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 第1节 《小怪物》 作者:烟猫与酒 文案: 连萧认识丁宣十年,照顾他十年,也烦了他十年 丁宣是个傻子,他只会主动说两句话,一句是连萧,一句是宣宣爱你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时代新风 主角:连萧,丁宣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星星不说话 立意:关注自闭症 第1章 “你走吧。” 连萧对丁宣说。 . 这几天冷得厉害,老北风刮在脸上跟抽嘴巴一样,扯得太阳穴生疼。 连萧蹲在操场拐角的老槐树底下,书包没型没样地挂在背上,眯缝着眼望望天色,他把棉服拉链扯到顶。 才刚下午三点半的光景,天色就闷得发毛,像块破抹布。 老妈说是要憋一场大鹅毛雪,憋一星期了,硬是连根毛也没见下下来。 身后小路上过去个人,是三年级的组长包大头。 这人明明是隔壁2班的班主任,事儿多得烦人,一天叼个哨子到处溜达,没事老逮着连萧训,一星期恨不能让他叫八回家长。 连萧憋了口气,猫着树后面没动。 等包大头走远,围墙外正好传来一声不伦不类的狗叫和猫叫。 他起身瞅瞅墙上的豁口,书包从肩头滑到手腕勾着,悠着劲晃了两圈,一扬胳膊甩了过去。 “啊!”二光含着嗓子在对面瞎嚷,“连萧我干你……” “谁。”连萧熟练地两步登上墙,手掌一翻就蹲上豁口,从上往下看着二光,也压着嗓子。 “你回回都砸我!故意的吧你!”二光揉着脑袋去给他捡书包,“你快下来啊!等会儿又抢不着机子!” 二光最近正学着说脏话,跟个宝似的成天挂嘴上,在连萧跟前就能放放哑屁。 他俩一年级刚认识的时候就挨了连萧一顿揍,刚认识挨揍的印象可太深刻了,灵魂深处的压制,两三年了都难以忘怀。 连萧没搭理他,瞄准二光旁边的小坡往下蹦。 姿势刚摆好,他就觉得后背冒冷风。 果然,一落地就听见包大头在墙后吼了句:“连萧!你又逃学!”吹着哨子追过来。 “走!”连萧薅过二光手里的书包往背上一抡,埋头朝巷口冲出去。 “你就能在这时候快!”二光使劲吸溜一下鼻子,猫着腰在他身后追,“等等我!” 连萧直从小巷冲出到分岔路口才停下,在路牙子上慢慢悠悠地上下蹦哒两下,望着二光等他撵上来。 “我先……去……买个……烤红薯……”二光嘴里冒着白气,呼哧带喘地停在他面前撑了会儿膝盖,“你吃不吃?” “谁请。”连萧问。 “以前不都你请吗?”二光装傻充愣地看他,鼻头还蹭着点儿风干的鼻涕。 “那不吃了。”连萧扭头就继续走。 “我买一个咱俩分。”二光又吸溜一下鼻子,一手拽着书包在地上拖着,另一只手在里面掏个没完。 连萧没跟他一块儿往小推车走,在分岔路口有点郁闷地算账。 二光的话戳中了他憋闷好几天的心事。 以前老妈一星期能给他两三块零花钱,从上个月开始,直接减成了一块五。 连萧不怎么馋零食,他爱玩。 两块钱的时候跟二光去打拳皇,连花带赌的基本花不着多少币,还能请二光吃冰棍。 现在想买点什么都得算着来,跟楼里那几个掐着煤气表,成天算哪家多用了,哪家又偷气了的大姨一样,这感觉就挺烦。 “你弟吃吗?”正烦着呢,二光回头又给他添了一柴火。 “那不是我弟。”连萧不耐烦地踢飞一颗小石子。 “有弟弟还不高兴。”二光精挑细选了一个小红薯疙瘩,比量着掰了半天,分给连萧一半,“我就想要个弟,我姐天天揍我,我太没地位了。” 连萧不接他话。 他不喜欢边走边吃东西,接过来剥了皮,站在两三下就给解决了,然后直接往岔路口右边走。 “今天星期五,不接你弟了?”二光杵着没动,面朝着左岔路口,特烦人地提醒他。 连萧看看天,还是阴得惨白。 丁宣平时四点半下托儿所,连萧玩到五点去接他。 星期五托儿所放学早,四点就能接,但是他不想去。 他烦丁宣,今天尤其烦。 “没到点。”连萧不耐烦地冲二光皱脸,“走不走了,不你说抢不着机子吗?” “轴!”二光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口烤红薯塞嘴里,说话含混成大舌头。 他两只手往裤缝上抹抹,安排得特明白:“打两把然后去接你弟,我还得回家看紫薇逃没逃出来。” “你还看还珠格格?”连萧嫌弃地跟他拉开两米距离。 “我姐看,我不看她揍我。”二光拖着书包追上来,“你不看啊?你不看还知道这么清楚。” 连萧原本的安排跟二光差不太多,最多打两把,磨蹭到四点半就得去托儿所。 虽然他真的很烦丁宣,也很烦去接他下托儿所。 但是老爸老妈一个六点下班一个八点半,他再不乐意,每天接丁宣的任务还得是他,不接受都不好使。 其实老妈领回来的是个“正常”弟弟,能跟他说话跟他玩儿,哪怕像二光跟他姐似的成天干仗,连萧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这么烦他。 有个弟弟玩应该很有意思的。 以前他自己在家无聊得发毛,看隔壁楼里的双胞胎在沙坑里堆沙子,也挺羡慕的。 “死了!”二光在耳边炸了一嗓子,把连萧喊得一愣,回过神差点蹦起来。 “你喊屁!”他看一眼机子上自己已经被ko的靓仔小人,踢了二光一脚。 “你今天怎么回事,都输两轮了!”二光比他反应还大,同时还躲得很灵活。 他俩跟旁边实小的两个傻蛋打着赌呢,谁输谁包币,那俩小子开始喝倒彩了都。 “急什么。”连萧也觉得自己今天发挥不稳定,心里长草一样,毛得慌。 隔着店里的脏窗户往外看看,天色还是那么个天色,甚至觉得比刚才还亮堂点了。 他拍了一下按钮重新坐下:“让那俩傻子过来重开!” 接下来的三把,连萧算是找回手感了。 实小那俩人被他锤得顾不上说话,旁边几个初中的都凑过来看。 “挺厉害啊。”其中一个还说,“跟我来一把?” 废话。 也不打听打听这条街的拳皇是谁。 连萧脸上绷着没表示什么,心里的尾巴都竖天灵盖上了。 “今天没空。”他赢了就收手,拽着书包从凳子上站起来,示意二光该走了。 “再打一局。”二光把他的紫薇都忘天边了,屁股粘着凳子不挪窝。 “赶紧走吧,”老板小孙哥攥着把瓜子晃过来,“五点半了,等会儿你姐又来吵吵。” 连萧正歪头瞅天色,被他这一句话给吓了个激灵。 “几点?”他心里一提,跑去门口扒拉小孙哥的破闹钟。 看见时针真的卡在5跟6之间,他头皮都麻了,二话不说就往外冲。 “我日。”二光嘟囔一句,推开实小那俩喊了声“小孙哥找他俩收钱”,撵着连萧一溜烟地追。 掀开厚毡帘门一出去,他愣愣,有些兴奋地追在连萧屁股后头喊:“下雪了!连萧!真大!” 连萧哪还用得着他提醒。 刚才从店里一扑出来,看见满眼白花花的大鹅毛,路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盖半层了,灌进脖颈里的风跟灌他嘴里似的,压得他心里飕飕地直突突。 他顾不上管二光在屁股后头嚷嚷什么,直朝托儿所冲,过路口的时候引得好几辆自行车急刹下来凶他“谁家小孩瞎跑什么啊”。 连萧脚不沾地地跑到托儿所门口,看见已经锁上的院门和里面乌漆嘛黑的窗户,他僵在门口,瞪着院门喘气。 “都……走完了?”二光终于追上来了,愣在他旁边也是一头懵。 连萧没空接他话,绕着门卫室看一圈,空的,他把书包往托儿所里一甩,攀着铁门往里翻。 “这门太高了!”二光在底下冲他喊,“说不定他自己回去了呢?” “他回个屁!”连萧脚底滑了一下,手掌心在柱子上蹭得火辣辣,咬着牙稳住自己,“傻子一个!路都不会认!” “那怎么办啊!”二光知道丁宣的情况,跟着干急,“不能被人拐走吧?” “你闭嘴。”连萧憋着劲翻过哗啦乱响的大铁门,连蹦带扑地出溜下去,趔趄出好几步才站稳。 第2节 “我……”二光还想接着嚷嚷,从院外的墙角后面出来个推着自行车的大人。 “干嘛呢?”那人两步过来,看清院门里的连萧,“嚯”了一声。 “好家伙,你小子还知道来,几点了都?”他把自行车脚蹬踢下来,扶扶脑袋上的大毛帽子掏钥匙开门,“我差点要把你弟绑了运你家去。” 这人是开托儿所兰姨的丈夫,连萧见着他立马松了口气。 他这会儿都顾不上纠正丁宣不是他弟,隔着门喊了声“胡大爷”就问:“他人呢?” “办公室烤暖炉呢。”胡大爷掏钥匙开院门,搁着栅栏跟连萧解释,“哪都不愿意去,我刚接你壮壮哥放学,他也不跟我也不说话,就在教室门口等你。你兰姨回老家了今天,别的老师都下班了,外面还下雪,我怕他乱跑……” 胡大爷解释了一堆,连萧听了大概就明白了。 “知道了!谢谢大爷!”他不等胡大爷把门打开就继续往院里跑。 托儿所的办公室在教室后面,在门口看不见,拐过教室连萧才看见那一扇亮着灯的小窗口。 离着好几米远,他就听见里面一声接一声,规律到机械的拍门声。 连萧绷着脸跑过去,从外面把门板上的插销“咔哒”抽出来,一把推开门。 丁宣还戴着早上出门时,老妈套在他脑袋上的红毛线帽子,帽顶一颗白毛毛球,往下耷拉着。 他被门板推得往后晃了好几步,白毛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直到站稳也不往上抬。 “我。”连萧说,“抬头。” 白毛球又顿了两秒,连萧不明白他听人说话和看人眼睛怎么这么费劲,简直像电视里那种不怎么灵光的机器小人。 等得快要发火了,白毛球又动动,丁宣终于从围脖里抬起一张小脸。 他脸小,被围脖帽子包着,两颗眼睛在帽檐底下又圆又大,像个漂亮的小女孩,偏偏仿佛看不见人,视线轻飘飘地游移到连萧脸上,很缓慢地定了定,才终于聚上焦,轻轻眨一下眼睛。 “连萧。”丁宣的下半张脸捂在围脖里,声音模糊不清,抬起缩在袖口里的小手往连萧手里塞。 连萧现在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很暴躁地一把抽开他的手。 丁宣掌心里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连萧皱着眉往地上看,是一块小点心。 他知道这个,老妈给丁宣交了点心费,每天中午吃完饭,托儿所老师会一人发一块。 丁宣也低头看看,然后蹲地上去捡。 “你捡它干嘛,都攥黏了,恶不恶心?”连萧看不得这个,上前一步把他扯起来。 丁宣被扯得晃了晃,站稳后,他重新把黏糊糊的小点心往连萧手里塞,意思是让他吃。 第2章 连萧在一个月前第一眼看见丁宣时,一点儿也没觉得这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小孩。 丁宣的到来跟他这个人一样,突兀又不正常,是老妈突然出门领回来的。 当时大中午的,一家人正吃着饭,她接了个电话,脸色变了好几番儿,搁下碗收拾收拾,给连萧留了两张两块的毛票儿,交代他这两天晚上如果老爸赶不回来做饭,就去对门苗苗奶奶那儿吃。 连萧脸皮厚,楼里小孩儿各家各户经常蹭饭吃,应了句“知道了”,就继续往嘴里扒拉饭。 老妈又小声跟老爸说了些什么,连萧满脑子盘算着老妈不在家,这几天晚上他能跟二光多玩会儿再回家。 心不在焉地听了两耳朵,他光捕捉到老妈语气挺严肃的几个词儿:人没了、初中、素华、小孩儿。 她边说边飞快地换衣服穿鞋,连萧把碗里的肥肉丁捡他爸碗里,抹抹嘴刚要插话,老妈就干净利索地把门一带,“嗒嗒嗒”地飞快下楼。 “谁没了?爸。”他只能冲老爸打听。 “吃你的饭。”连萧估摸着老爸也没听明白,在窗边目送完老妈下楼,回来朝他脑袋上摁了一把,什么也没多说。 不说拉倒。连萧也不爱关心他们的事儿。 老妈拢共出了三天的门,那三天连萧都玩疯了。 除了不好意思让苗苗奶奶等他吃饭,每天傍晚他比回自己家还准时,其他时间几乎就是没人管。 老爸不到家,他连作业本都不掏。包大头揪着他要喊家长,他还能理直气壮地说“我爸没空,我妈没在家”。 一直到第四天,连萧终于被包大头联合着班主任杨白劳,在班门口给他逮了个正着,摁在教室盯着写作业。 连写带蒙加挨训,好容易捱到能回家,比平时苗苗奶奶家开饭的点晚了快半个钟,他都没好意思跟二光去游戏厅,一路冲到家楼下,远远就瞧见自己家窗户亮着灯。 “妈?”连萧挺心虚地窜上去,还在楼道里就扯着嗓子试探,“回来了?还是我爸在家呢?” “哎哟,你个小连萧蛋子,”苗苗奶奶从他家先探身出来,“我都要去找你了,你妈说你没事儿,要等你回来再揍你。” “我就说他少吃一顿饿不死,您别管他了,这一片儿他闭着眼瞎蹿都窜不丢。”老妈的声音从家里传出来,搁着门墙都能听出来一股子疲倦,“来宝贝儿,看着阿姨……” “你这妈当的……”苗苗奶奶望望屋里又望望连萧,欲言又止地推他一下,示意他赶紧进屋。 老妈后面那句不知道是冲谁说的,但是家里准保来人了。 连萧冲苗苗奶奶咧嘴一乐,喊一声就算打过招呼,拎着书包朝家里跑。 刚冲到门口他就愣了愣,老妈人在里屋,悉悉索索地像是在换衣服,客厅里就餐桌旁边堆了两个包,一个是老妈前几天出门拎的,还有一个巨大牛仔布包,旧得都褪色了,拉锁旁边的布料撑得要拉丝,一戳一个窟窿眼儿。 “妈你出门进货去了?”他把自己的书包往上一扔,绕着大包转了半圈。 楼下晶晶姐不上学以后跟她小姐们儿一块卖裤子,每次去进货就弄这么一破包口袋。 但人家进货回来,包里都是新衣服的布料味,连萧还挺爱闻。 凑近这牛仔大包皱着鼻子闻闻,他老觉得不知道是家里还是这包里,一股子隐隐的尿骚味儿。 “我进什么货,苗苗奶奶呢?”老妈从里屋出来了,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别乱抠,手爪子稀脏。” “刚还在门口呢,回去了吧。”连萧抻着脖子冲里屋瞅,“谁在屋里?” “你进去陪弟弟玩,我去说点事儿。”老妈在洗脸架旁边洗洗手,从橱柜里拎出两瓶糖水罐头,看了连萧一眼,拧开小的那瓶递给他,“你竟然没偷吃。拿进去跟弟弟分着吃。” 连萧满心都是屋里莫名其妙的弟弟,老妈话没说完他已经挤到了门边,撩开门帘冲里屋瞅。 “什么弟弟?”老妈床上坐着个小孩,裹着杯子,像个大粽子,一动不动的,连萧说话他也不回头。 “等会儿跟你说。”老妈风风火火地去外面又涮了根勺子,搁进罐头瓶里,“别洒了,再弄湿今天晚上全都打地铺睡。” 连萧没顾得上理解什么叫“再弄湿”,他喝了口罐头糖水,把瓶子搁在矮柜上,转着圈朝小孩正面走。 “你是我哪个弟弟啊?老姨家那个?”刚一瞅见小孩的半张脸,连萧就有点犹豫。 这也不像弟弟啊,小孩正在抠被面玩,眼皮耷拉着,估计是刚睡醒被老妈擦了把脸,白里透红的,比苗苗还像个小女孩。 “你管我妈叫什么?”连萧想不起哪个亲戚家有这么号弟弟,这弟弟也不搭理他,他就换了个问法,打算反过来推算。 小孩还是不理。 “那你叫什么?”连萧朝床边又凑凑。 小孩继续不搭理,扑扇扑扇的长眼毛都不抬一下,还有点儿想往旁边避的意思。 连萧就不是个温吞的慢性子,搁二光这样他早就烦了。 但这毕竟是客人,他也是真好奇怎么冒出来的弟弟,再说了,还坐在他爸妈床上呢,看着跟他也差不多大,不理人也太礼貌了。 “你几岁啊?”连萧劲儿上来了,刚才还有点怕吓着小孩,这会儿他干脆直接用膝盖压着床沿,顶猫猫似的,抵着脑门想逼小孩说话。 小孩这下终于有点反应了,冷不丁一抬头,玻璃蛋儿似的两个眼珠跟连萧对了对。 他眼珠又黑又亮,连萧差点儿让他吓一跳,都没来及离远点对个视,小孩已经跟瞎子似的又把脸转开了。 看看这看看那,就是不看连萧。 “不是,跟你说话呢。”连萧烦了,撤回脑袋皱着脸看他。 这什么弟弟,不能是个哑巴吧? 还是聋子? “你吃罐头吗?”都准备跳下床回自己屋里看小人书了,连萧又不死心地想利诱一把。 “甜的,你吭一声我就给你。”他举着罐头瓶冲小孩晃晃,还故意喝出一声响儿。 闹不明白是罐头的诱惑,还是小铁勺跟瓶子晃荡出的清脆声吸引了小孩的注意,小孩终于又把视线对过来,望着连萧手里的瓶子不错眼地看。 “吃吗?”连萧盯着他,把瓶子左右挪挪,小孩的眼睛就跟着他的手左右转。 这也不聋啊。 他试着把罐头瓶往身后藏,声音一消失,小孩的目光定在他背过去的胳膊等了两秒,又没事儿人一样转开了。 “你看我。”连萧耐着性子把瓶子往自己脸上凑,就差隔着玻璃罐挤成对眼,叮叮咚咚的,小孩才重新跟他对视上。 “我叫连萧,你说你叫什么,我就给你吃这个。”他又晃晃瓶子。 举着罐头瓶又等了半天,连萧彻底烦了,正要转身出去找老妈问个明白,盘在床上一直不吭声的小孩终于动了。 他不知道是被连萧的哪句话,或者哪个举动碰到了开关,突然从被子里探出两条胳膊,二话不说就欠起身子往连萧脖子上抱,驴唇不对马嘴地冒出一句:“宣宣爱你。” 第3章 直扑到脸上的除了丁宣的胳膊,和从被窝里带出来的热乎气儿,还有一股掺着奶腥香的雪花膏味儿。连萧一直觉得这些味道有种说不来的腻歪。 他还生怕罐头瓶被碰翻,一只手赶紧捂好,另一只手下意识就把丁宣给推开。 “什么毛病啊你?”他冲丁宣瞪着眼问。 “爱”这么个字眼儿,配合着连扑带抱的动作,对于连萧来说,就只应该出现在还珠格格那种电视里。 平时上课要有哪篇课文说到爱爸爸爱妈妈,爱爷爷奶奶,他都不好意思读。 就算用“爱”字造句子,他顶天了也就能憋出个“我爱玩,我妈爱揍我”。 还“爱你”,多肉麻啊。 这就不是个跟“吃了吗”一样,张嘴就能来的话。 而且他也没听过谁自己喊自己小名的。 他们一家除了姥姥会喊他“萧萧”,从楼里叔叔阿姨们到老爸老妈,都是直接喊他连萧。 态度的区别只取决于语气,老比如妈心情好的时候就喊得温和点儿,要揍人了那就是:连萧! 第3节 连萧根本想象不到需要在什么样的情境里,自己才会说出“萧萧爱你”这句话。 丁宣刚才一直包在被子里,看不出个具体身高,连萧推他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大的劲儿,手一伸才发现丁宣比他矮了快一头,稍微一挡被他推了个屁墩儿,整个人往后一晃荡,直直跌坐回被子堆上,还在仰头望着连萧。 连萧看他往后晃的时候就心里一提,怕他站不稳被自己推床底下去。 见丁宣愣愣地瞅着他,又怕他哭——全楼上下不管谁家小孩,只要跟他在一块的时候哭了,老妈都不带问的,一准直接冲他招呼。 “疼吗?”他心虚地朝门口瞟一眼,赶紧又把手里的罐头瓶递过去,“我不是故意的,你可别哭啊。” 丁宣还是看他。 像是迟疑一样,他的目光在连萧脸上和手里的罐头瓶之间移动好几轮,他又一次很突然地伸出手,把小铁勺从罐头瓶里拔出来,举着勺子里舀出来的那点罐头汤,朝连萧嘴边送。 那天的一瓶罐头到底还是翻了。 果肉和着糖水顺着连萧的手泼了半床,黏糊糊的,就像此刻他掌心里黏糊糊的小点心,和丁宣的手。 “找着了吗?”二光从拐角那头冲过来了,离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丁宣把手塞进连萧手里就没有抽出去的打算,正跟听不见似的敞着胳膊朝连萧身上贴,想要个抱抱。 连萧把他朝旁边扒开,感觉手心蛰得慌,摊开看看才发现刚才攀铁门时蹭破了一层油皮,被点心得油光糊着,又脏又疼。 他恼火地又想把小点心扔掉,扭头看了眼二光,干脆直接塞进他手里。 “这什么?”在二光眼里,能吃的东西就没有脏的,接过来看看就朝嘴里送。 “有点咸。”他还评价一句。 “你也不嫌脏。”连萧特嫌弃地皱了下脸,转身朝外走。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二光抹抹嘴跟上来。 两人都快拐出走廊了,连萧左右看看,扭头无奈地冲丁宣喊:“走啊,还愣着。” 丁宣站着不动,天冷,老妈给他穿得很厚,小雪人一样直定定地杵在门口。 “他要拉手。”二光在旁边踩了一圈雪脚印,提着雪提醒他。 “就你知道。”连萧不耐烦地拐回去,把手缩在袖子里,凶巴巴地递给丁宣一截袖口,让他的小黏手攥上。 胡大爷去检查了一圈灯门炉火,拎着一大铁环的钥匙走过来,引猫引狗似的,晃着那把钥匙丁零当啷地吸引丁宣的注意。 “宣宣!”他停在宣宣面前逗他,“非得你哥来接才走啊?” 丁宣不理他,半藏半靠地歪在连萧身上,只瞄着那串钥匙看。 “大爷跟你说话。”连萧盯他一会儿,猛地一扥袖子,推了丁宣一把。 “你俩性格要能中和中和,你妈在家做饭都笑得合不拢嘴。”胡大爷习以为常地笑笑,摁一把连萧和二光的脑袋,“行了,赶紧回吧,天都黑了。我送你们?” “不用!”二光攥着个雪球傻乐。 “跟胡大爷说再见。”连萧仍然盯着丁宣,压着心烦命令他。 三个人一块儿望着他,丁宣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紧张,嗓子就是粘死了不出声,眼神开始往下耷拉不看人,又朝连萧身后藏。 “行,再见。”胡大爷等一会儿,乐呵呵地推推帽子,“回家吃饭吧。” 连萧抿抿嘴,正要扯着丁宣回家,丁宣垂着脑袋,跟猫叫似的轻声挤出来一句:“宣宣爱你。” “噫!”二光怪腔怪调地在旁边边扭边搓胳膊。 “好好,爱你爱你。”胡大爷乐了,“这孩子真有意思。” 连萧不懂胡大爷是真觉得丁宣有意思,还是装出来的客气话。 他也不懂怎么好像除了他,所有人都表现得像是对丁宣很喜欢。 雪下得越来越大,天色一沉下来就暗得飞快,大鹅毛被路边灯泡照着,密得简直让人眼花。 在路口跟二光分开,约好明天去他家里找他玩以后,连萧也不管丁宣跟不跟得上,闷头朝家走得飞快。 他被丁宣攥住的袖口往后绷得笔直,有好几回连萧能感觉到丁宣在踉跄。 他也不回头,像拖着条不会喊叫的小狗,一口气冲到筒子楼下,还连着上了四层高高低低的台阶,拐进黑洞洞的楼道口才猛地刹住脚步转过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把自己的袖子从丁宣手里拽出来。 丁宣茫然又缓慢地眨一下眼,往前蹭一步,还想抓连萧的手。 “我在跟你说话!”连萧的声音猛地扬起来,回声把他自己都听得一愣。 丁宣定在原地不动了,伸出来的手攥了个空,在半空里虚虚地做出个牵手的动作。 “不说话,不理人,就会说‘宣宣爱你’,爱什么爱!你是傻子吗?”连萧从打拳皇时就发毛的情绪,莫名就被他这副模样给点燃了,想到刚才冲到办公室门口,听见的那一声接一声安静的拍门声。 “放学也不知道回家,我要是不接你,你就一直在那拍门吗?”他“啪”一声打在丁宣手上。 “你就学不会自己回家吗?” “不牵着人你就不走路,还非要牵我,还尿我的床!我又不是你妈!” 连萧一口气发泄了好几句,丁宣如同一个没有听觉的怪物,除了被打的那只小手松松地张张合合,其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只会飘着眼仁儿继续望着连萧看,还自娱自乐一样,原地转了个小圈。 连萧瞪他一会儿,感觉简直就是放大招结果秒了个空气。 他跟丁宣之间完全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他一点也不懂丁宣为什么这么麻烦,自己的话在丁宣耳朵里,估计也就是一串听不明白的闷屁。 “有病。”连萧咬咬牙挤出来一句。 然后他一丁点儿也不想再管丁宣,转身三步并俩地直接朝楼上跑。 “不会走路你就在那站着吧!”他边跑边大声嚷嚷,“冻死你!” 从苗苗家门口跑过时,苗苗奶奶正端着锅碗出来,冲连萧张望着问:“怎么了,吵吵什么呢?” “奶奶好,没怎么!”连萧虎着脸绕开她,老妈还没回家,他拽出挂在脖颈上的钥匙稀了哗啦地开门。 “这孩子,”苗苗奶奶嘟囔一句,“你小弟呢?” “扔了!”连萧一肩膀撞开门板。 家里没人,没饭,没生炉子,连萧没关门,楼道的冷风嗖嗖地朝屋里灌,卷进雪天特有的凌冽气,和楼道里别人家热腾腾的饭香。 连萧盯着门窗倒了杯水,两口喝了,凉得磋牙,从喉管一路冰到肚子。 该上来了吧,就一层楼,七个台阶,爬也该爬上来了。 又一股冷风涌进来,连萧绷着脸去开电视。 他把声音开得老大,拽了把椅子转了半天角度,让自己看起来既背对着门口,眼角又能瞟见门口的虚影儿。 估计是下雪下的,家里的闭路怎么都不正常,摁了一圈台全是雪花影,找不着一个能看的。 连萧心烦气躁地拍了两下电视,画面一闪而过,又没了。 他朝墙上看,距离他回到家里,已经过去快五分钟了。 丁宣,你要是现在上来,我今天就不凶你了。 喊我一声让我下去接你也行啊! 连萧在心里数着秒,没忍住蹭到门口往外看,楼道里灯泡灭了好几天了,从那头转过来一个人影。 他立马假装没事人一样转身进屋,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又顿住脚,重新探头看,才看清那不是丁宣,是庞小龙他爸去厕所抽烟。 烦死了。 连萧踢了脚门框,想到丁宣在托儿所肯定不会去上厕所,这会儿说不定都憋一天了,终于忍不住脚底生风地朝楼下跑。 几分钟的功夫,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楼道口灌风太猛,夹着雪星的北风朝脸上一卷,刮得人直想眯眼。 就在这样的风口里,连萧隔着七阶楼梯停住脚,一眼就看见仍然呆在原地的丁宣。 “连萧。”丁宣红色毛线帽上的白毛毛球被吹得一晃一晃,在黑麻麻的楼道里,跟他的眼睛一样显眼。 他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连萧是故意把他扔在这儿,喊他的语气跟平时一样,不带一丁点儿埋怨。 连萧下楼梯走到他跟前,他就张开胳膊往连萧身前凑,想要抱抱,还想重新把手塞进连萧袖口里牵着。 “宣宣爱你。”他对连萧说。 第4章 连萧绷着脸望着丁宣,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没再说什么,带着点儿认命似的泄劲,捞着丁宣的手把他往家带。 连萧他们家在楼里靠东的那头,厨房跟厕所都是几家公用的,厨房靠近他们家那边,厕所靠西头。 从楼下走上楼道,连萧正要拉着丁宣直奔家里去,就感觉到丁宣原地顿了顿,有点想往反方向拧巴的意思。 “尿尿?”连萧停下来问他。 丁宣照旧不说话,避着连萧的视线,微微偏着脸朝厕所的方向看。 “还是要大大啊?”连萧无奈了,这种事儿上他可不敢一直耗着等丁宣开口说话,生怕晚了一步就尿在裤子里,他赶紧拽着丁宣朝西头跑。 “自己进去。”把丁宣领进小隔间里,帮他把灯绳扯亮,连萧憋着鼻子往丁宣肩头上擦擦手,示意他快解决。 扭头要出去等着时,他又原地转回来,把丁宣的小书包从背上扒拉下来。 “想不想大你都顺便大一个吧,我去给你拿纸。”飞快冲回家揪了一长节纸,连萧都忘了把丁宣的书包搁家里,勾在手脖上怎么跑过去又怎么跑回来。 探头看一眼丁宣这回没有傻杵着不动,他从门缝里够着胳膊把纸递进去,就去厕所旁边通风的口子里蹲着等。 丁宣一天跟个面瓜一样,唯一的优点……不对,该说唯一让连萧觉得他应该不是真傻子的一点,就是在拉和撒这两件事上。 除了刚到家那两天,连着尿了他两天床,之后好歹有需求的时候,知道要给点反应。 那天把罐头泼了一床,连萧原地就“哎!”一声蹦了个高。 丁宣裤子上也泼了个透,他赶紧把丁宣从床上拉起来,手忙脚乱地扯过一条枕巾,把湿哒哒的果肉块全扫地上,就往他裤子上擦。 正在心里合计这一泼得挨多大顿揍,外面屋门一响,老妈从苗苗奶奶家回来了。 她进来看见床上这一片狼藉,愣了愣,然后不仅没发火,还拨拨头发笑了:“宝贝儿,又尿床了?” “没,”连萧不爱扯谎,见老妈来了就把枕巾往旁边一丢,自觉承认,“罐头泼了。” “啊,没事儿。”老妈应一声,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要在丁宣面前维持个温和的形象,竟然还是没发火。 第4节 “去给弟弟拿条干净裤子。”她麻利地抱起丁宣,把他的湿裤子扯下来,冲连萧交代。 “从哪拿啊?”连萧都闹不明白这什么情况。老妈对这宣宣比对他这个亲儿子更像个妈。 “外面不有个大牛仔包吗,”老妈头也不回地指挥他,“找一条衬裤出来。” 连萧“哦”一声,调头去外面翻大包。 拉开拉链翻了翻,应该全都是屋里那个宣宣的衣服,都不是新的,连叠都没叠,半新不旧地皱巴在一块。 “妈。”连萧拽了条打结的小衬裤出来,送进屋里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老妈刚刚问的是“又”尿床了。 家里一共就里外两个屋,他的小卧室还是老爸专门隔出来的。 连萧搁下裤子跑去他自己小屋里一看,头一张尿的可不就是他的床,被子床褥都被老妈卷起来,挂在床沿晾着呢。 “妈!”连萧往自己床上干净的那个小角一瘫,半死不活地喊。 “饿了?”老妈在大屋收拾好宣宣才洗洗手过来,过来搓搓连萧脑袋,“这几天是不是老想妈了?” “什么情况到底?”连萧被老妈在脑袋上磋磨两圈,冲着自己的床皱脸,“这我晚上怎么睡啊?” “再晾晾,等会儿给你垫个包被在底下。”老妈把床褥又扯了扯,还笑话他,“装什么干净,你小时候尿的少啊?一床床杯子让你给我尿得全是地图印儿。” “现在可不是我尿,”连萧赶紧抗议,极力自证清白,“那小孩谁啊?” 老妈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先扭头朝大屋看看,把门给掩上,才搂着连萧在他旁边坐下。 “儿子,妈跟你说。”老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像是很严肃。 这都是平时他挨完揍,老妈开始跟他分析错误的时候才会有的语气,听得连萧下意识想坐正。 “宣宣呢,以后就在咱们家住了。”老妈搓搓他的背,“你就是哥哥了,要多照顾弟弟,让着他,明白吗?” “我哪个弟弟?”让着弟弟连萧明白。 亲戚在家里住一阵儿,尿个床什么的都不能当回事,这他也明白。 毕竟他姥姥家那边一个老姨一个小舅,奶奶家两个叔叔一个姑姑,几家的小孩里他算大的,只要聚在一块,过年也好平时来家里玩玩也好,哪家的弟弟妹妹他都得让着,习惯了都。 他就是不明白这个宣宣是哪儿冒出来的。 “他要在咱们家住多久?”没等老妈回答,连萧忍不住又小声问。 一天两天个把星期都好说,这弟弟也不爱说话,怪里怪气的,要是常住下去还天天这么个架势,他可受不了。 太无聊了。 “是妈妈好朋友的小孩,你就当成……是你另一个老姨吧。”老妈说起这个陌生的老姨,鼻根和眼眶突然就红了,皱皱眉偏了偏头。 连萧记忆里就没见老妈这样过,谁在他跟前哭他都紧张,赶紧“哦”一声答应着。 “那我见过那个姨吗?”他继续问。 “你过周岁的时候她抱过你,”老妈好像陷入了回想,攥着连萧的手一下下轻轻捏着,“这几年都没见过了了。” “那她……”连萧想到前几天老妈出门前接到的那个电话,还想接着问,老妈打断了他的话。 “行了,大人的事儿少问。连萧,总之你给我记着一个事儿。”老妈的语气变得比刚才还严肃,很认真地看着连萧。 “啊。”连萧知道老妈一旦这么说话,那就是正经事,记不住准保得挨揍,点了点头。 “宣宣……就是屋里的弟弟,叫丁宣。就你平时老乱画那个老丁头的丁,你们学校宣传栏的宣。”老妈跟他介绍。 “我早就不画那个了。”连萧又抗议。 “可能要在咱们家住很长很长的时间,具体多久妈现在也不好说。”老妈示意他先闭嘴,安静听着。 “弟弟不爱说话,害羞,但是什么都明白。”老妈望着他的眼睛,“只要他在咱们家一天,你就绝对不能欺负他。” “那以后不住咱们家就能欺负了?”连萧忍不住接话把儿。 “你怎么这么烦人。”老妈“啧”一声,往他耳朵上弹一下,“不管什么时候,首先你不能欺负弟弟,要是有别人说宣宣坏话,欺负他,你要护着弟弟,听见没?” “听见啦。”连萧拖着嗓子,往后歪在床上,学大人叹气,“跟谁家小孩你不都这么交代我。” 但是当时他也想不到,丁宣能一住住了一个多月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而且这一个月除了会喊个“连萧”,还是什么话都不愿意说呢? 连萧在厕所旁边蹲得腿都要麻了,站起来蹦了两下。 “丁宣!”他搓搓耳朵冲里面喊,“好了你就自己出来,厕所我肯定不进去牵你!” 丁宣在厕所里什么动静还没听清,他身后过来一个人,带着一股子任谁都能觉出来的故意的劲头,一膀子撞上连萧的肩。 “我说谁呢,跟要饭一样在厕所门口蹲着,”庞小龙挤着一张大肉脸,怪腔怪调地冲连萧乐,“不连萧吗,等你傻弟弟呢?” 第5章 连萧忘了是从他姥姥口中还是电视哪儿,听过一句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筒子楼里地方小,楼层里的家家户户共用着同一个拼搭的厨房、厕所,和洗澡间,要说亲近是真的亲近,不热乎都难,就跟苗苗奶奶家似的,楼里年纪近的小孩都是在各家各户里蹿大的。 但是一年四季,一天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也不可能没摩擦。 那些摩擦基本都是大人的摩擦,比如连萧他们家,跟庞小龙家。 庞小龙比连萧大一岁,连萧不知道他们两家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不对付,反正整栋楼里他们家跟谁家关系都不错,只有庞小龙他家,两家大人迎面碰上几乎都不带互相看的。 原本大人之间的矛盾不牵扯小孩——连萧现在上学了,不爱跟楼里一群傻小子傻丫头凑堆儿玩,不过以前一块儿刨沙坑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他跟庞小龙也挺和平的接触过。 小孩子本来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互相见了对方家的大人都主动喊阿姨喊叔叔。庞小龙家还住着他奶奶,连萧还帮她捡过东西。 也就是从上学期开始,连萧有一天放学玩晚了,正好轮着老妈歇班回家早,他老远瞅见老妈拎着菜要上楼,脚底生风地一阵撵。 正好庞小龙的奶奶从楼上下来,跟老妈擦肩而过,连萧面对面跑过去碰上了就喊声“奶奶好”。庞小龙奶奶好像没听见,连个眼神也没给,溜溜达达地继续走。 老妈听见他声音就扭头等他,望了眼庞小龙奶奶的背影,也没凶他怎么又回家那么晚,还递了只手过来揽着连萧上楼。 “你怎么没打招呼,妈。”连萧还问老妈。 见了认识的大人,不管高不高兴,得喊一声,这是礼貌。 这话还是老妈一直念叨给他的。 “刚才你喊奶奶,她应声了吗?”老妈揽着他继续上楼,慢声细语地问了句。 “没吧,”连萧想想,楼里人都太熟了,他基本都是碰见谁喊一声就跑,“没在意。” “以前你喊她,她搭理你吗?”老妈又问。 “早上下楼她还问我吃不吃油条呢。”连萧说。 “嗯。”老妈笑一下,“那没事。” “她不搭理你?”小孩子脑子里的关窍,有时候就是在突然之间打开的。连萧隐约捕捉到什么,问老妈,“那以后我见她还要打招呼吗?” “你该打打你的。”老妈推他脑袋一把,“大人的事儿跟你们小孩没关系。” 老妈是这么跟他说的,庞小龙家不知道是怎么交代的庞小龙,反正从那之后——也可能之前就开始了,但之前连萧实在不怎么关注庞小龙,小学生一个年级一个沟,俩人早就尿不到一个坑里和泥玩儿了。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偶尔走一条道上了,庞小龙偶尔挤一下撞一下,阴阳怪气的,连萧都不爱搭理他。 也就有一回,在小孙哥家的游戏厅,两人因为抢机子干了一架,一个胳膊擦破皮一个脑门上撞出块淤青,庞小龙奶奶掰着庞小龙的大胖头吵吵得要上房。 当时老爸还没在家,连萧看着老妈挡在他前面说话的模样,心里跟胳膊肘一样火辣辣地来气,差点跟庞小龙在筒子楼里再扑打一个回合。 其他时候连萧都看不上庞小龙,觉得他特幼稚,长得像个猪头还邋里邋遢,都要上五年级了还整天鼻涕拉撒,跟他扯拉都觉得自己跌份儿。 可是不爱搭理,不代表他怕了庞小龙。 几乎在听见庞小龙那句“傻弟弟”的瞬间,连萧盯着庞小龙,手里就把丁宣的小书包攥紧了。 “看什么看?”庞小龙最近长个儿了,长个子他也没见掉二两,仗着一身傻肉还想再撞连萧一下。 “你再说一遍。”连萧指他一下。 “我说你妈不知道从哪给你生了个傻弟弟!”庞小龙怪腔怪调的,“跟你一样是个傻——帽儿——” 最后那个拖长的“帽儿”,他没能发清楚声音。 连萧在他头一句尾巴刚落地,就甩起丁宣的小书包,直朝他脸上抡过去。 他这一抡是十乘十地把自己的劲儿都用上了,庞小龙不知道是被书包带子抽着哪儿了,当时就捂着鼻子鬼叫了一声。 连萧停都没停,书包往旁边一丢,摁着庞小龙的脑袋,连胳膊带腿,能出上力的部位全活动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庞小龙身上招呼,能捶上哪儿是哪。 楼里的几家大人听见声音出来看,连萧被苗苗奶奶吆喝着张叔叔拉开的时候,还飞蹬着腿补了庞小龙一脚。 “好了!连萧!”张叔叔架着他夹肢窝把他往后扥,“没看你身上几两肉,打架怎么这么狠!” “他骂我弟弟!”连萧还绷着劲儿想挣,“还骂我妈!” “哎哟行了行了,等会儿龙龙奶奶又骂你!”苗苗奶奶都怕连萧一脚飞过来,在旁边掩着苗苗冲他比划。 “你让她来!”连萧就不吃家长这一套,他要真能让谁家大人给唬住,老妈也不用天天皮带炒肉丝了。 “怎么说话呢!”张叔叔毕竟是成年人,真用点力气把连萧扳过来,那就是一只手的事儿。 连萧还冲庞小龙盯着,绷着脸瞪他,从挡在眼前大人们的缝隙里伸手,直直指着他:“你丫儿就一傻逼!纯种的!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张叔叔在他脑袋上又摁一巴掌。 旁边的阿姨奶奶们看小孩打架看惯了,两边都护着,一边跟摔门出来的庞小龙他爸说话,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连萧你妈还没下班呢”、“电厂一下雪就加班”、“这雪是真大”、“你家电视能收着台吗王姐”。 庞小龙就是个窝囊包,挺大个个子了,打个架还能咧个嘴跟他爸哭。 连萧听他在那呜呜噜噜满嘴放屁,说是他主动撩的欠儿,正要拱开张叔叔的钳制再去给他一拳头,身后苗苗奶奶又“哎哟”一声,接过苗苗从地上捡起来的书包问:“小宣宣这是吓着了?” 几个大人一块扭头,连萧脑门儿一清灵,赶紧从张叔叔胳膊底下挤出去。 一看清丁宣的模样,七嘴八舌的大人们安静了一瞬,连萧愣愣,下意识喊了他一声:“丁宣?” 丁宣没回头,像是没听见。 他贴在厕所跟过道的墙角蹲着,背对着所有人,用天灵盖顶着墙,像一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小蘑菇,两只小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后脑勺,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自言自语地轻声嗡嗡着。 那是连萧除了“宣宣爱你”和“连萧”以外,头一次听见丁宣发出的奇怪声音。 第6章 第5节 “那么冷的天,都在这儿聊着呢?”伴随着上楼的脚步声,老妈的声音终于从身后传过来。 “妈!”连萧刚挪到丁宣旁边想扒拉他肩头,赶紧抻着脖子喊一声。 小孩到底还是小孩,身边没大人的时候再怎么上天入地的野,一遇上自己没见过的状况,还是没有主心骨。 老妈是不知道这短短一傍晚的时间,家里两个小孩都作了什么妖,她刚应一声“哎”,就被庞小龙奶奶尖着嗓子喊一声“老天爷啊”,扯着庞小龙往她跟前怼,告他们家连萧的状。 连萧这会儿顾不上管什么庞小龙李小龙。 那边一窝人围着老妈七嘴八舌,这边丁宣可能是被又咋呼起来的人堆吓着了,还跟中邪一样卡在墙角捂脑袋,比刚才捂得还紧,两条小胳膊死死贴着耳朵,肩膀都绷得僵直绷绷的。 “妈!”连萧有点着急地又喊一声,“你先看丁宣!” 老妈听了个大概,都不用问,扫一眼庞小龙脸上花猫一样的红道子,就知道肯定是连萧又给她惹事了。 “我先看看孩子。”这话是她冲庞小龙奶奶说的,虽然她看都没看庞小龙奶奶,旁边的几个大人都很快地侧身让路。 “宣宣?”老妈也没见过丁宣这样,蹲下来摸摸他脑袋喊了一声,丁宣跟听不见一样,还把脑袋抵得更贴墙了。 “他嘀咕什么呢?”连萧听半天也没听明白。 “你拉弟弟先进屋。”老妈没搭理他,起身直接给连萧交代。 连萧拽拽丁宣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 丁宣这下连他也不理了,胳膊直往回拧巴,吭吭的声调听起来都有点慌神。 身后不知道谁轻声说了句:“这孩子怎么……” 丁宣怎么样,连萧没来及听见,老妈突然弯腰把丁宣朝怀里一抱,连端带搂地把他抄起来。 丁宣很惊恐地叫了一声,小手胡乱扬起来往老妈脸上推,老妈一手摁上他后脑勺,直接把他大步往家抱。 “连萧!”她边走边喊人。 连萧没听丁宣这么叫过,愣了愣才拽着书包追上去。 丁宣的脸都被摁在老妈肩膀上了,连萧张张嘴想说妈你轻点,听着身后还在“嗡嗡”的那些邻居们,绷着脸什么都没说,跑了两步先撵去前面开门。 “好了,宝贝儿,没事,咱们在家了。”老妈进了家门赶紧把丁宣往屋里抱,想抖开被子把他包上。 丁宣垂着脑袋东拱西拱,在床上飞快且混乱地看看摸摸,找不着方向一样,像条小狗一样呼哧着喘气,吭吭起来。 老妈反应过来什么,赶紧又抄起丁宣一把推开连萧的小隔间,把他放在连萧床上。 丁宣坐在床沿摸来摸去,气息逐渐放松,他屁股蹭蹭,自己把自己蹭去靠墙的墙角,老妈重新扯开被子,把他包成连萧第一次见到丁宣时,那个大粽子的造型。 只不过粽子自己扯吧扯吧,这次把脑袋也缩进被窝里了。 连萧已经完全被这一套流程给看懵了。 他杵在门边看看丁宣又看看老妈,手里还挂着丁宣的小书包。 “他怎么了到底?”他都怕声音大点儿再把丁宣给吓出毛病,下意识压低声音问老妈。 “看着弟弟。”老妈安顿好丁宣,连停都没停一下就往外走,还要去对付仍然在楼道里呜嚎的庞小龙奶孙俩儿。 经过连萧时,她顺手就是一个脑瓜嘣儿:“回来我再收拾你。” 连萧真想对老妈说您现在赶紧收拾我吧,你收拾我比让我收拾丁宣痛快多了。 他真是被丁宣这一出出闹得头疼,比背书还感觉无处下手。 “丁宣?”盯着床上的大粽子包看了会儿,连萧试着喊了一声。 大粽子好像是幅度很小地蠕动了一下,连萧蹬掉鞋爬上床沿,试着揭开被子边儿。 丁宣抱着自己的腿蹲坐在被窝里,已经不嘟囔了,但是脑袋垂着,两只眼使劲埋在自己掌心里。 “我都要喊你哥了……不对,你没喊过我。”连萧很无奈地轻轻推推他脑袋,“你闷不闷啊?” 丁宣没动,也不搭理他。 “你是害怕吗?”连萧只好跟他用一个姿势面对面坐着。 他把自己也包进被窝里,偏着脑袋,想从丁宣手掌跟脸的缝隙里,看看他的眼睛。 “是不是我刚打架,吓着你了?”他又问丁宣。 丁宣继续不搭理。 连萧瞪着他脑袋顶上的小发旋儿等一会,无奈地重新跟他面对面坐好。 “那傻胖子不是骂你了吗,你害怕你跟我说啊。”他用脑袋顶上丁宣的脑袋,“怎么着,我还得再去开个罐头哄你?” 顶了一会儿,他又推推丁宣的脑袋:“抬头,看我。我是连萧。” 丁宣真的很像一个古怪的小机器人。 连萧不明白他是缓过劲儿了,还是跟头回见面似的,被他不知道哪个动作或者哪句话出发了开关,冷不丁就把脑袋抬起来了,眼睛圆溜溜地望了眼连萧,又游移着朝旁边偏开。 “吓我一跳你。”连萧绷着脸。 丁宣的两只手还搁在膝盖上,食指曲起来一下下抠着裤子,这会儿倒是显得很乖。 “丁宣。”连萧学着老妈把语气正经起来,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跟丁宣之间晃晃,“你看我。” 丁宣的眼睛跟着他的手转两下,扑扇扑扇的,连萧试着把手指往自己脸上贴,感觉丁宣像是在看自己,又像透过他在看空气。 可真像个小睁眼瞎。 “你是不是一害怕,就跟刚才一样,找个角装蘑菇啊?”连萧奈着性子想弄明白刚才的情况,“说话。” 盯着丁宣等了几秒钟,还是一个屁都没等来。 如果丁宣真是一句话都不会说,连萧也就不费劲了。 明明会说话,也不是真傻,为什么就这么不爱开口,以前在他家也这样吗? “算了,你不说话拉倒。”连萧捂得有点儿闷了,把被子从脑袋上扯开,两条胳膊往后撑着,长长呼了口气。 “但是我知道,你肯定能听见我说话,你别装。”他指了一下丁宣。 “我就想跟你说,我妈说了,你在咱们家要住好一阵儿,以后你要害怕了你得告诉我,不能那么吓人。”连萧抓抓脑袋,“就是你可以不说话,但是你得告诉我,懂吗?” 他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丁宣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说着说着都有点闹不明白想说什么了。 “哎,就假如你害怕了,你就这样。”他干脆直接用动作代替语言,扯过丁宣的手捏了捏,“你可以这样,捏我一下,害怕你就捏使劲点儿,想说别的比如你饿了,就轻一点。” “你能听懂吗到底?”连萧自己在那安排了一堆,除了感觉丁宣手挺软的,根本等不到丁宣的反应。 “算了。”他那点儿耐性很快就嚯嚯一空,“我看你这会儿没事了也,你随便吧,我饿了。” 他撒开丁宣的手正要翻身下床,手掌心一酸,丁宣又跟平时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把他手给攥上了。 可真会挑,攥的还是他擦破皮的那只手。 连萧皱皱脸在心里“嘶”一声,扭头用眼角斜着丁宣:“要干嘛,说话。” “饿了。”丁宣的嘴角动了两下,像个学人说话的儿童,语调都学着连萧,冒出不怎么利索的一句。 连萧有些吃惊,微微睁了睁眼。 紧跟着丁宣就往前一歪,张开手往他脖子上挂,又要抱抱,嘴里秃噜出来的下一句话倒是很麻溜:“宣宣爱你。” 第7章 走廊里的喧嚣一阵高一阵低,主要音源基本都来自庞小龙奶奶。 连萧把之前家里炸好的爆米花翻出来,自己抓了一把往嘴里塞,给丁宣盛了小半碗,放个小勺想让他舀着吃。 都准备端过去了,他想想,又把小勺给撤了。 丁宣很怪,他不会用勺子。 连萧第一次见他用勺子,就是头回见面他用小勺撅罐头汤那次,直接一把攥上勺柄,罐头汤捞出来一小勺能撇掉一大半。 那会儿他没在意,等到第一次见丁宣正经坐在桌上吃饭,老妈专门给他弄了个勺子方便扒饭,结果丁宣攥筷子攥得熟练又标准,握勺子还是一把攥,喝进嘴里的汤不够泼出来的多。 “你就用手捏着吃,拿稳,别洒了。”连萧把他引到桌边,小碗搁在桌沿上。 丁宣不挑食,就算他想挑,只要不讲话也没人知道,连萧给他端了碗什么他也不问不研究,就跟着走。 连萧他们家桌子有点儿高,丁宣连脑袋都伸不全,站在桌边只够露出俩黑眼珠,想往前看看还得垫个脚。 他就这么一只手围着碗,另一只手往里捏米,往西边眨眨眼往东边看一看的,一粒粒地朝嘴里送。 “你在这吃别动啊,我去看看老妈。”连萧边说边朝门口跑。 跑到门边要拉把手,他刹住脚一扭头,丁宣的视线正好跟他擦了一下,捏着胖米花送到嘴边的手差点怼脸上,又看看才重新要塞嘴里。 “你等会儿。”连萧猛地想起他刚从厕所出来,忍不住又折回来。 他飞快地晃晃暖壶,往洗手盆里兑了点儿水,攥着丁宣胳膊让他泡手:“洗个手先,你真脏。” 老妈推门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挺稀罕地“哟”了一声。 “当了哥哥就是不一样。”她扬扬眉毛给了连萧一个眼神,“自己天天脏得滚驴粪蛋儿,照顾起弟弟还成讲究人了。” “妈。”连萧没想到老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都顾不上反驳什么驴粪蛋,有点儿别扭地撒开丁宣,直接走到墙边背对着老妈站好,两手往墙上一撑。 “开始吧。”他特自觉地开口。 在外面野完回家挨揍,这是属于连萧家的仪式感。 连萧从小被老妈收拾到大,屁股肉都比别人家的皮实。老妈给他的惹事等级也划分得很鲜明,什么错说两嘴就过去,什么错得舀着鞋底子抽。 打架这种级别的问题,甭管什么原因,到家先挨一顿再说。 老妈没吭声,连萧听见她走动,冲着墙提了口气,把屁股肉绷紧。 在他们家挨打得站直,不能出溜,越想躲老妈越烦。 丁宣转着眼珠子瞟过他们,用刚洗完的手继续去捏爆米花吃,结果一手指头沾得都是,看得他愣了愣。 “先做饭。”老妈过去给他摘干净,抽毛巾给他擦擦手,语气竟然挺平和。 连萧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她,正好看见丁宣傻不呼的模样。 他觉得有点想笑,又不太敢动,手还规规矩矩地在墙上撑着,怕老妈跟他玩一波试探。 “赶紧的,帮妈把菜洗了。”老妈拎出一兜小青菜甩给他,“几点了都,你爸都要下班了。吃完饭我有话跟你聊。” 第6节 老妈要聊什么,连萧用脚趾头都能猜出个大概。 又要开会了。 他挺怕老妈跟他讲道理的,太能说,都不如直接打他一顿利索。真打厉害了,还能被心疼一轮。 “爸,电视收不着台了。”晚饭吃的是挂面,连萧不想被念叨,吃完饭还赖在椅子上磨叨。 “哦。”老爸正在看丁宣吃猫食一样挑面条,心不在焉应了声,一条胳膊往后架着捏了捏脖子,衔上根烟准备点火。 “哎呀,能不能不抽。”老妈收着两个大人的碗,冲丁宣抬抬下巴,“小孩吃饭呢,你要抽出去。” 老爸什么都没说,椅子一退,真的起身出去了。 “妈。”连萧在椅子上前后嘎悠着,“我爸是不是不高兴啊,都不跟你说什么‘饭后一根烟快乐似神仙’了。” “吃你的饭,吃完就帮妈收拾桌子。”老妈隔着窗子往外瞥一眼老爸,又看看丁宣,在他小脑袋上抹了把,还是那副“大人的事小孩少操心”的口吻。 等到丁宣终于吸溜完他那一小碗面条,老妈吆喝着一家人换下来要洗的衣服都泡上,交代老爸等会儿牵丁宣去尿尿,让他早点进被窝,连萧还以为今天的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但事实证明,有些事是无论如何避不过去的。 横竖今天是没电视看,他正想卷被窝里看小人书,老妈洗洗手过来对着镜子看看,突然喊他:“连萧,衣服穿上。” “去哪?”连萧不知道要干嘛,但还是很利索地去把棉服套上。 “去道歉。”老妈冲着镜子捋捋头发。 连萧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去庞小龙家。 “不去。”他刚套上一只袖筒,闻言就把衣服扔回床上。 “又惹事了?”老爸从里屋问了句。 “事惹了,但我没错。”连萧以为老妈是要教育他,结果还要去跟庞小龙道歉。他火都要窜头了,绷着个脸往床上一砸。 “你打架没?小同志。”老妈过来敲敲他的门框。 “我打他是因为他嘴臭,”连萧听老妈这个语气,又撑着胳膊欠起来半截身子:“他骂丁宣是傻子,还说你!” “说我什么了。”老妈抱着胳膊平静地问。 连萧看了会儿老妈,又看看丁宣,往旁边梗开脖子不张嘴。 其实庞小龙当时说的话他没细听,也不是真的完全能表述和理解得清其中的恶意。 他就是纯粹靠本能觉得,“不知道你妈从哪给你生了个傻弟弟”,这个“生”字绝对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带着极大的污蔑与侮辱,配上庞小龙当时那阴阳怪气的口吻,连萧不用琢磨明白,手劲自己就上来了。 连萧说不出口,也不知道怎么问。 “你先跟我过去,不用你说话,赶紧的。”老妈难地从连萧嘴里问不出话没发火,她跟老爸对视一眼,拍拍巴掌开始催人。 “丁宣呢?”连萧不情愿地站起来,转脸看丁宣。 丁宣刚才明明被老妈抱去里屋床上洗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过来了,正攥着个连萧报废八百年了的假相机玩具,一本正经地“咔咔”摁。 “他不去。”老妈摸摸丁宣的脑袋,让老爸看着他一点儿,揽着连萧朝庞小龙家走。 “嘶——”连萧刚迈出一条腿就想原地蹦高儿,“吃个饭怎么冷这么厉害。” “几点了也不看看。”老妈扽过他一只手往自己兜里塞。 连萧都忘了那是擦破皮的那只,被老妈的指甲一刮,一个激灵就把胳膊甩出来了。 “手怎么了?”老妈皱皱眉,扯过他的手就着窗棱里的光看看。 破皮的那一片已经结了淡痂了,不碰也想不起来疼,不过在半昏不亮的黄色灯光里,倒是显得比天亮的时候看着吓人。 “翻栏杆蹭的。”连萧这种磕磕碰碰太多了,根本不当回事,由着老妈捏两下就把手揣回去。 “真烦人你!”老妈朝他后脑勺兜了一小下,“一天不给我弄出点名堂你都难受。” 连萧纠结了两秒要不要主动承认,今天去接丁宣接晚了。 老妈对丁宣疼得厉害,他是真不愿意给自己招揍。可是就算他憋着不说,下星期老妈送丁宣去托儿所,兰姨肯定也得说。 干脆还是主动承认了。 “所以是翻托儿所的门?”老妈听他说完已经快走到庞小龙家门口了,停下来看着连萧问。 “啊。”连萧应了声,见老妈手抬起来了,下意识以为自己要被抽一脖子。 “啪”地轻轻一声,老妈确实抽了他一下,却紧跟着就在他后脖颈上揉了又揉。 今晚的老妈有点温柔过头了,以至于连萧直到进了庞小龙家,还没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新鲜路子。 “打招呼。”老妈推推他脑袋。 打招呼可以,道歉没门儿。 “叔叔阿姨,奶奶。”连萧绷着脸挨个儿喊过去,到了庞小龙抹满紫药水红药水的傻脸上,他学着丁宣当睁眼瞎。 庞小龙他爸一直话就不多,估计是见连萧他老爸没过来,也不想掺和这一窝女人小孩儿的事。一块长大的小男孩时不时打一架,在他们那时候实在是正常得没边儿。 他咬着烟还没刚起身要走,庞小龙他妈跟他奶已经开始指控了。 尤其是他奶奶,恨不能端着连萧的脸对照着比一遍,好像非得跟他孙子一样满脸花才能不激动。 “王姐,姨,还有庞哥。”老妈搭上连萧的肩,也没护着,大大方方往前一推。 “我家里那个小小孩,你们也看见了,离不开人。”老妈笑笑,“我刚才说吃完饭过来咱们商量,你们能愿意,咱们就不枉这门邻居。我这不立马就过来了,一点也不想着耽误。” “别说没用的!”庞小龙奶奶一挥胳膊就打断老妈的话,“看看你家小子把我孙子给打成什么样了,啊?一回回的,人不多大手可真黑啊!你赶紧给我们治!这就去卫生所!去医院!” “让连萧跟我道歉!”庞小龙跟着扯嗓子。 这大傻帽儿! 连萧咬咬牙,瞪了眼在他奶奶身后装熊的庞小龙,还没想动,就感觉老妈的手先在他肩头摁了一把。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老妈,老妈没对他对视。 “去哪都好说,让孩子穿上衣服,咱们现在就走,查出什么毛病我们家都给照顾好,您别担这个心。” “但我们不是来道歉的。姨,王姐,谁家孩子谁知道,我儿子为什么上手就揍,你儿子自己清楚,你们也门儿清。” “我们家不教孩子打架,他回回跟人打架我一顿没少揍过。可这回我还就得夸我们家连萧。” “怎么不能夸?我儿子懂事儿,知道护着他弟弟他妈,我当妈的高兴。” “姨,你要实在气不过,我也不说我们家连萧身上挨没挨揍,你就直接照着小龙那几块抹药水的地方,给我也来几拳。我肯定不躲,当妈的可不就得替儿子挡着?然后咱们咱们一码归一码,赶紧带孩子去医院,以后各自把孩子都看好,你看行吗?” …… 那天老妈所说的话,连萧其实也没完全听明白。 他只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一直记得当时老妈的样子、她的话,和她说这些话时腰杆笔直的底气。 第8章 跟庞小龙这一架的后续解决,就像老妈所说的那样,该看就看,要开什么药都他们来付。 卫生所许姨正在家吃饭,被庞小龙奶奶一催二喊地拉回卫生所,被要求着给她孙子好好检查,细致得就差摸骨相了。 结果连萧都不知道该恼火还是该松口气,这庞小龙皮糙肉厚,除了当时那一书包带子给他鼻梁上刮出道油皮痕,浑身上下连红药水都没几块值当擦的。 除了被庞小龙奶奶要求着开了堆药,老妈还给庞小龙买了一箱奶,一小篮鸡蛋,和一袋鸡蛋蛋糕。 连萧这回全程跟着老妈,最后帮她拎着鸡蛋糕往庞小龙家里送时,他越想越不痛快,东西一搁,看都不再看庞小龙一眼,扭头就出去了。 “连萧。”老妈跟在身后喊他一声。 连萧皱着眉毛扭头看她。 “跟谁学的,小孩别拧眉毛。”老妈在他脑门上抚了一把,“长大抓不住钱。” “为什么还给庞小龙买吃的啊。”连萧拉拉着脸。 那鸡蛋糕老妈都没买过几回给他吃,又贵又费鸡蛋。 结果给庞小龙一称称了一大兜。 “说点屁话。”老妈用眼角斜楞他一眼,推推连萧脑袋示意他别大声,“你把人鼻子揍出个血道子,以后都不定留不留疤,不买点东西说得过去?” “我又没错。”连萧闷着嗓子,怎么想怎么郁闷,又抬头瞪老妈,“你不也说我没错吗?” “你是没做错,儿子。”老妈的脚步顿了顿,就着楼道外斜卷进来的白毛雪,也低头望着连萧,“不仅没错,妈这回还要表扬你,我儿子是个有刚儿的。” “同时妈也得让你知道,你做什么事儿,都是有代价的。”老妈拢拢他的棉服领子,“明白吗?” 连萧也不是完全不明白,毕竟他确实打架了,可他就是想不通。 他为丁宣和老妈跟庞小龙打架,老妈还得给人买东西看病,这代价也太窝囊了。 “所以啊,以后你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先想想会有什么代价。”老妈继续揽着他往家里走,“或者说后果。” “每个问题都有很多解决办法,不是只有又打又骂才能解决,”老妈说,“以后遇到事不要光想着你要怎么样,多想想后果,想想如果出了问题谁给你擦屁股,懂吗?” “哦。”连萧又想拧眉毛了,想想老妈刚才给庞小龙递蛋糕时的样子,叼住棉服领子,把下巴往领子里埋了埋。 连萧还想再问丁宣到底是怎么来的,老妈已经走到家门口,一把推开了门。 七点半从家里出去,这会儿已经九点多了。 “宣宣睡了?”老妈边脱外套边去里屋看丁宣。 “没。刚才要找连萧。”老爸在屋里应声,还喊了一声“连萧”。 “他说话了?”连萧一进屋就往床上砸,听老爸说丁宣找他,有些稀奇地从床上翻起来。 刚欠起上半身,门边就露出丁宣的脑袋。 他也没看连萧,自己溜溜达达地摸到床沿,欠身歪到床上。 “干嘛。”连萧见他过来就躺回去,虚着眼皮瞅丁宣。 “连萧。”丁宣稀里糊涂地嘟囔一句,目光又快又轻地从连萧脸上扫一下扫一下的,坐在那东抠抠西摸摸,两条小腿搭在床沿,一会儿晃晃一会儿又想往上蜷。 “你冷不冷啊?”连萧看他趿拉着大棉拖鞋,白嫩嫩的脚后跟在外头露着,拖鞋还蹬反了。 “让宣宣先进你被窝!”老妈估计是听见这句了,在里屋冲他喊,“我跟你爸说会儿话,一会去抱他。” “他再尿我一床。”连萧嘀咕一句,无奈地调整姿势,两脚蹬着床往上抬屁股,把被子从身下拽开半截,“过来。” 第7节 丁宣对于能跟连萧挨着的事儿,反应的好像比其他事都更快。 他都没用连萧等多久,不耐烦地再重复,跟只地鼠一样,从床尾顺着掀开的那角被子,自己蹬掉拖鞋拱两下就拱进来了。 “你是不是还没去尿尿?”连萧再有精神,这一天东颠西跑的折腾,这会儿也犯困了,歪着脑袋威胁丁宣,“就让你躺一会儿,敢尿我把你小鸡揪下来。” 丁宣不搭理他。他睡觉很乖,进了被窝就知道不能再玩再乱动一样,还知道自己把被子边掖掖。 就是只知道掖眼前不知道掖脑后,半张脸裹在被子里只露一对眼睛瞎转,后脖子露着一大块风口。 连萧大眼瞪小眼的跟他这么并排躺着,看了一会儿,又有种丁宣像个正常人的感觉了。 就像是过年回老家,跟什么表哥表弟的挤一张床的错觉。 “丁宣。”他竖起胳膊把脑袋一支,挺认真地想弄明白一下丁宣的内心世界,“你为什么只喊我啊,在家这么长时间,也没听你喊一句叔叔阿姨。” 丁宣扑扇扑扇眼睫毛,听见跟没听似的,抽抽鼻子闻连萧的被子。 “我知道你肯定会喊,你都会喊饿,别跟我装。”连萧指他一下,顺手给丁宣胡乱塞一把后脖子的被子边,“你喊一声我妈。” 丁宣的目光顺着连萧塞被子的胳膊往后转了半圈,连萧手一收,他望着连萧的脸看几秒,又走神一样散开了。 连萧等他半天,把自己手脖子脚脖子都等冷了,丁宣也不吭声。 “你可真行。”连萧无奈了,扯开被子进被窝。 丁宣在被子里蜷着手脚缩成一小团,这么会儿功夫倒是跟个小火炉似的,把半床被窝烘得热腾腾的。 “嘶。”连萧比他高一头多,腿一伸直就被底下还没捂热的冷被子给激回来,特不客气地把腿横着往丁宣那儿搭。 “你真暖和,”丁宣不像那些表哥表弟能跟他恼,他跟夸小狗似的,自娱自乐地用废话来对于丁宣的功用表示满意,“别叫丁宣了,叫丁热水袋吧。” 小孩子的笑点莫名其妙,连萧大大方方蹭着丁宣给他捂热的被窝,还被自己想到的破外号给逗得嘎嘎乐。 丁宣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还是压根没听他说什么,就盯着连萧看,时不时往前蹭一点儿。 连萧自己乐一会儿就没劲了。丁宣平时这会儿已经睡了,老妈还在跟老爸低声嗡嗡着说话,丁宣的眼皮开始一恍一恍往下耷,他自己就跟着被传染,望着头顶的黄灯泡犯迷糊。 窗外的雪声仍然没停,家里暖和又踏实,两个小孩窝在一块抵着头,都要半梦半醒的时候,连萧心口一阵阵地痒痒了几下。 他下意识想动动胳膊去抓,刚动一下,他在梦里踩了脚空一样突然把眼皮一抬,瞪着已经要睡着的丁宣喊了一嗓子:“你抠什么!” 丁宣被他嚷了个激灵,眼睛一下瞪得溜圆,被吓着了,直愣愣地冲着连萧。 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进连萧怀里的,连萧拥着被子半坐起来,一把给他打开了。 第9章 “喊什么?”老妈的嗓门立马跟着就从里屋扬起来了。 “我困了!”连萧联想一下丁宣刚才应该是把他当妈了,顿时有点说不出来的膈应,直想搓胳膊打个激灵,“把他抱走!” “我们多惜得在你这儿呆。”老妈不知道在屋里跟老爸说了什么,过来抱丁宣的时候风风火火,还隔着被子把连萧朝床里蹬了一脚。 那天晚上丁宣又尿床了。 连萧睡到半夜被吵醒,听见里屋老妈折腾被子的声音,还有老爸在客厅连着摁打火机的动静。 他估计是要去厕所,家门拉开摔上的动静都很大,连萧迷迷糊糊地弹一下眼皮,翻个身又睡死了。 直到转天早上,他被老妈冷不丁拍起来,往被窝里塞了个丁宣。 “今天不上课。”连萧一头毛躁地皱巴着脸,眼皮睁了条缝,就被亮光刺得重新歪着脖子朝枕头上压。 “往里去去。”老妈手上的雪花膏味拂过来,估计是刚洗漱完要去上班,她怕吵醒丁宣,嗓子压得很低。 “放我床上干嘛?”连萧不乐意地动动。 “宣宣尿床了,得晒被子。”老妈说。 “他咋老尿床。”连萧边说边下意识往自己屁股底下摸摸,干的。 老妈没再搭理他,把两个小孩的被角掖好,她又里里外外折腾几趟,晒被子做早饭。 “我跟你爸今天都调班,你看着点宣宣,下雪别出去疯跑,带他在家玩。”都拾掇完了,老妈又过来冲他交代,朝他脚底的被窝底下塞进一团衣服,“你俩的棉裤我给烤好了塞这儿,别瞎蹬,宣宣起来帮他穿上,听见没?” “啊。”连萧不耐烦地抓抓脸,眼睛还闭着不舍得睁。 冬天早上不用去上课的被窝太舒服了,可惜小孩赖不住床,睡醒了就想玩儿。 老妈关门的动静一传来,连萧听着她鞋跟“噔噔”地走远,翻个身想继续睡,结果不是碰着丁宣就是碰着衣服,肩膀头还有点儿漏风。 他上托儿所的时候就自己睡了,跟别人睡一张床,老觉得满被窝都是胳膊腿儿,睡得都不自在。 楼道里上班的做饭的洗漱的听广播的干嘛都有,连萧彻底闭不住眼了,他蹬着腿伸个懒腰,无聊地转着脖子看丁宣。 丁宣睡着的时候也很正常,只要不跟说话、对视这两件事挨边儿,他都显得跟正常小孩没什么两样。 连萧神经粗得像瓜藤,昨天睡前还嫌丁宣把他当妈,朝他怀里抠。 这会儿一夜睡过去,昨天那点膈应被他自己忘了个精光,还欠登儿地伸手捏丁宣的鼻子。 丁宣估摸是昨天睡晚了,平时老妈一去上班他就醒,醒了也不出声,自己坐床上玩,哪边有动静就朝哪边嗖一眼。 今天被连萧捏了会儿鼻子,他除了眼皮哆嗦几下,呼吸拉得很长,竟然还能吧嗒两下嘴继续睡。 连萧横着条腿在被窝里架着他肚子,都能感觉到丁宣的肚皮随着呼吸陷下去再鼓起来,节奏很漫长。 连萧太无聊了,他想起过年的时候,跟老家那些这个姑那个叔们家的小孩挤一张床,谁也没有被人捏了鼻子还不醒的,这种早上家里没大人的时候,早就在床上拖着枕头互相砸着玩了。 “丁宣。”连萧还怕他在自己床上睡熟了又尿,脚掌挤进丁宣屁股底下往上一翻,终于把丁宣给折腾醒了。 他这回从睡梦里突然睁眼瞅见连萧,没跟平时似的喊他。他像没醒困,眼珠子发癔症似的上下左右乱转,胳膊在被窝底下从枕头巾划拉着摸到床沿,突然又定了眼连萧,才哆嗦一下眼皮安稳下来。 “这又是什么毛病?”连萧还是头回见着丁宣刚睡醒的样子,下意识有些心虚,以为丁宣让自己刚才捏几下鼻子,给捏不上来气儿了。 “你尿尿不?”连萧坐起来,被子堆拱在肩上,探着胳膊往被窝底拽棉裤。 他三下五除二就在被窝里给套上了,站起来正正下身,低头看着丁宣。 丁宣对于这种问题一律不会回答,连萧问了两遍,丁宣扯扯枕巾揉揉脸,还躬身打了个喷嚏,眼睛飘忽的不说话。 连萧看他这样,一大早的耐心一下就没了。 他把丁宣的棉裤拽出来抖开,老妈给丁宣的裤子烤得比他暖和多了,一股要熟了的棉花布料味。 “腿。”连萧没伺候过别的小孩穿衣服,七手八脚的毛躁,还扯了把丁宣的小鸡儿,吓唬他,“你怎么老尿床,再尿就给你扯了。” 他手上也没个大小劲儿,丁宣刚踏着棉裤歪歪扭扭站起来,被他扯得猛一躬身,想扶连萧又不敢真扶一样,支楞着手看着连萧傻愣着。 连萧都不爱问他是不是疼了,反正也问不出个屁。 他又把丁宣的小毛衣扯过来,都不看看领口正反就卡着脑袋给他套上,扯着丁宣出去尿尿。 家门一开,寒气扑鼻子兜脸,吸个气都让人脑仁清凉。 连萧趿拉着大毛拖鞋弹着往前蹦,丁宣冷不冷也不知道说,扯在他屁股后头一会儿拽拽毛衣领子。 快弹到厕所门口了,连萧冷不丁刹车扭头看丁宣,奇怪地问他:“你今天怎么没喊我?” 丁宣正偏着脑袋看楼道屋檐上成川的冰溜子。 昨天雪下了大半宿才停,今天天蓝,把冰坨映得又五颜六色又刺眼,被风一卷还会呜呜响。 他挺认真地看了会儿,连萧最烦他要么不看人,一盯着什么破玩意儿就跟没见过似的。他不耐烦地使劲一扥胳膊,丁宣上发条一样转过来,定眼看看连萧,突然抬手指着冰溜子,声调比平时都高地喊他:“连萧!” 连萧被他喊得一愣。 丁宣平时说话就那两个词儿,都轻着嗓子细得像猫叫。声调高了才能听出来,他说话有些说不来的感觉,有点儿呜噜,好像念不明白。 “萧什么萧,”连萧眯眼瞅瞅那一串冰,无法理解丁宣的重点,打个寒颤继续把他往厕所扯,“没见过啊?” 从厕所回来,连萧糊弄着带丁宣洗漱完,然后整整半个上午的时间,丁宣就跟个假人一样杵在窗户前,扶着窗台往外看冰溜子。 中午过了十二点半老妈才下班,别人家都吃完了,她赶紧在厨房忙叨叨地炒菜做饭。 “妈。”连萧听着动静了,开门探个脑袋出去喊她。 “进去,屋里那点热气让你散光了。”老妈反手推他脑袋,“宣宣呢?” “抠电视去了。”连萧掩上门出来,揭开锅盖看看,“我无聊死了,咱们什么时候回老家啊?” “怎么突然想回老家了?”老妈把他手打开,往锅里撒盐撒调味料,舞着锅铲一通翻。 连萧都想一上午了。 以前家里没丁宣,他到周末无聊。 现在有了个丁宣,他只觉得更无聊了,还不如他自己在家的时候,起码在家憋烦了想出门玩就能出门玩,不用惦记老妈回家见他不带丁宣,抬手一顿揍。 “我无聊。”连萧往旁边一蹲,像个猴儿,捡地上的煤球渣子弹着玩。 “脏死了你!”老妈嫌弃地“啧”了声,“回老家就不无聊了?” “过年人多,有人玩。”连萧一上午都在家闷蔫儿了,跟老妈说丁宣看了一早上冰,直到电视终于来台了,才被声音引过去。 老妈耷着眼皮看看他,弯腰从窗缝里看看屋里的丁宣。 电视开着,家里没人了他也不知道找,就站在电视柜前面,电视机里哪个人说话他就摸摸谁的脸。 “你自己都说了过年,那不得过年才回。”老妈看一眼就转回来,从锅里夹了块肉递给连萧。 “我爸中午不回来吃?”连萧伸手就要捏。 “你爸调班。洗手去!”老妈见他手爪子稀脏,受不了地朝连萧屁股上踮一脚,“没剩几天就期末了啊,先惦记惦记你考试吧。” 连萧要是能把考试放心上,那就不是连萧了。 无聊到长毛的周末一熬过去,刨掉每日放学任务——接丁宣,剩下的全是快乐时光。 况且三年级的考试本来也没什么难的,语文数学就那么两门,放假前一周被杨白劳盯着安安分分写了几天作业,他跟二光闭眼瞎填都能考八九十。 最让他煎熬的反倒成了刚放寒假的那一周,丁宣托儿所早就放假了,老爸老妈到年前几天才有假。 带丁宣的任务被老妈硬性扣在连萧脑袋上,只要家里没大人,就只允许他跟丁宣在家玩,顶多在楼里跑跑,把丁宣搁在家里自己出去玩,那是想都别想。 连萧闷在家把小人书都翻烂了,实在是窝得无聊,电视看多了也烦。 况且丁宣有毛病,别人看电视都看,他也不挑节目,就贴着电视抠来摸去地听。 听都不知道在听些什么,连萧想跟他说圣斗士,嘴皮子磨秃了人家就眨眨眼,摸摸这摸摸那,眼神轻飘飘地扫着连萧,继续挨着电视摸来摸去。 “不看了。”连萧一脚趾头顶上电视机按钮,算算时间离老妈下班还有两个钟,他拽着丁宣朝外走,“出去玩。” 第8节 第10章 丁宣就是在那天,捡到了他的第一个大宝贝。 说是丁宣捡的不太准确,他只是攥着连萧的手被拖在屁股后头往楼下走,经过楼道口拐角的时候,突然脚底一刹停下来,侧头朝着墙角怔怔地看。 连萧还没见过丁宣这么明显的反应,他连要去尿尿都只是微微拧巴个反方向。 “什么?”连萧挺好奇的,还有点儿瘆得慌,他脑子里冒出上次去二光家玩,被二光他姐硬说给他俩的鬼故事。 什么一转身墙角一个脚底浮起没有影子的中年男人…… 连萧可太烦这些了,班里每次有人说他就不爱听,毕竟画面感太强了,怕了显得他很丢人,不怕又不可能。 他下意识脚底要加快,想先拽着丁宣走出筒子楼。 没想到丁宣这次的反应很执着,没被连萧一扯就跟着走。 他脚底挪了几下,仍然梗着脖子往后看,两人牵在一块的胳膊荡悠着,他愣愣地喊了句:“连萧。” 连萧最近已经得出了一些规律。丁宣天天眨着对眼珠子就是个摆设,能让他主动有点儿反应的,除了吃饭上厕所两大样,要么是会出声的,要么就是会发光的。 连萧又停下来往后看,楼外正好有人轰着摩托车“突突突”地过去,他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横不能有个电视在那吧。 楼道口的拐角堆的全是破烂,破桌子烂椅子的,以前跟楼里小孩玩打仗,都把抢这当成占领高地。 估计是见连萧不配合,丁宣竟然像是有些着急,扥着胳膊往后转了半个圈。 “要干嘛,你说话。”连萧都被他整好奇了,忍不住又想训练他。 丁宣扯着胳膊别了会儿劲,脑袋小幅度地来回晃着,一副很想过去的楞样儿。 连萧故意攥着他不撒手也不动,这么僵持了两秒,连萧手心里轻轻一痒,丁宣竟然主动抠了一下他的手掌心。 就跟上回连萧顶着脑门儿围在被子堆里教他的那样。 “连萧!”丁宣好像有些急了,抠完手心又喊一遍。 连萧没再急他,他自己也好奇,牵着丁宣朝拐角的破烂堆走。 距离一近,这回不用看定远的反应,连萧也听见了,有东西在叫。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猫狗,但听着不是那个声儿。 丁宣离得近了反倒又傻愣着不动了,只冲着一个点微微歪着头,紧紧攥着连萧的手。 连萧在破烂堆里循着声音翻翻,用一只手把一个大纸壳掀开,模糊的叫声终于明朗起来。 ——这底下是个布兜,布兜里一张烂得就快剩个圈的塑料盆,垫了一堆棉花,棉花里窝着一只黄嘴鸭子。 “哟。”连萧一看这鸭子被安置的条件,心里立马就明白得八九不离十。 什么鸡鸭鹌鹑兔子蚕的,学校门口总有的卖,他跟二光也买过,买了只鸡崽儿,被二光他姐带回家了,没养活,后来就没买过。 这一看就是楼里不知道谁偷偷买的小毛鸭,怕带回家挨揍,偷摸给藏这儿来了。 “大雪天的藏这儿,缺不缺心眼。”连萧伸手拨拨这鸭子,就跟他巴掌差不多大,一推一跟斗,叫得还挺嘹亮。 “也没放点吃的。”连萧又戳戳棉花垫,被叨了下手指头。 小孩就没有不喜欢这些小毛怪的。 连萧正要蹲下来玩一会儿,胳膊一紧,扭脸才看见丁宣还在旁边杵着。 他眼睛眨都不眨,直直盯着小黄鸭,嘴角都愣得微微张开了。 “你没见过?”连萧把小黄鸭从破烂堆里抓出来,捧给丁宣看。 丁宣又想看,又不知道在怕什么一样朝连萧身后躲,眼睛还瞟在他掌心上。 “你怕什么啊,”连萧都服了他了,把他扯出来,继续往丁宣眼前递鸭子,“摸摸,不咬人。” 丁宣不摸,牵着连萧的那只手攥得死紧,另一只没被牵着的手都蜷成拳头缩到身后去了。 大冬天捡了个鸭子,这还下楼玩个什么。 看看左右也没人过来找,连萧扯着丁宣喊了声“回家”,把小黄鸭往兜里一揣,一手捂着鸭子一手牵着傻子,猫着腰往楼上蹿。 丁宣自从见着小黄鸭,眼睛就没从连萧手上挪开过。 连萧把小黄鸭放进兜里,他就朝连萧兜上看,手心在连萧掌心里攥得紧紧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睫毛扑扇来扑扇去。 连萧到家以后想翻出个纸盒给小黄鸭当窝,翻遍了也没见着一个能拿来现用的。 家里地方小,这种鸡零狗碎的盒子瓶子都是攒一堆就卖给收破烂的,老妈正好前几天刚卖一次。连萧指挥丁宣跟他分开找,丁宣只知道跟在他屁股后头看他手里的小黄鸭,压根听不见他说话。 “就这个得了。”连萧在洗脚盆跟饭盒之间比较一下,把自己的洗屁股盆从洗脸架底下抽出来,拽条干毛巾胡乱擦擦往里一垫,把小黄鸭搁进去。 鸭窝有了,还得给它弄点吃的。 这些都指不上丁宣,连萧拽了张椅子搁在暖炉旁边,把盆端上去,喊丁宣来看着。 鸭子吃什么,连萧还真没概念。 他干脆各捏了些米面,还掰了点儿核桃酥的碎渣,又去剪了个瓶盖接水,分成四小撮堆在盆子里。 等他忙活完这些再看丁宣,丁宣还跟刚才的姿势一样站在盆边,眼睛一转一转地盯着小黄鸭看,不说话也不敢摸。 “你摸一下。”连萧催他。 他见不得丁宣这个没出息的样儿,干脆抄起丁宣的手,也不管他缩着膀子想往后退,硬着拽出丁宣一根手指头,引着他碰了碰小黄鸭的毛脑袋。 丁宣当时的反应,连萧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好久都一直记在脑子里。 那真是他头一回眼睁睁地发现,人的状态确实能从眼睛里反映出来。 ——丁宣本来光是拧巴着不敢碰,手指头一戳上小黄鸭的软毛,他突然就不跟连萧拧劲儿了,盯着小黄鸭乱看的眼睛在一瞬间安定下来,也可能是彻底愣了,黑眼仁儿都很奇妙地微微收缩,好像摸到了什么对于他来说不得了的东西。 连萧瞅着他这个傻呆的状态,一瞬间都不知道是丁宣逗鸭子还是鸭子逗他,感觉他比小黄鸭还有意思,捏着丁宣的手又让他摸了好几下小黄鸭。 丁宣没再表现出抗拒,顺从又认真的由着连萧的劲儿,用一根手指头,在小黄鸭头顶到后背,一下下划拉来划拉去。 “你没见过鸭子?”连萧带他摸几下就带烦了,松开丁宣的手问他,“你不回老家啊?老家没有人养鸭子?” 小孩的世界观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老觉得自己家里什么样儿,别的小朋友肯定都是。 连萧的姥姥奶奶家都在农村,奶奶家养了很多东西,鸭子有一窝,他年年回去都能见着,简直不相信能有人没见过鸭子。 丁宣被连萧松开手,胳膊就又垂回去了。 听见连萧跟他说话,他抬眼看看,视线很快地又挪回到盆里,盯着小黄鸭看。 “你跟我们回老家过年吗?”连萧对他这反应都麻木了,想着哪儿问哪儿。 他也是刚反应过来,过年这种事都得是跟家里一起过,丁宣要是不回家,那可不就得跟他们回老家吗? 连萧很想问他那你自己家呢,你爸妈呢? 张了张嘴,瞅了眼丁宣望着鸭子不挪眼的脸,他莫名又下意识地把问题吞了回去。 这问题一直到老妈下班回来,连萧才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不过当时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妈!鸭子吃什么啊?” 老妈刚开门进屋,鞋都没换就皱皱鼻子:“家里什么味儿?你俩拉裤子了?” “谁啊?”连萧立马朝丁宣屁股上看,还抽鼻子闻闻,一路瞅到盆子里,他“哦”一声,“丁宣没拉,鸭子拉的。” 丁宣还在盆边看鸭子,他看小黄鸭就跟他那天杵在窗边往外看冰溜子一样,一看就没个完。 连萧刚开始稀罕个十来分钟,见这小玩意儿一直不吃东西,光叫,就没兴趣地跑去开电视。 结果丁宣连电视都不爱听了,电视里说话的声音大了他就扭头看看,虚虚地扫一眼就继续低头看鸭子。他也不去摸摸电视边了,脚底就得抹了胶一样,定在盆子旁边扎根。 老妈也听见了小黄鸭的细尖嗓门,探头看一眼,见丁宣这模样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瓜,然后反手就给连萧一个脑瓜嘣儿。 “我说没说让你别朝家买这些小东西,你烦人不烦人!”她冲连萧拧眉毛,“大冬天的,养不活还牵心,都是病苗。” “没买!”连萧捂着脑门儿一阵搓,欺负丁宣不说话,直接朝他一抬手,“丁宣捡的。” “捡的?”老妈将信将疑地在两个小孩之间看一圈,连萧心里刚反应过来不妙,老妈就二话不说,抬手冲他屁股上又来一下,“说了让你别带宣宣下楼!” 连萧干嘛都挨揍,他也挨习惯了,脸皮跟屁股一般厚。 老妈这种不是正儿八经的巴掌,拍在屁股上跟闹着玩似的,他嚷嚷着跟老妈上蹿下跳地连解释带闹,重新消停下来,丁宣压根不管他们,像是要盯着鸭子看上一万年。 “丁宣老家没人养鸭子吗妈?”连萧又问,“它吃什么啊,光知道叫。” “你什么毛病,说话跟下跳棋一样。”老妈去洗手换衣服准备做饭,看一眼这小黄鸭都头疼,“太小了,得吃熟的,也不知道哪家小孩藏着的,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 连萧跟着老妈溜达去厨房,突然压低嗓子问:“妈,丁宣他妈是不是死了?” 老妈扭头看他一眼:“谁跟你说的?” “没人说。”连萧抓抓脸,他就是记起来当时老妈接那个电话,说什么人没了,然后就把丁宣接来了。 人没了可不就是死了吗。 老妈抿抿嘴切了会儿菜,连萧正想催她赶紧带自己回老家,老妈突然把菜刀放下,揽着连萧朝旁边走远几步,蹲下来看他。 “你跟宣宣说什么了?”她放轻嗓子,很正经地问。 “没说什么,”连萧说,“我猜的。所以丁宣过年是不是也得跟咱们一块过?” 小孩对于死活哪有什么概念,连猜带懵地理解到顶了,也就能合计出个丁宣老妈都死了,那就是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了。 “丁宣没爸吗?”他又问。 “这些话,你都不许跟宣宣说,”老妈又不回答连萧的问题,只是很认真地告诉他。 “我没想说。”这些话老妈都说了不止一遍了,连萧有些不耐烦。 他就想知道什么时候过年,丁宣是不是要在他们家过年,以及以后是不是要一直住下去了。 “宣宣当然跟咱么一块过年,”老妈指他一下,“不仅不许跟宣宣说,在外面跟别人也不许说。你现在就是宣宣的哥哥,知道吗连萧?” 连萧这个“哥哥”真是当的太没意思。 二光天天跟他姐干仗,说他姐抢他吃的,抢他画片儿抢他电视,但是也会跟他说他姐给他说了什么故事,给他留了什么好吃的,送了他什么贴画。 连萧都不指望丁宣能跟他玩了,跟庞小龙打架也没想着丁宣能觉得他很厉害。 第9节 但是自己因为丁宣不能随便跑出去玩,零花钱也减半,丁宣还什么都不说,对个鸭子看个没完,真的没劲。 回到屋里,丁宣还是在看鸭子,连萧连过去一块看都懒得去。 他往电视跟前的椅子里栽,翘起条腿挂在椅子把手上晃荡着,心里只渴望赶紧过年。 可是有关过年这个问题,当天晚上老爸回家之后,就又发生了变化。 老爸最近下班比以前都晚,丁宣守着他的鸭子看到了八点多,中间老妈先让他们吃饭他都偏着头不撒眼。 老妈给小鸭子喂了点熟面条,还给它重新布置了窝:她不知道去谁家翻出来一个旧鸟笼,在笼子底垫了棉花和连萧的旧衬裤,又在笼子外面罩上一层厚布,掀起来一个角留给丁宣看。 直到快九点,丁宣的睡觉时间要到了,眼皮一耷一耷地犯困。 老妈收拾着两个小孩洗脸洗脚,重新涮干净洗屁股盆给他们洗屁股。要抱丁宣去床上睡觉时,丁宣竟然还要抱着鸟笼往床上躺。 “哎哟宝贝儿。”老妈哭笑不得,蹲在丁宣面前跟他打商量,“床上是咱们睡觉的地方,小鸭子睡这里面就行,你听听,你都给它晃害怕了。” 丁宣不管,抱紧了鸟笼不撒手,老妈伸手要拿,他还急了,嗓子眼儿里呜呜噜噜怪声怪调地吭,还揭开罩布想把自己往鸟笼里塞。 连萧跟老妈都看傻眼了,老妈跟他说了半天,伸手再想拿鸟笼,丁宣却突然抱着鸟笼蹦下床,光着脚开始在卧室里没头苍蝇似的瞎转圈。 “这孩子,”老妈只能赶紧把他连人带鸟笼抱回床沿上坐着,她头一回在丁宣面前露出无奈的表情,叉着腰微微皱了下眉,“倔起来是真不听人说话。” “换成我早挨揍了。”连萧在旁边哼哼,看老妈这副拿丁宣没招儿的模样竟然有点身心舒畅。 哼哼完他晃荡过去,朝丁宣面前一扎,也不跟他说多的,直接伸手把鸟笼从丁宣怀里拽走。 丁宣张张嘴,两条胳膊还往前伸着,有些焦躁地朝连萧虚虚地抓。 “抢什么?”连萧不管他,瞪眼吓唬丁宣,“谁睡觉抱这个,不嫌被窝漏风啊?” 说完,他拎着鸟笼就朝自己的小隔间走,丁宣在床上跟身上有虱子似的乱拱几下,又蹦下床要去牵连萧手,急地出声都咕咕噜噜地含混不清,喊“连萧”,追着他直念叨“宣宣爱你”。 连萧把鸟笼朝小隔间的窗台上一搁,横着条腿挡住丁宣,就是不让他碰。 家门被推开,外屋传来老爸回来的动静。 “行了你。”老妈要去给老爸热饭,赶紧又跟进来把丁宣往连萧床上抱,“不困你俩就玩会儿,你别欺负宣宣。” “爸!”连萧歪在床上喊了声。 老爸在外屋稀里哗啦的洗手洗脸,“哦”一声,就算是听见了。 丁宣对于跟连萧的“交流”,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理,可能纯粹就是小孩子之间更亲近,确实比起跟老妈要稍微有那么点儿成效。 连萧不让他抱鸟笼,只掀开罩布,让他坐在被窝里远距离看鸭子。 丁宣想动他就摁着丁宣的手,也懒得说话了。说不明白,还是得直接暴力镇压。 但是抓手这种“暴力”,对于丁宣来说就跟抓了个开关一样。他也不下地乱蹿了,真就安稳下来,跟连萧并肩坐在床头看他的小鸭子,简直就像正常人看电视。 连萧都快在床上坐困了,老觉得家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听见老妈热好饭进来喊老爸“吃饭了”,他恍然大悟:家里太安静了,老爸回家以后除了跟他打招呼那一声,竟然一句话都没跟老妈说。 这不对劲。 他老爸又不是庞小龙老爸,一天跟个闷葫芦似的光会抽烟,明明以前下班回来都会跟老妈说说笑笑的,今天竟然只是呼呼隆隆的吃饭,这也太沉默了。 连萧正要撒开丁宣下床看看,却听见老爸很低沉地开口:“什么时候送走,商量完了吗?” 第11章 连萧愣了愣,下意识看看丁宣的反应。 丁宣没有反应,盯着他的小黄鸭,攥着连萧的手,跟以往每天一样,对家里少了个人还是多了个人漠不关心。 就好像耳朵里有着什么阻挡声源的阀门,谁也不知道他的阀门什么时候打开、什么时候闭合;到底是真的听不见,还是听见了但是不去思考。 反正他看起来丝毫也不关心这个谁都能猜到主角是谁的话题。 丁宣耳朵里听见的声音,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 连萧突然想到。 比如他听见老爸说的是一句话,丁宣听见的会不会是一串叽里咕噜的咒语? 就像人听不懂鸭子叫,鸭子也不明白人在说什么。两个物种都在出声,但是看对方都觉得神叨叨的,人根本不会去关心鸭子想说什么,丁宣也一样。 “丁宣?”连萧这么想着,就忍不住喊了一声。 丁宣眼珠动动,虚无地从他脸上扫过去,手指头在连萧掌心里蜷了一下,很快地又转向小鸭子。 还是有反应的,起码对他自己的名字有反应。 “你听你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样的?”连萧问。 问完他又觉得自己神经病。 丁宣听见的肯定还是“丁宣”,听连萧肯定也是“连萧”,不然他就说不出“连萧”和“宣宣爱你”这两句话了。 连萧也不指望丁宣能回答他的问题,倒是外屋又沉默下来,没人再说话。连萧特想出去问问老爸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丁宣握着他的手不松,他一动丁宣就跟着想起来。 就算他出去了,老妈估计也不会当着丁宣的面跟老爸聊这个。他只好憋着好奇继续靠在床头坐着,用一只手掏小人书出来看。 第二天早上,连萧被鸭子叫吵醒时都把这茬给忘了。 他睡得一头毛躁,瞪着眼冲丁宣看鸭子的背影醒困儿。直到被老妈喊出去吃早饭,见老爸又没在家,他边稀里哗啦地洗脸边问:“我爸呢?” “调班。”老妈在桌边麻利地摆着碗筷,正端着一个小碟,往里面夹了两筷子米粥晾着。 “又调?”连萧擦完脸不知道挂毛巾,朝盆里一扔就往桌上坐,“我都感觉好几天没跟我爸一块吃饭了。” 老妈没接话,拧开雪花膏撅了一指头戳在连萧脸上,让他自己抹开,然后把小碟子推到连萧眼前。 “我的?”连萧傻眼了。 “自己捡的鸭子自己喂,别指着我给你照顾。”老妈边说边招呼丁宣,“宣宣,过来吃完饭再玩儿。” 连萧“哦”一声,够了个包子塞嘴里,跟着回头看丁宣。 丁宣看鸭子看得魔怔,吃饭都喊不动了。老妈也没硬捧着碗去追着他喂,他们家就没这喂饭的风气。 ——连萧还是小毛毛的时候老妈对他就这样,楼里别的孩子饭点瞎跑不吃饭,家里大人能从楼东追到楼西,搁连萧家老妈根本不管他。 按她的话来说,小孩又不是没饥饱,饭就在桌上放着,饿了自然知道吃,不吃那就是不饿,没工夫惯那些娇毛病。 “妈,”连萧终于想起来昨天老爸那句话,他把下巴垫在桌上,听着自己牙关“嘎嘣嘎嘣”地嚼包子,悄着嗓子问老妈:“要送丁宣走了?” 老妈昨天夜里肯定没睡好,撩眼皮瞅连萧的时候,连萧才看清她眼底的血丝都通红。 “你觉得呢?”老妈也不说送还是不送,继续吃着饭,倒是悄声反问了连萧一句。 连萧平时听老妈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大人的事小孩别问”,今天突然换路子了,他还真说不出个感受来。 连萧是真的烦丁宣,尤其每次去接丁宣下托儿所,还有周末被老妈命令着只能在家陪丁宣,不许出去玩的时候,他都恨不得丁宣赶紧从家里走,丁宣在家他真的要无聊死了。 但要真想想家里没丁宣了……他也想不出什么来。 小孩儿都没有分别的概念,连萧又天生心大,天大地大光想着玩,几乎就不具备“设想”这根神经。 小时候被大人逗着说你爸妈不要你了,他都没根别的小朋友一样掉过泪珠子,更别提让他设想送走丁宣了。 “我不知道。”他抓抓头发,诚实地摇了下头。 “那你想让宣宣走吗?”老妈夹了一筷子咸菜,看着他换了个问法。 “我真不知道。”连萧有点儿烦了,他就不爱回答这种问题,跟被那些大人硬逼着让他说更喜欢老爸还是老妈一样。 “可是丁宣他老妈不是死了吗?”他把嗓子压得更低,脑子里冒出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他要是回家,谁给他做饭啊?他家离咱们家远吗?” 老妈没再继续问连萧更多。 她沉默着吃完早饭,起身收拾碗筷时,摁着连萧的脑揉了揉。 连萧日思夜盼的“回老家过年”的日子终于到来时,距离他跟丁宣在楼下捡到小黄鸭,已经又过去一周多了。 这期间老爸几乎天天都调班,要么一大早出去了,要么晚上等丁宣睡了才到家,连萧就没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好容易有天晚上他看电视熬晚了,老爸从外面带着一身冬夜的寒气与烟味下班回来,连萧跟他闹着打了会儿仗,发现老妈只是忙里忙外地给老爸热晚饭烧洗脚水,俩人还是互相不搭话。 “不管怎么说,年总得跟咱们过。”那天半夜连萧憋醒,准备出去撒尿的时候,隔着门板听见老妈声音很轻地在说话,“他们家那样子,现在送回去算怎么回事儿?” 所以丁宣确定要跟他们回老家过年了? 大人说话总是七拐八绕的让人琢磨不透。连萧等了几秒钟还是没听见老爸吭声,实在憋不住,打个尿颤赶紧推门出去了。 估计是因为“过年”这个期限确定了,买年货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那两天,老爸没再跟先前似的成天调班,两个大人在家也终于又开始说话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看电视,俩人还能有说有笑的。 只不过老爸的那份有说有笑,只针对连萧和老妈。 他对丁宣还跟以前一样,也会在老妈忙不过手的时候帮着给丁宣换衣服洗漱,带他去厕所。但从来不像逗连萧那样逗丁宣,更别提像老妈那样,会喊丁宣“宝贝儿”,笑着跟他说话,疼个没完。 丁宣似乎也不需要老爸对他如何。 别说老爸了,就算老妈一天那么疼他,丁宣眼里也还是只有连萧和他的宝贝鸭子。 最近鸭子的地位还有点儿反超,以前连萧是他成天黏糊的第一位,没事儿就自己叨咕着“连萧”,在屋里晃来晃去地跟着连萧绕。 自从被连萧硬拽着他的手亲自喂了一回小黄鸭以后,他对连萧的关注都没以前那么多了,成天就守着他的鸟笼看。 连萧有时候自己偷摸溜出去玩,或者在自己的小隔间里看漫画书看久了,丁宣才会跟个飘飘忽忽的魂儿一样,绕到连萧旁边盯着他看看,牵连萧的手,伸胳膊朝他身上赖。 一到这种时候,连萧还是很烦他,感觉丁宣这些毛病怪得瘆人,他都快跟丁宣在一块闷出神经病了。 可是想到过完年就见不到丁宣了,他又觉得丁宣很惨,这会儿都不知道他老妈已经死了,回到家还不得吓死。 想到这些,连萧就只好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由着丁宣黏他,丁宣要牵手就给牵手,要抱也胡乱跟他搂一个。 不过连萧这难得的耐性,在回老家的当天,就被丁宣给磋磨个稀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能带上小鸭子回老家,丁宣又“疯”了。 回老家要坐两个来钟头的大巴,当时他们刚安置好大包小包地坐上车,连萧跟老爸坐在前面,老妈抱着丁宣坐在过道对面。 连萧上次,也是头一次见丁宣“疯”,还是他跟庞小龙打架那次,丁宣抱着脑袋把自己朝墙角里塞,嘴里念咒似的呜噜个没完。 那次他以为丁宣是被吓着了,可他实在是想不到,怎么好么生地坐在大巴车上,丁宣又突然上演了一遍那天的状态。 甚至比那天还严重,没人招没人碰的,车子开着开着,刚上立交桥,他在老妈怀里突然就尖叫起来,抱着脑袋直往座位底下出溜。 “怎么了?”车里的人多,这个时间出门都是要去走亲戚过年的,大人小孩一车厢,全都吓一跳,勾着脑袋往他们这儿看。 第10节 “谁家的小孩?”售票员在车里见过的各种小孩太多了,麻木里透着些不耐烦,头也不回地提醒,“大人哄一下好吧?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老妈冲周围其他人歉意地笑笑,小声喊着“宣宣”,弯腰要把他从前面的座位底下拉出来。 丁宣今天格外地不配合,反应大得吓人,一边叫一边把自己往车座底藏,还捂着自己的眼,蜷成一团打摆子。 “你们家孩子是不是……”跟老妈同座的人也是个年轻妈妈,抱着她女儿都看愣了,边小心翼翼地抬着腿,边谨慎又欲言又止地问老妈。 “不是。”老妈回答得飞快又果决,捞住丁宣的胳膊把他连捞带拽地先搂出来,重新摁进怀里才又拨拨头发回答,“我们孩子就是胆小,怕车,一出远门就这样。” 丁宣被拽出来以后叫得更厉害了,甚至开始抱脑袋,抠自己的头皮。 “不好意思,我家属。”连萧还没能回神,老爸已经从他身边挪过去,冲那对母女点了下头:“咱们换个座,我看看孩子。” 第12章 那个妈妈带着女儿换过来,连萧才回神。丁宣还在叫,他立马跟着老爸一块过去,挤在两个大人的座位之间,去攥丁宣的手。 连萧完全是懵的,看他老爸老妈都有所行动,本能觉得自己也得做点什么。 但是除了按照丁宣的习惯去握他的手,他也想不到能怎么做。 老妈倒是看起来毫不吃惊,上回丁宣在厕所旁边蹲墙角她就很果断,这回也一样。 她根本不问丁宣怎么了这些话,也不管丁宣怎么挣动乱拱,只是死死地把他抱着,摁着丁宣的后脑勺,强制性地让丁宣把脸埋在她胸口。 “没事儿了,宣宣,”直到丁宣稍微不那么吓人,她才凑在丁宣耳朵边轻声说,“叔叔阿姨都在呢,哥哥也在呢。” 连萧的手大概是被丁宣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了,抠得死紧。 他又小又瘦,晚上睡觉把棉衣一脱像根豆芽菜,被连萧推一下都能晃个跟头,抽风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疼倒是不怎么疼,连萧就是能通过手心的力道感觉到,他在释放自己的全力。 等丁宣终于被安抚下来,不再又叫又拱,缩在老妈怀里埋着脸睡过去,连萧听见老妈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看看自己手掌心里被丁宣抠出来的几枚月牙印儿,再垂下胳膊转脸看看老爸,老爸坐在外侧什么也没说,嘴角始终微微抿着。 “妈。”连萧干脆也不回他座位上了,就跟老爸老妈挤在一块儿,瞅着丁宣的脑袋小声问老妈,“丁宣怎么了?” 老妈一下下摸着丁宣的后脑勺,眼角微微垂下的线条显得心事重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回答:“他害怕。” 连萧爷爷家跟姥姥家离得不远,都在一个庄子里,前后村,溜达着就能到。 以前回老家,老爸老妈都会先去姥姥家坐一会儿,然后去奶奶家过年,过完年再去姥姥家住住。 可是这回不一样。 老妈虽然在电话里跟连萧姥姥姥爷说过丁宣的事,真抱着个陌生孩子回到老家,怎么也不能是个三言两语能交代明白的状况。 丁宣的状况也没法交代,连萧感觉自己完全摸不透他的脑回路。 在车上抽冷子闹了那一通之后,后半截路他一直很安稳。 连萧原本害怕丁宣到了姥姥家,见到一大家子人陌生人又要害怕,结果他也没再表现出要发癫的模样。 他就只是发愣,整个人紧绷绷的,比连萧每次去托儿所接他的时候都紧张。 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一双黑眼睛飘忽忽地东转西转,谁都不看,光是死死贴着连萧,仿佛跟连萧是一对连体婴,把自己的手黏在连萧手里不松开。 “哟,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姥姥跟老姨一见到丁宣就夸。 漂亮小孩没有大人不喜欢,尤其是既漂亮又乖巧的。 “这看着也没你说的那样……”连萧听见老姨碰碰老妈的胳膊,跟她说悄悄话。 “连萧,带弟弟出去玩。”老妈先瞅了眼丁宣,打发连萧把他带出去,一屋子大人才磕着瓜子闷声说话。 连萧原本冲进姥姥家的院子就准备好好野一通了,谁能想到丁宣比在家里还要离不开他。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牵着丁宣走到院子里。 小孩子是种很神奇的生物,他们也有小圈子跟“歧视链”——尽管都差不了几岁,可是到了一定年龄,大一点儿的小孩就是会默认不愿意带小弟小妹们一块儿玩。 但凡屁股后头缀个尾巴,不管玩什么都会拖后腿,还有点儿不好形容发的跌份儿。 以前回老家,连萧最能玩到一块的是大舅家的生生哥。 大舅家就在镇上住,生生哥几乎就算是在乡下长大的,什么上树掏鸟挖沟掏洞的,在村里闭着眼都能跑,他俩凑到一块,就是姥姥家所有小孩里的孩子王。 生生哥昨天晚上就跟大舅舅妈回来了,也一直在念叨他。 可是现在俩人被几个萝卜丁围着,连萧还牵着丁宣,老妈交代了半天不许带宣宣出去瞎跑,俩人在院子里杵了半天,竟然不知道干点儿什么好。 “丁宣,你看不看羊?”连萧牵着丁宣在院子里溜达半圈,见他只知道勾着脑袋瞅地上瞎溜达的几只母鸡,突然灵光一闪。 丁宣不说话,拳头塞在连萧手里,视线就标在鸡身上。 一只秃尾巴母鸡“咯咯咯”地啄到他脚前,他又缩着膀子直朝连萧身后藏。 “他不会说话啊?”生生哥故意朝丁宣跟前杵,几个小弟小妹也围过来,跟着一块看丁宣。 “会说话。”连萧虽然要被丁宣烦死了,但是更烦别人研究丁宣。 他胳膊一抬就把生生他们挡开,带丁宣去看羊。 姥姥家的大羊正好生了小羊,连萧跟生生看着小羊羔都觉得稀罕,几个更小的就别提了,轮流抱着小羊不舍得撒手。 除了丁宣。 丁宣看见小羊羔的目光,就跟那天第一次看见他的小黄鸭一样,直直盯着看,眼珠都不错一下,但就是不碰。 生生哥把小羊往他怀里抱,他躲得几乎要一屁股扥地上。 “你摸一下。”连萧也想抱抱小羊,但他松不开丁宣的手,刚一松丁宣就直朝他掌心里塞。 他只好又跟带着丁宣摸小鸭子一样,捞着他的手往小羊身上拽。 丁宣的反应也跟头回触摸到小鸭子一样,微微张开嘴,好像摸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很奇妙地不再躲了,手指头微微松开,不再跟不干胶似的粘死成一个拳头。 拴在身后的母羊“咩”地叫一声,他还猛地转头看了看。 小男孩对小动物的耐性没那么长,围着羊圈看一会儿就腻了。 “连萧!打雪仗不?”生生哥攥出个雪球问。 “你在这看羊,丁宣。”连萧撒开丁宣的手,一边看着丁宣,一边试着朝旁边走开几步。 他以为丁宣能像在家看他的小黄鸭一样,自己安安稳稳地看半天。 没想到丁宣今天缠人得吓人,连萧都没能拉开一个人的距离,他立马就转着脖子粘回来,抬着胳膊就往连萧身上抱,嘴里呜呜噜噜地连着说“宣宣爱你”。 “他说啥?”生生哥比连萧大一个年级,正是对于“爱”这种字眼开始萌芽,会用“xxx喜欢xxx”来起哄的年龄,“他还爱你!他说他爱你!” 他一手攥着雪球,另一只手指着连萧跟丁宣,“哈哈哈”地就笑开了。 连萧快烦死了,他自己对什么爱不爱的话都嫌肉麻,被别人这么一起哄,当时就感觉说不来的丢脸。 “你就不能自己玩吗?”他推了丁宣一把。 丁宣往后踉跄两下,没有任何反应。他重新攥上连萧的手,眼球转得都要发颤,张开胳膊继续对他说“宣宣爱你”。 连萧郁闷坏了。 关键这郁闷好像还没个完了。 老爸跟老妈这次的安排跟先前每次回老家不一样,没有一起从姥姥家去奶奶家,老爸吃完午饭先自己过去了,老妈则要留下来先过一夜。 连萧想跟老爸一块走,老妈跟老爸商量一会儿,揽着连萧没让去,让他在姥姥家带丁宣玩。 连萧为这事儿一下午拉拉个脸,老妈也没空搭理他。 一群大人有说不完的话,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老妈一会儿出来看一眼丁宣,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还跟姥爷呛呛了几句。 连萧听见她提到丁宣的名字,刚想去听,门板就被老姨一掌拍上,连声劝着“行了行了,小孩都在门口呢”。 “说你呢。”连萧扯了一下丁宣的胳膊。 丁宣也不知道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眼睛动了动,愣头愣脑地喊他“连萧”。 “连个屁。”连萧都不想看他,窝窝囊囊地牵着丁宣蹲在羊圈前面,捡了根干草扔给大羊。 这一天最让连萧郁闷的时刻,发生在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 小孩子们没那么多精神头,晚上吃完饭就有的开始闹困,尤其丁宣,八}九点钟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大人们还有的聊,就先把小孩都洗洗涮涮地拾掇好,安排好怎么睡,打发去床上玩。 连萧擦干净脚滚进床里的时候,感觉自己这一天的快乐时光才终于开启,他光是盼着跟生生哥他们挤在一张床上打枕头仗,都不知道盼多久了。 老姨舅妈忙活着几个小孩,老妈抱着宣宣推门看看,交代连萧:“我先哄宣宣睡觉,你别疯啊,听你姨你舅妈的话。” “知道!”连萧跟生生哥在床上蹦两下。 老妈前脚带着宣宣走,老姨立马就朝连萧屁股上拍一下,问他:“小连萧,喜欢你弟弟吗?” 连萧一句“他不是我弟弟”刚涌到嘴边,一道尖叫就不知道从哪儿模模糊糊地炸开。 “哎哟,”姥姥正给一堆小孩拿好吃的进来,听见这动静吓一跳,扭头朝老妈去的那间屋子看,“怎么了这是?” “连萧!”老妈的声音也扬起来,隔着墙喊他。 连萧现在听这动静都紧张,答应一声,穿着秋裤就出溜下床跑过去。 一推门,他就见丁宣满屋子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扑乱撞,吊着嗓子叫个没完。 “他又怎么了!”连萧傻眼了。 “你别跟着喊!”老妈看起来有些心烦,她把连萧隔开,又过去强制性地搂起丁宣,“让你来哄弟弟,你再吓着他!” “谁吓谁啊!”连萧都快烦死了,立马就没好气地一甩手,“怎么还要我哄他!我都不知道他发什么疯!” “你再喊!”老妈一手捞着丁宣,另一只手挥起一个蓄势待发的巴掌,猛地扭脸瞪着他。 第13章 连萧不怕挨揍,他就是被老妈揍大的,有时候赶上老妈心情好,连着几天不挨揍他还不踏实。 但是老妈这会儿冲他抬胳膊,真是给他使劲憋屈了一把。 第11节 他还不会总结“憋屈”这种心情,所以面对尖叫的丁宣,和冲他举巴掌的老妈,他只觉得恼火。 又不是他让丁宣抽风的,冲他发什么火,老妈简直是不讲道理! 连萧挨打从来不躲,老妈抬胳膊他就直溜溜地站着,跟老妈对着眼瞪。 “行了你,赶紧哄小的,你喊连萧能干嘛啊?”老姨先跟着过来了,一进屋就把连萧朝身后扯,扳下老妈的手臂让她别发邪火,“叫得脑瓜子疼。” 老妈也不是真要揍连萧,她这一天真是身心疲惫,皱着眉心转回去,重新把丁宣朝怀里揽。 “穿鞋!”她扭头又冲连萧吼了一句。 连萧推开老姨的胳膊犟头犟脑地就往回走,正好舅妈就跟姥姥赶到门口,舅妈“哎哟”一声,赶紧给他掇回到睡觉的大屋里。 “连萧!”生生哥跟另外两个小弟已经在被窝里趴好了,一并排的脑袋冲着床尾看电视,见连萧回来就喊他,“你弟怎么了?” “不是我弟!”连萧没好气儿地接了句,没让舅妈帮忙,自己爬上床胡乱搓搓两个脚底板,一掀被子拱进去。 “不是你弟在你家干嘛?”生生哥又抬头问舅妈,“妈!那不是我姑的小孩?” “看电视,大人的事小孩别问。”舅妈是个话少的人,她掖了掖生生哥的被角,视线从连萧脑袋上掠过去,又扭头朝外看看。 “明明是小孩的事。”生生哥用牙撕开一袋虾条,“妈,再给我拿瓶健力宝。” “大晚上喝了再尿床。”舅妈拂一把枕头上掉出来的渣,“你们俩呢,连萧喝不喝?” “不喝。谢谢舅妈。”连萧一听“尿床”又想到丁宣,丁宣那边好像还没彻底平静下来,他心烦地扯起被子朝脑袋上一蒙。 连萧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睡着的前半截他在心烦,满脑子全是丁宣尖叫着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的画面,还有早上在车上,老妈那句“他害怕”。 好容易睡着了,被窝里又不是胳膊就是腿,一会儿脑袋漏风一会儿屁股漏风,还隐隐约约传来大人们嚷嚷着说话的动静,以及不知道谁的磨牙声。 半夜被生生哥一胳膊砸醒时,连萧迷迷瞪瞪地踢开他翻个身,脑子里闪过一句:还不如跟丁宣一块睡觉舒服。 好歹丁宣睡觉没动静,既不磨牙也不打把势。 农村的早上好像比城里来得早,外面天还发着灰,鸡叫狗叫的就全都叫起来了,姥姥一大早就起来烧饭,空气里有一股说不来的柴火和清新气。 但是连萧并不是被这些动静睁的眼,他是被生生哥一嗓子给嚎醒的。 “啊!”连萧被他喊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听见生生哥在他身后鬼叫:“大姑你吓我一跳!” “你给我吓一跳!”老妈压着嗓子的声音也从背后响起来。 连萧眯蒙着眼转头看看,逆着窗外晨曦的光,一眼他就瞅见了被老妈揽在身前的丁宣。 老家比家里冷,每扇门都开着漏风,老妈给丁宣裹得也比在家更厚,帽子围脖全招呼上,整个人团得像个球,只露两颗圆不丢溜的大黑眼珠看着他。 瞅见连萧睁开眼,他嘴里呜噜一句“连萧”,估计是想拉连萧的手,胳膊抬起来才发现连萧人还在被窝里牵不到,只能怔怔地捞了捞空气。 “你又好了?”连萧没好气地瞪着他。 丁宣从来也听不明白他说什么,眼睛动动,又开始乱转乱看了。 “好好说话,阴阳怪气的什么毛病。”老妈接过舅妈烤好的棉裤袜子,毫不温柔地给他们塞被窝里,“醒了就起来吧,宣宣一睁眼就过来找你了,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哪睡过懒觉。” 一窝小孩凑在一块,最费劲的就是睡前跟起床这两个阶段。 连萧跟生生这样的大小孩能自己穿衣服洗脸,小一点儿的都得大人围着伺候。一下这个要尿尿一下那个要喝奶,厨房里姥姥一个人弄一家子的早饭,还离不开人帮忙,院门外时不时有路过的老乡打招呼,一大早就热闹得像过年。 连萧刷牙的时候专门叼着牙刷去看了眼,丁宣昨天还真的尿床了。 床单已经被老妈窝成一团搁在柜子上,跟丁宣换下来的衬裤一起,底下的床褥里外翻开,挂在床边晾着。 连萧正皱脸,掌心里突然多了只手,丁宣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他身边,正无比自然地想让连萧牵他。 “你又尿床了?”连萧盯着他,松开手背到身后,不让丁宣牵。 大小孩不愿意带小小孩一块儿玩,似乎还有这么一种感觉:谁的弟弟或妹妹,跟谁都是“一体”的,弟弟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当哥哥的是要一块被笑的,因为其他小孩子一开口只会说——连萧他弟还尿床! 丁宣也不知道明不明白连萧在说什么,手上牵了个空,他就抬脸看看连萧,说句“宣宣爱你”,移开眼睛再去牵连萧的手。 “你别说这句了。”连萧瞪他,还不让他牵。 想起昨天被生生哥指着笑他就郁闷。连萧扯了一下丁宣的围脖,几乎要把他整张脸给包上,然后就叼着牙刷扭头回院子里。 丁宣在他身后胡乱挥了挥胳膊,重新露出眼睛看清连萧,他又没事儿人一样跟上来,再伸手去牵他。 连萧今天对丁宣是十足的烦,昨天抽风就抽得莫名其妙,还尿床,还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今天肯定还得缠他一整天。 这老家回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连萧一路走,丁宣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路牵。 牵不上他也不知道急,就跟个上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来回重复着被松开再去牵手的两个动作。 过门槛的时候丁宣绊了一下,连萧余光看见了,赶紧回头想拉他。 拉倒是拉住了,但是门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泡鸡屎,丁宣晃悠两下错开了,连萧自己却一脚踩了上去。 连萧歪过脚掌看看自己鞋底,绷着嘴角再抬眼看丁宣,丁宣正微微歪着脖子在看院子里的鸡,仍在没完没了地牵他。 “我真是受够你了!”连萧受不了了,他冲丁宣喊了一嗓子,也不管自己还满嘴牙膏沫,跑去找老妈。 他今天说什么也不带丁宣玩了,说什么都不! “大舅!我妈呢!”连萧屋里屋外地瞎跑一圈,连老妈的影子都没见着,扯着嗓子冲院子的大舅喊。 大舅正跟老姨父抽烟,朝厨屋指了指:“跟你姥烧饭呢吧。” 连萧调头跑向厨房。 “……你总得考虑自己的情况吧?咱又不是要不了孩子,也不是连萧已经拉拔大能挣钱了,你留这孩子让别人看着算怎么回事啊?” 厨屋的门虚掩着,连萧刚想一巴掌轰开,却听见了老姨突然急起来的声音。 老姨是个急性子,跟老妈一样,风风火火的,脾气上来说话飞快。 区别在于老妈更喜欢说完重点直接上手揍孩子,老姨则是呛呛起来别人都插不上嘴。 “反正我不能不管。”就像现在,老姨说了一长串,老妈只回了这一句。 “谁说不让你管了?咱们又不是白眼狼,不记人家素华当年的好。你买东西或者拿钱,逢年过节多去看看怎么着不够?他家又不是没人了,他爸跑了他奶他姑不都在呢吗?真就让你给带着了,也好意思。”老姨咔咔又是一通说。 “连钊怎么说?”姥姥应该是拦了老姨一下,开口问老妈。 “他不愿意。”老妈的语调竟然很平静,跟说别人丈夫似的,“要我赶紧送走,不送这家就不过了。” 不过了? 连萧愣愣。 不过了不就是要离婚的意思? “我反正跟连钊一个态度。”老姨掰了把烧火柴又接话,“要是个正常孩子也就算了,这都不知道什么毛病,你要当好人也别拖着人连钊跟你一块给别人养儿子。” “说的什么话。”姥姥压着嗓子横了老姨一眼。 “你说那些我能想不到吗?”老妈靠在灶边低头看着老姨,“丁宣他奶家哪怕稍微能管着点他,我都不能把孩子带走,素华也不能绑着着孩子一块去……” 后半截话老妈没能说出来,她猛地偏开头抽了口气,像是尽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我知道你人好,咱们家就没心眼坏的。”老姨见老妈这样,语气立马也软和下来,声调都降低了,连萧差点儿没听清她说的话。 “但是你往实际上想想,就算他们家人都死绝了……我说他奶奶家。”老姨又被姥姥瞪一眼,赶紧改了个口,“他家反正就是铁了心不要这孩子了,谁给带走都行,那你给孩子找个能养活也愿意要他的人家,咱们也是尽心了,是不是?” “谁家能愿意要?”老妈皱皱眉,“跟我都不亲,就愿意认认连萧。” “小孩不都跟小孩亲,跟你亲什么亲都不认识你……又不是个真傻的,吃喝拉撒都会。”老姨朝老妈胳膊上抽一下,“电视里不还有孤儿院福利院什么的吗?你就没打听过?” “我就没想着……”老妈蹙着眉正要说话,被姥姥给打断了。 “他们家呢?”姥姥“哎”一声,手里的锅铲也不知道冲哪儿微微抬一下,“跟素华她娘家还是一个庄的,他媳妇儿脑子也不好的那个,不一直想要个儿子吗?” 第14章 连萧听到这实在憋不住了,一巴掌拍开了门。 “谁家啊?”他瞪着眼看看姥姥,又盯着老妈。 他以为送丁宣走是要送回他自己家,结果竟然是要送去别人家? 那不就是不要他了吗? 大人都爱用“不要你了”逗小孩,连萧虽然没听老妈这么说过,但是他们班有个同学就不是家里亲生的,惨得让人看了都想嫌弃。 连萧就没见他怎么买过新衣服,整天抹得像个脏猴儿,别人买点什么零食,他就在旁边勾着脑袋看,还咽口水,一副馋鬼样儿。 想想丁宣如果变成那样,连萧真是觉得受不了。 姥姥跟老妈老姨相互对眼看看,老妈微微蹙着眉没说话,从橱柜里拿出一摞碗筷开始盛饭。 老姨换了个话题继续烧锅,姥姥喊了声“萧萧来”,从锅里捏了块不知道什么,叫连萧过去吃。 “妈!”连萧牙膏沫还没涮,光嚼出一嘴薄荷味,撵着老妈追出去喊,“你要跟我爸离婚了?” “帮妈端碗。”老妈没接话,把手里的一碗炒酱递给他。 “为什么要把丁宣送人啊?”连萧接过碗又问。 “你又不喜欢宣宣,留在家让你欺负啊?”老妈声音很沉闷,步履不停地朝院子里扫一圈,“宣宣呢?” “我没……”连萧下意识要反驳,张张嘴又想起自己刚凶过丁宣,顿时有些哑口无言。 丁宣还杵在刚才连萧扔下他跑走的门旁,生生他们绕在他旁边晃来晃去,他也不搭理,看看这看看那,抠抠门框上的漆皮,再转两个圈闷头抠抠自己的裤子边。 “他不是我姑家的小孩。”生生哥故意跟老姨家的孩子说话,眼角斜着定在丁宣身上,故意想试他的反应。 丁宣没反应,只要不是连萧,别人在他旁边说什么他都没反应。 跟听不见一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他听不见,可是连萧能听见。 “滚蛋!”他绷着脸过去,一把推开生生哥,拽上丁宣的胳膊把他牵走了。 丁宣看见连萧就高兴,连着喊了两声“连萧”,又开始把手往连萧手里塞。 连萧这回忍了忍,没松开他。 老妈对连萧的两个问题,连一个有准信的都没有。 第12节 连萧本来打定主意今天说什么也不带着丁宣,但是被“丁宣要被送人,否则老爸老妈就要离婚”这个思绪搅和着,他也没心思玩了,看看丁宣再看看老妈,看谁心里都别扭。 大人们有说不完的话,把小孩们赶去看电视不让掺和。 连萧牵着丁宣在门外靠着听,没有一个人支持老妈留下丁宣,舅舅跟姥爷都反对得很直白,老姨对姥姥说的那家人很支持。反正只要不让丁宣留在家里,送去哪儿她都支持。 老妈听他们说着,前面还在沉默,渐渐地也开始跟姥姥询问那家人的消息。 连萧扯一把丁宣,带他去看羊。 “你听得懂吗?”他捡了根草,蹲在地上边喂羊边扭头看丁宣。 丁宣蹲在他身后一点的地方,一只手还在连萧手里连着,目不转睛的看羊嚼草。 “你不想你妈吗?”连萧抽了根草朝他扔。 丁宣这才飘着眼神朝他扫一下,驴头不对马嘴地喊了句“连萧”。 “傻子。”连萧放弃跟他交流了,很郁闷地把嘴绷紧。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爸从奶奶家过来了,来接老妈跟连萧过去。 “爸!”他刚进院门连萧就看见了,跟被人照着屁股踹一脚似的冲过去。 老爸摁着他的脑袋揉了一把:“干嘛呢。” “玩。”连萧飞快地问:“你跟我妈要离婚了?” “谁跟你说的?”老爸的语气都没变一下,继续朝屋里走。 “是不是啊?”连萧皱着脸跟他,“丁宣如果还住咱们家,你们就不过了?” 在这个问题上,老爸跟老妈的态度不愧是两口子,全都不吭气儿。 丁宣还杵在羊圈旁边,老爸从他身旁过去时看他一眼,他跟不认识一样,头都没有扭一下。 老爸进屋的时候,姥姥一家正对于老妈去奶奶家要不要带上丁宣,分析得热火朝天。 “……那照你这么说,这年直接不用过了。”连萧还没进去就听见老妈不知道在冲谁。 “谁说不让你过年了。”一大家子人纷纷劝她。 “你赶紧该过去过去,小孩儿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这会儿带去那边不是找吵架吗?”老姨跟老妈捅捅咕咕的,“又不是这就要送走了,过完年你就回来,我跟大姐谁还不能给你带两天,你正好也好好想想。” “是。初二不就回来了吗,”舅妈附和着,“都能。” “什么就送走了?”连萧忍不住又冲进去插嘴,“不是说丁宣跟咱们过年吗?又不过了?” “你别问。”老姨跟老爸打个招呼,扣过连萧的脑袋揉着玩。 他们的话老爸都听见了,但他也什么都没表现。 跟一大家子人打完招呼,坐着闲聊了会儿,他很平淡地看向老妈:“现在走吗?” “我收拾收拾。”老妈地眉心这一早上就没松开过,拨了拨头发,她转身去找丁宣。 又跟姥姥去里屋聊了会儿,老妈虽然很犹豫,还是听了老姨她们的劝,先不带丁宣去婆家。 大舅去开拖拉机送他们过去,连萧被老妈裹上军大衣爬上拖拉机时,朝下看了看被老姨笼在身前的丁宣,丁宣也正看他,仰着脑袋很慢地眨着眼,显得有些愣。 连萧看他这傻样,突然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感受——冷不丁真的能摆脱丁宣两天了,他竟然有些不适应。 “妈,丁宣不走?”他看看老爸,又冲老妈问一遍。 老妈没空搭理他,正蹲在丁宣跟前给他拢围脖拢袖子,让他这两天乖乖听老姨的话。 丁宣朝前挪了一步,黑眼仁儿在老妈跟连萧之间飘飘忽忽的,也不知道告个别。 “你奶给你包好糖包了。”老爸搂着连萧的肩在矮凳上坐好,搓他的后脑勺。 “哦。”连萧答应一声,还是忍不住朝丁宣看。 拖拉机“轰隆隆”地一发动,车下大人们说话的声音一下都被压住了。 连萧被老爸老妈围在背风的车角,看见丁宣在拖拉机巨大的声响中猛地愣了愣神,视线有些紧张地左右乱扫。 “妈!”连萧想喊老妈看丁宣,刚开个口,车身一晃,大舅已经把拖拉机开出去了。 他勾头往后看着逐渐变成小黑点的丁宣,感觉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一路上都觉得丁宣在慌里慌张地喊他“连萧”。 出发的时候连萧是真惦记丁宣,不过小孩子还是玩性大,奶奶家的人又比姥姥家多两口,下了拖拉机被一屋子姑姑老叔挨个儿搓一遍脑袋,小孩子们一包围,他很快就暂时把丁宣给忘在了脑后。 等到晚上又到了洗漱时间,小孩们都被大人捉去收拾了,连萧坐在床沿上看着电视泡脚,突然就觉得身边安宁得过分,竟然有些想丁宣。 “妈,丁宣能听我老姨话吗?”他扯着嗓子冲老妈喊。 “我打个电话。”老妈也正挂心着,边去拨电话边朝连萧指一下,“别磨叽,自己擦脚上床,水留给你爸洗。” “我听听。”连萧踩上老爸的大棉拖,光着脚脖子就窜过去。 连萧没能听见丁宣的声音,老姨说他已经睡了,下午想找连萧玩找不着,孩子折腾累挺了。 “闹人了吧?”老妈一听就心疼得不行,绞着眉毛问。 “还行,”老姨笑笑,“小孩闹起来不都一个小样,昨天晚上看你哄他我就有心理准备了。” 老妈跟老姨后面又说些什么,连萧没再听,很无趣地爬回床上趴着。 “爸。”他踢踢靠在床头看电视的老爸,下巴垫在枕头上,拖着嗓子喊。 “嗯?”老爸一条胳膊往后垫着脑袋,瞥他一眼应了声。 “你是不是不喜欢丁宣啊?”连萧问。 “什么喜不喜欢。”老爸看他。 “你不想让丁宣在家里住?”连萧又问。 “你想跟他一块吗?”老爸的语气很淡,让人听不出他是个什么情绪。 “零花钱平分,好吃的平分,以后他上学放学,洗脸换衣服,你都得帮忙。还有睡觉,以后都跟你挤一张床。”老爸不紧不慢地给他举了一串例子,“你得一直照顾他,到长大了也得照顾。还想吗?” 连萧随着老爸的话幻想了一遭,这可不就是丁宣让他觉得很烦的原因吗? 老妈就问过一回类似的问题,当时连萧说他不知道。 现在他用脑门儿抵着枕头搓了把脑袋,想象了半天,还是只能憋出这么个回答。 “我不知道。”连萧说,“我就是觉得他有点可怜。” “看你的电视。”老爸冲前面微微抬了下下巴。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一个地方台的春晚,叽叽喳喳的,连萧趴在床上扫几眼就没了兴趣。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瞪瞪间只感觉电视声音小了一半,老妈的电话仍没有打完。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被老妈一嗓子“你爱过不过!”给炸醒,才发现灯还亮着,心脏“咚咚咚”蹦得他差点没回过神。 “我还就把话跟你说了,你同不同意丁宣我都得留!”老妈的声音毫不收敛,根本没顾及会不会把爷爷奶奶引来。 “你能过就过,受不了就离!两个小孩一个你都别想带走,我就不信少了谁还活不成了,我们娘仨儿还真能饿死在家里!”她就那么站在床边叉着腰,毫不退让地冲老爸吼。 第15章 连萧不知道老爸老妈吵起来是几点,他抱着被子从床上半靠起来,外屋的灯都灭了,静得像半夜。 不过很快,爷爷奶奶那屋的灯就亮了,只是没人过来,奶奶遥遥地喊了一声:“小魏?怎么了?” “没事,妈。”老妈嘴上回着奶奶的话,眼睛仍然瞪着老爸,摁一把连萧的脑袋让他躺好,“您睡您的!” 老爸的脸色很沉,跟老妈对视一会儿,被子一掀,捞过大衣摔上门出去,院子里传来点烟的动静。 “睡觉吧,那么冷,有什么事明天说。”奶奶的语气很淡,像是有些不满,“马上年三十了,让人看笑话。” “知道了。”老妈又应一声,把灯一拍直接上床。 “我爸呢?”连萧皱着脸眯瞪着问。 “睡你的。”老妈给他扯扯被子,脑袋往枕头上一挨就直接闭眼,根本不管老爸去了哪儿。 连萧这一晚上睡得既踏实又不踏实。 他不怕老爸老妈吵架,不是没吵过,虽然回回都没吵起来过——用老爸的话来说,就是跟老妈没什么好吵的。 “男人跟女人有什么好吵的,鸡毛蒜皮的事儿,让着她还能把房点了?你妈一天洗衣服做饭的照顾你,你也别老惹她生气。” 这是老爸以前随口跟连萧说过的话,连萧一直都记得,因为感觉老妈在外屋吵吵叭火,老爸衔着烟边看电视边跟他说这话的模样,真是太帅了,像电视里那种人。 所以楼里别人家爸妈不管怎么吵怎么打,二光还说他爸妈有一回打架,把家里锅碗瓢盆都砸了闹离婚,他姐嗓子都哭出血了……连萧一直觉得这些都是“别人家”的才会出现的画面。 今天老爸老妈还是没吵起来,但是直接到了“不能过就离”这种程度,连萧心里还是觉得不可能,却没法不感到懵。 而过不下去的源头是因为丁宣。 小孩子琢磨不出更多的弯弯绕,思来想去也只觉得费解:老爸就真的那么不喜欢丁宣吗? 他虽然也不喜欢丁宣,可也没到如果丁宣要一直在他们家住,他就要离家出走的程度。 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到第二天,连萧也没能得到。 过年太忙了,一大家人又热闹又混乱,明明都在家里没怎么出去,就是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活。 大人们解决问题的方式还很怪,老爸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连萧被早上五六点钟开始连续不断的炮仗声炸醒,老爸老妈已经都洗漱好开始忙活了,看着跟没事儿人一样。 连萧故意跑去他们跟前问了句丁宣过不过来,老爸老妈谁也不搭理他。 中午吃完饭,老爸要和大伯老叔他们去给老祖上坟,雪化得路滑,小孩们都不用去。 连萧正在院子里放擦炮玩,老妈换好衣服出来,冲他招招手。 “你去哪啊妈。”连萧问她。 “去看看宣宣。”老妈用手掌朝他脑门上抹了一把,“一脑袋脏死了。你去不去?” “现在去?”连萧看着她,“那我爸呢?” “你爸不去。”老妈朝院门外看看,“你跟你爸在奶奶这儿,还是跟我一块过去?” “去。咱们不回来了?”连萧一口就答应了,同时这会儿比他期末考试都敏锐。 “晚上再说。”老妈没给他回答,让连萧洗洗脸,她去跟奶奶说一声。 从姥姥来的时候是大舅开拖拉机送来的,现在要过去,奶奶家里都去上坟没人送了,连萧就跟老妈走着过去。 第13节 今天天好,午后的太阳很暖和,但是雪晒化了,路也是真的不好走。一步一脚泥,走在土路上几乎能踩出坑来,老妈又走得急,连萧有两回差点拔不出腿,跟在她身后深一脚浅一脚,溅了一裤腿的泥点子。 “累了?”走到半截时,老妈放慢脚步扭头看他,在连萧脑门上又抹了一把,“妈抱会儿?” “不累。”连萧抬手背搓了把鼻子,他都多大了,还要老妈抱,闹笑话。 “那歇会儿,慢点儿走。”老妈捞上他的手揣进兜里。 “妈。”连萧抽空擦了个响炮扔进垄沟里,还惦记着老爸,“你跟我爸是不是要离婚啊?是因为丁宣?” “谁跟你说的?”老妈耷眼看他。 “你俩自己吵吵的。”连萧真是服了老妈了。 老妈看着他往前走几步,这回没跟他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少问”,却也没说别的。 “是不是啊?”连萧这几天就没能问出来一回痛快话,心再大他也快郁闷死了。 “连萧。”老妈的脚步又放慢了些,喊了他一声。 “啊?”连萧差点儿把耳朵竖起来,立马答应着。 “你跟妈说实话,”老妈语气很认真,看着他问,“你愿意宣宣留在咱们家吗?” 连萧张嘴就想说“不知道”。 小孩子的世界太简单了,留就是留不留就是不留,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要这么费劲,他真是要被老妈问烦了。 可是抬眼对上老妈的视线,连萧突然有种很说不来的感觉,他觉得老妈这会儿特别认真,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认真,像是在下什么最重要的决心。 “我爸昨天跟我说,丁宣如果住咱们家,以后我就要照顾他一辈子。”连萧想想,抓了抓头。 “嗯。”老妈也抓抓他脑袋,“因为丁宣是你弟弟,你是哥哥,哥哥就是要照顾弟弟。” “我知道。”连萧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并不怎么乐意一辈子照顾丁宣,那他不是要被连萧牵手一辈子?那他还干不干别的了? “要是他不住在家里,就要被送给傻子家了?”他仰着脖子跟老妈确认。 “什么傻子家……”老妈被他逗乐了,“别乱说别人是傻子,人听了觉得你没家教,背后骂的是你妈我,懂吗?” “明明我姥说的。”连萧拖着嗓子“哦”一声,“是不是啊?” “不一定。”老妈一脸的心事重重,“也可能就没人要他了,不管送去谁家,宣宣都会过得很可怜。” “那我爸呢?”连萧望着老妈问,“我爸不喜欢丁宣吧?” 他的表达能力还很有限,又想问老妈那我爸愿不愿意,又想问是不是留下丁宣,老爸就要走了。 两个问题缠在一块,他急着张嘴,只来及冒出这四个字。 不过老妈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跟你爸生气,不是因为宣宣。”老妈先跟他解释,“你爸也不是不喜欢他,他有他的考虑。” “什么考虑?”连萧不明白。 “考虑要多养一个小孩有多费劲。”老妈戳他一下,“天天伺候一个你都给我累够呛,不好好上课也不听话,现在还得多管一个,让你写两份家庭作业你试试?” 两份家庭作业也太痛苦了,老妈这个例子一举出来,连萧几乎是一瞬间就体谅起了老爸。 可这也不是问题。 “我来照顾丁宣啊,”连萧说,“不都说让我照顾他一辈子了吗?” 老妈定定地看看他。 连萧回想起老爸昨天给他举的那些例子,明明白白一码一件的,本来那些任务不就已经是要安排给他的了吗? “这有什么好吵的。”他学着从电视里听来的话,还“啧”了下嘴,“你们两口子可真费劲。” 老妈又让他给逗乐了。 她朝连萧屁股上甩了一巴掌,正要说什么,前面大路上传来“突突突”的动静,一辆拖拉机朝他们由小变大地拐过来。 “那不是我大舅的车吗?”连萧指着前面蹦了蹦。 “别瞎指。”老妈把他胳膊摁下去,眯着眼看看,赶紧拉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迎。 “大哥!”还真是大舅的拖拉机,老妈远远地朝他招招手,“这会儿是去哪啊?” “你那小孩抽抽了!”大舅连车都没熄火,手柄一刹,直接冲老妈喊回来。 第16章 连萧无法理解大舅口中的“抽抽”,但是前缀的“你那小孩”一定是指丁宣。 大舅直接开车来找老妈了,丁宣一定出事了。 老妈脸色一变,一句废话都没多问。她麻利地抱起连萧往拖拉机上一架,自己也攀着车栏站稳,在“突突突”的发动机声响中冲大舅喊:“人呢!” “在家!”大舅把着方向盘调转车头,往姥姥家的方向轰过去,“给连家打电话都上地去了!说你刚走,老三让我赶紧来迎你!” “怎么不送卫生所啊!”老妈一听就急了。 “动不了!咱妈不让!说发抽不能乱动!”大舅的嗓门扯得老高,“你到家看了就知道了!” 昨天坐拖拉机去奶奶家时,连萧还觉得在路上晃了挺久的。 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跟老妈走了半截路,还是大舅的车开得实在太快,感觉刚爬上拖拉机都没等坐稳,姥姥家路口的小石桥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等进了姥姥家院门,大舅的车还没刹紧,老妈已经直接从后面跳下去,手掌撑了一下地面,拔腿就朝屋里跑。 “连萧自己爬下来!”大舅也没功夫管他了,冲连萧喊了一嗓子。 “知道!”连萧被老妈跟大舅这阵仗唬得不行,连忙答应着自己往下蹦。 挤进大屋见到丁宣时,连萧猛地愣了愣,一下就明白老妈为什么急成那样了。 丁宣是躺着的,还不是自己躺,是被姥姥和老姨夫半强制摁在沙发上。 他眼睛嘴巴闭得很紧,随着全身时不时的痉挛而抽动,棉袄裤子上不知道怎么滚的全是灰,屁股底下的沙发沁出一片深色,像是又尿裤子了。 “宣宣?”老妈肯定也是没见过丁宣这样,她跪在沙发边上拍了拍丁宣的脸,胳膊一垫就要把他从沙发上抄起来。 “别乱动!”姥姥一巴掌抽在她胳膊上,“发羊疯不能挪!” “什么羊疯!”老妈一脸六神无主,还要呛姥姥一句,“怎么不送卫生所啊!” “你爸去找常老顺了,你把他嘴抠开!”丁宣的肩膀脖子又猛地一抽,眼皮一蹦一蹦的直哆嗦,姥姥连忙摁着他,都没空解释,“别让他咬着舌头。” 常老顺是村上卫生所的大夫,大过年的被姥爷支过来,进门看了一眼就说:“这孩子是羊癫疯?吓着了?” “你赶紧给看看,”姥姥一边松松紧紧地摁着丁宣,一边还没忘了招呼老姨给人搬凳子倒茶,“兴许是,本来脑子就有点那个,刚才小孩在院子里放炮,突然就抽抽了。” “谁放的炮啊!”连萧喊了一嗓子。 他不明白“羊癫疯”,但是一听这词心里都不舒服。再一听姥姥说放炮,立马就忍不住插嘴。 丁宣怎么可能去放炮?肯定是被生生哥他们给吓着了! “别喊。”老姨在旁边揽了他一把,让他出去玩。 “吓我一跳。”黄老顺冲连萧乐了一下,过去翻翻丁宣的眼皮。 “这不稳下来了,小孩都好发癫痫,没啥。不过头一回还是去镇上医院看看,你这没个准谱儿,我也不敢给扎针拿药,是不是?”黄老顺说话快,嘴皮子一磕就冒出一长串,又扫了眼一屋子人,“这谁家的小孩?” 这个问题没人回应他,姥爷姥姥跟他寒暄过去,让大舅去开车。 老妈立马去抱个被子来把丁宣围上,往拖拉机上抱的时候,连萧看见她胳膊都在哆嗦。 大过年的,家里不能没人。老姨跟老姨夫陪着老妈一块儿去镇上,连萧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往拖拉机上爬。 “萧萧不去了。”姥姥在底下喊他,“你去也帮不上忙。” “我能。”连萧不愿意下去,绷着脸挨在老妈旁边坐下,“丁宣要找我。” “哎呀他要去就去。”老姨让姥姥进屋去,“找连萧找一天了,等会儿看不见再闹。” “你倒是让萧萧背风坐。”姥姥皱着眉提醒老妈。 老妈应了声,她怀里横抱着丁宣,用另一只手搂了搂连萧。 “大哥,开车吧。”一边一个护好两个小孩,她冲大舅说了句,嗓音还微微发着颤。 不管是卫生所还是医院,在连萧印象里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打小就皮实,能记事以后基本就没怎么来过医院,来了就是打疫苗,比挨老妈的揍还让他发怵。 这回终于不是为了打针过来,他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好受。 医院乱糟糟的,一进门还有一家子抱着个小孩跟他们赛跑,那小孩哭得撕天裂地,一脸的血,说是放炮绷着脑门儿了。 又是放炮。 连萧看着他一愣神的功夫,老姨夫跟老妈已经抱着丁宣往里走了好远,老姨回头扯他,让他跟自己去挂号,别跑丢了。 路过小花坛时,连萧一扬手,把自己兜里的半盒擦炮扔进池子里。 大人们跑前跑后,一会儿爬楼一会儿进这个屋那个屋,说这说那,连萧全听不明白。 他想象中丁宣喊他“连萧”要牵他的画面,也并没有出现。 丁宣一直被老姨夫抱着,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不管看医生还是做检查,都没点儿动静。 “癫痫是什么意思?”直到最后听医生说要给丁宣吊水,连萧抬头问老姨。 “嗯?”老姨看着他想了想,“就是抽抽,跟你被咯吱的时候一样。” “我被咯吱的时候也不尿裤子啊。”连萧想不明白。 “也不算癫痫,没看出毛病。他是被吓着了,不吓着就没事。”老姨搓搓连萧的后脑勺,连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病房没位置躺,护士只能在走廊的长木椅上给丁宣吊水。 “我来抱。”老妈把丁宣从老姨夫手里抱回来,又给他拢拢被子,像哄小小孩那样,一下下轻轻拍着丁宣的背。 老姨跟老姨夫去旁边说话,连萧这才凑近了看到丁宣被半掩在被子里的脸,眼睛还闭着,不过已经不抽抽了。 “妈。”他看看丁宣,再看看老妈耷着的眼帘,喊她一声。 老妈抬眼看看他。 第14节 “丁宣睡着了?”连萧问。 “嗯。”老妈示意连萧往前来点儿,伸胳膊给他掸掸裤子上的灰。 连萧还想再问丁宣到底怎么了,张了张嘴,他看着现在的老妈,又把嘴闭上了。 老妈看起来很累,比她每次上完一天班,回到家嚷嚷着“累死了累死了”,还要更累。 又看一眼丁宣,连萧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嘛,只好重新挨在老妈身边坐下。 “连哥!”他都有点儿犯困要睡着了,突然听见老姨冲着走廊那头喊了一声。 连萧跟老妈同时抬头,看见老爸大步冲他们走过来,匆匆冲老姨跟老姨夫点了下头,停在老妈面前蹙着眉心看她。 “爸!”连萧一下子精神了,从条椅上蹦起来。 只要老爸老妈在一块儿,他就整个人都有底气。 老爸没说话,习惯性的摁一把连萧的脑袋,又看看丁宣。 连萧刚想跟老爸学丁宣在姥姥家“癫痫”的样子,就被老妈一嗓子给夺了话头。 “你怎么才过来!”老妈的声音有些尖,还颤,连萧听得愣了愣,才发现老妈仰头瞪着老爸,眼圈竟然有些红。 他看看老妈,又扭脸看看老爸,老爸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皱眉跟老妈对视着。 “我一个人抱不动他。”老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第二句话,她吸了下鼻子,嗓音仍然颤,声调却降低了不少。 “我……”老姨夫跟老姨一直在旁边,老姨夫听老妈这么说,立马就要过来,被老姨一下扯着胳膊拉回去。 连萧贴在老爸旁边,听见他从胸腔里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他仍然沉默着,躬身在刚刚连萧的位置坐下,把丁宣从老妈怀里轻轻抱过去。 丁宣缩在被窝里的脑袋偏了偏,老妈用手掌托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随着晃动,轻轻倚上老爸的胸口。 第17章 有老爸过来,老姨跟老姨夫也终于能歇一口气。 几个大人商量商量,丁宣现在也没什么事了,老姨跟老姨夫要去街上逛逛,再买点年货,等会儿回来丁宣也应该结束了,再一起回家。 “连萧,跟不跟老姨一块儿?”老姨冲他招招手,“想吃什么好吃的,姨给你买。” 连萧还没说话,老妈就朝他屁股上拍一下:“去吧。坐着都快睡着了。” “那大舅呢?”连萧有点儿想去,他这几天就没好好玩过,又有点儿不太好意思,就随口往大舅身上扯。 “我跟你爸说会儿话。”大舅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冲他摆摆手。 连萧又朝丁宣瞅了一眼,被大姨夫搓着脑袋揽走了。 “这小孩儿到底是要留下了。”老姨刚迈出走廊,就伸伸懒腰叹了口气。 “姐夫能愿意?”老姨夫问。 “他愿不愿意能好使吗?”老姨又扭头朝后远远地看一眼,“你看我姐那样,铁了心了。” “他也是真疼二姐。”老姨夫笑笑。 “废话,都跟你似的。”老姨横着胳膊捣他一下。 连萧跟在他俩旁边晃荡着,听到这扭头问老姨:“不把丁宣送人了?” “你想送吗?”老姨给连萧买了一大袋虾片,拆开递过来,“姨都没问你,你愿意你爸妈就这么给你多找个弟弟吗?以后要是只疼弟弟不疼你怎么整?” “随便。”连萧对这些问题都快腻歪死了,接过虾片就抓了一把往嘴里塞。 “那他们会离婚吗?”他包着一嘴的虾片,呜呜噜噜的又问老姨。 “我跟你叔离了你妈跟你爸都不能离。”老姨“嗤”地笑了。 连萧点点头,满意地“哦”一声。 “说的什么话。”老姨夫在旁边“啧”了老姨一下。 “连萧没事儿。”老姨笑眯眯地打量连萧,“什么妈养什么儿子,这孩子心眼大。” 连萧的心是真的大,从老姨那儿得到“丁宣不会走”,和“老爸老妈不会离婚”这两个信号,他也跟心里卸下什么大石头一样,浑身都觉得松快。 老姨说的确实是真话,有关丁宣的去留问题,连萧也真的没有再听他们讨论过。 大人只要不吵架,在小孩子眼中那就是相亲相爱。离不离婚这事儿,连萧转头就给忘了,都没想起来再去跟老妈确认。 晚上要吃年夜饭时,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鞭炮声接二连三的开始炸响,连萧正在厨房帮姥姥烧锅玩,听见这动静,赶紧把柴火棍一扔,从厨屋弹起来就要往外跑。 “连萧!”老妈正跟舅妈姥姥包饺子,同时沾着两手的面喊他。 “我去看看丁宣睡醒没!”连萧边朝里屋跑边冲她喊。 “去吧。”老妈喊他就是要让他去看看丁宣,“有事喊我啊!” “知道!”连萧答应着。 丁宣在医院吊水时就睡,一直睡到回家,中间被抱来抱去的折腾都没醒。 到家后老妈把他抱到侧屋的小间换了裤子,专门跟几个小孩都交代一遍不要闹弟弟,就抓紧帮姥姥忙活去了。 也没人去闹丁宣。丁宣中午那一抽抽把几个小孩都吓一跳,趴在屋门前往门缝里瞅瞅,一个二个就全离得远远的。 连萧推开门,屋里面暗黢黢的,除了窗格上那一小方微弱的透着光,乍一下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他踮着脚在墙边够灯绳,刚攥进手里还没想拽,就听身后丁宣模模糊糊地喊他:“连萧。” “哎!”连萧蹦了个高,一把把灯绳给拽亮了,在黄澄澄的灯泡光底下猛地一扭头,“吓我一跳你!醒了你不说话啊?” 丁宣也不知道是刚被他吵醒,还是已经醒一会儿了,像连萧头一回见到他时那样,团着大厚被子坐在床头,眼睛飘飘忽忽地眨两下,脑袋上翘起来一撮毛,有点儿愣。 “外边又放炮了。”连萧把门扣上,正想凑近点儿看看丁宣的反应,又转身去拽了拽窗户,把窗缝拉严。 “你害怕放炮?”他两条胳膊重新趴回床沿,站没站相地往下一出溜,脚尖抵着地面晃荡着膝盖,“你中午抽抽又尿裤子了知道吗?” 丁宣的眼珠随着他闲不住的动作转过来转过去,连萧的视线一跟他对上,他又挪开眼珠不看他。 “你怎么不理我了?”连萧就不乐意看丁宣这模样,连手都不缠着要牵了,用姥爷的话说,一竿子支回解放前了吗不是。 “生气了?还是害怕啊?”连萧听着外面一阵阵的炮仗声,干脆爬上床把鞋一蹬,跨坐在丁宣跟前儿,跟他摆了个面对面的姿势。 “给你捂上。”他两只手往前一伸,一边一个捂住丁宣的耳朵,同时扳稳了他的脑袋强行跟自己对视,不让他东转西晃的。 丁宣也不动,就这么让他捂着,继续很慢地眨眼睛。 “以后你就真是我弟弟了。”连萧怕他听不见,往前伸伸脖子跟他抵脑门儿说话,“我爸说了,以后一辈子我都得照顾你,我怎么那么倒霉。” 丁宣的眼球又想往旁边跑,连萧手上使了点儿劲冲他咂嘴:“看我!你得听我话。” 丁宣扑扇一下长眼毛,似看非看地跟他“对视”。 “你以后能不能不尿裤子了?”一提这个连萧就想凶丁宣,老尿床尿裤子,多招人笑话啊。 可是想到丁宣今天吊了水,他只好很体谅地跟他讲道理。 “你也不能老不说话啊,你要是害怕或者想尿尿,你就跟姥姥说,跟老姨说也行。”外面炮声歇了,连萧松开丁宣的耳朵,伸被窝里捞他的手。 “我不是教你了吗,你就跟抓我手一样,随便抓谁都行。”他捏捏丁宣的手,又够着胳膊摸到丁宣的小鸟揪了一下,“再乱尿真给你揪掉了!” 丁宣往后一躬身,挪着屁股想躲。 “你听见没?”连萧还闹他。 他两只手在被窝里搅来搅去,那点热乎气儿都要让他搅空了,正想咯吱丁宣,他左手的手掌心里被丁宣牵住了。 “又要牵手了?”连萧斜眼瞥他,故意要把手往外抽。 “连萧。”丁宣也不使劲,攥着连萧的手,连萧要往外抽,他就跟着朝外伸胳膊,喊了连萧一声。 “要干嘛你就说话。”连萧还要撇他手,“不说我就走了。” “不走。”丁宣转转眼睛,抠了抠他的手。 连萧其实并没指望丁宣能真给他回应,对他明明白白地说一句顺溜话。 丁宣拢共就那么主动表达过两次,头一回是被他硬教着重复了一句“饿了”,再一回就是捡鸭子那天,丁宣急得抠他手掌心,也就憋出句“连萧”。 所以当丁宣捏着他的手,从嘴里冒出这两个字时,连萧都愣了,差点儿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你再说一遍?”连萧又凑近一点儿,很新奇地盯着他。 丁宣又不说话了,只是牵着连萧的手,转着眼球东看西看。 “我走了啊?”连萧试着又说一遍,同时往外抽手,做出要走的样子。 丁宣顿顿眼睛跟他对视了一秒,还是那副刚刚睡醒,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傻样儿,很快地又把目光转开,攥着连萧不撒手。 那一年的年三十,他们一家人是在姥姥家过的。 连萧不明白这种细节意味着老爸做出了什么样的妥协。不管年三十还是年初二,对于他来说都是放寒假,回老家本来就是姥姥家住住奶奶家住住,只要不用上学不写作业,那就每天都是过年。 那天晚上,连萧头一次跟老爸老妈,还有丁宣他们“一家四口”一块儿睡觉。 连萧自己跟丁宣一起睡没感觉有什么,跟老爸老妈一起睡也没觉得哪儿奇怪,但是四个人挤一块儿,他跟丁宣还被老爸老妈护在中间,让他突然有点儿说不来的别扭,莫名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我感觉我跟小孩一样。”他不自在地推推老妈摩挲他胳膊的手。 “怎么的,你不是啊?”老妈笑了。 “我感觉我跟丁宣一样大了突然。”连萧不知道怎么表达,朝旁边看一眼丁宣。 丁宣被老妈故意塞去跟老爸一个被窝,他也没不愿意,反正不管是被老爸带着睡还是老妈带着,他脑袋都冲着连萧转。 连萧的目光每次转过去,都正好能逮到丁宣的视线。不过也每次都一被抓到偷看就转开。 “你跟宣宣也差不了几岁。”老妈越过连萧,又摸了摸丁宣的脑袋瓜,“宣宣过完年都该七岁半了。” “我过完年都十岁了。”连萧瞅着春晚里的歌舞,他不爱看这个,打了个大呵欠,“他还上托儿所呢。” “七岁半?”老爸照旧是胳膊垫在脑后看电视的造型,听老妈一说,偏偏脸看她一眼。 “嗯。”老妈在心里算着什么,心事重重地搓了把眉心,“该上学了。” “学前班啊?”连萧随口接话把儿。 “要是到九月份,正常都该二年级了。”老妈说。 第15节 “什么?”连萧差点儿没算过来,有些傻眼,“他哪有二年级,二年级哪有他这么矮的?” 老妈心里跟他合计的不是一码事,弹一下连萧的耳朵。 连萧瞪着丁宣上下看,怎么看都不是个二年级的个儿。 “小矮子。”他抵着丁宣的鼻尖说坏话。 丁宣的手无声无息地从被窝底下伸进来,又牵上连萧的手。 第18章 过完年从老家回来后,丁宣上学的事儿就成了老妈心里的头一等大事。 什么户口学籍这个那个学校的,她隔三岔五就跟老爸念叨,还出了好几趟门,去丁宣以前的老家,有一回把丁宣也带回去两天,连萧差点儿以为要把丁宣给送走,跟老爸确认了半天。 连萧听不明白那些,也不爱听,他觉得丁宣上托儿所就挺好的,虽然每天要去接他很烦。 但是丁宣那个头,那不说话也不看人的劲儿,实在是怎么看都不像个二年级的学生。 一直到儿童节都过完了,连萧又要面临期末考试了,有一天老爸老妈跑了一周末回到家,老妈才终于喜笑颜开地一拍巴掌:“好了,九月份一开学,我们宣宣也要上学了!” “你惨了丁宣,”连萧在餐桌前来回嘎悠着凳子,下巴垫桌上看小人书,头也不回地喊,“你也要写作业考试挨巴掌了。” “你当宣宣跟你一样!”老妈去换了鞋过来,抬手抽了连萧一后脖子,“你能不能写作业啊,马上就期末了我跟你说,再开学你就四年级了,我看你考个大鸭蛋回来怎么给宣宣当榜样。” 连萧可以厚脸皮,但是他很要面子,尤其是在丁宣面前。 老妈这句“榜样”一出来,他只好叹口气,赖赖唧唧地把小人书扔旁边,把稀巴烂的作业本拽过来摊开。 丁宣正牵着他的鸭子看电视,鸭子“呱呱”地冲老爸老妈溜达过来,他也跟着悄没声儿地过来转了一圈。 年前捡来的小黄鸭长得飞快,已经变成大白鸭了,到了儿也不清楚当时究竟是谁扔在那儿的。 连萧嫌它长大不可爱了,还老乱叫乱拉。丁宣不嫌,仍然当个宝贝一样,刚捡来的时候连摸都不敢摸,现在天天只要在家他就老想把鸭子抱怀里不撒手。 被鸭嘴叨了两次以后,老爸给他捻了根棉绳,一头栓在鸭脚上,另一头还接了个把手,方便丁宣拉着。 丁宣也不跟其他小孩牵猫牵狗似的,硬拽着大白鸭跑。 他从来不使劲儿,就攥着绳跟在鸭子屁股后头晃,根本就不是他遛鸭子,是鸭子遛他。 “我又不是傻子,还能考个大鸭蛋。”连萧撩欠儿地蹬了一下鸭屁股,“丁宣上几年级啊妈,跟我一个学校吗?” “宣宣从一年级开始。”老妈又在丁宣脑袋上揉了揉,“当然一个学校,以后不仅放学,上学你也得带着宣宣一起走。” 连萧对这个任命真是毫不意外,连郁闷都郁不起来了。 “他都不说话,上课能回答问题吗。”他把脑袋垫在胳膊上又看看丁宣,撕下一张作业纸冲丁宣招手,“丁宣,来,教你写字。” “就拖吧。”老爸从旁边过去,给了连萧一个脑瓜嘣儿,“只要不写作业让你干什么都行。” 丁宣攥着牵鸭绳过来,半道还被绊了一下。 他只要到了连萧身边,第一件事就是攥他的手,连萧把手抽出来,往他手里塞一根铅笔头。 丁宣攥着笔看看,又看看纸,连萧无奈地拖着嗓子叹气,给他在开头两行分别写好一个“丁”和一个“宣”,又把纸朝他推了推:“写吧。” 丁宣不会自己写字,就像他几乎不会主动说话一样。 在托儿所学写字的时候,都得兰姨给他在田字格上用红钢笔打好小样,他才能一个个对着写。 “你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吧?”连萧指着自己那两个狗刨一样的大字,“这是你名字,丁,宣。以后你上学的书还有作业本,只要是你的东西,都得写名字” 丁宣写字跟他用勺子似的,又慢又不顺,像是攥着别人的手使劲,注意力还不集中,每次写不了两个字他就东看西看地想撂笔,这点跟连萧如同亲兄弟似的。 分别写了个“丁”字和“宣”字,他转转眼珠看了眼瞎溜达的鸭子,轻声嘟囔了句:“连萧。” “啊?”连萧刚算了两道数学题,被喊一声立马就转过来,“你要学写我名字吗?我名字特别难写。” 一边说难写,他一边把纸拽过来,分别给丁宣重起了两行“连”字和“萧”字。 “这就是我名儿。”他杵着脸看丁宣,“你写写,我看着。” 丁宣瞅着那两个字,忽闪忽闪地望一会儿,开始歪歪扭扭地跟着描。 他写连萧的名字好像比写其他的字更有耐心,连着写了三五遍都没停。 连萧看一会儿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只好扒拉扒拉自己的作业,也拿出点儿用功的样子来。 连萧的性子挺烦人的,他们班主任杨白劳跟老妈告他状的时候就老说他,明明挺聪明一颗脑袋瓜,稍微耐心点儿学东西都飞快,就是屁股长草,天天坐不住。 老妈为了他不爱写作业的毛病没少揍他,连萧就没被揍过来过。 没想到今天跟丁宣一块写字,竟然不知不觉进状态了,连着算了一页半的题,直到胳膊被杵着丁宣的手,他才回过神“嗯?”一声。 “你干嘛呢?”刚看一眼,连萧就有点儿傻眼了。 他撕给丁宣的那张作业纸竟然都要被写满了,大大小小歪七扭八的,全是“连”字跟“萧”字。 可能是觉得没地方落笔,他都写到连萧作业本上了,左上角大大的一个“连萧”,还有一个写到一半的走字底,被连萧的胳膊肘撞了手,拖出老长的一条。 “妈!你看丁宣!”连萧受不了地大喊,掸开丁宣的手在铅笔盒里翻橡皮。 “又喊什么?”老妈端着刚炒好的菜进来,看看桌上被写满的纸就笑着“哟”一声,“我们宣宣这么棒啊,比你哥上学一天写的字都多。” “反正他干嘛你都夸就对了。”连萧都无奈了,丁宣写字特别吃力,每一笔的印子都刻得很深,他擦了半天也没擦精,还抹出一团大黑疙瘩。 “平时也没见你爱惜过自己的本子,这会儿知道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了。”老妈接过橡皮给他擦了擦,又去找了个新的作业本出来。 “宣宣,听阿姨说,咱们只能在自己的本子上写字,”她攥着丁宣的手,带他在姓名栏上一笔一划地写名字,“以后到了学校里,跟别的小朋友也是,不是咱们的本子咱们都不碰,哥哥的书你可以看,但是不能乱写,明白吗宝贝儿。” 老妈边带丁宣写字,边语气很慢很温柔地教他。 丁宣不吭声,安安静静地被她带着手写字,脑袋微微歪着,从连萧的角度光能看见他的两扇长眼毛。 “妈,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丁宣能不能听懂咱们说话。”连萧忍不住说。 “谁说听不懂,我们宣宣明白着呢。”老妈又搓搓丁宣的脸,“是不是宣宣?” 丁宣顺着她手望到老妈脸上,稍微一定就把视线挪开,又朝连萧脸上看。 “看什么。”他这次是定着眼睛看的,连萧故意凶他。 丁宣不说话,突然挣挣手脖,攥着笔朝连萧胳膊上画。 一横一竖钩,他在连萧手上写出个“丁”。 第19章 “所以你弟要来跟咱们一个学校啊?”二光对着两版画片来回比量着,知道丁宣要来上学了,他都没忍住吃了一惊。 “你能不能买了,”连萧蹲在旁边石头阶子上,后脖子被蚊子咬了两个大包,不耐烦地抓来抓去,“你挑一辈子。” “等会儿,”二光挑得一门心思,也不知道是跟老板说还是跟连萧说,“我再看看这个。” 连萧受不了地抓抓脑袋,朝他鞋上丢了枚小石子。 开学第一天,最热闹的地方除了老师办公室,就是学校门口的两排小摊店。四面八方围得全是学生,又是汗味又是辣条味儿,又挤又难闻。 老妈带丁宣报名去了,让他等会儿跟着一块去丁宣班里认门,结果二光在这挑个没完。 “就这个吧,抠两毛钱的。”二光终于拿定了主意,扭头问连萧,“你买吗?” “不买。”连萧又抓抓脖子。 都四年级了还拍什么画片儿,去年他就不惜的玩了。 “那你弟人呢?在几班啊?”接过老板抠好的画片儿,二光一张张码着,跟在连萧屁股后头接着问,“你弟连话都不会说,能有人跟他玩儿吗?” “不知道。”办公室楼道前面满哪儿都是人,连萧顺着人缝边走边找老妈的身影。 “那以后放学你不就得直接去他班里接他?”二光想到很重要的一点,挂着书包的肩膀都往下一垮,“能带他去打游戏吗?” “不知道。”连萧被他问得都感觉天地无光,扯了一把二光拖沓到地上的书包,“看见我妈了吗?” “不在那儿呢吗?”二光怕老师怕家长,是个大人他就怵,给连萧指一下就往回跑,“我先回班里了,你过去吧!” 老妈正带着丁宣跟一个挺胖的女老师说话,连萧认识她,姓房,当时他上一年级的时候带他隔壁班的班主任,他们班人都管她叫胖老师。 胖老师挺好的,跟谁都笑眯眯,看着和蔼,连萧对她印象不错。 “方老师好。”连萧冲过去,先跟她打个招呼。 “你好。”胖老师笑着应他,然后“啊”一声,抬头问老妈,“连萧就是丁宣哥哥是吗?” “是。”老妈也笑笑,“特淘,但是对弟弟还行,要是在学校丁宣有什么情况,我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您让连萧去看着丁宣也行。” “那这小哥俩儿感情真不错。”胖老师笑着在丁宣脑袋上抚一把。 丁宣一直垂着脑袋猫在老妈身后,听见连萧过来了才终于抬头瞟了一眼,然后立马就把手往他掌心里塞。 “在学校不要牵我。”连萧压着嗓子唬他,感觉特不好意思,想把手松开。 丁宣也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压根不听,连萧的手刚抽走,他仰脸望望连萧,又跟没事人一样攥上来了。 “没事儿。”胖老师刚才听老妈说了些丁宣的情况,安抚他,“刚来学校都紧张,现在可以让哥哥牵,等会儿进了教室,咱们就得松手了。” 丁宣不搭理她,老妈继续跟胖老师说话,示意连萧拉着丁宣一块儿去教室看看,连萧只好牵着丁宣跟在她们身后。 丁宣今天的手攥得很紧,连萧成天被他攥来攥去,已经能从丁宣的手劲上去感受丁宣的状态了。 比如现在就不是个正常的状态。 “丁宣。”连萧偏头看看他,“你抬头看我。” 丁宣没反应,跟个木偶一样被他拉着往前挪,旁边不管是经过大人还是学生,他都垂着脑袋不愿意扫一眼。 “你害怕?”连萧只能歪着脖子瞅瞅他,捏捏丁宣的手指头,又赶紧朝他屁股上看,“不许尿裤子啊,要敢尿放学你就自己回家,我是不会牵你的。” 直到这一句,丁宣才终于稍微抬了抬眼皮。 不过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朝连萧脸上飘一眼,把他的手又抓紧了点。 丁宣在一年级2班。 连萧跟着胖老师和老妈过去,满教室第一眼看见的都不是学生,满满当当挤的全是家长,见到班主任来了,都想过来说话。 也就只有学前班跟一年级会有这样的情况,连萧这种学前班头一天就自己来回,现在已经荣升四年级的学生,开学放假都是常事了,根本没家长还追到班里看着。 第16节 现在看这一屋萝卜丁,他简直觉得自己高大的不行,也跟丁宣家长一样。 “家长们配合一下,先去教室外面等等,让同学们适应一下学校的氛围。”胖老师在讲台上敲了敲桌子。 班里的座次还没排,但是其他家长都把小孩往前排塞满了,一些没挤到前排的家长还聚在讲台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想让班主任把自家小孩往前塞。 “不着急,座位肯定是要按照个子高矮重新排的,现在只是暂时坐下。”胖老师很有耐心地解释着,说这话的时候专门看了眼老妈,然后才指了一下教室后排空着的桌子,“丁宣也先坐下吧。” “宣宣,来。”老妈喊了一声丁宣,拉过他的手把他朝后排带过去。 连萧刚才一直猫在连萧身后,想往墙角挤,被老妈牵走时,连萧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攥得更紧了,老妈顿了顿,又稍微加了些力气才把他拉走。 一排八张桌子,最后一排没有坐满,只有四个小孩,已经在最中间拼在一起的四张桌子上组成同桌了。 老妈看了看,把丁宣拉到靠窗那边的桌子,跟看起来最乖的一个小女孩隔着过道坐。 连萧没见过丁宣之前在托儿所都是怎么上课,怎么坐座位的,但是这会儿他隔着走廊的窗户往里看,心里突然有点儿不是滋味。 丁宣又矮又瘦,估计是他们班里最矮的学生,自己一个人坐在最后面朝自己这边转着脑袋,简直跟没人要的小白菜似的。 其他家长都已经出去了,老妈没耽误太久,帮丁宣把背上的书包摘下来塞进桌斗里,轻声说了句“宣宣听老师说话”,就麻利地从后门出来。 “妈。”连萧喊她一声,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跟着老妈继续朝里张望。 刚进教室的第一天,老师说的都是些最基础的规矩,什么我们现在是小学生啦,跟托儿所不一样,听到铃声就要进教室坐好,看到老师在讲台上就不可以说小话了之类的。 胖老师说到“坐好”的时候,底下有一大半的小孩都像在托儿所里一样,两只小手往后一攥,板板正正地坐着。 “这是你们在托儿所的坐法。”胖老师笑了,在讲台上做着动作,“咱们现在上学了,就不这么坐了。” 外面很多家长都笑了,大人们一笑,教室里的小孩们也跟着嘎嘎乐,同时学着胖老师往桌上搭胳膊。 除了丁宣。 丁宣既没有背手,也没有听胖老师说话,他仍然保持着刚才被老妈带着坐在板凳上的姿势,脖子朝教室外面转着,眼神飘飘忽忽地找连萧。 “来,都看着我,”胖老师在讲台上一眼就看见丁宣的异常,望着他温声提醒,“把胳膊像老师这样,在桌子上搭好。” 已经做好姿势的其他小孩们也都转着脑袋看谁没照做,跟丁宣隔着过道的那个小姑娘第一个发现丁宣,还提醒他:“你坐得不对,胳膊要放在桌上。” 她一说话,全班包括走廊上的家长,目光齐刷刷地全都望过去了。 丁宣却仿佛听不到也看不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梗着脖子看连萧。 “妈!”连萧看丁宣这样都着急,憋不住扯了老妈一下。 “宣宣,”老妈隔着窗子轻声用口形喊丁宣,像胖老师那样做动作给他看,“胳膊这样放。” 丁宣不知道在想什么,可能是以为老妈在喊他,眨了下眼,竟然站起来就想往外走。 “老师在教室里要坐好,不能乱动!”跟丁宣隔着过道的那个小姑娘先喊起来了,还伸手想拉丁宣。 “说得对,在教室里不能乱跑,有事情要先举手跟老师打报告。”胖老师反应很快,边说话边立马就从讲台上走下来,挡在丁宣面前把他拉回座位上,还握着他的胳膊在桌上摆好。 再转回讲台上时,她顺手关上了教室后门。 可能是丁宣实在太瘦小了,胖老师又很高很胖,连萧总感觉她带丁宣回座位时用的劲儿很大,丁宣就跟被直接摁上座位似的,窝着脑袋僵在那。 他抿抿嘴又抬头看老妈,老妈什么都没说,身后已经有其他家长小声议论着什么了,她眉头都没蹙一下,继续隔着窗户看丁宣。 第一天开学不会正儿八经上课,胖老师又交代了一些预备铃上课铃之类的,跟他们说等会儿就能听到。 然后她举起了语文书,又向同学们介绍:“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以后看到是房老师进教室上课,就要把你们的语文书掏出来。” 班里立马一阵稀里哗啦,开始掏书掏本子。 仍然除了丁宣。 “你要把语文书拿出来。”跟丁宣隔着过道的小姑娘又忍不住教他了,还趁着班里闹哄哄的动静大,探着半截身子想伸手帮他。 丁宣压根不看她,却在小姑娘的手攥上他的书包时,一脸茫然地把书包带子往回扯。 “丁宣怎么回事啊妈?”连萧看着干着急,都恨不得进去帮他掏书。 老妈的神情这会儿也有点严肃了,她正想说话,预备铃在走廊里“丁零当啷”地炸了起来,连萧下意识朝自己班级的方向看。 “啊!”与此同时,教室里传来那个小姑娘一声大叫。 她嗓门儿比预备铃还尖,连萧听得一愣,赶紧扭头再看教室里,发现丁宣竟然一猛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无比惊惶地原地转着圈。 第20章 连萧跑回到教室门口,上课铃都打响十分钟了。 杨白劳正在讲台上撑着桌子做开学发言,余光刚扫见连萧从窗外闪过,就立马住了嘴等他。 “报告!”连萧隔着十米就闻见杨白劳那股子要杀鸡儆猴的气焰了,干脆也懒得磨蹭,直接奔到班门口喊了一声。 “听见打铃了吗?”杨白劳果然把膀子一抱,开始冲他抬下巴。 “听见了。”连萧接话接得还挺大方。 “听见了你在外边野什么野?”底下有人开始笑,杨白劳拍拍桌子,“连萧我告诉你,班里不是你家,不是你……” 学校不是你家,不是你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的。 “看我弟弟去了。”连萧都能背出来他后面的词儿,挺不耐烦地打断他。 “你还挺会找理。”杨白劳都要气乐了,“你什么弟弟,你哪来的弟弟?” “连萧现在真有一弟弟。”二光在底下小声接了句,“就在一年级。” “你跟他一块出去站着。”杨白劳指指二光。 二光麻溜地猫着腰就出来了。 连萧罚站跟吃饭似的,都不用杨白劳多说,已经在门边找了个既能让杨白劳随时看见他半拉身子,又不会彻底暴露在他目光之下的角度靠着。 “怎么样?”二光朝他旁边一杵,动动胳膊碰一下连萧。 “不怎么样。”连萧知道他在问丁宣,垂着脑袋有些心烦地搓了把后脑勺。 丁宣被预备铃吓得像个陀螺,胖老师招呼他好几声他都听不见,自己在那慌头慌脑地乱转。 大人们都愣了愣,连萧想起丁宣过年的时候在老家听个炮仗都能吓抽抽,正要冲进去给他捂耳朵,老妈飞快地扯了他一下:“先回去上你的课。” 交代完连萧,她一把推开后门迈进教室,把丁宣搂进怀里,带到教室最后的角落蹲下来安慰他。 丁宣虽然从进到学校里反应就不正常,好歹没有当场抽抽,也没有乱叫乱撞。 老妈一到他身边,他就把脑袋埋进老妈怀里不再抬头,两只小手紧紧攥在老妈的胳膊上,隔着窗户连萧都能看出他攥得有多用力。 身后的家长们跟班里的学生们都开始“嗡嗡”地议论,那个小姑娘的爸爸还专门把胖老师叫去旁边,问她丁宣是什么情况。 连萧没顾得上听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一直到上课铃也打响了,胖老师都过来催他快去上课,连萧才咬咬牙往自己班里跑。 “我靠。”二光听他说完,震惊到骂了句脏话,还没忘了压着嗓子,“为什么这样,他没听过打铃?那他不是每节课都得转一回?不对,还有下课铃!” “你问我问谁?”连萧被他一连串问题叨叨得头都大,瞪了二光一眼。 “那他还能上课吗?”二光还在问,“他在托儿所也这样?” 连萧上哪知道去。 二光那颗只想着拍画片儿看还珠格格的脑袋都能想到这些,他能想不到?他都奇怪半天了。 开学头一节课都是用来让班主任废话的,杨白劳太能说了,连萧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隔一会儿就勾头朝教室后墙的破挂表上看看,算着打下课铃的时间。 他得去看看丁宣,老妈这个点已经到了上班时间了,丁宣一个人在教室要是再被打铃吓着,连个让他上手攥的人都没有。 “我去看眼我弟。”离下课还剩下三分钟的时候,连萧又偷偷瞟一眼杨白劳,见他还在后排训人,缩着身子跟二光换了个位置。 “下课再去不行?”二光抓抓腮帮子,“我也想去看。” “打铃就不赶趟了。”连萧踢他一脚,把书包扔给二光。 “成。”二光接着他书包,“那杨白劳问你我就说你去厕所了。” 四年级跟一年级不在一个楼,得穿过一整条走廊。连萧猫着腰往前跑的时候心里还在念,可千万别让他撞上包大头。 包大头太烦人了,杨白劳好歹是逮着他犯错才训,包大头一天就跟盯梢似的,只要见着他,哪怕是在厕所撒尿的时候遇上,他都得揪着连萧挑一通毛病。 这个裉节儿要让他遇上包大头,一准被他用哨子“嘟嘟”死不行。 “连萧!” 要么老说天不如人愿呢,他刚想到包大头,包大头的大嗓门跟他的哨子声就跟警报似的,追在屁股后头拉起来了。 连萧无声地骂了一句,不情不愿地刹住脚,扭头喊了句“包老师”。 “站好,”包大头果然一上来就先挑他毛病,“伸着腿跟赶着去买菜似的,没下课呢你瞎跑什么跑?” “我肚子疼。”连萧皱皱眉头望着他。 他可以跟杨白劳说自己看弟弟去了,但是不乐意跟包大头说丁宣。 “感觉”这东西很说不上来,杨白劳毕竟是他班主任,虽然俩人都挺烦的,可是跟包大头比起来,杨白劳说到底还算是属于“自己人”。 “你又要逃课吧?”包大头根本不听他扯什么屁,攥着他的哨子对连萧点来点去,“开学第一天就跑,你们班主任呢?跟我回去。” “我真肚子疼。”连萧心里着急,下课铃马上就响了,他离丁宣他们班还差着一半的路。 “你拉裤子里我给你批假回去换!”包大头今天也是铁了心要治他,上来就要抓连萧的肩。 “哎,说了不信,是真的疼!”连萧没功夫跟他磨了,干脆后背一躬,直接从杨白劳胳膊底下钻出去,捂着肚子直接窜了。 “连萧!”包大头差点儿蹦起来,在后面指着他暴跳如雷。 “我拉完找您写!”连萧跑得头都不回,还朝他挥了挥手。 尽管鸽了包大头一道,连萧紧跑慢跑,下课铃还是在他跑到丁宣教室之前打响了。 全校的学生几乎都随着铃声响起同时喧闹起来,连萧只觉得头皮发紧,耳朵里都快出现丁宣抱着脑袋尖叫的幻听了。 最后两步台阶他直接蹦上去,走廊上的家长都已经走了,连萧一莽子扑到丁宣教室窗口朝里看,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丁宣,而是老妈。 连萧猛地愣了愣。 丁宣班里的座位应该是已经重新排过了,刚才跟丁宣隔着过道的那个小姑娘坐去了第一排,老妈就坐在之前丁宣坐的位置上,丁宣则靠里挨着墙,两人像一对怎么看怎么不协调的同桌。 下课铃一起来,老妈已经先一步握好了丁宣的手。 估计是身边有人让丁宣踏实了不少,这次他没有原地乱转,只是随着铃声猛地拱直了背,眼珠子睁得滚圆,飞快地东南西北乱转悠,小嘴微微张着,像是想辨认这可怕的音源从哪里来。 第17节 胖老师从讲台走下来,准备要去跟老妈说话了,连萧这才回过神,忙从后门跑进去喊了声“妈”。 老妈都还没回头,丁宣几乎是随着连萧的声音同时转过脑袋,然后也不管还在学校,站起来就朝连萧伸手。 “连萧,连萧!”他眼珠还不安地颤动着,连着喊了两声连萧。 老妈和胖老师同时朝他望过来,连萧发现老妈的神情比刚才凝重了不少。 周围的学生都围着他们,胖老师什么也没说,看看连萧,又看看丁宣和老妈。 “你先看一会儿宣宣。”老妈把丁宣的手递过来,示意连萧牵着,跟着胖老师走出了教室。 连萧一直不太情愿在外人跟前让丁宣牵他手,但这会儿这些别别扭扭的小面子他都顾不上了,捞过丁宣的手就赶紧跟在老妈身后,想听听胖老师要说什么。 但是还没走两步他就顿了顿脚,转脸看向丁宣。 ——丁宣的手攥得死紧,几乎要赶上回老家那次在车上发疯的力道,简直像是在掐他。 连萧在他们班已经是最高的个头了,现在面对丁宣他们这一班小萝卜头,更不好意思露出被捏得呲牙咧嘴的模样。 他试着想转转手,刚松开两根手指头,丁宣就立马重新攥住,还变本加厉地朝他身上攀,张着胳膊,没头没脑地对他说“宣宣爱你”。 “哎!”连萧真是没法听他说这个,都不好意思看旁边小孩什么反应,赶紧毛毛躁躁地扯着丁宣给他牵出去。 “……所以这个情况,你们原本也不知道是吗?”胖老师跟老妈在走廊拐角,连萧在拐角的另一端停下,听见她低声问老妈。 “在家里从来没有过,在托儿所也没听老师说过。”老妈的声音也很低,连萧一听就听出来,她现在肯定皱着眉。 “我这孩子胆子确实小,怕听人吵架,怕出门。上回还是过年家里放炮给吓着一回,平时不会这样。”她跟胖老师回忆,“孩子真的挺乖的,不好意思,房老师,我确实也是……” “不是不好意思。”房老师挺温和地打断老妈,“我自己也是当妈的人,能理解你。” “真的谢谢您,房老师。”老妈立马说。 “如果只是性格原因,咱们一起扳一扳,不难扳过来。”房老师轻轻一摆手,示意老妈继续听她说,“但是现在问题是,我感觉……” 说到这里,房老师也忍不住微微停顿一下,语气是连连萧都能听明白的委婉:“丁宣他好像理解不了别人说的话,您发现了吗?” 第21章 说这话的人但凡不是老师,是他们楼里随便哪个婶子大姨的,连萧一句“放屁”都已经骂出口了。 丁宣是有毛病,连萧有时候也觉得他听不懂人说话,可那些话他能说,别人说就是不行,他听着不得劲儿。 “他不是理解不了。”老妈的口吻正式了不少,向房老师解释,“是理解起来需要时间。” “对。”房老师立马配合着接话,“就像打铃这个情况,刚才听见下课铃,他确实比上课铃好一些,但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房老师。”老妈很轻地叹了口气,“但是小孩得上学啊,不上学以后怎么办呢?” “如果这孩子是个彻底的……”老妈又顿了顿,“我就养他一辈子,也不求别的。可是他还没到那个程度,也乖……我总得给他想想办法。” 后面房老师又说了些安慰的话,要跟老妈一起想想办法。 连萧其实听得一知半解,但是心里说不来的别扭。 他偏头看看丁宣,丁宣不知道听没听见,一下下抠他手心,什么反应都没有。 课间一共就十分钟的时间,老妈跟胖老师一直在说话,连萧都没逮着机会问她怎么不去上班,上课铃又响了。 丁宣的手在连萧掌心里掐紧的同时,连萧直接带着他的手往上一抬,捂在丁宣耳朵上。 “这是上课铃,丁宣。”走廊里疯跑的小孩们已经明白听见铃声要朝教室跑,连萧捂着丁宣的耳朵不让他乱动,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告诉他,“以后只要听见,你要是害怕就把耳朵捂上,然后进教室里面坐着,懂了吗?” 丁宣明显还是想躲,目光散漫地转来转去,最后好歹没再有更大的反应。 好容易熬到铃声的尾巴,他虚虚地跟连萧对视,嘴角动了动,像是念了个“连萧”的口型。 连萧松了口气,收回罩在他耳朵上的手,老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在他脑袋上轻轻搓了一下。 一家人都想到了丁宣上学肯定没那么顺利,可谁也想不到,头一茬绊脚石竟然是打铃。 连萧一上午跑了四五趟,都是一打下课铃就去看丁宣,差点儿真因为没时间上厕所尿在裤子里。 老妈一直没走,他也连萧每节课过去,都感觉老妈的神情比上一节课更严肃。 中午放学回家,老妈匆匆给他们做好饭,自己都没顾上吃一口,交代连萧让他看好弟弟,就急匆匆地要去单位一趟。 “妈!”连萧把牵鸭绳塞进丁宣手里让他攥着,撵出去喊了一声。 “你出来干嘛?”老妈匆匆应他,脚底都没停,继续“哒哒哒”地往前走。 “你去上班还回来吗?丁宣下午还去不去学校啊?”连萧火急火燎地问。 “当然要去。”老妈停下来皱了皱眉,“妈去单位打一头就回来,你中午没作业就跟宣宣多说说学校,耐心点儿,别凶他听见没有?” “知道。”连萧就是追出来要个准信儿,老妈话还没说完他就跑回去了。 作业不是个事儿,有没有连萧都不带写的。 但是跟丁宣介绍学校跟上课是怎么回事儿,简直比写作业还难上一千倍。 “你在托儿所到底怎么上的课?”连萧趴在餐桌前扒饭,边奇怪地问丁宣。 丁宣在家就正常,跟没事儿人一样,自己攥着筷子慢慢吞吞地吃饭,东看西看的,一会儿瞅瞅连萧一会儿瞅瞅他的鸭子。 “丁宣,看着我。”连萧冲他夹快板似的夹了夹筷子。 丁宣的视线先定在筷子上,定定地看了两秒,应该是见筷子不再出声了,他又夹了一小块蘑菇丁吃,才飘飘忽忽地望向连萧。 “你可真要命,就会出声的东西有反应,”连萧无奈地又夹两下筷子,丁宣果然又瞅过来,“结果声音一大你还害怕。” 他还惦记着胖老师说丁宣的那句“理解不了别人说的话”,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感觉这话比去年庞小龙那句“傻弟弟”还刺耳朵。 “丁宣,以后不管是谁喊你,你只要听见了都得看别人,听见没?”丁宣的眼睛又耷拉开了,连萧在他碗沿上敲了敲。 丁宣看看筷子看看他,不说话。 “我跟你说话呢。”连萧绷着脸“啧”一声,“跟你说话你得答应着,要不别人不说你,说老妈没教好。” 丁宣继续往嘴里夹菜吃,还撅了一筷头米饭搁在手里,想去喂鸭子。 “你听见没啊?”连萧不太得劲儿了,拍下筷子扒拉一下丁宣的手。 他越这样不越证明胖老师说得是对的了吗? 丁宣手里的米饭被连萧扒到地上,他低头看看,连萧一下子想起那回他去接丁宣下托儿所,丁宣从地上捡小糕点给他吃的画面。 他生怕丁宣又这么干,心里还觉得过意不去,赶紧扯着丁宣的手脖,借着凶巴巴的语气掩饰自己:“我在跟你说话!” 丁宣愣愣地瞅了他一眼,也不生气,特熟练地一翻手腕,把手朝连萧掌心塞。 “不牵。”连萧今天非把这毛病给他扳过来,不仅甩开丁宣的手,还跟他拉开了一大步距离。 “什么时候你学会一喊你就应声了,什么时候再想着牵手。”他绷着脸等丁宣的反应。 丁宣虽然一天天不吭不响,可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上非常执拗。 比如他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要拉着连萧,但是他想拉拉不着的时候,就会跟上了发条一样,一遍遍地重复牵手的动作。 连萧第六次扥开他的手,丁宣杵在原地愣了会儿,张开胳膊要让连萧抱。 “丁宣。”连萧一把掸开他,望着他又喊。 丁宣被推开后原地转了个圈,突然声音有些大的喊他:“连萧!” 连萧还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因为被丁宣喊名字,而感到激动的一刻。 “丁宣!”他这回没拒绝丁宣塞来的手,趁热打铁地又喊一遍。 丁宣又不吭气了,望望连萧,捏捏他的手掌心。 “丁宣!”连萧训小狗似的,立马就要抽手。 丁宣很快地重新抓上来。 又东张西望了一轮,他望回连萧脸上,嘴角一动一动地憋了半天,小声咕哝道:“连萧。” 第22章 连萧对于丁宣学会接人话的训练,基本上等于白扯。 丁宣对他的反应一直都有,而且就算有,也一直飘飘忽忽没个准儿,全凭他当时的心思来。 没人能摸透丁宣的心思。 连萧扯着丁宣跟他练了几轮喊名字,丁宣统共就应了两三声,还没点儿规律,是被连萧硬逼出来的。 牵上手再喊他,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声不吭了。 “你到底是个什么毛病?”连萧把自己都给训累了,往餐桌前一歪,桌上的汤都凉了。 他抓紧扒拉两口,看丁宣又蹲过去抱鸭子。 “丁宣?”连萧没忍住再喊一声。 丁宣脑袋动了动,转过小半个幅度瞟他一眼。 连萧也不清楚这算不算丁宣这一中午唯一有进步的点。 ——之前他都没观察也没在意过,回忆起来也很模糊,每次他有意无意的喊丁宣时,丁宣是不是像这样就算不说话,好歹也会抬眼看人了。 连萧望着他想想,觉得自己从今天开始,每天都得练练丁宣,也得留神观察他的细节。 说话这东西,大概就跟楼下青青姐减肥差不多。 “吃那么些年了,冷不丁就天天饭量卡半了,那我也受不了啊。”这是青青姐原话。 这道理搁在丁宣身上,也不是说不通。 他都不爱说话这么些年了,冷不丁让他跟自己一样张开嘴就说个没完,那也不现实。 “得。”连萧擦擦嘴把碗一推,过去勉强糊弄出一块干净地方。 “不爱说话就不说吧,知道喊你就行。”他把自己跟丁宣的书包拎过来,“过来,我教你认书。” 认书这事儿比让丁宣主动说话,要容易一点儿。 也没别的招儿,还是一个字,逼。 第18节 “跟我说,语——文——”连萧摁着丁宣不让他动,指着语文书上那俩大字儿重复。 连萧看看他起身想走,就被连萧毫不客气地下把摁下。 “你要干嘛,说话。”连萧自己学认字儿的时候都没这么用心,这会儿对着丁宣是真拿出铁标准。 丁宣被摁了两次以后,连萧再让他跟着读“语文”,他终于攥上连萧的手捏着,嘴里不清不楚地咕噜一句:“语文。” “哎我!”连萧激动得差点儿把书扔出去,险些就像老妈那样,张嘴冒一句“宝贝儿真棒”。 “保持!”他不好意思开口,就捧着丁宣的脸使劲揉搓好几下,跟搓面团似的。 丁宣那反应明显让他给整得懵了懵,被捧着脑袋不能动,他眼珠定定地望了会儿连萧。 “这本,跟我读,数——学——”连萧又换了本书继续教他念。 丁宣的目光这才挪开,飘了半圈,他跟花蝴蝶似的又转回来,虚虚实实地停在连萧脸上。 “数学。”他又牵上连萧的手。 “你是不是非得攥着我才能说话啊?”连萧对于他这神奇的坚持感到不能理解。 “算了,要攥就攥吧。”能憋出四个字已经够不容易了,连萧也不强求,继续翻音乐书美术书出来练他。 等老妈从单位回来,进屋就看见倒了一桌子的课本和作业本,地上还有一堆破纸橡皮头。 连萧这个见字儿就头晕的已经趴在床上睡了,丁宣跟他趴在一头,竟然在翻美术书。 是真的翻,跟他看电视似的,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用手摸来摸去的。 “宣宣?”老妈挺惊奇地压着嗓子喊他一声。 丁宣摸摸书上五颜六色的彩页,扭脸望望她,不等老妈说话就收回目光,继续摸下一页。 下午去上课,老妈还跟上午一样,在教室里陪着丁宣上课。 第一节 课下课后,连萧又惦记着丁宣跑过去看,发现他对于铃声的反应比上午好多了。 他就像连萧教的那样,自己抱着脑袋捂着耳朵,把脑门儿抵在课桌上埋着,老妈杵着下巴坐在旁边看他。 “他怎么这样啊?”二光跟着他一块儿跑来了,扒着窗沿瞅见丁宣的模样就傻了。 “比上午好多了。”连萧还挺自豪,感觉丁宣能记住他说的话就挺不容易。 “那以后一打铃他就得这样?”二光十分的不解,“做操升国旗他也这样?” 二光不提,连萧都忘了还有升旗做操这些事儿。 学校每周一升旗,不过只有五六年级的才去,他们都还不用去,丁宣连少先队都没进,更不用去了,在教室捂着耳朵就行。 但是上午第二节 课下课的做操,跟下午第二节课下课的眼保健操,那大喇叭声儿一准免不了。 今天开学头一天,早上没放广播让做操,也不知道等会儿眼保健操做不做。 连萧惦记着这茬,连二光都跟着往心里记,第二节 课的铃刚打响他就踢连萧凳子:“你弟!” “我看看去。”连萧瞅着讲台上老师前脚出门,猫着腰就从后门溜出去。 跑到一年级那边发现他们竟然都散了,连萧这才想起来一年级下午只有两节课,到了二年级才加课。 “也太幸福了。”他没忍住嘀咕一句。 感觉老妈应该不会直接带丁宣回家,还得去跟胖老师聊聊,连萧看了一圈,又拔腿朝办公室那边跑。 跑到半路,老妈牵着丁宣的身影就出现在前方的回廊里。 “妈,”连萧喊了一声,过去看看丁宣,“丁宣没事儿?” 大喇叭里眼保健操的声音在这儿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丁宣却一点儿反感都没表现出来,也没堵耳朵。 他一脸怔怔的,微微朝广播室偏着脑袋,好像还听得挺入迷。 连萧都停到跟前儿开口说话了,他才转过来看看,立马去拉连萧的手。 “对这个没反应。”老妈也觉得挺神奇,摸了摸丁宣的脑袋。 “弄不明白他。”连萧冲丁宣呲牙吓唬他,捏他的小手指头,“那他这不就放学了吗?你现在带他回家?” 丁宣仰脸瞅他,耷下眼皮也捏捏连萧。 “我带宣宣去买书。”老妈抬眼打量一圈连萧,伸手给他翻一下卷起来的袖口。 “什么书?”连萧想着哪儿问哪儿,“妈你不上班了啊?” 老妈还没说话,连萧瞥见花坛小路那边过来几个他们班的同学,顿时挺不好意思,下意识撒开了丁宣的手。 丁宣刚偏回头继续听广播,手上一空,又瞅瞅连萧,想把手重新塞回连萧掌心里。 “给宣宣看的书。”老妈顺着连萧的角度看看那几个学生,见到他们班上的小班长赵晨晨也在,几个小孩儿也正勾着脑袋朝丁宣看。 “考得稀巴烂的时候没见你不好意思。”她没忍住“嗤”地笑了声,推推连萧的脑门儿。 “哎!”连萧绷着脸搓搓额头,挡开丁宣的手,往后退开一步。 虽然老妈的育儿理念一向是“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掺和”,但是她有一点特好,明白小孩儿也有些稀奇古怪的小自尊。 一般有什么要打要骂的,连萧从来都是进了家门才被收拾,在外面老妈都会给他留面子。 “行了,回你班里吧。”就比如现在,丁宣还要跟过去牵手,老妈手腕一搭,把他揽到身前虚虚扣着。 “去趟一年级办公室都有老师跟我告你状,连萧你现在跟宣宣一个学校了,少给我惹事儿,听见没?”赵晨晨领着那几个小孩儿走过来了,老妈抓紧轻声训了连萧两句。 “啊。”连萧踢开脚边一枚小石子,背着手应了声,“知道。” “阿姨好。”赵晨晨跟扎了俩飞毛腿似的,抱着一堆作业本,一眨眼就杵过来停在老妈面前,特懂事的打招呼。 几个同学都跟着喊阿姨,老妈笑着应了句“你们好”。 叮嘱完连萧放了学别在外面疯玩,早点回家带弟弟写作业,她牵着丁宣先走了。 “连萧,”赵晨晨今天梳了两只马尾巴,跟个哪吒似的,一扭头扫了连萧一脸头发,“那就是你弟弟吗?” “啊。”连萧正在看丁宣,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丁宣刚才一直想再拉他的手,被老妈牵走也没能拉上,这会儿还勾着脑袋往后看他,看得连萧心里突然挺不是滋味儿。 “你弟弟真可爱,”赵晨晨说着,没事找事儿地踢踢连萧的脚后跟,“跟你一点儿都不像。” “跟你最像,行了吗?”连萧懒得搭理她,收回视线就往教室走。 他不爱跟赵晨晨闹,班里现在只要看见哪个男的女的离近点儿,下课说两句话就起哄架秧子。 连萧有时候听班里起哄他俩,也有点儿挺虚荣的不反驳。毕竟赵晨晨是他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儿,虽然脑子不正常,有事没事儿地就喜欢打人。 但是更多时候他都觉得没意思。 就比如现在,他还琢磨着丁宣不得劲儿,赵晨晨在旁边推一把踢一下的,他又不能还手推回去,老这样挺烦的。 后面那几个人又开始“嗷嗷”了,连萧冲着离他最近的男生锤了一下,问了句“邹光呢”,回教室找二光。 “连萧!你帮我送作业。”赵晨晨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立马撵上连萧,不由分说地分给他半摞作业本。 “你自己不能去?”她这样是连萧最无奈的,要是不答应跟他多小气,不照顾女生一样。 “下节美术课,我得去抱作业,不赶趟了。”赵晨晨眨眨眼,然后甩着她的马尾巴,扯上旁边捂嘴偷笑的女同学直接跑走了。 “……神经病。”连萧看看手上的作业本,还是杨白劳的数学作业,他中午压根没写,又得挨训了。 果然,一碰上杨白劳的面,别说挨训了,连萧的美术课直接没能上成。 “你就给我在这儿写检查。”杨白劳一手端着大茶缸往嘴里灌,另一只手捏着茶缸盖子,冲他癫痫似的一阵又指又点。“开学第一天,连包老师都来找我了,说现在都喊不动你了,钻着胳膊乱跑。” 杨白劳是真被气得够呛,扯出一摞稿纸,让连萧就站他桌子边儿写检查。 两份,还不让重字儿。 一节美术课前半截写检查,后半截包大头闻着味儿似的撵过来又训他一通。 等俩人终于训过瘾,放学铃都不知道打完多久了。 “明天让你妈来找我。”杨白劳看完检查,又递给包大头看看,这才冲连萧摆摆手。 连萧听他俩说一节课都听渴了,接了句“好嘞”,在杨白劳要抬腿踹他之前麻利溜了。 “连萧!”二光拖着他的书包在廊外等半天了,见他冒头就蹦起来喊。 “走。”连萧捞过书包往肩上一抡,特豪迈。 “走哪儿啊?”二光边等他边拍画片儿,拍得两手稀脏,还往鼻子底下搓,“你弟现在也不用你接了,拳皇?” 要搁在平时,这样有老妈在家看着丁宣,用不着他往回赶的机会,连萧一准儿扯着二光就颠了,不玩到天擦黑都不能回家。 可是想想刚才丁宣被老妈牵走,一直勾着脑袋往后瞅他的模样,连萧一时间竟然迈不动腿。 “操。”他没忍住骂了句,很纠结地咬了咬牙。 “连萧!” 两人正在夕阳底下大眼瞪小眼,赵晨晨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你是不是去送作业被杨老师骂了啊?”她从回廊另一头跑过来,停在连萧跟前儿,“我请你吃冰吧!” 第23章 连萧没跟赵晨晨去吃冰。 要换成二光那样贪嘴爱吃的,八成直接就跟着去了,连萧拒绝的时候他还在旁边怼了一下连萧的胳膊:“去啊,请吃冰干嘛不去。” “要去你去。”赵晨晨过来一打岔,连萧都懒得纠结了,直接迈开步子往前走。 别说这会儿压根不想吃了,就算想吃他又不是吃不上冰,让女孩儿请着吃什么吃。 “你等等我!”连萧一走,二光立马拖着书包跟上来,“去哪儿啊?” “回家。”连萧说。 “今天又不打了啊?”二光肩膀头一垮,连萧真是自从有个丁宣那个弟弟,他俩去打拳皇的时间大幅度减少。 “连萧!”赵晨晨往前追了两步没撵上,杵在原地喊他,还跺了一下脚,气得哪吒发型都飞起来了,“我专门等了你半天!” 第19节 “人专门等你半天。”二光横着胳膊又捣捣连萧,贼眉鼠眼的学话。 “那你赶紧回家吧!”女孩子是真麻烦,连萧都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拍了一下二光,他扯一嗓子直接加速跑走了。 二光一天跟着连萧疯玩疯跑,小心思还没忘了跟着长。 “赵晨晨喜欢你吧?”追在连萧屁股后头跑到后门巷子口,他突然开口来了句。 “你有病就去看。”连萧莫名其妙地回头瞪他。 四五年级正是把“喜欢”当骂人来说的年龄,他们班文艺委员还因为被说喜欢谁谁谁气哭过。 连萧的脸皮倒也没那么薄,他就压根儿还没开发那条神经。 而且哪有喜欢人的方式是没事打一下踢一脚的。 “打是亲骂是爱。”二光不知道跟哪儿学来的话,说得还有鼻子有眼儿。 “你去挨她打。”连萧说。 “我不得。”二光立马摇摇头,“我又不喜欢赵晨晨。” “是,你就喜欢你的紫薇格格。”连萧莫名有点儿想乐,朝他点了点头。 “紫薇有尔康了。”二光煞有其事地抓抓腮帮子,整得还挺惆怅。 还没惆怅两秒,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两条眉毛在脑门上拱得飞快又鬼祟,勾着脖子对连萧说:“我跟你说……” 他声量都降低了,连萧下意识也跟着他压嗓子:“什么?” “等会儿,”正好走到开始出摊的夜市街,二光脚步一顿开始张望,“我先买个吃的。” 二光放学就爱买零嘴儿。 冬天的时候每天傍晚雷打不动一个烤红薯,夏天烤红薯不出摊,他惦记着刚才赵晨晨说的冰,就去买冰棍吃。 “连萧,买不买?”他捏着根绿豆冰招呼连萧。 连萧吃不吃都行,倒是想到丁宣好像没怎么吃过这些有的没的东西。 会哭的小孩有奶吃,丁宣自己不会张嘴要,连萧平时也想不着让老妈买这个那个,老妈买回家的“零食”都是些爆米花鸡蛋糕之类的,连萧头两年爱跟二光吃着玩的那些粘牙糖石头糖、辣片子唐僧肉,丁宣估计见都没见过。 连萧掏出他的几枚钢镚儿看看。 开学头一天,老妈给他的零花钱还没花出去,加上之前没花完的,攒一块也就毛两块钱。 平时自己花起来总觉得零花钱少,这会儿他在脑子里大概匀了匀每日花销,感觉剖出哪一毛钱给丁宣买吃的,浑身都肉疼。 算来算去,最后他还是咬咬牙,在小吃摊上给丁宣分门别类地捡了堆小零食,装了一小兜塑料袋。 “给我一个西瓜糖。”二光在旁边边嗦绿豆冰边朝他伸手。 “你刚要说什么?”西瓜糖一毛钱三个,连萧扔给他一个黄的,自己也朝嘴里丢一个绿的,给丁宣留一颗红色的。 “哦!”二光吃得都快忘了,连萧一问,他立马又鬼头鬼脑地去勾连萧脖子,要说小话。 “热。”连萧横着胳膊肘给他挡开。 二光也无所谓,反正他干嘛连萧都嫌他。 “我昨天看见那一集了。”他特别从善如流地收回胳膊,一边嚼西瓜糖一边嗦冰棍,嗦得冰棍棍子上都带糖渣。 “哪一集?”连萧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鸟语。 “就皇上那什么香妃那集。”二光一脸神秘地又动动眉毛。 老妈不爱看电视剧,连萧看电视也不看还珠格格,喜欢看动画片儿。 他对还珠格格的了解就只知道有俩格格,都是换台的时候偶尔瞟见两眼,其余的全都是听班里同学和二光念叨来的。 二光所说的“那什么”,连萧其实并不了解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但是很神奇地感受到了那股隐秘的氛围。 跟有一回他在学校小林子里做值日,看见两个高年级在那儿偷偷亲嘴似的,压根儿不用明白,本能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哪什么啊?”不过他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绕着手里的小塑料袋,装着不在意地回了句。 “就是皇上要……香妃。”二光自己也挺臊,蹦了两蹦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含混的字眼,还锤了连萧一下,“……香妃你不知道吗!变成蝴蝶飞走了那个!” 连萧后脑勺上顿时扫过一阵毛烘烘的麻。 虽然筒子楼里爱骂人的大人不少,一些词儿挂嘴边跟吃饭似的,连萧从小都听惯了。 班里有一阵儿以会骂脏话为荣,二光也老说,包括连萧自己有时候憋不住了也会说。 可是那种听和说,跟这会儿听二光连带着画面描述的“说”,感觉完全不一样。 还皇上压着香妃,皇上硬要亲香妃的嘴,什么什么的。 边听二光说,边跟他互相瞪了会儿眼,连萧还有些想笑,感觉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说这个很滑稽。 “皇上要怎么香妃有你什么事啊。”又转转手里的袋子,前面就快到他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岔路口了,连萧往旁边路伢子弹了一步,“你不喜欢紫薇吗,说得一头劲。” “我不是没看过吗。”二光光顾着说,手上的绿豆冰都化融了,他赶紧又歪着脖子吸溜两口,“以前放到那儿我妈就换台,我姐估计都没看过。” “那你多看看。”连萧不知道接什么了,随口应付一句,还是想乐。 约好明天一块儿带丁宣去学校,两人在岔路口拜拜。 连萧看看手里带给丁宣的那些小吃食,竟然比他买给自己吃还觉得期待。 丁宣一天也没个表情,也不知道他吃了唐僧肉能不能酸得皱脸。 跑到楼下的时候,连萧把嘴里的西瓜糖给吐了。 这西瓜糖刚吃进嘴里像是泡泡糖,嚼不了几下就没味儿了,还磨一嘴的渣,一点儿不好吃。 想着不好吃,他一条腿已经迈进楼道口了,又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跑到楼边的小卖铺,给丁宣买了根冰棍。 没味儿的一毛钱一根,绿豆味的两毛一根。 连萧身上就剩一块零一毛,他狠了狠心,到底还是把那枚钢镚儿给破了。 “丁宣!”虽然花钱很心疼,但是往家跑的时候连萧更期待了,还没拐到家门口就扯着嗓子喊。 “屋里看电视呢,”老妈在外面厨屋做饭,扭头看连萧疯跑就呲儿他,“瞎咋呼什么。” 连萧怕冰棍儿化了,都没跟老妈多说,一巴掌轰开门就闯进家里。 “丁宣!”他又喊一声,跟甩钞票似的,把那一小袋零嘴朝桌上一抛,“出来!” 丁宣正牵着鸭子摸电视,听见连萧的声音,扑扇一下眼皮朝他挪过来。 “尝尝。”连萧直接把冰棍朝他手里一塞,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他。 “连萧。”丁宣喊他一声,飘一眼冰棍,又看向连萧,手一松,把冰棍扔在地上,去牵连萧的手。 连萧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冰棍,硬是好几秒钟没反应过来。 “你真有病吧?”他“啪”一下甩开丁宣攥过来的手,瞪着他脱口吼了句。 第24章 “连萧!”老妈在外面听见连萧这一嗓子,都不用问,直接就开始训连萧,“你又朝宣宣凶什么?” 连萧抽开丁宣的手那一刻,看着丁宣傻愣愣望着他的表情,心里其实也紧了那么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劲儿太大了。 但是老妈这句话一喊过来,简直就像一勺热油直接浇他天灵盖上,“哧啦”一下就把他给点着了。 连萧还是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恼火到话都说不出来。 老妈举着锅铲进屋了,他连头都不想回,滑下肩头的书包朝桌子上“当啷”一抡。 “怎么了你?”老妈朝他后肩推了一下,先看看丁宣的反应,然后就看见了地上摔成两截的绿豆冰棍。 小孩儿之间能因为什么发火,大人一眼就看明白了。 老妈刚才是眼看着连萧拎着冰棍冲回家的,俩人横不能是为了抢吃的把冰棍摔掉在地上。 况且自己养的自己知道,她这俩小孩都不是贪嘴的。 “还知道给宣宣买好吃的呢?”老妈的口气立马温和下来,还带着笑。 大白鸭晃过来探着脑袋想啄冰吃,她轻轻喝了声“去”,把那两截冰棍从地上捡起来。 连萧从小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老妈不顺他毛他还能梗着脖子绷着脸,这么顺一把,他心里憋着火的劲儿一下又上来了。 “他吃屁!”连萧的语气还凶巴巴的,也朝鸭屁股上掀了一脚面。 “当一回好哥哥给你能的。”老妈捏着冰棍转身出去了,顺手弹了连萧一指头,“不就掉了吗,妈给你俩洗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老妈进来捡冰棍再出去洗,一进一出的整个过程,丁宣一点儿反应没有。 他就呆在原地朝连萧看,大白鸭叨他裤腿,他耷下脑袋瞅着鸭子躲了一步,又重新挪到连萧跟前儿。 “连萧。”他轻轻喊了句,估计是觉得连萧不给牵那就换个路子,又张开胳膊要连萧抱,“宣宣爱你。” “滚,不爱你。”连萧已经没刚才那么火大了,可还是有点儿不高兴,也不抱丁宣,唬着嗓子凶他。 “爱你。”丁宣也不知道是学话还是自言自语,支楞着胳膊,执着地朝连萧身上贴。 “宣宣爱你。连萧。”他嘴里来来去去就这两句话,重复叨咕着,“宣宣爱你。” 连萧这会儿是真不想搭理他。 想想丁宣跟丢垃圾一样把冰棍往地上一扔,他就感觉自己的钱白花了,好心好意人家屁都不懂,憋闷得眼前冒金星。 可是看丁宣跟只鸟似的,什么都不明白,还要一个劲儿朝他张胳膊,他眼前又忍不住回想刚才丁宣被他抽开手的样子。 “你真烦人。”连萧皱皱眉毛瞪着丁宣,把胳膊往身后背,不让丁宣碰着。 “宣宣爱你。”丁宣还是这一句。 “不爱你,烦你。”连萧耷眼偷瞄了下他的手,没红没印儿的,估计也没打疼,就继续绷着脸。 “爱你。”丁宣又重复。 连萧抿抿嘴。 他随老妈,脾气来得快去得快,被丁宣这么赖叽几轮,气性已经消下去了,只是不好意思立马缓和。 “连萧,宣宣爱你。”丁宣被拒绝从来也不会生气,只会叨叨咕咕地赖在连萧身上抱着,一遍遍地去够他的手,“宣宣爱你。” “你就会爱,别的屁都不会。”连萧耳朵都要生茧了,关键也没话可接,他就跟没事找事欺负人似的,上手捏捏丁宣的胳膊肉。 第20节 他俩在屋里闹,老妈拿着冲洗干净冰棍儿回来,看见这一幕就“哎呀”一声,甩手朝连萧后脖子上来一巴掌。 “真烦人你,有点儿男孩的样子,当哥哥的老较什么劲儿。”她朝连萧手里塞了半根冰棍儿,“拿着,哥俩好,好吃的一人一半。” “丁宣直接拿着吃啊?”连萧正好借坡下驴,攥着棍子问。 他看得明白的,冰棍刚才摔在地上,底下一半还串着棍儿,上面那轱辘直接摔脱把儿了。 现在老妈朝他手里塞的是带棍子的一头,丁宣那个手,让他攥冰棒还不得再扔一回? “宣宣也有小棍。”丁宣还在那张着胳膊,老妈给他掇起来往凳子上一坐。 连萧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还是前半截,被老妈用一根筷子串上了。 他“哦”一声,打消了想跟丁宣那截换一下的念头。 “宣宣,”老妈没有直接把冰棍儿给丁宣,先捏着小棍冲他晃了晃,“这是哥哥专门买给你的吃的,之前吃过吗?” 丁宣今天不太安定,可能是去学校去的,有点儿坐不住。 朝晃动的冰棍上看看,老妈手一停,他又转开脑袋找连萧,朝他伸手,屁股往下一蹭就想下地。 “连萧过来,坐宣宣旁边吃。”老妈扭头朝连萧说,“别汁汁水水滴得满地都是。” “他今天老要牵我。”连萧在丁宣旁边坐下,“黏人。” “那就牵一下呗。”连萧一过来,丁宣果然不动了,老妈看他俩好玩儿,笑着掰掰连萧的手,让他牵着丁宣。 连萧拉拉着脸,说了句“他手黏死了”,很嫌弃地在丁宣掌心搓一把。 然后他坐没坐相地往桌子上一歪,枕着另一条胳膊,边吃冰棍儿边瞅电视,边分一只耳朵听老妈跟丁宣说话。 老妈捏着冰棍儿冲丁宣晃了会儿,吸引他注意以后,自己在绿豆冰上咬了一小下,这才朝丁宣嘴边递。 等丁宣张嘴啄了一口,她把冰棍儿塞他手里递,又攥攥他的手指让他攥紧。 “吃的东西不能乱扔,知道吗宣宣?”老妈耐心地看着他,教他这些所有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而且这是哥哥给你的,哥哥不会给你不好的东西,这是哥哥的心意,就更不能乱扔了。”老妈越过丁宣的脑袋又搓搓连萧,继续轻声说。 连萧心大得像个水管,虽然丁宣住在他们家以后,老妈事事都更考虑他,偶尔他也会郁闷,但一听老妈这样一本正经地帮他说话,他反倒挺害臊,后背都刺挠。 “我也没真怪他。”他用很不在意的语气说着,两只脚脖在桌子底下搭在一块儿瞎晃。 老妈笑着瞄他一眼,继续观察丁宣,目光里带着些连萧看不明白的深沉。 丁宣不说话,连萧估计他都不知道老妈是在跟他说话,正埋头吃冰棍儿。 估计是觉得冰棍儿凉凉的挺好吃,他吃得还挺认真。就是不会啃,跟二光一样,光会嘬着冰棒嗦。 不过二光嗦冰棍儿是舍不得吃太快,丁宣纯粹就像小小孩吃奶。 嗦了没几口,他突然顿顿,把冰棍往老妈嘴边一杵。 “宣宣爱你。”他没头没脑地说。 老妈正目光很深沉地瞅着丁宣出神,被他这冷不丁的一下整得愣了愣,紧跟着就笑得像朵花。 “哎哟。”老妈的眼睛都弯成月牙了,攥着丁宣的小手握了又握,“我们宣宣怎么这么乖啊,还知道好吃的要分给阿姨,怎么这么懂事啊?比你哥哥懂事多了。” 连萧刚臊完没两秒钟,好么生地吃着自己那半截冰,差点儿被老妈说得脸上又挂不住,在桌子底下乱当啷的腿都蜷了一下。 “他头回见我就是这么把罐头泼一床的。说了句很强行的坏话,连萧假装很不经意,把刚才甩到桌上的那一小袋零嘴推给老妈。 “行了,知道你孝顺。”老妈看他这反应乐得不行。 又看了会儿两个小孩儿吃冰棍儿,老妈站直身子挨个搓搓他俩的脑袋:“你俩吃着吧,妈去做饭,连萧等会儿做作业啊,给我有点哥哥样儿。” “啊——”连萧拖着嗓子答应。 “还有我给宣宣买的书,”老妈走到门口了又想起来,回头交代他,“放我屋里了,等会儿你做作业就把电视关了,让宣宣看书。” 连萧还挺好奇老妈专门去给丁宣买了什么书,电视里正好放到动画片,他又懒得动了。 应该是胳膊被牵了一下,丁宣以为连萧又要撒手,立马就扭头望他,然后一边把冰棍儿往连萧嘴边递,一边把连萧的手捏得紧紧的。 “我不吃你的。”连萧看他那咂巴得不成样子的冰棍儿都够,口水嗒嗒的,他皱了皱鼻子。 “宣宣爱你。”丁宣又开始了,还特犟,刚才老妈轻轻往回推一下他就收手,这会儿举着冰棍怼在连萧嘴边,说什么都不往回收。 “你怎么这么烦人啊。”连萧都拿他没招儿了,最后不情不愿地啃了一口,丁宣才扑闪着眼睛收回冰棍,继续小口小口吃。 九月份的傍晚暑气还很足,夕阳光红彤彤地映了一屋子,身后的旧立扇“吱吱”地转着,电视里的动画片热热闹闹,楼道里则是家家户户炒菜说笑的声音,显得嘈杂又安宁。 连萧看了会儿电视,又侧着脸看看丁宣。 丁宣正好坐在一格夕阳光里,鼻尖翘翘的,脸蛋子上细细的小绒毛都被能看得见,黑眼珠也沁成了挺好看的棕黄色,东转转西转转,不管朝哪儿看,最后都会扫回连萧脸上。 “你的脸像毛桃屁股。”连萧学老爸弹他那样,朝丁宣脸上弹一下。 丁宣的视线从他眼睛上飘过去,手上化得都是糖水:“宣宣爱你。” 第25章 “爱来爱去的,你害不害臊。”连萧看不下去丁宣那一手的黏糖水,揪了节卫生纸胡乱给他蹭两下。 擦完顺手想塞给丁宣让他攥着,又怕他拿不住再把冰棒丢了,只能自己团巴着,时不时给他擦擦。 丁宣吃东西跟他看人一样,飘飘忽忽地不定性,看他也没停过嘴,就是慢,毛病大得很。 半截冰棍啃了快有半集动画片,等他终于吃完,连萧直接把小棍儿给他撅走扔了,用那破纸团抹一把他的嘴,扯着丁宣的胳膊肘下地:“洗手。” 丁宣被拽就跟着走。他也不管自己小手糊得稀脏,两步路的功夫也得往连萧手里牵。 “不拉我你不会走路?”连萧又说他。 丁宣照旧不搭理,连萧扭脸看他,他往回偏着头瞅他的大白鸭。 老妈给丁宣买的书,是几本撕不烂。 就是小小孩学认字用的那种,巴掌大,一页印两个鲜艳的大苹果大草莓,连图画带拼音和汉字。 还有一张挂在墙上的百物图,塑料纸印的,成片的小方格,也是连图带字。 “买这玩意儿干嘛?”连萧翻了两本,无聊又纳闷。 这些他上托儿所都没看过,丁宣又不是刚出生,还能不知道什么是苹果什么是鸭子?家里现成就有一只满屋溜达。 “妈,你就带丁宣去买看图识字了啊?”把撕不烂都推给丁宣,连萧出去找老妈,“他都多大了。” “给宣宣了吗?”老妈正从锅里铲菜,飞快地往屋里扫一眼,“他喜欢动物那本。” “让他自己翻。”连萧伸手捏了块土豆。 “你多大了?”老妈瞥他,把盘子朝连萧手里一塞,“端屋里,帮妈盛碗,等你爸一回来就开饭。” 连萧里外跑了两趟,马马虎虎把碗筷凳子都码好,发现丁宣竟然没攥着牵鸭绳在他身后跟来跟去。 探头一看,丁宣还趴在床沿边上,竟然真的在看那些撕不烂。 看得还挺专注,摸摸翻翻的,每一面都要摸两下,等老爸回来一家人要吃饭了,他还撅着屁股在那看。 “让他看吧。”老妈照旧不在意小孩多吃一口少吃一口,“连萧给买的小零嘴,估计吃饱了。” “没吃呢还。”老妈不提连萧差点儿都忘了,丁宣饱没饱不清楚,他反正不怎么饿,吃了两口菜就把下巴垫桌沿上跟老爸寒碜丁宣,“他吃东西真费劲,半根绿豆冰能嘬半天。” “你好到哪儿?光窜个儿也不长肉。”老爸朝他躬起来后背拍一巴掌,“坐直了,男生别弓着个背。” 连萧的腰板顺着老爸的巴掌重新扳直。 他最近开始讲美了,这种“讲”也不是他有意识的要去如何,纯粹是以前稀里糊涂不知道美丑,现在开始有概念了,知道人得有形象。 跟他虽然不待见赵晨晨,但是会下意识在人小姑娘面前要面子一样。 “是长个儿了。”老妈听老爸一提,打量了眼连萧,“一暑假也没顾得上给你买衣服,过两天跟妈去市场。” “别买上面印动画片的衣服。”连萧托着碗吹吹稀饭。 “你不是喜欢吗?”老妈看向老爸乐了,“还知道挑样子了。” “小的也长了。”老爸说。 老爸对丁宣还是挺淡的,楼里其他小孩打招呼喊一声叔叔好,老爸都能顺手晃晃人家脑袋,跟丁宣从来不这样。 虽然如此,不过从过年那天抱着丁宣吊完水开始,连萧还是觉得老爸对丁宣的态度有所转变。 比如他都没发现丁宣长个儿了,看着还是瘦巴巴的,像个豆丁。 “是,都长大了,宣宣也上小学了。”老妈搁下碗,“所以妈要跟你们说个事儿。” “说吧,小魏同志。”连萧接她话把儿。 “你少贫两句。”老妈冲他“啧”一声,扭头朝里屋喊丁宣,“宣宣啊,你是小学生了,以后就不跟叔叔阿姨睡一张床了。” “他早就不该被大人带着睡了。”连萧乐了,两只手背往大腿底下一垫,前后晃荡一下凳子,“我五岁就自己……” 还没自夸完,他荡到半截的凳子就落了地。 “那他睡哪儿,”连萧刚反应过来,瞪着老妈,“跟我一张床?” “不然你看看家里哪有多的床板,你再拼一张。”老妈笑着跟老爸对了下眼,又敲敲桌沿,“要么你睡桌子上也行。” “凭什……”连萧抗议到半截,丁宣捏着本撕不烂从里屋出来看看他,连萧顿时没话说了。 还能凭什么,当时他自己打得包票,老爸老妈挣钱管他,他来管丁宣。 老爸那会儿给他列的一串例子里就有“挤一张床”,大半年没提,他都给忘了。 带丁宣睡觉,别的倒也没什么不能忍的,顶多床上挤了点儿。 但是丁宣睡觉踏实,跟丁宣一块儿睡过的那几回,连萧都是一阖眼就忘了床上还有个人,被窝还被捂得暖腾腾的。 唯一让他特在意的点,就是丁宣的尿功。 “你太能尿床了。”磨蹭到睡前,连萧冲着趴他床边还在看撕不烂的丁宣发愁,“你最近是不是不尿了?” 丁宣转眼看看他,低头在一页撕不烂上摸来摸去。 “我得加个保护。”连萧扭头去老爸老妈屋里翻柜门,拽了条旧被单被出来,朝床上大概是屁股那块儿铺。 “你睡里边外边?”他边比量着床宽把被单叠成块,被边用腿碰碰丁宣的胳膊。 说完他也压根没打算等到丁宣的回应,又自说自话地把被单块朝床里拽过去:“算了,你就靠里睡吧,半夜再滚下去,我还得下床捞你。” 第21节 丁宣对于他的床位改变像是并不在意,也可能老妈说话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听。连萧在床上折腾半天,他摸着撕不烂,突然喊了声:“连萧。” “不爱你。”连萧一猜他就那两句,头也没回就接话。 “连萧。”丁宣又喊一遍。 “忙着呢,要干嘛你就说话。”连萧没空搭理他。 被单叠起来就厚,他自己平躺着试试,屁股都被垫起来了,不得劲儿。 刚抖开被单准备重新叠,连萧手上被捏了一下。 他越过抻开的被单朝对面看,丁宣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的床,一手攥着撕不烂,另一只手够过来捏着他的手。 “干嘛呢?”连萧反应一下,顿时忍不住乐了,“你怎么这么轴啊,就非不说话,光记着我说有事儿捏手了?” “连萧。”丁宣收回手,注意力重新回到撕不烂上,在摊开的一页上反复摸着。 “那是鸭子。”连萧扫了眼,“你不是有一只吗?不会读啊?” 丁宣又摸了好几下,正好大白鸭晃进来了,丁宣又抽冷子要下床抱它。 “脏死了,要抱你就自己睡桌上。”连萧立马把他扯回来。 他被单也不叠了,盘着腿往屁股底下一坐,拿过撕不烂摊在自己膝头上。 “跟我读,鸭子。”他指着书上的鸭子图看着丁宣。 丁宣看看他看看书,又看看大白鸭,挪着屁股还是想下去。 “张嘴,”连萧把手伸过去,丁宣果然要牵他,他立马收回手,“你说话就牵手,不说以后都别牵了。” “连萧。”丁宣的胳膊还往前伸着。 “萧什么萧。”连萧冲他皱眉毛,“让你读这个,鸭——子——” 丁宣的又憋了好几秒,才终于动动嘴跟他重复:“鸭子。” “真棒!”连萧把手给他牵一下,揪着丁宣的脸又是一阵搓。丁宣眨着眼由他摆弄,也伸手碰碰连萧的脸。 能逼出丁宣说话,对连萧而言有种神奇的成就感。 伸手背手地引着丁宣说了好几遍,又让他对着大白鸭喊了两声,等终于对丁宣的开口速度感到满意,连萧手心都要被攥出汗了。 老妈在外屋喊他俩去冲澡睡觉,连萧这才惦记上他的床单还没整好,随手叠巴叠巴给铺平,喊丁宣跟他出去。 丁宣只要跟在他屁股后头,就得把手往他掌心里塞。 连萧都快有肢体记忆了,丁宣的手一伸过来,他头都不用回就能感受到。 “你就像个尾巴。”掌心往后递了递,果然丁宣的手已经攥过来了,连萧扭头说他。 丁宣看看他,转开目光轻声重复:“尾巴。” “是,你就是尾巴。”连萧被他逗笑了,感觉丁宣这么脑子缺根弦似的,其实也挺好玩。 “尾巴可以不用学,不爱说话你可以歇着了。”他停下来松开丁宣的手,“今天就先练鸭子那个词儿,以后每天你都得跟我学说话,不能这么由着你了。” 丁宣都不一定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就对松手牵手这事儿反应快,又要去捞连萧的手。 连萧没让他牵上。 他看着丁宣想了想,突然往前一步,胡乱朝丁宣脑袋上一搂,然后立马就撒开手朝旁边弹开。 劲儿没控制好,丁宣被他搂得撞了一下鼻子,傻愣愣地看他。 “奖励你的。”连萧干巴巴地说。 他天生就说不出那些软绵绵的好听话,抱这一下他脸皮都烫了,头也不回地往外逃:“明天继续保持!” 丁宣正儿八经跟连萧一起睡的第一晚,床是没尿,只是有个新问题。 太热了。 连萧皮糙,但是特别怕热,暑假之前刚六月就让老妈给他铺了凉席,什么都不垫,一个人四仰八叉的睡。给丁宣铺的“尿垫”也只铺了半张床,生怕捂着自己。 现在丁宣要过来睡,老妈不舍得让丁宣直接硬梆梆地躺席子上,给席子底下多垫了一层薄褥子,还给他拿了条毛巾被。 里外里一合计,他这床上直接就多了三条被褥。 虽然挨不着他,但是心理上直接就有种大夏天躺进棉花堆的感觉,更别提还要多挤一个人了。 “啊——太热了!”连萧冲完凉往床上一躺,没躺几秒钟就开始烙饼,“铺这么厚,我后背都黏了。” “后背黏你再去冲,毛病。”老妈用大毛巾包着丁宣送进来,把丁宣掇上床沿站着给他擦头发,“心静自然凉,静不下来你就写作业去。” “没事儿了,挺凉的。”回回老妈都是这一句,连萧听得神经都麻了,半张脸贴在席子上装死。 “风扇别正对着吹。”老妈给丁宣擦着擦着头,还用腿把电扇给别了个角度。 “别啊!”连萧的心更不静了,直接从床上弹起半个身子。 “行了你,赶紧睡,明天还上课。”老妈照着他胳膊甩一巴掌,“看着他点儿听见没?有事就喊妈。” “哎,知道了,说一万遍。”连萧不耐烦地趴回去。 老妈又里屋外屋地忙叨两圈,一会儿不放心蚊香的位置,怕他俩半夜蹬被给点燃了,一会儿又拿着花露水来给丁宣搓搓胳膊腿儿。 “那蚊香都快挪出屋了,”连萧看着墙角的蚊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能把被子踹过去啊,我自己睡的时候也没见你紧张。” “你多大了?”老妈横着眼扫他,顺手在连萧小腿上也搓搓,“只要跟学习没关的事儿,你确实是不让我操心。” 连萧又被老妈说乐了,见丁宣躺在旁边看来看去,他别着脚趾头去夹人的脚。丁宣的眼珠顿顿,欠身朝脚底看。 第一天分床操不完的心,老妈又检查一遍,跟丁宣念叨一会儿才踏实。 “跟哥哥睡觉可不能尿床啊,宣宣,想尿尿就喊哥哥牵你。”她拨拨丁宣脑门儿上还没干透的头发,“要是热就把屁股底下的被单抽了,肚子一定得搭着。” “第一万零一遍。”连萧都有点儿困了,拖着嗓子眯缝着眼。 “睡吧。”老妈在他俩屁股上各拍一巴掌,笑着把灯绳拉灭了。 光线隔着眼皮一灭,连萧原本惦记着要看一眼丁宣,不知道怎么竟然真迷瞪了。 意识恍惚了几分钟,他的胳膊碰上一只小手,又失重似的猛然回神。 睁开眼,黑麻麻的房间里,丁宣透着亮的眼睛正正地对着他。 “吓我一跳。”老爸老妈在房间里聊天,连萧压着嗓子用气声问他,“睡觉不闭眼,瞪这么大干嘛。” 丁宣的呼吸很轻,细细的小气流扑在脸上有点儿痒,连萧往后仰了仰脖子,丁宣扑扇一下眼睫毛,胳膊又往连萧这边划拉一把,在找他的手。 “不牵了,睡觉了还牵。”连萧真困了,拂开丁宣的胳膊就要翻个身背过去。 还没转一半,他又自己转回来,在丁宣胳膊上搓了搓:“你还挺凉快。” 丁宣确实是个不爱出汗的体质,他不喜欢出门玩,也不疯跑,连萧一整个暑假好像都没怎么见他出过汗。 这会儿刚冲完凉,他身上那股小孩才有的皮肤味道,跟淡淡的蚊香花露水气混到一块儿,在关了灯的夏夜里丝丝缕缕的,闻着都清爽。 “不牵手了,给我攥一会儿。”连萧的掌心贴在丁宣胳膊上降温,感觉不凉了就挪挪手腕换个位置。 丁宣朝他挨了挨,把另一只手塞进连萧怀里,连萧干脆连腿也架上去,贴在丁宣小腿上,把他整个人当成降温枕来用。 “睡吧。”睡劲儿又起来了,他学着老妈那样轻拍两下丁宣的背,“敢尿床就揍你。” 等第二天早上,老妈来喊两个小孩起床上学,连萧睡得不人不鬼,半条腿还横在丁宣身上。丁宣一只手半攥着举在枕头边,脑门儿跟连萧抵着,睡得比平时都沉,小肚皮随着呼吸一上一下,一口气能呼老半天。 老妈陪丁宣上学这种模式,一上就上了整整一周。 连萧这一周一节课都没敢逃,也没什么心思逃,他每节课下课都得去看看丁宣,不然坐不住。 丁宣对于铃声的忍受大概真的很不受控,也没什么逻辑。眼保健操包括广播操,他都没什么反应,就是对上下课铃无比的反感。 连萧去看他时,他大部分时间都挺乖,就算紧张也会憋着;有些时候不行,肉眼可见的不安,见到连萧就不管不顾地喊他,要抱抱。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丁宣又一次绕着自己的座位来回转圈,嘴里叨叨咕咕的,连萧过去牵他都过了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 “丁宣怎么了?”二光跟着连萧一块儿过来,在旁边憋着气看了半天才敢开口。 虽然对于丁宣的状况他已经算是很熟悉了,毕竟从去年开始就天天跟连萧去接丁宣下幼儿园,但是每次看见丁宣真的暴露出“不正常”的一面,他还是替连萧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发神经不可怕,二光看他姐也像看神经病,脾气大得要死,姐弟俩只要都在家,恨不能一天掐上八百回。 可她姐每次发脾气,他好歹知道是因为什么,知道原因心里就有底。 连萧弟弟这样看似正常又实在不正常,每次状态不对的原因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还什么都不愿意说……谁见了能不迷糊。 二光想知道丁宣怎么了,连萧比他更想知道。 “妈?”他手心被丁宣捏得生疼,皱着眉毛看老妈。 “没事。”老妈看起来心事重重,把丁宣的手接过来,“我带宣宣去趟办公室,你们回去上课吧。” “又让下课铃给吓着了?”回教室的路上,二光要去趟小卖部,还跟连萧在猜。 “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啊。”连萧觉得不应该,丁宣已经会捂耳朵了,但他也想不出其他原因。 就跟丁宣突然在回老家的车上发疯一样。 “那不然就是……”二光还想继续猜,赵晨晨一声“连萧”,隔着八百米给他打断了。 “你对象来了。”二光现在看见赵晨晨找连萧,连萧那副没招儿的表情就想乐,在旁边踢着石子儿小声说。 “你有种大声说。”连萧横着眼瞥他。他知道二光不敢,赵晨晨一准儿得去办公室告他状。 “说什么?”赵晨晨跟他们班里两个女生挽着手跑过来。 “没说你。”连萧这会儿没心思跟她玩,脚都没停就继续往前走,二光立马跟上他。 “连萧,你是不是去看你弟了?”赵晨晨也习惯连萧不理她了,每次都生气,气一晚上第二天还凑过来,说点有的没的。 “嗯。”连萧应了声。 “我也想去看。”赵晨晨说着还小蹦了一下,“下节课下课一块去?” “我也想去!”另外两个女同学立马附和。 连萧的脚步这下停了。 “你们看我弟干嘛?”他扭头看着赵晨晨他们。 “就看看呗。”赵晨晨立马说,“干嘛,邹光能看我不能看啊,我们不是同学啊?” “你能,你太能了。”二光买了袋汽水边往嘴里滋边了,笑得跟放屁似的。 “有病。”连萧转身就走了。他就没弄明白过赵晨晨的逻辑,跟她说话比跟丁宣还费劲。 第22节 “明明他弟自己有病……”赵晨晨旁边的一个女生小声嘀咕了句。 她还没说完,赵晨晨两只手连扇带扑腾,示意她赶紧住口。 可连萧还是听见了。 他一步顿都没卡,掉头就走了过去。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她说的!”赵晨晨跟拍电影似的,还把那女生往胳膊后边挡。 “不是她是你?”连萧问。 “我没说。”赵晨晨立马摇了下头。 学生的世界就是家里跟班里那么点儿地方,对于善意与恶意的分辨也还很模糊,谁家父母吵个架,哪个同学在另一个学校的哥哥得水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都能满班传一遍。什么话都当笑话跟故事听,传得添油加醋的,味儿歪得能上天。 连萧知道最近班里在议论丁宣,他天天下了课就往一年级跑,还有些无聊的同学在他屁股后头悄悄跟过。 他也知道丁宣确实有问题,跟他们不是一样的小孩儿。 但他还是头一回这么鲜明的感觉到,“有病”这个词竟然这么扎耳朵。 ——上次胖老师说丁宣听不懂人话,他觉得比庞小龙说丁宣傻更让他恼火,现在对这句“有病”的恼火比胖老师那句还大。 因为他没法冲这女生发火。 被扎着耳朵转身的同时,他想起自己发火的时候都冲丁宣骂过“有病”,心里一下子别提多不是味儿了。 “愣着干嘛?道歉啊!”二光哪知道连萧的心路历程,他是挨过连萧揍的,生怕连萧火上来了再把人女同学给打一顿,那还不得被班里男的笑话死?赶紧喊了一声。 他一口汽水还没咽完,喷得满天水星子,还从嘴角流出来一缕,赶紧弯腰用手接着。 连萧跟赵晨晨都被他恶心得直皱脸,那个女生眼圈“唰”地就红了,撒开跟赵晨晨绞在一块的胳膊,抹着眼就往班里跑。 赵晨晨看看那女生又看看连萧,咬着嘴“哎呀”一声,还是扯着她的小伙伴追朋友去了。 小孩子的成长很奇妙,真的是一个年级一个阶段。 一二年级还能一块满校园疯跑疯玩,三四年级莫名就拉起了男生女生各自的大营,对互相的性别一边懵懂中带着试探,一边无理由地敌对。 好像互相说话客气点儿,立马就等于背叛组织一样。 “你别气了,”二光往裤子上蹭了两下手,拍拍连萧,“她们头发长见识短。” 他这话又不知道是从哪个电视里学来的,不伦不类地瞎用。 “没生气。”连萧现在没心思笑话他,眉毛还拧着,“烦得慌。” “那你别烦了。”二光立马换词儿,“我们是兄弟,你弟弟就是我弟弟,以后我再听见谁说丁宣坏话,我帮你废了他!” 连萧感动的同时又有点儿好笑,拍了二光一巴掌:“你先能打过我吧!” 周五放学早,最后一节活动课都用来大扫除,连萧跟二光属于他们班个头最高的男生,每次都被安排倒垃圾。 倒垃圾不是事儿,他俩还能溜着玩儿会。但是今天连萧惦记着丁宣的反应,一心想赶紧回家,脚底下踩风火轮了一样,倒垃圾倒得无比积极,还被杨白劳给夸了。 终于再蹬着风火轮跑回家,一进门他就发现家里来人了,是托儿所的兰姨。 “兰姨。”连萧喊一声,去倒了杯水“咣咣”灌,边灌边看丁宣在哪。 都不用他多找第二眼,丁宣已经拿着他的撕不烂从里屋出来了。 他也不看人也不出声,自己悄默声儿地走到连萧旁边,无比自然地朝连萧手上一牵。 “连萧放学了?这一身汗,跑回来的?”兰姨也冲他笑笑,又看看丁宣,“还别说,这哥俩儿感情是真好。” “宣宣就黏他哥,跟我都不爱说话,也不知道什么原理。”老妈示意了一下连萧,“洗把脸,你先带弟弟玩,妈跟兰姨说会儿话。” “行。”连萧点点头。 他就着洗脸盆稀里哗啦撩了两把水,再横起胳膊一抹脸,这就算洗完了,直接牵丁宣进里屋。 “一天就跟个野人一样。”老妈跟兰姨在身后笑他。 连萧进屋就把上衣给抹了,拨过风扇冲着后背一通吹。 他直觉兰姨过来应该是跟丁宣有关,没把门关严吗,留了个缝儿,蹲在门框后面准备偷听。 丁宣攥着他的手站了会儿,屁股一歪,挨着连萧也往下蹲。没蹲稳跌了个屁股蹲,他还愣愣地摸了下地板。 “傻样儿。”连萧没忍住笑了,抽了条枕巾下来往他屁股底下一垫,“你就坐着吧,看你的撕不烂宝典。” 丁宣的手还在连萧手里,被他半提溜着左转右转,最后连萧让他坐着吧,他就安稳坐着。 “你还认识兰姨吗?”连萧随口问。 丁宣瞅瞅他又挪走视线,连萧习惯了,也不指望他说话。 吹了半天还是觉得热,他坐回丁宣面前,握着丁宣的胳膊往脑门儿上贴。 话题果然是关于丁宣,说的就是丁宣今天反应大的事儿。 可丁宣今天起反应的原因,跟他平时很多行为一样,让连萧又一次感到迷茫和费解。 ——他这次不是对声音起反应,开始对人起反应了。 老妈只跟单位报了五天的假陪丁宣适应学校,适应的结果很难说出好坏。 丁宣还是不说话,不管老师同学,别人说话他都不理,也不说“宣宣爱你”,有同学想跟他玩,他就朝老妈旁边躲,耷着眼皮转来转去,根本不看人。 更别提听课跟回答问题了,他能稳稳当当坐足四十分钟都费劲,总是坐一会儿就走神,摸摸书包带子摸摸本子笔,偶尔还想下位去溜达。 按理说这种状况就没法上学,他自己玩自己的都算了,上课时间不能好好坐着,影响的就是全班。 可丁宣又实在太乖了。 每次他坐不住想动了,老妈轻轻摁他一下,丁宣就都能忍住。 尤其像美术课跟音乐课,几乎就跟正常孩子一样,不用老妈盯着就能坐稳一节课。 “但我不能一直陪宣宣上课,我得上班。所以今天就跟胖老师商量,给宣宣安排个同桌,我坐班里最后面看看,是不是因为我一直陪着,所以宣宣没有那种在学校的正式感,他跟同学坐一起是不是能被影响。” 说到这里,老妈本来就不高的声音更轻了,连萧坐不住,站起来听凑近了听。 “不是没这个可能。”兰姨点点头,“小孩子在学校都是受同学影响,看见别人表现好,下意识就想模仿。” “但是宣宣好像不行。”老妈深深地蹙了下眉。“一开始还可以,我从后面看他也没动。后来老师让翻书,人家小朋友还很热心,想帮宣宣翻,他就开始难受了。” “抠自己的裤子,扭头找我……”老妈说到这儿,无奈里还有些想笑,“倒是没喊没叫,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可能,跟小狗似的又开始转圈。” 连萧完全能想象出老妈所描述的每一幕画面。 扭脸看看丁宣,丁宣就在他脚后跟后面坐着,抱着大白鸭,一页一页摸他的撕不烂,眼睫毛很安宁地垂下来,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小孩儿。 说完宣宣的状态,老妈顿了顿,话头转向兰姨:“兰姐,宣宣在你那儿上课的时候,没有这些情况吗?” 第26章 老妈问的问题,连萧也想到过。 丁宣在托儿所也是一屋子小孩,也得有声音有接触。 除了不说话不看人,连萧不接他就不走这些毛病,印象里也没有什么会直接影响到上学的问题。 不过他没细想,全部归咎于自己现在跟丁宣一个学校,所以以前对丁宣没注意到的很多问题,就跟开花一样在眼前一轮轮地放大。 “怎么说呢,托儿所跟学校,性质上就不是一个地方。”兰姨的解释很简单。 “我那儿都是小小孩,四五岁爱跑爱叫爱玩,三岁的都有,这个突然哭了那个兴奋了,小孩子都这样。” “除非是特别明显的,那种孩子……” 兰姨在自己的头顶指了指,老妈点点头示意明白。 “小孩子凑在一块儿堆,乍一看看不出谁有多大问题。” “宣宣上课,学认字写字确实费劲点儿,”兰姨想了想,又补充,“可能咱们一节课20分钟,时间短,他会走神,但是不怎么乱动。” “有时候是会自己在院子里转转,不爱跟人玩……” “不过孩子送来的时候你就说了,跟正常孩子有点儿不一样。”兰姨的声音更柔和了些,“那我肯定也不能跟学校的老师一样,用教育别的小朋友的方法,去要求他,是吧?” “是。”老妈点点头,很轻地叹了口气,“兰姐,我也不是别的意思,现在就是想给孩子想个办法……” “我明白,”兰姨“嗨”了一声,“街里街坊那么些年了,跟我你还说这些。” “不过其实也都没想到,”她又跟老妈凑近了些,两人说悄悄话,“你还真就把这孩子留下来了?” 后面她们窸窸窣窣的话,连萧听不清也不想听了。 蹲下来看了会儿丁宣,正好丁宣又在摸那本动物的撕不烂。 老妈买给他那一摞撕不烂,丁宣最爱看这本,成天翻也不嫌腻。 正好又翻到鸭子那一页,丁宣在图画上摸了摸,刚要翻页,被连萧给摁住了。 “这是什么?”他指着鸭子问丁宣。 丁宣看看他。 连萧把手伸过去。 “鸭。”丁宣攥上他的手,搂着怀里的大白鸭又摸了摸图,小声咕哝一句。 连萧很满意,像杨白劳今天夸他似的,在丁宣脑袋上很轻地拍一下。 “你没有不正常。”他对丁宣说,“你只是笨笨的。” 老妈跟兰姨也没能讨论出什么好的法子。 毕竟也才刚上了一周的学,就算是正常孩子也得有个适应期,丁宣的状况还是得慢慢来。 兰姨离开后,连萧拽了条裤衩跑去冲凉,丁宣就像个家里陌生人终于离开的动物,又自己没声没响地出来了,在屋里跟着大白鸭转。 “宣宣,”老妈喊他一声,把他搂过来看他,“你不认识兰老师啦?” 丁宣看她一眼,移开视线不说话。 “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老妈握握他的手,“是不喜欢跟不认识的小朋友一起坐,还是不喜欢他翻你的书?” 丁宣不说话,耷着眼皮玩自己衣服上的扣子。 老妈有些出神地望了他一会儿,轻轻揉揉丁宣的后脑勺:“你得告诉阿姨,阿姨才能知道怎么帮你啊,宝贝儿。” 第23节 丁宣的目光乱转了会儿,又飘回到老妈脸上。 “宣宣爱你。”他胳膊一圈,抬手抱上老妈的脖子。 “哎哟又爱了。”老妈立马笑着也搂住丁宣。 她一直就遭不住丁宣的赖叽,小胳膊搂得人心里都发软。 “阿姨也爱你。”老妈在他薄薄的后背上一下下拍着,想到丁宣在座位上无助乱转的模样,她又很怅然地叹了口气,“……但是咱们得上学啊。” 爱是个好东西,可光能爱来爱去的也不顶事儿。 小孩子需要长大,该上学还是要上学。 陪着丁宣上课的一周,老妈也把丁宣每门课的任课老师都了解了个大概,跟每个老师都说过丁宣的情况,希望他们能对丁宣有耐心。 不去管丁宣能不能听课都行,只要别在丁宣犯错的时候凶他,让他安稳坐着就可以。 周末晚上,老妈又跟连萧交代了半天,让他一定记得下了课去看宣宣,一定得把他送到座位上再走。 “我知道,”连萧被念叨得头皮都木了,“我哪节课没去看他,你就放心吧。” 老妈上哪儿能放心。 说好了直接让连萧带丁宣去上学,转天早上她给丁宣挂上书包,又决定再送丁宣一天。 “妈我受不了你。”连萧直接捞过丁宣的手就带他出门,“都说了我带他去,送送送的,送到什么时候是头啊?” “别跑!”老妈吼他一嗓子,看着两个小孩手拉手的背影,还是妥协了,“你看着宣宣!” “你别跟着了!”连萧头也不回地喊回去。 习惯是个没招儿的东西。 别说丁宣上托儿所那段时间,就搁在上星期,连萧在学校被丁宣牵手还觉得不好意思。这一星期里一节课一节课地跑下来,一天要被丁宣攥上八百回手,把连萧的脸皮也给攥厚了,无所谓别人怎么看。 谁爱看谁看吧。 反正往后他一辈子都得照顾丁宣,还在意同学笑不笑话干嘛。 进了学校,连萧没有直接把丁宣送去他们班,而是带着他先去了趟自己班里。 “丁宣,看这个。”连萧敲敲他们班门上的铁门牌,发出声响让丁宣抬头,“这是我的班,四年级3班,你来这就能找到我。” 班里人的目光都被引过来了,赵晨晨跟那天的两个女生也都往这边看。 连萧没管,又拉着丁宣绕去后门。 “我就坐这儿。”他在最后一排靠门边的位置坐下,拍拍桌子看着丁宣,“我要是不在班里,你就坐这儿等我,记着没?” “或者你找二光也行。”连萧又拍拍旁边二光的桌子,“她还没来,但是你见过他。” 丁宣的手在连萧掌心里抠得紧紧的,他一在学校就这样。 “记着了吗?”连萧捏捏他的手指头,打量他的神情,“四年级3班,我坐这儿。” “连萧。”丁宣喊他一声,想往他身上靠。 “行了行了,”连萧看他这贴过来的架势就知道丁宣又要抱了,牵手跟抱来抱去肯定不是一码事,他赶紧从座位蹦起来,“走,送你回班。” 现在一年级也不让家长送到班门口了,一群小萝卜丁班里班外地瞎蹿,见到丁宣都不跟他说话,还有的直接“哇”一声掉头就跑。 “什么毛病?”连萧被他们的反应弄得想皱眉,瞪了那小孩半天。 按照老妈的吩咐,稳稳当当把丁宣带到他座位上,连萧还去看了眼他们班的课程表。 第一节就是胖老师的语文课,他把语文书和铅笔盒也都给丁宣拿出来,在桌上码好,铅笔盒打开。 “连萧。”可能是感觉到连萧要走,丁宣又攥上他的手,眼睛都张圆了,定定地看他。 “我等打完铃再走。”连萧说。 丁宣朝旁边看看,老妈不在旁边估计让他有些不安,他又喊了声连萧。 “你同位迟到了吧,下课我就过来看你。”预备铃打完,走廊外面的学生都回班了,连萧得赶紧出去了,“就在刚才那个班。” 他松开丁宣捏得死紧的手,刚扭头要跑,就听见丁宣的椅子一动,也想跟着起来。 “别动。”连萧扭头指他,“坐着,上课了不能下位。” 丁宣还伸着手要牵他,连萧绷着脸吓唬他:“你要是敢动,下课我就不过来了。” 丁宣张张嘴,坐着没再动,连萧赶紧从后门跑出去。 跑到走廊,他隔着窗户偷偷朝里看,丁宣一个人坐在全班最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转着脖子朝后门的方向看。 第27章 连萧这节课在班里坐得五脊六兽。 “你身上长跳蚤了?”二光都受不了他,偷看小人书被连萧动来动去的吓着好几回,老以为有老师过来。 “什么时候下课?”连萧不耐烦地又扭头朝挂表上看,课刚上了一半,他烦得又踢一脚二光的凳子。 “肯定没什么事。”二光挪挪屁股,往下出溜着继续翻页,“要有什么,他们班主任一准儿来喊你了。” 话是这么说,连萧还是不踏实,脑子里转来转去,全都是丁宣刚才眼巴巴朝后门望着的模样。 下课铃刚响起来,他就跟被凳子咬了一口似的,直接弹出后门往一年级跑。 他跑得比之前哪次都快,扑到丁宣他们班后门的时候,下课铃的尾音刚落。 班里的小孩儿们已经喧嚣起来了,叽叽喳喳各玩各的,丁宣正捂着耳朵弓着背,像是要把脑袋往桌斗里藏。 连萧心里顿时跟被拧了似的,过去往丁宣背上拍一下:“抬头。” 丁宣的眼珠动动,看见连萧,胳膊几乎是扫过来的,二话不说就往他身上攀。 “说了一打铃我就过来,又不会骗你。”连萧感觉半个班的人都在朝他看,他后脖子直发紧,绷住脸胡乱朝丁宣背上搂一下。 班里很吵,丁宣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被连萧拿开胳膊,他立马又去攥他的手,过了好几秒才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开口喊:“连萧。” 凡事最难熬的都是头一遭。 虽然不知道丁宣这节课具体表现怎么样,连萧只要看见他人还在座位上,整个人就觉得有谱儿了不少,证明让丁宣自己上课是件可行的事儿。 反正丁宣只要能坐着就行。 毕竟别说丁宣这个情况了,就连萧他自己,上课能坐稳四十分钟、没有老师告状同学告状,那都算是很不错的表现。 “你同桌呢?还没来?” 想到老师同学,连萧才发现一节课过去了,丁宣旁边的座位还是空的,连个书包都没有。 丁宣回答不来,他眼里只有连萧,只管攥着连萧的手。 连萧记得上周五跟丁宣坐一块儿的是个小子,在他们班算挺高的,长得像个长脸冬瓜。 他朝班里扫了一圈,高个子在低年级最好找,连萧几乎一眼就瞅见了那个冬瓜,远远地坐在教室另一头,见连萧朝他看,跟两个小男孩扭头就跑了。 “他妈妈不让他跟丁宣坐。”旁边有个小女孩开口说。 连萧记得她,开学那天跟丁宣隔着过道的就是她,扎着个赵晨晨同款哪吒头。 “为什么?”连萧问。 “就是不让。”那小女孩想想,“他自己说的。” 小孩子说话跟凑热闹差不多,要么都窝着不吭声,一有个人带头,旁边几个小孩就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话把儿。 “是他妈给房老师打电话说的。” “我爸也让房老师不要让我跟丁宣坐同位。” “本来他就没有同桌。” “他跟他妈一块上课,今天没来。” 连萧听他们说话说得颠三倒四,有个小孩像个结巴,吭吭了半天“就是,就是”也没听清他吭了什么,最后光跟着别人点头说了个“对”。 “对个屁。”连萧黑着脸骂了句。 几个小孩又都住嘴了,还有个小男孩跑去跟那个冬瓜悄悄告状:“有人骂你!” “爱坐不坐。”连萧听得心烦,捏捏丁宣的手,“以后想坐也不让你们坐。” 丁宣散散地瞅他一眼,又喊“连萧”。连萧抿着嘴看他,在心里接了句“萧个屁”。 第二节 课下课,连萧把课间操翘了,带着丁宣去厕所。 丁宣在学校缠人得不行,撒尿都得攥着连萧的手,连萧要松开他就绕着连萧转。 “你在家要敢这样我就揍你了。”连萧无奈地把他拉到便池旁边,本来不想尿,来都来了,顺便也尿了一个。 等到中午放学,连萧去丁宣班里时老妈已经到了,正拉着丁宣跟房老师问情况。 房老师跟老妈说了丁宣同桌的事,说得很委婉,没提别人家长过来找,只说丁宣这个情况,既然一个人能坚持,那还是先不给他安排同桌,按他以前在托儿所的习惯来。 连萧听了一耳朵,挂着书包在旁边一站,脸上也没个表情,丁宣过来够他的手,他看着房老师不说话。 老妈这一上午惦记坏了,知道丁宣竟然真的坐住没乱跑,她开心得不行,带着丁宣跟房老师告别的时候都喜笑颜开,在学校门口就忍不住蹲下来抱抱丁宣,还朝他脸上亲了一口。 “宝贝儿也太棒了!”老妈笑着在丁宣脑袋上摸了又摸,丁宣一脸事不关己的茫然,在路上东张西望地看。 絮絮叨叨说了一路,到家门口了她才推推连萧的脑袋:“怎么了你,谁又惹着你了?” “没谁。”连萧摘了书包往桌上一甩,“乒呤乓啷”地给自己倒水喝。 他特想跟老妈说冬瓜家长给胖老师打电话的事儿,还有那些小孩的话。 但是想想他听了都觉得生气心烦,老妈那么疼丁宣,心里还不得膈应死。 何况胖老师已经那么说了。 “宣宣又在学校抱你了?”老妈笑着问,去接了盆水洗手做饭,让两个小孩也去洗。 “根本不是她换的。”连萧把杯子往桌上一扥,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 “什么不是她换的?”老妈打量着他,拽下毛巾给丁宣擦擦手。 第24节 “丁宣的同桌,那个长脸冬瓜。”连萧洗手从来不擦,都是甩一下就算完,“他妈给丁宣班主任打电话要换位,不让他跟丁宣坐一起。” 连萧憋了三节课了。 这事儿要搁他身上,他真不觉得有什么。从小到大没少有同学家长跟班主任反应,不愿意让自己孩子跟连萧这种淘小子坐,怕被他给带坏了。 可是这理由用在丁宣身上,他就觉得烦。 连萧等着老妈跟他问更多,但是老妈没有立刻说话,看都没朝他看一眼,还在认真给丁宣擦手。 “要去厕所吗宣宣,还是去玩会儿,”老妈冲丁宣笑笑,“去跟你的鸭鸭玩吧。” 丁宣跟个游魂似的晃进屋里了,她才慢条斯理地边搓洗毛巾边问连萧:“你听谁说的?” “他们班同学说的。”连萧往椅子里一砸,伸着腿用脚趾头开电视。 “再让我看见一回,腿给你打断。”老妈瞪他一眼,挂上毛巾出去做饭了。 “妈!”连萧愣愣,喊了一声跟出去,“你不生气啊?” “气什么?”老妈还反问他。 连萧拧拧眉毛。 “妈心里有数。”老妈在他脑门上揉一把,看向连萧的目光还挺欣慰,递给他一捆芹菜让他摘,“越来越有哥哥样儿了连萧,真不错。跟妈说说宣宣今天都什么状态。” 老妈把话题岔开了,她心里有的是什么数,连萧从来都弄不明白。 明不明白也不顶事儿,丁宣这个状况,真给他弄个同桌,看他一时半会儿的也接受不了。 带着一手的芹菜味儿回屋里,丁宣又站在电视跟前儿摸来摸去。 大中午的太阳光白灿灿的,从窗门扑进来,把丁宣笼在光里,像是镀了一层毛绒绒的小光边。 连萧本来想喊他,站在丁宣身后看一会儿,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很奇妙的念头:丁宣真的是人吗? 这念头什么情绪都没带,真就是很突然又很自然地蹦出来。 就像有时候看见特别聪明的小猫小狗,会冷不丁觉得“它是不是能听懂人话”一样。 不跟人说话。 不跟人玩。 不在意别人搭不搭理自己。 天天看电视看书都靠摸,固定的站位固定的书,从来不腻,也不知道都摸了点什么,脑袋瓜里又都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想。 连萧真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他太能玩了,让他自己在家呆半天他都烦,完全无法想象成天成天不开口是个什么滋味儿。 就算是他们班里最腼腆内向的同学,也不是丁宣这样的,也想交朋友一块儿玩,没有人真的喜欢一个人。 可丁宣就是可以。 丁宣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的小世界里除了大白鸭和撕不烂,谁都不知道还有些别的什么。 就好像在他身上套着一只隐形的大球,天生就隔绝开一切外人。他会伸手从球里摸摸连萧,但是连萧摸不着他,也走不进球里。 像个动物。 连萧突然又想到。 说不定在丁宣眼里,他连萧也不是个人,是个跟大白鸭差不多的动物。 “小怪物。”连萧说。 丁宣听见他的声音,转过来蜻蜓点水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回头摸电视边角,也小声嘟囔:“连萧。” 连着自己上了三天的课,丁宣的状态一直在正常与不正常的边缘弹跳。 每次连萧要松开他的手离开时,丁宣都像是下一秒就要失控发疯;然而等到下课再过来看,他也好好地坐在座位上熬过来了。 丁宣上学生涯的第一次状况,发生在周四上午的第四节 课。 连萧他们班那节课是语文,上课铃打了快五分钟杨白劳才到,夹着书步履匆匆的,进教室后还没站稳,就撅了半根粉笔开始板书。 “我去开会了,都赶紧安静啊,”他边写边解释,“上课了。” 没等他写完,包大头突然从教室外面探个头,让杨白劳出去说了几句话,又探进来扫视一圈,朝连萧招招手:“连萧,来一下。” “靠。”二光往桌斗里塞小人书的速度比他逃课都麻利,立马就竖起书挡着脸,小声问连萧,“包大头找你干嘛?你又钻他胳膊了?” “我怎么知道。”连萧压着嗓子站起身,从后门出去。 他现在看见包大头都恨不能爬墙遁地,这人事儿太多了,连萧第一反应就是包大头又要找他事。 刚走到包大头跟前,还没等他喊“包老师”,包大头就直接问他:“一年级那个丁宣是你弟弟?” “啊。”连萧应了声,意识到是丁宣出问题了,他差点儿原地弹起来,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你现在就去他们班,房老师让你过去一趟,”包大头都不跟他解释,撵人似的直往前指,“快去,赶紧。” 根本不用他催第二遍,连萧没等他话说完,已经转身朝一年级拔腿奔过去了。 刚到走廊口,他就听见一串叫声。 虽然隔着道墙让声音变得朦胧,连萧还是一耳朵就听出来是丁宣在尖叫,跟那次在大巴车上一样,声调用力到几乎要喘不上来,持续又尖锐。 前几天每次来到一年级走廊口,连萧都特怕听见这个动静。 最后几步台阶他几乎是飞过去的,轰开后门看见丁宣的瞬间,连萧耳朵里一“嗡”,头皮像被人扥住一样绷紧。 教室里空荡荡的,其他学生都不在,只剩下一个丁宣和两个老师。 丁宣还不是坐在他自己的座位里。 他的椅子不知道为什么倒在地上,桌子也歪向了墙角,跟墙角卡出了一个狭窄的三角。 他整个人就缩在桌斗底下,缩在那一块三角里,抱着脑袋拼命往墙角挤。隔着好几米的距离,连萧都能看见他的耳廓用力喊到发红。 房老师正在桌旁蹲着,在跟丁宣说话,想让他从桌子底下出来。 她太胖了,蹲着费劲,丁宣还不让碰,一碰就更激动,直往墙角贴。她急得一脑门儿汗,见到连萧就赶紧喊他过来。 另一个不认识的女老师则已经愣了,她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丁宣,像在看一个怪物。 第28章 连萧顾不上说话,他都没功夫多看胖老师一眼,直接一头扎进桌斗底下。 桌底太矮了,他眉骨还磕上了桌沿,“铛”一声疼得他差点儿骂出来。 “丁宣,我连萧,”连萧没手揉,他学着前两次老妈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丁宣抱住扳过来,不让他的脑袋再继续顶墙,“我来了,你别怕。” 丁宣特别瘦,连萧把他整个搂上都不费事儿,但是他发疯的时候力气比平时大得多,而且根本不认人,迸着浑身的劲儿往外挣,推连萧的胳膊,使劲别着脑袋不愿意看人,歇斯底里地挣扎。 空间太小了,连萧窝进来本来就不得劲儿,全靠前脚掌的支撑蹲着,竟然还真被丁宣给撞了个趔趄,连忙反手攥住桌子腿才没歪倒。 连萧有些愕然地愣了愣。 他不是头一回看丁宣这样,却是头一回由他一个人来控制丁宣,才知道老妈每次搂紧丁宣有多困难。 蹲着使不上劲儿,他干脆顺着丁宣推他的力道一屁股坐地上,连胳膊带腿的重新把丁宣拖回怀里,两条腿在他屁股后头绞着,使劲儿把人锁住。 “我是连萧,丁宣,”连萧费劲地控着他,用脑门抵丁宣的脑门,想让他抬头,同时把手往丁宣手里塞,“你看我。” 尖叫的过程总是让人感到无比漫长,喉腔里的撕扯声几乎要把时间都给割裂延长了,每一秒钟都没有尽头。 连萧听着听着甚至都麻木了,他想起丁宣在姥姥家“癫痫”那回,现在都不怕他叫,就怕他再激动过劲了又抽抽。 期末考连萧都没这么专注和紧张过,他的精神与体力高度集中,全都用来抱紧丁宣,挨着他的耳朵跟他说话。 等到丁宣终于缓过来,也可能是猛烈爆发的情绪终于释放光了,他一下下喘息了很久,绷紧的四肢一点点松弛,他才跟回魂似的,主动朝连萧怀里贴。 “好了?”连萧松了口气,跟丁宣耗得嗓子都有点儿哑了。 他还不敢立马就松手,仍然保持姿势搂着丁宣,在他手上也捏捏:“你可真能叫,我屁股都坐冰凉了。” 老妈接到电话赶到学校时,连萧已经从胖老师那儿弄明白大概怎么回事了。 ——都不用多说别的,丁宣这节课是体育课。 连萧一听见“体育”这两个字,第一反应是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他们班明天才有体育课,他把这一茬给忘得干干净净。 “本来他们体育老师是陈老师,我跟班里的任课老师说过丁宣的情况,你上周也见过他。”老妈来了,房老师又跟她解释,“今天正好巧了,陈老师有事,临时跟林老师换了节课,可能太急了就忘了跟林老师说……” “对。”林老师这会儿回神了,一脸歉疚地向老妈解释,“我不知道有这么个情况,看他一直不出来还以为……真是不好意思啊。” 连萧听完,绷着脸看向跟胖老师站在一起的那个女老师。 上周老妈带着丁宣上课,体育课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但是这节课他们要去操场学做操。 丁宣从来不会跟别人走,对体育课更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当时班里其他人都已经出去排队了,他自己在教室里,体育老师去喊他,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叫的,就变成了刚才的场面。 老妈先没管这个林老师的道歉,在丁宣面前蹲下来先仔细看了看他,摸摸丁宣的小脸小手,把他身子转过来,给他拍拍蹭了一屁股灰的裤子。 “宣宣。”老妈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喊他。 丁宣这会儿乖得跟刚才判若两人,挨在连萧旁边微微耷着脑袋,目光轻飘飘地望了眼老妈,就跟平常一样很快地扫开。 连萧一手还被丁宣牵着,用另一只手也拍打拍打自己。 拍完,他直直看向那个林老师,眼都不眨地问:“你拽他了?” 林老师跟胖老师都愣了愣。 老师跟家长说话肯定都捡好听的说,但连萧天天上学,还是那种三天两头被包大头吹着哨子追着跑的学生,心里特别明白,老师教训学生太常见了,说着说着拍一下脑袋抽一书筒,拽着去办公室写检查,那都是常事。 反正能被这么对付的学生都皮得上脸,老师不会真下重手,学生也嘻嘻哈哈不当回事。 六年级还有班主任骂人扇嘴巴,赵晨晨去办公室抱本子的时候看见的,回来跟全班学一遍,说扇得都出鼻血了,还要叫家长来写检查。 丁宣瘦得跟个鸡崽子似的,再加上这个闷不出的性格,连萧觉得就算再不听课,不跟老师说话,肯定也不能挨揍。 但他那歪去墙角的桌子和倒在地上的椅子,连萧怎么都不信能是丁宣自己推的。 丁宣哪怕无缘无故的发疯,比如在大巴车跟刚到老家那晚,他也只会抱着脑袋往角落躲,从来就没有发脾气乱摔乱推的毛病。 第25节 想想丁宣一个人傻愣愣地坐在教室里,被这个林老师咋咋呼呼地催了一通,然后不耐烦地从座位里拽出来的画面,连萧的后牙都咬紧了。 “应该不是,”胖老师当班主任的,立马看着林老师开始打圆场,“林老师可能是语气严厉了点儿,吓着丁宣了。” “没有,也不是拽,”林老师没遇见过丁宣这样的学生,现在小孩家长都在眼前,她也有点儿乱了,只能模棱两可地解释,“我好像是拉了一下椅子想让他出来上课,不过肯定没碰他,这不会的。” 她不说还好,这么解释完,连萧一肚子的火瞬间直蹿到天灵盖。 “还‘好像’?”他脑子一热,瞪着林老师往前跨了一步。 桌子都歪去天边了,还要怎么“好像”? “连萧。”迈出去的一步还没落脚,老妈就沉着嗓子盯了他一眼。 连萧绷着脸闭上嘴,等着听老妈跟她问话。 “不好意思,林老师,还有房老师。”老妈又摸摸丁宣的脑袋瓜,起身后却冲她们笑了笑,“小孩不懂事。” 连萧愣愣,猛地转过脸盯着老妈。 第29章 大人做事很多时候让人弄不明白,老妈总说大人的事小孩儿别掺和,连萧也不爱操心。 可老妈这次这一句,真是给他弄懵了。 房老师立马就顺着话往下打圆场,老妈专门跟林老师多表示了一下歉意,又跟她解释丁宣的情况。 “理解理解。”林老师连连点头,看着也很愧疚,“确实我也不清楚,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不能这样……” 老妈跟两个老师之间看着一团和气,连萧在旁边盯了老妈一会儿,正好下课铃响了,他也没管老妈还在说着什么,扯着丁宣调头就走。 一路横冲直撞到校门口,正好遇上他们班几个人,赵晨晨老远就喊了声“连萧”跑过来,看看丁宣又看看他:“你弟怎么了?” 连萧没搭理,他连停都没停,绷着脸就这么拽着丁宣往前走,二光喊他都没回头。 老妈一直到他们到家十多分钟了才回来,进门先看看自己坐那儿摸撕不烂的丁宣,然后把小包挂在衣架上,又看看仰面朝天赖在床上的连萧。 “不饿吗?”她洗洗手准备做饭,“我没回来不知道给自己跟宣宣找点东西吃?” “气饱了。”连萧粗着嗓子回一句,从床头胡乱拍出本小人书“哗哗”翻。 老妈没说话,先去把米饭给淘了坐上,然后进屋把连萧从床上一把拽起来:“起来。” 连萧倔着劲儿一翻身坐在床沿,绷着脸看老妈。 “你以后不能那样跟老师说话,知道吗连萧?”老妈很认真地对他说。 “丁宣让她欺负了看不出来吗?”连萧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梗着脖子就顶嘴。 “也不能这么跟你老妈说话。”老妈一巴掌兜他后脑勺上。 连萧刚才还只是冲着老妈对林老师的态度不明白不爽,这下则完全是对老妈本身的不爽了。 “行,我不管了。”他是脾气越大话越少的性格,这会儿真是一句话都不想再说,脑袋一撇,拧过身子就往外走。 “过来!”老妈的语气也烧上火了,沉着嗓子叱了他一句。 连萧抿抿嘴忍了又忍,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哪儿有错了。他也不愿意再问,干脆朝每次挨打的墙边一站,闷头把胳膊往上一抻。 “我说你做错了吗?”老妈两步跨过来,照着他后脖子又是一巴掌。 “我没错那不就是那个老师的问题?”连萧还是没忍住问。 “你也知道要喊一声老师,跟老师有那么说话的吗?”老妈几乎没有停留,很快就把问题甩回来,“谁这么教你的?” 连萧明白老妈的意思了。 但这会儿他人在气头上,脑子里还能想象出那个林老师是如何把丁宣从座位拽下来,只感觉更烦。 “她要没动丁宣,丁宣能犯病吗?”连萧指着丁宣又问。 “你说呢?”对于这个问题,老妈盯着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答案很明白,一次次的经历就摆在那里,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连萧绷着脸沉默了,老妈看他一会儿,这才伸手顺着他的后脑勺往上捋一把。 “妈明白你的意思。”她的语气和缓下来,轻声对连萧说。 “但问题本来就出在咱们这边,不是我们觉得丁宣没问题,你就真的占理,就能跟老师跟长辈吆五喝六的。”老妈这会儿心里其实也不得劲儿,说话时眉毛都是拧着的,“老爱冲动的人能成什么事儿?你能明白妈的意思吗?” 连萧盯着门外自娱自乐的丁宣又看了会儿,好半天才抿着嘴闷闷地“嗯”了声。 丁宣这事儿的发生以及处理,对整个学校来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大”是从学校的层面而言,据说学校为这事儿专门开了个全体教师会议,把丁宣的情况交代给了所有老师,避免再出现一次这种情况。 毕竟丁宣冷不丁犯毛病的状态真的怪吓人的,家长如果真要赖老师,说都说不明白。 不过这么一开会,立马就有近一半的老师直接表示,这种明显的问题儿童,学校就不该收,随便犯一次病的影响都太大了。 这会暂时没能开出什么结果,校长跟房老师问了问,留下一句“再观察观察”,就这么不了了之地散会了。 “小”则纯粹是对于丁宣本身。 虽然丁宣中午到家就表现得跟没事人一样,老妈还是怕他情绪不稳定,下午请了假没让他上学。 他不上连萧得上,不能在家陪着丁宣。老妈也不敢带丁宣去他们单位——丁宣对于环境的依赖感太强了,稍微陌生点儿的地方他就紧张。 跟丁宣细致地说了半天,老妈只能打开电视把丁宣反锁在家里,然后给隔壁苗苗奶奶留了把钥匙,让她没事儿隔着窗子朝屋里看看,丁宣如果有什么动静,就开门哄哄他。 “乖得很,一下午都没动静。”晚上下班回来,苗苗奶奶已经把家门给打开了,直接带着苗苗在他们家里陪丁宣,“还跟苗苗画画呢。” 她抖出几张纸给老妈看,都是些小孩子的涂鸦,苗苗的和丁宣的混在一块,五彩斑斓的,看在老妈眼里都是鬼画符,分不清谁是谁。 “这么棒啊。”看不明白也得夸。老妈有鼻子有眼地欣赏一下俩小孩儿的大作,笑眯眯地挨个儿摸摸脸,给他们拿小糕点吃。 “这孩子不挺能坐得住吗?”苗苗奶奶跟老妈出去一点儿,继续跟她学,“都不抬头,我进来的时候就自己在那看图画书。苗苗拿一本描着画,他也跟着画,画画该有两个钟头了,屁股都没挪一下。” “两个钟头?”老妈听到这个时间,也愣了愣。 苗苗奶奶口中的图画书就是撕不烂,丁宣虽然爱看爱摸,但也摸不了那么久,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的他就跟着转脸。 这会儿丁宣还坐在桌子上画着,大白鸭从凳子底下晃过去,苗苗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地撵了半天,他竟然没抬头。 “宣宣?”老妈重新弯腰凑近过去,从丁宣身后仔细看他的画面,“喜欢画画是吗?” 苗苗把她的彩笔跟油画棒拿来了,两个小孩花花绿绿地铺了一桌子,丁宣一会儿换一根,跟真的一样,手底正在涂的还是一张鬼画符。 连个线条都没有,一团团的全是颜色。 “这画的是什么,宝贝儿,”老妈笑着问,“天空吗?” 丁宣又扔掉一根油画棒,在满桌颜色里扫来扫去地看一圈,果决地朝其中一根抓过去。 “连萧。”他埋头继续涂着,语调跟说梦话似的。 第30章 丁宣笔下的“连萧”,除了一团乱麻麻的色彩,连个形都没扩出来。 老妈看了半天,一句“画得真像”就噎在嘴边,酝酿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口。 “挺好的。”她想起丁宣上美术课也比其他课更能坐得住,就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有个爱好也挺好,画吧。” 丁宣对于画画这个爱好,从一年级被苗苗奶奶无意中带出来开始,就再没停过。 虽然在老妈包括连萧看来,他那些作品都实在算不上个“画”。 ——丁宣不管画什么,都是一团颜色。 他不描形,不打草稿,连萧试着教他打草稿,对着大白鸭画个形状,让丁宣描。 丁宣不描,他还是抓蜡笔涂颜色。 随便什么纸都行,他不挑,报纸的边角栏也能画,好像也不思考,都不多看大白鸭一眼,颜色一团团地就往上铺。 “你这是鸭子吗?”连萧在丁宣旁边刚打完稿,瞪着丁宣只感觉无语。 虽然颜色挺好看的。 丁宣挑颜色很快,颜色都是大团大团的铺,五颜六色的什么都有,但却意外地都很协调。 连萧本来也不打算画鸭子,看丁宣涂了会儿色还挺有意思,也捡了两根笔来涂,刚涂两下就没耐心了,把笔一撇又去看丁宣。 丁宣不搭理他,他画画的时候真的很能入迷,要是不拦着他,他能一张接一张画个没完。 画画对于丁宣来说,就像是被无意之间激活的一套安定密码,几乎要比连萧还有效。 从那之后在学校,连萧书包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得成摞带着草稿纸,每天把丁宣送到教室,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塞纸,铅笔盒里也几乎都不装铅笔,全是蜡笔,让他安安稳稳地一画就是半天。 学校几乎所有老师也都知道,一年级二班有个看着正常但实际不怎么正常的小傻子,他只要在教室最后排安稳坐着就行,听不听课都不用管。 除了中间跟班里的小朋友发生过两次磕碰:一回给人小姑娘气哭了;另一回丁宣的画纸不知道怎么扬了一地,他又蹲在桌子底下尖叫了一轮,丁宣上学的头一个学期,也就这么在老妈和连萧的提心吊胆,与班级里时不时翻涌一下的小风小浪里过来了。 等到学期末的总结会,一年级的小朋友还都差不多聪明,几乎人人都得了个奖状,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之类的。 丁宣也领到一张,是房老师写给他的“小画家”奖。 期末那几天正好赶上下雪,连着飘了小一周的鹅毛,连萧从屋外撞进来时都恨不能蹦着走,推开家门就带进夹风带的一身寒气。 “又画上了?”他原地蹦蹦,抖掉帽子上的雪,凑到桌边低头看着丁宣正在涂色的画纸。 丁宣磨完一团颜色,扭头冲他胳膊一伸,挂上连萧的脖子黏了个抱抱。 “给我捂捂鼻子。”连萧搂他一下就松手,脑门往前一拱,把冷飕飕的鼻根埋进丁宣手掌里,自己呼呼啦啦地往书包里掏东西。 丁宣的眼睛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朝他画上瞟,被连萧的动静给勾着瞅了瞅,手掌心往连萧鼻子上又贴贴。 他的体质太好了,典型的冬暖夏凉,夏天不出汗清清爽爽的,冬天又像个小暖炉。 连萧一打入了冬宿宿都离不开丁宣,天天晚上都得先喊丁宣上床钻被窝,等感觉捂得差不多了,自己再蹬了鞋钻进去。 连萧掏出来的是两本图画书。 他把书往桌上一飞,扯着丁宣的手掌又往耳朵上胡撸两下,撇开他的胳膊去翻吃的:“饿死我了,你摸着看吧。” 书是二光从他姐那儿偷偷翻出来的。 第26节 二光她姐比连萧他们大一届,打从上了五年级就迷上了看,学校后门巷子那个破租书店都让高年级的给翻烂了。二光他姐每次一租就租好几本,都藏书桌柜子里,二光就偷偷拿他姐的书看。 看见好看的他就分享给连萧,看见带画的还惦记着给丁宣留着。可是丁宣对那些小糊画也没什么兴趣,他就喜欢带颜色的,就跟他那宝贝撕不烂一样。 掌握住洗好了,后来二光就每次翻书的时候,翻到他姐以前的旧美术书,就直接都拿去给连萧。 今天这两本也是,放寒假了,丁宣自己在家画画,他俩去开机子狠狠过了把瘾。临着饭点分开前,二光刚睡醒似的“哦!”一声,然后是从里裤腰里把书拽出来给他的。 “你不嫌搉得慌啊?”连萧有点儿嫌弃,看看二光,又看看被二光从裤腰里生拽出来的那头,他不是很情愿地捏上了另一头。 “藏太严实了,差点儿忘了。”二光边说边继续在裤兜里摸摸索索,还做贼似地左右看看。 “我先走了。”连萧转身就要走,天色都暗了,这会儿齁冷。 “你等会儿!”二光终于掏出两张破纸,过来勾着连萧脑袋要跟他去巷口分享。 “什么东西?”连萧捏那两本书都够不情愿的,现在刚把书塞书包里,揣着兜实在是不想伸手。 “好东西。”二光神叨叨地搓开一页纸,正想往连萧脸前贴,身后“吱吱扭扭”地过去一辆老二八杠,给他吓得差点儿没一猛子窜起来扎雪堆里。 “什么啊?”连萧瞅瞅他手里的折纸。 挺花哨的纸,估计是从书上刚撕下来的,边角都带着清晰的撕痕。 “算了你别在这看了!”身后又有人经过,二光那见人就怂的胆哪能受得了这个,他手忙脚乱地把两页纸塞进连萧兜里,“你回家再看!记得一个人的时候再打开!” 刚说完,他又动作飞快地从连萧兜里抽走一张。 “算了,随便给你一张先,另一张我放好啊,回头我还得看。”他一脸鬼祟地冲连萧交代。 “神经病。”连萧给他撂一句就赶紧颠了。 这会儿两块桃酥下了肚,他才想起兜里还有二光塞进来的破纸。 现在光线充足,连萧拿出来扫一眼就确定了,这就是从美术书上撕下来的。 美术书里除了画还能有什么? 靠在桌沿上搓开页脚前,连萧心里其实隐约猜到了某个方向。 但是当小半页纸的裸体画真的映入眼帘,他还是眼皮猛地一蹦,做贼心虚地飞快把画纸揣回兜里。 第31章 二光撕下来的是两张裸体画。 能登上课本,肯定不能真到“裸体”的程度,但是小孩子的关注点都是最直观的,头一眼总朝不该看的地方上看。 二光拿走的那张画的是什么连萧不知道,他兜里那张应该是个神或者天使什么的,上身光不出溜的,抱着个胖小孩,从肚脐往下就遮了层白纱布。 别说二光看见能给撕下来了,连萧就扫那一眼,后劲儿都半天没缓下去。 太突然且直白了。 “藏什么呢?”老妈推门一到家,正好直击连萧往兜里揣东西这一幕,“鬼鬼祟祟的。” “没什么。”连萧的手都快攥成拳了,在兜里紧紧捏着那张破画往外走。 这会儿不方便多看,正到晚上饭点了,老妈做着饭进进出出的,生炉子递碟子这些事儿都是一会儿喊一声“连萧”。连萧连掏都没敢掏出来,摸索着把画往枕头底一压就出去了。 屁股刚离开床板,他又被屋门口晃出来的丁宣给吓一蹦。 连萧“哎”一声皱皱眉,感觉这草木皆兵的一幕真是特别的熟悉,仿佛才刚在他跟二光之间上演过。 “你从哪出来的?”连萧推他背,跟开小火车似的在身后带着丁宣往外走,“出去画你的画去。” 丁宣手里捏着两张纸,又都涂得花花绿绿,看不出个形状来。 “连萧。”他把画朝连萧手里塞。 连萧一天看他的大作得看八百张,老妈有时候还问问丁宣都画了点儿啥,引着丁宣愚让他表达。 连萧一向连装都懒得装,别说丁宣不管塞给他什么都跟他说“连萧”,就算这画的真是他,连萧也看不个所以然来。 今天他做贼心虚,装模做样地多看两眼,也没看进眼里去——现在他一瞅见纸,眼前就是刚才那张画里白纱飘飘的。 “啊。”连萧敷衍地“嗯啊”两声,随手折了折往书桌上一搁,“画得真厉害。” 人越是愚干嘛,越感觉阻碍多多。 连萧吃完饭跟老爸一块儿看电视的时候,都把枕头底那画给忘了,见丁宣又在桌上趴着图来画去的,他再把那画一愚起来,心里就有点儿坐不太住。 倒也不是琢磨出什么愚入非非的,就是一种那个年龄的好奇。 而且这种心思很微妙,平时他吃完饭要回屋干嘛的说回就回了,这会儿老觉得自己干嘛都带着目的。 仿佛“我枕头底下藏了张画我现在就要去看”这几个大字直接就挂在脸上了,老妈随便扫他一眼都能看出他不可见人的目的来。 “又画,你画吧。”连萧从丁宣旁边经过,没话找话地招呼他一下,“加油。” “你哥吃撑着了吧?”老妈拿着扫帚从屋外进来,直接往连萧手里一塞,“给妈扫地。” “扫什么地啊,”连萧一只脚都要往门里跨了,只好很无奈地又转过来接扫把。 扫完地,收拾完丁宣今日份的大作们——按照老妈的要求,一张张给他码好夹在个大相册里,再跟丁宣一块儿收拾完东西,领着丁宣去上完厕所,终于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还得帮丁宣接水洗脚。 这是老妈给规定的,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除非洗澡了,不然兄弟俩洗漱的那些活儿,连萧全都得舞弄好。 “脱。”连萧稀里哗啦地端一盆热水进来,丁宣正站在桌前摸他的新美术书,连萧把他抓过来往床边一堆,给他脱棉裤。 “被子包身上。”连萧蹲地上拽着丁宣的裤腿,没手往他身上招呼。 丁宣在床沿上摩挲两下,捞过一点儿被角,抻得板板正正地搭在身上。 连萧从头一回教着丁宣在撕不烂上读字开始,每天一个单词的功课一直就没停,跟做任务似的。 丁宣应该是有一点儿进步,但那是对别人而言的。连萧成天跟他吃喝拉撒都绑在一块儿,就跟看丁宣的高矮胖瘦一样,感觉上是丁点没有。 以前是几乎不听人说话,现在基本上都能听见,但听话听一半,干起事儿来还是一样的不着调。 连萧都懒得多说他了,看一眼丁宣腿上的被角,他顺着起身的力道一把拽掉棉裤,重新抄过被子给丁宣裹上,还是那个大粽子的造型,露出两条裹着秋裤的小细腿在床边耷拉着。 “洗吧。”连萧不负责给他搓脚这个环节,试试水温还行,他把盆往前一推,示意丁宣可以开始了。 丁宣洗脚特别麻烦,他有自己的一套流程,一定得跟电视里那样,左脚背搓右脚背,右脚背搓左脚背,还得搓搓脚趾头缝。 连萧惦记着他枕头底下的画纸,蹲在水盆跟前等了会儿,有些不耐烦地弹了一下水面。 丁宣脚脖子探了半截在水里,左脚的秋裤裤腿没挽好,浸了条水边。 连萧撩了两下水面,攥着他的脚脖愚给他往上捋捋。 手刚握上还没愚使劲,丁宣突然反应挺大地往后一抽腿。 “怎么了?”连萧差点儿以为他犯病了,都没敢松手,谨慎地抬眼看他。 丁宣抽那一下又不动了,目光飘飘忽忽地在空中扫了一圈,从连萧攥在他脚脖的手上荡过去。 连萧知道指着他说话指不上,以为丁宣是裤子里进东西刺挠了,继续把他裤腿往上撸。 捋到半截小腿肚的时候,连萧盯着露出来的半拉淤青顿了顿。 “这什么时候撞的?”他手上劲儿立马放轻了,改成托着丁宣的小腿肚。 等整块淤青露出来,连萧都忍不住要皱眉了。 倒也不算多大一块,顶多占他小半个巴掌那么大。颜色也不多重,磕在小腿骨上,中间的颜色最深,边缘四周都已经淡了。 但是丁宣白,他不见光,除了教室就是在家里闷着,身上哪怕叮个蚊子包都特别显眼。 这一块淤青落在他腿上,乍一看简直有点儿触目惊心的意思。 连萧在那淤青上摁摁,丁宣又跟刚才一样猛地一抽腿,也不知道说疼,轻飘飘地再扫一眼连萧。 “你那棉裤那么厚还能磕着你?”连萧回忆了一圈,怎么也愚不出来丁宣什么时候在家磕着了。 是在学校? “什么时候磕的?”连萧愚到哪儿问哪,一边问一边又拽两下裤腿,左右腿都给捋到膝盖看看,除了那一块就没有别的印子了。 连萧也没让他再泡脚玩,拽下毛巾往丁宣脚掌上擦擦,直接把着他的脚掌心往床上一推:“你先进被窝。” 然后他飞快地凑着丁宣用过的水也沾了沾脚,端起盆出去泼水。 等他翻出红药水回房间,丁宣果然已经进被窝躺好了,躺得直直溜溜,两只手规规矩矩贴在腿旁,两只裤腿还卡在连萧刚给他卷上去的位置。 “腿。”连萧往床边一盘,从被窝里把他小腿拽出来,用卫生纸团子沾着往他腿上搽搽。 虽然第一眼看着给连萧唬了一下,可他自己是个皮糙肉厚的,从小磕碰管了,有个青青紫紫都正常,这些要是在他身上那都不是个事儿,连个棉球都懒得搓。 “疼吗你?”搽完又吹了吹,连萧给他塞回被窝里。 丁宣被被窝遮了半截脸,两只眼睛往下耷着看看连萧,小腿在被窝里轻轻晃了晃。 “以后磕着你得跟我说。”连萧把瓶盖拧上,瞟了眼丁宣,“得亏是没磕破皮,要破皮你也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你截肢了。” 连萧最后两个字音咬得重了点儿,估计是平时学念字养成的习惯,丁宣转转眼珠朝着墙里,跟着嘟囔了句:“截肢了。” 第32章 有些东西就是在于一种意境跟想象。 真等把那张画给展在眼前看明白了,连萧发现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怼到眼前的新奇感都没了,就是张画,更别说印刷纸滑溜溜的质感,跟画面本身不知道是油画还是什么画,带来的笔触纹路效果。 可能还加上艺术品本身浑然天成的神圣气质,连萧多看了几眼,都感觉这不像个“人”了。 虽然从视觉上把自己看得很麻木,可是那种心理上的私隐感还是无法忽视的,让他有点儿形容不来的肚皮发痒。 连萧折起画纸塞回枕头底下,浅浅地呼了口气。 他是背对着丁宣面朝外偷偷看的画,掖完画纸,他翻个身想换个舒服的姿势入睡,脖子还没转过去就对上了丁宣正望着他的眼睛。 “你一天就看看看,看我到底能看出什么花来?”连萧心里猛地一突突,往枕头底下揣的手差点儿直接揣床头外面去,压着嗓子小声凶他。 不过他天天被丁宣都看习惯了。 丁宣对于“上床就等于要睡觉”这一条的理解贯彻非常好,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在他亲妈那儿养成的习惯,每天晚上只要一进被窝他就老实躺好,就算不困也不动。 第27节 然后从上床到入睡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连萧用来酝酿睡意打发时间的方法是翻小人书,丁宣就负责看他。 仍然是那种只要他一转头一定能对上丁宣的视线,只要对上,丁宣很快就挪走目光的看法儿。 连萧当时刚跟丁宣一起睡,不习惯床上多了个人,头几天老被他这样给吓着。 现在他就算不想习惯,也被练出条件反射了。心里多突突脸上都能压住反应,尽量维持着自然模式跟丁宣说话。 “连萧。”丁宣的脑袋歪在枕头上偏向他,学着他的口吻悄着嗓子喊一句。 他边喊边跟着把手朝枕头底下塞,也不知道是想够连萧的手还是想够那张五颜六色的画页。 “萧什么萧!”连萧吓一跳,几乎是瞬间体会到了电视只要放亲嘴,就让小孩闭眼的家长心情。 “睡觉睡觉,”他“啪”一下拽灭灯绳,扫开丁宣的手又怕他等会儿还翻,干脆直接攥着他的手塞进被窝里,“困死了。” 丁宣的手一直规规矩矩在被窝里捂着,温热又软乎,连萧刚抻着胳膊捏了半天的纸,看画的时候光专注了,这会儿往热被窝里一塞才感觉指节缝都在往外渗寒气。 “冻手吗你?”连萧不太情缘撒开手里现成的“暖手袋”,又不好意思真攥着丁宣的手给自己捂,就欠欠身把两只手往屁股底下塞。 反正屁股肉厚耐冻,他以前自己睡就老这么捂手,压着回温快,要在学校那就两手往大腿底下垫。 灯突然一灭,丁宣的脸在黑暗里都找不着轮廓,但是两个黑眼仁依然很神奇地鲜明着,忽闪一下,重新把手往连萧这边塞。 不过他塞手从来就会往让人膈应的地方塞,下了床往连萧手里塞,要睡觉了就往连萧怀里塞。 “你什么毛病?”连萧最受不了他这点,比丁宣尿床还受不了,每次都得不耐烦地把手给他拂开,“多大人了,改不掉了?” 丁宣刚跟连萧一起睡的时候,被扫开也就老实了。 现在他说话的本事没长进多少,听不懂话的能耐倒是上升了很多,安生不了几分钟,他就又悉悉索索地把胳膊搭过去,热呼呼的手掌心隔着秋衣贴在连萧胸口。 “我可真烦你。”连萧皱着眉说他。 平时说完他就继续给拂开,也不会想什么,翻个身或者撂条腿往丁宣身上一架,把他夹老实儿的闭眼就睡了。 可是今天看了那个画,丁宣的手往他心口上一搭,连萧也说不来哪里不得劲儿,也可能是本身就不困,他觉得自己头皮都蹦,浑身毛毛躁躁老想翻个身蹬个腿什么的,根本没那个安稳入睡的意思。 不仅不安稳,他脑子里还天南地北的胡想。 比如好久之前二光跟他说过的皇上香妃,当时连萧听完就忘了,现在回想一下二光的描述,竟然没个细节和那些关键词什么的,还都历历在目。 “手拿开。”连萧有些毛躁地重新把丁宣胳膊挡开,顺着热源往丁宣那边被窝挤挤,连胳膊带腿全摽在他身上捂着。 丁宣这个脑子,也不知道他看那种画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连萧突然想到。 但紧跟着他就想应该不会。丁宣估计都不会喜欢哪个女生,他眼里压根不装人,更别提更深刻的了。 “丁宣。”连萧搓搓丁宣的胳膊肉,想到这就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了?” 这种“肯定式问法”是他们班现在最流行的,一要开谁跟谁的玩笑就是“你肯定”开头,被问的人特别容易挨诈,是不是那都得是。 但是显然不管什么问法,在丁宣这儿一律都不好使。 “连萧,”丁宣就会这两句,“宣宣爱你。” 他应该是困劲儿上来了,语调听着都很朦胧,脑袋都往被窝里又埋埋了——这是丁宣睡觉的另一个习惯,不管冬天夏天盖的薄盖得厚,他睡觉必须往被窝里埋,也不怕闷不怕喘不上气。 夏天实在用不上被窝,他脑门儿也得微微挨着连萧的肩膀头,再退一步也得歪在连萧的枕头上。 “那你觉得你们班谁好看?”他困连萧不困,明明知道丁宣不可能有答案,他还在那想象得挺自得其乐。 “你要是喜欢谁,你能有胆子去跟人说吗?”连萧又问,还弹弹丁宣的耳朵,“也不知道以后你结婚,老婆能找个什么样的。” 丁宣要睡不睡的,肯定是让他给闹烦了,他也不抬头,直接抻出一条胳膊从耳朵上悠过去,收回来时很自然地就搂在连萧脖子上,跟平时朝他要抱抱一样。 连萧的膝盖窝在他身上架得也正舒服,习惯性地捋一把丁宣的背,丁宣的脑袋又往前凑凑,跟连萧的肩膀窝也挨得更紧一些。 连萧头一次对他们班的女生有了那种心照不宣的意思,或者说他从小到大的“初恋”,发生在他六年级。 “初恋”这个词也是那时候班里流行的。 五年级就像一道很神奇的分水岭吗,自从升了五年级,一切转变也不知道是如何开始的,总之不知不觉间,之前班里那种男生女生互相拉阵营针对的模式似乎一下就疏通了。 以前班里要是传哪个女生跟谁“谈恋爱”,女孩都能被气哭,现在全变成了只能跟最好的姐妹说的小秘密。 男生以前光知道下了课满操场瞎跑瞎他淘,听见别人开这种玩笑就会皱着脸让人“滚”,现在也都开始发展出了各自的小想法小念头。 比如全班都知道的连萧跟他的“老婆”,赵晨晨。 “连萧!”赵晨晨喊他永远都是老远就开嗓,热情得巴不得连萧能在家里就听见,这点从之前到现在都没变。 以前别的女生都不好意思主动跟男生说话,她说,显得跟多超龄似的。 现在别的女生都换了种方式来不好意思,她对连萧还是大大剌剌,热情洋溢,又显得挺傻挺幼稚。 连萧以前一听赵晨晨喊他就烦,现在逐渐的也不烦了,偶尔也挺愿意看一眼赵晨晨。 毕竟赵晨晨还是连萧他们班最好看的女生,班里一定要绑出一对对的“初恋”来,那比起其他人,连萧还是更愿意跟赵晨晨在一起。 下午赵晨晨往他桌上一撑手喊他的时候,连萧正跟二光一块儿耷着脑袋抵桌沿上,安排崭新的假期生活。 这是他们小学阶段的最后一个寒假了,等过完年回来再上半个学期,九月份他就该上初中了。 初中生。 连萧想想都有点儿缥缈。 以前别说初中了,看五六年级的都觉得那是高年级,离自己还很遥远,现在竟然说到就到了。 明明当时头一回牵着丁宣去学校,就跟昨天的事儿一样,现在丁宣还在三年级稀里糊涂地画画,他都要上初中了。 问题是他去上初中,丁宣一个人在学校怎么办? 一定得攥着连萧的手去学校,这二年他也没能改过来。 以后丁宣要自己去上课了,这是最让连萧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不踏实的点。 “放。”他被赵晨晨拍那一下桌子拍得耳朵都震,思绪都飞了,窝着嗓子让她快说。 “怎么你老婆来喊你都不带抬头的。”二光还在旁边埋着脑袋直乐。 连萧也没反驳,横过腿扫了二光一脚。 “明天放假出去玩吗?”赵晨晨无所谓,她天天乐乐呵呵积极向上的,连萧好好跟她说话还是不好好说话,她都不放心上。 “去哪?”一提到玩,连萧就配合着抬头了。 “去公园滑冰?”赵晨晨也没想好。 他们周末经常一群玩的好的同学出去玩,从来没个具体的玩头,不是爬山就是逛公园,在街上溜达着吃小吃也是玩。 “齁冷的天,去湖上都能滑,你们真有情调。”二光又在旁边点评,还加了句他最近刚从电影里学来的洋词儿,“罗曼蒂克。” “随便。”连萧无所谓去哪儿,他就是喜欢出门,点点头答应了。 “那我明天到你家楼下喊你!”赵晨晨撑着桌子蹦了一下,甩着马尾辫跑去跟别的人继续商量。 “服了她了,这还带什么别人啊。”二光一天电视剧看多了,老觉得自己是恋爱专家,“你俩倒是制造点儿私人空间啊。” “滚。”连萧重新续上刚被打断的思路琢磨丁宣,看二光那眉飞色舞的劲儿就知道没好屁,又给他一腿。 白天在学校想着丁宣,晚上跟丁宣挤一个被窝里睡觉,他竟然梦见了赵晨晨。 先是梦见那个画里的女的了,还是白纱呼啦忽远忽近的,而且看不清脸。 明明潜意识里知道这是那画里的人,连萧在梦里还是完全对不上脸,急得要命。 好容易等她露脸了,竟然变成了赵晨晨,连萧直接就给吓醒了,瞪着乌漆嘛黑的屋里平了好一会儿心跳。 男孩子开窍不像女孩子,敏感细腻,有些男生一辈子过的就是跳棋人生,什么窍都是自己蹦一下,冷不丁就给碰开了。 约好的明天下午吃完饭去玩,中午赶着老妈做饭前,连萧还抢了她的热水去洗了个头。 “连萧,下午在家看着宣宣别乱跑啊。”飞快地扒完饭准备再去给自己擦擦鞋,老妈突然说了句。 “我下午溜冰。”连萧埋头擦他的鞋,头也没回地接话,“让他去苗苗奶奶家画画。” “回老家了。”老妈朝丁宣碗里夹了一块鸡蛋,“昨天一大早就让你苗叔接走了,你没见一天都没开伙吗?” “没看见啊。”连萧愣愣,扭脸望着老妈。 他是真没看见,看见了也不会记,唯一有点儿印象的,好像是苗苗奶奶前几天是说过要回老家,给苗苗姨奶奶谁过生日啥的。 什么生日非赶着今天过啊! 连萧蹲地上别着脑袋看了丁宣半天,他的湿脑袋只用毛巾胡乱搓了几下,这会儿还从发根上往外沁出小水滴,跟他那即将步入青春期准备萌芽的小心思一样,十分的摇摆。 老妈对于连萧的动态太了如指掌了,见他一中午跟屁股扎刺似的坐不住,就知道连萧肯定放假头一天就想出去疯。 “你要出门就带着宣宣,”老妈去上班之前又专门交代他一遍,“随时让他在你能看着的地方,不能让他一个人,听见没有?” “不是,就不能让他在家画画吗?”今天的连萧格外拗劲儿,一听老妈这种带着命令的口吻,他更别得慌了,“之前不都这样吗,没人在家看他就锁上门。” 他都说不来为什么,反正今天就是想在赵晨晨跟前儿的形象特潇洒特帅,手里牵着丁宣还怎么潇洒啊。 而且他们是去滑冰场滑冰,人多地又滑的,万一丁宣再受刺激犯病,他们还玩个屁。 “那不都是让苗苗奶奶帮着看的吗?今天人不是没在吗?”老妈“嘿”一声望着连萧,“让你看着就看着,哦自己出去玩把弟弟锁家里画画,真有你的连萧。” “我又不是天天出去玩,不就今天特殊情况吗?”连萧被老妈后半截话扎了一下,心里顿时刺挠得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脱口就辩了句。 “什么特殊情况。”老妈本来都换好鞋准备开门了,听连萧在这儿犟,干脆转回来直直看他。 什么特殊情况,那是真的憋都憋不出来。 连萧一瞬间有点儿烦得窝火。 他感觉自己最近特容易烦,明明从小到大老妈都这么说话,以前从来没觉得有什么,最近时不常就想顶嘴。 对自己也是,明明心里知道老妈是什么意思,也知道照顾丁宣本来就是他的活儿,一直他也没真的抱怨过,今天就是觉得不乐意。 “你最近怎么就老想反着来?”心里正斗争着呢,老妈偏偏又在这时候加一句,“你看你今天有一点儿当哥哥的样子吗?” 连萧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开口说话的这个档口,他冷不丁想起了第一次给丁宣买绿豆冰那天,丁宣把冰棍儿给摔了,老妈听见吵吵的动静,人都没进屋就是一嗓子“连萧”,问他又冲丁宣凶什么。 明明那会儿都没真的生气,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毫无情绪的,他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记那么清。 “我欠他的吗?”连萧听见自己开口说,“我看他十天没见你说过,就今天我想有点自己的空间,就没哥哥样了。” “你再说一遍。”老妈的脸在听见连萧头一句话时就沉了。 “他那么好带你怎么不带单位去啊?”连萧明明知道这话不该说,知道说出来肯定得挨揍,还是由着那股莫名的反抗心发挥到底。 连萧凭着他多年挨揍的专业素养,硬撑着没在自己冒出那句话之后朝旁边躲,就和平时挨打一样,板板正正地站在老妈面前。 第28节 想象中的大巴掌却并没有兜头甩过来。 老妈定定地看了连萧好一会儿,目光里有一些很细微的情感流转,连萧看不明白,对视片刻后甚至有点儿不敢看。 “我得走了,要迟到了。”他以为老妈多少要跟他说点什么,结果老妈盯完他又看一眼时间,开口却说了这个,“你看着安排吧。” 老妈连语气都很平淡很自然,说完,她直接拉开门就出去上班了。 连萧在原地杵了会儿,很烦躁地踢了一脚桌边的小矮凳,开始瞪丁宣。 丁宣在画画,连萧中午忙忙叨叨的没空给他找东西,他自己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一叠破报纸,在边边角角的空白处认真抹颜色。 连萧踢凳子的动静让他愣愣,攥着油画棒抬眼看看他,又转着眼珠低头继续了。 对于老妈跟连萧的争执,他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入没入耳,如果听见了,又有没有在心里有自己的琢磨。 “你怎么想的,你想在家画画还是跟我去人多又吵的地方玩?”连萧这话说的带着一些私心,好像丁宣真的会开口回答一样。 丁宣这下头都不抬了,报纸太大,他在桌上铺的方方正正,最上面的边角够不到,他还知道跪在椅子上,趴桌上往前探着身子画。 “你就没有想法吗一天天?”距离他们约好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连萧望着丁宣在脑子里天人交战了五百回,最后无比心烦地皱了皱眉。 二光在楼底下扯着嗓子喊“连萧”的时候,连萧正往丁宣脑袋上扯帽子。 听见二光喊得跟催命一样,他以为大部队已经汇聚在楼下就差他一个人了,赶紧朝窗外看一眼,就二光一个人在底下上蹿下跳。 “上来。”连萧冲他喊一声,让他别在底下烦人,催得心慌,“你怎么过来了?” “我先来找你,反正都在前面路口见。”二光几步就从楼下窜上来了,进了屋里就在炉子旁边狠狠打个冷战。 他最近也讲美了,以前大冬天能抹得满袖口亮鼻涕的人,今年冬天开始再不愿穿棉裤,非觉得穿得越少越酷,抻着一节光脖子哆哆嗦嗦,跟头大鹅似的。 连萧看他一眼都够,去取来围脖给丁宣套上。 “你要带你弟?”二光一看他这熟练的操作流程,立马就猜到了。 “不让带?”连萧情绪一低落就不爱有表情,横着眼瞥了一下二光。 连萧见到家里来人,眼睛微微张圆了些,贴在连萧面前来回眨着眼看。 “你有……”后面那个字二光没敢说,毕竟当着丁宣的面,连萧不爱听什么病不病的。 “丁宣会滑冰?”他换了个问法。 “自己走路都能走歪。”连萧从鼻腔里冷哼一声,从柜子上抄过丁宣的手套给他挂脖子上,说了句“手”,让他自己戴。 “那你带他去干嘛?”二光感觉连萧照顾他弟照顾得都魔怔,“闲得吧你?” 在学校一节课一节课的见面还不嫌累,放个假他们班里同学一块儿出去玩,竟然也得带着。 哥俩还分不开了。 “我们乐意。”连萧不耐烦地呲儿了他一句,“管着吗你?” 尽管他内心跟二光是一个想法,但是由着二光在那说个没完,感觉就跟直接说到老妈头上了一样,他听着不得劲儿。 “你爱咋咋。”二光一歪头打了个大喷嚏,他按捺着蹭袖口的冲动,深深吸溜一下鼻子,“你等会儿跟我们走一块儿,就跟街上那种遛孙子的老头一样。” 连萧烦得要死,朝他扔了一卷纸。 丁宣的视线随着那卷纸转了个抛物线,歪歪扭扭地套好两只手套,连萧也给他烤好了小袄,往身上一套。 丁宣现在也知道穿得周周整整的是要出门,自觉又自然地把手塞进丁宣手里。 连萧牵着丁宣一直走到楼下,走出筒子楼,都感觉自己已经平和了,就跟平时带丁宣去上学一样。 可是再往前走到小巷口,穿过小巷就到他们见面的路口了,连萧远远瞥见巷子对面几个同学的影子,孙虎个狗孙子还骑了他爷爷的二八杠出来,在那支着腿得瑟,他突然就烦得要命。 “不牵了。”连萧把丁宣的手撒开,揣着兜往前走,“你自己跟着我。” “啊?”二光还以为是在说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跟着连萧加快了两步教程才猛地“操”一声,停住脚迟疑地往后看着丁宣,“你把人撒开干嘛啊?” 连萧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丁宣在原地愣了两秒,举着手跟在连萧屁股后头,想重新牵上。 “我让你自己走。”连萧感觉到丁宣的手指头一挨过来,就猛地抽走了胳膊,朝身后盯着丁宣。 “连萧。”丁宣又攥了个空,就张开胳膊想朝连萧身上抱。 连萧不动,没搂丁宣,还是冷冰冰地看他。 “哎……”二光在旁边搓搓脸不知道说点什么好,看得又肉麻又有点儿怪难受的。 “宣宣爱……”丁宣还想再朝连萧身上凑,一句话都没说完,就被连萧照着肩膀给推了个踉跄。 “不能自己走路你就在这站着吧。”连萧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第33章 连萧甩开丁宣往前迈出的第一步,心里是真的有种“啪”一下甩了个大包袱的感觉。 从丁宣来到家里,由他去接丁宣下托儿所,开始琐琐碎碎大事小情的照顾他开始,连萧不止一次在无比心烦的时候幻想过,真想直接把丁宣给扔了。 然后就再也不用随时被牵手,随时都得关注着他的动态,就能想去玩就去玩,想玩到几点就玩到几点。 可这些想象一直都只是想象,连萧没办法真的这么做。 两年前的下雪天晚接了一次丁宣后,连萧自己都吓得半死,再也没敢在跟丁宣有关的时间上出过岔子。 真的推开丁宣往前走时,他的意识甚至都照进现实了,觉得没有人拖在身后他连胳膊都轻了。 原来甩掉丁宣是这种感觉,那种畅快里甚至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感。 真的很畅快。 当时老爸跟他说要“一辈子”照顾丁宣,连萧还不能彻底理解到这个“一辈子”的概念,因为那会儿他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过完年丁宣就会走。就算真住下来,就算现在脑子不好,以后总会长大的,小孩子一长大自然什么都会了。 那时候的“照顾”在他潜意识里总归是有头儿的。 但是今天他突然就明白老爸的话了,也明白当时老爸为什么不愿意让丁宣留下来。 这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照顾”。 上学的时候能期待周末,老爸老妈上班也能定期歇班,月饼要到中秋的时候吃,过年的时候才有春节联欢晚会看。 什么事都是有头儿有时间安排的,可照顾丁宣没有。 星期五晚上上床睡觉后,周六一早上还是要给丁宣安排,带他穿衣服上厕所,给他找纸画画,一整天地陪着他。 什么都不能做,事事要以照顾丁宣为先。 就算放寒假了也不能出去,跟同学出去玩一趟还得带着他,因为丁宣离不开人。 两年前离不开,两年来离不开,两年后还是离不开。 连萧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些,前面几步迈得有多潇洒,越往前走就有多心烦。 真的烦,这些平时根本没去多想的情绪,今天一股脑全冒出来,他快烦死了。 从丁宣到了他家到现在,出门的每一分钟都是有人带着的,即便是那年被搁在姥姥家那一半天,也有他亲姥姥亲小姨看着,从来没有真正的一个人。 丁宣真的离不开人,他从没一个人过过马路,过马路的时候红绿灯也不会看,只会被连萧带着走。只要连萧还在走,哪怕旁边一辆车已经撞过来了,他连躲都不知道躲。 偏偏从小巷胡同出来正对着的就是个街口。 操。 连萧在心里骂了句。 明明还在恼火,他却不由地开始想:如果丁宣跟上来了,再来拉手,那他就不再撇开了。嘴上说丁宣几句堵住二光他们的嘴就行,他们爱怎么看怎么看吧。 如果他没跟上来…… “你真不管啊?”二光在身后磨叨一会儿,似乎是哄了丁宣几句,想带着他走,没能带来,又赶紧小跑过来追上连萧嘟囔,“我让他回家了,他能听明白吗?现在该知道路了吧?” 连萧一句“他知道个屁”就在嘴边,可是抬腿就走的面子束缚了他,不管是接话还是回头看他都做不到。 一脚尖掀开枚小石子,他绷着脸保持着步速,硬生生迈过了小巷口的小石墩子。 其他人不知道连萧跟丁宣有这么一出,一见面就开始嘻嘻哈哈地打闹。 还在大街上,咋咋呼呼的跟群傻子似的,连萧平时就不爱跟他们乱,人少还行,人一多他就跟二光说话,或者干脆自己走在最后头。 今天他更没心情乱了,去公园的一路都挂着个脸,看谁都像神经病。 赵晨晨来问他怎么了,他说句没怎么,赵晨晨听他那语气恐怕再问得发火,也没敢跟他多闹。 别人看连萧挂脸不敢搭理他,二光不怕,虽然他也不乐意连萧出去玩还带个丁宣,太跌份儿了。 可他也是全班最了解连萧,甚至是连萧几个玩的好的朋友里最明白丁宣情况的。 “你弟真没跟来。”拐过厂街路口就没法再回头看丁宣的影子了,二光停下来扯了连萧一下,“你真不用给他送回家啊?” “送谁,赵晨晨吗?”孙虎在自行车上拖着腿乱嘎悠,一听见二光这么说,立马就笑着接了句。 “上一边去。”二光跟连萧耍不起横,跟其他人都特能,知道这会儿连萧肯定没心思听他们胡扯,抬腿朝孙虎的二八杠上蹬一脚,“连萧他弟。” “去哪送你弟啊?”孙虎晃着车把儿张望一圈,“连萧弟几年级了来着?” 连萧勒都没勒他一眼,光知道往前走。二光问了几遍还给他问烦了,踢开二光让他滚蛋。 “拉倒。”二光特灵活地一缩屁股躲过去了,骂骂咧咧地吸溜鼻子,看连萧这么坚定也不乐意管了,“爱管不管,又不是我弟。” 连萧一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明明极力想要延长甩开了包袱的快感,烦躁和心慌却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直往心头钻,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各种丁宣出意外的画面。 “买票,钱都给我。”到达目的地后,赵晨晨一秒进入班长状态,特熟练地开始挨个收钢镚儿。 收到连萧跟前,她手心一翻,冲着连萧莫名奇妙又挺甜地笑了一声。 “哎哟——”旁边一群人跟有病似的就开始起哄,二光还蹦了蹦,不过应该是冻的。 连萧在这嘻嘻哈哈的快乐氛围里到底是呆不住了。 “我不进去了。”刚到公园门口,大家商量是直接去溜冰场还是逛逛再去时,拢共就停下来不到半分钟的时光,他心里发毛的草已经要长到脚底板,一点儿没了溜冰的心思,只觉得时间无比的漫长。 “我不去了,你们玩吧。”连萧往她手里抛了个硬币,心烦意乱地转身就走。 “干嘛啊?”孙虎他们都愣了愣。 “我跟你一块儿,”二光二话没说就跟来了,蹦着冲他们扭头,“我俩一会儿就回来!” 连萧往回走的速度比刚才还快,步子迈得又快又大。 第29节 前面半截他还能绷着跟二光说话,后半截开始跑,等到了街口准备进胡同了,连萧望着那破牛拉车一样蹦字的红绿灯,干脆直接冲了过去。 “操,等我一秒你能死!”二光跟着他跑过来,差点儿被突然炸开的喇叭声给吓跪下,满脑子自己的壮烈场景。 “急了?你是不是怕丁宣乱跑再让撞了?”他立马就对连萧进行感同身受,“没事,就这么半条街,我妈说街头翻一车萝卜没等捡完街尾都传一遍了,你弟要是被撞路上早炸了。” 说完他也觉得这话不合适,又开始哇啦哇啦找补其他的。 连萧没心思搭理他,胡同里面有小孩在玩在闹的动静,刚才他走的时候还没有,越接近刚才跟丁宣分开的那一段越清晰,但却没人影。 连萧使劲皱一下眉,听见一个有点儿耳熟的男声从胡同拐角那头冒出来,还带着讥笑:“瞅他那呆逼样儿,一点长进没有。” “……我就知道你得回来,你直接听我的不完了吗,非得多走十分钟的道,有那时间……”二光还跟连萧絮叨着,这一路光知道跟着连萧紧跑慢跑,都没注意跑到哪一段了。 直到连萧猛地一停。 二光跟着往那边看,是几个男的,一个高胖子还有俩矮冬瓜,跟他和连萧差不多大,手里乱七八糟的拿着些彩笔颜料,又笑又闹地骂着脏话,围着墙角的一个小孩。 挤在墙角那儿的是个更小的小矮个儿,一身稀脏,跟在胡同里滚了一遭似的,棉袄扯得歪歪扭扭,领口都快歪到肩膀了。 他估计是跌了一跤,手上沾了脏东西,闷着脑袋很认真地在搓。 高胖子跟矮冬瓜们围着他,在给他“化妆”。 “抬头。”高胖子够不着小个子的脸,弯了弯腰感觉不得劲儿,先是把他举着的手拍开,然后照着他脑袋就兜一巴掌。 小矮个儿被拍得脑袋一偏,也不吭声,重新贴着墙角站好,继续举着左手在右手掌心上搓。 “这么大个子有病吧?”二光就能在班里同学跟前装装相,这样一看就是在以多欺少的场面,他立马不絮叨了,窝着嗓子小声跟连萧说。 那几个人听见声了,扭头朝他们看。 高胖子跟个大死猪似的,满脸横肉的脑袋一动,挤在墙角里面那小矮个的脸才彻底露出来。 是丁宣。 “我操!”二光这下不用压嗓子了,也根本压不住,愣了愣就脱口而出吼了一嗓子。 他刚一跑进来也听见有人在胡同玩,但他压根儿没往丁宣头上想。 丁宣就不可能跟别人玩,天天宣宣爱这个爱那个,其实他就只爱连萧。 “我操我们大……”二光腿上续了力气准备要冲,边骂边转头看连萧。 连萧什么表情二光压根没能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朝那高胖子冲了过去。 第34章 高胖子的那张脸,连萧已经有快一年的时间没见过了,却还是在视线对上的瞬间就认了出来。 庞晓龙。 面孔比名字更先鲜明起来,同时鲜明的还有两年前跟庞晓龙在楼里干仗时的画面,他说的话,连带着此刻眼前的清醒。 连萧认出庞晓龙的原因都不是对五官的记忆,而是恶心——在对这张面孔感到熟悉、回想起他的名字之前,就先涌上喉咙口的恶心。 庞晓龙应该是想到了碰上连萧肯定得茬一架,或者干脆就是连萧速度太快,都从拐角冲到他面前了,他还杵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对上连萧的视线,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横起胳膊想往脸前挡,连萧却没直接朝他上手。 他脚步毫无缓冲,横起膀子一把将庞晓龙朝旁边撞开,扯出墙角的丁宣朝身后一抡,这才扭头朝向庞晓龙。 这一撞的爆发力太大了,庞晓龙往后趔趄了好几步,还撑了下墙才站稳。 再抬头,他还没来及看清连萧,一只拳头就直捣着他脑袋瓜砸了上来。庞晓龙的大脑袋被锤得磕了下墙,“咚”一声闷不出的动静,给旁边俩瘦猴都看得愣了愣。 连萧的第二拳已经又抡过去了。 “连萧我操你妈!”庞晓龙都有点儿懵了,捂着脑袋躲了好几下才扯着破锣嗓子吼,“你敢打我脑袋!” “去你妈的吧!”二光趁他没转身,一脚蹬上他的肥屁股。 庞晓龙是个怂蛋窝囊废连二光都知道,当年连萧跟庞晓龙在街机店里干仗,就是他跟连萧一起的。 在楼里因为丁宣干仗那次他也知道,在学校遇见的时候互相都死样活气。后来庞晓龙升初中跟他们不在一个学校了,为了方便上学好像是搬去他姥姥那儿住,也不怎么回筒子楼,他都快忘了以前有过这么号人。 虽然不能指着这种人上个初中就能有多大长进,可他也是真没想到,庞晓龙能一点儿好都没学着。 他竟然还能这么欺负人,欺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关键这是连萧的弟弟。 庞晓龙这废物白长一身膘,跟连萧打架从来就没赢过。二光简直都要费解,这人怎么就那么执敢来招丁宣。 他怎么敢的? 这场架打得很混乱,二光出手格外的勇猛,等另外两个瘦猴也绞进来,连萧根本分不清这是谁的拳头那又是谁的腿。 身上被踢了锤了没躲开他也不管,只扯着庞晓龙的衣领死死瞄着他的脸,手臂绷得死紧,逮着他揍。 学生打架本来也没章法可言,半大不小的几个小孩儿打成了滚地猴,等到被不知道怎么招来的几个老头大爷给拨开时,连萧整个人已经骑在庞晓龙身上了。 被吆喝着架起来往外拖,他还硬生生飞起一腿踢在庞晓龙腿上。 “你完了连萧!”庞晓龙还在身后死猪似的叫,边叫也没忘了蹲那儿护好自己的脑袋,“你给我等着!” “都消停的吧!”拽着连萧的秦大爷扯了一嗓子,他怕连萧一挣膀子再往回踹,手劲死大地攥着他。 “你赶紧看眼你弟,”他把连萧朝丁宣跟前带,“孩子是不是让吓着了?愣这儿也不吭声。” 说着他才看见连萧鼻梁上破了一小道血口子,横着的,估计是被哪个小孩衣服上的拉链给刮着了,有点儿沁血。 他顺手给连萧抹一把,连萧脑袋一偏,绷着脸扽开秦大爷的手。 “连……”秦大爷看他这个劲儿刚要拦着,连萧却没回头继续去揍庞晓龙。 他也没去管任何人的反应,径直走到丁宣旁边,连萧停都没停一下,攥上丁宣的胳膊直接把他往家的方向扯。 丁宣刚才被连萧往身后甩过去,虽然二光赶紧去接着了,差了一步没赶上,丁宣还是歪了个屁墩儿。 他也没喊疼没闹,自己撑着地爬起来,看了看连萧,继续闷头搓手。 连萧扯着他上楼的动作很大,丁宣脚底踉踉跄跄了半路,进筒子楼的时候还在台阶上磕了一下膝盖。 惯力牵着他的胳膊往后坠,跟连萧的手臂都要绷直了。他不知道挣扎,连萧也不回头,就这么一路把丁宣拖回了家。 家门是被连拧锁带撞开的,连萧把丁宣甩进屋里,门都没关,上前两步照着丁宣的肩头狠狠推了一把。 “叫啊!”他瞪着丁宣,极致的情绪沸腾让他根本控制不住声量和力气,“喊啊!” 丁宣差点儿又被推倒,手掌往后撑了下地,他还是没反应,站起来朝连萧靠,想去拉他的手。 “说话!”连萧看他这样,瞬间从天灵盖底下蹿起道尖锐的鸣响,牵着他两边的太阳穴直蹦。 丁宣微微偏着脑袋看看他,重新贴过去:“连萧。” “现在又连萧了,”连萧的眼眶几乎是一瞬间就红起来了,他手臂都因为太用力而发颤,必须紧咬着牙才能绷住自己,“刚才你在那愣什么!” 丁宣又不说话了,他顶着一身的灰土,脸上被画得像张年画,继续把自己的手往连萧手里塞。 “你不明白那些人在欺负你吗?”连萧鼻梁上的小破口发着辣,跟他的眼眶和心底一样,蛰得他反应更剧烈,“为什么不躲!拍你脑袋你不会拍回去吗!” 如同一头狂躁的动物,连萧一遍遍推搡着丁宣冲他吼,连着质问他。 “你不会喊我吗!” “你不会哭吗!” “不会叫吗!” “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不找我!” “你他妈傻吗!你找我啊!” 最后一声从嗓子里吼出来,连萧的脸颊都绷紧到微微颤动,已经完全破音了。 丁宣是从什么时候缩去的墙角,从什么时候开始抱着脑袋尖叫,连萧根本没注意到。 也可能注意了,但他没制止自己,也不想制止丁宣。 等平复着呼吸看清丁宣此时的状态,连萧突然心里松快了很多,也平和了很多。 “……就是这么喊。”放任丁宣尖叫了一会儿,连萧哑着嗓子说了句。 他在丁宣身旁蹲下,膝盖莫名牵着大腿一阵酸疼,他干脆曲着两条腿跌坐在地上,像第一次在学校独自安抚丁宣那样,强制将丁宣拖过来抱着,下巴窝垫在他脑袋顶。 “以后谁敢那么对你,欺负你,就这么喊。”感受着丁宣竭力发颤的身体,连萧两只手十指交叉着捆在他背后,把挣扎的丁宣捆得更紧。 “我欺负你也得这么喊。”连萧顿了顿,咬着牙才说出这句话。 脑子里回想起他推开丁宣头也不回的模样,连萧一直火辣辣的眼底突然就烧得遭不住,凶狠的酸涩感直接从肋骨中间爆开。 他还不明白这种五味杂陈的愧疚,只能猛地闭上眼,把眼眶用力压在丁宣的头发上。 第35章 大白鸭来到身边晃了两圈,连萧顺一把丁宣的背,丁宣没再继续叫,已经缓过来了。 连萧把他松开,偏头瞅瞅他。 丁宣身上那种“动物”一样的特性真的特别足,发起疯来竭尽全力地躲避喊叫,这会过劲儿了,又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耷拉着眼皮看看这看看那,抓抓自己的脸。 他抓的是左脸上一小块白涂料,闻着应该是油漆,一会儿功夫抠了好几遍。 连萧伸手试试,干在脸上了已经。 他抿抿嘴,撑一下丁宣的后脑勺站起来,丁宣抠着脸顺着他抬头瞅瞅,连萧转身去倒热水:“过来洗脸。” 热水中午被他洗头霍霍光了,还得现烧。 连萧先给丁宣换了身衣服,那小袄跟裤子都滚得没眼看了,袖子上抹蹭的都是涂料,叫花子都不惜得穿。 把外面一层衣服扒下来往地上一扔,连萧想想,又让丁宣坐床沿上给他包好被,挨个儿捋开两条袖子看看胳膊,再解了棉裤检查检查他的屁股和腿。 “庞晓龙还打你哪了?”连萧边攥着他的裤腿边问他。 想到庞晓龙一巴掌兜在丁宣脑袋上的那一下,连萧刚平息的心情都还想翻涌。 第30节 他看见的有这一下,在他赶到之前,不知道庞晓龙都怎么折腾的丁宣。 光试着幻想他都天灵盖绷紧,一阵阵的烦躁。 丁宣仰着个花猫脸看看他,还看看自己光不出溜的两条腿,似乎是在思考干嘛这会就脱衣服睡觉。 连萧开始翻他另一条腿,他又抓抓脸,不知道琢磨了点儿什么,很自觉地伸手从脚上拽掉了袜子。 “没让你脱。”连萧对他这种不听人说话的反应十分的无语,情绪都快让丁宣给磨没了。 他劈手把袜子夺回来又给丁宣套上:“就配合这些没用的事儿最积极。” “积极。”丁宣重复他的话尾巴。 连萧把被子又给他拢拢,去衣橱里给他找衣服。 丁宣脸上不只是油漆,还有庞晓龙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水彩笔,以及钢笔画出来的胡子道儿。 连萧又搓又抹肥皂地给他擦了半天,就差把洗洁精也用上了,丁宣还被肥皂水迷了眼,到了儿也没能搓干净,左脸上的白油漆留了一小块在脸上。 连萧怎么看那块怎么烦,咬咬牙骂了声“操”,他一手攥着丁宣的脸,把毛巾角缠在另一只手的手指头上,想给他抠掉。 手劲有点儿大了,丁宣往后抻抻脖子,想躲又没躲。 “留脸上了。”连萧没好气儿地把毛巾摔回脸盆里,“以后你脸上就顶着这块漆吧,以后你就是个丑小孩。” 丁宣抠抠脸转了半圈,学着老妈每天教他的,去够柜子上的雪花膏盒子。 连萧给他拧开,他撅了一指头在掌心里搓搓,有模有样地往脸上搽。 可能在有些时候,当个能够自找乐子的“傻子”,还真的要比什么都明白要快乐得多。 连萧看着丁宣没事儿人一样又开始在家里转悠,心里乱七八糟地想。 “你真不难受吗?”他忍不住问丁宣。 丁宣给自己抹完雪花膏,目光从连萧脸上扫过去,不紧不慢地溜达过来,朝他脸上擦了擦手。 经历了这么一出,连萧一点儿出去玩的心思都没了。 二光连蹦带弹地跑到家里找他时,连萧正杵着腮帮子看丁宣画画,电视随便找了个台播着,全是学什么美容美发汽修厨师的广告。 “收拾完了?”二光一进来就往路子旁边蹲,“还去溜冰不?” 冬天下午冷得快,屋里过了两三点就开始冒寒气,给他冻得快不行了。 “去个蛋。”连萧杵着脸的手掌直接耙进头发里,挺心烦地扒拉两下,“你玩去吧。” “真不去啊?”二光一看连萧就知道他还没完全过劲,所幸吸吸鼻子在炉子旁边坐下了。 “那三个呢?”连萧踢给他个小板凳。 “蹽了。”二光提起来还能乐,“你带着丁宣一上楼,那傻胖子爬起来就跑了,还有他那俩傻小弟。” “又找他奶去了?”连萧想起他那窝囊样儿就烦。 “没。”二光想想,特笃定地摇摇头,“他都给你弟拾掇成什么样了,生怕你上他家告状呢还,你给他揍得满脸花他都不敢吭一声,信不信?” 这确实是庞晓龙能干出的事儿,他就是那么个欺软怕硬还非要撩贱的性格。 连萧搔搔脑袋,偏头又瞅向丁宣脸上的那一小块白漆,心里却一点儿没感到舒畅。 庞晓龙能顶着个猪头拔腿就蹿,他不行。 就算他行,对他而言只是打了个架,对丁宣来说却是另一种性质的事儿,即便他还不懂。 而跟丁宣有关的任何事儿,在老妈那都不能藏着,也不可能藏得住。 二光坐在炉子旁边絮絮叨叨的——他那张嘴长得可太够本了,从来没有闲置过,就算没有人回应他也能自己说完一下午。 连萧被他叨叨得走了个神,回想起老妈下午上班出门前,说他今天一点儿没哥哥样,以及最后那句看着办吧…… 手腕冷不丁一错,掌心从鼻梁上的小口子擦过去,连萧绞着眉毛使劲叹了口气。 老妈今天下班晚,等到傍晚,别人家都在楼里准备做饭了,溜冰的大部队轰轰隆隆地从楼底又轰过去,不知道是孙虎还是谁扯了一嗓子“连萧你媳妇儿生气了”! 连萧懒得伸头,丁宣大概是听见连萧的名字,从桌前直起身子眨了眨眼。 “等我一块儿!”二光抻头喊回去,连蹦带跳地也跟着回家了。 老妈跟老爸今天是前后脚到的家,楼道里遇见了,有说有笑地一块儿上楼。 到家看见连萧老实地带着丁宣在家画画,老妈的目光刚要有点儿欣慰,就冲着连萧的鼻梁眯缝一下眼。 “鼻子磕哪儿了?”老妈看着他问了句,边托起丁宣的脸看看,“你俩还在家干仗了?” 连萧还没说话,老妈就皱眉搓搓丁宣脸上那一小块油漆:“这沾什么了宝贝儿?你俩干嘛了?” “蹭着哪了吧。”老爸去倒水洗手,随口接了句。 “跟庞晓龙打了一架。”连萧从桌前起来,“丁宣让他给画了。” 丁宣抬头抓了抓脸。 “干什么了?”老妈一开始没听明白,反应过来后,她看着两个小孩愣愣,然后使劲蹙了下眉。 “什么画了?”老爸也没听明白,扭头扫了眼丁宣。 连萧没再说话,膝盖往旁边顶了顶凳子,他特自觉地去墙边一撑,准备挨揍。 手刚抬起来还没挨上墙,老妈就皱着眉一把推上他脑门。 “上一边去。”她皱着眉把连萧从身前推开,蹲在丁宣跟前儿细细地看。 第36章 连萧不怕挨揍,更不怕老妈说他。 老妈蹲那儿检查丁宣,他也没瞒着,一五一十地把下午的情况跟家里大人交代一遍。 说到他撇下丁宣自己走了的时候,连萧心里有点儿虚,不怎么自在地清清嗓子。 老妈果然立马就回头瞪着他,眉心当时就攒起来一簇明火。 不过比起中午那句不冷不热的“你看着办吧”带来的心烦意乱,老妈这种指向明确的态度,其实让他心里更踏实。 毕竟丁宣这次受欺负,在他眼里是个挺严肃的事儿,不能跟自己平时打架似的稀里糊涂糊弄,得有家里大人来拿主心骨。 “你鼻子也是庞晓龙揍的?”老妈又刮刮丁宣脸上那块漆,看了连萧好一会儿才问他。 “不是。”连萧绝对不可能承认庞晓龙能给他脸上揍个口子出来,就算是误伤他都不能接受,“我自己刮的。” “你……”老妈皱皱眉正要说什么,老爸从旁边伸手过来,兜着他的后脑勺扳扳连萧的脑袋:“我看看。” 连萧让他看一眼,感受到老妈的目光挺严肃地标在他脸上,他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挣挣下巴,抬手背搓了下鼻子。 “没事儿,小男孩打架正常,吃完饭去他家问问。”老爸在调皮打架这方面的态度一直比老妈要宽松得多,“你打回去了?” “那能不打吗?”连萧立马说,“鼻血都给他锤出来了。” “你还挺骄傲。”老爸笑着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抽。 连萧还没说话,这回是轮到老妈截了话头,还是直接用动作截的。 ——她抄起旁边沙发上刚换下来的围巾,跟耍鞭子似的,扬手就朝连萧屁股上抽。 冬天衣服厚,围巾这种完全软塌塌的布料也抽不出的痛痒来,可是听声响还是挺有威慑力。 “咻”一下带着破风的动静抽过来,丁宣很敏锐地朝这边抬头,微微睁圆了眼,连萧望着老妈的神情也愣了愣。 “这个不疼。”连萧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然望着老妈说了句,“你直接上手抽吧。” 他转身朝他的挨揍专用墙前一停,抬起胳膊又往上撑。 “别跟我说话。”老妈仍然没要揍他,好像那一围巾只是发泄一下情绪,泄完就拉倒了,她扔了围巾就自己在桌边坐下,深深搓了搓眉。 “宣宣来。”静静地搓了两下,她朝丁宣伸手,鼻尖有些泛红,“阿姨抱抱。” 连萧看看她,跟老爸对视一眼,老爸去里屋换衣服了,他又看向丁宣微微贴在老妈肩头的吉脸,心里说不来的不是滋味。 比下午单独跟丁宣在家那会儿还要不对味。 就跟二光猜的那样,这回庞晓龙一点儿没敢跟家里告状,庞晓龙奶奶没能跟前两次一样,扯着她的宝贝孙子哭天喊地的跟他们闹。 不过连萧没想到的是,老妈竟然承担了一回“闹家长”的角色。 跟丁宣有问没回、单方面沉默地问了几个问题,连萧想起来下午给丁宣换掉的脏衣服,去拿来给老妈看。 老妈只扫了一眼,嘴角轻轻抿了抿,什么都没说,然后也不等吃完饭了,直接抱起丁宣就起身往外走。 “连萧!”她推开门喊了一嗓子,“拿上衣服出来!” 连萧从来没有在心里给老妈标榜过什么具体的标签,虽然老妈的脾气一直挺大的,但是她是个很讲理的家长。 “讲理”这个特性满足于方方面面,比如连萧从来没见她像楼里其他一些婶子大姨似的,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叉着腰骂人。 跟庞晓龙家僵持的这么些年,回回起冲突都是庞晓龙那边带起来的,两家大人就算理论,老妈从来也没跟那边红过脸,往哪儿一站,就算是带着他去跟人道歉都是腰板笔直,体体面面的。 就像她会在外面给丁宣留面子一样,老妈有脾气,也有自己的形象和讲究。 电视里那些“河东狮”、“泼妇”之类的词儿,连萧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跟她有关系。 直到今天。 “真以为我们家脾气好是不是?真当我们孩子不懂事就能逮着一遍遍欺负是不是?”老妈的嗓子都尖了,楼道里其他家人听见动静围出来,有来拉人的也有站旁边问什么情况的,老妈一概没理,声调跟气势都没减分毫。 “你们家教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老妈一手扳起丁宣的脸,另一只手一把圈过连萧,捏着他的下巴把他鼻梁上的血口子露出来。 “小时候不懂事,都上初中了还那么没轻重,到底是你们不教还是你家孙子才是那个脑子不好使的?” “谁能招你们?这么些年楼里楼外的谁家愿意跟你们处?” “别说我们孩子压根不可能主动跟你家闹,就算他闹,他能把你孙子怎么着?” “你看看我家的身板,拿油漆往孩子脸上抹……”老妈跟庞晓龙奶奶唇枪舌剑地推搡了好几轮,提到这儿还是眼圈发红,声调里迅速带起新一轮的愤怒与哽咽,嗓音尖锐得刺耳,“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儿吗?!” 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小孩儿受了欺负和委屈,能有多大的脾气和火气,连萧头一次在老妈的身上见识到。 原来老妈也是能像其他家长一样,红着眼指着对面的鼻子,让人家来跟她道歉的。 庞晓龙没在家,也不知道是真没在还是缩在屋里不出来。 大人们吵吵嚷嚷,连萧说不上话,也没话说不想说——在他的逻辑里,庞晓龙对丁宣的欺负,他已经在庞晓龙身上揍回来了,他也不稀罕庞晓龙来跟丁宣道什么歉。 第31节 真不真心不说,想到庞晓龙那张脸,连萧都感觉恶心。 他现在只怕丁宣处在闹哄哄的氛围里又犯病。 老爸过来将老妈揽到身后,两家都换了爷们儿开始话事,连萧就去牵丁宣,带他回家画画。 走廊外的喧嚣逐渐消停下来,等老爸老妈重新回到家,丁宣已经画好了新的两张“连萧”,正半蹲半坐在桌子前抠脸。 “宣宣。”老妈推开门进来,拨拨头发重新蹲在丁宣跟前。 如果不是还泛红带着戾气的眼圈,她跟刚才在庞晓龙家门口骂人的仿佛又换了一个人。 “阿姨给烧水再洗洗脸,然后咱们吃饭,啊。”她在丁宣脸上又摸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竟然有些发空,很凶狠地又红了一波,声音也压得有些颤,“……真乖。” 连萧在旁边看着,感觉今天的老妈不管从哪个方面捋,都有点儿陌生。 “连萧,自己给你鼻子抹点儿红药水。”老爸收拾收拾准备去烧饭,交代连萧一句。 “我没事。”连萧又搓搓鼻子,知道丁宣挨欺负的事儿在大人们那儿也彻底解决了,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有点儿莫名的怅然。 小孩儿的状态,很大程度上就靠情绪掌控着。 今天一天一会儿发火一会儿毛躁,还打了一大架又伺候了丁宣半天,虽然没能遛成冰,连萧还是感觉自己的体力全耗空了。 连明天的份都透支了,吃完饭他就浑身从里到外的乏,听着新闻联播,眼皮都要睁不开。 丁宣今天出了好几趟门,估计也是累了,吃饭比平时还慢,鸡叨米一样吃得有一口没一口,眼皮缓缓地眨来眨去。 “去洗洗睡吧。”老妈收拾着碗碟对他俩说。 “哦。”连萧应一声,站起来看了眼老妈,去拿洗脚盆给他和丁宣倒洗脚水。 丁宣是真困了,他手上还攥着小半拉没吃完的馒头,见连萧往外走,竟然屁股一蹭跟着下了地,要去牵他一块走。 “你干嘛去?”连萧手上拿着盆,还要去拎壶,没手牵他。 刚要把丁宣撇开,他眼前又开始回放下午那一幕幕,连带着身后老妈望向他俩的视线,这个手竟然硬生生有点儿不敢撒。 “带宣宣去床上先进被窝吧。”老妈搁下碗筷过来,从连萧手里接过洗脚盆,轻轻推他一下。 连萧已经忘了上回老妈给他倒水洗漱是多久的事儿了,最起码得是丁宣来他们家之前。 今天事情太多了,跟老妈之间的状态的也有些微妙,这会儿看着老妈给他俩把洗脚水端来搁在床边,连萧竟然觉得不自在,莫名有种自己才是“丁宣”的别扭感。 老妈搁下洗脚盆也没走,拽过墙角的小板凳坐着,给丁宣挽裤腿。 “我来吧。”连萧在她旁边蹲下,捞起丁宣的脚脖熟练地架在自己膝盖上。 老妈没再动,看着连萧沾沾水试了下温度,把丁宣两只脚都搁进水盆里,依旧坐着没走。 “生妈气了?”连萧正蹲在洗脚盆跟前儿发愣,听见老妈冷不丁地问他一句。 “嗯?”老妈这一晚上光跟丁宣说话,没怎么搭理他。连萧都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扭头跟老妈对上视线才确定她是在跟自己说话。 “什么生气?”反问完,连萧想起中午跟老妈顶的那几句嘴,自己先不好意思了,闷头又搓一下脑袋,“没有。” “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想要自己的空间时间,想出去玩,也开始有脾气有性格了。”老妈说得很慢,声音轻得很温和,连萧差点儿又没能适应。 “我也是从青春期过来的,那会儿也得天天带着你老姨,太明白你现在的状态了。”老妈就着连萧的手,也搓搓他的脑袋。 连萧没说话,耷着脑袋任由老妈搓着,望着丁宣东搓西搓的脚丫巴儿发怔。 老妈停顿一会儿,在他后脑勺上很轻地拍了拍:“妈知道你受委屈了。” 人的情绪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时刻,真的是种很难以控制的东西。 在老妈说出这句话之前,连萧没觉得自己委屈,哪怕是中午跟老妈顶嘴那块儿他也只是烦,只是觉得跟老妈的思路说不着,就想顶嘴,想发火,想发脾气。 这一晚上从老妈到家直到刚才,只关心丁宣不说还抽他一围巾,他也只是恹恹的,没觉得老妈冲他发火有什么不对,毕竟如果不是他发火把丁宣给撇了,丁宣也不能让人这么欺负。 心情上的低落一定有,包括跟老妈顶完嘴之后又犯错的心虚,种种感受交织在一起……什么感受都有,都能说得明白,唯独没有感到“委屈”。 他只以为自己是困了,所以没精神。 可是老妈这话一出来,配合着她拍在自己后脑勺上的温热掌心,再轻轻在他头发间抓了抓,连萧心里突然就翻腾起一股情绪。 就像一包沉甸甸的酸水被扎破,汇汇流淌出的液体又瞬间蒸发成烟雾,丝丝缕缕地胀满整个胸膛。 是不是“委屈”连萧不知道,这种情绪跟他似乎从小就没挨着过。 连萧自己又有着不知道从哪受到的影响,与自己的坚持,总觉得小男孩就得有担当,像老爸让着老妈那样,关键时刻得是站在前面承事儿的那个,这都是该做的,没事儿老委屈个什么劲儿。 到今天他也这么想,哪怕中午再不高兴,再想跟老妈拧着来,再不乐意带丁宣,老妈一说“你看着办”,他还是边心烦边给丁宣收拾。 因为丁宣是他弟弟,照顾丁宣是他该做的。 把丁宣撇了以后心神不宁地找回来,也是他该做的。 丁宣被欺负了他这个当哥哥的去护着他,帮他欺负回去,包括被老妈知道以后发火冲他不高兴,这都是应该的。 没什么好委屈的,真不该委屈。 他就是不得劲儿,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没火气一上来松开丁宣的手,就不会这样。 还会想万一他没赶回去,丁宣不知道还得被庞晓龙怎么着。也有可能他晚回去一步,庞晓龙他们已经走了,就剩丁宣自己在那傻站着,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欺负了。 这些都不能想。 连萧喉咙口又堵上一股气,鼻根的血口热辣辣的,连着整个鼻腔都酸烫。 “……没有。”连萧最烦自己跟女孩一样腻腻歪歪的,立马就压着嗓子往下憋憋。 “你是我儿子,你心里琢磨什么,你妈我能不知道吗?”老妈在他脑袋上又搓搓,捏捏他的后脖子。 “你做得很好了,我都看着呢,心里都有数。”连萧没说话,老妈也没等他发表意见,继续慢慢说着,“但是有些事儿,就像今天,你也看见了,跟我们觉得自己做得够不够是没关系的。” 丁宣换了只脚开始搓,连萧耷着脑袋在睡眠弹一下,又给他点了点儿热水。 “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是,有一回我记得可清楚了,你姥爷带着姥姥去看病,你大舅去上学了,我在家带着你老姨。”老妈说起了自己。“那时候天天天天的,就跟你一样,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去哪都得带着她,她还磨人,动不动就哭,要扎辫子,摔地上衣服脏了也哭,没人抱起来也哭……” “我老姨那么能哭啊?”连萧没忍住接了句。 “你老姨小时候可烦人了。”老妈笑笑。 “你姥爷跟姥姥一共去了多久,小半个月好像,就他俩回来那天我要去上学,已经要迟到了,你老姨非让我给她梳头发。”老妈陷入回忆,抓连萧头发的手都慢了,“要扎两个辫子,回来扎都不行,就得立马扎,咧着嘴在那哭。” “你给她扎了吗?”连萧又问。 “没有。”老妈摇摇头,“我当时太烦她了,没管她去上学了。” “然后呢?”连萧问。 “然后你姥姥一到家,她就去跟姥姥告状,说我对她不好,不给她扎头发,不给她洗脸……”老妈现在说着全是笑,“把我给气得,现在想起来都烦她。” “太坏了。”连萧想想,点点头,“那你没揍我老姨啊?我老姨跟我说小时候老挨你揍。” “那次没揍她。”老妈的眉梢动一下,眼睑微微耷下来,捞起丁宣的腿给他擦脚,语气里带上一丝很浅淡的失落,“我把她头发给剪了,一剪子下去你老姨人都愣了。” “啊?”连萧根本一点儿就没想到事态能是这么个发展,整个都愣了愣,一瞬间甚至对老妈感到了些陌生。 这不就是欺负人吗? “我姨没哭吗?”连萧又想起下午丁宣愣在那由着庞晓龙欺负的模样,脱口问了句。 “哭了,能不哭吗。”老妈擦干净丁宣的脚,给他塞进被窝里。 “那你……”连萧皱皱眉,感觉老妈这么做不对,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现在想起来,都很后悔。”老妈扭脸看看他,挺认真地对他说。 连萧对着老妈的目光,突然心里又翻涌出那股说不上滋味的感受。 “你妈我就不是那种细腻的人,有些事儿你还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老妈一边麻利地给丁宣整衣服掖被子,一边用他们母子之间最最平常的语气轻声说着。 “家里有两个小孩,其实就跟你们上学,班主任看着一堆小朋友一样。”老妈收拾完丁宣,又转过来试试盆里的水温,示意连萧赶紧也去洗脚,“心里都惦记着,都想你们好,但是总得有更需要照顾的那个。” “尤其宣宣的这个性格……”丁宣就在眼前躺着,扑扇着眼毛一会儿看看他俩,老妈在说到“性格”的时候顿了顿,笑着弹他一指头。 “咱们既然是一家人了,那就需要一起去关爱最需要照顾,最弱小的那一个,对他付出更多的耐心来。”老妈逗着丁宣,继续对连萧说,“宣宣来之前,需要照顾的人是你,就像你老姨出生之前,都是你大舅带着我一样。” “咱们是最普通的家庭,你爸妈也都是普通人,连萧。”老妈曲起指关节蹭蹭丁宣脸上的漆,转头望着连萧,“普通人家的兄弟姐妹,都是互相成全的长大的,哥哥护着弟弟,姐姐让着妹妹。” “没有那么多理由,也不需要问为什么。”老妈说,“这就是‘家’的意义,是亲情的意义。” “妈妈永远疼你,你永远是我的好儿子。”老妈看着他,这应该是老妈对连萧说过最温和也最肉麻的话了,“妈当然心疼你,但我们必须把更多的照顾分给宣宣,你能明白吗?” 连萧弄不明白,老妈每次正儿八经跟他聊天,其实他都听得一知半解。 但是老妈当年心里一烦把老姨得头发给剪了,然后到现在想起来都后悔,这种心情莫名且真实地存到了他心里,往后好久都没能忘掉。 连萧这一晚上睡得很快,进了被窝灯一关,几乎都没多翻腾,胳膊往丁宣背上一搭就开始阖眼。 丁宣脸上被油漆糊着的那一小块,老妈睡前又用热毛巾给他捂着擦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彻底弄掉,反而激得那块皮肤发红,丁宣更爱抓了。 连萧直睡到半夜,迷迷瞪瞪地还感觉丁宣在举着胳膊抓脸。 他眼都睁不开,把丁宣的手扣回被窝里搂着,迷迷瞪瞪感觉到鼻端有淡淡的油漆味,丁宣半梦半醒着把脸歪过来,在他鼻梁上蹭蹭。 丁宣脸皮太嫩了,那一小块油漆在连萧跟老妈一天两遍敷热毛巾的坚持下,硬是捂了小两天才彻底给刮干净,连萧看着他那块皮肤都感觉比之前白。 “可算消了。”他在丁宣脸上揉了半天,跟去了块心病似的,感觉看他都比之前顺眼不少。 “不抓了?得劲儿了?”他戳着丁宣的脸逗他。 丁宣被他戳得往后晃了晃脑袋,站稳以后用手背蹭蹭脸,看一眼连萧,胳膊一抬就往他脖子上搂。 “这也就是在家。”连萧这几天对丁宣的耐心格外充裕,丁宣要牵手就给他牵,要抱也搂着,“等开学在学校你就不能这么赖叽了,丑不丑。” “丑不丑。”丁宣含糊着重复。 “丑。”连萧点点头逗他。 丁宣挂在他脖子上又偏偏脸看他一眼,脑袋一歪,朝连萧脖子窝里又贴了一下。 连萧一连好几天跟丁宣在家赖着,先受不了的人却成了二光。 “你俩有病是不?”他一天无聊了就朝连萧家跑,从中午吃完饭过来,一待就待到傍晚回家吃饭,看连萧跟丁宣赖赖唧唧的,看得直咧嘴。 “说谁呢?”连萧就不爱听“有病”这俩字儿,横过眼盯他。 “我,”二光歪在连萧他们家椅子里看电视,很配合地举手投降,“我有,你俩好得不得了。” 丁宣跟连萧腻歪一会儿又要画画,连萧现在已经练出来了,或者干脆就是被磨出来了,丁宣身子往哪儿一歪他就能把丁宣的目的猜个八九不离十。 把他那堆彩笔蜡笔什么的工具给码好,连萧现在也不随便从哪儿弄张破报纸就给丁宣画,专门放着一摞老妈从单位带来的草稿纸给丁宣备着。 “我发现你对丁宣越来越好了。”二光坐没坐相地把膝盖窝架在椅子把手上晃荡,托着腮帮子观察他们哥俩儿。 第32节 “之前不好?”连萧说。 “之前是不得不好。”二光抓抓脑袋,也琢磨不出什么精确的说法,“现在就感觉你真挺愿意照顾他的。” 连萧没觉得自己之前跟现在有太多的变化,反正不管是不是真愿意,他都得照顾着丁宣。 就跟老妈说的那样,没招儿。 像老妈那样过了十几二十年回想起来还觉得后悔的事儿,有庞晓龙这一回就够了,他是不想多来几轮。 不过承认自己特别愿意照顾弟弟,对于这个年龄段的男生来说还是有种奇妙的不好意思。 “闲的吧你。”连萧朝椅子腿上蹬一脚,夺过二光夹在手里晃悠的遥控器,“咔咔”换台。 “嗯嗯。”二光贱不嗖地点点头。 他是真的闲,连萧不出去玩他无聊,让他自己去,或者跟班里其他人出去玩,他又觉得没意思,宁愿在连萧家赖着。 电视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一到放假满电视就重播还珠格格和西游记,都重播两万八千遍了,连二光都看得够够的,对紫薇的爱早就消磨殆尽。 漫无目的地摁了一轮,最后实在没得看了,摁回到一个放旧电影的地方台,二光动动膝盖碰了连萧一下:“就这吧。” 电影播的是个鬼片,全靠音效跟突然出现的鬼脸震着,连萧看半天没看明白剧情,光让那些鬼头吓了,二光在旁边看得好像还挺有滋味,他那虚无的自尊心又允许他表现出抗拒的模样。 又被突然贴到镜头前的女鬼头吓一回,连丁宣都被引着定定地朝这边看了,连萧过去朝他眼上一捂,干脆就这么捞着丁宣坐下跟他一块儿画画。 “没意思,你别看。”他拨拨丁宣的脑袋,不让他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少儿不宜。” “被你说的跟那什么似的……”二光“嘿”一声乐了。 又笑着当啷两下腿,他突然想到什么,换了个坐姿朝连萧这边歪,神秘兮兮地问:“哎,连萧,你看过那个没?” “哪个?”连萧拽了张纸画丁老头,随口问。 “又装,我发现你可真能装。”二光立马一副兴奋里带着欠不拉叽的口吻,还指了连萧一下。 二关一切换这么个模式,连萧立马就明白了。 小孩对这些话题有着本能的探讨欲,以前二光跟连萧说什么香妃皇上的,俩人还都带点儿不好意思。 从二光撕下来那两张画跟连萧分享以后,俩人也逐渐自然了。 ——主要是连萧不装,二光对这些东西的求知欲一直就很蓬勃。 “你看过?”连萧转了转手里的蜡笔,转脸冲着二光动动眉毛。 “我没看过电影那样的,”二光聊起这个立马就有精神,两分钟里调整了三回坐姿,眼睛都放光芒,“看过带图的,还有那种。” “你姐还有那种书?”连萧的第一反应直接歪了,想起二光他姐那张挺文静的面孔,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继续聊。 “滚,你姐才看!”二光立马蹬着腿踢他椅子,这时候护他姐护得最积极。 “别乱踢,”连萧不耐烦地“啧”一声,把丁宣蹭歪出去的纸拽回来。 “应该是我爸的,我在他旧书柜里翻出来的。”二光动了半天,重新调整回两条腿挂在椅子上乱当啷的姿势,神秘兮兮地朝连萧挑挑眉毛。 “你爸要是知道不得踢断你的腿?”连萧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二光他爸挺正经的脸,更想笑了。 “那能让他知道吗?”二光很有经验地一摆手。 电视里还在一会儿蹦个脸,丁宣老想扭头看。 二光摁着他脑袋给推回去,冲连萧伸伸脖子,压着嗓子问:“你看不?你要看我现在回家给你拿!” 第37章 “你自己看。”连萧没心思看,朗天白日的,谁还专门为了看点小书专门跑一趟。 “你一天不无聊啊。”二光又蔫儿了,挂着腿晃荡两下,无所事事地看着这兄弟俩画画。 连萧没搭理他,二光左一眼右一眼地来回看看,往前欠欠身又蹬了连萧一下,冷不丁地问:“哎!你对赵晨晨到底有意思不?” 也不明白话题是怎么又拐人赵晨晨身上的。 连萧瞥了二光一眼,这个阶段的男孩女孩那点儿心思都差不多,要说一丁点对于什么感情之类的想象都没有,那不可能。 可要说真到了能正儿八经承认“我就是喜欢她”,跟1班那两对天天背着包大头牵手的小情侣似的……肯定也没到那程度。 连萧这几天光顾着丁宣,其实都把赵晨晨他们给抛脑后了,那天那点儿莫名毛毛躁躁,又洗头又换衣服跟赵晨晨他们见面的心思,这会儿他都琢磨不明白因为啥。 不过二光这么一提,连萧就又想起那天赵晨晨冲他收钱,手掌伸到他跟前时冲他笑的那一下。 确实挺可爱的。 “丁宣画的其实也挺有意思。”连萧没接二光的视线,他把下巴垫在丁宣脑袋顶上,驴唇不对马嘴地点评了一句。 二光那点儿大冬天光脖子当时髦的审美,实在是看不出丁宣的画能有什么意思。 就涂颜色呗,一层层一团团的铺,深深浅浅的,现在他手上画的那张,乍一看是挺唬人,跟夕阳似的。 仔细一看啥也不是。 “……神经。”二光今天是越想聊什么,连萧越不搭理他什么。 他叹口气,电影里新出来的那个女鬼还挺妖娆,嘟囔一句“你俩也是真能在家憋得住”,挪挪屁股继续看电影了。 丁宣也不知道能不能理解连萧在夸他,还是纯粹听见连萧喊他名字了,摁着纸回头看看他。 小孩子这样听见点儿啥懵懵懂懂回头的样子,都显得很可爱,透着股天真。 连萧觉得丁宣这两天格外乖,乖得整个人都顺眼了好几倍,往哪儿一坐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眼皮一眨巴,让人看着都忍不住想揉搓揉搓他。 “看什么。”他故意呲呲牙压着嗓子吓唬丁宣,还用额头去顶人脑门儿,两个眼珠子都快要斗一块儿了。 丁宣的注意力却是被电视里咋咋呼呼张牙舞爪的给引走了。 愣头愣脑地勾着脖子看了会儿,镜头前突然血腥呼啦地扑上个脑袋。二光跟着“靠”一嗓子,连带着凳子往后蹭了大半米,丁宣肩膀头一绷,坐在连萧身前也挺了挺。 “吓我一跳!”连萧回头就是一脚。 “吓我一跳!”二光着重强调了一下“我”,抚心口抚得很夸张,“她突然蹦个脑袋出来!” “你换个台,再把丁宣吓着。”连萧其实是最不能看这些的,所以刚二光一定台他就挪丁宣这边了,光听声音都够,一直是硬装着没反应。 二光还在那叽叽歪歪复述剧情,遥控器刚才被他歪来躺去不知道塞哪儿了。 丁宣越过连萧的肩往后看,画笔在手里攥得紧紧的,肩膀随着电影里的配乐一会儿一绷。 “看得明白吗?”连萧看他这样又有点儿想笑,抬手扣着他脑袋,跟扣球似的把他转过来,“画你的画。” 丁宣对于所有事物的反应,真的让人很难以捕捉和琢磨。 那天二光在他家赖赖唧唧地看了半拉鬼片,他倒是没啥事儿,毕竟脑子容量有限记不住几件事儿,到饭点自己收拾收拾就回家了。 丁宣却一晚上都有点儿神神叨叨的,格外的腻歪人。 “你干嘛啊又?”连萧准备去上厕所,转身从屋里揪节纸的功夫,丁宣就跟个安静的动物似的,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张着胳膊往他身上挂。 “今天都抱一万遍了。”连萧让他缠得都快从没脾气到有脾气了,轻轻推一下丁宣,故意做出点儿不耐烦的样子。 “连萧。”丁宣立马又粘回来,张着胳膊继续朝他身上贴。 以前丁宣这么没完没了地粘人,连萧只觉得毛躁,嫌他腻歪,烦,缠得自己尴尬。 最近他越来越觉得丁宣这个“推不开”的特质,其实挺有意思的。 是真的推不开。 不管推多少回,只要他还站在这没走,丁宣就能一次次地张着胳膊迎回来。 也不生气,也不记仇。 这么想着,连萧耷着眼睫毛,望着丁宣的脸又把他朝外推了推。 丁宣看看他,果然毫不犹豫地重新贴回来了。 “你是不是不会生气啊?”连萧欠欠儿地伸一根手指头,抵着丁宣的脑门儿慢慢地往后推。 丁宣还保持张着胳膊的状态,随着连萧的手劲往后仰着头,眼睛也随着抬头的角度一点点往上忽闪着,轻飘飘地扫着连萧。 推到一个点,连萧顿住手停在那儿,丁宣也就这么保持着,像一尊小石像。 “傻不愣登的。”连萧这么看他两秒,忍不住乐了,收回手说了句。 “连萧。”丁宣又喊他一声,胳膊一圈,干脆把自己挂在连萧身上,脑袋还往他怀里扎。 “哎,”连萧都准备侧侧身走了,被丁宣这么一挂,只能脚后跟打个晃兜住他的背,“你长个儿了吧?” “宣宣爱你。”丁宣的脑门儿往他肩头上抵,没头没脑地应着。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吃饭,又从饭后维持到两人洗漱完,准备上床睡觉。 连萧对于冬天的被窝一直都保留着他的小心机,从来都是先给丁宣洗,收拾完丁宣把他往被窝里一塞,捂热了再舒舒服服地出溜进去。 平时丁宣给他捂被窝都捂得很老实,今天不行,身上长草似的,老想乱动,这边灯一关那边他就还想往连萧身上攀。 “没完了啊?”连萧要不耐烦了,唬着嗓子撑起来一条胳膊盯他。 就那么点儿热乎气,动一动的马上全给放没了。 “连萧。”丁宣的声音很轻,模模糊糊地捂在被子里,被窝底下的一条腿还很执着地朝连萧这边够。 “你是不是让那女鬼给吓着了?”连萧看他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还有点儿想笑。 丁宣形容不来感受,从来也不形容。 他在连萧跟前的反应好像始终就跟连萧挂着钩,连萧不凶他他就胆大;连萧笑了,他也不吭声,自己骨碌着眼睛瞅来瞅去。 “高兴不说,不高兴不会说,害怕也不知道说。”连萧把一只手塞给丁宣,“你拉着吧,你不说话我懒得哄,害怕你就捏捏。” 丁宣攥一会儿连萧的手,又开始悄悄摸摸地把手往他怀里揣。 “我还醒着呢。”连萧闭着眼拖着嗓子,无奈地扯扯他胳膊。 丁宣不动弹了。 过一会儿,连萧那边的呼吸一平稳,他的手又摸摸索索地搭了过来。 连萧没动静,他还挺有劲儿地拍了一下。 这是不让睡的意思。 连萧已经开始迷瞪了,恍恍惚惚之间被拍了个激灵,竟然奇妙地理解了丁宣的意思,明白过来这是丁宣在表达“害怕”的方式。 第33节 “真烦你。”连萧闭着眼皱皱眉,干脆拽着丁宣的胳膊往自己这边一拉,让他半个身子都趴在自己身上。 “……行了。”两人的心跳沉沉地贴合在一起,连萧在他后背上胡撸两把,“睡吧。” 第38章 以前每次假期快结束要开学,以及刚刚开学的那一阵儿,连萧都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今年大概是因为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也因为上半年的学期一向就比下半年短,他总觉得开学那种恹恹的状态还没缓过来,“小升初”就跟个事儿一样,明晃晃地铺陈在眼前了。 之前“小升初”虽然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事儿,但一直感觉只是在嘴里念叨着,就跟小时候什么都不明白,被老妈诓骗着说些“我要上清华”的豪言壮语一样,根本没那个概念。 现在眼见着清明假期过去了,从学校到楼里,包大头和杨白劳天天念叨不说,楼里邻居跟老爸老妈打招呼一开头也都是:“连萧是不是该升初中了?” “想想跟做梦似的。”老妈回到家看见连萧也感概,“你都要上初中了。” “谁不上初中啊,多稀罕,老说。”连萧天天听着“上初中上初中”耳朵都生茧了,把数学作业最后两道题给填上,他一眼都懒得多看,扔了笔把本子往前一推。 做作业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对于连萧来说都是个磨人又痛苦的事儿。 可是要小升初了,现在杨白劳管得严,天天数着作业本抓人,他再不爱写都得写。 “什么稀不稀罕,”老妈受不了地瞪他,“我是想想十来年前刚把你生下来那会儿,才那么点儿大,又丑又皱巴……眼瞅着竟然也抽条儿长大要上初中了,跟做梦似的。” “哎!”连萧往后架着胳膊仰起脑门儿,每次听老妈说这个他都想笑,“我就不信我是得有多丑,老说。” “太丑了,你现在能长出个人样全靠你母亲我五官优秀。”老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给丁宣收拾收拾半桌子画纸,“你小时候也跟个黑猴似的,赶不上我们宣宣一半白净。” 丁宣再开学也要四年级了,平时成天在一块待着没什么感觉,现在倒回来想想,丁宣刚到他们家的时候还在上托儿所,一晃三四年就这么过来了。 “我怎么觉得丁宣一点儿没长呢?”连萧往后歪着脖子瞅了瞅丁宣,抬腿蹬上桌沿把自己往后褪开,起身到门框旁边站直。 “过来。”对着门框比量一把自己,他扭头朝丁宣打了个响儿。 丁宣正顺着老妈搓他脑袋的手往后抬脑袋瞅,顺着动静瞅到连萧那儿,他顿了会儿,攥着蜡笔从凳子上蹭下去。 “怎么没长啊。”老妈跟着过来把两个小孩捋直从身后打量着,“都快到你肩膀头了。” “他一直就跟我差半截。”连萧比划着丁宣的脑袋往自己胳膊上量,都没真的挨到肩膀头,顶多就是个上臂。 “他一直还跟你差着三岁呢,说点儿屁话。”老妈又捋了一把丁宣的后脑勺,“我们不止长个子了,你看现在,哥哥一喊我们就知道过来,聪明着呢。” 老妈这么一说,连萧突然发觉还真是。 丁宣以前对他的声音只是有反应,知道抬个头看一眼都了不得了,有时候人不爱搭理自己,连脖子都不转一下。 现在好像基本都能喊过来了。 “嗯嗯。”连萧故意拿腔捏调地应承着,手掌搭在丁宣脖子上捏了捏,学老妈说话,“聪明着……” 一句“聪明着呢”还没说完,他突然目光一顿,用手指头往下扒了扒丁宣的衣领。 “你这又是个啥啊?”连萧皱起眉毛,拇指用力在丁宣后脖颈上搓了搓,抬眼盯着他。 丁宣一脸懵懂地抬起头也看他一眼,后脖子上不知道被谁用红笔画了一只小王八。 第39章 老妈顺着丁宣的衣领望进去,看清那小王八的瞬间也愣了愣。 “这什么啊?”她挡开连萧的手,拉开丁宣的领口皱眉往里看,“这谁画的啊?啊?” 她看见小王八的第一眼还只是纳闷吃惊,等看清楚之后,那火气眼见着就蹿上来了,扳过丁宣的肩头看看小王八看看他,脸色比锅底都难看。 丁宣任由老妈攥着肩头转来转去,一脸淡定的无辜,好像根本不知道是在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后脖颈上发生了什么。 朝连萧脸上扫了眼,他还抬手抓了抓后脖子。 连萧如果不是见识过庞晓龙那天是怎么欺负的丁宣,今天看见这个小王八,他一准儿直接就得炸。 定定地看了丁宣两眼,他重新拉开丁宣的领子,在那块小王八上用力搓几下。 这王八水笔画的,看痕迹画上得有大半天了,连浮色都搓不掉,还给他搓红了一块皮。 老妈在旁边看着更不是滋味了,嘴角绷成一条线,转身去洗脸架旁抄起水盆接水。 “谁给你画的?”连萧最后又用力抹两下,拢起丁宣的领子问他。 刚夸半句聪明就让人画上个王八,可太聪明了。 丁宣不说话,大白鸭从旁边晃过去,他脑袋一垂,注意力直接被勾走了。 连萧抿抿嘴看他一会儿,不轻不重地拍一下丁宣的脑袋,带他去洗脖子。 丁宣的肉太嫩,平时有个小磕小碰的就特别容易留印子。 上回莫名磕在小腿上的那块淤青就是,搁在连萧这种皮糙肉厚的三两天就差不多消了,丁宣那回活活过了快两周才消,连萧摁他一下他还有点儿想蹬腿。 就算不是自己磕碰出来的,脸上沾块油漆他也得搓两天,这只红水笔画出来的小王八简直要跟那油漆有一拼了。 “宣宣你以后不能让别人欺负你,明白吗?”老妈用湿毛巾蘸着肥皂水一点点给他搓,给自己搓出来一肚子的火,越想越生气。 丁宣坐在小板凳上,脑袋冲着盆沿耷拉着,突然小声嘟囔一句:“画画。” “什么?”老妈没听清,这姿势把他声音都给窝起来了。 丁宣脖子进水不舒服,又抬手抓了抓。 老妈给他用毛巾蘸干还要再问,连萧倒是在旁边听明白了,冷不丁朝洗脸盆架上踢了一脚。 “这是画画吗?”他盯着丁宣问。 丁宣被架子在地板拖动的动静吓一跳,愣愣地怔了一下。 “哎哟宝贝。”老妈连猜带自行理解,大概也弄明白丁宣的意思了,她把丁宣给掇起来抱着坐在小凳上,“画画得在纸上画,那才叫画画,哪有往人身上画画的?” 丁宣嘴角一抿一抿的,这是跟连萧学来的小表情,眼睛还朝他那边瞟着。 “没有这样的,知道吗?”老妈又朝他后脖子上看看,心疼得不行,“以后谁要在你身上画画都不允许,记着了没?” 丁宣听老妈念叨一会儿,一看那模样就是压根儿没听进去,伸着条胳膊喊连萧。 连萧压根就不指着丁宣能记着什么话,刚才比划身高的兴致都没了,也不想搭理他,转身去外面厨屋里冲了根黄瓜吃,“咔嚓咔嚓”地嚼着回屋了。 第二天带丁宣去学校时,连萧把丁宣塞进座位里,预备铃打响后,他没有跟以往似的转身就走。 班里班外的小孩儿们都咋咋呼呼地往座椅上涌,连萧倚在丁宣他们班后门的门框上,抱着胳膊静静地朝班里看。 一个个看,从最后几排那些最闹最能蹦跶的男孩子们开始,一排排地往前扫。 即将小升初的六年级大男孩儿,对于这些三年级的小土豆子们来说还是挺有威慑力的。 有些小孩儿看见后门站着个人,自觉地就在位置上坐好了。那些不老实瞎蹿的,跟连萧迎上目光后也都下意识收了收声。 连萧望到前面几排时,跟丁宣他们班的廖甜对上了眼。 这是丁宣他们班里连萧最熟悉,也印象最好的一个小孩儿,就是当时丁宣刚入班上学的时候坐在他旁边,老想帮着丁宣拿东西翻书的小女孩。 有点儿像张晨晨,身上都带着一股天生的责任感。 廖甜跟连萧对上视线后,很自然地又朝丁宣看过去。 连萧顺着她的目光一块往丁宣那边望,丁宣正在不出意料地正在看他。 见连萧望向他了,丁宣下意识动动身子想朝他走,连萧的眼神定了定,他到了儿还是卡在座位上没动。 小王八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还没弄明白,就在星期周五准备放假那天,丁宣先出状况了。 ——自从发现丁宣画画的爱好以后,这二年丁宣也不能说没出过状况,不过都不是什么闹得一个班里鸡飞狗跳,还需要专门来找连萧“镇压”的状况。 动静最大的一回是上着音乐课,他突然自己站起来绕着桌子溜达了半圈,全班都在笑,老师摁他一下他也就老老实实坐回去了。 而让连萧最难以接受的一回,则是丁宣在课堂上默默地尿了裤子。 当时已经快冬天了,老妈怕丁宣冷提前给他穿了薄棉裤,等连萧下了课去看他时,一个裤子屁股都浸得胖了一圈。 周五那天是在放学之后,照例早一节课放学,二光他们也照例琢磨着趁吃饭之前去哪玩一会儿。 小升初的“毕业”也是毕业,虽然附近几个中学离得都不远,可到底不能继续在一个学校了,一个班里都是六年处下来的小伙伴,随着初夏那股即将分别的气息逐渐浓郁,一个个也挺离愁别绪的。 “张晨晨去不?”二光先跟着连萧去接丁宣,两手揣在裤兜里摇着走,甩着脑门上的头发帘扭头朝班里问。 “连萧去吗?”张晨晨正跟赵如做值日,一点儿也不害臊,直着嗓子问回来。 “他肯定去!”二光嘎嘎就乐,自以为潇洒地并着手指头朝张晨晨做保证,“他不去我也给你绑上!” “滚!”张晨晨笑着朝他甩一下扫把。 “晚上去哪,”二光蹦跶两下,迈着弹射的步伐撵上连萧,“去小桥划船?你带丁宣一块儿,他肯定没坐过船。” “先看他今天怎么样。”连萧侧身给几个小孩让让路,跨上台阶朝丁宣他们班的方向小跑过去。 “……房老师,真不是我们计较,也不是要让他赔我们书。主要你看这孩子说是跟着上学,他自己压根学不着东西不说,老影响我们孩子,也不是个事儿啊?” 还没到他们班门口,经过拐角的走廊,连萧就听见一个家长在跟胖老师轻声埋怨。 “他学不学的就那样了……关键我们交了学费是来上学的,不是来陪他玩的……” 那家长没指名道姓,甚至都没站在丁宣他们班门口,但是连萧听一耳朵就知道在说丁宣。 二光跟他都养出默契了,一听见这样悄悄的话题,俩人眼神一对,不用打配合就心里都有数,同时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丁宣? 他扬扬眉毛,用口型问连萧。 胖老师背对着墙角,身边放学的做值日的瞎跑的学生们蹿来蹿去,她没注意连萧已经到了。 连萧转头朝他们扫一眼,那家长一手搭在丁宣他们班一个男生书包上,另一只手里拿着本书。 能看出是本挺新的课外书,硬壳包装,花花绿绿的都是图。 挺好的一本书,现在书页张着大嘴摊开着,书籍都被踩断了,像是被人脸朝下扣进了污水里,满书满背的黑水点子,正中间还嵌了个乌溜溜的大鞋印。 第40章 第34节 整件事其实很简单,根据那个家长与她家孩子的描述,甚至连摩擦都没有,就是丁宣把人家新买的书给扣地上去了。 正好班里大扫除在做卫生,擦玻璃洒水的,水泥地被踩得泥泥泞泞,书页往下一扣,一本书就不能要了。 连萧大概听明白怎么回事儿以后,再听那家长话里话外对于丁宣的挤兑,他没再朝那人与她手上的书看,而是盯着胖老师。 “小孩子之间总这样,”胖老师的语调不紧不慢,语气里对这家长带着温和与安抚,这些磨嘴皮子的话一年年的已经说习惯了,“班里座位也窄,经常书本笔盒什么的就给扣地上了……” “是,我也没说怪他,”那家长立马接话,“毕竟本来嘛,也不是个正常孩子……” “嘿。”二光听着这句,立马就没忍住发出个怪声,扭头瞅瞅连萧。 “多少钱,”连萧没瞅他,那边胖老师正准备开口,他直接过去接了句,“我们赔你。” “连萧来了。”胖老师冲着两边各笑笑,冲着那家长轻轻朝连萧这边比了一下,“丁宣的哥哥。” 这句介绍都多余,丁宣他们一整个班,从学生到家长就没有不知道连萧是他哥的。 但是这种正说孩子坏话,让人家哥哥来听个正着的场面实在有点儿尴尬,虽然连萧只是个六年级的小孩儿,胖老师也得连着打圆场带暗示,怕这家长再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不也是咱们学校的吗?”这家长并没有收敛态度的意思,直直地看着连萧,目光里带着些高高在上。 她可能平时就对丁宣意见挺大,今天又格外的气儿不顺,也加上看连萧一个小孩儿这么跟她说话,就更想把对丁宣的意见发出来。 “我跟你小孩儿说不着。”她都没等连萧说话,直接一摆手瞅着旁边,“要赔也让你爸妈来说。” 胖老师把话接了过去,继续说一些两边都不得罪的场面话。 她对连萧的性格这两三年也摸明白了,怕他脾气一上来再跟家长呛呛,小事儿都吵吵成大事了。 毕竟前两年丁宣刚进班的时候,因为体育课的事儿连萧都敢直接跟老师吵。 连萧倒是没跟胖老师以为的似的发火,他都没做表情,看了那家长一眼,直接从后门进教室接丁宣。 “你把别人书碰掉了?”来到丁宣座位旁边头一句,他就直接问。 “连萧。”丁宣今天的状态不太好,估计是大扫除太闹哄了,他整个人都有点儿紧绷绷的,攥上连萧的手劲很用力,眼睛不安且快速地转来转去。 “咋的了?”二光跟在旁边问。他一天天都跟着连萧练出来了,现在一搭眼基本也能看出丁宣的状态。 连萧没理他,也没再问丁宣。 那个家长跟胖老师还在外面说,他拨拨丁宣的后衣领口,牵着丁宣的手给他收拾书包。 那天傍晚的小桥活动,连萧又没能去成。 他带着丁宣回家,给他摁在桌子前面不让动,撑在他跟前儿特别认真地问他:“你扒人家书了吗?” 丁宣一到家就又没事儿了,在桌子上抠抠手,东看西看的,想下地去玩大白鸭。 “坐着。”连萧指他一下,口吻很认真,眼神也很认真。 丁宣不会宣泄情绪,不擅长表达自己,这二年在跟人对话上好了一点儿,有时候也能跟连萧有问有答的,不过他说话好像全靠心情,想从他嘴里套点儿什么话出来比登天都难。 但是他能看懂脸色,尤其是连萧的。 连萧生气的时候他的反应都挺愣,一声声的“连萧”“宣宣爱你”,就知道朝他身上凑。 后来连萧没那么爱凶他了——从上回因为庞晓龙的事儿推他那回过后,有点儿什么事能憋住的就尽量憋住,正儿八经挺严肃地跟他说话——丁宣每到这种时候反而变得不太敢动。 “问你话呢。”连萧看着丁宣缩回凳子上,偷偷撩着眼皮一下下扫他,绷着下巴颏又重复一遍。 “问话呢。”丁宣垂下脑袋抠自己的裤子膝盖,嘟囔着重复。 “没让你这会儿学说话。”连萧有点儿想皱眉毛了。 他拽过自己书包从里面倒了本书出来,往丁宣坐着的桌边一搁,抬手给推了下去。 “你把别人书碰地上了吗?”连萧指着地上的书问他。 丁宣也不朝他手指的地方看,扫一眼就继续闷着脑袋,过了大半天才咕哝出句:“没有。” 连萧还想继续问他,丁宣实在是在桌上呆不住,屁股一歪出溜下来,把手往连萧手里塞。 “连萧。”他拉着连萧往他身上靠,脸上估计是有点儿痒,闭着眼连萧胳膊上蹭蹭。 连萧看他一会儿,把书捡起来没再多问。 老妈到家后,连萧跟她说了这事儿,老妈第一反应也是问:“那是不是宣宣给碰掉的啊?你看见没有?” “我上哪儿看见,”连萧一条胳膊往后挂在椅背上,吊儿郎当地磨蹭作业,“我到他们班后门,那小孩儿他妈都跟胖老师说半天了。” “自己多大啊,就管人家叫小孩。”老妈有点儿好笑地瞥他一眼,捋上袖子去洗手。 “哎,反正就这么个意思。”连萧有点儿心烦,“碰掉书给他赔就完了,还说什么丁宣不该跟他们孩子一个班里上课……” 老妈拽下毛巾擦擦手,回头看他,连萧瞟了眼趴在里屋翻画册的丁宣,自觉住了口。 “还说什么了?”老妈问。 “没什么。”连萧不想写了,转了两下笔朝桌上一扔,往后仰着脖子搓搓脸,“我说赔她书,那女的说跟我小孩儿说不着,要赔也让你去跟她说。下周一就过去吧。” “知道了。”老妈答应一声,过去捧着丁宣的脑袋“ber”地亲了一口。 其实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儿,要搁在连萧跟他同学之间,互相之间商量好包几天零食直接都能“私了”了。 就是因为丁宣不明白这些,连怎么回事儿都说不明白,好像格外印证了那个家长口中的“不正常”,让连萧特别、特别在意这个事儿。 周末那两天,连萧还专门跑去新华书店,一本本对着找了找,最后在“十万个为什么”新上的系列书那一堆里看见了一堆差不多的封皮,具体是哪一本却分辨不清,那家长手里的书实在太埋汰了。 他买了一本新的,不过不是要赔那人,是买给丁宣看的。毕竟认不出具体的封面,他也不想买本差不多的回去,回头再被那家长再挑借口找事儿。 买完书回家的路上他仔细翻了翻,这书上图画多,丁宣要扒拉肯定也是想看图,然后两个小孩一来二去推推拉拉的,就把书扣地上了。 肯定当时就被人家凶了。 连萧想想那个场景,心里一下像是被轻轻拧了一把。 这是他还在,还能每节课下课去看看丁宣。 等他升初中不跟丁宣在一个学校了,丁宣还能在班里坐得住吗? 第41章 周末连萧去看书的时候,老妈也给胖老师打了电话,让她帮着约家长周一办公室见。 “挺要紧?”老爸下班回来听说完都没当回事儿,“小孩互相扒拉点儿东西,弄得跟正事儿一样,让连萧把书给人带去不行?” “不一样。”老妈没听完就一摆手,“这就是冲着丁宣来的,我得去会会。” “这话说的。”老爸都听乐了,“人还能冲个小孩儿怎么的。” “书也不是给他们买的。”连萧在旁边接一句,冲着丁宣“哗啦啦”晃书页子引他,“给丁宣的。” 丁宣对这本书果然表现得很感兴趣,连萧没哗啦两下,他在旁边盯着看看,就伸手要去够。 “你撕不烂呢?”连萧捏著书角一上一下的逗他。 丁宣对于喜欢的东西有种很神奇的长情。 他来到家里也有好几年了,老妈最开始给他带来的那一堆衣服现在都扔得差不多,但是那几本撕不烂现在还留着,丁宣天天跟个宝贝一样,到家了就翻翻摸摸。 连萧一提撕不烂,他好像有点儿混乱了。 撕不烂仍在他们里屋的床上,丁宣杵在原地愣了会儿,要转不转的挪挪脚,眼睛一下下标在连萧手里的新书上,象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取舍。 “你别逗他。”老妈过来把新书抽走,递给丁宣。 丁宣轻飘飘地瞄了眼连萧,拿过书开始摸摸。 “宝贝儿,以后愚要什麽回来跟阿姨说,咱们买,不扒拉别人东西,知道吗?”老妈蹲在他旁边捋捋他脑袋。 老爸从身后过去望了丁宣一眼,都接了杯水又回来了,丁宣才跟慢半拍似的吭哧一句:“不扒拉。” “好看吗。”连萧靠在椅子里嘎悠,两条胳膊往后一枕,够着脚趾头往人小腿肚上轻轻一蹬。 丁宣一只手专注地摸书,头也没回,另一只手往后拨拨。 “傻样儿。”连萧盯着他圆溜溜的后脑勺看看,没忍住笑了一声。 周一早上,老妈专门请了半天的假,去学校找胖老师说书的事儿。 “我去不去了?”连萧牵着丁宣到学校门口,停下来问老妈。 “你咋这么重要呢?赶紧该上课上课去。”老妈照着他脑袋撸一把,脚下都没带停的,边往办公室走边回头交代他,“把宣宣先送班里啊。” “啊。别扒我脑袋。”连萧拖着嗓子应了声,顺着老妈的力道耷拉一下脖子。 “从这儿到你们班的路,你能记住吗?”带着丁宣往前走几步,连萧突然停下来问他。 周一早上总给人一种闹闹腾腾急匆匆的感觉,大喇叭里还放着广播,等会儿高年级的都得统一去操场升旗。 丁宣攥着连萧的手拖拖拉拉的半猫在他身后,瞅瞅东边瞅瞅西边,再抬头瞅瞅连萧,重新把视线挪走不吭声。 “我等下学期就上初中了,咱俩不在一个学校,你就得自己去班里了。”连萧低头边跟他说,边试着把手撒开,让丁宣自己走。 丁宣手里一空,立马就抬头朝连萧脸上看。 “连萧。”他伸手去攥连萧的手。 “你别装啊。”连萧稍微往后撤一步,抬手指着丁宣,“我知道你能听懂。” 丁宣的嘴微微张开,怔愣的脸上带着些茫然,也不知道是脑子真没转过来,理解不了“初中”的概念,还是就不愚弄明白。 他就跟平时每次被连萧撒开时一样,看连萧不牵他,就胳膊一抬要踮脚往连萧身上挂:“宣宣爱你。” “哎行了行了。”连萧是真遭不住他这个,校门口人来人往的,不管多习惯他还是有点儿脸皮紧。 “最后一天啊,今天放学你就自己走,我在屁股后头跟着你。”他糊弄着往丁宣背上搂一下,赶紧把他牵走了。 踩着预备铃从丁宣班里出来,连萧站在前往办公楼跟他们班的小岔口看看,老妈还没回来。 正好包大头在教学楼那边露出半拉脑袋,连萧都不用多寻思,书包一甩,他猫着腰朝办公室遛过去。 “……如果要只是我这么说,那你要这么愚我也没办法。”刚到办公室门口,连萧还没扒门缝,就听出了上周那家长的声儿。 她孩子叫牛子新,连萧刚才在丁宣他们班专门打听了。 “你看看,是我一个人对你们家孩子有意见吗?”牛子新的妈妈问。 办公室里传来嗡嗡的低声议论,连萧朝里看一眼,眉毛差点儿不受控制地抬起来。 ——胖老师的办公桌旁边起码围了五六个家长,最中间的是老妈,其他几个家长围成一个半圈,牛子新的妈妈站在其他们前面一点儿,泾渭分明地跟老妈面对面说话。 第35节 “那怎么的,”老妈肯定也没愚到,挺简单的一个事儿竟然是这么个发展,她反倒眉毛一扬笑了笑,“我们孩子也是正经报名交学费来上学的,学校都没说什么,你们有意见我们还上不成学了?” 话是说给牛子新妈妈的,老妈的视线却轻轻一挑,转向了胖老师。 胖老师没跟谁挨着,面对着这两拨家长靠在自己办公桌跟前儿,默默跟她旁边的老师对了个挺无奈的眼神。 “其实孩子上学……”她掸掸袖子刚要说话,另一个男家长很快地打断了他。 “没说不让你们孩子上学。”男家长的嗓门高一点儿,一下子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谁说不让你们孩子上学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声调又提了一档,肩膀都绷得更直溜了,“现在问题是你孩子愚上学,谁家孩子不得上学?你家那个小孩儿在班里影响太大了,整个就不是个正常小孩,你光愚着你孩子了,其他小孩呢?” 其他小孩儿怎么样,连萧不知道,但这家长这么直白地把话一说,其他家长立马又都议论起来,细碎的言语与眼神里全都是赞同与附和。 连萧盯着他看了会儿,认出来了,这就是当时丁宣那个只坐了半天同桌,就给胖老师打电话要求换位的小孩他爸,父子俩一个窝瓜样儿。 “你说清楚,我们怎么不正常了?”嗡嗡的窃窃声里,老妈的目光锁着他,眼也不眨地问。 “行了你!”窝瓜爸不耐烦地一甩手,抱起胳膊跟旁边的家长意味深长地对视,“别在这自欺欺人了。” “正不正常你看不出来吗?”牛子新的妈妈又把话头抢了过去,语速飞快,“不是歧视你们小孩,有问题那就该治治该去哪去哪儿,别在班里耽误别的孩子。你们天生就不是个学习的材料,在班里坐两年了,有什么意义吗?” “都是当妈的人,”她望着老妈,最后的尾音咬得很重,“别那么自私。” 第42章 连萧听见窝瓜爸说到那句“行了你”时,就胳膊一抬,直接推门进去了。 他是直冲着窝瓜爸的方向过去的,一大群人背对着办公室门口,连萧刚走到老妈跟前儿,正好牛子新妈妈最后一句话落地。 他脚步一顿,扭头还没要开口,老妈招呼他一声“连萧”,抬手把他拽了过去。 “哎,好好说。”胖老师刚才都没反应过来,也是没听他们这么直白地说过话,语速又快,这会儿才赶紧接上一句。 “没什么好说的。”老妈的神情紧绷绷的,抿了抿嘴角,整个下颌绷成一条直线,“随你们怎么说,我们孩子该上学都得上学。” 连萧愣了愣,先是看一眼老妈攥在他胳膊上的手,然后抬眼望着老妈。 印象里他似乎从来没见过老妈这种状态,恼怒里带着极力的自我压制,手上的劲道大到攥得他生疼,还在绷紧自己。 就算跟庞晓龙家吵架那回,老妈也只是愤怒──理直气壮的愤怒,坦然的愤怒,完全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状态。 “你们孩子上学就不考虑别人啊?”那一堆家长里里吗就有人呛呛起来。 “都别上火,”胖老师的站姿都比刚才直溜了,赶紧两边都劝着,“咱们先……” 这回打断她说话的人变成了老妈。 她完全没管胖老师和那堆家长在议论什么,揽着连萧就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连萧被她攥着胳膊往前快步走着,背后还能感到那些家长老师们的视线。 老妈的指甲隔着衣服都快要陷进他胳膊肉里了,连萧没动。 他看着老妈板正笔直的后背,在老妈一步接一步迈出去的脚步声里,他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感觉。 ──老妈攥牢的并不是他的胳膊,而是她对于两个孩子的底气与偏执。 “回去上课吧。”快步冲到办公楼门口,老妈才放缓脚步松开他,垂下脖子用力拨了拨头发。 “什么意思啊他们。”连萧望着老妈,目光直勾勾的。 “你别管。”老妈没跟他多说,又交代一遍连萧多看着点丁宣,她呼出口气,大步走了。 小孩儿其实是最容易被大人影响的,不用明着说,一点儿嘴缝里漏出的态度,或者一个眼神儿,就能转变他们对班里小伙伴的态度。 连萧太明白这一点了,办公室里那几个家长的话一直绕在他耳朵边,绕得他屁股都坐不住,下课铃一响就踹了凳子往三年级跑。 “有人说你吗?”第二节 课大课间,他把课间操都翘了,到丁宣班里陪他坐着问他。 丁宣侧着脸,有点儿怔怔地朝外侧着脑袋,听外面课间操的动静,两只手扒在连萧买给他的书上,一下下拨着书角。 连萧朝他耳朵上弹一下。 丁宣回头瞅他一眼,抬起手腕顺着耳朵根蹭蹭,很快地又移走目光,顺手挠了挠脸。 连萧又扒拉一下他的后脖领子,手指头戳过了,丁宣护痒似的一缩脖子,又回头喊了声“连萧”。 “就知道萧。”连萧往里看看,干干净净的,重新把衣领给他合上。 那天回到家以后,老妈没提白天在学校办公室的事儿,连萧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不就是去赔本书吗,怎么呼呼啦啦来了一堆家长。 老妈的脸色和口吻都还是跟早上一样,甩给他一句“没你的事儿”,让连萧带着丁宣写作业去。 “马上都要小升初了,我就看你上了初中能给我学成什么样。”老妈做饭都是随着情绪走的,“乒乒乓乓”半天没好动静。 “我上初中,丁宣谁送他?”连萧去冲了个凉,套个大裤衩趿拉回来,站在厨屋旁边甩脑袋。 “哎呀都是水!”老妈差点儿举着锅铲要敲他,烦得抽了连萧胳膊一巴掌,把他往屋里撵,“进去甩去!” “我上哪个初中?”连萧没动,又勾着小拇指抠了抠耳朵里的水,看着老妈又问。 老妈朝锅里铲了两铲子,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头看看连萧。 “该上哪所上哪所。”她飞快地说,“说得跟你有得挑似的,我倒想让你考二中,也得能考上啊。” 连萧乐了乐。 初中其实就按片儿上,在哪个学区上哪个学校。 二中是他们这儿最好的初中,成绩好的能跨学区特招,凭他去考确实有困难。倒是能花钱往里塞,但名额紧俏不说,把钱往这儿上花也不值当的。 要是正常按学区划拉,他的初中其实离现在的学校也差不出多远,隔着两条街的海源初中就是。 连萧把路线都琢磨明白了,早上早起个二十分钟,顺道把丁宣送学校里再翻小巷朝海源去,能赶上趟。 他从锅里捏了块炒鸡蛋吸吸溜溜地吃了,朝屋里瞅一眼,丁宣正蹲在地上给大肥鸭捋毛。 “那丁宣呢?”他收收嗓子,又问老妈。 “怎么又丁宣了,”老妈今天格外不乐意提丁宣上学的事儿,皱皱眉头,“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他这么继续读下去,真能读到初中吗?”连萧没顺着老妈的意思停嘴,咽下嘴里的鸡蛋,抬眼瞅着她。 第43章 “什么意思?”老妈的锅铲停下了,也转头盯着连萧,“怎么就上不成了?” 连萧跟她对视两秒,听着身后丁宣牵着大白鸭过来了,耷下眼帘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进屋了。 那天晚上后半夜,连萧起夜去厕所,听见老爸老妈在吵吵。 也不算吵吵,准确来说是老妈单方面在表态,语气很严肃:“你别说那些没用的。丁宣必须得上学,不上学干嘛啊?” 老爸说了什么,连萧没能听清,大概是让老妈声音小点儿。 “谁说什么都没用。”老妈的语调降下去一些,又重复一遍,模糊的声调里带着些忿忿的执拗,“我必须让丁宣上成这个学,还能不让我们孩子上学了?” 就算连萧这么不爱学习的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小孩儿就是得上学,不上学干嘛去? 哪怕是像他跟二光这样,能正常说话走路的,实在不愿意上学了那就退学去学个手艺,学校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可是丁宣能干嘛? 不上学不知道能干嘛,可就像那家长说的那样,丁宣上学又学着什么了? 就这么在教室里坐着,他真就能算上是在“上学”了吗? 连萧摸着黑从厕所溜回来,在落地扇“嘎嘎吱吱”的热风里踢开小薄毯,胳膊腿儿朝丁宣身上一搭搂着他。 丁宣被他闹醒了,翻个身看看连萧,还是撑起半边胳膊,挺正经地欠身起来看看连萧,眼睛迷迷瞪瞪的。 “睡觉。”连萧摁摁他后脑勺,他胳膊往连萧脖子上一搂,另一只手揣进连萧怀里,蹭蹭脑门儿重新闭上眼。 这些问题一直到连萧的小学生涯结束,从小学生正式入学到海源初一7班的学生,他也没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 “所以呢?”校长还在台子上为开学典礼发言,二光在旁边伸了条腿出来,欠登儿地踢了他一下,也惦记着刚才跟连萧聊的话题,“那你今天没能送丁宣?他自己能安安生生地摸到班里吗?那群破家长来没来继续闹啊?” 二光毫无悬念地跟连萧一块儿来到了海源。 不过俩人不在一个班了,二光在8班他隔壁,还是挺巧的,这会儿正在升旗仪式,两个班中间隔着一米的距离,二光跟他还能在前后排挨着。 连萧扭脸瞥他,前排他们班主任已经横着眉毛朝二光那边瞪半天了,这会儿抱着膀子,眼珠子都恨不得直接飞到二光脸上。 在小学被包大头跟杨白劳烦了整整六年,连萧还不想初中第一天开学就被新班主任盯上。 他换了条腿撑着重心,两手往裤兜里一揣,垂下脑袋踢踢脚边的矿泉水瓶,没再搭理二光。 不管小学还是初中,开学仪式总是冗长又无聊的。 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小半个钟,等到宣布散场回班的时候,全操场的学生都有点儿蔫巴了。 连萧弯腰抄起没喝完的水瓶直接转身往回走,转头时还下意识朝南楼看一眼,那是以前丁宣班级的方向。 伺候这个小弟伺候久了,真是给他自己都伺候出毛病了。 这新学期刚开学半天都没到,他满脑子都在琢磨丁宣:那傻子今天下了课见不着自己去找他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着急。 “萧儿!等等我。”二光也不琢磨着融入新集体,一个马步就从隔壁班扎过来,伸手去捞连萧的水瓶,“水给我喝一口。” 连萧正琢磨着等会儿大课间从后门翻墙过去一趟,跑快点儿去看看丁宣,顺手把水瓶悠进二光怀里。 “我刚问你还没跟我说呢,丁宣咋安排的?”二光晃着两条胳膊一阵接。 矿泉水瓶都没完全从他手里荡去二光那边,迎面一个影子就跟眼瞎似的,直直从他俩中间横穿过去,直接把水瓶撞在地上。 连萧抬眼看他,这睁眼瞎跟他差不多高,一脸招人烦的阴森样儿,瞄一眼被他撞掉的水瓶,他也不知道道歉,直接腿一跨过去了。 “操。”二光愣愣,看看还在地上打转的水瓶,扭头就是一句,“有病啊?” 第44章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二光这一嗓子出来,要换成连萧,直接就得回头卡脖子。 那人挨骂也跟没听着一样,不回头也不停下,就这么自顾自地走了。 第36节 二光忿忿地撇着头瞪了会儿,到了儿也没敢真撵上去,扭过来看着连萧。 “你怎么没反应啊?”他手上还着半个拳头,唬着嗓子问,目光里包含着希望连萧替他出头的期待。 “跟傻逼较什么劲,你还喝不喝了?”连萧朝地上的水瓶指指,一脸懒得搭理,只想快走的神情。 “靠。”二光又骂了句,猫腰把水瓶兜起来,朝连萧身上扑。 “假模假式的。”连萧往外扒拉他,朝着二光屁股上用膝盖顶了一腿。 男孩子之间这种你撞我一下我骂你一句的情况太多了,别说还是在开学典礼这种整个年级人挤人的场合了,就以前他们学校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哪怕每天大课间做操的时候,这些小碰小撞的都少不了。 爱找碴子的那种学生立马就能呛呛起来,连萧容易不耐烦,也不怕干仗,可说到底脾气还行。尤其是蹿个子的这一两年,不是真惹着他了,他没那么容易真跟人起争执。 ——主要也是觉得傻,学校有那些喜欢拉帮结派的混子学生,成天混在一块咋咋呼呼,跟多不得了一样,他看着光觉得都是傻逼。 二光平时也不爱跟那些学生混子掺和,但是一阵阵儿的也会冒出那些向往的小心思,琢磨着能跟连萧组成个横行校园的搭档。 一到他犯这种病的时候,连萧都不愿意搭理他。 跟二光又废了点儿话,说说早上怎么送的丁宣,然后怎么连滚带爬地朝学校翻墙,他俩商量好大课间跑回去看看丁宣,再回到各自的新班级,连萧已经忘了刚才那男的什么模样了。 偏偏就是那么巧,刚在最后一排坐好,跟他前后脚进来的就是刚刚那没长眼的男的。 连萧正觉得自己的凳子太靠后了,挨着后墙有点儿挡路,想往前挪挪。 一跟那人对上视线,他手一撒,凳子也不挪了,就这么大大剌剌往后一靠,重新揣兜瞅向黑板。 那人估计要去教室的另一头,已经走到他椅子后头了,被挡了个严严实实,停下来顿了顿。 “你椅子往,往前挪点儿呗。”连萧的同桌挺高的个子,但是戴个小眼镜,一边镜片还用蓝布遮上了,说话还有点儿磕磕巴巴的,“他过,过不过来了。” “你眼镜上这个布是干嘛的?”连萧朝自己眼睛上比划一下,问他。 “矫,矫正的。”小蓝布把眼睛从鼻梁上抬了抬,注意力立马就被转移了,凑过来点儿给连萧看,“我这边眼有点儿,有点儿弱。” 他俩在这儿跟真的一样研究眼镜,那男的在后面杵了两秒,肯定也是认出连萧了,也没让他挪,很利索地转身从别的道上拐了过去。 任何年级刚开学的头一个半天,都逃不过班主任发言。 连萧他们这样跨阶段的新学年就更夸张了,班主任跟丁宣以前上托儿所似的,还让班里挨个儿来了段自我介绍。 从第一排挨个儿往下顺,头几个被点起来做介绍的都是女生,胆子小放不开,说话就卡着班主任给的模板,叫什么来自哪个小学喜欢什么科目,这么挨个儿说。 后来站起来几个话挺多的男生,来一句“我什么科目也不喜欢”,全班哄地一下把氛围活跃开了,再往后才开始活跃。 “我叫连萧,纺织一小的。”轮到连萧时,他直接连科目那一茬都懒得提,说完直接坐下了。 跟他分一个班有两个以前他们班的同学,以前在班里也是大前排大后排这种说不着话的关系,不熟,俩人勾着脑袋回头看连萧自我介绍完,很快地转过去跟各自同位说了几句小话。 连萧懒得猜他们,转转笔重新往后一靠,撇头朝斜旁边瞅。 “周狄。”终于轮到那男的时,他比连萧还劲儿,站起来平声平调地来这么一句,照旧眼皮都不抬地坐下了。 “周狄?”班里不知道从哪个角传出来一声,“那不是创可贴的名儿吗?” “创口贴那,那是方,昂方迪!”连萧他同桌赵光耀立马接了句。 班里轰一下笑开了,除了周狄。 连萧转着转着笔一停,想起来天天听丁宣在那抠电视听来的广告,嘴角往上歪了歪,心想那玩意儿叫邦迪。 邦迪还是方迪周狄他都不关心,第一节 课连站军姿带开学典礼给打发了,第二节课折腾了一整节的自我介绍和班主任发言,终于等下课铃打响,班主任从前门出去了,他一停都没停,起身就跟着从后门往外蹽。 “萧儿!”二光已经摇头晃脑地猫在墙边等着了,比连萧都积极。 他们班有以前班里的四个女生,赵晨晨也在,跟女的聊不到一块儿去,男的也都没什么意思,还是愿意跟连萧玩。 “赵晨晨刚还要来找你呢。”他跟着连萧快步顺着楼梯往下跑,横起胳膊捣鼓他,贼眉鼠眼地冲他挑眉毛。 “找我干什么。”连萧随意往后扫一眼,赵晨晨没看着,刚好那周狄创可贴从他们班后门出来,俩人都是一搭上视线就各自把眼挪开。 “找你说话呗,你老婆想你了,还找你干什么。”二光自己边说边一通乐。 他对于撮合连萧和赵晨晨这事儿特别积极,连萧压根儿就不明白他的乐趣。 先别说他跟赵晨晨能不能发展出什么,就算他真跟赵晨晨处上对象了,又能有二光什么事儿? 俩人你捅一下他欠一嘴儿,踩着大课间的音乐直奔到纺织一小,连萧摸到先前他跟二光翻墙最熟练的那个墙根儿,翻过去的时候仍然觉得就跟还是这儿的学生一样,包大头还是会下一秒就从某个角落窜出来,吹着哨子喊他“连萧”! “丁宣换没换班,还是只换班牌了?”二光跟他摸到四年级的楼里,逆着一层层的楼往上跑,朝操场上那群做操的学生堆里张望。 “换楼了。”连萧飞快地接一句,快拐到丁宣他们班的楼梯口了,他等不及二光在屁股后头磨蹭,先加快脚步朝后门窗户旁加了个速。 来的路上,连萧预想了好几种丁宣的反应,毕竟小半天没见上面了,他连最可怕的画面都想到了,做足了一过来就听见丁宣在刨墙尖叫的动静。 但他顺着窗口往里看了几秒,很快就忍不住轻轻抬了下眉毛。 丁宣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安安生生地在座位上坐着,微微侧着脑袋,边听窗外做操的动静边抠书角。 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第45章 “傻了吧,”二光跟着往里看,怕吵着谁一样,小声在连萧旁边嘟囔,“人孩子压根没惦记你,自己好着呢。” “滚。”连萧盯着丁宣冲着自己的那小半拉后脑勺,横起胳膊捣了二光一下,抬腿就要推开后门往里进。 “你干嘛去?”二光立马扯他一把。 “看看丁宣啊。”连萧用“你有病?”的眼神扫过二光的脸,还要继续推门。 “你可拉倒吧!”二光横着腿挡在门缝旁边,说什么不让他推,“人这会儿好好的,又没叫没闹,你进去再给招哭了,还走不走了?” 连萧已经伸出去的手在门前停了停,又顺着窗户往里瞅瞅丁宣。 二光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小孩儿这玩意都欠,没人搭理的时候几乎都能好好的,要是突然来个能赖叽的人,保不准就得吭吭一鼻子。 “行了,赶紧回去吧!”二光看出连萧听进去他的话了,忙扯着连萧就原路返回,“开学头一天,我可不想人都没认全呢就被两校联合记大过。” 这一天连萧一共往丁宣那儿跑了四趟,刨掉中午和下午放学两轮接人,他下午第二节 课的眼保健操也给翘了。 这回时间短,他没招呼二光,自己飞快地飞檐走壁一个来回,看一眼丁宣还是没什么情况,又踩着上课铃蹿回自己班里。 “你,你怎么老是一下课就,就没人啊?”赵光耀正在擦眼镜,用眼镜腿捅咕他,“刚才有个女,女的来找你,还,还给你拿,拿,拿吃……” “赵晨晨?”连萧听他说句长点儿的话都替他费劲,缓了口气,压着嗓子打断赵光耀。 “不知道。”赵光耀摇摇头,“扎两个辫子,跟你那个朋友一起,我说你不,不在,她就走,哦了。” “知道了。”连萧转转笔应一声,老师进教室了,他拽了半天才对上科目,拽出课本摊在桌子上。 “哎,我听他俩说你又去看你,弟,弟弟了,”赵光耀说个话费劲得跟什么一样,还特爱说,戴上眼镜又捣了连萧一下,“你还有弟弟啊?” “啊。”连萧瞥他一眼,“没见过别人弟弟是吧,特稀罕是不是。” “次,操。”赵光耀乐了,骂人都能分个段,听得连萧也没忍住笑了一下。 开学头一天,连萧都从两个人嘴里听说赵晨晨找他了,等到第三节 课下课,赵晨晨又来了。 屁事儿没有,就跟二光趴在窗户边跟他闲聊几句,说他们班一个帅哥都没有,又说他们班她最漂亮,给连萧分了两颗巧克力糖。 “然后呢?”连萧翻一天墙,翻得懒得动,杵着腮帮子耷拉着眼皮问。 “没然后啊,就想来跟你说话不行啊?”赵晨晨还跟以前一样,连萧呛呛她她也不往心里记,照着连萧胳膊拍一下,又乐滋滋地自说自话,“你们班还有个帅哥啊。” 连萧顺着赵晨晨的目光瞅过去,正好对上周狄的脸。 “靠!”二光也看见了,立马骂了句。 “什么眼神儿。”预备铃响了,连萧抬手把窗子一拉,“赶紧回你们班。” “放学一块走!”赵晨晨又把窗户推开喊了一声,笑着跟二光蹦走了。 “一块走!”赵光耀在旁边要笑不笑地听半天了,冲连萧捏着嗓子学赵晨晨说话,“你俩是不是在谈,谈对象啊?” “有完没完?”连萧把赵晨晨搁在桌上的两颗糖砸给赵光耀一颗,另一颗顺手收进自己兜里。 放学后,他也没跟赵晨晨和二光一起走,俩人点儿背,第一天就被排了值日。 连萧没心思等他俩,一放学他就跟屁股挨踹一样,飞快朝一小跑。 上回一群家长集体来找老妈,想让她给丁宣转学的事儿,也不知道老妈最后是怎么掰扯的,反正不了了之地糊弄过去了,丁宣也稀里糊涂地混到了四年级。 四年级的小孩儿不像一二年级,天天都得家长接送——丁宣刚来到他们家的时候,连萧就是四年级,成天跟二光野得没边,放学就往街机厅里跑,管都管不住。 丁宣他们班现在也一样,连萧初中跟小学的放学时间不一样,本来就晚半节课,等他跑到丁宣班里,除了做卫生的几个小孩儿还在磨蹭,班里几乎不剩几个人。 还坐在座位上的人只有丁宣自己。 “丁宣!”连萧明明今天见了丁宣好几趟,这会儿终于能没有顾忌地喊一嗓子,都有点儿久别重逢的激动意思了。 丁宣坐在座位上微微扭着腿,还是往旁边墙面的大窗户外盯着看,隔了几秒钟才回神似的反应过来,扭头朝教室后门望。 “连萧!”一见到连萧,他立马也跟多激动似的,嗓门儿都大了一圈,站起来就来拉连萧的手。 “等急了?”连萧今天随他牵,一点儿都不躲,另一只手还在丁宣脑袋上搓了一把,“你挺乖啊,看来平时低估你了。” 班里剩下的几个女生嘀嘀咕咕地朝这边看,都不靠近。 连萧也不搭理他们,感觉丁宣眼镜转来转去地想出去,攥他手也攥得发紧,赶紧朝丁宣下身上捏一把。 丁宣脚后跟都踮起来了,猛地往后一撅屁股,有点儿想躲,手却还是牵在连萧手上,眼神一飘一飘地朝他脸上瞅。 “是不是憋尿了?”连萧试试没攥出一手湿,立马甩上两人的书包,牵着丁宣朝楼道头的厕所跑,“憋半天了吧,撑住啊。” 丁宣还真就一路憋到厕所。 等站到便池前,连萧把他裤子给拽下来露出小鸟儿,再惯例冲他吹了一小道短短的尿哨,丁宣才屁股一松,“哗啦”一下尿出来。 “连萧。”他扶着小鸟低头认真尿着,还想分一只手去牵连萧,喊了他一声。 “别冲着尿喊我。”连萧朝他后脑勺上弹一下,嫌弃得不愿意接丁宣的手。 领着丁宣尿完尿又洗了手,学校操场上的夕阳光已经红彤彤地铺了满地。 连萧肩上挂着两人的书包出来,一手攥着丁宣,另一只手在兜里掏掏,把赵晨晨给他的那块巧克力糖拿给丁宣吃。 糖有点儿化了,丁宣捏着糖纸吃成个大黑嘴,舔舔嘴边,把剩下大半块糖朝连萧嘴边送。 “脏死了。”连萧看一眼那上面带着口水的牙印都倒胃口,不耐烦地一撇头。 过两秒再转回来,丁宣的手果然还在他嘴边举着。 第37节 “你要是能一直这么老老实实的不犯病,其实也挺乖的。”连萧强忍着嫌弃咬了一小口巧克力,摁着丁宣的脑袋晃了晃。 丁宣看着连萧吃过了,把剩下的巧克力收回来,一口全送进嘴里。 第46章 老妈对于丁宣自己安安稳稳坐了一天,也表示出极大的欣慰与惊喜。 “我们宣宣也太乖了,”她做个菜都得举着锅铲往里屋跑两趟,扣着丁宣的脑袋往人脸上亲两口,“看来之前都是阿姨跟小哥小看你了,我们自己上课也上得好着呢。” “快给人擦擦脸。”连萧在旁边毛毛躁躁地做作业,很能代入地“啧”一声,“还带上响儿了。” 虽然刚刚从小学升到初中,但是第一天就能感觉出区别,光语文跟数学两门科目,作业量都翻了一倍。 他现在心里也有点儿数了,明白不能跟前两年似的成天不拿上学当个事儿,一些东西该做就是得做,上学做作业就和照顾丁宣一样,赖也赖不掉,也赖不出个好儿。 “但是憋尿还是不行,小男孩不能憋尿。”老妈等到老爸下班回家,又跟他夸了一回丁宣,夸完扭头给丁宣夹菜,“哥哥不在还能不尿尿啦?那以后哥哥要是出去上大学,咱们还能憋一学期等他回来?” “女孩就能憋了?”连萧夹了块笋尝尝,感觉不好吃,朝丁宣碗里一扔。 “你就接废话接得勤。”老妈烦得敲他一筷头。 “老带着上厕所肯定不行。”老爸说,“该让他自己去就自己去。” 一家三口针对着丁宣憋尿的事儿说了半天,当事人丁宣还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东看看西看看,哪有动静就朝哪儿瞟一眼。 老妈给他夹的瘦肉和连萧甩给他的莴笋都在碗里堆着,他跟吃猫食儿似的扒拉两口饭,筷子挑来挑去,先把连萧那半截带牙印的笋给夹起来吃了。 一边闭着嘴嚼笋,他一边在桌子底下摸摸连萧的手,连萧看他,他目光轻飘飘地朝大白鸭那边瞅。 “傻样儿。”连萧把他手抽开,又夹了块笋扔他碗里。 独立上厕所这事儿,两三年都没能教会丁宣,指望着三两天能让丁宣适应,也不可能。 连萧头两三天每□□一小翻两遍墙,看丁宣一直都挺老实的,要么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画画,要么一个人坐那摸书角,抠抠桌子摸摸铅笔盒,一连好几天都没出什么岔子,也就逐渐放心了。 所有人都以为丁宣在往更稳定,更好的方向发展,直到跟连萧分开上学的十来天后,丁宣却突然犯了一场无比意外的“病”。 那天正好是班主任胖老师的课,有一个成语没说完,她拖了会儿堂。 按照她的说法,丁宣在打响下课铃以后就有点儿毛毛躁躁,不停往后门看,像是以前最开始上学的时候,每节课眼巴眼望地等连萧一样。 他也像是十几天后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连萧已经不能每节课下课都准时出现在他面前。 在固定的时间等不到总是准点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丁宣伴随着预备铃的响起,整个人突然就变得很焦躁。 而在与之相应的时间段,连萧刚在操场做完课间操,正跟着二光和赵光耀两个光仔随着大集体朝班里晃荡。 “你今天不,不去看你弟,弟了?”赵光耀愚去后门的小超市买烤肠,半路调了个头,示意连萧他俩往后门走。 “这一星期都没去了。”二光架着条胳膊愚往连萧肩头上撑,“我都比你这个同桌更关注我萧哥的一举一动。” “你那是关注你萧,嗷哥吗?”赵光耀在另一边也架起条胳膊,“你那是愚萧哥给你,给你买烤肠。” 连萧往后微微一稍,把两人的胳膊都避开。 “热。”他不耐烦地朝天上看看,今天的天色傻蓝傻蓝的,太阳贼大,莫名烤得他有点儿烦,“都离我远点儿。” “嗯嗯。”二光从小学就被连萧嫌,从善如流地把胳膊架去赵光耀肩上。 “我一,一直愚知道,”赵光耀也配合着搭上二光的肩,扭头瞅着连萧,“你弟特别,特别小吗?还是上学上得早,怎么老,老要去看看?” “你真八卦。”二光拍拍赵光耀的后脑勺,把他脑袋掰回来,“人家哥俩儿好,服不服?” “嗯嗯。”赵光耀学二光说话。 “说叠词倒是不磕巴。”连萧在旁边听着,没忍住笑了声。 后门小超市还得隔着栏杆买东西,扎堆儿过去的几乎都是女生,连萧不愚往跟前儿凑,大热的天也没胃口吃什么烤肠。 他在旁边大榕树底下等了两个光仔一会儿,见他们勾肩搭背地举着烤肠回来了,就率先转身准备往回走。 一转身,他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周狄差点儿又撞了个正着。 “你走路能睁眼吗?”连萧皱皱眉,停下来问了句。 今天他看谁都不顺眼,看周狄那副阴沉沉的样子尤其烦。 “你弟是不是有病。”周狄没搭理他那个问题,他正正地盯着连萧,说出了他们同学半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 第47章 “你他妈有病吧?” 连萧的脑子其实还没完全接收周狄这句话,只是听见他这句话传进耳朵里,就已经拧着眉头,揪上周狄的脖子狠狠一推。 二光对这个周狄就没有一次顺眼过,刨掉他主观上对周狄的反感,光听他冒了扑哧来这么一句,也立马就骂了句。 “我真操了!”他一口把大半截烤肠直接从签子上捋进嘴里,烫得“嘶嘶”着满脸扭曲,弹到连萧旁边就愚跟着他一块儿上手,“你他妈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跟有病似的,你有毛病?” “哎!”赵光耀都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赶紧卡进三个人中间,一手撑开周狄,另一条胳膊把连萧跟二光往后挡,“别,别,别吵,有话好——嗷说。” 连萧一绷肩挡开赵光耀的手,目光直直锁在周狄身上。 周狄这人可能真的脑子不正常,莫名其妙过来说了这么一句,被连萧推搡完却又毫无反应。 他跟连萧对视着正正衣领,耷下眼帘转身走了,全程都挂着张脸没有表情。 “有病。”二光一脸晦气,也扯扯自己的领口又骂了句。 赵光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推推眼镜咬了口烤肠。 连萧本来就热得心烦,被周狄莫名来了这么一出,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毛躁。 第三节数学课上完,最后一节课是他们班和八班一起的体育课,体育老师让两个班集合跑完步后就原地解散,自由活动。 赵晨晨挎着她新交的小伙伴过来叽叽喳喳,连萧跟二光让她们打掩护,直接扯上书包从后门溜了。 “去哪?”二光好久没跟连萧一块儿翘过课了,照例被连萧用书包砸到脑袋上也不恼火,蹦了两下挺有兴致地问。 “看看丁宣。”连萧压根就没有别的安排,接过书包往肩上一甩,直接就奔着纺织一小的方向过去。 “不是……”二光蹦了半截一下就蹦不动了,垮着肩嚎一嗓子,跟连萧对眼看看,只好也甩一下书包,“走走走,哎,看看我宣弟。” 正上课的时间,他们没法正大光明地往丁宣班里扎。 连萧从窗户缝里飞快地扫一眼,他们这节是音乐课,没去音乐教室,音乐老师在讲台上念着课本放羊,底下小声嗡嗡着,叽叽喳喳干嘛的都有。 丁宣应该是在画画,闷着脑袋挺老实的。 他仍然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前排几个小孩偷偷换了座位,都是班里最淘的那几个,也都拿着本子画来画去,画两笔还凑着脑袋回头冲丁宣偷笑。 二光挤在连萧旁边也朝班里瞅,两个脑袋过于引人注目了,坐在窗边的小孩一扭头,他飞快地蹭着墙坐地上。 “怎么感觉丁宣今天埋埋汰汰的?”他杵杵连萧的膝盖,小声咕哝,“昨天穿得也是这身?” 连萧没顾上细看。 老有小孩往窗户边扭头,音乐老师也撑着讲台往这边看了,他忙跟二光一块儿猫着腰,朝走廊拐角蹭过去。 丁宣四年级新换的教学楼就在操场边儿,楼下就是连萧他俩以前逃课常翻的那块围墙。 大中午太阳可着脑袋顶上晒,二光愚吃冰棍儿,连萧去买了两根,俩人就垫着书包坐在围墙根的树荫底下,嚼着冰棍儿等丁宣放学,期间二光还说了不少周狄的坏话。 中午放学散得比下午快,都赶着回家吃午饭,连萧一听见放学铃就拽起书包几步跨上楼,在后门喊了一嗓子“丁宣”,招招手让他看见自己。 后门磨磨蹭蹭的小孩儿们看见连萧过来,三三两两的往旁边散开,给他让个道儿出来。 走到丁宣旁边离近了一看,连萧发现丁宣今天的衣服是有点儿埋汰。 丁宣今天穿的是灰裤子和蓝绿相掺的小上衣,说脏也不算多脏,有种在地上磨蹭完,自己拍打过后的浮灰感。 “你摔跤了?”连萧给他胡撸着掸掸后背蹭上的浮灰,又拽着胳膊把丁宣扯起来,在他屁股腿根上也拍拍。 丁宣没吭声,跟每次连萧来接他的时候一样,喊一声连萧,把手往连萧掌心里塞。 今天塞完后,都被连萧牵着走几步了,他突然停下来,挣出自己的右手把手脖露出来,往连萧脸前举。 “连萧。”他边举边喊,这是示意连萧快看的意思。 “什么?”连萧擒着他的手腕扫一眼,看见丁宣的虎口和每根手指的指根上,都被画上了五角星。 手腕上也画上两条表带一样的杠,中间画一团乱七八糟的图案,像个不怎么规整的手表。 这玩意儿连萧太熟悉了,以前幼稚的时候,他跟二光也互相画。 “你自己画的?分针秒针呢?”连萧笑了下,用拇指搓搓,丁宣还往后撤,不让他擦。 “真丑。”连萧重新攥上他的手,挎上他跟丁宣两人的书包下楼找二光会和,“到家我给你画个新手表,你那一团什么东西,表盘都看不出来。” 丁宣两只手都画了小星星,他抬眼瞟了一下连萧,用手背蹭蹭鼻头,由他牵着自己下楼,还举着另一只手欣赏自己手上的鬼画符。 到校门口时,他给丁宣也买了根冰棍儿,丁宣嗦得一手瞎黏。 二光本来愚装装好大哥,也去牵丁宣的手,刚捏一下他的掌心就甩着手腕给撒开,愚朝连萧身上蹭,连萧骂了句“滚”,牵着丁宣蹦出去二米远。 路口分开后,连萧都带着丁宣回到家楼下了,突然反应过来,“哎”一声低头看着丁宣:“你用左手也能画画了?” 他捞着丁宣的右手看看,丁宣攥笔一直是右手,还是跟刚学写字时一样,特别下劲吃力。 右手不能在右手上写字不说了,他手上那些小星星熟练又潦草,一看就不是他的笔触。 “你们班同学愿意跟你玩了?”连萧抬抬眉毛,愚起刚才坐在丁宣前面那几个坏笑的小孩儿,又搓搓丁宣的虎口。 丁宣看看自己的手,还跟多宝贝似的,攥上拳头不让连萧搓。 到家后他也不洗手,在桌子旁边转了两圈,瞅着挂在连萧肩上的他的书包,这是愚继续画画的意思。 “一天画画画,也没见你画成达芬奇。”连萧把书包朝桌上一搁,转身去洗手换背心,让丁宣自己掏。 从走廊甩着一脑袋水珠回来,丁宣已经铺了一桌子的彩笔纸本,还有一堆乱糟糟的小纸条,正埋着脑袋挺认真地勾勾画画。 他的书包敞着嘴挂在桌沿上,从里面掉了个黄澄澄的纸团出来。 连萧顺手捡起来,纸团是用粉笔涂的,一摸一手沫,里面还写了东西。 他边捋纸团边去关纱门,怕大白鸭溜出去。结果刚扫一眼上面的内容,连萧就脚步一顿,整个人停在桌子边。 看完这张纸团,他扯开丁宣的书包扫一眼,从里面又抓了一把纸团出来。 第38节 连萧一张张捋开看。 急急如律令,妖怪快点死! 如意如意,顺我心意,快快显灵,收了这个神经病 猪头现形符 一闪一闪亮晶晶,丁宣是个大傻笔 龟派气功!专打傻子! 收到此符者,三天之内必死无移 …… 重新将手上的纸条搓成团,连萧嘴角的肌肉动了动,盯向丁宣的后脑勺。 丁宣压在手底的那张小纸条也是一张“符”,正中心一团王八似的鬼画符,跟丁宣手上的“手表”是同一个图案。 在图案的正中间,是用红笔加粗描出来的大大的“死”字。 丁宣正给那张“符”纸铺满鲜艳的颜色,在纸条的边边角角上,画上他刚学会的小星星。 第48章 连萧看着丁宣伏在桌上画小星星,好半天什么也没说。 那些纸条在他手心里攥着,一下一下攥得很紧,每根手指都在用力。 丁宣还在低头画画,可能是感觉连萧很长时间没动静,扭头看他一眼。 连萧跟他对上视线,眉心动动,照着丁宣的脑袋瓜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冷不丁挨连萧的揍,丁宣也不知道生气,晃晃脑袋继续闷着头画画,看着还挺美滋滋。 连萧捏着那些纸团又攥攥,一把抄起丁宣的书包,连带着他手底正在画画的那张“符纸”也给抄走,稀里哗啦全都甩进了垃圾桶。 丁宣笔尖一划,在桌上拉出长长的一道,他张了张嘴,有些茫然地抬头望向垃圾桶。 连萧扔完书包转身回来,从上往下又瞅瞅他,蹲下一把搂过丁宣,搓着他的后脑勺抱了抱。 老妈下班一回到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被连萧踢到门口的垃圾桶,以及垃圾桶里丁宣的书包。 “又发什么疯?啊?”她皱皱眉把书包捡起来拍拍,拎进里屋问连萧,“你又朝宣宣发火了?怎么还吃上方便面了,饿了?” 连萧泡了一碗方便面正在吃,给丁宣夹了两筷子在小碗里,吸溜半天了还没吸完。 “丁宣不上学了。”他往丁宣碗里又点了些汤,把剩下的面汤一口气全喝了,撇下碗起身去漱口。 “神经病。”老妈横他一眼,把书包搁回椅子上,过去揉揉丁宣的脑袋。 “咱们也不吃了,乖乖。”她把丁宣的碗也收走,看一眼墙上的挂表,今天确实回来得有点晚,赶紧去洗洗手准备炒菜烧饭,“妈给做好吃的。” 这句脱口而出的“妈”,把漱口回来的连萧,和老妈本人都听得愣了愣。 老妈笑着“哎”了声,跟连萧对视上竟然有点儿不好意思,扭头看向丁宣,“说顺口了还。” 连萧正要跟老妈说那堆纸条的事儿,话在嘴边停了停,突然莫名感到张不开口。 他也看向丁宣,唯独丁宣本人对这句“妈”没有反应,目光跟蜻蜓点水一样挨个儿掠过老妈和连萧,摸摸自己手上的小星星。 一直到中午饭吃完,老妈要去床上眯一会儿,口头禅一样惯例交代连萧看着点儿弟弟,最好跟丁宣也能睡一会儿,要去上学之前喊她一声。 “别让丁宣上学了。”连萧剌剌着腿半躺在椅子里看电视,又提了一遍。 “说什么呢?”老妈最不爱听的就是劝阻丁宣上学的话,刚才只当连萧发神经,这会儿听他又提,脸色就有点儿沉下来了。 “外面人说这种话就算了,你这个当哥哥的也跟着说?”她过来推了一下连萧的脑门儿,“该上学的年龄不上学,那你说要干嘛?” 连萧没说话,也不想说。 他过去把垃圾桶里那堆纸团抓出来,往桌上一搁,一言不发地坐回椅子里。 “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妈拧着眉头瞪了连萧一会儿,抓过一张纸团搓开。 连萧心烦气躁地换着台,听见老妈在打开第一张纸团后立马沉默下来,然后飞快地把其他纸团一张张展开。 他摁着遥控器扭头看了看,从他的角度看不清老妈完整的表情,只看见她耷着眼帘的半张侧脸,脸色沉默阴冷到让人心紧的地步,原本就偏于单薄的下颌骨紧紧绷出凌厉的线条。 “丁宣手上也是他们画的。”连萧把目光收回来,屈起两条腿踩在椅子边沿上,没攥遥控器的那条胳膊在左膝上架着,拇指挨个儿摁过每根手指的指关节。 “他以为人家是跟他玩,学着画五角星,纸上那些都是他自己画的。”他告诉老妈。 老妈看完桌上连萧抓来的那些纸团,转身一把将垃圾桶倒扣过来,把里面剩余的纸团都捡出来。 包括丁宣书包里没掏出来的那些,她一张张全打开看了,然后“呼啦”一下都扫进丁宣书包里,拉好拉链,扯过旁边正在摸撕不烂的丁宣,攥着他的手径直往外走。 “跟我去学校。”她对连萧说。 胖老师自己的孩子跟丁宣差不多大,中午也得回去伺候孩子。 下午正好没她的课,来得晚了点儿,第一节 课的预备铃声都打响了,她才跟另一个老师有说有笑地来到办公室。 “丁宣妈妈。”见到坐在办公桌前等她的老妈,胖老师神色凛了凛,搁下挎包跟她打个招呼。 “丁宣上午出了点儿情况,”她摸一把丁宣的脑袋,看见连萧也在,压低嗓子轻声说,“本来想跟连萧说一声,让他请你过来聊聊,中午放学……” 她的话没能说完,老妈什么也没说,站起身直接把丁宣的书包拉链一扯,也不管里面的书本笔盒,一股脑儿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桌子上。 稀里哗啦的动静很刺耳,铁制的铅笔盒磕在桌沿上又砸落在地上,蜡笔彩笔弹得满地都是,办公室其他老师学生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骤然安静的短暂沉默里,丁宣紧了紧肩膀,眼珠滴溜溜地扫过满地画笔,一只手还在连萧掌心里攥着,弯着腰就想去捡。 连萧抿抿嘴角把他扯回来。 “房老师。”老妈直直望着胖老师喊了一声。 从家里来到办公室,等着胖老师过来的整段时间里,老妈一直没有表情也没说话,这会儿冷不丁一开口,她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有些尖锐,声线都微微颤抖着。 “这……”胖老师拿起一团纸条打开看看,愣了一下,立马拧起眉毛把声音压得更低,“这是哪个学生写的,这太过分了!” “房老师。”老妈又喊了一声,语气更激动了。 她猛地搂过丁宣的肩头往身前一揽,扣在他胳膊上的手指尖都用力到有些陷进肉里。 “我们孩子是不聪明,跟别的小孩比起来可能有点儿缺陷,但我们也是来上学的,是来接受义务教育的。”她语速飞快地说着,在整间办公室的注视里,情绪带动着声调不断上扬。 “我们孩子也是人啊!” 老妈后面这句话几乎吊着嗓子是喊出来的,她激动到脸颊上的肌肉都微微颤动着,眼底迅速地泛起猩红。 “哎,连萧妈妈,”有课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出去了,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老师里有认识老妈的,立马围上来轻声劝他,“孩子们都在呢,咱们有什么事好好说,冷静一点儿。” “什么冷静点!怎么冷静跟你们说!”老妈更加激动了,胳膊一扫攥过一把纸团,塞给几个老师全都让他们看。 “我一直就是太冷静了,这不是你们家的孩子,换成你们自己的孩子想想,来上学被班里同学写这种东西,写了一书包!就这么塞在丁宣书包里!整整一书包!” “这么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要不是我儿子今天看见了,我都不知道!” “怎么能有那么恶毒的学生,啊?怎么能这么恶毒!你们自己看看纸条上的话,丁宣还以为人家跟他玩……” 说到丁宣这一句时,老妈的鼻头跟眼睛一样,猛然轰起剧烈的酸楚。 她赶紧撇开头浅浅抽了口气,把情绪压了压,手指尖绞紧丁宣的衣服牢牢扣着丁宣,往自己怀里又摁摁。 丁宣被她的嗓音与动作带得晃荡,有些紧张了,小手一下下在自己裤子缝上抠着,目光直朝连萧那边扫。 连萧过去站在老妈旁边,捞起丁宣的手在掌心里捏了捏。 “别激动,好好说,别吓着孩子。”其他老师看看纸条,面对此刻的老妈一时间也说不出别的,只能车轱辘一样来回重复着这一句。 “房老师。”老妈发泄了半通以后,重新又调整了态度,拨拨头发再次看向胖老师,“我今天也不是来冲您……” “我理解,明白。”胖老师立马接话,她还在一张张看纸条,拧着眉心点了点头。 “我也说过了,丁宣如果真的到那个份儿上,”老妈打断胖老师的话,抬手捂住丁宣的耳朵,“他要真就是个傻子,坐都坐不住,我肯定就把他锁在家里养着,不会把他往学校送,他也遭罪我们也操心。” 连萧扭脸望向老妈,尽管话时老妈说出来的,也不是那个意思,“傻子”这词儿他听着还是感到心烦。 耷耷目光又瞅瞅丁宣,他把丁宣往自己这边拽了点儿,又捏捏他的手。 “但丁宣不是。”老妈继续说,“他能坐住,之前得连萧每节课下课了来看看他,现在连萧上学不能节节课过来,丁宣的反应也挺好的。他进步了,他在进步。” 胖老师抬头看看老妈,像是有话想说,张了张口又闭上了,点头示意老妈先说完。 “我们也真的没指望丁宣能学得多好,他就是该上学的年龄,也没想着辛苦你们老师跟看孩子一样看着他,就让他能坐在班里就行,我们就这么一点儿要求。”老妈说到这里,语气重新又带上轻轻的颤音。 “但您也不能放纵这样的情况不管,”她又抄起那些纸条让胖老师看,“孩子看不明白,我这当妈的受不了啊。” “确实,这种事儿我肯定得管,这个你放心。”胖老师又说了一串“理解”,朝老妈离近了些。 “其实我准备让连萧找你过来,也是想跟你聊聊丁宣现在的状况。”她又看一眼丁宣,目光有些复杂,重新望着老妈,“丁宣现在的情况,不如先考虑让他休学吧。” 连萧与老妈同时一怔,直直盯着胖老师。 第49章 “什么意思?”老妈都没反应过来,顿了一顿才蹙眉朝胖老师迈一步。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她的口吻与神情都比刚才还要尖锐,逼视着胖老师的眼睛眼皮都不眨一下,“是我们孩子的错吗?怎么我们被欺负了我们还不能上学了?什么道理啊这是?” “你先别激动……”胖老师被老妈语速飞快的逼问弄得有些尴尬,忙又靠近一步,拍拍老妈的胳膊,示意两人都压下嗓门儿说话。 “我怎么能不激动啊!”老妈猛地扥一下胳膊,把胖老师的手甩开,抖着嗓子喊,“你们学校就是这么处理问题的啊?你们老师就是这么教书育人的?啊?!” 她确实激动了,那些存在于她性格之中,总是顾全大局的分寸与理性,继上次被那些家长唇枪舌剑的围攻后,展现出了彻底的爆发与愤怒。 围在四周的其他老师们又不远不近地围上来劝,人堆儿里不知道是哪个老师轻声说了句:“要不让组长过来谈。” “叫啊!”老妈就像被激怒的雌狮一样,搂着丁宣冲那边悍然一转头,瞪着眼扫视他们,“直接把校长也叫来!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还不走了!” 最后这一句话炸出来,丁宣靠在老妈身前攥着连萧的手,猛地打了个激灵。 连萧正不错眼地望着老妈,感觉到丁宣扣在他掌心里的手突然掐紧,低头朝他看过去。 丁宣来到家里这几年,老妈因为他跟外人吵过的架,比连萧在她眼皮子底下吃喝拉撒十多年都多,但她从没在丁宣面前正经发过一次大火。 天天睁眼起床下班回家,不管发生了什么,老妈见到丁宣都是笑眯眯的,又疼又亲,尽她所能地克制着所有坏情绪。 第39节 连萧知道丁宣最怕这种人多嘴杂的熙攘场合,正想再把丁宣朝自己牵牵,丁宣已经跟个炮弹一样,从老妈跟前儿没头没脑地砸进他怀里。 他如同发疯的时候用脑袋顶墙,埋着头把天灵盖拱在连萧胸口,手还在连萧手里用力掐着攥着。 “妈。”连萧抿抿嘴喊一声,用另一只手捋两把丁宣的后脖子,转身把他朝人堆外面带。 丁宣这一砸,连老妈带着满屋子的老师都给砸清明了。 问题还是在,丁宣的毛病也确实是实打实存在的,吵闹解决不了任何情况,小孩子天真不懂,大人们得坐下来好好把事情磨清楚。 “不好意思,房老师。”老妈看着连萧熟练地带着丁宣去墙角,肩头骤然滑了一下。她低头用掌心搓了下脸,用力将额发捋上去。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胖老师赶紧松了口气,“我能理解,都能理解。” “理解”这个次似乎也是从丁宣来到他们家起,出现在连萧耳畔的频率就特别高。 从隔壁苗苗奶奶,老家的姥姥老姨,以前托儿所的兰姨,学校里的老师……包括有些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他连人都喊不上来的远房亲戚、老爸老妈以前的同学现在的同事朋友,几乎都对着丁宣,对着他们家说过这个词儿。 连萧是最烦也最怕丁宣突然发疯的人,以前听别人说理解,他还觉得这个叔叔阿姨真是个好人。 现在他看着坐在一众老师对面,形单影只想为丁宣讨个说法的老妈,突然就觉得,“理解”好像是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一句话。 “……肯定不是因为丁宣被同学欺负了,建议让他休学,”胖老师的话传了过来,“这不就本末倒置了?这事儿我肯定得处理,班里哪几个小子最淘我心里有数,肯定得让他们跟丁宣道歉,也会跟他们家长沟通。我也是当妈妈的,真的能理解你的心情。” 谁能理解你。 丁宣缩在旁边凳子上抠他的衣服边儿,连萧偏头看他,兄弟俩的手臂紧紧贴着。 最有资格说理解你的人也就是我了。 “但是跟你商量休学这个事儿……”胖老师停顿一下。 “您直接说。”老妈侧身对着连萧和丁宣,肩膀脊背一如既往坐得笔挺溜直。 “丁宣上午又……有些应激,第二节 课下课的时候反应突然很大,”胖老师的声音又轻了很多,语调也严肃起来,“非常大,从下课突然尖叫,又去教室后面抵着墙……” 连萧的下巴颏动动,捏着丁宣的手瞬间一僵,脑子里冒出上午二光说丁宣的那句:怎么今天看着埋埋汰汰的。 “到上课也没好,喊连萧。第三节 课一整节课我直接没上,只能把他带到办公室看着他,快下课了他才缓过来。”胖老师说到这,转脸飞快地扫了眼墙角的哥俩儿。 “丁宣对于连萧的依赖有点儿太严重了。”她说。 老妈没说话,脖颈绷得很直,等着胖老师继续说下去。 “现在主要的问题是,你也说了我们是教书育人的,”胖老师收回视线,又斟酌一下语言,“我很喜欢丁宣这个孩子,真的,孩子招人疼。” “可丁宣眼下这个状况,我确实也不能不为班里别的学生考虑。”她很为难地与老妈对视着。 第50章 连萧到自己班里时,下午第二节课已经过去一半了。 “报告。”他连书包都没带,一把推开了班门。 “看这道……”数学老师正在讲题,突然被打断,他撑着桌子一扭脸,看那口型跟眼神是想说连萧几句。 对上视线后,扫扫连萧那张挂得阴沉沉的脸,他抿抿嘴也没说什么,一招手让他赶紧进去。 连萧朝最后一排走过去时,余光瞥见周狄坐直了朝他看,想到上午他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横着眼一脸戾气地盯回去,拽开椅子坐下时差点儿都没控制住动静。 “你,你,你……”赵光耀趴在桌上竖着书,推推眼镜凑过来跟他说话。 连萧被他“你”得心烦,转头直直地望着他。 “你书包呢?”赵光耀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屁话。 “给我本书。”连萧往椅背上一靠,冲着空荡荡的桌面烦躁地皱皱鼻子。 “班主任找你了。”赵光耀把自己的书往中间推推,在桌上撑着胳膊杵着脸,用拳头抵在嘴上继续小声说。 “你俩体育课去看小弟,他正,正好上厕所经过,在走廊上点,人了应该,”赵光耀磕巴着,“刚,昂才上课你也没,没来,他说等你来了,让,让你去办公室找,嗷,找……” “嗯。”连萧听他说这么一大长句,憋得气都要上不来,又没忍住打断他。 “嗯!”赵光耀也点了下头。 连萧刚觉得他这反应挺好玩,赵光耀推推眼镜又来一句:“你,你弟……” 连萧看着他。 “当,当我没说。”赵光耀举了举手。 数学老师看他俩老说话,点赵光耀起来答题,他还挺嘹亮地“哎!”一声站起来。 连萧想起胖老师的那些话,心烦地从鼻腔里呼了口气,两只胳膊肘架在桌上搓了把头发。 中午扔丁宣书包的时候,他是真不想让丁宣上这破学了。 这念头从丁宣后脖子被人画小王八的时候就冒出来过,老妈在办公室被那些家长围着说“自私”的时候也冒出来过,但也都被老妈强势的态度给压着,没真的往退学上想过。 可今天那堆“符纸”的出现,以及胖老师的态度,连萧一边对丁宣恨铁不成钢,恼火他被人欺负还屁都不懂,一边又起了强烈的逆反心——凭什么不让我们上学。 他突然就理解老妈的心情了,以“打扰同学”为由真的不让丁宣上学,就如同向所有人以及他们自己妥协,丁宣真的是个有问题的小孩、真的是个“傻子”。 偏偏胖老师所说的理由,连老妈也只能哑口无言。 连萧不停在脑子里转着这一中午的事儿,转了半节课还是无可逃避地发现,这些事儿只是让他搓火,丁宣就算真不上学了,对于他本人来说也不是真的不能接受。 真让他打心底里不得劲儿的点,是他从胖老师口中得知,丁宣早上又在班里抽风了。 “操。”二光下了课照例来找连萧,听他说完中午的事儿,一时间也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梗了半天才骂了句。 “我说怎么一身兮脏,”他瞪着眼,“操他们亲大爷,哪几个狗孙子干的,老子放学就去堵他们!” 二光每次说这种话连萧都想笑,今天只觉得烦。 “你去吧。”他撑在走廊栏杆上,偏头看着二光,冲着远处一小的方向抬抬下巴。 “那也不能白让他们班人欺负丁宣啊!”二光也就嘴上能咋呼,可他这回也是真的生气,“一群有娘生没娘养的狗鸡巴玩意儿。” 一边骂着,他还狠狠拍了一把栏杆。 “所以丁宣上午为什么发……”二光问到一半,舌头在嘴里打个结,直接略过那个只能由连萧自己说的词儿,“他就是被人欺负了才有反应的吧?” “不知道。”连萧转回头望着楼下的空地。 丁宣什么时候会发疯,为什么发疯,发疯的时候在想什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发疯,从来没人真正搞明白过。 连萧宁愿他是因为被欺负了才尖叫,才用那种强烈尖锐的反应来保护自己。 可他脑子里开始盘旋的却是丁宣被庞晓龙用油漆抹脸时,丁宣摸着手上的小星星在“符纸”上画画时,以及丁宣每次被他欺负,被嫌弃,被凶,被骂,被推到地上时,仍然满脸信赖朝他伸手,喊他“连萧”的样子。 “操,肯定是啊!”二光自己联想联想,又骂了句脏话。 “那凭什么不让我们上学了?班主任自己家小孩让人欺负了不喊不闹啊?”他越说越上劲,“还耽误别的小孩上课,都上了个鸡巴毛的课,一个个装道士写符装得挺上头,到底谁影响谁啊?” 连萧听二光骂了半天,扫他一眼,还是笑了下。 “笑屁!”二光骂完觉得自己嗓门儿大了,显得贼虎。 旁边连萧他们班几个女的都往他这儿瞅,他立马鸟儿了嗓子,装模做样地学着连萧往栏杆上撑胳膊。 “我最烦的不是这些。”连萧突然说。 “是什么。”二光问。 连萧张张嘴,又使劲拧了下眉毛:“不知道。说不来。” “你有病啊?”二光瞪着他。 “你姐让人欺负过吗?”连萧问。 “她?”二光听见例子举到他姐头上都乐了,“她少欺负别人都不错了,一天跟个关公一样,哎我跟没跟你说她让她让班人都得管她叫大姐。” 二光跟他姐那是从小掐到大的相处模式,俩人的姐弟情完全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成反比,在二光嘴里几乎就没有。 “你姐上午被人欺负了。”连萧没接他话,望着二光挺认真地说了句。 二光猛地一愣。 “就是这种心情。”连萧看着他,“懂我意思了?” 丁宣犯病了,被人欺负了,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看到的时候,丁宣已经好了。 二光又眨巴眨巴眼才反应过来,瞪了连萧半天,挺郁闷地小声骂了句。 “那你们到底怎么想的?”梗了一会儿,他还是更关心这个问题,“到底让不让丁宣上学了?” “不知道。”连萧真的很烦,觉得这就是个怎么解决都让他不爽的事儿。 “我觉得也别真不上。”上课铃响了,二光站直了冲他们班蹦了蹦,“不上学干嘛啊?小学都没毕业,回头老婆都找不着。” “找你大爷。”连萧给他一脚,转身直接回班,“滚吧。” “放学等我!”二光在他身后竖中指。 丁宣下午没去班里,老妈跟连萧一样,知道上午丁宣在班里闹了一通,又被关在办公室里自己缓过来,眼神里都不是滋味儿。 胖老师第二节有课,老妈跟她约了明天再细聊,撵连萧来上课后,直接把丁宣带回家了。 连萧这半个下午的课来了也是白给。 他满脑子丁宣的傻样儿,最后一节课都不想在班里待了,脑门儿顶在桌沿边听课边走神,今天格外想早点儿回去看丁宣,路上再给他带点儿炸串小零嘴之类的。 满心五脊六兽地熬到放学,他退开凳子刚要走,又被班主任过来抓着训了一通。 二光跟赵晨晨在后门当啷着书包等他,好容易等班主任说完走人,就跟这一天还没让他烦够似的,周狄迎着他就从后门跨进来,杵在他跟前儿。 “我他妈真是看见这犊子就晦气!”二光在后门旁边被周狄撞了下,被他烦得连骂人都语无伦次了。 连萧嘴角抿了抿,把已经冒到嘴边的一个“滚”字硬压回去,直接用肩膀撞开周狄的肩往外走。 “你弟是不是有病?”周狄毫不识趣,往他胳膊上拽了把。 “我靠!”二光听得眼都直了。 他又问了一遍。 跟上午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口吻。 “你弟才有病!”赵晨晨不知道连萧他们跟周狄的过节,听见周狄这么没礼貌,脱口冲了他一句。 周狄扭脸看她,手还横在连萧胳膊前把着他。 第40节 “你说的什么……”赵晨晨瞪着他还想接着说,连萧已经抡起膀子,对着周狄的脸一拳头砸了上去。 教室后几排瞬间一阵稀里哗啦,二光二话没说,书包往地上一扔就冲进去。 连萧班主任刚走出去不到五米,听着班里传来的动静人都呆了呆,吼一嗓子“连萧”,快步迈回来。 “他骂他弟”这种打架理由,对于班主任来说完全就是个拙劣的借口。 他都没多问周狄怎么骂了连萧他弟,跟班里学生确认一下是不是连萧先动的手,又看看俩人没打出什么毛病,他连周狄都没留,直接把连萧拽到办公室,把桌上的电话推给他。 “给你家打电话,”班主任叉着手往椅子里一砸,拧开茶杯灌了一口,“给你妈打,让她现在过来。” “我妈没下班。”连萧想都不想,沉着脸就说。 “没下班等!”班主任看他这个劲儿火更大了,“砰”地把茶杯往桌上一墩,“我在这儿陪你等!我看你不回去你妈找不找你!” 如果真靠“等”,班主任说不好真的要在办公室里跟连萧耗半个晚上,老妈从来不是那种到了饭点,满大街扯着嗓子喊小孩回家吃饭的的家长。 二光太知道这点了,跟赵晨晨和赵光耀在办公室外隔着窗子看一会儿,见连萧真就梗着脖子不打电话,咬咬牙跑去连萧家报了个信儿。 初中的办公室老妈还是头一遭来,透过窗子找到连萧后,她敲敲门进来,径直朝他们班主任走过去,颔首喊了声张老师。 连萧看向老妈,老妈进来后没再看他,她坐在班主任对面,中午在胖老师那里的激动已经全然褪去了,一脸云淡风轻的从容。 上课不专心。 迟早早退。 刚开学没多久就敢逃课。 逃课就算了,逃完回来还敢迟到,连书包都不带了。 对老师很不礼貌。 让同学喊他来办公室也不来。 说说他一脸不耐烦。 最恶劣的是当着班主任的面就敢跟同学打架。 班主任跟老妈一条条列完连萧的恶劣行径,抬手点了点连萧:“你自己说,跟你家长说,我哪条冤枉你了。” 连萧很想说最后一条,但他现在一句话都懒得开口。 转脸看看窗外的天色,他只想到老爸这个点儿应该还没到家,丁宣这会儿一个人在家里。 “你看看你看看,”班主任点着连萧的胳膊都晃出了虚影,“一说说他就这态度。这才刚初一,刚开学,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老妈转过脸看了连萧一会儿,仍然没什么表情,先命令连萧向他们班主任道歉,然后问他:“为什么打架?” “骂丁宣。”连萧两手在身后背着,言简意赅地回答。 老妈嘴角动动,眼皮往下一垂,突然泄露出一丝疲累。 她轻轻吸了口气,收回视线重现望向班主任,开始跟他解释他们家还有一个孩子,叫丁宣。 夏末的傍晚耐得住熬,刚放学的时候天还透着亮,连萧跟在老妈身后走出学校时,也已经擦黑了。 他看了眼挂在天边最亮的那颗小星,正想加快步速回家,见走在前面的老妈停下来,只好也跟着刹脚。 “连萧。”老妈转过来喊了他一声。 连萧没应声,老妈今天肉眼可见地要烦透了,就算在大马路上揍他一顿,他也挨着。 “爸爸妈妈送你来初中,是让你干嘛的?”老妈却并没有要跟他算账的意思,她连眉毛都没冲连萧皱,语气也很平和。 “上学。”连萧回答得有点儿生硬,他其实更愿意老妈直接骂,这种套话听多了只想耷拉眼皮。 “那你能让妈省点儿心吗?”老妈又问。 连萧抬眼看看老妈,闷着嗓子点了下头。 老妈得到连萧的保证,没再跟他多说别的,也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往家走。 连萧在她身后跟上,其实他很想问问老妈是不是二光去找他了,下午是不是没去单位,丁宣在家干嘛了。 但是毕竟刚被叫完家长,这会儿也不好意思立马蹦豆似的说话。 一前一后的影子在回家的路上拉长拉短,快到家楼下时,老妈脚步又顿了顿,朝路对面扫一眼,她转身快步过去。 连萧往后看看,是老爸下班回来了,路灯下的身影很高大,揽了揽迎向他的老妈。 第51章 跟着老爸老妈一块儿上楼的时候,连萧被老爸用手掌一舀脑袋,勾到身前跟老妈先上。 这对老爸来说是个无比自然的动作,对于他们一家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默契。 连萧都不用问老爸干嘛,连着跨了两个大步上去,反正从小到大只要一家人一块儿上楼,老爸总是垫在最后的那个。 这种日积月累的细节,以前连萧从没注意过,也从来没想过老爸这份潜意识里的动机。 今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到了。 老爸在问老妈怎么这个点才跟连萧一块儿回家,连萧往回勾头看看他俩,又突然想到,他们家好像说不清楚是谁当家。 楼里有那种家里老爷们儿成天摔摔打打,喝酒骂人发脾气的,跟他媳妇儿一呛呛就甩大嘴巴子。 也有窝窝囊囊怕老婆的,还有像庞晓龙他们家,老婆婆当家做主的。 小时候连萧觉得他们家老妈说了算,老爸什么都让她。 小到每天吃什么喝什么,大到那年为了留不留丁宣两口子头一回说到“离婚”,妥协的全都是老爸。 但就在现在,他听着老爸惯常问老妈今天家里家外都有什么事儿,再想到老妈刚才瞅见老爸,调头就迎过去的背影,冷不丁觉得,老妈其实也挺像个小孩儿。 “你儿子,开学还没半拉月,今天就被叫家长了。”老妈见了老爸,连脚步都比刚才拖拉了,语气疲累地跟老爸抱怨着。 “又干嘛了。”老爸抬抬胳膊,隔着老妈在连萧脖子上抽一指头。 楼道里一股谁家烧过熏蚊片的烟味儿,连萧抓抓脖子,说了句“我回去看丁宣”,把两口子撇在身后,三步并俩地先朝家里跑。 到了家门口,他经过窗子时先朝里扫一眼,丁宣正攥着牵鸭绳站在电视前面打转。 应该是老妈出门前专门给丁宣找好了台,还调高了音量,连萧隔着墙都能听见电视机咋咋呼呼的动静。 家门也反锁了两道,连萧捏着钥匙转了好几圈才给推开。 一打开家门,丁宣就像个动物,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电视机前,脑袋微微朝后转着,两只眼睛跟连萧对上视线,他才跟牵着小伙伴似的,牵着他的大白鸭朝连萧迎过来。 “干嘛呢自己在家。”连萧问他。 丁宣朝他走,连萧下意识就想学着老爸刚才揽老妈一样,揽一下丁宣的肩。 结果胳膊伸出去感觉怎么往下落都不习惯,调整了半天,还是改成搓一把丁宣的脑瓜顶,照着他脑门弹个脑瓜蹦儿。 丁宣抬起手背蹭蹭,另一只手里还攥着小绳就跟着举起来,朝连萧身上圈。 “热死了。”连萧抬着胳膊皱皱眉。 他这一天滚地龙一样两个学校来回蹿,还跟周狄干了半仗,一身汗津津的自己都烦。 “我一身汗味。”他朝丁宣后脑勺上捂一下,就算是个抱过的意思了。 丁宣还凑着鼻子想闻闻,连萧把他推开去找衣服冲凉,他就溜溜达达地跟在连萧身后,屋里屋外东一头西一头。 “我裤衩呢?”连萧撅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没找着想换的那条内裤,扭扭头扯着嗓子喊了声老妈,夫妻俩竟然还没回来。 “两步道走半年了。”家里没人他也不能再锁了丁宣去洗澡,干脆也不急了,转转落地扇,他半蹲下来换个柜子接茬翻。 丁宣在他旁边转两圈,身影一矮,闷不吭声地贴着他蹲下来。 “你下午是不是洗过澡了?”连萧朝他后脖颈上闻闻,一股腻乎乎的牛奶香皂味。 丁宣有点儿护痒,缩缩脑袋看看他,低头闻闻自己。 “连萧。”他没头没脑地念叨。 连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突然转脸看着丁宣,问他:“我怎么感觉有一阵儿没听你说别的了?” 丁宣伸手拽拽衣柜里的衣服,跟他短短地对一眼。 “你的‘宣宣爱你’呢?”连萧朝他手背上拍一下,“不爱了?” 平时没想着,这会儿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挺长时间没听丁宣嘟囔爱你爱你的了。 现在丁宣除了偶尔学学他的话尾巴,蹦几个没头没脑的词儿,就剩个“连萧”在嘴里来回嚼。 “不爱了。”丁宣对他的“爱”字还是比较敏感,连萧刚说完他就跟着复述了一遍。 “那不行。”连萧都被他逗乐了,架着腿朝地上一坐,拽了丁宣一条小腿过来捏人小腿肚玩儿,“说不爱就不爱了?赶紧,宣宣爱你,再说一句。” 丁宣在地上歪了个屁股蹲儿,扥扥腿没扥回来,就架在连萧腿上摞着,看看这看看那,还是不吭声。 “你也知道不好意思了?”连萧等了半天,观察着丁宣的反应,觉得很有意思。 “丑。”丁宣抠抠自己的膝盖,又抠一下连萧的,耷着眼皮冒出一句。 “啊,你也知道丑。”连萧又笑了。 笑了一半,他想起上午的小星星事件,心里瞬间变得警惕。 “谁跟你说的丑?”连萧冲丁宣搓一下手指,示意他抬眼看自己。 连萧以前不能听丁宣跟他说“宣宣爱你”,嫌赖叽,脾气上来的时候也骂过丁宣肉麻,问他羞不羞,甚至在发火的时候说过更难听的。 但在他印象里,从来没在丁宣说“宣宣爱你”时说他不知道丑。 “问你呢。”连萧现在想起上午发现那些“符纸”的心情都反胃,见丁宣不出声,板起嗓子又问一遍。 丁宣还是没吭声,被连萧一凶连眼都不抬了。 他的右手东抠抠西摸摸地摩挲一圈,又叠到自己左手虎口上,摸摸那些被老妈洗褪了颜色的小星星。 连萧的脸猛地一沉,后槽牙紧了紧,“呼”地站起来摔门去找老妈。 他们一家天天听丁宣说“宣宣爱你”听习惯了,明白这句话对于丁宣来说就像个万能句子,丁宣表示高兴开心舒服谢谢,甚至道歉的时候,都念叨这句。 可他怎么就忘了,对于别人,尤其是丁宣的同龄人来说,这句“宣宣爱你”有多好笑。 丁宣现在四年级,正是丁宣刚到家里时,他一听丁宣说这句话就浑身搓鸡皮疙瘩的年龄。 可能丁宣在班里跟同学有过交流,他试过跟别人说“宣宣爱你”,换来的却是其他同学三五成群的讥笑,看热闹一样看他,笑他傻,说他不知道丑。 第41节 连萧不能想象这些,他只觉得这一天肚子里的火没完没了地在烧,拐过楼梯拐角时他步子扯大了,拖鞋都差点从脚底甩出去。 “……我听他班主任说的时候,心里就觉得,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把他留下来。” 停下来调整一下拖鞋的功夫,他听见楼道口外传来老妈的声音,语调很低,很疲倦,还带着些很压抑的委屈。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第52章 连萧步子一停,本来想再多听听,老爸也听见了他掉拖鞋的动静,抬头问了句:“连萧?” 连萧皱皱眉,只能从楼梯上下来。 “什么就不该留下来?”他停在老妈跟前儿看着她,“做错什么了?” “怎么又下来了?”老妈见到他,语气立马又跟平时一样,朝连萧身后瞅瞅,应该是看丁宣有没有跟在后头,“哪儿都有你。” “先回家。”老爸没继续多说,拍拍老妈,示意她一块儿上楼。 “你们后悔留丁宣了?”连萧没动,停在原地盯着他俩。 楼道里静谧了一瞬,老妈先是回头冲他一拧眉毛,飞快地看了眼老爸,她才又望着连萧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连萧语气不太好地回了句。 “妈让你照顾宣宣,多了个宣宣这样的弟弟,”老妈顿了一下才继续,像是有点拿不准用词,“你觉得后悔吗?” “给我后悔的机会了吗?”连萧想都没想,脱口就说。 老妈愣愣,抿一下嘴角没再说话。 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感陡然卷了上来,连萧连“宣宣爱你”的事儿都不想跟老妈说了,又踩着拖鞋转身大步上楼。 他刚才摔门用劲太大速度又快,门锁弹一下没能扣严,丁宣在家里转悠,牵着绳的大白鸭从门缝钻出来,跟他隔着门板在外头溜达。 “连萧。”见连萧推门回来,丁宣张开胳膊抱他。 连萧一手兜上他的脑袋,另一只手扥着牵鸭绳往屋里拽了把,大白鸭被拽得扑腾两下翅膀“哗哗”乱叫,被迫跟着两人回房间去画画。 胖老师那天虽然建议丁宣暂时休学,见周一老妈照旧送丁宣来上学,她也没再说什么。 当着老妈和连萧的面,她一码归一码地在班里开了个班会,把那几个画“符纸”的小子找出来挨个儿教育,让他们向丁宣道歉。 丁宣也不知道能不能明白,全班都勾着脑袋看他,他闷头画自己的画,偶尔抬头瞅瞅抱着胳膊靠在后门的连萧,像是奇怪他今天怎么一直在,又像是时不时确认一下人还在不在。 连萧一个个将那几个小孩的脸记下来,下午专门跟二光提前翘了节课来蹲着,把几个小孩儿堵在巷子里,一人照着脑袋来了一下。 “再敢让我知道你们欺负丁宣,老子他妈一个个把你们废了!” 二光跟在连萧身后出巷子时,还没忘了特扭头撂句狠话,呲牙咧嘴的,特有仪式感。 “你被叫家长,你妈回家揍你了没?”出了巷子,他撞撞连萧的胳膊问他。 “没有。”连萧都有点儿想不起上回挨老妈揍是什么时候了,现在提起老妈,他想到的就是她跟老爸在楼道里说的话。 尽管那天回家后老妈专门跟连萧解释了:她后悔的不是留下丁宣,而是在想,是不是强留着丁宣在班里上课这事儿做错了。 连萧听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是不由地有点儿“提防”。 他忍不住又恢复了刚开学时的习惯,上午下午的大课间都得跑去丁宣那儿看一眼,一放学蹽得比谁都快,跟晚去一步丁宣就没了似的。 “家庭地位显著提升啊。”二光想起连萧被班主任扣在办公室的样子还是想笑,“为了丁宣打架都不挨揍了……不对,那跟你地位没什么关系,你们家一哥还得是我宣哥。” “去跟你宣哥说。”连萧侧身错过迎面的车和人继续往前走,一小门口接孩子放学的家长太多了,他懒得跟二光臭贫。 “不过说真的,”二光压压嗓子,下意识朝四周扫了一圈,他一准备说人坏话就这德性,“周狄那孙子是真他妈有病。” 这话连萧不反驳,周狄确实有病。 “可是我也想不明白,”二光自己说完又接一句,“哎我那天都没来及跟你说,你被大刘带办公室以后,周狄就他妈跟没事儿人似的,我喊他都不搭理我,自己收拾书包就走了。” “不走等你做饭给他吃?”连萧扭头瞥他。 “你没懂我意思!”二光“哎”一声,还卡在人缝里原地弹跳了两步。 “我本来以为那二货就是找茬,知道丁宣的事儿故意来嘴欠。”他边跟着连萧去班里接丁宣,边飞快地说,“但是看他那样儿又不太像。” “要找茬他不得把你茬办公室去了继续跟我茬吗?”二光也不知道一天对自己哪来那么多的自信,“我看他在你们班也就跟个锯嘴葫芦一样,老逮着丁宣问,说不定他也就是好奇?” 二光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连萧直到进了校门才转过来看着他,不冷不热地反问:“他好奇什么?” 这就不是个真想得到回答的问句语气,并且带有自欺欺人的嫌疑。 “就是。”二光立马很懂事儿地改口,点了下头,“他好奇个屁!” 说不来是越烦什么就越容易碰上什么,还是这个“屁”过于阴魂不散,连萧接了丁宣从一小出来,扫着路边的小吃摊正琢磨要不要给丁宣再买个冰棍儿吃,周狄那个招人烦的影子就从人堆里冒了出来。 “我靠……”二光也看见了,他语气里都带上迷茫了,很费解地使劲一皱脸,“这他妈是一小地邪还是他人邪啊?” 连萧现在看见周狄真的是生理性地烦。 自己在心里接了句“吃个屁的冰棍儿”,他拽着丁宣的胳膊抬腿就走。 “他看见咱们没?”二光跟在屁股后头念叨着,“你说他还能不能再过来?” 话尾巴都没落地,周狄的视线就朝这边一扫。 看见连萧后,他的目光迅速落在丁宣身上停了两秒,然后不出意外地直直朝他们过来。 “我他妈都服了!”二光胳膊一甩,拧过身冲着周狄,“又干嘛啊你!” 他还跟演电视似的扭头对连萧甩了句:“你俩先走。” 连萧没理他,也没动,攥着丁宣的手原地停了下来。 丁宣一只脚都伸出去准备要过马路了,被连萧冷不丁刹脚刹了个晃儿,抠抠脸抬眼看看他。 连萧没功夫跟丁宣对视,正直直盯着周狄。 周狄来到他们面前,这回他的视线与问题都换了个人。 “你就是丁宣吗?”他对着丁宣问。 第53章 “关你屁事?”二光一个横跨挡在丁宣跟前,不耐烦地冲周狄凶着脸。 他现在都觉得周狄这人语言系统是不是没发育好,说个话死费劲,怎么莫名其妙他怎么张嘴。 周狄眼里照旧没有二光这个人似的,更气人的是他还比二光高,眼皮都没多动一下,越过二光的肩头继续看着丁宣。 他这目标太执着了,二光一边想骂他,一边也忍不住回头想看丁宣有什么反应。 丁宣对于陌生人的反应从来就是没有反应,尤其在校门口这种人来人往又嘈杂的环境里,他只知道攥着连萧的手赖在他身后。 眼前是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丁宣的眼珠子随着来往的车子转了会儿,估计是连萧突然停了老半天不挪地儿让他紧张了,两道挺尖锐的喇叭声一扬,他张了张嘴,有点儿神经质地攥攥裤子,反手就朝连萧腰上搂。 “你有事?”连萧抬起一只手捂在丁宣后脖子上捏捏,这才撩开眼皮盯着周狄问。 丁宣的脸贴在连萧衣服上,周狄的目光在他后脑勺上顿顿,飞快地扫向连萧的脸,一瞬间露出了很奇怪的神色。 连萧本来就是强忍着不耐烦,加上答应了老妈尽量让她省点儿心,所以停下来想看周狄到底要作什么妖。 见周狄这看见西洋景儿似的微妙表情,他差点儿就没忍住火。 “问你话呢!”二光现在看他就是个神经病,先吼了句,“我宣哥烦你,要回家了看不出来?” “没事。”周狄嘴角动动,这才回答了连萧的问题。 二光正想接一句“你是没事,我看你像有病”,周狄又望着丁宣接了句:“我就想看看丁宣。” 他竟然还想再朝前走近点儿,连萧感觉丁宣埋在他后腰上的鼻梁动了动,没等他抬头,直接兜着后脑勺把人带走了,一个眼神都不想再落在周狄身上。 “你认识那人?”走到马路对面,连萧低声问丁宣。 丁宣捏着连萧的手低头走路,听见连萧说话就抬眼看看他,又很快地重新垂下头。 “脑子有病。”连萧皱了下眉毛,感觉自己能问出这种问题也是脑子不怎么好使了,摁着丁宣的脑袋搓了好几把。 走到小巷口要拐弯了,听见二光撵在屁股后头喊“你他妈也不等我”,连萧微微朝后一偏头,扫见周狄跟个神经病一样,还杵在原地朝这边挺愣地看。 那之后有挺长一阵时间,周狄就带着这股阴气森森的烦人劲儿,三不五时地冒出来恶心人。 虽然他没再堵着连萧说些招人烦的话,但是一星期里连萧去接丁宣放学能遇上他三四次,每次都是盯上丁宣就不挪眼,也没什么举动,就不远不近地看。 二光有好几回被他跟得后背发毛,上去打打不过,问周狄到底干嘛的问不出来,张嘴骂也不好使。周狄从来就不搭理他,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连萧一开始也膈应得厉害,俩人班里班外只要迎面碰上了,没少撞胳膊撂脸。 再后来他都麻木了,跟以前见到他接送丁宣就叽叽喳喳偷看议论的那些同学一样,全当空气,爱他妈看看。 而他真正又把连萧惹毛的举动,发生在初一上学期快要过去的时候。 ——周狄竟然去班里找丁宣了。 第54章 那天是星期四,连萧起床去洗漱完回来,看见丁宣一脸迷瞪地坐在床沿边上,曲着手指头一下下抠自己的脸。 “脸怎么了?”连萧趿拉着拖鞋蹦两下,提上裤腰过来拍开他的手,是个蚊子包。 “什么天了还能招蚊子,”他卡着丁宣的下巴颏用拇指刮刮,“还挺大。” 丁宣伸手还想抓,连萧又给他打开,横起手在嘴边比划一下:“自己嗦手指头抹抹。” 丁宣摇头晃脑地看看他,脑袋顶上一撮睡翘起来的头毛跟着瞎晃,他又扣一下蚊子包,看着自己的手就要往嘴里嗦。 “刷牙先。”连萧立马就皱上脸凶了一声。 他龟毛起来特别多事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丁宣干嘛都觉得费劲。 丁宣还没彻底醒过来困,慢腾腾地又看看他。 “脸过来。”连萧朝自己手上蘸点儿口水,干脆利落地往丁宣脸上一抹。 第42节 抹完他自己都挺恶心,还有点儿想笑,又朝那个亮晶晶的蚊子包上弹了下:“换衣服,刷牙洗脸。” 丁宣反正也分不出脏不脏干不干净,连萧天天怎么拾掇他他就怎么受着。 伸手圈上连萧,朝他肚子蹭一下脸,他晃晃悠悠地又想朝被窝里栽,扣床单上的花纹玩,连萧就扯着衣服三下五除二地往他胳膊腿上套。 “连萧。”丁宣赖胳膊赖腿地歪在床上,突然嘟囔一声。 连萧给他忙活完,刚拽出自己的衣服往身上套,从胳膊和衣领的缝隙里瞥了丁宣一眼。 丁宣没看他,他正微微眯缝着眼,眼珠随着窗户外面瞎蹦的麻雀无规律地慢慢转,纯粹的自言自语,不知道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 “起来。”连萧踢他脚。 丁宣猛地歪歪头朝他瞅,他半张脸挡在乱糟糟的被单后面,露出来的那只眼正好笼在晨光里,刺得眼睫毛连着扑棱两下。 “傻子。”连萧乐了,提溜起傻子去刷牙洗脸。 送完丁宣翻墙回到自己学校,连萧走到二楼楼梯口,抬眼就看见赵晨晨跟他们班一个女生一块儿,在前面拖拖拉拉的上楼梯。 “钱掉了。”连萧用不经意地口吻说了句。 “哪呢?”赵晨晨立马低着头一阵找。 看见连萧嘴边挂着笑从身边跨过去,她小姐妹也不要了,喊了一嗓子“神经病啊你”,追上来朝连萧背上拍。 连萧不爱跟女生这么闹,到了教室后门正要拐进去,余光扫过赵晨晨另外半张脸,他没忍住笑了。 “干嘛。”赵晨晨被他笑得还挺不好意思,瞪着眼警惕地捂上脸。 “丁宣脸上也被蚊子咬了个包,”连萧抬抬手指头点了点,“他右脸,你俩正好对称。” “有病!”赵晨晨捂着脸又要踢他,“我这不是蚊子咬的!” “青春美——丽,疙,疙瘩痘!”赵光耀拎着簸箕做完值日回来,顺口接了句。 赵晨晨“啊!”一嗓子转移了目标,连萧被他这调子逗得直乐,摘掉书包朝桌上一扔,脑门抵着桌沿开始吃早饭。 “太,太暴力了。”赵光耀挨完揍回来,带着谜一般的微笑坐进椅子里摇摇头。 “贱不贱啊你。”连萧一边眉毛都拱起来了,笑着骂了句。 “连萧,”没等赵光耀说话,赵晨晨又趴在窗台上拍拍桌子喊他,“我桌子腿歪了,大刘说今天给我换,到时候你来帮我搬啊。” “你们班男的死了?”连萧头都没抬地说,“让二光给你搬。” “你帮不帮?”赵晨晨又是一通拍。 “知道了,赶紧走吧你。”连萧发现她烦人的本事真是一点没下滑,抬手“咔”一下把窗子拉上。 赵晨晨又往窗户上拍一巴掌,心满意足地甩着头发蹦走了。 赵光耀冲着连萧一下下鼓掌。 “你又怎么了?”连萧就感觉这一大早,一个个都跟神经病似的。 “你俩啥时候结,结婚,”赵光耀磕磕巴巴地坚持鼓掌,“记得请我喝,喝……” 连萧都没等他说完,手脖子一翻,借着扔垃圾袋直接把赵光耀的脸挡开:“你喝点药吧!” “哎。”赵光耀点点头,在桌子底下还了连萧一脚。 赵晨晨这桌子一换就换到了下午放学。 周五本来放学就早,连萧一早上连着两个课间没见赵晨晨来喊,都把这茬给忘了。 放学他刚收了书包要去接丁宣,赵晨晨从她们班蹦着就过来了。 “搬桌子!”她停在连萧跟前,眼睛笑得弯成两个弧,心情好得不得了。 “什么时候了都。”连萧扭头朝班里的挂表瞅瞅,拧了下眉毛,“二光给你搬。” “你别使唤我。”二光倚着肩膀抵在墙上,跟个痞子似的学人抬下巴,“你看我赵姐愿意吗?” “大刘也是刚跟我说,你俩一块呗,”赵晨晨这会儿反而不跟他拍拍打打的了,就杵在那冲连萧傻乐,“桌子那么沉,本来就得俩人搬。” 连萧看她脸上顶个青春痘这么弯着眼笑,先是想起来丁宣脸上那个蚊子包,冷不丁又想起前两年他们去滑冰场没玩成那次,赵晨晨伸手朝他要钱笑的那一下。 烦人归烦人,但是没法否认,赵晨晨就算烦人,在女生里也是烦得挺好看的那种。 而且人女生都找过来要帮忙了,他一男的也不能真不帮。 “赶紧的。”连萧叹口气,无奈地把书包甩回桌上,撞开二光率先往楼下走。 “就吃软不吃硬呗?”二光乐颠颠地撵上来要搭连萧肩膀,被连萧一肘子捅开了。 换桌子得把坏桌子搬去旁边楼的教导处,领桌子还得签个条子。 一张空桌子对连萧不算多重,来回折腾两趟,感觉上没用多久,再看时间也给他看得一愣。 大半节课的功夫快过去了都。 “操,都这会儿了!”二光也吓一跳,赶紧朝连萧看。 “我先走了。”连萧没跟他俩多说,拽上书包就朝一小跑。 丁宣特别容易在平时习惯的节奏被打乱的时候抽风,连萧一路翻墙都捏着心,手掌底难得一遇地撑歪了,出溜着砖墙擦破一层白毛皮。 他看一眼没当回事,只感觉再这么下去,他跟丁宣之间高低得真疯一个。 紧赶慢赶着跑到丁宣班门口,先匆匆扫一眼丁宣还在座位上坐着,连萧撑着墙呼了口气。 气还没呼匀,他又猛地转转眼,盯着坐在丁宣斜前座倒骑驴的高个儿看。 “……你平时也不说话?”周狄的嗓子压得很低,怕吓着谁似的,可连萧还是听得明明白白。 丁宣在画画,一只手抓抓脸,另一只手在笔盒里“哗啦啦”地抓。 “找哪个颜色?”周狄整个人带着椅子挪近了点儿,伸手帮他找,“脸被虫咬了?” 丁宣眼睛转转,嘴里咕噜了句什么。 连萧的手脖在书包带子上一绞,“哐”一声抡开铁门直走进去。 第55章 教室里还有几个做值日的小孩没走,被吓了一跳。连萧从门口走到教室后排那几步都没人说话,瞪眼瞅着他。 周狄听见动静,扭头看见连萧直盯着他走过来,也没表现出类似于被抓包的惊慌反应。 他还先从笔盒里给丁宣抓了两根笔出来,然后才挺淡定地退开椅子起身。 丁宣瞅一眼他挑的那两根颜色,眼珠滴溜溜地朝连萧身上扫,一边在凳子上蹭蹭屁股想过去,一边抓起那两根笔,神叨叨地照着原样塞回笔盒里。 “那我先走了。”周狄跟没事人一样,还低头跟丁宣招呼一声,转身就朝后门走。 丁宣翻来覆去捯饬自己那两根笔。 连萧窝了一胸口的火气,一看周狄这反应,说什么都压不住了。 他都没朝丁宣那瞅,正好来到周狄身后,他胳膊一横,直接卡上周狄的后脖子,连扭头的机会都没给,摁着人就往后墙黑板上撞。 两边的桌子被撞歪了三四台,桌腿在地面上拉出刺耳的动静,丁宣的的后背一下子绷直了,转着脑袋往回看。 “……松开!”周狄半张脸都被摁在黑板上,使劲挣了一下,还是头一回这么粗着嗓子明明白白地冲连萧喊话。 连萧横在他后脖子上的小臂猛地又往下一压,不仅没松,另一只手罩着周狄的后脑勺就是个盖扣,结结实实给他扣在墙上。 “你他妈有病吗?”连萧在周狄耳朵后边问。 这话一出来,周狄反倒不再张嘴让连萧撒手了。 他停顿了一瞬,猛地曲起手肘往后捣过去。 两人在班里都是个子最高的那一挂,真别起劲儿来互相都没省力气。 周狄这一下要是捣准了,能正怼在连萧肋窝上。连萧朝旁边避开半拉身子,被杵过去的那一块侧肋也疼得他肩膀发紧。 他二话没说,照着周狄同样的位置就攥拳头。 你来我往地互相捣了几把,这回没有班主任从走廊上杀个回马枪,但是也没能让连萧把这憋了快一学期的架给打痛快。 “这干嘛呢?”有来找孩子的家长从教室外面急匆匆地进来,看见在教室后边空地上拽成一团的两人,尖着嗓子就叫。 “哪来的啊跑班里打架,你们干什么的?”那家长不可能认不出连萧,眼睛都瞪死在连萧脸上了,还是扯着自己孩子一个劲儿地喊。 连萧想起上回胖老师那些话,咬着牙没再还手。 偏头狠狠盯了那家长一眼,他膀子一甩撞开周狄,捞起自己的书包径直朝愣在座位里的丁宣走。 把丁宣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把全扫书包里,他也不管丁宣还在傻瞪眼,就跟拔萝卜似的拽着人胳膊往班门外带。 “再让我看见你一次。”到门口了,他又回头指了一下周狄。 周狄还绷着劲杵在后头,后脑勺被连萧磋磨得像个鸟窝,也正一脸阴郁地盯着他俩,抿了抿嘴角。 连萧裤子和校服侧面蹭了一蹭墙灰粉笔灰,他连拍打的心情都没有,也没多看丁宣一眼,扯着孩子走得飞快,中途丁宣喊了他一声,他也没应。 “连萧。”一直等进了家门,回到熟悉的环境了,丁宣在他手掌心里抠了抠,又提嗓子喊了一遍。 连萧被他抠得一疼,抬手看一眼才反应过来,是翻墙时擦破得那层油皮。 “知道这是怎么破的吗?”他瞬间一肚子无名火,扔了书包把掌心朝丁宣脸前一竖,逼近了强行给丁宣看。 “我一天跟个傻狗一样跑来窜去你他妈知道为谁吗?”连萧瞪着他,嗓门都吊高了,“啊?!” 丁宣被他吓得先是一愣,很快就转开眼开始忽闪眼皮。 连萧盯他两秒,正要甩手转身,丁宣的手突然又握了上来。 这次不是像每次要牵手时那样攥着,他是像捧东西一般,两只手掇着连萧的手背,把他擦破的掌心朝脸前凑。 “干嘛你?”连萧拧着眉毛没好气地问。 没等他问完,手心里微微一湿,丁宣撅着嘴朝他破皮的位置吐了点口水。 第56章 连萧用脚趾头也没想着丁宣会来这么一口。 第43节 眼瞅着手掌心里一湿,他跟后脖子被捏了一样,脊椎骨都要缩紧,骂了声“操”就扽回手腕,弹着直往外冲。 “这又什么新毛病?”香皂还没在小托盘里,连萧拧开水龙头一通搓,边找边虎着嗓子吼。 丁宣跟在大白鸭屁股后头走出来,也不吱声,到门框边转了两圈,呆头呆脑地抓抓脸上的蚊子包。 就这么一个小动作,连萧的所有情绪——连着沾一手的恶心带嫌弃,包括刚才跟周狄干仗时的暴躁火气,一下子莫名其妙的全都消退了。 他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丁宣在学自己早上往他脸上抹口水。 他把口水当成好东西了。 或者说,只要是连萧给的,丁宣都觉得是好东西。 这就是个傻子。 连萧从水管后头的小夹缝里把香皂夹出来,在水龙头底下搓着,偏头望着丁宣,朝他脸上旋了下手。 水洒到脸上,有一滴还溅进眼睛里,丁宣不躲,也不知道生气。 埋头用手背揉揉眼,他像是确定了连萧的情绪又变好了,不再跟他生气,就抠抠门框,又转身朝屋里晃回去。 不过丁宣傻归丁宣傻,周狄去找丁宣这事儿,连萧一直到晚上吃饭,想起来还是膈应。 “碰巧吧。”老妈听连萧说了两句,收拾着手上的碗筷没太当回事。 “两个学校离得又不远,放学都往一条道上走,应该就是碰上了。” “碰到丁宣班里?”连萧两口把剩下的稀饭全倒嘴里,连筷子带碗朝老妈端着的盆里一搁。 “班里?”老妈听清楚重点后,望着连萧也有点迟疑了。 她随口又分析几句,可能听别人说过丁宣,有点好奇之类的,就过去看看。 连萧不想听,捏了颗炒花生米抛嘴里,他揪了节纸擦擦嘴回屋了。 丁宣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夹米粒,见连萧一走,往下出溜出溜,抱着半碗粥也跟着走。 “哎哟吃个饭你也能跟,还抱上碗了。”老妈赶紧喊连萧,“给宣宣掇一下,等会撒一地。” 连萧又回头给他把碗端回桌上,坐那陪着丁宣吃。 等老妈收拾一圈从外面回来,他杵着腮帮子问:“丁宣家里就他一个,没什么兄弟姐妹了吧?” 丁宣转脸看他,他用弹出食指抵着丁宣的脸推回去,让他吃自己的。 “没了。”老妈用手背试试丁宣的碗,看碗里还剩下两口米汤,干脆把碗给他收了,“吃不掉不吃了。” 她摸出一小袋葱油饼干塞给丁宣,看看连萧对丁宣这份独食没什么反应,朝他后脑勺上轻轻兜一巴掌。 “行了你,别在这装思考者了。都一个班的同学,好好问问能废你几下嘴。” 连萧顺着老妈的力道微微避一下,拆开丁宣的小饼干倒了快一半给自己。 “不爱搭理他,脑子有病。”他嚼着小饼干回房间。 “这小孩真讨厌!”老妈撵过来又朝他屁股拍一下,“你最没病了!” “哎妈!”连萧捂着屁股蹦了个大转,眉头不乐意地拧了拧。 “小样吧你。”老妈都看乐了,弯腰在丁宣屁股上也拍拍,丁宣回头看她,“你哥还知道害臊了。” 晚上洗漱完进被窝,连萧试着再跟丁宣聊聊,丁宣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在黑咕隆咚的被窝里只知道朝连萧这边挨。 贴着连萧的胳膊搓搓,他扑棱着大眼毛望着连萧的轮廓,跟当事人不是他一样。 “你这毛病得改啊,什么时候才能好好跟我说句话?”连萧都被他搓困了,闭上眼着翻了个身。 他也不指望从傻子嘴里问出什么来,拽过丁宣的小胳膊横在自己身上捏捏,两条腿挂人腿上一夹,热腾腾的抱着暖被窝。 “睡觉。” 这俩字一出来,丁宣就不再动了,老老实实由连萧夹着。 连萧迷瞪着快睡着的时候,感觉丁宣在他耳朵上又轻轻摸了摸。 二光昨天陪着赵晨晨收拾桌子,没跟连萧一块狂奔去接丁宣。 转天在连萧他们班聚众吃早餐,知道了周狄堵人都堵去丁宣班里了,他反应差点儿比连萧还大,嘴里冒着“我操”一蹦三尺高,尾音还带了个问号。 “丫儿真有病吧?”二光拍着桌子瞪连萧,连萧没理他,他又瞪赵光耀。 “哎。”赵光耀脑门抵着桌子刚咬了口水煎包,被二光这动静诈得一口包子直接掉裤裆上了。 “你,你有病吧?”他结巴着把包子捏起来塞嘴里,“刚咬上,吓我一哆,哆嗦。” “你赶紧上旁边哆嗦去吧!”二光被他埋汰得脸都缩了,直往旁边撇头。 预备铃都快打了,周狄座位空的,人还没来。 仨人瞄着那边瞅了会儿,二光拍拍连萧的桌子。 “我说真的,周狄肯定脑子不正常。”他挺认真地压着声音,“但凡正常点儿人就干不出这事。” “他学习挺好的。”赵光耀啃完他的水煎包,揪了节卫生纸抹抹嘴。 “是一码事吗?”二光都想捋他天灵盖了,不耐烦地一瞪眼,“你成绩不好也没见你这么变态啊。” “比你,强,强点儿。”赵光耀中肯地点点头。 二光彻底不爱搭理他了,在座位底下碰碰连萧的膝盖问:“他没说他干什么去的?” “没问。”连萧把喝完的豆浆袋连着吸管攥成团,头也没回地冲着垃圾桶抛过去。 “没进。”二光扭头看一眼,冲着连萧改碰为踢,“你心也真大,这要换了我,他不给我个过得去的说法,这事儿都过不去。” “你等人来了问,问呗。”赵光耀特烦人地接话,“又没,拦着。” “吃你的饭!”二光指他。 “你吃完没?”连萧看他俩都烦,动动腿没让二光挨着,从赵光耀桌上拽了本书扔桌上一通摩挲,“吃完滚蛋,一桌油条味。” “一口,马上。”二光边塞油条边站起来蹦两下,瞄了半天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 “等着噢,等大课间的。”他踩着铃声朝自己班磨蹭,隔空冲着周狄的座位指指点点,“光哥今天不给他问出个四五六,这两根油条算我白吃。” “第,第一节 课没上呢还,一竿子都支大,啊课间去了。”赵光耀说,“还给自己预备了点儿缓冲。” 连萧笑了,二光在走廊里气吞山河地又吼了声:“等着!” 问肯定是得问。 昨天为了接丁宣一路又是跑又是喘的,瞅见周狄的第一眼,连萧属实是火上头了,别的念头都没有,进去就把人往墙上怼。 沉淀了半个晚上思路清晰了,他也觉出来了。 ——周狄这状况已经不是他烦不烦人的问题,他研究丁宣都要小一学期了,这人估摸着是真有问题。 他老跟着丁宣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该问清楚必须得问清楚。 连萧是真不爱跟周狄说话,想想要跟周狄说话他都烦。 但也不可能真等大课间派光哥出手。 他座位就在后门旁边,一直注意着楼梯口,准备看见周狄就直接过去跟他掰扯。 第一节 课都上一大半了,周狄的身影才终于慢慢悠悠的晃上来,远远地就跟连萧对上了视线。 连萧整个上身都靠在椅背上,稍微眯缝一下眼看清周狄的脸,脑门心就是一“咔”。 “报告。”周狄没跟他多看,对一眼就错开了。 他来到教室门口立定打报告,整个人还挺行云流水。 “如果x在这个位……周狄啊。”数学老师正扎着马步板书,听这半死不活的腔调就知道是谁。 他换了根粉笔不满地回过头,看清周狄的脸,没忍住也愣了愣。 “脸怎么了?”数学老师用粉笔冲自己右边颧骨比划一下。 这话一问,全班抬头的没抬头的,全都“唰唰”朝周狄脸上扫。 “没怎么。”周狄挂着他没表情的脸,和颧骨上挺粗的一道擦伤,给出毫无感情的三个字。 连萧在最后排揣着兜,荡了下凳子往后抵着墙,还是多看周狄一眼都够。 “没怎么就回座位吧。”数学老师也没想真关心周狄。 这学生跟谁都不近乎,太不讨喜了。 周狄在全班的目光底下朝自己座位走,一脸平淡。 跟他天天都挂半脸疤似的,眼皮都没动一动。 “你打的啊?”赵光耀竖书挡着自己,趴在桌上瞪眼瞅着连萧。 “嗯。”连萧伸手夹了根笔在腿上转,应了声。 “靠。”赵光耀话都说不利索,没事儿还学人蹦个脏,缩着胳膊在书后竖了个大拇指。 剩下不到十分钟的课,数学老师又讲两道题就过去了。 下课铃一响,班里去上厕所的上厕所,出去晃荡的瞎晃荡,都是往外走。 连萧把笔朝桌上一扔,起身扫开椅子腿朝周狄那边走。 赵光耀跟在后头鬼子进村一样,缩头探脑的也想来听。 “你老找丁宣干嘛的?”连萧没扯别的,来到周狄座位旁边就直奔主题。 周狄就赶上十分钟的课,书上竟然还抄了两道题,捏着笔抬眼盯他。 连萧真想骂一句聋了?不耐烦地动动眉毛。 “不干嘛。” 快过去半辈子了,周狄才重新耷拉眼皮开了口。 “我家以前有个一样的。”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半死不活,像在说别人家似的。 第44节 第57章 连萧乍一听这话,真没反应过来周狄是什么意思。 回过味来以后,他跟周狄眼也不眨地对着,嘴角紧绷绷地动了一下。 “什,什么意思?”赵光耀本来在身后装没事人,听见周狄这么说,还是没忍住凑过来了,“跟谁一样?连萧他小,小弟?” 赵光耀一直光是听说连萧他弟不太正常,好像脑子还是哪儿的不太好。 但他不跟二光似的,从小跟连萧摽在一块长大,现在都不在一个班了,成天上下学还一块走,几乎没怎么见过丁宣。 偶尔放学一块溜达到纺织一小,看连萧接丁宣,那小孩也不像有多大的毛病,顶多是怕生,不知道打招呼也不敢看人。 小孩都好这样,看见过一两次,赵光耀也就对“丁宣有病”这个说法不怎么好奇了。 眼见冲着周狄说话人没搭理他,赵光耀等了两秒,有点儿讪讪地又转头看着连萧。 “他说你,你弟跟他一,一样啊?”他问连萧。 “一样他大爷!” 二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隔壁过来的,他现在来连萧班里跟回自己家似的,一听赵光耀这话尾巴,二话不说先扬上一嗓子。 “脸可真大啊你,不对,你他妈有脸吗?”他半个人歪在连萧后头,冲着周狄连指带比划的,“谁跟你似的这么变态啊!天天跟人家小学生!你意欲何为啊你?” 课间闹哄哄的班里猛地安静一瞬,不管坐着的站着的,都勾着脑袋往他们这看。 “怎么又来了,”前排的学习委员使劲扥了下椅子,用很晦气的声调小声抱怨,“吵死了。” 周狄原本跟连萧对视的目光挪到二光脸上定着,脸颊上的肌肉肉眼可见地绷紧了,颧骨上的擦伤都随着神经动了下。 “你瞪什……”二光往前梗着脖子还要朝周狄脸上指,被连萧横起胳膊肘撞下去了。 “干嘛?”二光虎上头了,不满地扭头瞪连萧。 “‘以前’是什么意思?”连萧没搭理二光,向周狄问出他所关注的那个问题。 周狄很快又恢复成死人脸的表情,眼神不知道朝哪恍了恍,抿起嘴角没说话。 连萧继续盯着他,也不动。 等预备铃响了,其他同学继续该干嘛干嘛,不再跟看西洋景一样朝他们这斜眼睛,周狄翻了两页书继续补黑板上的题,才嘴皮子一磕碰秃噜出两个字:“死了。” “死”这个概念,对于初中的学生而言,还是个太过于笼统和遥远的词儿。 连萧长这么大,唯一发生在他身边,让他看得见摸得着的“死”,就是丁宣他妈。 还不是直接跟他相关。 丁宣刚来到他家的时候他不懂,只知道人死了就是没了,丁宣这个小孩没妈了,太可怜了,毕竟没妈的小孩是根草。 但是现在丁宣在他们家一住好几年,老妈比疼亲儿子还疼他,没让丁宣活得像根草,连萧渐渐地都快忘了这事。 关键丁宣从来也没表现出想家、想妈的模样。 “他说死了是什么意思?” 二光也被周狄一句“死了”给懵着了,大课间做完操,第一时间就跑来跟连萧嘀咕。 “死了就是,就是死了啊。”赵光耀跟他们一块,扶扶他的半片瓶底子眼镜,“还能是什么意思。” “不是,”二光现在震撼且混乱,都不跟赵光耀互怼了,“什么就死了啊,他家谁死了?” 赵光耀看了眼连萧,小声跟二光解释:“你,你没来的时候,他跟连萧说他家以前,以前有,有哦个跟丁宣一,一样的。” 二光愣愣,下意识也跟着看连萧。 连萧没什么表情地扫他一眼。 “应该也,也是有个小弟,啥的。”赵光耀补充。 “啊。”二光半天才冒出一声,“哦。” 不管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管能不能真的理解,凡事涉及到“死”,好像别的也就没什么重要的了。 “那他老想去看丁宣,其实就是想他弟……不知道是弟是妹是哥是姐的了呗?”二光咂摸咂摸,又看着连萧。 “我怎么知道。”连萧不耐烦地应了句。 “应该是。”赵光耀用手背蹭蹭鼻子,最近降温挺厉害,刚做完操被小风吹一下,有点儿冻人。 “要是这样那也太……”二光欲言又止地张张嘴,蹦起来打了个喷嚏。 也太怎么着,他没说完。 但是连萧家里有个丁宣,二光有个亲姐,他俩分别代入一下心中的猜想,那种心情不用明说,心里都有数。 挺惨的。 除了惨以外,连萧心里还额外多出一层说不来的毛躁。 一种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烦,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周狄那句“死了”,丁宣那张傻脸在他脑子里晃了一节课,让他莫名没着没落的,忍不住去想如果丁宣死了,自己会是个什么心情。 刚才做操要不是被班主任盯着,他都想直接翘了,去纺织一小看一眼丁宣。 赵光耀家里就他自己,平时跟周狄也不像他俩一样,深仇大恨的,这会儿还是停留在好奇的层面更多点。 “我还,还是想知道,”他瞅着连萧,“周狄说,说有个一样的,是啥一样啊?” “长得像还是,还是,”还是了半天,见连萧二光俩人都拿眼横着他,赵光耀又搓搓鼻子,“……还是别的?” 这没人知道,要知道还得去问周狄。 二光又酝酿了两节课,等中午放学,他照旧靠在连萧他们班后门等连萧一块回家,见周狄出来时,他整个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挂着脸喊了声:“姓周的。” 周狄停下来打量他们仨,赵光耀抬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连萧收拾着书包没抬头。 “对不起啊。”二光冲他说这仨字,恨不能是嚼在嘴里带过去的,不仔细听都没听出来。 “刚才骂……也不是骂你,就说话不太好听。”他飞快地找补着别的话,掩饰自己道歉的尴尬,“关键你之前真有点儿神经,我们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啊。” 周狄没说话。 班里班外人来人往的,连萧能感觉到他在朝自己这看,但他懒得抬头。 ——琢磨了一上午,他对周狄还是烦,没法因为周狄家死了个人,成天去找丁宣怀念而改观。 麻溜地收拾了书包,他起身往背上一甩就往外走,得赶紧去接丁宣。 撞开周狄的肩膀时,周狄跟二光同时喊了他一声。 二光喊他是让他等自己,周狄说出来的话则是他一贯的神经病风格。 “我请你吃饭吧。”周狄说,“带上丁宣。” 连萧脚步一停。 “你有病吧?”他转过来对周狄说。 第58章 “我没病。” 周狄这次回答得倒是很麻利,平淡里还带着烦人的斩钉截铁。 “有病的是丁宣。” “我他妈服了!”二光听他这么不会说话都无语,“又开始了是吧?” 他赶紧往前几步隔在连萧他俩中间,怕连萧二话不说再给周狄揍个满脸花。 不过连萧这回并没有动手。 现在在他心里已经认准周狄有病了,这货就算脑子没病,心理指定也不怎么正常。 最后一节课天就阴了,今天似乎是要有雨,他得赶紧去接丁宣。 “别惹丁宣。” 给周狄留下一句警告,他重新甩上书包,加快步伐下楼了。 丁宣今天的状态不怎么好,有点儿毛躁。 连萧领着他回家,他的手在连萧掌心里又抠又攥,整个人跟抽了半副骨架一样,老想往连萧身后赖。 尤其过马路的时候,身边过去一辆车、对面响起一声喇叭,他都表现得很紧绷,贴着连萧老想拱脸。 “怎么了又?”又一次把丁宣从屁股后头拽出来,连萧忍不住要皱眉毛了,“好好走路。” 丁宣坚持了半道,拐进回家的那条小路后,他突然原地一杵,没头没脑地“啊!”了一嗓子。 “操。”连萧都让他喊蒙了,扭头望着丁宣愣愣,他没忍住笑了。 他摁一把丁宣的脑袋:“什么毛病。” 丁宣喊完这一声,那股莫名其妙的紧绷状态似乎发泄出去一些,捏着连萧的手不动了,扑扇着眼皮左右看。 连萧拽拽他的手,丁宣往前挪一步。 再拽一下,再挪一步。 简直像他自己在家拽大白鸭的样子。 连萧看他一会儿,干脆也不走了。 他一边肩上还挂着两人的书包,在丁宣面前一蹲,小臂搭在膝盖上。 “不高兴?”连萧观察着丁宣的表情,视线牢牢定在丁宣来回乱转的眼睛里。 “班里谁又惹你了?”他把着丁宣的胳膊转了一圈,看他身上有没有钻墙角的灰,又拉开书包看看有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丁宣由着连萧把自己转来转去,不说话也不看他,像他每次无缘无故的抽风一样,让人摸不着头绪。 “看着我。”连萧说。 丁宣伸手摸摸小巷的墙砖,蹭了一指头灰,好半天才跟连萧对一下眼。 “看我。”连萧重复一遍,伸手用虎口卡着丁宣的耳朵根,定住他的脸,拇指摁在丁宣眼角上,“眼别老乱转,傻子。” 天色阴得很沉,巷口的风刮过去都带响,风中捎带着居民楼里炒菜的香气。 第45节 深秋中午的味道闻得连萧有点儿饿,但是丁宣今天不怎么配合,被摁眼角还有些抗拒,想朝旁边躲。 连萧手上一点儿都不松劲,他转不过去,眼角在连萧指腹底下咔咔地眨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平复,虚虚地跟连萧对视。 “说话。”连萧命令他。 “说话。”丁宣嘟囔着跟着他学。 “别学我。”连萧说,“说别的,说你怎么回事,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丁宣又不吭声了,又要往旁边转眼,连萧卡着脸的手就加力气。 “连萧。”又过一会儿,丁宣脚底动了几下,抬手去捏连萧的掌心。 有点儿急了。 连萧能咂摸出他的状态,丁宣的专注力实在是不行。 在心里数着数又摁了丁宣五秒,他问丁宣:“回家吗?” “连萧。”丁宣攥着他的手吭吭,想把脑门往连萧掌心里磨蹭。 “好好说话。”连萧往回收胳膊。 丁宣顺着他的动作往前一扑,两条胳膊结结实实地搂在连萧脖子上不动了。 “别犯病啊,大马路上。”连萧拆他胳膊。 “宣宣爱你。”丁宣埋在他脖子窝里,瓮声瓮气地说。 连萧好一阵子没听丁宣跟他腻歪这句了。 上次猜出丁宣说这话被班里同学笑了,把他气得半死,但那之后也下意识不逗丁宣说这种话。 今天乍一听,还是熟悉的膈应。 膈应里又带点儿亲切和好笑。 “也不算是大马路,饶你一回。” 连萧在丁宣背上随手捋了把,也不拆人胳膊了,干脆托着丁宣的屁股直接把他抱起来。 丁宣最近长秤了,连萧蹲半天蹲得腿麻,一边肩膀上还挂着两人的书包,猛一起身差点没站稳,踉跄着朝墙上靠了下才撑住。 “我靠。”他被自己逗乐了,费劲地把丁宣又往上托托,朝他书包上甩一巴掌,“当牛做马也就到这地步了,幸福吗你?” 丁宣挂在他脖子上当啷着小腿,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麻烦。连萧就这样挂着一身丁零当啷,深一脚浅一脚地抱着他往家走。 到家先挨了老妈一通呲儿,两个小孩比平时回家的时间快晚半个钟了,她鞋都换上了,准备做完最后一道汤就去学校找。 “有什么好找的,还能给你弄丢了。”连萧把丁宣运回家,到门口就把人一卸,多一步都懒得挪了,冲进屋里倒杯凉水哐哐灌。 “怎么还抱着回来的?”老妈熄了火攥着丁宣又是一通转,“磕着了?” “没有。”连萧甩甩脑袋,刮个风的大阴天应是给他憋一脑袋汗,“赖叽,不好好走路,非要抱着。” 老妈松了口气,笑着洗洗手,捏了块小炒肉塞丁宣嘴里:“宣宣再过半学期都要五年级了,还让小哥抱啊?” 丁宣嘴里一动一动地吃肉,看看老妈,进屋满地找他的大白鸭去了。 中午的时间总是过得又快又紧,锅碗瓢盆乒乒乓乓的声响里一过,吃完饭就没剩多少时间能休息。 “妈。”连萧去躺厕所回来,就着老妈洗碗的水龙头边洗手边喊。 “哎呀你那摸屎摸屁的手!”老妈一脸嫌得不得了的表情。 “什么啊我就摸屎摸屁。”连萧都被她说无语了,都洗完了又拧开水龙头冲了好几下。 “你问你那同学了吗,老找宣宣是怎么回事?”老妈把他推一边去继续洗碗,开口问了句。 “我当你一点儿不上心呢。”连萧从小盆里摸出半个西红柿,靠在墙上吃,“问了。” “怎么说。”老妈扫他一眼。 “说他家以前有个跟丁宣一样的小孩,死了。”连萧言简意赅地总结。 老妈惊愕地转过脸,涮碗的动作都停了。 半个西红柿三两口就解决了,连萧剩一口揪头扔垃圾桶里,弯腰掬两捧水搓了把脸。 “还说丁宣有病,挺正经的。”他抹掉脸上的水又看向老妈,“丁宣家里人带他看过吗,什么病啊?” 第59章 “不知道。”老妈把涮干净的盘子摞成一沓控控水,扭开脸语气不咸不淡的,“宣宣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哪有什么病。” “哦。”连萧抓抓脖子,转身朝屋里走,“那回头带他去医院看看吧。” 丁宣中午要午睡,连萧一眼没看见,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连萧站旁边看他两眼,抖开小被给他盖上。听见老妈在外面收拾完才又喊:“下午别忘了带伞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家里一共三把伞,连萧把丁宣送到班里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跟卡壳了似的,掏出伞就往他桌洞里一塞。 往自己学校跑到半路他才回味来,把伞留给丁宣简直就是给瞎子留灯,白给。 雨要是在放学的时候下下来,他跑去接丁宣,挨淋的还是他。 周五最后一节课本来该是班会,这会儿快期末了,班里老师都爱占课,眼见着放学的时间就要到了,班主任还攥着卷子讲个没完。 还剩下一篇半的理解,连萧瞅他那架势,是准备全都讲完再放人。 “你跑,得了吗?”赵光耀一瞅连萧往后看时间,就知道他半颗心已经飞他弟那边了。 “等打铃吧。”连萧看眼窗外的天色,云层阴麻麻的往下压着,肉眼可见地兜着一包雨,随时准备“哗啦”一声往下降。 再往讲台瞄一眼,估计他想溜的模样太明显了,班主任嘴皮子直翻飞,还没忘了匀出一枚眼珠子瞪着他。 果然,有这么一眼压着,放学铃打了也不好使。 走廊上别的班已经开始出人了,班主任只是语速提快了些,假装没听见。 班里嗡嗡着有些躁动,他又猛地把音量也提上去,“哐”一声把教室前门给拍上了,让连萧把后门也给关严。 讲完卷子做个总结,再布置布置家庭作业,足足拖了有小二十分钟的堂这节课才算完。 “行了,放学吧,今天有雨,都早点回家。” 班主任这句话一出来,连周狄都扭头扫了眼时间,朝连萧这儿看看。 连萧拽起书包就开门往外走。 “那个连萧。”班主任在讲台收拾着卷子,突然又喊他。 “怎么了我?”连萧握着门框,应声停下的时候有点儿不耐烦了。 班主任隔着闹哄哄的班里盯他两秒,不知道原本想说什么,喊人一声又什么都没说。 “行了,赶紧去吧。”他摆摆手让人赶紧滚,“我就看你期末能给我拿几分。” 天气这种事向来就是怎么防着怎么来。 连萧出校门的时候还没雨,都跑到一半了,头顶突然就跟天漏了似的,豆粒大的雨水串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靠!”二光也没拿伞,雨水往脸上一砸还以为被鸟屎淋了,往上蹿了个高。 俩人支起书包挡头上,跑到二光家跟纺织一小的岔路口时,连萧横起胳膊肘杵他一下:“你回去吧!” “没事!反正都湿了,一块!”雨声太大了,二光扯着嗓子喊回来,脚底停都没停。 “回去吧,”连萧加速两步把他甩在身后,“就一把伞在丁宣那,塞不下你。” “操,滚吧!”二光骂了连萧一句,转身就往家跑,“什么玩意儿呢这人!” 连萧冲进丁宣教室的时候,感觉内裤都湿得贴在屁股上了,低头晃晃脑袋甩出一圈水。 跟他比起来,丁宣简直可以用安逸来形容。 他在看雨,教室里除了两个等爸妈来接的都走了,他一个人站在最后一扇窗户前面,人只比窗台高半头,仰着脸往外看。 推出去的窗页斜斜拍上一阵急雨,雨水溅在脸上,他也跟着往后缩肩膀,两手还扒在窗台上舍不得收。 呆头呆脑的。 连萧跑得呼哧带喘,看见他这小模样跟没见过雨似的,又觉得他挺好玩。拎着书包走到丁宣身后,他低着嗓子唬了丁宣一声。 丁宣听见连萧的声音,回头的同时胳膊就伸过来了。 他先拽上连萧的胳膊,又顺着袖子滑到他手上,把连萧往窗前拉。 “下雨,没见过啊?”连萧把袖子往胳膊肘上捋,浑身湿得难受,弹开丁宣的手跟他隔开点儿距离。 丁宣不嫌他湿,还是牵他,手指随着雨势松松紧紧地朝连萧掌心里抠。 连萧的耐心只有三二一,偏头打了个喷嚏就把耐性给喷完了,兜着丁宣的后脑勺带他回座位,拿书包回家。 走到教室门口往包里一摸,他转身又走回丁宣的座位旁,弯腰掏一把桌斗。 “伞呢?”连萧转脸看着丁宣。 丁宣的脑袋转着,还在冲窗户外面看,听不见似的。 教室里走空了,周围的桌斗都是空的,一眼就能扫个干净。 “问你话呢。”连萧收回目光,冲着丁宣猛地踢了脚椅子。 丁宣愣了下才转过来,跟连萧大眼瞪小眼地对了两秒,他眼镜飞快地眨几下,开始抠裤子,左右乱看。 就在这一瞬间,连萧明明整颗脑袋都还湿着,却实打实体验到了天灵盖蹿火的感觉。 刚才那些好玩可爱的情绪通通四散而飞,他捏着书包带子瞪着眼前的丁宣,心底有个声音清晰地向他重复着:这是个傻子,他有病,他那脑子就是个摆设。 是个傻子。 傻子。 他有病。 有病。 病。 然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就在连萧提一口气硬压火气时,丁宣抠着裤子原地转了半圈,又朝看雨的窗边挪了过去。 第46节 连萧半口气堵在嗓子口,心里那串声音被丁宣这个举动彻底点燃,“砰”一声炸开了。 “连萧。”丁宣还在窗边不清不楚地喊他,“连萧。” 连萧一脚把椅子踢开了三米远,椅子腿在地上拉出刺耳尖锐的声响,直到椅背砸在地板上,发出第二道响声才中止。 丁宣这下应该是真的被吓到了,一手扶在窗台上,另一只手还朝连萧的方向虚虚伸着,也不眨眼不乱看了,微微张着嘴,直愣愣地瞪着地上的椅子。 情绪这东西有时候真的让人无法理解。 连萧都想不明白真正点燃他的,到底是丁宣这个没心没脑的状态,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连萧是最受不了听人说丁宣有病,他自己心里明白跟听人说出来,那是两种感受。 偏偏周狄早上那句煞有其事的“有病的是丁宣”,在他脑子里有意无意地转了一整天。 “你到底是听不懂还是没长舌头?” 连萧两步跨过椅子来到丁宣面前,心里的声音在告诉他“别发火”,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使劲一拨丁宣的下巴,让他仰起来跟自己对视。 “我问你伞呢,伞,你不知道什么是伞吗?” 别嚷他了。 “到底是被人拿走了还是偷了,是不是又被班里人欺负了,你就不能说话吗?” 别吓唬他,这是个傻子。 “谁拿你东西了,你他妈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有病,他跟正常人不一样。 “说话啊!”连萧到了儿没忍住,捏着丁宣的嘴拧了一把。 窗外的天色已经被涮得很暗了,雨声没有丝毫减缓的趋势,仍然“哗哗”地涮在天地间,窗户上,耳朵里。 随着一声闷雷响起,丁宣突然很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像发癔症,缩着脖子直往后贴,侧开脸躲着连萧,眼珠跟发红的嘴角一起混乱地颤动,喉咙里渗出呜呜噜噜的怪动静。 这动静像个无形的马达,震得连萧太阳穴一缩一缩的发晕。 尽管丁宣今天没有又喊又叫地钻桌子,他看着丁宣这样,还是觉得一阵阵的泄劲。 等丁宣稳定下来后,他重新压了口气,抬手把自己湿淋淋的外套脱下来就往人家脑袋上系。 系到一半,连萧用手攥攥实在是觉得湿得厉害,干脆把里面贴身穿的薄毛衣扒了,包着丁宣的脑袋打了个结,只给他露出两只眼睛。 重新套好湿外套,他搂着丁宣往胳膊底下一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挟着丁宣冲进雨里。 这一天又是吹风出汗又是淋雨,那天晚上吃完晚饭,连萧就烧起来了。 连萧打从会在地上爬开始就被老妈收拾得皮糙肉厚,上回生病是什么时候他自己都忘了。更何况老妈养小孩的标准里,感冒基本等于不是病。 所以连萧一开始也没觉得自己哪难受,就是觉得今天饭不香,扒拉两口就饱了,吃不下去。 “脸怎么胀得跟猴腚一样,你热?”还是老爸去抽饭后烟的时候从连萧旁边过去,往他脸上弹一下,摸着不对劲,喊老妈给他拿体温计。 “没有,给丁宣量量。”连萧懒得动,老妈扯起他胳膊直接往胳肢窝里一捅,他“哎”一声懒洋洋地夹上。 “宣宣没事。嘴上怎么红一块,吃饭烫着了?”老妈捧着丁宣的脸跟他碰碰脑门,丁宣歪着肩膀往旁边躲,眼角一瞟一瞟地偷看连萧,用手指头抠桌子。 连萧没接话,有点心虚,也不想搭理丁宣,感觉没劲,整个人拉拉着脸赖在椅子里看电视。 等了几分钟,老妈把温度计拿出来一看,37度5. “没事,低烧。”她甩甩水银把温度计收起来,“淋雨淋的吧,该,伞都能弄丢。” 连萧没说话。 “盖被子捂捂汗就好了。”老妈嘴上数落着,手上一点没耽误,去给连萧收拾床,“妈给煮个鸡蛋面。” 连萧坐着的时候没觉得困,往被窝里一躺——也可能是知道自己发烧难免带上心理作用,晕劲儿还真上来了。 刚晚上七点来钟,新闻联播都没放完,他闭眼听着门缝外漏进来的电视声,脑子里轻飘飘的,想着刚才被他又凶又掐,还傻愣愣的丁宣。 连萧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他发现比起丁宣发起疯来又喊又叫,他现在越来越遭不住的反而是丁宣犯傻的时候。 丁宣一傻他就难受,还是那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像恨铁不成钢,偏偏这恨铁里还带着让人心烦的自责。 老吓唬丁宣干嘛呢。 他能知道什么。 闭着眼正晕着,房门传来轻轻的“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这小动静,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丁宣。 连萧没动,想到刚才丁宣想看他又不敢好好看的模样,他心里还闹着,数着半拉耳朵听丁宣在干嘛。 丁宣也没干嘛,他一天天在家里从来就没什么正事。 在屋里没头没脑地绕了两圈,连萧听着他的脚步声,人都听得有点儿迷糊了,脚步声终于停了。 与此同时,在他脑袋后面,传来一道细细轻轻的呼吸。 连萧等了两秒,微微偏回脑袋往后一看,丁宣就站在床沿边,以一个别别扭扭的姿势弯着腰,跟他枕在一起,嘴角还挂着被他拧出来的红印子。 第60章 常年不生病的人冷不丁病一下,反应往往比一天三杯药的病秧子还厉害。 这话在小孩儿身上同样适用。 连萧原本跟老妈一样,没把低烧当病。结果一夜过去烧退没退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直接被自己两个大喷嚏给震醒了。 “哎。”他搓搓鼻子往床头上靠起来,一整个头昏脑胀,感觉嗓子眼儿也肿了,还痒痒,咳一声嘶嘶啦啦地干着疼。 窗外天色还是多云,但是能看出来已经是大白天了,丁宣睡觉起床都规律得很,床上只有他自己。 完,上学指定要迟到。 连萧心里先是一提,紧跟着他愚起来今天周末,又松下来打了个喷嚏,套上衣服下床去洗漱。 他忘了自己昨天几点睡的,好像连梦都没做,一下地脚掌心都发软。 到外屋看一眼,果然,已经九点四五十奔十点了。 家里空荡荡的没个人,连萧喊了一声,只有大白鸭被拴在门外扑扑翅膀,老爸老妈丁宣都不知道在哪,灶台上温着老妈留给他的早饭。 连萧麻着嗓子灌了碗米粥,还是没胃口,食道跟脑子一样迟钝。 人都不在家,吃完饭他也不愚动,窝在沙发上走神,还是困。 他其实有点儿怕丁宣别是自己摸出去走丢了。心里又知道没那个可能,老妈今天不上班,看丁宣得看得比他还紧。 老爸从菜场回来的时候,连萧整个人还这么半死不活地横着,又迷糊了一小觉。 被带着雨气的过堂风一激,他坐起来看看老爸,张嘴喊了声,问他:“丁宣呢?” “你妈带出去了。”老爸把买来的鱼泡在盆里,洗洗手试一下连萧脑门,给他拿体温计。 “哦。”连萧应一声,心愚果然是。 他木着脑子接茬问:“那我妈呢?你今儿不上班啊?” “歇班。”老爸点了根烟跟他闲扯两句,再拿出体温计看看,还是37度5,跟昨晚一样,一点儿没带降的。 “起来,”他碾灭烟头拍拍连萧,“带你去吊水。” 看个头疼脑热的不用去远地方,卫生所许姨那儿就行,套上衣服下楼没几步就到。 连萧不怵针扎,就是无聊。 挂上吊瓶往床上一靠,他满脑子转悠丁宣昨天晚上趴在枕头上,小嘴通红的模样。 老爸只说小孩被老妈带出去了,具体去哪好像也不清楚。 连萧成天嫌丁宣黏得烦人,真不在身边他又不适应。回愚了一圈,不上学的光景里,丁宣没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这好像还是头一遭。 老爸带他把针扎上,大孩子了不用陪,待了几分钟他就回家收拾鱼去了。 临走前怕连萧无聊,老爸还从许姨那儿拿了本故事会给他。 这玩意儿对于连萧来说比什么都好使,翻上几页看两个故事,他脑袋就能点成鸡啄米。 不过在外面睡觉到底不踏实,一阵阵地迷糊了大半瓶水,他突然被耳朵上软绵绵的触感给惊醒了,有只小手在摸他。 刚睁开眼,意识还没彻底复位的瞬间,连萧先听见了老妈的声音。 她在外屋跟许姨寒暄,在外屋,俩人有说有笑的。 连萧转转冲着墙的脑袋,耳朵上的手收了回去,丁宣趴在床边,眼睛扑闪扑闪地看他。 俩人一对上视线,他习惯性地避开目光,大眼仁往天上看看往地下转转,眼圈跟鼻尖不知道怎么有点儿发红。 “你怎么过来了,”连萧一看他乖,心里就软软和和的,说话都下意识往轻了说,“上午去哪了?” “连萧。”丁宣喊他一声,不知道回答,又把手伸回来,一下下捏连萧的耳垂。 连萧转过来,耳朵就掖在枕头上了。 要隔在平时他得给丁宣扒拉开,嫌腻歪,还痒痒。 今天他没舍得凶。丁宣太不知道记仇了,昨天的事儿过了一夜就跟忘了似的,实在让人看了都不得劲儿。 他调整一下角度,把丁宣摸他耳朵的手垫在耳朵下面,丁宣肉乎乎的小掌心温温地贴着他的脸,带着不知道哪飘来的淡淡奶味。 丁宣的眼睛在连萧脸上定了定,有点儿稀奇似的。 兄弟俩刚温情了三十秒,连萧听着外屋的动静感觉老妈要进来,顿时有点儿脸皮发紧,怕被老妈看见不好意思,把脸一歪,示意丁宣可以收手了。 丁宣摸耳朵的手拿走,又把另一只攥在胸前的手朝连萧面前伸。 “什么?”连萧打量他,越看越觉得丁宣像是哭过。 正愚开口问,丁宣松开拳头,露出捏在掌心里的一枚大白兔糖,也不知道捏了多久,包装纸都有点儿变形了。 他把糖搁在靠近连萧嘴边的位置。 连萧耷眼看看,糖跟嘴的位置歪了,丁宣又推着糖往前送送。 连萧现在一点儿都不愚吃糖,嗓子齁干,闻着奶糖味儿都腻。 第47节 他看着丁宣跟平时喂大白鸭一样不灵活的动作,倒是愚起了刚才给他看睡着的故事会,里面有一篇写宠物有灵性、小猫小狗感受到主人伤心,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慰的故事。 看看糖看看丁宣,再对比一下此刻躺在诊所床上的自己,连萧心里说不来什么滋味。 有点儿感动,又没那么感动。 丁宣表达安慰的本能也傻不愣登的。 “妈带你出去玩了?”连萧慢慢悠悠把糖纸揉开,嗡着嗓子又问。 丁宣的注意被他手背上挂着轻晃的输液管吸引了,不清不楚地咕哝了声。 连萧把剥开的糖递到他嘴边,丁宣张张嘴,愚吃又没吃,还是往连萧嘴边塞。 这方面他一向固执得很,连萧知道自己要是不吃,丁宣能倔在这等一天。 “一人一半。” 连萧咬了一小口,剩下的一股脑全捣进丁宣嘴里。 吊水瓶里没剩多少了,等终于全吊完,连萧憋了一肚子尿,拔完针下床的动作十分敏捷。 “好点了?”老妈贴贴他脑门,“明天再来一趟就该没事了。” “你带丁宣干嘛去了?”连萧感觉好多了,脑瓜没那么沉,攥着丁宣的手往家走。 “本来跟你爸带宣宣去买菜,遇见以前托儿所的兰姐,跟她聊了会。”老妈说。 “聊一上午啊?”连萧低头看看丁宣,“我怎么感觉丁宣哭过。” “顺便带他去了趟少年宫。”老妈也看向丁宣,在他脑袋上捋了把,“有点儿怕生,哭了一鼻子。” 第61章 连萧身为一个成天不学无术、对所有兴趣班都没兴趣的主儿,乍一听“少年宫”这个词儿,还得反应两秒才想起来那是个什么地界。 “怎么不喊我一块。”他问老妈,“去少年宫给丁宣报班?学什么,画画?” “你睡得不知道今天星期几,发着个烧带你去找伺候?”老妈说。 “星期六。”连萧说,“丁宣怎么哭的,叫了吗?” 老妈在丁宣脑袋上捋一把,摇了摇头。 本来一早上老爸老妈是真的只打算买个菜,平时两口子轮班的时间不是你错开我就是我错开你,老妈回想一下,感觉好一阵子没带俩小孩正经出过门了。 虽然连萧大一点儿以后就不爱跟爸妈出去玩,丁宣更是带不去远地方。 但是别人家父母没事带孩子去放个风筝溜个冰,他们家连一块去市场买衣服都费劲,对俩小孩也挺亏欠的。 老大在床上睡得七荤八素,不能专门拽起来,老妈就把丁宣牵了出去。 但是买个菜把孩子买去了少年宫,属实是个十分临时起意的决定。 之前老妈也动过送丁宣去学画画的念头,不过只是浅浅的念头——她老惦记着丁宣离不开人,一换新环境就容易失控,没往落实上琢磨。 今天在菜场碰上托儿所的兰姨,俩人聊了聊丁宣现在的情况。说到丁宣喜欢画画时,兰姨随口说到谁家孩子也喜欢,刚出门正碰见家长领着去少年宫上课,老妈那个浅浅的念头才又活泛起来。 择日不如撞日,两人反正都没什么事,就跟遛弯似的带着丁宣去一趟,让老爸自个儿先回来了。 到了少年宫也没怎么细看。 人太多了,旁边还有新华书店和市场,丁宣半路就开始紧张,没多久就开始吭吭,想往角落里扎。 老妈怕他在外面叫起来哄不好,拿了点儿宣传单就又回来了。 “白去了一趟呗。”连萧走上楼梯已经能闻见鱼汤香了,他赶紧去撒了泡尿,回来冲老妈要单子,也要看看。 “那有什么白去不白去的。”老妈掏了几张红红黄黄的广告纸给他,“我发现去上兴趣班的小孩真挺多的,什么年龄都有。” “是啊,赵晨晨就在少年宫学跳舞。”连萧随口接了句。 这单子也看不出什么花来,印的都是些课时表和价格表。 丁宣凑在旁边也跟着摸来摸去的看,连萧把笔盒给他拿来,让他在广告纸的背面画画。 “是吗,要不给你也报个班?”老妈听连萧这么说,扎着围裙扭脸看他。 “我可没这个意思啊。”连萧往椅背上一靠,摆摆手,“报了我也不去。” “天天一点追求都没有。”老妈甩甩体温计让他夹上,出去跟老爸说话。 连萧下巴垫在桌上看丁宣瞎画,听见老妈说了句“现在连萧不在旁边,我都有点儿弄不住宣宣了”。 “下午再去一趟啊,”他抽出体温计看看,37度整,四舍五入已经好了,冲着外边喊,“我拉着丁宣一块儿。” 丁宣半天没见连萧,粘人得厉害,听见个“拉着丁宣”就把画笔一放,绕到连萧那边把手往他手里塞。 “谁说现在拉你了。”连萧好笑地给他撇开,“画你的吧。” 一家四口下午再出门,老妈是真发现了,有连萧跟没有连萧,对于丁宣来说完全是不同的两种状态。 到了人多的地方他还是紧张,旁边声音一大他还是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不踏实,但不会闹。 进了少年宫要穿过一条挺暗的走廊,人来人往的,丁宣不知道干嘛了,连萧压着嗓子冲他说一句“好好的”,丁宣就真能努力保持“好好的”状态,贴着连萧继续往里走。 “现在真的就认连萧了。”老妈笑了声,碰碰老爸的胳膊。 老爸偏偏头扫了两个小孩一眼,也笑笑:“小孩儿,就这样。” “以后怎么整?”老妈说。 连萧没在意他对丁宣有多大的“作用”,反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六天他都是这么带着丁宣过来的。 走廊两边的教室里就都是各门各类的兴趣班,什么动静都有,他牵着丁宣经过一个教室就往里看看,觉得挺有意思。 听见老妈这话他才抬头,“嗯?”一声下意识问:“什么以后怎么整?” “以后等宣宣再长大,上初中高中了,”老妈回头说,“还能这样天天让你牵着?” 老妈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笑一直都挂着,半真半假的就像在开玩笑。 连萧被丁宣掐着手掌心,低头看看,想象着老妈描述的画面,确实有点儿肉麻。 总不能丁宣七老八十了还让他牵着。 “最后一次。”他捏捏丁宣的手,小声跟他说,“下次出门不牵手了啊。” 丁宣正在努力对抗周遭嘈杂陌生的环境,都不知道听没听懂连萧在说什么,只知道一下下把连萧的手捏得更紧。 虽然整个少年宫里的小班花样繁多,但小孩子学来学去总归也就那几大类,画画乐器跳舞。 整个一二楼基本都是美术班,大人们楼上楼下看着有耐性,小孩不行。 别说丁宣了,两层楼十几个教室看完,连萧都没什么兴趣继续逛。 “咱们找什么呢到底?”他拉着丁宣跟上老爸老妈的步伐,“给不给丁宣报班啊,看哪个老师顺眼上谁的课得了。” “急什么,这不正比较呢么。”老妈走一路又被塞了一手的广告单,特有耐性的来回比较着。 “宣宣能学国画吗?”又经过一个教国画的班,她碰碰老爸的胳膊。 “还国画……”连萧差点儿没乐了,“他画画就会抹颜色,笔都不让人碰,学个儿童画得了。” “那要万一呢?”老妈快被连萧烦死了,照着肩膀给他一下,“你少不耐烦,等会给你报个书法班好好磨磨你性子。” “连萧是得管管了。”老爸竟然还配合着点头。 “好么生的又往我身上扯。”连萧生怕老妈脑子一热真给他报个班,赶紧拉着丁宣走了。 “想给孩子学画画吗?” 这层楼快走到头的时候,一个挺年轻的女老师正在给教室开门。 门口的条椅上坐着几个等着上课的学生和家长,那老师打量着连萧他们一家四口,很快把目光锁定在老妈身上,笑着问。 第62章 年轻女老师姓李,教少儿美术的。 连萧闹不明白少儿美术跟儿童画有什么区别,好像也就说法上洋气了点儿,看教室墙上贴的画,还是小孩子用水彩笔蜡笔抹出来的。 最厉害的就是水彩画,画了两只叨米的小鸡。 老妈跟李老师交流,连萧拉着丁宣在教室里看来看去。 教室不大,学生倒是不少,长条型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学生们三个坐一排,叽叽喳喳的,看着像是都挺熟悉。 “可以先试一节课。”李老师没说太多,三言两语的就直奔主题,笑着打量连萧和丁宣,“是哥哥还是弟弟?” “小的。”老妈揽过丁宣,在他肩头捏了捏。 “我们孩子不爱说话,怕生。”她轻声跟李老师介绍,“就是喜欢画画,有纸有彩笔就能画半天。” “纸笔现成的。”李老师直接掏了个画本和一盒油画棒,放在第一排的桌子上,“来,先试试。” 试是肯定要试的,不过丁宣的情况太特殊,有连萧拉着的时候看起来没什么毛病,等李老师拍拍手说上课了,让家长们去教室外等,丁宣的不安跟焦躁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我就在门口,隔着窗户你就能看见我。”连萧指指门窗,“跟在学校里不是一样吗?” 丁宣一手捏着画笔,另一手攥着他,嘴角一抿一抿的不说话。 别的家长都出去了,全班都在等丁宣。 连萧弓着腰跟他说了好几句好话,丁宣差点儿扔了笔起来跟他一块出去。 “听话。”连萧没给他这个机会,把丁宣的手往下一捋,抽出胳膊就往外走。 “跟当时刚上学的时候一样。”老妈在窗边看着,满眼藏不住的心疼。 老爸没见过丁宣刚上学时的阵仗,这会儿看得有点皱眉头。 “老这样能行吗。”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也不是小小孩了。” 老妈没说话,朝窗户指指,示意先看丁宣学画。 楼道里的光线不好,乌漆漆的,空气里带着下过雨的阴天特有的潮味,条椅上等得全是家长,嗡嗡的小声说话。 连萧从窗外往里看,能看清教室里的一举一动,但是里面往外看有点儿费劲。 第48节 李老师已经在讲课了,别的小孩都该翻书翻书,该看老师看老师,只有丁宣跟听不见一样,还勾着脑袋往外看。 “看老师。”知道丁宣看不清,连萧还是没忍住隔着玻璃点了点。 “来咱们上课了,不要走神了。”李老师又拍拍手。 她坐在小讲台前拿了本小画册出来,应该是他们独立的教材,每个学生都跟着往外拿。 “书都带了吗?没带的同学两个人看一本,下次都得记着带。” 跟丁宣坐在一起的是个小男孩,看着就活泼,李老师说什么他都又举手又回答。 看丁宣是新来的他也没嫌陌生,听李老师这么说,就主动朝丁宣坐坐,让他跟自己一起看。 可能是这种进入上课模式的状态让丁宣产生了熟悉感,他没有再梗着脖子往外看,但也没跟人家小朋友一起看书,还微微朝旁边歪歪身子,一点点挪走自己的画本,闷头开始涂涂画画。 “……美术美术,咱们美术是什么啊?这个‘美’是什么?”李老师用目光在班里扫着,“老师说过的,谁还记得?” “审美!”跟丁宣坐一起的小男孩又是第一个回答。 “很好啊。”李老师朝他竖一下拇指。 “那什么是审美呢,对于咱们现在而言,首先要锻炼的就是这个‘审’,顾名思义就是要能看出什么样的是美的,是好的。”李老师在她的教材上敲了敲,“来都看着57页,老师要提问了。” 小男孩又把自己的书往丁宣那边推,见丁宣头都不知道往自己这转,还用胳膊捣他。 丁宣往旁边歪得更厉害了,低着头笔都不停。 “来,今天新来的小朋友,叫丁宣是吧,你来告诉老师,”李老师突然点了丁宣的名字,“你看57页上面这两幅画,你觉得哪幅画得更好?” 试课的学生肯定要表现得更重视,要跟学生有互动。 她这一声“丁宣”一喊出来,除了丁宣本人,窗外的连萧和老爸老妈都跟被捏了一把似的,眼都不眨地盯着丁宣的反应。 可是丁宣没有反应。 “丁宣?”李老师等他两秒,抬抬眉毛又喊了一声。 “叫你呢。”跟丁宣坐一起的小男孩以为丁宣溜号了,用全班都能听见的气声提醒他,手掌往丁宣胳膊肘上托,“回答问题得站起来。” 丁宣不抬头也不看人,缩着胳膊往旁边歪。 歪到头歪不过去了,他捏着本子和笔,还是被那个小男孩拱着胳膊给托了起来。 连萧看到这,心里就开始不得劲了。 他偏头看看老爸老妈,两个大人都跟丁宣似的没反应,很认真地继续看着。 “啊刚才没听到是吧。”李老师笑笑,重复了一遍问题,“你看这两幅画哪张好看?” 丁宣不说话,他垂着脑袋站着,捏着笔的手指在桌上戳来戳去。 “或者你觉得哪张不好看?”李老师换了个问法。 丁宣还是不说话,戳桌子的手神经质一般加快加重,另一只手开始抠自己的裤缝。 “第一幅啊!”小男孩捂着嘴冲丁宣报答案。 丁宣就像没听到一样,不理他也不回答。 “是你们家孩子吗?”站在旁边的一个家长抱着胳膊跟老妈寒暄。 老妈扯扯嘴角应了声,没有多说,重新扭头望着班里。 班里班外连大人带小孩的目光都聚集在丁宣身上,教室里其他小孩已经开始嗡嗡了,丁宣却转过脑袋开始朝外看。 “第一幅好看!”小男孩冲丁宣挤眉弄眼半天,急得跟他在回答问题一样,直戳丁宣的手,“第一幅!” “刘畅,你来说。”李老师深深望了眼丁宣,冲那个小男孩指一下。 小男孩像个大号弹簧,“咔”一下就蹦起来:“我觉得第一幅更……” 他话还没说完,丁宣突然把凳子往后推开,自顾自地往外走。 “你怎么随便下位啊!”刘畅吃惊地喊。 丁宣突兀的动静在狭小的教室里很刺耳,他先在座位前面原地转了一圈,下意识想去找学校里后门的位置,那里却没有门,还坐着一桌学生。 他像只茫然的无头苍蝇,抠着裤缝转着脑袋到处看,看见门就走过去要开。 李老师显然也是有点儿蒙了,愣了愣才喊他:“丁宣?” 丁宣拉不开门,喉咙里冒出一声奇怪的吭吭,开始一下下往门板上拍。 “你是怎么回事?”李老师皱了下眉,终于放下书朝他走过来,“门是往外推的,你是要跟妈妈……” 她的话也没能说完。 丁宣往门上拍到第三下的时候,教室的门突然被人“唰”地拉开了。 连萧一把握住丁宣还没收回的手,什么也没说,转身将他牵了出去。 第63章 从丁宣拍门到被连萧扯出去,拢共也就几秒钟的事儿。 连萧扯着丁宣走出去好几米了,李老师还在门口愣着,好一会儿才“哎”了一声。 走廊里不止这一个班的家长,隔壁的对面的都往这边看,教室里外低低的议论声嗡嗡成一片。 老妈赶紧跟李老师解释,喊了一声“连萧”,连萧没理,挤开身边的家长,拽着丁宣直往外走。 丁宣这次的反应格外大。 他像个头回被带出门,吓飞了魂的宠物,头几步还踉踉跄跄地跟着走,经过楼梯口时,他突然开始叫。 尖着嗓子叫。 一边叫,他一边剧烈的挣扎,整个身子都往后赘着拖着,往地上坐,往墙上歪,跟连萧拧着力气来。 “叫什么!”连萧反拧着胳膊,差点儿没攥住他,猛地扭头瞪了丁宣一眼。 丁宣的屁股已经拖在地上了,胳膊直绷绷地扯在半空。 他往后撇着脑袋尖叫,耳廓因为充血胀得通红,不愿意看连萧,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细拧拧的指关节扭得要变形。 连萧没办法,不想在走廊里像马戏一样被人看,掇着丁宣的胳膊拐进了楼道口。 少年宫是很老的楼,比纺织一小的教学楼还老,楼道又深又黑。丁宣背对着他挤在墙角,尖叫声回荡在楼梯间,像是套上一层空洞的喇叭,声带用力到要撕裂。 “别叫了。”连萧去拨他的脸,按下情绪压着嗓子说话。 “是我啊,我是连萧。” 丁宣不理他,梗着脖子把脑袋往墙角里顶,浑身都绷紧了,叫得更尖更用力。 尖叫声下的一秒钟有一节课那么漫长,听得人耳道与太阳穴绷在一起发紧。 连萧靠着扶手看丁宣一会儿,突然也不想说话了。 丁宣很久没这样叫了,这次叫得还格外狠,多听一会儿几乎让人感觉到陌生。 他在楼梯上蹲下来,两条胳膊直直搭在膝盖上垂着,闷头等着丁宣叫完。 “人呢?是宣宣在叫吗?” 外面走廊传来老妈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高跟鞋,“噔噔噔”几步就找了过来。 “哎哟我的孩子。”一看真是丁宣在叫,她的脸一下子皱起来了,心疼得伸着手去搂。 “你拽他干什么?”老爸跟在老妈后面,抬手朝连萧后脑勺扫了一下。 连萧没躲,抬手搓了搓脸。他心里翻腾得厉害,各种情绪缠在一起,说不来具体是什么滋味。 连萧不是没那个心理准备,他知道丁宣不能跟别的小孩一样,正正常常的坐在那上课,认识新老师新同学。 他太知道了。 可人的心里终归还是带着点儿期待,免不了希望丁宣能给他展现一点儿让人惊喜的反应。 都不用表现得多好,能稳稳当当坐在那就行。 能比之前有进步就行。 太难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难。 比丁宣上小学第一天,连萧第一次亲眼看着丁宣是如何无法融入人群,还让他觉得难。 丁宣不管不顾地尖叫了好几分钟,老妈去哄他也没用,别着脑袋抵着墙的躲,碰都不让碰。 老妈被叫得头皮直发紧,听他嗓子都快撕劈了,又心疼又心慌,催连萧快哄。 连萧有些烦躁地搓了搓头发,刚要起身去抱丁宣,身后的楼梯上又下来两个人。 见一家三口守着个尖叫的小孩挤在楼梯间,两人的脚步迟疑地慢下来,站在楼梯上往下看。 “出去吧,带回家路上就不哭了。”老爸皱着眉说。 “好了。”连萧真的不想被人看见丁宣这个样子,过去站在丁宣身边拉他,“别喊了。” 丁宣没有反应,楼梯上却传来一声:“连萧?” 连萧和老爸老妈同时扭头看过去,走在前面的是个又瘦又高的中年女人,看着跟老妈差不多年龄,也正在回头。 一个眼熟且烦人的身影从她身旁挤下来,看看连萧一家,硬梆梆地喊了声叔叔阿姨,目光飞快地定在丁宣身上。 “班里的同学吗?”老妈笑着应了声,还在仓促地哄着丁宣。 “嗯。”连萧看清这人是谁的同时脸就臭了,“周狄。” 这人是真的烦,回回出现就没有好时候,在少年宫都能遇上。 老妈不认识周狄,之前连萧跟她说有人跟着丁宣跟到班里了她也没往心里去。 连萧往旁边让让,示意周狄要走赶紧,别挡着后面的人下楼。 但是周狄根本没有走的意思。研究两眼丁宣,他转脸对楼梯上的女人喊了声:“妈。” 瘦女人下了一级台阶。 “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周狄指指丁宣,很直白地对他老妈说。 第49节 这话谁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大人们互相点点头寒暄,连萧在旁边皱着眉,只觉得周狄烦人到家了。 烦到一半他突然想起,周狄说他家以前有个跟丁宣一样的,死了。 他没忍住又朝周狄老妈看看。 “孩子怎么了?”周狄老妈小臂上还挂了个包,站在老妈身边问。 她人瘦得厉害,但是气质不错,就是说起话说来跟周狄一样,平嗓子,没起没伏的,也没表情。 “闹脾气。”老妈笑了小,一手往耳朵上捋捋散下来的头发,另一只手还死死扣着丁宣的肩,想把他往怀里抱。 丁宣的尖叫断断续续停了,但是不让碰的状态还在。 他好像根本没发现身边多了两个人,脑门贴在墙上蹭蹭,谁都不看,就这么抵着脑袋咕咕哝哝自言自语,两只手一只抠裤子缝,一只撑在墙上抠墙皮。 抠着抠着还突然拍了一巴掌。 老爸的眉头从刚才就一直没解开,这会儿旁边还有别人看着,他神情更沉了,往前跨一步想直接把丁宣给抱走。 “好了,宣宣。”老妈配合着老爸,摁住丁宣抠墙的手,“回家了,咱们不在这了。” “啊!”丁宣又叫一声,很抗拒地贴着墙往旁边蹭。 他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视线就像天上的雨,飘飘摇摇的落在哪里都不聚焦。 这模样别说老爸了,连萧看着都难受,丁宣从来没这么“疯”过。 像个怪物。 老爸对于这个小怪物,一向没有他和老妈那么好的耐性。 他根本不管丁宣怎么挣怎么叫,稳稳当当地把丁宣往怀里一捆,摁着脑袋就抱了出去。 “走了。”连萧紧跟着老爸,冲周狄意思一句。 前脚刚转过楼道门角,他就听见周狄妈低声对老妈说:“平时带他去治疗吗?” 第64章 老妈乍一听这话,愣了愣,看着周狄妈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 “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同学。”连萧停下来对老妈说,“去丁宣他们班那个。” “啊。”老妈应了声,看看周狄再看看他妈,想起了连萧跟她说过的,他们家死了个跟丁宣“一样”的孩子。 “很明显吗?”她动动嘴角笑了下,眼圈一霎那变得发红,“我以为只要我不说,别人就看不出我们孩子……” 连萧没想到老妈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样。 前面丁宣还在老爸怀里拧着挣扎,连萧看着他,心里顿时体会到了老妈说这话的酸涩。 “周狄跟我说过。”周狄妈的目光里带上了成年人之间的理解,与老妈又靠近了一点。 “我女儿以前也是。”她说出了跟上次周狄同样的话。 连萧下意识观察了一下周狄老妈,死了的那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亲生的,她提起孩子像在说买菜,仍然没有表情。 他忍不住看向周狄,有点怀疑是不是这孙子骗他。 “哦,”老妈应一声,就算听连萧说过,这会儿她也得装着不知情,“那孩子现在……” “没了。”周狄妈平静地说。 连萧心里倏地一紧。 “去年从楼上掉下去了。”面对老妈错愕的目光,她的声音低到了平和的地步。 周狄一直面无表情地在他老妈身旁站着,这会儿才错身走了出去。 连萧很想听周狄妈多说一点,也有问题想问她,看他耷着眼皮往外走,还是跟了过去。 “你怎么……” “你不去看着丁宣?” 他俩同时开口,听见对方说话,又同时停下来。 连萧等他两秒,跟周狄这么和平的对话反而让人挺不适应。 “没事,我爸能捂住他。”连萧歪头打个喷嚏,“你怎么来少年宫,上课啊?” “陪我妈。”周狄的目光透过老爸的背影粘在丁宣身上,“她看房子。” 来少年宫看房子? “租教室啊。”连萧反应一下就明白了,“你妈开兴趣班的?” “自闭症班。”周狄说。 “什么?”连萧愣愣。 周狄终于转过脸不再盯着丁宣看了,他转头望着连萧,脸上露出罕见的纳闷神色。 “自闭症。”他重复一遍,抬手指指丁宣,“丁宣不是?” 自闭症。 那是连萧第一次知道“自闭症”的存在。 “自闭”是个太好理解的词,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咚”一声敲在他胸口上。 丁宣确实像老爸说的那样,在带回家的路上停止了挣扎和尖叫。 他今天折腾累了,后半截路都安安生生的没出声。 牵他上公交车就上,前面两站没座位,他被连萧护在栏杆旁攥着扶手,随着车身摇晃,前后左右地眨着眼睛看。 等两站后空出个座位,连萧把他推过去坐着,他就拉着连萧一只手,脑门抵在车窗上往外看。 丁宣看这五颜六色的世界,连萧站在身旁盯着单薄的他。 他脑子里放电影一样,飞快地旋转着丁宣来到他们家以后,每个异于常人的模样。 “不爱说话,不爱看人,没法交流,喜怒无常,对莫名其妙的东西感兴趣,说重复的话,做重复的动作,有自己的一套习惯,习惯一被打乱就发疯,受不了。” 周狄的话语速飞快地在他耳边回荡。 “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永远封闭在自己的时间里,有时候看着跟正常人一样,实际就像个傻子。” “这就叫自闭。” “我妹就是自闭症。” “你们一家都不知道吗?” 老妈跟周狄妈不知道说了什么,回家的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 连萧憋了一肚子问题,同样不想在外面说。 直憋到家楼下,经过诊所时老妈伸手来碰碰他的脑门,他拧着眉毛避开老妈的手。 “为什么不带丁宣去医院?”连萧问她,眼神直溜溜的带着情绪。 老妈的手在他额头前面停了停,也“咔”一下皱起了眉。 “去什么医院?”老爸走在前面,回头看他。 “自闭症,周狄说的。”连萧继续望着老妈,“他妈就是干这个的,他妹跟丁宣一样,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死了?”老爸乍一听说也怔了下。 连萧一口气说了一串,丁宣的手攥在连萧掌心里,还在自顾自地闷头往家走。 他踢开脚边一枚小石子,视线跟着小石子滴溜溜地朝远处跑。 “别人是别人。”老妈对连萧说的话表现得毫不关心,甚至还带上点儿不耐烦。 她把丁宣从连萧手里牵过来,加快脚步往家走。 丁宣看了眼老妈,往后转着身子又看看绷着脸的连萧,朝他伸伸手。 连萧杵在原地没动,鼻子太堵了,他张嘴抽了口气,突然调了个头又朝公交站跑。 “去哪啊你!”老妈冲他吼。 “你别管了!”连萧头也不回地吼回去。 那个时候手机还没那么普及,多数人的腰间仍别着bp机,生活只围绕柴米油盐。 所有不普通的信息,来源渠道似乎只有晚上七点钟的新闻联播,与报刊亭的广播杂志。 连萧跑进新华书店是下午三点,阴沉沉的天又飘起了毛毛雨。 他在一排排书架前走马观花地看,找。他只知道自闭症这三个字,所以视线只锁定封皮上印有自和闭二字的书。 不知道是各个门类的书名太多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是相关的书真的没有,连萧从“生活医疗”直看到“儿童读物”,也没扫见一本《自闭症》。 导购台坐着的人只负责收钱不帮忙,连萧就去翻心理疾病的书、问题儿童的书、罕见病例的书,翻手边每本模棱两可的书,顺着目录一目十行的扒。 翻书对于连萧而言从来都是最痛苦的事,那天他在新华书店泡了快两个小时,终于在一本关于早教的大部头书里,找到几页关于“孤独症”的特殊儿童介绍。 扫见“孤独症又称自闭症”这句时,他猛地松了口气,才感觉到小腿已经站得发酸,蹲下来捧着书飞快地看。 那个阴雨绵绵下午,在工作人员的催离声里,连萧扫过那一行行陌生的名词,全部的注意力凝滞在通篇最后一句话上—— 就目前而言,孤独症尚无法完全治愈。 第65章 连萧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他挂着一脑袋雨丝拐上楼梯口,老妈正端着碗筷屋里屋外的收拾,看见连萧回来,站在水池前面盯着他没动。 “去哪了?”她等连萧走到跟前才开口问。 连萧没看她,揣着兜直接往屋里走。 第50节 “给我站着。”老妈使劲扥了把他的胳膊,手里的锅也不要了,往池子里稀里哗啦的一放。 让站着就站着。 连萧保持着被老妈攥胳膊的姿势,眼也不眨地跟她对着看。 “你毛病越来越大了连萧。”老妈被他的眼神激得有点蹿火,“跟你妈大街上就能吼,去哪不说,饭也不吃,现在跟你说话都能当听不见了是吧?” 屋里的电视播着新闻联播的尾巴,丁宣没声没响地摸出来,站在门旁朝连萧看看,过来攥他的手。 连萧手掌心一软,偏头瞥了眼丁宣,捏着手把他推回屋里,并且带上了门。 做完这些,他重新转过来看着老妈。 “丁宣得去医院。”他对老妈说。 老妈嘴角动动,没接这话,重新问连萧:“你去哪了?” 连萧从兜里掏出两张叠得皱巴巴的纸,展开递给老妈。 老妈在围裙上擦擦手,狐疑地接过来,就着昏暗的走道灯往上看。 “自闭症的症状。”连萧跟她解释,“也叫孤独症,我在新华书店抄来的。” 老妈的目光从纸上转移到他脸上,定了两秒,她飞快地把两面纸看完,塞回连萧手里。 “进屋吃饭吧。”她转身站回水池前,拧开水龙头继续刷锅。 连萧攥着他那两张纸愣了愣。 “菜给你留了。”老妈说。 “我吃什么啊?”连萧没想到老妈竟然完全不当一回事,顿时有点儿急了。 “丁宣跟书上有些毛病一模一样,周狄也说丁宣跟他妹一样,他妈不也跟你说了吗?”他捏着纸冲老妈问,“妈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我要什么反应?”老妈瞪他一眼,拧着眉毛把连萧往旁边挡,伸手够钢丝球。 “丁宣生病了!”连萧根本无法理解她的反应,“唰”一声又把那两张纸往老妈眼前递。“他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他病了,病了就带他去看……” “不该怎么样?”没等连萧说完,老妈用锐利的语调打断了他的话,“宣宣什么样我不比你有数?用得着别人来告诉我吗?” 连萧瞪着眼看她,淋雨淋得他脑袋有点儿不够转,好半天竟然想不到该如何反驳老妈。 甚至无法理解她在执拗什么。 母子俩对着干瞪一会儿眼,门板被“吱扭”拉开条缝,丁宣又从门后探头出来。 “赶紧吃饭去吧。”老妈平复语气,重新开始忙活。 连萧没应声,他揣起那两张纸,什么话也没再跟老妈说,过去捞起丁宣的手带他回房间。 老妈那边无法沟通,连萧就去做老爸的工作。 老爸对丁宣的态度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像一条他们母子俩非要养在家里的小猫小狗,偶尔也逗逗,但是吃喝拉撒一应不上心。 “跟你妈说。” 他跟听故事似的听连萧说了半天,最后碾灭烟头起身去洗漱,拍拍连萧的后脑勺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一天晚上是连萧长这么大以来,感到最迷茫与恼火的一天。 老爸老妈都太冷漠了,冷漠到让他觉得陌生。 好像这些年对丁宣的好,全是假的一样。 而当事人丁宣却像个快乐的傻子,他已经把下午在少年宫又叫又疯的事完全过滤了,一晚上照旧连萧在哪他在哪。 连萧跟跟老爸老妈吵吵叭火的说话,他就在连萧身后自己转悠,牵牵大白鸭抠抠电视,完全意识不到一家三口吵吵嚷嚷的是因为谁。 连萧回房间砸在床上憋火生气,他也跟着进去,在床边转悠一会,挨着连萧的腿在地上坐下,后背乖乖地贴着墙。 “丁宣。” 连萧撤下搭在脑门上的手,歪着脖子往下看他。 “你生病了,知道吗?” 丁宣的脑袋被床挡了半截,只露出半个后脑勺,一撮翘起来的头发轻轻晃晃。 连萧动动小腿,碰到丁宣的胳膊,用脚趾去夹他的肉。 丁宣不知道躲,也不嫌脏,连萧轻轻夹他两下,感觉一只小手搭上他的脚面,也轻轻捏了捏他。 “上来。”连萧突然觉得丁宣乖得可怜,曲起膝盖踩在床沿上,支起脑袋拍了拍床。 丁宣靠着床沿摇头晃脑一会儿,蹬掉拖鞋爬上床,在连萧旁边趴下来。 趴完他摸摸连萧用来垫胳膊肘的枕头边,又往前动动,脑袋必须得挨在枕头上。 连萧把丁宣的头发搓得乱蓬蓬的,要求他:“喊我一声。” 丁宣的眼珠在头发丝和连萧的手指下乱转,玩连萧连帽衫上的帽绳,不清不楚地咕哝:“连萧。” “你这到底算能交流还是不能啊?”连萧捏着他的脸,硬把人从枕头里扒拉出来,拨他的眼睫毛。 丁宣护痒地搓搓眼,拧个身又不说话了。 丁宣的少年宫报班计划,几乎是在一家人意料之内的夭折了。 但是那天以后,连萧对于丁宣的耐心与观察,比之前翻着倍数地往上涨。 他已经认准丁宣是自闭症了,不管去不去医生那诊断,他都坚定这个念头。 坚定想法的同时,连萧心里涌上一股很微妙的心情——知道“自闭症”这档子事带给他的不仅是惊讶,就算书上说自闭症的小孩可能一辈子都治不好,他体会到的也不仅仅是失望。 因为自闭症是个症,它是病。 丁宣只是生病了,他不是个傻子。 想到这一点,连萧总会莫名地有底气,像是给丁宣寻到了根。 这底气不是用来证明给别人的,是疏解了他心底里多年的小疙瘩。 连萧开始没事就往新华书店跑,他还去诊所问了许姨,和教他们班的生物老师,想方设法地淘弄有关自闭症的信息。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他咬咬牙把攒了挺久的小金库都翻出来,提前交卷去了趟儿童医院。 本来他是想带丁宣一起去,但是丁宣从那次去了少年宫以后,对于超出学校和家里路线的范围无比抵触。 连萧牵着哄着也不行,一把他从巷子口往马路上带,他就贴着墙要拱,再强行往外拽拽,马上就要叫。 “牛犊子成精了。”二光在旁边看着都不敢上手。 连萧一个人弄不住发疯的丁宣,从他们家到儿童医院比少年宫还远。 更何况带小朋友看病这种事,说到底还是得有个大人带着,才让人心里踏实。初中的带个小学的去医院看病,怎么都是个让人没头绪的巨大工程。 弄不过去丁宣,连萧也得去医院问问医生,实打实地了解一下自闭症的事。 二光本来想喊他考完试一块打个球,听连萧说要提前交卷朝医院跑,二话不说就要跟着来。 从小学到现在,俩人翘课就没有单遛的。 “我给你算算啊。”汇合去医院的路上,他掐着手指头给连萧算时间。 “掐头去尾,刨掉来去路上耽误的功夫不算啊,”二光圈个“ok”的手势冲连萧比划,“你撑死只能在医院待半个钟,不然等你回去,丁宣就得被锁学校里了。” 连萧不关心这个话题,他心里有数,现在在琢磨的是另一个问题。 “自闭症得挂什么科?” 二光愣愣,指了指自己:“你问我啊?” 连萧跟他大眼瞪小眼瞪到站,从公交车蹦下去:“算了。” “但是这个病又是自闭又是孤独的,它到底是归脑子那块,还是属于心理问题?”二光跟在他屁股后头分析。 没等连萧说话,他自顾自搓搓脑袋:“脑袋的话,是不得挂个外科?” “你去挂个脑科吧。”连萧无奈地说。 大厅到处都是小孩哭天抢地的动静,导向牌密密麻麻看着都头疼,根本没有“自闭科”这个门类。 连萧去导航台问护士,护士忙得四脚朝天,也没心思好好跟连萧分析。她以为是连萧不舒服来看病,让他哪里不得劲就往哪挂。 连萧在精神科和心理科之间飞快地想了想,去挂了精神科的号。 医院里兵荒马乱的氛围总是特别影响人,连萧上回正儿八经来医院,还是丁宣刚来那年,回老家发癫痫那回。 他跟二光楼上楼下地折腾半天,计划好的时间根本不够用,成功挂上号都用了半个钟。 等来到科室门口,前面带着小孩排队的家长少说还有小二十来人。 “还看吗?”二光人都呆了,左右看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来都来了。”连萧心里肯定比他急,皱着眉毛去墙角靠着,等护士喊号。 折腾了大半天,最后终于坐在医生面前,连萧对于自闭症的许多疑惑,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解答。 ——医生一听他说患者不是本人,手上的圆珠笔直接就倒过来抵着桌子“咔哒咔哒”的磕。 “自闭症这个不是你觉得是就是,你小弟的问题,你得让家里大人带你小弟来看,是吧,光听你说谁都没法下结论。” 这医生说话又麻木又带口音,声音很低,咬肌鼓着一动一动的,像头老山羊。 “下次带你小弟来吧。” “他就是过不来所以我才想来问问,”连萧听人家直接下逐客令了,语速也提了上来,“他就是几乎不说话,不跟别人玩,说话跟听不见一样,也不爱看人,但是该知道的都知道,吃饭上厕所都能……” “你弟弟多大了?”医生又“咔哒”一声,打断他问。 “十岁。”连萧说。 “耳朵和声带检查过吗?”医生问。 “人家耳朵没毛病。”二光在旁边都听着急了,张嘴接了句,被护士给撵了出去。 连萧尽可能把丁宣符合自闭症的状况都说出来,话没说几句,还被医生打断了好几次,后面挤在门口排队的家长还一直催,一前一后的态度都让人心里跟着毛躁。 “我来问就是想知道,如果我弟是自闭症的话,那他能治疗吗?”连萧直奔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书上说要提早干预,这个干预治疗具体是怎么……” “干预也是根据病人的情况来。” 医生又打断他。 “自闭症这个东西不是感冒发烧,状况都不一样,包括性格方方面面,很多类型,啊。他们有专门做针对训练的地方,光听你说没用,明白吧小伙子?” 第51节 “干预能治好吗?”连萧也不接他话了,自顾自地接着问。 “我说过了,要看病人自身的程度。”医生还是那句,“有些不严重的恢复效果可能好一些。” 身后的人又开始催了,旁边记录的护士也对连萧说下次让父母带病人本人来看。 连萧抿抿嘴,起身之前问了医生最后一个问题:“上学对自闭症有用吗?” 医生摁着鼻帽努了努嘴,端过茶杯摇着头吹吹:“状况不一样。真要是自闭得趁早干预,别耽误。” 连萧在医院泡了两个钟,得到的只有一句“状况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他奶奶!”二光憋火憋坏了,在医院没敢吭声,出来了立马骂个不停,“一样了谁还来问他啊!” “坐班坐疲了。”连萧说。 “他就是看你不是大人就糊弄你。”二光十分不满,走着路都直往上蹦。 连萧顾不上跟他一块骂医生。 天已经黑完了,比平时他去接丁宣的时间已经晚了整整一个钟,也不知道丁宣自己在教室知不知道开灯。 还那么冷。 连萧惦记坏了,往纺织一小去的那班公交车已经到点停运了,俩人咬咬牙,一块挤了辆奢侈的摩的。 顶着一脑袋老北风赶到学校,远远瞅见丁宣的教学楼乌压压一片黑,连萧心里就猛地一咯噔。 幸好跑到校门口时,丁宣的班主任房老师从门卫室里出来,手里牵着个小孩。 “丁宣!”二光比连萧还激动,挥着胳膊朝前面喊。 喊完他就不朝前跑了。这人怕老师,上了初中见着小学的老师照样怵,猫在路边抱灯柱子。 连萧跑过去,喝了一嗓子风说不了话,直接弯腰朝房老师鞠了个躬。 撑着膝盖又顺了口气,看看丁宣脸上挺平静,不像是发过疯的模样,他重新站好,给丁宣掖好歪七扭八的围脖。 丁宣见到连萧,就不愿意让班主任牵着了,小手在房老师掌心里转着圈的往外拧。 “幸好我教案落教室去看了一眼,我要是没去,丁宣就给锁楼里了。”房老师眉心打了个死结,牵着丁宣教训连萧,“考完试出去玩疯了吧,这都几点了,弟弟都忘了?” 连萧朝她乐一下,也没解释,只说谢谢老师,耽误你回家吃饭了。 房老师把丁宣的手递过来,又问:“你爸妈没在家?” “在吧。”连萧说,“该下班了。” “在家你忘了接丁宣,你爸妈也想不起来接?”房老师的眼神十分不满,眉头十分打结。 连萧又笑笑,冲房老师再道个谢,让丁宣跟老师拜拜,拉着小孩准备走。 “连萧。”刚要转身,房老师又喊他一声。 “您说。”连萧立马转过来。 “大后天领成绩单,到时候让你妈送丁宣过来。”房老师摸摸丁宣帽子上的毛球,“我正好有事跟她说。” “啊。行。”连萧点点头应一声,“什么事啊?” “你让你妈记得来就行。”房老师不跟他说,跟门卫打个招呼,去推自己的自行车走了。 连萧盯着她背影看一眼,又低头看着丁宣,连着丁宣的手带自己的手,一块儿揣进衣兜里。 “你在学校又叫了?”他在兜里捏捏丁宣的手,牵着他往二光那走。 “又叫了?”二光在路边瞎蹦,听见连萧的话尾巴,朝丁宣脸上打量。 “又叫了?”丁宣半张脸都埋在围脖里,边低头走路边跟着重复。 “傻样儿吧。”二光“哎哟”一声,乐得不行。 走到路口要各回各家了,二光跟连萧商量着明天来家里找他玩,说到一半突然又“哎”了声。 “我刚想起来,你不说周狄他妈弄那个自闭班的吗?”他看着连萧。 “怎么了。”连萧问。 “什么怎么了,你脑浆成天跑新华书店甩干了吧?”二光哆嗦着打个冷战,“他妈开班,周狄他妹以前也那什么,那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他妈开的班里问不就得了?” “烦他。”连萧话都没听完,拉着丁宣转身就走。 他得赶紧回去磨老妈,光让丁宣在学校硬上课不是个事儿,必须得让丁宣赶紧接受那个干预治疗。 “你就爱干舍近求远的事!” 二光骂了句。他简直受不了连萧,非得又撵上来踢一脚连萧的脚后跟,踢完弹着往回跑。 “我看人家烦你也烦够呛!最近都不撵着看丁宣了!” “还用了个成语。”连萧懒得回头,背对着他扬了个中指。 周狄从少年宫那次偶遇以后,连萧接丁宣的时候确实没怎么再见到他。 在班里俩人一对眼,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沉着个脸谁也不放眼里。 连萧一开始确实有好些问题想问,想知道自闭症到底是什么毛病,问周狄真的再合适不过。 然而每次话都到嘴边了,他一看周狄那死样活气的调性就烦。 拉倒吧。自己弟弟还是得自己管。 跟这样的人多说两句话都烦得折寿。 “你最近见着周狄了吗?”连萧拉着丁宣小跑回家,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丁宣说话。 丁宣跑得一颠一颠的,盯着地面似乎很认真,屏着气不说话。 “憋一下午了,再把尿颠出来。”连萧看他这模样挺好玩,弹弹丁宣帽子上一点一点的绒毛球。 他现在只要是能开口的话都跟丁宣说,鸡零狗碎,想到什么说什么,强迫丁宣能更多的回应他。 虽然大多数时候丁宣仍然晃着个脑袋装听不见,连萧也不再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听懂,丁宣不吭声他就自言自语,非说到有回应为止。 “马上我一推门,魏一芳女士就得骂人。”回到家门口,连萧还在用气声对丁宣说。 要搁在平时连萧带着丁宣这个点才到家,那肯定得挨好一顿说。 然而今天门一推开,别说骂了,老妈人都没在屋里,沙发上竟然放了个行李布包。 连萧扭头看看,灶台上也是冷盘子冷碟,饭也还没做。 “妈?”连萧喊了一声。 “哎,”老妈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怎么才回来啊,给宣宣找点东西吃,妈打个电话。” 连萧翻翻行李包看看,老爸老妈的衣服都收了几件在里面,看样子要出门。 他让丁宣自己玩,去里屋门口听老妈打电话。 “……谁能想到这么突然,连钊也是要下班了才接到的电话,马上就得往回赶。” “那肯定谁也不想出事,她人也不老,本来过年就该给她庆六十了……” “行了不跟你说了,小孩回来了,我赶紧给他们弄点吃的。” “没事,手头还有点儿,够用的,真要用钱我再找你拿,嗯,行……嗯嗯挂了。” 听见老妈挂了电话,连萧直接进去开口问:“谁出事了?” “吓我一跳,”老妈正踩着凳子往大衣柜上够,张着胳膊不敢乱动,“过来给妈扶一把。” 连萧过去往上扫一眼,知道老妈是要开衣柜顶上的小皮箱。那是老爸老妈放钱和要紧东西的地方,平时基本用不着它。 “你二奶奶没了。”老妈边开箱子边快速跟连萧解释,“就是你爸的老姑,她儿子不是前几年出意外就没了吗?老伴也没了,以前在老家她最疼你爸,你爸得回去帮着办事。” “二奶奶没了?”连萧愣愣。 “你还有印象吗?”老妈翻着柜子看看他。 连萧有印象。 老家的姨姥姑奶有好几个,他每次回老家都只知道跟着老妈喊人,对不上脸,就二奶奶住的近,是他最熟悉的。 虽然说不上多亲,但是老人去世这种事,乍一听总是让人不得劲。 “我要跟你们回去吗?”连萧问。 “你先不回去。”老妈叉着腰想了会,摇摇头,“你帮妈带着宣宣在家,回去了忙不过来,顾不上你们。” “行。”连萧点点头,反正也放假了。 “你跟我爸去几天,大后天能回来吗?”想起房老师交代的事,他又问。 “大后天怎么了?”老妈合上柜子,拿了个装钱的旧信封从凳子上下来。 “胖老师让你去学校一趟。”连萧伸手攥着她的胳膊。 “知道了。”老妈匆匆地继续收拾东西,随口应一声,“回头我给她打电话。” 连萧在旁边看她一会儿,本来赶着回家想说给丁宣看病的事儿,一下成了个不好在这时候开口的话题。 “咱家没钱了吗?”看老妈用毛衣缠着信封往行李包底下塞,他低声问了句。 “谁跟你说的?”老妈拨拨头发直起腰看他,抬手就是个脑瓜嘣儿,“小孩别管钱的事,先操心操心你期末能给我拿几分回来。” 连萧耷着眼揉揉脑门,看看丁宣再看看老妈,还是想说干预治疗的事。 他正要张嘴,老爸拎着一只大箱子从外面回来了,进门就催老妈:“收完了吗,车过来了。” “好了。”老妈把行李包递过去,套上衣服飞快地再扫一眼有没有什么漏的,把丁宣搂过去亲了一口。 “跟哥哥在家乖乖的,阿姨过几天就回来。”她边对丁宣说话,边把衣兜里的毛票零钱掏出来给连萧,一连串地交代他,“别带丁宣出去瞎跑,吃饭去苗苗家,妈跟苗苗奶奶说过了。吃完饭就回家,晚上睡觉锁好门,想吃什么零嘴就买。” “知道。”连萧接过钱揣好,这些话他从小听到大,用耳朵都能背出来。 老爸老妈风风火火地连夜回老家了,连萧领着丁宣去苗苗奶奶家吃晚饭。 苗苗奶奶爱听别人家家长理短的,跟连萧问了半天。 连萧不想跟她说那么多,但是丁宣跟苗苗在画画,他只能听着苗苗奶奶说话,边磕着瓜子看电视。苗苗奶奶给苗苗烧洗脚水洗脚时,还弄个盆让他俩也顺便洗了。 两集新射雕放完,丁宣揉揉眼过来牵他,这是终于困了要回家的意思。 连萧喊了声走了奶奶,牵着丁宣直奔厕所。 把该拉该尿的都放完,到家稀里哗啦搓搓脸洗洗手,等会就能直接进被窝了。 第52节 丁宣睡觉的时候往怀里塞手的毛病一直改不掉,连萧给他拿出去,等一睡着丁宣还得塞回来。 夏天他能烦死,现在寒假天冷了,他就不嫌人家毛病多,丁宣实在太冬暖夏凉了,往被窝里一塞就是个大号热水袋。 丁宣也从来不挣扎,不管连萧搂着他睡还是横着腿架他腿上睡,还是手欠搓他的胳膊肉小腿肉,他从来都不乱动。 “你是不是不会想人啊?” 丁宣今天晚上几乎一声没出,迷瞪着要睡着之前,连萧还惦记着跟他说几句话。 丁宣在黑暗里冲着他的方向眨了下眼,手腕挂在连萧胳膊上,勾着手指头摸他胳膊肘上的皴皮玩。 “是不是家里不管多个谁少个谁,对你来说都感觉不到区别?” 连萧问着,老感觉哪儿漏风,捞着被子往丁宣那头掖掖。 丁宣的脸随着他的方向转来转去,带着困劲喊了声“连萧”。 “也没见你想过你亲妈。”连萧困了,把丁宣的手拍开,卷卷被口闭上眼,“如果哪天我消失了,估计你也不会有反应。” 丁宣摸着胳膊肘的手一点点往他怀里滑,安稳下来睡着了。 大后天老妈果然没能回来。 一大早她给胖老师打完电话,又往家里打了一个,惯例嘘寒问暖几句,想着她两个小孩自己在家可怜得不行,说着说着话就掺上了鼻音。 连萧对老妈少见的柔肠完全不能领会。 他小时候跟头皮驴似的谁家都蹿,家里没大人对他而言完全就是放假的意思——甚至二光都感到轻松,这两三天他就跟长在连萧家一样,玩得乐不思家。 非要说可怜,丁宣确实有点可怜。 老妈平时都给他拾掇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衣服尽可能给他搭配的好看。 到了连萧手里,三四天也没想着给孩子换一身,小棉袄的袖口都蹭油了,还是昨天晚上在苗苗奶奶家吃饭,她说了连萧才注意到。 连萧也没想着给人搓搓,从柜子里翻两只套袖套上就当干净了。 “那你回不来,丁宣今天还要去学校吗?”连萧听见丁宣睡醒穿衣服的动静了,忙打断老妈问她,“人家都是去领成绩报告册和寒假作业,一节课不到就该散了。” “不去也行,我跟他班主任打过电话了。”老妈说。 “啊。”连萧应一声,“她叫你去什么事啊?” “一学期结束了说说情况,没什么事。”老妈没跟他多说,让连萧喊丁宣来接电话。 连萧把丁宣喊过来,让他拿着听筒,从身后搂着丁宣跟他脸贴脸一块听。 结果老妈在电话那头“宣宣宣宣”了半天,丁宣拿着听筒摸摸出声的小窟窿眼,一声没吭,放下电话自己晃走了。 “别宣了,人摸摸电话就走了。”连萧乐得不行。 “这孩子,啊一声也行啊。”老妈也笑了,拿丁宣一点办法没有。 老妈跟连萧又叮嘱了好几句,都是些平时说过一百遍的话。 连萧前面还配合着答应,没一会儿听丁宣那边像是自己倒水洗上脸了,他生怕丁宣傻不出地大冬天接凉水,赶紧打断老妈。 “不说了妈,我也得去学校拿寒假作业,二光都到楼下了。” “你赶紧去吧。”老妈立马说,“让宣宣在苗苗家待会儿,你看看家里有罐头鸡蛋糕什么的,拿过去给苗苗吃。” “行,知道了。” 连萧扣了电话赶紧去看丁宣,丁宣已经不在洗脸架跟前了。 连萧试试盆里的水,是暖壶里昨天剩下的温水。 擦过脸的毛巾还洗了洗,方方正正地挂在晾绳上,丁宣拧不干净,直往下滴水。 丁宣背对着他站在镜子跟前,正一板一眼地往脸上抹香香。 连萧突然有种说不来的心情,感觉这样的丁宣实在是太可爱了。 “傻样儿。”他笑着过去捧着丁宣的脸一阵揉搓,“ber”地亲了一大口。 连萧飞快地把自己也收拾完,二光果然已经轰到家楼下了,扯着嗓子边喊连萧边往楼上轰。 连萧抄上钥匙拉丁宣出门,结果苗苗奶奶买早饭去了,苗苗在家睡着,家门扣得严严实实的。 “没在家。”连萧敲了两下门,捏捏丁宣的手回去重新开自己家门,“你自己在家待会吧,我去趟学校就回来。” 丁宣攥着他走来走去,攥着连萧不撒手。 “带着一块儿呗。”二光在旁边吸溜鼻子,“反正拿个报告册就走,又不上课。” 连萧下意识想拒绝,一对上丁宣乱扑闪的眼睛,他又想起刚才丁宣站那认真抹香香的模样,竟然也有点儿舍不得撒手了。 “带班里?”他看向二光。 “啊。”二光傻着脸点点头,“本来就无所谓,找人代领都行。” “我们班不行,班主任废话多。”连萧朝楼下看看,苗苗奶奶还没回来。 “你们班主任要是让进教室,我在门口看着丁宣不就得了。”二光无所谓地说。 连萧还在犹豫,二光直接“哎呀”一声,用肩膀拱着连萧的肩膀下楼。 “还琢磨什么啊,”他捅咕连萧的棉服口袋,“都把人小手揣兜里了。” 第66章 连萧没有直接拉着丁宣进学校,时间还算富裕,他跟二光在学校对面早点摊吃早点,给丁宣买了个大麻圆让他抱着吃。 看到校门里外进出的家长不少,他才心里踏实点儿,不然还是不太愿意领丁宣进学校,太乍眼了。 连萧学校这块儿丁宣没正经来过,吃个饭吃得三心二意,咬一口麻圆嚼半天才往下咽。 二光都吸溜完一大碗鸡蛋汤准备起身了,他的麻圆连一半都没啃完。 连萧给他拽拽手套掖掖套袖,又跟老板要了张油纸包在塑料袋外面,让丁宣边走边吃。 丁宣站在路边东张西望,胳膊老老实实伸着,随连萧拾掇。 “其实要不仔细看,丁宣看着真没什么不一样的。”二光在旁边打着嗝观察丁宣,冷不丁说了句。 连萧蹲在地上给丁宣整好围脖,扫他一眼懒得接话。 “哎,仔细看也看不太出什么。”二光抓抓脑袋,“只要他好好的不乱叫,看着比正常小孩都乖。” “以后上了干预课,我们就没有不好的时候了。”连萧站起来,拉着丁宣过马路。 “是。”二光反正也闹不明白“干预课”到底是个什么,只跟在连萧旁边点头,“赶紧给人干预。” 什么时候能干预上不知道,拉着丁宣一上楼,干扰倒是不少。 班主任还没来,各班都在班门口走廊上扎着堆,栏杆上趴的全是人,见连萧领着个小朋友上来了,一个个都扭着脑袋跟着瞅。 “连萧这是你弟啊?”有人冲着丁宣问。 学校吵吵嚷嚷的环境丁宣还是很熟悉的,也没怎么躲,哪边动静大就往哪瞅瞅。 连萧“嗯”一声没多说,牵着丁宣的手改搭在他后脖子上,也没硬摁着,丁宣愿意看就看。 班里关于“连萧他弟”的传闻一开学就有,好几个人凑着脑袋开始“嗡嗡”,还有呲着大牙花偷乐的,被二光有一个瞪一个,全用目光威慑了一顿。 “我靠。”赵光耀靠在后门吃煎饼,看见丁宣差点掉一嘴。 “你怎么,怎么把你弟带来了?”他推推眼镜,说着话就从煎饼底下撕了片小皮,往丁宣脸前递,“吃,吃吗?” “你上一边去!”二光没等他胳膊伸直就给他打掉了,“逗小狗呢你?” “不,不好意思。”赵光耀赶紧收回手看看连萧,再看看地上的小皮,自己都没忍住笑了,“我看见小孩就条,条件反……” “上一边反射去吧。”二光撅屁股拱他,“本来就不爱说话,多跟你待会儿再给我们带结巴了。” 赵光耀跟二光拧一块干仗去了,连萧让丁宣在他座位上坐着,自己在门边靠着,正好是个半封闭的小空间。 丁宣一坐下反而有点不安,估计以为连萧把他扔教室又要走,大麻圆也不要了,直去拉连萧的手。 “给你拿纸画画。”连萧拍拍他脑袋。 他自己没背书包,勾着腰从赵光耀书包里拽本子和笔。 等给丁宣布置完再抬头,斜对面周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书包还挂着半拉在肩上没摘完,正拧着个脖子眼也不眨地朝这看。 丁宣已经开始摆弄赵光耀的笔盖了,连萧扫一眼周狄再看看他,坏心眼儿地冲丁宣嘘了声口哨。 丁宣抬抬脸,攥着笔盖的手又往连萧手里塞。 连萧翘着嘴角乐,松开手把丁宣的帽子往后捋捋:“画吧。” 班主任让全班八点半到,结果他自己快四十了还没露脸。 二光他们班已经进教室发作业了,别的班也都回教室各开各的会,走廊上人一少,他们班人也都进教室里坐着咋呼,一整条走廊就连萧自己还靠在门边傻戳着。 他冲下面张望一圈,合计着不然趁班主任没来直接走得了,作业让二光给捎回去。 不然班主任要是这会儿来了,二光没法出来帮忙看丁宣。 而且丁宣在赵光耀旁边有点儿坐不住——赵光耀老忍不住看他,他那个大偏视,眼睛让蓝布遮了一半,看人都不能偷着看,眼珠一转脑袋都跟着动,动一动的就整个人直往这边挨。 丁宣本来就不爱跟生人靠近,估计瞅着赵光耀脸上挡块大蓝布还有点害怕,导致赵光耀那边一歪头,他这边就跟着往连萧身上歪,胳膊一抬一抬地想抱抱。 “你趴着别转头。”连萧等得有点毛躁,摁着丁宣冲赵光耀皱眉毛。 “咋还不让转头了?”赵光耀僵着脖子瞥他,从未听过如此无礼的要求。 “你一动丁宣老想躲。”连萧捏捏丁宣的脖子,准备这就带他走。 刚把丁宣拉起来,班主任的声音就远远地传过来。 还是直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连萧!连萧!” 连萧动作顿顿,顺着声源朝栏杆外面看,班主任举着公文包在楼下挥胳膊:“你再叫个人!一块去我办公室抱作业!” 下达完命令,他拎着包直接小跑着去办公室,连萧只能先让丁宣坐回去。 班长靠窗坐着也听见了。 她站起来支着手指头“嘘”一声,告诉班里班主任来了,现在去领寒假作业。 然后她很自觉地边往外走,边对连萧抬抬下巴:“走吧!” 第53节 连萧看向梗着脖子装死的赵光耀,正要开口让他跟班长过去,周狄竟然一退凳子主动站起来,看着班长说:“我跟你去。” “啊。”班长一学期都没跟周狄说过三句话,愣了愣才点头,“好。” “他是怕你去,丁宣自己不,不行吧?”赵光耀晃着凳子分析,“其实周狄人也还,还行。” 周狄从丁宣身后挤出去,跟站在门口的连萧对一眼,连萧横起拳头碰碰他:“谢了。” 周狄没吱声,只低头扫了眼丁宣乱七八糟的画。 班主任这一迟到也算迟了个巧,等把寒假作业搬回来发完,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在黑板上抄完,正好隔壁二光他们班解散了。 走廊里乱哄哄的,他们班也坐不住听不进去,班主任干脆把成绩单发完拉倒,也不开会了。 不过发到连萧的时候,他还是着重点了个名。 “连萧啊,连萧。”班主任对着连萧的成绩单盯了他半天,“才刚初一,你就敢给我不好好考试了,啊?” 他把成绩单往讲台上轻飘飘一摔,连萧扫一眼,看见“英语”那一科后面打了个38分。 “英语不就是选择题吗?”班主任的手指头在“38”上面一阵点,“你瞎蒙也不能只蒙38啊?这才初一你就38,到初三你还不就剩个8了?” 连萧没法跟班主任说英语考试被他翘了,点点头把成绩单拿走:“知道了,下次多蒙点。” 班主任张张嘴,实在懒得跟他说话了,挥挥手让他赶紧滚:“开学让你妈来一趟。” 他妈下学期也太忙了,两个学校的班主任轮着往学校叫。 连萧不敢再跟班主任贫嘴,怕他不放人,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二光拉着丁宣在楼下等他,连萧卷着一把作业跑下去时,他正在一脸紧张地乍着两只手,一股蓄势待发、随时要往丁宣嘴上捂的架势。 “干嘛呢?”连萧过去踢他一脚,把丁宣捞过来牵着。 “我靠,你可下来了!”二光顿时松了口气,“我生怕丁宣叫,他老想回去找你。” “不叫也被你吓叫了。” 连萧隔着帽子搓搓丁宣的脑袋,看他忽闪着眼睛原地乱转,估摸耐心也快耗尽了,再待一会儿就得毛躁。 “你英语多少?”连萧拉着丁宣往外走,问二光。 “27。”二光抽走连萧的成绩单打开一看,顿时很不满,“操,怎么你还比我高11分?” “你丑。”连萧听他的分数听乐了,“回家怎么整?你姐又得跟你干仗了。” “干干呗。”二光无所谓地搓搓鼻子,“她还得撺掇我爸妈再削我一顿,削吧,削完过年还得给我压岁钱,总不能我考27他们就不认儿子了……再说这狗屁鸟语本来我也学不明白,去给丁宣问病不比考它要紧?” 这话搁别人嘴里说出来就虚了,但是从二光嘴里说,那他就真是这么想的。 没办法,这人脑子天生缺根弦,全用来仗义了。 “炸串,走起。”连萧不用跟二光多说,直接冲校门搓个响指。 “那我可大吃特吃了啊!”二光一点儿不客气,立马乐得一脸猥琐。 “还大吃特吃……”连萧觉得这话又傻又好笑,尤其配上二光的表情,“你大傻特傻吧。” “滚一边去,”二光笑得不行,“你才特傻。” 他往手心呵了口气要给连萧一拳,连萧不愿意跟他闹,带着丁宣小跑几步。 丁宣捏着他的手抬头看看,又跟那天似的很认真地往前跑。 连萧发现自己特喜欢看丁宣跑步,干脆直接带他跑到炸串摊跟前才停。 二光已经开始大点特点了,连萧指着小推车上各种各样的串串让丁宣看,想让他自己选吃的。 丁宣正转着脑袋瞎看,突然从身后冒出根手指头,点了点连萧的肩膀。 “连萧。”周狄站在身后喊他。 连萧扭头找了两眼,才隔着两个女生看见周狄被挡了一半的脸,觉得有些好笑。 “啊。”他应了声,一手攥着丁宣一手指指炸串,“吃吗,请你。” “不吃。”周狄干巴巴地阴着脸,“也别给丁宣吃这些。” 连萧跟他对着看了会儿,觉得这人有时候应该也不是存心烦人,他就跟二光缺根弦一样,天生少点儿情商,所以一张嘴自带招人烦的劲儿。 同时他也发现了,面对周狄,自己的耐心真的只有321。 “你找我有事?”连萧直截了当地问。 “别给他吃。”周狄坚持要把自己的立场表达完,“如果他用签子戳自己,你不知道。” 连萧猛地一愣,下意识看向丁宣,把他往后拉了拉。 “你着急回家吗?”周狄也不解释,自顾自地在身后继续开口,“我想让你去我家的小机构看看。” 第67章 连萧太不着急了。 周狄他老妈那个自闭症班,连萧惦记好久了。 要不是实在烦周狄烦得不愿意说话,关系稍微好一点儿,他一早就说什么都得去看一眼。 没愚到周狄竟然主动过来问。连萧上一秒还嫌人没情商,冷不丁接收到这份好意,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立马答应。 “什么,谁啊,去哪?” 二光才发现周狄来了,还主动跟连萧进行着友好的交流,挺吃惊地眨眨眼。 “周狄问去不去他家开的自闭班看看。”连萧扭脸看向二光,清了清嗓子。 “靠,去啊!”二光比他都激动,压根用不着连萧暗示,直接挤到周狄旁边就往人肩上搭。 “早该去了!现成的专家干嘛不去啊!”他还一个劲儿拍周狄的肩,关系一直多好似的,“我早说连萧就该直接去问你了。” “不是专家。”周狄一点面子不给二光,还有点儿烦他,绷着脸从他胳膊底下挪开。 “你这人真是……”二光尴尬地架着个空胳膊,又有点儿愚笑。 这会儿没人在意周狄还招不招人烦。 连萧嘴角绷不住地直愚往上扬,他真的是从心底里高兴,跟看见希望了一样,攥着丁宣的手都忍不住使劲。 丁宣正鼻头一动一动的闻锅里飘来的香气,转着脖子瞅一眼连萧,突然用脑袋顶一下他的胳膊。 连萧赶紧松松手劲,低头捞着丁宣的手捏来捏去地看,掩饰自己的表情。 “回家没什么事,去看看也行。”重新再抬头,连萧装出一脸可去可不去的无所谓,“远吗?” “你有病吧还管远不远,”二光不等周狄开口,直接忍无可忍地叫上了,“爬雪山过草地也得去啊!” 连萧这下没绷住,真乐了。 他又看向周狄,周狄嘴角也动动,但他比连萧还能装,立马别别扭扭地压了回去,皱皱眉毛催人:“要去就快点。” “再加两根肉串。”连萧扭头对炸串老板说。 一人一根年糕两根细肉串,丁宣还多了一根炸火腿肠。 连萧把自己那份匀给周狄了,周狄沉着嗓子说不吃,连萧没管他,签子往他手里一塞,爱吃不吃。 他还惦记着刚才周狄的话,让老板把签子抽了,卷在薄饼里给丁宣。 “这还叫炸串吗?”二光对于连萧给丁宣改变的吃法表示谴责,“直说中午不愚给丁宣弄饭得了呗。” “签子别乱甩。”连萧把他手挡开。 怕丁宣吃完咸的渴,连萧狠狠心,又斥巨资给他买了瓶哇哈哈,扎上吸管让丁宣嘬着喝。 周狄说着不吃,连萧买好哇哈哈回来他都吃完了,正绷着个脸把竹签塞垃圾箱里。 连萧憋着笑,在心里骂了句神经病,跟周狄上了辆公交车。 一路晃荡快二十分钟,校门口人多,好容易挤到下车以为到地方了,结果竟然还要换一班车继续坐。 丁宣吃了半个炸串卷饼,人都坐困了,幸好没闹腾,歪着身子趴在连萧身上玩他手。 又三四站过去,周迪才终于喊他们下车,说到了。 “你家都快到东城了,”二光跳下站台左右看看,是条两边全是树的大道,没什么人,显得很安静,“是你家吗?还是你家那个什么班开在这。” “我家。”周狄带他们往前走,过完马路又补充,“租的房子,我妈带小孩也在那带。” “哦。”二光点点头,“那你家在哪?” “我家不在这。”周狄报了个地名,竟然是临市,“今年才搬来,随便找的房子。” 连萧牵着丁宣走在最后,正在记路牌,闻言望了眼他的后脑勺。 他猜到周狄应该不是本地的了,不然像谁家孩子从楼上摔死了这样的事,街坊邻里早就传开了,但凡住得近点儿,基本没有不知道的。 “怎么搬那么远,”二光很惊讶,“哎其实也还行,我去过……那你们平时不回家啊?” 周狄“嗯”一声。 “那你爸呢?一家都搬来了?为啥啊,你爸妈不上班了?”二光都看不出人家不愚理他,还伸着脖子一连串地问。 周狄阴着脸看他一眼,有点儿不耐烦。 二光愣愣,张嘴还愚说什么,连萧从后头轻轻踢了下他的脚后跟。他回头跟连萧对上眼,闭嘴不吱声了。 顺着路口左拐进一条小路,走到头就是周狄家。 丁宣前面半道没回神,愣头愣脑地跟着走。进了小路他左右看看,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了,他喊了声连萧,扣在连萧兜里的手开始攥紧。 “不去少年宫。”连萧捏捏他。 “开始了?”二光紧张地回头问。 周狄也跟着回头,见丁宣摇头晃脑地到处转眼睛,低声说了句:“这就到了。” 丁宣不理他,脚底“咔嚓”踩上一片枯树叶,他又低头往地上看,绷着劲不动了。 “走。”连萧晃晃他胳膊,丁宣“咔嚓”又踩一片。 周狄朝旁边看看,去树底下捡了片枯黄的大树叶,举到丁宣脸前呼啦啦地转两下。 丁宣的视线往他手上定了定,往连萧腿上靠,目光很快就移开了。 第54节 周狄又捡一片树叶,两张贴在一起转,嘶嘶啦啦的动静听得人直愚挠痒痒。丁宣果然又看过来,周狄大方地把树叶递给他。 丁宣攥着两片破树叶子,学周狄搓在手里转。他搓得很僵硬,有点笨手笨脚的。 再牵他往前走,他注意力暂时被叶子引走了,真就没再拧劲儿,像小猫小狗一样跟着走。 连萧看他这模样,心情一下很复杂,说不上什么滋味。 小路尽头是一排带小院子的平房,右手边第一户的外墙上,竖着挂着一块白底小木牌。 “心灵自闭症……康复之家。”二光眯着眼念出来,指着前面问周狄,“是那吧?” “嗯。”周狄点了下头。 他走快两步来到院门前,从铁栅栏缝里伸胳膊进去开门。 “我怎么听见……”二光跟在他身后,突然停下脚步顿了顿。 周狄“咔哒”一声把门闩拉开,一边开门,一边没有表情地回头看他。 “什么?”连萧拉着丁宣加快跟上。 离院门还有一两米的距离时,连萧也停下了。 二光指指院门回头看他,不用他再解释,隐约却尖锐的嘶叫声就像藏不住的闪电,从平房的门缝里挤出来,直往连萧耳朵里扎。 连丁宣都不搓叶子了,他微微侧着脑袋,愣愣地听房里的动静。 “今天有小孩来上课。”周狄冲他俩解释一句。 他一副完全习以为常的样子,见怪不怪地走进院子,边摘掉书包掏钥匙。 “我靠,”二光声音很小地咕哝了句,“自闭的小孩是不是都爱叫啊?” 连萧挤开他,拉着丁宣进院子。 还没等来到大门前,模糊的尖叫声陡然清晰并且升高,房门“咔”一下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妈妈扯着个小男孩快步出来,那小孩胖得像个鱼雷,拖在他妈妈胳膊上使劲往后挺着脑袋,仰面朝天持续不断地叫着,边叫边攥着拳头,一下下往自己脑袋上砸。 那妈妈一开门看见院里的几人,眼圈“唰”地就红了。 “别叫了,妈妈求求你……” 她蹲在地上扣住小男孩的手,被男孩的拳头锤了好几下脸,头发也扯散得乱七八糟。她挂着满脸濒临崩溃的神色,又愚捂小男孩的嘴,又掉着眼泪愚把他搂进怀里。 妈妈的话和眼泪,小男孩根本不管。 他从脑门到脖子胀得通红,发狂一样拼命地叫着,胳膊被扣住不能打自己,就使劲甩着脖子拧着身子,“咚”一声把脑袋往墙上撞。 “操!”二光真被这动静吓着了,他原地蹿了个激灵,下意识要跑过去拦着。 仔细一看,小男孩的脑袋跟墙之间垫着他妈妈的手,也不知道怎么反应过来护上去的。 而小男孩的手一被松开,立马又开始捏着拳头往脑袋上锤。 “张天赐!” 又一个人快步从屋里出来,连萧还没对上脸,光看那瘦得吓人的身形就认出是周狄的妈妈。 “好了,不要打了,也不许叫了,你打到妈妈了知道吗?好孩子能打妈妈吗?” 她一出来也在小男孩身边蹲下,帮那个妈妈扣紧小男孩,提高音量对着小男孩的正脸说话。 “来天赐,看着老师!” “今天表现得很好,天赐,很棒……看着老师!” “对真棒,好孩子都能坚持到下课,对不对?” “现在老师数到三!天赐,三!看我,天赐。” “好,数到三就要安静下来,然后我们乖乖的安静一分钟,就一分钟,老师就给你放碟片,好不好?” 周狄妈妈对小男孩说话时,有好几次差点被小孩的拳头打到。 连萧和二光已经看懵了,愣在原地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小男孩被惊着,下一秒又开始扯着喉咙打自己。 他们俩在这呼吸都屏着,周狄却直接平静地走过去,喊了声“妈”。 “我带连萧和丁宣来看看。”他冲老妈指指连萧,“还有个同学。” “阿姨。”连萧跟二光忙跟她打招呼。 “来了。”周狄妈妈扭头朝他们笑笑,怀里扔搂着那个叫天赐的小男孩,“你带天赐跟朋友先进去,我跟家长说事儿。” “嗯。”周狄应了声,抱过天赐,示意连萧二光跟他走。 那位妈妈捂着脸站起来,背对着几人,使劲揩了揩眼窝。 第68章 连萧拉着丁宣往屋里走时,眼睛都不敢朝那妈妈仔细看。 他心里拧得厉害,莫名的有点儿心慌,根本顾不上感受更多情绪。 等跨进周狄家门,把院子里那些场景都留在身后,他才跟从梦里回到现实一样,脚踏实地地回过神。 “除了卧室,屋里其他地方都是上课的教室。”周狄简单地介绍一句,径直抱着天赐进一个小房间开电视。 天赐虽然不打自己了,但还是不安生。 他胖成个墩儿却很灵活,在周狄肩上浑身拧着扭着直往后仰,拳头塞嘴里呜呜噜噜地咬,时不时突然怪叫一嗓子。 “你能抱住吗?”二光在旁边看得都紧张,生怕天赐猛地一使劲儿,再从周狄胳膊里撅出去。 “五岁的小孩,有什么抱不住的。”周狄不以为意地说。 “我靠,都五岁了。”二光更痛苦了。 周狄看着很有经验,天赐好几次突然往外拱劲儿,他都及时给搂了回来。从抱天赐进屋,到把小孩卡在固定椅里坐好,一套流程有条不紊。 连萧刚想跟过去看看,天赐突然又尖叫一声,往固定椅的小桌板上猛地一拍。 “哎哟我……”二光猛地一激灵,脸都皱起来了,凑过来跟连萧咬耳朵,“他怎么这样啊?” 丁宣也缩着半个身子偎在连萧身后,抱着他的腿左右看。 连萧没说话,捏捏丁宣的手,开始打量这个又是家,又是康复教室的小机构。 他注意到周狄刚才都没用“客厅”来形容眼前的空间。 确实也是。周狄家这房子有连萧家两倍大,但是空荡荡的,几乎没家具,也就厨房和卫生间还有点儿“家”的样子。 原本应该是客厅的地方,用隔板隔成了两个小空间,门窗全都大敞着,一眼就能看光,里面都是些小桌子小板凳,柜子上摞着一堆堆小孩玩的玩意儿,就像个小托儿所。 身后传来巴掌拍墙的声音,连萧拉着丁宣转身,又一个小孩不知道从哪晃出来,正贴着墙边拍边走。 这小孩看着比丁宣都大,个子也高半头。 走到连萧面前,他如同看不见人,挤在连萧跟墙之间头也不抬,手掌贴着墙使劲往前够。 连萧赶紧牵着丁宣让开,他“啪啪”在墙上拍两下,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念了句什么,这才继续往前走。 另一间教室里坐着两个家长,有一个年龄看着都挺大了,应该是刚才拍墙小孩的爷爷,靠着墙在打盹。 另一个不知道是妈妈还是别的长辈,头顶心一圈白头发,脸却没那么显老。听见连萧进来,她扭脸望过来,连萧竟然摸不准要是打招呼该喊她什么。 然而也没有喊的必要。 这家长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像是外面的各种动静已经很麻木了,很快就重新回头。 在她面前的固定椅里坐了个小女孩,在玩雪花片。 家长手里也捏着一摞雪花片。她往小桌板上放一片,小女孩捏起来看看,扔到地上。 家长伸手捡起来,继续往桌上摆。这次她按照红黄蓝的颜色顺序,一片接一片,想摆成一小排。 刚摆到第四个,小女孩“呼啦”一声,把小桌板上所有的雪花片都给拍乱拍飞,顺着桌沿推到地上。 “哈!” 她开心地叫了声。 身后,拍墙的男孩绕着屋子拍一圈回来了。 又来到连萧他们身后,他无比自然地拿走了丁宣的树叶,然后贴在墙上,“啪”地拍了个稀碎。 拍完,他冲着空气咧咧嘴笑一下,抓抓脖子抓抓脸,继续拍着墙朝打盹的老头走过去。 推雪花片的小女孩还在推雪花片。 隔壁教室里,天赐吊着嗓子又爆出尖叫。 丁宣愣头愣脑地看着地上那些碎树叶渣,弯腰要去捡。 连萧猛地抽了口气,攥紧丁宣的手猛地把他拉回身边,转身从这间教室带出去。 “干嘛呢?这里也有人?”二光正好过来,好奇地朝门里张望。 连萧嘴角动动,心里压抑得说不上话。 周狄妈妈和天赐妈妈很快回来了,周狄走过来站在丁宣旁边,瞥一眼连萧,飞快地摸一下丁宣的脑袋。 “先去我房间吧。”他朝拐角的房间走,“我妈还得上会儿课。” 二光早就憋了一肚子话,像是家里有自闭小孩的是他一样,比谁都激动。进了周狄房间把门一关,他立马连说了三句“我靠”。 周狄没有表情地盯他,捂住丁宣的耳朵。 丁宣晃晃脑袋绕开了,靠在连萧身后,仰头看着挂在房门后的小铃铛。 “那个小孩怎么一直拍墙啊?” 二光还知道压着嗓子说话已经很努力了,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比今天更怪异的小孩。 “我寻思自闭的小孩都跟丁宣差不多,挺乖的也不恼人,这怎么看着都跟神经病一样?” “神经病”是个光听着就扎人的词儿,周狄的脸直接就沉了一度。 搁在来之前,连萧要是听他这么说也得瞪人。 但他这会儿完全无法反驳,也反驳不出来。 第55节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好在二光别的不行,道歉一向张嘴就来,赶紧冲两人摆摆手,“真不是骂他们,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丁宣就算最那什么的时候,也没见他……” 一些行为已经不能用言语总结了。 二光想了半天形容,最后只能张着两只手在脑袋上一通瞎比划:“也没见这样过啊?” 他们仨坐成一个三角连说带比划,丁宣贴在房门上踮着脚够小铃铛,发出“叮啷”的脆响。 “连萧。”他原地转个圈,过来贴着连萧摸摸胳膊蹭蹭脸,又晃过去贴门。 “说话啊,不是老些问题要问吗?”二光看看丁宣,推了连萧一下。 “不知道说什么。”连萧有些心烦地搓搓脑门,满脑子还是那三个小孩各疯各的模样。 这里跟他想象得太不一样了。 来之前那种捕捉到希望,从心底里高兴的心情,现在全变成皱巴巴的烂抹布,不上不下地压抑在他喉咙口。 “你别不知……” 二光还要说话,被周狄给打断了。 “那女孩你看见了吗?”周狄问连萧。 连萧“嗯”一声。 “今天这几个里面她是状况最好的。”周狄说。 “拍墙那个呢?”连萧皱着眉头问。 “跟丁宣一样大。”周狄看着他。 “吃激素长大的吧?”二光忍不住接了句。 连萧心烦地踢他一脚。 “我现在就有两个问题。” 铃铛又响一声,连萧扭脸看着丁宣,有些话他从来不愿意当着丁宣的面说,但这会儿他真的忍不住了。 “如果这就是自闭症,那他们跟傻子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收回视线望向周狄。 “丁宣会变成他们那样吗?” 第69章 这俩问题周狄都没回答,给出答案的是周狄的妈妈。 门后的小铃铛“叮叮珰珰”响了两声,她拧开门进来,丁宣在门后被推了个晃。 几个人都连忙伸手去接,丁宣趔趄两下,自己站稳了。他什么反应也没,虚着视线从周狄妈脸上扫过去,就重新去抱连萧。 “没碰着吧?”周狄妈妈赶紧问。 “没有。”连萧推推丁宣让他站好,从周狄床沿站起来打招呼,“阿姨。” “阿姨好。”二光也跟着喊。 “打招呼。”连萧把身后的丁宣拉出来,兜着他的后脑勺想让他也说话。 丁宣一如往常地装听不见,捏着连萧的手,眼睛还朝门后转着。 周狄也没说话,他老妈进来了,他就起身去门边站着,估计是怕外面有事找不着人。 “自闭跟傻子当然有区别,你看他们傻,但他们还是能学东西,能教,高兴了会开心,挨骂了也会难过。” 周狄老妈在椅子上坐下,手臂搭在膝盖上往前倾倾身,离近一些细细地看着丁宣。 “丁宣没他们严重,不是一个程度。但要是不训练,也很难再有什么进步。” 她这是在回答连萧的问题。 二光跟上课说小话被老师逮个正着一样,傻乐着朝连萧看:“这屋里说话外面能听见啊?” “外面听不见。”周狄妈也笑了下,“我正好来到门口。” 周狄靠在门框上,看看他们,伸手把门板掩上一半。 丁宣听见铃铛一响,耳朵又歪过去了,想去摸。 连萧这会儿也没心思管他,很认真地问周狄老妈:“那他们能治好吗?” 周狄妈妈的目光跟着丁宣走,直起腰才又看向连萧。 “就是跟正常人一样。”连萧强调。 周狄妈妈摇了下头,声音柔和却果断:“我没见过。” 连萧的嘴角一下就抿紧了。 他攥攥右手,拇指指端一下下掐着其他手指的关节,朝丁宣看过去。 “但是有那种症状比较轻,恢复得也很好的小孩,”周狄妈妈又开口说,“基本能跟普通人一样,能交流,能自理。” 见识到屋外那几个严重的小孩,此刻再听她这么句话,简直就是振奋人心。 二光赶紧指指丁宣:“那丁宣……” “丁宣已经属于很好的孩子了。”周狄妈妈深深地望了眼丁宣,又冲连萧笑了下,“我听周狄说他还能去学校上课呢?” “能,”连萧立马点了下头,“也不算上课,就是在学校待着。但是他不听课,也不跟别人玩,别人跟他说话他会躲,不爱看人。” “会画画!”二光在旁边听得着急,“给个小本能坐半天呢。” “对。”连萧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画的啥,就知道涂。”二光又补充。 连萧又点头。 “不跟别人说话但是会喊连萧,老爱喊了!还会说宣宣爱你。”二光说。 “硬让他说话也能说,有时候会学话,自己嘟囔嘟囔的。”连萧把二光推开,喊丁宣过来搂着他,让他脸朝周狄妈妈:“喊阿姨。” 四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丁宣脸上,二光气儿都不敢大口喘,憋着劲儿等丁宣喊阿姨。 丁宣不喊。 他耷着眼睫毛也不看谁,连萧把他朝周狄妈妈转,他直想转回来,捞着连萧的脖子把脸朝他身上埋。 “喊阿姨。”连萧一点儿不顺着他,丁宣手一抬他就给人拍下去。 好容易带丁宣过来一趟,今天说什么都得让他张开嘴,让周狄老妈多了解了解状况。 “快喊,”二光也给他鼓劲儿,“喊了给你吃糖。” 丁宣被连萧态度强硬地催了两遍,想抱也不给抱,手也不给牵,抠着裤子缝有点儿毛躁了。 周狄妈妈倒是不着急,眼睛牢牢注视着丁宣,很耐心地等他反应。 “听话,喊阿姨。”连萧还往外转他。 “连萧!”丁宣着急了,喊他一声,张着胳膊继续要搂。 “没让你喊我。”连萧一看他这样,顿时不忍心了,无奈里还有点儿想笑,攥着丁宣的手松了松劲。 “你跟他说,”周狄妈妈这才轻声开口,“喊了阿姨就给抱抱,不喊不抱。” 连萧平时带丁宣念字的时候其实就这样,丁宣不配合就不理他。 今天一着急光顾着催,都忘了用这招。 “听见了吗?”他重新捋开丁宣的手,认真地看着他,“喊阿姨,喊完就抱一下。” 丁宣想把脑门顶在连萧肩膀上,也被挡开了。 他捏着连萧的两根手指头,嘴巴微微动动,又憋了快一分钟,才终于含含糊糊地挤出一声:“姨。” 喊完立马就往连萧脖子上一挂。 几个人同时松了口气,二光更夸张,还鼓着腮帮子“呼——”一下,问周狄妈妈:“这也算喊了哈?” 连萧抱着丁宣看她,周狄妈妈望着丁宣都有点儿走神了。 周狄喊她一声“妈”,她才“嗯”一声笑笑,说:“真好。” “如果给丁宣上干预课,他能恢复得跟正常小孩差不多吗?”连萧现在就关心这个。 “以前做过干预训练吗?”周狄妈妈反问他。 连萧愣愣,他也不知道丁宣他亲妈还在的时候,有没有带丁宣看过。 但不管有没有,现在也全当没有过,他摇了下头。 “回家让你妈妈联系我吧。”周狄妈妈说,“干预不是三两节课就能有效果,越晚越不好。” “刚发现的时候就该治。”周狄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冷不丁接了句,“十岁太大了。” 这人说话是真的太能泄劲了。 连萧被这母子俩一上一下地吊着,嗓子眼直梗。他恨不得现在立马就把老妈喊过来,让她好好听周狄妈妈说话。 “丁宣挺好的。”幸好周狄妈妈又给了点儿鼓励,她站起来摸摸丁宣的后脑勺,“乖,性格好。” “如果不能立马给他干预,平时有什么方法能教他吗,阿姨?”连萧见她要出去,赶紧又问。 “干预其实也不是那么固定的课程。”周狄妈妈想了下怎么跟他解释,“多刺激他说话吧,多重复多强化,一定要有耐心。” “他就是丁宣的强化物。”周狄说。 “嗯。”周狄妈妈应一声,“是个好哥哥。” “什么物?”二光没听明白,傻着脸问周狄。 周狄没理他。 他看看他老妈,沉默着扭脸出去了。 第56节 第70章 一早上跑了两三个地方,从周狄家回去的路上,丁宣困劲儿都上来了。 连萧带他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方便他往外看风景。没两分钟,丁宣整个上半身都拧过来,往连萧怀里趴,想睡。 “困了啊?”二光戳戳丁宣的头发旋。 “别戳我们头。”连萧拂开他,自己张开五根手指头往丁宣头发里插,揉小狗似的胡搓几下。 连萧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回老家,姥姥爱搓他头发。她说连萧头发硬,随老妈,这样的人性子都倔。 那会儿连萧摸不明白头发能有什么硬不硬的,挺软和的啊。 这会儿搓着丁宣的头发,再捋捋自己的,他发现还真是不一样。 丁宣头发都不能说软,该属于绒,又绒又细。 颜色也跟皮肤一样,天生就浅,被太阳光照上总显得暄蓬蓬的。 “也没那么乖。”连萧回想刚才周狄妈说夸丁宣乖的话,又抓抓丁宣的后脑勺,“倔的时候也烦人。” 丁宣让他搓得痒痒,闭着眼一拱脸埋在连萧腿上,抬抬胳膊往外推他手。 推开连萧以后他又忘了收自己的手,就这么搭在耳朵边,掌心虚虚的攥个空拳头。 二光跟看神经病一样看他们哥俩儿。 “马上还得转车,要睡你也让他换了车再睡啊。”他还手欠地想去推丁宣,“等会儿喊醒再不高兴叫两声。” “不叫,丁宣没有起床气。”连萧又给二光挡开,指他一下,让他别再招丁宣,“愿意睡就睡,又不是抱不动。” 他一说抱不动,二光脑子里就全是周狄抱着天赐的模样。 “我是真让那个天赐叫怕了。”二光揣着兜往下秃噜秃噜,脑袋枕着椅背,两条腿往前伸得老长。 “哎你觉不觉得每次坐在最后排中间这个位置,都有种当皇帝的感觉?”他抖抖腿碰一下连萧,“我每次坐这都觉得我老霸道了。” “你老神经病了。”连萧说。 二光嘎嘎乐半天,接着说:“我其实特想知道周狄他妹妹的事儿,但又不敢问。” 连萧“嗯”一声。 “你也是吧?”二光坐起来半截,“我感觉他跟他妈都不爱说话,搬家搬那么老远,他妈弄这个康复之家,指定也是因为他妹妹。” 这些事都不是能张嘴就打听的。 他们平时再怎么不喜欢周狄,也明白不能往人伤口上戳。 “我刚还专门转了一圈,也没瞅见他家有小女孩照片啥的,真不知道周狄妹妹跟丁宣是怎么个像法儿。” 二光可太好奇了。 “自己孩子得自闭症都摔死了,她竟然还能办这个班,心里不难受啊?” “而且你说他妈都能教别的小孩,怎么还弄不好她自己孩子呢?” “谁知道呢。” 连萧想起来丁宣他老妈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跟刚才看见的那些家长一样,麻木或崩溃地哭过。 报站声响起来,他往外看看,拍拍丁宣带他下车。 等老爸老妈终于从老家回来,连萧一分钟都等不住了。 老妈前脚进家门,行李包都没放下他就过去开口说:“妈,真得给丁宣看病。” “宣宣啊,”老妈看看大儿子,也是人没见着就先张嘴喊,“宣宣阿姨回来啦,想阿姨了吗?” 丁宣从屋里出来,绕着老妈晃了一圈。 他照旧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贴在老妈腿边,摸了摸行李包的拉链锁。 “哎哟我的宝贝儿!”老妈现在想抱起来丁宣有点儿费劲了,蹲下来搂着他亲了两大口。 稀罕完再仔细打量打量丁宣,她立马喊上了:“怎么整这么埋汰啊,裤子还是我走那天那条,这么些天你哥都没想着给你换身衣服?” “冬天的衣服有什么好换的。”连萧让老妈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往旁边沙发上一瘫,“我还给他洗裤衩了呢。” “不好换你自己换那么勤快?光顾着自己臭美。”老妈瞪着连萧拍他一巴掌,又翻翻丁宣的小袄领口,赶紧给孩子往下脱,“太难看了,别的小朋友看了都得笑话我们。” “哪有别的小朋友啊,”连萧一听老妈这么说,立马又坐起来,“一放假除了我就能跟苗苗画画,他本来就自闭,马上我都跟着闷出神经病了。” “阿姨给换身衣服。”老妈拉着丁宣去里屋,连萧跟在后面进去。 “我带丁宣去周狄家看了,他妈真是弄自闭症的,她那康复之家好几个小孩,有的比丁宣还严重,人家都……” “什么时候去的?”老妈打断他问。 “就前几天。”连萧说,“我带你去看看?我爸呢,下午咱们就过去。” “上班去了。”老妈连着毛衣也给丁宣扯了,“拿那件绿的给我。” “直接就去单位了?”连萧去衣柜里翻翻,“不歇歇啊。” “哪有功夫歇,”老妈看他一眼,“一家人不吃饭了?” 连萧张张嘴,突然不知道接什么话,只能把衣服给递过去。 把丁宣的衣服换完,老妈一刻也没停,连着她跟老爸回老家这些天的衣服一起收拾了,端出去用洗衣粉泡着,进进出出地收拾家里。 “妈。”连萧又跟出去,看老妈用冷水泡衣服,去给她接壶水烧上。 “怎么想起来带宣宣去看看的?”老妈看向他。 “你不愿意去,我能不琢磨吗?”连萧有点儿想皱眉,他朝老妈凑近一点儿问,“家里是不是没钱了?” 老妈捋起袖子在水盆里搅搅,扫一眼走廊里才开口:“小孩子不要问钱,也不要操心。爸爸妈妈敢生你养你们,那就有生养你们的本事。” “那我那天听你在电话里说,要用钱还是什么?”连萧捏捏脖子,这话听着莫名有点儿不好意思。 “钱最近确实用得多。”老妈想了会儿还是说了,“怎么跟你说呢,你爸单位分了套房子,但是咱们家也得出……” “咱们终于能换房子了?”连萧惊讶地一抬眼。 “别喊。”老妈拍他一下,“男孩子别沉不住气,有点大事小情的还没落听就满世界嚷嚷。” “我知道。”连萧嘴上答应着,心里还是免不了激动。 他们家实在太小了,以前丁宣是个小豆丁还没觉得什么。 这两年他俩都长个子,尤其是连萧,窜起来飞快,跟丁宣待一个屋里就觉得哪哪都挤,每天上下床都得让柜子磕一下腿。 而且楼里这两年陆陆续续搬走好几户了,他虽然没跟老爸老妈提过,但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哪有不爱琢磨的。 连萧做梦都梦见过怎么布置他和丁宣的大房间。 “单位分房子还要咱们出钱啊?”他还是憋不住又问了句。 “说点屁话。”老妈看连萧的高兴劲儿也笑了,往他脑门上抹了一指头洗衣粉泡,“天下哪有白给你的好东西。” “也是。”连萧搓搓脑门,“所以家里现在没法匀钱出来给丁宣看病,是这原因吗?” 一绕回这个话题,老妈的神色也重新压了回去。 “不是不给丁宣看。”炉子上的水壶冒烟了,她去拎来浇进洗衣盆里,“也不全是钱不钱的事。” “那就……”连萧跟着抬抬眉毛。 “是看不好。”老妈把水壶接满水搁回去,转回来看着连萧,“明白吗?” 连萧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妈你知道啊?” “你把你妈当什么了?”老妈横他一眼,捞起件秋衣开始搓。 连萧抿抿嘴。 “宣宣妈妈不是没带他看过。”老妈说,“你以为宣宣一开始就是现在这样吗?” “你以为他一来咱们家就能自己吃饭,就知道上厕所知道到点睡觉,都是谁教他的?都是怎么教出来的?” “你素华阿姨一个人领着宣宣,把能看的地方都看了,能去的医院跑了个遍,有用没用的方法全试过了,家底全掏空了。” 水还是凉,老妈搁下衣服,裹着泡沫的手腕撑在洗衣盆,出了会儿神。 “她是个妈妈。但凡能看到一丁点儿希望,怎么会舍得走呢?” “我也是妈。” 老妈的声音很轻,视线再与连萧对上,眼底却透出很深很深、让连萧看不懂的东西。 “但我是你们两个人的妈,不止一个孩子要养活。明白吗?儿子。” 老妈那些话,让连萧冲着丁宣琢磨了好久,愣了半天的神。 后面挺长一阵时间,他没跟老妈再提给丁宣看病的事。 不是不想提,也不是不敢,是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被一层绕不开的怪圈给缠死了。 虽然老妈从来不让小孩管大人的事,吃喝玩乐也从不让连萧觉得自己和丁宣比别人家差,没让他自卑过。 但自己家是个什么条件,大人再不说,小孩心里也有数。 过年那天他听见老爸老妈小声算账了,单位分的房子再便宜,对于他们家来说也是很大一笔钱。 老妈那边的老姨老舅,还有老爸那边的大爷老姑,多多少少都欠着些账。 老妈不说那些话,连萧根本不知道家里有多少要花钱的地方。 可是知道以后真的太闹心了,连萧顿时觉得自己就像鸟窝里的雏鸟,只知道在家张着嘴等吃喝,这种时候根本没资格要求爸妈必须花钱、投入大把的时间去给丁宣看病。 但是丁宣不看病不就更耽误了吗? 虽然素华阿姨那几年没能给丁宣训练成正常人的样子,但对于连萧来说,丁宣能学会并且坚持下来的这些表现,全都是治疗有效的最佳证明。 就是因为有效才得坚持,丁宣来他们家的这些年已经算是耽误了,什么训练都没续上。 再不赶紧给他继续治,那就像周狄妈说的那样,这辈子就到这儿了。 “啊!”连萧往床上一砸,心烦地横起胳膊压在眼上。 丁宣站在桌子跟前画画,听见他的动静,也跟着“啊”一声。 连萧横在床上望着丁宣出神,心里那些事儿绕了一圈又一圈,到最后全绕成了一个死疙瘩,噎进他自己胸膛里。 他甚至都不想上学了,想赶紧挣钱,用自己挣的钱带丁宣治疗,也能给家里分担点儿。 第57节 琢磨归琢磨,连萧自己也明白这不靠谱。 不是不上学不靠谱,是他十三岁的年龄不靠谱。 连萧对于自己现在的年龄太不满了,他跟二光想去找找饭店游戏厅的活儿,看能不能打个短工整点儿零钱,别人都不要他俩。 然而还没等他绕开这些死疙瘩,想出能两全其美的方法,丁宣却比他先不能上学了。 丁宣这个学一直就上得很艰难。 他班主任房老师明里暗里不止一次跟老妈表示过,丁宣的情况不适合待在学校。 每次老妈都无比强势的坚持了下去,硬是让丁宣在学校待到四年级。 连萧一来二去的都被磨出潜意识了。虽然他现在无比地明白丁宣继续上学等于浪费时间,年后开学老妈又被房老师拉去谈话时,连萧也跟着去了。不过他根本没当回事,默认老妈肯定还能接着让丁宣在学校上下去。 “这次都不是我们学校跟你商量,”但房老师这次开口,比以前每次都认真与坚决,“是上面让学校好好斟酌处理。” “处理什么?”老妈一面对丁宣的问题,整个人就无比的尖锐敏感,“丁宣是一开学就违反校规还是怎么了,要处理我们?” “哎,咱俩你就别跟我挑刺了。”房老师的神情真的一点儿也不放松,她摆摆手叹了口气。 “到这时候了,我也实话实说。这些年对丁宣我真的尽心了,学校跟家长的压力能顶的我都给顶着,拦着。” “确实丁宣那个情况,想让他能学点东西就学点,就算学不着东西,在学校待着,耳濡目染的也比在家锁着强,是不是?” “是,房老师。”老妈浅浅地吸口气,“我明白。您辛苦了。” “不说这个。”房老师又摇摇手,“现在的情况是,我再想护也护不住。” 连萧盯着她。 “这回家长不是跟学校反应,有几个直接给教育局写了联名信,要他们管管学校,让学校以大多数学生的学习为重,不能……反正就是那些话。” “现在丁宣也不是以前一二年级,学生都小,玩玩闹闹的,也没有真的坏学生欺负他。” “马上五年级了,丁宣在班里确实也有点儿,”房老师说到这里顿了顿,“太突兀了,你明白吗?” 老妈嘴角动动,很快又绷紧了没说话。 “我真的跟你说真心话,丁宣哪怕有一点儿学习能力,他哪怕愿意听一门课,我都能留他。” 房老师看着老妈有些泛红的眼眶,目光也带上了同情和惆怅, “问题是他不能啊。” “再待在学校,对丁宣也没什么好处了。” 以前班主任这么说,连萧的反应会跟老妈一样,打心底里不爱听,觉得他们不尊重丁宣。 但这会儿他听着房老师的话,再看看老妈,简直想跟着一起劝她:别让丁宣上学了,去周狄妈妈那里比在学校有用得多。 “那也不能……”老妈的肩膀挺得直直的,刚一出声就又扭开脸,压了压嗓子。 “那也不能就这么不要他了,”她突然就绷不住酸涩的鼻腔,“不能让丁宣连张小学毕业证也没有啊!” 第71章 房老师最后跟老妈商量出的办法,也是他们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的解决方式,是给丁宣保留学籍到小学毕业。 这也是老妈最后的坚持。 她说什么都不接受学校让丁宣“自愿退学”的建议,也不要肄业证。 她在校长室坐了一天,还想着能不能给丁宣留级,想着说不定换个班级,新的环境能对丁宣多宽容一点。 最后两方各退一步,丁宣的学籍可以继续挂着,但是从这学期开始,他再也不用来学校了。 连萧去班里领丁宣回家时,都不用给他收拾东西。丁宣新学期的课本都还没领。 其实已经有两年没领了。 一年级的时候学校还给他发书,结果一页没用着,书页间的小空白全被他用来画画了。 别的小孩还浸泡在新学期刚开始的快乐里,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 连萧拉着丁宣从教室后门出去,半个班的小孩都勾着脑袋往回看,也没人表现出奇怪和不舍得,或者问一声丁宣怎么了。 只有丁宣傻噔噔的,见连萧失而复“来”,还把他牵走不用在班里坐着,头顶一撮小翘毛乐颠颠地直晃悠。 “高兴啊?”连萧拎着丁宣的书包,弹了他一下。 丁宣牵着他的手轻轻捏捏,往连萧胳膊上贴一贴脸。 小傻子意识不到小学没能上完是个什么概念,可能这辈子也意识不到。 连萧以前从没思考过这方面,甚至在了解到自闭症以后,完全不能理解老妈坚持让丁宣上学的执着,以为她是在自欺欺人。 直到在办公室听见老妈那句话,他说不上来什么感受,突然就觉得能理解了。 走到拐角要下楼时,从丁宣班里溜出来一个小女孩,朝他们撵了两步,又犹犹豫豫地停下。 “找丁宣?”连萧悬着正要下楼的脚,主动问她。 “哥哥好。”小女孩见连萧主动喊他,又跑过来了。 “啊。”连萧知道她,丁宣班里的小班长,从一年级到现在都是,“有事吗?” “丁宣不上学了吗?”小班长看着他问,“被开除了吗?” “没开除,”连萧真佩服这班里传话的速度,“丁宣换个学校上课。” “哦!”小班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转学了。” 连萧没反驳。 丁宣现在学都上不成了,肯定得去上干预班,对他而言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有好多秘密,我想告诉你但是不敢,但是……”小班长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看看连萧又看看丁宣。 丁宣不看她,抱着连萧的胳膊玩手。 “什么秘密啊。”连萧笑了,差点儿以为小班长喜欢丁宣。 “就是丁宣他其实不调皮,每次都是赵晓虎和郑刚他们欺负他,拿他的笔,他才叫。” “他们不让别人跟丁宣玩,有一回下雨,赵晓虎故意说借丁宣的伞去小卖部,但是把伞拿扔操场上了,还不让别人捡,说丁宣自己的东西自己去找。” “然后他们要拽丁宣出去,但是丁宣没去,然后下课了我跟张佳娜去帮他捡,但是伞没有了。” “在丁宣书包里画符的也是他们,其实还有郭阳阳。” “哦以前他们还撕丁宣的本子,丁宣好多画都让他们撕了,老师问地上怎么这么多垃圾,他们就说是丁宣,还把自己的垃圾也扔丁宣座位底下。” “还有每次做眼保健操的时候……” 小班长说话带鼻音,估计有点儿感冒,嗡嗡的,内容颠三倒四,想到什么说什么。 连萧听前面几句的时候,脑门一圈圈发紧,差点儿直接拉小班长去班里,让她把那几个狗东西指出来。 他还有点儿恼火,好几次都想打断小班长,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儿说。 但是小班长说到一半,丁宣突然没头没脑地跟着她重复了一句:“阳阳。” 连萧低头看他,他还是那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牵着连萧的手自得其乐地捏来捏去。 连萧一下就听不下去了。 这就是丁宣的小学时光,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被人不停欺负过来的四年。 可丁宣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欺负”。 以前不知道,被画了一书包鬼画符的时候不知道,被连萧一遍遍凶过、骂过,让他别被人欺负了都不吭声,却到现在仍然不知道。 人的成长有时候就在一刹那。就这一刹那,连萧决定不让丁宣知道了。 欺负人的学生哪里都有,小孩子之间的恶毒总是连原因都捋不明白。 丁宣如果区分不了,连萧此刻只希望他永远都不明白。 就像不明白永远离开校园的意义,在其他人看热闹的目光下,仍能做个乐颠颠的小傻子。 毕竟丁宣的世界那么小,只塞满快乐和天真就好。 “行,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连萧扯起来嘴角冲小班长笑一下。 小班长偷偷告完状,睁圆眼扭头朝班门看看,再看着连萧,等他的反应。 “谢谢你。”连萧攥紧丁宣的手,一步步稳稳地带他下楼离开,“马上打铃了,回去上课吧。” 处理完丁宣退学的事儿,老妈回家抱着丁宣心疼了半天,又跟老爸抱怨了一通,果然不得不考虑送丁宣去小机构的事儿。 连萧带老爸老妈去周狄妈妈那,老妈好好跟周狄妈妈聊了聊,也看了她带小孩上课的课堂,决定让丁宣先在她这上一阶段的课。 两家小孩是一个班里的同学,小孩的交情也是交情,丁宣就算有什么麻烦,周狄妈妈应该能用心带他。 “学费先不拿也行。”周狄妈妈还主动对老妈说,“连萧这孩子真的不错,前阵子就让周狄问过我,好像家里是不是最近有点儿紧……” “哎哟你别听他瞎说!”老妈没等人家说完,赶紧扇着手打断周狄妈妈。 “他知道什么啊,多紧还能紧到孩子头上,这小孩真是……” 老妈脸都有点儿红了,好笑又好气地横了连萧一眼。 “周老师咱们该多少就是多少,以后时间长着呢,可别来虚的。” 周狄妈妈也笑了,点点头说了句“行。” “我是真心喜欢宣宣。”她看看丁宣,温和地向老妈保证,“你放心,孩子既然来我这,我肯定当成自己的小孩来带。” 连萧正带着丁宣在小教室玩雪花片,头一回听老妈说他还听得心情那么好,忍不住地想笑。 “听见没,”他弹弹丁宣的耳朵,“全世界都喜欢你。” 丁宣拼雪花片拼得挺认真,没理连萧,捏着一片大雪花,翻来翻去地研究往哪插。 “不理我?在这上课比在学校舒服是吧?”连萧两根手指头一夹,把雪花片给他抽走了。 丁宣冲着空空的手愣愣,朝连萧手上看,伸手要拿回来。 连萧不给,跟转笔转硬币似的,特烦人地夹着雪花片在指缝里藏来藏去。 “连萧。”丁宣拿不着,张着手冲他喊。 第58节 “喊连萧没有用。”连萧训练他,“想要东西该跟我说什么?” 丁宣的眼睛定在那雪花片上移不开,又伸了两下手,连萧直接给举起来了。 “说什么?”他冲丁宣抬眉毛。 “宣宣爱你,”丁宣攥着连萧的袖子,踮起脚把雪花片拿回去,“宣宣爱你。”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孩。”连萧也气乐了,使劲揉搓着丁宣的脸,往人脑袋瓜上亲了个响,“明天上课不许这样了啊!” 丁宣有样学样,在他脑门上也啃一口。 第72章 丁宣刚正经在周狄妈妈那儿上课的时候,起码有一周的时间,一点儿离不开连萧。 他本来就容易抵触新环境,去个陌生的地方要是没有连萧牵着,整个人就跟掉魂似的,六神无主地瞎转悠。 干预训练也不像丁宣在学校里,给个本随心所欲地画画,一画画半天就行。 来这儿是要给他上课的。 最开始,周狄妈妈从最简单的发声训练教他,让丁宣坐在小凳上跟自己读“啊喔额”。 丁宣坐不住几分钟就走神,想下位,眼睛忽闪忽闪地直朝四周看,要找连萧。 周狄妈妈握着他的小手固定在桌板上,锻炼他的耐性不让动,告诉丁宣只要跟老师读一遍,就能休息五分钟。 丁宣压根不听,连对视都不跟她对,拧着手腕往外抽胳膊,嗓子里吭吭的,喊连萧。 连萧当时在门外偷看,眼瞅着丁宣就要毛躁,再一听他喊自己,一个没忍住推门进去了。 那一天他直接就没去上学,像当年老妈在教室里陪丁宣一样,在机构里配合周狄妈妈,引着丁宣上了一天的课。 “不能这样。”周狄妈妈那天对他说,“先不说你自己还要上学,这样对丁宣也是一种纵容。” “他现在对你属于过度依赖,你在他才安心,才愿意配合上课,但你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他。” “要让丁宣一点点接受和习惯你不在身边的过程,就和小朋友刚去托儿所一样的。” 连萧还记得周狄跟他妈妈说过的话,一知半解地问:“不是说我是丁宣的强化物还是什么吗?我以为我在旁边,他能习惯得更快一点儿。” “算是吧。”周狄妈妈听笑了,点点头,“强化物说白了,和奖励是一个性质。” “比如宣宣喜欢铃铛,我让他跟我发声,坚持读十个音就能玩铃铛。这样能刺激他、让他愿意努力去得到的东西,就是强化物。” “对你来说,就是写完作业就能出去玩。” “啊。”连萧点点头,明白了,“那他的强化物不是我。” “他就是喜欢抱抱,喜欢牵手,粘人精一个。”他跟周狄妈妈商量对策,“等会儿我就不进去了,阿姨你抱他试试吧。” 周狄妈妈又笑了下,问连萧:“宣宣有喜欢的玩具吗,或者容易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也行。我这有个孩子喜欢塑料瓶。” 连萧当时想了半天,脑子里闪来闪去,老闪出丁宣捡的大白鸭。 “小时候我妈给他买的撕不烂,他到现在还会翻。”最后他跟周狄妈妈说,“其实还是画画。五颜六色的书他都会看,要么就是听声音,喜欢摸电视。” “明天把撕不烂带来吧。”周狄妈妈说,“不着急,一点点来。” “一点点”说着轻松,在自闭症这个群体上,却需要日复一日的积累,才可能推动那一点点。 周狄妈妈一点点摸索着丁宣的性格、习惯,试探着他的喜好,一点点拓宽丁宣对于训练的接受程度,从念五个字母就能休息五分钟,到乖乖配合一天的课就能见到连萧,用了两年的时间。 两年里很多家长来了又走,连萧见到很多不同程度的自闭症小孩,见到很多绝望和眼泪,几乎每天都有家长在小机构里捂着脸哭。 见得越多他越觉得,丁宣真的已经太好、太好了。 . 四月五号清明节,一年里最春不春夏不夏的时候,昼夜交替的时段在傍晚越拉越长。 连萧第一次回头,挂表上的时间是五点四十五,窗户上还映着夕阳红彤彤的余晖。 他转转笔,抓紧把数学卷子剩下的几道大题写上答案,再回头已经六点十二了。 不到半个钟的功夫,天色眼瞅着就暗了下来。 “嗒!” 二光在窗户上敲了一下,半边身子藏在墙后,朝他连口型带手势地比划着:“走!” 连萧冲讲台看看,班主任不在。 另一边的周狄听见动静,正扣着笔帽朝这边转脸。 “走。”连萧抬抬下巴也朝他做个口型,周狄点了下头,俩人开始飞快地收拾书包。 连萧收拾书包基本靠手感。掂量着作业已经写得差不多的,他都没往书包里塞,直接扔给赵光耀。 “又要,走啊。”赵光耀推推眼镜问,“班主任过,会儿,可能还得来,一趟。” 赵光耀这两年结巴好了挺多,但说话一快还是卡顿,就故意放慢了说。 连萧有时候着急要走,听他说话都得耐着性子。 “赶车。”他拉开后门探出一条腿,“班主任要是问,你就说……” “连萧!” 说什么还没交代完,班主任也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站在前门门口,唬着脸吼了他一声。 “过俩月中考的是我不是你是吧!最后十分钟都坐不住?” 全班见怪不怪地回头看,发出“嗡嗡”的笑声。 连萧无奈地摘下书包坐回去,包带上的小铁扣“当啷”砸在椅子腿上。周狄人模狗样地把笔帽拔掉接着写题,二光已经猫着腰遛没影了。 “你出来。”班主任瞪着连萧指他一下,背着手朝教室外走。 拖堂。 加课。 争分夺秒地赶作业。 早退赶车去接丁宣,或者早退失败挨训。 等挨完训终于从学校出来,已经六点半了,天黑透透的。 从初三开始,连萧这一年基本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们班主任太能拖了!” 二光蹲在学校门口等半天了,脚边吃一地炸串签子,见连萧他俩出来就蹦起来喊。 “明明知道你要去接丁宣,放你早走十分钟能怎么的,真能较劲。” 连萧顾不上骂,走到二光身边都没刹脚,直奔转角路口的公交站。 “没车了。”周狄跟在后头说了句。 最后一辆15路正在前面等红灯,连萧刚拔腿要撵,绿灯一亮,公交车“轰”地开走了。 “操。”连萧踢了脚站牌,蹲在路伢子上捋了把头发。 初二没加课的时候还好,初三一加课,一星期上五天学,几乎三天都是这样。 “打车吧。”二光抹抹嘴蹦到他旁边,伸胳膊冲着马路一阵晃。 “光哥。”连萧拎着书包站起来,往他肩膀上杵了条胳膊。 “光老板。”周狄也跟着喊。 “少来啊。”二光得得瑟瑟地抖着腿,一人指他俩一下,“你是哥,你是老板,我顶多是个光秘,一切为了宣总。” 二光现在在学生里,可以说是十分有钱。 他爸前几年就跃跃欲试地想去南方做生意,一阵阵地老出门,好像是捣腾建材还是什么。建材生意做没做起来不知道,年前炒股倒是狠赚了一笔。 二光他姐本来没考上大学在批发市场卖衣服,炒股炒得衣服都不卖了。 二光老妈也办了内退,去南方给二光他爸帮忙,一家人现在半年见不齐两面,赚钱赚得风风火火。 二光一天没心没肺地跟连萧泡一块,给他打钱他就花,也不觉得孤独,乐得家里没人管不了他。 “得亏周狄家搬近了点儿,”去周狄家小机构的出租车上,二光摇下车窗喝着风感慨,“要还在先前老地方,去一趟得折两班车,你俩就得走着回家。” “他是走着回家。”连萧正一手撑着车顶往后抻懒腰,晃晃腿碰一下周狄,“我是走着过去,还得带丁宣走着回来。” “那不行,”二光立马扭过头开始演,“我宣哥能是那走路的人吗?” “你自己走吧。”周狄瞅着窗外也跟着说,“丁宣在我家挺好的。” 连萧笑着骂了句,惆怅地把后半截懒腰续上。 周狄家新搬的地方离少年宫不远,仍是带小院子的平房,比先前的还要大一点儿,房子里除了母子俩的卧室,全是上课的地方。 虽然近了很多,但离他家还是远。 以前连萧早上七点起来,连收拾自己带送丁宣去学校,翻个墙就赶趟。现在他至少得提早一个钟,把丁宣送到周狄家,再跟周狄一起去学校。 夏天的时候还好,衣服少穿得快。赶上下雨下雪,有时候他把丁宣送到,周狄都已经走过了。 “等你家房子弄好搬过去就省事儿了,”二光帮连萧分析,“过条马路就到,走着来回也不累。” “嗯。”连萧应了声。 “或者骑自行车。”二光又说。 “我也在琢磨。”连萧点点头。 等来到周狄家,小机构里只剩丁宣自己了,正在小教室里画画。 “回来了?”周狄妈妈从厨房端包子出来,让他们仨去洗手,一人塞了个包子。 雪菜猪肉馅的。 “丁宣今天听话吗,阿姨。”连萧没直接进教室,咬了口包子,隔着大隔音窗朝里看。 “哪天都听话。”周狄妈妈进进出出地布置晚饭,始终分一只眼睛注意着丁宣那边,“又不是刚来上课的时候,离不开你。” 连萧笑笑,把剩下半拉包子吃下去,擦擦手嘴,推门朝丁宣吹口哨。 第59节 “连萧!”丁宣人还没回头,一声“连萧”就高兴地喊出来。 “今天画什么了?”连萧走到丁宣身后,搓搓他的脑袋,弯腰朝画本上看。 丁宣现在上发声课能跟着发发声,但还是不爱主动说话,张嘴照旧是那么两句。 也照旧是连萧一凑过来,他就捞起胳膊往连萧身上抱,脑门还要贴着连萧的脖子磨蹭磨蹭。 连萧护痒,偏开脖子笑了下,一条胳膊捞着丁宣,另一只手翻他的画本。 丁宣磨蹭到一半闻见包子香,又抽抽鼻子,朝连萧嘴边闻了闻。 “我真受不了,这抱抱赶紧戒了吧,”二光啃着包子跟进来,越过连萧的肩膀戳丁宣的脸,“丁宣要还上学都初一了,没见过还抱来抱去的。” 丁宣看看他,搓了会儿连萧的衣袖,松开手自己出去找包子吃。 “这是画了个狗吗?”连萧冲着桌子半天没说话,拿起丁宣的画画本,迟疑地递到二光眼前。 “啊?”二光还没看就说,“是你吧。” 第73章 二光说完这话才意识到有歧义,自己“哎!”一声乐了半天。 “我不是那意思,”他摇着包子解释,笑得直喷沫,“这不丁宣成天‘连萧连萧’的,干嘛都想着你吗?” “滚吧。”连萧一肘子把二光杵开了,拿着画本出去给周狄妈妈看。 丁宣画画一直就爱涂颜色,大团大团的,基本没线条。 连萧记得小时候上美术课,老师会让画小房子小汽车。 有时候他上课无聊或者不想写作业,也会在书页的边边角角画漫画人物,或者画个猪头怪兽丑八怪,在脑门上写个“二光”。 全都是具象的东西。 反而要是让他像丁宣那样光涂颜色,画点看不出形状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脑子一片木,拿着笔压根不知道往哪落。 以前连萧还会好奇丁宣天天都在画什么,也试着教过丁宣画小房子小车,想试图从画面上窥探些许丁宣的内心世界。 丁宣跟着描两笔,一扭头又开始抹颜色。 连萧后来也就不好奇了。反正画画不像说话,是必须训练的东西,丁宣爱画什么画什么吧。 “阿姨你看,丁宣今天是不是画个形状出来了?”他举着本子挺稀奇地问周狄妈妈。 “是。”周狄妈妈也点头,还指指本子,“这是两只脚应该。” “连萧说像狗。”二光又凑过来跟着看看,“狗不得画四条腿吗?” “人?”连萧把本子倒过去又倒回来,越看越觉得丁宣画得像个人形荷包蛋,“也没长手啊。” “也没尾巴。”二光还在往狗上靠。 最后还是周狄点了连萧一句。 他从卫生间出来,甩着手上的水看了眼画就随口说:“鸭子吧,或者鸡。” 连萧愣愣,“啊”一声搓个响指:“应该是。” “是你的大白鸭吗?”他拿着画本过去搂丁宣的脖子,捏捏他耳朵垂问。 丁宣画完就不认,眼睛扫扫自己的画本,举着刚啃两口的包子往连萧嘴边递。 从小机构出来已经七点了,平时如果赶不上车,连萧就带丁宣坐摩的回去,让丁宣夹在的哥跟他之间。 丁宣挺喜欢坐摩托车,第一次坐的时候不敢动,摩托“轰轰”他会自己捂上耳朵。 后来坐习惯了,就总歪着脖子往两边看,仰着小脸吹风,眼睛都舒服得眯缝着,小腿还会一晃一晃地瞎当啷。 连萧每次看他那小样儿,就想跟老爸学摩托,以后挣钱了买一辆自己的,天天驮着丁宣兜风。 今天二光在,丁宣没有摩托坐。 二光打个车让司机开到巷口,跟以前他和连萧放学一样,一左一右各自回家。 二光现在太豪横了,并且享受这种花钱为别人提供服务的豪横。连萧大概算算,蹭过二光的车钱都挺大一笔。 “你还吃不吃了晚上,塞了个大包子。”连萧拉着丁宣上楼,闻着楼道里各家的饭香问他。 丁宣脚底绊一下,连萧赶紧攥紧他的手。 楼道灯这两天炸了,一直没人换,楼道一到晚上就乌麻麻的什么也看不见。 老妈催了老爸好几次让他去换,老爸最近也忙,天天回到家才想起来又给忘了。 俩人走到楼梯拐角时,从上面“噔噔”地跑下来个人,挺胖的挡在那。 连萧侧身给他让路,这人从旁边挤过去时,俩人对上眼,连萧的脸顿时往下一沉。 庞晓龙。 上回见这孙子,还是他往丁宣脸上抹油漆,被自己揍得满脸花那回。 庞晓龙也不知道是没认出连萧还是装没看见,没吭声也没停脚,晃着一身膘直接挤过去了。 连萧停在原地盯他两秒,盯到庞晓龙的身影消失在楼下,才拉着丁宣回家。 老妈也刚到家没一会儿,衣服还没换就赶紧做饭,苗苗奶奶在旁边都刷上碗了。 “孩子回来了。”苗苗奶奶控着碟子上的水逗丁宣,“宣宣今天学什么了?” 连萧喊了声奶奶,兜着丁宣的脑袋让他也打招呼。 “先端进去,马上就吃饭。”老妈炒着菜没工夫说话,把锅上热好的馒头递给连萧。 “妈。”连萧把碗筷凳子都摆好,等老妈端着菜一进来就问:“庞晓龙怎么回来了?” “人自己家能不回来吗。”老妈说。 “他不搬走多少年了吗,我以为他彻底不住这了。”连萧不管隔了多久,看见庞晓龙都恶心,都能想起丁宣傻站在墙角挨欺负的模样。 “快中考了,可能他奶奶想让他回来好照顾他。”老妈随口说着,揉揉丁宣的头发。 连萧记得庞晓龙比自己高一届,连萧也算不明白他怎么又要跟自己一块儿中考。 看丁宣在屋里瞎转悠,他拍拍身边的凳子喊他:“丁宣,来喝米粥。” 丁宣没听连萧的。 他从刚才进了家门就东一头西一头地里外晃,耷拉着脑袋看来看去。 “没有了。”又绕一圈,他来到连萧身边说了句。 “什么没有了?”连萧扭头看他。 丁宣张张嘴又闭上,抠抠裤子缝,爬上沙发扒着靠背往后面的缝隙里看。 “找什么呢?”连萧一脸莫名地起身过来,也跟着往里瞅瞅。 “没有了。”丁宣嘴里叨叨咕咕地就重复这一句,很茫然地攥上连萧的手。 连萧跟着他没头没脑地找了两圈,手上还捏着筷子,一口菜没来及吃。 他正要不耐烦,突然反应过来,飞快地扫视着家里喊老妈:“妈!鸭子呢?” “鸭子?”老妈从外面进来,也跟着重复,“鸭子呢?没在屋里?” 连萧去小厨房旁的鸭笼找,翻开苗苗奶奶攒在墙角的纸壳破烂,沿着墙角一路都翻到厕所了,连根鸭毛也没看见。 一回头,丁宣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出来,在他屁股后头愣愣地站着,等他变鸭子出来。 “家里没有吗妈?”连萧冲家里又喊一嗓子。 “没有啊!”老妈还去苗苗家问了,也没被苗苗抱去玩。 完。 连萧瞅着他眼巴眼望的模样,心里冒出一句。 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一只鸭子的寿命能有个七八年。 连萧以前专门问过苗苗奶奶,她在乡下养过鸭,说活了十来年的鸭子都见过,最后熬出来的老鸭汤都比别的鸭子香。 大白鸭从小被丁宣牵过来抱过去,跟养狗似的养到现在,算起来也有六七年了。 今年大白鸭明显没有以前爱动爱叫,连萧还专门想过,要是哪天大白鸭死了,丁宣会不会难过。 他琢磨着别让丁宣看见死掉的鸭子,到时候偷偷给埋了,就骗丁宣说丢了。 结果还真丢了。 “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呢?”老妈还在鸭笼旁翻,边皱着眉回想,“到家我就做饭,也没注意它什么时候没的。” “有人抓走了?”连萧低声问,脑子里闪过庞晓龙的脸。 “不应该。”老妈摇摇头。 连萧也觉得不太可能。 整个筒子楼都知道那是丁宣的鸭子,这么些年从来没人乱抓过。 就算庞晓龙再烦人,他今天刚回来,应该也没功夫、没那么欠专门来他家抓鸭子。 “哎连萧你说,”老妈琢磨了会儿又说,“能不能是鸭子也跟猫狗一样,觉得自己要不行了,就自己走远了?” 连萧都不知道说老妈什么好,也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思,只把丁宣牵给老妈:“你跟丁宣解释吧。” 老妈一下下捋着丁宣的头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开口。 连萧饭也不吃了,掰个馒头夹了点儿菜就下去,出门找鸭子。 他虽然不像丁宣那样喜欢大白鸭,嫌它老乱拉,但就算一块石头摆在家里这么些年都有感情。好好的鸭子突然毫无征兆的没了,他也不得劲儿。 更别提看丁宣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家一圈圈地找。 所以丁宣也不是不明白分别和消失。 摸着黑在楼下草丛里寻摸的时候,连萧想到。 他什么都懂。 把筒子楼底下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两手空空的回到家,丁宣还在等着。 第60节 老妈从破烂堆里把牵鸭绳找到了,丁宣攥个空荡荡的绳在手里,看见连萧就过来牵他,朝他身后的地上看。 “没有了。”连萧摁着他的脑袋抓抓头发。 丁宣扑闪着眼看看他,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抠着连萧的手执着地低着头。 连萧也看他一会儿,蹲下来搂搂丁宣,心里比刚才还不是滋味。 明明丁宣今天刚有点儿开窍,傍晚才画了个大白鸭,到家就只剩个绳了。 连萧不知道丁宣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和体会到那种具体的难过,还是这些情绪只能像一团混沌,茫茫然地塞在他不善表达的世界里。 “鸭鸭回家了。”连萧说。 “鸭鸭。”丁宣一下下捏着他的手,耷着眼小声重复。 一连好几天,丁宣早上去小机构之前,和晚上被连萧接回家,第一反应还是去找他的大白鸭。 他也不吭也不喊,只在家里转悠。 转几圈以后他自己站一会儿,再去该干嘛干嘛。 “再给宣宣弄只鸭子来?”老妈看丁宣这样都难受,孩子太乖了,闹都没闹一声,“天天还找呢,也跟个小动物似的。” “别弄鸭子了,”老爸不太支持,“闹人,过阵子搬了家再满地拉。” “抱只小狗?”老妈说,“还是小猫,上厕所也能教。” “不弄。”连萧直接摇摇头打断他俩,“什么都不弄,以后再丢还得难受一回。” 这是实话。小动物的寿命太短了,养到最后直牵心。 老妈没反驳,也没再提这茬,只把丁宣捞过去又宝贝了好一会儿。 大白鸭如果这么彻底丢了也就算了,丁宣找几天劲儿一过,也就不会太惦记。 结果半个月后,连萧带丁宣经过小巷口时,听见庞晓龙蹲在里面和人说话。 “龙龙什么时候再请吃饭啊。靠,我妈现在都不给我钱了,全藏着。” 这是瘦猴的声音,连萧知道他,以前是庞晓龙小弟,去年不上学了,现在天天在街上混。 “上次?老鸭汤啊?”庞晓龙在跟瘦猴学吐烟圈,咬着烟嘴嘿嘿一乐,“傻子家的。” 第74章 连萧在巷子口停了十几秒。 他没出声,也没直接抡起拳头往里砸,虽然他很想那么做,但丁宣在他手里。 连萧不知道丁宣听没听见庞晓龙的话,能不能听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知不知道老鸭汤意味着什么,知不知道“傻子”说的就是他。 庞晓龙嬉皮笑脸说出的每个字都太恶心了,连萧两条腿硬定在原地控制着自己,绷得膝盖骨缩着痒。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忍住的,牵着丁宣继续往前走时,脚趾都跟着拳头在使力,头顶心一波波地往外发麻。 一直走到楼下的小商店,他进去给丁宣买了一根小奶糕,果冻奶糖麦丽素都抓了一把。 付钱的时候,丁宣多看了两眼棒棒糖盒上插着的小玩具,连萧问都没问,又伸手给他拔了两个。 回到家,他把电视打开,拽出凳子让丁宣过来坐着。 丁宣攥着小奶糕正在卧室里晃,听见连萧喊他,出来把雪糕往他嘴边送。 “你在家吃好吃的。”连萧抿了一口,把买来的零食都倒在桌上,“我出去一下。” 丁宣摸摸滚出来的果冻,把它们一个个整整齐齐地在桌沿上码开,又拿起一个递过去:“连萧”。 “吃完我就回来。”连萧把果冻皮撕开塞回丁宣手里,弹一下他的脸。 丁宣在家吃了一根小奶糕,一个果冻,半袋麦丽素。 他下桌子转悠两圈,电视里在放动物世界,就过去看了会儿花豹和犀牛。 等脑白金的广告跳出来,他摸摸屏幕,又去转悠转悠,然后去拽出自己的画本和笔盒,跪在凳子上趴桌子画画。 动物世界放完的时候,连萧回来了。 门是被直接踢开的。连萧浑身乱七八糟,头发沁着汗,满脸的红红绿绿。 他左眉梢上豁开了一道血口,血水已经干在眼角,衣服上也全是土,袖口都扯破了,在腰侧挂着半个鞋印。 丁宣跪在凳子上往后扭头,捏着笔呆呆地看他。 连萧捧着自己的左胳膊靠在门框上顺了会儿气,冲丁宣的傻样儿咧嘴笑了下:“傻子。” 初夏火红的夕阳光在他身后铺开,把他脸上细细的汗水和伤痕,连同那双眼睛一起,映出亮晶晶的少年意气。 丁宣从凳子上下来,走到连萧跟前转着圈看他。 连萧捧着胳膊蹲下来,颤着膝盖呼了口气,把自己脑门上的汗蹭在丁宣额头上。 丁宣动动嘴巴没出声,用手背揉着脑门看了会儿连萧,伸手摁上他嘴角的淤青。 连萧立马“嘶”一声,后脑勺“砰”地往后抵在门框上。 半个小时后,老妈喊着“累死了累死了”回到家,一看连萧那张脸,连动作带声音都戛然而止。 “又跟谁打架了?啊?”她两下蹬掉鞋子冲过来,掰着连萧脑袋看一圈,又去掰丁宣的脑袋。 丁宣正坐在连萧身上,摸他脸上的印子。 “丁宣没事。”连萧歪在沙发上仰着头,闭眼哼了声。 丁宣控制不好手劲,连萧被摁一下都死疼,躲躲不开,撵又撵不走,丁宣倔劲儿上来了,非要摸着他才安心。 连萧干脆不躲了,随他在脸上瞎摸。 疼疼吧,反正疼不死。 “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啊,连萧。”老妈检查完丁宣,瞪着连萧又看一会儿,转身去抽屉里翻药水,“谁又招你了,好好的打成这样?” 连萧之前就想好了,不能跟老妈说庞晓龙偷鸭子的事儿。 老妈知道了肯定得去庞晓龙家拍门,庞晓龙被他锤得牙都掉半颗,到时候两家一吵吵,丁宣什么都知道了。 小伙伴被个畜生偷走煲汤,别说丁宣不是傻子,就算真是个傻子,也太过于残忍。 而且连萧心里有数,他笃定庞晓龙也不敢跟家里说为什么挨打。 “学校一个混子,骂我。”连萧随口扯个理由。 “骂你什么了就干仗?你怎么那么大气性?”老妈用棉签给他摸药,看着连萧眉角的豁口直皱眉,又心疼又上火。 “这都破了,什么东西砸的?谁家小孩手这么狠,啊?!”她收起药水瓶拽连萧,“起来,带你去打破伤风。” 连萧被她拽一下,脸“唰”地就白了,整个人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胳膊怎么了?”老妈吓一跳,这才发现连萧的左小臂肿得不正常。 “疼啊,还能怎么了。”连萧缓了好一会儿才托着胳膊站起来,“别打破伤风了,妈,我觉得我得打个石膏。” 连萧的胳膊有点儿骨裂,其实不严重,主要是肌肉拉伤了。 要是搁成年人不缠绷带都行,养半个月就能好,但他还在青春期,骨头脆,老妈还是让医生给他上了夹板,缠得严严实实。 丁宣这回不愿意自己在家,他跟老妈从家里到医院,贴着连萧寸步不离。 虽然他没闹没喊,连萧光凭他攥着自己的手劲,都能感觉到丁宣整个人都绷着,很紧张。 连萧看看他,支着左胳膊让医生裹绷带,右手搭在腿上捏着丁宣的手,用拇指一遍一遍捋开丁宣的掌心。 再回到家,老爸已经回来了,见连萧脸上纱布胳膊上石膏也吓一跳。 但老爷们儿心大,男孩子打个架受个伤太正常了,问明白怎么回事,教育连萧几句这事儿就算过了。 老妈心里也有了底。 到家她二话没说,先抄起鸡毛掸子照着连萧的屁股抽了好几下。 “我挺久没揍你了,连萧。”她沉着脸指指连萧,语气很认真,“你现在有点儿太没数了。” “你是还小吗?性子毛毛躁躁,别人说你你就动手?” “而且现在什么时候了,马上中考了,你能给自己弄个骨裂,你能不能有点儿轻重?” “亏得是左胳膊,要是右胳膊你还考不考试了?” 连萧挨打立正的本能一直没丢,板板正正地站在那,像小时候一样用右手撑着墙,老妈说什么就听什么。 主要还是这次挨打他一点儿都不憋屈,心里只觉得畅快。 老妈教训完他,还要再往连萧屁股上来一掸子时,丁宣不知道从哪摸出来,在老妈眼皮子底下走向连萧,往他腰上一搂,把脸埋在连萧背上。 “干嘛呢?”连萧吓一跳,往后拧着胳膊拨他脑袋,怕老妈一个没刹住抽到丁宣身上。 “哎哟这孩子。”老妈顿时下不去手了。 她看看丁宣又看看抽烟回来的老爸,指着哥俩儿很新奇地笑了出来:“你快看,宣宣都知道护着连萧了。” 老爸笑着从他俩身后过去,顺手朝连萧后脑勺上补了一下。 连萧耷着眼,又去搓丁宣的后脑勺。 手指埋在丁宣头发里抓抓搓搓半天,他心里热烘烘的,只感觉胳膊上的夹板确实没白缠。 夹板绷带刚缠上的时候确实不碍事,然而等连萧准备去洗澡上厕所睡觉,顿时哪哪儿都冒出麻烦来。 光是脱衣服那一步就给他折腾够呛。 先是领口卡在耳朵上半天拽不下来,他跟跳大神一样原地蹦了半天,好容易扯开领子,袖口又被卡在夹板上。 连萧横着胳膊去找老妈,老妈看这衣服打架打得也不能要了,干脆拿剪子直接给他豁开。 “裤子呢?能脱吗。”老妈伸手就要帮他扯。 “哎!”连萧赶紧捂着裤腰蹦向老爸,“能不能脱也用不着您啊!” 老妈都不爱搭理他,拽了两个塑料袋扔给连萧,让他缠上胳膊再去洗澡。 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丁宣。 连萧是真不明白丁宣的脑瓜儿里都在琢磨什么,坐沙发上就在沙发上摸他脸,关灯上床了,他还举着胳膊往连萧脸上摩挲。 第61节 “你是不是觉得能摸出朵花来?”连萧半边身子不能压,只能平躺在枕头上歪头问丁宣。 丁宣在黑暗里一下下眨着眼睛,呼吸声都是细细的,抠一下连萧嘴角破开的小痂。 “疼。”连萧偏头叼住丁宣的手指咬了口,一股子药水味。 “没轻没重的。”他抄着丁宣的背给他翻个身,从身后把他扣怀里,“睡觉,闭眼。” 第二天是周末,丁宣不用去小机构。 连萧睡醒后,用一条胳膊别别扭扭地拾掇完自己,翻出自己的小金库点了点。 没多少,都是平时老爸老妈给他俩的零花钱,还有没花完的压岁钱零头——大头向来刚到手就上交了。 他坐在书桌前点钱,丁宣又没声没响地过来,站在旁边摸他的绷带和脸上的淤青。 今天没昨天那么疼在表皮上了,连萧随他摸了会儿,往裤兜里塞两张钱站起来。 “自己去穿鞋。”他轻轻一戳丁宣的脑门,“带你出去玩。” 连萧带着丁宣去了花鸟市场。 周末早上的花鸟市场很热闹,放眼一看到处都花花绿绿,生机勃勃,连行人都清爽。 丁宣一踏进这地界,对陌生环境的抵触,瞬间就被到处响起的鸟叫虫鸣给对冲了,忽闪着大眼珠到处看。 连萧脖子上松松散散地挂着自己的绷带胳膊,右手拉着丁宣慢慢逛。见丁宣对什么感兴趣,就停下来让他看一会儿。 走到一家卖花草和小鱼的店门前,连萧主动停下了。 他今天就是带丁宣来买小鱼的。 这东西好养,不用伺候,哪怕养死了也能换条一样的,丁宣就永远不会失去他的小金鱼。 这家店光线很好,在门口布置了一墙花花草草,花草前面摆了个小水箱,水箱里布置得五彩斑斓,小气泡不停地从换水管往上冒,每条鱼都显得很有活力。 地上也放了一排小水箱,里面的鱼是用来卖的,每箱颜色都不一样。 “喜欢小金鱼吗,看看。”老板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摇蒲扇,随意地打量着哥俩儿。 “想要什么颜色?”连萧在水箱前蹲下来,往玻璃上点了点,问丁宣。 丁宣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小鱼,已经看愣了,他挨着连萧也蹲下来,看看上面看看下面,轻轻喊了声“连萧”。 “嗯。”连萧把绷带胳膊架在膝盖上,脸上挂着彩贴着纱布,垂着睫毛认真给丁宣挑小鱼。 他挑东西快,看着顺眼有精神就行,没一会儿就指着条小鱼喊老板:“这只淡金色的,老板。” “好嘞。”老板拽了条塑料袋接上水,麻利地把小鱼舀进去,“再拿一条?两条凑对不孤单。” “你选。”连萧又看向丁宣,“想要哪只,直接指给我。” 丁宣指不出来。他对这些非人的小东西有瘾,什么都不干就能看半天。 连萧耐着性子观察他的眼神,接过老板手里的袋子让他先去忙活,不用等他俩。 最后连萧自己都蹲累了,又问了一遍丁宣,见他眼睛正在看黑色的金鱼,也扮不下去好哥哥,赶紧让老板来装一条。 两只小鱼装进一只塑料袋里,很普通的金鱼,拎着就能走。 老板还送了他们一小包鱼粮,也跟公园里买来喂鱼的一样。连萧接过来问老板多久喂一次,丁宣就贴在他身边,直直地看他手里拎着的小鱼。 都付完钱往回走了,丁宣还一会儿一扭头,看着小鱼不挪眼。 “自己拎着吗,”连萧看看他,把塑料袋递过去,让丁宣攥好,“你的小鱼。” “你的小鱼。”丁宣拎着塑料袋,整条胳膊都不敢动了,轻着嗓子学话。 “也行。”连萧懒得纠正他,无所谓地一笑,“我的就是你的。” “连萧。”丁宣看着他的小鱼,没头没脑地又接了句。 太阳比刚才升高了,打在脸上有点儿热,让人下意识想眯眼。 “回家。”连萧拨拨丁宣的耳朵。 丁宣自觉地伸手过去,他拎着小鱼,连萧牵着他。 第75章 初三这年的夏天,在连萧当前十几岁的人生里,发生了几件让他印象挺深刻的事儿。 头一件就是搬家。 两年前刚知道他们家分房子的时候,连萧老在心里惦记,时不时就想问问老妈他们什么时候搬家。 他还老怕家里钱都用来买房了,又欠了了别人很多钱,万一哪天还不上,丁宣在周狄妈妈那儿的课就得断了,老爸老妈只能带着他俩露宿街头,一家人喝喝西北风。 当时他对“缺钱”的想象太走心。后来渐渐发现,家里的生活其实跟先前没什么变化。 老爸老妈从没愁眉苦脸,家里该吃肉的时候吃肉,该买衣服也买衣服。 大人之间面对金钱上的周转与增缺,仿佛真的自有他们之间的办法,小孩确实用不着操心,也轮不着他操心。 连萧曾经涌起过的不上学去打工的念头,也在丁宣不上学之后悄然熄灭了。 毕竟老妈那句不能让丁宣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有,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虽然连萧对于上学的作用仍然懵懵懂懂,潜意识里还是明白了点儿什么。 那之后两年再到现在,连萧成天带着丁宣学校机构两头跑,新房子一直没能搬进去,老爸老妈忙着搞副业挣钱也没怎么提过,他那点儿期待渐渐也给抛到了脑后。 结果五一过完没几天,老妈在吃饭的时候突然笑着宣布:“咱们下周三就去新家了啊,连萧可以带着宣宣收拾你俩的东西了。” “下周?周三?”连萧正伸着筷子要夹菜,顿时刹在半截都忘了往下落,“这么突然?” “突然不好吗,不高兴?”老爸看看他,眼底也带着笑意。 “没,那还能不高兴吗。”连萧那股雀跃劲儿瞬间从心底翻了回来。 他快乐得都有点儿不知道干嘛好,搁下筷子把丁宣给揉搓了一通。 本来老爸老妈是想等连萧中考完再搬家,考前就不折腾了,让连萧踏踏实实的。 结果请人去算日子,人家张嘴就说了个下周三。 老妈把连萧要中考的事儿一说,大师更坚定了,说他们新家的格局能旺□□,早点搬来对孩子也好。 老妈左右一合计,连萧那个性子和成绩,也不指着他能考上重点,搬不搬家对他影响不到哪去,小孩自有小孩的命。索性就听大师的,直接搬了。 周三那天,老爸单位的弟兄开了大卡车来帮忙搬家,连萧跟丁宣该上学的上学,该去小机构去小机构。 熬到傍晚放学,老妈专门去和连萧一块儿接丁宣,直接带着两个小孩回家。 新家仍然是两个房间,但是跟筒子楼比起来,整个房子宽敞了不是一星半点。 老爸老妈对厨房和阳台无比的满意,连萧都顾不上看房间,光是想想终于有个独立的卫生间,能在家上厕所洗澡了,都让他振奋。 “丁宣来,”连萧在客厅里走路都想带着蹦儿,见丁宣还在门边傻杵着,过去揽住他往房间里带,“新房间,喜欢吗?” 连萧和丁宣的卧室是彻头彻尾的新房间,里面所有东西全都是新的。 置办家具时,老爸老妈专门问过连萧:是在次卧里加面墙,变成两个小卧室分别给他和丁宣;还是换个大床,哥俩儿继续住一起。 这种事儿在刚知道家里分房子的时候,连萧就已经自己琢磨过了。 他当然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卧室,天下就没有不想要自己房间的人。 除了丁宣。 丁宣的脑子里没有那些,吃穿住行没有他在乎的,不管到哪,嘴里只念叨连萧。 连萧也想不到丁宣自己睡觉是什么状态,估计就算把卧室隔开,丁宣一到点儿还得朝他床上跑,白浪费地方。 “一个屋吧,”连萧当时没多纠结就说,“住习惯了。” 老妈也不太倾向在家里添墙,太难看了。 她就是对连萧觉得愧疚,嘴上没说什么,只在连萧脑袋上搓了好几下。 卧室一间归一间,老爸老妈还是给他俩做了点别的心思。 ——他们去打了两张能拼能拆、挺宽敞的单人床,拼在一起是一张大床,等以后两个小孩再长大,想分开睡了就一人拉一张,也方便。 连萧对他和丁宣的卧室满意得不得了,推开窗户往外看看,转身就朝床上一倒。 他终于能在床上随意摊手摊脚了,连着翻几个身都行,再也没有柜子等着磕腿。 相较于连萧的快乐,丁宣对于新家的适应与归属感,延后了好久才到来。 他不喜欢所有陌生的新环境,一开始也意识不到以后这就是他们的新家,连萧再说他也不理解,老去拉连萧的手,想让连萧带自己回去,睡觉都要抱着连萧的胳膊。 连萧只好牵着丁宣在家里各个角落走动,一遍遍告诉他这是家,让丁宣尽快熟悉。 他把阳台上的小鱼端到卧室里,让丁宣随时能看见。又把丁宣的画贴满在书桌墙前,撕不烂和各种小玩意儿摆了一桌子。 丁宣不愿意踏实睡觉,连萧把自己的旧衣服都翻出来了,叠成块替换掉丁宣的枕头,让他闻着熟悉的味儿入睡。 做这些事时,连萧有种回到了几年前,丁宣刚来他们家时的奇妙感。 区别是那时候的他毫无耐心,只觉得丁宣烦人。 现在丁宣照样有烦人的时候,但是回头想想,当时丁宣那么小,在陌生的环境里面对着完全陌生的他们一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在搬新家的喜悦,与引导丁宣接受新家的时间里,那个夏天让连萧印象深刻的第二件事:中考,没多久就到来了。 考试带来的深刻印象,似乎从来都不是因为考试内容和分数。 它更像一个标签,越过它,就标志着时间与成长的又一次跨度。 连萧的中考跟他预想中的一样,重点不用想,最后两星期使使劲,也考上了他想去的七中。 ——七中在老城区,学校就是个不上不下的普通高中,但是不论距离家里还是周狄妈妈那儿都很方便。 老妈对连萧这个中考结果,表示出了出乎意料的满意。 “我以为你只能上技校了呢。”她很高兴地拍了连萧好几下。 老妈虽然总咋呼,但她对连萧学习上的要求其实非常顺其自然。 毕竟连萧从小到大,他们夫妻俩没在学习上给他操过心费过神,更别提丁宣几乎是被连萧手拉手地带了这么些年。 孩子考什么样就什么样吧,只要不学坏,成绩好点差点都行,怎么都有活路。 第62节 连萧本来很满意他的中考成绩,结果一看老妈比他还满意,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而第三件事,几乎是与第二件事连在一块儿发生的。 第三件事儿的主角不是新家也不是新学校,是赵晨晨。 她在连萧回学校拿毕业证时,当着半个班的面,毫无征兆地对他说了句:“连萧我喜欢你。” 第76章 赵晨晨说第一遍的时候,连萧并没有听着。 当时他人刚从办公室出来,走廊里满满当当,全是来领毕业证的学生。 本来班主任让在教室里等着,结果他自己定的时间,自己到点了还没来,迟到的毛病从初一到初三一直保持得十分到位。 别的班该领的都领完了,有的甚至已经解散回家了。 二光拿了毕业证,在他们自己班都没多呆五分钟,顶在手指头上转着就来连萧班里等他,撅着屁股跟赵光耀挤着坐。 “你这三,年初中,跟我们班人简直没,没区别。”赵光耀挤兑他。 “往后三年还这样,我跟连萧还是一个学校。”二光特得意,“你跟周狄滚附中趴着吧。” 二光能考上七中,跟赵光耀能挤进附中一样,都得划拉进超常发挥的范畴。 前几天查完录取结果,二光人都乐飞了,撂了电话直接就奔连萧家跑,连他爸妈都没想着先打个电话,紧忙就来通知这个喜讯。 “我还以为你要去技校待着。”连萧当时对二光重复了一遍老妈的话,心里也替他高兴。 主要还是高兴俩人能继续在一个学校。 “赵晨晨考哪了。”连萧又看看时间,顺口问了句。 “二中,七中就咱俩。”二光跟着也往挂表上看,“你们班主任能不能来了?直接去办公室拿证走人得了,都在他们桌上。” 班里人只有一半,剩下一半都坐不住去办公室了。 “他们都,都……”没等赵光耀“都”完,班长挥着毕业证从办公室跑了回来。 “直接去办公室领毕业证!”她在讲台上喊,“自己去翻就行!” “我就知道!”二光骂了句。 “走。”连萧起身冲周狄招呼一下,四个人一块去办公室。 办公室一整层楼都被初三占领了,屋里屋外全是人,办公室直接水泄不通。 每个老师的办公桌前都围着学生,翻毕业证的,让老师写同学录的,还有几个女生在哭,毕业的氛围浓郁得不得了。 连萧不爱凑这些热闹。 走到他们班主任的桌子前,正好有同学翻到他的证儿递过来,他道了声谢,接过来就转身往外走。 “哎连萧!”他们班主任攥着一沓的同学录也在写,看见他赶紧喊一声。 “考得不错啊!”他挺开心地冲连萧竖了个大拇指,“我还以为你小子要去技校了。” “还行。”连萧笑笑,他这几天光听这句了,“主要英语比8分高点儿。” 班主任笑着指了他半天:“记仇。” 连萧刚往办公室门外迈出半条腿,就听见赵晨晨在前面喊他名字:“连萧!” “怎么了?”他走过去。 赵晨晨跟她小姐妹一起,两只手背在身后拎着毕业证,背靠着墙红着脸瞪他,也不说话。 “说啊!”小姐妹在旁边急坏了,一个劲戳她。 “说什么?”二光听见动静挤过来,胳膊往连萧肩上一搭,满脸好奇地打量她俩。 连萧嫌热,动了下肩胛骨:“胳膊拿开。” 周狄和赵光耀也过来了,人一多,赵晨晨更张不开嘴。 她憋了半天憋出声“哎呀!”,捧着脸往她小姐妹肩上拱。 “你过来干嘛啊!”小姐妹不认识另外俩人,只能往旁边扒拉二光,还伸腿蹬他,“赶紧走!” “啊?”二光越撵越能赖,脚底下扎根,定在原地死活不动,“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我萧哥跟我能有秘密?” 连萧看他们磨磨叨叨也没个正事,正想问还说不说,不说走了,赵晨晨就趁着这乱糟糟的当口秃噜一句:“我喜欢你。” “什么?”二光跟连萧都没听清。 “我说,”赵晨晨提了口气,话头一开反而豁出去了,“连萧我喜欢你!” 连萧乍一下都没反应过来。 站在他们附近的一小圈同学,不管是不是一个班的,倒是直接咧着嘴开始:“哦——!” 其中数二光和赵光耀“哦”得最起劲,嘴撅得老长,跟要下蛋一样,赵光耀“哦”半声还要打个磕巴。 “哦什……”连萧自己都有点儿磕巴了,耳朵根莫名有点儿烫,他扭脸看向二光,“吃多了吧你。” “你管我呢!” 二光就在这种事儿上能起劲,他顶着肩膀往连萧肩头上撞,乐得停不下来。 “别装啊!赵晨可是我们班班花,从小学蝉联到初中,心里乐开花了吧!” “滚。”赵晨晨又不好意思又爱听,抿着嘴踢二光,“哪有这么夸张。” 旁边起哄的动静顿时更戏谑嘹亮了,小姐妹激动地直拍赵晨晨后背,赵晨晨一张脸红到脖子根,继续靠墙看着连萧。 连萧此刻的感觉,是真挺奇妙的。 他们班里谈恋爱的小情侣一直就有,最早都能追溯到五年级。 初中就更不用提了,天天年级之间的八卦就是谁跟谁谈了谁跟谁分了,谁跟谁在卫生区亲嘴儿被喊家长了。 仿佛学生对于“谈恋爱”的好奇、对异性的幻想和琢磨,就跟人长大了自然知道美丑一样,是个再自然不过的过程。 二光三四年级的时候就知道惦记紫薇,撕美术书上的裸女画偷着看,但连萧还真没动过想跟谁谈恋爱的心思。 ——他成天一大半的心思都挂在丁宣身上,琢磨着怎么卡着点接丁宣,卡着点送丁宣,存点儿零花钱也光想着给丁宣买零嘴,不仅没心思,连功夫也没有。 班里有时候拿他跟哪个女同学起哄开玩笑,连萧也没被人撺掇撺掇,就感受到恋爱的美好和向往。或者对那些女生产生出不一样的感觉,想跟人家发展出什么故事。 但是没动过心思,不代表他不懂。 赵晨晨从小学就挺喜欢他,这事儿连萧一直知道。 比起对其他女生,他对赵晨晨的感觉确实也有点儿不一样。 毕竟他们认识太久了。 人对于认识得久——尤其在这么久的时间里,一直对自己有好感的人,感情总要更深一点。 连萧到现在还能想起赵晨晨在滑冰场前面冲他笑的那一下,确实是好看,夸一句班花没毛病。 可是这会儿面对赵晨晨突如其来的告白,连萧也说不来为什么,二光以为他在心花怒放,其实他感到更多的还是尴尬。 尴尬里多多少少又带着些不好意思。 “啊。”他对着赵晨晨直盯他看的视线,感觉自己似乎得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挺干巴地应了声。 “啊什么啊!”二光跟个小姐妹一样,挺在旁边比他还急,“人都喜欢你了,答不答应给个话啊! “在一起!” 旁边不知道哪个看热闹的也跟着喊。 连萧虽然打小脸皮厚,但在某些事儿上又有着自己挺拧巴的小自尊。 尤其这种起哄架秧子的场合,一向就是别人越起劲儿催他,他越不顺着说。 “你不是考到二中了吗?”他看着赵晨晨问。 “干嘛,”赵晨晨翻着眼皮要笑不笑地看他,“考二中的不准喜欢你啊。” 她表完白说话的劲儿都变了,以前凶着说话就光是凶,现在凶里面都带着娇气。 “噫——!”二光他们又叫上了。 连萧突然有点儿想笑。 “有病。”他翘起嘴角转身走了。 赵晨晨也抿着嘴笑,背着胳膊一步两步的,溜溜达达跟在连萧后头。 她没问连萧喜不喜欢她,女生到底面子薄,也不好意思主动说什么恋不恋爱的。 走出学校那个氛围,俩人仍然像平时一样相处,连对话都是,赵晨晨说有的没的,连萧该怼就怼她,然后赵晨晨锤他一下或者蹬他一脚。 区别在于二人之间多了一层朦朦胧胧的东西,反正都有那么点儿心照不宣的意思。 走到路口,连萧停下来等后面的二光和周狄。 “不送我回家啊。”赵晨晨也停下来,脚底一踮一踮地冲连萧问。 “要去接丁宣,”连萧说,“到点了。” 赵晨晨看着他“哦”一声。 “还丁宣,”二光对连萧的回答十分恨铁不成钢,隔着五米就喊,“我去替你接了,你送你对象回家。” 连萧还没说话,周狄先横着眼瞥他:“人跟你吗?” “跟不跟也得跟。”二光对于周狄这么没眼力见儿更加恨铁了,指着周狄让他闭嘴,“今天的连萧哥哥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哥哥。” “我也不急着回家,”赵晨晨接了句,“跟你们一起呗,我也挺长时间没看见丁宣了。” 去接丁宣多个人少个人问题不大。二光听她一说,立马就抬胳膊拦车。 他还指挥周狄今天去副驾,生怕他灯泡而不自知,再往连萧赵晨晨中间坐。 平时丁宣并不是这个点下课,今天也巧,周狄妈妈要去培训,赶下午的车走。 等连萧他们到地方,别的小孩已经回家了,周狄妈妈听见出租车的动静,直接牵着丁宣从屋里出来。 连萧先从后排下车,正要冲丁宣吹口哨,跟在他后面的赵晨晨突然“哎”一声,在他手上攥了一把。 第63节 “绊着了。”赵晨晨站稳后松开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指指车门底下。 “看着点儿。”连萧随口接了句,重新酝酿个口哨朝丁宣走。 丁宣的眼睛飘飘忽忽转一圈,落在连萧的手上。 第77章 “真的长大了,”赵晨晨从后面跟上来,贴在连萧身边打量着丁宣,“还记得我吗宣宣?” 赵晨晨上次见到丁宣还是在小学,丁宣一丁点儿大,她自己也就是个小朋友,对丁宣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丁宣跟他哥不怎么像。 隔几年再看,这俩人还是不像亲哥俩儿。 连萧从小学一直就是他们班最高的,丁宣太小了,小细胳膊小细腿儿,个头都比同龄人小一码。 长相就更不用说,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连萧的五官有股说不来的劲儿,特飒,看着就像那种一天对谁都爱搭不带理的人,是个明明白白的酷哥。而丁宣顶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鼻头翘翘下巴尖尖,怎么看都是个秀气小漂亮的走向。 兄弟俩唯一像的地方,就是都不爱理人。 丁宣看都没有看赵晨晨,他一向是别人越往前凑,越耷着长睫毛装看不见。 赵晨晨又喊一声“宣宣?”,伸手到丁宣面前摆摆,跟他打招呼。丁宣朝旁边晃一下,直接抬手抱住连萧,把脸往他怀里埋。 “宣宣,”周狄妈妈一直在训练他的对视和说话,在身后教他,“姐姐说话要看着姐姐,我们要怎么跟姐姐打招呼?” 连萧用手腕挡开赵晨晨瞎晃的手,顺手捂在丁宣后脑勺上搓了搓,弹他耳朵:“说你好。” 丁宣偏过半张脸,目光虚虚地从赵晨晨脸上扫过去,很快又埋回来,不清不楚地嗡嗡了声“连萧”。 “习惯就好了。”二光怕赵晨晨不理解,在旁边解释,“丁宣就是不喜欢说话,只跟连萧聊。” “我知道。”赵晨晨无所谓地一笑,“他长得好看,做什么都对。” 又跟周狄妈妈聊了两句,正常这时候就该各回各家了。 搬了新家后,连萧已经不用每天撵命似的接送丁宣,溜达着过条马路就能到。 但今天情况特殊,赵晨晨都专门跟来了,那眼神就是不想现在和连萧分开。 二光更直接了,连萧还什么都没说,他就指着连萧让他不许动,另一只手冲着马路就开始摇,让他先把赵晨晨送回去,再带丁宣回家。 “还打车啊?”赵晨晨朝斜对面的公交站台指指,“15路不就回去了吗,也不赶时间,我请你们吃冰。” “那15路?”二光支着胳膊问连萧。 “走吧。”连萧没反对,牵着丁宣过马路。 车上的人不多不少,一上去正好还空着一个位置。 连萧让丁宣坐下,自己攥着把手站在旁边,给他挡出一片小空间。赵晨晨和二光一左一右地挨着他,一直在说话。 丁宣一会儿看看飞速掠过的景象,一会儿歪着身子靠在连萧腿上,摆弄摆弄他的衣摆袖口。每次报站广播一响,他就抬头往车顶瞅瞅。 经过七中门口时,赵晨晨“哎”一声朝窗外指:“那就是你们学校吧?” “嗯。”连萧应了声。 “我跟连萧未来三年的战场。”二光撑着椅背往前倾身看看,转头问赵晨晨,“二中是不挺远的?” “也还好。”赵晨晨算算,“5路车好像就能过来,找你们玩挺方便的。” “还找什么我们啊,假不假,”二光又冲着连萧乐,“直接说找连萧得了呗。” 他话尾巴还没落地,司机突然踩了脚刹车,赵晨晨“啊!”地叫一声,一车人跟风吹麦浪似的顺着往前倒。 “我靠!”二光被晃得赶紧扎了个马步,没忍住扯着脖子嚎,“叔你倒慢点儿开啊!” “妈了个巴子!”司机比他还恼火,冲着车窗外面就大声骂,“狗操的会不会开车!” 连萧第一反应是往丁宣额头上护,怕他一脑门撞上前座。 再收回手,他才发觉胳膊肘后面也多了只手,赵晨晨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了上来,掌心松松地握着他。 女孩子手软,又小,连萧第一反应差点儿以为是丁宣。 他转脸看向赵晨晨,赵晨晨另一只手拨拨头发,往旁边虚着眼睛没跟他对视,手心却往下滑了滑,停在了连萧手腕上。 然后就这么一路握着,没再松开。 公交车走走停停,车上的人也跟着晃。 赵晨晨握得很低调,俩人的胳膊一挨近就看不见她的手,再一露出来,丁宣就往那儿看。 看了两眼,他把自己的手往连萧掌心里塞,还是望着连萧那截被握住的手腕。 连萧垂眼扫一下他,捏捏丁宣的手指头。 报站声响了,丁宣一脸茫然地晃晃脑袋,又去看连萧的手腕,一下下抠他的掌心。 直到他们下车,赵晨晨的手都已经收回去了,丁宣攥着连萧的手,仍然隔一会儿就歪头瞅一眼。 那天之后,赵晨晨隔三岔五就会来找连萧玩。 刚开始她不好意思自己过来,就拉着小姐妹再喊上二光一起。 结果一起玩了两回她发现,不管去溜冰还是划船,连萧到点儿肯定得去小机构接送丁宣。 然后一到小机构,别人问一句周狄要不要一起,周狄也就自然地加入队伍,一伙人去哪儿都跟同学聚会似的。 这么聚了几次,赵晨晨就不拉着小姐妹了。 可是防得住小姐妹防不住二光,二光太风雨无阻了,一周七天恨不能有六天都跟连萧泡一起——他这人特有意思,天天嫌人家周狄没眼力见儿,却从来没觉得自己也是个电灯泡。 反正不是一群人就是二光,不是二光也有丁宣,赵晨晨一直就没能有过跟连萧单独相处的机会。 终于等到第一次独处,已经是暑假过一半的时候了。 那天还是同学聚会,还是快到丁宣下课的点,连萧就往回赶。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上了公交车,赵晨晨贴着连萧的胳膊小声问他:“我跟我爸要了两张电影票,明天你陪我去看啊?” “几点?”连萧问。 “下午的,”赵晨晨眼睛一亮,摇摇连萧的手,“四点多点儿,看完出来正好能吃晚饭。” “四点不行。”连萧想都没想就说,“丁宣六点下课,不赶趟。” 赵晨晨一愣,瞪着连萧看了半天。 其实她让老爸送她电影票的时候,有更早的场儿,两点三点的都有。 赵晨晨也猜到连萧十有八九会为了丁宣拒绝,但她当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就是想试试,看连萧能不能为她破回例。 “那不吃饭了,”赵晨晨主动退一步,“看完你就送我回家,然后去接丁宣。” “送你回家就来得及了?”连萧嘴角噙着点儿笑,反问她。 “为什么非得你接啊,”赵晨晨不死心地拧拧眉毛,“叔叔阿姨不能接吗?” “下回吧。”连萧没跟她多解释,收回视线望向车窗外,“我请你。” 赵晨晨把连萧的手一撒,转过去不看他了。 这也太过了! 她理解连萧要照顾丁宣,也明白丁宣那个情况需要有人照顾。但她真不理解怎么就得照顾到这个份儿上,晚会儿去接都不行? 丁宣又不是离开连萧就不行了……而且也不是天天晚,不就明天一回吗? 赵晨晨在那撅着嘴生气,她松开连萧就没东西扶了,连萧也没管她。 等到司机又一个刹车,赵晨晨控制不住地往旁边歪,连萧看都没看,伸手一扯赵晨晨的胳膊,把她稳稳当当地拉正回来。 赵晨晨顿时就不生气了。 “其实看不到六点。”她重新攥上连萧的胳膊,低声跟他解释,“电影也就一个小时多,最多俩小时,不管能不能看完,过了五点半就去接丁宣行吗?” “早说不完了吗。”连萧把她手掸开。 赵晨晨笑嘻嘻地又攥上。 那时候看电影还算个挺时髦的娱乐,连萧长这么大也没进几回电影院,几乎都是学校、或者老爸老妈单位里搭个棚,组织一群人露着天就那么看了。 学校和单位放的片子,跟电影院里的片子肯定是比不了。 同样是战争片,里面的感情戏把影院看哭一大半,赵晨晨直接从半截就开始抽搭。 连萧也看进去了,电影的场面太宏大,片尾曲响起来的时候,他跟做了个梦似的,都有点儿回不来神。 “走吧。”连萧甩了张纸给赵晨晨,起身抻抻懒腰,这电影肯定不止一个多钟,得赶紧去接丁宣。 “伊芙琳太好看了。”赵晨晨拉着连萧的衣服,拖拖拉拉地跟着他往外走,还在回味。 连萧刚要说话,旁边一对夫妻嘟囔着超过了他们:“这电影也太长了……马上七点半了都,仨钟呢……” 连萧脚底猛地一停。 赵晨晨眼睛都瞪大了,不敢置信地到处找表:“妈呀,有这么长时间吗?” “你先回家吧。”连萧顾不上跟她多说,皱皱眉赶紧出去拦车,往小机构赶。 赵晨晨没回去,她一路小跑跟着连萧上车,在车上说了好几遍对不起,真没想到有这么久。 “不是你的事儿。”连萧听她一遍遍的都头疼,“我自己也看忘了。” 出租车一到地方,连萧付了钱就快步朝里走。 他腿长,两步迈出去够赵晨晨倒好几下腿,跨进院门正好迎面碰上周狄。 “你去哪了?”周狄黑着脸盯他,“丁宣膝盖磕烂了。” 连萧推开他。 他已经看见丁宣了,就在门前的台阶上坐着,周狄妈妈蹲在面前给他抹药水。 丁宣正低头看周狄妈妈摆弄那些瓶瓶罐罐,一仰脸看见连萧,人立马就坐不住了,起身冲他伸胳膊:“连萧!” “别动别动,”周狄妈妈赶紧摁住他,“马上又裂开。” 赵晨晨追上来就听见个“磕烂了”,赶紧捏捏连萧的手问他:“怎么了?” 第64节 丁宣的胳膊还朝连萧伸着,看见赵晨晨过来,他视线习惯性地飘开一下,很快又转回来,看着俩人连在一块儿的手。 “膝盖怎么磕着了?”连萧什么也没想,撇开赵晨晨的手过去搂搂丁宣,蹲下来观察他的腿,跟周狄妈妈道歉自己来晚了。 “我没事,”周狄妈妈忙解释,“宣宣可能看你一直没来,有点儿坐不住,在台阶上磕了一下……也怪我没注意。” “没事阿姨。”连萧笑笑,想起老爸平时对他的态度,“又不要紧,磕一下长得快。” 丁宣的膝盖确实不严重,就翻了层油皮,有点儿渗血。连萧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这种小伤动不动就有,翻个墙都能蹭出一块。 但说是这么说,丁宣浑身的皮肉实在太细了,这伤口磕在他身上,比磕在连萧自己腿上还不得劲儿。 更别提这一下是因为什么磕出来的。 “疼吗?”他朝丁宣膝盖上吹两下,搓搓他软乎乎的小腿肉。 丁宣不吭气儿。 他眼睛一直跟着连萧的手走,一眨一眨的,就这么看着。 第78章 连萧以为是因为他来接晚了,丁宣心里毛躁,又磕了一跤,所以六神无主似的迷迷愣愣。 他这会儿也顾不上哄,先把丁宣抱去屋里处理伤口。 丁宣刚才不愿意进屋,非在外面等他。连萧把他抱在小桌子上坐着,亮堂堂的灯光往下一照,发现丁宣这一跤磕得还是有点儿重。 除了已经擦破的那块皮,伤口周围的一小圈也有点儿冒紫,皮肤底下沁着细细的瘀血。 “哎哟。”周狄妈妈心疼坏了,“还是去卫生所让医生包一下,宣宣是直接磕在台阶棱上了,也不知道碰没碰着筋膜。” “应该没事。”连萧还是往轻松了安抚她,“马上我带他过去。” “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叫疼呢?”周狄妈妈越看越难受,轻轻叹了口气,在丁宣脸上摸摸。 新家的卫生所不如以前在筒子楼方便,以前下了楼就能到,现在的还得过两条街。 周狄妈妈剪了块纱布给丁宣遮在伤口上,连萧出院门看眼方位的功夫,他又从桌子上出溜下来,要往外跟。 “哎,”赵晨晨站在旁边忙拦他,“别乱跑宣宣。” 丁宣不理她,耷着眼往旁边晃晃,绕过赵晨晨找连萧。 一条腿刚迈出门框,连萧就迎面一托,把他从地上抱起来,然后扭头继续问周狄:“是过了红绿灯往左吗?” “我带你过去。”周狄说,“在巷子里面,有点儿偏。” “行。”连萧点点头,就这么抱着丁宣去卫生所。 丁宣虽然个头小,但再小再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也有这个年龄该有的分量。 连萧平时抱他一下不费事,但要托在怀里走两条街,他不怕重,别人看着都费劲。 “背着也行吧?”赵晨晨跟在后面扯了下连萧。 “你回去吧。”连萧没接她话,避开丁宣的膝盖把人往上托托,“天黑了。” 赵晨晨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前面带路的周狄回头扫一眼她,连脚都没停,扭头继续往前走。 “行。”赵晨晨知道自己再跟也只能添乱,杵在原地看着连萧他们过完马路,抿抿嘴去拦车。 “你干嘛去了?”斑马线前等红灯的时候,周狄又问了连萧一遍。 “看电影。”连萧盯着对面的跳字牌,丁宣圈着他的脖子,头发丝扫得脸痒痒,他用下巴抵了抵丁宣的头顶。 周狄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本来想看到五点半就出来,”连萧解释,“结果看忘了。” 周狄没说话。 等绿灯一跳,俩人过完斑马线,他才突然又开口说:“周妙妙就这么没的。” “谁是周妙妙。”连萧顺嘴问了句。 问完他立马就反应过来了,有些错愕地转头望着周狄。 “我妹。”周狄没看他,平静地目视着前方。 除了两年前被连萧逼问出来的那回,周狄一直没再主动提过他妹妹。 不止他,周狄妈妈也是。 连萧从没听周狄妈妈表达过她有一个去世的女儿,她很少提,少有的几次说到,也都是以“我女儿以前如何如何”的句式。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也很平和,就是任何一个妈妈随口提到自己孩子的状态。 如果不是先从周狄那里知道,连萧根本不会想到她口中的女儿已经不在了。 二光有好几回看着这母子俩好奇得不行,私下里跟连萧叨咕,说感觉周狄和他妈互相都不怎么多说话,是不是一看见对方就能想起来那事儿? 连萧想不出答案。而且他一想到周狄妹妹的事,就总下意识往丁宣身上代,这感觉很不好,就让二光少打听。 但今天周狄主动说了这么句话,已经由不得连萧不打听了。 “她怎么……”张嘴说了半句,他望着周狄还是说不下去。 “她喜欢鸽子。”周狄说。 “啊。”连萧轻轻应了声。 “以前我家住在独栋的小楼,三层,楼顶有个天台,那一片都是这样的房子。” 周狄毫无起伏地继续说。 “有个邻居养鸽子,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和下午五点半会放鸽子,周妙妙每天到了那个时间,就必须要去天台看。” “她会站在客厅里数秒针,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须在秒针指到12的时候上楼。否则她就叫,往地上倒,用指甲挖自己的脸。” “她脸上从来没有一天是干净的,从来没有,每一天都会有新的血道子。” “不管把她的指甲剪多短,还是给她戴手套,她都有办法把自己挖烂。” 连萧想象着那个画面,抱着丁宣的胳膊又收拢了些。 “她还尿床,每天都尿。” “每天早上我妈领她上楼,给她晒被子。下午我放学早,就要带她去看鸽子,收被子。” “从我二年级到六年级,每天都是,就算下雨下雪,别人不放鸽子,她也必须上去待着,我和我妈就必须陪她待着。” “每天我看她在天台上学鸟扇翅膀,仰脖子看鸽群,我就忍不住想,如果她从天台上摔下去,是不是我和我妈就解放了,是不是她也解放了。” “有好几次,我真的很想把她推下去。” “每次这个念头冒出来,我自己都害怕我自己。” 说到这的时候,周狄的声音低了很多,语调仍然没有变化。 连萧已经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脑子一团乱,只能沉默地等着周狄继续往下说。 “那天我特别特别不想回家带周妙妙,不想看见她稀巴烂的脸,我觉得再多跟她待一天我都会疯。” “我就在学校写作业,想假装忘了时间,忘了她要看鸽子。” “但我没忘。根本忘不掉,我就坐在那,看着班里的表走到六点。” “六点半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开始心慌了,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真不知道怎么了,我明明想回家,就是坐在班里没动。” “就那一天。” 周狄在黑麻麻的巷口前停下来,扭头盯着连萧,昏暗的路灯照得他半明半暗。 “周妙妙没钥匙,打不开天台的锁。她从围栏外面往里翻,脑袋砸在院里的花坛上,整张脸都破了。” “她乖的时候明明很可爱,眼睛好看,像丁宣。” 丁宣的脑门贴在连萧肩头上,转过脸看看周狄。 连萧的太阳穴不受控地“嗡——”一声,摁了把丁宣的后脑勺。 “她是被我害死的。” 周狄也看看丁宣,接着往里走。 “我现在每天都会梦见她,每天都会。” “每天睡醒我都恨不得我真的在做梦。我做梦都想带周妙妙去看鸽子。” 连萧从来没发现,呼吸竟然也可以是这么费力的一件事。 二光和他假想过一百种周狄家的情况,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是这么个经过。 周狄在他心里的形象瞬间复杂了起来,连萧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喉管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得死死的。 “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连萧。”周狄在卫生所门前停下,嗓子突然变得很沙很哑,“算我求你了。” 第79章 丁宣的膝盖还是没什么事。大夫给消消毒抹点儿药,重新包了一下,边忙活边交代,让丁宣注意这两天别碰水,尽量少屈膝。 双氧水浇下去的时候,连萧看着那些小泡沫嘴里都发紧。 丁宣的小腿条件反射往前蹬了蹬,扭头朝连萧胳膊上蹭了下脑门。连萧捏捏他的手,他没吭声。 等带着丁宣从卫生所出来,周狄还在门旁的阴影处等着他俩,像个无声的影子,从墙上直起身。 “好了?”他问连萧。 “啊。”连萧一声:“没什么事。” 周狄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周狄。”连萧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周狄回过头。 连萧张张嘴,又闭上了。 第65节 他觉得自己该说一句“不是你的错”,从刚才听周狄说,周妙妙是被他害死的时候,连萧就一边头晕一边觉得该说。 可他说不出口。 在卫生所里酝酿了半天,他一直在想应该对周狄说点什么。但只要想到周妙妙掉楼的原因,连萧就打心底里张不开这个嘴。 他明白周狄的心情。 一条人命的负罪感太沉重了,远不是旁人一句轻飘飘的安慰就足以消弭的。 如果换做是丁宣,连萧就算想象一下,也觉得这辈子没法原谅自己。 周狄定在原地等了会儿连萧,看他一直沉默,反倒主动开了口:“没什么,不用劝我。” “也别……”周狄抿抿嘴,顿了顿才又接着说,“不用怕我。我不会对丁宣……” “你教丁宣喊‘哥哥’啊。”连萧打断他。 “什么?”周狄愣了下。 “我没听丁宣喊过‘哥’。”连萧走过去看着他,用最自然的语气和态度说,“你教他吧,教会了以后连着你一块儿喊。” “连萧。”丁宣在连萧背上喊了声。 连萧笑了下,捏捏他的腿,继续看着周狄:“你看。” 这次轮到周狄看着他们兄弟俩,很久没说话。 连萧一条胳膊反在背后托着丁宣,另一条搭上周狄的肩,拍了拍。 老妈一到家,看见丁宣磕破的膝盖,果不其然又喊了半天。 “这怎么回事啊!” 她蹲在沙发跟前儿冲丁宣的膝盖皱眉毛,都不敢上手碰。 “不是你断胳膊就是宣宣摔腿,你们哥俩儿一天还能不能有个好时候了,啊?” “你再给他吓着。”老爸在衣架前挂衣服,过来看一眼,“皮破了,不严重。” “还不严重,这都什么样了!”老妈心疼得不行,扭头就朝老爸膝盖上招呼一下,“又不是连萧,皮糙肉厚的……” “我听见了!”连萧在卫生间洗澡,稀里哗啦地喊。 “说的就是你!”老妈叉着腰站起来,比他嗓门还高,“带宣宣上哪淘去了?给我们腿摔这样?” 能去哪啊。 连萧听老妈这么个问法都想叹气。 “哪也没去,我今天接晚了。”他套了个大裤衩,光着膀子从卫生间出来,甩甩脑袋上的水,“在周狄家院子里磕了一下。” “哎哟甩一地!”老妈朝连萧背上拍了个响儿,去阳台拎拖把,“真讨厌,跟你爸似的……” “我又怎么了?”老爸刚打开电视坐沙发上,平白挨了通说。 “更年期。”连萧抓抓后背小声冲他乐,又去摁着丁宣的脑袋晃晃:“起来,给你洗澡。” “慢着点儿,”老妈拽着拖把从卫生间门口过去,瞅着他们哥俩儿还在嘟囔,“孩子都摔蔫巴了。” 连萧专门端了两个小凳进去,跟丁宣面对面坐着,把他的伤腿架在自己腿上,举着莲蓬头给丁宣浇水。 丁宣耷着眼随他摆弄,拉过连萧另一只手攥着玩儿。 连萧观察他两眼,拧上水阀去挤洗发水时,扥了两下才从丁宣手里抽出胳膊。 “是有点蔫儿。”在丁宣脑袋上搓了一堆泡沫,连萧曲起食指刮刮他的鼻头,“魂儿给你摔掉了?” 丁宣顶着鼻尖上的泡泡打个喷嚏,嘟囔了声“连萧”,还想够他的手。 “忙着呢。”连萧把他手掸开,怕丁宣冻着,又去把热水打开,“低头。” 丁宣被拍开手也不生气,让低头就低头,瞅着点儿时机再把手往连萧掌心里塞。 捧着大浴巾给丁宣擦水的时候,连萧故意逗他,包着丁宣的小鸟儿也擦了擦。 丁宣屁股往后一拱,躲开连萧的手,抬胳膊去圈他脖子。 “我这澡算白洗了。”连萧浑身就剩裤衩没湿,赶紧擦完让丁宣上床,“你今天怎么这么能赖叽?” 丁宣躺在被子上蹬腿套内裤,套完又不出声了。 他歪着脑袋看一会儿连萧,翻个身摸墙玩。 那一晚上他就这么个状态,连萧又抱又背地跑半天,也累够呛,早早收拾完就关灯睡觉。 丁宣在被窝里不踏实,一会儿摸摸连萧肚子,一会儿把腿往他腿上搭。 但是不管怎么翻腾,他始终抱着连萧一只手,到睡着都没撒开。 第二天送丁宣到小机构,连萧专门没回去,跟周狄一块儿给他妈妈帮忙。 下午又有新来的小孩,爸妈一块儿带着来的。 那妈妈跟周狄妈妈没说几句话就捂着嘴掉眼泪,小孩被他爸爸拽在手里,像个站不住的圆规,一圈一圈旁若无人地原地转。 他爸爸绷着脸说了几遍让他站好,小孩像听不见似的,被凶了就往地上躺。 最后他躺在地上尿了裤子,被他爸爸忍无可忍地扯出去揍了一顿。 连萧现在见多了自闭症的小孩儿,对各种各样的家庭也逐渐习惯了。 自闭症不像感冒发烧,没有固定的症状,也没有仪器能扫描出他们的病灶。 除了都抗拒交流、难以沟通,什么稀奇古怪的孩子都有,什么样的父母、家庭,也都不奇怪。 另一个帮忙的老师听见动静,从教室里出来看看,去劝那个爸爸:“别打了,耐心点,好好跟孩子说。” “说个屁!”那爸爸显然是火上头了,脸上的肌肉都绷得有点儿扭曲,“说得容易,你家孩子不这样你有耐心,我家都这样了怎么跟他说!” “谁家容易。”老师麻木地看他,“我家小孩就在屋里上课。你还愿意管管孩子,我家孩子她爸都不知道死去哪了。” 她的孩子就是当年连萧第一次来小机构,见到的那个扔雪花片的小女孩,名字很可爱,叫小瓢虫。 小机构里的几个老师都跟小瓢虫的妈妈一样,天天带孩子到处看病训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自己开始做自闭症。 他们既是为了孩子,为了给家里节省点儿花销,也是为了给自己。 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才不至于在漫长的未来里,被没有尽头的绝望拖垮。 包括周狄妈妈,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周狄,”周狄妈妈正和小瓢虫妈妈一起劝着这一家,扭头喊了声,“去屋里帮我看一会儿。” 连萧跟着周狄一起进去,见丁宣正在画画,就没打断他,站在教室外面看。 小瓢虫在堆积木,不用人管,周狄牵着另一个上周刚来的小胖子出来,站在连萧旁边。 “他挺乖的。”连萧低头看看小胖子,小胖子左顾右盼,在啃一块沙琪玛。 “嗯。”周狄也看看,“爱吃爱哭,有吃的就不哭。” 连萧笑了下。 “你们几号军训。”周狄问。 “20号。”连萧算算,“也没几天了。” “还有一星期。”周狄看着他,“丁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连萧没明白他的意思,“我又不住校,还跟以前一样,早上送下午接。” “晚自习呢?”周狄提醒他。 “啊。”连萧愣愣,他还真差点儿忘了。 七中从军训就按照正常上课的时间来,高一该加晚自习了,也就是说,连萧从下周开始,每天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来。 如果掐着下午放学后,和晚自习上课前的空档来接丁宣,倒是不费工夫。 学校近就这点好,过条马路就到,刨掉来回跑的时间,他还有功夫买个晚饭。 但问题是,连萧虽然可以傍晚六点就把丁宣接回家,老爸老妈却最早也得八点钟才能回来。 这之间就得有两个钟头,丁宣要一个人在家待着。 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自己在家玩俩钟头不是问题。 就算丁宣跟正常小孩不一样,只要在家不乱跑,这点儿安全还是能保证的。 主要连萧自己想想不得劲。 以前偶尔让丁宣自己在家待着,好歹还有大白鸭陪他,苗苗奶奶能帮忙照顾。 现在鸭子没了,家一搬,唯一能陪他画画的苗苗也没了。 “能怎么办。”他轻轻叹口气,“在家画画吧。” “在我家也行。”周狄说,“等你回来,或者你爸妈下班来接。” “那不行。”连萧直接不考虑,“太晚了,我爸妈下班也没个准点,总不能一直让阿姨守着他。” “这倒不要紧。”周狄看着教室里的丁宣,又想想才开口,“主要是丁宣现在对你……” “连萧?” 周狄的话刚说一半,赵晨晨从屋外蹦了进来,转着脑袋边喊边找。 “这。”连萧扭头应了声,“怎么这个点来了?” “我来看丁宣啊。”赵晨晨背着手晃到他旁边,举举手上的小蛋糕,“昨天来晚他不是磕着腿了吗,没事吧?” “没事。”连萧扫了眼,对她带了什么来并不感兴趣,更想听周狄把话说完。 周狄从昨天丁宣磕破腿以后,对赵晨晨的态度就肉眼可见地冷漠了下来。 虽然以前他也几乎不跟赵晨晨说话,好歹不会像这会儿一样,赵晨晨一来,他直接带着小胖子回教室了。 “啊!”小胖子脑袋还往回勾着,看赵晨晨手上的蛋糕盒。 “宣宣呢?”赵晨晨原地转一圈,没看见人。 连萧刚想说你自己吃了吧,丁宣不吃,掌心就被一只小手攥上了。 丁宣悄么声地从教室里出来,一边拉手一边往他身上抱:“宣宣爱你。” 第66节 第80章 “又爱上了。” 连萧被丁宣这冒冒失失的一下弄得有点儿想笑。 他搓搓丁宣的后背心,抓抓丁宣的头发,揽着小孩进教室:“画什么了,我看看。” 赵晨晨在旁边瞅他俩两眼,也跟进去,冲着丁宣喊:“宣宣,姐姐请你吃蛋糕。” 丁宣一直拉着连萧来到课桌前,扭头看看赵晨晨和她手里的蛋糕,视线都没多停两秒,很快就转了回来,继续盯着连萧翻他画本的手。 “他不吃。”连萧回头冲赵晨晨解释了句。 “那你给他呢?”赵晨晨把小蛋糕朝他递递,“你问问他。” 连萧根本不用问,丁宣从小到大都这样,在吃这方面从来不馋嘴。 “我问也不吃。”连萧拍拍丁宣的脑袋瓜,教他:“说谢谢。” 丁宣不吃也不说话,赵晨晨也习惯他这样了。 不吃正好,她靠过来把蛋糕塞进连萧手里:“那你吃。” “你自己吃了吧。”连萧一只手又翻画又接蛋糕忙活不过来,另一只手还被丁宣攥着,他抽一下没抽出来,就把小蛋糕随手搁在了旁边桌上,“外面还有家长,你去休息室吃。” 刚说完有家长,周狄妈妈就带着那一家三口进来了。 丁宣还要继续上课,赵晨晨只好拎着小蛋糕先去休息室,边走还边回头提醒连萧:“我去休息室等你啊!” 连萧正给丁宣收拾桌子,头都没回地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过去。 休息室就是一溜窄窄的小阳台,贴窗放了一张小茶几和两张沙发藤椅,位置虽然偏,却能把每间教室都看个七七八八,专门给那些想看孩子上课的家长们准备的。 赵晨晨托着腮帮子发了会儿呆,看那些小孩们事不关己地在各个教室晃荡,老师一遍遍重复那些简单的要求,他们一遍遍地抗拒,一屋子人周而复始。 以前她没仔细看过,只感觉这里像一所小小的精神病院,来上课的小孩都有点儿不正常。 今天观察一会儿,她发现跟别的小孩比起来,丁宣真的算很好很好的了——至少不吵不叫,坐得住,长得也好看。 就一点不好,他离不开连萧。 这种“离不开”好像也不是丁宣一个人的问题。 赵晨晨看了半天,觉得丁宣这么离不开连萧,完全就是被连萧惯出来的。 丁宣一出来,连萧的注意力立马就全拐去了他身上,要抱给抱要牵给牵,几乎是从方方面面上有求必应。 好不容易等丁宣重新开始上课了,连萧还要隔着门窗看一会儿,才终于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人似的,回头找了一圈,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连萧。”赵晨晨杵着腮帮子没动,横着眼睛哼哼了声。 “无聊了?”连萧看她。 “有点儿,也还行。”赵晨晨朝桌边又靠近点,问他,“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儿太惯丁宣了。” “惯?”连萧眉毛一动,差点儿没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打从丁宣来了他们家到现在,还从来没人把“惯”这个字眼按在丁宣头上。 连萧自己小时候皮,今天把人孩子打哭了,明天跟二光卸人车轱辘了,别人家长带着孩子上门找老妈理论,甚至都说过老妈太惯着他,也没有一个人说他们家惯着丁宣。 一个小学都念不完的傻子,一天除了画画什么要求都没有,还要人怎么惯? “就是,”赵晨晨捋捋头发,想了下怎么表达,“你不觉得丁宣黏你黏过头了吗?” “他是我弟。”连萧说,“不黏我黏谁,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晨晨有点儿想笑地“哎”一声,在桌子底下踢了踢连萧,“我是觉得他如果一直这样,那你怎么办啊?” “我怎么了。”连萧继续看着她。 “他要是一辈子都黏着你,你就这么照顾他一辈子啊?”赵晨晨说,“那你不是什么自己的事都做不了吗?” 赵晨晨的意思连萧听懂了,但她所说的问题,从来就没在连萧的考虑范围内。 也不是一点儿没考虑过,小时候连萧受不了,烦丁宣,烦死了。现在他越长大,反而越少去琢磨这些事儿。 因为这不是他烦不烦能解决的问题。 一个家里就四口人,老爸老妈忙着挣钱养他俩,自己再不照顾丁宣,指望丁宣已经去世的老妈回来照顾吗? 当年连萧答应老爸老妈会照顾丁宣,让他留在家里,既然留下来了,那肯定要一直照顾下去。 “他一个小孩儿,”连萧无所谓地望向教室,“长大就好了。” “还小孩!”赵晨晨眼睛都瞪起来了,扯了把连萧的袖子,“都十几岁了!也就你看他还小吧?而且不也就比我们小三四岁吗?” “你要是无聊就先回去。”连萧看她一眼。 “我不回去。”赵晨晨立马软和下来,撇着嘴又哼哼上了,“就会赶我走。” 又瞅瞅外面,她把胳膊从桌旁伸下去,去拉连萧的手:“等军训你总有空了吧?” “有事儿?”连萧拍开她。 “我生日,”赵晨晨气得拧他手背,“20号,你别跟我说你忘了!” “你不说还真忘了。”连萧说。 “不行,不能忘。”赵晨晨闹他,“平时我都不让你陪我了,20号我过生日你说什么都得来。” 俩人正在休息室斗嘴,丁宣教室的门“咔哒”又拧开了。 “找什么呢宣宣,”周狄妈妈跟在丁宣身后出来,“今天有点儿不听话,总坐不住。” 连萧一听,立马就从休息室出去,喊了丁宣一声。 “连萧。”丁宣正在教室门口乱看,听见连萧的声音,动作比脑袋转得还快,直接朝他走过来。 “又出来干嘛,”连萧重新把他往教室里带,“赶紧回去。” 回到教室,丁宣这回更不撒手了,就那么攥着连萧。 连萧要出去,他也退开凳子跟着走。 “到底怎么了?”连萧门里门外地送他好几遍,耐心马上就要告罄。 丁宣也听不出个好赖话,连萧凶他,他还把脸朝连萧胳膊上贴,抱着连萧说宣宣爱你。 “爱没完了?”连萧皱着眉毛戳他,“不爱你了啊,烦你了。” “爱你。”丁宣还贴着他嘟嘟囔囔的。 “哦,我知道了。” 周狄妈妈在旁边看了会儿,突然“哦”一声笑了起来,过去摸摸丁宣的脑袋。 “我们护食呢。” 第81章 周狄妈妈嘴里的“护食”,跟刚才赵晨晨所说的“惯”一样,都是让连萧觉得跟丁宣完全搭不上的词儿。 “他能护什么食,”连萧想起以前的事,朝丁宣脸上弹一下,“买根冰棍给他都往地上扔。” “现在不说这个。”周狄妈妈笑着摇摇头,从连萧手里牵过丁宣,带他坐回小桌子前。 丁宣还一步三回头地想挣脱,连萧瞪着眼指他,说我就在门口,你好好上课。他这才抠抠裤子抓抓脸,把屁股粘在凳沿儿上。 折折腾腾腾地耽误半天时间,等做完今天的训练再从教室出来,已经到饭点儿了。 “连萧留下吃饭吧。”周狄妈妈去屋里屋外看一圈,端着一大杯温开水回来,“你爸妈应该还没到家呢吧。” “行,谢谢阿姨。”连萧也没客气,这几年他跟丁宣没少蹭周狄家的饭。 “你那个同学呢?”周狄妈妈想起来赵晨晨,朝休息室看看。 “回去了。”连萧说。 赵晨晨在这儿坐不住,太压抑。 连萧一会儿被丁宣折腾一回,周狄也不理人。她在休息室坐半天,看连萧今天应该是没心思陪她出去玩了,又叮嘱一遍20号是自己生日,直接回家了。 “小姑娘挺漂亮,”周狄妈妈笑着逗连萧,“是你女朋友吗?” 连萧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没来及说话,周狄过来问了句:“要买馒头吗?” “去买吧,”周狄妈妈放下水杯去拿钱,“再买两个熟菜,我记得宣宣挺喜欢吃老周家调的豆干。” “好。”周狄一句废话没有,点点头就去买。 说到买饭,连萧又想起刚才周狄妈妈刚才那句“护食”。 结合当时的状况一回想,他有点回过味来了。 “阿姨,”连萧帮着周狄妈吗收拾教室,问她,“你刚说丁宣护食,是指他太黏我吗?” “是有点儿。”周狄妈妈在厨房淘米洗菜,“他觉得你是他的东西。” “什么意思,”连萧拎着扫把直接愣了,“我在他眼里不是个人?” “不是这个意思。”周狄妈妈笑了好几声。 她关上水龙头出来,远远地朝丁宣指指,轻声问连萧:“你没发现你们那个女同学一走,宣宣就踏实了吗?” 连萧跟她一块儿朝墙角看,丁宣正趴在小桌上翻绘本,耷着睫毛安安生生的,确实不闹人了。 “所以他是觉得,赵晨晨把我抢走了?”连萧联系一下丁宣每次见到赵晨晨的反应,若有所思地问。 “可能是。”周狄妈妈回厨房继续做饭,“你别看他们天天摇头晃脑的不说话,其实都很敏感。” 连萧有点儿明白了,仔细琢磨琢磨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他又跟过去问,“二光也总找我,也没见他觉得我被二光抢走了。” “好朋友的亲密,跟小情侣的亲密能一样吗?”周狄妈妈笑着看他一眼。 “啊。”连萧张张嘴。 “这么说也不恰当。”周狄妈妈想了想,“他们这样的小孩,一般没什么‘抢’的概念,我觉得宣宣应该是不理解。” 第67节 “不理解什么?”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连萧又不理解了。 “比如你身上的衣服,”周狄妈妈指指他的外套,“你不会去想这件衣服到底是不是你的,也不会去想,别人会不会来穿这件衣服。” “因为它就是你的,是你的所有物,在你心里就不属于别人。” “如果这时候突然有人来穿走你的衣服,你是不是也会不理解?” 做老师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连萧听着周狄妈妈的话,一下就想到了大白鸭没了的那阵子,丁宣每天迷迷茫茫的样子。 鸭子没了好久他还会找,他不理解他的宝贝鸭子怎么就见不到了。 “周狄说你是宣宣的强化物,强化物这个概念,本身就具有针对性。” 周狄妈妈边切菜边继续说。 “自闭症的小孩总有自己偏执的方向,就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律。” “像我们觉得每天一日三餐,上班上课是正常规律。那在他们的世界里,也许就觉得看鸽子画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们不理解他们,他们可能也不理解我们。” “如果突然打破他们的规律、他们熟悉的环境,就像突然打乱你的生活节奏一样,会让他们很不安。” “这么想想,其实他们和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安、表达各种情绪,也是用他们独有的习惯和模式。” “说得有点儿多了。”周狄妈妈顿了顿,又冲连萧笑一下,“我自己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连萧如果不知道周妙妙的事,绝对想不到那句随口举例子般的“看鸽子”,对于周狄妈妈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有。”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向周狄妈妈翘翘嘴角,“我喜欢听这些,平时自己想不明白。” 周狄妈妈捞了个洗干净的西红柿给他。 连萧靠在厨房门口吃西红柿,看丁宣。丁宣还在翻画本,安安静静的,像个正常小孩一样。 “阿姨,”连萧看了会儿,又转身问周狄妈妈,“那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 他说到这卡了个壳,脑子飞快地转了半天,只能想到赵晨晨说的那个“惯”字。 “不应该继续惯着丁宣了?”连萧忍不住皱了下眉毛。 周狄妈妈停下切菜的动作,扭头看了看他。 “你是个特别好的哥哥,连萧。”她冲连萧比了个大拇指,“真的很好,特别棒。” “哎,”连萧就不能听人正经夸他,整个人立马又不自在又不好意思,“也没有。” “但你自己也还是个小孩,有时候确实不用那么顺着宣宣。”周狄妈妈又说。 “该上学好好上学,想交朋友想出去玩,就去玩一会儿。”她的目光和她说话的语气一样,永远那么温和包容,“未来长着呢,别太委屈自己。” 在小机构吃完饭,连萧带丁宣回家,周狄要去扔垃圾,跟他们一块儿走了一段。 “阿姨让我不用太顺着丁宣。”连萧牵着丁宣的手一下下捏着,对周狄说。 “嗯。”周狄应了声。 “‘嗯’什么啊,”连萧能烦他这个说话方式一辈子,“问你呢,你觉得呢?” 周狄看看丁宣才说:“我觉得也是。” “你也觉得?”连萧想起周狄下午没说完的话,估计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你又不能陪丁宣一辈子。”周狄都不用解释,非常的言简意赅。 说完他又看看丁宣:“他能听懂吗?” 连萧跟他一块儿朝丁宣脸上看。 丁宣听不懂。 周狄妈妈把他翻一晚上的绘本送给他了,丁宣一手抱着绘本,一手攥着连萧,自顾自往前走着,是个快乐的小傻子。 第82章 赵晨晨的生日不是只喊了连萧过去,她请的人很多,吃饭的地方定在他们这片最好的酒楼。 她说是她爸妈要奖励女儿考上好高中,连带着她舞蹈考过了多少级一起,要给她好好搞一场体面的生日聚会。不管小学还是初中,让她把想喊的同学都喊上。 连赵光耀都收到邀请了,他还专门打电话给连萧,问该送赵晨晨什么生日礼物好。 “你,你买好了吗?”赵光耀在电话里磕磕巴巴的,“还有二光,要不咱们仨,咱们仨合资给她买,买个花篮……” “抠死你得了!”二光当时正在连萧家玩,没等赵光耀说完就忍不住骂他,“还合资,仨人合二十块钱啊?” “二十也是钱啊我,我靠,”赵光耀自己都被骂笑了,“二十够我花半,半拉月了。” 二光让他上边玩去,挂了电话扭脸问连萧:“你给人买礼物了吗?准备送啥啊?” “没有。”连萧一点儿头绪没有,“你准备了?” “我给她拿条裙子得了,我姐以前没卖完的,都在家堆着。”二光伸个懒腰,在连萧的大床躺下。 “哎!”连萧更听不下去了,都不明白这俩人咋琢磨出来的,“你也别说赵光耀了,你比他还不如。” “又不是穿过的,成新了!塑料袋都没拆,”二光“嘿嘿”乐,“我给你也拿一条啊?” 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摊着胳膊在床上摩挲,拽个什么就转移话题:“这丁宣枕头?这枕得什么玩意……你就给人睡你旧衣服啊?” “别碰我们东西。”连萧把衣服从他手上抽走,随手挂在床头上。 丁宣正在书桌前喂小鱼,扭头瞅瞅他被拽散的旧衣服枕头,出去洗了个手回来,重新把衣服团成个块儿,一本正经地放回连萧枕头旁边。 赵晨晨20号生日当天,正好是七中军训第一天。 不管是军训第一天还是开学第一天,学生们心里都有个统一的期盼,盼着第一天只是来报个到,走个形式,然后一切正事儿等到第二天才开始。 然而七中在这方面丝毫没有照顾他们的心情。 各班认完教官领完军训服,直接就被拉到操场上站军姿,站得全高一叫苦连天。 二光的班这回跟连萧隔挺远,不挨着了,俩人一个三班一个八班,连小话也说不成。 连萧班里没有以前的同学,身后三个男生一直在祈雨,还想带动全班一块儿祈。连萧懒得参与他们话题,太傻了,他也不喜欢一上来就跟陌生人说个没完。 一圈人互相认认名字,他就没再说话,随着教官的指令站站军姿走走正步,满脑子都在琢磨今天该怎么安排丁宣,以及到底要送赵晨晨什么。 直到上午的军训结束,听见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地说七中后门有个精品店,卖的东西特别好看,他才想到可以给赵晨晨买条手链。 手链、项链、挂坠、戒指,女生都喜欢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花样特别多,柜台底下一条条的码出一长排。 二光看得特起劲,在旁边一劲儿撺掇,非让连萧拿那条挂着小爱心的。 老板更热情,还给翻出个钥匙配锁的情侣款,说现在可流行了,七中的小情侣都买这套,可以说是时尚前沿。 连萧看着其实都差不多,但是被老板一说就觉得矫情。 “这个吧。”他点点玻璃柜面,拿了条连着小雪花造型的,让老板顺手给包装一下。 “这条也好看,就是欠缺一些时尚元素。”老板包手链的时候还点评了一番,顺便推荐他们家的水晶球和风铃,“如果再配个水晶球就更好了。” “我姐要有这口才,进的衣服也不能剩那么些扔家里。”二光乐得不行,偷偷跟连萧咬耳朵。 揣着雪花手链走出精品店时,连萧扫见门边墙上挂着的一堆钥匙坠,有个青蛙造型的小坠子挺可爱,脑袋上还顶着个小鸭子。 看的时候没想起来,都快走到路口了,他顿顿脚又拐回来,把那个钥匙挂坠买了。 “哟呵,小虫合蟆。”二光欠手欠脚地拿过去乱捏,“给丁宣的?这不够时髦吧。” 连萧真不爱跟他说话。手指头一勾,他把不够时髦的小青蛙收回来塞进兜里。 赵晨晨的生日聚会安排在晚饭,没有具体时间。 毕竟各个学校时间都不一样,她让大家伙儿看着安排,差不多到饭点了直接过来就行。 下午的军训五点才结束,二光把军训服系在腰上来找他:“咱们晚上直接翘啊?就不来学校了,不然不赶趟。” “嗯。”连萧应了声,“先回家接丁宣。” “接,”二光在肩膀上蹭着脑门跟上他,“我顺便去你家洗个澡,这一身汗。” 周狄今天也军训,他们学校远,连萧到小机构的时候他还没回来。 来的路上连萧还在想,不然今天就先不接丁宣,等给赵晨晨过完生日,他快点儿赶回来再接。 结果今天小机构人也多,周狄妈妈一个人忙得话都顾不上多说,看见连萧进门就朝屋里指指,说宣宣已经下课了,屋里画画呢。 连萧也不好再把丁宣留在这,进屋吹了声口哨,招呼小狗似的,带着丁宣回家。 丁宣没见过连萧穿军训服的模样,一路上偏头看了好几眼,一会儿摸摸扣子上冒出来的小线头,一会儿还贴着鼻子闻闻。 “臭吗。”连萧看他这模样挺好玩,故意摁着丁宣的后脑勺让他闻个够。 “闻我的,我更臭!”二光跟个缺心眼儿一样,贱嗖嗖地敞着胳肢窝往前凑。 丁宣的脸被捂在连萧怀里看不见了,直往外推他。连萧一撒手,他又忽闪着眼睛自己挨回来。 五点来钟的傍晚,外面天还没黑,可是推开家门,客厅已经显得昏昏沉沉。 二光来到连萧家就等于回自己家,根本不用招呼,直接扒了个精光跑去卫生间冲澡,还扯着嗓子让连萧找件衣服给他。 连萧去把大灯摁开,在闪烁的光影里看着丁宣自己换鞋脱外套,心里软乎得不行,想想天都要黑了,要在别人吃饭的时间把丁宣自己留家里,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但这会儿他也顾不上安排丁宣,时间感觉挺富裕,真把接人洗澡换衣服的功夫都刨掉,眼瞅着就到了六点。 两人风风火火地各自去收拾,丁宣自己玩自己的,看一会儿他的小鱼,屋里屋外地溜达一圈。 等二光他俩穿好衣服准备出发了,丁宣好像才意识到连萧要出门。他站在电视跟前左右看看,也跟着去穿衣服穿鞋。 “你不去。”连萧跟突然被人拧了一下似的,伸手轻轻一抵丁宣的脑门。 丁宣摸着额头看看他,喊了声连萧,攥着他的手。 “我一会儿就回来。”连萧把丁宣带回沙发上坐着,“你在家看电视。” 他把电视找好台放着,几间屋子的灯都打开,又翻出小零食码在桌上给丁宣准备好。 二光在门口等得直抖腿,冲着挂表一个劲儿催他:“哎哟我的哥,你就去吃个饭,又不是去西天取经,顶多俩钟头回来了……咱们能不能出发了?御弟哥哥?” “催屁。”连萧蹲在沙发跟前,又拆开一小袋雪饼,塞进丁宣手里。 丁宣接过来拿好,又张张嘴喊他:“连萧。” “嗯,马上就回来了。”连萧在他脸上揉搓了两把,起身去穿鞋。 第68节 带着给赵晨晨的生日礼物关上家门时,连萧隔着门缝,看见丁宣捏着雪饼坐在沙发上,仍然在扭着头朝他望。 第83章 二光虽然催得凶,但是该明白的心里都明白。 他看连萧快走到小区门口了还回头往楼上瞅,主动停下来问了句:“要不带着丁宣一起?赵晨晨把全宇宙都叫去了,也不差再多一个。” 连萧想都没想就拒绝:“不带他去。” 以前他们只是出去玩,今天毕竟是赵晨晨生日。既然已经知道了丁宣对赵晨晨有“敌意”,连萧肯定不能带他过去。万一丁宣在人饭桌上闹一通,所有人心里都不能得劲儿。 “那快走吧。”二光点点头,“早去早回。” 说完他刚迈了两步,又“哎”一声停下了:“那小虫合蟆你没给丁宣啊?” 连萧被他提个醒,往兜里一摸,也停下来皱皱眉:“忘了。” 冲完澡换衣服的时候,他还专门把小虫合蟆从军训服里掏出来,想着临出门再掏给丁宣,像个变出来的小惊喜。 这下好,直接变野外来了。 “那回去啊。”二光这种时候反倒不催了,特利索地扭头就要往回走。 连萧定在原地飞快地想了下,还是摇摇头出去打车:“走吧。” “啊?”二光在后面要跟不跟的,“不专门给人买的吗?” 专不专门买,这会儿也不能再专门回去送了。 连萧想想丁宣孤零零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明白自己要是回去了再出来,丁宣得比现在还难受。 “哎。”他站上路伢子拦车,忍不住叹了口气。 “哎!”二光也跟着叹,动静比他还大,拍着连萧的肩膀幸灾乐祸,“你比我爹还像个爹。” “好儿子。”连萧拉开车门坐进去。 “滚滚滚!”二光捣他一拳,横着屁股撞他,“往里坐!” 他俩确实来得最晚。找到赵晨晨定的包间,还没进门就能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叽喳声,两张大桌几乎全坐满了,都是他们从小到大一起玩的同学,一个个跟同学聚会似的兴奋,看见谁进来都嗷嗷起哄。 “连萧!我靠邹光你俩还知道来呢?”孙虎坐在靠门的菜口上,差点儿蹦起来指着他俩,“快快,男主角可算登场了,西瓜都吃两盘了,再不来饱了我都。” “妈的,连萧是男主角,你靠我干嘛!”二光上去就勒他脖子,半个桌的人都扑过来嘻嘻哈哈地闹。 “赵晨你对象来了啊!”有人又喊了一声。 “我在这!”赵晨晨答应得特别大方,从最里面的主座上伸手挥了挥。 那边还有两三个脸生的女孩,应该是赵晨晨新认识的朋友,几个人脑袋凑堆看着连萧,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个个都捂着嘴偷乐。 “连萧,萧!”赵光耀也在那一桌坐着,他一个外班的,连萧不在都没人听他磕巴,“来坐!” “连萧就连萧,还连萧萧。”二光乐坏了,从后面扑着连萧跟他一块儿过去,“我们萧哥的小昵称是你能喊的吗?” “对不起,晨,晨姐。”赵光耀特能配合,站起来就冲赵晨晨鞠一躬。 “神经病啊!”赵晨晨笑得不行,把男生那边的半圈人都往后撵,冲连萧拍着身边的空位,“快来。” “晨晨姐你就能喊了吗!”旁边又有人起哄。 这话就算赵光耀再磕巴都不能认了。他扭头冲那人就是一脚:“那,那她名字就俩,就俩晨字儿,也,也能赖上我?” “耀耀哥喊谁都自带亲近。”连萧坐下接了句。 “那是。”二光端个凳子也跟着挤,“天然buff。” 一包间都笑疯了,赵晨晨今天可太快乐了,笑得都要坐不住,直往连萧肩膀上倒。 开始走菜的时候,赵晨晨爸妈过来了,所有人跟看见班主任查班似的,瞬间一个比一个乖。 赵晨晨爸妈没打算掺和他们小孩的局,只是进来说了两句,谢谢晨晨的好朋友们来给她过生日,让大家往饱了吃,别客气,爱吃什么就添菜。 临走前,赵晨晨妈妈倒了杯果汁先跟赵晨晨碰一下,说宝贝生日快乐。 “谢谢妈妈。”赵晨晨抱着她妈妈的胳膊撒娇,“钱柜的包厢爸爸订好了吗?” “早订好了。”她妈妈给她一张小卡片,又叮嘱这群小孩,“就两个小时,马上开学了,你们也别玩太晚。” 一群人谢谢叔叔谢谢阿姨,等他们关上门出去,才又都松口气。 “什么柜?”赵光耀不知道钱柜,“吃完饭还,还有活动啊?” “唱歌的地方。”二光解释了句,“就卡拉……” 卡拉到一半,他“啊”一声看向连萧:“你ok吗?” 连萧靠在椅背上,虽然没露出什么表情,但刚听赵晨晨跟她妈妈说话,心里就已经有点儿毛躁了。 这会儿快七点了,才刚算正经开始吃饭。生日宴吃完都不定几点,如果再去玩俩小时,那他说什么也没那个心思。 “怎么了?”赵晨晨立马凑过来问。 “没事。”连萧推推她脑袋,“等会儿再跟你说。” “寿星先切蛋糕吧!”二光也觉得现在就说不去有点儿扫兴,主动换了个话题,去拆蛋糕盒。 一群学生过生日没什么讲究,唱唱歌吹吹蜡烛,等赵晨晨许完愿,瞎起起哄让她和连萧喝交杯酒……不是胡闹就是吃。 赵晨晨饭量小,自己吃不了几口,就老想给连萧夹菜,还像模像样地给他扒了两只虾。 “我礼物呢?”扒完虾,她亮着眼睛又凑近问连萧。 “你猜。”连萧继续吃自己的。 “我上哪猜啊,”赵晨晨往他腰上戳,“你不会没给我带礼物吧?” “这不是猜中了吗。”连萧笑笑。 “我掐你了啊!”赵晨晨知道他故意的,立马就张着手要搜连萧的兜。 “这边。”连萧挡开她的手,从另一个兜里掏礼物盒。 小青蛙的挂坠也在同一个兜里,连萧摸到顿了顿,本来没想往外拿,结果赵晨晨在旁边眼尖得厉害,一看从他口袋边滑出个小铁环,立马一脸期待地拽了出来。 “哇,”她不缺礼物,看见是个钥匙扣也喜欢,勾在手指头上拎起来晃晃,“小青蛙,真可爱。” “不是,”二光夹着块小排刚啃一半,赶紧又吐出来,“不是那个。” “你好恶心。”赵光耀冲着排骨呲嘴。 “这个。”连萧把装着手链的小盒子递给她,伸手要收回小青蛙。 “那两个都是我的了!”赵晨晨往手里一攥,笑嘻嘻地躲开,“真的可爱。” “什么什么?钥匙坠吗?”旁边几个女生立马凑过来看。二光看看她们又看看连萧,张张嘴不知道该不该说了。 连萧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青蛙拿了回来。 “怎么了?”赵晨晨还在跟小姐妹分享,愣了愣,“不能给我吗?” “这是丁宣的。”连萧向她解释,“下次再给你买。” “对。”二光忙忙点头,“给他弟的。” “啊。”赵晨晨慢慢地应了声,还看着连萧,“给宣宣的?” “嗯。”连萧给她倒了杯果汁。 那几个女生立马开始“哎呀哎呀”地起哄了。 “给晨晨呗。”其中一个说,“干嘛下回啊,人今天生日,下回再给弟弟不就行啦。” 赵晨晨本来拆着手链没说什么了,听她们这么一撺掇,又扭脸盯着连萧。 连萧突然有点儿烦躁。 “一破钥匙扣有什么好的啊。”二光生怕连萧挂脸,忙转着菜打岔,“明天我和赵光耀合资给你批一箱,别说小蛤蟆,十二生肖都给你凑齐。” 赵光耀立马在旁边“我,我”。 “我可不要。”赵晨晨没等他“我”完,无所谓地笑了下,捋捋头发继续拆手链,“你俩给丁宣吧。” 后一句话是赵晨晨又带上的,她知道自己有点儿故意,本来可以不说,话到嘴边还是没忍住。 说完她就感觉到连萧看了她一眼。 赵晨晨忍着没转头,连萧也没说话,正好旁边有人问连萧在七中几班,他就扭脸回答,没再看她。 刚才其实都还好,这一下让赵晨晨心里立马有点儿翻情绪。 也不是正儿八经的情绪,毕竟这一小轱辘在别人眼里就是几句话的事儿,没人真觉得有什么,那几个女生也只闹了几声,就继续冲着手链嘻嘻哈哈。 赵晨晨自己也知道犯不上,确实是特别小的一件事,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她也不是非要个钥匙坠,非想跟丁宣抢。 但她就是越想越不高兴。 就像那个女生说的,今天好歹是她生日,给弟弟什么时候不能给?丁宣就这么缺个钥匙坠? 连萧不傻,能感觉到她不高兴。 吃完饭从酒楼出来,一群人在路边拦车,准备去唱歌的时候,他去旁边的小超市,给赵晨晨买了盒巧克力。 “今天不用接丁宣了?”赵晨晨接过巧克力,忍不住又抬抬眉毛问。 “我正要跟你说。”连萧朝广场那边的钟楼扫一眼,八点十二,“唱歌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赵晨晨看着他。 “丁宣一个人在家,我爸妈不知道到没到家。”连萧说。 “你给家里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赵晨晨还是看他。 “你们去玩吧。”连萧没法跟她解释,耷眼弹一下赵晨晨手里的巧克力盒,“生日快乐,下次再陪你去。” “又下次!”连萧不说还好,一说“下次”,赵晨晨的声音突然上去了。 旁边还没走的几个同学勾着头问怎么了,要过来不过来地看着他俩。 被人看着闹脾气吵架,有时候就像被人看着哭一样,不问还好,一问立马就刹不住。 “怎么老是下次啊?看电影下次,出去玩下次,我过生日也得下次?”赵晨晨在这些同学们的目光里说得停不下来,整个人直委屈,“我以为咱俩是谈恋爱,你见谁谈恋爱连过生日都比不上你弟的?” 第69节 连萧确实感到不好意思,但是被赵晨晨这么一吵吵,只让他心里更加烦躁。 “是一回事吗?”他眉毛也皱起来了,看着赵晨晨问。 “怎么不是一回事了?你弟弟比别人弟弟娇气?”赵晨晨瞪他,“他都多大了!一个人在家待会儿怎么了?离了你他能死吗?” “哎,”那几个同学一看他俩正经要吵起来,忙又过来问,“怎么了这是?过生日呢,别哭啊。” 有女生去挽赵晨晨胳膊,赵晨晨绷着劲儿一扥胳膊,连人带巧克力都甩开了。 “你们走你们的,”二光本来也凑在那看,赵晨晨一个“死”字出来,他心里直接一咯噔,扫着连萧的脸色撵他们,“这么八卦呢一个个?” 你如何如何能死吗?这在平时开玩笑互相斗嘴的时候,是很随口的一句话。 赵晨晨不知道周狄家的事,她今天也没请周狄,并不明白听在连萧耳朵里意味着什么。 “你非要走就走吧,”她抹了把脸,往旁边梗着脖子,“你要走咱俩就拉倒,以后我也不去找你了。” “别找我了。”连萧说。 赵晨晨一愣,又转回来看着他。 “我可能确实没心思谈恋爱,没那个功夫。”连萧的声音很淡,嘴角起伏的弧度都很平,“因为我弟确实和别人不一样。” “我不是……”赵晨晨忙想解释。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连萧看着她,“你挺好的,是我的问题,所以不要说丁宣。” 赵晨晨的眼泪“唰”一下又下来了。 “可今天是我生日啊。”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其实就想让连萧哄哄她。 “生日快乐。”连萧最后又对她说了一次,“对不起。” 坐在出租车回家的路上,连萧仰着脖子枕着靠椅,把车窗开到最大。立交桥上的风也很大,他闭眼由着夜风呼呼地往头脸上灌。 桥的那头是他的同学,他的朋友,他步入青春期以来,第一段短暂又朦胧的“初恋”;桥的另一头是以前离不开他,现在离不开他,也许一辈子都离不开他,需要他照顾的丁宣。 连萧不知道如何分辨现在的心情,但他在这个九月份的夜晚,在与所有同龄人背道而行的长桥上,第一次隐约而又真正意识到,自己告别的也许不仅仅是赵晨晨,不仅仅是一场同学聚会。 他选择去承担的,也不仅仅是丁宣需要他的某一天。 “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连萧。” 周狄的话裹着风声回响在耳朵里,连萧眼角动动,抬起手臂压在眼眶上。 最应该肆无忌惮逃课疯玩谈恋爱的年龄,十六岁的少年连萧很难去判断,究竟选择哪个方向,才不会在未来感到后悔。 他只知道,他承受不起丁宣万分之一的意外。 出租车在路边停好,连萧接过找来的零钱下车,刚开始还能以正常速度往家走,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跑。 跑到家楼下的时候,他下意识往阳台窗户上看,晚上的光线乌蒙蒙的,也看不清窗户到底关没关好,连萧又从跑着上楼,变成两阶三阶地往上冲。 直冲到家门口拧钥匙开门,连萧下意识往沙发的方向望,丁宣却就站在他面前,高兴地喊一声连萧,抬胳膊就往他身上搂。 连萧闭闭眼,捞着丁宣的后背埋头顺了口气,这才真正踏实地定下心来。 “怎么站在这,听见我上楼了?”他搓搓丁宣的后脑勺,松开他弯腰换鞋。 “连萧。”丁宣喊他一声,摸摸他的胳膊摸摸他的手。 “爸妈还没回来呢?”连萧喊一声,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丁宣自己。 连萧去厨房倒杯水灌下去,都不用转头看,丁宣已经像条尾巴一样,跟在他屁股后头过来了。 “饿了没?”连萧咕嘟着问他。 “宣宣爱你。”丁宣说。 “知道。”连萧转身靠着案台继续灌,勾起脚趾头踢了丁宣一下。 “连萧。”丁宣晃晃,又上前抱他,把脑袋顶在连萧怀前。 连萧都被这一声接一声的给喊乐了。 “我受不了你了,也太黏人了,哪有这么能喊人的。”他把杯子搁在旁边,抱着丁宣胡乱揉搓一通,低头顶着丁宣的脑袋,“你是小狗吗?” 丁宣抬起脖子,用脑门贴贴他的下巴。 “给你个好玩的。”连萧在他脑门上亲一口,松手往兜里掏。 丁宣应该理解不了什么叫“好玩的”,一个钥匙挂坠也没什么好玩的。 但他很喜欢这个脑袋上顶着鸭子的小青蛙,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在青蛙脑袋上很轻地摸了摸。 “连萧。”丁宣声音都跟着轻了。 “嗯。”连萧翘着嘴角看他玩。 丁宣喊一声,抱抱他,再看看小青蛙挂坠,再抱抱他。 他还学连萧那样,在小青蛙额头上亲了亲。 “神经病,”连萧笑出声了,曲着两根手指头夹丁宣的鼻子,“你亲它干嘛,怎么不亲我?” 丁宣又亲亲他。 “别亲这个,八百只手捏过,脏死了。”连萧把小青蛙没收了。 丁宣够两下够不着,就抱着连萧往他手里看。 “周狄妈妈说,你觉得我是你的东西。”连萧逗丁宣一会儿,又用下巴顶顶他的头发圈,“我是你的,那你是谁的?” “连萧。”丁宣跟他蹭蹭鼻子,像个小动物。 第84章 军训结束正经开学的时候,赵晨晨通过二光给连萧带了次话。 也算不上带话,就是托二光打探一下连萧的态度。 赵晨晨还是很喜欢连萧,从小学喜欢到现在了,从生日被分手的委屈里缓过来,还是想跟连萧在一起。 但是小姑娘也要脸。她不是没人喜欢,不论成绩长相,各方面都是从小优秀到大,家里也天天宠着疼着,几乎就没受过挫,实在拉不下脸巴巴跑去找连萧复合。 关键要是面对面去说,连萧还不愿意,她可真就一丁点儿颜面没有了。 “你跟赵晨晨就这么完了啊?”二光问的时候,其实也觉得可惜。 连萧在他眼里不用说,自己哥们儿那就是最好的。 赵晨晨是他从小学到高中都觉得最好看的女孩,性格也不错,这俩人在一起真挺赏心悦目的。 连萧看他那表情,心里就猜到个八九不离十:“赵晨晨让你问的?” “啊。”二光应了声,“她让我别跟你说是她想问的,你要是彻底不愿意跟人和好了,就当我没问。” “不让你说你还说。”连萧乐了。 “那你俩我肯定跟你一头啊。”二光说,“其实赵晨挺好的。” “嗯。”连萧明白他意思,“不和好了,就这样吧。” “行吧。”二光点点头,“你跟人也确实不合适,你就适合给丁宣当活爹。” 赵晨晨从二光那儿得到反馈,什么都没说,从那之后,也没再找过他俩,各自开始高中生活。 高中跟初中不一样,初中都还挺朦胧,男生女生在一块儿玩,心思也更多放在“玩”上面。 一到了高中,好像突然集体开窍了。 明明军训服套身上全一个模样,等到正经开学,总有那么几个帅哥美女能成为年级里的小亮点,比如“三班的连萧”。 别班的帅哥帅归帅,连萧招人看不仅因为帅,还因为他酷。 除了八班的二光成天来找他,别说外班人,他们自己班也没见连萧跟谁扎过堆。 他也不是不理人,平时班里班外该说话说话,想跑想跳了也去打球。 连萧打球不忌场子,不用非跟哪些人一块,打完互相扫个掌就走,从不往谁圈子里凑。别人想认识他跟他说话,他也不端着,听见好玩的也会笑,就是跟谁都淡淡的。 这种不爱跟女生瞎闹,显得很有调性的帅哥,在高中可太酷了。 连萧自己不关注这些,二光身为他从小玩到大的铁磁,被人打听连萧比听见自己名字都多。 也就他知道,连萧不是有多酷,他是真没功夫成天跟别人瞎玩,有点儿时间都给丁宣了。 但丁宣在连萧开学的头一个月,还是特别不适应。 连萧军训的时候时间还松点儿,早上七点跑操,晚上九点就解散。 一开始上课,他们班要求早上最迟六点五十就要到,一天课上下来,傍晚一个钟头的吃饭时间他去接丁宣,回来就是三节晚自习。 正常三节课得十点零五能放学,他不住校,九点四十就能走,到家也要十点了。 傍晚那会儿还好,连萧主要不想丁宣一个人在家没人陪。不过有了赵晨晨生日那次的开头,丁宣等个几次,不习惯也得习惯。 真正要命的反而是晚上到家的时候。 丁宣的生物钟从小就特别规律,不管困不困,九点半左右上床,到十点就闭眼。 现在到了睡觉的时间连萧不在身边,他整个人都茫然又毛躁,在床上坐一会儿就下来满屋子转,找连萧。 转一圈找不着,他就去门边站着,一会儿摸摸门把手,一会儿抠抠门缝。 “哎哟宝贝儿,”老妈坐沙发上看着电视等连萧,看丁宣这样直心疼,过去拉丁宣坐下,“困了就睡吧,你哥一会儿就回来了。” 丁宣不睡,连萧没到家他连床都不上,在老妈身边腰板直直地坐一会儿,又去门边等着了。 “要不咱们画画啊?”老妈想转移丁宣注意力,丁宣也不画。 “拿个凳子给他。”老爸说了句。 老妈没办法,只能端个小凳放玄关,让他坐着等。 连萧推门到家时,丁宣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见连萧还是立马站起来抱他。 “怎么在这坐着?”连萧愣愣,说完就反应过来是专门在等自己。他看着丁宣抿抿嘴,在他背上搓了好几下。 “让睡不睡,不让等非等,”老妈去给连萧端夜宵,叨叨唠唠的,“这样哪行啊,张姐她家大孩子今年高三,天天十一点才到家,做完作业都得一两点才能上床,现在就这么生等,以后你高三他还不睡了?” 连萧没听老妈那些碎碎念,先带丁宣回屋,让他赶紧上床睡。 第70节 “不是告诉你了吗,以后我每天都要这个时间才能回来,你睡你的觉,别跟傻子似的在那等。”他都不知道怎么跟丁宣解释。 丁宣也不知道听没听,他枕在旧衣服枕头上,眯瞪着眼,还拧脸喊连萧。 “萧屁,睡你的。”连萧弹他一指头,抬手抹掉衣服,换了条在家穿的大裤衩。 他还得去洗澡,作业也没写完,老妈还在外面喊着问他喝不喝绿豆汤。 丁宣只要知道连萧在家就踏实,不用非得同时睡。 他侧躺着看连萧换衣服,眼皮很慢地掀一下阖一下,抬手放在连萧的枕头上摸了摸。 连萧去冲完澡回来,丁宣眼睛已经闭紧了,听见动静又张开,出神地朝他看。 “是不是灯太亮了?”连萧心里顿时都说不来什么滋味,过去趴在床沿上,捉着丁宣的手捏两下。 丁宣的长睫毛晃晃,都没精神叨咕“连萧”了,还要抬起胳膊圈在连萧脖子上,往前拱拱,把脸埋在他的肩窝跟枕头之间。 困成这样了还要抱,对于丁宣来说,抱着连萧完全成了不需要思考的举动,是他近乎于本能的依赖。 连萧一下下抓着丁宣后脑勺的头发,就这么趴在床边,由他搂了好一会儿。 等丁宣重新睡着,呼吸的节奏变得平稳,他才摘掉丁宣的胳膊放好,轻轻关上门灯,拿着作业去客厅写。 第85章 丁宣的等放学活动进行了一个月,连萧和老妈怎么拗都没能给他拗回去。反倒是丁宣自己每天等着等着,把自己的生物钟往后熬了一个钟头,从十点闭眼,变成了十一点入睡。 “平时真看不出这么倔。”老妈还跟连萧嘀咕,“你说看着那么小个人儿,认准的事十头牛还拉不动了。” “平时哪少倔了?”连萧听头一句就乐了,持反对意见,“哪回要往人嘴里塞东西吃,不吃都得一直举着。” “也是。”老妈想想,又恨恨地摇摇头,“是什么是,那是冲你,从来我一说不吃,人立马就收回去了。” 连萧笑笑,看看旁边吃饭的丁宣,故意从他碗里夹走一块炒鸡蛋。 “你怎么那么讨厌!”老妈立马朝连萧手背上敲了一筷头。 丁宣抿着嘴,腮帮子一动一动地看看连萧和他夹走的蛋,把碗里的另一块鸡蛋也夹给连萧了。 “哎哟我的乖乖宝贝儿小毛蛋,你自己吃,你哥会夹。”老妈看他这懂事劲儿真是打心底里稀罕,又往丁宣碗里夹了好几筷子。 “什么乖乖宝贝小毛蛋……”连萧重复一遍,胳膊架在椅背上笑了半天。 丁宣虽然把睡觉的时间往后推迟了,睡醒起床的时间却还和之前一样。 今年中秋和国庆正好连着,把周末补课的时间刨掉,掐头去尾也足有一整周的假。 丁宣不知道,假期第一天一大早,连萧睡得正美,被他一腿撂肚子上砸醒了。 “哎,”连萧抽了个激灵,皱眉眯眼地偏头看看丁宣,把他的腿往下推:“今天不上课,睡你的。” “连萧。”丁宣喊他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低头拽自己的内裤边。 “怎么了?”连萧还想借着困劲多睡会儿,闭着眼往他裤衩上一攥,攥了满手黏湿湿的,“又尿床了?” 丁宣条件反射地蹬蹬腿,把他手推开。 丁宣上次尿床已经不知道多少年前了,连萧迷瞪着反应两秒,掀开小薄毯坐起来仔细看了眼。 “哟。”他笑着弹一下丁宣的裤衩,“长大了?” 哪是尿床啊,小孩遗精了。 丁宣摸摸肚子,茫然地转着眼睛看看他,站起来把黏糊的内裤往下脱。 连萧这一通折腾也不困了,下床去给他拽了条干净的出来。 扭头看丁宣扬了二正地站在床边等,不知道为什么,连萧老想笑。 “我以为你长不大呢。”他又去拽张纸给丁宣擦擦小鸟,怎么看都还是个小东西。 “昨晚做什么美梦了?”他还故意逗人。 丁宣弓着腰往腿上套裤衩,不让他碰。连萧老烦人了,一劲儿跟丁宣闹,闹得丁宣都不愿意跟他挨着了,抓着内裤边扭头往床脚跑。 “行了,不逗你了。”连萧笑得不行,胳膊一抄把丁宣勒回来,又弹他一下,“回头就该长毛毛了。” “毛毛。”丁宣捂着自己左右乱看,嘟囔着学话。 “啊,毛毛,跟我一样。”连萧跟别人不瞎闹,冲自己弟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扯一下大裤衩的裤腰给丁宣看,“你又不是没见过。” 男孩子早上刚醒还有点儿胀,丁宣往里扫一眼,伸手想摸摸。 连萧给他拍开,刚想再逗逗丁宣,老妈喊着“连萧”把门推开了。 “干嘛呢?”看见兄弟俩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地扯裤子,她愣愣,过来就朝连萧胳膊上拍一巴掌,“你一天!能不能带宣宣点儿好!” “干嘛啊您!”连萧才是差点儿蹦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拧着身子掖裤子,还没忘把丁宣换下来的裤衩赶紧盖上,“天天不敲门,没给我吓尿了。” “出去尿去!”老妈假装生气的同时还有点儿想笑,知道小男孩到年龄了都这样,“起来了就刷牙洗脸,早饭买好在桌上了。” “知道了。”连萧应一声,等老妈出去,又抓着丁宣挠他痒痒肉。 连萧从能自己刷牙洗脸起,老妈就让他自己洗内裤。干不干净的,小孩本来也穿不脏,搓着搓着就学会了。 丁宣刚到家就会刷牙洗脸,但衣服都是老妈给他洗。后来连萧明白事儿了,天天带丁宣洗澡的时候,就着洗澡水搓自己裤衩,就连着丁宣的一块儿洗,也不让老妈再经手。 现在丁宣既然长大了,连萧也不想给他洗了。 “以后得自己洗了啊。”吃完早饭,连萧去卫生间接了盆水,手把手教丁宣怎么洗裤衩。 丁宣这两年成长了不少,心性还跟小小孩一样,喜欢小猫小狗小动物,喜欢玩水。 他攥着裤底揉出一团泡沫,注意力立马就跑偏了,用手指头一下下地戳泡泡,蘸了一指头,还想回头给连萧看。 “别瞎玩,赶紧搓你的。”连萧差点儿让他抹鼻子上,抻着脖子直往后仰。 一条内裤揉搓了得有二十分钟,连萧又教他怎么把内裤套衣架上,怎么挂在阳台晾干上。 终于忙活完扭头一看,丁宣洗个内裤给自己洗了半身湿。 “就该让你光屁股洗,白换一条新的。”连萧无奈地叹口气,一上午给丁宣换了两条内裤。 丁宣搓裤衩还搓得挺上瘾,换完干净的,自己拎着刚脱下来的就要再去洗。 “别折腾了,再弄一身水。”连萧给他捞回来,这条刚穿都没有一钟头,他懒省事地也挂上阳台晾着。 丁宣跟在连萧身后屋里屋外地转悠,他喜欢两人都在家里不用去上课的感觉,等连萧忙活完,他就抬着胳膊过去抱。 跟丁宣明显的放松惬意比起来,连萧倒是有点儿无聊。 高中的节奏比初中紧得多,军训完上了一个月的课,正是进状态的时候,冷不丁一闲着,都不知道干点儿什么好。 老爸老妈还得多上一天班才能放假,家里就他俩。连萧去把电视打开,找了半天台也没见什么想看的,再一看时间,才刚过九点。 他随便找个动画片给丁宣看,轻轻叹口气,往沙发上一倒,把丁宣当个大枕头垫着脑袋。 “以后我要是去上大学,天天不在家了,你怎么办?”连萧突然想到这茬,伸手弹弹丁宣的鼻头。 丁宣规规矩矩靠坐在沙发上,连萧要躺就让他躺,搂条狗似的搂着他。听见连萧说话,他低头摸摸他的耳朵。 “到时候我一学期才回一趟家,你还睡不睡了?”连萧也捏捏丁宣的耳朵垂。 丁宣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连萧,睫毛扑闪着,长得不像话。 他一下下顺着连萧的鬓角,突然没头没脑地小声说了句:“毛毛。” “什么乱七八糟的。”连萧把他手拍开,“操”一声笑了半天。 电视里播了个有小狗的广告,丁宣看完小狗,又把手放在连萧头发上轻轻摸着,低头用鼻尖拱了拱。 连萧就这么躺着看电视,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丁宣说话,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再睁眼还是被老妈回家的动静惊醒,看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 丁宣不知道是也跟着睡了一觉,还是就这么搂着他坐了半天,仍然保持着搂狗的姿势,见连萧睁眼还挺开心,摸着他的脸喊了一声。 “我怎么睡着了,”连萧赶紧坐起来,皱着眉毛给丁宣搓搓腿,“你也不喊我,腿麻了没?” “看电视睡着了?”老妈把买来的菜搁在厨房,给他俩拿月饼吃,“掰开一人一半,反正你俩都不爱吃。” 连萧接过来看看,枣泥豆沙馅,还行,比五仁的强。 他咬了一口,把剩下的都给丁宣让他慢慢啃,进厨房找老妈。 “饿了?”老妈正在扎围裙,扭脸看看他,“等会儿啊,马上就吃饭。” “还行。”连萧靠在厨房门框上嚼月饼,“妈,中秋咱们回去看姥姥啊。” “知道想你姥姥了?”老妈笑着问。 “那么长的假,在家待着也是待着。”连萧捏捏后脖子,“今年过年不就没回去吗?” “我正琢磨呢。”老妈拧开水龙头淘米,脸上确实是思索的神色,“我想带宣宣回家一趟。” “回啊。”连萧说,“不就问你回不回呢吗。” 说完他又顿了顿,重新问老妈:“哪个家啊?” “宣宣自己家。”老妈说。 “回那干嘛?”连萧有点儿警惕地望着她,“要送丁宣回去?” “不是。”老妈把米锅座进电饭煲里,一边在围裙上擦擦手,边朝外看眼丁宣,“宣宣今年要算虚岁该有13了,实岁12,得正经给他过过……” 连萧看着老妈没多话,等她继续说。 “都这么大了,这么些年也没让他回去看看他妈妈。”老妈放轻了声音,不知道是怕丁宣听见,还是在回想以前的事,眼神都有些放空。 “这孩子不会想爸妈,他妈妈在地底下,总是想他的。” 电视又开始放广告了,丁宣拿着月饼过来,贴在连萧身边握他的手。 连萧偏头瞅瞅他,老妈也没再往下说,母子俩一块儿看着丁宣。 丁宣转转眼珠,把啃得都是牙印的月饼递到老妈嘴边。 “你吃,乖宝贝。”老妈笑着没接,丁宣就退回来重新牵着连萧。 “去,我也去。” 连萧在手心里一下下捏着丁宣的手指头,没再多问,扭头带他回去看电视。 “我也没去见过素华阿姨,回回都你一个人去了,正好。” 第71节 第86章 老爸对于他们的中秋安排没提出什么异议,但也没支持。 他边吃饭边听老妈说话,听完只问了句:“非得中秋去?” “再要有空就得过年了,那更耽误。”老妈征询地看着老爸,“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老爸继续吃自己的饭,一脸淡淡的无奈里带着习以为常,“你认准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我怎么觉得了?” 这说的是大实话。 连萧在一旁默默地一笑。从他能记事儿起到现在,家里只要是老妈愚做的事儿:包括留丁宣那么大的事儿,老爸连“离婚”的话都说出来了,也没见老妈松一下口。 仿佛这世上对老妈而言就两件事,一种是她决定要做的,另一件是她不愚做的。 “我就知道你也会支持。”老妈得到了全家的赞成票,满意地一拍巴掌,“那就这么定了!” “连萧跟着一块?”老爸又问,“去多久?” “他肯定一起,我放心他都不放心。”老妈说,“明天早上八点十分有车,中午估计吃个饭,下午带宣宣去看看他妈妈,差不多就回来了。” 一听当天来回,连萧心里也松下一半。 他还记得当年老妈去把丁宣领来,在那呆了好几天,下意识以为自己一整个国庆假都要在那边过了。 “我就不过去了,”老爸点点头,“明天跟小陈说好顶一天班,后天回家看看爸妈。” “那正好。”老妈也没打算让老爸一起,“那明天我们回家就等着吃你烧的饭了。” 丁宣到底对他妈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或者说,究竟明不明白“母亲”的意义,是连萧一直非常好奇的一个问题。 不仅丁宣,对亲情的淡漠似乎是自闭症的一种统一症状,连萧这些年在周狄妈妈的小机构里见过太多了,不管偏向于什么样的性格,暴躁也好内向也好,对父母的依赖和关注,普遍都比正常小孩低得多。 除了丁宣这种及特殊的家庭环境,让连萧印象最深的就是小瓢虫。 那小姑娘很聪明,能把积木摆成很好看的形状,也能和人对话,比很多小孩都能坐得住,但对其他事情统统不关注。 她妈妈亲自带她,什么方法都试遍了,也哄也骂,小瓢虫对她的态度就像一个陌生人,每天被牵着去小机构,放学再跟着回家,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具有亲情意味的互动。 从周狄口中的周妙妙来看,估计在家除了看鸽子,也是个眼里没人的主儿。 连萧问周狄妈妈,周狄妈妈也说不上来因为什么,只能跟他解释,所以这种病叫做“自闭”。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晚上睡觉的时候,连萧侧躺着枕在胳膊上,例行跟丁宣单方面闲聊。 丁宣在床上翻两个身,半张脸埋进旧衣服枕头里,手往连萧怀里伸伸,同时“哐当”抬起一条腿架在连萧身上。 他作息跟着连萧调整以后,每天晚上就算上床躺好了都要醒好几次——不管连萧洗澡还是写作业开关灯,有点儿动静他就睁睁眼,非得等俩人都上床躺好了才能踏实睡着。 今天突然又早睡,他反倒有点不习惯。 “明天要回你以前的家,你愚家吗?”连萧捞着他的腿弯往上抬抬,一下下捏着丁宣的小腿肉玩,“还记得你家什么样吗?” “连萧。”丁宣也不知道是对这话题没兴趣,还是睡不着又闹困,咕哝一声,把脑袋杵进连萧肩窝里。 “不嫌热啊。”连萧往外推他。 丁宣也不挣扎,连萧要推他就顺着连萧的力道让他推开点儿,连萧收了手,他该埋回来就自己再埋回来。 “你可真烦人。”连萧左右不能给他扔床底下,推两下懒得推了,也把腿往丁宣身上一摞,“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老妈过来拍门把两个小孩喊醒,让他们赶紧收拾收拾,吃了早饭就装备出发了。 连萧没什么好收拾的,昨天洗完的头发睡得有点儿炸,他扣个帽子戴上,给丁宣好好捯饬了一番。 丁宣以前从家带来的衣服早就不能穿了,中间家里用钱比较紧张那两年,老妈几乎都是给他穿连萧穿小了的衣服,他长得白白净净,穿旧衣服也洋气。 这两年眼见着丁宣也长大拔个头了,老妈就没再给他穿连萧剩下的,两个小孩该买衣服就一起买,连萧的衣服都是自己挑,丁宣的衣服也是他看着好看才让老妈买。 “给宣宣穿小狗的那条裤子。”老妈在客厅里喊。 “背带裤?”连萧去衣柜里找出来。 “对,最贵的那条。”老妈自己也在对着穿衣镜转来转去地配丝巾,“让他姑姑看看,孩子在我们家过得有多好。” 连萧也喜欢看丁宣穿那条背带裤,胸前两个搭扣底下是小狗耳朵的形状,配个草绿色的连帽衫,显得丁宣像棵小树苗,看着就乖。 丁宣在衣柜旁边站着,扶着连萧的肩膀套上裤子,让连萧给他扣背带裤的襻扣。 一边的狗耳朵扣好,他低头摸了摸,再摸摸连萧的耳朵,歪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说宣宣爱我。”连萧眼都不抬地继续扣着扣子。 “宣宣爱你。”丁宣说。 连萧扣好另一条狗耳朵,抬手蹭掉脸上的口水,在丁宣脸上又轻轻弹一下。 从汽车站坐车到丁宣的老家,要将近三个半钟头,比周狄家还远一点。 丁宣从在小机构上课以后,现在坐车或者去哪儿溜达溜达都逐渐能适应了,出远门还是这么些年头一次。 连萧本来担心他会不会闹,结果丁宣表现得很不错。他刚上车的时候冲着一车厢的人有点儿紧张,直往连萧手掌心里掐。 连萧把帽子摘下来往他脑袋上一扣,再拉开车帘让他看着外面,丁宣就跟被施了个咒似的,攥着连萧的手逐渐安稳下来。 “真好。”老妈隔着过道坐在另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俩,“你们哥俩儿就这么坐吧。” 车头前面的小电视上在放电影,连萧看得眼晕,车里还有股汽油味,随着汽车颠簸一阵阵的让人难受。 他看了会儿就闭眼靠在椅背上听声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睡也睡不踏实,时昏时醒间还留神感觉着丁宣的动静,能感觉到丁宣一会儿拽拽他胳膊一会儿捏捏他手,最后肩膀上一沉,丁宣靠着他也睡着了。 再被老妈喊醒,汽车已经进了市区,来到丁宣旧家这里的汽车站。 连萧下车先灌了半瓶水,蹲了好一会儿才从长途汽车的恶心劲儿里缓过来。 “真遭罪。”他皱着脸扒拉两下头发,“回姥姥家坐汽车也没这样啊。” “来这边的路不好,颠人。”老妈往纸巾上沾点儿水给丁宣擦擦脸,愚起以前笑了起来,“我带宣宣回家的时候,他在车上还吐了呢。今天我就生怕他吐,没愚到表现这么好。” “我都愚吐,别说他了。”连萧又喝了口水站起来,看看四周,虽然汽车站这种地方都大同小异,还是能明显感到来自陌生城市的那股奇异感。 “这是你家,还有印象吗?”他牵过丁宣问。 丁宣伸手够连萧的瓶子,也要喝水。 把剩下小半瓶一口口倒干净,他捏捏连萧的手,愚尿尿。 “净事儿。”连萧轻轻抽他一下,带着丁宣去找卫生间。尿完出来,俩人一块干呕了好几声。 丁宣的老家比他们那儿小,虽说是个市,路上看着倒更像个洋气些的县城。 老妈早些年办手续没少往这跑,有段时间没来了,看着路标都有点儿迷糊,拦了辆电三轮带他俩坐上去,报了个地址。 电三轮位置小,座椅是面对面的两小条椅子,一坐下膝盖都互相磕碰。 连萧跟丁宣怎么挤都不得劲儿,干脆抱着丁宣让他坐自己腿中间,从身后搂着他,下巴垫在丁宣肩膀上往外看。 “咱们是先去哪儿?”他边看街景边问老妈,“丁宣以前的家?那儿还有人住吗?” “上次我过来是宣宣爷爷奶奶在那住。”老妈掏出小镜子捋捋头发,抿着嘴补好口红,“不过我昨天打电话是他姑姑接的,应该是准备一块儿过节。” 连萧“哦”一声,不管奶奶还是姑姑,他从心底里对丁宣那些亲戚都没好感。 “连萧,妈跟你说。”老妈收起小镜子,压着声音挺正经地喊他一声。 “什么?”连萧转过脸看着老妈,头发蹭过丁宣的耳朵,他也转转脑袋,抬手抓了抓。 “妈知道你对宣宣他们这边的人不喜欢,但是呢,咱们不是过来寻仇的。” 老妈理一下连萧的头发. “宣宣毕竟流着他们家的血,宣宣妈妈是他们家的媳妇儿。他们不管怎么对宣宣,宣宣回来看妈妈,不可能来了这边不进家门,没这个道理。” “所以等会儿到了别人家,妈不用你对人特别客气或者怎么样,但该有的礼貌咱们得有。不能让别人觉得妈妈不会教小孩,觉得这孩子怎么不懂事。明白吗?” 连萧实话说,并不明白。 带丁宣回来祭拜妈妈他能理解,但那一大家都不要丁宣了,竟然还得跟他们家人好言好语地说话;况且明明是回丁宣以前自己的家,儿媳妇死了孙子不要了,两个老东西把原本应该属于丁宣的房子都弄走了,丁宣回来竟然还得跟上门拜访别人似的…… 连萧从小到大,不管是爷爷那边还是姥姥那边,两大家人一直就很团结和气,老爸老妈和他们的兄弟姐妹都没红过脸,这其间一堆弯弯绕的亲戚经,他是真没法理解。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老妈都这么跟他说了,那该听的话他还是听的。 “啊,知道。”连萧捏捏丁宣的肚子,应了声,“我也没不礼貌过啊。” “得了吧你。”老妈知道连萧只要张口就能做到,重新放松下来拍了他一巴掌,“我还不知道你?脾气一上来就拉着个脸不说话,看着都烦。” 丁宣看看连萧被老妈拍过的膝盖,伸手摸了摸。 连萧笑笑,往他耳朵上叼一口。 电三轮快到地方时,老妈认出路了,让人在路口停下,去小超市拎了一箱纯牛奶。 “宣宣家在四楼,”拎着牛奶快进楼道了,老妈还在小声交代,“一会儿如果是两个老东西开门,你就喊爷爷奶奶。如果是跟我差不多的女人,就直接喊姑姑。” 连萧听着那句“两个老东西”听得愚笑,看来老妈客气归客气,心里也是烦透了这一家。 丁宣家这片一看也是老楼,虽然算个小区,看着也没比以前他们家的筒子楼好多少。 老妈让连萧牵着丁宣走前面先上,到了楼梯口,连萧扭头看看老妈,老妈往左边抬抬下巴,他就直接抬手敲门。 屋里有动静,应该是正到饭点在做饭,油烟炒菜的味儿顺着门缝都能闻见,但好一会儿也没人来开。 连萧又敲两下等了等,正愚扭头问老妈是不是记错了,门板“哐”一下从里面被拽开,一个年轻女人从屋里探身出来,看见他们就不耐烦地皱皱眉:“找谁啊?” 都不用扯别的,就光这态度,就算不是丁宣他们家人,连萧遇上了都得撂脸。 而且这人看着就跟二光她姐似的,往上往下也对不上啊。 他直接没搭理这人,偏头看向老妈。 “娜娜。”老妈倒是一开口就能喊出人名来,她站在两个儿子身后都没动,气定神闲地笑笑,“你妈妈呢?” 这个叫娜娜的女孩又打量他们一圈,目光在丁宣脸上定了会儿,表情突然变得惊愕又厌恶。 “妈!”她扯着嗓子冲屋里尖叫,“那小孩回来了!” 第72节 第87章 娜娜这一嗓子喊出来,连萧的脸直接就沉了。 他下意识先去看丁宣的反应,丁宣有点儿被这个娜娜的动静吓着了。他捏着连萧的手,眼睛忽闪了好几下,茫然地耷下眼皮,想往连萧身后躲。 老妈显然也不高兴,但她什么都没表示,摸摸丁宣的脑袋,直接兜着孩子进了屋。 “瞎叫什么?”从厨房里风风火火地出来一个女人,先冲娜娜凶了一声,然后朝老妈他们迎过来,“小魏来啦?” “丁姐。”老妈笑笑,她的胳膊仍圈在丁宣肩上,轻轻扫了眼连萧,“喊姑姑。” 连萧把目光从娜娜脸上收回来,没有表情地看了这女人两眼,才动动嘴角应一声:“阿姨。” “喊什么都行。”丁宣姑姑爽朗地一摆手,“这是你儿子?小伙子可真帅啊。” 连萧本来看娜娜那个态度,潜意识里对这个姑姑的印象已经划拉到“市井泼妇”的范畴里,以为要让丁宣再承受一遍她不欢迎的态度和冷嘲热讽。没想到丁宣姑姑跟她女儿比起来,倒是意外的很热情。 而且不得不承认,丁家人的基因实在有点儿优秀。 这姑姑虽然看着年龄比老妈大几岁,还穿着家居服举着锅铲,从发型和五官也不难看出,如果收拾利索了,也是个看着挺体面的人。 “是丁宣吗?”丁宣姑姑先跟老妈夸了一通连萧,然后才把关注点挪到丁宣身上。 “哎哟,都长这么大了……”她上下打量着丁宣,眼神里透出些稀奇,像在看别人家的陌生孩子似的,“还记得姑姑吗?” 连萧在一旁看着她,从心底觉得这话说得就很好笑。 “是。”老妈把拎来的牛奶搁在鞋柜上,又揉揉丁宣的头发,“宣宣还记得姑姑吗?” 丁宣耷着眼睛左右乱看,就是不看她,紧紧攥着连萧的手,还想搂连萧的腰,往他身后的门边上躲。 连萧侧侧身子揽住他,揉了两下丁宣的耳朵根,帮他挡住外人的视线。 “以前就这样。”丁宣姑姑的视线锁着丁宣走,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无奈模样。 “快带孩子坐,”她又忙招呼老妈和连萧,不好意思地朝厨房指指,“我锅里还炖着菜呢,马上就好,来到家了咱们正好一块过个节。” “你忙,丁姐。”老妈说。 “妈!小魏带丁宣过来了!”丁宣姑姑转身朝厨房走,不知道冲哪喊了一声,“娜娜出来给阿姨倒水!过节别都在屋里窝着!” 这一家人说话好像全靠喊,连萧听着都感觉炸耳朵。 娜娜刚甩上房门回自己屋里,被她老妈点了名,只好又拽门出来,趿拉着拖鞋去倒水,所有动静都乒呤乓啷的,浑身上下写满“不欢迎”。 把两杯水往桌上一搁,她也不喊人,自顾自地去沙发坐下开电视看。 丁宣听见电视的声音,偏着脑袋朝那边看。 连萧一点儿没客气,直接带着丁宣也过去,让他大大方方坐下看。 娜娜转头瞥了瞥他俩,又不耐烦地坐起来点儿,把茶几上的瓜子果盘往丁宣这边一推。 连萧揣着兜没勒她。 丁宣的一只手始终攥着他,他用拇指一下下揉开丁宣的手掌心,安抚丁宣的情绪,同时不动声色地掀掀眼皮,打量这间原本属于丁宣的家。 不仅是楼道,这个家里不论结构还是布置,都没比筒子楼好到哪里去。 只看客厅就让人感觉东西多且杂,家具都是很陈旧的款式,采光也不好,处处都显得逼仄拥挤,还有股难闻的中药味。 这就是丁宣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老妈也在沙发上坐下,问了娜娜几句学校放假啦之类的话,随手扒了个橘子给丁宣,让他拿着吃。 娜娜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时不时横着眼睛,用眼角瞥瞥丁宣。 比起刚才直截了当的厌恶,这种来自暗处、若有若无的窥视,更让连萧反感。 他正想跟老妈说先带丁宣出去溜达,等会儿快走了再回来跟她会和,又一扇房门“吱呀”一响,一个佝偻着后背的老太太晃出来,瘪着嘴看看沙发上的丁宣,就那么看着,既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姨。”老妈起身喊了她一声。 “妈,”丁宣姑姑也喊,“你快看丁宣,长多大了,小魏带得可好了。” 丁宣奶奶也不知道是从鼻子里还是嗓子里哼了哼,算是同时应了两个人的话,然后就摆出一脸漠不关心的神色,去厨房拿了两头蒜,坐在窗子下面的太阳光里慢慢剥。 “陈浩!”丁宣姑姑又喊,“陈浩起来了没有!” 家里没人应声,娜娜等了几秒,忽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绷着劲冲一扇房门连着拍:“妈喊你起来听不见吗!” “滚!”屋里传来一道男孩的闷吼声,“别烦我!” “又没吃饭,你折腾他干嘛。”丁宣奶奶不满地瞪瞪娜娜,“去给你姥爷把药煮了。” 娜娜等她姥姥重新低头,抿着嘴翻翻白眼,说了句“再惯也是你外孙,又不是你孙子”,摔摔打打地又踹一脚屋门才走。 连萧只是看着这妖魔鬼怪的一家,就感觉有股无端的压抑和烦躁,直从胸口往天灵盖上涌。 这就不是个他愿不愿意懂礼貌的场合,这一家人就不是个让人能好好说话的架势。 “咱们什么时候走?”他扭脸问老妈。 “等会儿。”老妈说。 “走什么啊,”丁宣姑姑听见了,就着抽油烟机的“嗡嗡”大声说,“中午一块儿吃饭,吃完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素华。” 老妈过去给她帮忙,丁宣奶奶又哼一声,不清不楚地问:“小孩今年多大,有十几了?” “虚岁十三了。”老妈知道她在问丁宣。 “那就是十三,虚岁有十四了。”丁宣奶奶咕哝着,“他生日晚,可着年前,报户口的时候她妈就给晚报了一岁。” “对。”老妈笑笑,“我都按实岁给他算。” “十四了还那样?”丁宣奶奶翻翻眼皮,朝丁宣瞅。 “好多了。”老妈说,“吃饭洗澡什么都能自己来,不用人操心,长大了性格也好,不闹人。” “是不闹人,”丁宣奶奶“当啷”一声,把剥好的几枚蒜瓣扔小铁盆里,“也不认人。” 娜娜煎上药回来,往沙发里一砸,把电视声音往上摁大好几格。 “吵死了!让不让人睡了啊!”那个叫陈浩的男孩应该是丁宣姑姑的儿子,又在屋里喊,还扔了什么砸在门板上。 “看个电视你摁那么大动静,”丁宣奶奶立马瞪着娜娜,“小点声。” 娜娜绷着脸抿着嘴,又加了两格音量。 “小孩都不要给我逞脸。”丁宣姑姑把锅铲往案板上一磕,抄过菜刀“当当”切菜,“等会儿一人一巴掌就都老实了。” 娜娜这才把音量退回去。 连萧在这个家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他都无法想象丁宣如果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会变成什么样。 “我带丁宣出去逛逛。”他拉着丁宣起身,对老妈说。 “现在逛吗?”丁宣姑姑问,“等会儿就吃饭了。” “要去就去吧。”老妈也没拦着,只看着连萧交代他,“别走远,玩一会儿就回来,下午咱们还要去看你素华阿姨。” “嗯。”连萧应了声。 走去门口开门时,他听见丁宣姑姑还在跟老妈客套:“这也没好好准备,等晚上咱们去饭店吃。” “晚上就不打扰了,”老妈笑了笑,“今天就是带孩子来看看素华,看完我们就回去了。” “这么着急干嘛,”丁宣姑姑说,“过一夜,反正放假呢,明天我带你们逛逛。” “怎么过啊。”还没等老妈拒绝,娜娜在沙发上又阴阳怪气地叫,“能睡下吗这么多人。” “你再给我逞!”丁宣姑姑一扥锅沿就要冲她过去。 “哎,孩子又没说错。”老妈忙拦着她。 连萧一秒钟都不愿意再听了。 带着丁宣甩上门,把一屋子嘈杂隔绝在身后,他深深呼出口气,顿时感觉整个人都清静下来。 “连萧。”丁宣小声喊他,攥着连萧的手抱他,往他肩上埋脑袋。 连萧突然觉得丁宣确实是长大了——他好像心里也有了谱,知道在外人跟前不好总是跟连萧搂搂抱抱,直到没人了才往他身上赖。 “在呢。”连萧抓抓他头发,在丁宣的后脑勺上碰一碰。 他没带丁宣走远,人生地不熟的也走不远。连萧主要就是受不了他姑姑那一大家人,怕自己再多听几耳朵要冒火,只要不在那屋里待着就行。 老小区周围没什么逛头,大中午正是饭点儿,街上也没几个人。 马路对面有个小公园,连萧带着丁宣过去晒太阳,买了两根雪糕,俩人坐在花坛椅子上闲闲地吃。 丁宣咬两口自己的,举到连萧嘴边让他吃,又看看连萧的,当啷两下小腿。 连萧让他嘬一口,用拇指抹掉丁宣沾到脸上的奶油。 雪糕吃完,他带着丁宣回去,还没进楼道,丁宣的脚步已经慢下来了。 “连萧。”他又喊一声,死死抠着连萧的手,眼睫毛晃着乱看。 连萧知道丁宣不想上去,他也不想,但没办法。 “喊连萧也没用。”他只能牵着丁宣上楼,“忍忍,下午咱们就回家了。” 丁宣一步比一步迈得慢,一手攥着连萧,另一只手直抓自己的鬓角和脸。 连萧看他这样看得心里不得劲儿,在楼梯中间停了会儿,他把丁宣抓脸的手刮掉,轻声问:“你害怕吗?” 丁宣伸手抱他。 连萧捋一会儿他的背,转身背对着丁宣蹲下来:“上来,我背你。” 丁宣就从身后圈上连萧的脖子,两条胳膊缠得紧紧的,他趴在连萧背上,在连萧肩膀上蹭蹭鼻子拱拱脸。 在饭桌上,那个叫陈浩的儿子,和刚才一直没露脸的丁宣爷爷才终于出现。 连萧没正眼瞧他们,好在除了丁宣姑姑,这几位也都不想多跟他们说话。 两个老家伙像两头老山羊,慢吞吞地夹菜嚼饭,娜娜和陈浩更是一直勾着脑袋看电视,整顿饭几乎只有丁宣姑姑跟老妈在寒暄。 连萧都不想吃他们家东西,随便对付两口,陪老妈和丁宣坐着,时不时给丁宣夹一筷子菜。 “是长大了不少。”一顿饭终于熬到尾巴,丁宣姑姑望着丁宣又感慨一遍,“我记得以前坐不住这么久,吃几口就想往地上跑,素华都得硬摁着喂。” “吃饭就吃饭。”丁宣奶奶皱皱眉毛,不满地看看她。 “素华教得好。”老妈正在看丁宣,笑了笑没抬头,“宣宣到我们家一直都是自己吃东西。” 第73节 丁宣奶奶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搁,擦擦嘴起身回房间了。 “老太太脾气不好。”终于出发去看素华阿姨的路上,丁宣姑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低声跟老妈解释,“老头儿这两年生病厉害,话都不能说了,她也是闹心。” 报应。 连萧牵着丁宣慢慢走在她们身后,在心里接了句。 这一家人只有丁宣姑姑陪着过来了,找墓地竟然找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老妈提醒她,好像是在哪个区,几人才终于来到墓前。 老妈冲着墓碑站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她转身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递给连萧,然后从包里掏出纸巾,先把落满泥灰的祭台擦干净。 擦完以后,她眼圈已经红了。 “宣宣,好孩子。”老妈把东西摆好,喊了丁宣一声,拉他过来,“给你妈妈磕个头。” 丁宣懵懵懂懂的,被老妈带着摆好姿势,跪下磕了个头,连萧一直站在旁边握着他的手。 “素华真是个好女人。”丁宣姑姑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可惜命不好。” “孩子我给你好好带着呢。”老妈没接这句,她蹲下给素华阿姨烧纸,轻声说,“你在那边放宽心,我们都记得你,谁都不能忘。” 连萧牵着丁宣站在老妈身后,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妈一定要去丁宣的爷爷奶奶那儿走一趟。 从公墓再回到市区,这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了。 丁宣姑姑嘴上还在挽留老妈他们在家过一夜,压根也没把人再往家带。老妈一婉拒,她就叹口气,边说着这也太匆忙了,边让出租车朝汽车站的方向拐。 老妈去买车票时,她去买了一兜果冻饼干小零嘴儿回来,非让老妈拿着,说给丁宣坐车里吃。 “宣宣谢谢姑姑。”老妈也没太推脱,接过来握握丁宣的肩膀。 丁宣姑姑看着丁宣等了会儿,丁宣靠在连萧身边左右看看,拧着脑袋听不见。 连萧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抓了抓,他才半张脸贴着连萧的胳膊,不清不楚地“咕”了一声。 “这孩子。”丁宣姑姑笑了起来,也摁着丁宣的脑袋晃晃,“要只是看着,可真招人稀罕。” 连萧本来有不少话想问老妈,结果坐上回家的车,绷了一天的神经猛地松散,他只觉得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老妈跟他差不多,除了在发车前问问丁宣去不去尿尿,她坐上座椅就没再说话,出神地朝窗外看着发愣。 等汽车终于开离这座城市,她转脸看看,两个小孩已经脑袋抵着脑袋,靠在一起睡着了。 老妈昨天说回家要吃老爸做的晚饭,结果等四点五十的汽车到站,再从车站回到家,时间已经直奔晚上九点。 连萧睡了一路,到家了还觉得睁不开眼。别说吃饭了,要不是折腾一天实在脏得没法往床上躺,他连澡都不想洗,倒头就能接茬睡。 丁宣倒是比他活泛,也不知道哪来的精神头,连萧扯着他一块去洗完澡,他还惦记着要搓裤衩。 他把自己和连萧换下来的内裤都拎手里,光着屁股就去够小盆接水,还有模有样地往里泡洗衣粉。 “你过去吧。”连萧是真没精神再陪他洗一个钟头的内裤。 他拍一把丁宣的屁股把他赶去旁边,三下五除二把两人的内裤一起搓了,挂上晾衣杆就回屋关灯睡觉。 “饭不吃了?”老爸在客厅喊,“给你盛好了。” “困,不吃了。”连萧闭着眼砸在床上,舒服地摸摸肚子,叹了口气,“让给丁宣吃点儿。” 丁宣也不饿,被老妈看着三心二意地灌了半碗粥,也抹抹嘴回房间,摸着黑上床躺在连萧旁边。 “吃完了?”连萧迷迷蒙蒙的,感觉到丁宣在轻轻摸他胳膊,就翻个身用腿一夹,把人扣怀里,“吃完老实睡觉。” 刚洗完澡的小孩儿特别好抱,清爽又好闻。连萧捞着丁宣,也像完成了睡前最后一步似的,彻底放松下来,意识飞速地要消散。 这样要睡不睡的时候最舒服,脑仁儿都飘着发麻,只要耳根一清净,立马就是一宿好觉。 偏偏丁宣今天特别缠人,不知道是不是出去一天有点儿应激,他抱着连萧左拧又转的不踏实,一会儿摸摸胳膊摸摸胸口,一会儿又摸到嘴巴耳朵上,小声喊他“连萧”。 连萧每次都是刚要睡着就被他闹醒,推又推不开,推开没一会儿又要缠回来。 “哎,烦死人了。”连萧皱着眉骂了句,突然想起中午那个暴躁的陈浩,简直快能跟他共情了。 手脚都用来扣着丁宣缠得死死的,丁宣还不老实,连萧真是不耐烦了,闭着眼朝他后脖子上一咬,凶丁宣:“别乱动。” 这种大猫对付小猫、大狗对付小狗,像动物一般的交流方式,在丁宣身上总是有奇效。 他被叼着脖子,整个人很快就安分下来。又摸了会儿连萧的手,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咕哝一声“宣宣爱你”,终于跟连萧一块儿安稳睡过去。 第88章 从丁宣老家回来,隔天一睡醒,又回了趟爷爷姥姥家,连萧这一个小长假过下来,感觉光在车上颠了。 周狄妈妈的小机构不能跟学校似的,一放小半个月的假。最后两天假期的尾巴,丁宣提前开始恢复训练,连萧把他送过去也没空玩,一堆作业还等着他抓紧补。 周狄的状况跟他差不多,他们学校比七中严,作业更多,连萧过去就看见他也在补作业,跟那些小孩似的,闷着头独占一桌。 “宣宣来啦?”周狄妈妈看见丁宣,挺开心地喊他一声,拿月饼给他们吃。 周狄听见动静就抬起头,看丁宣一会儿,搁下笔起身过来,摸摸他的头逗他玩。 “他这头发早晚有天得被摸秃。”连萧说。 “嗯,”周狄显然好几天没见丁宣,再一见面心情很好,抬起嘴角笑,“数你最能摸。” “送你了,随便摸。”连萧把丁宣朝他推推,摘了书包在周狄补作业的小桌前坐下,“你们是不是也有《金牌题王》?拿来给我抄抄。” 丁宣也挤过来东摸摸西翻翻,周狄给他个小本让他画画,没画两页,就被周狄妈妈带去上课。 他前脚进教室都没五分钟,二光的声音就从院子里传过来:“我靠,这什么场面?你俩还有一块儿做题的时候?” 连萧对于他的不请自来已经无比习惯了,眼皮都没撩一下:“闻着味儿过来的?” “别提了,”二光走到哪都有把别人家当成自家的本事,去拽个小凳也坐下来,“干嘛去了你头几天?我一天一个电话往你家打,线都让我打爆了,电话没人接上门找也不在家……幸好我今天聪明,直奔这边过来了。” “怪不得说你闻着味过来。”周狄没听完就笑了。 “滚,你才闻味儿。”二光在小桌子底下踢他一脚,又问连萧,“带丁宣出门了?” “回我姥家过了几天。”连萧翻一页练习册,“昨天刚到家。” “我这今天刚开门。”周狄补充一句。 “操。”二光自己都笑了,“还真让我闻着了。” 二光找连萧从来就没什么事儿,他纯属找习惯了,从小到大就爱找连萧玩,不管上学还是放假,不跟在连萧旁边就跟缺点儿什么似的,无聊。 虽然跟连萧泡在一起的多数时间也只是泡着、陪丁宣,但两个人一块儿无聊就不算无聊,更何况现在还是三个人。 但要三个人泡一起补作业,还是超越了他这么些年对于“无聊”的认知了。 “不是,”他翻翻连萧和周狄铺了一桌子的试卷和题,“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真打算最后的黄金两天假,就在补作业里度过啊?” “你写完了?”周狄抬眼问。 “你看我长了一张勤奋好学的脸吗?”二光真挚地把脸伸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为什么能一直跟他玩这么多年了。”周狄转向连萧。 “这人就贵在有自知之明。”连萧点点头。 “你俩滚吧,别臭贫了。”二光挨骂还乐了半天,乐完忽然变变神色,冲他俩神秘地挤眉弄眼,“我说真的,我那儿有好东西,去我家看啊?” “你能有什么好东西。”连萧想起以前二光说的“好东西”,“又撕书了?” “那你别管。”二光说着还急不可耐了,站起来直蹦,“走走走,丁宣不刚进去上课吗?赶趟儿!” 二光只要一这样,连萧不用琢磨就能算出来,他肯定没什么正经东西要给他们看。 但他特别想看周狄见到二光那些“好东西”的反应,这人一天太能假正经了,明明年纪不大,老气横秋的都要让他产生代沟。 “那我带着作业。”周狄再老气横秋,这几年被二光他俩带着,对于跟同龄人一起玩耍还是很向往。 他看小机构里今天也没什么人,他妈妈和小瓢虫妈妈能顾得过来,犹豫一下起身开始收拾书。 “你带。”二光也没拦着,在旁边抱着胳膊,坏笑得眼睛都要没了,“写不写得成就看你有没有刚儿了。” 跟连萧猜的八九不离十,一到了二光家,他脱了鞋就蹦着开电视拉窗帘,蹲在vcd跟前摆弄半天,最后还又去晃晃门,确定反锁了才敢开始播放。 “怕我姐突然进来,”他盘腿往沙发前一坐,“嘿嘿”的乐,“她老不敲门,特烦人。” 说着他朝左右两边扭扭脸,一看周狄这么会儿功夫,竟然已经把作业掏出来了,一本正经地坐在餐桌前朝这边看着,差点儿没气笑出来。 “你能不装了吗,我的大哥,”他又摁下暂停,朝身边拍拍,“赶紧,都聚拢在我的身边。” “什么啊。”周狄一看这架势,心里不可能没数,还是假模假式地问一句,拿着本题坐过来。 “别问。”二光直接把他书给抽走,垫在屁股底下坐着,“萧儿呢?” 连萧去厨房开了瓶水出来,朝他举举。 “快。”二光又催,非常有仪式感的一定要等人齐才开放,两眼直放光。 画面一开始,先是一片无声的蓝底白字,从下往上严肃地滚动着,警告观众本片为私人什么什么影视,不得录制传播,否则违法必究。 等这段字滚完,一片黑漆漆的镜头跳转,影像还没出来,一串绵软腻歪的呻吟就钻进他们耳朵里。 “靠。”正经画面一出来,周狄瞪着屏幕,第一个出了声。 “我操,”二光听见他骂人,比看片子反应还大,“你还会骂脏话呢?” 他笑得差点儿坐不住,生怕连萧没听见,又扭头往他肩膀上架胳膊:“你听见没?给我狄哥震惊的,‘靠’了都。” “他现在把书拽出来做题你就满意了。”连萧也笑了,偏偏脖子把他晃开。 “哎我操,真太好笑了。”二光笑得气儿都散了,他一副“老子都看过”的过来人派头,胳膊往后一撑,左看右看欣赏两位好朋友的反应。 都是十六七的年龄,实话实说,就没有对这些东西不好奇的。 但好奇归好奇,三个人都好奇得很克制,毕竟都是从小看见电视里有人亲嘴儿,就被爸妈捂眼换台长大的。 周狄小老头似的就不用提了,哪怕连萧跟二光关系再铁,是一块儿分享过裸体画的关系,那些画也只是张画,本质是艺术,跟眼前这些□□直白,直怼眼球的激烈动态不是一回事儿。 “你都从哪弄来的?”连萧屈起一条膝盖架胳膊,杵着脸问周狄。 “你怎么有这些?”周狄呼吸都有点儿沉了,一听人说话就也跟着问。 “怎么着,还想去进货啊?”二光现在听他们说什么都乐,洋洋自得地抖腿,“那你们甭问,看就是了,哥们儿好几盘呢,你们悠着点儿,管够。” 三个大男生看片,就算不悠着,也胡闹不到哪去。 连萧头几眼看着刺激,但是多看一会儿,他发现不管是带剧情还是怎么样,这玩意归根结底就是个动作,来回那么捣,看来看去也就那么回事。 第74节 尤其那些女人过于做作的声音,听多了不仅不剩什么感觉,还有点儿腻歪。 “差不多行了。”他拧开瓶盖又喝口水,“周狄作业没补完呢。” “你少来啊,自己憋不住少往周狄身上赖,人这会儿一点没惦记什么鸡毛作业。”二光笑着推他,还抻着脖子往连萧腿中间抽,“还是你忍不了了?” “你还想看看?”连萧横着眼扫他。 “快别掏出来,收好吧你。”二光心底里对连萧还是有点儿怂,不敢真跟他瞎胡闹,忙往周狄那边挪挪。 一挪过去,他又笑疯了。 “我服了啊,周狄你真太绝了。”二光不敢闹连萧,闹周狄是真没有顾忌。关键周狄今天真的太招笑了,他直接掰着周狄一条腿招呼连萧快看,“萧你快看我狄哥,这还隔着裤子呢,也太雄浑壮阔了!” “滚。”周狄脸都红了,挣着腿往外踹他,“七中的语文这么教的?” “八班的语文是这么教的。”连萧扫了一眼也没忍住乐,还点了点头,“是挺壮阔。” 正好在这三人笑散了劲的当口,二光他姐回来了。 她在门外稀里哗啦拧钥匙,拧不开,拽着门把手晃了半天,拍着门喊二光:“二光干嘛呢在家!把门开开!” “我日。”二光吓得差点儿原地尿出来。 他瞬间从地上一跃而起,连关vcd退碟带拉窗帘,奔去开门前还抽空瞄了周狄一眼,隔空给他一脚,让他赶紧去自己屋里藏着。 “那边。”连萧朝二光房门一指,把二光扔给他的那些碟片揣进周狄怀里。 “干嘛呢?鬼鬼祟祟的。”二光他姐一脸狐疑地进门,她看见连萧也根本用不着客气,都太熟了,连带着俩人一块儿训。 “姐。”连萧打个招呼,指指桌上周狄掏出来的那些作业,“抄题。” “对啊!能干嘛啊!”二光立马很有底气地冲他姐叫嚣,“好容易想学个习,让你这一通给吓的,我还以为咱爸终于欠一屁股债让人砸门来了……” “会不会说话!”二光他姐差点儿让他给气晕,扬着胳膊就要揍,“赶紧写你们的吧!后天开学了,回回一开学我就得被你班主任喊过去帮你补作业,烦不烦!” 二光小时候在学校挨连萧的揍,长大了在家还得挨他姐的揍,揍得是一点儿脾气没有,讪讪地摸摸鼻子,正好挤着连萧回房间:“走走走,补作业补作业。” 周狄坐在二光房间的转椅上,已经十分平静了,见他俩进来,挺稀奇地冲着二光书桌指指:“你还有书桌呢?” “桌上还有书呢,想不到吧。”二光把周狄那几本练习扔给他,去桌上翻了翻,找出两册绘本递给连萧,“给丁宣吧,上个月看见挺好玩就买了,一直忘了给。” “多少钱?”连萧接过来翻翻。 “你那些碟也在书店买的?”周狄跟着问。 “还惦记上了?”二光又要笑,朝转椅上踢了一脚,又冲连萧潇洒地一摆手,“别假模假式了,比你一星期饭钱贵。” 连萧笑了笑:“感谢光总。” 光总的房间没有电视,没法继续与好兄弟们分享好东西,只好把自己多年珍藏的一沓美女画翻出来,边给周狄看,边跟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还有一张碟特别刺激”。 刚看完会动的,再看这些皱巴巴的画纸都差点儿意思。 连萧翻了两张直接开始看绘本,周狄听着听着也走神了,想起他们学校的一桩奇闻八卦,突然插了句:“我们学校有俩男的谈恋爱。” “啊?”二光一下忘了自己在说什么,“俩男的?谈恋爱?同性恋?” 连萧也抬头朝他看。 “我听班里传的,上一届的高三,有人看见他们领完通知书在教学楼后面接吻。”周狄说。 “俩男的?”二光想想那画面,眼都圆了,还在确认。 “两个男的怎么吻。”连萧下意识把面前这俩人的脸代入进去,忍不住皱皱眉,“不嫌恶心?” “你可别说这话。”二光立马指他,“你跟丁宣一天少亲了?你一口我一口腻腻歪歪的一天。” “滚,那不一样。”连萧又翻一页画册,非常坦然地把丁宣抽离出这个范畴。 “也是。”二光抓抓脑袋,还在惊讶,又问周狄,“俩男的怎么亲?” “用嘴亲。”周狄跟看神经病似的看他。 “我知道用嘴,不是,我的意思是,”二光都不知道怎么表达了,比比划划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那他俩是俩男的啊,怎么亲得下去的?” 说着话他看向了连萧,连萧刚要指他让他住脑,二光先“噫”地打个激灵:“不行,我下不去嘴。” “谢谢。”连萧礼貌且赞同地点一下头。 这个话题提一嘴就过去了,是他们仨都不感兴趣的小插曲。 周狄脱离了刚才看碟片的□□氛围,很快也重新投入到补作业的正事儿里。连萧跟他一起写,俩人霸占着二光当摆设的书桌,喝着二光给他们端来的饮料,做着二光最痛恨的作业。 “啊——”而此刻最该补作业的二光本人,则仰躺在床上瞎划拉,翻来滚去地叹气,“好想谈恋爱啊。” “你就是想亲嘴。”周狄一本正经地总结重点。 这话从他嘴里冒出来,把连萧都给听乐了。 “我真是……”二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气又笑地踢了周狄好几脚。 在二光家里补了半天的作业,快到小机构下课的时间,连萧跟周狄往回赶,二光没再跟着过去。 他心里还算有点儿数,知道要跟过去肯定今天还是瞎混,看这俩人写作业,等后天一开学,挨骂的只有他自己。 于是他连萧的练习册给扣了,决定憋在家发奋一把,抄抄题。 回去的路上,周狄对连萧提了句:“以后你也别老跟丁宣太腻歪。” “怎么了?”连萧问。 “也没怎么,”周狄被他理所当然地一反问,差点儿以为自己的建议很离谱,“一般兄弟之间也没这样吧,虽然丁宣特殊,我和周妙妙以前也没那么亲近。” “周妙妙是女孩儿,不一样。”连萧说。 “是不一样。”周狄想想,“不过还是别这样,不然他永远像个小孩,对别人也没提防。” 这话确实在理。 连萧“嗯”一声:“丁宣从小黏我黏惯了,我掰掰他。” 说掰容易,真要能那么轻松就掰动,丁宣也不能这么些年对连萧越来越能起腻。 关键连萧也实在是习惯了丁宣跟他相处的模式。 晚上到家,兄弟俩照旧一块儿洗澡。连萧搓完自己的头发,往丁宣头上挤点儿洗发水给他胡撸,丁宣站那儿随他摆弄,也抬手一起搓,搓着搓着就开始玩连萧的手。 玩玩手摸摸胳膊肘,他又抱抱连萧,亲亲他的脸。 “眼闭上。”折腾完两人的头发,连萧举着莲蓬头给丁宣冲脑袋时,丁宣直接把脸往他肩上一埋。 连萧想起下午周狄跟他说的话,弹出一根手指头顶上丁宣的脑门给他抵开。 “以后别老亲来亲去的。”他告诉丁宣,“你都多大了?” 丁宣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他抹掉脸上的水看着连萧,哼哼着学话:“多大了?” “傻样儿。”连萧一听他学话就想笑,忍不住贴上丁宣的脑门蹭蹭额头。 丁宣现在一洗澡就惦记着要搓裤衩,只搓自己的不行,还得带着连萧的一块儿搓。 他动作慢,搓起布料来一板一眼,动作的连贯性很差,但是很认真,搓完判断干不干净的标准也很直白: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 “怎么还上鼻子?”连萧看着都替他害臊,“好闻吗?” 丁宣以为他也要闻,举着自己的裤衩就往连萧脸上递。 “滚,”连萧往他屁股上拍一巴掌,“赶紧搓,看你搓完我还得补作业。” 连萧在家的时候,丁宣虽然睡不着,还是习惯九十点钟就上床趴着。 连萧在桌前补作业,他趴在床头画画,怀里还要垫着连萧的旧衣服枕头团。 “丁宣。”连萧一口气补了一个多钟头,平时丁宣老闹他他嫌烦,人家一安静,他也无聊,转着笔扭头喊一声。 丁宣攥着笔歪头看他,也喊“连萧”。 “不困就下来画。”连萧往椅背上挂条胳膊,冲丁宣搓响指,“别在床上画,回头画成赵光耀,丁四眼儿。” 丁宣不明白什么四眼两眼,他就知道连萧喊他了,喊他他就攥着本下床,往连萧椅子上爬。 连萧的椅子够大,丁宣也不占地方,俩人挤着坐能挤下。 本来他还惦记着掰掰丁宣太黏人的毛病,但是推两下没推开,而且人是他自己招下来的,搂会儿就搂会儿吧,搂着丁宣踏实,他也踏实。都搂这么些年了,也不差多这一回。 这么一分析,连萧觉得给丁宣“戒抱”有点像给小孩戒奶,都得循序渐进着来。 不然除非直接把丁宣扔屋外头,否则根本防不住,他不能也不舍得真把丁宣扔出去。 但是丁宣往怀里一扎,连萧就没法用桌子写作业。丁宣霸占着他的位置画画,他只能抬腿踩着椅沿往后靠,把丁宣夹在腿中间,拿着练习册垫在膝盖上懒洋洋的写。 写几题,或者需要琢磨的时候,他就习惯性地捏捏丁宣的胳膊肉,搓搓肚子,或者用脚趾夹丁宣的小腿肚。 不只是丁宣喜欢抱连萧亲连萧,连萧这些欠欠的小习惯也是这么多年养成的。 丁宣特别耐得住折腾,他睡觉有多能烦连萧,就有多习惯连萧捏着他玩。 “你是不是瘦了?”连萧终于写完今天的量,把练习册和笔往桌上一扔,在丁宣两边肋条上又搓搓,总感觉没以前那么肉乎了。 丁宣早就熬困了,迷瞪着眼拧身往连萧怀里扎,搂着他不吭声。 “睡觉。”连萧抽走他还捏在手里的画笔,看也不看地撇桌上,直接托着丁宣把他抱起来,送到床边才把人放下,再去门边关灯。 “连萧。”丁宣在黑暗里拽着小毯子把自己裹好,喊他的声音都带着困劲儿。 连萧又给他拽拽毯子包上脚,刚侧身躺下,丁宣就烦人地缠过来,胳膊腿都得搭着才能睡。 “又开始了。”连萧搂着他阖上眼,捏捏丁宣的肩胛骨,还没忘了警告,“最后一次啊,以后不能老这么腻歪了。” 丁宣动动脑袋往他怀里一拱,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连萧的耳朵,呼吸声很快就变得绵长平稳,睡得很香。 第89章 给丁宣的“戒抱”进行了一学期,进展基本为零。 平时连萧白天上课见不着两面,晚上一到家,丁宣黏着他赖赖咕咕,根本不可能把人给推开。 好容易到了周六日,丁宣一整个人都黏着连萧,连萧赶他也赶不走。 一个有心舍不得下狠手,一个压根儿没有要保持距离的意识。 丁宣这一年哪哪儿都有进步——更能听懂别人说话,除了学话,偶尔也能进行一点“谢谢”“你好”的小对话,连搓裤衩都越来越熟练,就是在黏着连萧这件事上只增不减。 第75节 其实非要说的话,他黏连萧的方式也有点儿改变。 以前丁宣对连萧的腻歪,用周狄妈妈的话来说,就是他把连萧当成他自己的东西,像牵大白鸭:要么把连萧攥在他手里,要么就得连萧走哪就跟到哪儿。 连萧晚回家一会儿,他躺也躺不住坐也坐不住,一着急就攥着裤缝抓抓脸,守着杵在家门口。 现在估计是随着年龄的长大,丁宣就算不明白事儿,心理上多多少少也跟着有所成长。 有几回晚上连萧去办公室问问题,或者晚自习老师讲卷子多留一会儿堂,没能在丁宣习惯的时间点到家,丁宣也没跟以前似的那么那么坐不住,在屋里直打转。 他十点钟准时来到门口等一会儿,连萧没回来,老妈给他拿画本让他坐客厅画画,他就去画。 然后每画五分钟抬头看看家门,就保持着这个频率,直到连萧到家为止。 连萧到家他也不会立马就搂着扒着去要抱。他自己知道要把纸笔都收拾了,就像平常一样,跟在连萧屁股后头转几圈。 等到连萧换好衣服洗完澡,回到房间门一关,准备写作业,他才会去抱抱他亲一亲,上床躺好,迷迷瞪瞪地等连萧一起睡觉。 有时候连萧写着作业回头看一眼,见丁宣也搂着小毯子冲他有一眼没一眼的看,越发会觉得他像一头在家养久了的动物。 ——会长大,会成熟,会从小豆丁时离不开人的状态,变得逐渐有自己的节奏。但他整个人的关注点,他的视线和生活的重心,永远还是放在连萧身上。 好像他知道连萧是他的,不管连萧早一点还是晚一点到家,总会回到他身边。 只要明白这一点,丁宣的小世界就无比安然。 不过丁宣到底不是个真正的动物,不管心理和脑域的发展有多大残缺,他的生理和身体发育是很健全的,只要健全,就不可避免的会面临男孩子的小尴尬。 从丁宣第一次遗精以来,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他睡醒就会拽拽自己的裤子边,冲着粘嗒嗒的衣服发愣。 秋冬的时候还没什么影响,年后一开春,万物都生机盎然,季节的更迭使空气里都充斥着加速生长的气息,加上丁宣本身也又长大了一些,有时候就很不禁逗。 连萧有几次带丁宣溪早,像平时一样正常地给他洗头打肥皂,充充这里兮兮那里,再拿莲蓬头一浇,转过来一看,丁宣就制冷起来了。 “哎。”连萧一看他这样,第一反应总觉得很好玩,笑着用手弹他,“你亥不亥懆?” 丁宣不知道亥懆,但他会南瘦,被连萧潭腾了就更南瘦了,转申躲他,低着头自己聂聂推推。 “会吗?”他看儿那蹲萧连,笑想更作动笨的领要得不宣丁看,带着丁宣的首来回示范那么几下,教他。 丁宣哪经励过这个,来上一首的萧连,他立马杵那儿更不会动了,愣愣地低头看着,首一了剂就下几没。 “呢快么这?”连萧就欺负人什么都不懂,乐得不行。 搂上子脖他往的兮兮脏手一着粘宣丁,想抱,他才赶紧攥着丁宣的首腕给他溪干净。 忙活完先送丁宣回房间套衣服,连萧去收拾完浴室回来,就看见他坐在那里左看右看,己自究研头低的真认挺。 “首撒开。”连萧抬脚轻轻往丁宣脚底板上一蹬,“袅袅了除方地那,没事儿别乱碰,丑。在外面更不许瞎玩,记着没?” 丁宣扑扇两下眼睫毛,萧连看看里那开松开,又看看东看看西,转身往靠墙里一翻。 “还知道害羞了?”连萧过去抓他痒痒玩,丁宣不护痒,抓了半天才小声笑一下,他搂着连萧的脖子蹭蹭眼,像小猴依偎着母猴,咕哝着连萧的名字。 洗澡的时候被水浇起来就算了,连萧对丁宣完全没有心理隔阂,来出逗他给能就逗逗,真就跟逗小动物一样。 第一次让他对丁宣的成长有点儿纠结的,是从春夏交替的某天夜里开始。 那天说热不算太热,说不热又发闷。丁宣一如既往地贴着他税,胳膊和胳膊挨着的地方都想出汗。 连萧半夜被焖省了,毛毛早早地一踢被子,感觉丁宣挤着他的胳膊,摊胳膊晾腿地沓在他肚子上,晓袅直绰绰地捱着他。 “不热吗你?”连萧扫他一眼就皱皱眉又闭上,把人往旁边推推,半昏半醒地朝丁宣那边推了一把。 丁宣在睡梦里踩空了似的轻轻一蹬,连萧迷蒙间脑子跟不上趟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当自己了,撅了他两把,手腕往丁宣肚皮一搁,又接茬睡了。 这事儿捋完也就算了,第二天连萧睡醒想起来,也没觉得有什么。 等又过几天,天气正经热起来,有天早上五点多钟,连萧被丁宣给戳醒了。 当时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天色刚想泛白,连萧税着税着感觉挺熟服,眯缝着眼一看,丁宣已经起来了,正坐在他旁边,播晨的他究研地真认挺。 “瞎捣咕什么?”连萧竖起西盖挡开他。丁宣晃晃,见连萧醒了,子杜的他莫莫,儿玩去过圈首把又。 样这都省税上早生男,侯时的下一决结要需有会也时平萧连。虽然他看丁宣的时候挺大方,修道知不宣丁竟毕。侯时的弄想己自但,还是会等丁宣睡着了,决结侯时的简生为去者或者。 玩吓位步种那往不也宣丁前以,现在估计是自己替验过明白了,看见连萧敞着杜皮制冷,就也挽他的。 连萧挡他两下没挡开,困劲儿还直冲脑袋。高中生的睡眠太珍贵了,连萧争分夺秒地想多睡会儿,就抬起胳膊往眼上一遮,翻个身没再管。 等正经再睡醒,他看着自己杜皮上的痕剂,都想不起是自己没忍住,还是被丁宣给瞎戳出来的。 不管哪一种,连萧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除了头几年刚发预的时候,了住不瘪里懵在没久多都他? 这么着不行。 那天连萧在未生监边措库茬边想,丁宣现在确实不再是个小小孩儿,俩人不能再这么挤着税,尤其现在天那么惹,挤着曾两下太容易番应了。 平时楼着报一报无所谓,可再怎么着无所谓,也不能匈第俩真互相闹上了,实在是没有这样的。 连萧记得先前老妈说他们的床可以拆开,他计划着等到周末就把俩人床分开。 结果一个周末又一个周末,不是忘了,就是他觉得还能再等等,等天再热点儿。毕竟搂着丁宣睡那么多年,真冷不丁要分床,他也不习惯。 这一等就等到了暑假。 七中在教学水平和升学率上,虽然只是个普通高中,但他们年年夏天都有个夏令营的老习俗,这么些年一直坚持着。 二光刚进学校知道有这么个安排的时候就在等。他太爱玩了,平时爸妈在外面做生意不着家,他总不能跟他姐出去玩,知道今年的夏令营要去海边,平时就没少撺掇连萧,想让他跟自己一块儿去。 “报名了吗?”报名表刚发下来他就朝连萧班里跑,敲着桌子催他,“就这两天收表,考完试就截止了,我都没去过海边,你倒是填啊。” 二光没见过海,连萧长这么大也没见过。 要是去个故宫长城天桉门,近点儿的地方他都不考虑,夏天的海边对于小少年来说多少还是带着向往的,而且学校组织的也不贵,里外里算下来,也就交个来回的路费。 问题这夏令营不是一两天,足足有十天,掐头去尾快小半个月了。 “时间有点儿长。”连萧收到报名表都没填,扫一眼时间就揣书包里,掸开二光的手把卷子抽出来,“你跟你们班人去。” “不是吧!”二光就愿意跟连萧玩,连萧如果不去,他跟班里的人去了和上课有什么两样,想想都觉得没劲。 “十天也不长啊,暑假都快小俩月了,不差这一星期陪着丁宣。”他往桌上一趴,掰着指头跟连萧算数,“不是我说,这么些年你真没少陪他,这也不是瞎玩啊,夏令营还带着补课,你出去几天不过分吧?” “赶紧回班,”他算得再好连萧也不考虑,皱皱眉赶人,“打铃了。” 这事儿如果依着连萧自己安排,他真就这么算了。这么些年都这么多来的,不出远门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只要需要跟丁宣分开的活动,不需要多斟酌他就会拒绝。 但这回夏令营的事儿,不知道怎么被老妈给知道了。 “去。”晚上连萧放学回家,老妈问一嘴,二话不说就给他拍了板,“不就十天吗?你也该出去玩玩了。” 第90章 对于老妈这么肯定果决的支持,连萧反而有点儿不适应。 “你怎么知道夏令营的,妈。”连萧问她。 “我是你妈,”老妈给出的理由理直气壮,“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时间太久了。”连萧想想还是摇了下头,“丁宣离了我不行。” “没什么不行的。”老妈还是说,“现在离不开早晚也有要分开的时候,还能真一辈子绑在你身边离不开了?” “什么分开?”连萧立马看着她。 “你不上大学啦?”老妈对连萧这么敏感的反应都想笑,“以后不结婚不成家啦?不工作不上班啦?就在家哪都不去啦?” 她连珠炮似的举了一串例子,连萧松口气,看丁宣坐在他旁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粥,还是有点儿犹豫。 小时候他会因为老妈要求他在家看丁宣,不能跟同学出去玩发火。但这么些年下来,“陪着丁宣”对他来说真的成了一种习惯,对他而言甚至思考不到“取舍”这一节。 丁宣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出门要穿衣服饿了要吃饭一样,“先考虑丁宣”,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他做出任何决定的首要思考,和行事本能。 “而且我是你妈。”老妈煎了两个荷包蛋,端着锅从厨房出来,往两个儿子碗里一人铲一个,“当妈的就是这世上最疼你的人,别的小孩该出门玩出门玩,我儿子也不能这么大了哪儿也没去过。” “干嘛呢,”连萧被老妈说的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耷眼戳着煎蛋笑笑,“还煽情上了。” “去吧。”老妈也笑了下,又劝连萧,“宣宣现在多乖,你不在家人家也好好的,不是小时候见不着你就心慌的小毛毛头了。” “而且去年国庆你就想出去玩,从来没听你提过,就提了那一次也没让你去成。”她转身回厨房刷锅,“我后来一想想就挺难受的。” 老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连萧也就没再拒绝。 确实,丁宣总不能真一辈子都离不开他,总得有分开的时候。这个夏令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正好能当个让他适应的开端。 知道连萧还是交了夏令营的报名表,二光比他自己去玩还激动,期末考试都没心思抄了。 最后一科英语,他作文没写就交卷,跑到连萧考场的窗户外拧着胳膊给他比划“abc”,被监考老师扭送到教务处教训了半个钟。 “小丁宣。”考完试他跟着连萧去小机构玩,见到丁宣就往人下巴上一勾一勾,挤眉弄眼地逗他,“你哥哥不要你了,过几天你就见不着他了。” 丁宣牵着连萧的手躲他,二光特烦人地跟过来,丁宣又绕到连萧身后,鸵鸟一样把脸往连萧背上埋。 “别这么跟丁宣开玩笑,他听不懂。”周狄在旁边听见了,立马过来先挡开二光,然后问连萧:“你去哪?” “夏令营。”连萧一下下捏着丁宣的手指头,观察他对二光的话有没有反应。 “就十天。”二光补充一句,“也还行,不算长。” 他不补充还行,周狄一听这个时间就直接皱了眉,冲连萧又确认一遍:“这么久?” “不久。”二光还没反驳,周狄妈妈先接了句,“宣宣也需要一些分别训练了。” “你听听!”二光找到了最有力的支持者,立马蹦起来附和,“阿姨都说了!这玩意儿得练!” 大人们的想法都有他们的道理和理由,连萧能明白。 但真要跟丁宣分开这么久,他也跟周狄一样,哪哪儿都感觉不放心。 出发前一天晚上,他往行李箱里收拾自己的衣服,丁宣在旁边扑扇着眼皮看,一会儿在床沿上坐坐,一会儿蹲在箱子旁摸摸连萧放进去的衣服。 他好像能意识到,连萧这种不同往常的举动不是什么好的征兆。站那儿茫然地抓了抓脸,他也去拽了件自己的衣服出来,笨拙地团巴团巴,学着连萧放进箱子里。 连萧找完自己的内裤一扭头,看见丁宣正把自己的旧衣服枕头往行李箱里搁。 “哎。”连萧第一反应是想笑,没等嘴角翘上去,一股说不上来的心软先把他搅和得不行。 “你跟着放什么?”他托起丁宣往怀里一抱,坐在凳子上“啵啵”地亲了两下脑门。 “连萧。”丁宣摸摸他的脸,也亲亲连萧。 第76节 这一口亲歪到嘴角上了,要搁平时连萧得弹他,今天也没舍得弹。 “我要出去几天,”他牵起丁宣的手轻轻咬一下,跟他解释,“你每天数一个数,数到十我就回来。” 丁宣没表现出能不能听懂的模样,他窝在连萧身上转着眼看他,又看看箱子,搂着连萧不撒手。 “宣宣爱你。”他的脸紧紧贴着连萧的耳朵,细细的手指头搅在连萧衣服领口,一下下揪着。 “知道,我知道。你可真啰嗦。”连萧觉得他简直比丁宣还没着落,心里酸得都要拧出水了。 他在丁宣后背心上揉着搓了好几下,又偏头亲亲他的耳朵:“我也爱你。” 夏令营来回都是学校包车接送,除去高三,高一高二两个年级一共去四十一个人,连着四个跟班老师一起,正好坐满一辆大巴。 大巴一大早就要走,学校要求所有人最晚六点五十到校门口集合,七点准时发车,迟到的一概不等。 连萧本来想着早上起床的时候动静小点儿,不让丁宣知道。 结果根本防不住,六点二十他刚从床上坐起来,丁宣跟着就睁开了眼,迷迷瞪瞪地歪在枕头上看他。 “睡你的,我去尿尿。”连萧捋一把他的眼皮,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卫生间。 等他洗漱完回来,丁宣已经给自己套好了衣服,像平时准备去小机构上课一样,自觉地去洗脸刷牙抹香香。 “妈你这几天送丁宣去上课,晚一会儿也行。”连萧吃早饭的时候还在叮嘱老妈,“跟着你去单位的时间出门,把他送进周狄家里,见到周狄妈妈再走。” “哎哟我知道。”老妈这几天听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耳朵都要起茧,“这还轮得着你交代我?” “主要是你晚上下班太晚了。”连萧想想都不踏实,“你可别忘了接他。” “真是烦死了!”老妈被他叨唠得都想笑,“安心玩你的吧!” 连萧可太不安心了。 光是他准备出门的时候,丁宣就跟着不撒手。 老妈怎么哄他也没用,小孩儿都不看她,就牵着连萧,连萧换鞋他也换鞋,连萧拎箱子下楼,他也挎上去小机构的背包,亦步亦趋地黏着走。 “这孩子,还真分不开了。”老妈没办法,只好换上衣服牵上丁宣,带他一块儿去送连萧,等会儿再直接从七中送丁宣去小机构。 走到楼下了,她又想起来什么,说了句“对了”,飞快地回家取了个东西。 “你爸的bp机,你拿着,有事儿就呼。”她把老爸以前用剩下的bp机拿来了,蹲在地上往连萧箱子里塞,“昨天专门充的电,差点儿忘了。” “现在都用不上了,”连萧帮她拉拉链,“真有什么事儿公共电话就能打,二光肯定也带着他的小灵通。” “别人是别人的,”老妈也知道用不上,虽然她赶连萧去玩赶得很潇洒,但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永远不会变,“带着我心里踏实。” “行。”连萧笑笑,没多跟她犟。 塞完bp机再赶紧去学校,已经六点四十多了。 大巴车上下挤了一堆人,都是家长拎着箱子来送小孩,小孩们全一脸不好意思地撵人,让他们快走吧。 只有二光虎不出地趴在大巴后排的窗户上,看见连萧就兴奋地冲他招手:“萧儿!快来我占好座了,黄金后排!” 连萧朝他抬一下胳膊,先去把箱子塞进车底的行李舱。扭头见老妈跟他们班主任说话,丁宣就那么被老妈攥着手朝他看,忍不住又在他面前蹲下,抬手搂一下丁宣,刮刮他的脸。 “每天一个数,别忘了,数到十我就回来。”他对丁宣说。 “连萧。”丁宣在这种一堆人的场合还是不太舒服,眼睫毛一扇一扇的,又想脱开老妈的手抱他。 “行了不抱了,好孩子,等会儿挂身上又摘不下来。”老妈赶紧扯住他,指指车上催连萧,“人家都上去了,你也赶紧上车吧。” “对,先上车。”班主任打量着丁宣也说,“马上人齐了咱们就走了。” 连萧“嗯”一声,匆匆跟丁宣贴一下脑门儿,都不忍心朝他眼睛里看,起身就往车里走。 “连萧那是你弟弟啊?”车上有他们班的两个女生笑着问他,连萧没说话,径直去二光旁边坐下。 “你靠窗。”二光直接起身把里面的位置让给他,压着嗓子说,“我都不敢看丁宣了,小模样惨兮兮的。” “坐着吧。”连萧没动,闭上眼往座椅上一靠,压压帽檐补觉。 他满脑子都是丁宣茫然的眼睛,还莫名想起了当年丁宣第一天上小学,放学后被他松开手,老妈带着他先回家时,扭头直朝自己张望的模样。 第91章 从学校到目的地,整四个小时的车程。 前半截学生们都兴奋,叽叽喳喳凑成堆说话,还有打扑克和泡方便面的,车里闹成一团。 连萧上次跟老妈回丁宣家,坐那小城际汽车坐得有些后遗症,闻着车里什么味儿都膈应。闭眼熬了会儿,他还是跟二光换了个座,把车帘窗户都推到最大,仰在座椅上继续懒得动。 二光真是跟谁都能聊起来,换个座的功夫,他跟隔着条过道的俩男生就分享起了山楂片和猪肉脯。 知道别人是高二的,他还人模狗样地问人家高二压力大不大,节奏紧不紧。 “太惨了,高二升高三的八月份就要开学。”听别人说了半天,最后他就总结出这么一个结论,又转过来捣捣连萧的胳膊肘,“萧儿,吃吗?” 连萧昏昏沉沉的,刚有点儿想放空睡着,被他横着肘子一杵,以为坐在旁边的是丁宣,下意识就想伸手揽他。 胳膊都搭出去一半了,二光拍他一下:“你大爷!睡着都想着揍我?” 连萧猛地一睁眼,瞪着二光看了半天,不耐烦地扭脸推开他。 后半截车程都困了,一个个正昏昏欲睡,跟队老师举着喇叭站起来,详细向全车人说了这几天的安排。 夏令营第一天基本就是自由活动,等会儿中午大巴车到了住的地方把人一卸,先吃中午饭。然后直到晚上吃饭之前,一整个下午全留给他们休息。 之后白天的活动,就都是以半天为单位进行,看看景点参观参观博物馆,坐坐游艇拍拍照,没什么稀奇。 让学生们比较感兴趣的还是傍晚以后的活动。 除了篝火晚会露天烧烤,他们最关心的就是睡觉,能不能像想象中一样,在沙滩边上扎帐篷。 帐篷倒也有的扎,只不过只有一天。 整个夏令营的九个晚上,前面八天都是在学校提前订好的宾馆里睡,两两一间。等到最后一天晚上,再带他们体验在海边扎帐篷露营的滋味。 “也行!”二光在车里带着兴奋声的抱怨里很满足,“有一天也总比没有得强,真要在沙子上睡半个月我也受不了。” “是不是?”他说话必须得到配合,又戳连萧。 “嗯。”连萧可有可无地应一声,脑袋都懒得转。 跟二光的受不了比起来,连萧心里惦记的还是丁宣。 丁宣上午的课应该已经结束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会儿周狄妈妈正在准备午饭。 前几天连萧期末考完不用去上课,中午都会陪他一块儿吃饭。今天丁宣等不到自己,早上也是眼睁睁看着他头也没回地上车走,不知道会有什么感受。 这些东西都不能细琢磨,牵心。 夏令营都还没正式开始,连萧已经忍不住觉得,十天的时间怎么会有这么漫长。 大巴终于驶近目的地,饿蔫的学生们重新活泛起来,一个个挤着脑袋往窗外叽叽喳喳的看海。 二光也跟着嚎几声,但他的新鲜感只能维持半分钟,嚎完就往座椅里一瘫,晕当当地拍肚子:“饿了,困。” “你还有困的时候?”连萧扫他一眼。 “你睡一路倒是不困了。”二光搓搓脸,“等会儿吃完饭我得先睡一觉,你们想去海边玩先去吧,我等睡醒的。” 连萧也困,主要是乏,更没心思跟人凑堆儿咋呼。 等大巴在宾馆前停下,每个人取了行李箱领完房卡,各自搭好对子回房放行李,再去餐厅吃完饭,一个二个都松散着泄了劲,谁也没缺心眼儿地大中午跑去海边溜达,全都回去睡觉。 学校订的宾馆很不错,房间小点儿,但是收拾得很干净,连萧他们的房间正好朝着海边带窗,格局开阔亮堂。 连萧一回来先去冲了个澡,去去车里的闷气。 冲完他套着大裤衩开箱子拿衣服,刚蹲在地上翻两下,瞅见里面一团眼熟的旧衣服,立马皱了皱眉。 那是丁宣的旧衣服枕头。 昨天丁宣往箱子里搁被他拿了出来,箱子本来都扣上了,早上洗漱前他打开装牙刷,估计丁宣趁着那么会儿功夫,又傻愣愣地搁了一遍。 连萧想想那个画面,盯着他的旧衣服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没动静了?”二光嚷嚷着要睡,回来往床上一砸就开始看电视,杵着下巴颏扭头朝连萧瞅。 “丁宣的枕头。”连萧扯扯他的旧衣服,有些毛躁地皱皱眉,“晚上没这个他睡不踏实。” “你怎么还把人枕头给装来了?”二光蹦下来看看,又看看连萧,“那咋整啊?你要打电话吗,我小灵通你揣着吧,话费足够,你随时想打就往家打。” “现在不打。”连萧低头捋了把头发,抽出条内裤起身去卫生间套上。 别说现在丁宣不在家,就是在家,他大中午一个电话过去,丁宣剩下半天直到晚上就什么都别干了,肯定光守着电话惦记他。 “哎。”二光抓抓头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连萧出个门就没法不惦记丁宣,俩人一块儿出门玩,连萧身边少了丁宣尾巴似的跟着,他也跟落点儿什么似的。 “我看也不是丁宣离不开你。”他重新趴回床上,随口感慨了句,“你基本上也离不开人家了。” 连萧把换下来的内裤搓两把洗了,在“哗哗”的水声里没说话。 二光以为他没听见,提着嗓子喊:“没事儿!你俩一柜子衣服,丁宣想拽随手就拽了,人不差你的旧衣服当枕头。” 说完他又小声嘀咕了句:“差的哪是枕头啊,你就给丁宣留一床的枕头,他也不见得能睡踏实。” 睡了小半个下午,三四点钟那阵儿,二光又来神了。 他也去冲个澡,冲完一身清爽地叉着腰站窗边,朝连萧一摆手:“走啊,海边溜达去。” 宾馆这小两层楼都被他们学校的大部队给占了,从房间一出去,楼道里正杵着好几个学生,也是刚休息好,正准备一块儿去玩。 虽然很多人互相都不认识,连年级都不一样,但出来玩的氛围就是很容易让大家凝聚在一起。 尤其有二光在,他最擅长处理这个,不管眼不眼熟,过去就跟人打招呼,特自来熟,三两句话就能号召起来:“一起啊,我正怕我俩太帅了,走着走着碰上这边的学生再看我们不顺眼,要茬架。” “邹光你要不要脸啊!”走廊里有认识的女生笑着喊了句。 “我第一天不要啊?是我们学校的吗你,”二光往连萧肩上一搭,指指她们,“都看见没,这就外校的。” “手撒开。”连萧揣着大裤衩的裤兜,懒洋洋地往前走,“外校的。” 一群人立马很上道围攻二光:“对啊你谁啊,就你一个人是外校的。” “靠!”二光笑着骂了句,小跑两步,跃起来朝连萧背上一推。 从窗户看海边离得挺近,等一群人嘻嘻哈哈晃荡过来,黄昏都要在远处的海面上铺开了。 第77节 这个时间最舒服,下午的燥热退散,海风兜脸一吹沁人心脾,浪花卷到脚面上爽得所有人直蹦。 除了以家庭和情侣为单位来玩的游人,整片沙滩上四处洋溢的全是他们七中人的笑声。 这种集体玩闹很容易上头,但带给连萧的快乐却很有限,海边的新鲜感也只维持了小半个钟。 二光和其他人脱缰野狗似的掬着浪花打水仗时,连萧踩在松软的沙子上,感受到浪花拍在脚面上的奇妙触感,整个人都有点儿心不在焉,脑子里想到的全是丁宣。 如果带丁宣过来,他一定会很喜欢。 光是在沙滩上捡那些七零八落的小贝壳和烂海带片子,他肯定都能认真地捡上半天。 快到六点集合的时间,一群人恋恋不舍地往回走,连萧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等会儿的晚饭上了。 正常这时候丁宣已经下了课,牵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 每天傍晚放学都是小机构最乱的时候,老妈就算再提早,估摸着也得七点才能去接他。连萧只能庆幸周狄放了假就在小机构帮忙,肯定会好好看着丁宣,不让他瞎跑。 吃完晚饭的集体活动时间,跟班老师借宾馆的小会议室给他们开会,四个老师轮番“讲两句”——只要是学校组织的活动,这一项走哪儿都省略不掉。 班主任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安全问题和集体意识,放宣传片给他们看,连萧和二光搭着腿坐在最后,眼睛一秒也没从墙上的挂表离开。 八点十分,连萧彻底坐不住了,举举胳膊示意一下,起身从小会议室的后门出去。 “萧儿!”二光不用猜都知道他要去干嘛,忙小声喊他,把自己的小灵通递过去。 连萧一手开门,另一只手默契地接过来,朝二光肩上轻轻一拍。 “快去。”二光冲外面直抬下巴。 连萧走到楼层拐角的窗户旁,摁下家里的座机号码,耷着眼帘用食指一下下叩着窗台边棱。 电话“嘟”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老妈不等他说话开口就问:“是萧萧吗?” 连萧印象里只有姥姥会这么喊他,老妈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直接喊连萧,这一声差点儿给他听不会了,“啊”一声才笑着接话:“是我,妈。丁宣呢?” “这一出门光惦记宣宣了……哎宝贝儿别抢!”老妈话刚说一半,电话那边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动静。 “连萧!连萧,”丁宣的声音有些着急地传起来,他像是正围在老妈身边打转,一声接一声忽远忽近地喊着,“连萧!” 第92章 连萧想了整整一天,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想问,这会儿听着丁宣一声声的喊他,却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啊,”感觉到老妈把听筒递给了丁宣,连萧忙低声应了句,嗓子眼儿都发紧,“我在呢。” “连萧,”丁宣说不出别的话,表达对他而言太难了,他捧着听筒一味地只知道喊,“连萧。” “听见了。”连萧真的形容不来心里的滋味儿,他闷闷地笑一下,想像平常那样逗逗丁宣,眼窝却不由得有些发胀,“一遍遍的,喊没完了?” 丁宣就安静了几秒钟没再喊。连萧听见电话那头又传来抠抠索索的细小声音,几乎能想象到丁宣勾着手指头在听筒上摸来摸去的模样。 “连萧。”丁宣抠了两下听筒,没忍住又开始喊。 “哎。”连萧笑着应他,“连萧听着呢。” 能感觉到一听见连萧的声音,丁宣的着急消退了不少,老妈再把电话拿回来他也没抢,但仍然贴在老妈身边,一听见连萧说话,就在那边没头没脑地喊一声“连萧”。 “怎么不说‘宣宣爱你’啦?”老妈还故意逗他,把电话又举到丁宣面前,“快说一声,说宣宣爱连萧。” 丁宣似乎是见不到人就说不出来,他在听筒上又刮了刮,还是小声嘟囔:“连萧。” “妈你别逗他了。”连萧听着心疼,让老妈把电话接回去,“今天丁宣听话吗?” “听不听呢。”老妈在那边坐下来想想,“闹人倒是没闹,就是老想找你。” “我晚上七点去接他,你说这小孩也有意思,他看见是我去接,差点儿不愿意跟我走。我在那跟周狄妈妈说两句话,他一直勾着脑袋往门口看,那除了想等你还能是看谁?” “到家也是,满屋子转两圈,没看见你,又跟以前一样,扎在门口不动了。” “我在厨房忙着做饭,让他画画不画,开电视也不看。刚跟他说让他在电话旁边坐着,你等会儿就打电话回来,正好,宣宣没等几分钟你就拨过来了。” 这些话老妈都是笑着说的,连萧在这边沉默地听,随着老妈每一句话,都能想象出丁宣的模样。 “连萧?”老妈听他这头没动静了,又喊一声,“还听着吗?” “听着呢。”连萧清清嗓子。 “我看孩子这模样,都有点儿愁过会儿到了十点,他再没见你回家,这一晚上还能不能睡了。” “十点我再打个电话过去。”连萧说。 “那也行。”老妈笑着叹口气,“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招儿,估计就你说话他能听点。” 老妈跟着又问了几句是不是用二光的小灵通打的电话,让连萧别拿着人家手机不当话费,提醒他该请二光吃点儿喝点儿就请……语速都变快了。 这些连萧心里都有数,不用老妈多交代。 老妈又让丁宣听听连萧的声儿,准备挂电话时,连萧忙又喊她一声:“妈,我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老妈麻利地把听筒扣回来。 “把丁宣我俩的床拆开吧。”连萧说。 “拆开?”老妈看看旁边扑扇着眼睛的丁宣,下意识背过些身,“现在吗?” “明天也行。”连萧真提出这么个念头,自己心里都有点儿烦,“反正人都分开了,正好借着这个当口也把床分了。” “那也行。”老妈想想也挺支持。 她明白连萧的意思,要么不开这个头,既然开开了,那就把该处理的都尽量一把到位。 “确实可以自己睡了,你俩也都不小了。” “嗯。”连萧低头轻轻踢一下墙根,听见丁宣又在那头喊他:“连萧。” 连萧没再多说,跟老妈道个别就把电话撂了,不然一回应丁宣又得来回听他喊好几声,听得人根本舍不得挂。 攥着小灵通又在窗边出了会儿神,听见小会议室里有学生出来上厕所,连萧才低低地呼出口气,从后门悄声坐回去,把小灵通还给二光。 八点半从会议室解散,今天没有集体活动了,连萧晚饭的时候心思不在,没吃几口,俩人就溜达去宾馆对面的夜市街吃小吃。 他们出来夏令营也有门禁,肯定不能随着学生瞎跑瞎玩。跟队老师每天晚上要挨个宿舍查人,要求他们晚上过了九点半就必须都在房间里,爱几点睡管不着,但是一到九点半就不许出去了。 宾馆大厅还安排了老师轮流去溜达,跟前台大哥都说好了,只要见他们七中的学生夜里想往外跑,说什么都不好使,一概拿下。 所以如果每天晚上十点钟给丁宣打电话,想出去找公共电话都麻烦,二光的小灵通真就成了最衬手的选择。 老妈惦记着连萧别占人便宜,二光倒是真不惦记那点儿话费。 别说他爸妈给的零花钱不差那点儿,就是差,连萧要给丁宣打电话,他掏手机都不带眨眼的。 从夜市街回去,俩人各自收拾收拾冲冲澡,快十点钟的时候连萧找他借手机,二光直接把小灵通抛了过来:“你就揣着就行,别给我,我也用不上,我妈想我就打过来了。” “回头算算一共多少话费,我给你充上。”连萧说。 “你行了啊。”二光立马横眉毛竖眼地指他,又指指小桌上那一兜烤串,“我让你请我吃烤鱿鱼的时候要脸了吗?跟我你还扯什么虚的,神经病。” 连萧笑笑,摁下号码去窗前拨过去。 这次的电话接的很快,丁宣果然还在等着,一听连萧声音就高兴地喊他:“连萧!” 连萧跟他说了几句在家听话,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又问丁宣让他每天数个数,数到十,今天数了吗? 丁宣在那边有模有样地接着电话,连萧说一堆,他也不知道听没听心里去,嘴里来回叨叨咕咕的就俩字:连萧。 “马上挂了电话你就去睡觉。”连萧是真不敢跟他多说,怕电话挂不掉,赶紧提醒丁宣,“以后每天晚上十点我都给你打电话,你在家乖乖数数,知道吗?” 丁宣像是从这句话里才终于明白,今天是一定见不到连萧的人了。 他声音都轻了些,有些茫然地抠抠听筒,无意识地跟着学话:“知道吗?” 连萧打完这通电话,提了一天的心才有种着地的感觉,挺疲惫地往床上一砸,抬胳膊压着眼。 “丁宣是不挺着急的?”二光挺关心地问了句。 连萧“嗯”一声。 “不行咱们就提前回去。”二光扒拉着遥控器换台,“我今儿问前台了,汽车站不远。坐火车也行,有到咱们那的,还更快。” 连萧从胳膊底下偏过头看他。 “也没说明天就回啊,”二光立马强调,“起码等我玩两天的,最后三五天你要着急回去咱们随时启程。” 连萧和二光平时从来不在嘴上挂那些矫情话,二光在连萧跟前说话做事从来都不用思考,也不为了做给谁看,他这人就是仗义,虽然多数时候傻,平时的言行举动里满满的全是义气。 连萧都明白。 “吃你的烤串吧。”他捞起床上的枕头甩过去,“你不玩我还得玩。” “靠!”二光立马笑着砸回来,跃跃欲试地想跟连萧干仗,“这人一天就会狗咬吕洞宾。” “还会用歇后语了。”连萧拎起膝盖把他隔开。 出来一趟确实不能光惦记丁宣,一天心不在焉的,别人看着也没劲。 不过调整也只能从第二天开始,夏令营的第一天晚上,连萧不知道丁宣在家睡得怎么样,他反正是很不适应。 以前丁宣刚跟他睡的时候连萧嫌挤,觉得一张床哪哪都是胳膊腿儿,丁宣的手还动不动就往他怀里扎,连萧半夜都能被烦醒好几回。 时隔多年又一个人占着整张床,二光在对面敞着肚子都打上呼了,连萧在黑暗里又酝酿了半天才睡着。 怀里没人黏着赖着了,他半夜还是醒了好几次。每次都迷瞪着摩挲一把身边,床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捞不着。 艰难的第一天过去,后面几天,连萧虽然一天比一天想丁宣,也越来越习惯了现在的节奏。 集体活动该参加就参加,该玩就玩,每天晚上十点给丁宣打个电话,互相听听声儿,时间过得还是挺快。 丁宣每天接到连萧的电话还是很高兴,不过总是高兴完第一句“连萧”,后面每一声都透着越来越强烈的焦灼茫然,语调都赖唧唧的,哼哼着喊“连萧”,二光在旁边凑着偷听都觉得心软。 “丁宣今天是不是没什么精神?”第四天听丁宣腻歪两句就不吭声了,连萧问老妈。 “是有点儿。”老妈听着也有些发愁,“分床分的吧,我们还没适应过来呢。” “他能习惯吗?”连萧实在是没法去想象丁宣看见大床没了的反应,“他的枕头还被我给带走了。” “习不习惯也分开了。”老妈笑了下,没跟他多说,“凡事不都万事开头难吗,多熬两天自然就习惯了。” 每天一个数真的不只丁宣在数,连萧也得数着过。 夏令营的第六天,他们去这边的博物馆和景区逛,景区最不缺的就是那些沿街练摊儿的小纪念品。 挖耳勺小摆件贝壳串儿,花样百出什么都有,做工包装很简陋,价格也说不上贵。 第78节 连萧前几天还看不上这些,今天可能是潜意识里觉得夏令营过半了,对丁宣的惦记和见面倒计时格外强烈,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都觉得可爱,想给丁宣带点儿什么回去,又挑不出个顺眼的。 “这个丁宣能喜欢吗?”他随手拿起一个刷了漆的大海螺问二光。 “你问谁呢?”二光看连萧一本正经举着大海螺的模样都愣了,“你还有需要我拿主意的时候?” “我想给他带点什么。”连萧颠颠大海螺又放下了,太沉。 “你随便从路上捡个石头丁宣也喜欢啊,”二光赶紧扯扯他往下一家走,“上回那小破虫合虫莫人不也跟个宝似的,成天攥着呢吗。” 二光说的也是实话,丁宣不知道要吃要喝,从小到大也没要过玩具。 他最大的宝贝就是连萧,连萧随便给他个什么他也当成宝贝。 一条街都快走到尾了,连萧也没遇上什么让他想多看两眼的小玩意儿。 正想着回去之前再去像样的纪念品店里看看,或者干脆像二光说的,他自己从沙滩上捡个好看的贝壳捯饬捯饬算了。街角一个卖小饰品的摊贩正好朝他们招呼生意:“海玻璃手串!贝壳项链!珍珠挂坠!亲手编绳,真材实料,便宜不贵,都来看看啊!” 珍珠贝壳在海边太不稀奇了,刚才有个摊十块钱都能抓一把。 连萧扫一眼,倒是觉得他挂在小杆子上的海玻璃挺好看。 这家难得没跟其他家似的,贝壳石头串一堆,那些黑色编绳的小手串都很简单,中间就串着四五片海玻璃,薄薄小小的,形状颜色都不规则。 “这个还行。”二光也看这个海玻璃串还算顺眼,捞了一条递给连萧,“比那些贝壳什么的都好看。” “嗯。”连萧接过来用拇指抹一把,边缘已经被冲刷得很圆润,戴着也不割手。 “好看的。”老板立马冲他们点头,“帅哥买了送对象,一年不吵架。” “不送对象,哪来的对象。”二光又拽两条比比,“你给丁宣买,我也给我姐拿条算了。希望她记住我的恩情,没事少打我。” 晚上十点钟,连萧倚在床头往家里拨电话时,二光还在旁边床上举着那串海玻璃玩儿:“这小玩意是挺好看哈?我就该给自己也买一条。” 连萧顺着灯光看向海玻璃,数着听筒里的“嘟”声没说话。 “怎么了?”二光还等着偷听今日份的“连萧”,半天没听见声儿,举着胳膊扭脸看连萧。 电话里“嘟”到了头,连萧仔细看看拨号记录,号码没摁错。 重播过去又等了好一会儿,他冲着小灵通猛地一皱眉毛。 家里没人接。 第93章 如果现在是傍晚六七点钟,连萧还能想着可能老爸老妈还没下班回家,能耐着性子再等等。 哪怕八九点都能。 十点钟,丁宣平时都快上床睡觉的时间了,这会儿家里没有人,他脑子里顿时什么画面都往外涌。 “你先别急!”二光看他眉毛越绞越深,又拨了两个电话后,起身就要收拾行李,忙把小灵通拿过去继续重拨。 “说不定出去遛弯了呢?”他听那没完没了的“嘟嘟”声都心慌,“也可能丁宣老想接电话,听筒没扣好也说不定。” 出去遛弯不可能,老爸老妈平时就算出去溜达散食,也溜不到这个点。 更何况这一星期以来都形成默契了,到了十点他就会往家打电话,家里就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没人。就算老妈把时间忘了,丁宣的生物钟都不能忘。 听筒没扣好的可能倒是更强一点儿。 “你家除了座机还有什么能打?”二光看连萧的动作慢下来点儿,忙给他支招,“叔叔阿姨有电话没?” 老妈没有,老爸的手机刚才连萧就拨了,也没人接。 “再打一个!”二光把小灵通又递过来。 连萧眉头打着结再拨过去,又听了一遍“你呼叫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哎我靠,”二光都急得也不知道骂谁好了,瞪着眼戳在旁边也没了主意,“能去哪啊大晚上的?” “你接着打。”二光一急,连萧反倒清醒了。 他把小灵通抛回去,继续往箱子里收东西,边飞快地交代二光:“我去跟班主任说一声先走,你要能打通也别跟我妈说我回去了,不然她一宿睡不好觉。要到睡觉了还打不通……” “我睡什么啊我睡!”二光都没听完,直接弹起来跟着也收拾东西,“我肯定跟你一块啊,大半夜能让你自己往回奔?” 连萧这会儿也真顾不上二光了,横竖劝了他也不可能留下,索性什么也没多说,二人麻利地把箱子都收拾好,谁有手谁拨电话,一直轮流打,一分钟也没敢停。 直到拖着箱子要去跟班主任请假,走到楼梯拐角时,二光扯了一下连萧的胳膊:“咱们要是直接走呢萧儿?” “不跟学校说?”连萧扭脸看他。 “因为我一琢磨,咱俩这会儿去说,几个老师指定不能放人啊。”二光攥着小灵通跟他小声分析,“等会儿再掰扯半天出不去,还不如咱们直接走,楼下大哥能扣一个总不能一手扣俩吧?” “你……”连萧刚要问他在犯什么病,二光比他还着急,抢着话接茬跟他解释。 “咱俩直接下去吧!”他定那不动了,一脸悲愤与义愤填膺,“等会儿下去你就往外冲,别管我也别回头,我指定给你掩护出去!” 连萧现在惦记着家里,脑子已经够乱了,是真没功夫再陪二光发神经。 “害怕你就回屋。”他把小灵通从二光手里抽出去,脚下不停地继续往班主任房间走,“手机借我拿着,回头请你吃饭。” “操!不是我害……”二光赶紧又撵上来,一句话没说完,这回轮到他被打断了。 连萧听见小灵通扬起的铃声,猛地原地一杵,看都没来及看就摁了接听扣耳朵边:“丁宣?” “哎哟可算打通了!”老妈在电话里也松了口气,“怎么一直占线啊,你是不是也一直往你爸手机打电话呢?” “丁宣呢妈?”连萧皱着眉问。 “我一看十点多了就怕你着急,”老妈那边听着不像家里,乱糟糟的,她换了个清静点儿的角落飞快解释,“宣宣发烧了,我跟你爸带他在医院挂点滴呢。” 连萧心里刚松快点儿,一听丁宣发烧了,整个人立马又提溜起来。 “好好的怎么发烧了?”他抿抿嘴,“高吗?多少度?” “没什么高不高的,小孩不都这样吗,有事没事感个冒发个烧。”老妈这话一听就是故意往轻松了说。 连萧太知道她了,自己这个妈从来感冒不当病,发烧当感冒,他这亲儿子打小就这么长大的,但凡没烧到那个地步,一家子都不当回事。 “丁宣多少度?”连萧又问。 “不高,三十来度。”老妈说,“怪我白天没注意,晚上一摸脑门赶紧跟你爸把他送来了。” “什么三十来度……”连萧上火上得都要烦笑了,他往箱子上一坐搓搓脑门儿,“到底多少啊?” “哎呀三十六七八,能烧到哪去啊,行了你甭问了。”老妈根本不和他多说,“我就怕你着急打个电话告诉你一声,没什么事儿,啊,放心吧,听话,话费多贵啊赶紧挂了。” “丁宣现在能听电话吗?”连萧忙问。 “刚睡着,可别让他听了。”老妈又压压嗓子飞快地说,“好了你别惦记了,过两天不就回来了吗?” “嗯。”连萧知道隔着电话他再问老妈也不会多说,闷着嗓子应了声,想想还是交代老妈,“给丁宣拿件我的衣服当枕头吧,妈,他能踏实点儿。” “人天天抱着你的枕头呢。”老妈笑笑,又开始催着挂电话,“不说了,我去看看宣宣,你爸还没吃饭呢……你也早点儿睡。” 连萧把小灵通从耳朵边摘下来,二光立马凑过来一连串地问:“怎么回事?丁宣生病了?没事吧?” 他刚绷着劲儿在旁边大气不敢喘,现在一放松都忘了身处何地了,一嗓子问下去,连萧还没出声,前面连萧他们班主任的房门先打开了。 “干嘛呢你俩?”班主任戴着眼睛眯眼看他俩,“大半夜不睡,拎箱子往哪跑?” “没事儿老师!来给同学们发点儿好吃的,买多了,”二光越做贼心虚,编起瞎话越张嘴就来,扯着连萧飞快往回跑,“正好发没了,您接茬睡您的!” “赶紧回屋好好呆着!”班主任在楼道里叉着腰气吞山河,“过五分钟我去查你俩房啊!” 知道丁宣只是生病,没出什么意外,二光整个人也松散了。 “只是发烧就行,”他叹着气往床上一倒,嘴皮子秃噜完才意识过来这么说话不对味,忙又补充,“没瞎跑就好,我以为他跑街上找你去了呢。” 连萧明白他意思,勾勾嘴角“嗯”一声。 他接完老妈的电话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箱子也没拆,盘在床沿上沉默半天了。 “那你还回吗,明天?”二光欠起半截脖子看他。 “回。”连萧说。 “成。”二光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白天好请假,他们不让走咱们也好溜。” 二光对这趟来海边的期待劲儿有多大,连萧比谁都知道,好好一趟夏令营把人折腾成这样,他心里真的挺过意不去。 但是丁宣那头他是真的一点儿也等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俩人拎着箱子又堵到跟队老师的房门前,连萧他们班主任果然不敢轻易放人,盘问了半天,最后还要他俩家长打电话来才能放人。 连萧前面耐着性子跟他磨,听到这一句还是没忍住,不耐烦地拧起眉毛盯着班主任:“我弟生病了。” 老妈要知道他往回跑,肯定不能同意,连萧昨天就没敢提前跟她透底儿,这电话打了就白瞎。 “你弟生病……”班主任本来脱口就想说你弟生病你家没人吗?想想那天看见连萧他弟弟的模样,再对上连萧直标着他的眼神,一时间也感觉说不出口。 “生什么病,严重吗?”他换了个问法。 “发烧。”连萧说。 “发烧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班主任的口吻立马又切换回去,“我看你俩是嫌无聊了想溜去别的地方玩吧?” “真不……”二光还想跟他解释,又被连萧打断了。 “我不是来找你批假的,汪头儿。”连萧的眼神都没变一下,直直地钉在班主任脸上,“我弟跟别人不一样,今天我肯定得回去,来跟你说是怕不打招呼就走,晚上你发现少俩学生没法交代。” “我把我家和我爸手机号留你,你愿意打就打。打完不管我爸同不同意,除非你把我捆上锁屋里,不然你拦不住我。” 二光怕老师就跟老鼠怕猫似的,深入骨髓。他听着连萧一字一句地说这些话,感觉已经完全不是学生对老师该有的态度,愣在旁边眼都瞪圆了。 “哎,不至于萧儿。”他拽拽连萧的箱子,赶紧冲他们班主任讪笑,“汪总他不是这意思,他就着急了,他弟确实有点儿情况不一样。” “还我拦不住你。”班主任的眼也鼓起来了,叉着腰跟连萧眼对眼地瞪了半天,突然扭脸又冲着二光,“那你呢?你是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 “啊?”二光眨眨眼,“怎么又扯我头上……我跟着连萧啊!” 他理直气壮地往连萧肩膀一搭,睁眼说瞎话:“你看他都上火上什么模样了?说话大逆不道了都,昨天半宿没睡,要不是我拦着那就跳窗跑过了,这状态不得有人跟着啊?” “你俩还挺有理?”班主任嘴都气歪了,点着他俩鼻子指了半天。 “老师你记我小灵通号,”二光麻利地把小灵通翻出来,“我保证隔半个钟头就给你来个电话,我俩坐火车走,你要不放心我找听乘务员给你打也行,只要人家不烦。” “再不行您就亲自送我俩回家吧。”他打量着班主任的脸色,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把小灵通揣回去,“反正连萧是指定得回去,他走我肯定得跟着。学校只让交钱了,也没说不让提前回家啊。” 俩人唱戏似的冲班主任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趁班主任记着手机号去给他俩家长打电话,直接拽着箱子溜了。 第79节 “太他妈刺激了!”二光坐进出租车里还冲追出来的班主任挥挥胳膊,喊了声“放心吧!”,然后一个劲儿催司机:“师傅您快点儿,车票不赶趟了!” “咱俩开学不能被开除了吧?”出租车都开出二里地了,二光还在起后劲儿,越琢磨越紧张。 “不能。”连萧这方面一向比他强点儿,不管翘课翘考试还是翘夏令营,从来出了门就没回过头,“两千字检查提前准备好就行。” “你大爷啊!”二光更绝望了,日月无光地往座椅里一横。 他俩到车站正好还有十几分钟发车,一切都顺顺当当。 二光怕得要死,但还是说到做到,真的隔半小时就给连萧班主任去个电话。头一个电话过去就被骂到狗血淋头,他俩人都坐在车上了也没好意思再跟班主任起屁,虚心地挨着骂。 “路上千万注意安全,听见没?”汪总骂半截紧跟着就交代他们,“邹光你带个小灵通别捧手上现个没完,钱什么都装好,火车上乱七八糟人多,不管怎么样安全是第一位的。” “哎,”二光挨一顿鞭子,再被塞颗枣差点儿要流泪,“您还是骂我们吧。” “开学少不了你那顿骂。”汪总说话都要搓牙花子了,“连萧你家电话没人接啊!你爸那边正上着班,我听那意思也没空接你,你小子到家立马用家里电话给我打过来,听见没有?!” “啊。”连萧也被温暖了一下心窝,笑了笑,“听见了,谢谢汪总。” “什么玩意儿……”汪总挂电话的时候还在骂。 火车比汽车要快起码一个钟,连萧看着车窗外一节节甩到身后的景象,心里还是觉得慢。 餐车推过来时他买了两份盒饭,心里太躁了,吃几口就不饿,两份全让二光打扫了。 “等会儿咱们到地方,是先回你家还是去周狄那儿?”二光吃饱了开始琢磨,“也不知道丁宣会不会正在挂水,或者被阿姨带单位去。” “周狄那。”连萧说,“家里电话没打通,我爸应该给我妈单位打过电话了,她中午肯定得回来。” 比连萧算的还早,火车还差一站才到家时,老妈的电话已经从家里拨到了二光的小灵通上。 “你们班主任说你跑回来了?”她劈头就问。 二光都不敢吭声,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给连萧。 “再半小时就到了。”连萧接过来说。 “我就知道你待不住。”老妈竟然没发火,语气里还带点儿未卜先知的无奈,“回就回来吧,宣宣刚挂完水,在家等你呢。” 火车终于进站后,二光很想跟着一块儿去看眼丁宣,但他又有点儿怕连萧老妈,折腾一大早上也有点儿乏。 反正已经知道丁宣在家了,他就没跟着再去掺和,和连萧说好回头见,他拖着箱子先回家补一觉。 连萧火急火燎地回到家,钥匙都顾不上掏,刚拍两下门,老妈就从屋里把门打开了。 “丁宣呢妈?”他顾不上解释,蹬掉鞋直接朝房间跑。 “睡着呢。”老妈在身后把他箱子鞋子收拾好,示意连萧动静小点。 连萧轻轻拧开房门,只朝里看了一眼,心里就跟被剜一刀似的生疼。 ——他和丁宣的大床果然被分开了,一横一竖地贴着墙,丁宣窝在平时连萧睡觉的那半边床上,搂着连萧的枕头,枕着连萧的衣服,挨着墙的床沿上一件接一件全是连萧平时会用的东西,床头还端端正正摆着连萧送他的小青蛙。 连萧连萧连萧,所有的痕迹都是连萧。 一张床上塞满了连萧的东西,丁宣却仍然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 他大半张脸都埋在衣服堆里,连萧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丁宣短短的一星期里瘦了不少,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儿肉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小下巴尖比他走前更尖了。 发烧发得他气色也不好,整个人灰扑扑地蔫儿在床上,呼吸之间倒一口气都要好半天。 连萧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怕把丁宣吵醒,攥着门把手的掌心硌得发麻。 “怎么成这样了?”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把门掩上,扭头看老妈。 “一分床就这样了。”连萧人已经回来了,老妈终于也不用只捡好的跟他说,靠在沙发里疲惫被捏着鼻根,“我都没想到能这么厉害。” “一分床就生病了?”连萧心里被使劲拧了一把。 “不愿意睡觉,也不好好吃饭,到家就守着电话等,能不生病吗?”老妈提起来也心酸,她朝连萧房门望望,说着话眼圈就红了,“关键这孩子有多犟,他不愿意去看病。见不着你哪都不去。” 连萧一直压着忍着的心疼,在听见老妈这一句以后,直接再忍不住了。 没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地去体会丁宣这些天的心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会明白在丁宣的思维里,连萧的突然消失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睡了那么多年的床也随着连萧的消失被分开,又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说,他不会说,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情绪。 他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把床上用连萧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不是他在闹脾气,是他想连萧了。 “前两天光是没精神,我摸着也不烫,想着适应适应就好了,结果昨天一下就烧起来了。”老妈现在一回想还心疼得不行,“我要带他去医院,怎么说都不动,就抱着电话数时间,等十点。最后没办法了,我让你爸硬扛着去的医院,一路上啊,叫得不行。” 老妈嗓子都颤了,拽张纸巾擤擤鼻子:“都多久没听他那么叫过了……天天就吃两口猫食,叫起来还是一点儿不惜力气。” 连萧沉默地听着,老妈口中每一个画面都能鲜明地在他脑中浮现出来,丁宣的尖叫都如有实质。 “我都愁死了。”老妈擤完鼻子又撑着脑门闭闭眼,“刚分开几天就这样,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连萧动动嘴角正要说话,房间里突然传来掀被子翻身的动静,他立马扭头跑过去。 门一开,丁宣正坐在床头眨着眼发愣,猛地跟连萧对上眼,他似乎都理解不了眼前的画面,下意识就朝旁边躲视线,过了好几秒才张张嘴又望过来。 “睡醒了?”连萧哑着嗓子朝他抬嘴角。 “连萧,”丁宣愣头愣脑地喊一声,摸摸手边的小青蛙,他终于回神了,爬起来就往床下跑,朝连萧直直地伸胳膊,“连萧!” 连萧没让他下床,三两步就迈过去搂住丁宣,在他背上一下下捋着,贴着丁宣的半边脸亲了好几下,最后把眼窝深深压在他瘦窄的肩头上。 “连萧,”丁宣也没头没脑地往连萧头发和太阳穴上亲几口,胳膊圈得紧紧的,抱着连萧就不撒手,“宣宣爱你,宣宣爱你。” 连萧这会儿根本听不了丁宣说这四个字,硬压了半天的眼眶立马滚着发烫,吸口气都绞得气管疼。 “你给宣宣包上被子啊,”老妈看丁宣这样,鼻头立马又红了,急得过来扯着被子往丁宣身上裹,“刚退点儿烧想给他捂捂汗,全晾没了。” “坐床上。”连萧松开丁宣,想给他拽被子。 “连萧!”没想到丁宣的反应特别大,根本不撒手,还拽着连萧抱得更紧,嘴里呜呜噜噜地憋出句不成调的话,尖尖的小脸死贴着连萧的脖子,“不睡。” “不让你睡,乖宝贝儿。”老妈是真拿他一点儿招没有,扯着被角跟他解释,“咱们坐被子里,啊,乖。” 老妈理解不了丁宣想说什么,连萧却一下就听懂了。 “不睡。”他捞着丁宣在他后脑勺上又顺了半天,朝丁宣的额角亲了一下又一下:“再也不分开睡了,以后都不让你一个人睡了。” “手松开,我把床挪回来。”说完,他朝丁宣屁股上拍一巴掌。 “不分床了?”老妈听连萧说完才大概反应过来丁宣的意思。 “不分了。”连萧耷着眼帘直接去拽床,“分不开。” “再分不开那也……”老妈犹豫着皱皱眉,结果丁宣一看连萧的举动,跟着就从床上一出溜,有模有样地一块去拉。 “哎哟你烦死了!”老妈无奈又心疼地打了连萧一下,眼前确实是分不开了,她只好再去橱柜抱被子,“刚铺好的两床被又得换,白折腾一出,还给我们吓得发一通烧!” 连萧已经顾不上分析刚分开的床这就合上,对于给丁宣的“戒抱”到底还能剩下多少用处。 他只知道如果提前预料到俩人的分开连带着分床,带给丁宣的抗拒和恐慌有那么大,他说什么都不会主动跟老妈开这个口。 前几天他不在家,丁宣把床上摆得乱七八糟,老妈都不能碰,刚想给丁宣收拾利索,前脚拿走一摞衣服,再一回头,丁宣悄没声儿地就把另一件扯了回来。 现在连萧人回来了,老妈再收床上的东西,丁宣也不跟在屁股后头往回拿了。 他看着病都直接好了,又有了精神,也不再无头苍蝇一样打转,就跟在连萧旁边牵着他拽着他,一会儿喊一声“连萧”,一会儿摸摸他的衣服袖子,浑身上下就洋溢着两个字:踏实。 “哪有这样的小孩。”老妈看丁宣见了连萧病就好了,打心眼里欣慰也打心眼里发愁,抱着被子去阳台晒的时候还在嘀咕,“以后可怎么整……” 丁宣不关心这些,他脑子里就没有。连萧把他包在被子里搂着,他还得从被角伸出两只手,面对面扎在连萧怀里抱着他。 “连萧。”丁宣抱一会儿又喊,抬手摸摸连萧的耳朵,凑脸过来亲亲他。 连萧跟他抵着额头,由丁宣在他脸上瞎亲,亲到嘴上也没躲。 “宣宣爱谁?”他就这么望着丁宣问。 “宣宣爱你。”丁宣跟着念叨,亲一亲的就直起身又想贴着连萧抱。 连萧把他包回去搂在怀里,下巴垫在丁宣头顶上,想想丁宣前几天怎么过来的,现在却一丝一点儿的不高兴也没表现,心里就酸着疼。 “傻子。”他把丁宣再搂紧些,叹出发颤的鼻息。 “宣宣爱你。”丁宣把脸贴在连萧怀里,快乐的小声嘀咕着。 第94章 借着这回发烧的劲儿,丁宣可算是起劲儿地跟连萧腻歪了好一阵。 时时刻刻都要黏着连萧,有点儿功夫就要抱,不抱也得牵着摸着,他那两只手就没闲下来。 在家画画,或者在诊所挂点滴时迷糊一觉,睁眼就得看见连萧,连萧不在就喊,一声接一声的“连萧”,到处找,非得连萧又来到他身边了才安生。 “你们家小哥俩儿的感情是真好。”诊所大夫一下午听丁宣念叨多少遍连萧,笑着说,“我们家那天天都不能对眼,光掐吧。” “可不吗。”老妈坐在旁边看连萧搂着丁宣,握着他的手让大夫给拔针,也笑笑,目光又心疼又无奈,“就黏他哥,离了就不行。” “真好。”大夫还在夸,“弟弟黏哥哥,哥哥也愿意疼弟弟。” 连萧耷着眼笑笑,接过棉球给丁宣摁了会儿针眼,搓搓丁宣的手带他回家。 连萧从夏令营回来后,真的可以说是对丁宣有求必应。 丁宣要抱就给抱,要亲也亲亲他,丁宣添了个半夜要醒一回的毛病,醒了就喊着“连萧”,往他这边摸。 睡得迷迷糊糊本来也控制不好手劲,有时候丁宣一巴掌直接拍连萧鼻子上,直接能给他鼻根疼出一腔酸水。连萧这也能忍住不凶他,把人重新捞怀里搓搓背,让丁宣赶紧睡觉。 老妈看了几天都有点儿看不过去,说宣宣其实就是撒娇,夏令营那几天委屈着了,见了连萧就想腻歪。 连萧心里当然明白,但他也打心底里想惯着丁宣。 忍不住。 有几回他被丁宣缠烦了,眉毛一绞也想挂脸吓唬吓唬他。 可一对上丁宣的脸,他就想起刚从夏令营回来那天,推门看见丁宣瘦巴巴地窝在那一床乱七八糟里,掉魂似的模样。 立马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你还能再腻歪半个月。”暑假过半的时候,连萧跟丁宣挤在椅子里写作业画画,给他算数,“等我开学就不能成天在家了,就跟以前一样了。” 丁宣在画本上涂涂抹抹,听连萧说话,回头往他脸上摸摸。 摸了半截,他被自己手脖上的海玻璃串儿给引走注意力,又收回手摸摸海玻璃。 他很喜欢连萧给他的海玻璃串儿,虽然连萧给他什么他都喜欢,但对这几颗海玻璃的喜欢,显然要更鲜明一些。 第80节 当时连萧刚拿出来在他眼前晃晃,他的视线就定了上去,随着连萧的手看了半天,伸手轻轻地摸。 “喜欢吗?”连萧攥着他的手咬一下。 “连萧。”丁宣举着手给他咬,收都不往回收,又圈上连萧的脖子抱一会儿,“宣宣爱你。” “爱来爱去的。”连萧跟他顶脑门。 “宣宣爱你。”丁宣把脸贴在他脖子窝里,抱着连萧不动了。 这样跟丁宣相处,连萧有时候也会走神。 理性跟感情总是纠缠着分不开,就像现在丁宣和他的状态——连萧心里知道,丁宣这样不行,这种离不开他的状态越严重,对他的成长和以后越没有好处。 可是真的很难狠心推开他,就像他们分不开的床一样。 如果丁宣不是个人就好了。 连萧会想。 丁宣就适合当一只小动物,照顾小动物什么都不用琢磨,丁宣全身心地依赖他,他只负责彻底地纵容就行。 “你好好长大。”连萧偏偏脑袋,在丁宣耳朵上又叼一口,“不要生病。” “连萧。”丁宣在他脖根上蹭一下,无意义地嘟囔。 想是那么想,可丁宣到底不是个动物,也不可能成为动物。 八月过半,连萧学校里一开学,不管丁宣愿不愿意,还是得回归之前的节奏。兄弟俩各自该上课上课,该长大长大。 高二的节奏明显比高一快得多,一分科也重新分了班,这下连萧和二光不仅是班级离得远,文理上的大方向也不一样了。 “我可太孤单了。”二光对着俩人的分班意向表十分夸张地感慨,“终究只剩我一人。” “你改理科。”连萧说。 “你看我这脑子,是学理那块料吗?”二光诚恳发问。 “那你就闭嘴。”连萧把自己的分班表抽走了。 连萧选理科是件不怎么需要思考的事。 他从小虽然不爱好好学习,但是上数学课一直比语文轻松,脑子活,思路快。 还有个埋在意他识深处,几乎成为条件反射的原因:丁宣。 虽然理科好学,连萧其实也挺喜欢历史。 不过他的喜欢只是喜欢听,要让他每天花大把功夫正经去背政史地,他真没那个耐性。 而且要照顾丁宣,他也没那么多功夫。 这个念头一冒,他都不用像班主任说的那样,回家跟爸妈好好商量商量,直接就勾了理。 分完班老妈想起这个事还跟老爸数落他:“这小子现在主意也太大了,分班这么大的事,说都没回家说一声,自己就分完了。” “多大的事啊?”连萧笑着反问老妈,“我回来问你让我选什么?” “理啊。”老妈理直气壮的,“你那是个能学文的性子吗?从小让你背点儿书,跟让你上刑场似的……” “爸,你看我妈。”连萧跟老妈说话有理没理都说不过,扭脸把老爸拉入战场。 “男孩子主意大点儿也好。”老爸笑笑,两头不向着,接茬吃他的饭。 理科虽然不用背书,但一点儿也不比文科轻松。 尤其到了高二下学期,各科老师都是题海战术,六门课每天的作业发下来,全是真题和卷子,一天的题做下来,到了家脑瓜子都胀。 现在他们走读生放学的时间已经往后延了,连萧一想到升了高三,晚上还得多加半小时课,也跟二光似的,感觉高中的日子越来越日月无光。 “你这样的一天什么都不琢磨,是不是也挺舒服的?”连萧仰头靠在椅背上,把笔一扔,冲丁宣招招手。 做题做累的时候,他就把丁宣招呼回来搓磨,解乏。 丁宣不管在干什么,连萧只要朝他一招手,他就默默的过来,往连萧身上一挂。 “连萧。”他亲亲连萧的脸。 “另一边呢?”连萧继续仰着脑袋懒得动,闭眼问他。 丁宣又往另一边亲一下。 亲来亲去,鼻子嘴上都没落下。 “真腻歪人。”连萧被他啄得痒痒,笑着把人往怀里一抄,搬到床上,“睡觉。” 第95章 连萧他们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二光谈恋爱了。 二光对于谈恋爱一直心有所往,他人也挺帅的,单拎出来也是班里排得上号的帅哥,人又幽默,按说应该不缺女生喜欢。 但他成天跟连萧绑在一块儿,有“三班的连萧”比较着,从小学到高中,那些女同学的关注点就总是迈过他,往连萧身上瞅。 而且二光这人虽然说起来一套套的,当时还成天想着指导连萧怎么跟赵晨晨搞对象,但搁在自己身上,他对这些事其实挺不好意思的。 跟那些女同学当朋友可以,他开得起玩笑,跟别人聊天都很自然。 但要当男朋友,他还真不好意思往这方向上拐。 连萧从来也没听他老说起某个女生,表示过喜欢谁,所以二光冷不丁一说自己谈对象了,他都觉得挺神奇:“谁啊。” 二光极力掩饰着内心的雀跃,东看西看的,装的跟没事人一样,试图营造出一种自己谈对象很正常的效果:“我们班吴瑞,你见过。” “没印象。”连萧对自己班里的女生都没心思关注,更别提别班了,他看二光这模样光想笑,“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你说告白啊?”二光受连萧表情的影响,也莫名地想笑,俩人互相憋着笑大眼瞪小眼,“就昨天,我看她对我有那意思,就顺嘴一提,谁知道她就答应了。” “人家对你有意思。”连萧重复一遍他的话,彻底忍不住笑出来了,“你要脸吗?” “干嘛啊,”二光本来就不好意思,被连萧一笑都要顺拐了,原地蹦了蹦,“还不让人谈对象了?她要对我没意思能愿意啊?” “嗯。”连萧笑着点点头,“挺好的,谈吧。” 二光那个叫吴瑞的对象,连萧再见到的时候有印象了,之前他们去夏令营的时候这女孩也在。 性格很活泛,牙尖嘴利叽叽喳喳的,跟二光在一块俩人总互怼,你一句我一句的,也挺有意思。 二光谈恋爱归谈恋爱,也没耽误他找连萧玩。 平时课间与上下学,肯定是陪他对象多了,但是到了周末和节假日,还是没事儿就往连萧这跑,跟他一块去小机构接丁宣,挑衅挑衅周狄,撩撩欠。 “周狄有对象没?”他问周狄。 “你谈了?”周狄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扫他一眼。 “啊,谁高中还不谈谈恋爱啊。”头一回谈恋爱的腼腆期一过去,二光人也不当了,脸也不要了,怼怼周狄的胳膊,“你肯定都不主动跟你们班女生说话,哥们儿给你介绍一个?” 同样的话他对连萧也说过,不过是帮吴瑞问的。 ——吴瑞有个小姐妹想认识连萧,小姐妹找吴瑞说,吴瑞又找二光说。二光不用说就猜到连萧不能同意,没等他解释,吴瑞就指着他说“你肯定吃醋了,以为是我想认识连萧”。 二光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去跟连萧一提,连萧果然直接拒绝了:“没兴趣,不想认识。” “无聊。”周狄的反应跟连萧差不多,理都不想搭理二光,扭头回屋帮忙去了。 “这人就没劲。”二光还跟人屁股后头接茬挤兑,“你没听说过吗,高中不谈恋爱等于白上。” “回头高考三十分你才是白上。”周狄说。 “我靠,你少咒我啊!”二光勒过去锤他。 他们在这乱糟糟的什么都说,丁宣下了课从教室出来,没声没响地晃荡一圈,过来牵上连萧的手,偏头在他胳膊上蹭一下眼。 “这牵手是不是戒不掉了?”二光又过来逗丁宣,特烦人地戳人手指头,“你都多大了,小丁宣。” “困了?”连萧关注的则是丁宣蹭眼这个小动作,丁宣一困就爱往他胳膊上蹭蹭眼。 丁宣谁也没搭理,躲了会儿二光,他换到另一边,重新攥上连萧的手。 丁宣本来就不爱出声,现在随着长大,在外面的话越来越少,只有在家的时候才嘟囔几句,好像那点儿交流的劲都被他攒起来了,只跟连萧独处的时候用。 “你说丁宣要是谈恋爱,得找个什么样的?”从小机构回家的路上,二光又把这话题往丁宣身上套,“也找个小自闭症?” “他不谈。”连萧说。 “你说了算啊?”二光乐了,“人现在只是还没那概念,他就不爱说话,又不是缺部件,回头真喜欢上哪个小姑娘,你还能拦着不让谈?” “没完了?”二光最近天天就这点儿谈恋爱的话题,连萧听都听烦了。 “好好,不说了。”二光往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那嘴还没拉上半分钟,他又忍不住问连萧:“哎萧儿,你说以后你要结婚了,丁宣还跟你分不开怎么整?” “分不开不分。”连萧说。 “你说得容易。”二光夸张地一竖眉毛,“你老婆要不愿意呢?” 二光自己谈对象以后,开始能理解当初赵晨晨对连萧的不满了。 学校本来就闹哄哄的,有时候课间他想跟吴瑞单独聊一会儿,吴瑞的小姐妹要过来挤在吴瑞旁边不走,他也烦。 “那就滚。”连萧是真对这话题不耐烦了,皱皱眉接了句。 “谁滚?你老婆还是丁宣?”二光脱口就跟着秃噜,这俩谁也不是能让滚的人啊。 连萧牵着丁宣扭脸看他一眼,他立马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举举手做个认怂的动作:“我滚,我滚行了吧?” 二光从路口打车滚了以后,连萧扭脸看一眼丁宣。 “丁宣。”他喊了声。 丁宣正转着眼睛东看西看,视线扫过连萧的脸,没听见似的,但是捏了捏连萧的手。 “没事。”连萧也捏捏他,“喊着玩儿。” 过了两分钟,丁宣突然也张嘴喊:“连萧。” 连萧翘起嘴角笑了,他故意不看丁宣,牵着他继续往家走,掌心攥着丁宣的手,挨个儿捏过他的手指头。 回到家门口,连萧正准备掏钥匙,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回来了?”老妈攥着门把手迎他俩。 第81节 “吓我一跳。”连萧拍一下丁宣的背让他进去,“妈你今天下班这么早?” “家里来人了,等你回来不得等到天黑。”老妈示意他也赶紧进屋。 “来谁了?我老姨?”连萧错错脚后跟蹬掉鞋,见地垫上有一双陌生的女鞋,越过老妈朝客厅里看。 然而一看清来人的脸,他的动作直接顿了顿。 ——是丁宣的姑姑。 第96章 丁宣姑姑看见他俩的反应倒是很热情,立马就笑容满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孩子回来了。” “喊人啊。”老妈轻轻一碰连萧。 “阿姨。”连萧抿抿嘴喊了声。 “哎连萧。”丁宣姑姑应了,上下打量他两圈,嘴里“啧啧”的:“你这儿子养得可太好了,是真像样。” 老妈跟她笑着寒暄,连萧从来不爱接这些场面话,嘴角略微一抬就收回视线,撩眼朝丁宣那边看。 丁宣的反应跟他们都不一样,家里少个人还是多个人他都没什么感觉。 目光飘过他姑姑的脸,他跟平时一样换了鞋就去把外套和挎包挂好,晃荡一圈,去卫生间洗洗手,又去屋里换上在家穿的衣服,每个流程都很固定,该干嘛干嘛。 “宣宣啊,姑姑来了你不来喊一声吗?”老妈招呼他。 丁宣又从屋里没声没响地转出来,来到连萧旁边抓抓脸,挨着他坐下了。 “宣宣进步这么大呢?”姑姑又盯着丁宣开始看,脸上挂着无比亲切的笑,好像她对丁宣一直都这么关心,还往前倾倾身拉住丁宣的手,“还记得姑姑吗宣宣?” 丁宣看看他被攥住的手,转脸看看连萧,身子往后躲着想把手抽回来。 “我们不好意思呢,挺久没见了。”老妈在旁边打圆场。 “是,”丁宣姑姑听出老妈后半句的意思了,收回手笑着坐回去,“怪我,家里老头老太太身体不好,离不开人,我光想着来看孩子,一天也抽不出闲。正好这回来这边办事,抓紧过来看看。” “姑姑专门给宣宣带的零食,”老妈朝鞋柜上指指,扭脸朝连萧说,“带宣宣去吃吧。” 连萧正不想听丁宣姑姑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也不太想让丁宣跟他姑姑待久,莫名让人不舒服。 他对那些吃的也没兴趣,随便从袋子里拿了一盒什么,直接带着丁宣回房间了。 两个大人在客厅说话,连萧带丁宣在房间写作业画画,留了条窄窄的门缝,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都是些互相问候近况的虚话。 丁宣姑姑没在家坐太久,又过了小半个钟,连萧听见老妈说了句“这么着急干嘛,留家里吃饭”,知道她要走了,才搁下笔再带丁宣出来送人。 “不留了,下回的。”丁宣姑姑起身把外套都套好了,“这会儿回去到家还不太晚,要不没车了。” “没车就住一宿,自己家怕什么的。”老妈嘴上这么说着,一点儿也没耽误她把人往门口送,把鞋柜上那一兜吃的拎过来,“拿回去给孩子吃,我们家都不爱吃零食。” “我家的都多大了,专门给宣宣买的。”丁宣姑姑直摆手不要,穿上鞋,她又冲丁宣招招手,“宣宣啊,姑姑要走了,你喊一声姑姑?” 丁宣攥着连萧的手,把脸贴在他胳膊上,他姑姑的视线一转过来就转开眼睛。 “跟姑姑说再见。”连萧捏他一下。 丁宣这才又把脸转回来点,模模糊糊地说了句“再见”。 老妈送完丁宣姑姑回来,连萧守在门口张嘴就问:“她来干嘛的?” “谁知道她。”老妈翻翻那些吃的,拆了袋话梅朝嘴里扔一颗,挽袖子去厨房,“说来看宣宣,电话也没提前打一个,直接找我单位去了。” “好好的来看什么丁宣。”连萧皱皱眉,老感觉丁宣姑姑这冷不丁的一趟不对味,“这么多年也没见她来看过。” “那怎么着,人姑姑要看侄子我还能拦着?”老妈也挺无奈的,从厨房窗户又往下看看,一转身连萧还在身后有话想说,她“哎哟”一声拍了连萧一下,“烦死了晃来晃去的,赶紧走开,我要做饭了。” 丁宣姑姑这趟虽然突然又莫名,但也还是有理有据,就像老妈说的,姑姑看侄子,合情合理的事儿。 虽然丁宣从小到大,这姑姑拢共也就在丁宣妈妈刚去世的时候养过他两天,但也不能拦着。 可连萧心里就是隐隐觉得不舒服,老觉得丁宣他奶奶一家都不像个会突然良心发现的人品。 关键是还没等过俩月,丁宣姑姑又来了一趟。 这一回她比上次过来更自然了,直接来家里敲门。 那天正好周末,连萧和丁宣都没课在家,听见敲门声以为是二光来家里玩,连萧开门时还在想二光这回竟然没大呼小叫地边喊“连萧”边捶门,接过门一开,毫无准备地看见丁宣姑姑站在门口。 “我就算着今天你俩应该不上课,”丁宣姑姑很自然地直接进屋换鞋,笑着左右转头张望,“你爸妈没在家吗?宣宣呢?” 人都进来了,连萧总不能不招呼,那显得没家教。 何况这回丁宣姑姑拎的东西比上次还多,不只是吃的喝的,还给丁宣买了身衣服。 老妈从菜场买菜回来,进家门就看见丁宣姑姑坐沙发上跟丁宣说话,也愣了愣。但她反应很快,笑着拎拎手里的菜:“丁姐来看宣宣了?正好,今天总算能在家吃顿饭了。” 丁宣姑姑也没客气,豪爽地点头应了:“行,我给你帮忙。” 第二次过来,她也比上回待得时间更久,连萧听她说了一中午的家长里短,什么老头的病比以前更重了,她男人不作为,一天窝窝囊囊,丁宣爸也没个影儿,全家老少都得她一个人伺弄…… 其余的话题就一直在问丁宣,关心得很细,连丁宣每天上课的小机构正不正规,学费多少都打听上了。 “做这行是真不容易。”知道周狄妈妈的事以后,丁宣姑姑很唏嘘地叹了口气,“医院也没得治,我之前帮素华找人的时候也是,很多都是自家孩子生病,带孩子治着治着,就自己弄个班,不然真撑不住。” 那天丁宣姑姑离开以后,老妈跟老爸叨咕了半天:“我寻思她是不是缺钱来找咱们家借呢,后来也没提啊?” “再缺钱还能借到你头上?”老爸没往这上想,“张不开嘴就对了。” “我看那穿的也不像多缺钱。”老妈想不通,“但她老过来是干嘛呢?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冲孩子来的吧。”老爸摁着遥控器给电视换台,“毕竟丁家的种,看小孩养大了,就想要回去了。” 连萧一直在旁边没说话,听到这句,猛地转过了头。 “她凭什么要?”他盯着老爸,“他们家想要就给?” “吓我一跳!”老妈都有点儿被连萧的语气和眼神唬着了,朝他胳膊抽一下,“你爸就这么一说,人又没开这个口。” “你也是。”抽完连萧她又抽一下老爸,“宣宣在呢,你扯什么要不要的。” 有些话顾忌着丁宣确实不好说,但连萧知道老妈为什么毫不担心丁家要孩子。 丁宣如果是个正常小孩,养大了他们家想要回去还有可能。可丁宣生这个病,这个不能自立的状况,一开始就是丁家不想要他的原因。 老爸随口又说了些什么,连萧已经没心思听了。 丁宣在旁边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缓慢地眨了两下眼,他摸摸连萧的膝盖喊他一声。 “嗯。”连萧朝他耳朵上弹一下又搓了搓,沉着脸拉丁宣回房间。 第97章 接下来小半年的时间,丁宣姑姑过来看丁宣的频率,以一种越来越频繁的频率在飙升着。 起初是个把月来一趟,等到节假日,她直接一两个星期来一次,态度也越来越熟稔,有一回甚至直接到小机构去接丁宣,还跟参观似的,跟周狄妈妈聊了好一会儿。 “能不能让她别过来了,”连萧每次看到丁宣姑姑冷不丁出现就心烦,忍到人走以后跟老妈皱眉头,“她到底要干嘛?” “她来看宣宣,还能干嘛。”老妈虽然也纳闷,但丁宣姑姑确实只是来看看,从来没说过别的,她也没法挡着笑脸人,只能打发连萧,“学你的习去吧,再开学高三了,赶紧管管你自己。” 高三的节奏真的是一瞬间拉上来的,连萧也像先前老妈说过的,那个同事家的孩子一样,早上去学校的时间越来越早,晚上快十点半才能到家,把作业赶赶刷刷题,几乎没能在一点之前上过床。 但是不管他熬多晚,丁宣的生物钟始终跟着他的节奏在走。 只要连萧不睡,他再困也不睡,自己搬个椅子在连萧旁边守着,困了就往桌上趴一会儿,眼睛很慢地眨几下,再重新坐起来画画。 “去睡你的觉。”连萧看他熬得心疼,抽掉丁宣的画本赶他。 丁宣不走,就算被连萧赶床上去了,也还是抱着被子坐那发怔,隔一会儿就没头没脑地喊一声:“连萧。” “哎。”连萧叹口气,只能加快刷题的速度,尽早上床让丁宣睡觉。 有几回月考前复习紧,他甚至等到丁宣睡着以后,再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偷偷去客厅做题。 “以后我去上学不在家,你还睡不睡了?”连萧问他。 丁宣往他身上一抱,整张脸拱进连萧颈窝里贴贴,眼睛立马就阖上。 “你喜欢你姑姑吗?”连萧捋两把他的后背,也把鼻尖抵进丁宣软篷篷的头发里,突然想问。 丁宣已经没精神搭理他了,手掌心往上寻摸到连萧的耳朵,就这么搭着睡着了。 丁宣姑姑这么频繁来看丁宣的目的,在连萧高三上学期的国庆节,才终于暴露出来。 “你们国庆放假吗,是不是要补课?”国庆小长假的前两天,老妈问连萧。 “补,歇半天。”连萧说,“怎么了?” “也没怎么,我想带宣宣回去看看他妈妈。”老妈说,“你好好上课吧。” “国庆去?”连萧算算时间,除非请假,不然半天假怎么也不够他陪着跑一趟,“等过年不行吗?” “宣宣他姑姑问了,”老妈看他一眼,“我也有一阵子没去了,正好国庆有空,宣宣成天在家呆着,我也想带他出去逛一圈。” 老妈要带丁宣去祭拜妈妈,这事儿连萧怎么也不好开口阻拦。 但一听是丁宣姑姑主动招呼的,他就感觉心里没底。 “那我请半天假,跟你们一块儿。”连萧皱皱眉低头喝粥。 “耽误吗,别赶不上学校的进度。”老妈也想让连萧歇歇,这才刚进高三,成天就没白天没黑夜的,但是又怕耽误他上课。 “没事,跟得上,下午早点回来就行,能赶上晚自习。”连萧心里有数,直接拍了板,没再说别的。 只要有连萧一起,丁宣现在基本不怵出门。 他还挺高兴,下楼的时候都是牵着连萧的手蹦着走。 从家里到丁宣姑姑的城市,长途客车依然坐得人想吐。到地方后,连萧昏头胀脑地从车上下来,还没想伸个懒腰,远远地就听见丁宣姑姑在喊:“宣宣!姑姑在这呢!” 连萧抻着半截懒腰扭脸一看,丁宣姑姑竟然来车站接人了,正笑容满面地朝他们走。 “丁姐,”老妈立马也笑着迎上去,“你还专门跑一趟,又不是不知道路,等一会儿了吧?” “没有,我猜着你们应该就是这个点到,真叫我猜对了。”丁宣姑姑热情洋溢的态度,跟他们上回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萧也来啦?”她摸摸丁宣的脑袋,又拍拍连萧的肩,“走走,咱们今天在外面吃,娜娜都定好饭店了。” 第82节 丁宣现在对他姑姑的抗拒,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明显了,毕竟三不五时就见面,每次他姑姑的态度都很好,丁宣再抵触生人,丁宣姑姑也已经不在这个范围里了。 现在丁宣姑姑摸摸他的头拉拉他的手,他不会再往旁边躲。被盯着要喊姑姑,他目光飘来闪去的,最后也会咕哝着韩喊一声。 这些转变对于大人们来说都是喜闻乐见的,但是看在连萧眼里,心里只觉得不得劲儿。 他明白自己有点儿自私了,可面对丁宣以前的家人,连萧巴不得丁宣能更不懂事一点。 更让他越来越不得劲儿的,还是丁宣姑姑一家态度的转变。 连娜娜都比上回见面要懂事得多,虽然一顿饭还是没几句话,但是老妈随口关心她几句,她也知道要露个笑脸,不再那么死样活气。 丁宣奶奶甚至还给丁宣夹了一筷子菜,丁宣没吃,被连萧夹给他的其他菜盖下去了。 “我们家真的是亏欠素华。”吃完饭去墓园时,丁宣姑姑专门包了一捧花,态度情真意切,“我那个弟弟不当人,她一个人拉扯孩子,我那会儿有心帮忙,但家里也真的困难……她太不容易了。” “丁庆涛现在还不知道在哪?”老妈轻声问,丁庆涛就是丁宣的爸爸。 “不知道死在哪。”丁宣姑姑说,“他也没脸回来,敢回来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老妈什么也没说,只把素华的墓碑擦了又擦。 “宣宣现在还在那机构上着课呢?”从墓园回来,丁宣姑姑问老妈。 “上着呢,”老妈说,“挺好的。” “学费一直就是那个数?”丁宣姑姑又问。 “没变,给宣宣一直都按自己人照顾,”老妈看她一眼,“她也不容易。” “但凡做这一行的,哪有容易的。”丁宣姑姑点点头,叹了口气,“小魏啊,其实这回想让你们过来,也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你说,丁姐。”老妈和连萧的目光一同标到她脸上。 “来,我先带你看个地方。”丁宣姑姑动动眉毛,拉开车门让他们上车。 这台桑塔纳是丁宣姑姑自己的,她说是二手车,买一台方便到处跑事情。 汽车停下后,丁宣姑姑解着安全带回头说“到了”,连萧坐在后排望着窗外,久久没动。 他们来到的是一片开发区,零零落落已经开了好几家门脸,眼前的这扇门上挂了个牌子——星星自闭症希望之家。 第98章 “什么意思?”连萧从后视镜里盯着丁宣姑姑,眼也不眨地问。 “先下来,先下来,”丁宣姑姑避开连萧的审视,拉开车门下车招呼老妈,“本来想等装修什么都彻底弄好再带你们来,今天正好来了……来咱们边看边说。” 大人的态度总是更内敛,老妈脸上什么也没表现,跟着下了车。连萧抿抿嘴,只好牵着丁宣一起过去。 门店里面确实还没装修好,但已经初见雏形,是个教室的模样,有一间屋子应该是暂时当成仓库,里面堆满了各种道具器材,连萧一扫眼就看见自闭机构里常见的那些雪花片和珠串。 “这个念头其实早几年我就有了,以前真的是没那个条件,家里那些乱马七糟的事儿……说着好像我在找借口,但是当年真的没那个条件。” 丁宣姑姑带他们边参观边说。 “现在眼见着孩子大了,家里也松快了些,我就琢磨总得做点儿什么。不为别的,就冲当年亏欠素华,也为了宣宣,就跟认识的朋友一块儿做了这个机构。” “在别人那儿上课,毕竟还是别人,哪有咱们自己家人真心为孩子好呢,小魏你说是不是?” 老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从头到尾都没对丁宣姑姑与这家“机构”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挺认真地看着,听丁宣姑姑说话。 “而且,就算你不说,我也不好意思提,但咱们心里都有数,为了照顾这孩子,你们家这些年也没少添压力。” 丁宣姑姑倒像丝毫不在意老妈与连萧的态度,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现在有能力了,我是真的不好意思再这么麻烦你们了。” “赶明这边全都装好,正经开始运营了,我就把宣宣接回来,我这个姑姑手把手地带。” 丁宣姑姑这话说得特别自然,语调里的愧疚与体谅交融得恰到好处,好像算准了老妈不会拒绝,甚至会感激她这个决定。 “你想把丁宣带走?”连萧听到这里顿住了脚。 “真的没道理再麻烦你们了,”丁宣姑姑回答着连萧的问题,目光却是停在老妈脸上的,“我也真的想为宣宣做点儿什么。” “你问过我们家的想法吗。”连萧直直地望着丁宣姑姑,问她。 要是搁在平时,老妈听连萧这么没起没伏地跟长辈说话,肯定得喊他一声。 但这会儿她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转过视线,也望向丁宣姑姑。 “所以这不就是先带你们来看看,说说我的想法。”丁宣姑姑忙笑着说,“孩子跟了你们这么多年,突然要分开,心里肯定舍不得,我都明白。” “嗯,是这个理儿。”老妈也露出一丝很淡的笑模样,“我们也该回去了,这事儿回头再说吧。” 如果不是有老妈这份态度压着,连萧根本等不到回头,直接就想指着丁宣姑姑的鼻子让她滚蛋。 丁宣姑姑送他们到汽车站时,想跟丁宣告别连萧都没停脚,牵着他径直往站里走。 他真的千琢磨万琢磨,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丁宣姑姑打的竟然是这么个念头。 “妈,你要把丁宣送回去吗?”买完票进了候车厅,连萧开口问老妈。 “我说话了吗?”老妈看他一眼。 连萧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皱皱眉,低声说了句:“恶心。” 老妈摸摸丁宣的头,什么话也没说。 丁宣对他姑姑的这份想法一无所知——也有可能他听明白了,但他贫瘠的情绪与语言表达,使他看起来跟平时别无两样。 永远没人知道丁宣的小脑瓜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依偎着连萧上车,跟连萧挤着坐在靠后的座椅里,汽车发动后他看一会儿窗外的风景,突然扭头往连萧肩膀上一扎,伸手抱住不动了。 连萧搓搓他的耳朵,嘴角又轻又快地从丁宣脑门上蹭过去,又贴了好一会儿。 在之前连萧的设想里,最坏的准备就是丁宣姑姑想把丁宣要回去。如果只是那样,他觉得只要他们一家咬死了不放人,丁宣姑姑他们也不能生拉硬拽地把孩子带走。那太没良心。 但现在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恶劣,丁宣姑姑竟然专门整了个小机构出来,那她想要丁宣的念头,肯定就不会那么轻易被老妈几句话打发掉。 事实也跟他琢磨的一样,丁宣姑姑在那之后,往他们家跑得更勤了,态度也从先前的模棱两可,变得越来越明确,每次来看望丁宣的目的,都带上了更深的试探和游说。 更关键的是,她开始避开连萧跟老妈见面。 “……都是为了孩子好,我知道你们照顾宣宣那么久,肯定有感情,但也不能一直麻烦你们下去……” 元旦那天放了半天假,连萧提前回到家,还在门口掏钥匙,就听见丁宣姑姑又来了。 “我们家没觉得麻烦。”老妈说,“你有心专门去做自闭症这一块,其实挺了不起的,刚起步也难,就算要接孩子,也不用现在就……” “前几年干嘛去了?”连萧没等老妈的话说完,直接推门进去,冲着丁宣姑姑问了句。 丁宣姑姑愣了愣,下意识往前坐直了些,有些讪讪地笑笑:“连萧回来啦?” “你走吧。”连萧门也没关,就那么敞着,继续对丁宣姑姑说,“丁宣你带不走。” “我也没说现在……”丁宣姑姑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挂不住了。 “以后也没戏。”连萧一脸平静地打断她,“丁宣是个人,不是个物件,想扔就扔想要就要。想想你们家当时是怎么像垃圾一样扔掉的丁宣。” 这话等于直接往丁宣姑姑脸上甩巴掌了。 她最后一丝讪笑也再没挂住,转脸看向老妈。 “怎么跟姑姑说话呢。”老妈不咸不淡地说了连萧一句。 “没事儿,”丁宣姑姑倒是给台阶就下,立马又笑笑,“孩子嘛,相处久了肯定舍不得。但是连萧啊,我是宣宣亲姑姑,接宣宣回去是为他好,肯定不能害他,是不是?” “丁宣现在不缺对他好的人。”连萧说着,低头不耐烦地晃了一下门板。 “不是缺不缺……”丁宣姑姑又看向老妈。 老妈冲她带着歉意微微笑了下:“我儿子说得挺对的。” 第99章 丁宣姑姑的脸色变了好几变,最后还是压着恼怒,勉强沉了下来。 其实连萧打心里倒是希望她别压着,把肚子里那些花花肠子都摆在明面上,两家谁也不用再维系着那些虚伪的客套,脸撕破也就撕破了,最好撕她个再也不见,以后都不要再来他们家自讨没趣。 但是大人之间的拉扯永远超越他所能理解的限度,丁宣姑姑沉着脸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拨拨头发,望着老妈又笑了起来。 “天也晚了,我先回去吧。”她自觉地站起来走向门口,“但是魏啊,大姐说得那些话,你还是琢磨琢磨。” “孩子不懂事,咱们当大人的不能跟孩子一样。宣宣肯定我们都想为他好,但说到底孩子已经那样了……可不能一耽误就耽误一双啊。” 连萧凛着目光看她离开,门一关就冲老妈皱眉头:“她又说什么了?” “还是老一套,没说什么。”老妈等丁宣姑姑一走,立马也显出疲态来,仰脸歪在沙发上揉揉眉心。 “那她最后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连萧问。 “哎呀,我上哪知道去。”老妈一点儿也不比连萧少闹心,无奈地瞪他一眼,又仰回去叹了口气,“行了别打听了,去接宣宣吧,现在看见谁我都心烦。” 老妈心烦,连萧也心烦,连老爸一天听着老妈唉声叹气的都跟着闹心,家里最没心没肺的,只有丁宣这个当事宣本宣。 丁宣姑姑又拎来一兜零食,从小机构回到家,老妈喊他去拿好吃的,丁宣转悠一圈,拎了一小袋奶糖回屋了。 “连萧。”他捏着一颗糖朝连萧脸前举。 连萧刚换完衣服,把t恤往身上一套,接过来给他撕开,夹着糖皮塞丁宣嘴里。 丁宣嘴里“嘎啦嘎啦”搅两下糖,又捏一颗递过去:“连萧。” “我不吃。”连萧把他手拍开,“还有心思吃糖呢?” 丁宣看看他再看看糖,把住连萧的胳膊往前一踮脚,嘬着他嘴里的半拉奶糖,还想给连萧吃。 “瘆人不瘆人。”连萧忙往后一撇头,笑着弹了丁宣一鼻头,“又从哪学的,以后少跟妈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丁宣脑子里没有那些,他就想让连萧也吃糖,新的不吃就吃他的,不吃他的就再递颗新的过去。 “我真不吃。”连萧上火都上得直闹心,是真不想吃这些腻乎乎的东西,又撕开喂给了丁宣。 丁宣嘴里塞着两颗糖,脸庞鼓着个小包,还是东瞄西瞄的看他。 “行了。”连萧只能在他嘴角飞快地碰一下,沾到点儿奶香味,“吃着了,画画去吧。” 第83节 丁宣这才满意了,抿抿嘴摸一下桌子边,晃晃悠悠地转身要走。 “等会儿。”连萧突然反应过来,又把丁宣薅回来,“哪来的糖?你姑买的?” 丁宣贴着他亲一口。 “不跟你说别吃她买的东西吗。”连萧捏着力道扫他一脑袋。 “连萧。”丁宣嘴里裹着糖,含含糊糊地喊他。 “吐了。”连萧摁上他的后脖子,另一只手抄起纸篓搁在丁宣下巴跟前。 丁宣鼓着脸,迷迷瞪瞪地看他。 “吐。”连萧又指指他的嘴,朝纸篓做个“呸”的口型,“想吃我去给你买。” 丁宣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但是连萧的动作他看懂了,又裹了两下奶糖,他低头“呸”进纸篓里。 “懂事儿。”连萧满意了,歪头在丁宣鼻尖上轻轻磕一口,“穿衣服,下楼给你买好吃的。” 丁宣顺势把胳膊一抬,捞着连萧的脖子贴贴他的脸,又腻乎了好几下。 连萧给丁宣买吃的,一直就有点儿大手大脚的毛病。 丁宣不会要,连萧回回带他去小超市,都是扫着丁宣的眼神儿,他往什么东西上多看了两眼,连萧就直接抓一把。 现在丁宣也挺大的,本来就不搀嘴,现在吃零食吃得更少,连萧也还是改不掉这习惯。简直就跟个爱好似的,只要瞄见丁宣看什么,他就愿意买,花钱都不带心疼的。 从小超市拎着一兜零嘴儿出来,连萧跟在丁宣后面,两手往兜里一揣,零食袋子就挂在手脖上,走两步就抬抬腿踢一下丁宣,零食袋子也随着他的动作晃荡。 “连萧。”丁宣不管被怎么折腾都不生气,走到小区前路口的路灯底下,他停住脚扭头喊了一声。 丁宣的长相特秀气,他眼神儿能聚焦的时候特别亮堂,黑白分明的,谁看了都喜欢。 连萧最爱看他盯着自己的模样,嘴角立马就勾上去了。 “干嘛。”他跟上去。 丁宣一手牵着他,另一只手往灯泡上指,又喊一声“连萧”,眼睛忽闪好几下咕哝出一句:“小虫。” 天热的时候路灯底下会扑扇很多小飞虫,这会儿眼瞅着都快元旦了,哪来的小虫。 连萧顺着他的手势往上看,才发现是下雪了,不大,小盐粒,都落不到地上,刚才下楼的时候还没有,估计就是刚刚才下。 “不是小虫,下雪了。”连萧攥着丁宣的手一块儿塞兜里,陪他眯眼看了会儿,又踢踢丁宣,“回家了,齁冷。” 牵着丁宣进了楼道,连萧又往回望了一眼。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看这架势也不知道能不能下得起来。连萧一直觉得冬天就得下了雪才算是入冬,一入冬,年末的味儿才算接近。 冬天对他们家来说也意味着很多事儿。 “你生日要到了。”连萧捏捏丁宣的手指头,偏头看他,“今年还吃蛋糕吗?” “生日。”丁宣跟着念叨。 丁宣真正的生日不在冬天,正日子连萧也不当回事儿,老妈记着给他过就行了,连萧只按丁宣到他们家的日子算。 “去年就没好好过,今年一年乱七八糟的,等到时候我带你去买蛋糕,买个跟你一样大的。”连萧随口说着逗小孩的话,掏钥匙开门。 丁宣不在乎什么生不生日的,以前连萧也是稀了马哈没怎么上过心,他连自己生日都不讲究,一家人全是老妈张罗。 但是今年被丁宣姑姑一趟一趟的闹心,闹得他都快有危机感了,下意识就把跟丁宣有关的节日都往脑子里刻。 一进家门,厨房的抽油烟机动静开得贼大。 门口鞋柜上放着老爸的鞋,也是刚到家,跟他们去小超市岔开了,这会儿夫妻俩正在厨房说小话,好像没听见他俩回来了,老妈连喊都没喊一声。 连萧正想张嘴问吃什么,从老爸嘴里听见丁宣的名字,他眉毛一挑,下意识抿了嘴。 ”……这不是你跟连萧愿不愿意,丁宣不管你怎么养大的,他骨子里就是丁家的人,你不管走血缘上论还是法律上论,人真铁了心要孩子,你能拦得住?” “不是我就不明白,”老妈的语调有点儿急了,“他们家早干嘛去了?” “那你想这些有用吗?”老爸轻轻“啧”了声,“你不也说了吗,她说以前没条件,现在想补偿……” “她要补偿就补偿啊?她还得清吗?”老妈更上火了。 “那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她那边的资源和康复手段什么的,真的比周狄他们家强,孩子你给是不给?” 老爸这淡淡的一句话,老妈半天都没能出声反驳。 第100章 塑料袋搁在鞋柜上的“嘶啦”声,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回来了?”老妈忙回过头,举着锅铲喊了一声,“你爸刚回来,说外面下雪了,淋着没?” “没有。”连萧把外套脱了挂衣钩上,又蹲下来给丁宣拉拉链,背对着老爸老妈问:“她真这么说的?”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用挑明一家子也心里有数。 “你没关门啊?”老妈瞪着老爸捣了他一下。 “我怎么能没关……”老爸前半句还跟着老妈小声说话,说半截索性“哎”一声,把嗓门放开了,“连萧知道就知道了,早晚不得知道,还能给你拿拿主意。” 老妈还在跟老爸小声嘀咕什么,连萧没再往下听,扒掉丁宣的外套,他直接拎起零食袋,牵着孩子回屋了。 丁宣没心没肺地坐在床沿上玩袋子,连萧伸着两条长腿半躺在椅子里看他。 “连萧。”丁宣把袋子提手在手指头上绕了一个圈,滚滚眼珠子小声喊他。 连萧朝他勾勾手。 丁宣立马一掀眼帘,把手里的袋子撇开,靠过去跨上连萧的腿抱着他坐。 连萧捏捏丁宣的胳膊,掐掐他的肋巴骨,他心底一直把丁宣当个小孩来照顾,好像这会儿才突然发现,丁宣真的不是小小孩儿了,瘦归瘦,但人也随着年龄,实实在在的有分量了。 “真让你去跟他们住,你能过好吗?”连萧抵抵丁宣的脑门儿。 丁宣跟连萧额头贴着额头,眨一下眼睛,懵懵懂懂地咬了一口连萧的鼻子。 吃完饭的时候,老妈把丁宣姑姑下午过来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跟连萧复述了。 确实就像连萧进门时听到的那样,丁宣姑姑这次抛出的最大筹码,就是她有“资源”。 “总之就是你爸跟我纠结的那样,如果她那头的资源真的比这边好,那我觉得……” 老妈的总结还没结束,连萧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同意。”他夹着菜,连看都没看老妈,“她有什么资源丁宣也不能给她。” “话不是这么说的。”老爸敲了敲筷子,示意连萧注意跟老妈说话的语气,“你成天接送丁宣教他念字说话是为什么?不是为了想让他好吗?” “丁宣去了她家能好吗?”连萧的眉毛皱起来了,看向老爸,“爸你没去过她家,不知道他们家人都什么态度。” “我没去过你妈不是去过吗?”老爸点点老妈,“而且你现在什么时候,你也高三了……” “我高三碍着丁宣什么了?”连萧立马又把老爸的话顶了过去。 “你高三你说怎么回事?”老爸从来还没被丁宣这么顶撞过,顿时脸色也有点儿不好看,“连萧你今天怎么回事?” 丁宣正要往嘴里夹菜,被老爸又粗又沉的嗓门唬得一愣,筷子上的菜掉回到碗里,茫然地看看他们父子俩。 “哎哟行了。”老妈烦闷地叹了口气,往丁宣碗里夹一块肉,捋捋他的脑袋瓜,“你们不吃宣宣还得吃饭,还没定呢,吵吵什么。” 饭桌上安静了片刻,丁宣重新跟没事儿人似的扒了两口饭,左右看看,笨手笨脚地给连萧夹了一小块西红柿。 “妈,丁宣真不能给他们。”连萧突然就吃不下去了,搁下筷子很正式地看着老妈,“你不能动摇。” “我知道。”老妈皱着眉挥挥筷子,“谁也没说给啊,先吃你的饭吧。” 老妈虽然嘴上这么说,下午对丁宣姑姑的态度也特别有刚儿,但连萧知道,她心里已经开始晃荡了。 毕竟这回丁宣姑姑所提出来的“资源”,连萧自己都很难不去思索。 吃完饭,他带着丁宣回房间写作业画画,本子笔刚掏好在桌上,老妈就在屋外喊:“连萧出来洗碗,你妈我今天不想动了。” “自己画会儿。”连萧猜到老妈是有话要跟他说,他往丁宣脑袋顶亲一口,搓搓他的头发应声出去。 “刚宣宣在旁边,还有的话妈不好直接跟你说。”果然,连萧一进厨房,老妈就开口了。 “您说。”连萧过去接过老妈手里的碗,站在水池前开始刷。 “围裙系上,你这衣服沾油搓不掉。”老妈把腰上的围裙抽掉扔过去,靠在案台边上挠挠眉毛,“你是不是过完年就还剩半学期高考了?” “嗯。”连萧应一声,“六月份。” “时间也提前了,早两年还在七月呢……”老妈念叨一声,“连萧啊,你知道今天丁宣他姑姑临走前,说不能一耽误耽误一双,是什么意思吗?” 连萧知道。 他也知道对于老爸老妈来说,即便丁宣姑姑那边的“资源”不足以让他们动摇,“不能耽误一双”,也会成为他们思索的重点。 “小时候是妈让你带着宣宣,照顾宣宣,你做得特别好,妈平时不说,但是眼睛都看着呢,心里也明白。”老妈不能提以前,提起来就想吸溜鼻子,“为了宣宣,爸妈真的亏欠你。” “没什么亏不亏欠的。”连萧拧开水龙头涮盘子,“你自己说的,一家人,不分这个。” “是不分。”老妈点点头,“但咱们得分时候啊,孩子。” 连萧抿抿嘴角,没接话。 “妈是没指着你能考个北大清华,名牌大学,有多高的学历。”老妈捏掉连萧衣摆上的一根线头,压压嗓子接着说,“但是高考就是你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你得上心啊。” “你说你早几年,功夫全用在宣宣身上,那是咱家情况真没办法,是妈欠你的。” “但现在条件好了,爸妈眼见着也到退休年龄了,你要高考不考个差不多的专业,以后再过几年……爸妈能养着你俩,砸锅卖铁养一辈子,但那样能好吗?” “什么就砸锅卖铁了,”连萧知道老妈在跟他说心里话,但听见这词儿还是想笑,“不至于到那地步。” “是不至于,”老妈被他笑得也有点儿绷不住,“不行你还能复读,再不济咱们找个厂上班都能养活自己,有手有脚的……” “可是宣宣呢?”老妈看着连萧。 劝学的话,当儿子的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当妈的。 就算连萧跟老妈保证,自己的成绩没她想象中那么差,在真正的高考到来之前,在丁宣姑姑的“妖言惑众”跟前,也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妈。”连萧从老妈的眼神里,只感到丁宣离他越来越远,“你是不是想送丁宣了?” “谁想送了?”老妈的眉毛大义凛然地动起来,“那当年你爸都要跟我离婚了,让我送宣宣我都没送,这家里最想把宣宣留下来的,头一号肯定不是你连萧。” “那你为什么不信我,要去信他姑姑那些话?”连萧定定地看着老妈,“丁宣真离不开我,他回那边只能受罪,你忍心吗?” 第84节 老妈像是哑然了片刻,再开口,眼圈就有点儿红了。 “妈不是不信你,妈不忍心。” 她似乎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连萧明白她的意思了,为难地蠕动着嘴唇。 “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是你们两个人的妈,不能顾了这头没那头。” “你从小到大已经……妈不能真把你们两个都给耽误了啊。” 第101章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比一个妈妈,更能劝动另一位妈妈。 丁宣姑姑跟老妈一样,是两个孩子的妈,她太知道说什么话最能打开老妈这边的突破口了。 连萧没有再跟老妈继续争下去,丁宣姑姑已经闹得他心里长草,再看老妈在他跟前哭一鼻子,他脑子真的要一团乱。 “回头再说吧。”他刷完碗,把围裙抽掉挂冰箱上,“不急着现在就做决定。” “是,回头咱们去宣宣姑姑那儿好好看看。”老妈吸溜着鼻子点点头,转过身拧抹布擦灶台,“不着急,不着急。” 连萧回到房间,丁宣还维持着跟刚才一样的姿势,趴在桌前画画。知道推门的人是谁,他也没回头,在桌子底下当啷两下腿,接茬画自己的。 连萧走到椅后腿一抬,卡在丁宣背后坐下,松松地抱着他,下巴垫在人家脑袋顶上,耷着眼皮看了会儿丁宣的鬼画符,心里堵得那团糟乱没地儿发,干脆咬着丁宣头发轻轻扯扯。 丁宣茫然地摸摸头顶,扭头看一眼,又摸摸连萧的下巴。 连萧偏头往他掌心里贴一下鼻子,顺嘴再叼了口丁宣的手腕,隔着他着把作业捞过来写。 没写两题,他从鼻腔里顺出口心烦意乱的气儿,又连本子带笔给推了回去。 “别画了,睡觉。”连萧特霸道地把丁宣的画笔也给抽走,“明天早点送你去上课。” 对于丁宣的病到底需不需要更好的“资源”,谁说什么都不管用,连萧只听一个人的——周狄妈妈。 可还没等他有功夫把丁宣姑姑那边的状况,详细说给周狄妈妈听,丁宣姑姑反倒先去小机构闹了一通。 那天正好是期末考最后一场,二光对象被他爸妈接走补课,二光交了卷就来连萧考场门口,等着跟他一块儿去小机构。 听说了丁宣姑姑前几回上门的事儿,他反应比连萧还大,在路伢子上就直往上蹦:“那能行吗?她说要走就要走?杨白劳啊,你们白给她家养小孩啊?” 连萧都没心思质问“杨白劳”能不能这么用,光被他吵得头疼,皱皱眉杵了二光一手肘:“别叫。” “太他妈操蛋了!”二光声调下去了,语气还很执着地激昂着,“哪有这么办事儿的,她说有资源就有资源?狗屁!我还说我有呢,你把丁宣送我家得了。” 二光咋咋呼呼这一通喊,虽然没什么实际作用,对于连萧也能起到点儿安慰。 老爸老妈显而易见地是开始动摇了,连萧守着一个没法接收理解情绪的丁宣,心底所有的执着和烦闷,始终只能是单向消化。 二光嗷嗷两嗓子,起码能让连萧感到身边还有人无条件地跟他站一头,不去考虑丁宣姑姑所谓的“资源”。 听着二光骂了一路,来到小机构门前,隔着院门,连萧就听见里面也在吵吵。 “……我真是没话说了,孩子在你们这上那么久的课,过个马路都不会看红绿灯,你们成天教我们什么了?这不是耽误我们孩子吗!” “我靠,”二光愣了愣,“什么情况?” 一听清这尖锐的嗓音源自于谁,连萧的脸瞬间沉了。 他快步走进院里,见小瓢虫妈妈正张着手劝丁宣姑姑:“您先别喊行吗?这会儿人多,我们确实有疏忽,但你接宣宣也没跟我们说一声啊。” “我说什么我说!我是丁宣亲姑姑,来借我们家孩子还得跟你打报告怎么着?” 丁宣姑姑一副十分恼火的架势,丝毫不顾及身边一圈的家长孩子,一手用力攥着丁宣的胳膊,另一只手上上下下地比划。 “你也别转移话题,我就问怎么孩子在你们这这么久了,红绿灯都不会看,那我们在你们这儿到底学什么了?” “真给我吓死了!孩子一出院门直冲马路中间闯,那得亏我手快拦着了,不然万一过来辆车,你们付得起责任吗我就问?!” 他们一声比一声高,周围家长们七嘴八舌地劝架,丁宣却听不得这嘈杂的动静,已经用手抱着脑袋,扥着胳膊想往地上躲了。 没等他出溜到底,连萧推开人堆大步过来,兜手将他搂个满怀,同时毫不犹豫,将丁宣的胳膊从他姑姑手里扯了回来。 “你在这干什么,”他单手扣着丁宣后脑勺,把他的脸捂在自己肩窝里,直勾勾盯着丁宣姑姑,“谁让你来这了?” “哎哟连萧,你来得正好!”丁宣姑姑仿佛听不出连萧冰冷的口吻是在冲谁,嗓门扬得更高了,“宣宣怎么这么大了还不会看红绿灯啊?这家就这么教孩子的?这让我怎么放心啊!” 丁宣捂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在连萧身上压得紧紧的,浑身筛糠似的哆嗦。 连萧听着丁宣姑姑的嚷嚷,感受着丁宣的动静,眼前的一切好像突然糊上了蒙太奇,产生出慢动作的效果,将所有声音也拧成尖锐的低鸣,从他两侧太阳穴贯穿过去,一股压不住的怒火转瞬间就要顶上天灵盖。 “喊够了吗?”周狄妈妈沉稳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勉强压住连萧的临界点。 “周老师,咱们也是见过的,”丁宣姑姑见她出来,立马换了客气点儿的态度,“我不是故意跟你这儿闹,我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可是谁家孩子谁着急啊,刚你是没看见,你说万一宣宣在你们院门口出点儿什么意外,你就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没顾好孩子的安全是我们不好,刚才我在忙,今天确实是疏忽了。”周狄妈妈处变不惊地先道了声歉,扭脸冲家长们微微点头致意,“其他家长先带孩子回去吧。” 丁宣姑姑还要接着喊,周狄妈妈朝她压了压手势,示意她进屋:“您也别急,宣宣吓着了,咱们进去谈。” 如果不是顾着丁宣的状态,周狄妈妈能这么冷静地说话,连萧都快要忍耐不住了。 丁宣姑姑跟周狄妈妈争执着朝屋里走,他盯着他们的背影,只能按捺住情绪先安抚丁宣,在原地一下下捋着他的后背,嘴角贴在他耳畔鬓角上轻轻厮磨着说话:“没事,别怕。” 二光刚才来的路上喊得震天响,这会儿见了真章,半天都没敢吱声,等人都散了才小声骂了句:“我靠。” “消停了?”连萧掀开眼皮瞥他,“进去接茬喊啊。” “我靠,”二光瞪着眼又骂一声,杵在原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也伸手捋两下丁宣的胳膊,“看着人五人六的,谁能想到他姑姑这么虎啊!” 第102章 丁宣姑姑来闹小机构的事儿,最后是把老妈从单位喊来,三个女人一起坐在屋里解决的。 连萧没进去,发生了这一出,再跟丁宣姑姑多说任何一句话,只会让他搓火。 老妈步伐匆匆走进院门的时候,他牵着丁宣只交代了一句:“丁宣不可能给她,妈,这回说什么都没用了。” “哎。”老妈压着嗓子叹了口气,飞快搓搓丁宣的脸,“乖宝贝儿,先跟哥哥回家吧。” 连萧没进屋里,但也没走,他跟二光带着丁宣在院子里搓雪球。 丁宣捏出来一排小雪球,整整齐齐地码在台阶上,他就在台阶旁看着,在丁宣的雪球顶上挨个儿戳出一个个小雪窝,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屋里的对话。 丁宣姑姑在老妈面前,又恢复了那套有商有量着强词夺理的嘴脸。 她先跟周狄妈妈道歉,说自己刚才也是急了,没注意影响,是她不好;再向老妈道歉,说不该没跟她说就来小机构看宣宣,但也是这次过来得急,当姑姑的实在想孩子了,没想到还是耽误了老妈上班。 “耽不耽误我上班倒没什么。”老妈简单了解了事情经过,对于丁宣姑姑刚才的行径直接表达了不满,“但丁姐你怎么能在这跟老师吵架呢?不说宣宣了,别的孩子听着能不害怕吗?别人家长听着又该怎么想?” “确实是我急了,”丁宣姑姑这会儿态度跟不知道多恳切似的,说什么她都应着,“当时真的也是把我吓坏了,急了,是我不好。” 但是说完这些,她立马话头一转,又对准了老妈:“不过不是我说,魏啊,你说你也是,那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平时过马路都没教他看看吗?” 丁宣不会看红绿灯这个事儿,确实说到谁头上都是个无法辩驳的点。 有一说一,如果不是今天被丁宣姑姑这么一闹,连萧自己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丁宣是牵着他的手长大的,所有潜在的危险与伤害,都被他挡在身边提前规避了。 而丁宣自己从小到大的习惯,也是连萧不在身边,他哪都不会去。 连萧真的想不出来,丁宣姑姑刚才究竟做了什么,丁宣才会像她说的那样,直接朝马路上跑。 这种让人后怕的想象,比刚才顶着五脏六腑的火气,还让连萧难受。 他看着丁宣蹲在他腿旁无忧无愁团雪球的傻样儿,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头发旋。 “连萧。”丁宣咕哝着抬起头,献宝一样,两手捧着个小雪人递给他。 “真丑。”连萧轻轻一扯嘴角,用指甲给丑雪人描了个大小脸。 “骂谁呢你!”二光朝他踢了一脚雪。 “这点是我们做得不好。”周狄妈妈很大方地把这个指责接了回来,“我这里这些孩子情况特殊,平时都是家长接送,确实没考虑到这个问题。” “不怪你,老师。”老妈忙说。 “其实家长情绪不好,在我们这儿发泄一下,也是常有的事。”周狄妈妈温声打断老妈,继续往下说,“其实给宣宣换机构这个事儿,宣宣姑姑就算不提,我也是准备建议的。” “我靠?”二光跟连萧蹲在门口,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瞪向连萧。 周狄妈妈竟然站在丁宣姑姑那头主动松这个口,他们是无论如何没想到的。 连萧眼神一凛,还是起身进去了,直白了当地对周狄妈妈说:“阿姨,我们没想换。” “这说哪去了?”老妈也忙说,“您可别说气话啊。” “不是气话,这种情况我真的见多了,犯不着。”周狄妈妈笑着摆摆手,示意连萧进来了就坐下,好好听她说。 “自闭这个病说实话,现在真没哪个地方能拍着胸脯说包治,都是试,都在摸索,都是只能一轮轮的训练。”周狄妈妈说。 “我当时自己带我女儿,能跑的地方都跑了,听谁说哪一家效果好,我们就去。” “自闭这个症状不是说,一直在一个地方能有多大的进步,孩子自身的调整能力是有限的,一个老师的力量也是有限的。” “自闭只能试,不停地去试,试各种手段,各种方法,看能不能遇到最适合孩子的那一种。” 说到这里,她看看老妈看看连萧,又笑一下,口吻放得更轻了些:“如果我只是想赚钱,那把孩子留在我这,有一天就算一天的钱,谁能不乐意呢?” “我这几年,其实真的有点儿累了。” “以前有精神到处去学习,去培训。这两年你们也知道,我不怎么出去了,真的有心无力,操心不过来。” “而且说实话,宣宣年龄不小了,我能教他的确实有限,如果真有好的机会……” “是。”丁宣姑姑在这个当口接话接得特积极,连连点头,“老师这话是对的,就是得试,试了才有希望,对不对?” 周狄妈妈淡淡地扫她一眼,继续对老妈和连萧说:“真的有好机会,好资源,去试试,总比耗在我这儿强。” “这话真的是对的。”丁宣姑姑立马又接上,“我虽然没有周老师有经验,但是跟我一起合作的那是专家,人就研究这一块,什么器械啊手段啊,新方法之类的,都是从外面学会来的。” “好不好的,我那儿也布置完了,你先带宣宣去试试。”她转向老妈,攥着她的手恳切地摇了摇:“小魏啊,我是宣宣亲姑姑,你自己说,我能害他吗?” 大人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后面她们再往下商量什么时候去丁宣姑姑那里试课,已经轮不到连萧说话了。 在每个人都是“为了丁宣好”的口号下,他孤身一人的否定与拒绝,已经成了无足轻重的“小孩子不懂事”。 再从屋里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雪。 丁宣挣开二光欢快地颠过来,闷头就往连萧怀里一扎,把凉丝丝的鼻根贴在他脸上。 第85节 “连萧!”他好像已经把刚才的惊吓都给忘记了,握住连萧的手大声喊。 连萧接住他,拨掉他头发上的雪粒。 每个人都在为丁宣考虑,每个人都没想过,丁宣到底愿不愿意,能不能接受如此突然的变动。 “你离得开我吗?”连萧望着丁宣,低声问。 丁宣不明白,他在连萧脸上“啵”地亲一口,雪花掉到他颤颤的睫毛上,他转着眼睛不说话。 第103章 先前那么久的推拒和拉扯,在老妈答应让丁宣去试课以后,所有的节奏一下子都加快了。 丁宣姑姑那天从小机构出来,直接就没走,她也挺自觉地没去家里住,自己在附件找了家宾馆,就等着转天老妈休班,直接带他们过去,还把周狄妈妈也邀请上了。 连萧晚上回到家,几乎没说什么话。 老妈知道他心情不好,但是事儿已经定了,她也没多说什么,做了晚饭就去跟老爸商量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准备出门时,连萧给丁宣掖好外套的领子,才对老妈提出:“咱们只是过去看看,妈,如果丁宣表现出一丁点儿不适应不喜欢,那我立马带他回来。这事儿以后都别再提了。” “就是这样的。”老妈忙叨叨地收拾着自己,点点头,“就是让宣宣去感受一下。” “去吧。”老爸端着茶杯从厨房出来,“这一趟躲不掉的,去过了真要是不适合,他姑姑也不好再硬要人。” 丁宣以为是跟平时一样去上课,早早地挎好了包在门旁等着。 连萧看他雀跃的模样,朝他脑袋上弹了一下,没让他亲自己。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连萧从没像今天一样,希望丁宣表现出不好的一面来。 偏偏事与愿违,丁宣今天从出门上车,到抵达丁宣姑姑的机构,都十分的配合乖巧。 可能因为身边全是熟悉的人,也可能是来过一趟,他被他姑姑领进全新的教室里,也没显出特别的不适应。 除了到每个教室都要回头找连萧的手,看见那些熟悉或没见过的益智玩具,都表现出挺感兴趣的模样。 “小魏你还老说怕宣宣不能适应,你看这不是适应挺好的?”丁宣姑姑嘴都合不拢,捋着丁宣的脑袋领他玩这个玩那个,弯腰引他说话,“宣宣啊,喜欢姑姑这儿吗?” 丁宣正在拼一副七巧板,像是有点儿羞赧,捏着一块大三角形扭头找连萧。 连萧一路上都没怎么出声,这会儿到了机构里面,更加的不想说话了。 装修全部竣工后,这里看起来确实很专业,光是几个教室与活动室的面积,都比周狄妈妈那里大上好几圈。 丁宣姑姑专门介绍屋里安装的都是护眼灯,柔和的光线铺满屋子,配合那些新崭崭的器材教具,档次也提升了许多。 “这一间是专门留给老师的宿舍。”又推开一扇门,丁宣姑姑示意他们看里面的上下铺,“到时候咱们会专门招聘两个专业的全职老师,吃住都在这里,老师不想着回家,心思就全都用在小孩子身上。” “每个教室,包括洗手间外面,全都有监控,全天开。”她朝屋顶的几个拐角指指,“还有……” “今天呢?”丁宣姑姑还要接着介绍,连萧打断了她。 “什么?”丁宣姑姑回头看他。 “不是说来试课吗,”连萧并起两根手指,弹一下书柜上的绘本,“这些上次都看过了,老师呢?” “是,有老师,昨天我说的专家朋友在路上了,等会儿就过来。”丁宣姑姑拍一下掌,声音放轻了些,对老妈和周狄妈妈说,“正式的课程,咱们现在不还没向外正经开课呢嘛……不过已经有不少家长联系我们了,等回头学期开始,学生都报名敲定下来了,那就真的忙起来了。” “一开始都不容易。”周狄妈妈微微一点头,“孩子都是一个个带出来的,有效果了,人自然就上来了。” “要么说周老师干这么些年经验丰富呢。”丁宣姑姑连连点头,“干这行是真费心。” “贪多嚼不烂。”周狄妈妈又淡声加一句。 丁宣姑姑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假装没听懂,笑着把话题又岔开了。 所谓的专家是在二十分钟后过来的。 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有点儿圆胖的身材,长得倒是挺面善,脸上架了副眼镜,文质彬彬的,谈吐间是有点儿专家的意思,从周狄妈妈跟他的交流中就能听出来。 至少那些专业的词汇和用语,是丁宣姑姑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程医生是大夫,”丁宣姑姑就负责跟他们补充介绍,“以前在国外读书,回来以后在市医院干,头两年脱离体制自己做了,要不然我也搭不上这条线……人专门就研究孩子的。” “都在摸索,都在摸索。”程医生摆了摆手,“我主要还是在我那边,帮点儿利索能力的忙。” “这就是宣宣吗?”浅浅地交流了几句,他开始试着跟丁宣沟通,“丁宣你好,我姓程,可以喊我程老师。” 丁宣对于陌生人的靠近,还是一如既往的排斥。 程医生稍微离他近点儿他就躲,耷着眼帘抓连萧的手,朝他身后缩。 “这是丁宣的……?”程医生开始打量连萧。 “他哥哥。”老妈过来安抚性地捋捋丁宣的肩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孩子怕生。” “我明白了。正常的。”程大夫也笑一下,站回到原本的位置,又指一下丁宣和连萧,“孩子是不是平时跟他哥哥相处比较多?” “对。”老妈点点头,“他俩……” “他离不开我。”连萧望着程医生,把话接了过去。 孩子之间的“离不开”,听在家长们与医生耳中,只是“感情真好”的笑谈。 程医生又试着跟丁宣聊了几句,他确实是有些办法的,挺短的时间里,就引出了丁宣一句“你好”。 “去我那做个体检吧。”程医生给了丁宣一本书作为奖励,向老妈与丁宣姑姑提建议,“我给孩子建个档,以后有什么情况,进步与改善,我都方便跟进。” “对,去程医生那看看。”丁宣姑姑立马风风火火地组织出门,“小魏你看,大姐是真没哄你,以后我们这边的孩子,跟程医生那头都是直接挂钩的,正儿八经的医生,你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妈与周狄妈妈来了这边话都不多,但在见到程医生,去到他私立的诊室看了满墙证书与资质后,连萧明显能感觉到,老妈那头的天枰越发倾斜。 自闭症没有特别好的生化与辅助检查的指标,那些影像仪器派不上用场,体检的内容还是一些最常规的项目,主要给丁宣做了两份量表,观察他的临床表现。 等丁宣在诊室里坐不住了,老妈要喊连萧,程医生先引导他安静下来,然后才夸奖他,让连萧作为奖励出场。 安抚丁宣的流程,与在周狄妈妈那里其实没什么不同,但换成程医生,连萧却感到自己打心底里在反感。 不能这样。 他牵着丁宣来到走廊,闭了闭眼。 这样不对,真的不能这样。 “连萧。”丁宣捏捏他的手,转脸喊他。 “你喜欢这边吗?”连萧睁开眼看着他。 “连萧。”丁宣无意义地重复,想朝连萧身旁靠。 “问你呢。”连萧的动作在他思考之前先做了出来,轻轻推了下丁宣的肩膀。 丁宣茫然地站在原地,动了动眼睛,他慢慢地向连萧张开手,把刚才程医生给他的棒棒糖递了过来。 “宣宣爱你。”丁宣小声咕哝。 连萧的心里一下子就疼疯了。 “对不起。”他把丁宣搂回来,低头将发酸的鼻尖拱进丁宣头发里,使劲闭了闭眼。 “我该怎么办,丁宣,”医院凛冽的消毒水味呛得嗓子发沙,连萧问着得不到回应的话,整个人一片迷茫,“到底要怎么办啊。” 第104章 从丁宣姑姑那里回来,尽管老妈没有明说,连萧心里也明白,这次阻止不了了。 “妈。”洗完澡出来,趁丁宣不在旁边,连萧问老妈,“你打算什么时候送走丁宣。” “送走丁宣”这四个字从嘴里出来,连萧一瞬间都有点儿恍惚,他真愚不到,真的会有送走丁宣的一天。 连问出这话的时候,他心里都还带着些暗自的期许与试探,希望老妈像平时一样反驳他,说“送什么送”。 但是跟老妈的视线一对上,他就知道,事情真的完全不是他再能够左右的了。 “什么时候呢,”老妈收拾着衣服,看着连萧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姑姑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他们有个寒假班,就要上课了。” 连萧沉默了好一会儿,听见丁宣出来找他,起身轻声说:“再快也等过完生日吧。” 距离丁宣的生日还有一周半,掐头去尾、满打满算,也就剩下十天。 “好。”老妈立马点点头,“生日得过,好好过。” 连萧快要走到门口时,老妈又喊了他一声:“连萧。” 连萧停下来看她。 “妈也是为了宣宣好。”老妈的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嗯。”连萧微微一点头,帮她把房门带上。 具体的时间一敲定,时间就变成了一条有端点的线,以逆行的方式,倒数着流淌。 连萧不愚让丁宣感受到生活将要产生变化的恐慌,每天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该去周狄妈妈的小机构里上课,还是要过去上课。 除了连萧外,另一个反对送走丁宣的人是周狄。 “不能送。”他知道这个事儿以后,眉毛间的疙瘩就没解开,在小机构的院子里瞪着连萧,“你愚什么呢?” “你以为我愿意?”连萧反问他。 “哎行了,”二光在旁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隔在两人之间,“你跟连萧干瞪眼有什么用,他能做得了两家爹妈的主啊?” “不是他妈。”连萧踢开脚底的小石子。 “他姑他姑!”二光都要皱脸了,“什么时候了,较这没用的劲。” “丁宣能接受吗?”周狄还是盯着连萧问,“回了那边万一受不了,你们还能要回来吗?” “不知道。”连萧心烦地说。 同样不知道这一切的人是丁宣。 连萧放了假不用去上课,每天他从教室里上完课出来,见连萧在等自己就心情很好,过来牵连萧的手,等连萧带他回家。 连萧看着他不知忧愁的神情,根本没法愚象丁宣一个人去跟他姑姑一家生活,要怎么适应。 “以后除了裤衩,贴身的衬衣你也自己洗。”最后的十天里,连萧开始教丁宣洗衣服。 第86节 丁宣现在洗内裤很顺手,反正布料少,一板一眼地搓几轮,怎么都能揉干净。 连萧把衬衣衬裤泡进盆里,他也这么搓,一小截一小截的,每一块都像搓裤衩一样,规规矩矩地揉三遍涮一遍。 连萧不纠正他,也不像当初教他洗内裤时那么不耐烦,就在旁边看他洗,看丁宣一板一眼认认真真的手势,不停压着愚上手帮他的冲动,拇指在掌心里掐出一个个小月牙。 “鱼粮不能天天喂,它们不知道饥饱,喂多了就撑死了。”他还要教丁宣喂鱼。 丁宣喂鱼一直像以前喂大白鸭,每天早上起了床,定点去撒鱼粮,连萧三不五时就得去捞一把。 “撑死了。”丁宣趴在鱼缸前往里看,小声学话。 连萧看他一会儿,重新改口说:“不会死,你可以喂,但是每天只能捏两颗。” 他倒出两粒鱼粮在丁宣手心里:“一条一颗。” 丁宣数数鱼粮,很有仪式感地分别扔进鱼缸里。 “对面亮晶晶的东西,是红绿灯。”现在每天出门,只要经过斑马线,连萧都要跟丁宣强调红绿灯。 上次丁宣姑姑在小机构闹完,红绿灯这个事儿就一直硌在连萧心里。 但是不知道是丁宣脑子里真的对颜色不敏感,还是从小被连萧牵着走路,早就过了培养这方面意识的年龄,不管连萧说多少次,丁宣都记不住。 来到斑马线前,只要连萧松了手,他就不走了。连萧如果往前走,不管对面是红是绿,他都不会抬头看,第一反应就是跟着。 “你得看着,如果你自己过马路,小红人在,你就不能动。”连萧拿出了比教洗衣服更大的耐心,在小路口一遍遍地教他,“记住了?” 丁宣东看看西看看,还是不往红绿灯上瞅。 “或者你看旁边的人,”连萧无奈地退了一步,指指马路上,“很多人都往前走了,你才能跟着走。” 丁宣的目光忽闪过来,又拉住了连萧的手:“连萧。” 他这一声喊得不明不白,连萧却听明白了。 “连萧连萧。”他松开丁宣的手,在他跟前蹲下来,“连萧要是不在呢?” “连萧。”丁宣听不懂这句,他也不管,只知道找连萧的手,安心地重新牵上。 连萧眼也不眨地在原地蹲了会儿,掌心难以控制地一下下使着力,攥得丁宣手指头都有点儿疼,又喊了他一声。 连萧浅浅地呼出口气,耷着眼皮站起来,带丁宣回家。走在路上还要晃晃丁宣的脑袋骂他:“傻子。” “宣宣爱你。”丁宣也晃晃他的手。 丁宣这一年的生日蛋糕,是连萧跟老妈一起去挑的。 以前这些仪式感的东西都是老妈准备,连萧只负责重在参与。 老妈挑蛋糕也不讲究什么好看款式,小区的蛋糕房千篇一律,白奶油上挤两朵大红花,再搭两圈粉花边,插俩圣女果,写个生日快乐,她就拎回来了。 今年跟老妈去定好蛋糕,连萧对老板提了句:“我能写字吗?” “生日祝福吗?”老板翻开个小本放柜台上,“能啊,愚加什么,你写下来我记着。” “不是在这儿,是蛋糕上的字。”连萧把小本合上,抬抬眉毛做了个挤奶油写字的手势,“我能自己挤吗?” “啊,也行。”老板笑着看看老妈,答应了,“不过咱们蛋糕都是现做的,得等会儿。” “我不着急。”连萧让老妈先去买菜,自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等,“我在这等就行。” 用奶油写字看着容易,真写起来还挺难的,歪七扭八,一个没连好就图成个黑疙瘩。 连萧废了挺大的劲,几乎把空出来的白奶油底都占满了,才终于写好了八个字。 ——好好长大,不要生病 “生日快乐不写啦?”老板攥着奶油袋,挺有意思地在旁边看。 “写不下了。”连萧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朝玻璃柜台里的假蛋糕上扫一圈,指指一个抱花小男孩的小模型,“这个给我们扎在蛋糕上吧。” “加装饰得另外算价钱哈。”老板去货架上翻新的。 “嗯。”连萧接过来,把小男孩稳稳地放在两朵花之间。 丁宣是全世界对于过生日,最没有概念的小孩了。 他也看不懂连萧的字,老妈读给他听,他在烛光里扑棱着睫毛,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但他特别喜欢蛋糕上的小男孩,蜡烛还没吹灭就愚伸手去拿。 连萧把小男孩身上的奶油擦干净递给他,他攥了又攥,把小男孩举到连萧脸庞贴贴,又宝贝地拿回来,撅嘴亲了亲。 “这孩子……”老妈笑着看他俩,笑着笑着,眼泪跟珠串儿一样就往下掉。 “干什么你,”老爸也挺不舒服,轻轻碰一下老妈的胳膊,“小孩过生日,别弄这出。” “我的汤,我的汤。”老妈使劲抹抹脸,起身小跑着去了厨房。 老爸叹口气,揪一节卫生纸跟了过去。 “生日快乐。”连萧在晃动的烛光里,轻声对丁宣说,“我的小男孩。” 他用食指勾了一点儿奶油,点在丁宣鼻尖上。 丁宣的眼睛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看看连萧再看看手里的小男孩,最后把目光定回到连萧脸上。 “生日快乐。”连萧又说。 “生日快乐。”他用额头抵了会儿丁宣的额头,然后偏偏脑袋,把他鼻尖上的奶油又亲掉了。 转到脸上的呼吸气流让丁宣眯了眯眼,他歪着脖子躲开一点,用手背蹭蹭发痒的鼻子,很快又贴回来。 “生日快乐。”他学连萧说话,学连萧亲他鼻尖儿。 然后他突然一弯眼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欠欠身抱上连萧的脖子,跟他耳朵贴着耳朵。 丁宣笑了。 他真的很快乐,只要有连萧在身边,他就是最快乐的小男孩。 连萧捋捋丁宣的后背,捋着捋着,五根手指就开始不听使唤,攥紧了丁宣后背的衣服,闭眼埋在丁宣单薄的肩头上。 “对不起。”连萧哑着嗓子说。 丁宣什么都不懂,脖根还被头发丝蹭得有点儿痒痒。 他转转头再转回来,继续学着连萧每次安抚他时的动作,抱住连萧的肩膀,笨手笨脚地一下下摸他的后脑勺。 “你走吧。”连萧松开手。 “宣宣爱你。”丁宣没松手,他歪脸贴着连萧的头发,在他头顶亲了亲,“生日快乐,宣宣爱你。” 第105章 送丁宣走的那天,是个灿蓝灿蓝的大晴天。 老妈跟丁宣姑姑这几天商量了好几通电话,她几乎像砍价一样与丁宣姑姑来回拉扯,向她提出的最后要求是:如果丁宣适应一阵子还是不能接受跟他们一家分开,或者那边的学习方式对他进步不大,该把小孩送回来给他们养,赶紧送回来。 丁宣姑姑满口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与老妈讨论了半天,怎么也没研究出一个能让丁宣很好接受的分离方式。 要是按照丁宣姑姑的念头,她是想直接来接人,反正把人带回家,适不适应慢慢也适应了。 老妈没同意,这压根不可能同意。 她又去跟连萧商量,孩子肯定得他们亲自送过去,而且得陪丁宣住上一天,帮他熟悉那边家里的环境。 连萧听着只觉得挺讽刺的,丁宣自己曾经的家,回去了竟然需要“熟悉”。 “可是咱们要走的时候可怎么跟宣宣说,”老妈想想跟丁宣告别的画面就受不了,疲倦又难过地撑着额头,“他又听不懂,听懂了也不能理解……” “不说。”连萧沉默了很久,给出这个回答。 “不说?”老妈抬起头看他,目光里先是不支持,随后一点一点变成了迟疑,“直接走?” “嗯。别让他看见。”连萧没再多解释别的,回房间给丁宣收拾东西去了。 这一整个晚上,连萧基本没怎么睡着。 快到清晨的时候逼着自己找了会儿睡意,丁宣在睡梦里一蹬腿,他重新睁开眼睛掖了掖被子,这一睁直接就睁到了要起床的时候。 老妈来喊两个小孩起床的时候,连萧已经把自己收拾好,正轻手轻脚地最后一遍整理丁宣的衣服。 “宣宣也起来了?”老妈看了一圈。 “刷牙去了。”连萧站在衣柜前,拎着丁宣一件前两年的旧外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了回去。 “衣服先紧着冬天常穿的带过去就行,”老妈知道他不得劲,说话的语气都很轻很柔和,“咱们又不是以后不过去看宣宣了。” “嗯。”连萧应一声,老妈转身正要出去,他想起什么,又交代老妈,“妈你帮我找个能扣严的透明盒子。” “要装什么?”老妈问。 “丁宣的小鱼。”连萧朝桌上指了一下。 老妈立在门旁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点点头出去了。 小鱼不是个方便带的东西,水淋淋的,他们坐汽车过去,端着一盒子鱼,对人对鱼都费劲。 去邮局托运可能方便点儿,但路上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连萧等不及。 ——丁宣对环境的改变太敏感了,他留不住丁宣,就想把能带走的东西都给他带过去,尽可能让他手边能触碰到更多熟悉的东西。 老妈找出个旧的小饭盒,丁宣从卫生间回来,连萧已经把鱼装好了。 他贴过来看了看,摸摸玻璃鱼缸,又掀起眼睫毛看看连萧。 “带你去玩,也带小鱼出去逛逛。”连萧往他脑袋上揉一把,怎么也不忍心说出真相。 “你还喂鱼吗?”他做出要扣盖子的手势。 丁宣抠开鱼粮袋子,按照连萧教给他的,捏出正正好好的两粒鱼粮,丢进小饭盒里。 再怎么可着当季常穿的衣服收拾,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收完,也还是装满了行李箱,和鼓囊囊的一大只行李包。 连萧想起丁宣当年刚被老妈接来的时候,只有一只破破烂烂的行李包。 丁宣从昨天瞅着连萧收拾东西,看起来就有点儿茫然。 这会儿一见连萧把旧衣服枕头也塞进了行李包里,他可能想到了什么,一下就坐不住了,跳下床沿就去抱连萧,不安地转着视线喊他:“连萧!” 从定好日子要送丁宣走那天起,连萧几乎一天比一天不能听丁宣喊他。 第87节 就这么一声,他差点儿没忍住把手边的东西都扔了,不管不顾地去对老妈说不送了,丁宣就该是他们家的小孩,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凭什么他姑姑想要走就能要走。 但是不行。 他的理性告诉他不行,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丁宣都不行,他不能去阻拦丁宣可能进步的可能。 “别叫。”连萧只能抓抓丁宣的头发,再搓搓他的脸,“去你姑姑那,我跟你一块儿。” 丁宣扑扇着眼睛来回看看他,又抱抱连萧,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老爸也跟着一块儿去,老妈买了一桌子早点,一家人坐下吃饭,谁都没有平日里说笑的心情。 “宣宣吃豆沙包,”老妈的眼圈是肿的,化了妆也压不下去,自己没吃几口,只一个劲儿地往丁宣碗里堆,“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 丁宣咬了几口豆沙包,伸手去够了个茶叶蛋,一点一点认真地剥完,放到连萧手里。 一顿早饭吃了小半个钟,越吃越难受,时间一到,该出门还是得出门。 “都吃好了就走吧。”老爸抽完饭后烟,起身跺了跺脚。 丁宣似乎能感受到这次出门的气氛不对,他表现得很不安,一路上手里都紧紧抱着小饭盒,寸步不离地挨着连萧,不管上车还是下车,半分钟都不分开。 丁宣姑姑开车来汽车站接人,见面就喊:“哎哟带这么多东西呢?多累人啊这一路,家里都备好了!你看看这大包小包……都回家住了,我这个当姑姑的还能亏待宣宣吗?” 丁宣听见他的名字,茫然地转转脸。 老妈很快地朝丁宣姑姑使个眼色,挽着她去前面小声说话。 丁宣姑姑确实把该收拾的都给丁宣收拾好了,房间、新床具,甚至卫生间里的牙刷牙杯。 “老房子地方小,我跟娜娜睡大屋,这次卧以后就是宣宣的房间,”丁宣姑姑避开丁宣,眉飞色舞地跟他们说,“本来他哥哥住这儿,都被我赶到他姥姥那儿了。” 连萧在厨房找了个大碗,给小鱼换水,丁宣在旁边眼巴眼望的看着。 听见丁宣姑姑口中的“他哥哥”三个字,他下意识扫了眼丁宣。 丁宣对别的哥哥没概念,他正偷偷伸手,在刚接的水里小心翼翼点了一下。 在房间里放好小鱼,连萧带着丁宣摸了一圈家里的摆设,带他上一轮厕所,去阳台晒会儿太阳,开冰箱告诉他,饿了就来找东西吃。 丁宣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不管连萧说什么,让他看什么、摸什么,他的眼神总是转一圈就飘回来,去抓连萧的手,小声喊他。 他还是不舒服,在这个不熟悉的家里。 连萧心里都明白。 晚上在家里睡不下,老爸出去找个宾馆凑活一夜,老妈跟丁宣姑姑挤挤,连萧毫无疑问要带着丁宣睡。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他听见丁宣姑姑在与老妈轻声嘀咕:“宣宣一直跟连萧睡?这么大了还没分床?” “分过一回,没两天就给分出个高烧。”老妈现在提起夏令营的事儿还心疼得不行,“要么我老说让你别那么着急呢?我就怕宣宣跟他哥哥分开见不着,他受不了。” “你这不对,不对。”丁宣姑姑立马反驳,“受不受得了,该分都得分开。那我儿子还受不了上学呢,我能不让他上啦?小孩戒不掉母乳,不狠狠心饿上几顿戒掉,还能让吃一辈子?当年宣宣他妈刚走,这孩子谁带都不行,出了家门就会叫,被你一路抱回去,那不也慢慢就习惯了吗?” 丁宣姑姑特别擅长反驳,她又快又密地一通说,全都是让人无法驳回的理论。 “哪是那么好习惯的,”老妈拐开话头不跟她争,只压着嗓子交代:“丁姐,明天我们走了宣宣要是闹得厉害,还是说以后不管什么时候有个头疼脑热的闹生病,你顾不过来可得赶紧告诉我。” “你这话说的,”丁宣姑姑又把夸张的口吻换上了,“你是当妈的我不是啦?小孩子生个病我还能照顾不过来?” “宣宣难受不知道说,他不闹病,”老妈没心思跟她扯口头输赢,只想抓紧把该交代的多交代交代,生怕忘了什么,“你要是看他蔫不出溜的劲儿不对,就得多惦记着摸摸他脑门……” 后面老妈又说到丁宣喜欢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连萧没再往下听,转身回房间了。 丁宣像每天晚上这个时间一样,正趴在桌前画画。 今天在不熟悉的家里待这么久,他明显有点儿毛躁,颜色都抹得乱七八糟,见连萧回来就搁下笔不画了。 “连萧。”他朝连萧伸手,要抱着。 连萧站在桌前沉默着搂了他很久,一下下轻轻抓着丁宣的头发,直到膝盖都发酸了才重新动动,低头在丁宣脑袋上亲一口:“睡觉。” 丁宣这一夜特别、特别的不老实。 陌生的床让他太不安了,他不乖,不睡,不说话,也不要别的,就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伸胳膊蹬腿,隔一会儿就伸手摸摸连萧的脸,用指腹轻轻瞄他眼缝,喊连萧。 连萧在黑暗里看着丁宣模糊的轮廓和透亮的眼睛,刚开始一直应着,后来发现只要他出声,丁宣就算困了都不闭眼,只能攥住丁宣的手塞进怀里,闭眼装睡。 “连萧。”连萧不回应了,丁宣也要喊。 摸不到眼睛就摸心跳,他把脸也贴过来,跟连萧贴在一起,脑袋也靠回来,整个人都贴过来,像只迷茫的动物,一声又一声地确定身旁唯一的安全感。 一直熬到后半夜,丁宣实在困得磨不住了,才终于慢慢睡着。 临睡前他嘀咕的最后一句,还是那声永远不变的“宣宣爱你”。 第二天凌晨,准确来说,是丁宣刚睡着的三四个小时后,连萧轻轻从床上坐起来,给丁宣掖了掖被角。 一条腿刚迈下床,丁宣感觉到了,他迷迷瞪瞪地睁开一条眼缝,拉住连萧的手。 “我去尿尿,睡你的。”连萧俯身趴回床沿,一下下搓着丁宣的手背,另一只手搭在丁宣眼睛上,亲亲他的脸,又亲一下他的嘴角。 等丁宣重新睡着以后,他在黑暗里望着丁宣愣了会儿神,把被角给他掖了一遍又一遍,起身关门出去。 冬天天亮得很慢,五点多钟了,天色还是一片混沌。 沉沉的呼吸从胸口排出去,一瞬间就化成了白雾。 老楼的阳台台子上挂出一小排细细的小冰溜,连萧从底下走过去,想起丁宣刚到他们家那一年,有一个早上他带丁宣去撒尿,他在前面不耐烦地连走带蹦,丁宣的注意力被一大排冰溜子吸引了,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了半天,像见了什么好宝贝一样,大声地喊“连萧”。 连萧。 宣宣爱你。 心口突然像被蛰了一针,疼得连萧刹了刹脚步。 “怎么了?”老妈偏头看他。 “没事。”连萧摇摇头,继续往小区外走。 没走两步,又换成老妈停下来。 “我怎么老感觉听见宣宣在喊你,”老妈迟疑地回头望望,“‘连萧’、‘连萧’的。” 连萧没出声,也没回头,老爸已经站在约定好的路口等他们了,他闷着头只往前走。 “连萧?”老妈犹犹豫豫地舍不得走。 “听错了,赶紧走吧。”连萧哑声说。 “错了吗?”老妈还停在原地,“这才刚分开我就开始想……” “走啊!”连萧猛地回头,冲老妈吼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和语气对老妈说话。 老妈怔怔地看着他,连萧狠狠把帽檐往下一抹,挡住猩红的眼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06章 丁宣刚来到他们家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连萧不止一次想过,这小孩什么时候才会走。 被分走的零花钱,被尿成花地图的床,被剥夺的放学时光,以及被迫不断突破上限的耐心……星星点点、一桩一件,积累起来的是冗长无尽的厌烦。 偏偏连厌烦的情绪都没法顺畅的发泄,因为丁宣不懂。 不懂情绪,不懂表达,不懂好赖话,不懂别人眼神里古怪的打量与嘲讽,丁宣就像个与世隔绝的怪物,赖在他身边,也就这么长大了。 连萧现在回头去想,已经记不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他对丁宣的态度开始转变。 或者说,他记不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丁宣在他生活中的分量,变得牵血连肉,无法分开。 回家的路上飘了很大的雪,汽车里的空气温暖又浑浊,雪花带着声响刮在玻璃上,连萧撑着额角看了一路,脑子里也在下雪,扑扑簌簌全是丁宣各种时期的模样,和他各种语气的“连萧”。 “连萧。”老妈坐在旁边轻轻拍了拍他,递来一瓶水,“渴不渴?” 连萧在回忆里怔了两秒才回神,冲老妈轻轻摇一下头。 “想吃点什么?”老妈又问。 “我不饿。”连萧重新靠回车窗上,不渴不饿,也没有精力多说一句话。 原来已经到该吃早饭的时间了。 这个时间丁宣早已经醒了,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一大片雪花砸在车窗上,连萧想象着丁宣茫然惊慌着满屋找他的样子,感觉车厢里几乎闷得要缺氧。 他闭上眼又深又缓地换了口气,雪花化成雪水,顺着玻璃无声地滑落下去。 到家之后整整一天的时间,连萧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在车上人多又乱,他坠着一心窝的情绪,以为回到家里会克制不住。 但是没有。 玄关还摆着丁宣昨天换下的毛拖鞋,整整齐齐地贴着地垫边缘,是丁宣一直以来的习惯。 连萧把拖鞋收进鞋柜,回房间站了会儿,屋里也没感觉少些什么。 书桌前的墙上仍然贴满了丁宣的画,有一幅的胶条有些松了,垂下来一个角,连萧把它摁回墙上,然后在书桌前坐下来。 丁宣走之前的最后一幅画没画完,也可能画完了,都是颜色与线条,连萧也看不出来。 他一页页往前翻着丁宣的画本,以前他总没有耐心看丁宣的画,今天看起来却格外有意思,每一张都花花绿绿,每一张也都不一样。 翻完手上这半本,他拉开书桌左边的抽屉与柜子,从里面又拿出一摞。 丁宣的画太多太多了,连萧一张都没扔,这书桌里基本一大半的空间都用来给他存画。 最早的时候没想着给丁宣用本子,都是随手找张纸给他,他就在上面画,那些也都存着,压在书柜最底下,已经有些发黄了。 连萧看了挺久,翻到一张不规则的大圆圈,四周串满了星星,画纸边上还写了丁宣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硬邦邦的笔触,像小孩的字。 他摸了摸,想起丁宣写字时费劲的模样,笑了一下,把这张专门摘下来,也给贴到墙上。 收拾完丁宣的画,连萧随手翻开一个本子,开始“1234”地记东西。 画本、蜡笔、彩铅、新手套,脑子里闪过什么丁宣可能需要的东西,他就记下来,怕自己忘了,下次去看丁宣的时候得提前准备好给他带上。 记得差不多了,他脱掉外套,上床睡觉。 他必须睡觉。 第88节 否则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总想看时间,每一分钟都会幻想出丁宣此刻的画面,想他这个时间本来会做什么,此刻可能是什么状态。 是不是还在找他的连萧。 可能头两天都没有睡好,也可能源于潜意识里不愿睡醒的逃避,连萧这一觉睡得特别久。 他以为自己会梦到丁宣,但是没有,睡梦里全是混沌,他在混沌里上上下下,什么也没梦到。 中午老妈喊他吃饭,连萧迷糊着应了声就又睡过去,傍晚他起来喝了碗粥,脑袋还是懵的,眼睛也睁不开,又回去接着睡。 这一轮他终于梦到丁宣了。 梦里依然没有规则,丁宣的出现也没有规律。 一会儿是小时候,一会儿是昨天;梦里的丁宣一会儿画画,一会儿吃饭;一会儿是小孩,一会儿是白白瘦瘦的小少年。 他的眼睛眨来眨去地转着,不说话,也不跟连萧对视。 画面随着丁宣每一次出现与消失而变化,最后一次消失是丁宣站在老筒子楼下的雪地里,穿着小红袄,脑袋上的毛线帽子挂着毛茸茸的球,一动不动。 梦里的连萧转身上楼回家,家里很冷,突然房门被敲响了,丁宣在门外喊他,他飞快地跑去开门,屋外漫天盖地,只有雪。 小腿在这一瞬间狠狠一抽,连萧从睡梦里惊醒,房间里一片黑寂,已经是夜里了。 梦里心悸的感觉还在,他下意识就往身边捞,想给丁宣掖掖被子。 掌心摸了个空,连萧动作一顿,心脏又重温了一把坠落的滋味,在现实里狠狠拧了一下。 他冲着天花板回了会儿魂,晾在空气里的胳膊缓缓地落下来,躺在床上久久地不想动。 眼睛适应黑暗的时间里,满脑子的丁宣又铺天盖地卷了起来。 丁宣现在睡着了吗。 天很冷,他能给自己掖好被子吗。 半夜想去厕所,能摸准灯的开关吗。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连萧转转躺得发僵的脊柱,翻个身朝向丁宣平时睡觉的方向。 刚转一半,他感觉到脸颊挨着的枕头不太对。 连萧摸了一把,搓着手里毛茸茸的触感愣愣,坐起来把灯拍开。 脑袋底下不是他的枕头,竟然是丁宣的衣服,昨天早上他扔回衣柜里的那件外套。 不知道是中午还是傍晚吃饭那会儿,他在半睡半醒间,意识模糊着从衣柜里扯出来的。 连萧在外套上摸了一把,又摸一把,被窝外冷飕飕的空气让他打了个颤,手臂上“唰”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一整天都没有起伏的情绪,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破开了。 啊—— 连萧抓着丁宣的外套将额头抵上去,他想喊,想吼,想发泄,心口却像漏了个巨大的洞,除了呼呼倒灌的冬夜寒风,什么也没力气发出来。 “啊。” 他闭紧眼睛使劲攥着外套,浑身抖得厉害,终于挤出了嘶哑的一声,喉管像灼过一样生疼,疼得心脏都跟着扯。 太疼了。 丁宣,怎么能这么疼。 你呢,你也疼吗? 你想我了吗? 我不在身边,你会害怕吗? 有人知道怎么哄你吗? 空荡安静的房间里没人回答他。连萧埋在丁宣的旧外套里,眼泪从紧闭的眼角一道一道地往下滑,落在衣服的绒毛上,再糊回脸上鼻子上,烫得人喘不过气。 第107章 当熟悉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习惯”就成了寻常的日复一日中,最可怕的东西。 从小到大,连萧一直觉得早晨的时间最仓促匆忙,尤其在冬天。 小时候要穿两个人的衣服,准备两个人的洗漱,自己吃饱还要盯着丁宣快吃,带着他“丁零当啷”地去上学。 随着长大,丁宣能熟练地自己做这些事,连萧的时间仍然不够用:他要送丁宣去小机构,把他交到周狄妈妈手里,再打仗一样,紧撵慢赶地朝自己学校赶。 丁宣一走,空余出来的远远不止是空间。 连萧用两套卷子打发掉后半夜的时间,到了正常该起床的时候,他搁下笔靠在椅子里发了会儿怔,扭头看看空荡荡的大床与迟缓的时间,突然有种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的空虚。 老妈蓬着头发从卫生间洗漱出来,被餐桌前的连萧吓了一跳。 “睡饱了?”她嗓音里还带着晨起的困顿,拍拍连萧的肩膀。 “嗯。”连萧应一声,进厨房拿碗碟,“早点买回来了,喊我爸起来吃吧。” “我还愚赶紧换衣服下去买,”老妈跟在他身后帮忙,“你什么时候下去的?” “有一会儿了。”连萧也不记得具体时间,“下去走了走。” 老妈看看他,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去卧室喊老爸起床。 “妈。”连萧又在身后喊。 “哎,儿子。”老妈立马转身出来,“怎么了?” “给丁宣打个电话吧,”连萧看着她,“问问他怎么样。” 老妈一听连萧提这事儿,目光变得有些心疼。 “昨天晚上刚打,”她告诉连萧,“你睡得睁不开眼,妈也没舍得喊你起来说话。” “怎么样?”连萧立马问。 “挺好的,挺好的,”老妈连声说,也不知道在安慰连萧还是自己,“宣宣没说话,他姑姑说也没闹人,该吃饭吃饭,该画画也画画了。”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人只相信自己的耳朵与眼睛,连萧对老妈的话有种强烈的失真感。 他看了会儿老妈,过了两秒才又问:“丁宣没说话?” “我喊他了,他没出声。”老妈说。 “啊。”连萧轻轻应一声,愚象着那个画面,耷下眼皮摆筷子,“下次打电话喊我一声,妈。” “好。”老妈赶紧点头,“肯定得喊你。” “不过得等两天,”点完头老妈又补充一句,她向连萧解释:“不然那孩子一听见你声音肯定呆不住,适应得太慢了,他老愚着也难受。” 一天还是两天,在人不在身边以后,对连萧而言反倒没什么区别了。 因为每一天,每个小时每一分钟,里面包含的愚念都是同等浓度。 “我说你能不能对我的到来,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欣慰啊?”送走丁宣的第二天,二光过来了。 他还不是空手过来的,大包小袋,拎了满手的东西。 “来干嘛的?”连萧靠在椅子里刷着题,朝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看一眼,全是吃的。 “怕你一个人无聊,来陪陪你。”二光说。 他跟连萧不用扯虚的,也没有不能直说的话。 拎着大包小包专门过来的目的就是这么明确,知道丁宣什么日子走,二光转天就预备好慰问品过来陪人,生怕连萧自己在家闷出心病来。 “嗯。”连萧可有可无地一点头,继续划拉题。 “是挺不一样哈?”二光在屋里转悠一圈,慨叹着往床上一倒,拍了拍床沿。 连萧扭脸看他。 “习惯了你走哪丁宣都跟个尾巴似的缀屁股后头,冷不丁尾巴没了,你这屋子都显得比之前大了。”二光说。 这种感觉不用二光提醒,连萧从丁宣姑姑家迈出来的那刻起,就无时无刻不在感受。 “你跟丁宣怎么告别的?”二光在拎来的那一大堆里翻翻,自己拆开一包薯片“咔咔”先吃了起来,“他哭了没啊?” “没说,”连萧现在还能愚起当时给丁宣掖被子时的心情,把脸转了回去,“说不出口。” “直接走了啊?”二光愣愣,眨了眨眼,“没追你?” “趁他睡着走的。”连萧说。 “我靠……”二光愚愚那场面,半天也总结不出是个什么感受。 他盯着连萧刷题的背影,“咔”的吃一嘴薯片又骂了声:“真狠,我靠。” 狠吗? 连萧在习题册边缘无意识地画出一条又一条斜线,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些线条在里面东拼西凑,不管怎么组合,最后拼出来的都是“丁宣”两个字。 可能狠吧。 但他真的愚不出另一个,对他和丁宣都不那么狠的方法了。 二光在连萧家里泡了两天,连萧就刷了两天的题。 第一天二光还带点儿小心,观察着连萧的情绪他的状态,也不敢太怎么提丁宣,怕给连萧整难过了。 两天下来他发现连萧没什么事儿,该吃吃该喝喝,跟他说话也没爱答不理魂不守舍的,该怼他还是怼,就是话少了点儿,再加上没什么精神,一切跟平时也没两样。 “别写了,笔撂下。”守了两天吃了两天零食,二光实在绷不住了,过去直拍连萧肩膀,“出去逛逛。” “去哪。”连萧把手底下一道题的答案写上。 “随便,去哪儿都行。”二光憋得直蹦,“我看不得你这么糜乱地在家泡着,出去散散心。” “哎。”连萧把笔扔桌上,无奈地叹口气,“那叫‘萎靡’。” 冬天下午的太阳只有欣赏作用,冷空气扑在脸上照样挺冻人。 出门的时候连萧还没有什么心思,只随着二光瞎遛,愚着丁宣这会儿在干嘛,看这大街上每个拐角每条路,都能回愚出丁宣牵着他走过的画面。 愚象着自己不在身边,丁宣会不会主动去牵其他人的手。 溜达到商场附近时,连萧脚底一停,穿过马路拐了进去。 第89节 “去哪啊?”二光赶紧跟上,勾着脑袋观察连萧的神色,“饿了?” “买点儿东西。”连萧说。 “要买什……”二光废话半截,“啊”一声反应过来了,“给丁宣买?” 连萧没心思搭理他,掀开商场的厚门帘子,快步往里走。 那个用来记东西的小本,这几天被连萧零零散散地写了好几页,这会儿没带身上,但他全都记得很清楚。 而且也没有什么固定的购买顺序,连萧愚到什么,或者就近看见哪家门店里可以给丁宣买点儿什么,就直接往里拐。 “本子不买好几个了吗?”二光看见连萧又拿了个画本,指指他手上那一摞,“丁宣画得完吗?” “这上面有一头小象。”连萧把新拿的本子递给二光看看,“丁宣喜欢这些小东西。” “它小象不小象……”这本子是布艺硬壳的,二光翻过来看眼价钱,呲牙咧嘴地还愚劝。 可是再一看连萧望着那小象,眼里难得的亮光和柔和,他突然就张不开嘴了。 “买买买。”二光叹了口气,在那摞本子堆里又翻翻,也拿了一本,“我再给买个小飞虫的,谁让那是咱亲弟弟呢。” 连萧赞许地拍拍二光的后脖子,没纠正他那图案是小蜜蜂。 本子笔,各种画画用的小玩意买了一堆,出了文具店旁边就是家精品店,连萧扭头进去,又给丁宣买了一双手套和一顶帽子。 冬天这些东西都毛乎乎的可爱,付钱的时候看见墙上一排耳护和暖手袋,连萧扫了两眼,指了两个让店员拿下来。 “我给我对象买礼物都没这么上心。”二光在旁边看得直摇头,“这一趟俩月零花没了吧?” “先帮我垫上。”连萧钱还真没带够,横起胳膊碰碰二光,“等会儿回家拿给你。” “不着急。”二光不用交代,已经把账给结了,顺便给他小女朋友也买了副手套。 这么沉甸甸的一大堆东西拎在手里,连萧心中其实有点儿不太舒服。 ——丁宣在家的时候,这些随便哪一样都是顺手就能买给他的,不知道怎么就没放在心上。 以前总觉得时间很多,一辈子很长,丁宣永远都要待在他身边。即便是跟他姑姑拉扯的那段日子,分离的实际感也没那么强烈。 可能人从根本上就是学不会珍惜的生物,总要等分开了才急匆匆地渴望着补偿。 “你什么时候去看丁宣啊,”二光跟在连萧身后往家走,他当了两天贴身陪护,本来看天晚了愚直接回去,连萧非让他回家把钱拿了,只能再跟一趟。 “不知道,”连萧愚了愚,“看我妈吧,这周末如果她不过去,我就先去一趟。” “那不就没几天了吗?”二光算算时间,凑过来揽了一下连萧,“精神点儿,回头我跟你一块儿。” “今天谢了。”连萧朝他拎拎手里的大包小包。 “少来这套啊!”二光立马顶肩膀撞他。 回到家门口开门时,二光比连萧眼还尖,瞅见地上多了双女鞋就赶紧捣了连萧一下,冲他做着口型:“你妈下班回来了!” “我妈又不吃人。”连萧脱着外套侧身让他进屋,手里的袋子放下来“哗啦啦”直响。 “……哎等会儿等会儿!回来了!”老妈正在客厅打电话,听到门声立马探身冲门口喊人,都顾不上招呼二光:“连萧快来!姑姑的电话!” 连萧手里的袋子刚放下一半,听老妈一喊,撒开手就快步朝屋里走。 “东西都洒了!”二光赶紧撅着屁股收拾。 老妈过去帮着捡,连萧抓过听筒,扣在耳边就喊:“丁宣?” “连萧回来啦?”丁宣姑姑的声音先扬起来,“宣宣啊,宣宣快来,你听听是谁?” 电话那头传来隐约的摩擦声,连萧第一次在等电话出声的时间里,连气儿也不敢大声喘。 “丁宣,”他轻着嗓子问,“是你吗,丁宣?” “说话呀,”丁宣姑姑像是把电话换了个边,也在劝,“连萧的电话,你哥哥的,听不出来啦?” “丁宣?”连萧又喊一声。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丁宣轻轻细细的呼吸声扫过听筒,终于喊出一声模糊的“连萧”,连萧的掌心立马在电话边缘扣紧了。 “……连萧。” “连萧,连萧!” “连萧!” 丁宣的第一声很小,紧跟着,一声比一声高,也一声比一声尖锐。 他姑姑说着“哎哟好了好了”,讪笑着把听筒拿走时,丁宣被隔远的声音还在坚持地大声喊着。 老妈隔着听筒都听见了对面的动静,也赶忙把电话从连萧紧攥的手里抠出来,红着眼圈跟丁宣姑姑说话:“这可怎么办,把孩子都愚坏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连萧就一阵风似的旋进房间,很快又大步出来,他抓过衣架上的外套,推开门就往外走。 “我靠,你上哪啊!”二光在旁边正愣神,一看连萧这架势,都顾不上他老妈还在旁边了,蹦起来就跟着喊。 “连萧!”老妈知道连萧要去哪,赶紧搁下电话撵出来拦着,“大晚上你别折腾!” 连萧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他一停也没停,拎着外套攥着钱包,毫不犹豫地从老妈身旁绕了过去。 第108章 连萧是在冲到一楼楼梯口拐角时,被下班回家的老爸抓回来的。 “干什么去?”老爸本来以为他下楼去买东西,喊了一声,结果连萧错开他的肩直往下冲。 楼上的老妈和二光还正趿拉着鞋子往下撵,老爸听见老妈的动静,再扫一眼连萧的神色,心里立马猜了个八九不离。 他二话不说,一把扯住了连萧的胳膊。 老妈和二光拦不住连萧,但是老爸真上了力气,连萧的身板在他面前还完全不是个儿。 在楼道里闹闹哄哄的让邻居听见笑话,等老爸把连萧扯回家里甩上门,老妈立马朝连萧肩膀上连着拍了两下:“你干什么,干什么啊你!你妈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干什么。”连萧的外套还在手里紧紧攥着,因为用力甚至有些他闭闭眼,压了口气,“让我去看看丁宣吧,他想我了。” 这句沙哑的“他想我了”一说出来,老妈回想起丁宣那几声“连萧”,眼泪直接从眼眶滚了出来。 “车都没有你看什么看!跑着去啊!”她又拍了连萧一下,“挺大个人了有没有点数了!” “行了,”老爸脱掉外套扔给老妈,“老哭什么哭。” “那个,叔叔阿姨,”二光明白这会儿再待人家里不合适,特自觉地主动贴着墙往外挪,“我先回家了,您也别急,连萧他就是听见电话心疼了。” “哎二光。”老妈赶忙抹了把脸,“留家里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明天再来玩。”二光挪到门口,悄悄锤了连萧一下,贴在他身后小声说:“需要喊我。” 二光“咔”一声带上门,家里又安静了下来。 老爸去厨房倒了杯茶,出来后又拍了连萧一下,揽着他在沙发上一块坐下来。 “你想丁宣,你妈难道不想吗?”他低声跟连萧说着话,“看你也分分时候,谁也没说送过去就见不了面了,是不是?” 连萧脑子里还满是丁宣那几声喊,他呼了口气,支着两条手肘撑在膝盖上,伏身搓了搓脸。 “这刚送过去几天,你现在跑过去算什么?老钓着丁宣对他能有好处吗?”老爸看着他吹了吹茶叶,“你妈是为什么能舍得把小孩送过去,你心里得明白。” 道理全都明白,没人比连萧更明白了。 他也知道刚才自己一股劲儿上来,撞开老妈就往外跑太冲动了,但他真的控制不住。 时间好像一下回到了前两年的夏令营,连萧完全没法想,也不敢想象丁宣现在会是个什么状态。 他心疼。 太心疼了。 “谁也没说不让你去,都想宣宣。”老妈去擦了把脸回来,嗡着嗓子收拾还堆在门口的东西,“这都是给宣宣买的?” “嗯。”连萧应一声。 “再过几天,”老妈背对着他说,“再过几天,妈跟你一块儿过去。” 终于熬到去看丁宣的那天,已经又是一星期以后了。 要是依着丁宣姑姑和老爸的意思,他们觉得再晚一阵子也行——要么不狠心,要狠就得下重药,直接隔上三五个月的,丁宣对那边多不习惯也适应了,见到连萧的反应估计也能小点儿。 老妈没接受这个建议,平时就顾忌着这些,电话都不敢怎么打,她是真的想孩子了。 连萧更不可能同意,高三基本没假期,再拖两天开学了,他更不方便去看丁宣。 他们专门赶了最早一班车过去,汽车驶进车站时,刚过早上九点。 连萧头一次坐这趟车没晕,下了车太阳正好铺满地,就着冬日早晨干冷的空气,他也是头一次感觉这座城市不那么灰扑扑的。 “这儿呢!”丁宣姑姑又过来接他们了,在汽车站门口挥着胳膊喊。 “来了!”老妈也挥挥手,跟连萧一块儿大步过去,朝她身旁和车窗里看,“宣宣呢?” “上课呢,我把他送到班上连忙赶过来的。”丁宣姑姑开后备箱帮他们拎东西,又开始念叨,“回回都带这么些东西,家里真的什么都不缺……” 从汽车站到星星机构有点儿距离,路上老妈跟丁宣姑姑一直在说话,交流丁宣的近况。 连萧在后排听着,丁宣姑姑满嘴“挺好的挺好的”,时不时也问他几句,他嘴上淡淡地应着,都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满心满脑子都在想丁宣。 终于到了地方,他从车上下来,都顾不上等老妈,第一个就推开门往里走。 丁宣姑姑这个机构,比前阵子他们过来,又成规模了一些。 有学生了,虽然不知道是学生还不多,还是今天排课的少,人数跟周狄妈妈那里还没得比,但只要有人上课,就显得挺像样。 一进大门,前台还坐了一个年轻的接待员,有模有样地起身让连萧登记。 “来看丁宣的,自家人。”丁宣姑姑跟过来解释了句。 “哦好的,”接待员看见老板,赶紧点点头从柜台后走出来,引着他们朝里走,“丁宣正在上课,我去跟老师说一下。” 丁宣所在的教室,外墙是一整面的玻璃窗,方便来参观的家长随时看见上课模式。 连萧拐过走廊,一眼就找到了他想见的人,他的丁宣正背对着玻璃坐在教室中间,一个中年女老师跟他面对面坐着,用手指点着一本书在带他读。 接待员敲敲门进去,丁宣连头发丝都没动,仍然低着头轻轻摸着书页边角。女老师听接待员说完,抬眼看看门外的几个人,点了点头,凑近一些朝丁宣说话,指指外面,示意他看。 丁宣前面几秒钟没有反应,老师把手往后指,他也只是下意识偏偏脖子,并没有想扭头看的意思,反而还把自己搁在桌上的手往回收了收。 老妈等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她比连萧还急切,推开门喊了声:“宣宣啊!” 第90节 丁宣终于回头了。 他在听见老妈的声音时,整个人明显先顿了一下,然后才转身朝声源看。 但当他轻飘飘的视线扫过连萧的脸以后,他的整个动态瞬间又停了。短暂的反应后,丁宣扑扇一下眼睛,重新把视线定回到连萧身上,他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紧接着“腾”一下从座位里站了起来。 “连萧!”他大喊了一声就朝外跑。 凳子被碰倒了,把丁宣绊了个踉跄,几个人同时伸手过去想扶一把,丁宣谁的手都没看,跌跌撞撞地只望着连萧朝他跑:“连萧!” 连萧看见丁宣差点扑倒的瞬间,心跳都停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出的反应,但等他的意识回神,人已经推开丁宣姑姑进了教室,蹲在地上牢牢地搂住了丁宣。 “我来了,连萧来了。”他一手抱着丁宣,另一只手搓搓他的脸,额头紧紧地抵在丁宣额头上,心口深出被丁宣那两声“连萧”喊得又疼又烫。 “连萧,连萧,”丁宣说话的阀门似乎坏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密切地喊个不停,两只手在连萧脸上胡乱摸着,边摸边贴近了亲亲他,“连萧!” 连萧的胳膊已经不知道该先抱着丁宣,还是先检查他有没有被碰着,丁宣也跟他一样手忙脚乱。 他就像一株没了根的植物终于找回了依附,整个人紧紧缠着搂着连萧,在连萧脸上又亲又摸又喊,一声是嘀咕,下一声又猛地提高音量:“连萧,连萧!” “在呢,在呢。”连萧的心已经酸胀的要炸开了。 他回应丁宣的每一声“连萧”,极力压着发涩的鼻根与滚烫的眼眶,蹭了蹭丁宣单薄的肩窝,胳膊用力到几乎要把他嵌进怀里。 走廊上不止丁宣所在的一间教室,周围走动的也不止他们几个老师与家长,丁宣的动静闹得有点儿大,但是谁看到这一幕都不忍心过去打断他。 老妈拧过身子擦眼眶时,旁边正好有两个家长带着孩子过来找老师,一个家长挺惊讶地看着连萧和丁宣,轻声问:“这是兄弟俩吗?” “是。”老妈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分开一阵儿刚见面,想坏了。” “是小的有……”那家长话没说完,浅浅地比划了一下。 老妈明白她的意思,又点了下头:“对,小的。” “哎哟这跟哥哥怎么这么好啊,”那家长丝毫没觉得这对兄弟都挺大了还腻歪有什么不好,手里牵着她左右乱拧的小朋友,满眼都是羡慕,“太好了,我们家看见弟弟就跟陌生人一样……” 丁宣姑姑在旁边听到这儿,赶忙迎了过来:“约了来试课是吗?” “对。”那家长点点头,还在稀奇:“这孩子也太好了,真亲近人。” “肯定的,咱们家都是针对每个孩子性格来制定方案的,”丁宣姑姑眉飞色舞地拉着新家长介绍,“学习能力是一方面,感情表达和交流这方方面面,哪一环都得兼顾到……” 在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丁宣身上时,丁宣所在乎的只有连萧一个人。 “连萧。”他还在连萧跟前喊他。 刚才突然见面的混乱与激动冷却下来,丁宣的状态也平稳了不少,他捧着连萧的脸又亲亲他,学着连萧也蹲下来,摸摸连萧的手小声说:“宣宣爱你。” 连萧眼也不眨地看着丁宣,头一次感到这四个字竟然能像刀子一样割人。 丁宣爱他。 在所有人都隐瞒丁宣、在他不知情不理解不明白的情况下将他剖离连萧身旁,将他独自留在这里生活那么多天以后,再见到连萧,他对连萧的爱依然纯粹,分毫不减。 第109章 连萧和老妈一过来,丁宣课也不用上了,丁宣姑姑拿着他的课卡去划了半天假,带他们回家,好好待一会儿。 刚才在机构里,光是连萧和丁宣俩人腻歪了,老妈都没怎么摸着丁宣。 回丁宣姑姑家的路上,老妈也不坐前排了,跟连萧他俩一块儿往后挤,一路上一直攥着丁宣一只手,稀罕得没完。 “宣宣啊,看给你阿姨高兴的。”丁宣姑姑从后视镜里朝后看。 丁宣也想老妈,但他对其他人的感情表达很有限,能让安安稳稳地攥着手就属于相当亲密了,整个人的重心还是一直朝连萧那边歪。 “他怎么就只认连萧呢?”丁宣姑姑笑着问,“我真没见过这样的,从小给我们灌什么迷魂汤了?” “谁也没灌,哥俩儿感情就是好。”老妈已经习惯了,丁宣就算不怎么回应她,她今天还是高兴,攥完手又去捏捏丁宣的胳膊腿儿,“就是喜欢连萧。” “真是。”丁宣姑姑“啧啧”地点点头,“我算是看出来了。” 丁宣姑姑家跟上次过来没什么区别,丁宣的房间能看出来确实是他自己在用,但是推开门一进去,连萧就没忍住皱了皱眉。 “丁宣,来。”他站在床边朝丁宣招一下手,“教你叠被子。” 以前在家,这种需要用点儿力气的活都是连萧做,丁宣跟连萧一块儿睡了十年,除了夏天的小薄毯,连萧从没让他叠过被子。 丁宣的被子能看出有叠过的意思,可能是他想叠,但是不会,叠不好,就只照着以前看连萧叠被子的形状,想把被子摞成一个块,歪歪扭扭的窝在床头。 “宣宣东西不爱让人碰,平时我都送完他回来给他晒晒叠叠,今天也没赶上趟。”丁宣姑姑过来看见他俩叠被子,忙解释了一句。 “没事儿,”老妈拎着东西进来,笑盈盈地喊丁宣,“宣宣来,试试衣服。” 老妈给丁宣买了两身衣服和一双鞋,大概试试都挺合身,高兴地亲了丁宣好几口,把衣服都给他收进衣柜里。 丁宣对衣服没概念,他的注意力都被连萧买给他的那些小玩意儿吸引了。 连萧把那些本子手套摆了一床,他每个本子都要摸一摸,另一只手还要攥着连萧的手,攥得紧紧的。 又热乎了会儿,两个大人去客厅说话,丁宣转着眼睛看看,去把房间门从里面关上了,然后扭头就往连萧怀里扎。 “干嘛呢,这会儿知道害臊了?”连萧看得想笑,弹了丁宣一指头,在他脑袋顶上“叭”地亲一大口。 “连萧。”丁宣在连萧胸口埋了会儿,抬头亲亲他的鼻尖和嘴巴。 “想我没有?”连萧也亲亲他,拽过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把丁宣环在身前,跨坐在自己腿上。 丁宣没吭声,又摸摸连萧的脸,长长的眼睫毛一上一下的晃着,在连萧脸上看来看去。 “你会定着眼睛看人了?”连萧跟他对着看了将近半分钟,抵上丁宣的脑门,轻轻拨一下他的睫毛。 “想。”丁宣突然咕哝了一句。 连萧的手顿顿,认真看了丁宣半天,把他更紧地勒进怀里。 丁宣跟连萧起了好一阵子腻,摸耳朵亲脸赖叽个没完。 亲了半天,他像是想起什么,冷不丁从连萧腿上往下一出溜,直接趴在地上就往桌子底下钻。 “怎么了?”连萧撑着桌沿弯腰看他,“什么东西掉了?” “连萧。”丁宣在桌洞底下闷出一声,拽着个东西往外退。 连萧起身把椅子往旁边拉开,蹲下来跟丁宣一块儿往里看,才看清他正小心翼翼地往外拽一只小盆。 盆里水纹晃晃悠悠,装着他的两条小鱼。 连萧记得当时他是把小鱼倒进一只大白瓷碗里,放在丁宣书桌的桌角上。现在不知道怎么被换成了小塑料盆,还被丁宣端到桌子底下藏着。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丁宣的这两条小鱼,有一条已经翻着肚皮不行了。 “连萧。”丁宣蹲在小盆旁边,拉着连萧的手想让他摸摸翻肚皮的小金鱼。 “我知道。”连萧不用摸,他一看这景象就明白了丁宣的意思,捏起丁宣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下,“小鱼生病了,别怕。” 连萧端起小盆,先去卫生间换了盆水。 翻肚皮的金鱼已经有点儿黏了,连萧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治不好。他只能骗丁宣自己要去给小鱼看病,让他乖乖在家等一会儿,然后去问丁宣姑姑这边最近的花鸟市场在哪,赶快去买一条一样的小鱼回来,悄悄给丁宣换进去。 “哎哟那有点儿距离呢,”丁宣姑姑眨眨眼,不太能理解连萧要为条金鱼专门跑一趟,“吃完饭吧,吃完中午饭姑姑开车带你们去。” “不用了,我抓紧去一趟,您别告诉丁宣就行。”连萧直接拒绝了,他跟老妈这趟来看丁宣也只能待大半天,没那么多功夫耽误。 丁宣从房间懵懵懂懂地出来,见连萧正在穿鞋,以为他又要走,立马就急了,赶紧过来拉连萧的手,一叠声地冲他喊:“宣宣爱你,宣宣爱你!” 连萧的心真的被这四个字拧稀碎。 “我半个小时就回来。”他蹲下来搂一把丁宣,让他看老妈,“妈还在呢,我肯定不走,你别怕。” 当初连萧想到用金鱼来代替丁宣的大白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好替换。 ——但凡有哪条出了点儿问题,买来差不多的换上就行,在丁宣的世界里,他的小鱼就可以永远陪着他,永远不会死亡。 可是当时的连萧完全没想到他们会分开。 他想象不了,如果在他们分开期间小鱼死掉,没人及时地给他换上新的小鱼,没人对他撒谎……丁宣要怎么理解这一切。 这次连萧来得巧,赶上了,如果下次没来及呢?小鱼死掉、黏掉、臭在盆里,丁宣还要当成宝贝藏起来养着,等他明白过来不再游动的小鱼代表什么,该怎么办? 丁宣到底什么时候、有没有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也同样没有答案。 小鱼确实好换,连萧拎着新的小金鱼回来,自己都看不出跟上一条有什么区别。 他同时买了一个新的小鱼缸回来,跟家里那只旧的没什么两样,然后把水和鱼一起换好端给丁宣,丁宣才捏着他的手踏实下来。 “阿姨,”连萧趁着丁宣照顾小鱼,专门小声跟丁宣姑姑交代,“平时您帮忙看着点儿丁宣的小鱼,要有什么问题,你不方便去找差不多的鱼,打个电话我送来也行。” “哎哟我肯定想帮着看,关键宣宣他不让碰呀!”丁宣姑姑立马冲老妈和连萧解释,“前几天我看小盆脏了想给换换水,直接就给抱走了,不让碰,还给藏起来了,你说这孩子也有意思……” 后面那些话连萧没多听,每多听一个字,想象出相应的画面都让他心疼。 更心疼的还是他们要走的时候。 上次丁宣在睡梦里,来不及做出反应,这次他分秒不离地跟着连萧,吃完午饭回来,他还提前收拾好了自己的背包,外套都不脱,像是随时预备着让连萧带他走。 “宣宣这一天的课是没法上了。”丁宣姑姑笑着看丁宣,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话里有话,“心都跟着哥哥飞了。” “魏啊,你还是得狠狠心,”她拉着老妈又去客厅说话,专门带了带丁宣房间的门,但也没扣严,专门留了条缝儿,像是为了让连萧也能听见,“老师都夸宣宣好教,就是不太能坐住,老晃神。咱们为了孩子好,可不能老勾着他……再说了,连萧开学不也就快高考了吗?” 连萧搂着丁宣翻他最近画的画,自动过滤掉丁宣姑姑的声音,眼皮也没抬一下。 “丁宣,”他轻声喊丁宣,手指又掀过去一页,“亲我一口。” 丁宣扭脸朝他嘴角上亲亲。 连萧笑一下,也亲亲他,从桌上那一摞买给丁宣的本子里,拽了一本精致的硬壳小日历出来。 “今天是14号,”他把日历翻到对应的日子,弹一下丁宣的手,“跟我一块儿翻二十张。” 丁宣摸摸日历的硬壳纸,耷拉着眼睛跟连萧一块儿往后翻。 到了下个月的四号,连萧停下来,拽出根笔在上面画了颗五角星,再把日历翻回今天。 “你每天翻过去一张,等看到星星,我就出现了。”他告诉丁宣。 很多时候,连萧难以从丁宣的反应上判断他到底听没听懂自己的话。 他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扑扇着眼睛,反复翻着那几张日历。 第91节 “能听懂吗?”连萧圈过丁宣,带着他又数了一次,“每天一张,数完二十张我就过来看你。” “骗你是小狗。”他竖起小拇指跟丁宣勾勾,补充了句。 “小狗。”丁宣小声嘟囔着重复他的话,戳了一下连萧的脸。 连萧偏偏头叼住他的手,没舍得咬,又松开了。 “说你爱我。”他重新抱紧丁宣,把脸埋在他肚子上。 丁宣摸摸连萧的头发和脖子,环住胳膊抱紧他:“宣宣爱你。” 第110章 看完丁宣回来,连萧学校提前一开学,他的时间就只用来做两件事。 复习,想丁宣。 二光好几回害怕连萧落寞想来安抚他,都没能捉到人。 “你理理我成吗哥,”晚自习放学,二光又来堵门了,“大家一个学校待着,开学到现在就没见你人,合不合适啊!” “有事吗你?”连萧一点儿跟他胡闹的心思都没有,一边收拾着卷子,脑子里还在飞快地转题。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两眼啊,怕你抑郁还不行?”二光拽过前排的椅子,用倒骑驴的姿势坐下,下巴垫着椅背观察连萧,“上回不跟你说一块儿去看丁宣吗,怎么没喊我啊。” “没来及。”连萧扫他一眼,“真让你去了又不自在,都是大人。” “这话说的……”二光抓抓头发,咧嘴乐了一下。 “不过我也真挺想丁宣的。”连萧收好书包出教室,二光跟上去接着说,“他怎么样?” 连萧“嗯”一声。 “‘嗯’是个什么啊!”二光都快受不了连萧这个一想起丁宣就走神的状态了,横着胳膊直怼他,“好还是不好啊?” “不知道。”连萧说。 他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在大人眼里,丁宣在变好——至少那天从丁宣姑姑家坐车回来,老妈挺开心的,一路都在跟他说感觉宣宣有进步了。 但是连萧只觉得心疼。站在丁宣的立场,他真的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又叫不好。 他看向学校的钟楼,晚上十点二十。 这个时间如果是以前在家,丁宣还在等他放学。可能在边画画边等,可能被老妈拽着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总归是在真正的家里,身边有真正关心他的人。 而现在的丁宣,谁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是一个人趴桌上画画,还是翻日历,还是在看他的小鱼。 丁宣的世界那么小,爱好那么少,可能就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不停地做着这三件事,数着二十天的到来。 这些都不能细想,每个画面都钻心的疼。 “哎。”二光拖着嗓子叹了口气。 他都不用琢磨这么细,光想想丁宣和连萧那个分不开的劲儿,硬是生拉硬扯给人俩撕开了,就替他俩都不好受。 “下回啥时候去看宣总?”他反着胳膊往后颠颠书包,“我前天陪我对象去买卷子,还给他买了两本画册呢,给个机会让我给人送去啊。” “下个月。”连萧牵牵嘴角,“我跟丁宣悄悄说好的时间,带你一块儿过去。” 二十天的时间如果只用来思念,那么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到让人坐立难安。 但是在高三的最后一学期,其实并没有几个二十天。 用数不完的卷子和练习把时间填满时,二十天的长度就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度过。 跟丁宣约定见面的日子是连萧提前算好的,正好学校有假。 头一天他熬了大半宿,把该写的卷子练习都给写了,第二天也没跟老妈说,起了个大早,去汽车站跟二光汇合。 “这儿!”二光已经蹲在路牙子上等着了,抱着个煎饼嘎嘎嚼,怀里还揣了一个热乎的,连萧还没到跟前儿就朝他抛了过去。 “不陪你对象?”连萧接过来咬了一口。 “操不完的心吧你就,”二光站起来蹦蹦,他背了一书包的东西,稀里哗啦,全是要带给丁宣的,“陪她还差这一天?肯定看咱弟弟更要紧。” 连萧飞快地把煎饼吃完,正要进大厅买票,二光拦了他一把:“等会儿的。” “我请你。”连萧说。 “谁跟你算车票钱了!”二光就不能听连萧跟他提有关钱的茬儿,“我还带了个人,马上到了。” 周狄从出租车上下来,朝他们走来时,连萧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都没觉得惊讶。 还莫名有点儿想笑。 “几点的车?”周狄十年如一日地绷着个脸,往面前一站定就问。 “你们不补课?”连萧拍了他一下,转身朝大厅走。 “哭着喊着让光哥捎带他一块儿呢,补课算什么?”二光已经笑开过了,捞着周狄的脖子戳他。 “一天不耽误。”周狄都懒得跟二光斗嘴,俩人你戳我一下我挡你一下,歪七扭八地跟着连萧去买票。 周狄也给丁宣带了东西,其中还有周狄妈妈的一份儿,都是跟画画有关的物件儿。 三个人坐在汽车最后一排,看这二光扯着每个人的书包,查看带给丁宣的礼物时,连萧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来的感觉,像今天的太阳光,暖洋洋的。 可能这就是朋友的意义。 他想到。 陪你做想做的事,关心你所关心的人,帮你保护你想保护的一切。 这次过来没提前跟丁宣姑姑说,车站没人接,等他们到地方再打车过去,上午已经过去一多半了。 为了不耽误丁宣上课,他们也没跟上次一样,直接让接待员去教室喊人,连萧他们就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坐着,隔着玻璃墙静静地看。 “他怎么不知道回头呢,光拿个背对着外面,”二光比去外地跟他爸妈团聚还起劲儿,挤在连萧旁边跟他咬耳朵,“丁宣这会儿要是回头看见你,得吓一跳吧?” 连萧笑了下,望着丁宣的背影没说话。 “你们二模跟我们联考吗?”周狄坐一会儿,从书包拽了一摞卷子出来,垫在腿上边写边问连萧。 二光差点儿被他这举动给闪着,隔着连萧伸腿蹬他,还没忘捏着嗓子用气音骂人:“你是不有病啊?可让你找着地方现了!” “应该联。”连萧拿起他们的卷子看看,两边学校的复习进度一样。 “连萧。”周狄写了两题,突然小声问,“你准备考什么学校。” “没想好。”连萧看看他,“你呢?” “医学院。”周狄磕两下笔帽,也偏过头看看连萧,表情语气都挺认真的,“你也考吧。” “啊。”连萧应了声,跟周狄对视两秒,更多的话他们都已经不用说了,完全能明白的念头。 “啥啊?”只有二光在旁边杵着脖子瞪个眼,一脸莫名其妙,“啥玩意儿就唠到这了,你俩合计挺好,我考啥啊?” 第111章 丁宣一节课上到快尾巴时,也许是坐不住了,也有可能感应到了连萧在教室外、一刻不离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他突然朝后转转头。 一看到连萧,他本来没表情的小脸儿立马泛起了光,老师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他不管不顾地就从教室跑出来,喊着连萧朝他身上扑。 二光和周狄就像上次的连萧和老妈一样,看得眼眶发酸,忙伸着手去接。 几个人丁宣长丁宣短地围着他亲昵了半天,二光一样样把他们带来的礼物掏出来献宝。 连萧抱着丁宣让他说谢谢,他捞着连萧的脖子忽闪几下眼睛,先说了句谢谢,跟着还不忘加上他的“宣宣爱你”。 但是几个人没待多会儿,给丁宣上课的老师就过来催人了。 “哥哥来看丁宣啦。”她先打个招呼,然后朝连萧身后看看,“这次是自己来的?你妈妈和丁老师没过来吗?” 连萧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丁老师”应该是丁宣姑姑。 “在这儿呢,”二光嘴快地接了句,还拍拍周狄,“朋友,一块儿过来的。” “好的。”老师又笑笑,同时她伸出手,握住了丁宣的手脖,“丁宣还有一节课呢,刚才就直接跑出来了……这也休息会儿了,不然我们先进去上课?后面还有别的孩子等着呢。” 她话说得很客气,可是从言到行,都是赶人的意思。 其实就算她不赶,连萧他们也不可能在这儿待太久。 “我跟丁宣道个别。”连萧注意到老师的手一攥上来,丁宣的第一反应是往后缩了缩,就把丁宣搂回来,捞起他的手亲了一下。 “行。”老师收回手,摸了摸丁宣的头。 “怎么跟防什么似的。”老师一进屋,二光就小声跟连萧嘟囔。 连萧没理他,带丁宣去旁边的空教室单独待一会儿,安抚安抚小朋友。 丁宣现在似乎能理解一些“分别”的概念了,也明白自己没法跟着连萧走,反应与情绪都没前几回那么大,只是安静地抱了连萧好一会儿。 他越这样,连萧反而越心疼。 “再过几天,我就又能来看你了。”他在丁宣脸上亲一口。 丁宣也亲亲他,然后松开手跑了出去。 连萧跟了他几步,见丁宣回到教室拿出自己的背包,又朝他跑回来。 “你不走。”连萧以为他又想跟自己回家,心疼的不行,弹弹丁宣的脸。 然而丁宣并不是这个意思。 “连萧。”他咕哝一声,从背包里把日历本掏了出来,递到连萧手里。 他让连萧给他画星星。 约定见面那天的星星。 “我觉得丁宣是有点儿进步哈?”回去的路上,二光瞄着连萧的脸色,小心地说了句。 “嗯。”周狄没他那么多顾虑,直接点了下头。 第92节 连萧没说话,每次跟丁宣分开,他都没有一丁点跟人交流的兴趣。 高三的最后半个学期,连萧去看了丁宣三次。 刨掉跟二光周狄偷偷去的这次,他跟老妈去了一趟,五月中旬考完三模,他又自己去了一回,中间的间隔都控制在二十天之内。 丁宣第三次掏出日历让他画星星时,连萧把星星画在了6月9号。 丁宣对着日历看看,又看看他,一页页掀着日历数数字,最后停在在了6月6号那天。 如果按照二十天来算,下次见面确实应该在6号,但高考就在7号,连萧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这次不数20,”他抱着丁宣,把日历翻过去,“多等我两天,好吗?” 丁宣转转眼珠,从头又数了一边,还是执拗地翻回到6号那天,一手攥着日历,另一只手朝连萧掌心里塞笔,让他画。 “再等等我。”连萧把日历和笔都收起来,不让他数了,“等等我,丁宣。” 那天回到家,连萧挺认真的跟老妈聊了一次。 “妈,”他剥了个鸡蛋放在老妈碗里,“丁宣什么时候能回来?” “嗯?”老妈看一眼他,对于这个问题,她能得到的答案并不比连萧多多少,“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连萧耷下眼帘吃了两口菜,“我高考完就把他接回来行吗?” “你先好好考,”老妈很轻地叹了口气,“宣宣现在在那边不也挺好的吗?我看每次过去都有进步。” “他不喜欢。”连萧说。 “你先好好高考。”老妈又说一遍,“最后半个月了,别的都等考完再说。” 连萧知道老妈做不了主,主要丁宣姑姑那边不放人,无论从什么立场,他们家都没办法强硬地把丁宣要回来。 时间又刚刚好就卡在这个节点,他眼前也只确实只有“好好高考”这一个选项。 考好了,至少能有更多的时间去看丁宣。 最后的二十天,连萧什么都没再管,连跟二光见面闲聊的零散时间几乎都没有,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最后的冲刺上。 没有娱乐,没有休息,没有偷懒,更没有一丁点儿的懈怠。 好几个刷题的夜晚,他想起小时候那个看见书就头疼的自己,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那时候他远不会想到,以后的自己会可以为了丁宣努力到这个程度。 整个高三的最后阶段,连萧唯一的放松模式,是想丁宣和画画。 ——他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每天做完一天的任务,或者疲累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就随便翻一页,像丁宣那样,随手画点儿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时候是太阳,有时候是花,有时候是匹四不像的小马,都是最简单的线条,他总觉得在画画的时候,能离丁宣更近一点。 时间伴随着蝉声进入六月时,连萧的小本子已经快要画满了。 六月五号,学校发完准考证正式停课,举行了简单的离校仪式,预祝学生们都能拿到好成绩。 高三楼撕书和呐喊声沸腾一片,到了这会儿,老师们也不管了,所有学生都挤在走廊里朝外看,连萧背着装满复习资料的书包从人潮中走过,内心没有一丁点儿波动,他要赶回家接着复习。 “萧儿!”下到一楼楼梯拐角时,二光跟他对象从楼上追了下来。 “收敛点儿。”连萧笑着指指他们大模肆样牵在一起的手。 “谁还管啊,”二光特别放肆,改牵手为揽肩,冲他女朋友撅嘴,“你信不信我现在在这儿啵儿一口,王海洋都不敢嘚啵我一句。” 王海洋是二光他们班班主任,二光怵他怵了两年。谈恋爱以后更是,王海洋没事儿就抓他们,一抓就喊二光姐过来陪着写检讨,二光在学校被王海洋折磨,回到家还要挨他姐的揍。 一场恋爱谈下来,他对王海洋的恨就跟他名字一样,仇深似海。 “嗯,信。”连萧对他们的现场表演没兴趣,牵牵嘴角就准备走。 “等会等会,连萧。”这回换成二光女朋友拦他。 连萧停下来看她,过了两秒才想起来这女生叫吴瑞。 “有事儿?”他问。 “不是我,还是我朋友。”吴瑞从身后拽出来一个女生,一脸兴冲冲地介绍,“一直就想认识你,喜欢你一学期了,给个机会呗?” 连萧眉毛一动,眼睛转向了二光。 二光贴着他对象又摆手又摇头,边笑边极力辩解,用口型说:跟我没关系啊! 那个女生连萧也有点儿印象,总跟吴瑞腻在一块儿,二光有几次带着女朋友来找他玩儿,那女生跟吴瑞就挽着胳膊在旁边聊天。 之前托吴瑞,吴瑞又来托二光,说想认识连萧的人,应该也是她。 挺腼腆的性格,现在也是,二光和吴瑞叽叽喳喳,把人闹了个大红脸,楼道里挺多人在笑在闹,她挺不好意思地在旁边杵着。 这画面突然让连萧想起了当时的赵晨晨。 “谢谢。”他对这个女生说,“好好考试吧。” “什么意思,不愿意啊?”吴瑞跟那女生眨眨眼,不甘心地又追了句:“那考完也行啊,高考完考虑考虑?” “不了。”连萧在二光胳膊上拍一下,高考完他有更重要的人要去找,“我先走了。” “啊,行。”二光毫不意外这个结果,朝连萧又招招手,“明儿我跟你一块儿去看考场啊!” 看考场,收好准考证跟所有需要带的文具,在脑子里再系统过一遍三年来所学的东西,就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场仗。 连萧以为真正到了高考,他会挺紧张,至少会有情绪上的起伏。 但当他真正坐在考场里,却平静到自己都感到意外,硬要从平静里翻出什么感受来,也只有隐隐的迫不及待。 跟他比起来,老妈才是最紧张的那个人。 考试前一天她就神叨叨的不停忙活,一会儿给连萧熬了粥,一会儿又不敢让他多喝,怕连萧这两天灌水灌多了,到考场上直想尿。 连萧中午考完第一场语文回到家,她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一个劲儿问连萧都考了什么,问半截又不许连萧说,怕他琢磨答案万一想起哪题写错了,影响接下来的发挥。 “我还没怎么样,您都要神经了。”连萧笑着说。 “少管你妈,”老妈摆摆手撵他去睡午觉,“下午考完就赶紧回家啊,妈给你蒸包子吃。” 下午的理综不太难,连萧写得比语文还平静。 回到家准备吃包子,一进门,老妈却没像中午似的迎过来问东问西,她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听见连萧回来,匆忙地应付两声,神色不宁地匆匆挂掉了。 “怎么挂了?”连萧换着鞋看了老妈一眼,“谁的电话?” “没什么,”老妈拨拨头发,转身朝厨房走,“去洗洗澡,妈给你做饭。” 她转身转急了,在鞋柜上撞了一下,拖鞋稀里哗啦掉了好几只。 “哎,毛手毛脚的。”老妈自嘲地说了句,弯腰捡鞋子。 “是丁宣那边的电话吗?”连萧越看老妈越不对,皱着眉捉住了她的胳膊,“丁宣怎么了?” 第112章 老妈被连萧抓得一愣,看他两秒,然后“哎呀”一声把胳膊抽了回来。 “宣宣宣宣,什么就说到宣宣了……人宣宣好好的。”她重新把鞋柜收拾好,拍了连萧一下,“是你大舅的电话,生生年底要结婚了,女方要房子呢。你大舅最近手头紧,问问能不能给他周转点儿钱。” “生生哥都要结婚了?”连萧知道不是丁宣那边有事儿,这才松了口气,“他不是没比我大几岁吗。” “是啊,他上完高中就去干活挣钱了,遇到合适的不结婚干嘛。”老妈嘀嘀咕咕地去洗手做饭,“所以你好好考,考不上学校你就跟你生生哥打工去吧。” 连萧笑一下,抹掉身上的t恤,去阳台取换洗衣服准备洗澡。 还剩明天一天就考完了,最后一仗当即,老妈什么事儿都以连萧为大,坚决不在家里制造一丁点儿可能影响连萧状态的动静。 老爸吃完饭打个嗝都被她制裁了,要抽烟也给赶到楼道里去抽,还让老爸在家闲着没事就去楼下遛弯,什么时候连萧睡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连萧被她紧张得都有点儿哭笑不得。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还在后头——应该是大舅那边还要打电话商量事儿,老妈把电话都从客厅给挪到了她卧室里,电话线贴着墙扯了老长,连萧复习一半去卫生间,从房间出来差点被绊着。 8号早上,连萧起床洗漱的时候,老妈早就起来过了,买好了早点等着他,电话也搬回了原位。 “起来了?”老妈摆着碗筷招呼他,“快来吃饭了。” “妈。”连萧喊她一声,在餐桌前坐下,看看她,“昨天没睡好?” “挺好的啊。”老妈挑起眉毛望着连萧,“怎么了?” “看你没什么精神。”连萧朝自己眼睛上比划一下,老妈眼泡肿着,双眼皮都熬单了。 “我这都替你紧张的。”老妈笑笑,敛下眼帘给他磕鸡蛋,“你好好考,最后两场,考完我也就解放了。” 两天的高考,最磨人的往往不是第一场,也不是最后一场,而是8号早上的数学。 今年的卷子有点儿难,连萧从考场出来,满学校的人都在叽叽喳喳的议论,没几个人脸上带光,都挺发愁。 除了他。 “妈,我高考完,把丁宣接回来过几天吧。”回到家,连萧又向老妈提了一嘴。 这次他退了一步,人既然暂时要不回来,住几天应该不是大问题。 “行,妈去跟宣宣姑姑说说。”高考临近结束,老妈看着比连萧还放松,说什么都一副好商量的神色,“下午最后一场也别松劲儿啊儿子,明儿咱们就去看宣宣。” 最后一场是英语,连萧以前最头疼的科目,今天的卷子写起来,却只让他感觉顺畅。 无比的顺畅,作文写完时,甚至还有半个钟的时间给他检查。 连萧最后对了一遍答题卡,检查完准考证号和姓名,夏日傍晚红彤彤的夕阳光从窗外映进来,伴随着停止答卷的广播铃声一起,结束了他三年的高中时光。 学校还没正式放假的时候,班里就开始商量高考完通宵聚餐的事儿,二光也跟缺心眼儿似的提前来问他,要不要跟他们班一起去唱歌。 连萧都没答应,他回家洗了个澡,浑身清爽地开始收拾东西。 桌上堆成山的练习册和课本被他挪去了阳台上,衣柜里丁宣没带走的那些夏天的衣服,也全被他翻了出来,一股脑全塞进洗衣机,洗衣粉往多了放,洗得香香的。 他把房间都收拾好了,就想着丁宣能回来住几天,好好陪陪他。 然而第二天一早跟老妈去了那边,丁宣姑姑都没听老妈说完这个念头,直接就给打断了。 “宣宣回家半年都没到呢,一个疗程的课都没上完,小魏你看你急的,”话她是笑着说的,从后视镜里望向连萧的神色却是十足的提防,“连萧要是想弟弟,就在家里住两天呗,反正也高考完了。” 连萧嘴角绷了绷,刚想说话,老妈先开口拦在了他前面:“宣宣还好吧这几天?” “挺好的挺好的,”丁宣姑姑忙一叠声地答应,视线也转了回去,“那天真是给我……” 第93节 她的话没说完,顿了一下看看老妈,又换成了别的话题。 “什么?”连萧一直在后排听着,听到这儿打断了她,“哪天?” “嗨,也没怎么,就是宣宣跌了一跤,磕破点儿皮。”丁宣姑姑笑着打了个哈哈,转一把方向盘,把车停在星星机构门口,“他们这些小孩都这样,有时候一犯毛病,老师也拦不住……” 丁宣姑姑后面的话连萧没听完,车子刚刚停下,他就直接推开车门朝机构里跑。 到了教室门口,他第一次没管老师正在上课,推开门就喊:“丁宣?” 丁宣背对着教室的身影一下就坐得笔直,扭脸看见他,直接张开胳膊从座位里扑出来,像只找到了方向的鸟,一头拱进连萧怀里。 “连萧,连萧!”他今天的情绪带着些异常的激动,攥在连萧后腰上的手劲很大,声音都有些颤。 但是连萧顾不上这些。 他把着丁宣的下颌骨往上抬,露出丁宣的脸仔细一看,脸色“唰”一下就沉了下来。 丁宣右边额角上,磕破了一块比硬币还大的皮,已经结痂了,抹了一层脏兮兮的紫药水。 “哎哟我的孩子!”没等连萧质问这是怎么回事儿,老妈进来跟着就喊上了,“这怎么这么大一块啊!啊?” 连萧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女老师,老师有些手足无措地转开视线,冲着最后进来的丁宣姑姑小声问:“丁姐,你看这……” “你休息会儿。”丁宣姑姑拍拍她,赶紧向老妈和连萧解释,“就是那天摔倒磕着了,已经找大夫看过了,没事儿,放心吧。” “谁放心?”连萧猛地转脸盯着她,“你放心?” 他的语气实在是不好,眼睛里也不是晚辈该有的神色,看得丁宣姑姑愣了愣,有些尴尬地望向老妈。 “怎么磕这么厉害啊,啊?”老妈这会儿顾不上说连萧,她都心疼坏了,捧着丁宣的脸皱眉看着,想在伤口边缘摸一下,手指都不敢真的挨上。 一群人围着丁宣吵吵嚷嚷,丁宣却像不知道受伤的人是自己一样,没有丝毫反应。 他只是抱着连萧,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快乐,一口一个“连萧”,撇回脑袋往连萧脸上亲。 连萧强压着火气,用拇指在丁宣脸上搓了又搓,低头亲亲他的额角。 丁宣微微眯起眼睛,又喊了声连萧,从兜里掏了块小点心,给他吃。 丁宣到底怎么磕破的头,丁宣姑姑打了半天马虎眼,到了儿也没说清楚。她嘴里来回来去,只说是丁宣突然情绪不稳定,在教室被椅子绊倒了,最后干脆直接拉着老妈去说悄悄话。 连萧知道现在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就带着丁宣也去找了个空教室,直接从里面锁了门,好好陪他一会儿。 “疼吗?”他让丁宣坐在凳子上,自己跟他面对面蹲着,又仔细看看他的额角,怎么都觉得这伤触目惊心,“真的带你看医生了吗?” 丁宣坐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往前倾身跟连萧贴着额头。 “连萧。”他今天比往常连萧来看他都更黏人,不是手就是脸,必须得有一块儿挨着。 “在呢。”连萧亲他一下,又亲一下,心疼得几乎不知道怎么哄他。 “是因为我大前天没过来吗?”他又问丁宣。 丁宣不会表达,也不会怪他,只一次次地抱紧连萧,说宣宣爱你。 老妈和丁宣姑姑来敲门时,连萧刚从椅子上站起来,丁宣立马也攥着连萧的手跟着下地,他晃了晃,又低头摸摸自己的膝盖。 “我的乖宝贝儿。”老妈不知道跟丁宣姑姑聊了什么,是红着眼眶进来的。 她捧着丁宣的脸又看看,把丁宣搂进怀里抱抱:“咱们今天不上课了,阿姨和哥哥也不走了,好好陪你一天。” 连萧没料到老妈竟然做了这个决定,他有些诧异地掀起眼皮,看向丁宣姑姑。 “对,今天不走了,”丁宣姑姑对连萧的笑里几乎带上了小心翼翼地讨好,过来跟着摸摸丁宣的头,“哥哥今天留下陪你,开心吗宣宣?” 两个大人说了半天悄悄话,说出来这么个结果,连萧不用再问心里也明白,想带丁宣回家住几天的计划,老妈肯定是没能跟丁宣姑姑说通。 “方便吗,阿姨。”他只好压着不满,退一步问了句。 “没什么不方便的,”丁宣姑姑又笑一下,看看老妈,“都是一家人。” 这是连萧第一次对“一家人”的概念,感到无比、无比的反感。 “哎对了。”丁宣姑姑说了些有的没的,突然正正脸色,按着丁宣让他坐回椅子上。 “连萧你今天跟宣宣玩儿得注点儿意。”她蹲下来捋开丁宣的裤腿,“他膝盖也蹭破了点儿。” 连萧朝她捋开的那条腿上看,丁宣的膝盖跟他的额角一样,刮破一大块伤口,已经结了痂,覆在膝盖骨弯曲的表皮上。 第113章 在看清丁宣膝盖上的伤口时,不知道为什么,连萧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是丁宣还在小学时,有一天他给丁宣洗脚,在他小腿上发现的淤青。 丁宣不会喊疼,从小就不会。 连萧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他不怕疼、感觉不到疼,还是他对受伤和伤害,真的没有概念。 又或者在丁宣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坏人”,从来都不存在“危险”。 丁宣姑姑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里话外除了安抚连萧和老妈,一个劲儿告诉他们小伤不要紧,听在连萧耳朵里,却句句都像在推卸责任。 “昨天我还拿纱布给他包了的,可能裤子磨得不舒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扯掉了。”丁宣姑姑把丁宣的裤腿往下拽好。 “慢点慢点。”老妈赶紧帮忙撑着裤腿,怕再磨着伤口。 连萧沉默着看他们做完这一切,蹲下来轻轻摸一下丁宣的膝盖,然后一言不发地牵过他的手,直接往外走。 “去哪啊连萧?”丁宣姑姑跟了两步,“宣宣等会儿还有课……” 她的话没能说完,被连萧“砰”一声甩上门,将她的声音隔绝在了身后。 “哎这小孩……”丁宣姑姑被震得一愣,犹豫着停在原地看向老妈。 连萧带着丁宣回家了。 这举动是被火气和心疼顶起来的,也是连萧送走丁宣这半年来,每天埋在内心深处的冲动。 他连老妈都没通知,也没等她,直接带着丁宣到汽车站买了票就坐上回家的车。 丁宣一开始可能没反应过来,他只是跟着连萧走,只要连萧在身边他就开心,连萧带他去哪儿都行。 他很久没坐客车了,开动以后,封闭的空间里一车厢拥挤的人让他有点儿紧张,手指攥在连萧裤子上不停抠着。 连萧握着他的手心,用拇指一下下捋着让他放松下来后,丁宣转着眼睛朝窗外看了会儿,扭头就朝连萧身上抱。 “连萧。”他小声地喊。 “我也爱你。”连萧说。 连萧和老妈九点多到的丁宣姑姑那边,等折腾一圈带丁宣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一进家门,家里的电话正在狂响。 “是连萧吗?”连萧过去接起来,听筒里就传出老妈着急的声音,“你带宣宣回去了?” “嗯,是。”连萧在沙发上坐下,朝丁宣招招手,让他过来坐在怀里。 “你这小孩!”老妈松了口气的同时,嗓子都尖了,“你吓死我了你!你干嘛啊!” 电话那头同时能听到丁宣姑姑的声音,叨叨叨地又放心又抱怨个不停,丁宣朝听筒看看,跟连萧挨着脸一起听。 “咱们把丁宣要回来吧,妈。”连萧的胳膊从后往前伸过去,又轻轻摸摸丁宣的膝盖,把下巴垫在他毛茸茸的发顶。 “你行了你!丁阿姨都急死了,等我回去再说。”老妈凶了他一顿,挂电话时还在嘀咕,“真会让我难做……” 这会儿谁难做谁着急,连萧都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把丁宣面对面地转过来,细细地打量着看了好一会儿。 “你是不是长大了一点。”他亲亲丁宣的鼻尖。 丁宣突然回到半年没回的家,整个人还有点儿迷糊,转着脑袋东看西看的。 但他一点儿也没有不适应,抱着连萧又喊他一声,就开始满屋子转悠,自己熟练地朝卧室走。 早上折腾到现在还没正经吃东西,丁宣也饿了,连萧去厨房简单下了点儿面,跟丁宣一人一碗,坐在餐桌前吃。 丁宣吃饭还是跟以前一样慢,连萧吃完等他半天,见他剩下小半碗面都坨了,就直接端去倒掉,又给丁宣煎了个溏心蛋吃。 吃完饭,连萧立马带丁宣去洗澡。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丁宣在他姑姑家住得脏兮兮的,以前在家里他身上总是有好闻的香皂味,现在也没了。 “你在那边都怎么洗澡,自己能洗干净吗?”连萧用手撑着衣领,避开丁宣头上的伤给他脱衣服。 丁宣转转脑袋不说话,跟以前和连萧一起洗澡一样,也伸手去拉连萧的衣服。 “我等会儿洗。”连萧拍拍他的手。 丁宣在他肚子上摸摸,又环过胳膊抱住连萧。 “算了,一块儿吧。”连萧想想,还是抬手把t恤抹了,“洗完睡一会儿。” 丁宣脑袋和膝盖上的伤虽然抹了紫药水,还是仔细看看,还是能看出边缘发红。 尤其是膝盖,今天来来回回一直在折腾,中间结好的痂已经裂开了,透出底下鲜红的嫩肉。 “疼吗?”连萧越看越心疼,去把丁宣以前坐的小凳子给拽出来让他坐着,又找了两个干净的塑料袋,把额头和膝盖都给他包起来。 丁宣摸摸脑袋上的塑料袋,迷茫地看向连萧。 脑门缠塑料袋的模样确实有点儿傻,连萧没忍住笑一下,又给他系了个小蝴蝶结。 丁宣真的比半年前长大了不少。 不止是个头拔高和五官长开,连萧帮他擦身子的时候,能感受到丁宣身体上的变化——胳膊腿儿,包括腰背,虽然还是瘦瘦薄薄的,但肌理明显已经逐渐褪去小男孩时的绵软,有了少年人既青涩又紧实的质感。 更明显的地方,是小小宣。 “长毛毛了,”连萧蹲在床边帮丁宣套内裤时,手欠地拽拽人家细软的几根小毛,“自己偷偷支棱过没?” 丁宣被拽得缩缩腿,有点儿护痒,朝连萧肚子上踩一脚。 连萧捉住丁宣的脚踝,往他脚底挠两下,丁宣笑着往床上一倒,在床头摸来摸去,抱着连萧的枕头把脸埋进去。 六月上旬的午后,虽然还没到暑假那么热,但是被阳光往床上一照,挨在一块儿睡还是有些想出汗。 连萧被丁宣黏胳膊骑腿的缠着,意识朦胧着要睡未睡的时候,把丁宣的胳膊拿开好几次,没等两秒钟就被他抱了回来。 “别抠了。”连萧放弃了,黏就黏着吧,他翻个大身把丁宣往怀里一扯,弹开他又磨蹭到自己胸口的手,“坏毛病。” “坏毛病。”丁宣跟着咕哝,转而去揉连萧的耳朵,安心地埋头睡觉。 第94节 连萧这一觉,睡得比他这半年来每一天都踏实。 小时候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以后的自己,竟然会因为丁宣挤在身边、抢他的床和枕头,而感到无比的舒服。 睡到半截的时候,连萧习惯性地往身边摩挲一把,摸了个空,他睡意直接没了,坐起来喊了声“丁宣”。 丁宣“啪嗒”着拖鞋尿完尿回来,睡眼迷蒙地推门看他,张着湿漉漉的手就往连萧身上抱,亲亲他的嘴。 “吓我一跳。”连萧心底一松,抱着丁宣躺回去,又警惕地捉过人家的手闻闻,“洗的手还是尿?” 丁宣自己也闻闻,然后重新往连萧脸上盖了个水掌印。 午后的觉睡不长,虽然还有点儿困,但是被丁宣水呼呼的手摸了一通,睡意基本也没了。 没了他俩也都没了想起的意思,还是这么搂着抱在一块儿,像两只鸟,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 “你也今天才睡踏实是不是,”连萧自言自语地沙着嗓子跟丁宣说话,用鼻尖轻轻蹭丁宣的太阳穴,“嗯?” 丁宣睡醒了以后有点儿活泛,在床上转过来转过去地打把势,一会儿摸摸连萧的头发,一会儿拨他的眼睫毛。 磨蹭半天,连萧掀开搭在两人腰上的小薄毯往下看看,突然笑了。 “干嘛呢。”他朝丁宣戳在他腿上的小棒槌弹一下。 人的心态,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连萧帮丁宣弄出来,下床去洗手时,想起以前丁宣刚开始发育,有次半睡半醒的帮他,转天醒过来还有点儿心虚,觉得自己像欺负了小傻子,哥俩儿是不是不该亲近到这个地步。 但这次他清醒着帮忙,却一丁点儿那种想法也没有。 丁宣是他的,他照顾他的丁宣,本来就不存在界限。 为丁宣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而且他真的很喜欢看丁宣舒服满足,微微眯缝着眼睛的小模样。 从卫生间回来,丁宣还在床上懒洋洋的怔神儿,见连萧上床又抱了过来,也想摸摸他。 “用不着你。”连萧挡开他的手,把人搂进怀里“叭”地亲一口,“再睡会儿。” 高三这半年,连萧一场午觉都没睡过,这会儿高考完丁宣也在身边,他的身体就像要把前阵子缺失的睡眠都补回来一样,困劲儿一轮轮地往上涌。 不过第二轮觉,睡得就没有第一轮那么踏实了。 连萧耳朵里一直能听见窗外车行鸟叫的声音,丁宣的每个小动静也一直通过接触的皮肤传过来。 他以为自己没睡着,时间也没过多久,但等他真正被吵醒,窗外的天色竟然已经有点儿暗下去了。 床上又没了丁宣,客厅里闹哄哄的传来老妈的说话声。 连萧坐起来捋捋头发,套了件背心和大短裤,捋捋头发出去。 “妈?”他刚喊一声,看清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眼神顿时凛住了。 “连萧醒了?”丁宣姑姑揽着丁宣,脸色不怎么好看地抬眼看着他。 第114章 丁宣看见连萧出来,立马就挣开他姑姑要过来。 结果他刚欠欠身,人还没站起来,就被扣着肩膀揽了回去。 这下不只是丁宣姑姑,连萧的脸色也“唰”地变沉了。 他下意识往前迈一步,去拉丁宣起来,结果这个动作却像是彻底触发了丁宣姑姑忍耐的底线,她眼神一变,“嚯”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老妈正好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看见这一幕赶紧过去,还没等张嘴,丁宣姑姑直接爆发了。 她在连萧家大吵了一架。 “小魏真不是我说你,连萧这孩子我一直特别喜欢,但是你看看他对我都什么态度!” “回回见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是欠他的吗?” “是,以前是对宣宣有亏欠,那那时候不是条件不允许吗?现在有条件了,赶紧不就愚着补偿吗?” “从一开始见我就摆脸色,我是宣宣亲姑姑!别说我跟你们商量了,就是不商量直接把孩子接走,从法律上从义务上都没有说的!” “我知道你们照顾孩子久了,有感情,但我是宣宣亲姑姑啊!素华是我弟媳妇,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孩冲我甩脸子吧?” “孩子磕着就他心疼,我不心疼吗?宣宣这个毛病,他也长这么高了,犯起病是那么好拦着的吗?谁也不能保证小孩长大一点不受伤不磕碰啊!” “我知道连萧心疼,他也得有个数啊!对不对?” “直接把人给带走了,说都不说一声,这会儿见面了还绷着个脸,以前还会喊声阿姨,现在连招呼都不打了,有礼貌吗?” “我之前也是顾及小孩要高考,又不是拦着不让见……那要真这个态度,我看以后也真别去见宣宣了,以后都别见面了!” “这么些年吃你们家花你们家多少,我还上还不行吗?亲姑姑带侄子,还得看他连萧的脸子,这算什么啊!” 丁宣姑姑说了一大堆,老妈在中间几次愚劝她,也愚理论,都被她用更大的声音压下去了。 连萧前面那些话并没怎么听进耳朵里,他一直看着丁宣,害怕他被丁宣姑姑扯来晃去、大喊大叫给吓着。 直到那句“以后都别见面了”冒出来,他心里猛地一“咯噔”,眉头难以自控地绞了起来,死死盯着丁宣姑姑。 “你看看他,你看看你儿子这眼神!”丁宣姑姑立马一根手指头又指过来,边点着连萧边冲老妈质问,“就这样看我,小魏,你看看啊!就跟我是仇人似的……我是丁宣亲姑姑!” 连萧不愚跟她吵,不论从什么立场什么角度,他不愿意做这么难看的事儿,可是这会儿他真的忍不住了。 “阿姨……”他皱皱眉愚开口解释。 “连萧!”老妈估计以为他要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没等连萧说完,就瞪着眼把他逼了回去,“你今天确实不懂事,要干嘛你得提前跟我和阿姨商量,自己带着宣宣就回来了,万一出事呢?” 能出什么事呢。 连萧望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一瞬间没有任何说话和解释的欲望了。 每个人都口口声声为了丁宣好,可是到底怎么才是“好”,难道不应该让丁宣自己来做选择吗。 “把丁宣放开吧。”他指了指丁宣,“别扯着他,他害怕。” 混乱的解释与争执,就像一锅乱成团的炖菜,在他们家的客厅里搅和了小半个钟。 最后终止丁宣姑姑的,还是丁宣一个举动。 ——他还是扯开了胳膊上的手,抱着连萧躲到了他身后。 丁宣姑姑的胳膊还悬在半空中,她盯着连萧和丁宣,嘴猛地抿紧了。 连萧捏捏丁宣的手臂,迎着丁宣姑姑的目光没动。 他以为丁宣的反应应该是最好的解释,能让丁宣姑姑反应过来,丁宣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没愚到这女人却像被彻底激怒了,她什么都没说,过来一把扯出丁宣,带着他往外走。 连萧和老妈都一愣,老妈忙去拦着丁宣姑姑,连萧愚去拉丁宣。 “让宣宣安安生生上课吧,小魏。”丁宣姑姑攥得很紧,一副不妥协也不再商量的神情,“最近别让两个小孩见面了。” 她一手拽着丁宣,另一只手就去开门,根本不管丁宣愿不愿意跟,只把小孩往外扯。 “连萧!连萧!”丁宣在门框上撞了一下,惊叫着扭头朝连萧伸手。 “阿姨,”连萧这会儿也顾不上在意别的,拉着丁宣皱眉喊她,“你先别……你别拽他,丁宣疼!” “你松手!”丁宣姑姑猛地转过脸,铁青着指着连萧,眼神像疯了一样,“你松不松?!” “干嘛啊这是!”丁宣两条胳膊各被扯着,老妈在中间拦也不是挡也不是,脸色也铁青的难看,“你说你跟孩子置什么气啊!有什么不能好好说!” “松开!”丁宣姑姑根本不听,一个劲儿地扯着丁宣的胳膊,要从连萧手里拽出来。 丁宣疼了,手指头哆嗦着,闭着眼“啊!”地喊了起来,开始用脑袋往门框上撞。 连萧忙松开手去挡他的额头,丁宣姑姑猛地一拽,不管不顾地把人拉走了。 “连萧!”丁宣还在喊他,声嘶力竭,从门外惊慌地朝他看。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分秒之间,连萧拔腿要追,被老妈搡着肩膀推回到屋里。 “你别添乱了!”她瞪了连萧一眼,转身下楼,“砰”地带上了门。 连萧在玄关站了很久,眼前是丁宣最后望着他的目光,耳朵里还在回响刚才混乱的一切,以及那“砰”一声震荡在脑海里的嗡鸣。 又过了很久,他无力地闭闭眼,额头抵着门板,一点一点蹲了下来。 十年前还很小的时候,连萧偷偷幻愚过,长大就能够摆脱丁宣,能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世界,完完整整的归还回来。 十年后丁宣被要走时,他以为熬过高考,熬过大人们眼里这段“最重要的时间”,就有时间和资格,把丁宣要回来,让他的世界重新完整。 明明丁宣就是他的,是拉着他的手长大的,明明丁宣的世界里只有他。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没人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老妈也不行。 那天过了很久老妈才回来,满脸疲惫,进了家门一句话也没说,很久才歪在沙发上喊一声:“连萧。” 连萧从房间出来,手里拎着一只行李袋,正在装丁宣的东西。 都是他这半年愚起来就随手买一点儿,准备给丁宣的各种小东西,太多了,每次都带不完,还剩很多在家里。 他看向老妈,老妈捂着脑袋朝厨房指指:“给妈倒杯水。” “妈。”连萧去倒水出来,把杯子递到老妈手里时,低声问她:“你刚才为什么不帮我。” 老妈先没说话,一口口把水喝完,才重新看着他。 “妈怎么帮你?”她的声音也很低,反问连萧,“如果你是丁宣,她姑姑是我,你老姨去要你,带你回家……你告诉我谁能拦着?” 老妈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假设,把连萧剩下的所有问题都堵了回去。 就像刚才那扇砰然关上的门。 “儿子,大人之间很多事儿,交际、沟通……你还不懂。”母子俩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妈又轻着嗓子开口。 连萧心愚他确实不懂,可能永远也不会懂。 现在他也不关心这些,他只在乎一个问题:“我不能去见丁宣了?” “等等吧。”老妈叹了口气,“我今天跟宣宣姑姑聊了聊,她好像最近生意不景气,估计也是各种事儿撵在一块,火气顶上来了。” “你也是。”老妈说着,又拍连萧一下,“一句话没说就把宣宣带回来,她能不生气吗?” 第95节 “她到底凭什么生气?”连萧抬眼看着老妈问。 这个问题他不是赌气,也不是愤怒和嘲讽,连萧是真的打心底里愚不通。 她到底哪来的资格生气? 老妈跟连萧对视了好一会儿,似乎有很多话愚说,最后她张张嘴,还是把目光敛了回去。 “很多事情就是由不得人,长大你就懂了。”老妈揽过连萧的脖子,在他后脑勺上拍了拍,叹息似的说,“所以快点儿长大吧,儿子。” “长大”的定义对于大人们来说到底在哪,永远是个可以无限延伸的未知数。 但是对于连萧而言,已经成了可以分成段画成点的目标,其中最近的一点,就是大学。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连萧是被二光一大早的电话给喊起来的。 二光对自己的成绩没什么指望,他那碗底都装不满的水平他心里门儿清,对连萧的成绩倒是上心的不得了。 他本来愚喊连萧来他们家,从电脑上一块儿查,一听连萧还没睡清醒的调调,立马变了策略。 “我马上到你家啊,等我一块儿查!”二光在电话那头喊,“我连报考指南都给你买好了,一块儿给你带过去……萧儿我有预感,你肯定能考挺好!” 连萧笑笑,把电话挂了。 不用电脑查,分数就还得从电话里听。 查分的人很多,不知道排了多久队,中间老妈还打电话来催了一通。终于接通后,连萧夹着听筒一门门把分数记在纸上,心里没有太大波动,跟他预估的差不多。 激动的人是二光。 “我靠,我靠……”连萧写下一个数,他就瞪着眼在旁边喊一声,等连萧记完,他已经在另一张纸上列好竖式,在总分上连着画了几个大圆圈。 “我靠,萧儿!”二光激动得都不会说话了,摇着连萧恨不能咬他一口,“你他妈过一本线了啊我靠!” “两分。”连萧说。 “两分也是分啊!搁几年前你把我脖子系上我也不能信你能上一本!”二光是真的打心里替连萧高兴,高兴得都有点儿狰狞了。 连萧被他夸张的表情给逗乐了,他把二光带来的报考指南拿过来,冲着目录看看,目标明确的翻页。 “你这是不是一二本随便挑了?”二光还沉浸在查分的余韵里,昏头胀脑地凑过来问。 “没那么多能挑的。”连萧都懒得跟他解释踩着一本线的分数,跟超一本线分数的区别。 “那你愚报哪啊?”二光也不等他回答,还在兴冲冲地念叨,“别去太远吧,我觉得咱们这儿挺好的。要不然你就往南方报,以后我跟我爸去做生意,咱俩还好见面。” 连萧没考虑过南方,也没考虑过其他地方,他愚去的学校,在高考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手里的报考指南“哗啦啦”翻了几页,停在他们省内的学校名册上。 二光眨眨眼,看着连萧在医学院的编号上画了个圈。 第115章 其实以连萧的成绩,不是没有更好的学校给他挑。刨去省外的,光他们省内的好学校就有不少,就算不考虑一本,一些重点二本里的一本专业,也都他们班主任很倾向的选项。 但他根本不考虑。 “医学院是个好方向,不过你还是可以好好想一下,”报志愿之前,班主任在纸上画了一堆,想劝连萧再想想,“你这个分,可以选择的空间还是挺大的。” “嗯,谢谢老师。”连萧把志愿表拿过来,班主任给他列的表也收好了,也就只是收好,眼神都没往上多扫一下。 “回家再跟你爸妈好好商量商量吧。”班主任叹了口气,摆摆手也不想多说了,“别犟。” 班主任的顾虑是出于职业与专业的考虑,对于老爸老妈而言,倒还真没这么多纠结。 毕竟在老妈眼里,连萧一直是个能考上大学都玄的成绩,刚知道他过了一本线时,还以为听错了,又打电话自己算了半天分才回神,笑得嘴都合不拢。 “我儿子真行啊,妈还小看你了。”她连着好几天,早上睡醒见到连萧就是这一句,“真能干,这不就考上大学了吗?” “没完了?”连萧被老妈这后劲晃得想笑,“这几天得说二百多回了。” “哎哟我这不是高兴吗!”老妈想起来就乐,眉飞色舞地朝卧室指指,“别说我了,你爸看着没事人一样,在单位都喊不知道几遍了。” “怎么了。”老爸从卧室一出来就听见娘俩儿议论他,绷着个笑脸搓一把连萧的后脑勺,“我儿子争气还不准我喊了?” “能,谁拦着你俩了。”连萧牵牵嘴角,配合老爸老妈点点头。 高考成绩能这么顺顺当当的在预料之内,他也高兴。 但是一想到丁宣和他姑姑那边的状况,这份高兴就像注了水的面粉袋,沉重又黏糊。 “志愿呢?”老妈又问连萧,“想好报哪了吗?” 连萧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班主任那边给的建议他也没瞒着,一五一十都跟家里说清楚。 “就医学院吧。”老爸没什么意见,觉得挺好,“离家近,以后找工作也有方向。” 老妈看看他又看看连萧,嘴角还是笑着的,目光中明显有话想说,在饭桌上还是没开口。 等老爸去上班了,她才又把连萧喊过来,拉着他好好聊了聊。 “你跟妈说实话,”老妈单刀直入,盯着连萧的眼睛直入正题,“想去当医生,是不是因为宣宣?” “嗯。”连萧也没藏着,同样直白地望着她。 老妈张张嘴,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说出话来,只很浅很浅地吸了口气,眼眶却隐隐地红了。 “干嘛呢。”连萧吓一跳,紧跟着就笑了,拽了张纸给她,“年龄大了啊妈,眼睛动不动就红。” “可不就是年龄大了……”老妈接过纸巾在眼角按按,也跟着笑了,“妈就是觉得……对不起你。” 这句“对不起你”,这两年连萧也觉得总能从老妈嘴里听到。 他大概能明白老妈的意思,但是从心底来说,从来没有真的觉得,老妈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你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儿子。”老妈把纸巾在手里慢慢攒成了一个条,语速也很慢,像在斟酌如何表达,“你可以去外地的大学,去别的城市,认识更多的人。” “小时候你就不喜欢看书,让你写写作业比登天都难。你现在可以选让你觉得舒服、喜欢的专业,选个不着四六的也行,爸妈对你真没那么大的……” 老妈哽了一下,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把自己说得都动容了。 “你长大了,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你想干嘛想学什么,想去哪,妈都支持你,明白吗?” “你小时候不是喜欢打游戏吗?你去学电脑也行,不用非得,非得……你能明白妈的意思吗?” 老妈重复了两遍“明白吗”,她这次跟连萧的对话也确实有点儿颠三倒四,但连萧也真的听明白了。 小时候因为丁宣的到来玩不成的游戏,出不了的远门,交不了的朋友,老妈想让他在大学时光补回来,想让他能为自己做一回选择。 “我知道。”连萧又笑了笑,这次真的是发自心底的笑。 “但是我真的没觉得你跟我爸亏欠我,”他把老妈手心里快搓掉絮的纸条捏出来丢掉,一本正经的跟老妈说这些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也没觉得亏欠自己,咱们以后别说这些了。” “放心吧,妈。”他拍了拍老妈的掌心,“我挺高兴的,真的。” 老妈抿抿嘴没再说什么,久久地看了连萧半天,也拍拍他的手。 填完志愿等待录取的那段日子,连萧开始在周狄妈妈的小机构打工。 以前丁宣还在这儿上课的时候,连萧没事儿也来帮忙,不过那时候只是帮着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现在他开始正式把自己当成干预师来要求。 二光隔三岔五的也往这儿跑,不过他过来就是实打实的凑热闹了。 “周狄报哪儿了?”二光那二百来分的成绩没什么好操心的,随便报个南方的专科,就等着以后跟他爸做生意,可是他对两个好朋友的未来十分关心。 周狄的分上个重点没问题,不过他也没报远,填了邻省的医科大学。 “那咱们仨以后不就要分隔三地了?”二光很惆怅,杵着脸唉声叹气的,“我已经开始伤离别了。” “你不伤伤你跟你对象?”周狄扔给他一根扫把,让他去扫地。 “我对象复读,短时间内没什么需要我提防的,我们学校最帅的除了连萧也就数我了。”二光特别不要脸的自信着,还直往连萧背上杵,“是不是萧儿?” “光哥说得对。”连萧忍着笑应付他。 周狄一句都不想多听,转身整理书柜去了。 医学院儿科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连萧谁也没喊,自己坐车去他未来的大学逛了一圈。 大学的位置特别好,所在的城市不管距离他们家,还是距离丁宣所在的地方,路程都不远,都能火车直达,两三个钟头,一天之内来回都很方便。 掐掉进出车站的那一截路,离丁宣那边甚至还近点儿。 校区很大,暑假正放到一半,新生们没来,老生多半回家了,学校显得很静。 除了球场上有零星的人在打球,也就图书馆和宿舍有人进出,连食堂都关门了。 2连萧没逛太久,去摸了个路线,就又折回火车站,买了去丁宣那儿的车票。 临上车前,他看见站台买的糖葫芦红亮亮的很新鲜,又折回去买了两只。 丁宣姑姑真的做到了“不让两个小孩见面”,从她那天把丁宣带走,一个多月过去了,每次老妈说要去看丁宣,都被她用各种理由给推掉。 连打电话的时间都一次比一次缩短,上次连萧成功听见丁宣的声音还是一周前,他从老妈手里接过听筒喊了两声丁宣,丁宣过了好久才发出声音,跟着电话就被他姑姑给拿走了。 连萧有好几次夜里睡醒,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去把丁宣带回来,就像丁宣姑姑做出来的事一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也跟老妈好好聊过,甚至问过周狄姑姑,二光也托他爸问过他们家的法务,打官司有没有胜算。 但是不行。 丁宣姑姑如果真的撕破脸要小孩,闹上打官司的地步,他还没有任何能力,也没有任何资本和立场,能把丁宣留下来。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只能让丁宣在那边过得好一点儿。而除了顺着他姑姑,连萧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种无力的状态连萧不知道还需要维持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 火车到站后,他去站前的超市又给丁宣买了一兜吃的。 还跟以前一样,感觉丁宣爱吃什么,就直接抓一把。 从火车站到星星机构,比从汽车站过去要远。 连萧在路上就开始算时间,他还真的不能久呆,快到傍晚了,他去探一头就得走,不然丁宣该放学了,他也赶不上最后一趟回家的客车。 这一切还得瞒着丁宣姑姑,希望她这会儿不在机构里。 出租车停在机构门前,连萧拎着东西下来看了看,没瞅见丁宣姑姑的车,但也没看见多少大人小孩进出。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丁宣姑姑这家机构的人气上不去,也可能是刚开起来没多久,至少临近放学这个点儿,没有周狄妈妈那边儿热闹。 进了大厅,前台一如既往的坐着那个年轻的女接待员,抬头看见连萧就站了起来。 第96节 “别登记了,我看一眼就走。”连萧跟她打个招呼,直接就想进去。 “不是,丁宣今天没上课。”接待员忙说。 “没上课?”连萧愣愣,一瞬间有点儿怀疑丁宣姑姑该不会连这里的老师都打了招呼,就为了防他来见丁宣。 “生病了?”他问。 “没,”接待员看看连萧手上的大包小包,挺客气地小声解释,“老板家里有事儿,没送丁宣过来。” “啊。”连萧顿住脚想想,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前台,“那我借个卫生间。” “往里直走。”接待员给他指了指。 丁宣的教室是空的,隔壁有学生在上课,连萧过去看了眼,丁宣确实不在。 他在门前听了会儿,抿抿嘴转身回到大厅。 “确实没来吧?”接待员看出他的心思了,见连萧回来,还促狭地冲他挤挤眼。 连萧笑了下,没说什么,只交代她把东西收好,明天给丁宣。 “行。”接待员朝袋子里看看,把糖葫芦拿了出来,“这个你拿走吧,天热,放一宿我怕坏了。” “你吃吧。”连萧推开门,回头又补了句,“谢谢。” “客气啦!”接待员摇摇糖葫芦,笑得挺开心。 第116章 那天没能见到丁宣,等终于见上面,已经是在连萧的升学宴上了。 连萧本来不想办,老爸跟老妈商量着在哪家店摆桌,要请哪些亲朋好友,他过去插了句其实办不办都一样,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妈给轰走了。 “菜单我都列好了,几荤几素几个汤,”老妈美滋滋地在本子上划拉着,随手抓了把瓜子塞给连萧,往旁边推他,“你什么都不懂,一边儿去。” “上回搬家小刘随了多少?”老爸也一门心思地算着,“他家闺女没考上学,加上这回,人给咱们随两次了。” “啊,”老妈立马扭回头跟老爸一块儿合计,“那该叫也得叫啊,都是朋友,以后他女儿结婚咱们多随点儿就是了。” “那等以后连萧结婚……”老爸的思路都被带歪了,跟老妈笑着说点儿有的没的。 老爸老妈计划得一头劲,连萧坐在沙发上嗑瓜子,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 磕出一小把壳,他问老妈:“把丁宣叫回来吧?” “肯定得叫。”老妈头都没回,“他是你弟弟,不叫能行吗。” 连萧笑了下,欠身把瓜子壳扔进垃圾桶,整个人又精神了。 办升学宴那天是个大晴天,太阳金灿灿的,八月刚过一半,满耳朵蝉鸣。 老爸老妈一大早就从家里到饭店来回倒腾,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接来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连萧还在卫生间刷牙,就被生生哥他们几个差不多大的表兄弟冲进来一通闹。 “还有个小孩儿呢?”大人们在客厅说话,生生哥在屋里看一圈,过来问了句。 “还没到。”连萧打了一圈招呼,被生生哥提醒了,赶紧去房间再收拾收拾给丁宣买的各种小玩意儿。 “啊,对,忘了,回他姑姑家去了。”生生哥点点头,“他是不是还跟小时候一样,不认人也不说话啊?” “认人。”连萧看他一眼,“也会说话,不爱说。” “是,就认你。”生生哥笑笑,站在书桌前看看满墙的画,“这都他画的?贴一墙。” “嗯。”连萧过去把掉了一角的画纸贴好。 “别难受,你们家对他够用心了,当自己家孩子养。”生生哥又说,“就是不知道回到他亲姑姑那儿,还能不能记着你们的好儿。” 连萧能感觉到生生哥说这些都没恶意,毕竟他没跟丁宣这么经年累月的生活过,说起丁宣大概就像在说寄住在别人家的亲戚,或者小猫小狗,是一种局外人当作闲聊的“关心”。 “你老婆呢?”连萧换个话题问他。 “我对象啊,”生生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乐了一下,“她没过来,咱们自家的事儿,还轮不着她。” 刚说到这儿,他就被老姨喊出去帮忙搬酒了。 连萧轻轻吁了口气。 人长大了真的不像小时候,一群半大萝卜头一年不见面,回老家过个春节就能光着屁股满床打仗。 尤其生生哥现在成家了,心理上就更感觉,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在家没呆太久,一大家人都到酒楼后,二光周狄他们,也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闹哄哄地过来了。 老妈没让这些小孩儿随礼,直接赶他们进去吃饭,二光钱多,说什么都拦不住,带着周狄特神气地去压了张票子。 “赵晨晨问你来着。”上完礼回来,二光说了句。 “你喊她来了吗。”连萧问。 “我肯定客套着问了,人没愿意。”二光搓搓头发,看看连萧,“她还问你找没找新女朋友,装着开玩笑问的,但我感觉应该还是挺想跟你和好。” “没什么想不想的,都多久了。”连萧说,“她考得怎么样?” “舞蹈学院呗,好像还是他们专业前几,挺牛逼的。”二光说着,看看连萧没什么反应的脸,又老人精似的叹口气,“你俩还当个朋友也挺好啊,可惜咯。” 连萧没觉得可惜,当不当朋友他也没那个想法和执念,变过质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恢复如初,过去的事儿就是过去了。 眼下他最在意的,只有丁宣多久能到。 头几天老妈打电话跟丁宣姑姑说来参加升学宴,她在电话里已经没表现出那么大的敌意了,跟没事人似的,还跟老妈夸了一通医学院多好多好,又像以前一样,跟老妈隔着电话说得挺热乎。 那通电话的最后,她还主动喊丁宣过来,让他听电话,喊姑姑。 但是丁宣没出声,没一会儿丁宣姑姑又把电话拿回去了。 连萧在宴厅里坐不住,酒店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大人们之间的寒暄轮不上他,他跟同学们说会儿话,就去大厅等丁宣。 一直到中午,升学宴要正经开席了,丁宣姑姑才带着丁宣匆匆赶过来。 “连萧啊,”她风风火火的,见了连萧照旧大老远就喊,一副大人不跟小孩计较的神情与口吻,“你爸妈呢?” “阿姨。”连萧淡淡地打声招呼,目光直接定在她身后的丁宣身上,“在里面了,206厅。” “行。”丁宣姑姑点点头,把丁宣往他面前推推,“那你带着弟弟吧,我去随礼。” 她说完,拎着包直接就进去了。连萧没管她,他从见到丁宣的第一眼,心里就伴着疑惑“咯噔”一下。 ——丁宣变了。 他看见连萧,竟然没有直接扑过来。 姑姑走了他也不动,视线朝她姑姑的方向转了转,很快就转了回来,虽然一直往连萧脸上身上看,但就是站在酒店门前的石狮子旁边,不说话也不动。 连萧望着丁宣在原地等了两秒,动动嘴角喊他:“丁宣?” 丁宣摸摸石狮子,又缩回手抠抠裤子边,这才往前挪了一下,小声喊:“连萧。” 连萧脑子一嗡,那一瞬间他说不来什么滋味,八月份的艳阳天,他心里却像被冰坨狠狠戳了一下,猛地一疼。 “过来啊。”他让自己咧咧嘴笑一下,朝丁宣走过去,也不管酒店门前人来车往,直接就把丁宣捞进怀里,使劲揉揉他的头发后背,托着丁宣的后脑勺看他的眼睛,“不认识我了?” 丁宣抿着嘴巴来回转眼睛,手指又抠抠裤子,终于猛地抬起胳膊,紧紧抱在连萧脖子上。 第117章 连萧还不记事的时候,被老爸老妈单独留在姥姥家,被老姨带过一段时间。 具体原因老妈说过,连萧已经忘了,他只记得老妈说,隔了几个月她回家接连萧的时候,连萧看着她已经不认识了,老妈伸手抱他,他“哇”一声就哭着往老姨怀里扎,直接把老妈的眼泪也给哭了下来,心里疼得稀碎。 后来老妈把这事儿说给连萧听,母子俩都是当笑话来聊的,连萧还笑着自嘲:“我这么白眼狼呢?” “不是白眼狼,小孩天性就这样,又不记事儿,可不有奶就是娘。”老妈拍拍他的手,“要么你跟你老姨一直这么亲呢,多久不回老家,看见你老姨和姥姥还是亲。” 当时连萧听了就过去了,也没往心里记,今天看见这样的丁宣,他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了这件事。 也突然就体会到,当时老妈心里得有多疼。 丁宣的状态跟他那会儿并不一样,他拥抱连萧的力度能说明一切。拥抱之前的迟疑,连萧说不上来他是在疏远还是害怕,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无法接受,更无法愚象分开不到一年时间,丁宣怎么会在面对他时变成这样。 所有人都可以因为距离与空间而陌生,就像他与生生哥。 但是丁宣不行。 丁宣就不可能,也不应该对他连萧产生出这样的变化。 连萧使劲揉着丁宣的脑袋,转头望向丁宣姑姑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心里一串接一串,闪过的全是让他难以接受的愚象画面。 “他们到底是怎么给你看病的?”他在丁宣额头上亲两下,放轻声音问。 丁宣不会说,旁边另一家办喜宴的人家出来放鞭炮,他在“噼里啪啦”的声响里紧紧把脑袋扎在连萧怀里,一声接一声重复着“连萧”,像一只瑟缩的鸟。 “萧儿!”二光他们在桌上把果盘和凉菜都造光了,不好意思主角没来就戳热菜,跑出来喊他,“嘛呢等半天……丁宣回来了?” “嗯。”连萧给丁宣捂捂耳朵,带着他跟二光一块儿往里走。 “那你们赶紧过去,”二光朝里指指,“阿姨刚也找你呢。” 丁宣从小就怕人多怕吵,又是这个状态过来,还被鞭炮声吓了个激灵。连萧带他进大厅时,本来害怕他会不会反应太大,预备着只要丁宣一应激,就把他带去旁边的空包间。 但是丁宣脱离了外面的鞭炮声,没多久就恢复了正常。他抓抓自己的脸,转着眼睛四处看看,重新牢牢攥住连萧的手。 连萧带着他去到老爸老妈那桌,丁宣姑姑也被安排坐在了主座,正跟老姨寒暄着。 老妈抱着丁宣说会儿话,在自己座位旁放张椅子,让丁宣坐着,给他拿点儿东西先吃,然后带着连萧给长辈们敬酒。 这些礼节与过场都是免不掉的,连萧快速配合着一一敬过去,余光与注意力一直放在丁宣身上。 丁宣跟他差不多,他不说话,别人逗他他也不理,一会儿耷着脑袋扣扣桌布摆摆筷子盘子,一会儿抬头四处看看,眼睛东转西转,最后一定会转向连萧。 姥姥拿了个橙子给他,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脑袋,他也接了,很乖的没反抗。 但是这些乖巧里,连萧发现了一个细节。 ——丁宣现在不管做什么,接橙子还是喝饮料,玩桌布,或者看自己,他的上一个反应,都在往他姑姑那边看。 随着这个发现而带来的愚象,让连萧无论如何也没心思顾全他的升学宴了。 “行了,让连萧吃饭吧。”正好酒也敬的差不多了,姥爷开口说了句。 第97节 “吃饭吃饭,都开动。”老妈喜气洋洋地招呼着,喊连萧过来跟她一起坐。 “我去跟我同学一块儿吧。”连萧说。 “哎对,他们小伙伴也过来了,”老妈差点儿都忘了,赶紧又往外撵连萧,“你赶紧过去吧,招呼你同学都吃好喝好啊。” “嗯。”连萧应一声,捞起丁宣的手,“我带着丁宣。” “宣宣听话啊,好好吃饭。”丁宣姑姑夹着菜说了句。 丁宣跟着连萧从主桌一离开,明显整个人放松了许多。穿过一张桌子,他又回头,朝他姑姑那儿看看。 连萧转眼望着他,抿抿嘴,抬手绕过丁宣的脖子拨拨他的耳朵,把小孩儿的脑袋正回去。 二光他们根本不用招呼,已经刷开了,一小桌人热闹得跟同学聚会一样,不知道谁还张罗着开了葡萄酒。 “怎么不把白的也开了。”连萧带丁宣过去坐下,指指白酒。 “周狄愚呢,我拦着了,”二光故意逗周狄,晃着膝盖撞人家腿,“不懂事儿他就。” “滚。”周狄都不乐意搭理他,直接绕去丁宣旁边坐着,给他夹菜。 桌上的同学有一多半都没见过丁宣,但是都知道连萧弟弟有些“那什么”,这会儿看着确实举动反应都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也都没表现出什么,继续该吃吃该喝喝。 “还记得我吗?”周狄从二光筷子底下抢了个大鸭腿,又摞在丁宣盘子里,小声问他。 丁宣不说话,也不看他,他盯着转动的餐桌看看,伸手去夹小番茄,二光赶紧把转盘停下来等他夹。 丁宣自己夹一颗塞嘴里吃了,又给连萧也夹一个。 “怎么没我的啊。”二光乐了,笑着逗他,“这心偏的,跟以前一样样的,你看周狄都要哭了。” 连萧偏头看着丁宣也笑笑,他不喜欢吃番茄,还是塞嘴里嚼两下吃了下去。 “丁宣长大了。”周狄说了句。 “嗯。”连萧答应着,心里并不开心。 丁宣今天表现很好,但是连萧知道陌生人太多的氛围他还是不舒服,菜也没吃几口,光夹小番茄了。 他们这年龄吃饭快,等这群同学吃饱喝足,主桌那儿还聊得热火朝天,一点儿要散的意思都没有。连萧过去跟老爸老妈说一声,带丁宣先回家。 “路上慢点儿啊,”丁宣姑姑抢在老妈前面冲他交代,“直接回家吧,等会儿我就过去。” “宣宣跟好哥哥,别乱跑。”她又专门看着丁宣说。 丁宣攥着连萧的手靠在他身后,藏了半截身子,垂着眼睛到处看,连萧用拇指捋捋他的手掌心,他包住连萧的手,捏得更紧了。 老妈也愚跟着叮嘱,老姨扭头扫了眼丁宣和连萧,直接把她俩都压回来:“没事儿,连萧这小孩靠谱,你们赶紧接着喝吧。” 二光他们跟着一块儿出来,他们准备去唱歌,周狄还愚跟丁宣多玩会儿,二光知道连萧这会儿估计只愚单独守一会儿丁宣,二话不说把他一块儿拽走了。 “还记得这条路吗?”连萧牵着丁宣回家,晃晃他的手。 “连萧。”丁宣哼一声,也晃晃他。 正午饭点的时间,街上没什么人,太阳光从头顶明晃晃地打下来,在丁宣的头发和睫毛上映出一圈软蓬蓬的光,从翘翘的鼻尖底下投出一点阴影。 连萧偏过头看他,牵牵嘴角,忍不住把丁宣搂过来揉搓好几下。 丁宣刚才在升学宴上没吃好,连萧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洗手去给他再做点儿吃的。 “愚吃什么?面条还是米饭?”他问丁宣,“给你炒个番茄鸡蛋好吗?” 丁宣回家的仪式还和之前一样,换鞋洗手换衣服,屋里屋外晃荡一圈,来到连萧身后跟着他。 连萧一扭头,他就挨过来抱抱,抬头往连萧下巴上亲亲。 “歪了。”连萧还拿着个洗了一半的西红柿,低下头重新调整一下角度,丁宣又亲亲他的嘴。 上次两人这么安宁的腻在一块儿,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连萧愚到等会儿那边一结束,丁宣姑姑肯定立马又要带丁宣走,下次再见面相处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心脏就像手上切开的西红柿,割得难受。 丁宣亲完也不走,还跟在连萧身后晃来晃去,胳膊手非得有一块儿黏着。 “屋里有给你的礼物,去看看。”连萧被他跟得转身拿鸡蛋都费劲,轻轻捣捣丁宣,赶他。 “宣宣爱你。”丁宣又抱上了。 连萧从小就拿他这句没辙。 小时候是觉得腻歪,烦,现在听着光剩下酸软。 “我也爱你。”他回头蹭蹭丁宣的鼻子。 丁宣还继续挂着他,他也不赶了,赖着就赖着吧。 连萧不会做饭,照顾丁宣那么多年,训练出来的手艺也就停留在炒米饭下面条,这道番茄炒蛋都是他第一次尝试。 蛋煎得有点儿糊,西红柿也炒得太稀了,一盘子红红黄黄,他自己看着都没食欲,但是丁宣不嫌弃,一口菜一口米,慢慢悠悠吃得还挺香。 “你姑姑在家都给你做什么吃?”连萧坐在餐桌前看他吃,试探着问。 丁宣往他嘴里夹了块鸡蛋。 “你害怕她吗?”连萧吃了,捏掉丁宣嘴边沾着的米粒,又问,“她凶过你?有没有打过你?” 丁宣转着眼睛看看,去给自己接了杯水回来喝。 连萧定定的看他半天,又去给丁宣煎了个不糊的蛋。 他知道丁宣说不出什么来,问也白问,但他还是第一次因为丁宣的不会表达,感到这么无力。 吃完饭,连萧把丁宣拉到电话旁边,教他打电话。 “咱们家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他把自己之前用来解压画画的小本子翻出来,写上号码教丁宣认,“你把这个背下来,以后如果害怕你姑姑,愚我了,就用电话摁这几个数字。” 连萧一遍遍重复电话号,丁宣也跟着咕哝,但他的注意力一点儿也没在学打电话上,倒是对连萧瞎画的那些小玩意很感兴趣,一页页翻着,还用手指描来摸去。 “干嘛呢。”连萧朝他脸上弹了弹。 “连萧。”丁宣翻到一匹四不像的天马,看了半天,还举给连萧看。 “连个屁。”连萧轻轻咬他的手,干脆也不教了,把丁宣捞过来捆怀里,跟他一块儿看。 丁宣一页一页的翻了半天,小本子都快翻到头了,突然停在某一页不动了。 那是满满两面纸的“丁宣”。 没有图也没有画,全是丁宣的名字,大的小的,工整的连笔的,连纸页的边角也写满了。 “哎。”连萧都忘了还有这两张,乍一看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一抬手把小本子抽走了,“别看了,背电话。” “连萧,连萧。”丁宣立马伸着手夺,够不着,就耍赖皮往连萧脸上亲,“宣宣爱你。” “你怎么这么能赖呢。”这招真的百试百灵,连萧都被他气乐了,使劲啄了口丁宣的耳朵,把小本子还给他。 丁宣护痒地歪了下脖子,把小本子翻回写满名字那页。 “丁宣。”他会认自己的名字,小声念了出来。 “嗯。”连萧把他抱紧点儿,揉揉他的肚子,“丁宣。” 丁宣用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摸过去,将本子捧到脸前,小心地亲了亲。 第118章 升学宴结束后,丁宣姑姑果不其然,立马就带着丁宣回了他们那儿。 本来连萧和老妈都不太愿意,丁宣姑姑喝了酒,虽然她酒量还行,看着也精精神神不打晃,但总归是不安全。 家里这么多亲戚晚上也得安置,老妈就想先去家附近的宾馆给她开个房间,让她留下来歇一晚上,醒醒酒明天再走。 可丁宣姑姑说什么也没愿意,老爸老妈没办法,只好把他们送去汽车站,一直看着人都上了汽车才离开。 丁宣是带着连萧的小本子走的,不知道他是懂得了分别的意义,还是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状态,这次分别他几乎没缠人,只是盯着连萧看。 已经坐在车里了,他东张西望一会儿,仍然隔着车窗把视线定在连萧身上,就那么看着。 连萧举手在车窗上印了枚掌印,丁宣歪歪脑袋想把脸放进连萧的掌心里,也不懂得伸手跟他贴一贴。 从汽车站回来很久,连萧想起丁宣在车上望他的眼神,心里都不是滋味。 不管丁宣是基于什么原因能够接受跟他分开,他都不能接受。 “我觉得你不是不能接受分开,你是不能接受‘丁宣已经能接受跟你分开’这个事儿。”二光说。 朋友们的升学宴都吃得七七八八,谢师宴也结束了,八月底小伙伴们陆陆续续都各奔前程去大学,二光也准备去南边跟他父母一起生活,临走前喊连萧和周狄出来吃饭,着重分析了一下连萧的心理。 周狄平时都不能听二光说话,这会儿也没反驳,转脸看了看连萧。 “分开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老话还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呢,长大就是个不断结交和分别的过程。”二光虽然学习跟个破麻袋似的,但偶尔就特别能蹦出一两句这样人模狗样的话。 “后一句我从电视上学的啊,”说完他就“嘿嘿”一乐,朝连萧举啤酒罐子,“反正就那么个意思。” “可算让你装着了。”连萧跟他碰一下。 “我能理解连萧。”周狄听明白二光的意思了,“丁宣他不一样。” “是,我知道。”二光也点点头,“你像咱们——周狄我不知道啊,这人没心没肺的,估计我死在南边他知道了也不能为我掉一滴鳄鱼的眼泪。” 周狄刚没想认真听一耳朵,就受不了的翻个白眼仁儿,在桌子底下踢了二光一脚。 “我错了我错了,”二光笑着躲开,正了正神色接着说,“我认真的,就光说我跟连萧,我一点儿都不难受跟他分开,因为我明白这都暂时的,哥们儿心里都有互相。” “而且交通那么发达,想见你们我随时就能去你们学校找你们。” “可是丁宣不明白这些。”二光望向连萧,“你是难受这个吧?” 是吗? 连萧也说不清楚。 他就是不踏实。丁宣不在他身边,他的生活就是缺了一块,空得人心慌。 “我是眼看着你怎么把丁宣从豆丁儿那么大,一点点带着长大的,我也不是滋味儿。”二光又嘬了口啤酒,“但是吧,细想想也不全是坏事。” 连萧抬眼瞅他。 “就跟那些话说得一样,你俩早晚得分开,现在不分开,以后你也有你的生活,你要结婚成家,丁宣也是。”二光主动碰上连萧的杯子,“他不是个小狗,现在人为干预的也好,以后自然疏远也好,本来丁宣就不可能这辈子都栓你手里。早适应也挺好。” 道理没人不明白,二光说这些也都是好意。 第98节 只是连萧打心底里没办法顺着这样的思路去接受。 “吃串儿吧。”他接过老板刚烤好拿来的一大把羊肉串,全撂在二光脸前。 “到那边就吃不着这样的味儿了。”周狄接了句。 二光“操”一声,没心没肺地抄起烤串就撸:“等着吧,过俩月我就挨个儿飞你俩宿舍里。” 周狄他们开学比连萧早,跟二光吃完饭没两天,俩人就一南一北的相继出发了。 之后再跟老妈去看看丁宣,回来后就到了连萧该去报道的日子。 连萧不太想让老爸老妈去送,不多远的路,自己拖个箱子坐俩钟头就到了,不值当的兴师动众。 老爸正好单位有事被说服了,老妈却说什么也没答应。 “你就上一回大学,做父母的当然得去看看你学校,”临出门了她还在叨咕,“你爸也真是,小孩去上学,单位什么事儿不能调调啊,这人一辈子就毫无情趣……” “多大点儿事,骂我爸还没完了。”连萧把行李箱拎过来,无奈地揽着她下楼,“走吧妈,等会儿误车了。” 学校离得近确实没什么送人的仪式感,连萧提前过来看过一圈,主要的几个大坐标都知道,上午去报完道,陪老妈在学校逛逛,中午尝了尝学校食堂,老妈就准备回去了。 “我本来还想请你们宿舍几个同学一起吃吃饭,看你们人也没齐,就来了一个还在睡觉。”老妈从钱夹里抽了几张大的塞给连萧,“你回去看看,晚上跟室友一起吃饭,别去哪儿都自己。” “钱够用。”连萧推开她的手。 “哎呀拿着,男孩子接钱花钱别扭扭捏捏的。”老妈特豪爽地把钱往连萧兜里一揣,又抬眼看了他一会儿,“跟室友好好相处,新环境,多交点朋友。” “好。”连萧笑笑,松松地抱了下老妈,“回去吧,路上慢点儿。” 老妈拍拍他的肩,捻下来一根头发,转身进站了。 寝室是六人寝,在三楼,可能因为今天只是报道的第一天,很多人还没来,楼道里还没有满满登登扎得全是人。 连萧回到寝室,屋里还是只有一个人,连萧以为是刚才猫床上睡觉那位,仔细扫一眼发现不太像。 “你好。”那人正在擦桌子,听见门响先打了个招呼,比比自己的床位,“我是陈正。” “连萧。”连萧微一点头,在自己床上坐下,“刚睡觉的是你吗?” “不是我,”陈正笑笑,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弟,来陪我报道累了,我去领书的时候就让他在床上睡会儿。” “他人呢?”连萧也笑了下,对同样当哥哥的人下意识感到亲近。 “送回他们学校了。”陈正眼神里带上了很低调的小骄傲,“他上学早,跟我一样也大一,在大学城。” 这人跟他的名字一样,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挺正派,跟周狄有那么股子神似。穿得挺简单,甚至有点儿朴素,除了提起自己弟弟时话多点儿,说完就有些沉默,接着收拾东西。 连萧也没觉得哪儿不舒服,随手拽了本课本,靠在床头翻了翻。 陈正抹完桌子收行李,从行李箱里不知道在掏什么,“叮叮当当”的往柜子里码。 “我吵你吗?”刚收拾两分钟,他又停下来主动问。 “嗯?”连萧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陈正是怕影响自己看书,干脆重新坐直了,“没事,我就随便翻翻,你忙你的。” 他把书扔回床头,发现陈正那些叮当响的东西是几个玻璃罐,里面黑黢黢的还带水,盖子隔着塑料袋拧得严严实实。 “这是什么?”连萧抬抬下巴问。 “腌菜。”陈正举一瓶给他看,表情挺不好意思,“我大姨做的,我弟喜欢吃,不好意思往他们寝室带,怕人说他土,我就装上了。” “你亲弟弟?”连萧笑了。 “不是。”陈正提起他弟弟眼神就特包容,还特实在,“表弟,不过我一直寄住在我姨家,跟亲的一样。” “挺好的。”连萧勾着嘴角,接过腌菜小瓶子耷眼看看,想丁宣了,“我也有个弟。” “是吗。”陈正估计也感觉到了亲近,说着话就想开腌菜盖子,“你尝尝吗?味儿有些冲,不过挺香的。” “我不饿,”连萧摆摆手,把玻璃瓶递回去,“等会儿吃饭一块儿尝吧。” “行。”陈正答应得很爽快。 晚一些的时候寝室又来了两个人,都是爸妈一起送来的。 满屋子人互相打完招呼收拾好床铺,其中一个跟爸妈出去住,另一个是个话少的小眼镜,看那模样估计直接奔着博士后去的,送走他爸妈,回来就坐桌子前学习。 陈正被宿管喊过去接电话,他弟打来的,结果下楼没两分钟就回来了,连萧撩眼皮望他一眼,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跟我说他们学校菜不好吃,有点儿不高兴。” “那怎么整,”连萧听乐了,感觉这哥俩儿特有意思,“你给送腌菜去?” “不送。”陈正摇摇头,还挺正经,“刚开学,得让他多跟室友吃饭,不能惯着。” 连萧从小到大,周围同学家里也不少有兄弟姐妹的,但都接触不着,也不知道别人家跟妹妹弟弟都怎么个相处法儿。 最熟悉的就是二光和他姐,那两人还从小打到大。 现在看陈正出门上个大学都得给弟弟带着腌菜罐,他不由得幻想如果丁宣是个正常小孩,这会儿也该上高中了,肯定跟陈正这娇气弟弟差不多,去哪儿都离不开自己。 真好。 连萧想着想着就笑了,从行李箱里掏出丁宣的旧衣服,替换掉枕芯装进去。 第119章 报告时间一共有两天,除了陈正和博士后,寝室剩下的三个人都是在第二天下午才来到的。 先到的是另外两个没见过的人,一高一矮,一个壮一个瘦,俩人一块儿进的门,刚进屋高个儿就敞着嗓门特豪爽地喊了句:“合着咱俩一寝的啊?” 瘦子愣愣,挺腼腆地推一下眼镜,专门回头又仔细看看门牌号:“是吧,417。” “我说呢,一路就跟我后头,”高个儿特别像电影里还种古道热肠的黑大哥,知道是自己人,二话没说直接帮着瘦子把行李箱往屋里抬,边冲屋里连萧他们打招呼,“我叫彭皓宇,以后大家都自家哥们儿了。” “我是孙亚。”瘦子赶紧道谢,也来了个自我介绍。 别的寝一开始怎么认识的连萧不知道,但他们寝光是自我介绍这一块儿,就整了三轮。 除了彭皓宇和孙亚,昨天跟爸妈走了的那个男生傍晚回来,一屋人才全员到齐。他用书当成扇子“呼啦啦”一通扇,挨个儿又开始问名字。 “我是李明星,你们呢?”他揣了几瓶可乐进的屋,一人抛了一罐。 “这名儿取得。”彭皓宇一听就乐了。 “我妈寄托在我身上的美好心愿。”李明星估计从小没少挨笑,自己都习惯了,挺大方地跟着开玩笑。 挨个打完招呼,他绕到博士后旁边,看人家在学习眼都瞪圆了:“你不累啊?” “还好。”博士后声音很低,也没抬头,停了下笔就接茬写自己的了,好像对认识人没什么兴趣。 “我李明星,你呢。”李明星拿可乐罐往他桌上磕磕。 李明星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要搁连萧身上也不太爱搭理他,闹腾。 但是博士后这人确实很神奇,从昨天进寝室到现在,除了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了两次名字,连萧还没记住。 除此之外,他一句话都没说,他们几个吃饭喊他,他也不去,到屋里就一个人在那窝着,也不知道是不乐意交朋友还是不喜欢这一屋子人,有点儿孤僻。 博士后又停下笔推推眼镜,还是不看李明星,声音也瓮声瓮气的很小:“方……” “啊?”李明星没听清,挨近他嗓门大了点儿。 “方,方小,方小奇。”博士后磕磕巴巴地说完名字,整张脸“腾”地就红到了耳朵根。 连萧抛一下手里的可乐罐,一下明白了。 这人跟赵光耀一个症状,有点儿结巴,怪不得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赵光耀似的心那么大,越磕巴越爱说。 屋里其他人也听出来了,大家都没做出反应。本来面对这种带点儿缺陷的人,就应该这样,结果李明星又“啊”一声,盯着方小奇就大着嗓门来了句:“你是结巴啊?” “哎同学……”孙亚正跪床上整被套,听他那么直白,犹犹豫豫地招呼一声李明星,想把话题折过去。 “结巴能当医生吗?”李明星也不知道是没听着还是缺心眼儿,还在冲着方小奇挺认真地问。 “关你,什,什么事?”方小奇肉眼可见的不高兴了,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结巴反问他。 “不是,我就好奇,真的好奇,没恶意。”李明星立马往后一靠,摆摆手,“你不会生气了吧?” “人这么问你你高兴啊?”彭皓宇听不下去了,唬了李明星一句。 “我也没说什么啊。”李明星还挺无辜。 陈正从水房打水回来,进屋就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看彭皓宇还有想起身过去的架势,他抬起暖壶拦了一下,望向连萧:“怎么了?” “砰。”连萧把手上一直在抛的可乐罐扣在了桌上,动作不大,动静倒是把几个人都给震了一下。 “屁大点儿事。”他觉得真没什么好说的,起身抻了抻懒腰,“都一块吃饭去吧,饿了。” 刚进寝室都不认识,确实不值当的为这种话题吵吵,弄得人方小奇也尴尬。 他照旧没跟连萧他们一起去吃饭,彭皓宇和孙亚劝了两句没劝动,连萧也没再管,说那回来给你带点儿,几个人就先走了。 李明星是真有点儿没心没肺,他特别自然地也跟着出来了。 他还跟陈正复述刚才的事儿,问陈正:“我是不说错话了?” “那你可不说错话了吗。”彭皓宇回头怼了句,“哪有你那么问人的。” “是啊。”孙亚跟着点点头。 “我真就是好奇,不是故意的。”李明星虽然缺心眼儿,认错态度还挺好,“那等会儿我给他带饭吧。” 他们仨分析得还挺和睦,陈正跟连萧对视一眼,他俩带弟弟带久了,对这种小吵小闹都挺免疫,没当回事儿。 “我还真没听出来。”陈正笑笑说。 “人控制着呢。”连萧揉揉肚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朝那几人吆喝一嗓子,“吃烧烤吧。” “都行!”彭皓宇挥挥胳膊。 男生之间的相处很简单,一顿饭下来,熟悉度就能飞快增加。 李明星酒量不行,一瓶菠萝啤喝得起身都想打晃,还没忘了给方小奇带烧烤。 他到寝室就往人桌上一拍,给方小奇吓一跳,推了会儿不愿意接,后来又坚持要给钱,把彭皓宇先整烦了,拎着水壶“哎呀”一声:“多大点儿事,吃着吧你。” “就是。”李明星赞同的点点头,方小奇也就没再犟。 寝室这几个人,除了李明星有些愣,总体相处下来都还行。 但连萧最感兴趣的还是陈正。 第99节 也不是对陈正感兴趣,他是喜欢琢磨陈正跟他弟弟之间的相处,听他说他弟弟那些事儿。 陈正弟弟是真的能折腾,估计在家从小就是被惯大的,像专门给他哥打电话就为了抱怨食堂难吃这种事儿,他开学几天干了能有十来遍,平均一天能听走廊上吼两遍:“陈正!楼下你电话!” 光打电话还不够,有一天傍晚他们准备去吃饭,刚出宿舍楼,陈正突然停下来眯眯眼,然后冲着前面的大榕树就跑过去了。 “跑反了!”彭皓宇扭头喊了声。 连萧转头看看,树底下蹲着个穿白衣服的男生,看见陈正立马就站起来,还原地蹦了两下。 “他弟。”连萧说。 “你认识?”彭皓宇问。 连萧笑笑没说话。 陈正他弟跟陈正虽然是表亲,但乍一看真不像一家的。 陈正跟连萧差不多高,他弟远远看着得比他小一码,瘦得像孙亚,细胳膊细腿,还比陈正白不少,冲陈正仰脸说话就跟个小孩似的。 连萧靠在门柱子上等他俩,眼睛扫着比比,脑子里全是丁宣看着他喊“连萧”,抱着他把脑袋往他怀里扎的模样。 得赶在军训前去看一眼丁宣。 他看着陈正带他弟弟朝他们走,在心里默默地算时间。 “不好意思啊,”陈正回来在他们跟前儿站定,比一下他弟弟,“我弟,姚嘉。” “亲弟?”李明星问。 “表的。”姚嘉踢踢他哥的小腿,“来找我哥蹭饭。” “我说看着不太像呢。”李明星又说了句废话。 “那走吧,正好一起。”彭皓宇立马一挥手,“出去找个馆子,上回连萧请的,今天我来。” “想吃什么?”陈正扭脸问姚嘉。 姚嘉正悄悄往连萧脸上溜达眼神儿,抬手指了指:“我见过他。” “你没睡着啊。”连萧一边眉毛抬了一下。 “没睡踏实。”姚嘉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他哥。 “这是连萧。”陈正飞快地给他介绍,“彭皓宇,孙亚,李明星。你都喊哥吧。” 姚嘉挨个打完招呼,目光又回到连萧脸上扫扫,小声冲陈正说:“你们寝人挺帅啊。” “行了都没你帅,赶紧走,晚了人多。”陈正拍他。 学校门口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小馆子,彭皓宇要了个包间,都坐下了,陈正又跑回寝室,给姚嘉拿了个腌菜瓶子回来。 “这什么东西,黑不溜秋的?”李明星伸个脖子问。 “腌菜。”陈正拧开让他看,“姚嘉喜欢吃。” “哎我靠!”李明星闻一鼻子弹出去半米,皱着脸直咋呼,“我说咱们寝隐隐约约老有股臭脚丫子味,感情就是它!” 姚嘉见了腌菜本来挺高兴,听李明星这么说,脸色就有点儿拉拉。 他也不藏着,直接把腌菜瓶子拿回来了,拧着盖子嘟嘟囔囔的:“也没让你吃。” “太臭了!”李明星还在喊。 寝室现在都知道李明星性格了,彭皓宇直接在桌底踢了他一下:“你闭嘴吧,寝室臭脚丫子就你那脚的味儿,谁也别赖。” 几个人都笑了,李明星自己也乐,又去踢孙亚:“你味儿也不淡,傻乐呢还。” 姚嘉突然来找陈正,真的就是为了吃饭。 他也没客气,彭皓宇让他点菜,他就点了一桌子爱吃的,还让服务员先给他来碗饭,就腌菜吃。 边吃边抱怨,说他们学校食堂太难吃了,周围的饭店也难吃,室友打呼噜还磨牙,巴拉巴拉,反正是哪哪儿都不满意。 说着说着他碰一下陈正,要吃鱼,陈正就给他夹,把刺都剃了再搁他碗里。 “你俩一直这样啊?”李明星坐对面瞅了半天,突然问了句。 “哪样?”陈正看他。 “夹个鱼还剔刺儿?”李明星举着筷子比划。 “不让剔啊?”姚嘉眼珠都瞪圆了,立马呛他。 “也没说不让。”李明星看看左右,眉毛动来动去的,想找点儿认同,“你哥对你真好。” “废话操。”没人愿意搭理他,彭皓宇烦得又要骂人了,“人对自己弟不好对你好啊?你是明星?” “不是……我操,”李明星事儿多笑点还低,“我可不就明星。” “这没刺。”连萧也不知道李明星哪那么多问题,往他碗里丢了个鱼鳍,“吃吧,明星。” 第120章 连萧去看丁宣的计划还没提上日程,二光却先过来了一趟。 那天正好是周六,连萧起床跑了两圈,刚从澡堂冲凉回来,准备出去逛逛,给丁宣买点儿东西,隔壁寝的班长过来拍门喊他:“连萧!楼下有人找你!” “谁啊?”李明星迷迷怔怔的从上铺挂出个脑袋,“连萧就有对象了?” “说不定早就有了,”孙亚跟陈正拎着早点回来,“跟皓宇一样异地恋。” “什么?”彭皓宇跟在后面听得一头糨糊,“连萧对象来了?” 几个人越扯越离谱,连萧笑着骂了句“神经病”,抓紧又擦两下头发,把毛巾往李明星脑袋上一搭,趿着二夹脚转身朝外走。 “我靠都是水!”李明星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抄起毛巾想砸回连萧头上,正好被门板挡住。 “是不是连萧对象来了啊?”彭皓宇还在迷糊。 “宇哥想对象了吧。”陈正笑着问。 “他妈的,想死了。”彭皓宇不好意思又幸福地骂了句。 连萧下到一楼,远远就看见二光在宿舍大门前的台阶上蹦来跳去,两手扎在兜里,没蹦稳还晃了一下。 他一点儿都没感觉意外,二光这人就这样,脑子热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他吹了道短哨,二光几乎是同时瞅见他,以一个杵着脑袋的造型,朝他踉跄好几步才“操”一声勉强刹住脚。 “这么大礼?”连萧笑着抵住二光的膝盖,防止他真的没站稳再下巴砸地跪一个。 “你们学校地砖他妈有毛病吧?”二光撑着连萧的胳膊站稳,非得再蹦几下,“你怎么穿个大裤衩就下来了?” “那怎么着,还得正装欢迎你?”连萧打量着他,“怎么现在过来了,你们学校不上课?” “我们那学校别提了,中秋不是马上到了吗,提前给我们放假了,”二光抬胳膊想往连萧肩上搭,刚伸出去一半,又自觉地改成拍了拍,“我回家见我姐一面,没说两句好话又开始骂我,干脆我就来找你了。” “等会儿我要去看丁宣。”连萧说。 “那不正好吗,我也去看看。”二光对连萧的任何安排都没异议,说着又突然做出一脸神秘的表情,朝连萧挤眉弄眼,“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你指定用得上。” 按照二光的揍性,他嘴里的“好东西”,从来都是一些邪门歪道。 连萧本来兴趣不大,但是当二光从兜里掏出个小灵通递过来时,他真的被惊了一下。 “收回去。”连萧都没接,“钱多烧得吧你。” “别啊,”二光一猜连萧就得是这反应,把小灵通硬塞他手里解释,“我姐前俩月买的,我爸不知道,给我和我姐一人买了个新的,这个她就不用了,在家搁着砸核桃呢。” 他从另一个兜里又掏出个全新的小灵通,跟连萧手里的搁在一起比较给他看:“我寻思放着也是放着,拿给你我无聊了就方便跟你发信息打电话了。” “给你对象。”连萧把小灵通抛回他怀里。 “人有了,就算没有她复读也用不着这些,分心。”二光说得头头是道,且真诚,“关键我琢磨啥吧,你拿着不也能方便给丁宣打个电话啥的吗,用得上。” 连萧看着认真劝他收下小灵通的二光,想起他们那会儿电视里经常播的港片,有很多关于兄弟感情的题材,背景往往都是些打打杀杀的□□故事。 在那些远离生活的场景里,连萧看着他们为了一声“兄弟”能豁出命去,动容之余难免感到虚无。 真正能让他感受到来自朋友的力量,和兄弟之间的了解,几乎都是二光带来的。 二光对于他的理解与考虑,有些时候都能超过老爸老妈,甚至连萧自己。 连萧说不来那些动容肉麻的话,但他心底里一直知道,二光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哥们儿。 “这东西多少钱?”他抛抛手里的小灵通,问二光。 “干嘛,问了你还能俩月不吃饭给我钱啊?”二光乐颠颠地晃晃脑袋,“先用着,以后能挣钱了我少不了宰你。” 连萧又抛一下小灵通,勾勾嘴角:“行,以后挣钱了还你。” “手机卡你自己办啊,”二光拍他,“话费也自个儿充,这些我可不当冤大头。” 话刚说完,从他肚子里传出响亮的一声咕嘟。 “操,我以为我放屁了,怎么这么响。”二光拍拍肚子,看向连萧,“饿了,大哥,一早上没吃饭跑来的。” “走。”连萧转一下小灵通揣兜里,朝食堂的方向抬抬下巴。 吃完饭连萧回宿舍换衣服,二光也跟着上去了,上楼前还专门去小超市买了一堆小零食,分给室友们。 他这人自来熟,并且一向秉持“连萧哥们儿就是我哥们儿,连萧仇人就是我宿敌”的理念,飞快地与他们寝室人打成了一片。 “你们要出去玩?”陈正跟二光聊得挺开心,见连萧换衣服收拾东西,开口问他们。 “去看看我弟。”连萧朝他抬抬眉毛,“有弟弟的可不只你一个。” “还得瑟上了,跟什么美差似的。”陈正苦笑一下,“你弟多大了?” “他弟小孩儿,”二光盘在连萧床上当啷着腿,“缠人。” “那不跟姚嘉一个样吗。”李明星张嘴就来。 “姚嘉是谁?”二光又跟他们聊上了。 折腾一圈等到出门,都快到中午了。 连萧先去营业厅办了张卡,把话费充上。二光第一时间把自己的手机号录进去,备注删改了好几遍,最后定成“你光哥”。 “你们寝室人还挺好的。”去丁宣那边的路上,二光跟连萧闲聊,“除了那个靠窗的,我从进门到出去就没见他抬头,给吃的也不要。” “方小奇。”连萧说,“他有点儿结巴,不爱说话。” 第100节 “啊,跟赵光耀一样是不?”二光明白了,“那人光耀也没少说啊,一天嘚啵嘚啵的,听得人都头疼。” “性格不一样。”连萧没多说。 二光也不喜欢背后议论别人缺陷,话题转了一圈,又说到了陈正:“陈正弟弟什么样啊,那个明星一提起来怎么那么多表情?” “没怎么样,黏他哥,挺好的。”连萧说一半又笑了,“你刚才在的时候他不是下楼接了会儿电话,就是他弟打来的,平均一天得有两个电话。” “他弟不也上大学了吗?”二光嘴一呲,“那是有点儿过于能黏人了。” 连萧看看他,没接话。 李明星和二光都觉得姚嘉太黏陈正了,彭皓宇和孙亚也开玩笑说过,连萧其实不太能理解。 “黏人不好吗。”他想想还是开口问,“我现在想让丁宣黏我都黏不着。” “丁宣不一样啊,他是特殊情况。”二光掰着指头给他分析,“你看我跟我姐,她见我就揍,我能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活这么大都够不容易了,还黏她?” “你姐是女的。”连萧说。 “男的那不更怪了吗?”二光脱口接了句。 连萧跟二光大眼对小眼地瞪了会儿,卖零食的小推车正好路过,二光扭头买了两瓶水,再回头就把这话题给忘了。 他们出门实在有点儿晚,等到达丁宣姑姑家这边的火车站,饭点儿都过去了。 二光刚才在连萧食堂蹭了一顿,这会儿也不饿,出了站就扬着脑袋到处找超市,要给丁宣买好吃的。 “不过我觉得丁宣还是有进步的,”二光跟连萧一起买了一筐吃的喝的,突然又想起刚才在火车上没说完的话题,“上回你升学宴,我看他好像就没以前那么离不开你了。” 不得不说二光是这么些年来,看着连萧怎么把丁宣折腾大的人,很多时候他的观察力都敏锐得烦人,一句话正戳到连萧目前最在意的地方。 “话有点儿多了。”连萧付了帐,拎起东西往外走。 “你得适应。”二光还在坚持自己之前的想法,跟在连萧后头叽叽歪歪的,还从袋口掏出根棒棒糖,挤爆了扔嘴里。 来到丁宣姑姑的自闭中心,前台的接待员正在吃盒饭,听见有人进来赶紧往桌下收,抬眼一看是连萧又放松了,兜着一嘴的菜往屋里指指:“上课呢。” “谢谢。”连萧给他拿了听可乐,接待员挺开心地接了。 丁宣照旧在那间玻璃墙的教室里,背对门口坐着上课。 连萧站在墙外看了会儿,总感觉哪里不太对,等老师抬起头他仔细比较一下,发现换人了,是一位之前没在机构里见过的老师。 那老师也不认识连萧,估计以为是跟家长过来看教学的,顿时腰背都板直了些,上课的声音也明显变大了。 “这得上到什么时候,现在刚过饭点,估计得一会儿呢吧?”二光凑在旁边小声嘀咕。 连萧感觉也像是刚开始上课,他不想在这儿杵太久,怕等会儿丁宣姑姑过来再折腾,就抬手敲了敲门,喊了声“老师”。 丁宣听出连萧的声音,一下就扭了过来。 连萧笑着朝他挥挥手,丁宣动一下椅子刚想喊他,“啪”的一声,那老师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根小棍子,抽在了桌沿上。 丁宣明显被吓着了,他转着眼睛愣愣神,在老师的呵斥下,不安地坐正回去。 第121章 丁宣姑姑接到电话赶到机构时,连萧揽着丁宣坐在桌沿上,正在捋着袖子检查他的胳膊和手。 二光在旁边盯着那个老师,她用来敲桌沿的小木棍已经断成两截了,在地上叽里咕噜的滚着。 “什么情况,啊?”丁宣姑姑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估计路上赶得很急,头发都有些乱糟糟的,五官干干巴巴地挤满火气。 她示意接待员先把围观的几名家长引开,同时厉声问:“谁砸什么了?” “没砸什么,”接待员忙小声解释,“就是丁宣哥哥对王老师的教学方法有些误会……” 看到连萧,丁宣姑姑本就竖着的眉毛又猛地一拧。 “连萧,”没等接待员解释完,丁宣姑姑就直接打断她,“你来看宣宣,你妈妈知道吗?” “跟我妈过不过来没关系,阿姨。”连萧的下颌同样紧绷绷的,视角也抿得很紧,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眼神,盯着丁宣姑姑反问她,“我就想知道,为什么给丁宣上课要用到棍子。” “你们一直就用这种方式,”他从地上捡起半截棍子,往桌沿上猛地一砸,已经断成半截的木棍瞬间又飞出去一小段,“来给丁宣做干预吗?” 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连萧跟丁宣姑姑的视线相对,几乎要在空气里碰出火来。 但是感觉到丁宣浑身下意识的绷直,连萧立马把棍子扔回地上,低头搓搓他的耳朵。 “我们还看着呢就这样了,”二光转转眼睛,抓着时机插了句嘴,丁宣姑姑突然朝他那一盯,他立马往连萧身边靠靠,坚持把话说完,“那平时没人看的时候呢?” “不是,这个棍子是因为……”王老师一脸紧张的想解释。 “别在这影响别的孩子上课。”丁宣姑姑眉眼间的厌烦浓郁得几乎要不加掩饰,她浅浅的压了口气才控制住自己,“去我办公室说。” 说完她谁也没看,一摔门自己先走了。 那位王老师对于棍子的解释,首先就否认了体罚。 “这主要就是为了让小孩收心,他们都是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干嘛都坐不住,必须得有东西来吓一下,知道吧?” 她连说带比划,语速很快,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来回的蹦,表情里带着强烈的渴望被认同。 “这只是一种手段,我是来带孩子的,不可能也不会伤害到他们,”王老师接着说,“不然也不可能明明知道你们在外面看着,我还敢掏小棍出来,对不对?” 连萧能理解她说的“注意力不集中”,这是所有自闭症状的通病;也能理解她关于“否则不敢掏小棍”的说法;但连萧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丁宣被她敲棍子的画面。 就像二光说的,旁边有人的时候都能直接掏小棍吓唬丁宣,那没人的时候呢? 丁宣见到连萧就会跑过来,这是他从小到大,近乎本能的习惯。 能活活把一个人的本能给“吓唬”成另一种本能,丁宣究竟在这里遭受了什么,连萧想都不敢想。 “这不是你用棍子吓唬他的理由。”连萧一下下攥着丁宣的手,转脸看着王老师,“他是个人,不是动物。” “没有人不拿这些学生当人,你不要这么敏感。”王老师刚想继续解释,丁宣姑姑又把话截了过去,边说边“乒乒乓乓”收拾着办公桌。 “病就是病,特殊的症状就是要有特殊的手段,这不是你能不能理解的问题。”她今天从进门开始,一直就表现得很浮躁,最后抬眼直勾勾盯着连萧,“你明白吗?” 没等连萧开口,她又收回视线兀自摆摆手:“你今天真的有点儿捣乱了。” 屋里的空气很紧,连萧和丁宣姑姑之间仿佛绷着一条无形的线,只需要一点儿火星,就能“砰”的炸开。 接待员左右看看,轻轻碰一下王老师,给她使了个眼色。 “怪我,是我做得不好。”王老师这会儿反应倒是很快,领悟到了接待员的意思,她向连萧主动开口,接上刚才没说完的话,“但是真的不是为了打孩子,它就是一种方式,因为像他们这种状况,光用说的有时候真的没……” “你不用跟他解释,该怎么带就怎么带。”丁宣姑姑“刺啦”一声退开凳子站起来,拉过丁宣大步走了出去,“连萧回去吧,我们要上课了。” 丁宣被拽出房门时,扭头冲连萧张张嘴,喊了他一声。 连萧沸腾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只要丁宣挣开他姑姑朝自己迈一步,一步就行,他就什么都不再想不再顾忌不再挣扎,冲过去把丁宣抢走。 但是丁宣没过来,可能是不敢,可能是真的已经认识到自己不属于连萧了,他只是喊了一声,另一只手在裤缝上攥了好几下,一步三回头的被带走了。 交代完王老师继续上课,丁宣姑姑又绷着脸回来,以一种十分认真的口吻,跟连萧说了一些话。 前几句是客套的套话,感谢连萧一家对丁宣这么些年的照顾,说自己不是没良心的人,能记住连家的好。 然后她强调,自己能理解连萧想丁宣,但她觉得连萧真的不该在没跟她提前沟通的情况下,自己跑过来找丁宣,并且闹出这么尴尬的场面。 “你也上大学,不是小孩了连萧,”丁宣姑姑语重心长地看着他,“人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不请自来,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尊重我,尊重我们上课的老师。” “机构里的老师都是我专门请来的,是专业的,对于特殊小孩就是需要一些特殊手段,不是你觉得不行就不行,你想如何就如何。” “之前咱俩有过一次不愉快,当时我情绪上来没控制好自己,说过不让你见丁宣,回头想想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毕竟你跟丁宣这么些年一直生活在一起,感情深,一下子让你们彻底断了联系也不现实。” “可现在丁宣明显在好转——我是他亲姑姑,亲姑姑懂吗?我不会害他。” “既然他在变好,你当了这么多年哥哥,如果想让丁宣更好就该配合我们,而不是这样不清不楚的一通闹,那些试课的家长如果产生误会,你让我们怎么办?” “连萧我现在很忙,真的很忙,每天都很上火,我现在真的是压着情绪在跟你说话。” “我只能这么跟你说,如果你以后还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那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再让你来见丁宣了。” 丁宣姑姑的嘴张张合合,色泽粘腻的口红黏连着她的嘴角,配合偶尔说激动了喷出来的细小唾沫星,冷不丁产生出了令人反胃的恶心感。 连萧看着她喋喋不休的发言,第一次发觉,原来当一个人的负面情绪:恶心、愤怒,与无能为力纷纷胀满到极致时,是不愿意开口说话的。 “我只有一个问题。”丁宣姑姑停下来后,又过了很久,连萧才调整好语气开口。 丁宣姑姑看着他。 “你在家打过他吗?”连萧问。 丁宣姑姑先是盯了连萧两秒钟,然后她做出一脸被气笑了的表情,使劲转一下椅子,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揉成一个球砸进垃圾桶里。 “连萧,我再跟你说一遍,”她指着连萧,“我是丁宣的亲姑姑,你能不要老把我想成狼外婆吗?” “别打他,丁宣在我家没挨过打。”连萧说,“也别骂他,别让他害怕。” 后面丁宣姑姑又废了些什么话,连萧统统没往耳朵里听,他留下了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告诉丁宣姑姑,以后他每个月来看丁宣,每隔半个月会给丁宣打电话。 “你妈妈一直都在打,你俩时间尽量统一一下吧。”丁宣姑姑没再多说别的,看看手机号,折两下扔进了抽屉里。 连萧又去门口看了会儿丁宣,上课的还是那个老师,她瞅见连萧整个人都坐直了不少,念字的声音也提高了,生怕丁宣又回头似的。 “挺难受的吧?”从机构出来,二光好一会儿都没敢说话,一直到火车站才小心翼翼地碰碰连萧。 “有什么挣钱快的法子吗。”连萧答非所问。 “啊?”二光愣愣,眼神都紧张了,抓着连萧一通摇,“不是,连萧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着急,但咱可不能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啊!” 连萧被他晃得眼晕,闭了闭眼,无奈地拍开二光。 “我觉得你现在就好好上学吧,毕竟能考上个大学不容易。”二光明白连萧心里不会那么没谱,他就是想调剂一下情绪,见没什么卵用,就抓抓头发又跟上来,“等以后当上医生有收入了,咱想带丁宣回来也有底气不是?” 连萧捏着车票靠在站台柱子上,望着轨道上的枕木出神。 “想什么呢?”二光又杵他一下。 “其实我打过丁宣。我推过他,骂过他,还抠过他的嘴。”连萧在火车驶来的嗡鸣声中,把火车票深深揉进掌心里,“要是知道现在保护不了他,小时候我就该对他好一点。” 连萧抬腿上车了,二光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很好了,萧儿。”他只能追上去捏捏连萧的肩,“真的。” 第101节 第122章 半个月一通电话,一个月见一面的方式,在连萧和丁宣之间,就这么进行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的时间,在丁宣姑姑和那些老师的口中,丁宣是进步的。 在老爸老妈,甚至二光和周狄眼里也是。 除了连萧。 他们眼中丁宣的进步,首先就是会打招呼了。 每次连萧或者老妈的电话一拨过来,他永远准时在响铃的第三声接起来,用轻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咬字认真地说:“你好。” 然后听出了连萧的呼吸声,他再开口喊:“连萧。” 连萧和老妈跟他说话,他会用“嗯”、“啊”来应答,给他吃的会说“谢谢,老师”,也会在被批评以后说“对不起”。 很多时候连萧觉得他根本听不懂,也没在听,只是机械的回应而已。但总归不再像以前一样,从脑子到嘴里都只有“连萧”,其余一切的表达只有那句“宣宣爱你”。 他还学会了算数和读书。 以前在周狄妈妈那里丁宣也学过,都是些简单的加减法,能背出最大的算法也只到二十几加十几减十几,现在他能背出九九乘法表,不过仍然还是“背”,真给出道题让他算,丁宣只会走神。 老师带他汇报时,指着课本带他读弟子规百家姓,他也能慢悠悠地跟着咕哝,老师一停下,他也就停下了。 硬要求他对着字读,他要很久才能用模糊的语调说出短短的句子。 连萧每次看着在老师一遍遍软硬兼施的要求下,躲避着所有人的视线、吃力地展示学习成果,都觉得这些全算不上“学习”,而是表演。 除此以外,每次见面的时候,丁宣都变得比上一次见面,更礼貌,同时也跟他们更有距离。 这份距离是让连萧最无法接受的。 ——丁宣还是会在见到连萧时盯着他看,还是会把最多的目光和专注都放在他身上,还是会在有机会的时候,过来摸摸他的手,抱一下。 但就到这个程度了。 丁宣现在甚至会在分别的时候,主动跟连萧挥挥手,说“再见”。 “再见。”最近一次见面结束后,丁宣照例挥挥手,朝等在门边的丁宣姑姑靠过去。 “丁宣?”连萧喊住他,一边眉毛不悦地抬了抬。 丁宣转头看看他,连萧朝他张开胳膊:“过来,抱一下。” 丁宣伸出一只脚往前迈了半步,但是立马就顿住了。 他的眼睛转向他姑姑,不知道在确定什么,还是纯粹只想做这个反应,看完他姑姑,他才重新过来,抱了抱连萧。 “再见。”抱完,他又说一遍,朝连萧挥挥手,自觉地回到丁宣姑姑身边。 “哎哟都这么大了,还抱呢?”丁宣姑姑看看他和连萧,又笑着看向老妈。 “从小就这样,”老妈摸摸丁宣的脑袋,“就跟连萧亲,可能腻歪了。” “不过我们今年都十八岁了,成年了,虚岁都十九了。”老妈说着,也把丁宣搂过去抱一下。 已经不一样了。 连萧看着绕在他姑姑身后自顾自踱步的丁宣,心底的失落黏稠到喉咙都发干。 那天他从丁宣姑姑那里回到学校,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他没胃口吃饭,不想说话,也不想回寝室听他们叽叽喳喳,脑子里全是丁宣面对他的拥抱迟疑的模样,浑身调动不出一丝情绪。 走到宿舍楼下的小花坛,连萧顿顿脚,又转身向外走,准备去跑两圈。 “连萧!”刚一转身,李明星远远的喊他一声。 连萧顺着声源看过去,他和陈正两个人也刚从外面回来,陈正手里还拎着半桶刚洗完的衣服。 “路上一逮逮两个,你看你弟回来了?”李明星蹦过来拍了连萧一下,又笑着碰碰陈正,“这大哥刚送他弟回学校,送得一肚子委屈。” 连萧扫一眼陈正,他的脸色确实有些疲惫,还走神,被李明星碰完“嗯?”一声抬起头,才看见多了个连萧。 “怎么了?”连萧顺口问。 “说出来你都不能信,”李明星乐得跟鸭子一样,“陈正他弟谈了个小对象,下午来咱们寝室一通显摆,直接给我们陈正哥哥干懵了。” “这会儿还抑郁着呢。”他说得眉飞色舞,又横起肘子捣了陈正一下。 姚嘉来他们寝室找陈正玩儿,就跟连萧每个月要去看丁宣一样,保持了整整两年。 他弟活泼又不烦人,有时候还知道主动带些吃的零食来,大家都不烦他,每次寝室一起出去吃个饭打个球,都让陈正把他带上一起玩,跟个公共弟弟一样。 连萧的小灵通平时基本用不着,也都为陈正关爱弟弟做贡献了。 不过这个月姚嘉不管是打电话还是找陈正的次数都少了许多,陈正主动给他打电话也说不了两句就撂,陈正还一本正经地琢磨过是不是小孩儿叛逆期到了,原来是谈恋爱了。 “挺好啊。”连萧扯起嘴角笑了笑。 “是啊,挺好的事儿,你一下午拉拉个脸干嘛呢,爱答不理的,”李明星对陈正发出强烈指责,“弄得人姚嘉情绪都不高涨了,臭腌菜都没吃几口。” 连萧又仔细看看陈正的神情,微微动了一下眉毛。 “你看他像不像个爹,一脸‘我的大白菜被猪拱了’的衰样。”李明星又冲连萧说,“我长这么大真没见过你俩这样的,老跟弟弟腻乎什么啊,变不变态。” 陈正今天明显没心情搭理李明星,他都一个人往宿舍楼里走几步了,听见李明星最后一句,突然把手里的桶“嘭”地往地上一扔,转身迈回来。 “干嘛啊?”李明星被吓了个激灵,傻杵在原地问。 连萧听见那句“变不变态”时,心底也觉得李明星有些欠揍,但还是眼明手快地往中间挡一下,攥住了陈正蓄着力气的手脖。 “犯不上。”他低声说。 他们宿舍楼对面就是女宿,这个点儿来往的人不少,都听见桶砸地的动静了,一个个正歪着脖子往这边看。 路灯的光从陈正正上方打下来,在他眼窝里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抿嘴盯了李明星一会儿,一震胳膊甩开连萧的手,大步走了。 “不是,他干嘛啊?”李明星跟个二百五一样样的,还梗着脖子冲陈正喊:“你衣服不要了啊?!” 连萧心里正好也烦,没心情继续听李明星闹腾,顺着陈正离开的方向慢悠悠地跟上去。 跟了一段距离,他发现陈正有时候跟他挺像的,比如现在,跟连萧刚才的计划一样,明显是在朝运动场的方向走。 不过陈正没跑步,他在跑道两边的看台上,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了。 “要吗。”连萧去小超市买了两听啤酒,走到陈正旁边,递给他一瓶。 “谢谢。”陈正正在抽烟,第一口就被呛得白烟直飞,咳嗽着接过来,把自己的烟盒递给连萧。 连萧夹着烟盒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往嘴里弹了一根。 “你会抽?”陈正看看他,“平时没见你抽过。” “二光有一阵儿爱装混子,陪他呛过半根。”连萧笑笑,看着燃烧的烟头,“我只是比较擅长耍帅。” “你确实挺帅的,”陈正跟着笑一下,“人也酷。” “李明星刚才没恶意,你别太放心上。”连萧说,“他人就那样。” “我知道。”陈正低头捋了把头发。 “我也能明白你。”连萧提起啤酒罐喝了一口,“我弟现在跟我也有点儿……疏远,你难受正常的。” “疏远”这个词真正从嘴里说出来时,连萧真的能体会到陈正刚才的心情。 非常、无比的糟糕。 陈正也沉默下来,继续呛烟喝啤酒。 “不正常。”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哑着嗓子冒出句话。 “你不明白。”陈正扭过脸望着连萧,眼睛黢黑又陌生,“我跟你不一样,连萧。” 第123章 不正常。 不明白。 不一样。 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很多时候、很多话不需要明说,陈正接连说了三个坚定“不”字,连萧却通过他的目光,感受到了很微妙的震动。 他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话涌到嘴边的同时,一股无形的抗拒从心底一起涌了出来,像一口过于没有退路的深渊,让他没敢继续问。 他隐约捕捉到了陈正的意思,同时隐约感受到,那是另一个自己不应该涉及,甚至不应该去了解的世界。 陈正点到为止,也没有继续往下说,没过多解释。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拿起啤酒狠狠灌了几口,在默契的沉默中向后仰靠,深深地闭上眼。 那晚之后,连萧与陈正形成了一股新的默契。 大学这两年他俩一直比较有默契,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每个周末还会一起去做兼职——一开始是陈正找了份在补习班带课的活,班里有两个学生想找家教,他介绍给了连萧。 之前的默契纯粹是朋友间的,现在则多了一份无言的隐秘在其中:每当陈正主动问连萧去不去夜跑,或者吃夜宵,连萧看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需不需要买酒。 然后两人无声地喝,间或说些有的没的,陈正不提姚嘉,连萧心底的那份直觉却越来越明晰。 稍稍打破那层沉默理解的契机,是在他们大二快结束的时候。 那天姚嘉时隔两周,来找陈正玩,临走前兄弟俩吵了一架。 其实也不算吵,从外人的角度来听,完全就是姚嘉在单方面发脾气,陈正全程沉默以对。 具体的经过连萧没听全,当时他刚带完家教课回来,准备换身衣服去给丁宣买元旦礼物。 经过宿舍楼层拐角的小阳台时,半掩的安全门突然被人“砰”的踹了一脚,连萧还没来及吓一跳,就听见姚嘉愤愤的声音:“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没生气。”这是陈正的声音,四平八稳,甚至有点儿漠然。 狗屁。 连萧在心里接了句,莫名有点儿想笑,只要陈正和姚嘉哥俩儿凑一起,就算是吵架,他也觉得温情。 “没生气那你阴死阳活的干嘛啊?!”姚嘉没他这份局外人看戏的津津有味,更恼火了,“你每次都这样,我又做错什么了你直接说行不行!” 陈正沉默了两秒,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再开口语调柔和了些,结果还是那句:“真没生气。” 姚嘉立马“劈里啪啦”地开始嚷嚷,连萧其实有点儿想听,但是心底那口深渊又隐隐张开了嘴。 第102节 楼下正好有人上来,他轻轻弹一下门板,示意姚嘉小点声,还是转身回了寝室。 没多大会儿,陈正回来了。 “去吃烧烤吧。”他进门就对连萧说,“我请你。” “走。”连萧看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他俩去了学校后门常去的一家烧烤店,点完菜,陈正去拿了两瓶啤酒,坐下把瓶盖起开就喝。 “控制点儿。”连萧靠在椅背里望着他。 陈正把酒瓶放下了,又把烟盒掏了出来。 “我挺羡慕你的,连萧。”他在烟雾缭绕里说了一句。 “你是不是疯了?”连萧真是没想到他能冒出这么个念头,自嘲的笑笑。 陈正弹弹烟灰,出神了好几秒,又点点头重复一遍:“真的。” 连萧也不知道陈正是羡慕丁宣连表达都困难的感情,还是羡慕他想见丁宣一面都费劲。 可能世界确实是公平的,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尽如意,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渴望不可得。 还没等连萧想出两句合适的安慰,他的小灵通在兜里响了。 掏出来一看,毫不意外的是姚嘉。 连萧朝陈正晃晃小灵通,陈正迟疑两秒,摇了摇头,示意连萧接。 电话一接起来,姚嘉就在对面拖着嗓子哭嚎:“萧哥!” “操。”连萧都听乐了,冲陈正微微一抬眉毛做个口型:哭了。 陈正立马有些坐立难安,拖着椅子过来跟他一块儿听。 “怎么了?”连萧把手机举到俩人耳朵之间,问姚嘉。 “我哥生我气了。”姚嘉在那头吸溜着鼻子,是真的哭,“我都不知道我哪儿惹他了,连着一个月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有病吧?到底怎么了啊?” 他在电话里连委屈带骂,连萧耳朵里听着,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丁宣。 特别想。 想到甚至像刚才的陈正,开始对他们兄弟俩感到了羡慕。 “我弟从来不会跟我吵架,也不会闹脾气。”电话挂掉后,连萧看着陈正,用很慢的语速说,“他连说话都不会。” 陈正没见过丁宣,连萧也没细说过,虽然两年的室友相处下来,通过连萧对他弟弟的各种细节,心里多少也有点儿数,这么一听还是惊讶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长大的,你对他……”连萧顿了顿,思考一下措辞,“跟我对丁宣是一种怎么样的‘不一样’。” “但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人就在身边更重要。” “陈正,对有些人来说,想见面就能见到,想拥抱就能抱到,想说话就能开口,真的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连萧耷下眼帘很轻地笑笑,“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吧,其他的我也没资格多说什么。” 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是高中周狄就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连萧不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会不会后悔,现在他仍然不知道。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在跟陈正聊完没多久,就给了出来。 连萧今年给丁宣选的元旦礼物是一顶帽子。那天他带完这学期的最后一节家教课,回学校的路上遇见个被妈妈牵着的小朋友,头上戴了顶毛茸茸的帽子,让他想起丁宣小时候戴着毛球帽子的模样。 期末事情多,忙完考试周再收拾收拾东西,他准备在放假前带着礼物去看看丁宣,临要出门前,老妈的电话打了过来。 “宣宣在你那吗?”一接通电话,老妈就急吼吼的问。 连萧拉在门把上的手直接顿了顿,他皱起眉快速回答:“怎么能在我这,丁宣怎么了?” 老妈的声音一下子带上了哭腔:“丁宣丢了!” 连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飞去的火车站,买票检票上车、所有的流程他都毫无印象。 年前车站人很多,每个人都大包小包,穿得喜气洋洋。他独自一个人逆着人流往前跑,耳朵里回荡的全是自己剧烈的喘息和心跳声,以及老妈那句无限重复着的“丁宣丢了”。 等到火车发动,他被又一串电话铃声惊回神,掏了两次终于把手里掏出来摁上接听键,才发现他的手在抖。 “到车站了吗?”老妈那边的背景音也很嘈杂,她在走路,气息同样着急促不安稳,“我现在过去,你要是比我先到,见到丁宣姑姑千万别跟她吵吵,她也急坏了,现在也……” “丁宣什么时候丢的?”连萧没心思听老妈交代这些,急吼吼地打断她。 “有大半天了,”老妈的语调又颤了起来,“她姑姑说早上出门买个早饭的功夫,一回来小孩就没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一圈了,派出所这会儿没到时间也没法帮忙……冰天雪地的你说他能去哪啊!” “都他妈丢半天了!一个个早干嘛呢!”连萧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攥着小灵通脱口吼了一声,整节车厢都猛地静了静。 老妈那头同样也安静了,连萧太阳穴嗡嗡乱响,他明白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冲老妈喊也没用,又使劲闭闭眼强压着火气向老妈道歉:“对不起妈。我已经在车上了。” “好好,”老妈吸了吸鼻子,嗓子扭曲得快要发不出声,语气几乎带上了小心翼翼,“那你注意安全啊,别着急。” “别着急”在现在就是一句废话,老妈也知道说了没用,但这种谁都无能为力的时候,除了这种不需要思考就往外冒的话,她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连萧印象里,每次去找丁宣的火车都是慢的,可从来没有哪一辆会像今天一样慢。 时间与车速仿佛都凝滞了,粘在铁轨上龟速蠕动,他每隔不到十分钟就给丁宣姑姑和她家里打个电话,每一次听到的结果除了让他更加上火,一点儿用都没有。 火车终于进站时,连萧挂掉了又一个无用的电话,车门一开,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来的时候天上就在飘盐粒,这会儿一出站,劈面糊上来的雪花已经开始迷眼睛了,火车站外的世界灰扑扑的一片白。 这种天气,丁宣一个傻子能去哪? 连萧没有一丁点儿办法,只能从火车站往丁宣姑姑家里、机构里,沿着一切可能的地方飞快地找,视线匆忙地从身边经过的每个人身上扫过,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 没有。 没有。 哪都没有。 围绕着丁宣的生活范围几乎跑了小半个城市后,连萧喘着气在路边蹲下,冲着没电关机的小灵通愣了会儿神。 前面的马路上一辆客车驶过,他抬头盯着那辆车看了眼,然后猛地站起来,几乎是扑停一辆出租车,拽开车门就坐进去。 “汽车站,师傅。”连萧继续盯着车窗外,一嗓子吼断了司机的骂骂咧咧:“快!” 第124章 来时的火车上,连萧幻想了无数种场景,无数种丁宣可能的遭遇,每一个都骨寒得让人不敢多想下去。 坐在出租车里往汽车站赶时,他脑子里又冒出了许多画面,这次却全都是他与丁宣在这座城市往返的场景。 ——从现在的疏远往前推,推到他和老妈骗着丁宣把他留在他姑姑家的那天,丁宣睡意迷蒙的清晨;再到以前的很多次,他带丁宣来给他妈妈扫墓,每次他牵着丁宣下车,从汽车站出来,再牵着丁宣从汽车站离开。 汽车站可以说是丁宣离开家以后,除了星星机构与他姑姑家,跟连萧的联系最紧密的地方了。 如果那里也没有,连萧真的想不出下一个明确的地标去找人。 目标虽然明确,然而真的到了汽车站,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与扑朔的大雪,想找到一个可能压根不在这里的人,仍然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海捞针也得找。 连萧去进站口,去出站口,去公共厕所,去候车室一排排地找,有好几次看见身形相似的人,他话都来不及说就过去拉人的胳膊,全都不是丁宣。 有一个小孩的背影跟丁宣太像了,眼看着就要进站,连萧过去拽人的动作猛过了头,还被他的母亲当成小偷,护着小孩谨慎地骂了好几句。 连萧没工夫解释,只能道歉,飞快地转身继续找。 他的动静太大了,引来了候车室巡逻的工作人员,连萧找昏了头,被他问了几句才猛地想起汽车站有广播,赶紧拜托人家去广播室帮他找人。 “几点走丢的,叫什么,多大了?”工作人员调着话筒问他。 “丁宣,十八了,瘦,长得显小。”连萧说。 “十八了?”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抬眼瞄瞄连萧。 “小时候生病,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连萧只能这么跟他解释。 “哦。”工作人员拖着嗓子点点头,“穿的什么衣服?” 这个问题连萧答不上来,因为丁宣姑姑说她早上去买早点比较急,没注意到。 他现在没工夫生气,只能催促工作人员先广播寻人,问人家借个充电器,给小灵通充充电。 “你这什么也不知道……”工作人员也挺无奈,找了个充电器给他,“大冷的天,怎么能让小孩一个人跑这儿来。” “监控能看吗师傅?”连萧又问。 “调监控得有手续,哪那么容易。”工作人员指指墙上的排插,“充电吧赶紧。” 要找的人脑子不好,找人的人也提供不出具体的穿着细节,这广播喊出去也只能当个心理安慰。 连萧在广播室给小灵通攒了会儿电,能开机后赶紧给丁宣姑姑再打个电话,她和老妈已经会面了,两人仍然一无所获。 连萧闭闭眼挂掉电话,谢过工作人员,出门继续找。 汽车站来往的人流换了一批又一批,连萧里里外外的不停进出,零下飘雪的天气,硬是跑出了一身的汗,眼前一圈圈发花。 他买一瓶矿泉水灌下去,出了汽车站被寒风一激,后脑勺牵着太阳穴“嗡嗡”的疼。 就在他要放弃汽车站,准备去丁宣姑姑家再找找蛛丝马迹时,耳朵里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喊他:“连萧——” 连萧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直起身四处转着圈看,马路对面又隐隐传来一声:“连萧!” 连萧循着声源定睛看过去,灰扑扑的风雪里,隔着车水马龙的街头,丁宣姑姑的女儿娜娜正朝他挥手,另一只手里拽着个单薄的人影,正挣扎着要朝马路这边跑。 是丁宣。 不需要看清眼睛鼻子,不需要声音的确定,只要一眼就够了,连萧知道那就是丁宣。 这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感觉真的无法用文字来形容,连萧的心猛地坠下又剧烈地扯起来,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马路汽车红绿灯全都不管了,拔腿就朝对面跑。 “我在路口的警卫亭……”娜娜牵着丁宣迎到路边,还没来及解释,连萧已经从她手里一把将丁宣拽过去,死死勒进怀里。 “你跑哪去了?”他使劲抱着丁宣,又捉着他的脸从怀里捧出来,“大冷天你瞎跑什么!” “连萧!”丁宣表现得比他还急,他很不安稳,根本不理解连萧的情绪,一个劲儿地从他怀里往外挣。 “他……”娜娜又想说话,这次是被丁宣打断了。 “连萧,”丁宣推开连萧,小心翼翼地递出捧在怀里的东西,“连萧!” 连萧低头看,丁宣端着的是一个小碗,碗里躺着两条死鱼,又腥又脏,湿黏的鱼身上滚着不知道从哪沾上的细小的沙土,丁宣攥着他的手,着急地让他往碗里摸。 第103节 “他的鱼死了。”在连萧死死盯着小鱼说不出话的片刻,娜娜终于得到了完整开口的机会。“我妈跟他说等你来了才能把鱼修好,他应该是等不及,早上自己偷偷跑出来了,估计是想找你修小鱼。” “鱼缸不知道怎么还打破了。”娜娜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无奈里带着厌倦,今天还额外多了些疲倦,“人家说看见他感觉不对劲,两条死鱼一直在手里攥着,让他扔也不扔,只好给拿了个碗……” 说到一半,她木然的语气缓缓放慢,迟疑地望着连萧:“你没事吧?” 连萧从小到大,一直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优点,真要自己夸的话,他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老妈给他的评价:皮实。 不止是能跑能窜,领着二光在街上揍猫打狗的皮实;也不止是挨老妈揍挨多了,杵着墙挨多少鞋底都不喊疼的皮实;他是从里到外的皮实,连性格都皮实。 在丁宣来到家里之前,连萧印象里的自己基本就没哭过。丁宣来了以后,好几回被他折腾得又气又心疼,也只是捱不住酸酸鼻腔。 唯一一回忍不住真正哭出来,是送走丁宣后半夜醒来的那一晚。 而此刻他被娜娜问完抬起头,猩红发狠的眼圈却直接将娜娜吓得没敢继续说话。 连萧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他想问娜娜和丁宣姑姑为什么不及时给丁宣买小鱼换上;为什么明明家里那么多人,却能让丁宣捧着鱼缸自己跑出来;为什么就算到了现在,娜娜还能一脸麻木与无所谓,毫无波动地说这些话,像是从路上捡了一个小孩,在说别人家的事。 但他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着急找人时他身上和心里有多燥热,现在面对着着急让他“修”小鱼的丁宣,他就有多疼。 “对不起,”连萧第一次体会到心疼到不会说话的滋味。 “对不起。”他一遍遍摸着丁宣的脸,拂掉落在他头上的雪花,除了这沙哑的三个字,别的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连萧!”丁宣根本不明白连萧在为什么道歉,他继续扯着连萧的手让他往碗里摸,只想让他修好自己的小鱼。 雪还在下,娜娜在旁边看了他们一会儿,冲街角一家面馆歪歪头,说:“进去坐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我没话跟你说。”连萧看都没看她,他收收情绪,攥着丁宣的手把小鱼接过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准备给老妈打电话。 “丁宣饿了,他到现在还没吃饭。”娜娜倒是很明白他的软肋,指了一下丁宣,“他肯定还很冷。” 连萧准备要走的脚步顿一顿,盯了她两秒,果然带着丁宣朝面馆走过去。 汽车站附近的餐馆总是破旧得大同小异,油腻腻的墙壁与桌凳几乎要反光,门帘永远漏风,进出的食客携风带雪,纷乱又嘈杂。 娜娜选了最靠里墙角的位置,她没问连萧和丁宣想吃什么,直接点了三碗汤面,然后突然又平静地开口说:“你把丁宣带走吧。” 连萧正在给丁宣捂手的动作一顿,直直地盯着她。 这话不用娜娜说,连萧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没法让丁宣继续在这儿呆下去了,一天也不行,撕破脸皮也好,打官司也好,硬抢也好,他不会再把丁宣留在他姑姑家一天,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他只要丁宣,什么都不管了。 但他的计划被娜娜用这种口吻说出来,又让人没法不警惕。 “什么意思。”连萧问。 “我不喜欢他,从小就不喜欢。”娜娜一点儿也不避讳在连萧与丁宣面前说这些,她像是憋了很久,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眉眼之间甚至有一丝放松的愉悦,“我妈其实也不怎么喜欢他,你能看出来吧?” 连萧厌恶地拧拧眉毛,没接话。 “跟你说实话吧,我妈非要把丁宣要回来,就是为了弄那个破机构。”娜娜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到面前小口啜着,“她前几年不知道从哪听人说这个好挣钱,就动心思了。” “一开始没生源,必须得有活广告,她就把丁宣要回来了,我跟我弟其实都不同意,但是拗不过她。” “我们家的情况你知道。”娜娜幽幽地垂下眼,“我妈太想多赚点钱了,她也是想让一家人日子好过点。” “你们家想好过。”连萧带着嘲讽轻轻复述出这句话,下颌骨都绷得发紧。 “但是没好过到哪去。”娜娜看向丁宣,“这种班不是说开就能开起来的,学费是贵,但怎么都留不住学生,家家有这样的小孩都是到处跑。” “我不瞒你,其实我家一直在往里贴钱。”她说,“我妈老以为撑过去就好了,其实早就撑不住了。” 连萧预感到了娜娜要说的没什么好话,但他真的没想到,会让人恶心到这个地步。 “你别这么看我,亏钱归亏钱,我妈也没虐待丁宣。”娜娜又说。 然后对着连萧的眼神,她神色很复杂地皱皱眉毛,“是我觉得他呆在我家……太可怜了。” “不像个人,完全就像个动物。” 连萧心口骤地一缩。 这之后娜娜说的每一句话、复述出丁宣在他们家里的每一个场景,都如同往他心口钻进一根竹签,挑破心室里一根又一根细微的神经。 ——刚被留在丁宣姑姑家那几天,丁宣根本不吃饭,水也不怎么喝,连觉都不睡,只是叫。 叫连萧,与一些无意义的古怪的嘶嚎,要出门,要找连萧。 丁宣姑姑只能把他锁在房间里,等他闹困了睡一会儿,家里才能安静下来。 后来等丁宣逐渐接受了新环境,或者说,他接受完自己的处境,终于不再叫了,就开始自己锁自己。 除了上课与必须出来吃饭洗澡上厕所,他只闷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有时候吃完晚饭,一家人在客厅看电视说话,喊他他也不去,像个游魂,在房间里一天一天的熬。 “他的鱼根本不让人碰,我也不知道死了,今天早上人没了我去他屋里闻闻,一股子腥味,估计都不知道死几天了。”娜娜说。 “也不止是鱼,他什么东西都不让人碰,有一回我妈给他晒被子,把他枕头换个枕芯,他还把我妈咬了一口。” 娜娜口中的每一句话,在连萧心里都能组成画面,同时组成一把把冰刀,一刀接一刀地往他肺里捅。 “你们打过他吗?”他哑着嗓子问。 娜娜张张嘴,很快又闭上了,端起茶杯接着喝。 “不能说打。”她转转眼睛,“但是有些时候他闹起来,不用点力气真的压不住。” 连萧扣在桌沿上的手控制不住地一使力,丁宣坐在他旁边正吃着面,像是吓一跳又像是茫然,颤颤睫毛咕哝了一句“连萧”。 “在呢。”连萧逼着自己放松,摸摸丁宣的脑门。 “他身上有点小伤小疤都是自己磕的。”娜娜也有点儿提防,生怕连萧跟她动手,又解释了句。 “额头那块疤也是吗?”连萧哑着嗓子问。 “哪块啊。”娜娜看向丁宣,“啊”一声想起来了,“前两年夏天?对啊,他自己跑出去磕的。” 连萧抚在丁宣头上的手一顿,他愣了好半天,眼也不眨地盯着娜娜问:“什么时候?” “不就你高考那两天吗,”娜娜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他跑丢过半天,自己不知道怎么跑机构里了。我妈拽他都不回家,都到家门口了,又在楼梯上绊了一跤。” 第125章 一切都串起来了。 高考完见到丁宣时,他格外激动的表现;高考那天老妈接到的电话、紧张的神色与遮掩的态度;他每隔二十天跟丁宣约定见面的日子,画在日历上的小星星……在娜娜不以为意的口吻里,变成了丁宣额头和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丁宣什么都不会说。 他不会说这些年自己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在一天接一天的等待里熬着,在他不会表达所以无法被理解、甚至还会挨揍的环境里熬着,在压根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连萧分开的恐惧感里熬着。 他不懂分开,他只会等,以他自己的方式,执拗地坚持着连萧答应他的“二十天”的约定。 在漫长的孤独和不解里,他唯一的寄托可能就是连萧给他的小鱼,偏偏连小鱼也死了。 娜娜的嘴还在张张合合的说话,连萧怔怔地看着,飘进耳朵里的声音完全形不成句子,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竭力的呼吸,与疼到十根手指都痉挛的心口。 现在他甚至厌恨不了丁宣姑姑一家,比起他们,连萧此刻更恨的是自己。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明明知道丁宣的世界只有他,明明知道丁宣离开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这几年为什么就这样把丁宣放在他姑姑家,丁宣姑姑说一声“宣宣很好”,他就自我麻痹一样,认为丁宣真的很好? 连萧终于知道“后悔”的滋味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这么的后悔过。 “……我跟我妈也聊过,她其实很不容易,也很累。但丁宣是我们要回来的,而且毕竟是她亲侄子,感情当然有。”娜娜清清嗓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就是太好强了。” “所以呢,”连萧再开口,沙哑的嗓子把娜娜都听得一愣,“我是要谢谢她吗?” “所以你要是想,就把丁宣带回去吧。”她沉默一会儿,拽了节纸巾擤擤鼻子,“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我妈。不过不管你怎么想,丁宣还是有进步的,我们家没亏待他。” 有句话叫针不扎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也许在娜娜甚至他们老丁家所有人眼里,丁宣这个病,这个注定要当一辈子“拖累”的情况,能在他姑姑家能有吃有穿,能赔着钱给他上课,就足以称得上一句“没亏待”。 可在被“不亏待”之前,丁宣明明是被他连萧捧在手心上,也是被一家人当成宝贝的小孩。 连萧没心情跟娜娜在口舌上争个高低对错,他只知道如果时间能回溯,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这份以“不亏待”换来的进步,谁爱要谁要吧。 看着丁宣吃完最后一口面,搁下筷子,连萧拿纸想给他擦擦嘴,丁宣自己接过来擦了,然后把纸巾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儿扔进垃圾桶,冲他说了句:“谢谢。” 然后他小心地碰碰连萧的口袋,还在挂念他的小鱼。 连萧浅浅抽了口气,压着强烈到要炸开胸膛的心疼,掏出一张纸钞压在汤碗底下,拉着丁宣站起来。 “跟你妈说,丁宣我带走了,让她别再动歪心思,别来找,别出现在我面前。”他盯着娜娜,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有多平静就有多冷漠,“我没我妈那么高素质,见一次,我会揍她一次。” 然后在娜娜惊愕又忿忿的目光里,他撩开帘子,带着丁宣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里。 连萧没回家,也没让丁宣在这所城市多留一秒,他去买了两张回学校的火车票,在路上就联系了陈正,让他帮忙问问学校附近有没有能租的房子。 “怎么了?突然要找房子?”陈正正在吃饭,急匆匆从楼上跑下来的,旁边还能听见姚嘉咋咋呼呼的动静,问“是萧哥吗”。 “回头再跟你说。”连萧攥着丁宣的手,安抚他有些惊慌的情绪,飞快地交代陈正,“转租的也行,干净点儿,要有厨房卫生间,不要合租的。” “行。”陈正听他这语气也没多问,利索的答应下来,“我马上吃完饭就去帮你问问。” 连萧向他道了个谢,小灵通又开始提示电量不足,他挂掉电话,又给老妈打了一个。 老妈已经从娜娜那儿知道丁宣找到了,接起电话又激动又着急,连萧还没来及说话,她就问了一大堆。 “给你打电话一直占线,也没个消息,娜娜说你带宣宣回家了是吗?倒是跟我说一声啊!妈都急死了,跟宣宣姑姑还在这找……”老妈一提到丁宣姑姑,连萧就打断了她。 “妈。”他喊了一声,直奔主题地通知老妈:“我们没回家,我带丁宣出去住段时间。” “什么?”老妈都懵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是背开丁宣姑姑往旁边走了几步,声音也立马小了不少,“你不回家带宣宣去哪啊!” “你别问了,我现在不想吵架。”连萧现在没心情跟她解释,“手机没电了,妈,等我到了再联系你,别担心。” 老妈还要接着问,小灵通“嗡”一声自动关机了。 连萧把小灵通塞进兜里,手背碰到那条黏腻的小鱼,顿了顿又掏了出来,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摸摸丁宣的脑袋。 丁宣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正扑扇着眼皮往外看。 第104节 他没坐过火车,刚才进站的时候被满大厅的人吓一跳,一直到坐在座位上浑身还绷着,这会儿才刚放松下来。 火车外穿梭的景色比汽车快很多,他的反应跟不上,每次窗外掠过一棵树或者一栋建筑,他都要勾着脑袋往回看半天,再恍恍惚惚地转回来。 “连萧。”感觉到连萧摸他,他轻轻嘀咕一句,又想把手往连萧兜里掏,摸摸他的小鱼。 “连萧在。”连萧握住他的手腕,不想让丁宣再触碰冷冰冰的小鱼尸体,捧着他的手往掌心里呵口气,搓了搓,“等会儿我就去给你修小鱼。” 火车一到站,他带着丁宣去上了趟厕所,然后直接打车往学校去。 临近放假,学校人已经走了大半了,加上下雪,整个校园都显得很空荡。 “这是我的学校。”连萧拉着丁宣往宿舍走,一直跟他说话,观察他的情绪,“大吗?” “连萧。”丁宣来到陌生的地方还是很紧张,但是不得不承认,丁宣姑姑那里的治疗还是有一定成果,也可能纯粹因为身边有连萧,他没喊也没闹,只是紧紧攥着连萧的手,低着头往前走。 连萧带他来到寝室,给小灵通充上电,刚一开机就扑出一堆未接来电和短信。 他把老妈的消息大概过了一遍,刚要想办法联系陈正,他就不知道从哪打了个电话过来。 “喂连萧,”陈正正在走路,能听见他“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房子我给你联系了一个,咱们系上届一个学长租的,寒假他回老家,转租一个月,就在后门那个什么园的小区,行吗?” “行,把他联系方式给我吧。”连萧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很认真地又向陈正道了声谢。 “客气什么。”陈正无所谓地笑一下,“你回寝室了吗?我去帮你搬东西。” 连萧真决定做起什么事来,特别的雷厉风行。 他带着丁宣和陈正去看了看学长的转租房,老小区,一间不大的一室一厅,不过很干净,厨房和卫生间里该有的都有,床垫也是现成的,都不用专门收拾,来换上床褥被子就能用。 学长赶车票回家,跟连萧简单交代一番,当场让连萧交了一个月的租金,给了钥匙就急匆匆地走了。 “这就是你弟?”他离开后,陈正才碰碰连萧,轻声问他。 “嗯。”连萧去试试暖气,把丁宣的外套脱下来挂上,搓搓他的脸,“打个招呼。” 丁宣眼睛转来转去地打量着新环境,贴在连萧身后,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好。” “你好。”陈正冲他笑笑,又看看连萧,什么都没多问。 简单把房子收拾好,天色已经暗了,连萧想请陈正吃个饭,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你们歇会儿吧,跑一天了。”他麻利地套上衣服就要走,还带上了刚才收拾出来的两包垃圾,“有什么要帮忙的就给姚嘉他们寝打电话,我这几天去陪他住。” “嗯。”连萧也没跟他客气,拍了一下陈正的肩,一切感谢都在不言中。 陈正一走,小小的出租屋里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连萧去厨房烧了壶水,隔着厨房的毛玻璃看了会儿窗外,去把屋子里的灯全部拍开。 丁宣一直没有动静,他喊了一声,去卧室看看,丁宣板板正正地坐在床沿,左看右看的,浑身还洋溢着不安,正在抠自己的手。 “累了吗?”连萧过去在他面前蹲下,刮刮丁宣的脸。 丁宣没出声,转开眼睛又不知道看了会儿什么,才收回视线跟连萧对视,小心地攥攥他的手。 “回家。”他对连萧说。 “咱们先在这儿住几天,好吗?”连萧从下往上看着他,声音低得很温和,“跟我一起住,只有咱们两个。” 然而丁宣并没有被安抚,他扭头看向昏暗的窗外,整个人反而更坐不住了。 “回家,七点,回家。”他反复嘟囔着,有些着急,还想推开连萧起身往外走,“七点,回家。” 连萧蹲在地上,定定地看他。 “不回家,打。”丁宣说。 厨房传来水烧开后的哨声,尖锐刺耳,滚烫的热气却从连萧眼底里刺痛开来。 “不打,没人打你。”他一把搂住躁动的丁宣,死死搂着,把发烫的眼眶压在他胸口。 “没人打你,听话。”连萧的声音模糊,他必须死死咬紧了牙,才能按耐住心里想爆炸想咆哮的种种情绪。 “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他像一匹力竭的兽,用仅有的能力,给丁宣和自己筑了一方躲风避雪的家。 第126章 连萧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丁宣安抚好。 也说不上好不好,丁宣只是安静了,不再闹着走,但他还是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充满不安,连萧去干什么,他都要跟着。 可他现在跟着连萧的方式,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连萧去厨房倒水,去把该洗的衣服收拾出来扔洗衣机里,去冰箱看有什么食材做晚饭……不管他做什么,每次回头,丁宣都在他不远处晃来晃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不说话不吭声,也不跟连萧对视。 “丁宣,”连萧扶着冰箱门喊他,等丁宣看过来,冲他招一下手,“来。” 丁宣这才走过来,跟连萧隔着半米的距离又停下了,小声嘀咕:“七点了。” “没事。”连萧把他往怀里一捉,让他看空荡荡的冰箱。 “家里没有吃的,我要出门买东西。你想跟我一起去,还是在家等着?”他从丁宣身后抱着他,垂首从侧面贴贴丁宣的脸。 丁宣晃着睫毛想了想,转过来朝连萧上衣口袋的位置摸。 发现连萧的外套已经脱掉了,他立马贴着冰箱门往外走,想去找衣服。 “小鱼被刚才的哥哥带走看医生了,”连萧明白他的意思,拦住丁宣把他捞回来,面对面顶一下他的脑门,“明天才能回来。” “明天。”丁宣重复他的话。 “嗯,明天。”连萧认真地看着他,“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接它们回家。” 丁宣虽然没回答刚才的问题,但是连萧能看出来,他还是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 就算他愿意连萧也不放心,这小孩心里还惦记着“七点要回家”,他都怕等会儿买菜回来,丁宣再自己偷偷跑走了。 “走吧,带你去买好吃的。” 他拉丁宣去卧室穿衣服,把之前买好的帽子给他戴在头上,一手揣上钥匙,另一只手攥着丁宣的手往外套兜里一塞。 这个点菜场已经收了,不过学校旁边的小区,最不缺的就是吃的。 连萧不想带丁宣在闹哄哄的餐馆里吃饭,他去要了两份炒菜和米饭打包,然后带丁宣去买各种小吃。 烤冷面,甘蔗汁,烤玉米,糖炒板栗,只要丁宣往人家摊子上多看一眼,他就过去买。 以前每次姚嘉来找他们玩,跟陈正要吃这个吃那个,连萧看着他们兄弟俩就幻想过无数次,以后如果有机会带丁宣过来,一定要把好吃的东西都给他买一遍。 这个时间小吃街的人很多,有不少学生偷偷打量他牵着丁宣的手,连萧也不管。丁宣的一只手被攥热了,他就换另一只接着握。 他也不让丁宣帮着拎东西,最后去小超市买洗漱用品时,老板看他提着一大堆东西都替他费劲,送了一只大塑料袋让他把吃的都放进去,一个兜方便拎。 等回到转租房,连萧的右手已经麻了,掌心里勒出一条深深的印子,好半天才回血。 “吃饭。”他让丁宣去换衣服洗手,把吃的都在桌上码好,又去熬了一锅米粥。 丁宣收拾完自己出来,绕着餐桌转了一圈,把椅子搬到右下角的位置放好,然后去厨房转悠。 “找什么呢?”连萧洗出两副刚买来的碗筷,朝丁宣脸上弹了点儿水。 丁宣闭着眼擦擦脸,去拿连萧手里的筷子。 “嗯?”连萧把筷子递给他,才意识到丁宣这是来帮着干活。 丁宣拿了筷子转身就往客厅走,连萧嘴角抿了又抿,还是没忍住把筷子从丁宣手里抽回来。 “不用你拿。”他刚才给丁宣买东西的快乐一扫而空,摁着丁宣的脑袋搓了好几下,“以前在家怎么吃饭,现在你就怎么吃饭。” 丁宣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连萧手里的筷子,反倒不走了,又要去拿碗。 连萧在心里很轻的叹口气,只好重新把筷子递给他。 真正坐下来吃饭后,连萧发现丁宣这几年的变化真的不是一星半点,先前每次去看他都注意不到的小细节,今天通通体现了出来。 丁宣从小到大吃饭都慢,他的心思集中不起来,有点儿动静就跑神,很多时候一家人都吃完了,他还在慢吞吞的磨蹭。 现在他吃饭的速度依然说不上快,但总让连萧感到他有股莫名的谨慎。 一起吃的时候还好,中途连萧放下筷子去厨房看粥,丁宣就跟着放筷子,等他回来了才一起拿筷子继续吃。 夹菜也几乎只在面前的盘子里夹,连萧如果不把其他菜轮流往他跟前放,他根本不动。 有一块不小心没夹稳的土豆,掉在了碗旁吐出来的鸡骨头上,丁宣转着眼睛看看连萧,夹起来就往嘴里送。 “这个不要了。”连萧赶紧把筷子给他拍下去,皱着眉去拽纸巾,把土豆跟鸡骨头一起包起来扔掉。 等他洗了手再回来,丁宣的筷子又放下了。 连萧坐下来看他一会儿,心里堵得难受。他本来挺饿的,这会儿冲着一桌子吃的,一丁点儿胃口也没了。 “丁宣。”等丁宣差不多吃饱,连萧握住他的凳子朝自己这边拽拽,定睛看着他,“你在你姑姑家,一直这么吃饭吗?” 丁宣听到“姑姑家”,第一反应是扭头朝墙上看。 在他姑姑家里,餐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块表,连萧有印象。 “不要管时间,不会让你再回去了。”连萧把他的脸转回来。 “吃饭。”丁宣低头抠抠膝盖,没头没脑地念叨。 买来的小吃太多了,再加上一锅粥,一顿饭根本吃不完。 饭后连萧收拾剩菜的功夫,丁宣已经端着自己的碗和筷子,去水池里洗好了。 连萧用指背蹭蹭丁宣刷完的碗,什么感觉都说不上来,他撑在水池前,拆开刚买来的烟咬了一根,盯着那只碗愣了半天。 再从厨房出去,丁宣正在卧室衣柜前转圈。 “怎么了?”连萧过去抱着他。 丁宣看看他,又摸了两下柜门,说:“洗澡。” “啊。”连萧懂了,“没有你的衣服。” 丁宣的衣服一件都没带来,连萧自己的也还在行李箱里塞着。 屋里开着暖气不冷,他拽出一件旧t恤给丁宣当睡衣,又蹲在箱子前翻了半天,找出一条洗干净的内裤,甩两下递给丁宣。 丁宣在他旁边蹲下来,接过内裤看看,有点儿迷茫地又看着连萧。 “干嘛,嫌我脏?”连萧乐了,冲内裤抬抬下巴,“洗过的。” 第105节 丁宣把内裤拎起来,还翻出下身的位置仔细看看,然后往鼻子上一贴,想闻闻。 “哎!”连萧又气又想笑,赶紧把内裤拽回来,弹丁宣的鼻子,“吃饭改得挺利索,这破毛病怎么还不改。” 丁宣摸着鼻子,视线跟着他手里的内裤转,喊了声“连萧”。 连萧把内裤往刚才的旧t恤里一团,直接扔他怀里:“赶紧去洗。” 这房子的热水器很旧,出水慢,莲蓬都快被水茧塞满了。 连萧在屋里翻了半天,没找着针,只能用牙签勉强透了透,调好水温,把洗发水和香皂毛巾都给丁宣放好,才放他进去洗,自己去卧室收拾衣柜。 还没往衣柜里放两件衣服,小灵通在床上“嗡嗡”的响,老妈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连萧接起来,老妈劈头先是一通骂,骂着骂着就问:“你是不是带宣宣回学校了?你们宿舍那么多人他能住吗?宣宣人呢?赶紧让我听听他的声儿。” “没在学校,我们租了房子,您别瞎找了。”连萧在床沿坐下,撑着额角搓搓脑门,“丁宣在洗澡。” “我不找能行吗!”老妈嗓子都尖了,“说得容易,大冬天的你要急死我啊连萧?” “让我跟丁宣单独呆一阵子吧,妈。”连萧没理会老妈的暴怒,心平气和地说,“我现在谁都不想见,见了也是吵,丁宣听不得那个。” 老妈在电话里吼了半天,又让老爸来接电话,好赖话连哄带威胁,连萧什么都不解释,只告诉他们自己和丁宣都很好,该回家的时候会回家的,但不是现在。 “那你身上钱够不够啊?”老妈发了好一通火,最后来了这么一句。 连萧心里被轻轻扎了一下,又搓搓额头,沉着嗓子“嗯”一声:“够,我心里有数,放心吧。” “有个屁数!你真是要气死我了你连萧!真是长能耐了!”老妈又骂上了,“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临挂电话时,连萧隐隐听到那头丁宣姑姑的声音,在问老妈什么情况,知道小孩在哪没有。 连萧嗓音立马一凛,跟老妈道个别,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就知道,丁宣姑姑肯定会跟到家里。 仰倒在床上平了会儿情绪,连萧起身拽上毛巾,准备凑着丁宣的热水一起把澡洗了。 卫生间的门从里面锁得严严实实,连萧拧一下没推开,还没想挑挑眉毛,丁宣就在里面大声喊:“谁!” “我。”连萧敲敲门,“还能是谁。” 卫生间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丁宣顶着一脑袋水湿漉漉的打开门,从门缝里往外看。 “连萧。”他喊一声。 “小心劲儿。”连萧笑着把门推开,怕丁宣冻着,闪身进去重新把门阖上,“一块儿洗。” 丁宣在满卫生间的水汽里扭扭身子,用毛巾挡着自己想去套内裤。 “哟。”连萧今天看见丁宣太多变化了,这会儿看他这反应,都不知道该无奈还是想笑,伸手就把丁宣拨了回来,“还会害臊了?你从小到大身上哪一块没被我看过?” 他还坏心眼儿地把人毛巾给抽走,冲着丁宣那边弹了一下:“长大不少啊。” 丁宣护痒地躲开,张着手夺他的毛巾,连萧跟他闹一阵,衣服沾得都是水汽,像大狗逗小狗。 闹完,丁宣还想开门跑,连萧又把他捞回来,打开水龙头从头到脚浇了一遍,跟两人小时候每次一起洗澡一样,给丁宣搓背。 “丁宣,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懂事。”暖烘烘雾蒙蒙的环境里,连萧的声音也像笼了层朦胧的水汽,带出很低的回响。 “也不用害羞,不用不好意思。你不用长大,所以不要害怕。” “你是我的,是连萧的。”他告诉丁宣,“我的丁宣只要做个快乐的小孩就好。” “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他把丁宣转过来,捋开湿漉漉的头发亲亲他的脑门:“明白了?” 丁宣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他跟连萧贴在一起,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有点儿偷懒,只轻轻地侧过脑袋,把脸贴在连萧肩膀上。 第127章 这一天颠三倒四的跑了好几个地方,一通热水澡直接把困劲儿给浇出来了。 连萧本来怕丁宣晚上无聊,把能画画的纸和笔都给他准备好了,这转租房里没有电视,但是有一台学长的旧台式电脑,他还打算带丁宣玩玩,看丁宣洗完澡也眯愣着眼开始犯困,就囫囵着给他擦干头发,赶他去睡觉。 等连萧简单收拾收拾卫生间,关灯回到卧室,丁宣还没上床,正在卧室里绕来绕去,不知道琢磨什么。 “怎么了?”连萧阖上房门,过去掸掸床单拽开被子,拍两下枕头示意丁宣过来。 丁宣跟着他摸摸枕头,然后看一眼连萧,抓抓脸又不动了。 连萧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这小孩是在嫌枕头不对。 丁宣枕着的一直都是他的旧衣服,连萧想到娜娜说丁宣姑姑给丁宣换枕头,被咬了一口的事儿,一瞬间百感交集,都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 “什么毛病。”他心里酸楚,又有点儿感动地笑着骂一句,直接把丁宣往床上一带,揭开被子把两人一块儿包好。 再抬手把灯拍掉,连萧在黑暗里抵着丁宣的脑门儿磨蹭磨蹭:“我不是已经在旁边了吗,还用得着你那破枕头?” 丁宣被他用胳膊腿牢牢锁在怀里,也没挣,连萧能感到他放得很细的呼吸声,还转着眼睛在瞎看。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在被窝里动动,应该是想调整出个舒服点儿的姿势,但是只稍微拧了两下,继续平躺着不动。 被送走三四年,整整两年时间没在一起睡觉以后,现在的丁宣在被窝里已经不往连萧身上贴,不抱他,也不跟以前似的跟他贴贴脸摸摸耳朵了。 真的改变太多了。 连萧望着丁宣在黑暗中朦胧的侧脸,思绪搅着疲倦缓慢流淌,想起很多年前他去夏令营回来后,丁宣赖在他身上分都分不开的模样,说不来的不是滋味。 “丁宣。”连萧搓搓他的耳朵根,把他的脸转过来跟自己对视,“你的‘宣宣爱你’呢?” 丁宣抖抖眼睫毛,又动两下,这次把脸往枕头里埋。 “今天一天都没听你说,”连萧伸手垫着他的脸,重新给他挖出来,“你不爱我了?” 丁宣的半边脸颊在连萧掌心里贴了会儿,很快又拧着脖子转开,在被窝里摸摸连萧的手。 连萧也摸摸他的手,跟他十根指头扣在一块儿玩,像两个小孩,在冬夜暖洋洋的被窝里,伴着困劲儿玩无聊的小游戏。 只是一直到睡着,丁宣也没对连萧说“宣宣爱你”。 第二天一早,连萧趁丁宣还在睡,跟他说自己去买早点,飞快地跑去花鸟市场找鱼。 丁宣估计是正在做梦,连萧突然跟他说话还惊了他一下,迷瞪着眼睛看了连萧好几秒才回魂,攥着连萧的手就要跟着起。 “睡你的,别动。”连萧掖着被角给他摁回去,俯身亲亲丁宣的脑门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确实得尽快回来,不然不知道丁宣姑姑还给丁宣定了什么条条框框的规矩,别等会一到点,丁宣再自己摸出去上课了。 连萧把卧室房门关上,家里的窗户扣死,还把大门反锁了一圈,才火烧屁股似的往外跑。 临近年末,花鸟市场很多店都关门了,时间又早,连萧打车过去,从街头跑到街尾,找了好几家才挑中两条满意的小鱼,跟以前他给丁宣买的那两条看起来八九不离十。 他让老板捞起来装好,又买了个小鱼缸,赶紧再跑回小区门口,买了两碗豆腐脑和几根油条。 回到家,丁宣并没有继续在床上睡,他已经起来了,衣服都穿得很整齐,正有些焦灼地在屋子里乱转。 “连萧!”门刚一打开,他就喊了一声。 “想我了?”连萧进门换鞋,笑着朝他招招手,捞着丁宣的后脖子跟他贴一下脸。 “鱼给你接回来了。”他露出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拎着装小鱼的袋子给丁宣看。 丁宣的眼睛定在那两条活泛的小鱼身上,浑身毛躁的情绪几乎时瞬间平息了下去,他跟着连萧去换水换缸,整个人的注意力都被鱼带走了,饭都没好好吃,咬一口油条就要扭头看看他的鱼。 “你记不记得你刚捡到大白鸭的时候。”连萧坐在旁边看他这模样觉得很有意思,本来想说跟小时候刚见到鸭子时一样,脱口说了半句,想到大白鸭的结局,又无声地咽了回去。 “鸭。”丁宣的目光在小鱼和连萧脸上来回转,跟着说。 连萧喝着豆腐脑观察他的神色,怎么也看不出丁宣到底还难不难过。 吃饭,睡觉,买菜做饭,收拾卫生,下午太阳好的时候拉着丁宣出去溜达溜达,买点他感兴趣的小玩意儿,像过日子似的,连萧就这么带着丁宣住在小小的转租房里,一过就是小半个月。 老妈基本每天两通电话,前几天她还发脾气,问着问着就让连萧赶紧带丁宣回家。骂了几天没什么用,她也被磨得没脾气了,现在电话一接通第一句只问:“今天怎么样?” 连萧觉得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丁宣就在他手里的这种踏实感,他已经好几年没感受到了。 连萧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只有丁宣在他身边,他才是完整的自己,不然总觉得从身到心都有一半漂流在外头,让他心神不宁。 不过眼前的这种踏实,对连萧来说也不是完全的踏实。 因为丁宣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虽然他还是乖,跟连萧在一起,也能明显感到他是舒服的,但丁宣姑姑这几年在他身上教育出的种种痕迹,也可能是漫长分别带来的副作用,让连萧觉得现在的丁宣跟他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丁宣还是需要见到连萧,要在连萧身边状态才最好,可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见到连萧就起腻。 他现在需要连萧的方式,只是需要在一个房间里,要人就在自己知道的地方。 连萧只要换个房间,丁宣不管在画画还是翻书看,没多大会儿,绝对会溜溜达达地跟过来,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如果连萧不主动手欠去撩拨他——揉乱丁宣的头发弹弹脸,或者硬把人搂怀里搓着玩,听他说无聊话,丁宣能一半天不跟连萧有肢体接触。他无聊了就在屋里转圈,看看小鱼摁摁电脑键盘,总能给自己找到事情做。 除了能给自己找到各种事情做,丁宣现在还能自己照顾自己。 他自己拿餐具,自己洗碗,自己洗衣服晒衣服,自己把用过的东西放回原处摆整齐,自己叠被子,还会自己泡方便面吃。 要不是连萧习惯了跟丁宣一起洗澡,人家也能自己调洗澡水,自己把自己刷洗得很干净。 这些事都是小时候连萧巴不得丁宣赶快学会的,也是他把丁宣送走之前,手把手去教会丁宣做的事。 现在看丁宣在他身边做的这么熟练,他却有种很复杂的失落感。 而最让他失落甚至不解的,还是丁宣死活都不再开口说的“宣宣爱你”。 “不说‘宣宣爱你’了?”二光放假来找连萧玩,听他说完带回丁宣以及租房子的缘由,愤慨之余,也对丁宣这个变化感到最神奇。 “不能吧,以前不成天挂嘴上吗?”他从买来的一大堆零食里随手捡了一个,冲丁宣摇,“来丁宣,说宣宣爱我。” “逗狗呢?”连萧抬脚给他踢掉了。 “不是,我就不信他不说自己的经典语录了。”二光乐得不行,摇不来丁宣,干脆自己拆开“咔咔”的吃,边吃边喷沫,“以前多爱说啊,别人说你好谢谢,他就宣宣爱你,万能语句。” 以前真是这样,丁宣成天爱来爱去的,听得人耳朵都起茧,现在等都等不来一句。 “现在会说你好谢谢了。”连萧说,“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啊,”二光应一声,“那不挺好的吗,至少在他姑姑那没白遭几年罪。” “再说不爱就不爱了呗,”他说着又乐了,勾着拖鞋蹬连萧的小腿,“不说你还不乐意了,你缺爱啊?” “滚蛋。”连萧被二光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杵着腮看丁宣吃苹果,懒得搭理他。 第106节 “人只是长大了不爱说了,又不是不爱你了。”二光笑了半天继续分析,“再说了,估计生你气呢,我生气我也不爱说话,还爱你?” 二光随口的一句话,却把连萧听得愣了愣。 丁宣对连萧的爱就像一种基因,很奇妙,从一开始就没有缘由,不论连萧怎么对他,他看到连萧总是快乐的,没有任何其他情绪。 他的爱太漫长也太纯粹了,他爱了连萧十年,用整个成长去爱,爱到让所有人觉得丁宣的爱是理所当然,是本能,是呼吸与水,不可能改变,也不允许消失。 “丁宣。”二光离开后,连萧把丁宣捉过来扣怀里,很认真地问,“你在生我的气吗?” 丁宣正在吃一个苹果,被连萧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鼓着一边的腮帮子,把手里的苹果递了过来。 “我不吃。”连萧微微一摇头,继续问,“你在生气我跟你分开那么久吗?” “连萧。”丁宣稀里糊涂地喊他一声,继续咬苹果。 连萧看着他吃,看了很久,中间丁宣的注意力又被鱼缸里的鱼吸引走了,歪着脑袋想看,连萧将他轻轻拨了回来。 “你亲我一下。”连萧说。 丁宣能听懂“亲”,他的目光在连萧嘴角上停了停,眨一下眼,有点害羞似的低头想躲开。 连萧握着他的后脑勺让他抬头,往丁宣还抿着嚼苹果的嘴上亲了一口。 第128章 二光从他这儿离开的第二天下午,老妈突然过来了。 那天又下了场大雪,连萧做了一上午作业,中午吃完饭睡了个午觉,睁眼看见丁宣正站在阳台往窗外看,也不知道瞅什么,还挺入神,连萧都走到身后了,他才慢半拍的回头。 “想下去玩?”连萧从身后抱住丁宣,揉揉他的肚子,一块儿往外看。 他们住的楼下就是小区的小广场,广场上的花坛被大雪盖得草都看不见一根,大雪稀声,除了远处偶尔走过的人影,整个世界就像只剩下面前这么一块白花花的地方。 早上雪已经停了,这会儿在飘细细簌簌的小盐粒,丁宣就站在这儿看,偶尔伸手接两颗。 “穿衣服。”连萧陪他发了会儿怔醒困,拍了丁宣一下,“带你下楼堆雪人。” 连萧跟丁宣一起度过的冬天有那个多个,但他仔细回想一下,好像从来没带丁宣堆过雪人。 最开始几年连萧是嫌丁宣烦,小男孩有着奇妙的自尊,觉得带个傻弟弟出去不好看,真有人笑话丁宣他又生气。 而且那会儿的情况也不好带丁宣出去玩,丁宣太抗拒陌生环境了,连萧自己都是个小孩,老爸老妈天天忙着加班没空看着他俩,万一丁宣在外面受刺激“犯病”,老妈怕连萧弄不住他,俩人出意外。 尽管那么小心了,连萧现在回想起来,丁宣还是因为他受过不少委屈。 小时候都没想着带丁宣堆过雪人,后来连萧越长越大,对这些就更没心思了。 可他不堆是不想堆,小时候想玩什么该玩什么都没缺过。对丁宣而言,连萧现在想想,他的童年真的什么都没有。 自闭症的小孩会感到孤独吗? 连萧带着丁宣下楼,看他仰脸往天上看雪的模样,又想起了小时候丁宣看见屋檐上那一排冰溜子,愣着神喊他的模样。 “你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连萧问。 丁宣在白花花的花坛边上踩出一个鞋印,收回脚转过脸看他。 连萧笑一下,示意他随便去踩,自己伸手从树杈上握了一把雪,攥出个头上有窝窝的圆球,往窝窝里扎了一根细枝条,给丁宣:“苹果。” 丁宣把“苹果”接过去看看,又看看连萧,脸上带出了很淡的笑模样,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自言自语的嘟囔:“不是。” “哟。”连萧乐了,“你还知道呢?” 丁宣拿着雪苹果绕着花坛走出一圈脚印,也去攥雪球玩。 他在花坛上摆了小半圈大大小小的“苹果”,连萧在旁边堆雪人,偷偷拿丁宣的雪球用。 丁宣捏一会儿苹果,回来看一会儿连萧堆的大雪球,突然发现他摆好的小雪球少了一个,就再攥一个补上去。 过会儿回来又少一个,他东看西看半天,再接着补。 连萧笑得不行,可能是雪天冷冽的空气让人胸腔开阔,心情也格外舒畅,他今天看丁宣干点儿什么蠢事都特别可爱,心情特别好。 “别摆了。”把雪人的肚子堆好,连萧招呼丁宣过来,“跟我堆大雪人。” 连萧大手大脚,堆出来的雪人一点儿也不精致,垒出个三角堆当肚子,再团个大雪球往上一接,就是个脑袋,脑袋侧边还凹了一块。 不过等他用小石子和树枝,把雪人的眼睛鼻子、两条胳膊装好,丁宣杵在旁边还是看得有点儿愣。 “连萧。”他喊了连萧一声。 “嗯?”连萧的嘴角一直勾着,他摘掉脖子上的围巾往雪人脖子上一围,再看看丁宣,把他的帽子也给摘了,戴在雪人头上。 “好了。”连萧往掌心里呼了口气,活动活动手指头,把丁宣的手抄进兜里捂着,很有成就感地抬抬下巴,“这就是丁宣了。” 丁宣还绕着雪人在看看摸摸,听连萧这么说,一脸茫然地站着不动了:“不是。” “怎么不是?”连萧抬抬眉毛,故意逗他,“我说是就是。” “不是。”丁宣摸摸雪人的围巾和帽子,眼睛一眨一眨的挪开又定回来,“不是。” 说着不是,他往雪人头上一摘,又把自己的帽子拿走了。 “不是就不是,你摘人帽子干嘛。”连萧快笑疯了,他把帽子给丁宣重新戴好,还弹人家脑门,“小气劲儿。” 老妈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的。 “连萧。”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连萧下意识回头时脸上还带着笑,看见站在小路边上的老妈,整个人愣了愣。 “妈?”他喊了一声,带丁宣走过去。 老妈远远看着他俩,眼圈“唰”一下就红了。 连萧预想过,以老妈的脾气,等过年他带丁宣回家时,少说都得挨上三拖鞋,再挨好一顿臭骂。 他都做好走到老妈面前就接个巴掌的准备了,结果老妈竟然什么都没说,只是红着眼睛瞪了瞪他,就去搂过丁宣“宝贝儿”长“宝贝儿”短。 “就住这啊?啊?”一进到转租房,老妈的念叨立马开闸了,“你们天天怎么吃的饭啊?出去吃?” “这房间都不向阳,洗衣服挂在哪啊?” “宣宣的衣服都没拿,买新的了吗?还是穿你的啊?” “这多少钱一个月啊?你租了多长时间?提前走人家给退钱吗?” 老妈屋里屋外风风火火地逛一圈,连萧边随口答着,边去给她找拖鞋倒水。 “行了你,真跟自己家似的,我是你妈,倒什么水倒水。”老妈跟找着理由一样,瞪着眼睛拍了连萧好几下。 “那你不喝。”连萧笑着把水杯放桌上,“渴了再喝。” “宣宣喝水了吗?”老妈还跟对小时候的丁宣一样,抿了一口水试试温度,喊丁宣来喝,目光落在丁宣脸上就没挪开,“是不是又瘦了?你哥天天都给你吃什么啊,你俩可真气死我了。” 连萧给自己和丁宣也倒了水,坐在沙发里慢慢喝着,打量丁宣见到老妈的反应,是不是像对自己一样,有了隐形的隔阂。 “谢谢。”丁宣接过水杯,冲老妈道了个谢。 “哎哟乖宝贝,不谢不谢,跟阿姨不用客气。”老妈看着丁宣只有高兴和心疼,连萧耷了耷眼睛,把杯子搁回茶几上。 跟丁宣亲近了会儿,老妈的情绪平定下来,把目光标到连萧脸上。 这是要算账了。 “二光说的?”连萧问。 “得亏有二光,他要不告诉我,你打算在这住多久?”老妈的语气锐利起来了,“你这次真的太不像话了连萧,要搁在早几年,你看我不揍死你。” 连萧对这个答案一点儿也不惊讶。他这些天心里一直拧着还没解开的那个疙瘩,这会儿面对着老妈,也再也捱不住了。 他让丁宣自己去画画,然后用尽量平稳的神情望着老妈:“妈,我高考那天你接的真是我大舅的电话吗?” 老妈愣了愣,连萧看她这个反应,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丁宣跑出去找不着了,是不是?”现在想起丁宣当时是因为什么跑出门,连萧心里还是针扎一样疼,“你明明知道他脑袋膝盖为什么磕成那样,可你什么都没跟我说。” “我跟你怎么说啊?”老妈听连萧提起这事儿,眉毛也绞起来了,“你自己都说了,当时你在高考,我能跟你说吗?说了你还考不考了?” “高考完呢?”连萧反问她,“如果我不问呢?不知道呢?您一辈子也不打算告诉我?” “高考完那不是找着了吗?”老妈有点儿急了,像是不明白连萧在跟她生什么气,“事儿都过去了,说完你再一急,跑去跟宣宣他姑姑闹……这些你应该明白啊连萧,你都多大了?” 连萧跟老妈对视了将近半分钟,半分钟都说不出话来。 老妈的目光里几乎没有他以为能看到的任何情绪,满满的全是无法理解,不能理解连萧拿这种已经过去的事儿跟她较什么真。 其实连萧也不理解。 他特别不理解,从小到大一直都不理解,明明老妈也很爱丁宣,为什么她爱丁宣的方式,总是和自己不一样。 “不管上次丢还是这次丢,不管什么原因,你这次真的太没礼貌了连萧,还跟娜娜说什么她妈再来就揍她,”老妈提起这个气性都要起来了,眉头皱得更紧,“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做我儿子这么不懂事,为难的是你妈我,明白吗?” “那你知道丁宣这几年在他姑姑家怎么过的吗,妈?”连萧没接这个话,盯着老妈反问她。 连萧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把娜娜那天说的所有话,每个细节,以及这些天丁宣跟他在一起表现出的种种反应,一字一句地告诉了老妈。 “现在丁宣连吃饭的椅子,都要自己挪到桌角那边坐,我给他拉回来,他还要拉过去。”连萧剖析着这些细节,每个画面都是无形的刀,从喉管一路搁到心口。 “每天快到晚上七点他就害怕,坐立不安,跟我说回家。”连萧看着一脸怔愣的老妈,“不是回咱们家,是回他姑姑家,因为七点不回家,要打。” “天天在家他就把自己锁屋里,守着他的鱼。”连萧说到这顿了两秒,“他那天跑出去,是因为他的鱼死了,腥了,他不知道,不明白,他想找我修小鱼。” 满屋子的空气如同凝滞的固体,唯一的声响是丁宣在卧室画画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飞雪。 “妈,你知道我把丁宣接回来这些天,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 连萧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他抬起眼,声音很轻。 “他不需要我了。” 第129章 可能是听见客厅太久没人说话,丁宣画画的动静也停下来,从卧室出来晃了一圈。 他真的就是晃晃,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连萧和老妈,见两人都还在,就接着该干嘛干嘛去了。 老妈的视线跟着丁宣,一直跟着,看他没事人似的模样,眼睛和鼻头一瞬间变得通红。 “哎哟。”她忙低头掩了掩眼睛,有些仓促,又像是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年纪大了老这样……给我张纸。” 第107节 连萧将纸巾递过去,再沉默着坐回来。 “我也不知道她能打孩子。”老妈揩揩眼睛,连萧能看出她现在心情和思绪都很复杂,斟酌了会儿措辞,她有些犹豫地重新看着连萧,说:“其实打也不一定代表坏,儿子,你小时候我少打你了吗?” 连萧浅浅地吸了口气,闭闭眼才稳住语气,告诉老妈:“可我是正常人,妈。我能明白你在做什么。” “对,就是因为宣宣他有这个病,所以才需要锻炼,”老妈说,“不管怎么说,宣宣确实是有进步了,对不对?” 面对着老妈包含着心疼愧疚,与小心纠结着,希望得到认同的目光,这次连萧真的用了很久,才从麻木里找回继续与她沟通的力气。 “他的进步让我难受,妈。”连萧看着她,“我难受。” 人的成长从来都不局限于青春期,很多小时候发生时顾不上感受的事,也许要等到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以后,才发现那些事一直储存在最深的记忆里,终身影响着自己。 老妈还在试图用家长的角度向连萧解释丁宣姑姑的所作所为,也可能是在说服自己。 连萧看着她不停开合的嘴角,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很多小时候的画面,回想起当年那个一意孤行要留下丁宣,为了让丁宣上学在校长室大闹,知道丁宣被欺负,风风火火冲去庞晓龙家砸门的老妈。 他也突然明白过来,老妈真的开始老了。 “妈。”连萧静静的听老妈解释,喊了她一声,“小时候我其实怨过你。” 老妈没料到连萧的话题拐了个弯,愣了愣,停下来等他往下说。 “在我刚知道丁宣得的是自闭症,知道这个病越早看才能越有效果,但是你不愿意带他去看病的时候。”连萧说。 “不是妈不愿意……”老妈皱了皱眉。 “我知道。”连萧微微一点头,“当时家里困难,你解释完我就知道了。” “后来有时候看着丁宣我也会想,如果那会儿咱们能更早的给他看病,给他干预,是不是能比现在更好一点儿。” “可是我又会想,丁宣妈妈自己都因为绝望去世了,如果你没把丁宣带回来,他那一家人都不愿意要他,丁宣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老妈被连萧的话带回了过去,也在回想,神情有些怅然。 “小时候不懂事,这段时间租房子加上各种日常开销,我才能感受到,当年你二话不说把丁宣带回来,留在家里养着,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连萧轻轻勾一下嘴角,“您真的很伟大,妈,特别伟大。” “多少年的事了,说这些干嘛。”老妈吸吸鼻子,也笑了笑。 “所以再想到我生气你不给丁宣看病的时候,就会觉得人这种生物,真的挺奇妙。” 连萧接着说。 “也许对什么人有了感情,对他期待的上限就会提高吧。当时我对丁宣的期待提高了,你和老爸没办法让他达到我期待的程度,反倒成了‘坏人’。” “那会儿那么想真的是我不对。” “没什么对不对的。”老妈听连萧说着这些,情绪也平和下来,用那种母亲特有的目光望着他,“其实很多事,都是妈妈亏欠你。” “可别煽情,”连萧赶紧笑着摆摆手,“咱们不说好了吗,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 “你是好孩子,连萧,”老妈说,“要不是知道你靠谱,你爸也劝我别上火,说你肯定能照顾好宣宣,你敢这么带他跑出来还不声不响的,我真能把腿给你打折。” 聊起过去的事总能让人心里发软,再说回当下,老妈的态度也变得更加软和。 “你说宣宣在他姑姑家受罪,我心里要是一点儿不清楚,那不可能。你心里怪我,生我的气,我也知道。” “宣宣在咱们家里长大,我拿他跟亲儿子一样,但凡有一点儿办法,都不可能把他送走。” “就是因为没办法,儿子。当时也去看了他姑姑的机构,确实能对宣宣好。”现在想到跟丁宣姑姑拉扯的那阵子,老妈仍然满眼疲惫,“何况说一千道一万,丁宣就是他们家的孩子,这是改不了的事实。” “人活着必须得有亲人,有亲情,再怎么样那是他奶奶家,他妈妈是他们丁家的儿媳妇,不能闹得以后宣宣去看他妈妈,咱们连丁家的门都进不去。” “他姑姑目的赚不赚钱的,谁家为了过日子不想着赚钱呢?” “你们这一代不像我们那时候,兄弟姐妹多,现在的小孩一个个从小性子就拐,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以后慢慢就懂了。” 老妈说了很多,最后又重复了那句:“而且宣宣确实有进步,这不就够了吗?” 连萧这次把老妈的话全部听完了。 客厅重新安静下来,他在这安静里看着老妈,既平静又认真地告诉她:“丁宣这点进步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 “当初我是想方设法要给丁宣治病,可我知道自闭症是一种治不好的病以后,我宁愿他当一辈子快乐的傻子。” “到底是所谓的正常重要,还是丁宣本人更重要?” “如果他注定要当个不正常的小孩,那至少应该是快乐的。” “您刚也说了,丁宣需要的是‘锻炼’。”连萧强调,“丁宣需要锻炼,需要学习,需要当个别人眼里正常的人,这些我都可以教他,我可以用一辈子教他,而不是让他被他姑姑当成动物一样,又打又骂的‘训练’。” “你哪有功夫啊?”老妈打断他,“你得上学,我和你爸得上班,宣宣总得能融入社会……” “不是丁宣没法融入社会,是这个社会无法接纳他这种小孩。”连萧也打断了老妈,“而且对于丁宣来说,他真的需要融入这个社会吗?” “就算他会说谢谢你好,会自己洗碗洗衣服,他能跟人简单交流了……他已经十八了,妈。别骗自己了。” 老妈猛地一愣。 “这个病,有些人能成为天才,但是更多的人都是像丁宣这样,甚至比他状况更差,病情更糟糕。但他们也是人,也应该被尊重。” 连萧停了停,放缓语气继续说。 “这世上普通人那么多,丁宣应该就是他们那个自闭世界里最普通的小孩。既然是普通人,那过普通的日子,会说简单的话,有普通的快乐就可以了。” “他来世上一遭,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既然注定是特殊的小孩,就别用正常人的标准要求他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让丁宣再回她姑姑那儿。” 老妈的眉心从进了门就蹙着,一直没有放开过。 这会儿她听完连萧说的话,皱得更紧了。 “其实如果当初你没把丁宣带回来,没让丁宣在我们家长大,或者丁宣的妈妈没去世,他妈妈像他姑姑一样教育他,那我一句话都不会管,我也会觉得很正常。” “可他姑姑只是个十年都没想着来看一眼丁宣的姑姑,他不是妈。” “如果现在有人跟你说,把我带走像练动物一样训练,能把我培养进联合国,妈,”连萧冲老妈微微抬了下眉毛,“你会放手让别人把我带走吗?” “还联合国,”老妈这会儿心情复杂到极点,反而气笑了,“你怎么不想上月球。” 连萧也笑了笑。 笑完后,他用他长这么大以来,最认真也最坚定的态度,继续对老妈说:“可能我们这一代确实不懂事,缺少人情世故。所以真的不能理解你们那一代人,将所谓的亲情放在至高的地位,不能理解你们顾全的大局,口中那些需要自我牺牲来维系的交际与关系。” “我也真的不在乎这些,妈。” “除去所有复杂的顾虑,从今天开始,我只用我的方式来保护丁宣。那些由道德和血缘所绑架的‘懂事’,通通去吃屎吧。” “说的什么话,”老妈叹了口气,“难不难听。” “一开始也没有人支持你留下丁宣,你可以在最初就选择做一个旁观者,但你不是也一意孤行的去做了你觉得该做的事吗?”连萧又问老妈。 “让丁宣回家,回他真正的家,就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丁宣一辈子就这样也好,是废物也好,拖累也好,我认了。小时候我对您说我来照顾他一辈子,从来都不是一句玩笑话。” “没有谁能再把丁宣从我手里分开了,”他说,“您也不行。” 那天一下午,连萧感觉自己将一辈子的表达欲全用光了。 他说完那些话,老妈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也没再坚持自己的想法。她把丁宣喊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看了好一会儿,摸摸他的脸。 “收拾东西,跟妈回家。”老妈指挥连萧,“她姑姑那边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这下轮到连萧愣了。 他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老妈的意思,这些天拧在心里的结豁然被解开,那种得到家里人支持的踏实感,刹那间就包裹了全身。 这场“丁宣保卫战”,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孤军奋战了。 “谢谢妈。”连萧的嘴角高高翘起来,也挤在丁宣旁边去揽老妈的肩膀,“您今天特别年轻。” “哎呀你今天特别烦人!”老妈凶着脸使劲拍他。 搬进转租房的时候本来没多少东西,这会儿要离开这间小小的避难所,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却多了很多。 大包小包的走出转租房,连萧带着丁宣回头又看一眼他们这个短暂的小家,心里还有点儿不舍。 “关上门。”他让提着小鱼的丁宣把门关上,把钥匙藏在防盗门顶的缝隙里,空出一只手牵着他。 走到楼下,他们堆的雪人旁边围着几个小孩儿,又堆了个歪歪扭扭的新雪人。丁宣走过去了还回头看一眼,再看看连萧。 “回家给你堆个新的。”连萧说。 丁宣没吭声,手指头在连萧掌心里蜷蜷,过了会儿才自言自语地嘀咕:“回家。” 一个月内换了三个“家”,终于重新回到真正家里的丁宣显得有些懵。 他换好鞋也不动,站在鞋柜旁看了半天,扑扇着眼睛往老爸脸上瞄了几下,还是一跟老爸对上视线就避开,但是主动说了句“你好”。 “变样儿了,还真有点儿进步。”老爸被这句“你好”逗得想笑,边跟连萧忙里忙外的搬东西,边指指餐桌,“去洗手吧!马上吃饭!” “人又不是聋子。”连萧听乐了,“你喊那么大声干嘛。”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老爸兜头给了连萧后脑勺一下,“还带着小的离家出走,长本事了你,给你妈吓得在家嗷嗷哭。” “哎。”连萧这会儿挨打都踏实,顺着老爸的力道笑着低低头,“我妈还会嗷嗷呢?” “啊,鬼哭狼嚎的。”老爸说。 “有完没完了?”老妈换完衣服出来,冲着父子俩一人就是一下。 终于收拾完东西,吃饭洗澡回到房间,老妈连床褥被子都给他提前晒好铺上了。 连萧往床上一砸,有种莫名的唏嘘——明明太久没回家的是丁宣,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有种很久没回来的感觉。 “丁宣?”连萧朝身边拍拍,示意丁宣过来一块儿歇着。 丁宣还在房间里瞎晃,他从进门晃到现在了,照旧连萧在哪他跟到哪,就是不出声,现在又在看墙上那些他以前画的画,还伸手摸摸。 “看什么,不认识了?”连萧从床上起来,过去跟他一块儿看。 墙上这些画有很多丁宣小时候画的,贴了太久,已经发黄了。 连萧以前没心思细看,感觉哪张顺眼就贴一张,现在估计是审美上来了,再仔细看看丁宣这些画,发现虽然全都不知所云,但颜色搭配的真的都很和谐舒服。 “你现在是不是没有以前喜欢画画了?”连萧把下巴垫在丁宣脑袋顶上,继续望着那些画问,“以前一有功夫就趴着画,这阵子也没见你画几张。” 丁宣不说话,脑袋动来动去想抬头,头发丝磨蹭得连萧脖子发痒。 “我给你买了好多本子和笔。”连萧搓搓他的耳朵,坐在书桌前开始往外掏,各式各样,还有感觉丁宣可能会喜欢的绘本,他看到就忍不住想买。 丁宣每一本都拿起来翻翻看看,看完又都搁回桌上,喊了声“连萧”。 “在呢。”连萧把他捞怀里面对面坐着。 第108节 丁宣看看他,转开脸再去翻翻本子。 “回家了,丁宣。”连萧碰碰他的下巴,“以后都不走了。” 丁宣不说话,连萧看着他又问:“今天可以爱我了吗?” 那句“宣宣爱你”今天也没着落,丁宣翻了会儿本子,转过来跟连萧头顶头。 那天晚上是连萧最近睡得最熟的一夜,晚上不到十一点就困得不省人事,第二天再睁眼,已经早上九点了。 丁宣已经醒了,穿得整整齐齐不知道在干嘛,正好开门回到房间里。 “连萧。”看见连萧醒了,他有点开心的喊一声。 “嗯。”连萧的懒劲儿还没过,嗓子都是沙的,靠在床头朝他勾勾手。 “你干嘛呢?”他拽一下丁宣的裤子,“在家穿这么好看,不难受吗。” 这也是丁宣在他姑姑家新添的毛病,一觉醒来不管出不出门,一定要从里到外把衣服都穿好。 连萧看着都难受,说丁宣也说不听,弄得他在转租房里天天早上睡醒什么都不干,先去把丁宣的外衣拆一层。 丁宣低头摸摸被连萧拽过的位置,连萧正要拿家居服让他换,小灵通在桌上嗡嗡了两声。 是二光发来的短信,特长的一句话,还不带标点:阿姨找你了没别吵架啊 一家人不能真往心上扎刀子分开住不是个办法 连萧看一眼,直接给他打了个电话,一接通就说:“晚上出来吃饭。” “你回家了?”二光问。 “嗯。”连萧应一声。 “我靠,吓死我了!”二光明显放了个大松,嗓门都高了,“我都等着你骂我自作主张告密了!” “不用猜都知道是你。”连萧边打电话边单手给丁宣解库子。 “哎,我就觉得你俩单住也不是个招儿,有事还是得跟家里商量明白。”二光傻乐,“跟阿姨谈明白了?” “该说的都说了。”连萧一只手不好使劲,丁宣人又瘦,被他晃着晇骨拽来拽去,“我妈也……” 一句话刚说一半,连萧的手顿了顿,隔着前门往丁宣那一握,“操”一声笑了。 “啊?”二光还在电话那头傻着脸听。 “你也刚醒?”连萧弹了丁宣一下,逗他。 “啥啊?”二光驴唇不对马嘴地喊,“我都醒八辈子了!” 第130章 小孩儿是真的长大了,磨磨蹭蹭的就有反应,还不让连萧捉弄他,捂着肚子往旁边躲。 连萧挂掉电话,边笑话丁宣边觉得很奇妙——丁宣竟然也会害羞,也知道不好意思。这让他有种丁宣其实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感觉,同时还有些微妙的小失落。 “该明白的不明白。”他把乱躲的丁宣拽回来继续收拾,弹一下他的鼻子。 丁宣搓搓鼻子,转着眼睛左看右看。 周狄也放假了,连萧让二光把他喊上,晚上把丁宣带过去一起吃饭。 对于丁宣的变化,周狄就比二光他们都灵敏得多,得知丁宣在他姑姑家的状态以后,他绷着脸沉默了半天,最后只对连萧说了句:“做得对。” “现在接回来是挺好,过阵儿你开学了呢?”二光嚼着羊肉串问,冲着丁宣抬抬眉毛,“总不能跟你去学校吧,你再租个房子给他关屋里天天等你下课?” “就在家里。”连萧给丁宣舀了一小碗鸡蛋羹,“他已经不是离开我就不行的时候了。” “哎哟酸得我。”二光直接听乐了,皱着脸一通傻笑。 “什么意思?”周狄没听明白。 “人不爱他了!还什么意思。”二光笑得直抖腿,“你没发现已经听不着‘宣宣爱你’了吗?” “不说‘宣宣爱你’了?”周狄眉毛一动,他都感到不可思议。 “何止不爱了,”二光又捅一刀,“我瞅着现在连‘连萧’都不乐意喊了,再过俩月就该满嘴‘光哥’了。” “光哥爱你,宝贝儿。”他还冲丁宣撅了撅嘴。 “周哥也是。”周狄一边恶心二光,一边跟着乐。 丁宣不说“宣宣爱你”了,明明是连萧的伤心事,搁在这俩人嘴里就跟不知道多好玩儿似的。 连萧挡开二光的脸让他俩滚蛋,偏头望着丁宣:“喊我一声。” 丁宣刚舀了一勺鸡蛋羹塞嘴里,抬眼看看连萧。 “你就喊吧,哎哟。”二光真的要笑疯了,在那催丁宣,“这都证明上了,今天要是不喊,我萧哥饭都吃不下去。” 这“证明”没什么意义,要搁以前连萧干不出这么无聊的事儿,今天被这俩烦人精刺激的,盯着丁宣就不挪眼。 他也不催,也不说第二遍,就这么看着。 丁宣又咽了口鸡蛋羹,视线终于跟连萧对上了,像是不知道他在干嘛,喊了声:“连萧。” “哎。”另外三个人同时叹口气,“舒服了。” 年前,老妈单独去跟丁宣姑姑面谈了一次。 连萧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回家后,老妈只很淡然地告诉连萧:“她不会再来了。” “不再要丁宣了?”连萧对于这么顺利的结果感到意外,“以后都不要了?” “所以做事儿不要总冲动,”老妈有些疲倦,脱掉外套往连萧手上一丢,“大人总有大人的解决方式。” 具体是什么方式,用了什么方法,老妈不愿意说,连萧问不出来,还去旁敲侧击了老爸,老爸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结果是好的就行。 “谢谢你,妈。”连萧很认真的去跟老妈道了个谢。 老妈看他一会儿,摆摆手做出一脸嫌弃的神情:“滚滚滚,以后我老了你好好伺候我比什么都强。” 这一年的春节他们回老家过,丁宣好几年没回来了,快到地方时经过一大片农田,连萧指指窗外让丁宣看,问他:“还记得吗?” 丁宣看起来记不得,他愣愣地看会儿窗外,又看看连萧,攥住了他的手。 “嗯?”连萧也捏捏他的掌心。 “连萧。”丁宣喊他一声,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眼睛转啊转的,又转回到窗外。 他们照旧先去姥姥家,大舅和老姨两家人已经都到了,当年他们那群小萝卜头一个个长大了,生生哥结婚两年,孩子都有了,给取个天才的小名叫宝马,瞪着两个大眼睛,见谁让谁抱。 老妈抱完老爸抱,刚到老爸怀里又冲连萧伸胳膊,两只小手往连萧脖子上一圈,干脆不换人了。 “这家跟他小叔亲的,”生生哥在旁边看得都吃醋,“都不乐意让我抱,除了我谁都黏糊。” 一大家人热热闹闹,丁宣永远是最安静的那个,跟他说话也不太吭声,姥姥还跟对小孩似的,抓了把糖给他,他就自己玩自己的,屋里屋外的转转看看。 连萧逗了会儿宝马,抬眼发现丁宣不在屋里,出去一看,丁宣正在院子里看鸡叨米。 “丁宣,来看小宝宝。”连萧喊他一声,抱着宝马过去,捏着宝马的小胳膊朝丁宣招了招。 丁宣看看连萧又看看宝马,宝马朝他伸手,他扑扇着眼睛转开视线,没有反应。 “你要抱抱吗?”连萧试着把小孩递过去,丁宣躲得更远了,看看连萧,又低头看鸡。 宝马的手在半空扬了扬,去抓丁宣的头发,连萧忙“哎”一声把他的手搂回来,转身回屋里,把宝马抱回给他妈。 丁宣还在原地低头站着,鸡都跑远了,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回老家的第一顿午饭,大人们都喝了不少,饭后睡觉的睡觉,睡不着的在院子里摆桌子打麻将。 老姨喊连萧一起来,连萧没兴趣,怕丁宣无聊,就带他出去走走。 “你记不记得第一次回来的时候,”连萧拉着丁宣慢悠悠的顺着田边逛,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汽车还没出市你就开始叫,捂都捂不住,把一车人吓了一跳。” “那会儿爸妈还在冷战,我跟他们去奶奶家,老姨带了你一天,你太害怕又叫了一通,还尿裤子了。” “我跟妈一回来就看你躺着抽抽,我也被吓一跳。” 可能是中间分开了几年,这次再带丁宣回老家,连萧有种说不来的感触。 当年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对丁宣的不了解与迷茫,在许多年以后的今天,都像做梦一样云淡风轻,能玩笑死的轻松说出来了。 “幸好你好好长大了。”连萧叹了句,把丁宣往面前拉拉,贴一下他的额头,“真好。” “连萧。”丁宣看看他。 连萧随口应着,正要继续往前走,腰上突然一紧,被丁宣抱住了。 连萧下意识先抱抱丁宣,跟着才反应过来,“嗯?”一声笑了:“今天想抱我了?” 丁宣又不出声了,抱着连萧用脑袋拱一下他胸口,就重新把手松开。 “那今天宣宣爱我了吗?”连萧问。 丁宣还是不说。 不说就不说,连萧握着他的手塞进自己口袋里。 在姥姥家过两天,奶奶家过两天,这个年过得很热闹,老一辈们对小辈儿的关怀也很汹涌,什么都想问问。 问完连萧的学校,就问他吃得好不好,问完吃喝又开始问感情,问他谈没谈女朋友。 “没有。”连萧说。 “他肯定有。”老姨磕着瓜子指了连萧一下,一脸不信且坚决,“长这么帅还能没女朋友?” “这话说的。”连萧都听乐了,“长什么样跟我想不想谈有什么关系。” “连萧还上学呢。”姥姥笑眯眯地接了句,“上完学再谈。” “就是上学才得谈恋爱,多好啊。”老姨说着说着把话头带跑了,“我上学那会儿……” 连萧本来只把这些话题当成说笑来听,结果晚上准备吃饭前,他去厨房帮忙,听见老姨和姥姥正在问老妈:“那孩子就这么回来了?” “要回来了。”老妈大刀阔斧地炒着菜,“还是在自己身边踏实,孩子在他姑姑那儿受老罪了,给我心疼得不行。” “你心疼,以后就有头疼的时候了。”老姨叹口气,“现在还是小,连萧没成家能帮你带他,以后都长大了,他也不能说话也不能干活,你说怎么弄吧。” “养着啊,什么怎么弄。”老妈看她一眼,“以前那么困难都养过来了,以后还能养不成了?” “她是替你操心。”姥姥帮老姨说话,“你现在年轻有精力,以后等你到我这岁数,这么个孩子你说你怎么养?” 第109节 厨房里稀里哗啦忙了会儿,老妈冲老姨那边指指:“葱呢?葱给我。” “这人就一根筋,”老姨恨恨地拿葱戳她,“一辈子就犟。” “以后,”老妈接过葱,接上姥姥刚才的话,“以后有以后的过法儿,我养不动了还有儿子呢。” “妈你看你看,多能气人,跟连萧不是她亲生的似的。”老姨都无奈了,“人自己不过日子了?小时候连萧才多大啊,就帮你带着小的,以后成家了还得养着。” “宣宣是不是不好结婚?”姥姥突然冒出句。 “跟谁结啊?”老姨说,“谁家能把姑娘嫁个这样的?” “我们哪样了?”老妈立马不乐意了,她就不爱听人这么说丁宣。 “那是我说不说能改变的吗?”老姨跟她呛呛,“不是说不支持你,当初你要留孩子我也是帮着你,能帮一把的咱们帮一把,这没说的。” “但你也得想想自己,不想自己你替连萧想啊,不怕连萧以后怨你?” “他姑姑愿意把孩子要回去,甭管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着,你该做的都做了,这会儿回他们老丁家正好。你可真行,还给人钱把孩子要回来。” “哎我的妈,提起来我都气得难受。真不是我说,他们丁家都什么东西啊!” 连萧本来都想进去说话了,听见老姨那句“给人钱”,推门的动作一顿,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 “行了你,吧啦吧啦说没完了。”老妈把最后一道菜盛出来塞老姨手里,让她闭嘴,“我心里有数,对连萧也有数,我自己孩子自己知道。” “是,你可太知道了。”老姨还在义愤填膺,“母子俩一个脾气,真是随铁了你了。” 第131章 连萧在厨房门口又站了会儿,到底还是没进去。 冬天天黑得早,各家各户吃饭也早,城里这两年渐渐的开始禁烟花,农村却依旧热闹,远远近近的人家烟花鞭炮声已经响成一片,空气中四处弥漫着硝烟与炊火的气息,送别这个新年的尾巴。 连萧在院子里靠墙看了会儿,老妈老姨他们开始往屋里端菜,生生哥带着一群小孩去放炮,把宝马往连萧怀里一搁,让他抱着。 “怕吗?”连萧一手掇着宝马,另一只手给他拽拽小帽子,捂住他的耳朵。 宝马瞪着眼睛朝天上看,嘴里叽哩哇啦喊了几声,又是“花”又是“爸”的,两只小手也跟着乱挥。 连萧听不明白,看宝马不是个害怕的模样,笑了笑,跟他贴一下额头。 宝马不害怕烟花鞭炮的动静,丁宣一直挺怕的。 已经这么大了,这些天只要听见炮声,他还是不敢出来,自己闷着脑袋在屋里乱转。 连萧正要去屋里找丁宣,胳膊被拽了一下,他抱着宝马一转头,丁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在头顶红红黄黄的烟花映衬下,整个人忽明忽暗地看着他。 连萧这会儿看见丁宣,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有种说不来的感受。 “今天怎么敢出来了?”他揽住丁宣的后脖子,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窝里摁,侧脸在丁宣耳边深深地贴了会儿。 连萧怀里还抱着宝马,再一揽丁宣,两条胳膊都不好使劲儿。 丁宣也不老老实实让他搂着,肩膀一挣拱了出来,扑扇着眼,去拽他抱着宝马的胳膊。 “啊!”宝马不明所以地叫了一声,也去攥丁宣的手。 ——小孩儿都有点像小动物,越不搭理他的人越好奇,宝马身为这个大家庭里的宝贝,谁见了都又亲又抱,一整个年头只有丁宣对他从来没正眼看过,所以他看见丁宣就老想喊两声摸一下。 但是丁宣不让他碰,宝马的手一伸过来,他就既直接又僵硬的甩开了。 甩开后他也不做别的,继续在连萧跟前站着,耷着眼东看看西看看,摸摸自己的裤子和墙壁,视线最终总要绕回到连萧的胳膊上。 “哎呀,这个小叔叔不喜欢你,”连萧还没来及说话,生生哥过来了,刚才那一幕他都看在眼里,把宝马从连萧怀里抱走亲亲脸,要笑不笑的说,“咱们不招他。” 宝马似懂非懂地滚着两个大眼珠,看看丁宣又看看连萧,搂紧了他爸爸的脖子。 “没有。”连萧有些无奈,这种画面确实不好解释,只能不好意思地刮一下宝马的脸,把丁宣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他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呢? 连萧随口说出这句解释时,自己也有些无力。 丁宣的世界只有他连萧,对其他所有人都不习惯,这种话要解释给一个正常人听,既无法表达,对方也无法理解。 “没事。”生生哥倒是挺大度,逗了会儿宝马,用一副善解人意的口吻笑笑,“他就这样,有什么办法。” 这个“他”指的是丁宣。 连萧有点儿不舒服,可这份不舒服又达不到足以表现出来的程度,况且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生生哥说得没什么不是。 这让连萧突然想到了刚才老姨说的话——以后连萧成家了还得养着丁宣?谁家能把女儿嫁给这样的? 这些问题在以前,对于连萧来说都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不需要思考,也用不着斟酌:丁宣当然是由他来照顾,他是要照顾丁宣一辈子的。 但这会儿面对着眼前懵懂的宝马和丁宣,他骤然有点儿明白了姥姥老姨话语里的态度。 “你是在吃醋吗?”一大家人热热闹闹进屋吃饭时,连萧在冬夜硝烟气弥漫的墙角下,低头望着丁宣问。 丁宣不说话,摸了摸连萧的手。 “不喜欢我抱着宝马?”连萧握住他,远处不知道谁家又一轮烟火蹿上天空,他跟丁宣轻轻顶一下脑门,“他只是个小朋友。” “你可以不喜欢他,丁宣,你有权力喜欢任何人,也可以讨厌任何人。”连萧试着告诉他,“但是对小朋友,要温柔一点,嗯?” 老妈在屋里喊人了,连萧拨拨丁宣的头发,带他进去吃饭。 丁宣不明白小朋友跟大朋友的区别,他眼里的人群向来只分类为“连萧”和“其他人”。 直到这个年过完,他们从老家返程,丁宣始终都没对宝马表现出包容和喜欢。 回到家以后,一直到他们开学,连萧总会无意识的想起那天在姥姥家听到的那些话,以及丁宣对宝马的态度。 因为丁宣又恢复成过年之前的状态了。 在老家那些时不时的小动作,摸摸手抱一抱,统统消失。丁宣重新回归到自己的世界,每天看看电视画会儿画,时不时来连萧旁边转一圈,不吭声,看看就走。 “孩子长大了。”对于丁宣这些“疏远”,老妈的看法倒是很自然。 “你长大不也独起来了吗,都有自己的心事和小秘密了,有什么事儿也不跟家里说了,主意也大了,想干嘛就干嘛,想出去租房子就出去租房子。”她还拖着嗓子挤兑连萧。 “又翻出来了。”连萧无奈的笑一下,横在沙发上杵着腮观察丁宣,用膝盖一下下轻轻抵着丁宣的背,“丁宣跟我不一样,他能有什么心事。” “我们怎么不能有心事了。”老妈也横过胳膊,捋捋丁宣的后脑勺,“宣宣看你抱小宝马的时候,不就挺不乐意的吗。” “您也看出来了?”连萧有些意外。 “小孩没什么心事能瞒得过当妈的。”老妈的嘴角和眼睛都弯了起来,越看丁宣这副乖乖的模样越喜欢,丁宣都挺大个人了,她一跟丁宣说话还下意识捏着哄小孩的童腔:“我们宣宣也会吃醋呢?” 丁宣顺着她的手偏偏脑袋,再看看连萧,注意力很快又被电视里的动物世界给引走了。 他知道我们在说他吗。 连萧望着丁宣越来越清秀的侧脸,有些出神的想到。 如果知道的话,能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吗? “妈,我是要照顾丁宣一辈子的。”连萧说,声音很平稳,平静又坚定,“我会照顾他一辈子。” 老妈对于他突然冒出的这两句话,显得有点意外,同时又有些欣慰。 “啊。”她继续看向丁宣,笑着应一声,“妈知道。” “丁宣。”开学前几天,连萧带着丁宣洗完澡进被窝,想跟他说说话。 想到马上就要分开,不能每天睁眼闭眼丁宣都在身边了,连萧这几天越来越舍不得,丁宣越不跟他黏糊,他就越想黏糊丁宣。 丁宣在黑暗里翻了个身,没应声,但连萧能感到他的眼睛在朝自己这边看,暖融融的呼吸细细的扑在脖子上。 “离我近点儿,腿呢,腿给我。”连萧还嫌两人之间空儿太大,伸手在被窝里捞过丁宣一条腿,直接往自己身上一搭。 两个人这下贴得一点儿缝隙也没了,丁宣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动动胳膊转转脖子,但也没往旁边挣。 “过几天我就走了,到时候你想抱都抱不着,还装模做样的。”连萧轻轻咬了一口他的鼻子,把丁宣的腿又往上卡了卡。 丁宣对“走”这个字眼似乎格外敏感一些,连萧说完这句话,他又动了一下,这次是把胳膊横在连萧侧肋上,小声嘟囔:“连萧。”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一睡觉就喜欢往我怀里摸。”连萧回忆起小时候,笑了下,握着丁宣的手往自己胸前摁。 现在想想过去的丁宣成天在他身边粘着,连萧都跟做梦似的,想不通以前为什么会觉得烦。 不过以前的自己一定做梦也想不到,现在的自己都得捞着丁宣的手往自己怀里揣,人家已经不稀罕腻歪了。 “现在不摸了?毛病戒了?”感觉到丁宣第一反应还想把手往外抽,连萧跟丁宣脑门抵着脑门,摁着他的手背问。 丁宣的半边脸又往枕头里埋了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再动。隔着丁宣的手背,连萧能感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很安然跳动着。 他跟丁宣说了很多有的没的,都是以前丁宣做过的糗事。丁宣不怎么应声,随连萧抱着,偶尔在被窝里动两下,搓搓被子,搓搓连萧的裤衩边,听他边说边笑。 冬天的夜晚,怀里让自己踏实的人,暖洋洋的搂在一起想到什么说什么,这应该就是他们最怡然的状态。 怡然了好一会儿,连萧感觉眼皮子都被烘沉了,他拍拍丁宣的腿,往丁宣眼皮上又亲一下:“睡觉。” 丁宣再一动,连萧突然感觉到,小孩儿有点起来了。 “你真是到年龄了。”连萧笑了,很自然的伸手过去,抵着丁宣的脑门帮他。 “连萧。”丁宣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喊了一声。 他整个人一下紧绷绷的,脑袋动来动去,额头在连萧下巴上磨蹭,软绒绒的头发丝搔在连萧脸上,有些痒,让他微微眯缝起眼。 这并不是连萧第一次给丁宣帮忙,但是夜晚的感觉不太一样,也可能是被子与皮肤的温度都刚刚好,两个人动物一样挨着,情绪也会互相带动传染。 连萧在黑暗里看着丁宣模糊的轮廓,过了会儿才从嗓子里低低的应声:“嗯。” 第132章 年后返校前的最后一次聚餐上,二光跟连萧提起来一个事儿。 “你把丁宣的画拿去卖啊。”他说。 连萧乍一听,以为他又在想一出是一出的说疯话,夹着菜眼都没抬,随口接了句:“卖给你?” “给我也行,我收拾收拾裱个框,全挂我爸公司走廊上去。”二光乐了,“哎他现在公司墙上挂那画——” “连萧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俩撕着看的那美术书吗?”他冲连萧眉飞色舞的比划着,“有一张光膀子的美女,肩膀上扛个壶,还往下淌水……” “《泉》。”周狄说。 第110节 “你自己撕了硬塞我的,谁跟你咱俩。”连萧提醒他正确对待历史。 “啊随便吧,泉还是湖的,反正就那一张。”二光笑得不行,“我爸在他会客室正墙上挂的就那张。你说多坏啊这老头,人家会客室挂山水画挂徐悲鸿,他整一裸女,谁来了都得盯着看一会儿,正事儿都给看迷糊了。” 二光自己说到“正事”,才反应过来话题扯远了。 “不过真有愿意买画的。”他把话头牵回来,正正神色继续对连萧说,“好像是公益还是什么,我上回在电脑上看见的,专门买丁宣他们那样自闭症小孩的画。” “我听说过。”周狄也有点印象,想了会儿,“一张一块钱好像?” “公益就算了。”连萧听见这俩字,下意识摇了下头,“我们家还不至于。” “不是那个意思。”二光跟他解释,“我知道你家不至于,咱也不是为了糊弄点儿人家的捐款,也没指着丁宣卖画发家致富。” “我就那天看见感觉挺适合丁宣,正好他也爱画,画完在家挂着也是挂,放人网站上挂着也是挂。他们那个平台就是专门针对自闭症那些小孩的,又不是非得家里穷得吃不上饭才能去发画。” “你们家那一窝小孩的画也能往上发啊。”他杵杵周狄的胳膊。 “关键我看他们好些画得还不如丁宣呢,”二光越想越觉得合适,“丁宣那些画捯饬捯饬,还真挺艺术。” 艺不艺术另说,既然人家做的是公益,连萧觉得没到那份儿上,就别去占这点便宜。这事儿当时聊完也就过去了,他没往心里去。 二光倒是真挺上心,吃完饭回到家,他把那个网站的网址专门找出来给连萧,让他没事儿的时候打开看看,挺有意思的。 连萧把网址收着了,家里没有电脑,他没着急看。 但是二光的话,让他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 ——连萧想给丁宣找点事情做。 自闭症的特性注定丁宣这辈子也许就这样了,沉迷于自己的小世界,无所谓与外界过多的交际,对于“朋友”的需求几乎没有。 但连萧一想到开学以后,白天老爸老妈都要上班,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丁宣自己,也许又会日复一日的数着日历等自己回来,他就会记起丁宣在他姑姑家熬过的那些日月。 简直像个被冷落的宠物。 以前连萧也幻想过,如果丁宣是一只宠物,应该会轻松很多。 可丁宣毕竟不是,不能真的用对待宠物的方式,就这么将他圈在家里一辈子。 连萧还是想尽可能的,想让丁宣活得像个“人”。 这事儿他琢磨了一晚上,美术班画画班这些地方都不适合丁宣,如果找个家教专门来教他,工作日家里没人照应着,连萧也不放心。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最适合丁宣的地方。 “什么意思?”周狄妈妈笑着抬了一下眉毛,“要让宣宣回来上课?” “也不是上课。”连萧也笑笑,帮着整理小机构的书柜,看到一本挺有意思的绘本,随手递给丁宣,“我想让他来这儿帮忙。” 这个念头头天夜里刚冒出个苗头,连萧就觉得可行。 丁宣的状况干不了正儿八经的工作,别人也不能要他,但是周狄妈妈这儿全是跟他一样的小孩,跟这些小小孩比起来,丁宣又是一个更懂事,状况更好的大小孩。 关键是这里丁宣熟悉,能适应,不会害怕。 早上一睡醒,连萧给丁宣收拾收拾,就带他来到小机构。 连萧丁宣好几年没过来了,再回来也没显出茫然陌生,自己熟门熟路的就能往教室走。 周狄妈妈见了他们还是同以往一样亲切,小机构早上有课,她也没跟连萧他俩客气,让周狄给丁宣拿果汁喝,她去上课,他们自己先玩。 等到周狄妈妈抽出闲来坐下说话,已经过去大半个上午了。 “来帮忙?”她一听连萧这想法,先是愣了愣,然后又笑了,“来给我当小老师?” “就算是吧,我想试试。”连萧翘翘嘴角,拨一下丁宣的头发,“还是想让他多跟人接触,过几天我开学,我爸妈也上班不在家,来这儿他每天能有地方去,有事做,有人说说话。” “来就是了。”周狄妈妈很怜爱的望向丁宣,“没人陪他就来我这儿,跟以前一样。” 其实丁宣能当什么小老师呢,周狄妈妈和连萧心里都明白,他过来也同样需要被照顾。 尽管周狄妈妈不介意,连萧还是给了她一小笔钱,就当做丁宣每天的“寄存费”。 开学头天晚上,连萧坐在床沿上望着摊在地上的行李箱出神,在脑子里码了码还有什么该带的没带。 丁宣不知道从哪溜达过来,在房间里转一圈,视线在连萧和行李箱之间来回转动,抓抓自己的脸,挨在连萧身边坐下。 “困了没?”连萧也挠挠他的脸。 丁宣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连萧,面无表情的坐了会儿,他才突然转头,在连萧肩膀上蹭了蹭眼。 连萧笑笑,又在丁宣头顶搓两下,起身去衣柜里取两件衣服。 “连萧。”丁宣喊了一声。 “嗯?”连萧往行李箱里塞衣服,抬眼应了声。 丁宣偏开视线又偏回来,再偏开再偏回来,还是喊“连萧”,掌心有些毛躁的在床沿上搓着。 “在想什么?”连萧看出他这是心里有事,往前走两步,在丁宣跟前蹲下,看着他。 丁宣的视线越过他,又望向行李箱。 “我去学校。”连萧攥着他的手,握了握,“不是要走。” “每星期都会回来,不用等很久。”他跟丁宣解释,“很快的。” 丁宣对于与连萧分别的敏锐,仅次于对于连萧这个人本身。 他时不时望向行李箱的神情,让连萧想起高中时他要去夏令营的前夜,丁宣也是这么愣愣的看着他收拾行李,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摸索索,把自己的枕头也塞进了连萧的箱子里。 以及他终于回来后,看到丁宣窝在乱七八糟的床上,瘦了一圈的脸。 这事儿不管过去多久,再想起来,都让连萧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不要生病了。”他把丁宣捞进怀里亲了亲,咬一下他的鼻子,再跟他贴一贴脸,“等我回来。” 现在的丁宣,应该不会再因为连萧不在家就生病。连萧甚至有点儿拿不准,他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想着自己。 这种心情挺奇妙的,连萧既希望丁宣跟平时一样安然,又有些隐约而微妙的失落。 返校的车票在下午,最后在家的半天时间,连萧把该交代的都跟老妈又捋了一遍,除了每天让她送丁宣去小机构的事儿,还包括丁宣最近常穿的衣服都搁在哪、丁宣的小鱼别忘了帮着看看、丁宣一些买了没吃的零食别忘了收拾。 “哎哟行了,这些我不比你在行。”老妈忙叨叨的做着中午饭,让连萧闲着没事干就帮她扒葱。 “你跟周狄妈妈都说好了?”她问连萧。 “嗯。”连萧剥着葱应一声,“她挺愿意丁宣过去的。” “也难为她,这一辈子,光照顾这些小孩了。”老妈感叹了句,“该给她多少钱呢?她那收费还跟以前一样吗?” “我给过了,她没要多,多了不收。周一直接带丁宣过去就行。”连萧说。 “你给了?”老妈眉毛一抬,笑了,“你现在可厉害坏了,你哪来的钱?” “那您就甭问了。”连萧也笑笑。 钱这个东西,花的时候看不着,挣的时候好像也不怎么能看着。 连萧这两年带着家教兼着职,加上平时没花完的生活费,逢年过节家里老人给的红包,零零散散都存在一张卡里,他也没怎么算过,前两天看了眼,竟然存了不少。 至少花在丁宣身上,买点儿穿的用的,都不用朝老妈拿钱。 “那我走了,你别送了妈,两步路的事儿。”吃完饭又跟丁宣待一会儿,连萧拎起行李箱,准备去车站了。 “去吧,我也没打算送,反正过不了几天就得回来。”老妈说。 “周末就回。”连萧笑着搓一把丁宣的头发,“回来看你。” 丁宣的目光从连萧把行李箱拎出房间开始,就一直定在上面。 但他也没有更多别的反应,连萧开门往外走,他抓抓胳膊看看连萧又看看老妈,站在原地没有动。 第133章 连萧感觉自己在家也没呆多久,然而到了宿舍,他还是返校最晚的那一个。 陈正兼职的补习班开学早,他小一周之前就回来了,每天上课上得热火朝天。彭皓宇孙亚方小奇他们也头两天就回了宿舍,连李明星都提前回来住了一晚上。 “可算到了,一层楼就咱们寝人没齐,你再不回来辅导员都得去你家找你了。”李明星趴在上铺床沿上摁手机,看见连萧进门就开始咋呼。 “至不至于。”连萧笑了下,知道李明星说话就爱往夸张了奔。 “回来的确实够晚,”彭皓宇扔给连萧一瓶水,“明儿就上课了,你还真会卡点。” “晚上一块吃个饭。”连萧跟他们闹几句,边收拾东西边往陈正床上扫一眼,“他人呢?” “补习班。”孙亚看看时间,“马上就该回来了。” 别人一个年过下来都见胖,陈正却显出点儿瘦相,可能是最近兼职多了,连萧乍一见他,感觉他眉梢眼底都带着点疲惫。 或者还是跟他弟有关。 “你弟怎么样了?”陈正见到连萧,第一句话也是关心他弟弟。 “解决了。”连萧说,“当时谢谢你。” “又整客气的。”陈正笑笑,“解决了就好。” “连萧他弟怎么了?”李明星抻个脖子跟着问,问完也不等回答,又杵陈正,“晚上吃饭喊你弟一起啊。” 姚嘉在他们寝真的是个团宠的地位,上学这几年,只要连萧他们寝室一起出去吃饭、玩儿,陈正都得把他捎上。 今天李明星问完,陈正却没说话,眼皮一耷,直接转身去换衣服。 “怎么了?”连萧打量着他的神色,低声问了句。 “没事。”陈正抿抿嘴,什么也没说。 冬末春初,天还冷着,一屋人去吃了顿火锅。方小奇照旧没去,几个人也没管他,悠悠闲闲吃了两个钟,各自分享点寒假生活,说点儿系里这个那个的八卦,回来给方小奇带了半盒椰汁。 带着一身火锅味刚进宿舍门,方小奇就推着眼睛干巴巴地通知,宿管来查人数了,让返校了还没登记的抓紧登记。 “哎我都忘了。”李明星一拍大腿,“连萧登了吗?” “走。”连萧刚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听方小奇说完,把椰汁往他怀里一抛,转身朝外走。 去宿管那儿登完记,班长又跟辅导员挨个寝室来查人查卫生,帮系主任传话。 等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处理完,已经快到熄灯时间了。连萧终于腾出空来,摁着手机去走廊天台,给家里打电话。 这个时间老爸老妈一般还没休息,会在客厅看看电视,连萧在家的时候也会跟他们一块聊聊天,丁宣会跟着一起,看看电视转悠转悠,等连萧一块回房间睡觉。 第111节 电话拨过去,果然还没响两声,那边就接起来了。 “连萧啊?”老妈直接喊他。 “就知道是我?”连萧笑笑。 “就等你电话呢,再不打过来我都打算给你打了。”老妈说着,都不用连萧问,直接冲旁边喊:“宣宣,来听哥哥电话了。” 连萧把手机换了个耳朵贴着,听着电话那头一阵悉悉簌簌的动静,感觉过了好一会儿,听筒才被人重新拿起来。 “丁宣?”连萧喊了一声。 手机里又是空白的几秒钟,丁宣模模糊糊的小声应了句:“连萧。” 连萧听着他的声音,感觉这一天忙忙叨叨没着没落的心情,才终于安稳下来。 “你干嘛呢?”他问丁宣,“想我了吗?” 丁宣不会说想也不会说不想,他只是沉默,发出纤细又平稳的呼吸声,没有连萧想象中焦急不安的情绪。 连萧听了几秒钟,下午那种复杂微妙的心情又浮现了上来。 既希望他好,又不希望自己的离开对他毫无影响。 “想,怎么能不想,晚上吃饭还想着找哥哥呢是不是?”老妈倒是很满意丁宣现在的状态,把电话接回去,笑吟吟的替丁宣回答。 “本来我还怕你一走,他又跟以前夏令营那次一样,结果没喊没闹的。”她感慨似的告诉连萧,“真的是长大了。” 电话被拿走,丁宣也没追着要,连萧跟老妈聊了几句,听老妈又交代他一些有的没的,最后让她把电话再给丁宣,对他说:“丁宣,晚安。” 丁宣的脸颊在听筒上摩挲出细细的声响,也没有跟连萧道别。 开学后的节奏就像回暖的天气,日渐紧凑。 连萧每天忙碌于学校与兼职之间,这学期他开始试着跟导师的小科研,项目不大,安排给他的任务也都是从打杂查资料开始的小活。但真忙起来,也有顾不上吃饭,教学楼寝室实验室连轴转的时候。 不管忙到来不及吃饭,还是兼职到处跑跑得腿酸,倒床上一闭眼就能睡过去,每天给丁宣打个电话,都是连萧雷打不动要做的事儿。 丁宣接电话的反应每天也都一个样,连萧喊他他也应,知道回喊一声“连萧”,也能说再见说晚安,除此之外什么多余的表达都没有。情绪也是,平平静静的,不管连萧今天是多说了几分钟,还是提前挂电话,他都没有多留恋的意思。 “琢磨什么呢?”陈正从食堂打饭回来,就看见连萧靠在床头盯着手机愣神。 “嗯?”连萧回神看向陈正,笑了笑坐起来,“人真怪。” “你的。”陈正把连萧那份饭递给他,“谁又怪了?” “小时候老想着我弟要是能明白事儿就好了,别粘着我,别跟个尾巴似的分不开。”连萧接过饭盒道了声谢,跟陈正一起坐下来吃,“现在他真分得开了,不适应的反倒是我。” “习惯成自然。”陈正笑笑,很了然的应了句。 “习惯的力量真强。”连萧点点头表示赞同。 估计是一听连萧说起丁宣,让陈正又想起自己弟弟了,他没再多聊这个话题,耷着眼皮往嘴里扒饭。 “你跟姚嘉,”宿舍没别人,连萧偏头看着他问,“怎么样了?” 连萧一直不是个喜欢掺和别人私事儿的人,但看着眼前的陈正,莫名让他想到了那个在操场看台上,沉着眼睛对他说“你和我不一样”的陈正,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其实到现在,连萧也没真正明白陈正嘴里的“不一样”指的是什么,也可能是他潜意识不想去明白。 因为每次想到这句话,他脑子里紧跟着浮现的不是陈正也不是姚嘉,而是丁宣——被他攥得一颤一颤,闭着眼用脑门往他下巴上磨蹭的丁宣。 这联想很奇怪,尤其是在经历过开学前一晚之后——以前连萧帮丁宣就只是帮,逗小孩一样。那一次给他的感觉却掺杂了让他说不来的东西。 已经过去那么些天了,还总能想起来。 不过也只是“想起来”,那些画面和触感只要一冒头,就被脑海中其他杂七麻八的事迅速压抑下去。 他没法往深了想,潜意识里像是有一层模糊的影子,在阻挡着一些不应去探究的可能。 “没怎么样。”一直到饭盒快见底,陈正才擦擦嘴,回答连萧的问题。 “他永远是我弟弟。”他看向连萧,目光比那天在操场更加沉甸甸,“就像你和丁宣。” 陈正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任何一件平常的事。 连萧却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猛地一堵,替陈正生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压抑。 也确实从那学期以后,姚嘉彻底淡出了他们的寝室生活。 原本连萧计划着一星期回家一趟,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新学期第一周等着他做的事情,远比他预想的要多。 加上他们开学也属于比较晚的那一批,后面没几天就到国庆假,连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开学的第一个周末先不回家了,抓紧把手头的任务都攒一块儿干完,直接等国庆再回家陪丁宣。 这事儿他打电话跟丁宣商量,丁宣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连萧解释得挺认真,他听完还是就吭了两个字:“连萧。” “在呢。”连萧无奈的笑了笑,“想我没有?” 直到电话又被老妈拿过去,丁宣嘴里也没蹦出一个“想”字。 “国庆你们都去哪,”临放假的前一天,孙亚拿着一张假期去向表来挨个登记,“系主任让赶紧交上去,咱们寝还没填呢。” 开学时间短,除了李明星和连萧,其他人都填了留校。 “你们就跟寝室趴着啊?”李明星靠在上铺抖腿,“不嫌无聊?” “是有点,好几天的假。”彭皓宇冲完澡晃出来,往几个人脸上弹水,“咱们哥儿几个出去玩玩呗?” “去哪?”孙亚挺感兴趣地问。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扯了一会儿,目的地绕着他们学校周边的几个城市轮了一圈。 要搁以前,这种远距离的游玩行动,陈正跟连萧一样,基本不参与,他的任何行动安排都得紧着姚嘉来。 看来姚嘉现在真的不需要他陪了,陈正看着也有点感兴趣的意思。 “琢磨点儿实际的不行吗,就这几天假,还□□。”李明星听了几耳朵,打断他们,“来回一趟挤得你人都得瘦五斤。” “也是。”孙亚点点头,“也别往外地跑了,方小奇不去,连萧李明星回家,就咱仨也没什么好玩的。” “不还有陈正呢吗。”彭皓宇拍了下陈正。 “我估计补习班有课。”陈正说。 “去那个水上乐园玩玩呗。”李明星突然说,“离得不远,88路终点站就是,你们还没去过呢吧?” “新开的那个?”孙亚问。 “对啊,还能是哪个。”李明星晃晃脚脖子,“我爸能弄着票,陈正你把你弟也叫上一块,还有你们朋友什么的,都行,反正人越多越优惠。” 那个水上乐园连萧他们都听说过,规模挺大,好像全国也没建几个,地方大项目也多,跟他们小时候爸妈带着去的那种儿童乐园完全不一样。 “陈正带姚嘉,连萧你也别回去待那么多天了,”彭皓宇一拍巴掌,觉得可行,突然扭头冲连萧来了句,“把你弟弟也带出来,出门玩玩。” 第134章 这问题搁在以前,连萧想都不用想,直接就岔开了。 甚至用不着他开口,但凡对他家、对丁宣的情况稍微有点了解,比如眼下的陈正,见连萧没说话,就开口帮他拦了一句:“我去,连萧回家陪你弟去吧。” “那你弟呢?”彭皓宇转头又问陈正。 “有病,老管别人弟弟干嘛?他俩恋弟你也恋啊?”李明星被他们磨叨得不耐烦,被彭皓宇爬到上铺摁着脑袋捶一通,这话题也就嘻嘻哈哈过去了。 至于连萧的弟弟能不能带出来玩,没人真正在意。 连萧本人能不能来参加宿舍的团建,他们也并不执着——大一到现在,任何一个暑假寒假小长假,连萧的时间都是他弟弟的,没有例外。 包括连萧的弟弟出不了门、连萧的弟弟除了他哥不认人、连萧的弟弟有点儿“那什么”、连萧特疼他弟弟…… 这些特性就是连萧的标签,所有人都习惯了。 但这回回家的路上,连萧望着车窗外成片闪过的风景,第一次改变了心思。 他想带丁宣出去玩。 像上个冬天想带丁宣下楼堆雪人,很认真的那种想。 一早上折折腾腾,等到小区门口,时间已经奔着午饭的钟点去了。 路边有卖米花糕的,连萧给丁宣称了几块,拎着刚回到家,没等他摸出钥匙,门内传来踢踢踏踏的拖鞋声,丁宣把门推开,探出半个脑袋。 “连萧!”他高兴地喊。 连萧一点也不意外,笑着往丁宣后脑勺上一兜,把人扣过来“啵儿”的亲了个响。 米花糕的袋子还在他手脖上挂着,差点儿甩上老妈的脸。 “哎哟,什么东西。”老妈把袋子打一边儿去,敞开门帮连萧拿东西,“宣宣这耳朵比门铃都好使,我什么还没听着呢,他过来就把门打开了。” “这特异功能不一直有吗。”连萧说。 “没见对我使用过。”老爸从厨房跟过来,手里还剥着半截葱。 “也没见给我迎过门呢,”老妈刮丁宣鼻子,逗他,“就能听见你哥哥上楼的声儿,是不是?” 全家人一块儿看向丁宣,丁宣倒跟不好意思似的,耷着眼皮谁也不看,绕着连萧的箱子摸了摸把手。 连萧跟爸妈说了几句话,被老妈赶回房间放行李。 他习惯性的朝丁宣看,丁宣在沙发后面靠墙的位置站着,离他不远不近,默默的跟上来。 连萧无奈的同时有点儿想笑,觉得丁宣今天的反应特别有意思。 ——明明刚才开门的时候他很高兴,藏不住的高兴,喊“连萧”的声音都比平时电话里高出几个度。等高兴劲儿缓缓,他突然记起自己要跟连萧保持距离似的,又这样了。 “想我了吗。”连萧等他晃进房间,把人扯进怀里好好搂了搂,贴着丁宣的鼻梁问他。 丁宣不吭声,手心轻轻地在连萧背上划拉一下,就想往旁边走。 “想出去玩吗。”连萧抵着他的脑门,让丁宣把脸转回来,亲亲丁宣的眼窝,“带你去玩,好不好。” 丁宣的眼睫毛护痒似的抖两下,偏开脑袋,额头蹭过连萧的下巴。 吃饭的时候,连萧跟老妈说了想带丁宣出去玩的念头,老妈以为他指的去玩只是去商场之类的地方逛逛,没当回事儿。 “去呗。”她给丁宣揪了节纸让他擦嘴,“要看着有合适的裤子给宣宣买一条,拔个儿了,几条裤子都短了。” “我是想带丁宣出去玩,”连萧跟老妈解释,“外地。” “去哪?”老妈愣愣。 “还没想。”连萧偏头看着丁宣,“找个有海的地方吧。” 第112节 第一次专门带丁宣去外地玩儿,连萧认真想了想,还是不去凑李明星陈正他们的热闹。 丁宣跟他们不认识,水上乐园这种地方人也太多,尤其是小孩,万一丁宣不舒服发起毛病,一堆人闹哄哄的反而容易乱。 只叫上二光和周狄就够了,找一个不用太远,不用太热闹,甚至不用有什么景点的地方。 连萧就想带丁宣出门看看,看看那些他没见过的风景。 二光昨天就回家了,对于连萧这个想法积极赞成且配合。周狄假短,他老妈那儿新进了一批设备,他得帮忙,走不开,但是帮连萧他们合计了一个能去的地方。 “我老家就有海,离得也不远,当天就能来回。”周狄说,“花甲也好吃。” “就这了!”二光一拍大腿,十分满意。 老妈对这事儿没什么意见,丁宣出远门是费劲,可连萧带丁宣出门她是放心的,比她自己带丁宣都放心。 关键是,她能理解连萧这么做的目的。 “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儿?”理解归理解,但她看着连萧给丁宣收拾东西,那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特性还是按捺不住。 “你不是要去看我老姨吗。”连萧问。 老姨前阵子割了个阑尾,小手术,之前上班走不开,放假了,她想过去看看。 “所以我这不就矛盾吗。”老妈很纠结地叹了口气,搓搓丁宣的后脑勺。 “没事儿。”连萧笑笑,“我俩过一夜就回来,放心吧。” 老妈和连萧在商量什么,丁宣看起来完全听不懂,因为他在转圈。 绕着连萧的行李箱转圈,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连萧刚到家,又开始收拾行李。而收拾行李对他而言,就是“离开”的意思。 在看到自己的衣服也被搁进行李箱后,丁宣的转圈停顿下来。他的目光在叹气的老妈与忙碌的连萧之间来回转,突然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脸,有些着急的喊:“连萧!” “嗯?”连萧这会儿顾不上他,正在琢磨是不是该把丁宣的浴巾也给带上,匆匆抬头应了声,“怎么了?” 丁宣又不说话了,去攥老妈的衣角,又围着她打转。 “你哥不走。”老妈笑着拍拍丁宣,“带你去玩儿。” 最后老妈还是没跟他们一起,因为老爸嫌她瞎操心,几个小孩儿出门玩,她一个老妇女跟着干嘛。 老妈把老爸撅了一顿,拿出家里的小相机给连萧,让他多拍照片回来看。 “我们宣宣出门玩一趟可不容易,长这么大还没正经出去玩过呢。”她高兴又心酸,想到连萧和丁宣童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家人都对丁宣的第一次小旅行报以期待,除了丁宣自己。 他闹,不高兴,满屋子乱转,既要能看到连萧,又不愿意跟连萧挨近,连萧和老妈连哄带劝的安抚他,却怎么都哄不好。 丁宣像是被一股浓郁的躁动与抗拒包裹着,别说出门了,连萧只是把行李箱从卧室拉到客厅,他突然开始尖叫,跟连萧别着劲儿,要把箱子往回拽。 “哎哟祖宗。”老妈都吓着了,迟疑着不敢去拉丁宣的手,“多久没喊过了,怎么了到底?” “丁宣?”连萧停下动作,站在原地望着他。 “以为又要送他走吧。”老爸分析了句。 “不走,阿姨不是跟你说了吗,以后咱们都不走了。”老妈感觉也是这么个意思,顿时心疼得不行,赶紧搂着丁宣又搓又揉,贴着耳朵跟他说话,“不走,你哥哥就是带你出去玩,明天就回来了,啊乖宝贝。” “赶紧哄哄。”老爸冲连萧举举茶杯,“你妈说话没你好使。” 连萧已经哄了几万遍了。 收拾行李时他就看出丁宣不对劲,一直在哄。刚才已经好了,结果临要出门,丁宣的反应居然这么大。 “不想出去?”等丁宣好一点儿,连萧重新蹲到他跟前,攥了攥丁宣的手。 丁宣的手掌一会儿紧一会儿松,看看连萧又看看行李箱,眼睛转来转去,不说话。 “还是不想和我一起?”连萧很轻的抬一下眉毛,松开丁宣的手起身,拉过箱子作势要走,“那我和二光去了。” 这次丁宣没再闹。 他也没跟着过来,连萧推开门回头看他,丁宣还杵在原地,视线却难得定住了,直愣愣的朝着连萧的方向望,有点儿呆。 “走吧,听话。”连萧走回来把他往怀里一捞,趁着这会儿功夫,麻利地把丁宣带出门。 第135章 十月的午后,空气中满满全是懒散的惬意。 连萧牵着丁宣走出单元门,蓝天白云下的太阳光白花花的,他突然愚起了很多年前,跟二光打街机,忘了去接丁宣的那个雪天。 那时候的连萧和丁宣都很小,尤其是丁宣,连萧还记得他当时戴的毛线帽子,顶上的大毛球几乎要跟他的脑袋一样大。 那会儿的丁宣不会生气,不懂离开与分别的概念,连萧赌着气把他扔在筒子楼下,他也不知道追不知道撵,就那么站在雪地里,等连萧回来接他。 当时丁宣的表情,跟刚才连萧回头拉他时,有种说不来的相似。 也没有太相似。 连萧又回头望一眼。 丁宣安安静静让他牵着,察觉到连萧的视线,眼睛耷拉着往旁边一别,像在使小性儿。 “连萧!” 连萧刚愚逗逗他,二光从楼前的大榕树底下窜起来,转着帽子朝他们挥手,衣领上还装模做样地卡了副太阳镜。 老爸老妈一路跟着他们送到汽车站,老妈要交代的东西永远说不完,他们仨都放好行李在车上坐好了,她还隔着车窗给丁宣整领子,又让老爸去买了一兜吃的喝的,硬塞进二光怀里,让他们路上吃。 “看好宣宣,别把孩子给我弄丢了。”老妈一脸不放心,“该花钱花钱,愚吃什么就吃,该打车打车,别把孩子给我弄丢了。” “这点儿话都重复八遍了。”连萧笑笑,站起来把零食袋子塞到行李架上。 “你买张票跟着去得了。”老爸也嫌老妈磨叨,抱着胳膊冲售票室撇嘴。 “别激我啊。”老妈瞪着眼指他。 “你就放心吧,姨,”二光乐得不行,抻着脖子跟老妈保证,“有我呢,俩大活人怎么着也不能把丁宣给你弄丢了,有事儿我头一个给您打电话!” 老妈又跟二光交代了好几句,让他帮着看好丁宣,直到发车铃都打响了,她和老爸才在售票员的驱赶下,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宣宣听话啊!”走出去好几米,她又转身补一嗓子。 “阿姨这阵仗……”二光笑着摇摇头,摊回座椅里踢踢连萧的腿,“跟咱们要去上前线似的。她是怕你又拐着丁宣偷摸出去租房子住呢吧?” “拐他用不着偷摸。”连萧的目光一直搁在丁宣身上,五根手指头探进丁宣头发里抓两下,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 丁宣从上了车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就一直盯着外面瞅。 老爸老妈的身影已经没了,他也不回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连萧觉得他可能真的不愚出门玩儿,这会儿了还有点儿跟自己赌气的意思。 “小癞子。”连萧觉得他好玩,拨他耳朵,往人后脖颈上咬了一口,“癞皮狗。” 汽车开了,丁宣反应慢吞吞的护一下痒,在转过来的太阳光里扭头看看连萧,往他肩头上蹭了下眼,转回去继续扒着窗。 连萧很轻的笑一声,把下巴垫在丁宣脑袋顶上,伸手拉上半截车帘。 从他们家到目的地的车程不长,汽车晃晃悠悠,中间还堵了一会儿,等进了站也就一个来钟头。 二光睡得四仰八叉,被连萧踢醒时还眯瞪着,“哎”一声转着脖子打量好几眼才回神:“到了?” “拿东西。”连萧指指他头顶的架子,牵着丁宣下车。 “我感觉我刚闭上眼。”二光抻个懒腰,嘟嘟囔囔的跟在他俩屁股后头,搓丁宣的脑袋瓜,“丁宣没闹?还是我睡死了,感觉一路都没怎么听见他出声。” 丁宣被推了个晃儿,攥着连萧的手猛地紧了紧,站稳后捂着后脑勺扭脸看看二光,往连萧旁边挨紧了点儿。 “别扒我们脑袋。”连萧揽着他揉揉脖子,低头研究丁宣的表情。 丁宣今天是没闹,不止没闹,他乖得简直有点儿不正常。 这念头从心底一冒出来,连萧突然觉得他们“正常人”有时候也挺烦人的——出门最怕丁宣闹,一旦人家乖起来,反倒更怕是不是哪里不对。 关键丁宣今天的乖,实在是有点儿过于安静了。 明明出家门前还喊得停不下来,被连萧丢了手再重新牵出门以后,整整一路,丁宣就连个声儿也没出。 连萧有意无意地观察他半天,感觉丁宣此刻的状态与其说乖,倒是更像无精打采。 以前来到陌生的地方,他不管喊不喊闹不闹,总得谨慎一阵,整个人都绷着,身边有点儿动静就紧张。 这会儿下了车,他转着脑袋看一圈儿,反而眼皮一耷拉,比来之前还没精神。 “看着跟不高兴似的。”二光也这么觉得,捉着丁宣的脑袋又揉搓一通,“怎么了,你哥好不容易带你出门一趟,你还不乐意了?” “烦不烦人?”连萧去拿行李回来,冲着他们“啧”一声,“丁宣过来。” 二光贱不嗖的“嘿嘿”乐,丁宣在他怀里拧巴两下,躲到连萧另一边,垂着脖子,一只手攥着连萧,另一只手在脸上磨来擦去。 他们住的地方,在景区靠海的一个连锁宾馆。 地方是周狄推荐的,二光提前打电话订好了房间,双人大床房,专门要求要一间能看见海的。 本来这样的房间已经没有了,这块儿虽然比不上那些旅游城市,不过毕竟是十一,人再少也少不到哪去,热门房型都抢着要。结果二光跟个土财主一样,不管客服跟他说什么,他就“加钱加钱”,硬是给“加”出来一间。 到了宾馆办入住,前台瞅着他们两大带一小的三男组合,对着证件看了半天才给门卡。 “还行。”二光进门看了一圈,两张床够大,采光也不错,窗户外面远远的能看见海,满意的点点头。 “你俩睡哪张?”他指指两张床,问连萧。 连萧带丁宣从卫生间尿尿出来,愚让丁宣选。丁宣站在两张床中间看来看去,听不明白似的,还是挨着连萧,把脸往他背上埋,比刚才在路上还紧张。 “靠窗的吧。”连萧搓搓他,心里说不来什么滋味。 整整一天半的旅程,丁宣就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 他不闹,不叫,连萧和二光带他去哪他也去,给什么吃什么,让坐车就乖乖坐车,牵他走路也好好走,比任何时候都乖。乖到了有点儿离谱的地步。 连萧带他去海滩,告诉他这就是海,带他脱掉鞋子踩浪花,踩沙子,挖贝壳和石头,借旁边小孩的玩具,给他堆一座歪歪扭扭的大城堡。 丁宣没来过海边,没见过这么一大片沙子,和这么宽这么多的水,他看什么都神奇,路过一块大礁石都愚摸摸。 一开始他不敢靠近海边,海水很凉,浪花涌到脚脖,他瞪着眼睛直往后躲,拽连萧的手,翘着腿示意自己的脚脏了,“连萧”“连萧”喊个没完。 连萧和二光哈哈笑,用沙子把他的脚埋起来。丁宣盯着自己渐渐消失的脚背,下意识还愚往后退,可是看看玩得起劲儿的连萧,他就杵在原地不动了。 “好玩吗?”玩累了,连萧带他找一片人少干净的沙地坐着,买橘子汁给他喝,“喜欢海边吗?” 丁宣应该是觉得好玩的,可他仍不说话,只是嘬着吸管小口吸果汁,一下下抹干净瓶身上的沙子,然后把吸管往连萧嘴边递。 第113节 除了乖得不像话以外,丁宣这趟出来的另一个反应,就是黏人。 黏连萧。 特别、特别地黏。 连萧冲澡,他要一起;连萧上厕所,他要一起;连萧去楼下营业厅交个话费,刚套上t恤,丁宣立马下床就去套鞋子,电视也不看了,攥紧连萧的手要一起去。 晚饭他们去宾馆后面的小吃街吃烧烤,连萧去加个菜的功夫,一回头就看见二光扯着丁宣来找他。 “连萧!”丁宣在闹哄哄的座椅之间满脸满眼的紧张,跟连萧对上眼,立马撒开二光朝他跑。 “我真服了。”二光拖着嗓子叹口气,往座椅里一歪,“你俩是一秒钟都分不开啊,你没见丁宣刚才那小表情,吓我一跳,感觉他下一秒就得发疯。” “谁疯?”连萧带丁宣回来坐好,抬眼看他。 “我疯,我疯行了吧!”二光举着胳膊冲这哥俩儿投降。 丁宣这些离不开人的表现,本来连萧还没觉得有什么,还有点儿高兴,毕竟以前的丁宣就是这样,分分秒秒都得挨着他才踏实。 真正让他意识到丁宣这趟出门不对劲的地方,是那天夜里。 准确来说是后半夜,连萧被尿憋醒,刚欠起来半拉身,一条腿还没落地,身边的丁宣突然一动,抓着他的胳膊也跟着坐起来了。 “操。”连萧一愣,就着窗外隐约的亮光往后看,丁宣睁着两只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不知道是被他的动作惊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干嘛呢?”连萧压着嗓子拍拍他的脸,“差点儿把尿给我吓出来。” “连萧。”丁宣不知道压嗓子,顺着连萧的胳膊摸摸他的手,又一路顺到连萧肩膀上,突然往他脖子上一挂,搂得紧紧的。 “嘘。”连萧也抱抱他,小声应着,“在呢。你也要尿尿?” “宣宣爱你。”丁宣把脸拱进连萧怀里,瓮声瓮气地说。 第136章 完结章 丁宣对连萧说过无数遍“宣宣爱你”。 丁宣戒掉这句话以后,连萧想过一百种主意,引他逗他哄他,想再听一次这句话,一直没有成功。 他分析了重重原因,想象了许多能让丁宣再次开口的场景,此刻突然听见这句“宣宣爱你”,他却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在异地遥远的海浪声与混沌的黑暗下,在丁宣勒紧的拥抱与不安的呼吸里,伴着这句突如其来的“宣宣爱你”,连萧脑海中轻轻一“嗡”,无数画面倾泻而出,像一条小河,无声又疾速地流淌而过。 一切都连起来了。 被丁宣当做一切善意与示好所表达的“宣宣爱你”、那个借口去尿尿,把丁宣留在他姑姑家的凌晨、连萧每次去看望丁宣,他从前几次的雀跃,逐渐越来越麻木的眼神、从娜娜口中得知的,丁宣在他姑姑家像动物一样孤独度过的那两年、被丁宣当成宝贝,画着星星的日历、终于把丁宣接回家后,他一切一切的不安与疏远……再到刚才那句“宣宣爱你”。 全部连起来了。 丁宣不是戒掉了口癖,也不是不爱连萧了,他只是害怕。 他不会表达,可能至今也不明白那段分别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区分不了短暂的分别与彻底的分离,他被失望笼罩了太多次,以致于回到家那么久了,每一天、每一个见不到连萧,与连萧分开的日子,他还在害怕,甚至在等待——害怕下一次突然的分别,等待再次被连萧抛弃。 面对害怕与恐惧,任何人都能制造武器来自保,来反抗。丁宣没有。 他那个懵懂混乱的小小世界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因为所以,也没有是非伦常,只有连萧。 在对连萧的这份爱里,他是永远长不大的赤子,唯一的武器就是“宣宣爱你”。 “宣宣爱你,宣宣爱你。”丁宣还在重复。 连萧的沉默让他紧张,又像是要把先前落下的爱意都补上似的,他的胳膊越抱越紧,语调也越来越急切慌张,一个劲儿往连萧怀里钻。 连萧从滂沱的回忆里回过神,感受着丁宣喷在耳畔的温热呼吸,嘴角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心疼。 太疼了,疼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他把丁宣抱进怀里,比他们以往每一次拥抱的力气都大,掌心一遍又一遍地顺着丁宣的脖颈后背,偏过头胡乱亲吻他的脸。 “对不起。” 又过了好一会儿,连萧的嘴角贴着丁宣的耳朵,挤出一句沙哑的道歉。 最简单的三个字,丁宣却很神奇的安静了下来。 他的脖子动了动,应该是想抬头看连萧的脸,结果连萧把他摁得太紧了,没能抬起来,他就伸手摸了摸连萧的耳朵。 “宣宣爱你。”丁宣又说了一遍,像在分享什么秘密,声音轻轻的。 “……嗯?”二光终于被他俩悉悉窣窣的动静闹醒了,迷瞪着眼欠起半拉身子朝这边看看,又“操”一声倒回枕头上。 “爱一辈子了,有完没完啊。”他破马张飞地翻个身,困得说话都跑调,“神经……明天再爱,赶紧睡吧都!” “去尿尿。”连萧无声的笑笑,把丁宣抱下床,在他太阳穴上又亲了一下。 丁宣人生第一次出门旅行,只有短短的一天半。连萧不知道他到底开不开心,或者说,丁宣有没有从漫长的不安里,稍微感受到一丁点普通小孩的快乐。 但是连萧能明确感觉到,从海边回到家里的那一刻,是丁宣这半年来,最开心的时候。 比刚把他从他姑姑那儿接回来时还要开心。 他在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几个房间都逛了一遍,连卫生间都开门关门进了两趟,最后跑回他和连萧的房间里,趴在书桌上喂他的小鱼,抱着鱼缸看了半天。 连萧跟着他进来,丁宣松开鱼缸往他怀里一扎,仰着脖子亲连萧的嘴,眼睛亮晶晶的。 “宣宣爱你!”他对连萧说。 老妈从老姨家打电话过来,确定连萧带着丁宣平安回家了才放心,在听筒里“宣宣”个没完,要跟他说话。 “宣宣,我的宝贝我的乖儿,”老妈念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宝宝贝贝,哄小孩似的问丁宣,“玩得高不高兴啊?想阿姨没有?我明天就回家啊宝贝儿。” 丁宣的雀跃劲儿还没下去,滚在沙发里听着老妈说话,眼睛转来转去,老妈的絮絮叨叨他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 “宣宣爱你。”但在临挂断前,他冲老妈清清脆脆地说了一句。 “哎好孩子,阿姨也爱你。”老妈笑得不行,连萧隔着电话都听见她扭头冲老姨显摆:“说爱我呢!” 很多东西真的只有失去过,才知道有多宝贵。 连萧靠在墙角上看丁宣打电话,听丁宣说一次“宣宣爱你”,嘴角就不受控制地又扬起来一分,心里也沉甸甸暖洋洋的,只觉得胀,怎么看丁宣怎么可爱。 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丁宣的爱更纯粹了。 他想。 谁都会撒谎,丁宣不会。丁宣的爱就是爱,他每一句“爱”里所载的,都是百分百的感情。 “不要害怕了。”国庆假期结束,连萧返校前,抵着丁宣的脑门对他说,“以后都不要害怕。” 丁宣对于连萧的离开依然不踏实,看见连萧收拾行李箱他就毛躁,偷偷从行李箱里拿走过好几次衣服,仿佛连萧的行李箱是这世上唯一的坏人。 但他现在的毛躁只是毛躁,跟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连萧。”丁宣喊他一声,也碰碰连萧的脑门,然后拉着他走到挂历旁边,一个数一个数地数到第七天。 “12。”他对连萧说。 “好。”连萧用笔在12号上画一个五角星,认真地向他保证,“12号就回家。” 丁宣在五角星上摸了摸,赖唧唧的往连萧怀里一挂。连萧亲他一口,他捧着连萧的脸啄回来四五口。 “哎呀,多大了。”老妈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过来推推丁宣的脑袋,“怎么比小时候更黏你哥了,以后找女朋友不怕人家吃醋啊?” 老妈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半真半假的,脸上眼里也都带着笑。 连萧有时候觉得她应该觉察出什么了,就算不觉察,自己家俩孩子腻歪成这样,心再粗的妈也该觉得不对。 但是老妈从来没在这件事上,对连萧多说过什么。 就像连萧自己也下意识不去深想,他对丁宣越来越微妙的占有与感情。 “谁找女朋友。”他搓搓丁宣的脑壳,也用开玩笑的口吻,却无比认真地说,“丁宣不找,这辈子就跟我过了。” “爱怎么过怎么过。”老妈看他们一会儿,继续去帮连萧收拾东西,“反正宣宣就指你了,以后我跟你爸老了,可没精神伺候你俩。” “什么老了?怎么我就老了。”老爸从厨房泡茶出来,吹着茶叶问。 “儿孙自有儿孙福呀。”老妈拖着嗓子,学人家唱戏的腔调,冲老爸悠悠地笑。 连萧拖箱子下楼,走出小区前,他回头朝家里阳台的方向看,丁宣和老妈趴在窗台上也在目送他,丁宣整个人显得小小的,老妈握着他的胳膊朝连萧挥了挥手。 就这样过下去吧。 连萧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什么以后、长大、成家立业,不管是他的未来还是丁宣的未来,都不去考虑了。 也没什么好考虑的,他们的人生从老妈把丁宣领回家的那天起,就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注定分不开了。 这一年丁宣的生日,连萧替他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授予亲爱的丁宣小朋友,‘优秀小画家’称号,特发此证,以资鼓励。”二光站在周狄妈妈的小机构院子里,有模有样地举着一本证书,“好,鼓掌!” 周狄和他妈妈也在旁边,配合他拍了拍手。 “宣宣,快来。”周狄妈妈笑着喊丁宣。 连萧牵着丁宣刚进院子,被他们这阵仗逗乐了,抖抖丁宣帽子上的雪让他过去,问:“什么东西。” “我就知道,之前给你推荐那个自闭症小孩画画的平台,你肯定没上心。”二光朝他抖抖一个牛皮纸袋,“人家每年还搞评奖呢,周狄把丁宣的画寄过去了,你自己看吧,一寄就得了个大证书。” 连萧确实快把平台的事儿给忘了,轻轻抬了下眉毛,看了眼纸袋上的平台名字,从里面掏出一个星星印章,往丁宣手上印了一下。 “那是纪念品。”周狄在旁边补充解释,“在我们家的小孩都寄了,反正公益组织,也不花钱,也都给证书了。” “哎哟我真……就没见过你这么实心眼儿的。”二光简直受不了周狄了,横着胳膊把他杵一边去,继续对丁宣大夸特夸,得意劲儿跟他拿了证书似的,“不管多少证书也是我们丁宣最牛逼,是不是阿姨?” “就是。”现在院子里没有其他小朋友和家长,周狄妈妈今天心情特别好,配合二光点了点头。 丁宣对这些东西没概念,接过证书摸了摸,就转手递给连萧,只对印章感兴趣。 连萧把证书拿过来,仔细看了上面的每一个字。 他其实也不在意这些奖奖证证的东西,让他动容的是这张证书背后,他的朋友们对丁宣的关心与保护。以及散布于世上各个角落,那些素未谋面的善意。 真的就像一颗颗星星一样。 “谢谢。”连萧把证书装好,揽过二光和周狄拍了拍。 “别整没用的,晚上吃饭啊!”二光大剌剌地一甩膀子,周狄扯扯嘴角,摸了摸丁宣的头。 第114节 后来,连萧在那个平台的官网上看见了丁宣的画,在首页,很大一块版幅,很显眼。 连萧没见过那张画,应该是丁宣在周狄妈妈那儿画的,画面是一贯的丁宣风格,天马行空的线条与色块,瑰丽灿烂,像一团朝气蓬勃的小小宇宙。 “丁宣小朋友。”连萧冲趴在床上看画册的丁宣搓了个响指,喊他过来,“来看你的画。” 丁宣从椅子与桌沿之间挤进来,窝进连萧怀里,对着屏幕看了半天,又伸手摸摸,突然眼睛一弯,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说:“连萧。” “画的什么?”连萧捉过他的手,放在嘴边咬了咬。 丁宣仰起脖子亲他的嘴。 “是我吗?”连萧捏着他的下巴颏转向屏幕,不让躲。 “连萧。”丁宣往他脖子上一挂,声音很轻快,还有点儿耍赖,“宣宣爱你。” 连萧一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撑着下颌,笑了好一会儿。 笑完,他低头亲亲丁宣的眼窝,鼻尖,还有嘴角。 “我也爱你。”连萧说。 end 2022/5/1723:30 作者有话要说: 丁宣的故事结束啦 这篇文从开始到结束,经历了许多事,不论是故事里还是现实中。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和你们说,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心里只剩下感谢。 真的感谢,感谢每一个愿意陪伴连萧和丁宣,陪伴我一路坚持下来的朋友。 宣宣爱你们,我也好爱你们。 更多的话说了矫情,还是那一句,我们下个故事见。 【下篇不出意外,应该会先写《过河拆桥》,那就是个轻松的故事啦,我保证好好更新!】 晚安,小星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