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 分卷阅读1 檐下整整齐齐站着一排人,都穿大红绣金的曳撒,老远的,恭恭敬敬地喊:“老祖宗回来啦!” 雪地里走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两边一对小火者(1)扶着,走到近前,檐下那班人要跪,老人伸出一只褐点斑斑的手,粗指节,手掌很宽,微摆了摆:“免啦,”一把喑哑的老嗓子,颤抖着,“天怪冷的。” “万岁爷歇了吗?”领头的红曳撒从小火者手里接过他,小心翼翼往屋里扶。 “歇了,”老人要迈步,忽然在门槛前停住,眨了眨昏花的老眼,往众人身后看,“那是……” 大伙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是个捧绸伞的孩子,十一二岁,薄衣裳,冻得瑟瑟发抖。 “新进宫的?”老人问。 “老祖宗好眼力,今儿下午刚从外头领进来,咱挑的最好的。” 老人朝那孩子招招手:“是高丽人?” “确实是朝鲜贡来的,老祖宗这是凤眼回春了!” 红曳撒们争着谄媚,左一个“精神矍铄”,右一个“老当益壮”,孩子走近来,似乎还没受过教,抬着头,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老人看着看着,像是入了迷,竟用枯手在那稚嫩的脸蛋上轻拂了一把,问他:“姓啥?” 孩子会说汉话,声音轻软:“姓金。” 老人摇了摇头:“还是姓张吧。” 孩子愣了,红曵撒们赶忙说:“姓张,这就改名册。” 老人转身往屋里去,孩子被众人推着进屋,屋子极大,仅点了那么几只蜡,墙上挂着一把粗弓和一柄旧刀,孩子转着圈看,这并不像司礼监(2)大太监的屋子,只有桌上放的一把金字扇颇有些煊赫的气势,红漆骨,绿笺面,两面泥金,抄了几句中的话。 老人自己脱了麂子皮大氅,露出里头坐蟒补子的红贴里,他个子高,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魁伟的人,如今伛偻了,吃力地指着点心盒子:“吃吧,有丝窝虎眼糖。” 孩子看了看那盒糖,大银锭、响糖、佛菠萝蜜,都是好果子,他识趣地搓了搓手,乖乖问:“老爷爷,熏什么香?” 老人呛着气笑了,似乎是因为孩子叫他“爷爷”,他咳着喘着,很开怀地说:“燃冷生香吧,冷生香烟气直,叫人忆旧事。” 孩子立刻把铜乳炉端到小香几上,用镊子从香盒里捏出香团,轻投到炉肚里,点燃了吹一吹,这时再回头看,老人靠着椅背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香烟袅袅,确实是直的,孩子抱着膝在香几边蹲下,两眼直直盯着那烟,小时候听人说过,这种香烧起来,会有仙人骑着白鹤乘烟而下。 (1)火者:宦官中低位最卑下的称火者。 (2)司礼监:明朝宦官最高权利机构,有制衡内阁、颁布圣旨等特权。 1 谢一鹭猛地醒过来,像黑暗里被谁狠踩了一脚,又像当胸一口气压住了没喘匀,伴着喉头火辣辣的酒气,他一睁眼,是狼藉的杯盘,醉死前要的那一碗水滑面,伸手碰碰,已经凉了。他捂着嘴干呕了两下,“咔嚓”,右手边一声脆响,“咔嚓”,接着又是一声,是什么人在嗑瓜子。 “哎呀,刘大人……”斜对面,是男孩子捏细了嗓子、娇滴滴懒洋洋的嬉笑声,时而紧时而慢,颇有些放荡的意味。 谢一鹭打眼往右,拂晓灰蒙蒙的天色里,即将燃尽的蜡烛光,一截藕段似的胳膊,戴一只金钏,一张巴掌大的粉脸,梳一个花儿头,老大一朵白芍药,压得发髻都歪了。 他看人家,人家也转过来看他,水波一样的大眼睛,细柳长眉,涂满了胭脂的薄唇动了动,露出点笑模样:“醒了?” 不大尊敬的口气,倒有几分熟稔的亲昵,谢一鹭把头点点:“什么时辰了?” “要五更天了吧,”扮成女人的男孩不紧不慢地说,用半南半北的南京话,边说边把瓜子仁嗑得脆响,“部堂老爷先回了。” 十四五岁?谢一鹭猜想,正是青春年少,却红巾翠袖地给男人侑酒:“该散了。” “散?”男孩子像听了什么笑话,眉脚吊得老高,“兵部这些人我是知道的,明天这个时辰能散,就算快了。” 谢一鹭顺着他微翘的小指尖把席面看了一遍,歪得歪倒得倒,有那么一两个醒着,也是搂着小唱在腻歪,衣扣子解开了,支着嘴凑着脸,一口一个“心肝”。 “有水吗?”谢一鹭别过脸。 男孩子撒开手,一小把黑瓜子落在桌边:“哟,出来玩,有酒没有水,”他正过身,好奇地打量谢一鹭,“他们说你是北京贬过来的。” 谢一鹭不屑与他攀谈:“有酒也好。” “是得罪什么人了?”男孩子提起酒壶,浅浅斟了两杯,摆得稍远,“划一局,赢了喂你喝。” 谢一鹭有些动气,起身要去掂那酒,被男孩子趁势往臂弯里一靠,把他整个人坠住了,这是俗话说的风流债,谢一鹭却消受不起,他初来乍到,不想在风月场上惹事,于是不冷不热地问:“划什么?” “南京拳呢,你不会,”男孩子听出他的不悦了,却装着听不出,柔若无骨地倚着他,谢一鹭怕擎不住,便把手翻过来,手一翻,人家就大剌剌把头枕到他掌心里,用蓬松的发鬓和柔软的脸蛋来回磨蹭,“可北京拳呢,我不会……” 他用一双火辣辣的眼把谢一鹭瞧着,瞧得他有些无措:“谢某一个六品主事,你何必跟我……纠缠?” 男孩子轻声说:“我看你长得俊,不行吗?” 谢一鹭脸腾地红了,北京的官场也应酬,宴席上也叫小唱,可莲子胡同里没有这样大胆的小唱,说他恣意吧,实则是放肆,说他放肆吧,却不讨人嫌:“你逾矩了!” 男孩子噗嗤笑出来:“好哥哥,”他顺着谢一鹭僵硬的胳膊往上贴,“南京是处销金地,没道理,没规矩,”他越欺越近,近得几乎要贴上谢一鹭的嘴角,“这地方只通行四个字,”他一顿,虚着声,把热气朝那唇齿间吹,“酒、色、财、气……” 这张脸娟秀伶俐,比娇娘不差毫分,谢一鹭愣了愣,生硬地抽回手,忽忽悠悠站起来,撞开椅子往门口走,雕花门紧闭着,他扬手一推,早春料峭的凉风迎面扑来。 月牙还在檐角挂着,梧桐树上传来“咕咕”的鸟鸣,谢一鹭反手把门扇在背后推死,一偏头,左手廊上看见一个孤坐的侧影,瘦削、挺拔,他认了认:“屈大人?” 人影站起来,团领大衫随着细风摆了摆:“谢大人。” 那人执着扇,缓缓从幽暗的步廊下走出,月光先照上他当腰一条崭新的素银带,然后是胸前满绣的六品鹭鸶补子,最后是一张少年英气的脸。 屈凤,字思慕,这趟和谢一鹭一同调到南京兵部,也是六品主事:“才醒?” 两人并不熟,方才的接风宴上头一次搭话,屈凤眼下却用白话同他攀谈,谢一鹭有些惊讶,但没客套:“酒量不好。” 屈凤笑了,粲然的,露出一左一右两颗小虎牙 分卷阅读2 ,显得稚气:“练吧,南京不比北京,酒量是头一道门面。” 一阵西风吹来,吹得浓云遮蔽了月亮,松枝“沙沙”作响,大概是喝了酒,谢一鹭随意得近乎莽撞:“你怎么不在屋里坐着?” 屈凤却不介意,直爽地撇了撇嘴:“那里头,”他把眼一翻,“呆不住。” 似乎是同一类人,谢一鹭上前一步,站到他侧手:“听口音,你是本地人?” “应天府人,原来在礼部,祠祭司主事,这回算是平调。” 他身上有一股习气,谢一鹭三两句就咂摸出来了,天然洒脱的公子习气:“从礼部到兵部,算是走高一步了。” 屈凤的眼睛很漂亮,狭长的,眼尾上挑,用这眼,他把谢一鹭淡淡一瞧:“从北京都察院到南京兵部,谢兄这是走低啦。” 谢一鹭没作声。 “听说是得罪了权珰(3)?” 谢一鹭伸出左手食指,朝天指了指:“得罪了司礼监掌印的‘老祖宗’。” 屈凤饶有兴趣,初春的天儿,“唰”地摇开折扇:“怎么回事?” “我是甲申榜出身,这一榜是他钦点的,别人都去谢恩了,我没去。” 屈凤极敬佩地挑高了一侧眉毛,看过来的眼神星子一样亮:“有胆气。” 谢一鹭忙摆手:“比不了你们南京人,连侑酒的小唱都十足恣肆。” “这里头的?”屈凤疑惑,用扇子柄指着雕花门,“哪个?”想了想,他恍然大悟,“你说的,别是戴芍药花那个吧?” 谢一鹭没想到他一猜即中,而屈凤呢,一改刚刚的洒脱大气,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那哪是寻常小唱,背后有姓郑的给他撑腰呢。” 谢一鹭往他近前靠:“哪个姓郑的?” 屈凤一把拉住他的手,冰凉的五个指头,仿佛抓到心坎里:“天底下阉人最多的,要数北京和南京,北京不说了,在南京……”说着,他把谢一鹭往远处拽,“有两个大珰,一个是正四品提督织造太监廖吉祥,另一个就是南京的天灵盖,镇守太监郑铣。” 谢一鹭说不上缘故,背后陡地出了一层冷汗。 “你说那个小唱,姓过,名小拙,是郑铣的这个……”屈凤从袖子里抖出手,单支起一截小指,意有所指地晃了晃,“宠着呢!” 太监玩小唱,北京不是没有,但天子脚下,贵人少有冒这个险的,谢一鹭不解:“既是大珰宠着,怎么还出来……” 明明黑着天,屈凤还是不放心地四处看:“你权当我说的是醉话,”他贴近来,扒着谢一鹭的耳朵根,“过小拙是郑铣的眼线,专门在官席上听音儿的!” 屈凤身上熏的是安息香,隔夜了还甜得发腻,谢一鹭被他近处挨着,有些不自在:“怪不得……” 他想起过小拙那句“兵部这些人”,显然没把当官的放在眼里,那他缠绵得几近露骨的传情呢,谢一鹭想,真的是看自己“长得俊”吗? 屈凤还要说话,前边不远的小角门忽然有响动,门闩左右拨了两下,“嘎吱”一声,从里往外推开,先出来一个穿袈裟的和尚,然后是一行公服打扮的人,打头一对提着白灯笼,上头写着老大一个“织”字。 谢一鹭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些人是宦官,走当中的一个一身青绿曵撒,不戴补子,腰上悬一把用旧了的长刀。 那些人也看见他俩了,频频往这边打量,青曵撒很恭敬地与和尚拜别,领人顺着大路往外走,边走,边把金带上的玉佩撞得叮当响。 “是什么人?”谢一鹭小声问。 “织造局的,”屈凤半侧过身,一副不愿争锋的样子,“打头那个叫张彩。” 走得近了,谢一鹭才看清,那叫张彩的青曵撒显然还是个孩子,丹凤眼,小嘴巴,和过小拙差不多年纪,下巴尚圆,有些肉嘟嘟的可爱。 月光照着,能看清他曵撒的料子是织金绫,颇有些傲慢地扬着头,像个真正的朝廷命官那样,目不斜视从前头掠过,叮叮当当的玉佩声随着金红的烛火缓缓飘远。 “廖吉祥的人,”屈凤收起折扇,意思是往回走,“高丽来的。” 北京有许多朝鲜进贡的阉人,谢一鹭不稀奇,倒很好奇那个和尚:“这地方怎么冒出和尚来了?” “这是灵福寺的院子,前头拾掇出来做园子,接宴迎客,过了那道门,”屈凤指着刚才张彩出来的角门,“后头是禅房。” 谢一鹭哭笑不得:“这庙子倒会营生。” “我们吃的那些酒,叫的那些菜,都是和尚雇人做的,”屈凤爽朗地笑,亲热地揽起他的袖子,“走吧,回去接着喝。” 一说喝酒,谢一鹭就头疼:“我可不成了,”他绕开屈凤的手,扭转身,逃跑似地躲出好几步,“我先走,你就跟他们说,我醉倒了。” “带轿了吗,”屈凤看他好笑,一笑,露出一双小虎牙,怪俏皮的,“坐我的,出大门左手,挂蓝软帘的就是!” 谢一鹭边退边朝他抱拳:“不必了,迎风散散酒!” 夜色正好,月也正好,这又是个雅致的园子,一路有怪石,有花窗池塘,静下心来,还有满耳的松风,到任南京头一天,伴着酒意,屈凤、过小拙、张彩,仿佛都像是梦里的人。 走出来是一条长街,路口已经有早起的买卖人摆上馄饨摊,他回头看,园子门前确实竖着一块老石碑,模模糊糊刻着“灵福寺”三个字,一座小庙这样立在闹市,也难怪会操持些世俗的生意。 他悠然地走,沿着园子长满青苔的院墙,不经意一扭头,在贴着墙根拐走的狭窄巷口看见一座荒废的石灯,灯窟里有什么东西迎风在动,微微的,还反着白光。 他凑过去看,像是纸,满满当当塞在那儿,随便拣一张出来,本是无心一瞥,却遭了电打似地定住,一笔极漂亮的字,折角遒劲如嶙峋老松,撇捺牵丝似云中野鹤,藏锋时刚猛顿挫,露锋处走笔如烟云,不衫不履,铁画银钩。 谢一鹭发了懵,一股脑把那些纸全掏出来,一张一张展开看,大多是“梅作熏乡客,松为伴座人”、“天上风云真似梦,人间岁月竟如流”一类的诗句,只有一张,悲愤愤起势,粗剌剌写就,单书着两个大字:难鸣。 难鸣!薄薄一张纸,载的却是读书人的心酸,谢一鹭眼眶一热,泪就要下来,心上灵犀一点,就这么动了情。 他抱着那堆纸,傻子似地在原地打转,转来转去一跺脚,闷头往家里跑,家安在西安门三条巷,只雇了一个长随,他进门也不叫伺候,直奔书房铺纸研磨,一连写了十几二十张,终于有一张可心的,是行草的“谛听”二字。 放下笔,他把字小心折好,揣上又跑了出去。 (3)珰:原指古代女性耳垂上的饰物,后因汉代武职宦官的官帽用黄金珰和貂尾做装饰,故借指宦官。 2 又是宴席。谢一鹭坐在长桌一角,呆呆盯着面前的佳肴,主菜是火炙鹅,周围摆着四大碟糖缠,酒是济南的秋露白,其他有兴化的 分卷阅读3 军子鱼、临江的黄雀、江阴的河豚、简寂观的苦笋,样样算得上天下第一。 到南京十多天了,天天晚上就是吃,除了吃还有玩,玩妓女,玩小唱,这仿佛是南京兵部的全部生活,他放眼看这班同僚,像在看戏台上的一出滑稽剧。 “想什么呢,”旁边屈凤用手肘顶他,“鹅不错,吃呀。” 谢一鹭提起筷子,银筷,扣象牙帽:“好大的手笔,”他惊叹,屈凤听见了,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亮给他看,“还有戗金杯。” 今天晚上是郑铣的宴,所以排场这样大,可开宴一个多时辰了,郑铣也没露面,不光他没到,兵部尚书也没到,谢一鹭嘀咕:“部堂大人也迟了。” 屈凤头都不抬:“今晚没他,”说着,他整个人挨近来,别着脸贴住谢一鹭的脖子,“压根没请他。” 又是那股安息香,谢一鹭往后让:“怎么说?” “你好好瞧,这里少的不只他一个。” 经屈凤这样说,谢一鹭才仔细算了一下人头,确实,刘侍郎、何主事、叶郎中,是有那么几个人没来:“不会是……” “正是,”屈凤贴得他更紧,声音更轻,“要是我,也只请自己人。” 谢一鹭顿时紧张了:“那我们?” 屈凤在下头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们还有得选,是做阉党,还是不做。” 谢一鹭觉得这席面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屈凤知道他的心思,很洒脱地朝他笑笑:“所以我说快吃,往后就没这口福了。” 正说着,满桌的人“唰啦”一下站起来,谢一鹭和屈凤以为是郑铣到了,跟着起来躬身,结果进来的却不是太监,而是个三十出头的高个子,唇上生一撇利落的短髭,穿佛头青妆花过肩改机飞鱼服,戴武官幞头,一位锦衣卫千户。 “屠大人!”众人拱手。 姓屠的随便点个头,都没入座,一边捋袖子一边问:“督公到了吗?” 听答说没有,他步都不停,径直穿过席面进偏厅,到里头等着去了。 众人重新落座,谢一鹭皱眉:“这人什么来头?” “屠钥,郑铣的死党,”屈凤刚提起筷子,就听外头脚步声乱糟糟地响,他叹一口气,把筷子放下,“正主到了。” 郑铣该是个臃肿肥胖的老头子的,可当他被十来个小宦官簇拥着,端着玉带、迈着官步施施然走入视野的时候,谢一鹭哑然了,那张脸难用寻常言辞说清,若非要形容的话,便只有“艳如桃李”四个字。 他穿一件荔枝红闪色狮子通背,戴斗牛补子,雪白的手指尖将将露在袖口,满屋的兵部官员,甭管是三品五品,全肃然站着,等小宦官给他掀起后襟,看他歪着身子坐下,懒懒说一句:“咱家来迟了。” 谢一鹭手心里似乎出了汗,拳头攥不紧,一不留神就想到韦庄的那首词: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郑铣把他那比荔枝色还艳的嘴唇抿了抿,很突然地扯开一个笑,他话音极轻,是大人物特有的那种轻,叫人不得不细听:“今儿高兴,咱家敬大伙一杯。” 立刻有小宦官递杯满酒,他一抬手接过来,仰脖干了,两排站得笔直的大臣随即把自己的酒端起来,扯开嗓门比着喊:“谢督公赐酒!” “好,你们很好,”郑铣满意地点点头,“都吃吧。” 他也就二十七八岁?谢一鹭猜测,说话做派却完全是块老姜。郑铣放下杯一抬头,正看见这北京贬来的六品小官傻傻盯着自己,他微正过身,老气横秋地问:“谢探花,南京的菜还吃得惯?” 所有目光齐刷刷拢过来,谢一鹭一惊,他是甲申榜探花,全兵部都知道,可没人提这个茬,因为他们与他有云泥之别:“还惯,”他忙站起来,一鞠躬,“谢督公挂怀。” “好了,”说着,郑铣起身,也没别的话,递手让小宦官扶着,慢悠悠往偏厅走:“吃你们的吧。” 他这是找屠钥去了,谢一鹭缓缓坐下,刚坐定,屈凤就说:“别被镇住了,他翻来覆去就那两句,空心楠木,肚子里没东西。” “他什么来历?”谢一鹭把手在汗巾上揩净。 “一直在宫里头,头两年到广西监矿,应该是没少捞,”屈凤讥讽,“要么哪来的银子买这个镇守太监。” 谢一鹭口干,探身倒杯茶的功夫看见了过小拙,他穿一件素袄,下身一条绣金画裙,腰上掐着几十个细褶,稍一走动就款摆如水纹,他该是和郑铣一道来的,之前竟没发觉,也是应了那句老话,牡丹开着,谁还瞧得见海棠呢。 过小拙娇娇笑着,在几个相熟的大人之间周旋,生气盎然的,也颇好看,谢一鹭低头抿一口茶,还没咽下,背后就有人叫,他回头看,是个童稚的小宦官,很恭敬地屈着身:“督公请。” 谢一鹭完全是无心,朝屈凤投了个眼神:“请我一个?” 小宦官很机灵,又晓得事体,冷冷往屈凤身上一瞟:“谢大人从北京来,督公想和您叙叙乡情。” 谢一鹭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跟着他过去,小厅不大,光线极暗,桌上燃一根蜡,郑铣在官帽椅里斜坐着,不大讲究地支着肩膀,屠钥站着,弯下腰贴着他的脸,像是在说悄悄话,突然间郑铣推了他一把,哈哈大笑。 屠钥把他逗乐了,自己也很开怀似的,一抬眼看见谢一鹭,脸色冷下来,背转过身,到桌子那边摆弄镇纸去了。郑铣笑得颤巍巍的,朝谢一鹭扬了扬手:“春锄啊,来。” 谢一鹭字春锄,被这么亲热地叫,他有些不自在:“下官不敢。” 一瞬间,郑铣变了样子,笑意收起来,也不说话了,就那么干巴巴坐着,像是动了气,谢一鹭熬不住,只得趋步过去。 郑铣并没叫他坐,而是拿手指轻点着桌角:“家眷过来了吗?” “父母早逝,糟糠留在北京了。” 郑铣菖蒲般的长睫毛倦怠地扇了扇:“妾可以带过来嘛。” 谢一鹭用余光瞄屠钥:“下官没有妾。” 郑铣似乎很意外,甚至扭头看了看他,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宦官抱着两轴书画,进来禀报说:“邓炯送米芾泼墨山水两幅。” 郑铣“嗯”了一声,看都不看,接着问谢一鹭:“喜欢姣童?” 像是被人在脸上猛掴了一掌,谢一鹭觉得受辱,却不能发作:“下官愚钝,只会读书,不会作乐。” 郑铣倏地挑高一侧眉毛,显然是不高兴了,可即使这副不悦的样子,也艳丽极了,谢一鹭贪看了两眼,再不抬头了。 少时又有小宦官进来,抱着两只脚上颤线的红嘴鸽:“王子仁送黑尾翠羽珊瑚嘴儿‘决云儿’一对。” 郑铣的眼神当即随着鸽子去了:“快,掌灯,”他从官帽椅上起来,雀跃得像个孩童,吩咐左右,“把这姓王的记下来。” 果然是个太监,谢一鹭想,喜欢鸽子,喜欢排场,可能还喜欢走马斗鸡。那边郑铣和屠钥你一言我一语地品鸽,这边他呆站着默默地等,不 分卷阅读4 过去,也不打量,郑铣不时回头看看他,这么冰冷不近人情,他大略知道谢一鹭的性子了。 “春锄啊,”郑铣放下鸽子走过来,“咱家跟你也不见外了,”他接过底下人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咱家想抬举你。” 谢一鹭推辞:“下官何德何能。” 郑铣冷笑一声,一股能杀人的艳丽仿佛要穿过御赐的斗牛服透出来:“在北京,‘老祖宗’的恩你不去谢,就冲这,咱家非抬举你不可。” 谢一鹭想不明白,大着胆子直视他。 郑铣很淡地笑:“紫禁城上只有一个日头,可托着日头的云彩不只一片,你推开了他那一片,还不来靠我这一片么?” 谢一鹭恍然大悟,原来郑铣头上顶的不是“老祖宗”那片云,他在北京走的是另一条线:“贵人们的事,下官不懂。” 话是这样说,他极快速地瞥了屠钥一眼,那人站在烛光的暗影里,看不清脸,只看见一身绚丽的飞鱼服,和怀里两只不停拍翅的雄鸽,顺着他这根线往上捋,难道他们走的是司礼监提督东厂太监那条线? 正心惊肉跳的时候,过小拙摆着画裙步步生莲地进来了,郑铣对他没有一点架子,要发脾气就直接发:“你怎么进来了,这说正事呢!” 过小拙没一点惧怕的意思,小小一只白手往他胸前一拍,推着他到椅子上坐下,屁股就势往他大腿上一坐,整个人靠进怀里,端起左手给他看:“漂亮吧?” 中指上是一只硕大的白玉戒指,才戴上的,郑铣怕他滑下去,单手搂着他的腰:“你戒指还少吗……” 剩下的话听不清了,两个人嘴巴贴着耳朵,腻歪歪地说体己话,谢一鹭不屑听,等了一阵,是郑铣先服了软:“好好好,我记下了,明天提拔这人。” 过小拙心满意足地出去了,这时谢一鹭再想说话,郑铣就不听了,一脸不耐烦的疲惫相,摆着手让他退下:“话在肚子里留一留,”他说,像是警告:“留好了,往后咱们有的是功夫慢慢说。” 谢一鹭从偏厅出来,实在呆不住了,和屈凤告别,步行着回家,路上特意绕到灵福寺的石灯去取信。信那头是个不具名的朋友,从唐突的“谛听”二字起,两人成了知音,十多天里书信往还,偶尔没收到,还觉得怅然若失。 拿上信,谢一鹭心里才算踏实了,回到家,他先到书房看信,信不长,用蝇头小楷写着:昨夜云清,风时拂,念君,作一首。 后头是他作的诗,诗一般,字是真风流,从那字,谢一鹭觉得他是个干净、淡泊、止水一般的人,为他,谢一鹭特地备了素馨纸,买了卧蚕小墨,用湖州笔,工工整整回信: 清风明月,不如见君一字。 昨日惊蛰,吾短衫整园,阶下栽碧桃一、虞美人二,蛱蝶菊、红水仙、番兰、罂粟、石竹若干,檐下又立西府海棠,不知可中君意否?待到三月谷雨日,满园花开,其姿也艳,其嗅也馨,盼与君共赏。 搁笔,他也不具名,推开镇纸,把字提起来看了又看,再与人家的比一比,又是羞愧又是钦慕地傻笑一番,打开信匣子,把来信收好。 “老爷,”长随在外头喊,“还出门吗?” “不了,打水去吧。”谢一鹭把回信折起放在案头,打算明天一早去衙门的路上送到石灯。 3 天刚蒙蒙亮,谢一鹭还在床上蜷着,就听街上有叫喊声,远远的,还有老百姓敲盆底的声音,他一骨碌爬起来:“大天!外头怎么回事?” 长随提着鞋在外屋喊:“不知道,我去看看!” 谢一鹭揉了揉脸,下床穿衣,刚系上腰带,长随跑回来,气愤地说:“好像是啥人要砍树,有林子的全往城外跑呢!” “什么树?”谢一鹭顾不上戴帽,急匆匆往外走。 “矮梨树,”叫大天的长随跟着送他,“咱这儿的特产,特别香,前些年还上过贡哩。” 谢一鹭拔下门闩,一推门,看见大街上灰土扬尘的,举着棍棒的老百姓成群结队往城门方向跑,他想都不想,跨过门槛跟上去。 梨树林在城北,出太平门不到半里路,老远就能看见插旗的台子,旗上一个大大的红圈,里头圈着个“织”字,是织造局。 路上谢一鹭跟人打听了,人家看看他的官服,都不肯多说,一直到台子底下,才看清主事的人,彩服小帽,清一色的宦官。 先到的老百姓已经把台子围住了,连声喊着“凭什么砍我们的树”、“这是贡树”一类的话,宦官们理都不理,忙着给雇来的光棍和乞丐发斧子,谢一鹭看那片树林,树不高,枝干却粗,显然有年头了。 林主人有势大的,托了关系去说情,三四个宦官从台子上下来和他们交涉,最后都摇了摇头,没谈拢。谢一鹭往前挤了几次,挤不过去,猛地举起手:“你们上官呢!让上官出来说话!” 宦官们看见他了,指着他的鹭鸶补子交头接耳,谢一鹭接着喊:“再没人出来,我写折子送北京了!” 这话一出,场面登时静了,不光宦官,连老百姓都瞪着眼睛看他,慢慢的,宦官群里走出来一个人,宽膀子,七尺多高的个子,一双大手松松搭在腰上,轻言漫语的:“这些树太香,熏得我们督公睡不好觉,砍了,对你们也好。” “胡说!”立刻有老百姓反驳,“几百年的树了,从没听说熏病过人,这是给万岁爷上过贡的树啊!” 这确实是托词,谢一鹭还想力争,身后忽然一阵骚动,他循声望去,一两百步开外的地方,人群潮水一样往两边分开,走过来一小队人,打头的穿着葡萄色曵撒,没戴帽,连网巾都没扎,黑皮肤大眼睛,不像汉人。 这队宦官佩着刀,看步态像是惯打仗的兵丁,走过谢一鹭身边时,领头那个故意往他身上撞了一下,力道很猛,撞完了人还不走,朝台上的大个子喊:“亦失哈,掉在地上摔成两瓣都看不见的小官,你跟他费什么话!” 谢一鹭气得脸都青了,一把揪住这人的衣领,对方看了看他的手,用不知道什么话喊了一嗓子,就听“噌”地一声,从他背后伸过来一把长得惊人的钢刀。 拥着谢一鹭的老百姓立刻散开,刀身迎着拂晓微冷的日光稍调了个方向,执刀的人走出来,也是黑皮肤,毛茸茸的圆眼睛,和灵福寺遇见那个张彩差不多年纪。 “刀子亮出来了,不砍树,就砍人,”紫曵撒有股凶狠劲儿,扯开谢一鹭的手,转个身朝老百姓喊,“有没有不服气的!”没人应声,他又喊了一遍,“有没有!” 谢一鹭往四周看,密密匝匝那么多人,却死一样安静。 “没有?”紫曵撒点点头,“没有就排上队,过来给我画押!” 所谓画押,不过是记上姓名、家门,再记下名下有多少棵果树,排在首位的是个小商户,画完押,颤巍巍指着名册:“我报了三百棵树,为啥给我写三百五十棵?” 紫曵撒歪头瞧一眼, 分卷阅读5 轻率地说:“记你有三百五十棵,就是三百五十棵,树砍倒了,你要交三百五十棵树材上来。” 商户愣了:“可……我交不出那五十棵呀?” “没有树,”紫曵撒笑了,很无赖地看了看左右,“折银呀,一棵树一两银子。” 这是敲诈,再明白不过,谢一鹭容不得这种糟烂事,拨开人群走上去,指着紫曵撒的鼻子:“信不信我办了你!” 佩刀的宦官纷纷亮出家伙,雪亮的一排,紫曵撒朝他跨一步,额头压低,显得鼻子又尖又挺,眼睛漆黑如鹰隼:“别以为你是哪个部的六品小官,我就不敢动你!” 谢一鹭不信他的邪:“你动一个试试!” 老百姓都来拽谢一鹭的袖子,凑着他的耳朵劝:“别跟他硬碰,这个阮钿不好惹!” “是呀,他平日里逞凶耍狠惯了!” “这是一帮安南人(4),凶着哪,别的老公都不敢惹他们!” 诸如此类的话,谢一鹭却不让步,阮钿好像也乐得和他顶,两边正杠着,打南头“嘎吱嘎吱”晃来一顶软轿,红纱翠盖的,是烟花巷的女轿。 阮钿的神色变了,朝他的人挥了挥手,刀子立刻收起来,他越过谢一鹭,极殷勤地迎上去,跟轿的小妓女拿帕子捂着嘴,急急跟他说了什么。 “哎呀呀,”老百姓最会猜家长里短,“为了树来的,指定的!” 果然,小妓女指了指高台后的树林。 南京连妓女也有林产?谢一鹭意外:“来的是谁?” 老百姓挤眉弄眼:“阮钿的相好,珠市的扬州姐儿!” 马上有人接:“卵蛋都没有的玩意,学人嫖什么妓,白浪费银子!” 谢一鹭皱眉,宦官是不堪,可被这样说,还是过分了。那边小妓女掀开轿帘,轿子居然空着,意思让阮钿上去,阮钿还真上去了,轿夫喊声号子,掉转头往城里抬。 谢一鹭性子倔,不依不饶跟着走,阮钿推开轿窗往后看,冷笑一声,狠狠啐了口痰。 珠市在乾道桥东北,不算什么高级地方,迎客的都是私娼,小道拐来拐去,很局促,轿子停在一座半新的木楼前,阮钿下轿上楼,转身时瞪了谢一鹭一眼。 谢一鹭别别扭扭站在楼下,街上人不多,但来往的都是嫖客,不经意一个眼神里都带着苟且,忽然,楼上小窗里传出哭声,哭着哭着,还摔起东西来了。 “你砸,你再砸,看我还来不来!”是阮钿的声音,然后是女人小声小气的埋怨:“不就是几棵树吗,你还做不了这个主?” 窗子“啪”地从里头关上,谢一鹭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整件事都不对劲,织造局的廖吉祥到南京好些年了,梨树年年在,他早不砍晚不砍,偏偏今年砍,要只是为了敲诈几个小钱,阮钿饶他相好的几棵树,还难吗? 楼梯上“咚咚”响,是急步下楼的声音,廊角下袍子一抖,阮钿绕出来,楼上的女人还在哭,谢一鹭愣愣看他,比起愤怒之类,更多的是不解。 阮钿好像明白他眼里的意思,一改之前的凶狠无赖,别过头不看他,错身时谢一鹭拽了他胳膊一把:“树非砍不可吗?” 阮钿扬手甩开,没回答,临要上轿,才厉声回他一句:“一棵也不剩!” 屈凤坐着他的蓝帘软轿,在户部街上慢悠悠地颠,推开轿窗,他问跟轿的长随:“今天怎么回事,到处闹哄哄的。” “听人说是织造局要砍矮梨树,”长随咂了下嘴,“老百姓都疯了。” “梨树?”昨晚喝多了,屈凤闭目揉了揉太阳穴,“什么乱七八糟的。” “反正咱家没有林产,”长随幸灾乐祸,“让他们闹去!” 屈凤没说话,这种“杂”事,他压根不放在心上,他闲闲看着轿外,整个南京城好像胀起来了,过路的行色匆匆,街两旁有股躁动的气息。 “为什么砍树?” “不知道,”长随答,“说是矮梨树太香,碍着织造局了。” 什么狗屁由头!屈凤冷笑,一双桃花眼随意盯着街面,一路上净是拉帮结伙要出城的人,偶尔有一两个逆行的,便显得很扎眼,偏巧他轿子前就有一个,穿豆青色绉纱贴里,跛着脚,像是摔了跤。 这打扮是品级不入流的低等宦官,纯是出于恻隐之心,他迷眼看,那人帽上、裤脚上都有泥,走一走停一停,显然摔得不轻。 “落轿,”他用扇子柄打轿顶,“前边那个穿青的,叫住他。” 长随很瞧不上眼:“又脏又贱的,叫他干啥。” “前头到兵部了,我走过去,你问他上哪,送一程。” 长随不乐意,这简直是折辱了他这个朝廷命官的家人:“少爷你平时不是最讨厌那些没有根的奴才吗?” 屈凤把脸一冷:“怎么,叫不动你?” 长随说声“不敢”,忙跑上去,屈凤从轿上下来,扬着头,摆着款款的腰肢,翩翩地走,经过那个可怜人,甚至不愿停一停,只高傲地回头瞥了一眼,这一眼,他却愣住了。 那人细长脸,丹凤眼,鼻梁骨很高,右眼下有一颗小痣,他认得的,是廖吉祥的左膀右臂,高丽人金棠。 金棠也认出他了,之前虽然没有交情,但官场上打过照面,他提着前襟半转着身,看样子是想上轿的,眼下看是屈凤的轿,又迟疑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屈凤要知道是他,断然不会好心借轿,金棠也看出来了,对视的一刹那,这人眼里闪过一丝尖利的厌恶。 金棠先拜见,屈凤随即还礼,两人都不出声,老半天,屈凤才咬牙,不尴不尬挤出一句:“失敬。” 金棠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地解释:“出来办事,被赶着出城的流民冲撞了。” 办什么事,要特地穿成个下等宦官呢?屈凤没点破,眼神一动,勉强指了指轿子:“请上轿。” 他是为难的,心血来潮抬举小火者是一回事,把轿子让给大珰的爪牙是另一回事,这事万一传出去,他说不清。 金棠明白他的处境,多少感激他的善意,可那眼里的厌恶也是真切的。不知道是暗暗忌恨了这人,还是出于宦官仅有的自尊,他抿着唇拒绝:“不必了,我走得动。” 屈凤很意外,但也一下子明白了,他心里那点自以为隐秘的厌恶,金棠看出来了:“坐吧,”既然互相看得通透,就用不着虚与委蛇,“跛着脚,不好看。” 金棠凌厉地瞧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他面相有些寡,是那种不堪风霜的单薄,若是女子,倒有些我见犹怜的风情,男子就显得过分纤弱了。 极慢地,他摇了摇头:“不了,多谢。” 这人好执拗,屈凤心想,面上只和煦地笑笑:“那好,公公慢行。” 一对叶,风一吹,倏忽飘向两方。屈凤上他的软轿,落帘、起轿、开步,轿子悠悠又颤起来,从金棠身边掠过,看他拖着脚一拐一拐走远,屈凤自语:“他是干嘛去了呢?” “灵福寺,”长随在外头来了一句,很不当 回事的,“那么大个瘸子,我早看见了,从灵 分卷阅读6 福寺那条岔道拐出来的。” (4)安南:即越南。 4 谢一鹭从部里回家,晚饭是一碟笋干一碟豆腐,大天伺候他洗了手,絮絮问他城外的情形,他疲惫地敷衍了两句,闷头走进书房。桌上摆着一叠折得平整的信,是早上忘了拿的,他看见了,便觉得胸口温热起来,瞧了瞧天色,他把信揣进怀里,要去灵福寺。 刚推开门,窗外传来哭声,远远的,可能隔着一两条街道,是个嗓音凄怆的女人,他叹了口气,要往外走,还没迈步,前街又有人哭,像是比着较劲,哭声很快成了片,绵绵地连缀起来。 不用猜,是因为那些树。谢一鹭颓然退回房里,怀里的信变得沉重,他掏出来,刚打开一个角,看见自己那些刻意雕琢的玲珑小字:……不知可中君意否?待到三月谷雨日,满园花开,其姿也艳,其嗅也…… 他猛地把纸揉皱,团成一团丢进炭盆,有人正倾家荡产,他却缠绵于书房情趣,可胸口里那股无处宣泄的苦闷又到何处去说呢?他随便扯过一张纸,握着大笔,蘸了浓墨,一挥而就四个字:尔惟盐梅。 盐粒咸,梅子酸,没了酸咸,嘴里就没味道,正像这封每天诉说心绪的信,是谢一鹭在南京的日子里唯一一点滋味了。不等墨干,他把纸随意一折,捏在手里推门出去,大天正在院子里收拾箩筐,看见他,忙站起来。 “开门。”谢一鹭紧了紧网巾。 大天扔下筐子,跑到他前头去下门闩,门打开,外头站着个戴乌沙的人,手举着,正要拍门,谢一鹭认得,是部里的司务:“有事?” 司务作了个揖:“叶郎中请大人这就去。” 是公务,谢一鹭回身,没用他吩咐,大天已经从屋里抱着他的官帽跑出来,谢一鹭接过戴上,边走边问:“都有谁?” “部堂大人、刘侍郎和叶郎中,再就是大人您。” 都是大人物,也都是郑铣席上没有的人物,谢一鹭脚下停了停:“是什么事?” 司务嘿嘿一笑:“小的哪知道。” 谢一鹭也笑笑,这家伙是知道的:“司务哪里人?” “小的迁安人。” “迁安,”谢一鹭稍一思忖,“和叶大人是同乡?” 小司务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敢高攀,”过了一阵,又憋不住似地小声说,“我家和叶家住对门,就隔着一条街。” 谢一鹭很礼敬的,伸手把他往前请,自己退后半步走,那司务立刻满脸堆笑,很扭捏地地和他推让,这么让来让去,不多时就到兵部了,谢一鹭以为要到自己的公房去等,没想到司务把他领到部堂大人门外,嘱咐了一句“稍安”,就进去通报了。 门一关、一开,叶郎中捋着袖子出来,颇尖锐地盯了谢一鹭一阵,问他:“织造局砍树的事,你知道吗?” 谢一鹭俯首:“知道。” 叶郎中走近一步:“给你五千人,让你去弹压,你敢吗?” 谢一鹭猛抬起头,不大敢置信地盯着这位上官,叶郎中的指尖探出袍袖,轻轻往谢一鹭家的方向一指:“满城的哭声,你没听见?” 谢一鹭不应声,南京提督织造太监是大珰中的大珰,手握敕谕关防,这是掉脑袋的事:“什么时候动?” “天亮他们一砍树。” “来不及布置。” “兵已经点好了,就在神策门外。” 谢一鹭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知道他们为什么找他,因为他初来乍到,因为他受过太监的排挤,因为他急于站稳脚跟。 “郎中大人!”老远的,门子快步往这边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刺,叶郎中显然恼怒于他的打搅,可撇着嘴接过名刺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谢一鹭没理会,他只知道,不管他应或不应,今晚是离不开了。 叶郎中在原地踱步,踱着踱着,匆匆返身回了屋,应该是几个人商量了,好半天递出一句话:“让他进来!” 门子去领人,谢一鹭则被尴尬地留在原地,转眼人到了,单枪匹马一个年轻宦官,高个子,远望像一株玉树,穿一件翠蓝半领直裰,月白色贴里,匾绦乌靴,乍看不起眼,可谢一鹭一眼就发现了,他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柄的小官扇。 司务出来接人,谢一鹭很意外地听他称那人“梅大人”,两人错身而过,姓梅的颇和气地瞧了他一眼,但感觉得出来,那眼里压根没有他这六品小官的位置。 司务直接把人请进屋,自己没进去,出来和谢一鹭并肩站着,这是特地在外头看着他,谢一鹭了然:“来的是谁?” 很显然,司务不想多嘴,但方才路上两人聊得不错,他也不好意思推搪:“反正你迟早也认得,”他拢住声音,“那是织造局廖吉祥的大管事,梅阿查。” “梅……阿查?”好怪的名字。 “有人说他是苗人,也有说是彝人的,根底不清楚。” 谢一鹭回想了一下:“织造局怎么……” “对,外来宦官多。” 之前的高丽太监张彩、安南太监阮钿,这回的西南太监梅阿查,还有那个大个子的亦失哈,看名字像女真人:“廖吉祥不是汉人?” “是汉人,”司务很笃定,“来南京之前他在甘肃,嘉峪关上干了十年监枪太监,你没发现他手底下的小珰个个佩刀?” 谢一鹭哼笑:“太监能打什么仗,还不是平时作威作福,战时临阵脱逃。” “甘肃可是苦地方啊,”司务不觉搓了搓手,“冬天鹅毛大雪,冻得断手断脚,碰上鞑子半夜掠城,管你是人是羊,肚子全给你豁开!” 他说得正热闹,部堂大人的门开了,叶郎中送梅阿查出来,两人的样子有些奇怪,特别是叶郎中,有种想说话又不好开口的窘态。 梅阿查连句告辞的话都没有,一抱拳,掉头循着来路就走,倒是叶郎中盯着他的背影,莽撞地喊了一句:“梅大人慢走!” 谢一鹭极惊讶,称一个宦官“大人”已经出格,何况还这样恭敬,叶郎中若有所思转过头,看见谢一鹭,淡淡地说:“你回去吧。” 谢一鹭瞠目:“大人?” “回去,”叶郎中摆了摆手,很不耐烦,“神策门这就撤兵。” 谢一鹭的倔劲儿上来了:“为什么?” 叶郎中好笑地弯起嘴角,牵得胡须一丝丝地动:“为什么还得告诉你吗?” 谢一鹭冷冷的,也笑起来:“那宦官是带着礼单来的吧!” 叶郎中被激怒了,狠狠把袍袖一甩,横步而去。 梅阿查怀里确实揣着一份礼单,但不是给兵部的,从六部街出来,他打马过洪武门,直奔郑铣在太平巷的官邸,守门的看是他,问都没问,乖乖叫一声“梅大人”,殷勤地把他请进去。 郑铣的小花厅在南京官场里是有名的,琉璃屏风玛瑙山子,回回人的织花地毯,一对暹罗红鹦哥,连拴鹦哥的链子都是足金的,梅阿查就坐在这对鹦哥下头,慢条斯理啜他的茶,约略等了半个时辰 ,郑铣披着长发穿着亵绊出来了。 “大晚 分卷阅读7 上的,”郑铣唧唧歪歪,一副脾气很臭的样子,大咧咧往梅阿查身边一坐,一只脚赤足踩在椅沿上,“什么事,七哥?” 梅阿查斜他一眼,放下茶:“坐正喽。” 郑铣没马上按他说的办,雪白的手在长头发里拨来拨去:“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但慢慢的,他把踩椅子的脚放下来,“赶紧的,我要睡了。” 他这副慵懒散漫、将怒不怒的样子标志极了,梅阿查却看惯了似的,伸手在他下巴上轻蹭了一下,那里有一个新鲜的牙印,刚咬的,还湿着:“回去也睡不成吧?” 郑铣眉头微动,茉莉花儿一样笑了:“七哥,你这样有意思么……” “借我点儿人。”梅阿查忽然说。 郑铣愣了,直了直身体,捋着头发慢慢说:“借给你,多少都可以,”蓦地,他似笑非笑哼了两声,“要是别人……” 梅阿查知道他指的是谁,从怀来掏出那份备好的礼单,放在桌上,推到他跟前,郑铣看都不看:“他要人干什么用?” “怕老百姓闹起来,”梅阿查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城里有梨树的人家太多了。” 郑铣幸灾乐祸:“活该!”他顺手抄起梅阿查那杯茶,不喝,在手心里转着玩,“他砍树干什么?” 梅阿查不说话。郑铣等了一会儿,长手指在茶杯里轻轻一点,很调皮的,把人家喝过的茶水涂在自己唇上:“不说算了。” 他要起身,被梅阿查叫住:“是戚畹要来。” 郑铣立马靠过来,像个好事的大姑娘:“那老家伙来……给万岁爷办贡?” 梅阿查点头,郑铣一下子明白了,眼风一转:“那你让廖吉祥找兵部借兵去啊,何必找我。” “去了,”梅阿查叹息,“事情兵部知道了,但不肯出面。” “哦哟,”郑铣嘲讽,似乎还有些动气,“平时有事没事把天下苍生挂在嘴上,真用得着他们了,都他娘缩回去!” 梅阿查沉声:“他们是不想和太监扯上关系,”悠悠的,他叫了一声,“老九……” “得了,七哥,”郑铣打断他,“到啥时候你都是我七哥,但廖吉祥……”他狠狠把袖子一抖,决绝的模样有几分冷艳的味道,“他得意时,我不沾他的光,他要是翻船了……”郑铣一笑,“我必定踩上一脚。” 梅阿查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都是宫里出来的,何必呢?” “不是我跟他过不去,”顿了片刻,郑铣说,“是他瞧不起我。” 梅阿查还要说话,后头一个老婆子急急跑上来,贴着郑铣的耳朵叨咕了几句,郑铣就势挥开梅阿查的手:“不说了,房里的等急了。” 梅阿查放松身体,脊背往后,将将靠在椅背上,挑着眉:“你躲我。” 郑铣笑得不以为意:“今天兴致好,用了点儿药……”他贴近来,戏谑地眨了眨眼,“这会儿,那婆娘药劲儿上来了。” 梅阿查没再说什么,把礼单拿回来,拍了他肩膀一把,站起来:“玩你的去吧。” 谢一鹭从兵部去的灵福寺,把信在石灯里塞好,他左看右看,舍不得离开。不过是一个风雨剥蚀的石头洞,一个素昧平生的信中人,他却像被罗网罩住、被心魔魇住了,一个人对着石灯自言自语,直到身上觉得冷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提着灯笼刚上大道,就听背后有马蹄声,不等他避到路旁细看,快马旋风一样已到了近前,倏地一闪,是一抹熟悉的翠蓝。 梅阿查!谢一鹭能肯定,去的是聚宝门方向,这么晚了,他出城干什么? 忽地,脚下起了一阵卷地风,烛火随着灯笼剧烈摇晃,谢一鹭忙稳住灯火,就这时,城北半山传来一片铿铿的啄击声——织造局开始砍树了。 5 南京城果然翻天了。 第二天天不亮谢一鹭出城去看,还没出太平门,就碰上了屈凤的软轿,拿屈凤自己的话说:“砍个树,怎么闹这么大动静!” 一路上老百姓络绎不绝,来签押的、看热闹的、借机做买卖的,数不胜数,从城门到梨树林,搭棚子烙饼的,吆喝卖水的,那个热闹劲儿,和城里没有两样。 轿子抬得费劲,屈凤干脆下来和谢一鹭一起步行,道两旁都是织造局拉的围子,隔几步就是个带刀的火者,谢一鹭没和屈凤说昨晚的事,看眼下这架势,不用兵部出兵,老百姓自己就能把织造局的台子给掀了。 镇台子的仍然是上次那个魁伟的女真人亦失哈,两边负责签押的是皮肤黝黑的安南宦官,谢一鹭一眼就看见阮钿了,刀带鞘抱在怀里,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这人很有意思,好恶都写在脸上,一看见谢一鹭,立刻恶狠狠瞪过来,是个直肠子。 先签押的全是平头百姓,没钱、没人、没势力,谢一鹭和屈凤在人群里看着,他们流着泪在文书上摁手印,然后磨蹭着,有几分卑怯地,把太监讹诈的钱从腰包里掏出来,小心翼翼压在文书上。 “下一个!”签押宦官扯着嗓子喊一声,这些被无辜剥夺了财产的人就牲口似的,被推搡着撵下高台。 “欺人太甚。”谢一鹭要去理论,被屈凤按着腕子拦下了,正这时候,后头有什么人使劲往前挤,谢一鹭不经意一瞥,居然是灵福寺见过那个张彩。 “给我回来!”高台上阮钿突然吼,谢一鹭和屈凤回头看,原来是亦失哈从台子上跳下去,正逆着人流往这边挤。 几乎同时,从谢一鹭身边窜过去一个人,“嗖”地一下,挡在张彩面前,因为离得近,谢一鹭认出来,是上次拿刀逼着他那个安南孩子,他记得他的刀,长得离谱。 张彩不往前走了,很警惕地,沉默地和他对峙,两个人都是孩子,却皆有一副大人的面孔,谢一鹭偏头问屈凤:“这俩不都是廖吉祥的人么?” “是呀,”屈凤也搞不懂,“织造局不像郑铣,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看不透。” “阿留,走开!”亦失哈赶过来,老百姓像一片无助的浪,被这大个子推得东倒西歪,他就是一把劲风、一阵狂澜,眨眼吹到到跟前,死死握住张彩的手:“你怎么来了!” 张彩个子才到他肩膀,贴近了,像是要投到他怀里:“我来看看你。” “快回去,”亦失哈握他的手没有松开,“这地方乱,再说让你哥知道了……” “我才不怕他知道,”张彩踮着脚,越过亦失哈的肩膀看阿留,“我怕你跟着这伙安南蛮子,吃亏。” 极快地,阿留反手把刀背在背上,这是要拔刀了,亦失哈旋即回身,大手猛地盖住他握刀的手,阿留试着抽刀,但抽不动,回头望向台上的阮钿,这时候阮钿已经蹲下来,看戏似地看着这边,缓缓地,摇了摇头。 阿留松手,亦失哈也松手,长刀顺着阿留稚嫩却有力的背脊滑下去,悬在腰间晃了晃,不动了。 亦失哈牵着张彩往回走,谢一鹭和屈凤、还有周围那些小老百姓,都自觉地往后退,张彩扭头一直盯着高台,忽然问: 分卷阅读8 “那些签押的,为什么上钱?” 亦失哈没出声。 “亦失哈,”张彩不知道为什么发怒了,“他们为什么上钱!” “阿彩……”亦失哈面露难色,张彩一把甩开他的手:“督公要是知道了……”他生生顿住,大概是知道有些话不能在这里说,谢一鹭敏锐地抓住他的话头,难道太监勒索钱的事廖吉祥不知道?不就是他下令砍树的吗? 张彩不肯走,返身往前挤,亦失哈追上去,护宝贝一样护着他,偌大一个汉子,完全被这柔弱的孩子主宰了。 确实每个签押的宦官都在收钱,那些老百姓显然是愤怒而压抑的,其中有一个,六七十岁年纪,脸上手上密密麻麻全是皱纹,因为贫穷和劳作而浑身精瘦,皮肤黑得发亮,破烂的衣裤下只有一只脚上有鞋,正要把钱投到桌上。 张彩和他隔着两排队伍,猛地搡开那些人,横冲直撞过去,被撞到的人在叫骂,老汉的钱已经出手,半空中张彩单手捞住那把铜板,哗啦一声,全数拍回老汉手里。 “走。”他轻轻推了老汉一把。 签押宦官腾地站起来:“彩哥儿!” 张彩把眼一横,凌厉地盯着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亦失哈从后拽他的纤腰,阮钿抱着刀,不紧不慢踱过来:“张彩,砍树的事督公是着我办的,你们高丽人凑什么热闹?” 张彩恨恨瞪着他,明明是狂怒,却因为一张孩子脸,活活一副要哭的样子,他从缠腰里掏出两片银叶子,“咚”地掼到桌上:“够不够!” 阮钿皱着眉头看他,多少有些讪,忽地笑了,转而吩咐亦失哈:“护法金刚,还不把你家的活菩萨请走!” 亦失哈伸手过来,张彩很抗拒地甩膀子:“我自己能走!” 他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高台上的阮钿:“你这么干,要出事的!” 阮钿没听着似的,迈着方步,往台子另一边去了。 亦失哈追着张彩劝,张彩一次次把他推开,谢一鹭眼看这孩子气冲冲往前走,左手紧捏着腰间的佩刀,突然,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一块石头,带着响儿打在他额角,他叫都没叫一声,断了筋骨似地瘫倒在地上。 亦失哈疯了似地扑上去,颤颤把人翻过来一看,左边太阳穴被打破了,血流了一地,阮钿在高处看见了,抽出刀,把刀鞘狠狠掷在脚下:“娘的谁干的!给我揪出来!” 他的人纷纷动作,带刀的都拔刀了,看石子的方向,是方才被张彩撞开的那两排人里扔出来的,阿留直奔那伙刁民而去,眼看太监要动武,老百姓也抄起家伙,场面一下子乱了,谢一鹭追着阿留往前挤,屈凤看他上去,也跟着冲进漩涡。 金棠提着袖子,浓墨大笔在白宣上擦碾而过,旁边研墨的小宦官拍着巴掌赞叹:“爷爷好字,热闹方正的好字!” 金棠搁笔,颇受用地:“学督公临两笔,果然痛快!” 他翻手要去动闲章,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火者,咽了口吐沫说:“爷爷快去看看,彩哥儿被人打破头了!” 金棠的脸唰地白了,一刹那像是慌了神儿,提袖子的手一松,大缎广袖落到墨池里,沾了一袖黑。 两边小宦官扶着,他踉踉跄跄跑到张彩门外,一推门,亦失哈从床边站起来,金棠看见他,脸顿时僵了,站在门口,他伸出手,手掌朝上。 小火者跨进屋,从胆瓶里取出鸡毛掸子,恭敬地捧到他手上,他倒抓着掸子,冲过去一连抽了亦失哈几十下,没力气了才把掸子扔到地上,喝了一声:“滚!” 亦失哈始终低着头,咕哝一句:“城北乱了。” 金棠的面颊动了动:“知道了。” 亦失哈扭头出去,金棠一脚把鸡毛掸子踢开,怒不可遏地喊:“以后不许那女真人进这个屋!” “哥……”张彩醒过来,小声叫他。 金棠连忙过去,握着他的小手,不敢抬头看他的伤,那块临时包裹上的碎布,那片干涸的血迹,几乎让他落泪,“让你别去,别去,就是不听!” 张彩不说话,小手有一下没一下挠着他的手掌心,金棠的心便软了。 “我就是去看看,”张彩嘟着嘴,像个撒娇的孩童,“我怕他们欺负他。” 金棠无奈:“他那么大个子,谁欺负得了他。” “他和我好,他们会刁难他的。” 金棠气结:“什么和你好,你懂什么叫和你好!” 张彩瘪了瘪嘴,真的哭了:“就是我想着他,他也想着我的那种好。” 金棠揉着他的头发,去擦他的眼泪,张彩把脸半埋在被子里:“可疼了,哥。” 金棠叹一口气:“想想甘肃,就不疼了。” 张彩闭上眼点点头,是呀,想想甘肃,连天的黄沙、血泊、倒毙的战马、燃烧爆裂的尸体……金棠知道他想起那些了,攥他的手紧了紧:“彩啊,亦失哈跟着安南人,他跟我们不是一路的。” 张彩埋怨他:“不是他想跟着安南人,是你不要他。” “他一个女真人,我怎么要他?” “那阮钿怎么就能要他呢,”张彩小声说,“他们都说……说阮钿比你胸怀宽。” 金棠最听不得的就是阮钿比他强,纤秀的的脸瞬间冷硬起来:“亦失哈不读书不认字,我怎么瞧得起他?”声音冷下去,他人也冷下去,恼怒地背转过身,“跟着那帮打打杀杀的安南人,才是遂了他的性子!” 张彩轻轻扯他的衣裳,金棠不理,张彩于是说:“哥,他们安南人总想压我们一头,我知道你难……” 金棠重又温和地看向他,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你记着,到什么时候,别为了别人搭上自己,再要命的人也不行。” 张彩垂下眼,半晌才说:“亦失哈不会的。” 金棠冷笑一声:“傻孩子!” 他起身要走,被张彩拉住:“哥,阮钿他们跟老百姓要钱了。” 金棠丝毫不意外,点点头说知道了,无意间扫一眼张彩裹头的布,是男人的内袍下摆,布料很差,不是他们宦官会用的:“谁给你包的头?” “不知道,”张彩困恹恹的,“亦失哈说是个官。” “官?”金棠不信。 “一个小官,”张彩说,“亦失哈之前见过,新来南京的,不知道名字。” 金棠把被子给他掖好,像个温柔的母亲:“乖乖的,睡吧。” 谢一鹭伤了手,大半条左胳膊动不了,今天老百姓动了真格的,锄头耙子都上了,可织造局还是抓了人,人一锁老百姓就消停了,但谢一鹭知道,那只是骤雨前的宁静,后头怕是有泼天的大浪等着呢。 他傍晚时分到的灵福寺,乍一看石灯像是空着,他不死心地往里掏,掏出来一把小竹扇,窄面瘦柄,缓缓展开来,是设色丹青,画着半面没骨折纸梅花,翻到另一头,有柳体洒金的四个字:汝作舟楫。 “汝作……舟楫?”谢一鹭惊讶地读了一遍,这不同以往, 不是闲来无事的吟风弄月,更像是真情流露,这话让谢一 分卷阅读9 鹭觉得那人兴许遇上什么难事了,而自己则是他心湖上的一叶舟,能载着他渡逍遥津、过快哉乡。 想见他!谢一鹭从没想一个人想到这样熬煎,恨不得现在就见到他,脑子里烧着了似地盘桓着一句话,一时找不到笔墨写就,他想问,梦途识已久,红尘可想见? 6 “梦途识已久,红尘可相见?” 谢一鹭这样问了,写在素馨纸上,用湖州笔,并卧蚕小墨,可整整三天,他都没收到回信,那人像东山顶上的最后一抹星光,忽地一闪,便不见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谢一鹭不禁想,书生?儒商?或者……同自己一样也是个官?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好奇,像新婚时猜测红盖头下新娘子的面貌一样令人悸动,可若是这样,那人为什么不肯相见呢? 难道……谢一鹭腾地红了脸,“他”是个女人?一个大家闺秀,一位红粉佳人?他有些怕,怕那是个还没出阁的小姐,怕自己担上私通款曲的罪名,可看字又不像,闺阁女眷哪有这样钢筋铁骨的字,“她”该不会……是个妓女吧? 谢一鹭蓦地惊惶,除了应酬,他私下里从不和妓女打交道,他自认是纯然正派的,岂能在“红颜知己”这种事上湿了鞋。说到妓女,他便想到乾道桥北的珠市,想到那顶颤巍巍的女轿,想到阮钿,是了,宦官是妓女的常客,没有哪个妓女是无辜的。 谢一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居然把那人和太监相提并论,这真是折煞了人家,宛如一碗清水被滴进了几滴臭墨,脏了。 “春锄……春锄!”身旁屈凤叫,谢一鹭猛然从自己荒唐的臆想中惊醒,手里的线香烧得快到了根儿,他一把丢掉,甩了甩袖子。 他俩站在折钵禅寺的上山路边,路上熙熙攘攘都是来拜佛的香客,今天是十五,进香的人格外多。 “想什么呢,”屈凤看着他,用一种风流的情态,“这才来没多久,就有相好的了?” 谢一鹭没来由地心虚:“说什么呢……”他抖一抖官袍下摆,朝他靠过去:“那个……南京有没有书法颇著称的人?” “有啊,礼部的査永图、友山书院的梁克,都称得上圣手,”屈凤朝山上指了指,意思是接着走,“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一鹭随着他上去:“啊……就是问问。” “对了,据说还有一个,”屈凤一打折扇,一副有稀罕事要讲的样子,“是……”他正要说,前头的香客突然吵嚷起来,不少人堵在路上,挥着拳头愤愤地抱怨。 他们走上去看,越走越挤,走到小山门,原来是寺里的和尚封了路,从大雄宝殿往下五百步统统不让过人。这是有大人物来了,屈凤和谢一鹭对视一眼,识趣地往下走,走没两步,下头冲上来一队人,领头的穿飞鱼服,一张冷峻脸,是屠钥。 屠钥不是寻常人,人海里稍一打眼,就瞧见谢一鹭了,可他当作没看见,让两个番子替他开路,自己吊着眉,慢悠悠踱上来。 管事和尚看是锦衣卫,很礼敬地过来,附耳要解释,被为首的番子推开,大模大样地呵斥:“锦衣卫屠千户替南京镇守送香火钱,把路给我让开!” 热闹的山路一下子静了,一静,才听到大雄宝殿上隆隆的有诵经声,是在办涅槃法会:佛告阿难陀,往昔之时雪山南面,有金曜孔雀王于彼而住,每于朝晨,常读诵佛母大孔雀明王陀罗尼…… 是,老百姓有虔敬心,都肃然了,屠钥的人却不在意,连连用佩刀尖戳击脚下石面:“叫你们让开,听不见吗!” 管事和尚不动弹,也不回话,屠钥等得不耐烦,拿缠腕子的楠木佛珠掸了掸马面裙上的灰尘,懒懒的,很不当事地问:“里头是谁?” 和尚双手合十:“织造局廖施主。” 屠钥掸袍子的手停了,沉默一阵,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说:“都是正四品,织造局来得,南京镇守就来不得,折钵禅寺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扣帽子了,谢一鹭不由吞了口唾沫,镇守和织造这个级别的大珰公然对峙,别说南京,就是在北京,也很少见。 和尚无话可答,屠钥还要发难,这时大雄宝殿的门开了一扇,踱出来两个人,反手把门关上,离得那么远,谢一鹭当即认出来,那一左一右站的是阿留和张彩,都穿白曳撒,戴狮子鹦哥补子,腰上挂牙牌。 张彩跨前一步,站在石头阶梯顶端,他头上的伤还没好,鬓边插着海棠花枝,挡住刚结的伤疤:“什么人喧哗?”他声音很高,同时利落地把曳撒下摆踢起来,揽到臂弯处,一副抖威风的架势。 屠钥仰着脖子,傲慢地偏着头,他和他的人那么显眼,张彩不可能看不见。 “是什么人喧哗!”张彩拖长话音又问了一遍。 屠钥当他是个孩子,不温不火地笑了,张彩把视线压低,拿阴鸷的眼神瞪着他,阿留翻了个白眼,干脆背上刀要下去,张彩一回手按住他的胸口,猛地冲屠钥吼了一嗓子:“我问是什么人喧哗!” 屠钥的眼神凝固起来,乖戾地瞪回去:“锦衣卫,屠钥!” 张彩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笑了:“原来是屠大人,”他随意拱了拱手,“冲撞了。” 屠钥就着这个话头要往上走,管事和尚再次把他拦住,屠钥的火气腾地上来了:“你们织造局要干什么!” 张彩还是笑盈盈的:“不干什么,”他故意在石阶上溜达,“我们督公在殿上参禅,请屠大人稍等一等。” “荒唐!”屠钥把手一甩,他的人即刻从后头涌出来往上跑,和尚拦不住,就听“轰”地一声,从大雄宝殿两边的文殊殿和普贤殿里冲出来一众佩刀的人,都是宦官,都穿白,流水似地从石阶上往下泼,一直顶到锦衣卫番子面前。 是廖吉祥的净军!早传说他有一只几十人的宦官小队,从甘肃带过来的,都杀过鞑子见过血,是阎罗殿前挣命回来的人。 屠钥和他的人不动了,谨慎、甚至惊恐地往后退,大雄宝殿上“咚”地一响,下头的人吓了一跳,全循声往上看,原来是阮钿拍上门出来,他瞧见这阵仗,噗嗤乐了:“大家伙动了,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他咯咯笑得张狂,“原来是屠千户!” 他原地蹲下去,在最高那级石阶上无赖地摇晃,“张彩,人家就带那么点儿人,你这么玩……好意思么?” 他话说的是张彩,难堪的却是屠钥,没有比这更驳面子的了,他青着脸退后,刚退进人群,后头又有人大剌剌地呵斥:“前头的让开!” 他转头一看,一队白衣宦官托着戗金铜盘鱼贯上来,每盘上都是十两一锭的纹银摞成的供奉塔,带队的是金棠,从屠钥身边蹭过去时,他倾着头,一对丹凤眼水灵灵的,里头有少许讥笑的意思:“屠大人,”他瞧了瞧他空空的两手,“你也来供养?” 屠钥的脸唰地红了,他没带什么来,只带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郑铣每年的香火钱 分卷阅读10 是他孝敬,五百两已是尽了心意了。 “维那,”金棠敬称那管事和尚,“请屠大人去我常用的禅堂,找几个会说话的好孩子陪着,吃杯热茶。” 他这是好话,话里却不是好意,屠钥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一咬牙,拂袖便走,这时候香客里贸然有人嚷出一句:“那盘上托的不是银子,是老百姓的矮梨树!” 屠钥陡地站住,在场的人和他一样,都瞠目结舌,屠钥转身去看,众人侧目盯着一个青年,高个子,斯文面孔,是北京来的谢一鹭。 谢一鹭神色坦然,旁边的屈凤却吓坏了,甚至不敢伸手拉一拉他,石阶顶上,阮钿大张着嘴,缓缓站起来,正要放几句狠话,门里传出一把纤细得近乎缥缈的声音,冷冷说道:“开门。” 诵经声停了,朱红的柳叶格殿门单开一扇,阳光投进晦暗的大雄宝殿,照亮了佛前一块方寸之地,那里附身跪着一个人,窄袖白袍,扭头看着殿外,头上是熠熠的金灯香火,和释迦牟尼佛不动不破的慈悲容颜。 谢一鹭瞬间哑然,这人有一股气韵,和石阶上那队气势汹汹的净军无关,和铜盘里那堆高高搭起的银子也无关,不是位高权重的霸气,而是沉淀到骨子里的从容。 这是廖吉祥吗?谢一鹭诧异,和郑铣太不一样,郑铣浑身透着奢靡煊赫的人间烟火,他却冷冷清清,若不是鬼,便是仙了。 一个大个子弯腰去托廖吉祥的手,谢一鹭认得,是亦失哈,他小心翼翼把姓廖的从蒲团上挽起来,这位大珰是真的瘦削,那挺拔蕴藉的样子本该是一竿竹、一支枪的,可稍一迈步,便叫人失望了——他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是个跛子。 “督公!”所有穿白的宦官都跪倒,跪得很低很齐,训练有素的步调不是织造太监该有的,比镇守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廖吉祥瘸的是左腿,像是膝盖坏了,受不得力,亦失哈紧紧护着,仿佛护着一位娇小姐,谢一鹭惊讶于他的身量,那一捻细腰,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一只手也能折断,他戴麒麟补子,窄小的脸孔雪片似地白,五官极浅淡。 人没到跟前,谢一鹭已经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檀香,春风挟着,又掺了草叶味,仔细辨认的话,还有甜甜的牛乳气息。 亦失哈紧着步子把人搀下来,因为站在阶上,廖吉祥居高临下,那眼是玲珑眼,薄薄的双眼皮,嘴唇是菩萨像上常见的,谈不上美,但着实丰润,他沉静地把谢一鹭瞧着,问:“什么名字?” 谢一鹭从没这么近地和权贵对视,不禁看得出神。 “问你叫什么。”亦失哈催促,谢一鹭两颊一红,磕磕绊绊报上姓名,廖吉祥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金棠、阮钿、张彩、阿留,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吩咐。 “阮钿,”最终,廖吉祥一偏头,点中了这个安南人,“记住了吗?” 阮钿的表情怎么形容呢,像是在外头斗惯了的恶犬到主人面前露出肚皮,撒着欢地摇尾巴:“记住了!” 廖吉祥咳了咳,扣住亦失哈的手,阿留一眼看见,立即下去替他开路,老百姓躲瘟神似地把路让出来,亦失哈在石阶上蹲下,托一片羽毛那样把廖吉祥驮到了背上。 织造局的人分批退去,过小山门的香客们叽叽喳喳议论,一片谩骂声里,谢一鹭听屈凤说:“这两天你别出门了。” “不至于吧,”他强自笑笑,有意表现得洒脱,“大不了把我再贬到辽东去。” 屈凤拽了他一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恼怒地瞪着,“他叫的是阮钿!” 谢一鹭不解,屈凤先是沉默,而后一声叹息,“他若叫的是金棠,你还有命……” 谢一鹭懂了,再不懂就是迂了,他安静一阵,然后说:“来吧,我等着。” 这话屈凤没接。 从折钵禅寺回城,谢一鹭和屈凤分手,急急去了灵福寺,对着石灯探了又探,仍是一无所获。那个人不愿见他,他空抬着两手,在新长的小草丛里颓然坐下,落寞,也许还有那么一丝埋怨,他把头沉沉折在胸口。 带着一屁股泥回家,他一头扎进书房铺纸研墨,挽着袖子几次要落笔,都生生停住,倏地,一滴泪打在纸头,他使劲揩了一把,匆匆写下: 生死荣辱,旦夕之间, 魂牵梦萦,唯此一念。 7 第二天夜里,谢一鹭就收到回信了,是一篇语焉不详的小楷,分三列,第一列写着“舍利子、霸陵桥”,第二列写着“误佳期”,第三列写着“消梨花、落梅风”。 他拧着眉头琢磨了半天,到底琢磨不透,天亮上衙门时便把信揣着,点过卯,到屈凤屋里去,扭扭捏捏地磨蹭。 屈凤正在忙年初点员的事,几次抬头看他,他都不出声,屈凤让他扰得心烦,干脆叫誊抄书吏下去,板着脸问:“什么事?” 谢一鹭的神情有些羞,到门口把锁栓紧了又紧,慢吞吞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我有个东西……你帮我参一参。” “什么东……”屈凤开始还有些认真的样子,过来打眼一看,“噗”地笑开了,谢一鹭怕外头听见,忙抓着他要捂嘴,屈凤识趣地自己捂上,挑着戴白玉环的小指:“你不是说没相好的么?” “不……不是相好!”谢一鹭急了,“就、就是个书友!” “书友?”屈凤贴近了,那股浓郁的安息香又扑过来,“这种事你骗我……”他轻拍谢一鹭的胸口,“骗得过么!” 谢一鹭着急,说了实话:“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明天你就知道了,”屈凤别有一番意味地看着他,拿暧昧的眼神往那信上瞟,“这是约你见呢。” 谢一鹭脸蛋发红,有种怯怯的兴奋:“是吗,”他凑得极近,显得很急切,“怎么说的?” 屈凤含笑端详他那副憨态,指着“舍利子”三个字:“这是十,取‘舍’的谐音,”他把指头往后移,落到“霸陵桥”上,谢一鹭依着他的法子猜,“是……八?” “对,十八,”屈凤说,“十八日,就是明天。” 谢一鹭捏信的手汗湿了:“那……‘误佳期’呢?‘五’在这儿当什么讲?” “这一列是时辰,子丑寅卯,第五是辰时,”屈凤往下读,“‘消梨花’是‘小’,‘落梅风’是‘老’,小老……”他稍一思忖,“小老泉,在城西柳满坡南三里半。” 谢一鹭绽出笑容,是那种特别明亮的笑,屈凤看见了,不想让他去:“这……是妓女常用的隐语。” 谢一鹭的脸明显僵了一下,扯动嘴角:“有空闲和我传书的,想必也是不大如意。” “这么漂亮的字,”屈凤实话实说,“不会是一般姑娘。” 下了衙,谢一鹭回家,路上拐去夫子庙,小摊上已经有卖风筝的了,对面秦淮河上一片红烛灯火,丝竹管弦和男女的嬉戏声不绝于耳,谢一鹭站在岸这边,河上越是喧嚣,他越觉得寂寞,一个人踢着石子,沿着河堤往安静处走。 河两 分卷阅读11 边的人家在生火做饭,偶尔有几个出来捣衣的婆婆,油盐气、烟火气、孩童断续而响亮的话语,都让他戚戚然想家,磨坊胡同东起第二户,他的娘子,他小时候爬惯了的老槐树,都在那儿,而明天,他却要去见一个妓女,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南京。 正漫无目的地走,迎头过来一个人,身材高大,他定睛一看,当即停住——玉色琐幅曵撒,佩着刀,是亦失哈。 亦失哈是阮钿的人。谢一鹭退后一步,甚至想到了跑,“这两天别出门了”,屈凤是这么说的,难道就是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 谢一鹭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但还是摆开架势,他是想一搏的,亦失哈却擦过他,往前头去了,错身时,谢一鹭清楚听见他说:“回家,即刻!” 回家?谢一鹭猛然转身:“你为什么……” 亦失哈停都不停:“为你那天扯下来给阿彩包头的裙布。” 话音没落,巷子里就冲出来一个人,那么突兀那么悚然,亦失哈和谢一鹭都吓了一跳,没等他们反应,那人横跑过石板路,“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是个浑身光裸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不是阮钿派来的杀手,而是谁家被骗失了身的小姑娘,这种事,秦淮河边太多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亦失哈已经跳下水,河水哗哗地往东去,正是春天里的小涨水,那女孩要死要活地挣扎,带着他往下沉。 谢一鹭在岸上干着急,河里亦失哈朝他喊:“让你走,你聋吗!” 谢一鹭一跺脚,顺着民房跑过去,在一幢三层小楼的墙边找到一架长竹梯,他抱回来两手抓着甩进水里。那女人是想死的,没命地撕扯,亦失哈只能单手往这边划,划近了把女人先搭到梯上,自己推着她往岸边游。 谢一鹭把女人拽上岸,身上脸上全被她溅湿了,正要去拉亦失哈,身后上来两个裹着缠头的小子,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谢一鹭,从后腰里拔出柴刀。 是妓院的打手。谢一鹭狼狈地往后退,退到岸边无处可退了,背后“哗啦”一响,那两个家伙看见出水的亦失哈,扭头跑了。 女人蜷着身体在地上哭,谢一鹭不敢动她,亦失哈对她的悲恸似乎无动于衷,松了松膀子开始脱衣服。谢一鹭愣愣看着,看他露出精壮的、布满了各样伤疤的上身,两下就把曵撒拧干,披到女人身上。 可能是埋怨或者不甘吧,那女人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咬得那样紧,连谢一鹭都替他吃痛,亦失哈倒不手软,“啪”地扇了她一个大嘴巴。 女人被打倒在地上,老半天才抬起头,长头发糊着看不清脸,亦失哈一句话也没有,对她弹动的胸脯和柔软的肉体毫不避讳,而是朝谢一鹭说:“走你的。” 谢一鹭是该走了。他返身往来路跑,前头是夫子庙,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刚离开亦失哈的视线没多久,后头就有一个轻快的脚步缀上来,谢一鹭发慌,一慌就走错了路,越走越僻静,没多久,便进了一个死巷子。 只得回身对峙了,他把官帽取下来,踮脚挂在枝头上。 天刚擦黑,房上杂草的影子绰绰遮在头顶,沙沙的,从狰狞的树阴中走出来一个人,小个子背长刀,是阿留。 一刹那,谢一鹭是庆幸的,庆幸对手只是个孩子,可当阿留扭动身躯,熟练地把刀从背上抽出来时,当月光照亮刀面反射进他冰冷的眼底时,谢一鹭才发现,那不是孩童的眼神,里头是茫茫的黑,是千万点血,是地狱景。 果然,不等谢一鹭准备,长刀已经劈头过来,胸上、腿上、脸颊边,全豁开了,说不上疼,只觉得火辣辣的,血从那些丑陋的伤口往外流,浸湿了官袍,嘀嗒在脚边,脚底下胡乱一滑,他摔倒了。 眼前是老大一轮圆月,还有阿留凑近来的脸,形势到了这个份儿上,谢一鹭反倒不怕了,这么看上去,阿留长得很漂亮,圆眼睛毛茸茸的,像是猫儿一类的小畜生。 阿留蹲下来,折起手肘对着他的脸,使劲给了两下,鼻子里马上有血水倒流,谢一鹭呜咽着咳嗽,阿留来回拨弄他的脸颊,似乎在端详。 “给……给我,”一张嘴血沫子就往外喷,谢一鹭觉得奇怪,他流了这么多血,却不是很疼,“给个……痛快!” 阿留这就把刀架上来,细刀刃顶在喉咙根上,他扳着谢一鹭的下巴往上一掰,脖子在刀刃上轻轻一抹,他便收刀起身,走开了。 谢一鹭感觉到血慢慢从喉咙里渗出去,但不像他想得那么汹涌,这就是死吗?他眨了眨眼,正要合上,阿留又折回来,手里拎着一只大花猫,谢一鹭刚感叹他们长得真像,滚烫的猫血就劈头盖脸洒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谢一鹭才觉得不对劲,他吃力地盯着阿留,看他把猫血在自己身上放干,然后一扬手,把死猫抛上房顶。 “你……”他伸着手,想抓住些什么,“这是……” 阿留大步过来,从他脸上跨过去,两手揪着他肩膀处的衣料往大路上拽,因为失血,谢一鹭有些恍惚:“你也是……咳咳,因为张彩吗,”他打着哆嗦,随时可能晕厥过去,“你救我,回去怎么交代……” 阿留不回答他,事实上,这晚上他一句话也没说过,他把谢一鹭扔在路中间,随便捡了根棍子去敲石板,声音很闷,谢一鹭迷迷糊糊知道,他想弄出些声音引人过来……吆喝一嗓子不就好了?他笑这孩子笨,正要喊他,就听一声巨响,半层楼高的柴垛子被踢倒了,很快,老百姓就掌着灯、叫嚷着跑来。 谢一鹭浑浑噩噩,无数张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不愿意碰他,直到什么人战战兢兢说了一句:“这是个官,不救,大伙全遭殃!” 这才有人来抬他,用的可能是竹梯子,颠起来嘎吱嘎吱的,硌得他后背疼,他睡死过去又硌醒过来,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境,他听见齐刷刷的脚步声,看见整齐的罩甲和冰冷的长枪,抬他的老百姓在小声嘀咕:“是浙江军,浙江军怎么进城了!” 谢一鹭偏头看,好长一队兵,兵前头走着一匹黑马,马鞍上垂下来一角曵撒,是他见过的翠蓝色。 胳膊从竹梯子上滑下去,他皱着眉动了动嘴,彻底昏迷前,他最后想的是,明天辰时,柳满坡下小老泉,去不得了…… 8 院门响,是大天回来了,谢一鹭吃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歪靠在床头。 这是他受伤后的第十天,已经能下床走动了,郎中来看过,流了那么多血,却说是皮外伤,确实,十几刀没一刀割在要害,脖子上那一下更像是玩笑,现在看上去,就是一条淡粉色的红痕。 头两天他一直昏睡,部里人轮番来探望,还有不少南京本地的仕绅、百姓,都当他是为民请命的英雄,谢一鹭这个名字一下子响当当了。 大天推门进来,外头下着雨,半拉膀子都湿了,他抖抖衫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老 分卷阅读12 爷,取回来了,这啥也没写啊。” 谢一鹭接过来看,果然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没一个字。 哎……他叹息,爽约的是他,人家投来一张白纸讽刺,也是情理之中:“笔,”他朝大天伸手,“那管斑竹柄的。” 大天去他的书房,也不认识什么斑竹柄,连笔筒带砚台全端过来,谢一鹭把床头的糖水倒一些进去,就着一点残墨行书了两个字:病甚。 大天问:“老爷,这……还得我送回去?” “劳烦了。”谢一鹭赧着脸,把信扇一扇,折起递给他。 大天不大乐意:“得了,我快去快回,”他扶着谢一鹭躺下,“你不知道,外头乱糟糟的全是兵,抓了几个人,老百姓不服气,怕是要闹事。” 谢一鹭的神经绷起来:“抓人了,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矮梨树,”大天说着往外走,“现在砍树的不是织造局了,是浙江兵,”他到檐下撑伞,边往院门走边说,“当兵的才不管你过的啥日子,你敢瞪个眼他就抓你!” 话音在雨声中飘运,谢一鹭有隐隐的担忧,不一会儿,说话声又转回来:“是呀……小心水……,”到屋门口,大天喊,“老爷,屈大人来了!” 谢一鹭粲然一笑,勉强撑起身子:“你怎么天天来!” 门开了,屈凤被让进来,他穿一件颇炫目的大红色绣金罗袍,擦着粉,香也熏得极浓,衬得那张脸神采奕奕的:“想你想得呆不住,行了吧,”他摆起步来有倜傥飘逸的风致,施施然坐到床边,“今天各司请事的时候部堂大人说了,你的药钱部里给出。” 大天伺候谢一鹭坐起来就出门送信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谢一鹭不大好意思地问:“是你给我使劲儿了吧?” “什么使劲不使劲的,”屈凤安抚地在他消瘦的手上拍了拍,“这钱不给你,他们也吃了喝了。” 谢一鹭感激,一不留神便把手覆在了他手上,两个大男人对看一眼,都有些尴尬,谢一鹭打岔:“穿这么堂皇,干什么去?” “我能干什么,”屈凤莞尔,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回来,“陪家里那个回了趟门,她老爹今天做寿,闹了半日。” “对了,”谢一鹭问,“浙江军抓人了?”他探出身子,“部里就没说什么?” 屈凤也朝他靠过去:“说起这事,还真奇怪,”他把枕头挪了挪,好让谢一鹭靠得舒服,“浙江擅自动兵进南京,兵部居然不出来说句话。” 谢一鹭知道,是梅阿查捣的鬼,那天夜里他就是来和部堂大人打招呼的:“树砍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不出这个月,一棵不剩。” 谢一鹭的神色凝重起来,屈凤知道他心思重,有意调侃他:“没见上吧,”他从袖子里伸出小指,在谢一鹭心口上戳了戳,“柳满坡,小老泉。” 谢一鹭很腼腆地笑笑,摇头。 “没见上好,”屈凤端详他肿得青紫斑驳的脸,“那种女人,都是讨债的。” 谢一鹭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没说话。 隔天谢一鹭就收到回信了:吾为君挂念。 看见这五个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好像夏日的熏风撷来栀子香,又仿佛不羁的热血涌上心头,他即刻回信:三日后,柳满坡外小老泉。 想想,又加上一句:不见不散。 还是大天去送的信,对方很快答应了。 到了约定那天,谢一鹭特地带上那柄“汝作舟楫”扇,穿黑绉纱直裰,大天给叫的车,扶他上去的时候止不住唠叨:“身子没好利索呢就想着出去,那地方偏死了,万一出什么事……” 谢一鹭哭笑不得:“你怎么不盼着我点儿好!” 大天吩咐赶车的走,鞭子一响,他站到车棚外,小声冲里头说:“你看你那脸肿的,哪个女人能看上你。” 马走起来,谢一鹭掀开车帘:“谁说我去见女人!” 大天嘀咕着回屋,矮小的身影渐渐远去,谢一鹭生气,又无可奈何,布帘子放下来,他忽然有些羞耻,强自板了板脸,还是忍不住笑了。 路不短,从城东穿过整个南京城到城西,柳满坡还在西边,一路上赶车的没什么话,谢一鹭就自己靠着车窗忐忑,约略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赶车的敲敲车辕:“客官,到地方了,劳驾下来自己走一段!” 小老泉在一片柳林深处,马车进不去,就是能进去,赶车的也不会给他进,谢一鹭慢慢溜达,走快了身上还是疼,他沿着水流往上游去,树梢头打下的光斑和淙淙的泉水声让人惬意,蓦地,他停住,前边草坡下头站着一个人。 是个男人,谢一鹭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没冒然招呼,那人穿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色襕衫,头上没戴巾,长发用时下流行的红头绳随便一扎,飘飘垂在脑后。 是他,应该是他,谢一鹭往周围看,这地方再没别人了,他想下坡过去,刚一迈步,那人回眸了,一张雪白的脸孔,眼是玲珑眼,薄薄的双眼皮,嘴唇是菩萨像上常见的,谈不上美,但着实丰润,风一起,送来一股檀香。 谢一鹭怔在那儿,捏着拳头一动不动,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连呼吸都凝滞了,上次在折钵禅寺,是他在阶下仰望,这次反过来,换他居高临下,廖吉祥和他一样,惊诧地望上来,望着他脖子上那条淡粉色的红痕,和满脸丑陋的青紫瘀肿——那正是他的授意。 许久,谁也没说话。 突然,谢一鹭愤愤转身,忍着疼,奔着来路疾走而去。 9 谢一鹭和屈凤挤在一顶轿子里,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屈凤身上那股安息香的味道熏得谢一鹭晕乎乎的。 “你就不能雇顶轿子?”屈凤埋怨他,表情却一点埋怨的意思也没有,“你总这么挤我的轿坐,人家要说闲话的。” “说什么闲话,”谢一鹭没精打采的,大半张脸肿着,一副狼狈相,“我说我自己走,是你非让我坐你的轿。” “得得得,算我倒贴行了吧,”屈凤拿肩膀挤他,“哎我说,怎么从月末到现在,你一直垂头丧气的?” “没事,”谢一鹭长出一口气,“疼,难受。” 屈凤眉头一动:“你不会……又去见那个什么书友了吧?” 被他说中了,谢一鹭懊恼地别开脸,屈凤挤着他追问:“怎么,你不合她的意?” 轿子颤了两颤,落下来,长随在外头禀报:“大人,到了。” 谢一鹭赶紧下轿,屈凤紧随其后,这是南门内的一条小巷,名字叫沙窝,巷子里停的全是官轿,时来时走,屈凤吩咐轿夫到隔壁巷子去等,然后挽着谢一鹭进去。 小巷里有一处院子,院门上挂一块方匾,写着“同春园”三个字,门口设一张桌,桌后是一个书记,旁边还站着个宦官,谢一鹭要进门,被拦下了:“钱呢?” 谢一鹭蹙眉:“什么钱?” 那宦官嗤笑:“这是给钦差采办太监戚畹戚公公接风的宴席,当然是接风钱,” 他很瞧不起地扫一眼谢 分卷阅读13 一鹭的补子,“你给二十两。” 北京官场上没这种规矩,谢一鹭不理他的茬,屈凤拽了他一把,掏出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报了姓名,推着他进去。 谢一鹭愤愤不平,正要指摘,绕过影壁一抬头,是一派园林风景,这时节绿还不浓,盈盈的带着黄意,白墙黑瓦,檐头飞翘,侧耳听,潺潺的是石洞桥下的流水声。迎候的把他俩往园林深处请,一路上有太湖石,有芍药栏,荼蘼架上烟丝醉软,谢一鹭感叹:“到底是戚畹,来了南京还这么大排场。” 屈凤摇开折扇,贴着他的耳朵根:“做东的是织造局。” 听到“织造局”三个字,谢一鹭的神色便不对了,有些酸,有些涩,还有那么一丁点恍惚,屈凤问他:“戚畹什么来头?” “司礼监正四品太监,‘老祖宗’跟前的红人,这些年没少出来搜刮。” 两人边走边聊,席面设在园林北侧,绕湖岸连绵摆了二三十桌,主桌在一块探入水中的小沙洲上,对面湖心亭上设戏台,请的是华林部,这时候已经开唱了,演的是。 谢一鹭和屈凤拣下首的桌坐,官阶低的早到,这是铁律,越往后,来的越是大员,渐渐的,云雁补子、孔雀补子都齐了,这时,一个须发花白的锦鸡补子踱到两人跟前,审慎地把谢一鹭看了看,沉声对屈凤说:“起来,前头坐去。” 屈凤立刻起身,瞥都没敢瞥谢一鹭一眼,绕去前头了,谢一鹭纳闷,但也不意外,屈凤家是有门槛的,他早料到了,只是没想到是二品官。 月牙上了柳梢头,屠钥才带着一伙人,簇拥着郑铣到了,今天的郑铣浑然是一支带露的花、一朵出岫的云,穿着大红妆花云龙过肩缎,腰上扎玉带,佩金银绦环,他人本来长得就艳,脸上还揉了胭脂,这月下水上的,不用看别人,就看他了。 他去主桌,沿着湖岸过来,一路上大小官员纷纷起身作揖,他恁地目中无人,单单在谢一鹭面前停下,叫了一声“春锄”。 谢一鹭忙回礼,但没说话,郑铣等了等,没等来他的阿谀,笑笑过去了。 周围的同僚窃窃私语,他们羡慕谢一鹭的声名,却不敢公然与织造局作对,甚至连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怕受了牵连。 戏唱了一折又一折,等天彻底黑透了,宴席的主角才姗姗来迟。 戚畹是廖吉祥陪着到的,两个人肩凑着肩头贴着头,极亲热地说话,戚畹一身紫金坐蟒大袍,廖吉祥和他比就逊色多了,月白色织金曳撒,云头小靴,走起路来微微地颠,看着有些可怜。 他俩后头是一大票煊赫的随从,个个穿金戴玉,打头的是梅阿查和戚畹的一个亲信,两人好像也是旧识,挽着手热络地说话,随后是金棠、阮钿之流,腰刀擎得端正,膝襕上的蟒纹映着流动的水波,绚丽得晃眼。 文武官员争抢着问安,谢一鹭也忍不住去看,不是看万岁钦点的戚太监,而是看羸瘦的廖吉祥,他到现在都难以相信那个传书的人是他,那一笔丰筋遒丽的字,那些“昨夜云清,风时拂,念君”的悱恻之语,怎么可能出自一个太监? 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人家,廖吉祥却目不斜视,眼光甚至没往他这边多斜一斜,谢一鹭认得清,那人的位子在众人中心,在峥嵘的高寒处,而自己呢,不过是凡尘俗世里的一粒沙。 戚畹入座,廖吉祥坐他左手,郑铣坐他右手,南京城数得上的实权人物都出面了,菜色是驴炙、海参一类的珍馐,各部只有堂上官能上主桌。 戚畹并不像郑铣说的,是个讨人厌的“老家伙”,他四十多岁,白面皮,模样也是好的,只是臃肿发胖了,外加有个鹰钩鼻,鼻头烂糟糟地红。 草草吃了两口菜,他开杯:“咱家这次来,是给万岁爷办贡的,”他有一对笑眼,乍看是个和蔼的人,“咱们万岁爷呀,想喝浙江茶了,”他絮絮的,闲话家常一样,“咱家这回是路过南京,叨扰各位,先敬大伙一杯,一千岁!” 官面上干杯不说“干杯”,说“千岁”,满桌人哄然举杯,说着客套的吉祥话,胡乱把酒吞了。 酒放下,戚畹接着说:“咱家带了六百艘马快船来,三百艘去浙江,三百艘留下,”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叫南京城上贡,“这金陵啊,是个好地方……”话锋忽然一转,“是吧,老八?”他问廖吉祥。 “三哥放心,”廖吉祥应得干脆:“你在南京的事,我办。” 戚畹笑起来,大手在廖吉祥纤长的手掌上握了握:“我这个阿弟,书读得多,心肠好,你们这些人可不要欺负他!” 这话把一桌人都说愣了,尴尬地面面相觑,郑铣听得明白,这话是说给他听呢:“我看谁敢!”他把酒盅狠狠掷在桌上,“织造局有用得着人的地方,我有的是兵!” 戚畹回过头,今晚第一次拿正眼瞧他:“老九,别的我不夸你,就夸你痛快!”他豪爽地端起杯,朝众人拱了拱,“来吧,二千岁!” 大伙战战兢兢举杯,囫囵吞下这第二杯酒,戚畹向他那干练的心腹眨了眨眼,一张贡表便递上来,直接递到户部尚书手里:鲫鱼四十四扛,天鹅二十六扛,香梨百二十扛,用冰;腌菜二百坛、蜜饯樱桃七十坛、鱼鲊两万三千金、春茶二十万斤…… “这……”户部尚书惊讶于这个数字,话还没出口,戚畹就从腰上拽下什么东西,一把扔到桌上,是一面金牌,御笔亲书。 席面上唰地静了,戚畹提起筷子,吃着菜慢慢等,等来等去终究没人说话,他便笑弯了眼睛,指着大伙的酒杯:“三千岁,喝!” 没人敢不喝,酒硬咽下去,辣得喉咙痛,百官随后按着官阶排队上来敬酒,谢一鹭也在当中,因为离得近,他看见郑铣从户部尚书手里拿过贡表,一打眼,乐了:“三哥,这金陵香梨……” 戚畹不明就里:“怎么?” 郑铣噙着笑,闪动的目光投向廖吉祥:“这你得问织造局了。” 不等戚畹问,廖吉祥直说:“树我砍了。” 戚畹愣了一下:“砍了多少?” 廖吉祥答:“全砍了。” 戚畹的脸瞬间冷了,可能碍于两人都是“老祖宗”名下的人,他没发作,但神情显然不对,心浮气躁的,他一斜眼看见长队里的谢一鹭,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实在醒目,正直勾勾往这边看,戚畹辨了辨,他看的是廖吉祥。 “狗东西,看什么看!”他随手抄起桌上的酒盅,甩到谢一鹭身上,人群哗地散开,酒不多,只沾湿了前襟,但一道道探寻的目光叫人受不了,谢一鹭惶惶抬头,正和廖吉祥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好像有东西,谢一鹭说不清是什么,只看见他菩萨似的嘴唇要动不动的,这时,郑铣抢先一步:“三哥别动气,来来,给你引荐个人。” 这是替谢一鹭解围呢,谢一鹭却恍若未闻,他紧盯着廖吉祥,想知道他是不是要说些什 分卷阅读14 么,还是自己看错了,等戚畹朝郑铣转过头去,廖吉祥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睛。 只是一次偶然的对视,谢一鹭却觉得心口绞得疼,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放不下了,那人如果是个妓女,可能见了面也就淡了,偏偏他是个太监,还是个恶贯满盈的大珰,这不合情理的倒错让谢一鹭欲罢不能。 郑铣引荐的是屠钥,他带着手下几个总旗、小旗,并一排缇骑,端着海碗,热热闹闹上来敬酒,除了酒,还孝敬了一个十六七的大姑娘。戚畹的眼睛亮了,他喜欢这个,早年在京里就有为窑姐一掷千金的韵事,屠钥这是搔到了他的痒处。 姑娘生得粉嫩,最可人是那一对三寸金莲,她穿八宝裙,鞋头在裙边上若隐若现,颤悠悠走到戚畹身边,戚畹立刻捧花儿似地把她捧住:“哎哟哟,我的嫦娥娘娘,快歇歇,别走坏了小脚!” 他让姑娘坐在他膝上,他殷勤地给擎着腰,边说话儿边把大手往下捋,一直捋到人家裙子里,姑娘靠着他的膀子嘻嘻笑,他扯了扯,扯下一只鞋,小鞋不足一搾长,满绣着缠枝纹莲花,郑铣也常玩这个,替戚畹把酒盅斟满,轻轻放进鞋里。 这叫金莲杯,是嫖客的雅好,他把鞋给那姑娘,让她敬酒,姑娘含羞答答,扭捏着不应承,不过是吊胃口的手段,游曳花丛的都懂,郑铣朝身后扬了把手,一声莺啼,过小拙薄施着粉黛,款摆着腰肢出来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往好处牵……” 他唱,身上是翠生生的裙衫,头上是艳晶晶的花钿,一个回眸,活脱脱是杜丽娘从画轴上走下来,戚畹看得一愣,他不好男色,却免不了为这少年一晌贪看。 过小拙的酒在座的都喝过,可他的戏,听过的就不多了,那柳枝似的身段、芍药色的眼角、蜜一样的嗓子,袍袖在谁鬓边抖上一抖,都是一阵香风,能要人的命。 过小拙知道自己的美,也享受男人们的垂涎,他一侧头,看见廖吉祥背后有个傻头傻脑的黑小子,背着长刀,盯他盯得痴狂,他抿嘴偷笑,那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 大姑娘看戚畹的魂儿都被这假女人勾去了,娇娇的,忙把金莲杯往他嘴边送,戚畹大口吞了,叫再满上,让她去敬廖吉祥。 在别人看,这是抬举,可在谢一鹭看,却是肮脏、淫亵。他着看那只妓鞋横在廖吉祥嘴边,想起他的诗,“梅作熏乡客,松为伴座人”,“天上风云真似梦,人间岁月竟如流”,还有那句悲愤的“难鸣”……这样的人怎么受得了妓女的折辱! 廖吉祥的手却动了,和谢一鹭想的不一样,他径直执起鞋,浅浅一笑:“三哥,”他把鞋端到戚畹嘴边,淡淡说了句,“手执此杯行客酒,欲客齿颊生莲花,弟弟敬你。” 满桌的人一时间懵了,懵他的谦逊乖巧,懵他的出口成章,谢一鹭心上像被人重重击了一锤——是他了,不会错,风采、气韵,都是那个人。 谢一鹭今天喝多了,多得脚步蹒跚,晕头转向醉倒在草丛里,等醒过来,宴席早散了,远远的,有朦朦的说话声,他没在意,捋了捋袍子要走,忽然,那边传来一声“三哥”,是廖吉祥。 “老八,你误我啊!”这是戚畹。 谢一鹭蹑手蹑脚探过去,借着月光张望,那两人在湖心亭上,廖吉祥坐着,戚畹烦躁地来回踱步,风时起时落,听不大清。 “……梨子,这时节没梨,南京就得折银子给我……” 说的是矮梨树,谢一鹭躲到湖山石后,听戚畹的声音越来越高:“贡表上写的清楚,万岁爷要的是梨,一棵树能结多少梨子!” 这是讹诈,和阮钿一样的手段。 “一颗梨我收他一两银子不多吧,一棵树就是上百两!” 谢一鹭惊得张大了嘴巴,一颗梨子一两银,一棵树最少摊派一百两,后山那片梨树林他见过,恐怕有上万棵,这一趟下来就是百万两,办事的衙门还要层层盘剥,这不是让老百姓倾家荡产,是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特意拐来南京为什么?吉祥啊,我走的时候分你两成,你这一年的孝敬钱就够了!” 谢一鹭浑身往外冒汗,是吓的,被戚畹的贪婪,和他卑劣的手段。 “……万岁爷已经不高兴了,要不是老祖宗……没银子,你这织造还想不想干!” 谢一鹭一点听不到廖吉祥的声音,他沉默着,像个哑巴。 “……还有郑铣,你不要事事和他比,老祖宗怎么说的,他是南京镇守,是万岁爷三千里外的亲臣!” 谢一鹭没听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太监的心太毒了,要不是廖吉祥事先砍了树,整个南京城都……等等,他慢慢冷静,廖吉祥为什么砍树?真是因为矮梨树的香气让他不能安枕?阮钿在妓女巷的表现,梅阿查夜访兵部,浙江兵进城后兵部罕见的失语,还有张彩在梨树林的那些话……谢一鹭像被冷水激了,脑子一片空白。 这夜之后,他夜夜都去灵福寺,夜夜都失望而归,没有信,怎么可能还有信呢,他嘲笑自己的贪心,明明是他先拂袖而去的,柳满坡外的小老泉,那个微风轻拂的山坡,还有坡下满身檀木香气的人,他腿不好,那么远的路,他是怎么回去的? 想想,谢一鹭便觉得眼睛酸涩。 10 轿子悠悠地颤,金棠捧着一本,一目十行地看,沿街老远跑上来一个高丽宦官,和随轿的耳语了两句,靠近来。 是自己人,金棠推开轿板,不看他,只出个耳朵,小珰显得有些紧张,低声说:“早上督公把阮钿叫去了。” 金棠淡淡瞥他一眼:“怎么处置的?” “抽的鞭子,说给他留面子,不抽脸。” 金棠似有若无地笑了,摆摆手,小珰乖乖退下,随轿的走上来,恭敬地等着,金棠随口说:“赏他。” 轿板推上,金棠接着看书,没看一页,轿子晃了晃,落下来,只听跟轿的在外头嚷:“前头怎么回事!” 已经到戚畹的行辕附近了,他暂住在九公子园,这里街道窄,总有小摩擦,跟轿的查看清了回来禀报:“爷爷,是道让戚畹封了,有个小官不知道,打这儿过被打了。” “嗯,”金棠爱理不理的,“让他滚起来把路让开。” 跟轿的这就上前头去赶人,轿子重新悠悠地颤,颤得金棠很惬意,可能是心情好,他推开轿板,只开了一条缝,就看见路边一顶被砸烂了的轿子。 “停下!”他狠狠跺了下脚。 不等轿子停稳,他掀开帘子跨出去,推开戚畹的人一看,地上趴的确实是屈凤,没受伤,只是满身泥土,被人拿脚踩着肩膀。 金棠扫视一圈,打人的都是没有品级的火者,看见他,立刻站正了哈下腰,跟轿的亮出廖吉祥的名帖,金棠没说话,径直走向屈凤,不费多余的客套,架着 分卷阅读15 胳膊把人拉起来,屈凤比他高不少,他不得不用整个身子擎住他。 那么近,屈凤看见他的眼睛,腾地红了脸,像少年做了蠢事被最不想见的人撞破,羞耻而不知所措。 “你们知道这是谁吗!”金棠看起来是真的气愤,指着那帮火者,“这是礼部尚书的小公子!” 别说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就是礼部尚书,宦官也是不买账的,火者们面面相觑,碍着金棠的面子,才顺从地道了“知罪”。 屈凤的样子很狼狈,最狼狈不是挨了打,而是挨打被金棠看见了,想想上次两人见面的情形,他想道谢,道谢的话却说不出口。 仗义解了围,金棠照理该上轿了,可他却弯下腰,直接用手——那是一双细致洁白的手,戴着开过光的宝石戒指——拍打屈凤官袍的下摆,他不是充好人,屈凤能感觉到,他是真心的,真心想让他干净体面地离开。 就因为上次自己一时好心叫住了跛脚的他?屈凤恍惚间抬起头,发现金棠的人都用一种惊诧、甚至是敌视的眼光瞪着他,记得过去有个同窗说过,“太监的性子最难拿,但若是拿得着,对了他们的心思,却是头也可割与你,乃至替你出死力”,眼下看来确是对的。 “多谢。”屈凤忽然说。 金棠拍袍子的手应声顿住,似乎很意外,他以为屈凤是瞧不起他的,是不屑于与他言语往来的,他直起身子,两手手心上沾满了尘土:“坐我的轿吧,我……” 屈凤突然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一低头,带着长随和轿夫,灰溜溜走了。 金棠缓缓往手上看,是一方小帕,雪白的,不是丝,是织得细腻的丁娘子布,他赶忙喊跟轿的:“快快,提水来!” 他让底下人收着帕子,自己拿净水洗了手,用熏过橄榄香的丝绸汗巾擦干,才把帕子要回来,挑帘上了轿。 九公子园不大,但景色好,有几棵上千年的老树,还有一片丁香林,金棠就坐在丁香林下的花廊里等戚畹,茶是好茶,泡得也得法,就是不热。凉茶不是个好兆头,果然戚畹久久没到,金棠从日头在东时开始等,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了,人才穿着便服迟迟地来。 上次屠钥送的那个大姑娘跟着,给他端茶盏,戚畹没什么架子,从枝头折下一支待放的花苞,坐到金棠身边。 金棠连忙站起来,恭敬地弓下腰,戚畹将花枝放在鼻边嗅:“坐,”他把他从上到下看一遍,“你是姓……金吧?” “二祖宗好记性!” “什么二祖宗,下头人拍马屁的话,”戚畹笑了:“老八身边的人都不错,你们几个都很好,你,还有老七。” 气氛融洽,金棠赶紧从怀里掏出礼单,正是上次梅阿查掏给郑铣那份:“二祖宗,我们督公特地让我来赔罪……” 戚畹把礼单接过去,朝大姑娘挥了挥手,让她下去:“老八太见外了,”说着,他居然翻看起来,金棠很惊讶,一般太监到了这个位置,都是羞于亲自看礼单的,他刚觉得不妙,戚畹便问:“廖吉祥的书信是你替他管着?” 称呼变了,不称“老八”而改称全名,金棠知道,他得小心应对了:“是,公文、私信都是我管。” 戚畹眯眼看着礼单,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我来南京之前……老祖宗来过信?” 是来过的,金棠多精明一个人,立刻答:“没有,或许是来过,督公没给我看。” “哦,他不知道我来……”戚畹把礼单放下,玩弄手里的花枝,“对了,听人说他晚上睡不好?” “夜夜发噩梦,”金棠说,“跟二祖宗说实话,督公他……是在甘肃呆伤了。” 让廖吉祥去甘肃的是当今天子,这话犯忌讳,戚畹不言语,金棠只得接着说:“年前从普陀山请了个大法师,诊了太素脉,还用子时三刻断喉的小母鸡骨头请了鸾笔仙,笔仙儿说非砍树不行,我们……” “法术没错,能这么行吗,”戚畹突然在礼单上拍了一巴掌,“好几千棵树说砍就砍,他要干什么!” 这是震怒了,金棠做出惶恐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到。戚畹并不叫他起来,手上稍一使力,把花枝从中折断:“有人说,他是知道我要来,才砍了矮梨树。” 金棠猛然抬头:“妄断!”他膝行到戚畹跟前,摘下纱帽扔出去,“没了矮梨树,督公能得什么好处?”他一把拔掉簪髻的银笄,“叮”地甩到脚边,“二祖宗要是疑心,就砍了奴的头,让奴替廖督公证清白!” 一颗奴才头,戚畹是不吝惜砍的,戚畹也知道这小子信他会砍,跟他敢把脑袋拿出来拼,不是廖吉祥真无辜,就是这姓金的是死忠:“哈哈哈!”戚畹大笑,“你小子,有意思!”他边笑边把碎花枝丢掉,蹭了蹭手,“起来,戴好你的冠儿,上我屋儿,喝口热茶去!” 没等入夜,谢一鹭就急惶惶跑到灵福寺,紫红的天光照在白石灯上,泛出一抹艳丽的血色。昨天夜里他来送信了,信是给廖吉祥的,但还是老规矩,不署名,开头他这样写: 君乃富贵子,我为贫寒士,虽如夏花之于冬雪,但求一晤。 “但求一晤”,这是谢一鹭眼下全部的心思,想见他一面,好了结这段孽缘。 隔着三四步远,他看见石灯里有东西,是信,他走近些,一看那纸,便知道不是自己的去信,对方这么快回信,说明廖吉祥日日着人来看?谢一鹭不禁有些飘飘然,胡乱甚至粗鲁地摊开纸,上头一笔快意风流的字: “富贵颈上刀,贫寒自逍遥。 明日,旧时,旧地,会友。” 11 谢一鹭来得比上次早,忐忑地站到之前那个草坡头,下头廖吉祥居然已经到了,还是那件月白的襕衫,扎着头发,垂下的红头绳半搭在肩膀。 他背着身,真的很瘦弱,谢一鹭轻轻走下去,像怕惊了落单的飞鸟,廖吉祥其实知道他来了,但并没回头,听那脚步声到了身边,便沿着淅沥的泉水往前走。 他瘸的厉害,走起来两个肩膀一高一低,谢一鹭默默跟着,和他隔着三两步距离,看他走得那么吃力,心里油然生出一丝怜悯。 他们已经到了柳林深处,可廖吉祥还要往里去,谢一鹭有些心神不宁,廖吉祥没头没脑的,忽然说:“偏僻了点,但景色好。” 他半转着头,扭着脖颈,拧起的衣领处能看到一小块雪白的皮肤,逆着光,那眼睫毛密茸茸的,谢一鹭正要说话,小路一折,一条潺溪从脚边流过,树影婆娑,泛白的阳光从树枝间打下来,像碎了一地的银片。 谢一鹭惊讶于这美景,茵茵的绿和参差错落的枝条,眼神转了一圈回来,是廖吉祥单薄的背,那片背影在这样的美景里仍然毫不逊色:“你常来吗……这里,”他问,盯着他腰背上疏忽变换的炫亮光斑,“一个人?” 廖吉祥不回头:“每年这时候,”温吞的声音,风一吹,有些飘忽不定,“一个人,有时两个人。” 微苦 分卷阅读16 的檀香又袭来了,谢一鹭忍不住在心里问,另一个人是谁? 廖吉祥突然站住,谢一鹭没有防备,险些撞在他背上,他并不知道,为了这一停,廖吉祥已经惴惴了一路,他慢慢转过身,玲珑的眼投向谢一鹭,一触,马上又移开:“怎么……称呼?” 声音很小,像一片羽毛在耳廓上挠,谢一鹭有点懵,这是折钵禅寺石阶上那个居高临下的大珰吗,那时他的脸冰一样冷,问了姓名便叫阮钿痛下杀手:“谢……”他脱口而出,出口又停下,他是知道他名字的,还问什么? 长久的沉默,久到听得见新枝抽芽的声响,久到谢一鹭忽然读懂了他:“春锄,”他缓缓地说,“谢春锄。” 廖吉祥这才大胆地看过来,他个子不高,微微仰视:“养春,”他抿了抿唇,那种生疏和紧张,像是很少提到这两个字,“廖养春。” 说完,他转回身接着走,还是一瘸一拐的,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好像真的不是谢一鹭和廖吉祥,而是谢春锄和廖养春,两个没有羁绊、没有过往的人,那么自如:“你练字用什么帖?”谢一鹭问。 “。”廖吉祥很快答,语气里带着某种本真的色彩,似乎在路边的树丛里看见了什么,他停下来,伸过手去。 一双极白极细的手,阳光投上去好像都要把它们烧坏,谢一鹭的目光追着那些灵动的手指,它们攀上一株结红果的小树,捏住一枝脆生生折断,拿在手里,像个吃瓜子的姑娘,把不知名的果子塞进嘴里,用牙齿咬碎。 “这个味道北京吃不到的。”说着,他在枝头挑了挑,又折下一枝,递给谢一鹭,谢一鹭看着那枝小姑娘似的东西,勉强接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又走,离着不是三两步,而是亦步亦趋了,谢一鹭把那枝野果摆弄着翻看,越看越觉得奇妙,他们都没有提起南京的事,矮梨树、戚畹、老祖宗,所有那些纷扰,仿佛都和这一刻无关。 可能是走得热了,廖吉祥从怀里抽出折扇,谢一鹭在后头看见,一面是倪云林笔意画,另一面是草书,他在北京见过不少伴驾的大太监,扇面不是青绿大山水亭台人物,便是宫式泥金花鸟,与他们比,廖吉祥更像是个文人。 想着,他随手摘了颗红果子进嘴,只一咬,满嘴就酸得沸腾,他一把捂住下巴,这酸劲儿,这辈子兴许都忘不掉了。 “酸?”廖吉祥回头瞧着他,阳光化作星子,灿灿洒在脸上,那张脸似幻似真,只有漾着桃花色的嘴唇看起来真切,在鼻尖三角形的阴影下,微微的,笑了一下。 谢一鹭觉得嗓子眼有些痒,把嘴里的酸味咂一咂,酸涩蓦地变成了甜,甜得鲜灵,甜得动人,正愣怔,廖吉祥问他:“你有二十五?” 谢一鹭没答话,廖吉祥感觉到他投过来的炙热眼神,不大自在,别扭地抿起嘴角,谢一鹭这才惊觉自己失态了:“啊,你说什么?” 廖吉祥审慎地打量他,似乎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有二十五?” “二十六了,”谢一鹭尽量表现得自然,“正月生人。” 廖吉祥转过身,谢一鹭看不到他的神情,心口像有只猫在抓,听着他问:“成家了?” “家在北京,”说到北京,谢一鹭显得落寞,“贱内一个人操持。” “该把她接过来,”廖吉祥这话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或是……” 起了头,他却没说下去,谢一鹭赶了两步,上去和他肩并着肩,偏过头,像个默契的朋友那样注视着他:“或是什么?” 廖吉祥很惊讶,从他闪烁的瞳孔就能看出来,太久了,没人敢和他并着肩走,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厌恶,那些人趋避着他,把他扔在高处。 “你和她还好?”廖吉祥问,“多久通一次信?” 几乎没有书信,谢一鹭想,有也是和养家的银子一起寄回去的寥寥几句叮嘱:“她不识字。” 廖吉祥沉默片刻:“北方女人是淳朴些,这边的还好,大多能谈几句诗文,你要是……”他稍有踌躇,“要是想讨,我叫人找个家室清白的。” 这是要帮他置外室?谢一鹭意外,甚至反感,这便是宦官的交往之道?总想着给人些恩惠,好像不付出点什么,人家就对他不屑一顾了一样:“我在你眼里,”他直说,“是这么耐不住寂寞?” 他不高兴了,廖吉祥没想到,所以没作声。 谢一鹭又加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约你来,也是图你点什么?” 这话过分了,廖吉祥说到底是个听惯了奉承的人,难免愠怒:“不都说男人有了女人,心才定么,”他冷下脸,“别人到了南京都是先买妾!” 谢一鹭讨厌他这种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态度,一冲动,讽刺了句不该说的:“你到南京好些年了,买了几房妾?” 廖吉祥的脸瞬间凝固了,眼眉吊起来,血色从唇上颊上褪去,只留下惨惨的白,谢一鹭霎时间反应过来——他不是男人,他比男人少了那么一丁点东西。 他傻傻瞪着廖吉祥,脸跟着也白了。 “我怕你瞧不起我,”廖吉祥千疮百孔地说,声音那么轻,轻得风一吹便要破碎,“你果然瞧不起我。” 谢一鹭眼看着那双眸子狰狞起来,眼睫下有一条充血的红线,他知道他在发怒,可支离破碎的样子却像是要哭了,谢一鹭心里狠狠疼了一下:“不、不是,我……” 廖吉祥越过他,顺着来路往回走,他走得急,越急瘸得越厉害,谢一鹭心中有愧,连忙拉了他一把,廖吉祥腿脚本来不好,这一下愣是被他拉倒了。 谢一鹭怪自己手拙,俯身去扶,廖吉祥非但不叫他扶,还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谢一鹭疼在脸上,心里回响的却是他刚刚那句话:我怕你瞧不起我,你果然瞧不起我! 他明白廖吉祥之前为什么不肯相见了,他是怕,怕被瞧不起,原来宦官最可悲的不是遭人轻视,而是烙印在骨子里、一辈子甩不掉的自卑。 “来,起来。”谢一鹭非拉他不可,揪着他的袖子不撒手,廖吉祥偏要挣,两个人拉锯的时候,溪对岸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是一对挖野菜的老乞丐,浑身破破烂烂,其中一个腰上拴着一条长铁链,粗大的式样很少见:“大白天的,干啥哪!” 谢一鹭从廖吉祥身上起来,那俩乞丐嬉皮笑脸朝这边比划,冲着廖吉祥喊:“小瘸子,别挣了,他带你来这种地方,就是要干那事!” 荒谬下流的话,带起空阔的回音,费了好一阵功夫,谢一鹭才明白他们的意思,想都不想,他从地上抄起石块往对岸扔,但没有扔中。 两个乞丐哈哈大笑,喊得更猖狂了:“不用砸,你们干你们的,俺俩不坏事!” 谢一鹭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怒气胀开了,他冲到溪水边,毫不犹豫踩进去,捡起趁手的卵石接连朝他们撇:“滚开!滚!” 说是溪,中间的水不小,没了膝盖他才不得不停住,那俩乞丐并不骂他 分卷阅读17 ,单单引逗廖吉祥:“小瘸子,是不是头一回,头一回疼死你!” 他俩边喊边往背后的林子里钻,谢一鹭过不去干着急,一扭头看见旁边一串大白石,稀稀落落通向对岸,他只是动了心思,还没动作,背后喊了一声:“春锄!” 谢一鹭闻声回头,廖吉祥已经站起来了,近在溪边,溪水缓缓冲着他黑缎的鞋面,他是在担心自己?谢一鹭隔着一片闪闪的溪水凝视他,神态有几分窘迫。 “回来,”廖吉祥向他发令,“只是两个老泼皮。” 他说的对,可谢一鹭咽不下这口气,他恼怒,说不清是恼怒恶语伤人的他们,还是恼怒口不择言的自己,最终,他涉回来,湿漉漉站到廖吉祥面前。 “回吧。”廖吉祥侧身走开。这是一次糟糕的见面,还不如狠下心来一开始便不见,他捏紧袖中的手指,有种痛定思痛的决然,突然,谢一鹭在喧腾的水声中喊:“因为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同!” 这话没头没脑,没有询问,哪来的原因,可廖吉祥听懂了,他倏地转回头,蹙着眉审视他,那家伙狼狈地提着湿透的直裰下摆,话说得乱七八糟:“因为没觉得你哪里不一样,才说错了话……我眼里没那些个东西,只有你这个人。” 廖吉祥的神色变了又变,酸甜苦辣种种情绪尘埃落定后,凝成一个尖锐的笑:“呵,说谎。” 谢一鹭抢白:“真心话!” 廖吉祥不敢看他:“假话,”他背转身,“你们读书人最会说假话。” “你看着我!”谢一鹭的口气几乎是命令。 廖吉祥还是没敢看,一咬牙径直走出去,边走,他焦躁地拧拽手里的扇子,他猜自己是希望谢一鹭喊他的,果然,谢一鹭如他所愿了:“为什么砍树!” 廖吉祥停下,只一顿,闷头接着走。 谢一鹭被他丢下,像个走失的孩子,湿淋淋做垂死挣扎:“下次什么时候!” 下次?廖吉祥自嘲般笑了,他从没想过还有下次。 “三天,三天后我在这儿等你!”谢一鹭把自己的初衷全忘了,他本想见一面就了结这段孽缘的。 廖吉祥愤然跺了下脚,扭回头,那脸庞与其说是无情,更像是情深义厚:“记着,我们见了的事,对谁也别说。” 12 昏昏欲睡。谢一鹭拿手撑着额头,以免耷拉着脑袋就这么睡去,四周很吵,叫喊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还有大公鸡喉咙里咕咕的鸣响,要睡不睡的当儿,廖吉祥的脸在脑海里出现了,雪白透亮,微张着唇仰视过来,时而抿嘴时而蹙眉,突然,脖子后头凉凉压下一只手,死死地一捏。 谢一鹭打了个激灵惊醒,回头看,是一身飞鱼服的屠钥。 “谢探花,”屠钥在噪声中靠下来,贴着他耳畔说,“怎么不玩?” 谢一鹭往人群中心看,那里有一个竹围子,凑着许多穿常服的官员,随便拣一个出来都比他官阶高,围子当中是两只挓挲着颈毛和翅膀的斗鸡,毛爪上挂着血,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扑闪翻腾。 “不懂,”谢一鹭照实说了,“也没钱。” 屠钥很友好地冲他笑,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张银票:“拿去玩。” 谢一鹭没接,连看都没往那上头看,屠钥看他这愣样子,便说:“不是我请你,是郑督公请你。” 说到郑铣,谢一鹭忙站起来:“午夜都过了,督公什么时候到?” 他是有话要跟郑铣说,屠钥看出来了,至于是什么话,上次在灵福寺设宴时,郑铣要拉拢他,让他回去想,估计是没戏了。 “谢探花,”屠钥把银票收起来,“做官嘛,就是审时度势,你读了半辈子书,应该比屠某通透。” 话到这个份儿上,谢一鹭干脆想挑明,屠钥偏不让他挑明:“这些意思你跟我讲也就讲了,督公面前,不要提。” 谢一鹭还要说话,屠钥冷冷压制他:“督公的脾气可不好。” 这是威胁。谢一鹭忍了忍,坐下来,屠钥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把,绕过去下注,人群中猛地爆出一阵喝彩,是一只鸡赢了,跳到围子最高的竹条上抖擞翅膀,另一只则皮开肉绽,倒毙在它的阴影下。 这是一群鬼。谢一鹭冷眼看,浓云蔽月的夜半、迎风闪动的烛火、鲜血、死鸡、畜生一样兴奋嚎叫的同僚,谢一鹭不禁发抖,突然,几个长随模样的人从月亮门跑进来,扯着脖子喊:“督公到!” 郑铣来了,拉着戚畹,谢一鹭同众人一起躬身行礼,郑铣这次纯是私人关系请的客,所以排场就按家里的样式,仆从和长随云一样把斗鸡的院子铺满了,有请茶的,有扫椅的,还有专因为模样漂亮在两旁站着的,这才是真正的大珰,动一动,就万众簇拥。 太监都喜欢斗鸡,这是通病,戚畹一眼看见竹条顶上那只血淋淋的大公鸡,就定了神走不动道了:“这个好啊,老九!” 郑铣很得意地笑起来:“三哥喜欢,给你带走,”说着,他习惯性把整个场子扫视一遍,看见谢一鹭,眉毛轻轻挑了一下,“西北种,百战百胜。” “君子不夺人所爱,”戚畹围着那只公鸡转,头冠、钩喙、垂囊,都极周正,他短粗的手指似有若无撩了撩那墨绿色的尾羽:“可是咱家不是君子。” 郑铣立刻吩咐底下人:“蒙上,给戚公抱走。” “戚公公”和“戚公”,差一个字,意思诚然不同,戚畹不免高兴,很欣赏地替郑铣捋了捋袖子:“老九,你向来不和我们玩在一起,今天这出……是什么用意?” 郑铣顺势伸出手来,那两只手上一边一只宝石戒指,左边是猫眼儿,右边是颠不剌,男人通常不戴镯,他偏戴一只小金钏,镶着满满当当的蜡子和金鸦,稍一动,闪闪发亮:“三哥,”他反手握住戚畹的手,“我的脾气你知道,要是斗,我抡开了斗,要是对谁好……”他殷殷牵着他,请他上座:“那是真好。” 刚坐定,一大排仆从便鱼贯着上来,人人手里捧一柄小折扇,要说这是见面礼,那当真算是寒酸,郑铣大马金刀坐着他的提督椅:“顶硬的货我猜廖吉祥指定送了,我不爱跟风,哥,你看看,可心不可心。” 仆从们齐刷刷把扇面撑开,“唰”地一响,一顺水的工笔春宫画,白花花的满眼肉。 “嚯!”戚畹一惊声叫出来,迫不及待从座位上走下去,从左至右一一地看,或一男几女,或一女几男,动态神情就不说了,连下头要紧的地方都描摹得纤毫毕现,“老九,这怎么……” “是了,三哥,”郑铣匆匆抿一口茶,“头三幅是仇瑛,后头全是唐寅的手笔。” “好货呀!”戚畹一拍大腿,两眼放光,“这要是拿上一把,到帘子胡同去亮个相,那可有面儿了!” 荒唐!谢一鹭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人,想想廖吉祥要给他置外宅的事,便觉得理解了,宦官自然脱不了宦官的习气,再清高也是一样。 底下人端了一碗鸡蛋羹给郑铣,看来 分卷阅读18 是他的习惯,晚了要宵夜,吃一口,他抬起头,看见谢一鹭:“给谢探花也弄一碗,”低头又吃一口,他细心嘱咐,“多撒葱花。” 都是北方人,在南京吃不上葱蒜,那一把葱末从淮北运过来,价钱比一碗鸡蛋差不了多少,郑铣对谢一鹭的偏爱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可他越偏爱,谢一鹭越觉得难堪:“谢督公抬爱,下官不饿。” 郑铣很随便地与他玩笑:“你饿不饿,咱家说了算!” 俩人说上话,谢一鹭插空就想把肚子里的话说了,于是他从角落起身,慢慢往前蹭,戚畹的心思全在春宫扇上,谢一鹭刚靠近就听郑铣闲话家常地跟他说:“三哥,廖吉祥砍树的事,你没觉得不对劲?” 听到那个名字,谢一鹭的弦儿立刻绷起来。 “怎么,”戚畹捧着扇子瞧,对郑铣爱理不理的,“你什么意思?” 显然是挑拨离间的意思。谢一鹭很紧张,替廖吉祥紧张,戚畹明明是老祖宗的人,却来赴郑铣的宴,能说他心里没一点疙瘩? 偏巧不巧的,蛋羹这时候端上来了,戚畹随着端羹的一眼看见谢一鹭,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谁让你靠这么近!” “哎哎,哥,”郑铣一副护崽的样子,指了指谢一鹭,“我的人。” 听是他的人,戚畹罢了,显然没认出眼前这个卑微的六品小官就是他家老祖宗从北京踢过来的倒霉蛋:“对了,”他问郑铣,“你们这儿有个‘咏社’,听说闹得很凶?” “有是有,”郑铣朝谢一鹭递眼色,意思是没事,让他吃羹,“谈不上闹。” “领头的是谁?” 郑铣忽而笑了:“兵部尚书,上次廖吉祥的宴上你见过。” “他呀……”戚畹回想起来,沉声问“还有谁?” “他手底下那几个侍郎、郎中,”郑铣敏感地问,“怎么了?” 戚畹停了停,才说:“这个月……就这几天吧,他们可能要搞事。” 郑铣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牙,颇有些玉山将崩的漂亮:“一伙子文人,能搞什么事!” “对老祖宗,对你我,写一批文章,上一批奏章。” “那我们也写,还怕他?”郑铣一条腿支在脚凳上,很有点江湖习气,“别以为我们没人,他们搞什么狗屁文社,我们也搞一个,”说着,他指向谢一鹭,“就让他当魁首!” 谢一鹭吓得勺子都握不住了,战战兢兢听戚畹说:“就怕他们划线儿……”他有力的手指“咚咚”点着桌面,“闹腾大了,把社搞成党就不好了。” “划,让他们划,”郑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正要看看,什么人跟他,什么人跟我!”说到高处,他沉稳下来,“哎三哥,你这消息哪来的?” 戚畹知道他要问,会心一笑,比了个手势,郑铣惊讶:“东厂的消息?东厂的消息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戚畹悠悠啜一口茶:“消息嘛,还是北京转得快些,”他别有深意地低语,“老弟,别管你是哪帮的,在南京窝着,就是外围!” 郑铣的脸色不好看了,戚畹笑吟吟起身,和几个伶俐的小子去斗鸡,谢一鹭赶忙上前,凑到郑铣身边叫了一声“督公”。 郑铣立刻凌厉地瞪过来,没应声。 有些话好说是死,坏说也是死,谢一鹭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照实说了:“下官骨头轻,经不起督公的提携!” 他下的是壮士断腕的决心,人家郑铣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别闹我,”他厌烦地摆摆手,“改天再说。” 谢一鹭可等不了,压上一步,破官袍已经和郑铣的斗牛服挨在一起:“人各有志,求督公莫强求在下!” 郑铣这才认真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我强求你?我强求你什么了?” 谢一鹭被问得哑口,极近地,愣愣和郑铣对望:“上次,在灵福寺……” “哈,”郑铣口气轻蔑,那股艳丽的劲儿又上来了,手指张开按在谢一鹭胸前的鹭鸶补子上,使劲一抓,把他抓到跟前:“给你三分颜色,真给我开染坊啊!” 谢一鹭有种被猛禽叼住的感觉,他想过直接挑明的后果,贬官、受刑,甚至断头,可没想到会这样被当场“揪”住,实在太不体面了:“督、督公,”他轻拉他的手,那手意外地有力量,宝石戒面冰一样凉,“让、让人看见……” “我怕人看?”郑铣的脸近在咫尺,谢一鹭清楚看见他眉骨下纵欲过度的眼纹,不知道为什么,他蓦地想起廖吉祥的眼来,清澈,谨慎,还带着点暧昧的试探。 突然,郑铣卸了手劲,指尖一弹,把他推远些,像是自言自语:“也是,好签哪能抽一次就中呢,”他缓缓绽出一个笑,长手指在谢一鹭的小补子上软软一划,“刘备为了诸葛亮,还三顾了茅庐呢。” 谢一鹭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好签”……说的难道是自己? “不急,”郑铣半是亲热、半是威胁地瞧着他,“春锄,咱俩不急。” 谢一鹭胸前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想不到郑铣这么难缠,冲动之下,他想干脆激怒他算了,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骚动,一转眼,一个小火者跑上来,是戚畹的人,还没跑到他家主子面前,后头紧跟着就闯进一个穿锦衣的高个子。 是梅阿查。谢一鹭忙从郑铣身边退开,往斗鸡的人群里躲,他怕梅阿查看见他,不小心说给廖吉祥听。 该躲的人其实是戚畹,他来赴郑铣的宴,廖吉祥知道了一定不高兴,一捅捅到老祖宗那里,他不好做人。 不过大人物终归是大人物,戚畹虽吃了一惊,却稳稳的没动作,倒是郑铣捏着额角先发话了:“七哥,我真服了你,哪儿得的信儿!” 梅阿查一副大员做派,径直走到前头,支使郑铣的人在戚畹旁边搬了把椅子,恭敬地叫声“三哥”,掀袍子坐下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郑铣拧着膀子,越过戚畹的胖身子斜瞪着他:“得,不问了,反正为了廖吉祥,你什么都干得出来!” 梅阿查不置可否,戚畹这时语重心长说了一句:“就老七这本事,但凡往自个儿身上用用劲儿,好歹也是个管税的太监了。” 郑铣恨铁不成钢,急急帮腔:“你说你怎么就着了那小子的魔!” 梅阿查答得自然:“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有什么响动,我得替他盯着。” “他”指的当然是廖吉祥,这话当然是说给戚畹听,大家伙都心知肚明,戚畹沉默了片刻,突然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老七,三哥知道你,你眼里有事,但不生事,这几个小的里数你最懂事。” 戚畹都这么说了,梅阿查还有什么说的:“三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替我们家老八来转一圈,让人眼里有织造局。” 戚畹没接他的话,猛地一拍巴掌:“哎呀,”他咂了砸嘴,显得兴致高昂,“想当年万岁爷最喜欢小梅的筋斗和郑小姐的旋子,老七呀,”他阴鸷地盯着梅阿查,一字一顿地说,“  分卷阅读19 三哥想看筋斗了。” 当年翻筋斗的“小梅”还是个孩子,如今已是众人口中的“梅大人”——他这是让梅阿查当众难堪。谁知梅阿查想都不想,站起来就解袍子,那副身板枪一样直,胸前背一件牛皮甲,左右各插一柄小胡刀,俨然是纵横过沙场的气势。 看见刀,郑铣和戚畹都愣了,梅阿查松了松肩膀,轻描淡写地说:“头些年甘肃养成的习惯。”说着,就眼花缭乱地翻起来。 13 天色微阴,一小片乌云慢慢飘过坡头,谢一鹭边走边张望,惴惴的,怕廖吉祥不来。沿着上次他们走的那条小路,在茂盛的灌木丛边,他看见他了,穿一件小白衣,静静坐在沙土地上,摆弄手边的石子。 看见谢一鹭,他垂下眼,手收回来,等了等,才吃力地站起来,谢一鹭没帮他,怕触及他碎瓷片般的自尊,他的腿是真不好使,试了几次都踉踉跄跄的,当着谢一鹭的面,脸上颈上都红透了。 谢一鹭看出他的窘迫,猜想他一定是累坏了才不得不坐,他走上去,绕到他身后,想帮他拍一拍袍上的沙土,廖吉祥却像什么不安的动物,警惕地随着他转。 “粘上沙子了。”谢一鹭解释。 廖吉祥自己在下身上胡乱弹了弹:“好了,”他口气冷冰冰的,似乎并不那么在意服饰容貌,“走吧。” 还是上次那条溪水,因为天阴,风景略有不同,绿荫更绿了,风色更清了,廖吉祥的背影看起来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飘飘然,像一枚松枝、一羽白鹤。 尴尬的沉默,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上次分手时那种不快的气氛还延续着,忽然,谢一鹭在路边看见了上次那种酸果子,红红的,指甲盖大小,他连忙折下一枝往前递,像个急于讨好大人的孩子。 廖吉祥停下来,稍扭过头,肩上横着一枝果,那艳红衬得他脸色新雪一样白,他略局促地看了看谢一鹭,伸手接了。 谢一鹭很高兴,一高兴便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廖吉祥没搭腔,谢一鹭讪讪的,又说:“上次你说有时候两个人来,那个人……是梅阿查?” 廖吉祥立刻转过身,戒备地看着他,谢一鹭也看着他,颇为直率:“你跟他很要好?”他轻轻地说,“他跟郑铣也要好……你知道吗?” 他逾矩了,廖吉祥心想,可他说这些话,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口吻。 “他们称兄道弟,”谢一鹭絮絮地说,“甚至平起平坐。” “你怎么知道?” 谢一鹭噎住了,他不想廖吉祥知道他赴了郑铣的宴,他怕他觉得他和那家伙走得近,廖吉祥欺近一步:“听人说的?还是看见了?” 谢一鹭低下头,不说话。 廖吉祥又走近一步,今天他身上是很重的奶香味,几乎盖住了檀香:“他做什么,都是为我好。” 这么信他?一瞬间,心尖上的肉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谢一鹭闷着不吭声,他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这不打紧,打紧的是廖吉祥那些话,让他看起来像个挑拨离间的小人。 这时廖吉祥的手伸过来,雪白的,在他肩头处拂了拂,谢一鹭忙往肩膀上看,那里的衣料湿了一小块。 他抬起头,天仍阴着,并没落雨。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廖吉祥如是说,脸上有浅淡的笑意。 谢一鹭觉得他是在哄他,像大人哄小孩那样,可心里还是禁不住雀跃,傻乎乎看着他,眼睛、嘴巴、白得透光的耳垂,他年轻干净,可神态却沧桑,能有三十岁?顶多了,甘肃那十年耗去了他大半春光。 大概被盯得不自在,廖吉祥别过脸,转身要继续走。 “养春,”谢一鹭叫住他,指着溪对岸,“那边,去过吗?” 风吹起他宽大的袖口,顺着迎风扬起的衣布,廖吉祥看见对岸成片的竹林,和林梢间影影绰绰的寺庙屋顶,他摇了摇头:“没有桥。” “有石头,”谢一鹭说的是那一串大白石,上次他要跨廖吉祥没让他跨的,“我们踩着过去。” 廖吉祥的脸瞬间凉了,半晌才说:“我……过不去。” “一个人过不去,”谢一鹭看向他孱弱的左腿,目光轻轻的,点到即止,“两个人就过去了。” 廖吉祥愣住,似乎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在犹豫,谢一鹭干脆牵起他的袖子,把他往岸边领,为什么牵袖子不牵手呢?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谢一鹭说不清,可能廖吉祥之于他不是个男人,也不是女人吧。 水比三天前稍大些,可能是阴天的缘故,看起来急汹汹的,谢一鹭涉水跳上石头,碎石连绵,不难跨,他几步跨到溪中央,回头一看,廖吉祥站在第一块大白石上,踌躇着,进退两难。 他是想跟着他的,但跟不上。谢一鹭看见他的神情了,无措、困窘、烦躁,他让他作了难,他忙跨回去,跨到他身边,听见廖吉祥低着头赌气地说:“还是算……” “得罪了。”谢一鹭屈膝,一手揽他的胯,一手托他的腰,一猛劲儿把人抱起来。 廖吉祥惊叫了一声,是真的惊叫,他完全想不到谢一鹭会这么干,简直是以下犯上,被举得那么高,他不得不紧揪着他的肩膀,柳枝飘摇似的,大半个身子把他贴住,像是把谢一鹭的头颈圈在怀中。 谢一鹭也挺吃力,毕竟抱着一个大人,腿脚没那么麻利,也是怕晃着廖吉祥,他跨得很慢,手劲儿渐渐不足了,廖吉祥坠着他,在他手掌里一点点往下滑。 谢一鹭抱孩子似地把他往上擎了一把,喘着气说:“搂着我。” 廖吉祥难堪地看着他,不动手,春末穿得都少,瘦削的腰臀和肋骨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在谢一鹭汗湿的手心里摩擦,他滑得更厉害了,两个人几乎头贴着头,谢一鹭光顾着脚下,还有那么一两块石头就到对岸,不经意一偏头,他看见廖吉祥的脸,极近的,蹙着眉睫毛颤动,一个晃神,他脚底下没了准,失足踩进水里。 廖吉祥这下真按他说的,把他紧紧搂住了,谢一鹭却不让他搂,自己半个身子入了水,偏直直把人家托着,一点水不肯叫他沾。 即使这样,廖吉祥的一双脚也湿透了,他半挂在谢一鹭身上,用手背揩掉溅了满脸的水珠:“我犯什么傻,”他埋怨,“跟着你干这种荒唐事!” 谢一鹭也觉得自己荒唐,狼狈地把他捧着,小心翼翼放到岸上,看他站稳了,才湿漉漉松开手,两个人相对无言站了一会儿,突然一起笑了。 “怎么办?”廖吉祥问。 “还好,只是鞋子湿了,” 廖吉祥露出一副害羞的情态:“我是说你。” “啊,”谢一鹭这才往自己身上看,膝盖往下全透了,长袍子裹着腿很不舒服,他一抬眼,看见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灵机一动,“脱了,晾一晾!” 廖吉祥赶忙往周围看:“胡闹!” 谢一鹭已经把鞋子脱了:“没事,都是男人。” 廖吉祥眼看着他扯下袜子挽起裤角,边把 分卷阅读20 鞋袜往大石上晾边解外袍,他惊慌地呆站在原地,死死拧着指头。 “鞋脱了,”谢一鹭穿着松垮的亵衣朝他走来,憨憨笑着,“可舒服了。” 廖吉祥很勉强,思来想去,像他站起来那样费力地坐下了,两只不大的脚,缎子鞋面丝绸袜,他动手去脱:“我来见你,真是找不痛快的,”他像个唠叨的女人,碎碎抱怨,“上次是,这次也是。” 谢一鹭听见了,并不忍他:“成天半死不活在织造局里窝着,你就痛快了?” 廖吉祥立刻挑起眼眉,狠狠地剜他一眼,谢一鹭毫不在意,挨着他坐下,看他慢条斯理地脱袜子。一双白脚,淋淋带着水光,灰蒙的日头照上去,好像象牙一类的东西,让人想摸上一把,想到“摸”,谢一鹭不好意思看了。 廖吉祥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脚白得过分,又没地方藏,赧然地蜷起脚趾,不知怎的,他一蜷,谢一鹭更觉得那双脚好看到心里去,贼眉鼠眼地,时不时瞧一瞧。 廖吉祥发现他在看,凶了他一句:“看什么,”明明是责备的话,声音却颤颤的,“太监的脚很好看吗。” 可能是有了上次的磨合,谢一鹭并不十分怕他生气:“太白了,”什么话他都敢说,“白得像……” 女人。话没说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又说错话了!谢一鹭沮丧地按住额头,自暴自弃地往后躺倒在沙地上:“我不会说话,我知罪。” 廖吉祥静了片刻,并没发怒,扭过身子看着他:“你没跟人说吧,我们见了的事。” “没有,”谢一鹭单手枕着头,漫不经心瞧着他的后背,廖吉祥放心了,身子转回去,刚转,就听谢一鹭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虽然看不见,但谢一鹭能感觉到,他笑了:“你想多了。” “其实……我告诉了一个同僚。” 廖吉祥立刻转回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同僚?”他语气不对了,决然狠辣的另一面显露出来,“糊涂!”他莫名激动,手指尖都微微在抖,“万一他说出去,人人都会当你是阉党,这辈子你就……” “完了。”谢一鹭替他说,眼睛一眨不一眨地盯着他,带着笑意,廖吉祥随即就知道他是骗他的了,愤然背过身去,谢一鹭连忙拉他的袖子,他抽手,谢一鹭又拉,他还是冷冷地不理,谢一鹭索性一使劲儿把他拉倒,让他和自己躺在一处。 廖吉祥垂着眼睛,不说话,谢一鹭为了让这一刻看起来不那么沉重,故意嗤嗤地笑,这时廖吉祥低声说了一句:“别被我……” “什么?”谢一鹭听不清,朝他凑。 很近了,廖吉祥把眼抬起来,干净的眸子泛着清浅的波光,惶急地躲闪:“别被我拖累了,”谨小慎微的,他说,“别坏了你的名声。” 谢一鹭几乎是脱口而出:“砍矮梨树的时候,你想过自己的名声吗?” 廖吉祥没料到他会提这个,张着嘴,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 “什么都为别人想,你自己呢?” 廖吉祥往后让了让,好和他拉开距离:“太监要什么名声,”他说得漠然,“太监活在这世上,就是叫人骂的。” 谢一鹭受不了这话,廖吉祥退开多少,他便凑上去多少:“人们骂的是恶太监!” 廖吉祥不退了,和他针锋相对:“那你告诉我一个好太监?” 谢一鹭说不出来,空较劲,廖吉祥抖着嘴唇笑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谁会去记一个太监的好,和我们说一句话,都是折煞你们了。” “你们”,“我们”,离得这样近,连呼吸都要交缠在一起,谢一鹭却觉得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生生把他们隔断:“别这么说,”他捏着拳头,有乞求的神色,“你这么说,我难受。” “记着了,”廖吉祥缓缓翻个身,冷漠地,把纤薄的背朝向他,“别和太监有瓜葛,千万别。” 心口像有一块大石压着,谢一鹭费力地喘息,伸出手,很想扳着那肩膀让他回一回头,却到底没有胆量。 14 谢一鹭湿嗒嗒回城,走在路上,旁人都绕着他,他不在意,心里想的全是廖吉祥的话,想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份卑微,一晃眼,人群里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物件,一根铁链子,链条粗大,长长垂下来,滞重地摇。 顺着链条往上看,执链子的并不是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而是个穿曵撒的少年,是阿留,背着长刀。 谢一鹭呆站在那儿,电光石火的,他当即明白了,那对老乞丐大抵已经是这孩子的刀下鬼,是了,廖吉祥怎么可能容忍他们下流的侮辱,他审时度势的克制不过是痛下杀手的前奏罢了,这又不是他第一次…… 谢一鹭摸上自己的脖子,那条浅疤还没有弥平,不经意的,他打了个哆嗦,织造局的廖吉祥,柳满坡的廖养春,着实没法把这两个人捏合到一起,像是一黑一白两丸水银,你溶不得我,我溶不得你。 阿留并没看见他,他被阮钿搭着肩,顺着高井大街往乾道桥走。 “督公就是偏心你们这些小的,”阮钿的背挺得很直,是那种一动不敢动的直,“你连个谢一鹭都杀不了,督公却不罚你!” 阿留大眼睛眨了眨,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阮钿挺得累了,脊梁稍松一松,背上的鞭伤就和衣料蹭在一起,疼得他叫唤:“督公就能对我狠心!” 谁让你榨老百姓的份子钱。阿留一手摇着铁链子,他的战利品,一手朝阮钿比划,阮钿厌烦地把他的手挥开:“得得得,”他唧唧歪歪,“怎么着,我弄几个钱花还不行了,老子就是个死公公,还指着我去干什么丰功伟绩?” 阿留不爱跟他辩,专心玩他的链子,刚到手的,新鲜劲儿还没过,甩一甩就飒飒带风,这时前边忽然热闹起来,像是有人争吵,阮钿松开他先去看,阿留一抖手,把链子缠到腕子上,也跟过去。 乾道桥是个热闹的所在,妓女、嫖客、做小买卖的,人头攒动也算个要冲了,于是总有这样那样的新鲜事出在这里,这回是一对小火者,带着兵,拦住过路的嫖客要银子。 南京人好讲理,老老少少挤作一团,叽叽喳喳要讨个说法:“一人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包个扬州姐才多少钱!” “嫌多?”领头的小火者细皮嫩肉的,说话也小声小气,“我们戚公公是天子钦差,到你们南京来是多大的面子,别说五两,”他哼哼一笑,“就是五十两,剖你的肚、掏你的肠也得给我交出来!” 众人哗然,几个胆大的要往前上,被当兵的不由分说摁倒在地。 “瞧瞧,”阮钿朝阿留竖起大拇指,“人家京里来的,就是牛气!” 人们开始交钱了,钱交了就没钱去嫖,一个个灰头土脸往回走,这时人群儿堆里不知道谁唱了一嗓子:“青霄有路,黄金无数,劝君万事从宽恕,富贵不依公道取,儿,也受苦,孙,也受苦!” 太监哪来的儿孙,别说戚畹那两个火者,就是阮钿听 分卷阅读21 了都气红了眼,不用当兵的去拿,他抽刀冲过去:“谁唱的!”他粗暴地拉扯老百姓,“给我出来!” 乱糟糟的哪知道是谁,老百姓吓坏了,齐刷刷跪下来给他求饶:“跑、跑走了,是咏社的!” “咏社?”阮钿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转头去看阿留,阿留玩儿似地摇着铁链子,冲他扬了扬下巴,阮钿便把刀收起来,喊了句“滚”,放他们走了。 咏社,阿留听梅阿查提过,一伙臭文人搞的什么破社团,专门写些蹩脚的酸诗挖苦他们宦官,梅阿查手里好像还捏了个名单。 “都谁是这社的,你清楚吗?”阮钿问他。 阿留知道几个,就点了头,阮钿狡黠地舔了舔嘴唇:“好,改天敲他一笔!” 他们进珠市,戚畹的人没收钱,有的没的还聊了两句,阮钿很会结交人,聊得那俩火者一声声叫“哥”。 “看见没,”拐进妓女户鳞次的窄巷,阮钿跟阿留说,“学着点,哪天我不在了,你自己得能应付。” 听见“不在了”三个字,阿留立刻捂他的嘴巴,这孩子手劲儿大,捂得阮钿下巴疼,可他却很高兴,摸小狗似地揉搓阿留的脑袋:“哥在,哥一直在,咱俩死也死到一处。” 阿留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后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不会说话咋啦,”阮钿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他还难受,“你等哥,哥攒够了钱,给你找最好的郎中!” 得了吧,阿留比划,你的钱全折给那女人了! 他说的是这里的女人,他们正往她接客的小木楼走,她叫王六儿,和南京大多数中等妓女一样,叫这个拆“美”字而来的艺名。 “六儿!”边上楼,阮钿喊,用勾勾卷卷的北京味儿,楼上很快应了一声,“哎呀,晓得来啦!” 阿留不喜欢那女人,也不喜欢这里,进了屋就在门槛边一蹲,伺候王六儿的小妓女上茶的时候只能蹭着他,像蹭一条小狗。 阮钿进屋就把衣领扯开,伸出半边膀子,像个粗莽的蒙古人,那膀子上有一大片麻癞的烟疤,这叫烧香刺臂,刺的是“王六儿”三个字。 刺了臂,他们俩就算两口子了,嘀嘀咕咕,在床边说两口子的悄悄话,说了一会儿,阮钿喊阿留:“来,上小屋。” 阿留不过去,阮钿就来拉他,端茶的小妓女擦过他们,先往小屋走,临进屋回头横了阿留一眼。 阿留有点怕她,阮钿看出来了:“起来!一点男人样子都没有,”他小声教训他,“杀人剁手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女人就让你软啦?” 阿留不情不愿的,拿手在心口上指了指,摇一摇;我不喜欢她。 阮钿最烦他说这个:“你喜欢过小拙,人家眼里有你么,”他骂骂咧咧,“再说他有什么好,空长着一根鸡巴,后头都让人捅烂了!” 阿留拉着脸站起来,阮钿的口气又缓下来:“尝尝女人,尝过你就不喜欢他了,我都给你答对好了,你脱了就上床!”说着,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像个真正的大哥哥,“弄服她,都有这一关……” 阿留被他拽进小屋,小妓女光溜溜在床上躺着,手里擎一根铜烟袋,抽的是广州来的烟叶子,阿留心想,那烟叶子钱指定是他哥出。 阮钿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去,”他催促,“快去。” 阿留别别扭扭脱了衣服,光着小小的黑屁股蛋爬上床,掀开被子,直愣愣跨在小妓女身上,她先是恶狠狠瞪他,然后往下瞟了一眼。 阿留下头是一根软塌塌的小鸡鸡,十四五的孩子,东西却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也就是那么大,他和几百个穷孩子一起,被割掉了卵蛋送过凭祥州(5)。 阿留抓着自己的小东西,傻傻往小妓女两腿中间送,阮钿恨不得上去教他:“亲她,先亲她的嘴!” 阿留看看他,又看看小妓女,壮着胆子,胡乱在那涂了胭脂的小嘴上嘬了一口,小妓女做出一副讨厌的样子,但眉目间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阿留说不清,反正觉得她绵绵地舒展开来,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 (5)凭祥州:明朝时中国与越南的边境城市,今凭祥市。 15 金棠端端坐在他的花梨木大案后头,案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织样,下头站着各衙口的管事宦官,人人捧着书簿听他差遣。 “紫宝阶地锦、紫小滴珠方胜鸾鹊锦这四十三种锦今年不要织了,”金棠大笔一挥,“南洋人看腻了,广州那边销得也不好。” 织锦的宦官连连称是。 “添上涛头水波纹绫、白鹫水纹绫那二十九种绫,天眼看要热了。” 织绫的宦官应诺,掌堂书记跨前一步:“爷爷,宫里又下急递了,内库存的诸色纻丝、纱罗、织金、闪色、蟒龙、胸背斗牛、飞鱼、麒麟、狮子通袖、膝襕、飞仙、天鹿都赏赐尽了,圣上急令我们和苏州、杭州各织三五千匹不等,速速递解上京。” 又用尽了……金棠挠头,这时贴身宦官一溜小跑着进来,在案下跪到:“爷爷,戚畹走了,督公去送的。” “老家伙可算走了,”金棠终于露出点笑模样,和他手底下这几个心腹玩笑,“返程可千万别回来,咱消受不起!” “三品以上大员并武职、镇守都在江口送行。” 金棠点个头算知道了,掌堂书记接着奏:“爷爷,每年惯例的龙袍、翟服、绒锦、鸾带也要开机了,老祖宗已下文书来催。” 金棠皱起眉头:“上次是不是说,素纻丝都要改织金胸?” “又改了,”织丝宦官棘手,“上个月的圣旨,让改织红云虎豹。” 上头的花样变着法翻新,南京的织工和织机就那么多,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哪承应得过来!金棠正犯愁,贴身宦官再一次进来,这回没在堂前跪,直接伏到金棠耳边:“兵部屈主事下衙了。” 金棠听见,忙朝众人摆手:“都下去,明天午时给你们过单子,”随即,他对贴身宦官吩咐,“快,去轿子接来。” 织造局的软轿这就上路了,在通济门大街和屈凤的轿子走个顶头,跟轿的宦官很恭敬,双手奉上金棠的名刺:“大人,金公公请您叙茶还礼。” 屈凤轿都不下,冷淡地回话:“不必了,该我谢他。” “我们公公说了,有件贴身的物件,要当面归还。” 什么贴身物件,不过是块帕子!屈凤有些恼,那宦官又说:“公公都替大人想到了,我们带轿子来的,天黑了把大人送回去。” 屈凤微支起轿窗往外看,确实有顶轿子,他想了想,便叫长随往路边的僻静处停,金棠的人也是会做,赶紧驱轿跟上,屈凤一下轿他们就麻利接过来,等人坐稳了,放下轿帘起轿就走。 上了轿,屈凤又有些后悔,敲着轿板问:“你们金公公……”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反复斟酌,他问,“常这样和官员交接?” “这……”人家确实不好答,屈凤以为他不会答了 分卷阅读22 ,没想到那宦官却说,“倒不是,我们公公好文墨,但不轻易结交文人,”他停了停,勾得屈凤急着听,似乎犹豫再三,他说,“公公训示过,身上带着功名的人是不屑和我们结交的,愿意跟我们结交的,必定是图我们什么,那不是脏事,就是丑事了。” 说的在理,屈凤心中不禁附和,这时外头又补上一句:“除非……” “除非什么?” “公公说,除非是知心人。” 知心人?屈凤说不好这个词的分量,有些淡淡的快意,又有引火烧身般的惊惧,这样患得患失之际,织造局到了,他们进的边门,朝北走了半刻钟,到金棠的公署。 甫下轿,屈凤有点磨不开面子,心里只想着取了帕子快些走,可看到金棠巾都没戴,只穿便服在门口含笑迎他的时候,便觉得释然了。 茶是白毫银针,金棠很简便,不叙礼,也不寒暄,上来就把小布巾拿出来,像个不拘一格的寒士:“洗过了,熏了我的安息香,”屋里没人伺候,他亲自提银壶给屈凤暖杯,“和你那味道不大一样。” “哦。”屈凤只应了一声,执起杯子把茶喝了。 “你怎么……”金棠不知当问不当问,可能气氛着实是好,小窗对坐,兔毫两盏,烧滚的春水轻轻那么一点,他问出来,“你怎么会去兵部,兵部和礼部一向不合。” 屈凤笑一笑,没回答。 金棠有点热脸贴了冷屁股的难堪,纤薄的嘴唇抿紧了,戚戚然有些可怜。 “上次,”屈凤终于开口,实在简短地说了一句,“多谢。” 这回换他给金棠续水:“帕子拿不拿的,不紧要,我来是想问一句,织造局为什么砍矮梨树?” 这话许多人问过,金棠一律是同一个回答,对屈凤呢?短暂的思索后,他还是说:“我们督公晚上睡不好,请人算过,说是那片树林犯忌讳。” 屈凤挑眉看着他,一杯茶在手里缓缓地转,那目光灼灼的样子很潇洒。 金棠不大敢看他,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他舔了舔嘴唇,含糊地笑:“树砍了,督公确实睡得长了。” 安静,更深漏尽的那种安静,只有炉上银壶发出咕咕嘟嘟的声响,好半天,屈凤才说:“哦。” 又是一个“哦”字,他撂杯起身,金棠看他要走,忙说:“再呆一会儿,”说完,他为自己的挽留做注脚,“天还没黑,别让人看见你从我这儿走。” 屈凤想了想,也是,但起都起来了,不好再坐下,便踱开去,踱到金棠案前,一眼看见案头的小花砚,很难想像金棠这样手握实权的宦官会用如此粗陋的东西,他不禁凑近了仔细端详。 金棠随着他起来,看见他瞧那砚,不好意思了:“小时候在奶子府旁边的齐月斋买的,一用就是这些年。” 他是个念旧的人,屈凤想,可引起他兴趣的却是那三个字:“奶子府?” “就是给宫里娘娘们……”在北京,这是个叫惯了的俗名,如今屈凤问起,金棠才觉得实在下流,脸腾地红了,“就是……”他解释,越说声音越小,“给宫里生产的娘娘们选奶口的地方……” “对了,”似乎是想不着痕迹打消他的尴尬,屈凤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方盒递给他:“刚买的还没开封,身上也没带别的,权当是我的谢礼吧。” 上好的回回货,金棠一眼就看出来了,是男人揉面的淡胭脂:“岂敢……” 他推辞,可屈凤看得出来,他很想要,不是要这一盒胭脂,是要一份来自文人的礼物:“拿着。”他把胭脂塞进他手里,像之前他塞给他帕子一样,有些霸道的意味。 金棠受宠若惊,想说些什么话感谢,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这里都听到了,说明声势很大:“怎么回事!”他厉声问,值宿的小火者隔着门回禀:“爷爷,是兵部在抓苦力,下午张的榜,说是被砍了矮梨树的人家都给织造局交了钱,是阉党,要统统拉到城北去修三个月大堤。” “什么?”金棠怒不可遏,披上曵撒就要出去,屈凤拉了他一把,“别去,外头乱!”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金棠瞪着他,屈凤踌躇了一阵才说,“咏社你知道吧,昨天晚上集会,放出话了,从今天起不加入咏社的就是阉党,往后再没有骑墙派的立足之地。” “那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是呀,屈凤何尝不明白:“杀鸡儆猴吧,总要有一批祭旗的。” 16 谢一鹭抱着廖吉祥,小心翼翼的,像抱一尊金佛像,廖吉祥也揽着他,一动不动的很服帖,他们已经很默契了,谢一鹭利落地从大白石上跳下,把廖吉祥放在在溪对岸干燥的沙土地上,两个人整了整衣袍,往竹林中那座野寺走。 “也就是说,”谢一鹭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梅阿查比你早投到老祖宗名下?” 廖吉祥和他肩并着肩,点了点头:“老祖宗得势这么多年,名下一共就我们九个,很难得了。” 从他的话里,谢一鹭能感觉出来,他对老祖宗有情义,是那种对父辈的敬爱:“你名下的人不是比他少?” 廖吉祥忽然看了他一眼,很哀伤的样子,没说话。 谢一鹭被那眼神伤了,廖吉祥经常会这样突然沉默,像是心里装着许多事,有那么一瞬间,谢一鹭很想拥住他,或者只是环着,轻轻安慰,让他把那些心事放下:“说起来,”他转而聊些轻松的,“你挑人有什么讲究?” “伶俐,”廖吉祥想了想,淡然加上一句,“漂亮。” 谢一鹭盯着他:“漂亮?” “选阉人就像选猫儿选狗儿,”廖吉祥回看着他,用一种冷漠甚至惨然的神态,“要是你,不挑漂亮的选吗?” 他用了“阉人”这个词,明明是自贬,谢一鹭却觉得被刺痛了,空张了张口,廖吉祥忽然笑,很刻意很牵强的:“或者像亦失哈那样,内操(6)出身的。” 确实,谢一鹭见过的宦官没有样貌丑的,从郑铣到金棠,从阿留到张彩,哪怕像戚畹那样上了年纪,也看得出曾经风华正茂,过去他从没想过,太监就是权势者堂上的摆设,哪能不赏心悦目呢。 “亦失哈,”谢一鹭努力克制了,才说,“确实有身手。” “他是虏中走回的男子。” “虏中走回”,这是个官词,是说那些被蒙古鞑子虏走,自己从漠北逃回来的人,谢一鹭惊讶,正要细问,打前头跑来一个农夫,身后跟着一伙乡邻,牵着一头一两岁大的灰背水牛,谢一鹭往他们来的方向看,竹林转角处有一家村店。 他们喊着号子,合力把水牛放倒在溪边,其中一人拿着一只大木槌,这是要骟牛。 廖吉祥立刻朝谢一鹭转过身,像是要投进他的怀里,有种惊弓之鸟的情态,谢一鹭擅自向他张开双臂了,一副赤诚的、要给他慰藉的样子。 廖吉祥却在他面前停住,只是背对着那头牛,颤抖着低下头。 牛仿佛知道自己眼下的境遇,用一种凄厉的声音悲鸣 分卷阅读23 ,谢一鹭把宽大的衣袖遮在廖吉祥头顶,“咚”地一响,是锤子砸中了牛头,村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嚷,商量着下刀的地方。 “他们至少会砸晕它……”廖吉祥压抑着什么,悄声说。 谢一鹭听见了,一时间没有懂,有些东西是要顿悟的,像长长的香灰从香头跌落,又像初春的冰凌赫然折断,他猛然懂了,廖吉祥是清醒的,他遭遇那些的时候是清醒的,看得见、听得着、活生生! 人对人竟可以如此残忍……谢一鹭第一次感到了切肤之痛,受不了这一切的那个仿佛变成了自己,他绷着面孔,上牙下牙“叮叮”磕打在一起,听见廖吉祥哽咽:“畜生才被这样对待……” 他仍然不敢揽他,但手动了,掐住他的胳臂,那么粗鲁,那么用力,可能是疼了,廖吉祥抬头看着他,泣血似地说:“看见了吧,你们是人,我是畜生。” 那只胳臂很瘦,那把声音很沙,谢一鹭一把抓住他的手——这回是手指绞着手指,皮肉贴着皮肉的——疾疾朝前头的村店走。 天上落雨了,倏忽而来没一点征兆,是春天那种羽毛般的小雨,落在身上软绵绵的,像抓在一起的一双手,稍动一动便要溶化。 廖吉祥跛着脚,狼狈却努力地跟着他,背后的勾当还在继续,那么一丁点雨,毫不影响下刀,也不影响小公牛失去它稚嫩的卵蛋。 今天好像有集,村店周围聚着许多人,谢一鹭把廖吉祥拉到屋檐下让他避雨,自己走出去往溪边看,春天到处是这样的事,骟牛骟马骟猪,不一会儿就完事了,那些人在牛身上盖一张破竹席,在溪水里涮了涮手,三三两两往回走。 谢一鹭转身回来,看廖吉祥站在屋檐下,有些伛偻的样子,脸朝一旁偏着,因为那些农夫在看他,用一种好奇的目光。 他们没有恶意,谢一鹭知道,也明白他们好奇什么,廖吉祥和正常男人太不一样了,那高傲的样子像官,但比官多了几分阴柔,娇弱的身形又像戏子,却比戏子少了些脂粉气,他只能是书生了,可书生远没有他那种冰冷。 他是太监啊!谢一鹭的心又揪起来,他连忙朝他走过去,步子平整,内心却急切,这种急切廖吉祥一定是感觉到了,在那片茅檐下定定地看着他。 谢一鹭没和他并肩站,而是从正面靠过去,宽大的影子一点点把他覆盖,青灰色的暗影里,廖吉祥显得更瘦小了,谢一鹭把身体侧了侧,用脊背挡住那些探寻的目光。 “避一避,避一避我们再走。”他说,声音和缓。 廖吉祥瞧了他半晌:“为什么……”他有些怯,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一鹭愣了一下,好吗,他自问,这样就是好了?只是一个眼神、一片背脊而已,这个人太缺温暖了,清冷得可怜。 “我是个太监,”廖吉祥享受着他身影下的片刻安逸,却战战兢兢,“还是半个瘸子,除了三千烦恼和终身孤苦,我……” “嘘!”谢一鹭打断他,用哄小孩子的办法,“你怕雨吗?” 廖吉祥摇了摇头,谢一鹭笑起来:“我也不怕,”他突然抓他的手,毫不手软地捏着,“走啊,去拜佛。” 他们一起迈进雨帘,廖吉祥瞪着他握自己的手,因为慌乱还是什么,往回抽了一下,谢一鹭没让,把他抓得更紧,像个狂妄的登徒子。 寺庙就在村店前头,不到一里路,从溪对岸看是高大的佛刹,走近了,才发现不过是座荒芜的野寺,寺门口横七竖八倒着许多碎石,该是石塔、石牌坊一类,被老百姓擅自砸开拿去盖屋了。 “罪过!”廖吉祥感慨,谢一鹭偷偷打量他,那眼里的虔诚像是真的,想起上次他在折钵禅寺盛大的供奉,谢一鹭讨好地问:“进去看看?” 廖吉祥很意外,想都不想就摇头:“我过不去。” 他指的是满地的碎石,他的腿吃不消。 谢一鹭立刻朝他半蹲下去,两手往后揽,要背他的意思。 “干什么,”廖吉祥没来由地惶恐,惶恐中还带着点怒意,“你起来!” 谢一鹭干脆贴近他,把他往身上拉:“快点,让人看见。” 可能是半推半就,也可能出于对野寺的兴趣,廖吉祥颤巍巍爬上他的背,一片比自己宽阔得多的脊梁,这才是真正的男人,生机盎然冒着热气儿。 谢一鹭托他的腿,背好了掂一掂,真的像看起来那样,他轻得鸿毛一样。 廖吉祥不喜欢他掂货一样地掂自己,小声责怪了一句:“要背就背好了。”这么说着,他踏踏实实趴伏下来,两臂柔柔环住了谢一鹭的脖子。 奶香、檀香,也许还有其他叫不出的香味,谢一鹭觉得惬意极了,乃至他把廖吉祥在半塌的佛殿上放下来、看他跪在铺满了灰泥的碎石板上念经时,仍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恍惚得发麻。 从野寺出来,谢一鹭四处张望,想看看还有哪里可以去,他不想就这么回去,丝丝拉拉地舍不得。 廖吉祥却在后头不动弹,老半天,叫了他一声:“春锄。” 谢一鹭回头,看他局促地抿着唇,嗫嚅着:“我要解手。” 解吧,谢一鹭给他指着前边不远一棵大树,他却难堪地转过身,往荒草丛去了。 谢一鹭奇怪地看着他,又觉得这么看着不好,想看不敢看的当口,廖吉祥居然在草丛中蹲下了。 谢一鹭脑子里“嘶啦”一响,像扯坏了上好的丝绸,发着懵,他死死盯着那片蒿草,看廖吉祥好像拿什么东西擦了擦下面,理着衫子站起来。 宦官是白身人,谢一鹭听人说过,有全白和半白两种,半白是只割掉卵蛋,而全白……他捂住胸口,那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细细密密的,疼得他晕眩。 廖吉祥向他走来,垂着颈,手里有一块白丝绸帕子,像是怕他看见,匆匆丢在地上。谢一鹭尽量表现得自然,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笑着说:“累吗,我看前边那片……” “我想洗手。”廖吉祥不抬头。 这像个命令,谢一鹭立刻往溪水那边去,这一片地势高,溪流在一小截土坎下头,廖吉祥下不去。 谢一鹭替他下去,随便找一片大叶子,揪下来盛上水,托着往回走,廖吉祥看他回来,不知道是怕什么,连连往后退,谢一鹭小心地问:“怎么了?” 廖吉祥不说话,就是不让他靠近,谢一鹭把叶子擎给他:“水,洗手。” 那些水淋淋漓漓,用不了多久就会洒光,廖吉祥不得不勉强靠近,用两手掬起来,这时,谢一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尿骚味。 他只同情地看了廖吉祥一眼,只一眼,廖吉祥就受不了了,手受了惊似地往回缩,被谢一鹭眼疾手快抓住,那一捧水全打翻在地上。 四只手,湿漉漉握在一起,那些手指,滑溜溜彼此摩擦,廖吉祥几次抽手,谢一鹭都不放,边抓着边虚伪地说:“洗、洗干净……” 廖吉祥一使劲把手抽出来,惊诧且警惕地看着他,谢一鹭也觉 分卷阅读24 得自己不堪,欲盖弥彰地解释:“我想帮你……” “我要回去。”廖吉祥坚决地说。 (6)内操:明代宫中披甲操练的宦官组织。 17 阮钿大咧咧坐在人家的堂上,屋子的主人敢怒不敢言地站在下首,他姓闻,是咏社一个不知名的小角色,阮钿很瞧不起地看着他:“你们咏社不都是硬骨头吗,”他嗤笑,“怎么这就吓破胆了?” 那人不出声,阮钿朝自己的手下挥挥手:“来吧,把他窝藏要犯的事说一遍。” 三四个所谓的“证人”先后上来,看打扮是小商贩,其实都是阮钿雇来的流氓,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他们亲眼看见去年在南城犯下十三口人命案的逃犯,昨天夤夜进了姓闻的家门,这是藏匿人犯,与人犯同罪。 “交人吧,”阮钿很不客气地指着他,“交不出来,你就跟我们走。” 姓闻的太了解宦官的伎俩:“多少,”他直接问,“多了我拿不出来。” “一千两,”阮钿无赖地笑,“这么大的罪,要少了对不住你。” 之后会是漫长的讨价还价,姓闻的显然不想和他周旋:“实实在在的,多少。” 阮钿看他是个明白人,也很干脆:“一百两,现银。” 姓闻的跟家人比个手势,家人立刻去取了,阮钿恨恨地喊一句:“等着!”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口口声声说宦官害人,我看你们读书的才是黑了心,一百两银子说拿就拿,你嚼了多少老百姓的骨头!” 姓闻的瞪着他,阮钿反倒嘿嘿笑了:“一百两太少,你再给我买一百匹马来,这个月底就要!” 银子很快到手,阮钿迈着阔步离开姓闻的家,出来便分了几两给底下人,剩下要全揣到怀里,被阿留拦住,忽闪着大眼睛朝他伸手。 “你要钱干啥,”阮钿没当回事,阿留从不管他要钱,这回却很执拗,拉着他不放,“你这孩子怎么……”他像个哥哥似地絮叨,忽然明白了,“要给过小拙?” 阿留赧赧的,吸了吸鼻子。 阮钿的脸拧起来:“好的你不学,偏跟我学养婊子,”他愁眉苦脸的,“我让那娘们儿榨成什么样了你没看见?” 阿留才不管他说什么,伸着手就是要,阮钿苦口婆心劝他:“可别做梦了,你能养得起他?”说着,却把银子掏出来,“他那样的能跟你?”分出五十两,在手里掂了掂,“这点钱都不够摸他把手的,”想了想,干脆把银袋子全给他,“傻蛋!” 阿留拿着钱,很乖地冲他笑,看他这样子,阮钿又是高兴又是心疼的,狠狠撸了把他的小猫脸:“得啦,反正这帮贪官的钱,不花白不花!” 边走,他边愤愤地骂:“咏社这帮狗东西,说是对付宦官,却不敢冲我们来,他娘的就会作践老百姓!” 说罢他一回头,身后熙熙攘攘一条长街,阿留早跑没影了,愣了愣,他无奈地笑笑:“没良心的! 阿留靠着一株大桑树,胸口好像揣着什么,鼓囊囊的,他左手抓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往对面二楼的窗棂上投,投了不知道多少,窗子霍地从里面推开,一张稚嫩的芙蓉脸出现在窗口。 阿留立刻站直了,痴痴看着他。 “你有完没完!”过小拙居高临下,眼风刀子似地往下撂,“天天这么闹腾,还不给钱,当老子好欺负!” 他这么说,阿留却不生气,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个热纸包,是小林家店的酥饼和薄脆,过小拙看见了,脸色好了些,叫来童子,大声说给下面听:“小环,去,取上来!” 阿留听见,一把将纸包掷在地上,抬脚踩了个粉碎。 过小拙在楼上看着,气坏了:“你个小哑巴,作什么死!”说着,他从楼上“噔噔噔”跑下来,冲到阿留跟前,使劲儿推了他两下。 阿留愿意让他推,抿着嘴,很高兴,过小拙该是刚起身,没梳头也没擦粉,乌溜溜的长头发垂在腰上,衣裳也是,干干净净透着一股孩子气,阿留露骨地看,看得过小拙瞪着他骂“小混账”,他才从腰上解下那袋银子,亮出来给他看。 “哪儿来的,”过小拙不推了,“偷的?讹的?” 阿留去抓他的手,被过小拙搡开:“干什么!”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点银子还想摸老子的手?” 阿留没摸着,把空着的手心在袍子上蹭蹭,过小拙看他那个寒酸样,趾高气昂地嘲笑:“每次来不是花儿就是草儿,好不容易带银子了,区区几十两还当个宝儿!” 阿留低下头,过小拙抱着膀子质问他:“说,你想干什么?” 阿留不跟他扯谎,指了指旁边一条小巷子,过小拙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瞠目结舌的:“我的天老爷,你个小太监,肠子还挺花花!” 阿留羞红了脸,把两个大拇指对到一起,只微微碰了碰,过小拙便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似的,拽着他的袖子,非把他往那条小巷里拉:“走,你不是要亲嘴么,今天不亲还不行了!” 路两旁的人都在看,阿留明明比他高半个头,却像个姑娘似地被他拽进去,巷子很黑,黑得阿留看不清过小拙的脸,只感觉抓着自己的人热乎乎的,一阵一阵地喷热气儿:“亲哪,你亲!”过小拙凑近来,贴着他的耳根说,“你敢亲,我就叫郑铣砍了你的头!” 他以为阿留不敢,以为他和那些逢场作戏的恩客一样,懂得审时度势,没想到那傻小子却猛地抱住他,猴急炽烈地,把银袋子都掉在脚下,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哎你干什么!”过小拙挣了挣,挣不开,这时候他才发觉,这小宦官很有力量,比那些财大气粗的男人都有力量,他以为他会借机摸索他,揩他的油,可阿留没有,只是用力抱着他,抱久了,连过小拙都绵软了,逞着强娇嗔:“哎你干什么……” 亦失哈进来的时候,梅阿查正在佛龛前拜观音,斜他一眼,从蒲团上站起来,很随便地招呼一声:“来啦。” 亦失哈对他也很随便,点个头,在那尚还温热的蒲团上跪下去,叽里咕噜地用女真话拜佛,案上供的是黑观音,黑袍黑净瓶银背光,在江南太监中很时兴。 “我跟戚畹说了,”梅阿查用捻佛珠的手端起茶碗,靠着桌沿说,“听信儿吧。” 亦失哈不出声,有些患得患失的样子,梅阿查想了想:“你心气儿这么高,想没想过张彩?” 亦失哈低下头,嘟囔了一句:“反正金棠看我不顺眼。” 梅阿查专注地盯着他,像个历经世事的老者,又像个有苦难言的过来人:“小子,你要后悔的。” “我一个女真人,能怎么办,”亦失哈从蒲团上起来,整了整腰带下曵撒的褶皱,“不是爬上去,就是被人踩。” 梅阿查不是不懂他,他是太懂他了:“别总想着你是女真人,你首先是个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咱们这种人也不例外。”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爷爷,”是梅阿查的长随,“有个女人 分卷阅读25 找亦失哈,在西后门。” 梅阿查捻珠子的手停下来,看向亦失哈,亦失哈做贼心虚地移开眼睛,烦躁地推门出去了。 匆匆赶到西后门,门外果然站着一个女人,高身量瓜子脸,梳着精巧的丫鬟头,一身上好宫裙,是上次他和谢一鹭在秦淮河救的那个姑娘。 看见亦失哈,她眼睛都亮了,他却冷冷地给她一句:“不是叫你别来了!” 那满脸的神彩顿时暗淡下去,她绷着劲,极力隐忍着,看得出平时也是傲气惯的:“我好歹是开平王府在册的丫头,”她声音都有些抖,“配你,不亏了。” “不是亏不亏的事儿,”亦失哈一个正眼都吝惜给她,“我心里有人了。” 她不信:“你不就是……”话到嘴边,碍着旁边两个守门的火者,她改口说,“你别光嫌弃我,你不过也是个没根的奴才。” 亦失哈憎恶地瞪着她:“早知道那天就该淹死你!” 他是这样的铁石心肠,放下狠话,甚至不屑看一看她脸上灰败的神色,拂袖便要走,刚转过身,就见十几步开外站着一个人,丹凤眼鹅蛋脸,是张彩。 张彩看着他,又看看门外的女人,问了一句:“是谁?” 亦失哈有瞬间的哑然,那女人不知道他俩的关系,赌气地说:“我是他女人,他手上有我的牙印子!” 张彩的脸登时垮下去,紧接着,露出一股杀人舔血的狠劲来,冲守门的火者喊:“把门给我关上!”他不安地来回踱步,“以后再看见这女人,谁敢开门报信,我扒他的皮!” 门立刻关上,但拍门声马上响起,在这聒噪的杂音中,亦失哈向他走来,轻轻地说:“她一厢情愿,我没应她。” 张彩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可大概是骨头贱,他忍不住,心里想着强装也要瞪他一眼,等眼睛抬起来,却成了委委屈屈、幽幽怨怨的一眼,看得亦失哈心都要碎了:“走,”他拉他的手,“换衣服去,咱俩不是约好了,每年四月三十,要穿红衣,并马出石城门。” 张彩不动弹:“你跟阮钿他们学坏了,也在外头找女人……”说着,他不争气地用袖管擦眼睛。 “走,”亦失哈揽着他,像哥哥又像情人,温柔地哄,“拿上你的散钱,门外那些乞丐等不着你,该挨饿了。” 张彩到底没和他相持,乖顺地转身,其间偷偷看了亦失哈左手虎口一眼,上头确实有个模糊的牙印。 18 谢一鹭局促地坐在角落,身边屈凤不停给他夹菜:“多吃点,吃完走。” 谢一鹭很不好意思:“你爹的宴,我来大吃大喝……” “又不是吃他的,”提到父亲,屈凤并没有多少尊重的意思,“都是部里的银子,”他给他掰鸭腿,“再说就你那点俸银,在南京怎么活。” 他说的是,家里只有咸鱼腌菜,出来就是大鱼大肉,谢一鹭哪还清高得起来呢,正遮遮掩掩地吃,门口屈尚书穿着一身大礼服,说笑着进来了,他这是精心准备了,看那副点头哈腰的样子,显然一起到的是位大人物。 谢一鹭没当回事,附近几桌的人放下筷子齐刷刷站起来,他才探头往门口张望,先看见紫金曵撒的一角,然后是镶金玉带和满绣的狮子花纹,这人走路不大利索,那步态,谢一鹭即刻认出来,是廖吉祥。 那么多张桌子,那么多衣着相似的人,廖吉祥却一眼看见了他,短短一个对视,他们默契地错开眼神。 屈尚书陪着笑,把廖吉祥往主位上请:“督公垂爱,小人三生有幸,本来应该跪迎的,实在是老寒腿弯不得,还请督公海涵!” 谢一鹭惊讶于他的谄媚,一个正二品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小人”,这和上次见到他时那副威严的样子太不相同了。 屈凤显然没想到他爹请的是廖吉祥,低着脑袋抬不起来,谢一鹭没什么滋味地嚼了两口菜,推了推他的胳膊:“我差不多了,先走了。” 屈凤立刻撂筷:“我跟你一起。” 前头屈尚书刚坐下就看见他们俩了,先看见屈凤,捎带着看见谢一鹭,一看见他,头皮“唰”地就绷紧了,连忙去观察廖吉祥的神色。 廖吉祥看不出有什么不悦,他总是这样子,冷冰冰的,不像郑铣那样好交,屈尚书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即有人过来,他交代了两句,让把谢一鹭弄走。 这人溜着边蹭到角落,俯身向谢一鹭耳语,他们本来就是要走的,很痛快地起身,廖吉祥在前头看见了,像是自己的人受了欺负,又像是自己宝贝的东西遭了他人的轻贱,他“啪”一掌拍在桌上,席面顿时安静了。 屈尚书吓得端着杯子没敢动,今天是张彩陪廖吉祥来的,他走出来,握着刀把所有人逡巡一遍,看见谢一鹭了,正要发话,廖吉祥在后头温情脉脉说了一句:“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含蓄友善的一句话,在场的人却都自顾自当成是恐吓,那些怜悯、那些好事的眼光,针一样往谢一鹭身上刺,很意外的,他竟毫不觉得痛,只要廖吉祥那句话,“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好像只要有这句话,他就足够了。 碰杯声重又响起,最怕冷场的是屈尚书,他殷殷端着杯,比方才热络十倍地敬酒:“督公,小人敬您一杯!” 廖吉祥和方才不一样了,脸仍然是冷,但这会儿好像冷到骨子里,连酒杯都不愿应付地拿一拿。 屈尚书的老脸僵得发青,他沉不住气了,急切地说:“督公,小人是一片赤诚真心,咏社这次在官员中搅事,小人一定……” 廖吉祥真是一点面子不给他,话都没让他说完,站起来就离席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唯有谢一鹭,扔下筷子往外跑,他也不知道跟出去能干什么,那么多人围着,他恐怕连廖吉祥的面儿都见不上,可痴痴的,就是按捺不住。 屈凤不知道他的心思,追着他走,在门口被屈尚书喝住:“不肖子,给我站住!” 他捏紧了拳头又放开,到底没追出去,眼看着谢一鹭走远。 廖吉祥是坐轿走的,谢一鹭不敢明目张胆跟着,跑到路的另一边,装作同路的样子,和织造局的行列并行。 这条街沿着秦淮河,两岸都是河房,河房的露台上掌着红烛,一眼望去十里珠帘,画船上萧鼓声声,在水道中来去周折,这时节天已经暖了,浴后的大小姑娘杂坐在水楼上,河风一起,乍然都是茉莉香。在这样一派销魂的艳景中,谢一鹭由提灯笼的商户引着(7),边走边往廖吉祥这边贪看。 廖吉祥推开轿板,也在看他,轿子摇晃,连带着心都在轻颤。 少女嘻嘻的笑声从河岸边传来,仔细听,还有嗑瓜子的微响,她们该正执着团扇,缓鬓倾髻,荤荤素素地玩笑,那真是让男人的骨头都酥了,谢一鹭就觉得自己的骨头酥了,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了这初夏的夜晚,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恍恍惚惚地走,走到下一家铺头前边,这家是个纸衣 分卷阅读26 店,可能是打烊得早,东家已经睡下了,这会儿披着衫子起来,迷迷糊糊地点灯笼。点了半天不见着,谢一鹭很急,生怕跟不上廖吉祥的轿,那抓耳挠腮的样子实在滑稽。 “且住。”廖吉祥在路这边吩咐,他也怕,怕他跟不上自己。 轿子立即停下来,没人知道他们的督公为什么停,又停着在等谁,反正这样安静温吞的夜晚,谁不愿意多呆一呆呢。 张彩围着轿子转圈,从轿板推开的一小条缝隙中,他看见廖吉祥的眼,那样温柔的、水似的目光:“爷爷,”他不经意问出来,“你看啥呢?” 也许是这夜实在太美,也许是廖吉祥太累,懒得再扮演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珰,悄悄地,他说:“对面那个人。” “他有什么好看,”张彩咕哝,“你别看了。” “为什么?”听话音,似乎有些慵懒的笑意。 “他死过一次了,阎王爷没收他,他就是不该死。” 廖吉祥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这孩子误解他了,轻轻地一下,他笑出声来,像个逗弟弟的大哥:“我像要再杀他一次?” “要不你看他干嘛,”张彩低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爷爷,咱们多做善事不好吗,你不是老教我们要拜佛向善……” 再杀他一次?廖吉祥蹙眉,此时的心情好像和那差不多,一种强烈的、想要把他怎么样的情绪,或是……他大胆地揣测,是要和他一起怎么样? 没容他细想,纸衣店的灯笼亮了,素白的,没有一个字,谢一鹭又走起来,廖吉祥立刻跺了跺脚,吩咐道:“走着!” 这夜分别,谢一鹭压抑不住,连夜写了信送去石灯,明明三天就在小老泉和廖吉祥见一次,他却惶惶地忍耐不住。信里大抵还是些琐碎的闲话,但字里行间不知怎的,多了些缠绵悱恻的意思,譬如: 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 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 一个“乱”字,一个“整”字,莫要惊煞了人,可这样出格的话,廖吉祥居然回信了,用松烟小墨,他写: 夏月浑忘酷暑,堪爱杯酒棋局。 何当风雨齐来,打乱几丛新绿。 谢一鹭乱,他也乱,究竟是谁弄乱了谁?这已经分不清了,一轮圆月下头,谢一鹭站在灵福寺旁、白石灯边,捧着那张檀木香气的宣纸,心跳得厉害,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猛然想起夜半和屈凤有约,于是草草把信揣在怀里,急急往城南的骁骑仓赶。 屈凤在骁骑仓等他,往南三百步是西园,今晚咏社的社戏就在那里。 两人见了面,边说话边往西园走,走到新桥,在柳枝轻拂的桥头看到一伙番子,打头的是屠钥,没穿飞鱼服,而是一身花罗罩甲,他们把一个落了单的宦官围在当中,那细瘦清癯的样子,是金棠。 “让开!”金棠孤零零一个人,却不输气势。 大概是没穿公服,屠钥潇洒地坐在桥栏杆上,任他的人逗猫儿似地逗弄金棠,对他们来说,他确实是一只猫,一只两只脚、高贵些的猫儿而已。 “屠千户,”金棠明白小鬼难搪的道理,话锋直指屠钥,“咏社的‘戏’都要开锣了,你却在这儿咬我。” “咬”,他没骂人,但意思已到,屠钥呵呵笑:“咏社要搞,你们织造局一样要搞。” “搞你别搞我啊,”金棠陪他笑,“我算什么,你冲我们督公去,”他把动人的眉梢飞起来,“怎么,不敢?” 屠钥是狂傲自大的,听了这话,脸上登时变了颜色,抬脚从桥栏上跳下来:“别以为我屠某手软!” 郑铣和廖吉祥的关系是不好,可不至于差成这样,都是底下人你来我往的,给搅坏了,谢一鹭想,这事儿他得管,廖吉祥的人有事,他不能袖手旁观,正要出声,旁边屈凤居然先赶上去,吼了一嗓子:“你们干什么!” 他从来是明哲保身的,谢一鹭惊讶地瞪着那背影,眼看他横到屠钥跟前。 “哦哟,屈公子。”屠钥称他“公子”,是讽刺他官阶低得不值一提。 谢一鹭在屈凤后头,走近了,发现今天的金棠有些不一样,像是喝了酒,脸蛋不像平时那样寡淡,灯笼一照,酡红的,有点秀色可餐的味道,可身上又没有酒气,颧骨和耳垂上的粉色似乎是涂了胭脂。 他立即想到廖吉祥,想他要是也能有这样几分颜色,一定赏心悦目得多。 “你们读书人不是最清高么,”屠钥觑着屈凤:“怎么替个老公说话?” 是呀,谢一鹭也看向屈凤,见他神情自若,把一张公子哥儿的脸孔板起来,不重,只说了一句话:“他是老公,你的主子不是?” 金棠此时此刻的神情怎么形容呢,是不敢置信,是受宠若惊,人前人后被讥诮侮辱过太多次,从没有人替他说话,今天屈凤说了,虽然只那么几个字,他知足了。 屠钥猛抬起手,这是要下拿人的令,余光瞥见一旁的谢一鹭——他们郑督公眼里的红人儿,想了想,他叫手下的撤了,站成一队顺新桥往东北去,和谢一鹭擦身而过时,丢下一句话:“咏社的‘戏’不怎么样,要看好‘戏’,你知道该找谁。” 他走了,谢一鹭以为屈凤会和金棠说些什么,结果并没有,他甚至没看他一眼,只用手肘推了推谢一鹭,急着说:“走吧。” 走出好远,谢一鹭回头看,金棠还在桥头立着,一动不动的,像尊木讷的石像,若说是石头,好像又有那么点鲜活气儿,可怜兮兮的。 “哎,他是不是涂胭脂了?”谢一鹭突然问。 屈凤心头一跳,含糊地答:“啊?可能吧。” 谢一鹭傻傻又问:“什么胭脂,哪儿买?” “干嘛?”也许是不好意思,也许是做贼心虚,屈凤的声音听起来躁躁的,“你用不好看,糟蹋钱。” “不是,我不……”谢一鹭一时竟有些口吃,捋了捋,才说:“我是送人。” 屈凤偏过头来看他:“岭南的紫梗,油坊巷转角的胭粉铺就有卖,”末了,他加上一句,“小蛤蜊壳装,二十五两银子一只。” 这价钱令人瞠目,进了西园,在咏社的人中间坐下,谢一鹭还在为这数字惊诧,周围丝竹管弦喧闹,扭扭捏捏的小戏子在台上唱着痴男怨女的故事,几个位高的老家伙坐在一起抽一种叫“烟叶”的东西,广州来的,听说极金贵。 不少是兵部的人,谢一鹭一眼看见叶郎中,怀里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小旦,和一伙户部的吃酒划拳。 这就是所谓的清流,谢一鹭向屈凤抱怨:“他们这样,和阉党有什么分别?” “都一样,”屈凤同相熟的几个朋友打过招呼,坐下来倒一杯茶,“咏社、阉党,都是吃一碗饭,谁比谁高贵呢。” 他像是习以为常了,对这乌烟瘴气不以为意:“南京就这样,”他惬意地舒展身体,左手缓缓盘着一对小胡桃:“来了就行,来了就不算阉党。” 这是一场党同伐异的倾轧,谢一鹭看明白了,咏社反的不是太监, 分卷阅读27 是没在他们圈子里的官员,而太监呢,不过是他们扯起的一面旗子罢了。 “廖吉祥……不能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谢一鹭的头皮立刻绷起来,他微微挺直身体,听背后的人在耳语:“他那腿怎么断的,在甘肃让老百姓活活打断的!” 话落是一片快意的哄笑,谢一鹭的手则在膝盖上攥紧了,那伙人兴高采烈,三姑六婆似地议论:“甘肃都呆不下了,怎么攀到南京来的?” “还不是……给他撑腰……” 咿咿呀呀的戏腔吵得谢一鹭听不清,他往后靠了靠,不小心听到这样一句:“……在宫里的时候,他天天晚上睡在老祖宗床上……” 这可是破天荒的丑闻,议论声陡然增大:“假的吧!太监哪能……”说到要紧处又弱下去,“你听谁说的……” “过小拙从郑铣那儿听来的,还能有假?” 郑铣和廖吉祥一同在宫里呆过,消息要是他那儿来的,无疑是坐实了这桩风流韵事。 “还别说,那张巴掌脸……是有点惹人疼的韵味儿……”一阵下流的讪笑,谢一鹭回头看,三个四五十岁的老东西,捋着胡须挤眉弄眼,“就是年纪太大了!” 心里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人活活扒开,毫不留情地践踏,谢一鹭强忍着胸口痉挛般的痛感,合上发热的眼眶。 他们足足呆了一夜,只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阉党,清晨各自离去的时候,屈凤要请谢一鹭早餐,谢一鹭拒绝了,按着昨天说的,去了油坊巷转角的那家胭粉铺,可能是入夏的原因,紫梗贵了一两银,他散散碎碎凑了二十六两才买下。 揣着胭脂,和昨晚那封“乱”字当头的回信,他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游荡,转着转着,转到了玄真巷,廖吉祥的私宅在这里,和城中最大的白酒作坊隔着一条街,他踮着脚往高墙里看,当然了,什么也看不见。 廖吉祥少年的时候,真的每天夜里都在老祖宗的床上过? 像疯魔了一样,他停不了去幻想那个场面,却想不出什么来,对房中那些事,他一直以为廖吉祥是孩童一样懵懂的,一想到那个含着红果轻笑的他,那个细雨中卑微得颤抖的他,曾经委身在一个老头子怀中,他就觉得心肺都要疼碎了。 “什么人贼眉鼠眼的!”阮钿正好从宅门里出来,看见失魂落魄的谢一鹭,来了劲儿,把袖子一挽,拽住人就打。 巧了,金棠这时候也出门,看阮钿在打人,皱着眉头绕开,他不爱理这种事,可没走两步,阮钿就扯开了谢一鹭的前襟,一封短信随着一只蛤蜊壳掉出来,连翻带滚地停在金棠脚边,他只看了那纸一眼,就愣住了,急忙回身喊:“阮钿,停下!” (7)明代规定,官员夜间饮酒回家,沿街各商家店铺要用灯笼传送。 19 天热了,廖吉祥穿一条纱衫,和谢一鹭坐在树荫下的沙地上,中间是一盘小树枝画成的棋局,几颗石子,你来我往。 谢一鹭一直偷看他,用一种既纠缠又苦恼的眼神,廖吉祥哪能感觉不出来,但他忍着,轻轻的,用指尖拨弄那些石子。 “你的腿……”谢一鹭出声了,不敢看廖吉祥的脸,只盯着他的胸口,可能是穿得薄,树叶筛下的那一点阳光都把衣衫照透了,显出一片粉白的肉。 廖吉祥没应声,等他问完。 “腿……”谢一鹭嗫嚅,“怎么断的?” 廖吉祥看他一眼:“没有断,只是膝盖坏了,”他扯了扯衣衫下摆,把残疾的左腿盖上,“是谁说我腿断了?” 谢一鹭没回答,接着问:“那是怎么坏的?” 廖吉祥垂下眼睫,不像是不高兴,而是不想说,谢一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些人说的看来是真的了,他的心慢慢往下沉。 静了一阵,林梢起了些风,沙沙的,带起一片鸟鸣。 “你……”谢一鹭盯着廖吉祥走棋的手,那样纤细漂亮,老祖宗一定反复握过了:“在宫里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启齿:“和老祖宗……你们……” 廖吉祥好像一点儿也不懂,迷惑地看着他,直到他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句话说出来:“你们夜里睡一张床?” 一下子,廖吉祥的脸拧起来,有些愣愣的,大概一个眨眼的工夫,他明白了,神色几次转换,起先是惊讶,之后是愤怒,最后一潭止水般沉静了。 一看他这个模样,谢一鹭就知道,错了,那些人说的不是真的,他急慌慌要认错,廖吉祥面无表情把摆弄石子的手收回来,说:“我残,可我不脏。” 残,他说的不是腿,而是下身。 谢一鹭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亡羊补牢地去拉他的手,被他拼命躲闪,谢一鹭急得什么似的,两条腿立起来,像是跪在他面前:“我说错话了,我傻、我该死!那些人……他们说的跟真的一样,我才……” “离我远点儿!”廖吉祥腿不好,手又被他死死攥住,想起起不来,便发脾气。 “是郑铣说的!”谢一鹭哀求他,做小伏低的,“是他说的我才信了!” 听到那个名字,廖吉祥的脾气更大了:“你信他不信我?” 谢一鹭怔了一下:“不、不是……”他越发慌张,说什么好像都不对头,“你们不是一起在宫里呆过,他……” “他是什么东西!”廖吉祥拔高了调门,“他才是靠……”后头的话任谁都猜得出来,他没再说,谢一鹭明白,他是不屑说出那些话——连说一说,他都嫌脏。 廖吉祥的安静让他大起了胆子,试探着去碰他的肩头,廖吉祥推搡他,一搡正搡到他左边肋骨,“嘶”,他吃痛,是昨天被阮钿打伤的地方。 “怎么了?”廖吉祥发现不对。 “没事。”谢一鹭遮掩。 “不对。”廖吉祥不躲了,反而凑近来,像一只爬上膝盖的猫,有种孤僻的柔软,忽然,他的指尖碰上谢一鹭的喉结,那温热的触感让人大气都不敢喘,慢慢的,衣领被整个拉开,廖吉祥像个温柔的情人,让谢一鹭生出一股不该有的冲动。 肋下是一片淤青,廖吉祥露出一副要杀人的表情:“谁干的!” “没……”谢一鹭目光闪烁。 廖吉祥猜得出他的心:“我的人?” 谢一鹭不吱声,可他哪里拗得过这个跋扈的人呢,一个不快的眼色就让他招了:“是阮钿……还好,被金棠碰上,让我走了。” “你没说和我好?”廖吉祥笑了,像是阮钿帮他出了气似的,方才的种种不快都雨过天青。这是个玩笑,谢一鹭却紧绷绷的,那个“好”字让他浮想联翩,羞臊得磕巴,“哪、哪能呢,我记着你说、说的,不能说。” 廖吉祥笑过,又寂然了:“郑铣……”他声音小小的,像是说什么体己话,“你别和他走得太近。” 谢一鹭从近处看着他,像看一朵云一滴露、一个不真切的梦,他喜欢他这样说,好像他嫉妒了,酸酸的不高兴。 “你别急,”廖吉祥把脸颊边的长发捋了 分卷阅读28 捋,“你想回北京,我也能办。” 谢一鹭呆住了,他从没想过回北京,更没想借着他或是郑铣回北京,此时此刻,他甚至是不想回去的,但羞耻得不敢说。 “只是再等等,”廖吉祥低下头,“等老祖宗忙过这阵,”这话很不像真的,那么轻飘那么敷衍,“等我想好怎么办……” 他没有说出来,他是想谢一鹭再陪陪他,但谢一鹭听懂了:“我走了,你怎么办?” 廖吉祥有些惊慌地抬起头:“哪有什么怎么办,”他不敢把目光投向他,“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还差一个你么。” 差,谢一鹭在心里说,你就是差:“那我不回去。” 廖吉祥似乎是抖了一下,微乎其微的:“还是北京好,你家在北京,前程在北京,心也在北……” “我心在这儿。”谢一鹭打断他,十二分炙热地盯着他,盯得他不大自在:“先不说这个了,那天咏社……” 谢一鹭突然又一次握住他的手,特别慌张、特别用力,狠得廖吉祥都有些疼,谢一鹭一定是头昏脑胀了,又绕回到那个老问题:“老祖宗……真没碰过你?” 廖吉祥是要发怒的,可被谢一鹭虔诚地捧着手,拜佛似地念叨:“你别气,求求你,求求你……”他过分地扯着他,想把他怎么样似的,“他有没有……这样握着你,或是碰你的……” “只有你这样,”廖吉祥难受地把手抽出来,责怪地说,“怪怪的。” 原来他也觉得怪了,谢一鹭不敢再轻举妄动,像个挨了手板的小生员,耷拉着脑袋,听廖吉祥不快地说:“别以为我挨了那一刀,就什么都不懂。” 沉默,漫长而干涩的沉默,谢一鹭忐忑地煎熬,直到廖吉祥拽了他袖子一把,说:“扶我起来,回去。” 夜里,谢一鹭做梦了,一场春梦。 热烘烘的,怀里一具肉体,是一片背,雪花儿似地白,黑油油的长头发,汗湿在背上,刺痒着胸口,缠绕到嘴里,他吐了吐,更卖力地晃动腰杆。 这是梦到北京了,他想,他的家,他久别的娘子,正因为是梦吧,他才会这么放肆地耸动,醒着时,他从不是这样一个纵欲的人。 “疼么?”他问,从小,他就是同龄人中物件大的那个,和她,他都是小心仔细的,不敢这么狠弄。 怀里没回答,他拼命把下身往前顶,顶得自己都受不了地哼哼,手从她大腿根往上摸,她瘦了,胯骨几乎没有肉,腰那样细,肋条窄小,摸到胸口,他突然停住,那地方扁平的,只有一对尖尖的乳头。 像是确认,他在那儿挤了又挤、揉了又揉,然后连忙往上摸,摸到脸颊,上头湿淋淋的,都是泪。 他扳着下巴把那张脸转过来,薄薄的双眼皮,一张菩萨似的嘴,紧咬着,是廖吉祥。 说不清是惊怕还是狂喜,他猛地叫了一声,神魂出窍。 霍地从床上翻起,谢一鹭干瞪着眼,直面夜半沉沉的黑,被子上全是汗,他一把掀开,裤裆里是一泡热乎乎的东西,湿嗒嗒黏在腿上。 20 轿子落地,前倾,外头长随给掀开帘,屈凤抖了抖袍子走下来。 “这么急,什么事?”他问门口他父亲的跟班,小跟班年纪不大,却很老道:“贵客。” 屈凤斜他一眼,甩甩袖子进去了。绕影壁,直穿大院,快步上堂,他父亲躬着腰站在堂上,像个听命的下人,他慢下来,一打眼,看清父亲招待的那个人,是郑铣。 郑铣仍然是一副金雕玉琢的样子,穿松花黄画绢,挂着笑,和煦地听屈尚书跟他唠叨,无外乎那么几句,表忠心罢了,屠钥在他身边,穿一身银条纱,挎着刀,端端站着。 屈凤的脸僵住了,那震惊的样子十分生动,郑铣竟然在他家,俨然是他父亲的座上客,他想走,可又不敢就这么转身,郑铣看见他,傲慢地拔起背脊,一副上官的做派,屈尚书连忙招呼:“凤儿过来,见过父祖大人。” 屈凤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父祖?他用眼神询问父亲,屈尚书却不理会,转而向郑铣解释:“父亲大人,晚辈不懂事,海涵海涵。” 父亲!屈凤听过那些北京大员认权珰做干爹的滑稽事,可万万想不到,这种丑事会发生在自己家里。 “凤儿!”屈尚书的语气严厉起来,“过来拜见!” 屈凤呆站着不动,郑铣淡淡一笑:“看来小少爷不大愿意。”他作势要起身,被屈尚书拦下,急急央求:“父亲大人息怒!” 他转而冲着屈凤来,张皇着,怒目着,两条老腿颤颤地抖:“小畜生!”他压低嗓子,“你要害死你爹!” 屈凤艰难地看他一眼:“这是认贼作父……” “不认怎么办,”近处看得清楚,屈尚书满头大汗,显然也是无奈的,“不认,他不让我投靠!” 屈凤倔强着,侧身听着父亲的训斥:“因为你那什么谢一鹭,廖吉祥已经不接我的名刺了,郑铣这条路不能再死咯!” 屈凤厌恶地别过头:“何苦非投靠给太监。” “咏社的势大成什么样了你没看见?”屈尚书诘问,老脸显出几分狰狞,“不入咏社就是阉党,我让他给我扣个阉党的帽子,还不如豁出去真当个阉党!” 疯了,屈凤心想,咏社把南京城的官场搅疯了。 “咏社又不是他兵部的!”他猛地嚷了一嗓子,连郑铣都听见了,屈尚书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瞪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和兵部不合这么多年,他们得了势,我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说的对,屈凤何尝不懂,犹犹豫豫的,他有朝郑铣走过去的意思,这时候屠钥来了一句:“督公,按理儿,认亲是要敬茶的,”他吩咐左右,“来呀,取个蒲团来。” 这是让屈尚书跪,他一个半百老人,当然不肯跪后生,涎着脸推辞:“父亲大人,儿子老寒腿多年了,实在弯不下去……” 郑铣点头,跟屠钥说:“是,咱家就没见他腿好使过。” 屠钥春风拂面般笑了,像那天在新桥时,屈凤对他笑的一样:“子不能跪,不是还有孙么。” 屈凤像被一巴掌拍在脸上,眼睛登时红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转身便走,屠钥就等着他拂袖,当即大喝:“反了你了,给我拿下!” 堂下冲上来一伙番子,七八个人,刀都不抽,把屈凤别着膀子摁在地上,拿绳就捆,屈尚书吓得不敢出声,郑铣则厌烦地皱了皱眉头:“扫兴!” 他把袖口上的灰尘弹一弹,起了身,屈尚书也不敢拦,只得拉住后头的屠钥:“带……带到哪儿去?” 屠钥扯脱他的手:“西衙门。” 西衙门,在钟山之阴,南京没有诏狱,屠钥总喜欢借刑部的牢,屈凤被生猪一样五花大绑弄进去,直接拉到上刑的黑屋,由屠钥亲自招待,其实也谈不上招待,他笑呵呵的,只撂了一句“洗脚”,就摇着小马鞭走人了。 所谓“洗脚”,是用冰水、沸水交替着泡脚,屈凤被绑在大黑木上,膀子上 分卷阅读29 全是锁链,他今天穿的是件好衣裳,番子不管那个,全给他撕了,头上手上的值钱物件都撸下来,揣到自己怀里。 不用说两轮三轮,就头一轮,脚刚一进冰水,屈凤就受不住了,嗷嗷叫着,让番子喊屠钥回来,他没受过这个,从下生到成人,他连稍大一点的风都没吹过。 “我有钱!我家三代当官,多少钱都拿的出来!”他冲那番子喊,“我服了,你去告诉屠钥,我服了!” 番子边烧开水边嘻嘻冲他笑:“知道知道,看出你有钱了,没钱的还不让进这屋呢,”他把火拢得旺旺的,眼见着水面上开始冒泡,“等着哈,开水就来。” 屈凤吓得眼泪都流出来,脚冻得不知道疼,仿佛断了,他满头大汗地哀求:“求求你,把屠钥找来,让我给钱、下跪,干什么都行!” “我的少爷,”那番子很苦恼地看着他,“怎么着你也得挨一轮哪,要是个个骨头都这么轻,这我活儿也太好干了。”说着,他把冰水撤下去,把开水端上来。 屈凤从嗓子眼里发出尖叫,无妄地在那根大木头上耸来耸去,连连喊着“我给钱”、“我给钱”,番子很瞧不起他的样子,抓着他的双脚往沸水里一掼,“滋”地一响,是皮肉离骨的声音。 水盆里升起许多烟气,番子边扇,边取笑着说:“你们拿钱当个事,我们屠千户可是出了名的不爱钱,别说钱,戏子、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屈凤剧烈地痉挛,痉挛过后,像个痴傻的瘫子,哗啦一下尿出来,番子看着他笑,露出门牙中间一条大缝:“我们屠千户呀,喜欢攀得高、望得远,你家给得了么?” 说完,他站起来,又去冰匣子里取冰,屈凤听见冰块砸盆底的声音,再也熬不住了,哆嗦着嚎啕大哭。 这么来了几轮,番子叫人把他从大黑木上解下来,四平八稳绑到刑床上,外头有人拎了两袋米进来,袋子不大,每袋七八斤的样子,叠放在屈凤胸口,这叫“压禄”,分“大压”、“小压”,一般人“小压”个一天一宿,也就断气了。 屈凤不懂这些,刚躺下去还觉得松了口气,一个大男人,二十斤米不算什么,一开始确实没什么,可越久,越倒不上气,时间本身好像有了力量,像一把软刀子在杀人,那滋味,比“洗脚”有过之而无不及。 压了不到两个时辰,屈凤呜咽着叫唤:“劳……劳驾……” 番子在边上忙活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杀人利器,头都不抬:“说。” “帮我带个信儿出去……我给你钱。” “可使不得,”番子说话很实在,手上不停,“千户大人不让我们私自往官员家去。” 屈凤安静了,过了有一刻钟,他又说:“一百两银子,去趟织造局。” 番子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给太监的?” 屈凤点头:“我要写信。” 番子擦了擦手,找了纸笔来,看屈凤颤巍巍写了几个字,问他:“给谁?” 屈凤艰难地从窒闷的胸腔里吸气:“金棠。” 番子没说什么,把信折起来,掉头就走,出刑房,绕甬道到后堂,屠钥正坐在堂上和刑部的几个小官吃酒,番子把信展开亮给他看,屠钥瞄了一眼,点了点头。 梅阿查和几个底下人通宵玩叶子戏,一晚上没抓着好牌,天快亮好不容易抓到一张小李广花荣,还没来得及甩,金棠急惶惶推门进来了。 “老大,”他开门见山,“有事求你。” 金棠很少这样子,他和廖吉祥一样,骨子里有股书生的傲气,梅阿查让底下人下去,往罗汉床里靠了靠,给他让地方:“什么事?” 金棠也不坐,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他,上头就四个字:春锄救我。 这种纸,梅阿查正反面看看:“西衙门?”他舒服地靠在软垫上,明显不大当个事儿,“谁挨抓了?” 金棠垂下眼睛:“兵部的,屈凤。” 梅阿查的背直了直,离开软垫些许:“你和他有交情?” 金棠别开脸,像是怕他看:“点头之交。” 梅阿查又靠回去:“点头之交,他给你带信?”闲闲地摆弄着手里那片纸,他笑了,“说不是点头之交吧,人家求的又不是你。” 他指的是纸上那个“春锄”,金棠慢慢靠过来,坐到床边:“谢一鹭,字春锄。” “哦,”梅阿查无所谓,这种数不上号的小人物,他才懒得管,“该怎么办怎么办呗,你是想替这个‘春锄’把事办了,讨屈凤个好?” 金棠没出声,神情看起来很凝重。 “别傻了你,”梅阿查把那张破纸扔到他身上,“人家瞧不起咱们,你就是救他十八回,他眼里照样没你。” “这个谢一鹭……”金棠忽然说,“认得督公。” 梅阿查一挺身从床上起来,死死瞪着他。 “应该……还很要好。” 很要好?梅阿查眯起眼睛:“怎么个要好法?” “就是每天写信,隔三岔五要见上一次……的那种要好,”金棠抬起头,轻轻看了梅阿查一眼,“你没觉得督公最近去柳满坡去得很勤?” 梅阿查把那张纸从他身上捡起来,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多久了?” “一两个月吧。” “谢春锄,”梅阿查想不明白了,“督公之前不是要杀他?” 金棠摇了摇头:“搞不清,”他还要说什么,想了想又咽下,梅阿查难得烦躁地拿胳膊肘顶他,“说。” “他俩的信我看过,”金棠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这几次的信……”他话没说出来,脸先红了,“哎呀,不成体统!” 怎么个不成体统,金棠没有说,但意思梅阿查明白,他空张着嘴,显然是震惊甚至恼火的,到了这个时候,金棠才把自己的疑虑说出来:“我把信给谢一鹭,万一他真跑去救人,有个三长两短……督公非要了我的命!” “不不不,”梅阿查连连摆手,“他一个六品小官,拿什么从西衙门救人,再说了,”他把一双大眼眯得极细,“一个文人,还是个探花,怎么可能真心和督公结交!” 一霎时,金棠的眉峰吊起来:“你是说……” “就算他没安坏心,”梅阿查抓住他的腕子,用力握了握:“甘肃的事儿你忘了?” 金棠双眼倏地睁大。 “去,”梅阿查推了他一把,“立刻去!” 21 “说吧,”谢一鹭央求廖吉祥,还是在溪边的那条小路上,拉着他的衣袖,耍赖地不让他躲,“我都告诉你了。” 他说的是他的号,小松,作为交换,他想知道廖吉祥的。 “我又没让你说,”廖吉祥有些闪避,脸上不耐烦,却没有像样地挣上一挣,“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是呀,知道了能怎么样呢,可谢一鹭就是想知道:“说了,我就当你在意我。” 这是一句不成体统的话,廖吉祥又露出那种困扰的表情了 ,慢慢地,他低下头,咕哝了一句什么,谢一鹭对他的声音很敏感,一遍就听清了 分卷阅读30 :“吃雪子?” 廖吉祥“唰”地红了脸,急着解释:“老祖宗给起的。” 这其实是个颇别致的号,可听和老祖宗有关,谢一鹭就闷闷地不高兴:“怪不得,傻里傻气的。” 廖吉祥听他这样说,便不出声了,谢一鹭忙又想讨好他,黏糊糊地问:“上次给你的胭脂,怎么没揉?” “揉那干什么,”廖吉祥反过来也为难他,“又不是女人。” “男人也能揉的,”谢一鹭鬼使神差般盯着他丰润的嘴唇,“金棠就揉。” 廖吉祥发现了,难堪地别过脸:“我早说过他了,妖里妖气的,不正经。” 怎么是不正经呢……谢一鹭心里想,可没敢说出来,看得出,他是遗憾的,遗憾得廖吉祥都有些后悔为难他了:“下次别买那种东西,华而不实。” 谢一鹭打量他一眼,廖吉祥像是知道那盒胭脂价钱的样子,该是私底下找人问了,想到这儿,谢一鹭又觉得心坎里甜甜的,嘿嘿笑着,把路让出来。 “贱兮兮的傻笑什么,”廖吉祥赶忙从他身边躲开,顺着小路走到前头,边走,不忘回头提醒他,“端正些。”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怀着差不多的心事,四月正是桃花好的时候,金灿灿的艳阳里,一团一团,一簇一簇,粉雾一样罩在廖吉祥头顶,有些枝丫生得矮,闺女的小手似地擦着他的肩头,撩拨他披散下来的长发,谢一鹭在后头看着,那片桃花阴下的薄背,他想碰,却不敢伸一下手,一不小心,越轨的念头便脱口而出: “烟波渺漫,姿态横逸,揽之不得,挹之不尽!” 廖吉祥听见,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心陡地慌乱,忙接上一句:“天……真是热了!” 他是想把这个岔打过去,谢一鹭却当真:“渴吗,我带了水囊。” 廖吉祥不渴,他是臊。 “没事,你放心喝,我还带了钵。”说着,谢一鹭往袖子里掏,廖吉祥转回头,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谢一鹭傻乎乎地笑:“等会儿你好洗手。” 廖吉祥的眼睛像是定在他身上了,一动不动的,好半天才眨了眨,之后转回头,还是那丛桃花阴,还是那片薄背,意味却不一样了,松懈下来,像是不设防。 谢一鹭伸出手,离着一寸半寸,虚妄地隔空摩挲,这时候廖吉祥只要走得稍慢一点,便会落在他手里,被他一把攫住。 “你平时……”忽然,廖吉祥问,“去河边吗?” 他指的是那些香风浮动的画船,谢一鹭忙收回手:“应酬去过,”说完,他补上一句,“没过夜。” “没过夜”,何苦加这一句呢?廖吉祥沉默了一阵,放轻声音:“你晚上一个人……不寂寞?” “读了这么多年书,不会寂寞了。”说这话的时候,谢一鹭是心虚的,他没想过女人,可想过别的,现在回想起那个梦,还觉得浑身酥麻两脚发软。 “我怎么觉得你寂寞呢,”廖吉祥嗫嚅,他指的是谢一鹭偶尔吐出的孟浪之语,和那些不合时宜的眼神,“你还是缺个女……” 谢一鹭没让他说完:“你们宫里的人,”他壮了壮胆子,“晚上不寂寞?” 这话是犯太监大忌的,可廖吉祥并没发火:“你指什么?” 他哪能不明白谢一鹭指的是什么呢,他只是想让他臊,自己把话吞回去,但谢一鹭却像是疯魔了,说出了不端的话来:“就是……晚上。” 廖吉祥陡然站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开腔:“有人……会找个宫女,有人……”他的声音算得上平静,肩背却瑟瑟的,“就两个人抱在一起,好一夜。” “怎么……”该停下了,谢一鹭却没有停,“怎么……” 他想问怎么好,廖吉祥咬住嘴唇,猛地转过身,受了欺负似地盯着他:“脱了衣服,钻到一个被窝里,发了狂地乱摸。” 谢一鹭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个那样的廖吉祥,光着身子,散着头发,在黑黢黢的被窝里被一双手…… “你、你也?”他的语气有些急,急得不合常理,有些话廖吉祥早想说了,这时一冲动问出来:“你在想什么?” “啊?”谢一鹭心里确实想着脏东西,一惊,脸上便露了。 “你在想什么!”廖吉祥又问了一遍,意思却不一样。 “我、我想……”谢一鹭发慌,他想编瞎话,却因为不会编,大汗淋漓的,张皇到后来,他干脆蹲下去,一把捂住脸,“养春,我错了!” 廖吉祥知道、又不知道他想的是些什么,气得满脸通红:“你错什么了!” “我……我……”谢一鹭憋来憋去,竟然憋出一句,“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这时候有个地缝,廖吉祥都能钻进去:“荒唐!”他跟着谢一鹭一起张皇,因为是无辜的那个,还有些怕,“你无耻!” “我知错了,真知错了!”谢一鹭揪着他的衣衫下摆,“我改,我一定改!” 他一说“改”,廖吉祥就原谅他了,也许他并没怪过他,只是惶惶地不知所措:“你对神佛发誓!” “我发誓!”谢一鹭虔诚地仰望着他,就差跪下了,“我再想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就……” 他说不穿衣服,廖吉祥震惊地看过来,谢一鹭惊觉失言,一把捂住嘴。 谢一鹭垂头丧气地回家,刚进巷子,就见家门口停着一乘软轿,怪眼熟的。走到跟前,跟轿的随从并不和他搭话,他以为是附近等人的,就没在意,推门进院,还没来得及回身关门,后头就跟进来一个人,“砰”地一响,把门推死了。 “金棠?”谢一鹭意外。 金棠犹豫了一霎,说一霎可能都有些长,从谢一鹭的眼看,他是“噗通”就跪在了自己面前:“谢大人,救命!” 谢一鹭一时摸不着头脑,赶忙扶他:“起来说话。” 金棠不起来,从胸口摸出一张纸,递给他:“落在屠钥手里,没有挨过十二个时辰的。” 那几个字歪歪扭扭,谢一鹭认了认:“是……屈凤?” 金棠点头:“天不亮接到的,等大人一个上午了!” 谢一鹭捏着那纸,却没动,他一是想这人怎么救,二是想救了人,自己怎么办。 “大人,”金棠似乎早料到他会犹豫,攀着他拿信的手,“你和屈思慕是挚友,生死关头,不可以得失计呀!” 他说的谢一鹭懂,可要救屈凤,只有去找郑铣,这天底下有白求人的么? “想想,”他沉吟,“容我想想。” “想不得了,”金棠就怕他权衡利弊,“现在赶去,人有没有气都不好说!” 廖吉祥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和太监扯上关系,谢一鹭自己也明白,一旦去了,就没有回头路了:“我救了他,谁来救我呢?” 他说的是大实话,实在到金棠都无话可接的地步,跪在那儿,他松了手,徒然垂下。 “去,”谢一鹭突然叫他,“到巷口去租匹马。” 金棠抬起头,谢一 鹭擦过他,已经开门去了:“你直接去西衙门领人,他们要问,就说是郑督公下的令! 分卷阅读31 ” 22 谢一鹭失身郑铣。 这是这几天南京官场上的趣谈,屈凤从西衙门出来的情形有几种说法,有人说他是皮开肉绽的,有人说他脱狱时已经断了气儿,扎了半夜入骨针才回过魂,居然还有人说他是被一个穿曳撒的宦官背出来的。 传闻各式各样,真正实打实的, 是郑铣的态度,这几天他到哪儿都带着谢一鹭,开场白总要加上一句:“来看看,我们谢探花!” 他很欢喜,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拿他自己的话说:“谁再敢说投奔咱家的都是莽夫?咱家现在有文人傍身,甲榜探花,别人谁有!” 谢一鹭像一具行尸走肉,郑铣说什么、别人怎么看,他都麻木了,要说怕,他只怕见廖吉祥。 “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么。”溪水边,桃林旁,廖吉祥偏着脸,不悦地说。 天上下着雨,不小,沙沙的,听不清话音,谢一鹭知道他气,乖乖地不出声。 “我怕你出事,怕你出事,”廖吉祥捏着伞柄的手攥紧了,指尖白得发青,“你没在我身上出事,倒出给他了!” “养春……”比起自己,谢一鹭更心疼他,伸出手,想碰一碰他的衣袖。 “别碰我!”廖吉祥气头上推了他一把,力气很大,谢一鹭一晃,伞从手里滑脱,整个人暴露在淋漓的雨下。 廖吉祥从伞沿边瞪着他,看他浇得那么狼狈,也没心软,谢一鹭抹了把脸,无奈地说:“我不救他,难道看着他死么。” “让他去死呀,”说出这话,廖吉祥是不假思索的,“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你为他坏了名声!” 谢一鹭惊讶于他的冷酷:“要是有一天,我碍着你了,你也让我去死?” 廖吉祥想都不想,看傻瓜似地看他:“他之于你同你之于我,怎么是一样的!” 一刹那,谢一鹭从心底里涌出什么东西,灼热的,缠绵的,那张被雨水冲得泛白的脸霎时间热气蒸腾,“怎么不一样?” 廖吉祥察觉到他的情绪,表情有些不自然,微侧过身:“若我是他,被弄死在西衙门,也不会去害你。” 谢一鹭觉得再也忍耐不住了,大着胆往前跨一步,钻进他的伞中,廖吉祥一惊,连忙推他的胸口,那只手纤细冰凉,谢一鹭一把握住:“我怕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这样一说,廖吉祥的心就软得受不了:“有我在,那……”他想说什么,被谢一鹭拦腰截断,“我只有你了。” 廖吉祥觉得雨声仿佛大了百倍千倍,什么东西在近旁炸开那样地震耳欲聋,他紧张得几乎要晕眩,一遍遍在心中告诫自己,这个年轻人是胡说的,他的话当不得真…… 抓住他一只手,谢一鹭还觊觎另一只,他摸过去,还没碰上,廖吉祥就吓得缩了手,油纸伞从两人头顶跌落,谢一鹭立刻推着他往后、再往后,快得廖吉祥都有些趔趄,突然的,后背抵着什么东西了,雨水在一步外飘洒,抬头看,是桃树荫。 衣领湿了,白色的外衣和中衣濡湿在胸口,软薄得透明,谢一鹭盯着看,像看一个近乎赤裸的女人,把廖吉祥看得惊慌,湿淋淋的雨气中,桃花香分外鲜明,随着雨,一瓣一瓣飘零下来,落在肩头,粘在腮边,美丽得惊心动魄。 突然,谢一鹭滴着水的头捱下来,陡地一下,廖吉祥像是吓到了,把脸扭向一边,谢一鹭愣住,他只是想凑近了和他说句混账话,廖吉祥这样子却像是……怕他亲吻一样。 亲吻。这个想法从来没有过,谢一鹭稍一想,便觉得四肢百骸都颤抖了,站立难安。 廖吉祥开始在他手里挣,谢一鹭不松劲儿,他从没攥一个人攥得这样紧,另一只手撑在桃树干上,随便一圈,便能把人搂住,可他不敢,那具身体好像不容他碰,碰了,就惊世骇俗了。 “放开……”廖吉祥近乎是哀求,谢一鹭灼灼看着他,欺近了,再欺近,廖吉祥的手忽然卸了劲儿,倏地闭起眼,等着挨一拳那样地紧紧闭着,上下睫毛交错缠在一起,拧成一条好看的线。 谢一鹭是真的觉得他标致,比郑铣、过小拙都标致,他咽了口唾沫,想就这样啄一下试试,这时风动了,一片桃花飘下来,正落在廖吉祥嘴上,可能是轻,他没察觉,谢一鹭看着那片唇那瓣花,莽撞地伸出手,用拇指肚小心翼翼地抹去。 蜻蜓点水般的一蹭,廖吉祥却打了个激灵,然后脸猛地就涨红了,谢一鹭立刻知道他误会了,急忙想解释,却看他像个不经人事的大姑娘,死死把嘴抿住,抿得唇角都白了。 谢一鹭松开他,离远了些,廖吉祥仍然不敢睁眼,反而闭得更紧了,慢慢缩起身体,两手颤巍巍把脸捂住。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三十年来都是处子,他不会像郑铣那样出去玩,从嘴唇到身体都是个“雏儿”,谢一鹭轻轻掰他的手:“养春……” 廖吉祥被迫着睁眼,羞耻到极点了,只睁了一条缝,谢一鹭能感觉到,从那条缝里,他在偷偷看自己,可偷看都局促坏了似的,那么羞耻,那么慌张。 “养春……”谢一鹭想告诉他,那不是一个吻,不过是手指。 “别叫我……”廖吉祥马上闪避,用一种胆小惊恐的目光,一遍遍打量他的嘴唇,“恬不知耻……” 明明是指责,口气却格外柔软,若是别有用心去听,会觉得他像是在撒娇,谢一鹭有种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了的焦躁,冲动着,想真的亲他一下,现在就亲。 “我知会过兵部……”廖吉祥突然说,边说边贴着树干往后挪,“回去他们会找你,让你去接一个人。” 谢一鹭皱起眉头:“现在不说这个行么。” “那说什么,”廖吉祥的脸仍然凌乱得一塌糊涂,眼睫抖着,脸颊涨着,怎么也收拾不起来,“你让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谢一鹭想说他什么都没干,可又不想让廖吉祥觉得他们什么都没干,他想他的第一个吻是他给的,“接什么人?” “和你一样,”廖吉祥半躲在树后,像是怕他,“得罪了老祖宗的人。” 谢一鹭拉他的袖子:“是故人?” 廖吉祥死盯着他抓自己的手:“谈不上……” 谢一鹭觉得他没说实话,他总是把事情瞒着,于是故意问:“那砍矮梨树的事,能和我说了吗?” 廖吉祥被他拽到手里,抵触地推搪:“有什么好说的。” 谢一鹭变得不像自己,随便一张口,就是一句肉麻兮兮的话:“你说什么,我都觉得好听。” 廖吉祥刚冷硬下来的脸又红透了,别扭地垂着头:“是年前……老祖宗的信里提到戚畹要来,我就叫人把矮梨树砍了。” 这么大一件事,他三言两语便带过,谢一鹭有些敬佩又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不怕戚畹记恨?” 廖吉祥没回答,他做了就担得起,谢一鹭却觉得他像个闷罐子,恨不得抱紧了摇一摇:“我昨晚又梦见你了,”他拉着他,意乱情迷地撩拨,“梦里的 分卷阅读32 你……尤其温柔。” 廖吉祥作出发怒的样子:“你……自重!” 谢一鹭竟然一点也不怕,自从上次说开了,他就有了为所欲为的胆量:“你不知道那些梦……我都不敢回想。” 上次他说“不穿衣服”,廖吉祥稍一想,便觉得浑身的皮肉都烧起来了。 谢一鹭失魂落魄回的兵部,一进衙门口,就能感觉到那种冷漠,所有人都躲着他,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生怕招来他的寒暄。快申时的时候,叶郎中把他叫去,正像廖吉祥说的,让他带五十个步兵酉时出定淮门,到江津,说的却不是“接”人,而是“截”人。 谢一鹭捏着那片小小的牙牌:“截什么人?” 叶郎中挂着一张颇瞧不起人的脸:“让你做你就做,”他握着一盒猪油膏,在自己苍老的手心里揉抹,“这种时候还有事派给你,该感恩戴德了。” 谢一鹭放下牙牌,有不卑不亢的气度:“不知道是什么人,我不做。” 叶郎中很惊讶,揉猪油的手瞬间停了:“你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 谢一鹭不吭声,叶郎中站起来:“这个差事这时候交给你,是你的福气!” 谢一鹭直接问:“谁交待的?” 叶郎中噎了一下,含混地说:“上头。” 谢一鹭太明白了,是廖吉祥侧面替他打点的,这帮所谓的“咏社君子”,嘴上嚷着反阉党,背地里和大珰撇不开关系:“截的是什么人?” 叶郎中瞪了他半晌,才傲慢地说:“臧以柔,知道吧。” 谢一鹭听说过,臧芳,中书舍人,前些年在甘肃立过大功,是有名的诤臣。 “阉党嫉贤妒能,找了个由头流放他到岭南,你半路把他截下来,也是为江山社稷保了一个忠良。” 这是挤破脑袋的大好事,谢一鹭想不到,廖吉祥为了洗他的名声,竟然费心至此:“酉时到江津的消息是哪儿来的,”他追问,“朝廷的要犯说截就截?” 叶郎中不耐烦地摆摆手:“都料理好了,你只管去。” 是谁料理的,谁拿的消息,谢一鹭一清二楚,抓起牙牌,他甚至没跟叶郎中道一句“告退”,旋踵便走。 说是带兵截人,其实简单得很,谢一鹭酉时到江津,远远看见对面过来的小船上窝着三个人,两个拿棍的是解差,中间穿白扛枷的应该就是臧芳。那边像是早知道会有人来截,官兵压上去的时候,意思着喊了两嗓子,便束手就擒了。 谢一鹭戴着雨帽,看当兵的把臧芳架过来,他很年轻,是个像梅阿查那样的高个子,尽管重枷压着,仍有一枝独秀的风采。 “伞!”谢一鹭朝那些没眼力的土兵喊,臧芳腿上袖上全是泥,显然受过苦,脚上穿一双烂草鞋,手腕和喉结都被木枷磨破了。 臧芳看出谢一鹭是管事的,甩了甩额上的乱发,勉强打了个躬:“在下臧以柔,朝廷钦犯,不知是哪位贵人相助?” 谢一鹭公事公办地答:“南京兵部。” 臧芳显得很意外,意外中似乎有惊喜:“这是到南京了?”说着,他急急往谢一鹭身后看,像是在找什么人,“那……” 后头的话他没说,可能是没看到心里的人,谢一鹭觉得奇怪,但没多问。当兵的从解差身上摸来钥匙,给臧芳开枷,枷是七斤七的,中缝糊着大理寺的封,血红的大印,打点到位了,也是说开就开。 “听口音,大人是北京来的?”臧芳问谢一鹭,可能是想拉关系,“有些面熟。” 谢一鹭点点头,并没向他唠叨自己的遭遇:“比大人早来南京些,”他搀了他一把,领他上轿:“住处部里安排了,先安顿吧。” 23 谢一鹭和屠钥到申班的时候,碰上了几个兵部的人,他俩打西走廊上楼,那些人打东走廊上楼,互相打量一眼,都没有出声。谢一鹭原来也是那伙人里的,大家说说笑笑,曾经把酒言欢,现在却形同陌路了。 屠钥拍住他的肩膀,推他进屋:“谢探花,既然走到这一步,就别患得患失了。” 谢一鹭厌烦他,他的话里总有股威胁的意味:“看我不过眼,何苦约我出来。” “以后同在督公手下做事,”屠钥给他拉开椅子,“关系总得近近嘛。” 谢一鹭一屁股坐下:“那天我和郑铣说了,别指望我干什么。” 屠钥张罗小戏子上酒上菜:“知道,”他拿供碟里的湿帕子擦手,“督公交代了。” 谢一鹭注意到他很爱干净,一个武人,衣衫从来是一丝不苟的,今天他穿一件莎蓝色绣仙鹤曵撒,袖口处的丝线没有一点磨损的痕迹,这样一个端正讲究的人,很难想象是给太监卖命的。 “班子里有相好的没有?”屠钥回身问,谢一鹭一愣,才知道他指的是作陪,“别叫了,我不好这些。” 屠钥还是点了两个人,叫小戏子去喊:“我头一次招待,总得像个样子。”说罢,他在谢一鹭身边坐下,给他翻杯倒酒,没有一丝刻意的殷勤,倒像是朋友间的热络。 谢一鹭好奇:“你为什么……” 他没问下去,屠钥抬眼看了看他,笑起来:“我为什么跟着督公?”他靠着椅背,颇感慨地说,“我们这种人想出头,不卖身伺主,还能怎么着。” 他说的是实在话,文人欺压武人,在北京、在南京,都是常态,谢一鹭端起他给倒的那杯酒,沾了沾唇:“屈凤怎样了知道吗?” “没事,”屠钥很不当个事儿,“伤他点皮肉,死不了,”明明是始作俑者,却毫无愧疚之意,这又显出他酷烈的那面来了,“你没去看看?” “我现在这个情形,”谢一鹭摇头:“不好进他家的门。” 屠钥咂了下嘴,这时作陪的到了,一对儿花骨朵似的小佳人,娇滴滴自报了姓名,一个叫张三,一个叫小温柔,屠钥问谢一鹭要哪个,谢一鹭看那张三的身量和廖吉祥有些相似,没来由地便扭扭捏捏,低头指了一把。 “从来不找戏子?”屠钥看出来了,大笑着揶揄,“来来来,张三,去坐你家探花老爷大腿上!” 张三便娉娉婷婷地过来,弱柳般站着,等谢一鹭伸腿,这要是搁过去,谢一鹭绝不可能跟他亵玩,这时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居然乖乖把腿伸出去,让他软绵绵地坐。 张三抽了骨头似地靠在他身上,谢一鹭一伸手便揽住那腰,男孩子细瘦的腰肢,真像是抱着廖吉祥一样,谢一鹭腾地就红了脸,弄得好像很动情。 屠钥看稀罕事儿似地看他,连连笑他迂腐,可等谢一鹭扭头看时,发现屠钥和怀里那人也是淡淡的,比起咏社的老家伙们,倒更像个正人君子。 “谢探花,点个曲儿吧。”屠钥一边吃酒一边抓着小温柔的手,玩猫爪子似地摆弄,谢一鹭想了想,点了王实甫的,小温柔嗲着嗓子,边唱边拿筷子头点着桌沿:“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絮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 分卷阅读33 门暮雨纷纷……” 这唱的是谢一鹭的心思,他听得沉湎,屠钥忽然问:“臧芳是你去截的?” 谢一鹭没什么可隐瞒的,便答了是,屠钥皱起眉头:“兵部怎么让你去呢,不合情理。” 谢一鹭想囫囵带过:“谁去不一样。” 屠钥凑着他的耳朵根:“那个臧芳,和‘织造局’有过节。” 他指的不是织造局,而是廖吉祥,谢一鹭听懂了,立刻问:“怎么回事?” 屠钥这时倒讳莫如深了:“督公提过那么一两次,他俩不都是甘肃出来的。” 谢一鹭这心里顿时就七上八下了,喉咙口酸酸的不对付,像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吐不出咽不下的。 “不过廖吉祥那个人,”屠钥端起杯,横到谢一鹭面前,“大度。” 谢一鹭执杯和他碰:“那你怎么不投靠他?” “廖吉祥?”屠钥很好笑地瞧他一眼,讽刺了一句,“跟他,我裤子都穿不上。” 听了这话,谢一鹭不高兴了:“都是正四品,谁比谁差到哪去!” “哎?”屠钥拉开些距离,摆出一副审视的样子,“他割你的喉咙,你倒替他说话?”这是个玩笑,谢一鹭却立即噤了声,屠钥把距离又拉回来,压低了声音:“廖吉祥是内书堂出身。” “内书堂”三个字显然吓到谢一鹭了,他瞪着眼,整个面孔僵在那里,屠钥对他的反应一点不意外:“太监的身子,文人的脾气,能成什么事。” 谢一鹭不敢置信:“他是内书堂的?” “是呀,”屠钥一杯接一杯喝酒,劲头上来了,很没礼貌地用手指点着谢一鹭的胸口,“和你一样读的圣贤书。” “内书堂出来……”谢一鹭急着说,“那应该是进文书方,然后是……”他没把那几个字说出来,“司礼监”,手握天下重权的地方。 “他却让万岁爷从宫里踹出来,一脚踹到甘肃去了,”屠钥露骨地嘲弄,“要不是老祖宗疼他,南京织造这个位子能轮到一个瘸子?” 谢一鹭的手在膝盖上抓紧了,他恨屠钥的话,更心疼廖吉祥,怪不得他有那样的文采、那样的字,他窝在南京是受屈了! “上次在折钵禅寺你敢骂他,”屠钥露出某种惊恐的神色,“那是给万岁爷念过书代过笔的人,割你的喉咙算轻了!”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小温柔婉转凄怆地唱,唱到高处,一个转音,飘零零又落下来,“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谢一鹭盯着这个年幼的戏子,他哪懂曲子里的幽怨,哪懂断肠人的苦闷呢,忍了又忍,眼眶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这时怀里的张三伸出手,托着他的面颊转向自己:“大人,”他撒娇地说,“你只看他,不看我么?” 谢一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真个是如花美眷随水流年,廖吉祥这么大的时候,该是刚到甘肃,满眼是黄沙,满耳是朔风,撕心裂肺地喊上一句,也没人听得见……谢一鹭猛地把这孩子搂住,死死贴在心口,像个真正的恩客那样,在他纤薄的腰背上摩挲。 张三咯咯地笑,拿热乎乎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廓:“大人,过夜么,大人?” 谢一鹭偷偷用袖子蹭了蹭眼,放开他,很不好意思地别过头:“不了,就走。” 张三旋即缠上来:“小人看出来了,大人是没尝过……”他贴着谢一鹭的耳根说了几个字,说得谢一鹭“唰”地红了脸,他搂着谢一鹭的脖子又问:“大人家里就一个吧?” 谢一鹭确实没有妾,张三把手顺着他的衣袍往下摸:“没打过野食,算什么男人……” 谢一鹭忙躲他的手:“你、你不疼吗?” 这话一下把个久经情场的老手问愣了,张三惊讶地听着谢一鹭傻傻给他解释:“我是怕那样弄……你疼、疼坏了……” 张三泛起一股温柔的娇羞:“弄好了就不疼,”他甜腻腻的,拿手指摩擦谢一鹭的嘴唇,“你要是留下,我不收你银子。” 谢一鹭是有些想的,想一探此道的究竟,可一思及廖吉祥,便断然摇了头,张三埋怨地斜他一眼,这小戏子哪知道,谢一鹭怀里搂的是他,心里装的却是个高不可攀的人。 24 还是新桥旁的西园,咏社雅集,谢一鹭坐在角落,坐得那么偏,仍能听到这样那样的私语:“他来干什么……一个阉党……” “是臧芳请的……” “下次他再来,我就不来了……腌臜!” 谢一鹭只当没听见,他也不想来,是臧芳殷殷邀他,大概是谢他江津搭救之恩。那些人的话题很快转到屈凤身上,谢一鹭细听,他们说他已经下地了,只是左脚有些残,拄着拐,还要十多天才来衙门。 话里话外,他们对屈凤是关切备至的,乃至有些敬仰的意思,听那话音儿,俨然要把他推成咏社的盟主,谢一鹭不禁苦笑,若说心里一点不酸楚,那是假的。 刚入夜臧芳就到了,叶郎中陪着,今天是他的接风宴,也算一场茶叙,照例还是先喝一圈大酒,杯还没放下,就有好事的问:“臧大人在北京饱受阉祸之苦,来了南京,不知尚有与阉党一决高下之心否?” 臧芳没有马上回答,像个真正的京官那样,把气势摆足了,以至满屋子的人没一个敢冒然出声,他和那天在江津时决然不一样,一身蟒纱大皂袍,戴云巾,蹬高靴,鬓发收拾得齐整,显出一张威严锦绣的脸来,温润处有狠戾,圆融处有筋角。 “那要看阉是什么阉,党是什么党了”。他说。 这话令人费解,在座的一时不明白,有人硬着头皮接道:“我们南京有两个大阉,一个是镇守郑铣,一个是织造廖吉祥。” 谢一鹭盯着臧芳的脸,听到“廖吉祥”三个字时,他眉头明显动了动,这时不知是谁嚷了一句:“臧大人甘肃出身,廖吉祥也是甘肃起家的,兴许见过?” 场面静了,之后哄然热闹起来,谢一鹭以为臧芳会回避,没想到他大大方方地承认:“确实认识。” 他们认识,谢一鹭早知道,可心里就是憋憋屈屈地不痛快,这时身旁的人突然喊:“廖吉祥的腿是怎么被老百姓打断的,你给讲讲吧,臧大人!” 谢一鹭像是心上被人插了一刀,连带着整个胸腔都痉挛了,他茫然看着这些所谓的“君子”,市侩、虚伪、势利,急着用别人的苦处填自己的快意。 “你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臧芳问。 众人抢着答:“当然是真话,这里都是自己人,大人不必为阉党讳言。”他们眉目炯炯,一个个坐立难安,雀跃着,就等着扯开廖吉祥的疮疤,“嚯”地叫一声好。 臧芳沉吟片刻,郑重地说:“那便如君所愿。” 叶郎中替他点茶,他拱手谢过,娓娓地说:“我与廖吉祥相识在嘉峪关,他监枪,我通判,那时他还是个少年,紫金兜鍪云锦裳,有叫人过目不忘的风姿。” 众人私下里纷纷对望,显 分卷阅读34 然被这话刺了耳。 “镇守的第十个冬天,我去甘州调粮,半路赶上鞑子围城,被困了,”城的名字臧芳没有提,大概是牵着人,不方便说,“城里有一万两千兵马,守城的是某位兵备道,他说鞑子善野战,不能出城,只得固守。” 众人面面相觑,这和他们期望的大相径庭,他们只想嗔一嗔、笑一笑,不想削到肉里见骨头。 “甘肃的冬天你们不知道,为了舔一口水,舌头冻烂在冰上,为了抢一团粪,打死三两个流民,人人瞄着自己那点东西,没人管别人的死活,我们被困了一个月又二十二天,半夜听不到一声羊叫,”臧芳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去,“都杀净了……” 咏社的人脸孔不好看了,满屋子弥漫着一种怪异的寂静。 “那天是腊月十四,方圆百里下鹅毛大雪,拂晓时忽然听见马蹄声,全城的人都听见了,是廖吉祥。” 谢一鹭握杯子的手陡然收紧,杯子一滑,从桌上翻下去,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却没人回头看一眼。 “他在嘉峪关有大军,但为了守关,没有带,后来知道,他向甘肃镇守太监调兵,被怒叱,所以护从军也不好带,只带了三千个净军。” 不要讲了,谢一鹭无声地呐喊,谁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血肉模糊、满目疮痍而已。 “他从西北掠阵,鞑子自东南迎战,那场面你们没见过,人都不是人,命也不算命,我在城楼上看见,心都要戳碎了……” 有人离席,留下的都像被吓住了,目光僵直而惊悚。 “都知道那是一支什么兵,城中自参将以下,游击、守备、把总、提调纷纷请战,可兵备道不许……”说到这里,臧芳停住,似乎哽咽了,“三千多人,杀到八十五个,廖吉祥手下能带兵的宦官二十三员,只活了四人。” 谢一鹭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野战两天一夜,战线绵延三十里,他什么时候中的箭我不知道,但取箭时我在,箭杆都没了,箭镞卡在膝盖里,用……”臧芳咽下一口茶,才说得下去,“是梅阿查用弯刀撬出来的。” 这便是廖吉祥断腿的真相,由最真的人说出来,却不讨人喜欢。 “好啦,”叶郎中觉得这个故事讲完了,该翻篇了,臧芳却哈哈大笑,“你们觉得这就没了?”他把茶杯在桌上叩得“叮叮”响,“非也!” 谢一鹭再也受不了地闭上眼。 “那一战杀鞑子一千五百人有余,生擒大小头目十数人,廖吉祥在甘肃声名大噪,厅里不得不往上报,正月初十找我去,说这么大的功劳怎么能落到一个太监头上呢?” 所有人,包括谢一鹭、叶郎中、大大小小的咏社官员,都明白,这种事他们都明白,因为明白,便目光闪烁地抬不起头。 “他们让我顶,”臧芳拍着桌子,“我就这么顶了个甘州大捷的名头!” 叶郎中很尴尬,这种事有,而且不在少数,可从没有人说出来,这臧芳一定是疯了,才自己揭自己的疮疤。 “调我进京的文檄下来,我到陕西宣大经略处领路引,经略大人问我,听说嘉峪关有个太监颇勇武?我思来想去没敢说一个“是”字,”臧芳恶狠狠地咬着牙,“这辈子我对不起廖吉祥,不怪司礼监让我死,杀我一百次都不冤!” 谢一鹭腾地站起来,从后到前,径直穿过整个厅堂奔出去,疯了似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疾走,从新桥一直到玄真巷,也不管是大门后门,抬手就拍,守门的小火者不认得他,他疯疯癫癫地朝人家喊:“告诉你们督公,谢春锄找他!” 小火者是个担事的,真去通报了,很快回音儿出来,请他进去。 府里头曲曲弯弯,小火者带路,越带路越深,像是通着幽处,谢一鹭恍恍惚惚地走,鬼使神差一个回头,在石子路的另一端,在青绿芭蕉的掩映下,远远看见廖吉祥了,穿一身艳丽的狮子通背,梅阿查、阮钿几个都在,像是饭后正悠闲地散步。 谢一鹭转身就跑,小火者吓了一跳,立刻大喊,阮钿、阿留都拔出刀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谢一鹭从芭蕉林里冲出来,奔着廖吉祥就去,可能是出其不意,居然没人拦着他,他迎面便揽住那个人,实实在在地抱进怀里。 说是抱,其实是搂,说是搂,又好像是勒,廖吉祥像一片半枯的浮木,被他死死箍住,力气大得像要把人从中折断,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从阮钿到亦失哈,从阿留到张彩,连金棠都瞪大了眼睛,只有梅阿查愤然怒吼:“干什么呢!阿留,把他拿下!” 阿留提着刀要上,蓦地,廖吉祥的胳臂动了,手掌无骨似地,轻轻搭在谢一鹭的背上,这是个回抱吗,好像不算,可说不是,这又是什么呢? 25 廖吉祥在窗边站着,绷着脸,谢一鹭跟他隔着一两步距离,那么大的屋子,只点了两支白蜡,光晕昏黄朦胧的,罩在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有种古旧的美。 谢一鹭耷拉着脑袋,窝窝囊囊地说:“我没想那么多……” 廖吉祥不理他,怀里抱着一只虎斑大花猫,细心地揉着,猫叫“张大人”,进门时谢一鹭听他叫了,像是很喜欢:“下次不敢了……” “还想有下次?”听口气,廖吉祥老大不高兴,“让人领你到屋里等我,你偏半路跑出来,叫人看笑话!” “一看见你我就……”谢一鹭这时候回想,也觉得自己方才太冲动了,“我傻了一样,只知道朝你跑。” 廖吉祥没了声音,气氛黏糊糊的有点暧昧,谢一鹭朝他蹭过去,偷偷拿眼看他,他从没这么近见廖吉祥穿过曳撒,绣线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裙褶在马面两边层层叠压,流光溢彩妥妥帖帖束在那一把纤腰上,他看一眼,便觉得骨头都酥了。 “我不回去了。”说着,他用手去拽廖吉祥的腰,张大人像是受了惊,“喵呜”一声跳下地钻没了影,手掌里的衣料奢华厚重,谢一鹭一握,便有种不敢妄动的忌惮。 廖吉祥该推开他的,但他没有,而是把头扭向一边,躲闪着。他越是这样,谢一鹭越胆大,他把那些裙褶在手心里抓得起皱,只为了掐一把底下的皮肉。 “爷爷。”外头有人通报,像一根针挑破了淤肿的脓包,像一阵风惊醒了白日的春梦,谢一鹭陡地松手,跌跌撞撞退到一边。 值宿宦官进来,打躬,好奇地打量这两人:“爷爷,梅大人问……”他要往前凑,廖吉祥没让,他便直说了,“梅大人问是送客,还是收拾客房?” 廖吉祥刚要张口,谢一鹭斜插进来一句:“那个养春……晚上我和你有话说……”他心虚地低着头,手在书案上乱翻,装成研究书本的样子,“李牧那首诗,我们再议议。” 廖吉祥和小火者都愣住了,廖吉祥愣他的满嘴胡言,小火者愣他好大的口气,谢一鹭梗着脖子硬挺,挺到廖吉祥终于替他说了话:“抬张大榻来,”他波澜不惊地吩咐,“被褥用西 分卷阅读35 屋那床。” 谢一鹭把手里正翻弄的抄本合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 “那给爷爷更衣。”值宿宦官朝门外一招手,进来两个小火者,端着水盆拎着铜壶,绕着廖吉祥开始忙碌。 谢一鹭瞪着一双别有用心的眼,想看又不敢看,在书案这边兀自躁动,帽巾、玉带、锦衣,一一剥下摆在一旁,最后是一双枣红缎靴,掸得发亮,端端立在脚凳上。 谢一鹭口干舌燥,唾沫不知吞了多少,廖吉祥忽然问他:“睡前你熏什么香?”声音是带着困意的慵懒,和毫无防备的亲昵。 “啊?”谢一鹭迟钝地眨了眨眼,“啊……檀、檀香吧。” 廖吉祥一扬手,立刻有人去办,在他的富贵和权势下,谢一鹭显得局促,很有些傻气地说:“你那张床怪大的……” 两个小火者先后转头看他,约略是笑他没见过世面,廖吉祥瞧见他们眼里的不尊敬,眉梢立即吊起来,喝斥了一声。值宿宦官领他们退下,谢一鹭这才敢明目张胆看人,廖吉祥坐在床边,两只细脚踩在宽大的描金铜盆里——这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了,谢一鹭急不可耐地贴过去。 烛光还是那样昏黄,去了雕饰的廖吉祥单薄得近乎瘦小,亵衣领口松松罩在胸上,裤脚轻挽着雪白的小腿,谢一鹭不可自拔地盯着那双脚看,脚趾因为紧张还是什么,瑟瑟蜷着,扭起的右脚踝骨上有一颗小痣。 谢一鹭一定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居然一伸手,把廖吉祥的簪给摘了,乌黑的发束在头顶上打了两个旋,瀑布一样坠下来,披散在肩头,遮掩在颊边,绮丽的,让人有几分唐突了佳人的惊艳。 廖吉祥吃了一惊,真的发怒了,训斥的话就在嘴边,却看谢一鹭跳着脚脱靴子,靴子东倒西歪扔在地上,他又去扯袜子。 “你……干什么?”廖吉祥问,可能是有些怕,身子微微往后仰,至于怕什么,他也说不清。 谢一鹭没回答,一屁股坐过来,紧挨着他,胯骨挤着胯骨,胳膊碰着胳膊:“我也……想洗脚。” 哗啦,是水波晃动的声音,他进来了,廖吉祥抖了一下,那么大的盆,谢一鹭非踩在他脚上,肉压着肉,能算上阻隔的,只有一缕滑溜溜的水纹。 檀香的味道起了,谢一鹭不雅地有些喘息,这样被廖吉祥的味道包围着,他贸然地意乱情迷:“没和人这样洗过脚吧?” 廖吉祥当然不回答,谢一鹭又越轨地撩起他一侧头发,小心翼翼地别在耳后:“你没尝过的,我都想让你尝。” 这是真心话,他心疼他的牺牲、他的忍辱,也可怜他而立之年没尝过床笫滋味的生涩,更多的是折服,是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倾慕。 廖吉祥不说话、不表态,总有一种想跑的情状,谢一鹭死盯着他,舍不得移开视线那样地盯,然后弯下腰,两手慢慢伸进水里,一下把他的脚捉住了。 廖吉祥真是浑身都在打颤,不是因为被人碰了脚,而是握他脚的那个人:“松……你松开!” 谢一鹭不说话,仔仔细细地给他洗,脚掌、脚面、敏感的脚趾缝,他揉着捋着,根本是爱不释手。 “好了……可以了……”廖吉祥焦躁地牵他的衣袖,确实是洗了太久,谢一鹭不得不松手,这时才发现,手边没有脚巾。 “让你闹,现在连个拿脚巾的人都没有。”廖吉祥不悦地埋怨。 谢一鹭忙从地上捡袜子,捡起来胡乱把自己擦擦,旁边是一双便鞋,他踩进去,只踩进半只脚,然后站起来,对着廖吉祥开始脱衣服。 廖吉祥愣愣看着他,看他脱了外袍蹲下去,把袍子在膝盖上叠好,从盆里托起他一只脚缓缓地擦。那虽不是官服,也是他的衣冠啊,廖吉祥默不作声地打量这个人,心弦隐隐被拨动了。 谢一鹭捏着他的脚踝,宝贝地,像是抱在怀里,边擦,边拿眼在那上面流连,净白的、泛着水光的柔软皮肤,握在手心里生动温热,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脚窝很深,脚跟却小巧圆润,谢一鹭一定是疯了,飞快地,竟然用唇在足弓处碰了一下。 廖吉祥看见了,脚趾骤然缩起,可是因为暗,不大能确定:“你干什么了?”他惊慌地问,边问边把脚往回收。 “啊?”谢一鹭装傻,顺着他的力道,乖乖把脚捧上床,一转身,支吾说,“晚了,睡吧。” 廖吉祥狐疑地盯着他,想指责他放诞的行径,有些话又羞于出口,谢一鹭费力地踩着那双小鞋,蹭到书案去吹了蜡,回来经过布置好的大榻,他并没睡上去,只是从被窝里取了一只枕头。 廖吉祥瞧见,赶忙问:“你怎么不睡?” “我睡不惯榻。” 他胡说,廖吉祥终于严厉起来:“不睡榻,就出去!” 谢一鹭没听到一样,蹭回来坐在床沿,羞答答地哀求:“我们一床被,头和脚倒着睡还不行么?” 他这样一说,廖吉祥就没话了,只要喊一声“来人”就能解决的事,他却妥协了,纵容了这个人:“把酒盘递给我。” 谢一鹭扭头看,雕花床架的隔板上放着一个小银盘,盘子上是一把壶,和一只倒扣的银盅:“你夜间饮酒?” “晨必食乳,夜必饮酒,”说着,廖吉祥盘起他那条好腿,颇有些豪爽的样子,把盘子接过来放在褥上,“甘肃惯成的毛病。” 谢一鹭看他悠闲地自斟自饮,酒入愁肠时洒脱地仰起脖子,颌骨和颈项形成的角度极漂亮,长发随着肩臂摆动,轻盈得像一个梦。 谢一鹭情不自禁捋了他头发一把,可能是喝了酒,廖吉祥很直接地推拒:“别动手动脚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鲜活的反抗比之前那样羞涩的躲闪更让谢一鹭心醉,他馋呀渴似地盯着他和他手里那盅酒,像求着人喂的野狗。 “来一盅吗?”廖吉祥目光迷离地问,谢一鹭是厌恶喝酒的,这时却痛快地点了头。 廖吉祥便给他斟,边斟边吃吃地笑,像等着看他笑话的样子。 端起杯,谢一鹭才发觉自己的腕子在抖,可能是兴奋,也可能是紧张,他一股脑把酒吞下肚,猛地一下,他捂着嘴开始咳,边咳边痛苦地弓起背脊,廖吉祥给的哪是什么美酒,而是刀子一样割人喉咙的烈酒! 廖吉祥哈哈大笑,少有地那样开怀,笑够了,他扶着谢一鹭的肩膀,像对孩子对弟弟似的,用拇指帮他把嘴边的残酒拭净。 谢一鹭半窝在床上,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蜡烛光里那个模糊的剪影:“你喝这个,身子要坏的。” 笑声停下,静了片刻,廖吉祥轻得不能再轻地说:“不喝,心要坏的。” 像有一只什么猛兽轰然挣脱了锁链,从胸膛里咆哮而出,谢一鹭一把握住他的手,想说句“我暖你的心”,或是“别要酒了,我陪着你”之类的缠绵话,大榻那边忽然“喵”地一声,张大人叫了。 “猫在,”谢一鹭其实有些怕猫,拉了拉廖吉祥的手,“让人抱出去吧。” “没事,”可能是微醺 分卷阅读36 ,廖吉祥毫无芥蒂地蹭着他的身体,“它是怪你占了他的床,明天哄哄就好了。” “没想到……”谢一鹭凑着他,贪婪地嗅他鬓边的酒气,“你也养猫。” “不养猫算什么太监,”廖吉祥又笑,这回是自我解嘲的,笑到半路,猝不及防说出了残酷的话,“夜里没猫陪着,一个人的被褥太冷了……” 谢一鹭夺过他的酒壶酒盅,藏到床底下:“不喝了,”他吹熄铺边仅有的一只蜡,屋子一下便黑下去,“睡。”他说,拽过薄被把两个人拢在里头。 他们真是头和脚倒着睡的,说要睡,哪里睡得着,尤其是谢一鹭:“养春,”刚躺下,他便叫,“你不问我为什么来?” 廖吉祥没应声。 他以为他喝了酒迷糊了,便掀开被,摸着黑去看那双脚,偷偷摸摸正要抓,廖吉祥出声了:“是听人说了什么吧,”那声音稳稳当当,清醒得很,“你们这些人,要喜欢,不过是听人说了什么,要厌恶,也不过是听人说了什么。” 这话谢一鹭好像明白,细琢磨,又似乎是糊涂的:“我以后每晚都来陪你,行么?” 廖吉祥翻了个身,没回答,谢一鹭胆大包天的,居然在被里把他的脚抓住了,抓住了不算,还往自己的怀里拉。 廖吉祥使劲挣,挣脱了右脚,坏的那只左脚却孱弱得脱不开:“你不要这样!”听口气,他像是怕,怕得急了,便央求,“你纳个妾吧,我替你下聘……” “我不要妾,”谢一鹭没头没脑扒开了自己的衣领,那窸窣声廖吉祥听见,撑着枕头惊恐地往这边看,“不……不行!” 他以为谢一鹭要干什么寡廉鲜耻的事,至于怎么个寡廉鲜耻,他想象不出,纯是出于对性事的无知,他期期艾艾地乱缩乱叫,结果等着他的不过是一个温热的怀抱——谢一鹭是想用自己的胸口,把他那只烈酒都暖不过来的坏脚焐热。 廖吉祥剧烈地打了个颤,这是他生平头一次贴到别人的皮肉,贴到了,他才知道自己过去有多冷:“春锄,你……” “嘘……”谢一鹭哄着他,温柔地在那脚上拍了拍,“明天再说。” 梅阿查夜里没怎么睡,天不亮爬起来玩了一会儿刀,卯时初刻穿戴好了,到廖吉祥那儿去吃早饭,屋门关着,值宿宦官和打杂的火者在门外站了一排。 “还没起来?”梅阿查皱眉头。 值宿宦官摇头。 “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听不出来,”值宿宦官照实禀报,“两个人好像……一直在说悄悄话。” “开门。”梅阿查径直往前走,值宿宦官忙把门给他推开,一进屋他就看见谢一鹭,穿戴整齐站在廖吉祥的书架前,如饥似渴在看,见他进来,有礼地点了下头。 梅阿查不稀罕搭理他,廖吉祥那些昂贵的收藏他也不懂,大抵知道是有些好东西的,像前朝的赵孟頫盛唐墨迹帖、蔡襄诗表帖,时人的文征明临怀素自叙帖、李西涯帖、祝枝山真草帖等等。 他视线轻蔑地从书案这边往拔步床那边去,他知道廖吉祥在床上,他爱懒床,这个时候压根起不来,目光经过屋角那张大榻,掠过去,马上又扫回来,被子整整齐齐铺在上头,连个角都没翻。 他的脸凝固了,眼眶因为震惊而发青,火者们陆续进来,往桌上摆杯碟碗筷,廖吉祥听见声音,软绵绵坐起来,梅阿查忙往他那边看,及腰的长发墨似地泼在身上——他睡觉从来是不散头发的!动了动唇,梅阿查把拳头捏紧了。 “七哥,”廖吉祥看见他,倦怠地揉了揉眼,“今天不和你一起吃了。” 言外之意是让他走。梅阿查是个要面子的人,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从屋里出来,他气冲冲走了十几步,停下,心想廖吉祥不和他吃和谁吃,难道和那个寒酸的六品小官?他不甘心地又回去,这时后头有人叫:“老大。” 是金棠,穿着库里新出的荷花纹样贴里,笑盈盈朝他作了个揖,正要说句问安的话,廖吉祥屋里突然传出了争吵声。 值宿宦官和火者们一一出来,梅阿查和金棠擦着他们进去,屋子中央,谢一鹭气势汹汹在嚷:“……让人瞧不起,我看错你了!” 廖吉祥没回嘴,塌着肩,像是趋避他的锋芒,梅阿查是看不得他受一点儿气的,一脚踹翻了椅子,大喊一声:“谢一鹭!” 谢一鹭明白,他有什么资格在这个屋子发脾气呢,该说的说了,他闷头便走,梅阿查奔着廖吉祥去,金棠往地上一看,书架下头放细软的两只小铁箱被翻开了,露出里头带着压印儿的金锭银锭,是上个月都察院陈御史刚送的。 他追着谢一鹭出去,边追边喊:“那些黄白米,是我们做主收的,督公不知情!” “你就替他编吧,”谢一鹭猛地一转身,瞪着他,一双眼红彤彤的,好像他才是挨了骂的那个,“他都承认了!” 金棠看得出来,他是真把廖吉祥放在心上,“几干黄米,几方白米,对督公这个位置的人来说,还算个事吗?” 那是宦官的隐语,“干”是“千”,“方”是“万”,谢一鹭懂:“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争得脸红,急得跺脚,“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金棠点头,“可他不要,上头还要呢!” 谢一鹭怔住:“上头?”他问,“老祖宗?” 这个人救过屈凤的命,金棠不跟他虚与委蛇:“老祖宗舍不得要我们督公的一根头发丝儿。” 谢一鹭简直想不出还有谁能左右廖吉祥了:“那是谁?” “别说我们督公,就是老祖宗,也得按日子孝敬他。” 这说的难道是……谢一鹭拂袖:“荒唐,我不信!” 金棠倒笑了:“大人不信最好。” 谢一鹭却是信的,谨小慎微地凑过来:“这天下都是他的,他还贪图太监的孝顺钱?” “他也是人,也要盖大屋、娶美姬、蓄珍宝,”这话金棠不该说,“难道叫他去跟户部开口,动老百姓的田税钱?这是内官都知道的事,你以为戚畹那些人贪的钱全是自己的?”他摇了摇头,“谁敢独吞,就安个贪赃的罪名,剐了。” 谢一鹭惊得后退,金棠则压上一步:“宫里都把谋到织造这个位子叫登仙,谢大人,你说这仙是白登的么?”他朝谢一鹭做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他走,“督公已经够难了,你不要逼他。” 26 谢一鹭吃了粥,戴上官帽出来,院子里大天坐着个小板凳,哈着腰在给他洗褥子:“老爷,”他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出去找个姐儿吧,梭子巷那边有不少便宜货。” “胡说,”谢一鹭被他的话烫了耳朵,可褥子上那些荒唐事确实是他干的,赧着脸,他磕磕绊绊地说,“我、我这两天身体不好,你不要造次!” 他穷斯文,大天却是个糙人:“可我这天天给你洗,手都要洗断了!” 谢一鹭躲着他出门,门临关上,还听大天在里头说:“ 分卷阅读37 再说你天天晚上这么空耗也受不了啊,我是为你好!” 谢一鹭苦恼,他管得住自己的手,却管不住自己的梦,梦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人,变着法地诱惑他,跟廖吉祥同床共枕那一夜,他怕自己荒唐,硬憋着,可越是憋,那个劲头儿越要命,脐下三寸总是火烧火燎的,想找个地方发泄。 走到衙门,他愣住了,门口停着一乘软轿,绣花帘子大绒顶,是屈凤的。 他兴高采烈往里走,老远就看见大堂上的热闹,那小子穿着莺背色的缎子,被众人拱月般围在当中,左脚仍扶着拐,但气色好极了。 “思慕!”他不由得笑着上去,一刹那,周遭静了,所有人的目光扫过来,那样疏离,那样冰冷,让他不得不停住脚步。屈凤是那些人的中心,卷着袖子不作声,躲闪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有许多东西,多得谢一鹭来不及揣摩,他便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众人随之四散,只留谢一鹭一个在阶上,一时间,他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最不该厌弃他的那个人,推他到了这步田地的那个人,却明哲保身地,成了他的对头。 他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确定无人再来了,才灰溜溜地走开。 下午刘侍郎派宴席条子,连副使、司务都有,唯独没有谢一鹭的,临下衙,郑铣的帖子到了,让他去锦衣北园赴宴,也是巧,到地方一看,竟然和兵部的席是隔壁屋。 刘侍郎替部堂大人请屈凤,算是部里给他压惊,谢一鹭身子坐在这边,心却在那边,听他们觥筹交错,听屈凤被赋予了这样那样的溢美之词,越是听,心里越冷。 回过头看,这边安静多了,郑铣请的是个生面孔,穿罩甲,佩刀,经屠钥介绍,才知道是新来的总兵,之前在浙江抗倭,姓龚名辇。 浙江,这个地方引起了谢一鹭的注意,廖吉祥砍树的时候,借的就是浙江兵。他不禁多看了龚辇两眼,那是个精壮的人,可能是常年带兵,有些黑,相貌算得上周正,最惊人是那一双腕子,有成材的榆木那般粗,手背上全是刀疤。 “谢督公盛情,”龚辇背坐得笔直,举杯敬郑铣,“下官干了。” 没有多余的话,对大珰也不过分阿谀,谢一鹭颇欣赏。 郑铣很少见地、爽快地喝了他这杯酒,看得出对龚辇是感兴趣的,放下杯,他拿拇指挑了挑身后:“将军,背后是兵部的席,他们当英雄捧着的这个,你问屠钥,”他兄弟似地把手搭在屠钥背上,“是不是个窝囊废!” 龚辇不说话,握着空杯恭敬地听他说。 “总兵到镇,他兵部不出来洗尘,还得咱家出面,”郑铣把他戴着玉指环的手在桌上敲了敲,“咱家不是挑拨,是替你抱不平!” 他就是挑拨,谢一鹭玩味地瞧着郑铣,这家伙长得明艳动人,性子倒很匪气,廖吉祥若是琴,他便是剑,直来直去,好揣摩得多。 这一桌除了谢一鹭,都算武人,一顿酒喝得很痛快,不到半夜就散了席,出来谢一鹭问屠钥:“怎么没请个唱曲儿的,他不是喜欢热闹?”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郑铣,屠钥笑了:“怕龚辇不喜欢。” 谢一鹭惊讶:“他有来头?” 屠钥摆手:“他在沿海抗倭,是拼了命的,你看他手上的疤,”他淡淡地说,“你不了解督公,他佩服这种人,”顿了顿,“再说,这种人我们不体恤,就没人体恤了。” 屠钥说的不一定真,但也未必假,只能说这顿饭让谢一鹭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和他来南京后吃的每一顿饭都不一样。 他步行回家,大天给开的门,他不好意思和他照面,急着往屋里走,大天在后头叫:“老爷你有信,北京来的!” 信在桌上,谢一鹭看了看落款,是她,她从不写回信的,他奇怪地把信抽出来,边解袍子边看,看了两行愣住了: “……听人说了你给太监干事,奴不识字,可奴要脸,你快给奴休书一封,好合好散,两相从便。” 信是代笔,写字先生不会记这样的白话,大抵是她不让润色的,谢一鹭一把将信团皱,这像她。 他在床边坐了许久,没点灯,袍子襟半搭在胸前,心里翻来覆去全是酸楚,像有把钝刀在那里割,割来割去割不出血。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没有前程,没有家眷,恨都不知道去恨谁,一闭眼就是一片黑。 胡乱掖好衣袍,他到大天屋去拿灯笼,大天光着膀子在床上翻身看他:“老爷干啥去,这么晚了,”门“砰”地一声关死,他才恍然大悟地喊,“钱带够了吗!” 谢一鹭出门走了老远,一低头,发现灯笼压根没点亮,面前黑洞洞的一条道,他恍恍惚惚独行,穿过朱雀街到玄真巷,正要往后门拐,东边远远过来一匹马,马上打着灯,到廖吉祥大门前停下,跳下一个人。 谢一鹭认识,是龚辇,穿的却不是方才那身罩甲了,而是一件浅紫道袍,他是特地回去换了一身衣裳。 果然,他和廖吉祥有交情,谢一鹭站在黑暗中,看着那只亮闪闪的灯,灯光里,龚辇和守门火者递帖说话,不消等,便堂而皇之进去了。 谢一鹭转身要走,廖吉祥今晚多半是没空见他,可走了两步又不舍得,摸黑绕到后门去拍,守门的看是他,叫了一声“谢大人”,没让进。 他失魂落魄地等,听门里几个值夜的火者在嘀咕:“……是吵架了……到底让不让进……”其中一个探出头,虚假地陪着笑脸:“大人稍等。” 谢一鹭便等,等了快半个时辰,门从里头打开,甬道上亮着一盏黄灯笼,灯笼后背手站着的是阮钿,就着耀目的灯火看了看他,一扬头一转身,意思是让他跟上。 谢一鹭立刻跟他走,本来想走后头,阮钿却让了又让,和他并肩,边走,还边好奇地打量,谢一鹭稍一看他,他便急忙转开脸。 “你……有事?”谢一鹭问。 阮钿很恼火地咬了咬牙,推了前头提灯笼的一把,让他离远点,然后凶神恶煞地对谢一鹭说:“过去……多有得罪了!” 这是想缓和关系,可那态度真不像样,谢一鹭点点头,没说话。黄灯笼在前头引着,像触手可及的圆月亮,照得叶儿草儿都镶了金般地美,熏熏然被这黄光烤着,谢一鹭忽然冒出一句:“他大约厌烦我了。” 阮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天早上的事他听底下人说过,可这话从谢一鹭嘴里出来,怎么听都不对劲儿,他还没转过这个弯,谢一鹭又说:“报个门哪用半个时辰,是他让你撂着我的吧?” 被他说准了,阮钿愣住,正要说句否认的话,廖吉祥的大屋到了,谢一鹭不等他回答,或说是不敢听他回答,匆匆说句了“多谢”,便逃进屋子去了。 仍然是那两只白蜡,冷冷清清地燃,廖吉祥不在,多半是陪着龚辇,谢一鹭在窗棂下呆站了一阵,无所事事地左右徘徊,踱到书案边,看那上头凌凌乱乱铺着许多信笺,其中一 分卷阅读38 张露出个角,上头是个“臧”字。 他懂得非礼勿视的道理,可那个字像一根针,刺得他手痒,他稍稍把纸扯出一些,看见了落款,正是“臧芳”。 既然扯了,他索性全拽出来,信不是一封,有一小摞,都是臧芳到南京后写的,随便拣一段看,皆是多愁善感的酸诗:五年前共把离觞,旧句犹能记两行,今日萍踪虽暂定,两凫安得并南翔?” 那个“并”字,谢一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粗粗往下扫视,一句话楔入眼帘:君以知己待我,我践碎君心…… 背后门响,是廖吉祥回来了,谢一鹭一抖,信从手里滑脱,落回桌上。 廖吉祥看见了,他看他的信,但什么都没说,他压根没打算和他说话,懒懒地伸着两只手,像个骄奢的老爷,让小火者伺候更衣盥洗,谢一鹭故意挑了最远的一把椅子坐,看都不看他,底下人忙活完出去了,他也不吭声,两个人就这么在沉默中对峙。 这夜风好,虫儿叫得欢,越叫,越显得屋子里寂静。 “来人,”廖吉祥先开口,却是吩咐外头,“把客房收拾出来。” 谢一鹭心口狠狠疼了一下,紧接着,所有这些事,屈凤、休书、龚辇、臧芳,乱糟糟挤成一团,压到胸口,冲上鼻端,眼窝猛地一酸,湿润了。 一开始他低着头,勉强忍着,可很快,眼泪顺着鼻子往下淌,他用袖子揩,左揩一把右揩一把,廖吉祥发现了,这时外头的人隔着门禀报:“督公,客房布置妥了。” “不用了!”廖吉祥向他走来,谢一鹭发觉了,立即用袖子掩住脸,廖吉祥去拉他,他不让,试了几次,都被他推开。 “怎么了?”廖吉祥问,蹲下来,从下往上看他,谢一鹭咬死了不出声,廖吉祥也没有再问,叹一口气,走开了。 谢一鹭遮着脸等,等他再来哄,很快,廖吉祥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同时“噌”地一响,是指甲击弦的声音,谢一鹭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端端抱着一把老琵琶,手指拨水似地从弦上抚过,这是要为他唱新曲。 谢一鹭以为怎么也是首“可耐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似的大词,没想到他出口却是:“戴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 这是首艳曲,廖吉祥也知道,边唱边有种扭捏的情态:“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这时候他随便看谢一鹭一眼,都好像是带着情、蓄着意的,眼波流转,“原来是风动荼蘼架……” 曲声戛然而止,是谢一鹭抓着他的手了,廖吉祥赧着脸解释:“原来在宫里,只会唱这个……” “我一个人了。”谢一鹭说得突兀,廖吉祥皱着眉,没有懂。谢一鹭垂下眼,这种事没脸和别人说,只有他:“内人……不愿意跟我了。” 廖吉祥的眉头一动,隔着扶手倾身过来,第一次向他伸出手,用温热的指尖擦去他鼻翼半干的泪痕。这种时候被这样温柔地对待,谢一鹭的心像一叶荡在激流中的小舟,他从椅子上滑下去,半跪半坐在廖吉祥脚下,仰面抱着他的腿,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他偏无赖地央求:“你……给我亲一口,行不行?” 廖吉祥先是惊讶,然后是惊惶。 “行吗?”谢一鹭逼他,廖吉祥无措地眨动着眼睛,轻得不能再轻说,“做都做过,何必问……” 他指的是桃花林那次。谢一鹭立刻拉住他的袖子了,把他从椅子上拽下来,拽到自己身上,看着他那不谙世事的唇,轻轻碰了一下。 碰完,廖吉祥就扭开脸,这样蜻蜓点水的一吻,谢一鹭哪能够呢,涎涎地追着问:“再来一次……行吗?” 廖吉祥不愿意,但还是依了他,微转过头,皱着眉等,谢一鹭第二次凑上来,这次碰住了便不离开,还大着胆子把舌头尖往外探,刚沾上一点,廖吉祥就把他推开了。 谢一鹭委屈地申辩:“我还没……” 廖吉祥捂着嘴,看坏人似地看他,用手背蹭了又蹭,谢一鹭急急够着他还要亲,被他躲开了,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句:“事不过三!” 事不过三?谢一鹭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心动,猛地一下把他扑倒了,说不准是哪来的一股孽欲,居然掰着他的下巴,趁着他懵懂,滑滑地把他的舌头吸到了嘴里。 27 红日西斜,谢一鹭在东窗下剪他的西府海棠,花初开,嫩嫩的正漂亮,背后大天蹲在菜地边一刀一刀地割韭菜。 “老爷,”他嗤嗤地笑,“还行?” 谢一鹭心不在焉:“什么还行?” “姐儿呗,”大天抓着一大把浓绿的韭菜回头看他,“你昨晚大半夜出去,不是找姐儿去了?” “胡说,”谢一鹭也扭过头,“我不狎妓。” “哟哟,”大天撇着嘴,“别什么妓不妓的,看你早上回来那个样,就是是吃到嘴儿了,还跟我不承认!” 谢一鹭想反驳,张了两次口都作罢,最后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转回去,生怕大天看见他嘴边的笑纹,“是……相好的,”回味昨晚,那温度、那触感,尚在唇边,“也没怎么着,就是……” “摸手了?搂肩了?”大天兴致勃勃地问,“亲嘴了?” 谢一鹭不作声。 “指定是亲嘴了!”大天艳羡地咂咂嘴,“你们这些当官的,家里养着一个,外头藏着一个,真会享受!” 听他说“家里的”,谢一鹭又黯然了:“早上让你寄的信,寄了吗?” “寄了寄了,老爷,”大天憨憨地笑,“你投靠了郑大太监,该有钱了吧,啥时候给我也涨涨工钱?” 连一个伺候人的长随都知道他变节的事,谢一鹭冷下脸:“我没拿他一吊钱。” “哎呀老爷你傻呀,”大天晃着那把菜刀,迎着落霞血似的红光,灿灿地灼人眼,“他有的是银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一鹭放下剪子,拍拍袍上的尘土,起身往外走:“晚上有局,你睡你的。” 他确实有局,郑铣的家宴,他不爱去,才在家玩儿花磨时辰,出门左拐,前头路边停着一顶轿子,眼生,他走过去,轿帘忽然掀开一条缝,里头有人叫:“春锄。” 听到那声音,谢一鹭站住,他该回头的,却不想回,后头又叫:“春锄,就几句话。” 他到底心软了,折回去上了轿,屈凤坐在里头,金红的残阳透过木板和罩布的缝隙射进来,照得那张脸血淋淋地陌生。 还是像往常那样,他们肩并肩挤着坐:“我来谢你,”屈凤说,“你舍身救我,这辈子我不会忘。” 谢一鹭呛他:“我就图你个不忘?” 屈凤没说话,谢一鹭直勾勾瞪着他:“我图你活蹦乱跳地出来,和我把酒言欢!” 屈凤低下头:“你根本不喝酒……” 谢一鹭气结:“没什么说的了,”他连连摇手,“我和你没话说,两条道上跑的车!” 屈凤让他这话顶急了:“我能怎么办,你已经是郑铣的人了,非把我也搭进去才是对得起你 分卷阅读39 ?” “对不起!”谢一鹭猛地嚷了一嗓子,“你对不起我这颗心!” 屈凤显然被他这一嗓子吓住了,惊恐地压低声音:“小点声!” “怕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谢一鹭冷笑,“怕你别来呀!”他掀帘子要出去,被屈凤死死拽住袖子:“谢一鹭!”他躲在暗影里,不肯稍露一露头,“你记着,到什么时候,你的恩我一辈子报!” 谢一鹭生生把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偷偷摸摸报你的恩吧,屈大人!”临走,他扔给他一句吉祥话,“早日飞黄腾达!” 两个人都有气,可话到了这里谁也停不住,谢一鹭甩着袖子在夕阳里走,走得愤然,走得铿锵,带着一种落拓的快意。 到郑铣府上时,夜宴早开始了,说是宴,其实更像是闲聚,靠水的小厅上面,摆着五六张大榻,客人坐在榻上,前后左右围的全是美人。 谢一鹭进去时都傻眼了,那些女人,穿着露肉的纱衫,梳着时下流行的牡丹头,点翠花钿,四肢上皆是金钏,一动,便“叮铃”作响。 过小拙占着郑铣旁边的檀木榻,支腮横陈在上头,眉间点着箭镞砂,没穿鞋袜,一双细嫩的白脚闲闲在榻边荡,手里抓着一只甜瓜,有一搭没一搭地咬。 “快摘了去,”郑铣指着他的发髻,上头有一支小钗,看颜色是足银的,“寒酸东西别让我看见!” 过小拙当没听见,小脚丫晃得更厉害了。 郑铣伸腿踹了他的榻围一脚:“还美,”他说笑似地让大伙评理,“这小子不知道犯什么浑,跟个小火者扯上了,我该不该说他!” 今晚上请的都是心腹人,没人跟他见外,屠钥边嗑瓜子边说:“人家小孩子你情我愿的事,督公你管太宽了。” 郑铣立即坐直了,要拉开架势跟他好好论一论,余光瞥见谢一鹭,忙招手:“春锄怎么才来,快,今天的‘大救驾’不错。” 下人应声端来一碟发糕,掺了核桃蘸着奶,确实精致,可叫“大救驾”实在有些夸大,谢一鹭接过来找张榻坐下,对面水上在演,吹拉弹唱的都是女伶,应该是郑铣的家班,今天他穿得像个道士,光着脚,头发披散,扎一只小紫金冠儿,因为容貌好,搭着黑大氅,举手投足冷艳得像个仙人。 “他才不是火者,”过小拙厌烦地白了郑铣一眼,“在廖吉祥手底下也是数得上的,再说了,我就玩玩,还得找个王孙公子么?” 郑铣让他气乐了:“玩你也挑挑人,要银子没银子,要‘家伙’没‘家伙’,有什么可玩的!” “家伙”指的当然是男人那东西,谢一鹭失笑,郑铣和廖吉祥真不一样,不会期期艾艾地伤情,只爱财大气粗地煊赫。 吃完糕,擦擦手,脚底下突然什么东西擦过去,谢一鹭以为是猫,吓得提起脚,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球,红缎子面上绣鲤鱼,追着球跑上来一个小孩子,梳总角,两三岁年纪,大眼睛黑得像葡萄粒,滴溜溜的招人疼,后头还跟着一个大孩子,七八岁,穿得金光闪闪,活像个老爷。 “爹!”小孩子在美人堆里看见郑铣,大叫了一声,谢一鹭惊得连忙去看屠钥,屠钥跟他耳语:“买的,假儿子。” 怪不得郑铣不上心,也不起身去抱,而是把袒胸露乳的女人们推出来,让他管她们叫“娘”。小孩子傻傻地叫,那些“娘”接二连三把艳丽的红唇往他的小脸蛋上印,谢一鹭看不过眼,上去把孩子抱下来,拿袖子一点点给他擦。 这时候大一些的那个孩子爬到了空榻上,随便搂过一个女人就亲嘴,谢一鹭看见,惊恐地拉扯屠钥:“那个也是买的?” 屠钥噗哧一声乐了:“那哪是孩子,”他贴着谢一鹭的耳朵根,“是个侏儒,叫灵哥,督公请来‘看病’的。” 谢一鹭愣怔:“什么病?” “下头的‘病’,”屠钥给他使眼色,“他跟喇嘛学过,南京没有妓女不怕他,都叫他‘花里魔王’。” 谢一鹭呆张着嘴,屠钥拿眼瞄向郑铣的小肚子:“你看督公那儿是不是隆起来一块,那是挂着药呢,顺风旗,也叫龙虎衣。” 谢一鹭想到廖吉祥,心中一动:“有、有用吗?” “就是山獭根,”屠钥猜他不懂,“公山獭淫得厉害,母山獭都不给碰,公山獭就抱着树蹭,死的时候那根东西已经入木寸许,有人就破树取之,拿来入药。” “那……”谢一鹭臊红了脸,“多少钱?” 屠钥意外地看向他:“你用?” “不、不是……”谢一鹭想来想去,“我……试试。” 屠钥露骨地往他下面看:“不像啊……” 这时候又有客到了,小火者在前头引着,后头跟着的是个宦官,谢一鹭打眼一看,居然是阮钿。 阮钿看见他也愣了,露出一副心虚的表情,脚上停了停,被郑铣瞧见了:“老弟,”他倾着身,像是怕他为难谢一鹭,“廖吉祥的对头又不是你的对头,别伤了和气。” 阮钿和谢一鹭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笑起来:“也是,我和谢大人没过节。” 他走过去,在空榻上坐下,谢一鹭装作气定神闲,其实心里很替廖吉祥不痛快——阮钿背着他来见郑铣,明摆着两面三刀。 “老弟,”郑铣在身边的小夫人中随意指了一个,客套地往阮钿那边让,“听说你最近手头紧?” 阮钿也不推辞,痛快地承认了:“家里那个花销大。” 他说的是珠市的扬州姐儿,郑铣玩着酒杯,忽然就把话儿递过来:“跟着廖吉祥有什么出息,不如来帮我?” 谢一鹭盯着阮钿,看他油滑地不露声色:“说这些早了点吧,郑九爷。” 郑铣哈哈一笑,一点没有介怀的样子:“不急,”他眼睛倏地一转,想起什么似地,“听说……你挨过廖吉祥的鞭子?” 这有点揭人疮疤的意思了,过小拙、屠钥、灵哥全朝阮钿看过去,阮钿没脸没皮的,倒嘿嘿笑:“挨多了,惯了。” 这一刻,谢一鹭真觉得他会背弃廖吉祥,织造局的几个心腹里,唯独他和廖吉祥的性子拧着来,何况他还不读书,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厅上只有一张榻是空着的了,郑铣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说:“来吧,”他放下杯,颇有风标地把一头长发从背后甩到胸前,用手微微拢住,朝客人们眨了眨眼,“后头玩一阵去。” 说着,他从三妻四妾围成的“肉屏风”里出来,在小火者的搀扶下绕过廊柱,转到小厅背后,谢一鹭傻傻跟着他,走了两步,发现屠钥没动,便问:“你怎么不来?” 屠钥噙着笑,把瓜子“咔嚓”一声嗑响:“你去吧,我没兴趣。” 谢一鹭没多想,绕着廊柱转过去,背后是一间暗室,他贸然进去,霎时间,像被蜂子蛰了眼,一把将脸捂住。 里面白花花的一片肉,有男有女,蜂啊蝶啊似地围着郑铣,上头下头地伺候他,这场面着实骇人,谢一鹭想避走,却定住了 分卷阅读40 一般动不了,后头灵哥擦过他进去,边走边把衣服脱了一地,他看着像个孩子,却性急地挤到郑铣身边,熟练、甚至淫亵地揉搓他的胸口。 谢一鹭的视线在屋子里乱扫,慌张得无处安放,地上横七竖八丢着几本刻版,翻开的书页上全是露骨的春宫。 他踉踉跄跄退出来,通红着脸经过阮钿身边,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指着身后说:“里头……哎呀荒唐!” 阮钿别有深意地翘起一边嘴边,像是知道暗室里的玄机,熟络地取笑他:“不就那么回事么,看把你吓的!” 他俩的口气绝不像没有交情,屠钥不禁眯细了眼睛盯过来,谢一鹭发觉,忙快步朝他走去,同时指着那张空着的大榻问:“这个是谁?” 屠钥用一种探究的的眼光看着他:“龚辇啊,”他的神情刀子一样凛冽:“太不懂事,拂了督公的好意。” 28 桃花零落,一眼望过去,枝上已是绿肥红瘦了,桃树下头走着,总有花瓣飘下来,粉的白的,让人心里跟着悱恻。 廖吉祥在前头走,边走边偷偷碰自己的嘴唇,现在仍觉得烫,那个吻,像要把他从里到外掏出来一样凶猛,太无耻了,他想,两个男人湿漉漉地吮着对方——如果自己真算个男人的话。 “你干嘛走那么快?”谢一鹭从后头轻轻拽了他一下。 被拽这一下,廖吉祥都觉得脸上挂不住,火烧了似地红了脸,嘴唇紧抿着,还觉得里头像有条舌头,从牙齿上火辣辣地扫过,在喉咙口坏心眼儿地纠缠,当时他发出声音了,像被逼狠了,无措地“哼”了一声。 本来没什么,谢一鹭却因为他这狼狈的一声,停下来看着他,狂热地、渴求地看着他,廖吉祥说实话是怕的,不知道怕什么,大概是怕这种陌生的心动,怕身上这个忽然强硬起来的男人,也怕残缺的自己。 “我解你的衣襟行不行?”谢一鹭喘着粗气问,廖吉祥立刻把自己的领子攥紧了,他不让,谢一鹭失望地拱他,可能也有些报复的意思吧,粗鲁地舔他的面颊、啃咬他的下巴,用力箍着他,掰着他的胳膊。 廖吉祥恐惧地闭着眼,任他做着这样那样的古怪事,大腿上热,他觉得是谢一鹭的扇子柄戳着他了,随着那下流的蠢动,一下一下鲜明地划过。 “养春,”谢一鹭从后头扯住他的手臂,热乎乎地把他拉进怀里,只是默默地看着那背影,他如今怎么能够满足呢,“别不理我!” “我没不理你……”廖吉祥虚着声说,天真地想从他手里逃开,可哪逃得开,谢一鹭已经势在必得了,像个红眼的妒夫,急躁的痴汉,边搂着他,边露骨地摸索他的身体。 “放……放开!”廖吉祥惊叫,他没和人这么近过,也不喜欢和人这么近,“你这样……像个疯子!” 谢一鹭想说我是疯了,为你疯了!可抱着他,折颈在他鬓边,嗅着他身上混着奶味的檀木香,他便什么都舍不得说了,只想这么沉溺。 廖吉祥觉得尴尬,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羞耻与害怕交加的尴尬,“你……你回去跟郑铣说,让他找人去看看那帮修堤的老百姓,”他瑟缩着,不敢喘一口大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有人报我了,他们像是……有、有异动……” 谢一鹭光顾着在他脖子上舔舐,没回答。 “你听到没有!”廖吉祥是臊还是什么,急起来,隔着袖子在他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谢一鹭没防备,疼得大叫了一声,愣愣看着他。 廖吉祥猜可能是把他掐疼了,心里歉疚,便不再挣动,老半天,谢一鹭才敢又贴上来,这回廖吉祥很顺从,苦恼又有些畏惧地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嘘——”谢一鹭像哄小姑娘那样哄他,廖吉祥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宠过,居然有些撒娇的意味,“别耽误了事,听到没有!” “听到啦!”谢一鹭敷衍着,像个不耐烦的情人,“一帮老百姓,能有什么异动。” 廖吉祥柔顺地依从在他怀里:“一起修堤的有当兵的。” 谢一鹭搂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了,这个担心不无道理,廖吉祥心里是装着天下的,被贬低污损成这样,他也没计较过自己的得失,谢一鹭懊恼,又像是惋惜,煞风景地问:“你为什么要收那些钱!” 他指的是箱子里的金锭银锭,廖吉祥仍然赌着气,酸溜溜地说:“我老了要买棺材,要置装老衣裳,还要找和尚念经,我现在不贪,老了谁给我送终?” 谢一鹭急急把他扳过来,和他脸对着脸,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可还是把话咽下去,转而说了别的:“山獭根……你听说过吗?” 廖吉祥的表情不自然了,别扭地垂下头。 他是知道的。谢一鹭偷偷欣赏他雪白的眉心和一双浅淡的眉头,贴上他的耳朵:“你用用?” 廖吉祥摇头,谢一鹭很小心很温柔地搂住他:“郑铣就用,说是好使的。” 半天,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来:“他是半白……” 谢一鹭这才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半是心疼半是愧疚的,他慢慢抚摸他,这时候下身又有那种冲动了,想把廖吉祥怎么样的冲动,为了压抑这股邪火,他慌乱地寻找话题:“那个,以后……对阮钿好点吧?” 廖吉祥可能是被他勒得紧了,稍动了动,又不大动,像小时候养的猫狗那样粘人:“干嘛提他?” “就……就是想起你打过他。” “不对。”廖吉祥蹭着他的衣襟抬起头,大眼睛圆圆睁着,谢一鹭从没这么看过他,乖乖的,几乎像是他的所有物了,他没容他再说话,猛地把他亲住。 廖吉祥吓得往后躲,躲到哪儿谢一鹭追到哪儿,还是和上次一样用的舌头,简直是竭尽全力,被这么无所不用其极地挑逗,很快,廖吉祥就软绵绵了。 谢一鹭却觉得还不够,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不给他,抓着他的腰,把他往小树林里拖,廖吉祥惊了,揪着他的肩膀拉扯,脚在地上徒劳地蹭,谢一鹭干脆抱起他,高高地抱着,往浓密的树林深处走。 “我喊人了!”廖吉祥叫,却是压着嗓子的,他这种不敢声张的态度让谢一鹭觉得他们真是在做一件有违伦常的丑事,可越是这样,他居然越情动。 心里想着要把廖吉祥扑倒在挂着露水的杂草丛里,可真到做了,他却轻手轻脚,把人端端摆在干燥的沙土地上,然后对着他,像一双新婚的小夫妻那样,羞答答坐好。 廖吉祥受不了这样被他看,两个脸蛋赧得红艳:“我要回去……”说着,他想起身,被谢一鹭按下去,他凌厉地瞪着他,又试图起来,谢一鹭还是按他,终于他忍不住了,委屈地质问,“你要干什么!”,他慌得语无伦次,“我又不是女人,你要干什么!” 谢一鹭不说话,静静地凝视他,伸过手,勾住他的衣襟口,慢慢往下拉,因为慢,廖吉祥甚至没去防备,直到布料的缝隙间露出 分卷阅读41 了什么,那么一丁点大,淡粉色的,他才想起来去掩。 谢一鹭出其不意,竟把他另一边的衣领扯开了,一下子,大半个肩膀露出来,浓绿的树荫下白得晃眼,只听“啪”地一响,廖吉祥给了他一个嘴巴。 鸟群从林梢边飞起,扑啦啦,带下三两片落叶,谢一鹭捂住脸。 “回去我杀了你!”廖吉祥放下狠话,但看那红彤彤的眼睛、鼻子、嘴,分明是被这卑劣的调戏吓坏了,他急着去合左边的衣领,要是仔细看,会发现他连手指都是颤抖的。 谢一鹭没有退缩,反而变本加厉了,趁着这个空挡,大手飞快地钻进他的右边衣襟,霸道把那粒小乳头夹到了无名指和小指之间。 廖吉祥叫了一嗓子,放开衣领,两手像抓着什么不得了的洪水猛兽,隔着衣服握住谢一鹭的腕子,嘴里说的不是叱责的话,倒更像是调情时的软语:“被……被人看见……” “没有人!”谢一鹭掐住他的腋窝,像昨天从郑铣那儿学来的一样,放肆地,在那片青涩的胸脯上缓缓揉搓。 廖吉祥一直轻轻地叫,再叫,抓着谢一鹭的手也没放开,这么无言地忍耐了一会儿,他到底一败涂地地求饶:“春锄别……别揉了!” “你的奶头硬了……”谢一鹭火上浇油。 廖吉祥听不得“奶头”这个词,一听,浑身就像被开水烫过,受不住地战栗发抖,可怜兮兮地,冒出滑腻腻的汗珠来。 29 落轿,帘子有人给撩开,谢一鹭稳稳踏下来,屈身、出轿、抬头,郑铣在前边,下了轿头都不回,往后晃了晃手,是让他跟上。 谢一鹭连忙上去,挨着他走,在大小宦官的簇拥中,摇摇摆摆进了园子。 园子不大,有质朴简淡的韵味,这么一大队人周周折折,上了堂拐进小厅,厅上一重帘接着一重帘,一道屏压着一道屏,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宦官,谢一鹭惊奇,也局促,他像是个掉进了橘子堆的棒槌,成了与众不同的那个。 “郑小姐到了!”描金大屏那头有人喊,尖嗓子,底气很足,像是管惯了事的。 “郑小姐也是你叫的!”郑铣在这头回,脸上挂着笑,像是嫌前头引路的宦官走得慢,粗鲁地把他们拨开,大步流星往里闯。谢一鹭快步跟着,屋里是极重的熏香味,沉香、脂粉香、龙涎香,七七八八混在一起,冲得人脑门疼。 绕过屏风是一张理石面方桌,桌上摊着马吊牌,一东一南坐着两个大太监,头上戴云纹抹额,身上是彩缎大袍,看见郑铣,抱着拳站起来,打着趣叫一声“九叔”。 这是论辈分了,谢一鹭在后头站着,能感觉到这两人不着痕迹但别有深意的目光,轻轻点过来一下,马上又收回去。 “谢一鹭,我的‘红人’!”郑铣侧一步把他让出来,半开玩笑地推着他的肩膀,“甲榜探花,有学问的人!” 两个太监马上顺着他的话头赞赏起来,都是模棱两可的场面话,谢一鹭知道他们是冲着郑铣的面子,所以非但不高兴,反而很难堪,郑铣不管他们,自己到主座上坐下,把色子一丢,嚷了一声:“六点!” 两个太监抖着袖子要说什么,这时北边小屏风背后走出一对低声谈话的人来,谢一鹭先听到脚步声,一踩,然后一拖,他再熟悉不过了,是廖吉祥。 “八叔说完话儿了,”坐南头的太监问,“那咱开牌?” 廖吉祥今天穿一身红袍,少见的漂亮,也戴抹额,脸上淡淡揉了一层胭脂,谢一鹭不敢细认,是不是他给的那盒。 郑铣似乎没想到廖吉祥会来,愣了一下,马上像被套索拴住了脖子的野狗,一点气焰也没有了。 和廖吉祥说话的是个胖太监,生麻子,两个人挨在一起,袖口缠着袖口,看那样子,手在里头是紧紧攥着的,谢一鹭盯着两片袖子上挤出的褶皱,眉头拧起来,活像个被挖了墙脚的情夫。 廖吉祥发现他的目光了,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和胖太监站远了些,胖太监赶忙说:“哎叔你别急呀,我再饶你一成!” 显然,他们是在谈价钱,谢一鹭这时也认出来了,胖太监好像姓赵,是应天府管城门子的,品级不高,但肥得流油。 不知道什么时候,郑铣悄悄把主座让出来了,不咸不淡地在牌桌边上绕,廖吉祥昂着骄傲的头,清高得像一朵云,施施然飘到主座上,重新丢了色子。 “也是六点!”众人叫好,“八叔支了六点,我们还支什么,八叔请牌吧!” 这是太监的圈子,太监的应酬,谢一鹭看着圈子中心的廖吉祥,清癯瘦小,忧心他担不担得起这份浮华,这时郑铣在背后吩咐:“春锄啊,你替我玩几把,我和赵三有话说。” 谢一鹭明白,他是不愿意坐廖吉祥的下手,这是正中下怀,他想,眼睛往牌桌边那只纤长的白手上瞟。 廖吉祥一眼都没多看他,可谢一鹭坐下时,分明觉得他在旁边绷紧了,像初发的枯枝,或是乍起的微澜,有了鲜活的生气儿。 牌是骨牌,琉璃背儿,捏在手里又温又凉,谢一鹭洗牌时故意往廖吉祥那边摸,他不该这样的,可管不住自己,指尖每次短暂的相碰,他都觉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不着痕迹的举动,廖吉祥也没有躲闪的意思,谢一鹭的胆子便大起来,一边在桌下拿脚勾他,一边干脆胆大包天地转过头,直愣愣看着他。 桌上的人瞧出来了,这两个人不对劲儿,可没人往“那种”事情上想,毕竟全南京城都认为他俩是仇人。 谢一鹭有恃无恐地把大袖子摊在桌沿上,借着遮掩想握一把廖吉祥的手,刚要蠢动,梅阿查风风火火绕过屏风进来,一眼看见谢一鹭,吼了一嗓子:“什么东西,给我滚下去!”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这屋里,论辈分梅阿查最高,他一反常态地发脾气:“还有没有规矩了,什么人都敢上桌!” 静了一阵,郑铣出来打圆场:“七哥,”他懒洋洋地笑,揽着梅阿查的膀子,“我让他替我玩两把,你看你,还动气了。” 梅阿查轻易不急,急起来谁的面子也不给:“你抬举谁我不管,只是别脏了我们督公的袖子,”他搡开郑铣的胳膊,“叫他起来!” 这话说得很打人脸,郑铣却仍忍让他:“好好好,我的亲哥!”他回头叫谢一鹭下去,这才看见他搭在桌边的袖子,铺展得确实奇怪,但仓促间他没多想,哄着梅阿查说,“行了吧哥,不生气了吧?” 梅阿查臭着脸不说话,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是埋怨郑铣,只有廖吉祥知道,他是责怪自己的轻浮:“我累了,七哥,正好你替替我。” 梅阿查倏地抬起头,像是被这话锥了心,别人听不出来,可他明白,廖吉祥是舍他而替谢一鹭撑了腰。 谢一鹭还没起来,廖吉祥先起来了,他一动,谢一鹭立刻跟着动,一个要迈步,一个正转身,“哗”地一响,腰间两把玉佩好巧不巧缠到一起。 分卷阅读42 廖吉祥那个是好东西,金银丝线镶七宝羊脂玉,谢一鹭这个就寒酸了,一串不值钱的玛瑙珠子,一霎时,两人惊慌对视,双双红了脸。 谢一鹭怕被人瞧出来,冒冒失失去拽那把东西,一拽,廖吉祥的腰就跟着晃,亭亭的,真的是杨柳细腰。 “哎哟哟,”郑铣看笑话似的,抄着手半靠在牌桌边,“这要是一男一女,都能写成戏文了!” 廖吉祥的眼睫在颤,谢一鹭从近处看着,觉得那双睫毛像颤在自己心上,搔得四肢百骸又酥又痒:“我……我给你解下来。” 说着,他要上手,梅阿查哪容得他放肆,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小金刀,硬生生插到两人中间,抓住谢一鹭的破玛瑙珠子,猝不及防连根割断 噼里啪啦是珠子落地的声音,廖吉祥眼见着谢一鹭在自己面前白了脸,梅阿查让他出丑了,卑微可怜地蹲在脚边,一颗一颗地捡珠子。 “来吧,”梅阿查收起刀,斗赢了的公鸡似地耀武扬威,“我替老八来两把!” 廖吉祥当着众人的面儿不发作,衣摆轻轻擦过谢一鹭,走到小屏风背后去,一进去,他随即回身,只等了一个吐息的功夫,谢一鹭就进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对视,悄悄的,怯怯的,用眼神纠缠,廖吉祥急于让谢一鹭明白自己的心思,把手掌在脸颊上蹭了蹭,蹭下一层淡红的胭脂来,伸出手,给他看。 红胭脂,白手腕,这比宽衣解带还让人动情! “养春,我有你,”手里抓着那把玛瑙珠子,谢一鹭捏着嗓子说,“夫复何求!” 廖吉祥没动,任他贴过来,凑着发鬓,深深地嗅:“我恨不得把你藏到家里,”这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情话,“没日没夜地疼你。” 廖吉祥害羞了,低下头,他模模糊糊知道那个“疼”字的意思,是天下之大不韪,可明知故犯般,他却跃跃欲试。 院子里刚掌灯,金棠从小花园斜插过来,往廖吉祥的大屋走,远远看见屋门前附耳挤着几个人,是亦失哈和张彩,还有背长刀的阿留。 “干嘛呢?”他走过去,轻声问。 亦失哈看见他,躲着想走,被张彩一把牵住衣袖:“梅老大和督公吵起来了。”说着,他退了退,给金棠让出地方 这简直是笑话,金棠不信,摆出一副不屑偷听却勉为其难的样子,把耳朵贴上去,听里头模模糊糊的,真有争辩声: “……屏风后头,干什么了!” “那么多人,能干什么……七哥你……” 金棠摸不着头脑:“他们说什么呢?” “下午梅老大陪督公去玩马吊牌回来就不高兴,”张彩牵亦失哈衣袖的手一直不放开,有些仗着金棠的宠爱放肆娇纵的意思,“好像……是为了谢一鹭。” 听到这个名字,金棠似乎有些明白,把耳朵又贴回去,皱着眉头听。 “你……你自己说,”梅阿查明明是发难的那个,却吞吞吐吐不敢正面质问,“你们是不是……是不是!” 廖吉祥把头扭向桌上的刺虎盆栽,不回答。 “老八,”梅阿查恨不得掰着他的脸,让他看自己,“悬崖勒马吧!” 廖吉祥仍看着那盆刺虎,淡淡地说:“怎么,我连有个说话的人都不行了?” 梅阿查扑过去,伏在他脚下,捧着他的膝盖:“你要说话的人,有我,有金棠,有那些小的,”他像是难以启齿,“那……那是个‘男人’!” 男人。廖吉祥的唇角一抖,终于偏头看他了,看了,又做贼心虚地避开,蚊讷似地说:“男人怎么了。” “男人……”梅阿查好像不知道怎么说,想来想去,咕哝了一句,“男人总要干些什么的!” 有一股热流从脸颊升起,涨满腮边,涌向耳骨,廖吉祥的皮肤倏地红透了,梅阿查被他这样子吓到,不敢置信地抓着他的手,颤声问:“你让他……让他了?” 廖吉祥不清楚他这个“让”是怎么个让法,好像是让了,又好像还没有,梅阿查怕他白纸似的拎不清,脱口问:“你让他脱衣裳了?” 这话听起来露骨,实则是含蓄,廖吉祥的脖颈却像是再也撑不住那份羞赧,仿佛一朵从枝头折下的山茶花,深深垂在胸前。 梅阿查想的可比脱衣服多得多了:“你这个傻瓜!”他腾地站起来,捏起拳头,一身要杀人的戾气,“你好歹是个正四品,他算什么东西!”他恨得咬牙切齿“他是利用你,你却让他拿你当了戏子,当了小唱!” 廖吉祥被他说急了,凄凄地辩解:“他不是!” “对,”梅阿查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臧芳背着你去陕西的时候,你也说他不是!” 这时候,廖吉祥动摇了,手在袖子里不自觉攥紧:“他不一样,”他轻声说,“他要是臧芳,郑铣弄不着他。” 梅阿查冷笑:“骗得你开心的时候,当然看他什么都好,”他猛地一拍桌子,“等他玩够你了,就一脚蹬开!” 这话嚷得大声,屋外头都听见了,亦失哈和张彩惊诧地对看一眼,金棠觉得不能让这话再说下去了,抬手敲了敲门:“督公,谢一鹭在角门外,让不让进?” 梅阿查立时甩出来一句:“让他滚!” 金棠候了一阵,没候来廖吉祥的吩咐,便赶走阿留,让亦失哈去角门回话,把张彩拉到身边,交代他:“告诉亦失哈,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 30 谢一鹭一只手拦着门,一只手扒着门框,期期艾艾地争辩:“为什么不让我进,之前都让我进了,我要去问他!” 这是第三次了,廖吉祥没让他进门,小老泉也见不着人,谢一鹭像失了伴的孤雁,大半夜在人家的角门前闹。 守门的是金棠,跟他先礼后兵:“督公不想见你,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胡搅蛮缠!” 话是这么说,他看谢一鹭的眼神却是玩味的,隔门听见的那些话不知道是真是假,眼前这个窝囊废真和督公有“关系”?对这种事,他也是好奇的,好奇平时冷得冰雪一样的督公真的自甘下贱,戏子似地雌伏给他了? “他想见我,是你们不让!”谢一鹭要往里挤,金棠这时看见几个人影在对面街角处一闪而过,穿青色素旋褶,系小绦,着白皮靴,是番子! “去!”他叫佩刀的门丁,“去看看!” 趁门丁出门的机会,谢一鹭夺门而入,不管不顾地往廖吉祥的大屋跑,追他的人几次抓住他的衣摆,都被他疯疯癫癫地甩脱了,扑倒在廖吉祥门槛上的时候,他简直像条丧家犬一样狼狈。 一双穿素履的脚站在眼前,那大小方寸谢一鹭再熟悉不过,他一把握住,深情难遣地抬起头。 廖吉祥并没看他,而是看着门外追他的人,轻轻扬了扬手,让他们进屋把“张大人”抱走。关上门,就他俩了,谢一鹭把帽巾和扯乱的外袍一并脱下来,随手搭在桌边,廖吉祥看见他这不端的样子,尴尬地别过头。 “为什么不见我?”谢一鹭喘着问。 等了一会儿,廖 吉祥才说 分卷阅读43 :“……有事。” “有事?”谢一鹭盯着桌上一叠压着一叠的信笺,冷冷地说,“还是有人了?” 廖吉祥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等明白了,整张脸拧起来,纤细的眼眉尖厉地挑了挑,不屑于答他:“闹饿了吧,”他指着小桌上一碟精致的发糕,“大救驾。” 他也管那东西叫“大救驾”,谢一鹭瞥了一眼,站着不动:“那你让臧芳断了念头。” 这名字是怎么掺进来的,廖吉祥搞不懂,但谢一鹭一定是偷看了他的信,他该为这事发怒的,可出口却是:“他又不是你,才没有怪念头。” 谢一鹭像个小孩子,委屈地告状:“没有念头,他写那些酸诗!” 廖吉祥叹一口气,觉得和他说不清,谢一鹭却咄咄逼人:“你要是在乎我,就写信跟他断了!” 屋子里静下来,气氛紧绷,谢一鹭咬死了不松口,等着廖吉祥妥协,廖吉祥到底是妥协了:“你要我……写什么?” 谢一鹭挽起袖子,一边给他蘸笔铺纸,一边说:“你过来。”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换做别人,怎么也要嚷一句“凭什么”,可廖吉祥却被他吃得死死的,轻且缓地走过去,踌躇着靠近。 两个人一挨上,什么东西就不一样了,呼吸变得滞重,体温变得灼热,廖吉祥想从他手里接笔,却被他一把抓住腰,踉踉跄跄揽进怀里,握着手,写下了那么几个字——既无不了事,哪有未忘情! 搁下笔,廖吉祥仰着头,茫然失措地看着他:“可这……是你的字啊。” 谢一鹭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结巴:“那、那你再誊一遍。” 他放开他了,恋恋不舍地,痴缠着抚摸他耳侧齐整的发鬓:“这些天,你好狠的心!” 听着这样多情的埋怨,廖吉祥的骨头软得就要擎不住身体,他紧抿着唇,谢一鹭又说:“有一点……想我吗?” 廖吉祥躲闪着躲闪着,还是点了头。 谢一鹭再也按捺不住,抓着他,捧着他微红的脸,用嘴去啄,只啄了一下,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类似吞咽的声音,然后粗暴地把他拥紧了,狂热地吸吮他湿滑的舌头,舔他火烫的面颊,两只手捏着揉着,把他下巴上的皮肉掐得变形,廖吉祥胆怯地看着他,像只被狂风吹乱了羽毛的小鸟,或是一颗被海浪裹挟着的小小沙砾。 肚子又被热热地顶住了,廖吉祥不解地往桌边看,扇子确实和衣袍一起放在那儿了,那肚子上这个又是什么呢? 再懵懂,这时候也明白了,他拼命地推着谢一鹭想后退,可推不动,只得扭着腰撅起屁股躲避,但躲出多少,谢一鹭就贴上多少,两个人纠纠缠缠,直顶到摆满了古董的多宝格上。 “咚”地一响,是大木格摇晃的声音,门外立刻有人叫:“督公?” “没……”廖吉祥一张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他满可以叫人进来结束这场闹剧,却隐忍着没出声。 “养春,”谢一鹭咬着耳朵叫他,两手在他背脊当中摸,“你躲什么……” 怎么能不躲!廖吉祥战战兢兢不敢看他:“你……”他羞得睁不开眼,“你碰着我了……” 他指的是下面,谢一鹭知道,可非但不退开,反而得寸进尺把他搂得更死,用下身狠狠撞了他一下。 这太不要脸了,廖吉祥吃惊地瞪着他。 “菩萨!”谢一鹭一咬牙一跺脚,脸同样红得不像话,“我也顾不得廉耻了!”说着,他拽着廖吉祥就往大床那边拖,廖吉祥有点懵了,迟钝地挣扎,边挣边小声威胁:“我喊人了,我真的喊人了!” 他越惶惶地说要“喊人”,谢一鹭越放不开他,下流地把他的脸蛋嘬得“啵啵”响,廖吉祥急慌了,为了不上床,坠着身子往地上坐:“我不行……”他哀求着,甚至说出了自轻自贱的话,“我是太监!” 谢一鹭心里陡然疼了一下:“我不管你是什么!”他转了方向,蛮横地,抱着他挤到两架并立的多宝格之间,那么小的一处空儿,他把他挡在里头,压上去,两手堵实了不让跑。 “你在我的地方,撒什么野!”廖吉祥终于拿出厉害的样子来,无奈谢一鹭不怕他,再高傲的大珰,那是对别人,对他,这个人从来姑娘一样温柔。 “我让你快活!”谢一鹭眼神直愣愣的,抓着他的衣领,一使劲就要扯开,廖吉祥赶忙摁他的手,他记得梅阿查的话,“你让他拿你当了戏子,当了小唱”! 上头不行,谢一鹭便往下摸,提起廖吉祥的曵撒下摆,从裙底伸进去,急躁地拉他的裤带。 廖吉祥被他欺负得没办法,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摆乱动,裤带系得紧扯不松,谢一鹭干脆把手绕到他背后,揪住裤腰往下扒,扒了半天一样扒不下来,只摸到后腰上一块小小的皮肤。 宦官的皮肉很滑很腻,像泡得发亮的米糕,谢一鹭无耻地在那一处掐,廖吉祥被迫靠在他胸前颤抖,那家伙的嘴巴一靠过来,他就赌气地把脸转到一边。 “把裤子松开,”谢一鹭说,“快,听话。” 廖吉祥不动。 “我只摸一摸,”谢一鹭骗他,“摸摸腿。” 廖吉祥还是不动。 “我……我憋得受不了,你让我看一眼,当是救我!” 这样无稽的谎话,廖吉祥居然信了,迟疑着,把手伸进马面裙:“只……看腿?” “只看腿!”谢一鹭哄他,其实心里恨不得把他全身看个精光,廖吉祥很慢地动作,低着头摸到裤带扣,刚解开,谢一鹭就急不可耐了,掀开他的曵撒要把裤子往下拽,廖吉祥随即反悔,牢牢地拉着裤腰不撒手。 谢一鹭粗野地往下扯,扯不脱,有些猴急,也有些气恼,扳着廖吉祥的肩膀把他翻过去,从后面“唰”地扒了裤子。 廖吉祥惊恐地叫了一声,奇怪,这回屋外再没人问了,谢一鹭变得有恃无恐,把厚重的织金曵撒整个掀起来,捞着腰看那颗雪白的屁股——真的是雪白,廖吉祥在甘肃常年骑马,屁股小而翘,此刻因为羞耻而紧绷,两腿夹紧了,微微地颤。 “你要干什么!”廖吉祥红了眼圈,谢一鹭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摸了一把,那是从没被人碰过的地方,廖吉祥吓得弹了弹:“你说只摸腿的!”他两手别扭地伸着,无力地往后推拒。 “腿,”谢一鹭顺着屁股往下看,丝绸裤子堆在脚踝上,露出两条光滑笔直的腿,“腿也要摸……”说着,他又去捏廖吉祥的大腿根,那皮肤比男人柔软,比女人结实,是介乎男女之间的尤物,宦官都是这样子吗?他不禁诧异。 “放开我,我不愿意了!”廖吉祥简直像个傻瓜,一个男人把他的裤子脱了,哪还会停手,他却不懂这些,自顾自地耸动着不设防的身躯。 一个白花花的屁股在眼前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谢一鹭难耐地松了裤带,抖着腕子把自己的裤子褪下了。 廖吉祥什么也不知道,扭着挣着,当被炙热湿滑的肉块抵住屁股 分卷阅读44 蛋,他甚至没有躲。 “养春!”直到谢一鹭抱着他的胯骨黏黏地蹭了一下,他才明白他们在做的是怎么一回事,可这时已经晚了,他深深陷在谢一鹭的臂弯里,随着他狂乱的节奏反复颠动,当猜到屁股上是谢一鹭的什么时,他是那样羞愤、那样不敢置信,但控制不了,声音像从胸腔里震出来,蹭一下就出一声,嗯嗯啊啊地止不住。 声音虽小,之于谢一鹭却仿佛是雷霆,像鞭子抽在身上,让他挺得更快、撞得更猛:“养春,养春!”他絮絮地叫他的名字,“我混账,我该死!” 他这样说了,廖吉祥便宽容他,咒骂的话舍不得出口:“那……那你停下!” “我停不了,”谢一鹭把自己的大东西在他浑圆的屁股上乱蹭,蹭得两片白肉湿亮亮滑溜溜的,“你等我……等我弄出来!” 廖吉祥整张脸涨得通红,发冠松了,额发零落,汗涔涔黏在脸上:“什、什么出来?” 谢一鹭没法和他解释,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解释,手从腋下伸到廖吉祥胸前,顺着衣领缝隙摸进去,掐住一侧乳头,放浪地捏。 “谢春锄!”廖吉祥恨恨地吼,打着寒颤咬紧牙关,屁股肉可能是被蹭软了,谢一鹭不知道怎么一使劲,居然误打误撞蹭进了他的屁股沟,两个人同时叫了一声,谢一鹭那血脉喷张的东西被潮湿的嫩肉一夹,毫无防备地泄了出来。 这一下晃得大力,两边的多宝格摇了摇,“啪嚓”一声,掉下一只大瓶,砸在地上像是碎了,即便这样,外面仍然没人过问。 衣衫从里到外被汗水打湿,谢一鹭冷静下来,看着自己干出的糊涂事——廖吉祥屁股上狼藉的全是他的东西,从微张的股缝里漫溢,黏浊地往下滴。 “作孽!”谢一鹭惊慌,赶紧返身去桌上找帕子,找来了细细给廖吉祥擦,屁股缝里来回揩了几遍,才讪讪退开。 廖吉祥窝着脖子翻过身,手一直是抓着裤腰的,抓得太紧太久,指节都僵硬了,他看见谢一鹭把脏帕子叠了叠,竟然揣进怀里。 谢一鹭转回头,他立刻移开视线,赧着脸,装作没看见,谢一鹭歉疚地指着地上的碎瓷片:“糟蹋了……” 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一只檀木扇盒,里头是把再普通不过的素纸扇,从甩开的一角看得出,题的应该是“鱼水相逢日,风云际会时”几个字。 “你走。”廖吉祥把裤子提好,生气地说。 谢一鹭愧对他,不敢留了,灰溜溜地推门出去,关门、转身、一抬头,张彩、亦失哈和阿留都在那儿,并排站着,用一种怪异而憎恶地眼光瞪着他。 败露了!谢一鹭心下一惊,闷头就走,经过他们身边时,不知道是谁伸脚绊了他一把,跌得他两手扑地,摔在那里。 31 谢一鹭眉骨上青了一大块,坐在他的公署里,对面是喝着闲茶的屠钥。 “这是什么?”他捏着一份名单,上头稀疏地掐着几处指甲印。 “督公选的人,”屠钥放下杯,“年底到兵部,你多照顾一下。” 谢一鹭看着那些小印,皱起眉头,屠钥笑了:“怎么,过去没见过?”他向前倾身,低声说,“督公不会写字,你担待吧。” 深深浅浅的甲痕,像闺阁姑娘才干的事,谢一鹭的反感都写在脸上:“那他怎么看的名册?” “字认得几个,不会写,”屠钥有意无意的,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以为他是廖吉祥啊。” 他忽然提起那个人,谢一鹭心里一跳,笨拙地装傻:“啊?” “我们督公是东衙门出身。”屠钥像是从他眼里读出了什么,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 东衙门……谢一鹭朝他靠过去:“钟鼓司?”那是宦官演戏的地方,二十四衙门里最不入流,一辈子出不了头,“那他怎么……” 怎么会当上太监,又怎么会镇守南京!屠钥拍着大腿笑起来:“万岁爷喜欢呀,”他说得理所当然,趁谢一鹭吃惊,别有深意地问,“没人跟你说过?” 谢一鹭傻傻地摇头:“你是说万岁爷……和他?”问到这儿,他住了口,记起廖吉祥有一次气到极处似乎透过那么一点意思,现在想想,他当着自己的面没说过郑铣一句难听话,这是他的君子做派。 “宫里头只要长得标致,没几个是干净的。”屠钥煞有介事地丢出一句,谢一鹭听了,想故作轻松地笑笑,却笑不出来,“危言耸听了吧。” “大珰们都管督公叫‘郑小姐’,为什么,”屠钥起身,抖了抖袍子,“窄袖戎装谁最称,郑家小姐扈銮来!” 他人走了,话音却留在这儿,弄得谢一鹭一整天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挨到下衙,他急着去玄真巷,刚走到马府街,被人从后头扼住脖子,拖到了僻静处。没等他反应过来,后腰上挨了一脚,他龇牙咧嘴要喊,又被捂着嘴摁倒,一个大家伙跨上来,重重坐在他身上,是亦失哈。 “你个混蛋!”亦失哈扇了他一巴掌,谢一鹭挣扎,翻着眼睛往后瞟,捂他嘴的是哑巴阿留,“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吧!” 谢一鹭知道,所以怕,恐惧地看着他们。 “谁给你的胆子,敢摘天上的星星!”亦失哈照着他的肚子,猛地就是一下,五脏六腑像是被打散了,先是疼,疼过,火辣辣地翻搅。 “再敢找我们督公,”亦失哈拿粗壮的手指点着他的鼻子,“我让你知道女真人是怎么豁牲口的!” 他站起来,朝阿留比个手势,阿留松了劲儿,他刚松,谢一鹭就不知死活地说:“我正要去呢,你现在就豁了我!” 亦失哈愣了,诧异地和阿留对视一眼:“你还要不要脸,”他这话说得懊恼而无奈,“你干的什么脏事,自己不知道?” 这件事,谢一鹭理亏,他目光闪烁,咕哝着说:“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有些话说出来要惊世骇俗,可不说,他又觉得对不起他为廖吉祥的这份心,“我和他……我们有情!” 亦失哈和阿留张着嘴巴看他,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就是一个男人倾心一个女人,”谢一鹭给他们打比方,“我……我恋上他了!” “你说谁是女人!”亦失哈兜头又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没把谢一鹭打怕,倒打出他的胆子来了:“我不管他是男是女,我就看上他这个人了,”话说到这儿,他干脆豁出去,“我是没救了,你们看着办吧!” “砰”地一响,不远一处人家的后门被从里边撞开,冲出来一个老者,网巾歪着,脸上裤上都是血,边往这边跑边喊:“杀人了!” 亦失哈和阿留习惯性地拔刀,同时把谢一鹭拽起来挡在身后,追着老者出来的是个黑汉子,举着一把砍柴刀,看打扮,是干粗活的家奴。 “怎么回事!”亦失哈吼了一嗓子,那奴仆看见他,慢慢停下来,转身跑远。 老者喘着喘着,跑不动了,颓然跪倒在墙边,揩一把脸上和着血的汗水,捶胸顿足:“家奴合起伙来造反了, 分卷阅读45 南京城要乱了!” 谢一鹭推开阿留要过去,被亦失哈揪住:“赶紧回家,锁上门,哪也别去。” 谢一鹭明白他的意思,临走,反手把他拽住:“你帮我跟他说……”一肚子话不知道说哪句,最后轻声交代,“跟他说……我想他。” 这种话,带话的听着都脸红,亦失哈用一种害臊又怪罪的眼神看着他,半晌,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答应了。 目送着谢一鹭走远,阿留“啊”了一声,急急朝亦失哈比划:那家伙不会跟督公告我们的黑状吧? 亦失哈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他不是那种人。”说完,他自己都愣住,原来他心底里居然这么信任谢一鹭。 两人溜溜达达往回走,走到大路上,南京仍然是热闹繁华的,看不出底下激荡的暗流,经过灯笼庙,墙根下两个老乞丐在议论:“听说了吗,修堤的老百姓造反了!” 亦失哈停住,侧耳去听。 “……当兵的,好像还有上千个逃奴……先去的妓院,老的小的都给糟蹋了!” 听到这儿,阿留回身拔腿就跑,亦失哈追了两步:“你干什么去!” 那孩子没理他,倏地一下消失在人流里。 “一个两个都神叨叨的!”亦失哈嘀咕着转身,刚要迈步,明白了,那小子是去找过小拙的。 妓院、大户、商铺,乱民必先光顾的地方,男妓和娼妇一样,乱世里总是最先遭殃,果然,阿留赶到过小拙那儿,院子里已经是血流成河了,卖身的人哪会反抗呢,可顺从后还是被无情地砍断了手脚。 阿留从没像这一刻那么憎恨自己的喉咙,红着眼,他一间房一间房去找,找到小楼仓房时,听旁边的伙房里好像有动静,他踹门进去,看见两个光屁股的流民,正从大柜顶上往下拽人,躲在上头的恰是过小拙,还有一个戴茉莉花的男孩子。 过小拙拿着一把剪刀,边骂,边胡乱往下刺,他骂得极难听,阿留长这么大都没听过他那些脏词儿,他拔出刀来,从后头上去,劈手就是两刀,血溅出来,柜子上头的人静了,直勾勾看着他。 阿留朝过小拙伸出手,憨憨地,笑出一口白牙,即使他是个宦官,是个卑微的安南人,这一刻也威风凛凛,金子似地闪闪发亮。 抢先跳下来的却不是过小拙,而是戴茉莉花的男孩子,他软软跌进阿留怀里,甜甜地叫哥哥。阿留只觉得他柔嫩,不敢乱碰,怕一碰就给碰坏了,正犹豫,迎面打来一只小珠花,过小拙凶巴巴地叫他:“臭哑巴!” 阿留不知道他凶什么,只痴痴地冲他笑,过小拙阅人无数,知道他傻,可看他怀里搂着别的货色,心里就是不痛快。 外面突然有呼号声,好像又有流民涌来了,阿留把男孩子放下,甩着刀上的血出去,临走,还不忘把伙房门好好带上。 过小拙竖着耳朵听,外面先是嘶吼,然后有惨叫声,这时戴花的男孩儿琢磨琢磨,又想往柜子上爬,过小拙则掂起他的小剪刀,把锋利的刀尖对着他,狠呆呆地说:“没长眼的狗东西,也不看看是谁盘子里的肉!” 他不让他上,那男孩子就求,纠缠不清之际,门从外边推开,阿留回来了,带着臭烘烘的血腥味。他进门先脱衣服,把血衣卷成团仍到墙角,穿着干净的白衣,耷拉着脑袋站到过小拙跟前,他是怕他嫌他手上沾着血,下贱,过小拙却大剌剌地说:“还傻站着干什么,爷爷都要饿死了!” 得了他的话,阿留头都不抬,立刻从墙边拽来一张大桌子,一纵身跳上去,抱猫似地把他从柜顶上抱下来,脚都没让他沾地,直接扛上肩头。 “哥哥!”戴茉莉花的男孩子戚戚叫他,阿留当他是过小拙的兄弟,想管,却被过小拙呛了声,“你就两条胳膊,抱他还是抱我!” 抱你,当然是抱你,阿留心说,多一下都不敢耽搁,扛着人出去了。 坐惯了好轿、穿金戴玉的过小拙,眼下被个黑黑的穷小子扛在肩上,像个战利品,走过金陵大大小小的街头,他两手玩着自己的长头发,吹着初夏携了花香的风,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笑,一个戏子不该有的那种笑。 馒头,是一点点发起来的,市面,也是一点点乱的,到流民闹事的第三天,大街小巷已经有人人自危的肃杀气了,谢一鹭一大早要去上衙,大天边收碗筷边说他:“你傻呀,人家都不去,就你去,还能给你个大官当?” “越是这时候,越要有人管事。”谢一鹭老气横秋地说。 “哦哟,轮得到你管,”大天冷嘲热讽,“你先把家里的菜钱管管吧,再说了,”他抖抹布,“南京四围全是兵,还怕老百姓闹事?” 谢一鹭不敢告诉他,那些兵常年吃不饱饷,也跟着闹了,眼下没闹的,不过是在观望:“老百姓一拿上刀,就不是老百姓了。” 说到这儿,外面有人敲门,大天放下活儿去看,不一会儿,慌张地喊:“大、大人,是大官、大官!” 谢一鹭连忙出去,到院子里一看,不是什么大官,是穿斗牛服的梅阿查,他带了十几个人,个个佩刀,见到谢一鹭,缓缓扯出一个笑来。 谢一鹭请他进屋,给他敬茶,惊诧他也是有斗牛服的,既然这个身价,怎么会甘于给廖吉祥打下手呢,更奇怪的,圣上钦赐的斗牛服,他何苦穿着来找自己? 梅阿查是有意穿给他看,谢一鹭有学问,他没有,谢一鹭有廖吉祥的偏袒,他也没有,他只有这点可怜的权势可以拿来炫耀了:“谢大人,梅某唐突。” “哪里哪里,”说实话,谢一鹭有点怕他,那天在马吊局上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梅大人光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 这么假的场面话,谢一鹭一般是说不出来的,梅阿查看了看他,忽然说:“听人说了你对我家督公的意思。” 谢一鹭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跪下去,低着头,不敢出声。 “是那么回事么?”梅阿查高高在上地问。 君子趋利避害,谢一鹭应该立即否认,可那不是他,已经败露的事,他耻于左支右绌:“下官……下官造次!” 何止造次那么简单,这是坏了人伦纲常!梅阿查瞪圆了眼睛,根本没想到他敢认,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窜起来:“你凭什么!” “啊?”谢一鹭惊讶地看着他,这位梅大人可以责备他,可以义正言辞地羞辱他,可“凭什么”这话,听着却像是情场对手间的较劲,“下官……就凭着一片心。” “哈,”梅阿查嗤笑,摆摆手,“得啦得啦,你有什么本事,拿出来我看看。” 谢一鹭不解。 “你去跟上头要兵,”梅阿查终于转过头,拿正眼看着他,“把这帮乱民平了。” 32 “胡闹!”郑铣一巴掌拍在桌上:“这种时候领什么兵,给我断了念头!” 谢一鹭没想到他发这么大火,低着头,没出声。 “你自己的主意?”郑铣问。 梅阿查的主意,但他没敢说 分卷阅读46 ,轻轻点了头。 “现在你领的是兵是匪谁说得清,冒冒失失去了,乱没平,倒把命丢了!”郑铣不依不饶地教训,不经意看见他眉骨上发黄的淤青,“就算这乱平下来,说到底你杀的不还是老百姓,能得什么好处!” 他说的对,谢一鹭明知道,可为了在廖吉祥那儿挣面子,他铤而走险。 “怎么,”郑铣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以为自己说重了,放下脾气,关怀了一句,“挨欺负了?” 谢一鹭知道他说的是眉骨上的伤,掩饰地摸了一把:“没有,摔的。” “你呀,”郑铣叹了口气,“跟着我,你少不了受委屈,受了谁的委屈,告诉我,我给你出头!” “没有,”谢一鹭兴致不高,咕哝着说,“我自找的。” 这像是赌气的话,郑铣横他一眼,要发火,想想这家伙的性子,没揪他,转而问一旁的屠钥:“龚辇去押粮,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屠钥听他提起这个人,想起上次郑铣的家宴他没来,嘴角就撇开去,“督公,他心思压根没在咱们这儿,回来了也指不上。” “我看就他指得上,”郑铣把横谢一鹭那一眼又横到了他头上,“南京周边的驻军扒一扒,就他那支兵堪用。” 屠钥看到他的眼色,心里头别扭:“用他?我看应该找个机会治治他!” 郑铣掀杯子了,长手指在茶盏上一扫,满满一杯茶全泼到地上,屠钥不吱声,谢一鹭也静默,肃然了一阵,郑铣郑重地说:“像龚辇那样不爱钱、不要官,一心窝在那里抗倭的,还有什么人?” 屠钥答不上来。 “就这么一个人,你还要治他,”郑铣撑着椅子站起来,像是乏了,“别说他没怎么驳我的面子,就是驳了,我也忍着他!” 这意思很清楚了,屠钥只能咬着牙应一声“是”, 谢一鹭和他一前一后退下,从偏门出来,走到大道上,忍不住问:“龚辇上哪儿押粮去了?” “浙江,抗倭的军粮,”屠钥沉着脸,心里像是有事,走着走着,忽然说出一句,“我手里要是有兵,不比他逊色!” 这话谢一鹭没接,从那话音儿里,他听得出他不是嫉贤妒能,也不是争功讨赏,而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扼腕,和整日为太监做奴才事的悲哀。 两人在府东街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西头直走是珠宝廊,谢一鹭在羊市桥的岔路口看见阮钿了,领着一小队人,牵了十来匹老马,旁边立着挺大一块木头牌子,歪歪扭扭写着“抗倭捐马”几个字。 他走近了,发现这是个卡,被拦下的都是官员,阮钿看见他,笑着朝他摆手,意思是让他过去,谢一鹭没过,凑近了问:“你干嘛呢?” “浙江抗倭吃紧,这不,”阮钿指着那排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马,“我出一点绵力,帮着救救急。” 谢一鹭才不信他有这好心,果然,一有官员过来,他就把人拦住,逼着人家捐马,人家没有马,他便笑呵呵地说:“这儿有啊,”说着,随便挑出来一匹,“一百两!” 这无异于强抢,可当官的都要名声,顶不起“消极抗倭”这个罪名,一番讨价还价后都交了钱,马还是那些马,好好在架上拴着。 “这种时候,你怎么能这么干!”谢一鹭压着声音发火,“南京城眼下是一锅烧热了的米汤,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沸起来!” 阮钿烦躁地抖着腿,忍着他的婆妈:“没事,我有分寸。” “什么分寸,赶紧把幡子撤了!”说着,谢一鹭在那块木牌子上踹了一脚。 阮钿的眉头立刻拧起来,显然要发怒,但眼神转了几个转,还是没敢,他怕的不是眼前这个六品小官,而是那背后的廖吉祥:“我等钱用,你别管。” “我不管”,谢一鹭的声音大起来,“你这是在生事!”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阮钿吼了他一嗓子,这时人群里挤进来一个小宦官,应该是跑来的,红着脸气喘吁吁,看见谢一鹭,他谨慎地伏到阮钿耳边,只嘀咕了两句,阮钿的脸就青了。 “怎么了?”谢一鹭关切地问。 阮钿推开他,推开所有围着他的人,撒腿往东北跑,那边是乾道桥方向,谢一鹭一怔,赶紧追上去。 还没到珠市口,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谢一鹭猜测是乱民来过了,做了畜生事,可能还杀了人。等他呼哧带喘赶到那座三层小楼,阮钿和他的人已经上去了,他正扶着大门想喘口气,就听楼上“叮叮咣咣”一阵乱响,是摔家私的声音。 他提着衣摆往上跑,刚跑了两步,就感觉什么东西滴下来,“啪嗒”打在网巾上,顺着额头淌到眼窝里,他伸手抹了一把,殷红的,是血! 他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稳了又稳,才接着往上走,这回他走得很慢,上到二楼转角处,看见血泊了,黑乎乎的一大滩,从下往上,能看到一只垂下来的白胳膊。 “爷爷……爷爷!”楼上在喊,喊的是阮钿,谢一鹭憋一口气,强打着往上爬,爬到三楼,那具尸体看清了,是个十三四的小姑娘,被糟蹋过,整个人被从右边腋下割开了。 谢一鹭呆站着动不了,愣愣往大屋看,阮钿背着他站在床前,被许多人围着,他能看见他握刀的手,捏得死死的,指节泛白。 “爷爷,是七个人,有人认得,好找!”宦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安南话,这时候被子动了动,谢一鹭眼尖看见,人还活着! 阮钿颓然挥了挥手,缓缓坐到床边,谢一鹭看见他把手往前伸,像是环住了什么,他急忙扑跌过去,果然,阮钿是掐住那女人的脖子了。 阮钿那些手下,没有一个人出声,他们在等着他掐,毕竟这样一个女人,还被七八个男人糟蹋过,谢一鹭偷眼去看,她光着膀子裹在被里,两眼闭着,眼皮又黑又肿,应该是熏瞎了。 “喂,”他叫阮钿,叫得有失体统,“她能活着,不容易。” 阮钿像是没听见,粗黑的手指在女人细软的白脖子上摸了又摸、揉了又揉,许久,才微微松开。 “爷爷!”他的人立即反对,“你留着她,不是给人当笑话吗!” 谢一鹭不敢去看那女人此时的表情,他要说话,却被众人抢先:“她一个瞎子,活下来也是受罪!” “是呀,爷爷,扬州姐儿有的是!” 谢一鹭的劝告被淹没在这些激愤的怂恿当中,正惶然,阮钿大喊了一声:“好了!”他沉声指着门口,“去,雇架车来。”说着,他连被带人就往怀里抱,他的那些人拦着他,连珠炮似地质问:“不杀算了,抱去哪儿?抱回去怎么办!” 阮钿不胜其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吼出来:“我娶她!” 这话一出,别说他那些手下,连谢一鹭都愣住了。 “她遇上这种事,我再不要她,不是让她死吗!”说完,阮钿抱着人就下楼了。 楼梯上踩着血,他滑了一跤,就这一跌一起的功夫,织造局传 分卷阅读47 信儿的人到了,看见他胳膊上蹭的血,愣了愣,急急说:“督公发火了,叫爷爷这就回去!” 天热,廖吉祥只穿着亵衣,披着头发坐在镜匣子前,今天他熏的是撒馥兰香,甜甜的,烟雾缭绕。 他在揉胭脂,一小盒蚌壳红,在眼角和颧骨边轻轻一点,揉开来,有了那么一点活人的血色,阮钿哈着腰看他,他原来不是这样的,是谢一鹭让他变了。 “跪下。”廖吉祥说。 阮钿便跪,跪在堂屋正中,廖吉祥站起来,一跛一跛走过去,立刻有小火者在阮钿对面摆上大椅,让他安安稳稳地坐。 啪!一坐下,他给了阮钿一个嘴巴:“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他俯着眼说,“挨过的鞭子都忘了?” 阮钿咬着腮帮子,眼神是狠戾的,挺了挺,嘿嘿笑了:“督公说的是哪一桩?” 啪!廖吉祥反手又是一巴掌,白白的手,打在脸上也软绵绵的:“我从甘肃把你们带出来,不是让你们到南京来祸害人!” 阮钿服服帖帖受了:“督公,我有女人,”听到甘肃,他收起那副无赖的嘴脸,说了实在话,“一家子人,我得养。” 听到“家”这个字眼儿,廖吉祥的眉头动了动,可能是艳羡,也可能是嫉妒吧:“不就是个妓女么。” 那个妓女现在瞎了眼,光着身子裹在被袱里,半死不活,阮钿的神色冷峻起来:“妓女怎么了,我娶她,已经置了屋子。” “你敢!”廖吉祥猛地拍了一把扶手,跟他的人都知道,他嫌妓女脏,“上衣脱了。” 随即有人端着竹篾条捆成的棒子上来,站在阮钿背后,等着廖吉祥的指示,也是舍不得吧,廖吉祥又问了一遍:“能改不能改?” 阮钿嬉皮笑脸:“督公,你指的是我私设路卡,还是矮梨树那次,或者是勒索了几个咏社的官员?”他翻着眼睛想了想,“要么是这回的抗倭捐马?” 廖吉祥站起来,雪白的面孔看上去平静无波,其实已经发怒了,他朝捧竹棒的人稍动了动下巴,竹篾条眨眼就抽下来,“嗖”地一响,是竹丝刮肉的声音。 阮钿没有叫,展着背忍着,廖吉祥居高临下,看着血珠从那黝黑的肉体上渗出:“叫你长记性,别动歪心思,别碰脏女人。” 可能是一个“脏”字触了阮钿的心尖,不同寻常地,他小声顶了一句:“男人找女人,不丢人!” 他并没说出什么,可廖吉祥从那话里却听出了别的意思:“你再说一遍!” “我说,”阮钿屏着鼻息抬起头,用一种叛逆的目光瞪着他,“我夜里搂的是女人,我不亏心!” 廖吉祥的脸先是涨红,接着变白,而后惨惨地转了青,他一定是忘了自己有条坏腿,抬起右脚就往阮钿的膀子上踹,踹出去,左腿便撑不住了,晃悠着往后栽倒,阮钿眼疾手快,跳起来抱住他,牢牢地扶稳了。 廖吉祥看向他的眼神是屈辱而怨恨的,一使劲把他推开,边往里屋躲边交代一句:“一百下,给我抽足了!” 33 五月初五,虽然是乱时候,不少人还是出来闹夏,按宫里的规矩,端午节这天宦官可以闲游一天,南京也是这个习惯,大晌午的,就看城郊的河堤上云锦成群,全是轻装快马、纵横骑射的小珰。 亦失哈的马紧随着张彩,他转左他就转左,他往右他也往右,简直是亦步亦趋,绕到一处清风徐来的河弯,张彩慢下来,拉住笼头叫他:“去,给我捧口水。” 亦失哈紧张地注视着周围:“差不多就回去吧,这两天乱。” “有你我怕什么,”张彩灿灿笑着,因为热,脸上出了汗,红脸蛋映着黑绉纱,有青葱的秀色,“快点,我渴了。” 正说着,河湾对面徐徐过来一伙人,是着宫装戴闹蛾的女眷,有家丁模样的人守着,像是大户人家,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女子,往这边看了看,站住不动了。 浅浅一处河湾,十几步的距离,亦失哈认出来,是上回来府里找她的姑娘,什么王府的丫头,他赶紧别开脸,拽住张彩的缰绳就要走,张彩也看见她了,冷着脸不肯动,有要和她一较高下的意思:“亦失哈,我要喝水!” “回去喝!”亦失哈凶了他一句,马头刚转过去,那姑娘居然跑了两步,提着裙裾涉水而来,“哗啦啦”是她急切的脚步,张彩像受了委屈,红着眼睛盯着她。 她涉过来了,在五月的熏风中扬起湿漉漉的裙摆,走到亦失哈面前,她没说话,而是殷殷地仰着头,牵住他从花马鞍上垂下来的衣袂,那么多人注视着,她仍浑然忘我,痴痴地跟着马走。 马越走越快,她不得不小跑起来,亦失哈一直没看她一眼,可张彩看着,她脸盘周正,是有几分姿色的,他举起马鞭,在亦失哈的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那女人惊叫了一声,在马蹄卷起的尘土中摔倒了。 回城这一路张彩都不高兴,亦失哈说什么他都不答应,下了马进了门,他把鞭子扔给看门的小火者,边往自己那屋走,边拿袖管揩眼泪。 回来了不像在外面,亦失哈不敢近他的身,耷拉着脑袋跟在后边,看张彩擦脸的手越动越勤,他一跺脚凑上去,做贼心虚地往四周看了看,才拨着下巴去拭他的眼泪。 “起开!”张彩推他,一副讨厌极了的样子。 亦失哈辩解:“我都没看她一眼!” 张彩停下来,拿湿漉漉的丹凤眼瞪着他:“她看你就不行!” “嘘——”亦失哈抓住他的手,“小点声!” 张彩没甩开他,乖乖放低了声音:“个子那么大,胆子比针眼还小!”他飞起眼角,凌厉地瞧他,瞧着瞧着,“噗嗤”一声笑出来,扭过头,有些羞怯的味道。 亦失哈打量着周围,偷偷揽住他:“哭得我心疼。” “走,”张彩轻轻摇他的手臂,“上我屋。” “可不敢,”亦失哈连忙退开些,“要是被你哥看见……” 张彩没理他,自顾自推开房门,靠在插着艾蒿的门框上,挑起眉毛问他:“来不来?” 他这样子,亦失哈不敢说不去,硬着头皮往前蹭了蹭:“坐一坐就走……” “哼!”张彩白他一眼,解着腰刀跨过门槛,踱着方步进屋了。 窗子四敞大开,穿堂风一起,还算凉快,张彩脱下曵撒解开帽巾,一回头,看见亦失哈蹑手蹑脚进来,歹人一样扶着门,不声不响地关上。 “都闹夏去了,没人在。”张彩拔下头暂,甩了甩,把长发披散下来。 门关上,亦失哈显得轻松多了,熟门熟路翻起茶杯倒水喝:“万一有人到你哥那去告一状,我可吃不消。” “关着门,就咱俩,”张彩光着小脚丫踩在地上,垂着头说,“干什么谁知道。” 他像是话里有话,亦失哈假装听不懂:“丢色子,还是玩叶子戏?” 张彩盘着腿坐到床沿上,亦失哈亲热地在旁边坐下,色子和纸牌在枕头底下压着,他知道,于是伸长了胳膊,越过张彩去掏, 分卷阅读48 这功夫,张彩顺势攀住他的脖子,毫无征兆地在他方正的下巴上亲了一口。 亦失哈吓了一跳,几乎是弹开来,愣愣瞪着他。 张彩被他的反应弄得尴尬,低下头,两手抓着自己盘得翘起的白脚,闷着不吭声。 “你……你这是咋啦。”亦失哈作势要起来,被张彩一使劲拽回床上,勾着胳膊,非往他身上缠,边缠,边拿稚嫩的小嘴在他脸上乱蹭。 “阿彩,阿彩!”亦失哈拼命推拒,因为不敢使力,被张彩死死拿住,像个秤砣似地坠在身上,“你知道这是干啥吗!” “我知道!”张彩头发散乱,嘴唇和脸孔潮红,“督公和谢一鹭就这么干。” “那你还敢……”亦失哈话没说全,怕说出不好听的东西来伤着他,“两个男人干这种事儿,要叫人瞧不起的。” “过小拙不就专门给人干这个,阿留还当他是宝贝……” “过小拙是什么,他怎么能和你比!” “督公敢干我就敢干,”张彩斩钉截铁,有一种暧昧的天真,定定望进亦失哈的眼,问他,“你敢不敢?” 亦失哈吞了口唾沫:“我……”他低下头,“我不能害你。” 张彩的脸失了光彩,松开他,慢慢从他身上起来:“你是跟她干过了吧?” 哪个她?亦失哈迷茫,等反应过来,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扳着张彩的身子:“我和你好,怎么会理她!” “和我好,你不跟我亲嘴?”张彩轻佻地斜觑着他,那神情不像个十四五的孩子。 “好,又不是非要干那事。”亦失哈窝囊地缩着肩膀,一点没有平常魁梧的样子,“我每天看着你,就高兴。” “可我想和你亲热,”张彩和他脸对着脸,两手拉着他宽厚的手掌,揉他的手心,“人家相好的什么样,我也想什么样。” 亦失哈很作难,没应承,但也没反对,张彩便缓缓向他挨过去,跪起来抱着他的头,把湿润的嘴唇贴上他高挺的鼻梁,一下,转而去亲他凹陷的眼眶,又一下,然后是嘴巴,没等他碰着呢,亦失哈就猛地把他翻倒了,喷着火烫的热气,把他吻住。 张彩发出了一声呻吟,懒懒的猫儿一样,之后便乖顺地搭着他的膀子,任由他折腾,真的是折腾,这事亦失哈不会,在那张小嘴上吸了又吸,吸得嘴角都肿了也不知道停,张彩跟他一样不懂,傻乎乎地问:“是……是这样弄吗?” 亦失哈脑子乱糟糟的,魔怔了似地盯着他的嘴,张彩一说话,露出来一口白牙,和牙后若隐若现的小舌头,他顿时像掘地的狼、护食的狗一样,凶猛地厮磨上去,在那唇齿间卷起放荡的狂澜,张彩怕了,揪着他的衣领哼叫,越叫,亦失哈越起劲儿。 两个人亲得火热,张彩气喘吁吁地问:“要……要脱……脱衣服的吧?” “啊?”亦失哈抹了一把下巴上的口水,突兀地跳起来,“先……先下帐子!” 他到两边床角去下帘钩,一层纱帘一层布帘,都下了,围得架子床黑黢黢的,就着这抹黑,张彩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在布帘藕荷色的暗影中,亦失哈看见两条尚未发育的细脚,和半面蝴蝶骨嶙峋凸起的窄背。 “阿彩!”他蓦地叫了他一声,然后激动、甚至有些莽撞地从自己身上往下扯衣服,背是虎背,腰是熊腰,他还有那么一点廉耻,所以用脱下来的衣物捂着自己的胯下,急躁地从床里拽出薄被抖开来,扑到张彩身上,用被子把两人兜头盖住。 接着就是肉挨着肉、腿夹着腿的淫戏了,窒闷的被窝里,亦失哈发了狂地在那具小身子乱摸,摸得张彩一直惊叫,毕竟是头一回,两个人都来得生猛,被子颠得一拱一拱的,床架子跟着“嘎吱”乱摇,还有那层纱帘,抖抖索索,颤得不像话。 夕阳西下,头顶是慑人的血色,金棠骑着马,带着十几个人,从傍晚的花市大街穿过:“西边和北边的营也就这样了,靠不住。” 他没去闹夏,而是带着心腹到城外巡营,东西南北走了一圈,越走心越沉。 “真能闹起来?”手下的人心存侥幸,金棠抬头看了看天边赤金色的斜阳,“天眼看着热了,人都燥了。” 说话路过徐府街,街里头有一伙人在叫骂,边骂边拿成筐的大石头砸门。 “怎么回事?”金棠驻马,手下人立刻策马过去,看清了折回来,“是老徐府,空了好些年,现在是龚辇住着。” “龚辇?”甘肃的老相识,金棠惊讶,“依他的性子,早出来拿人了。” “听说是外出公干,没在家。” 金棠该催马走的,但和龚辇是一起杀过鞑子吃过雪的关系,他咽不下这口气:“龚辇在甘肃、在浙江,都是有功的,什么人敢砸他的门?” 底下人闻言又去探,其实不用探,从那些招摇的叫骂声里,金棠已经听出来了,是咏社:“龚辇小儿,勾结大太监郑铣,其心可诛!” 龚辇明明和廖吉祥好得穿一条裤子,怎么成了郑铣的人!金棠恼怒,这时底下人回报:“爷爷,背后领头的是咏社近来炙手可热的盟主。” 没说名字,但金棠知道是屈凤,心里疼了一下,他脸上并不表露:“龚辇和郑铣,你们听说了么,消息哪儿来的?” 十几个人面面相觑,金棠稍一思忖,打马直奔两条街外的屈尚书府,敲的后门,名刺递进去,不出所料,屈凤不见。金棠翻身下马,给门房扔下话:“告诉屈思慕,不见,我就不走,看是他难堪,还是我难堪!” 门房转头回来,金棠就被请进去了,带到僻静处,一间寒酸的下屋,屈凤穿着便装,见他头一句就是:“你这么大摇大摆地来,不是害我么!” 金棠呆呆看着他,一时没有话。 屈凤还是那个样子,洒脱俊朗,身上是浓郁的安息香,腰间挂金牌,佩三彩绦环,桌边放着拐,兴许是脚还没好。 屈凤见他不答话,叹了口气:“你我如今这种形势,还有什么话好说。” 是没什么话说了,自打从西衙门出来,屈凤就没露过面,甚至没有一个“谢”字,金棠强压着心头那种莫名的惆怅:“龚辇的门,是你让人去砸的?” 屈凤面前有一碟山核桃,他闲闲地掰:“眼下的咏社,我不让动,他们也不敢。” “城里那些事你不知道?”金棠不敢置信地走过去,按住他掰核桃的手,“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搞党争这一套!” “呵!”屈凤笑了,“说得好像你们临危济困了一样,”他扔下核桃,搓了搓手,“不也是成群结队地纵马风流么!” 金棠握他的手汗湿了,但捏得更紧:“郑铣不管,你们也不管,南京要乱的!” 屈凤拍桌子了:“还不是廖吉祥砍矮梨树造的孽!” “你明知道,”金棠贴住他,真切地说,“是你们强迫老百姓修堤,才把他们逼反了,”他缓下语气,有些哀求的味道,“你有声望,只要你说句话……” 他一软,屈凤便惭愧了,垂下 分卷阅读49 头:“我算什么,不过是一面招展的旗,没有‘反阉’这阵风,我什么都不是。” 离得太近,他那股安息香撩拨得金棠头昏脑胀:“看在我们的情分上,”他又贴近了他一点,“假如我们还有情分……” 屈凤毫不犹豫:“怎么能没情分,”他极近地回看着金棠,“你,春锄,这辈子都在我心上。” 谢一鹭,廖吉祥的谢一鹭,金棠有一瞬恍惚,他事事向督公学,活得像是督公的影子,督公有谢一鹭,他就不配有一个屈凤么? 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他忘了君子不妄动,忘了自己的宦官身份,居然抖着唇,在屈凤的侧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只是一下,他们就回不去了。 屈凤退后一步,先是怔忡,而后抢一步上来,照着金棠的左脸就是一把掌,金棠打了个颤捂住脸,听屈凤狠狠甩下袖子,摔门而去。 门外,他愤然骂了一句:“下作!” 34 入夜,谢一鹭已经上床了,外头有人拍门,他翻了个身,听大天趿拉着鞋去开,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朝这边来:“大人,”是大天叫,“有个叫养春的找你去,你认得吗?” 谢一鹭愣了一下,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拽过衣服,边伸袖子边说:“认得认得,你让他等等!” 廖吉祥派人来找,这是谢一鹭做梦都不敢想的事,穿好衣服,他急急推门出去,院子里等着的是个老人,塌着背,眼神也不大好的样子,眯起眼睛把他看看,粗鲁地点个头,转身就走。 谢一鹭有些狐疑,还是跟着去了。老人提着灯,出门往北拐进一条小胡同,路两边甚至没有人家,只有长满了青苔的旧石墙:“这不是去玄真巷的路,”谢一鹭紧张地说,“你找错人了吧?” 他停下来,随时准备回身,老人却很不当个事似的:“高个子,读书人,长得挺俊,有点穷酸,不就是你么。” 谢一鹭哑然,“穷酸”这个词儿虽然不中听,可说的好像真是自己:“他……他跟你这么说的?” “啊,”老人头也不回,有种淳朴人的粗糙,“前边,就到。” 他左拐右拐,真的很快就领到了,一座小院,走的后门,进院他便吹熄了灯笼,拿枯枝般的手指给谢一鹭指着堂屋:“去吧,等你呢。” “谁?养春?”谢一鹭做梦一样,不敢信。 “我主子,”老人拿凸出而浑浊的大眼睛看着他,“我也不知道叫啥,小鸡崽儿似的,岁数不大银子不少!” 这说的是廖吉祥!谢一鹭不再迟疑,提起衣摆就往堂屋的台阶上跑,跑到门口站住了,吸一口气,想起里说“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手上稍一使力,门“嘎吱”一声开了。 先听到诵经声:“诸有净行者,能伏诸恶业,敬礼如是等,于我常卫护。若逢诸恐怖,一切恼乱时,并及灾害时,疾病变怪等。及被毒所中,不利益之时,护我并眷属,无病寿百岁……” 是他的声音,谢一鹭一动不动,心里却澎湃得惊涛骇浪,往前一步跨过门槛,他如同饥渴干涸的小草,战栗着去迎接那个只属于他的春天。 廖吉祥站在东窗下的佛龛前,双手合十,笄着发,髻边少见地插了一朵茉莉花,见谢一鹭来了,他匆匆嘀咕了一句“奉佛弟子廖吉祥”,草草结束了诵咒。 沉默下来,他似乎不知所措了,跛着脚走过来几步,又审慎地退回去,谢一鹭不知道他迟疑什么,该迟疑的那个明明是自己啊,上次他逞欲对他做出的那些事,一想起,他就后悔得羞愧难当。 “还挺近的吧,”廖吉祥忽然说,谢一鹭一时愣怔,没出答话来,廖吉祥等了等,窘迫地放轻了声音,“以后你来方便……” 原来他说的是院子,谢一鹭赶紧答:“近,很近,”近得简直像专门为自己置办的,“简直像是……”他识相地住了口,留下半句——简直像是金屋藏娇了! 廖吉祥偷偷看了他一眼,两个人面对着面,其实谈不上“偷”,可那胆小得若即若离的目光就是让谢一鹭觉得心痒:“我以为你不肯再见我了呢……”他不过来,谢一鹭便朝他走过去,“悔死我了。” 廖吉祥放松下来,乖乖地等在那里,没有动。他戴花的样子好看极了,谢一鹭借着微弱的烛光贪婪地欣赏,说不上理由,他就觉着那花是有意为自己插戴的,美则美矣,可伤了他凛然的寒气。 伸出手,他轻轻给廖吉祥摘下来,不像人家的情郎那样多情地在鼻端嗅一嗅,而是漠然地放到一边。 廖吉祥的视线随着他放花的手游移,一副惊慌的神情:“我以为你喜欢……” “我喜欢你,”谢一鹭大胆地说,在这间秘密的“金屋”,他毫无顾忌,“喜欢你是你,”说着,他便用手掌把廖吉祥的脸颊托住了,拇指在那柔软的面皮上蹭了蹭,“我疯了,才敢说这些话。” 廖吉祥抬眼看着他,那样子仿佛是要从里到外地融化了,慢慢地,他闭上眼,安静地靠近那个温暖的掌心,什么都没说,却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谢一鹭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温柔地把他搂抱住。 “去……”廖吉祥在他怀里咕哝,谢一鹭没听清,松开手,询问地看着他,越看,廖吉祥越躲,最后干脆从他手里逃开,到床边坐着去了。 谢一鹭当然亦步亦趋,本来想挨着他坐的,可一琢磨,怕再把他唐突了,于是有意坐开了些,廖吉祥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大高兴地低下头。 半天,谁也没说一句话,暖红的烛光里,两人中间隔着一段不尴不尬的距离,廖吉祥目光闪烁,像是紧张地等着什么,可迟迟等不来,他便扭过身,从床架子上擎下一个小银盘,上头是酒器,和在家的习惯一样,他要喝一盅。 不用他动手,谢一鹭立刻伸手过来,殷勤地给他斟,廖吉祥像是不敢看他,斜盯着他提壶的手,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慢点!”谢一鹭小声责备。 廖吉祥用飞红的眼角扫他,菩萨似的嘴巴一开一合:“还要。” 谢一鹭哪舍得对他说个“不”字,皱着眉头又给他斟满:“你信佛,应该少碰这个,”说着,他偷看他的脸色,生怕他不高兴,“酒喝多了,人要钝的。” “小时候,”廖吉祥咬着酒杯的荷叶口,那出神的样子真有几分麻钝的意思,“每年七月十五,内书堂办盂兰盆会,藩经厂有人来念经,通宵达旦,”蓦地,他笑了一下,“经念完了,我们就丢下鞋,光着脚在一丈来高的火堆边嬉闹,小梅的筋斗和郑小姐的旋子,那时候看得多了。” 谢一鹭惊讶他提到郑铣:“他俩也在内书堂?” 廖吉祥摇头:“他们是伞扇长随,在雉尾间,”他一偏头看向谢一鹭,忽然惊醒了一样,敷衍地说,“过去的事了……” 谢一鹭朝他坐过去一些:“你家里人呢,”他凑近他搭在床边的手,拨开手心,黏糊糊地 分卷阅读50 握住,“怎么不接来?” 廖吉祥往他握来的手上看,好像陌生,又好像等了许久,一反手,把他牢牢抓住:“没了。” 没了。谢一鹭早该料到,可廖吉祥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始料未及:“爹被割了下巴,死在牢里,娘上吊了,全家二百七十口充军辽东,我是罪人之子,受了全白的刑。” 谢一鹭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烛光一晃,有种过分的惨然。 “你知道了,”廖吉祥怯怯看着他,紧紧抓他的手,“不会嫌弃我吧?” 谢一鹭想不明白:“怎、怎么就割了下巴?” “徐大珰死的那年,他在家里吹笛子,被下人告了。” 吹笛子,所以割下巴,对大珰不敬,所以儿子成了大珰,因果循环!谢一鹭手上突然用劲儿,把廖吉祥的手指攥得翻折:“他害了你,他害了你呀!” 他痛心疾首埋怨的是廖吉祥的父亲,廖吉祥心里又何尝不怨呢,可怨也无济于事:“万一,”他忍着手上的疼,细细嘱咐,“逃奴和乱军杀进来,你记着,去郑铣那儿。” 谢一鹭愣愣的,廖吉祥整个人向他偎过去:“这两天他府里一直在加兵,挑的应该都是可靠的,整个南京城他那儿最安全。” 谢一鹭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就是廖吉祥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牵挂了,他得自珍:“那你去吗?” “到时候不只我,全南京有头有脸的都会……”他话没说全,谢一鹭就把他仰面扑倒在床上,猛地亲下来了。 “啊嗯……”廖吉祥想说什么,被谢一鹭生生吸成了呜咽,他觉得这个人太好了,好得像夏日里的晚霞、晨荷上的露水,想揽揽不住,想掬掬不着,弄得他愁肠百转、五迷三道。 吸着吮着,谢一鹭发现廖吉祥居然在笨拙地迎合他,像个吃奶的孩子,呆板地在他嘴上一抿一抿地咬。 他“噗嗤”乐了,舔舔他的嘴角,撑起上身含笑看着他,廖吉祥被他笑话,明显慌了,似嗔似怨地,佯怒着瞪他。 “哦哟,错了错了,”谢一鹭赶紧认错,嬉皮笑脸地没有诚意,他附到廖吉祥耳边,呵着气说,“我教你啊……” 可能是痒了,廖吉祥缩着脖子躲他,谢一鹭不让他躲,扳着他的身子非往他耳朵眼里吁热气,同时把手伸到他的衣襟口,放诞地揉了揉,倏地钻进去。 廖吉祥一反常态,没有挣没有跑,而是顺从地把胳膊抬起来,往他耸起的肩膀上搭,刚一搭上,谢一鹭简直是受宠若惊,直着眼睛就叫:“养春!” “春锄,”廖吉祥应他,红着脸笑,懒懒地用手指拨弄他蹭皱的衣褶,“谢春锄。” 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谢一鹭过去不信,此时此刻让他说,就是死了他也甘愿:“我一定待你好,”他嫌不够似地,又承诺,“把你捧到天上去!” 喝了酒,廖吉祥的胆子也大:“你一穷二白的,”他浓烈地、甚至有几分挑衅地瞧着他,“拿什么捧我?” 谢一鹭不说话,直勾勾地看他,然后把自己的衣服一股脑扯下来,光着膀子去扒他的小衫,那猴急的样子叫人害怕,可廖吉祥抖抖索索地承受了,终于,他们要来做那件事,乍喜乍羞地,他要以一个太监的身子去满足一个男人的欲望。 谢一鹭剥光了他上头,又要去探下头,意乱情迷的,他手刚抓住裤绳,廖吉祥就打了个抖,把他按住了:“不行……”他颤声说,“不行!” 谢一鹭硬扯:“行房哪有不脱裤子的?” “你……你饶了我吧,”廖吉祥抱着他的胳膊,轻声哀求,“我……”他嗫嚅,“我有残疾……” 他说的不是腿,是受过刑的下身。谢一鹭勉强放了手,焦躁地吞了口唾沫,跪起来,急不可耐地解开自己的裤带,手一松,露出一根硬挺挺直撅撅的黑东西。 一瞬间,廖吉祥并没认出那是什么,呆呆地看着,谢一鹭盯着他酡红的脸,眼看着他的神情从懵懂变得灼热,那模样怎么形容呢,惊诧,从没见过阳物的那种羞耻的惊诧,还有好奇和渴望,久旱逢甘霖般的渴望。 “头一次……看见?”谢一鹭不敢信,可廖吉祥这样子让他不得不信——他是真的没见过那话儿。他抓起他的手,想让他摸一下,廖吉祥却惊惧地抽回去,如此决绝的抗拒,他该是厌恶的,可眼神却暴露了他,痴迷得一塌糊涂。 他不碰,谢一鹭就跪近了,握着自己的东西往他手上蹭,廖吉祥躲虫子似地躲,手握成拳头缩在身侧的时候,被谢一鹭拿住了,红彤彤的龟头在他手背上软软划了一下,是湿的,廖吉祥惊讶,黏黏的,拉出一道细细的白丝。 沾了手,他似乎没那么反感了,用一种偷窥的目光死盯着看,随后慢慢伸出手,手背微微碰了那“怪物”一下,即使这样点到即止,他仍是不知如何是好了,那东西居然是硬的,是热的,活生生的! 谢一鹭抓着他的腕子,把他软绵绵的手掌往鸡巴根上绕,绕住了,圈着狠狠撸了两把,他本来是只想浅尝辄止的,可那是廖吉祥的手呀,他一时情动就没忍住,粗野放肆地叫了出来。 廖吉祥被他这禽兽的样子吓着了,不愿意地缩回手,愣愣看着手心里奇怪的黏液,他知道那不是尿,却不知道那并不是精水。 谢一鹭以为他嫌脏,正要找东西给他揩,没想到他却傻傻的,不知廉耻地问:“吃了这个,就能起阳吗?” 35 阿留背着刀,拎着一包衣服,拐进灵福寺背后的小路,刚进寺门,就有老和尚拦住他:“大施主!”搓着手,他为难地说,“你看我们这庙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子,他在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阿留明白他的意思,从怀里掏一锭银子给他,拍拍他的肩膀,进去了。 灵福寺后院最好的一间厢房,他推门,没推开,是从里头锁了,他轻轻敲了两下,一把傲慢的声音传来:“谁呀!” 阿留笑了,玩儿一样,在门上左敲敲右敲敲,“哗啦”一声,门开了,过小拙拉着门站在那儿,有老大怨气似地瞪着他。 “还知道来呀!”他转身往屋里走,阿留乖乖跟进去,回身带上门刚要进屋,过小拙又折回来,反手把门锁了。 阿留奇怪,挺起胸脯拍了拍,意思是有我在你怕啥,随手把锁打开,过小拙却故意跟他较劲,一撇嘴,把门又锁上了。 阿留冲他笑,憨憨的,只要过小拙高兴,他怎么都好,过小拙从上到下把他看看,没嫌他穿得差,也没嫌他晒得黑,而是埋怨他的冷落:“你这一天傻兮兮都在干什么,放着我这么个人在破庙子里空耗!” 阿留怕他生气,围着他哄,他哄人的方式与众不同,摸狗似地在过小拙头上拍来拍去,活活把过小拙拍火了:“你拍打谁呢!”他拉着他往床上拽,拽倒了自己爬上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说着这样的狠话,他却软哒哒的,在阿留身上趴下来,不吵也不闹,不讲理地 分卷阅读51 压着他。长刀硌得阿留背疼,他拽下来,举着往床里头一扔,就听“咣当”一响,过小拙吓了一跳,心里却美美的,觉得这个人有男人气。 屋外鸟在叫,叽叽喳喳,等了半天,阿留也没动作,过小拙憋着气撑起身,滑下来落在他旁边,拿尖手指戳他的胸口;“小哑巴,你是不是傻?” 阿留拿胳膊肘枕着头,无辜地看着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干净透了,过小拙不知怎么就红了脸,嘟嘟囔囔地说:“你知道……这么着和我躺一下,要多少银子?” 阿留不知道,也不假装,直白地摇了头,过小拙想不到他这么不上道,讪讪地说:“你知道亲我一口,要多少银子?” 阿留还是摇头,伸出手,嬉笑着在他脸蛋上掐了一把。 过小拙对他有点无计可施的焦躁,干脆说:“我知道你咋想的,搭救了我一回,想让我报答你呗!”说着,他去扯自己的衣领子,阿留手快把他按住了,他不会说话,可眼睛里有绵绵细语,他对他好,不图和他睡觉。 过小拙也知道他不图这个,是他自己想,想得要疯:“别假惺惺了,”他用事故老练掩饰自己的小心思,“我成全你!” 他把自己的衣衫扒开了,露出一片千金难买的春光,阿留呆呆看着他,看他扇动着斜飞的眼睫,看他扭着腰褪下丝裤,看他光溜溜地玉体横陈,这么一捧香滑的软肉摊在身上,谁也受不了,别说过小拙还娇滴滴地叫着:“小哑巴……小哑巴!” 阿留不得已把他搂住了,刚搂住,裤裆就被抓了个正着,过小拙隔着裤子搓弄他,露骨地耳语:“平时玩得狠吗?” 阿留摇头,无知得像个乡巴佬,过小拙吃吃笑了,一使劲拽下他的裤子,把他那只不成形的小东西拎出来,攥在手里变着法地摆弄。阿留的黑脸蛋涨红了,岔着两腿,惊奇地盯着过小拙,那飞快抖动的胳膊,和鬓角上垂下来的乱发,让他看起来有种成熟的美艳。 这种时候被这么专注地打量,过小拙也红了脸,想讨好这个人的心忽然特别盛,他匍匐下去,卷起舌头,埋头在阿留胯间。阿留只觉得小鸡鸡被什么热东西裹住了,一烫,打着挺绷直了脚背,脚趾头抽筋似地勾在一起,“呜呜啊啊”地把胯骨乱拱上来。 谁说太监没有感觉呢,阿留这时就感觉到了乘风破浪般的快意,那截半残的小东西,那颗被赘皮裹住的龟头,娴熟地被翻出来,撕拉着,在舌尖上反复摩擦。 可是他硬不起来,只能软塌塌地颤抖,过小拙弄了一阵,急吼吼地去扒他的衣服,阿留任他扒,这时候对他干什么他都没说的,一身黝黑却光滑的皮肉,柔韧的细手细脚,若贴近了闻,能闻到一股青葱的孩子气。 过小拙激动地爬上来,拿白屁股往他结实的胯骨上坐,坐住了,两手撑着床板没命地前后磨蹭,那一小块地方越蹭越红、越蹭越滑,阿留迷蒙中睁眼一看,过小拙下身有一根细小的白东西支出来了。 那是他的阳物,虽然稚嫩,却能行人道、传子孙,阿留盯着看了又看,一猛劲儿把他翻下去,霸道地掰着他的大腿,用手去摸。 “不许碰……”过小拙觉得害臊,他也不知道自己臊个什么劲儿,明明已经是身经百战了,跟个傻了吧唧的小宦官,他倒生涩了。 阿留掂了掂,又捏了捏,好奇地还要搓,过小拙受不了地把腿夹起来,阿留不让,挥惯了刀的手稍一用力,就把他完全打开了。 过小拙很动情,是平时待客没有的那种真切的动情,他紧张地盯着床板,期待阿留粗鲁地对他做些什么,阿留便真的做了,学着他给自己吮的样子,趴在过小拙的肚子上,把他的小东西整个塞进嘴里。 “啊呀!”过小拙惊叫,难耐地扭了扭,扭过,又觉得自己丢了脸,倔强地拒绝,“我不用你舔,你也不会……” “会”字还没说全,阿留就像吸糖果似的,上上下下给他吸起来。过小拙说的不错,他不会,正因为不会,拿不好力道,鲁莽地没吸几下,过小拙就哼叫着推开他,翻过身,对着灰蓝色的僧褥,把稀薄的精水喷了上去。 阿留看着他喷,那样情不自禁,那样欲念生花,过小拙整个身体都红了,闭着眼,痴痴地喊:“小哑巴!” 他这一声让阿留的心都化了,冲动着,要为他豁出去,他抱住他,胡乱地在他脸上舔,噙住他的嘴唇,像阮钿逼他跟小妓女做的那样,疯狂得十倍百倍地对他做。 过小拙反手抱住他的膀子,缠绵悱恻地,拿全身心回应他,漂亮的眸子半开半阖,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我天天等你……天天等,你也不来!” 阿留只是个孩子,是个不懂风月的小珰,他不知道怀里这个自认为老道的戏子是动了怎样的心思,才说出这些话,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爱他——脸朝下趴在床上,撅起屁股,牵着过小拙的手,把他往自己的背上拉。 过小拙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赔了这么多年男人,从没有人叫他上身,他莫名其妙趴上去,直到阿留握着他的东西往自己的屁股缝里塞,他才晓得他的初衷。 “使不得!”他诧异地说,“你……”他先说“你”,慌了慌,又说,“我……” 我什么呢?阿留扭头看他,过小拙一头扎进他怀里,羞愧地说:“我不会!” 他真的不会吗?阿留不知道,也许吧,他吐口唾沫到手上,把屁股缝濡湿,不这样,他们怎么办呢? 过小拙看着他的举动,这样屈辱的事,他却像老夫老妻那样自然,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烧,过小拙说不清,是可怜吗,还是动容,抑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爱慕? “有点疼。”他提着自己未经人事的小东西,轻声说。 “啊。”阿留趴回去,随便点个头,他是经过战阵的,疼算什么,可事情全不像过小拙说的那样,疼痛并未如期而至,来的只有火辣辣的怪异,和一屁股要命的麻痒。 过小拙是头一次,弄得像撒野的小狗那样起劲儿,边弄还边“啊啊”地叫,把阿留的屁股蛋撞得“啪啪”带响。阿留瞪眼盯着枕头上蹩脚的缝线,歪歪扭扭的,大概出自哪个粗心的小和尚之手,正出神,背后猝不及防深深地一捅,不知道是捅着什么了,酥得他眼睛一花,屁股不由自主就狠夹起来。 真的是一眨眼的事,过小拙泄了,泄时像瘫了一样,狼狈地从阿留身上滚下去,汗涔涔地倒在一边。 阿留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说不清,缓了一会儿,过小拙醒过神,不经意往他下身一看,登时直了眼,推着他说:“你起来了!” 什么起来了?阿留沉浸在初次房事的迷蒙中,过小拙却扒着屁股,急切地往他身上坐。阿留觉得小鸡鸡好像被怎么了,热,热得不像话,又痒,痒得他乱哼哼,还快活,他说不出话,只能抓着过小拙的两手,死命地往上颠屁股。 “哎哟哟……” 分卷阅读52 过小拙叫得不能听,和方才在阿留背上时一点不一样,更情动,更放浪,“再、再……” 他不够,阿留虽然起来了,可只有一点点,他嫌他不够硬。 阿留却觉得魂儿好像都要从腔子里颠出来了,惊心动魄的,这么要命快活的时候,过小拙又把手指顶在了他屁股眼上,打着旋儿往里钻,阿留屏着息癫狂地猛耸,过小拙跟着他放纵呻吟,他们湿嗒嗒地亲吻,小畜生似地忘形地交缠。 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情投意合的第一次,都不甘心,变着法地胡闹,从白日一直到入夜,翻过来折过去,荒唐个没完,直到街上敲了头通鼓,远远的,听见有人呼喊:“……进城啦!杀人……逃命啊!” 阿留先翻起来,急忙穿衣裳。 过小拙一头乱发,四角着地跪在褥子上,打着颤,老半天没缓过劲儿,阿留穿戴好,又给他收拾,背上刀下地,把大柜里的东西全清出来,把他往里塞。 “送我去郑铣哪儿!”临关柜门,过小拙揪住他的衣袖,“万一他们杀进来,那帮秃驴为了活命,会把我供出去!” 阿留迟疑了。 “求求你……”过小拙这时后悔,后悔先给了他。他懂的,郑铣是廖吉祥的对头,阿留不愿意去,再说了,自己和郑铣不是什么干净关系,没有了甜头吊着,人家凭什么给他出这个力! 可他想错了,阿留当即把他从柜子里抱出来,背到背上,带来的新衣裳撕成条,一圈圈绑在两人腰上,拔出平时磨得雪亮的长刀,一脚踹烂门锁,冲了出去。 36 阿留到郑铣府上的时候,是半夜,身上中了几刀,都是皮外伤,脸上一处口子豁得大,黑血糊了半个下巴。过小拙瑟瑟扒着他,这种场面他没经过,冷冰冰的刀锋从身边划过时,像是把魂灵都一分两半了。 他们到的算晚的,进门时院子里已经被车马挤满,全南京的大门大户都到了,其中不乏咏社的高官。阿留边解腰上的布绳边往堂上瞥,郑铣坐在主位上,身边是屠钥和谢一鹭,他手里不停摇着什么东西,往桌上一撒,是算卦的大钱。 东西两席依次坐着许多大员,东边是咏社,有那个坏了脚的屈凤,阿留放过小拙下地,怕他脚软站不稳,特地扶着他上去,过小拙临要跨上大堂,突然回头抓住他:“你呢,上哪儿去?” 阿留朝门口指了指,他回家。 “南京顶硬的兵都在这儿了,就廖吉祥那点人,屁用不顶,”过小拙轻蔑地说,手却攥得很紧,“你留下。” 阿留还是那个傻样子,憨笑着摇了摇头,一笑,脸上的血口子就从里翻开。 “你傻呀,”过小拙往堂上看了一眼,小声说,“出去就是死!” 阿留往下推他的手,过小拙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也不管周围是不是有人、郑铣是不是看着,耍起赖来,死拽着他不撒手。 这时候大门开了,又有人马到,过小拙和阿留转身去看,来人浩浩荡荡,有几十口,打着织造局的灯笼,人人佩刀,那整肃的气势把堂上的郑铣都镇住了,他缓缓站起来,半天,才冷笑着说:“哦哟,好大的排场!” 坐在滑竿上的是廖吉祥,戴着抹额,罩甲下是牛皮靴,他的人都穿铠,从梅阿查到亦失哈,个个短打扮,一动,便有萧飒的杀气。 阿留拂开过小拙,义无反顾走向他的督公,把脸上的血一抹,径直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梅阿查把廖吉祥从滑竿上搀下来,托着手往堂上请,所有人,不管是老者还是后生,乖乖地全站起来,低下头,恭迎这位年轻的大珰。 廖吉祥目不斜视,跛着脚,直朝着郑铣而去,边走,边偷偷和谢一鹭对视,稍纵即逝的一眼,却像热油烫了手、针尖儿扎了肉,有电光石火般的悸动。 谢一鹭忙别开脸,他不敢看,一看,满心的污秽便要露馅,一看,那个光着身子的人就闯进脑海,痴傻地举着手,胆怯地问:吃了这个,就能起阳吗…… 谢一鹭一把捂住脸,生怕自己不寻常的羞臊被眼尖的看客发现,廖吉祥这时候坐下来,紧挨着郑铣,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得闻得见彼此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檀香,箭一样射在心坎上。 “加急文书发了几封了?”郑铣突然问屠钥,不等他答,“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龚辇到哪儿了!” 这火不是冲屠钥,而是发给廖吉祥看的,可廖吉祥呢,端端的不动不破,真像个菩萨、像个佛陀那样,与世无争了似的,堂上没人敢出一点声音,极安静,能听到郑铣袖子里热闹的蟋蟀叫。 天很快大亮了,一宿没睡,也没人觉得困,因为远远的,能听到城那头的喊杀声。卯时一刻,屠钥张罗着发第一顿饼子,饼是金丝饼,却有咏社的人悄声抱怨:“堂堂南京镇守府上,连道下饭的菜也没有么?” 郑铣听见了,正要发怒,梅阿查先踹了桌子:“这么多人,你想吃菜,自己出门去买啊。” 那人没出声,他们一伙的纷纷把目光投向屈凤,屈凤不得已,拄着拐站起来:“织造局就省省吧,”他斜睨了廖吉祥一眼,“南京有今天,还不是要拜……” “屈凤!”谢一鹭一嗓子把他吼住了,那狰狞的模样很不寻常,屈凤一时愣怔,茫然地和他对望。 他们曾是无话不说的挚友,现在却形同陌路了。 叶郎中站起来,替屈凤说话:“谢一鹭,你别一屁股坐歪了,说到底你是兵部的人!” “行啦!”郑铣终于火了,一手把小茶桌掀翻,指着叶郎中的鼻子,“在咱家的地方欺负咱家的人,爱待待着,不爱待滚!” 这话很重,叶郎中年纪也不小了,却忍下来没反嘴,默默坐回去。 能听出来,城里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有时候猛然冒出那么一两声惨叫,像是近在咫尺似的,大堂上人心惶惶,没人愿意再轻易说话、胡乱出头。 傍晚的时候,有人拍大门,院子里静,那“咚咚”的敲击声听起来十分可怖,堂上一下子乱了,许多老大人颤巍巍地喊着“别开门”、“是乱民打来了”! 守门的问清楚,开角门放人进来,两个番子跟着一个宦官,屠钥立刻对郑铣耳语:“是响卜的(8)回来了。” 宦官上堂,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郑铣倾身问他:“听见什么了?” 那宦官有些支吾,他一支吾,满座的人便都知道占卜的结果了。 “行了,甭说了,”郑铣一拂袖子,闷闷地把脸朝向一边,屠钥随即挨过去,谢一鹭模模糊糊听他说:“督公,反正山穷水尽了,咱们手里有两千兵,不如打出……” “打什么打!”郑铣一点面子没给他,大声质问,“打什么打!” 屠钥张口结舌,郑铣毫不避讳,当着满屋子的人说:“别人冲锋陷阵,我们可以保着,可是让咱家冲锋陷阵,凭什么!” 屠钥的脸红透了,梗着脖子想反驳,下头咏社的几个人忽然嚷:“不如跑吧!” 廖吉祥 分卷阅读53 一直半阖着的眼倏地睁开了。 “郑督公不是有兵么,护送着,咱们从后门跑,走水路到苏州!” 果然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吧,大半人居然齐声附和,一片热闹的议论声中,只有廖吉祥冷冷地说:“我看谁敢踏出这个院子一步,”他镇定得像一块铁、一壶冰,将腰间的短刀抽出来,一把掼到桌上,“南京不可一日无官。” 郑铣挑衅地瞧着他:“坐以待毙?” “龚辇这个人,”廖吉祥淡淡的,但很果决,“值得等。” 郑铣有一千个理由听信屠钥的先声夺人,有一万个理由听信咏社的明哲保身,独独廖吉祥的话没凭没据,他却像是定了心,端起茶抿了一口,再不出声了。 入夜,隔着一丈来高的院墙,能看见远近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乱军和流民在烧杀,堂上许多人挺不住睡着了,时断时续的,有鼾声,半空中没来由“嗖”地一响,一支火箭擦着墙垣落到堂上,不偏不倚中了叶郎中的脚踝。 在苍老的哀嚎声中,达官显贵们争先恐后往堂后涌,这时候管你什么阉党、咏社,全混成一锅粥,喧嚷的人流中,屈凤的拐挤丢了,正趔趄,胳膊上有人扶了一把,他感激地回头看,竟是带刀披甲的金棠。 那间僻静处的寒酸小屋,那个惊世骇俗的意外之吻。 屈凤露骨地抽回胳膊,厌恶地撇开脸。 “我很后悔,”周遭这么乱,金棠颤抖的话音却清晰可辨,“你把心软一软,饶恕我这一回?” 屈凤避着他,不讲话。 “我再不敢了,对天起誓!” 屈凤像是烦了,又像是心里有鬼怕被人瞧见,看什么脏东西似地看着他:“你以为自己是哪种身份,你就是个阉人!” 这话像一把刀,“霍”地把两人割开来,人流陡地变大,推挤着屈凤向前,他没有再回头,不知道金棠正被巨大的痛楚撕碎,凄凄地落在远处。 再分饼子,是第二天晌午了,几百号人窝在二进院的小厅上,乞丐似地伸着手。昨天一人有两块饼子,今天只有一块,奇怪的是,这回再没有人抱怨。 张彩和亦失哈挤在一起,手在袖子底下紧紧拉着,就那么一小块饼,张彩还往亦失哈手里塞:“这饼太硬,我不爱吃。” 亦失哈知道他说假话,挥开他的手:“我不要。” “拿着,”张彩又耍小脾气了,拧着眉头,“我知道你的饭量,快!” 亦失哈盯着那块饼:“那你怎么办?” 张彩嘻嘻笑着,还是那句话:“有你,我怕什么。” 亦失哈迟疑地接过饼子,若有所思地摆弄,用一种轻微的声音说:“哪天我要是不在了呢?” 张彩自信满满:“就是死,你也得跟着我!” 这时候前院传来“咣当”一声,极沉,极重,像从地底下轰上来一样,厅上瞬间静了,很快,第二声响起来,张彩和亦失哈可以肯定,是破门锤撞击的声音。 “他们有破门锤!”阮钿在小厅一角朝他的人打手势,意思是让他们聚拢。 屠钥把身体挡在郑铣前头,愣愣地有些发懵:“破门……锤?” 他没带兵打过仗,沙场见识甚至不如咬文嚼字的金棠,那两千个兵之前一并撤到东西两侧的跨院了,听见阮钿这话,全拔刀出鞘,齐齐的金属声过后,是一片耀眼的锋刃光。 郑铣有些吓破了胆的样子,胡乱吩咐:“去、去请我的鸾笔仙儿来!”说着,他朝不远处的谢一鹭招手,“过来,探花郎的手气好!” 这种时候居然扶鸾请神……谢一鹭勉强着不愿起身,廖吉祥先他一步站起来,沉稳地叫了一声:“梅阿查。” 梅阿查没马上应,而是“扑通”一下跪倒:“督公……” 廖吉祥没让他说话:“什么时候了,还纠缠我这条断腿!” 梅阿查只有短暂的迟疑,旋即站起来,迅速张罗人给他挂甲,这些人训练有素,廖吉祥的甲还没上完,掷地有声就是一句:“我的人在哪里!” 小厅上,还有厅下头,齐刷刷站起来一批宦官,有几十个,雪亮的刀在手里握着,似乎早等着主人一声令下。阿留在那里头,过小拙看见了,急得在原地跳脚:“阿留不能去,他伤着了,不能去送死!” 廖吉祥侧目瞧他,阿留立刻挤出来,带着一身伤跪倒在廖吉祥脚边,廖吉祥既像个父亲又像个母亲,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摩了摩,缓缓说:“过年就十六了吧,是男人了,自己的路,自己去选。” 说完,他拖着那条残腿,昂着头颅,从人群中迈出去,他的人跟着他,当中就有阿留,狠心地,没去看过小拙一眼。 谢一鹭站在郑铣旁边,盯着那个远去的羸瘦背影,在柳满坡外、在小老泉边,他无数次觊觎过、描摹过的背影,凄怆得心都要碎了,强忍着喊出那个名字的冲动,他旋踵扑倒在郑铣脚下,猛地一抱拳:“督公,下官请战!” 不等郑铣反应,屠钥跟着一起跪下,出乎谢一鹭的意料,也是请战。 郑铣明显发怒了,他大怒的时候不是横眉立目,而是含着某种莫测的笑意:“你们要当英雄,咱家不拦着,可要去,就光杆着去,”他笑得冷艳,“别想带走咱家的一兵一卒!” 屠钥绷着脸,没动弹,谢一鹭站起来,算是领了命,他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对屠钥说:“借我一把刀。” 屠钥的手慢慢往自己的绣春刀上移,先是握紧了,而后又松开,没肯借他。 谢一鹭惨淡地笑了,决然往外走,边走,边执拗地问:“在座诸位,谁与我同去!” 谁会跟他同去呢?回答他的只有一阵死寂。 “织造局去了!”他喊,厅上“唰”地低下一片头,他又喊,“廖吉祥去了!” “胡闹!”郑铣看不下去,朝底下人一挥手:“把那呆子给我拿下!” 立即有三五个宦官上去,把谢一鹭摁在底下,他拼命挣扎,最后是屠钥沉下心,一拳头把他打昏了。 消停下来再去听,撞门声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激烈的兵器迸击声和人声嘶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织造局在舍身血战,可他们都装作听不见,有的掏出佛珠来絮絮地数,有的干脆闭起眼睛假寐。 刀枪声越推越远,这种变化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廖吉祥的人用自己的命保了他们,而他们是那样聪明,坐拥着两千个甲兵,不肯稍涉一涉险。 夕阳西下的时候,街上又传来人马的杂沓声,厅上的人再一次紧张起来,这回没有廖吉祥挺身而出,他们惊惶地挤作一团,战战兢兢地念咒祈佛。 然而,那些脚步还是冲着这边来了,至少有上百人,二进院的门是用大石头顶死的,这时候被大力地从外推撞。 “还等什么!”郑铣指着屠钥,指着那两千个给他保命的人,“给咱家灌上去!” 没等他这边灌呢,那边院门轰然一下就被彻底冲开,所有人都有刹那的颤抖,涌进来的是兵,正经八百的官兵,划一地扎着 油皮 分卷阅读54 铠,小旗上单打一个“龚”字。 是龚辇的人!郑铣几乎要喜极而泣,他战栗着从高位上起身,推开众人往外挤,亲自去迎他的英雄。 远处,龚辇被将士簇拥着也朝他而来,离着有五六步距离,他停下了,该单膝跪下说一句“末将来迟”的,他却匆匆地把人群逡巡一遍,兴师问罪地喝问:“廖吉祥呢!” 他了解那个人,他一定是带人冲出去了。龚辇把手里带血的刀扔在脚下,愤怒地瞪着郑铣:“他是个瘸子!”他转而又去质问周围的人,“你们怎么能让他去!” 郑铣的脸色如何形容呢,像烧热的炉子被一把浇灭,又像新打的柜子被从中劈开,惨不忍睹。 正这时候,廖吉祥带着一伙血淋淋的人回来了,梅阿查、阿留几个都在,只有金棠被人架着,肋骨上深插着一把短刀。 他们活像是血人,从头到脚冒着死亡的腥臭,屠钥怔怔地盯着看,像是没见过,又像是魂牵梦萦了许久,他从后头冲过去,迅速招呼人把金棠往后院抬。 廖吉祥没什么大伤,但胸甲上的皮子全砍烂了,看见龚辇,他春风沐雨般笑了一下,笑过,脸孔忽地凝固,像龚辇在人群中找他一样,他惶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抖着嘴唇,迟疑地问了一句:“谢一鹭呢?” 龚辇皱起眉头。 廖吉祥转身又往各个角落看,没有,全没有,他不在这里:“谢一鹭呢!”他克制不住嚷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嚷愣了,惊惧而不解地看着他。 廖吉祥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膝盖骨停不住地抖,稍一想象谢一鹭可能的下场,刀子就从手里滑出去,砸在地上,“叮”地一响。 顾不上捡刀,他返身往外奔,从二进院敞开的大门,能看见前院满地的狼藉,那些狼藉中有一扇破碎的门扇,是被破门锤从门框上撞下来的,顺着那些残片看出去,是混乱过后萧索的街景,被夕阳晒红的长街上忽然拐过来一个人,高个子,扛着一把犁,犁头上有血,伛偻着背,那窝囊的样子正是谢一鹭。 廖吉祥心中的一锅滚水瞬间冷却下来,看见那个人,他就像鸟儿傍枝、归棋落子,有了着落。远远的,谢一鹭也看见他了,扔下犁就朝他跑,跑没两步,像是想到什么,慢下来,谨慎地和他错开了目光。 (8)响卜:明代的占卜方法,怀揣一面镜子上街,偷听路人的闲言碎语,从字里行间占卜吉凶。 37 谢一鹭一脑袋汗,低低地闷哼。 廖吉祥在他身边,靠着他光裸的肩膀,两手在下头抓着他那根硬邦邦的大东西,卖力地给他捋。 廖吉祥很喜欢这个,着迷地,乐此不疲。谢一鹭往下看了一眼,他把自己摸得通红,从头到根亮晶晶的,边摸,还边细细地喘。 这谁也受不了,谢一鹭想。他慢慢把手放到廖吉祥的裤带上,刚放上,还没要拽,廖吉祥就抓住他的手,自私地拒绝了:“不行……” 巷战的时候他受了些伤,胳膊上有或深或浅的刀痕,谢一鹭盯着看:“我看看你腿上有没有伤……” 廖吉祥没说话,但两手默默把裤腰护住了。 “你不脱裤子……”谢一鹭不知道怎么说,耍赖地把一条腿横压在他腿上,那根东西很自然就顶住他的胯骨了,“我们这辈子就这样?” 廖吉祥服帖地被他欺辱,羞怯地看着他的眼睛,“这辈子”三个字显然打动他了:“你看了,”他小声说,“会不喜欢的。” 谢一鹭懂他说的,那受刑之后丑陋的疤痕,他幻想过:“那你把裤子脱了,”他回身从枕头底下摸出早放好的一块白帕子,“拿这个盖。” 薄而滑的一条丝绸帕,廖吉祥困扰地躲开视线。 谢一鹭火辣辣地盯着他,试探着把帕子放在他的下腹上,廖吉祥很紧张,但没有反对,谢一鹭便大着胆子,把手伸到帕子底下去,先摸他的手,然后是那条阻挡了他许久的裤带,梦一样,他轻轻一扯,就扯开了。 廖吉祥清楚地听见他吞咽了一声,像个猴急的寻欢客,然后裤子就被从两腿上剥去,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纤薄的白帕子。 谢一鹭看见了,他那里的形状,和他遐想过千万遍的一点不一样,他曾以为他像女人,有丰腴的脂肤,但并不是,那里没有多少肉,比女人还扁平,可因为神秘还是什么,竟然异乎寻常地艳情。 “不要看……”廖吉祥捂着脸恳求。 这种时候他发出这样怯懦的声音,谢一鹭脖子后头倏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忍不住探出手,一把扣在他的两腿之间。 廖吉祥惊叫,两条腿蜷起来,紧紧夹着他的手腕,谢一鹭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隔着手帕,居然下流地揉了一把,光秃秃的其实没什么好揉,可能是廖吉祥处子样的慌乱让他欲罢不能吧,他变本加厉地蹂躏起来。 廖吉祥颤抖得不像样子,大腿绞着他的胳膊,两手往自己的会阴去推他的手,羞耻得实在受不了,他躲避着翻过身去,不小心就露出了滚圆的屁股。 那颗要命的白屁股,谢一鹭只见过一次,如今一看见,他立刻直了眼,一手掐着廖吉祥的下体不松开,另一只手顺着屁股缝模糊的曲线探进去,轻轻拨开一边潮湿的暖肉。 廖吉祥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剧烈扭动起来,谢一鹭欺负人似地死压在他身上,把自己直撅撅的下身顶进去,也不管顶没顶到地方、顶进多少,牲口似地开始乱拱。 “谢、谢一鹭!”廖吉祥终于喊他了,直呼他的名字,他是真的被他没羞没臊的痴缠劲儿吓到了,颤颤地伸出手,到床头的抽屉匣去摸,摸到当中一只拉手上拴红绳的,他拽开。 里头放着一盒摩腰膏,谢一鹭是第一次见,但早听说过,妓院里玩花样时常用的一种药油,他惊诧——廖吉祥是早准备着要给他了。 “养春!”他激动地叫他,廖吉祥趴在那儿,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揪着床单说:“刀子从眼前划过的时候我想,要是能回来,就和你做一回……”他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只嗫嚅了一句,“做一回‘夫妻’。” 谢一鹭感激地抱住他,怜惜着把他从上到下细摸了一遍,然后把药膏从铁盒里挖出来,一大块抹在自己身上,一大块涂在他的股间。之后就是那些不可言说的抚弄了,廖吉祥撅着屁股被他弄得汗涔涔的,白帕子早被油和汗脏污了,皱巴巴丢在一边。 “吹……吹灯!”廖吉祥脸蹭着褥子,喘息着说。 转眼灯就灭了,屁股眼被一个硕大的家伙顶住,一拱一拱的,持续着往里使劲儿,可能是药油确实好用,也可能是谢一鹭下了势在必得的决心,他缓慢地进去了。 那东西比廖吉祥想象得大,大得多,他在一片漆黑里震惊地瞪着眼,试图把屁股撅得更开一些,嘴要紧咬着,否则会喊出声。 谢一鹭也难以承受,这个人太紧太涩了,他温柔地捋他的胳膊:“行吗?” “嗯。”廖吉 分卷阅读55 祥囫囵地答。 谢一鹭停下来,认真地问:“真的行吗?” “嗯……”廖吉祥的话头有颤音。 谢一鹭俯下身去,把手贴到他炙热的脸上,轻蹭着说:“不要逞强。” 转瞬,滚烫的液体就把手指沾湿了,那是廖吉祥的眼泪:“疼……”他楚楚地说,抓着谢一鹭的手指,“太疼了……” “我知道,我知道。”谢一鹭安抚他,不停在他肩头密密地吻。 “太……太大了……”廖吉祥委屈地说,好像是为自己无法容纳他的笨拙找借口,“我以为很容易,他们都行……” 他指的是那些戏子,那些赚男人钱的孩子们,谢一鹭往下看了一眼,自己还有大半截在外头,他不敢告诉他,这件东西远超过旁人的大小:“以后……就好了。” 廖吉祥憋着哭音点头,很努力地点头,他是真的想让谢一鹭高兴,谢一鹭也和他是一样的,慢慢趴伏下来,胸口贴着他的脊背,手从腋窝掏进去,捏住他小小的奶头,廖吉祥抖了一下,羞赧地埋怨:“干嘛……” “行房啊,”谢一鹭把楔在里头那截东西微微地晃,“如牛马交媾,如蛇虫交尾。” 廖吉祥的身体红起来,喷着热气,不出声了,谢一鹭再下流地亵玩他,屁股后头再躁动地抽弄,他都不出声,乖顺地颤抖。 抽着抽着,屁股眼松了,谢一鹭撑起身体,想在黑暗中把两人交合的地方看个大概,这么一动,廖吉祥不知道是怎么了,屁股里头痉挛似地蠕动起来,谢一鹭该说是瞠目结舌,还是大喜过望呢,边急着把剩下那半截祸根往里塞,边聒噪地向廖吉祥邀功:“你把我夹得厉害,是弄舒服了?” 廖吉祥一滩泥似地软在那里,要说快活,他是没有的,可就是熏熏然,醉了一样:“瞎说……”他整个屁股都是麻的,肠子正怎样放荡地夹着人家,他没感觉,“屁股又不是手,哪会夹你……” 谢一鹭一直在往里顶,顶到不能再顶了,他把两个沉甸甸的卵蛋蹭在廖吉祥屁股上,淫靡地来回摩擦:“手给我。” 廖吉祥听话地把手给了他,他拉着就往那个湿漉漉紧绷绷的地方摸,一碰,廖吉祥突然叫出来,他知道谢一鹭的大小,那么长那么粗一根东西,就这么全戳到身体里去了,他不敢相信,岔着腿哼哼,手来回在那一圈羞耻处摸索,他们确实是到了这一步了,他确实是彻底地雌伏给他了。 谢一鹭抓着他的手,让他把自己烫手的球子握在掌心,廖吉祥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一握住就不肯松开,谢一鹭喜欢他摸,手把手地教他拿捏:“天仙玉女碧霞元君!”他感叹,“这简、简直是做梦!” 他不想忍、也忍不了,两手捞着廖吉祥的腰开始前后顶撞,力道不大,可贯通在那块稚嫩的方寸之地,还是强人所难了,到这一刻,廖吉祥才知道什么是行房,他疼过、羞耻过、惊惶过,一切好不容易挨过,正戏不过是刚刚开始。 屁股眼全没有招架之力,滑溜溜地套着那只巨根,再麻,也能感觉到那生龙活虎的大东西忽左忽右猛戳在肚子上,廖吉祥不得已尖叫,除了堕落的下半身,全身都融化了。 “屁股……屁股受不了!”他胡乱拉扯谢一鹭的手臂,缩着屁股想跑,谢一鹭干脆跪起来,提着他的屁股,抱在怀里发狠地弄。 “养春!”边弄,他边掏心掏肺地说:“今天凿破你的天真,往后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要往死里好!” 廖吉祥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哼哼哈哈地在床上乱摆,屁股里头并没多少快活,快活是在心里,一想到楔着自己那根“刺”是谢一鹭的,他就快活得受不了。 谢一鹭越弄越快,根上只留出一小截,深埋着反复乱捅,屁股撞屁股的声音不大,可床晃得要散架了一样,廖吉祥挺着腰趴在那儿,哽着喉咙,像个新开张的小戏子,一声一声地哀求:“快完了吧……不成了!” 谢一鹭一把撩开床帘,窗子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正照在廖吉祥洞开的白屁股上,一根莽撞的大东西,一个撑坏了的小洞口,两边绞得死紧。 “啊……啊啊!”他泄了出来,下身和廖吉祥贴得严丝合缝,像是长在了一起,他泄得太多,一股接着一股,一开始廖吉祥打着哆嗦等他,可等到第三股、第四股,他慌了,战战兢兢地问:“你这是精……”他悄着声,“还是……尿?” “精!”谢一鹭被他问得失笑,可又受不了地爱他,搂着他的腰身,使劲往他身上撞,“是精,是精!” 真的是精,黏黏糊糊射了一屁股,射完了他还不愿意出来,扒在那里,用软趴趴的家伙前后磨蹭,没蹭几下,就一股脑掉了出来。 廖吉祥的身体塌下去,蜷缩着剧烈地喘,谢一鹭腻在他身上,痴迷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亲一口,像爱惜什么宝贝:“快活吗?” 廖吉祥微撑开眼,有些羞涩又有些怪罪的样子:“太监哪有什么快活,”他手伸到后头,在屁股缝里摸了一把,摸到了溢出来的精水,“下去。”他软软推他。 谢一鹭立刻下去,偎在他旁边,看他缓缓躺平了,把被子拽过来,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居然高高地垫在屁股底下。 这样子像极了那些蓄精求子的妇人……谢一鹭惊诧地盯着他,廖吉祥被他盯红了脸,似娇似嗔地瞪了他一眼:“……万一呢……” 声音太小,谢一鹭不敢肯定他说的是不是“万一”,又有什么可“万一”的,正要问,脑子里电光石火间想起他那句傻话:吃了这个,就能起阳吗? 这个傻瓜!谢一鹭在心里可怜他,想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也会信方术书上的胡话,可见当年那一刀伤他有多深。他把头靠过去,抵在他的耳际:“要是有用,”他温情脉脉地说,“我天天给你。” 他一说“天天”,廖吉祥就臊得受不了。 “要是能厮守,”谢一鹭又色迷迷地说,“我一天三顿地给你……” 这是浑话了,廖吉祥“噗嗤”笑出来,谢一鹭把胳膊伸到他身下,揽着他枕向自己的手臂:“我去打水,你洗一洗屁股?” 廖吉祥还不习惯这样过日子式的关爱,惊慌地摇头。 “我带了琼脂冻,你涂一涂?” 廖吉祥摸黑看着他,为什么带那种东西,他们俩心知肚明,眼下该干的都干了,谢一鹭也不怕他笑话:“我太大,怕把你撑坏了,”他反手托着他的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啄他的嘴唇,“撑坏了,下次没法弄了。” “不好常弄吧,这种事,”廖吉祥躲他,“怪糟蹋人的……” 谢一鹭咬着他的耳朵,手不老实地在他胸口上乱摸:“弄好了,你要缠着我弄你的。”说着,他下床去拿琼脂冻了。 廖吉祥看他翻身出去,一想到刚才他们做下的那些事,两手就把脸捂住了。 38 郑铣今天喝了很多酒,和一伙刑部的家伙斗九翻牌,谢一鹭在一旁等得着急,自从 分卷阅读56 和廖吉祥有了那个小院,他就不愿意在外边久待了。 闹哄哄地赌到下半夜,那伙人散了,谢一鹭想走,郑铣却拉着他到两把并排的交椅上坐下,醉醺醺地说:“屋里头有人了?” 谢一鹭吓了一跳:“啊?” “看你魂不守舍的!”郑铣笑着揶揄,他是真的醉了,软绵绵地瘫在椅子上,那绰约的风姿艳极美极,谢一鹭却心不在焉,毫不入眼。 “那天……”郑铣头仰过去,阖着眼说,“你跑出去了,廖吉祥找你来着。” 他说的是龚辇入城那天,谢一鹭立刻挺直了背:“找我?” “别怕,”郑铣朝他摆摆手,“你不了解廖吉祥那个人,他不会把你怎么样了,”他微微把眼皮睁开,瞥了谢一鹭一眼,“他记得你,是看重你的耿直,”说着,他咧嘴笑了,“可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他好像因为这个很高兴,谢一鹭胆战心惊地盯着他,自从民乱平息,郑铣一直有些郁郁的,屠钥说是被龚辇当众扫了面子,不快意。 “廖吉祥……”他又念起那个名字,谢一鹭如坐针毡,听他分外迷醉地说,“那天你也看见了,那是个关老爷!” 谢一鹭强作镇定,他知道郑铣想不到他和廖吉祥的关系,没人想得到,太惊世骇俗,太离经叛道,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可你们不知道,”郑铣神秘兮兮地靠过来,痴痴地说着醉话,“他还是观音娘娘,柔起来,水一样……” 谢一鹭皱起眉头。 “我要是个‘男人’,”郑铣说,酒气冲天地,“能睡他一次,这辈子也不枉了。” 谢一鹭瞠目,瞪着他,震惊而愤怒地,手掌在桌子上摁着,差一点就要拍响。郑铣沉醉在自己的话里,没发现他的异样,兀自说着:“可没人有这个艳福,”他摇头,“万岁爷都不行……” “万岁爷?”谢一鹭摁桌子的手软了,虚虚地有点抖。 “万岁爷。”郑铣憋着一股坏笑,一手遮着嘴巴,像是透露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哈,”谢一鹭骇到极处反而笑了,“万岁爷要是倾心他,哪会舍得他到甘肃去,这不是无稽之谈么。” 醉了的郑铣全然没有一个大珰的样子,像个市井小人,苟且地扯住谢一鹭的袖子:“廖吉祥有一幅扇子面儿,上头是御笔亲题的……” 他提到扇子面儿,不过一瞬间,谢一鹭想到了那场不堪的情事,摇晃的多宝格,掉下来的檀木扇盒,扇子甩开了一个角,上头题的是…… “鱼水相逢日,风云际会时。”果然,郑铣如是说。 是真的了,谢一鹭的手猛地攥紧,谁是“鱼”谁是“水”?谁是那阵“风”,谁又是那朵“云”呢! “他还有一枚闲章,”郑铣漫动着一双流波的美目,因为酒醉而口齿不清,“白玉的,据说万岁爷还被刻刀伤了手,刻的是‘金貂贵客’(9)。” 谢一鹭倏地闭起眼睛,心上忽地千疮百孔了。 这时有小宦官上来通秉,贴着郑铣的耳朵嘟囔了几句,郑铣不耐烦地嚷他:“织造局一个小珰有什么可避的,叫他上来!” 不一会儿阮钿就上来了,看见谢一鹭,没意外,但脸色有点不自然,别别扭扭地跟郑铣说,想借钱。 郑铣笑嘻嘻问他:“钱,老子有的是,你拿什么换?” 阮钿也不绕弯子,直着说:“没东西可换。” 郑铣捏着太阳穴,不耐烦地瞅了瞅他:“这么着吧,”他一拍大腿,“你成天和廖吉祥混在一起,你揭他一个短儿,我给你一百两。” 一百两不是个大数目,可阮钿缺,谢一鹭也知道他缺,他有个瞎眼的老婆等着养呢。 “譬如说,”郑铣端着下人送来的醒酒汤,眯着眼摇晃,“他私下里和什么人接触,他喜欢什么,厌烦什么……” 阮钿这时看了谢一鹭一眼,像是别有深意。 “哪怕是他的脚奇臭呢!”郑铣说着说着,自己乐了,看来还是醉着,“或者……他有没有相好的?” 这话一出,谢一鹭立即做贼心虚地低下头,郑铣倒愈发兴致勃勃了:“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说说,我给你一千两!” 阮钿看向谢一鹭,冷冷的,拿刀子剜他的脸一样,郑铣发现了他的视线,踹了谢一鹭小腿一脚:“你先回去。” 谢一鹭不想走,可不走不行,弓着腰站起来,正忐忑,阮钿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郑铣放下汤,支着胳膊看他。 “我们督公不喜欢女人。”阮钿说。 他这话没说错,谢一鹭的脸却“唰”地红透了。郑铣听不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稍一琢磨,居然信了:“嗯,他那个人忒冷清。” 是呀,没人会怀疑廖吉祥的禁欲,毕竟他是单刀赴会的“关老爷”,是不动不破的“观世音”。谢一鹭真的要告辞了,五味翻杂地从堂上下去,对面屠钥领着两个番子,风风火火地进来,手里抓着一沓纸,本来要发作,看阮钿在,就没出声。 郑铣给了阮钿五十两打发他走,然后斜靠在椅子上,懒懒地问屠钥:“又怎么了。” “我们身边的人得查一查。”屠钥把那沓纸递给郑铣,眼神却紧跟着走出老远去的谢一鹭,郑铣瞧见了,一个番子跟屠钥过眼色,随后返身出去。 “你查他?”郑铣沉下声音。 查了,屠钥让人跟着谢一鹭有一阵子了,那小子夤夜进过织造局,但他不禀报:“从今天起,所有人都得查。” 郑铣狠狠瞪了他一眼:“查人,你先问过我。” 说罢,他展开手里那沓纸,密密麻麻的小楷,有十来页:“看着就头疼,”他把纸拍在桌上,“说一说。” “从正阳门上扯下来的,”屠钥站在那儿,居高看着郑铣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想起那天振臂一呼的廖吉祥,心里阴恻恻的,“应该是咏社干的,细数了督公的二十条‘罪状’,我让人查过,各座城门上都有,连夜全下了。” 郑铣喝着汤,像是不大当回事:“骂我的人多了,随他们去!” “可这上头,”屠钥指着纸上新鲜的墨迹,“好几条都是机要事,不是心腹人无从得知,督公,身边有人!” 郑铣喝汤的手停了停,挑眉看着他:“我的身边人,不就是你么?” 说罢,他哈哈大笑,屠钥真有些恼了,愤然地:“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 “好啦,在南京,什么事是我摁不住的,”郑铣站起来,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你给龚辇备的礼,备了吗?” 屠钥黑下脸,不出声,郑铣轻轻踹了他一脚:“备没备?” “他有功,上头调他进京,见面礼该他自己备,我们还管他那闲事?” “毕竟救过我们一命,”郑铣含着笑,“再说了,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他颇郑重地提醒,“备厚点儿。” 屠钥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想不明白,将就着点了头。 梅阿查几乎是把金棠的房门撞开 的,反手关上门,他愤愤骂了句娘,金棠躺在床上,肋侧的伤还没好,看 分卷阅读57 他气哼哼的,勉强坐起身。 “他在外边买了个院子你知道吗!”梅阿查在床前来回地踱。 金棠掀开被,慢慢下地:“督公?” “就在西安门三条巷!” “那不是……”谢一鹭的家,金棠去过。 “他让那小子骗惨了!” 金棠捂着伤处给梅阿查倒茶:“督公有分寸……” “他已经连着几夜没回来住了!” 金棠端茶的手抖了一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廖吉祥和谢一鹭越好,越显得他孤苦伶仃:“谢一鹭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 “他正经?”梅阿查恶狠狠地瞪过来,两个眼睛像是要喷火,“他正经,他把人往床上骗!”说完,他好像也觉得这话重了,讪讪地端起茶,“我弄死他。” 金棠看了他一眼,叹一口气:“你弄死他,督公怨你一辈子。” 梅阿查像是被吓住了,愣愣地盯着他。 “督公这辈子没快活过,就这么一个快活,还让你掐灭了。” “可我……”梅阿查不甘心,“我一想那个混蛋每天夜里都对他干些什么样的龌龊事,我就憋屈得受不了!” “那事你干得了么?”金棠轻佻地问,像是诘责,又像是提醒,“干不了,就别去想。” 梅阿查干不了,却还克制不住要想:“他太傻了,”他说的是廖吉祥,“谁会对一个太监动真心呢,他偏给人家掏心掏肺!” 这话深深刺伤了金棠,他怔在那儿,脑子里反复盘旋着屈凤那句话:你以为自己是哪种身份,你就是个太监! 廖吉祥也是太监,可有人骗他,而自己呢,连个肯用心骗一骗的人都没有。 “……棠……金棠!”梅阿查放下茶,站起来,看出了金棠的不对劲,“你怎么了,浑浑噩噩的。” 金棠迟滞地看了看他,笑了:“没事,肋骨疼。” 梅阿查真当他是伤口疼,扶他到床上躺下:“兵部把民变的事儿捅上去了,”他扯过被子给他盖,“那个屈凤,把一盆子屎全扣在督公头上。” 金棠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知道是揪心屈凤,还是廖吉祥。 “没事,”梅阿查拍了拍他的手,“天塌了有老祖宗顶着。” (9)金貂贵客:汉代武职宦官的官帽用黄金珰和貂尾做装饰,所以用“貂珰”借指宦官。 39 谢一鹭心里像有个千金坠,漆黑的长街,他慢慢地踱,前头是个三岔口,往左回家,往右是廖吉祥的小院,他想来想去,还是往右拐了。轻轻拍门,等了好一阵,看门的才打着呵欠迎他进来,不大高兴地嘟囔:“怎么才来。” 谢一鹭没理他,径直往里走,那老头儿很不恭敬地在后头说:“也不怕人家等急了。” “你说什么?”谢一鹭转回身,本来就有气,口气不太好。 老头儿有点怕他,立刻改口:“主家早到了,”他讪讪地,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这大晚上的,都不容易。” 这话没恶意,谢一鹭却被点着了无名火:“他没聘,我没娶,我们不背着人,没什么伤天害理的!” 天天夜里来早上走,还不是背着人? 两个大男人黑灯瞎火作一床睡,还不是伤天害理? 但老头儿没吱声,缩着膀子往自己那屋走,临走,好奇地瞄了一眼谢一鹭的胯下,被谢一鹭发现了:“你看什么?” 老头儿委委屈屈地看着他,掐着嗓子问了一句:“陪他一晚上,给你多少银子?” 谢一鹭气白了脸,想发火,又觉得对着这样一个大老粗,他发不出,这股闷气他憋在肚子里,猛推开正房的门,里头廖吉祥穿着黑金曳撒站在桌边,飒爽的,有一身酒气。 “应酬了?”谢一鹭带上门,冷着脸问。 “龚辇要调到京里去,”廖吉祥朝他走过来,大约是听到他在院子里的话,想顺一顺他的脾气,“臧芳跟他一起走。” 谢一鹭打量他,想着“鱼水相逢”,想着“金貂贵客”,特别想放肆地跟他怒一回,可那根脊梁骨像是断了、软了,就是怒不出来:“走了好。” 廖吉祥怕他不喜欢酒臭,别开脸离远些:“龚辇做东,多喝了两杯。” 谢一鹭一把抓住他的腰,捏了捏,手指顺着绸绣带滑到玉带钩上,勾住了,使劲一拉,人就颤颤地落到怀里。 “以后不喝了……”廖吉祥酡红的脸蛋蹭着他的破官服,眨着睫毛认错,谢一鹭却不消气,狠狠把带钩拽开,把那根绸带“嗖”一声甩到地上,廖吉祥被他拽得一抖,接着马面裙就被掀起来,裤带被霸道地扯开了。 “怎、怎么了?”廖吉祥隔着裙摆抓他的手,那上头密密麻麻绣着缠枝莲和忍冬花,走着小金线,谢一鹭越看越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越配不上越爱他!谢一鹭怨恨、甚至有几分绝望地在他剔透的白脖子上吮了一口,廖吉祥打了个哆嗦,红着脸转过去,扶着桌子就要哈下腰。 他会错意了,谢一鹭喘着粗气把他拉回来,在他不解地动着眼眉、在他还惊愕的时候,粗暴地扬起他的马面裙,钻了进去。 廖吉祥尖叫,后退时撞到了桌子,他两手拼命推挤谢一鹭的肩膀,可推不动,他屏住呼息,愣怔地盯着窗台上新买的松竹盆景,这种局面超乎他的想象,一个男人钻在他的马面裙里,额头拱着他的肚子,灼热的呼吸喷在大腿上,连连叫着他的小字,两手固执地插进他的腿间,用力分开。 “春、春锄!”他惊恐地喊了一声。 下头的人没应他,接下来有刹那安静,像是对峙,又像是犹豫,突然,什么东西从腿根上划过去,湿湿的,很烫。 廖吉祥再也受不了,发出一声介乎哭泣和呻吟之间的呼喊,揪着裙摆下谢一鹭的肩膀,窝起腰,控制不住地发抖。 舌头很快往上、再往上,直到那个让他羞耻得恨不得死去的地方,从始至终,他没给谢一鹭看过,那现在呢,在窒闷的裙子里,他会不会看到了? “不……不行……”廖吉祥听到自己下体被吸吮的声音,抱着谢一鹭拱在肚子上的头,他捶打他,一想到自己那里的味道,就恨得红了眼睛。 一股淡淡的尿骚味,谢一鹭闻到了,居然全不在意,他把鼻子顶在那儿,舌头顺着大腿间的凹陷,从下往上缓缓地舔,每舔一下,都能感觉到廖吉祥的战栗。 “养春……养春!”他从喉咙眼儿里叫他,两手把着那双腿,来来回回地摸,廖吉祥的肉软而弹,滑滑地陷在手里,怎么掐都绵绵的。 不知不觉间,廖吉祥的腿岔开了,屁股虚虚的有往后跌的态势,谢一鹭两手撑住他,大掌一左一右包住那两块白肉,舌头短促有力地顶在前面怪异的伤疤上。 “我、我想解手!”残破的尿道不断被粗糙的舌面蹂躏,廖吉祥尖叫着摇摆屁股,他要死了,死在一种痛苦的快活里,死在羞耻上,死在情爱中。 有什么东西在前边,一个模糊的黑点,到了,要到了 ,廖吉祥急切地憋红了脸,这时候谢一鹭却松了口 分卷阅读58 ,抹着湿漉漉的嘴唇,从他的裙子里爬出来。 “哈……哈……”廖吉祥管不住自己带着甜味的喘息,这个情态和谢一鹭四目相对,他难堪地咬住嘴巴,把大腿夹紧了。谢一鹭突然一猛劲,拦腰把他抱起来,像在桃花林里抱他那样,温柔而野蛮地,横陈到床上。 廖吉祥半推半就,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身子光了,裤子和鞋掉在半路,只有那两只白手,可怜地捂在胯下,待宰的羔羊一样缩在床角。 谢一鹭用目光贪婪地抚摸他,慢慢把自己脱光,下头已经起来了,他挺着那根东西,涎着脸去拽廖吉祥的胳膊。廖吉祥心存侥幸,翻过身,献祭似地,把圆圆的屁股撅给他,可谢一鹭不要,扒着他就是要看前面。 “不看……不看行不行?”廖吉祥抬起脚,踹他的手臂,谢一鹭就势抓住那只白脚丫,握在手里又捏又揉,然后逗弄婴孩似的,张嘴轻轻咬了一口。 这是爱,比水还清、比血还浓,廖吉祥的心软到骨子里去,谢一鹭再拨他的手,他就让了,像等着郎中施针的病人,惶惶看着自己一点点暴露出来的下体。 真都露出来,他又不敢看了,死闭着眼,紧抿着唇,蓦地,听到谢一鹭倒抽了一口气,他的心跟着坠下去,坠到无底的深渊,就差“啪嚓”摔碎。 “观……”谢一鹭盯着那里看,眼睛一眨不眨,一处经年的老伤,粉红的,横亘在微凸的耻骨上,“我的观音菩萨……”他摇晃着廖吉祥的腰肢,急于告诉他,“观音菩萨大抵就是这样!”他着迷地用手指拨弄,流连不已的,挑逗个不停。 谢一鹭没有厌恶,廖吉祥不敢相信,又怕他是违心,牵着他的腕子哀求:“看也看了,帕子呢……” 谢一鹭没听到一样,非但没给他找帕子盖,还把那两条腿大大地掰开来,股间的春光一览无余,像是不知道怎么弄好了,他悸动地俯下身,一口把那里含住。 廖吉祥从床上弹起来,震惊地瞪着他,拱着屁股把他的头往下推,谢一鹭早抓牢他了,吸得啧啧有声。 “解、解手……我要解手!”廖吉祥不知道说真还是说假,剧烈地在他身下扑腾,胯骨一挺一挺的,两个膝盖开开合合。 谢一鹭觉得自己疯了,淫棍似地强舔着一个宦官的胯下,人家越反抗,他越硬得不能自已,松开嘴,他急躁地躺平,不要脸地把廖吉祥往身上拉,让他听话,岔腿坐在自己那根油亮亮的大东西上。 郑铣不是说什么“观音娘娘”么,不是说什么想“睡”么,谢一鹭报复地想,现在那个活观音就坐在自己这个莲花座上。 廖吉祥知道他什么意思,市井话叫“观音坐莲”,他也豁出去试了,可笨手笨脚弄不进去:“对不准……”他尴尬地说,“还、还是你来……”他作势要下去,被谢一鹭按住,“动动,”他扯他的腰,“摆起来,前后磨一磨。” 廖吉祥勉强,可架不住他的催促,按他说的,淫荡地摆了一下,那根东西从屁股沟里划过,激得他一抖:“这、这样?” “再来,”谢一鹭从下往上颠他,“快一点。” 廖吉祥觉得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两手捂着下身,泥地里骑马一样,在谢一鹭的小肚子上一耸一耸地蹭。 只是摩擦,谢一鹭却发出了难耐的“嘶嘶”声,他两手去搅廖吉祥的手指,非让他把手拿开,廖吉祥不干,扭着红彤彤的身体骂他:“混账……你混账!” 在谢一鹭听来,那是催情的蜜语,他不知道哪来的劲头,发着狠往上乱撞:“我混账,我不要脸,我是色中饿鬼!” 他一骨碌翻起来,想把廖吉祥掀到下头好好地疼,可不知道是太动情了,还是憋得有些久,一不小心竟然泄出来,淋淋漓漓喷了廖吉祥一肚子。 戏文里是怎么唱的?怀中搂抱活观音,不惜菩提甘露水,尽底俱倾! 他抱着廖吉祥的细腰喘气,纤腰一搦,婀娜可怜,他恨自己辜负了这把纤腰:“怪我,没、没弄好……”他畏畏缩缩地认错,手指轻触着廖吉祥鬓边的湿发,“一会儿、一会儿我就硬起……” 廖吉祥默默贴到他怀里,伸手把他的脖颈搂住了。 谢一鹭连忙回抱住他,十倍百倍地用力:“太……太痴迷你了,才会吓着你!” 廖吉祥没说什么,安静地和他相拥,谢一鹭一偏头看见窗台上新摆的松竹盆景:“你添东西了。” 怀里软软地说:“总要有点‘家’的样子。” 谢一鹭沉默了,许久才说:“不用买新的,那边随便拿几件过来就成。” 怀里的人像是有睡意,含糊地答:“嗯……” “对了,”谢一鹭怕他睡,摇了摇他,“上次在你那个多宝格上,看见一枚白玉闲章,刻的是‘金貂贵客’。” 廖吉祥动了,不知道是不是醒来一些。 “刻的不怎么样,”谢一鹭战战兢兢地说,“哪来的?” 廖吉祥许是半睡半醒,也许是有所顾忌,停了片刻才说:“别人给的。” “谁?” 谢一鹭的手出汗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在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中,他听见廖吉祥说:“一个故人,小时候一块长大的。” 40 亦失哈进屋的时候,梅阿查正跟手下两个心腹交代着什么,他模糊听见他说:“抗倭的粮……给我查透了,督公好报老祖宗……” 看他进来,梅阿查停下,让心腹们出去,从桌上取来一张文书,皮纸封着,封口压大红印:“从八品右监丞,御马监当差,”他浅浅笑着,把文书拍在亦失哈胸口,“戚畹还是办事的。” 亦失哈一时有些愣,等明白过来是调他进京的文书到了,他居然扯不出一个笑:“老大费心了。”他给他跪下,“咚”地磕了一个响头。 梅阿查背过身,疲惫地朝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出去:“到了这一步,也容不得你不走了。” 亦失哈明白,他出屋、带门、转身,这天日头分外好,飞花、垂柳、艳阳,刚跨过后院月牙门,碰到张彩,不是碰,是人家眼巴巴地等他呢:“说你上梅老大那儿去了,”张彩跟上来,挽住他的手,“什么事?” “在外头别这样,”亦失哈忙抽回手,警惕地把周围看看,“交代我办点儿杂事。” 张彩滟滟地笑着,扬着稚嫩的小脸蛋看他,轻而怯地说:“上我屋去?” 亦失哈也定定地回看他,在一丛盛放的芍药花前,在几块嶙峋的太湖石边,张彩是那样明艳,勃勃的,还青葱着,叫人舍不得撇下。 “走,”他隔着衣袖握了他腕子一把,给他一个缠绵的眼神,“今天有大把时光。” 张彩笑了,吃了蜜似地,正要迈步,远处斑竹栏边拐过来一个人,挥着胳膊喊:“亦失哈,后门有人找!” 亦失哈在背后捏紧张彩的手腕:“女人我不去!” 对面喊回来:“男的!” 亦失哈这才去了,张彩陪他,确实是个男人,长工模样,见着亦失哈,从 分卷阅读59 怀里掏出一张绢纸来:“我是开平王府的,托我的是……” 亦失哈打断他:“我和她没关系,你回去吧。” 他转身就走,那人连声喊他:“她死了,上吊的!”男人执拗地伸着手,非把纸递进来不可,“临死托我来,我不能不来!” 亦失哈的脚步顿了,但仍不回头:“她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说着,他拉着张彩就往回走,张彩被他拽着,怔忡地仰视他,心里着实过不去,扯了他袖子一把:“她死了,”亦失哈没停下,张彩又扯,“她死了!” 亦失哈终于停下,投给他一缕从没见过的冷漠目光:“又不是我让她死的。” 张彩张着口,一刹那不知道说什么,只道是这个人的心太狠了:“收了她的遗言,了了她的心愿,她也好成佛……” “你管她成不成佛!”亦失哈吼,“你不要总去想别人,想想你自己,我收着她的信,却去睡你的床?” 张彩不说话了,低下头,任他大力地拽着,他们去的亦失哈的屋,进屋就插上门,拉帘子脱衣服,光溜溜地裹在被子里。 啵啵的,是亲嘴的声音,亦失哈摸着张彩的肚子问:“阿彩,我要是上北京……你跟我走吗?” “嗯?”张彩迷迷地瘫在他怀里,被他摸得嘻嘻笑,“督公要带我们回北京?” “没有督公,”亦失哈额上出了汗,反复地吞吐那张桃红色的小嘴,“我是说假如……假如只有我们俩,我们进宫,去挣前程?” 这样地意乱情迷,这样的耳畔私语,张彩仍不假思索地说:“督公不去,我也不去。” 亦失哈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捧着他柔软的脸颊:“我和他,你选他吗?” “你也不许去,”张彩以为他在玩笑,孩子似地往他腋窝里搔痒,“督公不去,你去了,就是没良心。” 亦失哈突然埋下头,有些发狠地把他吻住了,舌头上下翻卷,粗鲁地席卷他的齿龈,肩背上的筋肉全扭结起来,鼓鼓地撑满。张彩最喜欢他这样,两条细腿缠紧了他的粗腿,脚后跟在床单上前后乱蹭。 亦失哈闷哼着从枕头边拿过一个小盒子,打开来,取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黑东西,说是奇形怪状,其实是一根花斑玳瑁的假阳具。东西不大,前后有皮绳拴着,两根手指粗细,可那剑拔弩张的样子做得惟妙惟肖,张彩只看一眼,就腾地红了脸。 亦失哈把东西放到他嘴边,让他舔,张彩有些羞,也有些怕:“这个是……要放到屁股里?” “啊。”亦失哈囫囵回答,他也不好意思,也心慌意乱。 张彩看他这样子,傻傻地,扶着东西就给舔了,边舔边怯怯地看着他:“那你轻一点,”他唔哝说:“我害怕……” 亦失哈急不可耐,把那湿淋淋的长东西拽到被子里,摸索着往胯上系,张彩抖着睫毛等他,很快,亦失哈就把他的两条腿折起来,搭在肩膀上,红着眼趴伏下来。 “阿妈!”张彩只凄凄地叫了这一声,就被亦失哈捂住了嘴巴。 这一波民乱过去,金陵又是那个纸醉金迷的金陵了,娼妓们重操旧业,戏子们也新起门庭,过小拙的买卖在堂子巷重新开张,本钱是郑铣出的,床上夜夜睡的却是阿留。 他们有时候也不睡床,把羊皮褥子往地上一铺,两个人就放荡地过一夜,夜半醒了,胡闹一通,再接着睡。 一更天,过小拙醒来,酒劲儿还没过去,从褥子上撑起身,长头发从肩上滑下去,落在阿留胸口,痒痒的,撩得他睡不着。 过小拙从桌上摸下酒盅酒壶,熏熏然又喝,阿留从下往上拽他的胳膊,拽得他哼哼笑。 借着酒劲儿,和窗外银子似的月光,过小拙清了清嗓子,随性地唱:“烟淡淡兮轻云,香蔼蔼兮桂荫,”他低头看着阿留,手指从他脸上结痂的伤口边划过,“叹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 这不是艳曲,平时没听他唱过,阿留握住他纤细的手指,抓着放在嘴边。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被这样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着,过小拙难免心动。 可他苦笑。他也会唱文人曲,头几年也幻想过有个谢一鹭或是屈凤那样的人为他一掷千金,可到头来,躺在身边的却是个大字不识的哑巴宦官。 阿留是不认字,也没有钱,可奇怪的,他读得懂过小拙,他稍一蹙眉,他就知道他难过了,坐起来,两手去捧他的芙蓉脸。这样一张脸捧在手里,人家都是甜言蜜语,他却像个不懂事的痴儿,团住了,讨人厌地揉来揉去。 “哎你干什么!”过小拙被他活活揉成了丑八怪,使劲挣他也挣不开,阿留笑嘻嘻地和他缠到一处,“啊啊”地叫着把他拽倒。 “臭哑巴!”过小拙被他抱着,气得直乐,乐过了,反身扑着他说,“我给你讲个好玩的事儿,”他拨弄阿留的耳垂,往他耳朵眼里灌气儿,“郑铣让人给骗了!” 阿留不关心这些,郑铣如何如何,远不如过小拙脸上的一颗痣让他有兴趣,过小拙也知道他,拉着他非让他听:“郑铣府上有个灵哥,是会邪术的侏儒,他前月跟郑铣要了一万两银子,说是到东海去给他求起阳的方子。” 阿留懒懒地理着他的头发,看花儿似地看他。 “一万两啊,然后就没音信了,”过小拙偏着头枕上他的胸口,出神地说,“等郑铣回过味儿来,又赶上民变这事,我看是抓不着了。” 阿留把他的头发束好,挽成一个鬏儿,过小拙兀自絮叨:“郑铣不让说,怕人笑话,”他抬起头,两眼亮晶晶地瞅着阿留,“咱俩要是有这一万两,那……”说到这儿,他住了口,像是不小心泄露了心里话,那个“咱俩”,打死他也不想让阿留听见。 他恨自己这张嘴,原来他不是这样的,从来是人家对着他掏心掏肺,他哪像现在这样唠叨过:“都怪你,”他赌气地从阿留身上起来,一把扯散头发,“都怪你哑!” 阿留不知道他说的是“话多”这事,以为他说的是“钱”,于是从褥子上爬起来,到衣裳里去翻,翻到缝在后背的布口袋,扯下来,递给过小拙。 里头是几张破银票,过小拙看了,三十两的、二十两的,加起来能有七八十两吧,不是大钱,正因为钱不大,一时间,他以为是阿留给的过夜钱,脸立刻就僵了。 阿留憨憨地笑,催促他把钱收起来,然后指着这个屋,很不高兴地摆手,那意思分明是叫他上岸,别干这行了。 过小拙这才明白,他手里攥着的,是这个哑巴的全部家当。 蓦地,他慌了,区区几十两,却重得他不知所措:“这点钱也好意思拿出来……”他的声音是颤的,抖着手把银票扔回去,“可收着吧!” 阿留急了,“呜呜啊啊”地比划,这是要跟他过日子,想跟他白头偕老,过小拙通红着脸起身,因为慌,口不择言:“老子是什么身价,你打的好算盘!” 阿留不出声了,两手攥着那个布口袋,胡乱套上 分卷阅读60 衣裳,银票也没拿,冒着夜色走了。 41 谢一鹭楔在廖吉祥背后,喷着粗气,抓着他的腕子,使劲动了一下。 “啊……”廖吉祥额头蹭着床单,深深地哼了一声。 他们弄过不少次了,如今谢一鹭那根东西只要往廖吉祥的屁股眼上一顶,前后稍探一探门,就能顺滑地进去。 “舒服吗?”谢一鹭拧着他的乳头,弓起背亲他汗湿的脖颈。 廖吉祥还是有些变化的,软了很多,腻了很多,像是被骑惯了的马、捋惯了的猫,柔韧服帖,没一点野气。 “不说话不行吗……”可嘴上却厉害起来,有点小骄纵。 “我得问问你啊,”都是谢一鹭惯的,他明明是上头那个,却总是做小伏低,没命地讨好他,“我怕你腻烦。” 要说快活,有时候谢一鹭狂耸乱顶,也有那么一两下,但这话廖吉祥说不出口,他迂腐地要脸面,被男人从屁股后头玩弄已是他的耻处了,还找什么快活呢。 “养春……我的养春!”谢一鹭抱着他的背拼命晃胯骨,那腰杆快的,床架子都要禁不住,“你要是能快活一点,哪怕折我的寿……” 这是廖吉祥最不能听的话,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让谢一鹭为他短命,就算是一天,都是剜他的肉。 他回头狠狠瞪了那家伙一眼,是责怪而全不带爱意的,可谢一鹭居然激动起来,更猛更卖力地抽动,没几下,就牛皮膏药似地黏在他背上,发着抖泄了。 他总是很多,这次也不例外,好不容易抖落干净,却趴着一动不动,廖吉祥红着脸扭了扭:“好重……” “一完事就嫌我重,”谢一鹭幽幽怨怨的,下身跟他紧紧贴着:“你夹我两下,我还能硬起来。” 廖吉祥受不了他这个混账劲儿,羞愤地要往下翻他,谢一鹭立刻涎着脸搂住他,两手捏着他纤薄的肩膀:“累了吧,我给你松松骨。” 松就松,干嘛要插着松呢,廖吉祥咬着嘴唇想,果然,没捏两下,谢一鹭就从叠在床头的衣裳里掏出来两本旧书,遮遮掩掩地,拿给他看。 “我们眼下这样……不是夫妻,也胜似夫妻了,”谢一鹭嘟囔,把书页翻开,放在廖吉祥头边,“看看这种书……不为过。” 廖吉祥一抬眼,是一本版画,题名是,扉页上画着一对互咬下身的裸男,他眼神一躲,瞥见另一本,一样的,叫。 “我好不容易搞来的,你看看。” 廖吉祥闭起眼,不做声。 谢一鹭捏着肩催了几回,他都不肯看,于是只好拱起屁股,悄声给他读:“话说苏州虎丘有一少年,姓孙名义字宜之,体态妩媚,清芬逼人,年方十二,便喜结交朋友……” 廖吉祥心里痒,他也好奇,也有情欲,可这故事着实淫秽,露骨得叫人害臊:“……小孙不胜排阁夺壁之苦,李紧抽慢弄,愈进愈急,久之觉屁眼内滋润清流,进出如意,浸浸然有水从中来,只觉麻痒有趣,不禁臀为声而腰为颠,身为乱扭,而脚为凑,又久之……” “别读了!”廖吉祥满脸涨红,是羞的,也是被屁股里的东西搅的,谢一鹭越拱越硬,滚烫地又起来了。 谢一鹭箭在弦上,边前后拱他,边湿湿地在他肩头上亲:“久之息微口呻,气喘吁吁,神魂飘荡,乐而忘身……知其得趣,着力狠抽,小孙已入趣乡,叫亲哥哥,真有趣,举身掀腾,乱矗上来,调转头来与李接唇呷舌。正是情浓之际……” 忽然,他扔下书,扳着廖吉祥的屁股,提起胯就狠撞进去,那么放肆,那么不留情面,廖吉祥连脚趾尖都酥麻了,偷偷用手背摩擦自己的乳头,不知羞耻地哼叫。 这一回和上一回大不一样,可能是已经弄松了,屁股里软颤颤地油润,就像那淫书里写的,谢一鹭随便抽两下,他就打哆嗦,滑滑的似“有水从中来”。 谢一鹭觉察了他的不同,兴致盎然地,一个劲儿往平时到不了的地方去,那些敏感的褶皱,那些紧缩的角落,一碰,廖吉祥就惊叫:“春、春锄!” “怎么了?”谢一鹭装糊涂,压着他狂耸,那颗大开的白屁股红了、热了,从下往上放荡地翘起。 “不、不对劲儿……”廖吉祥不禁微微扭腰,大张着嘴喘气,“怎、怎么这样了?” “哪样了?”谢一鹭一瞬也不放过他,用那根莽撞的大东西,不断往隐秘的痉挛处探,简直一探一个准儿,廖吉祥很快就不像样地瘫软了,斜飞着嫣红的眼角,胡乱拉扯他的手臂,也不知道是想让他停下,还是更放肆些。 “说呀,哪样了?”谢一鹭坏心眼儿地使蛮力,在那截战栗的肠弯中,有一个地方,只要他轻轻一顶,廖吉祥就摆着屁股往他的胯骨上撞。 “屁股里……痒……”廖吉祥迷醉地眯起眼睛,两腿不知道什么时候无耻地岔开了,借着床头摇晃的烛光,谢一鹭看见他股间的床单上湿了一小块。 “不是痒,”谢一鹭在他外翻的脚心上挠了挠,“你是舒坦了。” “不是……”廖吉祥不承认,“是湿得痒了……” “那我们再湿些?”谢一鹭这话是十足挑衅的,说完,他掰开廖吉祥的屁股蛋,瞄准了那个他认定的地方,要命地深插进去,只一下,廖吉祥就讨饶了:“使不得,春锄!” 可晚了,谢一鹭像是教训他的不老实,大起大落,一下接一下地狠撞到底。 “我……我要尿尿!”廖吉祥几乎是呼喊,开始剧烈地收缩臀部,谢一鹭只觉得下身被牢牢吸住,绞着劲儿地往里吞噬,那力量很大,大得他直翻白眼,梗起脖子要断气的时候,他猛地一抖,又泄了。 他尽了兴,廖吉祥的兴致还没过去,像被勾了魂儿的良家妇人,在床上不停蠕动,他这种放荡的样子,谢一鹭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捞着他的腋窝,把那本书随便翻一页,让他读:“念一段我听!” 廖吉祥当然不干,谢一鹭就骗他:“你读了,屁股后头就爽快,不信你试试。” 眼前的字都是虚的,廖吉祥眨着眼睫强认:“……取、取了一丸春药……塞在小孙屁眼里,自家也……也揉了一丸,”他太羞了,惶惶地读不下去,谢一鹭便捏着他的大腿,并头和他一起读,“将屌插屁眼里……遂又抽送……” “片刻屁眼中搔痒……难耐,”廖吉祥说的是小孙,又仿佛是自己,他那不可启齿的地方正痒,痒得他急急撅好了屁股,在谢一鹭黑亮的耻毛上疯蹭,“一抽一迎……一凑一送,虽、虽淫妇娼妓未过是也……” 谢一鹭哪经得起他这样蹭,转眼下头就又硬邦邦了,廖吉祥“嗯嗯啊啊”地把他夹紧,还没夹好,谢一鹭就开始狂顶乱撞,一撞,廖吉祥的膀胱还是哪里,总之那一小块地方,酸酸涨涨地有就尿意。 “春锄,我真、真的想尿……”廖吉祥失措地去抓谢一鹭的肩膀,好几次了,他总说要尿,可从没尿出来过,谢一鹭就没 分卷阅读61 当回事:“弄完了这回就让你尿,”他反复揉搓他的胸脯,故意抠他的乳头,“你再憋憋!” “我真的要尿……尿出来了!”廖吉祥全身都红透了,打摆子似地穷哆嗦,那样子显然是受不住了,可谢一鹭居然粗心,放纵地顶他,活活把他顶得失了神,下身一热,褥子就湿了。 谢一鹭颠着腰杆往下看,真是满床狼藉,他不相信,又到廖吉祥的下头去摸,那里一股一股的,确实是尿:“你……你怎么真撒出来了!” 廖吉祥快活得晕头转向,没听清,谢一鹭便贴着他的耳朵说:“养春你尿床了!” 尿床……廖吉祥一下子没明白这话的意思,谢一鹭还在撞,边撞边直起身体,把他抱在胸前,尿液像是被挤出来,撞一下就出一点,那么不堪入目,谢一鹭却兴奋得耳朵里都汩汩作响:“养春,那么舒服吗,养春?” 廖吉祥惶惑地睁开眼,一睁眼就看见自己雪白的胸脯,和底下湿透的床铺,他愣了,探着头往下身看,那里…… “不……不是的!”他扭身去望谢一鹭,这时候他不怕羞了,而是怕被嫌弃,“平常不会的,这是……这是……” 他难以自圆其说,谢一鹭见他害怕,连忙哄他:“没事,养春,没事,”他手绕到前面去捂他的羞处,“没事,别看。” 这下廖吉祥更惊惶了,推着他的手不让碰:“脏……春锄,脏!” 谢一鹭爱他都来不及,哪会嫌他脏呢,就着他转头的姿势,深深浅浅啄他的嘴,这么啄了一阵,廖吉祥就老实了,乖乖陷在他怀里,随他怎么冲撞。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称心的事,你疼着我,我也疼着你,廖吉祥从没像这一刻那么庆幸自己活着,仿佛过去的那些苦,那些伤,都消弭了,那个曾经讳莫如深的伤疤,那些或轻或重的目光,无所谓了,一颗心鼓鼓地涨满,这便是情爱的奇妙吧。 谢一鹭越动越急,两手在他身上乱掐乱摸,这片皮肉是他的,关老爷似的廖吉祥,观音娘娘般的廖吉祥,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谁也夺不走、抢不去。 他们一同呻吟,连晃动胯骨的步调都是一样的,喊声同时高起来,汗水同时烫起来,摆荡得像一个人,几番挣扎,几回颤抖,抽搐着一起扑倒在床上。 谢一鹭恋恋不舍地从廖吉祥身上翻下去:“下次,”他揽过他,捏他的下巴,“我们脸对着脸,好不好?” 廖吉祥不再躲避他的目光,上气不接下气地应承:“好……好……” 夜静下来,他们抱成一团,慵懒地躺了一会儿,谢一鹭掀开床帘下去,不多久,廖吉祥听见淅沥的水声,他挑开帘子偷眼看,谢一鹭站在桌边,两手扶着胯下,底下正对着一只剔红渣斗。 循着光,谢一鹭回头看他,一对上眼,廖吉祥就把帘子放下去,也就一害羞的功夫,谢一鹭撩帘上来,手里端着那只红尿盆:“还有尿吗?” 廖吉祥有尿,有些夹着腿,谢一鹭看出来了,把尿盆放到床上,抬手要把他往上抱,廖吉祥挣他,悄声说:“你……转过去。” “刚才都看见了,”谢一鹭不转,提着他的胳膊催促,“快点,尿完我们去榻上睡。” 廖吉祥犹豫是犹豫,还是慢慢坐到渣斗上去了,白屁股红尿盆,谢一鹭瞥了一眼,嗓子眼就紧得发干。 廖吉祥低头抱着膝盖,左腿因为坏了,拢不太紧,第一股尿打在渣斗上的声音一出来,他就全身绯红,艳丽得不像样。 谢一鹭盯着腿间那道暗红色的缝隙看,两手鬼使神差伸过去,掰住了他的膝盖要往左右分,廖吉祥仍垂着头,慌乱地拿手推他:“走开……” 谢一鹭撅起嘴巴,发出那种给小孩子把尿时的“嘘”声,手上则认准了他的坏腿,随便扳了两下,就把他打开看光了。 廖吉祥立刻憋住尿,可嘀嗒的尿液还是簌簌往下落,谢一鹭目不转睛盯着,那地方没有一根毛发,光秃得实在可怜……这时屋外墙根下突然“啪嚓”一响,那么不寻常的声音,他们却心旌荡漾,谁也没有在意。 42 金棠摸着张彩的头发,这孩子的眼泪把他胸口的衣衫都濡湿了,他叹了口气:“早说了要吃亏,怎么这么傻……” 这时候有人敲门,金棠猛嚷了一声:“什么事!” 外头静了片刻,低声说:“爷爷,屈老爷的事。” 是他派去看顾屈凤的人,金棠想了想,放开张彩,推门出去,一看,这人一头大汗,是有事了:“前头说。” 他往房前的大树下走,一站定,那人立刻贴上来,附在耳边:“城门上那些信,郑铣火了,屠钥已经带人过去了!” 金棠的脸扭起来:“郑铣不是在意这些小事的人,”说完,他又惴惴的,“之前也没见他管哪。” “这回……”那人从衣襟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郑铣府上养了个善采战的灵哥,骗了一笔大钱跑了,咏社那边……话说的太难听。” 金棠抓过纸,展开来看了两行,脸色登时变了:“这种事,咏社怎么知道的!” 他一把将纸团皱,在这棵枝丫茂盛的老树下,在那边张彩呜呜的抽噎中,他得做出个决定,屈凤最开始好心借轿时的温柔,和最后那句“你就是个阉人”的恶毒,这两者,孰轻孰重。 “爷爷!”那人催促。 金棠定下神,有沙场点兵般的决然,抓过他的肩膀:“带刀,叫人,走!” 屠钥跨步站在屈尚书府大门前,他的人连成一串把整个宅子围住,后门、边门、角门,全放了人:“推车,”他吩咐,“撞门。” 马上有番子到街尾的粮店拉来运米的大车,十来个人把着,推起来往门上撞,那震耳的“咣当”声足够人心惊肉跳,门里立即喊起来:“别撞了!我们老爷请屠千户进来喝茶!” 番子随即去瞧屠钥的神色,他“噗嗤”笑了,扬了扬下巴,意思是接着撞。 他的人真不含糊,卯起劲儿来接连撞上去,眼看包铁的大门被撞开了一条缝,背后突然跑上来一伙人,先是齐刷刷的拔刀声,然后是一把清脆的嗓子:“给我住了!” 屠钥转回头,是金棠,没穿金靴银袍,而是一身长襟素服,显然来得很急:“哦哟,”他故作惊诧,“锦衣卫倒咏社,还有宦官出来拦路!” 金棠不怒,也不躁,稳得像一炷香烟,淡得像一缕轻风,悠然走进那片刀海,挑眉把屠钥看着:“干什么来?” 屠钥从他眼里看见了风沙,看见了血光,那是甘肃在他身上刻下的印,他正色:“咏社这回做过头了。” 金棠深深地沉默,许久没说出一句话,屠钥打量他,特别是那副窄小的肋间,那里曾插过一把刀:“得啦,”他说,算不上关怀,好歹尽了道义,“屈凤不是什么好东西,前脚你为他出头,后脚他……” “我做的。”金棠说。 屠钥愣住,傻了似地瞪着他,金棠又重复了一遍“我做的”,他的人立刻喊他:“爷 分卷阅读62 爷,三思!” “不为自己想,也想想你这些小的,”屠钥好像有些慌,因为想不透,因为不愿意一会儿去折磨一个“英雄”,“想想廖吉祥!” 金棠把腰刀从鸾带上拽下来,扔到地上:“我说了,我做的,”他平静地看着屠钥,缓缓说,“带我走吧。” “撞门!”屠钥吼着下令,眼睛却定在他身上。 金棠应该再硬顶的,可他却乏了似的,一把抓住屠钥的腕子,有慷慨赴死的凛然:“带我走!” 谢一鹭点上蜡,廖吉祥光溜溜从被里钻出来:“大晚上的,拍什么门!” 看院子的老头儿站在门外,恭顺地禀报:“老爷,有人找,姓……” 一个声音斜刺里把他打断:“是我。” 是梅阿查,廖吉祥赶紧穿裤子,边披衣裳边下地:“来了!” 门闩取下来,梅阿查进屋,看廖吉祥只穿着亵衣,及腰的长发披散在胸前,身上一股暧昧的腥膻味:“你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 廖吉祥确实不成样子,太旖旎,太动人了。 梅阿查往床上看,床帘落着,但呼扇呼扇的,里头的人应该正火急火燎地穿衣裳:“金棠让屠钥抓了。” 廖吉祥怔住:“什么时候的事?” “傍晚,”梅阿查强迫自己不看他,却忍不住,在这间不堪的小屋,在缥缈的烛光下,廖吉祥仿佛变了个样子,艳丽情色,叫人忍不住去看,“是替咏社的屈凤担的干系。” 廖吉祥一拳头捶在桌上:“他,张彩,一个比一个痴傻!” 梅阿查没吱声,在他看来,和谢一鹭偷情的廖吉祥又何尝不痴傻呢。 “我去找郑铣。” “别去了,”梅阿查摇头,“我去过了,”他疲惫地按住太阳穴,显然是几经周旋,“这事郑铣说的不错,该死的是屈凤。” 廖吉祥倏地瞠大眼睛:“他想让金棠揪屈凤?他不知道金棠是什么性子么!” 梅阿查撇开目光,声音有些发颤:“两眼……已经挖掉了。” 这时候床帘猛地从里边掀开,谢一鹭边系着衣带边下来,手里抓着一双白袜子:“我去找屈凤!” 梅阿查本来是愤怒地瞪住他的,可那小子见了他不施礼也不打招呼,居然先蹲到廖吉祥脚下去,细心地给他穿袜子:“屈凤不能这么祸害人!” 穿完袜子,他又给廖吉祥套靴子,廖吉祥随他摆布,看来早习惯了。 梅阿查目瞪口呆,这么多年,他都没给廖吉祥穿过袜子,他也不会让他穿,他是那样自尊自傲,叫人不敢轻碰。 谢一鹭说话要出门,廖吉祥忙抓住他的衣袖,没多余的话,只是嘱咐:“别犯愣。” “知道。”谢一鹭也简便,在他手上略拍了拍,推门出去了。 梅阿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瞧这两人的情态,真是胜似兄弟,俨然夫妻了。 下人把谢一鹭请进书斋,等了好久,屈凤才来,来了,也没句寒暄话,木然地往他身边一坐,一口接一口地灌茶。 谢一鹭看他头上裹着净布,布底下透出殷红的血迹,皱着眉问:“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屈凤才说:“屠钥来得凶,急着找地方躲,撞伤了头。” 谢一鹭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还是开门见山了:“你该去趟西衙门。” 听到那三个字,屈凤明显抖了一下:“金棠不是去了,还叫我去做什么?” 他这话说的锥人心,谢一鹭拍案:“屠钥把他眼睛挖了,你知道吗!” 屈凤不知道,惊恐地抬起头,那眼里有火,有怒意,可很快暗淡下去,他转开视线,压着嗓子骂:“屠钥最不是东西!” 连骂人,他都不敢声张。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谢一鹭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盯着他,“金棠对你有恩,现在他为你眼睛都没了,你怎么还坐得住?” 屈凤蓦地觉得心尖上疼,他捂住胸口,忽然想起那句话:太监的性子最难拿,但若是拿得着,对了他们的心思,却是头也可割与你,乃至替你出死力……他目光闪烁,金棠确是要替他去死了。 “金棠……不是寻常宦官,”他躲着谢一鹭的锋芒,怯懦地说,“他不甘与阉党同流合污,为江山社稷挺身而出,是宦官中的翘楚……” “够了!”谢一鹭愤而瞪着他,瞪得眼白都红了,“你明知道他不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他是为了你!” 这话好像把个千金的担子压在了屈凤身上,他不敢接:“为、为我?”他张皇,激愤地也站起来,“你是不知道他存着什么污糟的念头!” “污糟?”谢一鹭梗着脖子质问:“能比你忘恩负义还污糟!” “他要跟我亲热!”屈凤一嗓子喊出来,喊完脸就涨红了。 谢一鹭震惊,慌乱地别开脸,气势跟着一落千丈,看他理亏,屈凤来了劲头:“龙阳断袖,脏到不知道哪里去,何况还是个阉人!” 这话刺伤了谢一鹭,他攥着拳头争辩:“阉人怎么了,阉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不能活得像个人么!” “不能!”屈凤斩钉截铁,“阉人就是狗、是猫、是奴才,身子都不全还谈什么做人,”他泄愤地说,“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谢一鹭的心凉了,屈凤是不可能跟他去了,他转身要走,临走却不死心,低声下气地问:“你送送他,哪怕是看一眼呢?” “春锄,”屈凤也背过身,“跟你说句心里话,那地方,这辈子我不想进第二回。” 屋里静了。 “那……”良久,谢一鹭才说,“你借我样东西。” 屠钥亲自领着谢一鹭往大狱深处走,手里提着油灯,忽明忽暗的灯火中,他回头打量谢一鹭,那眼光怎么说呢,像是探究,又像是艳羡。 “怎么了。”谢一鹭往自己身上摸,他穿的是官袍,没什么特别。 屠钥转回头,半天才说:“熏的什么香,这么大味儿。” 谢一鹭看着他的背影,轻声答:“安息香。” 前头到地方了,屠钥把油灯递给他:“快点,我看着呢。” 谢一鹭拉了他一把:“廖吉祥就是和郑铣撕破了,也会来救人的。” “你什么意思,”屠钥邪邪地笑,“让我手下留情?”他盯着谢一鹭那张没用的书生脸,怪里怪气地说,“廖吉祥怎么想的,你倒挺清楚。” 谢一鹭顾不上他话里的深意,恳切地说:“金棠能为屈凤来,能为南京城肋上插刀,你该敬他、惜他,”他直直看进屠钥眼里,“望君恻隐!” 屠钥没应他,不耐烦地扭开头,催促他进去,谢一鹭便提着灯走进刑房,偌大一个铁屋子,金棠被剥了外衣绑在木架子上,耷拉着头,仍能看见眉骨下两个黑黑的血窟窿。 谢一鹭惊惧地捂住嘴,干呕了一阵,才勉强走上前。 听见脚步声,金棠打了个颤,从昏迷中惊醒,他缩着膀子听,战战兢兢的,这才一个晚上,他就 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谢一鹭在那具纤瘦的身体上看见了暴行,肋骨的伤被刻意翻出来,撕裂了,其他地方被打得乌青。 分卷阅读63 “你……怎么来了?”忽然,金棠说,害怕地朝左右看,当然他看不见。 都濒死了,他还在替屈凤担心!谢一鹭心酸得碎掉了一样,急切地奔到他面前,敬佩他,也怜惜他,伸手把他的脸颊托住了。 “是……是你吗?”金棠不敢相信,微微翕动着鼻翼,闻他身上的安息香。 怎么能让他相信呢?谢一鹭用手指擦拭他脸上的血迹,然后缓慢而郑重地,把他环腰抱住了,死死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 金棠在颤抖,可能是流泪了,可谢一鹭不敢看,不敢看那眼里流出来的血泪。 “我就知道你会来……”金棠傻傻地说,“死而无憾了。” 谢一鹭猛地把他搂紧,搂得木架子“嘎吱”作响,搂得金棠细细地呻吟:“这辈子,我有两件开怀事,一个是跟了督公,一个是为你死。” 谢一鹭居然流泪了,他懊恼地吸着鼻子,埋头在金棠颈间。 “不要哭,”金棠反而安慰他,“你有了我,我有了你,我们就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他忽而笑了,“我何其有幸,做了半辈子宦官,终于有一个知心人,”他靠在谢一鹭肩上,“他们要羡慕煞我了!” 谢一鹭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是张彩梅阿查,还是那些死在甘肃的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搂着的不是金棠,而是廖吉祥,是没遇到自己的那个廖吉祥,他心疼他,柔肠百转地,在那颊上印了一吻,刚吻下去,他就觉得怀里的人不对劲,先是轻轻地痉挛,然后不动了。 他赶忙松开他,捋着他的头发看,果然,那张脸上纵横的都是血,漫过鼻翼和腮边,还有嘴唇,嘴里汩汩冒着血泡……谢一鹭大惊失色,急忙退开,一转头看见屠钥,他应该是一直站在那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俩。 “他咬舌了!”谢一鹭疯了似地冲他喊,“救人哪!” 43 屠钥站在墙下,旁边番子蹑手蹑脚地给他搭梯子,他还是不大信,揪着番子的膀子问:“你上次真听见……” “千真万确,”番子贴着他的耳朵,“廖吉祥和谢一鹭。” 屠钥推开他,卷起袍子下摆上梯子,院儿不大,墙却高,天又黑,他摸了半天才摸到下去的地方。这种事他是行家,稍一观察就落好了脚,最近天转凉了,但东墙上仍留着窗缝,他靠过去,贴着那道狭窄的缝隙往里看。 屋里黑着,人还没到,他安静地躲在暗处,像个了无生气的影子,可心里却波澜万丈,那个勇猛的廖吉祥、冷傲的廖吉祥,真会让谢一鹭干出那种事? 敲头通鼓的时候,廖吉祥到了,缝隙里亮起黄光,屠钥眯着眼看进去,廖吉祥穿着一件缂丝蓝行衣,孤零零站在屋子当中。 他开始脱衣裳,脸色很疲惫,脱着脱着忽然不动了,仰起头,奇怪地瞪着天花板,好半天,屠钥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含眼泪。 因为金棠的死。屠钥胸口猛地一紧,有点疼,他从没想过廖吉祥这样的大珰,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流泪。 那么直直地站了一会儿,廖吉祥把眼在袖子上揩揩,扯散了头发,乌黑的长发,郑铣也有,可他的不一样,更长些,更亮些,有婉然的风致。 穿着白亵衣,他又往墙边去,边走边解裤带,屠钥定定看着,他脱了裤子弯下腰,很快就传来流水的滴溅声,是在小解。 屠钥惊诧,廖吉祥居然像个女人似地蹲着小解,说不上为什么,胸口里那处柔软的地方更疼了。 廖吉祥再起来,没提裤子,而是随便脱在一旁,白亮的丝绸亵衣遮在屁股上,露出一片半掩的春光,和两条雪一样的细腿,漂亮极了。 屠钥轻而浅地吸一口气,看廖吉祥跛着脚走到脸架边,把手巾在水盆里搅湿,连亵衣也脱掉,背着他,在胸口上慢慢地擦。 这种景象屠钥见过不少,大闺女小媳妇,什么姿色的都有,但独独没有这样的,说清纯吧,又艳冶,说艳冶吧,又有些寒气,廖吉祥全然不晓得东窗外的眼睛,想着谢一鹭,便把手巾往下蹭,蹭到残疾的下身,细细地拭。 屠钥忽地红了脸,忙把眼睛从窗边移开,明明移开了,眼前却总有一个白花花的人影,微岔着腿,低头清理着自己的私处。 他呼吸有点滞,抬头想看一眼月亮,今天却是初一,懊丧地,他转回去再看,廖吉祥已经穿起衣裳了,一件黑纱袍,他披着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地嗑,嗑开了却不吃,放在一块摊开来的手绢上,攒了一小堆儿。 这时院子里有声响,开门关门声,脚步声,低回的话语声,廖吉祥站起来,急切地望向门扉,一转瞬,门开了,屠钥焦躁地蹙起眉,来的确实是谢一鹭。 “怎么才来?”廖吉祥贴上去,含羞带怒的,全然不像他。 谢一鹭一把抓牢他,狠狠地搂紧,那力道,屠钥甚至怕他把廖吉祥搂坏了。 “你还记得么,”他埋头在廖吉祥颈弯,“我为屈凤去求郑铣,那时你说……”半晌,他抖着嘴唇低语,“你说你要是屈凤,就是死在西衙门,也不会害我……” 廖吉祥瘫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我信了,今天信了!”谢一鹭应该是落泪了,“金棠……金棠……”他一直说不出后头的话,廖吉祥叹一口气,想劝慰他,谢一鹭却抬起头,有些埋怨地把他往后推,“你为什么不流泪?”他把他推到桌边,为自己的窝囊责怪他,“你为什么不流泪!为什……”他贪婪地叼住廖吉祥的嘴唇,像个饥渴的痴儿,反反复复地咂。 廖吉祥就任他那样无耻地咂,闭着眼,被亲得眼睑飞红。 他们真是那种关系!屠钥发狠地瞪着谢一鹭,看廖吉祥从桌上摸来一颗瓜子仁,趁呼气的间隙塞进他嘴里,谢一鹭嚼了,和着口水咽下肚。 廖吉祥又给他摸,他自己嗑的,谢一鹭眼睫上还挂着泪,但微微笑起来,廖吉祥便跟着他笑,用蹩脚的南京话唱:“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来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个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 谢一鹭疯狂地亲吻他,用满腹凄怆的酸楚,和酸楚涤荡后的柔情,廖吉祥被他吻得气喘吁吁,强睁着眼, 把指甲尖碰着他的嘴唇:“有我……你有我!” 谢一鹭松开嘴,粗喘着看他,边看,边把手往怀里伸,廖吉祥以为他是要解衣裳,于是抿紧了嘴,可谢一鹭掏来掏去,却掏出一块纸包着的小石头。 “今天我没去衙门,”他剥开纸,把石头翻过来,往沾着红泥的断面上呵了口气,抓着廖吉祥的手,印在他白得发青的手背上,“不是玉,你不要嫌弃。” 廖吉祥怔怔看着,印拿开后,留下一个椭圆的红印,不是什么“金貂”,也没什么“贵客”,而是篆文阴刻的四个小字:“心、迹……”他读着,声音有些颤,“双清?” 心迹双清。褪去了浮华,褪去了煊赫,与官位无关,与战功也无关,廖吉祥 分卷阅读64 心里说不出的滚烫,眼前这个人懂他,懂的不是别人眼里的那个“廖吉祥”,就是他这个人,光溜溜赤条条,一个堪怜的生灵。 他拼命咬着牙,屠钥在窗外都看出来了,他是在忍泪,这时候谢一鹭又在怀里掏,一掏掏出一只小纸花,红粗纸剪的,蝴蝶样:“早上在街边摊上买的。” 他把蝴蝶别在廖吉祥鬓角上,掂起他的下巴,要端详,廖吉祥很别扭,想找镜子看看滑不滑稽,又觉得矫情,便用手虚掩着:“也不是姑娘孩子,买这些。” 谢一鹭傻笑,手再一次伸到怀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纸花,笨拙地往头发里插,然后晃着脑袋,献宝地给廖吉祥看。 廖吉祥让他逗得直乐,一乐,眼睛就弯弯的,嘴巴也翘起来,有春芽般的生气,谢一鹭的呼吸急起来,手慢慢往他衣裳下面摸,廖吉祥抖了一下,但没拒绝,屠钥亲眼看着谢一鹭把他的下摆拽起来了。 “只是晚上,”谢一鹭嗅着他的头发丝,两只纸做的红蝴蝶颤巍巍凑在一起,“有些不够了……” 廖吉祥说了些什么,屠钥没听见,只见谢一鹭的手在那对光裸的屁股蛋上捏,一捏一个红手印,捏来捏去,整个臀部的皮肉都嫣红了。 就那么紧紧搂着,谢一鹭把他往床边带,手指蹭着他湿热的嘴唇:“今天脸对脸啊?” 廖吉祥没说话。 “那还是从后……”谢一鹭本想拿话挑逗他,谁想到廖吉祥突然抓住他的手指,一口含进嘴里,深深吮起来。 屠钥吃惊,也讪讪地替他俩害羞,直到听见谢一鹭憨笑着说“没事,不疼”,才猜想他大概是刻印划伤了手,留了伤痕。 “脸对着脸……”蓦地,廖吉祥说,那么怯,那么轻,像一滴雨打在蜻蜓翅上,又像一朵花开在峭壁边,绮丽着,动人心弦。 谢一鹭托着屁股抱起他来,扛着放到床上,一上床,屠钥就看不全了,只看见床沿上两条左右掰开的细腿,谢一鹭在那之间急躁地脱衣裳,还没脱完呢,就迫不及待地趴下去,埋头在…… 真是看不得了!屠钥慌张地吞一口唾沫,闭起眼睛,耳朵里,那位大珰在难耐地哼叫,夹着些不堪入耳的情话。这是货真价实的交媾,屠钥该即刻回去向郑铣禀报,廖吉祥和谢一鹭背着他、背着全南京在偷情,夜夜于无声处放荡地苟合。 “想尿吗?”窗里谢一鹭问,到墙边去端来尿盆,屠钥没听清,也没睁眼看,直到听见廖吉祥缓之又缓、急之又急地说了一句:“……上来!” 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见谢一鹭已经脱了裤子,下身那根东西不知大出常人多少,这样剑拔弩张的一条阳具,廖吉祥那个跛子怎么受得了? 他目瞪口呆的时候,谢一鹭爬上了床,在那具服帖的身体上拱了又拱,就听见廖吉祥发出苦苦压抑的呻吟——他正在承受。 屠钥忽然有些恨谢一鹭,恨他的强人所难,又恨他的虚伪狡诈,之前在郑铣家里,他遮遮掩掩地打听山獭根,现在看他胯下,哪是用得着那种东西的人……屠钥这时一转念,难道真正要用的人是廖吉祥?难道……那个时候他俩已经好上了? 廖吉祥的哼声平稳下来,黏腻的鼻音丝一样在床帏间绕,谢一鹭把他拱到床里,屠钥只能看见一条雪白的细腿缠在谢一鹭腰上,脚趾头尖尖勾着,拿柔软的脚心往谢一鹭汗湿的皮肤上蹭。 “想我怎么弄?”谢一鹭讨人厌地问。 廖吉祥居然答他:“就平时那样……” 然后屠钥就听到了无耻的床架摇晃声,又急又快,其间夹着谢一鹭的粗喘,和廖吉祥越来越高的叫声。 他真的不避人,屠钥尴尬,这么大声,守院子的人一定夜夜听得到,或许不是他不避,是真的按捺不住,毕竟谢一鹭那根东西太勇猛了。 “春锄,慢……慢点!”看来廖吉祥也嫌他勇猛,伸手到他胯骨上去推。 谢一鹭就慢下来,一下是一下地往里匀着使劲,慢倒是慢了,廖吉祥却叫得更厉害,没多久就绷紧了大腿,开始剧烈痉挛。 他哪来的快活?屠钥好奇,也迷惑,还有些荒唐的遐想。 “今天这么快?”谢一鹭好像也挺惊讶,拖着廖吉祥的腰把他往床沿上拽,脚伸到床下够着尿盆,往两人身下勾。 廖吉祥羞愤地掐他的胳膊,嘴唇却“嗯嗯啊啊”哆嗦个不停,显然已是不足之态,没等屠钥反应过来,他突然绵绵地叫了一嗓子,抱着谢一鹭的膀子,浑身红透了。 “嘘”地一响,从他们交合的地方,一缕细流淌下来,打在尿盆里,两人腿上也是,随着谢一鹭的拱动,淋淋漓漓地滴溅。 屠钥震惊地把住窗框,廖吉祥分明是失禁了! “你还行吗?”谢一鹭问,从床上抓来现成的帕子给他擦腿,擦干净了,又把人往床里抱,这时候廖吉祥迷得晕眩,“要不……”他懒洋洋地说,“我用手给你搓?” 屠钥心想,那色鬼才不会答应,谁知道谢一鹭竟然麻利地从他身上起来,用帕子把自己擦擦,挺着东西跪到他旁边。 廖吉祥就抓住了。屠钥探着脖子也仅能看见一双细长的白手,在一根吓人的大阳具上,不大娴熟地撸动。 谢一鹭两手包住那手,握住了前后用力,越挺越往前,像是要顶到廖吉祥脸上。 “养春……”他小声嘀咕,很踌躇的,“你像画上那样……行不?” 他说的是春宫画,屠钥并不知道,只见床帏边慢慢露出廖吉祥的半张脸,垂着眼眉,默默盯着手里的黑东西,盯着盯着,忽然张开嘴…… 屠钥对许多事都没有感觉了,他折磨过的那些人,妓院床上风骚的肉体,铁栅后凄厉的哭喊,好久了,久得他以为自己都死掉了,而这一刻,当廖吉祥吐出红舌头,在谢一鹭的龟头上轻嘬,当他吃不进去又竭尽所能往里吃的时候,当他迷醉地望向谢一鹭的时候,屠钥久违地捂住了下体,不光下体,连空荡的胸膛也猛地一下活过来了。 44 谢一鹭到的时候,郑铣正和几个戏子嘻嘻哈哈,桌上摆着玩到一半的升官图,图上压着一碗汤,屠钥坐在一旁,见他到了,锋利的目光扫过来。 谢一鹭没理他,到远处坐下。 郑铣他们下流地嬉笑,大概是嘀咕着什么淫亵的事,谢一鹭板着脸,发觉屠钥在看他,一看回去,屠钥又转开脸,好几次了,叫人心烦。 这时候郑铣终于瞧见他,和煦地叫了一声:“春锄来啦。” 谢一鹭不吱声,郑铣愣了一下,吊起眉来责备:“咱家给你好脸色了是吧?” 他一说“咱家”,就是不大高兴,谢一鹭却不怕,直呛上去:“金棠替人顶罪,至于往死里折磨吗?” 郑铣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碗里的汤左右摇晃:“谁叫他愿意顶包!”他恶狠狠的,“这回不办牢他,往后都他娘骑在咱家脖子上拉屎!” 戏子们吓得噤声。 他说的在理,金棠去屈尚书府的时候, 分卷阅读65 大概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谢一鹭心里刀剜似地疼:“金棠死了,廖吉祥能善罢甘休?” 郑铣倒笑,随便抓一个戏子搂在怀里:“他的人自己送上来,还怪得着我?”他嘲讽地看着谢一鹭,“都一样,换做是他,不一定比我手软,”他微眯起眼,语重心长地说,“廖吉祥也是讲理的。” 脖子上蓦地一冷,谢一鹭不说话了,郑铣总是能让他想起那件事,想起廖吉祥的残酷。 “对了,”郑铣把眼睛睁大,厉声交代屠钥,“那个屈凤,不能饶喽!” 屠钥马上站起来:“听督公吩咐。” “金棠都替他认了,明面上不好再弄,”郑铣捏着怀里戏子的小脸蛋,啵啵地亲,“你拟个法子,做干净点。” 屈凤最近一直缩在家里,不好下手,但屠钥的手段多去了,他悠悠地答:“遵命。” 这郑铣心里头才舒坦了,一舒坦就想着玩,看看谢一鹭那张斯文的倔脸,再看看面前这碗浓汤,他邪邪地朝小戏子们使眼色:“春锄啊,来,这碗参汤给你补身子。” 要是别的汤,谢一鹭不一定接,可听是参汤,他便有些扭捏地走过去,也没说个“谢”字,端起碗“咕咚咕咚”咽了。 屠钥斜眼瞧他,嘴角微微翘起来,说不好是嘲笑还是幸灾乐祸,抖抖袍子,起身跟郑铣告辞。 谢一鹭想跟他一道走,可刚迈步,就觉得晕眩,说晕吧,还有点飘飘然,骨头酥了一样浑身燥热。那边郑铣和小戏子们“噗嗤”乐了,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谢一鹭头重脚轻,甚至听不见他们的笑声,郑铣捂着肚子招呼下人:“去,给搀到后头去!” 小火者就把人往后房扶,谢一鹭晕头转向跟着走,直到被大头朝下弄到床上,他都迟滞着,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门儿开了,走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子,是郑铣身边一个叫玉交枝的小旦角,颇娇俏,边往床上爬边解衣裳。谢一鹭头昏脑胀的,也没个主心骨,只觉得下边烫得不行,硬邦邦杵在褥子上 玉交枝和大多数刚发身的戏子一样,喜欢读书人,敞着胸口,殷勤地给谢一鹭脱裤子,一脱下来,他“嚯”地吃了一惊,那家伙,简直是尉迟恭的金锏、二郎神的响鞭,看一眼都要人命,他好奇地用手去弹,一弹,谢一鹭就翻个身,把他压到底下了。 “哎哟!”小东西叫唤,刚出个声,谢一鹭就叼住他的嘴巴,里里外外个亲没完,那滋味,孟浪得像灌了老酒,柔情得像抹了蜜糖,胸口被两只大手来回搓揉,还没怎么样呢,裤裆中间就被放肆地蹭得发痒。 “养春!”谢一鹭纵情叫了一嗓子,孩子愣了,随即讨好地回应:“哎,心肝!” 谢一鹭皱眉,但浑浑噩噩地还是摩挲他,一条小身子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摸到两腿中间时,他突然打个激灵,停住了:“不……不对!” 玉交枝正在兴头上,情急地拉扯他,圆屁股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拱:“有啥不对的,男女都一样!” 谢一鹭猛地甩开他,胡乱裹住衣服跌下床,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冲。 郑铣的药给谢一鹭了,让伙房再熬一碗,等药的功夫,就见那一根筋的傻探花衣衫凌乱地从后头奔出来,一阵风似地从堂上卷过去,跑了。 郑铣呆看了那背影一阵,迟疑地问左右:“这他娘……也太快了吧!” 戏子们嬉闹玩笑:“瞧他那样就是杆蜡枪,下头指不定还没咱硬呢!” 这话是特地讨郑铣的欢喜,郑铣也真欢喜,两手搓搓:“我得看看去,别把你们兄弟屁股搞坏了!” 说着,他往后房走,屋门开着,玉交枝懒懒坐在床上穿衣裳,他进去,端起桌上的茶碗呷了一口:“屁眼开花了?” 玉交枝牡丹似的,艳艳横了他一眼:“开花倒好了,”他光脚下地,“啥也没干。” 郑铣不信:“那药够他猛三个时辰的!”一转念,他摇摇头,“反正人书读多了,脑子就傻了,下头也长不起来。” “人家可有根宝!”玉交枝立即反驳,小手往长往宽绰绰地一比,“这么大!” 郑铣盯着那惊人的尺寸,将信将疑,讪讪的,不出声了,玉交枝边在镜匣子前拢头发边说:“人家有相好的,搂着我一直叫姑娘的名……” 就因为个大小,郑铣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端着茶斜靠在立柜上,玉交枝还在唠叨:“好像正热乎呢,‘养春’、‘养春’叫得可亲……” “啪嚓”!是瓷碗碎裂的声音,玉交枝转头看着地上新鲜的碎片,随口埋怨:“这么大人了,碗还拿不……”视线从下往上移到郑铣脸上,他立马住了口。 “来人!”郑铣青着脸,怒发冲冠地喊,“把屠钥给我叫回来!” 第二天傍晚,屠钥站在堂下,心事重重。 昨晚郑铣把他喊回去了,一回去就让他跪下,踹着他的肩膀质问:“你不是一直有人跟着谢一鹭吗,说,他都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了!” 屠钥当然不敢说他和廖吉祥的事,说了,就是知情不报。 “上次督公说不让跟,人就撤了,”他咬死了不承认,“只查到他夜半去过织造局。” “夜半”,郑铣猛地捶了一把桌子,拳头发颤,是气愤已极,他了解廖吉祥,那是个一辈子做不出荒唐事的人,想来想去,只能是谢一鹭心怀叵测:“去,拿着我的拜帖,请廖吉祥过来!” 于是屠钥就去织造局了,大半夜的,他知道廖吉祥根本不在,递了帖说了事,回来和郑铣一起等,可能是那碗药的缘故,从日出等到日落,人也没来。 屠钥偷偷看着堂上的郑铣,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要是想搞倒廖吉祥,这是个抽刀见血的好机会,他这时候该找的明明是谢一鹭。 月牙上了梢头,廖吉祥姗姗来迟,屠钥远远看见他,穿着红闪色罗底绢绣鹌鹑膝襕,左脚仍是跛,可如今看着,却成了一种病态的美。 郑铣在堂上也看见了,叫屠钥:“没你的事了,回吧。” 屠钥便往外走,走到台阶下,正赶上廖吉祥往上来,他出于说不出口的私心,殷勤地伸出胳臂,恭敬地颔首,他压根没敢想廖吉祥会扶,可擦身的一瞬间,胳膊肘忽然重了一下,稍纵即逝的,那一缕温度,真的是廖吉祥。 他怅然回首,人已经上去了,只留给他一个前后簇拥的纤细背影。 廖吉祥和郑铣并排坐,中间隔着一只小茶桌,桌上有两盏茶,廖吉祥端起来一盏,慢慢地啜。郑铣肚子里是他想了一天一宿的话,翻来覆去的,这时候见着人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来,”廖吉祥放下杯,腰臀不可察觉地在椅子上扭了扭,像是很不舒服,“是为金棠的事。” 郑铣烦躁地把脸转向一边:“有什么可说的。” “这事,我不怪你,”廖吉祥也不看他,直视着前方,毕竟出宫十多年,他们没对面说过一句话,“刚才我上来,扶了一把的那个人,得死。” 分卷阅读66 他说的是屠钥,郑铣其实不心疼,但别别扭扭的,就是不让廖吉祥如愿:“金棠是自己死的,难道还是屠钥掰着他的嘴给咬的?” 廖吉祥的手搭在桌沿上,细长的,半裹在衣袖里,郑铣偷眼看,在宫里的时候,那是只翻书握笔的手,到了甘肃,却仗剑杀伐了,那些苦日子,他是怎么过的呢? “二哇,”廖吉祥蓦然叫,“金棠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屠钥只是你一条狗,你去做,我不插手。” 二哇,这个名字郑铣多少年没听过了,自从万岁爷赐了他名,他就一直活在个“铣”字里,煊赫地,虚假地,一刹那险些要热泪盈眶。 “哈哈,”他勉强笑起来,“你说让我自断臂膀,我就断给你看?” 这是等廖吉祥接话,廖吉祥却没接,堂上突然静了,静得郑铣恨不得讨好地答应他,这时廖吉祥站起来,郑铣一急就抓住他的手,“别走”那样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廖吉祥稳重地,不徐不疾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谢一鹭私下找过你吧!”郑铣空着手,怨恨地瞪着他。 廖吉祥明显僵了一下,装作疑惑地朝他看过去,这是这许多年里他们头一次对视,郑铣全身的寒毛都要乍起来了:“你不用反驳,我知道他一定是跟你说,要暗地里帮你扳倒我,你不知道,他对你……是存着怎样的坏心眼!” 廖吉祥躲着他的目光,想拔腿就走,郑铣却扑上来,拦住他的去路:“我说的千真万确,昨天他到我这儿来玩戏子……” “玩戏子”三个字一出,廖吉祥就看向他了,目光刀子一样,嘴唇颤抖,吓得郑铣没敢再说,那眼神他一下就看懂了,分明是遭了背叛的酸楚,和情人变心的不甘。 “啊?”郑铣发懵,廖吉祥趁他愣怔,推开他,夺门而出。 坐着轿子,廖吉祥捂住眼睛,袖子是湿的。 夜了,谢一鹭应该正在三条巷的小院里等他,经过秦淮河,听有妓女袅袅地唱:“……结私情,好似青铜镜,待把你磨得好,又恐去照别人……” 45 廖吉祥先回的织造局,从织造局去的三条巷,进了院,仔细把脸擦擦,才推门进屋。 谢一鹭坐在桌边,忧心忡忡的,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身子没事吧?”他说,伸手过来,扶住廖吉祥的后腰。 廖吉祥的目光闪避他,他不想的,可控制不住。 “屁股……还行?”谢一鹭贴得很近,低声问,这种体贴、这种温柔,是不是也给过别人?廖吉祥这才发现,原来嫉妒之心,人皆有之。 “你脸色不好,”谢一鹭把他扶到椅子上,拿蒲团给他垫上,“有烦心事?” 廖吉祥沉默着看他,这好太刻意了,像戏文里说的,外头有了小,对大的就格外殷勤。 “你心烦……我……”谢一鹭局促地扭扭捏捏,“我也得跟你说……”他“扑通”跪下去,两手抱着廖吉祥的膝盖,“我……我干出荒唐事了!” 荒唐事?廖吉祥突然怕,怕他把“玩戏子”说出来,他不会争风吃醋,手指在衣袖里攥着,抿紧了嘴唇。 “我……我贪图郑铣的一碗参汤,”谢一鹭低下头,窝窝囊囊的,“喝了才发现,不是参汤,是……”他抬起头,委屈地看着廖吉祥,“是春药!” 廖吉祥瞠目,怪不得昨晚他那么……一想,就红了脸。 谢一鹭还跪着,可能是话说出来了,心里的担子轻些,他把廖吉祥的袖子抓过来,伸手往里掏,掏着那些手指,黏黏糊糊地把玩:“郑铣太不是东西了!” 廖吉祥愣愣看着他,忽地没了之前的厌烦,手指头动了动,和他缠到一起。 “可能是个戏子吧,”谢一鹭很懊恼,不像是认错,倒像诉苦,“反正郑铣那儿好多不正经的男孩子,女里女气的……” 廖吉祥这时候觉得,他不怪他了,只要心里有,什么他都不怪他。 “我稀里糊涂的……”谢一鹭愤然扼腕,仿佛他才是被占了便宜的那个,“我以为是你呢,结果脱了衣服一摸,”他小孩子似地苦着脸,“不是!” 廖吉祥想笑,硬憋着,谁知道谢一鹭接着说:“我就捂着裤裆往回跑,跑回来找你,结果这一路就硬坏了,才大半宿没软下来……”他支支吾吾地认错,“难为你了!” 廖吉祥真的憋不住了,只好靠发怒来掩盖笑意:“你是少吃了还是少穿,眼红郑铣的一碗破汤!” 谢一鹭看他发火,吓得脸都白了,紧抓着他的手:“他、他跟我说是参汤!”他也不傻,话锋一转,“俗话说,一滴精十滴血,”他幽怨地瞟着廖吉祥,“你说,我那些精都跑你肚子里去了,你也不说给我补补……” 廖吉祥不说话了,百转千回地瞪他一眼:“真的没干?” 谢一鹭憋屈:“我要是干了,”他放出狂言,“今天屁股疼的就不是你了。” 这样没大没小,廖吉祥立刻拿手指顶他的脑门:“你跟人不清不楚的,还有理了!” 谢一鹭抱着他的腰,不敢大声,就嘀咕:“那你还和臧芳、龚辇不清不楚呢,”他蚊子似地讷讷,“又是信又是酒的,我那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哟!” 廖吉祥抱着他的头,含笑:“人家才不像你,想的都是那种事。” “那我也找几个不想‘那种事’的知己,好给你看,看你闹不闹腾。” 廖吉祥没马上答他,静了片刻,轻轻地说:“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 “女边着子”是个“好”,“门里挑心”是个“闷”,谢一鹭忙站起来,一把搂住他:“错了,我错了!养春,我就和你好,这辈子好,下辈子好,生生世世好!” 廖吉祥靠在他胸前,想的却是梅阿查那些话,“他是利用你,你却让他拿你当了戏子,当了小唱”,“骗得你开心的时候,当然什么都好,等他玩够你了,就一脚蹬开”! 他赶紧闭上眼,把脸埋进谢一鹭怀里,深深吸了一口他的味道。 两个安南宦官坐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懒洋洋地晒,要睡不睡的当口,一个忽然说:“亦失哈就这么走了?” 另一个困倦地挤了挤眼睛:“听说是夜里走的,还把张彩的刀顺走了。” “他俩不是好么,要呗,顺什么?” “听人说……他俩偷着那个了。” “作孽呀,怪不得小崽子好几天没出屋。” “金棠还死得那么惨……哎我说,咱这两天对那帮高丽人好点?” “行,听你的,对了,有人跟我说,阮哥那个婊子……”声音小下去,悄声悄气的,“好像是有了。” “你说那个扬州姐?让人糟蹋种上的?” 正说着,阮钿跨过门槛过来,两人立刻噤声,站起来打躬。 “干什么呢!”阮钿吼他们,像是喝了酒,脸颊红彤彤的,“过来!” 两个人畏畏缩缩过去,阮钿狠狠瞪着他俩,从腰里掏出两粒碎银子,拍在他俩手上,兴高采烈地说:“老子 要当爹了!” 两人对视一 分卷阅读67 眼:“哥……” “嗯?”阮钿拿眼神制止他们,不让说,“她干这行,能怀上不容易,你俩平时多替我念念经,这成天舞刀弄枪的,杀气太重。” 两人看他这样说,便呵呵笑起来:“挺好,哥,想你当时留的不是她一条命,是大小两条呢,积德了呀!” 阮钿醉醺醺地问:“菩萨像有吗?” 两人摇头,阮钿拍着他俩的肩膀:“等着,我去拿,”他转个身,嘀咕着说,“亦失哈走了,菩萨像指定背不走。” 两人拿着银子站在那儿,看阮钿歪歪扭扭往前晃,边晃边哼着时下流行的小曲:“落花飞絮隔珠帘,帘静重门掩,掩镜羞看脸儿团,团眉尖……” 晃到亦失哈门口,他推门,推不开,就拿膀子撞,两人远远看着,想上去帮他,这时候他又撞开了,抬脚跨过门槛:“尖指屈将归期念,念他抛闪,闪咱少欠……”他走进去,一抬头,“欠你病恹……恹!” 只听见一声惊叫,两人掉了魂儿似地往亦失哈那屋跑,跑进去一看,阮钿坐在地上,大梁上挂着一个人,穿大红云锦,是张彩! 屋里有“唰唰”的水声,是地缸里养的两条斗鱼,彼此咬着,溅出水花。 惊吓劲儿过去,阮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去抱住张彩的腿,拿胸口顶住:“傻站着干什么!”他狰狞地喊,“抬桌子啊,救人!” 那两人立刻推桌子上去,抽出腰刀割绳子,但他们都知道,救不回来了,人已经硬了。 廖吉祥穿着一身白,坐在大椅上,左右都是安南人,面前一个粗麻袋,袋子解开,露出一张小脸来,一点朱唇一双媚眼,战战兢兢吓坏了。 阿留扒开麻袋,把他拎出来摁在地上,揪着头发让廖吉祥看。 “你就是玉交枝?”廖吉祥问,森森地。 “是……是小人……”玉交枝团在地上打哆嗦,押他的是宦官,他认得出,可不知道是哪路的,“小人常、常在郑铣郑老爷府上出入……” 廖吉祥没让他说完:“听人说你很擅划拳?”他朝阮钿看过去,“说你‘拇战方酣,眉语忽昵’,最有风情。” “小……小人不敢!”玉交枝眼看阮钿掂着一把钳子拎着一个夹板向他走来,他知道要遭罪了,拧着身子乱踢蹬,“小人怎、怎么得罪老爷了!小人冤枉!” 廖吉祥冷眼看他,看他满脸是泪,小手被阮钿用夹板死死套住,那修长的十个手指,十足美,十足标致,他忽然恨自己,金棠死了,张彩死了,他不去替他们索命,却在这折磨一个无辜的戏子。 阮钿捏着钳子要上,他喊住他:“给阿留,”他说,“你回去。” 阮钿是要当爹的人了,他不想让他见血。 阿留便接过钳子,麻木地抓住一只小手,软软的,和过小拙有点像,玉交枝猜出他要干什么了,边哀求边攥着拳头,呜呜地哭。 阿留随便一掰,就掰出一根指头来,把铁钳子夹在漂亮的指甲尖上,轻轻一扯。 “啊——!”凄厉的惨叫,在场的却没人动一动眉毛。 郑铣在院子里斗鹌鹑,屠钥站在他身边。 “屈凤的事,先放一放。” 屠钥没问为什么,过了一会儿,郑铣又说:“先做了谢一鹭。” “为什么!”屠钥这是明知故问。 “我嫌他烦了,”郑铣傲慢地看过来,“行吗?” 屠钥首先想到的是,谢一鹭要是死了,廖吉祥会伤心坏的:“不行,”他大胆拒绝,“我不做。” 郑铣瞪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屠钥回看着他,心里是慌的:“说到底是同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廖吉祥跟我要你的命了。”郑铣打断他。 屠钥倏地睁大眼睛,艰难地吞咽喉间的唾液。 “死了个金棠,我们总要陪他点什么,不是谢一鹭,就是你咯。” 屠钥什么都明白,他杀了谢一鹭,廖吉祥会把他挫骨扬灰的,郑铣以为他不知道,这是在往死里推他。 我果然只是郑铣的一条狗啊!他想。 46 太阳刚下山,谢一鹭就跑到织造局来了,走的是后门,火者把他请到廖吉祥屋里,一进屋,他先把背上的东西往下卸,廖吉祥一看,是一卷行李:“你上哪儿去?” “部里有急务去浙江,”谢一鹭松松肩膀,“一会儿就走。” 廖吉祥以为他是急着来道别,心里美滋滋的,刚要给他一个笑,谢一鹭却很有些不快地说:“你把玉交枝的十个指甲拔了?” 廖吉祥的笑僵在脸上,还没来得及说话,谢一鹭就直白地责怪:“一个赔笑的戏子,你何必跟他过不去。” “你特地跑来……就是指摘我的?”廖吉祥看着他,嘴唇微颤。 谢一鹭不敢正面和他顶,窝着脖子争辩:“他有什么错……” “没断胳膊没断腿,只是拔他几个指甲,”廖吉祥的声音高起来,有几分骄横,“过几天就长出来的东西,你就心疼了?” 这是无稽之谈,谢一鹭焦躁地吼:“我不是心疼他,是心疼你!” 廖吉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和谢一鹭好上,有了那种关系,他就变得不可理喻:“心疼我,你就顺着我!” “我眼看着你伤天害理,也顺着你吗,”谢一鹭仍不敢抬头,语气却硬起来,“那不是疼你,是害你!” “伤天害理”这个词儿显然刺伤廖吉祥了,他背过身:“你嫌我手狠……说到底我就是个太监,杀伤的人命不计其数!” “养春……” “不要叫我!” 谢一鹭叹息,讪讪地把行李卷儿背上:“我得走了,等回来咱俩再说。” 他推门出去,刚走上甬道,迎面扑跌过来一个人,两个火者扶着,身上脸上全是泥,看那打扮,像是宫里出来的,他和他们擦肩,往后门走了。 阮钿趴在王六儿肚子上,贴着耳朵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啊?” “才两个月,”王六儿一双瞎眼上敷着药,哄孩子似地摸他的头,“听人说,五六个月就有动静了。” “那……”阮钿刚要说话,听下头楼梯上有脚步声,他提着刀下床,隔着门板听,像是自己人,于是开门出去。 老半天,不见人上来,王六儿翻身下地,脚一踩就是便鞋,阮钿给她摆好的,她站起来往门口摸,摸着了拉开一条缝,听楼梯底下有两个人在说话。 “……督公怎么说?”这是阮钿。 “督公让我把这个给你,”这个是他兄弟,声音她认得,“银票就这么多,你带大嫂连夜走。” 阮钿许久没说话,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说:“行,我知道了,你回吧。” 王六儿就把门合上了。 阮钿回屋,看她侧身躺在床上,他故作轻松地笑,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底下人送钱来了,”他把银票塞到王六儿枕头底下,“有一千两呢,你可收好了。 ” 王六儿没回头:“说什么事,这么久?” “没事,”阮钿温柔地捋她的后背,“督公有事,叫我回 分卷阅读68 去一趟,你睡你的。” 王六儿没说话,但肩膀有些抖,阮钿一把握住了,绷着声音说:“要……是个儿子,就叫阮忠。” “啊。”王六儿应。 “那我走啦,”阮钿松开手,恋恋不舍地往后退,退到门口又不放心地问,“家里的钱都在哪儿,清楚吧?” “啊。”王六儿又应。 阮钿没再说什么,拉开门走了,跟每个他匆匆离去的夜晚一样,但是这一回,王六儿流泪了,她知道,他回不来了。 屠钥刚睡下,就被郑铣的人叫起来,大半夜赶过去,郑铣已经穿戴好等着他,一开始并不说话,似乎深思熟虑了,才提起笔,在调兵的条子上签押。 屠钥瞪着他笨拙的笔尖,跟了郑铣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摆布军机:“督公……出乱子了?” “你,”郑铣递条子给他,“拿着这个去北营,只调兵,不遣将,人你领着。” 屠钥接过来一看,不多,只有五百人:“调去哪儿?” 郑铣手边有一封拆开的官信,夹起来一并给他:“织造局。” 屠钥一惊,忙把信抖开,还没看清字呢,先看见一个硕大的红印,司礼监! “老祖宗倒了,”郑铣说,那么突然,“凌迟三天,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屠钥战战兢兢看信,上头约略说了老祖宗的罪状,一是勾结倭寇,二是贪墨军粮,三是结党营私,既然有党,就要牵出一干人来,文官武官都有,一长串砍头的名子里,龚辇和臧芳赫然在列。 “这……是上头做的?”这个“上头”,他指的是东厂。 郑铣懊丧地摇头:“要是我们这条线儿做的,早有消息到了。” 屠钥不敢置信地往下看,老祖宗底下的人,在京的都自裁了,外头的要挨个拿问,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是我们……那是谁?” 郑铣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是戚畹,”他拖长了声音,“他反了!” 屠钥悚然,首先想到的是廖吉祥,“他要赶尽杀绝?” “廖吉祥这下是春凳折了靠背儿,”郑铣深深锁住眉头,“没得倚了。” 屠钥立即替廖吉祥开脱:“勾结倭寇的是老祖宗,和他没干系!” “说老祖宗勾结倭寇,你信吗?”郑铣可笑地看着他,“一个罪名罢了!”他两手绞在一起,看得出来,那手在微微地抖,“眼下这单子上还没咱们这枝儿的人,夹好尾巴吧,说不定哪天就拦腰剪了!”他沉吟片刻,幽幽地说,“说到底,廖吉祥在南京是杀了老百姓的。” 他指的是那次力挽狂澜、那场舍生忘死,屠钥心里狠狠一疼。 “手头的活儿都放下,”郑铣把手拍在大案上,逼他,“明天正午之前,我要见到廖吉祥的敕谕关防。” 这一刹那,屠钥是起了杀心的,对郑铣,这样月黑风高的夜,一刀封喉轻而易举……可然后呢?他又怯懦了,去给廖吉祥陪葬? “去吧,”郑铣对他的念头一无所知,轻蔑地摆了摆手,屠钥微怔了怔,到底躬着身子退下了,临出门,郑铣又叫住他,轻轻嘱咐,“别伤了他!” 屠钥带锦衣卫去调兵,调到了兵,反身直扑织造局,到玄真巷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屠钥下马,让番子去叫门。 老百姓已经被搅起来了,老远就能听到“走兵啦!打仗啦!”的喊声。 番子敲了半天,没人应,这不寻常,他们抓住几个急于收摊的小贩,一审,有人看见昨天傍晚来了一人一马,马一到就累死了。 这是北京漏消息过来了!屠钥即刻下令:“前后围死了,给我砸门!” 看来老祖宗是真疼廖吉祥,命都不保了,还不忘来救拔他,屠钥心里不是滋味,他要抓的,是一个老人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牵挂。 门里像是顶了东西,破门锤前后冲撞,门板都裂了,门轴也没见转,正激烈的时候,远处有人喊:“屠钥,你等等!” 屠钥在人群中心,围着他的是锦衣卫,锦衣卫外头是北营兵,离着很远,是看热闹的老百姓,里头挤出来一个小个子,穿布衣,挽粗髻,居然是过小拙。 屠钥皱起眉头:“你来干什么!” 过小拙背着包袱,一副出远门的打扮,他从没这么素净过,没擦胭脂也没揉粉,一份朴拙的丽质从破衣服里透出来:“让我跟里头说句话!” 屠钥知道他是想找阿留:“兵戎大事,你添什么乱!” 过小拙“咚”地给他跪下了,这么多年,他虽是个戏子,却从来自尊自傲,肯做到这个地步,屠钥难免动容:“叫他们停一停,”他跟百户说,“给他让条路。” 路就这么让出来了,过小拙独自穿过那些冰冷的戈矛,早秋的风徐徐的,吹起了额发,日出的红光偶尔照在高举的刀尖上,一闪,晃了他的眼。 走到门前,他回头看,屠钥的兵肃然着,石头一样凝固,向他投来冷漠的注视,他拍响门,仍没有回应,他急得喊:“阿留,我找阿留!” 这样一个柔弱的戏子,夹在剑拔弩张的刀锋中,那么突兀,那么可怜,他却不放弃:“臭哑巴,是我,过小拙!” 突然,大门上的小窗拉开了,里面出现一张孩子脸,黝黑的,大眼睛,冷硬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落在过小拙身上。 “你的银票我拿来了,”过小拙忙往胸中掏,掏出来要递,又不递,戚戚地说:“我也有点积蓄……”更多的话他不会说了,只颤颤地哀求,“你出来,带我走。” 人群中发出惊叹,说出这种话,过小拙也是不要脸了:“上次……按你上次的意思,我上岸,”他翘着脚,扒住那扇小窗,“你出来,我保你活命!” 阿留很深地看着他,深得看到骨子里,看到了他的决心、他的爱,他满足了,慢慢地咧开嘴,粲然笑起来。 过小拙似乎是被他带傻了,跟着他笑,眼泪却往下流,边揩边说:“往后、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阿留十分温柔地瞧着他,有那么一瞬,过小拙几乎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然而那个笑容还是被吝啬地收回了,阿留狠心地,关上了小窗。 周遭极静,过小拙脸上甚至还挂着笑,瞪着这扇高大的朱门,他该撒泼哭闹的,可心却像是炙烈燃烧后剩下的灰烬,再也点不起来了,他转身往回走,屠钥看着,心里却在嘲笑阿留,大势已去了,还撑这一阵有什么用呢? 电光石火的,他想起司礼监那封官信,老祖宗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自裁了,难道这帮下贱的阉宦……是打算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廖吉祥一个体面? “砸门!快!”他猛然急了,说不清是急着进去抓人,还是救人,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快,门碎了,甲兵一拥而入,喊杀声、断刀、倒毙的尸首,屠钥一路劈砍,杀到廖吉祥的大屋时,身后已拖了长长的一条血路。 屋前头有个人,穿着红曵撒,马面裙用粗丝绳系在腰上,胸口交叉别着两把短刀,一件云鹤牡丹大氅,松松搭在肩上,发髻旁 分卷阅读69 斜插着一朵小山茶。 “梅阿查,让开!”屠钥很急,频频往他身后的大屋看。 “来呀,从我身上踏过去!”梅阿查抖落大氅,两手同时拔刀,这时大屋的门“嘎吱”一响,两个小火者一左一右推开门扇,屋中间的白玉山子前正襟危坐着一个人,屠钥忙往他头上看,那里空悬着一条白练。 也可能是服毒!他又去看那人左右的小桌,正这个关头,廖吉祥开口了:“七哥。” 梅阿查陡然回头,似乎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没有赴死,为什么! 他真的不知道吗?其实他和屠钥都知道,廖吉祥不是怕死,他是贪恋着一个人,舍不得去死了。 47 谢一鹭背着行李卷儿,穿一身布衣,在西衙门门口焦急地等,屠钥急步从里头出来,看见他头一句就是:“你怎么回来了!” 不等谢一鹭说话,他把袖子往他头上一遮,揪着他进院,边往大狱的方向领,边说:“郑铣要取你的命呢!” 关乎自己的性命,谢一鹭应该紧张,最起码问一问,他却置若罔闻:“都说廖吉祥在这关着,我……”他实在想不出借口,“我想看看,你给行个方便……” 屠钥才不跟他废话,直接说:“就在前边。” 他领他去的,算是南京刑部的死牢,关的都是候斩犯和所谓的“要犯”,其实就是一些得罪过郑铣的文人。牢房矮而黑,恶臭的,混合了屎尿和伤口腐烂的味道,过道潮湿阴冷,两旁黑笼里不时有铁链拖地的声响,谢一鹭紧跟着屠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织造局那些人……” “死光了,”屠钥在前头亲自给他提灯,“都埋在城西,廖吉祥以下,只有梅阿查和两个火者活下来。” “那梅阿查呢?” “本来也要抓的,廖吉祥拿出一本他的度牒(10)来,就放了,”屠钥像是感慨,“五年前在折钵禅寺办下的,梅阿查自己都不知道。” 谢一鹭不奇怪,这是廖吉祥会做的事,他对放在心上的人格外细致,春雨似的,润物无声。 “浙江那边完事了?”屠钥转而问他。 谢一鹭摇头:“我自己跑回来的,”屠钥立刻从明灭的灯火中回头看他,他只好自嘲地笑笑,“我辞官了,官袍官帽都扔在绍兴。” 屠钥没再说什么,这小子是为了廖吉祥,他知道的。 前头到地方了,过道拐弯处的一间铁笼,酸臭味很大,谢一鹭不禁捂住口鼻,屠钥便跟他说:“也找过人给他擦洗,可他像丢了主的狗似的,谁也不让近身。” 把油灯挂在笼架支出来的铁钩上,屠钥退后一步,藏进暗影里。 谢一鹭也顾不上他在不在了,凑到笼子前,哈着腰往里打量,黑洞洞地找了一圈,在角落里看见一个面壁的身影,坐着,长发披散。 “养春?”谢一鹭试探着叫。 里头的人没动,谢一鹭回头望屠钥,屠钥朝他颔首,谢一鹭便笃定了:“养春!” 这下人动了,微微地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又转回去。 “养春?”谢一鹭两手抓住栏杆,摇了摇,“是我呀!” 里头的人不回答,可借着头上微弱的灯光,谢一鹭看得出来,尽管在压抑,那双肩头却颤颤发抖:“还生我气呢?”他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认错,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这简直是情话,也不知道是发慌还是什么,里头的人急急否认:“你找错人了,还不快走!” 谢一鹭怎么会找错呢,就是这把声音,沙哑缠绵地,在床上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你不要怕,我把什么都撇下了,只要你!” 廖吉祥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惨然地咂了咂嘴,可还是说:“你认错人了!” 没敢想过谢一鹭会来,所以才心慌意乱,廖吉祥忐忑难安,梅阿查明明告诉他,谢一鹭是利用他,等他玩够了,会把他一脚踢开,可那傻子却飞蛾似的,偏来扑他这团烈火! 屠钥有些看不下去,上来拉谢一鹭:“你先回走,明天再……” “不行!”谢一鹭猛甩开他,“我不走!” 屠钥也来火了,提着后颈把他往外拽,谢一鹭死抓着栏杆不撒手,边挣边喊:“他是为了见我才活着,现在见着我了,我得看着他!” 屠钥的手陡然松开,是呀,那么多人为廖吉祥死了,他当日的苟活,只是为了今天这一眼,看到了,这世上还有什么留得住他? 谢一鹭把脸抵在栏杆上,痴人似地絮絮说:“我们说过,要这辈子好,下辈子好,生生世世好,你忘了?” 廖吉祥没应他。 “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这是他曾写给他的诗,当时廖吉祥回信:夏月浑忘酷暑,堪爱杯酒棋局,何当风雨齐来,打乱几丛新绿。谢一鹭殷殷地问,“你还记得吗?” 廖吉祥仍然沉默。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那片桃花林,那个很酸很酸的红果子,那条小溪,阳光下的白石头,我逗你笑……” “够了!”廖吉祥站起来,摇晃着向他走来,谢一鹭仰视着他,执拗地不肯停,“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来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 “住口!”廖吉祥惊恐地往四周看,那些铁笼子,那些黑暗中的窥伺者,没有面孔,却炽热呼吸,连屠钥都看出来,他是怕了。 谢一鹭委屈地低下头,偷偷揩一把眼泪:“我可以住口,”他闷声说,“只要你活下去,记得我……” “嘘!”廖吉祥向前一步,油灯的光正打在他脸上,那菩萨似的嘴唇干裂了,一对玲珑眼也红肿着,“万一传出去……”他谨小慎微,轻轻地说,“你怎么办!” 天哪!屠钥在暗影中屏住呼吸,不,屏住还不够,他把拳头抵在嘴上死死咬住,才勉强忍住哽咽,都这个时候了,廖吉祥竟还心心念念全是谢一鹭! “廖吉祥!”谢一鹭愤而叫了他的大名,“你怎么不明白,你在这一天,我陪你一天,就是死,我们也要抱成团死在一道!” 屠钥的眼泪“唰”地下来了,他急忙拿袖管擦,笼子里廖吉祥比他哭得厉害,像是一块冻实了的冰终于融化,零零落落,那么多水。 谢一鹭朝牢笼中伸出胳臂,手心朝上,五指大张,刹那间,廖吉祥就扑倒在他怀里了,尖下巴陷进他的手掌,可怜巴巴的,等着他来安抚。 谢一鹭便温柔地擦他的眼泪:“别让我操心了,好吗?” 廖吉祥乖乖点头。 谢一鹭又捋他的头发:“你都臭了,我们擦洗一下,好吗?” 廖吉祥又点头,谢一鹭就回头去看屠钥,不用他开口,屠钥已经把佩刀拽出来,用刀鞘拍打身旁的铁笼,三声过后,就听有脚步声匆匆往这边跑。 那么脏,谢一鹭还是捧住廖吉祥亲吻了,亲在泛青的眼皮上,廖吉祥不大好意思,有些躲闪,可并不见之前那样的惊惧,他心里是快活的,身陷囹圄,却 如沐春风。 挂钥匙的狱 分卷阅读70 卒跑过来,朝屠钥点头哈腰。 “开门,”屠钥高高在上,“烧热水来。” 狱卒便把廖吉祥的门打开了,恭敬地请谢一鹭进去,一间逼仄的铁牢,因为这一对有情人,显得熠熠生辉。 热水很快送来,木盆装着,少,但络绎不绝,屠钥也不说走,就在暗处那么看着,看廖吉祥在角落里宽衣解带,一个模糊的白影子,被谢一鹭小心翼翼遮在身后,淅沥沥的水声传来,他们悄悄说着贴心话,生生把西衙门变作了三条巷的小院。 廖吉祥活过来了,屠钥眼看着他像小阳春里的腊梅,挺起枝条伤花怒放,谢一鹭跟他承诺的一样,天天陪着他,不是早上来晚上走,而是仗着屠钥的关系,铺开行李卷儿,夜夜睡在廖吉祥牢外。 第十天傍晚,谢一鹭刚看廖吉祥吃了一大碗水滑面,屠钥就来了,像是有话,但没当面说,他把谢一鹭叫出去,前脚走,后脚就有狱卒来收拾那卷破行李,廖吉祥觉得不对劲,于是问:“拿到哪里去?” 狱卒不回答。 廖吉祥又问:“谁叫拿的?” 狱卒抬头看他,他知道这个大太监和那个穷书生的龌龊事,冷淡地说:“屠千户。” 廖吉祥便不再问了,屠钥的安排,他算放心,可左等右等,不见谢一鹭的人影,他有些发慌,天很快黑了,那个狱卒提着灯笼又回来,偷偷插钥匙开他的锁, 是要受刑了?这是廖吉祥头一个念头,可不对,没有读文书的人,狱卒进来,抓着他的腕子套铁铐,边套边好奇地打量他,那种眼色廖吉祥是熟悉的,轻蔑,却带着惧意。 狱卒牵狗似地在前头牵他,他跛,吃力地在后头跟,西衙门不大,他被带到衙署后身,一间大房前,狱卒回头给他解链子,他趁机问:“谁的屋子?” 狱卒笑了,下流而嘲讽地,没说话 廖吉祥被推进去,一进去,门就在身后关上,然后是落锁声。 屋里的陈设很简朴,有武人的做派,廖吉祥大致绕了一圈,在东墙下的榉木大椅上坐下来,手上的铐很冷,他缩着肩膀,一动不动。 这屋子听不到梆子声,大概刚过午夜吧,门上锁响,模糊的几句交谈后,门开了,进来的是屠钥,穿着和白天不一样的飞鱼服,像是喝了大酒,身上有辣味。 廖吉祥看着他,没起身。 屠钥径直向他走来,似乎很局促,在他面前傻站了一阵,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酒劲儿弯下腰,抱女人似地把他抱起来。 廖吉祥真沉得住气,这种时候了都不说一句话,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直到屠钥把他放到大床中央,他才恨恨地骂了一句:“狗东西!” 屠钥热乎乎地观赏他:“我就想跟你过一夜,”他脱了外衣,红着脸爬上床,贸然去抓廖吉祥的双手,“明天一早,你就走了。” 果然,这句话使廖吉祥没挣动,探究地盯着他。 “郑铣早上找的我,”屠钥拨弄他的手指,想讨好他,“说要押你上北京。” 廖吉祥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屠钥只好接着透露:“他说到了北京,戚畹就杀不了你了。” 廖吉祥立即问:“戚畹让郑铣在这儿杀了我?” 屠钥笑了,算是默认,半躺下去,情急地把他往身上拽:“为什么到了北京,”他着迷地看着他,“戚畹就杀不了你呢?” 廖吉祥没随他倒下,而是强压着怒气,露骨地别开脸:“我不愿意,你弄不成。” 屠钥的面色冷下去,仿佛那件新穿的好衣裳、那些有意灌下的烈酒,全是多此一举:“我知道,”他沮丧起来,“在你眼里,只有谢一鹭是真男人!” 廖吉祥没否认。 屠钥坐起身,妄图搂抱他,被廖吉祥厌恶地搡开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面对这个窘境:“我比不上他,”这是他的心里话,“跟他比,我就像个阉人,”他指着自己胯下,“不是这儿,”他抓着廖吉祥的拳头往自己心口上捶,“是这儿!”他重复,“是这儿!” 廖吉祥无动于衷。 屠钥甚至想就这么一头扎在他膝盖上,孩子似地嚎啕,但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别人的菩萨,不是他的。 (10)度牒:官府颁发给僧人的身份凭证,历代刑罚对僧人比较宽容,所以常有逃犯剃度为僧躲避追捕。 48 卯时初刻,牢头牵着廖吉祥从西衙门出来,外头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刑部的解差,先交换文书,然后取下廖吉祥的镣铐,给他换上大枷,接着就用水火棍赶着,把他一跛一跛地向太平门押。 远远地,城墙下聚着许多人,大多是老百姓,一看他到了,跳着脚喊起来,廖吉祥只得低下头,像个畏罪的犯人,踽踽走向他的终局。 等着他的是烂菜叶子和臭米糠,一把一把地打在脸上,那些一向温顺的人,这时候都狰狞了,野兽一样争先恐后扑上来,声嘶力竭地喊着:“阉人!绝户!” 还有口水,湿黏地吐在脸上,廖吉祥在那些人中间看见了屈凤,抄着手,一副冷漠的样子,怪不得,他想,是咏社怂恿老百姓来闹的,猛地,一颗鸡子打过来,浓稠地砸碎在额头上,这坐实了他的猜想——老百姓可扔不起这种东西。 “廖吉祥砍我们的梨树,杀我们的乡里,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们这样喊,廖吉祥觉得没什么,墙倒众人推罢了,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冲过来一个人,眼前一黑,热乎乎地就把他搂住了。 什么鸡子、菜叶、米糠,全不沾身了,廖吉祥立刻知道,是谢一鹭。 人群有刹那安静,然后炸了似地,轰然暴发出谩骂,与这些凶恶的诅咒相对的,是两人耳鬓间的私语: “昨天晚上……你上哪儿去了?”廖吉祥轻声问。 “屠钥跟我说你今早走,让我做些准备,”谢一鹭跟往常一样,笑着逗他,“怎么,才一晚上没见,就想我了?” 廖吉祥是有些恨他,这个傻瓜,要是他在,屠钥不敢明目张胆把自己往床上带,可战战兢兢的,他不敢说。 那副枷大而重,和臧芳戴过的一样,有七斤半,谢一鹭两手托了托,担忧地说:“两千多里路,你怎么受得住!” “咚”地一响,什么东西重重打在后背上,谢一鹭回头看,脚边是一块黑石头,顺着石头来的方向,他望进人群里,那些人一见他看,就沸腾了,手舞足蹈地咒骂:“那阉人都倒台了,你还卖乖,真不要脸!” 谢一鹭设想过这个局面,他以为自己会惭愧,会痛苦,可真面对了,真到了为廖吉祥挺身而出的时候,他却仿佛无坚不摧,只当是这些人糊涂,不知道他护着的人是多么干净,多么可贵。 “别管他们,”他仔细拭去廖吉祥额上的秽物,“我俩的路,我俩去走。” “谢春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谢一鹭回眸,那愤而站着的,居然是屈凤。 他震惊地瞪过来,瞪着谢一鹭托着廖吉祥木枷的那双手,“你竟然……”他有些懵, 分卷阅读71 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似乎明白这种关系,又不敢置信,“竟然是……阉党?” 谢一鹭笑了:“我一直就是阉党啊。” 不,在屈凤心里,他从来不是!他眼看着谢一鹭迈开双脚,那么从容,似乎就要随廖吉祥而去。 “你回来!”他突然喊,喊过了,又茫然无措,他记得自己说过,到什么时候,谢一鹭的恩他一辈子报,“你现在回头,”他赶上一步,“咏社就有你的一席之地!” 谢一鹭有刹那驻足,不是为了什么可怜的一席之地,而是为了金棠,为了一份曾经的情谊,此地一别,或许就是永诀了。 “望君珍重!” 这是他留给屈凤最后的话。 出了太平门,老百姓还跟着骂了好远,直到钟山脚下,人才渐渐散了,胖解差抬头看了看天,要到前头凉棚去喝水,瘦解差这时突然回过身来,推了谢一鹭一把:“你,给老子滚远点!” 谢一鹭明白的,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银子,十五两,往人家手里塞:“官爷,路上多关照……” 瘦子一把将他的银子打掉,横着眉:“实话告诉你,出来时屠千户交代了,别为难你们两个,”他上下打量谢一鹭,“可老子他娘的瞧不起阉人,更瞧不起阉人的狗!” 他狠狠敲了廖吉祥的大枷一棍,把人往前推,一对阴冷的三角眼死瞪住谢一鹭,确定他没跟上来,才大摇大摆地走进凉棚。 谢一鹭从土里捡起银子,抬头一看,他的廖吉祥,他恨不得珍宝一样捧在掌心上的人,此刻被那两个家伙丢在棚子外头,拖着一条坏腿,干渴着,半蹲在草丛里。 他一咬牙直起身,壮着胆子过去。 瘦子见他过来,恶狠狠地放下水碗,谢一鹭躲开他,低头绕到另一边,把银子往胖解差手里塞,那胖子没说什么,直接收下了。 谢一鹭大喜过望,赶忙取出一个钱,要了一碗茶水,小心翼翼擎着去给廖吉祥,半道,被瘦子斜刺里一伸手,给他掀翻了。 茶水淋了一身,谢一鹭并没发作,而是又掏钱,不等他张嘴要茶,瘦解差就气急败坏地一拳揍在他腮帮子上,把他打倒在地。 廖吉祥的眼睛简直喷出火来,他要站,被胖解差抄起棍子扫向小腿,他应声跪倒,忍着疼,眼看着瘦子扑上去压在谢一鹭身上,一拳一拳地往下砸。 “不要打了!”他呼喊,“我让他走!”他双手在枷锁里握成拳头,拼了命地挣动,“不要打他,他是个读书人!” 钟山上吹来的风有些凉,夹着拳拳到肉的闷响,和廖吉祥断了线似的哭喊,得有一刻钟的功夫,瘦子才住了手,甩着拳头从谢一鹭身上起来,畅快地大喝了一声,笑着招呼胖子:“走啊,赶路!” 廖吉祥走不快,从钟山到最近的水马驿,他们走了一天,进了驿站,填好文书签好押,瘦子要了三碟菜,还有两碗白饭和一个馒头,廖吉祥这样子不配上桌,就在桌角下坐着,看他们施舍狗一样把馒头扔下来,吆喝他吃。 他一路上默默流泪,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眼里竟然蓄了这么多泪水,一遇上谢一鹭,便决了堤,眼下那个人不在身边,他仿佛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脚边沾着泥土的白馒头,忽然听外头有人喊:“娘呀,吓死人了!” 屋里的人都往外看,瘦子猛地捶了一记桌子,骂道:“他娘的,阴魂不散!” 廖吉祥打了个抖看过去,一个满脸是血的大个子,扶着门框走进来,那张脸伤痕累累,左边眉骨上的血口子胀得盖住了眼睑,廖吉祥不敢去想象,他是怎么撑过这段路的。 那家伙迟钝地在屋里看了一圈,慢慢朝廖吉祥走过来。 “春锄……”廖吉祥哽咽着叫,“你不要再跟了!” 馒头被从地上捡起来,拍去灰土:“伙计,”谢一鹭从怀里掏出几文钱,“一碗白饭。” 说着,他狼吞虎咽把馒头吃了,等白饭送上来,他一手端着,一手拿筷子,受了伤的手颤抖着把饭夹到廖吉祥嘴边。 廖吉祥囫囵咽了,可一点味道也尝不出来,因为饭里和了泪,满嘴都是涩涩的咸味。 瘦解差拍下筷子又要发难,这回胖子拉了他一把,摇摇头:“算啦,”他给他夹菜,“别为难好人。” 好人?瘦子想不明白了,好人怎么会自甘下贱,去伺候一个恶贯满盈的太监! 吃过饭,天晚了,他们赶着廖吉祥进屋,这个水马驿小得可怜,屋里除了一张板床和一对桌椅,没什么了。 床当然是解差的,廖吉祥被安顿在墙角,胖子收拾好刚要吹灯,谢一鹭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 瘦子立即从床上翻起身,踩着床沿,傲慢地盯住他,谢一鹭很乖顺,闷头把热水给他端过去,不偏不倚放在脚下。 瘦解差乐了,倨傲地扬起脖子,慢慢把脚伸进盆里,舒服得哼出了声,趁这功夫,谢一鹭返身出门,从外头拖进来一大捧稻草,在他们惊诧的目光中,一层层垫在廖吉祥身下。 “喂,你……”不等瘦解差教训,谢一鹭麻溜的,又出去端了另一盆热水,这是给胖子的,看他们都洗上,他才安安稳稳蹲在廖吉祥面前,热切地打量。 “我看看,”他脱下他的草鞋,果然,脚趾上磨了好几个血泡,“忍一忍,”他说,“磨硬了就好了。” 廖吉祥轻轻碰他的脸,血污的,看得他心疼,那疼,比在甘肃膝盖上中的一箭还锥他的心:“我好时,你没沾着光,我败落了,你却……” 谢一鹭用指腹擦他的嘴角:“不怕,”他仔细捋他的头发,即使是阶下囚,他也想让他体面干净,“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这是怕吗,廖吉祥说不清,只觉得心里像有一只手在搅,搅得他无所适从。 “现在多好,”谢一鹭瞧着他笑,一笑,脸上的伤口就拧起来,“白天晚上在一起,不用怕人看。” 廖吉祥发觉自己软得像要融化了,融化在他的“甜言蜜语”里,旁若无人的,他居然伸出舌头,猫儿一样,一下一下舔起那脸上的伤口。 两个解差在一旁看见,先是愣住,之后吓得瞠大了眼睛,惊惶对视。 “有尿吗?”谢一鹭问,廖吉祥马上紧张地摇头,他该是一天没尿过了,谢一鹭缓缓捋他的背,“别憋着,有我呢。” 两个解差洗完脚,谢一鹭捡着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了一盆水回来,这回终于是廖吉祥的了,他托着他的脚把热水往上淋,看他不觉得烫,才敢把整只脚放进水里,从脚趾到脚踝,一点点给他洗,那双白脚,虽然不再是织造局督公的,但仍舒坦熨帖。 “泡泡脚,明天的路好走些。”边说,谢一鹭边拿衣摆给他擦脚,擦净了捧在怀里,伸手到裤管里揉他的小腿。 “你也洗洗……”廖吉祥大概是累了,眯着眼,懒洋洋地说,“好睡……” 谢一鹭一直等他睡着了,才吃力地起身,端着那盆泡凉的水,坐到椅子上,对面 分卷阅读72 床上两个解差已经躺下,一个床里一个床外,头脚倒着睡。 桌上一灯如豆灯,摇曳着,昏蒙着,他“噗”一声把灯吹灭,在纯然的黑暗中,痛苦地拧起眉头,脱下鞋袜,伸脚到凉水里。 随便蘸了蘸,他擦脚起来,摸黑蹭到廖吉祥身边,蹑手蹑脚挨着他坐下,然后从后把他抱住,那个大枷,他擎起一角扛在肩头,这时廖吉祥有些醒转,茫然地推拒,谢一鹭忙小声安抚:“是我,没事,是我……” 廖吉祥就不动了,大概是脖子上的重量减轻,他舒服地哼了一声,沉沉睡去。 谢一鹭也想睡,但睡不着,身上疼,肩膀也重得喘不过气,可他不敢动,怕一动,就把怀里的人惊醒了。 那边板床晃了晃,下来一个人,看剪影是胖子,他站了一阵,提起椅子往墙角搬,搬到谢一鹭身边,把大枷一角从他肩上放下来,支在椅背上,没说什么,又回去了。 49 “他俩肏屁股。”瘦子用胳膊肘顶了胖子一下。 胖子没爱理他:“别瞎说。” “我瞎说?”瘦子激动起来,“你看他俩的黏糊劲儿,那太监还……还给那小子舔脸上的血,”他一副厌恶的样子,“哦哟,污糟死了!” 胖子斜他一眼:“人家俩好,关你什么事。” “我看不惯,”瘦子把水火棍立起来,往地上一杵,“歪门邪道!” 胖子一时没说话,停了半晌,才说:“那些走‘正’道的,有几个能像他俩这样要好,要是我,我做不到。” 他指的是谢一鹭对廖吉祥的爱护,大孝子对父母也不过如此了,一个人能爱他人胜过爱自身,只得说那太监的命太好。 “行了,赶路吧。”瘦子老大不愿意地撇嘴。 胖子不动弹:“让他俩再玩会儿。” 廖吉祥和谢一鹭坐在前面大杨树下,一个披枷带锁,一个鼻青脸肿,互相看着,灿灿地笑:“你又猜错了,”谢一鹭把空着的左手摊给他看,“受不受罚?” 廖吉祥往后缩,很不情愿的:“你……轻点。” 谢一鹭坏笑着欺近,拇指和食指掐成环,在嘴边吹了吹,瞄着他的额头,作势要弹,廖吉祥赶紧闭眼,可老久不见动静,怯怯地刚一睁眼,额头上就猛地一疼,他惊叫了一声,往旁边倒下去,谢一鹭咯咯笑着,和他倒在一处。 廖吉祥很有些怨恨地看着他,看着看着,脸微微红了。 “要走了,”谢一鹭摸宝贝似地摸他的脸蛋,“有尿吗?” 廖吉祥往解差那边瞄了瞄,踌躇着点了头。 谢一鹭便把他扶起来,往树后边带,瘦子眼尖看见了,以为他们要跑,忙叫起胖子,自己拎着棍子追过去,跑到半道,一下看见树后头女人似地蹲着的身影,他一惊,停住了。 廖吉祥也受了惊,慌忙站起来,让谢一鹭遮着,匆匆提裤子。 瘦子撞了鬼似地扭回头,皱着眉头折返,那太监居然是……蹲着撒尿的?他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有嫌弃,好像也有点怜悯,总之惶惶的不舒服。 这时候是下晌,天黑前他们得赶到最近的渡口,搭船趁夜下扬州,瘦子本来就性急,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火急火燎地赶着走,廖吉祥渐渐有些跟不上,谢一鹭帮他托着枷,边擦他鬓边的汗边说:“上来,我背你。” 一个人和七斤半的枷,他怎么背得动!廖吉祥咬着牙拒绝了。 谢一鹭不听他的,拉着他的胳膊非让他停下,可能是力气大了,一拉,像是牵动了什么伤口,廖吉祥“嘶”地一声,白了脸。 “你怎么了?”谢一鹭狐疑地问。 廖吉祥偏着头不看他:“没事。” 不对,谢一鹭一急,声音就大起来:“你怎么了!” 胖子和瘦子回过头,这下连他俩都看出来了,廖吉祥窝着腰岔着腿,不对劲。 “干嘛呢,跟上!”瘦子有些担心,越是担心,越显得凶狠。 “他不能走了!”谢一鹭朝他喊。 “怎么就不能走了,”瘦子撸着袖子往回来,“有什么不能走的!” 谢一鹭忽然闻到了淡淡的尿骚味,从廖吉祥下身传来的,他愣了愣,盯着廖吉祥窘迫的脸,伸手去解他的裤带,被他一把握住。 瘦子看见他俩的举动,陡然顿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了。 “怎么了,”谢一鹭声音缓下来,“没事,你跟我说。” 廖吉祥低下头,半天没说话,好久,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疼……” 甫一听见那个“疼”字,谢一鹭的心都揪痛了:“哪里?” “腿……”廖吉祥屈辱地向他坦白,“腿间……” 谢一鹭也不管什么解差不解差的了,推开廖吉祥的手,硬把他的裤带扯松,剥下裤子往里看,瘦解差吓得连忙转身,有些发蒙地望着胖子。 谢一鹭蹲下去,扶着廖吉祥的腰,那两腿中间有些湿,确实红了:“你怎么不说!” 廖吉祥抿着嘴,羞耻地把腿夹了夹,被谢一鹭强行分开:“都怪我,”他用手指去碰,一碰,那副胯骨就发抖,“没给你擦干净。” 廖吉祥刚才尿得急,裤子里湿湿的还有尿,路走多了自然磨得慌,他的下体本来就是个伤口,那样私密的嫩肉,磨起来钻心地疼。 “得给你洗洗,”谢一鹭往周围看,大野地,百十来步外有一条小河,“洗干净了,我背你走。” “没事,我能忍,”廖吉祥听他说要背,当即不肯,“那个地方,好的很快的……” 他这样说,一定是磨坏过,谢一鹭从心眼里涌起一股怒意,怒他的自尊,怒他凄楚的忍耐:“我在,说什么也不能让你遭这个罪!” 他抱住他的腰,一把扛起来,颤巍巍往河边走,胖子没说什么,瘦子似乎才反过劲儿,愣怔地问:“那小子刚才……是不是摸他……那儿了?” 胖子厌烦他:“人家下边伤了。” 瘦子扒拉他:“你说恶心不恶心,两个大男人,”想想,他又觉得不对,“太监的下边骚哄哄的……哎哟,倒找我银子我都不碰!” “人家乐意,”胖子拿话噎他,“你管呢。” “真不知道那小子图啥,”瘦子很讥诮地抱着胳膊,“现在就这样,等老了,他得当爹伺候!”说着,他忽然想到那太监也许永远等不到“老”了,便讪讪地住了口。 他望向河边,远远的看不清,只看见谢一鹭脱了鞋涉到水里,十月了,水应该是冷的,他撇开浮萍,用一个木钵盛上清水,仔细往廖吉祥光裸的两腿间揩抹,边揩,边絮絮说着什么,大略是“水凉,忍一忍”之类的吧,这时候日头西斜,倦倦地拖出一片红霞,他们那有违人伦的样子,在漫天的金红中竟然还生出些许绮丽来。 “走啦!”瘦子煞风景地吆喝,“再磨蹭,赶不上船了!” 船是茅船,三五人长,一臂来宽,四个人挤在舱篷里,静静地听外头船夫的划桨声。 廖吉祥是谢 一鹭背上船的,把人放下来时,谢一鹭肩背上已经被木枷生生压出了一道印痕 分卷阅读73 ,要是掀开衣衫来看,会看到血红的一条瘀伤,但他什么都没说,眉头都没皱一下。 “喝点水。”胖子把水袋递给他。 谢一鹭道了谢,接过来并不喝,而是喂给身旁的廖吉祥,廖吉祥怕再有尿,不愿喝,瘦子就趁机把水袋抢回去,咕哝了一句:“不识抬举!” 小船摇啊摇,摇得人昏昏欲睡,谢一鹭照例给廖吉祥收拾头发,把他额头和鬓边零散的发丝拢上去,绑扎好,这时候瘦子站起来:“划桨声怎么停了?” 确实,船夫夜里偷懒了。 “我去看看。”瘦子更像是出去透风的,连棍子都没拿,谁也没当回事,可当胖子眯着眼半睡不睡的时候,舱板被从外头掀开,瘦子回来了,耷拉着脑袋,突然死尸一样倒下去,轰地拍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跳起来,悚然地盯着左右晃动的舱板,随着浪声,它“嘎吱”作响,胖子紧张地抄起棍子:“遇上水鬼了!” 谢一鹭蹲下去探瘦子的鼻息,有气,只是晕了:“水鬼?” “水上劫道的。”胖子听着外头的动静,不像人多的样子,他大着胆子往外走,刚掀开舱板,就被什么东西兜头一击,瘫倒在瘦子身上。 这一刻,谢一鹭什么也没想,横跨一步挡在廖吉祥身前,打定了主意,跬步不移。 等了一阵,舱板外有轻微的脚步声,谢一鹭很怕,两眼惊恐地瞪得干涩,忽然,廖吉祥的头从后靠过来,温热地搭在他肩膀上。 廖吉祥没说话,但那意思好像是要和他一起就死,一霎时,谢一鹭的心放下来,扭过脖颈,用嘴去碰廖吉祥的面颊,他瘦了,皮肉冰凉,谢一鹭把心一横,从凹陷的腮边蹭过去,一口含住那张嘴唇,这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吻了,他想,于是不管不顾地拼命吸吮。 廖吉祥轻轻回应他,不大胆,但缠绵悱恻,这时舱板被掀开了,一个什么人走进来,他俩都没去看,在绝望中放纵地缱绻,蓦地,那“水鬼”切切叫了一声:“督公!” 谢一鹭立刻松开廖吉祥,惊诧地看过去,颀长的身量,笔直的肩膀,胸口别着双刀,有一股洒脱不羁的劲头,是梅阿查! “七哥?”廖吉祥连忙遮住湿漉漉的嘴巴,有些窘。 梅阿查是憎恨谢一鹭的,把他往旁边狠狠一推,捞着廖吉祥的腰,要把他往外带,谢一鹭起身和他争抢,但心念一动,他想明白了,廖吉祥跟着梅阿查走,才有活路。 他放手了,非但放手,还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零零碎碎往廖吉祥怀里塞,廖吉祥随即反应过来,挣扎着不肯就范。 “要走,”他朝梅阿查喊,“带着他!” 梅阿查不理,抽刀就要给他开大枷上的铁锁,廖吉祥也是发狠了,居然拿枷头往他身上撞,一撞,梅阿查吃痛的空当,他反过身,跌回谢一鹭身边。 谢一鹭心里头是甜的,越甜,越是不情愿地推拒:“你走吧……” 廖吉祥深深望进他眼里,有几分乞求地说:“别把我往外推,”继而,他又冷硬起来,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魄,“没有你,还不如死了!” 他是说真的,谢一鹭知道,梅阿查也知道:“老八!”他痛心地诘问,“我们这么多年情分,还比不上一个外人吗?” 不是比不上,是不能比,廖吉祥低着头不答他,少顷,梅阿查妥协了:“好,”他抖着嘴唇,“只要你跟我走……” “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谢一鹭突然说,“到哪儿不是担惊受怕,”他心虚地看梅阿查一眼,“带着我们,”声音小下去,“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就这一句话,廖吉祥下了决心:“七哥,”他淡漠地叫梅阿查,“我不走了,”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走投无路的颓唐,他很冷静,甚至残忍,“我要跟他死到一处。” “你疯了!”梅阿查怒吼,喊声把船篷震得扑簌,他发了疯似地指着谢一鹭,“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廖吉祥不迎他的锋芒,像是昏聩了,梅阿查不得不缓和下来,可怜巴巴地哀求:“我们一起走,三个人……” 廖吉祥陡然笑了,笑得乖戾:“三个人?”他凌厉地瞥向梅阿查,“我还不了解你么,你容不得的人,都活不长。” 梅阿查的脸整个垮下去。 “走,”廖吉祥已经一无所有了,仍然傲慢地对他发号施令,像个张狂的主人,又像个任性的孩子:“你走!” 梅阿查卑贱地,几乎要给他跪下:“没有你……我怎么活?” 说到底,廖吉祥是个狠心的人:“随你怎么活,”他背过身,连一丝奢望都吝惜给他,“天大地大,有的是庙子,你在佛祖那儿了此残生吧。” 这话说得轻巧,谢一鹭却分明见他沉重地合上了眼睫,倏忽间,面颊湿了。 50 胖子和瘦子在前头走,有意放谢一鹭和廖吉祥远远在后头。 一路行船,十多天后转了陆路,离开那个逼仄的船篷,他们才敢战战兢兢地互相问上一句:“咱俩……是怎么活的?” 瘦子皱起眉头:“不是水鬼,”他偷偷转头往后看,“他俩什么也不说。” “除非……”胖子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眼光看他,瘦子摇头,“不能,要是有同伙,他们何苦不跑了?” “不能就好,”胖子点头,“人要是丢了,咱俩全没命!” 瘦子闷头走了一阵,忽然说:“那是俩疯子,”他轻蔑地撇嘴,轻蔑中似乎还有模糊的关切,和某种暧昧的敬佩,“咱俩多上点心。” 胖子停下来,等谢一鹭和廖吉祥赶上,那两人扭扭捏捏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谢一鹭又把廖吉祥背到背上,瘦子猜,他肩上那条刚长好的伤恐怕又要磨开了。 这天的阳光特别足,早上晒得人暖洋洋的,到了正午越发灿烂,他们一行四个沿着望不到边的绿树荫走,那么宽广的大地,妇人般宁静,没有一丝冗杂的声音,只有风吹动云层的轻响,和草叶上露水的蒸发声。 廖吉祥伏在谢一鹭背上,头顶是灼灼发亮的叶片,这一刻,他几乎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叶片中间偶尔闪现指甲大的小果子,鲜红的,秀色可餐。 他手在枷里,够不着,谢一鹭发现了,便托着把他往上顶,很费事的,他扯下来一支,看了又看,含一颗到嘴里,咬碎,咂摸,那个甜劲儿,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酸吧?”谢一鹭呵呵笑着。 廖吉祥两手摸他的头,让他稍转过来,揪一粒小果子,塞到他嘴里。 “呀,真甜!”谢一鹭不由惊呼。 “是呀,”廖吉祥低垂着目光看他,这算不得宽阔的一片背,便是他此生的归宿了,“比南京的甜。” “甜么,”瘦子在前头听见了,用手肘碰胖子,“你摘一个。” 胖子看看他:“你摘吧,我够不着。” 想够,还有够不着的么,他俩是不好意思,可能到底是馋了,瘦子一猛劲儿跳起来,从树稍头扯下一大把叶子,里头有那么几颗红果,他挑给 分卷阅读74 胖子一颗,剩下的自己囫囵吃了。 “嚯,真甜!”胖子反手就从瘦子那儿抢,瘦子嬉笑着和他拉扯,这时候就听远处“嘚嘚”的,是马蹄声。 不一会儿,两匹快马迎面过来,打马的是一对青年,像是有急务,飒飒地与他们擦身,过去不久,又兜头折回来,驻马在两个解差旁边,大声大气地问:“南京来的?” 瘦子没给他们好脸色,斜眼看着,不回话。 马上的人从腰里翻出一块牌子,黄铜的,赫然亮给他看,瘦子登时站直了,是宫里御马监的腰牌:“是,是南京来的!” 他们是从廖吉祥大枷上的封押看出来的,谢一鹭把人放下来,慢慢藏到身后。 “是织造局的人犯吗?” 瘦子正要回答,胖子抢先说:“不是,那样大的人犯,哪轮到我们这等人来押。” 他说的很是那么回事,这也正是屠钥找他们两个押送的原因,那俩宦官兜着马,来回把他们几个审视:“那织造局的人怎么样了,知道吗?” 胖子和瘦子对视一眼,恭敬回话:“爷爷是问哪个?” 两个宦官似乎也踌躇,商量了一阵才说:“一个叫张彩的。” 确实不认得,瘦子张嘴就要回绝,谢一鹭抢上一句:“我认得。” 两匹马立刻朝着他来了,谢一鹭定定站着,不卑不亢的:“我要知道是谁问。” 马上的人哈哈大笑,搭着缰绳瞧着这个鼻青脸肿、叫花子似的家伙:“你也配!” 谢一鹭随他们笑:“那算了,”他低头掸一掸衣袍,“你们到南京去问吧。” 两个宦官神色严峻起来,像是要发怒:“你说认得,我们就信你?” 谢一鹭抬起头,很坦率地看着他们,也是赌一把吧,他说:“我和亦失哈有交情。” 听到那个名字,两人随即变了神情,先后滚鞍下马,有些不知道该恭敬还是熟络的狼狈样子,低声说:“我们就是亦失哈的人。” 谢一鹭皱眉,不大信似的,戒备地拉开距离,两个宦官马上贴过来:“我们爷爷现在替老祖宗管库、管门子,是从七品的把总!” 这个“老祖宗”当然不是那个“老祖宗”,而是戚畹,谢一鹭惊讶,亦失哈在他那里竟然爬得如此快:“张彩死了。” 话落,背后廖吉祥的枷响了一声,像是怕他说出什么来,两个宦官急急追问:“怎么死的?” 谢一鹭明白廖吉祥的意思,有些事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说出来伤人呢:“锦衣卫去抄织造局时,替他们督公尽忠了。” 这结局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两个宦官半晌没说出话,谢一鹭又说:“葬在灵福寺后身,有他一个石碑。” 那座小庙,谢一鹭第一次见张彩的地方,也是那傻孩子最后的归宿,他也许是幸运的,没见到织造局的落幕,没和阿留他们一起曝尸荒野。 两个宦官显然有些丧气,可能原本指着这差事到亦失哈那儿去邀功吧,谢一鹭没多问,听他们说还要到南京亲眼去看,便两厢告辞了。 亦失哈,他想要的看来是得到了,可失去的呢,无从估量了。 谢一鹭蹲下去,把廖吉祥重新背到背上:“我要是能背你一辈子,就好了。”他说,往上看着廖吉祥,廖吉祥像是明白他的小心思,缓缓笑:“到了阴曹地府,也要你背我。” 到了阴曹地府……这是触霉头的话,可到了谢一鹭耳朵里,却像蘸了蜜似的,他脚下摇摆蹒跚,脸上却傻笑,这样踉踉跄跄走了差不多一里地,前头树林里打横出来一伙人,把他们拦住了。 领头的是个青年,顶多十七八岁,一张俊脸,穿内官服,藏青色妆花过肩云蟒改机,袖口绣白鹤,抹额上镶玛瑙,至少有正五品。 是宫里出来的人。两个解差没敢动,打眼往他身后看,除了三五个穿贴里的宦官,其余都是锦衣卫缇骑,佩弓刀,带马。 那少年施施然走上来,端着臂,挑着眉,自有一股少年得志的气派,剔透的眼把他们四个扫一遍,迅速落回廖吉祥身上,打量牲口似地细细观察一番,像是在掂量他的价值,猛地掷出一句:“传圣上口谕!” 廖吉祥、谢一鹭,还有那两个解差,齐刷刷跪倒。 “说与伴伴(11)听,”少年懒洋洋地传旨,居高临下瞧着戴重枷的廖吉祥,“朕心里恨你,又舍不得你,叫你回来了,你便快快地回,不要跟朕闹脾气,外头不安定,还是家里头好,钦此!” 廖吉祥尚发着懵,那少年把他扶起来,端端正正叫了一声:“爷爷。” 随后大枷上的封条就被撕掉了,铁锁也从两头打开,那边锦衣卫在和解差交接公文,廖吉祥抬眼瞧着面前这孩子,漂亮,伶俐,和他当年一个样,是受万岁爷宠爱的坯子。 “爷爷,咱请吧,”少年贴着他的脸蛋,语气很不客气,“戚畹的人让我们耽搁在双堆集了,要想全须全尾地回宫,你可得……” 廖吉祥压根没听他说什么,陡然回头,看谢一鹭正被锦衣卫推搡,他知道他的脾气,争执起来,锦衣卫不会对他手软的。 那少年被廖吉祥的态度激怒了,厉声朝他的人下令:“带回去!” 立刻有锦衣卫上来拉扯廖吉祥,他被拖倒了,即使这样,他仍盯着谢一鹭,想跟他喊一句,别执拗,快走!可奇怪的是,谢一鹭并没妄动,而是乖乖随着锦衣卫的指令后退, 廖吉祥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他一时想不明白,那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谢一鹭,那个宁可死也不肯与他分离的谢一鹭,怎么突然变了? 一刹那,他心里疼了一下,以为谢一鹭是慑服于天子的威权了,可远远望过去,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惧怕,更像是终于放下心,终于把带着体温的宝贝从怀里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敬献到了佛龛上。 难道……廖吉祥震惊,难道他一直知道? “上次在你那个多宝格上,看见一枚白玉闲章,刻的是‘金貂贵客’。”那天,在三条巷的小院,临入睡,谢一鹭确实搂着他说过。 他还说,刻的不怎么样。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记不住了……廖吉祥觉得眼泪马上要夺眶而出,炙热着蒸腾着,要把眼睑都烧着:“春锄!” 他突然喊,把拖他的锦衣卫吓了一跳,那少年连忙吩咐:“抓牢他,捆起来扔到马上!” 心迹双清!所以他才刻了心迹双清!廖吉祥奋力挣扎,谢一鹭误会他了,自以为是的,一直误会他了! 谢一鹭这时候才忤逆锦衣卫:“养春,不要挣,你不要挣!” 廖吉祥整张脸都湿了,左右被那么多人围拢着,他只能从肢体的缝隙中看见谢一鹭,不能让他误会,他只想着,死也不能叫他误会! 一猛劲儿,他把手从混乱的钳制中抽出来,将自己发髻上的木笄拔了握住,反手往脖子上插,锦衣卫爆发出惊叫,谢一鹭不知道怎么了,没命地往前冲,被从后一脚踢倒,趴在地上,固执地往前匍匐。 血从侧颈淌下来,廖吉祥扎歪了 分卷阅读75 ,眼前那么多张陌生的脸,来来去去,谢一鹭不会误会了,他想,不会误会他这颗心,里头再没有别人了! 这情形谁都看得明白,这是一对亡命鸳鸯啊,那少年抬脚把锦衣卫踹开,一手把住廖吉祥刺向自己的手,一手揪住他散乱的头发,贴着他的耳朵说:“爷爷,你死了,我回去也活不成,何苦呢?” 廖吉祥垂着眼,不说话。 “你说……万岁爷要是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什么‘锄’,是不是要不痛快?” 廖吉祥的眼睛动了,惊恐地看向他。 少年笑起来:“我要是万岁爷,指定要把他撅了呀!” 廖吉祥一把抓住他的前襟,那一片绣着蟒纹的绫罗,少年放轻了声音哄他:“你不闹,我让他远走高飞,行不行?” 廖吉祥眼前只有一条路了,行,他认命地闭上眼。 (11)伴伴:明代皇帝常称呼伴读或贴身的太监为“伴伴”、“大伴”或“某伴”。 51 谢一鹭摸爬滚打到了北京,一路上磨坏了两双鞋,衣裳也破烂不堪,这时候身上已经没钱了,他茫然站在阜成门外,抬头看着那几个硕大的字,那么陌生,仿佛不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廖吉祥被带走了。 一想到这个,他强打起精神,咬着牙往前走,要说他有什么打算,其实没有,只是凭着一腔思念,想和那个人呆在同一片云彩底下。 北京城有九个门,守门的都是宦官,老百姓排着长龙进城,谢一鹭也塌着背排进去,看前头穿绿贴里的小宦官挨个收过门钱。 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没钱是进不了门的,有些挑担的小贩,担布担菜腾不出手,便早早地把两文钱插在鬓边,自有收钱的到耳后去掠。 很快轮到谢一鹭了,他想侥幸往里冲,被一个小宦官横眉立目拦住:“哎哎,有没有规矩!” 他把他往长队外拨拉,被谢一鹭反手握住腕子,小宦官立刻叫唤,“哎呦老子新做的衣裳,没眼力的狗东西!” 谢一鹭赶紧撒手,同时小声说:“你们把总,是不是亦失哈?” 小宦官挑起眉,歪着头看他,谢一鹭有些哀求的意思:“我从南京来的,是他兄弟。” 小宦官靠近来,扑了扑他脸上的灰,飞着一双丹凤眼:“高个子,长的也俊,是了。” 谢一鹭退后一步,长得俊和亦失哈有什么关系?他戒备起来,小宦官倒很高兴,美滋滋地笑:“得了,爷爷跟小的走吧。” 方才还“狗东西”,转眼就“爷爷”了,谢一鹭一转念,大略是亦失哈得着南京回的信儿,猜他迟早要来投奔,已经交代下来了,阜成门里有轿子等着,他被小宦官亲亲热热请上轿,一悠一悠地往城里送过去。 轿子停在西院,京城里大珰私宅云集的地方,这一片挨着妓女巷,很有些纸醉金迷的味道,谢一鹭下轿一看,亦失哈的宅子很宽绰,高墙、石兽、井眼,一样不缺,离开了廖吉祥,他果真发达了。 马上有管事的出来迎接,三进院,种着高高的桑树榆树,老远的,听见前头正房里有人在喊:“我们管甲字库的,人家赃罚库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亦失哈,谢一鹭认得那个声音,管事的马上打圆场:“这两天爷爷不痛快,爱着急。” 谢一鹭点头,他知道亦失哈为什么发怒,因为张彩,别说发怒,就是发疯,他都不觉得奇怪:“你家夫人……” 北京城甭管大珰小珰,个个有夫人、有相好,管事的摆摆手:“我们爷爷不好这个,”他随手指了指西边,那边是勾栏院,“从不去逛。” 亦失哈的火发完了,朝外头吼了一嗓子,管事的马上给谢一鹭引路,他进屋一看,亦失哈穿着绣金膝襕,正襟坐在主位上,桌上摆着几味药,有苦寒的香气,谢一鹭想起来,甲字库就是管药的。 瞪着他,亦失哈没起身,那眼眶是青肿的,眼白发红,像是好几天没合过眼了,他挥手叫底下人都出去,然后低下头,半晌,传来吸鼻子的声响,他闷声说:“阿彩最后的样子……你见着了吗?” 谢一鹭如实答:“没有。” “咚”地一声,亦失哈把拳头砸在桌上,两丸黄丹晃了晃,滚到地下,谢一鹭要捡,被亦失哈一脚踏碎:“谁也别想好!”他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一命抵一命!” 谢一鹭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说说罢了:“廖吉祥回来了,你见着没有?” 亦失哈站起来,揉了揉眼眶:“听说了。” 谢一鹭问得提心吊胆:“没……没进诏狱吧?” 亦失哈像个真正的权贵那样,转着手上的宝石戒指:“回司礼监了,”他忍不住看向谢一鹭,又马上不忍心似地,移开目光,“正四品随堂太监。” 小雨,谢一鹭披着斗篷往磨坊胡同走,东起第二户,很不起眼的一个小院,院儿当间一棵老槐树,他站了一阵,轻轻叩门。 “来啦!”里头一把苍老的声音,很陌生。 门打开,一个老婆子,弓着腰,好奇地看他,谢一鹭往院里瞧了瞧,井井有条的:“谢周氏……” “啥谢周氏,”老婆子乐了,一乐满脸褶子,“早改嫁了,嫁给南头老孙家了!” 谢一鹭顺着他指的方向眺望:“开扇子铺的老孙家?” 老婆子答非所问:“哎呀,你是他男人吧!”她惊奇地瞪大了绿豆眼,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那啥,你是谢官人吧?” 谢一鹭狼狈地点头,老婆子便拉着他进院,边给他掸斗篷上的雨水边说:“她说你在南京做官呢,回来了?” “回来两天了。” “咋不家来住?” “住在一个朋友那儿,有点事。” 老婆子领他进屋,热心地给他倒水:“我是给她看房的,说你一时半会回不来,”看谢一鹭不停往屋子四周打量,她直爽地摆手,“甭看了,啥也没给你留!” 挺难过的一件事,谢一鹭却让她逗笑了:“婆婆,我这儿……”他有些过意不去,“不能留你了。” 老婆子明白:“放心吧,你回来了,再娶一个天经地义!” 她误会了,谢一鹭苦笑:“我等钱用。” “你要卖院子?”老婆子收起她的客气和聒噪,正经说,“听她提过,这个院儿是你爹娘留下的,再说,院子卖了,你住哪儿去?” “往后……”谢一鹭闪避她的目光,“我就用不着家了。” 老婆子没明白他的意思,梗着脖子,愣愣地看着他。 快入冬了,房子不好卖,兜兜转转了半个月,好不容易贱卖了八十两,谢一鹭交割了房契,揣着银票回亦失哈那儿,走到定府大街,看许多老百姓熙熙攘攘往城北跑,他忙拉住一个老者,向他打听:“什么事这么热闹?” “万岁爷上大兴隆寺了!” 听到那三个字,谢一鹭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不觉跟上他:“有大事?” “ 听说是丢了十多年的宝贝上个月失而复得了,要到大兴 分卷阅读76 隆寺去还愿!”老者说着,红光满面的,“这不,都去沾喜气!” 十多年的宝贝……谢一鹭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居然猜测这个宝贝可能是廖吉祥,他把银票在胸口里揣好,汇进人流,傻头傻脑地跟着跑。 宫人的队伍很长,擎伞的,挑香的,有上千人,越接近大兴隆寺,越是人山人海,远远的,谢一鹭能看见万岁爷的肩舆,明黄色,左右近侍都骑马,只有一顶八抬的红轿子,被小内官簇拥在当中,像是藏宝的。 “挤啥呀!”周围的人喊,“这不都看不见么,别挤了!” “看宝贝呀!”嘈杂的,谢一鹭听他们叫嚷,“都说是脸盆大的夜明珠!” “不对,宫里出来的消息,是大珊瑚!” 这个时候,万岁爷的肩舆落地了,红轿子跟着放下来,轿帘缓缓掀开,老百姓抻着脖子看,出来的并不是夜明珠,也不是什么大珊瑚,而是个瘸子——谢一鹭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哎我说,”老百姓又合计,“宝贝肯定在那瘸子身上揣着呢!” “就是,”马上有人附和,“宝贝么,指定是个小东西!” 之于谢一鹭,那是比夜明珠和大珊瑚宝贝千倍万倍的东西,他听不得了,急急从人群里挤出去,往大兴隆寺后身的小路绕。 这一片是松林,松风冰冷,谢一鹭抱着膀子傻等,跟在小老泉边一样,也不知道能不能等来,那个心上人,和他隔着云端,叫他肝肠寸断。 等了许久,大雄宝殿的念经声杳杳响起,什么经听不清,但应该是还完愿了,开始做法事,渐渐的,脚步声杂沓着往这边来,谢一鹭侧着耳朵往里听,一星半点也好,希求听到廖吉祥的声音。 但并没有,高高的一道红墙,当腰砖砌着一溜“佛”字,墙里墙外,两处红尘。 忽然,有笑声,是小内官,谢一鹭贴上去,内官们敢笑,万岁爷一定是不在,他急中生智,大着胆子唱起来:“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来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个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 墙里没声音。 他又唱:“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来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个滋味便是……” “什么人!”墙里头小内官嚷起来,“敢来这儿唱艳曲儿!” 谢一鹭一惊,想跑,可跑了,唯一的机会便没了,他豁出去:“瓜仁上个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 “去!”小内官发怒了,“给我抓回……” 这时候一个声音锵然掷出来,威严的,似乎又有些颤抖:“慢着!” 谢一鹭的心肝都揉碎了,是他,真的是他!他扒着红墙,徒劳地想往上爬,那样子,痴傻般滑稽,廖吉祥在墙里,像是回应,又仿佛自言自语:“月儿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多少飘零在外头……” 不管了!谢一鹭噙着泪,那声“养春”就要喊出口,墙里突然有人叫:“爷爷,”是传信的,“怎么耽搁在这儿了,万岁爷一直叫‘伴伴’。” 脚步声凌乱响起,谢一鹭愣愣的,徒然盯着那道墙壁,走了?廖吉祥走了!他愤而捶打石墙,颓然地滑坐下来,红着眼,下定了决心。 离开大兴隆寺,他直奔三不老胡同,这是北京城最脏乱的所在,街上到处是半干的人粪和尿渍,掩着鼻子走到一处窝棚,旁边木杆上钉了一块板子,上写着“小刀刘”,他稍一犹豫,掀帘进去。 里头的味道令人作呕,一个裸着上身的胖子,满面油光,看见他,大剌剌地问:“儿子还是外甥?” 谢一鹭哽了哽才说:“我。” 胖子一愣,然后笑了:“长成了,做不了。” 谢一鹭从胸口里把银票掏出来:“我有银子。” 胖子隔着老远盯着那张银票:“不保活啊。” 谢一鹭点头:“生死有命,我认了。” “行,”胖子过来要拿票子,谢一鹭死死抓着,胖子一使劲抽出去,“三天别吃别喝,洗干净了来。” 谢一鹭看他把银票塞进裤裆:“多了。”他指的是银子,胖子却撇嘴,“你这么大人,不好弄,再说,等你发达了,还差这点钱!” 亦失哈猛一下拍在桌子上:“为什么不问问我!” 这要是在南京,打死他都不敢这么和自己说话,谢一鹭心想:“那根东西,有没有能怎么样,换和他一辈子,够了。” 亦失哈让他气得瞠目结舌:“一辈子?你跟谁一辈子!”他跳起来,揪着他的衣领,“那种肉作坊,管割不管送,你连紫禁城的门儿都进不去!” 谢一鹭傻眼了:“可……他是骗我的?” “八十两,丢了家伙,”亦失哈瞪着他,拿拳头敲打他的胸口,“只能编到净军里,送到北边去和鞑子打仗!” 谢一鹭真怕了,抓住他的腕子:“那……怎么办?” 亦失哈懊恼地叹一口气:“我给你办,”他松开他,抚平他胸口的衣纹,转头往外走,“哪也别去,等我回来!” 谢一鹭便连屋都没回,乖乖在他屋等他,一等就是大半夜,天快亮的时候,亦失哈回来了,谢一鹭冲上去:“行了?啥时候做?” 亦失哈看都不看他,递过来一个信封。 封皮上没有题款,谢一鹭抽出信瓤,一展开,那铁画银钩的字就击了他的心:君子如有意,不必常相从。 是廖吉祥! 下头还有一行小子,他抖着嗓子念出来,“君若自残,吾必……” 后头的字他不敢念了,上头写的是“自戕以从”。亦失哈这时又递给他一张纸,谢一鹭接过来一看,是那张银票,八十两。 “他叫你回南京。” 谢一鹭怔然看向亦失哈,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52 谢一鹭回到南京的时候,天已经很冷了,南京的冷和北京的冷不一样,阴湿的,冷到骨子里。 他进的太平门,径直往西安门走,刚走到东大影壁,后头突然有人揪了他一把,是个咬草根的无赖,高声喊着:“这不是给织造局太监捧臭脚的家伙嘛!” 谢一鹭仓惶推搪,可路过的人越聚越多,全跟着起哄:“对对,是那狗东西!” 他们围拢过来,谢一鹭很恐惧,一下子变成了众矢之的的那种恐惧:“你们要干什么!” “哎哟,还敢叫唤,”领头的无赖狠狠扇了他一嘴巴,“教训他!” 不等谢一鹭解释,参差不齐的拳头就招呼下来,他们很多人并不认得他,只是来凑个热闹,甚至只把这当作游戏。 “让你给太监当狗!”他们疯狂叫着,“让你祸害老百姓,生孩子没屁眼的混账!” 谢一鹭抱着头躲避踢打,这种泄私愤似的暴行,他毫无办法,喊冤枉吗,他不冤,他就是护着廖吉祥了,说到底他是个阉党。 一拨一拨的老百姓,出了气才渐渐散去,谢一鹭在地上趴了好一阵,抹着血沫慢慢爬起来 ,嘴角和眼角都破了,这没什么,他想,趔趄着往“家”走。 路 分卷阅读77 过玄津桥,来来往往的人都躲他,躲过去又回头盯着看,他有些晕,脚下一软,在桥头倒下来,一抬眼,面前是个要饭的女人,裹着破破烂烂的布片,抱着一把大弦子,抑扬顿挫地唱:“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 谢一鹭注视她,擦去眼上的血认真注视:“王六儿?”他试探着叫,倏地,那女人朝他转过脸了,真的是她!谢一鹭有些激动地凑上去,“我……我是谢一鹭!” 王六儿反而往后躲,显然,她不清楚这个名字。 谢一鹭一时没注意到,还朝她挨过去,她眼仍瞎着,满脸灰土,地上的木钵里一共没几个钱,他不解地问:“你怎么这样了?” 她面无表情,收拾东西想走,这时谢一鹭才发现,她肮脏的破衣服底下挺着个大肚子,滚圆的,有五六个月了。 “等等!”谢一鹭伸手拉她,同时往怀里去掏他所剩无几的盘缠,可王六儿猛地把他甩开,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小刀,紧张地逼向他。 谢一鹭连忙解释:“我……我认得你……” “南京叫王六儿的妓女多去了!”她凶恶地说。 谢一鹭哑然,她像是被骗怕了:“是……阮钿的孩子?” 听到那个名字,她执刀的手陡然放下,但仍戒备着,微微歪头,谢一鹭不敢妄动:“他没给你留下点穿用?” 王六儿先是沉默,而后淡淡地说:“留了,”像是想起了伤心事,她蹙着眉,“我一个瞎子,能留住什么。” 大概是被人偷光了钱,从家里赶出来了,谢一鹭同情她,便没多想:“你跟我走。” 她立即拒绝:“我过去是妓女,现在不是了,”她把破烂的衣衫拢一拢,正色说,“我有男人,只是男人死了。” 谢一鹭一霎时惭愧,怔了怔,把身上的散碎银子全掏出来,往她手里塞。 “别,”她不接,只留下几个大钱,“一次给一点。” 是了,她是个瞎子,留不住钱的,谢一鹭心里像有把刀在割:“你住在哪儿?” “桥头。”她漠然指着桥底下一小块泥地,那里的土没结霜,是暖的,谢一鹭惨然,“肚里的孩子……受的了吗?” “受不受得了,”她说,“老天爷定,”握着那几个大钱,她抱着弦子和木钵,与谢一鹭擦身而过。 “多谢。”她轻声道别。 谢一鹭目送她扶着阑干下桥,至于她是怎么委身桥下,怎么窝在那片泥地上的,他不忍心看,拖着步子,他往前走,下了玄津桥,是西外大街,就在三条巷的路口,一伙石工在拉绳竖碑,老大一口灰石,立起来有一人多高,他从那走过,听看热闹的人嘀咕: “……这不是笑话么,他有什么功劳?” “人家抓了廖吉祥……也算为老百姓出头了。” “为老百姓?太监没一个好东西……” 原来是郑铣的碑,谢一鹭扭头瞥了一眼,人活着就树碑立传,他不屑于看,伛偻着背,蹒跚走远。先到自己的小院,还是那片栅栏那扇门,只是住了新人,隔着门板,能听见孩童嬉笑的声音,想起大天,不知道那畦韭菜地还在不在,当时亲手种下的番兰、石竹、西府海棠,是不是都凋零了。 从这儿,他又去廖吉祥为他置的院子,离得很近,不久之前这条路他还每夜都走,如今路还是那条路,景也是那个景,心境却不同了。 敲一敲门,真有人应,开门的是老门房,看是他,边瞄他脸上的血迹边问:“怎么老不来了?” 谢一鹭踌躇,好半天,才跨过那道门槛,一踏进院子,满腹的酸楚就涌上眉头,他哽咽着说:“往后……不走了!” 洗一洗,简单吃口饭,天便黑了,他吹灯上床,刚盖上被子,外头有人敲门,老门房去应,回来告诉说:“姓屈。” 谢一鹭愣了一瞬,起床披上衣衫,等老门房把人请进来,他拿灯一照,真是屈凤。 “别来无恙啊。”这是屈凤头一句话,他变样了,谢一鹭有些意外,唇上蓄了须,精雕细琢过,有一派稳健持重的气度,端的像个盟主了。 谢一鹭放下灯,随便坐到床沿上:“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的人多,”屈凤在他对面的桌边坐下,“南京哪儿有点什么事,想不知道都不行。” 谢一鹭点头,他指的应该是他在东大影壁挨打的事:“你怎么知道这里?” 屈凤笑了,笑得云淡风轻,谢一鹭离开南京这段日子,他老成了,像小树长了一层苍老的皮:“这条巷子,挨家挨户找过来的。” 谢一鹭又点头,屈凤说:“不给我倒杯水吗?” 谢一鹭这才想起来,起身给他倒茶,递茶给他的时候,发现他右手拇指不大能动:“手怎么了?” “挨了一刀,”屈凤抿着茶,平淡地说,“郑铣找人干的。” 暗杀?谢一鹭瞪向他,屈凤不当事地摆摆手:“没什么,一个月得有那么一两次。” 谢一鹭在他身边坐下来,中间隔着一盏灯:“他还过不去?” “不全是,”屈凤从灯光那端看过来,暖黄的光像一把刀,把他的脸削得半明半暗,“没了廖吉祥,现在的南京,非我即他。” “你哪是他的对手……” “我爹搭上戚畹了,”屈凤打断他,“姜还是老的辣,”他笑着,轻拍了拍大腿,“戚畹来办贡那时候,他偷偷去拜会过,我现在是正五品。” 那郑铣是不敢轻举妄动了,谢一鹭沉默,屈凤借了戚畹的光,戚畹又何尝不是利用他。 “廖吉祥……”屈凤忽然问,没看谢一鹭,不知道是不屑看,还是不敢看。 “他在司礼监,”谢一鹭有些口渴,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伴驾。” 屈凤“噗”一下把灯吹灭,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他悄声问:“你和他……” 谢一鹭不加掩饰:“我们相好。” 屈凤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是挚友那样,谈天、题字、吟诗?” “是夫妻那样,”谢一鹭否认了他体面的猜测,“交颈、亲吻、相濡以沫。” 屈凤又没有话了,黑暗中,谢一鹭感觉对面的人似乎在颤抖:“吓着了?”他问,“还是厌恶?” 对面像是无措又像是困惑:“我只是……”屈凤顿住,换了种说法,“我不知道。” 说着,他起身告辞,直到出门,一直反复嘱咐:“有事情来找我,一定来找我……” 谢一鹭送走他,回屋就睡了,他蓦然发觉现在的自己很简单,名利、党争、暗杀,都与他无关,他可以心无杂念。 屈凤坐上轿子,轿帘一落下,他就痛苦地闭上眼,外头长随问:“大人,咱回?” “回。”他无力地吩咐,眉头紧缩靠在轿椅上,轿子颤得他迷迷糊糊,脑子里来回来去是谢一鹭那些话:我们相好……交颈、亲吻、相濡以沫…… 他紧紧抓着轿椅扶手,额头上有汗 渗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长随叫:“……人……大人!” 他惶然惊 分卷阅读78 醒:“啊?”打了个冷颤,脸上有白亮的月光,他伸手去遮,是长随从外头掀着轿帘:“老爷,到家了。” 屈凤于是下轿,这时候刚半夜,轿子停在房门口,一左一右两个小丫鬟,等着给他撩帘子脱衣裳,进门时,她们说:“奶奶没睡,一直等着……” “让她睡吧。”屈凤甚至没让她们说完,进屋一转身,没去正房,而是朝东边耳房拐过去,那里有一间小禅室,他单辟出来的。 进了禅室,他带上门,屋不大,前后左右最多五步,北墙上有一个小龛,供的不是观音也不是三清,是一个牌位,光秃秃的没有名字。 他像每早每晚做的那样,把线香在烛火上点燃,三支,吹一吹,插到供炉里,不像对神对佛,他显得安静恬然,像对一个朋友一个家人,小龛对面有一张大椅,他到那上头坐下,不说话,就那么呆呆靠着。 外头他的女人在抱怨:“他作什么孽……天天在那屋里一呆,把我放在……”夹杂着哭音,“告诉他……我不活了!” 屈凤把眼瞪着虚空,没听见一样,突然,有敲门声,是他的长随:“大人,社里传话过来,说东西送过去了。” 屈凤还是那个样子,出着神,懒懒把眼眨一眨,说了句:“知道了。” “督公,刚送来的!”小宦官撅着屁股给郑铣扇火盆,满满一盆新炭,旺旺烧着,炭芯儿透红,炭皮儿发白,“是好炭,爷爷,你闻这烟,一点儿不呛人!” 郑铣搂着他那宝贝儿子,横躺在榻上看,确实没多少烟:“叫什么名?” “红箩炭,”小宦官殷勤地摆着扇子,“说是南边进贡的,咱用着好啊,下头再给送。” 大半夜的,孩子已经睡了,郑铣偏掐着脸蛋逗他:“来,我大宝儿看看,这炭好不好,你喜欢,爹天天给你烧!” 孩子瘪着嘴,蹬着小腿小脚,一副要哭的样子,郑铣一看他那样,便哈哈大笑,捧着他的小脸“啵啵”地亲,这时候有火者来通秉,说屠钥到了,郑铣恋恋不舍地放下儿子,披衣出去。 屠钥等在阶下,见着他,恭敬地叫一声:“督公。” 自打他放谢一鹭走,郑铣就不大得意他,板着一张脸:“说。” “京里传消息回来,”屠钥也知道他对自己不信任了,说话不温不火的,“廖吉祥调到司礼监,仍是正四品,任随堂太监。” “果然……”郑铣把舌尖在牙齿上一扫,那表情难以形容,像是安心了,又好像嫉妒得很,“都瘸了,也忘不了……” 背后“咣当”一响,门从里头推开,小宦官跌出来趴在门槛上,没命地咳,边咳,还呕出一口秽物。 53 进了腊月,儿子下葬的第二十一天,郑铣亲自领着锦衣卫,把屈凤的宅子给围了,他难得披了大甲,坐在马上,马头前有一个穿白的小宦官,抻着脖子喊:“屈凤!你用下作手段算计我们督公,害我们家哥儿丧命,今天要你血债血偿!” 和上回屠钥来围时一样,屈尚书府大门紧闭,可和上回不一样的是,高高的院墙上趴着一排弓弩手,院子里的人也都全副武装,那是屈凤雇的私兵,上次他们喊话请屠钥“进来喝茶”,这次却喊:“哪个算计你家了!你们自己烧红箩炭死了人,还往我们头上栽,来硬的我们奉陪!” 出事后,郑铣找人查了,红箩炭火足烟细,可烧不好确实会憋死人,他咬牙切齿,那炭实实在在是咏社的人辗转送来的,这口窝囊气他咽不下去:“别跟他们废话,撞门!” 他的人推着破门锤就要上,屠钥这时抢上来,瞄着院墙上蓄势待发的弓弩,劝郑铣:“督公,我们只要一撞,墙上立刻会放箭……” “滚开!”郑铣在马上一脚踢开他,“给我上!” 这也算得上千钧一发之际了,眼看巨大的破门锤奔着屈凤家的朱门就去了,陡地,说不清从哪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的,还有铁甲的碰撞声,至少有几百人。 郑铣看向屠钥,屠钥握住刀,惊惶四顾:“不是我们的人!”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大道两边的街上就泼水一样涌进来黑压压的甲兵,领头的是锦衣卫缇骑,全亮着刀,把郑铣的人夹在中间。 “什么人!”郑铣惊了,气急败坏地喊。 当兵的是没有嘴巴的,他们整肃地站立,不发出一丝声响。 郑铣虚张声势又喊:“在南京,什么东西敢跟咱家撒野,滚出来咱家看看!” 静了一刹,东边的甲兵轰然朝两侧分开,刀枪架起的窄路中间骑马过来一个人,那是个大珰,老远的,一身坐蟒大袍就金闪闪晃了人的眼。 郑铣立即从马上下来,皱着眉望过去,片刻,他认出来了,惊诧地,从齿缝间迸出一个名字:“仇鸾?” 仇鸾,戚畹的心头肉,正四品太监,之前一直在御用间管事。 “阿叔!”仇鸾按辈分,喊了他一声,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在宫里的时候也有交情,这人长得极精彩,飒飒的,一口白牙,笑起来星星一样,有凛然的锋芒。 郑铣心里打鼓,但仍笑着去迎他,一人一马在刀枪的寒光中慢慢接近,仇鸾不下马,稳稳地居高临下:“侄子来,也没先跟阿叔打个招呼,有罪有罪。” 他来者不善,郑铣冷冷地笑:“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人……” “老祖宗说南京乱,”仇鸾从马上弯下腰,看似亲切,实则很不尊重地在郑铣肩上拍了拍,“怕我吃亏……” 郑铣哈哈大笑:“阿叔在,你能吃什么亏!” 仇鸾也笑:“那阿叔,”他还是弯着腰,提起一只穿皮靴的脚,鞑子一样野野踩在马鞍边上,“织造局在哪儿,给侄子指个路?” 织造局?郑铣一抖,他是来接廖吉祥的班的! “哎呀,”仇鸾就势抬起头,盯着屈尚书府,和府墙上探出来的一排弓弩,“这是什么人的宅子?” 郑铣睚眦欲裂,他带这么多兵来,能不知道墙里躲的是谁么:“是礼部尚书屈……” “那我得拜会一下呀!”仇鸾甚至没让他说完,踢马就朝那扇朱门驰去了,甲兵里立刻有两骑追出来,随在他身后,穿飞鱼服,是贴身护卫。 郑铣眼见他们去叫门,墙上的弓弩手全数撤回,大门敞开,仇鸾摇着缰绳,潇洒地走马进去。 他的甲兵没散,屠钥从后头跑上来,贴着郑铣的耳根问:“督公,还撞吗?” 郑铣转回头,瞪着屈尚书府,恨恨地红了眼睛:“收了,回去!” 过小年那天,仇鸾在他的宅子里大宴宾客,文的武的,南京排得上号的官员全请了,独独没请郑铣,让谢一鹭奇怪的是,他在家闲呆着写春联的时候,居然有小火者来敲门,给他送请柬。 开头他没想去,可快到时辰了,仇鸾竟然派轿子来接,谢一鹭一再说他“挂冠”了,人家客套地就是不听,他勉为其难的,只好上了轿。 仇鸾的府邸安在卢妃巷,很热闹的地方,门口挂着红灯 分卷阅读79 笼,新刷的墙,进去了有人引着到席上,他坐到末位,远远看见屈凤,意气风发地坐在头桌。 他来的晚,这时候七七八八都到齐了,不一会儿,主家从后堂出来,太监嘛,都讲究个排场,仇鸾也不例外,自己穿红花大袍,后头跟着一打锦衣卫,飞鱼服五彩斑斓的,替他擎鹰牵狗,给他拎鹌鹑。 仇鸾自己说,他最好斗鹌鹑,开席前,要先斗一盘鹌鹑,助助兴。 那两只东西一放出来,就见血了,在大堂中间,堂而皇之地,抖落一地羽毛,在座的大员都很尴尬,有好事的自作聪明,谄媚地举起酒杯,恭喜仇鸾来南京提督织造。 仇鸾翻起眼睛看了看他:“我花了三万两金子的登仙钱,才当上这个织造,”他不屑地讥笑,“用得着你来恭喜!” 席面上“唰”地静了,他的脾气和廖吉祥、郑铣都不像,敢做事、敢说话、敢出格,众人面面相觑,这时候再看前头斗得血肉模糊那两只鹌鹑,便都有些心惊肉跳。 外头轻轻的又有脚步声,众人得了解脱似地纷纷去看,是“彩衣裁窄袖,翠钿压眉低”的戏子们到了。 过小拙在里头,很不起眼,打头的是近来正在风头尖儿上的玉交枝,一副巴掌脸,眉目间常有含春之态流露,坊间时兴拿梁简文帝那首来夸他:翠枝含鸳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璧锦,笺织细橦花。揽袴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他笑嘻嘻地坐到仇鸾身边,无骨地往他身上靠,被拦腰搂住了:“督公,”他缠绵耳语,“多怜见小人!” 仇鸾没答话,打量着过小拙,招了招手,过小拙的打扮不像从前,清苦含蓄了许多,他俯首提裙过来,坐到仇鸾另一边。 之后就是开杯、吃菜,谢一鹭看没什么事了,起身想走,这时候仇鸾突然说:“我最讨厌什么,”他问玉交枝,“你知道吗?” 玉交枝摇头,仇鸾端着他的下巴,星子般笑起来:“我最讨厌戏子!” 玉交枝的脸登时就僵了,仇鸾的手很大,中指上有茧子,像是常年开弓射箭,那大手拢在他头顶,扣住了左右摇一摇:“知道为什么吗?” 玉交枝哆嗦着:“不、不知道……” 仇鸾抬头看着众人:“因为戏子的舌头碎,这个,”他捏着玉交枝的太阳穴,“是郑铣的耳朵!”说着,他大手一推,把玉交枝的脸朝下撞在杯盘间,“咣”地一响。 另一边,过小拙垂着眼,面无表情,仇鸾又拿手去握他的脑袋:“这个……”他温柔地捋他的后脑,“你自己说?” 过小拙不愧是过小拙,转过脸来,平静地看着他:“我是郑铣的耳朵。” 仇鸾那口白牙着实漂亮,这时候上下一打,铿锵的:“你以为我和郑铣一样傻?” 席间立刻有议论声,过小拙抿着嘴和他对视,那样子并不太像一个戏子,而是一个早已死了心的人,仇鸾承认他是美的,他就要亲手把这美撕碎,“你是兵部的人!” 下头哄然了,人人惊诧,连屈凤都愣住,仇鸾接着说,不疾不徐的:“部堂大人今天没来,他是怕了,”他招呼,“来人哪!” 锦衣卫端上来一杯酒,清黑色,有刺鼻的味道,仇鸾放开手:“喂他喝!” 当众,那杯酒摇晃着翻覆着,灌进了过小拙的喉咙,只听一声破碎的嘶喊,他从桌上翻下去,倒在堂前,两手掐着喉咙来回翻滚。 是生漆!谢一鹭目瞪口呆,过小拙这辈子再也发不出声了。 这一顿饭,仇鸾的威算立住了,散席时几乎人人自危,可这一切与谢一鹭无关,他漠然往外走,后头小宦官把他叫住,说是督公有请。 谢一鹭去了,不去不行,他简直是被驾到后院的,在一间厢房门口,他挣扎辩解:“你们这是干什么,是搞错……” 他猛地被推进去,一进屋,门就在背后锁死,他连忙拽门,边拽边喊:“太不像话了,还有没有王法!” 大珰家里,哪有什么王法!他徒然喊了一阵,无济于事,这时候回头一看,眼前的景象叫他目瞪口呆: 红桌布红蜡烛,连架子床拉起的围子都是大红的,桌上摆着酒,脚盆边放着热水,这分明是新婚之夜……“咯吱”,床围子里有响动,像是有人翻身,谢一鹭当时就蒙了,仇鸾给他安排了女人?为什么! 他有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窘迫,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在屋里乱转,最后无计可施了,还是去拽门:“开、开门!”他跳着脚喊,“放我出去!” 床围子里的声音大起来,窸窸窣窣的,像是在脱衣裳,谢一鹭惊叫:“姑娘!”他揩一把额上的汗,“你……你自重!” 床上停了停,然后又动起来,这回是铺被子的声音。 谢一鹭大着胆子朝“她”走过去:“我……我实话跟你说,”离着一段规矩的距离,他站住了,“我有内人,不能跟你苟且!” 床上忽然静了。 谢一鹭怕“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连忙说:“他现在是没在南京,可我一心一意等着他呢,你懂不懂?” 床上好像空了,没有一丝声响,谢一鹭以为“她”被说服了,赶紧趁热打铁:“你去,去跟你们督公说明白,立刻放我走!” 床围子里突然“咳”了一声,短而浅的,不注意甚至听不见,可那声音却挠了谢一鹭的心,他急急往前一步,又觉得不可能,傻站在那儿,瞪着一片红色:“养……” 他没敢叫出口,慎重地说:“姑娘,我……”他蹭过去,抓着那片红布,喉咙干涩,“我冒犯了。” 围子慢慢掀开,里头很暗,熏着催情的龙涎香,乌蒙蒙的暗影里只铺着一床被,被子里躺着一个人,长头发,面朝里,从被角露出的肩头看,是浑身赤裸的。 “姑娘……”谢一鹭看不清,又不敢上床,就扒着床架子往里够,够着“她”的肩头,他在心里说,只是看看,不是对不起养春。 人被他翻过来,一张明显消瘦的脸,薄薄的双眼皮,菩萨似的嘴唇,可能是羞怯吧,他没敢看他,但那样子含情脉脉。 一瞬,谢一鹭吓得撒了手,床围子“唰”地合上,他愣了半晌,马上去卸案上的蜡烛,两手握着,重新到床上去照。 芙蓉帐暖,灯下美人,廖吉祥眯着眼往后躲,谢一鹭拿那红彤彤的光追他,看他羞涩地在被里蜷缩起来,盛气凌人地说:“吹了!” 是他,真是他!血红的蜡油淌到手上,那么烫,谢一鹭都觉得没自己的心烫:“养春!”他不敢置信地叫,“我的心肝!” 这么肉麻的话,廖吉祥憋不住笑了,谢一鹭马上像他吩咐的那样,吹了蜡烛踢掉鞋子,急不可耐地爬上了床。 54 要过年了,戏台上仍唱着莺莺和张生的离别戏,这就是南京,人人骨子里都有点文人的伤春悲秋。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一个草台班子,戏子连帽都没有戴,呛着风唱, 分卷阅读80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一层层看戏的人群中,谢一鹭偷偷把廖吉祥的手抓住了,两个人都是一抖,想看又不敢看地互瞄一眼,这是大白天,谢一鹭过去想都不敢想,他们能这样站在一块。 昨天夜里,在仇鸾的府上,红帐子暧昧的光晕中,他们傻傻抱了一夜,不是因为那是别人家,而是他们都不想干那事,只想贴着彼此,把一路的苦泪流尽。 眼泪滑下面颊,渗到盖着红绸的枕头里,谢一鹭握着廖吉祥的肩头,手指往上,想碰一碰他刺伤自己的那个疤,没想到却摸到一大片伤痕,麻麻癞癞的,还没愈合好,可能是疼,廖吉祥微微哼了一声。 谢一鹭爬起来看,帐子昏暗,看不清,似乎从耳后到肩头,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廖吉祥没动弹,任他看着,然后问:“怕吗?” 是了,他凭着一己之力,怎么离开那个一手遮天的人,怎么回来找的自己,谢一鹭无从想象,也不敢想象,只能咬着牙,把心疼和不甘往肚子里吞。 “你嫌弃吗?”廖吉祥看他没出声,颤颤地问。 谢一鹭把他搂得更紧了些:“怎么弄的?” 廖吉祥静了一阵,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甚至比不上大珰家里一个火者,”他显得很平静,“万岁爷罚我到孝陵给太祖皇帝司香。” 他不愿说,谢一鹭不强求,太监司香就是进了冷宫,一辈子守着一座枯陵,没有出头之日,他是抛弃了一切来寻自己啊! “我们还有那个院子,”廖吉祥枕在他肩膀上,轻快地说,“再开一畦菜地,我的俸禄少是少,够过清贫日子了。” “我去塾里教孩子,”谢一鹭也开始想象,想象他们的将来,“写写字,作作诗,花开的时候我们去小老泉……” 廖吉祥是在他怀里睡去的,挂着满脸未干的泪痕,谢一鹭拉开帐子,借着拂晓微晞的天光看了看他,轻轻地,翻身下床。 这时候门上的锁已经开了,他出门找着大路,沿路往北走,刚过三进院的门,被人拦住了。 “我找仇督公。”他说,人家不让进,他就嚷,没一会儿功夫,里头跑出来一个火者,抬抬手,放他进去了。 谢一鹭站到仇鸾门口的时候,心里是打鼓的,那个人心狠手辣,稍动一动指头就能要他的命……霍地,门从里边拉开,给他开门的是个大个子,穿着亵衣,扎着松髻,像是才从床上爬起来。 谢一鹭宴席上见过,好像是个锦衣卫,他擦身进去,看仇鸾正大马金刀坐在床沿上,披散着头发,两手叉腰,挑眉往这边瞪着,一脸怒意。 谢一鹭反倒扭捏了:“督公,小人叨扰,”他俩不熟悉,那些话不知道怎么开口,“廖吉祥……他脖子伤了……” 仇鸾翻个白眼,“我以为你是来谢我的呢!” 谢一鹭赶忙说:“多谢,多谢,”磨蹭了一阵,他拧起眉头,哆嗦着嘴唇,“他伤得太狠了,”他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从这儿……到这儿!” 那个露骨的心疼劲儿,酸得仇鸾受不了:“得得得,”他抬手打断,“我只管顺道送人,孝陵那边他也不用去,人你直接领走!” 这是天大的恩惠,谢一鹭却不走:“督公,”他胆怯地望着仇鸾,“我就想知道……他是怎么伤的?” “你想知道?”仇鸾火了,腾地从床上站起来,“别说我,老祖宗都不知道!” 谢一鹭吓得后退了一步,可仍是问:“怎么能不知道,你们一起在宫里……” 仇鸾听说他是个情种,没想到这么烦人,他招呼锦衣卫,想赶他出去,这时候谢一鹭却掏心掏肺地跟他说:“他是为我伤的,那么大一片疤,我看一眼,心都要疼碎了,督公你行行好!” 仇鸾愣愣盯着他,好像不懂他这种感情,又好像有些懂,懵懂间烦躁起来,他粗剌剌地说:“听说是扑到火盆上了!” 蓦地,谢一鹭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好像扑到火盆上那个是他,仇鸾看傻瓜似地看他,到底松了口:“当时……” 他不大自在地坐回床沿上,不尴不尬地捋着衣袍的褶皱:“万岁爷和他两个在屋里,老祖宗在外头廊上跪着,说了什么,怎么伤的,除了他们俩,只有天知道!” 只有天知道…… 谢一鹭转头瞧着廖吉祥,他的假领子垫得很高,有种别致的漂亮,尖下巴上将坠不坠挂着一滴泪,他伸手去给他抹:“怎么还哭了?” 廖吉祥一赧,把视线从戏台上转下来,慌忙用袖子擦了把脸:“不看了。”说着,他往人群外挤,谢一鹭跟屁虫似地在后头拉他:“别不看哪,养春!” 年前的夫子庙很热闹,谢一鹭借着拉扯和他纠缠,享受这份众目睽睽下的亲昵,廖吉祥感觉到了,红着脸说:“光天化日的,干什么!” 谢一鹭便装傻:“你不是哭了么,”他紧挨着他,拨弄他的手指,“我哄哄你。” “我不用你哄,”廖吉祥推他,“你……不正经!” 谢一鹭该反驳的,该像个探花郎那样规矩体面,可他却嬉皮笑脸:“我是不正经,”贴着廖吉祥的耳根子,他喷热气儿,“我一看见你,就不正经了!” 廖吉祥臊得不行,过去他有钱有势的时候,谢一鹭不敢说这种话,现在他败落了,那家伙就要骑到他头上来:“家里外头的,你分清楚!” “分不清了,”谢一鹭直勾勾地说,“老天爷把你赐给我的时候,我就连活着死了都分不清了!” 廖吉祥惊诧地仰视着他,像是不信,又像是太信了,连忙低下头,拽住谢一鹭的袖子,转身就走。 这是回家的路,谢一鹭随他像个孩子似地牵着自己,一边走,想起北京那句老话:这世上三种人不能惹,闺女、秀才和太监。可不是,他心说,“惹”上了这个太监,一辈子都要赔进去! 进了院,回了屋,没等谢一鹭反应过来,廖吉祥反身就把他扑在门板上,门格子的光从背后透进来,照在那两片颤动的睫毛上,有那么一刹,廖吉祥似乎在犹豫,可转眼,他就踮起脚,湿湿地把谢一鹭吻住了。 还是那样吃奶似的吻,谢一鹭想笑,两手搂住他,廖吉祥很动情,腻歪着,要化在他身上一样,“吧唧吧唧”亲得带响。 他们真的好久没在一起了,谢一鹭揉捏他的屁股,隔着裤子探他的屁股缝:“在宫里,想没想我?” 只是亲吻,廖吉祥就软得迷醉:“嗯……”他急切地点头,居然自己把裤带解开,解开不算,还两手往下探,抓住谢一鹭那根半硬的东西,笨拙地揉搓。 谢一鹭受宠若惊,咬着他的耳廓:“大白天的!” 廖吉祥拿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不知羞耻地告白:“在宫里,晚上的时候……我夹着被子当是你……” 谢一鹭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下流地问他:“有没有……自己碰过后头?” 没有,廖吉祥立即摇头,几乎同时,谢一鹭伸着中指把他的屁股眼顶住了,廖吉祥打个寒颤, 分卷阅读81 岔着腿等,可使劲顶了两下,没进去。 “哎?”廖吉祥扫兴地往后看,他的白屁股因为兴奋还是什么,红彤彤的,他抓着谢一鹭的腕子,不要脸地把他的中指往里送,可太涩了,还是没成功。 原来他是一碰就开的,廖吉祥显得有些急,自己去抠:“怎、怎么回事?” 谢一鹭立刻抓住他的手:“轻点,弄坏了!”说着,他往自己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当着廖吉祥的面儿,抹到他屁股缝里。 廖吉祥打了个哆嗦,还没来得及害羞,谢一鹭的指头就进去了,一进去,那条寂寞的肠道就把它“咬”住,一股巨大的绞力,痉挛似地纠缠。 廖吉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淫荡,大概是荒得太久,他克制不住地撅起屁股,扒开谢一鹭的衣领,在那片胸膛上乱亲乱舔。 “把我裤子脱了,”谢一鹭跟他耳语,廖吉祥马上听话照办,一手捋着他黏糊糊的大家伙,一手扯自己的衣裳,两个人都精赤条条了,谢一鹭搔着他的腋窝打趣:“你猜,外头能不能看见我们的影子?” “啊?”廖吉祥一副惊慌的样子,屁股里却抖得更厉害了,他很急,扶着谢一鹭的东西,翘起脚,抬腿就想往那上头坐,被谢一鹭制住:“还太窄。” “不窄,”廖吉祥马上反驳,“我不窄……” “好好,不窄,”谢一鹭换个说法,“就是有点干。” 廖吉祥委屈了:“我不干,我怎么会干,”他是真的急,急得眼眶都有些湿,任性地往外拔谢一鹭的指头,“之前那么多次,我从来是可以的……” 他这样子,让谢一鹭恨不得往死里疼他:“真的那么……”他咽下口水,“那么想?” 廖吉祥满额的汗,在他面前放荡地扭腰:“想……”他甚至把自己小小的乳头在他坚硬的胸口上蹭,“想要你那样……” 谢一鹭没让他说完,猛地把他翻过去,一手兜着他的肚子,一手握着自己的东西,顶在那两片雪白的屁股蛋中间,随着持续往里使劲,他眼看着廖吉祥的臀肉朝左右分开,露出中间半开的屁股眼,周围一圈是暗红的褶皱,那不是他本来的颜色,是谢一鹭每夜每夜,生生把他磨成这样的,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常和男人交接。 “养春!”谢一鹭盯着那片暗红,再也忍不住了,使着蛮力往里硬钻,廖吉祥还是低估了他的大小,要不是被小心兜着,他真的要脱力摔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无措的第一次,放纵地哭叫起来。 谢一鹭整个埋进去,这时候脑子涨涨的,终于明白人家说的“小别胜新婚”,刚要像样地耸两下,廖吉祥忽然叫他:“春、春锄,我想尿尿……” 谢一鹭觉得才刚进去,不至于,于是伸手到他前面,那个残破的小口,慢慢给他揉,边揉,边在后边拱动:“尿吧,尿我手上。” 廖吉祥缩紧了全身憋着,他越是憋,谢一鹭越觉得下头爽快得不得了,只是拱拱已经不够了,他托着廖吉祥的双腿,把他整个蜷起来,抱在胸前折腾。 这样大刀阔斧地弄,廖吉祥根本受不住,淋淋漓漓的,脚边已经有尿液滴下来,他哭着哀求:“让我、让我撒尿!” 谢一鹭把人撞得“啪啪”响,撞上去,抖一抖,才落下来,他从没站着干事,就是在那些淫书上也没见过,廖吉祥和他一样,虽然两手捂着光秃秃的下身,但胳膊肘蹭在胸口上,使劲地摩擦乳头。 尿盆就在前头桌边,挨着镜架子,谢一鹭弄着他过去,这一道,廖吉祥不争气地滴答,等站住对准了,才“哗”地尿进盆里。他尿的时候,谢一鹭没拱他,左边什么光闪了一下,他瞥眼一看,是镜子,歪歪的,照出两人不堪的样子来。 谢一鹭赶紧去瞄廖吉祥,他比他靠前,似乎看不到,谢一鹭便做贼心虚地,斜眼盯着镜子里两人交合的地方,一片不堪入目的肉色,相对于廖吉祥的屁股眼,他大得不像话,黑乎乎一截,撑得人家可怜兮兮。 很突然的,他开始往上狠顶,每一下都货真价实。 廖吉祥刚尿完,浑身软绵绵的,被他这么一通作践,不堪地扭动起来,从镜子里看,简直蛇一样淫靡,谢一鹭喷着粗气搂紧他:“养春,你太淫乱了!” 廖吉祥听见,先是模糊地哼了一声,之后不知道想到什么,无辜地挣扎:“我只有你一个,真的,只一个……” 谢一鹭当然知道,从他干涩的屁股里就知道,可他故意欺负他:“我不信。” 廖吉祥无妄地重复:“真的,是真的……” “那你说句好听的,”谢一鹭快快地挺腰,涎着脸说,“叫哥。” 廖吉祥的脸腾地红了,扭捏着,谢一鹭催促:“叫一声,就一声!” “哥……”廖吉祥乖乖叫了,可谢一鹭不满足,嘀嘀咕咕说了一长串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廖吉祥难堪地躲闪:“我说不出口……” 谢一鹭拼命颠动他:“悄悄、悄悄对我说!”他把耳朵凑到廖吉祥嘴边,巴巴地等,老半天,廖吉祥才凑过去,应该是说了,谢一鹭马上像头发情的牲畜,激动地,把廖吉祥撞得咿呀乱叫。 55 三十儿早上,家里都在挂灯笼分红包,女人和孩子挤在假山边放炮仗,仇鸾到了,带着十二个锦衣卫,个个穿彩衣,头上簪双枝梅花,抬着礼来给屈凤拜年。 他们来府上这事儿,屈凤是有点难做的,毕竟咏社唯一立得住的就是反阉党的旗子,可织造局的面子他不敢不给,穿戴齐整了,在天井里迎着,见面头一句就是:“下官屈凤给督公拜年!” 仇鸾今儿是真漂亮,帽巾左边插着一只新拔的雉鸡尾巴,小剑似的,衬得人极精神,身上一件大红织金妆花蟒龙罗,随便拱拱手:“给屈大人拜年!” 他目中无人地登堂入室,屈凤只能在后头跟着,边跟边朝一路的女眷使眼色,让她们躲下去。 “甭回避了,”仇鸾摆手,很不当事地笑笑,“我也不算是个男人。” 听了这话,屈凤心里“咯噔”一下,有不好的预感,上了堂,摆下茶,仇鸾坐主位,他在下手客席站着,一抱拳:“该下官去拜会督公的,不想督公倒先来了!” 这话当是客套也好,当是疑问也罢,总之仇鸾没答他,稍动了动指头,叫锦衣卫端上来一个锦盒:“老祖宗叫我给令尊带的。” 盒子打开,是一壶酒并两只杯,屈凤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家父病重卧床,下官替家父跪谢老祖宗盛情!” “听说了,”仇鸾招呼他起来,“来,咱俩替你爹把它享用了。” 说着,锦衣卫就来开塞倒酒,屈凤被仇鸾叫到身边,恭谨坐下,殷勤地碰杯:“往后还望督公多垂怜。” “好说。”仇鸾端着杯,看着他喝,屈凤做了个喝的样子,半道突然想起什么来,酒未沾唇,“督公,郑铣那边……” 仇鸾把眼睛眯细,慢慢地笑了:“他是东厂那一枝儿的,迟早要剪。” 借 分卷阅读82 着话头,屈凤把杯放下,恨恨地说:“督公若要铲除郑铣,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仇鸾看着他那只杯,不大高兴地撇嘴:“哎,你酒没喝呀。” 屈凤连忙把杯又端起来,讨好地笑:“督公没饮,下官不敢先饮。” 仇鸾比他笑得开笑得放肆:“好好,我先喝,”他把杯端到嘴边,一仰头的事儿,却因为什么也耽搁了,皱了皱眉:“有个叫金棠的……是不是死在郑铣手里?” 听到那个名字,屈凤像兜头挨了一拳,愣住了:“督公是……听谁说的?” “郑铣那一桩桩一件件,来南京前我跟人打听过,”仇鸾敲了敲两人之间的小桌,“听说这个金棠跟你也有交情?” 屈凤的嘴立刻动了,像是想说什么,可沉吟了半晌,出口却是:“点头之交而已,一共没说过两句话。” 仇鸾的神色变了,胳膊肘支在桌沿上,露骨地和他拉开距离,静了一阵,突然说:“把酒喝了。” 屈凤低头瞄一眼那杯酒,假咳了两声:“下官咽喉不适,不能饮……” 仇鸾一巴掌拍在桌上,那一打锦衣卫随即动起来,摁着屈凤的,扒嘴巴的,灌酒的,堂上的丫鬟吓坏了,扑簌簌跪在地上,抱着脑袋发抖。 “本来想跟你来文的,”仇鸾嫌弃地抖抖袖子,“逼我动武!” 锦衣卫铁桶一样把屈凤围在当中,隔着一堵人墙,他痛苦地叫喊:“为什……为什么!” 仇鸾拍了拍就近一个锦衣卫的胳膊,把自己那杯酒也递过去,紧接着就听见屈凤呛了嗓子的咳嗽声。 “我都到南京了,老祖宗还要你干什么,”仇鸾笑着起身,搭着他那伙锦衣卫的膀子,斜靠着往里看,屈凤已经七孔流血,没几口进气儿了,“郑铣那枝儿多余,你以为你们咏社这枝儿就不多余?” 他冷冷的,看屈凤瞳仁里的光涣散开来,在椅子里一点点死去:“从今往后,”他说,“南京的天上只能有一片云彩。” “死了。”锦衣卫回头,语气有些没大没小,仇鸾并不介意,低声吩咐,“到他书房,文书、信件,带字儿的全给我搜出来!” 锦衣卫明白他的意思,屈凤和郑铣斗得这么凶,手里一定攥着不少黑账,从他这儿拿现成的,省了他们一点点去攒。 仇鸾留下一半人手,大摇大摆地往堂下走,半路指着一个丫鬟,嚷了一句:“你家少爷病死了,找人收尸吧!” 谢一鹭敞着房门,哼着小曲儿扫地,桌上放着两条鱼和一挂肉,是塾里给的,外头院门响,他放下扫帚一看,廖吉祥回来了,拎着一壶酒和几包熟食。 “怎么才回来?”谢一鹭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随口一问。 大街小巷满是鞭炮声,廖吉祥假装没听见,他回来得确实晚了,脸蛋红扑扑的,有害羞的情态。 谢一鹭没注意,把纸包打开,把散酒倒上,拉着他的胳膊,抓一块熟食喂给他,这时廖吉祥眸光一闪,没敢看他,谢一鹭才觉得不对:“怎么了?” 廖吉祥没作声,把头低下去,摇了摇。 谢一鹭端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廖吉祥抬起来了,那样一张红脸,含羞带怯的,比花儿还艳:“跟我说,怎么了?” 廖吉祥好像是羞坏了,垂着眼睛闷声嘀咕:“没事。” 谢一鹭知道他的性子,不能勉强:“来,”他揽着他往桌边带,一揽,廖吉祥就瑟瑟打了个抖,谢一鹭蹙起眉头,一把将他搂紧,“到底怎么了,外头碰上坏人了?” 谢一鹭想起东大影壁,他怕廖吉祥也遇到那种事,可看他的样子,没有伤,只是莫名有些羞答答的。 他放开他,憨憨地笑:“我想了几个字谜,你帮我看看。”说着,他去提笔,廖吉祥取来酒,一人一盅,慢慢地啜。 谢一鹭写的是: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止宜在下。 廖吉祥一下就猜出来:“是个‘一’嘛,”他一口把酒干了,从谢一鹭手里夺过笔,在墨碟里一顿,“我给你出一个。” 他跌宕遒丽地写,谢一鹭一字一字地读:“倚阑干,东君去也,”那字美,词也美,人更是标致,“眺花间,红日西沉,”酒杯一空,谢一鹭立刻给他满上,“闪多娇,情人不见,”他想起他们之前的那些苦楚、那些离别,九九八十一难,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团圆缱绻,“闷淹淹,笑语无心!” 廖吉祥搁笔,借着酒劲儿挑衅地看着他,那样子美极了,和他劲骨丰肌的字一样,晃得谢一鹭睁不开眼:“是……”他紧张地猜,“是个‘门’字?” 廖吉祥“噗嗤”笑了,软软地倚在他肩上,该是猜对了,谢一鹭低头看他拖在桌边的衣袖,“墨痕淋漓襟袖间,与酒痕相间也”……他爱他,连他的一条衣袖、一片指甲都爱:“跟我说,碰上什么了?”因为爱,他非问不可。 廖吉祥滑向他的胸口,可能是喝了酒,胆子大了:“买酒回来,在旁边那条小巷……被两个无赖堵住了。” 谢一鹭的呼吸一窒,这比东大影壁还让他心悸! “巷子里没有人,他们就把我往角落逼,”因为羞,廖吉祥用袖子遮住脸,“他们逗狗似地叫我‘穷太监’,然后……” 谢一鹭用力抓着他,听他嗫嚅地说:“他们把裤子脱了,跟我说……” 他因为羞耻而噤声,谢一鹭慌张地催促:“他们说什么!” 廖吉祥的脸在袖子底下涨红,抿了抿唇:“他们说让我、让我看他们的……” 谢一鹭知道是什么了,那个词廖吉祥说过,上次在镜架子边,他逼他说的,这回廖吉祥和上次一样,扒着他的耳朵,战战兢兢地向他吐露:“鸡……” 谢一鹭连忙抱紧他:“他们没干什么吧?” 廖吉祥摇头,摇过了,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很好奇的样子:“可是……”他轻声问,“他们和你,怎么不一样?” 谢一鹭从没想过廖吉祥会看别人的东西,说不清是醋还是气,不高兴地嘀咕:“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廖吉祥蚊讷似的,往他怀里钻,“特别小。” 谢一鹭忽然心虚了,他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大小,他在自己身下勉强受苦的时候是纯然无知的,“软的硬的不一边大。” “不是,”廖吉祥从怀里抬头看他,“有一个,因为我一直盯着看,他硬起来了,”他傻傻地说,又可爱又可憎,“那也没你大。” 谢一鹭火了,与其说是发怒,不如说是情急:“以后不许再走那条路!” 廖吉祥吓了一跳,可还是问:“是不是……”他手往下探,罩在谢一鹭隆起的裤裆上,揉了揉,“每个人都不一样大?” 谢一鹭火辣辣地盯着他,这个懵懂却要命的家伙:“是吧……”他不得不承认了,老实说,“我比别人大一点。” 廖吉祥想了想,指着外边:“那和看门老头儿比呢?” 这下谢一鹭真生气了:“和他比什么!”他端着廖吉祥的肩,急凶凶的,“你别想这个想那个, 实话 分卷阅读83 告诉你,我比他们都大,都勇猛,都久!” 廖吉祥不太懂,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大……就好么?” “我好不好,你还不知道,”谢一鹭解开自己的裤带,把那根直撅撅的东西猛塞到他手里,“你就偷着乐吧。” 廖吉祥还是不大信,在他心里,谢一鹭从不是个“勇猛”的人,谢一鹭瞧出来了,可没别的法子,只能拉着他的手哀求:“不许看别人的,听到没有?” 廖吉祥先是不吱声,玩了一会儿手里的大东西,才缓缓点头。 谢一鹭叹一口气,他不放心,忽然有些明白梅阿查他们,凭他一个人,根本看不住廖吉祥:“以后你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没事,”廖吉祥这边扯开自己的裤子,那边卖力地给他搓,“我走大路。” 谢一鹭一把抱住他,颤颤地说:“我都不敢让你出门了!” 廖吉祥含春地瞧他,牵着他的手,往自己屁股后头摸:“指头,”他说,谢一鹭马上听话地伸出中指,廖吉祥把住了往屁股缝里捅,“平时常弄弄,就好开门儿。” 这是勾引?谢一鹭发懵,廖吉祥贴过来,在他脸上舔了两口,又握着他那根东西,在自己光秃秃的下面蹭,边蹭边扭捏地说:“你泄一点到这上面……” 谢一鹭腿软得站不住:“啊?” “把阳精往这儿……”廖吉祥越说声越小,谢一鹭看着他雪白的胯骨,大概猜到他的意思,“没用的,起不了阳。” “起阳不行,”廖吉祥窘迫地咬着嘴唇,“长点毛也好……” 谢一鹭被他说得一愣,瞄了瞄他那块干净的私处,“这样白白净净的多好。” “可他们都有毛,”廖吉祥委屈地看着他,“我也想要……” 谢一鹭立即心软了:“好好好,”他把自己从根儿握住,插进他两腿中间,“夹紧了,”他开始前后耸腰,“一会儿出来,都给你涂上!” 有那么一瞬,谢一鹭觉得自己不像他的男人,倒像是他的一口药。 56 谢一鹭俯在廖吉祥身上,撩着头发看他脖子上的伤:“好了,都结痂了。” 廖吉祥自己看不见,紧张地盯着谢一鹭:“拿镜子我看看。” “别看了,”谢一鹭用鼻尖去蹭他的鼻尖,“你身上的,什么我都觉得好看。” 廖吉祥眼角飞红,腼腆地笑:“胡说!”他翻个身,想往谢一鹭身上跨,一伸腿,吃痛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谢一鹭掀被子想看,被廖吉祥急忙按住,是两腿中间疼,尿尿那里。 他有些不好意思,光溜溜的,自己伸手到下头摸,那个地方肿起来了:“都怪你,”他愠怒地推了谢一鹭一把,“不让你揉,你非揉!” “什么呀……”谢一鹭不明就里,掀开被角,顺着他的手摸到那片软肉,“哎呀,”他心疼地看着他,“肿得厉害。” “怎么办,”廖吉祥慌了,又慌又羞,“这种地方坏了,怎么看郎中……” “来,我看看,”谢一鹭把他从被里弄出来,往两边掰开大腿,埋头下去仔细瞧,廖吉祥红着脸,死盯住床架子,余光里是自己白晃晃的两条腿,正是羞愤的时候,谢一鹭居然把鼻子凑得很近,露骨地闻了闻。 “你干什么!”廖吉祥狠狠捶了他肩膀两下,谢一鹭立刻缩头:“我、我闻闻有没有怪味……” “什么怪味,你才有怪味!”廖吉祥捂住下身,气恼地埋怨他,“偏喜欢揉那个地方,有什么好揉的,”他觉得委屈,一委屈就说错了话,“要是喜欢女人,你出去找!” 谢一鹭这就有点生气了:“养春,你又乱发脾气。” “太监就这样,”廖吉祥很强硬,甚至任性,“把我弄肿了,还这个那个的!” “明明是你让我往那上面……这都多少天了,天天蹭天天抹,能不肿吗?” “那是怪我了?”廖吉祥和他针锋相对,“昨天晚上,是谁拱着我没完没了地舔!” 昨天晚上,谢一鹭确实让他站在床上,自己跪着吸舔了很久:“好了,咱俩别吵了,”他穿鞋下地,“我打水去,你洗洗屁股。” 吵归吵,水端来,廖吉祥左腿蹲不下去,还是得谢一鹭抱着给他洗,他很小心,前后里外都洗到了,廖吉祥这会儿软下来,枕在他颈窝里静静的,手往下握住他湿漉漉的手背:“不是你揉的,行不行?” “啊。”谢一鹭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廖吉祥想服软,又不知道怎么做,就小声说:“等好了,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谢一鹭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拿手巾给他擦净:“你呀,是我的祖宗!”他把外衣扔给他,“这两天别穿裤子了,有事我出门。” 廖吉祥就这样只穿着一件袍子,光屁股下了床,刚下地,外头有人砸院门,老门房跑去开,是一伙官差,拎着链子闯进来:“你们家是不是有个太监,出来!” 谢一鹭奔上去,不自量力地往外挡他们:“天大的事,好好说!” 领头的官差还算讲理,只踹了他一脚:“这两天一条巷那边有个疯太监光着身子跑,昨天傍晚把户部王大人的儿媳妇冲撞了,我们奉命来拿,说是你家有个太监啊?” “有是有,”谢一鹭不让他们靠近正房,“可不是疯……” 他们把他推倒了,脏靴子踏在他身上:“我们不冤枉人,疯太监左屁股上有个刀捅的疤瘌,你让他出来看看。” 看屁股?谢一鹭摇头,不同意。 “呵!”官差们大笑,“他不出来,我们进去看!” “等等!”谢一鹭想了想,知道躲不过,爬起来说,“你们出一个人,我带进去看。” 这帮人显然不是来找茬的,也不稀罕看一个太监的破屁股,随便指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让他跟谢一鹭进屋。 廖吉祥在屋里都听到了,门开的时候,他肃然站在窗边,穿一身白,松松扎着头发,小官差愣了一下,这诚然是个太监,那肩棱处纤弱的线条,和下颌转角处的婉转,可……他的纤弱中带着傲气,婉转中又有威严。 谢一鹭合上门,跑到桌边去翻抽屉,翻来翻去只有几百个钱,他拿布包上往小官差怀里塞:“你出去,就说看了,”他语重心长地担保,“真不是他。” 小官差看了看包袱,出手把他推开,显然是看不上这点钱:“裤子,”他指着廖吉祥,“脱下来。 “你怎么……”谢一鹭想和他理论,没等他争辩呢,那人先凶狠地瞪向他,“再抗拒,你们俩,”他拿手指在两人之间摇晃,“一起抓起来!” 谢一鹭哑然,眼看他朝廖吉祥过去,他赶紧往上扑,也就一个刹那,那人抓着廖吉祥的胳膊,把他的袍子掀起来了,露出雪白的一段小腿。 小官差惊诧,惊诧这个宦官居然没穿裤子,脸管不住“唰”地红了,他摁住谢一鹭揪着他膀子的手:“你养着他晚上干什么,我不管,我只管查验!” 说 着,他还要往上撩,另一头,廖吉祥抓着 分卷阅读84 窗台上剪盆景的小金刀,瞄着他喉咙就要下手,谢一鹭看见了,想喊一句“使不得”,这时候,外头那帮官差忽然急急地喊:“小六!走了!” 小官差愤愤地盯着他俩,像看一对狗男女,外头还在喊:“快点!” 谢一鹭护什么宝贝似的,插进他和廖吉祥之间,使劲往下拽他的手,边拽边嘀咕:“叫你了,还不快走!” 小官差前脚出门,谢一鹭后脚就撒开廖吉祥,披上斗篷也要走,廖吉祥有些怕,连忙拉住他:“干什么去!” “我去找仇鸾,死也得弄一张名刺来,”谢一鹭笃定地说,“有了他的名刺,南京城我们谁也不怕!” “那你……”廖吉祥痛苦地看着他,“不是又要做阉党?” 谢一鹭回看他的眼神再明白不过,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他:“那也没办法了……”他扯脱廖吉祥的手跑出去,那伙官差已经走了,老门房站在门口往外看,路上似乎很热闹,他经过时随口一问:“怎么了?” “说是……”老门房愣愣瞧着街面,“织造局领着营兵,去抓什么……郑铣!” 谢一鹭当即站住,斗篷还没系好,手一松,从肩上滑落。 仇鸾是带着圣旨去围郑铣的,僵持了一天一夜,零星也动过几次手,最后的结果没什么出奇,三天后,人们就在通济门上看见了屠钥的首级,闭着眼,不像个英雄的模样。 南京几条大街接连贴出告示,二月初二,要在朝天宫前头处决郑铣,一大堆拗口的罪名后头,是圈着红圈的“凌迟”两个字。 太监净身时已经挨过一刀,万岁爷特地体恤,不让挨第二刀,于是大抵是活剐、扒皮两种刑,大珰都喜欢头一种,据说比扒皮好受些。 那天是大个晴天,大半个南京城都空了,读书的、种地的,全往朝天宫挤,谢一鹭本来不想去,是廖吉祥呆坐在窗边,伤怀地说:“临死,连个送他的人都没有。” 他俩这才去了,拎着一小瓶劣酒,谢一鹭想想,也觉得郑铣怪可怜,仇鸾把盖着红印的圣旨抖给他看的时候,他兴许都不认得那些字。 这像是割韭菜,一茬割下来,一茬长,要说哪茬比其他的更好些,恐怕不见得,蝇营狗苟都为了那点权势,一个样子。 朝天宫前人山人海,远远的,能看见竖旗子的高台,台上跪着个扒光了衣裳的人,两手反绑着,是郑铣。谢一鹭拉着廖吉祥往前挤,台上那张脸苍白狼狈,没了脂粉和绫罗绸缎,那明艳未减分毫,春桃一般,灼灼动人。 谢一鹭把廖吉祥护到最前面,抬头就是高台,他拎出那瓶酒,这时才想起来,出门走得急,忘了带碗。 行刑的看出他俩是来送行的了,按规矩,必须成全,他牵着郑铣往前摁,让他跪在高台边,勉强看见下面。 廖吉祥撸起袖子,两手掬着,让谢一鹭往里倒酒,倒满了,他捧着尽量往台上擎,滴滴答答漏了不少,郑铣呆呆看下来,满眼的震惊。 “你来干什么!”他小声咕哝,廖吉祥重新把手掬起,让谢一鹭再倒,谢一鹭怔怔的,有些发愣,他惊诧,原来郑铣早知道,知道廖吉祥在南京。 那双手雪似的白,淋漓着酒液,湿湿发亮,把酒小心翼翼捧给郑铣,点点滴滴,只够干燥的嘴唇沾一沾,就漏尽了。 郑铣一直盯着廖吉祥,回过神才看见谢一鹭,那眼神立刻乖戾起来,一瞬间就从等死的阶下囚变回了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珰,喝了谢一鹭一声:“狗东西!” 人群有不小的波动,行刑的开始往后拽他,郑铣不肯后退,拧动着,面颊、眼睛都挣红了,凄厉地质问谢一鹭:“你凭什么……”他怒吼,“凭什么得着他!” 行刑的把他拽倒了,他翻滚着又爬起来,连最后的一点尊严都丢下,转而看向廖吉祥,羡慕着,嫉妒着:“你又是凭什么……”他已经无所凭依,绝望地,像是要落泪,“凭什么有一个谢一鹭?” “时辰到了!”行刑的拽狗一样把他拽回去,监刑的扔下签子,廖吉祥旋即转身,紧紧攥着谢一鹭的手,人群沸腾起来,一个个露出疯狂的神色,前排很多人高高举着一枚钱,那是要跟刽子手买割下来的肉片。 人们在往前拥,唯独他俩朝后挤,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朝他们唾沫吐,是瞧不起阉人和阉党,猛地一声,背后响起郑铣的惨叫,像是好绸子从中劈开,尖锐得刺耳。 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仇鸾真的一统南京了。 廖吉祥几乎是从朝天宫逃走的,他曾经离凌迟太近,有那么几次,只差着分毫,谢一鹭扶着他,走到西安门外,路口有一伙人在郑铣的大石碑底下挖坑,旁边几个人在往碑上栓绳子,那碑才立起来没多久,这就要给拉倒了掩埋。 该拐弯了,廖吉祥却停下:“家里没醋了,”他径直往前走,“庆成大的醋好。” 谢一鹭知道他是心里闷,不想回家。 他陪他去,中间路过玄津桥,远远的听见王六儿的曲声,从桥下看,她一脸脏泥,挺着个硕大的肚子,旁边站着个高挑的和尚,给她念了一段经,往她手里塞了几文钱。 “那是……”谢一鹭要赶上去,被廖吉祥拽住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段已成过往的回忆。 “晚上吃什么?”廖吉祥凑近他,悄悄拉住他的手。 “都行,”谢一鹭想了想,笑起来,“反正你做什么都糊锅。” 廖吉祥马上回嘴:“明明是你拉不好风匣子……” 春天来了,梳总角的孩子们举着风车在街上嬉闹,南京的日子懒懒的,滟滟的,似乎从没变过,一缕微风挟着王六儿的歌声,轻轻卷起有情人的衣袂: 声声啼乳鸦,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 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 正文完 > 第57章 番外 大内 1 廖吉祥穿着年前新做的流水纹藕荷色贴里,抱着一捧书从都只监拐出来,看前边不远的大柳树后头躲着两个人,都是宦官,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站着那个很像梅阿查。 他停下来,好奇地张望,蹲着的人他不认得,穿一身破衣裳,脑袋深深窝着,一抖一抖的,似乎在啜泣。 “七哥?”他叫了一声,轻轻走过去。 蹲着那人立刻拿手在脸上抹了一通,站起来背过身,梅阿查回头看见他,不自觉就笑开了:“不在内书堂,跑这儿干嘛来了?” 偷偷抹眼泪那人听见“内书堂”三个字,吓得连忙转回身,恭顺地哈下腰,鬓角那里的头发秃了一块,头皮红肿,像是被人揪掉的。 “老祖宗让我来传个话,”廖吉祥说,一双稚气的眼睛频频往那个可怜人身上瞟,梅阿查瞧见了,就说,“这是我老相识,钟鼓司的。” 廖吉祥才十五六,个子刚长起来,脸蛋两边还有些嘟嘟肉,很忧心的,小孩子般询问:“怎么哭了……” 哈着腰的人不说话,半是害臊半是惊慌,只摇头,梅阿查大喇喇跟廖吉祥说:“没啥,有点不顺心的事。” “那上我那儿坐会儿去吧。”廖吉祥把书推给梅阿查,小心翼翼去托那人的脸,托起来一看,一对柳叶眉斜飞入鬓,一片薄唇胭脂画过一样,挂着些泪,像经霜的花枝,凄然而带艳色,有倾国倾城的意思。 廖吉祥一时看傻了眼,不知所措地问梅阿查:“他、他叫什么?” “郑二哇,钟鼓司唱旦角的。” “你别哭……别哭呀,”廖吉祥看他和自己差不多大,很心疼的,从身上往外掏票儿银(1),塞到他手里,“拿着,去买糖窝窝。” 郑二哇赶忙推他的手,这才开口:“俺不要,”一把清脆的嗓子,还带着乡音,“俺用不上。” 梅阿查也拦着廖吉祥:“他不住宫里头,承应(2)完就回东衙门了。” 二十四衙门,东衙门最贱。廖吉祥难免把一片怜悯的目光投向他,那孩子大概是屈辱,逃也似地掉头走了,背影一拐一拐的,像是腿脚不大好。 “他挨打了?”廖吉祥关切地问,梅阿查却闪避,“没有,走吧。” 廖吉祥不高兴地跺脚,想了想,任性地说:“你告诉他,让他等着,我请旨叫他进宫来陪我。” 梅阿查立即皱眉头,吞吞吐吐了一阵,挤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御前伴读的廖吉祥是娇蛮的、是跋扈的,听不得人家跟他说“不行”。 “他……”梅阿查难以启齿,“是让人糟蹋成那样的……” “啊?”廖吉祥懵懂地看着他,带着某种锋利的、养尊处优式的高傲,确实,他这个万岁爷眼里的红人,乾清宫戴雉尾的牌子(3),哪听过外头那些龌龊事呢。 “就是……”梅阿查凑过去,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廖吉祥的脸腾地红了:“你胡说……”他露出厌恶的神色,好像吓坏了,“不要脸!” “所以你和他一块,”梅阿查挽住他的手,给他抱着书,奴才一样牵他回司礼监,“老祖宗非打肿你的屁股不可。” 廖吉祥闷头跟着他,没走多远,断然说:“他太苦了,”把袖子一甩,他下了决心,“我们稍动一动指头,就有他一条活路!” 2 郑二哇,这个标致的乡下孩子,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进宫,外头吃苦遭罪的穷阉人成千上万,他却脱颖而出,穿着新衣裳,站在提香灯的火者队伍里,欣喜若狂。 前头万岁爷穿着明黄的缎子,满满绣的全是龙,身边是廖吉祥,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那样子郑二哇看不够地看,仿佛隔着一步就是云上仙班,他用不了多久也能挤进去,尝一口富贵的滋味。 忽然,廖吉祥回过头,笑着和他四目相对,他以为是自己的眼光太热,惊动了人家,结果只是一瞬,廖吉祥又转过去,像是无意的一个回眸。 这个回眸,后来郑二哇记了一辈子,漂亮干净、悲悯聪明,万仞之巅的廖吉祥,独领风骚的廖吉祥,他卑微的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力量,排山倒海一般,要把他兜头淹没,模模糊糊的,他知道,那是欲望。 “伴伴,”万岁爷拉了一把廖吉祥的手,“咱们捉迷藏?” 这不是询问,而是圣意,所以廖吉祥不回答,忙把腰巾解下来,踮脚给他蒙眼睛——万岁爷喜欢当鬼,小内官们都知道。 年轻的皇帝靠在假山石上数数的时候,廖吉祥牵着郑二哇的袖子跑到了乾清宫,那儿的丹陛底下有个老虎洞,他俩先后钻进去,并排坐下来喘气。 有一股香,郑二哇说不好是什么,不是香灯,清甜得像腊梅,又有些苦,一闻钻到心坎里去:“哥,”他面红耳赤的,“你真好闻。” 廖吉祥“噗嗤”笑了,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袖子里摸,一根柔软的细胳膊,郑铣没敢握,傻傻地在黑暗里瞪着眼睛。 “你手上好多汗,”廖吉祥埋怨了一句,然后靠过来,凑在他耳边,一说话热气就往他脖子上喷,“摸着了吗?” 郑二哇挺直了背脊,战战兢兢地在袖子里掏,是有些东西,一片片的,很娇嫩,像是扯散的花瓣,这时外头有脚步声,弯都不拐,直奔着这边,他俩双双屏住呼吸,从曲折的洞口看见一片明黄的衣摆,是万岁爷进来了。 他轻车熟路,边走,边叫猫似的:“养春?” 廖吉祥和郑二哇一动不动,万岁爷吸了吸鼻子,狐疑地说:“还有别人?” 郑二哇吓得连忙站起来,贴着石壁,抱着香灯闪到一边,万岁爷这就笑了,朝廖吉祥挨过去,两个人你来我往拉扯了一阵,藏到洞子深处。 郑二哇偷眼往里看,黑洞洞的看不清,不一会儿,听里头传来说话声:“哎呀……那么多人,就知道抓我……” “……你每次都躲这个洞子,不是等着朕抓呢么……” “……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 万岁爷笑了,声音和方才不大一样,沉沉的,像是动情:“诸花香气,卿所笃爱,时采一二种贮襟袖间,故数步外辄识之,”他忽然停下,继而孟浪地说,“以芬芳袭人也!” 然后就没声音了。 也许是疑惑,也许是好奇,郑二哇悄悄往那边凑,暗处有许许多多黑影,分不清哪个是活人,哪个是石头,只是其中一对影子,好像面对面抱在一起,顶着石壁,在微微地动。 3 吃过饭,廖吉祥穿着亵衣趴在褥子上,翘着脚,手里是一本,郑二哇从外头提热水进来,看见他的脚心脏了,于是说:“哥,俺给你洗洗脚吧。” 廖吉祥没当回事,两只脚互相蹭蹭,心不在焉的:“不用。” 郑二哇却把水给他倒好了,捧着他的脚放进盆里,蹲在地上给他擦洗,廖吉祥是习惯这个的,他给万岁爷伴读,身边从来不缺伺候的人,这时候放下书,审慎地瞧着这个美人:“你去雉尾间,先做个扇伞长随,叫万岁爷认得你。” 郑二哇抬起头,憨憨地笑:“哥,你让俺……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廖吉祥“唰”地把脚从水盆里拔出来,湿漉漉地踩上床,拽着他的袖子:“上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趴在炕上,拉着郑二哇躺到身边,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扉页上有“广运之宝”的印鉴,是内府书,他翻到当中折角的一页,指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给他看:“你在钟鼓司,一定唱过莺莺,这几句,唱个我听?” 郑二哇瞪着那些字,难堪地,没有出声。 廖吉祥奇怪地扭头看他:“怎么,不会唱?” “哥……”郑二哇的脸红透了,尖下巴搁在炕上,陷在松软的褥子里,可怜巴巴地瞧着廖吉祥,“我不认字。” 他以为廖吉祥会生气,会瞧不起他,没想到那个人却恍然大悟的,粲然笑了:“我教你呀,”他指着那些“黑虫子”中间的一个,“这个字是……” 郑二哇什么也没听见,脑子里昏昏涨涨的,全是廖吉祥的香味,他觉得这个人好,太好了,十足好,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也不过如此,稍一侧目,他在廖吉祥的亵衣领子里看到一小截白脖子,和脖子边支起的圆润肩头。 “你听见没有?”廖吉祥挽着他的胳膊,整个人靠过来,半边膀子挤在他身上,拿腰臀轻轻地拱。 郑二哇不是个干净的人,像梅阿查说的,他叫人糟蹋过,心里头脏了。鬼使神差地,他扒到廖吉祥背上,冲着他白净的耳后,热辣辣舔了一口。 廖吉祥只觉得浑身上下倏地战栗,捂着耳朵惊恐地回头,背后是郑二哇天仙似的脸,那么艳丽,直勾勾把他看着:“哥,”他的声音抖得听不清,“我也想……像万岁爷……” 说着,他就朝廖吉祥的嘴巴亲过来了,浅浅地一下,廖吉祥的脸立刻蒸熟了似地红,那个样子郑二哇一看就知道,他是头一次。 难道老虎洞里相对而抱的影子不是他和万岁爷?难道是自己心怀鬼胎想差了?郑二哇有些慌,急急地要认错,突然“啪”地一响,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廖吉祥打了他,像那些财大气粗的老爷一样,像他凶神恶煞的师傅一样,像晚上掐着他屁股不放的男人一样,一刹那,一股恨意陡地从胸中升起,郑二哇咬着牙齿,没等他真的说些或是做些什么,屋门被从外推开,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穿一件藏蓝的旧曵撒,猛地看见床上纠缠的两人,眉头蹙起来了。 郑二哇有些赧,但并没害怕,直到那个老人慢慢转身,朝屋外轻描淡写交代了一句:“拖下去,乱棍打死!” 郑二哇的骨头几乎要从肉里塌下去,他知道这说的是自己,余光看见廖吉祥从床上扑跌着下地,拉住那老人藏蓝色的衣袖:“老祖宗,我们是闹着玩呢!” 郑二哇呆呆地盯着他雪白的脚丫,他刚给他洗好的,这下又脏了。 4 乱棍打死的命令并没照办,廖吉祥给拦下了,郑二哇握着笤帚站在乾清宫东暖阁外,现在的他没有资格再提香灯,只能干些打水扫地的粗活,东衙门那种恶意的欺凌又回来了,他脸颊边有两快擦伤,手上全是口子。 “盖上盖上……别凉了……”窗格里传来说话声,是廖吉祥,他在这儿等万岁爷从西苑回来,郑二哇看看手中的长柄扫帚,倍觉凄凉。 他离那个辉煌的顶点曾经那么近,近得一伸手就能够着,现在却一巴掌被打回原形,他不甘心啊,任谁见过那样的风景,也会不甘心的。 黄伞盖飘飘摇摇从远处过来了,万岁爷穿着骑射时的短衣,风风火火往这边赶,他和自己差不多大,郑二哇躲在墙边看,一张被锦衣华服衬得英气的脸,左边眉心有一颗小红痣,鼻子很漂亮,笔直的,像一柄剑。 “伴伴!”他亲热地喊了一声,轻快地跳上台阶,大门从两边为他打开,伞盖整齐地撤下,举到一边,那本来是自己的差事,郑二哇眼红地看着,攥紧了拳头。 “……饿死朕了,”窗格子里的声音热闹起来,一串杂沓的脚步声,然后年轻的皇帝高声嚷了一句,“还是朕的伴伴心疼朕,这不是发糕,这是‘大救驾’呀!” 廖吉祥娓娓的笑声传来了,那么温柔,响在耳边,郑二哇不知是恨他还是爱他,大着胆子,微微推开窗扇,往里窥探。 闲杂人等都退下去了,万岁爷一边吃着糕,一边抓着廖吉祥的腰,握住了,不让他往别处去,那把细腰,郑二哇是碰过的,柔韧瘦削。 廖吉祥有些羞答答的样子,从衣摆下掏出一本书,理平展递给他:“看完了,还给你。” 郑二哇见过,是他枕头底下那本,万岁爷吃着糕,瞅着他笑,像个哥哥,又像个情郎:“好看吧?” “嗯,”廖吉祥红着脸点了点头,扭扭捏捏地问,“还有么……这种书?” 郑二哇不明白一本破书有什么好看,他们俩这个黏糊的样子,就算还没有事,也离着不远了,懵懂的,似有情愫。 “伴伴要看,当然有,”万岁爷把手在绢帕上擦擦,伸出两臂,招呼孩子那样招呼廖吉祥,“过来,朕告诉你。” 廖吉祥不去:“又戏耍我。” “怎么能是戏耍呢,”换万岁爷站起来,朝他过去,“小时候读书,朕最高兴你有字不认得,”廖吉祥露出疑惑的神情,万岁爷便揽着肩膀把他抱住了,只是抱着,没一点多余的举动:“那时候小,不懂,现在想想,问字偶来花下立,片时侥幸倚香肩!” 廖吉祥本来还有些推拒的意思,听了这话,便乖顺地把头搭在他肩膀上,他们真的是一对孩子,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在那里呆立。 郑二哇恍惚记起,哪篇戏文里好像唱过,“一种低回羞涩之情,时向眉梢微露”,说的就是廖吉祥现在的模样,水一样,被文火慢慢地熬。 这个时候,万岁爷像是着了魔,忘情地叫了一声:“养春,我的莺莺!” “干什么呢!”背后突然有人拍了一把,郑二哇吓得立马跪下去,耳朵被揪住了,跪爬着被拽到一旁,面前是许多双皂靴,中间的一双靴面上搭着五彩红袍,无疑是个大珰。 郑二哇魂飞魄散地抬起头,这一抬不要紧,对方却惊着了,问他:“叫什么名字?” “郑……郑二哇。” “哦哟,好,”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公公,额头上有道深疤,胖身子,一笑像个弥勒,“跟咱家有缘,快起来吧,往后咱家抬举你。” 怎么叫有缘呢,后来郑二哇知道,他叫马三婢,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事,至于额头上那个疤,据说是老祖宗挑拨,被万岁爷用砚石砸的。 5 郑二哇梳着姑娘头,穿罗裙,躲在描金屏风后头,殿上坐着万岁爷,身边是马三婢,一杯接一杯地给他斟酒。 万岁爷看起来不大高兴,斜靠在龙椅里,马三婢劝他酒,他就说:“伴伴不在,吃什么酒都没味道。” “老祖宗带他去大兴隆寺拜佛,半天就回来了,”马三婢悄悄地抖袖子,抖出来一颗红丸,“爷爷看戏,最有 味儿的!” 锣鼓点儿响,郑二哇这时候该出去了,可不知道是生疏还是打怵,他身上僵得动不了,马三婢急得直叫:“莺莺,现身哪莺莺!” 万岁爷先是皱眉,也是少年脾气吧,拂袖站起来,这是要走,马三婢正犯愁的时候,郑二哇那边一着忙,撞倒了屏风,就听“咣当”一响,浮尘在日光中扬起,一个千娇百媚的崔莺莺便瑟瑟站在那里。 万岁爷惊诧地盯着他,像盯下凡的神仙,郑二哇也是漂亮,桃花色的面颊半遮半掩,有我见犹怜的味道。 “爷爷去呀,”马三婢从旁怂恿,“你的莺莺!” 他的莺莺一直是廖吉祥,可大约是那人谪仙似的,确实美艳,他走过去,被郑二哇“扑通”跪倒在脚下,以头抢地地呼喊:“万岁爷!” 这是个宦官,他看出来了,这时候马三婢跟着过来,一手托着红丸,一手端着酒:“爷爷,奴才献仙丹。” 什么仙丹,红铅而已,皇帝却不懂,疑惑地看了一眼,正要挥手,马三婢贴过来,小声说:“服了,叫万岁爷腾云驾雾!” 下头手指尖突然一热,万岁爷低头看,是郑二哇把他的指头含到嘴里了,马三婢的“腾云驾雾”他似乎有些懂,半推半就地,把铅丸和着酒吞了。 刚吞下去,大腿就被一把抱住,郑二哇跪着,隔着丝绸裤从下往上缓缓摩挲他,越摸越热,越摸越露骨,直到那个要命的地方被一把抓住,他惊诧地哼了一声。 之后的事就模糊了,他不知道怎么就脱了衣裳、上了床,等再醒过神,看见的是个光溜溜的太监,涂着一脸胭脂,不男不女地骑在他胯下,那地方舒服极了,是这辈子从没有过的爽快,他听见自己粗喘着,一声接一声地叫唤。 “爷爷,奴才……奴才好不好?”那个假莺莺不知道用什么夹着他,湿漉漉黏糊糊的,一起一落间,他能看见自己一小截稚嫩的东西,撑着褥子疯狂颠簸了好久,他才知道,自己是插到他的屁股里了。 “啊!”他实在受不了,受不了这种蚀骨的消磨,呻吟声脱口而出,喊的却是,“伴……伴伴!” 廖吉祥跟老祖宗从大兴隆寺回来,先没回自己屋,把老祖宗送回房喝一杯茶的功夫,有小宦官半道把老祖宗叫到外屋去了。 廖吉祥没当回事,帮着扫了扫褥子,归拢了一下书稿,隐约的,听见外头说:“……郑二哇和万岁爷在玉熙宫……” 听见那个名字,廖吉祥还好奇来着,并没在意,直到斜刺里传过来一句:“……睡到一起了!” “轻着,”老祖宗低声呵斥,是怕廖吉祥听见,可他已经听见了,蹑着脚,附耳到门边,“马三婢……中间给牵的线……” “咔嚓”一声,是老祖宗把桌上的茶碗握住了,廖吉祥知道他,气极了要砸东西,惶然的,他等着那铿锵的一声,可老半天,外屋没动静,老祖宗是生生忍住了,怕惊动他。 “去,里屋看看,”老人小声说,“怎么这么静。” 廖吉祥来不及落泪,赶忙爬到床上,面朝里装作和衣睡下,几乎同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倏忽,小宦官回去禀报:“爷爷,睡下了。” 老祖宗没说话,小宦官又嘀咕了两句才出去,廖吉祥瞪着眼睛等了好久,老祖宗也没进来,忽然,他明白了,老祖宗哪会信他睡呢,他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就睡呢,老祖宗是怕自己难堪啊。 眼泪这就不争气地流出来了,他胡乱拿袖管去抹,想想进宫这些年,他从没哭过,老天爷像是给他铺了登天梯,一进来就被老祖宗挑中,一挑中就送去乾清宫当伴读,谁给过他一丁点气受呢,因着老祖宗,从没有。 可眼下,他却伤到骨头里了,被狠心的青梅竹马,被一时善念酿下的祸,他该去兴师问罪的,却捣着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这天的晚霞尤为红,西下的日光从云雾蔼蔼的缝隙里透出来,有耀目的金色,在这旖旎的金红中,廖吉祥和郑二哇在乾清宫前长长的台阶上相遇了。 他上去,郑二哇下来,那穷小子变样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绣金大红贴里,鬓发抿得干净油润,显得一张脸美玉无瑕般白,眸子含着秋水,纤长的眼角斜飞着,看人一眼,就要把人的魂儿勾走。 廖吉祥低下头,想跟他擦身而过,郑二哇偏叫他,颤颤地喊了一声:“哥!” 廖吉祥没答应。 “我就是个戏子,”郑二哇自轻自贱地说,“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出路。” 廖吉祥冷笑,他已经不是郑二哇了,万岁爷给他赐名“铣”,取“色泽明艳,如金石”的意思,一夜之间,他从打水扫地的小火者中声名鹊起。 “我不跟你抢,”郑铣抓住他的袖子,一副可怜的样子,“我在雉尾间当个伞扇长随就知足了,当初你不就是让我……” 廖吉祥没让他说完,硬擦过他上去了,郑铣在台阶下往上望,那个纤薄的背影,他注定是抓不住了。 廖吉祥进了殿,万岁爷没在平时读书的地方,他转头往床上看,果然,那个人眯着眼横在那里,身边是个摇扇子的小宦官。 见廖吉祥来了,他欣喜地从床上坐起来,急躁地拍床沿:“下去下去!” 小宦官哈着腰,绕过廖吉祥退下了,不光退下,还把门从外带上,屋里一黑,万岁爷立即拉住廖吉祥的胳膊:“伴伴,朕想你……” “怎么不点灯?”廖吉祥不着痕迹地拂开他的手,拿衣袖把腕子包住,让他摸一下,他都觉得自己脏了。 “点什么灯,”万岁爷从后头用力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怀里,借着那个劲儿,转了一圈,双双倒在床上,“朕可等不及了!” 说着,他就把嘴往廖吉祥脸上蹭,蹭着了,又赶紧拽着扯他的衣袍,廖吉祥羞愤得满脸涨红,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这个口口声声叫他“莺莺”的哥哥,如今背着自己和别人干下了苟且事,反身又想来糟蹋他,他厌恶至极,劈手甩了他一巴掌。 “啪”地,十分响亮,把黄昏的天色都划破。 万岁爷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廖吉祥按着自己的衣领,一点没有示弱的意思,正因为他不示弱,万岁爷反而羞惭,弯了弯嘴角就要扯出一个笑,却听廖吉祥冷冷地说:“滚开,”光是这还不够,他接着说,“肮脏!” 普天之下,谁敢扇万岁爷的嘴巴子?谁敢让万岁爷滚开?关着门,只有他们两个,皇帝忍了,可这句“肮脏”,他忍不了,因为他真觉得自己脏,糊里糊涂和一个戏子干出了那种事,他只想着和廖吉祥也干一次,才能干净。 “你当自己是谁!”要害处被戳中,他气急败坏了,一把打掉廖吉祥的冠儿,揪着他的发髻,把人从床上拖下去,借着盛怒,一直拖到门槛上。 外头聚了不少小太监,他狰狞地冲他们吼:“立刻给朕赶出去,什么也不许他带!让他到宁夏、甘肃去遭罪,连夜就滚!” 他一扬手,廖吉祥翻下台阶,他猛地把门拍死,在门后捂住脑袋,他是九五之尊,杀伐果决,铁石心肠,可不争气地,他竟 红了眼眶,痛苦地蜷缩下来。 外头熙熙攘攘许多人来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打了个冷战,推开门,门外,老祖宗带着一帮小的跪在那儿,是给廖吉祥求情的。 也许是叛逆,也许是逞强,他随即端起架子:“人走了吗?” “走了,”老祖宗重重磕了个头,“廖吉祥他……” “走得好!”皇帝强装着开怀,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浮夸的得意,“叫几个得力的人陪他去,别叫人说朕不念旧情!” 听这意思,求情是没用了,老祖宗颤巍巍站起来,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遵旨。” 他转身要走,万岁爷忙叫住他,叫住了又不知道说什么,一转念,他跑回屋里,抓过笔急急写下一封笺:免尔死罪于将来,着朕至意于久远。 这是写在纸上的丹书铁券,是潦草而就的免死金牌。 他把这页薄纸塞给老祖宗,用一种郑重、又怕人看出来是郑重的语气说:“给他,叫他好自为之!” 老祖宗的眼睛有些花,但这时候看向他的眼神是那样怜悯,那样疼惜,逼得这个位高权重的孩子不得不再莽撞一次:“传朕口谕,雉尾间伞扇长随郑铣,赐掌宫内牌子事,随朝请剑提督待诏房,赏大红金彩斗牛圆领蟒衣一表里!” 这是太出格的宠爱,甚至荒谬,这孩子拍着老祖宗的肩膀说:“取了你个廖吉祥,还你个郑铣,”他下令,“收到你门下吧。” 老祖宗苍老的嘴唇似乎抖了抖,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年轻的皇帝安然回到他的龙床上,却闭着眼久久睡不去,这个时侯他还不知道,那封笺交到廖吉祥手里,就被扯碎了,他更不会知道,十年后有一天,等他真的杀伐果决、铁石心肠了,还是在这张床上,他哭得昏天黑地,因为有一个故人在甘肃,为了他的江山残了一条左腿。 (1)票儿银:明代宦官二十四衙门(十二监、四司、八局)中银作局的银票,一钱到十两不等,用来赏赐,也在宫中太监间流通。 (2)承应:戏子、戏班应皇帝要求进宫表演。 (3)牌子:明代宦官职位的一种,见有御前牌子、暖殿牌子几种。 <番外大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