和她迅速地拥抱了一下。 绍吴说：“以后你老公如果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带书逸去揍他。” 朱菁菁眉开眼笑：“OK。” “那我们先回去了？” “嗯，回头再聚啊！” “没问题。” 三人就此别过，绍吴和杨书逸向门口走去，整个大厅都很嘈杂，四处站着客人，也很混乱。 “绍吴！” 朱菁菁忽然又追上来，停在距离他们两三步的地方。 “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高二的时候，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_分节阅读_225 “……” “你没拆是不是？” “那个，”绍吴用力回忆了几秒，“我……对，我没拆。” 那是2008年的他的生日，280公里外一场地震改变了一切。如果不是朱菁菁提起，他大概就永远忘记了那只没有拆开的礼盒。 “我就知道，”朱菁菁笑了笑，轻快地说，“好啦，这下没有遗憾啦。” 第129章醋坛子成精 顾不上说别的，绍吴直接带杨书逸回了家——是爸妈离婚前，他们一家三口住的那套房子。他们离婚之后，吴燕搬出来，而绍吴他爸则搬到绍吴婆婆家去住了，就在同一个小区的另一套房子。 好在绍吴一直留着家里的钥匙。 绍吴此时的感受，只有两个字：混乱。那是八年前朱菁菁送他的礼物，八年前啊，如果他猜得没错，朱菁菁在八年前借那份礼物向他表了白。可他竟然阴差阳错地没有看到。不，也不是阴差阳错，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只把朱菁菁当好朋友，而那时候他的全副心思都在杨书逸身上。 如果这些年朱菁菁一直喜欢他——同样地，这些年，他仍然，全副心思都在杨书逸身上。 又回到这套他住了近20年的房子，摆设未变，只是打开门的一瞬间，空气扬起许多灰尘。看来的确久无人居了。绍吴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爸妈离婚，最直接的原因便是他冲动的出柜。 杨书逸一言不发地跟在绍吴身后，两人走进阳台。这套房子的阳台很宽阔，家里的杂物一般就堆在侧边柜子里。绍吴打开柜子翻找起来，被灰尘呛得咳了几声，但是手上的动作没停。旧鞋盒，料理机，工具箱……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搬出来，很快他就看见一只蓝色塑料袋，立在柜子的角落里，上面印着“永川二中”。 那时每到放寒暑假的时候，学校会用这种塑料袋把学生们的假期作业装好，发的时候一人一套。 塑料袋的开口处，露出一道窄窄的红色。绍吴伸手把袋子拿出来，取出里面的红色礼盒。原本是大红色吧，这些年过去，已经褪色成了暗红，盒子的纸质边角也起皱了，想来是因为永川雨水丰沛，空气潮湿。 没错，永川总是有很多雨天，很多湿冷的冬日，然而今天的天气很好，午后阳光从窗户落进来，落在绍吴身上，暖洋洋的。阳光同样落在他拿着的礼盒上，给那暗红色镀上一层金黄，于是礼盒又崭新如昨了。 他的记忆也像这只发潮的盒子，被阳光一晒，缓缓地鲜明起来。2008年5月12号，他收到很多礼物，郑小宁送的钢笔，韩惠媛和周磊一起送的黄冈密卷，朱菁菁送的不知放了什么的礼盒，还有……还有杨书逸，为他画的涂鸦。 在那面早已被震倒了的墙上。绍吴清楚记得那面墙后面便是灰扑扑的筒子楼，有深绿色的爬山虎沿着墙根攀上去，风吹来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栋筒子楼现在还在吗？或者，已经被拆掉了？ 就像他的朋友们，最终没能走到一起的周磊和韩惠媛，暗恋过杨书逸的郑小宁，这些人，他们现在都在哪呢？ 他们过得好吗？ 绍吴沉默片刻，在杨书逸的注视下，掀开了手中的礼盒。 迟了八年的礼物出现在他眼前。是一套福娃玩偶，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妮妮。现在看来还是机灵又可爱，八年前那天杨书逸带他去看涂鸦，画的也是福娃。那一年到处都是福娃，北京要开奥运会了，他很想去北京念大学。 在第三只福娃欢欢的身下，压着一枚折得方方正正的便利贴。 展开了，上面用墨蓝色碳素笔写着： 绍吴，我很喜欢你。 绍吴低着头，将那便利贴凝视许久。 在他苦苦暗恋杨书逸的年月里，朱菁菁是不是也一直苦苦暗恋着他呢？ 她喜欢他多久？ 那些……那些事他都明白了，刚回二中当老师的时候朱菁菁主动提出和他假扮情侣，还有沈琦和王一恒的婚礼上朱菁菁喝得酩酊大醉叫他去接她，还有……竟然是这样。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那他就能早点拒绝她。可是她也早就看出来他喜欢杨书逸……没错这些事都是忍不住的，即便他明知杨书逸是直男，即便朱菁菁明知他是gay。 绍吴眨了眨眼睛，鼻子已经酸了，并不是因为他后悔自己没和朱菁菁在一起——强求不来。只是因为，他知道，那很苦。 杨书逸俯身拎起“永川二中”的塑料袋，几秒后他说：“这是什么？” 他手心躺着几颗碎石。 绍吴也愣了一下。 难道是…… “那堵墙？”杨书逸先他一步开口，“是那堵墙吗，画涂鸦那堵。” “嗯，”绍吴竭力忍下哽咽，“地震的时候倒了，我就……捡了几块石头回来。” _分节阅读_226 杨书逸把那些碎石装回袋子里，默不作声。 忽然他又问：“你喜欢吃可比克，是因为我送过你可比克吗？” 他想起来了？ 绍吴苦笑一下，点点头。 杨书逸没再说别的，两人一起愣愣地站在阳台上，窗外，春天的明净的天空像一块玻璃，映着他们的目光，脸颊，和很多很多记忆。绍吴忽然很想回到那个时候，没有地震，没有毕业，他们只是懵懂无知的高二学生，觉得人生一片明亮，连喜欢一个人的酸涩都只是酸涩。 良久，总算调整好情绪，绍吴把礼盒放回袋子里，说：“咱们走吧。” 杨书逸却站着不动，也不看他，轻声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喜欢我，后悔不喜欢她……她很好。” “这事儿后悔有用吗，”绍吴顿了顿，“而且我不后悔。” “多少还是有一点吧。” “我真的不后悔。” “但你很在乎她。” “我们，”绍吴茫然道，“我们是朋友啊。” 他不知道杨书逸为什么会说这些话，难道他对朱菁菁像是有暧昧的感情吗？他的心思在谁身上杨书逸不知道？这话他爸妈可以说，其他老同学可以说，甚至永川二中的他带过的学生可以说——唯独杨逸凭什么不相信他？ 他已经为杨书逸做了所有他能做的蠢事。 一时间，茫然和怒火交织在一起，绍吴禁不住攥紧了手里的袋子。 “可你不让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杨书逸的语气竟然分外委屈，“不是因为你怕她难过吗？” “我今天才知道她——她喜欢过我——你讲点道理好吗，”绍吴忍不住提高了分贝，“而且怎么是我不让你去，是你自己不想去啊？你刚结婚又离婚见了他们不尴尬——” 绍吴忽然噤了声，他以为杨书逸不想见老同学，是和他怀着同样的想法：见了怪尴尬的。 可是今天在酒席上，杨书逸又平静地告诉了他们，他已经离婚的事。 “我不尴尬，”杨书逸一字一句地说，“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 他直直看着绍吴，漆黑的瞳仁仿佛把光都聚拢了，然后射.进绍吴的胸口。绍吴开始没出息地心跳加速。 “那红包呢，你连红包都要和我分开送，不是怕别人怀疑咱们俩？”绍吴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输了，不过还是虚张声势地问他。 “……” “嗯？”见他不说话，绍吴追问，“是不是？” “分开送是因为，”杨书逸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绍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刷存在感’？” 绍吴反应了好几秒。 然后，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杨书逸怎么这么闷骚？ 第二个念头：这是什么高中生吃醋行为？ 不对，现在的高中生都不这么干了，这得是初中生，初中二年级不能再多！哦，给朱菁菁的婚礼送个红包，类似于他杨书逸在婚礼现场写了个“到此一游”——还是绍吴帮他写的。 杨书逸，你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绍吴瞬间就消气了，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见杨书逸的气势弱了下去，便乘胜追击，继续说：“你还嫌我衣服丑，说我像去打球的。” “我没说丑。” “你就那个意思。” “说你像打球的是因为你穿得太嫩了！”杨书逸气呼呼的，腮帮子也一鼓一鼓的，“又不是你结婚你穿那么好看干嘛？穿给谁看？” “你还跟我搞冷战！这几天都不搭理我！” “是你不理我！今天和这个开黑明天和那个打电话的！” _分节阅读_227 “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陈什么茫，”杨书逸咬牙切齿，“还有，朱菁菁结婚都是第一个通知你，同学群里还没发消息就先告诉你了……” 绍吴目瞪口呆。 杨书逸是什么醋坛子成精？这也能吃醋？ “我也不想这样，”杨书逸垂下脑袋，像只蔫了吧唧的犬科动物，“是我想太多了，对不起。” 不是，这人怎么这样啊？ 刚吵两句就开始道歉了？ 率先占领道德高地？ 太鸡贼了吧？ 绍吴觉得自己根本应付不过来，理智告诉他应该凶神恶煞自证清白，凭什么他杨书逸乱吃飞醋还能摆出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可是——可是他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轻轻攥住了杨书逸的手。 “我没怪你，”声带也不受控制了，“我就是以为……以为你不去参加婚礼，是因为不想和我一起。” 杨书逸动了动嘴唇，轻声说：“当然不是。” “那，那这事……就过了？”绍吴捏捏他的手心，“你看，我到今天才知道菁菁喜欢过我，而且她都结婚了，我们真的没什么。” 杨书逸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却还是副不太痛快的样子。 第130章夏夜 那盒福娃被绍吴带回了重庆，五只一排，立在逸虽然没有发表反对意见，但也酸溜溜地说了句：“挺好看的。” 绍吴撕开一包可比克，拈出一大片圆圆的薯片塞进杨书逸嘴里，于是杨书逸顾着嚼薯片，没再说什么了。 当然，那些碎石子也被他们带回来，仍用“永川二中”的袋子包着，放在抽屉的深处。 从永川回重庆之后，杨书逸几乎每天都要黏着绍吴这样那样一番，有时候绍吴不想做，杨书逸就委屈巴巴地说：“我那个比赛快截止了。” 绍吴一头雾水：“所以呢？”比赛截止和做不做有什么关系？ “我，”杨书逸用鼻尖拱拱绍吴的脖子，“感觉压力很大。” 绍吴：“……” 绍吴心想去你的压力很大，没听说谁压力大会像你这样……不过当他对上杨书逸的眼睛，又不知不觉放软了语气，小声说：“那来吧，”又补充道，“就一次啊。” 一次是不可能一次的。当绍吴汗水涟涟地瘫在床上，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的时候，杨书逸总会俯身吻一吻他的脸颊，瞬间又变成小白兔，两颊微微发红，甚至显出几分纯情：“刚才没忍住。” 无辜得像是绍吴故意引诱纯良少男堕入深渊…… 绍吴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在心里认命地想，以前怎么没看出杨书逸有褒姒的潜质？还好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如果真是古代的皇帝，大概杨书逸眨眨眼，他就为他烽火戏诸侯了…… 算了，看在他备赛辛苦的份上。 而且，杨书逸的技术日益进步，其实很舒服…… 进入五月，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雨水渐多，草木也越发茂盛。小区里栽了很多高大的榕树，偶尔在绍吴下班的时候，一阵急雨噼里啪啦落下来，地面浮起薄薄的雾气，夹杂着一些新鲜的土腥味，绍吴经过那些榕树时，能看见树干上的绿苔被雨水打湿了，显出一种湿漉漉的、毛茸茸的质感。 这个夏天和大学时的夏天如出一辙，同样的潮湿，同样的闷热。那时候绍吴在虎溪校区，隔壁就是川美，认识陈一茫之后，他们俩经常一起散步、聊天，那时的他们总是很闲，时间很多。川美的校园极有艺术气息，道路两旁的石墙里，镶嵌着一些破碎的瓷片。在又湿又闷的夏天，那些瓷片的表面凝着一层水珠，像某种遗落的古迹。 五月十号，绍吴收到一个从上海发来的快递，拆开了，是一只黑色Burberry腰包。拉开拉链，里面放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是陈一茫龙飞凤舞的字，像签名似的：生日快乐——陈 绍吴看着卡片笑了一下，心想真是越来越有明星范儿了。这两年陈一茫的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微博粉丝已经超过了一百万，有一次绍吴和客户在北城天街谈工作，路过一面电子屏，上面滚动播放着陈一茫的高清写真，那是他给YSL拍的广告。 绍吴给陈一茫发微信：礼物收到了，好贵的吧？ 陈一茫：品牌送的，放心。 绍吴：……那就好 想了想，又试探着问他：什么时候回重庆？咱们好好聚一下。 _分节阅读_228 然而陈一茫的回答仍和之前许多次一样：有空再说吧。 也是近一两年绍吴才反应过来，陈一茫是有意不回重庆的。绍吴在微博上刷到陈一茫的活动通告，知道他曾几次去过成都，走秀，拍广告，粉丝线下活动……他到了成都，那么近了，可他偏偏不回重庆。 他一定是故意的。绍吴隐约觉得这其中存在某个原因，问过陈一茫，却被他开着玩笑混过去了。 绍吴捏着腰包，想起陈一茫去上海之前的那天晚上，他们在洪崖洞吃了一顿味道诡异的药膳火锅，然后沿着滨江路散步，夜幕下的江水是黑色的，泛起淡淡的腥味。那是迄今为止，他们最后一次在重庆相聚，后来，他们在临江门轻轨站分别，陈一茫叮嘱他：别犯傻。 仿佛一语成谶，不久后，他为杨书逸翘掉了考试，放弃保研的机会。 而陈一茫，陈一茫也再也没有回过重庆。 绍吴想，我们两个好像都在犯傻。 不过，眼下有另件更紧迫的事，迫使绍吴把这些念头放到一边。 ——他该怎么向家里那只醋坛子精解释，自己收到了俊美模特送的、昂贵的奢侈品腰包？ 按醋坛子精那个吃醋的浓度，大概怎么解释都说不清…… 正琢磨着这件事，手机忽然响起来，绍吴吓了一跳。 是圆通的快递小哥，叫他下楼拿快递。 绍吴顿时更心虚了，但没办法，只好拨了杨书逸的电话。很快杨书逸就发微信说：拿到了，你哥寄的。 绍吴：啊，那你拆了吧。 其实绍吴一点也不想杨书逸来拆，因为这显然是王宇君送他的生日礼物，王宇君现在财大气粗，绍吴真怕他送个什么贵重的东西……虽然，杨书逸不会吃王宇君的醋，但绍吴不想这些贵重的礼物成了杨书逸的压力。其实只要是杨书逸送的，哪怕两颗大白菜，也是最好的。 不过，他也确实很期待，杨书逸会送什么呢？ 这应当是2008年之后，杨书逸给他过的第一个生日。 绍吴发了几分钟的愣，手机上还是没有杨书逸的消息。他有点奇怪地问：拆了吗？ 杨书逸：拆了。 你倒是接着说啊。 绍吴：是什么？ 那边又没回音了。 绍吴陡然紧张起来，心想难道杨书逸又被王宇君炫富炫得自闭了？王宇君不会——不会快递了根金条过来吧？ 杨书逸：你回来自己看吧。 绍吴：？？？ 看着手里的腰包和屏幕上的微信聊天框，绍吴头一次体会到收礼也是一种负担的滋味。 下班回家时，杨书逸并不在。他的参赛图稿已经完成了，这几天下午都要到比赛场馆去，做一个简单的沙盘模型。绍吴换了鞋，连风扇都顾不上开，直奔客厅。快递的盒子就立在茶几上。 纸盒方方正正的，大概有绍吴的小臂那么高，敞着口。 绍吴隐约松了口气，这个大小，看着不像装金条的盒子。 那会是什么？单反？背包？ 绍吴伸手进去，隔着塑料包装袋，触感很柔软——竟然是布料。衣服么？ 几秒钟后，绍吴默默盯着茶几上的“衣服”，整张脸红透了。 竟然是……那种……内衣。 还是黑底白点的。 王宇君附了张卡片：祝共度良宵。 晚上九点过，杨书逸回家。绍吴已经洗过澡，换上睡衣，趴在床上玩手机。 快递盒子早被他扔出去了，至于那套内衣……他藏在了衣柜的底层，用两件羽绒服压着。 太羞耻了。 _分节阅读_229 偏偏杨书逸还微笑着问他：“你看见你哥的礼物了吧？” “看见了。”绍吴瓮声瓮气地说。 “嗯，”杨书逸摸摸他蓬松的头发，“有空试试。” 绍吴：“……” 趁现在气氛不错，绍吴决定坦白从宽：“陈一茫送了我一个腰包，呃，是和他合作的品牌方送他的，不要钱。” 杨书逸聪明地问：“原本很贵吗？” “有点……” 绍吴心中忐忑，生怕杨书逸因此自卑，就像上次他们回家，王宇君的男朋友送老妈金条时一样。 不过出乎意料地，杨书逸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然后他便洗澡去了，洗完澡给绍吴削了一只梨子，又把他俩换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 他好像并不在意陈一茫的礼物。 不吃醋了这是？ 绍吴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事，之前一直担心杨书逸吃醋，现在又很在意杨书逸为什么不吃醋…… 关了灯，两人躺在床上，立式电扇运转着，送来一阵阵温和的风。夏夜总是比其他夜晚嘈杂一些，楼下有人支起小摊卖盐酥鸡柳，隔一会儿就有家属院里的小孩子来买，吵吵闹闹的。 盐酥鸡柳收摊之后，又有断续的蝉鸣，和偶尔的撒酒疯的醉鬼。 绍吴翻了个身，侧躺着，鼻尖挨近杨书逸的肩膀，从他身上嗅到清爽的香皂味道。 “后天能请假吗，”杨书逸忽然说，“半天就行。” 绍吴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后天是五月十二，星期四。 “能，”绍吴笑了一下，“给我过生日啊？” “后天是我那个比赛的模型展，”杨书逸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带你去看看。” “哦……行啊，那我后天下午请半天假。”绍吴的语气也很平静。 杨书逸“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又过一会儿，他的气息变得悠长而规律，是睡着了。 绍吴心想，你就憋着，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第131章记忆 五月十二号中午，绍吴早早结束了工作，盯着手机，眼巴巴等下班。在屏幕上的时间从“11:59”跳到“12:00”的瞬间，绍吴飞速把手机揣进裤兜，背上背包，起身向隔壁工位的同事招呼一句：“那我先撤了啊！” 女同事掩嘴轻笑：“这么着急？我带我家丫头出去吃肯德基，她也像你这样。” 绍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有点事。” 约会，这算约会吧？他和杨书逸的进度好像着实快了些，直接就住在一起了，都没体验过和男朋友约会的感觉。 随着人流走出电梯，经过玻璃大门时，绍吴忍不住抬手，拨了拨前额的碎发。今天他特意穿了那套衣服——就是朱菁菁婚礼前一天，他给杨书逸发自拍时穿的那套。杨书逸昨晚在场馆忙到快十二点，今早绍吴出门时他还在酣睡，所以并不知道绍吴穿了什么。 黑色连帽外套是长袖的，穿着有点热。 今天风和日丽，气温比昨天升高了两度，正午的阳光直直落下来，暖风里带着栀子花的香味。 还是那家超市门口，杨书逸穿着纯白T恤，略显肥大的工装裤，手里提溜着一只塑料袋，晃来晃去。 两个人看见彼此，同时挑了挑眉毛。 怎么都穿得像高中生翘课约会似的。 “饿了吧，”杨书逸把塑料袋递给绍吴，“先垫一下，你想吃什么？” “火锅。” “那走吧，前面路上有一家。” _分节阅读_230 塑料袋里是一包原味可比克，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不是周杰伦代言了，但紫色包装的是原味，这倒没变。 绍吴用湿巾擦了手指，跟在杨书逸身边，咔擦咔擦嚼薯片。和杨书逸一起出门，他是不用看路的，大概是地理专业出身的缘故，杨书逸方向感极强，手机地图略扫一眼，就能准确找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慢点。”杨书逸忽然揽住绍吴的肩膀。 两人在路边停下，前方，一辆电动三轮车慢悠悠地驶过去。 然后他们走过马路，又踏上人行道。 绍吴忽然想起什么，问杨书逸：“要不咱们吃点别的？” 杨书逸：“不想吃火锅了？” “没，就是……吃完身上沾味儿，待会儿不是要去展馆吗。” “没关系。”杨书逸说。 其实绍吴还想了点别的，没好意思说。 杨书逸会送他什么呢？按照广大直男的口味，很可能是99朵玫瑰（鉴于杨书逸的经济情况，超过100朵就有点奢侈了），或者，那种印着他俩照片的会闪光的水杯？不过既然是在一起的第一个生日，也许会郑重点，一枚戒指？ 不是绍吴看不起人，实在是，他从办公室的女同事们那里，耳濡目染了太多的直男送礼操作。 无论是玫瑰花、水杯还是戒指，他都喜欢。 收到礼物之后他大概率会和杨书逸接吻，薄荷糖都偷偷准备好了——所以如果两个人带着一身火锅味深情相拥，是不是太土了点。 算了不管他，火锅味就火锅味吧。 可能这就是重庆人谈恋爱。 两人在火锅店坐下，在重庆，似乎无论走进哪一家火锅店，都是人满为患的。好位置已经没有了，他们只能坐在大厅正中央，前后左右都是人。 中辣九宫格，鸭肠毛肚酥肉耗儿鱼贡菜……很快锅就烧热了，热辣的牛油的香味沸腾起来，冲进鼻腔，绍吴忍不住揉了揉鼻子。杨书逸夹起几片毛肚，丢进热油翻滚的格子里，绍吴咬一口红糖糍粑，自己并不动手。 只需十几秒，毛肚就涮好了，杨书逸捞起来，悉数夹进绍吴的油碟。 白色的雾气弥漫在两人之间，目光被隔开了，绍吴肆无忌惮地打量杨书逸的脸。沿着他紧致的下颌线条，到达刮过胡子的、干净的下巴，鼻梁挺拔，没修过的眉毛带着出几分粗糙的性感，而他的肤色比之前白了一些——大概是辞职后一直宅在家里的缘故。杨书逸垂着眼，把耗儿鱼拨进锅里，端着盘子的手臂浮起不甚明显的青筋。 这个人这张脸绍吴已经看了无数遍，从高中时扭头装作看闹钟，到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打量。 就像着了魔，他对他永远没法祛魅。 “回家再看，”杨书逸忽然说，“先吃饭。” 绍吴脸红了一刹，明明隔着白花花的雾气，不知道杨书逸是怎么发现的。 用餐高峰时的火锅店总是人声鼎沸，绍吴的油碟里堆着各种各样的吃食，毛肚，鸭肠，贡菜，牛肉片，还有条耗儿鱼……杨书逸又给他夹了一块炸得金黄的酥肉：“还是热的，先吃这个。” “唔。”酥肉的确还是热的，外面那层面糊又硬又脆。 和杨书逸在一起之后，两个人吃火锅，绍吴就很少自己动手涮菜了。不是他懒，而是这些事杨书逸自然而然就做了——好像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绍吴对杨书逸说：“你也吃啊，别光顾着我。” 杨书逸：“嗯。” 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绍吴：“怎么了？” 杨书逸放下筷子：“我——” “哎哟！”坐在他们左侧的女人突然爆出一声尖叫，“你这个哈包！（你这个傻子）” 所有人都看过去，坐她对面的男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粗声反击：“你才是哈包！啷个晓得她突然就回来了！（你才是傻子！谁知道她突然就回来了！）” “那怎么办嘛！”女人气势汹汹，“你同她倘嘛，‘老婆！我和你闺蜜在嚯酒！’（你和她说嘛，‘我和你闺蜜在喝酒’）” 男人低声骂了句脏话，烦躁道：“你莫管！” 大厅里陡然安静了许多，大家状似无意地聊着天，实则全都降低分贝，竖起耳朵听他们吵架。 这难道是偷.情现场？ _分节阅读_231 待会儿会不会有原配大战小三？ 两人还在吵架，不过声音压低了些。绍吴凝神听了几句，没听到什么关键信息，有些扫兴。 “咱们快点吃吧，”绍吴轻声说，“万一待会儿他俩把桌子掀了……” 这种事确实是脾气火爆的重庆人干得出来的。 杨书逸点头：“嗯。但是——” “哎呀你烦不烦！”女人猛拍桌子，“嘭”地一声巨响，“那就分嘛！这顿当散伙饭了！” 男人却变得低声下气了：“玲儿，我对你是真心的，你难道不晓得……” 杨书逸：“……” 绍吴：“呃，你刚才想说什么？” 战况变成了女人单方面输出，很快服务员和领班走过来，低声劝说他们。也不知说了什么，那女人竟然哭了，一边抽泣一边继续咒骂男人。 场面过于热闹。 绍吴：“书逸？” 杨书逸面无表情地瞥他们一眼，扭过头来，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红格子方盒。 “我背了半天的词，”杨书逸无奈道，“这下都忘了。” 绍吴忍不住笑出声，接过那枚方盒。 不出他所料，里面是一对戒指。光面铂金戒指，挺细的，但楞线分明，很好看。 这人……竟然在火锅店里送戒指吗。 但他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了，两颊也热乎乎的。 “咱俩一人一个？”绍吴说。 “嗯，这个……以旧换新吧，”杨书逸像是很不好意思，“以后给你买更好的。” 绍吴把戒指戴到左手无名指上，然后把另一枚递给杨书逸，他也把戒指戴在了左手无名指。 绍吴低声说：“这个就很好。” 身旁的男女又开始对骂了，服务员在劝，其他人在偷听，就连等在收银台的外卖小哥都斜睨着眼睛围观。这只是这座城市里很平常的、鸡飞狗跳的一天。 没人注意到，两个年轻男人，在彼此的注视下戴上了戒指。 不过没关系，他们自己很满意。 吃饱喝足，两人走出火锅店，几乎是同时打了个哈欠。绍吴抬起左手，在阳光下翻了翻手掌，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被镀上一层细腻的金色。 “咱们怎么过去？”绍吴问。 “坐轻轨。” “远吗？” “有点。” 绍吴还不知道展馆的位置，便问：“在哪啊？” 杨书逸却沉默了两秒。 然后他说：“在重大。” 绍吴愣住：“哪个校区？” “虎溪，”杨书逸看向绍吴，语气有些小心，“这个比赛就是重大主办的。” “哦……是么。”绍吴说。 毕业之后他就没有回过重大了，关于那里的最后的记忆，是拍毕业照那天上午极其闷热，空气潮得能拧出水来，他穿着厚重不透气的学士服，捂出满身大汗。拍完了，他和室友回宿舍的路上，遇见他们的系主任。系主任是研究英语习得的，快退休了，为人很和气，大二时绍吴选过她的课。 绍吴和室友一齐向她打招呼：“老师好。” _分节阅读_232 只修过她一门课，没想到能被认出来：“诶，毕业啦，”她看着绍吴，“去向定下来了吗？” 绍吴有点尴尬：“回我高中母校当老师。” “当老师？”她笑了笑，神情有几分惊讶，“你老家哪里的？” “永川。” “永川啊，”系主任点头，“蛮好的。” 后来绍吴一直记得那几秒钟她脸上的惊讶的神情，绍吴偶尔会想，那一刻，系主任对他很失望吗？她的那门课绍吴拿了全班最高分，做pre时也被她大大夸奖一番，所以她失望于他回老家当了个普通的高中老师？还是，她只是单纯的惊讶，因为重大毕竟不是师范类学校，毕业当老师的学生是很少的。 这个问题当然永远无解了。或者说，这本来不是个问题。只是绍吴也不知道为什么，时不时就会想起来。 “绍吴。”杨书逸低声唤他。 绍吴回过神来：“我毕业之后还没回去过呢，”然后冲他笑了，“正好今天回去逛逛。”但是确实，涌上心头的情绪很复杂。 杨书逸没再说什么。上了轻轨，两人并肩而坐，午饭吃得太饱，绍吴很快就困了。杨书逸说：“靠着我睡会吧。” 四周都是人，绍吴说：“没事，我这么坐着也能睡。” 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靠在了杨书逸的肩头。 大学城已经临近终点站了，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斜对角坐了一对小情侣，手牵着手卿卿我我。轻轨的门打开，小情侣和他们一起下车，绍吴看见女生挎着的帆布包上，印着“重庆师范大学”六个字。 大学城，他没想到毕业后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是和杨书逸一起。 绍吴问杨书逸：“你之前来过吗？就是，参加比赛之前。” 杨书逸低声说：“来过。” “什么时候？” “……本科的时候。” 哦，原来他们读本科的时候，杨书逸是来过重大的。只是没有告诉他。 “有一场城市规划的讲座，在重大开的，”杨书逸说，“老师叫我们去听。” 绍吴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一次不用杨书逸带路，反倒是绍吴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走进重大的校园。 和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变化，草木葱茏，在路上偶尔能遇见趿着拖鞋、拎着打包的饭菜的男生。那副有点邋遢的打扮也和绍吴念书时一样，重庆的夏天实在太热了，周末宅在宿舍时，四个人谁都懒得出去买饭，最后谁先撑不住了就是谁去，这一去就要买四份饭。 展览开在艺术学院的展厅里，此时已经下午两点半，几个脖子上挂着名牌的学生和他们一道走进去，大概是来帮忙的。绍吴和杨书逸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不停吐槽教自然地理的老师太龟毛，不仅每节课点名，还要安排好几次小组作业……听着这些，绍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杨书逸走在他身畔，始终沉默不语。 直到他们距离展厅入口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杨书逸忽然拉住绍吴的手腕。那几个学生走进去了，只剩他们俩站在走廊里。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窗外的绿叶重重叠叠，被阳光映成明亮的新绿色。 “绍吴，”杨书逸低声说，“里面的模型……也是生日礼物。” “这个不是吗？”绍吴笑着晃晃自己的左手。 “这个是今年的生日礼物，”杨书逸顿了顿，“那个模型，是2008年的生日礼物。” 绍吴一下子说不出话了，笑容也定格在脸上。 半晌，他说：“2008年不是送过了吗。” “但是墙倒了，”杨书逸闭了闭眼，“你没来得及拍照，对不对？我记得那天中午你没带相机，你说明天再来拍，然后……” 然后地震了。 绍吴说：“对，我没拍。”不仅没拍，甚至连第二眼都没能看到，2008年5月12号下午，当他来到那栋筒子楼前，眼前唯剩断瓦颓垣。两个工人正在清理废墟，他们不明白穿校服的少年为何流泪。 后来，绍吴曾问杨书逸，你知道那堵墙倒了吗？ 杨书逸漠然地说，我不知道。 那一刻绍吴意识到，原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唯一一个知道那面喷了涂鸦的旧墙已经倒塌的人。两个工人知道墙倒了，不知道墙上曾有涂鸦；杨书逸知道墙上有涂鸦，不知道墙已经倒了。孤独感像重庆的每夏必至的暴雨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他像被暴雨浸透的一片纸，软塌塌地，除了孤独便没有其他感觉。喜欢一个得不到的人，注定会孤独吧。 _分节阅读_233 绍吴冲杨书逸眨眨眼，说：“那让我验收一下。” 两人走进展厅，入眼皆是沙盘模型，和售楼公司里的楼盘模型类似，每一个都由玻璃壳子罩住，明黄色灯光从顶部打下来，照得丝毫毕现。 杨书逸解释说：“组委会提供一个旧城区图纸，由我们来规划改造。” 绍吴深吸一口气，问他：“你的在哪？” “这边。” 杨书逸带着绍吴，一直朝里走，最终在一扇窗前停下。和其他模型一样，杨书逸的模型也被玻璃罩住，绍吴低下头，手指轻轻按在玻璃上。 他看见永川二中的大门，不是后来新换的高大的浅黑色铁门，而是他们念书时的、不起眼的电子伸缩门。教学楼也不是现在的扎眼的橘红色，而是淡淡的灰，与记忆如出一辙。校门外，一条澄蓝的小河静静流淌，河边是步行街，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可可奶茶，蓝精灵文具，心晴鲜花，还有……还有一家店，白底黑字的招牌，毛笔字体，写着：凉糕凉虾冰粉 绍吴的嘴唇抖了一下，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贴住玻璃壳子。是的凉糕，没看错，有一家店铺卖凉糕。学校外面的小吃街被整改之后，那个卖凉糕的小摊就消失不见了，做这种小本买卖的老板大概是租不起一间店铺的。天知道他在二中当老师的那段时间里，曾多少次望着整齐的街道，无比想念那些凌乱的小摊，以及那个曾和他一起坐在小摊的板凳上埋头吃凉糕的男生。 视线顺着河流向东，到达居民区。春晖小区也还没有拆迁，小区的广场上坐着几位老人，看样子正在摆龙门阵。那个穿白背心的老头，是杨书逸的公公吗？那个戴着袖套的老太太，是杨书逸的婆婆吗？这是几点钟？大概是上午吧，他们和邻居闲聊几句，溜溜圈，待会儿就要回家去，给即将放学的孙子准备午饭。 从侧门出小区，来到松溉街，小卢麻辣烫开着门。隔壁是装潢酷炫的银河网吧。 走到长街尽头，文化广场的一侧有家新华书店，另一侧……另一侧立着一面长长的矮墙。 终于又看到这面墙。 绍吴的睫毛颤了颤，忍住了，眼泪没有流下来。 在那面墙上，他看见五只丑丑的福娃，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妮妮，颜料涂得不均匀，有的地方深一些，有的地方浅一些。墙边，两个短发男生并肩而立，他们正向前走去，一个贴着墙根，一个站在外侧，外侧那个把校服搭在手臂上，单肩背着书包，绍吴仿佛看见那书包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在他身后一晃一晃的。 继续走，他们将经过墙壁的尽头，那里，有人用黑漆喷了一行字，喷得歪歪扭扭—— 好学生，我喜欢你。 所有记忆都似泡沫般浮泛上来，杨书逸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香樟树繁密的叶子，浅浅地铺满了模型。这一刻，万物在初夏的微风和阳光中欣欣向荣，与2008年5月12号的那个上午一模一样。所有离开的、未离开的，好像都如约而至了。包括他身旁的杨书逸。 绍吴抹了把脸，希望没人注意到展厅的角落……他哑声说：“我很喜欢。” 杨书逸微笑着，看着他，“如果得奖的话，组委会会保存这个模型，如果没得奖，咱们就拿回家？” 绍吴用力点点头。 第132章光阴（完结章） 5月14号周六，绍吴和杨书逸回到永川。 两人先去给杨龙和小娟上了坟，永川飘着小雨，把青灰色的墓碑洗刷得一尘不染。他们带了两枚橙子、一把樱桃、一束百合，供奉在墓前，颜色很鲜丽。杨书逸跪下，徐徐磕了一个头。 然后他起身，默然凝视那块墓碑，绍吴为他撑着伞。身后的草丛里盛开着几颗艳粉色喇叭花，花骨朵被雨点打得微微摇晃。墓碑上贴着杨龙和小娟的照片，那时他们都才四十来岁，年轻的笑容像喇叭花一样。 几分钟后，杨书逸说：“咱们回去吧。” 绍吴面向墓碑，鞠了一躬。他在心里想，你们放心，书逸很好，珑珑也很好。 回去的公交车上，杨书逸说：“报志愿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学了地理，是不是有机会找到他们。” 绍吴愣了一秒：“你……” “不过我本来也挺喜欢这个专业的，”杨书逸温和地笑笑，“后来才知道很难有机会找到了……当时实在太突然了，他们出事前一天，小娟阿姨还打电话回来，问珑珑有没有认真做作业。那时候我真希望这些都是梦，有一天我会醒过来，他们都还在。” 杨书逸的语气很平淡，从他的声音里，似乎已经听不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但绍吴还是用力握住他的手。 杨书逸垂着眼，继续说：“后来我觉得这场梦就像没有醒过，公公走了，婆婆生病了，邹鑫一直在骗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人生就变得一团糟，我甚至怀疑自己也像《楚门的世界》一样，活在一个假的、安排好的世界里，”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砂纸般摩擦着绍吴的心，“直到那天你去汶川找我，你从大巴车上走下来，背着一个黑色的包，穿得那么薄。我突然、突然想通一件事，如果我这么倒霉的人生是假的，是一场梦，那你怎么会出现呢？” 杨书逸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眼睛不看绍吴，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你那么好，是我唯一的好运气了……所以我也不是完全倒霉。” 绍吴说：“以后会好的。” 杨书逸笑笑：“现在也很好。” 他们一起去饭店打包了几个菜，然后拎到姨婆家。是婆婆来开的门，她的两颊很红润，头发花白，竟有几分鹤发童颜的样子。 _分节阅读_234 “书逸！小绍！”婆婆眉开眼笑，声音透着兴奋，“回来了呀！快来，进来！” “婆婆，最近身体怎么样？”绍吴问。 “好得很呀。”婆婆给他们倒水，绍吴的心悬起来，担心她拿不稳水壶。 不过想象中的意外并没有发生，婆婆稳稳地倒了两杯开水，递给他俩。 把菜摆上，四人围桌而坐，边吃边聊天。婆婆仍和上次见面时一样，一会儿问他俩工作顺不顺利，一会儿问他们考得怎么样，一会儿又说珑珑怎么还没放学……杨书逸很耐心地哄着她，说，珑珑已经读大学了，在北京；我们工作很顺利，小绍考了班上第一名呢…… “噢，噢，”婆婆像个小朋友似的舀起一勺虾仁，连连点头，“那就好。” 绍吴和姨婆对视一眼，姨婆露出个无奈的笑。 绍吴心中酸涩，又庆幸至少婆婆能安度晚年。 吃完饭，姨婆率先把碗端去厨房了，杨书逸忽然说：“小绍，你帮姨婆收拾一下。” “哦，好。”平时习惯了杨书逸洗碗，绍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钻进厨房，“姨婆，我来洗！” “你去坐着嘛，今天赶车也赶累了吧？” “没事，不累。”绍吴撸高袖子，拿起抹布擦拭灶台。 两个人一起干活，很快就收拾完了。姨婆叫绍吴出去坐着，她还要在厨房等电热水壶烧开。绍吴便走出厨房，在沙发坐下。杨书逸和婆婆在里屋卧室，门半掩着。不是绍吴故意偷听他们讲话，而是婆婆年纪大了，有些耳背，所以杨书逸不得不提高音量和她说话。绍吴便听得一清二楚。 同时绍吴又听得出来，杨书逸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所以刚才叫他去帮忙收拾，是为了支开他？ 婆婆：“哪个邹鑫啊？” 杨书逸：“就是妞妞！你记不记得？我俩结婚你还去了的！” 婆婆：“她叫邹鑫啊，我昧道她就叫妞妞呢。” 杨书逸：“嗯！婆婆，我不和她一起过了！” 婆婆：“为什么啊？” 杨书逸：“过不到一起嘛！” 婆婆：“哎——” 杨书逸：“我现在在重庆上班！” 婆婆：“你不是在重庆念书吗？” 杨书逸：“我毕业了！书念完了！” 婆婆：“哦……” 杨书逸沉默两秒，又说：“我现在和小绍住在一起！” 绍吴：？！ 他唰地扭头看向厨房，还好，厨房门关着，姨婆还在里面等水烧开。 简直吓出一层鸡皮疙瘩——杨书逸为什么要说这些？！ 婆婆的声音又传出来：“啊？你住在小绍家啊？” 杨书逸：“嗯！我俩一起过，安逸得很！” 绍吴的冷汗都下来了。 然而紧接着他听见婆婆的笑声： “要得，小绍学习好，你多让他教教你！” 杨书逸：“我也是这么想的！” 婆婆：“省得你老汉儿天天骂你贪玩。（老汉儿：老爸）” 杨书逸也笑了：“你放心吧，我不贪玩了！” _分节阅读_235 关于离婚的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似乎还顺便向婆婆出了个柜……但绍吴也明白，婆婆肯定是没有听懂的。她已经连孙子结没结婚都分不清了。 在姨婆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两人坐上回重庆的高铁。 路上，绍吴问杨书逸：“为什么突然和婆婆说那些？” 杨书逸挑眉：“你听见了？” 绍吴：“嗯。” “我觉得应该告诉她，”杨书逸侧脸望着窗外，“以前觉得我结了婚她才放心，得趁她还算清醒的时候把婚结了……现在觉得既然我很幸福，那也该让她知道吧？” 杨书逸轻叹一声：“不过她也听不懂了，估计明天就忘。” 绍吴不知该说什么，默然坐着。杨书逸扭头看看绍吴，笑了一下：“差点忘了……还不习惯呢。” 他拉开衣兜的拉链，从里面小心拈出他们的戒指。两枚戒指尺码相同，所以也分不出谁的是谁的。绍吴接过一枚，戴回无名指上。 杨书逸也戴上了，然后迅速攥了攥绍吴的手。两枚戒指碰在一起，发出一声细微的、清脆的声响。 绍吴说：“以后咱们可以每周末都回来。” 杨书逸嘴角含笑，点点头。 高铁穿梭在细雨中，窗外是绿濛濛的重庆的夏天，这样的夏天在他记忆里重叠了一层又一层……绍吴想起很多旧事，数学课上他扭头偷看杨书逸被老陈抓到，朱菁菁笑嘻嘻地开周磊和韩惠媛的玩笑，冬天的早上他给杨书逸带一份小面当早饭……还有2007年的春节，他去杨书逸家吃饭，第一次见到杨龙，并不是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小娟阿姨做的菜十分美味。杨龙喝醉了，反反复复地说，这一年咱家遇到不少事，都过去了！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事实是，并没有否极泰来。 后来的很多年里，在他发疯般爱着杨书逸的时候，他也渐渐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幸运和不幸难成正比，付出和回报难成正比，命运和感情，都不是天道酬勤的事。 他为此迷茫过，怨恨过。 然而到了这一刻，列车正驶向熟悉的沙坪坝火车站，杨书逸撑着下巴坐在他身旁，正在手机上选外卖。到了这一刻，绍吴决定宽宥一切，谅解一切。 他想，他会和杨书逸好好在一起，好好活过此生余下的，所有行云流水般的光阴。 第133章我不回重庆（一） 2017年冬天，并不是陈一茫记忆里最冷的冬天。 他们在内蒙古包头附近的草场拍广告，陈一茫不知道这地方的名字——大巴车摇摇晃晃拉着他们一队人马来到这里，车上他只管睡觉，醒来时灰绿色的草原已在眼前，这地方下午四点过天色就暗了，视野一片苍茫。 陈一茫看着窗外，问身边的助理：“这天气能拍？”看着像要下雪了。 小助理摇摇头，有些担忧：“我也不知道，王导倒没说别的……” 自然是可以拍的，王导满意地说，等的就是这个天气，然后他又滔滔不绝起来，他们三十六个人，两个导演，十二个模特，还有化妆师造型师灯光师助理……三十六个人从上海飞到包头，又坐了近四个小时的大巴，为什么？不就为这片灰绿的草原，这片阴郁的天空，这几缕黯淡的阳光。捕捉，你们听着，王导说，我捕捉下来的此时此刻，以及此时此刻的你们，都能跳脱出线性时间，你们懂吗？有一些记忆可以跳脱出线性时间。 其他模特也是恹恹的，王导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话多。好不容易他过足了嘴瘾，一伙人闹哄哄地开了工。 这次他们给一个国产男装品牌拍广告，陈一茫分到的衣服是件白衬衫，平平无奇的最新款。然而在他换上衬衫的那一刻，小助理捂着嘴低声尖叫了一下。陈一茫有点无奈地说：“你这也太浮夸了。” 小助理连连摇头：“你穿这件真的绝了！靠，那天我们去选衣服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件不好看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陈一茫脱下牛仔裤，换上纯黑的皮质短裙。造型师走过来说，果然这样比较有张力！陈一茫随意地把长发束成马尾，问她，什么是张力？ 她笑道，这个很难解释得清呀，打个比方，你有一肚子话想对某个人说，可最终你只朝他挥了挥手，这就是张力…… 到晚上八点整，大部分的内容已经拍完了，中间有一段王导始终不满意，拽着两个新人翻来覆去地试。 入夜，草原上狂风呼啸，满天都是星星，空气中有一股干冽的尘土味道。陈一茫蜷腿坐在小马扎上，鼻尖通红，捧着保温杯慢慢喝水。热气刚一涌出杯口，立即就被风吹散了。 也许是他喝水的神情太过专注，直到杯中的水喝完了，那个牢牢盯着他的男孩，才敢状似无意地挪过来。陈一茫知道他，是灯光师的助理——但也仅限于此。 他有多大年纪？18岁，不会再多了。 “哥，”声音也涩，“我那儿还有热水，你喝吗？我没喝过的，杯子干净。” 陈一茫冲他笑：“我不渴了，谢谢。”其实还有点渴，拍摄前三天他就很少吃饭也很少喝水了，怕水肿。 “噢……”男孩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们挺辛苦的。” _分节阅读_236 “赚钱么。”陈一茫说。 两人就这么聊起来，男孩大喇喇地席地而坐，他个子很高，北方口音，长相不算帅。 “我们那儿都干这行，”他说，“一个带一个，全国都有名呢，哥你知道吗？鄢陵，河南鄢陵，张桥镇。” 陈一茫侧过脸去，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灯光村。” “对，”男孩笑起来，带几分骄傲地说，“就是我们村。” 陈一茫问他：“你是第一次跟组？” “第二次，”说起这话题，男孩更加兴奋，“第一次那个组在北京，我只去了几天，竟然就见着范冰冰了！她还给我签名。” 陈一茫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她漂亮吗？” “漂亮啊！真人和电视上可不一样了，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我还以为……”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安静了，双脸通红地盯着陈一茫的手。 陈一茫笑了笑，没问他怎么不继续说。他知道，当他以这种神情凝视一个人，无论对方是男人，女人，同性恋，异性恋，都很难不为他心动。 加了男孩的微信，陈一茫起身：“我回车上了，太冷。” 男孩愣愣地：“哦……好。” 上了车，陈一茫给他发微信：什么型号？ 对方秒回：1 陈一茫：今晚来我房间吧，307 对面却没反应了，足足过了十分钟，他回：哥，刚才有事喊我过去了……那我今晚几点来？ 陈一茫：随你 陈一茫把手机揣进兜，靠着柔软的椅背，沉沉闭上眼。车窗外有寒风呼啸的声音，这里真冷，他希望自己没有感冒，不然——不然今晚就做不动了吧。 他已经27岁，不老，但也不再如过往的年轻岁月那样，可以在“声声慢”里约到一个，开房做完，再回去，舞池里寻觅下一个。按理说今晚他应该洗个热水澡，敷面膜（内蒙实在太干燥了），然后老老实实睡觉。 但是那个男孩那种神情那种语气都太熟悉了，他看见他目光里的兴奋和羞怯，自然也看见他的蠢蠢欲动。初一那年母亲带着他和弟弟从忠县搬到重庆，临行前一天晚上他紧张得睡不着觉，黑暗里睁大眼睛，静静听着窗外的声响，邻居家的院子里偶尔传来一声狗吠，像是提前为他们送行，那是一只黑白杂毛的小土狗，很笨。 那时候，对他来说，重庆涵盖了关于“大城市”的一切想象，那天晚上他的神情，和河南男孩形容范冰冰有多漂亮时，一模一样。 然后他到了重庆，住在最旧最脏的筒子楼，背阴面的屋子终年不见阳光，墙角泛着一股潮湿的臭味。他惊讶地发现重庆的花卷要五毛钱一个，在忠县五毛钱可以买两个，并且比重庆的大。 再后来母亲带着弟弟嫁人，他离开他们。在社会上晃了两年，洗过车，端过盘子，睡过肯德基。遇见彭富才时，听别人唤他彭总，他也跟着这样叫，彭富才把他带回他的别墅，一边解皮带一边说，陈磊，以后你叫我干爹好了。 他的原名叫陈磊。 第134章我不回重庆（二） 王导说，有一些记忆可以跳脱出线性时间。 什么是线性时间呢？一个历史学博士曾告诉他，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信仰宗教的西方人认为时间呈现出循环往复的状态，而所谓的线性与循环相对，简单来说就是，你再也回不去曾经的时间了。 那时陈一茫背对他躺着，做得精疲力竭以至于意识昏沉，他哑声问，这件事不是很好理解吗？ 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并非如此，其实直到今天我们也常常陷在循环的错觉里，就像高中生抱怨着日复一日枯燥的学习，每一天都像前一天的反复，这未尝不是一种循环的错觉？ 陈一茫说，也不是所有高中生都这样想。 男人笑了笑，对，意识到线性时间的高中生，大概都能考上985吧。 陈一茫没接他的话，却在心里暗暗反驳：我就没有。 坦白来讲，彭富才是个很不错的金主，他离异多年，女儿已经定居美国，故而他独身一人在国内活得十分潇洒。在陈一茫之前，他还包养了一个女演员，后来那女演员经常带陈一茫逛街，教他各种花钱的方法。 反正彭富才有的是钱，出手也大方。有一天晚上彭富才喝得酩酊大醉，往陈一茫后面塞了东西，弄得他流血，床单红了一大片。事后他向他赔罪，带他买包，陈一茫试探着说了句，我想念书去。 念，那就念嘛，我帮你安排！彭富才笑呵呵地说。由于宿醉，他脸上的皮肤格外松垮，像个慈祥的老头。 一周之后，陈一茫背着装了两只碳素笔的、空荡荡的书包，转学进高一（4）班。其实按年龄来说他本该读高二，但既然安排的是高一，那也无所谓，反正都是跟不上的。只是陈一茫身材高挑，往人群里一戳，比同学们高出一截，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_分节阅读_237 他确实格格不入。尽管那只是一所连区重点都算不上的高中，但他唯一能听懂的只有语文课。可惜语文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待学生一丝不苟，大概又知道些小道消息，因此格外看不起陈一茫。某次课上她提出一个问题，除了陈一茫没人举手，然而她瞥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没人回答啊？那我来说吧。 后来陈一茫连语文课都不听了，每天趴在桌上看，或者玩手机，没人管他。而他来上学也不是为了高考，纯粹是找点事做，找个地方去——总不能天天躺在床上等着彭富才来干吧。 一个月后，教语文的女老师突发脑梗，永久性瘫痪。 他清楚记得那天是周三，早上第一节便是语文课。进班的时候他看见几个女生在哭，心里有些好奇，但没有问。紧接着班主任就走了进来，面色沉痛地说，同学们，谭老师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我也很难过，这真是太突然了……我们班的语文课已经停了三天，总得接着上课啊……学校派了一位新老师来接谭老师的课，我希望大家尽快调整好状态，不要辜负谭老师对你们的期待…… 他这样一说，班里的女生哭得更凶了，几个男生也红了眼眶，沉默几乎凝固成实体，沉沉压着每一个人。 然后上课铃响了，时瑞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走进教室。 那天的天气很热，他穿一件黑白宽条纹POLO衫，天蓝色直筒牛仔裤，白板鞋，像个才高考完的学生。其实他也刚刚大学毕业。 女生们不哭了，愣愣地看着他。而陈一茫只是扫他两眼，便低下头继续玩手机。 他做了个很简单的自我介绍，时瑞，重庆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希望大家好好配合接下来的教学计划。 “咱们今天要学的是《赤壁赋》，”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清亮，“下面我先请几位同学来朗诵一下，每人一段……嗯，陈磊。” 陈一茫——那时他还叫陈磊——以为自己幻听了。 可他再次喊他的名字：“陈磊是哪位？” 陈一茫站起来：“老师。” “好，那你念一下第一段吧。” 陈一茫说：“我没有预习，老师。” “没关系，”他放下书，双手撑在讲台上，“不会念的地方我告诉你。” 陈一茫有些低度近视，但没有配眼镜，因此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点笑意，不是嘲讽的笑，也不是尴尬的笑，只是，一点纯粹的笑意，像他在老家时，听见春天的雨点淅沥落在瓦片上。 “赤壁赋，苏轼。壬……” “壬xū之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还好，只有开头一个“戌”字不认识。陈一茫读完第一段，暗自松了口气。 下一秒就听见他说：“读得很好，有两个字的读音注意一下，举酒zhǔ客，不是举酒shǔ课。浩浩乎如píng虚御风，不是féng虚御风。” “哦……好，谢谢老师。” 陈一茫想，我可以坐下了吗？ 可是他走下讲台，一边走，一边问：“这一段里，你喜欢哪句？” 陈一茫坐在最后一排的固定位置。有些老师讲课时习惯在教室里溜达，但也从不会走到最后一排，他们通常只走到倒数第三排，便调头回去了。 可他直直走了过来，越过倒数第三排的界限，来到陈一茫桌边。这一刻陈一茫蓦地慌张了，他的桌子上连只笔都没有，语文书被他捧在手里，空荡荡的桌面上唯有一只手机，屏幕亮着，形状各异的俄罗斯方块正在掉落。 他一定都看见了。 陈一茫小声说：“我最喜欢……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这几个字他都认得，准保不会读错。 年轻的语文老师笑了，这一次陈一茫总算看清他的脸，他有一对双眼皮眼睛，戴细黑框眼镜，很斯文。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露出个不甚明显的酒窝，这是一张年轻、白净的脸，而他额前散着几缕碎发，那是一种柔软的黑色。 他说：“这句是全文中我最喜欢的一句。” 然后他点点头，对陈一茫说：“请坐。” 陈一茫愣愣地坐下，他总算知道刚才那些女孩子为什么会愣愣地看他。 他转过身向讲台走去：“好的，那我再请一位同学来读第二段……” 陈一茫收回目光，发现拇指指尖的汗浸湿了书页的边缘，留下两枚皱巴巴的痕迹。 第135章我不回重庆（三） _分节阅读_238 到期末时，文理分科，他们班的语文课代表下学期将被分去理科班。期末考试结束那天，学生们喝三吆五地凑在一起商量班级聚会，毕竟再开学时，大家就不能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了。 陈一茫自然不参加这种聚会，当然，也没人邀请他。还有一周就是除夕，彭富才去美国和女儿过年了，所以这个寒假将是个无所事事的寒假。 陈一茫懒洋洋地趴在课桌上，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夕阳穿过教室脏兮兮的玻璃落在他的鞋尖，带来细微的暖意。其他学生陆陆续续走了，他睡意模糊地想，希望他们走的时候不要关空调。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以为是谁忘了拿东西——结果就听见时瑞惊讶的声音：“陈磊？” 陈一茫蓦地直起身子，眼睛也睁大了：“老师。” “怎么还不走？”时瑞背着背包，手里拎了袋火锅底料，大概是要下班回家了。 “我……晒会儿太阳再走。” 时瑞走到他面前，笑着说：“太阳已经下山了。” 陈一茫这才注意到，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对面的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 所以他到底睡了多久？ 空调也被关了，真冷。 “你不回家吗？”时瑞问。 “我家没人。” “家长呢？” “都，都出差了。” “噢。”时瑞点头。 陈一茫心想，还好，还好他没有继续追问。 时瑞走到后门旁，抬起手，哒地一声，一排白炽灯熄灭了。 哒，又一排白炽灯熄灭了。 教室陡然暗下来，唯有陈一茫头顶那排灯管还亮着，他又看不清时瑞的表情了。 却听见时瑞说：“那你要去我家涮火锅吗？” 从学校到他家，轻轨四站地，在黄泥磅下车。再绕过几条巷子，就到了小区正门。门口支了两张麻将桌，老头老太太正在打麻将，大冬天的，也不嫌冷。 陈一茫跟在时瑞身侧，看他熟稔地和保安打招呼。他家在顶楼6层，楼道很窄，堆满杂物，这小区很旧。 陈一茫小声问：“老师，你怎么不和家人一起住？” “不方便啊，我家离学校太远了，”时瑞把钥匙插.进锁孔，拧了拧，在冷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开了门，他蹲下从鞋柜里找出双棉拖鞋：“你穿这个吧。” 陈一茫进了屋，局促地坐在沙发上。 这房子实在小得可怜，也许还没彭富才的别墅露台大……屋子里也有些乱，沙发背上搭了一件毛衣、一条牛仔裤，茶几上有半包烟、一把零钱、一本翻开倒扣的书，甚至还有几颗水果糖。 时瑞笑了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平时我这儿也没人来……你帮我把书合上，放到茶几下面的抽屉里。糖你想吃就吃，烟——不许抽。” 陈一茫拈起一颗糖：“老师，你还抽烟啊？” “我在学校从来不抽，”时瑞冲他扬扬眉毛，“帮我保密。” 这顿火锅他们从七点半涮到将近十点，时瑞家的单开门冰箱像是哆啦A梦的口袋，吃完一盘还有一盘，陈一茫不知道他家怎么会备这么多食材——他一个人吃得了么？ 最后吃得后背都渗出汗了，陈一茫脱了毛衣，只穿一件T恤。 隔着火锅的雾气，时瑞靠在沙发上，笑着说：“你们这些孩子……一身衣服都够买车付首付了。” 陈一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的T恤是杜嘉班纳的。 并排放在门口的鞋子是川久保玲的。 当即整颗心都悬起来，有种做贼被抓包的错觉。脸颊也发热，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羞耻。 然而时瑞语重心长地说：“爸妈给你买这么贵的衣服，你就好好学习，也让他们高兴高兴嘛。” “我……”陈一茫抿抿嘴唇，“我的基础太差了，老师，我爸妈也……不指望我考大学。” _分节阅读_239 “那怎么行，”他语气惊讶，仿佛听到了很荒谬的事，“多少还是要读大学的，明白吗？” “我成绩太差了。” “那就现在开始好好学，来得及，”时瑞笃定道，“下学期给我当课代表吧。” 从内蒙回到上海，陈一茫还是感冒了。他想自己的确是自作自受，早知道不该答应那男孩的，年轻人太能折腾。 好在这会儿也没什么工作了，春节将至，同行们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陈一茫昏沉地睡了几天，饿了就煮速冻饺子，没出过门。 直到大年二十七，他接到王如的电话。 “你去珠海啦？”王如问他。 “没。” “今年不去？” “嗯……懒得动了。” “懒什么懒，咱们一起回重庆啊，我跟你讲哦，”王如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我朋友叫我帮忙找人去试戏，我觉得你挺合适的，他们剧组现在就在重庆。” 他们这行确实有不少人想往影视方面发展，毕竟模特是青春饭，过了最靓丽这几年，以后的事情都没着落。 然而陈一茫想也没想就说：“我不回重庆。” “啊？你有事吗？” “这边儿好几个排着队呢，约了好久了，”陈一茫笑道，“大过年的试什么戏。” “你这人！”王如骂他，“避孕套成精啊你？没有男人就找不着人生意义了？” “哎，你回吧，宝贝，”陈一茫垂眼盯着自己苍白的手背，“我就不回去了。” 王如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陈一茫放下手机，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时间又觉得脑袋发晕。感冒好了大半，但还是不舒服。 王如这姑娘没什么心眼，倒是好糊弄。只是每当绍吴问他“你最近回不回重庆”，他就心虚得支吾起来了。 大四那年离开重庆，至今已经六年有余。他抗拒重庆抗拒到什么程度呢？为了不回去，他甚至放弃了本科毕业论文答辩，因此也没拿到学位证书。 他知道，就算回了重庆，他也99.99%见不到时瑞，毕竟城市那么大。就像高中毕业之后他把房子租在观音桥，距离时瑞家的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 可他还是没能偶遇他。从来没有。 他知道如非刻意，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时瑞了。 但他还是决心，决心再也不回重庆。 他没脸回去。 第136章我不回重庆（四） 陈一茫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者说，脸皮。 他竟然真的当了语文课代表，当然，他喜欢在“语文课代表”前面加一个定语： 时瑞的语文课代表。 他也试着认真学习，平生第一次知道汉语的有多难缠，病句的类型竟然有那么多，唯物辩证法和辩证唯物论原来是不同的东西。 有时候时瑞会看着他的成绩单轻叹一声，有点无奈地笑笑：“你是怎么考上我们学校的啊？” 是的，以他的水平，连这所普通高中都考不上。 “掏钱进来的。”陈一茫小声说。 “还挺诚实。”时瑞拿起红笔，圈住成绩单上的“23”——那是陈一茫的数学成绩。 “你的数学太弱了，要不然去外面报个班补补？”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蹙着眉头，一脸认真的神情。春末夏初，他只穿一件简单的墨蓝色T恤，紧绷的下颌、平整的肩背全都一览无余。 _分节阅读_240 “嗯？”时瑞抬起头，对上陈一茫的目光。 “我……我的数学，就算了吧，”陈一茫连忙垂眼，老实道，“有那个精力，不如拿去补文综。” “你这小孩。”时瑞又笑了笑。 陈一茫喜欢听他这样说。只有在时瑞面前，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小孩——就像时瑞以为的那样：家境优渥，饱受溺爱，因此也有着富二代小孩的毛病，贪玩，挥霍，不思进取。 “上次你说想学美术，”时瑞又问，“和家里商量得怎么样了？” “爸妈都同意。”陈一茫说。 “唔，但是转艺术生需要家长签字的，他们最好能来和我面谈一下。” “他们……”陈一茫只好继续为自己圆谎，“明天就去洛杉矶出差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这么忙吗？”时瑞想了想，“那你今天回去叫家长签一下意向书吧，明天带来。” “好，”陈一茫捏紧了手里的课本，“谢谢老师。” 走出办公室，陈一茫才发现自己的牙齿细细地哆嗦着，大概因为紧张。他真怕时瑞接着来一句“那让家长和我通个电话也行”——他上哪找人假扮家长？ 学美术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他的文化课实在太差，想上大学，似乎只能走特长。思来想去，美术是最合适的。 竟然有这么一天，他会认真考虑起“上大学”？ 都是因为时瑞。因为时瑞说，多少还是要读大学的；时瑞说，你的脑子又不笨；时瑞说，这次排名进步的话有奖励；时瑞说，陈磊你再不做数学作业就去门口站着。 时瑞一定想不到吧？就算他训斥他，他也很开心。那种感觉像是左侧的胸膛里塞进了一只气球，很满又很轻盈。 “然后呢？”那个从同志交友群里主动私聊他的网友追问，“你们在一起了吗？” “怎么可能，那会儿我们只是师生关系，而且，我不知道他是弯的。” “他是弯的？？？” “对，”陈一茫打字手指悬在键盘上，停顿片刻，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才承认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也是弯的。” 可是后来，他宁愿没有这个“后来”。 从高一下学期到高二下学期，时瑞给他们上了一年多的语文课。陈一茫听说班里有女生给他写情书，不知是真是假，当然也不敢问。直到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在班里做大扫除的时候，他偶然拾到一张明信片——带着股幽幽的油墨味，像是从某本书里掉出来的。明信片上只写了两个字：时瑞。字迹很娟秀。 陈一茫实在憋不出了，跑去拐弯抹角地问：“老师，你读大学的时候很多女孩儿追你吧？” “怎么，”时瑞笑着看他，“有女生追你，跟我取经呢？” “不是……不是，”陈一茫立即窘迫起来，“我就随便问问。”不过他也的确收到过隔壁班女生的表白。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时瑞翻开一沓语文试卷，漫不经心地说。 那是夏天的午后，重庆的夏天过于闷热以至于把人的思维都变慢了，蝉鸣一阵高过一阵，更是吵得人头脑发昏。也许因为夏天的缘故吧，他竟然真的问出了口：“如果有学生给你表白呢？” “师生恋违反学校规定，违背师德。”时瑞不加思索地说。 “但是学生毕业之后就不是你的学生了。” 话一说出口，外面蝉鸣停了。 ——也许没停，只是他自知失言，吓得大脑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 时瑞缓缓扬起脸，目光笔直地看向陈一茫。 他说：“你想得太多了。” 从他扬起脸到说完话，这个过程大概只用去不到五秒钟。 可是这五秒钟极其极其极其缓慢，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审判，陈一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去的。 “那我先回家了。”最终，他落荒而逃。 “你觉得他知道你的心思了？”网友问。 “有可能。” “啊，那后来呢？” _分节阅读_241 “后来放暑假了，再开学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辞职了。” “……” 足足过了十分钟，当陈一茫已经为自己兑好一杯速溶咖啡，对方才再次发来消息：“也算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陈一茫盯着“美好”两个字，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他和时瑞故事到此为止，那他也不必六年不回重庆。 接任时瑞的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女老师，专带高三，据说很有一套教学方法。但因为美术集训的缘故，高三的大部分时间，陈一茫泡在校外培训班里。 那一年他拥有了人生第一张身份证，顺便把名字改成陈一茫。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是《赤壁赋》里时瑞最喜欢的一句。 他给时瑞发过两次QQ消息，第一次是问：你为什么辞职？？ 语气很冲，真像个任性的小富二代了。 时瑞没有回复。 过了16天，他第二次给时瑞发消息：老师，你为什么辞职了？同学们都挺担心你的。 这一次他像个合格的学生，而时瑞也像个合格的老师——不，他本来就是。 时瑞：家里有点事，没办法只能辞职了，你转告大家不用担心我，高考加油。 陈一茫：老师，你还在重庆吗？ 时瑞：嗯。 陈一茫：好的，我会转告大家的……老师晚安。 他以为时瑞会回一句“晚安”，然而时瑞什么都没有回，QQ头像直接暗了下去。 如果到此为止，也很好。 第137章我不回重庆（五） 上海的冬天比重庆冷一些。 王如回了老家，每天变着花样发朋友圈：腊肉，烧白，粉蒸肉，凉拌折耳根……这阵势就像过完年打算转行。到除夕那天，陈一茫忍无可忍屏蔽了她。 也是在除夕这天，陈一茫接到绍吴的电话，他那边人声嘈杂，更衬得陈一茫这边一片死寂。绍吴大声说：“过年好啊！一茫！” “过年好，过年好——你那边挺热闹啊。” “在我二姨家，”绍吴笑道，“小孩多。” 他话音刚落，陈一茫便听见有人喊了声“小绍”，混着小孩子的嬉闹声，不大清晰。 “小绍，”然后这声音变得近了，顿了一顿，“你先说吧。”大概是没想到绍吴在打电话。 “你家那个……直男？”陈一茫问。 “嗯，今天中午他来我家吃饭，晚上我去他家吃。” “挺好。” “嘿嘿，”绍吴憨笑两声，“你呢，有进展没？” “昨天才约了一个，信誓旦旦和我说他是0.5，房都开好了又说最近工作压力大，硬不起来，”陈一茫笑骂，“妈的，当老子傻啊。” 绍吴哈哈大笑，笑完了，压低声音问：“今年也不回来么？” 陈一茫心想，又来了。 “不回，”他只好说，“初二就要开工。”当然是假的。 “噢……那好吧，”绍吴蔫了一下，“等你回来聚聚呢。” “有空再说。” _分节阅读_242 陈一茫可以屏蔽王如的朋友圈，却不能拒接绍吴的电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类似的对话仿佛成了他们通话时的固定流程，绍吴问，最近回重庆吗？他编出各种各样的否认的理由。 好死不死地，除夕之夜，他在内蒙约过的那个男孩发了朋友圈。 那地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解放碑。 男孩说：你好，重庆。 重庆重庆重庆——有什么好的值得这些人一天天往那儿凑？冬天湿冷夏天酷热，所有人扯着大嗓门讲重庆话，仿佛生来就缺了“轻声细语”这跟弦儿。 虽然川菜确实很好吃，但自打做了模特，他就再不吃刺激性食物了。 所以他们一个个的，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召唤他回重庆？回去干什么？家是早就没了的，朋友呢，只有绍吴一个，但绍吴和那直男甜甜蜜蜜显然并不需要他。他在重庆一无所有，正如他在上海，在北京，在巴黎，在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中午，陈一茫煮了一袋速冻汤圆。吃饱之后他开始午睡，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15楼的窗外也是静悄悄的，对他而言，阖家团聚的除夕之夜与任何一个迟迟醒来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摸出手机，已经九点过，他竟然睡了近十个小时。 既不想在微信里围观种种热闹团聚，更不想刷微博看他们吐槽春晚，眯着眼愣怔片刻，陈一茫点开了QQ。他的QQ里总共没几个好友，且都是几年前从同志群里加上的，这个时间，没人会联系他。 起床去把中午剩下的汤圆吃了，实在很饿，就等不及加热。去年他得过一次胃炎，后来每次吃凉的东西就会或轻或重地胃疼。 这次也是，好在并不严重。陈一茫捂着胃坐回床上，看见手机屏幕右上方的提示灯一闪一闪的。 是那个网友发来消息：后来呢，你为什么不和他联系了？ 陈一茫心想这人够八卦的，除夕夜也不忘问他的那些破事。 他回复说：后来也有联系，我上大学之后，偶尔和他在网上聊几句。 片刻后，对方追问：那然后……？ 然后。 然后他渐渐明白，他是配不上时瑞的。被年龄比他爸还大的彭富才压在身.下的时候，在酒吧里和陌生男人相携而去的时候，他渐渐明白这件事。不过他想配不上也没关系，至少他们还能保持一种遥远的关系，偶尔在网络上问候几句。 再然后，就到了他大四那年。 那天中午彭富才心情很好，带着他去朋友的饭局。他们这些有钱的老男人，时常会组局消遣，打麻将或者高尔夫，每人身边都跟着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 那本来只是一场普通的饭局，他坐在彭富才身旁，和其他几个女孩子一样，为自己的老板斟酒夹菜。这些事他早就习惯了，做起来并不觉得羞愧。 直到饭局进行到一半。毫无征兆地，包厢的门被推开。 “哟，”坐在对面的男人笑道，“小少爷来了！” “少爷什么呀，我叫他来给几个长辈敬敬酒，”另一个男人说，“明年我退休了，还指望你们多帮帮他。” 陈一茫扭头，看见时瑞。 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想。 他甚至没有感到疑惑——时瑞怎么出现在这里？ 他没有感到疑惑，实在是因为，他从来没资格知道饭局上会出现什么人。他只要伺候好彭富才就够了。 他看着时瑞，时瑞也看着他。时瑞瘦了一些，显得更高挑了，衬衫西裤穿着，笔挺又利落。 “陈磊，”时瑞叫他的名字，“你怎么……” 众人面面相觑。 “啊，”陈一茫站起来，“老师。” “嗨，你们说，这是不是缘分哪！”时瑞已经入座，他父亲举着酒杯哈哈大笑，“我都不知道当时他在哪个高中教书……竟然教过小陈，真是，太巧了！” “可不是嘛，”彭富才笑呵呵地，“小陈，去给你时老师敬杯酒吧。” “……好。” 陈一茫端起酒杯，起身走向时瑞。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一片空白，只望着时瑞，见他也端起酒杯，不再如记忆里温柔，只是矜贵地笑了笑：“我已经不是小陈的老师了，受之有愧。”他轻声说。 “时老师，”陈一茫不知该说什么，停顿了几秒，只好说，“谢谢您。”然后仰头喝掉了一整杯白酒。他时常喝酒，早就习惯了，但还是觉得这次的酒分外地辣。 _分节阅读_243 时瑞没说话，只轻轻点头，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 陈一茫坐回去，浑浑噩噩。 接下来的寒暄就与他无关了，时瑞依次向几个长辈敬酒，陈一茫听他们聊着生意上的事情，才知道时瑞辞职之后就跟着他父亲经营公司了。他父亲打算明年退休，把家业都交给时瑞。 哦，原来时老师才是标准的富二代。 当时在学校里，他还在他面前装呢。 时瑞敬完酒，便提前离席了，说是下午还要开会。他走时风度翩翩地向众人道别，可惜不包括陈一茫。准确地说，不包括所有小三小四干女儿干儿子。陈一茫只能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能看着他。 后来他想，这是撒谎的报应吗？本来他已经承认自己配不上时老师，没想到这还不够，仿佛苍天有眼，叫他在时老师面前暴露得一丝不挂，他不是富二代，没有忙于工作的爸妈，也没受过家人的溺爱，昂贵的衣服鞋子都是卖.屁.股换来的。 时瑞都知道了。 在那个晴空万里的暮春，他险些跳进嘉陵江。可是站在江边时他又想起时瑞给他们讲过的故事，明朝有个文人叫钱谦益，清军南下时他和妻子打算投湖自尽，等到上了船，他伸手试试西湖水，又说，湖水太冷了，算了吧。 就这样苟活下去。 他也苟活下去，只是再也没脸待在重庆。离开重庆那天竟然是彭富才包养的小明星去送他，就是那个教他花钱的姐姐。姐姐说，时瑞啊，在他们富二代圈子里挺出名的，大学毕业了出柜嘛，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后来硬是逼得他爸妈接受他的性向……陈一茫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难道她看出来了？ 不过姐姐没再说别的，只是柔声嘱咐他，到上海了照顾好自己啊。 好像那时她已知道，他不会再回重庆了。 第138章我不回重庆（六） 陈一茫放下手机，没有回复网友的消息。 一个人过年已经够凄惨了，他不想再提那些事。可是对方像听故事听上瘾似的，过了几分钟，又发来一条：然后呢，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完求蛋了。 那你还喜欢他吗？ 陈一茫恶狠狠地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对方总算识趣地闭了嘴。手机屏幕暗下去，这一次，右上角的提示灯也不闪了。房间陷在寂静和黑暗之中，陈一茫一手捂着胃，一手搭在床沿。 他已经27岁，对于一个模特来说，颇有些垂垂老矣的意思。虽然，也不算太老。他觉得自己算是人群中比较幸运的那一拨，贫穷至极的时候，遇见了彭富才，情窦初开的时候，遇见了时瑞，后来落荒而逃的时候，又遇见这份工作。比起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然后拖着残疾身体回家务农的人，他已经，已经太幸运了。 小助理开玩笑时说他，你也太不上进啦。 他想，知足常乐。 就好像他从没担心过未来某天当他老到没法再做模特，那时他应该何去何从。留在上海，在经纪公司里谋一个职位？或者从现在开始攒钱，到珠海去开一家店，随便卖点什么，潮牌，饰品，美妆……他喜欢那个阳光直射的城市。买房那天他站在干净空旷的样板间里，脑袋里冒出个荒谬想法——如果有一天，因为某种疾病，他猝然地死在珠海，那么，那么就真的只是他单方面“死了”，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如此想来，倒也不错。 有段时间王如沉迷一个女作家，没事就在朋友圈摘抄她的金句。女作家有一句话是这样说：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陈一茫私心在后面添一句：所以这辈子我身处何处，都无所谓。 恍恍惚惚又睡过去，大概是睡了太久的缘故，陈一茫开始做梦。他梦见高中的课堂，他和几个同学一起迟到，时瑞罚他们站在教室门口。 离开重庆之后他总是做这种梦，平平无奇地，仿佛只是从过往记忆里随意截取出一段……不过这样也不错，他经常能在梦里见到时瑞。有时梦里见不到他，但知道自己走在去见他的路上，也很高兴。 陈一茫摸出手机，22:24，他只睡了不到四十分钟。除夕之夜意外地漫长。 十分钟前网友又发消息来：你在干嘛？ 陈一茫说：胃疼。 又说：你想做.爱吗？我们可以通视频。 也许被他吓着了，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却迟迟没有新消息。等了几分钟，陈一茫不耐烦了，干脆打开闪光灯，对着自己交叠的长腿拍了一张，发过去。 他的腿很长很白，腿型好看，由于削瘦的缘故，膝盖骨显著地突起来，有种脆弱的美感。 又过两分钟，在陈一茫即将把手机关机的时候，对方发来消息： 你不是胃疼？ _分节阅读_244 陈一茫暗自嗤笑，回他：我又不用胃高.潮 疼得厉害吗？ 还行。 下一秒通话请求就弹出来，陈一茫接通，才发现对方发来的是语音通话，而非视频。 “不开视频么？”陈一茫懒洋洋地问。 “……” “嗯？” “因为不是他，所以和谁都行？” “你的废话怎么这么——” 手一哆嗦，手机直直砸在地板上。 倒是没坏，通话仍在进行。 陈一茫瞪圆眼睛，一副见鬼的表情。他确定他没有听错，那个声音再过十年他也不会听错。 时瑞唤他：“陈磊。” “……” “陈磊，说话。” “……” “我以为你早就不需要我了，商场里都能看见你的代言……你是高中没毕业么？还在搞这种自暴自弃的把戏？”时瑞的语气有些严厉，又透着些失望，像锥子一样砸在陈一茫的心脏上。 而陈一茫甚至不敢捡起手机。 又一次，他被他审判。五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变得更无耻、更平静。 “陈磊，”四下寂静，他的声音清晰到不容许他听错，“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我知道，我没想骚扰你。”陈一茫艰难地说。 “都过去了，但我还是要说清楚，那时候我没想到你是……后来我想联系你，才知道你已经去上海了。” “……哦。”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没了。” “我有。” “什么？” 时瑞顿了顿。 陈一茫捂着胃，感觉不仅是胃，好像五脏六腑都搅动在一起。这是梦吗？可是梦里不该有痛感吧？ “最后一次机会，”时瑞说，“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爱你。” “好的。”时瑞笑了一下，那笑声与十年前如出一辙，都是时光的羽毛和爪印。 时瑞说：“那我们试一试。” “……” “你什么时候回重庆？” “明天——我现在就买机票。” “嗯，”时瑞应道，”我等着你。” （全文完） _分节阅读_245 lt;ecmsxs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