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 _分节阅读_1 《北斗》作者:梦溪石 文案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凌枢从混吃等死的小警察,变成被千夫所指的犯罪嫌疑人。 他别无选择,只能奋力求生,为自己脱罪。 岳定唐就看不惯凌枢成天那副得过且过能偷懒绝不勤快的死样子。 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想找茬想改造的对象,好像并非懒死无用的猪,而是—— 一头扮猪吃老虎的猛兽。 君身红尘,君名北斗。 碧血燃心,青松俯首。 —— 本文又名:《每天致力于找茬的上司和总想偷懒坑上司的下属不得不说的故事》 《从相看两相厌的情敌到质的飞跃,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Cp:阅尽繁华之后混吃等死好吃懒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且身体不大好的影帝受vs表面儒雅温文实际记仇的没事找事瞎折腾攻 民国破案,结局he 内容标签:强强天之骄子业界精英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枢,岳定唐┃配角:一箩筐 一句话简介:君身红尘,君名北斗。 作品简评 一夜之间,凌枢的生活天翻地覆,他被认定为杀人凶手,死者还是他中学时代的恋人,更巧的是,担任此案顾问的,还是同样在中学时代的竞争对手岳定唐,一系列古怪悬疑的案件迷局由此展开。凌枢发现,他们不知不觉进入一个迷宫,而迷宫的前方,似乎有人牵着线,一直在指引他们前行,如果挣开牵引,从棋子变为棋手,又会如何?而岳定唐也发现,凌枢似乎不是他所想像的病猫,而是一只扮猪吃老虎的猛兽。本文如抽丝剥茧,层层深入,从一开始主角被指认为杀人犯的惊心动魄开始,到为自己洗刷清白,步步追逐真相,步步惊心,令人手不释卷,紧追更新,作者生动详实的语言更再现民国风俗世情,实是今年都市悬疑侦探文的上佳之作。 第一卷情敌重逢,豪门鬼影 第1章 纤长细瘦的手指在翡翠白玉烟枪上轻轻摩挲片刻,随手丢至床上。 女人打了个呵欠,慢腾腾起身,一摇三摆走到盥洗台前。 拧开水龙头,轻轻拨弄,眼神慵懒迷离,身体面条似的提不起劲。 身后传来动静。 女人从镜中看见来者。 “你怎么来了?” 她懒懒一笑,风情万种。 “正好,过来帮我选件旗袍,今天……” 话未竟,镜中的表情转为惊恐! “你做什————” 呼之欲出的尖叫随即被堵在喉咙,她拼命挣扎扭动,去抓去抠对方的手,平日保养得宜的蔻丹因用力掐入而折断,血从缝隙流出,分不清是谁的伤口。 可,这只能引来对方更加穷凶极恶的回应。 _分节阅读_2 女人下意识张大嘴巴! 她呼吸不到半点急欲摄入的空气,反倒加速自己死亡的进程。 平时一笑就能令男人神魂颠倒的面容此刻扭曲狰狞,额上青筋暴起,眼珠一点点往上翻,天昏地暗之际,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她恍惚察觉,勒住自己脖子的衣物,正是自己刚刚丢在床上的睡衣外袍。 那件丝绸外袍,上个月被买回来之后,她就喜欢得很,常常穿着 拖鞋被踢开,身体被拖着往卧室走,赤足在地板上留下两道湿痕。 勒住她的人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见她还有力气挣动,便又加了几分力道。 对一个濒死的人而言,生命被缩短在分分秒秒之间。 渐渐,她的双腿停止蹬动。 香躯瘫软在床上,杏眼却还圆睁,直直瞪着天花板。 死不瞑目。 …… 雅琪兴致勃勃摆弄着自己桌上的化妆品。 她在双妹和夏士莲两个牌子的雪花膏之间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挑了新买的夏士莲。 新包装的瓶口拧开时有些发涩,但抹在脸上的扑鼻香气很快磨灭她最后一丝不舍。 看着镜中的自己,雅琪的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万千个夜晚里的平凡一夜。 可这个夜晚,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发生了微妙变化。 “雅琪,凌少来了,想见你!” 雅琪倏地回头,又很快扭过来,抓起离自己最远,还未开封过的丹祺唇膏。 打开,旋扭,对着镜子仔细上色。 这是她新近从永安百货买到的洋货,好几天都没舍得用。 后面的大班笑嘻嘻走近。 “听见凌少过来这么开心呀?” 雅琪对着镜子美目一扫:“我看你比我还开心,嘴巴都快咧到耳朵去了!” 大班道:“凌少又俊俏,说话又好听,又会哄人,谁不喜欢?可惜比起真正的阔少还差了点,不过那么俊俏的脸足够了,也不知道他今晚买不买你的出街钟,要是年轻个十几二十岁,我宁可倒贴,也要跟他出去的咯!” 雅琪撇撇嘴,没说什么,只顾着端详镜中的自己。 朱唇烈焰,印出妆容精致的娟秀面容。 凌少应该会发现她今晚的不一样吧? 说话间,大班瞥见旁边怯生生的年轻女孩。 “愣着做什么,跟我一起出去啊,凌少还带了朋友过来,正好!” 年轻女孩叫萝丝,几天前刚刚应聘上翡冷翠的舞女,还不太懂规矩,也没见过太多场面。 “凌少是谁?这儿的常客吗?”她好奇道。 三人穿过灯光闪闪的回马廊,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清脆的节奏韵律。 雅琪没有作答的兴致,也就是大班回了一句:“快跟上来!” 萝丝只好诶了一声,努力适应高跟鞋带来的不适。 她家境本来还算小康,本人也在中学读书,前几年父亲急病去世,家里没了顶梁柱,一夜之间塌了天,为了供弟弟上学,萝丝只能选择到翡冷翠来上班。 如此遭遇的人,舞场大班见得多了。 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身不由己的飘萍。 _分节阅读_3 最起码,当舞女的收入是很不错的。 萝丝这个半中半洋的名字,也是进了舞场之后大班起的,算作艺名。 在偌大上海滩,翡冷翠自然没法跟百乐门、仙乐舞宫、大都会、维也纳这些舞场相比,但也算小有名气,而且来者不拒,面向客人的阶层更广。 不像百乐门那些地方,进入者非富即贵,不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 若萝丝肯努力,一个月下来,供弟弟上学绰绰有余,也许还能剩余不少开销。 萝丝很快就见到大班口中“俊俏又会说话”的凌少。 对方穿着一身灰黑色相间的洋服,理着时下许多年轻人一样的发型,只是没抹发油,蓬松又清爽。 打扮并不出奇。 萝丝见过一身华贵的公子哥,也见过更加花枝招展的孔雀。 但她是头一回知道,一个人如果足够好看,穿什么就无关紧要,因为他能将平凡的衣裳穿出不平凡的感觉。 世上多的是人靠衣装,像凌少这样衣装靠人的,千里挑一,寥寥无几。 “凌少!” 萝丝看见雅琪像快乐的小鸟一样飞过去,高跟鞋在她脚下竟然有了轻盈的感觉。 凌少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雅琪,你用了新口脂?比上次见又漂亮了啊!” 雅琪果然又惊又喜:“你发现了?” 凌少:“大老远就看见了,烈焰红唇,人未到而香先至。” 雅琪开心道:“这是丹祺唇膏新出的颜色,整个上海只有永安百货限量发售,我托人去排了好久的队哩,差点就买不着了!” 她走过去抱住凌少的胳膊叽叽呱呱说起来。 萝丝则被大班推着走向凌少旁边的年轻男人。 来舞场就是为了跳舞的。 在音乐的旋律下,萝丝有些尴尬拘谨,陪伴对方迈开略显拙劣的舞步。 跳舞很快拉近双方的距离,她从年轻男人口中得知,凌少全名叫凌枢,其实是江湾区警察局的一名警察,跟她跳舞的这人叫程思,是凌枢的同僚和好友。 程思样貌也端正,但跟凌枢在一起,难免还是有月华和星辉的对比。 萝丝的目光,禁不住再次随着舞场灯光追逐那道身影。 凌枢的舞跳得很好。 舞步轻快矫健。 没抹发油的发丝在步伐的挪动中轻轻跳跃。 一下一下,就像萝丝怦然的少女心。 她将目光落在对方的眼角。 流光牵出一丝飞扬,瞬间在胸口炸开烙痕,朱砂桃花,鲜艳夺目。 “人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还能有舞女倒贴小费!” 耳边传来程思的嘀咕。 萝丝定睛一看,果然看见雅琪将一团包好的小手帕塞到凌枢手里。 这年头,舞场分三六九等,去舞场的客人也分三教九流,但再吝啬的客人,也得给舞女开一瓶酒,花点小费。 那些出手阔绰的,也许还会一掷千金,带舞女出街,甚至常年包下酒店房间,买下寓所,金屋藏娇。 但,萝丝还是头一回看见舞女倒贴客人的。 本该震惊的心情,却在看见凌枢的时候悄悄平复了。 萝丝甚至觉得可以理解,要换作是她,说不定她也…… _分节阅读_4 一曲舞毕。 雅琪还想继续,程思却松开萝丝的手,朝凌枢走去。 “你看那边的秃子。” 手肘撞撞凌枢的胳膊,程思抬起下巴朝前点了点。 “怎么?” “这秃子早上因为人家拉黄包车的没看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就把人给狠揍一顿,那人走的时候还一瘸一拐,挺惨的。” 听这意思是想整人? 凌枢:“你查过了?” 程思嘿嘿一笑:“这人这么横,我还当有什么背景,后来一查,也就是舅舅在警察总队当个中层警官罢了,这后台还不如你呢!” 凌枢木着脸:“我能有什么后台?我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小警察,别扯我。” 程思:“行行,不扯你!等会我过去找茬揍他一顿,怎么样?” 凌枢挑眉,忽然坏笑:“我有更好的法子。” 黄秃子对自己的舞伴很不满意。 他老早就盯上不远处的雅琪。 碍于对方身边已经有客人,而他又不知道客人的来历,不敢贸然上前。 谁都知道大上海卧虎藏龙,一不留神就会撞上某个大家公子哥儿或洋买办,这些人都不是黄秃子能招惹得起的。 寻了个机会,黄秃子随手抓住去送酒的适应生,塞了小费,询问对方两人的情况。 在得知程、凌二人既不是什么豪客,也不像有什么大来头之后,他放下心,朝对方走去。 “兄台贵姓,我姓黄,来一根?” 黄秃子自来熟地把烟递过去,伸手不打笑脸人,根据他混江湖的经验,这一招百试百灵。 对方肯定会问他在哪里办差,他就会顺势将舅舅亮出来,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漂亮舞女今晚他是要定了。 但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程思接过他的烟,忽然咦了一声。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黄秃子愣了愣,笑道:“不会吧,我觉得兄台挺眼生的。” “想起来了,去年那个一家五口灭门惨案的通缉犯!” 程思一拍大腿,拉扯凌枢的胳膊,“你来瞅瞅,画像跟真人是不是一模一样?” 凌枢上下打量,认真严谨:“还真有点像。” 黄秃子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姓黄名嵩,听清楚了,是嵩山的嵩,跟通缉犯有什么关系?我舅舅是谁你们知道吗!” 程思一本正经:“就算你舅舅是市长,跟你是否犯罪也没关系,我们是江湾区警察局的警察,劳烦这位兄台跟我们走一趟,要是查明无辜,自然就会释放你了。” 说罢抓上对方的手腕,摸出黄铜手铐就要给人拷上。 黄秃子又惊又怒,哪能想到自己近乎没套上,漂亮舞女没勾搭上,反倒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我舅舅是黄铭,警察总队的黄铭你们知道吗!还敢乱抓人?!小心他回头把你们都撤了,妈的,你们的狗胆也太大了……哎哟!” 凌枢往他后膝盖弯一踹。 张牙舞爪的黄秃子扑腾着往前跪倒,正好把手腕主动送上门,啪嗒一下,黄铜手铐跟肌肤亲密接触,程思对抬头的黄秃子咧开嘴笑。 “走吧,兄弟!” 甭管黄秃子他舅是警察总局还是市政府的,他们把人拷走折腾一晚长点教训,上面来了人就二一推作五,难不成对方还能跟他们计较? 黄秃子哪肯就范,身体被制住了,嘴巴还不干不净骂个不停。 _分节阅读_5 雅琪和萝丝都吓住了,连大班也过来劝说,让程思他们给点面子,别在这里搞事。 凌枢直接从旁边拿起一个面包,往黄秃子骂骂咧咧的大嘴里一塞。 世界重归安宁。 “他现在是嫌疑人,按规矩是要配合调查,审问清楚的,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凌枢对舞场大班说完,又对程思道,“行了,你带人先回去吧,我等会再走。” 程思瞪他:“不仗义啊!” “雅琪小姐多难约的一个人,我能随随便便说走就走吗,总得让我们多相处一会吧?” 凌枢朝雅琪笑笑,后者的脸马上红了。 程思牙痒痒,凑近前,压低声音:“三顿德兴馆,我转身就走!” 凌枢没好气:“你抢劫吗?一顿,再多没有!” 程思:“两顿,再少我也不走了,就带着黄秃子在这看你们跳舞。” 凌枢赶苍蝇似的挥手:“两顿,赶紧滚!” 程思笑嘻嘻,也不遗憾今晚没跟萝丝多相处了,心满意足拽着黄秃子离开。 “好了,从现在开始,今晚就是我们彼此的时光了。” 凌枢绅士地向雅琪伸手。 “不知雅琪小姐是否有雅兴与我再来一曲?” “荣幸之至。”雅琪含笑。 但她今晚的快乐注定无法维持多久。 在舞曲进行过半时,由外而内,一阵小小的骚动传来。 当先迎出去的是几名舞场大班,很快她们又折返回来,而且脸色不大好看,还得强颜欢笑,将嘴角扯起来。 抛开懵懵懂懂的萝丝不说,雅琪这种常年混迹欢场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得了。 这是来了大人物。 不像黄秃子那样虚张声势,而是真正惹不起的大人物。 许多客人和舞女不明所以,却不由自主为对方让出一条路,自觉往两边退开。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名高鼻深目的洋人警察,俗称洋捕,一看就是租界过来的。 但吸引众人注意力的,却是在他后面的两个人。 一个是洋人,一个是华人。 洋人穿着警服,是租界里的高阶警官。 这年头,在上海滩乃至整个华夏,洋人属于惹不起的那一类。 但凡有洋人出现的地方,简单的事情往往会变得复杂起来。 而那位与他并肩走来的华人—— 礼帽下面的脸,半藏在光影交织之间,轮廓模糊,却更引起观者的探究之心。 然后,他微微抬起下巴。 整张脸随即暴露在灯光之下。 很多人随即在心里发出一声赞叹,但这赞叹很快又为对方气势所慑,一时分不清自己刚才那声赞叹,到底是气场还是容貌的缘故。 凌枢和雅琪也停下舞步,看着对方穿过重重人群,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雅琪有点慌,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自己得罪过洋巡捕的记忆。 凌枢则微微眯起眼。 _分节阅读_6 锃亮皮鞋在花格子地板上踩出千军万马莫可匹敌的气势。 雅琪心惊胆战,自然也没有发现,大衣男人的眼神,由始自终都在凌枢身上。 凌枢忽然懒洋洋笑了一声。 “哎,这不是岳先生吗?以您的规格档次,不去百乐门和仙乐舞宫,怎么会跑咱翡冷翠这种小地方来?” 雅琪有些疑惑。 这句话听起来,两人似是旧识。 咫尺之遥,却又针锋相对。 还未理清,她就听见大衣男人说话了。 “杜蕴宁死了。” 凌枢漫不经心的脸色微微一变。 然后男人旁边的高级警官道:“我们怀疑凶手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两主角都出来了。 第2章 杜蕴宁何许人也? 凌枢的中学同学。 也是—— 他曾经的女朋友。 更是当时几乎全校男同学心目中的白月光和朱砂痣。 甚至就连眼前这个姓岳的,也喜欢过她。 岳定唐此话一出,他就想脱口说不可能,但对方并不像在开玩笑。 那双深褐的眼珠近乎一潭深井,目不转睛凝视凌枢,其中暗含汹涌锐利,似在探究凌枢的反应真假与否。 “什么时候的事情?”凌枢问道。 岳定唐没有回答,凌枢猜想对方是为了不让自己有机会推测案情找到漏洞。 也就是说,在姓岳的看来,此刻他就是嫌疑最大的对象了。 凌枢:“今晚下班之后,我就来到翡冷翠,不可能有时间去作案,这里所有人,都可以当我的证人。” 岳定唐淡淡道:“尸体是两小时前发现的,但人死了不止两个小时,我不是办案的警察,你有什么话,可以在录口供的时候再说。” 说罢他让出一步,介绍旁边的洋警官。 “这位是公共租界警务处的史密斯先生,案发时我与他正在参加一个私人聚会,因为死者与你我都是旧识,我才主动提出陪同史密斯过来。” 凌枢道:“这里不是公共租界,我也不是公共租界的居民,此事我需要报请我的上司知晓。” 史密斯的中文很流利:“凌枢是吧?我们来的时候,岳先生已经介绍过你的大体情况,我也会让人去通知你上司的,现在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个洋人一身穿戴价值不菲,估计在警务处也是个人物。 后面两名洋巡捕虎视眈眈,似乎凌枢一有反抗举动,就会立马扑上来将他制住。 他们腰间鼓鼓囊囊,除了警棍,肯定还有枪。 雅琪等人早就脸色发白,吓得不知所措。 凌枢就像被猛兽四面围住的羚羊,不管怎么跳,都跳不出包围圈。 今夜的猎物已成定数。 _分节阅读_7 他看向岳定唐。 岳定唐目光深邃,意味不明。 在凌枢看来,对方有种高高在上的疏离,好像是专程过来看笑话的。 落在姓岳的手里,今晚注定吃不了兜着走了。 凌枢暗道,心想自己下次出门前一定要先看黄历。 …… 据说,法租界的中央捕房,堪称上海所有捕房和警察局之典范。 据说,各区捕房曾经组织过去法租界巡捕房参观学习,但那已经是凌枢当警察之前的事情了。 又据说,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就是模仿法租界的规制。 凌枢没去参观过法租界的捕房。 在他看来,位于公共租界繁华地带的老闸捕房,无疑比他们那个小破警察局好多了。 起码连桌子都是新的。 但,天底下所有刑讯拷问的地方,都是半斤八两。 “姓名,住址,职业。” “凌枢,两点水凌,中枢的枢。家住引翔区朱家桥三十六号。目前在江湾区警察局当差。” “昨天和今天,你在哪里?” “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休息。” “说详细点!” 凌枢:“昨天下班是四点左右,杜蕴宁约我去了新月咖啡馆,我们在那里逗留大概一个半小时,然后我送她回家。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等等。”录口供的警察打断他,“你们孤男寡女,处了一个半小时?” 凌枢懒洋洋将身躯往后一靠。 “我说了,当时是下午四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别说咖啡馆外人来人往,咖啡馆里也有侍应生和其他客人,怎么能叫孤男寡女?” 警察皱眉,正想呵斥,目光落在凌枢的洋装上,却顿了一下。 一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颜色鲜亮的领带。 这年头穿洋装的人不少,但好料子跟差料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更别说那条红色银纹领带…… 警察瞟一眼坐在旁边的史密斯和岳定唐,见他们没注意自己,清清嗓子道:“行了,别耍贫嘴!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吃夜宵,末了回家。今天白天当差,傍晚去翡冷翠跳舞。” 警察:“你跟杜蕴宁,是中学同学,还曾经交往过,是或不是?” 凌枢:“是,当时我们两家算是门当户对,长辈的确有意撮合我们。” 警察:“但后来杜蕴宁却嫁给军阀袁秉道之子袁冰。” 凌枢叹了口气:“兄弟,你想哪儿去了?你看我像那种会饥不择食挑已婚妇女下手的人吗?只要我勾勾手指,十里洋场多的是漂亮女人主动送上门,从黄浦江排到万国体育场。” 警察敲敲桌面:“别岔开话题!” 语气不怎么严厉,可能看在凌枢是同行,衣着打扮明显家境不错的份上,也可能是因为史密斯跟岳定唐在旁边看着,不好太过粗暴。 凌枢:“杜蕴宁结婚后,倒是约过我,我没去。后来她遣佣人过来,言辞恳切,连连哀求,我就去见了她几回,大概也就两三回吧。你们应该已经盘问过袁公馆里的人,他们的证词能证明我所言非虚。” 警察:“哀求你什么?” 凌枢:“无非是诉说她婚后过得很不如意,想向我吐露一二,以遣烦闷。” 警察:“她难道没有闺中密友吗?为什么要向你一个大男人倾诉?” 凌枢:“这我不晓得。” _分节阅读_8 警察:“昨天下午杜蕴宁和你见面,又说了什么?” 凌枢:“她想找我私奔,我没答应。” 语出惊人。 杜蕴宁嫁入袁家的时候,那场盛大婚礼也曾轰动半个上海滩,至今还有很多人记忆犹新。 曾经赫赫有名的川西军阀袁秉道,被夺权之后寓居上海,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袁冰。 袁秉道掌权的时候,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这些财富后来都留给袁冰,可以说袁冰是生来就坐拥金山银山的。 但袁冰也是上海滩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今天包养戏子,明天跟明星出双入对。 老爹留下来的金山银山,竟是在几年之内,被他挥霍得七七八八,袁杜两家联姻的天作之合,自然也渐渐变成一桩令人唏嘘的憾事。 不过,在外人眼里,袁夫人杜蕴宁,依旧常常是活跃的交际花,她的日常用度,不比当初入门的时候逊色,甚至经常引领服饰潮流。 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居然被人杀死在自家卧室里。 而且,还曝出想跟人私奔的惊天大内幕。 警察张口结舌半晌:“你在逗我呢吧?” 凌枢耸肩:“是你要问我的,我照实说而已,再说我不比袁冰那鸦片鬼风流倜傥数倍,杜蕴宁对我旧情未忘,有何出奇?” 对方待要再问,忽然听见旁边一声轻咳,立马回过神来,不再纠结八卦秘闻,赶紧挺直背脊继续问讯。 “然后呢?” 凌枢:“她很伤心,拉着我说了半天以前上学时候的事情,后来我瞧她精神不大好,就送她回去。” 警察:“据袁公馆的人说,你跟袁冰后来在袁公馆门口发生争执。” 凌枢:“他见了我自惭形秽,嫉妒我比他年轻有为,自然看我不顺眼。” 警察不满:“正经点!” 凌枢无辜道:“谁在和你开玩笑?” 警察:“你们争执了多长时间?” 凌枢:“不记得了,大概有半小时吧。” 警察:“然后你去了哪里?” 凌枢:“我去了肖记面馆吃面。” 警察:“你离开袁公馆几点,回到家几点?” 凌枢:“傍晚六点离开的吧,回到家大概是夜里十一点多。” 警察嘲讽:“你在一家面馆逗留了足足五个多小时?吃了不下十碗面吧?” 凌枢叹了口气:“兄弟,你没吃过他们家的葱油拌面吧?那滋味,啧啧,我跟面馆老板是熟识,等天一黑,立个锅子,面汤做底,放点切碎的辣椒去寒,涮牛羊肉,再来点豆皮和鱼片……” 沈人杰今晚刚回家,屁股还未坐热,就被喊回来办差录口供,晚饭都没吃,一肚子怨气。 这会儿听见对方有滋有味报菜名,说得好像眼前真有个热腾腾的锅炉,里面煮着各式各样的火锅菜,他的口水开始不断分泌,眼看就要泛滥成灾。 “停!” 沈人杰怒道,“也就是说,这五个多小时里,你吃完拌面吃火锅?” 凌枢点头:“我们边吃边聊,午夜方归有何稀奇?” 沈人杰:“有谁能为你作证?” 凌枢:“肖记面馆老板肖国维,你们把老肖找过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沈人杰:“你说的肖记面馆,是不是恒通路的那一家?” 凌枢:“不错。” 沈人杰:“昨夜凌晨三点,恒通路一处民宅起火,男女主人来不及逃跑,连同孩子佣人被烧死在里边,火势牵连隔壁的面馆,火情扑灭后,我们发现隔壁面馆里有一具被焚烧得面目模糊的男性尸体,如无意外,应该就是你说的面馆老板肖国维。” _分节阅读_9 轻敲桌面的指节忽然顿住。 “不可能吧?”凌枢愕然。 哪儿就有这么巧的事? 他意识到不对劲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场问讯只是例行公事。 也有可能是岳定唐得知他在杜蕴宁死前与对方有过往来,特意让史密斯为难他一番。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杜蕴宁死了,死前想要和凌枢私奔。 凌枢还跟她的丈夫袁冰,在众目睽睽下争执,差点动手。 旁人看来,凌枢与杜蕴宁的关系,不说牵扯不清,肯定也有那么点暧昧的。 岳定唐说杜蕴宁死了不止两个小时,那可能是更早出的事。 而这段时间,凌枢正好有五个多小时,既不在家,也不当差。 他在肖记面馆吃宵夜,跟老板闲聊瞎侃。 但老板现在死了。 没有人能证明他的话是否真实。 “为什么怀疑我?” 凌枢缓缓道,“我没有杀人动机,我杀杜蕴宁,图什么?” 说话的是岳定唐。 “你说杜蕴宁想跟你私奔,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事实也有可能是反过来:你想跟杜蕴宁私奔,但杜蕴宁不同意。袁冰发现她婚后还跟你有所往来,所以昨天你走了之后,他跟杜蕴宁大吵一架,离开袁公馆,而你则趁机返回袁公馆,想说服她收拾细软跟你私奔,但杜蕴宁后悔了,拒绝了你,你一怒之下,失手将她掐死。” 凌枢叹了口气:“老岳啊,咱们也算老同学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能耐?” 岳定唐淡定道:“我这是合理推测,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 凌枢抬手:“且慢,你方才说你不是警察,只是因为旧识,才跟过来。那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过问案子的?” 旁边的史密斯随即道:“岳教授是我们警务处特聘的顾问,可以参与任意案情的咨询调查。” 凌枢:…… “这个顾问是上一秒才聘请的吧?” 史密斯没理会他的讽刺,站起身,拍拍岳定唐的肩膀。 “我还有点事,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铁门打开,又再度关上。 凌枢以前都是坐在对面的位置,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嫌疑犯。 这真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就应该坐在肖记面馆里了。 岳定唐:“这件案子,发生在公共租界,以杜蕴宁的知名度,和袁冰的人脉,肯定很快会闹到见报,众所瞩目。史密斯将它当作政绩来办,你那个在市政府任职的姐夫,就是想插手,也有心无力。我劝你,最好认真面对,老实交代。” 凌枢:“你刚才说的重要发现,是什么?” 岳定唐:“杜蕴宁出事的卧室窗台上,发现一个右脚脚印,经过验证,是一只警靴留下的,而且尺码——” 他看向凌枢的鞋子。 沈人杰会意上前,将凌枢脚上的皮鞋脱下来,就着他们从凶案现场拓印下来的图片比照,对岳定唐点点头。 岳定唐:“很不幸,正好和你一样。” _分节阅读_10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凌枢没能感受到半点即将过年的喜悦,反倒发现自己坠入一个迷局之中。 上下左右,尽是天罗地网,将他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第3章 凌枢确定,自己是被陷害了。 但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想把杜蕴宁的死栽赃在自己身上。 他只是一个入职几年还表现平平的小警察,每天踩点报到,到点下班,不是流连市井小巷找吃的,就是到处去听戏跳舞。 至于凌家人口,就更简单了。 凌枢父母早亡,无仇无怨。 姐姐凌遥已婚,是个家庭妇女。 姐夫周卅在市政府当主任科员,纵使有那么一两个看他不顺眼的同事,也不至于特意绕一大圈,通过陷害妻弟来抹黑他。 凌枢没有说话,岳定唐也没有催他。 两人像是在比赛谁的定力更好。 吊灯在上面晃晃悠悠,从窗子缝隙钻进来的寒风在审讯室里来回搜刮,想要把几人身上仅存的那点儿暖意带走。 至于问供的警察沈人杰—— 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换作以往,他早就二话不说把凌枢往牢里一扔,直接出去吃夜宵了,等着对方的家里人拿钱来保释。 但现在他不敢。 一来,案子太大,影响恶劣,被害者身份特殊。 二来,史密斯亲自关照过问,岳定唐还在旁边盯着。 沈人杰不是很清楚这位岳先生的具体职位,但从史密斯的态度来看,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得罪对方。 “……岳先生?” 他们两个有空进行无声交锋,沈人杰却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不由轻轻地,颤颤声问道。 岳定唐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先走。” “没事没事,您继续!”沈人杰苦着脸,岳定唐没走,他哪里敢走? 岳定唐转向凌枢:“快过年了。” 凌枢:??? 岳定唐:“我想你一定不希望在牢里过年。” 凌枢:“我姐会想办法保释我的。” 岳定唐:“这个案子事关重大,她不一定能保释你出去,你现在只有跟我们合作,坦白交代,才可能有生路。” 凌枢:“我一直很好奇你突然插手这件事的目的,因为当年杜蕴宁选择跟我交往,而不是你?” 岳定唐没说话。 沈人杰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赶紧抬头盯着那盏可怜的吊灯,将它想象成一根热腾腾的大鸡腿。 刚出炉的鸡腿,被蒸得软烂,鸡肉里的水分爆发出来,在锅盖内顶凝结成水珠,又重新落在鸡肉身上,一口咬下去,足够填满整个味蕾。 沈人杰虽然是警察,但家里也是逢年过节才能有顿丰盛的吃,尤其是过年前这几天,家家户户祭祖拜神,少不了都会有供品,哪怕不是鸡腿,而是刚蒸好出炉的米糕…… 他想着想着,神情竟痴了,真就一时没留意两人在说什么。 凌枢也饿了。 _分节阅读_11 但他没像沈人杰那样抬头看电灯。 因为电灯看再久,也不会变成鸡腿。 他知道岳定唐在等他屈服软化。 这多事精从以前到现在就没变过。 凌枢选择速战速决。 “如果我有嫌疑,那袁冰和袁公馆的人都有。”他道。 岳定唐:“当然,袁公馆已经被封锁了,所有人不得进出,袁冰也已经被拘捕了,但所有人里,你的嫌疑是最大的。” 说罢他站起身。 “很遗憾,你的供词没能提供什么洗清嫌疑的关键线索,作为老同学,我很想帮你,但无能为力。” 沈人杰松一口气,也很高兴跟着起身。 终于可以吃饭了,他心想,将手中录口供的本子推过去。 “签字吧。” 凌枢随意看了几行,拿起笔,又抬头。 “我今晚得在牢里过夜了?” 岳定唐看着他拿笔的手,答非所问:“我记得你不是左撇子。” 凌枢懒洋洋卷起嘴角,潦草签下名字:“图好玩练过一阵,很多年前的事了。老同学,希望咱们那一点点交情,能换我在牢里吃上一顿夜宵。” 三人走出审讯室。 迎面是袁冰被人从另一间审讯室里带出来。 四目相对,冤家路窄。 袁冰大吼一声,朝凌枢扑过来! 猝不及防,边上人摁都摁不住。 “你个小瘪三狗犊子——” 凌枢伸脚。 咆哮戛然而止。 气势直转之下,袁冰抱住小腿骨哀嚎痛叫,真个人弯腰倒在地上。 “打人了!杀人啦!救命啊!” 一个长年吸鸦片的人,扑过来的力气怎么会大,但凌枢这一脚是真下了狠劲,照岳定唐目测,就算袁冰没断骨,也伤得狠了。 但始作俑者已经躲到岳定唐身后去了,一脸事不关己。 袁冰还在地上呻吟翻滚,骂人的话都说不利索。 岳定唐冷冷道:“将两个人带进去。” 袁少爷身份特殊,大家还不大敢动手,有了他这句话,立马将人拖起来。 “姓凌的,你这狗杂种,杀了我老婆,还想嫁祸给我,你不得好死!” 凌枢不以为意:“袁冰,我看你还是早日认罪伏法,免得进了牢里没鸦片抽,这得多难受?” 袁冰被拖了出去,声音渐行渐远。 不甘和愤怒在警察局回荡,让沈人杰都禁不住叹了口气。 他远远见过杜蕴宁一面,那是在对方生前。 当时的杜蕴宁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旗袍,银丝镶边,这样俗艳的颜色,愣是被她穿出一种风情万种,不与凡同的出众。 放眼大半个上海滩,像杜蕴宁这样的美人也不多。 _分节阅读_12 可惜了,红颜薄命啊。 这件案子,注定会轰动上海滩了。 眼瞅着两人都走了,沈人杰小声请示:“岳先生,这凌枢刚才要吃的,给不给?” 这事本来轮不到岳定唐做决定,但刚才史密斯对他另眼相看,沈人杰当然要趁机讨好一下。 岳定唐:“照你们的惯例,给不给?” 沈人杰嘿嘿一笑:“这……” 岳定唐立马就明白了,潜台词是,塞钱就给,不塞钱自然什么也没有。 上海堪称远东中心,民国典范,可这繁华背后,同样是藏污纳垢。 毕竟,腐朽的清朝距离现在,也才刚刚过去二十年。 “那就不给!”他一脸正气凛然。 …… 凌枢自己是警察,当然知道牢狱什么环境。 一排砖瓦房,墙壁苔痕裂缝,黑渍斑斑。 屋檐下开个小窗,那就是仅有的光源,白日里尚可窥见一丝明亮,到了晚上,狱警也绝对不会把蜡烛或电灯浪费给犯人,大家只能在漆黑里闻着气味入睡。 到了冬天更难捱,冰冷坚硬的石地上凹凸不平,顶多铺上一层稻草,要是入狱的时候身上穿得单薄,那没个三五天,人就冻得差不多了,有些重犯身体差一些,甚至都等不到判决。 凌枢身体倒是暖和,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大衣,那是上个月他姐刚从永安百货给他买的,本打算让他过年穿,但凌枢今晚出来玩,瞒着他姐就换上了,没想到会派上这种用场。 阴冷,潮湿,昏暗,是凌枢对监狱的所有印象。 无论哪里的监狱,都大同小异。 黑暗尽头,细细的啜泣声,和模糊的自言自语传来,忽远忽近,时有时无,轻而易举就能勾起人心深处的恐惧。 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瓦数很低的电灯,那些微弱的光非但没能产生半点温暖,反倒还映得光影相接处愈发阴森难测。 站在牢房门口,扑面而来的尿骚味和湿气让他犹豫的一下。 后面的狱警不怎么用力一推,就把他给推进去。 当啷一声,牢门重新上锁。 “都老实点啊!” 丢下一句不怎么严重的警告,狱警走远。 牢房是另一个世界。 四周漆黑,呼吸声粗细不一,能听出这间牢房起码有五六个人。 从明亮骤然到黑暗,眼睛还不适应,凌枢看不清周围。 但这里原本的人,却能借着窗外的微光,仔细打量他。 细皮嫩肉的年轻人,身量挺高,但不算强壮,一看就是出身优渥,平时也没受过什么苦的大少爷。 这样的人进了监牢,无异于羊入狼群,是行走的靶子,黑夜里的萤火虫,只差没在脸上写快来欺负我剥削我。 黑暗中的眼睛没有放过他身上的每一寸,尤其是那件结结实实裹在身上的羊绒大衣。 凌枢一动没动。 他知道,野兽总要确认猎物的弱点,才会动手,他只要微微一动,黑暗中那无数双眼睛,立马会能看出他的软肋。 这年头,能被关进来的人,可不仅仅是他和袁冰这种嫌疑犯。 从青帮分子到亡命之徒,从坑蒙拐骗到杀人放火,软弱可欺的在这里捱不过几天,只有逞凶斗狠,油滑老练的人才能活下去。 一阵冷风吹来,他的鼻子有点痒。 凌枢忍了忍,没忍住。 _分节阅读_13 张嘴,低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就在他顺手去揉鼻子的时候,肩膀忽然多了一只手。 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凌枢整个身体已经狠狠被推向铁门! 当啷一声巨响,后背与铁门相撞的动静,在空旷的监狱回荡,刺耳震撼。 远处隐约能听见狱警跑过来的脚步声,但很快又折返回去,消失无踪。 这种地方,只要不闹出人命,一般都不会有人来管。 就算闹出人命,只要死者没有过硬的身份背景,也未必就有很严重的后果。 乱世人命如草芥,即便在远东最繁华的城市,亦是如此。 可以预见,迎接他的,将是一个严酷的夜晚。 想吃顿夜宵,怎么这么难? 凌枢满心悲凉。 作者有话要说:凌枢:我太难了.jpg 第4章 小汽车停在岳公馆门口的时候,怀表的指针正好停在午夜十二点。 司机小跑上前,打开车门。 右颊忽然一点冰凉,岳定唐伸手一抹,是雪水。 在车前灯的照射下,细细碎碎的雪颗颗分明,间或还有点风,把雪粒刮进脖颈,司机下意识缩了缩,小声嘟囔。 “怎么还下雪了?” 但进了大门就暖和了。 暖风迎面而来,夹杂着一股暗香,冷热瞬时交替让鼻子发痒,司机忍不住低头打了个喷嚏。 “小弟!” 一道倩影从二楼走下,难为她穿着细高跟鞋和旗袍,还能跟旋风似的卷过来,风风火火。 岳定唐看都不用看对方的脸,就能脱口而出:“三姐,你怎么回来了?” 岳春晓笑吟吟:“怎么,不想看见我?你姐夫跟着公使回国了。我不想去南京,就干脆回家看看。” 岳定唐:“南京有蒋夫人在,天天都有舞会宴席,那不是你最喜欢的?” 岳春晓撇嘴:“我喜欢出风头,不是喜欢去低三下四受罪,没到南京不知道官小,那些皇亲国戚一大堆,我才没兴趣伺候周旋,还不是回家痛快舒服?再说了,那些人以为出国是桩美差,肯定会问东问西,以为你姐夫捞了多少油水!” 岳定唐点点头:“还是那个暴脾气。” 岳春晓作势要打他,后者闪开,岳春晓手至中途,变掌为指,捏住他耳朵。 岳定唐嘶的一声,“轻点!” 岳春晓:“服不服气?” 岳定唐:“五体投地。” 岳春晓心满意足松手:“我包了点饺子,擀了面,你想吃什么,饺子汤?葱油拌面?” 岳定唐:“葱油拌面。” 岳春晓嗔道:“还是那一口,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说罢却喜滋滋去准备了。 葱油拌面快得很,葱油锅里热开直到葱段变色,再将面煮好捞起,就可以把热淋淋的葱油淋下去。 _分节阅读_14 一碗拌面由此成为这座城市大部分百姓的念想,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例外。 岳春晓不止做了葱油拌面。 桌上还放了香菇酿和小汤包。 这两样可就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出来的。 岳定唐抽抽嘴角:“说好的夜宵,你也不怕我撑死。” 岳春晓不假佣人之手,亲自把葱油拌面端上来,放在他面前。 “原以为你二哥会回来吃,谁晓得他临时有事跑北平去了。”岳春晓在他对面坐下,慨叹,“还是家里好,我看哪哪顺眼,连房间里那个缺了口的柜子,都比外边好看。” 岳定唐低头吃了好几口面,才笑道:“这是遭了什么罪才发此感叹?你以前不总觉得西洋列国比老祖宗的地方好太多么,又先进,又漂亮,有高楼大厦,文明礼仪,是不是你说的?” 岳春晓白他一眼:“我以前是去留学,留学跟驻外,能一样吗?你光会在这里说风凉话,真该让你亲眼去看看,知道的,说那是使馆,不知道的,还当那是年久失修的鬼屋!” 岳定唐诧异:“好歹你们也是代表一国体面,南京政府没给拨款么?” 岳春晓苦笑:“体面?南京本该拨给你姐夫他们的工资,从上半年拖欠到现在还未给,像咱们这样还有些家底的,尚可周转经营,有些家境贫寒点的,连冬衣都买不起!还有使馆修缮,每逢下雨,天花板就会漏水,你姐夫那办公室就更不用说了,窗户是坏的,关不上,下雨总会往里面泼,弄得墙边一圈地板都是湿的,日子一久,就会发霉。说要换地方吧,连薪金尚且拖欠,又哪儿来的经费?” 一开始夹面的手没停过,但渐渐的,动作缓下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那南京怎么说,陈公使发电报了?” “发了,数日一发,催薪资,催经费,南京那边总说困难困难,让他们自己想法子筹措,要我说,这狗屁外交官不当也罢!” “体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连自己国家都不把这一国之体面当回事,你姐夫他们又何必去国外吃苦受气呢!” “你是不晓得,我们回国前,英国使馆有一场舞会,你姐夫也带我去了,当时那个法国参赞,竟然当着其他几国参赞秘书的面,问你姐夫,听闻外面雨停了,唯独中国使馆内的雨不停,堪称一景,是不是真的?” 她满腹都是怨言,丝毫没有出国前的踌躇满志了。 岳定唐:“姐夫怎么回的?” 岳春晓:“你姐夫说,如今世界尚未太平,我们中国人喜欢居安思危,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苦难,才能多为国民做些实事。” 岳定唐笑道:“这回答倒也不错。” 岳春晓气道:“你还笑!若换了你姐夫是美国或英国的使馆人员,对方敢开如此玩笑吗?!” 岳定唐:“这本来就是非正式场合的一句调侃,内忧外患,也怨不得旁人看轻。” 岳春晓:“所以我是绝不去南京的,你姐夫他们在外头风吹雨打,吃不饱穿不暖,南京那帮人却成日纸醉金迷,我怕我去了之后忍不住会拍桌子骂人,害你姐夫仕途不顺,不如待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出去逛街,见见老朋友。” 她啰啰嗦嗦抱怨一大堆,岳定唐也很有耐心听完,毕竟他们夫妇俩要是之后又要出国,一家人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面。 “对了,”岳春晓用筷子戳破汤包,汁水流出,香气四溢。“今日我去喝下午茶,还遇见了凌遥,你记得吧?你老同学凌枢的姐姐。” 岳定唐捧碗喝汤的手一顿。 “她怎么了?” 岳春晓:“没什么,我这次回国才知道,她嫁了个市政府的小科员,人倒是没什么变化,就是这际遇,啧啧,想当年凌家多风光气派,现在不也没落了,她还想在我面前维持她那阔太太的排面,被我毫不留情给戳破了。” 岳定唐:“我记得你们以前不是交情挺好的?” 岳春晓哂笑:“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她想压我一头,我想压她一头的交情,懂不懂?” 岳定唐下结论:“虚伪的表面交情。” 说罢敏捷偏开头,及时闪过了三姐的擒拿手。 岳春晓继续感叹:“我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凌遥见天儿的换衣裳,每天一套不带重样,国内还没有的手包和香水,她已有人从西洋带回来,可现在呢,她身上那套格子旗袍,边角分明已经磨得起毛了,她还在穿,就可以想象凌遥现在过得什么日子了!话说回来,你那老同学凌枢怎么样了,你跟他没联系吗?” 岳定唐:“很少。” 岳春晓:“俗话说,旧同窗的友谊最是珍贵,你倘若得空,就喊他到家里来坐坐呀,谈谈交情,聊聊往昔岁月。那孩子从小我看着便喜欢,又漂亮又机灵,要不是家道中落,现在说不定混得比你还好呢!” 岳定唐:“你这是什么毛病,一面讨厌他姐,一面又喊我邀请人家来家里坐。” 岳春晓哈哈笑道:“这很矛盾么,讨厌他姐姐,又不是讨厌他。” _分节阅读_15 岳定唐放下汤碗。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岳春晓不解。 岳定唐:“凌枢被卷入一桩杀人案,他是最大的嫌疑犯。” 岳春晓一脸震惊:“那凌遥……” 岳定唐:“她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目前消息被我们压着,报刊也暂时不准刊发消息,否则以死者的身份,恐怕会闹翻天。” 岳春晓:“不可能,凌枢上学时候多乖巧的一个孩子,我还记得……” 岳定唐:“死者是杜蕴宁,三姐你也认识的,我跟凌枢的老同学。” 岳春晓不说话了。 “我吃完了。” 岳定唐起身,准备上楼回房。 “小弟。” 岳春晓叫住他。 “凌遥,我虽然不喜欢她,可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说起来大家还是老同学,凌家现在这样,凌枢是凌家唯一的男丁了,这件事,会不会弄错了啊?” 岳定唐:“案子发生在公共租界,我会帮史密斯跟进的,现在还在证据收集阶段。” 岳春晓怔怔的,又叹了口气。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过年了,凌遥要是知道,恐怕头顶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岳定唐走上楼梯回头瞥过的最后一眼,是满桌犹带热气的家常菜,和桌边皱着眉头的岳春晓。 回到房间,洗漱完毕,本该上床休息,明天他还得去学校批改论文,但岳定唐翻来覆去竟毫无睡意。 脑子里全是那句“凌枢是凌家唯一的男丁了”。 他抄过床头柜的怀表,上面已经显示午夜三点。 岳定唐揉揉鼻子,重新坐起,把压皱的绸缎睡袍脱下,慢条斯理换上西装,又叫来佣人。 “四少爷,您有何吩咐?” “去把司机叫起,我出门一趟。” “这么晚?” “嗯,去吧。” …… 刚进捕房,沈人杰就匆匆迎上来。 岳定唐已经对这个微胖的华捕有了印象。 “岳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来?” 沈人杰脸上没有上次巴结的欢喜,嘴角勉强无比地扯起来。 岳定唐心生疑窦。 “杜蕴宁的案子,我想到了一些细节,想要询问嫌疑犯,你帮我把凌枢提出来。” “这……”沈人杰面露为难。 岳定唐:“怎么,不行?” 沈人杰:“不不,您看,都这么晚了,大半夜的,要不明天吧?好歹让嫌疑犯睡个好觉,明天回忆起来也清晰一些不是?” 关于巡捕房对待嫌犯的手段,岳定唐听过许多。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岳定唐知道,大部分是真的。 _分节阅读_16 想要让一个人屈服,可以有无数手段—— 让人想死的,让人想活的,还有,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我不知道巡捕房何时对嫌犯如此宽容了,问案还分白天黑夜的。” 在他锐利如鹰隼的注视下,寒冬腊月里,沈人杰鼻尖都冒汗了。 “那、那您稍等,我这就去让他们把人提过来!” “不用了。” 他越过沈人杰,大步走向后头的监牢。 “我亲自去提!” 第5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监牢里也是分山立派的。 有点来头,塞点小钱,往往会被关到单间去,虽然环境也好不了多少,起码不受欺负。 但这桩案子有点特殊,属于大案,又是史密斯亲自督办,还有岳定唐虎视眈眈,巡捕也没敢做手脚,直接把嫌犯往最混乱的那一间扔。 毕业之后各奔东西,岳定唐跟凌枢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面。 但他依然记得,那个被花刺刺到手,都要跟杜蕴宁拿手帕摁住擦拭的少年。 虽说凌家现在不行了,但一个人刻在骨子里的很多习惯是很难改变的,这种环境对凌枢而言,就是最大的折磨,再加上沈人杰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几乎可以想象,娇生惯养的凌枢落在这帮人手里,会是个什么待遇。 即使他自己就是警察,可同一个上海,公共租界和市政府,相隔的何止一条街。 那是数十年前,一个国家跟另一个国家签下的不平等条约。 国中之国,法外之地。 别说凌枢的姐夫仅仅是市政府主任科员,就算是上海市市长,也未必吃得开。 霉味从四面八方涌来,窜入鼻腔,渗入五脏六腑,仿佛想将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腐蚀融化,彻底埋葬在此处。 沈人杰已经闻习惯了,倒没觉得怎样,他看岳定唐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掩住鼻子,也没敢在心里吐槽,因为紧张已经牢牢攥住他的心脏。 伴随前行步伐,监牢深处的动静也越来越近。 隐隐有喧嚣声,像是一帮人在吵架斗殴。 岳定唐看了沈人杰一眼。 “怎么回事?” 沈人杰慌慌张张地笑:“没什么,估计是那些嫌犯太冷了在闹呢,要不您明天再来视察吧?这天又冷又黑,也快过年了,不吉利……” 岳定唐没再说话,只是脚步快了些许。 沈人杰赶紧跟上去,想大声吆喝让那些人收敛点,又不太敢。 阴暗的角落,蜷缩着各式各样的社会百态。 那些因为小偷小摸进来的人,未必就喜欢偷奸耍滑,有可能是因为穷困潦倒,实在过不下去。 还有靠着角落不声不响尤其安静的人,在岳定唐视线瞥过的瞬间,会投来刺目凶光,那必然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凶犯。 普通良民在这里待上一晚,恐怕会大受刺激。 至于凌枢—— 就像这些看不清面孔的人一样,正畏畏缩缩在牢狱深处,强忍内心恐惧,忍饥挨饿。 他来时身上还穿着羊绒大衣,但进了这里,甭管什么羊绒羊毛,通通都保不住了,而且肯定还要挨上几顿打,才能认清这个事实。 那些人聚众喧嚣,十有八九就是在教训不识相的新人。 _分节阅读_17 “大还是小,买定离手。” 懒洋洋的音调不高,但在嘈杂动静中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大!” “大大大!” “小!” 霉味之中,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夹杂其中,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古怪。 在最里间那间牢房外头,隔着铁门上的小门,岳定唐终于看见凌枢。 对方靠墙坐着。 一手拿着装骰子的陶罐,一手拿着鸡腿。 面前摊开一张破布,上面歪歪扭扭用沾了黑灰的木棍分别在两边写上“大”和“小”。 压着破布的四角分别是四个盘子,盘子里散乱叠着些肉菜和凉菜,虽然挑挑拣拣被人吃得差不多,边上还有一堆骨头,但岳定唐眼尖地认出盘子边沿的印记,正是“老江西”家的招牌菜五香酱鸭。 这家菜馆的老板很敬业,每年大过年也不歇业关门,十数年来,年年如此,菜肴价格也亲民,不少人过年宴客,往往都爱去他家。 凌枢身边围了四五个人。 里头没有煤油灯,想来巡捕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给了他们两根蜡烛。 岳定唐发现,那件羊绒大衣,还好端端穿在凌枢身上。 大衣敞开领子,围巾被垫在身上,那人屈膝盘腿,脸上隐约还带着戏谑的笑。 周围环境肮脏污浊,却好似半分没影响到他。 没有霸凌欺侮。 没有生不如死。 反倒是乳燕投林,池鱼入渊的其乐融融。 岳定唐缓缓扭头,看向旁边的沈人杰。 沈人杰一头冷汗。 “岳、岳先生,你听我解释。” 岳定唐面无表情。 沈人杰:…… 他半天憋不出一句解释,期期艾艾,吞吞吐吐。 “这、这都是下边的人看管不严,食物和赌具肯定也是嫌犯私下夹带进去的!我马上就把他们隔开来!” 岳定唐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觉得自己大半夜突如其来的那一丁点善意,一定是吃饱了撑的。 等会儿出了门就应该把那点好心拿去喂狗。 “诶,岳先生!岳先生!您别气,等等我啊!” …… 凌枢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浑身酸痛。 这里肯定比不上家里的床铺舒服,睡觉的时候他隐约还听见吱吱声响,像是老鼠在啃头发。 崭新的羊绒大衣肯定也脏得不成样子了,幸好本来就是灰黑色,看不大出来,不然回去肯定挨骂。 昨晚刚进这间牢房的时候,他身上这件大衣立马就被看中了,差点成了别人垫床的褥子,要不是他反应快,身手敏捷,把地头蛇打趴,把其他人打服,身上的钱没被搜走,加上他充分发挥八面玲珑,与人为善的本事,昨晚能苦中作乐,填饱肚子吗? 凌枢摸摸肚子。 昨晚吃的夜宵还在,饿是不大饿的,但牢饭他肯定吃不惯,按照时间推算,现在家里人怎么也该得到消息,过来保释他了,也许他晚饭还能赶上在家里吃。 _分节阅读_18 想到这里,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几秒钟后,牢门随之被打开,几名巡捕出现在他面前。 凌枢扫了一眼,没有沈人杰。 也没有昨晚跟他暗通款曲的巡捕。 取而代之的是几张陌生面孔。 他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为首之人抬手。 “把他带走!” 凌枢一左一右被拽起来。 他很快被带到审讯室。 还是昨天那一间。 但审问他的人已经换了。 也没有史密斯或岳定唐在场。 “说吧,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杀杜蕴宁?” 对方冷着脸,语气严厉。 凌枢挑眉:“我没杀过任何人。” 砰! 桌子被猛地一拍,狭小的审讯室内震天响。 “还想狡辩!死者生前,你们就私相授受,勾勾搭搭,杜蕴宁死后,你又没法提供不在场证据,甚至连她卧室窗台那个鞋印都是你留下的,论嫌疑论动机,只有你!” 凌枢:“杀人这个罪名我背不起,希望各位能找到证据,早日还我清白。” 对方冷笑:“证据?还你清白的证据没有,能证明你是凶手的新证据,倒是有。” 他将手边的本子打开来,从中抽出几封信件,扔到凌枢面前。 凌枢拿起拆开。 三封信,都是杜蕴宁写的。 凌枢认得她的笔迹,连落款最后“宁”字那一钩,飞扬写意,带着杜蕴宁惯有的风情。 打从很多年前上学的时候,杜蕴宁就很喜欢用各种花样字体来书写自己的名字,最后定的这一个,还是凌枢帮她选出来的。 信中内容不多,一封是杜蕴宁写的情诗,诉说自己想见而又不得见的思念之情。 她在学校是出了名的才女,虽然这其中不乏男同窗追捧的成分,但文采的确不错,带着股新月派的清丽脱俗。 另外两封信大同小异,都是向凌枢诉说自己的苦闷之情。 凌枢一目十行,在看见里面某些字句时,不由扬眉。 “第一,我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第二,我也从来没有向她提过多忍耐些时日,很快就可以解脱的话,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 “但我们对照过字迹和签名,确认过是出自杜蕴宁之手,你又怎么解释?” 审讯之人双眼盯住他,就像一头牢牢看住猎物的秃鹰,不容许对方有片刻逃离的心思。 凌枢:“长官,我既然是被冤枉的,又怎么知道这些书信从何而来?这些不应该是你们需要查清的问题么?自从杜蕴宁结婚之后,我就没有跟她见过面了。两个月前,她忽然派人找上我,说有事找我,约我到咖啡厅见面。” 审讯者:“说了什么?” 凌枢:“她说袁冰抽了大烟就打她骂她,她很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我建议她离婚。” 审讯者:“然后呢?” 凌枢:“然后她便向我反复倾诉自己如何与袁冰貌合神离,本来我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也想拉她一把,又跟她见过几次。但后来,我见她根本没有与袁冰离婚的心思,就没再出去见她,直到前两天下午,她再次派人来找我,语气十万火急,请我一定要出去见一面,我就去了。” _分节阅读_19 “她跟我说,自己私藏的一笔财物被袁冰发现了,想将它寄放在我那里,以免被袁冰拿去抽大烟,还说袁家家境已经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袁秉道留下来的家产,早就被袁冰败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还有,她说很后悔当年没有勇气拒绝袁家的婚事,说想重新与我在一起,就是上回说过的私奔,当然,这个提议被我拒绝了。” 审讯者:“财物呢?” 凌枢:“不知道,我自然没答应,只是建议她存放银行,或者另托他人。” 审讯者:“你为什么不帮忙?你们以前的关系,不值得你对她留有旧情吗?” 凌枢挑眉:“当年在学校,我的确跟她谈过朋友,本来她家里也看好我们,但后来凌家发生变故,家道衰败,杜家立马给她找了袁家公子作为良配,从头到尾,她没有半句反抗,从那时起,我们的旧情,就只剩下那点同学情分了。所以,如果不是她来找我,我根本与她没有半点瓜葛。” 审讯者:“这么说,也有可能是你见财起意,假意答应了她,然后你们在某些事情上起了争执,你杀了她又慌忙窜逃。” 凌枢气笑了。 “这些都是你们的臆测,她说的那笔财物,我压根就没见到,又从何而来的见财起意?还有,我如果真杀了人跳窗逃走,又怎么还会留下那么明显的脚印?” 审讯者点头:“这恰可说明你杀人纯属临时起意,杀人之后慌不择路,一时之间没想那么多。” 凌枢:“那面馆老板的死又怎么解释?凶手为了陷害我,特意将我的不在场证据也消灭了,反过来不是正好证明我不是凶手吗?” 审讯者:“面馆起火,纯属偶然,并不能说明什么。” 凌枢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要见我的家人和律师,我需要申请保释。” 审讯的巡捕往后一靠,带着志在必得的强势。 “家人?也是,你进来之后,可能漏过一个消息。周卅,也就是你姐夫,因为涉嫌贪污受贿,昨晚刚刚从家中被带走,你姐姐现在乱作一团,恐怕顾不上你了。” 凌枢眉心一跳。 “那岳定唐呢?让他出来,我有事和他谈。” “你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对方摇摇头,站起身,将外面守门的巡捕喊进来。 “他不肯认,给他换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凌枢: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容易么我? 岳定唐:呵呵。 第6章 一夕之间,巡捕房对凌枢的态度翻天覆地。 他起初被带进来的时候,这里的人对他还没那么不客气。 沈人杰是个老油子,虽然身上有差事,但话里话外都留着余地,晚上还给他安排了额外的娱乐,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这也得对方通融。 但凌枢睡一觉起来之后就全变了。 不仅审讯的人换了一个,就连沈人杰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之前那么圆融变通了。 押解他出去的,正是沈人杰。 “老沈,咱哥俩也算有交情了,你给我透个声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沈人杰冷着张脸没说话,跟昨晚跟凌枢勾肩搭背判若两人。 凌枢不以为意,人情冷暖实属平常,这些年他早有体会。 更何况沈人杰萍水相逢,当然不可能指望对方有多深的交情。 “你想,我根本不可能杀人,回头洗清冤屈,咱们还是同袍,你知道我姐夫在市政府,但你不知道他是管住房的吧,你不是说你爹娘他们还住在老房子里么,你就不想给他们换换?” 沈人杰本来不打算搭理他的,听到这里,忍不住奚落:“你姐夫都被抓进去了,还帮忙?怎么帮,在牢里帮?事到如今你都自身难保,就别垂死挣扎了。” 凌枢语重心长:“老沈,现在什么世道你也知道,贪污受贿,可大可小,我姐夫是个老实人,先别说他根本不可能干那事,就算是被人连累陷害了,他能年纪轻轻当上市政府主任科员,上头难道就没人吗?你想想,等他出来,肯定下死力气为我洗清嫌疑。” _分节阅读_20 沈人杰没说话,但也没打断凌枢。 凌枢知道他正竖起耳朵在听。 “我们凌家呢,也是有家底的,虽然现在大不如前,但烂船还有三寸钉,到时候花点钱把我保释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头又是一条好汉,咱们都在上海,到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说是吧?” “这件事,是上头吩咐下来的,也不是我说了算。” 沈人杰终于有所软化。 凌枢:“我知道,这不怪你,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上面对我又是个怎么定性?” 沈人杰想了想,叹气:“据说是要把你转送到中央捕房,具体我不清楚,你也别想着怎么疏通了,这事,难办!要是家人去看你,你就给他们说赶紧找关系,把小命留下再说,别回头上了刑场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他不是在虚言恫吓,凌枢现在身上背了杀人的嫌疑,杀的还不是一般人,是上海滩的名媛,她还有个丈夫更为知名,这种情况下,舆论一旦发酵,凌枢根本就没有脱身的余地。 虽说沈人杰看他也不像杀人犯,可如今沧海横流,道貌岸然的罪犯还少么? “诶,老沈,我这有个主意。” 此时两人正好走到门口,车早已停在那里等他们。 沈人杰听完他附耳过来的话,惊得瞪圆了眼睛。 “你疯了?!” …… 半小时后,沈人杰觉得不是凌枢疯了,而是他自己疯了。 两人站在凌枢家门口。 “你只有一个小时。” 沈人杰紧张道,“我不可能帮你兜太久的,超过一个小时没回去,他们就要起疑了!” 凌枢安慰道:“放心吧,你跟我一起进去,时间到了你马上就带我走,绝不会连累你,我姐那么疼我,肯定会帮我打点的,少不了你的。” 要不是为了这份好处,沈人杰也不可能冒着风险中途溜号,答应凌枢带他回家看一眼,同行押送的另外两人,更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家心照不宣,只当凌枢尿急去解了个手。 凌枢知道这么做有风险。 打从他被指认为凶手起,事情就一路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仿佛有人拿着一张网往他头顶罩下,紧紧捆住不让离开。 姐夫的事情更显突兀古怪。 这一趟家,他不能不回。 来开门的是虹姨。 凌遥结婚之后,就把弟弟和一直跟着凌家的老佣人虹姨都接过来同住。 这位老佣人是看着凌遥姐弟长大的,对他们来说如家人一般。 但,一跟对方打上照面,凌枢就发现不对劲。 虹姨的表情与平时无异。 正因为如此,才不对劲。 如果凌枢的姐夫因为涉嫌贪污被抓走,凌枢自己又被牵扯进杀人案,现在家里应该早就乱作一团,老佣人也不可能还像平时一样慢吞吞开门,神情松弛,连半点紧张焦灼都找不出来。 看见他的瞬间,老佣人的脸上已经绽放出惊喜。 “您可算回来了!这一天一夜没见人影,是上哪去了?也不托人带个信,大小姐担心得很,哎哟,您等会儿可得仔细些,家里还有客人在,别当着外人惹大小姐生气!” 虹姨絮絮叨叨,凌枢听得头疼,尤其是听见她最后一句,下意识就问:“谁来了?” “您的老同学啊,一位姓岳的先生。” 姓岳的老同学,除了岳定唐,还能有谁? _分节阅读_21 凌枢心下警铃大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一脚踩进了陷阱里,然而想要抽身后退已经来不及。 “小弟?” 凌遥从里头走出来,表情在几秒钟内完成从惊喜担忧到横眉立目的转变。 “你这一天到晚的跑哪去了,昨晚通宵没回来!” 凌枢干笑:“遇见老朋友了,叙旧呢,忘了找人回来交代一声,让你担心了姐!” 他目光移向凌遥身后,赶紧转移话题。 “有客人?” “是定唐啊,你还记得吗?你们读书的时候很要好的,他还到家里来吃过饭,前不久留学回来,多年不见,你们肯定有许多话聊。” 凌遥笑吟吟引着他往里走,忽而嗅了嗅,皱起秀眉。 “你身上怎么有股味儿?” 凌枢:“可能昨晚喝了点酒,就在朋友那凑合过了一晚。” 凌遥:“我怎么听程思说你跟舞女去跳舞了,还过夜,嗯?” 她的目光移向凌枢旁边的沈人杰。 “这位是?” 凌枢面不改色:“这是我办差时认识的兄弟,公共租界那边的巡捕,刚和你说的老朋友,昨晚就是跟他喝酒去了。” 沈人杰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摆出严肃的脸,表情一时有些尴尬。 “欢迎,来者是客,快里边请。”凌遥面露疑惑,但幸好没多问。 几人说话间,凌枢和沈人杰已经看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的岳定唐。 后者穿着整整齐齐的三件套,头发没有全部往后梳,抹了点发油,但不多,还算清爽,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在凌枢看来,活脱脱的衣冠禽兽,人面兽心。 岳定唐听见动静,抬头冲他一笑。 “凌枢回来了?” 这笑容,就像看见久别重逢的老友,格外亲切喜悦,平淡中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激动。 可对凌枢而言,对方更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还真撞上了一只傻兔子。 那就是凌枢自己。 沈人杰则傻眼了,头一回发现自己脑子不够用。 以致于他本该上前向岳定唐行礼问好的,现在却愣在原地。 “岳、岳先生!” 岳定唐这副模样,怎么也不像来凌家兴师问罪的,与在审讯室里判若两人。 沈人杰一时不知应该作出什么态度。 “你也来了。”岳定唐冲他点头,脸上挂着一丝守株待兔果不其然的戏谑。 沈人杰灵机一动:“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急事,得赶着回去,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凌遥见他要走,忙挽留:“不多坐一会儿么?” “不了不了!”沈人杰勉强笑笑,扭头对凌枢作出口型:我在外面等你。 他行色匆匆,说完就走,也没寒暄。 凌遥拦不住,只好道:“小弟,快去送送你朋友!” 凌枢:“不用了,他自己认路。” 凌遥只觉这两人古古怪怪,当着岳定唐的面又不好多问。 _分节阅读_22 岳定唐笑道:“怎么,老同学多年不见,凌枢看到我,好像不大高兴?” 做戏谁不会,凌枢皮笑肉不笑。 “怎么会不高兴,我这是激动过头,老岳啊,你看看你,都变老了很多,我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 多少年三个字尤其重音,他把问候岳定唐祖宗十八代的亲切用语全部转化成挂在脸上的热情笑容,张开双臂迎向对方。 当着凌遥的面,岳定唐勉勉强强凑近一些,却冷不防被凌枢一把扯过来熊抱住,将在牢里待了一天一夜的污秽之气使劲往自己身上蹭。 岳定唐:…… 凌遥很欣慰:“没想到你们这么多年没见,感情还这么好!” 岳定唐抽了抽嘴角,总算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僵着身体任由凌枢紧拥一秒,两秒,三秒。 “别太过分了!”岳定唐忍无可忍,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彼此彼此。”凌枢无声冷笑。 “姐,我饿了,你去帮我准备点吃的吧,我跟老岳很久没见了,正好叙叙旧。” 过了几秒,他终于大发慈悲松开岳定唐,回头交代凌遥。 凌遥蹙眉,嫌弃看他那一身脏兮兮的装扮:“你也不先去洗个澡!” 岳定唐:“没事的,大姐,我跟凌枢都是老同学了,难得重逢,您就让我们先聊几句。” 凌遥嗔凌枢一眼,意思是让他安分点。 “我去给你们准备午饭,定唐今天中午就留下来吃吧,我让虹姨加菜!” “那就麻烦大姐了。” 岳定唐温文有礼,却很痛快,又让凌遥禁不住一脸笑容地走了。 凌枢分明看出,他这大姐对岳定唐的印象好得很,恨不得姓岳的连晚饭也留在家里吃。 目送凌遥的身影转入后厨,凌枢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弧度变冷。 他看着另一张沙发上的岳定唐,皮笑肉不笑。 “我姐夫涉嫌贪污受贿被抓,想必是你让人故意放出来吓唬我的假消息了?” “不错。” 没了凌遥和虹姨在场,岳定唐也懒得装了,调整出一个略显放松的姿势。 “我是睡你老婆,还是放火杀你全家了,你非得跟我过不去?” 凌枢是真有点上火了,原本懒洋洋的风流样在牢狱之灾后不复存在,围巾被揉得乱七八糟随手圈在脖子上,而被它圈住的主人则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狼狗,随时准备把这里破坏一顿。 岳定唐觉得自己这个比喻还挺形象,可惜不能说出口,不然对方真会扑过来咬人了。 “我如果不这么逼你一下,你现在恐怕还在跟我兜圈子。” 凌枢冷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岳定唐:“你的口供里,言有不尽不实,最起码,你还有话没说。” 凌枢:“破案是你们的责任。” 岳定唐:“但命是你自己的。你姐夫虽然没事,但你中途买通巡捕房的人回家,未经许可,擅自潜逃,你觉得自己是什么罪名?” 见凌枢没说话,他又道:“你自己也清楚,案子现在所有证据,全部都指向对你不利的方向,你要是想洗清嫌疑,就得跟我合作,一五一十都交代了,这不仅对杜蕴宁,也对你自己有好处。”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流淌。 能不能相信他? 凌枢在内心浮现一个巨大的疑问。 很多年前,他跟岳定唐那段同窗岁月,始于打架,终于冷战,实在谈不上愉快。 _分节阅读_23 因此在看见对方参与逮捕并审讯自己时,凌枢很难不把姓岳的跟打击报复联系在一块。 想要改变既定的印象是很困难的。 但眼下,他似乎别无选择。 “我怀疑,” 凌枢终于缓缓开口。 “杜蕴宁根本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凌遥:老同学就应该是这样子的,相逢一笑泯恩仇,来,笑一个。 岳定唐:呵呵。 凌枢:呵呵。 第7章 说出这句话同时,凌枢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岳定唐的脸。 对方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岳定唐露出微微的惊讶。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凌枢不答反问:“你亲眼看过杜蕴宁的尸体吗?亲自查看过吗?那的确是杜蕴宁?” 岳定唐陷入沉思,片刻之后缓缓开口。 “我记得,她左手手腕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枚红痣,上学时那些女同学还开她玩笑,说那是守宫砂。还有,以前她骑自行车摔了一跤,膝盖后来留下疤痕。这些,我都看见了。” 这下反而轮到凌枢皱起眉头。 岳定唐:“你是因为什么,才会有这样的疑问?” 凌枢:“在杜蕴宁生前,我与她几次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发现她不仅对袁冰诸多不满,而且很可能有逃离袁家的心思。甚至她出事前一天,还向我提出私奔。被我拒绝之后,她曾经说过一句话。” “嗯?” 岳定唐发出疑问的语气词。 凌枢:“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就自己走,走得远远的,到天涯海角,你可别后悔。” 岳定唐:“这倒像是她的语气。” 凌枢不乐意了:“敢情你以为我在编故事呢?” 岳定唐:“当然不是,不过蕴宁从小到大,经常说得多,做得少,虽然对自己的处境不满,却从未有勇气做出改变,当年去留学是如此,后来嫁入袁家,也是如此。” 凌枢:“如果单凭这句话,当然不能。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们说过,她要将一笔财产交给我保管,避免被袁冰带走。” 岳定唐嗯了一声,没认为凌枢在拖延时间。 对方会在此时再度提起,必然是有之前漏掉没提的新内容。 果不其然,他听见凌枢道:“当时,她给了我一张财物清单,上面列明她想要转移的财产。但是我在上面,看见了两个人的笔迹。” 岳定唐:“会不会是她的女佣帮她一起写的?” 凌枢:“我了解过,她嫁去袁家的时候,只带了一个陪嫁的,就是现在跟着她的女佣,但对方不识字。” 岳定唐:“也就是说,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帮她出谋划策,帮她离开袁家。” 凌枢:“杜蕴宁性格软弱,没有主见,单凭她一个人,是绝无勇气离开袁家的。从前她约我出来,只知抱怨哭诉,直到最近几次,开始提出私奔,直到拿出财物清单让我保管,循序渐进,颇有计划,这不像是她能想出来的。” 岳定唐沉吟:“所以,你怀疑她利用你作为凶手,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然后趁机假死跟别人私奔?” 凌枢:“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性。” _分节阅读_24 岳定唐:“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何不早说?” 凌枢:“因为你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了,我无法确定你是否跟杜蕴宁有关。” 岳定唐:“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如果说,你现在的处境相当于四面楚歌,我就是唯一那个能为你开辟一条生路的人。难道你就不想为她找出真凶,让她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再怎么说,她也曾经是个好姑娘。” 凌枢不说话了。 岳定唐没法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端倪。 很久以前,凌枢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人会在学习成绩上争强好胜,也会经常跟别人绘声绘色讲起当今局势,社会逸闻,也不知他从哪里知道那么多消息掌故,每回下课,他周围总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同学们都乐意听他讲那些略有夸张,又跌宕起伏的故事。 岳定唐虽然觉得那些话多半是胡说八道,可他其实也爱听,哪个少年人不爱听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他面子上不承认,却总会悄悄站在外围,假装不经意路过,蹭上一耳朵。 人群之中,凌枢永远是被追逐的焦点,他表情多变,神采飞扬之中又夹带着一点点得意,尤其那双眼睛,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眉飞色舞时就更加生动。 绝不是现在这样,懒洋洋,毫无斗志,得过且过。 “我出去抽根烟。” 岳定唐起身往外走,一边往兜里摸,却发现自己出来得匆忙,连烟都忘了带。 半包烟从凌枢那里扔过来,对方冲他撇了撇嘴角。 没等岳定唐感动半秒,就听见凌枢道:“借一还二啊!我穷。” 岳定唐:…… 凌枢估计他不是真出去抽烟的。 毕竟之前沈人杰送他过来的时候,外头还有押送他的两名巡捕等着。 沈人杰是不敢担这个责任的,还得岳定唐亲自出面解决这些麻烦。 果不其然,还没到半根烟的工夫,姓岳的就回来了。 凌遥跟老佣人已经把一桌菜布置妥当。 比不上岳公馆的精致,但胜在家常。 凌遥擦擦手,大气一挥。 “这临时出去买你爱吃的菜也来不及了,我跟虹姨就随便做了点,你多包涵!” 岳定唐扫了一眼,笑道:“大姐,这么多菜还叫随便,我在家里吃饭都没这么丰盛。” 凌遥笑吟吟:“那不一样,你来做客,肯定要让你宾至如归的,来来,快坐下,别客气,多吃点,今天不吃饱了,我可是不让你出门的!” 岳定唐原本没打算留饭的,但凌遥盛意拳拳,凌枢也还未在杜蕴宁的案子上给予他最终的答复,他答应一声,顺势摘下大衣围巾。 无须多言,老佣人马上过来取走放好,等客人临行前再拿出来归还。 小富之家的佣人很难有这样的利落和眼力劲儿,有心人从细节不难看出凌家当年的风光。 岳定唐的视线从老佣人落在眼前的餐桌上,不经意瞧见桌角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一条桌子腿儿还垫了一丁点纸皮。 凌遥厨艺不错,从前岳定唐就在凌家吃过饭,当时她也是亲自下厨,久违的熟悉味道,加上凌遥的热情,足以抵消凌枢的消极冷漠。 “定唐,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凌遥给他舀了一碗鸡汤,顺口问起。 岳定唐:“我现在在大学里教法学,主讲西方法制史。” 凌遥眼睛一亮:“这份工作好呀,体面又清闲,那学校里,是不是也有许多知书达理的女教师?” 岳定唐:“是有一些,但不多。” 凌枢心生不妙:“外边好像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坐下!” _分节阅读_25 凌遥喝道,给凌枢使了个定身术,再笑意满面看向岳定唐。 “都是些什么样的女孩子呀,有没有未婚的?你跟凌枢是老同学了,大姐对他也没别的要求,就盼着他早点成家,女方也用不着大富大贵,只要人品端正,家世清白就好了。凌枢不像你,他成天在警察局办差,同僚都是男的,唯一看见女人就是嫌犯,要让他自己找,估计到了三十还得打光棍儿!” 凌枢开溜不成,一脸无奈:“姐,你能让客人吃顿安生饭不,可别把人吓跑了!” 岳定唐:“没关系,大姐,学校里适龄的女教师不多,不过我三姐认识的人多,回头让她帮忙留意一下。” 凌遥眉开眼笑,连声应好。 “定唐,你这么优秀,应该已经成家了吧?什么时候也把弟媳带过来一起吃个饭,大姐别的没有,这一手做菜的厨艺还是可以拿得出手的。” 岳定唐笑了笑:“尚未,家里人都由得我,他们不着急。” 凌枢见缝插针:“姐,你看,他自己都没娶亲,你让他帮我物色,这不是瞎子点灯么?” 凌遥叹了口气:“你这样优秀的孩子倒也不愁,愿意追求你的女孩子,肯定能从外滩排到苏北,不像凌枢,只怕是站在大街上吆喝都没人要。” 凌枢:…… 姓岳的好似觉得柴火烧地不够旺,还假惺惺安慰道:“说不定凌枢在外头交往了女孩子,没告诉你而已,大姐,你别太担心了,这种事要顺其自然。” 凌遥撇撇嘴:“他?他别哪天给我带回来一个舞女,说要结婚,我就谢天谢地了!” 凌枢忍不住吐槽:“你上次还说,只要我肯结婚,带回一个舞女,你也认了。” 凌遥狠狠剜他一眼。 话题结束,安静三秒钟之后—— “定唐,你之前留洋几年,怎么这一去就没音讯了?” “留法三年,后来又在欧洲游学两年,去了一些国家。” “这么说全欧洲的洋话你都会说啰?” 岳定唐谦虚道:“也没有,就英文法文说得流利一些,其它的像俄文和西班牙语,只能说几句,回来之后,没那个语言环境,都忘得差不多了。” 凌遥:“真厉害,不愧能进大学教书,我们家凌枢就不行了,到现在连几句洋文都说不利索。” 凌枢:…… 他总算明白了,岳定唐就是那个“隔壁家永远优秀的孩子”,只要有他在,自己就注定不可能安安静静吃一顿饭。 “大姐,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从小到大都说中文,突然去了国外,肯定会不习惯,我还见过有人去了好几年,连一句洋话也不会说的,见了洋人照样结结巴巴。” 岳定唐不疾不徐,适时解围。 “你说得也对,不过同样都是留洋,肯定得比好的,不能往差的比,凌枢要是有你的一半好,我也用不着成天操心了。” 凌遥看他,是怎么看怎么好,连带和颜悦色,声音温柔,与面对自家弟弟时对比鲜明。 “凌枢读书时就很出色,现在不过是大家毕业之后际遇不同,方向不同,以凌枢的能耐,想必很快就有出头之日的。” 岳定唐宽慰道,看着在牢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凌枢一脸生无可恋,心情还挺不错。 第8章 一顿饭吃完,凌枢长松口气,如获新生。 他觉得自己还真不如待在监狱里,起码耳朵不用受罪。 而凌遥也终于受不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饭刚吃完就把他赶去洗澡。 “给我洗干净点,带着一身跳蚤跟老同学吃饭,你也真好意思!” 凌遥将他拽到楼上,蓦地压低声音。 “老实交代,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一身又脏又臭回来!” 凌枢无辜道:“真没什么,就是追个逃犯,摔了一跤。” _分节阅读_26 凌遥一脸摆明不信的表情,碍于有客人在,她使劲戳了戳凌枢的脑门,没再追问下去。 凌枢想了想,拉住她问:“姐,姐夫最近有没有和你说过,工作上遇到什么难处,或者得罪过什么人?” 凌遥先是疑惑,而后紧张。 “没有,怎么了,是不是你姐夫出什么事?” “别紧张,”凌枢随口胡扯,“最近我们上面的头儿跟同行内斗,斗输了,被随便扣了个罪名抓走了,我就顺带关心一下姐夫。” 凌遥:“你别吓我,他没事啊,昨天下班回家心情好得很,还去老大昌买了我最爱吃的拿破仑蛋糕。” 凌枢:“行了行了,那我去洗澡了,等会带姓岳的回我们中学母校看看。” “别老姓岳的姓岳的!”凌遥拽住他,小声道,“人家现在混得这么好,家境也不错,难为还惦记老同学的情分过来看你,你得领情,赶紧把这份情谊再找回来,以后说不定连你找媳妇都要定唐帮忙的!” 凌枢:“他能帮忙?帮忙给我挖坑吧,给你找一歪瓜裂枣的弟媳?” 凌遥作势要打他,凌枢敏捷一闪,消失在浴室门后。 他故意拖拉,在浴室磨蹭了快一个小时才出去。 岳定唐居然也一直在原来那个位置上坐着,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表情看不出一丁点不耐烦。 “需要喝杯水再出门吗?你昨晚在外面过夜的吧,要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再出门。”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要是没有审讯室里那一段,凌枢还真会觉得对方是重情重义的老同学。 “我一睡就得几个小时,那怎么好意思让你久等?” “无妨,反正过了时间就顺道在你家蹭晚饭,反正大姐肯定不会介意的。” 凌遥没察觉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还迭声应和,留他待会儿一起回来吃晚饭。 只有凌枢听出对方话语之外隐含的威胁。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神色里窥见言不由衷,充分虚伪的皮笑肉不笑。 …… 这年头人死了大多停放家中等待上山入葬,没家没口的则只能拉往义庄。 杜蕴宁的情况有些特殊。 她死于一桩凶杀案,身份影响小不了,纵然袁家现在无人能出面收殓,也不可能草草扔在郊外,在史密斯的协调下,尸体被暂时存放在距离巡捕房不远一家医院旁边的冰库里。 时隔两日,天寒地冻,尸体没有多大走样,只是整体泛着惨淡青白的颜色,不复生前活力。 两人分伫尸身两侧,低头察看,一时无言。 岳定唐率先打破静默。 “已经有报纸开始报道袁家出的事了,史密斯肯定压不了多久。” “如果找不到真凶,在舆论压力下,难保捕房为了向上面交代,把现有证据指向的嫌犯交上去。” “保释你很困难,为此我费了不少口舌。”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当着亡者的面,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冷漠不近人情。 不管他跟凌枢过往有多少恩怨,起码两人现在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凌枢绕着尸身走了两圈,神色凝重,看得仔仔细细,似乎根本就没听见岳定唐说的话。 “她变了很多。” 岳定唐动了动嘴唇,想说,一个人生前死后,变化能不大么。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误会了。 凌枢说的变化,不是这种身体变化。 “以前她很天真,向往外面的世界,总说要到处去看看,却没有胆子付诸实现。” _分节阅读_27 “我还记得有一回,我们在学校后山发现一只掉窝落单的雏鸟,杜蕴宁捧着雏鸟说要等它母亲过来找,这一等就等到天黑。” “有时候路过看见穷人乞讨,她也一定会掏出零花钱给一份,哪怕我说那些人背后可能都是丐帮或青帮在操纵,她说,这些人也许是身不由己,被迫乞讨,但拿到的钱但凡有一分能进他们自己的口袋,或者留给孩子吃穿读书,也可能救了一条命。” “读书的时候,她也写得一首好诗,经常被国文老师当众朗诵,同学竞相传抄,人人都说,她将来一定会成为吕碧城那样的才女。” “但这些,” 凌枢抬起头,望向岳定唐。 “我在多年重逢后的杜蕴宁身上,没有看见一丁点影子。” 凌枢对杜蕴宁最深刻的印象,是当年凌遥上门提亲时,杜蕴宁的父亲坐在沙发上,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说杜家已经准备跟袁家联姻了。 而那时杜蕴宁就躲在户外花园葡萄架下的廊柱后面,满含热泪,不舍哀愁地看着凌枢,看得凌枢拿出少年人的热血冲动,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出国留洋,直接跟家里断绝关系,像时下许多新青年那样,满怀理想,过上新式生活。 他至今还记得杜蕴宁的回答—— 不能,我不能。凌枢,这是我的家,我的父母,我没有办法。 “所以,她以前没有勇气和我离开家门,在享受了袁家那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之后,更不可能想要跟我一起。” 说到这里,凌枢皱起眉头。 “但,这具尸体又的确是她。刚才我以为她假死遁逃的猜测,是错误的。” 岳定唐:“你还记不记得,她给你看过的那份财物清单,那些笔迹是怎么样的,能不能仿写出来?” 凌枢摇头:“如果还能再看到一次,我应该能认出来。” 岳定唐:“那天你交代之后,我就已经派人问过,袁家上下,没人见过杜蕴宁那笔财物的去处,她生前也没有与任何银行经理或当铺掌柜打过交道,出事那天,她从咖啡厅跟你分手之后,就回了袁公馆,直到被发现死在房间。” 凌枢:“袁家财产呢,是不是少了?” 岳定唐叹了口气:“不知道,没法计算。袁家这些年财物清点非常混乱,老管家手上那本账册根本对不上,他们也说不清哪些是被袁冰拿去典卖挥霍,哪些是被下人顺走的。这种情况下,杜蕴宁作为女主人,要是想做点手脚,轻而易举。” 凌枢:“那个人可能是袁家的人,也可能是杜蕴宁在外面认识的。” 岳定唐:“先去问问袁家人吧。” 凌枢:“袁家是不是封起来了?” 岳定唐:“袁公馆有前后两栋,前面主楼现在贴了封条,但后面那栋还留给袁家佣人住,有巡捕把守,在案件调查清楚前,他们不得擅自离开。” 兴许再次见到杜蕴宁的尸体,两人都受到一些冲击。 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直到汽车停在袁公馆外面。 外头零星几个挂着相机探头探脑的人,一看就是报刊记者。 对方见了岳定唐他们往里走,立马迎上来想要采访。 岳定唐摆摆手一言不发,巡捕随即将他们隔开,护送两人绕到后面的小楼。 袁家家大业大,专门辟出一栋两层的小楼给佣人住,除了房间逼仄一些,条件不如前面主楼奢华之外,倒无太大差别。 自从袁秉道死后,袁冰不善经营,袁家大不如前,原来的房间也空出许多,如今小楼里连同管家在内,只有六名帮佣,杜蕴宁的贴身女佣阿兰,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 “我记得你,有一次蕴宁约我见面,还带了你一起。据我所知,她和娘家早就断绝往来了,你应该是她相当信任的人。”凌枢一看见她,就道。 阿兰先是羞涩笑笑,而后又摇摇头,比了个手势。 管家懂得手语,在旁边充当翻译。 “阿兰说她当不起您的称赞。” 凌枢:“你家夫人出事前一天,从咖啡馆回来之后,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巡捕房的人肯定已经问过了,阿兰想都不必想,管家也回答得飞快。 “她说夫人看上去情绪不高,晚饭也没吃几口,就说累了想休息,她没敢进去打扰,夜间敲过门,问夫人要不要用点宵夜,夫人回了,说不用,直到隔天中午,也就是夫人平时起床的时间,她才去叫醒夫人,就发现出了事。” 凌枢:“她生前有没有什么亲近好友?” 老管家:“夫人经常赴宴,但很少单独约人出去,我也从未听说她有什么闺中好友,反倒是近来,她提起两次一位姓凌的先生。” _分节阅读_28 凌枢:…… 岳定唐:“说了什么?” 老管家:“说遇到了昔日的老同学,还说这位凌先生跟从前一样俊俏。” 岳定唐下巴微抬,点点凌枢:“他就是那位凌先生。” 老管家看凌枢的眼神立马变得异样,仿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凌枢:…… 他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索性当没看见。 “我想带他们俩去事发现场看一看。” 岳定唐点头:“案发之后,他们立刻就封锁了现场,连窗台上的脚印都没动过。”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失言了。 昨天刚下过雪,就算没有风,原本的脚印上已经覆上一层尚未融化完全的薄雪。 不仅如此,风刮开虚掩的窗户,雪粒沙尘夹带进来,连床脚下都能看见。 这自然是相关巡捕的失职,但这年头,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岳定唐心知说了也没用。 众人的目光遍及各个角落。 房间是杜蕴宁喜欢的风格,处处透着绮丽奢靡的柔软。 袁冰大约是不喜欢这里的,凌枢没发现房间里有任何男性物品,连衣橱放置的,也都是杜蕴宁自己的衣裳。 也就是说,这两夫妻是分房而睡的。 难怪杜蕴宁出事的时候,袁冰一无所知。 “贼人通过窗户进出的时候,你们难道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吗?” 这次凌枢问的是管家。 老管家苦笑:“老太爷在的时候,宅子本来是有护院的,后来我们老爷当家,说这里是租界,足够安全,用不着那么多张嘴吃饭,就遣散了不少人。出事之前,袁家是由三名男仆轮流值夜的,有时缺人,我也会顶一顶。那天夜里,三才吃坏肚子,老德又告假回家,我就临时顶替他们值守,可是年纪大了不中用,半夜的时候我打了好一会儿盹,醒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一看家里也没什么动静,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会出那么大的事情。” 他年近七十,头发皆白,一身长袍撑不起微微佝偻的腰背。 这样的老人,别说杀人,就是破窗而逃都不可能。 据管家与女佣所言,平时杜蕴宁最多就是去咖啡厅喝喝茶,逛逛百货公司,参加阔太太们的沙龙宴会。 要说结仇,顶多也就是跟太太们拌嘴的口舌之争,女人么,使绊子耍小性子的事情多了去了,但要到杀人的地步,则万万不可能。 “我听最早到达这里的巡捕说——” 岳定唐走到床边,伸手拉开抽屉。 “当时他们看见这个抽屉是半开着的。” 凌枢下意识问:“里面的东西?” 岳定唐:“一样没少。大洋、首饰、金表,都在。” 凌枢:“那就排除凶手纯粹是进来谋财害命的。” 岳定唐嗯了一声:“其实你刚才问他们的问题,我们早就问过了。” 他没有拦着凌枢,也是想看看他能有什么新发现。 老管家和女佣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等他们俩将房间察看一遍,才跟着巡捕一块下楼。 凌枢想起杜蕴宁那三封信,正想问点什么,就听见身后发出不小的动静。 他回头,刚好瞧见女佣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滑下。 对方整个人歪倒,幸好巡捕把人拽住,否则在她前面的老管家必然会遭殃。 “怎么回事,下个楼梯都不会吗!”巡捕呵斥。 _分节阅读_29 女佣阿兰恍若未闻,一脸惊惧惶恐,又猛地回头,像是看见什么极度恐惧的事物。 凌枢循着她的方向望去,发现刚才他们明明关好了的房门,不知何时又打开来。 风拂开窗边的纱帘,光影明灭随之浮沉交迭,雪气带着寒意从洞开的房间一直吹到楼梯口。 恍惚间,床边似乎有个人影,但又像只是错觉,像是纱帘起起落落制造出来的幻影。 第9章 “你看见了什么?” 阿兰答不出来,只是徒劳地发出呜呜之声,含糊不清。 但她脸上又分明挂着恐惧到了极点的惶然,所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容全写在表情里,以致于浑身跟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她攥紧了衣角,哆哆嗦嗦从口袋里胡乱掏出手帕来擦汗,却因为太过紧张,将钥匙杂物也都一并带出,丁零当啷从楼梯上滚下,散了一地。 她胡乱比着手势,企图向众人描述明白,但只有老管家能看懂。 “你胡说什么!”老管家也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岳定唐问。 老管家吞吞吐吐:“她,她昏了神志,您不用管她的……” 岳定唐沉下脸色:“说!” 老管家无奈:“她说她刚才看见了夫人,这怎么可能!夫人早就去世了的,况且这光天化日的!” 嘴上是这么说,他却还是禁不住流露出忌惮的神色。 巡捕还在犹豫,凌枢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楼梯回到那间房。 房间里当然空无一人。 刚才他们没把窗户关好,所以才会被风重新吹开。 床帐轻纱飞舞,飘逸柔美,也许这是女佣刚才产生错觉的原因。 “什么也没有,你看错了。”凌枢道。 但阿兰躲在管家后面,死活不敢再进来。 “这是你的?”岳定唐走过来,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钥匙,手帕,口红。 阿兰忙接过来,一个没拿稳,口红又掉在地板上,骨碌碌滚进床底。 凌枢弯腰去帮她捡。 再直起身体时,他手里除了那支口红,还多了一团黑漆漆的碎渣。 也不是纯粹的黑色,间中还夹杂一点灰黄,看上去像煤渣,但绝不是。 岳定唐:“公班土?” 凌枢望向老管家和阿兰:“你们夫人生前还抽大烟?” 老管家下意识被问得一愣,阿兰却有点慌乱,连忙手舞足蹈比划手势。 “阿兰说,之前夫人对老爷抽大烟的事深恶痛绝,但前阵子有一天突然喊她去买点大烟来让她尝尝,阿兰怎么也拗不过她,只好去买了。她看夫人也没经常抽,就是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来一口,就没敢跟别人说。” 鸦片也分品种好坏,公班土是上品。 时下有识之士,人人闻鸦片而深恶痛绝,可世道混乱,令行而不能禁止,就成了一纸空文。 囊中羞涩而成瘾者,下了工就往烟管里钻,而有钱人家,自然是在家里吞云吐雾。 凌枢:“前阵子是什么时候?” _分节阅读_30 老管家:“阿兰说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还未成瘾,自然也没经常抽,但这已经是踏入深渊的第一步。 单看袁冰现在什么德行,就知道大烟能如何令一个人变成一头禽兽。 谁又能想到,当年在学校里能歌善舞,备受许多进步学生爱慕的杜蕴宁,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那些欢声笑语,少年意气,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凌枢:“这口脂是你的?” 阿兰比划手势。 老管家:“她说,这是夫人生前不用了,送给她的。” 阿兰点点头,指指梳妆台的抽屉。 凌枢上前拉开,里面各式各样的口红装了大半个盒子,有舶来的洋牌子,也有国产的新款。 这年头的阔太太们热衷于追逐名牌时尚,自打中国市场被洋货打开大门之后,如EL、LV之类的衣帽化妆品屡见不鲜,彼此之间也会互相攀比,杜蕴宁这半盒子口红其实不算奢侈,但对比袁家如今江河日下的境况,未免就有点讽刺了。 老管家道:“夫人出手大方,有时候出门回来,也会给我们带外头的点心。有一个在袁家干了几十年的老佣人阿凤要告老回家,她不仅付了几个月的工钱,还买了几身新衣裳送给阿凤。” 他与岳定唐又去了后面的小楼,一一询问袁家人,可惜半点有用的消息都问不出来。 袁家没落之后,袁冰给他们的工钱,有时还拖着,除了管家这样的老人,其他人自然心思浮动,个别私底下还接了别处的活计,只等最后一根浮木沉底,就会树倒猢狲散。 但要说起了外心,跟外人勾结来杀女主人,他们约莫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这些天风声鹤唳,袁家人被禁止外出,一个个都吓得不轻,巡捕房的人反复盘问,早就把该问的都掏得差不多了。 凌枢:“袁冰那边怎么说?” 岳定唐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道:“该问的我们都问过了,他跟杜蕴宁分房已久,平时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天到晚居然也没见上几面,事发当天,袁冰去了金粉楼找窑姐儿了,晚上也是在那边过夜的,根本没回来过,有人证。还有,我们审问他的时候,他烟瘾正好犯了,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 烟瘾犯了的人,六亲不认,口鼻流水,根本分不清敌我亲疏,更不要说交流无碍了。 凌枢:“袁冰是否听说过,杜蕴宁平日跟谁交往甚密吗?” 岳定唐:“有。” 凌枢:“谁?” 岳定唐:“你。” 凌枢:…… 岳定唐:“军阀儿媳离奇死亡,其子指认疑似奸夫为凶手,我不用想,都知道那些报章会写什么,这绝对是爆炸性的新闻。甚至,很多报纸为了博取眼球,连‘疑似’两个字都不会加的。” 凌枢瓮声瓮气:“为了我宝贵的小命,我比任何人更想早日破案。” 岳定唐拍拍他的肩膀:“任重道远。” 凌枢:“袁冰的亲戚呢?我记得袁家是个大家族,袁秉道死后,虽然家产留给袁冰,但袁冰还有几个姑姑,当时没少闹出官司,这些人也有杀人的动机。” 岳定唐:“袁秉道有三个妹妹。大妹远嫁美国,二妹在香港,三妹也就是当时跟袁冰打官司的,去年已经染病过世,膝下无儿无女,没有可疑。” 说话间,两人下楼出门,准备上车。 岳定唐抬起头,回望二楼阳台。 那里正是他们刚才去过的杜蕴宁房间。 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少个日夜,杜蕴宁从这里望向繁华人间。 她的灵魂,却早已被禁锢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既渴望外面的世界,又没有勇气逃离,既羡慕自由的翅膀,也舍不得习惯且乐在其中的奢靡。 她的结局,几乎早在当年顺从父母之命嫁入袁家,就已经注定了。 但,抬起头的瞬间,电光石火。 岳定唐表情骤变! _分节阅读_31 凌枢正准备跟岳定唐说自己想回去睡觉,冷不防一股大力自岳定唐的方向袭来,他整个人被连推带扑,重重摔在地上。 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肩膀落地,直接摔懵了。 “你他娘——”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 刚刚他们站立的地方,多了一个花盆。 陶盆碎成几瓣,泥土和枝叶散落一地,零落不堪,残缺破碎。 娇嫩的玫瑰花没了泥土的庇佑,横死当场,不肯瞑目。 “岳先生!你们没事吧!” 巡捕一脸心惊胆战。 刚才要是岳定唐没有神使鬼差抬头回望,要是反应再慢上半秒,这个花盆砸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没事。” 岳定唐拍拍大衣上的尘土,潇洒起身。 凌枢捂着肩膀龇牙咧嘴,一肚子想骂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甭提多难受了。 一只手伸过来,岳定唐朝他挑了挑眉。 凌枢毫不客气狠狠一拽,借力站起。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岳定唐故意在痛处用力拍几下,差点又把凌枢按趴下。 “我上去看看!” 没等岳定唐发话,巡捕就已经跑回袁家。 岳定唐:“刚才没风。” 凌枢:“房间里也没人。” 他们刚刚才去看过,里里外外,外加老管家阿兰和巡捕,五个人十只眼睛,除非一个大活人能隐形,否则他们不可能看不见。 活见鬼了。 很快,巡捕气喘吁吁跑回来。 “房间里没人!主楼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没人,他们离开的时候,特意还把门锁上的,钥匙就在巡捕手里,怎么可能有人。 可青天白日,无风无雨,一个花盆,在阳台上好端端摆着,怎么会突然砸下来? 巡捕显然也察觉其中诡异,脸色忍不住浮上一丝恐惧。 再有先前阿兰非说看见自家夫人的身影,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钥匙给我吧,回头我跟你们头儿说。”岳定唐伸手。 巡捕毫不犹豫把钥匙交出去。 他连现在一想到晚上还要在这里值守,就有点发憷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袁家待了将近一个下午。 霞光流丹,在天际肆意涂抹出一道道新月派诗人口中羚羊挂角的艳丽风情。 但岳定唐和凌枢却感觉自己像两只被兜进网里的苍蝇,无头乱撞。 而拿着这张网的人,却是一个看不见的人。 对方可能就是杀害杜蕴宁的凶手。 肖记面馆的起火,可能也并非偶然。 这样一来,凌枢就会成为千夫所指。 _分节阅读_32 一旦舆论发酵…… “号外!号外!大上海名媛杜蕴宁死于非命!” “号外号外!名媛杜蕴宁被杀,真凶究竟是谁!” “卖报卖报!两小时前新鲜加印,内容震撼,数量有限,先到者得!” 报童一路吆喝,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 岳定唐,一把拽住。 “多少钱,我要两份!” “好嘞!” 小报童眉开眼笑,从臂弯里为数不多的报纸里抽出两张,塞到岳定唐手里。 “这报纸好卖吗?”岳定唐递钱过去,顺口问道。 “好卖得很呢,您看,才一小会,就剩下这么点了,您二位要是再晚一点,就没啰!” 上海滩有不少小报,不像《申报》和《大公报》那样出名,只能另辟蹊径,依靠坊间虚构夸张的传闻和奇情猎艳故事来赚取销量。 譬如眼前这份《黄埔新报》,岳定唐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拿过报纸,入目赫然就是一个偌大的标题—— 上海名媛杜蕴宁死于非命! 下面还有两行副标题—— 从民国才女到豪门贵妇,名媛为何命丧黄泉? 从青梅竹马到军阀之子,周旋其中的万人迷最终玩火自焚? 噱头十足,瞬间吸睛。 作者有话要说: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凌枢:救命之恩…… 岳定唐挑眉:你看着办。 隔天,凌枢放了一条恶犬去咬岳定唐,让狗追着人家跑了三条街,再施施然去用肉骨头把狗引开,救下岳定唐。 凌枢挑眉:救命之恩,我还了。 第10章 一份报纸平均三分钱,对普通人而言并不贵。 不识字的还可以去茶楼听人念报纸,一壶茶就能消磨大半个下午,一举两得。 黄埔新报是小报,受众少,需要薄利多销,才卖两分钱,加上这样抢先报道的爆炸性新闻,可以相见,今天一定能售罄。 随着这份报纸的发酵,用不了多久,杜蕴宁的死讯就会传遍大上海的每一个角落。 而凌枢的嫌疑人身份,也很难再压下来,人人都是法官,报章杂志,悠悠众口,所有舆论会将矛头指向他,这将会给侦破案件的人增加很大压力。 压力之下,又有所谓的证据,凌枢再想脱罪,就更难了。 历朝历代,杀人偿命,都是不变的法则。 “岳老板,你能力有限啊,连一桩新闻都压不下来,我得怀疑你给我姐吹自己这些年的成就,是不是真的了!” 凌枢凉凉道,顺手从兜里掏出五分钱放在报纸上,将报纸随手折叠,塞到路边乞丐的怀里。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岳定唐淡定道,“从案子和你有联系的那一刻起,这个结果你应该早就料到了。袁家佣人虽然被限制出入,但每天都需要吃喝,必须和外面联系,还有经手办差的巡捕那么多,随便谁漏一两个消息给小报,赚点零花,并不稀奇。” 凌枢叹了口气,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是他现在的最佳写照。 _分节阅读_33 一天没有找到凶手,这件案子就会像无形的绳索套在他脖子上,随时随地有可能收紧,置他于死地。 那个帮杜蕴宁写财物清单,可能与杜蕴宁关系暧昧,甚至很可能撺掇她私奔,最终杀人灭口的人,如同一个不存在的亡灵幽魂,始终徘徊左右,却寻觅不到半点踪迹。 要不是凌枢亲眼见过那份财物清单,他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这么一个人了。 凌枢觉得自己循着杜蕴宁生前轨迹去寻找线索的思路是没有错的,但这样就像被人牵着鼻子走,藏在暗处的对手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轻轻松松就可以将他的行踪掌握,顺便先发制人。 那,换一个思路呢? 如果,连袁家的贴身佣人也没有见过此人—— 那么,杜蕴宁要如何在避开袁家人的情况下见到对方? 神使鬼差,凌枢灵光一闪! “新月咖啡馆?!” “杜蕴宁之前几次都约你在哪里?” 岳定唐跟他,几乎同时出声。 两人说的话不一样,但思路归根结底都是相同的。 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岳定唐:“都是新月咖啡馆?” 凌枢:“不错,她约了我三回,都在那里。” 岳定唐:“那你见过她跟咖啡馆里哪个人交流比较密切吗?” 凌枢凝神想了片刻,摇头道:“我印象里没有,她跟新月咖啡馆的老板似乎相识,第二回我们在那见面的时候,她还给我介绍了正在帮忙洗杯子的老板。” 岳定唐:“你对那老板了解多少,他有妻室吗?” 凌枢:“你怀疑杜蕴宁可能与他有暧昧?不可能。” 岳定唐的司机一直在街口等着,见他们走来,赶紧出来开门。 待二人入座,车子发动,凌枢才开口。 “等你看到那位老板就知道了,他年纪有些大,口舌也不大灵便,杜蕴宁不太可能跟这人有什么太深的瓜葛。” 岳定唐思忖片刻,“那去新月咖啡馆看看。” 从这里去新月咖啡馆,在不塞车的情况下,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 岳定唐他们在街口下车,走没几步路,远远的就瞧见咖啡馆挂在外面的招牌。 新月咖啡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刚刚粉刷过的外墙,几扇半新不旧的窗户,在寒冬里努力维持绿色的植物,还有穿洋装的侍应生,所有细节都能看出老板对这间咖啡馆的用心。 只是开在中国的咖啡馆,必然会带上中国的痕迹,就像现在从咖啡馆里传出来的唱片,播放的不是外国音乐,而是本国人耳熟能详的《茉莉花》。 凌岳二人没有急着进咖啡馆,他们在咖啡馆附近的店铺逛了逛,跟掌柜老板闲聊两句,买点东西,状若无意地打听起新月咖啡厅的情况。 这间咖啡馆有些年份了,若干年前就在这里经营,但换了两位老板,前一位姓韩,据说生意破产,收拾东西回乡下老家了,现在这位姓李,是韩老板的朋友,听说他急着用钱,就将咖啡馆盘下来,重新修缮开放。 咖啡馆生意还不错,老板人也挺好,他店铺里几个伙计,都是被他出手帮助过的,就连邻居平时有个什么不便,李老板也是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李老板心地好啊,可惜这世道好人难做,得恶人才能出头!” 凌枢从街道对面走来,进了这间茶叶铺,就听见唐老板对岳定唐说出这句话。 “怎么说?”凌枢顺口问。 “这位是?”茶叶店唐老板看向凌枢。 岳定唐:“他姓杨,是我同事,跟我一道出来做社会调查的。” 唐老板打起笑脸:“原来杨教授,快请坐!小东,倒茶!” 这年头知识分子分外受到尊重,尤其是岳定唐这样的教授文人,放在前清就是翰林老爷级别的人物,随时可以登堂入阁,在升斗小民看来,更有一份距离感和必须仰视的感觉。 _分节阅读_34 岳定唐以社会调查的名义跟对方攀谈,又买了二两茶叶,自然得到分外热情的招待。 “说起来,李老板盘下这间咖啡馆也不容易。他本来以为是帮朋友的忙,急公好义,出手相助,谁曾想这咖啡馆盘下来不出一月,就有人找上门,说韩老板一女二嫁,把咖啡馆也卖给了他。这时候韩老板钱也拿了,人也消失了,双方打起官司,不得已,李老板为了早日重新开张,只得再出了一笔钱给对方,才将这地方拿下来。” 这茶叶铺唐老板就在咖啡馆斜对面,抬头不见低头见,说起咖啡馆的来历,头头是道,看样子跟两代主人都熟识。 “这么说,李老板的确是特别仗义的一个人了?”岳定唐问。 唐老板点头:“那是的,今年夏天那会儿,上海不是下暴雨么,好多地方都淹了,我这些金贵的茶叶是最不能被水碰上一丁点的,多亏李老板借给我几个大罐子,将茶叶往里一装再封灌,还真就半点没受潮。结果他自己那些咖啡豆,倒是有一半遭了殃,您问问这街上,十户有九户提起他,都得竖一大拇指!” 凌枢:“我看着咖啡馆的客人也不算特别多,他老这么帮别人,自己不会亏本吗?” 唐老板笑道:“听说他是从海外归来的华侨,家在南洋那边还有产业呢,说是想回来养老,儿子还留在南洋做买卖,每个月都给他寄生活费,孝顺得很。依我看,就算咖啡馆亏本也不妨事,他儿子写过许多封信来喊他回去了,李老板说,自己现在有手有脚,还能干活做事,暂时不想出国。” 凌枢:“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吗?” 唐老板:“是啊,我还见过他儿子寄回来的照片呢,李老板的孙子白胖聪明,都会喊爷爷了。” 岳定唐:“听您这么一说,我们觉得这次来调查的方向对了,可以做一则南洋商人归国的相关文章。” 唐老板期待:“那不知敝人的小铺有没有荣幸在您的文章里露脸?” 岳定唐笑道:“自然有,唐记茶叶铺,我都记下了。” 说罢还将手中本子亮出来给对方看,唐老板更是乐呵呵的。 凌枢适时插进来:“对了,老岳,你看过今天的报纸没有?说起来,跟我们这次的社会调查还有点关系。” 岳定唐:“还没看,怎么了?” 凌枢:“上海名媛杜蕴宁死了,现在死因未明,怀疑是凶杀,我们社会调查里不是包括治安这一项么,正好等会儿去巡捕房问问吧。” 边上茶叶铺老板倒抽一口凉气,引得凌岳二人齐齐看向他。 “您说的是杜蕴宁?袁太太?她死了?!” 凌枢:“正是袁公馆那位袁太太杜蕴宁,怎么,您认识?” 茶叶铺老板:“认识倒不认识,她那样出名的人物,小店也没这个荣幸与之结交,只是之前几次看见她到对面咖啡馆喝咖啡……可惜了啊,袁太太多有气质的一位美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凌枢与岳定唐对视一眼。 “她一个人来喝咖啡吗,没约别人?” 老板犹豫片刻:“有,但我记不大清了。” 凌枢:“是男是女?” “男的男的,”老板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是两个人!她每次只约一个,但来来去去好像就两个,其中一个,诶别说,跟您的身量还有点像!另外一位,比您矮一些,大概半个头吧,但经常穿一身暗红色的洋装!” 凌枢:“您确定?” 老板:“自然,那位先生有一回还到隔壁洋货店买雪花膏,正好被我撞见,长得挺俊俏斯文,还戴了一副眼镜,看上去就像您二位一样,是有文化的人。” 辞别茶叶铺老板,凌枢跟岳定唐步入咖啡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深邃幽蓝,像随时都会被一砚墨水泼上去变得漆黑。 寒风夹着冬季的冰冷无情,在大上海的霓虹灯上盘旋,又穿过弄堂街巷,将外面衣不蔽体的乞丐折腾得愈发蜷缩抱紧身躯,最终被咖啡馆的厚重大门阻挡在外面。 进了里头,便是一派暖意,暗香袭来。 第11章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 刚进门,他就听见岳定唐道。 凌枢的脚步微微一顿。 要不是岳定唐提醒,他还真忘了今晚是除夕夜。 因为被卷入这桩案子,也因为杜蕴宁的死,这两天来回奔波,凌枢差点都忘了今天出门前,姐姐凌遥叮嘱他晚上一定要早点回去吃团圆饭的话了。 _分节阅读_35 现在家里肯定已经做好一大桌子的菜,姐夫估计也已经下班回家,两人围坐桌前,唯独空了凌枢那个位置。 但如果这件案子没能尽快找到真凶,将其绳之於法,只怕凌家还会更加不得安宁。 反正现在还有个岳定唐在,等会儿回去,拿他当借口就好了。 咖啡馆里冷清寂寥,就只有一桌洋人在用餐。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作为远东最繁华的城市,上海的除夕与中国其它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天还未黑,街上就已行人寥寥,现在外面更加安静,好像一瞬之间,全上海所有人都藏了起来,不肯冒出一个头。 新月咖啡馆倒是敬业,还坚持开门营业。 那头有个侍者提着一篮子面包走出去。 凌枢扭头一看,瞧见他站在路边,在给几个乞丐分发。 “先生,这是菜单,您二位先看看,需要的话按一下桌上的服务铃即可,我会马上过来。这是柠檬水,温热的,先解解渴。” 他们刚进门,就有两名侍应生迎上来,主动接过他们的帽子围巾外套,又将他们引到宁静一隅,点亮桌上蜡烛,奉上餐单。 岳定唐打开略略看了一眼。 纯粹的西餐在中国很难得到所有客人的青睐,即使这里是公共租界,所以这间新月咖啡馆也不例外,餐单上都是中西结合的西餐,譬如番茄鸡蛋牛肉意面,他是绝不会点这道菜的,但可以想象,这道菜肯定会有不少客人点,否则老板不会一直留在餐单上。 “你们大年三十都不关门吗?”凌枢问侍者。 侍者笑道:“我们老板说,大过年的,家家户户肯定都关门,但肯定还有不少人没能回去,好歹这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给客人进来小憩。” 凌枢:“那你们不也回不了家了?” 侍者:“我们都是家里没了亲人,或者只身来到这里闯荡的,幸得老板收留,大伙吃住都在这里,倒也方便。” 两人说话的当口,岳定唐已经点好餐了。 “要这个套餐吧,炭烤西冷牛排,七成熟,甜点就要蜜瓜冰淇淋好了。” “好的先生。那这位先生,您要点什么?” 凌枢沉吟不语,侍者也不敢催促,就在一旁耐心等候。 岳定唐瞟了一眼,他发现凌枢跳过主食套餐那一页,直接翻到最后的甜品单点部分,眼睛半点没挪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凌枢就像那伫立于蜀山之巅,等待倾城一剑出鞘的高手,敌不动,我不动,木雕也似,地老天荒。 岳定唐看不下去了,终于打破沉默。 “这顿我来请。” 凌枢肉眼可见地舒展身体,整个人如同重获新生。 “来一份龙虾烩面的套餐,甜品就要芝士千层,树莓冰淇淋,草莓布丁吧,你再帮我们拿一瓶香槟吧。” 岳定唐:…… 侍者如获大赦,连忙应声离去。 岳定唐:“你怎么不干脆把这里的甜品都包下来?” 凌枢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你以为我在故意讹你?我姐做了一桌菜还等着我回去吃呢,只是我们现在要是主动去找老板,就太冒昧了,也容易引起他的戒心,如果他真像左邻右舍说的那样是个大好人,看见我们点了这么多,肯定会出来阻止我们,到时候就有机会攀谈了。” 岳定唐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一时间倒没接上。 凌枢见状,翘起二郎腿,下巴微微一抬:“没想到了吧,像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怎么会懂这些细节手段,最后还不是得高手出马?” 他头顶悬着一把随时有可能落下的达摩克里斯剑,还能这样跟没事人一样得意洋洋,换作别人死亡之期逼近,案子又毫无线索,只怕早就惶惶不可终日,更别说这么冷静去寻找突破口了。 “当年,” 看着这样的他,岳定唐缓缓开口。 “凌家出事,杜家是不是落井下石,给了你们不少难堪?” _分节阅读_36 凌枢一怔失笑:“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早就忘了。而且死者为大,杜蕴宁已经去世,这些事情也烟消云散了,不提也罢。” 岳定唐:“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凌枢:“怎么,岳教授要给我安排工作吗?” 岳定唐:“我可以帮你留意,只怕你不肯去。” 凌枢:“那倒是,我觉得我现在就挺不错。” “你也留过洋,最终却屈就在这么一个小职位上,不觉得可惜吗?” “还好吧,要是换作了以前,我爹还在,凌家风光那会儿,自然想帮我安排什么,就安排什么,去南京捞个肥差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留洋几年也没学到多少正经本事,洋文来来回回就只会那几句,要真给我什么要职,我也胜任不了,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在警察局混个差事,清闲度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被屋里的暖气熏陶,凌枢的语气也变得暖洋洋起来,不紧不慢,像是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波澜乍起,眉眼变色。 但岳定唐觉得,这也许只是一种假象。 以前的凌枢争强好胜,现在虽然傲气内敛,混吃等死,但人三岁看老,本性难移,他内心未必就甘心这么得过且过混日子。 “如果杜蕴宁和你一样这么想,未必会有今日的悲剧。” 以前的凌枢意气风发,天之骄子,却很好揣测。 现在的凌枢看似落魄,反倒沉淀下来,令人看不透。 凌枢:“杜蕴宁跟我不一样,就算跟袁冰感情不谐,她也一直锦衣玉食,所有的烦恼不过是丈夫爱不爱自己,华丽的牢笼能否少几个枷锁,多一些五彩斑斓的浮华。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从未变过。” 岳定唐:“既然她当年已经按照家里的安排,嫁给袁冰,为什么后来还会和娘家人闹翻?” 凌枢:“袁冰为人如何,你也瞧见了,婚后杜家出了些事,希望袁家能伸出援手,当时袁秉道已经死了,袁冰不肯帮忙,杜家长子因此惨死,自此之后,杜家就跟杜蕴宁断绝了关系,再没往来。” 岳定唐对这些事情不大清楚,他原本还考虑杜蕴宁娘家人行凶的可能性,现在听对方一说,基本是可以排除了。 说话间,菜一道道上来。 老实说,厨师水平马马虎虎,但两人奔波大半天都饿得很了,一顿饭风卷残云,干干净净,中途也没顾得上再讨论两句案情。 直到上甜品的时候,一名中年人带着侍者走过来。 “先给您二位拜个早年咯!” 对方彬彬有礼,虽然穿着洋装,却还习惯拱手问好,实打实的中国人作风。 “冒昧打扰,鄙人姓李,是这里的老板,感谢二位光顾,二位先生可是头一回来?” “是,我们是大学教员,今日有事外出。”岳定唐道。 “原来是大学先生,失敬失敬!”李老板连忙拱手,“我见二位点的甜品有些多,只怕接连几道用下来,会有些腻味,所以过来冒昧提醒一声,还请您二位不要见怪!” 岳定唐笑道:“旁人做生意都巴不得多买一些,您倒是还特地让我们少点一些,生怕东西卖得出去,如今像您这样厚道的生意人也不多了。” 李老板不好意思道:“瞧您说的,做生意最讲究诚信,我若没提醒,那就是没尽到本分,您回过神来,下回怕是再也不上门了,长远来看我就亏本了。” 凌枢道:“这多出来的几道甜点,劳烦您给我打包起来,回头我想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 李老板恍然:“没问题!” 东西很快打包好送过来,小盒子外面还绑了绸带,小卡片写上新春大吉,很见心思。 便连岳定唐这样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觉得这里食物虽然称不上顶级,但以老板这样的服务态度,肯定会有许多回头客,这些客人也足以撑起这间咖啡馆的营业额了。 中途李老板分、身去招呼另外一桌的洋人,待两人吃得差不多,才又折返回来。 “您二位都是有学问的先生,鄙人能不能冒昧请两位在咖啡馆的名人簿上留个言?” “我们当不得名人二字,也就是教书匠罢了。”岳定唐摆摆手。 李老板笑道:“是我妄言了,李某见识短浅,只知道读书多,修养高,就是有识之士,恨不能将他们墨宝留下来,好以后回老家的时候,给孙儿们也看看,熏陶体会。” 岳定唐:“您要是不嫌弃,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李老板大喜,忙亲自去将名人簿捧来。 岳定唐接来一看,发现上面还真有几个熟悉的人名,也许放眼全国不算如雷贯耳,但在这上海滩,也能算是小有名气了。 _分节阅读_37 他用钢笔在后面空白页写下一句“宾至如归”,再签上自己的名字,顺手往前翻几页。 一个熟悉的签名映入眼帘。 如沐春风。 杜蕴宁。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关于找工作之1 凌枢:有没有那种工作,钱多事少休假多,不用查案子,不用背黑锅? 岳定唐:梦里什么都有。 关于找工作之2 凌枢看见一个卖雪花膏的国产牌子在征集广告男明星,遂去应聘。 岳定唐等着泼对方冷水。 谁知凌枢居然应聘上了。 岳定唐:就你这坐没坐相的也能当明星? 凌枢:嗯,人家说我脸好看,坐在那里不动,让他们画月历牌就可以了,我就坐着睡了一天,腰酸背痛,幸好有钱拿。 岳定唐:…… 第12章 “杜蕴宁,是那位袁夫人么?” 岳定唐抬起头,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好奇。 李老板叹息:“正是,袁夫人有空的时候,会来喝下午茶,这大过年的……哎!方才伙计已经给我念过报纸了,没想到数面之缘,竟成天人永隔!” 岳定唐:“您与袁夫人来往多么?” 李老板:“承蒙袁夫人不弃,聊过几句,但没有深交。” 岳定唐:“我们现在正在做一份社会调查,其中就有关于上海治安方面的内容,碰巧遇上袁夫人这案子,您看方便与您聊两句吗?” 李老板:“方便,我儿子媳妇都在南洋,国内我也无亲无故的,正准备跟伙计们一块吃团圆饭呢,您只管问便是。” 岳定唐看了凌枢一眼,将手中本子递过去。 “小杨,你来帮忙笔录吧。” 俨然把他当下手助理的口吻。 凌枢:…… 他抹抹嘴,似模似样掏出钢笔。 “好嘞!不过老岳,你得整快些,你媳妇还在家里等着呢,要是大年夜都不回去,明儿起来你膝盖怕是要跪肿了。” 岳定唐:…… 他勉强忍下自己扭曲的嘴角,正色看李老板。 “你和袁夫人最近一次交谈,是在什么时候?” “前天。” 那不就是杜蕴宁跟凌枢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 凌岳二人对视一眼。 _分节阅读_38 “当时袁夫人和你聊了什么,她神情态度可与平时有何不同?” 李老板想了想,“好像没有。” 岳定唐:“没有不高兴,或哀愁幽怨,也没有对你抱怨过?” 李老板摇头:“我瞧那天袁夫人的兴致还是很好的,她曾和我说过,每回来这里,最喜欢点的就是草莓蛋糕,而且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想吃,那天她就点了一份,打包一份回去。” 凌枢冷不防问:“她和你聊了什么?” 方才灯光昏暗,李老板顾着和岳定唐说话,这会儿才闻声留意到凌枢,一见之下,不由咦了一声。 “您,您好生面善,我好像在哪见过?” 见对方绞尽脑汁,凌枢好心提醒。 “前天,就在这里,我和袁夫人喝过咖啡。” “对对对!”李老板一拍掌,“我想起来了,是您!” 凌枢点头:“是我,但我不记得袁夫人和你聊过。” 李老板:“是您还未来时,我见袁夫人独自坐在那里,便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她看上去心情挺不错的,她还说,明天要去参加英国领事馆夫人举办的宴会,想从我这儿买点咖啡豆,去当礼物,让我挑选好之后,遣人送到府上去。” 凌枢:“没有别的了吗?” 李老板:“没有了,就这些。” 凌枢:“平日里,袁夫人过来,除了我,还跟谁有过交集么?” 李老板犹豫:“倒是好像还有一位。” 凌枢:“长什么模样?” 李老板:“斯斯文文的。” 凌枢:“戴着眼镜?” 李老板想了想:“应该戴着的。” 凌枢:“红色洋装?” 李老板为难笑道:“这我就不大记得了,有时我不在店里,都是伙计们打理经营,也不是每回都能遇见袁夫人,要不喊他们过来,您再问问?” 凌枢:“好啊,那就有劳您将平日白天经常在的伙计叫出来,耽误他们一点时间,我们询问几句就好。” 李老板答应下来,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位先生,恕我直言,你们不是学校老师么,怎么倒像是在问案子?” 岳定唐温和道:“社会调查涉及方方面面,不乏个案叙述,难免得问仔细些,正好我们跟袁夫人有过几面之缘,听闻噩耗颇为惋惜,就顺道过来问问,说不定以后还能帮上点忙。” “原来如此,那请稍等。”李老板不疑有他,转身去喊人。 高高瘦瘦的伙计很快被喊过来。 他没当值,穿了身褂子,一脸老实,有问必答。 “那位袁夫人过来的时候,的确经常有一名男士出现,两人在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然后一前一后离开,当时有三次正好是我白天当班的时候。” 凌枢跟杜蕴宁也差不多在这里见过三回,闻言就道:“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伙计仔细端详他片刻,摇摇头,肯定道:“不是您!那位先生经常穿一身红色洋装,戴着眼镜。” 岳定唐:“他们聊些什么,你知道么?” 伙计先是摇摇头,而后又道:“有一回我送茶点过去,就听见两句,仿佛是在讨论写诗,我是粗人,又不懂什么诗,也没听明白。” 岳定唐:“他姓甚名谁,你可还有印象?” 伙计:“他说自己姓洪,别的没提过,但看模样,应该和二位差不多,是个文化人吧。” 他说的,与方才茶叶铺老板提供的消息是差不多一致的。 排除两人临时撒谎的可能,基本就能确定是同一人了。 _分节阅读_39 一个新人物浮上水面。 这与他们之前的推测对上号了。 那么,这个男人很可能也是帮杜蕴宁起草财物清单的那个人。 甚至,两人可能有着更亲密的关系。 “他是咖啡馆的常客吗?” 伙计:“我在这间咖啡馆三年了,从以前那位老板,到现在的李老板,承蒙李老板不弃,将我继续留下来做事,不过我以前很少见到这位洪先生。” 岳定唐:“那他住在哪里,在哪里办事工作,你知道么?” 伙计自然摇摇头。 萍水相逢的客人而已,除非像杜蕴宁这样的名人,否则旁人又怎会认识? 岳定唐皱起眉头,有点失望。 这固然是一条值得挖掘的线索,可要是这姓洪的真跟杜蕴宁的死有关,新闻一出,他肯定再也不会在附近露面,更有甚者,直接买张车票去外地,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那他们就彻底没辙了。 “啊,对了!” 伙计忽然灵光一闪,“上回外面下雪,这位洪先生要走,我为他叫了黄包车,听见他给车夫报了个地址,好像是,是——恒通路36号!” 恒通路。 岳定唐下意识看向凌枢。 后者也正好望过来。 那也是肖记面馆所在的地方。 就在两天前,杜蕴宁出事前后,面馆老板老肖,也因为隔壁起火被牵连,被活活烧死在面馆里。 是巧合,还是有意? 姓洪的,杜蕴宁,老肖之间,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李老板一直束手在旁边站着,没有打断他们,见他们问得差不多,这才出声。 “二位先生,天色不早了,若是再晚一些,就怕街上都找不到黄包车了。” 刚才外面还有些宝石蓝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可以想象这里有多温暖,外面就有多严寒。 岳定唐瞅一眼手表,他们的确该离开了。 “多谢老板,今日叨扰你许久,过意不去,待年后再上门致歉。” 另外一桌洋客人不知何时吃饱结账走人了,偌大咖啡馆内就剩下他们这桌。 李老板笑呵呵:“不妨事,反正我小老头也是在这里过年,不耽误你们回家与家人团聚才是正经事,小店过年会停业歇息一阵,二位先生若喜欢这里,不妨等年后再来。” 告别老板,两人从咖啡馆出来,朝街口走去。 司机还在那等着。 “大姐现在肯定急着等你回去吃团年饭,你可以先回去,过两天再说。”岳定唐道。 大姐大姐喊得真是亲热,凌枢把到嘴的吐槽咽下。 “现在不趁热打铁,过两天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总不能为了过年,把自己小命给丢了,走吧,直接去恒通路。” 他说罢,当先钻进车厢。 …… 恒通路一带,新老房子鳞次栉比,在夜色下,新旧颜色模样并不那么分明,但万家灯火却在错落中呈现,鱼肉蒸煮的味道夹杂在蒸年糕里一起飘荡在空气中,迎来年味分明的除夕夜。 鱼肉和猪肉的味道淡淡的,几近于无,更多的是毕竟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年头桌子上能出现一碗里脊煮年糕或一条红烧鱼,已经可以算得上年节丰盛了,像刚才他们那样能吃上龙虾和牛排,更是奢侈到无法想象。 这里多是住宅区,间或有些铺子,也都是上了年头的老字号,老板几代经营,靠的都是回头客口口相传。 如今山河不全,有些地方还在打仗,上海外紧内松,老百姓也许天天都能看见报纸上间或燃起的硝烟,但毕竟总体还算平静,上班的暂时有个饭碗,上学的暂时也有书可读,抛开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和知识分子不说,大部分小老百姓日复一日,依旧照着自己平日的节奏去过自己的小日子。 _分节阅读_40 不过在这场家家户户关门过年的热闹中,也有两处地方例外。 那就是之前被火灾毁于一旦的两户人家。 其中一户,正是凌枢经常去光顾的肖记面馆。 “起火的这户人家,家里男主人原是在码头当苦力的,有一回搬货的时候砸伤腿,后来就只能在家接点弹棉花的活计,女主人绣活不错,偶尔会接了外面的布料回来绣,所以他们家里堆积了不少棉絮和布料,这些都是极易起火燃烧的东西。” “根据后来调查,推测他们很有可能是家中小儿玩火,大人们又都在睡觉,没有及时察觉,导致火势迅速扩大,最终活活烧死在里面,还牵连了隔壁的肖记。” 在两人走向恒通路36号的时候,岳定唐如是说道。 “有问题。” 凌枢停住脚步。 “且不说贫苦人家为了省钱,晚上一般不点灯,也难得买火柴蜡烛甚至油灯,就算他们家孩子半夜找到火柴,顽皮弄火。那对夫妻也好,老肖也好,都不是五感失灵的人,火情一起,他们睡得再熟,也该醒过来了,就算那对夫妻逃不出来,为什么连肖老板都没逃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无关正文的小剧场—— 岳定唐:我哪来的媳妇? 凌枢:我啥时候成了你助理? 岳定唐:你迟早得喊我老板。 凌枢:你迟早得喊我老公。 岳定唐:…… 凌枢反应过来,怒,扭头大喊:导演,剧本台词错了! 第13章 这个问题,岳定唐无法回答。 因为他也有同样的疑问。 但当时法医验尸,一家三口,连同隔壁肖记面馆的肖老板,全都是被烧死的。 至于死之前他们是否遇到变故,就不得而知了。 除非肖老板死不瞑目给他们托梦,否则一时半会肯定是个谜。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恒通路36号。 这是一处住宅,典型的上海民房。 像这样的民房里,一般不是一户人家在住,而是几户人家住在一起,往往可能是主人家住了其中一间,再将剩下的房间租出去,租客大多是外地人。 此时的上海,几乎汇聚了全中国最奢华的享乐,经济比南方其它城市发达,民风又比北方开放,当一二十年前,北方还在为女子是否能穿短袖旗袍而非议纷纷时,上海的时尚女人们早已一个赛一个婀娜多姿地出现在大街小巷。 所以来上海的外地人很多,求学的,求财的,求权的,哪怕当不了人上人,也想来搏一搏,所以这些房子根本不愁没有人租,自然,租金也不会便宜。 除夕夜,家家户户在吃团年饭,但也有顽皮的小孩出来放鞭炮。 鞭炮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小孩的吆喝,间或闪亮的烟火,反倒显得凌岳二人格格不入。 岳定唐原本还担心怎么寻找机会进去瞧瞧,但来到民宅面前,发现他们家的小孩子也吃饱喝足溜出来玩,大门开了半面,脚一跨就越过门槛。 “你们找哪位?” 一名中年女人迎出来。 “嫂子好,先给您拜个早年,请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姓洪的先生?”岳定唐彬彬有礼。 “你们找姓洪的做什么?”女人脸色难看起来,只是瞧他们衣着打扮,一时没发作。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 _分节阅读_41 一,他们来对了,跟杜蕴宁往来的洪姓男人果然住在这里。 二,姓洪的在这里的行为,让这个女人不喜欢他。 “我们是他的朋友,快过年了,特地上门来看看他,这些点心你拿着,给小孩子们吃。” 岳定唐从凌枢手里拿过点心盒子,转手塞给对方,一气呵成,片刻不停。 凌枢:…… 这是他在咖啡馆里打包,准备带回去当夜宵的! 女人看着精致的点心盒子,也不好再摆脸色,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真没想到,姓洪的……洪先生居然还有朋友,他已经两三天没回来了,你们怕是找错地方。” 岳定唐:“那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女人面露嘲讽:“不是在赌场,就是在舞场呗,还能在哪儿?” 岳定唐温文有礼,礼貌颇佳:“那您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他么?” 女人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他这个月的房租还没缴,我也想找他,这样吧,你们先上去坐坐,说不定他很快就回来了。” 房东回屋拿了钥匙,又带着岳定唐和凌枢上楼。 有些年代的木质楼梯嘎吱作响,光线从外面透进来,映出边缘高低不齐的窗棱 “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会认识他这种人的?”房东好奇道,“姓洪的怎么也不像是能结交你们这种人物的。” 凌枢:“我们是在来上海的火车上认识的,洪先生挺热心,还帮我们提了行李箱,我们就多聊了几句,后来通过一回信,他告诉我们,自己住在这里。” 女人哂道:“他帮你们提行李箱,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别有所图!” 凌枢笑道:“毕竟大家都是异乡人,平时我们也没联系,这不是想着快要过年了,来看看老乡,要是早知道他住在这样热闹的地方,又有大姐您这样热心有担当的房东,还有那么可爱的小孩子,我早就搬过来了!” 女人被他夸得笑逐颜开。 “他租期快满了,你若想搬过来,我将房子给你留着。” 凌枢:“好,回去我和我媳妇商量一下,她总嫌弃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不好,又说我是教书育人的,得住在有书香的地方,我瞧您这里就挺好。哎,女人胡搅蛮缠起来,谁也顶不住,她若有大姐你一半通情达理,我也就不用这么头疼了。” 岳定唐:…… 他以为自己随机应变的本事已经挺不错了,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这还有个睁眼说瞎话的高手,凭空捏出一个媳妇不说,还摇身一变成了教书匠。 一来二去几句话工夫,凌枢连人家姓什么,夫家是干什么的,都摸清楚了。 女人被他一顿猛夸,都快找不着北,又听说他们是老师,更热情了几分。 “哎呀,瞧你说的,你回去给你媳妇好好说,带她过来看一看,大姐保管她一看就喜欢,不过你这么年轻就娶媳妇了?” “是,都是家中父母之命,在我们那儿成亲早,不过倒没听说这洪先生结婚了,他一个人住的?”凌枢不着痕迹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的确没见他带女人回来,哎呀,别提了,他之前给我们说,他在报社当编辑的,我原想这每个月收入怎么也足够支付房租了,他在这里住了快半年,除了三个月按时支付房租之外,后面就开始拖欠,直到将押金都抵光了,还倒欠了一个月,也没见他拿出半分钱!” 女人絮絮叨叨的抱怨不满在楼梯间回荡。 “这儿租金也不贵呀,前两天他一脸兴奋回来,还破天荒给我带了一只烧鸡,给自己换了整套行头,我以为他快发财了,谁知道宁可把钱拿去买衣服,也不肯付租金,真是岂有此理,我没见过比他更能赖的老赖了!就他这德行还当什么文化人,我看跟街头混混也差不离了!” “喏,就是这里了!” 女人带他们来到二楼尽头的房间门口,拿出钥匙打开门。 “既然你们和他认识,那就进去坐坐吧,等会儿他要是回来了,我告诉你们。” “这不大好吧,毕竟没经过主人家的同意。”凌枢假客气道。 房东不以为意:“那没事儿,反正他这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事,你们稍坐,我给二位沏两碗茶来。” 她既是这般说了,两人自然不再推托客气,待房东离开之后,就开始四处观察房间。 凌枢是警察,他最懂得如何翻看东西之后又复归原位,不让主人家察觉。 岳定唐则在房间内溜达,上下左右,边边角角,眼睛没闲着。 _分节阅读_42 房间里布置很简单,近乎简陋。 书桌上有纸有笔,下面还压着一张吴淞大学的借书证。 借书证很新,背面是用过的次数记录,一个“正”字只写了三划。 与此同时,凌枢看见借书证上的名字。 洪晓光。 旁边放着三本书。 一本是欧洲文艺复兴之后的诗集收录。 一本是泰戈尔的《采果集》。 还有一本是莎士比亚的著作,最广为人知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笔记本大概被用了半本左右,而且基本都是抄录诗句,大部分以莎士比亚的为主。 “有什么发现?”岳定唐走过来。 “前面的字迹比较认真,后面的字迹比较潦草,还有涂鸦。” 凌枢翻到后面几页,岳定唐发现那些涂鸦就是一直在重复抄写诗句里的那几个字而已。 “聪明人变成了痴愚,是一条最容易上钩的游鱼;因为他凭恃才高学广,却看不见自己的狂妄。”岳定唐照着念了一遍。“莎士比亚的名句。” 凌枢:“不错。你应该记得,杜蕴宁上学时,最喜欢看他的著作,对这些台词倒背如流。” 岳定唐:“所以,这位洪先生是在投其所好?” 凌枢:“有意思的是,这三本书全部是外国著作,没有一本是本国的。而杜蕴宁生前对诗作的喜爱,同样也有这方面的偏向。也许她背不出白乐天最著名的三首诗,却能默写出莎士比亚的半本台词。” “我这里也有一些有趣的发现,你过来看。” 岳定唐走到床边,轻轻掀起枕头。 下面压了一本书。 《金瓶梅》。 凌枢拿起书翻开。 岳定唐发现他手上还套着两只白手套:“你从哪弄来的手套?” 凌枢低头看书,漫不经心道:“问沈人杰要的,扯着你的虎皮,他很痛快就给了。这玩意又不值钱,但关键时刻可以派上用场,避免在书皮上留下指印,被细心的人发现这里有人动过。你看——”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这是《金瓶梅》中最知名的章节之一。 不仅从人性,风俗,世情上深刻描绘,也满足了寻常人的窥伺欲。 这一章的几页,被反复翻弄,远比其它书页要褶皱旧损,说明主人肯定经常看。 凌枢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只怕这本《金瓶梅》对洪晓光的吸引力,要远远大过桌上那些诗集。” 岳定唐:“诗集是用来讨杜蕴宁的欢心,而《金瓶梅》是自己喜欢看的,自然不一样。这个洪晓光,不会是拆白党吧?” 拆白党和仙人跳类似,都是民间俚语,指那些通过一些手段骗财骗色,给受害者设局的人。 世道一乱,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倾巢而出,这样的拆白党,遍地皆是,小者骗点吃喝,大者让人倾家荡产。 特别是那些本来出身混混的贫寒子弟,靠着一张还过得去的脸,稍加打扮,花言巧语,引诱富家女眷入局,令她们惑于自己的美色,再予取予求,报纸上屡屡登载,大家已经见惯不惯。 “但拆白党一般只谋财不害命吧?” 现在不仅仅杜蕴宁死了,就连他也凭空背上一口黑锅。 这个局至今扑朔迷离,真凶尚未浮出水面,若是拆白党所为,这些人也太过于神通广大到出奇了。 凌枢将翻了一下,放回原位。 房间不大,举步转一圈就眨眼工夫,陈设多是房东的,甚至衣柜里就一套睡衣替换,可见这个洪晓光的经济并不宽裕。 _分节阅读_43 杜蕴宁虽然天真没经世事,但她在文学上的造诣,远远超过一般富家千金,如果仅仅凭借能掰扯几句外国诗句,洪晓光就能赢得她的芳心,还让她晕头转向准备跟对方私奔,也太可笑了。 凌枢觉得,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环节,和他们尚未得知的隐情。 “这里。” 岳定唐忽然出声。 “你从这里看,看见了什么?” 凌枢走过去,站在窗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去。 托除夕夜此起彼伏的烟火和灯光之福,外面尚且能隐隐绰绰看个大概。 凌枢果然面露意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他果然早有预谋!” 作者有话要说: 无关正文的小剧场—— 凌枢:我的点心…… 岳定唐:办案所需,交好群众。 凌枢:我的烟…… 岳定唐把烟叼在嘴里:吸烟有害健康。 凌枢啥也没说,三天后给岳定唐送了一份生日礼物。 岳定唐拆开一看,一本金瓶梅。 岳春晓语重心长:小弟啊,我早就给你说了,娶妻当早,这些看多了伤身! 岳定唐:…… 第14章 从他们这里的窗边往外看下去,正好看见一片低矮的建筑,和它们门前的街道。 这其中就包括那两处刚刚被焚毁殆尽的房屋。 肖记面馆门口若有人进进出出,从他们这个方向俯瞰下去,正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假设。” “如果这个洪晓光是个拆白党,为了袁家的钱财去引诱杜蕴宁,在杜蕴宁发现他的真面目之后,两人翻脸成仇,洪晓光恼羞成怒,失手杀了杜蕴宁,这倒也说得过去。”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出入却是洋装领带眼镜,还能跟杜蕴宁谈论诗歌,无非都是迷惑对方,拆白党惯用的伎俩。” “他跟杜蕴宁打交道,知道你的存在,又因为住在这里,可以看见你出入肖记面馆,于是在失手杀人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面馆老板也给杀了,以此消灭你不在场的人证,把你诬陷为杀人凶手。” 凌枢的眉毛越拧越紧,终于在岳定唐的话告一段落时出声。 “不对,你的推测里有个漏洞。我办过不少拆白党的案子,一般这种骗财骗色的拆白党,在事情败露之后,第一反应肯定是逃跑,而不是多杀一个人,就为了诬陷我。因为他们身份本来也是假的,每骗一个人,就新换一个名字和来历,这才是最省事最安全的办法。” “他甚至不带走杜蕴宁房间里的任何财物,却急着跑到肖记面馆来杀老板,诬陷我,这根本说不过去。” “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把方向弄错了。” 岳定唐点点头。 “那就第二个假设。” “这个洪晓光不是为了袁家的钱,也不是为了杜蕴宁的美色,但他给了我们这样的错觉。” “对比他和杜蕴宁认识的时间,和你跟杜蕴宁重新联系的时间,他在前,你在后,也就是说,杜蕴宁是认识了他之后,才想起要联系你的。” 凌枢:“你的意思是,杜蕴宁找上我,可能是出于他的授意?” _分节阅读_44 岳定唐:“不错,这个洪晓光很不简单。杜蕴宁那里,一定有他需要的东西,单纯美色,可能还不足以满足他的胃口。甚至,他背后,也许还有别人,不要钱,也不要人,那要的是什么?” 杜蕴宁娘家早已没落,她也和娘家断绝来往,图谋杜家的人绝对不会想到杜蕴宁身上来; 袁秉道虽然早年是个厉害人物,但虎父犬子,袁冰烂泥扶不上墙,他这个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利用陷害的价值。 除非—— “是不是当年袁秉道留下了什么?或者袁家有什么东西?” 岳定唐若有所思。 “袁冰抽大烟中毒已深,常年浑浑噩噩,骂骂咧咧,杜蕴宁出事当天他也不在袁家,所以我们一直没有审问他太过深入详细的东西,可以尝试突破一下。” 凌枢:“现在太晚了,明天成不?我得赶紧回家,不然我姐该着急了,大年夜的不回去,她要是看见报纸上杜蕴宁的报道,肯定会想东想西。” 岳定唐翻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 “也行,那就明早八点,我让司机去接你,还是你熟悉的老地方,老闸捕房,袁冰现在被安排在单间了,小日子过得还不错,据说——” 他说了半天没见凌枢回应,不由抬头看向对方,却见后者正目不转睛盯着外面。 远处焰火时不时绽开璀璨的光芒,刹那之间,骤明骤暗,也在凌枢侧面映下明灭不定的光斑,更显诡谲莫测。 “你在看什么?” 话还没问完,他就被凌枢猛地一拽,给扯到窗旁的墙壁边上。 “嘘。”凌枢压低声音,“我刚才看见有人进去面馆了。” 岳定唐眉头一跳。 肖记面馆自从老板死后,哪里还有人? 就算是小偷,也不可能选择这种地方进去偷东西的。 会不会是避寒的乞丐? 刚冒出这个想法,岳定唐立马就推翻了。 谁能在满是烧焦气味的地方待上一宿?还不如去福利院碰碰运气。 如果不是贼匪乞丐,会特意跑去那里的,也就是跟案件有关的人。 两人迅速下楼,甚至没顾得上跟房东告别,就匆匆离开这里。 虽然嘴上没说,但他们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洪晓光但凡有点警惕性,肯定就不会再回到这里了,房间里私人物品很少,唯一暴露身份的只有借书证,但洪晓光这个名字甚至不知真假。 狡兔三窟,此人必然不止一个据点。 从这里到面馆很近,拐过一条街,跨过几栋房子,须臾便至。 面馆旁边是一家三口惨死的废墟,另外一边虽然没有被大火波及,但对方家里只有一老一幼相依为命,祖孙二人早早就熄灯上床了,没有旁人过年过节的热闹。 四周冷冷静静,与隔着一条街的烟火气对比鲜明。 凌岳二人兵分两路,岳定唐从前面走,凌枢则绕道后门。 如果刚才进去的人果真是洪晓光,他被前后堵截,也只能进退不得束手就擒。 面馆后门虚掩着,那本来是为了避免与客人正面碰上,专门运送食材,供主人家进出等,无论规模大小,许多饭馆酒店都有这样一道后门。 火势可能不是最先蔓延到后面的,因为这道木门没有被完全烧毁,还剩下一大半,孤零零挂在门框上,风从破损洞开的木头进进出出,一股若有似无的烧焦味被吸入鼻腔。 凌枢伸手去推门。 砰! 残破的木门直接从门框上掉下来! 要不是他退得快,现在砸的就不是地面,而是他的脚面了。 没了木门遮掩,黑暗扑面而来,如同一头急欲噬人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等着他自投罗网。 凌枢打开刚才从岳定唐那里顺手牵羊过来的手电筒,抬步走进去。 _分节阅读_45 他把围巾挡在口鼻处。 手电筒过处,已经不复面馆原本的模样。 凌枢还记得,自己跟老肖当时坐在里头,酒醉三分,聊天侃地,老肖挥舞着手臂说要在三年内把面馆做大,以后开成国际大酒店那样的规模,让洋人也能见识见识中国美食的博大精深。 虽然明知道老肖在吹牛,但他无儿无女,把做面当成自己排遣寂寞的追求,难道还不让人家瞎吹吹么。 可现在,就连想听他吹牛,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了。 凌枢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四下无人,以至于他那一口气直接层层回荡,就像有无数个暗处幽灵也跟着同时回应。 他一身寒毛霎时全炸! 面馆以前不觉得怎么大,现在没了那些桌椅板凳,前厅后厨几乎夷为平地,立马就觉得空旷起来。 手电筒微弱的光线,能让他见到的范围很小,还有大部分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凌枢甚至有种感觉,刚刚那个进入面馆的影子,现在就隐藏在某一处,在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他尽可能放轻了脚步,就连呼吸也几乎与这里融为一体。 但呜咽声依旧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寒夜里的风声,刺骨犹如实质钻入围巾衣领的缝隙里,再狠狠扎在皮肤上。 民间故老相传,无辜横死的人无法投胎转世,亡魂总会在临死前的地方徘徊不去,寻找替身,伺机发泄心中怨恨。 凌枢不太确定,自己刚刚在二楼窗户里看见的,是活生生的人影,还是自己的错觉。 又或者,果真是老肖死不瞑目的冤魂? 不去细想还好,一展开想象,寒毛就荒草一般在内心疯长。 岳定唐在前面,也不知道进来了没有,凌枢没看见他,也没看见别人。 耳边除了风声,就只有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老肖啊老肖,你我朋友一场,我是来帮你找凶手的,你可得认清敌友,冤有头债有主,别寻仇寻错了! 凌枢在心里念念叨叨,念念叨叨,冷不防脚下踩到一块碎石,脚崴了一下。 身后呼的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 凌枢顾不上脚疼,猛地扭身,手电筒跟着晃过去! 什么也没有。 当啷! 锅掉在地上。 右前方! 凌枢扑了过去。 “喵!” 一只黑乎乎的长尾巴动物从灶台里蹿出,快得没让凌枢反应过来,就已经三下两下跑了出去。 所以刚才是猫? 凌枢疑心未消,还未等松一口气,前头又传来动静。 砰! 是枪声! 岳定唐在那里! 凌枢心下一沉,暗道大意,想也不想就奔向前门的方向。 岳定唐一个教书的文人,虽然被史密斯临时聘为顾问,但一般来说身上是不可能带枪,所以枪声从何而来——那必然是有人朝岳定唐开枪。 _分节阅读_46 但就在他迈开脚步之时,身后一股劲风,竟是对准他的后脑勺,狠狠扫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凌枢面无表情把路过的猫演员拎出去:关键时刻禁止卖萌 黑猫:喵? 第15章 凌枢弯腰低头避开,转身扫腿,对方被扫中摔倒,顺势向旁边滚开,再一跃而起,手里的木棍再度挥舞过来,快狠准将凌枢手里的手电筒打飞。 手电筒被甩进角落里,唯一微弱的光亮也彻底消失。 在回头的瞬间,凌枢看见对方依稀戴着个傩戏面具,一身短褂,形容古怪夸张。 是个练家子。 而且身手还不错。 没等凌枢的眼睛彻底适应黑暗,对方就再度扑过来。 木棍虎虎生风,招招对准他的要害。 而此时,面馆前门处再度传来枪声! 凌枢有点急了。 对方动作快狠准,身手明显非常专业,还不是一般的江湖野路子。 每当凌枢要往腰间摸枪的时候,总会被对方打断,一根木棍就能令他完全没有闲暇去关注岳定唐那边的情况。 一失先手,处处受制。 对方扫腿踢来时,凌枢趁机翻滚至旁边,顾不上身上被碎石木料扎过的痛楚,顺手抄起一把趁手的棍子也朝对方挥去。 啪的一下,两棍相遇,凌枢手里这把发出不堪撞击的呻吟,直接断成两截,对方一条腿踢在凌枢腰间,他闷哼一声,人往后倒去。 外头再度传来两声枪响。 与此同时还有搏斗的动静。 可以想象外面的场面必然也很激烈。 凌枢感觉肋骨可能有点骨裂了,钻心的疼痛正一波波涌来。 但凶徒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止,对方拳脚相加,木棍挥舞着当头罩下,招招都是要把凌枢打成残废的架势。 枪刚被摸出来,转头就被踢飞,对方脚尖正好踹在凌枢手腕上。 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手要废了。 岳定唐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 他也知道,刚才如果不是自己反应够快,现在流血的肯定不是胳膊,而是心脏了。 枪手就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也许躲在面馆门口,也许是在墙边,只要他一露面,枪子儿就会往他这边招呼。 他身后有远处光源,有光就会暴露存在。 而对方藏身之处没有。 正所谓敌暗我明。 唯一庆幸的是,对方枪法似乎不算很好,如此近的距离,三发子弹,一发命中岳定唐胳膊,另外两发则打空了。 岳定唐想,这也许是个新手,也许头一回杀人,还很紧张。 屋里传来打斗的动静。 对方应该不止一个人。 _分节阅读_47 也就是说,洪晓光可能还有同伙。 他跟凌枢两个人还未查出什么,对方就迫不及待冒出来杀人,是不是太急了些? 岳定唐想去帮凌枢。 但他的身影刚刚从圆柱后面冒出来,枪声再度响起。 火辣辣的痛感自脸颊传来,岳定唐随手一摸,就是一手的黏腻。 他意识到,对方枪法再不准,想打死他只需要一发子弹。 得想个法子。 岳定唐的目光落在脚边的石块上。 凌枢喘着粗气,侧头避开对方一记重击,反手朝凶徒心脏出拳。 在击中对方的同时,他的脑袋也被木棍重重敲了一下! 他与对方,不由自主往后倒下。 耳朵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苍蝇飞来飞去,钝痛后于沉闷散布开来,整个脑袋木木的,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身体无数处都在叫嚣着昏过去。 凶徒似乎也没想到凌枢出手这么狠,心脏被踹个正着,剧痛难忍,,只能捂住胸口喘息,一面捏紧木棍,试图爬起来。 他熟知人体各处弱点,确信刚才自己那一棍下去,凌枢绝对不可能躲得过去,而且必然会短暂性昏迷。 他不想要凌枢的命,否则以他的枪法,凌枢早就当场毙命了,绝无可能在这里与自己周旋许久。 但他也很恼火。 恼火外面的同伴还未将事情圆满解决,也恼火自己遭遇凌枢的暗算。 心口的剧痛令这种恼火加剧。 面具人踉踉跄跄起身,深吸口气,朝凌枢的方向走去。 口袋里还有手电筒,他摸索一阵掏出打开,往凌枢那里晃了几下。 对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应该是昏厥过去了。 他弯下腰去察看。 必须暂时留着姓凌的小命,又不能让对方太快醒来。 如果时间把握不好,稍有差池,这件事就不算圆满解决,还会留下许多后患。 已经出过一次纰漏,不能再有疏忽了。 他将手电筒放在一旁,伸出手探向凌枢的颈子。 外面又有枪声响起。 面具凶徒不禁在内心咒骂外面同伴的不济事。 恰在此时,他感觉自己碰触的身躯似乎微微一颤,肌肉下意识收缩。 面具人心头警铃大作,立时抄起棍子就朝凌枢当头挥下! 迟了半步! 凌枢稳稳接住,另一只手朝他递来。 面具人这才瞧见,对方手里还抓着半截木棍,刚才一直藏在身后,没让他瞧见。 想要后退已经不及,他随即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不必低头也能感受到那截断裂的棍子在刺入身体是什么样子的。 碎掉的木头和尖刺一下子扎破了褂子的布料,直接糅合进皮肉,与鲜血迸裂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尤其当这种动静发生在自己身上。 面具后面的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很难想象凌枢在刚才那一记重击之后,不仅能清醒过来,还能及时作出反击。 _分节阅读_48 在半截木棍刺入身体之后,凶徒脚步凌乱,不由自主跟着后退,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支撑依靠身体的平衡物。 但眨眼工夫,凌枢已经抽出木棍,一脚踢来。 凶徒闷哼一声,往后狠狠摔去。 凌枢也没好到哪里去。 以正常人来说,他现在早该昏过去不省人事了。 但他勉强克服人体的本能,虽然扭转局面,将凶徒暂时压制,但脑袋却越来越沉,刚才被重击的侧颈几乎疼到无法碰触,四肢沉重,神智昏沉,整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只要灯光大亮,对方马上就能发现他的虚张声势,外强中干。 温热的液体从鼻孔流出,顺着嘴角渗入嘴巴里,咸腥咸腥的。 凌枢摸出枪,朝前走了两步。 子弹上膛的声响惊动了凶徒,后者连滚带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入黑暗中,很快消失在后门。 对方也许回过神来之后,会发现凌枢带着枪还不趁胜追击的行为很蹊跷,也许会后悔跌足不已,但现在他已经笃定凌枢胜券在握,不想也不敢冒这个险。 凶徒并不知道,凌枢现在莫说瞄准,就连枪也快要握不住了。 又一颗子弹打在廊柱上。 枪声四下回荡,在周围绝不低调。 但警察迟迟未至,也许是除夕夜都去休息了,也许是周围的人不想多事,眼下的上海龙蛇混杂,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寻常百姓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好奇而丢掉平静生活。 一把手枪能装几发子弹? 型号不同,弹匣容量也不同,如果对方身上带着备用的,迟早有一发能打到岳定唐身上。 脚步声传来,很轻,但在全神贯注之下,岳定唐听见了。 他凝神屏气,蓦地扔出手里的石块! 砰! 对方果然一惊之下开枪了。 与此同时,岳定唐扑了出去! 在开枪与开枪的空隙之间,枪手必然有半秒以上反应不过来,更何况这个枪手的枪法并不好,说明他是新手。 岳定唐不再犹豫,他依照自己的判断,果然狠狠扑在对方身上。 两人翻滚倒在门外,岳定唐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想要打掉他手里的枪,但对方一拳挥在他的面门上,迫使岳定唐往后仰去,枪手趁机坐起,枪口朝他! 千钧一发! 枪手从背后被踢翻,枪打歪了,子弹擦过岳定唐耳廓,钉入他身后对面的墙壁。 连带枪也跟着甩飞出去,在地上滑出老远。 枪手立马意识到,同伴失败了。 他如果现在再奋起一拼,也许可以打死岳定唐,但自己也会死在凌枢手下。 几秒钟足以让枪手作出选择。 蝼蚁尚且贪生,他也没有视死如归的情操。 他躲开凌枢再度踹来的一脚,狼狈爬起身,匆匆逃离现场。 “人呢?” 岳定唐问的是刚才屋里跟凌枢搏斗的那个人。 “跑了。” 凌枢答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出声,抑或只是在鼻腔里哼哼,脑子只是本能反应,无法作出再多的思考。 周围昏暗,岳定唐也受了伤,没有察觉同伴的异样,他勉力起身。 _分节阅读_49 “来扶我一把。” 凌枢没吱声。 岳定唐扭头看去,发现对方手里还抓着一把枪,顺口问道:“你刚才怎么不开枪?” 话音方落,玉山崩塌,黑云压城,凌枢整个人倒下,直接压在他身上。 包括那条受了伤的胳膊。 岳定唐脸色都变了。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被凌枢惊的。 “你没事吧!”他伸手一摸,只摸到满手的血。 “……你回头别跟,跟我姐说实话,就说我摔了一跤。”凌枢喃喃道,也不知听见岳定唐的话没有。 “闭嘴!” 岳定唐咬咬牙,忽视自己受伤的那条胳膊,将凌枢拉过来,驼在背上。 司机离得有点远,应该没有听见这边的动静,否则早就赶过来了。 今夜是他们大意了,本以为只是查找线索,没想到对方有备而来。 “年夜饭也吃不成了,我的大鸡腿……” “打包的蛋糕,你还送了人。” “我姐今年肯定不给我压岁钱了……” 岳定唐忍无可忍,打断他在自己背上的絮絮叨叨。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扔下去,让你自生自灭。” 凌枢像没听见,兀自开口。 “刚才有两个人,一个想杀你,一个不想杀我。” 这话有些拗口。 岳定唐本不想搭理,转念忽然皱起眉头。 “你是说,里面那个人没有枪?” 凌枢喃喃道:“他想把我打晕,却不想要我的命。不然以他的身手,我早就不可能捱到出来救你了。” “但外面这个人想杀了我。”岳定唐很笃定。 要不是此人枪法不准,他现在也早就凉了,尸体估计都能做凉拌菜了。 “杀了你,却不杀我,我们俩在一起,是不是又可以嫁祸我,让我身上多背一条命案……” 凌枢不知是否清醒的喃喃自语,却让岳定唐猛地一下,如梦初醒,福至心灵。 像是之前许多模模糊糊的关节,也悉数被打通了。 “他们不希望我们再把这件案子查下去了,正如之前你被诬陷为凶手,现在把凶手扣在你身上,再多我一条人命,你必死无疑,案子自然也就结了,不会再有人追查下去。” “反过来,也正说明,我们现在追查的方向是正确的,否则他们无需跳出来动手。” “袁家,杜蕴宁,洪晓光,看来姓洪的十有八九跟杜蕴宁的死脱不开关系了。” 岳定唐说完,迟迟没得到凌枢的回应。 “喂?” 原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软软垂了下去。 岳定唐的心跟着一沉。 _分节阅读_50 第16章 凌枢睁开眼睛,表情有着一瞬间的茫然。 他看见一片白色。 白茫茫的颜色有种熟悉感,恍惚间好似又回到冰天雪地里。 那种感觉刻骨铭心。 人刚刚置身冰雪里是不觉得冷的,看惯了小桥流水,细雪柔风的南方人头一回见识到冰天雪地的浑厚雄壮,除了叹为观止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但这种感觉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全身就会被冰冷渗透,从本来就不厚的衣裳,到皮肤肌肉,再深入骨髓,让人终于明白,那种冰寒彻骨的冷,不是形容词,而是一种状态。 手放在外面超过五分钟,就开始麻木得发疼,但还是不能缩回兜里取暖,因为手里还握着枪,也不能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跺跺脚让身体暖和起来,还得努力让自己隐藏在冰雪里,让自己与冰雪融为一体,直到可以开枪的那一刻到来。 头晕目眩仿佛时空颠倒,在错觉与真实之间来回切换,即使身体还躺着,也很难控制思绪的飞奔混乱,凌枢忍不住皱起眉头,重新闭上眼。 “你醒了!”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有点激动,但有点小心翼翼,生怕高声一点就会让他旧伤复发。 凌枢没有睁眼,手朝凌遥的方向抬起。 手背传来微微刺痛。 “你别动,打着吊针呢!” 凌遥连忙制止,刚握住他的手,又赶忙放轻力道,稳稳将其按在床上。 “你现在能说话吗,有没有感觉哪里不适?” 这是另外一个男声,悦耳低沉,但不是全然的浑厚。 像雪水融化后的冷澈,带着理性的冷静沉着,无法轻易被外物所撼动。 凌枢终于睁开眼睛。 他的动作很慢,但明显能让人看见他的不适。 病房里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不敢催促着急。 他们看见凌枢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慢慢转了一圈,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凌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悬在半空。 然后她听见凌枢说出那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她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的话。 “你们,是谁?” 凌遥顿时腿软,要不是岳定唐及时扶住她,她能直接往后栽倒。 “小弟!” 凌遥泪眼汪汪,刚出口就泣不成声。 岳定唐沉下脸色,扶凌遥坐下。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凌枢神色茫然,摇了摇头。 凌遥禁不住捂嘴扭头。 之前医生就和他们说过,病人脑部受创,醒来可能会有短暂失忆的情形,但听见这样的可能性,跟亲眼看见是两回事,凌遥感觉自己从凌家崩塌之后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冲击,顿时有些经受不住。 “你叫凌枢,凌冰的凌,北斗七星的天枢。这位是你姐姐,名叫凌遥,遥远的遥。” “医生说你头部被木棍击中,脑袋还缝了十几针,一时半会可能会记忆有些混乱。” “现在也不着急,等你好些了,再慢慢回忆。” 岳定唐面色和缓,语调很慢,生怕对方听不清楚。 _分节阅读_51 可惜凌枢的表情依旧迷茫。 “那你,又是谁?” 他望向岳定唐。 “我是岳定唐,岳飞的岳,我们家三男一女,男丁都以朝代命名,我排行第三,上面两位家兄,分别是定秦和定晋。家姐岳春晓,你以前也见过的,她对你印象很好,还让你有空去我们家吃饭。” 岳定唐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包容,详细解释自己名字的来源。 凌枢疑惑:“岳飞是谁?” 岳定唐:“历史上一位有名的抗金将领。” 凌枢:“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岳定唐叹了口气:“我们是中学同学,以前交情特别好,好到穿一条裤子的那种,每次有什么好吃的,你都让着我,考试的时候还非要给我看答案,有一回我迟到了,你还帮我作掩护,不让先生知道。后来,你问我借了五百大洋,说是要去红粉窑子见见世面,我二话不说就给了,就算后来你一直没还我,我也没问你要。” 凌遥止住哽咽,蓦地抬头。 “什么红粉窑子?什么五百大洋?” 岳定唐神色沉重:“大姐,现在凌枢都成这样了,咱这些先不提,以后再说,那五百大洋我不也不急用的。” 凌遥:“不行,五百大洋不是小数目,我不知道这小混账还背地里跟你借过这么多钱,你等着,我先回家拿钱,凑也要凑出来还你!” 凌枢:…… 岳定唐起身作势去拦。 “大姐,要不这样,你看现在手头拿出多少方便,随便还一点就行了,剩下的等凌枢好了再说,您别着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凌家现在虽然不如从前了,但我不能让别人说凌家连钱都赖着了!” “还个屁!” 凌枢忍不住了。 “我压根就没跟着姓岳的借过钱,还逛什么红粉窑子,你连你自己亲弟弟都不信,还被这姓岳的牵着鼻子走!” 凌遥茫然一瞬,而后勃然大怒。 “你还装失忆?!” 她身后生出熊熊怒火,并作几步走过去,一把拧起凌枢的耳朵! “你翅膀硬了还是胆子肥了,你知不知道老娘有多关心你!你天天在外面闯祸,还被冠上杀人犯的罪名,还想把我蒙在鼓里是不是!这下好了,脑袋破了,人都进医院了我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看见你伤口的时候吓成什么样了!我今天就代爸妈打死你算了,让你先下去陪他们打麻将!” 凌枢被吼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连手背上的吊针都开始血液倒流。 岳定唐一看情形不对,赶忙上去把愤怒的凌遥拉开。 “大姐,有话好说,别激动,他脑袋刚缝针,还晕着的。” “晕死拉倒,这一天天的,他没死,我得先被气死!” 凌遥没好气,音调却也小了下来。 护士正好推门进来,看见凌遥的手还拧着病患耳朵,不由皱眉。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知道病患现在需要安静休养吗?” 凌遥松开手,讪讪道:“抱歉。” 护士走过去给凌枢换吊针。 “你感觉怎么样?” “头有点晕。” “手疼,耳朵也疼。” “姑娘,我浑身都难受。” 凌枢苍白着一张脸,气息虚弱,望着护士的眼神就像看见从天而降的仙女。 _分节阅读_52 护士狠狠瞪了凌遥和岳定唐一眼。 “家属请妥善照顾病患,不要大声喧哗,影响病患恢复,否则我只能请医生过来了。” 回头对上凌枢时,又恢复轻声细语的温柔。 “你别怕,他们要是再闹,你就按动床头的响铃,我们会赶过来的。” “谢谢姑娘。”凌枢朝她感激地笑。 凌遥、岳定唐:…… 好不容易等护士换完营养液,又再三嘱咐他们不能影响病人休息,这才端着药盘离去,凌遥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把凌枢的耳朵给拧下来。 顶着她的死亡射线,凌枢捂着脑袋,弱声道:“我也是怕你骂我。” 凌遥又好气又心疼:“你这样我就不骂了吗!现在大报小报全都报道了,有些缺德冒烟的,已经把你名字都爆出来了,就算你不说,还能瞒多久!” 凌枢:“如果之前能赶在报道出来之前找到凶手,就不需要让你知道了。放心吧,我们现在已经有眉目了。” 凌遥:“你现在好好养伤,我才能放心!” 她还想多啰嗦两句,见凌枢扶着额头露出不适的神情,又赶紧闭嘴。 “姐,我想吃橘子。”凌枢撒娇。 “大冷天的,谁在外头卖橘子!”凌遥说完,还是道,“我出去瞅瞅,你先把鸡汤喝了!” 又对岳定唐道:“鸡汤我备了两份,你跟小弟一人一碗,你也多歇着,别跑来跑去的!” 岳定唐笑道:“放心吧大姐,我胳膊只是被子弹擦伤,不妨事的,我会看着他的,您忙您的。” 凌遥一走,两人就开始大眼瞪小眼。 一个房间两张病床,一张是凌枢的,一张是岳定唐的。 凌枢躺在床上,一动就头晕。 而岳定唐除了胳膊裹着纱布,连病号服都不用换,还能自由走动。 凌枢越看越是不爽。 “你怎么看出我是装的?”他忍不住发难。 岳定唐老神在在:“医生都说你是短暂性失忆了,你还不厌其烦追问我名字的来历,连岳飞都不知道,不是摆明了在装么?我怎么忍心让大姐继续为你伤心?” 凌枢哼笑,心说我想整的是你。 “我拼死出来,可是为了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说话的?” 岳定唐点点头:“正是为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已经跟大姐谈过了。” 凌枢:? 岳定唐:“等这件案子结了,我设法给你换个安稳的工作,当我的教学助理亦可。” 凌枢:??? 岳定唐:“别露出这么感动的表情,看来你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我就放心了。” 凌枢皮笑肉不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这个安排很满意?我是不会去给你做牛做马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岳定唐讶异:“但大姐很满意啊,她不是一家之主吗?” 凌枢:“别大姐大姐叫得亲热,那是我大姐。” 他气得头昏脑胀,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往旁边一歪。 颈子被稳稳扶住,后背多了一个温暖的身体。 “行行,是你大姐,不是我大姐,工作的事以后再说。案子有一些新发现,等你好了再说。” 岳定唐还真怕他当场昏倒在医院,害自己又被护士一顿骂,竟是难得的妥协。 作者有话要说:凌枢:娘的,姓岳的天天坑我。 _分节阅读_53 岳定唐:呵呵,你只是想坑,没坑成功而已。 第17章 “什么新发现?” 凌枢原是已经躺下了,听见他最后那句话,又重新坐起。 岳定唐也不废话,直接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把枪和几颗子弹。 事情发展到现在,非但凌枢被牵扯进去,连带他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对方摆明不想让他们查出什么端倪,可今晚对方既然没能把他杀了,这步棋已经作废,反倒是让他们肯定了自己调查的方向。 “枪和子弹都是对方落下的。” 凌枢将枪接过来。 “M1906,俗称掌心雷,轻巧玲珑,携带方便。据我所知,南京那边的要员,乃至一些女士自卫防备,也都喜欢用这款手枪,时下购买渠道主要通过洋行进口,价格虽然贵一点,但很容易购买,没什么问题。” 岳定唐微抬下巴。“你再仔细看看。” 他这样说,必是有什么发现。凌枢认真起来,拿起几颗子弹,一颗颗看,再放下,又拿起枪,不一会儿,就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 枪本身完好无损,也许没用过几次,起码还有九成新。 不过凌枢发现在扳机,有一些黏着的黑色粉末。 他用指甲略略一抠,抠下几许,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微微色变。 凌枢望向岳定唐,后者点点头。 “竟然是公班土。” 他们之前搜查杜蕴宁房间的时候,无意间在她的床底下发现了烟土碎屑。 也正是这种公班土。 “太多的巧合,就成了必然。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今晚这两个袭击我们的人,很可能也是引诱杜蕴宁抽大烟的人?” 岳定唐道:“杜蕴宁曾经对大烟深恶痛绝,因为她的祖父和父亲,就是沉溺烟瘾的人,祖父还因此惨死,她本人也是上过学堂的新女性,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去碰这些东西。” 凌枢自然而然接下去:“婚后,袁冰也许一开始也迷恋过她的美貌,但好景不长,全上海的人都知道袁冰袁大少最喜欢带舞女出去玩,外面还养着几个如夫人,即使杜蕴宁穿金戴银,不愁吃穿,内心也绝对不是快乐的。她越沉迷那些荣华富贵,内心就越空虚,在洪晓光的引诱下开始抽大烟,就能理解了。” 岳定唐:“至今我们还不知道洪晓光那伙人究竟图谋袁家什么,但他若能彻底控制杜蕴宁,也就不难实现他们的目的。” 凌枢:“他们为什么不从袁冰下手?此人性格软弱,贪图美色,不是更好攻陷吗?而且他作为袁家的主人,他知道的杜蕴宁也许知道,他不知道的,杜蕴宁也一定不知道。” 岳定唐:“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尝试过?” 话音刚落,两人都是一怔。 四目相对,似乎想到什么关键之处。 这时敲门声响起。 两人只好暂时中断交谈。 岳定唐将子弹和枪都收起来。 “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岳春晓。 她挎着包,手上提着个篮子,后面还跟了一名男佣,双手都提了餐盒。 “你们没事吧?我给你们带了吃的过来。” 她放下水果篮子,目光从岳定唐身上扫过,确定他浑身除了外伤之外别无大碍,最终将视线停在凌枢那里。 _分节阅读_54 “你就是凌枢吧?还记得我吗?” 凌枢笑道:“春晓姐,怎么不记得?从前我和杜蕴宁去岳家作过客的,你还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小点心,那时候我还跟岳定唐夸你。” 他头上和脖子都裹着纱布,身上套着病号服,偏还笑得一脸温软,像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格外惹人怜惜。 岳春晓原就喜欢他,眼下见了真人,发现比记忆里的还要好看,当即被他笑得心都塌了一角,怜爱之情瞬间爆发。 “你怎么伤成这样了!医生怎么说?我看这医院也不咋的,要不我找人给你们换一间吧!” 她上前察看凌枢伤势,越看越是心疼。 “好端端的,还把脑袋给弄伤了,以后留下伤疤可如何是好?你现在头晕不晕,能动吗?” “没事的,春晓姐,我就是脑后挨了一下,额头没伤着。” “那就更不得了了!脑袋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跟断手断脚不一样,姐给你们带了吃的喝的过来,有中餐也有西餐,不过路上过来耗了些时间,味道可能跟刚出炉有些差别,你都打开看看自己喜欢吃什么!” 岳定唐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一脸无语。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俩才是亲姐弟,而自己是路边捡来的。 “两位是不是忘了还有我这个活人在场?” 岳春晓回头嗔他一眼。 “你又没什么大碍,不就是手臂受了点伤吗,养养就好了,凌枢伤到的可是脑袋,得好好补补,不然以后出毛病怎么办?” 岳定唐:…… 岳春晓疑惑:“我还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受的伤?怎么就都住院了,去家里报信的人也说得不清不楚,我还当你们出车祸了!” 凌枢:“老岳手臂是枪伤,不过幸好没命中,只是擦伤。” 岳春晓脸色一变,先是仔仔细细打量了岳定唐一眼,确认他的确无妨之后,又转向凌枢,倒抽一口凉气。 “那你也是枪伤?” 凌枢乖巧道:“当时岳定唐在外边被枪手困住,我冲出来救他,挨了一记闷棍,没什么大碍。” 岳定唐:…… 他觉得凌枢这话的因果关系颠倒了,但对方的确也是救了自己一命,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当时要不是凌枢那一脚,现在他估计要躺在太平间面对三姐的眼泪了。 岳春晓一听这话,果然大惊失色。 “怎么又有枪手?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惹上了什么人,要不我和大哥二哥拍个电报,让他们赶紧回来!” 岳定唐沉声道:“我们自己能解决,没必要让大哥二哥他们担心。” 岳春晓对上他的眼神,沉默片刻,再望向凌枢时,又是一脸心疼。 “好孩子,你是定唐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也是我们岳家的救命恩人,从前我就把你当弟弟来看待的,以后你也别和我见外,有什么事只管说。快来看看姐姐给你们带了什么吃的!” 她让同来的佣仆将食盒一个个打开。 粉蒸肉和糖醋鱼的香气率先窜出来占领整个房间,人参鸡汤则慢慢悠悠,有条不紊跟在后面。 凌枢虽然刚喝完凌遥送来的鸡汤,也不妨碍他看见糖醋鱼时食指大动。 岳春晓一见都笑了,忙把筷子拿出来,往他那里一塞。 “糖醋鱼最好吃的时候就是刚出炉那会儿,皮酥肉嫩,酸甜入味,放久了酥皮变软,糖醋汁也会粘稠,就没那个味道了。” 岳定唐则偏好那道猪蹄。 炖得软烂,骨头全剔掉了,酱油调出来的醋汁裹着猪皮,映出晶莹的光泽。 肉不是单纯的肥肉,肥瘦相间又入口即化才能称作真正的蹄肉。 就着这一道炖猪蹄,岳定唐就能吃完一碗米饭。 两人刚开吃没多久,凌遥就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袋橘子。 _分节阅读_55 岳春晓正好回头,双方打了个照面,凌遥的笑容就僵在脸色。 岳定唐是听过自家三姐在家那些吐槽的,还怕她出口就是奚落,正想打个圆场,岳春晓已然开口。 “你来看凌枢了。” 态度还算平和。 凌遥嗯了一声,颔首回以致意,又见凌枢正拿着筷子津津有味在吃糖醋鱼,笑容顿时直接没了。 凌枢连忙放下筷子,巴结道:“姐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的橘子等得脖子都长了!” 凌遥挑眉:“你都在吃鱼了,还能吃橘子?刚撞了脑袋,就想把肚子也吃坏了?” 凌枢:“哪能呢,我就爱吃你买的橘子!” 凌遥冷冷道:“橘子我带回去了,你多喝点白开水吧。” 岳春晓看不下去了。 “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呢!他都伤成这样了,不得多吃点好的补补?大冬天吃什么橘子,这冷冰冰的让人怎么吃得下,还不如买橘子罐头呢!你自己买不起,总不能让凌枢跟你受苦吧!” 凌遥怒道:“这是我弟弟,又不是你弟弟,关你什么事!” 凌枢:“……姐,春晓姐,橘子是我让买的,是我的错,你们别动气。” 岳春晓:“你瞧瞧孩子多懂事!他不是我弟弟,可我把他当弟弟,我心疼他,你成天除了教训他骂他,你还会做什么?” 凌遥:“那也比你好!打从上学的时候就爱花枝招展,跟个布谷鸟似的,成天这里叽叽,那里喳喳,别以为我不知道,背后说我坏话的,总有你一份!” 岳春晓:“我说你坏话?你自己不去打听打听,上学时女同学里谁瞧你顺眼了,还用得着我背后说?你自己每天一套衣服,比花蝴蝶还要花,还好意思说我花枝招展?!” 岳定唐扶额。 饶他舌灿莲花,在讲台上从不词穷,此时此刻也插不进嘴。 ——总算领会到什么叫女人的战争不宜旁人在场。 他忍不住扭头去看凌枢。 后者已经躺在床上,被子蒙得老高,一副“我正安眠,请勿打扰”的模样。 岳定唐:…… 他急中生智,奔去凌枢床边。 “凌枢,你怎么了,你醒醒!” 两个女人立马住嘴,循声望来,面露紧张。 “小弟,你没事吧!” “快快,去喊医生!” 医生很快赶过来,后面还跟着护士。 “你感觉自己哪里不舒服?” 凌枢扶着脑袋,虚弱苍白,可怜无助。 “我不知道,就觉得头阵阵发晕,连床上都坐不住,只能躺下。” 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岳定唐为凌枢的演技竖了个拇指。 凌枢觉得自己太难了。 第18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好不容易把医生护士打发走,两位姐姐都安静下来,凌枢已经身心俱疲。 _分节阅读_56 凌遥看着凌枢憔悴的神情,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懊悔。 她把橘子放下,叮嘱凌枢好好休息,率先退出战局。 凌遥一走,岳春晓也觉得没意思,同样很快离开。 凌枢松一口气,看着食盒里已经冷掉的糖醋鱼,面露遗憾。 “真不让人省心啊!” 岳定唐的米饭也没能吃完,因为猪蹄冷了,味道也就全变了。 他起身拿起大衣和围巾穿上,摸了摸受伤的胳膊,随手从果篮里拿了个苹果咬一口。 “我去捕房找袁冰问话,晚点再回来,你先好好休息吧。” 他戴上帽子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过头。 “对了,春节快乐。” 凌枢苦笑。 这个大年初一,过得还真是跌宕起伏。 他还是头一回在医院里过春节。 时近下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冰雪已融,透着暖洋洋的气息。 外面遥遥传来放鞭炮的动静,将市井烟火味一点点传递进来。 但病房外面的走廊却很宁静,兴许是大部分病患都被家人接出去过年了的缘故。 往年这个时候,他应该早就被姐姐撵出门去挨家挨户拜年了,又或者是跟着他们回姐夫老家,吃着刚出炉的年糕,一口年糕就着一口茶,围炉夜话,其乐融融。 想想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悲惨遭遇,凌枢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干啥呢,大过年的,搁这儿叹气,小心把福气都叹没了!” 伴随着声音,来客推门而入。 凌枢挑眉。 “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东南西北风!”程思嬉皮笑脸,“看你还能开玩笑,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凌枢朝他伸出手。 “大碍没有,小碍还是有的,撞到脑袋了,随时随地可能失忆,你不得慰问慰问?” “喏。” 程思将手上的纸袋递给他。 “糖炒栗子,刚出炉的,还热乎,够有诚意了吧!” 凌枢毫不客气,伸手探入纸袋拿出一个,丢给程思。 “帮我剥壳吧。” 程思瞪他:“你撞到脑袋,手也断了?” 凌枢抬起自己正在打吊针的手扬了扬示意。 程思没好气帮他剥壳,再把甜甜的栗子肉递过去。 “说起来都是你自找的!要是案发那天晚上,我喊你去舞场,你去了,别跑去什么肖记面馆吃面,我还能帮你做个人证,怎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还要背上杀人犯的罪名!” 凌枢意味深长道:“如果那天晚上换成是你与我一起,很可能现在我就看不到你了。” 程思顿时愣住,半秒之后打了个冷战,栗子都没心情剥了。 “你别吓我!到底是谁和你如此深仇大恨,非要置你于死地?!” 凌枢:“不一定是针对我,只不过我正好是个合适的人选。现在外边怎么样了,杜蕴宁的死讯是不是已经传遍整个上海滩?新闻都怎么说的?” _分节阅读_57 程思来了精神。 “你还真别说,大报小报全都登载了,现在闹得可玄乎,自从昨天袁家有个女佣死了之后,今天一早几乎全城头条,都在说这桩新闻……” “谁死了?”凌枢打断他。 “袁家一个女佣。” 凌枢有种不好的预感。 “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 程思:“名字我没留意……报纸说是上吊死的,今天早上被发现吊死在袁家前楼,杜蕴宁生前的房间里,尸体都凉了,根本救不回来。” 凌枢:“前楼已经上锁了,佣人们都住在后面的小楼。” 程思嘶的一声:“这么说报纸写的都是真的,果真是杜蕴宁阴魂不散,拿女佣做替身?” 凌枢:“你也是上过新式学堂的人,居然信这些,报纸怎么写的?” “说法可就多了。” “有的说,这女佣想飞上枝头,背着女主人,去爬男主人的床,还珠胎暗结,被杜蕴宁发现之后,夫妻俩起了争执,袁冰失手把杜蕴宁给杀了,杜蕴宁死不瞑目,回来找这女佣复仇。” “还有的说,这女佣闹得袁家家破人亡,良心不安,日日梦见杜蕴宁来寻仇,才一死了之。” “还有更离奇的呢,说是杜蕴宁为了笼络丈夫的心,让这女佣去勾引袁冰,毕竟袁家孩子出生在袁家,总比母亲不知道是外面哪朵野花好吧,谁知道这女佣是个烈性的,宁死不屈,却被袁冰玷污了……” “打住!” 凌枢越听越无语。 但他也确定了一点。 程思说的这个女佣,十有八九就是杜蕴宁身边那个哑巴姑娘阿兰。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个女佣我见过,眉清目秀,但袁冰一个阅尽千帆的欢场浪子,连杜蕴宁都没能拴住他的心,阿兰怎么可能?什么阴魂不散,厉鬼寻仇就更离谱了!” 程思无辜摊手:“那我怎么晓得?不过好事是,你的名字没怎么被提及,除了最开始一两家报道了你的嫌疑之外,现在大众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两夫妻的恩怨情仇,和袁家到底还有多少家产上面了。” 凌枢指着自己鼻子:“作为最大的疑犯,我为何不配拥有姓名?” 程思哈哈一笑:“兴许是因为他们觉得,军阀之子杀妻,比你这个青梅竹马在其中插一脚个,更具有曲折离奇的色彩吧?可惜我把报纸忘在警局了,不然给你带一份过来,让你瞧瞧。大报还好一些,小报简直肆无忌惮,他们一个个跟躲在袁家床底下似的,都快把一出凶案写成豪门艳情故事了。” 程思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普通市民的想法,对于平铺直叙的案情描述,很多人宁可看些另辟蹊径的分析和想象,把故事当真事来看,津津乐道,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些小报甚至趁机推出袁家豪门三部曲,从袁秉道发家开始写起,内容两分真实,八分虚构,内容浮夸玄幻,可这也赢得不少人的喜爱,小报销量顿时上涨不少。 袁家已经没人了,袁秉道一死,偌大家族作鸟兽散,袁冰自己又不争气,现在还待在牢里,若是袁家还有点能量,这种虚构故事肯定不可能面世。 在舆论的带动下,巡捕房那边的办案思维很可能也会受到影响,说不定对凌枢来说还是一件好事。 但凌枢却陷入了思考。 昨晚他们刚刚遭遇了暗杀,今天阿兰就死了。 从时间上来说,阿兰应该是在昨天半夜之后遭遇不测的。 阿兰作为杜蕴宁的贴身女仆,知道的事情一定不少,但为什么先前她没死,现在却死了? 是不是凶手认为她知道了什么,不能让她活下去,生怕她暴露自己? 阿兰的身份,注定她是调查询问的重点对象。 但是之前他们没有太过怀疑阿兰,因为她是个哑巴,不识字,又是个弱女子,没有杀死杜蕴宁的力气,也很难成功。 现在阿兰一死,反倒暴露了她与本案有关的事实。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也是最安全的,哪怕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也很难再有什么突破。 袁冰,袁家。 现在看似离真相越来越遥远,换个角度,却反倒是像在帮他们一步步筛选出真相。 _分节阅读_58 第19章 凌枢一边啃栗子,一边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程思什么时候走掉都不知道。 他的精力毕竟比不上从前,又刚刚受了伤,想着想着就迷糊过去,手里吃了一半的栗子落在地上,滚满半个房间。 恍惚间,有个人弯腰把它捡起,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 “你总是丢三落四的。”来者柔柔道。 不是程思那把急急吼吼的声音,而是记忆里的温婉清甜,就像夏天里那碗冰过的甘蔗水,不用加蜂蜜,也能沁入心脾。 凌枢揉揉眼睛翻过身,果然看见一个人站在窗边,背对着他,正把窗帘拉起来。 “外面风大,你就这么敞开睡,等会吹了脑袋,更不容易好。” “杜……蕴宁?”凌枢疑声道。 旗袍女子嗯了一声。 “你不是……?” 凌枢想问你不是死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来。 杜蕴宁身上的气质很宁和,不像刚刚嫁入袁家时意气风发的她,也不像后来成为深闺怨妇时的她,更像是从前读书时候,无忧无虑,什么也不必去想,大家一腔热血,尽可浇灌在青春热土上。 “我没死,我一直活着。”凌枢听见她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凌枢扶着阵阵发疼的脑袋坐起来,眼前视线也时不时发黑模糊,天色渐暗,随着窗帘拉上,他几乎看不清杜蕴宁的表情。 “你没死?那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找你?全上海滩的人都以为你死了,你的丈夫袁冰也被关在牢里!” “我知道。” 杜蕴宁的声音很愉悦,很轻快。 “现在正是我要的结果,我恨他,若不是他把我关在这牢笼里,眼睁睁看着我衰败腐烂下去,我又怎么会染上烟瘾?你知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了私生子,我就像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他能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我就得顶着袁太太的贞节牌坊过一辈子?” 凌枢:“这么说,你果然与洪晓光有染,他到底是谁?” 杜蕴宁:“他?他就是你啊!” 凌枢:“胡说八道……” 他正想起身去拉杜蕴宁,免得对方逃走,却见杜蕴宁说罢,忽然转过身来,面色青白不似活人,嘴角淌血,两颗眼珠几乎要落出眼眶,十足瘆人。 凌枢登时冷汗直冒,他浑身猛地一颤,鲤鱼打挺似的跃起。 “你醒了?” 杜蕴宁不见了。 她刚才的方向正坐着一个男人,在低头看卷宗。 是岳定唐。 凌枢惊魂未定,赫然发现自己梦魇了。 “我刚做了个梦。” 他微微喘息,胸背皆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纤细的脖颈绷得笔直,像随时会折断。 “噩梦?” 岳定唐抬起头,摘下眼镜,起身开灯。 屋里一片亮堂。 凌枢莫名暗松了口气。 但岳定唐接下来的话,又让他这口气绷住。 _分节阅读_59 “一个坏消息,袁冰死了。”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凌枢愣住片刻,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有些混乱。 “怎么死的?” 他嘴唇发白干燥,声音也跟着艰涩无比。 “烟毒发作,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岳定唐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我去晚了一步,他抢救无效,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连一句话都来不及问。” “杜蕴宁的贴身女佣,那个阿兰也死了,两日之内死了两个人,都是案子的关键人物,怎么就这么巧?” 凌枢喝了几口水,才感觉喉咙舒服许多。 岳定唐:“我问过了,袁冰死之前,有人去看过他。” 凌枢:“谁?” 岳定唐:“袁凌波,袁秉道的二妹。” 凌枢:“此人应该早就在香港定居了,怎么会突然回来?” 岳定唐点头:“袁冰有单独的牢房,他跟巡捕处得也还不错,来探监的人自称是他二姑,巡捕就同意她去探监了。” 凌枢忍不住道:“堂堂租界捕房的管辖竟如此松懈?” 岳定唐哼笑:“说得是,要不然怎么能让人在里头喝酒打牌吃夜宵?” 凌枢一脸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的表情。 他一头散发汗湿贴在额前,黑白分明,中气不足,再撑也撑不起平时的潇洒惬意。 岳定唐扫他一眼,把原本到了嘴边的奚落咽下去。 “按理说,袁二姑如果是假的,袁冰当即就会发现,但是根据巡捕供词,此女进去之后,在里头待了约莫一个小时,都没有太大的动静传出来,对方离开之后,他还进去看了一眼,袁冰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并无吵闹喧哗。直到半个小时后,里头传来声响,袁冰说他身体不适,并且情况越发严重,巡捕赶紧喊人叫来医生,但已经来不及了。” 凌枢:“食物中毒?你们确认过尸体是他吗?” 岳定唐:“尸体的确是他,毫无疑问。他的死因初步判定是吸食大烟过量,也就是说,他那位二姑进去探监,还给他带去了大烟抽食。监守的巡捕收受贿赂,所以一开始对我们隐瞒了这一点,现在已经被革职查问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用在当下的上海滩,半点也不夸张。 袁冰虽然因为嫌疑被暂时关押,但袁家毕竟还有些家底,足够他买通巡捕房,在里面过得舒服一些,而且因着他的身份,大家也不敢乱来,连带袁凌波的突然出现,也不会有人去询问,就这么轻易被放进去,与袁冰近距离接触。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那一个小时内谈了什么,那个女人又到底是不是袁冰的二姑,这些都将随着袁冰的死,彻底成为一个谜。 如无意外,现在即使他们把整个上海都掀了,也找不到一个叫袁凌波的女人。 “那么阿兰呢,尸检结果是什么?”凌枢转而问起那个女佣。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岳定唐道,“现在初步的报告显示,阿兰的确是上吊被勒死的。” 凌枢:“这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杀,若是有人先令她昏迷,再将她搬上吊绳,同样可以令她上吊窒息而死,且查不出任何异状。” 岳定唐摇摇头。 “不管是不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之前他们还奇怪,对方如果冲着袁家而来,为什么没有直接从袁冰那里下手,而是先通过杜蕴宁,这话才刚说没多久,袁冰果然就出事了。 袁冰的死讯一旦传出去,将势必再度引起轰动,为这桩迷案增添更多扑朔迷离的色彩。 不少家或许会因此触发灵感,编出更多稀奇古怪的情节,报刊连载的袁家三部曲,也能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但,这些都与案件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了,甚至会令案子离真相越来越遥远。 如果将视线从三个人的死因身上拉回来,直接跳到结果呢? 当了警察之后,凌枢接触过不少案子,从鸡毛蒜皮到大案悬案,上海滩每天发生的事情不少,无法侦破的案件更多,许多卷宗早已积灰堆尘压箱底,凌枢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去档案室慢慢翻看,也没有人会来催促他赶紧看完,这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消遣和乐趣。 _分节阅读_60 从这些案件里,凌枢也慢慢悟到一些思路。 比如说,当你看似被一团线牵着走的时候,先不要去理会那根绳子,可以直接尝试越过牵线的人,走到前面去,也许又会发现另外一番景象。 “袁冰有没有私生子?” “没有。”岳定唐很肯定地道。“袁冰虽然在外面风流成性,但长期吸食大烟,对他的生育能力应该还是造成了一定影响。” 凌枢:“袁冰有三个姑姑,如果袁冰和杜蕴宁都死了,按理来说,袁家遗产应该由三个姑姑来继承。但是三姑已死,无儿无女,大姑远在美国,现在都还不一定收到袁家出事的消息,唯一一个二姑袁凌波,就是他临死前过来探望的。” 岳定唐:“不错,但她一出现,势必难以摆脱杀害侄儿,图谋财产的嫌疑,如果这个袁凌波是真的,她就不可能再出现。” 凌枢:“要是袁家财产迟迟没有人继承,政府就会回收充公,并把宅子重新进行拍卖。” 岳定唐皱起眉头。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凌枢先不必再说下去。 但他自己却迟迟没有出声,显然在理清思路。 凌枢想到女佣阿兰,也想到袁家宅子。 这个女人,势必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她也许本来是知情者,或参与者,所以她必须死。 凶手为了掩盖一些事情而杀人灭口,认为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死人越多,破绽也越多。 “我先去查查阿兰的来历。” “我想去袁家看看。”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岳定唐:“袁冰和阿兰的死,虽然是个不幸的消息,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间接为你洗清嫌疑,现在你大可不必那么着急了。” 凌枢:“案子早日告破,我才能早日彻底摆脱嫌疑,否则凶手逍遥法外,我肯定也要被警察局那边停职察看的,我的职业理想就是当警察,可不想丢了这份工作。” 这份混吃等死又清闲的工作。 他在内心补充道。 岳定唐一脸看破不说破的了然。 “医生让你多休息,你现在不宜走动。” “我觉得我好多了。”凌枢摸摸脑袋,“我刚才梦见杜蕴宁了。” 岳定唐沉默了。 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虽然已经是过去的记忆,但记忆终究在那里,永远不会被抹去。 现在的杜蕴宁多可悲,她的从前就有多纯真美好。 那是属于两人共同的过去。 虽然嘴上不说,但谁都想以真相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明天等医生查房,确定你可以出院之后,我们再去袁家仔细察看一遍。”岳定唐道。 凌枢打了个呵欠:“我觉得我们上次应该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岳定唐看他一脸倦意,苍白无神,便将手中卷宗整理好,起身。 “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过来。” “慢走不送,别关灯。”凌枢顺势滑入被窝,将被子拉高盖过耳朵。 “你怕黑,还是怕鬼?”岳定唐调侃。 那人果不其然没吭声,像是睡着了。 岳定唐笑笑,走到门边,正要开门,似想起什么,又回过头。 “对了,忘了问你,你说你图好玩,练了几年左手写字,怎么连开枪也换手了?也是图好玩?” _分节阅读_61 凌枢一动不动。 良久,在岳定唐几乎要离开之际,才听见对方睡意朦胧的声音。 “我是警察,左右手都能用,才能在关键时刻保命,说了你也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 跟正文没有1毛钱关系的小剧场: 岳定唐:我给你讲个鬼故事。 凌枢听完,面不改色,安之若素。 岳定唐心想,这不怕啊,难道我料错了? 趁他起身抽烟之际,凌枢抽出塞耳朵的布团,丢进纸篓里。 第20章 大年初二,清晨。 岳定唐起了个大早,先去学校把批好的作业放办公室,再去医院。 他以为凌枢早就穿戴整齐在等自己,结果一推开房门,就看见对方还赖在床上,床边一左一右是两个姐姐。 凌遥,以及岳定唐他亲姐岳春晓。 “快起来吃点东西,你空腹怎么能出门?” “我给你带了油条豆浆,刚出炉的,油条还酥脆,再晚一点软了就不好吃了,还有酱油,你不是最爱油条蘸酱油吗,都给你备着了。” “我这儿还有豆花,你要是不喜欢吃这些东西,就喝点鸡汤,从昨晚就开始熬的,岳定唐回去想喝我都没让。” 站在门边的岳定唐:…… 他仿佛看见两个老妈子在不厌其烦地哄小孩。 问题是“老妈子”不老,“小孩”也不小了。 他所认识的三姐岳春晓,也不像是这么有耐心的人。 兴许是家里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全都独立自主,各有事业,从小到大就用不着她怎么操心,所以一看见白皙漂亮软乎的凌枢,母爱与姐姐的怜爱之情就一下子都水涨船高,泛滥成灾了。 简而言之,看脸。 岳定唐也不得不承认,凌枢在不说话,别摆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时,看上去是挺能迷惑人的。 许多女性,从幼到老,就吃这一套。 两位年轻女性并不知道岳定唐的腹诽,还在不遗余力又劝又哄。 单是把凌枢从被窝里挖出来坐起,到他肯拿着一块油饼啃,就足以让她们有莫大的成就感。 “多吃点,多吃点。” “吃慢点,吃慢点。” 两个女人唱着反调,雄踞两侧,又维持一种微妙的和谐。 皆因中间这个人。 但他还得了便宜又卖乖。 “姐,春晓姐,我想吃豆皮。” “那是什么?”岳春晓不明所以,“豆腐做的?” 凌枢:“据说是湖北那边的小吃,上回有人在街头卖,我吃过一回,就是豆皮里裹着糯米香菇,放在锅里煎,特别香。” 岳春晓笑道:“那还不容易,我家里厨子就是武汉人,回头让他做一个,中午给你送过来,再弄点汤好不好,你喜欢排骨汤,还是鲜虾豆腐汤?” _分节阅读_62 凌遥微微沉下脸色:“不用麻烦你了,我已经在家给他熬了,今早忘记带过来而已。” 岳春晓撇撇嘴:“你看你,又来了,你要真熬了汤,今天能让我出风头?现在排骨多贵,你们少吃点没事,别回头死要面子,把凌枢给饿瘦了!” “岳春晓,这是我弟,关你什么事,你别假惺惺做好人,想挑拨我们姐弟关系?” “他救了定唐,怎么就不关我事?我这是心肠软,见不得凌枢为了你,委屈自己!” 凌枢正一口豆浆一口豆花,低头无声,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岳定唐几乎要气笑了。 他咳嗽一声,把两人的战场拉回来。 “姐,遥姐,我跟他有点正事要谈,你们先走吧。” 岳春晓这才想起有他这个弟弟的存在。 “你早餐吃了没有,家里我给你留了一份的。” 凌遥也道:“要是没吃,我多带了一份,就在桌上食盒,没打开的,不知道你喜欢甜口还是咸口,都买了。” 岳春晓睨她一眼:“现在会来做好人了?刚还说你弟弟用不着我操心?” 凌遥冷笑:“我喜欢定唐懂事稳重,又跟你有何关系?” 岳定唐终于忍无可忍,把她们全赶了出去。 结果回头就看见凌枢冲他笑。 “她们俩为你争吵,你还挺乐是吧?”岳定唐挑眉。 凌枢一脸无辜:“姐姐们对我好,我当然知道。” 这话听着,好像是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岳定唐心想,此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岳春晓这么难伺候的人,都被哄得团团转,愿意反过来护着他,要是凌父还在,让凌枢去混官场,他没准几年真能步步高升。 就是现在放在警察局当警察,以他这种又混又油的资质,的确如鱼得水,也难怪凌枢舍不得这份工作。 “两个消息。” 他点起烟,走到窗边。 “那个自称袁凌波的女人,追查不到下落。只知道对方离开巡捕房之后叫了黄包车前往火车站的方向,后来就不知下落了,我已经让人继续搜查,不过很可能不会有结果。”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凌枢嗯了一声,把最后一口豆花吃掉。 “另外一个消息是女佣阿兰的?” “阿兰是童养媳,七岁的时候被卖到一户姓沈的人家,十五岁刚成亲不过两个月,丈夫就病死了,她自己也生了一场病,夫家人嫌她是个累赘,又不能干活又要吃饭,就将她赶了出去,是杜绵卿把她带回去。你认识杜绵卿吗?” 凌枢道:“杜蕴宁的小姑,见过一面,但不熟。” 岳定唐点头:“没两年,杜绵卿嫁人去了无锡生活,把阿兰留在杜家,杜太太见她干活勤快,也不能胡乱说话嚼舌根,就让她去服侍杜蕴宁,后来她又跟着杜蕴宁来到袁家生活。” 这些只是经历,从中发现不了什么有用的内容。 凌枢:“那我们现在先去袁家?” 岳定唐抬手看表:“今天晚上我有一个酒会,是美国领事馆那边的,我们现在过去,下午还来得及回家换一身衣服,我们的一个老同学林定康,现在在领事馆任翻译,他应该也会在,正好你也过去,跟他叙叙旧。” 凌枢伸了个懒腰:“我就不去了吧。” 比起酒会,他更想回家睡觉。 岳定唐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回答,叹了口气。 “你恐怕没法如愿了。第一,你姐让我给你介绍名媛,今晚酒会我也与她说过了,你要是不去,回家恐怕不得安宁。第二,你现在虽然暂时摆脱一半嫌疑,但仍不能证明杜蕴宁凶手另有其人,巡捕房那边虽然同意保释,但史密斯也交代过,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太久。” 凌枢:“我不懂社交礼仪。” 岳定唐:“我教你。” _分节阅读_63 凌枢:“我没礼服。” 岳定唐:“我借你。” 凌枢:“我不会说话,怕得罪人,你背了锅。” 岳定唐:“那你可以多吃东西少说话。” 凌枢:“我怕我这张脸会引起在场女士的疯狂追捧,令其他男士感到不快。” 岳定唐:“没关系,我相信我的魅力足以让你消除这种顾虑。” 凌枢:…… 岳定唐老神在在:“作为你的老同学,以及受令姐之托,我真诚建议你去,不仅仅是男女姻缘,这种宴会,连你的顶头上司,也未必有资格拿到请柬,而你上司的上司,市警察局长,也将以出席为荣,这种情况下,你能到场,你上司会怎么看你?对你的仕途又会有什么帮助,你是个聪明人,不需要我多说吧。” 凌枢揉揉鼻梁,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两人一直拖到中午才出门。 倒也不是凌枢太磨蹭,而是医生过来查房,原本不同意他出院,凌枢当着对方的面做了十个俯卧撑,当场震惊医生,勉勉强强才同意他们离开半天,不过还是要求凌枢当晚得回医院,这才签下同意书。 一路上,岳定唐频频瞅着凌枢看。 凌枢莫名其妙:“我没洗脸?扣子没扣好?” 岳定唐:“你上学的时候,手被花刺扎了,都要拿着手帕擦半天,又是用针挑,又是涂酒精的,现在连脑袋缝针都能做俯卧撑了,我只是想看看,现在这个凌枢,是不是被人冒名顶替的。” 凌枢摸摸后脑勺的伤口:“我不这么做,医生怎么会同意我出院,要是偷溜出去,回头我姐到医院一看,又要哭哭啼啼了,我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 岳定唐笑了笑:“你这样的性格,应该挺受法国女人的喜欢吧?” 凌枢总觉得他这句话颇有深意,但他刚在小汽车上颠簸片刻,就觉得脑袋的确还是有点晕,一时之间没去深究。 “还成,出国前我姐特意嘱咐我,不能在外边找大洋马,最起码不能带回国,要不然我还得发愁带哪个回来呢。你呢,就没想过娶个外国老婆?” 岳定唐淡淡道:“我是个中国胃,外国菜浅尝辄止就算了,不可能天天吃,别看我三姐和你姐总过不去,在这一点上,她们的看法还是挺一致的。” 他没继续这个话题,伸手摇下车窗,往外探看。 “快下雪了。” 天阴沉沉的,不像大中午,反倒像傍晚。 没了阳光,路人也都行色匆匆,大年初二的喜庆只能从四处的张灯结彩和衣裳穿着上体现。 凌遥从家里给凌枢带来一身新衣服,原本就是让他过年出门穿的,结果凌枢把自己给折腾进了医院,这衣服到现在才穿上。 黑云压城城欲摧。 袁公馆几乎快要被压折了腰。 有些年岁的白墙看上去更显阴森,饶是白天,也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凌枢抬头望向二楼阳台。 那里正是杜蕴宁的房间,也是上次花盆砸下来的地方。 自从花盆事件之后,负责看守的巡捕把阳台上的花盆全都撤下来,现在那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但窗边薄纱飞舞,在楼下也能看见,总给人一种后面还站着一个人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凌枢荣获万人迷备受女性喜爱的小乖乖称号。 岳定唐:…… 凌枢:省略号充分体现了姓岳的嫉妒。 第21章 袁家人还未被获准从小楼里出去,阿兰一死,他们个个精神不振,看上去比前几天更消瘦憔悴,凌枢跟岳定唐刚走进去,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抑。 _分节阅读_64 连巡捕也待不住,等他们接手,就寻了个借口出去喝酒了。 “我觉得,前楼不太干净,老爷和夫人的死,可能也跟这个有关。” 管家被叫到面前,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语出惊人。 岳定唐皱眉:“你上次不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管家苦笑:“上回我也不晓得会闹这么凶哩,现在连阿兰都,哎,由不得人不信!” 岳定唐:“怎么个不干净法?” 管家叹息一声:“当初老太爷搬进这宅子的时候,就被人劝过……” 再早些年,政权频繁更迭,名副其实的天下大乱,那些数得上名号的军阀比比皆是,今日是友,明日可能就是敌,数不上名号的小军阀更是遍地可拾。 袁秉道原是四川督军刘存厚的手下,刘失势苗头初现,他立马拉了一支人马出走,企图自立山头,好景不长,袁秉道很快又被别的军阀并吞,手下要么被杀,要么转投高枝,袁秉道还想依附国民政府东山再起,国民政府却瞧不上他名声不好,又无兵无权。 无奈之下,袁秉道只好带着身家老小到上海来当寓公,所以这栋房子,原本就是他作为养老之用,自然精心挑选,无比重视。 当时有三处房子供其挑选,但他独独看中了这里,因为老奸巨猾的袁秉道认为,当今世道,列强环伺,国弱民弱,恰逢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未久,中国这片肥沃的土地迟早还会被盯上,不是英美就是日俄,总归还是地处租界的房子要更安全些。 这房子的前任主人是个英国人,娶过三任妻子,据说个个死得蹊跷,当时就有传闻说,是英国人杀妻,但无人报案,也没证据,此事就不了了之。 后来英国人也死了,被发现时已经抢救不回来,传闻他临死之前形容恐怖,像是看见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后来闹鬼之说不胫而走。 袁秉道买下宅子之后,此处作为袁公馆,十来年平安无事,大家也就逐渐忘记从前的传闻,但老管家还记得,这次接连死了三个人,记忆又从脑海深处一下子被他揪出来,越想越是后怕。 凌岳二人相视一眼。 十年前的旧事,别说他们,就是袁家佣人,资历年轻一些的,恐怕都不知道。 “你家老太爷那么有钱,什么房子买不到,再大再好的也有,为什么就非要一栋闹鬼的房子?”凌枢问道。 老管家苦笑:“当时急着入住,正好这房子又够大,老太爷有好几房妻妾,不是这样的房子,都安置不下。” 凌枢抬头环视一圈。 “袁公馆虽然地段不错,但采光差了点,临街的房子也有些吵,对于袁秉道这种不差钱的主儿来说,这里绝对不是养老的首选。而且,据我所知,袁家举家搬过来的时候,你们老太爷只带了一妻一妾,和袁冰一个孩子,来到上海之后十余年,也未纳新人,似乎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 老管家:“老太爷的考量,又岂是我等能置喙的,我也劝过,他老人家执意买下这里,我等也只能听从。” 岳定唐:“那么你们在此居住的十余年前,就没有闹过鬼?” 老管家迟疑片刻:“倒是有过几回,当时袁家人口还多,大家也没当回事,后来老太爷老太太相继去世,房子逐渐空下来,怪事就越来越多。” 凌枢:“那袁冰他们怎么没想过搬走?” 老管家叹气:“我家老爷花天酒地,一日里倒有半日不在家里,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再说后来坐吃山空,除了这宅子,也没地方去了啊!” 再问起阿兰的时候,无论管家还是袁家其他人,却都一问三不知。 正如凌枢他们所料,阿兰的存在,在袁家近乎透明,虽然她是杜蕴宁身边极为重要的人,可她的哑巴和不识字,给她与其他人的交流造成严重障碍,除了老管家会一些手语之外,其他佣人根本无法与她交流。 没有人喜欢她,没有人讨厌她,也没有人在意她,如果不是这次跟命案联系起来,她的一呼一吸,生与死,都注定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这样的小人物,在这个时代,这座城市里,比比皆是,毫不出奇。 凌枢:“阿兰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又或是遗物?” 老管家道:“她出事之后,巡捕房的长官过来,已经将她平日所用的那些东西都带走了,二位可以去问问。” 岳定唐不置可否:“我们先去前楼看看。” 老管家吞吞吐吐,不肯一起。 岳定唐倒是知道原因。 现在外头谣言满天飞,尤其是袁公馆闹鬼的传闻,一日盛过一日,甚至连负责看守的巡捕,都信誓旦旦说自己曾经见过杜蕴宁站在窗边往外凝视。 这种情形下,其他人自然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凌岳二人也不勉强他,岳定唐自己有钥匙在手,直接就可以打开前楼的大门。 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冰雪的冷,卷作一团,阴冷干燥,没有半分令人愉悦振奋的元素。 _分节阅读_65 这栋小楼的主人才离开多久而已,人气就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还有点儿鬼气森森,难怪老管家就杵在外边不肯进来。 岳定唐先去楼下的佣人房,凌枢则上楼去了杜蕴宁的房间。 该看的,上回都已经看过了,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可供发现的新东西。 但凌枢生怕自己有所遗漏,依旧将每一处角落细节,都重新察看了一遍。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也不快。 “你发现了什么?”凌枢头也没回。 他以为是岳定唐。 但身后没有人出声。 凌枢正在翻看床边的抽屉,一时没留意,直到后颈被轻轻吹了一口气。 温凉温凉的一口气,吹得后颈寒毛根根竖起。 凌枢反手一抓,抓了个空! 他猛地回头! 头顶的电灯忽然灭了。 第22章 冬天天黑得早,外面早就照不见东西,灯一灭,立马漆黑。 他这一回头,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凌枢想也不想,迅速起身,朝前方扑去。 扑了个空! 房间里没有。 走廊也没有。 偌大一栋楼,只有他凌乱的脚步声在木板走廊上回荡。 “岳定唐!” 他喊了一声。 “我在。” 楼下的声音稳稳传来。 “停电了?” “应该是。” “你刚才没有上来过?” 岳定唐不知从哪摸出一盏煤油灯点上,举着灯上楼。 微弱摇曳的灯光在整栋楼里成了唯一的光源。 但也显得四周越发漆黑。 仿佛在地狱中举灯行走,光明无法吓退黑暗,反而会引来黑暗的蠢蠢欲动。 “我刚才没有上来过。” 岳定唐走上二楼。 “你看见了什么?” 凌枢就站在门口,看着他把一间间房门推开,用灯往里照看。 _分节阅读_66 “刚才好像有人在我背后,但一转身又没了。” “会不会是你的错觉?”岳定唐走进来,在杜蕴宁的房间里转了一圈。 “也许。”凌枢也不确定,他甚至怀疑是自己脑袋上伤口还没好的缘故,因为刚才猛地起来之后,现在脑袋正阵阵发晕。“但老管家可能说了谎。” 岳定唐:“你也发现了?” 凌枢嗯了一声:“你刚才问他,袁家搬过来之后有没有闹过鬼,他神情不安,先是抓手指,然后又抓耳挠腮,在我审讯过的嫌犯里,这也正是许多人说谎的表现。” 岳定唐:“如果他在说谎,那么袁家闹鬼的事情,很可能也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凌枢:“你怀疑这三个人的死,都跟老管家有关?” 岳定唐:“袁冰和杜蕴宁没有子女,老管家有足够的动机,而且他在闹鬼的事情上说了谎,就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这件事也许正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凌枢打了个呵欠:“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现在停电了,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我该回家休息了。” 岳定唐:“现在是下午六点钟,现在你跟我回去换一身衣服,正好能赶上七点钟的酒会。” 凌枢捂在嘴巴上的手一僵。 敢情姓岳的还没忘记这件事呢? 凌枢先走下楼,又在楼梯口站定,因为灯还在岳定唐手里。 “我感觉我这一身衣服直接去酒会也行……”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抬头后望。 岳定唐正要下楼。 在煤油灯能够照见的有限范围内,凌枢分明看到,他身后的墙壁,多了一个黑影。 黑影拉得很长,可以看出是人形。 可那,绝不是岳定唐的影子。 因为—— 那黑影手里正抓着一把斧头,高高举起,对准岳定唐的后背! “闪开!” 千钧一发之际,凌枢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就足以囊括所有含义。 他如果喊小心,岳定唐根本就不知道要小心什么。 他如果喊背后,岳定唐说不定会转身,那样就来不及闪避。 半秒时间,只能看岳定唐的反应能力,以及他对凌枢是否信任。 要是他觉得凌枢在开玩笑,可能压根就不会动。 岳定唐动了。 他立马抓着楼梯扶手往前一跃,后腰重重撞在楼梯扶手上,脚步踩空,人跟着往下摔了好几阶,直到楼梯口才站稳。 煤油灯从他手上跌落,碎了一地,登时熄灭。 在他扑下来之际,凌枢早就跳离好几步远,压根就没有被波及,完好无损地束手站立在一旁。 岳定唐:…… 他顾不上去摸自己剧痛的老腰,回头就往上面看。 外面微光倒映出枯枝摇曳,张牙舞爪,形似人状。 什么也没有。 他疑心凌枢眼花看错了,又或者就是故意在耍自己。 再看凌枢,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就跟刚才出声的人压根不是他一样。 _分节阅读_67 “二位先生……” 老管家站在门外,提着灯伸长脖子往里探看,却死活不肯踏进一步。 “你们看好了吗?需要灯吗?” 寒风里,佝偻的背脊战战兢兢,像随时会被这冬夜压塌。 “刚才,你进过屋子?”岳定唐走出去。 老管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一直站在外面,听见有人在里头大喊,才走近几步看看。我都给你们说过了,这屋子,夜里还是别来的好!” 凌枢:“就算屋子不干净,那也是你家老爷和夫人的亡魂,别人怕还情有可原,你怎么吓成这样,难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不敢见他们?” 老管家欲言又止,面露难色:“夫人生前,不怎么待见我们,有一回,她与老爷吵完架,还说,说袁家把她半辈子都耽误了,她就算以后做鬼,也不能让这里每个人快活……” 在岳定唐的目光逼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在说谎。” 岳定唐淡淡道。 “你家夫人根本没说过这句话。还有,刚才你在编造袁家闹鬼的故事时,明显也在说假话。” “我哪里敢骗二位!”老管家争辩,“夫人她生前的确……” “刚才我看见她了。”凌枢忽然道。 语调幽幽,飘忽轻淡,如夜里一口凉气,冲着老管家吹去。 后者吓得一激灵,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见凌枢说道:“她刚才就穿着睡裙站在房间里,还像生前那样漂亮,唯独脸色阴惨惨的,嘴角还流着血。” 他直勾勾盯着管家,又似乎落在管家身后的某一点。 “不信,你回头看看。” 管家差点提不稳手里的灯,他头也没回,反倒往前几步。 “您就别吓唬我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是杀害夫人的凶手,她又怎么回来找我!” 凌枢森森一笑:“你的意思是,你知道谁是杀害我的凶手,对吗?” 他特意将声音压低,捏出几分阴柔尖细,慢慢悠悠,乍听还真有几分杜蕴宁生前说话的强调。 老管家的膝盖再也坚持不住,直接就跪倒在地。 “没没,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袁家是真的闹鬼,不信您问他们,袁家下人,还有巡捕房的长官,个个都说看见了,这哪里是我一个人能生编出来的!” 凌枢蹲下身,还待再接再厉,那头巡捕房的人溜号回来,拎着两盒夜宵,正准备给岳定唐送过来,好好巴结这位警务处洋高官面前的红人。 “长官,要不休息一下吧?” 对方扬着笑脸近前,没成想却打断了凌枢的好事。 老管家一下醒过神来,大汗淋漓,神情由惧怕转为警惕。 嘴巴闭如蚌壳,再也不肯开口说出半个字。 “你来得正好,将他带回巡捕房,好好盘问一下,他与这几桩凶杀案的关系。”岳定唐想了想,“袁家其他人,也难保毫无瓜葛,先一并带回去吧。” 巡捕一愣,连忙应下,喊来同僚把众人带走。 袁家人口本就不多,两个巡捕足够应付,只是这些袁家下人原本就被凶杀案闹得人心惶惶,突然听见自己还要被带回去关押审问,一时慌乱的,喊冤的,哭诉的,五六个人乱作一团。 “此人上了年纪,可以逼问,但不可过甚,以免出了事情,得不偿失。”岳定唐交代道。 “我省得,您放心吧!”巡捕答道。 袁家人很快被带出来,个个垂头丧气,满面愁容。 凌枢略扫一眼。 “怎么少了一个?” _分节阅读_68 第23章 “少了谁?” 巡捕一听吓一跳,赶紧清点,很快就有了答案。 “长官,少了一个叫三才的下人!” 平日里那几个人在后边小楼里,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解决,顶多是送菜挑粪的进出一次,毕竟这些人的嫌疑没有那么大,至今上头也没定罪,只是出于谨慎把他们先看管起来,负责看守的人也就不那么尽心,甚至不会每天去按时按点数人头。 三才是何许人也? 凌枢眯起眼,看向老管家。 “杜蕴宁出事当晚,你曾说过,三才吃坏肚子,老德又告假回老家,所以他才替他们守夜巡视。” 他没有放过老管家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对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神色果然再度起了微澜。 但他很快把头低下,生怕他们继续逼问自己,不肯吱声。 “你们呢!一个两个也都没看见吗!”巡捕冲其他人喝问。 “报告长官,”一名中年女佣怯生生举手,她是袁家的厨娘。“中午吃饭的时候,还看见过三才的。” “午饭后呢,谁看见他了?” 巡捕环顾四周。 没人回答得上来。 “回头问完,你带弟兄们去吃点夜宵。” 岳定唐掏出几块大洋放入对方手心,光明正大,从容不迫。 若他不这么做,哪怕冲着史密斯的面子,这些人也会消极怠工。 又压低声音额外交代:“老的上了年纪,不要刑讯,尽量诱逼他自己交代。” 巡捕会意,还立正敬了个礼:“我明白,您放心就是,明早保管这老东西什么都说出来!” 岳定唐:“还有这里……” 巡捕:“我们先把这里搜一遍,若是没找着人,就先将他们押回去,再让弟兄们过来搜捕看守。” 如果巡捕房的人足够多,现在先把前后两栋小楼掀个底朝天,也许还能找出藏匿在小楼里的“鬼影”,但现在人手不足,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这样了。 岳定唐不是他们的直属上司,虽然这两人客客气气,但他无法直接命令他们。 “那就有劳你们了,等会儿我正好要去赴领事馆的晚宴,会将此事与你们的功劳,一并告知史密斯先生的。” 巡捕一喜:“多谢长官!” 将哀哀啼啼袁家人抛下,岳定唐带着凌枢快步上车。 “时间有点仓促,恐怕来不及让你去换衣服了。”岳定唐看了一下手表。 凌枢刚想说那正好自己可以不去赴宴,再一转念,如果不跟岳定唐同行,这缺德鬼必不可能让司机绕路把自己单独送回去,他还得走路回去。 想想从这里到家的路程,凌枢果断换了个话题。 “老管家不是杀人凶手。” 岳定唐:“何以见得?” 凌枢:“他的表现,太过慌乱,轻易就露了破绽。而杜蕴宁的死是一个局,像那天晚上,袭击你我的人,才更像是手上沾过血的。如果不是枪手的枪法不准,你现在很可能已经没命去赴宴了。” 岳定唐:“管家也许没杀人,但他一定知道袁家的秘密,而这秘密,很可能与三人的死有关。” 凌枢摩挲下巴:“如果,一切鬼怪皆是人为,老管家又刻意营造袁家闹鬼的氛围,想要造成那里是鬼宅的既定事实,久而久之,袁家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那里无论出什么怪事都不稀奇。” 岳定唐蹙眉:“袁家的秘密,一定藏在我们还未发现的细节里,不管老管家有没有跟凶手勾结,这些人布局也好,制造动静也罢,最终依旧要回到袁家这个关键地方。” _分节阅读_69 换而言之,只要他们一直守着袁家,对方就束手束脚,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凌枢挑眉:“所以你故意把人调开一会儿,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岳定唐没有直接回答:“宴会结束时间大约在晚上十点左右,到时候你和我去一趟巡捕房,看看管家那边审问出什么结果。” 凌枢:“……我还是个病人。” 岳定唐淡淡道:“你早上吃了一碗豆花,两根油条,半碗番茄面片汤。” 凌枢面不改色:“病人要多吃一点才能好得快。” 岳定唐:“领事馆的自助餐很丰盛。” 凌枢终于不说话了。 …… 小汽车从袁公馆一路驶向领事馆。 沿途还有几个衣不蔽体,又或裹着破棉袄的人,锁在路边的圆柱下瑟瑟发抖。 贫穷的人没有过年的资格,他们唯一的愿望只是能活过这个冬天。 凌枢知道,这些人里,有些可能都撑不到他坐车回来的这一小段时间。 离领事馆越近,两旁景物飞换,一切变得高级起来,洋房目不暇接,高雅漂亮的红墙在夜色下依旧闪烁着远离贫穷的光芒。 他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但,这都是同一个上海。 贫穷与富有,萧条与繁荣,仅有咫尺之遥。 一九三三年的上海,看上去大体繁华依旧。 战争的阴云在去年有过短暂的停留,随即又很快消散。 本地居民们也许记忆犹新,也许刻意遗忘,所有人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硝烟与鲜血逐渐随着时间褪色,重新回归这座远东最大城市的本来面貌。 浮华之下的朽败,就像血肉一样, 领事馆外面很应景地挂上彩灯,五颜六色,小洋房门口甚至还有一个个小灯笼,将门口一张张笑容洋溢的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喜庆非常。 入乡随俗,洋外交官来中国待的时间越长,一举一动就越发具有中国人的特色,殊不知这只是他们的保护色,也是他们用来谈判和结交军政人士的手段,骨子里依旧是精明能干,绝不吃亏的西方人。 但南京政府依旧乐意与这样的“中国通”打交道,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向往西方文明,以羡慕且谦卑的姿态仰望,却又不甘于泱泱五千年的身段骤然弯下,总有些自卑又自大的矛盾心理,这间领事馆的主人特里·彭斯,就完美理解并利用了众人这种心理。 他没有像来客一样穿西装打领带,反倒是穿了一身长袍马褂,四处给人拱手打招呼,引得不少与宴人士频频夸奖吹捧。 自然,也不乏暗地里嘲讽奚落的。 “彭斯先生真是熟谙中国文明礼仪啊!” “据说,这个彭斯在南京那边的人脉关系也很广,连委员长都听说过他,跟别的洋人不太一样,是个地道的中国通。” “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什么好夸奖的?” “身为堂堂美国驻上海领事,竟还亲自到门外迎接,实在是比咱们一些本国人还要礼数周到,难道不值得赞扬两句?现今都讲民主科学,可自打五四之后,许多人媚洋过了头,矫枉过正,竟把老祖宗的礼数都忘光了,可耻,可耻!” “行了,你少说两句,这种场合,多少上海高官名流,别胡乱嚷嚷,一会儿让人给听见了,吃你的东西去,多吃点,少开口!” 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尽收耳中。 凌枢叉起一块蜜瓜配火腿送入口中,安然享受地咀嚼。 作为为数不多的中国通,彭斯自然是很懂礼数的,只不过,也不是人人都有能让他亲自出迎的待遇,凌枢不巧正是其中之一,还是托了岳定唐的福。 从彭斯和岳定唐相谈甚欢的情形来看,岳定唐那两个兄长,肯定是在官商两界混得风生水起,也与彭斯这样的外交人士维持了不错的关系。 不过这些都不关凌枢的事。 他这个位置,位于长形自助餐桌的尾部,一般很少人会过来,但周围自发形成的几个圈子,都不远不近在他周围,他这边听听,那边站站,竟也得到了不少小道消息。 譬如说,晚宴不止政商人士,也有不少文化界名流,甚至有人把近来名声赫赫的大明星何幼安也带来了。 _分节阅读_70 譬如说,上海滩大名鼎鼎的柳三小姐,居然抛下已有婚约的未婚夫,离家出走,跟人私奔去了,消息被柳家人压了又压,实在压不住,这才爆了出来,她的未来夫家震怒不满,两家人仗着自己家世相当,各有来头,这会儿已经快把官司打到南京去了。 譬如说,《佘山晚报》新近连载一篇,名为《柳泉纪事》,借了晚清时期的背景,写柳泉县一位县太爷遇到的种种奇人怪事,悬疑案件,因情节跌宕,引人入胜,近来颇受欢迎,不仅市井坊间在讨论,连带这样的场合,也有人提起,互相猜测情节。 又譬如说,近来袁公馆闹鬼的传闻,也沸沸扬扬,甚嚣尘上,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之一,不少人就杜蕴宁的死因,乃至袁冰生前交往的各色女星聊得热火朝天,连杜蕴宁那个报纸上也鲜少登载姓名,只提到姓凌的青梅竹马,也一并出了回名。 “姓凌的青梅竹马”从蜜瓜火腿吃到法国鹅肝,又喝了杯小酒,把这些当故事来听,倒是津津有味。 直到有人从背后叫住他。 “哟,这不是我们玉树临风的凌大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没有一毛钱关系的小剧场: 岳春晓美滋滋准备了一堆吃食准备去医院探病。 岳定唐扫眼一看,有小蛋糕,小饼干,糖醋小排,素鹅,醉蟹,油焖笋,全是她亲自下厨做的。 岳定唐:你带这么多,他吃得下吗?再说生病了不得吃清淡的? 岳春晓理直气壮:吃不下,看看也好啊,这么色香味俱全的,看多了,心情也好了,病更好得快。 岳定唐无语:我小时候生病,咋没见你对我这么好? 岳春晓:那你先给我撒个娇。 岳定唐:…… 岳春晓扬长而去。 第24章 别人不知道凌大少爷是谁,但是此人一说玉树临风,四周目光登时汇聚过来。 凌枢和说话之人,霎时成了焦点所在。 大家自然先循声看说话者的容貌,不出意料,容貌平平,不免有些期待之后的失望。 但等他们再看凌枢时,不由眼前一亮。 其实凌枢和岳定唐刚刚进门,已经有不少名媛小姐暗暗注意到他,但凌枢转眼就从焦点躲到角落去,会场人多热闹,女孩子遍寻不至,本着矜持不好到处张望,没想到蓦然回首,对方却在灯火阑珊处。 比起岳定唐的沉稳干练,许多女孩子更喜欢凌枢的漂亮潇洒。 她们在看见凌枢的第一眼,就会赫然发现,漂亮是个形容词,不仅仅只能用在女性身上。 有一种漂亮,叫令人如沐春风,见之难忘。 凌枢的女人缘向来很好,就连去舞场跳舞,都能有舞女倒贴小费,就连凌遥和岳春晓两个不对付的人,都能为了他暂时放下成见,虽然场合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 此刻也不例外。 林鼎康对这种无心栽柳的效果有点意外。 他知道凌枢生得好,读书时对方便是女学生茶余饭后绕不开的焦点,而今没有长残,反倒经过岁月沉淀,身形比记忆中还要高大不少。 “好久不见,凌枢,你还好吗?”他主动伸出手。 “挺好。”凌枢腾出拿蛋糕的手,跟他握了握。 “前些年听说你去法国留学了,之后一直不闻音讯,我还以为你留在那边定居了。”林鼎康从侍应生那里拿过两杯酒,递给对方一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约老同学出来喝两杯。” 凌枢举杯示意:“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咱们不就喝上了?” 对方一愣,哈哈笑道:“你还是这样幽默!像你这样的人才,现在一定混得很不错吧,是在领事馆高就,还是进了政府了?” 凌枢耸肩:“在江湾区当个小警察而已。” 林鼎康不信:“怎么可能,像你这样的,怎么说也得是个副署长了吧?” _分节阅读_71 凌枢笑道:“我爸去世了啊。” 林鼎康这才想起来,自从凌枢父亲去世之后,凌家一落千丈,江河日下,早已从上流社会消失,只是他刚才乍见凌枢,对方潇洒依旧,不免生出一时错觉,以为凌家还是那个凌家,凌枢还是那个凌枢。 不过能受邀出席这种场合的,七弯八拐肯定有点关系,今日落魄,未必明日就落魄,林鼎康工作数载,见多了政界人物浮浮沉沉,深明此理,绝不至于因此就看低凌枢,更何况以对方的一表人才,若是今晚被什么名门千金看中,不就立马飞上枝头了吗? 要知道当年,某位委员长也是因为与宋家联姻,才能更上一层楼的。 他正想说两句宽慰的话,把些许尴尬圆过去,冷不防旁边却多了一个声音。 “鼎康,在这儿干嘛呢?这是谁家公子,介绍介绍?” 来者语气轻佻,但当林鼎康心有不快地转过头,看见对方何许人也,就知道此人自然有轻佻的本钱。 沈十七,真名当然不叫十七,而是因为他在沈家排行十七。 这个家族人口庞大,人才辈出,有做学问的,也有从商的,沈十七的亲叔父,就是在南京政府任职,官位还不小,据说属于英美系,也就是亲近蒋夫人的那一拨,近来也是御前红人了。 沈十七自己也在从商,做的是进出口贸易这一块,沈家家大业大,在资本积累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甭管沈十七有没有过人的生意头脑,只要他没有蠢到天怒人怨,资质在一般人的水平,就不会亏损到哪里去。 在他周围的人,自然也众星捧月一般,对这位十七公子诸多赞美,导致沈十七日益膨胀,飘飘然起来。今晚宴会,名流云集,能入他眼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林鼎康的工作还是走他叔父的关系得来的,沈十七就更没把他放在眼里了,说话随意,如指使家中佣仆。 林鼎康扬起笑容:“沈公子怎么过来了,我这正好遇到了老同学,叙叙旧呢!” 沈十七抬起下巴点点凌枢。 “该不会也是在哪个领事馆做翻译吧?” 这话不是在指桑骂槐吗,林鼎康心里不爽,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依旧热络地为两人介绍。 “我中学同学,姓凌,单名一个枢。这位是沈十七,大名鼎鼎的沈家公子!” 他特意将大名鼎鼎四个字加重语气,就是怕凌枢不小心得罪了贵人。 “沈公子您好。” 凌枢果然够上道,当即就主动伸出手去。 但,沈十七慢吞吞打量他一眼,却没动。 林鼎康当下就咯噔一下,心说姓沈的这是来找麻烦的? 果不其然,沈十七没搭理凌枢,却望向林鼎康。 “你这同学,是靠脸吃饭的?” 林鼎康打了个哈哈:“沈公子真是幽默,凌枢现在在警察局当差呢!” “哦?” 沈十七挑眉,拖长了语调:“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不去当电影明星,跑去当什么警察?来,我给你介绍——” 他拉过自己身边的美人,“这你们肯定都认识,电影明星何幼安,最近名声响亮,估计整个上海滩都听过,她很欣赏你,让她给你介绍一份工作,保管你一炮而红,不用再去当什么警察了,那一个月能挣多少啊!” 林鼎康早就认出他的女伴是何幼安。 不单是他,与会客人,没有几个不认识的。 有喜欢她的名媛和年轻公子哥过去找她签名,何幼安来者不拒,签了许多,不摆大明星的架子,话也很少,跟在沈十七身边亦步亦趋。 美则美矣,终究是玩物。 这年头戏子依旧是不入流的行业,何幼安名气虽然大,在这种场合,却只能因为美貌和名气受到瞩目,沈十七带着她,更像带着一个珍贵的花瓶四处炫耀。 何幼安听见沈十七的话,就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别开玩笑啦。” 沈十七揽上她的细腰,得意道:“你不是说他生得好看吗?有这样的皮囊,不去造福大众,岂不可惜?” 林鼎康听出他的敌意,忙打圆场:“凌枢当警察,巡视治安,稳定秩序,把那些小偷坏人都抓了,咱们才能放心出门,这也是造福大众的!” 又对沈十七道:“凌枢也是留过洋的读书人,从前他上学时,成绩可是顶呱呱的!” 这年头能出洋留学的,除了公派留学生,便得是有些家底的,林鼎康这话是在提醒沈十七,凡事留些余地。 _分节阅读_72 岂料沈十七却全不买账。 “留洋?哼,这年头,跟亲戚借点钱,也能出国勤工俭学了,不知道的还当是学了什么东西,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还不照样得打洞?凌先生一表人才,我看当警察实在是暴殄天物,你若是不肯当电影明星,我倒是有个朋友推荐给你,他最喜欢像你这样年轻漂亮,又有干劲的年轻人,你若肯去他手下干几年,保管比你当十年警察还要多,你意下如何?” 他一双目光灼灼盯住凌枢,非要看见对方露出难堪的脸色才满意。 可凌枢偏偏神色如常,还慢条斯理把手中香槟喝光,这才开口。 “多谢沈先生的好意,这工作听上去不错,不过可惜了。” 沈十七不快:“可惜什么?” 凌枢:“可惜我现在身上还背了一桩命案,案子里有三条人命,那三条冤魂正日夜不停地在我身边萦绕叫唤,我岂能——” 他朝沈十七幽幽一笑,阴森瘆人,竟还抬步向对方走去。 沈十七下意识后退两步。 “我岂能再去祸害别人,多背几条人命呢?” “姓凌的警察……你就是杜蕴宁那个青梅竹马?!” 不知哪家的千金小姐娇呼一声,喝破凌枢的身份。 人人变色,退避三舍,唯恐慢了就会被凌枢捅上一刀。 他的四周霎时潮水般散出一大块空地。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带着洋腔的中国话飘入耳中,许多人都知道,这是宴会的主人来了,都纷纷让出道来。 大多数人看的是彭斯。 凌枢看的,却是彭斯身边的岳定唐。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无声交锋。 凌枢:看戏看了那么久,好玩么? 岳定唐:还成,本来以为能看见你手足无措的样子,精彩度略逊一筹。 凌枢终于知道自己上学的时候为什么特别讨厌岳定唐了。 不是因为这家伙跟自己抢女人,也不是因为他跟自己从成绩到家世处处攀比,而是因为他三不五时露出这种表情,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让人一见就想往他脑门上扣个大酒瓶子,先把那张脸砸个稀巴烂再说。 年纪越大,这欠揍的模样越发惹眼了。 沈十七回过神,立马沉下脸色,对凌枢胆敢恐吓他,生出几分恼火。 他家庭背景摆在那里,对英美领事也不怯场,当即就质问了。 “彭斯先生,您的宴会高贵优雅,都是上等人出没的地方,什么时候连杀人犯都能放进来了?听说他还是个警察?我记得今晚市局黄局长也来了是吧,黄局长,您别躲人群后边啊,过来给我们说道说道!” 黄局长一脸尴尬,绝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形下被迫露脸。 “这,沈公子您可难住我了,杜蕴宁的案子发生在租界,可不归我管,再说我手底下那么多人,怎么会认识一个区里的小警察?” 窗外寒意凛冽,屋内暖气融融,暖得黄局长都差点掏出帕子擦拭额头沁出的细汗了。 沈十七笑道:“这么说,黄局长是想推卸责任了?” 黄局长不想为了一个小人物得罪沈十七,自然连声说不是,又看向凌枢。 “你过来!” 凌枢吃饱喝足,放下酒杯,举步走过去,敬了个礼。 “局长好,江湾区警察局凌枢向您报到!” 黄局长沉着脸色,将自己当众丢了面子的一应不快都自然而然迁怒于他。 “你怎么混进来的!” 凌枢:“报告局长,有人带我来的。来之前,他给我说,您也会到场,我就说,我现在身上背着嫌疑,得好好在巡捕房待着,更不能给您添麻烦了。但那人说,今晚这里没有人能驳他的面子,局长您见了他也得客气三分,我就信了。谁知道这人也是信口开河,沈公子这不就完全不看他面子么?” _分节阅读_73 岳定唐:…… 他刚看了一分钟的戏,凌枢就能给他挖个一米深的坑。 黄局长:“谁?谁这么说!让他出来!” “是我带他来的。” 岳定唐终于站出来。 他冲黄局长微微一笑:“鄙人姓岳,家兄岳定秦,早年在上海任职,您应该也认识的。” 岳定秦这个名字,何止黄局长认识,在场大部分人,应该都认识。 黄局长一下子变了脸色,从愤怒到震惊,尴尬到惶恐,也就几秒钟的事情。 “原来是岳家二少爷!” 岳定唐笑了笑:“我二哥北上了。” 黄局长打了个哈哈:“是岳三公子啊,我与令兄当年也算交情匪浅,可惜他自去了南京以后,我们就鲜少联系了,今日也算有缘!” 岳定唐点点头,也甭管他说的是真是假。 “我来介绍,这位是是美国驻上海领事馆的总领事,彭斯先生,这位是市警察局的黄局长,不久前才因表现出色,荣升正职。” 黄局长赶紧正正领带,上前伸出双手,微微倾身。 “彭斯先生,我是黄岐,幸会幸会!” 彭斯矜持与他握手,目光落在凌枢和沈十七身上。 “我刚才听说这里有些误会,现在都解决了是吗?” 沈十七虽然不怯美国人,也不至于憨到在人家的地盘上大闹天宫。 他原是看凌枢不顺眼,想教训教训对方,通常这种小事,最后都是对方卑躬屈膝来找他道歉求饶,至于愿不愿意饶命,就看沈十七的心情了。 可这次的故事走向,居然脱离了他的控制。 “解决了,都是小误会。”沈十七勉强道。 彭斯点点头,可不管他神色自不自然,心里情不情愿,当即就转头跟旁人聊了起来。 “彭斯先生,这位是我的老朋友,老同学,凌枢。他与你我一样,都是留法学生,虽然现在被牵连进一桩案子,不过已经有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 既然已经出面,岳定唐索性正式将凌枢介绍出去。 彭斯颔首微笑,伸出手,对凌枢说了一句话。 凌枢顿了顿,也回了一句。 黄局长听得一头雾水,扯过旁边的林鼎康问:“他们在说什么?英语?” 林鼎康:“是法语。领事先生说,我相信事实将会还绅士一个清白。凌枢则回了谢谢。” 黄局长挠挠脑袋:“还真是留洋的,那怎么跑去当个小警察了?” 林鼎康不介意拉老同学一把,闻言就道:“您有所不知,凌家早年也是名门,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这人嘛,不都是有个三灾六运的!” 黄局长恍然。“难得难得,遭逢变故还能发愤图强,果然是个好青年,该好好褒奖才是!” 林鼎康笑而不语。 当个小警察怎么就跟发愤图强扯上关系了,只怕最终关系还是落在岳定唐身上,但黄局长这么说,他就这么听,林鼎康还思忖着待会儿也去跟岳定唐拉拉老同学的关系。 一场风波雷声大雨点小,宴会主人自己都不在意,其他人自然也都假装忘了凌枢的嫌疑人身份,更何况他的外貌气质,也足以让人放下戒心,与他亲近。 有些胆子大一点的名媛贵妇,还主动上前和他闲聊两句。 在场唯一一个倍感丢脸和恼怒的,只有沈十七。 虽然身旁的何幼安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可他总感觉四面八方的人都在窃笑讥讽自己。 “你笑什么?”他忽然看向何幼安,冷冷问道。 _分节阅读_74 对方正听岳定唐他们聊天,嘴角微微扬起。 何幼安被点名,面露意外,忙收回笑容:“沈先生,我没笑。” 沈十七冷哼:“别以为我带你过来,你就能攀上高枝了,在他们眼里,你再怎么红,也是个下九流的戏子!” 他声音不小,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何幼安脸色刷的一下变白,紧紧咬着唇,似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凌枢正想开口,却被岳定唐按住肩膀。 他对上岳定唐的眼睛,后者波澜不兴,手却始终没挪动过。 那意思很明显,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何幼安和他们非亲非故,他们也不了解她和沈十七之间的关系,贸然出手,未必是英雄救美,而可能是笑话。 但,凌枢还是动了。 何幼安面前多出纸笔,还有一只好看的手。 “何小姐,家姐是你的影迷,可以帮我签个大名吗?” “当然可以!” 何幼安忙将纸笔接过,冲他勉强一笑,匆匆签下大名。 “需要我写一句对令姐的祝福吗?” 凌枢:“如果方便的话那就更好了,家姐闺名凌遥,遥远的遥,就祝她身体康健吧。” 何幼安很快写好了,字迹娟秀,看得出是练过的。 “也给我写一句!” “我也要!” “多签几个吧,我拿去送人的!” 边上的千金小姐和年轻公子哥一看还能这么玩儿,赶紧也掏出自己刚刚只让何幼安签了大名的本子。 簇拥上来的人一下子将沈十七给挤到外围去了。 后者盯住凌枢看了三秒,才转身离去,算是彻底记住他了。 “凭空多了个敌人。” 凌枢正想转身去拿酒,岳定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沈十七蛮横霸道,横冲直撞,做事不按章法来,你为了美人出头,美人会心生感激,以身相许吗?” 凌枢没回答,弯腰去端详每种酒的口味。 “苹果,还是橘子?” 岳定唐:“……橘子。” 凌枢把一杯橘子果酒递给他,自己则拿了一杯苹果的。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难道不是绅士所为,美人感激不感激无所谓,彭斯先生看在眼里就好了,你没见到他刚才对我流露出赞赏吗?” 岳定唐挑眉:“彭斯再怎么也管不着警察局去,你让他印象好有什么用?” 凌枢:“嫌疑犯总得多做两件好事吧,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带我过来这里的初衷?好了,我现在要去巴结黄局长了。” 说罢他还真端起酒杯,施施然朝黄局长那里走去。 “如果我刚才没教你那句多谢的法语,你还应付得了彭斯吗?” 岳定唐悠悠问道。 凌枢头也没回,只朝他抬手晃晃,做了个拜拜的手势。 岳定唐眯起眼。 _分节阅读_75 有了前面的铺垫,黄局长果然对凌枢另眼相看。 黄局长是个粗人,能爬上局长的位置,全靠拍马屁和运气,跟这里一干文人墨客,名流豪门格格不入,他就是想拍马屁,人家也没兴趣听,好歹遇到个凌枢,跟他聊起大江南北的美食,聊起新近的案子,居然也能相谈甚欢。 直到黄局长去上洗手间,阳台又来了一位娇客。 “实在抱歉,刚才沈公子不是刻意针对你的。只是因为我在他面前夸过你,他才心生不满,说起来,全都怪我。” 何幼安诚挚道歉,甚至还朝凌枢微微倾身,鞠了个躬。 凌枢举杯:“没关系,为美丽的女士解围,是每个绅士应尽的义务。” 何幼安果然笑了。 凌枢点点自己的嘴唇提醒她:“你的唇妆,有点花了。” 何幼安忙掏出小镜子和口红,就着阳台上的吊灯开始补妆。 鬼使神差地,凌枢正好看见她手中的口红。 电光石火,记忆交错,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闪现。 真相就隐藏在夜幕重重的雾气之后,等待他去捕捉。 “你这支口红?” 何幼安抬头就看见凌枢盯着她的口红看,不由一笑。 “怎么,你想给女朋友买?这是丹祺新出的唇膏,玫瑰红,这个色号限量发售,包装外形也跟别的颜色不一样,现在恐怕买不到了,你若是想要别的颜色,我那儿还有未开封的几支,是之前买的,回头可以给你送过来。” 凌枢:“限量发售,很贵么?” 何幼安:“跟其它颜色一般价格,只是很难买到,发售当天就被一抢而光了,我也是托了人,才能拿到。” 凌枢:“什么时候上市的?” 何幼安:“听说三个月前在欧美就发行了,只不过运到中国需要时间,这边是在1月25日发行的。” 1月25日,大年三十。 也就是杜蕴宁出事之后。 何幼安手里那支口红,跟女佣阿兰在袁家掉落的那一支,一模一样。 但阿兰说,那是杜蕴宁送给她的。 当时杜蕴宁已经死了,难道做了鬼还不忘送口红给女佣? 所以,阿兰必然在说谎! 正思索间,岳定唐忽然走进来。 “现在马上跟我去一趟捕房!” 第25章 “又死人了?” 凌枢下意识就冒出一句。 岳定唐:“……你就不能盼点好的?” 凌枢无辜道:“这不能怪我,案子里死的人太多了,每次我们刚查出点眉目,线索就断了。要不是你命大,现在你应该躺在棺材里,而我应该在吃牢饭了。” 岳定唐:“是老管家,他招出了一点东西。” 巡捕房的电话打不到领事馆这里来,前来汇报的人也不可能三言两语把事情讲清楚。 凌岳二人必须亲自过去一趟。 岳定唐给彭斯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凌枢去外面上车。 _分节阅读_76 凌枢没有注意,在他身后,一直有一双眼睛在跟着他。 沈十七沉着脸,阴郁和暴躁几乎溢出眼神,以至于三尺之内没有人愿意接近他,连平日里溜须拍马的人,也都暂时偃旗息鼓,状若隐身。 有彭斯在,沈十七怎么也不能在晚宴上闹事,那样非但美国人不高兴,他叔父也不会放过他,但离开这里,别人就管不着了。 沈十七缓缓冷笑了一下。 “沈公子。” 沈十七循声侧首,何幼安端了两杯酒走过来。 “喝杯酒,消消气好不好?” 她温柔婉转,就像银幕上扮演过无数的千金小姐,贤妻良母那样。 一个美人但凡有了出众的气质,她就不仅仅是美人,而可以进入令人一见难忘的大美人行列。 何幼安虽然不言不语安静无声的时候像个花瓶,但她说话微笑的时候,却有一种繁花摇动的璀璨光华,连一举一动都变得美丽不可方物。 这样的美貌,没有一个男人能免疫,沈十七起初也不例外,所以才花大力气把美人弄到手,但此时此刻,哪怕对着这张脸,他也没能消除内心的怨恨和怒火。 “你刚才一直躲着,是生怕我迁怒?还是跟那个姓凌的私会去了?”沈十七阴恻恻道,表情如地狱归来的恶鬼。 何幼安的声音更柔了:“您误会了,刚才是领事馆一等秘书的夫人拉住我,想知道我的耳环从那里买的,我说是您送的,我们聊了一会儿。都是我的错,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的低声下气没能让沈十七怒气稍解,后者面无表情接过何幼安递来的酒杯,然后泼向她。 美人的乌云鬓发,如花容颜,登时一头一脸的酒水。 众皆哗然,人人瞩目。 “你干什么,就算何小姐是你带来的,也不是你能任意欺凌的!新时代都人人平等了,你还拿旧的一套来欺压人呢?!” 有人当即挺身而出,挡在何幼安面前。 何幼安的影迷很多,拜倒在她美貌下的仰慕者更多,沈十七对她如同玩物的态度,众人早已看在眼里,先前没发作,只是碍于场合与宴会主人,眼下沈十七发怒,大家就纷纷为她打抱不平了。 自然也有同性嫉妒何幼安的容貌,暗骂一声红颜祸水,但美人飘萍楚楚可怜,惜玉护花,又有什么错处? 沈十七眼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彭斯先生也在远处转头看过来,知道自己再一次犯了冲动的错误,只好咬咬牙,吞下这口气。 他不再理会何幼安,而是越过人群,去向彭斯道别,然后才大步离开宴会厅。 何幼安是他带来的,他一走,何幼安自然也得跟上。 她拿着侍应生递来的帕子,匆匆将湿漉漉的发容擦拭,那种强忍委屈又强颜欢笑的模样,能让任何一个人,不分男女,都为之动容。 立马就有人看不下去:“何小姐,你不必跟他走了,待会我可以送你回去,家父在上海滩还有几分薄面,他沈十七不敢对你怎么样!” 何幼安冲他感激一笑:“如果不是沈公子将我带过来,我今夜也无缘认识各位,他可以无情,我却不能无义,我虽然出身寒微,但这点做人本分,总得恪守。不管怎么样,今夜多谢你们啦,改日新电影上映,我让人给你们送影票过来。” 这番话明理而又敞亮,连先前不喜欢她的人,也都稍稍改了印象,女子心肠软,立场容易动摇,何幼安立时又多了不少支持者。 “那你若是被他刁难了,一定要告诉我们,我把电话写给你,你直接摇到我家去,柳公馆,就报我柳五的名字,会有人转告我的。” “对,回头我也给你的电影公司说一声,让他们派两个人保护你!” “沈十七他不敢怎样的,他还要靠他叔叔吃饭呢,回头我让我爸去和他叔叔说,保管你安心拍电影,别的不用担心。” 七嘴八舌包围了何幼安,也给她提供了勇气。 她一一向众人道谢,然后快步走出门口,跟着等候在那里的沈十七保镖离开。 沈十七早已坐在车里,面色阴沉,没比他离开时好多少。 如果说之前凌枢将那火药桶装了一半,后来与会客人袒护何幼安的言语,就更是火上加油,让沈十七彻底爆发,可他最后又不得不按捺隐忍下来。 光影斑驳下的表情,比之前更显阴郁。 何幼安暗暗叹了口气,轻声道:“沈公子,我回来了。” 沈十七:“你怎么还舍得回来,仰慕你的人那么多,不如跟别人走了,省得在我这里受气。” 何幼安:“我是您带来的,自然要跟您走。您对我的好,我都明白,那姓凌的不过是个小人物,根本不值得您放在眼里,您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_分节阅读_77 她的下巴忽然被捏住,强行拉近。 近在咫尺,沈十七的气息几乎喷在她脸上。 混着刚才泼在脸上的酒水,加上对方鼻腔里的酒气,何幼安的就湿润了。 “沈公子……” “别以为在人前,你是万众瞩目的电影明星,翅膀就硬了,可以离开我单飞了,我能捧你出来,也就能把你拽下来,让你比原来——” 沈十七一字一顿,阴森残酷。 “摔得更惨!” 何幼安气息微弱,睫毛颤动。 那一瞬间,就像一只行将折颈的天鹅,濒临垂危。 她也许并不晓得,往往落难美人坠入黑暗,哀泣求饶,反而更能激起一些人毁灭美好的嗜虐欲。 “我明白的,沈公子,我这一辈子都是您的,从来不敢有二心。” …… 凌枢他们见到老管家的时候,对方已经神色惨白,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这倒不是被巡捕房刑讯的缘故,老管家这么大年纪了,也经受不住一次老虎凳或辣椒水,而是被抓进来之后,面对审讯室的压抑,和审讯人员阴沉压迫的逼问,很难有人还能保持在外面的精气神。 “袁公馆闹鬼,是我,我让三才去吓唬人的!” 经过这番折腾,老管家终于不敢再绕圈子,见了凌枢他们,立马就开门见山,说出他们想听的东西。 旁边沈人杰这才递给他一小碗水,让他稍解进来之后滴水未进的干渴。 岳定唐:“这么说,人也是你杀的?” 管家连忙摇手:“不是不是!我没杀过人!我打从十几岁就跟着老太爷了,对袁家一直忠心耿耿,又怎么可能杀害主人!” 沈人杰:“那你为何要让三才去吓唬人!” 老管家喘了口气,从表情上看,凌枢发现对方根本不想提这件事,但现实一步步发展,已经完全脱离原本的轨道,老管家也开始发慌了。 三个人,六只眼睛灼灼逼视,审讯室内摇曳不定的灯火仿佛幽灵作祟,死不瞑目,铁窗之外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呜咽声不远不近,幽幽袅袅,听不大清。 可正因为听不清,才更让人心里发怵。 老管家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因为、因为老太爷在世时,给袁家留下了一批财物!” 凌岳二人相视一眼。 他们之前就推测过,凶手几番杀人,看似与杜蕴宁有奸情,其实兜兜转转,最后都围绕着袁家,很可能正是由于袁家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求之不得。 如今看来,杜蕴宁、袁冰和阿兰三人之死,就算跟老管家没关系,也一定跟这件事有关。 “什么财物?” 老管家捧着碗的双手不断颤抖,神色变幻,可见内心激烈挣扎。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将这桩埋藏多年的密码继续隐瞒下去。 “黄金,数不尽的黄金……足以铺满半间屋子!” 非但沈人杰合不拢嘴,连凌枢和岳定唐,也禁不住流露出震惊之色。 财帛动人心,幸亏审讯室内现在就他们三人,否则很难保证其他人听见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因此疯狂,再闹出事来。 岳定唐适时看了沈人杰一眼。 后者何等机灵,马上起身立正:“案件所有内容,在结案之前一律不得公开,相关人员的口供我也会收藏妥当,一旦外泄,您唯我是问!” 岳定唐点头,转向老管家:“你继续。黄金从哪里来的?” 袁秉道在四川能够说得上话的时间不长,派系争斗中失意的他,很快就被迫离开那里,但他之所以能够下半辈子都过得安稳舒适,坐拥数不尽的财富,不止因为他当权期间搜刮了许多民脂民膏,还源于他发现的一艘沉船。 _分节阅读_78 沉船是袁秉道亲信先发现的,当时只以为是一艘普通的民用沉船,年代大约在明末清初,但后来,当袁秉道派人将沉船里的大部分箱子都打捞上来时,竟发现里面不是黄金,就是器物珠宝。 船主是谁,又是何人沉船在此,那并不是袁秉道关心的重点,对于乱世里的军阀而言,没有什么比从天而降的财富,更让他们欣喜若狂。 袁秉道很快从迷梦中清醒过来。 他虽然是军阀,可军阀也分大小,大鱼吃小鱼,袁秉道的势力绝对不足以称雄,若是让人发现这些巨额财富就集中在他一个人手上,用不了多久,别说离开四川,就连家里都未必安全。 袁秉道想了三天三夜,终于下定决心,他叫来亲信,拿出一部分财物,先给他们分掉,再把剩下的分批伪装,运出四川,然后他自己则装病隐退,逐渐淡出四川军政界,急流勇退,去上海花花世界享福。 他的计划很成功,虽然也有一部分路上出了意外,又或者被人私吞,但大部分黄金,还是运到了上海。 “只有把黄金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老太爷才能放心。但当时时间很紧,想要找个这样的房子并不容易,最终老太爷看中了袁公馆,正是因为它有一个足够大的地窖。” 沈人杰:“地窖?我们搜查过,没有发现你说的黄金。” 老管家:“你们看见的,只是房子自带的地窖,在那下面,还有一层。” 岳定唐:“房子本来就有的?” 老管家点头:“买房子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当时已经荒废了,石头土块堆积,根本不能用,老太爷让人重新清理了一下,把黄金藏好之后,就重新锁上,入口隐蔽,寻常人根本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没有钥匙能打开。” 凌枢:“如此说来,房子闹鬼之事,果然就是你杜撰虚构出来的?” 老管家苦笑:“我也是迫不得已。老太爷膝下只有老爷一子,他知道老爷自小浪荡惯了,挥霍无度,根本不是撑起家业的料子,所以一直没将这个秘密告诉老爷,就是怕他坐吃山空,袁家彻底没落。太爷把钥匙给了老爷,又让我帮忙保守秘密,直到老爷振作起来,或者他们的孩子出世。” 袁冰果然不出老父所料,他非但染上烟毒,还把袁家偌大家业都败光了,如果那批黄金到了他手里,势力很快也会散尽一空。 只是袁秉道没有想到,不仅袁冰指望不上,老管家甚至没等到袁冰的孩子出世,袁冰就死于非命了。 “我想着,老太爷苦心积攒的家业,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外人夺走,这个秘密,我在一日,便守一日,哪怕将来姑太太她们回国,起码也是给姓袁的继承。” “可那房子接二连三出事,你们全盯上那里,我怕人一多,来来去去,迟早会发现那里的秘密,所以才让三才在那里扮鬼吓唬人。” “吓人归吓人,我是绝不可能去杀人的,长官明鉴,我怎么可能杀害老爷和夫人呢!” “还有阿兰,我完全没想过她会上吊啊,这肯定是因为她做了对不起老爷夫人的事情,良心不安,日夜难寝,才以死谢罪的!” 说话间,沈人杰从外面拿来一个铁盒子。 “岳先生,这是我们从阿兰房间里搜到的,据说是存着她所有的家当。” 岳定唐接过打开一看,却露出狐疑的神色。 第26章 “这么少?” 存放阿兰积蓄的铁盒子里,零零散散就十来块银元。 岳定唐抬头看向管家。 “阿兰平日薪资多少?” 管家毫不犹豫:“每月三元,吃住都在袁家。” “她在袁家多久?” “跟着夫人嫁过来的,有五六年了吧。” “她平日花钱大手大脚?” “不可能,她素来节俭,头绳断了都不肯买新的,还两边接起来继续用。” “既然勤俭,五六年下来,怎么会就只这一点积蓄?” 老管家自然答不上来。 沈人杰生怕岳定唐误会,忙主动解释。 “岳先生,我们知道这个案子上头很重视,袁家的东西收缴之后,弟兄们是一点都没敢动,原来是什么,现在就是什么,不多也不少,铁盒子里本来就是这些东西的!” _分节阅读_79 岳定唐嗯了一声,他也相信捕房的人现在没胆子在这上面动手脚,否则一旦影响案情进展,这些人通通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凌枢拿起铁盒子。 盒子上印着糖果的广告,已经锈迹斑斑,色彩磨损,看得出有些年份。 但盒子周围细心地用毛线织了一个套子,严严实实把盒子边角套住,虽然毛线套子也不如何精致,用的是最糙最便宜的线,但就阿兰的生活条件来说,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珍视了。 由此也可见她对这个盒子的重视。 那里头必然曾经存放过她这些年来辛辛苦苦存下来的积蓄,她半生飘零,无依无靠,唯一能够让她稍感安慰的,也就是这些劳动换来的心血,假如有人想要剥夺她的心血,那肯定比要了她的命,还要严重。 如果捕房和老管家,谁也没私吞的话,那就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阿兰自己把钱挥霍一空,那必然是她得到了更多的钱财,让她不必再在意这点积蓄。二是阿兰的亲人突然出现,让她心甘情愿把钱花在对方身上。” 岳定唐忽然道:“为什么是亲人,难道不能是爱人?” 凌枢:“哪来的爱人?” 但下一刻,岳定唐的话让他彻底消音。 “洪晓光。” 凌枢从未将洪晓光与阿兰联想在一块。 因为在许多人的描述里,这个年轻人英俊不凡,虽然他们在对方临时住所里发现,洪晓光并不像旁人想的那么有学问,但只要杜蕴宁愿意沉浸在他编织的美梦里,别人就永远叫不醒她。 而阿兰,就更好下手了。 这个不会说话,也不识字的女佣,离开了袁家甚至无法活下去,她一辈子的活路是遇到了杜家的贵人,但最后将她埋葬的,也与杜家有关。 如果有一个人,对她温言软语,能用熟练的手语与她沟通,给她前所未有的关怀,让她感受到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的温暖,如同一缕阳光照进常年阴暗的牢房,牢房里的人必然如获天赦,顿觉新生。 岳定唐的话,为他打开一个新大门。 “钥匙呢?”岳定唐问老管家,“你说地窖入口的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那里。钥匙被做成吊坠,老爷也不知道那是吊坠,随手就送给了相好的头牌舞女,当时我知道之后,赶忙告诉夫人,说那是老太爷留给她的传家之宝,夫人这才出面,去将钥匙要回来,后来钥匙就一直存放在夫人那里。”管家面露疲惫,“但是夫人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把钥匙了。” 所有细枝末节与琐碎线索串联起来,凌枢隐隐有了完整的雏形。 洪晓光与其幕后主使从某种途径得知袁家地下黄金秘库的消息,于是借机接近对方,按照杜蕴宁的喜好虚构了一个长相性格爱好才华都符合她想象的人,一步步攻占她的心。 也许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洪晓光还不断给杜蕴宁洗脑,用未来的美好,对比现实的残酷,让杜蕴宁逃离袁家这座华丽牢笼的心思一日胜过一日,最终下定决心,跟洪晓光私奔。 这也正是为什么她来找凌枢,随着次数增加,越来越透露出想要离开袁家的想法。 凌枢回想起来,当时的杜蕴宁对袁冰早已失望透顶,竟连华衣美服,纸醉金迷的生活也不再留恋,神色行为不似作伪,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追求的浪漫,竟是通往死亡路上的迷障。 而凌枢,当时他以为杜蕴宁对自己还怀有旧情,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与已婚妇人藕断丝连,却也没料到,杜蕴宁只是拿他做幌子,来布一个局。 假如当时杜蕴宁跟洪晓光果真私奔了,几次跟杜蕴宁约出去的人证,就足以让凌枢陷入泥潭,而杜蕴宁早就金蝉脱壳,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了。 但以上这些,都是杜蕴宁一厢情愿的臆想。 她没能私奔成功,反倒断送了卿卿性命。 而凌枢的确是被拖入她布下的陷阱里,但是现在反倒成了帮她追查真凶的人。 老管家为袁家尽心尽力干了一辈子的活,现在却连主人临终的嘱托都做不到,早已心力交瘁,面容沟壑分明。 “我可以带你们去地窖下层入口,但钥匙,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里。” “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吧。”凌枢道。 夜长梦多,岳定唐也是这样想的。 但他们两个加上老管家,却明显有些势单力薄。 万一又遇到上次的凶徒,只怕两人都要歇菜。 岳定唐望向沈人杰。 不等他开口,后者知机道:“岳先生,我可以一起,您看还需要再带两个弟兄吗?” _分节阅读_80 如果按照老管家的说法,那地下一层全是黄金,难保会有人把持不住,租界巡捕房的大部分人什么德行,岳定唐倒是有所了解,如沈人杰这般察言观色的不少,贪小便宜误大局的也比比皆是,还有许多洋捕,仗着肤色,自诩高人一等,根本不将华人放在眼里,未必肯听岳定唐指挥。 相比之下,反倒是沈人杰还靠谱一些。 “不用了,你回头给我一把枪,我要带着防身,先准备一下,半小时后我们就出发。” 沈人杰立正:“是!我这就去准备!” 趁着沈人杰去取枪的间隙,凌枢抓紧时间盘问老管家。 他看得出后者精力不济,思绪已经开始飘散,再晚一点,未必还能回答得出问题。 “你们家夫人出门的时候,阿兰有没有跟着?” “有时跟着,有时不跟。” “什么时候跟着,什么时候不跟?” “我想想……夫人出门赴宴的时候,不让阿兰跟着,我曾听见她对别人说,阿兰不会说话,怕去了失礼,被太太们笑话。早年袁家还有一个阿青,略通文字,说话也机灵,夫人出门都爱带着她,但后来袁家一日不如一日,都让老爷抽大烟给败光了,阿青是自由身,也就离开袁家。” 老管家果然上了年纪,絮絮叨叨,一说起来就容易离题万里。 凌枢不得不提醒他:“你还没说,夫人什么时候才带着阿兰?” 老管家:“夫人有时候出门买东西,需要人帮忙拿着,像是去百货公司,或者是约了好友,就会带上阿兰。” 凌枢:“她约了什么好友,你记得吗?” 老管家:“我不敢过问这些,但有一回她和老爷吵架,老爷说了很难听的话,说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友,全是去见奸夫偷情的借口。” 凌枢:“那你家夫人是怎么回答的?” 老管家苦笑:“夫人说,老爷不仁,她也不必守贞,即便偷情,那也是老爷逼的。可依我看,这些都是气话,老爷对夫人,终究还是念旧的,否则这些年外面的莺莺燕燕从未断过,老爷也没想过要另娶新人。只是老爷这性子……哎!我也说不好,要是老太爷还在世,老爷必会收敛许多,不至于到今日的!” 岳定唐淡淡道:“你家老太爷还活着的时候也管不好他,即便在世,他年高老迈,又能奈何?小时候觉得他是独子,难免更宠爱一些,哪怕犯了一些小错,也都可以容忍,久而久之,小错变成大错,容忍度也跟着升高,最终误人误己。” 袁秉道不算什么好人,他在四川的时候,也从未为四川百姓做过一件好事,反倒是利用手中权力,搜刮了不少地方财富,就连这笔从天而降的黄金,他也没有想过拿出来行善,除了分给手下的一小部分,其余全都中饱私囊,如此落得今日下场,袁家家破人亡,也算应有之报。 只不过这些未竟之言,在面对老管家的时候,岳定唐没有再说出来。 管家自己心里也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面对现实罢了。 两人相对无言之际,凌枢打破了沉默。 “你们夫人最后一次带阿兰出去,是什么时候,你可还记得?” 管家苦思冥想,不确定道:“仿佛是二十三号。” 凌枢:“别仿佛,你再好好想想。” 管家:“我想起来了,的确是二十三号,因为那天阿兰来找我,说想趁着跟夫人出去,顺便给自己买点过年的东西,所以跟我告个假,晚回来一些。她这么多年来,过年也没说给自己买点什么,我瞅着她挺可怜的,就答应了。” 一月二十三日,大年三十的前两天。 那天是凌枢和杜蕴宁最后一次见面。 但他并没有看见阿兰。 也许那时候阿兰已经告假离开了,也许是杜蕴宁不想她在一旁,借口把她支开。 这世上巧合的事情很多,如果所有的事情正好全部巧合,那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 说话间,沈人杰回来了。 他将一把花口撸子递给岳定唐。 这是时下最常用的警用手枪,正式名称是勃朗宁M1910,虽然体积比掌心雷大一些,但也比掌心雷更加实用。 “里面子弹都是装满的,刚试过,您放心!我已经叫了另外两个弟兄一起过去,让他们在袁公馆外边守着,一旦有什么动静,咱们在里头大喊一声,他们立马就会赶过去。” 沈人杰很贴心,什么都设想好了。 岳定唐点点头,把枪连同枪套往大衣下面一放。 凌枢似笑非笑:“老岳,你一个教书的,装枪动作也这么熟练,一点都不含糊啊!” _分节阅读_81 岳定唐奇怪反问:“你不也是这么放的吗?” 凌枢:“我是警察。” 岳定唐点头:“天才的学习能力,总比混吃等死的警察要强,你说对吧?” 凌枢:…… 岳定唐拍拍他的肩膀:“别嫉妒,你要是想学到我这么潇洒,回来我可以传授你秘诀。” 凌枢抽抽嘴角,很想把他那只手剁掉,心里暗道,等会你别栽我手里,不然我铁定坑死你! …… 袁公馆。 曾经盛极一时的两栋小楼在浓浓夜色下一片漆黑安静。 这一带的房子本就价格不菲,便是原先隔壁还有人住,在接连几桩凶案发生之后,能搬走的也已经搬走了,搬不走的,也都去亲戚朋友家暂住,等风波过了再回来。 原先后楼关着袁家下人,入夜之后还有些灯光,但他们被带走关押之后,这里就越发透着一股没有生气的死寂,乍看上去挺能唬人。 “晚宴前我让人回来看着的,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了?”岳定唐皱眉。 沈人杰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忙笑道:“他们定是躲懒去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报告上司严惩这些人,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岳定唐没有说话。 凌枢发现他双手插兜,口袋的位置正好就在枪套那里。 老管家领着他们进入前面的小楼。 凌枢发现他径自走向阿兰生前的佣人房。 “地窖入口在这里?” “对,就在床底下。”管家指着阿兰生前睡过的床铺,“将床铺掀开,下面就是地窖入口了。” 凌枢问沈人杰:“之前有人搜查过这里吗?” 沈人杰:“有,全都搜查过了,那地窖不是秘密,下面放了许多腌菜,但我们没有发现更下一层的入口。” 老管家:“袁家虽然有厨娘,但是家里腌菜都是阿兰在打理的,入口又正好在她房间里,她进进出出很方便,但秘库入口很隐蔽,她不可能找到。” 凌枢不相信老管家的话,对方毕竟年纪大了,容易失去正常判断能力。 像阿兰这样,在袁家连个说话朋友也没有,必然会把精力放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里,譬如说做腌菜。 寂寞无聊使得她在漫长时间中,也许早已把地窖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摸透了,能发现秘库入口也不稀奇。 所谓不可能,仅仅是在老管家认知范围里而已。 凌枢伤势未愈,是从医院里“逃跑”出来的,沈人杰也不可能让岳定唐亲自动手,于是主动上前把铺盖木板抬起,果然下面出现一道石阶。 “我下去过一回,我跟着管家,岳先生你们最后,管家你来带路吧。” 老管家拄着拐杖,走在前面,嘴里还絮叨着。 “这下面,我也很久没来了,以往的腌菜,都是阿兰拿出来,直接送到厨房里的……” 沈人杰手里的灯,跟着他的步伐晃动,一点点在黑暗中向前挪动。 在凌枢看来,那下面的黑暗更像是巨大的怪物,随时准备将这仅存的一点光明吞噬殆尽。 第27章 这里常年不见天日,气息阴冷潮湿,虽然没有地面上那样寒风凛冽,但静止凝固的寒意,反倒更像是无声无息侵蚀的恐惧,令人浑身每一处毛孔都骤然警惕。 沈人杰不由握紧了枪。 但潮意依旧从手心不断渗透出来。 _分节阅读_82 他开始暗暗后悔了。 在租界,有一条人人皆知的规矩,洋捕和华捕的薪资待遇是不一样的。双方的地位自然也截然不同,有时候华捕甚至比印度裔巡捕的待遇还要更低一些。 遇到棘手难办的事情,华捕先上,遇到轻松记功的差事,多半是洋捕在前面,就连逮捕犯人,对方在看见洋捕时,也可能不敢反抗。虽然近年来把持租界权力的工商部增加了华人董事席位,但那对基层的华捕并没有太大帮助。 就像沈人杰,他虽然在捕房混了几年,但还是一个普通巡捕,很难往上晋升,除非背后有人,或者抱上大腿。 岳定唐就是他眼里的那条大腿。 此人留洋归来,人脉广,能量大,就连史密斯这样平日眼高于顶的人,都对岳定唐客客气气。 沈人杰还听说,岳定唐家里背景来头更大,两个兄长跟各方关系都很好,政商两界黑白通吃,这样的大腿,过了这村就没那店,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难得有机会出来查案,哪怕心里害怕也要咬牙盯上,但现在,沈人杰是真有点发寒了。 手里那一盏煤油灯没能让他多一点勇气,反倒生出由外而内的胆寒。 他伸手在兜里摸摸索索,又掏出一只手电筒。 身后一声细响,在黑暗里分外清晰。 沈人杰吓一大跳,差点没蹦起来,半秒之后才意识到那是身后的人打开手电筒,不免暗骂自己一声。 有了几只手电筒,周身又明亮不少,总算卸下一些恐惧。 老管家手里没灯,只管往前走,步伐还不像沈人杰他们这样走走停停,打量周围环境,他自顾自就走在前面,越走越快,沈人杰一时不察,伸手抓了个空,居然就把对方弄丢了。 “管家!老白!” 沈人杰喊了几声,没得到老管家的回应。 “岳先生,怎么办?老管家会不会特意躲起来了?” 沈人杰再竭力镇定,免不了也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以管家的老迈,躲又能躲哪去,他更怕的是不知谁躲在黑暗中,把老管家给拉走了。 敌暗我明,沈人杰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 人鬼未必可怕,可怕的是不断猜测想象的未知。 岳定唐没有出声,这让沈人杰更有点慌了。 他生怕身后两人也突然不见,赶紧时不时回头去看。 “岳先生,要不我去找找他?” “我找找入口,明明是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老管家的动静终于从另外一边传来。 中间隔着坛子,看不见人。 但沈人杰总算松一口气。 “别紧张。” 岳定唐的声音也适时响起,他正弯腰去看堆在地窖里的坛子。 这样的坛子有很多,堆积在地窖中各个角落和中央空地,一个叠着一个,小山也似。 手电筒照过的地方,他们可以看见坛子与坛子中间留出弯弯绕绕的小道,供人行走,这是为了方便拿取腌菜,否则若是堆在一起,就不方便分开区别日期和新鲜与否。 凌枢咦了一声。 沈人杰的心就跟着往上狠狠一提! 他现在已经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了。 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虚惊一场。 因为凌枢蹲在角落看他前面的坛子,并没有什么神神鬼鬼出现。 碍于岳定唐在,沈人杰没敢骂人,但也禁不住对着凌枢后背狠狠给了一个白眼。 _分节阅读_83 白眼还没翻完,凌枢转过头来。 沈人杰又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意识到凌枢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因为这里太黑了。 “你们过来看。”凌枢招手。 沈人杰半信半疑走过去。 他还以为自己会看见十足惊悚的画面,譬如断手断脚,或者坛子里流出血来。 然而并没有。 凌枢让他们看的坛子,被压在最下面,跟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坛子周围的痕迹,还有坛子本身。” 没等沈人杰发问,凌枢就主动给出了答案。 “这个坛子太干净了,手一摸上去,几乎没有灰尘,跟旁边的明显不一样。” 凌枢用手电筒晃晃压在它上面的坛子:“这上面几个坛子还有手印,说明有人搬动过,先把上面的坛子搬开吧。” 岳定唐道:“老沈,你去帮忙吧。” 沈人杰:…… 他认命走过去,把坛子一个个搬开。 凌枢得以拿出最下面那个。 他把上面的纸戳破。 “没有封泥。” 没有封泥,就意味着里面装的不是腌菜。 而且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面的腌菜味道并不重,甚至可以说淡得近乎没有,只有潮湿冰冷的尘土气息。 这就说明,起码最近几个月,甚至再往前,阿兰很可能已经没有做腌菜了。 至于她在这个地窖里做什么,是否早已发现秘库的入口,正是他们这次探寻的目的之一。 凌枢拿起坛子摇了摇。 丁零当啷。 许多零碎东西在里面晃动。 沈人杰心头一动,暗道莫非是金银财宝? 凌枢直接把坛子推倒敲碎,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手电筒一照,沈人杰愣住。 全是女人的化妆品。 口红,雪花膏,胭脂,眼影。 牌子有国产,也有舶来品,但全都是叫得上号的大牌子。 就连三个大男人,也能认得出里头的香奈儿和丹祺。 但问题来了。 这样的化妆品,每一件都价格不菲,阿兰买一两件也许还可以,这里起码有几十上百件,样样崭新,大部分没有拆封过,她就算花光半辈子积蓄,也买不起。 她哪来的钱? 又或者,是谁送给她的? 是洪晓光吗? 他以这种手段骗取阿兰的芳心,又脚踏两只船,去追求杜蕴宁? _分节阅读_84 洪晓光是不是早就得知秘库的存在,所以才处心积虑,接近这两个女人,杜蕴宁手上的钥匙,可能也早就被他拿走了? 除了化妆品,坛子里还有几封书信。 凌枢原本没认出这些是书信。 因为它们都被折叠起来卷成圆筒状,塞在小盒子里。 打开外包装印着雪花膏的盒子,这些信纸才掉落下来。 凌枢看没两行就知道了,这些都是情书。 基本都是摘抄外国诗人的情诗,莎士比亚就占了大部分。 确切地说,还是洪晓光写给阿兰的情诗。 因为上面的字迹,跟他们在洪晓光临时住所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那个女佣真的不识字吗?”沈人杰忍不住发出疑问。 “应该是。”凌枢修长的手指在信封背面滑动,“但你看,她认得自己的名字,所以在背面临摹洪晓光的字迹,一遍又一遍地写那个兰字。” 沈人杰啧啧两声:“我光知道美色误人,原来不单是女人对男人,连男人也可以用美男计,把一个女人迷成这样的!” 信纸上那些情诗,段落与段落之间衔接得并不好,可以看出抄写情诗的人没什么功底,仅仅是生搬硬套,又或许对方根本就没在阿兰身上用心思,认为她不值得自己花费精力。 但不识字的阿兰仍旧将这些书信妥善珍藏,放在她认为根本没有人能发现的“秘密花园”里,从这些书信上反反复复的折痕来看,她必然在有空的时候,拿出来反复欣赏默读,稍解对秘密情人的思念。 “啊!” 另外一边,老管家惊叫骤起。 短促慌张,毫无准备。 在短短一声之后又戛然而止,结束得非常突然。 沈人杰犹豫半秒,岳定唐就已经抢在前面疾奔过去。 他只好赶紧跟上。 三人循声奔至老管家刚才出声的地方,却见老管家已经躺在地上,脑袋上像被什么东西重击过,血水顺着脑门流得七道八岔。 沈人杰忙将手电筒四下照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人!” 凌枢突然喊道,拔出枪转身追去。 就在刚才,沈人杰的手电筒随意晃动之际,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正好把他们身后一角的影子给照了出来。 但凌枢发现了。 他出声只是为了引起两名同伴的注意,毕竟仓促之间,唯一的选择就是追上去。 黑影反应极快,一边跑一遍把坛子推倒,哗啦啦摔了一地碎片。 后面追上去的凌枢闪避不开,脚直接踩上碎片,还往前滑了一下,要不是岳定唐从后面拽住他,估计他直接脸朝地倒插碎片了。 “别让他跑了!” 凌枢疼得龇牙咧嘴,不是因为鞋底太薄被扎穿,而是他刚才膝盖着地,正好砸在碎片上面,现在应该已经流血了。 “岳先生,你们快来看!” 沈人杰在前方喊道。 两人赶过去时,就看见碎了一地的坛子旁边,砖石被撬起来,露出下面一个乌黑黑的入口。 沈人杰正站在那里,犹犹豫豫不敢下去。 岳定唐狐疑:“这是地下秘库?不是说需要钥匙吗?” 沈人杰忙道:“我方才听见下面有动静,应该是还有一道门!” 两人说话之际,凌枢已经弯腰钻身而入,岳定唐根本拉都来不及拉。 _分节阅读_85 “凌枢!” 前者刚刚钻下去,就看见他刚才一直追逐的那道黑影闪身没入铁门后边。 凌枢毫不犹豫追上去!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的脚步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不管凶手是洪晓光,抑或另有其人,今晚也许就能彻底分晓! 第28章 老管家的话给凌枢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他想象里,地下秘库估计藏着半屋子黄金,自己闯进去之后,看见的就算不是闪瞎眼的金灿灿,可能也是一个又一个的箱子。 但,凌枢懵了。 在他面前是一堵墙。 刚才要不是他及时刹住脚步,现在脑袋已经撞上去了。 饶是如此,这堵墙和他的鼻尖,也仅有不到半米的距离。 墙高直接顶到天花板,一条缝隙不到半个手掌,即便攀上去也无法看见墙那头。 两边各有一条狭长通道,通向同样黑暗的彼方。 老管家昏死过去,他们已经没有带路人了,只能自己探索。 几秒工夫,岳定唐和沈人杰追过来了。 他们也看见了这堵墙。 凌枢没有给他们傻眼的时间:“一人一边,追吧!” 他当先往左,岳定唐毫不犹豫跟在后面。 沈人杰:…… 他慢了半步,只能往另外一头跑。 如果悔青了肠子不足以形容一个人的后悔程度,那么如果有后悔药,沈人杰现在都恨不得买上十罐给自己吞下,他在脑海里拼命扇自己巴掌。 让你逞强!让你抱大腿!今晚要是把小命都搭在这里,看你去哪里抱大腿! 沈人杰心烦意乱地想道,终于跑到通道尽头,绕过那堵墙。 又是一扇铁门。 但铁门已经打开了。 沈人杰拿手电筒晃了晃,似乎是个房间。 奇怪的是,只隔着几道墙,他却没听见岳定唐他们的脚步声。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沈人杰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下一秒,他的脑门上多了一把枪。 “别动!” 凌枢跟岳定唐发现这个所谓的地下秘库,其实是一个个小房间组成的。 房间与房间之间是狭窄的通道,七弯八拐,如同迷宫,每个房间都堆着一些杂物和几个箱子。 凌枢进了其中一个,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黄金,而是衣服。 各色各样的礼服,有旗袍,也有西洋的裙子。 拎起来抖一抖,裙子上的珍珠和亮片在微光下光华闪烁,可以想象女子穿上它,在水晶灯下旋转,又是如何华丽曼妙。 “这是杜蕴宁的?”岳定唐站在门口望风,扭头看一眼,随口问。 _分节阅读_86 凌枢比了一下身量,却道:“不是她的,杜蕴宁的个头比这高一些,这几条裙子她穿不了,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阿兰的。” 岳定唐面露意外。 凌枢:“看来阿兰已经知道这里的存在,她被杀,十有八九也是因为知道得太多……” 话音未落,枪声响起! 而且就在他们不远处! 几乎是同时,岳定唐和凌枢停下手头话题,立马循声奔向枪声来源。 又是几声枪响,与此同时还有打斗的动静! 二人赶到时,两道身影正打得难舍难分。 枪被踢到一边。 一人洋装皮鞋,一人布褂布鞋,赤手空拳,招招都往对方致命处招呼。 他们即便看见凌枢和岳定唐,也已经顾不上了,洋装男人一个不察,腹部被踹了一脚,下意识后退几步,布褂青年没有趁胜追击,反而转身扑向地上的枪。 砰! 他惨叫一声,捂住手背滚向一边。 凌枢以为他蜷起身体已经无力反击,但下一刻,他又陡然舒展身体,像一只蛤蟆鼓气蓄力,陡然砸向洋装男人,没有中枪的另一只手捏指为拳,直指对方脑袋上的太阳穴! 练家子这一拳下去,只怕对方就要当场毙命! 这是不管自己安危,也要置对方于死地! 说时迟,那时快,岳定唐一脚飞过去。 他这一脚蓄足七八分力,又快又精准,竟也没能将那人完全踹开,只是令他的拳头稍稍偏离,砸在洋装男人旁边的石板上。 一声闷响,骨头碎裂的动静传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洋装男人连滚带爬起来,想躲到岳定唐身后,却被他闪身推开。 “救我!救我!” 他也不以为意,直接嚷嚷求救,脸上鼻涕眼泪糊作一团。 “别杀我,我知道黄金在哪里,我全都告诉你们!” 布褂青年脸上露出狞笑。 凌枢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此情状马上举枪扣下扳机。 但对方的动作更快了半秒,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刃,直接掷向洋装男人! 后者根本反应不及,还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岳定唐狠狠撞开他,自己却随即闷哼一下,挨着洋装男人重重摔在地上。 几乎同时,凌枢的子弹也穿透对方的后脑勺。 血花绽开,布褂青年重重倒在血泊里。 洋装男人见状还想跑,直接被凌枢毫不客气一枪打在后腿弯。 “别打别打!我不跑了!别杀我!” 凌枢走过去踹了对方一脚,洋装男人呻吟着滚向一旁。 “你怎么样?”他问岳定唐。 那匕首不偏不倚,正中岳定唐的肩膀。 “死不了。”岳定唐脸色苍白,语气还是很稳。 他抬起下巴点点死去的布褂青年:“此人是三才,你记得不?” 凌枢嗯了一声。 _分节阅读_87 三才,袁家的下人。 之前老管家说过,他不希望有人再接近小楼,发现袁秉道留下的秘密,所以让三才在小楼里吓唬人,制造出袁家闹鬼的假象。 先前三才不知所踪,现在却在这里杀人。 一个袁家下人,哪怕是护院,身手都不可能如此利索。 防身术和杀人功夫截然不同,前者只为自卫,而后者则是真正见过血的,三才刚才出手,无疑都是冲着杀人去的,一招毙命,绝不含糊。 “你就是洪晓光?”凌枢看向洋装男人。 对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胡乱点头。 “是你杀了阿兰?” “不不不!”洪晓光疯狂摇头。 凌枢把枪口对准他的脑袋。 “我现在头有点晕,等会儿说不准手也有点抖,要不了你的命,把子弹再打腿打胳膊,就不大好了,你说是吧?” “不是我!我都是被逼的!阿兰知道太多了,是他让我杀了她的!我也不想杀人的!” “他是谁?知道了你们什么?你们怕阿兰要求和你们分赃吗?还有杜蕴宁,她是不是也是你们杀的?” 枪声再度响起。 砰! 根植内心的恐惧让洪晓光整个身体狠狠弹跳一下。 随后他才发现子弹打在自己身旁的地面。 但洪晓光已经浑身发软了。 “我说!我说!别杀我!” 整个故事的开头,有点像麻雀变凤凰。 只不过这只麻雀,是男的。 洪晓光出身寒微,住的是上海贫苦人家最多的棚户区,那里的孩子几乎一出生就可以看见自己的结局,洪晓光也不例外,他卖过报,跑过腿,打过杂,干过一切底层干过的活儿,甚至还混过青帮,只是一直出不了头,连个小头目都没混上,还得打零工才能养活自己。 有一回他去拉黄包车,正好就遇到从银楼里出来的杜蕴宁。 美丽不可方物的杜蕴宁,优雅曼妙,吐气如兰,就像从月历牌上走下来的仙女,一下子点亮了洪晓光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还如此有气质的女人,即便是最有牌面的舞女,她们身上的风尘味,又怎及得上杜蕴宁这种锦衣玉食滋养出来的绝代佳人? 洪晓光有心和杜蕴宁说一句话,哪怕得到对方一句你好,也能让他心满意足,但从头到尾,杜蕴宁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下车的时候他听杜蕴宁和袁家下人说话,得知了她的身份,也得知袁家小汽车那天正好故障,否则杜蕴宁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来乘坐黄包车的。 “这位太太!” 洪晓光鼓起勇气喊住杜蕴宁。 但后者头也不回,飘然离去。 洪晓光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那一声,又或者闷在喉咙里声如蚊呐,又或者杜蕴宁压根就没想过回头,他只感到无底洞一般的失落。 他打听到杜蕴宁的丈夫,打听到对方花心风流,杜蕴宁那徒有虚名的袁太太头衔,他开始忍不住想,要是自己有钱有势,那天杜蕴宁还会头也不回吗? “讲快点!” 凌枢踢了他一脚。 脚尖正对他的伤口。 洪晓光又嚎了一声,敢怒不敢言,被迫从迷梦中醒来,加快进度。 没过几天,有个人找上洪晓光。 他自称能够让洪晓光脱胎换骨,令他得到杜蕴宁,也不需要洪晓光支付任何报酬,只要事成之后,与他瓜分袁家。 _分节阅读_88 他对洪晓光说,袁家的财物,洪晓光全部都可以拿走,自己所要的,就是袁家的房子,那栋袁公馆。 凌枢:“他是谁?” 洪晓光:“我,我不知道,他让我喊他老板,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凌枢:“外貌打扮呢?难道他天天蒙着面?” 洪晓光:“那倒没有,但他面容普通,平时一袭长山,我也不知如何形容……大约四五十的年纪,与我说话的时候,也很客气和蔼,但如果我不照他的话做,他就会惩罚我。” 凌枢忽然打断:“他是不是经营一家咖啡馆,姓李?” 洪晓光:“你怎么知道?但他其实不姓李,我不知道他姓什么。” 李老板。 新月咖啡馆的主人。 归国华侨,家在南洋,儿女双全,家底丰厚,咖啡馆不为赚钱,只为找点事做,左邻右舍,没有一个不交口夸赞。 但这些,都可以伪造。 一个人想要伪装自己的身份,有时候甚至连口音外貌说话方式举手投足都能改变,更何况他仅仅是在别人眼里塑造了一个好人的形象。 凌枢还记得,他跟岳定唐去咖啡馆打听杜蕴宁生前的事情,李老板还热情招待,知无不言,甚至就连他们询问伙计,对方也没有打断,让他们得到了洪晓光的住址,从而发现洪晓光这号人物。 此人根本就是挖了个坑,又一步步把他们引到坑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没一毛钱关系的小剧场: 沈人杰:我是一个工具人。 洪晓光:不,你是一个灯泡。 沈人杰:那你呢? 洪晓光:我是一个炮灰…… 第29章 起初,洪晓光不知道此人正是经营新月咖啡馆的李老板,他只当这人脑子有毛病,但是当对方大手笔直接为他置换了一身行头,带他去理发修容,又为他租下恒通路36号作为寓所时,洪晓光就开始有点相信他的话了。 虽然恒通路36号的寓所并不高档,但这已经是洪晓光住过最好的地方,墙壁粉刷干净,屋里亮堂堂,还有架子床和衣柜。 从前下雨时,他原来住的旧屋子甚至会漏水,补也补不好,只能拿个脸盆在床上接着,夜里听着滴答雨声入睡,醒来也许还会发现胳膊多了个伤口,那是夜里被老鼠咬的。 这样噩梦般的回忆,再对比李老板为他置办的这些,就如同地狱到了天堂。 洪晓光嘴上不说,心里已经不愿意再回到过去了。 但接下来,李老板没有急着让他跟杜蕴宁见面。 他开始让洪晓光学习礼仪,读书识字。 洪晓光认得几个字,那是当报童的时候学的,他有些小聪明,脑子反应也快,许多东西一教就能上手,还能举一反三,李老板对自己的眼光很是满意。 李老板雇了个老师,一个教识字,一个教礼仪,前者主要集中在诗词歌赋,后者则教会他西洋礼仪,如何正确吃西餐,如何优雅对待女性。李老板告诉他,现在许多上层女性,尤其是上过新学堂的女性,尤其吃这一套。 终于,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李老板告诉洪晓光,他现在已经基本出师了,但还不能马上去找杜蕴宁,自己为他安排了一个实验对象,如果他成功拿下对方,才算真正出师。 “是阿兰?” 听到这里,凌枢已经隐隐猜到了。 洪晓光有气无力点点头:“可以给我一点水么?” 凌枢:“这里哪来的水?” 洪晓光:“隔壁屋子里有些吃的,还有几瓶格瓦斯和白兰地。” _分节阅读_89 凌枢心说你现在喝酒,不得醉得七荤八素,还能交代事情? 但他二话不说起身走到隔壁。 角落里果然堆着一些包裹,用随身匕首戳开,里面都是一些干粮,旁边还有几瓶酒。 凌枢拿起两瓶返回。 洪晓光早已奄奄一息,但岳定唐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双目紧闭在养神,肩膀上的匕首也还没有拔出来。 凌枢打开一瓶烈酒,往他伤口上倒了些许,岳定唐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瞪他。 “消毒。”凌枢把酒递给他,“自己来?” 岳定唐嘴角抽动两下,许是为了节省力气,什么也没说。 凌枢暗自嘿嘿两声,才把另外一瓶格瓦斯丢给洪晓光。 洪晓光费力咬开瓶子,刚灌了一口,酒瓶就被夺过去。 “赶紧说!”凌枢用枪点点他,一脸地痞流氓你奈我何的样子。 洪晓光:…… 他只好舔舔嘴唇,再度开口。 洪晓光觉得李老板肯定观察杜蕴宁很久了。 他连杜蕴宁身边有个哑巴女佣,乃至那个女佣的出门周期都知道。 阿兰不是每天都出门的,她至多一个月出门一次,有时候甚至是两个月,她没法说话,自卑敏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总会去同一家店铺买东西。 但有一回,她在经常去的布铺里,遇到了洪晓光。 她不小心把洪晓光手里拿的东西撞翻在地,对方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对她和声细语,知道她不会说话之后,还主动帮她询问老板,最后给阿兰挑选了一些适合绣花的碎步,还让老板打了个折扣。 外头正好下雨,洪晓光将自己的雨伞给她,给她叫了一辆黄包车,把她送到袁家门口,当时袁家人还挺奇怪,怎么向来节俭的阿兰,这次居然舍得雇黄包车了。 有了借伞,自然就有还伞。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桥段不怕老,只要肯上钩。 阿兰十几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洪晓光这样的男人,没有鄙视嘲笑她,对她温柔备至,甚至还是个读书人。 她很快就沦陷了,这份心思被阿兰藏在心里,不敢吐露半分,但洪晓光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窃喜得意于自己的魅力,开始着手进行对杜蕴宁的攻陷计划。 通过阿兰,洪晓光掌握了杜蕴宁详细的作息,在杜蕴宁去书店之际,洪晓光用李老板为他搜罗过来的一本绝版诗集,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再借此与对方攀谈起来。 早已将诗集倒背如流的洪晓光非但没有露馅,反倒与杜蕴宁侃侃而谈,令得杜蕴宁眼前一亮。 杜蕴宁绝没想到,眼前这个打扮入时,彬彬有礼的绅士,竟然是不久之前她连看都不看一眼的黄包车夫。 那时候的洪晓光,也绝对预料不到,他心目中遥不可及的女神,经常会穿着绸缎吊带睡衣躺在他怀里,梨花带雨地和他哭诉起自己丈夫的各种冷落。 征服美人的巨大虚荣心一时捕获了他,洪晓光情不自禁陷入自己所编织的陷阱里,还真像模像样跟杜蕴宁谈起恋爱,两人背着袁冰和袁家所有人偷情,在忐忑不安的同时又收获了刺激快感。 更何况,洪晓光不必忧愁钱财,自有李老板源源不断将经费送到他手上,让他可以大手大脚地给杜蕴宁买各种物品,令杜蕴宁越发坚信自己遇到了真正的良人。 但好景不长,李老板找上洪晓光,告诉他,他必须履行自己的约定了。 在李老板的计划里,袁公馆是必须到手的,袁冰和杜蕴宁膝下无儿无女,只要他们都不在了,袁公馆自然要被政府收回重新拍卖,到时候就容易操作了。 袁冰是个大烟鬼,寻欢作乐,病入膏肓,想要让他消失并不困难,难的是杜蕴宁这边,她虽然空闺寂寞,却没什么不良嗜好。 另外一边,杜蕴宁和洪晓光的感情日渐深厚,甚至在洪晓光的引诱下,也开始染上烟瘾,她对洪晓光越发言听计从和依赖,将所有在袁冰那里得到的委屈,通通告诉洪晓光,渴求他的抚慰。 她开始向洪晓光倾诉过往,将自己在杜家的成长,怎么认识凌枢,怎么跟凌家解除婚约,嫁给袁冰,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女神从神坛走下来,解开自己的面纱,洪晓光发现杜蕴宁并非像他想象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她性格软弱,喜欢凌枢却不敢反抗家庭,对袁冰流连花丛深恶痛绝,又舍不得荣华富贵,口口声声讨厌抽大烟的人,却又禁不住沉沦深渊。 意志力软弱,是她一生的悲歌。 凌枢这个人名伴随着杜蕴宁的口述,进入李老板的视线。 “杜蕴宁几次约你出来见面,其实是李老板出的主意。他让我怂恿杜蕴宁私奔,再伺机杀了她,别人自然而然会联想到你,这样可以推在你头上,神不知鬼不觉。” 与此同时,对洪晓光已经情根深种的杜蕴宁,也告诉了他一个秘密,那就是袁秉道将黄金藏在袁家地下的事情,而且进入秘库的钥匙,就在她身上。 _分节阅读_90 为了让洪晓光相信自己不是在信口开河,杜蕴宁还亲自带他去了地下秘库。 在地窖的下一层,洪晓光亲眼见到,一箱箱的黄金被陈列其中,一下子把他的视线全部填满了。 有生之年,洪晓光何曾见过这么多的黄金? 别说洪晓光,他相信李老板也不会见到过。 杜蕴宁逐渐接受了私奔的提议,并开始一心一意谋划两人以后的出路,在她看来,这么多黄金是绝不可能全部搬出去的,但只要能偷运出一箱,妥善藏好,他们后半生也足以衣食无忧了。 这一切,作为杜蕴宁的贴身女佣,阿兰肯定是知道的。 杜蕴宁没有避开阿兰,连以后带她离开之后的出路都安排好了。 但杜蕴宁不知道,阿兰也喜欢洪晓光。 那种在心里慢慢发酵,不敢诉诸于人,见不得光的喜欢。 洪晓光后悔了。 他本来就不想杀人,在听见杜蕴宁说的秘密之后,只想带着财富与美人远走高飞,不被袁家,也不被李老板找到,从此逍遥快活。 虽然一开始,他仅仅是抱着报复的心思,和李老板为他构筑的美好未来接近杜蕴宁,但相处久了,他也逐渐有了点感情,虽然这点感情不知是出于对美人的怜香惜玉,还是对黄金的追逐不舍。 但初出茅庐的幼兽,又怎么逃过狡猾的猎人? “李老板不知怎么就发现了我想带杜蕴宁走的想法,他威胁我,如果我敢逃脱他的掌控,他就会将我交给袁家,我才发现,原来袁家的下人三才,也是他的眼线,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所以你就杀了杜蕴宁?”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我都是被他逼的,如果我不动手,他就会杀了我,你知道吗!” 洪晓光面露痛苦,他盯着岳定唐手里的酒瓶,恨不能夺过来一醉方休,彻底忘记世间烦恼。 “那天杜蕴宁把秘库钥匙给了我,当晚李老板就让我动手,我、我第一次杀人,看着她在我手里挣扎,一点点没了呼吸,我是真的不想杀她,可李老板跟三才就在我旁边……” 凌枢:“阿兰也目击了这一切?” 洪晓光胡乱点头:“三才原想把阿兰也解决掉,但被李老板拦住,说死的人太多反而不好解释,他让我先稳住阿兰,拿财物诱惑她,阿兰也答应了绝对不泄露出去。” 凌枢:“那为什么后来阿兰又死了,李老板后悔了?” 洪晓光:“阿兰之后总是觉得自家太太死不瞑目,疑神疑鬼,你们又正好在查这桩案子,李老板怕她走漏风声,就一不做二不休,让三才把人杀了。” 凌枢:“面馆老板老肖是不是你杀的?还有那天我们夜谈面馆废墟,想杀我们的也是你吧?” 洪晓光:“老板下定决心将杜蕴宁的死嫁祸在你身上的时候,你的行踪就已经被他摸清了……我,咳咳,我也是奉命行事,那天晚上,他将你们引到那里,本想让我和三才,将你的同伴杀了,再推在你身上。他说姓岳的家里有背景,如果死了,你就完完全全逃脱不了,到时候有你挡在前面,不管我们再做什么,都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结果被我搞砸了,我枪法不准,也实在下不了手,不想杀人……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凌枢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崩溃。 “李老板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是他最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 寻常人,即便心怀不轨,图谋袁家财产,也不会养出三才这种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三才隐藏在袁家,一直以来甚至没有人发现。 凌枢也早就跟岳定唐说过,假如那天晚上是三才而非洪晓光动手,岳定唐早就凉透了。 “我不知道……我甚至连他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心狠手辣,绝对不会放过不听话或者敢背叛他的人,早知道我就不应该上这条贼船的!” 洪晓光呜呜哭了起来。 他那张英俊不凡的脸现在已经皱成一团,软弱虚伪,就像包装完美的孔雀被拔光五彩斑斓的毛,发现其实只是一只光秃秃的鸟。 杜蕴宁如果看见现在的他,说不定会给自己两巴掌,后悔鬼迷心窍。 但一切为之已晚,从她踏入李老板布下的局时,就注定会成为祭品。 比起杜蕴宁,洪晓光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两个人都是李老板手里的棋子。 那么李老板呢? 他是棋手吗? _分节阅读_91 或者,他又是谁的棋子? “不对。” 岳定唐忽然出声。 “姓李的本来应该不知道黄金秘库的存在,那他图谋袁家是为了什么?” “他是为了……” 洪晓光的呼吸急促起来。 “黄金秘库下面的东西!” 一语惊人。 凌枢忍不住看了岳定唐一眼。 后者脸上流露出与他一般无二的意外。 袁秉道知不知道黄金秘库下面还有东西,那是否又是他所藏的? 凌枢待要再问,洪晓光已经失血过多晕死过去。 鼻息微弱,但还没死。 凌枢将手指收回,朝岳定唐走去。 “我们先找沈人杰会合,出去之后再……” 砰! 一声枪响将凌枢的话打断! 两人俱是心头一惊。 …… 沈人杰觉得自己今晚遇到的意外,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巡捕,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如果今天晚上不是热血上涌,一时脑子进水,就不会跟着岳定唐到这里来。 也就不会遇到后面这些事。 沈人杰满腹心酸想道,一边回首自己短暂而平凡的半生。 他曾经为自己的碌碌无为感到羞耻,总想找个机会再拼一把,但事到临头才发现,还是碌碌无为更好。 平安是福啊! “老板,车已经准备好了,在外面等着。” 说话声将沈人杰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 他看见三才走到长衫男人身边。 后者点点头,圆帽下的目光落在沈人杰身上,让他登时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 “这、这位仁兄,我是被临时抓来当差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要不这样,你们先走,别管我了,就让我在这里,我绝对什么都不会说的,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报答!” 沈人杰舌头打结,说到后面都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先把他带上车等着,我要会会他们。” 三才点点头,粗暴拽起沈人杰就往外面走。 砰! 沈人杰听见一声枪响。 他腿都软了半截。 但随即,他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痛感,枪根本不是打在自己身上。 _分节阅读_92 而那头,李老板跟三才已经在房间里开始枪战了。 两个本来是同伙的人,突然之间就内讧了。 这又是什么戏码? 沈人杰瞠目结舌,下意识滚向一边,连滚带爬躲在架子后面。 “我一手培养的狗,现在竟然想要杀我。”沈人杰听见李老板阴恻恻道。 “老师,你也别怪我,这是上面的吩咐,上面明明说要黄金,你却有了异心,想把黄金独吞,上面自然是不痛快的。”三才回道。 沈人杰跟三才打过几回照面,那时此人畏畏缩缩,问三句答一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老实巴交,胆小怯弱,与现在这个淡定举枪,杀人毫不手软的三才,判若两人。 他忍不住把身体往角落里缩,希望这两位瘟神自相残杀,最好两败俱伤,这样他还能捡回一条小命。 “我辛辛苦苦为他们做事,他们要的东西,我也找到了,我只是要一点黄金,他们就想把我杀了,还不是怕我知道得太多。三才,你有没有想过,哪天你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李老板冷笑。 “我不会的。”三才的声音很淡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沈人杰对这句话并没有太大反应,但李老板的反应却很大。 “原来你——好好好!” 他连声说了三个好字,就陡然安静下来。 砰!砰!砰! 接连几声枪响,头顶的电灯全灭了! 沈人杰眼前,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第30章 黑暗令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无限放大。 沈人杰坐在冰凉地上,控制不住胆儿发颤。 他想起自己在审讯室,听见老管家说袁公馆地下有黄金时,难以避免动了心。 沈人杰相信,甭看岳定唐道貌岸然的,他在听见黄金的那一刻,动心程度只怕不会比自己小。 但沈人杰没有想到,自己一根金条都没见着,现在却被绑住双手扔在这个地方,眼看就要成为炮灰,连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 他想起自己刚才在灯灭之前看见的一切,呼吸禁不住急促了一些。 收发报机,地图,柴油,枪械…… 谁能猜到,袁公馆的地下,竟隐藏着一个这么大的秘密? 沈人杰对枪械认知不多,但刚才他慌慌张张,错眼一扫,竟仿佛还看见马克沁机枪的零部件。 直到现在,他还疑心自己看错了。 一般人家,柴米油盐姜醋茶,说到底,钱才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哪怕袁秉道这样的军阀,也不忘囤积财富,因为有钱才能买命。 但谁会在地下室安放收发报机? 至于马克沁机枪,寻常防身自卫,暗杀袭击,一把手枪足矣。这种发明于1883年,并在战争里发挥重大作用的重机枪,一般只会在战场上出现,索姆河战役里,德军就曾用这种机枪,一天之内打死过好几万英军。 如此可怕威力的武器,为什么会出现在大上海一栋民宅的地下室? 难道当年袁秉道被排挤出四川之后,还念念不忘想要东山再起,所以暗中准备筹谋? 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 沈人杰不敢深思下去,他觉得这个坑很深,一不小心就会跌个粉身碎骨。 他只是想要立功升职,要是能顺带占点便宜,拿几根金条回去,那就更好了。 黑暗,依旧是黑暗。 _分节阅读_93 不远处有脚步声,快速,敏捷,一闪而过。 沈人杰浑身神经都紧绷起来。 但很快,周遭又归于安静。 他知道对方两个人肯定都在伺机寻找对手的弱点,把敌人干掉,而他夹在中间,只是无足轻重的小鱼,但沈人杰也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会把他的命当回事。 他只能自己怜惜自己的小命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肩膀忽然一沉。 沈人杰微愣过后,下意识就要尖叫出来。 嘴巴被死死捂住了! “是我。” 气音带着温热喷进沈人杰的耳朵里,他能感觉到对方甚至连气音都压抑着。 是凌枢。 沈人杰顿时浑身瘫软,冷汗全出。 他想怪罪对方为什么这么晚才赶来,又想提醒他对方有两个人,身手一流,手里还有枪,但当下环境让沈人杰什么都说不出来。 凌枢将手伸到后面,给沈人杰解开绳索。 三才把绳结绑得很紧,手法专业,没有一点技巧是解不开的。 那头黑暗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动静,不知道谁不小心碰翻了架子上的东西,随即又有枪声响起,双方必然都在互相试探而且不想落了后手。 沈人杰的身体明显震颤一下,吓着了。 凌枢摸进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这里就彻底黑了。 他只能大概判断,他们现在应该是在角落,暂时不会被波及。 但如果其中一方向这边移动,就不一定了。 现在他急需摸清一个问题。 凌枢抓过沈人杰的手,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 谁在打? 按照推断,这里面其中有一个应该是李老板。 那谁又会是在他们进来之前,就跟李老板交上火了? 沈人杰哆哆嗦嗦,总算反应过来,颤着手也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 三才。 凌枢惊疑不定。 他以为沈人杰弄错了,又写了两个字:内讧? 沈人杰简单明了回复:对。 砰! 一声枪声响起。 沈人杰吓了一跳。 不远处架子上的东西哗啦啦往下掉,整个架子被掀翻倒下,产生连锁效应, 下一刻,他感觉有人往这边奔来,脚步急促,又非常迅速,不一会儿就已经到了背后! 沈人杰感觉自己被凌枢拽起,但拽住他的那只手猛地松开—— 凌枢后背被一脚猛踹,整个人不由自主狠狠撞上旁边架子,放在最上面的发报机当头砸下,凌枢下意识避开,机器只擦着肩膀落下。 他顾不上许多,扭身扑向对方,一把抓住对方手里的枪! _分节阅读_94 对方索性用臂弯扣住他的脖颈,力道之大,凌枢一下也吃不住,手松开些许,下巴立马挨了一拳,眼冒金星,连退数步! 一点微弱的光芒亮起。 不知是谁点了一盏煤油灯,就在不远处的角落。 光亮起的那一刻,凌枢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赫然就是刚刚跟洪晓光搏斗,最后又被他打死的三才!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瞬间复活,又出现了在这里。 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两个三才里,有一个是假的。 要么这两个人,都是三才。 电光火石,趁着三才下意识扭头去看动静,凌枢将人扑倒在地,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凌枢身手不差,但他之前受过伤,脑袋还晕乎乎的,三才身手却是异乎寻常的狠辣,招招都往要命处招呼,凌枢肋骨被扫中一掌,登时疼得说不出话来,被直接锁住脖子摁在地上。 对方面容狰狞,五指越收越紧,直接就想把凌枢掐死当场。 砰! 枪声传来。 不是他们这边的。 三才手里的枪已经被凌枢踢开了。 但三才难以避免顿了一下。 就是这半秒,凌枢趁机飞腿,直接踹在对方胯下要害上。 沈人杰也已经连滚带爬抢到枪,对准三才开了一枪。 三才往后倒去。 血从他的肩膀蔓延开来,但三才不管伤势,竟还爬起来扑向沈人杰! 后者根本没想过他反应会那么快,当即就被扑了个正着,枪在抢夺中走火,又朝天花板响了几次。 凌枢感觉自己现在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血腥味。 嘴巴里跟生了锈似的,不断有液体从鼻腔流入,又被他咽了下去。 脑袋比身体还重,摇摇晃晃不断往旁边歪,即便有那一丝微光,凌枢眼里所有事物也都是扭曲不成形的,人影散开几个,半点无法对焦。 凌枢忍不住揉揉眼睛,却摸到一手血。 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被三才揍了几拳,不仅下巴肿一圈,眼角也破了。 枪响数下。 沈人杰脸上多了一泼热血。 还有一些溅到嘴巴里。 他呆呆瞅着三才脑袋上泉涌而出的血,后知后觉发现那一枪不是自己手里开出来的,刚才跟三才抢夺过程中擦枪走火,子弹已经全部用尽。 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被凌枢推到后面柜子。 “出来。” 他们听见李老板的声音。 阴冷,黏腻,像常年生活在地下的某种生物。 凌枢还记得他在新月咖啡馆跟李老板打交道的情景。 同一把声音,却可以说出完全不同的风格。 前者温厚老实大度,古道热肠。 _分节阅读_95 后者辣手无情,一枪把同伙打死。 凌枢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他也许怀疑过李老板的完美,却绝没想到对方竟能伪装到如此程度。 “刚才我没有杀那个巡捕,现在也不会杀你们,要杀的人已经死了,只要你们帮我把东西找出来,今晚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李老板的语速很慢,像是为了安抚他们,他没有再靠近一步,只是站在两三个柜子之外。 沈人杰看见凌枢朝自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往里面躲藏,凌枢则往外移动。 “你要找什么东西,我们怎么相信你?” 不一会儿,沈人杰听见凌枢如是道。 “一份外国文件。” “什么语言文字?” “德文,也有英文版。” “我不会德文,但能看懂英文。” “很好,角落里有几盏还没用的煤油灯,你点起来,然后在最后两个柜子找,文件基本都在那里。” 凌枢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死不了了。 李老板离开之前,肯定会把他们通通灭口,但这份文件对他来说肯定很重要,所以他宁可让凌枢多活半小时。 自然,那得是凌枢在他能掌控范围的前提下。 “你还有一个同伙呢?让他出来!” 李老板发现只有凌枢一个人提着煤油灯,眯起眼睛道。 凌枢指指门口的方向,“他刚才受了伤,动不了了。” 李老板用枪遥遥指他,晃了晃:“带我过去看看。” 凌枢带他走到门口,李老板果然看见沈人杰靠墙坐着,满头满脸的血,连眼睛都睁不开。 李老板眯起眼:“那个跟你一道去咖啡馆的人,怎么不在了?” 凌枢:“我与他本来就是露水姻缘,他想用我来立功,我想用他来脱罪,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一个大少爷,上次遇险已经够了,怎么还可能跟我来蹚浑水?” 对方不禁冷笑:“这就是你们多管闲事的下场!” 凌枢叹了口气:“我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莫名其妙就成了杀人犯,若是不积极一点为自己洗脱罪名,又怎会追查到这里来,也就不会看见人见人赞的李老板您,还有这么威风的一面了!” “少废话,赶紧找文件!”李老板的语调殊无起伏,冷冷道。 凌枢走到最后两个柜子面前。 那里密密麻麻,全是一叠又一叠的文件。 每一叠前面都贴了个标签。 “你要的那份文件,开头字母是什么?” 李老板:“也许是m,也可能是n,那两叠你都找找。” 凌枢:“内容呢?大致是什么?” 李老板不耐烦:“说了你也不明白,里面有一些机械构造设计图案,你把有设计图的这两叠文件全部找出来就是了!” 凌枢把两叠开头字母是“m”和“n”的文件拿下来,开始一本本翻找。 灯光微弱,翻看起来很麻烦,但每当他的动作变慢,李老板就立时察觉到了,冷声呵斥并威胁他,迫使凌枢不得不又勤快起来。 文件越快找出来,就意味着他的死期也会越快临近。 凌枢开始没话找话:“咱们相逢也算有缘,虽说你拿我做棋子,但你帮我解决了姓袁的,若非他当年夺我所爱,我今日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若不是你陷害我杀人,我本还该多谢你的。现在你把三才杀了,外面那些人肯定也不会放过你,倒不如咱们三个合作,把外面的人解决,再把这里的黄金分了,你看怎么样?” 李老板没有吱声。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在考虑了,老李啊,你肯定不姓李,不过你肯定也不会给我说真名的,就姑且这么喊你了。” _分节阅读_96 “我说老李,你给他们卖命,尽心尽力栽培他们,他们却还当你是外人,想把你灭口,到头来徒弟还想欺师灭祖,我能理解,这就跟当年杜蕴宁要跟我悔婚一样,那种被背叛的感觉,至今我都记得。” “话说回来,我刚才在上面明明看见三才了,怎么这里还有一个?他俩是双胞胎吗?” 李老板似乎嫌他烦,终于开口了。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双胞胎!只要刻意训练,连言行举止习惯都一样,就算面貌稍有不同,也会让人产生分毫不差的错觉,你懂什么!” 凌枢恍然:“你辛辛苦苦在新月咖啡馆经营那么久,也没有让人怀疑到身上,这份本事就不一般,老李,要不你收我为徒,也教教我,我保证不拖你的后腿!” 岳定唐真不知凌枢哪来的本事,对着李老板那么个阴狠毒辣的人,也能滔滔不绝说单口相声,但不可否认,他的话分散了李老板的注意力,让岳定唐得以一步步绕到李老板背后。 “你?”他听见李老板哂笑,“你还用得着我教?我看你声东击西不也熟练得很,可惜——” 他蓦地转身,枪口直直对准岳定唐! 说时迟,那时快,凌枢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李老板后背! 枪声响起,李老板被凌枢扑倒,也把子弹打偏了。 两人缠斗在一起,岳定唐无法冒险开枪,李老板似笃定他这一点,直接踹开凌枢,一枪打中煤油灯。 墙角两盏煤油灯被打翻,火苗顺着煤油很快蔓延至柜子上的文件。 岳定唐连开数枪,李老板胳膊中弹,他闷哼一声,扳机连扣,似乎也打中了岳定唐的小腿。 刚才用三才鲜血涂了个满头满脸在那装死的沈人杰突然一跃而起,趁着两人岳李两人缠斗之际,拽起凌枢就飞快往另外一边的门后奔逃。 “里面全是炸药,有火就会爆炸!” 要不是凌枢刚刚救过自己,沈人杰才不想管他。 凌枢:“你先出去,我回去救人!” 沈人杰不肯松手,声音里都带哭腔了:“他们也在我身上绑了炸药啊!” 凌枢一愣,人就被他拽了出去。 他们这前脚才刚逃出生天,身后就传来轰隆巨响。 地面震颤摇晃起来。 一场小型爆炸。 李老板死不足惜,可岳定唐还在里面。 凌枢定睛一看,他们出来的地方,并非刚刚进去的入口。 两人身后,是袁公馆后面那栋小楼,紧挨着小院柴房的位置。 不远处的空旷草地,停着一辆卡车。 车上下来两个人,鸭舌帽黑夹克,一手棍棒一手拿枪。 这显然就是李老板之前口中在外面接应他们的人。 那两个家伙正一步步朝凌枢和沈人杰走来。 而身后,爆炸过后的地下室,一片死寂。 进退两难,四面楚歌,是他们现在的处境。 凌枢感到沈人杰抓着自己的手又开始发抖了。 只要对方那两人知道沈人杰现在身上绑着炸药,只要一枪,他们两个人立马就可以七窍升天,去见刚刚死不瞑目的三才。 第31章 前后只有不到三秒的时间思考。 身后是刚刚发生爆炸的地下室,旁边是袁公馆后院小门。 _分节阅读_97 凌枢拽起沈人杰,闪身躲入门口。 得亏他,就在他们的身体刚刚被墙体遮挡的瞬间,外面就传来两声枪响。 子弹慢了半步,打在门框上,与他们距离半步之遥。 沈人杰剧烈喘息,一句话抖成七八瓣:“你你先把我身上的炸药解绑吧!” 他现在就像背着个死神,死神双手还放在他的脖子上,随时能将他掐死。 但来不及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两个人已经跑过来。 他们只能往小楼里躲藏。 这栋小楼,原本在袁家人口鼎盛时期,也住着袁秉道的姐妹和妾室,布置装潢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三层的楼梯,每层都有房间。 两人进去之后直奔三楼。 凌枢低声快速交代:“等会上去我们分开,一人从一边窗户下去,你什么都不用管,就往租界内跑!” 沈人杰:“我、我不想和你分开,你别抛下我!” 凌枢:…… 这要是说话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也许还有几分逃亡中的罗曼蒂克,但凌枢看着沈人杰那张闪烁泪光的圆脸,实在怜惜不起来。 “就这样定了,分开跑才有生机,我得伺机回去救姓岳的!” 凌枢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打从大年三十前一晚,杜蕴宁出事,自己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眼看真凶已经浮出水面,他却还要四处逃命,分分钟都有可能被爆头死于非命。 头一阵阵的发疼,即便没有电灯,他也能感觉到自己正天旋地转,跟醉酒之后的人似的,头重脚轻,如踩云朵,若不是脑子里还绷着一根弦,死死抓着楼梯扶手往上爬,现在怕是早就一脚踩空滚下去了。 沈人杰紧紧抓着他这根救命稻草,不敢片刻分离,只差没跟凌枢来个生生世世你侬我侬的山盟海誓了。 追兵须臾就到。 凌枢正好爬到三楼,从楼梯口往下看,能看见一道黑影从门口进来。 皮鞋在木地板上的动静是瞒不过人的,哪怕对方刻意放轻了。 怎么只有一个? 疑问在心里升起,来不及细想,凌枢将沈人杰推进附近一个房间,指着房间里的窗户示意。 沈人杰拗不过他,只好松开手,临走前那个依依不舍的无声眼神,被窗外光线照了个正着,差点让凌枢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他自己则特意加重脚步,跑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又脱了鞋放轻脚步,折身奔入倒数第二个房间。 年轻男人走进小楼。 他的脚步不慢,步伐很均匀,似乎在无数次夜里,有过这样的经历。 小楼里没有灯,但他还是下意识把花格子鸭舌帽沿往下拉了拉。 他本想伸手去开灯,但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有时候没灯,才更便于行动。 对方虽然看上去威胁不大,但花格子已经习惯去谨慎对待每个敌人。 他循着楼梯慢慢往上走。 皮鞋在木板上发出富有规律的响动,悦耳,动听,就像他扣下扳机时的那一刻。 尤其是子弹打在猎物身上,对方发出的惨叫,就更能令他感到愉快了。 花格子心里想着,已经自动配上一首圆舞曲,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拿枪的手稳稳举起,对准空无一人的长廊,站定片刻,才往第一个房间走去。 房门虚掩着。 花格子直接一脚踹开。 房门砰的撞在墙体又反弹回来,动静颇大。 _分节阅读_98 借着外面的月光,房间内一览无余。 一张小床,方寸空间,仅此而已。 花格子的目光扫过门后位置,转身前往下一个房间。 房间一个个看过,全部无人。 还剩最后一个。 四周寂静异常,但花格子相信,对方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跑掉。 更何况他的同伴还守在外面。 哪怕对方从窗户遁走,他们也能立时察觉。 最后一个房间的房门紧闭,拧一拧,居然打不开,必然是从后面反锁了。 果然在这里。 花格子无声冷笑,举枪直接对准门锁来了一下,再踹开门! 这个房间大了许多,应该是以前的主人房改的,有大床,衣柜,还是个套间,有独立的盥洗室。 一眼望去,空空荡荡,花格子先上前将衣柜打开,又去盥洗室察看,都扑了个空。 他立马跑到窗边,俯身张望。 没有脚印,没有攀越的痕迹。 说明对方没有跳窗逃跑。 那就只有—— 花格子立马俯下身去看床底! 几乎同时,一把香灰扑面而来! 花格子眼睛被迷住,扣在扳机上的手也立马按下! 砰! 砰砰! 没有听见惨叫,他心下一沉,手腕已经被拧住,剧痛传来,枪被甩飞,脑袋也被重重一脚踢中! 这一切,电光石火,绝不超过一秒! 花格子发觉自己还是小觑了对方,很快抓住床脚在地上顺势一滚起身。 对方想要打他,必然得从床底钻出。 果不其然,在凌枢探头的那一刻,他曲起手肘朝对方头颅狠狠撞去! 但对方反应极其敏捷,一下居然闪开了,这让花格子感觉有点诡异。 他们这次的任务,除了得到袁公馆的东西,就是把李老板灭口,但现在事情起了变化,花格子怀疑这其中还有别的势力。 否则,难道李老板早已预知自己的下场,找来援手反抗? 思忖间,两人你来我往,已经过了数招。 善于格斗杀人的花格子很快发现一个秘密。 对方反应虽然快,身手也不差,但他的右手明显使不上力,出拳全是靠左手。 那么只要废了他的左手…… 花格子眯起眼,右手掌心多了一片薄如蝉翼的锋刃,倏地滑向对方。 …… 沈人杰觉得自己的命真是太苦了。 脚下就那么一点点石阶能站住身形,他还得费力抓住窗棱,避免摔下去。 _分节阅读_99 这可是三楼。 就算楼下就是草坪,摔下去还是会要人命的。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炸药。 想到那些炸药,沈人杰又是一阵心酸。 寒风中,一个人贴着三楼窗户外面的墙体,努力扮演一只壁虎。 拐角的另一面,花格子的同伙正从那边走来。 余光瞥及,沈人杰心急如焚,试图蹲下,从二楼窗户溜进去。 腰间绑着炸药,他不敢用力弯腰,只能伸长了手去够窗棱。 话说回来,以他的身材,想要办到这个动作,也有点困难。 但他只有三秒的时间。 三秒之后,对方走过来,只要稍稍抬头就会看见沈人杰。 那时候将是他的死期。 三。 二。 一。 沈人杰默数,咬咬牙扑了一下,双手抓住窗户边缘,手一滑,整个人往下坠! 妈呀! 他差点尖叫出声,赶紧攀住窗台,双脚死死蹬在墙上稳固身躯。 但鸭舌帽已经走过来了。 他以丰富的阅历和经验,自然而然抬起头,看见沈人杰。 一愣之后,鸭舌帽举起枪,动作迅猛,保险也同时打开。 完蛋了。 沈人杰心想。 他已经彻底放弃反抗,准备等死了。 当子弹落在身上,瞬间炸开,等待他的还不是一般的死法,而是血肉模糊四分五裂。 太惨了。 沈人杰觉得,他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前两年隔壁邻居想把自己的胖闺女许配给沈人杰的时候,他看不上,觉得自己还年轻,怎么也得先立业后成家,找到一个更漂亮的媳妇儿。 现在他后悔了。 甭管那闺女胖不胖,长得是不是有点丑,起码现在也能给他留个后。 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在脑子炸开,沈人杰整个人七荤八素,像被地震摇晃的残垣断瓦,甚至没有感觉到子弹打在身上的痛。 过了好几秒,他才发现,不是他的脑子在震颤,而是房子在震。 确切地说,是房子下面的地在震! 地震了?! 沈人杰往下一瞅,鸭舌帽没顾得上他,正下意识往爆炸的地方看。 他赶紧弯腰往窗户里使劲一翻,把身体倒腾进房间里。 沈人杰惊悸未定,想起爆炸来源。 那是他们刚刚出来的地方。 地下秘库,又发生了二次爆炸? _分节阅读_100 沈人杰后知后觉想起自己那条“大腿”的安危。 保住命之后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只是岳定唐现在,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李老板心狠手辣,来历成疑,沈人杰真怀疑岳定唐从对方手里活下来的可能性。 他暗暗叹息一声,跑到房间门口探头探脑,打算趁着没人溜走,赶紧先去找救兵过来。 …… 血,顺着胳膊流下,蜿蜒曲折,几乎将整个手背染红,又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凌枢从鸭舌帽的尸体上费力爬起,动作扯动腹部的伤口,身体禁不住僵住。 良久,他才轻轻出了口气。 凌枢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多久没有这样伤筋动骨了,以致于骨头都生出惰性,差点就把命交代了。 以前不是没有受过更重的伤,但那些都是看得见的对手,现在,算什么? 与躲在黑暗里不见天日的幽灵周旋? 他挪了几步,把刚刚被踢到角落里的枪拿到手,又抓着床柱稳住身形,走向窗边。 外面,一道黑影奔向爆炸来源。 凌枢举起枪,毫不犹豫地射击。 对方应声而倒。 他确定自己打中了对方,但他不能确定是否打中要害。 数九寒天,凌枢竟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前胸湿漉漉的,他分不清是血还是汗,衣裳贴肉,腻得让人不舒服。 眼前像有星星在乱飞,每次闭上眼睛再睁开,都是一次艰难的尝试。 凌枢慢腾腾走到楼下,头也不回,道:“扶我一把,我被划伤了。” 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的沈人杰:…… 他想问凌枢是不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但沈人杰看着凌枢摇摇晃晃的身躯,识趣地啥也没说,赶紧把他扶住。 爆炸处火光冲天,火势蔓延得很快,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把地面的小楼也彻底牵连吞噬进去。 倒在地上的鸭舌帽一动不动。 应该是被凌枢一枪毙命了。 沈人杰弯腰伸手,探向对方脖颈。 冷不防对方突然翻身,藏在身上的手露出一把枪! 枪口倏地对准沈人杰! 枪响! 沈人杰一震! 鸭舌帽额心多了个血洞,身体往后仰倒。 沈人杰也直接瘫软在地。 第几回了,他今晚经历的生死瞬间委实多得数不过来了。 “凌老弟……”他有气无力喊道,“让我歇会儿吧!” 沈人杰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爆炸的地方看看岳定唐是否还有生还的希望,应该赶紧去巡捕房找人手过来,应该让史密斯调动所有人过来营救。 但他的身体叫嚣着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 凌枢根本没法回应。 _分节阅读_101 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里都是黏腻的血气。 此刻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清醒,全凭一丝意志力在撑着。 他眯起眼,望向火光冲天的地方。 仿佛有个人,从那里缓缓走出,身形轮廓映在火光之中,如同凤凰涅槃。 是岳定唐,还是李老板? 凌枢一时竟分不清了。 他想举起手里的枪,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往后仰。 最后的意识,是头顶浓浓硝烟,和从乌云后面探出半面皎洁的月光。 也许,醒来的时候,天就亮了。 凌枢缓缓合上眼。 第二卷神秘的死亡来信 第32章 凌枢闻到了花香。 迎面而来的是水仙,馥郁浓厚,伴随着嗅觉清醒,立时在鼻腔任意角落里流窜,企图占据他的五感六觉,然后才是丝丝缕缕的清雅,独属于冬天的气息,越是严寒,它就越能绽放异彩。 谁家的梅花开了? 凌枢混沌的脑袋在接触到满眼白色的瞬间,记忆慢慢回笼。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医院。 他轻轻叹息一声,旁边马上有人察觉了。 “你怎样了!” 轻柔的,小心翼翼的女声,带着惊喜。 不是他姐姐,但有点熟悉。 凌枢眨了眨眼,对着浓妆艳抹的漂亮女人茫然片刻,终于才想起来。 这是雅琪,他在翡冷翠认识的舞女。 “还好,给我点水。”他舔舔干裂的嘴唇。 雅琪忙起身倒水,又坐到床边,扶着他的脑袋喂下。 软玉温香,温柔小意,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享受。 凌枢也不例外。 不过为免误会,他还是选择主动从对方手里接过杯子。 虽然这个动作比平时多花了好几秒。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问了程思,央他带我过来的,他还要回去执勤,先走了。”雅琪拿起一个苹果削皮,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含情脉脉,秋水潋滟。“我都听说了,你是被凶手诬陷的,幸好现在洗脱嫌疑了,那时你被抓走,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 凌枢的重点集中在其中一句。“凶手?抓到凶手了?” 雅琪疑惑:“凶手不是都被炸死了吗?报纸上写的。” 凌枢:“有报纸么?给我瞅瞅。” _分节阅读_102 雅琪左顾右盼。 “这里没有,别的病房或许有,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拿一份!” 没等凌枢反应,她就踩着高跟鞋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蹬蹬蹬回来,拿回一份当天的早报。 袁公馆案尘埃落定,真凶竟然是他?! 耸动的标题足以吸引任何一名读者。 报道用一整个版面,从上海名媛杜蕴宁横死家中开始,洋洋洒洒写到袁公馆爆炸,最后才提到新月咖啡馆的老板,因为杜蕴宁是咖啡馆的常客,他在得知杜蕴宁身份之后,就起了歹念,派人接近杜蕴宁,想通过仙人跳,来谋夺袁家的财产,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最终跟帮凶一道葬身火海。 笔者又用数百字,介绍了李老板平日里乐善好施的为人,此事一出,左邻右舍的采访尽是不肯置信,都说李老板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更有甚者,怀疑李老板是不是被冤枉的。 报道还提到,袁冰因吸食大烟过量,死于巡捕房,他们夫妻俩膝下无子,袁家尚且留下一些存在保险箱的财产,无人继承,只能暂时充公,等袁冰两个姑姑回来认领。 凌枢的目光定格在袁家两栋小楼被大火肆虐后的黑白照片上。 报道无疑是详尽的,记者想必也做了不少功课,以这份报纸的公信力来说,内容即便有些夸张,也不会夸张到哪里去。 也就是说,记者认为自己把听到看到的,都如实写上去了。 但凌枢知道,这份报道里,有许多是与事实出入的。 李老板虽然心狠手辣,但他只是听命行事,能够使唤得动三才的人,也许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袁冰死前,他的姑姑曾经出现过,但这一段,也没有被报道出来。 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只是给不知内情的市井小民看的,但对凌枢而言,半点价值都没有。 “怎么了?”雅琪见他久久不语,有点担心。 凌枢摇摇头,合上报纸,正在考虑是要面露疲态委婉送客,还是直接闭眼往后一躺了事,有人推门进来了。 雅琪看见来客,先是一愣,再瞅瞅凌枢,心里有些不痛快,再听见凌枢喊姐姐时,心情立马又不同了,仿佛从含砂的春天里一下跳跃到灿烂的夏天,以无比真诚自然的笑容迎接上去。 凌遥见凌枢已然清醒,先是面露惊喜,在看见雅琪时又有些意外。 “这位是?” 雅琪主动迎过来,“您好,我叫雅琪,是凌枢的朋友。” 她没有说自己的姓氏,也没有说自己是在读书,还是工作或嫁人了,但凌遥从她的打扮和气质里不难猜到。 “你好,我是凌枢的姐姐,多谢你来看望他,凌枢平日惹是生非,有他这么一个朋友,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雅琪忙道:“没有的事,听说凌枢受伤了,我也很担心,只是之前找不到他在哪间医院!” 凌遥笑吟吟的:“那现在看见他没事,你也该放心了,你这样年轻,应该是还在上学吧,现在正是学校上课的时间,快回去吧,别耽误课业了!” 雅琪欲言又止,既想多留一会儿,又对自己的职业难以启齿,勉强笑了笑,只好起身告辞。 她一走,凌遥就瞪向病床上的人。 “你瞧瞧你,成天都招了些什么人!” 凌枢满不在乎:“雅琪是个好女孩儿,只是沦落风尘,身不由己,姐你何时变得这般庸俗了?” 凌遥伸手就想戳他脑门,看见他脑袋上厚厚一圈纱布,最终还是没忍心下手。 “你要有这份招蜂引蝶的本事,就赶紧给我找个正经的弟媳,别成日跟舞女厮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 凌枢被她念得头疼,有气无力道:“你再念我,我要跟春晓姐告状了。” 这小兔崽子! 凌遥牙痒痒,恨不得把自己手上的水壶直接塞他嘴里。 “姓岳的呢?他没受伤吗?”凌枢动不了,嘴巴一刻也没闲着,又问。 “他伤得不比你轻,肩膀中了刀,腿中了枪,不过好在,性命也没有大碍,岳家找了人,给你们安排到单间,让你们更方便休养,他就在你隔壁。” 凌遥至今都记得凌枢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样子,要不是丈夫撑住她,她只怕当场就瘫下去了。 “你们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追查案子那么危险吗,你这警察不如不要当了,我让你姐夫重新给你找一份,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平安……” _分节阅读_103 “姐,”凌枢无奈道,“这次的事情,跟我是不是警察没关系,现在还能坐在这儿跟你说话,正是说明我继续追查是对的,你也清楚的,一身伤换洗脱杀人嫌疑,不亏。” 凌遥视线落在他那只被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左手臂上,眼眶登时红了, “你快帮我瞧瞧桌上的礼物,都是谁送来的!”凌枢撒娇道。 凌遥没辙,只好走到桌边,拨弄那满满一堆的东西。 有花,有用的,也有吃的。 不看不知道,她的弟弟的确有挺多人惦记。 特别是女人。 不仅仅是刚才的雅琪,还有两个以前跟他有过往来的舞女,也都送来了慰问礼物。 凌遥眼不见为净,直接跳过那几个,去看别的。 “这我知道,是程思送来的,还有你局里几个伙计,一道过来看你,那会儿你还没醒,他们很快就走了。” “这是何幼安送来的花,还有两张门票……咦,是那个电影明星何幼安吗?” 凌枢懒懒道:“你现在知道你弟弟的能耐了吧?” 凌遥啐他一口:“肯定又是你靠那张脸去招摇撞骗!” 凌枢:…… 凌遥自然而然将两张门票没收。 “看你表现再还你。” 凌枢知道她喜欢何幼安,便道:“你与姐夫去吧,我也不爱看电影。” 他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之前出来的时候,身上那件大衣哪去了?” “你找它做什么?那件大衣被你弄得那样脏,还破损了,我正打算找个机会拿去让人修补呢,若是缝补不了,也只好送给你姐夫的乡下亲戚去穿了。”凌遥的语气颇为惋惜。 凌枢:“快将它拿来,我放了些东西在里面,让我先拿出来!” “你现在安安分分给我养伤,既然罪名嫌疑都洗清了,还需要什么东西?” “你别管,快拿来便是,姐你最好了,你不给我看一眼,我睡不着!” 凌遥拗不过他,只好起身去盥洗室将挂在墙上的大衣拿下来。 拿的时候还得小心翼翼,因为上面沾满了尘土,得亏原来就是灰色的,不然若是浅色衣裳,怕现在完全没法看了。 “喏。” 凌遥将大衣递过去,就见凌枢一把抓过来,单手伸进去掏来掏去,一会儿惊疑不定,一会儿面露喜色,比川剧变脸还要精彩。 “里面到底有什么,瞧你宝贝的!” 凌枢抱着衣服不肯松手。 “姐你回去吧,它陪我度过了生死浩劫,现在是我的患难兄弟了,我要抱着它才能睡着。” 凌遥:…… 她眼睁睁瞅着凌枢将那件脏得不成样子的大衣搂在怀里,跟宝贝似的,只差没凑上去亲一口。 凌遥怀疑他弟脑子可能也撞坏了,而且坏的还不是寻常方向。 对方不仅搂着大衣,还开始赶人。 “姐你先回去吧,不还得给姐夫做饭呢?明天再来好了,我没事的。” 凌遥无语片刻,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拎包离开。 “那你自己注意着点儿,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叫护士,我晚上再给你送饭过来,有你最喜欢的葱油拌面。” “谢谢姐!” _分节阅读_104 凌遥一走,他立马把衣服暗袋里藏的东西掏出来,掂了掂,喜形于色。 四根小黄鱼。 大约四两黄金。 这可是拿命换来的四两。 有小黄鱼,就有大黄鱼,超级大黄鱼一根十两,凌枢本想摸两根大黄鱼的,可掂量着实在太显眼,只能退而求其次,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笔横财。 还没来得及捂热它们,外面就有人推门进来。 谁这么没礼貌,连门也不敲?! 凌枢赶忙把大黄鱼随手往身下一塞,被子盖上。 岳定唐自己转着轮椅进来了。 “你醒了?”他奇怪道,“怎么满头大汗,要不要我叫护士?” 凌枢:“不用,那是突然看见你劫后余生,激动的。” 岳定唐:…… 第33章 “看见我,有那么激动吗?” 岳定唐上下打量,露出古怪神情。 小黄鱼放在大衣里不显,但隔着薄薄睡衣,腰下黄金随着身体挪动的感觉,就像鹅卵石硌着皮肉。 凌枢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 “咱可是死里逃生的患难之交,能不激动吗,你后来怎么跑出来的?” 岳定唐一边肩膀受了伤,很难单手推轮椅,索性拿了拐子撑起来,一瘸一拐走到凌枢床边坐下。 “屋里有暖气,你还冷成这样?盖着被子还得把大衣搂着?” 凌枢把大衣搂得更紧一些。“这也是我患难与共的兄弟,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岳定唐的表情就跟几分钟前的凌遥一模一样。 他叹了口气,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巴掌大的半片纸。 “你先看看这个。” 纸片是一份文件的其中一页。 但那也仅仅是它原来的样子。 凌枢只能看见纸片里大约四五行英文词句,还都是不完整的。 边缘乌黑焦黄,字迹中央还有小处烧焦的黑洞。 以岳定唐的作风,如果可以带出一整份文件,他必然不会只带了这么一片纸。 当时情况,只有比想象的更加危急。 对方将纸片递过来时,凌枢才发现他病号服下面的半截手臂也有被火灼烧过的伤痕。 “从上面仅存的字句来看,应该是跟那些军火的来源有关。”凌枢仔细辨认上面的单词,“英国联合运输公司……” “中间还有名称,但看不清了,这个公司在1920年运输了一批火柴和药品到中国,应对即将可能发生的危险局面。” “后面全被烧了,唔,还有一个词语,我看看,streetfighti……最后两个字母也许是ng?巷战?为什么会提到巷战?” “只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如果能拿到一整份文件,我们才能知道更多。” “当时火势蔓延很快,我没来得及把文件抢救回来,差点连人也折在里面。” _分节阅读_105 岳定唐回忆起之前的情景,千钧一发之际,他没有跟在凌枢他们后面跑,而是扭头去了他们进来的入口,前脚刚走,后脚爆炸产生的气流就引发了地下室坍塌,岳定唐好不容易跑到二层,李老板紧追不舍,也跟在后面上来。 岳定唐本还想把洪晓光也一并带走,但李老板却不肯放过对方,似怕他暴露太多信息,直接一枪把洪晓光解决,两人为此在地下二层周旋缠斗,浪费了不少时间,等到二次爆炸发生时,他甚至差点就葬身火海了。 凌枢摸着下巴。 “没关系,观一隅而见全貌,我们可以大概推测一下。” “袁家地下那批军火,应该就是跟文件里说的这批货物一起运过来的,甚至所谓的火柴和药品,可能也只是一个名目而已。” “我记得,1919年,战争刚刚结束没多久,欧美就联同日本,对华实行武器禁运。但实际上,这个措施并没能得到落实。” 岳定唐:“不错,很多武器照样可以拆分运送过来,各地军阀也继续跟欧美购买军火,只不过明面上肯定还要遮掩一下,所以才用了药品的名义。” 凌枢:“这些东西抵达之后,一直没有出过上海,可见订购这批货物的人,本来就是想用于此地,只是后来没有派上用场。那么问题来了,二十年代前后,上海发生过什么‘可能到来的危险局面’?” 十余年前的事情,当局者迷,他们很难一下子去回忆起来。 印象中,上海自开埠,日益繁荣,大事倒也不少。 那会儿还是军阀混战正酣的时候,而上海—— 好像是皖系军阀的地盘。 段祺瑞,徐树铮,段芝贵…… 凌枢脑海里掠过一个个人名。 这耳熟能详的人名,当时都是皖系军阀的头面人物,当然现在十余年过去,有些业已作古,本地许多少年郎也未必知道这段过往,但他们又跟这些军火有何关系。 凌枢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间接的利益。 “袁公馆最初的主人是英国人。” 岳定唐忽然开口道。 “当时皖系军阀投靠了日本,这也许是英国人担心日本利益急剧扩张,最后爆发冲突,蔓延到公共租界这里,所以才准备了这一批东西,以备不时之需。但是后来,局势变化,皖系也陆续失势,这批武器就没用上。” 如此看来,之前买下这宅子的英国人,身份必定也不简单,包括当初他为什么突然扔下房子和下面的东西,任其出售,此人如今是生是死,等等,只是年代久远,许多细节已无法追查。 至于袁秉道,他很可能不知道黄金下面的秘密,否则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从四川运来的黄金藏在军火库上面,那么当初又是谁给袁秉道推荐了这所房子,推荐人知不知道这所房子下面隐藏的秘密,就不得而知了。 而三才听命的人,很可能从英国人留下的信息,或者其他渠道,得知了这个秘密,所以才派出李老板,处心积虑想得到房子。 “李老板呢?”凌枢问。 岳定唐摇头:“火势灭了之后,巡捕房的人在负责清理善后,目前只找到两具尸体,初步认定是洪晓光和老管家,不排除后续还有发现。” 老管家被三才打晕在二层入口处,后来场面混乱,众人自顾不暇,自然也没法把年迈无法动弹的管家营救出去。 凌枢:“新月咖啡馆?” 岳定唐:“也去查过了,史密斯亲自带人过去的,伙计一个没跑,全被抓回去了,但从初步审问结果来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李老板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好人和恩人。” 这是合乎想象的结果。 知道的人越多,事情败露就越快,以李老板的心机,当然不会在这些小细节上暴露。 如果不是洪晓光主动招供,他们可能至今还无法将李老板联系起来,即便有所怀疑,也很难确凿。 凌枢问起沈人杰。 岳定唐:“他被烧伤了,还摔断一条腿,但没大碍,总比没命好。” 若是没有意外,这件案子很快就会以结案的方式告一段落。 杀害杜蕴宁的凶手浮出水面,天网恢恢,真凶葬身火海,有头有尾,十分符合群众喜闻乐见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结局。 袁公馆化为废墟,真凶同时被烧死,也免去了后续追踪缉拿的麻烦,正是史密斯想要的结果,进可对上面交代,退可尽情在报纸上吹嘘,不管怎样都能吹成天大的功劳。 对凌枢而言,他的嫌疑彻底被洗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更何况…… _分节阅读_106 “你不舒服?” 岳定唐看着他在被子下面轻微扭动。 幅度不大,但离得近,就显眼。 “还行,背有点痒。” “搂着脏衣服,能不痒?”岳定唐蹙眉,伸手把那件大衣拿走。“哪里痒?我叫护士来帮你挠挠?” 凌枢:“不用,我一个大男人的,男女授受不亲,等会儿我自己来就行了。” 岳定唐:…… 他可还清楚记得凌枢在翡冷翠舞场里拥美谈笑的一幕,再看桌子上送来的卡片上的口红印,很难把眼前说“男女授受不亲”的这人联系起来。 “你转过身去,我帮你挠挠。” “那哪好意思?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看你受伤也不轻,赶紧回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话还没说完,岳定唐已经掀开他的被子。 病号服被凌枢自己往上蹭,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肚皮,中间贴了纱布,那是之前被捅伤的地方。 周边常年不见阳光的部位,比女人还要细皮嫩肉。 “你做什么!” 凌枢嘶的一声,待要反抗,却因动了受伤的手,疼得一颤牙,身体已经被翻过去。 四根小黄鱼赫然入目。 金灿灿在灯下闪烁光芒,诉说无言诱惑。 凌枢未来得及伸手,对方已经把他还没捂热的财产顺走了。 “快还给我!” “你哪来的小黄鱼?” 岳定唐把手举高,凌枢够不着,又不可能翻身起来抢。 “我姐给我的!你想咋地?堂堂岳家老四,光天化日还当起劫匪了,要不要脸!” 岳定唐似笑非笑:“大姐给你的黄金,上面还刻着崇祯字样?” 凌枢脸不红心不跳:“怎么?我们凌家也算富贵过,还不准有点家当了?” 岳定唐:“自然可以。既然如此,我回头先问问大姐,如果真是她给的,我再还你。若不是,我帮权当帮你保管,以免你又随意挥霍在那些舞女身上。” 凌枢气笑了:“姓岳的,你也太厚颜无耻了吧!” 岳定唐将小黄鱼收入口袋,表情意味深长。 “你很快就会感谢我的。” 养病的日子枯燥而且无聊,凌枢没几天就嚷着想出院,又被凌遥无情镇压。 反倒是岳定唐被获准出院回家疗养,不必像他一样继续被困在这里。 岳春晓倒是每隔三两天就来看他一回,就算自己来不了,也会遣佣人过来送点汤汤水水,等十天半个月后,凌枢终于可以出院时,非但没有瘦下来,反倒胖了一圈。 一回到警局,程思见了他,就啧啧出声。 他一掌拍过来,却不防凌枢露出吃痛的表情,忙把手收回来。 “你没事吧?伤还没好啊?” “扯到伤口了!”凌枢白他一眼,“袁公馆被烧成什么样你也见着了,换了你能那么快痊愈啊?!我就是被关在医院久了,实在待不住,央着医生给我出院的!” 程思笑嘻嘻:“那敢情好,双喜临门,今天你得请饭,受了伤不能喝酒,我也不勉强你,但你可以点给我们喝啊!” 凌枢一脸你脑子坏了的表情:“哪来的双喜?” 伤口现在还没痊愈不说,他一想到自己那四根小黄鱼,就想把岳定唐的脑袋拧下来做成酥炸黄鱼。 _分节阅读_107 程思:“你要高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岳定唐:今天又是甜甜的一章。 凌枢:?你瞎了,哪甜? 岳定唐:四根小黄鱼。 凌枢:??? 第34章 “今天一大早,你还没来的时候,老鬼就来了,见人就问你在哪儿。” 老鬼是他们江湾区警察局级别最高的那个头儿,因为形容消瘦黝黑,笑如洪钟,人称老鬼,久而久之,大家只记得他本姓是江,人前喊江局长,人后喊老鬼,已然忘记了他本来的姓名。 “我本来还以为是找你茬呢,见他满面春风的又不像,就让竹竿去打听了一下,旁敲侧击,让你提前有所防范准备,怎么样,我这兄弟够义气吧?” 程思绘声绘色,得意洋洋,下意识又要用手肘去撞他,凌枢跳开半步。 “然后呢?” “然后竹竿从老鬼那里大概打听到,好像是想带你去市局办点什么事,反正不是坏事,坏事他能那表情么?既然不是坏事,那不就是出风头了?出了风头回来,你不就要高升了?” 程思啧啧两声,为自己完美的逻辑推理能力感到自豪。 凌枢无语:“你要是办案有这积极的劲头,现在还愁不能升职么?” 程思嘿嘿笑,勾肩搭背:“我现在就指着你提携我了。” 话刚说完,从局长办公室出来的同僚,就过来喊凌枢了。 “局座让你进去一趟。” 程思冲他挤眉弄眼。 “你看,说曹操,曹操到。待会儿可得帮我美言几句啊!” 凌枢懒得搭理他,整整衣冠,迈步走进局长办公室。 “老鬼”江局长正在桌后批阅文件。 他早年面部受过伤,鼻翼到嘴角有一道斜斜的疤痕,恰似天然法令纹,不笑的时候不仅显老,还尤其有些狰狞,众人摸不清他到底是喜是怒,都不敢轻易冒犯。 凌枢心想,程思到底是怎么看出他满面春风的,也是绝了。 “局座好!” 他立正敬礼。 “您找我?” 江局长嗯了一声,抬起头看他,居然缓缓绽放笑容。 但他的笑容配上疤痕,委实有些吓人,江局长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立马又收敛起来,只是还尽量让眼神变得温和似水。 凌枢禁不住在内心打了个寒颤。 “今天我去市局办点事,你陪我走一趟吧。” 江局长说道,起身收拾桌上文件。 凌枢很有颜色地上前主动揽过活儿,顺道还冲茶倒水,把桌面打扫干净,从衣架上拿来衣帽给江局长换上。 江局长看他的眼神果然更满意了,那表情像是在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个人才? 凌枢回以憨厚一笑。 _分节阅读_108 江局长不是个磨蹭的人,说走就走,喊来司机开着小汽车到门口等候,他带着凌枢分头上了后座。 凌枢无辜道:“局座,我这种小喽啰,平时也接触不到市局的人,怎么突然把我带过去,是不是我犯了什么错?” 江局长靠在后座,闭目养神。 “前段时间,你不是卷入一个案子吗,上海名媛凶杀案?” 凌枢:“是,不过已经还我清白了,之前我已经让程思帮我请假了,就怕给局里带来不好的影响。” 江局长露出一丝微笑:“这件案子我也听说了,你的确是被无辜牵连进去的,而且听说你还协助老闸捕房破获了案件,将真凶缉拿归案?” 凌枢谦虚:“这都是侥幸,差点连命也没了,医生本来不准我出院的,说我腹部被割了一刀,手也受了重伤,起码得静养一个月以上,但我心系差事,又怕耽误了局里的重要任务,这不紧赶慢赶,强烈要求,医生拿我没办法,还是让我带伤回来了。” 若换了旁人如此吹嘘,江局长怕是一个冷眼就过去了,但他今日的脾气竟是如此之好,非但没有打断凌枢,眼神还更温柔了。 “好,不错!少年人就该有这样的朝气毅力,打从你刚进局里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默默观察你,果然不负我的期待!” 凌枢:…… 这也太反常了。 区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时这位江局长来去匆匆,他也没打过几回照面,更何况是让江局长反过来吹捧自己。 难道他死去已久的老爹其实还活着,忽然摇身一变衣锦还乡,他们凌家再度崛起,他也重新跟着鸡犬升天? 还是他姐夫突然高升一跃成为连警察局长都能不放在眼里的大人物,让所有人匍匐在脚下,他这个妻弟也立马鸟枪换炮? 凌枢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小汽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抵达市局。 而他也终于知道江局长的容忍度为什么会对他如此之高了。 因为市局有个会议,副市长与各界贤达都出席了,前者还点名接见江局长和凌枢。 当然,主要是想见凌枢。 “这位就是协助侦破袁公馆案,表现英勇杰出的警界后起之秀?” 不仅副市长在,市局黄局长也在。 在他们身旁,还站着一位老熟人。 岳定唐。 面对副市长和蔼可亲的问候,凌枢回以无辜纯良的笑容,配合江局长的吹嘘和谦虚,当好一个尽责尽职的陪衬品。 虽然他还不知道,明明是为自己洗刷清白的行为,怎么就成了功劳。 要说功劳,这应该也是算在岳定唐和租界捕房头上的,租界那边绝不可能轻易将功劳拱手相让,更何况是让给凌枢这样一个没有来头背景的小警察。 但这样魔幻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要不是亲眼看见,凌枢都不会相信。 他直觉这件事情跟姓岳的有关。 吞了他四根小黄鱼的岳某人,此刻正西装革履站在几人身侧。 不必退让避其锋芒,不必刻意插话显其高调,自然而然就让不少眼光落在他身上。 姓岳的还面无表情,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凌枢在内心撇撇嘴。 以他的职务,能被副市长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就已经是无上光荣,接下来的会议自然也没有他的事,凌枢可以溜号,不过还得等江局长开完会才能一起回去。 在短短一个半小时的会议时间里,凌枢直接把市局每个角落都逛遍了,认识了每个部门里在那个时间段上班的人员,连楼梯间清理垃圾的工人都没放过,把人家早饭吃了什么,午饭准备吃什么都摸清楚了,眼看会议时间差不多了,才施施然回到江局长的临时休息室。 但开完会回来的江局长并没有带他一起走,反而给他一句话。 “你不用跟我回去了,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待会会有人带你去新部门,明天起你就在市局了。” 凌枢很讶异,他还真升职了? “您早上还夸我,这就不要我了?” _分节阅读_109 江局长被他逗笑了:“要是早点知道这个消息,我还真舍不得放走你这个福将。不过你现在既然立了功,市局这边也问我要人,我总不能再耽误你的前程,只希望你以后前程似锦的时候,不要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啊!” 凌枢:“您是老领导老上司,我走到哪里也会记着您和江湾区分局的,不过这新职务也来得太突然了,我这还一头雾水呢,您能不能给点拨点拨?” 江局长道:“倒也不突然,只是你在住院不知道,立功的通知前几日就下来了,这边催得急,你就先过来报道,授奖的过些时间也会有消息的。” 凌枢:“那具体的工作职务名称是什么?” 江局长:“市局顾问助理。” 凌枢内心升起不祥的预感,犹抱着一丝希望问:“这位顾问是?” 江局长:“你刚不是见着了,就局长旁边那位,岳定唐岳先生,你的老熟人。” 凌枢:…… 那一刻,凌枢的表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五味杂陈。 自从杜蕴宁死的那天起,他就好像摆脱不了这个姓岳的了。 走到哪里,这人的阴影就笼罩到哪里。 虽然不可否认,没有岳定唐,这案子现在能不能破,还是两说。 最起码他那些人脉关系,还是挺好用的。 但凌枢实在不乐意跟他相处。 在凌枢看来,姓岳的一肚子让人捉摸不透,又很喜欢多管闲事,要跟他走得近,哪天就被带阴沟里去了。 案子一结束,他立马找借口歇着,巡捕房那边传唤他去问话做笔录,凌枢也能拖就拖,岳定唐来医院看过他两回,都被凌枢找借口躲过去了,就是不想再跟姓岳的有什么瓜葛。 以岳定唐的聪明,想必也能看明白凌枢的暗示:咱们过往没啥交情,以后也各走各路,各找各妈。 结果现在—— 凌枢露出牙疼的表情。 江局长呵呵一笑:“你也挺惊喜的吧!” 凌枢:……您哪只眼睛看见我脸上哪处地方散发着惊喜?您说,我改。 江局长:“听说你跟岳四还是老同学,那岳家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吧?” 凌枢勉勉强强:“知道一点。” “那你就应该知道,寻常人想找岳家的关系,还不得其门而入,你现在近水楼台,不趁机利用起来,还等什么时候?这老同学的感情经营好了,以后你的前程还不是一路开绿灯?” 平时话不多的“老鬼”,难得语重心长多说了两句。 凌枢有苦难言,只能挤出一个笑容:“多谢长官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 将局长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凌枢先去人事科报到。 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刚才已经把这里摸得七七八八,又有副市长的接见,杜蕴宁案子的加成,委实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人事科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拖拉卡拿,三两下就让他办好手续。 凌枢这才知道,岳定唐作为市局顾问,虽然没有警衔,也不必辞去他大学教授的正职,却在这边有独立办公室,还有每个月不菲的薪金酬劳。 再反观自己…… 凌枢已经不想反观了。 同一间学校出来的老同学,老对头,老冤家,甚至还曾经是情敌,结果现在变成一个上下级,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管姓岳的叫长官,就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还未做好心理建设,冷不防门一开,里面的人在视线里冒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岳定唐看见他手里的文件,笑了。 _分节阅读_110 “他们真把你派过来了?” 凌枢暗骂难道不是你故意为之的吗,他深吸口气,立正敬礼。 “长官好,我奉命前来报到!” “进来吧。”岳定唐原想出去一趟,看见他来了,又折返回办公桌前。 凌枢假惺惺地笑:“我也没想到还有能跟长官您朝夕相处共事的机会,实在荣幸非常!” 岳定唐点头:“那倒也是,的确是你的荣幸。” 凌枢:…… 岳定唐挑眉:“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问他们要人,把你要过来磋磨的吧?” 凌枢:“卑职哪敢这么想!” 岳定唐:“杜蕴宁的事情了结之后,我陪同史密斯去跟市局交流此案的时候,遇到了上回在领事馆宴会上遇到的黄局长,对方邀请我来担任市局的顾问,本来我是拒绝的,但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走马上任,以微薄之力为大众效劳。” 凌枢:虚伪,这话说得太虚伪了!你看看,连墙角的壁虎都听不下去溜走了。 岳定唐:“正好呢,大姐也来找我,说想给你换一份工作,怕你再有什么危险,我一想,市局怎么说也比区局安全,而且还是高升,你姐肯定乐意。” 凌枢:跟着你,指不定哪天就被你坑死了,我姐肯定更不放心。 岳定唐:“不过你原先职位太低了,突然一下跳到市局,别人肯定说闲话,你的上司也未必肯放人。所以我就让人顺便从上到下打点了一下,让你能顺顺利利过来。现在你知道你那四根小黄鱼的作用了吧?” 凌枢:“四根小黄鱼,够您从上到下打点一遍?” 岳定唐点头:“是不够,所以我自己还贴了不少,这算是你欠我的。” 凌枢:…… 他为什么要这么嘴欠,刚才不接茬不就完事了么? 岳定唐:“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算利息的,大姐已经跟我说了,到时候由她来监督你,每个月你的工资上缴一半,用来偿还债务,以免被你用去花天酒地。” 凌枢:??? 岳定唐笑了笑:“我相信,你能明白,大姐是为你好。” 凌枢嘴角抽动,面容微微扭曲,几乎感觉要控制不住发痒的手。 “你都跟我姐商量过了,我怎么不知道?” 岳定唐的表情和蔼可亲,就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为你好的事情,你无须知道那么多。” 凌枢:“……那么岳长官,请问我以后的办公桌在哪里?我想回一趟区局,把原来的东西搬过来。” 岳定唐指了指办公室内另外一张桌子。 “你就在这里吧。” 抬头不见低头见。 以后每天都要在姓岳的眼皮底下干活了。 凌枢内心一片惨淡,就像萧索秋风里死死咬住树枝不肯离去的叶子,最终还是要被无情刮走,徒留伤痕遍地。 岳定唐却没给他太多适应调整的时间,就把一份文件塞过来。 “现在我得出去一趟,你帮我把这份东西送去引翔区的警察局,交给他们姓陆的副局长就行,顺便给你半天的假,让你把东西搬过来,你没问题吧?” 凌枢半天没吱声。 他的脑袋微微垂着。 表情有些看不清,但从眉毛和发梢颤动的频率来看,内心正处于激烈的挣扎交战。 原本还没好透的,苍白的脸色,好像又虚弱了一些。 警服袖口伸出来的手臂还缠着纱布,可见伤势没有好透。 _分节阅读_111 可见老同学成为上司这个事实,一时半会还没法让他彻底接受。 岳定唐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怜。 他的确是故意的。 能给凌枢安排的职位很多,但凌遥来找他的时候,他的确就顺手将其放在身边。 因为他觉得现在的凌枢,已经跟读书时大相径庭。 原本耀眼聪明,锐意进取的少年,若干年后,变得如此意气消沉,得过且过。 岳定唐甚至怀疑凌枢根本没去留学,只是拿着凌家的救命钱不知在哪里挥霍了几年之后回来,用谎言骗过凌遥,通过姐夫的关系混上一份稳定差事。 但这无法完全解释环绕凌枢周身的谜团。 有时候,凌枢很好看懂。 他就像这座远东繁华都市里的芸芸众生,好吃懒做,得过且过,贪小便宜,没有长远目标,更无志向气魄,只想让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更舒适些,虽然他本性也不坏,不似这个时代其他许多警察那样,搜刮小民,趁机勒索,但也仅此而已。 这样的升斗小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然而有时候,凌枢又总表现出不太好捉摸的一面。 他枪法不错,开枪的时候也很果断。 不是每个警察都有开枪的机会,也不是每个警察的枪法都能精准,甚至和他一样果断。 凌枢的身手也不错。 想必他在入职前的训练,一定勤奋刻苦。 但岳定唐很难把这个懒散到极点的老同学个,跟刻苦联系在一块。 还有,凌枢的右手应该受过伤,平时看不出来,重物肯定提不了,也影响握枪的稳定,所以他干脆换了左手,这必定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因为一个人的习惯是十几二十年积累起来的,并非朝夕之间就能改变。 越是如此,岳定唐就越是感兴趣。 就近安置,既是一种基于人情的体面照顾,也是一种监视。 所有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有几秒。 岳定唐就听见对方整衣立定,猛地挺胸敬礼。 “是!!!” 声音震耳欲聋,穿透门板,几乎能响彻整个楼层。 岳定唐猝不及防被吼一嗓子,心脏都差点吓出来。 他并没有预料到,这仅仅是开始。 第35章 岳定唐虽然名为顾问,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具体工作。 只要警局这边无事相召,他即便十天半个月不来,别人也不会过问。 说到底,这个职位只是上头的养士之策,岳定唐很清楚,所以他的主要工作依旧是放在学校那边,警局这头只要有凌枢看着,帮忙跑腿代为传话,就足够了。 他把文件交给凌枢,让对方送过去之后,自己就回到学校上课。 中午时,司机按时抵达,将他载去预先约好的茶楼赴宴。 又是饭局。 岳定唐不爱去饭局。 虽然他人前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甚至有些外热内冷,但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安静待在家里看看书,写写评论。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再怎么口灿莲花的人,说多了总会出错,出错就需要弥补,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只有彻底不说,才能杜绝麻烦。 _分节阅读_112 但有时候,这种饭局是必不可少的。 尤其作为知识分子,总有些文圈交际往来。譬如今晚的客人,便是从北面京城过来参加活动,也是国内颇有名声的先锋诗人和作家,他们点名体验南方戏曲艺术,东道主就将饭局安排在这间有黄梅戏的茶馆里,二楼雅间,听戏吃饭谈事情,三不耽误。 大白天的,茶室人不多,晚上才是真正热闹的时候。 他们从二楼俯瞰下去,戏台演员,一楼稀稀拉拉的观众,一览无余。 “明虹和少鱼远道而来,招呼不周,还请见谅,二位甭看这茶室简陋,在本地还算有些年岁和名气的,连梅先生早年都在此地搭过台唱过戏的。” “哪里哪里,赵兄你太客气了,原本我们过来交流,也就是待个三两天,你让我们自己闲逛便好了,何必还如此大费周章,出来作陪,这位是?” 寒暄客气是免不了的开场白。 几人之中,有岳定唐这样西装革履的,也有长衫圆帽的,中西合璧,是时下最常见的特色。 “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时报》主编韩舟韩先生,二位想必也有所耳闻。” “岂止有耳闻?韩先生之名如雷贯耳,在下仰慕已久,您每一期用‘小白杨’笔名写的社评,我可是一次都没有错过!” “哈哈哈,明虹老弟过奖了,你们的诗集著作,我在上海也没少拜读,都是每期必买的!” “这位是岳定唐岳先生,既是法学教授,也是上海市警察局与租界警务处的顾问。” 相对于文学界里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来说,岳定唐三个字就相对陌生许多了。 两位客人果然没有什么反应。 负责居中介绍的副校长又道:“近来十分有名的上海名媛凶杀案,其侦破者正是这一位岳先生。” 那两人这才恍然大悟,登时多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 “原来是岳先生破获的案件,我们在北京城也都听说了!” “这案子,大江南北的报纸都报道了,分了好几期,我们是从头追到尾的,的确跌宕起伏,不过报章上再花团锦簇,也难免有夸张之词,今日有幸得遇,不知岳兄是否有闲暇与我们讲讲其中细节?” 岳定唐走神了。 他头一回在这种饭局上走神,没听见别人对自己说的话。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就在一楼,戏台前面第一桌。 那一桌就他一个。 桌上一碟花生米,一叠桂花糕,一碗茶博士刚刚泡上的热茶。 翘着二郎腿,一手搭在桌上跟着节奏敲,手背上隐隐还能瞧见纱布。 岳定唐以为自己眼花了。 “岳先生?岳先生?” 岳定唐回过神。 “抱歉,刚刚看见个朋友,走神了。” “无妨无妨,您还有朋友在这儿,不如喊他上来,一并吃茶聊天。” 岳定唐笑道:“他喜欢听戏,就让他在下面吧,不必互相打扰。” 盛情难却,在众人的要求下,他就略讲了几句案情经过,虽然寥寥数语,也足够令人惊叹不已。 毕竟这样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能遇上的,对于许多成日在书桌边挥毫的文人来说,这更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岳定唐讲完故事,看一眼手表。 现在是一点。 大白天,上班时间的中午,一个本该出去送文件的人,却在这里听戏。 哪怕自己给他放了半天的假,可那是让他回去搬东西过来,不是让他去娱乐消遣的。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 _分节阅读_113 岳定唐在心里冷笑一声,自然而然抬起头,又朝楼下看去。 冷笑凝结在嘴角。 人不见了。 刚刚还坐在那里啃花生米的人失踪了,无影无踪。 岳定唐微微蹙眉。 眼看饭局进行过半,他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返回市局。 静悄悄的走廊,空无一人。 现在应该还是午休时间。 岳定唐缓步走到办公室前,停了片刻。 里面殊无动静,内外一片安静。 岳定唐笃定凌枢必然还未回来,才伸手推开门。 主桌,自然是没人的。 办公室一侧的桌子—— 一人正襟危坐,奋笔疾书,刻苦勤奋,悬梁刺股。 听见开门动静,对方抬起头,一脸惊讶。 “长官,您这么快回来了,不是说饭局吗?” 岳定唐:…… 他踱步过去。 凌枢笔下的白纸只写了一行标题。 论上海茶楼周边治安整顿的必要性。 岳定唐:“我让你送的文件,你这么快就送好了?” 凌枢:“送好了,您让我去的地方又不远,我出门的时候正巧遇到宋秘书去办事,他就让司机顺道载我一程,这不回来得就快。” 宋秘,论理说,跟凌枢八竿子打不着。 而且这位宋秘书,岳定唐也有所耳闻,并不是那么好亲近接触的人。 但上班第一天,凌枢就跟人家搭上关系,还让对方愿意送他一程。 即便是顺风车,那也是得看对象的。 岳定唐挑眉:“凌老弟好交际啊!” 凌枢谦虚:“哪里哪里,这都是跟长官学的!” 岳定唐:…… 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味? “我不是给你放了半天假吗,你东西都搬完了?” “还没回去搬,我回来时经过茶楼,瞧见门口有人被偷窃,就想到了这个议题,等写好了,能不能劳烦您给斧正斧正?” 岳定唐意味深长哦了一声,表示疑问:“你只是经过,没有进去坐坐,歇歇脚,听听戏?” 凌枢一脸无辜纯良:“哪能呢,这不是心系工作吗,上班期间怎好干这样的事?” 岳定唐微微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读书时你便是这样勤奋积极的人,现在自然也不例外,那明天我能看见你写的这份报告吗?” 凌枢为难道:“明日恐怕太仓促了些,能否宽限些时间?” 岳定唐不肯放过他:“那你定一个时间。不过,一份报告而已,总不至于要写十天半个月吧?” 凌枢:“那倒不至于,一个月总是能完成的。” _分节阅读_114 岳定唐点点头:“那就给你一个月。” 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当天晚上岳定唐回到家里,姐姐岳春晓听说凌枢在他手底下干活,还多问了两句,让他多少照顾点老同学,别让人家太辛苦。 岳定唐闻言抽抽嘴角:“顾问助理,成日坐办公室,又不必像从前那样四处跑,哪里辛苦?” 岳春晓:“那你不是还让人家写个什么报告么?听说要跑遍整个上海,还要去周边区县调查,还得申请经费,这一听就很辛苦,小凌伤势还没好全,那伤口我在医院可是见过的,你想让他帮忙打下手,也得有点分寸才是。” 岳定唐越听越不对劲:“什么经费,他到底是怎么给你说的?” 岳春晓责怪道:“他就是什么也没说,我才心疼他,他为了报答你的提携,把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了,你得帮帮他。” 岳定唐:…… 他百口莫辩,索性半句话也不说,由得亲姐絮叨。 鉴于时间已经太晚,他没来得及去找凌枢追究。 翌日清晨,岳定唐就直接去了凌家。 凌遥却告诉他,凌枢一大早就起来,去市局了。 岳定唐只得又赶往市局。 刚下车,还未来得及去办公室,迎面就遇到宋秘书。 宋秘书一见他便道:“岳老弟,你来得正好,你申请的经费下来了,跟我走一趟去签个字吧。” 说罢又靠近一些,以神秘的口吻笑说:“你的面子可真大,一路畅通无阻,陈市长一听说是你提的方案,立马就让财政那边批了,不过也是因为你的方案的确不错,岳老弟,你是块走仕途的料,不如辞掉学校那边的工作,专心干这边的吧!” 岳定唐:……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预感这一切肯定跟姓凌的脱不开关系。 凌、枢! 正在电影院外面准备入场的凌枢打了个喷嚏。 不用说,肯定是岳定唐在骂他。 岳定唐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无所事事,他主动请缨,跟各方打好关系,为长官申请经费项目,为此还费了半个通宵的工夫,姓岳的非但无法体察自己的用心良苦,居然还在背后编排他。 唉,这年头,真是好人难做。 第36章 凌枢是来看电影首映礼。 电影的名字叫《浴火重生》。 男女主角都是当下赫赫有名的电影明星,这样的票,一张难求。 但凌枢有两张。 之前他住院的时候,何幼安来探病,顺便送来两张票,他都给了凌遥,因为凌遥是何幼安的铁杆影迷。 最近姐姐姐夫两口子冷战,凌遥赌气把票退了回来,凌枢只好自己一个人拿着两张票过来了。 上班当值偷溜出来,这放在以前自然不可能。 但岳定唐那个警局顾问,实际上就是别人为了拉拢他,专门给他开的光领薪水不必干活的闲差,名头好听,待遇优厚,还不用做事。连带凌枢这个助理,实际上就算每天不去市局,到处闲逛,时间到了去领薪俸,也绝对不会有人说半句闲话。 既然如此,出来看个电影,就不算个事儿了。 凌枢抬头看看天色。 今日放晴,无雪无风,大太阳暖融融悬在头顶,为底下的人挥洒热情。 大上海一如既往,繁华热闹。 _分节阅读_115 电影院外头,因为首映礼而赶来的人几乎把队伍排到半条街外去。 还有不少拿不到票的人在外围等着别人临时出让。 何幼安和男主角林枫的巨幅彩色电影宣传画就挂在他们头顶,边上镶满五颜六色的小彩灯,这是时下具有一定地位的电影明星方才有的待遇。 虽然画中的人像略带夸张,依旧难以掩盖何幼安的美貌。 许多人便是没瞧见过真人,单单是看见这幅画,也足以为其吸引。 真正的美人,正是如此。 几个穿着长褂的人在队伍外面游走,小声兜售和收购自己手里为数不多的高价票。 走着走着,就走到凌枢面前来。 “先生,您出票吗?” “怎么出?”凌枢问。 “就是按您这票面的价格,我多出一份的钱收,您想,电影又不是只放一天,您啥时候来瞧都成,但能多拿一份钱,多划算啊,您说是不?”对方道。 凌枢:“那要是多一份签名呢?” “什么签名?” “何幼安的亲笔签名。” “您还有何小姐的签名,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一份首映礼的电影票,加上一个签名,两块银元,怎么样?” “嚯!您可真敢开口!” 凌枢拿出带有签名的电影票,娟秀的签名赫然入目,熟悉何幼安的人立马能认出,这的确是她的签名,对方伸手就想拿过来瞧瞧,又被凌枢抽回去。 “何幼安的签名,多的是人想要,我能拿到这个,还是因为我姐的同学是何小姐的邻居,近水楼台,你懂吧?要不是我这会儿赶着进场去看电影,懒得四处兜售,这张票转出去,两块也不为过吧?” 一通随口胡诌的话下来,对方登时心动了。 凌枢作势把票收回口袋。 “你不要,那就算了,反正有签名在,我总能找到何小姐的忠实影迷收藏。” “别别别,我收我收!” 看场电影还能飞来一笔横财,凌枢美滋滋把银元揣入口袋,迈步走进电影院。 这年头两块钱不算小数目,当然对有钱人来说,莫说五块银元,一百块也出得起,因为何幼安的粉丝里,不乏富家子弟,这人转手出去,一倍利润也不在话下。 凌枢不爱看电影。 不过比起在办公室里枯坐,自然还是这里更有趣些。 电影讲述何幼安扮演的女主角,为了给亲人复仇,处心积虑改头换面,接近仇人,并使他爱上自己之后,何幼安趁其不备将仇人杀死,却发现自己最终爱上仇人,痛苦自杀的故事。 当是时,坐在前后左右的观众,都沉浸在男女主角精湛的表演之中,有人甚至感动落泪,小声啜泣。 只有凌枢揣着自己手里的小纸包,从里头一颗接一颗摸出椒盐花生,眼睛和嘴巴同时运行,还不忘在内心发表感想。 电影谢幕时,何幼安也出来了。 场面登时由悲情转为沸腾。 她被林枫和一干配角簇拥在中间,身穿白色西洋长裙,头戴礼帽,嘴角微微翘起。 与那夜凌枢见到她时的孤单又有些不同,此刻的何幼安浑身上下,散发恬静优雅,笑得甜美灿烂,一如电影播放时的盛况。 如无意外,这部《浴火重生》又将成为最近大街小巷热议的焦点,也将为何幼安的从影生涯再添光辉一笔。 即便她已经不缺知名度,在物质方面也已经远远超过一般人,但没有人会拒绝锦上添花的荣誉。 制片方当先致辞,然后是林枫和何幼安分别讲话。 两人中规中矩,无非说了些感谢的内容,但参与这场首映礼的观众,将有机会排队过去请几位电影明星签名,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在外面排起长龙的原因——不止何幼安,林枫这样的奶油小生,在富家千金中也是相当受欢迎的。 _分节阅读_116 今日过来排队要签名的影迷里,也有不少是受雇于这些千金,帮她们要的签名。 凌枢原本不想过去的,他吃完花生就准备拍拍屁股走人。 一个年轻人却过来找他,自称是何幼安所在电影公司的人员,说何幼安刚刚看见他也来了,希望等会儿首映礼结束之后,能请他到后台说两句话。 凌枢左右无事,就答应下来,找了处人少的角落坐着,等何幼安忙完。 不少影迷上前鲜花,要求与心爱的电影明星合影留念。 何幼安周围的人自然是最多的。 有人捧着一大束火红过来,不知是什么名儿的花,十分引人注目,连何幼安也忍不住看了那束漂亮的花儿好几眼。 那花儿到了近前,仿佛还散发若有似无的香气,香气很特别,非兰非玫,何幼安笑着双手接过来,张口正要道谢。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柄尖刀从花束后面闪现,直直刺向何幼安! 不知是谁当先尖叫起来! 何幼安花容失色,娇躯下意识往后闪避! 但她忘了自己还穿着高跟鞋,鞋跟一崴,整个人也跟着站立不稳。 眼看那刀尖已经划破了她胸前的衣服,即将刺入皮肉,血光四溅,周围的人纷纷四散逃开,也有人拉扯着何幼安往旁边倒,但凶徒异常执着,人也跟着往前扑,几乎是不伤人决不罢休的架势。 以何幼安的娇弱之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能不能有命在,还是两说。 那些反应不及的人们,脸上都还维持着震惊呆滞的凝固,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桩凶案即将上演。 万幸,美人没有当场陨落。 因为有人飞来一脚,将持刀凶徒直接踹倒在地。 其他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上前,三下两下将凶徒压倒,令他动弹不得。 对方依旧在猛烈挣扎,梗着脖子,恶狠狠盯着何幼安,双目通红,像一头几天几夜没尝过肉味的猛兽。 何幼安脸色煞白,被人搀扶起来,颤声问:“你是谁?!” “我每日都把你的照片贴在床头,可是你为什么要笑给别人看?那么多人都看见你的笑了,我要让你以后只能笑给我一个人看!我好喜欢你!” 对方嘿嘿笑起来,声音古怪瘆人。 这年头能开电影公司的,自然是有些人脉能耐,这事一闹,警察很快就赶过来,把凶徒带走。 见面会也开不成了,首映礼匆匆谢幕,工作人员将影迷观众们一一送走,电影的其他演员也都陆续离开。 何幼安则留在后台休息。 她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神色有些怔怔,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也没喝上一口。 直到凌枢到来,她才勉强打起精神,表示感谢。 “刚才要不是你,我可能就……” 何幼安似乎竭力想表示自己很镇定,但越是如此,越是楚楚动人。 双眼积蓄了一些湿润,又强忍着没肯掉出来,如同一汪月牙泉,光华流溢,玉台明媚。 这样的美人,还有人狠下心去伤害,只能说世间百态,众生芸芸,无奇不有。 “小事一桩,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多帮我签几张照片好了,我好拿回去哄哄我姐。” 凌枢大而化之的语气让何幼安笑了,心情好上一些。 “没问题,你想要几张都给你签,回头若是有新拍的电影,我也给令姐送些票过去。” 凌枢笑道:“那可好,以后我们家的电影票,就由你包了。” “什么电影票?” 沈十七大步走进来,顺口接了最后一句。 _分节阅读_117 下一秒,他看着凌枢,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你们背着我在这里干什么?你说你今日过来参加首映礼,原来是来私会奸夫的?” 这话自然是质问何幼安的,但除了何幼安和凌枢之外,在场还有两名电影公司的人员,这话无异于大庭广众之下,将何幼安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虽然沈十七与她的暧昧并不是秘密,何幼安也已经习惯了沈十七待她如同玩物,时而热情如火,百般宠爱,时而冷若冰霜,恣意玩弄的态度,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不会觉得难堪愤怒,尤其是在自己刚刚遭遇了一场刺杀之后。 何幼安的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 刚才强忍住的泪水,也瞬间断了线,彻底变成落下的珍珠。 沈十七见状冷笑一声,非但没有怜香惜玉,反倒朝凌枢大步走来。 “好啊,今天总算让我抓个正着,你给我滚——”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过来抓凌枢的衣领。 “出去”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沈十七就觉得天旋地转,他整个人竟一下被摁倒在地上。 下巴紧接着挨了重重一拳,痛楚令他如被宰杀的肥猪一般嚎叫起来! 第37章 这一拳堪称惊天动地。 沈十七长到这样大,从来没给人碰掉一点皮,更何况是这样毫不留情的一拳。 几乎将他所有骄傲自尊霸道横行,全部打碎在地上。 嚎叫声中,他的两名保镖冲进来,二话不说挥拳招呼凌枢,却又很快被掀翻在地。 这两个人号称保镖,实际上也只是从青帮找来的混混,会些拳脚,跟着沈十七混口饭吃,反正平日里前呼后拥,沈十七动辄乘坐汽车,一般也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但今天失算了。 沈十七的嚎叫声更大了,方圆几十里几乎都能听见。 凌枢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当时腹部那一刀,凶徒划得很深,到现在也没完全愈合。 刚才动作剧烈,伤口似乎又有裂开的趋势。 但怎么也比沈十七现在的狼狈好。 他朝沈十七近前一步。 何幼安以为他还想动手,忙拦住他,眼神示意他马上离开。 但凌枢不但没走,反而蹲下身,对沈十七道:“沈公子,你再嚎,明日申报头条,只怕就是沈氏为非作歹意欲仗势欺人,反被制服在地贻笑大方了。” 沈十七的嚎叫果然戛然而止。 他恶狠狠盯住凌枢。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凌枢:“我是来看电影的,刚刚何小姐遇袭,我见义勇为,若不是我,你现在看见的,就是何小姐的尸体了。你非但不感谢我,还对我挥拳相向,这恐怕,说不过去吧?” 沈十七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今天这事我记住了,有本事你别离开上海,只要你在上海一天,我就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凌枢笑道:“沈公子想怎么收拾我?” 沈十七阴恻恻:“你叫凌枢是吧,我听人说了,你们凌家,以前的确很厉害,但现在,你也就是个落魄子弟,听说你姐夫在政府里边,也只是一个小科员,你光脚不怕穿鞋的,我还收拾不了你姐夫?” 凌枢面容一整,郑重道:“如果沈公子真能收拾得了我姐夫,我真得谢谢您!” 沈十七:??? 凌枢:“您有所不知,当年我姐姐嫁给我姐夫时,我就对这门亲事很不满意,正好他们俩现在也没孩子,您要是把我姐夫的工作整没了,我不正好劝我姐另嫁么?上回您也瞧见了,我之所以能出席领事馆的宴会,实则是因为岳四公子对我姐姐,旧情难忘,如此一来,岳四若成了我的新姐夫,我岂非应该多谢您?” _分节阅读_118 沈十七一时竟说不出话,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反驳到无言以对。 凌枢拍拍身上尘土起身。 “既然沈公子来当护花使者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何幼安满怀歉意:“实在对不住,这件事情我会跟沈公子解释的,你走吧,我就不送了。” 凌枢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离开电影院,凌枢这才优哉游哉回到市局。 岳定唐就在办公室等他。 “凌大公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他摆出恭候已久的架势,面带微微笑容,甚是和蔼。 只是这笑容在凌枢看来,颇有些风雨欲来的意味。 凌枢提起手中纸袋晃了晃。 “长官,您用过午饭了吗?我给您带了肉包子,有猪肉白菜馅的,还有豆沙馅的,我记得您上学时最爱吃豆沙馅的,我就多买了两个,您不会怪罪我吧?” 岳定唐皮笑肉不笑:“你这一早上不见人影,就是出去买包子了?” 凌枢:“自然不是,我是出去做调查了。昨日那份上海茶楼周边治安整顿的可行性报告,您心疼我,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无比感动,昨夜回到家中之后苦思冥想,彻夜未眠,终于灵感泉涌,将整份报告完成了。” 岳定唐:“然后今天一大早就给了我一个惊喜,直接把报告递交上去,还申请了一份经费?” 凌枢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本来的确是想给您惊喜的,没想到让您给发现了。” 岳定唐发现,几年不见,这位老同学的脸皮是越发厚了。 也许现在把一张牛皮放在面前,用针戳一戳,牛皮破了,凌枢的脸皮都还没破。 岳定唐冷冷道:“你还未给我看过,就将项目直接报上去,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上司?” “长官,天地良心,这我得为自己说两句。今天一大早我到市局的时候,正好就遇到陈副市长从市局门口路过,您也知道,政府跟咱们市局是紧挨着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自然要打招呼行礼的。他老人家平易近人,就问起我在忙什么,初来乍到,习不习惯,我就一一给他老人家汇报。” 凌枢一脸无辜,绘声绘色,唱作俱佳。 岳定唐明知道他在演戏,又想知道他怎么演,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没有马上打断对方的话。 “结果他老人家非但耐心听完了,还主动表示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我就想啊,这都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我肯定不能给长官您丢脸,所以就硬着头皮,为项目申请了经费,陈市长也马上就批了。我为了尽快履行计划,这不,一整天都在外面奔波,为计划做详尽的调查呢!” 岳定唐看着他在那睁眼说瞎话:“那你调查出个什么结果了?” 凌枢:“调查结果是,茶楼附近之所以治安太差,原因在于茶楼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出没其间,抢劫偷盗不在少数,巡防警察数目有限,也无法一一顾及,但若是我们发动百姓,即便在许多案件发生的瞬间,也能第一时间找到线索。所以我建议将这笔经费花在改善与周边居民的关系上。茶馆周边的人家,家里条件大都平平,平日里看哪家有困难,就给他们一些资助,让他们度过难关,这些人都是一家几口几代,数十年居住在附近的,对周围环境人员流动了若指掌,如此一来,就算当真发生了什么案件,也能让他们充当我们的眼线。” 岳定唐半晌没说话。 凌枢也不管他,依旧说下去。 “您瞧,现在政府每年要批大量经费,也不知有多少能真正落到实处,既然现在有个机会,既能给您带来好处,又能帮到别人,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岳定唐似笑非笑:“没想到,凌大少爷还有一副扶危济困的热心肠。” 凌枢躬身:“不敢当长官谬赞,主要还是为了给长官创收,虽然您不在意这点小钱,但您现在也算是市局的人了,怎么也得先将威望树立起来,让人不能小看,我这当下属的别无长处,只能冲在前头为您尽心尽力了!” 岳定唐没有说话,足足看了对方半晌。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说了什么好。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可能跟刚刚被揍倒在地的沈十七,有微妙的异曲同工。 “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再自作主张,尤其是越级上报。” 岳定唐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想呆在我手下,希望我把你撵走,但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可能让你离开的。” “凌枢,想想自从咱们重逢,你欠了我多少人情,别的不说,就算你现在走了,大姐能放过你吗?” 岳定唐的话,成功让凌枢沉默了。 _分节阅读_119 两人对视片刻。 咕噜。 凌枢的肚子在叫。 岳定唐:…… 凌枢一脸无辜:“长官,我午饭还没吃,包子都凉了。” 岳定唐登时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懒得再和他说,转身迈步离开办公室。 兴许是真被他气着了,岳定唐一下午都没回来。 凌枢不慌不忙,到了傍晚快下班,慢腾腾把东西收一收,上别人家蹭饭去了。 等到岳定唐在学校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数九寒天的日子尤其难熬,哪怕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在外面待一小会儿,岳定唐也希望能尽快回到温暖的室内,特别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若能叫上一个锅子,摆上荤素各色,涮着肉片,蘸着调料,定然是美事一桩。 岳定唐是真的饿了。 对他而言,下午的事情只是小插曲。 虽然凌枢自作主张,但那份方案岳定唐看过了,并没有什么纰漏。 诚然凌枢越过他直接申请经费,是职场大忌,但这位老同学一心想让自己被开除,大忌也就成了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更何况,如今这年头,经费滥用乱用挪用,甚至被中饱私囊,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事实。 多一份不多,少一份不少,老实说,凌枢申请的用途,岳定唐内心深处甚至是有一丝赞同的。 但,此风不可长,否则日复一日,他颜面何存? “有没有跟我三姐说,晚上要吃锅子?” 进门时,他还不忘询问老佣人一声。 “说了的,三小姐备了好多菜呢,加上客人也足够了。”老佣人笑眯眯道。 什么客人? 岳定唐心里的疑问还没发出来,就看见他三姐坐在饭厅里,正夹起一筷子牛肉,往凌枢碗里送。 一边送,还一边说话。 “快多吃点,趁定唐还没回来,他可爱吃牛肉了,别全都给他吃光了!” 岳定唐:…… 我不是亲生的弟弟是么? 我是不是当年被抱错了? 为什么我姐对凌枢,比对我这个亲弟弟还要热情? 发自灵魂深处的疑问,在岳定唐脑子里彻底炸开。 他现在的心情,就跟一只刚在外面打完架回到窝里,发现自己的窝都被人占了的猫。 疲惫凌乱,还略有一丝震惊吃醋。 作者有话要说: 凌枢:有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岳定唐:…… 第38章 冬天最适合做什么? _分节阅读_120 起一个锅子,倒三杯两盏淡酒,摆上一桌涮锅的菜。 肥瘦相间的牛肉,最好是片得薄些,越薄越好,这样在滚烫的锅底里一涮,很容易就能熟透入口。 至于锅底,最好便是老母鸡熬高汤,熬上个几小时,这样的汤做锅底,放上些白萝卜,蘑菇,煮上半小时,也足够让素菜被鸡汤的味道包裹透彻,成为这场盛宴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还有鸭舌,牛肚,大白菜,这些零零总总的荤素搭配,成就了冬日围炉的热闹。 这是岳定唐记忆中的家宴。 与别人家不同,岳家的家宴,不爱让厨子做那些精致繁复的菜式,摆上一桌,尤其在冬天,哪怕豪门世家,也得一帮佣人看着,主人家但凡吃得慢点,就得拿下去热了又热,久而久之,容易让人刚坐下,就感觉到从筷子上透出的一丝冰凉气。 岳家的老爷子是北边过来定居的,他生前就爱吃一口热腾腾的锅子,从起菜到离席,一桌子都是热情洋溢的氛围,汤锅沸腾,人心不冷,再冷冰冰的话题也变得温暖起来。 围坐在一起涮锅,更像是岳家的传统。 岳定唐不爱吃羊肉。 岳春晓爱吃羊肉。 岳家另外两个男人,则一个爱吃卤味,一个喜欢脑花。 四人各有所好,这火锅只能是四宫格,四人同聚一堂,又能各得其乐,也算是求同存异,有容乃大。 哪怕后来岳家人天各一方,岳春晓随夫去了国外,冬天里逢年过节里,岳家这四宫格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只是有时老大不在,老二缺席,锅子面前就剩下岳定唐一个,独享四宫格,也独享热腾腾的寂寞。 今夜是岳家难得的热闹。 岳春晓在,也只是两个人相对而坐,但多了一个凌枢,就完全不同。 后者惯会活跃气氛的,一个人能说出四个人的热闹,有他在,岳春晓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而且不是那种带着客套疏离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三姐怎么就那么喜欢凌枢? 岳定唐想不通这点。 两人也就许多年前有过来往,凌枢到家里吃饭,当然那时候三姐就表现出挺喜欢凌枢的样子,但她对同龄小姐妹,对杜蕴宁,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态度。 少年人的热情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时隔多年之后,三姐还能一如既往,这样对待凌枢,那就有点令人啧啧称奇了。 当然,岳定唐知道,凌枢皮相好,嘴又甜—— 他对自己阳奉阴违一套又一套,但对岳春晓,那是拿出了哄自己姐姐的架势。 只要锄头挥得好,就没有挖不动的墙角。 岳春晓这块“墙角”,都已经直接歪到别人家去了。 岳定唐不想承认,凌枢愿意哄人的时候,的确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小弟回来了!” 岳春晓笑吟吟朝他招手。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碗筷都给你准备好了!” 岳定唐解下帽子围巾大衣,递给佣人,净手擦拭,迈步走过去。 “你怎么又来了?” 这句话是对着凌枢问的。 严厉的语句,却无多少严厉的语气。 凌枢一脸无辜,还未作答,岳春晓已经抢着说话了。 “凌枢姐姐他们一家回乡下探亲去了,凌枢一个人在家孤零零的,我就让他过来一道吃晚饭了。这正月十五刚过,家里无烟无火的,对着个空桌子,吃残羹冷饭,得多难受!” 岳定唐心说这不家里还有个老佣人虹姨么,您这说得跟他自己没手没脚似的。 凌枢乖巧道:“春晓姐姐疼我,让我过来吃饭,吃完饭我就走。” 岳春晓:“你别急着走,外头大冷天的,你姐夫还在南京,定唐晚上又不陪我说话,你留下来正好陪我唠嗑唠嗑,楼上空房间多的是,回头让佣人给你收拾一间出来,往后你常来常往,就住那儿了。” 凌枢:“那不行,太打扰你们了,而且姐姐不在,我总得回去看看,虹姨上了年纪,她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_分节阅读_121 岳春晓爱怜道:“你真懂事,但别见外,你现在不是跟定唐一起工作么,正好早上用了早饭再一道去,等会儿我遣人去凌家给虹姨带点吃的,顺便说一声,明儿你再回去就好了。” 这两人跟唱双簧似的。 岳定唐面无表情想道,夹了一块萝卜送入口中。 十月萝卜赛人参,现在虽然已经不是十月,但在鸡汤里浸泡久了的萝卜,终究有些与众不同的清甜,一口下去,鸡汤和着萝卜汁爆开,瞬间把所有寒意驱逐在外,一直暖到胃里。 原本只有他和岳春晓两个人分享的四宫格,如今多了个人,却像多了双份热闹,凌枢一个人就能撑起半边天,生生将三个人围炉吃出五六个人的感觉。 就连一片普普通通的上海青,他也能讲出一段有趣的故事。 “据说以前有个人特别爱吃上海青,但他人在外地漂泊,想吃又吃不到,只好拿些大大白菜将就,他省吃俭用买了点粉条子,东北不是流行猪肉炖粉条么,但他买不到新鲜猪肉,只好就着大白菜和粉条,再放些萝卜和晒干的玉米,从邻居借来点老腊肉,这么一炖,居然从中找到了点上海青的味道。” 岳春晓听得食欲大增,忍不住又烫了一片上海青。 “这大白菜炖粉条,怎么也跟上海青扯不上关系啊?” 凌枢笑道:“看似没关系,可他能吃出上海青的味道,不正因为思乡么?所以吃什么都能吃出家乡菜的味道了。” 岳春晓有感而发:“可不是么,我在国外的时候,别的不想,就想这一口家乡菜,天天想月月想,这国外虽说也有唐人街,也能自己买菜做饭,可那做出来的菜,终归是少了那么点意思。就拿素鹅来说,你们姐夫喜欢吃,我就买了豆腐皮和粉丝自己做,但他老说不如家里的好吃,有一回都把我给说生气了。” 凌枢夹起一片薄牛肉,就着酱料一扫,送入嘴里,美滋滋下了总结。 “所以,生为中国人,是有福气的。” 岳春晓嗔道:“哪还有什么福气?现在也就上海这一亩三分地还太平些,别处那些个地方,哪里不是三天两头在打仗?什么天灾人祸的,能图个安稳都不容易。” “不破不立,居安思危,才能更让人奋发图强,追求太平。” 这有点逢年过节家人一道吃火锅的感觉了。 虽然家人只有一个,另外一个还是不速之客。 但,岳定唐的心情不知不觉好了一些,顺口而矜持地加入话题。 岳春晓却不大买账,还吐槽他:“你们男人一开口,就总是这些大而化之的论调,半点不着地气!” 岳定唐淡定道:“这叫居高临下,目光长远。” 他没理会岳春晓撇嘴的反应,转而问凌枢。 “凌遥姐他们怎么突然去乡下探亲?” 凌枢看了岳春晓一眼。 后者温和鼓励:“你别怕,只管说,这事你又没错。” 岳定唐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很想让凌枢别说了。 “何幼安被激进的影迷刺杀,被我救了,她感谢我的时候,正好被沈十七瞧见,这厮想打我,反被我揍了一顿,我怕他跑去找姐姐姐夫的茬,就让他们先出去避避风头,顺便回乡下探亲了。” 岳春晓补充道:“他这明明是见义勇为,路见不平,那个沈十七不知好歹,还恩将仇报,照我看,下回你再遇到那个何幼安,也不要管她了,省得姓沈的再找你麻烦!” 凌枢无奈道:“她当着我的面遇险,我总不能见死不救的,下回我见了沈十七就绕道走,过个十天半月,他也就忘了我这号小人物了。” 岳春晓心疼道:“哪就用得着这样?这年头好人都做不得了?你别怕,咱们岳家在上海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回头让你二哥出面去找沈十七的长辈,沈家是什么来头?” 她不由望向岳定唐。 岳定唐:…… 这怎么又成了我的事呢? 岳定唐如此想道,缓缓开口:“沈家家世一般,唯独沈十七有个叔父,是蒋夫人那边的人,能说得上一些话,他拿着虎皮扯大旗罢了。” 岳春晓:“那如此一来,就更不必忌惮他了,依我看,也无须你二哥出面了,小弟,这件事你办一下吧。” 岳定唐:…… 凌枢:“春晓姐,多谢你,但我不想麻烦你们,岳家帮我的忙已经够多了,即便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这份情,我也还不起。既然惹不起他们,我就躲远点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必为我操心了。” 岳春晓:“你懂事,可我心疼,这张脸若是被人揍坏了,那还怎么是好?” 岳定唐:…… _分节阅读_122 这个时候的凌枢,要多无辜有无辜,就像是旁边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也不干他的事,他就像那片纯洁无瑕的雪花,就像天使翅膀上拔下的羽毛,干净,明澈,不沾一丝尘埃。 但岳定唐可没忘记,凌枢在袁家地下仓库开枪杀三才的时候,短短半秒千钧一发之际的反应,那叫一个精准,狠辣,毫不犹豫。 一个没有沾过血见过死人的雏儿或混子,是绝不可能有这种反应能力的。 只能说,凌枢跟岳春晓,是一个愿意哄,一个愿意被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依岳定唐看,岳春晓跟凌枢才是亲姐弟,他就是从路边顺便给带回来的。 “既然凌枢这样说了,沈十七的事情,就由他自己解决。” 岳定唐坚决不肯踩这个坑。 “姐,凌枢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当差几年了,不是被抱在怀里哄的小娃娃,你要相信他的能力,我们就不必插手了。” 岳春晓狠狠瞪他。 岳定唐不为所动。 反倒是凌枢十分通情达理。 “春晓姐姐,你就不要费心了,听说姐夫很快就过来接你去团聚,你们又要出国了,我让我姐准备了一些本地土产,有酱菜和虾干,给你带出国去,聊解思乡之苦。” 岳春晓直接忽略了他话中的“我姐”,把关注重点放在凌枢身上,感动道:“姐姐真是没白疼你!” 又看了岳定唐一眼,那表情明白写着:你看看人家。 岳定唐已经不想说话了,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抹嘴。 “姐,我送凌枢回去。” 岳春晓:“怎么要回去,不是说好晚上在这里睡吗?” 岳定唐皱眉:“你别想一出是一出,他家里那边老佣人都不知道他要在外面过夜,等会儿白担心,再说客房都许久没人住了,一时半会也拾掇不出来,想留客,也改日再说吧。” 他认真严肃起来,眉目间就有了点岳老爷子的神韵,岳春晓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凌枢笑道:“春晓姐,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岳春晓有些不舍:“那你们让司机开慢点,天冷路滑,对了,我这还有些亲手做的糕点,下午刚出炉的,给你带些回去给虹姨吃吧,晚上饿了你也可以垫垫肚子。” 她对凌枢的态度近乎溺爱,岳定唐敢打包票,自己以前出洋留学,都没有这等待遇,不知道的还以为凌枢这是要远渡重洋,十年八载才回来。 岳定唐叹了口气,真是慈母多败儿,想必凌遥和凌老太太生前,对凌枢也是这等溺爱,这才惯得他不求上进,令人怒其不争。 凌枢裹上帽子围巾,一踏出岳家,扑面而来的狂风无孔不入,几乎要将他侵蚀殆尽,令他从温暖天堂骤然跌落到冰寒地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岳定唐走在前面,先弯腰进了车厢。 凌枢则跟在后面。 一路无话。 直到车至中途,岳定唐才忽然开口。 “你处心积虑接近讨好我三姐,是因为与她投缘,还是因为,岳家这块招牌?” 他的声音很低,虽然车窗关着,但还有汽车发动机运转的动静,不仔细听,几乎会误以为是错觉。 凌枢吃饱喝足,正在温暖的车厢里昏昏欲睡,冷不防被这一句话惊动,睡思昏沉,疑似梦中,下意识“嗯?”了一声,而后才慢慢回过神。 “春晓姐性格飒爽,与我姐姐一样。” 岳定唐没再说话。 凌枢也没再主动解释。 连前座的司机似乎都感觉到这股异样的氛围,忍不住在座位上动了动,有点如坐针毡。 幸而,街上车不多,路也不远。 很快,凌家在望。 “送到这里就行了,多谢。” _分节阅读_123 凌枢出声,司机自然而然在街边停下。 “谢了啊岳长官,明儿见。” 凌枢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口吻,漫不经心挥挥手,头也不回,身影很快漫在风雪夜色里。 岳定唐看了一会儿,才道:“开车吧。” 凌枢拎着岳春晓给他带的糕点,嘴里哼着小曲,走上台阶,一面将钥匙掏出,准备开门。 冷不防后面细碎动静传来,他未来得及反应,竟是被麻袋从上而下直接套住,眼前顿时一黑! 第39章 “四少,凌先生落下东西了。” 车刚开出没多远,司机就说话了。 岳定唐:“什么东西?” 司机道:“是放在副驾上的纸包,里头好像是一些吃的,刚才三小姐命人放到车上,应该是要给凌先生的,他忘了拿。” 岳定唐实在是拿这个三姐没办法。 凌枢连吃带拿,大包小包,不知道还当是乡下亲戚进城。 他想故作不见,回家就说凌枢自己忘了,但免不了三姐又会絮絮叨叨,听得耳朵生茧子。 岳定唐叹了口气。 “掉头回去,等会你下车去给他送过去。” “是。” 凌枢背上挨了一棍。 对方力道很大,不留余地,直接打得他后背震动,疼痛穿透到前胸,差点没呕出一口老血。 就连腹部还未痊愈的伤口,也差点再次绷裂。 从攻击他的拳脚来看,对方不止一个人。 从出手来看,对方似乎也不止是教训教训一下,而是直接不打算留活口了。 对方认为这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差事。 毕竟凌枢形单影只,又被擒住,几闷棍下去立马不省人事。 若是在太阳穴再加以致命一击,等明日再被发现,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甚至无须明日,这样的天气,只要一两个小时,人便会失去知觉呼吸。 但凌枢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忽然在麻袋里蜷作一团,往旁边滚去! 旁边就是台阶,这一滚直接滚下台阶,凌枢借势挣开麻袋口子,从里面露出半身。 半身已然足够! 他一手抓住当先挥来的棍棒,往自己这头一扯,又反向用力一推,对方不自觉被他拽着走,虎口略松,下一刻,棍子随即被夺走。 凌枢一棍在手,当即架开其它棍棒,双腿蹬开麻袋,从里面挣脱出来,再弯腰横扫,用身体直接撞向对方,那三人不防他竟以身体为武器,直接被撞得往后趔趄,一个倒入灌木丛,一个摔下台阶,还有一个想抓住凌枢,却被他抓住腰肋直接翻了个身压下。 一拳,两拳,左右开弓,只揍得对方眼冒金星,鼻血横流。 还有一人见势不妙,赶紧从地上爬起,捡起棍子挥向凌枢后脑勺! 虎虎生风,千钧一发。 枪声响起。 _分节阅读_124 对方痛叫应声倒下。 凌枢喘着粗气转过身,坐倒在地。 后背火辣辣地疼,他猜想肯定青紫淤血了。 枪不是他开的,但刚才他已经预知到脑后这一击了,原想低头避开,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快,直接开枪。 两名身穿黑色夹克的混混连滚带爬起来,根本不等同伴接近,就急速狂奔离开。 被打中后膝弯的人则跑不动,爬了两步就放弃挣扎。 夜色中,风衣男人一步步走来。 握枪的手还戴着黑色手套,笔直垂着,纹丝不颤。 车前灯在他身后照出一束光,却不像前往天堂的救赎,而更像是通往地狱的指引。 而风衣男人,则是那个死神。 夹克男的面色,禁不住流露恐惧。 只是这份恐惧大多数被夜色掩盖。 凌枢一肚子气,趁机狠狠踹了他一脚。 对方闷哼,眼看着持枪那人越走越近,敢怒不敢言,亦不敢还手。 凌枢又踹了几脚,他下手没留劲,直接往人小腿骨上踹,一下一下,踹得对方终于嗷嗷叫出声,不断求饶。 “别踢了,别踢了,我都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关我的事!” 话音方落,脑门上就被冷冰冰的枪口顶住。 夹克男倒抽一口气,身形顿时僵住。 只听岳定唐冷冷对他道:“回去告诉沈十七,凌枢是我岳定唐的人,他要是少了一根毛发,我就找沈家的麻烦。你问问沈十七,他那个叔父,到时候还愿不愿意给他收拾烂摊子。” 夹克男正想辩解,又听见一句低沉的“滚”,下意识勉强爬起,不顾断腿枪伤,一瘸一拐逃离。 他走出很远,直到扭头已经看不见岳定唐二人,这才松一口气,扶着墙慢慢转过拐角。 那里正停着一辆车。 车灯熄灭,但车内还有人。 “沈先生……”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沈十七的半张脸。 “怎么,差事没办好,你的同伴呢?”沈十七一看他的狼狈样,就已经猜到结果。 “他们全跑了!”夹克男懊恼,“有个人突然出来,自称姓岳,叫岳定唐,还拿枪指着我,我实在是没法子,您看,我还受了伤,今晚这差事……” 没等他讨价还价成功,后脑勺就挨了重重一下,立时瘫软,被人双手穿过腋下夹住。 “沈先生,怎么处置他?”司机低声请示。 “随便,别再让我看见他!” 沈十七恶狠狠道,极尽厌恶看了夹克男一眼,就像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真是废物,三个打一个都栽了,还敢来问我要酬劳,一个两个全都切了喂狗,下次再不能雇青帮的人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让叔父给我找几个人过来……算了,我去找成先生,他肯定有主意!” 司机识趣没有打断他泄愤似的自言自语,等沈十七彻底发泄完,才冷静询问了一句:“那岳家那边,您打算怎么处理?岳定唐已经插手,这事恐怕不好再高调,为了一个凌枢就得罪岳家,不划算。” 这事的起因,说到底只是沈十七的嫉妒心作祟。 他目空一切,自诩呼风唤雨,却忽然来了个凌枢,样样不如他,反倒仗着张好脸,让何幼安另眼相看,哪怕在沈十七眼里,何幼安仅仅是玩物一般的存在,他也无法容忍玩物脱离自己的掌控,甚至生出一丁点让他不爽的心思。 凌枢就像插在他手指头的那根刺,不痛不痒,又让人不舒服,非得拔出来不可。 这是所有高高在上惯了的人物,大多数有的通病,沈十七也不例外。 也许他在偌大上海滩,真正的大人物眼里也不算什么,但他自以为对付凌枢这样的小人物,绰绰有余。 _分节阅读_125 冷不防冒出一个岳定唐,就成为这十拿九稳中的变数。 沈十七沉默许久,才不甘不愿憋出一句:“姓凌的那条小命,暂且寄放着,回头再跟他一起算总账!” “感谢岳长官救命之恩,要不要我以身相许?” 凌枢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口吻,脸上还带着点笑。 要不是亲眼所见,岳定唐还可能真以为他一丁点事都没有。 “你还有力气开玩笑,怎么不自己站起来?” 岳定唐睨他一眼,见他露出一丝吃痛,这才满意伸手。 凌枢毫不客气抓住,借力猛地起身。 长痛不如短痛。 饶是如此,依旧疼得他嘶的一声。 后背,怕是肿了。 得亏不是铁棍,要不现在都内伤了。 他最近似乎流年不利,总是受伤,而且,还是在重遇了姓岳的之后,才频频出状况。 必然是这姓岳的印堂发黑,把他都给带倒霉了。 岳定唐不知他心中嘀咕。 “能不能走?” 凌枢叹了口气:“那必须能,伤的又不是腿。” 但每迈出一步,都会牵连到伤处。 后背,腹部,前后夹击,那种感觉,凌枢只能想到一个词。 冰火两重天。 岳定唐忽而将他一拽,直接轻轻松松把人拽到背上,背起来朝汽车的方向走。 司机匆忙小跑过来,想伸手接人,却被岳定唐抬起下巴朝凌家门口点点。 “去跟虹姨说一声,就说这家伙今晚在我那边过夜。” 第40章 岳定唐很快就为自己那零点零一秒的心软感到后悔。 “我肚子上回受了伤还没好,你别碰着了。” “你手往下挪一挪,我后背也疼。” “哎,这还没进家门,又要去你家了,太麻烦春晓姐了。” 岳定唐忍不住了。 “你怎么就不说会麻烦我?” 凌枢:“咱们都老同学了,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你这就见外了。” 岳定唐:…… 他是真佩服凌枢。 刚刚车子正好停下,岳定唐亲眼目睹,抽在凌枢背上的那一棍,知道对方必定伤势不轻,再加上原先在袁家地下仓库受的那些伤,凌枢此刻还能谈笑风生,不能不令人佩服。 但佩服归佩服,他也是真想把对方从身上丢下去。 幸而,只有短短几步路。 _分节阅读_126 在司机给虹姨说完,赶紧跑过来打开车门的瞬间,岳定唐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人给扔进后座,自己则迅速走到另外一边,面无表情交代司机。 “开车。” 岳春晓看见他们去而复返,果然很惊讶。 待听岳定唐说完经过之后,这份惊讶立刻就转变为愤怒。 “岂有此理,那沈十七算什么东西,连我们岳家的人都敢动,小弟,他都在你眼皮子底下这样猖狂,你若还无动于衷,那我们岳家的血性就都被你丢光了!” 岳定唐叹了口气,只觉这句话里无数漏洞。 凌枢什么时候成了岳家的人? 岳家什么时候以血性著称了? 他大哥,二哥,也跟这两个字沾不上边。 “这件事,明天我会去问问的,现在太晚了。姐,你去叫钱医生过来。” “我这就去!” 岳春晓如梦初醒,赶紧小跑步去给家庭医生打电话。 凌枢咳嗽两声:“春晓姐,没必要喊一声了,我睡一觉就好。” “你别动!” 岳春晓拎着个电话,隔着大老远指住他,大喝一声。 仿佛这样就能施以定身术。 凌枢只好不动了。 家庭医生很快提着药箱赶过来,在房间里给凌枢上药。 岳春晓不方便进去,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去给他弄点宵夜吃。” 岳定唐把人给拉住了:“他不是刚吃完火锅吗?” 他姐是不是傻了? 岳春晓嗔道:“你懂什么,我让他们先煮点芡实莲子糖水,给他定定惊,再炖点儿活血化瘀的汤,让他明天起来可以喝。” 岳定唐皱眉:“姐,你要是把他当弟弟,人家还有亲姐姐呢,哪轮得到你这样忙前忙后,你是不是对他太好了些,小心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岳春晓一笑:“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爱恨分明,对合眼缘的人,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都送给他,凌枢就是对了我的眼缘,更何况他那么乖巧嘴甜,又生得好看。” 岳定唐:……重点是最后一句吧? “他这样的人呀,注定以后桃花遍地,多的是女孩子愿意主动贴过来,我要是年轻十岁,我也要倒追他。你是不是吃醋了?糖水和汤我都会给你准备一份的,谁让你是我亲弟弟呢!” 说罢,也不等他多反应,岳春晓转身又风风火火下楼了。 岳定唐转身折返房间。 医生正在给凌枢上药。 白皙的后背,一条紫红交加的伤痕赫然入目。 而且现在还只是刚刚显露,再过几小时,皮下血淤,颜色只会更加可怖。 “咳嗽吗?”医生一边上药,一边询问。 “还好,”凌枢趴在床上,脑袋埋入枕头,声音沉闷。“咳嗽是昨天着凉感冒了,不是被打出来的。” 岳定唐冷眼旁观,也觉得这伤痕有些触目惊心。 “需不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他出声。 钱医生:“先看看情况,回头我开一些药,你先吃着,伤口注意不要沾水,每天用湿毛巾擦拭干净即可,你今晚睡觉的时候记得侧身睡,或者趴着睡。” 岳定唐:“麻烦钱医生了,我送你。” 钱医生起身收拾药箱,跟他一道出去,岳定唐顺手带上房门。 _分节阅读_127 两人的说话声,也随着下楼梯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客房许久没用,匆忙之间收拾不出来,岳春晓就将他安置在岳定唐的房间里,岳定唐自己则暂时在二哥的房间休息一晚。 岳定唐爱干净,房间摆设也很简单,相框挂画一律没有,连床头柜上,除了台灯,也别无它物。 被子枕头有淡淡的古龙水味和烟味,但也并不因此显得邋遢。 只能说,该房间的主人是烟鬼,而且还是个注重个人仪表整洁的烟鬼。 除此之外,枕头边倒是有一本书。 凌枢拿起来。 《林家铺子》 凌枢挑眉,有点意外。 这不像是岳定唐爱看的书。 但夹在中页的里的折痕,都表明他已经过半,而且还看得很认真。 在凌枢的印象里,岳定唐如今这般道貌岸然,应该会比较喜欢看那些符合他身份地位的书,譬如《国富论》、《福尔摩斯探案集》等等,而不该对这种小商人在社会黑暗动荡压迫下濒临倒闭破产的题材感兴趣。 以岳家人脉和能耐,哪怕转移去了国外,也足够过上富足无忧的生活,也许岳定唐只是纯粹爱好文学,闲来无事,想拓展面罢了。 凌枢放下欠,有些倦意昏沉了。 但他仍挣扎着爬起来,将睡衣扣子一一系上,整整齐齐,又把挽起的袖子放下,顺带遮盖了右手手臂上的伤痕。 那旧伤即便早已痊愈,也能从疤痕上看出当时的惨烈,那几乎从右肩上往下划到手臂的伤痕,当时恐怕连皮肉带手筋都挑了起来。 直至如今,他的右手,即便表面看上去殊无异样,在提笔写字时仍会微微颤抖,乃至挑提重物,也无法做到。 他不愿就此当个废人,索性练起左手,咬牙坚忍,刻苦训练,如是坚持几个月后,左手也能慢慢开始履行右手的功能,甚至现在已经跟右手没有什么区别了。 隔着衣袖,他的目光落在伤口上。 但仅仅只有片刻,他的视线就移开,毫无留恋迟疑。 往事已矣,再怎么沉浸在过去也是枉然,不如多将精力放在当下。 外头的脚步声去而复返,渐行渐近,直至敲门声起。 凌枢没有应答,反是不慌不忙躺下,拉上被子,合眼,呼吸放浅。 不一会儿,门外的人就推门进来。 岳定唐手里拿着个碗。 里头盛着岳春晓刚刚煮好的莲子芡实汤。 “还没睡的话,起来吃点宵夜,三姐特地为你做的。” 他的声音不低,但也不高,足以叫没睡的人起来,又不会吵醒已经睡了的人。 凌枢没有动。 他侧着身睡,背对房门,好梦正酣。 岳定唐又问了一声,等了片刻,没等到凌枢回应,便转身离开。 凌枢动了一下,困难翻身过来,伸手去够枕头边的书。 他了无睡意,索性打算看一会儿书助眠。 冷不防房门再度打开! 啪的一下,灯光大亮。 凌枢的手僵在半空。 两人四目相对。 岳定唐面无表情。 _分节阅读_128 凌枢一脸无辜。 “装睡?” “不是,刚我真睡着了,你关上房门我才醒过来。” “刚醒来立马就想看书?” “我好奇,想看看岳长官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好学习学习,揣摩揣摩。” 岳定唐走过来,将碗放在床头,力道有点重。 “把糖水喝了,不然等会三姐又要絮叨。” 凌枢哦了一声,乖乖坐起,依言照做,这次没再反驳作妖。 糖水甜度适中,温柔抚慰了他今夜受惊的心灵,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三姐真好!” 凌枢由衷发出美滋滋的感叹。 岳定唐道:“明日之后,你上下班,都与我一道,我去学校的话,你尽量就待在市局别动,沈家那边我会处理,但沈十七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你别再惹出什么麻烦了。” 凌枢:“但百密一疏,总有落单的时候,若他动手,总不能叫我坐以待毙吧?我若是不小心将沈十七打死了,又如何是好?” 岳定唐:“他不是蠢人,今日之后,一定不会再亲自露面了,想干点什么必定也是偷偷摸摸,背着长辈,除了你自己小心一些,别无他法,要怪就怪你不惹君子,反惹小人。” 凌枢叹道:“要怪就怪我太过出众,太招美人喜欢,以后见了美人,我一定躲远一点,再也不招这种美人煞了。” 他三口并作两口把甜汤喝下,似想起什么。 “对了,你怎么看出我在装睡?” 凌枢自觉刚才从呼吸到身体动作幅度,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岳定唐呵呵一笑:“因为你在陌生的地方,习惯了开灯睡觉,刚才我进来前,你把灯关了,看似细心,反倒像此地无银。” 凌枢讶异:“没想到老岳你对我如此观察入微,若你是个姑娘,咱们这青梅竹马久别重逢的,怕不就重谱一段鸳鸯曲了吧?” 岳定唐心说,哪家姑娘倒霉跟你成了亲,估计得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你出去招什么桃花回来。 连凌枢也没想到,自己当晚竟是睡得异常香甜。 一夜无梦。 隔天刚到警察局,凌枢就收到一个包裹。 是何幼安派人送来的。 第41章 包裹是被一条香云纱的丝巾裹着送过来的。 丝巾外面描暗金祥云,近闻还有檀香味。 端的是讲究。 解开蝴蝶结,丝巾里面则是一个盒子。 灰黑色木质,木屑起得干干净净,摸上去顺滑无刺。 木盒面上右下角刻了一字,上面还描了银。 一个何字。 美人送礼,蕙质兰心。 凌枢不是没有收过礼物,也不是没有收过美人的礼物。 旁的不说,上学时,不少女同学每天在他书桌上留下不知名的小礼物,就连他去舞场,雅琪等人,宁可倒贴与他跳舞,也不要他的小费。 _分节阅读_129 但凌枢忽然对盒子里的东西有了期待。 想必何幼安送来的,一定不是寻常东西。 盒子没锁,只有一个活扣,按下扣子即可开盒。 里面放着一张洒金红纸,一支钢笔,一瓶看似香水,又像墨水的不知名液体。 红纸像请柬或婚书,但上面空空如也,半个字也没写。 凌枢来了点兴趣。 以他的猜测,何幼安应该是因为上次自己救了她一命的事情,才会送礼过来。 既然是送礼,势必不会如此马虎敷衍,连名字内容都忘了写。 这也许是一份猜谜有奖的礼物。 就像逢年过节去灯市,那些璀璨缤纷的花灯上都放着灯谜,只有解开灯谜,那盏花灯才真正属于你。 很有意思。 “这是什么?” 岳定唐推门而入,顺势卷来一身的寒气。 他见凌枢面露讶异,就道:“学校今日无我的课,我去将学生们的作业带回来批改,这里温暖些。” 只怕是想来监视自己的,凌枢腹诽道。 “何小姐让人送来的,感谢我上回的救命之恩。”他有点得意,像在一个拿不到糖果的孩童面前炫耀自己的糖果盒子。 岳定唐:“她送到这里,却不送凌家,必然不是只送你一个,而是送给我们的。” 凌枢不以为然:“你是我的长官,既然是送两个人,为何只点名送到我手上?” 岳定唐淡淡一笑:“那自然是因为你对她有救命之恩。何幼安出身贫寒,被沈十七力捧从影成名,周旋于名流富商之间,上次领事馆宴会,沈十七闹了那么一出,她非但没有被众人看低,反倒博得不少同情,我听说那晚之后,她的电影场场不空,还有富家子弟前去送花包场,一下又多了不少挥金如土的影迷,甚至还有人想买下电影公司,将她从沈十七那里解救出来。她做事必是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又怎会出现像你说的纰漏?” 凌枢不由问:“有人想买下电影公司专门捧她,那她怎么没答应?” 岳定唐:“没答应,她说沈十七待她有知遇之恩,虽然脾气急了些,但她不能因为对方的脾气,就忘恩负义,此话一传出去,人人都称赞她有情有义,就连美国领事馆的彭斯先生,也向她发来邀约,邀请她在下个月的华盛顿诞辰日出席宴会并作歌唱表演,听说,最近还有一位法国参赞,在追求这位何小姐。” 他的消息来源果然比凌枢神通广大许多。 但凌枢听罢,非但没有吃醋郁闷,反倒还赞叹道:“虚有其表的美人海了去,内外兼修的美人却少之又少,何小姐果然是其中翘楚!” 岳定唐觉得他中毒已深,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了,这种毒名为何幼安美人毒,轻者见了何幼安就脸红耳热,重者不管何幼安杀人放火,也只会拍掌叫好。 根据岳定唐的推断,凌枢正有从轻度转向重度的征兆。 他拿起红纸看了看。 “必是用的隐形墨水,用纸烤一烤便出来了,时下大学里的化学课,都有这样一门基础课,用墨鱼的汁水写字,几日之后那字就消失了,不少学生玩得不亦乐乎,以此传递互相的小暗号。” 被他这样一说,凌枢登时没了猜谜的小乐趣。 岳定唐将红纸翻来覆去把玩。 “我倒是有个主意。” 他嘴角噙笑,“不如我们来打赌,如果她这份礼物果真是送给我们两人的,那就算我赢,如果单单送你一人,就算我输,如何?” 凌枢:“赌注是什么?” 岳定唐:“为对方做一件事。自然,不能违法乱纪,不能违背公序良俗。” 凌枢想了想,觉得这笔买卖自己不亏。 “可以,那须得请个公证才算数。” 岳定唐:“你怕我赖账?” 凌枢假惺惺地笑:“毕竟您是长官,我是下属,您到时候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当下属的,又怎敢置喙?” 岳定唐:“那依你看,找谁当公证?” _分节阅读_130 凌枢:“举贤不避亲,就春晓姐姐吧,虽然你们是亲姐弟,但我相信她的公心。” 岳定唐:……我不相信,她肯定偏袒你。 “不行。你若是如此,不如找凌姐算了。” 凌遥出马,容不得凌枢赖账。 凌枢抽抽嘴角:“那不如,找一位你学校里的同事,大学教授,为人师表,总不至于有所偏颇。” 岳定唐颔首:“这倒是可以。” 一上午,两人各做各事,时间倒也飞快。 岳定唐批改手头作业,动作飞快。 凌枢则拿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在看。 岳定唐忙里偷闲,瞄了书名一眼。 《社会问题之商榷》。 哟嗬,颇有深度,令人刮目相看。 岳定唐有些意外。 过了半小时,他将作业批改完,再抬起头。 那人已经脑袋枕书,睡着了。 岳定唐:…… 凌枢正梦见自己跟肖记面馆的老板相谈甚欢,对坐喝酒,老肖吹着他那漫无边际满天乱飞的牛,凌枢则吸溜一口鸡汤面里的汤底,看着老肖谈笑风生一如既往,心里还有点岁月静好的美妙,冷不防耳边笃笃作响。 美梦惊醒,想起老肖已死去多日,霎时变成惊悚噩梦。 岳定唐看他神色变幻:“醒醒,口水都流出来了。” 凌枢下意识抹嘴。 “哪有口水?” 岳定唐面无表情。 凌枢自觉理亏,干笑一声将书合上。 “你忙完了?吃中饭去?” 岳定唐扫一眼页数,薄薄一本,才刚翻了没几页。 得,收回前言。 “出去吃。” 他拿起围巾大衣,走在前面。 外头太阳正好晒在刚刚挂衣服的位置,把两人的大衣熨得暖融融,穿上去像批了一层阳光。 凌枢莫名心安下来。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岳定唐无可无不可。 “鸡汤面?” “嗯。” “算了,我刚做了个鸡汤面的梦,不然吃牛肉面吧!” “……” …… 用过午饭,两人去学校。 _分节阅读_131 凌枢发现岳定唐的人缘还挺不错,一路上没少学生和他打招呼。 尤其是女学生。 这年头民主科学的口号刚刚兴起未久,虽说有的人家也会送女孩子上学,可封闭的毕竟占多数,能在大学里出现的女学生,家里长辈要么是开明士绅,政府在职,又或者留洋归来的,可无论是哪一种,家里都得小有恒产,起码是个小康富裕之家,才能供得起儿女学费,是以大学女生也如凤毛麟角,放到社会上,个个都是天之骄女。 能受到天之骄女如此欢迎的教授,自然也不同凡响。 只是今日略有差别。 平日里落在岳定唐身上的仰慕目光被分薄了不少。 岳定唐身后的凌枢,则后来居上,独占鳌头。 个别胆大的女学生,打招呼之余,还主动询问岳定唐。 “岳先生,这位是您朋友吗?” 岳定唐很想说,你们别给他的外表骗了,这人连一本《社会问题之商榷》都能翻了三页就睡觉的。 “嗯,他是我的助理,叫凌枢。” 女学生眼睛一亮:“那便也是学校里的老师了?” 岳定唐:“是我在市局顾问职位的助理,并非在此学校教书。” 女学生并不失望,反是落落大方冲凌枢伸出手:“你好,我叫萧月,萧瑟的萧,新月的月。” 这个介绍让凌枢顿时想到新月咖啡馆,不过萧月的长相跟咖啡馆没有半点关系,反而像诗人笔下的月色,优美高洁,诗情画意。 “你好,我叫凌枢。” 女学生短短的头发一动,如她的目光清波荡漾。 “宁静的宁??” 凌枢被她的口音都逗笑了:“是凌寒独自开的凌,枢密院的枢。” 女学生难得红了脸:“好,谢谢你,凌枢,我记得了,下回有空来我们学校听课吗?你是警察对不对,我们学校有法制史,你正好来听听。” 凌枢笑道:“教授你们法制史的先生不就在我身边吗?你是不是该邀请我听别的课?” 女学生还想说点什么,她的同伴却已经很不好意思,强拽着她走了。 凌枢感叹:“当学生真好,琅琅书声,蓬勃朝气。” 岳定唐:……是跟女学生聊天真好吧? 他虽知凌枢桃花多,却还是有点低估了,万没想到从校园走去办公室的路上都要磨蹭耽误片刻。 幸好办公室里找个人还方便,教授中文的赵教授正好空闲,听闻他们的来意,哈哈一笑,欣然答应作这证人,还主动请缨,找来两根蜡烛,将红纸放在火上烤。 烤了一会儿,纸上果然就有几行字渐渐显露。 凌先生、岳先生赐鉴, 感念照顾,不胜激动,自违尊面,荏苒数日,未知二位今夜是否有空,宝凤楼盈昃阁,敬候二位光临,还请赏脸,令小女做东相请。 及,知悉先生好猜谜,小小请柬作了些登不上台面的手脚,权为先生增添趣味,若有冒犯,敬请海涵。 何幼安敬上 原来是请客。 凌枢有点失望,又有点懊恼。 何幼安果然提了岳定唐的名字。 这张别出心裁的洒金红纸,仅仅只是一张请客的帖子罢了。 “怎么,何小姐不是单独送给你的,还挺失望?” 岳定唐心情不错。 “别忘了赌约,老赵,你可是看着的。” _分节阅读_132 赵教授哈哈笑道:“我作证,凌先生输了一局!” 跟岳定唐相反,凌枢的心情就像刚刚躺下三分钟,却被人拎起来,告诉他要通宵干活的人,顿时蔫了。 什么美人请客,顿时也没法提起他半分兴趣。 但他跟岳定唐并不知道,此刻的何幼安,心情却很糟糕。 还有一些焦虑,和恐惧。 第42章 这是第三封死亡来信了。 何幼安看着眼前摊开来的画纸,心绪烦乱。 画纸是上好的熟宣,名为金花笺。 盛唐宫闱曾以这种描绘金花的画纸上书诗画,下赐妃子群臣,引以为风尚。时至如今,坊间又有人仿古考究,弄出金花暗纹的仿金花笺,俗称仿金花,在富家小姐和那些追求浪漫的人士中间很受欢迎。 眼下,这张“仿金花”上,画了一幅画。 一名美貌的旗袍女子正推门而出,门口一圈草木,却枯了大半,花瓣碎落,灌木丛也只剩下树枝,一地焦黄凌乱,无人收拾。 边上还注了两句小诗,却很奇怪,并非手写,而是剪下报纸上的字块贴上去的。 可怜婢子生,朝暮为卿死。 画中的旗袍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神韵身材,无一不像何幼安。 屋子里。 除了何幼安,还有两个人。 一个沈十七,正叉腰来回踱步。 一个滕四平,电影公司老板,坐在何幼安对面。 “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这就一幅画,一首诗,能说明得了什么!” 沈十七的语气很不耐烦,他今天早上刚刚被叔父打电话训了一顿,措辞严厉,沈家最大的倚仗就是他这位叔父,后者在沈家地位超然,平日很少直接出面干涉什么小事,这次居然亲自打电话来训斥沈十七,让他夹着尾巴低调做人,别成天给沈家找麻烦,沈十七被训得诚惶诚恐,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他也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训,可他没想到,岳家为了区区一个凌枢,居然还兴师动众,跑去找岳家老大出面,通过他叔父来教训他。 沈十七越发恼怒,既不敢跟叔父顶嘴,又不敢去找岳家人算账,只能将一腔怒火,悉数泄在弱者身上。 “抱歉,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何幼安勉强一笑,眉头依旧紧紧蹙着。 美人忧愁的时候别有一番风情,甚至比平日还要更加令人生怜。 沈十七抿抿唇,也有点后悔了。 他若是不喜欢何幼安,就不会一直将她锢在身边,只是两人地位悬殊,沈十七自诩将何幼安从贫民窟中拯救解放,又将她一手捧上人人追逐的明星神坛,名利双收,加上何幼安温声细语,从未恃宠而骄,沈十七自然更进一步,骄横霸道。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喜欢何幼安了。 滕四平颇有怜香惜玉之心,见不得她受了惊还被这样训斥,就解围道:“沈先生,您若是忙,就先走吧,这边我会找人查查的,应该就是有人恶作剧罢了,不妨事。何小姐昨日受惊,难免情绪不稳,多有联想,回头我派两个人跟随保护。” 沈十七神色稍缓,虽然语气还是不大好,但总算没那么严厉了。 “就这样,回头我让司机载你去永安百货,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都记我账上,明天我再过来,嗯?” 他捏住何幼安的下巴微微抬起,似要观察她的表情反应。 何幼安也嗯了一声,轻轻柔柔,婉转绵软,像温顺的绵羊依偎在主人怀里,任凭发落,绝不反抗。 可这样温顺的美人,有时候却越发能令人生出凌虐之欲。 沈十七心头一动,碍于滕四平在场,什么也没说,只用手指轻轻勾住何幼安白皙柔腻的下巴又往下滑了一道。 _分节阅读_133 何幼安轻颤,幅度很小,却被沈十七发觉了。 他心头得意一笑。 沈十七一走,滕四平看着她愁容不掩,心生不忍。 “你别怕,回头我找人跟着你就是,前面两次这是巧合而已,无须想太多。” 滕四平说着自己都觉得敷衍了事的安慰,但他这个电影公司老板,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人人皆知何幼安是沈十七的禁脔,他就是有心也得避嫌,否则沈十七疯起来,可是十头石狮子都未必拉得住。 何幼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滕四平为了让她别再想起这幅画,伸手一抽,将“仿金花”抽走,在何幼安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他已经三两下把画作撕成好几块,又拿出火柴点了烧掉,动作恶狠狠的,仿佛这样就能驱赶挥之不去的阴霾晦气。 何幼安轻轻叹了口气。 她一共收到过三封这样奇怪的信件。 信封一样,但内容各不相同。 信件之后,则是陆续发生的怪事。 第一回是在三个星期前。 何幼安清楚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她刚拍完电影,司机将她送到寓所楼下,女佣在楼下门口等着接她,她带着一身疲惫和风尘,准备上楼洗澡睡觉,刚刚走进浴室,就看见窗台上多了个白色布包。 她当时好奇,以为是女佣把东西落下,谁知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只死猫。 此事令她当时受到了很大惊吓,连沈十七也知道这件事,但后者不以为然,只当是女佣心怀不满恶意报复,当即就想把女佣赶走,还是何幼安给拦住了。 浴室窗台朝向外面小巷,偏僻无人,白日的时候,佣人经常会将这里的窗台打开,通风透气,区区二楼,谁都能攀爬上来。 毫无难度,就等于找不到作案者。 更何况只是死猫罢了,充其量只能算惊吓,哪怕何幼安将案子报到警察局去,那边都抽不出人手来调查破案。 没过多久,何幼安就收到一封信。 同样是这样的仿金花笺,上面只有一首短短几行的诗。 “于是我情不自禁为你的朱颜焦虑,终有一天你会加入时光的废堆,既然美和芳菲都将离你而去,眼看别人生长,自己却枯萎。” 轻声念出这几句诗的时候,何幼安已经身处宝凤楼的盈昃阁之中。 在她对面坐着两个人。 凌枢和岳定唐。 上海自西风日渐,不少西餐如雨后竹笋纷纷涌现,租界之中更有许多日式餐馆,弄得此地一下子如同各国餐馆展览一般,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但本地老字号依旧很有市场,毕竟中国各地菜系已经足够丰盛,也只有国人才懂得调理国人的胃,宝凤楼自晚清光绪年间开张,至今也不过数十年,却已换了三代人,手艺传承,名声在外。 其中包间按照《千字文》来排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间“盈昃阁”就在“日月阁”隔壁,是宝凤楼里最好的四个包间之一。 八仙桌是黄花梨木所造,看上去有些年头,但想必是日日擦拭从不懈怠,那桌角把手亮得出奇,边上墙壁廊柱,却都是粉刷不久,挂画山水飞墨,落款也都是当代名家。 修长白皙的手腕上套了只玉色温润的翡翠镯子,何幼安轻轻转手一碰,翠玉和大理石桌面就发出骢珑作响,仿佛在为她的叙述增加注脚。 袅袅仙音,美人在眼。 如果这不是涉及一桩死亡威胁的话,倒不失为良辰美事。 她念得断断续续,不时还要回忆一些,说罢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下。 “这好像是首外国诗,我自己不会洋文,请人来翻译的,意思只记得大概,但应该没有出入多少。” 岳定唐接过她递来的纸片。 一张仿金花笺,上面是优美的英文。 字体行云流水,堪称华丽。 _分节阅读_134 寥寥几行英文诗,中文意思的确跟何幼安念出来的差不多。 凌枢探过头来看。 “你刚才念的这首诗,应该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中文译版,各人翻译习惯和语句不同,但意思差不离。” 何幼安:“帮忙翻译的人也是这样说的,可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意思?” 凌枢:“没有特别的意思,莎士比亚一生写过许多这样的诗,或者称颂爱情,或者歌咏美貌,但是如果跟后面的刺杀事件联系起来,就有点意思了。” 何幼安点头:“就在我收到这封信不久,就发生了首映礼的刺杀事件。” 岳定唐这时也问:“那你在收到死猫之前,看来也收到过一些提示?” 何幼安:“刺杀的事情后,女佣这也才受到启发记起,我们在发现寓所浴室窗台的死猫包裹之前,她也收到过一束花,里面写了几句话。当时她以为是影迷送来的,又不识字,就没放在心上,因为我经常会收到影迷送来的花束,上面大多会有三两句的祝福卡片,我不可能每一张都拆开来看。” 岳定唐:“既然花束那么多,为何她会独独想起这一束?” 何幼安:“因为别的影迷送花,大多是玫瑰或百合,唯有这一束另辟蹊径,送的是荼蘼,而且是干枯的荼蘼,所以,女佣以为是有人送错了或故意捉弄我。” 开到荼蘼花事了。 荼蘼之花象征陌路,更何况是干花。 若是影迷向自己喜爱的电影明星表达喜爱,怎么都不可能送干枯的花。 “第一次是干枯的荼蘼花和卡片,然后是死猫。” “第二次是十四行诗,然后是首映礼遇刺。” “而现在,是一幅画,画中你推开门,周围花草全部枯萎。你担心即将会发生什么。” “可怜婢子生,朝暮为卿死。我虽才疏学浅,这两句,大体还是能看懂的。” 何幼安露出苦笑。 “我担心,这次是我身边的人遭殃。” “到底是谁,要如此作弄于我?不,他不仅仅是想作弄我,还想要我的性命,要跟我有关的人的性命。” “岳先生,凌先生,不瞒你们说,我很害怕。” 第43章 凌枢还以为何幼安约他出来吃饭,是想单纯表达一下感谢。 又因为孤男寡女,不好意思,所以她多找了岳定唐以示避嫌。 却没想到,电影院的刺杀事件并非偶然,这后面却是死亡威胁的一环。 “那个刺杀你的影迷,昨日趁乱逃走了,在场众人没反应过来,后来警察四处搜捕,到现在也没抓到人。”岳定唐道。 这句话意味着,以当下警察的办事效率,再找到人的机会基本是微乎其微了。 何幼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我料到了,但还是多谢你们,特别是凌先生。如果不是您,我现在恐怕就不能坐在这里和二位说话了,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又怕沈公子误会,不敢单独约您见面感谢,还请您见谅。” 凌枢自然不会再计较感谢不感谢的事情,任谁遇到这种死亡威胁,肯定都会心绪不宁。 “无妨,我也只是路见不平,换作别人遇到危险,我也同样会伸出援手。不过,你接连遇到危险,沈十七那边就没做点什么吗?” 何幼安微微苦笑:“沈公子往我身边派了两个人保护我。他觉得,一切都是巧合,是我大惊小怪了。” 这样一个美人配不解风情的沈十七,任谁都会觉得可惜。 凌枢和岳定唐不是第一个产生这种感觉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发此感想的人。 身世飘零又心思玲珑的何幼安,需要一个懂她爱她,能护她周全,解她忧愁的人,而不是像沈十七这样粗鲁蛮横,将她视为金丝雀的男人。 但何幼安自己感念恩情,不愿意离开沈十七,旁人也只能由得她去,只道她有朝一日会醒悟过来,脱离苦海。 _分节阅读_135 时下追求自由解放的女子越来越多,富家千金逃家千里追求真爱,反抗父命的故事并不鲜见,其中固然有喜剧团圆落幕的故事,也有离家出走只为读书,却被家里人捉回去成亲的悲剧。相比之下,像何幼安这样生活在大都市,却依旧囿于旧观念的女子,不能不令人扼腕遗憾。 岳定唐不像凌枢,他对美人没有太多怜香惜玉之心。 在他看来,人之一生,走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 何幼安怀着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跟了沈十七,是她的选择,那么后面那些随之而来的坎坷,她也应该有所接受的准备。 如果因为美貌而身不由己,那么心狠决绝的,直接一刀划下去,毁了容貌,也就绝了后患,反倒能平安一世。 但,既然她舍不得,就得承受相应的后果。 岳定唐冷血地认为,何幼安如今处境,固然有外因,也有内因,没了一个沈十七,还会有李十八,张十九冒出来,前仆后继,无济于事,乱世之中,美人若无自保能力,就只能沦为权贵的玩物。 他只是单纯对威胁何幼安的死亡信件本身感兴趣。 以及,既然凌枢参与进来了,他想脱身,恐怕也不太容易。 于是岳定唐就事论事,只围绕案件本身来讨论。 “三次警告,第一次起初更像捉弄耍人,仅仅只是吓你一跳,让你心绪不宁,但结合另外两次来看,死猫更像是一种警告。” 那只死猫,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阴沉沉压在头顶,令人内心充满不安。 而电影院遇刺,则直接开启了暴风雨的按钮,风浪狂涌而来,带着倾覆毁灭的力量,也预兆着后面的不太平——因为何幼安虽然侥幸无碍,却不意味着后面同样行云。 “你平时得罪过什么人?或者这么说,你得罪的人里,有哪些报复心强,有能力置你于死地,又不肯痛快杀你,要以这种方式来折磨你的?” 听见岳定唐的话,何幼安轻轻蹙眉。 “有。” 她思索回想的时间不长,显然自己之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们听说过苏桃吗?” 凌枢有个热衷看电影的姐姐,闻言不假思索:“《豪门》的女主演?” 何幼安点点头:“我现在演的这部电影,原定女主角是她,但后来我这间电影公司的老板滕先生成功争取到投资权,女主角就换成了我,苏桃不止一次说过要我好看,被别人听见了。” 凌枢:“你跟她本来就有矛盾吗?” 何幼安无奈:“其实我们一早认识,从前交情还不错,当初在电影公司选角的时候,我家里条件不好,她还经常将家里带来的午餐分我,只是后来,我们俩的戏路有些相似,难免就有竞争。” 岳定唐:“如果仅仅是这样,不足以令她想杀人吧?” 凌枢:“我想起来了,去年好像出了一桩挺有名的桃色新闻,苏桃公开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说你意图……” “说我意图勾引她的丈夫卫鸿轩,声明卫鸿轩对我绝无半点绮念,让我自重。” 何幼安将凌枢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接下去,语气越发无奈。 “就在登报声明前不久,我和卫鸿轩合作一部电影,在里面扮演夫妻,但我发誓,我对他绝无半点逾距。” 岳定唐:“你跟卫鸿轩,以前有过往来吗?” 何幼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在路上被黄包车撞了,黄包车上坐的人正是他,他下来跟我道歉,又把我送到医院去,渐渐有所联系,他想追求我,被我拒绝了,因为我只当他是兄长,后来为了避嫌,我还搬了家,断绝往来,直到我演了电影,在银幕上与他合作,我们才重逢。” 岳定唐淡淡道:“一个女人的直觉是最敏锐的,哪怕你尽可能保持距离,也不妨碍卫鸿轩对你旧情难忘,苏桃必然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针对你。” 何幼安面露尴尬:“其实这样的事情,在过去几年,并不少见。总有一些女士,以为我和她们家的先生或男朋友之间有暧昧,可是二位也知道,我有沈公子在,又怎会与别的男人牵扯不清?” 这点凌枢倒是相信的,毕竟宴会上,沈十七对何幼安的占有欲,是人人都瞧见了的。 岳定唐:“从去年苏桃登报声明,到现在这段时间里,你跟卫鸿轩还有接触吗?” 何幼安摇头:“在那之后,我更是特别注意,有卫鸿轩出现的场合,都尽量避开,甚至是电影上的合作,也都让滕老板推掉了。但是我听说,卫氏夫妇的感情不大好,几回在片场公开吵过架,许多人都亲眼瞧见,后来苏桃还闹过割腕自杀。” 岳定唐:“除了苏桃之外呢,还有别人吗?” 何幼安:“还有一个人,叫鹿同苍。” 鹿是一个很别致的姓。 在上海,同名同姓的人几乎没有,唯一的那个还很出名。 _分节阅读_136 鹿同苍原先是四川的袍哥,还是帮中大佬级别的人物,后来不知缘故,离川来到上海,做起生意。 他的生意黑白两道通吃,在内陆漕运尤其吃得开,跟青帮的人关系也不错,可谓是半个身子在帮派的名人,为人心狠手辣,又极重帮派义气,尤其很要面子。 鹿同苍偶遇何幼安,当即惊为天人,想将她包下来。 以鹿同苍的身份地位,沈十七也未必招架得了,他想要的人,基本没有要不到的,甚至当时,沈十七知道鹿同苍的打算之后,敢怒不敢言,也没说什么,默认了此事。 但何幼安自己居然拒绝了,她去赴鹿同苍的宴会,席上鹿同苍指着一大坛酒,说只要能喝下,就不再强人所难,不然何幼安就要从此跟在自己身边。 纤纤弱质的何幼安,居然无比烈性,当即将那坛烈酒倒了一碗又一碗,喝到后来,一边喝一边吐一边流泪,也还是没有求饶一声。 当着所有人的面,鹿同苍虽然脸色很难看,却不好出尔反尔,推翻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总算放了何幼安一马,但是自那之后,鹿同苍却处处跟何幼安过不去,甚至特意去捧何幼安所在公司的对家,打压何幼安的名气。 岳定唐沉吟片刻。 “照你的描述看来,鹿同苍更多是想让你屈服,从而得到你,并非要你的性命。他若想要你的性命,也不必那么大费周章,直接派人来杀你便是,何必故弄玄虚?” 何幼安苦笑:“鹿同苍可能不会,但他的手下,却未必。鹿同苍身边有个得力臂膀,叫江河,一心一意为鹿同苍着想,他觉得鹿同苍对我关注过甚,可能会成为鹿同苍的弱点,曾派人来警告过我,想毁我容貌,幸而被滕老板发现,派人解围。事后江河虽然没再动手,但我每回遇到鹿同苍,他总会站在鹿同苍背后,用阴冷的眼神看着我,那种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被一只毒蜘蛛盯上,四面皆网,无处逃离。 “还有,沈公子也有些仇家,他们奈何不了沈公子,有时也会冲我下手。之前沈公子就曾发生过绑架未遂的事件,后来我与他一道出门,还遇到过汽车忽然爆胎,后车厢被藏了炸弹的事情。” 如此看来,想要何幼安死的人还真不少。 间接或直接,她被推上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围伺周身,不怀好意,嫉妒发狂,由爱生恨,一道道明枪暗箭,将何幼安前后左右死死封住,进退不得。 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句话。 当美貌没有相应的权力来保护,它就会成为自身的灾难,而非幸事。 何幼安虽看似受尽万千宠爱,实则却求助无门,只能寄望于凌枢和岳定唐。 毕竟,他们刚刚因为破获了袁门凶杀案而名闻上海滩。 第44章 身处何幼安的环境,很难将内心恐惧担忧抒发出来。 以她的知名度,只要行为稍稍偏差,立马就会被登报刊载,见诸于市面,受世人非议。 她与凌枢不过几面之缘,甚至谈不上深交,却只能在此地此时,才能将事情和盘托出,在他们面前稍解苦闷,纵然千般美貌,亦不得一知心人。 兴许是把压抑多事的事情说出来,何幼安神色轻快不少。 “多谢两位先生鼎力相助,我知晓你们看不上铜臭俗臭之物,也不敢拿这些东西污了二位的法眼,这几年我零零散散也用积蓄购得一些玉石字画,虽然不值多少钱,但有些宋明名家之作,也可供两位赏玩。” 岳定唐:“我们帮你,不是为了这些。” 何幼安恳切道:“我明白,这些物件来历清白,也都是干净钱买的,还请您放心,勿要推辞,我知道送得再多,也无法表达我心中感情之情,但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方式,二位若是不收,我都没脸找你们帮忙了。” 她既是说到这份上,岳定唐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凌枢却忽然轻咳一声:“何小姐,你说的不同凡俗,那是老岳,他一大学教授,家世不凡,的确喜欢这些,我就不一样了,我俗得很,什么古董字画都不喜欢,唯独喜欢袁大总统那颗光溜溜的脑袋。” 岳定唐:…… 何幼安噗嗤一笑。 时下早就不是袁大总统当政的年岁了,但以袁大总统头像所铸的银元“袁大头”,却自此流传下来,成为市面上流通至今的硬通货之一。 凌枢所言,自然是暗示自己喜欢钱,让何幼安直接用钱做酬劳即可。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岳定唐无语,想让他别这么丢人,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幼安忍笑点头:“我明白了,您放心。” 说话间,包间门打开,菜陆续端上来。 _分节阅读_137 宝凤楼独家秘方酿制的蟹粉狮子头,鸡汤做底,肉圆吸收了菜汁,自身肉香充分蒸腾,与鸡汤浑融一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再也不分彼此。 文思豆腐,外地人一瞅,这不就是豆腐羹么,初时不以为奇,再用筷子撂开细挑,才发现豆腐居然是被切成纤细如丝,细而不断,连针眼都能穿过去,却又入口即化,绵长细腻,以柔克刚。 再则便是松鼠鳜鱼,水晶肴肉,次第摆放在八仙桌上,菜名虽是别处也能见着的,但宝凤楼重金聘来的厨子终究不简单,同样菜色,也能让人多出不同的期待。 更有冰糖莲藕,素烧冬笋等,有荤有素,兼顾各人口味,也算花心思了。 光是这色、香、味,就已是上佳之作。 “两位都不是北方人,我就点了淮扬菜。” “多谢何小姐细心,那我就不客气了。” “二位先生只管慢用,我还让人准备了桂花酿和青梅酿,稍后温了就送来。” 有凌枢在,再怎么人少的场合也不至于冷清。 有酒有菜,何幼安渐渐展颜,也加入三人闲谈。 她虽自幼没读过书,但从影以来,自知自身缺陷,又要跟着沈十七出入各种场合,很是下过一番苦功,字没少认,书也没少看,甚至连洋文都能说上两句,自然不会面对凌枢和岳定唐就哑了火,间或还能接上几句。 凌枢有点内急。 他出门前灌了不少水,席上又喝了不少酒,憋得忍不住,只好起身告罪去解手。 解手回来,他路过隔壁包间,伙计正端着托盘出来,门开了半扇,抬头与凌枢迎面对上,伙计赶紧让路,请客人先走,凌枢也就自然而然朝门内瞥去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里头的人若有所觉,也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凌枢看到故人。 对方先是一愣,而后怒意浮现,猛地起身,朝他走来。 哟呵,不是冤家不聚头。 凌枢笑了。 一笑一怒。 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你还敢到爷跟前来晃?” 沈十七冷笑一声,甚至等不及自己的保镖上来,伸手就去抓凌枢的衣领。 凌枢侧身一闪,轻而易举避开。 动作行云流水,看似潇洒,实则一不留神就动到旧伤,昨晚挨棍子的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凌枢内心含泪吐血,面上依旧不动如山。 但沈十七可没管他是不是有高人风范,一抓不成,直接整个身躯都扑过来,死死拽住他的肩膀,直接将人往走廊上推! 凌枢双手一抬一推,对方不由自主松开手,由着惯性往前踉跄,眼看就要摔出横栏掉下楼,一只手及时从后面揪住他的衣服,把人生生给拽回来。 沈十七坐到在地上,气得脸色涨红,正欲发作,就看见岳定唐从隔壁包间走出来。 满口脏话到了喉咙,登时如同果核,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一个岳定唐不足为虑,但岳定唐身后的岳家,却不能不让人忌惮三分。 沈十七现阶段不想跟岳定唐起冲突,更不想在今晚失态。 凌枢有趣地看着对方表情扭曲抽搐,最终从嘴边吐出一句话—— “多谢!” 凌枢差点笑喷:“沈公子谢我什么?” 沈十七强颜欢笑:“谢你刚才拉我一把,不然我脚下一滑,很可能就掉下去了。” 凌枢调侃:“那我这算是救命之恩了,您得表示表示?” 沈十七嘴角抽了抽:“回头我让人送些礼物到府上去,聊表谢意。” _分节阅读_138 “怎么回事?” 有人将沈十七扶起,顺口问道。 凌枢这才发现,沈十七所在的包间里,还有一个人。 对方三四十的年纪,样貌普通,五官平平,唯独眉目之间透着一股精明,一看就是生意人,而且生意做得还不错,可能还经常跟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打交道,嘴角笑纹很深,眼梢都带着笑。 “成先生!” 沈十七赶紧起身,以他的行事风格,在遇到美国领事都不发憷,面对这位成先生居然有些诚惶诚恐。 “没什么事,我遇到一位朋友,有些误会,现在已经解释清楚了。” 沈十七非但没有继续咬着不放,反倒主动息事宁人。 成先生点点头,扶他起来。 “那就好,生意人以和为贵,我们出来行走江湖,靠的是朋友,朋友越多,路就越宽。” 沈十七笑道:“那是,这话极有道理!” 成先生还想说什么,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却落在岳定唐身后的女人身上。 “这位女士,好像有些眼熟。” 沈十七看到何幼安,脸色微微一变。 何幼安在里间听见沈十七的声音,原想避开不出来,以免多生事端,又听见沈十七忽然态度大变,忍不住稍稍探头,面露好奇,却被成先生看个正着。 沈十七沉下脸色,忍下发作的火气,为成先生介绍道:“这位就是知名的电影明星何幼安小姐,成先生想必也听说过她的。” 成先生恍然:“原来是何小姐,久仰大名,我看过您的电影,非常精彩!” 他的注意力虽然大多落在何幼安身上,但目光却并不猥琐,看上去只是单纯喜爱电影和角色的影迷。 沈十七:“这位是成先生,我的生意伙伴。” 何幼安微笑颔首:“多谢您的赏识,倍感荣幸。” 成先生:“何小姐不必过谦,我在南京时,也听许多人提起过你的名字,都夸你演得好,旁人至多演什么像什么,你却演什么是什么,若是电影也有戏曲那样的大家称号,何小姐必然当之无愧。” 这话说得很漂亮,不失礼貌,不落俗套,又不至于交浅言深。 何幼安不知听过多少漂亮话,闻言也禁不住微微动容,躬身回以一礼。 “成先生谬赞了,幼安当之有愧。” 凌枢还没吃饱,见他们寒暄起来没完没了,赶紧趁机打断。 “好了,大家认识也认识过了,沈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也用不着报了,帮我们把今晚的饭钱报销了就行,你看如何?” 他吃准对方当着成先生的面不好翻脸,笑嘻嘻道。 沈十七果然又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当然可以,小事一桩,你们只管吃便是,都记我的账上。” 凌枢:“还有,何幼安小姐今晚宴请我们,是为了请我们帮忙,你不会怪罪于她吧?” 沈十七:“……不会,幼安也有交朋友的自由,更何况是岳先生这样的良师益友。” 凌枢没理会他故意略过自己,满意道:“那我们就先谢过沈公子了,您二位继续聊,不用管我们。” 沈十七哪里还有心情继续吃饭,回到包间,他揉着方才被凌枢扭伤的胳膊,勉强跟成先生客气。 “让您见笑了。” 成先生:“这位何小姐跟你很熟吗?” 沈十七:“她与我乃密友。” 所谓密友,暧昧不清,既非夫妻,又甚于朋友。 成先生心照不宣。 _分节阅读_139 那头凌枢回到包间,却叫来伙计。 “我想叫些打包的酒菜。” 岳定唐心道果然不出所料。 不过坑别人总比坑自己好,更何况被坑的是沈十七,左右两人恩怨至此,也不在区区一顿酒菜了,他就没有吭声。 伙计拿出小本:“诶,先生您请说!想要点些什么,我这就去让人准备!” “腌笃鲜,盐水鸭,桂花拉糕,糖莲藕,糯米八宝鸭,鸭血粉丝汤,酒槽汤圆,蟹黄豆腐羹,大煮干丝。”凌枢一口气不停报出菜名,也不知是不是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瞄过一楼悬挂的菜牌子。“暂时就先这些吧,每样来三份,全部打包好,等会儿我要带走的。对了,再来三坛汾酒,要陈年的,可别用新酒来糊弄啊!” 伙计:……您也不怕撑死! 第45章 “想要查出谁给何幼安发死亡威胁,就必须清查与她有关系的所有人。” “有权有势之人想对她下手,用不着那么麻烦,除非是出于某个目的,不想被人发现,通过这样一连串的事件,误导旁人,从而逃脱罪责。” “何幼安当局者迷,她知道的与之有恩怨的,未必就是全部,也未必就是正确的。” “这就好比,我在街上走,不小心撞了一个路人,我说声抱歉之后就翻篇了,但他却因为我的那一撞,丢了准备去给母亲治病的救命钱,从而导致家破人亡,后来他又偶遇我,我早已不认识他,对方却心怀怨恨想要报复。” “又比如说,我觉得岳长官您,见天儿看我不顺眼,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您还非要把我调到身边来,为的就是就近控制我,整我,让我在您的眼皮底下浑身不自在。但这些说白了,都是我自己的猜测,不一定就是对的,何幼安也同理。您说是不是?” “嗯,分析得不错。然后你准备怎么做?” 岳定唐头也不抬,提笔给自己正在修改的一篇论文写上几句评语—— 论点不错,论据不足,建议从希腊文明入手,参考城邦制。 “要查,就得从头开始查。” 凌枢在办公桌上摊开卷宗。 这些都是他从何幼安所在辖区警局调来的资料,上面写明了何幼安的籍贯年龄,亲属成员,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庭情况。 还别说,在市局也有在市局的好处,从前他在江湾区的时候,想要这些资料几乎不可能,现在有了市局这块招牌,想要什么资料,只要跑一趟,动动口,就能要到了,这就叫扯虎皮做大旗。 “何幼安早年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弟妹早夭,活下来的只有她和兄长二人。” “从时间上来看,她父母死的时候,她才三岁,长兄比她大七岁,兄妹俩相依为命,而且基本可以推断出,是她哥把她拉扯长大的。” “但是好景不长,就在她十四岁那年,兄长何长安外出失踪,从此再也没回来过,有人说他在码头打工,失足落水淹死了,也有人说他得罪了帮派混混,被拖到暗巷打死,何幼安一个孤女,本来就贫寒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更加艰辛。” “何幼安二十岁开始从影,至今二十五岁,在遇到沈十七之前,她空有美貌,却无权无势,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她还能遇到沈十七,让沈十七力捧她成为广为人知的电影明星,又如此知情识趣,不简单!” “这里写有何幼安的旧址,我想去看看,问问她旧日的邻居,也许还能得到一些卷宗上没写的东西。” 凌枢说罢,合上卷宗,对岳定唐道。 岳定唐颔首。 “正好,你出去的话,顺带帮我办件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 “中午十二点,上海饭店四级餐厅有个饭局,你帮我去见见她。” 凌枢拿过来一看,吹了声口哨。 “美人啊!” 黑白照片上,一个穿着洋装的美人笑得灿烂,背景则是滚滚白烟的蒸汽轮船。 这年头,并非人人都能照得起相片,许多人从生到死,可能都没见过照相机长什么样,即便有条件照相的人家,在镜头前,或多或少也会有怯懦迟疑,是以大多数人在相片里,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如照片中人这样充满自信的,十有八九就是留洋归来的富家千金了。 “岳长官艳福不浅啊!”凌枢啧啧出声。 _分节阅读_140 “你去不去?不去就算了。”岳定唐作势要将照片抽回来,却被凌枢按住。 “去,当然去!可我不知道去做什么,见了人又要说什么,还请长官明示。” 岳定唐道:“她是甄丛云,甄家小女儿,刚从日本留学回来,我姐介绍认识的,想撮合我们俩,但我不喜甄家行事,无意与她见面,你代我走一趟,就说我赴外地讲演,无暇与她相见,她自然就会知难而退了。” 凌枢:“能让春晓姐亲自介绍的人不多,莫非是那个跟行政院汪院长走得很近的甄家?” 岳定唐没有作声,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了。 凌枢笑道:“甄小姐年轻貌美,曾被誉为南京四大名媛之一,更有南甄北林之称,可以啊,岳长官,您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这种绝代佳人,还推三阻四呢?” 岳定唐:“甄丛云不是光长了一张脸,她出国之前曾经是她父亲的秘书,甄家跟汪氏的往来,有不少就是她在背后推动的,南京官太太的圈子里,甄丛云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我只是个教书的,不想掺和太多,这位甄小姐,我无福消受。” 凌枢:“那行,包在我身上,保证那位甄小姐今日之后,绝不会再来找您。不过,这人靠衣装,我穿着这一身行头去,甄小姐只怕不会将我放在眼里,连带也丢了您的面子,再者今日约甄小姐见面,好聚好散,我怎么也得出这顿饭钱吧,不然回头她四处去说您小气抠门了,是不是,嗯?” 他两只手指作出一个数钱的动作。 岳定唐:“……你要多少?” 凌枢笑眯眯:“您看着给就行。” 凌枢走后,岳定唐越想越不对劲。 对方办事能力自然没有问题,可那是在凌枢想要好好办的情况下。 如果像上次那样,招惹了一个沈十七…… 两个小时后,时近中午,岳定唐的后悔达到顶峰。 他拿起座机,拨打饭店的电话。 “您好,这里是上海饭店。” “你好,我姓岳,麻烦你帮我转四季餐厅,我想找一个人。” “好的,岳先生,请您稍候。” 对方效率倒是不慢,但岳定唐的。 左财右灾,还是左灾右财? 留洋归来,满腹经纶的岳教授开始琢磨起老祖宗的迷信玄学。 餐厅方面很快有了回复。 “您好,岳先生,请问您想找谁?” “你们饭店有位住客,姓甄,甄小姐现在应该和一位男客在你们餐厅吃饭,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事找他,麻烦你去请那位男客人来听电话。” “岳先生,真不凑巧,甄小姐和那位先生刚刚走了。” “一起走的?” “是的,我看甄小姐过来的时候很不高兴,一脸不耐烦,后来那位先生来到之后,吃饭时,甄小姐的脸色就好很多了,他们刚刚走的时候,甄小姐脸上还带着笑呢。” “那他们去哪里了,你可知道?” “结账的时候我听甄小姐提了一句,问最近有什么电影,那位先生说自己有票,提议去看电影,就是大明星何幼安当女主角的那一部。” 岳定唐:…… 他嘴角抽了抽,又有种果然如此,不出所料的感觉。 下午五点左右,岳定唐从学校归来,先回了市局一趟。 办公室冷冷清清,凌枢那张桌子上的文件,早上他离开时怎么摆,现在还是怎么摆,可见人没回来过。 岳定唐皱眉。 他以为凌枢是个聪明人,做事总归有些分寸,招惹上沈十七是意料之外,但甄丛云,在他已经那样说的情况下,凌枢应该就不会去碰,没想到他还是让自己失望了。 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在富贵面前失了分寸? 岳家大宅冷冷清清的。 _分节阅读_141 岳春晓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启程去了南京,跟丈夫会合。 往常岳定唐一回去,迎接他的必然是三姐的嘘寒问暖,今日虽也有热菜汤饭,但都是佣人做的,顶多是老管家问候几句,骤然间还有些不习惯。 “今晚有汤么?”他问老管家。 “有,天这么冷,您又在外头成日辛苦,得好好补补,三小姐临走前特地把每天主菜菜单写好,交代厨下照做的,今晚是老鸭茶树菇汤,熬了两个小时的,我去给您盛过来。” 老管家刚说完,门铃就被人按响了。 “谁啊,这么晚了,该不会是三小姐落下什么东西,又回来了吧……” 老人家絮絮叨叨走向大门。 无须他开门,已经有佣人回来汇报。 “四少爷,是凌先生。” 岳定唐拿匙的手一顿。 没有直接让人进来,而是问—— “他来做什么?” “凌先生说,他晚饭还没吃,想进来混口饭吃。”佣人也是大开眼界,头一回见有人将蹭饭说得如此光明正大。 岳定唐挑眉:“就说我们已经用完晚饭了,让他等着吧。”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凌枢在外面提高了声调。 “岳长官,老岳,你不能这样吧,把老同学老朋友老下属拒之门外,春晓姐姐刚走,你就开始欺负我了,连顿饭都不给我吃,这说不过去啊!是不是还想骗我已经吃完饭了?我都闻到老鸭汤的味道了!” 岳定唐:“……让他进来吧。” 老管家忍笑,亲自去将人接进来。 他其实还挺喜欢凌枢的,原因无它,有凌枢在,平日冷冰冰的岳家,总有片刻能充满欢笑——哪怕四少爷多半是被气得哭笑不得。 凌枢进门就叹气,直接在岳定唐对面的位置坐下。 “周叔,给我来碗汤,多点肉,我快饿死了!” 老管家笑道:“好,我亲自给你盛。” 岳定唐:“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岳长官,你不厚道啊!”凌枢摇摇头,“今天我在外头,为你生,为你死,为你挡着母老虎,还顺道查了一下何幼安的案子,你居然连顿饭都不让吃,小心我去南京告你的状。” “远水救不了近火。”岳定唐指指他的碗,“说说今天的情况,说不好,没饭吃,周叔,你别忙着给他盛汤。” 第46章 老管家闻言憨厚一笑,将汤盛好拿在手边,一动未动。 他只是朝凌枢使了个眼色。 凌枢收到信号,立马上前一把抢过汤碗。 “不是周叔给我的,是我自己抢的,这你可不能怪他。” 一口汤下肚,饱受严寒的胃立刻就暖起来了。 “周叔,这汤是不是还放了排骨?” 老管家竖起大拇指:“用来提味的。” 凌枢得意:“我这一喝,立马就能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岳定唐慢悠悠道:“有一种动物,也与你相差仿佛。” “岳长官,我可是为了您,辛辛苦苦跟甄小姐周旋一整个白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这么对有功之臣,也不怕寒了我的心?” _分节阅读_142 一碗汤喝下,凌枢摸着心口叹气。 “我这心啊,哇凉哇凉的。” 岳定唐不为所动:“我让你去打发她,不是让你们俩去约会看电影。” 凌枢笑道:“哟呵,您还跟踪我呢,看来是真不放心,那您最后都跟踪出些什么结果了?” 岳定唐不语,放下汤碗开始吃饭。 他有个挺好的习惯,嘴里有饭的时候从不说话,即便十万火急,也要细细咀嚼之后咽下再开口。 这点跟凌枢截然不同。 凌枢从没注意过吃饭快慢问题,之前在警局当差更是如此,吃饭中途若有差事,要么得放下饭碗赶紧办差,要么就得三两口吃完。 凌家从前富贵时,也讲究餐桌礼仪,但市井中人成日为衣食住行奔波劳碌,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仅仅是为有钱有闲的人家准备的,凌枢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从富贵人家到市井小民的转变,如果每次吃饭都像岳定唐这么文绉绉,估计半个小时也吃不完。 然而几次相处下来,他也发现了一个规律,岳定唐情绪不高或者若有所思的时候,就只会夹离自己近的那两盘菜,哪怕离得远的菜才是他更爱吃的。 眼下,显然就是岳四少爷不痛快的时候了。 凌枢笑笑。 对方既然不吱声,他也不着急。 把吃饭速度放缓,凌枢尽量将咀嚼频率从每秒钟四次降为两次,汤也一小口一小口喝。 像清蒸鱼这样的河鲜,还是得一筷子鱼肉蘸了汤汁,送进嘴巴回味小半天,将汤汁悉数咽下,再吞下鱼肉,方是最美。 偷得浮生半日闲。 凌枢自得其乐。 岳定唐冷眼旁观,却觉着他日日都游手好闲,别人恨不得把一日掰成三日用,他倒好,若是没事,不是趴在办公室睡觉偷懒,就是趁着办事出门看电影——如果不是中途溜号,又怎么会遇上何幼安遇刺? “如果没什么要说的,你就回去吧。”他慢条斯理道。 晚餐用罢,佣人送上水果,凌枢不拿自己当外人,伸手就拿签字叉了一块。 “这苹果是烟台的?又甜又脆,真不错!” 凌枢吃完一块,伸手还要再叉,盘子被拿走了。 岳定唐:“周叔,送客。” 周叔没动,面露为难:“四少爷……” 岳定唐:“怎么,我都叫不动你了?那老洪——” “我说还不行么?”凌枢又把果盘夺过来,顺手拿起一块苹果。“这不是查到的消息太震撼,我怕您一时半会消化不了,给您点反应的时间。我中午跟甄小姐分手之后,就去了何幼安从前居住的旧址,询问左邻右舍,亲朋故旧,您猜我打听到什么消息?” 他会这样说,即便是故弄玄虚,答案肯定也是意料之外。 岳定唐果然生出一点兴趣。 “她从前是个杀人犯?” 凌枢:“她结过婚。” 岳定唐挑眉,脸上不掩讶异。 “该不会是邻居嫉妒她发达了,故意抹黑她的吧?” 凌枢道:“应该不是,但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我走访了好几户人家,他们对何幼安兄妹的印象,就是兄长很刻苦勤奋,夜里挑灯读书,白天去码头做工养活自己和妹妹,而当妹子的也经常出去找零工,贴补家用,直到何长安失踪,何幼安彻底失去依靠。以她的美貌,又没有兄长保护,没人动心,才是奇怪。” 岳定唐:“你继续说。” 凌枢:“当时就有一家姓梁的,父母跟何幼安父母熟识,家里也是父母双亡,但情况比何家好一些,起码小有余财,梁氏兄弟还能读上书,梁家长子梁昼早就喜欢何幼安,向她提出婚事。” 岳定唐:“她同意了?” 凌枢:“同意了,当时证婚人之一,就是跟我说起这件事的何幼安邻居,姓钟的一位老人家。可惜,两人结婚没多久,丈夫梁昼就受人蛊惑染上烟毒,背着何幼安偷偷抽大烟,又想着一夜暴富,将抽大烟的钱赚回来,结果反倒在赌馆输了个精光。” 这年头染上烟瘾已经不得了,更何况是毒瘾。 _分节阅读_143 岳定唐:“看来是家破人亡了。” 凌枢:“虽不中,亦不远矣。梁昼没有烟毒发作病死,反倒是在赌馆因为输钱还不起赌资被人打个半死,当天回来就治不好了。” 岳定唐道:“有些赌馆会留一手,不当场打死人,而是打到内伤,正好让人回家才发作,方便撇清责任,他们往往背后都有帮派势力,闹到警局也没什么用。” 凌枢:“不错,梁昼死后,何幼安才知道,梁昼为了抽大烟,把家产都败光了不止,还在外头借了高利贷,利滚利,就算她不吃不喝打上十年的零工也还不起,更何况梁昼还有个正在读书的弟弟梁夜需要开销。债务几乎将他们压垮,直到不久之后,何幼安到电影院外头卖花,被沈十七瞧见。” 岳定唐:“这些都是何幼安那个邻居告诉你的?” 凌枢点头:“何幼安影迷众多,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必然损害她的形象,令她名声身价大跌,老邻居收了封口费,又怜惜何幼安身世坎坷,所以一直未有大肆宣扬。” 岳定唐:“那人家怎肯告诉你?” 凌枢下巴微抬:“这自然就是我的能耐了,周叔,你说是不?” 老管家笑而不语。 岳定唐:“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凌枢:“稍安勿躁,我查到的还不止这些。通过那位老邻居,我找到了梁昼弟弟梁夜,也就是何幼安前小叔子的住址,巧了,他现在读书的地方,正是你教书的大学。也就是说,岳长官,这个梁夜,还是您的学生!” 岳定唐:“哪个系?” “西语系,读大二。”凌枢眉飞色舞,“还有更巧的,当初引诱梁昼下重注,结果让梁昼家破人亡的赌馆,其背后的真正老板,正是鹿同苍身边的小弟,江河。” 岳定唐:“何幼安说过,因为鹿同苍对她有意,江河很不满,生怕美色误人,害了鹿同苍,还派人警告过她。” 凌枢:“没错,就是他。” 岳定唐:“但件事这应该是发生在何幼安从影之后了。” 凌枢:“会不会在那之前,鹿同苍就已经见过何幼安,并且设下这个局,来让她妥协卖身呢?可惜最后便宜了沈十七?” 岳定唐:“这只是你的猜测。” 凌枢:“所以还需要进一步求证,我打算明日就去找梁夜和江河,从他们身上,也许可以得到点什么。” 岳定唐看着果盘。 里头一个苹果切八瓣,自己只吃了两块,其余六块全被凌枢干掉了。 这人天天吃,怎么还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难不成长了两个胃? 凌枢见他将视线从果盘移到自己身上,目不转睛看了片刻,不由捂住心口。 “怎么,瞅着我太聪明,想偷我的心?” 岳定唐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觉得跟凌枢相处,首要便是将佛家的心平气和练到极致。 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岳定唐将这几句反复默念数遍,嘴角居然一翘,朝凌枢微笑。 “说了半天,你还没跟我讲,甄丛云那边怎么样了。” 凌枢:…… 许是觉得岳定唐的反应过于诡异,他这回说得挺痛快。 “我跟甄小姐见面之后,将你的话如实转达,甄小姐居然也没为难我,我们就多聊了几句。” 岳定唐:“聊了什么?” 凌枢:“民俗世情,风尚流行,她虽然是日本国回来的,但见识颇广,许多东西都有所涉猎,想来平日里看的书也不少,我们聊到中外电影,正好就说到何幼安何小姐的新作,她遂邀我前往电影院观看。” 岳定唐:“你去了?” 凌枢:“自然没有,若是去了,还怎么查案子,以我的定力,自然是婉拒了甄小姐的好意。不过,甄小姐还邀请我周末去百乐门跳舞,届时甄家将会把百乐门包下来,广邀朋友,为她庆生。” 岳定唐:“你答应了。” 凌枢从口袋里掏出一名名单,放在桌上推过去。 _分节阅读_144 “这是我从甄小姐那里要来的宾客名单,上面都是她准备让人邀请的客人,黑色字迹的是她自己邀请的朋友,红色的是她的秘书添上去的,用来为甄家结交的人脉。” 岳定唐拿过名单,略扫几眼。 有一处角落,在鹿同苍携眷出席旁边,还有个熟悉的名字。 江河。 第47章 “好了,同学们,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我给大家布置一个课题,围绕英语的起源和发展论述,包括语言伴随政治军事能力,对世界各民族的影响力,以及由此衍生的第二阶文化,大家自由发挥,下周交作业。” 老学究模样的教授习惯性在离开前敲敲桌面,学生们早就观察过了,敲三下表示他对今天自己的讲课内容和课堂氛围挺满意,敲两下表示不大满意。 今天敲了三下,看来还成。 学生们赶紧起身鞠躬,目送先生,然后才表情一松,说说笑笑起来。 不同于三五成群的同学,梁夜默默收拾课本,起身往外走。 没有人喊住他,也没有留意到他。 直到梁夜看见门口多了一个人。 对方堵住他的去路,抬起手冲他摇了摇。 一般人都是拱手问好,这人打招呼的方式很西洋。 但梁夜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兄弟留步,我叫凌枢,你肯定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有点事想请教你,我们借一步说话?” 凌枢冲他一笑,颇有些粲然生花的意味。 可惜梁夜全不买账。 他仅仅看了凌枢一眼,就打算从对方旁边绕开。 凌枢伸手拽住他。 “兄弟,我不是坏人,你好好瞧我这张脸,没有坏人生得像我这样好看的,我是警察,就想问你点事儿!” 梁夜根本理都不理,抽手就想睁开对方,连眼睛都不与他对视。 凌枢只好加大力道,想将他拽走。 “你松手!光天化日想做什么!” 梁夜忽然大声叫嚷,引得不少学生纷纷望过来。 眼看自己被众多目光聚焦,凌枢摆出一脸无辜。 “表哥,我妈重病,临终前就想见你一面,就算你不看在她是你的亲姨妈,也看在她曾经资助你上学的学费,行吗?” 梁夜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根本不认识凌枢,甚至没见过对方,自己成天往来学校家里,安分守己,更不要说作奸犯科,所以他下意识将对方视作骗子。 “表哥,我知道你不像认我们母子,可我真没有问你讨债的意思,我妈很想你,她在病床上总念叨你,你就当是行善积德了,求求你去见见他吧!” 梁夜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对方苦苦哀求,说得跟真的一样,问题是拽着他的力道大得出奇,梁夜根本挣脱不开。 更可怕的是,围观的同学居然有人信了。 “梁夜,为人子当重孝道,否则读书何用?你堂堂大学天之骄子,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就是,你姨妈都病成那样了,你去见一面又如何?难不成要等到老人家出事了,才后悔莫及吗!” 众人纷纷出声,支持凌枢,指责梁夜。 _分节阅读_145 “你跟我走一趟,我就不为难你。” 梁夜听见拉着自己的年轻人凑近,用几乎无人听见的音量说道。 他越发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但他无从反抗。 平日里来去匆匆,连朋友都不交,同学对他了解不多,只道这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再热情的太阳也融化不了,渐渐的敬而远之,更何况凌枢英俊不凡,神情哀楚,脸上每一处细节都写着好人两个字。 大家肯定站在凌枢一边,异口同声讨伐梁夜。 梁夜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内心顿时一片苍凉,终于没了反抗,呆呆被凌枢拉着走出人群包围,直到墙边树下。 凌枢有点好笑。 “梁同学,看来你的人缘不太行啊,我一说,大家就都信了,居然没有一个怀疑我支持你的,我要是刚才说你欠我钱,同学们是不是就要逼着你还我钱了?” “你到底是谁!为何如此对我!” 梁夜后背抵墙,饱含悲愤警惕无助种种情绪。 凌枢:“我叫凌枢,刚才已经给你介绍过了,是个警察,你涉嫌一桩谋杀案,所以过来问问你。” 梁夜很警惕:“我没有钱,也没有姨妈!” 凌枢:“我不这么说,你怎会跟我出来,只怕掉头就跑了吧。” 梁夜没好气:“你想问什么!我一天天在学校,怎么可能杀人,连鸡都没杀过!” 凌枢:“那你的兄长梁昼,是怎么死的?” 梁夜脸色一变。 凌枢:“怎么,连你亲哥都不记得了?容我提醒你,梁昼,和你一样姓梁,你们父母以昼夜不息,为他取名昼,你则是夜。梁家本是书香之家,小有积蓄,供得起你们兄弟俩读书,为何会闹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梁夜:“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那个姓何的女人?” 凌枢察言观色,玩味道:“你管自己的嫂子叫那个姓何的女人?据我所知,你哥梁昼很喜欢何幼安,还特地找了人去提亲,和她结为夫妻,反倒是你哥被人引诱染上烟瘾赌瘾,自个儿断送了前程性命,害得何幼安年纪轻轻就背上巨债,这是事实吧?” 梁夜咬牙切齿:“若不是她抛头露面,在外头与人勾搭,我哥怎会与她争吵?不与她争吵,又怎会负气出走,一时糊涂去抽大烟,以此减轻心中烦闷?又怎会因此败光家产,希望通过赌钱,来为我赚取学费!” 凌枢挑眉:“所以你就接连对何幼安发出死亡威胁,想闹得她不得安宁?” 梁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凌枢:“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今日你若不对我说实话,那就只能去警察局说了,你也知道,何幼安现在是大明星,她的支持者里,不少都是有钱公子哥儿和富家千金,那些人随随便便说两句话,就可以让你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有沈十七,你听说过他吧?沈十七想捏死你,那就跟捏死一只蝼蚁一样,你觉得你进去了,还能活着出来吗?” 梁夜听得脸色煞白,抬头看他。 “你这是想屈打成招?” 凌枢:“我要你一五一十告诉我真相。” 梁夜怒道:“真相就是我根本不可能去害她给她发什么威胁!我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要见到这个女人!是她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我现在只想好好上学读书,不想跟姓何的再沾上半点关系!” 他眉宇间写满对何幼安的厌恶,不假掩饰。 所以他在外人面前,也根本不会提起自己跟何幼安的关系。 凌枢再看梁夜。 典型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刚才从教室一路跑出来到这里,就已经气喘吁吁,很难想象他能爬上何家二楼窗台去放死猫。 至于第二次,雇人去行凶,也不像梁夜这种胆子能干出来的事情。 “既然梁家已经彻底败落,” 他缓缓开口。 “据说你平日深居简出,根本不与任何同学交好,他们不可能同情资助你,你的成绩单我也看过,表现平平,不会有师长伯乐于千军万马中发现你赏识你。那么,你上学的学费,又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梁夜:“是我远房表叔寄给我的!” 凌枢:“叫什么?何方人士?何种身份?” 梁夜瓮声瓮气道:“我不知道!是我哥去世之后,他才写信过来,询问我等近况,说是父母生前曾经帮助过他,所以他要资助我完成学业,直到成家为止,他自称常居北平,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晓得,无法去信,但他会定期来信,每次都寄了一些费用,足够我租房生活读书。” _分节阅读_146 凌枢:“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你哥在世的时候,他不来信,你哥去世,梁家无依无靠,他就正好冒出来,还不计回报给你金钱,又从未透露姓名住址,简直如同菩萨再世神仙下凡,你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梁夜怒道:“你若不信,我可以给你看那些信件,我都保存着!” 凌枢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如梁昼沦落到那个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何幼安再如何不好,也不可能押着他进烟馆赌馆。 将自己过错归咎于别人,素来是最无用的那等人。 基本没有烟瘾赌瘾,他这辈子,成就也有限。 “我来告诉你吧,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远房表叔,哪家远房亲戚会这么无私无欲一心付出资助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家族后背,还不让你知道自己的姓名来历,那些钱,全都是何幼安假托身份,寄给你的!” 梁夜:“一派胡言!” 凌枢似笑非笑:“你其实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了何幼安的恩惠,宁可自我欺骗真有什么远房表叔,这样就可不欠她的人情,让自己心安理得,两不亏欠。” 梁夜面露难堪,依旧想强言狡辩,可惜他不善言辞,张了张口,最终也只能说出“你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诸如此类的话。 凌枢基本可以肯定,梁夜并非谋划几次死亡威胁的人了。 哪怕他有这个学识,却没有这份勇气,他心不够狠,又贪恋现下,拒绝承认何幼安,又无法不依靠她而活。 这样一个青年,看似接受新式教育,成为大学生,实则也不过是靠吸亲人血而存活的可怜虫。 在何幼安被沈十七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梁夜却在安逸地读书,徜徉于知识海洋之中,怀抱梦想,憧憬未来,固然梁昼死得很不光彩,但对于梁夜而言,他的人生,还有着大好前景。 起初,在发现何幼安还有过一次婚姻时,凌枢难免也像一般俗人那样,生出各种猜测想象,甚至觉得何幼安美丽的外表下面,是不是隐藏不为人知的险恶。 然而梁夜的事情一出,反倒更像是间接为何幼安印证了清白,梁夜越是厌恶她,就越是让人为何幼安惋惜遗憾。 凌枢敢保证,何幼安结过婚一旦曝光,顶多只会让她短时间内备受非议,但当众人了解过背后的故事,舆论就会立马翻转,转而同情起她,在时下号召新时代女性解放的口号下,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只要稍稍加以引导,报刊立马就会大肆宣扬何幼安有情有义,追求自由的精神,若是运作得当,她的事业非但不会受影响,还可能更上一层楼。 凌枢叹了口气。 梁夜惊惧莫名看着他,像是生怕他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诛心的话。 但凌枢想的是,梁夜这边毫无结果,那就只有从江河那边入手了。 鹿同苍的得力臂膀,人称心狠手辣的江河,会不会是突破口? “你好自为之吧,一码归一码,不说图报,起码得感恩,别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凌枢拍拍梁夜的肩膀,双手插兜,离开树下。 他寻思着这会儿岳定唐应该还在上课,也不知当年那个爱跟自己争强好胜的少年,现在为人师表,是个什么模样。 岳定唐差点打了个喷嚏。 他用手摁了一下鼻翼,继续讲课。 讲台下面的学生都听得很认真。 大学先生的地位超然而备受尊敬,尤其是岳定唐这样留洋归来的佼佼者。 再者他讲课也并不死板,总能引经据典,随着讲解顺带讲一些故事,学生们闻所未闻,求知若渴,恨不能将他每句话都记下来。 更何况,岳定唐风度翩翩,不同于垂垂老矣的学究,三件套一穿,在那笔挺一站,不知有多少学生是在认真听课,又有多少是在走神。 有个人从后门进来,悄无声息。 门边正好有个空位,那里视野差,许多来旁听的学生宁可坐在中间的走道上,也不想呆在那里,因为不容易看清黑板上的字。 但岳定唐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鬼鬼祟祟坐下的凌枢,抽了抽嘴角。 “刚才这个问题,我想问问同学们的看法,当今中国想要崛起,最需要什么样的精神,你们怎么看?” “自然是专注!” 一名学生当仁不让站起来。 “放眼世界,日本先有维新后有富强,原先不过蕞尔小国,而后竟能打败满清名列世界第四的水师,一跃成为列强之一,追根究底,全因他们能放下身段向西方学习!反观我国,如今倡议效英美有之,效德法有之,亦有提倡向东洋看齐的,东学一块,西学一块,今日看英美,明日看德法,最终不伦不类,高不成低不就,以致有今日境况!所以依我之见,今日中国若要崛起,当有专注学习的精神,不学则已,要学就学最强的英吉利!” _分节阅读_147 “依我看,是骨气才对!” “不,是和平,国内老打仗,什么时候和平了,才能谈强大!”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岳定唐用教鞭遥遥点了一下凌枢。 “坐在靠门边的这位同学,你也来谈谈吧,” 我?凌枢指指自己。 岳定唐点头。 众多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凌枢身上。 凌枢心道,姓岳的肯定是想看他出丑。 他慢吞吞起身:“先生真要我说?” 岳定唐:“你随便说说便是,这个问题,一千个人里有一千个看法,也不需要非得本专业的同学,才能作答。” 凌枢笑道:“那我就说了,依我看,是最需要岳先生这样鸡蛋里挑骨头的认真精神,凡事最怕认真,只要认真起来,别说学习列强,就是赶英超美,也指日可待吧?” 众人听出这里头的调侃戏弄之意,都哄堂大笑起来,心想是哪个学生这样大胆,还敢当众调戏先生。 岳定唐面无表情。 凌枢冲他眨眨眼。 鼎沸人声反倒成了陪衬和舞台。 两人像在调情,暗潮汹涌,静水流深。 岳定唐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少年,神采飞扬,朝气蓬勃。 时光流转,还能再次重现,不啻幸福。 与此同时,岳定唐在市局的办公室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又打到了外面的秘书处。 对方辗转联系到学校,好不容易在岳定唐下课时找到人。 “岳先生,我的女佣出事了!” 何幼安的声音在电话里很紧张。 第48章 “可怜婢子生,朝暮为卿死。” “这就是第三封信的内容。” “我记得。当时你担心牵连你身边的佣人,所以给她批了假,让她回乡下探亲。” “但她还是出事了。” 何幼安露出一丝苦笑。 凌枢他们当初在听见第三封信的内容时,就猜测凶徒目标是不是在何幼安身边的人。 何幼安自己则更加直接,她想到了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女佣。 这名女佣跟着何幼安的时间最长,也最合她心意,何幼安的作息习惯乃至许多细节癖好,她都一清二楚,对何幼安而言,这名女佣就像她的半个亲人,无法单纯用主仆和雇佣关系来衡量。 在收到威胁信之后,何幼安就破天荒给那女佣放了一个三个月的长假,让她回乡下探亲,还给了她一笔不小的钱,让她去百货公司购置东西,也算衣锦还乡。 女佣虽然跟了何幼安之后也算见过世面,但她家里人却没有,她也知道,自己在大上海随便买点东西回去,也足够乡下亲戚们惊叹不休。 由于何幼安经常去新新百货,女佣也就认准了新新百货,揣着女主人给她的钱,在里面大包小包买了不少,可出来时,却出了意外。 _分节阅读_148 女佣手里提的东西太多,在下台阶的时候没留神,一脚踩空,直接摔了下去,后脑勺正好重重磕在台阶上,当场就血流遍地。 “钱小姐在就医途中就已经严重昏迷了,送院不久就宣告不治,我们也很遗憾。此事并非发生在百货公司内,论理我们不应该为此负责,但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我们还是会为钱小姐的后事尽一份心力,还请何小姐节哀顺变。” 说话的人是百货公司经理,对他而言,这真是令人焦头烂额的一天。 女子在百货公司外面摔死的新闻已经上了报纸,那满地血迹也足以吓退不少进进出出的客人,说到底,此事也很难说对百货公司毫无影响,若是永安百货、先施百货等竞争对手趁机抹黑,说新新百货的风水有问题,那往后必定生意大减。 若不是看在死者的女主人是名声在外的何幼安,百货公司经理是断然不可能亲自跑这一趟,又是上门赔罪,又是主动提出赔偿抚恤金的。 凌枢:“前两天下过雪,若是因此使得台阶太滑,死者摔跤,那百货公司必然也脱不开干系。” 百货公司经理一听,脸色就黑了一半,还不得不解释。 “凌先生,您说这话可就冤枉我们了!下雪是下雪,可百货公司每日进出的客人那么多,我们必是每两小时就让人将门口积雪扫开的,便是天冷路滑,也没听过除了钱女士之外的哪位客人出此惨剧。” 言下之意,是女佣钱氏运气不好,倒了大霉,才会摔一跤就送了小命。 何幼安叹道:“钱氏与我虽为主仆,实则与亲人无异,此番出事,我也难受得很,暂且就不招呼你们了,抚恤金回头你们与滕老板谈便可,我一分钱都不要,会让他全数转交给钱氏家里人的。” 百货公司经理巴不得早点离开,闻言马上道:“何小姐大义,我们会公开为钱小姐刊登一则讣告,说明原因,并请往后客人多加留神,也会称颂何小姐对女佣的仁义。” 何幼安摇头:“不必提我了,你们发便发,但不要刻意抹黑钱氏,逝者已矣,请让她安息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百货公司经理连声说道。 第三封信又应验了。 目前为止的三次意外,只有第二次算未遂。 若说死猫仅仅是作弄惊吓,那么现在,就真的出人命了。 有了第三次,还会不会有第四次,第五次? 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他并不想让何幼安死得那么痛快,所以一次次从她身边的人下手,就像猫抓了老鼠却不吃它,一次次将它玩弄于掌心,说不定,上次电影院刺杀事件,对方很可能没有要夺她性命的意思。 何幼安的脸色很差。 不仅沮丧难过,还夹杂挫败。 这次她以为自己已经及时察觉并做了预防,可谁能想到还是避不开。 若是不相信女佣是活活摔死的,偏偏光天化日之下有那么多人证; 若是相信她的死出于意外,那么那封预言意味明显的信,又作何解释? 凌枢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再提起梁夜不大合适,但他心里还有些许疑问。 “何小姐,我冒昧问一句,您认识梁夜吧?” 何幼安抬起头。 “你查到他了?” 凌枢颔首:“我本不该在此时提起,不过为了案件早日侦破,只能问个明白了。” 何幼安平静道:“你问吧。” 凌枢:“梁夜果真是你的小叔子?” 何幼安:“确实。” 凌枢:“你既然为他缴纳学费,为何又要隐瞒?” 何幼安:“你应该已经见过他了?那你就知道,他对我的态度,比对陌路人还不如。对他来说,我是间接谋害他兄长,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乐意看见我,如果让他知道学费来自于我,恐怕更不会接受了。” 凌枢:“那倒未必,我看他心如明镜,只是不愿承认,一边从你这里拿好处,一边又瞧不起你,这样的人,还值得你去资助吗?” 何幼安:“我对他的好,其实只是完成对梁昼的承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梁昼对我伸出援手,哪怕他以婚姻为交换条件。但我不讨厌他,也想过洗手作羹汤的安稳日子,可惜天不从人愿,结婚没多久,他就染上烟瘾,进而又将家产败光,我就算日夜不停地做工,也还不起债务,我身上一无所有,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张脸。” 她摸上自己光洁的脸颊,带着淡淡哀伤,询问凌枢。 “凌先生,你觉得,一个女人在乱世之中,怎样才能活下来?我若是有甄小姐她们的家世背景,现在我可能也高高兴兴在西洋留学,学成归国成为新时代的女性,可惜我没有,我只有这张脸了。我很厌恶它,却还不能毁了它。” _分节阅读_149 以凌枢的善言,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合适的答案,来回答何幼安的问题。 所幸何幼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的婚姻并不是秘密,只是滕老板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因为那样会影响电影的卖座与否。凌先生,你是不是怀疑梁夜?就我了解,他虽然恨我,却应该干不出这种事,因为他别说杀人了,连杀鸡都不敢。退一万步说,若我死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就没了着落,他既然猜到钱是我寄的,就更该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不利的。” 何幼安说得很有道理,凌枢也一早将梁夜的嫌疑剔除。 “你最近行事小心些,如果有第四封来信,或者发现身边有可疑的人,请务必告知我。”他也只能这么对何幼安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想到,第四封信会来得如此之快。 就在凌枢离开何幼安住所,走到街口时,一名报童迎面走来。 “卖报卖报!先生,来份报纸吧,新上的报纸,头版头条,国联不承认满洲国,德意志选出新总理了!” “不用了……” 凌枢正一门心思琢磨何幼安的案子,哪有心情看报纸,可刚张口说出三个字,那报童已经不由分说往他怀里硬塞了一份。 对方居然也不拉着凌枢要钱,塞完脚底抹油就要跑路,凌枢哪里能让他溜走,当即箭步上前就把人给拽了回来。 “你卖报都不要钱了?” “不要钱了,之前有人给过了,他买了这份报纸,让我拿给你的!”报童没挣开,只好老老实实道。 “谁让你拿给我的?”凌枢问。 报童随手一指。 凌枢跟着抬头望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人站在原地不动等他们指认。 “他为什么给我买报纸?” “我不知道,他好像往报纸里塞了一封信,让我连同报纸一起交给你,我什么都不知道的!” 凌枢掂了掂报纸,果然像是夹着东西。 “对方长什么样?” “我、我不记得了。” “你不说,我们就去警局走一趟。” “我真不记得了,他戴了个帽子,围巾把半张脸都围住了,身上也裹得严严实实,就一身黑色大衣,挺瘦小的,但应该是个男的吧!” 凌枢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这才伸手将报纸里的信件抽出。 信封很薄,里面只装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挂在白绫上悬梁自尽。 凌枢一眼就认出来,那照片上的女人是何幼安。 这是何幼安其中一部电影里的经典一幕,走投无路的女主角最后悬梁自尽,这张剧照曾经被刊登在大报小刊上,广为人知。 再翻转照片背面,也有一行铅笔写就的小字—— 塘前美人,桥后香骨,镇里枯冢,冬日已近,春光将临,里外皆血泪。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连打油诗都算不上,却透着一股瘆人的气息。 凌枢心里明白,这估计就是针对何幼安的第四封信了。 可为什么会发到他手上? 凶徒一直在暗中窥伺他的一举一动,也知道他一定会把信交到何幼安手里吗? 凌枢皱眉,只觉自己陷入别人织好的一张网里。 动静越大,这张网的反噬就越强。 织网的人就躲在暗处偷笑,他们却连凶手的眉目都没有发现。 _分节阅读_150 而这张照片是不是预示着,下次即将发生在何幼安身上的事情,会更加凶险?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凌枢猛地回头! 是岳定唐。 对方看他反应过度,奇怪道:“发生了什么?” 凌枢莫名松一口气。 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看见岳定唐,反倒轻松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跟正文没一毛钱关系的小剧场: 岳定唐:为什么看见我,就松一口气? 凌枢:可能是因为我这么英俊的男人,经常被漂亮的美人调戏怕了。 他以为岳定唐会骂他不要脸,但没有,岳定唐反而玩味地挑眉。 岳定唐:那你怎么会觉得男人就一定安全?万一我也想调戏你呢? 凌枢:?? 第49章 “这件案子太奇怪了。” 凌枢把自己拿到的第四封信交给岳定唐。 “凶手看似想要何幼安的命,又只想吓唬她。” “我甚至怀疑,这几次威胁信件,或许都不是来自同一拨人。” “何以见得?” 岳定唐将照片翻到背面,也看见了那首牛头不对马嘴的小诗。 凌枢:“你还记不记得,第三封信里那首诗,用的是报纸剪贴下来的字块,为的就是特意让我们查不出字迹,但这次却用了手写。” 岳定唐:“也许对方只是特意让你无从对比。” 字迹一笔一画,方方正正,无法因此判断更倾向于男性阳刚还是女性阴柔。 凌枢叹了口气:“如果以我的聪明才智,都查不出案子真相,那么天底下恐怕也没人能做到了。” 岳定唐:…… 他选择直接无视这句话。 “你把这封信拿上去给何幼安吧,看看她作何反应,还有,让她设法将身边人写过字的东西拿到手,信笺纸条,随便什么都行。” 凌枢:“你是想?” 岳定唐:“一个人就算特意改变字体,但总有些写字习惯是难以改变的,我们学校历史系有个碑文专家,对字迹鉴定也很有研究,我拿去给他看看。这几次案子表明,凶手很了解何幼安,甚至知道何幼安的一举一动。” 凌枢:“我今天来之前,没有事先通知过任何人,但在下楼时,立马就收到对方的信件,还是准备经我之手,转交给何幼安。” 岳定唐:“不错,所以对方必定是何幼安身边的人,至少,凶徒肯定在何幼安身边有眼线。” 这倒是一个突破点。 何幼安没想到凌枢段段时间去而复返,手里又拿着第四封来信。 在听到两人来意之后,她想了想,道:“每日与我联系,并且知道我行踪的人不说,除了钱氏之外,还有沈公子,滕老板,滕老板派来随身保护我的两个人。” 凌枢道:“你还漏了一个人。” _分节阅读_151 何幼安:“谁?” 凌枢:“你的司机,刚刚我下去的时候,看见你的车就停在路边,而且按理说,他是必须一整天跟着你的吧。” 何幼安:“是,他是沈公子的人,姓陈名文栋,负责载我四处去。” 凌枢:“他是什么底细来历,你知道吗?” 何幼安沉吟道:“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东北人,但能被沈公子委派过来的人,必是得他信任的,平时沈公子也非时时与我一起,但有陈文栋在,他也随时能够知道我在哪儿,在干什么。” 换而言之,他是负责监视何幼安的人。 凌枢:“那你和陈文栋之间,发生过什么争执,或者不愉快的事情吗?” 何幼安:“没有,他既是沈公子派来的,又是年轻男性,非不得已时,我连话都很少与他说过,他也沉默寡言,很少开口。” 凌枢:“他跟了你多久,平日有什么嗜好,家里有几口人?” 何幼安:“从我认识沈公子,有了车子之后,他就是司机了,我没问过他家里有什么人,也不知道是否婚配,不过,他赌瘾有点大。” 凌枢挑眉:“赌瘾?” 何幼安苦笑:“对,说到赌瘾,我就想到梁昼了。好几回,我看见陈文栋从赌场里走出来了,有时载我去片场之后,若是附近有赌摊,他也一定要过去玩上几把。” 十赌九输,输了就越想赢,越想赢就会越上瘾,恶性循环,生生不息,最终沦为金钱傀儡,任其驱使,若有人趁虚而入,收买利用,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一说,陈文栋的嫌疑就更大了。 凌枢:“钱氏出事那天,是不是你身边的人都知道她要去百货公司采买?” 何幼安:“不是,她一开始不敢去,怕浪费钱,是我鼓励她,说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回趟家,得买点好东西,我给她出钱,她才动了心,哎,我若是不那么提议就好了……等等!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当时她与我坐一辆车,我是在车里与她说这话的,当时只有陈文栋也听见了。” 此事不能细想,细想就越恐惧。 如果真是陈文栋,何幼安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就全都落入他的眼里,那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何幼安,而她却浑然不知对方意图。 “要不,告诉沈公子吧?”何幼安害怕道。 岳定唐:“现在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万一不是陈文栋呢,以沈十七的为人,陈文栋的下场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说得有道理,何幼安向来深知,她自己看似风光,实如无根之萍,唯有处处与人为善,才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莫说陈文栋,就连路过看见乞丐,她也要给上一点零钱的。 “多谢岳先生提醒,那此事就先不要告诉沈公子吧,等我们自己查出个结果再说。” 岳定唐:“你不必打草惊蛇,先暗中留意,看平日陈文栋是否与人交往,又与何人交往,若有可疑,便告诉我们。” 凌枢:“第四封信的内容,你也不可疏忽,平日里拍戏多加小心,若有那种悬梁自尽的戏份,你最好与导演沟通一下,直接换成别的。” 何幼安歉然:“全因我的事,让你们奔波劳累,麻烦两位了,若有进展,我一定会知会二位先生的。” 她脸上带着妆,但也很难遮掩美目下面的淡淡青黑。 短短时日,何幼安憔悴了不少。 任谁遇上这种事情,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日日担惊受怕,不知下一刻又会遇见什么。 只有在面对未知的危险时,心才会时时刻刻悬在半空。 换作任何人是何幼安,现在已经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兴许是凌枢脸上的同情神色过于明显,何幼安还反过来安慰他。 “你们别担心,我没事,一日没有找出凶手,我就不会倒下。” 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 凌枢第一百零一次在心里想道。 这种想法难免也在离开时不禁流露了一二。 岳定唐睨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他所有心声。 凌枢瞧见了。 _分节阅读_152 “老岳,你这样不怜香惜玉,枉为男人啊!” 岳定唐微哂:“我看你怜惜得都恨不得去以身相代了,你匀点怜惜之情给我,我不就有了。” 凌枢:“这就是你把照片后面的铅笔字抹去的理由?” 刚才他们将照片拿给何幼安时,背面那句狗屁不通的歪诗,已经让岳定唐给擦掉了。 岳定唐:“你不是自诩聪明,连这一点都没猜到?” 凌枢:“怎么可能?我自然猜到你的用意,你怀疑到何幼安身上了。” 岳定唐:“我想看看,她拿到照片之后作何反应。” 凌枢有点幸灾乐祸:“可惜她的反应很正常,岳长官失算了。” 岳定唐仿佛没留意他的语气:“何幼安说得没错,每日知道她行踪的,就是她说的那几个人,但何幼安还漏了一个,那就是她自己。她说自己跟女佣说的那些话,只有司机陈文栋听见,但这也是她的一面之词,事实如何没人知道。” 凌枢:“但陈文栋的确有嫌疑,我们不可能直接去问他。” 岳定唐:“这就为她说谎提供了条件,左右我们不知道答案,她怎么编都可以。” 凌枢:“那她怎么做的原因是什么?设计一连串事件,最终只是为了自己杀自己?你这个假设一开始就说不通。” “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这三次事件里,死猫无关痛痒,遇刺也没伤到毫毛,唯一的死者只有女佣钱氏。一个守寡的弱女子,还能够咸鱼翻身,当上电影明星,声名鹊起,沈十七固然将她当作玩物,却也一直捧着她,她的衣食住行,无不是千金小姐的标准,如此春风得意,她还与人为善,从不恃宠而骄,所以那么多影迷喜欢她,也不乏富家子弟追求她,就算以后没了沈十七,也会有一堆男性去献殷勤,追着娶她,到了她这个境界的美人,前尘过往,出身贫寒,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岳定唐直视凌枢,缓缓问出自己的问题。 “你觉得,这样一个女人,会是个简单柔弱,孤苦无依的人吗?” 客观上来说,岳定唐的推测有一定道理。 但凌枢不苟同他这种将人性往阴暗面想的习惯,他对何幼安印象不错,哪怕知道她可能也不像白纸那样真正纯洁无瑕,可她的所作所为,还是能被理解的,换作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再去管梁夜的死活——后者有手有脚,就算读不成书,大不了去做工养活自己。 岳定唐道:“回头我先找人查查陈文栋的底细,你留意何幼安这边,前三封信都应验了,不管凶徒是谁,这个局一天没结束,第四封信就还是会应验的。换个角度看,如果事情跟何幼安有关,她这次照样会平安无事。” 那,如果岳定唐猜错了呢? 凌枢没有再追问,即使身处局中,一步步被推着往前走,他们还是忍不住想挣脱背后那只手,扭头回身,用自己的力量来搅和棋面。 迄今为止,他们回头望去,能看见的还是茫茫迷雾。 凌枢神色凝重,欲语还休。 岳定唐只当他还有什么未竟的话想说,心头一软。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有你的判断,不必受我影响,查案本来就应该各抒己见。” 凌枢:“我在想——” 岳定唐:“嗯?” 凌枢:“晚饭是去你家吃好,还是去德大西菜社吃好?” 岳定唐:…… 凌枢:“你觉得呢?” 岳定唐:“随便!” 作者有话要说: 上联:岳定唐心头一软。 下联:凌小枢肆无忌惮。 横批:相爱相杀 第50章 两人最后还是回岳家吃的饭。 _分节阅读_153 一来岳家厨子手艺的确是好,那碗老鸭汤的滋味让凌枢从上一次蹭饭惦记到下一次蹭饭,更不必提那葱油拌面里掺杂了虾米的鲜,鸡汤米线里菌菇与鸡肉浑然一体又超凡脱俗的嫩。 若是有岳春晓在,那一手鸡毛菜小馄饨里还有家的味道,如今她不在,少了一点温暖热情,但总比在家自己对着冷饭冷灶好,最起码,老管家的周到体贴,也能让凌枢宾至如归。 姐姐姐夫回乡未归,这里几乎就成了他的第二个饭堂。 二来,自从上回袁宅那事出了,新月咖啡馆李老板的画皮被揭下来,表面与人为善,实则心狠手辣,在咖啡馆吃的那顿西餐,凌枢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阴影,如果李老板当时想给他们下点什么,那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他觉得岳定唐嘴上不说,心里想法约莫是与他差不多的。 老管家果然备好了热饭热菜。 不是老鸭汤,而是骨头汤。 没放什么菌菇提鲜,就是单纯的大骨头腌制去腥之后熬汤,胡椒驱寒,再加上恰到好处的盐分,骨头鲜味被充分挥发出来,身体逐渐暖和,所有更深寒重和风雪交加,一下子就离他们很遥远了。 岳家佣人总是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不需要的时候又默默隐退。 不知不觉,饭厅就剩下他们两人。 “甄丛云的生日宴,你要去?” 凌枢将冬笋送入口,就听见岳定唐忽然开口。 他嗯了一声,将冬笋咀嚼下肚。 “左右无事,就去看看热闹,我听说何幼安也会去。” 岳定唐微微皱眉:“你对她很上心。” 凌枢耸肩:“我对案子很上心。” 岳定唐:“你别忘了,她是沈十七的人。” 凌枢:“现在未必了。” 岳定唐:“什么意思?” 他之前就觉得凌枢对何幼安的关注过甚,已经过了那条界线,现在这句话一出,似乎更印证了岳定唐的想法。 若是寻常女人,也就罢了,凌枢桃花本来就多,多一个何幼安,不过平添一桩美事,但沾上何幼安,就不一样了。 沈十七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虽然碍于岳家的存在,不敢对凌枢下手,但那并不代表他不记仇,完全放弃报复凌枢,更何况,还有接踵而来的威胁信,何幼安就像一朵美人花,吸引无数狂蜂浪蝶前仆后继,却忽略了花朵艳丽外表下面的危险。 “因为我刚才跟何幼安说话时,看见了一条围巾。” 那条围巾搭在沙发扶手上,而不是挂在衣架。 这说明围巾的主人在何幼安家里比较随意,也说明对方跟何幼安关系匪浅,可能刚走不久,何幼安还没来得及收拾好,也可能不小心将东西落下,很快又会回去取。 “那条围巾是灰白黑三色格子相间,巧的是,就在不久前,我刚刚看过一模一样的围巾。” 凌枢说到这里,停下来,问岳定唐。 “你刚要说什么?” “没什么。” 岳定唐知道自己想岔了,不动声色起身舀汤,背对凌枢,顺便转移话题。 “你继续说,那条围巾有何出奇?” 凌枢道:“那天我们在宝凤楼,隔壁正好坐着沈十七,还有他的朋友,你记得不?” 电光火石,岳定唐灵光一闪! “成先生!” 凌枢点头:“正是那位成先生。” 沈十七没有特意介绍成先生,但他素来跋扈,能正眼相看的人少之又少,从他对成先生的态度来看,这必然是少有能令他言听计从的能耐人。 何幼安本是沈十七的人,现在她的寓所里,居然出现了一条前几日成先生刚刚戴过的围巾。 这说明了什么? 凌枢不愿细想,却不能不细想。 _分节阅读_154 何幼安此等容貌,就算成先生阅人无数,也未必不会动心。 那天惊鸿一瞥,说不定就起了心思。 但不管何幼安这边怎么想,没有沈十七的允许,她是绝不可能如此光明正大跟成先生在一起。 也就是说,沈十七默许,甚至是亲自将何幼安送到成先生手上的。 那何幼安呢? 她自己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像一件礼物,被从一个人送到另一个人那里? 凌枢想起他们刚才与何幼安交谈时,对方神色之中除了惊恐,似乎还藏着难言的苦闷,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朵得不到雨水滋润的花,蔫蔫不振。 当时他只以为是接二连三的威胁事件,闹得她心神不宁,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一段隐情。 但凡是人,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只怕都不会乐意自己活得像个玩物。 何幼安无从反抗。 不管她乐不乐意,都抗拒不了这种命运。 如果成先生知情识趣,又肯比沈十七待她更好,或许她会慢慢将这种被迫催眠为享受。 “可惜了。” 每次提到何幼安,凌枢必然会说一句这样的话。 但这次不是凌枢说的,而是出自岳定唐之口。 “你这句话,语气过于冷漠,有些事不关机,高高挂起的味道。”凌枢点评道。 岳定唐:“她与我毫无干系,我能说这句可惜,已是难得。既然她现在已经跟那位成先生扯上联系,你还是不要牵扯太深的好,若有兴趣,案子的事随便查查也就算了,不必过分卖力。如果你对那些悬而未决的案子有兴趣,整个大上海多得是,用不着盯着这一处不放。” 凌枢狐疑:“关于那个成先生,你是不是查出什么了?” 岳定唐沉默片刻:“他姓成,名宫,在东北做木材生意的,往来内地频繁,据说买卖做得很大,人脉也广,从东北军到日本人,从绿林帮派到南京政府,无不买他的账,所以很多人也喜欢通过他办事,一来二去久了,雪球越滚越大,成宫的能耐也就越来越大,据说求他办事,只要他答应下来,就没有办不成的。” 凌枢:“所以沈十七有求于他?” 岳定唐:“沈十七对何幼安还是很看重的,否则这些年他早有无数机会把她送出去,哪怕给那些实权派的军阀高官当姨太太,也能让沈十七捞足资本,但他最后却把何幼安送给一个商人。” 凌枢:“被你这样一说,我好像反倒兴趣更大了。” 岳定唐:…… “逗你玩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里头水很深,咋看是个水池,一脚踩进去才知道是个深不可测的潭子,你怕我淹死在里面。”凌枢嬉皮笑脸敬了个礼,“放心吧,我会小心的,就算死,也得死远一点,决不能给岳长官添麻烦!” 他偏是有这种本事,将好好的话说得能气死人。 岳定唐叹了口气。 冷不防凌枢陡然近前,起身俯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 “喂,老岳,你知道甄小姐喜欢什么吗?” 岳定唐:“想送礼物?” 凌枢:“知我者,岳长官也。你打算送什么?算了,我不问了,你送的东西,我肯定买不起。” 岳定唐:“我不去,周末我得去一趟南京,南京那边的大学有个学术会议和月刊沙龙,邀请我过去。” 凌枢:“那我岂非形单影只?” 岳定唐:“我看你还挺高兴的。” 凌枢赶紧把上翘的嘴角往下抹。 “没有的事!你还没告诉我,甄小姐有何嗜好?” 要去赴宴,总得备礼,送得贵,不如送得巧,甄丛云从国外回来,什么新奇玩意儿没见过,普通东西可能真没法入她的法眼。 岳定唐嘴角噙笑,意味深长。 “我倒是知道一件事,关于甄小姐的。” _分节阅读_155 凌枢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岳定唐:“她喜欢跳舞,所以甄家才会为了她庆生,包下整间百乐门。” 凌枢:“我会探戈和华尔兹,不过宴会上那么多人想和她跳舞,应该也轮不上我,我只准备去凑个热闹,送了礼物就去用餐,蹭顿好饭吃。” 岳定唐无语:“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 凌枢:“民以食为天,再说百乐门我去过,也有几个熟识的舞女,我跟他们叙旧都来不及,怎么顾得上甄小姐?” 岳定唐:“甄丛云很傲,既然特意邀请你,说明看得上你,到时候就算你不能跟她跳第一支舞,肯定也有机会近身,你想省钱,干脆什么都不送,让她开心,比什么都管用。” 凌枢在买一份便宜礼物糊弄过去,和彻底不买礼物省一笔钱之间思考了好几秒。 “愿闻其详。” 岳定唐:“她最喜欢跳的舞,其实是伦巴。” 凌枢:“你怎么知道?” 岳定唐:“我姐说的。” 凌枢:“但我不会跳伦巴。” 岳定唐:“我会。” 两人大眼瞪小眼。 凌枢:“老岳,岳长官,四少爷,定唐,小唐唐——” 岳定唐:…… 凌枢:“我以前薪水本来就少,到你这边之后,头一个月的薪水都还没拿到,又得养活自己,又得养家糊口,还得留点积蓄给未来媳妇,这次能不能省钱,就全靠你了!” 岳定唐:“你可以索性不去的。” 凌枢理直气壮:“人无信不立,既然已经答应了甄小姐,又怎好出尔反尔?再说我现在是岳长官的助手,代表的是您的脸面,您都不去了,我再不去,岂非失礼又失礼?” 岳定唐起身走向客厅的留声机。 他弯腰从唱片盒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张圆盘。 不过片刻,音乐流泻而出。 岳定唐冲他伸出手,示意凌枢过去。 凌枢走过去。 “跟着我的步子来,注意我的步伐动作。” 他听见岳定唐如是道,禁不住集中精神,眼睛落在对方纤长挺拔的胸背上,在手和脚之间不停游移,像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孩童,一举一动,照猫画虎。 只是跳了好一会儿,凌枢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跳的,是女步? 第51章 伦巴很缠绵,凌枢听说过,也见别人跳过。 置身其中,他才发现,伦巴远比他想象得还要缠绵。 岳定唐已经尽可能将动作放慢,但他还是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学过跳舞,本该是有基础的,现在却像个初窥门径的新手。 凌枢有点后悔了。 他怎么瞧都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岳定唐提溜着往东,就往东,提溜着往西,就往西,浑无半点意志,脑子混混沌沌,也许是刚刚那碗骨头汤还未完全消化完,筒子骨上的嫩肉和骨髓依旧在七情六欲里调情起舞,让他一时半会还无法回到现实世界,只能依靠自己学过的那些交际舞的底子,身体作出下意识的反应。 “等等!” _分节阅读_156 凌枢忍不住喊停。 但岳定唐没理他。 一曲音乐未罢,谁喊停都没有用。 跳舞须得有始有终,尤其是伦巴这样讲究意境和心境的舞蹈,一个人能不能全身心融进去很重要,这决定了他的悟性和学习进度。 显然凌枢想要在短短半个小时内速成是不太可能的,顶多只能在舞池里瞎侃几句,让甄小姐觉得他对伦巴也有一定认识,不至于两眼抹黑一窍不通。 然而,凌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让我讨好甄小姐,我怎么感觉像在讨好你?” “你会在乎讨好我吗?”岳定唐表情纹丝不动。 凌枢笑道:“如果岳长官肯定多给我发一些月薪,我必然全力以赴,尽心尽力,务必令您如沐春风,舒舒服服。” 为了配合跳舞的氛围,客厅大灯被关掉,特意只留了昏黄小灯,佣人们退避三舍,乍看是有那么点旖旎浪漫的情调。 如果忽略他们两人的对话。 岳定唐:“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出国留学的那几年,到底在干什么?” 凌枢:“怎么,出国留学就得会跳伦巴,岳长官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岳定唐:“一个留学法国几年的人,不会跳伦巴很正常,但不至于连用法语打招呼都忘了吧,上次在领事馆宴会上,如果没有我给你解围,你最后打算怎么应付领事先生?” 凌枢无所谓道:“应付不了,就不应付了,胡说两句糊弄过去,领事先生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跟我这种小人物计较呢?” 岳定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凌枢懒洋洋的:“岳长官,您对我的期望可能过高了,这年头,不是多的是出洋镀金,回来混个差事,您看南京里头的高官子弟,十个里有九个这样,多我一个,又有什么出奇?反正我老爹死了,我再怎么努力也混不出头,不如安安稳稳游手好闲。现在不就挺好,又遇上您这么个贵人,连值夜巡街都可以免了,我姐不知多高兴!” “是吗?” 岳定唐不置可否,拇指滑过他的虎口,冷不防摩挲,带着股特意的暧昧,激得凌枢嘶的一下倒抽口夸张的凉气。 “岳长官,您这教跳舞就教跳舞,还带调戏下属的?这就是您一直没有助手的原因吗,敢情全被你吓跑,只能找老同学下手了?” 岳定唐:“我说过,你的枪法很好,快狠准,下手毫不犹豫,一般警察或巡捕,根本没有你这样的身手。左右手虎口都有薄茧,说明左右手都练过,但为什么,现在只用左手了?” 他的声音很低,近乎呢喃,伴随音乐,如同情话。 但内容却半点与情话不沾边,甚至还有点寒风凛冽的味道。 岳定唐顺着他右手掌心往上摩挲,一路到了手腕内侧的嫩肉,却陡然被反手抓住! “岳长官,我很怀疑一件事。” “嗯?” “你迟迟不成婚,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别担心,我不会瞧不起你的,也不会往外泄露,今晚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岳定唐根本不在意他转移话题,兀自接下去:“我找人查过了,你出国那几年,全巴黎的高等院校,都没有收过一个名叫凌枢的中国留学生。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直视凌枢的眼睛,后者也抬起头来,浑无所谓,目光清澈,甚至还带着微微戏谑的笑意。 “你根本没去法国,也根本没在法国读书,所以那几年,你究竟在哪里,干什么,你右手换左手,是否也与此有关?” 凌枢忽然笑出声。 “我说岳长官,您对这个问题好奇很久了,三番两次地问我,究竟是对我感兴趣,还是对我那段经历感兴趣,孜孜不倦,非要追求一个答案?” 岳定唐:“我对你的转变很感兴趣。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忽然变得得过且过,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变故,我希望找到问题的根源,帮助你,重新成为以前那个凌枢。” 凌枢:“那你先让我老爹死而复生吧,他活过来了,我们家就什么都有了。” 岳定唐:“我说错了,你不仅有上进心,还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家道中落,不足以让你心性大变,更何况凌老先生也非横死,是寿终正寝,你们后继无力,凌家人走茶凉,也是必然的结果。你身上的种种谜团,让我怀疑——” 他故意顿住,拉长了语调。 但凌枢还是没有半点反应,他甚至微微睁大眼睛,期待岳定唐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_分节阅读_157 岳定唐有点失望,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反应。 “怀疑什么?”凌枢饶富兴味,催促他赶紧公布答案。 岳定唐:“怀疑你,受过什么特殊训练,出过任务,甚至受过重伤。” 凌枢哈哈一笑:“你怎么不干脆怀疑我帮日本人做事呢?实不相瞒,甄家跟汪院长交情好,汪院长又跟日本人交情匪浅,我正缺一块敲门砖,去找汪院长套近乎,不然也用不着上赶着去讨好甄小姐了。” 前半句纯粹胡扯,后半句倒是颇有内容,岳定唐不禁蹙眉。 “你找汪院长做什么?” “我留洋了,但不是去法国,是去了美国。你没发现我英语说得还不错吗?带我去的人忽悠我,说美国遍地是黄金,当时我们家那境况,你也知道,我姐是倾家荡产才凑齐了给我去留洋的学费,我不甘心在外头勤工俭学几年,回来还未必能混上个差事,就在轮船上临时加钱,跟那人去了美国。” “后来呢?” “结果自然是被骗了,美国不说遍地黄金,只要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就会受到歧视,排华法案令他们更是寸步难行,我在唐人街打了几个月零工之后,就寻了个机会回国,但又不敢回家去见我姐,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把她给我凑的学费挥霍所剩无几,所以又去云南四川等地闯荡几年,加入过马贼,也混过袍哥。你不是好奇我的右手怎么废的吗?那时候学人家火拼,被打伤了,右手手筋断了,提不了重物,瞄不准东西,所以就换了左手。” 他说得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真亦假来假亦真,连岳定唐一时都有些分不清了。 两人四目相对,凌枢娓娓道来,没有半点磕巴犹豫。 岳定唐问:“那后来你怎么回来了?” 凌枢满不在乎:“幡然悔悟了呗,某一日忽然就醒过神来,想起还在家里等我的姐姐,我这条命被我挥霍没了不要紧,要是我姐知道我不光没留洋,还跟人家去混袍哥,最后一无所成,怕是要伤心死了。” 岳定唐:“袍哥和马贼,虽说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但没少刀口舔血,他们能让你说走就走?” 凌枢嘿嘿笑道:“自然不能,加入时我便留了个心眼,用的假名,装独眼龙,常年戴个眼罩,又乔装改扮一下,凭我大江南北闯荡的阅历,连美利坚都去过,洋鬼子都揍过,区区马贼,还在话下?假死远遁,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早就以为我死得透透,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岳定唐:“这些跟你和汪院长套近乎有何关系?” 凌枢:“现在中国遍地列强,连上海都被分成三块,人家都说,南京政府,明面上是委员长,实际上却是英美日俄,其中又以日本人最是野心勃勃,已经占了东三省那么一大块肥肉,汪院长既然跟日本人走得近,若能搭上汪院长,不啻多一条人脉,说不定哪天就能从日本人那里捞点好处,怎么能说没必要?” 他分析局势头头是道,却以玩世不恭的语气说出来,仿佛旁观一出滑稽剧,事不关己,冷酷无情。 自己能相信他的话吗? 岳定唐内心浮现疑问。 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光,竟然也无法肯定。 如果凌枢所言是真,他的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他的枪法和身手,自然也能解释得通了。 一个人在经历那么多之后,少年老成,雄心壮志被磨灭,一心一意只想混日子,贪嘴偷懒,小奸小滑,似乎也都能说得通了。 曲终却未人散。 岳定唐没松手,反是更凑近些,一字一顿。 “你小心,占便宜不成,却玩火自焚。” 凌枢嬉皮笑脸:“这不是有岳长官罩着我吗?出了问题,找你便是。放心吧,除了沈十七,你见我至今何时与旁人冲突过了?不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么。” 岳定唐冷哼,蓦地轻轻推开他,手指虚空点点凌枢。 “甄家舞会鱼龙混杂,沈十七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比他难对付的更不知凡几。你,给我安分点。” 凌枢假模假样敬了个礼。 “是,长官!”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关于南京大学的表述,文中地名历史虽然遵循现实,但是大学并不是,包括岳定唐所在的大学,也是虚构的名称,为了明确表述,把南京大学的名称修改了一下,鹅鹅们不用跟所有现实大学对号入座。 第52章 年节刚过,ParamountHall开张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上海滩大街小巷。 上海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能在这里站稳脚跟的人都不一般。 _分节阅读_158 政府里当差的,道上混的,有时候路上遇到个人,形容普通,泯然于众,说不定他叔叔老婆二姑子的邻居,就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但能在上海开舞厅,自然更不平凡,否则今天小混混来收个保护费,明天又有些警察来找茬,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开舞厅的不一般,能开像ParamountHall这样的超级大乐场,更是难上加难,尤其开张当天,吴市长亲自到场致辞,青帮大佬也亲自过来捧场,有眼色的人一看便知,这老板将黑白两道都打点好了,是绝对不能来找麻烦的,否则定会撞到铁板,头破血流。 ParamountHall这个名字终究太洋气了,没多少普通百姓能记得,取而代之的是“百乐门”朗朗上口,连那些留洋归来的千金小姐们,也懒得再去嚼它原来的读音,与众人一样喊起了百乐门。 岳定唐去南京出差开会了,为期三天。 这三天里,凌枢简直如同放出囚笼的老鸟,今天约程思去吃个饭跳个舞,明天不请自来,跑岳家蹭顿饭——即便岳定唐不在,但岳家人也不可能不放他进门,有他在的岳家总是不寂寞,凌枢半点不见外,也没有食不语那些习惯,一边吃还一边和老管家絮叨最近的市井奇闻,老管家很喜欢凌枢,岳家伙食没因为岳家主人们不在,就有所下降,老鸭汤还是那碗老鸭汤,葱油拌面也还是那碗葱油拌面。 但没了岳定唐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试探,话里藏话,笑里藏刀,凌枢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轻松惬意,睡觉都能哼段小曲儿。 甄小姐的生日宴就设在新开张不久的百乐门。 那天傍晚凌枢抵达时,门口早已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小汽车从大门口一直排到后面看不见,门童负责迎宾开门,弯腰弯得后背都快直不起来了,手也已经麻木了,可见宾客如云,络绎不绝。 甄家的人脉,也由此得以窥见一斑。 比起旁人大张旗鼓地出场,凌枢显得低调毫不张扬。 他既没坐车,也没买礼物,两手空空,低调到近乎寒酸。 幸好那张脸还能看,甄家的人验过请柬甄家之后,便让他进去了。 此处自从建成后,凌枢还未光临,平日经过,只知外表富丽堂皇,光鲜亮丽,里头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去,如今进来一看,方知别有洞天。 五彩斑斓的玻璃灯泡装饰下,偌大舞池熠熠生辉,这里是全上海唯一装有弹簧地板的舞场,许多人以能进来跳一支舞为豪,就连小费也跟别处不是一个档次的。 中央大物池周围又错落分布各种中小舞池,平时都是被分别包场的,但今天,整个百乐门只为了一个人服务。 那就是甄丛云。 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甄家能请来的人,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不可能发生什么穷小子鱼目混珠偷摸进来的情况,更不可能出现通缉犯突然在这里被认出来的乌龙。 凌枢饶有兴趣地想,估计全场所有人里,最寒酸的应该就是自己了。 他拿了杯香槟,躲在角落里,逍遥自在,又如观察众生的隐者,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自得其乐。 如果岳定唐在此,就能看出凌枢这是想躲懒了。 主角甄小姐还未露面,客人依旧陆续入场。 “嘿!凌枢?!” 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 凌枢回过头,居然瞧见上回在领事馆宴会上偶遇的老同学林鼎康。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鼎康脸上有些不可思议,随即又发觉自己问得不妥当,赶忙笑道,“可以啊凌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林鼎康是领事馆翻译,虽然想单独拿到请帖不太够格,但跟着美国人一道进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既然上次凌枢能跟着岳定唐参加领事馆的宴会,这次有岳家的面子在,参加甄小姐生日宴,自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理所当然认为凌枢肯定是跟着岳定唐来的。 “定唐呢,怎么没瞧见人?”林鼎康四处张望。 凌枢:“他去南京开会了,我一个人来的。” 林鼎康半是歆羡半是玩笑:“他待你真不错,以后要是饭碗砸了,我也来投靠你们,你可千万得帮我说两句好话啊!” 请柬是甄小姐亲自给的,凌枢见他误会,也不解释,只是笑笑,与她闲聊起来。 “你没带女伴过来?” “没有,你也是?无妨,今夜百乐门的舞女也都被甄家包下来了,待会儿会陪宾客跳舞的,不收小费,你看上哪个,过去搭讪便是,只要人家乐意,就算不付出街钟都没什么问题,哈哈!” “那是谁?” 凌枢忽然指着门口进来的一行人道。 林鼎康:“那是甄家的老四,甄爱农,就是甄丛云的四叔。” _分节阅读_159 凌枢:“我是说他旁边那两个。” 林鼎康哦了一声:“是日本领事馆的人,一个是参赞佐田三木,另一个不认识,看样子应该是佐田的秘书。” 凌枢:“甄家果然能耐大,领事馆的人来捧场,青帮大佬也来了,就算待会儿南京那边派人过来,给甄小姐庆生,我也不稀奇了。” 林鼎康笑道:“可不是么,这些人抬抬手,就够我们吃一年的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甄小姐生辰,弄得排面这么大,那些可不是等闲就愿意来的,听说甄小姐尚未婚配,也无男友,要是今晚能让她一见钟情,说不定能当上甄家的乘龙快婿,那可真就是鲤鱼跃龙门了!” 他侃侃半天,才发现凌枢根本心不在焉,一半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这里,不由循着对方视线望过去。 穿着酒红色旗袍的美貌女人,正挽着中年男人的臂弯,两人喁喁私语,脑袋几乎挨在一起,状若亲密。 女人的容貌委实出众,已然超过这里的大多数同性,以至于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都会停留三秒以上。 “咦,那不是何幼安吗,她也来了?她旁边的男人居然不是沈十七,那是谁?” 林鼎康从没见过那位成先生,认不出来是正常的,凌枢没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何幼安跟成先生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落在不远处的角落。 在那里,也站了个人。 跟几分钟前的凌枢一样,形单影只,不与旁人交流接洽。 没有人主动近前和他攀谈,就像隔着一道无形屏障,把他和周围的人都隔开来。 凌枢他们这个位置,正好就在楼梯口往上几步,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又不显眼,正适合观察认人。 他看见那个人,也正盯着何幼安所在的方向,面无表情,不似善意。 对方浑身上下,都散发绝非善类的气质。 “那人是谁?” 凌枢抬起下巴,示意林鼎康去看。 “站在酒柜旁边的那个。” 林鼎康定睛细瞧:“好像是鹿同苍身边的人,叫,叫江什么来着?” 凌枢:“江河。” 林鼎康:“对对,江河!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儿,杀人不眨眼,虽然他很得鹿同苍信任,能耐也不小,但若是没什么事,还是少与这人打交道的好。” 隔着人群,对方似乎感觉到凌枢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头往这边看。 林鼎康赶忙收回眼光,转身低头喝酒,故作无事。 凌枢却没有躲闪,反倒还遥遥朝江河举杯致意。 江河看了他一眼,冷冷转开,半点回应也没有。 “你们认识?”林鼎康忍不住问。 “之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凌枢耸肩。 林鼎康无语,觉得他心真大。 出于老同学的情分,和交好岳定唐的关系,他又提醒了一句。 “你还记得去年轰动一时的无头尸案吧,据说死者就是得罪了江河,才会被他命人砍头分尸的,至今也没人敢追查下去,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平时跟在鹿同苍身边,就是负责干那些鹿同苍不方便出手的脏活累活,手上沾的血,不是一星半点。” 凌枢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我晓得了。” 说话间,门口一阵骚动。 许多人纷纷抬头,望向动静来源。 先是门童开道。 然后是星光闪烁,华丽曳地的裙摆。 最后才是被许多人簇拥着翩翩入场的甄丛云。 _分节阅读_160 人群自动自觉让开一条道,令她畅通无阻,接受目光洗礼。 甄丛云泰然自若,没有半分局促羞涩,显然早惯了这样的场面。 她直接走上中央舞台,只对着话筒说了一句话。 “今日是我生辰,感谢大家赏光到来,祝各位尽兴而归。” 说罢打了个响指,现场静候已久的乐队立马奏起音乐。 嘉宾们没有动。 所有人都在等她开舞。 她进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而在场也多的是年轻俊彦。 甄丛云势必要在其中挑选一个。 那些带着女伴前来的,现在可能已经暗自后悔了。 第一支舞意义不同,许多认为自己足够资格的人,都禁不住在脸上流露出势在必得。 还有人主动上前,朝甄丛云伸出手。 “甄小姐,不知我是否有幸邀请您跳第一支舞?” 凌枢认识那个人。 对方来自一个从晚清到北洋政府,再到南京政府,几代官场不倒翁的家族,这样的门楣,配上甄家门第,绰绰有余。 但,甄丛云仅仅是冲他一笑,没有搭上那只手。 那人有些尴尬,手在半空停了片刻,不得不撤回。 又有不少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主动上前邀请甄丛云。 其中甚至还有青帮大佬,和政府要员。 但甄丛云都笑拒了。 “这甄小姐眼光还挺高。”林鼎康忍不住嘀咕。 “挑选一个,等于得罪其他,不如谁都不选,找一个谁都不敢生出怨念的局外人。”凌枢笑了下。 甄小姐的想法,比一般人聪明多了,不愧是当过她父亲秘书的人。 话音刚落,甄丛云就朝他们这边走来。 第53章 凌枢觉得,甄丛云一开始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对方的目标是在他身前不远的法国领事。 法国人浪漫,最喜欢凑热闹,甄家的生辰舞会轰动上海滩,政商名流都给面子,其他国家的领事也许还会有点矜持,派个参赞秘书过来代表,法国领事却饶有兴趣亲自前来。 选他当第一支舞的舞伴,既不失体面,又让人无话可说。 那些心生不满的人,肯定不敢去找“洋大人”的麻烦。 合情合理。 然而,甄丛云在看见法国领事身后的凌枢时,却临时改变主意。 凌枢心生不妙,转身想溜,已经来不及了。 甄小姐朝他款款走来,笑意盈盈,伸出玉手。 “凌先生,我能邀请你陪我跳一支舞吗?” 众目睽睽,哗然一片。 _分节阅读_161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凌枢。 但没关系,从今夜起,凌枢将会成为上海名人。 因为甄小姐竟然舍弃了那么多青年俊杰,大佬名士,选择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 虽然,他的确非常英俊。 灯光在他脸上,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可在场那么多人,优秀的岂止这一个? 林鼎康已经看呆了。 他一脸梦幻,甚至怀疑自己还没睡醒,脸上禁不住流露呆滞,喃喃自语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啊!” 要是二十多年前他就猜到凭着一张脸能令甄家小姐倾倒,林鼎康觉得他一定会把自己塞回娘胎里重新投个小白脸胎。 他眼前甚至已经出现甄小姐和凌枢携手走入婚姻殿堂,成为全上海奇谈佳话,凌枢鲤鱼跳龙门的场景了。 走,或不走。 凌枢在犹豫。 他没有林鼎康那么多可笑的幻想,更没有大出风头的野心。 他本来只想过来混一顿丰盛的晚餐,顺便找机会跟甄小姐拉近一下关系,以后常来常往,正如他对岳定唐说的那样,要是能借此机会搭上汪院长的关系,以后也算多一条路。 但也不要一下子就拉得这么近啊! 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就像一道道利箭,扎得凌枢头皮发麻。 “我不大会跳舞,只会一点华尔兹。” 凌枢说道,握住甄小姐的手。 如果甄丛云想跳伦巴,就会主动舍弃他。 如果甄丛云还是坚持想跟凌枢跳,那凌枢此举,也不算令她失了颜面。 “没关系,那就华尔兹,你跟着我的节奏便好。” 甄丛云露齿一笑,裙摆摇曳如波,晃荡潋滟,灿灿生辉。 她出奇地好说话,凌枢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周围的人见这支舞已成定局,也都各自散开,等他们旋入舞池中央,又再团团围住,犹如众星拱月。 “你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选了你?” 翩翩起舞之际,甄丛云道。 声量不高,正好只在两人之间。 凌枢:“我有两个答案,不知该选哪一个。” 甄丛云:“哦?” 凌枢:“其一,是我过于出众的风度,让你忽略了比我更合适的法国领事,毕竟玉树临风是爹娘给的,天生如此,我也没法子。” 甄丛云被逗得花枝乱颤。 “其二呢?” 凌枢:“其二,是甄小姐瞧我不顺眼,想看我这无名小子,被各方人士嫉恨羡慕的好戏,说不定,我今晚前脚刚踏出百乐门,后脚就被蒙上麻袋暴打一顿丢在暗巷里。” 甄丛云笑吟吟:“若我,说是第二种呢?” 凌枢:“甄小姐的玉手我也牵了,舞也跳了,也只能承受一点生命里本来不该承受的分量。” 甄丛云:“跟你说话真有意思,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凌枢:“这话让我有点不祥的预感,好像往往说这种话的人,接下来都会说出一些不好的话。” 甄丛云:“今晚借着舞会,想要接近我,搭讪我的人,数不胜数,其中有甄家看中的,也有甄家不好得罪的,我眼花缭乱,不知道选谁才好,也谁都不想选,与其选了一个,让其他人不痛快,不如谁都不选,挑一个最没背景的,大家也都无话可说。” _分节阅读_162 凌枢叹了口气:“岳定唐可是我的顶头上司,你说我最没背景,岳长官会很难过的。” 甄丛云含笑:“岳家的确分量不轻,可你既不是岳定唐的弟弟,也不是他的夫人,他会为了你,得罪别人吗?助理么,换一个便是了,就算加上老同学的情分,你现在这份工作,已经是他对老同学的优遇了吧?” 凌枢:“看来甄小姐还调查过我,我感觉在您面前,就像脱光了一样,被一览无余。” 甄丛云:“每一个接近我的人,我总是要弄清楚来历的,否则发生危险,如何是好?” 凌枢点头:“有道理,别人是香饽饽,你是一大块黄金,香饽饽扔在路上,可能也就没吃饭的人会捡,你若是往街上一站,那肯定不管是谁,都要心动的。” 甄丛云故作生气:“你怎么能用黄金来形容女人?一般都是说玫瑰花的。” 凌枢:“玫瑰会枯萎,黄金永远保值,不会褪色。再说,一支玫瑰花,法国人可能觉得浪漫,中国人不定吃这一套,黄金就不一样了,世界各国人民,有谁不喜欢的?” 甄丛云又是一乐。 许多围在她身边的小人物,态度往往是走了两个极端,要么极尽阿谀奉承,想拼命从她身上得到点好处,要么自诩清高,用桀骜不驯来掩饰自卑,仿佛这样就能消除身份上的差距。 但凌枢不同。 他既不像以上那两种人,也没有唯唯诺诺,紧张羞涩,即使在这样的场合,也能进退挥洒自如。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天赋。 也许跟他过去的家世也有关系。 “待会儿三支舞结束,中场休息时,跟着我走,给你介绍几个人,能搭上多少关系,就看你自己了。”甄丛云给他抛出一颗糖。 凌枢不敢接这颗糖,怕里面掺了老鼠药。 甄丛云可不管他敢不敢接,音乐结束之际,两人分开刹那,她食中二指在烈焰红唇上轻轻一碰,又凌空甩向凌枢。 一个飞吻。 甄丛云拎起裙摆微微屈膝,翩翩退场,不带走一片云彩。 余下凌枢一个被众多各异目光与声音包围。 那些言语和眼神如同十万大军齐齐发出的箭矢,精准无误射向凌枢。 凌枢披上听而不闻战甲,将那些箭矢抖落一地,脚底抹油,也闪身入人群,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舞曲再度响起,众人陆续牵着舞伴的手,在舞池内翩翩起舞。 刚才第一支舞留给大家的余韵,依旧悠长未消。 凌枢的名字,已经悄然出现在许多人口中。 林鼎康心里被一堆问号填满,正想寻个机会好好盘问凌枢,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老同学似乎总能给他带来许多意外。 他举目四望,刚瞧见一个疑似凌枢的人,下一刻就把人给找丢了。 对方像一条在人群中游走的泥鳅,滑不留手,不让任何人将其抓住。 刚刚虽然万众瞩目,可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实际上也只有距离最近的人,才能看清凌枢的模样,其余人等,只闻其名,不识其人,凌枢只要走远些,在角落里站住,基本也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了。 来了之后,只喝了两口香槟,连小蛋糕都没尝,就被迫出了这样一个风头,凌枢心中委实遗憾。 他夹起距离自己最近的草莓蛋糕放在盘中,用叉子叉了一小块送入嘴巴。 酸甜的草莓酱和着奶油的香气充分发散,听说今晚自助餐全是甄家从外面订好了运送进来的,用的都是外国厨师的手艺,看来洋厨子做起老本行毕竟不一般。 凌枢想道,被甄小姐拿来当挡箭牌的不爽也消散许多。 胃口得到安抚,就有空暇干别的事了。 他抬起头随意张望,一面将身形往灯光阴影处又避了避。 蓦地,凌枢的目光停在一处。 他看见了江河。 这人正站在不远处的阳台上。 隔着飘飞窗纱,面容隐隐绰绰,林鼎康刚刚介绍过他,凌枢印象深刻,很快就认出来。 _分节阅读_163 江河今晚应该是陪鹿同苍过来的,但阳台上与之交谈的,却不是鹿同苍。 而是陈文栋,何幼安的司机。 就在不久之前,陈文栋刚刚被列入连环威胁信的嫌疑人之一。 在何幼安口中,江河曾经警告过她,不要与鹿同苍太过接近。 旁人看来,江河是个狠辣无情的人,完全有可能为了鹿同苍的安危作出任何事。 包括刚刚林鼎康,也让凌枢不要轻易去招惹江河。 江河跟陈文栋,两个本来不应该有牵扯的人,现在却站在一起说话。 如果是萍水相逢,以江河生人勿进的气息,绝不会跟何幼安的司机产生任何交集。 这难道说明,何幼安的猜测是真的?这些威胁信的幕后凶手,果然是陈文栋?他一人无法成事,所以勾结了江河? 凌枢手上的蛋糕还未吃完,阳台上那两人已然分开,陈文栋匆匆进屋,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中,灯光忽明忽暗,凌枢也难以去寻对方。 他决定跟住江河。 三支舞刚过,江河就把手上的烟掐灭,也离开阳台,朝门口走去。 凌枢想也不想,随即放下蛋糕尾随而去。 他有种预感,今晚也许就可以揭开死亡信件的谜底。 最起码,也能解开一部分的谜团。 至于甄小姐要给他介绍人脉这件事,好像就没那么重要了。 第54章 百乐门位于全上海唯一不跟郊区接壤的区域,这里被称为贵族区。 但贵族区,也并不是就那么安全的。 这个时代,乱中有定,定中有乱,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汇聚一处,企图大展拳脚,风云际会,枭雄辈出,波涛汹涌之下隐藏的不是太平安宁,更是更加凶险的暴风雨和海啸。 正如此刻,凌枢跟在江河后面,匆匆走出百乐门,抬头看一眼天色。 风倒是很大,依旧刺骨,月亮星光却半点不见,入眼皆是乌云。 凌枢想起一句老话。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这样的夜晚,很适合发生点什么。 江河的举动有些奇怪。 他与鹿同苍一道来赴宴,此刻却独自一人先走,没有等司机来接,也没有上哪一辆车,仅仅是裹紧大衣,头也不回,直接在前面左拐。 凌枢加快脚步,也跟着左拐。 他没有贸然露出身形,而是从墙边探头去望。 不远处,江河果然站定身形,猛地回头! 凌枢赶紧缩回头颅! 好险! 差一点点,就被发现了。 心里默数三秒,他再度探头出去,江河已经走远了。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黑夜中莫名有种诡异感,就像不知名的怪兽独自潜行,随时都会暴起噬人。 江河这样的人,长年累月在刀口舔血,警惕心出奇的高,若是不高,早就没命了,所以跟踪首要忌讳就是跟得太近,尤其夜深人静,不比白天有行人遮掩,脚步声放得再轻,难免有回音。 _分节阅读_164 但也不能离得太远,很容易就把人更丢,江河显然不是寻常走夜路,他是抱着某种目的中途离开百乐门的,否则舞会刚刚开始,怎么也不可能此事离场,这就使得他会更加警醒。 跟踪是一门技术,跟踪普通人容易,如何跟踪高手不被发现,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凌枢对自己的跟踪技术,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与江河,始终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但凌枢也发现,对方一直在小巷里穿行,不停拐弯,像是毫无目的,又像想要甩开跟踪者。 他能确定,江河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那江河这样做,又是意欲为何? 砰! 一声黑夜里的枪响,似乎为凌枢的疑问做出回答。 枪声来自前方,而且很可能就是江河所在的方位。 凌枢顾不上其它,并作几步循声赶去。 然后他看见了江河在跟人枪战。 确切地说,是四个人在围堵追杀江河。 …… 江河半蹲着身体,背贴墙面。 垃圾的臭味阵阵传来,那跟江河长大的环境相差无几。 他闭上眼,手摸向胳膊。 不出意料,那里湿濡一片。 巷子里堆满杂物,足够江河躲藏片刻,但也维持不了多久,以那四个人的身手,他把弹匣里的子弹都打光了,也未必能把四个人都放倒。 但,如果拼死就能挣出一条生路,江河还是愿意试一试的。 毕竟他这样的人,已经经历过太多生死一瞬的危险,能活到现在,全靠本事和运气。 希望今晚的运气也不会太差。 这里已经出了闸北,夜巡警察几乎没见人影,密集的枪声也不会引来旁观。 附近居民都知道,这种时候的好奇心,只能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江河借着杂物隐蔽身形的同时,对方也在借着杂物前行。 江河竖起耳朵倾听动静,突然冒出头朝对方连开两枪! 砰砰! 对方一人肩膀中弹倒地! 江河不敢迟疑,随即缩身回撤。 但还是晚了半步。 埋伏在他身后的人几乎同时开枪! 江河闷哼的声音在小巷里传得清清楚楚。 杀手们互视一眼,都听出他声音里的痛苦,做不得假。 几人从隐蔽物后面起身,慢慢朝江河的方向包围。 越来越近。 从几十米缩小到十几米,又从十几米缩小到几米。 江河心如擂鼓,慢慢握紧手中的枪。 _分节阅读_165 他没有两把枪,若是有,今晚还能趁其不备左右开枪,打对方个措手不及,或许有一线生机。 但一把枪,就意味着他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方向。 顾前不顾后,顾后不顾前。 后背注定空门暴露,任由对方鱼肉。 怀表紧贴胸膛,上面的指针为他默默数着时间。 五。 四。 三。 二。 江河蓄势待发,准备拼尽全力,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却就在最后一秒—— 外头再度响起枪声! 不是来自他,也不是来自夹击他的杀手,而是更远处! 江河心头咯噔一下,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机会。 不管对方是敌是友,这都是是他唯一能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一跃而起,冲向其中一面的敌人,连发两枪,迅速翻滚到另外一头的垃圾堆后面。 对方果然被另外的枪声吸引开注意力,待回过神来,其中一人已经要害中枪。 另外一人随即扑向江河! 江河抄起垃圾往他扔来,身体却冲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因为后面还有两个人。 接连几下枪响,江河腰肋又中一弹,但他同时也已经奔袭到对方身前,开枪把两人放倒,然后头也不回,奔出暗巷! 身后还有人在追。 那些人的任务肯定是不留活口,拿了买命钱,自然要带他的尸体回去,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过江河。 他只能不停往前跑,踉踉跄跄,见了路就拐,见了人就避开。 分不清是灯光越来越暗,还是视线越来越模糊,腰肋的枪伤剧烈疼痛,神经一跳一跳,肌肉也跟着阵阵抽搐,比胳膊的伤还让人难以忍受。 江河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感觉自己吸入的都是自己的血,腥膻甜腻,堵住喉咙。 身后的动静越发近了。 对方一直紧紧咬着他不放,江河终于闪身进了拐角,靠在墙壁上,剧烈喘息,胳膊微曲,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将最后一颗子弹,送给那个离自己最近的敌人。 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来了! 他浑身神经叫嚣着危险信号,江河猛地蹿出,举枪同时扣下扳机! 砰! 打空了。 打空了?! 江河未来得及愣神,手腕旋即被稳稳握住一扭,吃痛松手,枪掉落地上。 对方没有急着开枪杀他,反倒将他整个人往后一扯,直接按在墙上。 “嘘!” 对方按住江河的嘴巴,示意他不要出声,又将他往旁边巷子里扯。 _分节阅读_166 破旧的小门被推开之后,两人闪身入内,门又重新关上。 江河听见外面的动静越来越远,忍不住挣了一下,把对方推开。 “你是谁?”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江先生,对待救命恩人,你是不是应该有礼貌一点?” 对方声音虽低,语气却不严肃。 远处传来的光源很微弱,江河只能依稀辨认对方脸部轮廓。 他应该是一个很英俊的人。 英俊的人不少见,很英俊的人就要少了许多。 加上他的衣着…… 江河想起来了。 “凌枢?” “你认识我?”凌枢有点意外。 “你跟甄小姐跳舞的时候,我在近处。”江河道,“我发现你一到百乐门就在观察我,现在还跟踪我,为什么?” 凌枢:“如果没有观察你,怎么知道你提前离场,如果没有跟着你,我怎么会舍弃跟甄小姐亲近的机会,救了你一命,你的话题重点应该放在这里吧?” 江河抿着唇,似在隐忍疼痛,只又重复了一句。 “你我先前并无交集,为何?” 凌枢:“因为何幼安的案子。” 江河蹙眉,审视的目光并未因为受伤而稍减半分锐利。 如刀刻斧凿,落在凌枢身上,似要将他完全看透。 “我不认识何幼安。” “那你为何跟她的司机陈文栋见面?” 凌枢的问题一出,江河的眼神立马杀气腾腾。 但凌枢丝毫不惧,寸步不让,两人在黑暗中无声交锋。 直到外头一声动静打破静默。 那几名杀手想必是追不到人,又折返回来了。 他们正在踹门,本就脆弱的门闩一下下被破坏,很快就裂开了。 凌枢顾不得继续追问,拽起江河就往里躲。 这是一栋废弃民宅,原主人搬走之后,早就没人居住,到处都能闻见灰尘的味道。 凌枢也是某次偶然路过,玩心大起,去摘人家墙上的野花,才会发现这里。 但江河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往里走,反倒指指另一个方向的围墙,示意他从那里攀爬出去。 凌枢看了他的伤口一眼。 “你能行?” “走!”江河人狠话不多,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当先上前直接就去爬墙。 凌枢受过枪伤,当然知道有多难受,当即冲他背影竖了个拇指。 真是条汉子。 两人一前一后越过矮墙,凌枢抓着他疾行奔走。 他不愿将江河这个麻烦带去自己家里或者岳家,自然只能按照江河的指引,七弯八拐,一路奔入租界。 “前面……那栋红色的洋楼,钥匙在我兜里,你拿。” _分节阅读_167 江河的气息越来越急促,声音却越来越低,要不是凌枢一手帮忙撑起他的重量,此刻估计他就已经直接软倒在地了。 凌枢伸手入他上衣口袋胡乱摸索片刻,果然摸到一把钥匙。 “你现在中弹了,应该先去医院吧?喂喂,你可别昏过去,我还要问你何幼安的事情!” 话音未落,凌枢肩膀一沉,对方果然就昏迷过去了。 凌枢:…… 后有追兵,身有累赘,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把人一丢,不管不顾。 凌枢苦着脸,发现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 要是岳定唐从南京回来,发现他跟鹿同苍的小弟携手夜半逃亡,不知会作何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老岳下章应该就出差回来了,然后他会发现凌枢又干了一件大事。 岳定唐:为什么你天天都能弄出点动静,就不能安安分分当一个助手吗? 凌枢:那样故事怎么发展下去? 岳定唐:……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第55章 咔嚓,咔嚓。 江河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一棵苹果树。 硕果累累,上面结满了成熟的苹果。 一看就是又红又脆的山东大苹果。 苹果熟了挂不住,还自己往下掉。 有个人就站在树下,一手接一个,接了就往嘴里咬。 咔嚓,咔嚓。 永不停歇。 江河睁开眼。 白花花的墙壁先入眼,然后是铁架和药瓶点滴。 一个年轻人就坐在床边不远,正在啃苹果。 咔嚓,咔嚓。 江河有点牙酸。 他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 半晌,年轻人举起手中差不多只剩下果核的苹果。 “你也想吃?” 江河:…… “这是哪里?”他陡然警醒,“你把我送到医院了?” 来医院就意味着行踪暴露,凶徒也会很快找上门。 他下意识就想起身,手背却一痛。 扯到针管了,霎时沁出血珠。 _分节阅读_168 江河有种隔世为人的恍惚。 他记得自己去百乐门为甄小姐庆生,记得宾客盈门,满座衣冠,甄小姐艳冠群芳,却还有何幼安更胜一筹,也记得甄小姐置大半个上海的豪门公子哥儿不顾,独独挑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白脸来跳第一支舞。 他也记得自己提前离场,遭遇杀手追杀,对方有备而来,一心一意要他的性命,他单枪匹马,疲于奔命,还受了枪伤,然后一个人突然冒出来…… 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叫—— “凌……” “枢。枢密院的枢,天枢的枢。” 凌枢啃完苹果,把果核往旁边一放。 “放心吧,你不在医院,这是租界里的西医诊所,医生也是洋鬼子,那些人暂时不会找到这里的,你大可慢慢养伤,再让你手下来接你回去。” 江河的记忆慢慢回笼。 自己仿佛有一段路,是半昏迷中被拖着往前跑的。 那种双脚在地上拖行的感觉过于强烈,以致于两条腿到现在还是酸麻不已,好像……还摔了一回? 为了印证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他掀开被子,往上撸起裤管。 果不其然,膝盖上贴了纱布,还能瞧见边缘露出来的红肿。 江河抬头看凌枢。 后者哎呀一声:“你膝盖怎么还伤了?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我为了救你,差点连命都搭上了!” 江河:“那些人呢?” 凌枢:“跟丢了。” 江河:“不可能,他们是追踪高手,我又受了伤,单凭你一个——” 就算四个杀手里有一个被他放倒,还有三个,单凭凌枢一个人,几乎不可能逃离。 凌枢:“你昏迷之后,我没有带你翻墙,而是往屋子里跑,从正门走出去之后,正好有三条岔道,我做了点手脚,让他们以为我们从其中一条岔道离开,就三人分作三路追踪,但实际上,当时我们就藏在屋子里。等他们走远,我才带着你离开。” 江河不置可否,也不知是相信了他的话,还是为凌枢的聪明机智而震撼。 凌枢懒得管他在想什么。 “就在你手术期间,我吃了两个苹果,一个肉夹馍,一碗豆浆,合计一毛五分钱,看在咱们生死与共的份上,零头我给你抹了,还有,刚才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命丧街头,你昏迷之后,身上钱不够,我还给你垫了手续费,逃命之恩加上活命之恩,嗯?” 江河沉默片刻:“等我伤好了,就去取钱,亲自送到府上。” 凌枢假假地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你看,咱们也算生死之交了,我问你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总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江河没说话,凌枢也不介意,继续问下去。 “何幼安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河:“没有关系。我说过,我不认识她。” 凌枢起身坐到床边,语重心长:“老江啊,你这样就不厚道了,我为了这个答案,辛辛苦苦带着你逃亡,差点两尸两命,你却还这样不爽快,既然没关系,你为什么又会偷偷摸摸跟陈文栋在百乐门的阳台上私会?” 江河:“我没找他,是他来找我的。” 凌枢:“他找你做什么?” 江河:“买命。” 凌枢:“谁的?” 刚问出这句话,他就觉得不太妥当,立刻改口。 “稍等。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接受了何幼安的委托,帮她找出接连向她发出死亡威胁的幕后凶手。如果你的答案与此事无关,就无须回答我。” 江河:“有关。” 凌枢微愣,还未来得及深思,就看见江河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丝笑,眼睛里竟似带上幸灾乐祸的恶意。 _分节阅读_169 “他想买你的命。” 凌枢在调查何幼安背后的连环死亡威胁,查到了陈文栋身上。 而陈文栋也想要凌枢的命。 真巧。 “我跟他素不相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凌枢道。 江河:“我拿钱做事,从来不问原因,他买,付了钱,我愿意,就接。” 凌枢指指自己:“老江,你看看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这天底下也难找出几个,堪称人间极品,死了就没了。再说了,我今天才刚刚救了你一命,你不会如此恩将仇报吗?” 江河:“我可以先给你一大笔钱,还了你的救命之恩,再杀你,不就恩怨两清了。” 凌枢:“见鬼的恩怨两清!你的命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吗?那你先把钱给我,我现在就逃命去,你就当今天没见过我,咱们后会无期,就此别过!” 江河已经太久没试过单纯只是想笑的感觉。 但他刚刚从喉咙里发出动静,就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痛得立时脸色转沉。 凌枢以为他不肯,叹道:“算了算,我自认倒霉,本来想问你要几根大黄鱼的,现在看来,你肯把手术费和吃饭钱还我,就差不多了,算我吃亏点,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全部算十块银洋,我知道你上衣口袋有钱,之前逃命时,我品行高洁,没动一分一毫,现在你既然醒了,我当着你的面拿钱,就不算偷了啊!” 说罢他还真起身,伸手去掏江河挂在衣架上的大衣。 江河:“我没答应。” “嗯?”凌枢在大衣兜里摸索,头也没抬。 江河:“我没接下他的买卖。” 凌枢立马把手缩回来,回到床边坐下,笑逐颜开,嘘寒问暖。 “你怎么不早说,伤口还疼不疼?我让医生进来再给你来几针止疼的?” 江河:…… 凌枢:“他给你的钱少了?” 江河答非所问:“何幼安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戏肉来了。 凌枢把他被子掖好,又用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生病了要多喝滚水,你继续说。” 江河:…… 他一条胳膊受了枪伤,一条胳膊在打吊针,哪里还有第三只手拿杯子? 但凌枢显然没有喂他喝的意思,顺手又从旁边拿起一颗苹果。 咔嚓,一大口。 江河:“何幼安曾经找过我,让我杀两个人。” 凌枢悚然:“她?找你杀人?杀谁?” 若真是如此,那何幼安也太会演了。 江河:“肖俊和陈友华。” “什么来历?” 这是两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凌枢翻遍记忆也找不到他们的出处。 江河:“一个是裁缝店裁缝,家里三代裁缝,到他已经是第四代,裁缝店也开了几十年,名气不大,但周围街坊邻居都愿意找他做衣服。另一个是报社职员,负责报纸印刷的,四十来岁,子女早夭,有个续娶的继室,老实本分,每天下班就按时回家,还有些惧内。” 凌枢蹙眉:“这样两个人,应该跟何幼安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确定是她让你杀的?” 江河:“杀人名单连同美金,放在一个文件袋里,是何幼安亲手交给我的。不过,根据我的调查,人应该是沈十七想杀的,何幼安并不知道文件袋里面装的是什么,只是按照沈十七的吩咐交给我。” 凌枢松一口气:“那就是了,我就说她不像这样的人。那两人,后来还活着吗?” _分节阅读_170 江河:“一个死了,一个活着。” 凌枢:“你还有失手的时候?” 江河:“陈友华在杀手派出去的当天就失踪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动,他连同他老婆,人不见了。” 凌枢:“也就是说,你任务失败了?后来呢?” 江河:“过了一个月,我手下正好在杭州,看见陈友华在杭州一间书店出没,巧的是,他前脚刚进去,后脚何幼安也去那间。” 凌枢:“何幼安为何会出现在杭州?” 江河:“后来我查了一下,那几天,何幼安正好回杭州去探亲,说是有个远房姨妈住在那里。” 凌枢笑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的好奇心不比我小,肯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去追查何幼安到底是不是有那样一个姨妈了?” 江河:“有。她那姨妈就住在西湖不远处,年纪颇大,行动不便,我让人去试探了一下,对方果真称呼何幼安为侄女,还能叫出她的小名。” 凌枢:“那这么说,何幼安跟陈友华一起出现,只是巧合?” 江河冷冷道:“无巧不成书,巧合的事情多了,也会让人怀疑,所以我说,何幼安这个女人,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凌枢:“那她总不可能一边让我帮忙,一边派陈文栋来委托你杀我吧?我与她无冤无仇,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第56章 江河的出现,的确给凌枢提供了更多线索。 但这些线索,却使得事情的走向更加复杂。 凌枢简单梳理了一下,发现这件事情里,何幼安的角色主要有两种可能性。 一,沈十七让她将杀人名单交给江河,又或者陈文栋让江河来杀自己,所有事情里,何幼安都是完全不知情的,她仅仅是充当一个媒介,既不知道文件袋里装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陈文栋的意图。她最多只是将陈文栋和女佣钱氏的死联系起来,怀疑陈文栋杀害了钱氏。 二,何幼安不仅仅是知情者。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何幼安为什么又要让凌枢来调查这一切,主动暴露自己? 如果陈文栋让江河去杀凌枢,也是出于她的授意,那么凌枢死了,究竟对何幼安有何好处? 非但会主动暴露自己,还会多一个敌人。 在死亡威胁案中,死者也好,伤者也罢,要么是何幼安自己,要么就是跟何幼安有切身利益纠葛的人。 而凌枢作为一个局外人,本该与这件事毫无关系,何幼安如果故意将他牵扯进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你怎么看?” 他不由开口,询问江河的意见。 两人萍水相逢,在此之前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但他们又刚刚经历过家人朋友都未必有机会一起经历的生死。 彼此之间,非敌非友,关系就维系在微妙的平衡之间。 “那女人不简单。” 江河还是这句话。 凌枢:“那你为什么不接下陈文栋的买卖?” 江河:“因为何幼安不简单。” 凌枢无奈:“你就不能换一句吗?” 江河:“自从上次发现她跟陈友华前后脚出现在同一间书店之后,我就不与她再进行任何合作了,包括她身边的人。” 凌枢:“那你有没有把撞见陈友华的事情告诉沈十七?” 江河:“沈十七从来就不与我进行直接接触,我与他素无瓜葛。” _分节阅读_171 凌枢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成先生呢?关于跟何幼安今晚一起出席生辰宴的成先生,你知道多少?” 江河微微皱眉:“问他做什么?” 凌枢:“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很奇怪吗?” 江河:“我只觉得你多管闲事。” 凌枢假装没听见他的话,又啃了一口苹果。 咔嚓,咔嚓。 江河仿佛重新回到那个噩梦,他想把凌枢赶出去。 “你看,一个寻常生意人,根本不会动辄打打杀杀。当然,沈十七也不是寻常生意人,他自以为有叔父的背景就可以横行无忌,就像他看我不顺眼一样,但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派人去暗杀两个小人物?” “一个裁缝,一个报社职员,就算真得罪过沈十七,他抬抬手就可以叫一群青帮喽啰把两人胖揍一顿,又或者再恶毒一点,把裁缝的手砍了,让报社开除职员,就能令他们走投无路。但他这些都没有做,反而鬼鬼祟祟把他们名字放在名单上,让何幼安交给你去暗杀,这合理吗?” 江河:“你想说明什么?” 凌枢:“一切不合理的地方,一定会有个合理的原因。这就说明,那两个人,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甚至可能不是裁缝或报社职员,而沈十七想杀他们,也肯定不仅仅因为那些很表面的原因。这么说有点绕,你能听明白吗?” 江河:“不明白。” 凌枢:“没关系,我明白就好了,我也是说给自己听的,顺便理清思路。沈十七对何幼安的态度,虽然不够珍爱,占有欲却很强,决不允许旁人有任何觊觎之心,但他对成先生却毕恭毕敬,甚至双手把何幼安奉上。结合前面他杀人别有目的来看,他跟成先生之间,是不是有别于生意往来的其他关系?甚至,是不是跟那份暗杀名单有关?” 他三下五除二又把一颗苹果给吃完了,简直没法不让人怀疑他是个苹果精。 “成宫那个人,也很奇怪。” 江河终于开金口。 凌枢来了兴趣。 “怎么个奇怪法?” 江河:“他在东北做木材钢铁生意,往来东北与内地,畅通无阻。” 凌枢:“我之前听说过,他人脉很广,能力也强。” 江河:“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凌枢:“怎么说?” 江河:“东北运往上海的粮食,成宫能拿到经运代理,这是他买卖收入的很大一部分。” 言简意赅。 但凌枢听明白了。 东北是全国最大的产粮基地,但那里现在是日本人的地盘,日本人为此成立满铁来垄断东北的铁路和粮食运输。 成宫居然能从日本人手里分到一杯羹,那他的能耐,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最起码,就连南京那些高官子弟,都未必能让日本人给这个面子。 更不必说那些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二鬼子,日本人或许会用小恩小惠笼络他们,却不会给予这样大的一份利益。 凌枢笑道:“关于这位成先生,我还听说过另外一些趣事。我朋友说,成宫早些年在上海闯荡时,逢人自我介绍,说起自己的姓氏,就说他是周武王之弟叔武的后代,来自最古老的成氏,也是最正宗的皇族后裔。” 江河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他笑得如此意味深长。 凌枢:“你知道人会在什么情况下,不断强调自己的出身吗?是在他想要用出身来给自己镀金的时候,既要让别人相信,说多了也让自己相信。” 江河:“你的意思,他在说谎?” “他是不是说谎,我不清楚,就是这么一说。好了,多谢你告诉我这么多线索,我想回去先好好琢磨一下。” 凌枢起身,顺势把桌上一兜子苹果拎走。 见江河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凌枢嘿嘿笑两声。 “反正你现在需要静养,还是别啃苹果了,我拿回去让人做苹果果酱抹面包片上,你要是想留下,咱就给你算在医药费里头,明后天我再给你拎两袋来,也不多拿你的,连医药费和我照顾探病,拢共就十一块大洋得了。” _分节阅读_172 江河忽然道:“你若来跟我做事,一百块大洋也有。” “那可别,您老这通被追杀,可把我给吓坏了,我就是再长十个胆子,也经不起每天这么来一回!” 凌枢忙不迭摆手,跟甩开烫手山芋似的。 他走了一半,想起什么,又回过头。 “对了,陪着你出生入死一晚上,我还不知道究竟是谁要杀你。” “你想知道?” 江河这句话一问出来,凌枢就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不对。 “当我没问,您千万别说,我这就走,您憋住!” “是鹿同苍。” 江河根本就不给他捂住耳朵的机会。 凌枢哀嚎一声。 “我都说了我不想知道!” “可我已经说了。”江河笑出几分恶意,也笑得畅快。 世人都说,鹿同苍的基业,有一半是江河帮忙打下来的。 他们也说,鹿同苍跟江河情同手足,名为大哥和小弟,实际上江河却是他无法分割的左臂右膀,如果没了江河,鹿同苍的敌人立马就会趁虚而入。 但世人不知道,鹿同苍竟然要杀江河。 现在凌枢知道了。 虽然他是被迫知道的。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 凌枢:“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告辞!” 他也不回,摔门而去。 江河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兜苹果,和旁边的苹果核上。 刚才凌枢急着落荒而逃,连苹果都落下了。 “我忘了东西!” 未及片刻,门又重新打开,凌枢探头进来,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苹果拎起,人又消失了。 从头到尾,没朝病床这头看一眼。 江河:…… …… 岳定唐万万没想到,自己出差一趟,仅仅三天,凌枢摇身一变,就成了上海滩的名人。 确切地说,是上流圈子的名人。 据说甄家小姐生辰宴上,甄小姐亲自挑选第一支舞的舞伴,无视满场嘉宾,独独选了凌枢。 据说甄小姐此前曾与凌枢暗中交往,只是被甄家长辈反对阻扰,这次趁着生辰宴的机会,间接将凌枢公开介绍出来,让家中长辈无计可施。 据说…… “据说你们都准备私奔了?” 岳定唐将报纸轻轻一扔,扔到凌枢面前,似笑非笑。 “什么时候让我喝杯喜酒?” 凌枢拿起来一看,哈哈地笑:“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怎么不说珠胎暗结,奉子成婚?” 岳定唐:“哪家小报要是敢这么写,明儿就等着关门倒闭吧!” _分节阅读_173 凌枢:“也是,甄家不会允许自己的名誉被如此诋毁的,那怎么还有报纸敢这么信口胡扯?单是说我跟甄小姐交往,已经算是无中生有了吧?” 岳定唐:“只有一种可能,这个消息是甄丛云自己放出来的。” 凌枢一脸无辜,举起双手。 “天地良心,我跟她真没什么!” 岳定唐:“你真跟她跳了第一支舞?” “她自己找上门来的,宴席我中途离场,此后我们也未再见过。” 说至此处,凌枢顿了一下。 “不过那天跳舞的时候,她态度的确有点古怪,说要是早点认识我就好了。” 岳定唐盯着他,久久不语。 凌枢被他看得发毛。 “作什么?难不成你也对我倾慕已久?” 岳定唐狐疑道:“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没惹事吧?” 凌枢冤枉道:“自然没有!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爱惹事的人吗?” 岳定唐:“没错。” 凌枢:…… “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看在你带了南京特产回来的份上,不与你一般计较。” 凌枢撇撇嘴,翻开报纸。 “你平时很少带报纸过来啊,在路上买的?” 在岳定唐看来,这是赤裸裸转移话题的表现。 他越发怀疑凌枢这两天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或者是又闯了什么祸事。 岳定唐正要问个清楚,就听见凌枢咦了一声。 一张轻飘飘的纸条随着对方抖动报纸掉出,悠悠慢慢落在地上。 岳定唐弯腰捡起。 上面仅仅是用钢笔写了六个字。 陈文栋要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为免有人迷糊,给你们捋一捋,现在主要有3件事: 1、何幼安的死亡威胁信件 2、甄小姐宣称跟凌枢在交往 3、江河跟鹿同苍的恩怨 第57章 “陈文栋要杀你。” 凌枢读出这句话,抬头。 “杀谁?杀我?杀你?” “报纸是我今天早上在外面买的。”岳定唐道。 没等凌枢发问,他自己就先回顾了买报纸的过程。 _分节阅读_174 “我今天出来得早,没在家里吃,半道买了份早报,然后去摊子吃豆浆油饼,报纸就放在桌上,有人同桌,比我早走,吃完我就把报纸拿过来了。” 公众场合夹带纸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报童,卖点心的老板,同桌吃饭的客人,甚至是擦身而过的路人,根本没法找到人。 凌枢:“应该是要杀我。” 岳定唐挑眉,发出疑问。 凌枢:“几天前,陈文栋找到江河,想买凶杀我。” 岳定唐:“江河告诉你的?你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要告诉你?” 凌枢眨眨眼。 岳定唐了然:“你果然惹事了。” 凌枢:…… 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从何幼安到江河,明明都是事情自己找上门,怎么能说是他去惹事? 凌枢本来不想提江河被鹿同苍追杀的事情,这时候也得和盘托出了。 果不其然,岳定唐越听,眉头挑得越高,到最后直接皱成一团,看凌枢的眼神,就像看他系里那种论文写得乱七八糟,怎么都过不了关的学生,只差没在脸上写几个字:朽木不可雕。 “我以为你在沈十七之后,起码学聪明了,不会多管闲事了。” 凌枢狡辩道:“但有了江河,许多事情前后对应,就都能说得通了,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仔细想想,那天一路跟踪江河,贸然出手相救,的确冲动了点。 但何幼安这件事发展至今,扑朔迷离,远胜于袁公馆的案子,凌枢和岳定唐他们,甚至至今弄不清楚何幼安究竟是好是坏,是黑是白,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江河是其中一个突破口。 他也的确给凌枢透露了不少线索。 两相比较,还是挺划算的。 岳定唐冷冷道:“那点收获,换你的性命,你觉得值吗?” 凌枢嬉皮笑脸:“这不是有您岳长官在么,江河怎么也会给你面子的。” 岳定唐:“如果那天你没能及时突出重围逃跑,你想过后果没有?” 凌枢:“想过。” 岳定唐挑眉,等着他忏悔。 凌枢:“我姐他们,你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肯定会帮忙关照的,最可惜的,就是没能多吃一顿春晓姐做的饭,还有,新职位上任以来,头一个月的薪俸还没拿到,就得壮烈牺牲,这就跟千辛万苦插队买票,到了窗口人家说下班了一样。” 后悔是后悔了,但重点完全不对。 岳定唐冷笑一声,正想讥讽两句,目光忽而凝住。 “你受伤了?” 凌枢:“没啊。” 岳定唐:“那你把桌上这盏台灯拿起来。” 凌枢伸出手。 岳定唐冷冷道:“用右手。” 凌枢微愣:“我和你说过的,我右手受过伤,提不起重物。” 岳定唐:“这盏台灯不算重,一只手绰绰有余,之前我还看见你捡起过砖头的。” 凌枢只好用右手去拿台灯。 他胳膊曲起用力,略显僵硬,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够了。” _分节阅读_175 岳定唐从他手里夺过台灯放下。 “把你的外套脱了。” 凌枢:“岳长官,您这要求有点离奇了。” 岳定唐微眯起眼:“脱,还是不脱?” 他的眼神凌厉如刀,似能直接剖开衣物之下的真相。 看来是瞒不过去了。 凌枢微微叹一口气,把外套脱下。 岳定唐则直接亲自动手,将他的袖子撸起! 从小臂到手肘,一大片刺目的青紫赫然映入眼帘。 饶是岳定唐早有心理准备,眼皮也禁不住跳了跳。 “没中枪,也伤着要害,就是手受了点外伤。” 凌枢也不知岳定唐怎么眼睛就那么利,连江河都没瞧出来的伤,却被岳定唐发现了。 岳定唐:“你右手已经半废了,是不是还想完全残疾?如果你不想要,我直接让人给你剁了,也用不着你一次次折腾它。” 凌枢赔笑:“这次去赴宴,我身上没带枪,要不然不会这么被动,下回一定小心谨慎!” 岳定唐冷着脸:“怎么伤的?” 凌枢:“当时江河昏迷了,帮不上忙,对方有三个人,一个本来就受了伤,被我放倒,另外两个穷追不舍,我打死其中一个,另一个跟我死磕,我没留神,被他踢中小臂。” 岳定唐:“你确定他们没看见你的样子?” 凌枢摸摸鼻子:“应该没有吧。” 岳定唐不肯罢休,依旧咄咄逼人。 “你知道这两天江河在干什么?鹿同苍娶了第三房姨太太,江河正在帮忙张罗喜事,鹿同苍想要大张旗鼓,江河就请了京剧名家和何幼安那些电影明星来捧场。你以为自己救了江河的性命,他就会领你的情?像他那种毒蛇,辣手无情,私心自用,真想向鹿同苍表明忠心的话,就会第一个拿你来祭旗!” “你说得都对,以后我不跟他往来就是了,咱们先解决眼下这件事吧!” 凌枢把对方当成顺毛驴,随口敷衍道,赶紧转移话题。 “你觉得会是谁提醒我,陈文栋要杀我?” 岳定唐沉默片刻:“何幼安。” 凌枢:“那她为何不直接当面说?” 岳定唐:“不方便。” 是身边有人阻挠,她在间接发出求救,还是贼喊捉贼,一切都是烟雾弹? 凌枢叹了口气。 “七弯八绕,局中有局,我开始有点后悔跟她打交道了。” 岳定唐讥诮道:“我还以为你在得罪沈十七的时候就这么想了。” 凌枢苦笑:“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英雄救美,没想到这美人还是条美女蛇!” 岳定唐不语,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药酒。 凌枢正准备穿上外套,见状忙道:“我擦过药了,看着严重,实际没伤到内里。” 岳定唐看他。 三秒。 凌枢败退。 他认命地重新脱下衣服,撸起袖子,一脸壮烈把胳膊交出去,任人鱼肉。 岳定唐的手很暖,但力道落在皮肉上却不怎么让人舒服。 _分节阅读_176 凌枢忍着哀嚎出声的冲动,将痛叫化作哼哼。 “你要是真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就把它给我,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折腾它。” 他听见岳定唐如是道。 第58章 何幼安正坐在镜子前化妆。 半小时后即将有一场重头戏,需要她使劲浑身解数上阵。 何幼安闭着眼睛默念台词,酝酿情绪,冷不防藤四平藤老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幼安,成先生来了。” 她还未回应,却有人嘘了一声。 “她必是在准备剧本,且不去扰她。” 何幼安听见成先生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她睁开眼,从镜中看见藤老板的脸笑得像一朵盛放的菊花,也不知成先生给了什么好处,让藤老板从沈十七那儿改投成先生门庭。 比起沈十七,成先生无疑体贴数倍。 两人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要比起来,其实也毫无可比之处。 沈十七待何幼安如同玩物,这是周围许多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哪怕沈十七给她花钱从不心疼,捧她上位也不遗余力,但一不顺意就会拿她出气,不分地点场合。 而成先生就不会。 即使他得到何幼安的手段也并不光彩到哪里去,归根结底不过巧取豪夺四个字,但他得到手之后,对待何幼安的态度,也一如既往—— 每天都会派人来接何幼安去吃饭,有时也会亲自过来; 他会抽空认真研读剧本,与何幼安讨论; 会搜罗何幼安喜欢的花儿,大冬天让人千里迢迢从外地带过来,只为博红颜一笑; 若是何幼安不喜欢的场合,他也一概不会勉强对方出席。 体贴细致,无过如此。 时下许多丈夫对妻子,也做不到这一点。 何幼安不知道成先生有没有妻子。 成先生没说,她也从来不问,因为问不问,都改变不了什么。 最起码成先生待她的宠爱,已经是大多数男人所给不了的了。 这个世道,即使何幼安被称为电影明星,周围簇拥着许多影迷,那些人以见她一面,看她一眼为荣,但在许多人眼里,戏子依旧是下九流的行当,登不得大雅之堂,何幼安在红尘游走,见过许多权贵富贾,也看过许多人情冷暖,除了沈十七外,向她献殷勤的男人更不知凡几,可唯独一个成先生,能给予她旁人给不了的尊重。 何幼安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在琢磨剧本吗,好端端的为何叹气了?” 她听见男人说道,便望向镜子。 成先生不知何时悄然而入,就站在她身后,负手端详镜中的她。 “好看吗?”何幼安微微一笑。 “好看极了。”成先生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弯腰细看。“美人如花隔云端。” 何幼安:“我可不在云端,就在你手里。” 成先生:“你就在我身边,可我总觉得你离我很遥远,你的心在天上远远飘着,不知何时才会落在我手里。” 何幼安噗嗤一笑:“成先生也打算演电影了,这是哪一部新作的台词?” _分节阅读_177 成先生故作认真思索片刻:“我还真想拍一部以你为主角的电影,没有男主角,从头到尾的主角,就你一个。” 何幼安好奇:“那故事讲什么?” 成先生:“就讲你的故事,品行高洁,却不得不涉足红尘,几番周折,终于遇见我,后半生安稳无忧,你我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幼安:“你惯会哄我的,我不过是个演戏的,身不由己无心栽柳倒是真的,可怎么就品行高洁了,这句实在担不起。” 成先生含笑,从背后变出一束玫瑰花。 “你暗中资助小叔子读书的事,滕四平都给我说了,你本可以不必管他,却还是顾念旧情,不求回报,这难道不是品行高洁吗?” 何幼安的笑容消失了。 “你都知道了。”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成先生将玫瑰花放在何幼安怀里。 娇嫩的鲜红色将美人容颜映得越发莹莹生动。 何幼安低垂着头。 “你若是不喜欢,往后我不再给他寄钱了。” 成先生含笑,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抬起。 “你有情有义,这是好事,我也不希望我的女人是个凉薄无情的人。但往后,有什么事,别再瞒着我。” “我不想瞒着你,就怕你不喜欢,瞧不上。我,我也想生来就清清白白,毫无污点,可是……” 何幼安戚戚苦笑,未再说下去。 成先生在她脸颊轻轻一吻,从兜里摸出一张请柬。 “鹿同苍要娶第三房姨太太了,邀请我们去赴宴。” 何幼安看去一眼。 请柬做得极为精致,还烫了金色的印纹,龙凤呈祥,百年好合。 姨太太,说白了还是妾室,甚至不能叫娶,可时下有种风气,有钱人家纳姨太太,但凡愿意大肆铺张的,尽可做得比娶妻时还要热闹,好给那些平日里找不着门路送礼走关系的人,一个尽情套近乎的机会。 一场婚宴过后,主人家往往也是盆满钵满,绝不亏本。 鹿同苍虽然无官无职,可他比那些挂着虚职的所谓元老高官,能耐更大,整个上海滩,想巴结他的人也不在少数,这场婚事,必然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热闹场面。 “你想让我去吗?”何幼安不解。 “你见过鹿同苍的第三房姨太太吗?” 没等她回答,成先生就道:“她长得很像你。” 何幼安一惊,抬起头。 成先生神色莫测,喜怒不辨。 何幼安禁不住伸出手,却抓他的衣角。 “我与鹿同苍是清白的。” “我自然知道。”成先生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声道,“怎的这样凉?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鹿同苍对你是否有意,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 “当初,我宁可喝下那一桌所有的酒,也不妥协。” 何幼安伸手环上他的腰,脸贴着对方衣裳。 “你若是不喜欢,从今往后,听见他的名字,我就避得远远的。” “好。”成先生也伸手揽住她。 两人享受这无声静默的时刻。 外面即将开拍,导演着急上火,却不敢进来催促。 _分节阅读_178 “你有没有想过,暂时息影?”成先生忽然问。 何幼安一怔,仰头看他。 “你若想我金盆洗手,待拍完这部电影,我就息影。” 成先生失笑:“我说的是暂时,不是让你完全放弃。我知道,你喜欢拍电影,心中也有志向,希望拍一部流放百年的好电影,又怎会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情。” 何幼安:“那……” 成先生:“你去过香港吗,那里与上海差不多,繁荣稍逊,但也是一座大城市,最近,那些威胁信件一直闹得你心神不宁,等结束这部片约,你就到香港去住一段时日吧。” 何幼安:“那你呢?” 成先生道:“我自然与你一起。” 何幼安蹙眉:“到底发生了什么,成先生,是不是上海会有什么危险,还是——” 成先生轻轻摁住她的唇,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你相信我吗?” 何幼安点点头。 成先生:“那就照我的话去做。” 何幼安眨着眼睛仰头看他。 那眼神里是全身心的依赖和倾慕,流光闪烁,熠熠生辉。 任何一个人,尤其是男人,都会沉沦在这样的星月旋涡之中。 成先生固然成功有为,同样也是男人。 只有跟何幼安无比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个女人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她的容貌和身材,更在于她的气质谈吐进退,成先生阅人无数,从未遇到过何幼安这样的解语花。 这也是他头一回萌生告别花丛,与一个女人共度余生的想法。 “听我的,别问那么多。” 成先生摸着她的脸颊。 何幼安轻声道:“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成先生很满意,见她竭力平静,隐含不安又不敢问的模样,心下不忍,还是说了句:“让你去香港,是为了你好,我不会害你的,你不是有个远房姨妈在杭州吗,若是舍不得亲人,就将她一并带走吧。” 提及唯一的亲人,何幼安又稍稍振作一些。 “那我这几天找个空去一趟杭州,问问她老人家,把她接到身边来” …… 一个小时后。 成先生从何幼安的休息室出来,神态看上去心满意足。 没有人敢催促,更无人敢打听他在里面做了什么。 成先生走向自己来时的座驾。 陈文栋早已等候在那里。 “成先生。” 见他走近,陈文栋忙微微躬身。 “沈先生说,让我以后跟着您,还请成先生收留。” 成先生脚步一顿。 “你是不是派人去杀凌枢?” 陈文栋:“是,那小子跟何小姐走得太近了,沈先生不喜欢,所以让我……” 成先生:“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轻举妄动。” _分节阅读_179 陈文栋:“但那小子一直在查何小姐身边,万一……” 成先生:“沈十七让你跟着我,不是让你来指点我的吧?” 陈文栋忙将腰弯得更深了。 “成先生误会了,一切都由您说了算,是我多嘴了!” 成先生:“还有,我知道沈十七让你待在何幼安身边,是为了监视她,从今天起,你只要保护她即可,其它事情,你一概不必管。” 陈文栋一愣。 成先生却没管他的反应,自己打开车门,抬步就要上车。 片场里忽然有人匆匆跑出来。 “不好了成先生!何小姐受伤了!” 成先生猛地回头。 …… 凌枢打了个喷嚏。 这是他在十分钟之内的第五个喷嚏了。 “谁这么想我?”他叹了口气,“生得好就是烦恼多,思慕我的佳人从这里排到黄浦江都填不下,实在不知道是谁的相思让我产生如此大的反应。” “是病魔。” 一张毯子朝凌枢当头罩下,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岳定唐的声音出来。 “周叔让你披上。” “周叔真好。” 凌枢将毯子抓开,把自己裹成粽子,说话间又打了个喷嚏。 他身上穿的是岳定唐的睡衣。 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凌枢就乘火车去了一趟杭州,沪杭铁路来回十个小时,一日之内倒是可以将事情办完,没料想下午突如其来一场大雨,直接把他给淋成落汤鸡,又没带换洗的衣物,回来时已是晚间十一点,要不是岳定唐让人去接,他现在估计还蹲在火车站打喷嚏。 岳定唐觉得,如果额头上能刻字,他一定会在凌枢额头上刻八个字。 生命不息,作死不止。 胳膊还没好全就往外跑,这大雨一淋,感冒倒是其次,之前旧伤恐怕也会复发。 说白了,难受的又不是自己,与他何干? 即使凌枢真把自己给作成短命鬼了,那也是他自己造的孽。 正想讥讽两句,老管家端着鸡汤过来了。 “快喝两口,暖暖身体。” “谢谢周叔!”凌枢捧着碗,小口小口啜起滚烫的鸡汤,不忘竖起拇指胡吹一通。 “每回喝这鸡汤,都能喝出不同的层次和深度,就像读那名家的文章,有句话禅语怎么说来着,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岳家的厨子就是这境界了!” 老管家自然是笑得见眉不见眼。 “您要是喜欢,就多喝点儿,厨房还有多的,别着急,小心烫着。” 岳定唐叹一口气,将到嘴的嘲讽又咽了回去。 走了一个岳春晓,又来一个老管家。 这些人都中了凌枢的蛊了。 “何幼安的事情,有眉目了。” 凌枢头也不抬地喝汤,冷不防抛出一句话。 _分节阅读_180 第59章 天还没亮,凌枢就乘坐最早的火车前往杭州。 从上海到杭州的铁路,是前清末年修筑的,至今仍在使用,单程一趟五小时左右。 凌枢到杭州时将近中午,他没忙着去吃午饭,而是先去了一间书店。 那间书店就坐落在西湖边上,两旁俱是前清官员的宅邸院落。 时过境迁,前清亡了之后,国内局势风起云涌,富贵的人不可能永远富贵,宅子也就几经易主,其中一间还被改成书店,正是凌枢要过来找的明德书店。 大中午的,人不多,凌枢拎了个小板凳在书架前坐下,随手抽出一本书,就开始看。 这年头能买得起书的人不多,像他这样在书店里消磨时光蹭书看的年轻人数不胜数,店主显然也习惯了,自然不会来赶客,如果凌枢临走前能买一两本书,便算是厚道了。 “等等。” 岳定唐抬手打断他。 “那书店就是陈友华出没过的书店?” 凌枢:“不错,我想在那里等等看,能不能等到陈友华。” 何幼安交给江河的两份暗杀名单里,一个是裁缝肖俊,一个是报社职员陈友华。 前者已经死了,后者却逃脱追杀,离奇失踪。 一个刚刚逃出生天的人,第一反应肯定是往远处跑,越远越好,但陈友华却在杭州一间书店出现踪迹,这本身就不同寻常,更何况是前后脚与何幼安同时出现。 巧合过度,就不是巧合。 顺藤摸瓜,如果找到陈友华,说不定也就能牵出何幼安,寻出何幼安的古怪之处。 但岳定唐关注的重点并非这个,而是—— “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书店的?” 凌枢眨着无辜的眼睛。 “我让程思查的。” 岳定唐:“程思一个江湾区的小警察,能管到杭州警察局去?” 凌枢:“记错了,我让我姐夫查的。” 岳定唐抱胸看他继续瞎扯。 陈友华失踪之后,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不可能再用陈友华这个身份去行走,所以凭借白道的力量肯定是行不通的。 “江河给你找的。” 凌枢打了个哈哈:“好像还真是他,我找了不少人帮忙,自己都不记得是谁了!” 岳定唐:“你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想努力让它活得短一点?” 凌枢:“老岳,这事你不能怨我,是江河派人主动送来明德书店的消息,他知道我在查何幼安的事情。就我看来,他也很想知道,何幼安到底在这些事情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所以江河不光是在帮我,也是在帮自己。” 岳定唐:“鹿同苍想要杀他,就会留意他身边往来的所有人,你救他一命,现在已经进入鹿同苍的眼线了,再跟他厮混一起,只会让鹿同苍连你一块解决。” 凌枢赔笑:“你放心,我不会再主动找他了,我只与你厮混,这样可以了吧?” 老管家端着果盘过来,正好觑见岳定唐身上紧绷的气势,不免温声插口一句。 “有话慢慢说,别吓着小孩子。” 岳定唐:…… 周叔怕是忘了,这人跟他是同窗同学? 凌枢双手接过果盘。 _分节阅读_181 “谢谢周叔!” 老管家:“你有些着凉,不可贪多,睡前我再给你拿一盅药茶过来,务必喝完再睡。” 凌枢乖巧应是。 岳定唐满心无力,暗自长叹口气。 若是周叔看见此人开枪杀人时的果决狠辣,不知会作何感想。 客串的老管家很快退场,岳定唐也没了盘问的心情。 “你继续说吧。” 凌枢哦了一声:“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岳定唐:“……你在那间书店等陈友华。” 凌枢一拍大腿。 “对!那间店,装潢还挺不错,古香古色,我在那看了半天书,心说该吃店主白眼了,便随手拿了一本略微便宜些的付了账,店主高兴得不行,还送了我一壶茶喝。对了,那本书能报销走公账的吧?行行,我知道了,我自个儿垫了,你别这样看我!” “我本来已经想好了,若是今天等不到,明天再在附近盯梢,反正总是能等到陈友华的,没想到运气这样好,下午三点左右,陈友华就出现了。” “江河当初接了任务,自然要有画像,他将画像也给了我,但我看见的陈友华,跟画像差别已经相当大,只有身材描述和一双眼睛生得像,当时我并不能马上肯定就是他。” “此人在书店转了一圈之后,就直奔后门出去,我从前门绕了一圈,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去了西湖,在湖边坐了半天,又去了楼外楼吃饭。” 听至此处,岳定唐方才发问。 “仅仅是吃饭?” 凌枢:“仅仅是吃饭。” 岳定唐:“下午三点不是饭点。” 凌枢:“但他真点了一桌菜。” 岳定唐:“吃完了?” 凌枢:“没吃完,吃一半,中途走了。” 岳定唐:“防止跟踪,掩人耳目。” 凌枢点头:“也为了消除旁人的怀疑,若不是我认定他就是陈友华,那时候肯定已经放弃了,绝不会再跟下去。结果我一路跟到观音塘,就前言目睹一桩惊天秘闻,你猜我看见什么?” 岳定唐:“别卖关子。” 凌枢:“我看见有人要杀他。” 岳定唐:“江河的人?” 凌枢:“应该不是,江河一次任务失败之后,已经将那部分钱退回去,他与沈十七那桩交易,就算是结束了。他不喜欢被人利用,应该不至于在这件事上骗我。” 岳定唐淡淡道:“你倒是了解他。” 凌枢:“这是夸奖吗?” 岳定唐:“你觉得呢?” 凌枢:“我肯定觉得是,你问我不是白问吗?” 岳定唐放弃和他斗嘴兜圈子。 “以你的性子,你肯定上去阻止了。” 凌枢:“没有,陈友华警惕性很强,前面几次兜圈子,就是为了防止跟踪,我不敢跟得太近,所以他出事时,已经赶不过去救援。陈友华走的是暗巷,对方也就在暗巷动手,一刀毙命,几乎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我看见凶徒从陈友华身上搜走了一份报纸。” 岳定唐正想问凌枢是否追上去,就听见对方以一种四平八稳,吃饭喝汤的语气道—— “然后我便追上去,将凶徒放倒,拿到他手里的那份报纸。” 岳定唐:??? 他有种凌枢又闯下大祸的预感,但是自打跟凌枢重逢,接踵而来的事故,似乎也已经让他习惯了这样的惊吓,就像有个人在输熟睡时,冷不防就被吓醒,一次两次或许心脏受不了,久而久之,反倒锻炼出惯性了。 _分节阅读_182 想及此,岳定唐蹙眉:“放倒的意思是?” 凌枢:“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像我这般仁善厚道之人,难不成还能杀人灭口?” 岳定唐:“……我倒是宁愿你灭口了,此人能杀陈友华,自然也不会放过你。” 凌枢摆手:“你放心,我保证没有让他看见真容,而且此人既然杀陈友华,又被人放倒,等他醒来,会不会怀疑到别人身上?我们是不是可以借此查出真相?” 岳定唐:“你想怎么做?” 凌枢:“设法让何幼安知道那份报纸的存在。如果她真和陈友华有联系,就一定会去那间书店;而凶徒醒来之后,肯定也会有所行动。这份报纸,就是一个鱼饵,引得各方鲤鱼争相跳动,一只只跃出水面。” 他说罢,将手边的文件袋放在桌上。 “这便是那份报纸。” 岳定唐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抽出那份报纸。 一份很寻常的《临安日报》。 报纸不厚,内容也寥寥,可以看出这份报纸一定是经费不足,勉强维系。 但上面该有的新闻,连载,广告等,一应俱全,若是价格便宜,也许杭州本地许多茶楼会订上一份,专门念给来往的茶客听。 想要从一份报纸里寻找玄机,虽然比大海捞针容易一些,但也容易不到哪去。 “我看不出其中的玄机,也不明白凶徒为什么要为了这份报纸杀陈友华,这就得靠岳大教授出马解密了。”凌枢打了个呵欠,讲完故事的他开始精神恹恹。 虽然他讲到自己放倒凶徒时一语带过,但能干净利落杀害陈友华的人,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个人,一天不折腾就不安生。 岳定唐想,他就算哪天把小命给折腾没了,自己应该也不会感到意外的。 但,岳春晓很喜欢他。 岳定唐看得出,自己这位三姐,是真把凌枢当亲弟弟看的,从南京寄来特产包裹,还不忘给凌枢捎一份,要知道岳春晓其实并非看见个人,就能对他这样好的。 只能说,凌枢是真投了三姐的眼缘。 还有老管家周叔,岳家的上上下下。 这些人嘴上没说,神情行动却已经流露了自己的倾向立场。 在凌枢出现之前,岳定唐自己的生活规律而枯燥。 每日在学校和岳家之间定点来回,虽然稳定,却失之乏味。 直到凌枢的出现。 他直接将自己带到跌宕起伏的案件里,甚至有时候惊心动魄过了头,都快把小命给玩没了。 从袁公馆的豪门案子到女明星的人身威胁,后者看似微小,却居然也一步步牵扯出更深更大的阴谋。 岳定唐觉得,他要是早知道何幼安身后的水这样深,当初就绝对不会同意凌枢去踩雷。 “这看上去就是一份普通的报纸,除非——” 岳定唐顿了顿。 “嗯?” 凌枢睡意朦胧,勉强捧场应了一声。 他听见岳定唐道:“有对应的密码本。” “嗯……” 凌枢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只想倒头就睡。 岳定唐的声音忽远忽近,更像是催眠曲。 “把报纸送去给何幼安,如果她真跟陈友华有关,密码本也许就在她那里……” 他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说了这么一句,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_分节阅读_183 额头上拂来一丝冰凉,紧接着,凌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60章 凌枢发烧了。 这烧还不是普通的热度,是上四十度的高烧。 家庭医生力有不逮,让他们连夜送来医院。 早些时候,岳定唐还认为他是故意生病来逃脱逼问受斥,直到摸上对方额头,感觉到来自掌心的滚烫,方才发现大事不妙。 凌枢这阵子总受伤,从袁家地下仓库,到沈十七带人来教训他,再到带着江河深夜逃亡,一次次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铁人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更何况是细皮嫩肉的凌枢。 他的脸色很苍白。 白到没有丝毫血色,尤其是在灯泡的照映下。 身上还套着岳定唐的睡衣,人却躺在病床上,手背还插着吊针。 “凌先生的肠胃可能不大好,先留院观察一夜看看情况,记得这几天饮食要清淡,切忌荤腥和大鱼大肉了。” 医生的话言犹在耳,岳定唐有点头疼。 不是淋了雨感冒发烧,怎么又扯上肠胃不好,这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种毛病? 岳定唐将视线重新投回病床。 病人神志不清,双眼半睁不睁,微光烟波从缝隙里流泻出来,似醒非醒,迷云氤氲。 嘴里还念念有词。 只是声音太小,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岳定唐弯下腰,凑近前。 “老岳……” 对方喊的是他的名字。 岳定唐嗯了一声:“我在。” 凌枢:“何幼安那边,” 岳定唐微微拧眉:“先把自己管好吧,她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不是,”凌枢有气无力,勉强提高声音,“我是说,何幼安上次答应给的酬金还没给,你记得让她换成美金,这年头美金保值,不要袁大头了……” 岳定唐:…… 这一瞬间,他真对凌枢有种五体投地的感觉。 但对方还未说完。 “还有,周叔的鸡汤,辛辛苦苦熬的,我还没喝完……” 老管家在旁边听见了,感动得不得了。 这孩子得是多惦记自己的心意,连发高烧半昏迷了,还念念不忘那半碗鸡汤。 “我这就回去让人熬,正好明儿你好些了,就给你送过来,保管给你喝个够,还有你喜欢的那些小点心,翡翠酥笼,金丝虾球,我也让厨子一样都做一些,可好?” 凌枢心满意足笑了,含含糊糊:“周叔真好。” 老管家一脸慈祥。 岳定唐无言以对。 他实在没眼看下去,转身离开病房,溜溜达达在走廊转了一圈。 虽是入夜,却无倦意。 _分节阅读_184 敞开窗户外头飘入冰雪的味道,迎面清冷,沁人心脾。 偶有病患家属拉着医生苦苦哀求,七情上面,演绎人间离合。 也有那拉开一丝的门缝里,医生对着抢救无效的病人摇头,和家属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 但,还有更多的,住不起医院的病人。 从三楼窗户望下去,飘雪的大街边,乞丐瑟缩一团,衣着单薄的行人来去匆匆,给不起一个铜板的善心。 不远处一阵动静传来,打断了岳定唐沉静凝思。 他循声望去,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口围了不少人,其中还有岳定唐认识的老熟人。 “老熟人”不经意扭头看见他,先是一愣,而后堆上笑容,快步走来。 “岳先生,您怎么也在这里,难道是家里有人……?” 对方正是电影公司老板滕四平。 岳定唐嗯了一声,不欲多言,反是问:“刚才我看见成宫进入病房了,里面是?” 滕四平叹气:“何小姐受伤了。” 岳定唐挑眉:“人没事吧?” 滕四平苦笑:“不能说完全没事,就差一点点,太险了!” 何幼安的新戏里,她饰演一名进步女学生。 为了反抗家中为自己订下的封建婚姻,也为了反抗父亲对母亲的压迫,女主角愤而出走,结果因为经验不足又被抓回来。 父母要她嫁给当地一名士绅的儿子,她坚决不从,绝食抗议,家里人非但没有妥协退让,反而协同男方,将她绑上花轿,企图生米煮成熟饭。 在洞房花烛夜醒来的女学生悲痛欲绝,打算上吊自尽,被人救下之后,她寻思不成,转而开始思索逃生之路,几经周折,终于逃出她视为魔窟的夫家,前往先进开明的上海,撰稿投报,将自己的遭遇写成文字,广为人知,而她也因此出名,受聘于一家女子中学,并和一名男教师产生感情。 但出名之后的女主角并未从此摆脱困境束缚,她的名声经由熟人传到老家,她曾经的夫家找到上海来,与她对簿公堂,告她伤风败俗。 这是一部反映时代悲剧的典型电影,当下这样的电影非常多,情节也多有类似,但这一部,因有何幼安的参演,还未开拍就已经吸引了报刊的注意,还有知名作家在申报上论述封建婚姻对女性的毒害,掀起一波讨论热潮。 何幼安出事的时候,正好就在拍那段在洞房花烛夜上吊的戏份。 红烛花帐,凤冠霞帔的美人哀戚落泪,走投无路,素未谋面的丈夫在外面敬酒陪酒,她则被锁在房间里,等待未知的命运,夫家的人牢牢看守,弱女子无从反抗,只能选择最决绝的方式。 何幼安自从收到那封寓意深远的剧照之后,就十分警醒,坚决不肯出演上吊的戏份,生怕自己又会出什么意外。 导演却认为,这是何其凄美哀绝的一幕,也是全剧最能引起观众共鸣和同情的场景之一,两人在片场讨论半天,相持不下,所有人都看见了。 听至此处,岳定唐问:“何小姐最终还是妥协了?” 滕四平点头:“幼安热爱电影,也愿意作出牺牲,她不愿意为了自己,破坏整部剧的精华,但是她的担忧,我们也都不敢轻忽,便多派了一些人在四周看着,一旦她挂上白绫,只需踮起脚尖,立马就会有人上去将她扶下来,凳子也是检查了又检查的,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出了事。” 出事的不是凳子不牢固,也不是白绫断裂导致何幼安摔伤,更不是挂住白绫的那根横梁,而是旁边的横梁,在何幼安离开白绫的时候猛地砸下,直接砸在她和剧组另一个人身上。 后者脑袋被砸破碗大的口子,当场血流遍地,如今还生死不知。 何幼安则被砸中肩膀和脑袋,意识尚存,但也是流了许多血,将周围人都吓得够呛。 成先生那会儿刚去片场探望,前脚一走,后脚何幼安就出了事,滕四平赶去医院的一路心惊胆战,就怕何幼安有个好歹,更怕成先生迁怒于他。 “幸好,阿弥陀佛,上天保佑,幼安没有性命危险,不过医生说了,脑震荡,外伤也严重,这下子恐怕要疗养数日,暂时不能拍戏了。” 滕四平一脸庆幸。 岳定唐点头:“没有性命之危便好,其它都是其次的。” 滕四平苦笑:“谁说不是呢,万幸的是幼安神志尚算清醒,还能认出人来,听说那些病情严重点的,连人都不记得了。岳先生,您可要进去看看何小姐?” 岳定唐平静道:“成先生既然在,我就不进去打搅了,你代我转达问候,祝她早日康复,我先回去看看家人。” 滕四平连声应好,目送岳定唐离开。 待对方走远,他才想起自己方才被何幼安一事吓得惊魂未定,竟忘记关心岳定唐过来住院的亲人是谁,是否要紧,住在哪间病房。 这可是跟岳家拉近关系的大好机会,却被他生生错过了。 _分节阅读_185 滕四平扼腕不已。 岳定唐回去时,老管家还未离开,正坐在床边与凌枢说话。 后者明明倦极却不肯入睡,非要拉着老管家闲话家常。 老管家一看见岳定唐,就松了口气。 “四少,这孩子不听话,非不肯睡觉,还是得您来管管。” 老管家身后。 凌枢冲他眨眼,比划了一下手势。 岳定唐面无表情。 “甭管他,老大不小的人了,大不了再病倒一回,多吃点药,索性住在医院得了,您那些鸡汤鸭汤芝麻绿豆汤,也都可以省下来了。” 老管家:“哎呀,别这样说,小凌也挺难受的,医生说他今晚得住院了,要不我留下来看着吧,您先回去休息!” “不必了,你回去吧,我留下来。”岳定唐见老管家还待再劝,又加了句,“我有事与他谈。” 老管家忧心忡忡,嘴上答应,身体却还留在病房里,欲走不走,脚步迟缓。 岳定唐:“周叔你还有事?” 老管家欲言又止:“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骂人。” 岳定唐:…… 兴许是他的脸色着实不好看,周叔不敢多言,这次走得十分干脆。 岳定唐将老管家送出病房门口,嘱咐司机将老人家载回去。 再回过头,凌枢已经坐起,正冲他笑。 “我就知道你看见我的手势了。” 岳定唐:“我刚才遇到何幼安了。” 凌枢面露意外。 岳定唐:“她拍戏被横梁砸伤,正好是上吊的戏份。” 凌枢咦了一声:“这么说,那封匿名信件再一度应验了。” 岳定唐:“但她又一次没死。” 凌枢:“你的意思,这依旧是她自己做的局?” 岳定唐:“有这个可能性。” 凌枢:“陈文栋呢?” 岳定唐:“没看见人。” 他顺手从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 岳定唐将手套脱下,水果刀攥在手里,修长手指灵活转动,果皮就轻轻松松被削下来,弯弯曲曲未曾断开,像一件艺术品。 凌枢出神看了片刻。 他很少看见有人这样用刀。 会削果皮的人也许很多,但能像岳定唐这样玩出花,几乎将刀与手融为一体的人,不多。 他至今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 而那个人,很会杀人。 凌枢抚上滚烫的额头,刚刚他还感觉自己置身血海之中,转身迈步皆成束缚,现在会生出这样的感想,自然也是幻觉。 岳定唐眼里没有杀气,手上也没有鲜血,他斯斯文文,沉稳可靠,枪法不错,反应也算比普通人快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苹果很快削好,看着酸甜脆口,散发诱人香气。 _分节阅读_186 岳定唐递过来。 凌枢张口就想咬。 咬了个空。 “不好意思,忘了你肠胃不好。”岳定唐道,将苹果送入自己口中。 咔嚓一口,煞是清脆。 这绝对是报复。 凌枢叹气,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那是他刚刚从家里带出来的。 “你待会儿去见何幼安的时候,顺便将这张纸条带过去吧。” 岳定唐:“你怎么就笃定我会去见她?” 凌枢无辜道:“难不成你让我拖着病体残躯去?” 岳定唐:“我看你挺精神的。” 凌枢躺下,盖上被子。 “脑袋晕得很,我有点坐不住了,你请自便吧。” 岳定唐等了好一会儿。 凌枢双目合上,呼吸均匀,头发柔软,像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 岳定唐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没动静。 又戳了戳,依旧没动。 还真睡着了。 他将吃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桌上,拿起那张纸条,转身出门。 夜已深。 成先生已经走了,门口的保镖也撤去大半,只留下两名短打褂子在守着。 岳定唐走近,立时就被他们起身相拦。 “我是何女士的朋友,过来探病的,劳烦你们通传一声。” 对方见他西装大衣,态度也颇为客气:“何小姐已经睡下了,您请明日再来吧。” 岳定唐:“明日我就无空了,你进去告诉她,就说是岳定唐,她会见我的。” 对方本是青帮一类的小混混出身,最会看人下菜碟,此时见他报上姓名,气度不凡,倒也不敢拿捏态度。 岳定唐又语气淡淡加了一句:“你们成先生在此,也必是要出来见我的,你们若不放心,大可现在去请示他。” 见他连成宫都知道,短打褂子越发不敢放肆了。 这时,何幼安略显虚弱的声音自里头传出。 “谁在外头?” 短打褂子将门打开半边。 “何小姐,是一位姓岳的先生。” 岳定唐:“是我。” “岳先生?快请进来!”何幼安忙道。 短打褂子不敢再拦,为岳定唐开门,请他进去。 何幼安从床上坐起。 “岳先生,您怎么来了?” 岳定唐道:“凌枢生病住院了,我送来过来,听说你也在,就过来探望,手头没带礼品,还请见谅,改日再补上。” _分节阅读_187 何幼安露出苍白笑容:“岳先生太客气了,您能拨冗过来,我这里便已是荣幸之至,凌先生还好吗?” “他无妨。” 岳定唐随意点头,不着痕迹打量何幼安。 她的确受了伤。 精神不大好,现在只是勉强振作在应酬他。 病号服下面,原本应该露出肌肤的脖颈处缠了厚厚纱布,鼓鼓囊囊,一直延伸到手肘。 脑袋上也是一圈又一圈的白纱,临近太阳穴的位置还渗出点血色。这个部位很危险,稍有不慎就是夺命的伤害。 此刻的何幼安,心防正是最薄弱的时候,能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吗? 岳定唐将纸条放在她面前。 “你写这张纸条给我们,是想说明什么?” 他没有询问纸条是不是何幼安她写的,而是单刀直入,直接就认定了她,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 何幼安一愣。 受伤令她神情迟缓,一愣之后,方才浮现诧异。 “岳先生,您在说什么?” 可这句话已经显得此地无银。 岳定唐以无比肯定的语气下了结论:“果然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凌枢:请叫我凌·气死人不偿命·枢 岳定唐:请叫我岳·修养绝佳·定唐 第61章 发现自己失言露出破绽,何幼安立马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岳定唐却也不着急,他就坐在何幼安对面,刚刚成先生来时坐过的椅子上。 双手交握,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风度绝佳。 他全身上下,几乎是为教授这个词而量身订造的,而且一看就知道是留洋归来的教授,因为本地土生土长的学者,一般日常都是长衫长袍,两者泾渭分明,绝不混淆。 何幼安见过许多英俊的男人。 一起拍戏的那些男人,譬如卫鸿轩,就是百里挑一的俊朗非凡,否则他的妻子苏桃,也不至于防别的女人跟防贼一样,生怕卫鸿轩跟她们发生半点纠葛。 即使如此,岳定唐也好,凌枢也好,仍可算是这里头的佼佼者。 凌枢的英俊,和岳定唐又是截然不同的。 不同于后者常年的一丝不苟,凌枢随性潇洒,放荡不羁,一双桃花眼不经意就能招到一大堆不请自来的桃花,甭管身上穿布褂长衫,或者大衣马甲,都别有不同的风景。 但,何幼安现在通通没有心思欣赏。 她神绪纷乱如麻,甚至无法像往常一样与岳定唐对视,彼此定力拉锯。 “岳先生,我有些累了,恕不方便招待,请您明日再来吧。” “女佣钱氏,与你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岳定唐慢条斯理道,一面调整坐姿,换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我派人查过,钱氏手脚不大干净,在你身边帮佣期间,她就曾经几次偷过你的钱财,你曾经想要赶走她,最后却没如愿。所以她的死,你并非毫无嫌疑。” “凌枢对你的印象很好,半点没有怀疑过你,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一直循着你给的方向在追查,但我却不是这样。” _分节阅读_188 “我觉得你在这件案子里,表现得太过无辜,太过完美了,让人感觉太不真实,所以在凌枢帮你寻找凶手的时候,我却从别的角度开始着手,尝试打开真相的盒子。” “你,一个电影明星,固然名声远播,有许多人喜欢或讨厌,可说白了,你如果身亡,顶多在申报上给你一天的头版,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更漂亮,更年轻,拍电影更好的女明星出现,取代你,占据人们的视野。” “换作政要显贵,也许有被暗杀威胁的价值,但何小姐你,恕我直言,恨你的人,要么直接了当杀了你,而那些无法杀你的人,仅仅只是做些无关痛痒的威胁,根本也无法调动如此人手,三番两次对你造成威胁。” “既然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存在,那么就只剩下一种,这些威胁信件,实则都是你一人策划的。” 何幼安静静听完,没有打断。 直到岳定唐住口,她才缓缓道:“我以为岳先生是来探望病情,却没想到是来兴师问罪的。敢问岳先生,如果这一切都是我所为,我又为何要自己对自己下手?今日稍有差池,我的小命就没了,如今脑袋和肩膀的伤,任何一个医生过来,都可以证明我伤得很严重,您为何要如此恶意揣测我?” 岳定唐:“这就要问你自己了。就像我刚刚说过的,你与钱氏不睦,却在她死后,丝毫不提及这一点,不是故意隐瞒,又是什么?我甚至有理由怀疑,你为了杀钱氏,才故意制造这一切。” 何幼安蹙眉:“照您说的,既然钱氏已经死了,我又何必自己制造这次的受伤?” 岳定唐:“也许你想完全摆脱自己的嫌疑,毕竟事情止于钱氏,有些太过明显了,苦肉计总该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的。” 何幼安叹了口气。 她似感觉晕眩,合眼静默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 “岳先生,在我心目中,您沉稳理智,不该是如此急于扣帽子的人。钱氏的确手脚不干净,我曾经想要赶走她,她却苦苦哀求,我怜她家境窘迫,身世凄苦,最后还是不忍。而且,当时还有沈先生为她求情。” 岳定唐忍不住挑眉:“沈先生?沈十七?” 何幼安:“不错。” 沈十七那样的为人,如何会给一个女佣求情? 更勿论这个女佣没什么姿色,毫无特别之处。 若不是何幼安自己说出来,岳定唐绝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 “沈十七为何要给她求情?” “因为钱氏是沈十七派过来监视我的人。” 何幼安的神情波澜不惊,一如方才平静,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惊人的话。 连岳定唐也禁不住愣了一下。 何幼安反倒笑了。 “岳先生何必如此惊讶?我本就是沈十七的禁脔,这不是个众人皆知的事实吗?” 岳定唐:“那么,陈文栋?” 何幼安沉默片刻。 “我可以告诉您一部分我所知道的内情。” 岳定唐:“说说看。” “我与沈先生的关系,许多人都知道,但沈先生掌控欲极强,他不仅想要得到我的人,还不允许我离开他的掌控范围,所以钱氏和陈文栋,名义上,一个是照顾我起居的女佣,一个是司机,实际上,两人都是沈十七派来监视我的。” “我的工作注意需要接触许多人,一开始,我以为是沈先生不相信我,但后来,我发现,有些事情,他自己不方便出面,需要我代办,就会将一些文件交给我,让我转交给其他人,因为我的身份足以做掩饰,不容易令人生疑。而陈文栋和钱氏的存在,可以保证我不出任何差错。” 岳定唐:“什么文件?沈十七不仅仅是个商人?” 何幼安淡淡道:“不知道,我也从不过问,相信您比我清楚,知道得越少,对自己反而越安全。” 岳定唐:“那你为何又突然告诉我这些?” 何幼安:“因为陈文栋失踪了?” 岳定唐:“何时?” 何幼安:“今日白天还在,片场发生意外之后,他就失踪了。” 岳定唐:“有何古怪?” 何幼安:“实不相瞒,那张纸条,的确是我写的,当时我已经发现陈文栋的古怪之处,他不仅仅是监视我,还想杀我,但当时我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写那张匿名的纸条,提醒你们小心。谁知道,紧接着就发生了片场的意外。当时成先生去探望我,正好就站在那段塌下的横梁下面,他前脚刚走没多久,横梁砸下,他万幸无事,我与另一个人却受了伤。所以,他们怀疑,陈文栋才是一切威胁信件的幕后真凶,他表面上想对我下手,实际上,想杀的人却是成先生。” 岳定唐:“我不明白,成宫区区一名商人,即便人脉广了些,认识的人多了些,又有何能耐,让陈文栋如此大费周章?陈文栋真想杀人,只要在成先生与你同车时,直接开枪打死你们两个便是了。” _分节阅读_189 何幼安:“这就不是我应该过问的了,我只知道,陈文栋的阴谋落空,他慌忙逃跑,不知所踪,成先生正下令,让人四处在寻找他的踪迹,想必找到了他,就会有答案。” “不对。” 岳定唐并未因为她的话而停止思考。 “你在收到第一封威胁信件的时候,应该还没有认识成先生,那么陈文栋想要通过你来杀成先生的假设就矛盾了。” “半点也不矛盾,陈文栋的目标一开始是沈先生,后来才换成成先生。他想杀沈十七和成宫容易,想让所有人不怀疑到自己,却难,才需要如此周折。否则,正如您所说,我一个戏子,死便死了,的确不需要让人如此费事。” 何幼安摇摇头,似在叹人心险恶。 “岳先生,我知道您和凌先生二位,一直在为我的事情奔忙,我也心有愧疚,该给的酬劳,回头我定然一分不少,给两位奉上,这件事,既然成先生现在已经察觉,陈文栋想必也不会再对我下手,到此为止,还请二位不要追查下去了。” 岳定唐:“你说的这些,都是成先生告诉你的?” 何幼安:“是,成先生知道我饱受那些信件威胁困扰之后,就派人开始调查,最终查到了陈文栋身上。陈文栋这也才狗急跳墙,策划了片场的事故。之前他甚至还想在街头伏击成先生的车子,幸而成先生机警,没有发生不测。” 岳定唐若有所思。 “看来成先生待你是真好,当初看到你跟他一起时,凌枢还为你惋惜了好一阵。” 何幼安苦笑:“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真正的选择自由?能遇到成先生,就已经是我的幸事。凌先生待我好,我也知道,许多人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容貌,我的名气,但凌先生对我,就像一位真正的朋友,平等尊重,会为我考虑,和他交谈,总是如沐春风,可惜,我一个身世飘零的戏子,不配有那样好的朋友,请您代我向凌先生表达歉意,从今往后,请他不必再管我的事情了。” 岳定唐冷冷道:“你这番话被他听见,他肯定又要来帮你找出凶手,绝不可能放下你不管的。” 何幼安叹道:“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只转告我不想追查下去的意愿即可。” …… 岳定唐回到病房时,凌枢早已熟睡。 灯仍然是开着,明晃晃的刺眼睛,但他将被子拉上盖过眼睛,整颗脑袋半埋进去,居然也能睡得天昏地暗。 岳定唐走过去,将他被被子盖住的手拉出来放在床外,以免手背上的吊针被腾挪错位。 凌枢不知梦见什么,嘴角微微扬起,浑然天真,与世事无涉。 额头传来的温度还有些高,不过比起之前已经好了不少,想必再过两日就能出院。 前提是他别再这么折腾自己。 岳定唐觉得,以凌枢的性子,只怕最迟明天就会活蹦乱跳,到时候不可能不去找何幼安询问真相,为免对方遇上成先生,又惹出什么误会,岳定唐决定留在医院过夜,看住他。 他偶尔会有这么个错觉,自己就像凭空多了个便宜儿子,还是特别操心的那种。 只是这个“儿子”人高马大,精力超乎寻常,偏偏身体还不管用,两种矛盾之处在他身上体现无疑。 带着这个无奈的想法,岳定唐靠在椅子上,不太舒坦地进入睡眠。 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破碎梦境,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光亮已从窗帘缝隙流泻进来。 岳定唐发现自己是在床上平躺着的,身上还盖着被子。 西装外套一应俱全,除了脚上的鞋子,和原本应该躺在这里的凌枢。 凌枢不见了。 岳定唐揉揉额头,意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凌枢悠悠晃晃走进来。 身上披着他的大衣,下面还穿着病号服。 “哟,老岳,你醒了?” 他还打招呼,整得跟岳定唐才是那个病人一样。 岳定唐:“……你上哪去了?” “买早点!”凌枢举起自己手上的豆浆油条,“这不是想着你在这守了我一夜,肯定饿了,让你醒来就能吃上早点。” 岳定唐:“我可真谢谢你了,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生病的吗?” 凌枢奇怪:“发烧啊,怎么,你睡一觉醒来就失忆了?” _分节阅读_190 岳定唐深吸口气,发现姓凌的从以前到现在,都很有起死人不偿命的天赋。 “如果你还记得,就应该知道,病还没好就出去吃风,是会加重病情的。” “有劳岳长官费心,都好全了。你知不知道,”凌枢神神秘秘凑过来,“出大事了!” 岳定唐顺口接道:“陈文栋杀人潜逃了,何幼安给你说的?” 凌枢一愣:“陈文栋失踪了?何幼安说了什么?我还没去看她,没带礼物,不好意思去,那我待会儿去瞧瞧她。” 岳定唐:……他就不该如此嘴快。 “那你说的大事是什么?” 凌枢:“沈十七死了!” 第62章 沈十七死了。 他的死因有些离奇。 前天晚上仙乐舞宫有人包场,沈十七欣然前往,搂着几个漂亮舞女跳了整整一夜的舞,根据与他同去的纨绔子弟说,沈十七心情颇佳,玩得不亦乐乎,最后还买了其中一个舞女的“出街钟”,将她带到上海知名的远东饭店。 饭店员工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凌晨一点左右,沈十七搂着妖娆的女人,开房拿了房卡,就再也没出来过。 隔日午后,服务员需要打扫房间,摁响门铃之后半天无人开门,服务员只好拿钥匙自己打开,结果差点吓个半死—— 沈十七赤身裸体仰躺大床上,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早就失去呼吸。 舞女则半裸着趴在床边,倒是还有呼吸,只是昏过去。 服务员魂不附体,立马找来饭店经理,此事方才闹大传开。 “七窍流血,是个什么死法?”岳定唐问。 “不知道,我也就是看见报纸报道,还没来得及去问,尸体应该是拉回市局吧,这就得您岳长官出马了!”凌枢打开纸袋,拎出一根油条,张口咬下一大截,看得岳定唐直皱眉。 “医生说你肠胃不好,还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凌枢不以为意:“这不是有豆浆相佐么,再说了,我这叫以毒攻毒!” 虽说是一条人命,但沈十七生前为人事迹,着实令人伤心不起来,连装个样子也难,弄不好还有许多人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在背后放鞭炮,由此可见沈十七人缘之差。 但沈家毕竟还是有些能耐的,尤其是沈十七的叔叔,这件事出来,他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弄不好还要给市局施压,让警察限期破案。 “讨厌沈十七的人很多,我算是其中一个。想要他死的人更多,这一次,凶手还真不好找。”凌枢嚼着油条,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道,“不过,你觉得,此事会不会是那个成先生所为?” 岳定唐:“动机?” 凌枢:“这还不简单,成先生夺人所爱,沈十七肯定心中有怨,又不敢反抗,成先生看着膈应,为免他以后伺机报复,就干脆先下手为强。” 岳定唐:“何幼安是沈十七主动献给成先生的,甚至,我怀疑何幼安是主动让成先生发现她的存在。” 凌枢:“此话怎讲?” 岳定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那位成先生的情形?” 凌枢自然记得。 那天何幼安为了威胁信件的事情,约他们见面,请他们在老字号酒楼吃饭,隔壁包间正好就是沈十七和成宫。 “你的意思是,何幼安早就知道沈十七他们会在那里吃饭,才故意安排在隔壁?” 岳定唐:“不止如此,当时我们先出来,何幼安在里面,本可避而不见,但她偏偏露脸了。” 凌枢:“也许她只是害怕被沈十七发现了,更不好交代,索性主动出来。” 岳定唐瞅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是会为她找借口。” “美人么,总该有些优待的。”凌枢摸摸鼻子,“再说我也没有被美色所迷,这不是还冷静理智在与你分析么,全上海那么多间酒楼,何幼安订的地方,好巧不巧就跟沈十七在同一间,又好巧不巧,就安排在沈十七隔壁,的确巧合得令人不相信是巧合。如果这一切都是有意安排,她的目的是什么,甩掉沈十七,换成先生这样一艘更大更稳的船?” _分节阅读_191 岳定唐:“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江河有一点说对了,何幼安的确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她对你,也并非纯粹的好意,迄今为止,我仍然不知道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目的又是什么。如果仅仅只是接近成宫,换一个包养的金主,那也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 凌枢:“你将陈友华身上那份报纸给她看过了吗?” 岳定唐:“给了,但她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凌枢慵懒道:“跟女人打交道你不行,还是得我出马。” 岳定唐:“穿着拖鞋和病号服出马?” 凌枢一抹头发:“凭我的魅力和气度,穿什么有区别吗?” 岳定唐真不忍心告诉他,凌枢现在一夜没睡,头发被枕头压得凌乱不堪,出去买早餐回来,头发被寒风一吹,越发根根竖起,令人忍俊不禁。 面青唇白,眼神迷离,这样的形容举止去见何幼安,十有八九人还没见着,就要被拦在外头的。 “你给我老实躺着,医生说了,今日若无大碍,晚间就可出院。” 岳定唐起身去拿围巾帽子,一一穿戴,又朝他伸手。 凌枢:“做什么?” 岳定唐:“我的大衣。” 凌枢脱下来递给他,咕哝一声真冷,转眼又钻被窝里,在里头滚一圈,把被子团在身上再翻身起来啃油条,乍看上去就跟个饭团似的。 这副模样,怎么都不像是在女人面前无往不利的凌枢。 岳定唐不忍目睹,扭头就走,一刻都不肯多待。 又或者说,他赶着去了解沈十七死亡的更多真相。 自从何幼安找上他们,之后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不唯独凌枢有探究之心,岳定唐也倍感兴趣,否则他不可能答应何幼安,帮她查出真相。 只是越往下挖,就觉得下面的真相将会出乎意料。 本来以为是凶手的人,却总会临时变故,让他们改变怀疑的方向。 假如这一切真像何幼安所说,都是陈文栋一手谋划,那沈十七的死,是不是也跟陈文栋有关?陈文栋又为何要杀沈十七? 谜团一样的雪球越滚越大,沉甸甸追在他们后面,让他们想要改辙换道,退出这场游戏已然不及,从他们接下何幼安的委托开始,就已经身在局中。 等他赶回市局,果然得到沈十七被拉回来的消息。 而且从黄局长愁眉苦脸的反应来看,刚刚跟沈家叔父的电话沟通并不愉快。 “岳先生,这件案子,委实有些离奇,恐怕需要你帮忙了。” 局长见了他,未语先叹。 岳定唐:“怎么?没有线索?” “倒不是没线索,线索么,还是有一点的,只不过,沈十七那叔父打电话过来,说得太不客气,只怕这案子不破,我就得丢了职位,岳先生,咱们也算老相识了,您肯定不忍心看见我被撸下去,到时候可能还得请您帮帮忙……” 黄局长是个官迷,岳定唐早看出来了。 对方聘请他到市局担任顾问,也绝不是因为岳定唐侦破了什么袁公馆悬案,而是因为他背后的岳家。 “黄局长言重了,我就是一个穷教书的,能帮上什么忙?眼下最要紧的,倒是先把案子给破了,沈家自然也就无法说什么了,否则就算他们动用关系把您给撤了,继任上来的,难道就能保证一定侦破案子?” 没得到他的保证,黄局长有点失望,但也不好说什么。 “尸体已经拉回来了,经法医鉴定,应该是死于中毒,说好像是一种叫什么,氰化什么的毒物所致,比砒霜还要更厉害。” “氰化钾?” “对对,正是这个名字,还是你们留过洋的厉害!这样吧,你现在去二楼,负责问供的人也在,可以告诉你详细的来龙去脉,我这儿待会还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得招呼片刻,就不留你了啊!” 岳定唐估摸黄局长这会儿是被沈家的威胁吓到了,正忙着找靠山,也不再多留,道别之后就直奔二楼。 氰化钾是一种剧毒,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开始用于工业化学生产,但普通人很难找到,更不要说听过这种毒药,对方必然是绸缪已久,甚至专门冲着沈十七去的。 据口供记载,前天夜里凌晨两点左右,有人看见一名酒店服务员带着餐盘在沈十七所在的饭店四楼走动,最终走向四零七号总统套房,也就是沈十七入住的那间房间。 但事后饭店方面证实,沈十七在当晚并未叫过任何送餐服务,连电话都不曾打过一个,进了房间之后就断了联系,至于两个随身带着的保镖,因为跟他同行的舞女嫌有人守在外面不自在,沈十七就把他们打发出去吃夜宵了,事发时没在外面。 _分节阅读_192 至于沈十七的死因,初步鉴定是他抽了假冒服务员送去的香烟,吸入里面暗藏的致死毒物,而舞女只吃了餐盘上的食物,所以仅仅只是昏迷过去,没有大碍。 岳定唐听罢,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食物无毒,只有迷药,而毒是在香烟里?” 负责问供的警察翻开卷宗,指给他看。 “是,那舞女不抽烟,就只是吃食物,死者两样都碰了。” 岳定唐:“那怎么这么快就验出是氰化钾?” 警察:“目前还不确定,只是法医那里初步判断,还需要等待进一步的查验,但香烟里的剧毒之物,是确认无误的,已经用动物测试过了。” 岳定唐心里纷纷扰扰,诸般念头争先恐后冒出来,一时有些想法,一时又捕捉不住,直到听见警察抱怨说道—— “前天晚上连同昨天白日里都在下雨,许多罪证难以追寻,平添了不少困难。” 他蓦地灵光一闪,好似两根互不干涉的平行线被他突然发现了交叉点。 “你去帮我查一个人!” 第63章 电光火石,岳定唐想到了一个人。 陈友华。 那个被沈十七交给江河的死亡名单里,就有他的名字。 他逃脱了江河的追杀,最终却没逃脱暗巷里突如其来的一刀。 但这个名字,却始终没有在他们的视线里消失。 昨天,凌枢去明德书店,遇到了陈友华,而后陈友华被杀。 在那之前,沈十七在浦东饭店被毒杀,凶手藏匿无踪。 正好就是前后脚的时间点,因为半夜过后,天就开始下雨,从绵绵细雨到瓢泼大雨,从上海到杭州,半天都没停过,所以凌枢淋雨生病了。 所以岳定唐在听见这办案警察抱怨下雨了罪证难以追寻时,立马就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虽然时间上吻合,却还不足以证明陈友华就是凶手。 岳定唐需要找更多的证据。 “岳先生,您让我找谁?” 对方奇怪看他,还在等他给出答案。 岳定唐意识到自己不能让警察局找人。 因为陈友华的名字未必是真的,报社职员这个身份可能也是掩饰。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又怎么值得被沈十七郑而重之托人暗杀? 比起白道的力量,也许找江河还更有作用。 但岳定唐跟江河没有交情。 有交情的是凌枢。 想及此,岳定唐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本不想让凌枢与江河多接触,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得通过凌枢去找人。 “不必了。” 他朝对方说了一声,快步离开。 …… _分节阅读_193 凌枢本想去找何幼安的。 但他没来得及。 因为探病的人接踵而来。 先是程思。 这是老熟人,好打发,凌枢与他寒暄两句,就把人赶走了。 然后是舞女雅琪。 她对凌枢可谓一往情深,自打进了市局之后,接连两桩案子,转移凌枢的注意力和兴趣,他已经很久没有去光顾翡冷翠了,但雅琪不知从何处听见他生病住院,又带着满满两手的点心过来探望。 最难消受美人恩,凌枢舍不得高声呵斥赶她走,又没法给她想要的,只好任由她泪眼汪汪一诉衷肠,最后才依依惜别不舍离去。 但这还不是最后一位客人。 雅琪前脚刚走,后脚就香风摇动,又有美人推门而入。 看见这位美人,凌枢还宁可跟雅琪多聊几分钟。 “你好像并不想看见我。” 美人一眨眼,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情。 她拎着小香包,穿着小洋装走进来。 那仪态步子,就是透着股与雅琪截然不同的范儿。 时下人管这叫洋气。 凌枢裹在被子里面,只冒出个脑袋。 “哪里会?看见甄小姐大驾光临,我还以为屋子浑身冒着金光,只是我生病没力气,就不起来招待了,您请自便,桌子上有苹果,洗好了的。” 他本来就随便客气一下,谁知甄丛云还真伸手去拿,忙又补了一句。 “您记得留两个给我,医生说我每天得吃两个以上的苹果才行。” 甄丛云眉目一瞥。 篮子里的苹果一共就三个,其中一个还特别小,像是另外两个的儿子。 “一天两颗苹果,这是哪家的蒙古大夫说的讲究,喊过来让我瞅瞅?” 凌枢打了个哈哈:“这医生嘛,师承不同,自然也有些讲究,见仁见智了。” 甄丛云似笑非笑:“上回请你跳第一支舞,把你推上风口浪尖,你还记恨我呢?” 呢字拖长了语调,软绵绵的,像极了夏天里那种糯米糍,吃入口中,化为冰甜。 可惜现在是冬天。 凌枢:“哪有的事,甄小姐肯赏光,是我的荣幸。” 甄丛云:“那后来你怎么提前离场了?我还想引荐你认识几位汪院长跟前的红人呢!” 凌枢:“正好看见个老熟人,跟他多聊了两句,就先走了,忘记给您打声招呼,这回给补上,抱歉抱歉!” 甄丛云:“什么老熟人,能连我都抛诸脑后,看来是我长得还不够漂亮,否则你哪有空想其它的?” 撩拨的话一句接一句,甄丛云比雅琪还能放得开。 若是雅琪,凌枢还可以有来有往,不落下风。 但面对甄丛云,他却不敢太过放肆,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这位甄家小姐不同于一般千金那般好糊弄,反倒会让人一不小心就落了她挖的坑。 见他反应平平,甄丛云笑了一下,似乎猜到他的心思。 “你是不是被我坑怕了?你放心呀,今天我是听说你生病了,特意来探望你的。” 甄丛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绒面首饰盒,放在床边柜上。 “小小心意,万勿嫌弃。” _分节阅读_194 见过探病送花送吃的,没见过送首饰盒的。 凌枢道:“甄小姐送的礼物肯定很贵重,我不敢收,您还是拿回去吧,今日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甄丛云冷不防拉下脸,六月天气说变就变。 “我送出的礼物从来不收回,你不喜欢,等我走了,扔了就是,不用告诉了。还有,我之前与你结识,是觉得你很有趣,不像那些人碍于我的身份,动辄诚惶诚恐,但今天怎么看你生了一场病,也变得拘束不好玩了?” 她嘴角下垂时,别有与平时不同的阴冷意味。 凌枢见过甄丛云的父亲,远远看过一眼,原本以为甄丛云肖母,但如今看来,倒也与其父有所神似。 但他不以为意,依旧嬉笑如常。 “您也知道我生病了,生病哪里还能好玩得起来,不如等我病好了,再去陪你好好玩?” 甄丛云忽而又翘起嘴角,弯若新月,灿烂光明。 “好是好,不过今天来看你,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我将你当作好朋友,所以这消息,我也只第一个告诉你。” 凌枢咯噔一下,忙道:“可别!父母至亲,你先将消息告知高堂吧!” 可甄丛云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就兀自说下去。 “我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想与他私奔,可是暂时还没办法,家里又催着我结婚,我只能想尽办法拖延,今日之后,我只怕是要很忙的,没什么空来看你了!” 凌枢:…… “我累了,我什么都没听见。” 凌枢闭上眼躺下,盖好被子,状若安详入眠。 甄丛云也不以为意,直接甩甩手做了个拜拜的动作,就拎着包走了。 “那你好好休息呀!” 一开门,外头闪光灯频频亮起。 竟有好几个记者候在外头,探头探脑,还想将相机递进来。 “甄小姐!您说两句吧,今日怎么会突然来这间医院探病!” “是啊甄小姐,您婚期将近,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甄小姐,能不能采访一下……” 凌枢听见甄丛云站在门口,对着那些记者开口。 “我又不喜欢这桩婚事,那都是父母之命,这年头哪里还流行什么父母之命?我喜欢的人住院了,自然要来看他!” 凌枢:…… 他现在自然不能冲出去,否则甄丛云无论如何都能将谎言发展为众所皆知的恋情。 他更不能直接对着记者说,甄丛云喜欢的另有其人,因为他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晓,这些话说出来也没有意义。 凌枢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女人会这么疯狂,早就约了记者埋伏在外面,上一秒还和他说喜欢有妇之夫,下一秒就对着记者胡说八道。 记者们果然骚动起来,纷纷追问凌枢的身份。 其实不必追问,只稍去护士那里问问,凌枢的名字就能浮出水面。 到时候人们就会知道,甄小姐亲自来医院探望的意中人,就是上回她执意邀请跳第一支舞的小白脸。 生日舞会之后,甄丛云和凌枢没有联系,外人关注的才渐渐少了,现在甄丛云再弄这么一出,只会再度将别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报道一刊载,谁也不会相信凌枢和甄丛云之间,实在连熟稔都谈不上。 甄丛云丢下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就飘然而去。 留下几名蠢蠢欲动的记者很想冲进来找凌枢,幸而护士及时赶到,将人驱离。 凌枢活生生被搅出一身冷汗。 甄丛云到底想干什么? _分节阅读_195 莫名其妙跑来看他,又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 如果她仅仅是想拿凌枢当烟雾弹,那现在无疑是成功了。 明日大小报章,想必都会将甄小姐不喜家中定下的婚姻,意中人另有其人的消息刊登出来,遍布大街小巷,所有人也都会好奇甄小姐喜欢的凌枢,到底是何方神圣。 凌枢现在有点后悔了。 早知道这个女人这么麻烦,当初岳定唐让他去敷衍甄小姐时,他就应该找个借口推掉。 没有接触,也就不会开始,更没有接下来的这一系列后患。 难怪岳定唐对跟甄小姐联姻半点不感兴趣,谁摊上这么个女人,还能快活得起来的? 不过也不一定,总有些男的不知死活,对越难征服的女人,就越有征服欲。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不经意瞥及床头柜。 那里正放着一个首饰盒。 甄丛云带来的礼物。 凌枢缓缓伸过去,将盒子攥在手中。 想打开,又犹豫。 他总感觉自己手里拿的是潘多拉魔盒,一不小心就会放出妖魔鬼怪。 毕竟甄丛云带来的东西,实在没法令人不谨慎。 手指捏住盒盖,缓缓往上翻。 刚打开一条缝,病房门被推开! 凌枢吓一跳,差点将盒子扔到地上。 进来的不是甄丛云。 也不是岳定唐。 而是江河。 今天真是见鬼了。 不速之客一个比一个意想不到。 第64章 “江先生,你来做什么?” “我来探病。” 江河摘下帽子,随手放在一边。 “你好像不太欢迎我。” 凌枢假假一笑:“怎么会,不过别人探病总要带礼物吧,你两手空空,好像不似来探病的。” “有道理,来得匆忙,是忘了。” 江河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一小沓美金放在桌上。 “不成敬意,将就收下吧。” 这是个出手大方的主儿。 凌枢竖起拇指,不吝夸奖:“够爽快!”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还是不相信江河专门为探病而来。 但对方没有先开口,凌枢也就不问。 _分节阅读_196 江河在病房内走了一圈,踱步到窗边,半身隐在窗帘后面,往楼下看。 凌枢觉得江河的举动里,时常可以窥见他一些习惯和过往的刀光剑影。 譬如正常人站在窗边,只会落落大方地看,绝不会这样半隐半现,随时准备藏起身形,敌明我暗,方便伏击。 只有经常在刀口舔血,习惯了暗夜里潜伏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警惕。 江河似乎察觉身后的视线,回过头。 凌枢正坐在床上,裹着棉被,在数那沓美金。 江河:…… 他从未见过有人像凌枢这样坦坦荡荡的不客气。 自然,也从未遇到过有人上赶着主动蹚浑水,帮他逃避追杀就为了查案线索的。 “你好像不好奇我是来做什么的。”江河道。 “不是来探病的吗?”凌枢扬了扬手上的钱,“心意我收到了,桌上有苹果,您自便啊。” 江河:“除了美金,我还给你带来一个重要的消息,你一定有兴趣。” 凌枢头也不抬:“愿闻其详。” 江河:“陈友华死了。” 凌枢抬起头,一脸震惊:“什么?!” 江河:“你很意外。” 凌枢:“我为什么不意外?” 江河:“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凌枢打死也不可能告诉他自己不仅亲眼看见陈友华被杀,还顺走了他身上的遗物。 “我当然不知道,多亏你告诉我!那完了,又一条线索断了,想要查明何幼安到底是不是在说谎,只怕遥遥无期。” 江河从大衣里摸出一个文件袋,丢在床上。 “这是陈友华的资料,你也许用得上。” 凌枢打开袋子抽出文件,略翻了翻。 里面记载了陈友华在报社任职时的档案,和一些过往经历,的确很有用。 “谢了啊!” 凌枢随手将刚才没来得及打开的首饰盒扔给江河。 江河接住,莫名其妙。 凌枢道:“为了表示感谢,这是我的回礼。” 江河蹙眉。 他之所以给凌枢送来这份文件,完全是为了还那天晚上的人情。 一条命的恩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江河不喜欢欠人情,能还,总是要还上的。 不过凌枢这个人,也着实有点意思。 因为一个枯燥乏味的人,是绝不会做出跟他一路逃亡的选择。 江河打开首饰盒,面色一下变得古怪。 “你送我这个?” “嗯?” 凌枢不打算在他面前浏览资料,正将东西放回去,抬起头,就看见江河将首饰盒的方向一转。 _分节阅读_197 一枚钻石戒指赫然入目。 凌枢:…… 甄丛云该不会将自己的订婚戒指给了他吧?! 不好捉摸的女人千千万,这甄小姐应该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凌枢遇到过许多对自己着迷的女人,却很少有像甄丛云这样的,拿他当挡箭牌,实际上另有所图。 她爱上的有妇之夫究竟是谁,能被甄丛云看上的男人一定很不简单,说不定还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可这样的大人物,又怎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勾搭一个已经订了婚的千金小姐? 这女人把戒指扔到他这里来,难不成真想逃婚?她喜欢的那男人会跟她一起走? 甄丛云的戒指,自然不会是劣质品。 钻石在光线下熠熠生辉,亮得凌枢忍不住眨眼。 从戒圈设计来看,应该还是出自国外设计师之手。 这样一枚价值不菲的戒指,甄小姐说不要就不要,像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不喜欢男人,这枚戒指,你留给别人吧。” 江河冷冷道,将盒子放下。 凌枢:…… 虽然暂时没想明白甄丛云把这枚戒指丢给自己的用意,但凌枢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情,脑海里甚至会冒出诸如祸水东引,声东击西一类的词。 他半点都不希望自己是那个倒霉鬼。 正想着怎么编个感人肺腑的故事,说服江河收下这枚戒指,成为新的冤大头,有人推门进来了。 凌枢和江河,几乎是下意识地,齐齐往门口望来。 而在岳定唐眼里,一个靠坐在床上,一个站在床边,手里打开了的首饰盒递出一半。 岳定唐:…… 凌枢、江河:…… 岳定唐沉默片刻。 “我需要为你们腾出几分钟吗?” “不需要。” 回答他的是江河。 江河把首饰盒往凌枢手里一塞。 “我走了。” “等等!” 对凌枢的挽留听而不闻,江河大步流星,很快就消失在门口。 岳定唐问:“盒子里是什么?” 凌枢有气无力:“钻石戒指。” 岳定唐浮现与江河刚刚如出一辙的古怪表情。 “没想到你的桃花都开到男人身上去了。” 凌枢:“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八道,这戒指是甄丛云的。” 岳定唐皱起眉:“甄丛云?她来做什么?” 凌枢将方才情形略略一说。 “你知道她喜欢的有妇之夫是谁吗?” 岳定唐:“不清楚,我家与甄家素来没什么往来,就是见了面打个招呼的面子情,三姐之所以将她介绍给我,也是出于别人的介绍,她不好贸然拒绝而已。” _分节阅读_198 凌枢幸灾乐祸:“这得亏你没看对眼,要是喜欢上这位甄小姐,转头她就给你戴上这么顶绿帽,你该如何是好?” 岳定唐冷静道:“现在她盯上的人好像是你。” 凌枢噎了一下。 “我们还是来聊聊别的吧,江河送来一份资料,是关于陈友华的。” 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 岳定唐去而复返,正是想要让凌枢去跟江河接洽,询问陈友华的事情。 没想到江河自己主动送上门了。 “他知道陈友华死了。” “知道。” “那他没怀疑到你身上吧?” 凌枢回忆一下,摇摇头。 “他的确问过,但也只是随口一提,他今日之所以过来,应该是得知陈友华的死讯之后,知道我正在调查何幼安的案子,不想欠我的人情。” 岳定唐将一沓资料抽出来,略翻几翻,不由挑眉。 “江河果然有几分本事。” 许多东西循白道来查,未必能查到,但江河就不同了,他手下那些人如青帮帮众一般,遍布大上海各行各业,尤其是码头、赌馆、歌舞厅、典当行这几块,这些地方龙蛇混杂,最是容易得到消息和打探消息的。 也许鹿同苍正是觉得自己这位得力臂膀过于强大,自己已经辖制不了了,才会起杀心。 “陈友华果然不是他的本名。陈友华本名程峰,是上海九英中学的一名化学教员,后来因为惫懒不知上进,与其他教员口角斗殴而被辞退,之后便去了报社工作,改名陈友华,直到被追杀,出事失踪。” “他家里人口呢?” “他在中学当教员的时候,履历表上写的是江西吉安人,上有父母,膝下独子,也就是他自己,未婚,学历为中学。具体哪儿没有写,学校入职时需要面试,他想必是通过了,否则不可能任职,但是此人肯定也有问题,一般人求职,恨不能写得越详细越好,但陈友华却反其道而行,这是古怪的地方之一。” “还有,根据他任职中学的同事所言,陈友华在学校很少提起他的家里人,性情也孤僻不合群,但等他去了报社,却又变得与人为善,面目可亲,你看,报社同事对他的评价很好,说陈友华乐观善良,是个好人。这样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怎么会出现的同一个人身上?” “如果陈友华的确就是程峰,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的其中一面,是故意伪装的,又或者,他的孤僻和乐观,都是伪装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性格,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所有的一切,就像一个谜,现在他死了,除非找到和他有关系的人,否则说不定,连程峰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岳定唐陷入思索。 凌枢也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思路。 江河既然能把这份资料当作人情,那它的真实性就八九不离十了。 “你去过明德书店?”岳定唐忽然道。 “不错,江河跟我怀疑到一处去了,他也找人查了杭州那间明德书店。巧得很,就在陈友华死后,我从杭州回来,当天晚上,明德书店就关门大吉了,门外贴了张告示,说是东家出门,归期未定,请书客移步别处。” 虽然这样就说明书店也有问题,但是他们已经无法循着这条线索追查过去了。 兜兜转转,依然剩下一个何幼安。 所有线索,只在何幼安一人身上。 “我到现在依旧想不通,何幼安为何要委托我们查威胁信的事?如果一切都与她有关系,她这样做只会让本来没什么人注意的事情,反倒引起我们的关注。” “两种可能。” 岳定唐淡淡道。 “一种是事情与何幼安无关,她不知道沈十七想杀陈友华,也不知道陈友华逃脱暗杀,两人会前后脚出现在那间书店,完全是出于巧合。” “另一种可能,是她与陈友华是一伙的,她将我们拉入局,不过是想着可以在需要时,将我们也拖下水,说难听点,是把一些事情推到我们身上。” 凌枢:“我觉得她不像是这种人。” 岳定唐:“你对她的印象,已经偏离了本该客观的立场了。” 凌枢无辜道:“我怎么觉得你对她的印象,也已经形成一种偏见?” 岳定唐:“你自己说过的,所有巧合放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陈友华去明德书店的时候,她怎么也正好就去了杭州?杭州那么大,她为何就偏偏选了明德?” _分节阅读_199 凌枢道:“陈文栋要杀我,那张纸条她本来也可以选择不发的,这说明她对我们,还怀有基本的善意。” 岳定唐:“你太天真了。” 凌枢:“老岳,虽说人性未必本善,但何幼安至今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害我们的事情,我认为此事,还能在她身上再突破一下。” 岳定唐:“说说看。” 凌枢:“就当此事与她无关。陈友华肯定还有同党,如果真是他杀死沈十七,陈友华的同党说不定还会对何幼安下手,我以此告诫何幼安,看她有何反应。” 岳定唐:“如果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呢?” 凌枢:“我在看人这方面,总还有些自信的。” 这句话刚刚说过几分钟,凌枢就有点后悔了。 他站在何幼安的病房外边,跟两名保镖大眼瞪小眼。 病房里头传来搬东西的动静,听上去也不止何幼安在,但房门紧闭,什么也瞧不见,守门的人也不肯去通报,凌枢只好继续耗着。 直到护士过来换药,敲开门,凌枢才趁机喊了一声。 “何小姐,我是凌枢,来看你的!” “你这小子!” “干什么!” 两名保镖大怒,一左一右就要把他架起来扔出去。 幸而何幼安终是听见了。 “是凌先生吗?请进来吧。” 凌枢松一口气,在保镖的瞪视下飞快闪身入内。 但当他进去之后,才发现房间里摆着两个大行李箱,两名佣人正在帮何幼安收拾行李,忙进忙出,一些东西还得不时请示她扔掉还是留着。 “何小姐,你要出远门?” “是,我近期应该会离开上海了。” “去哪儿?”凌枢下意识问。 “还没定,也许是香港,也许是国外,到处走走,散散心。” 几天不见,何幼安有了些变化。 这种变化很难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何幼安还是那个何幼安。 美貌依旧,恬静宁和。 如果说,从前的何幼安像一枝垂在溪水上的繁花,灿烂柔弱,花落随流,无处可依,如今的她却像溪中的石头,任凭流水从身边多少次匆匆,枕流望月,静影沉璧,从来不曾动摇过。 这样的变化格外微妙,如果不是凌枢前后隔了几天,又尤其留意她的话,是绝对察觉不到的。 换作粗心大意一点的人,也不会观察得到。 “为何如此突然,你的戏不是才拍了一半吗?”凌枢道。 何幼安指指自己额头上的纱布。 “你瞧我这样,还能继续拍戏吗?这部戏肯定是不成了,得临时换人,成先生怕我闷,就让我到处去走走。这样也好,我在上海住得够久了,是该出去看看了。” “如此也好,什么时候启程?” “这两日。” 凌枢很讶异。 “这么急?你的伤势还没好全,不是需要静养吗?” 何幼安笑了笑,“去轮船上静养也是一样的,成先生带了私人医生,有什么情况,可以及时为我诊断。” _分节阅读_200 凌枢:“但,医疗器械,总不如医院方便。” 何幼安:“也还好,我觉得我没什么大碍了,只要不是拍戏那样的强度,都能承受得来。” 凌枢终于知道何幼安的变化在何处了。 她变得冷淡,眉目神情也不再生动。 凌枢不知道她对别人是如何,至少对自己,没了从前的温柔亲近。 “既然如此,临别有些话,我想与何小姐说,不知方便不方便?” 何幼安看了他一眼,对两名女佣道:“我想吃点橘子和糖炒栗子,你们出去帮我买一买,回来再收拾。” 待两名女佣离开,何幼安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 “凌先生放心,我答应你们的酬劳,必然不会失言。这是汇丰银行七七零八号保险柜的钥匙,五日之后,你们去银行见经理,他自然会带你们去取里面的东西。” 凌枢:“为何要五日?” 何幼安莞尔:“我怕来不及准备,对不住二位的辛劳,还是多两日,周全一些的好。” 凌枢道:“实不相瞒,起初我查这件案子,的确是为了何小姐许诺的酬劳,但后来,酬劳不酬劳,其实已经是次要的了。” 何幼安:“我明白,你在首映礼上救我,肯定就不是为了酬劳。凌先生宅心仁厚,我一直都知道,心中也十分感激,可惜除了黄白之物,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表达我的谢意了。” 凌枢:“我想知道真相?” 何幼安很惊讶:“什么真相?” 凌枢直视她,冷不丁道:“陈友华死了。” 他以为自己的话会让何幼安出现表情变化。 但什么也没有,何幼安依旧茫然。 “陈友华是谁?” 凌枢:“那沈十七也死了,你知道吗?” 何幼安:“我知道。” 凌枢:“谁告诉你的?” 何幼安道:“成先生,他刚刚来过。” 凌枢:“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何幼安叹息,露出些许难过。 “我能说什么?沈先生与我的那些渊源,人尽皆知,不管他生前如何,终究是人死如灯灭,我只能表示哀悼,为他祈祷,希望他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第65章 岳定唐没有急着走。 他还在凌枢病房里等。 等他跟何幼安交谈的结果。 虽然岳定唐知道,十有八九,凌枢会空手而归,何幼安也会二一推作五,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但凌枢此人,看似活泛,实则深沉,遇上再狡猾的人,怎么都应该有些收获的。 岳定唐左右无事,就拿了本外国在病房里看。 当他刚刚看到书中摩斯坦小姐上门拜访时,凌枢回来了。 去的时候,凌枢两手空空,什么礼物也没带。 回来的时候,却大包小包,满载而归。 _分节阅读_201 凌枢将东西摆上来。 有酱鸭锁骨,有麦芽糖,有橘子,还有鲜花。 零零总总,能堆满一张小桌子。 病房里有空置的花瓶,凌枢洗干净,把花插上,顿时多了几分温馨。 “何幼安送你的?” 岳定唐怎么也很难想象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何幼安拎着鸭锁骨送给凌枢的情形。 凌枢:“怎么可能?这都是我回来路上,去各病房串门拿回来的。” 见岳定唐还有些将信将疑,凌枢如数家珍。 “何幼安隔壁病房,住的是一个老太太,家境挺好,心脏有些问题,医生让她留院,老太太家人不在,就一个佣人跟前服侍,老太太生病心情不好,还跟佣人起了口角,我路过听见,就进去劝两句,人家老太太见了我投缘,非跟我拉家常,这不,临走时还送了两袋橘子。” 岳定唐:“你一路上吃了一袋?” 凌枢:“我又去那间病房隔壁,病人原本是个国军军官,弃戎从商,在上海做生意,风生水起,小有家产,可惜膝下无儿无女,颇为寂寞,见我拎了橘子去探病,免不了欣喜几分,加上我本来就面目可喜,三言两语下来,他就把别人送过来的大半礼物都塞给我,还给我留了联系方式,约好以后出院有空再聚。” 岳定唐:…… 凌枢:“紧接着我又去了另一间病房,护士正好给病人打完针离开,娇滴滴的富家千金在里面哭哭啼啼,母亲和佣人怎么哄也哄不住,我一去,那家小姐就止住哭声,被我哄得笑逐颜开,拉着我不松手,非将花送给我,最后还是她母亲将她哄睡了,方才脱身。” 岳定唐:“那家小姐几岁?” 凌枢:“芳龄有四。” 岳定唐无言以对。 凌枢语重心长:“你想,能跟何幼安同一楼层住进来的,必然非富即贵,我这逛了一圈,肯定不会毫无收获,最重要的是,跟人都混熟了,我还将东西分与护士,以后要是再住进来,不就人路两熟了?” 岳定唐:“你还想有下次?” 凌枢打了个哈哈:“一时失言,以防万一!” 合上书,岳定唐扯开闲篇。 “你与何幼安谈得如何?” “没有结果,但也不算没有结果。” 凌枢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将那把钥匙放在桌上。 “汇丰银行,七七零八号保险柜,何幼安给我们的报酬。” 岳定唐看了钥匙一眼。“除此之外呢?” 凌枢:“她说自己不认识陈友华,对沈十七的死讯也是刚刚得知,从头到尾,所有事情与她无关,她自称受害者,除了写那张纸条提醒我们小心陈文栋之外,什么也没做。她还说,她这两日就要启程离开上海,去外地散心,归期未定。” 岳定唐:“这么说,还是一无所获。” “但我临走前,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说到这里,凌枢顿了顿,像是再度思索何幼安的那句话。 “她说,凌先生,我从影数年,拍了不少电影,也留下不少剧照,都存放在滕四平先生那里,等我离开之后,你姐夫若有兴趣,你可以问滕老板要,我已经转告他,可以全部赠送给你。” 岳定唐沉吟。“你姐夫是何幼安的影迷?” 凌枢:“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我姐姐才是她的影迷,从头到尾,我没提过姐夫,以何幼安的年纪,照理说不可能记岔。” 岳定唐:“你觉得,她在暗示你什么。” 凌枢:“她是个洞悉人心的聪明人,这样的人,往往不会在临别时说一些废话的。而且我听她意思,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上海了,甚至如果合适,直接就在香港长居下来。” 何幼安还特意提醒,等她走了,再去取。 剧照如此。 保险柜也是如此。 她是否有什么话,不方便当面说,只能留下只言片语,隐晦委婉,待凌枢自行参悟。 _分节阅读_202 也有可能,是她不堪忍受沈十七的折辱,设计杀了他之后,跟成先生远走高飞,离开这片土地,从此逍遥自在,海阔天空,只是念在朋友一场,给凌枢留下些许线索,免得他日思夜想,走火入魔。 凌枢觉着,自己的脑子委实不能算笨,可遇上何幼安,他总有些琢磨不透。 这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每每觉得好像看清了她的模样,转头又模糊了。 等她离开上海,沈十七和钱氏的死,也许会随之没入尘土,无从追寻。 “看来,也只能等她走,再找找答案了。” 凌枢打了个呵欠,余光瞥见旁边空空的盘子。 “苹果呢?” 岳定唐道:“被我吃了,昨天一兜子的苹果,怎么就剩一个?” 凌枢:“我昨晚饿了,下半夜没吃的。白天里客人们来也吃了不少。” 岳定唐:“大部分还都是你吃的吧,你这样还想早日出院?” 凌枢笑道:“不出院也是可以的,周叔天天给我带热汤热饭过来,我觉得跟在家里没区别。” 得,这住院还住上瘾了。 岳定唐懒得再与他掰扯下去,起身将书拿上。 “我先走了,回头周叔会过来跟医生交涉,若是你已无碍,就为你办理出院手续。” “岳长官,”凌枢叫住他,“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岳定唐停步回头。 凌枢无辜道:“那明日我还需要上班吗?” 岳定唐半句话不想多说,直接扭头就走。 对方离开后,凌枢嗤的一笑。 他摇摇头,拿起橘子,慢慢剥皮。 正如岳定唐千方百计想要试探他的底细一样。 他也喜欢时不时逗弄对方,一步步探究岳定唐的底线。 两人相处,如跳一支探戈,不是你进,就是我进。 似友似敌,上司下属,旧日同窗,多重身份交杂,彼此在亲近与疏离之间游移,保持微妙的平衡。 岳定唐走后没多久,医生和老管家周叔就来了。 约莫是他这两天不知节制,胡吃海喝的缘故,医生一番诊断之后,宣布他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体温也在三十八度上下徘徊,依旧要留院观察两日。 在老管家的目光谴责下,凌枢老老实实把还没来得及吃的将鸭锁骨和橘子上缴,老管家眼神如鹰,连他藏在枕头下面的橘子都翻出来了,凌枢所有存货被搜刮一空,最终只能稀粥咸菜度日,倍觉惨淡。 喝粥直接导致的后果是,如厕几趟之后就开始肚子饿了,可翻遍病房又找不到吃的,只好早早躺下,蒙上被子,脑海里划着火柴想象满汉全席,参鲍翅肚,忍饥入睡。 迷迷糊糊到了下半夜,凌枢被尿意憋醒。 四周悄无声息,窗外寂静空旷,唯独背后床边—— 似乎有人。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很难用言语解释清楚,但是当一个人闭上眼时,若身边有其他人,是很容易能感觉到的。 凌枢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听说医院常年有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白事在这里屡见不鲜,多年下来,也不知多少幽灵午夜徘徊,舍不得离开人世。 又听说,这间医院早年是个坟场,后来才建的医院,许多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就将医院当成家,夜半无人,自然是“它们”活动的时候。 寒毛一根根竖起。 凌枢屏住呼吸,故作不经意梦呓翻身,紧闭的眼睛挤出一条缝隙。 床沿处月光照进来的地方,隐隐绰绰多了片黑影。 _分节阅读_203 一只手蓦地落下。 凌枢想动,却已经动不了了! 他的脖子被扼住! 第66章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凌枢喘不上气! 他想也不想就飞起一腿踢向对方,却忘了自己身上还盖着被子,这一踢就打了折扣。 对方加重力道,几乎整个人都压在凌枢身上。 那一刻,他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几乎浑身彻底软下。 但脑海深处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当先反应过来。 就像身体本能千百次的反射,这种本能是在许多次生死一线中磨练出来的,也曾无数次救过他的性命。 凌枢食中二指戳向对方心口! 迅猛如电,正中弱点! 不是鬼,而是人。 黑影吃痛,嘶的一声,往后一缩,力道也就跟着松懈。 凌枢趁机挣开他的钳制,从床上跃起,扑向对方。 对方冷不防被他扑倒,两人直接从床上滚至床下。 凌枢确定对方是人非鬼之后,自然也用不着客气,一拳挥下,用上了九分力道。 但拳至中途,突然顿住! 借着微光,凌枢看见一把枪。 枪口正对着他的眉心。 而持枪之人—— “陈文栋?!” 此人原是沈十七派给何幼安的司机,但他不仅仅是司机,还经常帮沈十七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交给何幼安的那份暗杀名单,肯定不是第一件,也不会是最后一件。 凌枢还记得,自己跟岳定唐讨论过,沈十七作为商人,乃至纨绔子弟,看谁不顺眼,喊上帮派分子套麻袋痛殴一顿扔进黄浦江,也就算是最严厉的报复了,出动江河那边的人去暗杀,委实小题大做,说不定这其中,有那位成先生的影子。 钱氏的死是个转折点。 何幼安开始怀疑上陈文栋,她将自己的疑虑告诉了凌枢他们,随后还发出警告,让凌枢他们小心陈文栋。 事情的发展似乎印证了她的说法,何幼安受伤,差点丧命,而当天横梁砸下来的地方,正好是之前成先生站过的位置。 之后陈文栋人间蒸发,彻底无影无踪。 现在,他又出现了。 不是去见何幼安,而是出现在凌枢的病房里。 “别动,别声张,不然我就开枪了!” 刻意压低了的凶狠在寂静黑夜里分外瘆人,像极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 “我可以不动。”凌枢叹了口气,“但是你我无冤无仇,你杀了我,又有何用?” “我现在被追杀了!”陈文栋恶狠狠道,“全是你害的!” “陈老兄,这你就冤枉我了,这件事明明是何小姐委托我追查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又怎能不尽力?冤有头债有主,你不去找何小姐,怎么反倒找上我?” 今夜无风,云后有月,窗外有灯。 _分节阅读_204 隔着窗帘,凌枢看见对方持枪的手在颤抖。 不是愤怒,而是紧张。 陈文栋现在很紧张。 因为他的额头微微冒汗,连鼻尖也不例外。 手心肯定也被汗浸湿滑腻。 他在紧张什么? 凌枢想,对方肯定是不想杀自己的,否则他第一时间就应该开枪了。 不想杀人,说明陈文栋还没有彻底丧失理智,有谈判回旋的余地。 凌枢不想冒险去挑战他的枪法。 陈文栋此时已经逐渐后退,两人之间隔开一个安全距离,足够在凌枢扑上去发难时,被他开枪打死。 从陈文栋握枪的手势来看,对方也是个用枪的行家,刚才身手表现也不错,更加证明他不单纯是司机。 一个电影明星的司机,身手这样利索干净,本身就是古怪的存在。 凌枢最近住院次数频繁了些,他实在不想再看见输液针,闻见消毒味了。 哪怕护士长得再漂亮,也不行。 最可怕的是,姐姐凌遥很快就要回来了,如果他再受个什么伤,势必要面对凌遥哭哭啼啼的抱怨。 “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说,我能帮你什么?” 凌枢尽量放缓了语气,以免刺激到对方。 “你看,我这还发烧住院,能不能让我先穿个衣服?” 陈文栋一动未动。 凌枢只好道:“那么我们先谈谈,谁在追杀你?何幼安?我想,她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能量。沈十七?他已经死了。那就只有成先生,是他派人追杀你,为什么?” 他见陈文栋依旧没有吱声,便又继续说下去。 “我想,你大半夜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拿枪指着我,然后一枪把我嘣掉吧?我贱命一条,无足轻重,但是你心中余怒未平,满腔冤屈,就找不到出路了。” “成先生是个能耐很大的人,如果是他命人追杀你,这就不太好办了,除非你将误会解释清楚……” 说到这里,凌枢忽然灵光一闪。 “所以你到医院原本不是来找我的?你想找何幼安,还是成先生?何小姐出院了?你找不到她,才找到我这里来?!” 何幼安的名字终于让陈文栋有所反应。 “我今日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全拜何幼安所赐!我没有对成先生不利,也不曾策划那些暗杀,是何幼安,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让成先生相信我就是那个内鬼!” 陈文栋面目狰狞,仿佛在他眼前的正是何幼安。 凌枢注意到,他形容狼狈,仿佛刚刚经过一场盛世逃亡,惊悸未定,魂魄难平。 “这么说,之前想杀我的人也不是你?” 陈文栋一噎。 “是沈十七,他让我干的!” 凌枢:“沈十七为何想杀我?” 陈文栋:“你在宴会上得罪了他,他早就恨你入骨,要不是碍着岳家,他早就将你杀了!” 凌枢紧追不舍:“那陈文华和肖俊呢?这两个人,一个是报社职员,一个是裁缝,跟沈十七八竿子打不着,他为何要杀他们?” 陈文栋喘着粗气,却不说话了。 凌枢:“陈兄,现在成先生的人在四处找你,他不可能再听你解释的,何小姐很快就要跟着他远走高飞了,别说找上门,只怕你连开口都来不及,就会死在成先生派来的人枪下。你现在想要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我身后有岳家,有市局,怎么说也能跟成先生分庭抗议,保你一条命吧。” 凌枢当然没有市局当靠山,他甚至不知道岳定唐会不会出手相助,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能信口胡诌,扯虎皮做大旗,先稳住对方。 _分节阅读_205 谁知陈文栋却半点也不领情。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你们斗不过成先生的!他的能耐根本不是你能想象的!” 凌枢狐疑,顺着他的话道:“不可能吧?成先生人脉再广,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商人,顶多跟日本军方有些瓜葛,哪来的通天能耐?你可别说他是蒋先生的小舅子,他又不姓宋!” 陈文栋冷笑:“蒋先生又如何?他压根就不姓成!他姓成田,真名是成田宫!” 第67章 成田宫。 这个名字一出来,许多事情就都有了解释。 东北如今是日本人地界,为何一个中国人能在那里畅行无阻,为何关东军会卖他面子,让他打理满铁在上海的利益,为何沈十七那样横行无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对岳定唐也仅是多了几分客气,却对成先生如此战战兢兢,言听计从。 因为成先生不是成宫,而是成田宫。 一个日本人,才能让关东军将其当作自己人,而非带路捞好处的奴才。 也只有成田宫,才能让沈十七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老老实实。 凌枢还记得,岳定唐曾经说过,成宫虽然是生意人,国学造诣却很深,经常说起自己姓氏的来历,说自己是周武王的直系后裔,许多人都知道,成先生的血脉追溯上古,十分尊贵。 旁人只会当成先生生意往来,担心商人地位被政府里的官员看轻,才得强调自己的姓氏来历,但在几番接触之下,凌枢却不这么认为。 如今看来,他的猜测果然成真,只是这绝不是凌枢想要的结果。 “陈兄,事已至此,你拿枪指着我也无用,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什么?”陈文栋冷冷问。 “谈判。”凌枢笑了笑,随即意识到现在没开灯,就算自己笑得再有亲和力,对方也感受不到。 自己睡觉前,明明是把灯开着的,想必陈文栋进来之后,又将灯给关了。 “别动!” 陈文栋见他将手伸向台灯,立马出声喝止。 凌枢:“别紧张,我只是想开灯,穿件外套。” 陈文栋:“你最好什么也别做,否则我不知道我手上的枪会不会走火。” 凌枢叹了口气:“成先生的人既然满世界在追杀你,那么他们一定会切断你所有熟悉的联系人,你现在无论是找昔日兄弟,还是亲朋故旧,只怕都不靠谱,他们面上答应得你好好的,转头可能就会向成先生卖了你。成先生已经相信你就是那个叛徒,只有我,你觉得从我这里,还能找到突破口,和一线生机。” 陈文栋没有出声,但也没有反驳。 凌枢:“那我们就更应该放下成见,彼此合作。我虽然职位不高,但认识三教九流,黑白两道的人多,就算比不上成先生,帮你伪造身份,远走高飞,总还是能做到的吧?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岳定唐吧,岳家想救你一命,无须通过成先生,不对,是成田宫,这名字可真拗口!成田也许在东北和上海一带手眼通天,但离开这里,他在湖北,在四川,甚至出了国,去美国,英国,世界那么多,他还能把手伸到那里去不成?” 陈文栋许是站累了,他寻了张椅子坐下。 但这也意味着他的心防松懈一些。 凌枢冷得哆嗦,赶紧将被子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陈文栋也没说什么。 “继续说,你要怎么帮我?” 凌枢道:“我刚才已经说了,伪造身份,你的面容稍稍化妆,或者干脆伪装成为女子,很容易就可以离开上海,日本自然是不能去了,我建议你往东南亚,那里地形复杂,也多华人,适合你先安顿下来,欧美也不是不可以,但路途遥远波折,去了语言不通,你也未必习惯,岳家在东南亚有橡胶园,完全可以为你提供这样一条途径。” 陈文栋:“那你想要什么合作?” 凌枢:“答案,我只想要答案。沈十七是不是你杀的?” 陈文栋:“不是。” 凌枢:“那你到底是沈十七的人,还是成田的人?” 陈文栋:“知道的越多,就死的越快,你确定你想知道?” 凌枢想耸肩表示自己的潇洒,一动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棉被,这个动作做出来非但不潇洒,反而还显得很傻,只得作罢。 _分节阅读_206 “反正现在我的小命都已经被你捏在手里了,长夜漫漫,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也不为过吧。我不妨再给你一个消息,何幼安这两日就会启程离开上海,成田肯定与她同行,届时他的人肯定会有大半跟着走,这也是你离开上海的最好时机。” 陈文栋沉吟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我既是沈十七的人,也是成田宫的人,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成田派给沈十七的人手,听命于沈十七,沈十七让我跟着何幼安,当她的司机,方便就近监视她,后来何幼安跟成田在一起,我也就重新回到成先生麾下。” 他似乎骨子里有一股对成田的敬畏和恐惧,不习惯称呼成田的本名,提了两三次之后,又自然而然回到“成先生”的称呼上。 凌枢也不纠正,跟着他喊成先生。 “据我所知,何小姐只是一个电影明星,为何要监视她?” “因为沈十七需要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自己不方便出面,只能交给何幼安,很少有人会怀疑到何幼安身上,她暴露在公众视线之中,最危险,反而最安全。” 凌枢挑眉:“比如让她将陈友华和肖俊的死亡名单交给江河?” 陈文栋看了他一眼。 目光锐利如刀,刀刀致命。 如果眼神能化为实质,只怕凌枢现在已经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凌枢还以为陈文栋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但对方还是出声了。 “不错。” 凌枢:“这两个人,是不是成先生交代给沈十七的任务?” 陈文栋沉默片刻。 “是。” 凌枢:“成先生为何要杀他们,你知道吗?” 陈文栋:“不知道。” 凌枢:“陈兄,如果我和岳先生不清楚来龙去脉,就无法在这件事情上完全相信你,又谈何合作?” 陈文栋:“我虽然是成先生的人,但并不是他的亲信,无法得知太多。只知他是日本人,与关东军渊源颇深,沈十七表面与他经商往来,生意伙伴,实际上也为成先生做事。陈友华既然是成先生想杀的人,那其中内幕,也不可能是我能得知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只知道,陈友华没死,成先生好像一度怀疑何幼安,几番试探,但不知怎的,他突然就盯上我,还派人追杀我,我根本见不到成先生,也无从解释。” 说到自己无缘无故就步上逃亡之路,陈文栋犹有余恨,何幼安三个字在他齿间嚼碎碾为齑粉,只怕到死都无法释怀。 凌枢道:“你觉得,何幼安是不是早就对沈十七有所不满,只是隐忍不发,在成先生出现之后,她才利用沈十七,攀附上成先生这棵大树?那她认不认识陈友华?” 陈文栋忽然道:“我之前曾经听沈十七说过,那份死亡名单,好像涉及一份情报。” 凌枢:“什么情报?” 陈文栋:“你对这件事,好像很感兴趣。” 凌枢:“那不然咱们聊点别的?你老家哪里,家里几口人,以后有什么打算?” 陈文栋果然闭口不言了。 他的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看似放松下垂,实则只要凌枢有异动,他立马就可以翻转手腕开火。 但凌枢知道,他的内心很不安。 既惶恐于自己日日夜夜遭遇的追杀,又满腔怨愤不平无从解释; 想去见成先生,挣出一条生路,又怕成先生根本不肯见他,二话不说就直接送他去见死神; 既想通过凌枢,让岳定唐救自己一命,又怕岳定唐分量不够,也不可靠。 进退两难,如履薄冰。 他虽然捏着凌枢的性命,却也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他人手中,杀了凌枢,就等于断了自己一半的生路。 很微妙的关系,天平两端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凌枢不怕他紧张,就怕他无所畏惧。 _分节阅读_207 心中有了恐惧,才会有下手的弱点。 “陈兄,你的顾虑,我也能理解,毕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就算没有,咱们大好年华,青春正盛,怎能无缘无故丧命,虽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也得等十八年不是?这乱世的光景,十八年,谁晓得会投什么胎,指不定连长大都没来得及,就活活饿死了……” “你说得有道理。” 陈文栋忽然道,他起身走近凌枢,将枪口顶上太阳穴。 “岳定唐与成先生无冤无仇,肯定不会冒着得罪成先生的风险来帮我,但我这条命宝贵得很,还想多活几年,既然何幼安那边已经无望接近,只能委屈你跟我走一趟了。” 凌枢打了个哈哈:“陈兄,你是不是糊涂了?我跟岳定唐,充其量只是旧日同窗,再加上一个上下级的关系,根本就谈不上深交,他既然不可能得罪成先生,又怎么可能为了救我,向你低头?你要是不肯坐下来好好谈,我就算有心,也帮不了你了。” 陈文栋冷笑:“凌先生,你太小看自己了,我还记得,沈十七想干掉你的那天晚上,姓岳的出面对上沈十七,事后甚至还动用岳家的关系,向沈十七的叔父施压,寻常同窗旧谊,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步。” 枪口点点凌枢的脑袋。 凌枢很担心对方不小心擦枪走火,那自己还真得壮烈交代在这里了。 “你要怪,就怪何幼安先走一步,我本是过来找她,却扑了个空,只好退而求其次。” “你是生是死,就看姓岳的,对你看得有多重了。” 说至此处,陈文栋嘴角微扬,勾起昏暗中略显诡谲的弧度。 “大不了,我们一起死,我也总算有个垫背的。” 第68章 凌枢觉得自己很倒霉。 明明,命令陈文栋监视何幼安的人不是他,追杀陈文栋的人也不是他,怎么到头来,反倒是他被拿枪顶住太阳穴,被迫面临同归于尽的下场呢? 是出门没看黄历,还是跟岳定唐走太近,被他的霉运沾染了? 凌枢还记得,上学时候,岳定唐的确是有那么一丁点倒霉的。 几个人一起打牌,岳定唐摸到的总是最差的那几张。 出去吃饭,岳定唐点的菜总是售罄。 就连买票看电影,只要岳定唐去买票,买到的必然只剩下角落里的那些位置。 综上所述,凌枢相信,自己已经被这种霉运彻底沾染上了。 “写信。”陈文栋的声音响起。 “什么信?” “给岳定唐的求救信。”陈文栋冷冷道,“留下信,跟我走,让他带上我需要的东西来换你,否则,你就没命。” 凌枢骇笑:“我说陈兄,你以为我何德何能,既非绝世美人,又非他岳定唐老爹老妈,他凭什么要为了我这个中学同学,受你胁迫,向你低头?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重了点儿?” 陈文栋:“无妨,反正只要你跟我一起走,你就已经上了成先生的死亡名单,届时就算岳定唐不肯救你,你为了自救,也只能与我奋力逃命,两个人的生存机会,总比一个人大。” 凌枢觉得不对劲:“为何我会被成先生追杀?” 陈文栋嘲弄地看着他,只是昏暗光线里,表情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以成先生那样多疑的人,既然已经认定我是内鬼,你跟我一起走,我肯定也会或多或少,将关于成先生的事情泄露给你,包括他的身份。与其留着祸患以后不定时爆发,还不如趁着你我同行之际,一并剿灭。” “所以,你现在无路可走了,除非岳定唐愿意动用力量和关系来救你。” 凌枢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难怪刚刚陈文栋那么爽快,就把成先生的真正身份告诉他,原来这家伙早就不怀好意埋了个雷。 “我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不跟你走。”凌枢说道。 “你没有选择。”陈文栋直接把枪上了保险栓。 他只需要食指轻轻一动,扣下扳机,就能立马把凌枢送上天堂。 _分节阅读_208 把被子陡然掀起来挡住对方视线,利用那零点零几秒的时间翻滚到床底下,又或者是直接缩到被子里滚下床,还是抄起旁边的铁盘挡在脑袋前面直接扑向对方硬干,这些办法都在他脑海飞快闪过,却又都被一一否决。 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也足够让凌枢反抗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形式比人强,凌枢叹了口气,从被子里脱出身来,举起双手。 “你总得让我穿件外套吧?” 五分钟后,换好衣服的凌枢开始写求救信。 “亲爱的岳长官,陈文栋先生过来拜访,与我畅谈片刻,我二人情投意合……” 凌枢怎么看怎么别扭,赶紧将最后四个字划掉重新写。 “我二人相逢恨晚,听闻陈先生想前往国外定居,我尤其不舍,准备亲自送他一程,还请岳长官为陈先生备好机票船票路资等,以便陈先生一路顺风顺水。闲话不提,三日后下午一时,南京玄武湖畔见。” 他原是想在信中漏些风声,但陈文栋一直盯着他写的每一个字,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根本无法做手脚。 凌枢现在并不紧张。 相反,他的思绪很繁杂,甚至有些天马行空。 陈文栋暂时不会杀了自己,这是可以肯定的。 否则他在进门的那一刻已经开枪了。 他现在想要给自己找一条活路,哪怕凌枢这根稻草看上去很容易沉没,陈文栋也想尝试一下,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凌枢就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漏洞。 他暂时没有找到陈文栋的漏洞,但他在写这封求救信的时候,反而想起了另一件事。 当初他们收到一张剧照,是何幼安在某部电影里上吊的一幕。 不仅如此,照片后面还有一句莫名其妙的小诗。 塘前美人,桥后香骨,镇里枯冢。冬日已尽,春光将临,里外皆血泪。 看似文绉绉,实则狗屁不通,前后矛盾。 正因为不通,才会被凌枢牢牢记住。 他始终没弄明白,这句小诗的含义在哪里。 更有意思的是,何幼安收到的其它死亡威胁,都是她自己亲手拿到的,唯独那张剧照,是路上有人夹在报纸里塞给他们的。 此时此刻,电光石火,这首诗又没来由冒出来,自发主动跳到他面前来。 想要写求救信藏头诗而未成的凌枢,反而想起另外一句莫名其妙的小诗。 塘,桥,镇,冬,春,里。 这是一个地名?! 凌枢知道塘桥镇,就在上海郊外,但他没去过,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冬春里这个地方,可问题在于—— 谁给他们这个地名,是何幼安,还是另有其人? 给出这个地方的用意又在哪里,让他们过去找东西吗? 其实这句小诗的藏头不难意会,只是当局者迷,那时候谁也没想到这一节,都冲着诗句的内容去揣测了。 凌枢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到塘桥镇去,看看对方到底在那里藏了什么。 “在想什么?” 只是脑门上冰冷的枪口很快把他拉回现实。 陈文栋的声音就像催命符,催得他脑壳疼。 凌枢很无奈。 “没想什么,写好了,你看看。” 陈文栋略扫了一眼,没什么问题。 “走吧。” _分节阅读_209 “我们去哪?” “走了就知道。” 病房里能施展的空间不大,但离开医院,陈文栋很难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凌枢必然能找到不少逃跑的机会。 但陈文栋似乎也早就料到这一点,他异常谨慎。 凌枢的双手被拷上手铐,遮挡在围巾下面,后腰则抵着一把枪,陈文栋手臂上挽着大衣,寻常人匆匆路过,也很难发现端倪。 门口早就等了一辆黄包车。 车夫正在车上打盹,看见陈文栋出来,赶紧打招呼。 “先生,您可来了,好让我等!” “上车。”陈文栋对凌枢道。 两人同坐一辆黄包车,位置狭小,很不舒服,但凌枢也没了反抗的余地。 陈文栋的枪可是开了保险的。 但黄包车夫却不满意了。 “诶,这位先生,咱们可没说要加一个人啊,我这拉起来可费劲了,更何况还要去火车站!” “三倍价钱。”陈文栋言简意赅,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大洋扔过去。“这是赏你的,不算进车费。” 黄包车夫从来没收到过这么大的钱,接过来反复察看,还放进嘴巴里啃了一口,喜上眉梢。 “那就多谢先生了!” “现在马上走,去火车站,我要赶最早的车次。” “好嘞!” 一般车夫很难拉得动两人,但凌枢发现陈文栋特意挑了个身强体健的,这一路下来车程倒也不慢。 如果想要更快,自然是坐小汽车,可那样一来,就得一人开车,陈文栋不确定凌枢不会不会开车,就算会,他也不信任凌枢,生怕对方把自己带到沟里去。 这也侧面说明了,陈文栋现在不相信任何人,身边也没有任何得用的人手,他四面楚歌,只能依靠他自己。 “咱们是要去哪里,南京吗?从上海到南京,最早的班车是早上八点零五分,咱们现在过去会不会太早了,得在火车站等很久吧。” 凌枢开始没话找话。 “现在几点了?你手表借我看看。唉,我说陈兄,你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手酸不酸,你也说了,从我跟你离开的那一刻起,成先生就会连我一并解决,既然如此,咱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要不咱打个商量,你把枪放下,我照样跟你走,直到岳定唐带着你要的东西过来换人为止,怎么样?” “闭嘴。” 陈文栋忍无可忍,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凌枢终于安静了。 可没过几分钟,他再度开口。 “你把保险关了吧,我胆儿小,老怕你手抖,这万一要是车轮磕到石头颠簸……” 话音刚落,仿佛为了验证他的想法,黄包车还真歪了下,微微一震。 陈文栋的身体也跟着不由自主往他这边歪。 凌枢大惊失色。 “你留神,留神,你手稳住!” 枪声没起,持枪的手只是跟着车略略震动,又恢复如常。 凌枢松一口气。 陈文栋哂笑:“瞧你这胆子!” 凌枢:“你不知道,就因为我胆子小,当初才让我姐夫给我走后门去当了警察的。” 陈文栋讥讽:“警察就不危险?在家坐着天也会塌下来,不如什么都别干了!” _分节阅读_210 凌枢:“这你就不懂了吧,警察也分很多种,街上巡逻的,办案的,办公室里当文书的,我当时走的区警察局长的路子,一进去就是整理档案,每天清闲得不行,想几点上班就几点上班,想什么时候早退就什么时候早退,只要拍好顶头上司的马屁,保管没人管你,可后来我发现不行啊!” 三更半夜的上海街头,自然是行人寥寥,连盏路灯都很难看见,一眼望去,空旷寂静,陈文栋长期保持警惕,到这会儿也有点累了,居然没有再阻止凌枢说话,反而接了句。 “怎么不行了?” 凌枢笑了下:“没有油水啊,你想,当个小警察,一个月就那么点薪资,还得讨好上司,结交同事,怎么足够,不如找点差事去干几年,以后还能安安逸逸过下半辈子,可我这人胆子又小,见不得那些打打杀杀,只好又走了门路,去本地的警察学校里当了一年教官,出来之后就……” 陈文栋打断他:“当教官哪来的油水?” 凌枢:“这你就不懂了吧,想当警察的,家里多多少少有点门路,大富大贵的公子哥儿,自然瞧不上我们这一行,可是那些家世清白的小康富农,也想让家中子弟当差拿公粮,那进来之后,多教点什么,少教点什么,能不能偷懒,能不能多学点,不都是教官说了算吗?” 陈文栋无语。 凌枢:“更妙的是,这些学生又不像军校里的,动辄得学几年,他们最多一两个月就走,全是就职前的培训,就算让他们不满,也不会日积月累引起怨恨,总之一句话,铁打的教官,流水的学员,一年捞到的油水,就足够我坐好几年办公室了!” 陈文栋:“你真是生财有道。” “好说好说。” 凌枢压根不在意他的嘲讽,还挺自得。 “你别说,这个世道,乱是乱了点,可好就好在,干什么都行,只要不越线,就不会有人追着你不放,偷奸耍滑,占点小便宜,这都不算什么,比起杀人放火,已经称得上良好市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陈兄,我得说说你了,咱干点什么不行,去给日本人做事?非我族类,人家能对你掏心掏肺么,那不是明摆着被人过河拆桥?你要是一开始去给鹿同苍或甄家做事,兴许现在早就翘起二郎腿,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了吧?” 陈文栋冷笑:“你当甄家有多干净?这些所谓的名门世家,哪个没有暗地里干些龌龊勾当!别的不说,沈十七要是没有成先生,他能像之前那么嚣张跋扈?上海滩那些能挺起腰杆子说话的大佬,哪个手上不是血迹斑斑?” 凌枢:“你这话也有道理,这么说,沈十七是真卖国了?他给成先生提供了很多机密消息?” 陈文栋:“不是沈十七给成先生提供,是成先生卖消息给沈十七,论消息灵通,全上海没有人能跟成先生相比,他甚至能左右关东军对关内的决策……” 凌枢正待听下去,陈文栋却住口不言了。 “两位,前面就是火车站了!” 车子终于停下,黄包车夫气喘吁吁,已然连句话都说不全了。 陈文栋付了三倍车费,扯起凌枢往车站方向的售票处走。 凌枢意犹未尽,却也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 刚刚是陈文栋心防最松的时刻,从车夫喊出目的地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次警惕起来,任何言语都无法再令他分神。 凌枢:“我们真要去南京?现在离八点零五分起码还有三个小时,在这里逗留的时间越长,你就越容易被成先生的人追上来。” 陈文栋:“买杭州的票,最早那一班。” 他把钱塞给凌枢,让对方去买,陈文栋自己则紧紧跟在后面,片刻不离。 买了票,距离出发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两人在候车室的角落坐下。 陈文栋不时扫视四周,剔除成先生派来追杀他的可疑人选。 他的身体过于紧绷,以至于大冷天的,脖子上开始冒汗。 凌枢本想说点什么转移对方注意力,看能不能再从他口中套些东西出来,但陈文栋此时的状况显然不适合再做任何交谈,随便一点风吹草动,也许都会令他陡然警觉,做出过激的举动。 天亮之后,去探望他的第一个人,未必是岳定唐。 按照往常习惯,姓岳的起床之后会先在家里后花园散步打太极再吃早餐,完事先去学校,就算没有课,他也会在办公室里消磨一个上午,备课批改作业,到了下午,才会抽空去一趟市局,或者去医院看他一眼。 假如第一个收到求救信的人不是岳定唐,他得到消息的时间就会更晚。 至于岳定唐会不会真答应陈文栋的条件,凌枢觉得悬。 哪怕两人现在上下级,再加上老同学的情分,顶多再加上岳春晓对凌枢的喜爱,可也仅止于此,凌枢真值得岳定唐大费周章带人来营救吗? 他愿意救,那是他顾念旧情,义薄云天,他若是不愿意,也没人能说出半句指责。 毕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岳定唐无关。 届时就算岳春晓问起来,他双手一摊,一句遗憾可惜也就过去了。 凌枢委实没有在这件事上,抱太大希望。 得找个机会逃走。 _分节阅读_211 想及此,他不由在心里默念道。 但是机会不好找。 陈文栋是经年老手,在这方面的经验,足够让凌枢头疼。 到站的火车终于开闸放人,乘客们一窝蜂涌向闸口,陈文动和凌枢两人没有急着向前挤,因为陈文栋生怕人太多,将两人冲散,所以留在最后才上车。 一大早的车厢已经熙熙攘攘,提着行李箱的,拎着热水瓶的,推着小车吆喝叫卖的,与路上的冷清截然相反,热气扑面而来,燥得令人面上出汗。 “让让,让让!我是一等车厢的,借过一下!” “诶你这人,撞着孩子了知道不知道!” “你这是讹人呢?方才我分明啥也没碰到!” 小市民之间的争吵,无时无地,屡见不鲜。 这些动静到了陈文栋耳边,根本掀不起任何波澜,霎时又被抹去。 他带着凌枢找到空位。 这年头火车未有对号入座,都是先到先得,手快有手慢无,买了哪个车厢的票,就在里面自己找位置。 他们买的是二等车厢,既不像一等车厢那么显眼,也不像三等车厢那般拥挤,容易暴露惹来麻烦。 这里四个座位,两两相向,陈文栋为了避开无关人等,将四个位置都买下来,但他为了监视凌枢,自然要与他坐在一边。 旁人再要坐下,瞅见陈文栋一脸杀气,都心生怯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列车员路过检票时,便看见两个大男人挤在同排一个位置上,肩挨着肩,对面两个座位却是空的。 陈文栋示意凌枢拿出票让他检查。 “先生,既然对面两个座位也是你们买的,不妨一人一边,这样也宽敞些。”列车员好心建议道。 凌枢笑道:“不妨事,我怕冷,跟朋友坐一起才暖和。” 陈文栋抬起头瞥了列车员一眼,像是在看个死人。 后者不敢言语,落荒而逃。 “陈兄,我渴了。” “忍着。” “咱们不是去南京吗,怎的又买杭州的票?” 轰鸣声中,火车开始发动,窗外风景不再是静止的。 熙攘拥挤的人群也开始逐渐安静下来,恢复些许秩序。 走动路过的人少了,陈文栋情绪慢慢平复。 “我让你留的信是南京,就未必要先去南京。”他道,后背靠上座位,微微放松。“先去杭州,再从杭州走。” 凌枢笑道:“那敢情不错,杭州吃的多,景色也好,咱们中午到了之后,可得好好吃一顿,我带你去楼外楼,不过咱先说好,我没带钱。” 陈文栋:“你倒是随遇而安,也不怕我开枪了。” 凌枢:“我怕,可怕有用吗?人没死,就还是得吃饭喝水,陈老兄,这去杭州,一坐就是五个小时,你是打算中间一口水都不让我喝了吗?” 陈文栋闭目养神,不言不语。 凌枢只好闭嘴。 列车员提着热水壶过来。 凌枢忙叫住他,要了两杯水。 “先生,你们带水壶或水杯了吗?”对方问。 凌枢:“没有。” 列车员:“餐车那儿有杯子提供,不如您跟我过去拿吧。” _分节阅读_212 凌枢笑道:“我与我这兄弟多年没见,很多话要说,一刻都不想离开彼此,你就帮我们拿一下吧。” 列车员面色古怪,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去给他们取杯子。 当下火车里,一二等车厢的乘客,非富即贵,至少也是文人或有些身份地位的,一般要求,列车员不敢得罪,都得勤勤恳恳办到,换作三等车厢的乘客,他就没这么客气了,所谓看人下菜碟,正是如此。 杯子取来,倒上热水,凌枢捧在怀里,满足感慨。 “天这么冷,一杯热水足以温暖我的身心。” 陈文栋没有去拿杯子,也没有阻止他喝水。 凌枢笑道:“你别这么紧张,成先生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料到你想去南京,却先绕道杭州的……” 话未说完,后面车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抓小偷!有小偷啊!” “你站住!” 前后追逐的动静伴随急促的奔跑声传来,凌枢下意识回头,就见两人由远而近飞奔过来。 跑在前面的是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追在后面则是一名中年女子,穿着旗袍,踩着皮鞋,未免力有不逮,气喘吁吁。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都还未反应过来,鸭舌帽却已经跑远,一溜烟就从三等车厢奔到他们这里来了。 凌枢回头时,对方正好跑到他们这个方向,随手一扔,手包就落在凌枢腿上,人已经跑没影了! 后面的女子连同丈夫追上来,满头大汗,焦急万分。 火车即将到站,车速逐渐慢下,这时候如果鸭舌帽跳窗逃走,肯定就追不上了。 凌枢将手包递出去。 “这是他刚刚落下的,是不是你们的?” 女子抢过手包,翻开一看。 “什么都没了!” 她又急又气,非但没有感谢,反倒冲着凌枢嚷嚷。 “你们是不是一伙的,为何他会将包扔给你!” 凌枢无语:“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吗,我要是跟他一伙,会在这里等你吗?” 女子气急败坏:“那我怎么知道,你现在一拦,我根本就追不上人了!你得赔我的钱来!我那钱包里面本来有几十块的,那都是我们的救命钱!” 这还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凌枢摊手:“我没钱,但我兄弟有,你们问他要吧。” 夫妻俩自然而然,看向凌枢身旁的陈文栋。 正当凌枢以为他们要跟陈文栋勒索理论时,变故发生了。 就连陈文栋都没料到,眼前这个面目平常,嘴角甚至已经有些皱纹的三四十岁中年女子,会忽然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枪,对准自己的眉心! 凌枢:?! 枪声响起的瞬间,凌枢几乎同时弯腰躲下! 他已经顾不上陈文栋会不会对自己开枪了。 陈文栋则相反,起身扑向女子,将对方的手腕打偏,子弹也跟着歪了方向,打在边上乘客的脑袋上! 血花四溅,乘客应声而倒! 四周尖叫声起,车厢内所有人下意识起身逃窜,拼了命地往车厢两头跑! 一击未中,人潮的冲击打乱对方两人的计划,凌枢和陈文栋顺势趁乱夹在人群中出去。 杀手就算肆无忌惮闹出人命,也不可能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开枪浪费子弹。 陈文栋和凌枢,不约而同奔向三等车厢的方向。 _分节阅读_213 因为一等车厢富人多,人相对少,不好隐藏,而三等车厢价格便宜,嘈杂拥挤,方便在混乱时隐匿身形。 混乱的人群阻碍了凌枢的逃命计划,他想下车,车门却被堵住,火车还没完全停下来,从车窗钻出去显然也来不及。 他只能继续往前挤。 那两名杀手的目标可能只是陈文栋,但凌枢不想冒这个险,毕竟陈文栋说得对,在成先生眼里,能跟陈文东一起“逃亡”的,当然就是同伴,一起解决掉也不冤枉。 后面又有枪声响起,不知道谁中枪谁倒下了,人群又是一阵混乱。 盥洗室近在眼前,凌枢一扭门把,钻了进去。 第69章 窗户只拉开半格,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雨水腐蚀了窗框,后面半格死活推不过去,凌枢只好双手抓住窗框上方的把手,将双脚抬起,先送出去,然后才是身体,艰难挤出,一面思忖自己好像胖了点,前阵子天天去岳家吃晚饭果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满足口舌之欲的下场是现在差点连个车窗都跳不过去。 车站人来人往,凌枢双手还拷着手铐,一看就不像好人,当他跳窗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有不少目光落在凌枢身上,他顾不上这许多,落地就开始往车站出口跑,只要离开车站,他就暂时安全了。 迎面而来的人潮里,有不少是要搭车的,像凌枢这样中途下车的人反而不多。 逆流而上,步步艰难。 凌枢正四处张望,寻找人群空隙钻进去,就看见迎面跑来一个穿棉袄的小女孩,手里还拿着根糖葫芦。 小童身上穿得厚实,走路也跌跌撞撞,似与爹妈走散了,小脑袋左右顾盼,泫然欲泣。 她不留神摔倒,正好摔在凌枢面前,人倒是没怎样,糖葫芦却甩出去。 强忍住的眼泪立马忍不住了,小童哇哇大哭,凌枢下意识弯腰去扶。 可就在这时,他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警觉! 这一丝感觉很难形容。 大抵就像是长久处于危险环境中的人,很容易对外界所有潜在危险产生反应,甚至就连微风掠过耳旁,都有可能草木皆兵,惊弓之鸟。 但这样的预感和察知,也无数次救过他的命。 当心头警钟大作时,凌枢甚至没顾得上抬头看上一眼,立马想也不想就抱着小孩往旁边滚去! 砰! 枪声响起,子弹就打在刚刚他弯腰站立的地方! 小孩绝对不是杀手的目标,凌枢将人放下,直接冲进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认为成先生的人,追杀目标重点栋身上,至于自己,不过是附带的麻烦和累赘,但现在看来,成先生是铁了心想一并解决麻烦后患了。 凌枢这要是死了,哪怕岳定唐事后诘问,成先生也可以直接推个一干二净,只说陈文栋仇人多,凌枢被流弹打中身亡,更何况,岳定唐还未必会为了老同学兼下属,去跟成先生正面对上。 车站警察闻听枪声跑出来,但两名杀手早就在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凌枢舍命狂奔! 前面几道栅栏,他毫不犹豫一跃而过,手里摸出根刚刚在火车洗手间里顺来的钢丝,一面狂奔逃命,一边解开手铐。 这条小命未必多宝贵,但凌枢暂时还不想死,尤其是死得这么憋屈。 他抽空回头看一眼。 果然有两个大衣礼帽的男人在后面追击自己。 前面有个三岔口。 左边是火车站出口,右边是入口,中间则是工作通道。 凌枢毫不犹豫左拐,消失在后面两个人的视线之内。 两名杀手互视一眼,立马追了上去。 几分钟后,凌枢出现在右边入口处,脑袋上已然多了顶帽子,他暗自嘿嘿一笑,拿着刚才高价从别人手里买来的火车票,再次上了火车。 _分节阅读_214 这辆火车是从杭州始发,经嘉兴到上海,此处是嘉兴站,短暂停留之后,很快就要触发去上海,正合凌枢的心意,陈文栋本来想玩障眼法,先去杭州,再从杭州去南京,现在中途出了变故,杭州只怕也是去不成了。 刚才那两人以为他想离开火车站,殊不知凌枢出站之后反而绕了一圈,直接临时找到一名乘客,用三倍价格买下他手里的票,附带对方脑袋上的帽子,又折返回来。 那两名杀手就算反应过来,想追上火车,也为时晚矣。 除非—— 被成先生派来追杀他们的,不止那两个人。 凌枢觉得自己今天真是铁嘴神算。 好的不灵坏的灵那种。 他买来的票是三等票。 这年头的火车,距离车头越近,环境越差,也越危险,车厢里弥漫一股子煤烟味,一站下去,头发衣服必定沾了一层煤灰。 不过这样的地方,也更好隐藏。 显然,有人和他想法一样。 凌枢举目四望,找到个空座坐下,将头上帽子一拉,遮住半面表情。 旁边有人递来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吃么?” 声音有些沉,又有些熟悉。 凌枢扭头。 穿着女式棉袄,脑袋上裹着女子花巾的陈文栋也正在瞅他。 凌枢:…… 看见他惊悚扭曲的表情,陈文栋难得扯了扯嘴角,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 “真巧。” 还,真是,巧。 凌枢抚平自己惊吓过度的小心肝。 “你怎么会?” 陈文栋:“看来我们的办法是一样的。” 凌枢:“回上海,对你而言,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所以我才说,真巧。” 陈文栋说道,从棉袄里摸出一把枪,再次抵上凌枢腰际。 凌枢:…… 他嘴角抽动,试图和对方讲道理。 “陈兄,你自己也看见了,成先生派来的人那么多,咱们这一路还未必能安全脱身,同坐一条船的人,现在就内讧合适么?” 陈文栋:“你说对了一半,因为你现在很想下船,我只能将你继续绑在这条船上。” “你不会开枪的。开了枪,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引来杀手,成先生的能耐你自己也瞧见了,那些不是普通的青帮小混混,从身手行迹来看,也许还混迹过军队,他们既然连我也不放过,我就只能跟你一起。” 他的话似乎说服了对方。 陈文栋思索片刻,终于将枪收起来。 凌枢松一口气。 “这就对了么,咱们精诚合作,也许还能逃出生天。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出卖,因为成先生摆明不会放过我,我卖了你,自己也没好处。” 陈文栋冷冷道:“希望你言行一致。” 凌枢:“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还去南京吗?” _分节阅读_215 陈文栋没有回答。 那一瞬间,他脸上流露出些许迷惘。 凌枢意识到,他也许不是不想回答,是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丧失成先生信任的他,现在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只能亡命天涯。 “先回上海。” 凌枢听见对方如是道。 陈文栋将头微微一歪,侧脸往下,看上去就像是依偎在凌枢肩头。 只不过他们两人的打扮又是如此不谐,反倒引得路过的人都多看几眼。 凌枢抽抽嘴角,想说点什么,又觉得陈文栋很难沟通,这会儿好不容易达成共识,他已经不想多生波折了。 兜兜转转,他们从上海逃出来,竟然还没离开上海多远,现在又要回去。 凌枢觉着,陈文栋的逃生之路,注定不会太顺利。 只是他没想到,这才刚刚坐下没多久,事端又发生了。 本该准点发车的火车迟迟未开,乘客们疑惑丛生,议论纷纷,列车员被问了几句就不耐烦,跟乘客吵起来,还差点动手,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样的混乱中,凌枢瞧见那些看热闹的乘客里,有人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吵架的两人上,而是四处张望,尤以看向凌枢这边的次数,最为频繁。 这时,火车终于开动了。 汽笛声中,由慢而快。 列车员和乘客的怒火渐渐平息,人群散去,凌枢却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因为刚刚东张西望的乘客迈步朝他们走来。 陈文栋想掏枪,却被凌枢按住。 他压低声音喝道:“你想打草惊蛇吗,万一他不是呢!” 陈文栋面色冷然,不掩杀意。 那人很快走到他们面前。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不是姓凌?” 凌枢:“您是?” 对方惊喜道:“太好了,您还记得滕老板吗,我在他手下干活,是剧院经理,上回何小姐的电影首映礼出了事,是您上前救了何小姐,当时我还让人出去给您买了跌打药!”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凌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剧院经理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何小姐准备息影了,我们剧院的收入来源就那么些,滕老板打算关掉几个,我就失业了,这两天回了趟老家,准备回上海再找找机会,您呢,您又怎么会在这里?” 忽然冒出来的路人甲有着他乡遇故知的谈兴,大有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架势,凌枢心里有事,实在没空听他继续说下去。 “不好意思,我这会儿还有点事,要不咱们回上海再聊?” 凌枢打断他。 “哦,哦哦,不好意思,打搅您了,那咱们回聊!”对方如梦初醒,连忙道歉。 剧院经理刚刚转身,却又立马转回来,手里多了把枪,直指凌枢身后的陈文栋! 凌枢正待反应,身体却已经被人用力一扯! 陈文栋居然想用他来挡枪! 说时迟,那时快,凌枢顺势往后一倒,抬腿飞踹,将剧院经理踹得后退两步,枪口偏了方向,直接开到车顶去了! 砰! 一颗子弹犹如沸水入油,轰然炸起整个车厢的鱼,所有人像之前那列火车一样尖叫起来,争相逃命。 不同的是,这次火车正在往前飞驰,一时之间根本不可能停下,更不要说跳窗逃跑。 众人只能往车厢两头跑。 _分节阅读_216 但凌枢没法跑,因为剧院经理缠住他,两人在走道近身搏斗,转眼已经过了好几招。 利用凌枢当靶子的陈文栋根本没片刻停留,转身就往前面车厢跑去。 砰砰砰! 又是接连几声枪响传来,令人心脏跟着一下下直线上下。 对方到底是身兼多重身份的剧院经理,还是临时假扮搭讪的杀手,凌枢已经不想深究了,他现在只想尽快脱身,对方的手被他钳制住,凌枢抬起膝盖,将对方的枪撞飞,另一只手则一拳挥过去! 对方闷哼偏头。 凌枢自忖右手终究是失了几分力道,若换了从前,这拳下去定能让对方少掉几颗牙。 枪落在座位缝隙里,一时找不见踪影,对方只得继续赤手空拳与凌枢缠斗。 不知何时,满满当当的车厢竟已剩下他们两个,在稳速前进的列车里要一边打斗一边保持身体平衡稳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方显然没有凌枢做得好,不一会儿就已经连中几圈,连肋骨都被打断一根,口吐鲜血,连连后退。 凌枢毫不留情,步步紧逼,这种时候留情手软等于自找死路,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对方摁死在此处了,见对方后退,又立马缠了上去,直接把人踹倒,又压了上去,掐住他的脖子。 忽然,对方手中亮光一闪,凌枢暗道不好,想要后退已是慢了半步,匕首近在咫尺,眼看就要插入凌枢腰腹要害。 砰! 砰! 两声枪响,来自前后两边。 枪声也有先后之分,前面的快一些,后面的慢几秒。 这两枚子弹,一枚打在对方后脑勺,一枚打在对方腿上。 剧院经理当场丧命。 凌枢却安然无恙。 他猛地抬头,又回过头! 江河站在前面的车厢,刚才杀手后脑勺那一枪显然是他开的。 而岳定唐则站在凌枢身后车厢连接处,他的枪法也称得上不错,但刚才自然是江河的一枪更有效果。 凌枢长长出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汗流浃背。 “我还以为没人来救了,这一下就来了两位,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危机一接触,他玩世不恭的本性又冒出来了,朝着前后随意拱拱手,就直接坐在地方,也懒得起来了。 “哦对了,陈文栋好像跑到前面车厢去了。” “他死了。”江河道。 凌枢一愣:“成先生的人杀的?” 江河道:“我杀的。” 凌枢骇笑:“难道你也是来杀我的?” 江河:“本来是,但我欠你一命,所以我不会杀你,而且现在也用不着杀你了。” 前面的,凌枢能听懂,后半句,他却不明其意。 江河也不多解释,先上前确认那名杀手是否真的死了。 列车上的乘警很快赶到,呵斥三人不许乱动,举起手来。 以江河跟岳定唐的身份,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杀鸡不用牛刀,岳定唐甚至无须把岳家亮出来,江河混迹上海帮派,虽非青帮中人,却与青帮渊源颇深,只要把青帮名头表明,再说明死者的杀手身份,警察也不敢做什么,还得客客气气把三人请到休息室,等候下车时进一步确认身份。 直到现在,凌枢还有点懵。 “我怎么觉得,这一切结束得有点虎头蛇尾?” 他不是觉得脱离危险不好,但这场危机,似乎戛然而止,却给人留下巨大的疑惑。 成先生的人马,就这么不堪一击,铩羽而归? _分节阅读_217 岳定唐回答了他的疑惑。 “因为成先生的飞机失事了,在跟何幼安去香港的途中坠机,所有人,无一生还。” 第70章 “何幼安,死了?” 凌枢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一切的开始,源于何幼安。 凌枢最初见到她,是在领事馆的宴会上。 这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就像灯光下的宝石,无论翻转哪个切面,都是那样光彩夺目。 她的美不仅在于容貌,更在于气质,谈吐,举止,如果所有女人都是不同的诗,那何幼安无疑是泰戈尔笔下最受宠爱的那一首。 那时候的凌枢,也绝不会想到这个女人将会与自己产生交集,引发后续一连串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有横行霸道的沈十七,有求而不得的鹿同苍,有名为鹿同苍手下,却能耐不凡的江河,还有来历神秘的成先生,甚至还有中途被牵扯进来,本与故事毫不相干的凌枢和岳定唐。 他们无一不是环绕在何幼安身边的男人。 凌枢越往下发掘,就越发现这个故事曲折离奇,原本以为的情爱纠葛,通通被推翻。 何幼安的布局和目的,似乎也已经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但现在,所有纠葛的源头,何幼安居然死了。 凌枢的好奇心就像一颗被高高抛上半空的石头,却始终不肯落下,无处着依。 “会不会是弄错了?或者是假死远遁?” 岳定唐摇头:“许多人去龙华机场送行,亲眼看着何幼安跟成先生上飞机,飞机起飞没多久,还在众人视线范围内,就爆炸坠机了,赶过去一看,有些人尸身还在,只是不全,何幼安和成先生的,也找到了。” 这种情况下,十有八九,就是不会弄错了。 凌枢还有些回不过神,直到岳定唐往他手里塞了杯热水。 他才发现江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江河呢?” 原来之前江河说用不着杀他,正是因为成先生突如其来的死讯。 这则死讯想必也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就连过来追杀他们的杀手,只怕现在也群龙无首,草草撤退。 “走了,临走前说你的救命之恩,他还了。” 岳定唐见他神情恍惚,不由微微皱眉。 “你又受伤了?” “我没什么,就是一些皮外伤。”凌枢定了定神,“你怎么来了?” 岳定唐:“我去医院,看见你人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 凌枢:“是你发现的?” 他还以为最先发现这封信的人,应该是早上过来打针换药的护士。 岳定唐:“周叔让我上班路上顺道给你带点汤过来。” 凌枢嘿嘿一笑:“平日岳长官上班时间也没那么早吧?” 岳定唐:“你想说明什么?” 他一脸平静淡定,反倒让凌枢的调侃接不下去。 “没什么,老岳,多谢了啊,今日要不是你跟江河及时赶到,我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_分节阅读_218 岳定唐:“方才我只打中了那人的腿,严格意义上说,不是我救了你,而是江河。” 这话听着,好像还有点不甘心。 打从上学起,凌枢跟岳定唐两人就争。 争学习成绩,争老师看重,争姑娘青睐。 当时男女同校的情况还很少,女学生大都来自开明富裕的家庭,杜蕴宁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自然而然引起众多男学生的倾慕之情。 其时岳定唐面上云淡风轻,实则与凌枢暗地较劲,两人有来有往,有输有赢,但每逢岳定唐输了一筹,下回总会卯着劲更胜两筹,由此凌枢便知道,此人记仇好胜,半点不下于旁人,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还当他稳如磐石,不动凡心。 此刻凌枢听来,只觉对方的好胜心又发作了,因为没能完美救下他一次,心里有些别扭。 而凌枢在家境没落,红尘打滚之后,早已学会将那点没必要的好胜心都连同前尘过往,打包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没没,你可别这么说!就算没有江河,你那一枪,也足够让杀手受伤迟缓,助我逃脱,这一枪可太宝贵了,我也没想到是你第一个看到求救信,又带着人赶过来,我心里那份感激都不知怎么表达!” 他赶紧给老同学顺毛。 岳定唐:“无妨,你可以慢慢斟酌措辞。” 言下之意,我不介意你变着法儿赞美我。 凌枢:…… 这才是姓岳的救人的初衷吧? “大恩不言谢,要不,我跪下来给你磕个响头?”凌枢假惺惺道。 他笃定姓岳的要脸,肯定不会答应。 谁知—— 岳定唐挺爽快:“好啊!” 凌枢:?? “……我突然想起来,刚才一通狂跑,把膝盖给弄伤了,到现在还弯不下去,要不,咱改日吧,改日?” 他哎哟一声,扶着膝盖开始哼哼。 “怎么这么疼,我这发烧刚好就被揪出医院,现在浑身无力,感觉病情又加重了,膝盖也伤了,回去了得再上医院瞧瞧才行!” 多大个人了,还整得小孩儿一样。 岳定唐叹了口气。 “行了,别演了,回去之后,上汇丰银行,何幼安一定给你留下了什么东西。” 他也很想知道何幼安到底在这个戛然而止的故事里,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论好奇心,岳定唐只强不弱,只是很少外露。 凌枢却道:“不,我觉着,我们应该先去一个地方。” 岳定唐:“嗯?” 凌枢:“塘桥镇冬春里。” 塘桥镇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此处耕田处处,入了冬也能见青绿,此时元宵已过,个别胆大包天的新芽已经从枝头发出,叫嚣着要在春天里独占鳌头,凌枢此前没来过塘桥镇,他对这里最深的印象,不是山水树木,而是—— “我姐说这里的拖炉饼和雪脸瓜特好吃,她还会做,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以前给我做过一回,又香又脆,里面还会夹些春天的野菜,要是有猪油,和着菜馅一道,那就更香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凌枢就捏着一块刚出炉,热乎乎的拖炉饼,伸长脖子咬一口,露出被烫舌头和香气充斥感官的矛盾表情。 相比起来,岳定唐就斯文多了。 他选择一手用筷子戳住饼,一手掰下一小块,轻轻吹口气,待凉些再送入嘴。 至今他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何就神使鬼差大清早天还没亮去了医院。 也许是前晚睡眠不佳,索性早点起床,也许是惦记学校里还未批改完的学生论文,又也许是觉得姓凌的太折腾,想早点去把他接回来,免得他撞上成先生又闹出什么变故。 _分节阅读_219 谁知道,岳定唐看见的,不是活蹦乱跳的凌枢,而是一封求救信。 当时岳定唐的第一反应是,凌枢在作弄他。 但想想,似乎又不合情理。 为着这一丝的不合情理,岳定唐直接大清早敲响市局局长的家门,让他派人跟着自己,循着凌枢离开的轨迹一路找,也多亏凌枢容貌出众显眼,不少人印象深刻,终于找到这列火车上。 是以,岳定唐今天唯一吃上的食物,就是手里这张拖炉饼。 别说凌枢把它吹上天,就算啥也不说,肚子饿的人就连喝白开水,都能喝出三分甜味。 “老板娘,咱们这镇上,有一个叫冬春里的地方吗?” 凌枢那头,一张饼下肚,略略饱腹,已经开始向饼店老板娘打听情况了。 老板娘年过四十,犹存几分风韵,在凌枢他们刚进来时,就盯着凌枢的脸目不转睛好一会儿。 岳定唐眼尖发现,老板娘端上来的一盘拖炉饼,其大小和数量,似乎也比别桌的多一点。 “你找那地方做什么?” 本是闲话家常的一句话,老板娘却瞬间有些色变。 凌枢瞧在眼里,不动声色。 “我有个远方亲戚住在那里,都是长辈们的交情了,到我们这一辈,我见都没见过,可家里长辈让我过来捎东西,天再怎么冷,我也得跑一趟,您要是知道,给我说道说道?” 老板娘左右瞅瞅,倚桌坐下,凑近来,一副八卦模样。 “这镇上的人都知道,那是个凶地,打从若干年前,冬春里一场疫病死了不少人之后,那里就只剩下一户人家,还是一个女人,这女人前年不知从哪儿抱来一个婴孩,就在那养着,有人说,她偷了别家的孩子,也有人说,她是从坟堆上捡来的鬼孩子,所以平时没事,没人愿意靠近冬春里的,那里也没新人家搬进去。” 说罢她叹了口气。 “要说可怜,那寡妇也的确可怜,但奈何她命太硬,那孩子,都不知道会不会被她克了去!” 凌枢跟岳定唐对视一眼。 他们本来以为,冬春里很大,找起来费劲,谁知只有一户人家。 确切地说,是一个寡妇和一个孩子。 何幼安给他们留下的谜题,是不是可以很快解开了? 两人再没了吃饼闲聊的心情,凌枢随口打发老板娘几句,就循着对方所指的方向启程。 冬春里几乎就在郊外了,今日天色阴沉,加上老板娘刚才说的那番话,还真有点鬼气森森的氛围。 凌枢他们走过的几户人家,都已凋敝多时,没了人口,连屋子都是敞着的,院子里不知蒙了多少灰尘,更勿论那些半掩的门后光景了。 唯一一户尚算干净的人家,自然就是老板娘所说的绝户寡妇了。 他们站在院外张望时,里头正好也有人推门出来。 中年女人后面还跟着个小孩子,面容清秀,大花棉袄,分不清男女。 令凌岳二人意外的是,女人看见他们的第一句话,不是询问他们姓名来意,而是咦了一声。 “你们来接人了?” 第71章 面对中年女人的疑惑,凌枢玩了个小心眼。 他没说自己是来接人,或者不是来接人的。 “大姐,我们先进来看看,不知方便不方便?” 女人却摇摇头。 “算了吧,我这里是寡妇绝户,不吉利,你们别进来的好。” _分节阅读_220 凌枢笑笑,直接迈步踏进来。 “无妨,我们不介意。现在是新时代了,都在提倡科学民主,这些子虚乌有的迷信之说,我们都是不信的。” 小孩子见有生人进来,连忙躲到女人后面,抱着女人双腿,怯生生探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不知倒映谁的影子。 凌枢心头一动,下意识冒出一句:“这孩子,是姓何吧?” 女人:“是,你们果然是来接人的吧,上周何小姐托人给我捎来口信,说很快有人来把孩子接走,我还想将孩子多留一段时日,没想到竟是不成了。哎,打从他还是襁褓小娃娃的时候,我就养着了,到现在,不是亲妈,也跟亲妈一样了!” 凌枢越听,越发觉得这孩子与何幼安渊源匪浅。 甚至很有可能,孩子正是何幼安的孩子。 但,何幼安虽然结过婚,却没听说她跟梁昼诞育儿女。 这个孩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何小姐有没有说过,来接孩子的,是什么样的?” 凌枢弯下腰逗孩子玩了一会儿,他手里头没玩具,亏得一张皮相在那里,小娃娃逐渐放松警惕,不多时就已经肯依偎在凌枢怀里玩耍了。 但这句话一问,女人陡然警惕起来,目光在凌岳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你们不是来接他的?何小姐说来的是两个人,一个姓凌,另一个……” 凌枢:“另一个姓岳。” 女人:“何小姐说,一个叫岳定唐,另一个叫凌……” 凌枢:“凌枢。” “是,那就对了!”女人长松口气,生怕自己认错人,将歹人给放进来。“我就说何小姐不会骗我的!” 可这几句话,却更将凌枢和岳定唐的疑惑调动起来。 何幼安不仅料到自己会出事,还料到凌枢他们会找到这里来,甚至早就交代好女人,让孩子给他们。 可她凭什么笃定,他们一定会带走孩子? 凌枢忽然想起何幼安放在汇丰银行保险柜里的那些遗物。 也许那里边,会有他们需要的答案。 但现在,还是先解决孩子的事情。 “何小姐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从没来看过孩子,只是偶尔托人送钱送口信过来,关于孩子的来历,我也一直保密的,镇上人都不晓得,还以为是我从乱葬岗捡来的遗腹子。” 凌枢道:“这孩子是她的吗?” 女人也不确定:“应该是吧,我真不晓得,您就别问我了,她只是托人来告诉我,说你们会来把孩子接走,再给我一笔钱。老实说,要是没有她给我的钱,这孩子我真养不起,也真是舍不得他,要不,你们再像何小姐那样,定时过来送些东西,这孩子我可以继续帮你们养着?” “何小姐答应给你多少?” 不知何时,岳定唐已经站在凌枢身后。 女人似乎有些怕他,闻言抿了抿嘴,用手指比出一个数。 岳定唐直接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元。 “这些你先拿着,我们现在身上没带太多,回头再让人给你送过来。” 凌枢蹲下身与孩子平视。 孩子反应有些迟钝,也许是跟着女人常年不见生人的缘故。 以女人在镇上的处境,孩子放在这里,自然足够安全,无人会上门,但这样的环境对孩子成长显然也不是好事。 如果凌枢他们没来,再过几年,这孩子大一些,性情成形,想必也半废了。 这可能就是何幼安希望他们把孩子带走的原因。 “你叫什么?”凌枢轻声问。 _分节阅读_221 孩子没有说话。 女人道:“这孩子叫何苦,他还不会说话,平日里也木讷些。” 凌枢:“何苦,哪个苦?” 女人:“还能是哪个苦,吃苦的苦呗!” 好怪的名字。 有哪家长辈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这何幼安死了也不让人安生,一个局将他们套进来,现在又留下无数谜题。 她像吃定了凌枢的好奇心,非让他抽丝剥茧一点点去解开。 凌枢很想不如她所愿,但该死的好奇心还真让他没有转头就走。 何苦还不会说话,连走路都不利索,得有人牵着,不然自己会跌倒。 凌枢索性抱起来,他却很舍不得女人,趴在凌枢肩头往后看,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像个不会说话的瓷娃娃。 女人也红了眼眶,追几步上来,又不敢抢人。 “你,你走吧,我养不起你,你跟他们去,他们会好好待你的!” 为免招摇,凌枢他们离开塘桥镇的时候,就不再去刚才那间拖炉饼店了,行色匆匆,活像做贼,孩子则被毛毯裹着抱在怀里,小小一个,不细看还以为是包袱。 “现在怎么办?” 等回到上海,凌枢才发现自己带回了怎样一个麻烦。 这不是小动物,也不是什么摆设珍玩,而是一个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养孩子可不是想撒手就撒手,不仅得管吃喝拉啥,还得教他读书识字,礼仪文明。 凌枢自己养活自己没什么问题,他四处潇洒,受了伤也没放在心上,往医院一躺又是一条好汉。 但现在,他傻眼了。 岳定唐叹了口气。 “你刚才直接把人一抱,决绝果断就走了,我连拦一下都来不及。” 凌枢:“我这不是一时心软么,何幼安死了,要是我们不管,这孩子就得等死了吧?” 岳定唐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又是何幼安的一个陷阱?从她找上我们帮忙开始,就把我们拉进她的局里,直到现在,她虽然死了,布下的线却一直在发挥作用,就连你抱走孩子,应该也在她的预料之内。” 凌枢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反其道而行,那应该怎么做?” 岳定唐:“把人送到教养院去。” 见凌枢没有吱声,岳定唐又补一刀。 “凌遥姐今天应该就回来了。” 凌枢打了个寒颤,低头看去。 孩子早已哭干眼泪,安静缩在凌枢怀里睡觉,嘴巴含着拇指,一吮一吮,好梦正恬。 最终孩子被暂时放在岳家。 因为教养院离此地太远,一来一回再去银行,时间上来不及。 过来开门的是老管家周叔,他一看见凌枢怀里抱着的孩子,就愣住了。 “这哪来的孩子?” “这是岳定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孩子他妈死了,他把孩子带回来养。”凌枢笑嘻嘻道。 周叔信以为真,登时着急起来,看看岳定唐,又看看孩子。 “哎,怎么这么突然!大少爷他们都不在,这可怎么办!我先打电话去南京请三小姐回来吧!” 说罢转身还真要去拨电话。 _分节阅读_222 岳定唐不得不喊住他。 “凌枢在开玩笑的,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们一个故友的,她意外死亡,孩子暂时交给我们,等我们忙完,就送教养院去。” 周叔狐疑:“四少爷,您可别骗我,这孩子跟您长得挺像的!” 岳定唐:…… 凌枢要不是抱着孩子,现在已经笑得打跌。 饶是如此,他面容微微抽搐,也是忍得很辛苦了。 周叔都快被他们弄糊涂了,想象开始插上丰满的双翼。 “是不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他母亲的身份太低,见不得光,这都无妨,只要进了咱们岳家,就是岳家的孩子,大少爷他们总会一起想办法,四少爷,您可不能让岳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啊!” 岳定唐无言以对。 凌枢双手颤抖,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 …… 七七零八号保险箱,是汇丰银行里众多保险箱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普普通通,外形与别的保险箱无异。 但在凌枢眼里,这个保险箱,却放着何幼安的遗物,和她想要对凌枢跟岳定唐说的话。 甚至,这个保险箱将会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线索。 当两人坐在会客室,亲眼瞧见银行经理将保险箱里面的匣子取出,又放在他们面前时,凌枢捏着钥匙的手心,竟有一丝滑腻。 既想打开,又不想打开。 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匣子放在眼前足足五分钟。 凌枢才终于打开匣子。 里面只有一封信,和底下厚厚一沓美金。 凌枢拆开那封信。 信是何幼安亲笔所写,字迹娟秀,与平日她给影迷的签名无异。 凌先生,岳先生惠鉴, 你们看到这封信,就代表我已不在这世上。 我知道,你们心中,必定有许多疑问,甚至怨怼,觉得我与二位无冤无仇,却平白将你们牵扯进来,实属不义,且请两位先生看在我如今身在黄泉,无法亲身致歉的面上,容我将来龙去脉,与你们一一道来。 我姓何,名幼安,本是一名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我与兄长何长安,自小长大,兄长待我亲厚,教我良多,虽名为兄,但于我而言,却如兄如父。某日何家忽逢变故,兄长外出失踪,从此下落不明。 我苦苦寻觅未果,也曾数度去他生前工作的地方找人,可惜都没有找到线索,许多人都说,兄长觉得家境困苦,又有幼妹累赘,故而方才舍家远走,但我始终不信,因为兄长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直到有一日,兄长的朋友登门拜访。 那是在兄长死后,我已经嫁入梁家,梁昼不争气,赌博欠债被殴致死,我一度觉得天塌下来,了无生趣,差点了结性命,却有人上门送来兄长的消息。 我这才知道,兄长不是失踪,而是出事死了,他当天提前下工,去参加进步青年的读书会,却被沈十七身边的陈文栋追杀迫害,最终死于非命,临终前,他托人给我留下遗言,让我好好活着,还告诉我,他前两年在外面结识了一名女子,还生下一个孩子。 看到此处,你们或许会生出许多疑问,不错,我当时就怀疑我兄长的身份并不简单。他,连同我嫂子,也许都有另外的任务在身,明面上的工作不过是他们的掩护,那孩子之所以流落在外,也是因为他担心牵连家人。就连对我,他也从未露出半点风声。 沈十七找到我,培养我成为电影明星,也并非仅仅只是因为我的容貌,他知道我兄长的身份,想要就近监视我,禁锢我,一方面将我当作玩物,另一方面,则是希望从我身上找到突破口,挖掘出我兄长背后更多的秘密。 但我既然已经知道这一切,就绝不可能让其发生,更何况,当我知道兄长所誓死保护的东西时,就更加坚定这个念头。 我与沈十七交往越深,我的所有在他面前也毫无遮掩,他知道我对兄长的过往来历一无所知,渐渐对我放松警惕,加上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对他言听计从,他也慢慢让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也由此发现,沈十七背后,还有一个成先生。 这个成先生,能耐更大,来历更为神秘,就连沈十七在他面前,也温驯得如同一条狗,我知道,从他身上一定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果不其然,我发现了成先生的秘密。 我想,以岳先生的能耐,你们想必也已经得知成先生的一些情况。 _分节阅读_223 他本姓成田,单名一个宫,是日本人,往来于上海和东北之间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上海黑白两道,都有他的人脉,许多人觉得他和关东军关系匪浅,但实际上,他就是关东军在上海的代言人。 我从成先生那里得知一个消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我要将这个消息送出去,如今这个消息里的内容已经悉数发生,告诉你们也无妨,不过这里先不提,再说我自己。 我起初只是为了追查兄长的死,为他复仇而已,但说来可笑,沈十七一手将我培养成为电影明星,而我出演的那些电影,有许多揭露社会不公,呼吁青年爱国进步的角色,不知沈十七知道之后,会否后悔? 后悔也没用,他只能在地府找我算账。 也许是入戏太深,这样的角色演多了,我对沈十七和成先生越发无法容忍,像他们这样的人,在这片土地上也许很多,能减少一个两个,也是有益的。 于是我作出一个决定,杀了成先生。 何幼安的信件有些啰嗦,但更像是她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心迹,更像是她明知自己死期将近,回顾前尘种种,不吐不快的倾诉。 凌枢眼前仿佛浮现这样一个女子。 她坐在书桌前,托腮思考,时而落笔书写,外面天亮了又黑,黑夜之后又见晨曦,云开云散,日升月落,一封长信逐渐成形。 不知何时,岳定唐将椅子搬过来坐在他旁边,与他共读何氏遗书。 桌子上多了两杯热水。 凌枢握住杯子,借此暖手。 他继续往下看。 第72章 要杀成先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必须做一个完整的局。 首先是将我自己撇清,因为我兄长的身份,这些年成先生和沈十七一直没有消除过对我的怀疑,如果被他们怀疑到我身上,那么整件事就进行不下去了。 其次则是不要牵连我身边的人,哪怕最后发生万一之不幸,我功未成而身死,最好也只到我为止,不必再扩大下去。 于是就有了之后一连串针对我自己的死亡威胁信。 因为直接刺杀或暗杀成先生,显然是不可行的。 成先生是个极为多疑的人,否则这些年以他的财富和能力,大可在上海滩出入高档场所,与众多大人物谈笑风生,而不必行事低调如斯,正是因为他也深知自己的身份一旦曝光,很容易引来各种不测,就连吃饭,他都要像古代皇帝那样,先让人尝一口。这件事从前是他另一个情人做的,后来,则是我做的。 对成先生身边的人来说,这不是一件苦差事,而是非常得他信任的人,才“有幸”为他试菜试药试毒,对此,直到写下这封信,我依旧无法理解。 也许,这就是权钱的魅力吧,我可能永远无法理解。 死亡威胁步步为营,程度由轻而重,从放在寓所二楼窗台上的警告,到影院首映礼的刺杀,我没有对自己留情过。我知道,得自己先入戏,才能取信于人,尤其是凌先生你们这样聪明的人,以及成先生。 自然,单凭我一个人,是无法完成整个布局的。幸好兄长生前有个姓陈的朋友,他同样想要刺杀成先生,所以由头到尾,多亏他的帮助。首映礼那日刺杀我的人,就是陈先生另一个姓肖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无意知道他们背后是否还有人,或组织的存在,只知道他们的目的与我一样,都是想要成先生死,既然殊途同归,便是志同道合。 我告诉陈先生不必手下留情,只需避开要害部位,令我身受重伤,才更能取信于人,没想到凌先生您出现了。 您横插一脚,使得我安然无恙,不过也因此让我生出拉你们入局的想法。 很抱歉拖你们下水,但是你们身份特殊,原本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更因破获袁公馆的案子闯出小有名气,加上岳家的背景,我主动邀请你们调查死亡威胁一事,沈十七和成先生才更不会生疑。 后来,我请你们在酒楼吃饭,隔壁房间就是沈十七和成先生会面密谈之地,这自然也不是巧合,我的目的不是为了窃听,而是为了让成先生注意到我。 几年前的我,只是一个孤女,就算皮相还过得去,但阅历学识,无一能引起成先生的注意,但是现在则不同,电影明星的光环,怎么都能增添几分本钱。 成先生见过银幕上的我,却没见过银幕下的我,两相对比,惊艳之感越浓,我也有把握,让他一见倾心。最起码,也是一见难忘。 “何幼安对人心把握堪称入木三分!” 看到这里,凌枢禁不住感叹。 岳定唐纠正道:“应该说,她拿捏男人的心思,很到位。” 凌枢点头:“不错,你还记得当初在酒楼,我跟沈十七起冲突吗,我知道她要避嫌,本来也无意引她出现,她只要老老实实躲在包间里,根本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岳定唐:“可她偏偏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露面了,还让成先生看见她的脸。” _分节阅读_224 凌枢:“那天她盛装而来,我只当女人爱美,私下聚会也不肯稍稍放松。” 岳定唐:“现在你知道了,她全是冲着成先生去的。” 凌枢摸摸鼻子:“没想到我自诩聪明,反倒被利用了一次。” 岳定唐:“她从头到尾不是为你而来,失落了吧?” 凌枢老老实实道:“有点儿,难道你没有吗?” 岳定唐:“没有。” 凌枢狐疑看他,似想从对方表情里发现点端倪。 奈何老岳八风不动,老神在在。 凌枢笃定:“你肯定喜欢过何幼安!” 就算不是喜欢,也有起码的好感,这样的绝代佳人,又有谁能不生出好感。 岳定唐:“皮相再美,终非我所好,我喜欢的人,必定得跟我默契相通,我想做什么,还未说出口,对方已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凌枢啧啧出声:“没看出来啊,老岳,你还有这种罗曼蒂克的想法,不愧是在法国留过学的,我还以为你跟你大哥一样,会家里一个,外面一个呢!” 民国伊始,政府提倡文明婚姻,但前朝残余依旧大行其道,那等有权有势的人家,别说纳几房姨太太,就算是未离婚,又在别处重新娶一房正室的人,也都比比皆是。 “他是他,我是我。何幼安这种女人,不是我喜欢的,只有你,才容易被人家色相所迷,又听她哭哭啼啼说两句,就心软晕头转向。” 岳定唐烟瘾犯了,忍不住摸上烟盒,却不想错过接下来的信件内容。 “但对她的决心和毅力,我是很佩服的,换作旁人,只怕还没杀掉成田宫,就已经痕迹败露,功败垂成了。” 凌枢喝了几口水润嗓子,也觉得休息够了,便又拿起信件,重新读下去。 何幼安的心路,实则是一路狂奔无法挽回的悲剧,正如岳定唐所说,凌枢既佩服她的心志,却不忍看见她的结局。 仿佛念得更慢一些,就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 果然,不出我所料,成先生对我念念不忘,还通过沈十七来联系我。 沈十七固然不愿放手,也更不敢得罪成先生,于是我就顺利来到成先生身边。 事情远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成先生是一个比沈十七更多疑谨慎的人,就算沈十七已经用几年时间证明我的清白,他也不会过于信任我,直到在一次出行中,他遭遇枪击暗杀,我毫不犹豫将他扑在身下,虽然并无大碍,却也因此赢得他的信任。不要误会,这次暗杀与我无关,像成先生这样的人,身份虽然低调,仇人也绝对不少。 后来,我又主动为他试菜,这让他渐渐将我真正当作自己人,甚至,对我情根深种。 这其中,我自然用了不少办法,煞费苦心,其中不少是这些年我与男人相处之道,徒增二位笑耳,这里就不赘述了。 总之,在成先生摒弃身边所有女人,将我视作唯一,打算与我共度余生时,他提出,希望带我离开上海,而且听他语气,远走高飞,几年内,或更长时间,都不再回来。 上海是他的根基,他所有权力和身份,大部分都是在上海得以实现,离开上海,固然也能吃穿不愁,可那绝对不是他这种人想要的。 除非,他有更加重要的任务。 我无从得知更多,也无意去深入挖掘,进而增添暴露自己的危险了。 因为我知道,动手的时刻来临了。 而且最好的时机,就是在我们去香港的飞机上。 我必须一击即中,绝无反悔失败的余地。 如果你们能看到这封信,那就说明我成功了。 至于女佣钱氏的死,其实也是我所为,因为她是沈十七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我只是借着此人,除去我杀成田路上的一道障碍。 没想到,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沈十七身边待了几年,竟连杀人这种事,也得心应手,毫无恐惧愧疚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兴许我两样都占全了。 我本没打算留下这封信。 但是上回在医院里,凌先生明明在怀疑我的情况下,还非要去告知我小心,我就决意将一切都告诉你们,以免你们由头到尾,蒙在鼓里。 _分节阅读_225 在你那天和我道别之后,这封信就连同我给你们的酬金,一并放入七七零八号保险柜中。 凌先生,谢谢您,您是好人,只可惜,我对不起您的信任和关心。 但,如果不将你拉进来,我们到现在还是陌路人,我也无法结识二位了,从此处来说,不算坏事,至少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凌先生这样仗义多情之人。 我杀成先生,非为公义,非为苍生,乃是私仇。 但如果我得报私仇之余,也能令更多人免于因他而惨死,那我会十分高兴,有生之年,我于国于民,总算不仅仅是个戏子,还能尽点微薄之力。 我学识浅薄,能力有限,从影之后看的剧本,比原本看的书还要多。杀掉一个成田宫,也许还有千千万万个成田宫,还有许许多多像我兄长这样的人受害遇难,但我尽我所能,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办法,往后更多人的幸福太平,也只能拜托像二位这样有学识有能力的先生了。 我兄长的遗腹子,我将其安置在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则是您曾经收到过的藏头诗,想必您现在也已知晓。为了他的安全,我几乎从未亲自去探望过,但如果我和成先生都死了,那孩子应该可以不用再躲藏过日子,还请二位帮我将他带出来,寻一户可靠人家收养便是。 收养人不必富贵之家,只要善良知礼,令他长大之后成为自立自强之人,便可。若是麻烦,将他放在教养院也可。 我知萍水相逢,此事太过劳烦两位,小女子在此,叩头致谢,来生来世,必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笔至此处,已是写得差不多,千言万语,终有一别,多谢两位耐心看完我的絮叨,文笔拙劣,万望见谅。 多么希望,若干年后,国家摆脱贫弱,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寻常百姓,强壮聪明,不必再流离失所,幼无所养,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再也无法威胁伤害我们。 凌先生,岳先生,我希望您二位,能看见那一天的到来。 烟味弥漫开来。 岳定唐终究还是忍不住点了烟,抽一半了。 会客室中烟草燃烧的动静变得清晰,凌枢捏着信笺,目光落在何幼安最后的顿首二字上,久久出神。 直到岳定唐出声。 “这匣子里还有夹层。” 凌枢循声望去,对方正把匣子里的绒板抽出,下面果然还放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岳定唐翻开,册子只有几页,里面没有文字,只写了一些数字,每一页的数字都不同,稀稀落落,分布数行,令人摸不着头脑。 凌枢:“这好像是——” 岳定唐:“一个密码本。” 电光石火,记忆陡然被翻开,前后勾连! “那份文件袋里的报纸!《临安日报》!” 凌枢突然叫起来! 岳定唐:“几月几号的,你还记得吗?” 凌枢:“我记得,但那份报纸我已经给了何幼安,现在肯定也找不着了!” 岳定唐:“这种密码本对应的内容,不会是单独印刷的报纸,肯定是放在报纸中的内容,去图书馆,那里肯定存了那一天的《临安日报》!” 事不宜迟,两人立马动身,带着匣子离开会客室,直接前往本市图书馆的报刊室。 那里自然有上海近十年内的报刊汇总,无论大报小报,此处都能找到。 “十二月十七的报纸,十二月十七,不对,那是去年的报纸,我从陈友华身上找到的是一份旧报纸,找去年的!” 凌枢喃喃自语,弯腰翻阅。 “在这里。” 另外一头,岳定唐传来好消息,他立马凑过去。 “十二月十七号的《临安日报》,没错,快与密码本对应,这里标了红,应该是这一页!这份报纸内容这么多,哪一篇才是真正的情报?” “你试试从右到左找,用这一页的数字,去对应报道里的那个字。” “四、八、十三、七、三、八十八、七十六……” 凌枢每找到一个字,就拿笔记下来。 这些单独的,互不相干的字,乍看上去也是完全混乱的。 _分节阅读_226 岳定唐将其重新整理排列,变成语句通顺的话。 “日军意在承德,剑指北平。” 两人微微怔住。 这无疑,是一份过了时的情报。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里,日军从榆关开始打响第一枪,迅速占领热河之后又攻向古北口。 这中间有不战而降的,有宁死不屈的,有临阵脱逃的,也有浴血奋战的,报道满天飞,便是在上海,这样的新闻也随处可见。 而情报里这句话,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即便过时,却有陈友华和肖俊这样的人,为了这短短几个字,丢掉性命。 “这份情报,最终送出去了没有?” “应该送出去了,但其实,意义不大。”岳定唐沉声道,“日本人从热河开始,就已经打定主意把东北全部吞下,现在事情的发展,也确实如此。相比起来,成田宫一死,作用还更大一些,他那些暗线手下,必然因为群龙无首而被盯上,可能还会连根拔起,就算他的继任者很快接手,也得好几年的时间,才能重新建立起一个情报网和人脉关系网。” 凌枢沉默片刻:“所以,何幼安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岳定唐肯定道:“有!成田宫城府深沉,有他在,上海这个点就很难铲除,但现在,对一些人来说,起码是个机会。而且,何幼安在信中也说了,成田宫很可能接到更加重要的任务,才会想要匆匆离开上海,这也是何幼安下定决心动手的原因之一。” 凌枢:“我只是没想到,她布下这个局,竟有如此之大的意图。” 岳定唐:“我也没有想到,她以区区一介女子之躯,能做到这样,已是世间罕有。” 很难想象,飞机之上,生死皆在一念之间。 一边是情人的浓情蜜意,温柔体贴。 一边是兄长之仇,心中信念。 何幼安只要放弃那个危险的念头,就可以跟成田宫天涯海角,逍遥快活。 但她仍旧选择了最艰难的那个决定,选择了粉身碎骨的绝路。 即便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个想报仇的戏子,没什么家国大义,可在凌枢看来,她远比大多数须眉都要勇敢,世人谤她议她,将她当作依附男人的菟丝花,却不知她最终作出了怎样惊世骇俗的壮举。 也许若干年后,会有人发现这桩秘闻,从而发现这位奇女子。 也许它将永远随着时间湮没尘封,从此不见天日。 但凌枢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何幼安这三个字,代表了一段怎样惊艳的传奇。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报刊室差不多也到了关门谢客的时间。 两人将报纸放回去,凌枢走到图书馆门口,跟岳定唐借了火柴,划开。 夜色中陡然亮起一簇火焰,将何幼安的遗书,连同那册密码本,一点点吞噬殆尽。 化为灰烬,付之夜风。 “我想吃一碗葱油拌面。”凌枢忽然道。 岳定唐嗯了一声:“回去让周叔做。” 这一回,他出奇的好说话。 因为岳定唐知道,凌枢并不是多么惦记一碗葱油拌面的味道,只是想借这碗面,回归人间烟火的温暖。 属于何幼安的那份记忆,并未随着书信的焚毁而消失,却是更深地沉淀在脑海深处。 两人并肩下了台阶,融入初春的寒意里。 第73章 “一份葱油拌面,一小碗鸡汤,我就觉得这小日子美得不行,余生再无念想了!” _分节阅读_227 凌枢满足叹了口气,扶着肚子往椅背一靠。 同样放下筷子的岳定唐就斯文多了,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仿佛还在回味方才的美食。 凌枢啧啧两声:“老岳,有时我真觉得,咱们不是中学同学,反倒是长辈和晚辈。” 岳定唐:“那怎么没见你喊我爸爸?” 凌枢刚入口的茶差点喷出来。 “你想得美!” 岳定唐迅速抄起桌上餐巾挡在脸前,让对面的茶水落了个空,点点溅在餐巾上。 “食不言寝不语,你从小在凌家不也是这么被教过来的。” 凌枢呛咳两下,不得不又喝了一大口茶水压惊。 “你也会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要是出门在外还讲究个没完,尸体早凉了!” 刚说完,他就看见岳定唐食指竖在嘴边,比了个小声的手势,这才想起家里还有旁人。 被他们接回来暂时安顿的小童正抱着被子睡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眉目间依稀有几分何家的秀美。 只是,为什么会叫何苦? 何幼安是觉得这孩子身世坎坷,生来就苦,还是觉得众生皆苦,莫能例外? 这名字委实过于凄苦了。 “给他改个名字吧。”凌枢道,“何小姐泉下有知,想必也希望他有个全新的开始。” 何苦这两个字,理应随着这件事的了结而尘封。 岳定唐没有异议:“立心如何?” 凌枢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了腹案。 可见姓岳的本来也赞成他的意见,只是不肯先说,实在奸诈。 “哪个立,哪个心?” 岳定唐道:“立德,立言,立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盛世开太平。言为心声,所以立心,何家兄妹二人铁骨铮铮,希望他长大之后,也能如此,以心为行,不负长辈。” 凌枢愣了一下,这名字也太大了。 “那怎么不叫铁骨?”他神使鬼差冒出一句。 岳定唐:…… 凌枢举起双手:“行行,你是大教授,你说了算,就叫立心,何立心,好像也不错,只不过,这孩子要怎么安置,咱俩都没结婚,也没养孩子的经验,收留他不太妥当吧?” 这个问题,岳定唐在回来路上,就已经想过了。 “我有个同事,姓李,是教中文的,他们夫妇结婚多年,膝下原本有一女,三年前生病死了,现在年纪渐长,苦于没有亲生儿女,我可以去问问,他们想必是很乐意的。” 凌枢:“他为人如何?” 岳定唐:“善良乐观,热心助人,妻也如此,何立心在他们那里教养,应该可以放心。” “那他这几日就先寄住在我家吧,我姐也一直很想要个小孩儿,看见他一定会挺高兴的。” 凌枢说罢,打了个呵欠。 “吃饱了就有点困,累了一天了,让我在你们这先小睡片刻,你半小时后喊我吧,免得回去又得被我姐念叨半天没法睡觉……” 话越往后,声音越小,已经有点恍惚迷糊了。 岳定唐推了他一把。 “去沙发上睡。” 凌枢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起身梦游也似飘到沙发边,挨着何立心坐下,脑袋往后一仰,直接就不省人事了。 何立心被他的动静闹醒,但也只是揉揉眼睛看了他们一眼,便有闭上眼蜷缩在凌枢身旁继续睡。 _分节阅读_228 这孩子对外界反应十分敏感,偏生又有说话障碍,自从跟他们离开之后,也只对凌枢答过几声嗯,如今又肯在凌枢身边安然入眠,可见心里还是挺信任凌枢的。 不过以凌枢旺盛的桃花运而言,能把孩子哄服,似乎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周叔抱着毛毯走过来,放轻脚步,指指凌枢,又看岳定唐,无声询问。 岳定唐颔首,周叔就抱着被子过去,给两人盖上。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依偎着,露在毛毯外面,莫名和谐。 周叔忽然朝岳定唐望过来,笑了一下。 岳定唐莫名其妙。 周叔笑道:“四少爷,我看您笑,才跟着笑的。” 自己笑了? 岳定唐摸向嘴角,摸到并不明显的弧度。 周叔小声道:“自从小凌来了咱们家,这里都热闹许多,您笑得也多了,本该这样多笑笑,别像大少爷和二少爷那样,成天绷着张脸。” 岳定唐撇嘴:“他总能惹出是非,我头疼还来不及,就算笑,也是苦笑。” 死鸭子嘴硬,口是心非。周叔默默道。 他所了解的岳定唐,也许中学时代还像个同龄孩子,但在毕业出国之后,周叔就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好几年的寒暑假里,岳定唐也没回来过,等到再次见面,他发现岳定唐忽然就成了一个稳重成熟的年轻人。 也只有在面对凌枢时,才会露出气急败坏,无奈苦笑,甚至还以口舌的反应。 周叔有时会想,随着岳家三兄弟各自长大立业,渐行渐远,老大老二常年不着家,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们的身影仿佛与这波澜诡谲的大上海融为一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岳定唐还未学成归家的某一日里,周叔还亲眼看见老大岳定秦和老二岳定晋爆发激烈争吵,从此两人回家碰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也就是在岳定唐回国教书之后,老二岳定晋才会偶尔回来吃顿饭,可也几乎再没有一家人团圆欢笑的情景,唯一能够居中转圜的岳春晓,却已为人妻,长年随着丈夫出使海外。 直到凌枢的出现。 看见他,周叔就像重新窥见昔日热闹融洽的岳家一角,所有关于往昔的怀念无处安放,却在凌枢身上找到慰藉。 周叔知道,岳定唐嘴上不说,心头对凌枢,必也是有一份特殊对待的。 更何况,他晓得,四少爷的好奇心,实则不比小凌少半点,否则也不至于一拍即合,处处惹出事来了。 凌枢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天亮。 天亮时,他在床上醒来,发现边上的何立心早就醒了,不吵不闹,抱着被子似在观察他。 凌枢越看,越觉得这小孩不止眉眼,就连看人的模样,都有何幼安的神韵。 可惜何幼安笑起来宛若柔波,这孩子却不知多久才会笑。 “何苦,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吧?你姑姑说她平时叫你阿苦的。” 回来之后,凌枢没少与他说话,孩子虽然渐渐不怕生,但回应却很少。 此时也不例外。 凌枢没等他回应,接着道:“何苦这个名字不好,我们不希望你以后吃苦,所以为你取了新名字何立心,在你去新家,见到新爸爸和新妈妈之前,先跟我过,我有个姐姐,很喜欢小孩儿,尤其是你这样漂亮又听话的,跟我回去住几天,好不好?” 何立心还是没有吱声。 凌枢摸摸他的脑袋。 “你的亲生父亲,和你姑姑,都是义士,他们不是故意想抛弃你,只不过这世间有许多无奈,他们希望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改变世界。” 何立心似懂非懂,却轻轻嗯了一声。 岳定唐走进来,凌枢已经给小孩穿好衣裳,抱着人走出屋子。 “不多住两天?” 周叔有点不舍。 就算小童再怎么不爱说话,终究也是家里多个人,热闹点。 凌枢嘿嘿一笑:“不是我不愿意住,是我姐回来了,我得回去报个到,不然皮都要给扒了!有何立心在,她怎么也不至于发作得太狠吧!” _分节阅读_229 岳定唐斜睨他一眼。 原来是打着挡箭牌的主意,自己怎么说这人回家突然积极起来。 他要去学校,就让司机顺道载凌枢回家。 远远的,两人瞧见凌遥正在家门口扫雪。 昨儿夜里又下了一场雪,还不小。 到处积了厚厚一层,太阳也不出来,已经有小孩儿在远处打起雪仗,对大人而言却意味着出行不便,有些地方连小汽车也开不动,两人不得不下来走。 凌遥抬起头,见凌枢回来,眉毛一竖正要发作,目光却落在凌枢手里牵着的小童身上。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 凌枢道:“姐,我回来负荆请罪了。” 凌遥几时见过他这么老实,闻言不由疑窦丛生。 “请什么罪?这孩子到底哪来的?” 凌枢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姐误会了。 “姐,事到如今,孩子这么大了,我也瞒不下去了,他是我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岳定唐:…… 凌遥瞬间杏眼圆睁,看看他,又看看何立心,半天之后,伸出手指,指着凌枢,你你你了半天,都你不出个所以然。 “你该不会是诓我的吧?” 凌遥难以置信,又看向岳定唐。 “定唐,你说,只是真的吗?他哪来的孩子?还这么大!” 岳定唐笑了笑:“他骗你的,这是我们朋友的孩子。” 凌遥二话不说抄起手边扫帚就抽向凌枢。 后者也身手利索,撒开腿就跑,这架势这身形,显然是长久压迫下练出来的。 “我让你皮!我让你皮!” 两人在院子里一追一打,凌枢不慎往前滑了一下,被凌遥一扫帚尾巴抽在屁股上,登时哎哟出声。 “姐你轻点,我错了!我错了!这不是跟你开个小小的玩笑吗!” “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我差点被你吓出病来!” 好不容易等凌遥追打累了缓口气,凌枢这才小心翼翼陪笑蹭过来。 “他叫何立心,来咱们家寄住几天,也可能是十几二十天吧。” 凌遥蹙眉:“他爸妈呢?” 凌枢:“暂时找不着,这不,先在咱们家安顿一下。” 凌遥:“你又烂好心发作了?去年领回一个乡下老人,说是无家可归的,结果被人讹了一顿,花不少钱才把人送走,又不长教训了?” 凌枢自觉在岳定唐面前挨批很没面子,忙把人扶进门,借故打断。 “咱们屋里说,屋里再说!” 凌遥却没有半分停下来的架势。 “现在好了,先是老人,然后又是小孩,你是不是想等着丐帮上门讹诈,再凑个儿孙满堂啊?!” 岳定唐忍俊不禁。 凌枢狠狠瞪他一眼。 “老岳,岳长官,定唐兄,你快帮我作证,这次真不是!” 凌遥却不吃这一套:“定唐,你别帮他粉饰,他这人成天干这种事,别人当警察,总能捞个盆满钵满,他倒好,每次都是往外拿!我给你说,这孩子,我们家养不起,你别又把他往我这儿一扔了事,你自己当起撒手掌柜,还不都得我来料理照顾!” _分节阅读_230 她越说越生气,还提高了音调。 何立心似乎被吓到,躲在凌枢后面不敢出来。 凌枢不得不说了一半实话。 “这孩子真是我们一位故友的孩子,他爸妈都不在了,余下一位亲姑姑,就是我们那位朋友,也芳年早逝,家里无人照顾他,我们正打算给他找一户靠谱的人家领养,在那之前,我们就先照顾他。” 凌遥半信半疑,看向岳定唐。 “他说的是真的?” 凌枢气了个倒仰,心说到底谁是你亲弟弟,他说的你才信,我说你就不信。 幸好姓岳的还有点良心。 “对,这位朋友与我们交情很好,临终前特地将孩子托付给我们,让我们帮他找一户好人家的,我已经在物色了,凌枢说你喜欢小孩子,才把他带过来,若是不方便,让他先住在岳家也是可以的。” 凌遥转嗔为喜:“不早说,要真是你们朋友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帮忙的,这孩子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眉眼倒是长得好看。” 她又责怪凌枢:“让你一开始皮到没边,吓着小朋友了吧。” 凌枢大感冤枉:“我说了你又不信!” 凌遥:“那是自然,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半句都不信,幸好有定唐在,不然今日误会可就大了。” 凌枢深感厚此薄彼,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忍不住大喊六月飞霜。 “你就偏心他吧,哪天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凌遥毫不犹豫:“那也比被你卖了好!” 凌枢:…… 岳定唐觉着,如果他再不顺毛,凌枢可能会活活气死在当场。 但是看凌枢被气得团团转,又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小乐趣。 第三卷盛京往事,奉天风云 第74章 暖阳和风的下午,还带点寒意,最适合打盹小憩。 岳定唐正在写一篇关于明清法治对比的论文。 资料收集差不多了,剩下就是将脑海中整理出来的语句集结理顺。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半,他伸手摸向烟盒,空了。 烟瘾一犯,所有灵感登时破碎四散,岳定唐浑身不自在,恨不能马上把烟捏在手里抽上。 “你去帮我买包……” 他抬起头,登时无语。 凌枢正趴在桌上睡得天昏地暗,头枕着胳膊微微仰起,嘴巴张开一条缝,随时能流下口水,他也不知梦见什么,在岳定唐看过来的时候,嘴角还露出神秘的笑容,仿佛从天而降的美金把他淹没,他正坐在钱堆上睡觉。 岳定唐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旁边,敲敲桌面。 笃笃笃。 凌枢没反应。 岳定唐又伸手推他。 凌枢迷迷糊糊从鼻腔里发出不满的喷嚏,调换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_分节阅读_231 岳定唐附身,在他耳边,用富有磁性的迷人嗓音开口,近乎呢喃情话—— “今天发薪金了。” “嗯?嗯!” 从接受信息到反应过来,凌枢用了大概三秒。 他猛地抬头坐直,肩膀因为长时间伏案保持一个姿势,立时发出不堪负荷的咔嚓轻响,疼得凌枢一龇牙。 “什么奖金?我听错了?” 岳定唐:“你没听错,我这个月的薪金发了。” 凌枢茫然:“那我的呢?” 岳定唐一脸你还没睡醒的表情:“你不是刚拿过?” 凌枢的正式职务是市局顾问秘书助理,每月固定薪金是有,岳定唐却还有一份学校教授的职务,也就是可以领双份工资。 撇开岳家的家世,岳定唐这两份工作的薪酬加起来,已经足够让他在上海生活得很滋润。 相较而言,凌枢就要拮据许多了。 何幼安留给他们的那笔钱,岳定唐还以为凌枢会跟自己平分,谁知他一毛钱都没动,依旧存放在七七零八号保险柜,说要等何立心长大之后再给他,完事继续小气吧啦过日子,吃早餐也能为了两碗豆腐花分量多一些,跟老板讨价还价。 “我的薪酬昨天刚拿回家,就被我姐那狗鼻子嗅见了,给没收了。” 凌枢伸完懒腰,又打了个呵欠,倦意浓重,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再次歪向桌面。 岳定唐及时把他的领子拽住。 “去帮我买包烟来,哈德门。”他掏出一块大洋。“多出来的你自己支配。”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 想着即将到手的吞云吐露,岳定唐勉强捺下瘾头,努力将精神集中在笔下论文初稿上,只是写写停停,眼看时间过去大半个小时,姓凌的就是爬也该爬回来了。 市局后面对面街边,就经常有人在那卖烟,以凌枢两条长腿一迈,不过是片刻工夫的事情,磨蹭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是奇迹。 除非半途又遇见什么意外。 岳定唐见过他被路过女学生缠住的情形,这是一个学生都敢追着老师求爱的胆大包天的时代,似凌枢这样行走的桃花树,约莫是去到哪里都能遇上个热情如火痴缠如蛇的女人,要是遇到个何幼安倒也罢了,如果撞上甄家小姐那样的,那可就够喝一壶了。 虽然这里不是学校,女学生这时候应该也在上课。 岳定唐起身,他怕自己再不出去把人找回来,今天恐怕就抽不上那根烟了。 凌枢正在跟卖烟的小贩闲聊。 东北人管这叫侃大山,四川人管这叫摆龙门阵。 但岳定唐没见过买盒烟也能一聊大半小时的,走近了才知道凌枢这是在跟对方砍价。 一盒哈德门几个铜子儿,小贩找不开那么多钱,凌枢就买十盒,非让人家送一盒,人家只肯送半盒,两人就在那瞎侃。 也是遇上个能说会道的,非是从哈德门三个字的来历,侃到烟草公司最近会不会涨价,最终以半盒烟多两根的价格成交。 岳定唐叹为观止。 凌枢一口气买了十包烟,他当然抽不了这么多,而且每次他让凌枢去买烟,一般都会直接给一块大洋,如此十次下来,凌枢就能额外多出不少钱,还不用每次往外跑,直接省时省力省钱。 就是…… 有点儿丢人。 他堂堂大学教授,市警察局顾问,其秘书兼助理,竟然沦落到去街头跟人家讨价还价。 岳定唐看不下去了,直接伸手去拍凌枢的肩膀。 后者正不亦乐乎数着手里的烟。 “哎,别拽我,等会儿!谁啊!” 凌枢扭头,消声了。 _分节阅读_232 “今日收获不错啊!” 岳定唐皮笑肉不笑。 “还成,还成!” 凌枢打了个哈哈,反手把他拉走。“今日小赚一笔,中午借花献佛,请你吃饭,走走!” 岳定唐:“一块大洋倒找的钱,能吃什么?” 凌枢:“那可就多了,你是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些知名酒楼不说,面摊饼店,那些不是几角钱就能吃饱?不过我的确得省着点用,你也知道,我薪金刚发,就被我姐给没收了,剩下这些日子自然要勤俭节约。” 岳定唐觉得,勤俭节约不算坏事,凌家现在家境的确不同以往,凌遥怕凌枢乱花钱,让他把钱上交也有一定道理,虽然他不相信凌枢会真的老实到悉数上交半点不留,不过看在他语调凄凉的份上,岳定唐也就不吐槽了。 谁知凌枢一路穿过繁华闹市,视诸多热气腾腾的羊杂汤面,卤肉米粉于不见,最终来到街角巷尾的一间小店。 乌漆墨黑,苍蝇横飞,是岳定唐对这家小店的第一印象。 也是唯一一个印象。 “你别看这里环境是差了点,味道也是真的好,上回黄局长他小舅子的大姨子的邻居被我带到这里来,也是和你一模一样的嫌弃表情,结果人家一吃,下回还主动让我带他过来,还说要回去介绍给全家……” 岳定唐忍无可忍,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中午吃德兴馆,我请客。” 凌枢果断消音,冲岳定唐竖起大拇指。 “岳长官,您真是个爷们,爽快!” 岳定唐觉得凌枢压根也没在这里吃过,但他已经不想深究其中的真实性了,只想尽快离开这处令人不适的地方。 一只肥美的绿头苍蝇从岳定唐鼻尖飘过,带着嘤嘤嘤的震耳欲聋的啼叫,直接让他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他用力拽紧凌枢的手腕,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落荒而逃。 凌枢嘴角微微上扬,又立马伸手抹平控制不住的弧度,继续维持那一脸无辜和莫名所以。 又可以白吃白喝蹭一顿大餐了。 在德兴馆用中午饭,自然是大餐。 老上海都知道,这是一家无论三教九流都能兼容并蓄的菜馆,自然,寻常百姓也吃不起这里,但甭管青帮头头还是达官显贵,都能在这里找到各得其所的豪迈泼辣和斯文稳重。 荠菜春笋饺子是最当时令的主食,再来一份红焖蹄髈和萝卜丝酥饼,一顿饭就算齐活了,再丰盛些,无非是多两碗汤,和少两碗汤的区别,但凌枢觉得岳家熬汤的厨师,功力实不逊于德兴馆的师傅。 茶饱饭足,凌枢不忘问起故人之子的近况。 “立心那孩子近来如何了?” 岳定唐道:“李教授夫妇待他很用心,连跟着建筑系外出采风踏青,也都带上他,许是见的世面多了,孩子逐渐开朗,也肯叫人,和说些简单的事情了。” 就在凌枢将何立心带回家暂住之后没两天,岳定唐就跟李教授联系好了。 李氏夫妇痛失爱女,多年未出,正在物色养子,可领养一事,讲究缘分,有时眼缘未到,就差那么点意思,岳定唐本以为何立心沉默寡言,胆怯内向,李氏夫妇一定不太满意,谁知李教授及其妻见了何立心,当即喜欢得不得了,甚至答应等何立心十六岁之后,再告知他真实的姓氏,由他自己决定改不改回何姓。 岳定唐和凌枢让他们相处几日之后,见何立心没有明显反感,就在征求他的同意之后,正式交接领养,何立心自此成了李立心,也正式成为李家的一份子。 “虽然何幼安跟成田共归于尽,关于她的事情应该就此告一段落,但也难保有心人寻根追底,把这孩子给翻出来,更何况他眉目跟何幼安有些相似,这是我同意立心改姓的原因。”岳定唐道。 凌枢:“我明白,回头若真有人问起,你就说他是我的私生子,以我如此出众的外表,别人定不会生疑。” 岳定唐抽了抽嘴角,想说点什么杀杀他的威风,想想又觉得算了,自己委实没有必要与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一般计较。 饭后岳定唐让司机驱车去学校,凌枢左右无事,也就跟了趟顺风车。 像他这样的懒鬼,让他步行回家,还不如跟着岳定唐待一下午学校,再搭顺风车回家。 只不过刚到学校,岳定唐就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信件。 信是从东北寄来的。 奉天,关氏。 凌枢只瞧见信封上的几个字,就没再凑近前,他借故出去溜达一圈,遇上几个美貌女学生,又聊了好一会儿,还去了几处教室旁听,直到天色近黑,才晃悠回来。 _分节阅读_233 学校办公室是开放式的,系里几位教授共用一处,不像市局那边,有凌枢单独的办公桌。 以凌枢的口舌能耐,若他想要,自然也能与人打成一片,但他不爱听那些欧美留学归来的教授张口闭口效仿西方建立宪政制度,将所有本土产物全盘否定,也就不爱在岳定唐的办公室里凑热闹。 那些人对岳定唐客客气气,却未必把他放在眼里。 岳定唐已将论文写得差不多了,也没加班的意思,见他回来,就把手头稿纸整理整理,悉数放入抽屉。 “走吧,今晚去我家吃。” 他难得主动开口,邀请凌枢去家里吃饭,凌枢有点奇怪。 “你不多写会儿?” 岳定唐:“不了,先回去再说。” 凌枢直觉他的表现与他早前收到的信有关。 但岳定唐没说,他也没问。 他虽然有好奇心,却从来无缘无故自找麻烦。 果然,回到岳家,凌枢就看见岳定唐忙个不停,接连在楼上打了好几个电话,就连晚饭都没下楼吃,老管家催了又催,不得不将饭菜让人端上楼。 直到凌枢消食完,准备让司机载自己回去,岳定唐才从楼上下来。 “先别走。”岳定唐道,“我准备去一趟东北,明天就出发。” 凌枢:“发生了什么事吗?” 岳定唐:“我叔公去世了。” 凌枢:“关?” 岳定唐点头。 岳定唐的母亲姓关,却不是汉人,而是满人,满清八大姓,瓜尔佳名列其中,这个姓氏也出过不少开国元勋,辅政大臣,后宫嫔妃等等。 但时移世易,再风光的家族也有没落的时候,满清覆灭之后,革命者以反清起家,遗老遗少们为了隐姓埋名或方便行事,大多纷纷改了汉姓,关家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时局变幻,关家举家从北京迁到天津,又从天津迁回老家奉天,从此就在奉天定居下来,岳定唐的母亲早逝,他也很早跟外家没了联系,偶有书信往来,也是久久一封,对方寄些土产过来,这边回些谢礼,渐渐的,就连这偶尔的音信都断了,岳定唐母亲逝世时,奉天那边连人都没派来,就托人捎来一封口信,说是关家老太爷也快不行了,缠绵病榻,无力过来为姑奶奶哭丧,请岳家自行操办。 现在关家却寄信过来,说是岳定唐母亲的舅父去世,请岳家派人过去吊唁。 “照这么说,岳家和关家的关系不太好?” 凌枢听罢,下了结论。 岳定唐道:“就没有好过,当年关家原本给先母订了婚约的,对方是前清皇族,但先母不乐意,自行悔婚,嫁给了先父,为这事,岳关两家还掰扯过一阵。” 凌枢赞道:“先伯母真是女中豪杰,妇女解放之先驱!” 岳定唐横他一眼,接着往下说。 “后来两家关系冷淡,也在情理之中,这次那位叔公,算是奉天关家年纪最大的长者了,也是关家的老祖宗,据说当年关家迁居奉天,就是他做下的决定。” 凌枢拱手:“那我明白了,您明天就要代表岳家去吊唁,祝您一路顺风事事平安鹏程万里平步青云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时候不早,我就不叨扰了,就此别过!” 他一气呵成,起身就往外走。 “你跟我一起去。” 岳定唐在他身后道。 凌枢停步回头,一脸苦相。 “别了吧,这千里迢迢的,坐火车都得几天几夜,那边还是日本人的地盘,说话做事都不自在,再说了,您看我这小身子骨,一阵风来就能吹跑,实在不宜长途跋涉啊!” 岳定唐:“关家家大业大,身家丰厚,听我爹说,他们打赏下人都不是铜钱,直接用的金叶子银叶子,各房都有小厨房,每顿加餐能有七八道菜,还有一个早年跟着从御膳房出去的御厨……” 凌枢换了个笑脸,小步上前。 “嗳,您想去哪儿,吩咐一声就好了,小的一定鞍前马后千里相随!” _分节阅读_234 第75章 “嗳,老岳你说,关家的老母鸡汤,能比你们家大厨熬的还要好喝吗?” 一口温度适宜的鸡汤,足以唤起冬日里所有暖意, 眼下虽然已经开春,但入夜寒意未去,正适合在饭桌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自然,这也不是一般人家能享受到的福利,寻常人家有菜有肉,就已称得上丰盛了。 听见凌枢的提问,岳定唐抽抽嘴角。 “那可不,比你手上这碗汤甜十倍,香十倍,站在黄浦江边就能闻见味道了。” 凌枢哈哈一笑:“一听你这回答就显得敷衍!我这不是皇帝用金扁担式的揣测,毕竟您老人家想让我陪同您,从这温暖的上海千里迢迢坐几天几夜的火车,辗转周折去奉天看日本人的脸色,怎么也得给我点儿鼓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岳定唐拿他没办法。 “怎么,金叶子银叶子还不够鼓舞你的?那我说金山银山,你也不信。” 凌枢挠挠鼻尖:“金山银山,我也就不指望了,上回我从袁公馆地下仓库里顺来的那几条黄鱼,还没捂热就没了,以我这弱小无助可怜的地位,也不敢去要回来,只盼这回就是有金叶子银叶子,也让我自个儿留点才好。” 岳定唐似笑非笑,敢情凌枢还惦记那几根黄鱼呢。 “上回不是给你说了,黄鱼帮你去疏通关系,不然你能那么快从区调到市里?” 对于这句话,凌枢一百个不相信。 以岳定唐的能耐,想调凌枢到市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那几根小黄鱼顶多锦上添花,若无岳家的存在,就是一箱子小黄鱼,凌枢也找不到门路。 再说了,他是真舍不得那几根小黄鱼。 每每想起来就痛心不已,只觉姓岳的巧取豪夺,连劳动人民那点可怜的库存都要剥夺,简直丧尽天良。 但—— 凌枢还是扯起嘴角,拱拱手。 “多谢岳长官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了。” 所以干脆就不报了,你奶奶的! 明天就要启程,这行程够赶的,吃完饭凌枢就提出先行回家收拾行李,也好跟姐姐姐夫知会一声,免得这一去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徒惹家里人担心。 岳定唐正准备上楼看书,闻言就让司机送他回去。 前两日天气异常,回暖又突然转寒,忽然下了一场春雨,还不小,连泥带水,临近凌家那段路湿滑泥泞,凌枢便让司机停车,他自己步行回去即可。 天冷路滑,他禁不住拢紧衣领。 前面就是凌家的巷子,拐进去没走几步就到了。 灯光从身后遥遥照来,伴随着车轮与路面的摩擦。 凌枢以为是岳家的车,下意识扭头回转。 车灯亮得晃眼,他得抬手遮眼缓过片刻,才能看清车牌号码。 很陌生的车牌号。 车子缓缓停下,车灯却没有关掉。 灯光直面凌枢,足以让车里人将他看清楚,却无法让凌枢看清车那边的状况。 这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但有些人自恃身份地位,并不会在这种细节上为他人设想,反倒引以为理所当然。 不一会儿,车上走下一人。 绸缎长衫,短发皮鞋,很讲究。 但一看就不是主事的。 凌枢站着没动。 _分节阅读_235 他不想把麻烦引去家里。 中年男人走过来。 “是凌枢,凌先生吗?” 凌枢颔首:“不错,我是。” 中年男人把手一引。 “我们家先生想请凌先生过去说几句话,还请凌先生移步。” 客客气气,但没有转圜的余地。 凌枢一听就笑了。 “你们这架势,怕不止是过去说几句话这么简单,还要上门作客吧?” 中年男人不做声,一副默认但你必须遵从的态度。 “不好意思,我赶着回去吃夜宵,恐怕没时间去见你的先生,他若想见我,明日请到市警察局找我,哦对了,别忘了递帖子预约!” 凌枢吊儿郎当说罢,转身就要走,中年男人上前几步,把手一横,拦在身前。 “凌先生,我们先生不喜欢有人忤逆他的意思。” 凌枢笑了:“不好意思,我也不喜欢被别人强迫。” 他绕路欲走,对方不再客气,直接伸手拽向他的手臂! 出手如电,虎虎生风。 这是练家子的架势,也是势在必得的架势。 中年男人满以为自己这一手出去,十拿九稳,拿捏一个小白脸自然不在话下。 谁知凌枢非但反抗,还反抗得有模有样,他闪身避开,反手抓住中年男人的胳膊,直接以四两拨千金的功夫将他推得登时往后踉跄好几步! 车里的人见势不妙,抓了把枪就出来了,子弹上膛,抬腕对准凌枢的方向。 下一秒,持枪者愣住了。 凌枢一只手臂横过中年男人的脖颈,一只手则抓住他的手臂往后拧,作出随时用力就可将人击毙的架势,让他挡在自己身前。 面上表情还是一贯的无所谓,眉眼弯成桃花春水的柔软。 “你可以开枪,只要你不在乎你同伴的性命。而且容我提醒你,一旦你开枪,以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我完全可以在你子弹用光之前把你也放倒,在我身死之前,把你家先生拽出来,就算不同归于尽,起码也是两败俱伤。你要是不在乎你自己的小命,和你主子的安危,大可试一试。” 持枪者从未遇过如此棘手尴尬的场面,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转头望向车里。 又下来一人。 西装革履,年纪不老,约莫介于中年和小伙子之间,由于车前灯的缘故,面目有些模糊。 但凌枢知道,此人才是真正说得上话做得了主的。 “凌先生真是有胆有识。” 他夸奖道,只是语气里没什么诚意。 即使凌枢反应及时,免于被挟持人手,此人的态度也没有多大改变。 似乎在他看来,自己手下也好,凌枢也好,都是生死命运可以随时任人决定的小人物罢了。 凌枢没有说话。 他在等对方继续开口。 男人等了一会儿,见凌枢不急,也没有放人的意思,心下有点气恼,终于先开口。 “我是甄书蓝。” 对面的凌枢还是没反应。 甄书蓝禁不住加重语气。 _分节阅读_236 “甄丛云,是我小妹。” 凌枢终于挑挑眉。 “原来是甄小姐的兄长,请问有何贵干?” 甄书蓝:“关于我妹妹,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凌枢:“抱歉,我与甄小姐不熟,您可能找错人了。” 自从上回他住院,甄丛云过来探望过一次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碰过面。 甄丛云在他的病房外面向记者宣称,她很喜欢凌枢,隔日大小杂志,无不以此为噱头,宣扬甄小姐看上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说不定将会下嫁,但两日之后,这些报道全都销声匿迹,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当时凌枢就知道,肯定是甄家发力按下这些消息了。 在那之后,凌枢并未听见与甄小姐有关的消息,行事张扬的甄小姐,似乎突然低调下来。 “我没有找错人,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走一趟,我再与你详细说来。” 即使他刻意保持基本礼貌,依旧能听出几分生硬。 凌枢有点好笑。 现在是甄书蓝有求于他,却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口吻。 “甄先生,我与甄小姐只有几面之缘,令妹是千金小姐的脾气,不管她对外界说了什么,可信度有多少,您想必比我清楚,又何必来为难我这样的小人物呢?” 甄书蓝沉声道:“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去你家谈,我说两句就走,绝不多作停留,也不会骚扰你的家人。” 凌枢:“甄先生的人一上来就出手不凡,更要拿枪指着我,此等魄力狠辣,委实无法令我放心,我家里人都是本分的普通市民,到时候您若要做什么,我也无法阻拦不是?” 甄书蓝深吸口气,捺下怒火。 “那你想怎样?” 凌枢:“就在这里谈。四下无人,何事不能说?” 甄书蓝是真想弄死这个凌枢,从未有人这样不给面子不客气,哪怕对方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女,甄书蓝也无法忍受,更何况凌枢不是。 他盯住对方看了好几秒。 凌枢无动于衷,还冲他笑了一下。 甄书蓝只得示意手下把枪收起,亲自走前几步。 “我家小妹出了点事,我只能过来请教凌先生,方才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 “她失踪了。” “嗯?” 凌枢已经大概猜到了,严重到甄书蓝气急败坏亲自出马来寻找线索的事情,又关乎甄丛云,那么不是生死,就是下落不明。 甄书蓝:“前天,她从百货大楼出来之后,就没回家,晚上我们找不到人,才发现她失踪了。” 凌枢:“甄小姐留下什么线索了吗?” “没有。”甄书蓝面色淡淡,“此事得从长计议,我知道她与你是旧识,所以才寻过来,想问问有什么线索,我也知道,你先前破获袁家的案子,升了职,又小有名气,你若愿意合作,我也可以支付丰厚酬金,希望你尽快找到她,以免她遭遇不测。” 提到钱,甄书蓝的腰杆子又直了起来,语气也恢复之前的矜傲。 因为他觉得凌枢肯定会答应。 “不对。” 凌枢看了他几秒,摇摇头。 “甄小姐根本不是失踪,是离家出走吧?” 甄书蓝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那一瞬间,凌枢觉得他一抬手就会让拿枪的手下朝自己开枪。 _分节阅读_237 第76章 但甄书蓝最终没有抬起那只手。 换作几分钟前,他是有可能这么做的,现在他已经知道凌枢不是省油的灯。 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年轻人,可以用一只手臂箍住威胁他手下性命。 逼急了,对方能做出什么事来,尚未可知。 没有实力的人是没有谈判价值的,一旦拥有相应的实力,骄傲如甄书蓝也会重新思考对对方的定位。 “既然你已经猜到,我也就不瞒你了,我那小妹虽然聪明伶俐,说到底也是个姑娘家,这一走了之杳无音信,虽说家里老爷子生气,但我们也怕她万一出了什么事,所以还想请你帮个忙。” 他有求于人,勉强放低身段。 只是眼下凌枢手里还抓着甄家的人,四人分峙而立,剑拔弩张,这番请求就显得有些滑稽。 凌枢:“甄先生,你恐怕真找错人了。我与甄小姐交往不多,反倒是她对我出乎寻常的关注,令我有些奇怪。上回我生病住院,承蒙甄小姐看得起,亲自来探望我,那时她就对我说了一件事。” 甄书蓝紧紧追问:“何事?” 凌枢:“她说,她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想与他私奔,但对方身份敏感,暴露之后恐妨碍名声,所以才拿我来做挡箭牌,她还说,她不日就要私奔,远走高飞,解除婚约。” 甄书蓝厉声道:“胡说八道!” 凌枢:“我是不是胡说,你应该比我还清楚。为什么生日舞会上,甄小姐置满场青年才俊于不顾,会对我格外青睐,还邀请我跳第一支舞,只怕连你们都不晓得吧?我猜事后你们一定问过甄小姐,她也肯定会跟你们说,她很喜欢我,说不定还会讲,她对我一见钟情。而你们肯定也会训斥她,调查我,对吧?” 甄书蓝没有回答,但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已经说明了答案。 凌枢笑了一下。 “你们调查之后,也一定发现我只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小人物,兴许甄小姐心血来潮,仅仅是看中我这张脸,在甄家的训斥之后,她很有可能安分下来,而你们也觉得她听进去了,就都放松警惕,谁知道还是出事了。” 甄书蓝的胸膛起起伏伏。 他刚才的确起了杀心。 甄丛云离家跟男人私奔的消息如果传出去,甄家定会名声扫地,就算其它方面没影响,甄丛云的婚事肯定也是不成了,他们本想趁人可能还没来得及跑远之际,把人给抓回来,谁知甄家发动人手找了两天两夜都没找见,甄书蓝想起甄丛云跟凌枢的交集,这才病急乱投医,过来找人询问。 没想到妹妹的下落没问出来,反倒被对方套出真相。 甄书蓝很快发现,即使杀了凌枢也没用,甄丛云离家出走的消息在甄家不是秘密,就算小报不追踪,甄丛云的未婚夫家迟早也会发现端倪,如今尽快消弭影响减少损失才是最重要的。 凌枢是个聪明人,他既然能推测出这些,说不定,真有什么办法找到人。 想通这一点之后,甄书蓝终于彻底放弃通过武力和甄家势力让对方屈服的打算。 “不好意思,刚才是我失礼了,舍妹下落不明,我心情未免焦虑,万望见谅,如果今晚你不方便让我们登门造访,明日我亲自去市警察局,拜访凌先生和岳先生,不知方便与否?” 凌枢道:“明日我要陪同岳长官外出,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不如明早七点钟,我们在火车站候车室见面。” 甄书蓝思忖片刻,痛痛快快答应了。 凌枢这才松开一直被他钳住脖子的甄家打手。 对方顿时脱力,往前踉跄两步,差点没栽倒。 甄书蓝嫌他丢人,看都懒得看一眼,转身上车。 小汽车没忙着发动,方才那持枪者上车之后,没过一会儿,又重新下车走向凌枢,双手奉上一个信封。 “凌先生,我家三爷对方才之事甚感抱歉,特命我前来赔罪,小小礼数,不成敬意,还请收下。” 从厚度来看,信封里装的钱应该不少,少说也有几百美金了。 凌枢笑笑,没有跟他客气。 “那就帮我多谢你们甄三爷了,如果每次赔罪都这么够意思,我不介意他下次再失礼几回。” 对方尴尬一笑,匆忙返回车上。 在凌枢的目送下,车子很快掉头离开,一去不回。 _分节阅读_238 凌遥听说他要跟岳定唐出远门,果然什么质疑都没有,反倒叮嘱他要多听岳定唐的话,凡事别擅作主张,念叨到最后,凌枢都有些受不了了,方才借着睡觉逃过一劫。 隔日一大清早,天还没亮,他就赶紧收拾行李滚出家门,以免大姐醒来又被念叨一通。 岳定唐定的是一等车厢。 一等车厢的候车室与普通候车室不同,毕竟花了三倍价格的车票,候车室也如西餐厅一般,桌布鲜花,咖啡点心,一应不缺。 凌枢从未坐过一等车厢的火车,这次倒是沾了光。 岳定唐是个不喜欢迟到的人,所以他到得比凌枢还要早。 凌枢抵达时,就瞧见他与甄书蓝正在同桌喝咖啡。 一般来说,没买车票的人,自然进不了候车室,但这难不倒甄家三爷。 甄书蓝虽然手里端着咖啡,神色却不怎么松快,在看到凌枢时,他立马背脊挺直,几欲起身。 凌枢拎着行李箱快步走过去,赶在对方说话之前,抢先开口。 “我有一样东西,是甄小姐上回留下来的,希望能对你有帮助。” 他从口袋摸出首饰盒。 甄书蓝皱着眉头打开,微微变色。 里头是一枚钻石戒指。 毫无疑问,从其大小和光芒闪烁程度来看,价值不菲,也难以伪造。 “甄小姐上次来探望我时,留下这枚戒指,当时我不明所以,本打算等下次见面再还她,没想到她就一直没再来过,正好完璧归赵。不过,我想她既然连戒指都能扔给我这个交情不深,连朋友都称不上的人,想必对自己的婚事很是抗拒。” 甄书蓝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甄丛云失踪之后,订婚戒指也随之不见,甄家遍寻不至,却没想到她居然早就弃若敝履扔给了凌枢。 要知道这枚戒指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本身,还在于甄家与另一个家族的联姻。 “听说二位此行,是要去东北。”甄书蓝道。 岳定唐:“不错,关于甄家小姐的事情,我很遗憾,祝你们早日将她找回来,我们现在该上车了,恕不相陪,告辞。” “等等,”甄书蓝上前一步。 他对岳定唐,又比对凌枢要更客气一些。 “我有件事,想请二位帮个忙。” 岳定唐没有说话,他低头看表,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甄书蓝苦笑:“三分钟,请给我三分钟时间,只是一个小忙,不会耽误岳先生正事的。” 岳定唐:“说吧。” 甄书蓝:“舍妹年幼无知,受人蒙蔽,加上年轻人冲动,方才铸下错事,如果两位此去东北途中见到她的话,还请告诉她,家里人很想她,请她尽快回来。如果她不听劝,劳烦先稳住他,然后通知我们,甄家在奉天有店铺生意,可以立马派出人手将她押回来。” 岳定唐沉吟道:“令妹也已成年,凡事有权自己做主,我们插手此事可能不太妥当,告知下落行踪,倒还是可以的。” 甄书蓝:“那就太感谢了,我先把甄家的店铺地址写给你们,你们若有需要,随时可以前往那里,我会嘱咐掌柜好生招待二位的!” 他见岳定唐没有反对,赶紧拿了纸笔写下地址,将纸片递给对方。 凌枢从主角沦为配角,看着甄书蓝客客气气送他们上车,不由调侃道:“这与昨夜威风八面的甄三爷,委实不太一样!” 岳定唐道:“这件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凌枢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动作漫不经心,却语出惊人。 “跟甄丛云私奔的那个人,一定是去了东北。” 岳定唐:“不错。” 凌枢:“那这件事,咱们管不管,见到了人,真要通知他?” 岳定唐睨他一眼,拖长语调。 _分节阅读_239 “说是这么说——” 凌枢啧啧两声:“老岳啊老岳,我算是知道了,这些年你就练成了张一本正经的脸,实际上那一肚子坏水还跟当年一样!” 昨晚甄书蓝找上凌枢时,就应该知道,凌枢与甄小姐的失踪没有太多关系,否则凌枢不可能在甄丛云失踪后,还依旧待在上海,正常上下班。 既然如此,甄家现在四处发散人手寻找甄丛云的下落还来不及,甄书蓝又怎会一大早特地赶过来等在火车站,就为了听凌枢说那点无关紧要的线索,和摆脱凌岳二人顺道找人? 从甄书蓝对其妹与人私奔一事欲言又止的反应来看,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方便说,事关甄家名誉脸面,不宜跟凌枢他们交浅言深。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甄书蓝早就知道,岳定唐此行是去奉天给叔公奔丧,而甄丛云很可能也是朝着东北而去,又兴许,她现在就在奉天。 甄家在上海或江浙一带,或者很能说得上话,但离开这片地区,远到东北,就不是他们所能触及的了,就算有店铺生意在那里,必然也需要谨慎低调,因为那地方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上海。 后者几方势力交杂,反倒能维持微妙的平衡,而在东北,满铁的触手早已渗透四面八方。冰面之下,纵有翻涌反复,也只能悄然进行。 甄书蓝既然有所隐瞒,岳定唐肯定也就有所保留。 帮与不帮,就这么一说,真见到甄丛云,天高皇帝远,对方也不一定愿意跟他们回去。 在凌枢看来,甄小姐主意大得很,此番私奔筹谋已久,至少在她生日舞会上,就已经动了这个主意,以她的骄傲和泼辣,能被她看上眼,还愿意抛下家族只身离开的,必定也不是寻常人物。 甄家不是省油的灯,甄小姐更不是,凌枢觉着,他还挺想看甄小姐到底能在外面混出个什么样来,可别娇滴滴又喜欢算计人的千金小姐,流落在外就成了落毛凤凰了。 抛开这个小插曲,火车上的旅程足以令人难忘。 时下从上海到奉天,是没有直达火车的,只能先由沪宁铁路,从上海坐到南京。再从南京乘坐轮渡横跨长江天险,在长江另外一边的津浦铁路上车,从浦口乘坐津浦列车到天津,最后再由天津到奉天。 旅途不仅长,而且曲折,寻常人若是在北京上学读书工作,家乡又在南方的话,那么回家倒腾一趟,就得三四天的路程,一些江南地区不通火车,只能乘船或走路。 不过如果仅仅在大城市之间来回,身家不菲又不赶时间的话,大可像岳定唐岳四少爷这样,趟趟都坐一等车厢,自然别有滋味,有时称得上享受。 一等车厢里不仅有独立卫生间和化妆室,座位也都是红紫色绒面,三四张椅子围坐一圈,距离宽敞,方便同行客人在车上闲聊攀谈,刚刚采摘的鲜花就放在车厢两端,铁皮门一关,就将别处的喧嚣声都隔绝在外,还能闻见隐隐的花香。 至于餐饮,那自然也都是中西齐备,美酒俱全,不是普通车厢能比得上的。 若说坐三等车厢远行是折磨,那么在一等车厢,就是享受般的体验了。 更何况凌枢花的还不是自己的钱,这一路包吃包喝,全是岳定唐掏腰包。 他们一路从上海到南京,又坐船过江,再从南京出发前往天津,凌枢这一路上就没停过在车厢里的摸索,要么去卫生间瞅瞅,要么去化妆室逛逛,甚至还有列车员看出他的好奇心,以为他是头一回坐火车,主动提出带他到别的车厢逛逛。 换作别人这样东张西望,带着乡巴佬也似的好奇心,恐怕会被一些人轻视,但放在凌枢身上,却让人禁不住想要主动去帮助他。 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不同。 “先生,那边有空位,风景也好,要不您到那边坐,我给您送一杯咖啡过去?” 列车员轻声细语对凌枢建议,嘴角的笑容就没消失过,生怕高声说话惊吓了这个俊美青年。 岳定唐低头看书,情节正到精彩处,懒得搭理凌枢,由他去四处折腾,只要不打扰自己。 凌枢起身坐在列车员说的位置,其实这里跟原先的位置也没太大差别,窗外风景也仅仅也换了个方向,该有的田野山林,一样不少。 相差仿佛的风景,他们在从上海到南京这一路上已经看了不少,真想要有所变化,那起码应该是过了黄河之后,也许还能在路过一些地方时,遥遥看见山顶的皑皑白雪。 不过凌枢没有拒绝列车员的好意,他选择在这里坐下,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准备闭目养神。 一声尖叫突兀响起! 堪比火车鸣笛,差点冲破云霄。 其中惊惧之意,令人闻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车厢之内,所有人猛地循声回头。 这尖叫是自一等车厢的化妆室里传出来的! 列车员正从餐吧那儿拿了方糖回来给凌枢的路上,正巧离化妆室咫尺之遥,这声尖叫直接吓得他腿软,手里方糖也跟着一块块滚落地上,四下散开。 _分节阅读_240 第77章 时间回到一小时之前。 凌枢兴冲冲参观过化妆室,过了半小时,坐在一等车厢的张女士想去化妆室补个妆。 她觉得自己今早出来得太匆忙,脸上粉底可能还未画匀,导致路上总有人频频朝她看,所以前脚刚从南京上车,让同行的佣人放好行李,她立马就朝化妆室走去。 但有人比她更快抓住门把。 是火车上负责清洁的杂役。 对方说化妆室刚刚在上一站被用过,里面还需要打扫片刻,请张女士稍等几分钟,再进来使用,说吧拿着扫把就进了化妆室,反手把门关上。 张女士只好折返回座位,等来等去,坐立不安,回想那杂役没有点头哈腰,态度颇为倨傲,又觉不爽快,忍不住生出与对方理论服务态度的心思,便起身朝化妆室走去。 时至今日,虽已是民国社会,号称文明开化,但人心深处的上下尊卑,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如这火车里,一二等车厢的列车员还会主动与乘客报站,三等车厢的乘客则完全没有这等服务,只能靠自己看和记。 这张女士既觉得杂役对她不恭敬,便想用言语让他好生长长教训,可惜方才对方低着头,没能看清他的模样,否则张女士早就投诉去了。 等张女士重新来到化妆室时,发现门是虚掩的,那杂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背对着她,趴在化妆镜前小憩。 张女士一眼就瞧出来,这女人身材细长高挑,衣裳既不贴身也不合体,就连休息的姿势也过于粗鲁,绝不像是一等车厢的乘客,指不定是买了三等车厢的票,又通过什么法子溜达过来,趁机进化妆室占便宜的。 她心下有气,出声呵斥。 “你不要在这里休息,会打扰到别人的!” 对方睡得太死,又或者不想搭理张女士,竟一动未动。 张女士越发来气,忍不住上前推了她一把。 对方还是不动。 “我与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张女士性格泼辣,直接上前揪住人家的头发。 烫卷的半长头发竟哗啦一下被她整片揪起来! 啊!!!!! 张女士用尽毕身功力发出的尖叫声,足以响彻一二等车厢。 凌枢不是第一个赶到化妆室的人。 虽然他的座位距离化妆室不远,但自有比他更爱凑热闹的,在尖叫声乍起之时,就已经第一时间凑到化妆室门口。 当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都瞧见瘫软在地上的张女士。 以及,被张女士抓在手里的一把假发。 还有,趴在化妆镜前,依旧动也不动的男人。 张女士以为自己把人家头皮给抓下来,实际上她抓下的只是一顶假发。 而假发下面,这颗脑袋和发型,自然是个男人。 男人身上却穿着女人裙子,这么大动静下,竟还沉睡不起,傻子都看出问题了。 张女士吓得面色煞白,瑟瑟发抖,连手里捏着的假发都忘了丢掉,更不要说上前察看了。 还是一位胆子大点的男乘客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 “死了!” 短短两个字,让围观众人呼啦一下往后退开,外围的好事者差点被挤到,又是一阵小小的骚乱。 刚刚给凌枢递方糖的列车员欲哭无泪,他好不容易打通关系弄到这差事,还没高兴两天,就摊上这等变故,这火车自打通车以来,也从未听过发生此等凶案的啊! 他壮起胆子上前。 后面有人推开他。 “让让,我们是警察,让我们进去看看!” _分节阅读_241 列车员回头。 说话的是那个很漂亮的年轻人,刚刚他才准备把方糖送过去。 没想到他斯斯文文,又穿着便装,竟还是个警察。 “车僮!车僮!” 不知是谁,一边喊,一边伸手将他拽住。 “都出人命了,快去让火车停下来啊!这还继续开?!要往哪儿开!谁敢坐!” 列车员被推搡着撞撞跌跌退出人群,他也不知跟谁汇报去,只得呆呆站着。 凌枢和岳定唐却已经来到那个死去的男人身旁。 “是你先发现他的?”凌枢问张女士。 张女士先是点点头,而后叫嚷起来。 “是那个杂役!肯定是他杀了人!” 没等凌枢细问,她就一五一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个大概。 “脖子有勒痕,颈骨被人拧断,他杀无疑。” “他穿裙子戴假发,但裙子非但不合身,而且扣子都没扣好,丝袜也穿反了,假发一扯就落下,这样的穿着,别说混进火车,就是走在外面都会引起众人瞩目。” 岳定唐起身道,他将刚刚翻看尸体的手套脱下来,很显然宁可不戴手套也不想再碰尸体了。 “对对!”张女士回过神,连忙把手上的假发扔掉,“刚才我去抓他头发的时候根本没用力,他的头发就脱落了!”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死者这身打扮,是死了之后才被人换上的,凶手给他换上衣服的目的,可能是为了尽可能拖延别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为自己争取逃走的工夫。 “火车前方到站是哪里,什么时候?”岳定唐询问呆立外围的列车员。 后者道:“前方是蚌埠,到站还早!” 南京到蚌埠,大约六个小时的车程,这列火车刚刚开出三分之一左右路程,远还未到落站点,也不可能如旅客所说的那样突然停下来,即便闹出人命,也只能把事情报上去,等到站了再处理。 凌枢亮出身份,让闻讯过来的几名列车员和杂役帮忙疏散人群,恢复秩序,将张女士扶出去。 死者身上连衣服都是被人临时置换的,自然不可能还留下什么东西。 唯一的线索就是张女士刚刚说的那个杂役。 如果那名杂役不是凶手,那么死者肯定是在他离开之后才死的,否则杂役早就跟张女士一样闹出动静。 凌枢显然跟岳定唐想到一处去了。 “火车刚开动没多久,我就去四处逛过,化妆室也去了,那时候还没人,大概就在一个小时之前。过了半个小时,张女士也过来,正好碰见那杂役,杂役不太礼貌,连声招呼都没有,惹得张女士很不高兴,所以半小时后她越想越气,又跑到化妆室来找杂役理论,结果看见死者。” “也就是说,这中间只有短短半个小时,凶手要杀人灭口再给死者换衣服离开,是很仓促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实现。除非——” 岳定唐点点头:“张女士碰见杂役的时候,仅仅是站在门口,门虚掩着,她没有朝里看,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她说她亲眼看见杂役从别处走来,不是从里面出来的,也就是说,当时里面就已经有人了,很可能凶手也在。” 凌枢:“在我走后的半小时里,死者被杀,张女士遇到杂役的时候,对方正要进去掩盖凶案现场,这样时间就正好了。” 岳定唐:“所以杂役可能不是凶手,但一定是帮凶。” 列车员在旁边已经听迷糊了。 “两、两位长官,那现在到底怎么办!” “找人!”岳定唐指着死者道,“找身材与他差不多的男人,他原来那身衣服现在很可能就穿在别人身上,而且尺寸过于宽大,那个人也许就是凶手!” 第78章 列车在继续前进。 死人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瘟疫般引发人心的恐慌。 _分节阅读_242 乘客们议论纷纷,仿佛凶手就坐在自己身旁,更有一等车厢的乘客大声叫嚷,要求火车立马停下来,让他们下车。但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就算火车现在停下,不怕后面火车撞上来,这前不靠站,后不着村的,他们又能上哪去? 列车员无可奈何,只得尽力安抚一等车厢的乘客们,这里头任谁站出来,下车告个状,他们都惹不起。 “找人?那怎么找?一等车厢的客人们闹得厉害,恐怕是不肯配合的!” 在凌枢他们身边帮忙的列车员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不由自主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眼前两人身上。 “小兄弟怎么称呼?” “长官唤我阿财便可!” 凌枢的和颜悦色令他受宠若惊,阿财忙道。 “好,阿财兄弟,劳烦你现在带我们去第二车厢,顺带将第二车厢通往第一车厢和第三车厢的门关上,不要令人通行。” 阿财不明所以:“为何不查第三车厢?那里人更多更杂,凶手恐怕也会藏在那里。” 凌枢一边走,一边给他解释。 “现在初步推断,参与杀人的不仅有凶手,还有帮凶。死者是第二车厢的乘客,而且是孤身坐车。因为第二车厢距离第一车厢的化妆室很近,也有空子可钻,如果是第三车厢的乘客,凶手即便想要搬人作案,也很麻烦。凶手有可能躲去第三车厢,但帮凶一定是熟悉列车的杂役,而且应该长期在第二车厢干活的。现在把两节车厢之间的通道封锁还来得及,他自忖没有杀人,十有八九会选个熟悉的地方隐藏,而不是贸然去陌生的第三车厢。” 阿财似懂非懂,只觉对方说得有些道理,但自己一时之间还未想明白。 “前面就是第二车厢,您二位先找人,我先去守好通道!” 第二车厢也很嘈杂,但总体比第三车厢好很多。 做生意的,过日子讲究些的,或者身家丰厚些的文人,往往都会选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第二车厢。 此时正是饭点,各种食物气味交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纵是再美味的东西也逊色了许多。 二等车厢的乘客大多一边用餐,一边议论前面死人的消息。 不明真相,以讹传讹,谣言呈病毒性传播,到凌枢他们来到二等车厢时,已经变成死者是政府要员的千金,还是被情人杀死在火车上云云,令人啼笑皆非。 凌枢和岳定唐站在靠近车门的空位,观察每一个来来去去的杂役。 后者们正忙着来回奔波,为各位乘客送餐,二等车厢的饮食虽不如一等车厢,但也是热饭热菜,尤其今年铁道部颁发新令之后,餐食里又增加了中餐,厨师手艺还挺不错。 阿财也跟在他们旁边看。 只是他看来看去,觉得谁都有嫌疑,又觉得谁都没有嫌疑。 “长官,您的杂役,会不会逃去第三车厢了……” 话没问完,阿财就见凌枢指着不远处一人道:“你认识他吗?” 阿财定睛一看,那人正低头整理餐车上的东西。 “好像是新来的,我听别人喊他十二,没和他说过话,怎么,这人不对?” 阿财瞅来瞅去,没看出十二有什么不妥。 但在凌枢看来,十二满身都是问题。 首先他已经接连给同样两份菜调换位置了,左换到右,右换到左,左再换到右。 重复无效的动作说明他心不在焉,或者另有所思。 别的杂役忙忙碌碌,来去送餐,一路小跑,积极得很,因为有个别出手阔绰的客人,还会在买食物的时候,默许杂役不找零,也就是说,零钱给杂役当小费。 当然,这样的乘客很少,大部分人还是很爱惜吝啬银钱的,但也没有一个杂役像凌枢重点关注的那个,半天一动不动,慢吞吞偷懒,若是被旁人看见告状上去,这份差事就甭想要了。 岳定唐走过去,拍拍他的后肩。 对方吓一大跳,整个人跳将起来。 动作太夸张,连阿财都看出不妥当了。 他有心在两位长官面前表现一下,疾步上前,拽住他的胳膊。 “你方才是不是去过一等车厢的化妆室!” “没去过,我一直待在这里!”杂役十二摇摇头,连忙否认。 _分节阅读_243 “你袖子上沾到的是什么?”岳定唐问。 十二低头看向自己的袖子。 那里因为经常干活而染上一圈洗不掉的乌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污渍之外,这里,还有淡淡的红色,不像血,倒像是女人的胭脂。” 岳定唐指出来,可他语气越是轻飘飘,十二脸上的慌乱之色就越浓。 “这是我不小心碰了汤汁的,洗不掉,哪是什么胭脂!” “是吗?” 凌枢蓦地插进来。 “我对女人胭脂最熟悉了,让我来闻闻,就知道你有没有在说谎了。” 他吊儿郎当的调笑口吻没法让十二放松下来,反倒浑身紧绷,面露警惕。 十二想要后退,却被凌枢拦住。 他二话不说推开凌枢转身要跑,后者却闪身避开,更快一步抓住他的后领。 动手挣扎间,餐车哐啷作响被踢向前面,碟碗接二连三碎了一地。 乘客们被惊动了,纷纷循声望来。 十二死命挣扎,手脚并出,却被凌枢直接扑上来牢牢按住。 岳定唐则上前搜身。 他很快有了发现。 “这是什么?” 岳定唐在十二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包被手帕包着的金箔。 金箔上面还有精雕,虽然灯光昏暗一时之间看不清雕刻何物,但精美华贵毫无疑问,也绝不是应该出现在杂役身上的东西。 “这是你从死者身上得到的?看来人是你杀的?” “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帮忙清理尸体!人不是我杀的!” 十二根本不经说,果然立马就嚷嚷起来。 凌枢逼问:“那是谁杀的!” 十二面露慌乱:“我、我不知道!” 凌枢:“你不知道,那你就是凶手!到站之后,我们会将你连同赃物交给当地警察局,而真正的凶手将会逃之夭夭,你替他背锅,还很可能要被枪毙,值得吗?” 十二带着哭音:“我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我们上火车之前说好的,他杀人,我帮忙掩盖清理,帮他拖延时间,只要下了火车,他就走他的阳光道,我也立马卸了差事回老家!” 凌枢:“但现在火车还没到站,你指认他出来,还来得及。你仔细想想,人可能藏在火车上哪个地方?” 十二喘着粗气。 他想不明白,自己仅仅是动了贪念,答应帮萍水相逢的老乡一个忙,怎么就变成杀人嫌犯? 头顶的电灯晃得他眼晕,几乎生出幻觉。 身下的火车轰隆震动,冰冷的木板半点也不舒坦,也许就像刚刚那具尸体躺在地上的感觉一样。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打了个寒战。 “他、他应该是在第三车厢去了!” “带我们过去,你也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十二不是南京人,他是东北逃难到南京来讨生活的。 南京虽不比上海繁华,但毕竟是首府,南来北往,四通八达,想找份差事也很容易,十二辗转干了几年之后,才混上这份在火车上打杂的差事。 若是他肯吃苦,嘴巴又能说道,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升上车僮,也就是列车员。 _分节阅读_244 但这样的机会很宝贵,他每日辛劳,又要补贴家用,自觉苦得不能再苦,每每咬牙忍下,夜半凄凉。 直到几天前,他在天津前往南京的列车上,认识了一个名叫斗笠的老乡。 斗笠在十二被乘客为难时,帮他解了围,两人一来二去就混熟了,斗笠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在等一桩买卖,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做了这桩买卖,从此之后海阔天空任逍遥,根本不用再看人脸色过日子,就算不能大富大贵,回老家置几亩良田,娶个媳妇也不成问题。 十二动心了,一只脚就上了贼船。 斗笠说的这桩买卖,就是杀人买卖。 他接了个买卖,要杀一个人,从南京到天津的列车上。 此人身上携带巨财,杀人还能顺便劫财,只要熬过火车上这段时间,等下了火车,立马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绝对如同大海捞针,让人再也找不到。 胆小的十二想要退却已经来不及,在斗笠的威逼利诱下,他答应帮斗笠清理现场,藏匿尸体,拖延时间,而斗笠则会把死者身上的财物分一些给他,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在去三等车厢的路上,十二结结巴巴,将前因后果大致描述出一个轮廓。 而凌枢和岳定唐则将这个轮廓大概还原出脉络。 但整件事还有许多不明晰的阴影,需要他们进一步找到答案。 嘈杂,窒息,烦闷。 这是三等车厢给人的视觉冲击。 凌枢对这里并不陌生,因为以前他也坐过,当自己没有身处这个环境时,骤然之间免不了会产生不适,但凶手就隐藏在这里。 十二迷蒙着眼睛虚扫过去,只觉人人都像斗笠,根本分辨不出。 “死者身上原先穿着什么衣服,你记得不?” 凌枢按住他的肩膀。 “不要紧张,只要你把他找出来,我们就会为你担保,不仅如此,还会给你一笔赏钱,让你不用再干这种火车上的苦役。” 说罢,凌枢朝岳定唐伸手。 岳定唐:? 凌枢嬉皮笑脸:“岳长官,借我一块银洋呗。” 岳定唐蹙眉,从口袋里摸出钱给他。 想了想,不放心,又问了句:“你问我借,那什么时候还?” 非是他吝惜这一块银洋,而是凌枢前科累累,只进不出。 凌枢果然嘿嘿两声敷衍道:“再说,再说!” 他将拿过来的银洋塞进十二手里。 “拿着,补偿你的赏钱,现在你可以放大半心了吧?” 十二将银洋拿进嘴里一咬,精神大振,腰不疼了,腿不抖了,说话也利索了。 “两位长官,我记得这斗笠的身形很矮小,死者那身西装穿在他身上根本不合身,还有他右手手背上有颗黑痣,特别显眼,这第三车厢顺着找,总能找出来的!” 就在十二领着凌枢一个个认人的当口,岳定唐摸到口袋里的金箔,顺手拿出半片,在灯光下瞅一眼。 上面的精雕,似乎是文字,而非图案。 再细看,仿佛是藏文。 岳定唐心里咦了一声。 十二拿着这些金箔,肯定不是因为上面雕刻了什么,而是因为这些金箔本身的质地,这么一叠金箔,熔成金元宝,应该也有一小个了。 但岳定唐却有种预感,自己手上的这些金箔,可能大有来头。 第79章 _分节阅读_245 第三车厢的人很杂。 早些年凌枢出门,坐的也都是第三车厢。 一些名满天下的文人,为了省点钱,也宁可乘坐第三车厢。 但这丝毫没有让第三车厢增添多少书香墨气。 南来北往挑担送货的,千里迢迢回乡探亲的,还有趁着年轻出门远游的,全都挤在这节灰扑扑的车厢里面,放眼望去,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灰黑色长衫,间或有穿西服的,也被这尘土染上黯淡,经过长时间的旅行,绝大多数脸上都是疲惫,很少有人能像一二等车厢的乘客那样,还有往窗外张望的闲情雅致。 天色渐暗,车厢内虽有电灯,也是摇摇晃晃,昏昏黄黄,阿财得将手上的煤油灯和手电筒高高举起,才能勉强认清每一张乘客的脸。 有些人正在打瞌睡,被灯光晃醒,脸上不大痛快,眼看就要发脾气,一见阿财身上的打扮,又顿时消声,悻悻翻了个身继续睡。 因为像阿财这样的列车员,往往对第三车厢的乘客没什么好声气,动辄呵斥怼人,乘客们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十二则被凌枢押着,老老实实跟在他们身边。 “长官,我没看见斗笠。” 阿财对十二横眉立目:“再后面就没人了,装的都是货物,你该不会在骗我们吧!” 十二哭丧着脸:“我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再说谎啊!我负责给他收尾的时候,他就把金箔给我,两人恩怨两清,他躲在哪里也不会跟我说的!” 凌枢道:“去后面看看。” 这列火车的最后两节,是用来顺路装在些货物的,一个个用人高的木箱订好,上面写明编号,从南京运往天津。 “这里头是些什么?”凌枢穿过箱子中间的过道,回头问十二。 “我听他们说,好像装的都是珐琅,是南京珐琅厂托运去天津贩售的,到站就会有人接,这里气息不通,待上一小片刻都难受,他应该不会在这里吧?”十二犹豫道。 这节车厢没有灯,空气远比第三车厢还要窒闷,一口口大箱子在黑暗中峙立如兽,手电筒和煤油灯仅仅只能窥见它们的一角。 在过道和更深处,多的是未能察知的阴影,外面火车在铁轨上轰隆驶过的动静,反倒像隔了一层,如凭空生出的另外世界。 阿财胆子小,就算有凌枢走在前面,还是觉得瘆人。 铁轨上飞快倒退的灯偶尔闪现,留下脚边忽明忽暗的影子,阿财忍不住低头去看。 越看就越觉得这些影子飘忽不定,似乎还有自己的自主意识,先前拥挤不堪的车厢没了人生吵闹之后,一下变得空旷冷清。 阿财的目光忽然凝住。 他似乎看见一道黑影闪动了一下。 阿财疑心自己看错了,抬起袖子揉揉眼睛,又再望去。 影子没了。 此时凌枢和岳定唐已经分头在找人。 阿财有点害怕,赶忙跟上去。 他走路没留神,被脚底下木板绊一下,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一抬头,阿财又看见箱子后面影子闪动。 再一看,凌枢和岳定唐押着十二在另一个方向。 他爬起身小心翼翼上前。 没有第一时间喊出来,是怕凌枢他们过来之后发现虚惊一场,责备他大惊小怪,阿财觉得自己好歹能为两位长官出点力,说不定也能跟刚才十二一样混上个银洋打赏。 几秒钟之后,他就后悔了。 就在阿财靠近那口箱子时,一只手忽然伸出来将他拖进去! “唔!” 阿财甚至来不及发出求救,嘴巴就被捂住,紧接着后背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一把匕首,从后心直贯前胸。 一刀毙命。 _分节阅读_246 阿财到死,都没能回头看一眼,杀他的人,究竟长何模样。 但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一个瘦小干瘪的人,站在箱子上面,手里头还抓着把血淋淋的刀。 阿财被谋害的动静被窗外火车飞驰的噪音掩盖,但凌枢仍旧察觉不妥。 “阿财!” 他提高声音,却没有得到回应。 凌枢抬眼。 昏暗光线中,他意识到岳定唐正好也看向他这里,两人交换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眼神,凌枢以为岳定唐让他过去,正要把手里的十二推给他,岳定唐却选择起身亲自走过去。 十二忐忑不安。 他是见过斗笠的身手的。 此人个头虽矮,但出手迅若闪电,甚至不需要拿枪,因为他的短匕比枪还要快,在近身搏斗的时候,枪往往作用不大,而利器却能让人防不胜防。 十二开始有点后悔自己轻易招供出斗笠了。 以对方的心狠手辣,如果这次凌枢他们不能把人制服,自己说不定也很难逃脱。 岳定唐在一步步走近箱子。 箱子后面的斗笠,同样捏紧手里的短匕。 只要岳定唐再上前一步,他就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招,把对方直接捅死。 但,岳定唐偏偏站住了。 一步之遥,不多不少。 斗笠暗暗扼腕不已。 他也很奇怪,岳定唐难道在自己旁边多安了一双眼睛? 脚步声停止了,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斗笠竖起耳朵,脑袋再往前靠。 忽然间,一丝危险的警铃令他下意识往后扭头! 晚了半步。 斗笠后脑勺被硬物顶住。 “别动。” 斗笠知道岳定唐不想杀他。 因为他还要从自己口中问到更多关于金箔藏文的消息来源。 既然不想动手,那自己就不客气了! 斗笠毫不犹豫旋身飞踢,岳定唐果然后退闪开,他趁机往旁边掠去,想要离开车厢,却发现车厢门已经被反锁了,只好立马掉头,直接扑向岳定唐,企图先将他放倒之后再去杀别人。 千钧一发,岳定唐非但没有举枪——他即便举枪也来不及射击了——反倒迎着斗笠的匕首正面扑来! 就在这时,枪响了。 子弹来自另外一边。 斗笠惨叫一声,应声而倒,手里的匕首顺势被岳定唐夺走,砰砰两声枪响,被火车鸣笛盖过。 凌枢走过来,把枪顶在他脑袋上,用一种轻快的口吻开口。 “你叫斗笠是吧?我们不想杀你,但如果你再乱动,伤的就不仅仅是腿了,人全身上下,多的是可以打,又不会致命的伤,反正你的命不值钱,让你慢慢疼死,也不错,你说呢?” 伤口在汩汩流血,斗笠冷汗直冒,只能嗬嗬喘气。 岳定唐直接上手搜身。 凌枢则大步去察看阿财的情形,片刻之后摇摇头。 _分节阅读_247 斗笠身上的东西很多很杂。 除了搜出一本用厚布包裹的书本之外,还有几块大洋,一些零钱,一把匕首,甚至还有一颗手榴弹。 岳定唐将厚布一层层打开。 几片白色的薄片映入眼帘。 巴掌大小,手摸上去,有些冰凉。 非金非玉非竹。 那是什么? “是象牙。” 凌枢当先叫出名头。 他的手指跟着摸过来。 一个个细如米粒的字体就雕刻在薄薄一片象牙上。 “象牙雕经?” 在象牙雕经下面,还有一叠更加轻薄的金箔,形状比之前十二拿到手的还要完整精美,价值自然也非同日而语,金箔上面同样也有雕刻,但字体太小,看不清楚,恐怕得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能端详一二。 “这些东西,你从哪里盗来的?” 斗笠咬着牙关不说话。 “啊!” 下一秒,凌枢直接踩在他腿部的枪伤上。 对一个能接连杀死两人,心狠手辣的人,他没有必要施以任何仁慈。 “斗笠兄弟,你再不说,这条腿恐怕就要废了,你要是招了,我们就给你包扎,等下车了给你找个警察局送进去养伤,也许还有条活路。” 斗笠闭了闭眼。 “这是我从,从那个姓张的人身上拿的!” “姓张的是谁?被你在化妆室杀死的人?” “……”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这些东西?这些象牙雕经又是什么来历?” “他原先是当铺朝奉,喝多了就爱吹嘘,有一回我正好与他隔壁桌,就听见他给同伴吹嘘,说自己遇到个冤大头,手里有不少好东西,起码能卖上好几栋洋房,半辈子都不愁吃喝,等他把东西忽悠过来,就彻底发了,我当时手里急需用钱,就上心了……” 斗笠的声音越来越低,凌枢又轻轻踹他一脚,对方痛叫一下,方才又提高声调。 “他离开奉天之后,我就一路跟着他,从奉天到北京,又从北京到南京,他见了不少人,好像是为了兜售手里的宝贝,身边还总有人,我没找到机会下手,就想到这火车上,然后就、就是你们看见的了!” 凌枢:“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姓张的说过没有?” 斗笠喘气道:“他说过,我记不大清了,好像是、是姓关……是了,是姓关!奉天关家!许多人都知道的那个关家,他们家二爷,关、关棋之,东西都是从他手上便宜买回来的!他说那姓关的,喜欢古玩又不识货,被三两下一说,东西就到手了,根本不费劲!” 凌枢记得,他们这次要去的目的地,也是奉天。 好巧不巧,岳定唐的叔公,也是姓关。 岳定唐对凌枢微微点头。 果然是那个关家。 这么说,那姓张的朝奉从岳定唐的二表舅手里巧取豪夺了一套宝贝,转手倒腾周转,被觊觎宝贝的斗笠暗杀夺宝,斗笠本想趁着火车上行凶,下车之后逃之夭夭,谁知遇上了凌枢他们,兜兜转转,东西魔咒一般又回到了关家人手里。 “对了,姓张的还说过,他说,说……现在关家出了变故,家里动荡,许多原本捏在关老太爷手里的宝贝都被放出来,流落各房,正是趁机低价收购的好机会,关家家底丰厚,几代积累,说不定还能淘到什么稀世珍宝!” 斗笠吃不住痛,许多话原本没打算全盘托出的,都被凌枢一五一十套了出来。 岳定唐问:“关老太爷膝下有几个儿子,皆已年长,就算他骤然去世,家里也不至于乱套,动荡又从何说起?” 斗笠:“乱得不行了,你们若是去了奉天,自己去看便知道了!我、我真全部都说了!” _分节阅读_248 第80章 据说,关家祖上是出过大人物的。 这个姓氏分作好几支,细说还有苏完瓜尔佳,叶赫瓜尔佳等,但总的来说,从宫里贵妃皇子嫡妻,乃至辅政大臣等等,也曾显赫无以复加,富贵荣光集于一身,伴随朝代兴衰,与其他八旗子弟一样,瓜尔佳氏的境遇一落千丈,为了避祸,不仅分散各地纷纷改为汉姓,那些出将入相的光荣历史,也早就一去不复返。 岳定唐母家的这一支关氏,祖上不似那等没落旗人,到了岳定唐母亲小时候,家里依旧高门大户,人来人往,岳定唐听母亲说过,那时长辈们送过她一个白玉枕头,在这枕头上睡觉,每晚都能梦见五湖四海山川河流,仿佛身躯在日月层云中穿梭飞行,神奇异常。岳定唐觉得那只是母亲少女时期的臆想,但关夫人说,那只是她得到过众多长辈馈赠里的其中之一,由此可见关家奢豪。 后来时代变迁,没了皇帝和江山,关家被迫改姓,从北京迁往天津,原打算像其他族人一样在此观望定居,但关家长辈觉得天津不安全,又举家迁到老家奉天,满以为这里是祖宗根基,老家老巢,又可避开中原战火,谁知没过些年,遇上头顶换了天,张家被赶走,又变成异族人控制的地盘。 那时关家已经不大行了,虽然家底还在,可一大家子人,再经不起举家搬迁的折腾,加上关老爷子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便只好继续留在奉天居住,而关夫人自从结婚嫁到岳家之后,也已经跟娘家逐渐切断联系,数十年没有音信,直到关老爷子的死讯传来。 岳定唐对关家的了解,是真正知之甚少,仅有的印象都停留在母亲的描绘,他自己一次都没有去过,更不要说证实这些描述的真假了。 “关家真要像你说的那样,既已失势,却又身怀巨宝,关老爷子一去,自然是非乱不可,斗笠说的应该不夸张。” 凌枢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此时他们已经过了天津,正由天津朝目的地进发。 列车每往前一旦,距离奉天城也就越近一些。 斗笠和十二等人,已经在天津站被他们交给当地警察局处理,连同张先生和阿财的尸首,也都留在了天津。千里奔丧,岳定唐自然不可能再拖着这些人去奉天,经过沟通,当地警察局答应定期和他联系沟通该案进展。 不过依两人看来,这桩案子到头来恐怕也很难有什么进展,毕竟这年头办案效率低下,案子又已经了结大半,剩下的无非是再从斗笠嘴巴里再掏出点什么,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去年满洲国立国,号称清朝正统再立,但说到底,背后还是日本人,那里不比上海,行事须得小心低调一些。”岳定唐沉吟道,一边叮嘱凌枢,难得谨慎。 在上海,各方势力混杂交错,日本人也没法一手遮天,大家维持微妙平衡,反倒安全。 但奉天不一样,如今的东三省,连老张家都被赶出去,前清皇帝背后的人一手遮天,岳定唐也无法肯定自己的关系人脉在那里是否还能行得通。 凌枢满口答应:“放心吧,你看我像是能闯祸的人么?” 岳定唐心说,我看挺像。 凌枢:“我就跟着您岳长官去吃吃喝喝,旁的一概不理会,关家什么金银财宝啊,沧海遗珠啊,通通跟我没关系,当然了,要是回头您跟关家修复关系,可别忘了我这个小跟班,要是能顺便赏我几根大黄鱼小黄鱼之类的,那就更好了……” 他睡意朦胧,话到后面越是含糊不清,不过大黄鱼小黄鱼,倒是咬字清晰,不容错辨。 “听说奉天大小赌馆林立,你随便去玩两把,不就大小黄鱼都有了。” “那不都是当地宪兵队开来薅羊毛的,先说好,我这回出来可没带钱,全靠您了。” 岳定唐低笑,真是打瞌睡都不肯吃亏。 “有间新奉天赌场就不错,听说是当地士绅开的,还算公道,又把不少上海百乐门舞场的门道给腾挪过去,挺受欢迎的,我这次回去奔丧,你却不必跟我一并拘着,自己有空可以四处逛逛,只要节制些,别惹事就是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新奉天说是说当地士绅,背后也是日本老板,那里头还有个地方,提供洗浴按摩,许多当地名流都乐意去享受一把,但这样一来……” 凌枢忽然没声了,睡意却飞了大半。 他觉得岳定唐更像是在试探自己究竟有没有去过东北。 看似聊天,实则不经意间,步步深入。 他只作困倦深沉,绵绵长梦,呓语几句就消了声音。 岳定唐没有再追问下去。 一切只是凌枢的错觉。 窗外景物飞逝,在黑暗里沉沉浮浮,光影浮掠,看不分明。 只有远处山影朦胧,亘古不变,熟悉而又陌生。 这条路,他的确曾经来过。 当时…… 火车里有充足的暖气,尤其是一等车厢,客人们可以在暖洋洋的车厢里,透过挂着冰冷夜霜的窗户,观望窗外初春的寒意。 _分节阅读_249 但凌枢却睡得不大安稳。 他在微微发抖,尤其是牙关,咬得很紧,像被冻着,又似苦苦忍耐什么痛苦。 梦境深处,他还在更冷的冰天雪地里,熬着寒冬,一点点挪动手指,将麻木到刺痛的知觉强行拉回来,身体僵得久了,从肌肤到骨髓,全部失去痛感和对冷暖的察知,慢慢地,连血流和呼吸也会冻住。 他身旁的秦老三,就是这么没的。 秦老三是个粗豪的东北汉子,三句话不离骂娘,成天骂骂咧咧不拘小节,乍听还夹枪带棍,曾经因为一件小事找凌枢的茬,两人还动了手,他以为自己制服小白脸轻轻松松,谁知被凌枢反将一军,从此之后老老实实,不敢造次。 但他真心服气一个人之后,就会将那人当作朋友,秦老三腰际有个弹坑,正是帮凌枢挡子弹挡出来的。 后来…… 后来,他就在凌枢旁边一动不动,怎么叫都再也没有回应。 凌枢无法就地安葬或带走他,只能任由秦老三永远长眠在冰雪之下。 冰雪之下,还有许多像秦老三这样的人。 岳定唐发现凌枢一边发抖,一边居然额头上沁出细密汗水。 他轻轻去推对方肩膀。 没动静。 凌枢嗯了一声,停止颤抖,但牙关依旧咬得很紧,连腮帮子都微微鼓起。 “放松。” 岳定唐在他耳边低声道,伸手在他后颈捏了一下。 凌枢的表情陡然放松下来。 岳定唐掏出手帕,将他额上的细汗拭去。 手到途中,忽然顿住。 岳定唐想起临出门前,自己接到的一个电话。 电话是二哥岳定晋打来的。 那个电话也让这趟旅途变得不再仅仅是奔丧那么简单。 目光落在凌枢平静的睡颜,岳定唐面上浮现些许复杂。 但几秒之后,情绪如风抹平,很快恢复如常。 他收回手帕,揣进口袋,合书闭眼,也开始养神。 希望此行,平安顺利,速战速决吧。 …… 奉天者,奉天承运之意。 这座满清入关前的都城,被前朝统治者赋予格外的眷顾和寓意。 如今虽已改朝换代,几经更迭,奉天城依旧人口众多,车水马龙。 非要说有所不同,那大概就是多了许多金发碧眼的俄国人,还有身穿和服,或者虽然身着西服,但一看就是外国人的面孔。 奉天站外面,人潮丝毫不比北京上海少半分,权力交替和战争爆发似乎没有影响这座城市的繁荣,拉黄包车的,拉货的,站在屋檐下等着接活儿的杂役,嘴里叼着烟走来走去貌似衣冠楚楚实则等待机会下手的小偷们…… 唯独没有说好前来接他们的关家人。 凌枢打了个呵欠。 倒不是睡不够,而是长途旅行之后的疲惫,甭管睡多久,这种折腾的疲惫短时间内都缓不过来。 “岳长官,老岳,我说您大驾光临,亲戚之间那么多年没见,关家怎么也得派一辆小汽车来接吧,黄包车可不够格!” 岳定唐看了半天,摇摇头。 “关家的人没有来接。” _分节阅读_250 凌枢瞌睡虫飞了一半。 “怎么回事,可别是让咱们两条腿走去关家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受不住!” 岳定唐:“关家来信,说会派车派人来接,接送的是关家老五关诗之,还附上了他的照片,但我没看见他。” 凌枢:“是不是约好的时间没到?” 岳定唐看了看表:“时间刚好,我们再等五分钟,没等到人就自己去宾馆。” 五分钟过去,他们非但等不到人,还受到不少人的注目。 毕竟两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在暗潮汹涌的奉天城火车站门口站上半天,这本身就是招眼的存在。 不大不小,但足以让他们在有心人那里挂上号。 饶是修养耐性颇佳的岳定唐也有点站不住了,他拎起脚边的行李箱,随手招了两辆黄包车,让车夫将他们送到本城最大的宾馆,悦来栈。 两人在悦来栈休息用餐,大半天没有出门,岳定唐托人去给关家送信,一直到隔天早上,才有一名自称是关家主事的中年男人上门拜访,说是奉关家几位老爷之命,请岳家少爷过去。 凌枢和岳定唐满以为自己会看见满目桑麻白布戴孝的情景。 结果他们错得离谱。 凌枢站在关家大门前,目瞪口呆,神情凝滞。 岳定唐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他无言以对,竟不想再往前一步。 第81章 关家很热闹。 用人来人往形容已经感觉过于平凡了。 如果非要让凌枢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应该是庙会。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乌泱泱的脑袋分作两边扎堆,有的人拿着名帖在排队,有些人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还有的围在门口左右两个小摊子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这可不就跟庙会一样么? 算算日子,从送信到他们赶过来,老爷子早该下葬了,头七也许都过了,岳定唐估计只能赶过来给老人家坟前磕个头,但就算出了丧,关家也不该是如此大张旗鼓,活像过节一样的热闹啊! 瞧这些人脸上的表情,有的脸上带笑,有的喜气洋洋,弄不好还真以为奉天城把庙会搬到关家来了。 凌枢左右瞅瞅,迈步先去了左边那堆人群。 “大爷,这是排什么呢?” 他探头问前边戴着双耳棉帽的老年男人。 对方神秘兮兮。 “你外地来的吧?” 凌枢:“诶,对!” 双耳帽:“你运气不错,遇上今天黄太爷爷出来开堂口的日子,喏,看见前面那人没有,手里拿着纸笔,等会儿他走到你身边时,你跟他要一张,写自己的生辰八字,然后揣着,等轮到你了,就赶紧跟黄太爷爷问你想问的事。” 凌枢:??? “等会儿,大爷,这户人家,不是姓关吗?” “嗐,你这孩子,怎么说了都不明白,那是黄太爷爷,保家仙,懂不懂?问事避祸驱邪消灾,灵验得很,关四爷有仙缘,黄太爷爷才选了他,我邻居来问过一回的,可灵验了!” 凌枢:…… 问了半天,他终于差不多搞明白了。 所谓的黄太爷爷,正是黄鼠狼成精,附身在有缘人身上,通过他们行善积德,来修炼积攒道行。 _分节阅读_251 也就是说,关家四爷,被黄鼠狼附身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出马仙! 这双耳帽大爷还给凌枢列举了关四爷的种种灵验神奇之处。 譬如说,有家小孩夜夜啼哭不止,每到半夜不仅哭闹还会胡言乱语,自云家住城郊某处,乃前清举人,不幸蒙冤而死,如何心有不甘,那户人家吓个半死,四处求医找人,就是治不好,可拉到关四爷这儿一瞧,隔天就恢复原状,活蹦乱跳了。 又譬如说,前些年,某户人家出了命案,丈夫死了,疑凶是妻子,但妻子百般狡辩喊冤,警察又找不出证据,准备草草结案,妻子的亲朋好友中有人找到这里来,求关家四爷出面,关四爷一出手果然非同凡响,他带着疑凶的亲友半夜去疑凶丈夫坟地里撅尸,施法之下,竟令尸体从阴间还阳,开口说话,道出实情,原来真凶是丈夫的弟弟…… 咔嚓,咔嚓。 双耳帽说得眉飞色舞,凌枢听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瓜子,分给对方一半,两人就这么对嗑闲聊。 大爷看这小伙子很顺眼,主动提出让他跟着自己一道。 凌枢一口答应,不吝嘴甜。 “大爷您可真是好心,都说东北人爽快,我这会儿算是见识到了。” 双耳帽被他哄得眉开眼笑。 “你来奉天这是做生意呢,还是怎么的?” 凌枢:“走亲戚,朋友家亲戚有白事,我跟着朋友过来给长辈磕个头。” 双耳帽:“哟,那你对你这朋友不错,还千里迢迢赶到这儿来,是世交吧?” 凌枢吃一颗瓜子:“差不多吧。” 双耳帽:“你朋友亲戚家在哪,找到了吗,这奉天城没我不熟的地儿,你们要是找不到,可以问我!” 凌枢:“找到了,这不正串门呢吗?” “你这怎么在……串门?” 双耳帽先是疑惑,而后抬手指着头顶关家牌匾。 “这?关家?” 凌枢笑嘻嘻:“可不就是关家吗?” 双耳帽:…… 凌枢:“我给您说,我这朋友,可是关家的近亲,不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们家老爷子去世了,我朋友代表家里头过来瞧瞧,听说关氏家大业大,豪门高户,如今一看,果然非比寻常,我说大爷,瞧您这反应,怎么没有半分羡慕?” 双耳帽:“……我羡慕个屁!这关家都乱成啥样了,你自己瞅瞅,家不成家,上下不分,关家老爷子刚下葬没多久,家门口就跟庙会似的,像样么?” 凌枢差点笑喷:“那您刚才不是还说,关四爷很灵验吗?” 双耳帽:“嗐,你这孩子不懂事!我说关四爷灵验,跟这些不妨碍,灵验的是黄大仙,不是关家人!关四爷体质通灵,跟黄大仙有缘,可关家其他人着实不像话,你瞧见你隔壁这摊子没有?” 凌枢:“瞧见了,正想问您呢,这怎么回事,难道关家出了两个仙家?” 双耳帽大爷道:“自然不是,这关家五兄弟,除了关四爷有仙缘之外,其余都是寻常人,只是其中关家大爷,素来沉迷佛道,镇日吃斋念佛,起坛作法……” “且慢,大爷!”凌枢不得不打断他,“这吃斋念佛和开坛做法,佛家和道家,怕是不相合吧?” 双耳帽:“你觉得不相合,人家自己还挺美的,这不,为了跟关四爷打擂台,关大爷不知从哪找来几个和尚道士,说是本地高僧道长,可我听都没听过,在那儿做法祈福,说是给人发平安符,写福字,还带治病喝符水的,什么乱七八糟!” 凌枢:“平安符卖得贵么?” 双耳帽:“不要钱,白送的!” 他说罢,给凌枢看一眼袖口,那里露出一截黄色边角,可不正是符纸的模样。 凌枢:…… “您这敢情是两边下注,两不亏呢?” 双耳帽嘿嘿两声:“你懂什么,反正不用钱,不要白不要,万一也灵呢?当然了,我肯定相信关四爷,你可别往外说啊,万一黄太爷爷知道了,觉得我心不诚,就不给我看了!” 凌枢:“您想找关四爷问什么?” 说到这个,双耳帽的谈兴顿时没了一半。 _分节阅读_252 “我家小孙子病了,怎么瞧也瞧不好,大夫说,哎,总之不是什么好话,我们走投无路,我就想到这里来试试,我孙子多,但这小孙子,是最活泼讨人喜欢的一个了,老天保佑,可得让他好起来!” 双耳帽脸上的笑容也没了,双手合十,低头喃喃自语,再没了方才与凌枢侃侃而谈的热情。 “凌枢。” 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凌枢扭头。 岳定唐已经从右边人堆里转了一圈回来,旁边还多了个灰色长袍的中年人。 凌枢摸摸鼻子,他还真有点兴趣瞅瞅关四爷的仙缘。 “凌枢,过来。” 见他没反应,岳定唐又喊了一次。 凌枢只好告别双耳帽,走过去。 “你在那站半天,都聊什么?”岳定唐蹙眉,“刚喊了你几声都没听见。” 凌枢如实道:“在排队等关四爷问事。” 岳定唐抽了抽嘴角:“你有什么疑难杂症?” 凌枢哈哈一笑:“我想问问我何时能飞黄腾达,问问我姐何时能变得温柔些,尤其是对我。” “别胡闹!” 岳定唐轻声训斥一句,给他介绍自己身旁的中年人。 “这是何主事,几代都在关家干活的,他来接我们进去。” 在岳定唐说话的同时,何主事也在观察凌岳二人。 两人身量相仿,岳家少爷略高一点,但都是渊渟岳峙,器宇轩昂的人才。 岳家与关家,早已多年不曾往来,偶有书信,也是客气疏离,应付了事。 关家远在东北,对岳家所知不多,只知道岳家在上海混得不错,虽然上一辈早逝,但岳家三位少爷,俱都是人中龙凤,社会精英,个个出人头地,风生水起。 如今一看,岳定唐的外表气度,都印证了这一说法。 相比之下,关家的同龄人,可就逊色不少。 何止逊色不少。 何主事暗暗叹息,面上却露出笑容。 “岳少爷,凌先生,请随小人来!今日门口是乱了些,让自家人见笑了,昨日本该去车站接您的,但家里出了点变故,所以这……” 岳定唐和凌枢跟着他走侧门。 非是关家人有意怠慢,而是正门人潮涌动,挤得水泄不通,实在进不去。 内里令人视角开阔。 几进几出的院落,规格不比昔日的王府低,虽说台阶角落偶见青苔裂痕,柱子红漆也渐有掉色,但关家搬来奉天时的家底入眼可见。 只是这样的宅子,现在许多新潮人士已经不肯住了,就连岳家住的也都是独栋小洋房。 凌枢他们所到之处,有人行色匆匆,有人高声喧哗,不比外面清静多少,直至过了中庭,人口才少了一些,他们总算眼睛得了闲暇,可以好好打量这座宅子。 只是花厅里,又聚了不少人,且喧嚣声渐大,像在吵架争执,一人高声,一人嘶吼,一声还比一声高,声调起伏,好似唱戏。 凌枢忍不住驻足,又准备把兜里瓜子掏出来了。 指头刚捏到瓜子,细白手腕就被岳定唐按住,对方未卜先知似的瞪他一眼。 凌枢一脸无辜。 “这又是怎么了?”岳定唐问何主事。 何主事露出苦笑:“是大老爷和四老爷,两位似有些口角,咱们先往里边走,二老爷在等着您呢!” _分节阅读_253 何止是口角,凌枢都看见一人朝对方脸上挥拳了。 这是亲兄弟?不知道的得以为是杀父之仇。 还真应了斗笠的那句话—— 乱,太乱了,简直乱套! 作者有话要说: ps,关于上章读者提到的两个小细节,这个统一一下。1、北京称呼是为了前后统一,就不换来换去了,一会北京一会北平的话会有读者闹不清。2、溥仪复辟的年份,这里指的是伪满洲国建立的时间算起,不是从溥仪“登基”算起,所以文中的去年应该是1932年,文中的“现在”是1933年。 第82章 那边吵吵嚷嚷,这边风景独好。 有热闹看,还见什么二老爷,凌枢直接脚下生根,就不肯走了。 岳定唐拿他没办法,也只好站在原地观望。 何主事深感丢脸,又不能硬拉着表少爷走,只好插科打诨。 “二老爷昨日原是让人去接您的,但那人不懂事,没去过车站,在外头兜兜转转找了大半天也找不到人,就回来禀报说您还没到,这不,刚刚二老爷已经让他去领罚了,您大人大量,千万别与那二愣子一般计较,二老爷听说您来了,喜出望外,让厨下赶紧备上酒菜,就等着给您接风洗尘了!” 岳定唐冷不防问:“这么说,现在关家做主的,就是二表舅了?” 何主事的笑容僵了一下。 “也不是这么说,老太爷刚刚去世没多久,现在家里大事都是几房坐在一起商量着办的,几位老爷不分先后,都是关家的主人。对了,先前老太爷病重,家里就给五老爷发过电报,五老爷闻讯立马赶回来,幸而见上老太爷最后一面,如今他也还在家里,听说您也是留洋回来的,正好与五老爷聊得来。” 他匆匆忙忙岔开话题,没有正面回答岳定唐,但岳定唐已然知道答案了。 这关家非但不太平,也不团结。 老太爷去世之后,群龙无首,所以遇到大事没个人做主,谁都做不了主,“几位老爷坐在一起商量”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谁也不服谁。 话说回来,老大都能跟老四吵起来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还能指望其他人做什么? “那孙字辈的少爷们,现在有几人,都在哪里?” 岳定唐没纠结这些事情,转而问起别人。 他只是来做客几天的亲戚,说白了还是外人,关家如何,他不适合插手,也不会插手。 原以为寻常的问题,何主事又是面露难色。 “大老爷有一子一女,大小姐已经远嫁,不在奉天城中,大少爷管着大房的几间当铺,经常在外头奔忙,二老爷膝下两位少爷,大的也在跟着二老爷做事了,小的还在上学堂,三老爷和五老爷都没成婚,四老爷有三个女儿,二小姐已经嫁人了,三小姐待字闺中,还有四小姐年纪尚幼,今年也就刚满八岁。” 岳定唐奇怪:“三老爷还未成婚?” 何主事尴尬一笑:“是。” 又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关家五兄弟,按琴棋书画诗来排行,三老爷关书之年近五旬,这年纪的男人,不说儿孙满堂,起码也是当爷爷的人了,何主事居然说他还未成婚。 两人四目相对,何主事脸上尴尬之色未去,表情明晃晃写着不要再问我几个字。 岳定唐从善如流,决定话题就此中止。 “今天天气不错。” 何主事松一口气,打了个哈哈。 “可不是,蓝得发亮,过去几天都没有过的!” 头顶阴云密布,大风阵阵,不下雨已是好的,哪来的蓝天? 一个睁眼说瞎话,一个闭眼瞎应和,合拍无间。 关老大和关老四那头,喧哗声一度升级。 _分节阅读_254 凌枢不见了。 岳定唐:??? 他发现自己一没留神,对方就混到那边人群里头去了,还成了主角儿。 关大老爷跟四老爷正吵得面红耳赤。 “你那套玩意儿就是邪门歪道,要拜神就得拜正神,我看什么黄太爷爷都是假的,你借机敛财才是真的!爹他老人家走了之后,你趁机往自个儿房里搂了多少好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老人家戴在手上的玉扳指,还有他枕头下面的玉佩,家人收殓的时候压根就没见着,爹临死前一个时辰就你在跟前伺候,除了你还会有谁!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这不孝玩意儿,爹尸骨未寒,小心他半夜上来把你给带下去!” 四老爷冷笑一声,抹去大老爷飞到自己脸上的唾沫。 “大哥,你如此义正言辞道貌岸然,说到底就是嫉妒我罢了!我有仙缘,而你没有,所以你只能通过这些假模假样的把式来拆我的台,可我这是真仙缘,而你这样佛道不分,乱拜一通,才会真正犯了神仙菩萨的忌讳,让他们降罪惩罚于你!” 大老爷怒道:“你有什么资格代神仙菩萨说这句话?!那些来找你问事的人,哪个不是被你蒙骗,我就不信你桩桩件件都说得准,你也就是愚弄愚弄民夫民妇,骗他们血汗钱来中饱私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被狗吃了没有!” 四老爷:“大哥这是恼羞成怒了?还真不巧,我正是桩桩件件都说得准,你瞧见门口那条长队没有,所有人都是冲着我来的,你还趁着人多给自己张罗面门,偷我的信众,要不然,咱就在这比比,是驴是马,拉出来遛遛!” “没错,说得好!” 凌枢鼓掌,看热闹不嫌事大。 两人齐刷刷扭头朝他看。 “你是何人!” “你是谁?” “我在外面排队找四老爷问事的,刚被带进来。” 凌枢一脸事不关己的时候,委实表现得过于无辜了,以至于两人根本没想到要找他的茬,四老爷反倒一个箭步上前拽过凌枢的胳膊。 “来得正好,就让他来检验检验咱们俩谁才是真功夫,谁是假把式!输的那个人,自己下跪磕头认错,再当着全家人的面忏悔,好好说说自己是怎么招摇撞骗,冤枉兄弟的,能不能做到!” 大老爷:“我凭啥要跟你赌?” 四老爷冷笑:“你怕了?也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给我磕头认个错,这事也就了了,往后别再信口开河胡言乱语!” 大老爷:“赌就赌!先说好,算什么?” 四老爷看凌枢:“你想问什么?” 凌枢笑道:“要是算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不好评判准不准,要不两位老爷就算算我上个月的运势吧。” 大老爷和四老爷都不吱声了。 两人冲着凌枢左右上下端详打量,似要将他脸上每一根寒毛,手上每一条细问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老爷抓过他的胳膊看掌纹。 四老爷则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双手捏了个古怪的手势,不时还颤动身体,只是谁也听不清他到底在念些什么。 如是过了几个呼吸,忽然,四老爷睁开眼睛! 大老爷冷笑:“还装神弄鬼呢?” 四老爷没理他,直直望向凌枢。 “你上个月,有血光之灾,好在贵人相助,逢凶化吉,你是水命,逢水呈祥,但你却总在远离水的地方闯荡,这是不好的,往后要注意!还有,你命中多桃花,上个月也有一桩桃花,可惜是烂桃花,不过陈中出新,现在看来,你的新桃花又开始萌芽了,不出意外,很快你就能遇上。” 大老爷在旁边拆台泼冷水。 “什么新桃花旧桃花,你不就是看这年轻人生得俊,想把自己女儿,我那侄女推销出去?我告诉你,就咱们家三姑娘那个性子,我看她还得再磨两年,你就别祸害人家小伙子了!” “关琴之!” 四老爷蓦地大喝一声。 “你命中无子,六亲不靠,生来注定是个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命,可你还不知爱护兄弟,团结家人,关家的福荫都是被你给败光的!关家本来还有三十年大运,结果因为生了你这个不孝子,关家倒了大霉,你说你是不是关家的罪人!” “你他娘胡言乱语,我让你说,我让你说!” 大老爷气得火冒三丈,再顾不上端着长兄的仪态,直接扑上去就是一拳。 四老爷毫无防备,哎哟一声,捂着眼窝后退好几步,刚刚的高人风范瞬间荡然无存。 _分节阅读_255 他不甘示弱,缓过神立马扑向大老爷,兄弟俩转眼扭打一团,周围人都看呆了,一时竟无人上前制止,反应过来也只是口头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谁也没敢当真上前把两个暴怒的主人拉开。 岳定唐:…… 何主事脸上五颜六色,尴尬已经无法描述他的心情。 他前一刻还在给岳家少爷说关家几兄弟有事好商量,下一刻老大和老四就在眼前上演全武行。 何主事内心觉得很疲惫,自己苦苦维持经营的关家表面太平,不超过半天,就被主人们亲自打破。 女眷们很快闻讯赶来,在旁边哭哭啼啼劝架,一时间,关家宅子热闹非凡,比门口排队还要精彩几分。 两人都不是练家子,加上也有些年纪了,没几下就觉得累了,渐渐力不从心停下手。 左右下人这才趁机把他们拉开。 四老爷还不忘扭头问凌枢,气喘吁吁。 “你说,说,我到底说得准不准!” 凌枢挠挠下巴:“应该还算准吧?” 四老爷气道:“什么叫应该!准就是准,不准就是不准!你知道旁人问事一次要多少钱么,老爷我每人赠言三句,绝不多说,今日你运气好,多出来的那些就不算你的钱了!” 凌枢笑嘻嘻:“四老爷,您说的新桃花那些,我还没撞上,也不知道准不准啊,这怎么好回答您?再说了,我进来也没交钱的,准或不准,都无所谓了!” “你不交钱,怎么进来的!”四老爷瞪圆了眼睛,“谁放你进来的!” 大老爷幸灾乐祸:“哈!活该,不给就对了!年轻人,我给你说,你不用给钱,他这些歪门邪道都是招摇撞骗的,故意整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忽悠你晕头转向!” “不许走,来人,将他拿下,不给钱不准他走!”四老爷声嘶力竭喊道,指着凌枢,“把他捉住!” 关家还真有人上前想抓凌枢,岳定唐实在看不下去了。 “大表舅!四表舅!” 他的称呼果然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大老爷一呆:“我哪来你这么个外甥?” 岳定唐沉声道:“我是岳定唐,来给关老太爷奔丧的。” “岳定唐……”大老爷嘶了一声,“你是岳家人?我堂妹的儿子?!” 岳定唐:“是,我是母亲的三子,长兄二兄百忙无空,便让我过来。” 他拉过凌枢。 “这是我朋友,陪同我过来的。” 关家人一时没了言语。 连同那些女眷,也都止住哭声。 他们看看岳定唐,又看看凌枢,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一刻钟前何主事的想法:丢人丢大了。 第83章 关家人终于得以围坐一块,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岳定唐作为半个自己人和远道而来的主角位列其中,凌枢是客人,也得一席位。 关大老爷和关四老爷各据左右两边,冷着张脸,谁也不搭理谁,连眼神偶尔相撞,都忙不迭撇开,生怕沾染上对方的霉运。 席位有限,关家传统,女眷们没能进来,关家五兄弟,也没来齐。 大老爷和四老爷给岳定唐的印象太深刻了,无须介绍,他也能认得。 二老爷是第二拨来的。 他拄着手杖,嘴叼烟斗,眼睛习惯性微微眯着,先在门口站定,环视一圈,将众人尽收眼底,然后才慢悠悠踱步过来。 _分节阅读_256 “你就是定唐吧?” 二老爷的目光准确无误落在岳定唐身上,看也没看凌枢一眼,似乎很笃定自己的判断。 岳定唐起身。 “是,二表舅,我是定唐。” 二老爷:“可有表字?” 岳定唐:“表字武德。武功的武,德行的德。” 二老爷想了想:“就是杀伐气重了点。” 岳定唐:“武德是唐代开国的年号,想必长辈是这个意思。” 二老爷抚掌一笑:“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大老爷见两人相谈甚欢,不由冷哼一声。 目光瞥及凌枢无所事事张望打量的表情,心里就更为不爽了。 在他看来,如若不是凌枢方才煽风点火,他又怎会被老四趁机奚落一通。 凌枢发现大老爷的目光,还特地冲他笑了笑。 大老爷心想,这小白脸笑起来还怪好看,难怪老四迫不及待想为自家姑娘谋算,可惜他看中人家,人家不一定看得上他,姓凌的这副模样,在家肯定是千娇百宠的幺儿,老四这回的算计怕是要落空。 如此一想,大老爷的心情又稍稍好起来。 随后过来的是五老爷关诗之。 这个有着诗意浪漫名字的青年,年纪果然和凌枢他们相仿,只不过他一身中山装,大步昂扬走路带风,显得与他几个兄弟有些格格不入。 “你就是定唐吧?” 五老爷冲岳定唐伸出手,见岳定唐也反应很快回握自己的手,脸上不由浮现满意神情。 “我早就听爹说起过你了,他说岳家一门三子尽是英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表舅年纪再轻也是表舅,从五老爷年纪来看,这显然是老太爷晚年得来的爱子,年纪轻轻意气风发,又从西洋走了一圈回来,充满自信的同时也有点年轻人骄傲自满的毛病。 岳定唐觉着自己平时老说凌枢毛躁,可凌枢跟这位五表舅相比,反倒显出凌枢的分寸。 “五表舅,我是定唐,幸会叨扰。” 五老爷看了看周遭:“侄子们呢,怎么都没来?” 二老爷摆摆手:“他们年纪小,这等场合,我们长辈做主也就是了,回头吃饭,再让他们来认认远道而来的表兄。” 五老爷忽然道:“二哥,爹临终前把我们所有人喊过去,说有遗物留给我们,但要等岳家人也来了,再一并公开,如今人在了,都齐了,总可以把箱子拿出来了吧!” 岳定唐看向二老爷。 他接到信件和电报的时候,里面只提到关家老太爷的死讯和丧事,请岳家派人来奔丧,对所谓的遗物只字未提,但如今听五老爷一说,好似老太爷还给他,又或者说给岳家留了东西? 二老爷对岳定唐道:“不错,既然老五说了,我也不妨告诉你。老爷子生前,将关家财物分作六份,其中五份分给我们兄弟五人,另外一份,老爷子嘱咐我们,一定要交到你手中。因为你母亲当年出嫁,关家因故没有准备嫁妆,此事你应该也略有耳闻。” 岳定唐颔首:“母亲生前偶有提及,说自己年轻不懂事,伤了长辈的心。” 二老爷唏嘘道:“如今时过境迁,这些往事就休提了,老爷子的意思,不管如何,你娘都姓关,是关家出去的人,这份嫁妆,从前没给,后来也应该补上,哪怕你娘不在了,也得由岳家人代领,如今你肯过来,我们也能对老爷子有所交代了。” 岳家不缺什么嫁妆,但事关老爷子遗嘱和母亲,岳定唐自然不会拒绝。 二老爷又对五老爷道:“老五,你急什么?老三还没到,今日定唐刚来,先让他见见所有长辈亲戚,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明日再挑个吉时,将所有人喊到一块,老爷子的东西如今都封箱放在库房里,库房上五道锁,每房一道,须得所有人到齐,库房才能开锁,谁也没法贪墨了去的,你放心便是。” 五老爷不大高兴:“哪里是我不高兴,我就是随口一问,再过两个月,我可是要去英国深造的,这时间耽误了谁赔得起?要说天天问,那也是大哥!” 大老爷拍案而起:“你说什么,你这是对长兄说话的态度吗!” 眼看又要吵起来,二老爷忙打圆场。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老五,外甥还在呢,你得有点长辈的样子!我们等也等了那么久,不差这一日,定唐千里迢迢从上海赶到这儿,得先让他熟悉熟悉,走动走动,老三呢,老三怎么还没来?” 说话间,一名关家下人前来禀告。 _分节阅读_257 “二老爷,三老爷说他不想过来。” 关二老爷顿时脸黑一半。 “什么叫不想过来?” 下人支支吾吾:“三老爷在忙呢,压根没顾上和小人说话,小人说了岳家少爷过来的事情,三老爷无动于衷,只是挥挥手,小人只好回来交差了。” “不像样,太不像样了!” 关二老爷来回念叨几句,可也就是念叨几句,既没有让下人去把人强拉过来,也没有说要亲自去喊人,只对岳定唐苦笑一声。 “定唐啊,你这三表舅,脾气有些怪,他平日里喜好木工雕刻,这会儿估计是在赶制一件心头好,说不定是送你的礼物,这样吧,我让人先带你去歇息,晚点咱们再一起吃个饭,你看如何?” 从来没见过面的外甥来了,做长辈的不说出来,连句话都不带,脾气何止是怪? 岳定唐原以为二老爷看起来正常靠谱些,现在看来也就是花皮灯笼做做样子,权威有限。 他道:“客随主便,全凭二舅做主。” 二老爷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又顾忌旁人在场,最终也只是轻咳几声。 “何主事,那你就带定唐和凌先生去吧。” “是。” 凌枢倒是心情不错,跟在何主事后面,还有兴致哼小曲。 只不过,等他们来到后院客房,饶是吊儿郎当的凌枢,也差点掉了下巴。 何主事面露尴尬,冲着凌、岳二人,又是一阵苦笑。 第84章 房间不小,卧室与书房相连,中间用檀木书柜隔开,花格堆砌,雅致古意。 窗户没有上玻璃,还是旧式的纸糊,位置光线都不错,支棱起来也能看见院子里开始绽放的野花。 从凌枢的角度望出去,正好能看见一派生机勃勃的春天。 但这些,都无法掩盖这间屋子的贫乏。 窗户旁边,本该有一张书桌。 书柜上本该有陈列整齐的书籍。 博物柜上本该有花瓶器皿等寻常家里都能看见的摆设。 书桌上也许本该还有君子兰或盆景,文房四宝,又或者摊开的字帖或信笺。 但现在—— 通通没有。 这是一个空无一物的屋子。 不,还是有点东西的。 一张床,一床被褥。 仅此而已。 这哪里是招待客人的厢房,应该是虐待家里边不听话小妾的地方吧? 何管事也知道这环境过于寒酸,任他舌灿莲花都说不出半句好听话,只能拼命在肚子里酝酿借口企图蒙混过关。 “何管事。” “啊?啊!岳少爷您吩咐!” 听见岳定唐的声音,他赶忙抬头挤出笑容。 _分节阅读_258 “敢问关家客房,一律都是这个模样吗?” 何管事连声道:“是是,您是半个自家人,又是贵客,小人万不敢有半分怠慢,实不相瞒,这间屋子,已经是所有客房里最好的了,其余的要么没打扫,要么连被褥都没有。您这床被褥,还是昨儿我让人弹好赶紧送来的!” 凌枢:“何管事,那我的客房呢?” 何管事陪笑:“您要是不嫌弃,这张拔步床也够大,回头我再让人送一个枕头过来?” 凌枢:…… 岳定唐的脸色明显沉下来。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眼睛里隐隐酝酿风暴,也许会在不久之后爆发出来。 何管事摸不清对方的脾气,但他对岳家的背景有所耳闻。 这位岳家少爷,在家恐怕也是金尊玉贵的主儿,如今应关家之情来奔丧,却还落得这样待遇,换了谁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您有所不知,这所有客房里头的东西,在老太爷病倒之后,甭管值钱不值钱,就都没了,这间屋子是所有客房里最干净齐全的,我都给您收拾出来了,旁的我也没脸让您去住!” 岳定唐皱眉:“东西都让下人倒卖了?你不上报主人?” 何管事苦笑不已。 凌枢忽然道:“怕是让关大老爷几兄弟给分光了吧。” 岳定唐定定看何管事。 何管事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在他的注视下败阵。 “岳少爷,这事我若说了,您可别去找二老爷,否则我这多嘴的,就没法在关家混下去了。” “说。” “老太爷病重期间,把几位老爷叫到一块,将关家财物分了分,也允许他们分家各自过,但这宅子如何归属,却没说到。大老爷先在城中买了一处新宅,将自己房中的东西往外运,说是自己的东西自己就能做主,无须报请老太爷知道,二老爷和四老爷知道了,也跟着效仿,起初都是自己房中的东西,后来渐渐就开始搬客房里的,生怕拿少了吃亏,谁也不肯落后,家里下人也开始偷摸伸手,被我抓了好几个,但老爷们的事,我实在不好插手。幸好库房里的东西还没动,老太爷分了五把钥匙在五位老爷手里,没有五人同时在,谁也不能开库房。” 岳定唐知道关家内部不和,却没想到已经混乱到这等地步。 客房里原本那些花瓶陈设,只怕不是被拿去变卖,就是拿走填了自己的新宅子。 老太爷一去,群龙无首,各为其利。 上行下效,主子们都这么干了,下人自然也开始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 “那你们三老爷和五老爷呢?”凌枢问道。 何管事:“三老爷平日里就爱玩个木工,经常关在屋子里不见人,大家也不敢去打搅,五老爷那时候还没回来,回来之后听说此事,暴跳如雷,小人那天亲眼看见,他还跟大老爷吵了一架。” 岳定唐:“那你呢,你是谁的人?” 何管事一愣:“您何出此言?” 岳定唐:“你把所有主子的过处都揭了,还能在这个家继续干下去吗?” “岳少爷有所不知,小人原是在老太爷身边伺候的,老太爷一走,几位老爷就不肯要我了,最后还是二老爷让我来接待您,等您一走,若是二老爷不肯留下我,我也只能收拾东西回乡下老家去了。” 见岳定唐和凌枢没什么要问的了,何管事说罢,躬身告退。 “您二位先歇着,热水和面巾已经让人去拿了,很快就会送来,再过一个时辰,小人过来接您二位去花厅用餐。” “怎么不说话了?” 何管事走后,岳定唐瞥向凌枢。 “难得看你也会露出这般无言以对的神色。” “老岳,你娘家人真绝了。”凌枢啧啧两声,“你瞅瞅,这非但桌子上空无一物,连椅子都被搬走了,那椅子原先也是黄梨木的吧,若不是还要留点体面,怕是现在桌子也没了!” 岳定唐皱眉:“什么用词,那不是我娘家人,是我娘的娘家人。” “差不多,差不多!”凌枢打了个哈哈,“这让我坐哪儿?” 他直接一屁股坐上黄花梨木桌子,两条长腿在半空晃,双手环胸。 “有意思,真有意思!” _分节阅读_259 岳定唐:“哪里有意思?” 凌枢:“哪里都有意思!照何管事这么说,敢情整个关家上下,你这些表舅表兄弟,没一个能入眼的,那老太爷到底留了什么东西给你,非得让你千里迢迢从上海赶到这里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后辈的德行吧,让你专程来看笑话的?” 岳定唐:“何管事的话也不可全信。” 凌枢一挥手:“我晓得,但你大表舅和四表舅如何对掐,你也瞧见了,现在也就五老爷还靠谱一些吧。” 岳定唐抿抿唇,脸上流露些许无奈,以他事事喜怒不露的沉稳性格,想来是对刚进门大开眼界的热闹印象深刻,对关氏一家子的奇葩也叹为观止。 但他毕竟是个亲戚,还是个几十年不走动的亲戚,要不是老太爷的丧事,恐怕他都不会想起还有这门亲戚在,更不会来这里。 “老岳,有件事情,我得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凌枢打断了他的沉思。 岳定唐疑惑。 凌枢:“那个,我睡相不大好。” 岳定唐哦了一声:“那你晚上打地铺吧,我让何管事打扫一下,多送一床被子来。” 凌枢表情夸张:“你怎么忍心让你体弱多病远道而来舍命陪君子的老同学打地铺!” 岳定唐:“但你还是我的下属,上司睡床,下属打地铺,不是应该的吗?” 他的表情越是一本正经,凌枢就越是相信他肚子里坏水晃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凌枢不想自己出钱住饭店,更不想去其它未打扫的房间将就。 这屋子都如此简陋了,难以想象其它屋子会是如何。 凌枢谄笑凑过去。 “我知道,你嘴硬心软,对老同学最是顾念旧情不过了,大不了咱回悦来栈再住一晚?” 岳定唐摇头:“明天一大早我要上山去给老太爷磕个头,一来一回恐怕赶不及,今晚怕是得将就了。” “行行,我睡相挺好的,保证不乱动。” 说罢趁他不备,凌枢直接往拔步床上一躺,先下手为强,滚一圈再起来。 “喏,床铺这下有我的味道了,你就别嫌弃了吧?” 第85章 岳定唐的怀表走到下午六点时,何管事准时前来,请他们去用饭。 饿了大半天的凌枢心说终于可以好好吃上一顿了,哪怕晚上睡觉的地方不尽如人意,起码关家总不可能苛待贵客,就算没有满汉全席,八菜一汤总该是有的。 岳定唐之前说的每房一个小厨房,成了他这一路上的念想,即使见过关家众人的不靠谱,凌枢也怀抱着最后的执着和梦想。 但这一丝梦想很快被彻底打碎了。 一盘饺子,一碗猪肉白菜炖粉条,还有一个笑得很有礼貌的关二老爷。 这就是号称家底丰厚,富得流油的关家? 凌枢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不仅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也怀疑关家人的脑子有问题。 不知道的,还以为岳定唐是哪里来的穷亲戚,关家人巴不得早点将他赶走,这才下了隐晦的逐客令。 “你们来了,快,坐坐!” 二老爷起身,抬手招呼,礼数周到。 岳定唐却没有入席。 _分节阅读_260 “二表舅,我不是过来讨饭的穷亲戚,我此来,是为了在老太爷坟前上柱香,全了我娘生前未能见到娘家人的遗憾,如果我娘还在世,万不能想到关家竟沦落如此地步。凌枢是我朋友,我能忍受这样的冷遇,却不能让朋友也陪着自己如此遭遇,今晚我带他出去吃,明日上山去给老太爷磕完头,我们马上就启程回上海,不会再叨扰你们了。” 二老爷张了张口,愕然以对,直到看见岳定唐转身要走,这才急了,赶忙起身来拉他。 “定唐定唐,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转眼就说要走,别急别急,哎,你听表舅慢慢给你说!这里头说来话长,你别急啊,凌先生,你快帮我劝劝定唐!” 凌枢笑嘻嘻道:“关二老爷,我一个外人,可不好插手关家的家事,再说您弄错了,老岳说我是他朋友,那是照顾老同学情分,实际上我是他的秘书和助理,也就是下属,我哪敢劝上司呢,您恐怕找错人了!” 二老爷无奈,紧紧拽住岳定唐的胳膊,生怕一松手人就跑了。 “定唐,实不相瞒,关家的情况,你也瞧见了,大哥没个长兄的样子,成日与老四胡闹,老三什么事都不管,老五又刚回来,年轻冲动不懂事,今晚这顿饭,本该隆重为你接风洗尘,可其他人不肯来,你二表舅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将就张罗,你别见怪,回头,等老爷子开了库房,我手头宽裕了,再请你到本城最大的酒楼好好吃一顿,你看成么?” 岳定唐淡淡道:“我们下榻的厢房,别说陈设摆件,连椅子都没了,这就是关家的待客之道?” 二老爷唉声叹气:“那都是老大干的,他说他是长兄,关家大部分东西本来就应该是他的,老大一起头,老四也跟着,这家就乱套了,我怎么都劝不住,只能由他们去了!这不,今儿他们刚闹了一场,本来要给你接风洗尘的,也都一个个托辞不肯来了,老太爷去世之后,老大撺掇要将公中的钱拿出来分掉,如今虽还没正式分家,但各房管各房的,谁也不肯多出一角银子了!” 二老爷和岳定唐顾着说话,凌枢的眼睛却落在盘中的饺子上。 岳定唐没有对二老爷的话表态,反是提醒他:“二表舅,我们有些饿了,不如吃完再说。” 二老爷忙道:“对对,先吃,先吃,来,动筷子!” 饺子据二老爷说,是鸡毛菜猪肉馅的,凌枢嚼了半天,吃到满嘴的鸡毛菜,猪肉也许已经消失在茫茫菜馅里不复踪迹。 再看白菜猪肉炖粉条,筷子一翻,汪洋搬的白菜粉条,偶能看见零星肥肉,那也比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还要细碎几分。 “二老爷,方才我们从关家下人嘴里,听见了一些闲言闲语。” 凌枢把粉条嚼了又嚼,嚼不出半点猪肉味,顺口就道。 “哪个碎嘴的下人跟你们胡说了什么!” 二老爷眉毛一扬,嘴一撇,语调提升—— 可惜毫无威慑力。 凌枢:“他们说,从关家搬东西去自己私宅的人里,除了大老爷和四老爷,也有二老爷您。” 二老爷老脸一红:“胡说八道!” 凌枢笑道:“可不,我也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反正我和老岳过两天就启程回去了,这些下人的嘴巴,还得劳烦二老爷多加整顿,我们俩,一个外人,一个半外人,也无权置喙。不过,我们在来时的火车上,还遇见了一桩奇事,说来跟二老爷您,还有些渊源。” 他说完就不说了,开始专心挑炖粉条里的肉沫。 二老爷有些不悦。 他是没将凌枢放在眼里的。 起初以为对方是岳定唐的朋友,同样出身不错,那还有几分面子,可后来知道这姓凌的小子,只不过是岳定唐的老同学,还要靠岳定唐混口饭吃,可见家境也有限,那什么秘书助理说白了,也就是跟前跟后的长随罢了,只是朝代变了,换个说法。 但凌枢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白色的象牙牌。 那是他们在火车上从斗笠手中缴获的金箔和象牙雕经。 二老爷的脸色变了。 “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 凌枢叹了口气,答非所问。 “老岳,我觉得你真难。” 岳定唐:“此话怎讲?” 凌枢:“你一收到关家来信,就立马收拾行囊,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夜以继日一刻不歇舟车劳顿赶过来了,结果呢,除了二老爷之外,没人对你正儿八经说声辛苦了,也没人体谅你一路上连顿饭都吃不饱,不是忙着吵架内讧,就是连个面儿都不露,我是真替你难受啊!” 岳定唐心说他们一路上虽然倒车倒了多趟,但坐的都是一等车厢,有牛排红酒也有饺子炒饭,怎么就连顿饭都吃不饱了,但他早也看不惯关家做派,就不动声色跟着应和。 “那没办法,亲戚一场。” 凌枢:“满以为来到关家能吃顿好的,结果这饺子半温不凉,连点肉馅都难找。” 岳定唐:“关家都闹成这样了,他们也没钱。” 凌枢:“不是吧,我看二表舅高几上那副茶具,在上海古玩店里少说也值几十块大洋,难不成是赝品?” _分节阅读_261 岳定唐:“关家何等人家,祖上可是出过大人物的,二表舅更是要脸的人,怎么都不至于用赝品。” 二老爷:…… 凌枢:“那不对啊,如果不是赝品,二表舅就这么随随便便扔在那儿,杯子里还有未喝完的茶水,可见是稀松平常的物事,连几十大洋都视若等闲,又怎么会给我们吃连肉沫都没见的猪肉饺子?莫不是下人自作主张,还是大老爷或四老爷的阴谋,想把我们提前赶走?” 岳定唐思索片刻,凝重点头:“有可能。” 二老爷:…… 凌枢:“咱还是别让二老爷为难了,我听说关家外面那条街口的驴肉火锅特别好吃,要不晚上去试试?” 岳定唐:“那二表舅怎么办?” 凌枢:“二老爷肯定天天吃,都吃腻了,跟咱们这等乡下来的土包子不一样,你明日还要上山祭拜,不能吃太素了,要不然怎么得了。” 好话歹话都让你给说完了,我还说什么?! 二老爷在内心咆哮呐喊,面容微微扭曲。 凌枢还冲他展露灿烂笑容。 “这样吧,二表舅,您先吃,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填饱肚子,有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等我们回来,要不要帮您也带点什么吃的?” 没等关二老爷回答,凌枢又自问自答。 “算了,关家大富大贵,想来您也不缺,您上了年纪,的确该多吃点素的,还是留下来吃饺子和粉条好,老岳,咱们走吧。” “慢着!” 二老爷腾地站起来。 他涨红了脸,憋足了气,死死瞪住凌枢,那表情殊为吓人。 凌枢以为他要骂人了。 二老爷要是骂人正好,他们可以光明正大滚出关家,晚上就不用睡那间空荡荡的客房了。 “老李!!!” 关二老爷憋了半天,喊的却是自己身边的长随。 “去小厨房,准备驴肉锅子,麻溜的,定唐他们饿了!” 长随连滚带爬跑进来,听见命令之后一脸为难。 “老爷,可现在哪来的驴肉?” “外头街口不是有一家现成的吗!去问他们买,我甭管你花多少钱,立马把驴肉锅子整回来,还有配菜,一样别少,定唐他们大老远跑过来,得让他们吃顿好的!” 最后四个字,二老爷咬得很重,简直像牙缝在淌血。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颤颤巍巍交给长随,那黏在自己钱袋上的目光就像眼睁睁看着爱妃去送死却无可奈何的唐明皇,凄凉惨淡,呜呼哀哉。 而凌枢,笑得就像个误导君王没心没肺的奸臣,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怎么好意思让二老爷破费呢?” “没关系,都是自己人,你们吃好,二表舅就高兴了。” 二老爷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三人重新坐定。 关二老爷调整情绪,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放在刚刚被长随带走的钱袋上。 “小凌啊,你现在能不能给二表舅看看你刚才拿出来的东西?” 凌枢:“您是说,张朝奉的象牙雕经?” 张朝奉三个字一出来,二老爷更加笃定,凌枢没在忽悠他。 “怎么说?” 凌枢:“这东西是您卖给他的吧?” _分节阅读_262 关二老爷打了个哈哈,不肯承认:“哪能呢,我就是看着挺好看的,想借来把玩把玩。” 凌枢故作没看见他的异常,长长松口气:“如若与您无关,那就好,不瞒您说,张朝奉死了,被人谋杀,死因正是这些象牙和金箔的雕经。” 关二老爷肝儿一颤。 第86章 驴肉在锅子里咕噜咕噜冒泡,酱卤汤汁的香气能从跟前飘到外面三四里远。 凌枢夹起一筷子烂熟的驴肉,不顾滚烫送入口,一边哈气一边冲着二老爷竖起大拇指。 “这才是真正的接风洗尘宴,二老爷大气!” “你们吃得高兴便好,不够的话还能再叫。”二老爷笑容勉强说着客套话。 下一刻—— 凌枢抬手:“伙计,再来一斤酱驴肉,一份大白菜!” 关二老爷嘴角抽搐,没想到凌枢会把客套话当真。 他决定往后再也不说客套话了。 “小凌,你既是定唐的好友,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了,喊你一声大侄子,你快给我说说,张朝奉到底怎么死的,他手上的象牙雕经,又怎么会到你手上?” 凌枢道:“二表舅勿急,您也得先与我们说,您是怎么跟张朝奉认识的,这些东西又是从何而来,咱们彼此坦诚,这才能毫无保留啊!” 他美滋滋吃了一口驴肉,嘴里却说着毫不客气的话。 关二老爷牙痒痒,看凌枢的表情就像凌枢看驴肉锅子的表情。 “那你能不能把那些金箔象牙雕经先还我?” 凌枢:“您不是说那不是您的吗?” 二老爷干笑:“那也得让我瞅一眼吧,万一呢?” 对急得抓心挠肝还得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二老爷,凌枢一笑,总算掏出一片象牙雕经。 白中微黄,莹润发光的巴掌大象牙,不说薄如蝉翼,也是薄如宣纸。 但上面竟密密麻麻雕刻了无数比蚂蚁还小的字。 凌枢和岳定唐曾经在路上借来放大镜仔细研究过,镜片下字字清晰,且雕的都是大藏经,有心经,金刚经等,还分汉藏满蒙等不同文字,象牙和金箔薄片残缺不全,若有丝线将所有金箔和象牙连结成册,想必才是一件完整的宝贝。 “老爷子生前喜欢收藏古玩,我从小受他熏陶,跟着耳濡目染,也有这癖好。” 不是自己亲外甥,凌枢不肯说,二老爷也不能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 再看岳定唐,不知本来就是个闷葫芦,还是对自己这半路亲戚不冷不热,竟半句话都不肯说。 二老爷没法子,只好继续说下去。 “去年年底他病重那会儿,我常常在跟前伺候,他老人家一高兴,就说赏我点什么东西,就把书房一礼一匣子拿过来,把里头一半的金箔和象牙雕经拿出来给了我。” “说来惭愧,当时各房兄弟人心不齐,老大和老四争得厉害,老爷子病重,花钱如流水,什么人参鹿茸灵芝,那是不要钱地往家里头搬,公中早就没钱了,我手头也紧,没法子,只好把那雕经拿到当铺去,寻思能给老爷子换几个药钱也好,就遇上了张朝奉。” “我听别人说,这雕经很可能是老祖宗入关前,供奉在沈阳老皇宫里的宝贝,后来时局动荡,被那些个宫女太监偷出来变卖的。可张朝奉告诉我,那些全是赝品,虽然金是真的,象牙也是真的,可都是时人故意做旧,拿出来做古董变卖的,被老爷子信以为真收了去的。” “不对吧?” 二老爷说到这里,就被凌枢打断了。 “若说青花瓷和名家书画有赝品,那还好说,这雕经字如粟米,不是寻常人想伪造就能伪造的,这花费工夫得不偿失,怎么可能是赝品?” 二老爷老脸一红。 “我本来也是这么说,但我与张朝奉相识有年,这古玩嘛,你们也知道,这历朝历代,从三皇五帝下来,虽说几千年,可真要论起来,肯定真的少,假的多,老爷子自诩收藏名家,也有时常看走眼的时候,他东说西说,加上一通酒菜,我晕晕乎乎就被说服了,同意把雕经暂且寄放在他那里,待他帮我寻个好好买家,谁知道这一寄就出了岔子。” “过了几日我想起这事,让人去找张朝奉询问进展,回来的人说,姓张的几天前就失踪了,再也没回过当铺,我这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上了当!本以为这些东西被那王八蛋卷走了,没想到现在还能失而复得,好外甥,小凌啊,真是多谢你们了!要不这样,你们把东西还给我,回头二表舅卖个好价钱,再请你们吃一顿好的,如何?” _分节阅读_263 “二表舅,这些宝贝要是珍品,价值不说连城,肯定也不是一顿饭就能抵消的,更何况张朝奉还为此引来杀身之祸,我们也是担了风险的,这一顿饭就算是打发了?” 凌枢笑吟吟道,很多话岳定唐这个当外甥的不方便说,凌枢却是毫无顾忌,张口就来。 二老爷暗骂一声小兔崽子,面上却还不得不笑道:“我知道,一顿饭对你们来说,肯定简薄了,这不是现在二表舅手里没钱吗,等手头宽裕了,等你们临走前,一定送你们一大笔路费。你们看,老爷子是指定了说要留东西给你娘的,你娘现在去世了,她的就是定唐的,以老爷子生前爱好收藏古玩来看,说不准留了什么宝贝疙瘩给你呢?” 凌枢吃饱喝足,终于放下筷子,说话慢条斯理,丝毫没有烟火气。 “二表舅,不是我们不肯把东西还您,张朝奉既然因此死了,您能保证对方没有同伙,不会一路追踪过来吗?我们查过,张朝奉离开奉天之后,一路先到天津,再到南京和安徽等地,辗转数月,这中间见了什么人,遇到什么事,招上什么麻烦,我们一概不知。万一对方循迹来到关家,真正目标是你呢?” 关二老爷果然吓了一跳,定定神,摆手道:“不可能,我没什么仇家,就算有,那肯定也是老四招的,他成天给人看相算命,自称有仙缘,每天接触的人不知凡几,连日本人都闻名而来,他这个脾性又很容易得罪人,怎么也不可能是我!好贤侄,你就先把雕经还给我吧,这回我一定好好收藏,绝不往外漏了!” 岳定唐忽然道:“把薄片给表舅吧。” 凌枢笑笑,倒也没有不舍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帕子,放在桌上推过去。 “二表舅,六方薄片雕经,金箔三,象牙三,我们可都完璧归赵了。” 关二老爷解开帕子上的结,面容露出欣喜。 “好外甥,你们果然是表舅的福星啊,你们一来,我的东西就失而复得了!” 凌枢趁火打劫:“二表舅,我听说奉天城里有一家福来楼,里头的厨子是从京城过来的,家里还有人以前当过宫里的御厨,那些菜可好吃了!” 关二老爷的面皮抽动一下。 “那个,言过其实了,也没好吃到那份上……” 凌枢笑得纯良无比。 “可我们就想见识见识,尝个鲜,总不能大老远来一趟奉天城,最后什么都没吃着吧,回去之后朋友亲戚问起来,难不成我们就说在关家天天吃白菜饺子?” “请,我请,必须吃!” 这几个字,关二老爷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一顿驴肉锅子吃完,结账的时候,关二老爷那颗心已经碎成好几瓣,用上好的浆糊都黏不起来。 “你们年轻人睡得晚,自个儿去玩会儿吧,二表舅就不陪你们了,现在天虽然黑了,城中有些地方还未关门,似赌场什么的,都可以去转转,不过千万别赌大的,小赌怡情,要是亏多了倾家荡产,二表舅两袖清风,可没有多余的钱帮你们了,啊?” 关二老爷生怕凌枢他们问自己借钱,竟是不肯多留片刻,结完账立马就脚底抹油走得飞快,转眼没了影子。 凌枢张嘴打呵欠,伸了个懒腰。 “二老爷在说谎。” 第87章 岳定唐没有对凌枢的言论表示诧异或反驳,仅仅是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这表示他也赞同凌枢的看法。 那几片金箔和象牙制品,连他们这种对古玩不甚了解的外行人,都能看出稀奇,二老爷这种热衷收集研究古玩的,怎么会不知道?从二老爷的对话行止来看,他手头是不是真缺钱不知道,但对银钱十分看重,这样一个人,又怎会轻易把值钱的雕经薄片交给张朝奉? 除非他在撒谎—— 雕经薄片不是老爷子奖赏的,而是他从书房偷的。 这就有意思了。 一个家,几个亲兄弟,老大老二老四,趁着老爷子病重,纷纷从书房伸手,你几片我几片,把雕经薄片拿光,老爷子的书房成了聚宝盆,但再多的家产也经不起几兄弟这么挥霍。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长途跋涉,本该洗漱净身,但居然四处都找不到能给他们烧水的下人,最后还是岳定唐临时拿了钱让何管事去置办,这才弄来两大桶的热水,让两人分头洗了个热水澡。 凌枢还是头一回经历去表亲家里做客,却连洗澡水都要自己花钱买的奇遇。 他换了身睡衣,盘腿坐在床上,侃侃而谈。 “老爷子把库房钥匙分成五把,让儿子们到齐了一起开库房分东西,这不是摆明不相信几个儿子?” _分节阅读_264 一件旧衣服当头罩下,直接把他给盖了个满头满脸。 “别废话了,擦干头发睡觉。” 岳定唐推他一把。 “睡里面去。” 凌枢慢吞吞揉弄头发:“我能不能睡外面?” 岳定唐挑眉:“打地铺,或者去隔壁屋,二者选其一。” 凌枢谄笑:“我不说了!” 他把旧衣服揉成一团随手往床下扔,躺平翻身,被子一拉,露出半颗脑袋,半干的头发还在枕头上滴水。 岳定唐是有点洁癖的。 但凌枢在岳家的时候就因为生病睡过他的房间,现在又洗地干干净净,一回生二回熟,他竟也没有多少抗拒,只是看那滴水的发梢实在碍眼,忍不住从旁边抽了干净的毛巾给那半颗脑袋擦拭。 凌枢唔唔两声,没有反抗,任凭自己的脑袋在毛巾包裹下被揉圆搓扁。 “哎哟,老岳,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工夫,往后要是大学教授失业了,去澡堂帮人家搓背搓脚,估计也是能养活自己的。” “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怪?”岳定唐手下一停。 虽然没有章法一通乱揉,但凌枢约莫是太困了,居然被他弄得昏昏欲睡眼皮沉重,感觉对方停下动作,忙道:“哎别停啊,这是夸你呢,干啥啥都行,样样第一名!” 岳定唐:“只要我还姓岳,只要岳家还没倒,就算我是个蠢材,往讲台上一坐不吭声,学校也不会解聘我,还得让我继续体体面面当教授,要是有一天我连大学教授都当不下去,那估计想去澡堂,也没人敢收。” 凌枢脑袋一动不动,从被窝里伸出大拇指:“敞亮,透彻!” 岳定唐:“是不是没想到我这些年没被虚荣浮华迷花了眼,还挺清醒的?” 凌枢:“要不这样,老岳,我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 岳定唐:“我困了。” “别啊,听完再睡!” 凌枢来了兴致,翻身坐起,毛巾耷拉在脑袋上,几缕头发乱七八糟从下面跑出来。 “你呢,现在给我点钱,让我开一家澡堂,我再用每年的收益还你,以后等你落魄了,别人不敢收,我一定雇你当搓澡工,你觉得怎么样?” 岳定唐:…… 很不怎么样。 这是什么惊天绝世馊主意? 他这才注意到,凌枢的肤色很白。 兴许是刚刚洗完头的缘故,湿漉漉的头发显得黑亮,皮肤就显得更白。 不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或冷白,而是跟鸡蛋剥掉壳下薄膜之后露出来的光滑蛋白。 二十好几的人了,居然还带了点婴儿肥。 “哎哟嘿,松手松手!” 心随念动,岳定唐直接就上手掐了一把。 果然手感不错。 “睡觉!” 回答凌枢的只有两个字。 毛巾被抽走,灯直接关掉。 眼前一片黑暗。 凌枢只好把手缩回被窝里。 “喂,老岳,你睡了没,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呗?” _分节阅读_265 “关家这宅子应该是以前跟别人买的,周围墙壁都是粉刷过的,宅子本身说不定有上百年历史了,这种老房子啊,总会闹点鬼鬼怪怪的,我刚才回来路上就听关家下人说了一个,你要不要听?” “老岳,给个面子吧,咱难得同塌而眠,你就没半点高兴怀念吗?” 岳定唐非但没回应,还很快传出均匀悠长的呼吸。 凌枢没法子,终于闭嘴了。 他喜欢开灯睡,哪怕是一支小小的蜡烛,有一点光亮,也不至于在睡梦中坠入无边黑暗。 这个弱点很早就被岳定唐发现,而且对方有意无意试探了好几回。 凌枢无所谓让岳定唐试探,这个弱点并非不可克服,只是在有灯的时候,他绝不会去苛待自己。 闭上眼睛,身边多了个人的感觉也很清晰。 凌枢勉强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身处黑暗这个事实。 他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想到思绪刚刚转过几个呼吸,人就陷入梦乡。 兴许是太累了。 岳定唐也很累。 他入睡得很快。 梦里他正在吃驴肉锅子,只不过不是跟关二老爷,是跟家里人。 那个时候,大哥二哥的关系还没那么僵,父母也还没去世,三姐也还没出嫁,高堂俱在,兄弟姐妹齐全,旁边还有周叔这样的老家人。 真正的团圆。 母亲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菜,让他多吃点,即使他早已长大成人,母亲看他的目光仍旧像在看个孩子。 从前岳定唐没法消受这样的目光,总觉得母亲啰嗦唠叨,说没两句他耳朵就要长茧子了。 他早熟稳重,本来也不需要父母长辈多说的,被念得多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不以为然的。 直到母亲去世之后过了几年,岳定唐才越发觉得,少年记忆何其珍贵,再想听母亲唠叨,也听不到了。 从前种种,都成了宝物。 包括当年读书时,竞争吵架甚至彼此互为情敌的同窗岁月。 母亲还在夹菜,他已经吃不下了,饱腹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岳定唐赶紧推脱起身,说自己吃饱了,谁知道母亲笑吟吟,转身又抱了一条大鱼直接朝他砸过来,一边砸还一边说:“你饿坏了吧,这条鱼肉多,先吃它!” 岳定唐接手不及,整个人直接被这条人高的大鱼压到在地,喘气都喘不过来。 “我不吃,你们拿走,生鱼让我怎么吃!” 他终于忍不住喊起来,但根本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岳家人继续围坐吃饭,谈笑风生,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岳定唐快被大鱼压死了。 岳定唐猛地睁眼! 满头大汗。 胸口如有大石,喘不上气。 他伸手摸索,才发现被子都被凌枢卷走,对方像个寿司卷大半压在自己身上。 难怪自己会梦见大鱼。 他就说他娘不可能做这么弱智的事情。 岳定唐喘了口气,把人推开。 整条被子直接被凌枢卷走,他直接滚到床的另一头,看样子好像没醒。 岳定唐伸手去扯被子,扯了半天,被对方压在身上,根本扯不过来。 他无奈放弃了。 岳定唐爬起来,准备再去找一张被子,他记得何管事刚才让人又搬了一张被子放在隔壁屋子,让他们不够可以过去拿。 刚伸手去够外衣,岳定唐就听见一声尖叫。 _分节阅读_266 啊!!!! 叫声从远处传来,却响彻寂静的夜空。 “走水啦!” “有鬼啊!” 第88章 凌枢睡得正熟,冷不防被尖叫声强行从美梦中拉回来,一个激灵从床上鲤鱼打挺。 “哪里有鬼!什么鬼!鬼在哪里!” 他举目四望喃喃自语,很显然还没彻底清醒过来。 岳定唐已经把衣服都穿得差不多了。 “我出去看看,你继续睡吧。” 凌枢:“别啊!剩下我一个多瘆人,万一鬼看我年轻貌美孤身一人就闯进来了呢?” 岳定唐:“我觉得鬼应该看不上一个好吃懒做的话痨。” 凌枢揉揉眼睛,起身穿衣穿鞋。 “我就说吧,这种老宅子容易闹鬼,你还不信,不过话又说回来,四老爷不是保家仙吗,还有鬼敢上门闹事,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咱们赶紧过去,去早了说不定还能看见厉鬼大战保家仙!” 岳定唐:…… 关家很大,七弯八绕的,别说凌枢,其实岳定唐也不是很能认得路,两人出去之后也没见下人,只能循着喧闹声一路前行。 从厢房小院路过一个寂静无人的院子,右转穿越回廊,终于看见不少人。 其中包括先前他们没怎么见过的关家女眷和第三代小辈。 淡淡的焦味在空气里散开,不浓,也没见到烟,可见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 但哭声却不绝于耳。 有细细啜泣的,也有一边嚎哭一边骂人的。 凌枢听不分明,忍不住往前挤了挤。 旁边看热闹的关家下人扭头看他一眼,小声抱怨:“别挤啊!” 凌枢趁机问:“这是怎么了,吵啥呢?” 天黑灯暗,下人认不出他是关家客人,闻言就嘘了一声:“库房被放了火,幸好及时发现,没烧着里面,但大老爷说,他钥匙不见了。” 凌枢:“钥匙?” 下人:“就是库房的钥匙!” 凌枢明白了,那是老爷子交给五个儿子的钥匙,用来打开库房的。 “行了!” 二老爷忽然大喝一声,将所有哭闹吵嚷都压了下去。 “大半夜在这吵吵嚷嚷,不嫌笑话吗!该散的人都散了,女眷,孩子,全部回去,一个不许留下来,何管事,你去把隔壁屋子收拾一下,腾出几张椅子,再上几壶热茶点心,大哥,老四,老五,你们留下,我们几兄弟开诚布公一道商量商量,还有,老李,你去把老三喊过来,他不肯来,你就是绑,也要把人给我绑过来!” 老李跟何管事各自应下,分头走开,女眷跟小辈面面相觑,见其他几位老爷没发话,只好也跟着离开。 人陆续散开走光,二老爷瞧见还有两人杵在那里,乍看还以为是长舌的下人,正想训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凌枢和岳定唐。 被多年未见的外甥看见家事争吵,他是有点尴尬的,想开口下逐客令也不大好意思。 “这,定唐,我跟你大表舅他们还有点事商议,不如……” “慢着!” _分节阅读_267 四老爷忽然发声。 “定唐别走,你来得正好,你虽不姓关,但也是半个关家人,旁听无妨,还能帮忙评评理,免得大哥说你们几个都偏袒我。” 大老爷怒声道:“什么叫我说,我何时说过!你先把我的钥匙还来再说!” 四老爷没好气:“你的钥匙丢了,关我何事!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大老爷:“你还说不是你!白天谁也没跟我近身,就你和我吵架的时候离我最近,你说吧,你是不是想独吞库房里的东西!” 四老爷气笑了:“我独吞?我怎么独吞,你倒是说说!老二老三老五他们那里还有钥匙呢,我能一个个都偷过来,明天就开库房了,你急什么!” 大老爷冷笑:“我急什么?有人心里清楚,你勾结外人图谋库房里的东西,甭以为我不知道,那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进进出出咱们家多少回了,每次都跟你关在小屋子里嘀咕半天,搞什么阴谋只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四老爷:“关琴之,没有证据的话,我劝你想清楚了再说,别张嘴就血口喷人,伊万诺夫先生是我的常客,他相信我的能力,每次遇到难事都会来问我,明日开库房之日,既然你们都要请人来见证,我也跟他说好了,我这边,就由伊万诺夫先生来担任我的见证人,中国人你们不信,外国人总该信了吧?” 大老爷:“什么见证,不就是同谋?” 四老爷:“你说什么!” 二老爷被吵得头疼。 这两个人天生八字相克,放在一块不超过一刻钟就会吵得不可开交,就像两只永远不知疲倦的斗鸡。 老爷子在时还好些,但主心骨一走,老大上头没了人,越发不肯相让兄弟。 自然,老四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老李匆匆而来。 “二老爷,三老爷说了,明日开库房他自会前来,现在大半夜的起不来,来了也是,咳,也是听大老爷和四老爷吵架,就不白跑一趟了。” 关二老爷有点生气:“老三架子可真大,比老爷子还难请了!” 老五关诗之接道:“那不能吧,你试试把老爷子请来。” 凌枢没忍住,笑出声。 二老爷狠狠瞪了五老爷一眼。 在大老爷和四老爷吵吵嚷嚷的内容中,凌岳二人终于知道晚上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说大半夜的时候,先是大老爷的妻子听见房门外有婴儿啼哭声,把大老爷给推醒了,非说外面闹鬼,大老爷不相信,但被媳妇闹得没法子,夫妻两人就起身去察看,结果还真在外头地上发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跑得飞快,大老爷执拗性子一起,非要弄个明白,就循着黑影去追,媳妇没办法,只能跟在后面,结果一路追到库房外面的院子门口,大老爷的媳妇就瞧见那黑影朝自己迎面扑过来! 她也没看清那玩意究竟是什么,直接一屁股往后坐在地上,尖叫出声,大喊有鬼。 大老爷闯入院子,则看见库房门口居然着火了。 火势来得奇怪突然,连凶手也瞧不见影子,事后关家众人闻讯赶来,四老爷说大老爷存心烧了库房,大老爷却说自己库房钥匙丢了,肯定是被四老爷偷走的,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直到凌枢他们前来。 老五关诗之打了个呵欠:“这有什么好吵的,没了钥匙,就直接用斧头劈开门,当着众人的面把库房开了,按照老爷子的遗嘱分了东西便是!明日我也找了一位同学来当见证人,他对古董颇有研究,可以帮忙掌掌眼。” 二老爷有点不痛快了:“你这是怕几位哥哥拿了假货糊弄你不成?” 五老爷不耐烦道:“二哥,你这样找茬就没意思了!四哥也喊了个洋鬼子当见证,你怎么光说我,不说他?要不这样,从现在起,谁也别睡了,就在这儿熬到明日午时,打开库房,这么多双眼睛互相盯着,你们自己总该放心了吧!” 众人不是没想过这个主意,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既然老五说出口了,他们也就不用再顾忌。 二老爷轻咳:“这主意也不是不行,这样吧,现在每房出一人,在这里盯着库房,在这里将就一宿,也不是不行,等到明日午时老袁从山上下来,我们就开了库房,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都没吱声,不吱声就表示默认,连大老爷这样爱找茬的人都挑不出毛病,就算二老爷不说,他也不放心离开,在这里等一夜,倒也能接受。 岳定唐道:“二表舅,那我们先回去歇着了,明日再过来。” “定唐你先别走,”二老爷拉住他,笑道,“几位舅舅让你看笑话了,但你不是外人,明日库房里的东西,老爷子遗命,也有你的一份,不如你也留下来,正好多个见证,舅舅们都信你。” 岳定唐:“没必要吧,舅舅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多我一个也不多。” 二老爷不肯放他走。 “有必要,有必要,你就听我的,我让人把铺盖拿过来,你跟凌枢歇会,想吃点什么,二舅让人做去。” 凌枢呵欠连天:“二表舅,这个时辰还有什么吃的?我们不想吃只有菜不见肉的饺子了。” 这熊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二老爷咬着牙笑道:“哪能让你吃这个呢,二表舅小厨房还有些酱牛肉和刚温好的酒,这就让他们送过来!” _分节阅读_268 火是谁放的,闹鬼是谁闹的,这两个问题,在场没有一个人提起,大家仿佛忘记了刚刚的闹剧。 小小的屋子里,老大和老四各据一边,就像两个划江而治的政权,谁也不肯往前一步,更生怕退后失去自己的领地。 二老爷让人搬了一张躺椅过来,又准备了枕头和厚棉被,盖在身上,晃晃悠悠,闭目养神,倒也舒服。 老五有样学样,也让人搬了一张躺椅,就在二老爷旁边小憩,为免自己睡过去,还找个信得过的管事在旁边盯着其他人。 酱牛肉和温酒很快送过来,凌枢摸摸肚子,刚才的驴肉锅子还没完全消化,这个时候他是吃不下牛肉的,但酒还能喝一喝。 酒微甜,后劲不大,想来是二老爷酒量不佳的缘故,不过正适合凌枢,他本来就是被强行喊醒,一点小酒正好弥补未竟的睡意。 他们屋里没躺椅,一时也找不到躺椅,岳定唐就让人把整套被褥搬过来,两条被子叠上去,稍减寒气,靠着枕头,身上再盖一条,两人盘坐,一人一头,倒也暖和。 屋子里一下多了那么多人,大家都有些耐不住,不多时,睡不着的五老爷就跟四老爷说起悄悄话,约莫是在问他那些问事占卜的神通到底是真是假。 大老爷见没人理自己,闷哼一声,招来下人去做吃的,诸多动静悉悉索索,凌枢倒是借着酒意,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直到天色微亮,他才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睡前明明是靠着柱子的,结果醒来却变成扒在岳定唐腿上,把人家大腿当成枕头了。 可怜岳定唐瞌睡里也不舒服,眉头拧起,活像被八百只章鱼压住。 寻常人见此情景,肯定忙不迭起身了,凌枢却想着能多占姓岳的片刻便宜,心安理得翻了个身,又想美美小睡片刻。 可惜这个愿望被进来的何管事打断了。 “二老爷,老袁回来了!” 第89章 白天起,关家陆续来了客人。 也有为老爷子守灵,从山上下来的。 老袁就是其中之一。 据何管事所言,这老袁还不是一般的下人,老太爷生前身边都有老袁的影子,他不仅仅是长随,更是保镖和心腹,传说老太爷对老袁,比对自己几个儿子还要信任,什么事情都不避着他,就连死后开库房,也让老袁在旁边盯着当个见证,库房里的每口箱子,都上了锁,除了老袁,谁也没钥匙。 岳定唐这才知道,他几位表舅眼巴巴等着老袁回来,不是因为手足友爱恪守对老爹的承诺,而是为了老袁手里的钥匙。 除了老袁之外,还有几位之前没见过的外客。 伊万诺夫一进门,就被关家大大小小投以注目礼。 虽然奉天城里不乏外国人,但更多的,还是同样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洋人,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不是没有,像伊万诺夫这样英俊出色的年轻人,大家却从未见过。 他的头发是金棕色,在阳光下闪烁近乎金子的色泽,白皙皮肤,浅蓝眼珠,关家人没听过外国童话,也不知道伊万诺夫身上无一不是为了英俊王子这个词量身订造,他们只觉得这个洋鬼子跟以前那些肥胖酒槽鼻的不太一样,家里女眷忍不住多看几眼又几眼。 伊万诺夫不仅没有眼高于顶,还彬彬有礼,提了两瓶酒当礼物。 对这位体面的客人,四老爷倍觉面上有光,逢人就介绍伊万诺夫长年在中国做生意,是自己的老朋友,人品优秀,出身高贵。 “四哥,你一辈子都住在奉天,晓得什么高贵不高贵?俄国早就灭亡了,跟前清一样改朝换代了!他们末代皇帝全家都被绞死毒死了,哪里还有什么贵族,都是些亡命之徒罢了!” 老五一进门就听见四老爷的出身高贵论,立马嗤之以鼻出声反驳。 四老爷冷笑:“老五啊,你别出去喝了两口洋墨水,就以为能跟家里脱离关系了,要真论起来,咱们家也是大清贵胄,遗老遗少,祖上出过多少大人物,你想当新时代的顺民,也得看人家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老五:“四哥,这就不劳您费心了,你啊,管好自己就够了,你跟大哥别天天吵,咱们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大老爷一直竖着耳朵在听这边动静,闻言立马跳起来,怒发冲冠,活脱脱一只炸毛公鸡。 “老五你个不孝子,爹去世的时候没见你回来尽孝,爹两腿一蹬,你立马就回来争家产,你读了那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摸摸自己良心,还热乎不,会不会疼!” 老五:“大哥,你别没从四哥那里占到便宜,就来挑我这个软柿子捏!那时候我还在轮船上,怎么赶回来?魂魄离体飞回来吗?那你怎么不做做法,你不是成日里弄那些神神道道,说自己有多虔诚吗,需要你大显神通的时候,你就不行了?” “都给我闭嘴!” 二老爷大喝一声,总算将两人声音都压下去。 “平时吵吵闹闹就罢了,今日有客人在,又是开库房的大日子,你们能不能消停点,等开了库房分了家,想怎么吵就怎么吵!老袁呢,老袁来了没有?” _分节阅读_269 何管事忙上前道:“二老爷,老袁去请三老爷了,有他出马,三老爷肯定会过来的!” 二老爷冷哼:“老三今日还敢不过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他转向岳定唐:“定唐,你今日就先别上山了,等库房里的东西分完,你临走前,再去给老爷子磕个头,也一样的。否则库房一日不开,关家人心不定,老爷子泉下有知,也难以瞑目。” 岳定唐颔首。 关诗之凉凉道:“二哥好大的威风啊,这是一家之主的派头了?” 二老爷语重心长:“老五,我知道你们谁也不服谁,包括我,我是老二,这事本不该我出头,我也不是什么一家之主,无非是让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说两句罢了。老爷子生前口口声声,要我们手足友爱,同心同德,如今他老人家还未走远,在天上看着咱们呢,为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字,咱们能不能把脾气都缓缓,先把要紧事办了?” 这话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五老爷终于不吱声了。 几人说话时,岳定唐作壁上观,看见关家兄弟几人,各怀心思,心口不一。 二老爷刚说完这番话,老大立马就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好似二老爷抢了本该由他说的台词,风头都让对方出尽了,反倒将自己沦为丑角。 四老爷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至于几位老爷带来的客人。 岳定唐的目光落在五老爷关诗之身边的青年人身上。 此人约莫比关诗之大上几岁,一身西装三件套,白手套捏着一根文明拐,文质彬彬,嘴角含笑,是个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绅士,在上海北京或国外,岳定唐对这样的打扮并不陌生。 对方察觉岳定唐的注视,大大方方上前一步,朝他伸出手。 “您好,敝姓影佐,贱名昭康,是诗之的同学。” 一口流利的官话,几乎与中国人无异。 岳定唐与他握手:“影佐先生看起来比我五表舅还大一些,中国话也说得很好。” “是,我年少贪玩,不肯上学,到了十几岁才知奋进,家父为我请了中文和英文老师,我学习几年之后,就去了英国学习,遇见诗之。这次与他一同回国,听说他父亲病重,我特地跟着他一道回国,看看是否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没想到,” 影佐叹了口气,惋惜之意流露无疑。 “没想到老爷子还是走了,诗之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连日来亦十分难过,我只能陪伴左右,稍作慰藉。” 岳定唐:“影佐先生有心了。” 影佐微微一笑,却并不显得刻意,笑容悲悯而不悲苦,令人望之心头一酸,顿生亲近倾诉之感。 有这几个人在,凌枢的在场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三老爷来了!” 不知谁先说了一声,围在门口的关家下人连忙左右分开让出通道。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院子。 一个须发皆白,满面沧桑,乍看像六七十岁。 一个面容斧劈刀凿一般,长长的鱼尾纹从眼角拖开,似要游弋到鬓边,只是右边嘴角往下有一大片灼烧疤痕,生生把整张脸给毁了,加上此人目露凶光,眼神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避开,竟无人敢与他直视。 但,也仅限于关家的人。 起码二老爷四老爷带来的客人,还有岳定唐凌枢等人,非但不生憷,还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在他们观察此人时,此人也在审视院子里的外人。 岳定唐发现,对方的目光在凌枢身上,比其他人多停留了一两秒。 而凌枢—— 凌枢好像愣了一下,随后朝对方点头笑笑。 此人面无表情移开视线,像是从来不认识凌枢。 “这位是我们关家三老爷,这是老袁,老太爷生前的随从。” 何管事介绍道。 关三老爷居然比大老爷二老爷还要显老,这样貌形容,说是关老爷子,估计都有人信。 _分节阅读_270 二老爷似乎注意到众人的讶异,便多说了一句。 “老三身体不好,不喜见光,常年在院子里琢磨爱好,之前很少出来见客。老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定唐……” 三老爷摆手,沙哑着嗓子打断他。 “不必了,先办老爷子交代下来的正事吧,我那还有个木工活儿没做完。” 关三谁都不打招呼,进来就摆出六亲不认生人勿近的架势,二老爷有些尴尬,又没人给他圆场,只好自己给自己下台阶。 “走走,我们进里屋说。” 里屋就是昨夜凌枢他们将就一晚上的屋子,躺椅被褥都已经被收走了,里头摆上一些桌椅,供主客落座,二老爷当仁不让上了首座,大老爷见状眉毛一扬就要发难。二老爷抢先一步,在众人面前说话。 “老袁,你且过来,你坐我右首。今日我们速战速决,大哥的钥匙丢了,如今钥匙不够,开不了库房,昨夜我们商议之后决定以斧头凿开,老袁你觉得如何?” 老袁望向大老爷:“钥匙如何会丢?” 大老爷没好气:“白日里被老四推搡两把,晚上就发现钥匙对了,那把钥匙天天随身带着,怎么会丢,你应该问老四!” 四老爷腾地起身! 老袁抬手:“四老爷稍安勿躁,现在且慢追究,既然钥匙丢了,就照二老爷所说,用斧头劈开库房吧!” 二老爷一拍大腿:“成,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来人,上斧!” 两名身强力壮的下人拖着两把斧头很快过来,对着库房大门就是一通狠劈。 奈何木门过于结识,两小伙子劈了半天,也只是将门劈开一条三指粗的裂缝。 两人却已累得气喘吁吁。 影佐喝了三壶茶,上了一趟净房,忍不住道:“不如用炸药炸开。” “万万不可!”二老爷道,“唯恐伤及库房内的贵重物品。” 若是金贵的瓷器名画,炸药威力大小控制不好,就全毁了。 影佐想想也是,不吱声了。 一上午就在关家下人轮流的卖力中流逝,为了让他们尽心,二老爷还自掏腰包分头打赏了些,他也知道如果问几个兄弟伸手要钱,恐怕又是没完没了的扯皮,再想想老爷子可能给大家留下的好东西,咬咬牙就当割肉出血了。 凌枢看着二老爷那一脸精彩纷呈亦觉有趣,目不转睛看得起劲。 岳定唐忍不住戳戳他的腰,动作很隐蔽。 凌枢扭头。 岳定唐压低声音:“收起你那一脸看戏的表情。” 凌枢也跟着压低声音:“不看戏,那看什么?” 岳定唐无语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蒜香青豆,塞到他手里。 “低头吃你的。” 凌枢一乐:“老岳,你这也太善解人意了,得,我不看二老爷,我瞅瞅伊万诺夫。他长得可真秀气啊,半点不像我认知里的洋鬼子,那皮肤就跟白瓷一样。你说,一个洋鬼子,怎么会信四老爷请神上身的那一套呢?还常客,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关家的家底,才故意跟四老爷套近乎?” 岳定唐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信四老爷那一套,但我知道他信奉东正教。” 凌枢:“何以见得?” 岳定唐:“刚才他手上的戒指晃了一眼,如果我没认错,上面应该是代表东正教的五色徽章。” 凌枢:“信奉东正教,其实也不妨碍他看见四老爷的神通之后,想进一步了解结交。” 岳定唐:“你应该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举止。” 凌枢:“很傲慢。” 岳定唐:“确切地说,应该是贵族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凌枢:“但沙俄已经没有贵族了,即使有,也只是个落魄贵族。” 岳定唐:“他全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可能比我那五个表舅都贵重。” _分节阅读_271 这个比喻很有意思,凌枢忍不住往嘴里丢了几颗青豆掩饰笑意。 “那可能也是他唯一能拿出手的行头了,我听说有些沙俄贵族流落他乡之后,依旧想要维持以前的派头,结果却不得不被日益窘迫的生活逼迫低头,最终一一变卖,成了穷光蛋,难保伊万诺夫不是其中之一。” 岳定唐:“你知道我四表舅问事一次的费用吗?” 凌枢:“据说随缘给?” 岳定唐:“说是说随缘,但给得越多,就越能得到四老爷的青睐,这位伊万诺夫先生,听关家下人说,送给四老爷的问卦费用,加起来应该有好几百大洋了。” 凌枢听得青豆都忘了嚼:“果然出手阔绰,一般流浪贵族的确没他这么有钱。” “开了开了!” 两人说话间,库房那边传来欢呼声。 凌枢一看,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凑到库房门口。 外头艳阳一照,里面灰尘飞舞,似乎还有耗子飞快避光蹿过。 库房里很空。 也不能说很空,还是有几口箱子的。 只是箱子都很小,大概也就一人能抱在怀里的大小,与众人先前的期望不符。 许多人脸上都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这样小的箱子,怎么可能装得下书画瓷器,古玩珍宝? 老袁走到台阶上,面向众人。 “各位老爷,这里头合共七口箱子,每一口都有名有姓。老太爷生前有命,一口作为公众开销,如果几位老爷执意要分家,就把这口箱子里的东西分了。” “这五口,分别是给五位老爷的,从大老爷到五老爷,箱子上贴了标签,绝不会混淆。” 他又指向其中最小的那口箱子。 “这一口,是留给岳家少爷的。” 第90章 如果留给岳定唐的箱子比其他人大,那这会儿大老爷就要跳起来了。 现在看见那口小箱子,虽然心里不舒服,也觉得勉强可以接受。 老袁口中的标签,是铁牌直接钉死在上面,上面以琴、棋、书、画、诗、岳几个字来区分,大老爷他们自然认得这是老太爷的手笔,作假可能性极小。 大老爷本想发几句牢骚,大意是老太爷一辈子积蓄,留下的箱子怎么可能这么少这么小之类,但见其他人都没有说话,也就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默默把到嘴的吐槽又咽回去。 四老爷嘴上不吱声,行动力不比别人慢,倏地一下快步走过去,一下把自己那口箱子抬起抱在怀里。 “怎的这样轻?”他望向老袁,满脸疑窦。 老袁不说话,找出四老爷那口箱子的钥匙,将箱子打开。 四老爷这才发现,箱子里装的,全是些地契和银票,一件实心玩意儿都没有,难怪轻呢。 “近郊庄子,上等田地三十亩,奉天宅子,胭脂铺子,米铺……” 四老爷一张张拿起逐个念完,抬起头。 “就这样?” 老袁不答反道:“老太爷给你们每人都留了信,是他亲自手书,信上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诸位老爷不妨打开一阅。” 就在他说话间,其他人也都陆续开了自己的箱子。 岳定唐是最后过去拿箱子的。 入手就觉得有点沉,跟其他人形容的轻不大一样。 _分节阅读_272 他也没表现出来,不露痕迹加了点力道,把箱子抱在怀里,走出库房。 老大、老二、老三、老五箱子里装的东西跟四老爷大同小异,无非都是些地契和银票。 这些东西大大小小加起来也不能算少了。 何止不算少,在凌枢看来,一般的小财主家里的财产,估计也就是关家一个老爷分到的东西,果然岳定唐先前没有骗他,关家被几兄弟俩这么折腾,还富得流油,若是他们省吃俭用,也未必不能自己再把家业发扬光大。 可从几位老爷的表情来看,却是不太满意的。 大老爷甚至盯住老袁,粗声粗气道:“老太爷怎么就留了这么点东西给我们?你老实说,老太爷那些古董字画呢,是不是被你偷摸拿去变卖了?” 老袁平静道:“我在关家那么多年,我的秉性如何,老太爷清楚,各位老爷也清楚,这些东西都是老太爷一手操办的,我从未过问插手,至于古玩字画,老太爷生前的确收藏了不少,但其中真假参半,某日他趁着身体好,将我喊去,让我将那些赝品都拉去郊外烧了,那天我往车外拉的时候,你们也都瞧见的,二老爷那时不信,还跟我走了一趟,亲眼看见那些赝品被砸碎烧毁。” 二老爷点头,露出肉痛的表情:“我是瞧见了,不过你说为啥老爷子宁可把东西砸了烧了,也不给我们留点,虽说是赝品,也能值点……” 老袁语气严厉打断他:“老太爷说了,这些赝品流传于世,只会祸害旁人,咱们关家虽非积善之家,也绝不是那等坑蒙拐骗,遗祸子孙的人家,您想想,若是您把赝品卖给人,那人又是有权有势的,到头来还不是给关家带了祸患吗?!” 五老爷有点不服气:“何以见得是赝品?我都没瞧见,说不定老爷子错把珍珠当成鱼目了!” 老袁道:“这些赝品的认定,是老太爷自己筛选挑出之后,再请来奉天有头有脸的当铺朝奉掌眼鉴别,他们鉴出的真品,老太爷当场就拍卖了,换成银票大洋存在钱庄,或买下庄子宅子,现在都在各位老爷的箱子里。您当时留洋在外,自然不在,但大老爷二老爷几位,可都是在场的。” 二老爷喃喃道:“我以为爹起码会留些的,没想到真就全烧了卖了……” 关家众人之中,唯独关三老爷一脸木讷,也不去开箱子,就这么把手搭在箱子上,闭目养神,似在等着老袁宣布散会,他立马抬腿就走,片刻也不多留。 岳定唐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这口箱子上。 他直觉里面装的东西,肯定不会是银票地契。 岳定唐自忖不是个犹豫迟疑的人,但现在他觉得,把箱子拿回去再打开,或许会更好。 “岳少爷。” 老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您还没把箱子打开。” 瞬间,所有人都望向岳定唐。 岳定唐:“老太爷的遗嘱没有规定拿到箱子的人,一定得当众打开吧?” 老袁道:“二老爷,您把自己箱子里的信读一下吧。” 二老爷沉吟片刻,拆信浏览,朗声诵读。 既然老爷子留给每个人的信件都是一样的,他也就不必忌惮了。 内容不多,老爷子没有婆婆妈妈抒情,说的都是些平铺直叙的话。 大意是关家迁至奉天,实属时局所迫,逼不得已,因为人心世情动荡不安,为了安顿家业,这些年他花了不少钱在人情往来打点上,所谓家底丰厚,一路挥霍过来,也都差不多了,老太爷自知时日不多,近来整理家产财物,发现能够留给子孙的,大多是些华而不实的古玩器物,而这些东西又是很难定价的。所以,为免在他死后,儿孙生乱,趁着他还能走动理事,赶紧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变卖的变卖,销毁的销毁,将其折现,平分给关家诸子。 另外两口箱子,一口则是公中开销,如果诸子不分家,开销就从这口箱子里取,如果想分家,就把箱子里的东西也平分。一口则是留给岳定唐的母亲关氏,老太爷说,关氏当年负气出走,关家也没有出过嫁妆,他与关氏的父亲嘴上不说,心中实有愧疚亏欠,所以留给关氏的东西,就当是弥补当年的嫁妆,非关氏及后人,谁也不许动。 等他死后,这些箱子的钥匙由老袁保管,库房钥匙则会分发在关家五兄弟手上,一定要等到岳家的人在场,关家众人也到齐了,库房才能打开,各个箱子,也务必要在众人见证下各自打开,确认无误,方可离开,以免日后徒生纠纷。 至于关家的老宅子,如若关家众人执意要分家,宅子也不许变卖,因为这里供奉关家祖宗牌位,卖了,就等于把祖宗也丢了,后世子孙,断不能行此不孝之事。 二老爷念完,众人细细消化,其中滋味各异,不足为外人道。 老袁对岳定唐道:“岳少爷,老太爷遗言如此,现在您可以打开了。” 没等岳定唐动作,三老爷关书之当先打开自己的箱子。 毫无意外,自然也是地契银钱等物。 关书之脸上无可无不可,既没欣喜,也不恼怒,好像自己手里这口箱子跟他没有关系,他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锉刀和一块木板,开始在上面雕刻,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难怪所有人都说,关家三老爷是个孤僻的怪人,就这行为举止,别说关家下人,连几个兄弟都不愿与他亲近。 凌枢先前本着八卦之心去打听了一下,据说关家几兄弟,老大老二是一个娘,也就是老太爷的原配所生,老三是老太爷的继室所出。 这继室性子跟关三差不多,都是闷葫芦,八棍子也打不出个屁,老太爷也不喜欢她,这继室就成日闷闷不乐,把自己给郁闷死了。 老四和老五,则分别是老太爷两个妾室生的。 _分节阅读_273 如今关家老人,连同这些女人都一个个离世,就数老爷子本人最长寿,关家也就他这一支子嗣旺盛,五兄弟不管好歹,起码都长大成人,活蹦乱跳的。 老袁把自己手里仅存的钥匙交给岳定唐。 岳定唐将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刻,忽然生出奇妙感觉。 他有预感,箱子里的东西,不仅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而且会是出乎意料的东西。 箱盖被往上掀,一丝金光由内透出。 岳定唐想要重新合上已是不及。 因为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缕金光。 大老爷抢先叫起来:“里面是什么!” 当箱子完全打开,所有人都愣住了。 阳光下,一团金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 二老爷禁不住上前一步,避开光线直射,终于看见那东西的真面目。 一座佛塔。 一座七彩斑斓的纯金佛塔。 七彩斑斓,是因为上面镶嵌各色宝石,蓝宝石,红宝石,碧玺。 佛塔共有七层,高度不超过两尺,粗略一看,起码用了累丝,掐丝,微雕等工艺。 每一层墙壁上,甚至都有各色佛教故事浮雕,凌枢凑近细看,依稀辨出目连救母,割肉喂鹰等内容,若有放大镜在手,应该还能认出更多。 飞檐下悬挂金铃,风来微动,居然还有细微的叮当作响,可见精雕细琢,登峰造极。 黄金自然是有价的,可这样一座巧夺天工的纯金佛塔,已经不能用黄金本身的价值来估量了,这要是放在有皇帝的朝代,恐怕拿去当贡品,也能博得龙颜大悦,换来一官半职。 可这样的珍奇,老太爷居然留给一个外姓人。 还是一个早年离家出走,与家人断绝关系的外姓人。 再看箱子里,佛塔之下,另有几样物件。 纯金的莲花、宝瓶、法轮、海螺,镶满宝石的纯银宝伞,双鱼吉祥莲花纹玉佩等,还有零零散散的红黄蓝绿各色宝石铺底,目测两只手抓下去,那些宝石都没法完全抓在手里。 金玉琳琅,耀眼夺目。 同样令人震撼,比起佛塔,终究逊色几分。 若说佛塔是人间名匠的杰作,其余东西,充其量也就是上好的珍玩罢了。 但,即使如此,已经足够令人眼红。 再看大老爷,一双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其他人没他那么夸张,但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他拿了这些,我们却只有银钱地契?!” 四老爷猛地回头,质问老袁。 老袁淡淡道:“方才老太爷信中不是已经说了,关家姑奶奶生前最得长辈宠爱,后来虽然负气出走,年少无知,但长辈也是半辈子歉疚,这些东西,便是姑奶奶的嫁妆。您若是不服,自可质问老太爷去,小人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大老爷:“我反对!老爷子生前,我们谁也不知道他还藏了这些东西,若是知道,我们当儿子的张口要,他还能不给吗?我外头还有债务缠身,老爷子却把值钱玩意一股脑送给外人,不行,我不同意!” 院子里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 大老爷活像是斗鸡,双脚脚跟已经离地,随时准备张开翅膀扑向岳定唐前面那口箱子,把里头的宝物全部一口吞到自己肚子里。 二老爷虽未开口,神情也好不到哪里,阴阴沉沉,像极了女人来小日子的那几天。 四老爷面无表情,隐忍未发。 五老爷什么都没说,可不知什么时候,人已经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怀里抱着自己的箱子,凌枢猜想,对方可能是防止岳定唐冷不丁拔腿就跑。 三老爷依旧是全神贯注在凿自己的小木板,他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佛塔上的关家人。 至于伊万诺夫和影佐,两人倒是没有流露出贪婪,只是像个看见稀罕宝物的寻常人,影佐还向岳定唐征询能否上前仔细欣赏佛塔,在征得后者同意之后,很有分寸地距离三步之遥,拿出放大镜探头端详,一边啧啧惊叹出声。 _分节阅读_274 “我虽未能亲眼见上老爷子一面,但老爷子对我娘的爱护,我感同身受,不过如今岳家还过得去,这些东西过于珍贵,我一路长途跋涉运回去也不方便,不如留下来给各位表舅,我拿走几颗宝石当作念想,便罢了。” 岳定唐终于开口,竟是要直接将这份财物完全放弃。 大老爷面上一喜,正要说话,却还有两人抢在他前面。 “不可!” “定唐不可!” 阻止的是老袁,和二老爷。 老袁看了二老爷一眼,再转回岳定唐身上。 “岳少爷,你不愿贪图财物,这份心性很可贵,但这是老太爷留下的遗嘱,凡人须得遵守,等你将东西带回去,再如何处置,那是你们岳家的事情,但现在老太爷既然将东西给出去,就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还请岳少爷慎言。” 岳定唐皱眉:“这么说,这口箱子,我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有人心生觊觎,想夺走宝物,暗算于我,那如何是好?” 老袁道:“外头人多眼杂,东西的确不大安全,您离开奉天之前,可以先在关家暂住,我会调派些人保护您,务必保证东西万无一失,您也安然无恙。” 二老爷也道:“是啊,定唐,既然爹这么说了,你就听话吧,东西是你的,我们谁也不会动,你就安心在家里先住下,之前你们住的那屋没烧炕,今日公中有钱了,我这就让人去置办,给你们挪个屋,里头什么都有。” 二老爷竟如此通情达理,简直刷新岳定唐之前对他小气的认知。 但有人明理,就有人为财昏聩。 “不成!公中的钱是大家的,我什么时候同意拿去置办客房了?!”大老爷当先嚷嚷,“他分了那么多,让他自个儿想法子安置呗,他娘都不是关家人了,为何还用关家的钱!” 二老爷沉下脸色:“大哥,定唐虽姓岳,却是我们血脉相连的外甥,你这样说,置老爷子于何地,置一场亲戚关系于何地?他也不是上门乞讨的,是来给老爷子奔丧的,难不成你还想把他赶出门吗?!” 大老爷梗着脖子:“我是老大,我分的东西和你们一样多,爹连祖宅都不留给我,我还没说话,公中的钱,没我首肯,反正一角都不准动!” 岳定唐淡淡道:“二表舅,无妨,我自己出钱,劳烦您帮忙置办,明日我上山给老爷子磕个头,然后就走,不会叨扰各位舅舅的。” 二老爷:“你这,这,哎!” 他哎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章程,岳定唐看了凌枢一眼,后者会意,从兜里摸出几块大洋,笑嘻嘻塞给二老爷。 “二表舅,那可就劳烦您了,旁的不说,棉被先来两床,炕也得烧起来,昨晚可差点没冷死我们了!得亏您请的那顿驴肉锅子扛饿,不然我肯定没能撑过昨夜!” 他不提驴肉锅子还好,一提起来,二老爷的脸色就青一阵白一阵。 凌枢可不管二老爷和其他人怎么想,他直接在众人灼灼目光中合上箱子,再抱起来。 “老岳,走喽!” 临到门口,凌枢趔趄一下,整个人往前摔去,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他怀里的箱子要是摔出来,肯定也会四分五裂,连带里面精贵的佛塔,同样顷刻损坏。 所有人援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瞅着这一幕的发生。 二老爷的心都提到嗓子口,爱宝如命的他一想到巧夺天工的佛塔摔成四五瓣就心疼得不行,禁不住哎呀出声。 预料之中的场景没有发生,凌枢就势旋身,猛虎落地,下盘稳如泰山,表情半点不慌,手里箱子仅仅是晃了下,里头发出宝石相撞的动静。 关家众人:…… “刚才是谁绊了我一脚?”凌枢环视周遭,自然没有人承认。 岳定唐看了五老爷关诗之一眼,后者避开岳定唐的视线,转而望向别处。 除开这个小插曲,凌枢他们一路回到房间都很顺利,再没人拦着,何管事那头也很快送来消息,新的客房已经打扫好了,寝具正在置办,炕也烧起来了,最迟今天傍晚就可以入住,他还让人送来吃食,说是两位少爷今天早起,什么东西都没进,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午饭想去花厅吃也行,想单独送到房里来也行。 两碗热腾腾的酸汤面片,一盘猪皮冻,一盘酸辣土豆丝,比照关家这两天的招待,这顿可算是中上水准的丰盛了。 何管事还特地说了,这是二老爷请两位少爷吃的,不走公中。 言下之意,大老爷那关过不去,二老爷只好自掏腰包。 何管事来去匆匆,很快就没了影子。 岳定唐饥肠辘辘,正要起筷,手却被凌枢拦住。 “小心有毒。” 岳定唐:…… _分节阅读_275 他无语看着凌枢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根银针,在那左刺刺,右戳戳。 “你这银针消毒没有,哪来的?” 凌枢:“昨晚二老爷不是请吃锅子吗,我中间上了一趟茅房,顺便溜出去买的,出来前用火仔细烤过了。” 岳定唐:“银针最多只能试出砒霜,这世上毒药多的是银针试不出的,比如氰化钾,一滴即可毙命,你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凌枢果然被吓住了。 “那怎么办?真有这种毒药?” 岳定唐点头:“两百多年前,德意志人就发现了,无色,味道也是苦杏仁味,很容易被其它东西的味道盖过去。” 凌枢:“既然一滴毙命,那你又怎么知道是苦杏仁味?” 岳定唐:…… 凌枢:“你别动,我来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要毒也先毒死我。” 说罢端起碗呼噜噜先吃了两口。 岳定唐想去拿另一碗,还被他拦住。 “别急,有些毒药发作时间慢,得等一会儿,这碗我也帮你试一下。” 凌枢抢过另外一碗,也吃了好几口,又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假惺惺道:“哎呀,真不好意思,两碗都有我的口水了,要不你还是吃别的吧,那盘酸辣土豆丝我看就挺适合你的。” “没事,我不介意,要死一起死。” 岳定唐把自己那碗抢回来,又把猪皮冻和酸辣土豆丝拨了大半到自己碗里,开始埋头吃起来。 凌枢刚到岳家吃饭的时候,岳定唐是个连汤碗和饭碗都会分得清清楚楚,绝不肯混淆的贵公子,更不要说跟别人共用一个碗吃饭了。 “老岳啊老岳,你学坏了!” 凌枢摇摇头,煞有介事。 “我姐还成天教训我,说我哪里不如你,真该让她来看看你现在的饿死鬼样子!” 岳定唐头也不抬:“那都是跟你学的,就算凌遥姐知道了,肯定也是骂你把我教坏了。” 凌枢还想挤兑他两句,二老爷来访了。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自家媳妇,也就是岳定唐的二表舅妈。 这位二表舅妈生得年轻貌美,风姿绰约,与二老爷明显不是一个年龄段的,据说是二老爷的续弦,备受宠爱。 二老爷插着双手,笑得慈祥和蔼。 “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吃饭了?” 凌枢:“是有点。” 二老爷:…… 他忘了凌枢这人压根就听不懂什么叫客气寒暄,还是不用浪费工夫了,二老爷直接跳过这个环节,进入主题。 “定唐啊,我有个事,想与你商量一下。” 岳定唐放下碗,擦擦嘴。 “二表舅请说。” 二老爷不吱声,使劲斜睨凌枢,给岳定唐使眼色。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明显了,但这两人还是跟没长眼睛一样。 一个脚下生根,一个嘴巴紧闭。 脚下生根的那个还凑过来,关切有加:“二表舅,您的眼睛是不是抽筋了?上了年纪可得注意保养。” “你才眼睛抽筋!我是想让你避开,我跟定唐说点家务事呢,你怎么就看不懂颜色!”二老爷终于忍不住跳起来。 凌枢笑道:“那您明白说不就完事了,老在那抛媚眼,谁也看不懂啊!” _分节阅读_276 “我抛你……”二老爷深吸口气,“好了,你出去吧,我们谈点事。” 岳定唐却道:“二表舅,不必让他出去,有事您吩咐便是。” 二老爷见凌枢一动不动,心说这人脸皮怎么厚成这样,小妻子还一个劲地用手肘捅他,示意他赶紧说正事,二老爷无可奈何,只好开门见山。 “是这样,我想出高价,买你手上这座佛塔。” 第91章 岳定唐猜到二老爷很可能是为了佛塔而来,却没料到对方一开口就是要买佛塔。 “二表舅何出此言?” “哎呀,定唐,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就别装糊涂了!实不相瞒,我是真没想到老爷子手里边还有这件藏品,而且特地指名留给你,话说回来,如果他早点亮出来,很可能就被老大或老四给私吞了,现在呢,虽然碍于老爷子的遗言,他们暂时没敢轻举妄动,但你能保证你踏出关家大门也是安全的吗?” 见岳定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二老爷再接再厉。 “你将佛塔这一路带回去,要先从奉天坐火车去天津或北京吧,到了那边又要转车,七弯八绕才能回上海,这中间会经过多少路,遇见多少人,有多少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的,还有多少杀人不眨眼的,你能保证你把箱子平安带回去吗?有些人可不仅仅是劫财,还会要命的,他们跟地方勾结,官匪一家,沆瀣一气,岳家在上海是了不得,可上海之外呢,全中国总不至于个个都认识姓岳的吧?” “还有,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一路平安,没人敢打你的主意,那在奉天城内呢,在东三省呢?” 二老爷近前,压低嗓音。 “这可是日本人的地盘,他们想要的东西,还能得不到吗?那可真是花样百出,不怕你不上当,就怕你想不到,躲过这个坑,还有那个坑在等你!哪天你一出门,他们直接往你前面一躺,讹诈碰瓷,要你赔天价的医药费,赔不出来就拿佛塔抵债,你是拿还是不拿?到那时候,可不就人财两空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条条都摊出来讲清楚,不愧是关家负责对外的管事人。 “二表舅言之有理。”岳定唐点点头,却话锋一转,“但您怎么保证自己拿到佛塔之后,日本人就不会伸手?” 二老爷道:“你表叔公当年能在奉天立足,自然也是各方打点过的,奉天的王市长与老爷子也有些交情,到时候只要我们打点好,就不会有问题,这东西娇贵,长途跋涉,容易摔着碰着,便是碰一下,缺个角,稀世珍宝也就成了千古遗憾,我多年收藏古玩,实在不忍它落得如此下场……哎!” 岳定唐:“既是稀世珍宝,二表舅心中可有合适的价格去衡量它?” 二老爷笑道:“定唐啊,我想跟你打个商量,你开个价钱,二表舅倾家荡产都无妨,可你总得给我留间房和吃穿用度,毕竟我也有一家老小要养的,我先给你写个欠条,若是不够,后期再慢慢偿还,成不成?” “老爷,话可不是这么说,我打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你为了这座不能吃不能用的佛塔去变卖家产,你不听,非要一意孤行,这东西烫手,回头你倾家荡产买过来,还哪来的钱去打点?” 二表舅妈姓何,生得也如何仙姑一样俊俏,连声音都清脆骢珑,落地成珠玉,难怪二老爷对这小妻子千娇百宠,无所不应。 何氏媚眼一转,风情天成。 “话说回来,你这外甥应该也不会这么狠心,漫天要价,弄得咱们一家人都去讨饭吧?” 夫妻俩一唱一和,仿佛岳定唐已经同意把佛塔卖给他们一样。 “二表舅,能否容我说一句?” 吃饱喝足的凌枢恢复战斗力,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二老爷抽抽嘴角,想让他哪边凉快哪边去,但想想这姓凌的能给岳定唐洗脑吹风,等会一个不痛快又坏了自己好事。 “你说吧。” 凌枢笑道:“佛塔珍贵,人人都知道,老岳本没有据为己有的贪婪之心,奈何这是老太爷点名留下的,不让他送还。您说要买,的确不会违背老太爷的遗命,可关家那么多人,佛塔到底卖给谁,手背手心都是肉,老岳也左右为难啊!” 二老爷皱眉:“你们刚回来,我就找上门了,哪来的其他人?你莫要糊弄我。” 凌枢:“不出一刻,定会有其他人登门,您若不信,不妨多等片刻。” 买佛塔这个主意,老二能想到,别人又怎么会想不到? 果然,不一会儿,第二个上门的人来了。 是大老爷。 大老爷一见到二老爷夫妻就瞪圆了眼。 “好啊老二,我就知道你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坏水!” 二老爷沉下脸色:“大哥,你说什么糊涂话,自打定唐他们上门,他二舅妈都没好好见过这个外甥,现在我带她过来打个招呼,你还不乐意了?” _分节阅读_277 大老爷冷笑:“就怕有人以寒暄为名,眼睛早就盯上外甥的东西!” 二老爷:“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大老爷往椅子上一坐,大咧咧道:“我也是来探望外甥的!” 兄弟两人大眼瞪小眼。 二老爷拿他没法子,大老爷的屁股跟黏皮糖一样,赶又没法赶,骂又不好看。 眼看谈话也进行不下去了,二老爷只好起身告辞。 “定唐,你们先好好歇息,明日还要上山给老爷子磕头的,别误了时辰,我先去忙了,不必相送。” 二老爷一走,大老爷就来劲了。 “定唐,我有一桩买卖,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岳定唐:“大表舅,我非生意人,只是个教书匠,恐怕做不了你说的买卖。” 大老爷手一挥:“嗐,咱们不说客套话,我手上有这座宅子的房契,我去问过了,这样的宅子,起码值个五六百两银子,你若愿意,我就拿这房契抵佛塔,再加上老爷子留给我的米铺和庄子,怎么样?这笔买卖你不亏吧,你都卖了换成大票号的银票,回了上海再兑,总比你抱着个佛塔跑遍大半个中国好吧?” 老实说,岳定唐挺佩服大老爷能想出这种主意的。 “这宅子现在那么多人住,如果卖了他们怎么办?” 大老爷满不在乎:“不是要分家吗,到时候让他们出去住就是了,反正房契在我手里,我不交出来,他们能怎样?” 岳定唐:“大表舅,容我考虑考虑。” 大老爷点头,也不啰嗦:“那我就先走了,你别考虑太久!老二给你说什么,你最好什么都别信,他那人惯会空口说白话,吹牛不上税的,八成会说要买你的佛塔,可让他具体拿钱,他又拿不出来,还不如我开的条件实在,你自己好好想想,别犯糊涂!” 送走两拨人,岳定唐忍不住长出口气。 凌枢幸灾乐祸哈哈一笑:“这还只是开场白,戏肉还在后面,你别急着叹气。” 岳定唐:“我想闭门谢客了。” 凌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一口气听他们把条件都说完,再作打算。” 第三拨客人很快上门。 是四老爷和美貌青年伊万诺夫。 四老爷只是引路人,真正与岳定唐做交易的是伊万诺夫,他提出的条件比前面两个人更加优厚。 “蒙古的战马买卖?” 岳定唐重复一遍他的话。 伊万诺夫点头:“不错。” 岳定唐道:“你身在奉天,如何能决定蒙古的战马买卖,从你的外貌来看,似乎也跟蒙古人不搭边。” 伊万诺夫微微一笑:“我与德王有些交情,不止战马,牛羊也都可以,我听说岳家在南京政府说得上话,如果加上我这条门路,以后既可以在朝中说得上话,又能给自己赚钱,何乐不为?还请岳先生好好考虑下。” 他中文造诣极佳,这一口中国话几乎听不出任何外国口音,要么在中国待过很长时间,要么是有专人教导。 岳定唐:“我不明白。” 伊万诺夫:“岳先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岳定唐:“这座佛塔对你的吸引力有这么大吗?你所允诺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佛塔本身的价值了,我就算答应,恐怕也答应得很不安心。” 伊万诺夫笑了。 美丽的人笑起来格外好看,伊万诺夫的容貌早已超越性别,即使换上女装,也不会有人感到突兀。 “您很冷静,见到这样大的利益也没有失去理智,与您做买卖我很放心。其实我也是受人之托,早些年,德王委托我帮他寻找一座七层玲珑塔,说是他的传家之宝,若干年前因故遗失,我在中国往来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才看见与他描述相类的佛塔,虽然未必是他要找的那一座,但我愿意尝试一下,也算成全我与德王的多年交情。” 岳定唐:“您对朋友的深情厚谊,实在令人感动,不过此事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伊万诺夫颔首:“那自然,兹事体大,您慢慢考虑,只需在离开奉天之前给我确切的答复即可。” 俄国人起身告辞,四老爷不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拉着岳定唐的手絮絮叨叨一番,顺带还赠送他两句吉言,无非是说岳定唐命格贵重,一辈子就算不是大富大贵也是不愁吃穿,是典型的清贵之命,佛塔相赠有缘人,一定会好心得好报云云。 _分节阅读_278 听得凌枢也忍不住凑热闹。 “四表舅,您也给我看看呗?我的命又如何?” “你?”四老爷嘴角抽动,很想把他凑过来的脸推开。 “我之前不是给你看过了吗,你少年遭逢大劫,已是劫后逢生。” 凌枢笑道:“您只说了过去,没说未来啊!” 四老爷面无表情:“保家仙在休息,我没法给你看,改日请他老人家下凡,你再约吧。” 凌枢疑惑:“那您怎么能给老岳看?” 四老爷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我观你一生虽有劫难,总能得遇贵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任何一个出现在你身边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贵人,记得对他恭敬点,凡事多请教,别把贵人给得罪了,你一辈子就平安无事了。” 凌枢:“这么说,岳长官就是我的贵人了?” 四老爷一脸高深莫测:“你觉得是就是,觉得不是就不是。” 凌枢受教点头,恍然大悟。 “那我觉得,二老爷应该也是我的贵人,我们这一来,拜他老人家所赐,才有驴肉锅子吃,还有暖炕睡。” 四老爷气得七窍生烟,心说我不也是出现在你身边的贵人吗,怎么没见你说?一顿驴肉锅子就能把你给收买了? 凌枢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没看见,在那掰着手指数,从关家人数到伊万诺夫,愣是把四老爷给漏了。 伊万诺夫早就看出来了,凌枢耍四老爷玩呢,为免对方真把人给气死,他寻了个借口把四老爷带走,临走前给岳定唐留下一句诚意十足的话。 “岳先生,我明日再来拜访,凡事好商量,请你好好考虑,若你同意,我马上可以去信德王,拿到他的亲笔书信和先期款项,以作诚意。” 这两人终于走了。 确切地说,又被凌枢气走一个。 岳定唐斜睨他一眼。 后者完全把今天当成看猴戏消遣了,心情还挺不错,嘴里哼着小曲。 岳定唐:“关家的人全得罪光,你还挺乐呵?” 凌枢:“这不岳长官也看戏看得挺高兴的,他说的德王,不会是那个德王吧?” 岳定唐:“应该就是那个德王。” 两人跟打哑谜一样,却又彼此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所谓德王,全称德穆楚克栋鲁普亲王,乃蒙古王公,实际上就是地方割据军阀之一,颇有势力,野心勃勃,在蒙古乃至东北一带都颇有名气。 且不论伊万诺夫说的德王传家宝是真是假,只要他身后代表的德王是真,那么这笔买卖对岳定唐来说,就不算亏。 最起码,比大老爷和二老爷靠谱划算多了。 这座纯金佛塔,如此精美,如今娇贵,从奉天运出城,一路不能摔不能碰,还得经过各路牛鬼蛇神,别说岳家,就是姓蒋的委员长在此,都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岳定唐很清楚这点,别人也很清楚。 所以这些人上门,无一不是冲着这点,提出条件交换。 “岳长官,你心动了吗?” 岳定唐拉回走远的思绪,看凌枢兴致勃勃的表情。 “如果是你,你会心动吗?”他问凌枢。 “当然,这些人里,要数伊万诺夫的条件最为优厚,不过,他与德王的关系,仅仅出自他一人之口,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万一他打着德王的旗号骗你呢?”凌枢摊手,“不如再看看,我觉得,五老爷很快也会上门的。” 说曹操,曹操到。 五老爷没来。 来的是他的同学影佐昭康。 影佐彬彬有礼,不急着表明来意,先寒暄一番,询问上海的情况,又说自己数年前曾去过上海,那里繁华不下于巴黎,令他十分向往,只可惜学业未成,否则差点就在那里定居了。 _分节阅读_279 茶过三盏,犹未进入正题。 影佐看了凌枢一眼,含笑道:“我有些事,想单独与岳先生说。” 岳定唐:“凌枢,你帮我去问问二老爷,新的客房收拾好了没有。” 方才就连二老爷和四老爷他们过来,岳定唐也未曾让他回避,此刻影佐一句话,岳定唐却几乎是言听计从。 凌枢虽有些意外,也很痛快地起身。 “两位慢聊。” 目送凌枢背影走远,影佐话锋一转,提也不提佛塔,反是提起一个人。 “不知岳先生是否认识我一位旧友,他也曾在上海久居,是个热心的慈善家,又对上海怀有深厚感情,可惜英年早逝,殊为可惜。” 岳定唐:“我身边似乎没有英年早逝的朋友。” 影佐点头道:“是我冒昧了,不过您也许认识一位姓成的先生。” 岳定唐:“是那位与影星何幼安一道飞机失事的成先生?” 影佐:“正是他。” 岳定唐:“有过一面之缘,也闻名已久,但不甚相熟。成先生骤然去世,当时上海报章也都刊登了,他与何小姐郎才女貌,的确是憾事。” 影佐:“不瞒岳先生说,我是受人之托而来。” 岳定唐笑道:“刚刚也有人这么与我说,今日受人之托的人还挺多。可影佐先生即将谈的事情,与已故的成先生又有何关系?” 影佐却没笑:“很抱歉,我也不愿因此叨扰您,但既然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委托我的人有两位,一位是市政公署的刘先生,他是我的大学学长,早我好几届,一位则是岳先生您的亲人,岳定晋岳先生。您离开上海之前,岳定晋先生想必与您联系过了,成先生一去,他手里的生意无人接手,刘先生和岳定晋先生商议过之后,都希望由岳家来出面,具体事宜,待您亲自去见刘先生一面详谈之后,自有结果。”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您手上的佛塔,如有需要,刘先生可以以奉天市政公署的名义代为运送至上海府上,您直接让人等着签收即可,不必千里迢迢带着箱子奔波,容易丢失,生出麻烦。” 岳定唐:“多谢你,佛塔的事情我会考虑,至于刘先生那边,劳烦影佐先生代为转告,我明日一早上山祭拜关老太爷,下山之后就去拜访他。” 影佐欣然起身。 “如此甚好,那我就告辞了。” 影佐走后好一会儿,凌枢背着手施施然回来。 “二老爷烦不胜烦,只差没拿起笤帚赶我了,不过客房已经在收拾,今日应该是可以住进去的。” 岳定唐朝他招手:“过来,喝茶。” 凌枢狐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岳定唐:“怎么,你不想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凌枢:“你不说,我不问,我不是个爱打听的人。” 岳定唐:“我怕你抓耳挠腮,半夜睡不好。” 凌枢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贫僧四大皆空。” 岳定唐似笑非笑:“二老爷请吃驴肉锅子的那天晚上,你中途离开,不仅仅是去解手吧?” 凌枢:“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去买银针,给你试毒。” 岳定唐:“你用来试毒的那根银针,其实是银楼里的银钗,所以你缘何会刚到关家,就觉得有人要对我们不利,还特地跑了一趟银楼?” 凌枢摸摸鼻子:“实不相瞒,我是瞧见一位漂亮姑娘,一路追着她过去的,谁知道她进了银楼就没影了,我又不好显得孟浪,只能随便买点东西。怎么,岳长官良心发现,想帮我报销?” 岳定唐听着对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嘴角越来越平,最后抿成一条直线。 他知道凌枢在说谎的时候有很多不自觉的小动作。 这些小动作,在上学时就已有之,经过许多年,许多都被凌枢强行改掉了,但依旧有不少细节留下来。 譬如说,一根手指不停敲打桌面,动作很轻微,不仔细看,不会看出指尖一动一动的碰触。 在意识到岳定唐的视线之后,凌枢立马停止不动。 可这样一来,反倒此地无银了。 _分节阅读_280 岳定唐看着他笑了,意味深长。 凌枢也笑了,人畜无害。 “凌枢,我觉得,你留在我身边,真不是个好选择。如果我是你的敌人,就会选择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绝不会顾念什么老同学的旧情。”岳定唐半真半假道。 凌枢笑道:“可你不是我的敌人啊,岳长官,我只是一个靠着你混吃等死的小秘书而已,您可千万别把火撒我身上。我坦白,我真是遇见个漂亮姑娘才会去的银楼,那姑娘我到现在都记得长相,要不画出来给你瞅瞅?” 岳定唐:“我怕你画出个何幼安,然后跟我说见鬼了。” 凌枢:“您真会开玩笑。” 岳定唐:“影佐认识成先生。” 凌枢很惊讶:“那他是对何幼安的死起疑了?” 不管他真惊讶还是假惊讶,岳定唐直接撂开前面那些试探,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你认识老袁。” 不是疑问,没有反问,而是陈述。 凌枢否认得很快,脸上的无辜也很真切。 “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他?” “你说你回国之后去了四川云南等地闯荡,但你的口音里却没有受到当地环境的影响而稍稍改变,反倒是连本地乡音,也消除不少,这说明你的确出去闯荡了,但不是去四川,也不是去云南。” “你口口声声嗜钱如命,却把何幼安给你的酬金,都留给何立心那孩子。我还知道,你暗地里依旧在调查陈友华的死,你在怀疑什么?何幼安的事情不是告一段落了吗?” “今天所有人在场时,老袁看见你,跟看见别人的反应不太一样,他愣了一下,别人有没有注意到,我不知道,但我注意到了。” 岳定唐看着他,渐渐变得严厉。 “凌枢,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跟老袁,到底认不认识?” 第92章 午后熏风,懒洋洋掀不起一丝涟漪。 与凌枢此刻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的神情没有因为岳定唐的话而浮起任何波纹,双手依旧撑在圆桌上,嘴角微翘瞅着岳定唐,眼睛一眨不眨。 岳定唐还能从那黝黑的眼珠子里瞧见自己隐隐约约的倒影。 凌枢的眼睛无疑很漂亮,眼尾拖长,像极了春天里那一片嫩绿的柳叶,带来桃花荡漾的多情。 他的确是个很多情的人。 岳定唐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往事。 彼时是少年时候的读书岁月,中学里外面经常有人溜进来偷听老师讲课,那是个家境很不好的穷孩子,因为家就住在学校边上,老师们从小看着他长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拦,那孩子不仅生得不好看,个子也矮,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学生们逮住就要一通嘲笑捉弄,有时候是言语奚落,有时候是拿点吃的引诱他低头服软,丑孩子被欺负得不行,后来渐渐地就没来了。大家都以为他是被家里捉去干活了,又或者受不了精神和尊严的双重折辱,一怒之下不再踏足学校一步。 很久以后,岳定唐才知道,那孩子不再来学校,是因为凌枢每周都会把自己的学习笔记拿到那孩子家里给他抄写,顺便给他讲解这周的学习内容,凌枢甚至还去找各科老师,给那孩子多要了一份课本和卷子,让那孩子在家也能跟上进度。 在这个时代,像穷孩子这样的人家数不胜数,他们家境贫困,别说上学,连吃穿都成问题,生了许多孩子,能存活的却很少,后代也大多去干苦力,日复一日,把身体熬坏了,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但凌枢的干涉,却让那孩子有了一线生机,即使这线生机微乎其微。 如果不是凌枢,那人甚至连改变宿命的工具都没有。 岳定唐从未听凌枢将此事拿出来炫耀,也许在凌枢看来,当时只是一个富家少爷大发慈悲对穷孩子施与的善心,无心栽柳,也没有想过柳树会长成什么样,会不会投桃报李。 他从那时就已经知道,凌枢是个多情的人。 放在古代,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不知要有多少女孩子为之疯狂心碎,现在虽是新时代了,凌枢生病那会儿,主动上门探望的舞女也没少过。 多情之人,就容易做多思多想,做多情之事,也就容易—— 露出破绽。 _分节阅读_281 “我不认识老袁。” 岳定唐听见凌枢如是道。 “岳长官,您怎么会觉得,我跟老袁会认识呢?” 凌枢喊岳定唐的时候一般有三种叫法。 定唐是跟着岳春晓喊的,肉麻兮兮,多用来调侃。 平时私底下无涉公事一般喊老岳,亲切不失风趣,岳定唐也默认了。 当着别人的面则叫岳长官,有时候凌枢调侃或微微嘲讽时,也会岳长官脱口而出。 有点过火了。 岳定唐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几个字。 他最初把凌枢放在身边,也是觉得这老同学有些诡异,方便就近观察。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对于凌枢身上一些细节,似乎钻研得过于深入了。 深入到越界了。 “凌枢,这里不是上海,日本人的触角已经遍布奉天城各个角落,岳家的招牌也无人认识。我不管你跟老袁是否认识,也不管你跟来奉天干什么,但你最好别惹祸,否则,我非但帮不了你,可能还得亲手——” 岳定唐顿了顿,望着凌枢,一字一停。 “把你交出去。” 凌枢笑了笑:“老岳,你突然这么郑重,可把我吓着了,我寻思我来奉天,不是你要我来的吗,我起初还不愿来的,怎么就成我跟来了,多谢你的告诫,从今日起,直到离开奉天,我就待在关家,哪儿都不去,八抬大轿也不走,这总行了吧?” 岳定唐:“你能做到,那是最好。” 凌枢:“是影佐和你说了什么,把我们岳长官都给吓成这样?” 岳定唐:“影佐只是受人之托而来,但他既然提到成先生,以他们的能耐,未必不能查到我们跟何幼安的往来,如果你想保住那个遗孤,最好从现在起,谨言慎行,不要让他们有任何盯上你的机会,否则顺藤摸瓜,后果难料。”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你还记得沈十七的死吗?” 凌枢:“不是何幼安的同谋陈友华下手的吗?” 岳定唐:“陈友华动手之后逃走,但很快就被灭口,凶手是成先生的人。你觉得,既然成先生能那么快找到陈友华,会不知道陈友华想对沈十七动手吗?” 凌枢:“但沈十七对成先生不是忠心耿耿吗?” 岳定唐:“他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再忠心也该死。有些人往往自诩聪明,忘乎所以,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凌枢笑道:“你以前说话不是这么兜圈子的,好像是在提醒或警告我什么,看来影佐和你谈得很深入,这座佛塔,你是准备送给影佐了吗?” 岳定唐:“他没要,倒是主动提出愿意找人帮我运送回上海。” 凌枢:“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岳定唐:“他不仅无所求,还要将成先生在上海的所有生意都交给岳家接管。” 凌枢挑眉:“你是一个教书的教授,不是生意人。是你大哥,或二哥?” 岳定唐:“我二哥。” 凌枢:“早就听说岳家老大是欧美派,老二是亲日派,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但如此一来,岳家算是彻底倒向一边,可与两面讨好互不得罪的立场不符了。” 岳定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你最好谨言慎行,否则,连我都保不住你。” 凌枢眉眼弯弯,笑得眯成一条缝。 “老岳啊老岳,你说了这么多,危言恫吓,疾言厉色,其实是关心我,怕我出事。你直说不就好了,何必婆婆妈妈兜圈子,啰嗦一大堆……” “凌枢。” 岳定唐也站起身,走到圆桌旁边。 他双手撑在桌面,上半身前倾,直视同窗兼下属,压迫感十足。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假如你不听劝告,在这里得罪日本人,惹下祸患,我也只能拿枪指向你,大义灭亲。到时候,你去了九泉之下,别怪我不顾同学旧谊,心狠手辣。” _分节阅读_282 在他的注视下,凌枢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笑容渐渐没了。 “是,长官,谨遵您的吩咐。” 凌枢站直,理理衣服,冲岳定唐敬了个礼。 二老爷这次没有食言。 傍晚时分,他遣人来告知凌岳二人,新的客房准备好了,连同晚饭也都做好了,一并送到那边去。 晚饭出乎意料的丰盛,有素菜有荤菜,厨艺还都不错,不知出自哪个酒楼的大师傅之手,看来二老爷为了拉拢岳定唐,这回是真下了血本了。 凌枢刚放下筷子就呵欠连连,跟岳定唐道了晚安,起身去睡觉了。 新客房其实是个偏院,两间房正好一人一间,两个大男人也用不着抢被子睡得不痛快了。 “凌枢。” 岳定唐叫住他。 后者正好走到门槛前面,回身扭头,神情迷惑。 看模样,并没有因为岳定唐一番狠话而记仇。 “要是没事,我就先回房了,明日你上山祭拜老爷子,应该不需要我陪同吧?” 岳定唐嗯了一声。 凌枢握拳抵唇打呵欠:“那我这两日就在关家混吃混喝了,等你要回去的那一日,别忘了带上我就行。” 岳定唐:“佛塔的箱子就放在我房间里,钥匙我会放在外面花瓶里。” “不必和我说,我什么都听不见。” 凌枢头也不回,摇摇手,进屋了。 今晚的鱼汤很新鲜。 也不知二老爷叫来的厨子去哪里弄来的鲜鱼,刮去鳞片掏空内脏,熬了好几个小时,把汤都熬出浓浓的精华,再放几根野菜在烧开的鱼汤里烫一下,立时就是至上的美味。 由此也可见,不是关家拿不出来,只在于他们肯不肯用心,舍不舍得花钱罢了。 岳定唐端着汤碗的手一顿。 好像哪里不对。 他扫视桌上的菜。 今晚凌枢吃得格外少。 就连鱼汤都没碰过。 鱼汤…… 往常这样的美味,凌枢肯定不会放过。 岳定唐心中狐疑,起身走向凌枢的房间。 后者的房门只是虚掩,一推便开。 凌枢已经脱了外衣蒙头睡在床上,只从被子下面露出半边头发。 岳定唐拍拍凌枢。 “起来喝点鱼汤,太多了,我一个人喝不完。” “嗯……?”凌枢似乎刚入睡,被强行唤醒之后,被子蠕动一下,整颗脑袋慢慢露出来。“我不喝了,你放着吧,我明早再喝。” “凉了就腥了。”岳定唐把亲手舀出来的半碗鱼汤放在床头,“趁热。” 凌枢揉揉眼睛,拥被坐起。 “岳长官,我想起一个故事,何幼安说过,成先生吃饭之前,总要有个人给他试毒,那人没事了,他才肯下肚。” 岳定唐:“我不是成先生,你也不是何幼安。” _分节阅读_283 “有道理。”凌枢点点头,端起那碗鱼汤,微微抿了一口,见温度正好,便一口气喝光,还将碗倒过来示意给岳定唐看。“我喝完了,现在可以睡了?” “睡吧。”岳定唐等他躺下,还给他掖好被子。 “岳长官。” 岳定唐拿着空碗起身往外走。 凌枢忽然叫住他。 岳定唐停步,回头。 “你常常说你看不透我,但我觉得,你才是不被看透的那一个。至少,迄今为止,我依旧没有看清,你到底是站在岸上,还是已经上船,就算上船,又是上了哪一艘船。” 岳定唐淡淡道:“不管在岸上,或者在哪一艘船上,总比被淹死好。” 是夜。 关家歇得很早。 这一家人似乎延续了自老太爷下来的习惯。 早睡早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奉天城的夜晚也可以是很热闹的,只是这份热闹与关家无关。 除了门口两盏大灯笼以外,关家陷入静谧之中。 连岳定唐也睡得格外香甜。 他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连外面的残羹都没来得及喊人收拾。 明知这股倦意来得浓烈且突然,岳定唐却抵抗不住身体的本能,只想在床上睡个天翻地覆。 万籁俱寂之中,似有隐隐动静响起。 也许是远方滚滚而来的闷雷,也许是屋外叼了食物急于奔命的大耗子。 桌椅被推倒,花瓶被打翻,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女人…… 哪来的女人? 再说耗子哪有那么大的力气推翻桌椅? 岳定唐想要起身去看看,眼皮却像被绑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掀不起来。 轰隆! 心脏被重重一捏。 他的手指跟着动了动。 岳定唐拧起眉毛,眼睛却还是黏在一起。 轰隆,轰隆,轰隆! 滚雷一声响过一声。 “醒醒!” “定唐,出事了!” 身体被剧烈摇晃,岳定唐猛地一震,上下眼皮终于分开。 入眼是刺目的光线。 他拧紧眉头,又重新合眼。 摇晃他的人却不让他这么做,动作反倒越发粗鲁了一些。 岳定唐攥住对方的手腕,用力。 那人痛叫起来。 _分节阅读_284 “你快放手!” “别拿手电筒在我脸上晃。”岳定唐觉得喉咙有些疼,声音也比平时低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快醒醒啊!” “定唐你先放手,那是你二表舅!” “谁知道他是不是同谋!” 耳边七嘴八舌,纷纷扰扰。 说话声此起彼伏,有耳熟的,也有完全陌生的。 床头围满了人,岳定唐勉强能分辨出被他攥住手腕的是关二老爷。 他揉着太阳穴,靠着墙壁缓缓坐起。 在眼睛逐渐适应光线之后,他眯着眼辨别眼前这些人。 关家五位老爷来了四个,还有何管事,老李等等。 “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个说。” “老二媳妇死了!” “姓凌的也失踪了!” “佛塔不见了!” “佛塔,在我屋里。” 岳定唐忍着头痛,支起身体拨开人群一看,放在他床边柜子上的箱子早已不翼而飞。 他的房门本来是由内上锁的,但现在门锁被破坏了,肯定是有人闯进来并盗走箱子,总不可能是他自己梦游把箱子搬出去。 大老爷顿足着急:“你怎么还傻不愣登的!” 四老爷凉凉道:“那个姓凌的就是他带来的,你催他又有什么用,说不定他们俩合伙起来骗我们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佛塔带走,省得被惦记。” 二老爷扑上来揪住岳定唐的衣襟。 “姓凌的去哪儿了,我要他偿命!” 第93章 天阴沉沉的,阳光撕不开缝隙,一如关家人的心情。 岳定唐低头看一眼怀表。 此时是早上六点,东方吐白,万物苏醒。 关家五兄弟全到齐了。 连三老爷关书之,也被人拽了过来,手里没有平时习惯拿捏的刻刀,空落落的,双手时不时在扶手和大腿上来回摸索,试图找回熟悉的工具。 岳定唐扶着咚咚直跳的太阳穴,眼睛望着碎了一地的花瓶和不翼而飞的箱子钥匙,耳朵则在听众人七嘴八舌说起事情经过。 昨天本不需要何管事值夜,他也本以为自己能睡个好觉了,谁知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二老爷杀猪一样的叫声,嚎着杀人了杀人了,他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胡乱披了件外衣跑过来,就瞧见二老爷抱着躺在地上的二奶奶。 自然,杀猪一词是大老爷从旁补充的,给何管事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形容。 四老爷则说,他过来的时候,看见二老爷在那嚎了半天不说,进屋一看,只有岳定唐还在睡,凌枢跟箱子早就没了,他立马让人去前后门察看,发现平时下人采买进出的后门虚掩,门闩没有损坏,仅仅是从里面被打开,这就充分说明关家有内奸,而非外面的人硬闯进来。 二老爷双目尽赤,强忍热泪,嘴角一抽一抽,大部分时间呆滞看着地上的花瓶碎片,偶尔狠狠瞪向岳定唐,似乎想要扑上去狠狠咬一口,将抓不到凶手的怨愤都发泄在他身上。 五老爷睡眼惺忪,目光呆滞,明显一副神游太虚,不在状态的模样。 老袁也来了,他虽有资格入座,却未入座,束着手站在门边,神色凝重。 至于其他人—— _分节阅读_285 二老爷媳妇何氏的尸体被二老爷用棉被裹起来,暂时安置在凌枢那个屋子里。 棉被之下,衣衫凌乱,襟口大开,下面的肚兜被扯出来,春光乍泄,下半身裤子也被脱到腿根,岳定唐刚刚是亲眼见过的,这位二奶奶的情状,的确像极了被人凌辱过。 可若非要说是凌枢兽性大发,先辱女眷而后携宝逃亡…… “老二,有件事我闹不明白,还请你给解释解释!” 大老爷的大嗓门突然冒出来,一下盖过正在喋喋不休的四老爷。 “你的院子跟定唐他们这院子也有段路程,你媳妇儿为何大半夜不睡,跑到人家院子里来?这知道的人,说二奶奶关心久未见面的外甥,来瞧瞧他起居饮食习惯不习惯,不知道的,恐怕就要胡乱嚼舌根了吧!” 二老爷咬着牙不吱声。 大老爷见状冷笑:“该不会真让我给猜中了吧?我弟妹真看上了姓凌的小白脸,大半夜过来送人暖炕呢?却没想到被人杀害抛尸,夺宝而逃?” “滚你娘的!” 二老爷怒吼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扑向大老爷就是一顿老拳。 大老爷猝不及防,挨揍两拳,蹬蹬后退几步,旋即反应过来,也扑上去反击。 两人顿时扭打作一团。 旁人都看呆了。 二老爷身边的老李刚想过去拦着,冷不丁也挨了一拳,哎哟哟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人上了年纪,想打架也有心无力,很快从扭打变成揪着对方衣襟喘气。 但四只眼睛斗鸡一样,狠狠盯住对方,好似拳头不够用,随时可以用牙齿补上。 上前劝架的人七嘴八舌,主意一个接一个。 有的说要报官,有的说警察来了就要先讹诈,最后案子查不出来还得倾家荡产,有的说二奶奶死得不光彩,不如先报个急病下葬,不让传出去关家上下就别做人了,连带还会连带小辈们的婚事。 被围在人群之中的二老爷忽而一声哀嚎,哇地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边哭还一边捶地,说自己命苦,说老太爷走的时候没把自己也带走,害他现在死了老爹又死了老婆,人人都能欺负。 “我说老二,你可别丢人了,再哭把左邻右舍引来,到那时二弟妹的死因可真瞒不住了,外头风言风语,全都会奚落我们关家名声的!” “大哥,二嫂都死了,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到底是报官还是私了,怎么得先有个章程!” “良心?你问问老二有没有良心,他有良心就不会对定唐又是巴结又是讨好,还把自己媳妇送过来,不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那座佛塔么?”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 乒铃乓啷! 众人像被捏住嗓子的公鸭,顿时噤声,整齐一致回头。 桌上的茶具通通被岳定唐扫下去,稀里哗啦一个不落,加上花瓶碎片,那可真是满目的岁岁平安,花开富贵。 “我昨日跟影佐约好,中午时分去市政公署,那边会有人来接我,你们现在不安静下来,明日我就索性把这些事情捅出去,让大家都落个不安生。” 他句句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成功让所有人闭嘴。 小小的厅堂里一派寂静。 地上坐着躺着的,弯腰劝架的,旁边站着看好戏的,都僵在半空,宛若一部滑稽电影被强行按了暂停。 “关棋之。” 岳定唐直呼二老爷名讳。 二老爷失神之下,竟也忘了恼怒追究。 “我问你,昨天半夜,你妻子为何会在我这里被杀?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 二老爷张了张口,刚刚被大老爷打破的嘴角渗出血,他这才感觉到疼,伸手摸了一下。 这个问题,是二老爷无论如何也逃避不过去的。 大老爷问的时候,他可以用打架来回应,这次所有目光再次集中在他身上,却容不得他逃避。 _分节阅读_286 “她回去之后,对那佛塔念念不忘,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说佛菩萨在给她招手,让她皈依佛门,她很想再看一眼那佛塔的样子,我怎么劝也劝不听,没想到我睡着之后,她一个人就偷偷溜过去了,我更没想到,姓凌的居然,居然……” 二老爷咬着腮帮子,说不下去,呜呜哭起来。 大老爷冷笑:“你这话,也就骗骗小孩子。大半夜去外甥的院子,偷偷摸摸进去,就为了看一眼佛塔,她不知道箱子上了锁?那她不还得问外甥拿钥匙?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光天化日大大方方去看?你拿菩萨说谎,也不怕天打雷劈!说白了不就是想偷箱子吗!” “你!” 二老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皆因大老爷突然脑子灵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二老爷再想闹,却也没了闹的理由。 “便是她一时想岔了,这不是没偷成吗,人都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往常拿主意稳局面的二老爷死了老婆,又有些心虚,耍起赖谁也拿他没办法。 最后还是五老爷道:“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凌枢。定唐,他是你的下属,你对他应该有所了解,怎么才能找到人,你说吧。” 岳定唐没有说话。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在一点点回想,捋顺。 花瓶碎了,钥匙没了,知道钥匙在花瓶里的只有凌枢,箱子很可能是他偷的。 但何氏的死却是个意外。 岳定唐相信,凌枢的计划里肯定没有何氏,以他的行事,更加不可能去凌辱何氏。 哪怕合适再年轻再漂亮,可凌枢要什么女人没有,他是勾勾手指就有无数美人愿意前仆后继倒贴的,区区一个何氏根本就算不着什么,凌枢根本没必要那么做。 那既然不是凌枢,会是谁? 难道中间还有别的人来过? 是在凌枢之前,还是在他之后? 又或者,是凌枢的同党? 岳定唐不由抬头,将目光投向站在门边的老袁。 天色渐渐更亮了些,虽还阴沉未退,总算照得屋子里有些光线。 但老袁背对门口,脸朝内,表情依旧让人看不清。 “老袁,你觉得此事应不应该报官?” 岳定唐忽然出声。 众人没想到他会问老袁,不由都望向门口。 老袁似也没想到岳定唐会问自己,一时沉默。 “岳少爷,这事想瞒,恐怕是瞒不住,早上有俄国人和日本人在场,明日您又要去市政公署,不过是大事化小,还是想彻底闹大,就得看您和各位老爷的意思了。” 岳定唐道:“我也是这样想,既然如此,就先等我见了市政公署的人再说吧,等会儿天一亮,我还要上山祭拜老太爷……” “你别是想逃走吧!” 二老爷打断他,恶狠狠道。 “你是怕我们对佛塔起意,为了杜绝后患,直接让姓凌的带走佛塔,对外谎称被盗,再后脚与他会合,只是何氏正好撞破了你们的好事,这才引来杀身之祸!” 岳定唐表情冷然:“您自己重复一遍您刚刚说的话,看有谁能信?这里的舅舅们再生疏,也终归是舅舅,我怎么可能宁愿相信一个外姓人,也不信自己的舅舅?” 二老爷胸膛起伏,无言以对。 “好了好了,”四老爷打圆场,“你二舅现在气急攻心,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天一亮,我们先报警,凶手得找,佛塔得找,二弟妹的丧事也需要操办,正好爹刚走不久,一应东西还在,也无需怎么准备……你们作甚这样看我?” 岳定唐最终还是上不了山,拜不了老太爷。 因为二老爷死活不肯放他走,还直接扑上来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松手。 众人拖开了他,四老爷直接让人一棍子把人打晕拖下去。 岳定唐终于得以仔细端详何氏的尸身。 _分节阅读_287 天气冷,尸体一时半会还不会起变化。 何氏年轻娇嫩的面容,能让人由衷生出怜惜和遗憾, 连四老爷脸上都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棉被下,她的衣襟大敞,露出白皙高耸的胸脯。 脖子上有一圈青紫近黑的淤痕,胸脯上也有些凌乱的指印。 岳定唐伸手掀开她下半身的棉被。 四老爷不由看了他一眼,心说年轻人就是血气旺,连死人都不放过。 但四老爷没能从岳定唐凝重的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 “四表舅。” “嗯……嗯?怎么?” “何氏上半身有淤痕,下半身没有,连裤子都没有撕扯的痕迹,她很可能不是被凌辱而死,是凶手直接掐死她之后,故意作出她被凌辱的样子。” 四老爷奇道:“那凌枢为何要这么干?” 岳定唐:…… 这反倒正可说明不是凌枢干的。 凶手知道凌枢失踪之后,关家人第一个怀疑的一定是凌枢,所以才会多此一举,把何氏之死嫁祸给他,顺带再给他头上扣个污名。 这也就是说,凌枢跟凶手,也不是一伙的。 那么,凶手跟凌枢认识吗?对方为何要这么做? 随着一个谜题解开,又有新的谜题冒出来。 但这些事情,在没找到凌枢,或者凶手之前,岳定唐说再多,关家人也不会相信,尤其是关二老爷,他现在一心一意只想找凌枢偿命,得亏是晕过去了,不然不知道又要干嚎多久。 岳定唐这一思考,就思考到了影佐上门来接他。 得知何氏之死和凌枢失踪,影佐很惊讶,表达自己的慰问之后,就请岳定唐和他一道上车,毕竟他是受人所托,不是来办案的。 等两人上了小汽车,影佐才从前座转过头来,表达自己的慰问。 “对贵府发生这样的不幸,我感到很遗憾,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请岳先生不吝开口。” 岳定唐微微颔首:“多谢影佐先生,大老爷他们已经派人将案子呈报警察署了,很快应该会有人上门查询的,我那助手家里与我们家是世交,他虽然是我的助手,却被我宠坏了,什么都不会,我现在只怕他被人劫走,遭遇更大的不测,那我回去将会很难跟家里人交代的。” 影佐信以为真,很热心道:“我正好有朋友在警察署工作,不然我给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也多多费心寻找凌先生的下落吧!” 他没等到岳定唐的回答。 影佐永远等不到岳定唐的回答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一股巨大气流从座位底下爆开,直接将他顶上车厢顶部,爆炸声是影佐所能听见最后的声音。 视线所及,整个身体都包裹在热浪之中。 火海红莲。 这也是岳定唐失去意识之前,最后所能看见的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主线一直是悬疑破案,偶有一点与当时结合的背景时事,但不会加入什么很玄幻的抗日神剧~~ 第94章 岳定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往前走,脚步不停。 _分节阅读_288 很远的尽头有光亮,他潜意识知道那是最终的出口,只要走到那里,自己就可以摆脱这无尽的路途,最终得到救赎。 但他始终走不到终点。 路并非无边无际的黑暗,沿途也有星光,细细碎碎洒落在他四周,仿佛指引,犹如陪伴,让他看见许多往事,和许多人。 出现最频繁的,是少年时期的点滴。 有些细节,连他平日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此刻却在梦境纷涌而出。 中学时有一门生物课,教那课的老师是个小老头,热爱种花养草,每门课都要给他们讲怎么养好一种花,从君子兰到奶蓟草,好像就没有他不会的。小老头还很爱开玩笑,有一回凌枢在课上打瞌睡,他走过去就随手把两根狗尾巴草插在对方耳后,然后拍拍凌枢肩膀喊他起来回答问题,凌枢睡眼惺忪一头雾水,站起来的时候那两根狗尾巴草还摇摇晃晃,像昆虫脑袋上的触角,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小老头也挺喜欢凌枢,岳定唐不止一次瞧见他们两个人在校园里走,小老头指着随处可见的那些花草树木,告诉凌枢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什么药效,能不能吃。 现在想起来,各科老师对凌枢的印象好像都不错,不过想想也是,凌枢那样活泼漂亮,又带了点小骄傲的少年,有几个人会不喜欢? 就连他—— 后来,那小老头怎样了? 听说,好像在去年一场轰炸里,一颗炮弹打中江湾区的大学,正好也落在去大学探望女儿的小老头头顶上…… 身后忽然传来咆哮,岳定唐不及细想,下意识加快脚步,心里总有一个声音警告他不要往后看,他于是头也不回,拔足狂奔。 还是不够快。 咆哮声越来越近,挟着席卷和吞噬万物的恐怖! 在这样的恐怖面前,所有一切都会被摧毁殆尽,碾为齑粉! 所有权钱地位,荣华富贵在这样的恐怖面前,无一能够幸免。 岳定唐周身的星光萦绕未去,记忆片段,人物场景从他眼前掠过,浮光掠影,眨眼即逝,熟悉的,不熟悉的,血亲至交,匆匆过客,仿佛半生记忆皆在于此。 忽而有只手,攥住他的腕部。 “跟我走。” 这声音很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岳定唐想要循声望去却已不及,身后咆哮滚滚而来,近在咫尺! 他没有挣开那人的手,却选择顺从自己的心,被对方拉着前往另一个方向。 没有光亮的另一个方向。 但有时,看起来很像光明的希望,未必就是真正的希望。 而握住他的手…… 岳定唐抬眼端详,却怎么都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咆哮声越来越远,身体也逐渐有了温暖的感觉,这说明这人的确带自己脱离了险境。 岳定唐有点着急,他很想看看这人的模样,因为记忆深处,自己应该是认识对方的,可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你到底是谁? 一个名字在心底兜兜转转绕了许多圈,到嘴边却始终吐不出来。 攥在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大得他有些吃痛。 岳定唐忍不住叫出声。 他以为的叫出声,实际上却只是闷哼一声。 满目的明亮从眼睛缝隙里透入,刺得双目生疼,湿润夺眶而出。 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睁开眼睛。 有个人站在床边,正好松开他的手腕。 “岳先生,你醒了,意识清楚吗,还记得自己的姓名吗?” 对方的声音被蒙在大口罩下,有点闷闷的。 _分节阅读_289 但一身白大褂足以表明身份。 岳定唐嗯了一声,发音准确清晰。 “我,怎么了?” 头痛欲裂,精神恹恹,他反应有些迟钝,但尚算清醒。 “脑袋受到撞击,应该是有轻微的脑震荡,左手臂骨折,打了石膏,其它地方有撞击外伤,但没内伤,你很幸运。” 医生照本宣科完毕,放下他的病历表。 是很幸运。 岳定唐想起来了。 他乘坐的小汽车在去往市政公署途中发生爆炸。 炸弹威力不算大,但正好在影佐的座位下爆开,只怕影佐是凶多吉少了。 而他当时反应很快,及时打开车门…… 记忆到此为止。 “岳先生,你的吊针快打完了,等会儿记得按响铃让护士进来换新的,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休息了。” “慢着。”岳定唐喊住医生。“我刚醒来的时候,你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医生头也不回往外走。 “给你把脉,不是抓着你的手,你弄错了,岳先生。” “凌枢!” 对方终于停住脚步,手正要握上门把。 岳定唐一字一顿:“你敢走,我立马把人喊来,让你再也走不了。” 白大褂无奈旋身,摘下口罩。 果然是凌枢。 虽然他脸上还捎带画了个妆,多了一副银框眼镜,几条皱纹,但的确是凌枢。 “岳长官,咱们好歹也是青梅竹马,同学一场,你何必这么狠心,再说我现在有要事在身,晚几天再给你解释行不行?” 岳定唐觉得有点头晕,随手扯过枕头拉高,勉力坐起身,这样说话看人舒服些。 不知是否妆容的缘故,凌枢也有点憔悴,唇上下巴都生了青色胡渣。 “这里说话安不安全?” “您问我?”凌枢指自己,“我也刚混进来半小时不到,这间医院是普通民用医院,你病房外面我也没有看见别人。不过现在奉天城已经快被掀个底朝天了。” 岳定唐:“因为汽车炸弹的事情?” 凌枢:“不错,听说你坐的那辆汽车,原本是要用来载一位更重要的大人物,那位大人物临时改变主意和行程,换了另外一辆座驾,这辆车则被用来接送你,所以就轮到你倒霉了,所以那些人现在满城都在搜捕行凶者,不出意外,很快应该会有人来探望你。” 岳定唐:“你昨天夜里去哪了?偷佛塔的人是谁?” 凌枢笑道:“你不怀疑我盗宝潜逃吗,我看关家的人十有八九会认为是我干的。” 他旋即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 “算了,时间紧迫,我不开玩笑了,简单跟你说两句。昨儿夜里,二老爷那傻媳妇想过来偷佛塔,被我发现了,我本来是想捉弄她一下,谁知道又来了第二拨人,就是白天跟着四老爷过来的那个俄国人伊万诺夫,他还带了两个人,二话不说就把何氏给灭口了,我想拦住他们偷佛塔,却力有不逮,被抓了,他们也不杀我,直接就把我给打晕带走。至于伊万诺夫为何对关家如此熟悉,我想你应该问问四老爷。” “我本来还奇怪他们为什么打晕我不杀我,后来苏醒才知道,跟伊万诺夫同谋的,还有一个咱俩的老熟人,你猜是谁?行行,你别这么看我,是甄丛云,甄大小姐,没想到吧?她居然跟那俄国人厮混到一块去了,还对伊万诺夫说什么姓凌的是头一个出身不好却还敢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小人物,想让我好好吃点苦头。” 说到这里,凌枢握拳抵唇咳嗽几声。 岳定唐听出点嘶哑的意味。 “你受伤了?” 凌枢:“没事,我费了点力气才逃出来,本想回关家看看你,谁知道却听说你受伤的事情。” _分节阅读_290 “所以,你现在是良心发现,回来自投罗网?”岳定唐嘴角微翘,有点嘲讽,“就算没有伊万诺夫,从你在饭菜里下迷药的那一刻起,佛塔也会注定不见,是吗?” 凌枢耸肩:“可你不是也几番试探,还特意告诉我钥匙就放在花瓶里吗?咱们彼此彼此,半斤八两。老岳,我不问你想做什么,你也别问我的打算,这回咱们各自行事,往后有幸在上海相遇,您想一笔勾销,那我感激不尽,您要是还想翻旧账,那我也认栽,您看这样成不?”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凌枢飞快戴上口罩。 下一刻,门被打开。 一名身材窈窕的护士双手托盘款款而入。 “先生,该换吊瓶了。” 她看见凌枢,误以为对方是医生,还挺有礼貌地问好。 凌枢胡乱朝对方点点头,快步离开。 他本想借着探望岳定唐伤势的同时,开诚布公,探知对方打算。 但短短一刻钟内,言语多有不尽,他连自己偷听到的伊万诺夫来历,以及他跟甄丛云讨论的关于佛塔里的秘密,都没来得及跟岳定唐说。 岳定唐似乎也没打算与他摊牌。 病房之内,两人近在咫尺,却遥如天壤。 凌枢摸不透岳定唐在想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岳定唐要做什么。 在饭桌上,暗示钥匙的所在,纵容默许他对佛塔下手,是为了什么? 更早前,警告他不要惹事,否则自己毫不留情,又是什么意思? 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对佛塔下手。 不对! 那个护士! 刚才病房里,那护士明明不认识自己,却没有露出疑惑,更没有发问,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护士的行为。 她拿着托盘,要去给岳定唐换吊针! 此刻凌枢已经走到医院对面的老旧宅子后面。 他心头一急,又要返回医院。 肩膀却被人按住。 “你做什么!” “我要回去看看,老岳很可能有危……” 险字还未说出来,轰隆巨响自头顶传来! 凌枢与对方不约而同抬头。 是医院三楼! 岳定唐那个病房! 爆炸的熊熊火光从病房窗口透出,惊天动静更令街上每个人都如凌枢一样抬头去看。 震惊已经无法形容凌枢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第95章 五老爷关诗之觉得,他回国之后,天就变了。 出国之前,他爹关老太爷还在,天塌下来有定海神针顶着,众人都有主心骨,那时候的关家,虽然也日渐没落,但昔日光彩还在,老爷子跟本地政要名流关系不错,结拜把兄弟也都有点军政小权,足以让关家在奉天城稳稳当当,滋润度日。 _分节阅读_291 但在他出国之后,国内尤其是东三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关诗之认识的那个东北,已非昔日之东北,奉天城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大多消失不见。 余下的,随着老爷子去世,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几日关家接二连三的变故,更让关诗之的世界彻底崩塌。 纸钱在火盆里燃烧之后灰烬被风刮起,飘得四处都是,与他老爹去世的场景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次棺材里躺着的人,换成了他的二嫂。 那个年轻漂亮,说话娇滴滴,性子却很蛮横的女人,死了。 关家人都说何氏是被凌枢污辱而死的。 但凌枢下落不明,至今也没找到人。 紧接着是岳定唐出了事。 他在去市政公署的路上,汽车遭遇炸弹袭击。 司机被当场炸死,关诗之的同学影佐则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看着也凶多吉少。 关诗之去医院探望影佐和岳定唐,后者倒还好些,虽然受伤,但没大碍,过段时日也许就可以康复出院了。 但就在关诗之离开医院的隔日,关家人就听说,岳定唐所在的医院发生爆炸,爆炸地点可能还是岳定唐的病房。 何管事奉命跑了一趟,又空手而返,因为医院已经被清空封锁了,周围的人众说纷纭,有说死伤惨重的,还有说尸体成堆成堆被炸飞往下砸的,岳定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何管事找不到人问,也不晓得人去了哪里,回来一说,关家人都慌了。 一方面,老爷子去世之后,关家庶务都是二老爷在出面,虽然老大和老四也未必服他,但现在到了需要他们出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拎得出来,四老爷平日里超凡脱俗,对一应琐碎家务两眼一抹黑,大老爷就更不必说了。何氏死得蹊跷突然,二老爷一蹶不振,精神恍惚,问三句答一句,暂时无法料理岳定唐的行踪。 另一方面,岳定唐是为奔丧而来,人就这么失踪在偌大奉天城,说出去谁都不信,何况是他背后的岳家。要岳定唐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偏偏岳家不好得罪,关家人发愁如何与岳家交代,左思右想,都没一个好理由,只得将事情暂且按下,能拖一日是一日。 如此局面下,老五关诗之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先往市政公署跑了一圈,询问岳定唐的下落,却差点没让人给轰出来,他的老同学影佐现在生死不知,也没法帮他引荐门路,关诗之垂头丧气回来,站在关家门口,真有种天地苍茫惶惶不知去向的无措荒凉之感。 关诗之呆站了半天,依旧一脑门乱麻毫无头绪,不由长叹口气,抬步往里走。 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四老爷对二老爷说:“二哥,依我看,二嫂这丧事,还是早日办完为好,别等七日了,早点抬上山吧。” 二老爷慢半拍,从迷茫中醒来,听见四老爷这话,登时勃然大怒。 “你二嫂死得这样惨,连凶手都没抓到,你就想赶紧掩盖真相!” 四老爷语重心长:“二哥,不是我跟二嫂过不去,你也知道,二嫂是横死,横死不吉,咱家从爹去世之后就没顺过,如今连定唐都下落不明,我方才请保家仙算了一下,明日午时正好是吉时,若那时将二嫂下葬,方可转危为安,你也不希望关家从此就倒大霉了吧?” “放你娘的狗屁!” 二老爷撸起袖子就要揍人,却见大老爷上前一步,居然拦在平日里他处处看不顺眼的四老爷面前。 “老二,我这个当大哥的跟你说两句,弟妹的事情,我们也都伤心难过,但外头现在议论纷纷,都在说二弟妹行事不端,名节有损,论理她还是不能进祖坟的,但我们关家人仁厚,你说想让她进祖坟进宗庙,我们也没意见,但此事必得赶紧料理,以防夜长梦多,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们以后的婚事想想!” 大老爷能突然说出这么一番长篇大论,关诗之很惊讶。 仔细一想,似乎也颇有道理。 他对这位小二嫂没什么感情,听见两人这么说,也跟着说了一句。 “二哥,你就听大家的劝吧,要是咱家以后能一帆风顺,那二嫂泉下有知,想必也不会计较的。大不了我们逢年过节多烧点东西给她,也就不在这几日了。” 二老爷的脸色青白交加,最终颓然下来。 “随便你们吧!” 何氏下葬的事宜就这么仓促定下。 隔日一大早,二老爷就上吐下泻,起不来床,不过不要紧,何氏的丧事早就准备好了,将近中午时分,八个青壮小伙抬起棺木开始从关家出发往城外山上走,随行还有临时聘来的披麻戴孝的孝子贤顺们,举幡吹唢,关四老爷和老袁作为关家代表,一路跟着。 刚出门没多久,四老爷就感觉到异样。 “这奉天城,怎么突然这么多警察,还四处盘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何氏的丧事和岳定唐的失踪,闹得关家人心绪不宁,除了何管事和关诗之,其他人都已接连几日不曾出门。 “您忘了,五老爷回来说,岳少爷汽车被炸的事情,传闻是有些人想对付某位大人物,却正好那位大人物临时换了车,这才轮到岳少爷倒霉,因为此事,整个奉天现在都戒严,咱们这趟出去,肯定也要被搜查的。” 老袁的声音稳稳当当,不多一丝惊慌,没少一点沉着,就像他这些年在关家的存在,不起眼,却不可或缺,即便关家几兄弟之间总有些矛盾,也没人闹到老袁那里去。 _分节阅读_292 四老爷嗳了一声:“那,等会儿咱们出城,会不会被盘查?” 老袁道:“盘查是肯定会的,不过棺材里头是尸体,总不可能大变活人,应该无妨的。” 没过多久,他的话就得到验证。 城门多了比平时多几倍的巡守,看见个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要拦下来,连篮子里的鸡蛋都没放过,掀开红布一个个看,顺手拿走两个的,那叫厚道,要是有人贪心不足直接端走一半,那提篮子的人也只能暗自叫苦,不敢有半句怨言。 四老爷是本地人,知道规矩,没等棺木近前,人就先迎上去,打着笑脸,给几位巡守一人一个封红。 “吃酒钱,几位长官不要客气!” “出殡呢?”巡守之一的警察甲问。 四老爷自报家门:“是,我们是关家的,先父关德盛,也算奉天城的士绅,鄙人排行第四,几位兴许记得。” 掂掂封红,分量还不轻,对方的态度自然也好不少。 “原来是关老爷子的关家,我们自然认得,您就是那位百算百灵的关四爷吧?” “四爷,我记得您,上个月我媳妇去找您算过,回来说您可灵验了!” “四爷,您也给我看看呗!” 没想到送葬出殡还遇上拥趸,四老爷一乐,差点就跟他们推销起保家仙,想想自己有任务在身,话到嘴边,赶紧急转弯。 “几位,几位!这棺木里躺的是我家二嫂,前几日急病去世,正好今日吉时,我们得把人送去下葬,几位长官若想算卦问事,可等改日上门,我关四一定开门相迎。” 警察乙道:“四爷,不是我们要为难您,这几日出了大事,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奉命堵在这里,见人就搜,就是棺木,您也得让我们看一眼。” 四老爷:“那是自然!棺盖都没有合上呢,这棺木未到坟前不能落地,劳烦您几位都来帮把手?” 众人合力挪开棺盖一角,一张惨白惨白的面容映入眼帘。 甭管何氏生前有多少姿色,这死后的仪容,任谁看了都瘆得慌。 几个巡守也不想多看,匆匆扫一眼就当交差。 “四爷,给您提个醒儿,现在夜里宵禁,您得赶在申时回来,不然可就得在外头过夜了!” “多谢提醒,多谢提醒!” 四老爷给他们拱手道谢,赶紧带着众人和棺木出城。 按理说,何氏一个弱女子不算沉,再加上棺木,八个人抬也还算稳妥。 可不知怎的,八人总觉得这棺木比以往他们抬的任何一具都要重。 “这棺木怎的这么沉,该不会是有什么冤情吧?” 其中一个抬棺者忍不住嘀咕一声。 话被旁边四老爷听见了,心里一抖,禁不住催促他们:“咱们走快点,赶在宵禁前回去,关家还有酒席等着诸位!你们可得把棺木抬稳当了,千万别落下,落棺不祥!” 坟地是早就选好挖好的,上山落棺倒也顺利,只是到了上香祭拜时,那香就怎么都点不着,正好又逢天色突变,眼看晴空万里顿时乌云滚滚,眼看就要有一场暴雨。 四老爷又急又恼,真怕赶不回去,得在这坟地里过夜,等会儿撞鬼还是其次,反正都是自家鬼,这一大群人一夜的开销,可就又要翻倍了。 这时老袁出声了。 “四爷,您先带着人回去吧,我可以在这里守夜,这土也由我来封。” 四老爷迟疑:“那你住哪睡哪,吃什么?” 老袁淡淡道:“我身上带着干粮,前面不远处有当时我给老太爷守夜时的草庐,足够遮风避雨了。” 四老爷松一口气,忙不迭道:“那就有劳你了,等你明日回府,我一定让大哥他们给你好好准备酒席犒劳!” 老袁:“您客气了,都是自家人。” 四老爷:“是是,你说得对,都是自家人!” 寒暄两句有余,四老爷忙不迭带着人走了。 他走后不久,天果然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_分节阅读_293 但老袁没有急着去避雨,反而跳到坑里,拨去先前落在棺木上的土,又吃力推开棺盖。 “你自己倒是也使点劲啊!”他禁不住朝棺木里埋怨。 要是有四老爷在此,铁定吓出一身白毛汗。 过了片刻,棺木里竟也传来动静。 身体挪动的声响,以及,沉闷的咳嗽声。 第96章 一只手蓦地抓上棺材边沿。 修长,苍白,消瘦,用力时微泛青筋。 “我跟死人待了一路容易么,你都不说拉我一把。” 凌枢又是几声咳嗽,配合老袁将棺盖又顶开一些,勉强把头和肩膀探出来。 “哎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 老袁:“怎么了?” 凌枢:“我好像踩着二老爷媳妇的胸口了,不会把人家胸骨给踩断了吧?” 老袁:…… 他拿凌枢没法子,伸手把人用力拽出来。 “轻点!” “你是黄花大闺女么,我这手劲又不重,当年三天三夜没饭吃,靠吃雪活下去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娇弱,那会儿还说我不行,现在到底谁不行?” 风水轮流转,老袁忍不住讥讽。 他平日寡言鲜语,别人都以为他是个活哑巴,要是四老爷他们看见这活哑巴一张嘴就是一连串话,得以为老袁被鬼上身了。 但对凌枢而言,这个老袁,才是他认识的老袁。 对想说话的人,老袁可以像个话痨,讲个三天三夜都不停歇。 很明显,之前在关家,老太爷走后,就没有一个让他有开口的欲望。 “我能跟你比吗,身上大伤小伤,逢阴雨天就骨头疼,一点小伤就能发烧感冒,要不是前两日从那个毛子那里跑出来费了点工夫,咱们现在打起来,你还未必是我对手!” 凌枢说不了那么长的话,断断续续地咳嗽,加上用上力气,从棺材里爬出来之后就直接往地上一坐,不动了。 “得了吧,你还能吹,之前在医院外头要不是我一掌劈晕了你,你能直接跑进去自投罗网,到时候就好看了!” 老袁发现自己刚说完,凌枢的脸色就沉下来。 那张漂亮的脸殊无半点笑意的时候,看着还挺瘆人的。 老袁见过凌枢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刚杀了五六个敌人,又失去了五六个战友,跟老袁两人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浑身都冒着血腥杀气。 那时候的凌枢,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神魔无阻,连他都不敢招惹。 那时候的凌枢,很年轻,身体很好,能背着他走上几十里路,要不是凌枢,他现在可能已经变成孤魂野鬼,不知道在哪里晃荡。 重逢之后的凌枢,第一眼几乎让老袁认不出来。 模样倒与从前没有两样,但那股精气神,显然比从前要差许多。 走两步路就喘气,能坐着绝对不躺着,能偷懒绝对不勤快,吃东西必要精细,睡觉少了床被褥都会着凉,哪里还是从前铁骨铮铮身上十几处伤痕右手差点废了也面不改色的凌枢? 此刻,这人没了笑,倒有几分从前的样子了。 _分节阅读_294 “你很看重岳定唐?你跟他什么关系,不是上下级吗?” “这次的事情办妥之后,我想回城一趟。”凌枢答非所问。 老袁皱眉:“你失心疯了不成?现在在关家人眼里,你就是杀死老二媳妇的凶手,你想回去干什么,主动送上门?岳定唐对你就这么重要?” 凌枢不吱声。 老袁:“但你不觉得这次的事情很是蹊跷吗?他前脚出门,后脚汽车就炸了,好,就算是有人想炸日本人,炸错了那辆车子,那后来呢?他单独住院,也没跟其他人一起,怎么还有人想让他死?他跟影佐走得近,影佐又是市政公署的人,别是岳定唐跟日本人有什么勾当吧?岳定唐是关老太爷的血亲,如果他没有半分可疑,我自然也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凌枢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藏得深,知道我们天天同进同出,他也对我有所隐瞒,我还知道岳老二跟日本人关系好交情好,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现在一合上眼,他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样子也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不让我去看一眼,我是不可能安心的。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会帮你把事情办妥贴了再说,不过奉天城我不熟悉,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你帮忙。” 老袁嘲讽:“现在为了那个大人物遇刺的事,满城风雨,四处搜捕,人家巴不得能逃出来,你反倒想回去,是不是嫌活腻了?” 凌枢笑了。 他的笑轻轻松松,四两拨千斤,像是压根就没把这个问题放在眼里。 话一出口,老袁却笑不出来。 “我这条命,早在那时候,就已经没了。能活到现在,已属邀天之幸,你还不让我干点自己想干的事?” 老袁一时无言。 他想起凌枢那时候为自己挡的子弹。 衣服敞开,血呼啦从伤口全冒出来,跟不要钱似的,看得他都发寒。 可凌枢居然活了下来。 一别经年,居然还好端端活到现在。 生死之交,故友重逢,彼此本该惊喜,但自己却把他拉进另一个旋涡里。 “对不住。” 老袁闷闷道,他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烟斗和一小撮烟丝,点起了开始抽。 “哟,认识你那么多年,头一回听你说对不住。”凌枢一乐,“可别光说不干,回头十顿驴肉锅子,你欠我的,折现也行。” 老袁笑骂:“你这死要钱的毛病就没改过!” 凌枢:“那可不,我家里穷,早当家!” 借着斗嘴的工夫休息够了,两人开始往棺材外面搬东西。 不是搬尸体,而是尸体下面的东西。 老袁探手掏啊掏,掏出一个黄色小布包,小心翼翼放在脚边,又开始掏。 再看凌枢,也与他一般动作。 最后两人统共从棺材里挖了五个这样的黄色小布包。 这些布包被埋在棺材底部,用米盖着,何氏尸体再往上一放,任谁都看不出异常。 老袁弯腰解开小布包,挨个检查。 “昨日才看,今日又看,我又不会贪了你的。”凌枢调侃。 “这些东西贵重,不能毁在我手里。” 老袁头也不抬。 布包里面,是一片片微黄的象牙和黄金薄片,上面密密麻麻雕刻数不清的文字。 凌枢和岳定唐他们在火车上截获的雕经,也与其一模一样。 “既然贵重,为何二老爷手里也有?”凌枢问。 老袁:“那是老太爷故意放出来迷惑人的烟雾弹,他说,不能把所有东西都运走,得留下一点,吸引旁人的注意,这样才能暗度陈仓,我也觉得有理。” 凌枢:“这么说,岳定唐拿到的那尊佛塔,也是烟雾弹之一了?” 老袁轻咳一声:“那也是老太爷的主意,佛塔光彩夺目,一看就让人爱不释手,也只有那样的宝物,才能让人动心,否则,又如何能顺利实施计划?” _分节阅读_295 第97章 这个计划,是从关老太爷生前就开始的。 凌枢也是到了躺进这口棺材的前一刻才完全知晓。 岳定唐没有骗他。 关家的确底蕴丰厚。 丰厚到什么程度? 凌枢也是见过富贵的人,凌家没有破败之前,家里的舶来品到处皆是,凌父也不是个喜欢收藏古董的人,但凌家几代积攒下来,珐琅瓷器宝石座钟金杯银碗也有好几柜子,这些在凌家彻底没落之际起到了重要作用,全部被凌遥变卖抵债之后,还能挤出一点儿,送凌枢出洋留学。 但关家的家产,远不止于此 关家从北京城迁到天津,又从天津迁到东北,一路辗转,遗失甚多,加上各方打点,到了关老爷子去世之前,所剩不过十之一二。 饶是如此,数目也很惊人。 关老爷子将一些字画古玩散出去,放出风声要变卖,让那些当铺寻上门来,一一竞价卖出,所得银钱分作六份,除了给五子每人一份,还有留作公中所需,这就是那天所有人打开库房之后,看见老爷子留下的东西。 但关家远远不止这些。 真正的精华,比那些金银珠宝还要贵重的藏品,都被关老爷子集中放在两口箱子里,从他生前开始,这两口箱子里的东西,就在几个儿子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被运出去,藏在祖坟附近的观音庙里。 那座庙很偏,庙里的香火几乎都是关家供奉的,确切的说,是关老爷子供奉的,是以老袁不仅进出自由,连观音庙里的观音娘娘手上净瓶里的柳枝有多少片叶子,都一清二楚。 棺材里这几个小布包,就是最后需要运送出来的东西。 知道内情之后,凌枢主动选择踩进这个泥坑,借着何氏的死,帮老袁将东西带出来,三天后,又要帮老袁一道送出去。 送到哪里? 送出奉天城,经锦州,去北京,然后再…… 想及此,凌枢不由低低咳嗽起来。 那么远的路程,几乎横跨大半个中国,如何保证它们完好无损? 老袁听不得他这么一直咳嗽,像要把肺叶子都咳出来。 “那毛子伤你伤得不轻吧?来,抽一口,抽了就能好一些。” 说着,老袁把烟斗递过去。 凌枢没好气推开。 “我在伊万诺夫那里,听见他跟甄丛云说,关老爷子留给岳定唐的佛塔里,蕴藏了前清的一桩秘闻,说是满清入关前,在佛塔里留下宝藏线索,以防后代子孙坐不稳江山,被赶出中原,这笔宝藏可以让他们东山再起……” 话没说完,老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传闻是老爷子跟我想出来的,故作隐秘散布出去,为的就是分散别人的注意,免得他们盯上我这头,还真有人信?哈哈哈!” “哦,所以他们都盯上佛塔,岳定唐还差点被伊万诺夫杀了,这也是你料到的了?” 老袁扭头,看见凌枢面无表情盯着他。 “嗐,你别这么看我啊,整得我跟杀人凶手似的!一开始,我们觉得岳家会派岳老二过来,毕竟他和日本人的关系更好,但没想到是老三过来,而且佛塔也仅仅是用来吸引旁人注意,至多是关家那几个不孝子会为了佛塔抢来抢去,伊万诺夫这一出,我是实在没想到!不过照我看来,岳定唐那小子狡猾得很,他故意告诉你放佛塔的钥匙在那里,不就是想看着你下手?他对你都不算完全信任,肯定也会留有后手,你不用太过担心。” 凌枢没说话。 他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包香烟。 “借个火。” 老袁乐了:“你这烟放棺材里跟死人过了个把时辰,也不嫌晦气!” 凌枢白他一眼:“我跟死人躺一起个把时辰,现在就坐你旁边,你嫌不嫌晦气?你半死不活一个人被我背着走了个把时辰,我怎么没嫌晦气?” 老袁:“得得,说不过你!” _分节阅读_296 凌枢:“少废话,说回佛塔,那秘密是假的,宝藏也是假的?” 老袁:“当然是假的!能不能坐稳江山,全靠人,后代子孙要是不争气,给个金山银山又有屁用?更何况这还不是土财主分家产,人不中用,吃喝一辈子的事,当皇帝的后代不争气,脑袋分分钟就没了,你看现在那位主儿,被人挟持到东北当傀儡,别说给他金山银山了,就是给他取之不尽的财宝,那还不都是日本人抢了去?” 凌枢很久没有抽烟了,刚开始几口还咳嗽,渐渐地也就找回当初的感觉。 岳定唐是个烟鬼,他不是,从前也就偶尔来几口,没到上瘾的地步。 现在胸口闷痛,的确需要一口烟来缓解提神。 深深吸上一口,两人轮流吞云吐雾。 烟雾里模模糊糊浮现的人影轮廓,转瞬又被他狠狠一口气吐散。 老袁:“那洋鬼子到底什么来头,你摸清楚了没有?” 凌枢:“他跟关老四那么要好,你都没摸清楚,还来问我?” 老袁:“关老四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洋鬼子投其所好,把他捧得飘飘然忘乎所以,我忙着帮老爷子藏东西搬东西呢,哪有空琢磨他?那个叫伊万什么的非我族类,一来就跟老四打得火热,眼瞅着不是个好人!” 凌枢:“伊万诺夫。他自称沙皇后裔,在德王手底下做事,甄丛云被他一张小白脸迷得七荤八素,被他牵着鼻子走,完全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城府心机颇深的甄小姐了。” 老袁哂笑:“你也是个小白脸,还说别人小白脸!” 凌枢:“那怎么没见一个甄丛云被我牵着鼻子走?” 老袁:“你不是被岳定唐牵着鼻子走吗?那不是差不多。” 凌枢:…… 老袁:“怎么不说话了?接着说那伊万诺夫啊!哎行了行了,我说错话了,你不是小白脸,岳定唐是小白脸,成不?” 凌枢冷笑,那不还是在拐着弯骂他? 见凌枢不肯说话,老袁独自在那琢磨起来。 “德王现在跟日本人眉来眼去,打得火热,私底下却还派了伊万诺夫过来,偷走佛塔又不想经过日本人,显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这里头是不是能运用一下,让他们狗咬狗,咱们的事情就能办得更顺利?” 凌枢忍不住提醒他:“你别自作聪明了!依我看,伊万诺夫这次未尝没有背着德王的小心思,他到底站哪边都不知道,还有那个甄丛云,她虽然甘心跟着伊万诺夫私奔,却绝不是盏省油的灯,你还是老老实实按照原来的计划,稳妥为重!” 啪嗒。 手背上多了一滴水。 老袁抬头,天色比先前还要阴沉,云叠了好几层,眼看就要有场大暴雨。 两人二话不说,把烟掐灭,赶紧收拾东西,将布包放在避雨处,老袁脱下外衣把它们裹起来,又拿起铁锹,一锹锹把土给填上。 凌枢一边填还一边念念有词。 “刚踩你胸骨不是故意的,是老袁不肯扶我一把,你半夜来偷佛塔被杀也不是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能化为厉鬼把伊万诺夫咬死,那也算为国争光了,至于老袁,就别要他命了,随便咬他几口就行了啊……” 老袁狠狠瞪他一眼,忍不住将铁锹上的土往凌枢手上一泼。 “去你的!” 两人最终还是免不了淋了一场雨。 土刚刚填得差不多,雨就下来了,从豆大雨点到瓢泼大雨也不过片刻之间。 老袁倒也罢了,他身体尚算健壮,凌枢却不太行,两人在观音庙过夜的当晚,他就开始发起高烧,脸色不算红,温度却烫得吓人。 老袁没想到他身体已经败坏成这样,也是吓了一大跳,寻思赶紧把人背下山去看医生,但以凌枢这情况,一路淋雨下山,只怕状况更糟糕。 “你撑着点啊,老哥哥这就下山去找大夫,劫也给你把大夫劫过来!” 老袁把尽可能多的柴禾堆在凌枢边上的火堆上,让火能烧得更久更旺一点,又从庙里扯下神台桌布,往人身上一裹。 凌枢已经烧得有点迷糊了,半碗烧开的雨水刚刚下肚,嘴唇又有点干裂。 他半睁开眼,似想说点什么,嘴唇张张合合,愣是没吐出声音。 老袁没法子,扭头转身,扑进大雨里。 观音庙年久失修,门窗关得再紧也四面漏风。 _分节阅读_297 凌枢的神志在将醒未醒之间徘徊,人好似也在黄泉与俗世溜达了一圈,躯壳承载不了魂魄,魂体即将脱壳而出,却被躯壳苦苦挽留,两者搏斗僵持,凌枢感觉身体像被火焰灼烧包裹,苦苦挣扎,无法解脱。 若是放在好几年前,他每日每夜都在受伤与即将受伤之间过渡,耐受力反倒要更高些,可现在过了好几年的舒服日子,身体养得娇贵了,却经不起一次摧折,动不动就病倒,凌枢厌恶这样软弱,却毫无办法。 他身不由己被牵引,眼睛里恍恍惚惚,好似映入了头顶观音的慈悲面容,可转瞬即逝,天旋地转,又像是看见千军万马朝他缓缓行进。 那些人或手持步枪刺刀,或伤痕累累,有昔日不死不休的敌人,也有当年中途倒下的战友,这片土地埋藏了太多记忆,他本不想回来,却又忍不住回来。 不能想。 一起念,往事便如山呼海啸,顷刻压过来。 脚步声走近。 一步,又一步。 火堆被衣角带起的风吹得歪了一下,居然没灭。 凌枢在喃喃自语。 他在说话。 来者弯下腰凑近,想听听他在说什么。 听不清,再凑近一点。 再近一点。 终于听见了。 凌枢说的是:对不起。 来者不明所以,却不妨碍他做出下一个动作。 凌枢被推醒,迷迷糊糊,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 一把枪。 枪口抵在他的额头上。 来者的语气温若春风。 “起床了,凌先生。” 第98章 对方的中原官话字正腔圆。 但映入凌枢眼帘的,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却是一张辨识度高,不容错认的脸。 金发碧眼,高鼻深目,肤色白皙,英俊非凡。 这样的小白脸,应该在席下坐满贵族的华丽紫色天鹅绒幕布歌剧大舞台上引吭高歌,而不是穿着貂皮大衣提着一把盒子炮顶住自己的额头。 凌枢叹了口气,似为他的美貌所用非地而惋惜。 “凌先生好像不想看见我。” 伊万诺夫微微一笑,也不知是不是哄甄小姐哄得多了,还是与生俱来的温柔多情,竟没有丝毫冰雪之国的寒气,张口就是柔软和气的中国话。 “但我看见凌先生,心里就很高兴。” “是吗?” 凌枢觉得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热烘烘的,提不起劲,又筋骨酸疼,连伊万诺夫的声音,都忽远忽近,伴随着耳鸣,忍不住又闭上眼睛,还想再睡一觉。 伊万诺夫以为他瞧不上自己,懒得跟自己说话,笑了一下,起身抬脚。 下一秒,凌枢蓦地睁眼,发出凄厉痛叫。 啊!!! _分节阅读_298 伊万诺夫收脚,还是笑容满面。 “凌先生现在清醒点了吗,可以说话没有?” 凌枢摸向伤处,肋骨剧痛,可能断了,也可能是裂开。 疼痛像一盆当头浇下的冰水,直接让他清醒不少。 “可以了。”凌枢咳嗽两声,毫不意外牵动伤口,他勉力坐起,后背靠在庙里的圆柱。“伊万诺夫先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没想到你对我念念不忘至此,都已经跟甄小姐私奔了,还要回头来找我。” 伊万诺夫:“可不是吗,自从凌先生走了,我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最后忍不住丢下甄小姐来找你。” 凌枢:“哦?那甄小姐呢,她一个娇滴滴的豪门千金,丢下一切跑到东北来跟着你,该不会就这么被你抛弃了吧?” 伊万诺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是蹲下身,盯住他的眼睛。 “宝藏在哪里?” 凌枢惊讶:“佛塔被你们抢走了,我把岳定唐放倒之后,连摸都来不及摸一下,结果你现在反倒来问我?我还想问你,佛塔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你们这样冒险?你花高价直接从岳定唐手里买下来,不是更安全吗?” 伊万诺夫冷笑:“安全?日本人也盯上它了。我们把佛塔里里外外都研究过了,就是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秘密,你既然也想偷佛塔,那你肯定知道这里头的奥妙。凌先生,我对你很有好感,希望我们可以合作,你把你知道的线索说出来,我们一起找到宝藏,平分这些钱财,各自远走高飞,如何?” 凌枢又叹了口气。 他当时给岳定唐下药,的确是想偷走佛塔。 但原因不是伊万诺夫说的这样,他当时是为了给老袁打掩护,故意想整这一出闹剧,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都会放在他跟佛塔身上,而不会去留意老袁转移关老太爷留下的珍宝。 至于二老爷媳妇夜半偷塔,和伊万诺夫的出现,都是预料不到的意外。 甄丛云也在其中,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 但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就算说了,伊万诺夫也不会相信。 更何况,凌枢也不信什么宝藏平分的话。 即使真找到什么宝藏,伊万诺夫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杀人灭口。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凌枢不想激怒伊万诺夫。 那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他准备拖延时间,直到老袁回来。 凌枢表现出适当的震惊:“佛塔有什么宝藏?我只是听岳定唐说,这座佛塔可能是藏区活佛那边传来的宝物,不仅珍贵,还能令人青春永驻,心想事成,所以才起了贪念……” 伊万诺夫:“凌先生,那些都是骗小孩子的话,我不觉得你会相信。还是说,你在等你的同伴,那位关家的管家,他姓袁对吧?你们里应外合,大费周折,就为了偷一座佛塔吗?” 凌枢听见他提到老袁,不由心头一震,对方后面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伊万诺夫知道老袁跟他在一起,那老袁现在—— 生病令他很难保持平日稳定如水的心境,即使凌枢仍旧竭力表现出淡然。 只是伊万诺夫何许人也? 他早年四处流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受过无数磨难,不仅精通汉语,蒙语日语也是信手拈来,此刻一直盯着凌枢,没有放过他半点表情变化,凌枢脸上微有波澜,立时就被伊万诺夫捕捉到了。 “凌先生,你猜得没错,那位袁先生现在在甄小姐手里,你也知道甄小姐的手段,她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让那个人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不下去。为了你自己,和袁先生的安危,我劝你还是好好跟我们合作,你觉得呢?” 凌枢苦笑:“我倒真想跟你合作,听见有宝藏,我的心都扑通扑通直跳,可那也得我知道才行啊!我就知道那佛塔值不少钱,本想偷去卖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你们两个……至于你说的老袁,我要是跟他勾结,何必还这么辛苦,大半夜跑到观音庙来躲着,直接让他从关老爷子那里摸一两件宝贝给我,不是更方便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 伊万诺夫点点头,站起身。 还没等凌枢松一口气。 砰! “唔……” 凌枢只觉肩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_分节阅读_299 伊万诺夫直接冲他开枪。 子弹没有嵌入身体,而是擦过肩膀。 凌枢知道,不是对方枪法不行,这只是一个威胁。 “凌先生,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甄小姐说你很狡猾,让我千万不要被你的言语蒙蔽了。” 头发被狠狠往后揪,凌枢被迫仰头看他。 碧蓝色的眼睛里不是大海,而是腥风血雨的残忍嗜杀。 “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看在我对你很有好感的份上,这次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下一次,子弹就会直接打在你的身体里了。我不会急着杀你,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慢慢消耗,那个袁先生已经落入甄小姐手里,他如果不肯开口,我可以保证,下场绝对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的。” 伊万诺夫打了个响指。 三四个人立马从外面涌进来,把门口四周堵住。 “凌先生,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伊万诺夫道。 凌枢:“我可以拒绝吗?” 伊万诺夫充耳不闻:“你听过俄罗斯转轮吗?” 凌枢抽抽嘴角:“没有。” 伊万诺夫不管他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兴致勃勃介绍道:“在左轮手枪六个弹槽里只放一枚子弹,随意旋转弹槽,再把枪口对准对手,对方死与不死,都取决于运气。怎么样,好玩吧?” 凌枢:“不好玩。” 伊万诺夫:“那我们就来玩一局,不过我觉得一枚子弹对凌先生来说太没挑战性了,放三颗怎么样?” 凌枢:…… 伊万诺夫:“好吧,我心软了,一颗子弹,一局定胜负,如果你没死,我就不强迫你,立刻带着人离开,再也不骚扰你,如果你死了,那很遗憾,你只能去跟上帝坦白了。” 凌枢:“我不信上帝,能不能不见他?” 伊万诺夫很温柔地笑道:“那就考虑一下你们的玉皇大帝或者佛祖。” 他朝手下说了句话,手下很快送来一把手枪。 不是伊万诺夫刚才拿的那种“盒子炮”,而是真正的左轮手枪。 伊万诺夫把手枪上的六颗子弹退掉五颗。 金属落在砖石上的声音很清脆。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跟凌枢玩这个游戏了。 这也说明他的确胜券在握,有一整晚的耐心来跟凌枢周旋。 对凌枢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伊万诺夫知道老袁跟自己是一伙的,也知道老袁下山了,对方如此从容淡定,说不定老袁真落入甄丛云手里了。 在他思考的几秒之间,伊万诺夫已经把弹槽重新装好,旋转一圈,枪口对准凌枢。 “来,我们看看,幸运之神,会不会眷顾于你。” 伊万诺夫看样子是想来真的,这把枪没有保险,他直接将右手食指按在扳机上。 只稍微微用力。 凌枢额头沁出细汗。 他看见伊万诺夫张了张嘴,朝自己无声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这是个疯子。 长得再漂亮,也难掩他是个疯子的事实。 跟他赌命,凌枢没有胜算。 “等等!” 伊万诺夫没有松手,只是一笑。 _分节阅读_300 “说。” “这里有一条密道,所有东西都在那里。” 伊万诺夫:“清廷宝藏?” 凌枢:“是关老太爷留下的珍宝,东西不少,也很贵重,但不是你们要的前清宝藏,老袁私藏起来,想跟我合作偷运出去分赃。你们知道的那个所谓宝藏,只是他故意放出去的假风声,用来混淆视听的。” 伊万诺夫:“我凭什么信你?” 凌枢:“进门左手边偏殿第二尊罗汉,是可以推动的,入口在这里,正殿观音娘娘后面。” 伊万诺夫做了个手势,手下立马出门去照做。 不一会儿,观音像后传来沉闷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开。 “去看看。” 伊万诺夫自然不会亲自去看,他让两个人上前察看一番。 对方很快有了反馈:“先生,果然有个入口,不知通往何处!” 伊万诺夫终于放下枪。 “单凭你们,不可能修出这条密道吧?我希望凌先生不要欺骗我。” 凌枢松一口气:“这条密道不是我们修的,也不是关家任何一个人修的,是当年东北王张作霖手下的二把手汤玉麟暗中命人修的,他本想作为自己逃生的后路,谁知后来没有派上用场,他离开东北之后,就把这条密道的下落留给自己当时的一个心腹手下,老袁也是无意中得知的。” 伊万诺夫本想让人先进去看看,临时却改变主意。 “你们在外面守着,我带他进去。” 凌枢双手被往后绑起,麻绳打了死结,自己绝对解不开。 他现在每走一步,手上的骨头和肩膀都在叫嚣疼痛,但凌枢别无选择,他只能被推搡着爬上高台,走入密道里的石阶。 伊万诺夫在他后面走,两人之间相隔一米左右。 别说凌枢现在没法挣扎反抗,就算没受伤,两人的距离和伊万手里的枪,都足以在他作出任何危险举动之前,把凌枢给毙了。 密道伸手不见五指。 凭借伊万的手电筒,光亮抵达不了太远的范围,他只能让凌枢放慢速度,两人几乎是一点点在往前挪动。 “前面有什么?” “有三条岔道,其中一条通往城外郊野,也就是汤玉麟当初给自己留的真正生路,另外两条,一条是死路,另外一条尽头是个密室,里面就放着关老太爷留下的东西。” “关老太爷为何不将东西留给家族后人?” “他觉得后代子孙大多昏庸无能,东西留在他们手中,不是被人夺走,就是被人骗走,无德无才,不如拱手相让,献给国家。” 伊万哂笑一声:“国家?你们国家现在四分五裂,哪来的能力护住宝物?” 凌枢咳嗽几下,断断续续道:“今年一月,日军入山海关之后,故宫那边就决定将藏品封箱南迁,关老爷子让老袁把这些东西送出城,送到北京,交给最后一批南迁的护宝队,让这些东西跟故宫藏品一道南下。” 伊万:“但是老袁起了贪念,联合你私吞?” 凌枢:“……不错。” 伊万觉得自己好像摸清这些人的想法,但又还有些事情不明白。 正要借此问个清楚,外面就传来枪声! 不止一声,起码接二连三,似乎还有惨叫! 伊万诺夫脸色一变。 这个时候突然杀出来的会是谁? 凌枢没那么大能耐,他已经得罪了岳定唐,老袁又…… 那是日本人? 他没有急着出去看看,反倒推着凌枢往前疾走。 _分节阅读_301 “快下去!” 凌枢本来就走得很慢,冷不丁被他一推,脚下踉跄,直接从石阶滚落下去。 伊万诺夫听见他的呻吟,正要追上去看看,后背却忽然光芒骤亮! 他猛地回头。 岳定唐站在入口台阶上,居高临下,一手提马灯,一手举枪对准伊万诺夫。 未等伊万反应过来,岳定唐就已经扣下扳机。 砰! 枪响在狭长空洞的甬道里回荡。 凌枢震得耳膜难受,却没法伸手去捂耳朵,只能靠着墙壁皱起眉头,等待那一阵难受劲儿过去。 一枪毙命! 他定睛一看,伊万诺夫竟是被岳定唐一枪命中额头,直接没了性命。 凌枢咳嗽两声,笑了。 “老岳,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枪法这么准呢?” 岳定唐没有作答。 他一步步走下来,枪口却没有放低半分。 第99章 岳定唐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但私底下他也会插科打诨,跟自己斗嘴。 岳定唐修养不错,尤其多年不见,留洋归来,别的本事不知道,洋鬼子绅士那一套是学了个十成十,凌枢没少背地里嘀咕他装模作样假正经。 岳定唐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实际上好奇心很强,遇见什么事都要追根寻底,找出个子丑寅卯,要不然上次何幼安的请求,他也不会答应下来,哪怕他们后来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却越发想找出个答案。 凌枢没见过岳定唐打架,只见过他开枪,枪法不咋的,普通都勉强。 如果有空闲时间,凌枢能挤出一篇论文的规格和词汇来嘲笑调侃他的枪法。 但此刻,岳定唐持枪的手很稳。 标准,稳健,没有半点错误。 伊万诺夫那支手电筒掉落地上,照在甬道墙壁,反射出一片微光,也照见岳定唐冷峻的神情。 凌枢有点恍惚了。 他几乎以为这人不是岳定唐,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又或者是,还没睡醒? 想及此,他喃喃出声:“老岳,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是活的吧?” 是活的。 因为下一刻,那把枪直接抵上他的眉心,机械的冰冷触感令凌枢打了个激灵。 “佛塔呢?” 他听见岳定唐如是问道。 自己不是在梦游,也没有错认,的确是岳定唐的声音。 语气和神情一样冷峻。 凌枢甚至怀疑,如果自己说不知道,岳定唐会不会一枪崩了自己。 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法给出第二个答案。 _分节阅读_302 “我不知道。” 凌枢感觉顶住自己额头的枪又用了一点力,枪口硌在皮肉上,很快传递出一点痛楚。 但这点疼痛感比起他现在身上其它各处的伤,简直微不足道。 “我再问你一遍,佛塔呢?” 凌枢叹了口气。 “我也只能再回答一遍,佛塔被伊万诺夫拿走了,他被你打死了,所以我不知道。” 岳定唐冷笑。 “我之前也问过你,与老袁是否认识,你说你不认识。” “但你骗了我。” “所以我也完全有理由怀疑,现在是你跟伊万诺夫联手演的一出好戏。” “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你吗?” 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 我们扯平了。 这两句话,凌枢没有说出来。 他眯起眼望向岳定唐在微光中晦暗不定的面容。 光阴刹那,片断纷涌而来。 自己在岳家吃饭,春晓姐热情夹菜,岳定唐总是一脸嫌弃,却没有制止。 他发烧躺在岳定唐床上,对方皱着眉头让他隔天把枕头被子都洗一遍,隔天却没有再提起。 两人夜探面馆,差点全军覆没,伤的伤,残的残,相互搀扶回去。 他前脚刚从病房出来,后脚回首就看见病房爆炸,那种猝不及防撕心裂肺的惊骇。 再溯流而上—— 年少轻狂,争强好胜,比学业比运动比师长夸奖,就连女人也都看上同一个。 他没少捉弄岳定唐,岳定唐也会给他使绊子,中学同学戏称他们是参商二星,你起我落,相生相克,绝不能碰面,一碰面就火花四溅,周围人没得安生。 往事种种,浮光掠影。 其实他老早想对岳定唐说一句,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岳定唐老被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但他真没啥恶意,纯粹只是觉得逗人好玩儿,尤其是逗老岳这种假正经。 可惜时过境迁,假正经变成老狐狸,两人彼此试探周旋,岳定唐很少再落下风。 他摸不清岳定唐的底细,岳定唐却未必对他一无所知。 终究是略逊半筹。 “岳先生,遇到故人了吗?” 第三个声音从岳定唐背后出现。 凌枢甚至能感觉到岳定唐的手打开保险。 只差最后一步,扣下扳机。 凌枢闭上眼。 他好像忽然明白,爆炸之后,自己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冲回病房。 不过,明不明白,都无伤大雅。 他跟岳定唐,看似和睦无间,终究也许还是陌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凌枢在等那一声枪响,等自己脑袋多出一个血洞。 _分节阅读_303 他听见岳定唐回答那人的话。 “是我那个想要偷走佛塔的下属。”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近。 “没想到岳先生会遇上这么一个恩将仇报的下属,我也很遗憾,不管您怎么处置他,我都不会插手的。” 凌枢没有等到开枪。 枪口从额前移开。 “伊万诺夫刚才要反抗,被我失手打死了,现在只剩下他。此人很可能与沙俄人一伙,可以试试从他嘴里挖出宝藏的下落。”岳定唐道。 又是一盏马灯被人提着,由远而近。 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中年人。 西装革履,手里也有枪。 岳定唐称呼他为刘先生。 刘先生道:“我们动作得快一些了!” 他的话含糊不清,岳定唐却好似听懂了,嗯的一声。 “凌枢,你现在有一条生路,带我们找到宝藏,我可以放你走。把你知道的,出来。” 视线有些模糊,眼角黏湿潮热,凌枢知道是额角的汗,流入发丝和眼睛。 他不知道岳定唐打什么主意。 但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 “伊万诺夫说,宝藏就在其中一条岔道的最深处,只不过没有什么前清宝藏,都是人称东北二虎之一的汤玉麟留下来的,本想作为逃亡后路,谁知道最后走得仓促,这些东西就留下来。” 刘先生:“汤玉麟?我知道此人爱财又惜命,小事果断大事优柔,这倒像是他会干的事情。” 凌枢咳嗽几声,他支撑不了长时间连贯说话,都是掰成几个短句,断断续续吐出来。 这位刘先生虽然催得急,却没有因为他说话慢就不耐烦。 “那佛塔里的宝藏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关老太爷放进去的线索,关老太爷从汤玉麟手里截获这批宝藏之后就一直藏着,他本想把宝藏留给最喜爱的幼子,也就是关五老爷,等他从国外回来,再把东西给他,谁知五老爷回来得晚,没赶上老太爷最后一面,老袁见财起意,在转移财物的过程中不慎被我发现,我就提出跟他合作,两人分赃,后面的事情,两位也都知道了。” 反正伊万诺夫死了,老袁也没在身边,谁也不可能冒出来反对抗议,凌枢开始睁着眼睛胡说八道信口开河,把各种似是而非的线索糅在一起,给他们来个天花乱坠的大杂烩。 当谎话编得连自己都信了的时候,别人也就相信了。 凌枢:“我可以把宝藏拱手相让,只希望两位饶我一命,我本来也就是个有点贪心的小人物,实在入不了两位先生的法眼。” 刘先生微微一笑:“那得看你表现了,还有,你是岳先生的人,饶不饶了你,我说了不算。” 岳定唐只有一句话。 “起来,带路。” 凌枢扶着墙慢慢起身。 胸膛隐隐作痛,应该是上次跟伊万诺夫搏斗时留下的后遗症,他没法去看医生,也就这么将就着。 这两天阴雨潮湿,身上的旧伤也都绵绵密密开始作怪,如平日里被压制住的妖魔鬼怪,封印一除就肆无忌惮为非作歹。 空旷阴暗的石阶甬道,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和凌枢不时的咳嗽回荡。 他走得很慢。 身后的岳定唐也没有催促。 但凌枢知道对方的枪口没有放下,一直指着自己后背。 他本已作好赴死的准备,却没想到还要陪着继续演戏。 凌枢有点疲惫,他很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_分节阅读_304 现在显然是无法实现的。 石阶的尽头,果然出现三条岔道。 凌枢毫不犹豫走向中间那条。 刘先生这时候有点急了。 “要快些。” 岳定唐却道:“慢着!” 这句话显然不是跟刘先生作对,而是在对凌枢说的。 说时迟,那时快,凌枢突然转身,扑向岳定唐! 而岳定唐也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哗啦一声,马灯摔在地上碎成八瓣。 所有光明,重归黑暗! 第100章 凌枢在喘气。 他喘得很急,很难受。 一团火在胸肺熊熊燃烧,不断往上涌,横冲直撞非要找个出口。 肋骨像有把钝刀子在割来割去,时不时就狠狠戳进皮肉,疼得人恨不能在地上打滚哀嚎。 更不必提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折磨,头痛欲裂,四肢滚烫。 但凌枢既没有打滚,也没有哀嚎。 他只是胸膛起伏,剧烈喘息。 喘息在黑暗中分外清晰,连他自己都觉得震耳欲聋。 凌枢压在岳定唐身上。 不是故意想占人便宜,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挪动了。 黑暗中不闻动静。 枪声之后,一切仿佛回归上古。 周围悄然一片,连甬道外,好似都没有半丝动静。 岳定唐他们只有两人过来? 外面没人? 那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找到伊万诺夫的下落? 身体越虚弱,脑子却越清醒。 凌枢在等。 等岳定唐推开他。 又或者,冲着他的太阳穴来一枪。 一了百了,万事皆休。 但他等来的,却是身体被人慢慢扶起。 “你死了没有?” 凌枢听见岳定唐这样问。 _分节阅读_305 “……还没。” 一张口,声音全哑了。 他感觉满嘴的血腥味,不断还有热流向上涌,疼痛且滚烫。 “你的枪里,应该不差这一发子弹。” “我犹豫了。” 岳定唐说他犹豫了。 凌枢想笑,却笑不出来。 刚刚枪口顶在额头上的感觉他还记得。 他扑向岳定唐那一刻,是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即使对方朝他开上一枪,他也七八成有把握,避开要害,将枪夺下来,把那位刘先生打死,再制服岳定唐,压制住局面,撑到老袁过来。 即使这具身体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动荡折腾了,他拼尽全力,让老骨头最后燃烧一把,还是可以的。 老袁这个坑,既然他踩进来了,就必然要善始善终,帮人把土填上。 “刘先生,是谁?” “市政公署的。” “你开枪打了他。” “如无意外,应该是死了。” 岳定唐的语气淡淡的,像在天上飘。 但凌枢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脑袋天旋地转,才听什么都像在飘。 东北现在是日本人的地盘,这毫无疑问。 市政公署虽然名义上是奉天城的官府,用的也都是本地官员,有些可能还是张作霖在任时留下来的,但这些人背后必定也都是日本人。 无根之萍,是混不长久的。 不管这位刘先生背后是谁,岳定唐打死他,都是个大麻烦。 而且两人既然一起过来,说明起码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同一条船上。 转眼之间,说翻脸就翻脸。 打狗还要看主人,岳定唐把人打死,能安然脱身吗? 凌枢有一堆问题想问。 但他很累,现在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可就连这个愿望,也是奢侈的。 天寒地冻,身下的泥土更是分外冰凉,早春没能在东北大地上冒出任何一点暖意,凌枢甚至觉得土里还有冰渣霜冻。 否则,怎会这样冷。 直透肌理,寒彻骨髓。 眼皮渐渐沉重。 脸上冷不丁挨了一巴掌! “别睡。” 凌枢:…… 你他娘的,“能不能轻点?” “别睡,你说的东西在哪里?” 凌枢懒洋洋的:“原来岳先生想独吞啊?” _分节阅读_306 岳定唐:“三条岔道,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一条放着东西。你刚才想带我走的,是死路吧?” 凌枢不吱声了。 黑暗中,他听见擦亮火柴的动静。 马灯被重新点起。 玻璃罩子裂开了,但勉强还能照明。 “还能走吗?”岳定唐问他。 “不能。”凌枢一动不动,决意跟墙壁来个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岳定唐也没勉强他。 “既然这条路是死路,那么还有两条,都可以走,我先去看看。” 他提着灯往边上那条岔道走。 凌枢心头一动。 “等等,我和你走。” 他扶着墙慢慢起身,一呼一吸都很难受。 岳定唐把马灯塞到他手里。 凌枢:??? “你是人吗?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让我提灯。” “我背你。” 岳定唐说完,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趴在自己背上。 凌枢发现他的动作还挺轻,小心巧妙避开了肋骨伤处,凌枢将整个身体的分量都交给对方,又有肌肤相亲的热度传来,不由缓缓出一口气。 舒服多了。 “我二哥跟日本方面过从甚密,许多内情,连我也不知道。这次来关家奔丧,就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我委托我与市政公署的人接洽,接手成先生当初留下的摊子,也就等于接手东北与上海的联络线。” 凌枢嗯了一声,轻得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岳定唐好似听见了,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岳家现在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吃穿不愁,加上老大和老二的人脉关系,足以在上海屹立不倒。但是——” “但是,”凌枢咳嗽两声,接道,“有得必有失,在各方势力之间保持八面玲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允许岳家左右逢源。” 岳定唐:“不错,老大和老二因此有了分歧。老二觉得,日本现在势如破竹,以南京那边的趋势,将来说不定要拱手让出部分国土,与日本人搞好关系,利大于弊。但老大认为,欧美不会坐视不管,而且日本人做事太绝,名声更不好,岳家已经足以自保,没必要再蹚这趟浑水。” 他的语速不慢,音调也压得很低,但听在凌枢耳中,却不啻惊雷。 岳定唐现在说的,必是岳家鲜为人知的秘辛。 站队交好这种事情,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凌枢跟了岳定唐这么久,断断续续也有耳闻,却从没问过。 事关岳家立足安身之道,岳定唐只是个大学教授,并不掺和这些,问了,他未必知道,知道了,也未必会说。两人中间宛若横了一条透明的界线,不可逾越,不可试探。 凌枢不知道岳定唐的底牌,岳定唐也不知道凌枢的秘密。 “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些。” 岳定唐置若罔闻。 “老二不能亲自去东北,那太显眼了,所以他想到了我。” “我也想知道老二在这趟浑水里到底陷得多深,就必须自己过来走一趟。” “你还记得影佐来接我去市政公署那天吧?我们坐的车当场爆炸,其实我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因为有人提前通知了我。我也知道,炸弹就装在影佐座位底下,所以我故意坐了一个他斜后方的位置,在爆炸发生之时,我可以及时拉开车门逃跑,不会伤及性命。” “后来的病房爆炸案也是有意安排的,策划爆炸案的人,想通过这两件事,来除掉刘先生背后的人。就算没有我的出现,事情大概也会如期发生,只不过,我是主动加入的棋子,并且主动发挥了作用。” _分节阅读_307 凌枢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还模模糊糊。 起初他以为是仇恨日本人的一股势力在下手,说不定还是老袁的同伙。 但后来发现,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直到岳定唐一语道破其中内情。 “奉天城并非铁板一块,这里头也分派系,也有人在内斗。” 凌枢终于彻底明白了。 “成先生,影佐,刘先生,乃至刘先生背后的人,还有你二哥,都是一边的。而制造爆炸案,不希望你们合作的,是另外一边的人?” 岳定唐:“不错。我不想让岳家被老二拖入泥沼,所以利用另外一边的人制造麻烦,直接断了他跟刘先生合作的机会。” 这时候,凌枢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岳定唐止步,将他放下。 马灯隐隐约约照出前方的轮廓。 “前面有一条沟壑,心急的人很容易跌倒受伤,就算跨过去了,上面也会有箭网落下。” “汤玉麟留下的?” “不,是老袁和关老爷子弄的。” 两人离得极近,凌枢又在压抑隐忍地喘息。 热气悉数喷在岳定唐耳畔。 有点痒,又麻麻的。 他忍不住抬手,想挠耳朵。 但手至中途,却自然而然转了个向,扶在凌枢腰上,助他坐得更舒服一点。 “你刚才没有必要打死刘先生。”凌枢道。 岳定唐面色淡淡:“他的枪法很准,杀人也狠,我再晚一步,死的就是你了。” 凌枢:“你们为何会到这里来?” 岳定唐:“刘先生得到消息,关老爷子留给我的那座佛塔里,蕴含了一个秘密。” 凌枢一乐,怎么又是一个被忽悠上当的? “有关前清宝藏的秘密?” 岳定唐:“前清也许没有留下宝藏,但关老爷子一定留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否则,你跟老袁也不会大半夜跑到这里来。影佐的死,让刘先生背后的人很生气,刘先生想要扳回一城,戴罪立功,他得到伊万诺夫的下落之后,就带着我一路跟踪赶过来,希望在其他人之前拔得头筹,将这批珍宝弄到手。” 凌枢:“刚刚我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岳定唐:“我知道。” 凌枢喃喃道:“我没想到,你会直接打死他。老岳,时至今日,我也无法完全弄明白,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能死里逃生,跟你坐在这里闲话家常,我……” 你—— 很感慨,很感动,很激动? 凌枢的声音越来越低。 岳定唐听不清楚,禁不住凑近了些。 谁知对方也靠近他耳边。 岳定唐很云淡风轻想说一句,乱局之中,翻转无常,皆有可能。 他想问凌枢和老袁到底是不是旧识,他们想把东西弄到哪去,还有谁在接应他们。 他还想问那天晚上,凌枢给自己下药,可曾想过自己发现之后的光景?对方是不是就打算东北一行,从此远走高飞,各不相见。 但凌枢迟迟没有开口,他莫名的,将这些声音都咽了去。 _分节阅读_308 无声无息,心如擂鼓。 凌枢的唇,近得快要贴上滚烫肌肤。 岳定唐一动未动。 只有喉咙微微的,上下滑了些许。 如果,他是说如果,姓凌的真亲上来,那他是拒绝,还是不拒绝? 第101章 这一刻,岳定唐想了许多。 他想过凌枢会突然晕过去,或者忽然哈哈大笑,拍着大腿说自己在开玩笑。 毕竟姓凌的就是这样促狭。 他想过一把将凌枢推开,义正言辞让他别妄想用美色勾引人,自己不吃他那一套,再就着马灯欣赏姓凌的错愕受伤的表情。 甚至还想过,反手将对方摁在墙上,反客为主,反守为攻。 但想得再多,也不及情势变化快。 下一秒,凌枢既没有晕倒,也没有拍腿大笑,而是从甬道另一头,传来一阵细碎凌乱的脚步声。 岳定唐反应极快,一枪先打向旁边的马灯! 啪的一下,唯一的光亮也没了。 对方似被动静惊到,一下没了声响。 在不知道是敌是友之前,这是最好的选择。 岳定唐意识到凌枢也屏住呼吸。 他轻轻攥住对方手腕。 后者则灵活挣开,反手拍拍他,似无声回应,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是不是走错了?” 前方不远处,说话声响起。 音量刻意压低,但仍能传入他们耳中。 岳定唐分辨不出是谁,只得继续凝神细听。 “没错,我们从出口进来的,汤玉麟当年就是从这里走的!” 这声音一起,两人就都知道是谁了。 老熟人,甄丛云,甄大小姐。 岳定唐一直没想明白。 以甄家的财力,完全足以让甄小姐在上流社会当个舒舒服服的名媛。 她那些小聪明小心机,也足够支撑她在吃穿用度荣华富贵上琢磨出新花样,引导时尚潮流。 就算所嫁非人,现在也不是不允许女性离婚改嫁的旧时代了,君不见多少名媛二婚三婚,只要嫁得好,依旧挥金如土潇洒自在。 甄小姐偏偏要另辟蹊径,瞒着家人千里私奔,还是跟一个沙俄青年。 话说回来,这女人本就喜怒无常,脾性古怪,当初三姐岳春晓经人介绍想把甄小姐引荐给他时,他就敬谢不敏,不愿与此女有半分牵扯,没想到兜兜转转,还在东北牵扯上。 几盏马灯的光亮隐隐绰绰,照出墙壁上几个高矮不一的身影。 “汤玉麟让人打通地道的时候,是做足了准备的,一条死路用来对付敌人,一条生路给自己逃出去,万一外面有人堵着,还有一处密室囤粮囤水,可在这里过上十天半月。关家祖坟就在附近,那老头估计早就知道了,不然不会让袁三思在附近守着!” 甄丛云的语气很笃定。 _分节阅读_309 “我一开始不知道密道入口在哪儿,才找了半天,幸好袁三思自投罗网,呵!” 袁三思。 岳定唐两次听见这个名字。 他不知道老袁姓甚名谁,但直觉甄丛云说的就是老袁。 听脚步声,甄丛云带来的,起码有五六个人。 那老袁遇上他们,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掠过,身边人微微一动,岳定唐立马察觉,伸手按住他。 凌枢并非听见老袁的名头按捺不住,他只是想咳嗽。 喉咙那股痒意直涌上来,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抑下来,蜷拳抵唇,眉头紧蹙。 两人悄然起身,借着阴影隐匿身形。 岳定唐的枪一直在他手上捏着,伺机而动。 凌枢没带枪,他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老袁留给他的短刀。 跑是跑不了的。 他们也没想跑。 化被动为主动,也许是最好的机会。 岳定唐在等这个机会。 “啊!!!” 甄丛云忽然短促尖叫。 她发现了伊万诺夫的尸体。 五六个人跟在她后面跑过去。 “伊万!是伊万!” 甄丛云跪下,小心翼翼将伊万诺夫搂在怀里。 马灯照在他额头上的血窟窿。 俊美的面容死不瞑目,但碧蓝色双眼已然失去光泽,变成一对死鱼眼。 就是现在! 岳定唐不能等他们反应过来四下搜寻。 对方看见尸体备受震撼的那一刻,是最好的出手机会。 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身影! 凌枢扑了过去,手上短匕跟着刺入离他最近的人的后背,一只手臂跟着勒上对方脖颈,在其他人反应过来并朝这边开枪时,凌枢以此人身躯去挡枪,又争取到几秒时间! 他将尸体推向敌人,手里多了一把从对方那里夺来的枪。 砰砰砰! 杂乱的枪声接二连三响起。 其中三枪是凌枢开的,另外四枪则来自甄丛云的人。 凌枢没打人,他的三枪直接打在对方的三盏马灯上。 周遭顿时陷入黑暗。 人在突然遭遇黑暗的瞬间很容易愣神失去判断,哪怕用枪老手,也会起码有半秒时间产生判断混乱,凌枢开枪打人,就算他枪法再快再准,可以当场再多打死一两个人,自己也势必会被剩下的人打成筛子。 但如果他把灯打灭,就能给自己和同伴,找到翻盘的机会。 黑暗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_分节阅读_310 岳定唐出手了。 他记住了每一个人在灯灭前的站位和可能会有的动作。 这些影像如同眼前浮现,挥之不去,让他能够在短短半分钟内,接连出手,解决敌人。 黑暗中,短兵交接,赤膊相向。 他们只能从声音来判断对手的位置。 子弹打完了。 拳风从脑后挥来,岳定唐下意识偏头避开,扭身扫腿,正中对方腰肋。 他毫不迟疑,片刻不停,直接扑上去,双手揪住对方脑袋,狠狠一扭。 咔嚓一下,敌人没了动静。 枪也被岳定唐顺过来。 混乱渐渐消停,因为敌人越来越少。 对方生怕伤到自己人,明明有枪也不敢开枪,这反倒成了岳定唐的优势。 “别动!” 甄丛云的声音突兀响起。 岳定唐想也不想就举起枪,对准声音来源的方向。 与此同时,马灯亮起。 是凌枢点亮的。 因为他后脑勺正顶着一把枪。 而枪的主人,就是甄丛云。 三个人。 两人举枪。 岳定唐可以一枪打死甄丛云。 甄丛云可以一枪打死凌枢。 凌枢夹在中间,还有闲心冲岳定唐笑一下。 “不关我事,甄小姐逼我点的灯。” 他的肩膀在流血。 岳定唐眼皮一跳。 血迹洇在浅色衣裳上,还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是枪伤。 刚刚凌枢灭灯之时,也被对方打中了。 换句话说,他用这个枪伤,换来了宝贵的几分钟黑暗,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比起两人的尚算淡定,甄丛云简直快要气疯了。 俏脸气得煞白,双目布满血丝,一身长裤大衣的甄丛云,已经不复上海滩明媚华丽的名媛风采。 “放下枪,不然我就杀了他!” 她的枪口在凌枢后脑勺狠狠一顶。 凌枢吃痛道:“甄小姐,你家兄长正为了你离家出走的事情忧心如焚,我们来东北之前,他还特意嘱托我们,让我们遇见你的话,务必把你带回去。你何必放着大上海繁华安生的日子不过,跑到这里来喝风吃雨呢?” 甄丛云冷笑:“伊万是谁杀的,是不是你?” 凌枢:“不是我们,我们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_分节阅读_311 “你撒谎!”甄丛云厉声道,“别过来,你想他死的话就只管过来!” 后面那半句,却是对岳定唐说的。 “甄小姐,他只是我的下属,充其量有点老同学的情分,你拿他来威胁我,实在不是个明智的举动。”岳定唐淡淡道,枪没有放下半分。 甄丛云狞笑:“是吗?” 这两个字刚冒出来,她立马就朝凌枢腿上开了一枪,又立马把枪口对准凌枢的后脑勺。 凌枢闷哼,中枪的腿瞬间软倒半跪。 岳定唐刚刚迈出半步的动作也停住。 这女人疯了。 他心头一沉,始料未及。 “你不在意的话,早在我拿他来威胁你的时候,就应该第一时间开枪。但你没有,说明事实跟你说的话恰恰相反。男人,全是口是心非的东西!” 甄丛云盯着沉默的岳定唐。 “我再问一遍,是谁杀了伊万?” 似乎只等岳定唐口中蹦出凌枢两个字,她就会毫不迟疑对着凌枢后脑勺开枪。 “是刘先生。” 岳定唐却给了她一个意外的答案。 “伊万旁边死了一个人,你也看见了,那人姓刘,是奉天市政公署的人,是他杀的伊万诺夫。之前我和他进来时,伊万诺夫正好抓着凌枢,要他说出宝藏的下落,伊万诺夫想杀我们,刘先生就把他打死了。我为了私吞宝藏,就索性把姓刘的也灭口,然后你们就来了。” 甄丛云阴郁的目光在他和凌枢之间来回游移,忽然呵呵笑出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早就发现你们俩不对劲,我早该想到的!” 岳定唐心里觉得这女人疯透了,见她莫名其妙地笑,也没有感到诧异。 谁知对方下一句话却更是猝不及防。 “岳定唐,我周围那些人,都说你不骄不躁,沉稳儒雅,家世优越,身份清贵,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对象,可他们估计万万没想到吧,他们眼里的岳家四公子,居然是个情圣!” 甄丛云说罢,别人没笑,她自己反倒先哈哈哈笑了起来。 岳定唐表情未变,依旧平静地望着她。 就像一个清醒的人站在疯人院外,看着里面的病人。 甄丛云意识到他的目光,蓦地敛去笑容。 “把枪扔了,过来把他双手捆上,不然我就开枪打他另一条腿,你知道我能说到做到!” 第102章 扔了枪,等于把自己的命送到对方手上。 甄丛云盯着他。 凌枢也在盯着他。 岳定唐看见凌枢冲自己缓缓摇头,动作微不可见。 如果自己的枪法够快,可以在甄丛云扣下扳机之前,把她的脑袋打出一个窟窿。 但这等于赌上凌枢的命。 从甄丛云刚刚出手打伤凌枢的腿来看,枪法也是经过训练的。 一个身手敏捷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还是个疯子。 岳定唐不敢肯定她会不会在临死前疯狂反扑,也冲着凌枢后脑勺来一枪。 _分节阅读_312 昏黄灯光晕出一小团明亮。 凌枢的脸色,即使在这种颜色的光线下,也不掩苍白。 嘴唇紧紧抿着,像即将烧尽的灰。 干枯,晦涩,带着不祥的某种预兆,在初春里慢慢凋零。 岳定唐的心微微一抽。 他将所有柔软都裹在残忍冷静的表象底下,犹如一汪无波无澜的死水,绝不让甄丛云看出半点端倪。 当猜测变成现实,一个疯子可能会做出什么,任谁无法作出最精准的判断。 但是现在—— 这个风险,他冒不起。 枪被岳定唐扔在地上。 声音异常刺耳。 甄丛云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场赌局,目前为止她胜了。 她赌的是岳定唐不想放弃凌枢。 但显然她也没料到自己会赢得如此顺利。 甄丛云的直觉是对的,而且她觉得,事实可能远比她想的还要夸张。 “过来,把他的手捆上,绳子在你左边第二个人身上,你在前面带路。” 岳定唐不认路,但凌枢认识。 她让岳定唐走在前面,凌枢则在后面指路,就算遇到什么危险,也有岳定唐第一个蹚雷,如果凌枢不想让岳定唐死,自然就不会胡乱指路。 一举两得。 岳定唐自然是知道甄丛云挺聪明,不聪明的人不可能给她父亲当秘书。 当她的聪明用在心计城府上时,自然也不遑多让。 凌枢缓缓起身。 “快点儿!”甄丛云不耐烦。 凌枢苦笑:“甄小姐,我腿被你打了一枪,肋骨被你的伊万诺夫踢伤了,胳膊也被子弹擦伤,现在手还被捆着,不如您来试试,怎么快得起来?” 在甄丛云的监视下,岳定唐没能有什么小动作,绳子结结实实打了个死结,凌枢双手使不上劲,只能挨着墙壁一点点爬起来,走路一瘸一拐,钻心的疼。 “凌枢,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就是这副爱装的模样,总要装得无可奈何,不知道的还当你受了多大难处,你还记得那日我邀你跳舞吗?从你摆出这种反应的时候,我就讨厌上你了。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跟我装腔作势!” 甄丛云越想越气,直接一脚踹在凌枢上腿的后膝窝,后者脚一软,直接单膝跪下了。 岳定唐在前面停住脚步。 他没有回头,听见凌枢在苦笑。 “甄小姐,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本来想去混吃混喝的,冷不防被您慧眼看中,既受宠若惊,又怕别人嫉妒我,可不是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吗?” 甄丛云冷冷道:“你嘴上说着受宠若惊,心里却瞧不起我。” 凌枢微微匀了气息,慢慢道:“甄小姐,恕我直言,现在都这种时候了,你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似乎有些不明智,就算我得罪过你,现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咱们都是在同一条船上。你就算拿了东西,回头日本人一来,你杀了我,自己也跑不掉。” 甄丛云哂笑:“这就要问你了。凌枢,岳定唐为你牺牲了逃命的机会,你不说点什么吗?” 凌枢:“甄小姐息怒,我什么也不知道,都是跟着老袁走,这厮现在不见了,我也发愁……” 他的话被枪声打断。 岳定唐闷哼一下,捂着手臂踉跄两步。 “三日之后,金副市长的母亲灵柩,会送到观音庙短暂停留,我们只要将箱子里的东西搬进灵柩里,就可以顺利抵达火车站,以金副市长的身份,即便是日本人也会给面子,到时候自然畅通无阻,不会有人阻拦。金副市长高堂生前遗愿便是落叶归根,她老家在北京,这具灵柩,最终也会从奉天运去北京,到了北京之后,没有日本人的盯梢,再想从棺材里取回财物,就方便多了。” _分节阅读_313 凌枢毫无犹豫停顿,几乎是一气呵成将话讲完。 甄丛云很满意:“早这样痛快不就好了?金副市长为何会帮你们?” 凌枢:“我不知道,这是老袁……” 甄丛云再次将枪对准岳定唐另一条胳膊。 凌枢叹气:“我真不知道,不过现在东北名义上是满洲国,前清皇帝被他们请过来执政,据说最快年底,最初明年就要登基了,金副市长本姓爱新觉罗,是前清皇帝的近亲和长辈,放在前朝就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这样的身份地位,就算当副市长只是个傀儡,起码的情面尊重还是有的。现在已经过了一天,所以应该是两天之后,就见分晓。” 甄丛云眯起眼:“原来如此。” 现在奉天满城风雨,日本人在大肆搜查,寻常东西都出不了城,更何况是两口箱子的珍宝,但如果有了金副市长的母亲当挡箭牌,计划还真未必不能实现。 岳定唐摸向口袋。 甄丛云:“你做什么!” “止血纱布,之前我从医院带出来的。让我们止个血。不然就算没被你打死,也会失血过多而死,怎么熬到两天后帮你搬箱子?” 岳定唐很冷静,掏出两卷止血纱布,把一卷抛给凌枢。 甄丛云冷冷看着他们,倒是没有再拦阻。 “包扎好了就起来带路,别装死,还有多远!” 她的声音像一道催命符,牢牢烙在凌枢后背。 “过了这道沟壑,前面有道石门,直接开是开不了的,要有人去旁边那条死路,拿到一块石头,大小正好嵌入石门下面的凹槽,才能把门打开。” 甄丛云怒道:“你怎么不早说!” 看她这架势,像是随时要再给凌枢来上一枪。 凌枢喊冤:“你也没问啊!这不是得让你看见石门,你才能相信我没有骗你,否则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的。” 甄丛云:“你如何知道开启方式?” 凌枢:“老袁告诉我的。他说做这道石门的工匠,家里有长辈当初也给慈禧太后建造过坟墓,汤玉麟这个密道,虽然不是坟墓,却对他来说有特殊用途,同样要考虑到储藏财物与人身安全,所以弄了一个类似陵墓机关的存在,可惜他最后没用上,却便宜了关老太爷。” 说话间,马灯在前面有限范围内照出一小片光晕。 甄丛云果然看见一道石门。 浑然无缺,没有锁孔,唯有底部多了一小块半圆形凹槽。 “你们两个,只能去一个,将石头拿过来开门。” “我去。” “我去。”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开口。 甄丛云:“岳定唐去。” 她此举不是为凌枢的伤势考虑,而是担心岳定唐留下来,自己制不住他。 凌枢毕竟伤重,留在手里是个筹码。 “甄小姐,老岳一来不认路,也不知道那块石头放在哪里,二来我怕他一走了之,剩下我在这里被你搓圆捏扁,岂不更加悲惨?” 甄丛云:“他肯为了你放下枪,你却不信他?” 凌枢:“你在没有看见东西之前,是不会杀我们的,但如果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让我们逃走,老岳却未必不会动心,甄小姐,人心是经不起试探的,刚才的人情我已经还了。现在我受了伤,想跑也跑不远,你让我去找东西,起码我还能走开透透气,不用时时刻刻对着你。” 甄丛云听见最后一句话时,恨不得冲他另一条腿再来一枪。 她很讨厌凌枢,却不能容忍凌枢同样讨厌自己。 “岳定唐去,你留下。” 岳定唐深深看了凌枢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回走。 凌枢道:“那条路是死路,你不用走到头,石头大概就在五十步开外右边的墙角,老袁就把石头嵌在那里。” _分节阅读_314 岳定唐嗯了一声,渐渐走远。 “甄小姐,我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吧。” 没等对方回答,凌枢直接就靠墙坐下了。 枪伤让他一呼一吸都像着火,不用摸额头也知道现在肯定发烧了。 喉咙干涩得要命,连说话都是勉强。 凌枢觉着,他这次要是还有命回去,一定要每天照三餐去德兴馆报到。 当然了,岳定唐买单。 前提是他们还能活着回去。 眼下这个愿望,似乎有点奢侈。 凌枢暗暗叹了口气。 东北这地方,果然克他。 头一回没有折戟沉沙,这次倒像是要英年早逝了。 甄丛云朝他扔来一个黑影。 凌枢想也没想就接住。 总不可能是个炸弹,那也只会把她也炸死。 东西到手,他有点意外。 是个军用水壶。 摇了摇,里面还有不少水。 凌枢二话不说,打开壶盖仰头就灌。 冰凉凉的水途经喉咙到了胃里,令他一下子打个激灵,从头到尾的彻底清醒了。 整个人像枯萎濒临绝境的草,忽逢甘霖,起死回生。 那种舒爽禁不住让凌枢又叹了口气。 舒服的叹息。 他知道甄丛云这也不是突然变得好心,而是怕自己死了。 自己死了不要紧,功亏一篑就麻烦了。 凌枢笑笑:“多谢甄小姐,我没喝光,还有一些。” 他又水壶扔回去。 甄丛云冷哼接过。 解了渴,伤势却没减轻半分,身体其实还是难受的。 凌枢浑身提不起力气,不由自主闭目养神。 甄丛云却没打算让他睡觉。 “老袁是关老太爷的心腹和管家。” 这女人既心狠又精明,存心不让他得到片刻休息,哪怕有一点养精蓄锐的机会。 凌枢无奈,只得提起精神应付。 “不错。” 甄丛云:“你们俩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勾搭在一块?他又为何会相信你?” 这个疑问,从知道凌枢和老袁勾结,就一直盘桓在她的肚子里。 虽然这两人都是她瞧不上的小人物,但沦落到此刻境地,甄丛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会致命的疑点。 _分节阅读_315 伊万诺夫死了,他带来的这些人也全死了,岳定唐和凌枢却不是省油的灯,要不是这两个人彼此牵制,现在死的人可能就是她了。 甄丛云忽然有点怀念大上海,怀念那个锦绣繁华的甄家。 虽然那个家像个华丽的牢笼,要将她豢养成金丝雀,却起码还有人身安全,不至于像现在流离颠沛,生死一线。 两相比较,甄丛云真不知道哪种选择对她来说更好。 她痛恨那个家,拼尽全力也想逃离。 可真的逃离之后,却发现外面天高海阔,也凶险万分。 仿佛过了很久,她才听见对方的声音。 “因为,我曾经在东北军服役,老袁是我的战友。” 第103章 “不可能!” 甄丛云想也不想,下意识就认为凌枢又在信口开河糊弄自己。 “我听说凌家没落之后,凌家姐弟相依为命,你姐拿出剩余家产供你留洋,逢人便说你留洋归来会有大出息,当时我有个堂姐,回来就当作笑话讲给我们听,说你姐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就是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忘把你拿出来炫耀,以为当真可以靠你东山再起呢!” 说到此处,她亮晶晶的双眼禁不住带上笑意,嘲弄无声蕴藏,似乎在说,你姐姐吹牛真把牛吹上天了,她引以为豪的弟弟回来之后非但没能重振家业,最后只能靠姐夫的关系,混一份警察的差事。 “你应该感谢岳定唐,要不是他的提携,现在你还得窝在那个小警察局厮混,迎来送往,随便见个人就点头哈腰,更不可能跟我打交道的。” 这一刻,甄丛云仿佛还是那个甄家小姐,高高在上,天之骄女,受尽家人宠爱,寻常人等在她面前,不过如泥如壤,不值一眼。 “你说得对。” “我姐搜罗家底,也只能勉强凑出供我出洋留学的学费,那张船票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可就算留洋回来,没有关系,没有人脉,也未必进得了政府部门,未必就真的能拿个金饭碗,带着凌家重振旗鼓。那时候我年少气盛,一面觉得我姐不容易,一面又不想被她看低,我想赚大钱,我想让她刮目相看,所以就把船票卖了,只身去了云南。” “我听人说,云南盛行烟草贩卖,要是胆子够大,进了军中跟对人,每年也能赚到不少,所以我就进了滇军,在龙云手下一个排当个小兵,我一心想着出人头地,训练的时候也不怕苦,加上口袋里还有一点我姐留给我的钱,我就上下疏通,加上刻意交好战友上级,跟排里的人关系都不错。” “那时候军队里一点俸禄,哪里够吃喝养活全家,很多人私底下都会干点私活赚钱,我本来也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才去参军,谁知我们那个排长是个奇葩,他不单律己甚严,还不准我们也去沾手这些,我上头那个班长,就因为私贩烟土被他发现,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把人给就地正法了。我这个小兵,反倒因为被班里老人排外,插手不进这些事,而被那排长提为新的班长。” “没过多久,龙云被唐继尧派去攻打广西,我们那个排是先头部队,排长老周,就喊他老周吧,反正你也不认识,老周带着我们打南宁,没打下来,我一个新兵蛋子,屁都不懂,平时训练的在战场上全变样了,耳边听着子弹飞过,炮弹就在自己身边炸开,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战友被炸成碎块,烧焦的肉味就在身边飘荡,像没熟的烤肉,还透着腥味。 想吐,吐不出来,只能干呕。 但如果你愣神一秒,被炸成碎肉的可能就是你。 凌枢只能左闪右避,茫然失措,什么枪法,什么冷静,一股血勇尽数化为乌有。 凌家没有没落之前,凌枢意气风发,觉得自己也是天之骄子,新的时代就在眼前,大丈夫哪怕不能建功立业,也要闯荡出一番成绩。 凌家没落之后,他信誓旦旦,要凭一己之力把凌家撑起来,让那些昔日瞧不起自家的人都后悔,让姐姐不用再每天对着爹妈灵位愁眉苦脸。 然而在战场上,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 硝烟混杂腥膻,看不清前方的路,可就算后退,那也不能回家。 “够了!” 甄丛云不想再听那些让自己能够浮想联翩的形容,厉声打断他。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唬我,那么危险你不也还是活下去了!” “我是活了,但我本来应该是那些炮灰之一,死在战场上的。” “是老周在炮弹落下之前把我推开,他自己双腿则被炸没了。” “老周那两条腿从我头上飞过去,我整个人都傻了,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老周避开战火,熬到增援部队过来的。” “几天后,老周在医院醒来,我因为胳膊受了伤,不用再上战场,留下来帮忙照顾他,老周发现自己没了腿,好像还挺平静的,反倒是我老担心他想不开,时时刻刻盯着他。” “有一次,老周把我叫到跟前,让我伤好之后申请退役,他会帮我转圜,还给了我一封推荐信,让我去云南讲武堂上学。他说我还年轻,学东西快,不应该为了这些无谓和无穷尽的内战内耗,白白死在战场上,我应该去上学,学更先进,更系统的知识,也学会怎样当一个合格的军人。” _分节阅读_316 “你还记得吧,我加入滇军,只是为了跟着混点好处,捞点油水,再回去重振家业,但老周居然说我有当军人的潜质。” 凌枢说着说着,对面的甄丛云没笑,他自己倒先笑出声来。 只是笑声之中,蕴含了许多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意味。 他还记得那时的老周,一脸病色,却不颓唐,只是被子下半截空荡荡的。 国家有难,吾辈当自强。你是个好苗子,别白白当了炮灰,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这双腿,这辈子算是废了,你就当是代我到处走走,讲武堂毕业之后,你想干什么都没所谓,不从军也没关系,但不能再与庸碌贪婪之辈厮混一起,误入歧途。 老周是这么对他说的,这段话,到今天,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说来好笑。 他本想同流合污不择手段,却遇上个老周,生生被迫走回正路。 “你可以不去的。”甄丛云道,“他的腿废了,根本奈何不了你。” 凌枢:“但我欠他一条命。一条命的恩情,别说他只是让我去上学,就算是要我把腿还给他,我也会还的。” 甄丛云冷笑:“是我我就不还,救人是他自愿的,没人强迫他,大不了多给点钱就是了。如今世道,几块大洋就可以买一条人命,就算他是个小排长,也就是多几块大洋罢了!” 凌枢不说话了。 甄丛云皱皱眉头,她下意识觉得凌枢不喜欢甚至反感自己这番话,但对方的性命现在捏在她手里,她分辨不出凌枢是不敢反驳,还是懒得反驳。 第二个可能性让她浑身不舒服。 眼看岳定唐还没过来,她心下有点焦躁,忍不住催促凌枢。 “继续说,你在云南上学,怎么又跑到东北去当兵了!” 过了好一会儿,凌枢才开口。 “我毕业的时候,东北军已经易帜,不再是一支地方军阀,而是中央领导的地方军。那会儿,日本在东北动作频频,风声传遍大江南北,虽然许多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明白,这一仗,或迟或早,都得打起来,而且很可能就在东北爆发。” “老周还是死了,就在我毕业那年,他偶感风寒,本来因为截了双腿之后就病弱的身体根本熬不过冬天,我在病床前亲眼看着他闭眼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回上海了,我要去东北。我欠老周的命,我答应过他的事情,去了上海,十丈软红,纸醉金迷,只会消磨意志,实现不了自己的承诺。” “同期的同学里有个东北人,他正好也想回东北,我俩就背上行囊,一路北上。袁三思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他跟我在一个排,睡觉隔壁床,训练站一块,打仗一个战壕的兄弟。” “不对!”甄丛云打断他,“别人都说袁三思是关老太爷的管家,在关家待了很多年,什么时候跑去从军了?” 凌枢:“你说的那是老袁的同胞双生兄弟,他有个哥哥,的确是关老爷子的心腹,两年前病死了,关老爷子也知道这件事,他默许老袁顶替他哥,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但关家除了关三爷,大部分人都不晓得此事。老爷子去世之前,关家大事小事,都是他说了算,众人也习惯他的权威,几个儿子庸庸碌碌,从未想过去细究调查。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也不算大事。” 甄丛云捕捉到一个人名,狐疑道:“关三?他不是关家最没用的人吗?” 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凌枢话锋一转,故事戛然而止。 “甄小姐,老岳既然回来,我可以歇口气,不必再讲故事了吧?” 甄丛云的确也没心思继续听下去,她只想知道老袁跟凌枢是怎么认识的,却不知不觉听他扯了这么一通闲篇,若不是等岳定唐拿石头回来实在无聊难熬,她也不会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些。 “石头呢!”她冲来人喊道。 “在我这里。”果然是岳定唐的声音。 “去开门!” 凌枢眯起眼。 甄丛云在看见岳定唐的瞬间,自然而然把枪口对准后者。 因为对她而言,去而复返的岳定唐,肯定比凌枢威胁更大。 殊不知凌枢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忽然动了。 身体跃起扑向甄丛云,在她慌忙将枪口挪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她面前! 甄丛云一惊。 她开枪了! _分节阅读_317 第104章 枪只有一把。 人却有两个。 此时如何选择,对甄丛云来说是个考验。 凌枢遍体鳞伤,行动不便,就是甄丛云,也觉得他离断气不远了,更何况刚刚讲了那么长一个故事,无论如何都是耗费体力的。 而岳定唐胳膊中枪,虽然也受伤了,但起码已经止血,伤势比凌枢要轻很多。 这两个人,甄丛云都信不过。 相比之下,一直坐在她跟前的凌枢,要比去而复返的岳定唐更加可控。 她下意识就将枪口移向岳定唐。 岳定唐似乎也有意引起她的注意,特意将马灯举高,照见另一只手里的石头。 甄丛云自然而然定睛去看。 凌枢就是在这个时候骤起发难的! 甄丛云反应很快,半秒工夫将枪口转回来。 子弹射出的同时,她也被岳定唐扑倒。 枪被扑了出去。 十万火急,甄丛云根本来不及去察看凌枢那边,急忙翻滚几圈去找枪。 枪在一米开外,她手伸长一够,眼看就要够到。 岳定唐眼看自己弯腰已是不及,直接抬脚将枪又踢远,腰上却被甄丛云狠狠一踹。 这女人居然还是有几分身手的,而且出手狠辣,招招冲着要人命而去,弥补了女性力气先天不足的缺陷。 岳定唐有伤在身,手臂不灵敏,后发制于人,被甄丛云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匕首狠狠划来,差点划伤腹部,不得不返攻为守,接连后退几步。 背后就是墙壁,退无可退了! 电光石火,对方手中的匕首挟着劲风直接捅向他胸口。 岳定唐根本来不及躲开。 砰! 鲜血从弹孔中迸出流淌。 甄丛云动作一顿,杏眼圆睁。 她明明记得,刚才自己第一枪已经打中人的…… 恍惚间,她歪歪斜斜倒下,似乎看见岳定唐飞奔过去找凌枢。 身体除了后背剧痛,还渐渐变得怕冷。 甄丛云想要捏紧手里的匕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不。 她不想死在这里。 这个冰天雪地,春天了也没有半点暖意的地方,她讨厌极了。 曾经让她厌恶得不顾一切逃离出来的甄家,此刻却开始在她脑海里浮现。 精致光洁的餐具,甜美温暖的下午茶,还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 每周有新的洋裙或布料到货时,新新百货公司经理总会把第一批商品亲自拿到甄家,让她挑选,她挑剩的,才会放到商店里去上架,每回逛街看见那些家境小康的女子身上穿着她不要的衣裙还春风得意时,她心里总会忍不住哂笑,哂笑那些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上面的天有多高,世界有多大。 _分节阅读_318 现在…… 她只想重新回到过去,重新做一次选择。 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见伊万诺夫,劝说他不要跟着德王走,劝说他到甄家来,以她和甄家的能耐,未尝不能帮他实现梦想。 到时候—— 甄丛云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 另外一个世界里,伊万诺夫跟德王联手,壮大自己的实力,他赶走了窃取他家族皇位的蟊贼,恢复罗曼诺夫王朝以往的荣光,被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们簇拥登基,而她,作为帮助伊万诺夫登基的人,理所当然也跟着他一道步上加冕的红毯。 镶满宝石的冠冕被戴在精心梳理过的秀发上,一身曳地宫廷长裙遍缀珍珠与黄金亮片,她站在伊万诺夫身旁,是他当之无愧的伴侣。 神思逐渐飘远,身体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痴痴的,她望向前方不知名处,未知是想人,还是想家。 最终,微睁的双眼停在凝固一刻。 “你怎样?” 岳定唐将凌枢扶起。 后者没有中弹,千钧一发之际他堪堪闪开,身体重重摔在地上,还不得不拼着一口气下死命地去夺枪。 两处枪伤加上肋骨的伤势,当场差点摔出个人事不省,疼得他够呛,得亏从军那点底子还在,不然现在就剩半口气只出不进了。 “这下,不会再有人来了吧,让我歇会……” 凌枢重重喘着粗气,语气却游丝也似,轻得一阵风就能吹跑。 岳定唐将他安置好,又从甄丛云尸体那里拿来水壶。 “喝点水。” 凌枢根本没法动,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岳定唐打开壶盖,凑到对方嘴边,微微倾斜,一点点慢慢地喂进去。 凌枢半眯着眼,水顺着嘴角淌下,但喉结上下滑动,总算有部分是喝进去了。 “……门后,除了箱子之外,还有点干粮,你可以进去拿。” “不饿,我也歇会。” 岳定唐靠着他坐下。 两人肩挨着肩,大汗淋漓,劫后余生。 外面好似下起雨,淅淅沥沥像雨水砸在洞口草木上的声响,遥远而又亲近。 是春雨。 北方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 凌枢闭上眼,嘴角上扬,如在倾听全世界最珍贵的声音。 “老岳。” “嗯。” “咱现在也算生死之交了吧。” “嗯。” “那我问你个事,你别骗我。” “嗯。” “刚才,你是不是以为我想亲你?” 回答他的,是无休止的沉默。 久到凌枢以为对方睡着了。 _分节阅读_319 “喂,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回答我?嘲笑我自作多情,还是矢口否认?我那会儿明明看见你脸红了的,哈……” “周围那么黑,你是怎么看见我脸红的,你眼睛是从蝙蝠那里抠来的?”岳定唐冷冷道。 凌枢叹了口气。 “既然你不肯承认,那就算了,我本来还有一腔真心话要说……” 说字还未落音,声音就被吞没了。 凌枢微微睁大眼。 任他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对方会出其不意。 密道里很安静。 安静到远处外面的雨声都依稀可闻。 安静到近在咫尺的,黏腻细微的动静,同样清楚入耳。 凌枢下意识想抽身,这里不适合他发挥风流倜傥的魅力,用桃花眼将对方溺死在温柔里,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狼狈,原想开岳定唐的玩笑,看他脸色陡变惊慌失措,却没曾想给自己挖了个坑。 现在土已半截过身,眼看就要安息。 气息交缠得越发深入了些,凌枢甚至能够感觉自己被对方身上淡淡的烟味裹住。 绵绵密密,无孔不入,岳定唐的气味像一张网收缩成茧,把他藏在里面。 凌枢有点气急败坏了。 他想先发制人,反是被克了一招,现在进退维谷,受制于人,犹如玩物被任意把玩,里里外外方寸不存,悉数被深入研究了个遍。 然后猎人方才心满意足,把陷阱连同里面的猎物一起收起来。 还要问他一声:“到底是谁脸红了?” 我他奶奶的是透不过气憋的! 足足有三秒左右的时间,凌枢说不出话。 那是被气的。 “你那个故事的后半截呢,我挺有兴趣,就是你去了东北之后,遇见什么,给我讲讲。” 他听见岳定唐如是道。 得寸进尺人面兽心衣冠禽兽口蜜腹剑蓄谋已久故作纯良。 凌枢早在脑海里酝酿了千八百个贬义词往对方头上砸,闻言没好气道—— “讲你奶奶个腿儿!” 第105章 缓过劲来之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 “我得去找老袁。” “我去吧。” 岳定唐把水壶往他手里一塞。 就凌枢这状态,走没几步路只怕会直接晕死过去。 “老袁的大概方位,你有数吗?” 凌枢想了想,“他说下山去帮我找大夫,后来甄丛云他们说遇到老袁自投罗网,只怕老袁在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他寡不敌众,早点找到他,说不定还有希望。” “不用了,要等你想起来找我,黄花菜早就凉了!” 声音比脚步声先到,不远不近的距离。 _分节阅读_320 步伐一轻一重,慢吞吞的,过了好一会儿,老袁的身形才映入两人视线。 放在地上的马灯,拉长了他身后的影子。 “他奶奶的,大夫没找成,差点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他松了口气,一屁股往凌枢旁边坐下,双腿伸直摊开,也不动了。 “你怎样了?” 凌枢看见他能回来,还是挺惊喜的。 “侥幸,没中弹,我自己跳崖了,半途被一棵树拦住,胳膊和腿折了,我怕他们找到你这里来,赶紧又上山寻回来。”老袁吐了口血沫,有气无力,“那恶毒女人呢,死透了没有?” 凌枢:“尸体就在前面拐角,你站起来走几步路就能瞧见了。” 老袁的话跟他刚才一模一样:“我已经没力气起来了,让我歇会儿,最好睡上一觉。” 凌枢却觉得有点冷。 这里本来就阴寒潮湿,寻常人都无法久待,更何况他现在只剩下半条命。 他身上穿得再多,也挡不住层层寒意从石板泥土缝里渗进来,伤口依旧发疼难耐,半干涸的血跟衣物黏腻在一块,让人有种日久天长即将发霉腐朽的错觉。 “冷?” 岳定唐发现他在发抖。 “没事。” 凌枢低低应道,伸出那条完好的腿踹了老袁一下。 “上去之前,先给我看看那两口箱子里的东西。” 老袁:“看了又能怎样,你还能私吞不成?” 凌枢:“不能私吞我也要看,为了帮你护送这批东西,老子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你不让我看两眼,我死都不瞑目!少废话,快起来开门,我倒要看看,连象牙雕经和佛塔,老爷子都可以丢出去当诱饵,那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稀世宝贝!” 老袁:“说到佛塔,那座佛塔呢,那也是个不得了的宝贝,当时老爷子舍出来,都心疼得不行!” 凌枢没好气:“不晓得,被甄丛云抢走之后就下落不明了,弄不好几十年后能被人偶然发现吧!你少顾左右而言他,赶紧去开门,不然就还我那半碗面的面钱,利滚利现在起码也有十来块大洋了!” 老袁拿他没法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起身。 “你不是说你从前是贵公子吗,人家都说烂船还有三寸钉,你怎么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一样,掉钱坑里了,当年多吃你半碗面还能念叨到现在!” 岳定唐印象里,和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老袁,都是一个沉默寡言,在关家人前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的人,那天开库房,关家几兄弟吵成那样,也没见他出来主持大局,现在跟凌枢打嘴仗,倒像是换了个人。 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人前老袁只是他那个早死的兄弟的影子,人后这个老袁,才是真正在战场上跟凌枢生死与共的战友。 老袁走到门前,弯腰将圆形石头塞进凹槽。 一阵沉闷的石头滚动声响之后,老袁用手去推门。 他龇牙咧嘴,一边手臂使不上劲,不得不换成肩膀去顶,还是感觉费力。 “那谁,岳少爷,过来帮把手!” 凌枢是指望不上了,这大少爷就知道瘫坐在地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不错,老袁直接喊的岳定唐。 “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力,轴承在左边,我们推右边!” 岳定唐嗯了一声,他也是一条胳膊中枪,只能用另一侧肩膀去顶门。 “俗话说得好,两人同心,其利断金,诸君加油啊!” 凌枢在旁边懒懒道,光出声音不出力,听得人牙痒痒。 “你给我闭嘴!” 老袁狠狠剜他一眼,这人怎么这么欠,从以前到现在就没变过。 偏是生得好看,遇见的大多数是怜香惜玉的肤浅之人,处处都能得到优待,连食堂打饭都比别人多半勺。 “来,一,二,三,推!” _分节阅读_321 门终于缓缓被推动了。 缝隙由小而大。 石室内,几口箱子堆在角落,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左边两箱子里头是干粮,还有水和酒,水放得久了,得拿到上面去煮开,干粮也都封在坛子里的,应该还能吃。” 箱子都没上锁,老袁将他们从棺材里带出来的几个小布包拿到箱子边上,小心翼翼放进去。 凌枢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旁边。 他提着马灯往里头照。 老袁忙道:“你小心些,里头有字画的,别碰着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见过的字画比你吃的盐还多,也没见碰坏什么。”凌枢懒得听他啰嗦,放下等,往里头拿出一幅卷轴。 “来来,老岳,帮我打开,咱看看老爷子到底留下什么宝贝。” 岳定唐对关老爷子布下这么一个局,将岳家也算进去,费尽心思保护的这两箱东西也很好奇,只不过没像凌枢那样露骨。 卷轴慢慢打开,这里的光线堪称昏暗无比,可仍旧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 草木葳蕤,远山近楼,临湖远眺,微桃浓绿,高台如仙。 周围没有一个可供鉴赏的明亮环境,可这更像梦中幻境在眼前呈现,带着烟雾迷醉的浓稠,也带着岁月凝固的美貌。 “这是?” “《圆明园四十景》。” “不对吧,我记得这幅画,在圆明园被烧那会儿,就已经被抢走了,如今在法兰西呢。” “这不是真品,算是临摹品,但来历同样不凡。圆明园被烧毁之后,咸丰皇帝辗转难眠,既想弥补点什么,又想给后世留下点东西,就效法先祖,也让当世名家画出一幅颐和园八景,可颐和园毕竟不如圆明园,后者可是盛世举国之力建造经营起来的,咸丰皇帝思来想去,总觉得用颐和园作画,少了那么点意思,于是就召集当时几位宫廷画家,并善于书画的大臣,照着宫里留存下来的四十景草稿,临摹出这样一幅画作。”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袁累得够呛,拍开一坛子酒仰头灌了好几口。 “这些都是关老爷子给我说的,他说,这副仿品虽然技艺和名气上远远不如真正的四十景图,但起码也能流传后世,让后人一窥当年的盛世园林。看见这幅仿品,也能想起真品还在洋鬼子手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比什么金银财宝珍贵多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我读书少,话没法搬全,大概意思你们懂了就行了。” 岳定唐小心将画重新卷上系好,又去看箱子里的其它东西。 有修《四库全书》时被勒令销毁又幸存下来的明代书籍孤本。 有唐代至今已经褪色了的彩绘骆驼。 有红翡雕成的一对柿子。 还有用黄色棉布包裹的两座佛塔,其精致华美,上面镶嵌的宝石之多,起码是岳定唐得到的那座佛塔的两倍以上,里面用的镶嵌累丝掐丝微雕等各种技艺,精湛程度也不是之前那种佛塔能比的。 之前凌枢看见那座佛塔,觉得自己眼睛都已经要被闪瞎了,现在再看这两座小一点的佛塔,反倒觉得之前的庸俗不堪,眼前这两座,才是真正将艺术与财富合二为一的瑰宝。 他不由轻轻倒抽一口凉气。 耳边传来细微动静,凌枢扭头看去。 老袁不知何时退开几步,正一脸警惕看着他俩,似乎在防备他们随时见财起意,反目成仇。 凌枢啼笑皆非:“咱俩都是死人壕沟里搀扶出来的兄弟,只差没有从一个娘胎里投生了,你至于这样吗,整得我跟个小人似的!就算我想劫财,现在我们两个,你就一个,你也打不过老子啊,赶紧给我滚蛋!” 听见凌枢这样说,老袁反倒松口气,讪讪一笑:“多少父子兄弟因为钱财翻脸,关家那几兄弟你也看见了,我不能不防,咱俩那么多年没见,我这不是怕你被大上海的灯红酒绿腐蚀了?” “那你早在刚才下来的时候,就被我给暗算了,我告诉你,就是你被关家的猪给亲了,老子都没变过!” 凌枢骂完,画风一转,拿起那座小佛塔,摸了又摸,啧啧出声。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宝贝还真稀罕,看看有没有运输途中震掉下来的珍珠宝石什么的,它们自愿分离的,咱捡了回去,也算是给它们找个好归宿吧。” 老袁:…… 他心惊胆战看着凌枢一件件拿起,又挨个放下,真怕他兴致一来拿到手摇一摇,把那些宝贝上的宝石晃下来一两颗。 岳定唐却有些疑惑:“老爷子哪来这么多宝贝?” 这里头有不少东西,一看就是宫里头流出来的,关家祖上再风光,这些年也都败得差不多了,民间收藏如大海捞针,老爷子一介布衣也很难成批筛选搜罗出这些千里挑一的宝贝。 _分节阅读_322 老袁叹了口气:“这我倒是知道。十几年前,紫禁城出了一场大火,据说起因是前清那个退了位还住在宫里头的皇帝,疑心太监侍卫们偷盗宫中财物,想要清点东西,结果他话才刚放出去没两天,建福宫就起火了。” 岳定唐:“这场大火我也听说了,烧了整整一夜,连洋人的消防队都来帮忙,才把火势扑灭,但据说很多珍宝就这么被烧没了。” 老袁:“那都是对外的说辞。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分明就是下面那些阉人胆大包天,见主子要清算,直接一把火烧光了了事,皇帝也只能傻眼。要我说,这皇帝当到这份上,也是憋屈到没法说了,江山没了,人被软禁在紫禁城,就连里头那一亩三分地,也不是他说了算,我要是他,早就躺平两眼一合双腿一蹬拉倒!” 凌枢:“行了,少废话,赶紧说紧要的!” 老袁:“还有什么紧要的?无非就是收藏宝贝最多的那几处宫殿楼阁都给烧得精光,那些账本更是不用想要找到了。后来陆陆续续的,民间古玩店当铺里,就出现不少据说是宫里流出去的珍宝,从字画到器皿,一应俱全。这两箱子的东西,是关老爷子在十年间陆续搜罗的,有些是从京城逃亡的遗老遗少手里买的,有些是从当地古玩店买来的,还有些是落魄远亲想卖了传家宝换点钱,你也知道关家是什么来头,多的是这样的亲戚和门路。” 岳定唐:“这么多珍宝,就是不留给子女,放着以后等哪个子孙出息了,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老袁哂笑:“国破家亡,哪来的财富,就算坐拥金山银山,也得守得住才行!与其流落到关琴之那几个不成器的手里,被他们辗转变卖,或者送给日本人,还不如运回北京。老爷子听说故宫那边为了避开可能到来的战火,已经开始把所有东西都分批运送南方,就让我带着它们一起过去找大部队。他说这两口箱子的东西,要是能跟大部队会合,以后等国泰民安再拿出来,那才算是真正给后代子孙积德,留下福荫!” 要说岳定唐对关老爷子没有半点怨念不满,那是不可能的。 这老头儿千里迢迢把他从上海喊过来,为的就是利用岳家来让这个局变得更完美。 得到佛塔的岳定唐成了头号靶子,当所有人都将羡慕嫉妒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时,老袁正拉着两箱真正的宝贝在暗度陈仓。 老头不仅坑未曾谋面的表侄孙,还坑自己的亲生儿子,任凭几个儿子互相滋生矛盾,彼此看不顺眼,甚至引狼入室,来了俄国人,又来了日本人。 但岳定唐又拿这老头没办法。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人是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就算岳定唐现在在他坟前破口大骂,人家也不会死而复生。 而且说到底,老爷子竟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他的几个儿子未必理解他,就算知道真相,说不定还要怪老爷子便宜了外人。 最理解他的人,反倒是愿意冒险运送珍宝的老袁。 “先把箱子抬上去再说,再待下去,我怕那女人没把我打废,我得先冻死在这里!” 老袁没好气将箱子合上,不再让凌枢流连欣赏了。 两口箱子有些分量,三人又都是残兵败将,合力抬了半天,才终于把箱子抬到上面去。 庙门紧闭,再生上一堆火,把水煮上,放点青稞面和卤好封坛的牛肉,总算有了些温暖的烟火气。 凌枢躺在稻草堆上,脸被火焰照得通红,从地狱到人间走了一遭,渡尽劫波之后,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等岳定唐看到坛子里的食物煮得差不多,想把凌枢叫起来吃东西时,就看见他睡得正香,轻声喊也喊不醒了。 “算了,你别叫了,让他睡会吧,给他留点醒了再吃。这次要不是我把人拉进坑里,他也不会伤成这样,是我这当兄弟的对不起他。正好,我也有点事想问你。” 老袁用勺子把大块卤牛肉舀到碗里,递给岳定唐。 青稞面和着卤牛肉煮熟的味道也许称不上盛宴,但在当下,却是难得的美味了。 老袁没有兜圈子,他盯住岳定唐,开门见山就问:“我们要是把这批东西运出去,你会不会阻拦?” 岳定唐也痛快给了答案:“不会。” 老袁咄咄逼人:“那你跟日本人到底有没有牵连?” 岳定唐:“岳家也许有人有,但我没有。” 这个回答就比较耐人寻味了,老袁愣了一下,撇撇嘴。 “我最讨厌跟你们这种爱兜圈子的文人打交道了,什么话都云里雾里,不肯说明白。那我问你,那天你明明怀疑凌枢,为什么还要任凭伊万诺夫他们杀人盗宝?” 岳定唐:“我当时只知道他对我有所隐瞒,也猜到你们可能认识,但我不知道你们的具体计划,只想着将计就计,看他到底要做什么,那天晚上我被他下药迷晕之后,是被大老爷他们喊醒的,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 老袁沉默片刻:“我让他把佛塔偷走,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想到伊万诺夫会冒出来,差点就功亏一篑,可能还会害你性命不保,这事我给你赔不是,当时他为了保护你,特地制造一些动静引来众人,伊万诺夫他们才会匆匆逃离。” 岳定唐挑眉:“他给我下迷药,差点就把我害死,你这意思,还让我别怪他?” “嗐!” 老袁从兜里摸出一盒烟,直接用火堆点燃,开始吞云吐雾,过了片刻才想起边上的人,礼貌性给岳定唐递过去,心说对方这豪门子弟估计也看不上这种烟,谁知岳定唐毫不客气,一下拿走三根,抽一根,收两根,把他肉疼得直抽气。 “那天他去医院看你,出来的时候你那病房正好爆炸,他本来二话不说就要回去找你,是我把人给打晕了,后来在山上,他说帮我办完事之后,还要回城去找你。” 岳定唐点火的手一顿。 老袁没留意,继续诚诚恳恳说道:“岳少爷,我知道像您这样的人,从来不缺朋友,尤其是捧着您,讨好您的朋友。但凌枢这人,您甭看他平日里爱偷懒,浑身上下跟没骨头似的,但那都是战场落下的病根,有些人表面上不着调,满嘴天花乱坠没句实话,又爱财又惜命,实际上比谁都要重情长情,姓凌的就是这样的。” _分节阅读_323 第106章 老袁发现岳定唐走神了。 就在自己那席话说完之后,后者对着火堆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他看见岳定唐手上的烟都快灼手了,忍不住去推他胳膊一把,对方才醒过神似的,将烟灰抖落,再猛吸一口。 “我记得他以前身体很好。长跑比赛,他总拿前三,我们在学校一块打球,他也是进球最多的那个,那时候一群女学生下课特意绕一大圈回去,就为了路过操场看他打球。” 烟雾漫进火堆,溅起一团星火,也勾起回忆碎片。 “你知道他多爱臭美吗,别人打球热了脱衣服,他非要把一套中山装穿得整齐严实,在那满场跑打满头名,就为了听那些女学生说他风度不乱。” 岳定唐说罢,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现在这样,基本都是在战场落下的毛病,要么是被炮弹碎片划伤嵌进去的,要么是被子弹打的。喏,他右手的毛病,你应该发现了吧,就是当时在雪地里近身搏斗,被敌人刺刀挑伤的。他以前枪法很准,是我们那个营的神枪手,里里外外都闻名,但那次受伤之后,手就再也握不住枪了。” 说实话,老袁始终觉得岳定唐让人捉摸不透。 哪怕三人现在坐在这里,劫后余生,同生共死,老袁还是不敢完全信任岳定唐。 这可能与他需要隐藏身份潜伏在老太爷身边,习惯总用猜疑的眼神儿去观察别人有关。 但自己不相信岳定唐没关系,岳定唐相不相信他也无所谓,老袁觉得自己有必要让岳定唐相信凌枢,他不希望将来因为什么误会,岳定唐就要置凌枢于死地。 “当时我们都以为他的手会废掉,没想到他出院之后,就开始练左手,从拿筷子到写字,后来还能用筷子夹青豆了,一颗一颗,我以为这也就差不多了,结果有一天,他居然跟我说,他能用左手开枪了。我心说这有什么了不得,但凡你食指还能动,谁不会扣扳机。” 岳定唐眼里又多了点笑意:“他看似潇洒,实则好胜心很强,从小到大都这样,考试前每次都说自己没怎么复习,实际上每天在家里都看书看到睡觉前,估计他已经把左手开枪练得差不多了。” 老袁也摇头笑道:“怪我当时太天真,偏不信这个邪,非要跟他打赌,两人就到校场上,拿着盒子炮开始打靶,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居然输了,这家伙背地里练了两个月左手枪法,小胜一筹,把我这个长年用右手的给超了!” 这的确像凌枢会干出来的事。 岳定唐无声一笑,心底浮起连他都说不清的微妙感。 就仿佛,置身其中,引以为豪。 但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岳定唐看向凌枢的右手。 后者睡得正沉,侧身面向他们这边,右手虚垂,袖子上有些干涸的血迹,但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完全看不出这样一只手是半废了的。 岳定唐还记得,两人久别重逢,头一回见面交谈就是在监狱里,他看见凌枢用左手写字,当时心里就有所疑问,可那时候并未想到,这疑问背后,竟是隐藏血海滔天的过往。 曾经那个连手指被花刺扎到都要用手帕包扎起来的少年,终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蜕变成成一个钢铁般意志的男人。 老袁叹道:“但不管再怎么精准,左手终归是左手,比不上他原来的右手,当年他那一手枪法,真是让人无不注目,可惜了!” 岳定唐:“他怎么会受了这么多伤?当时东北军,不是很快就不战而退吗?” 老袁:“说是这么说,有些还是抵抗了的,我记得那年,我们驻守长春,日军从北大营一路打过来,分明是想把东三省吞并的架势,上面还抱有幻想,以为给日本人吃点好处,他们也就适可而止了,还有的指望俄国人出手帮忙,结果呢,奉天失守,四平失守,营口失守,到了长春这边,我们不肯就地投降,整整守了一夜。” 老袁的语气很平淡,这段往事之于他,之于凌枢,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们现在能够平平安安坐在这里,就已经是莫大的幸事。 岳定唐沉默片刻:“我当时在国外,看了相关报道,都说东北奉行不抵抗,所以很快全线溃败,并未提及长春。” 老袁苦笑一声:“只守了一夜,说出去不光彩,不提也罢,省得丢人!但那一夜,我们真的是把老命都豁出去了,可敌人的火力太强大,我们没有援军,很多人也没战意,听见旁边几个城市都不抵抗撤退,实在守不住,弟兄们一个个没了,要不是凌枢把我推开,这会儿我也没命坐在这里跟你瞎侃。” 岳定唐:“后来呢?” 老袁:“后来我们幸存下来的一伙弟兄,个个伤重,上不了战场了,但也都不甘心就这么背个战败懦夫的罪名,干脆化整为零,去野外打游击埋伏,跟敌人周旋,从九月到十二个月,整整三个月,喝雨吃雪,打猎维生,原本三十几个人,最后就剩下连同我和凌枢在内,不到七个。” 岳定唐:“很惨烈。” 老袁:“以命换命的打法,只能是匹夫之勇。眼看东北全线沦陷,大部队往关内撤退,我们这一身伤,下雨刮风都会酸痛,凌枢肩膀后面,好像至今还有块炮弹碎片没取出来,就算再回战场也是拖累兄弟,几个人一合计,索性彻底解甲归田,之后我跟凌枢,就再也没联系了。” 岳定唐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自己不管发表什么评论,对老袁他们来说,都是一种不必要的指指点点。 “你后悔没?” 他是问老袁,也是透过老袁,在问凌枢。 老袁抹了把脸,哈哈两声,颓唐尽去。 _分节阅读_324 “后悔什么?后悔杀敌,还是后悔抵抗?我只后悔当时没多长几只手,没多杀几个,男儿大丈夫生在世上,要是不能轰轰烈烈活一回,那这条命跟狗命猫命又有什么区别?” 岳定唐沉吟:“我如果早点知道……” 如果他早点知道,就不会让凌枢跟着自己跑一趟东北,重履故土,重温那些铁与血。 可如果没有这一趟,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现在只是后悔,自己长久以来的试探行为。 那些试探,必然多多少少,伤了对方的心。 尤其是,那一枪指住对方。 岳定唐不知道当时的凌枢是何等心情,连他自己也纷乱难言,可现在想起来,却全都只有后悔了。 像伤口流血一直泡在盐水里,心禁不住酸胀刺疼,想抽身后退已是不及。 “我们见面之后,都没来得及细问近况,他回到上海去了?真成了你下属?” 岳定唐听见老袁这么问。 “我在市警察局兼职顾问,他是我的助理秘书,每天坐在办公室,不用出外勤,也用不着面对枪林弹雨,很安全。” 老袁瞪眼:“那这次还不是受了这么重的伤!” 岳定唐想起凌枢之前几次受伤,好像还都是跟自己一道查案的时候落下的。 “他这种性子,说是说惫懒,你让他真休息,他也闲不下来。” 老袁一想也是,顿时无奈了:“怪我,不该把他拖进来,可我需要个帮手,身边也实在没有可靠的人。” “我会尽量不让他再受伤。” 说这句话的时候,岳定唐的音量,只有自己能听见。 而好梦正酣的凌枢,还对外界一无所知。 第107章 凌枢醒来的时候,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外面放晴之后,连风也在阳光威慑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夜张牙舞爪咆哮呼号如同一场过往梦境,草木承蒙恩泽,一个个争先恐后舒展身体,懒洋洋窝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丝毫不想动弹。 就像现在的凌枢。 他是清醒了,身体还嚷嚷着想睡,拥着不知道谁盖在他身上的外衣袍子,似醒非醒听着外面的动静。 岳定唐和老袁正在聊运输珍宝的事情。 岳定唐:“金副市长那里可靠吗?” 老袁嗯了一声:“箱子里那其中一座佛塔,还有一套宋代孤本,就是金副市长交给老爷子的。我想,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尔反尔,故意钓鱼。” 岳定唐沉声道:“他知道此事一旦暴露,将有可能面临的风险吗?” 金副市长是个满人,而且还是个屈从于淫威,在伪政权下当官的满人,就算他现在风光无限,日本人看上去也很尊重他,但这些都是表面功夫,也只建立在金副市长愿意安安心心当个傀儡的基础上。 如果满城风云的情况下,金副市长往外运珍宝的事情被曝光,只怕他的身份也保不住他。 老袁道:“这人我见过几面,我说不好,但我记得老爷子对他的评价。他说金氏此人,虽大节有亏,但不失性情,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却又不希望老祖宗的东西落入异族手里,所以才想假老爷子之手,稍减愧疚吧。” 乱世之中,随波逐流的人也未必就没有自己的想法,谁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十恶不赦终归少之又少,但如果没有关老爷子,那位金副市长可能也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终其一生都在庸庸碌碌奉天混日子,被当作一具傀儡牵来扯去。 “那个刘先生,不是跟金副市长一派的吧?” 说话的是凌枢。 他终于肯离开温暖的被窝坐起来,但还是团得密不透风,露出个脑袋,越发像个不倒翁。 岳定唐道:“刘先生背后的人叫宝木寿,金副市长的靠山,则是关东军里的田中,虽然同属关东军,但他们内部也是有矛盾的,宝木和田中两人,素来因政见不合,争斗不休,宝木负责东北对上海的对接,就是之前成先生那一盘生意,田中眼红已久,却总找不到机会下手,这次汽车爆炸案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借着关东军里那位大人物的震怒之机,指出宝木手下的刘先生有失职甚至通敌的嫌疑。” _分节阅读_325 凌枢接道:“所以刘先生作为宝木身边的得力助手,田中早就欲除之而后快,你把他杀了,正好也不会被追究。” 岳定唐颔首:“事后宝木肯定怀疑是田中下的手,又要忙着应付那位大人物的震怒,无暇再注意到我身上,等他回过神来,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还未知,我早就离开奉天了,跟岳家的合作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凌枢挑眉:“但你坏了你二哥的好事,回去就不会被追究吗?” 岳定唐:“都是亲兄弟,他除了骂我一顿,还能做什么?” 这话十足无赖,尤其是用正经严肃的表情说出来时,分外有种滑稽感。 凌枢还想说什么,却打了个喷嚏。 “这衣服谁的,怎么有股味?” 老袁满不在乎:“从那几个老毛子身上扒拉来的貂皮大衣,不是挺暖和的?我还特地把伊万诺夫那一件给你,他穿得最好了。” 凌枢嘴角一抽,本来有点别扭,转念想想从前在战场上,别说死人衣服,他们还挨着死人睡过觉,自己估计是卸甲之后日复一日过得太安逸了,现在连披件死人衣服都觉得别扭。 别扭归别扭,春寒料峭,他又把毛领子往上拢了拢,脑袋几乎都埋进去。 “金副市长母亲的灵柩,什么时候能来?” “应该就是明天早上了。” 岳定唐看着两个病号,要么身上有枪伤,要么腿脚不灵便,别说一天了,恐怕半天都难受,更何况明天灵柩进庙,他们要搬东西打掩护,还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意外状况。 “我现在下山去找大夫,你们在这里待着。” 三人之中,也就他双腿还能正常行走。 老袁皱眉:“现在?城里不是盘查得紧,你怎么进出?” 岳定唐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扬了扬手里的薄纸。 “刘先生的通行证,可以自由进出奉天城。” 老袁欲言又止,不好拦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下山的林间小路。 凌枢喝完一碗水,吃了半块饼,眼瞅着老袁背着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无数次,从神色凝重到唉声叹气,活生生一只焦虑烦躁耷拉着尾羽的公鸡。 “你可别兜圈子了,我看得眼睛都花了,要兜上外面兜去!老岳出去一趟,你咋就跟个独守空闺的怨妇似的,你俩长谈一夜,难不成谈出什么海誓山盟了?” 老袁猛地扭身:“他这前脚刚走,我就想起一件事来。他家里跟日本人藕断丝连,要是他说的那些全是为了麻痹我们,转身下山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凌枢:“你问我,我问谁?咱俩现在老弱残兵,箱子抬都要抬半天,别说藏了,跑都跑不掉,真要像你说的这样,那就只能束手就擒咯!” 老袁:“你也觉得他不可信?” 凌枢:“我这不是为了顺应你的话吗?人都走了,你现在操心这些有什么用,来,喝水还是喝酒?” “喝个屁!” 老袁往火堆旁边一坐,开始痛定思痛。 “哎,都怪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看他一脸道貌岸然的,不知不觉就让他走了!他不回来还好,就怕他还找人上山来抓人夺宝,那我们之前做的,可就全都前功尽弃了!” 凌枢懒懒道:“那你还把我的老底都漏光了。” 老袁:“你都听见了?你没睡呢?” 凌枢:“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听见一段,转身又睡过去了。” 老袁:“我这不还都是为了你吗?怕他对你心怀芥蒂,影响你们的情谊,总归你以后还要在他手下干活。话说回来,你看他平时对你怎样?” 凌枢:“还行。” 老袁:“什么叫还行?” 凌枢掰着手指数。 “他让我去买烟,我就顺便跟烟贩子讲价,拿点回扣。他让我整理档案,我就在办公室里打瞌睡。他让我去婉拒追求者,我就让人家姑娘转而对我感兴趣。基本上每周七天里有五天是在他家吃的晚饭,其余两餐也是能蹭就蹭,绝不多花。他至今没有解雇我,算不算还行?” 老袁瞪眼:“这叫还行?他居然还没掐死你?” 凌枢:“我那会儿不是不想当他下属,变着法子想让他把我赶走吗?” _分节阅读_326 老袁感叹:“那岳定唐要不是大恶若善,就铁定是个厚道人了,毕竟没几个上司能容忍你这么折腾的!” 凌枢干笑一声,没吱声,心里想的是:那可不吗,老子的报应这就来了,都给占了天大便宜,上哪儿说理去? 第108章 几年没见,老袁越发啰嗦了。 短短一碗水的时间,他又在那叨叨岳定唐下山不回的一百个可能性。 “你说他这一趟图啥,救了咱们,半点好处也没有,那些珍宝他又拿不到一个子儿,虽说他是岳家少爷,不缺这些,但佛塔有多扎眼我是知道的,保不准天皇老子也得心动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要不我还是下山去瞅一眼吧!” “那你怎么办,这里就你一个,等会儿他杀个回马枪,带着人找上山来,你岂不是被包了饺子?” 凌枢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把空碗往他面前的稻草堆一扔。 “我想吃烧鸡了,你别吵吵了,赶紧打野鸡去!” 老袁瞪圆了眼:“老子都伤成这样了,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凌枢:“不给你找点事做,我怕我耳朵得报废了,不是我说,老袁,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跟个老娘们一样婆婆妈妈,是不是上年纪了?” 老袁大怒:“老子就比你虚长三岁,三岁懂不懂,你会不会数数?!” 他从前也是个暴脾气,这几年在关家扮演他兄长的影子,估计是憋坏了,这会儿遇到个故人和兄弟,表皮下那些真性情通通暴露,再不做半点掩饰。 凌枢却是不怕他吹胡子瞪眼睛的,两人在军里的时候,连架都没少打过,现在的交情大半都是打架打出来的。 只是时过境迁,现在再让他们动手,估计也是打不动了,唯有动动嘴皮子。 “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跟头猪一样,又没养出几两肉,猪都比你能耐,起码还能卖钱,你能做什么!” 话虽如此,老袁还是出门去了。 这庙里虽然暖和,但待久了还是烦闷,他不像凌枢那样懒惰又怕冷,宁可一瘸一拐也要出去透透气。 凌枢打了个呵欠,也不管他,闷头就要继续睡。 不知怎的,翻来覆去,却有些睡不着了。 脑子里乱纷纷的,一会儿是岳定唐拿枪指着他的那一幕,一会儿是姓岳的把他按在墙上亲,一会儿又是自己劫后余生,跟他肩挨着肩靠坐在地上,才过去没多久,现在却像做梦一样,现实与虚幻交错,他自诩聪明,却也难免像常人那样生出点患得患失。 胸口灼得难受,刚退下的温度好像又升上来了。 凌枢觉得自己以前根本不是这样伤春悲秋的人,谁不知道十里洋场的凌大少风流倜傥,桃花朵朵开,别人都是去舞场给舞女送钱,他去跳一支舞,还有舞女上赶着给他送东西,不收还不行,从来都是他左拥右抱,挑三拣四,别人被他看一眼笑一笑都小鹿乱撞,巴不得把全世界都双手捧上来,哪里能料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还有转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 这估计就是他跟老袁说的报应。 胡思乱想入梦,连梦境也是乱七八糟的。 凌枢睡得后脑勺隐隐作痛,迷迷糊糊又被香味给唤醒。 居然是烤鸡的香气。 还有低声的交谈,不止一个人。 凌枢翻了个身,在将醒未醒之间徘徊,眼睛半睁半闭,正好看见岳定唐抬步跨过门槛,身后是漫天的彩霞,紫蓝红黄,渐进之后又氤氲交错。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心底自然而然浮现这两句诗,仿佛清风拂去迷雾,圆月洗净世间一切铅华。 老袁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也许没有入心,却也进了耳朵,撼动病痛犹豫的意念,在梦里也未尝没有过扪心自问的动摇。 但所有动摇,都在见到来人的这一刻,烟消云散,雪霁天晴。 即使岁月还远远没有太平静好,内心却已然得到救赎。 “好点了没有?” _分节阅读_327 岳定唐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他面前,先问病情,再看神志。 凌枢含糊答应一声,懒洋洋地放松下来。 岳定唐只当他身体又反复了,皱起眉头,朝正在给老袁缝合伤口的医生道:“能不能先给他一点止痛药?” “我刚才探过了,他没烧,情况还好,等我给这位先生做完了,就马上给他医治。”医生头也不抬道。 换作老袁,估计找个中医老大夫就上来了,岳定唐找的却是西医,毕竟他们这几个人,要么是摔伤,要么是枪伤,动手术消炎止痛,还是西医的手法见效更快些。 老袁的情况尚好,掉下山崖的时候被树木挡住,骨折错位不算严重,吃了消炎药用木板固定住,一些外伤缝合一下,擦擦药,十天半月也就能痊愈了。 岳定唐觉得凌枢的情况有些麻烦,在后者裤管被卷起时,看着医生严肃的表情,未免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枪伤之后还挪动了,会不会对骨头有影响?” 医生没吱声,抿着唇,低头翻那些血肉模糊的组织。 岳定唐从来没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晕血。 而且只晕姓凌的血。 刚才他看见医生给老袁清洗伤口,明明还好好的。 酒精浇过伤口,污血逐渐被洗去,但这个过程显然极为痛苦,凌枢眉头拧紧,手指也在微微颤抖,却始终一声不吭。 “能不能给他打个麻醉?”岳定唐忍不住又道。 医生抬头瞪他一眼,还挺有个性。 岳定唐苦笑。 “你怎么这么啰嗦?”听语气好像两人还是旧识。 “这是我朋友。”岳定唐道。 医生:“那我不是你朋友?你不信我?” 岳定唐无言以对。 医生凉凉道:“原来这朋友还有轻重之分,难怪我在奉天几年,从没见你来看望过我,这会儿有事,就想起我来了。” 他嘴上调侃,动作却没慢半分,片刻功夫就把凌枢腿上的子弹挑出来。 “万幸,子弹在里面没有碎开,也没有对筋骨造成损害,消炎药你要每天吃,这两天就不要动弹了,你肋骨的伤也要养,胳膊没什么大碍,是外伤。最好是过几天下山去我的诊所,我给你重新清洗包扎伤口。” 医生扫了他们一眼,又道:“算了,看你们这样估计是不会回城了,当我白说,反正你自己注意,伤口不能沾水,去了大城市有条件一定要去换药。” 他把药物器具消毒之后放回药箱,整整衣服起身。 “要是没什么事情,我先走了。” 他瞥了眼站在门边闷声不吭,一只手却摸进兜里的老袁。 “定唐,你让我上山来医人的时候,可没有说连我自己也得留下。” 岳定唐朝老袁抬手,示意他不要紧张,又对医生道:“一场误会,他不知道你我关系,你走吧,我就不送了,记得走后山的路,别被人发现。” 医生不耐烦:“我不回城,我要直接出城,去给镇上一户人家看病,三天后才回奉天,放心好了!” 三天之后,估计他们也就大功告成了。 老袁心有疑虑,当着人家的面也不好问,见岳定唐没表示,只好强忍留人的欲望,直到医生走远了。 “这人没问题吗?” 岳定唐:“他是我留学时的校友,后来又去了日本深造医学,在奉天开诊所好几年了,跟日本人关系不错。” 老袁着急上火:“那你还让他走,现在追上去恐怕来不及了!” 岳定唐又补充一句:“他族叔膝下无子,他是从小被过继去继承香火的,刘镇的生身父亲和亲兄长,是济南人,二八年五月死于非命。” 老袁一怔,看着对方意味深长的表情,不言语了。 “烧鸡凉了。” _分节阅读_328 凌枢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路,老袁扭头一看,顿时怒了。 一整只烧鸡,不知何时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两只鸡腿,一大片鸡胸脯,都只剩下骨头了。 “野鸡肉还是柴了点,下回不是这种特殊情况的话,可以问问附近老乡,买一只家养的,都不用涮油,肚子里塞点香料,那肥得,啧啧!” 姓凌的一边吃,还一边评头论足,挑三拣四。 老袁顾不上骂人,三两步蹦过去,抢过一只鸡翅,一口先咬着,再伸手去拿另一只。 晚了半步。 另一只鸡翅已经被凌枢递给岳定唐。 “人家老岳辛辛苦苦下山给咱们找医生,你不能连个鸡翅都不给人家是不是?野鸡天天扑腾翅膀,吃鸡翅有助你们早日恢复。” 吃了大半只鸡,凌枢也有力气指点江山了。 老袁气笑了:“你怎么不把鸡腿让给人家,光会慷他人之慨!” 凌枢:“我这叫不跟你见外,喏,鸡头给你补补,吃完更聪明。” 老袁:…… 他真想反手把这鸡头砸到凌枢脑袋上。 老袁能逮到这只野鸡也是纯属意外,他弄了个简易陷阱,原本想着等上个把小时就回去,谁知道还真有傻乎乎往陷阱里钻的,虽然不够肥嫩,也聊胜于无。 三人风卷残云,很快就剩下一堆鸡骨头。 凌枢吃了止痛药,精神也见好许多,加上睡一整天实在是睡不着了,老袁呼呼大睡的时候,他就裹着大衣坐在观音庙的门槛上,面朝外边,看天上的星河北斗。 “好点没?” 岳定唐在他旁边坐下。 凌枢伸懒腰:“只要嘴巴没被缝上,就没啥大问题。” 岳定唐:“回去之后你先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吧,伤彻底好了再回去,不然凌遥姐肯定会问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个,凌枢就开始头疼。 “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吧。” 凌枢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最近消瘦得厉害,他姐要是看见了,那无异一场家庭地震,他肯定会被抓着盘问一整天以上,不老老实实交代顺便一天照五顿被投喂就不算完。 他是喜欢吃,可精挑细选地吃,跟被当成猪来喂,也是有区别的啊。 额头冷不防多了只手,凌枢下意识想退,却已经被微暖的手心碰触到。 “没烧,你回去再睡一觉吧,明天金副市长母亲的灵柩过来,我们还得陪着演一出戏。” 见凌枢没回过神,反应不似平日及时,岳定唐不由得想逗他一下。 “怎么,还要晚安吻不成?” 凌枢瞬间警惕后仰。 “少见缝插针占老子便宜,我警告你,翡冷翠那帮漂亮小姐都还等着我回去——?!” 声音戛然而止。 对方没有长驱直入,而是蜻蜓点水,见好就收。 “你没说话,不是默认想要晚安吻的意思吗,眼睛瞪那么圆做什么?” 凌枢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扭头去看身后! 老袁鼾声依旧,睡姿从刚才到现在好像就没变过。 凌枢松一口气,忽然有点卓文君背着老爹跟司马相如偷情的心虚感。 他委实还没理清自己对于岳定唐的想法。 既然暂时弄不明白,那就放到一边去。 _分节阅读_329 冥思苦想为情所困从来就不是凌枢的作风,有这时间他不如多吃几只烧鸡。 只是回过神仔细想想,怎么都觉得刚才这比喻有点不对劲。 老袁何德何能,都当他爹了? 还有,去他奶奶的卓文君,姓岳的才是卓文君! 第109章 老袁维持现在的呆滞表情,已经足足有半刻钟了。 他盘腿坐在茅草堆上,对面的人将拂尘一扫,正襟危坐。 “贫道观居士今日印堂发暗,双颊隐有破伤之相。正所谓,神暗额光,不是孤孀亦弃妇,妖姿媚笑,倘非妓女定宠姬。观相可观运,趋利避害,趋吉避凶,若你肯按照贫道的话去做,保管你近贤人,远小人,遇事逢凶化吉。” 老袁:“……贤人是谁,小人是谁?” “贤人。”道士指指自己。 “小人。”道士指指正在收拾观音庙的岳定唐。 老袁抽抽嘴角,不置可否。 道袍陈旧,尚算干净,上面几个补丁,脚下一双棉布灰靴,脑袋上还戴着顶南华巾。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观音庙里何时多了一位高功道长。 老袁盯着道士的脸,冷不丁问:“你这胡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乍看还挺像那么回事,就是有点泛黄干枯,跟许久没吃肉营养不良似的。 道士摸摸胡子,没敢用力,洋洋得意。 “剪了伊万诺夫带来的那几个俄国人的胡子,用面糊糊上去的,怎么样,惟妙惟肖吧?” 老袁露出恶心的表情:“你还把死人胡子粘在脸上?” 凌枢摸摸自己的脸,可惜没带镜子。 唇上一撇小胡子,他感觉自己都变得成熟稳重了。 “虽说我长得英俊潇洒人见人爱,但道士里恐怕没有我这么俊俏的吧,出众就容易惹眼,惹眼就容易被人盯上,有了胡子的遮掩,等会儿我再拿点火灰往脸上一抹,不就是个本地道士了?” 老袁无语:“你会本地方言吗,这口音一听就露馅了!” 凌枢:“你会啊,今日且便宜你一回,让你当师父,我就当你跑腿的徒弟好了!” 老袁很嫌弃:“我可不想剪死人头发当胡子!” 凌枢不以为意:“没事,你这脸显老,没胡子人家也当你四五十。” “去你的!” 老袁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块石头就扔过去。 谁知抬手牵动肋骨的伤势,顿时疼得一抽气,龇牙咧嘴哎呀叫唤。 凌枢叹了口气:“你瞧瞧,贫道都说你有破伤之相了,还不信吧,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便是居士这样的。” 老袁捂着肋骨,也顾不上耍嘴皮子了,手指着他不停颤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岳定唐走过来。 “天大亮了,人差不多快来了吧,我们得准备一下。” 他也换了身衣服,长袍褂子瓜皮帽,脸上已经抹了灰,虽然眼睛还是过分明亮锐利,但只要不直视别人,一般也不会有人特意去观察他。 衣裳都是现成的,当初老爷子和老袁两个密谋将东西暂时运来此处存放的时候,就已经把干粮衣裳都准备好了,甚至还有老中青三代的女装,从戏班里买来的钗弁假发一样不缺。 “老袁,待会儿是什么章程,你得跟我们讲一下。” _分节阅读_330 “哪有跑腿当徒弟拿拂尘的,旁边凉快去!” 老袁缓过一口气,没好气将凌枢手里的拂尘夺过来。 他瞅一眼岳定唐的怀表。 “再过一个小时左右,也就是金副市长母亲的吉时,他会亲自扶着灵柩上山,到观音庙来参拜。他对外的说法是,高堂生前信佛虔诚,家中供奉观音菩萨,每日参拜,从未间断,母亲过世当晚,他蒙菩萨托梦,让他带母亲过来此处,最后参拜一回,他想为母亲积阴德,所以念念不忘此事,宁可将母亲停灵的时间延长几日,也要过来给菩萨上香。” “当时,所谓梦境都是假的,到时候他在正殿上香祈愿,我肯定得在,灵柩会在观音庙偏殿停留大约一小时,你们俩就要在这一小时之内,把两口箱子里的东西,都放在老夫人尸身下面的空槽里。” “日本人虽然用他,但肯定也不会完全把他当自己人,我怕等会儿跟他一道来庙里的人里,就有市政公署的人,为防万一,我们做戏就得做全套,不能让除了金副市长以外的人怀疑我们。” “等灵柩上了火车,我也会随着火车一道走,这东西安全抵达北京之日,就是我完成任务,大功告成之日。” “有个问题。”岳定唐道,“那两口箱子分量不轻,棺材上山下山重量差别太大,不说抬棺的吃力困惑,就是有人在旁边看见抬棺人吃力的表情,肯定也会生疑,这怎么解决?” 老袁:“我问过了,金副市长说他挑的八个人,都是力气很大的,到时候我们就说要让他拿点观音庙门口的土,放入老夫人灵柩里才吉利,你们将珍宝放入棺材之后,再在上面铺一层薄土。” 这倒也是个办法。 岳定唐点点头,算是接受了。 老袁揉揉脸:“我怎么突然有点紧张起来?这万一要是真有人跟在金副市长旁边监视他,我怕我说话不像个道士,容易露马脚。” 凌枢整整衣冠:“这时候可不就得靠兄弟我圆场了吗?你不会说话就装哑巴,一切交给我。” 老袁:……他怎么感觉更担心了? 时间不等人,三人没空多说,老袁赶紧换了一身老道士的衣袍。 真别说,他那张脸换了衣服之后,又凭空老上五六岁,当凌枢的师父绰绰有余。 老袁自我感觉还挺不错,拿腔作势四处学步,端着拂尘装高人,就是颌下无须,有些怪异。 没奈何,他捏着鼻子把甄丛云的头发剪了些,学凌枢那样粘在脸上,为显出年纪阅历,不仅得粘唇上,还得粘下巴。 想想死人头发贴着脸,他心里甭提多别扭了,偏生凌枢还在旁边指点江山。 “面糊不牢靠,你可千万别用手去扯,一扯就下来了。” “哎,你这粘了胡子也不像高人,倒像个老农夫,果然远远不及我。” “拿着拂尘别动来动去,没个正形,你别以为日本人容易糊弄,有些人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比普通人还要深很多,你既然要当道士,就得像样,先来跟我背一段《道德经》吧。” 老袁被他念得耳朵嗡嗡直响,恨不能直接把凌枢给扔进金老夫人的棺材里面去,一起打包下葬,一了百了。 但他还是低估了凌枢的能量。 老袁很快就发现,多年不见,姓凌的不仅依旧话多,居然还是个乌鸦嘴。 第110章 “你口渴吗?” 站在门口迎接上山来客时,老袁忽然回头一问。 凌枢摇摇头。 老袁喃喃自语:“怪事,我怎么突然渴得要命,这会儿烧水肯定也来不及了。” 下意识想去摸鼻子,又怕碰掉不牢靠的胡子,怎么都觉得别扭。 老袁从没像现在这么紧张过。 他觉得可能是自己从来没扮过需要装神弄鬼的角色,从前假扮自己兄长的时候,往老爷子那一杵,黑这张脸,半天不说话就行了。 寻思半天,老袁找到原因了。 “你刚才话那么多,这会儿怎么倒不吱声了?” 敢情是凌枢变成哑巴,他还不习惯了! _分节阅读_331 对方无辜看他:“你不是不让我说话吗?” 老袁:“说说说,我可告诉你,那些骗人的话我说不来,等会儿该你开口还得你开口,最主要是把金老夫人安全运上山,再安全送下山,人家把老母亲都借出来了,咱不能出岔子!” 凌枢唔了一声,含糊不清。 老袁不满:“牙疼呢?” 凌枢:“我怕胡子掉下来。” 老袁:…… 他开始觉得把希望押在凌枢身上是个不靠谱的行为,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老袁已经看见金副市长。 他与一名年轻人走在前面,后边还跟着管家,最后面则是八人抬棺。 山路不算崎岖陡峭,像金副市长这种年过天命的人,一根文明拐在手,虽然有些气喘,也算从容有余。 “停!” 抬棺一人高声唱道,八人停住脚步。 但棺材并未放下。 管家一溜小跑上前,先问老袁他们。 “道长,可有板凳,要四个。” 老袁:“有有,徒儿,快去拿来给几位居士!” 凌枢:“好嘞,师父!” 他转身入内,不一会儿就拿出四方大小一样的板凳,整整齐齐摆在棺材下面。 八人这才将棺材轻轻放在板凳上。 时下出殡,未及目的地落棺则视为不吉,金老夫人虽然是到观音庙来还愿,却也不是到这里来下葬,自然还是要有所讲究的。 老袁赶忙上前一步,对金副市长稽首行礼。 “金居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金副市长点头还礼:“托道长的福,还好,就是年纪大了,上山不中用,走几步路就喘得不行。我来介绍,这位是宋先生,市政公署的大红人,真正的前程无量,弄不好过几年我也要靠他提携,道长你可得好好招待,说不定宋先生一高兴,让人拨款把你这观音庙给修了。” 被点名的宋先生二十多岁的年纪,西装革履,一表人才,从上到下只差没明晃晃写着权贵子弟留洋精英。 对方闻言露出含蓄矜持的笑意,蜻蜓点水,疏离有礼。 “金老过奖了。” 乍看这人,凌枢怎么都觉得眼熟,片刻之后才恍然,这位宋先生,不就是活脱脱不久之前的岳定唐,还是在翡冷翠舞厅里久别重逢的那个岳定唐。 彼时姓岳的不苟言笑,浑身由表及里散发上等人和精英之光,与现在在偏殿戴着瓜皮帽老老实实装鹌鹑的岳定唐,判若两人,云泥之别。 几人稍作歇息,金老夫人的棺椁被送往偏殿暂作安置。 那八人先行去了半山亭子等候。 金副市长看上去颇为悠闲,还有心情负手远眺,赞美群山风光。 宋先生年纪轻轻,自然是没那么多伤春悲秋吟诗作对的心思,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当先抬步跨入正殿。 老袁待要陪同,却被他阻止。 “老道长陪着金老吧,这个小道童陪着我就成。” 老袁第一反应是:为什么凌枢跟他同辈人,唇上还沾了假胡子,道童就道童,前面还要加个小字,而他就是老道长? 随即他意识到正事:凌枢留下,意味着他就不能去偏殿帮忙了,那里剩下岳定唐一个,能否能短短一小时内把东西都转移到箱子里? 再看凌枢,却没表现出什么异样,袖着手朝对方微一躬身。 “宋先生想看点什么?” _分节阅读_332 “随便看点什么都行,金老要在正殿上香,我就不打搅了,你带我四处走走吧。” “庙后面有明清两代文人留下的碑林,小道带您去看看吧?” “也成。” 两人一问一答,渐行渐远。 老袁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盯着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 “你那边准备好了吧?” 金副市长的声音近在咫尺,压得很低,几近耳语。 老袁回过神,也跟着飞快小声道:“都安排好了,这位宋先生是?” 金副市长:“其父在市政公署身居要职,他名义上是他父亲的秘书,家里也是有背景的,昨日听说我要过来上香还愿,忽然就说要跟来看看,说是自己从未来过此处观光,我也瞧不出有什么异样,小心些就是了。” 老袁道:“老夫人什么时候回北京?” 金副市长:“夜长梦多,今晚就走,我已经给你订了三张票,到时候你们以金家随从的身份走,到了北京会有人接手,你们就不用管了。” 老袁点点头,声音忽而一扬。 “金居士里边请!” 金副市长有点顾虑:“你那朋友没问题吧?” 老袁:“金老放心,那是我的生死兄弟,嘴皮子也利索。” 他嘴上让别人放心,自己却实在放心不下,恨不得把耳朵拉长个几十米,去听听两人到底说了什么。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凌枢在说。 “您看对面那座山峰,像不像一个老人在拱手,每逢刮风下雨过后,山顶云雾汇聚,白烟袅袅,犹如老人头顶上的白发,所以它别名又叫白头峰。” “据说峰顶有百年灵芝和人参,那人参都成精了,挖的时候还会满山乱跑,不过小道从未见过,倒是城中药铺的老掌柜传得像模像样。” “您再看这条路,弯弯曲曲,曲径通幽,是不是别有一番意境?虽说咱们这座浮玉山名头没有那些三山五岳来得大,但仔细瞧来,也并非一无是处,所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菩萨会选择这里下榻显灵,是半点都不意外的。” “你这小道童,明明年纪轻,为何要蓄须?” 宋先生忽然开口,却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凌枢咧嘴一笑:“这不是为了显得老成稳重些,师父老说小道毛毛躁躁,不能取信于人,有了这点胡须,宋先生不就高抬贵手,耐心听小道说了那么多废话?” 宋先生背着手,漫不经心举头四顾,凌枢则落后他半步。 “我听金老说,你们这庙宇算命看相很灵验?” 凌枢笑道:“您怕是记错了,这座观音庙除了小道和师父,连做饭的伙计在内,统共就三个人,我师父前几日还琢磨庙里开销太大,打算将伙计给打发了,若是算命灵验,何至于如此香火稀少?” 宋先生点点头:“是我记错了,金老没说过这话。” 凌枢笑容不变,热络道:“您是不是瞧着风景挺好,心生好感,想给小庙捐点香火钱?” 宋先生哈哈一笑:“并没有。” 凌枢顿时耷拉下脸。 宋先生看得有趣:“你这小道士,怎么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 凌枢:“哎,因为小道本是南方人,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后爹闯关东,把我也给带过来了,家境不好,后爹又有儿女,小道也不想在家里看人脸色,正巧遇见我师父,索性就跟着师父上山出家来了!” 宋先生:“这么说,你是正一道了?” 凌枢嘿嘿两声:“是,随我师父。不过我师父至今还打着光棍呢,小道怎好越过前面去,还小,不急,不急!” 宋先生:“我看你伶牙利嘴的,不如跟了我,我不敢保证升官发财,但比现在滋润,是绰绰有余的。” 他忽然停下脚步,上下打量凌枢,眼中流露出兴味。 凌枢之所以在这装疯卖傻,口若滔滔,只想拖延时间,越久越好。 宋先生是此行唯一的变数,只要他不在场,岳定唐那边就可以从容安排,不出纰漏。 _分节阅读_333 有刚才对方出言试探在前,此刻姓宋的再语出惊人,他却已经能够面不改色了。 “宋先生开玩笑了,小道乡野出身,逗逗贵人开心倒还可以,长久跟在贵人身边,只怕会频频出错,到时候您就不觉得小道有趣了。再说了,您瞧小道这腿,随了师父,打小就落下残疾,一瘸一拐,平日能混个饱饭已是知足,可不敢妄想高攀。若是您愿意常来这观音庙上香散心,小道与师父自然欢迎之至!”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说完这句话,宋先生倒没再纠缠,当先朝小路深处走去。 有那么一瞬间,凌枢恶从单边生,想从后面直接扑上去将对方脖子扼住咔嚓一声杀人灭口算了,理智随即阻止他这个危险的念头。 姓宋的一死,可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但这厮废话也忒多了,东拉西扯,冷不防又试探一下,要不是他睿智机敏应变如风沉稳老练,换了老袁过来,还真不一定能圆过去。 碑林规模不大,毕竟这地方也少有人知,上面的碑文大多是明清本地举子上山踏青以文会友的时候留下的,跟历朝历代的名家肯定没得比,宋先生眼瞅着对国学兴趣也寥寥,转来转去很快就逛到头了。 “回去找金老吧。” 这才半小时刚过,凌枢自然不能让他那么快走人。 “宋先生饿了吗,可要试试这附近最有名的烤鸡?” 他一听姓宋的口音,就知道此人也不是本地人,虽然言语犀利,看上去还算精明,但言行举止透着公子哥范儿,就不像是个接地气的,在某些方面可以使劲忽悠。 “烤鸡?” 宋先生的表情有些意动。 一大早爬山上来,是该饿了。 凌枢心头一喜,继续忽悠:“我师父昨儿捉了两只野鸡,现在还有一只,小道这就去拔毛烤了,山上有些叶子,包着烤鸡一道烤,可以让鸡肉更加香嫩入味,您请跟我来!” “等等。”宋先生道,“我还不是很饿,你先带我去给菩萨上香吧,正好问问金老饿不饿。” 他既然不愿意,凌枢也不能强人所难,否则就可疑了。 “那请宋居士与小道来。” 正殿只有金副市长一人在。 他站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像是在默念经文为母祈福,见凌枢他们这么快就折返,还有些讶异。 “怎么不多逛一会儿?” 凌枢笑道:“后厨有野鸡,还未下锅,小道惦记二位许是饥肠辘辘,便带宋先生先回来用点东西。” 金副市长摆手:“菩萨面前,不沾荤腥,我既然是为亡母而来,更该虔诚才是,你们年轻人去用吧。” 宋先生道:“金老不用,我也不用了,等会儿随便用些清粥小菜就行。怎么不见袁道长?” 金副市长:“袁道长去偏殿为亡母诵经祈福了,宋先生若不嫌枯燥,就陪老朽小坐片刻。” 宋先生:“金老诚心祈福,我不该打扰,不知袁道长介不介意旁观,我想开开眼界。” 金副市长忍不住看了凌枢一眼,在宋先生看不见的角度朝他微微摇头。 但宋先生根本没等凌枢答复,就抬步走了出去。 观音庙就那么大,偏殿很好找,一侧是老君殿,一侧是罗汉堂,佛道交融,极具民间特色,罗汉堂的门敞开着,宋先生先进去拜了拜,就朝老君殿走去。 “袁道长诵经,还需要关门的吗?”他面露疑惑。 凌枢道:“您有所不知,我师父诵念的,乃是本门不传之秘,超度亡者,积德攒福,事半功倍,老夫人生前敬佛虔诚,是以菩萨才会给金老先生托梦,这也算是老夫人的福报了。法不可传二耳,小道拜师好几年,都没能得到亲传呢,还请您在外面稍等片刻,我师父一会儿就出来了。” 宋先生似笑非笑:“观音菩萨托梦,你们却在老君殿诵经,这有些不对吧?我不是你们学道的,推门一看,不出声,也不会扰人清静。”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上前。 凌枢根本没来得及想出拦阻的措辞,又不能硬干,只得跟在后面大声说话,提醒偏殿里的人。 “宋先生您慢点走,小心路滑,哎呀,脚下有石坑,您看着点儿!” 凌枢真有点急了。 这会儿工夫,就算老岳他们把东西装好了,也未必来得及洒土掩饰,还要再次合棺,假装念经祈福,一切若无其事,不让姓宋的生疑,怎么都觉得悬。 _分节阅读_334 前后不过几秒,宋先生已经走到偏殿门前,伸手出去! 第111章 门应声而开! 只不过不是他推开的。 而是从里面打开的。 开门的老袁一脸诧异。 “宋居士何故来此?” 宋先生余光一扫。 老君神像,座前童子,一副安放在石台上的棺材。 还有一个乍看三四十,细看五六十的袁道长。 “我听说道长在此处做法事,为老夫人祈福,不知是否打扰了?” “福生无量天尊!” 老袁拂尘一扫,差点没甩对方脸上。 “宋居士不知者不罪,倒无所谓打扰不打扰,你明明陪同宋居士左右,为何明知故犯,不出言劝阻?我就知道你平日里好吃懒做,根本没把为师的话放在心上,现如今在客人面前也如此失礼,罚你现在立马上山砍柴挑水,柴砍两担,水要十桶,天黑之前做不到不能吃饭!还有,今晚罚抄《道德经》二十遍,明日我要检查,潦草糊弄的不算!” 凌枢:…… 虽然知道对方这是在指桑骂槐,但他怀疑老袁是趁机对自己作出报复。 呵呵。 演戏,谁不会? “师父!” 凄厉哀绝一声平地起,不单老袁被唬出鸡皮疙瘩,连宋先生也吓了一跳。 只见凌枢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 “您让我抄经也就罢了,徒弟会一边写一边默默为您老人家祈福,可挑水十桶,这是要了徒儿的命呐!徒儿这双腿若是废了,以后还怎么伺候您老人家鞍前马后,师父!” 说罢他开始磕头。 青石板砰砰作响。 这也太拼了吧? 老袁很快反应过来,不甘人后。 “你这孽徒,平日里偷懒耍滑也就罢了,还越发不服管教,当日我就不该收留你,任你饿死荒郊野外算了,如今吃住衣行都在这观音庙里,倒是翅膀硬了!” 他指着凌枢后退两步,食指微微颤抖,满脸惊怒交加。 这番作态在凌枢看来,委实夸张了点,远不如他收放自如。 “师父,您老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跟您顶嘴!方才宋先生说想将我要走,徒儿都拒绝了,徒儿对您一番孝心,日月可鉴,菩萨可鉴,连躺在里面的老夫人都可鉴!师父,我这就去砍柴提水,您消消气,别赶我走!” 凌枢呜呜作声,抬起头,额头红肿交加,可以想象刚才磕头之猛。 老袁暗道落了下风,面上叹一口气,抚摸他的脑袋。 “起来吧,以后不可胡闹了。” 他又转向宋先生:“宋居士,贫道膝下就这么一个徒弟,性子顽劣,朽木难雕,可我无儿无女,百年之后就指望他给我送终了,您是贵人,身边人才济济,招招手就有,还请让我这劣徒留在贫道身边吧!” 宋先生:…… 自己刚才真就那么一说,试探的成分居多,看了刚才那歇斯底里的一幕早就歇了心思,性子这么激烈的人,他也怕带回去之后不好调教,反倒给自己惹事。 _分节阅读_335 “君子不夺人所好,袁道长过虑了,我过来只是想瞧瞧道长祈福,长长见识,道长大可继续,不必理会我。” 老袁严肃颔首:“祈福一半,宋居士前来,此乃天意,想必菩萨觉得金老夫人生前乐善好施,合该福报,让我多念几回经文,多为她祈福几次。宋居士若要旁观也无妨,但请别再出声便可。” 说罢自顾回到棺材前的蒲团坐下,捡起地上的磬,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就引磬鸣金。 宋先生站在老袁身后,离得不可谓不近,可就这样都没能听出老袁到底在念什么。 但他强闯进来,本来也不是为了听老袁祈福。 醉翁之意不在酒。 宋先生在偏殿里慢慢走了一圈。 香火袅袅,清静无为。 老君像上了年岁,彩漆掉落,萧瑟斑驳。 门窗糊纸有新有旧,旧的几近开裂,岌岌可危。 再往上,檐角蛛网横结,宋先生仿佛还看见一条硕大蜈蚣在墙壁上一蹿而过。 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但他走得很慢,偶尔将目光放在老袁身上。 后者双目紧闭,似没留意,嘴里兀自念念有词。 宋先生很快就觉得无趣了。 他悄然离开偏殿,四处找那失踪的小道士。 很快,小道士嘴里叼着根鸡腿,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看见宋先生盯着自己,凌枢忙将鸡腿从嘴边抽出,冲对方嘿嘿一笑。 “宋居士想吃吗,就剩这一根了,我在厨房偷的,要不,咱一人一半?” 一边说着,还恋恋不舍,眼睛几乎黏在鸡腿上。 宋先生:“……不必了,你自己吃吧。” 他刚才怎么会觉得这人有点小聪明的,怕是自家司机都比这小道士靠谱些。 凌枢实则是去找岳定唐了。 姓宋的信不过金副市长也好,对他们起了疑心也好,如此再三试探,总归对他们是个威胁,岳定唐原本装作柴房伙计的想法也就不成立了,对方看见身材高大不似下人的岳定唐,疑心只会更重。 所以凌枢想设法找个机会去通知岳定唐,让他不要出现,尽可能躲起来,别跟宋先生碰面。 谁知找遍柴房茅厕,也没找见岳定唐的踪影。 他心里嘀咕,迎面又撞上四处乱逛的宋先生,幸好手里有鸡腿充数。 不知道是不是一无所获,姓宋的终于消停下来,踱步到正殿去找金副市长闲谈。 金副市长未必样样皆精,却什么都懂一点,想要留住宋先生还是不难的,这一聊就聊到了下午时分。 凌枢急急忙忙端来两碗稀粥,两颗咸鸭蛋,两张榨菜饼子。 “小庙简陋,这鸭蛋还是昨日小道下山采买的,还请两位居士不要嫌弃。” “出门在外,客随主便。”金副市长笑呵呵,倒也不计较。 宋先生打从进门就知道观音庙穷成这样,不可能有什么好东西吃,但眼下饥肠辘辘,也顾不上许多了,拿起筷子就开始扒拉。 那头老袁终于姗姗来迟。 “金居士,老夫人的祈福法事已经做好了。徒儿,你去喊那八人上来,准备抬棺下山吧。” 金副市长放下碗筷,拱手道谢。 二人寒暄客气,略过不提。 一天下来,宋先生一事无成,浪费光阴,未免有些心情郁郁,连带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待凌枢把那八个人喊上来,又和老袁一道目送金副市长一行下山,眼见一切无异,这才松了口气。 _分节阅读_336 “吃饭吃饭,刚才看他们吃咸鸭蛋,我都饿了,还好你在那地窖里准备了一坛,要不我真舍不得给他们吃。” 老袁冲他翻了个白眼:“徒儿,去给我盛饭!” 凌枢:“去你的,老岳呢,怎么一天到晚都没见人影?” 老袁:“躲密道去了。” 凌枢:“还是人家聪明,谨慎,滴水不漏。” 老袁冷笑:“胳膊肘往外拐!” 凌枢懒得理他:“我去喊老岳上来吃饭。” 这头他才刚走,那边宋先生居然去而复返。 庙门敞开,他跨步便入。 老袁瞪大了眼,来不及阻拦,赶紧上前。 “宋居士怎么又回来了?” 宋先生道:“我忽然想起我的怀表忘了带,兴许是落在哪里了,回来找找。” 老袁道:“贫道带您去找。” 宋先生摆手:“不必了,这里我熟。” 说罢也不等老袁反应,直接就朝偏殿走去。 老袁直接吓出一身冷汗。 “宋居士!” 等会儿对方要是迎面撞见凌枢领着人从罗汉背后走出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宋先生的步伐很快,根本没让老袁有上前拦人的机会,就已经闯进了罗汉堂。 里面空无一人。 老袁快把白毛汗都吓出来了,只得祈祷凌枢他们听见这里的动静,憋着别出来。 宋先生仔仔细细找了一圈。 “怀表没落在这里,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他又去了柴房。 凌枢正蹲在门口剥鸭蛋吃,见状面露讶异。 “您怎么回来了?” 宋先生还未说话,就看见凌枢面色一喜。 “难不成您看我俊俏聪明,是特地来问我师父要人的?” 宋先生嘴角抽搐一下:“不是,你想多了,我回来找东西。” 凌枢殷勤凑过来:“我来帮您吧,您想找什么?” 一双刚刚碰过鸭蛋的油乎乎的手,就要往宋先生身上蹭。 后者连忙退一大步。 “你别过来!” 凌枢低头看手,恍然,随意把手往道袍上抹掉油渍,又冲对方露齿一笑。 “您放心,我可爱干净了!” 宋先生:…… 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老袁诶了一声:“您的表还没找到呢!” _分节阅读_337 宋先生面无表情:“我刚想起来,它就在我身上,是我给忘了。” 他走得飞快,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老袁保险起见,还特地追过去,在庙门口吃了半天的风。 回到院子,凌枢跟岳定唐已经差不多把手里的饼子都啃完了。 凌枢面前整整齐齐摆着三个咸鸭蛋,全都是蛋黄被挖走,剩下蛋白。 老袁青筋暴起:“你把我那份都吃了?!” 凌枢:“我以为你喜欢蛋白,姓宋的彻底滚蛋了?” 老袁气得要命,待要抢过他手里吃剩一半的鸭蛋,岳定唐把自己那份挪过来了。 “老袁,你吃吧。” “你瞅瞅人家,再瞅瞅你!”老袁气哼哼,“彻底滚了,奶奶的,还兴杀个回马枪的,差点没把我吓死!你们刚才怎么知道他会回来的?” 凌枢努努嘴,示意岳定唐。 后者道:“这人多疑到了极点,肯定会去而复返,不过经验不足,也自视甚高,后手很好猜到。” 老袁有点担心:“嗳,那今晚应该没问题吧?” 岳定唐问:“金老给我们买了票吗?” 老袁:“买了,三张,还有他的两名家人,对外就是金家的老家人,扶柩去北京下葬守墓的。咱们三张票挨在一起,都是三等座,不过我就怕姓宋的贼心不死,又会露面,咱三个人再怎么乔装,恐怕也很难瞒过去。” 凌枢耸肩:“道士不能当,那就男扮女装,扮成夫妻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啃了两口饼子,发现另外两人都不吱声了。 抬起头,四只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 凌枢心生警惕。 “看我做什么?” 第112章 凌枢觉得他无意间挖了个坑,然后把自己给埋进去。 剩下半个鸭蛋黄也变得了无滋味。 他打算先声夺人。 “我丑话说在前头,徒弟我也扮过了,头也我嗑过了,现在怎么都轮到老袁了。咱们三个,有小媳妇小丈夫和老公公,我在姓宋的面前装了半天孙子,现在总该轮到你们喊我爹了!” 老袁摸摸自己的脸:“兄弟啊,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觉得我这张脸,装女人或者小年轻,有人信吗?你那细皮嫩肉的,再怎么涂黑也画不出脸上那些沟沟壑壑,也就委屈你几个小时,等明日咱们到了北京城外,就可以分道扬镳,你们也可以回上海了,除了我跟老岳,谁又会知道你装女人的事呢,你说是不是?”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凌枢的态度很坚决,他三两口将蛋黄挑出来送入嘴里,坚决不给老袁留一丁点。 “我刚也是随口一说,要么不用乔装也是可以的,火车不是途径锦州和山海关吗,真要遇到姓宋的,咱们就说去锦州道馆投靠同门不行吗?” 老袁:“当然不行!他前脚刚来,我们后脚就走,还跟着棺材一块走,这不摆明了有问题吗?” 岳定唐也道:“奉天城里,金家是名门,认识的人不少,真有人细心追究,肯定会发现我们脸生,除非扮作他们家人的家眷。” 老袁:“不错,金老说了,这次跟我们一起过去的是两名金家人,忠诚可靠,也有眼色,不过两人都上了年纪,如果我们扮成他们的家眷,总比五个大男人同行来得不引人起疑吧。” 凌枢点点头:“有道理,那这样吧,你俩谁委屈一下,扮作其中一名金家人的家眷,你们要是肯,我就没二话,怎么样,这样公平吧?” 老袁:…… 他缓缓将目光移向岳定唐。 _分节阅读_338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岳定唐好像没有接收到老袁的暗示。 他眼观鼻,鼻观心,把碗里最后一点稀粥喝光。 换了身衣衫的岳定唐好像也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宋先生捏着鼻子不掩嫌弃的清粥小菜,到了他这里却像在岳家吃饭一样,没有半点不寻常。 老袁终于坐不住了。 他捅捅岳定唐的胳膊:“兄弟,你来当女眷吧?” “可以啊。” 岳定唐回答无比爽快,凌袁二人都惊了。 “但你们得找出一件我能穿的女装,不能不合身,我这个要求很合理吧?” “合理,当然合理!” 老袁一拍大腿,直接去了地下室,把自己当时跟老爷子一起存的箱笼都抱出来。 “这里头全是老爷子让裁缝铺子新做的衣裳,什么款式都有,虽说比不上你们大上海新潮,但是旗袍裙子,还有什么花棉袄,还有我从戏班子弄来的假发,回头假发一带,梳个髻,不就是个俊俏的小娘子了!” 他这话,一听就是没啥实践经验的,让五大三粗的汉子穿上女装,哪怕脸上画个五颜六色,别人看见了,绝对不会觉得此人是个女的,而是掉头就跑。 岳定唐摇摇头,随手拎起一件看上去看算大的花棉袄,脱下自己的外裳,把棉袄穿上。 袖子短一截,手腕都露出来了。 再拿起一件罗裙,往下身一套。 裙子也短了一截,脚踝上的袜子赫然入目。 岳定唐摊手,意思很明显:不是我不肯合作,是你这里的衣服没一件合身。 老袁:…… 凌枢早就趴在桌上笑得抬不起头。 “老袁,我看,我看老岳那身花棉袄你能穿,你正好矮了一截。” 他笑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 老袁恼羞成怒:“穿就穿,我穿了你敢不敢穿!” “你愿意,我可以舍命陪君子。” 凌枢吃完饭懒洋洋不想动,坐没坐相,浑身上下只差少了条毛茸茸的尾巴在那摇来摆去,也少了个太阳挂在头顶上,饶是如此他毛发舒展,两只前爪蜷在身前,仿佛下一刻就要打个呵欠开始冬眠了。 老袁被他一激,当即从箱笼里扒拉出一套短袄罗裙。 “老子就穿给你看!” 在场都是大老爷们,他也懒得避讳了,直接开始宽衣解带。 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再一一套上裙衫。 凌枢露出讶异之色,不是因为老袁换了身衣服立马国色天香,而是因为他穿罗裙系扣子的动作—— 很细腻。 “老袁,莫非你内心住着个美娇娘?” 老袁翻了个白眼。 “你懂个锤子,老子当年也曾在戏班打杂跑过龙套的,虽然没扮过花旦青衣,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这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等会儿我还能帮你乔装改扮呢,德庆班的老班主可是教了我一手绝活!” 他将衣裙穿好,捏了个兰花指,朝凌枢飞来媚眼。 凌枢一激灵,瞌睡虫不翼而飞。 平心而论,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老不溜秋的褶子脸,裙子下面一双穿着男式布鞋,看着就让人发笑,但老袁这一作态,还真有了几分女人味。 徐娘半老的风韵也是风韵啊。 _分节阅读_339 凌枢忽然明白此人是怎么在老爷子身边几年都没被人发现。 袁二沉默寡言,性子阴沉,能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这样的人,无疑是关老爷子最可靠的心腹,既没有人际往来,也不会泄露秘密。 但老袁跟他兄长截然不同,他脾气火爆,每天也能说很多话,跟凌枢在一起的时候,一天到晚天南地北胡扯闲篇都不嫌闷,为了扮好自己的兄弟,他得把自己变成一个活哑巴,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将所有火爆脾气都压在冰冷阴沉之下。 关老大他们,竟没有一个发现自己老爹身边的心腹居然已经换人了。 如此看来老袁也是个会演能忍的,只是之前在自己人面前不想伪饰罢了。 “稍安勿躁,等老子再画个妆容,戴顶假发。” 老袁说道,搬起箱笼里的妆奁放在桌上,开始对着镜子涂涂抹抹。 凌枢看着对方像在变戏法。 笔抹了点粉一抹,手指头再推推点点,比原先还要深点的法令纹就出来了。 眼下多了点青黑,看上去像是整日操劳家务和儿女的妇人。 假发套上去贴好,再一点点将破绽消除。 脖子上套个深色围脖,喉结就也遮住了。 凌枢不由起身后退几步,再定睛端详。 真别说,绝了。 他依旧能认出老袁本来的容貌,但那些分明突出的棱角却都变得柔和了,老袁不说话,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性别。 这就是一位长期生活在东北的普通妇女,貌不惊人,平凡低调,风尘仆仆,走在路上都不会让人多注意一眼。 别说凌枢,岳定唐也有点看愣了。 他们的反应让老袁无比满意。 “看来我这一手功夫还没退步。” 一开口就破功,那嘎嘎的鸭子嗓音让凌枢哈哈大笑。 老袁瞪他一眼,清清嗓子,捏着声音再度开口。 “行了,我换好了,现在轮到你了,兄弟。” 凌枢一摸额头,“我刚想起来,密道的入口是不是还没收拾好,我瞧瞧去!” 老袁拽住他的胳膊。 “怎么,想赖账?” 凌枢望向岳定唐。 后者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那意思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就从了吧。 凌枢:…… 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老袁嘿嘿两声,决意把刚才被嘲笑的气都找回来。 “来来,你试试这条。” 紫红迎春花的棉布旗袍,看上去崭新,针脚也算细腻。 “我目测过了,你的身量应该刚刚好。” 凌枢:…… 老袁斜眼:“怎么着,想反悔?” 当然。 凌枢不想轻易放弃挣扎:“旗袍不行,我腿伤刚做了手术,还裹着纱布,穿旗袍铁定暴露。” “那容易,”老袁又低头翻找一阵,从最底下翻出一件长旗袍。 _分节阅读_340 暗蓝色的兰花绣纹低叉长旗袍,正好遮住伤口,又有小家碧玉的气质。 但凌枢不是小家碧玉,他也不想当小家碧玉。 凌枢:“这件不行,华贵了点儿,咱们可是要扶棺的金家人,这样穿不好。” 老袁:“哪里不好了,蓝色又不是红色,这件已经够朴素了,我们时间不多了,马上还要赶下山去金家跟他们会合,你别磨磨唧唧的,比娘儿们还能拖延!” 岳定唐也道:“凌枢,你这一路先委屈下,等回了上海,我让周叔给你做好吃的。” 凌枢开始卖惨:“老板,您看我这,每个月就三两铜板的薪水,这次跟您出来一趟,吃了子弹,小命差点没了不说,还要穿女装,您瞅瞅,上哪儿找比我更惨的下属?” 岳定唐:“加薪。” 凌枢:“这带伤回去,一时半会恐怕也上不了班了。” 岳定唐:“放你长假。” 凌枢:“我其实挺想吃周叔的红烧狮子头。” 岳定唐:“让他每天给你做。” 凌枢:“还有……” 岳定唐:“你走不动,我背你。” 凌枢:…… 他被对方一堵,登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话。 “行了行了,赶紧换衣服!” 老袁不耐烦催促道,已经主动上手去扒拉凌枢的外裳了。 “我出去把风,你们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准备,得抓紧。” 岳定唐低头看一眼怀表,大步走出门。 姓宋的太过多疑,他不能不谨慎小心,出门又走到将近半山腰的地方,这才又折返回去。 他重新踏入院子,穿着蓝色旗袍的人正好回身。 四目相对,岳定唐微微一怔。 这是……凌枢? 第113章 旗袍还是那件旗袍。 岳定唐刚才甚至没有仔细看上一眼。 岳春晓以前没出国之前,旗袍都是照春夏秋冬来订制的,各个季节流行的最新款式花纹质地,全都要走在大上海的时尚最前沿,比起她那些华贵灿烂颜色各异的旗袍,眼前这件,确实半点都不起眼。 但,岳定唐像是突然之间发现了它的美。 浅浅的蓝色,像雨后蓝色,分外澄澈明亮。 兰花文雅,绣在旗袍上面,更为这件衣裳增添几分文气。 也许,最主要还是穿旗袍的那个人。 凌枢的表情有些别扭。 再别扭也挡不住别人的惊艳。 他身量瘦高,也难为老袁能找来这么一件旗袍,正好能让凌枢套进去,再用别针把腰修一下,居然能让人忽略本身男子比女子更加阳刚硬朗的不自然,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脸上面。 岳定唐知道他生得好,只是此刻才有了更真切的认知。 就像一束烟花在夜空骤然炸开,哪怕稍纵即逝,亦会在眼前留下长久的残影,久久不散。 _分节阅读_341 天地光阴,逆旅过客,无数往事在他们身上一一上演,可最终,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真实存在的。 岳定唐曾经遗憾过,怀疑过,担心过,甚至试探过。 但到头来,从在密道里再度看见他,从确认两人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开始,他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要这人还活着,一切就都云开雾散,重现光明。 “这样不行。” 岳定唐忽然道。 “太显眼了,容易引来宵小之徒,要是被人盯上,我们还得想法子摆平,那样更麻烦,这一路我们低调为主,决不能出任何事情。” 老袁摩挲下巴,觉得也有道理。 “但他这细皮嫩肉的,本来就好看,顶多把脸色涂黑,再做丑反倒容易让人注意到他过于高大的身形,这也不是好事。” 岳定唐道:“可以不必刻意做丑,但可以让他看起来胖一些,再把额头弄宽一点,肤色弄黑一些,眉毛可以再黑一些,口脂就不必了。” “我试试吧!”老袁灵光一闪,“对了,眼镜!” 他弯腰翻箱倒柜地找。 “奇怪,眼镜被我放哪去了?” “这副行不行?” 岳定唐掏出兜里的银框眼镜递过去。 他有点近视,但不深,平时习惯性戴着,今天为了演好自己柴房伙计的角色,就把眼镜摘下来放身上。 老袁回头看一眼,“不行,太时髦了!” 岳定唐:…… 老袁继续翻找,头也不抬。 “要黑框眼镜,你那一戴上去更突兀了,我想让他不那么引人注目,但又不会显得特意……有了!” 他还真就翻箱底翻出一副黑框眼镜,塞给凌枢。 “赶紧,戴上试试!” 凌枢:“我怎么一戴上去就头晕?” 老袁:“正常,这是老爷子的老花镜。” 凌枢:…… 老袁:“事急从权,没别的了,你就往下拉一拉,用眼角余光看,别盯着镜片看,火车上没人的时候可以摘下来。” 眼睛不舒服,凌枢不得不微微眯起,黑框眼镜后面的他少了那份明亮锐利,的确不那么扎眼了。 老袁又把他的假发整理一下,挽了个髻,看上去就像个上过学堂,有点文化的女子。 “到时候就这么说,咱们扶灵去北京,你们是我内侄,跟着同行,去北京城定居。”他指着岳定唐,“你呢,已经收到了某中学的聘。” 手指又移向凌枢:“你家里是书香之家,你自己也读过书的,你同丈夫一道,去照顾起居。” 凌枢:…… 他确定自己是掉坑了。 而且还暂时爬不出来。 凌枢破罐子破摔,凉凉道:“那我这一路是装哑巴啊,还是怎么着?” 老袁一挥手:“随便你,别露出破绽就行了,大衣穿上,别露了喉结,是了,耳环,你还没戴耳环!” 凌枢:“有言在先,我不打耳洞,那些上过学堂的女子,也有不打耳洞的。” 老袁:“你虽然上过学堂,但性子还是有些传统,否则绝不会穿这样长的袍子,你别怕,我这儿准备了夹耳朵的耳夹,用不着打耳洞,我自己也得戴。” 说罢他拿出一副珍珠耳夹,翘起兰花指往自己两耳一夹,左右看看镜子,满意道:“这不就完事了,来,轮到你了。” _分节阅读_342 凌枢:…… 岳定唐也被老袁稍作改变,同样是把他那份出身富贵的气质一压再压,尽可能往平凡靠拢。 瓜皮帽换成文明帽,文质彬彬倒还是可以保留的,也算本色出演。 事不宜迟,三人将箱笼东西悉数收拾一下,便匆匆启程下山。 花了些银钱,打出金家的招牌,又有金副市长给的通行证,轻松就入了城。 金家早有人开了小门等着他们,金副市长没有亲自出迎,老袁他们反倒安心一些,否则就太容易让人生疑了。 随同出行的两名金家人,虽然都跟了姓金,但实际上是汉人,一个大约五六十,一个年轻点,但也有三四十了,几人商量一番,老袁就扮作老金的妻子,小金则是老金侄儿,这样五人就都沾亲带故了。 时间差不多了,五人乘车前往火车站,棺椁则单独一辆马车跟在后面。 在金副市长的安排下,棺材被单独安放在一节车厢里,而且就在凌枢他们的三等座位后面的车厢,一般宵小看见棺材,都避之唯恐不及,不可能特意去翻找。 一切都很顺利,凌枢他们各自拎了一个行李箱,就像所有离家远走的旅人那样,行色匆匆,心事重重,直到坐下的那一刻方才长松了口气。 这年头火车没有座位排序,都是先到先得,几人上来得早,特意寻了靠近货厢的尾座。 老金拿出几个苹果分给众人。 “来来,先解解渴,我带得多,这一路你们要吃什么都给我说。” 小金是个诙谐爱开玩笑的,闻言就道:“叔,来个满汉全席吧!” 老金哈哈一笑,指着自己:“满汉全席没有,老汉倒有一个!” 窗外,几名西装革履的人簇拥中间戴礼帽的人匆匆走过,像是赶往一等车厢。 凌枢若有所感,自言自语:“可别是姓宋的也跟咱们一列火车吧?” 话音刚落,老袁和岳定唐几乎异口同声—— “你闭嘴!” 第114章 三等车厢不比一二等车厢,这里永远是嘈杂的,混乱的,连司乘人员的脸色都常年阴云密布,雾沉沉暴雨将来,与他们来时一等车厢的舒适享受天壤之别。 一等车厢也并非永远安静,总有些人自诩不凡破坏规矩,岳定唐就曾见过一名暴发户,刚落座就大声嚷嚷,嫌弃座位不够软,车厢里太闷,吃饭的时候还要了许多道菜,吃不完也要摆在桌上,就为了炫耀自己有钱。 不过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比起三等车厢,那边起码还是可以安安静静看会儿书的。 不能看书,就只能睡觉或发呆。 火车颠簸摇晃,不舒服却容易让人瞌睡。 凌枢有伤在身,昨天也没睡好,坐定一会儿就迷糊起来,脑袋一点一点,鼻梁上的老花镜差点滑下去。 岳定唐伸手帮他往上推好。 对面的老袁和老金低声交谈,火车铁轨当啷作响,噪音甚大,他们又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睡不着,转头朝向外面无灯无火的远山轮廓。 即使时间紧凑,下山前,岳定唐还是抽了半小时去祭拜老爷子。 因为他知道,在今日之后,起码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可能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里。 这场旅程之始,本就是为了老爷子的后事而来,结果阴差阳错,波折重重,居然直到离途将至,他才能正正经经出现在关老爷子墓前。 在岳定唐出生之时,岳家和关家早已断了往来,所有音信不过是母亲生前的只言片语,零落破碎,他对关家没有任何感情,关家对他想必亦是如此。 但老爷子生前布下的一个局,却把这一切都连起来了。 “我母亲生前,从不后悔自己离家远走,但终其一生,不能回来,不能认祖归宗,她还是有些遗憾的,所以我过来,就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阴阳相隔,一笔勾销,所有恩怨,就当过去了。” 他当时如是说道,敬了老爷子三杯薄酒,又磕了三个头。 _分节阅读_343 岳定唐对老爷子的观感很复杂。 如果老人家还活着,现在也许他会跟老狐狸坐下来,闲话家常,博弈交锋。 他不喜欢被当作棋子,却不能不佩服这老头,神来一笔,把多年未曾谋面的岳家人拉来,安在这个棋局里,成为关键一子。 要是老爷子还活着,想必能为关家做更多,也许还能让关家东山再起。 可惜他死了。 关老爷子一去,照老袁的说法,关家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就是关三爷。 他不爱搭理其他兄弟,整日闷在屋子里做木工,不是因为笨嘴拙舌,而是懒得看见关家那一幕幕荒诞混乱的戏码上演,懒得与其他人打交道。 时局如此,他无法放下关家,又无法救关家于苦难,只好装疯卖傻。 清醒的人,总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 这次珍宝能顺利从关家运出,其中也少不了关三帮忙,但他不愿意跟着老袁一道离开奉天。 关三对老袁说,这里是他下半辈子的根,人离了根,去哪里都没法活得长久,其他兄弟都不靠谱,不如让他守着这宅子,有他在一日,关家就还在。 老袁劝不动,只好由得他去了。 在岳定唐看来,每人都有自己的路,哪怕明知是独木小桥,而非阳关大道,也总会有人一意孤行,正如他母亲当年,正如关三。 有些人中途后悔,还会回头,或者改道,有些人却宁可一路走到头,无论对错。 就像,从前的他。 肩膀忽然一沉。 岳定唐侧首,凌枢直接歪到他身上来了。 他没有推开对方,反是调整坐姿,让对方靠得更舒服些。 凌枢的左手轻轻握着右手手腕。 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岳定唐注意过,对方好几次都有这个动作,特别是在睡觉的时候。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年右手中了枪伤的缘故,每逢下雨天手腕总会酸痛无力,凌枢就这样习惯性捏着右手,好像在给自己按摩。 伴随夜色渐深,火车一路在郊野疾驰,周围逐渐清静下来。 再吵闹的人也需要片刻歇息,耳根子得以安宁少许。 火车一声长鸣,穿越时空,与八年前的光阴重叠。 岳定唐想起来了。 那是轮船的汽笛,提醒乘客们,船即将起行,请所有还未上船的乘客抓紧上船。 他就是那个还没上船的漏网之鱼。 他在等人。 周围熙熙攘攘,有挥泪送别亲人的,有恋人即将分隔两地不肯惜别的,如他这样的家世,来送行的人就更多了,有看在岳家面上的政府官员,有爱护他的学校老师,还有不少男女同学。 少年岳定唐举目四望,却没有在前来送他的人里,找到自己想要等的那个人。 “定唐,你在找谁,杜蕴宁吗?”交情不错的老同学道,“她说要来给你送行的,不知道怎么现在还没来,说不定是凌枢不让她来呢,我看你也别等了,快上船吧,别误了时间,去了法国记得给我们写信啊,别忘了老同学!” 岳定唐含糊应了一声,面上微微笑着,眼睛还在搜寻。 轮船汽笛再度鸣响。 管家周叔催促他快点上甲板。 杜蕴宁终于出现。 她拎着裙子一路小跑来到面前,额头还有薄汗,海风吹散鬓角散发,平添几分温柔。 同学们自然而然为她让出一条通道,还有细心的男同学帮忙拦住冲撞的路人。 _分节阅读_344 “对不起,我来晚了,定唐,听说你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我让家里仆人做了些点心,你拿着路上吃吧!” 她将手里的小篮子递过来。 上面还覆着帕子,边角绣有杜蕴宁的闺名。 岳定唐道谢接过,心里也奇怪自己没有想象之中的惊喜。 “你怎么来得这么急?” 杜蕴宁含糊其辞:“嗯,有点事耽误了。” 岳定唐察言观色:“跟他吵架了?” 杜蕴宁勉强一笑,没有回答,但表情足以说明答案。 “少爷,该启程了!” 周叔再三提醒,甚至有些急了。 时间已经容不得他再多说一句的闲话。 岳定唐只得提着行李箱和篮子,转身走上舷梯。 等他再回身,人已经在甲板了,与诸多站在岸上的故人,中间隔开一道浅浅的海湾。 故人未散,周叔还在港口,用关切的眼神传递叮咛。 老同学们也在朝他招手,杜蕴宁是黑白照片里的一抹亮色。 但她的音容笑貌,在几年之后却逐渐模糊。 岳定唐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到底在等什么,却一直难以忘怀那份遗憾。 也许他只是选择性,刻意地忘记了。 第一次见到凌枢,是在下课后的教室外面。 教国文的老师在跟一名面生的少年说话。 岳定唐第一感觉是,那人生得真好看。 出身环境让他见过许多漂亮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岳定唐自己也生得不赖,但那人依旧能让他觉得好看,那就说明对方的漂亮,已经超越岳定唐见过的绝大部分人了。 后来那个少年被领到自己前面那张桌子,成为他的同班同学。 岳定唐也才知道,他姓凌名枢,一个比较少见的姓,和一个挺特别的名字。 上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上中学的家庭条件当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凌家岳定唐自然是听过的,只是两家一个主商,一个主政,涉及领域又没有什么交集,仅止于长辈们认识罢了,小辈之间是谈不上什么往来的。 凌枢挺爱说话,举凡天文地理历史,乃至世界各国大事,他都能侃上两句,而且不是瞎侃,说出来的话颇有见地深度,在当时的岳定唐看来,起码是个大学生的水准了。 他自己不爱说话,也懒得听旁人啰嗦,却很愿意听凌枢多说两句。 但两人之间的渊源,不是始于谈天论地,而是一场打架。 有一回岳定唐路过学校外面,看见凌枢在殴打同学,皱起眉头过去阻止,谁知凌枢打红了眼,连他这个劝架的都不放过,挥起拳头就揍过来,岳定唐被打出血性,两人很快扭打起来,被老师发现,呵斥拉开,叫回办公室,每人关禁闭写检讨叫家长。 岳定唐一个优等生,从小到大只有文质彬彬高高在上的份儿,何时因为跟同学打架斗殴被老师处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哪怕后来他知道凌枢只是帮同学出头打抱不平,也难以消除这份怨气。 记仇这种性格,必定是与生俱来的。 在那之后,他没少给凌枢使绊子。 比如辩论比赛,两人明明可以一队,他非要去另外一队,跟凌枢同台打擂,结果因为凌枢那一队有个女生拖后腿,在辩论时紧张过度,急得面红耳赤,最后落败了。 那个女生叫杜蕴宁。 当时男女同校并非蔚然成风,他们这所学校算是上海先锋之一,但也仅是同校不同班,男女分班办学,杜蕴宁就是那些花骨朵里最明艳的一朵。 学校树下有长椅,岳定唐经常在气温适宜,阳光温暖时在那里看书。 某次看到兴起,树上却掉下个苹果核,砸在他的后脑勺,又落在手里的书本上。 岳定唐心想自己可不想当牛顿,牛顿也不是被苹果核砸的。 _分节阅读_345 抬头一看,姓凌的正在那里。 他霎时黑了脸。 “我不是故意的,手滑。” 姓凌的懒洋洋冲他一笑,趴在树上打瞌睡,像只树懒。 树有点高度,岳定唐寻思自己的爬树技巧和把人拽下来揍一顿的可能性,几秒之后就准备起身走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凌枢却又叫住他:“你在看什么书?” 他样样出色,唯独外文成绩一般,不管是主修的英文,还是辅修的法语课。 岳定唐怎么会放过奚落他的机会,闻言冷冷挑眉:“你看不懂?” 凌枢打了个呵欠:“离太远了,看不清,你不说就算了,跪安吧。” 岳定唐:“英文原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你看不懂,不说也罢。” 凌枢哈的一声:“我当你一本正经在那看了半天,是看什么,没想到你表面正经,内心也如此儿女情长,这故事还不如中国民间的梁祝来得凄婉跌宕。” 岳定唐面无表情地想,我喜欢看,关你什么事? 但到了嘴边,他的话却还要更尖利刻薄一些:“你能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倒背如流,再来跟我讨论原文书,现在的你,没这个资格。” 凌枢:“那倒也是,思想境界过低的人,总喜欢以自己肤浅的本事为炫耀,却从来不会就事论事。你不就是现实里找不到喜欢的姑娘,只能从书里寻找寄托了吗?啧啧,可怜,太可怜了!” 岳定唐青筋暴起,指着自己前方的地面。 “你给我下来。” 凌枢挤眉弄眼:“你求我。” 十几岁的岳定唐也有冲动的一面,他当即挽起袖子去爬树。 一腔怒火让他爬树技能大幅增加,眼看就要够着凌枢,他直接伸手去拽人,想把人给拽下树,没曾想自己脚下一滑,险些从上面摔下去。 关键时刻,那个跟他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的死对头,居然伸手拉了他一把! 结果—— 虽然有所缓冲,最终两人还是一起摔下去。 姓凌的被他压在身下,胳膊直接折了。 之后凌枢请假几天,重新回到学校时,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照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 岳定唐没有去探望他。 但不知怎的,他心里多了一道坎,每次被对方气得毛发皆竖,却再也说不出最狠的话。 凌枢跟杜蕴宁走得很近。 学校自然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 但恋爱和暧昧之间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糊。 两人光天化日并肩而走,周围还有一大帮同学,本来就让人无可指摘。 凌家和杜家门当户对,据说双方家长也乐见其成,考虑让杜蕴宁毕业之后就结婚。 岳定唐也觉得杜蕴宁很美。 但他的目光却时常更多落在杜蕴宁身边那个人身上。 那时候,岳定唐觉得这是一种求之不得的不圆满。 对杜蕴宁。 那年夏天,阳光很好,学校放假,岳定唐从图,打算在学校消磨一下午看完,转了一圈,却都找不到一张没人的长椅。 最后那张长椅甚至被人霸占用来睡觉。 _分节阅读_346 太奢侈了。 那人翻了个身。 是凌枢。 也只有他才干得出这种事。 岳定唐驻足,不远不近。 对方身上盖的衣服滑到地上。 岳定唐手指一动。 他在犹豫,纠结。 要不要过去帮对方把衣服捡起来盖上。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他腿都站麻了,甚至恨不得像个小姑娘一样摘朵花在那一瓣瓣占卜。 然后有人过去了。 是杜蕴宁。 她弯腰捡起衣服,轻轻给凌枢盖上。 凌枢眼睛半睁半闭,冲着她笑。 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岳定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许多时候,人总以为命运是无意为之的偶然。 但若干年后,他们才会发现,其实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第115章 漂洋过海的旅途枯燥乏味。 当海天一色成了日常,岳定唐就不再有海到无边天作岸的诗兴了。 他开始看书,写信。 书他带了好几本,两个手提行李箱里,就有近一半是书。 其中一本是《罗密欧和朱丽叶》。 岳定唐拿起来翻了几页。 原文书他早已看过两三遍,这次本来不是要带出国的。 他本想把书丢给来送行的某人,告诉那人好好学习英文,别几年之后见面,连abcd都说不利索了。 但他没能等到人。 书也就只好压箱底了。 写信的对象可以有很多。 给大哥二哥三姐,乃至周叔。 中学里德高望重的老师也有几位,岳定唐打算以后经常和他们书信往来,请教学问的。 三姐喜欢吃喝享乐,对沿途千篇一律的风景和饮食恐怕没有半点兴趣。 _分节阅读_347 大哥二哥就更没空看这些儿女情长了,他们更愿意看岳定唐去了法兰西之后,对欧洲政治经济军事全方位的描述观察。 但岳定唐有很多想写的。 他从小到大都在国内成长,骤然离家万里,远渡重洋,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也许是几年,也许是更长,亲人朋友乃至熟悉的母语悉数远去,要说心中没有半点惶惑,是绝对不可能的。 再老成的少年,也只是一个少年。 枯燥的风景也是风景,无数纷乱的心情需要一个倾诉的渠道,就连看书之后的心得,如果有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在身边,与他讨论争辩,哪怕是吵架,都是消遣寂寞的热闹。 信是写了。 一封接一封。 岳定唐有很多话想说,他把这些话都写进信纸。 但信却始终没有寄出去。 每写好一封,就仔细封好,扔进大海。 如此一封又一封,直到抵达欧洲彼岸,他才不再写信。 许多年过去,这段往事就像被埋葬的青春记忆,坟茔上早就青葱成荫。 忽然间,随着思绪如潮,草木燃尽成灰,泥土一层层掘开,那些尘封逝去的东西瞬间又涌回脑海。 岳定唐想起来了。 那些信件,每一封,全都没有起笔称呼。 他似写给自己,又似写给他人,终归是想给一个永远无法寄到的人。 凌枢。 他也想起来了,几年之后,当他启程准备回国,收拾随身行李,发现自己行李箱里有一方手帕,素白无字,当时他以为是杜蕴宁临别前放在点心篮子上的那一方,直至此刻方才恍然。 杜蕴宁那一方帕子上面有她的闺名,而他一直带在身边的,是当年自己跟凌枢两人从树上摔下来之后,他鼻子摔破出血,凌枢随手拿出来给他擦血的。 他以为自己出国之后,凌枢跟杜蕴宁的结局,要么是中学毕业之后就结婚,再继续深造,又或者两人一起去上大学,所有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的美满,放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下意识不想再去关注这两个人,不想听见他们的任何消息,他们的幸福美满,甜蜜快乐。 哪怕回国之后,他也没有刻意去打听凌枢的近况,直到听见上海名媛杜蕴宁的名字。 杜家千金嫁入高门,夫婿是军阀公子,哪怕军阀失势,也已富贵之极,可谓金碧辉煌,珠光宝气。 唯独没有凌枢的名字。 岳定唐以为的童话,却有人中途退场,最终变成笑话。 凌家没落,一夜巨变,杜家悔婚,将女他嫁,凌遥急忙送弟弟留洋,希望用凌家剩余的家财,为他搏一个好前程。 这些都是岳定唐那八年里没有听过的情节。 堂堂凌家公子,竟沦落到要靠姐夫一个小科员的关系,才能去区里的警察局混一份差事。 从前那个凡事力争上游,张扬耀眼的少年,居然沦落到摸鱼度日醉生梦死,搂着舞女调笑戏弄,不思进取。 他们同窗六年,分别八年,离别的时间远远长过相处的时间。 甚至就连上学那时候,也并非亲密无间,大多是吵吵闹闹,甚至动手打架。 以至于八年后,他在翡冷翠舞场再度见到对方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兜兜转转,两人回到原点,凌枢却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可究竟熟悉的模样是什么样,岳定唐也说不上来。 此时此刻,所有往事回溯,记忆与现实重叠,真正合二为一。 白山黑水与星辰日月见证了凌枢在这里洒下的热血,也见证了他的所有痛苦与辉煌。 重新认识一次吧。 岳定唐如是想道。 _分节阅读_348 我错过了你的过去,但我想参与你的未来。 所有一切,细水流长。 头顶的灯闪闪烁烁,须臾又彻底暗下去,车厢内彻底变成一片黑暗。 岳定唐肩膀一轻,凌枢似有所警醒。 “你怎么没睡?”对方揉揉眼睛,含糊问了句。 岳定唐却反问:“你之前为什么非要开灯才能睡着?” 凌枢微愣,似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我有一次受伤挺重的,四下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尤其还在深夜,我差点以为自己就死在那了,那种在黑夜里等死的感觉,到现在都不会忘记……” 他的声音很小,在岳定唐听来却又清晰无比。 “没灯也不是睡不着,就是心里有点过不去,想睡还是能睡的,现在我就挺困。” 凌枢说罢,打了个呵欠,又开始迷糊起来。 岳定唐道:“睡吧,有我。” “嗯。”凌枢自然而然合上眼,呼吸渐渐深沉。 岳定唐也终于有了点睡意。 两人相依而眠。 火车在锦州站短暂经停。 老袁却有些睡不着。 他烟瘾犯了,还尿急。 烟瘾好办,老太太也有抽烟的,这不算稀奇,但三等车厢可没有盥洗间。 趁着中间停留一刻钟的空档,他匆匆下车,寻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先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再赶紧抽出一根烟,争分夺秒,吞云吐雾。 —— “宋先生?” 火车上,一等车厢。 何平发现对方在走神。 两人原本是在谈公事,他已经把卷宗打开,念了一半。 对面的宋先生忽然没了反应。 这是个高官子弟,得罪不得,何平心有不满,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关切询问。 “宋先生,您没事吧?” 他又询问了一句。 宋先生回过神,指着外面:“你去把这个人找来。” 第116章 哪个人? 何平一头雾水,循着他所指看过去。 人来人往,男男女女,夜里光线昏暗,电灯照明有限,乍看上去都长得差不多。 宋先生眼瞅着那人行色匆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不由懊恼。 “他往三等车厢去了,你去找,把人给我找到!” _分节阅读_349 何平:“您让我找谁,是男是女,是何长相?” 宋先生:“他原本是个老道士,蓄有胡须,刚才我看见他了,模样很像,却变成个女的,貂帽罗裙,那裙子是紫色的,暗紫色!” 何平:…… 他怀疑姓宋的因为公事不满,在拿他寻开心。 这忽男忽女,又是道士又是裙子,到底是男是女? 宋琳回过神,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有些没头没脑。 他深吸口气,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下。 “若我没有认错,此人原先在浮玉山上的观音庙当道士,今天我跟金老上山的时候见过,现在忽然又男扮女装出现在此处,这其中必有古怪!” 他这么一说,何平也想起来了。 “这列火车上是有金副市长高堂的棺椁,说是要送老夫人去北京下葬祖坟的。” 宋先生露出嫌恶的表情:“我们跟死人乘同一列火车?他家老夫人不是过几天才走吗?” 何平:“您记错了,是咱们提前行程,所以才正好一起了。不过老夫人的棺椁应该在货厢,中间还隔着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跟咱们离得老远,应是无妨的。” 宋先生:“姓金的母亲死了,停灵超过七日就算了,非说他做了个观音庙的梦,一定要扶棺上山去祭拜,当时我就觉得此事不对。” 何平耐着性子问:“您觉得此事哪里不对?” 宋先生:“姓金的在市政公署,成天变着法子跟我爸作对,这次行径古怪,弄不好有什么阴谋诡计,就算没有,能趁机抓到他的把柄,难道不是好事?” 何平心道,弄了半天原来是党同伐异。 但他觉得男人变女人,道士变老太这种想法委实异想天开,便劝道:“宋先生,依我看,方才可能是貌有相似,您看错了。” 宋琳摇头:“我对人过目不忘,那老道的动作我很熟悉,你别废话了,现在马上带人去三等车厢,把金家人找出来,若有可疑当场扣下,不能让他们离开列车……算了,你就把人找出来,带到我面前来,我来审问他们。” 何平皱眉,面露不赞同之色:“这样会得罪金老的。” 宋琳哂然,显然没将金副市长放在眼里。 何平拿这位任性的宋公子没办法,只得带了个人起身走向第三车厢。 从进入第二车厢开始,车厢内就弥漫各种味道混杂的空气,到了第三车厢,这种气味更加浓郁,臭鞋臭袜子,吃剩的干粮,各种人身上的体味,甚至还有腐败水果的酸味…… 饶是何平捏紧鼻子,都被熏得昏昏然,有种想要转身就跑的冲动。 暗紫色罗裙,蓝色棉袄,梳着发髻的老年妇女。 根据宋琳的描述,何平一个个找,放眼望去,所有中老年妇女好像都符合他要的样子。 个别低着头的,打瞌睡的,看不见裙子是什么颜色的,何平还得探头驻足仔细观察。 所到之处,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古怪,好像他是专门朝老妪下手的采花大盗。 何平:…… 他也不想这样啊! 他也想安安稳稳坐在第一车厢里就着暖气喝咖啡。 可谁让他的顶头上司是多疑好忌的宋公子呢? 何平倍感冤枉,他为自己一身崭新西装哀叹,心说回去之后还不知道得喷多少香水才能盖过这一身味儿。 “何先生,倒数第二排那个穿黑色长袍戴礼帽的,应该就是金家人了,我见过。” 旁边的随从忽然道。 何平赶紧望去。 三男一女。 一老一少在低声交谈,嘴里还吃着东西。 对面一男一女互相依靠打瞌睡。 _分节阅读_350 那女的看上去也颇为年轻,并不像是宋先生所说的老妪。 “过去看看。” 老金正嗑着瓜子,听小金说起奉天城内的逸闻轶事,冷不防肩膀被拍一下,差点把嘴里的瓜子皮给吞进去。 他在金府颇有地位,脾气随着年纪渐长,当即就要转头骂人。 “你他娘的……你们是谁?” 何平一身打扮气质就不像是第三车厢的乘客。 “是金叔吧,我姓何,是宋老先生的机要秘书,方才我这随从说看见您了,我还当他眼花,您怎么在这儿坐,快随我去第一车厢吧,我让人给您腾位置!” 宋琳可以不管不顾让他来抓人,何平却不能如此鲁莽。 对方怎么说也是金副市长的人,金副市长事母至孝,奉天人人皆知,能够代他扶棺回乡的,自然也是信得过的老家人,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平可不想凭空得罪人。 老金面露恍然,心里却陡然生出警惕。 “小何啊,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这会儿有差事在身,万万不能耽误,后边货厢里就安放着老夫人的棺椁,我等一定要随行看着,万万不敢疏忽大意。不知宋先生是否也在车上?” 何平笑道:“宋先生没在,我是随小宋先生出行的,到天津,办差。” 老金拱手:“那烦请代我向小宋先生告声罪,我等身上带丧,就不方便去给他问好了,待到了北京,我们一定写信禀告老主人,请他出面向宋老先生致谢。” 何平趁着说话的间隙觑了凌枢一眼。 蓝色旗袍,没穿罗裙,不是紫色。 那就肯定不是了。 “好说,金叔客气了,这几位是?” “这是我侄儿,也姓金,也是金家人。这是拙荆的内侄夫妇俩,这次是接到了北京中学的聘书,正好一道与我们前往任职的。” 老金说罢,伸长胳膊推推岳定唐二人。 “有客人,快起来行礼问好!这位是何先生,他的上司宋老先生,与金老是同僚。” 岳定唐露出大梦初醒的茫然,起身的时候身体还晃了一下。 “何先生好,这位是内子。” 凌枢半面身体都躲在岳定唐后面,怯生生地问了句好,声若蚊呐。 何平也没仔细去听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只觉老金这侄媳妇的长相是真的眉清目秀,带着股书卷气,还挺耐看,不由多看了几眼。 对方似乎又把头低了一些。 岳定唐歉然道:“何先生对不住,我这内子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如今又怀孕了,加上火车颠簸,容易受惊不适。” 凌枢:??? 咱们事先说好的剧情里没有这一段啊?! 但他反应更快,岳定唐话音刚落,他就扶着小腹,露出吃痛的表情。 “孩子好像又踢我了。” 岳定唐、老金、小金:…… “来,快坐下!” 岳定唐扶着人坐下,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两人喁喁私语,还真像极了一对感情不错的小夫妻。 隔着厚重的衣裳,何平也看不出凌枢到底怀了没有几个月了,他对两人的状况不感兴趣,很快转向老金:“金婶儿没有一起来吗?” 老金道:“她还得在家里照顾小孙子呢,等我那边安顿好了,再接她过去。” 何平点点头,这看看,那瞅瞅,就是不想走。 “既然来了,不如我进去给老夫人磕个头吧,上回老夫人丧礼上,我正好奉宋先生之命在外面出差,没来得及赶回来,实在过意不去。” _分节阅读_351 老金婉拒:“多谢您的好意,但如今在火车上也不是很方便,货厢里没有灯,万一您磕着碰着,就不美了。” 何平还是很坚持:“我就磕个响头,求个安心,不会惊扰了老夫人的。” 老金和小金对视一眼,觉得再拦下去反倒徒惹人生疑,便道:“那还请您随我来。” 货厢里乌漆嘛黑,一盏微光忽然在门口亮起。 是何平随从手里的煤油灯。 一副棺材放在几口小箱子上面,前面还放了一小张黑白照片,一个香炉子,上面插着三根已经燃完的细香。 何平实在不想磕头。 因为货厢地板是很脏的,长年累月不知运过多少东西,上面有多少致病的细菌。 但话已出头,老金又在旁边看着,何平只好捏着鼻子,演戏演全套。 幸好老金拦住他:“何先生,地儿脏,您就别跪了,权宜从事,鞠躬也算礼数周全,老夫人会谅解的。” 何平假意勉强道:“那就依你。” 不看不知道,凑近了看,老夫人那张黑白照片,还真有点瘆人。 不知哪来一股妖风,呼的一下,把煤油灯给吹熄了。 何平吓了一跳,正要回头,货厢角落又传来动静。 他毛骨悚然头皮发麻,顾不上其它,直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 “金叔你辛苦了,我这就回去向宋先生汇报,请他帮你们换车厢!” 何平没看见,在他身后,老金和小金相视一笑。 过了许久,老袁从角落里爬出来,抹了把汗。 “可憋死我了!” 老金问他:“你怎么知道宋先生会派人过来?” 老袁没好气:“我刚刚路过第一车厢,没防备居然看见姓宋的在车窗旁边吃东西,赶紧就溜回来了,这里这么脏,姓宋的自己肯定不会过来察看,他要过来,弄不好真会穿帮!” 何平回去之后,向宋先生汇报所见所闻,称自己并没有看见他说的那个老妪。 宋琳将信将疑,等一行人到了天津之后,又发电报回奉天,派人去浮玉山上那座观音庙察看,结果派去的人回复说观音庙里半个鬼影都没有,更别说什么老道士和小道士了,宋琳这才惊呼上当,确认自己那天晚上并没有看错。 可为时晚矣,老道士早就跑掉了,别说宋琳没凭没据,根本不可能去找金副市长对质,天津之后就不是他们的地盘,想要让人去抓老袁等人,也是根本不可能是的事情。 正所谓龙入大海,无迹可寻。 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117章 经过宋先生这么个插曲,接下来的路程里,他们都不敢松懈。 老袁甚至不敢回到三等车厢,为了安全起见,他继续藏身货厢里,跟老夫人说了一路的悄悄话,直到火车抵达北京。 火车靠站的那一刻,众人如释重负。 从奉天城的惊心动魄,到沿途惊魂未定,总算不负使命。 金副市长在北京这边还有些人脉,他写了几封信之后,就有两位幽州大学的教授亲自过来接他们,与老袁他们一道扶灵去金家老宅,再将箱子运走送入分批南迁的宝物护卫队中。 两位教授知道此行真正目的,也知道从东北将这些东西带出来有多么不容易,对着老袁等人又是拱手又是鞠躬。 “几位先生身怀巨宝,由东北千里迢迢至此,为了给本民族留存文明瑰宝,突破重围,甘冒风险,此等高风亮节,实在让我等钦佩不已,有朝一日国泰民安,国宝能重见天日,国人必会铭记诸位先生的贡献与功德!” 老袁最受不得这些文绉绉的一套,平日里一堆话此刻都成了哑巴,连连摆手后退,将能说会道的凌枢推了出来。 凌枢寻思自己怎么也得客气谦虚两句,就道:“国之瑰宝,虽匹夫亦义不容辞,二位先生不必客气,还是赶紧先将老夫人安顿之后,把箱子运回去,早日安置妥当,大家也好早日放心。” _分节阅读_352 教授甲由衷道:“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夫人之风,山高水长!” 凌枢:???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旗袍梳着发髻。 就算声音粗犷了点,豪迈了点,反倒好像更印证他是个女中豪杰的事实。 旁边岳定唐突兀咳嗽两声,眉梢抽搐两下。 教授甲见状茫然: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教授乙忙按住他:“你这话就错了,这位女士的义举乃是出自自己的觉悟,绝非附庸丈夫,随波逐流,正因为此,自我觉醒,才更加可贵,当为时代女子之楷模!” 凌枢啼笑皆非:“两位先生,我原是男人,这次为了出行方便,掩人耳目,这才乔装改扮的。” 教授二人瞠目结舌,连忙尴尬致歉。 老袁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插曲之后,免不了双方要分道扬镳。 老袁等人自然还要跟两位教授走,他受老爷子之托付,必然要跟着护送宝物一路南下,说不定将来还会随着宝物落地生根,继续守护。 他的下半辈子,也算是与这些东西系在一起了。 而凌枢和岳定唐,还得回上海。 老袁望着自己眼前的生死之交,拍拍对方肩膀,面露喟叹。 “我还以为,咱们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没想到还能在奉天重逢,知道你好端端的,活蹦乱跳,我也就放心了,老哥哥我先行一步,你以后自个儿保重,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会!” 凌枢:“等你安顿下来,也该考虑成婚生子了,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奔波过去,我可希望咱们下回再见的时候,起码有两个小孩儿喊我干爹,给我倒酒了!” 老袁一腔伤感被他一说,顿时去了七八,乐道:“成!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两个,我两个,再加上老岳两个,正好一大家子,我要是生男,你最好有个女儿,咱们才好结娃娃亲。” 凌枢冷笑:“现在新时代了,早就不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别想得美了,除非你娶个天仙,要不然生出来个丑小子就想觊觎我的漂亮女儿!” 老袁抬脚欲踢,被凌枢踢中伤处,哎哟一声差点没摔倒在地。 “你给我等着,有本事等我料理完手头的事,再去上海找你算账!”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就你话多!” 老金笑骂两句,朝凌枢岳定唐他们拱拱手,把人连拖带拽给拽走了。 “走走,回家了!” 凌枢手一挥,大步流星就走。 得知他们要回上海,刚才两位教授事先托人帮他们买到了回上海的车票。 这会儿从北京回上海,并没有直通的列车,他们要先从北京折返天津,再通过津浦铁路,从天津到南京,最后再从南京出发,到上海,三段铁路,可谓一波三折。 不过现在经过天津,自然也不可能运气那么“好”再遇上宋先生,反而要安全许多。 刚走没几步,岳定唐就把人给拽回来。 “你现在还穿着女装,收敛点,在这里被认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凌枢四下一看,果然有不少人都往他这边瞧,许是觉得这女子眉清目秀,举止步伐却不大讲究。 “我想换回原来的衣服。”他发出不满的抗议。 “来不及了,去天津的列车快开了,先上车再说,到了天津你再换。” 岳定唐不容分说,拉着人就走。 一路转车南下,平顺无波,再无大事。 唯一小小的意外,就是凌枢在天津站下车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眼神不太好的人。 对方一看见凌枢就迎上来,热情问候了半天,凌枢才知道,这厮将他错认为知名女作家苏倩君了。 苏倩君新近风头正盛,笔法狠辣犀利,擅长在中讽刺世态揭露人性,可写的情节却又丝丝入扣引人入胜,大家喜欢看她的作品,却又忍不住一边看一边骂,骂完还是要接着看,因此文化界有不少人骂她,却也有不少人支持她。 _分节阅读_353 虽然苏倩君的作品多在北京和天津两地发表,但她的名头,就连凌枢也有所耳闻。 此人是苏倩君的忠实读者,听说苏大才女今日抵达天津,就在车站等候,手里拿着一张黑白照片,却把冯京当了马凉,缠着凌枢不放,非要他给自己的书签名,顺便发表两句感想。 更可恶的是,岳定唐就这么插兜看戏,站在旁边也不帮自己澄清。 凌枢忍无可忍,直接说了一句滚,姑奶奶写的东西不想让你这种人看,趁着对方愣神之际,把人推开快步离开,这才算是摆脱了纠缠。 有鉴于此,他非要把全套行头都换掉才肯继续启程。 岳定唐心怀促狭,假惺惺道:“事急从权么,宋先生毕竟在天津落脚,咱们等到了南京再换也不迟。” 凌枢面无表情道:“岳先生,孕妇脾气是很差的,你要是能忍受我一路摔杯子骂人,甚至挥起小拳头打丈夫出气,那我可以再奉陪一程。” 岳定唐看了他的“小拳头”一眼,沉吟几秒。 “咱们还是先在附近找个旅馆,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启程吧。” 第118章 到了南京,行程终于彻底慢下来。 宋琳的手再怎么长,也不可能伸到南京来。 岳定唐在这里,毕竟算是半个地头蛇了。 两人甚至还有空闲在秦淮河两岸逛一圈,尝几口盐水鸭桂花糖藕和蟹黄包。 伤口也该换药了,从东北那会儿匆匆处理之后,一路南下,为了躲避宋先生的耳目,顶多洗个澡换身衣服,就没有空暇重新检查消毒伤口。 岳定唐寻了个相熟的西医诊所,带凌枢上门。 那医生正闲得发慌,瞧见岳定唐,眼睛一亮,哟呵一声。 “无事不登三宝殿,难得看见你岳公子亲自上门拜访啊,这是来看病的?” 岳定唐:“没看病就不能来看看你?” 医生怪笑:“自然是可以,我受宠若惊,不过你当年辜负了我一腔深情,连个字句都没留下就不告而别,今日突然出现,莫非是想弥补当日的负心忘义?” 这乍听上去,两人之间似乎还渊源匪浅。 岳定唐见凌枢摆出一副看戏的表情,只得多解释两句。 “他姓纪,纪竹庭,也是我校友。你还记得在东北给咱们治伤的刘医生吗,他是刘镇的同学,也是刘镇的跟屁虫。看见人家学西医,他就跟着学,看见人家学外科做手术,他就跟着学外科。” “什么叫跟屁虫,他学医,我就学不得吗?天下医学是他开的?”纪医生面露不满,话至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等等!姓刘的在东北?!” 岳定唐:“刘镇跑南京,你也跟着跑南京,谁知道他虚晃一枪直接人间蒸发,把你给骗了,这滋味不好受吧?” 纪医生:“他在东北哪里?” 岳定唐答非所问:“纪医生,我们是来检查伤口的。” 纪竹庭瞪着岳定唐,后者半步不让。 还是纪医生先败下阵来。 “让我看看。” 岳定唐让出身后的凌枢。 “先给他看吧。” “啧啧,这是枪伤吧,算你们运气好,没子弹残片留在里面,是姓刘的给你们做的手术吧?” “你们这一路过来就没有重新包扎过吗,这伤口都有点化脓了,再晚来一两天就会细菌感染,说不定要截肢,得亏遇上我!” “怎么着,瞧瞧,刘镇的手法没我好吧?” “他到底在东北什么地方,现在可以说了吧,还是他不让你说的?” _分节阅读_354 纪医生嘴里絮絮叨叨,就没停过。 岳定唐终于忍无可忍:“他在奉天!” 纪医生得意:“早这么痛快不就完事了?” 岳定唐皱眉:“你不会是想追到奉天去吧?” 纪医生冷笑:“我在这里有家有业,为何要去奉天?那里现在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 岳定唐:“我看你蠢蠢欲动,口是心非,倒是真的。” 纪医生:“姓刘的还欠我钱,我不能问两句?” 岳定唐:“就只欠钱?” 纪医生不说话了。 他低头给岳定唐的胳膊消毒上药。 “你们最好在这里多待两天,每天过来换药一次,别带着伤到处跑,回头一个手废了,一个腿废了,正好凑个天残地缺。” 岳定唐道:“我们车票已经买好了,等会儿就回上海,八个小时,今天晚上就能到家,明日再找诊所换药也不迟。” 纪医生这才没再劝。 “你们这一趟去东北做什么,怎么受的枪伤,刘镇也受伤了?” 岳定唐挑眉:“你是问我们,还是问他?” 纪医生:“都问。” 岳定唐:“私事,不方便说。” 纪医生抽抽唇角:“刘镇也是你的私事?” 岳定唐:“他没受伤,只是被我喊去帮忙做个手术而已,他在奉天混得不错,如鱼得水,乐不思蜀。你还想知道什么?” 消毒清洗好伤口,纪医生用纱布在他胳膊绕了几圈,最后打个结。 “乍闻故人消息,随口多问两句而已。” “纪大夫,有病人上门,您出来一下。” 护士在门口出现。 纪医生起身拍拍手,除下手套和口罩。 “你们先在这儿休息片刻,我去看看别的病人。” 隔着门,外边响起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凌枢没有参与他们方才的交谈,早就昏昏欲睡,被纪医生离开时的动静一惊,倒是清醒一些。 “你的药换好了?那我们走吧。” 岳定唐低头看一眼怀表,“离列车出发时间还早,我们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吧。” 凌枢歪着头:“听说你大哥在南京,不顺道去看看他吗?” “他公务繁忙,想必是没时间见我的。”岳定唐摇头,顿了顿又道,“当初给关老爷子奔丧,岳家内部是有歧义的,我大哥不赞同去,我二哥与他吵了一架,这才私下让我去吊唁的。大哥若见了我,必要问起此事,到时候又得寻借口解释一番,倒不如省点麻烦。” 凌枢感叹:“其实我曾经挺羡慕你的!” 岳定唐看他。 凌枢:“你不仅有春晓姐,还有两个兄长。凌家没落的时候,我姐送我出国,那时候我就特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国内,若是有兄弟,再怎么也有个照应。” 岳定唐:“这么说,凌遥姐是在你离家之后才结婚的?” 凌枢点头:“我也没想到回去之后自己会多了个姐夫。听说我姐在我离开之后,就在一家报社应聘了校对,听说她还是那家报社第一次聘用的女性,主编夫妇觉得我姐聪明又踏实,经常邀请她到家里吃饭,还将姐夫介绍给她,两人就结婚了。是我亏欠她良多,要是当初我没把家里的钱都拿走,也许她根本不用这么匆忙把自己嫁出去,我姐那么爱穿新衣服的人,结婚之后,几条裙子反复来回穿,也不见买新的,我买块布料给她,以前她只会嫌弃不够新潮,现在都说我浪费钱。” 岳定唐总算知道凌枢为什么见了凌遥先憷三分,被数落也很少还嘴,原来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姐姐的内疚。 他一直是这样,看上去很张扬,其实却很细心。 _分节阅读_355 唯独这样的细心,从来没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啊,现在我姐对我提出的要求,只要别太过分,我都会依了她。” 岳定唐挑挑眉,“她让你结婚,怎么没见你顺从?” 凌枢摊手:“那也得有合适的人选吧?喜欢我的那么多,我个个都要娶了?那我没意见,你问问她们有意见没有?不过还是算了吧,我一看我姐跟我姐夫吵架拌嘴就头疼,恨不得立马隐形。话说回来,听说你大哥娶了两个,你怎么看?” 岳定唐无语:“他娶又不是我娶,我能怎么看?” 凌枢:“你大嫂和小嫂子不会天天吵架争宠吗?” 岳定唐:“她们会暗地里争风吃醋,但从来不会当着我大哥的面吵。原先我大哥要迎娶姨太太的时候,我大嫂是一力反对的,还把我跟二哥搬过去劝我大哥,但大哥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那边的事情我们也管不着,我大嫂见谁也奈何不了他,只好默许了。” 凌枢打了个呵欠:“后来呢?” “后来就开始明争暗斗了。她们两个都是人精,在大哥面前,一个赛一个贤惠,比天仙下凡还要温柔服帖,只要我大哥一走,这两人立马原形毕露,张牙舞爪。我大嫂毕竟名分在那里,我大哥也没想过离婚,但姨太太却宠爱多些,两人互相制衡,我大哥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跟看猴戏一样,享受她们的服侍。” 岳定唐没听见回应,扭头一看,人在昏昏欲睡,忍不住气笑了。 这家伙敢情是把他们家的家事当睡前故事听呢? 他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敞开心扉给他说说岳家的事情,这些事外人想听都听不着,这人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 戳了戳对方的胳膊,毫无反应。 凌枢歪头靠着椅背,已然跟周公下棋厮杀到天昏地暗。 岳定唐叹了口气。 “凌枢。” 两个字出口,后面再有千言万语,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许多话,早就在回忆里,在心里说了千回万回。 说与不说,好像都没有区别。 反正对方也不知道。 岳定唐更想问的是—— 那天在观音庙的地下,被自己吻住时,作何感想? “凌枢。” 很想把他的脚步就这样禁锢住,牢牢拴在身边,任凭他再想展翅,也飞不起来。 八年的遗憾,终归把心侵蚀掉偌大一块,需要用其它方式来弥补。 但这是凌枢啊。 是在战场上能用鲜血和命去跟敌人拼刺刀的凌枢,是为了兄弟战友可以宁死不降百战不屈的凌枢,是原想得过且过混吃等死,却为了昔日弟兄一个请求,为了失落珍宝回归国人之手,甘冒危险的凌枢。 岳定唐不忍心也不舍得用自己的想法去要求圈禁他。 失而复得的珍宝,合该是捧在手心继续呵护,任凭他绽放光芒,我行我素。 罢了。 “这两声凌枢,可真是千回百转,欲语还休啊!” 纪医生不知何时出现,语出调侃,薄凉无情。 “我出去抽根烟。” 岳定唐懒得理他,起身出门去了。 纪医生在门口站了片刻。 等岳定唐走远,他忽然冲着椅子方向开口。 “别装睡了。” _分节阅读_356 第119章 凌枢一动不动,嘴巴微张,口水好似都要流下来。 纪医生嘴角抽动。 他走近对方,拍上凌枢的肩膀。 “醒醒。” 凌枢一个激灵,迷糊睁眼,一脸懵懂。 “嗯?我伤口又裂开了?” 纪医生冲他竖起拇指:“百老汇你听说过吗,他们就差你这么一位角儿了!” “没有,我只听过百乐门。” 凌枢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一脸怎么睡都睡不够。 “纪大夫,您要去找刘医生吗?听说他成家了。” 纪医生的脸色一下子冷下来,就像秋天的凉薄倏然挂上凛冬冰霜。 能直接把人给冻死的那种。 “他成没成家,关我什么事?” 砸下这句话,纪医生转身走了,再没跟凌枢交谈半句的兴致。 啧啧,脾气有点差啊。 凌枢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换个姿势趴在桌上,又继续呼呼大睡了。 岳定唐算是见识到他睡觉的功夫了。 自己抽根烟回来,见凌枢还在睡,时间也还早,就出门去书店溜达一圈,天色将黑时他返回诊所,发现凌枢居然还在睡,而且姿势从他出门之后就没变过。 连纪医生都钦佩不已。 “我还以为你这朋友装睡,没想到是真的能睡,这上辈子得是猪投胎吧?” 岳定唐看他一眼。 纪医生举起双手,“得,我不说了,您二位赶紧请吧,我还赶着回家吃饭呢!” 岳定唐叫了凌枢几声,没反应,只好上手去推。 这才把人推醒。 凌枢揉揉眼睛,一副还没睡够的样子。 “该去车站了,回家再睡吧。”岳定唐道。 凌枢睡意朦胧,还有一半神志留在梦乡,动作慢半拍站起来,乖乖跟在后面,岳定唐走哪他跟哪,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比上了发条的玩偶还要乖巧。 岳定唐只好在后面推着他,免得人走着走着就跟丢了。 时间仓促,一等车厢是买不到了,他们只能买到二等车厢,但比起之前回来时坐的三等车厢,无疑也是要好上太多,最起码火车上会送吃的,不需要自己准备,伙食还挺不错。 凌枢的昏昏欲睡在看见送来的那盘饺子之后立马来精神了。 火车上原本是只有西餐供应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惯那一口,在乘客们经常抗议下,铁道部门于今年出台了一项措施,那便是一二等车厢的餐车内也开始供应中餐了。 自然,三等车厢的乘客若是没有随身携带食物,那就只能在停车靠站的那点时间里,靠着窗外火车小贩的叫卖,花钱买只烧鸡或买一袋水果瓜子充饥。 “我闻见了猪肉饺子的味道。” 饺子刚送到面前,还没睁开眼睛,更没有尝见味儿,凌枢就未卜先知了。 “白菜猪肉馅,还有香菇是不是?” 岳定唐:…… _分节阅读_357 他不信邪,夹起一个咬开,还真是。 “你这是狗鼻子吧?” 凌枢哈哈一笑:“这叫心意相通,我与它有缘!” 岳定唐也累了。 这一路斗智斗勇,周旋转圜,单就长途跋涉而言,只是身体疲惫,可加上受伤,动脑,花费精力,那就是身心俱疲了,光是在诊所或火车上的小憩,是没法将精神养回来的。 等火车终于抵达上海,夜色已经徐徐将临。 上海的春天比北方终究是要温暖多了,深吸口气,仿佛还能闻见空气中隐隐的青草香气。 凌枢约莫是一口气吸过头了,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我姐肯定在念叨我了……不对!我现在不能回家。” “怎么?” “我腿伤还没好全,回去肯定又被我姐逼问,不说个子丑寅卯估计都不让我好好睡觉了,我今晚还是去你那边借你家客厅沙发先将就两晚吧,过两天等伤彻底好全了再回去。” 凌枢嘿嘿笑了两声,冲他眨眼。 “要是你觉得待客不周,想把我安顿在打扫一新的客房里,我也不会介意的。” 岳定唐:“看你表现。” 没有反对就是答应,凌枢深知打蛇随棍上的道理,跟在后面赶紧迈步。 今天早上岳定唐在南京就已经打了电话到岳公馆,给周叔说自己今晚回来的消息,岳家的司机早就等候在火车站外接他们。 还是熟悉的老面孔,熟悉的汽车后座,死里逃生一趟回来之后,凌枢看什么都觉得亲切,对岳家司机都笑得格外灿烂。 闹得司机忍不住开玩笑:“凌少爷这趟在外头淘到金子了?” 凌枢吊儿郎当:“金子没淘到,小命差点没了是真的,话说回来,自打我遇到你们家少爷,就开始三天两头受伤,不是胳膊中枪就是腿中枪,迟早有一天脑袋也得来一镚子儿!” 司机从后视镜觑了一眼,岳定唐微微沉下脸色。 他还当四少爷定是要生气了,谁知后者说出来的话却跟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童言无忌,张口就来是什么毛病!” 敢情是因为凌少爷最后一句话? 凌枢嗳了一声:“不就是随口开个玩笑,值得当真!” 岳定唐心说你怕是还未正确认识到自己的乌鸦嘴功力,他冷冷道:“往后这种话,再说一次,扣你一次工资。” 凌枢双手一摊:“反正我一个月也没多少钱,扣吧,管吃管喝就行。” 岳定唐拿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完全没法子。 这厮在大江南北闯荡一圈,丢掉了少年的骄傲和高高在上的尊严,换来一身雷打不动的死皮赖脸,足以在沙砾尖石的崎岖山谷里滚一圈都不带掉半点屑子的。 岳公馆灯火通明。 大门敞开着,周叔早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了许久,见车开近,忙让人将院子的两扇铁门打开。 “四少爷,凌少爷!” 他笑容满面迎过来,显然对两人平安回家这件事情表示出了极高的情绪。 “周叔辛苦了!” 岳定唐冲他点点头,摘下帽子递给旁边的仆人。 老管家也早就习惯他这样内敛含蓄的表现。 不单是岳定唐,整个岳家上下,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他们并非不尊重老管家,只是不会表现出过于张扬的举止。 相比之下,凌枢的动作就夸张多了。 _分节阅读_358 他直接上前给了老管家一个熊抱。 “周叔我回来了!想我了没有啊?” 扬起的调子从清寒夜里传开,就像一颗石头落入平静的池塘,激起阵阵涟漪,也让水池下面沉沉昏睡未知春天到来的花苞惊醒。 “想。” 老管家不觉笑意变深,也抬起头拍拍他的背。 “凌少爷瘦了。” “当真?”凌枢转了个圈,问老管家,“瘦了多少,明显不?” 老管家心疼道:“怎么不明显?后面都摸见骨头了,这是出去一趟遭了什么罪啊!” 凌枢:“完了完了,那我姐见了肯定得唠叨一整个月,我耳朵没了!” “先进门,别堵在门口。” 岳定唐的声音从他们耳边飘过,凌枢直接被顺带拎了进去。 老管家一笑,跟着入内。 “饭菜都准备好了,我掐着你们回来的时间让人做的,刚刚上桌,还不用热,汤也备了两份,有四少爷您最爱喝的笋尖汤,也有凌少爷喜欢的玉米排骨汤。” 凌枢撒娇:“我也爱喝笋尖汤,您只留了一份吧?” “多留了多留了,都够喝的,敞开肚皮吃个痛快,不过也不能吃多,免得晚上不克化闹肚子。” 老管家亲自给他们盛饭舀汤,看见凌枢狼吞虎咽,心疼的表情越发流露。 “这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吃慢点,别噎着!” “也没吃什么苦,就是受了点伤,主要是这里的菜好吃,很久没吃的,难免想念!” 凌枢头也不抬扒着饭碗,两腮咀嚼,连带吐字也含含糊糊的。 但周叔还是听明白了,他吓了一跳。 “还受伤?受了什么伤?!” “枪伤,老岳胳膊中了一枪,我是腿上。” 老管家倒抽一口凉气:“我马上去联系医生!” “你别吓周叔了。”岳定唐蹙眉,抬手示意老管家,“周叔你先坐下,我们回来路上看过医生了,今天才刚换过药,没什么大碍,明日再看也不迟,我们都累了,吃完饭洗个澡就先歇了吧。” 老管家不放心:“子弹都取出来了?” 岳定唐:“是,您放心吧,给我们看病的医生是我校友,医术精湛,不比岳家的家庭医生差。” 老管家叹道:“凌少爷整整瘦了两圈,可见你们在外面吃了许多苦,这段时日先在家好好养着,没事就不要出门了,凌少爷今晚也在这里歇下吧。” 凌枢咬筷子抬头:“那我在客厅沙发躺一宿就行。” 老管家:“什么客厅沙发!我都把客房收拾出来了,你就在客房睡。” 凌枢无辜道:“可刚才岳长官说要看我表现,才决定让不让我睡房间。” 老管家看向岳定唐,一脸的不赞同。 岳定唐:…… 这家伙连他房间都睡过了,他说什么了?还装大尾巴狼! 偏生周叔还吃这一套! “你想睡哪就睡哪,还用得着问我吗?” 老管家笑道:“你瞧,四少爷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只管睡就是了。” 凌枢:“周叔,等会儿我想用肥皂洗洗脸。” 老管家:“家里有,我给你拿。” _分节阅读_359 凌枢:“我老觉得脸上的胭脂还没洗干净。” 老管家:“你抹胭脂干什么?” 凌枢委委屈屈:“回来路上老岳让我穿女装,与他假扮夫妻,不穿就不让我上车回来。” 老管家看岳定唐的表情,简直称得上古怪了,只差没明着问他是否有何隐疾怪癖。 岳定唐已经不想说话了。 他就知道女装这个事情,姓凌的根本没完。 第四卷姐夫的秘密 第120章 为什么要穿女装,这就得从他们避开宋先生的耳目讲起。 说到宋先生,难免要说到那批随着老夫人被运到北京的珍宝。 岳定唐还真怕凌枢口不择言,直接把事情和盘托出。 虽然老管家是自己人,但此事关系重大,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知道得太多,对听的人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一碗热汤之后,最妙是来上一盅温好的酒。 无须度数多高,桂花酒或青梅酒最相宜。 对旅途疲惫的他们而言,一壶小酒最能舒经活络,将困倦丝丝牵逗起来,又让身体得到彻底的放松。 凌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在关家的见闻,讲述关家几兄弟的荒唐,把蛮不讲理的老大,热衷古玩实则一窍不通,志大才疏的老二,锯嘴葫芦的老三,装神弄鬼的老四,还有留洋归来,看似清高,却也对关老爷子分家产无比上心的老五形容得绘声绘色。 老袁开库房的那一幕在凌枢嘴里,变成娓娓道来的故事,成功转移了周叔的注意力。 有凌枢在的饭桌,人再少也是热闹的。 老管家这辈子见过的人事不少,像关家这样荒诞不经的也不多见,直接听得入了神,等凌枢讲完半天,才叹了口气。 “其实大少爷说得对,你们本不该去这一趟的,平白遭了罪不说,夫人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岳定唐放下汤碗,用餐巾拭嘴。 “也不算白去,起码了却了母亲生前的一桩遗憾。” 还挽回了整整两箱的珍宝,免于流落洋人之手。 那些珍宝能不能称得上国宝,别说老袁不晓得,他和凌枢同样也不懂鉴别,只是关老爷子生前甘冒如此奇险,大费周折就为了保护这些东西,加上它们的来历本就不凡,或许有朝一日后世记载这一段历史,也会将关老爷子护宝的功劳写入其中,不枉所有人的辛劳奔波。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还是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家里的时候总想着出外闯荡,可一旦在外面流连久了,却又开始想念起家。 这是一个疲惫时能随时放松休息的港湾,在这里无须勾心斗角生死搏斗,不必担心身边的人会谋害自己,会有关心他们的家人准备好热饭热汤让他们消除长途跋涉的风尘。 对凌枢而言,这虽然不是他的家,不过他住下来也毫无负担。 自己给自己找心理负担,那这个人肯定活不长久。 他素来不会自寻烦恼。 周叔自然不会让他真去睡客厅沙发的,早将客房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枕头全部晒过换上新的,鼻子凑上去还能闻见阳光的味道。 岳定唐下楼一趟,手里就多了两碗冰糖炖雪梨。 周叔恨不得一天之内就把他们在外边受的苦全部消除,炉子上煮的东西就没停过,原还亲自要上楼给凌枢送,岳定唐不忍他一把年纪还要天天爬上爬下,顺手截过来。 一碗放在自己房间里床头柜上,一碗端过来,他敲了好几下门,才听见里面懒洋洋传出一声。 _分节阅读_360 “进来。” 倦意浓重,估计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岳定唐推门而入,果不其然看见四肢展开毫无形象仰面趴在床上的身影。 他一见就蹙起眉头:“压到伤口了,别这样睡。” 凌枢毫无反应。 岳定唐走近,发现对方洗完头甚至都没擦干,就任由湿漉漉的头发洇在枕头上。 “起来。” 岳定唐吐一口气,觉得无法忍受。 果然在外面将就的时候什么都无所谓,回到家看见对方如此随意就开始挑三拣四了。 凌枢含糊回应一声,身体却很诚实,动也不动。 岳定唐忍无可忍,终于亲自动手,从浴室里拿出干净毛巾往对方脑袋上一盖,开始上手揉搓。 “左边一点,对对,就是那里,风池穴再按按……” 凌枢得寸进尺,对他略显粗暴的动作不以为意,居然还享受起来了。 岳定唐无语。 这真是个天生的大少爷。 要是凌家家境还没没落,这厮估计依旧是个娇生惯养,玫瑰花刺扎一下都会吹半天气的主儿。 要是凌枢当初拿着姐姐给他的家产去留洋,说不定会在异国他乡与岳定唐见面,因为留学生的圈子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岳定唐就会知道对方没有跟杜蕴宁结婚,也会知道凌家的事情。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 彼时他自己也不过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依靠岳家给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未接触到那广袤精彩的世界,还未练就处变不惊的本事和见惯波涛的境界,更没有相应的身份和能力,未必能像现在这样,尽可能将对方容纳在自己的羽翼范围内。 也许,现在相逢才是最恰到好处的安排。 揉着揉着,他发现手下的脑袋任凭揉扁搓圆,完全失去挣扎。 再一看眉眼,还真彻底放松睡过去了。 岳定唐摸摸对方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第二天醒来也不会头疼了。 这个时候,他本该自然而然起身关灯悄声退出。 但他看见床头那碗还没被动过的冰糖雪梨。 岳定唐伸手,轻轻掐住凌枢一边脸颊,薄唇凑近,在他耳畔吐出热气。 “明天发薪水了,三百大洋。” ???? 凌枢蓦地睁眼,从床上弹起来! 岳定唐坐在床边,冷静镇定。 凌枢:“明天发薪水了?” 岳定唐像看傻子的表情。 “明天才月中,怎么可能发薪水?” 凌枢:“那我怎么听到三百大洋?” 岳定唐淡定:“你在梦里听到的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 凌枢斩钉截铁:“我不可能听错!” 岳定唐:“既然你醒了,就把这碗甜汤喝了,周叔的心意,不能浪费。” _分节阅读_361 把碗递给他,人施施然走了。 凌枢:…… 他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听见了? …… 凌枢在岳家整整待了一个星期。 这七天里,因为旧伤未愈,没有去警局报到,反正去了也是闲坐着,换药看伤又有岳家的家庭医生上门,他也不敢回家,不然被其姐看出面容消瘦外加一瘸一拐,可能另一条腿也要被打折。 岳定唐起码还要去学校上课,凌枢直接就在岳家生根发霉了。 他也不无聊,每天就拉着周叔,给他表演十八般武艺。 今天是《西厢记》,凌枢也用不着旁的帮手,他一会儿学崔莺莺娇滴滴宛转蛾眉,一会儿跳到对面变成愁眉苦脸的张生,一会儿又扮作俏皮活泼的红娘,时而捏着嗓子,时而低沉粗粝,把周叔逗得乐不可支,凌枢自己也玩得挺乐呵,就连岳家下人们都觉得有趣,不用干活的时候就围在旁边看,还给凌枢喝彩。 后者就越发来劲了。 直到岳定唐下班回家。 岳定唐不像凌枢这么闲。 警局固然大多数时候没什么事,他却还有一个专业的学生,这次在东北耽搁的时间太长,远远超过本来请假的时间,他除了得回学校销假之外,还得多上几节课,把之前学生们落下的课程补回来。 甄家听说他回来的消息,也很快找上门来。 还是甄书蓝。 岳定唐一看见他,就知道对方的来意了。 去东北之前,甄书蓝曾就其妹甄丛云失踪的事情过来,希望他们在东北如果看见甄丛云,就帮忙联系甄家。 但甄书蓝还不知道,岳定唐他们不仅在东北遇到甄丛云,对方甚至还伙同俄国人想要杀人盗宝,最后却死在他们手里,被甄丛云拿走的缀满珠宝的佛塔,甚至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岳定唐自然不可能告诉他真相,只说他们根本没有遇到甄丛云,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不是还在东北。 甄书蓝也没表现出格外的怀疑。 “罢了,其实拜托你们此事时,我也觉得希望不大,舍妹的性情,我自己最了解,她太任性了,以为全天下都围着她转,这种性格在甄家还有我们宠着,去了外头根本就行不通。” 一边说着,甄书蓝露出苦笑。 “父亲大发雷霆,宣布以后甄家就当没有她这个人了,她跟柳家的婚约,也另外找了个妹妹替代。” 岳定唐沉默片刻:“我很遗憾。” 他是惯会说这些场面话的,平淡的面容里看不出一丝端倪,但毕竟甄丛云是跟他毫无关系的人,甄书蓝也没有半点怀疑。 “哎,不提也罢,此番叨扰了,等舍妹结婚,我们会向贵公馆送去请柬,届时还请你和令兄拨冗光临,喝杯薄酒。” 岳定唐:“一定,甄先生客气了。” 甄丛云再受宠,对于甄家来说也就是一个特殊些的存在,但甄书蓝的妹妹很多,没了这个,还有另一个可嫁,甄丛云以为自己的特殊是唯一,更以为自己离开甄家可以海阔天空,孰料她的自高自大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同样想要逃离牢笼摆脱固有的命运,她与何幼安的结局有些相似,可两者之间又是千差万别。 最起码,岳定唐永远都会记得何幼安这个名字,却不一定会记住甄丛云。 除了甄丛云的父母亲人,或许也不会有人再记得她。 下班回来的路上,岳定唐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两人寒暄一阵,对方受邀上车,跟着岳定唐回来。 上班一趟再回家,岳定唐差点要以为自己进错家门了。 向来静悄悄,家里仆人连说话都要放轻声音的岳公馆,居然隔着门就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 开门的仆人小心翼翼看他一眼,生怕他不喜,又小心翼翼解释。 “四少爷,凌少爷不知道您回来了。” 岳定唐嗯了一声,喜怒不辨。 _分节阅读_362 第121章 岳定唐有时会觉得,有凌枢的地方,才真正像一个家。 三姐岳春晓显然比他更早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很喜欢留凌枢在岳家吃饭。 哪怕闲话家常,谈天说地,进行岳家三兄弟眼里毫无意义的对话。 凌枢比起他们,都更像是岳春晓的亲兄弟。 不过这些话不能当着姓凌的面说,不然他只会更加嘚瑟飘飘然。 “凌枢这么闹腾,实在是叨扰贵府了,我这就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训。” 反倒是与他同行的人站在门口听见动静,面色难安,连连致歉。 “无妨,姐夫不用太拘谨,就当是自己家好了,来,请进。” 岳定唐冲他点头致意,将人带进门。 周卅一时闹不清岳定唐是假客气还是真礼貌。 他知道凌枢跟着岳定唐干活,也知道两人是老同学,可再多交情也是过去的事了,周卅在官场上混,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人前客气人后嘲讽再常见不过,没有两副面孔的人是没法在那里生存下去的,虽然凌枢只是一个小小的秘书助理,但他势必得接受从前平起平坐打闹玩笑的老同学,一跃成为他所必须仰视的存在的事实。 结果他刚才站在门外,听见凌枢在里头的闹腾,再看岳定唐的脸色,不由惴惴,心说这妻弟未免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欢笑声在岳定唐他们进门的那一刻就逐渐停下来了。 周叔脸上笑意未退,显是心情很好。 “四少爷回来了,饭菜已经备好……这位是?” 他发现凌枢脚底生烟已经准备往楼上溜了。 “凌枢!” 周卅喊住他。 凌枢暗叹自己受了伤速度不够快,无奈驻足。 “姐夫。” 周卅沉下脸色:“你何时回来的,怎么能在岳先生家里赖着不走呢,快随我回去吧,你姐天天念叨你,她都不知道你已经回上海了!” 凌枢还未想好借口,岳定唐却先出声。 “这次出门,凌枢受了点伤,他不想让凌遥姐担心,是我让他彻底养好伤再回去的。” 周卅一愣,上下打量凌枢。 “哪里受的伤,严重吗?怎么好似瘦了许多?” 凌枢打了个哈哈:“腿伤,没什么大碍,你也看出我瘦了吧,那我姐更得一眼看出来了,为了我的小命着想,姐夫你还是别让我那么快回家了!” 周卅苦笑,看了岳定唐一眼,欲言又止,似是不好意思在别人家里说家事。 岳定唐道:“来都来了,不如一道坐下来吃完饭再回去。至于凌枢,他就在这里多住几天,白天跟我一道去上班也方便。” 天地可鉴,凌大少爷哪里需要上班,现在每天就在家里混吃等死当一咸鱼了。 老岳啊老岳,关键时刻真是讲义气。 背着周卅,凌枢冲岳定唐竖起大拇指。 岳定唐面色如常,只当没看见。 面对岳家,周卅还是很拘谨的,闻言连连摇手。 “不了不了,你们吃,你们吃!凌枢他姐姐已经烧好饭在家等我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饭菜凉了她还得重新热一遍,我这就告辞了!” _分节阅读_363 “姐夫!” 凌枢喊住他,嘿嘿两声,啥也不说。 周卅却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 “放心,我不会跟你姐说的,不过你得快点回来啊,我撑不了两天的,被你姐发现马脚,咱两个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人家坐立不安,把人强留下来,对方也吃得不痛快。 岳定唐道:“那我送送你。” 周卅忙道:“不用不用,岳先生您留步,我自己走!”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老管家上前扶住,亲自把人送到大门口。 周卅诚惶诚恐,生怕在岳家多待一刻都能扎到脚,对岳定唐的态度就像对顶头上司,或者说,比对顶头上司还要有礼貌。 反倒是孑然一身的凌枢,比他更潇洒随意些,所有在岳定唐面前的毕恭毕敬,要么是为了气岳定唐,要么是假模假样另有企图——岳定唐早就看透姓凌的真面目了。 不过这也没法比较。 听说周卅出身乡下小户人家,全凭自己努力向学,又有贵人提拔赏识,这才得以跻身市政公务员的行列。 就连岳定唐有时也觉得,凌遥嫁给周卅,有些委屈了。 “我过两天得回去一趟。” 吃清蒸鲈鱼的时候,凌枢忽然道。 岳定唐看他一眼,“不怕你姐姐了?” 凌枢:“那我也得回去救我姐夫啊,你没看他刚才都急成啥样,指定是跟我姐又吵架了!” 岳定唐:“凌遥姐看上去挺明理的。” 怎么到了他和周卅那里就跟混世魔王一样。 凌枢唉声叹气:“那是对你,你是外人,她当然明理,难不成还张牙舞爪吗?” 岳定唐的筷子一顿,若无其事问:“那怎么才能让她把我当自己人?” 凌枢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对上他的眼神,忽地就想起那天夜里在密道发生的一切。 昏天暗地,耳鬓厮磨,暧昧情热。 片刻之后,凌枢低头喝了口汤。 “周叔,这汤真鲜。” 呵,又在装傻。岳定唐在心里无声冷笑。 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 周叔还乐呵呵在说明天再让人多煮些,岳定唐接过话头。 “不用那么麻烦了周叔,他今天晚上就要回去了。” 周叔:“啊?不用这么急吧。” 凌枢也一脸无辜:“不用这么急吧?” 岳定唐不动如山:“你姐夫那么惧内,很难保证会不会说漏嘴,如果你姐姐知道你回来了却没有先回去,等待你的只会是更猛烈的暴风雨。长痛不如短痛,晚死不如早死,你先回去,让她看看你,过几天想过来也不迟。” 凌枢心道自己就怕有命回去,没命再出来。 这个老岳太残忍无情了,刚才夸他全白夸了。 小气鬼,喝凉水。 “周叔,我要是被我姐罚不准吃饭,你可要来给我送饭啊!” 他可怜兮兮,看上去就像即将入狱的囚犯。 _分节阅读_364 老管家怜爱道:“凌少爷放心,明天我就让司机给你捎上饭菜。” 这两人就跟生离死别一样,岳定唐实在没眼看下去。 “周叔,待会儿你让司机载他回去,我先回房看书了。” “好,我知道了。” 老管家应道,在岳定唐上楼之际,冲凌枢悄声道:“你又惹四少爷生气了?” 凌枢喊冤:“我怎么敢惹他生气,他手里还捏着我的薪水呢!” 老管家轻轻拍了他的脑袋一记。 “四少爷很惯着你的,别皮。” 其实凌枢也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瞧瞧凌遥。 只要凌遥不骂他,他还是挺想念姐姐的。 毕竟父母去世之后,就剩他们两姐弟相依为命了,他离家一走就是八年,这八年里,如果不是凌遥柔弱的肩膀挑起重担,还给自己找了个姐夫,也许等凌枢回来,凌家父母旁边又会多一座坟茔了。 但在一个小时后,他就发现,以上这些想法,全是多余的。 “说,你去东北到底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什么受了伤还瘦成这样!” “你少拿岳定唐来说事,人家会像你这样成天上蹿下跳吗,你有本事像他一样当个大学先生,我就不骂你了!” “我告诉你,你这次回来就甭想再出去了,从明天起,下了班就老老实实给我回家,隔壁孙校长的闺女比你小两岁,今年正好中学毕业,改明儿你们去见见,合适的话就把亲事定下来。” “听见没有!” “疼疼疼!松手……哎哟,我腿伤又犯了!” 凌遥吓一跳,赶忙松开捏住他耳朵的手。 “怎么了,我瞧瞧,严重不!” 凌枢愁眉苦脸:“被子弹打了,是枪伤,你说严重不?” 凌遥:“你别唬我,你们不是去给关家奔丧吗,怎么就受了枪伤?” “我没骗你!” 凌枢叹了口气,掐头去尾,将东北之旅胡诌一通,成功把凌遥给吓住了。 “那你这腿怎么样了,咱们再去医院瞧瞧吧,好端端的腿可不能落下病根!” 凌遥风风火火,就要去换衣服。 凌枢连忙把人按住。 “岳家有医生,已经帮我看过了,只要过两天再去换药就行。姐,我想你了,所以赶紧回家来看看你,姐夫呢?” 凌遥心头一软,摸摸他的脑袋。 “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撒娇!你姐夫还没回来呢。” 凌枢:??? 那他急急忙忙回来做什么,自投罗网? 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凌枢毫不犹豫选择了出卖姐夫,转移矛盾。 “怎么可能,老岳明明在回家路上遇见姐夫了,我在岳家吃了晚饭换了药才回来的,这中间得有两三个小时了吧,姐夫怎么还没回来?” 凌遥脸色一变,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钥匙转动的动静。 门从外面被推开,周卅出现在两人视线之内。 “凌枢,你回来了?阿遥你怎么这样看我?” _分节阅读_365 见势不妙,凌枢转身就溜。 身后,凌遥的声音如同火山爆发。 “周卅,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凌遥脚底抹油,赶紧回房。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房门外面,两人声音由大而小,逐渐听不清了。 凌枢想出去劝架,又怕被战火波及,蹲在门口伸长耳朵纠结了半天,才把手放在门把上。 没曾想房门从外面被打开,他猝不及防直接摔倒在地。 凌遥根本没计较他偷听的行径,也没有半句责怪。 凌枢不抬头还好,一抬头就瞧见凌遥坐在床边,泪光闪闪。 他顿时吃惊不小。 这可是泼辣豪爽的凌遥啊。 “姐,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姐夫可能有什么急事去办了,不是故意晚归的,你们千万别吵架,有事好好说,都怪我,怕你骂我,就把祸水往姐夫身上引!” “不关你的事!”凌遥恶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凌枢,你姐夫在外边有人了。” 第122章 事情要从最近说起。 凌枢跟着岳定唐去东北之前,也是三天两头不着家,顶多回家蹭个饭睡个觉,对家里的变化并没有太大感觉。 但凌遥却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周卅在市政府工作,上下班时间原本是固定的,凌遥每天端上最后一盘菜之后的十五分钟内,丈夫就一定会打开家门。 不知从哪一天起,这个规矩忽然被打破了。 周卅开始晚归。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他说工作上有些事,凌遥不疑有它,但后来一周里,总会有三四五六天是晚归的。 凌遥开始起了疑心。 她不是三从四德的家庭主妇,凌家风雨飘摇那些日子,凌枢还小,是她一肩挑起家里的担子。 有一回,趁着周卅还没回家,凌遥直接掐了个他快下班的时间,在市政府外边蹲点,等了大概半小时,终于等到周卅出来。 他独自一人,步履匆匆,身边也没有同事朋友,走到路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却是直接往家里相反的方向。 凌遥光靠两条腿跑,很快就把车给追丢了。 第二次就有了经验,她也雇一辆黄包车在外面隐蔽处守着,等周卅一上车,她立马就让车夫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直到周卅停车落脚,进了一栋小洋房。 那门房似乎跟他还挺熟悉,说说笑笑态度热络。 凌遥瞅了一眼,附近房子全是这样的小洋房,还有外国人进出。 住在租界里不稀奇,但能跟有身份地位的洋人毗邻为居,就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了,要么得有钱,要么得认识租界里的人脉。 “当时我留了个心眼,就在街对面等着,等到天黑,才看见你姐夫出来,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一个女人把他送出来,送到门口,两人依依惜别,那女人的表情还挺不舍的。” 说到这里,凌遥冷笑一声。 “我特意紧赶慢赶,赶在你姐夫到家前先到一步,等他回来就问他去了哪里,怎么这样晚,他说上司有点事留他,一时忘了时间,所以晚了。” “当时我便想与他吵了,可是想想,这几年他待我不错,就忍了下来,谁知道此后他变本加厉,晚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今天的事情你也瞧见了,我……” 凌遥再也忍不住,捏着帕子呜呜哭起来。 _分节阅读_366 凌枢拍拍她的背。 “姐,今天你可能真冤枉姐夫了,我在岳家遇到他,跟我回到家里,中间间隔不超过两个小时,这两小时他要是再跑一趟租界去幽会,还要赶回来交差,未免也太匆忙了,时间上说不过去啊!” 凌遥猛地抬头:“那他们就不能约在咖啡馆里幽会吗!” 凌枢:“我姐夫也不像是这么折腾的人吧?” 凌遥气道:“我就知道男人总是向着男人说话!” 凌枢无可奈何:“姐,我也觉得姐夫肯定有事瞒着咱们,那女人是什么来历暂且不说,一码还一码,今晚他半路跑去幽会这事儿,我真觉得不太可能。你想想,你要是他,前脚刚从小舅子那里走,后脚就赶去跟别的女人私会,他也没小汽车,顶多叫黄包车,刨去来回的路程不说,中间他能幽会的时间也就半小时不到,能说上几句话,连喝口咖啡都嫌热吧?我看他刚才饿得很,分明是没吃晚饭就回来的。” 凌遥:“那你说,他从你那儿离开之后,到底去哪里了?” 凌枢:“你没问姐夫吗,他自己怎么说的?” 凌遥:“他说路上看见有人晕倒了,就去扶人家,还把人安顿在路边茶馆,眼看着人没大碍才回来的。” 凌枢笑道:“这倒像是姐夫的作风。” “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凌遥气得捶床,“我辛辛苦苦撑起这个家容易么!你姐夫那边老想让我生个孩子,我难道不想生吗?我念着他对我的好,我也想给周家留个后,可,可我看了那么多大夫,肚皮就是没动静,我能有什么法子!你姐夫嘴上跟我说没关系没关系,背地里就去找小妖精!” 她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由怒而悲,眼泪再度刷地流下。 “我就知道,他心里还是介意的,他肯定是觉得我平日里管他管得严,又凶,就去外边找那些温柔小意的女人,我都听说了,他顶头上司,就那个楼处长,外边养了两个,他老婆明明知道,却还要装作不知道……我是没想到,你姐夫现如今还未发达呢,就也开始变成这样的人了!” “小弟,你说我该怎么办,要是他真在外边有女人了,我该怎么办?” “姐,姐,你别急,姐夫要是真做了错事,我肯定不饶他,大不了离婚好了,我养你!” 听见凌枢的话,凌遥未见欢喜,却摇摇头。 “离婚,你听见哪家好女子会离婚的?这放在古代不就是被休弃吗,我的名声不好,你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儿?” 凌枢叹气:“这在古代也不叫被休,应该是和离。还有,姐,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不讲究那些陈规陋习!现在满大街离婚的多得是,前些年,连皇帝都被休了呢,盛家小姐跟几个哥哥打官司争遗产,这不还闹到天下皆知了吗?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有什么好丢人了,要是我的未来妻子因为这个就瞧不起我们,那这门婚事要来何用?” 凌遥抽噎:“你这说得好像他真在外头有了人一样!” 凌枢:…… “我这不是给你先说说最坏的结果,再坏也不过是离婚,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你跟姐夫成婚几年,应该对他有所了解,说不定那女人欠他的钱,又或者是,他上司让他去找的,在没有问清楚之前,在这里妄自猜测,都毫无意义。” 凌遥:“我不敢问,我怕问了,是我承受不了的后果。” 凌枢起身。 “那我去问!” 凌遥忙拽住他。 “别问,万一他承认了,怎么办?如果,万一,我们冤枉了他,怎么办?别看你姐夫平时瞧着脾气好,要是知道我这样怀疑他,肯定会气坏了!” “那你想怎样?”凌枢抽抽嘴角,拿这亲姐没辙。 凌遥想了想:“你去暗中调查吧。” “我?” 凌枢指指自己,没想到祸水最终会被引到他身上来。 凌遥:“对,你不是破获过大案子吗,现在又在警局当差,正好,你悄悄地查,别给你姐夫发现了,查清那女人的身份,还有,查查你姐夫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凌枢苦笑:“姐,我只是个小警察,手里头没权,查不了什么,再说了,那些案子跟姐夫的事情能比吗,这充其量就是——” 家事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凌遥盯住他,泫然欲泣。 凌枢举起双手投降。 “我查。” 怎么查? 从哪里开始查? 这是一个问题。 _分节阅读_367 三天之后,凌枢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比甄丛云还难缠的问题。 与此同时,岳定唐也发现,凌枢行径透着古怪。 第123章 第一天。 凌枢早早去到周卅工作的地方外头,找了个角落蹲在那里等。 结果天黑也没等到周卅从市政府办公大楼里出来。 他自己倒是被晚风吹得瑟瑟发抖,鼻涕横流,脚边还多了几个铜板。 凌枢迷茫抬头,正好看见一名中年妇人给他扔下一个铜板。 “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怎么就傻了,快拿去喝完粥吧,别给人抢了!” 对方飞快说道,匆匆远去,连个澄清的机会都不给他。 凌枢吸着鼻涕默默捡起那几个铜板。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才知道他姐夫那天从后门离开了。 凌枢差点想打人。 第二天。 凌枢有所准备,穿上厚外套,雇一辆黄包车,让车夫停在大楼后门跟他一块儿等。 这次终于等到周卅出来了。 但周卅却直接回家,根本没去凌遥所说的租界。 以至于凌枢回去的时候,他姐姐姐夫已经把晚饭吃了一半,他还饥肠辘辘滴水未进。 周卅还笑道:“你又上哪儿潇洒快活去了?你姐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酸菜鲈鱼,都快被我吃光了,只剩下酸菜了!” 凌枢身心俱疲,已经不想说话了。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第三天。 凌枢问凌遥要了那天她循迹而去的地址,直接去了租界,在凌遥说的那栋洋房外面等着。 结果他没等到那个跟周卅行迹暧昧的女人,却等到了岳定唐。 岳定唐从街道对面的小洋房里走出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一个年轻的,穿着时髦,漂亮的西洋女人。 肌肤赛雪,发丝泛金。 撑着小洋伞,穿着蕾丝长裙,甭提有多洋气了。 她与岳定唐离得很近,两人在说话,后者似乎听不清,将上半身微微前倾,年轻女人的嘴几乎贴在岳定唐的耳朵边上。 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两人就都愉悦地笑起来。 哟呵,这老岳桃花运还不错,凌枢暗道。 这几天他没去警局,没去岳家,岳定唐也没派人来问一声,甚至就连周叔说好了要送酱鸭给他的,也没影子。 果然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周叔不讲义气。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轿车。 凌枢拍拍黄包车夫。 _分节阅读_368 “快,给我追上前面那辆汽车。” 黄包车夫正在打瞌睡,冷不防肩膀一下,差点吓跳起来,再看逐渐远去的小汽车,不由面露难色。 “先生,我两条腿怎么追得上汽车?” 凌枢二话不说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大洋。 “瞧我的,看好嘞!” 车夫精神一振,犹如打了几管鸡血,两条腿一迈就拉着车开始追。 一前一后距离逐渐拉开,但前面汽车在城区行驶,速度注定不可能快到哪去,车夫这一路跑,倒也能远远缀着。 直到出了租界,汽车一路往前。 凌枢让车夫停下来。 “好了别追了,先到这里吧,你去歇歇。” 他已经知道对方要去哪了。 岳家。 正好是傍晚时分。 岳定唐在何教授的沙龙上跟丽贝卡相谈甚欢,大有倾盖如故之意,正好两人一道离开,顺便把人邀请到家里来用餐,丽贝卡也欣然接受邀请。 站在客人身后,岳定唐正要入内,就听见身后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 “岳长官,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岳定唐挑眉,缓缓转身。 “今日我有贵客在,恐怕无法招待你。” 凌枢笑嘻嘻拎高手里的东西。 “我带了酱菜,来看周叔的。” 岳定唐面色不变:“我可以代为转交,你好好在家养伤吧,什么时候伤好了,再去警局报到就行。” 凌枢:“这多不合适,周叔几天没见了,肯定很想我,你不能剥夺他看见我的乐趣,是吧?” 见岳定唐没有让路的打算,他只好提高声音。 “周叔,周叔!” 周叔闻声出来,果然一脸惊喜。 “凌少爷来了,快请进来!正好今天有客人来,四少爷让我做了许多菜,你就留下来吃晚饭吧!” 岳定唐似笑非笑让开路。 凌枢脚步轻快蹦跶进去。 “周叔,我这两天没上门,怎么也不见你找我,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怎么会呢,我是想差人去找你过来吃饭的,四少爷说你要在家陪姐姐。” 两人的声音逐渐向厨房远去,岳定唐把人揪回来。 “来跟客人打声招呼。” 丽贝卡在沙发上看书,娴静的样子像极了教堂里彩绘玻璃上的天使。 离得近了,凌枢才注意到她手上那本书还是法文的。 “丽贝卡。” 她看得入神,直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起。 “这是凌枢,今晚也在家里吃饭。这是丽贝卡,我朋友。” 岳定唐作了简单扼要的介绍。 _分节阅读_369 的确是很简单。 朋友分很多种,有萍水相逢的,交浅言深的,还有这种异性相吸的,表面朋友,实际上逐渐了解深入,最后谁知道呢? “你好。” 丽贝卡微笑伸手,凌枢从善如流握住,嘴唇在手背轻轻碰一下。 “很高兴认识你,丽贝卡小姐。我能知道你在看什么书吗?” 丽贝卡道:“《给女士写的植物学》。” 她的中文很流利,只有一点点口音,如果没看见人,很容易让人误会那是中国人在说话。 凌枢讶异:“植物学还分男女吗?” 丽贝卡耐心解释:“这本名就叫《给女士写的植物学》,因为作者是位女性,而且当时很多女作家的植物学著作都是以书信或对话方式存在,所以她另辟蹊径,用了一种全新的写法,把这本书变成一本具有普遍性的科学入门读物。” 凌枢不见尴尬,还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我很感兴趣,可惜法文我看不懂,如果有一位像您这样精通中法双语的人,把书翻译成中文版就好了。” 丽贝卡高兴起来:“你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就是着手在做这件事情,岳先生说他家里有这本书更原始的版本,我就过来冒昧打扰了,等翻译好了,我会寄送一本给你的!” 凌枢翩翩弯腰:“那我就等着当您的第一位读者了。” 岳定唐不能不佩服凌枢讨好女人的功力。 这种功力并非特意为之,而更像一种天赋。 可对方从没将这种天赋用在自己身上。 吃饭的时候,丽贝卡跟岳定唐聊起学术问题,自然而然用了英语和法语。 岳定唐抽空觑了凌枢一眼。 后者明显插不上话,他正埋头吃饭,筷子一次次夹起饭粒往嘴里送,速度明显比往常慢了许多,最后还剩下半碗。 岳定唐偶尔看他一眼,凌枢都没有抬起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要不要说点他感兴趣的话题?岳定唐如是想道。 但凌枢这两天到处乱窜,没在他面前露面,也不交代自己去了哪里,长此以往,两人必然渐行渐远。 岳定唐忽然有点怀念在奉天的时光了。 哪怕那时候生死边缘摸爬滚打,但起码两人的身体和心,曾经那样无比靠近过。 对方却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凌枢冲他们点头致意,起身离开餐桌。 岳定唐仿佛听见他在跟周叔说要先走,不由皱起眉头。 “岳先生?岳先生?” 丽贝卡的声音让他回过神。 “我能问问吗,这道菜叫什么?” 岳定唐舒展眉头:“是龙井虾仁,杭州名菜,家里厨子是江浙人,对这道菜很拿手。” 丽贝卡开心道:“的确很美味,如果方便的话能否给我食谱,回去我也让厨子尝试去做。” 岳定唐:“当然可以。” 他承认自己有点心不在焉,接下来丽贝卡同他说了什么,岳定唐都是入耳不入心。 直到饭后女士起身告辞,岳定唐让司机送她回去,才找到单独问周叔的机会。 “你怎么让凌枢走了?” 周叔:“他说得赶紧走,趁时间早还能叫到黄包车,今晚有舞会,去晚了就没法跟雅琪小姐跳第一支舞了。” 岳定唐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不是回家,是去舞场跳舞,你还让他走了?他腿上还没好,怎么跳舞?” _分节阅读_370 跳瘸子舞吗? “小孩子嘛,难免爱玩,他有分寸的。”周叔不以为意,还反过来笑他,“四少爷,你嘴上说不管他,心里可比我还惦记,是不是想去找人?正好你也去玩一玩吧,年轻人需要多走动,他去了翡冷翠舞场。” 岳定唐没好气:“司机去送丽贝卡了,这么晚了还哪里有车?” 周叔笑道:“我特意交代司机了,晚一点走,就说要检查车子,要不你现在出去看看,丽贝卡小姐肯定还在等你。” 有时候岳定唐真觉得,周叔是岳家成了精的老狐狸,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考虑到了。 要是没有他在,岳家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了。 凌枢正在享受暖玉温香的服侍。 一呼一吸,都沉浸在胭脂水粉的海洋里。 左边是雅琪递水果,右边是萝丝揉肩膀。 耳边是靡靡之音,张眼是环肥燕瘦细腰肥臀。 他感觉自己的心志被腐蚀了。 痛并快乐着。 “凌少,听说你出远门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雅琪把“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咽了下去,笑盈盈换成另外一句。 “我们可想你了,大班隔三差五就念叨你呢!” “是你想我吧?大班只会想我的钱夹。” 凌枢就着她的手把苹果咬下来,送入口中咀嚼,浑然不知身后黑云压城城欲摧。 作者有话要说: 跟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岳定唐:我也想被讨好。 凌枢:我哪次不是向恶势力低头,费尽心思讨好您啊? 岳定唐:(面无表情)为了薪水。 凌枢:(义正言辞)当然不是! (为了在您家蹭饭,省点钱) 第124章 “好久没来看你,你好像瘦了。” 雅琪的下巴被挑起,她听见凌枢如是道。 但实际上她根本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只觉凌枢的气息近在咫尺。 熏人欲醉。 “是不是变丑了?” 雅琪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她很在意凌枢的看法。 “没有,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就是瘦了,我还是喜欢你胖点,捏起来有肉。” 凌枢嘴上说着轻佻的话,实际上却只是伸手捏住她的脸,跟那些喜欢动手动脚不老实的客人完全不一样。 “萝丝,这葡萄在哪里拿的?”他问另外一边的舞女。 “今天刚刚新鲜运来的,凌少真识货。”萝丝笑嘻嘻道,已然没了头一回见面时的拘谨青涩。 这里就像一个大染缸,白布进来,就算不被染黑染蓝,起码也要被染个粉色出来。 _分节阅读_371 “再去帮我拿点,这一丁点哪里够我们分的?” 凌枢开口,萝丝就款款去了。 她最近有点跟雅琪别苗头的意思,喜欢找雅琪的客人有不少被她拉过去,隐然有些争夺翡冷翠第一舞女的野望了。 雅琪不是傻子,自然也明白,只是两人面上和和气气,所有暗潮涌动都在鲜为人知处,她也不愿意让凌枢知道这些,坏了对自己的美好印象。 正走神时,手心却多了一个香囊。 “这又是哪个漂亮小姐送你的?我可不要别人送你的东西。” 她假意娇嗔,掩饰内心的酸意。 凌枢道:“打开看看再说。” 雅琪嘟着嘴拆开香囊上的丝带,表情随即转为讶异。 里面竟塞了好几卷美钞,还有一些白花花的大洋,把香囊塞得满满当当,难怪掂量着沉实。 “这,凌少?” “拿着吧,都是干净钱,你不是一直想离开翡冷翠吗,这地方不适合你,先找好投奔的亲戚,孤身一人在外头不安全,还有,财不露白。” 当初何幼安给他留下的报酬不少,凌枢把其中大部分都捐赠出去了,还有一些留给何家遗孤,剩下的就都在这个香囊里了。 雅琪红了眼眶。 “谢谢凌少,但这钱,你也来得不容易吧,我不能拿……” 凌枢懒洋洋道,往后靠在沙发上,不耐烦她这哭哭啼啼的作态。 “行了行了,别腻歪了,赶紧收起来,等会儿那个萝丝回来要是看见,肯定会去找大班告状,到时候你就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雅琪眼角余光瞥见萝丝走来的身影,来不及多说,赶紧先把香囊塞到身上,低头调整表情。 再抬起头时,她又是那个风情款款的舞女雅琪了。 “你对我这样好,却不肯碰我,别人都要买我出街钟的,就你从来没买过。” 这话不乏幽怨,实际上若是凌枢肯碰她,雅琪自己都愿意倒贴钱了。 凌枢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看。 “我不喜欢怨妇,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像蜜瓜一样甜。” 雅琪噗嗤笑出声。“怎么不是葡萄?” 她感觉自己的细腰被长臂搂上,凌枢整个人挨过来,心跳不由漏了一拍两拍三四拍。 “因为葡萄还有点酸,偶尔吃到一颗酸的,就难以下嘴了。” 两人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好几分钟。 雅琪感觉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完全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了。 面红耳热之余,又有些奇怪。 “你在躲后边那个男人?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了,是特务吗?还是坏人?” 雅琪小声问道,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有些顺水推舟的意思。 “嘘。” 凌枢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雅琪彻底从脸颊红到耳根,热气还有向脖子蔓延的趋势。 幸好灯光昏暗,瞧不分明。 萝丝看得眼热,也凑过来依偎撒娇。 “凌少,跳舞吗?你今儿来了就只跟雅琪姐跳了一支舞,还没跟我跳过,你可不能偏心!” “跳舞和小费,你选哪个?”凌枢打趣。 _分节阅读_372 萝丝眼珠一转,“那我还是选跳舞。” “那好吧。” 凌枢耸肩,捏着她柔弱无骨的手起身,两人步向舞池。 雅琪偷空往后飞了一眼。 那人依旧站在角落阴影处。 身材颀长,就这么斜斜靠着墙,还低头点了根烟。 雅琪看不见他的长相,但从气质风度依稀能猜测此人肯定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可惜长得再好看,也比不上她的凌少。 一曲跳罢,凌枢牵着萝丝的手回来。 后者香汗淋漓,脸色红扑扑的。 雅琪适时解意递上一杯酒给凌枢,顺带又顺着凌枢的视线扭头。 她咦了一声,“那人不见了。” 凌枢没说话,打发萝丝再去开一瓶酒。 “你看上他了?”他调侃雅琪。 雅琪娇滴滴道:“如果是的话,你会不会吃醋?” 凌枢仰头把酒杯里的酒喝掉大半,实话实话:“不会。” 雅琪明知答案,但仍有点酸溜溜的。 “你还没告诉我那人到底是谁?跟踪你的坏人吗,要不要我报警?” 凌枢哈哈一笑:“我就是警察。” “那他下次还来,我该怎么应付,要是问起你呢?” 说到这里,她还真有点紧张起来。 “他是我朋友,不是坏人,也不是特务。”凌枢道。 雅琪不信:“那你们俩怎么没打招呼?” 凌枢眨眨眼:“我要是说他喜欢我,你信吗?” 雅琪咯咯一笑:“信啊,怎么不信?你凌少是个女人都喜欢,这要是来个男的,我也不奇怪!” 凌枢叹了口气,似真似假:“没办法,魅力大的人总有这种烦恼!” 雅琪还挺好奇:“那你拒绝了他?你们现在还是朋友吗?” 凌枢:“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两个人,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感情很好,男的对女人说,等他参军回来,就娶了她。女的相信了,日复一日等倚门相望,好几年过去,却等来男人的阵亡通知书。” “她很悲痛,痛不欲生,差点轻生,但最终还是活下来。几年过去,她慢慢平复伤痛,又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两人结婚,生下孩子,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这时她才偶然得知,当初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不是死了,而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也许命不久矣,也许天不假年,就算跟她在一起,两人也没几年的好日子,所以他伪造了一份阵亡通知书,让对方死心,彻底放她自由。” 雅琪听得很认真,最后却似懂非懂。 “你的意思,你是那个姑娘?” 凌枢抽抽嘴角:“我哪点像那个姑娘?” 雅琪思考:“这么说,那个姑娘根本就不喜欢她的恋人。” 凌枢:“这又是哪门子歪理?” 雅琪:“如果她真的喜欢,就算恋人真死了,她也会继续等,一直等下去,用下半辈子来等她,但她没有坚持下去,也就等不到真相到来的那天。” 凌枢:“时间会治愈一切,包括你曾经觉得难以迈过去的坎。” _分节阅读_373 雅琪摇摇头,在这个观点上有异乎寻常的固执。 “那个男的以为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对方就会感激他,如果那姑娘后来过得不好呢?他会不会后悔自己没有跟她在一起?对女人来说,与其跟一个不喜欢的人,浑浑噩噩过一辈子,还不如跟自己喜欢的人,轰轰烈烈过几年。说不定,他看见的美满,也只是他自己以为的,真相并非如此。” 凌枢都快被她绕晕了。 他从没发现雅琪居然还是个如此能言善辩的人。 “你们男人,总喜欢用你们那一套来安排别人,以为是为对方好,可实际上呢,你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这时候,萝丝拿着酒回来了。 凌枢主动倒酒。 “说不过你,我自罚三杯。” 在雅琪的强烈要求下,凌枢又跟她跳了一支舞。 离开翡冷翠的时候,天开始下起小雨。 春雨贵如油,凌枢酒气上涌,神志倒不至于混乱,就是脚步有点飘。 他没带伞,饶有兴致伸出手去接雨,思忖要不要把大衣脱下来往头上一罩,直接步行回去算了。 然后,他就看见街道对面的男人。 对方撑着黑伞,站在路边,静静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 凌枢没动,对方动了。 他大步越过马路,将伞举过凌枢头顶。 凌枢抬头一笑:“真巧啊,岳长官!” 岳定唐却没笑。 他看着这人没心没肺的表情,忍不住冷笑:“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凌枢没了笑。 他撇开头,嘟囔一句。 但岳定唐听清楚了。 对方说的是:我身上旧伤很多,活不长。 “我早就问过刘镇和纪竹庭了,也咨询过医学教授,他们说子弹碎片留在体内取不出来,以后可能会对身体造成隐患,也可能会影响寿命,但这些都不重要。” “欧洲的医学很发达,我可以带你去看病,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也不是什么绝症。就算你遍体鳞伤,没法活到七老八十,起码四五十也是可以的吧。” “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寿终正寝,说不定死得比你还早。” “凌枢,我已经错过了八年,不想再欺骗自己的心了。” “我们别互相演戏了,行吗?” 凌枢沉默着,一动不动。 但如果他对岳定唐的话感到震惊愤怒难以置信,早该一拳挥过去或掉头就走。 此刻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岳定唐知道他的过往,也知道他受过很多伤。 否则从前皮实的人,又何至于动辄发烧卧病? 这分明是旧伤累累的身体开始作出报复。 一想起那只无法再像常人一样提重物做精细活儿的右手,岳定唐的心就开始绵绵密密疼起来。 不再等蜗牛从壳子里钻出来,他宁可钻到壳子里去。 岳定唐伸手捏住对方的下巴,微微抬起,低头。 _分节阅读_374 雨夜里,两道影子被路灯拉长糅合在一起。 “不要把你自以为是的伟大放在故事里感动自己,就算你只剩下一天的命,我也不会后悔。” 第125章 凌枢回到家的时候,凌遥居然还没睡。 她就端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扶膝,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枢下意识摸向嘴角和衣领。 不摸不觉得,一摸似乎有点肿。 衣领也有些潮湿凌乱。 尤其是后背,可能还沾上些许青苔。 鬓边湿漉漉的,一眼就能看出异样。 但凌遥没问。 她仅仅是看了凌枢一眼,就又垂下视线。 “你姐夫还没回来。” 凌枢咯噔一下,顾不上整理仪容了。 “这么晚,是加班了?” 凌遥:“我打电话去他的办公室,没人接。” 如果加班,应该是有人接电话的。 这的确有些诡异。 凌枢道:“外面下雨,说不定是中途有事耽误了,我出去看看吧。” “带上伞,你吃饭没有?” 幸好凌遥还没完全忘了弟弟,起身去给他拿伞。 “吃了吃了!” 凌枢匆匆来去,转眼消失在门口。 暗夜因为下雨更加混沌,就像水墨画被人泼了水,变得模糊一片。 凌枢撑伞走出家门,迎面就是潮湿的泥土浑夹烟味。 ……烟味? 他循着气息望去。 屋檐下站着一个人。 不是周卅。 “你怎么还没走?”凌枢讶异。 “抽完这根烟。” 岳定唐道,深深吸一口尾烟,丢到地上踩灭。 “在外面压压火气再回去。” 凌枢:…… 他觉得刚刚熄灭的火焰好似随着这句话又从身体某处死灰复燃。 记忆回流到某一刻,恍惚还是干柴烈火不死不休的两人。 _分节阅读_375 幸而天黑,对方也看不见自己的脸色。 否则气势全无。 凌枢无中生有拍拍衣角。 “我去找我姐夫。” 岳定唐:“怎么?” 他还不知道最近凌家发生的事情。 凌枢只好三言两语解释一下。 “我去租界那块瞧瞧,弄不好姐夫去了那边。” 岳定唐道:“你姐夫肯定不在那里。” “你怎么——” 知道两个字还没问出来,凌枢已经看见周卅了。 他脚步急促,连伞都没带,一路低着头,走到近前才发现凌枢。 “阿枢,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岳先生?” 岳定唐颔首致意:“你好。” “您好您好!”周卅有些不好意思,“快进来坐坐吧!” 他形容狼狈,浑身湿透了,凌枢把伞往他头顶挪去,周卅自己却恍若未觉。 连岳定唐也看出他的神思不属。 周卅刚把钥匙插入锁孔,门就打开了。 凌遥站在门后,冷冷看着他。 “你还知道有这个家。” 周卅尴尬一笑:“我有点事,回来晚了。” 凌遥转身入内,看也不看他一眼。 凌枢喃喃道:“我好像闻见世界大战的味道,要不今晚去你家将就一下吧。” “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岳定唐残酷道,把人给推了进去。 凌遥的怒气累积到一定程度,根本就不在意是否有弟弟和外人在场了。 两人果不其然争吵起来。 照周卅的说法,他说自己回家路上遇见一个迷路的小孩,他帮对方找家,所以耽误了时间。 但凌遥根本就不相信。 “你自己数数,这两个月以来,你多少次晚归了!以前你从来就不会这么晚回来的,上上次是遇到受伤的老人,上次是上司有事留你,这次又是迷路的孩子,怎么全天下的事儿全让你给摊上了?这话你自己说了不脸红吗?周卅,我们之间已经到了要用谎言来维护的地步了吗?” 说到后面,凌遥脸上流露出悲哀之色。 周卅也急了:“阿遥,你听我说,我真没骗你!” 凌遥冷不丁问:“租界的那个女人是谁?” 周卅一愣。 凌遥:“你以为你去租界幽会的事情没人知道?那女人是不是你的外室?” 周卅下意识望向凌枢。 后者拨浪鼓似的猛摇头,意思不是自己查出来的。 周卅皱起眉头,问凌遥:“你跟踪调查我?” _分节阅读_376 凌遥冷笑:“怎么,被我问出来,心虚了?” 周卅:“我要是对你有贰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凌遥:“所以那女人究竟是谁?” 周卅:“她是个寡妇,我跟她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这是间接承认女人的存在了。 凌枢扶额。 果不其然,接下来两人的争吵越发激烈,趋向白热化。 凌枢被吵得头疼,感觉在翡冷翠喝的那些酒从胃里再度上涌,只好蹑着脚步悄悄回房。 进了屋子才发现,多了个不速之客。 “你来做什么?”他瞪圆了眼。 “在你这将就一晚。”岳定唐淡然自若。 他从没来过凌枢的房间,趁机大大方方环顾参观一周。 凌家家境远不如岳家,凌枢的卧室自然也不可能像他那样装潢不菲,仅仅是书桌和床,再简单放点书和文具。 岳定唐一身潮湿,没法坐在床边,就拉开书桌前的椅子落座。 凌枢服气:“您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岳定唐:“那你把我当外人了吗?” 一句话堵得他无话可说。 司机早回去了,现在下雨,附近也没黄包车,他想回估计也没法子。 凌枢捏着鼻子默认了这个事实,认命从衣柜里找毛巾和干净衣裳。 “我的衣服都是便宜货,还请岳长官不要嫌弃。” 岳定唐轻轻松松还击:“没关系,人我都肯将就了,更何况是衣服。” 凌枢牙痒痒。 外面的争执声越发大了,把凌枢想要还口的反驳也给塞回去。 夫妻之间的吵架,凌枢这个当弟弟的很为难。 毕竟凌遥的怀疑只是怀疑,还没找到证据。 凌枢也没见过她口中说的那个女人。 虽然周卅目前的表现的确有些可疑,但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他对凌遥的好,凌枢都看在眼里,凌遥膝下没有孩子,心里一直有点发虚,凌枢也是知道的。 就算周卅真在外头有了女人,凌遥甚至也没考虑到离婚那一步,只是跟弟弟哭诉发泄,凌枢给她提供的法子,她一个都不想用。 清官难断家务事,凌枢觉得很头疼,比喝了三斤白酒还要头疼。 不知何时,岳定唐从盥洗室出来,就看见凌枢坐在那里发呆。 外头的争吵也已经没了,一片安静。 凌枢表情迷茫,迟钝呆滞,就像遇到难题的小孩儿,无从下手,不知所措。 有点可爱。 第126章 外面还在断断续续争吵。 夫妻俩的声音时高时低。 _分节阅读_377 凌遥已经不顾忌有没有外人在场了,周卅平时的好脾气似乎也消磨殆尽,伴随着一声水杯落地的声响,周卅摔门而出,动静戛然而止。 凌枢被岳定唐塞进浴室去洗澡。 后者则推门出去。 凌遥坐在客厅,眼眶通红,脚边地上是破碎的杯子。 “抱歉,让你看笑话了。”她哑声道。 岳定唐:“我跟凌枢感情很好,你不用对我见外,他挺担心你们俩的。” “我知道,我也不想当着你们的面吵起来,实在是忍不住……周卅到现在都不肯说,他养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原来我在他心里的地位就那么低。” 凌遥小声啜泣。 岳定唐递去一条手帕。 “这会不会是一场误会?” 凌遥摇头:“他自己也承认了,对方是个寡妇。” 岳定唐耐心道:“是寡妇也未必就有染。据我从凌枢口中了解到,你跟姐夫的感情始于患难,自然也不同寻常,你应该多给他一些信任,他那样老实的一个人,可能其中真有什么误会。” 凌遥没有注意到他称呼上的变化,自然而然接道:“他方才发那样大的脾气,怎么还能说是老实?” “狗急跳墙,老实人被逼急了当然也会生气。当然,我不是说姐夫是狗,两者没有可比性。”岳定唐一本正经分析,“不管怎么说,凌枢是你的亲人,他自然站在你这边。万一真到了最坏的后果,你却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办,我们就算帮你查出真相,也未必是你想要的真相。” 凌遥怔怔出神,并不作答。 岳定唐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凌遥对周卅还有很深的感情,她根本就没有想好如果周卅真养了外室,自己要怎么做,也许仅仅是想大闹一场,引起丈夫的重视和愧疚。 他自己也是男人,很清楚男人的愧疚就像一种奢侈品,挥霍得越多,就剩下的越少,总有一天两人旧情会消失殆尽,凌遥毫无目的的作为反倒会让周卅越来越觉得不可理喻,甚至生出厌恶。 在外人看来,凌遥跟周卅的结合,就是落魄的千金小姐下嫁穷小子的故事。 大家为千金小姐惋惜,暗暗感叹穷小子好命,却也难免揣测他们之间真正是否存在过爱情。 如岳定唐的三姐岳春晓,就曾经私下聊天时说过,以凌遥的脾气,周卅很难忍受她一辈子,说不定哪天飞黄腾达了,就要把落魄的糟糠妻踢下堂。 眼下周卅还未发达,不过一个市政府的主任科员,对于普通市民来说,也算是小有特权了,否则没法通过关系把凌枢给塞进警察局去。 他如果想养外室,凌遥肯定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除非离婚。 可凌遥愿意吗? 凌遥没有孩子,又是这样的年纪,学历也只有中学,离了婚,下半辈子就真要靠弟弟养了。 凌枢肯定愿意赡养姐姐,可凌遥自尊心那么高的一个人,她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岳定唐将客厅留给凌遥,他自己则返回凌枢的房间。 盥洗室没有动静。 因为凌枢已经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翡冷翠的酒精起了作用,此刻的他已经天昏地暗,不省人事,任凭岳定唐叫了几声也叫不醒,还把床占掉大半,歪七扭八,睡相堪忧。 岳定唐没有睡意,随手从出来,视线却停在其中一处。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英文版。 封皮很陈旧,翻开来,里面在一些英文单词下面还有翻译注解。 字迹幼稚,笔意凌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许多年前的凌枢之手。 前面几页还挺认真地查辞典,老老实实写中文意思。 后面估计是不耐烦了,间或在某一页涂鸦,画点馒头包子,一条小狗一只小鸟,要么给英文插话添油加醋,在女士脸上画胡子,男士嘴唇加口红,简直是能让英文老师看了之后勃然大怒的滑稽荒唐。 其中几页还有一些可疑的印记,岳定唐怀疑那是对方打瞌睡流下的口水。 不知不觉,嘴角上扬,他翻得很慢。 _分节阅读_378 岳定唐大约知道这些痕迹都是何时留下的了。 那会儿凌枢瞧见他在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英文版,嘴上虽然奚落不屑,心里肯定想默默努力,回头再反将自己一军。 每一页都是珍贵的青春痕迹。 记载着曾经死鸭子嘴硬的凌枢,明明不喜欢看原文书却为了在他面前不落下风结果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凌枢,还有那个心里藏着无穷精彩万千世界,愿以一腔热血行走天下闯荡四方的少年。 虽然后面每个人都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少年时的理想支离破碎行将不存,旧日同窗天各一方甚至阴阳相隔,所有美好都停留在那个树影斑驳阳光充足的春天。 此后的世界,残酷冰冷,鲜血淋漓,勇士之心百折千回一往无前却也真的就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幸而,他们两人,还未错过彼此。 被注视的对象浑然不知,呼呼大睡,上下嘴唇微张,发出几不可闻的鼾声。 岳定唐伸出手,挨个依次解开他的衣扣,轻而无声。 薄薄睡衣下的身躯劲瘦却蕴含力量。 这种力量平日里也许看不出,但唯有到了生死险境时,才能彻底爆发出来。 但岳定唐看的却不是这些。 他的目光在对方肩膀往下流连。 新新旧旧,浅浅深深的伤痕,有刀伤,枪伤,还有许多,连岳定唐都说不上来的伤口。 那是凌枢从未展示在人前的隐秘。 自从岳定唐知道他的过往之后,就一直想找个机会看看他身上的伤。 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数不清。 也许有些伤痕已经变得很浅,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可那并不代表不存在,不代表没有对凌枢身体造成损害。 “弹片在哪里?” 岳定唐轻声问。 凌枢根本就没察觉。 他呓语两声,似乎觉得有些冷,在岳定唐给他重新拉上衣服之后,转眼又睡得深沉。 一觉无梦,凌枢神清气爽。 但他醒来的时候遇到一点小麻烦。 他发现自己把岳定唐压在身下。 确切地说,是一条腿和胳膊横过对方身体,岳定唐的睡衣襟口被大片扯开,露出下面的胸膛。 凌枢有点懵,扶着脑袋努力回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敲门声正好响起,他想也不想就说了句进来。 推门进来的姐姐凌遥,看着眼前这一幕,先是愣住,然后陷入沉思。 “你对定唐做了什么?” 凌枢:……我能对他做什么?我喝醉了! 第127章 孩子都是别人家的好。 就像岳春晓看凌枢怎么都觉得顺眼一样,凌遥看岳定唐,也给予了比凌枢更多的信任。 在她看来,如果这两个人一起出什么事,那么总要有一半以上是凌枢的责任。 毕竟岳定唐是那样稳重靠谱,端庄严谨。 _分节阅读_379 凌岳两人少年时期鸡飞狗跳的针锋相对,在许多人印象里已经远去,如今定格的却是一方得过且过,另一方事业有成的现状。 凌枢倍感冤枉却无从辩解,活像窦娥面对冤情,只能盼望来一场六月飞霜吹醒他姐。 但凌遥却并不想听他解释,在岳定唐醒来之前,她就避嫌离开房间了。 凌枢盯着缓缓睁眼的岳定唐。 “你对我做了什么?” 岳定唐看看自己大片敞开的衣襟,再看看睡衣严丝合缝的凌枢。 “你不觉得说这句话有点恶人先告状的意思?” 凌枢提高声调:“我昨晚喝醉了!” 岳定唐点点头:“老话说得好,酒后乱性。” 凌枢:? 什么叫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偷天换日,他算是见识到了。 “岳长官,您这张嘴放在过去前清时期,可以去当讼棍了。” 凌枢起身下床,宿醉后遗症,头重脚轻还有点飘,他动作比往常迟缓一点,似笑非笑回头嘲讽。 岳定唐想想现在把人扑倒将言语付诸实现的可能性,以及凌遥还在外面等的事实,最终选择后者。 “我这些嘴上功夫都是跟你学的,多亏你读书那时候不断挑衅,也间接鞭策了我。” 他淡淡回嘴,顺带欣赏对方在他眼前换衣的风景。 凌枢慢半拍发现不对劲的视线,裤子穿一半蹦跶到盥洗室去了。 岳定唐一笑,这才慢悠悠起身换衣裳。 呢子大衣和西装在壁炉边上挂了一夜,大都干得差不多了。 岳定唐琢磨要不要去学校之前先回家洗个澡换一套新的,他有些许洁癖,总觉得衣服干了也还被雨水弄脏,穿在身上别扭。 客厅里,早餐已经做好了,油饼豆浆。 凌遥坐在桌边发呆,见他们出来,起身掩饰作出忙碌假象。 “我吃完了,出去买菜,你们慢慢吃。” 凌枢左右张望:“姐夫呢,上班去了?” 凌遥黯然:“他一夜没回来。” 啊?凌枢一时忘了咀嚼嘴里的油饼。 这次好像真有点严重了。 夫妻吵架是寻常,但一般床头吵架床尾和,周卅也很快就消气,在外面过夜更是破天荒绝无仅有。 “姐,你别着急,我吃完饭马上就去找人。” 凌遥居然看开了:“算了,找着了又能怎么样,回来还是吵架,他如果真有新欢,我就放手好了。” “别别,这种消极的想法要不得!”凌枢赶紧劝道,“我吃饱了,我现在立马去找人,等我把人找回来,你们俩好好谈谈,可千万别再吵架了啊!” 说罢他端起豆浆杯子喝一大口,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油饼匆匆出门。 “等等,你的帽子!” 凌遥慢半拍反应过来。 人早就消失在门口,连岳定唐都顾不上了。 “凌遥姐,我拿给他就好了。” 岳定唐不紧不慢起身,动作远比凌枢优雅淡定。 “定唐留步!” _分节阅读_380 凌遥叫住他,顿了顿,冲他露出一个苦笑。 “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岳定唐:“我先出去找他,有话晚上回来再说也不迟。” “我知道他那几年没出洋读书。” 凌遥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就让他止住脚步。 “凌枢一走就是八年,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他说自己出洋读书,去了法国,却连法文都说不好。我不知道这八年他是怎么过的,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我试过旁敲侧击,他却很警醒,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但我知道,这八年里,他一定吃了不少苦。他以前睡觉,天打雷劈都是叫不醒的,回来之后稍微一点动静就能吵醒他,还骗我说练了左手写字,觉得好玩,明明就是右手受了伤,使不上劲,真把我当成傻子了吗?” 说着说着,凌遥眼眶微红,语气哽咽。 “我说到底,只是个见识有限的妇女,帮不上他什么忙,偏偏这家伙眼光高,寻常姑娘还看不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当姐姐的还能照顾他多久。定唐,你们俩旧时同窗,情谊非同一般,劳烦你平日帮我多劝劝他,帮他多留意些,就算是那些舞女,但凡倾心于他的,只要品行好,我也就认了。” 岳定唐微微皱眉。 这话怎么听起来跟交代遗言似的? 更何况凌遥说的这些,他也不爱听。 “你别担心凌枢。” 没让她再说下去,岳定唐直接打断。 “他没出洋留学又如何,这世道多的是一身才学却没用在正道上的豺狼虎豹,反是他一颗赤子之心,玲珑剔透,人间难得。喜欢他的人很多,可真心待他,能不离不弃患难与共的又有几个?哪怕一腔真心,却身不由己,护不住他,又有何用?” “往后,他右手不能用,我就是他的右手。有我在,他不会有事。” “凌枢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开心自在,他已经长大,是个男人了,可以走自己想要走的路,但你是他永远放不下的人。不管你和周卅分开也好,继续在一起也罢,你都是他的亲姐姐,只有你过得好,他才会放心。” 凌遥微微怔住。 岳定唐却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 拿起凌枢的帽子,冲她颔首,说一句我先告辞,就匆匆离开了。 凌枢早忘了帽子的事。 他先去了市政府一趟,打听到周卅今日休假,却并没有去上班,就直奔租界,也就是上回凌遥“捉奸”的小洋房外头。 凌遥跟周卅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能不解决的地步,凌枢这回没再在外面干等,而是直接主动上门。 他按下院子外头的门铃。 不一会儿,小洋房的门被打开,一名佣人打扮的妇女站从门口打量院门外头的凌枢。 “你好,我姓凌,是市警察局的一名警察,这是我的证件。” 佣人很讶异:“警官先生,请问有事吗?” 凌枢:“我手头有一桩案子,与你家女主人有关,如果不方便让我进去,你可以通传一声,把人请到外面来,我们在这里谈也行。” 佣人迟疑片刻:“您稍等。” 凌枢还在琢磨要不要搬出周卅的名字,以便对方见自己一面时,女佣再度出现,她从屋子里走出来,为凌枢打开院门。 “您好,凌先生,我家女主人有请。” “多谢。” 小洋房的前一任主人应该是洋人,因故出售房子,被现任主人买下,凌枢触目所及的摆设,处处充满西欧风情,许多东西都是前主人留下来的,中国特色的摆件几乎没有。 一般来说,拥有房子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摆上属于自己的东西,尤其是女人,一些细小的物件可以宣示占有和存在,多多少少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但这间房子却没有,从头到尾,只有西洋风格的陈设。 而坐在凌枢面前的,沙发上这位女士,却浑身上下都是中式打扮,找不出半点留洋归来的新式痕迹,就连佣人给凌枢拿的茶杯,也不是西式瓷杯,而是青花茶盅。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女主人没在房子装饰上花什么心思。 确切地说,她对这栋房子,没有归属感。 _分节阅读_381 凌枢发现,对方对自己的到来,表现出了微妙的焦虑。 双手叠在膝盖上,手指不自觉屈起,揉弄衣料。 唇角微微抿起,不时咽下口水。 视线似乎在看他,又时不时飘向别处。 这些都是紧张的细节表现。 抛开这些不说,对方年纪很轻,可能也就二十出头,虽然头发往后梳成发髻,却依旧留存几分风韵姿色。老实说,比不上凌遥,但不排除周卅贪图新鲜,毕竟男人的本性,凌枢也是了解的,不管再怎么老实,难免也有心猿意马行差踏错的时候。 “凌长官,不知突然上门,是有何事?我们家奉公守法,从来就没有作奸犯科之事。” 凌枢原想把身份如实告知,见她如此反应,却又改了主意。 “孙女士,你不必紧张,我这次拜访,是与一位姓周的先生有关。” 之所以会知道女主人的姓氏,还是外头门边木牌写着孙宅的缘故。 他还未将话说完,门外就传来一阵动静。 紧接着又是孩童稚嫩的声音。 “妈妈,我回来了!” 女佣开门,小男孩咚咚咚跑进来,看见屋子里有客人,好奇停下脚步打量。 凌枢冲他笑笑。 他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扑向母亲。 “妈妈,我饿了!” 孙氏搂住他,低声安慰几句,就让女佣带他走了。 “抱歉,凌长官,孩子胡闹,您请继续说。” 凌枢道:“请问你认识周卅吗?” 孙氏面露惊讶,点点头,旋即有点不安:“认识,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凌枢:“我想请问周先生与孙女士你的关系是什么?” 孙氏:“朋友,周先生帮了我许多忙,我很感谢他。” 凌枢:“实不相瞒,我姐姐姓凌,是周卅的妻子,而我,则是周卅的妻弟。我姐姐与姐夫因你而出现一些家庭变故,我作为亲人,责无旁贷,必须过来了解一下,冒昧打扰,不知孙女士你能否告诉我,你与我姐夫的关系,真的仅仅是朋友吗?” 一个小时后,凌枢从孙家出来。 他没有跟孙女士发生任何冲突,两人和和气气从头聊到尾。 但他满腹的疑问古怪,却越发浓郁了。 凌枢急需找一个人倾吐分析。 屋外不如屋子里暖和,风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已经入夏了,凌枢没觉得冷。 那是谁在背后喋喋不休念叨自己? 第128章 “我觉得很奇怪。” 凌枢坐在岳定唐对面的椅子上。 翘着二郎腿,鞋尖一动一动,手里还拿支笔转动。 笔在手指之间旋转跳舞,宛若穿着舞鞋的小姑娘。 _分节阅读_382 蓦地,“小姑娘”脚下一滑,身躯飞了出去。 凌枢弯腰捡起来,继续转。 如是再三。 笔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的动静委实让人没法忽略。 岳定唐忍无可忍。 “坐有坐相,说正事。” 凌枢无辜道:“我这不是看你老低头写字,想等你忙完再讲。” 两人对视片刻,岳定唐没了脾气,放下笔。 他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纯粹是今日出门之后发现凌枢跑得飞快,转眼已经不见人影,外套帽子都没来得及带上,回来又不断打喷嚏,一副行将生病的模样。 岳定唐心里不爽快,索性就懒得理他了,任凭凌枢回来之后絮叨个没完,也只作低头办公。 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寻思自己主动表明心迹是否错误,眼下像是比凌枢还要在意对方的身体,姓凌的倒好,吊儿郎当,浑然不把小命当回事。 “怎么奇怪?” 岳定唐一发问,凌枢就来了精神。 他伸出手指。 “第一,孙氏住的房子,是栋小洋房,她自称丧夫守寡,原是乡下小财主之家,夫婿早死,上无父母,旁无亲戚,她将家当变卖,来上海买了这栋小洋房定居,因为觉得租界比其它地方安全,起码左邻右舍都是洋人,没人敢找他们孤儿寡母的麻烦。” 岳定唐想了想,“这话听上去挺合理,有什么问题?” 凌枢啧啧两声:“所以说,老岳你读书厉害,但对细节的关注真不如我。我问你,乡下小财主的媳妇,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就知道要在租界买房子?她没有读过书上过学堂,穿着也是传统古旧,全身上下的饰物没有一样西洋舶来品。按理说,她既然如此传统,无论那栋房子前任主人留下什么,她就算不全部换掉,也会替换一小部分陈设,但是没有,客厅里面所有家具摆件,都是西洋风格,一件中式家具都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 岳定唐双手交叉,终于认真了点儿,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也许是她是个精明节俭的人,与其花钱重新置办,中西合璧不伦不类,倒不如原封不动保留。” 凌枢挑眉。 “好,这条先跳过。” “我刚进门拜访的时候,孙氏很紧张,双手攥裙,眼神游移,起初我没有挑明我的身份,只说是警察,她也并没有怀疑,说明她不知道周卅是我姐夫,那么她的紧张就很没道理了。等我表明跟周卅的关系之后,你道她什么反应?” “她反倒如释重负,开始主动跟我谈心。她说她跟周卅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之所以认识,是因为上回她儿子走丢了,周卅帮忙找回来,两人才由此结识,她对周卅心怀感激,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让我回去劝我姐姐,对我姐夫多顺从些,说什么男人再老实,吵多了也会烦的。” 岳定唐若有所思:“这么说,她还挺能言善道的。” 凌枢一拍大腿:“对吧,你想,这么能说的女人,又能从乡下搬到租界来定居,性子能是内向的吗?既然不内向,又注重传统,怎么会一屋子西洋摆设都不改?而且她一开始紧张,后来得知我的来意反倒放松了,又是什么缘故?难不成她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岳定唐:“这些都只是你的揣测。” 凌枢:“疑点多了,猜测就会变成现实,我觉得孙氏肯定有什么古怪,只是现在还——” 话音未落,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时有点懵,差点续不上前面的话了。 “还、还没找到更多线索!” 岳定唐皱眉。 他起身倒了杯温开水,往凌枢手里一塞。 凌枢勉强敷衍喝上半口就放一边了。 岳定唐:“把水喝完再说话。” 凌枢不以为意把手一挥:“我不爱喝白开水,你要是有酒,我倒不介意大白天跟你对吹一瓶!” 岳定唐:…… “凌枢。” 他微蹙眉头,幽幽道:“你身体现在看着平时还行,那都是靠年轻的底子在撑,再过几年就很难说了,我只是希望下个十年,二十年,还能跟你坐在这里谈天说地。喝一杯水,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_分节阅读_383 岳定唐要是疾言厉色,凌枢一准儿左耳进右耳出,但对方现在软言温语,好声好气,根本就令凌枢无从拒绝。 只要张口想说点硬话,对上他的眼神,凌枢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抓起水杯一饮而尽,又被烫得咳嗽咋舌,但总算盖过颈子耳根油然而生的滚烫。 无非是吃软不吃硬,口是心非死要面子罢了。 岳定唐暗自冷笑,心说我还治不了你? 凌枢擅长调戏小姑娘,但不擅长被反调戏。 一旦局面反主为客,他就束手无策。 寻了个借口早退,一边琢磨明天怎么在岳长官身上扳回一城,凌枢心不在焉从警察局步行回家,居然还在路上发现了他姐夫周卅。 周卅也是步行,没有雇黄包车,就在凌枢前面不远处,脚步匆匆,看起来像在追寻什么。 这条路本不该是他下班回家的路。 凌枢起了好奇心,自然要跟在后面找出个答案。 孙寡妇的问题暂且放在一边,姐夫姐姐之间的矛盾是时候解决了。 路上人还多,但凌枢也不敢太过靠近。 他不远不近地缀着,只要保证对方没从自己视线范围内完全消失。 周卅似乎没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但他的脚步越来越急,走的路也越来越偏。 凌枢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了。 他心里已然浮想联翩无数奇奇怪怪的走向。 包括但不限于周卅私会情人,私藏财物,甚至是有着不为人知的隐藏身份和任务等等。 毕竟乱世繁华,各路妖魔鬼怪屡见不鲜,要是哪天别人忽然告诉他,他这位姐夫其实有个曲折离奇的身世,凌枢觉得自己也不会感到丝毫奇怪的。 但他没想到,自己追了周卅差不多半小时,竟是为了看周卅跟一条狗上演人狗情深。 第129章 周卅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他背对凌枢,蹲在前面不远处,跟一条小黄狗玩得不亦乐乎。 那劲头,比在家里跟凌遥温存还要柔情万千。 仔细一听,他嘴里还不时蹦出点怪言怪语。 “小黄,你说你不是猫,怎么就那么喜欢吃小鱼干呢?” “你别吃这么快啊,我身上可没多少了,你要一下子吃光了,后面几天可就得挨饿了!” “哎哟,你这精的,还真听懂了,这就对了,哈哈,慢慢吃,我今天又不急着走,你吃完还能陪你玩一会儿!” 凌枢差点以为那条狗是人变的。 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狗约莫两个成年男人手掌大小,还未长大,黄毛微卷,蓬松虚胖,一双眼睛乌溜溜灵性得很。 的确挺可爱。 那狗吃两口小鱼干,就抬头看周卅一眼,像是怕他跑了。 等凌枢悄然走近几步,周卅还没发现,小黄狗却立马察觉,小鱼干也不吃了,蹦到周卅屁股后面,冲着凌枢汪汪叫,警惕威胁。 周卅扭身,露出惊讶的神情。 “凌枢?” _分节阅读_384 …… 入夏之后天气渐热,潮闷交加,人的胃口也跟着恹恹不振。 什么山珍海味,也比不上一碗鸡丝凉面配上一盅酸梅汤。 酸梅汤不能完全放冷,最好放在炉子上温着,等客人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否则这种天气贸贸然喝冰镇饮料容易肠胃不适。 至于凉面就无妨了。 凌枢在四川时经常吃凉面,入口必然是辣的,一开始把他辣得涕泪横流,刚到那边时,逢辣必上火,不得不让厨师做饭的时候免辣,结果正好遇上个脾气火爆的饭馆厨子,人家直接就撂挑子了,说不辣不会做,你自己来做。 川蜀之地潮湿,花椒辣椒八角都是必需品,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到后来凌枢辗转东北,又回到上海,吃什么都觉得口淡。 就像眼前这碗凉面,有煎过的手撕鸡肉,花生,芝麻酱,香油,醋,再根据客人喜好加上葱丝或香菜,唯独没有辣椒。 凌枢略微惆怅叹了口气。 “吃啊,你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周卅囫囵吞枣已经把大半碗凉面干掉了,他拿起酸梅汤灌一大口,再满足地吐出长气,给了两个字的评价。 “爽快!” 饥肠辘辘的时候,有没有辣椒也就不太重要了。 凌枢惆怅归惆怅,没影响他进食的速度,风卷残云几分钟过后,他碗里的面就跟周卅差不多了。 周卅笑道:“我没骗你吧,这里的凉面比你姐做得好吃吧?” 凌枢回以两声嘿嘿:“那是好吃多了。” 周卅:“有时跟你姐吵嘴了,又或者家里饭菜吃腻了,我就会到这里来要一碗面。你还真别说,这里虽说装潢差了点,看着有点脏,但它家的面不比肖记面馆差,哎,可惜肖老板了,遭逢横祸,后继无人!” 在岳定唐出现,凌枢卷入各种稀奇古怪的案件之前,凌枢跟周卅的关系是很不错的,哥俩隔三差五就出去喝一盅,周卅与人和善,八面玲珑,在市政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说囿于出身平平无法高升,但要是得遇时机往前更进一步还是可以的,不过他自己安于现状,也算是跟凌枢脾性相投了。 “姐夫,你跟那寡妇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枢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兜圈子了。 今天他必须得把这件事弄清楚,不然周卅跟凌遥回头还得吵。 周卅苦笑:“你姐姐那些揣测都是凭空捏造,你别是信了吧?” 凌枢:“那你总得给我说说,那寡妇是什么来头,你们俩怎么认识的,回头我姐问起来,我一问三不知,还怎么帮你说话?” 周卅:“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小孩子追着一条狗跑,那狗被追得东躲西藏,我看着挺可怜的,就跟在后头,把那条狗救出来,还因此跟小孩吵了两句。” 凌枢:“那条狗不会就是你刚才喂的小黄吧?” 周卅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你姐不是不让养狗么,我也不敢带它回去,等会儿她又得跟我吵,只能每次下班回家路上去给它喂点东西,说来也怪啊,这狗聪明得很,不单认得我,还会在我回去的路上等,别人它也不亲,就只跟我玩儿,你说这不会是前世的缘分吧?” 凌枢心道,啥前世缘分啊,您前世总不能也是狗吧? “所以你每天回家晚了,就是看小黄去了?” 周卅:“大部分是,刚不是说到那小孩儿么,我们俩不打不相识,他那天还迷路了,我就带他去找家,这不就认识了孙寡妇。他们俩孤儿寡母的,又是人生地不熟,在上海生活也不容易,平日里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无非是搬点重物,换个灯泡罢了。孙寡妇说不想欠人情,还经常送点东西过来,我头几回还带回家去,结果被你姐追问,非说我是对人家有情意,现在我也不敢拿了。” 凌枢:“这些事情,你给姐姐说了没有?” 周卅:“说了,可她就是不信啊!” 凌枢沉吟道:“姐夫,你们俩之间的事,本来我不好插手,但最近你跟我姐总为了这事吵,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依我看,我姐有个心结,多年来一直盘桓不去,这也是她患得患失的原因。” 周卅:“你是说孩子吗?” 凌枢嗯了一声。 甭看周卅平日憨厚不好事,但心里还是透亮的。 “凌枢啊,我也给你交个底。其实孩子这事儿,我们早就谈过了。我知道,我老家父母催着抱孙子,我也想要孩子,可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得看上天给不给面子。我从来就没怪过你姐姐,也想方设法安慰她,当时谈的时候,明明她也答应得好好的,可是每回吵起来,她就总要拿孩子说事儿!” 说着,周卅苦笑起来。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每回都这样,我也是有些累了,可不就惹不起躲得起吗?” _分节阅读_385 他也是人,脾气再怎么好也会累,周卅甚至无法保证凌遥再次挑起战端的时候,他还能不能在家里待上一分钟。 老实说,凌枢还挺同情周卅的。 他也知道凌遥脾气急,这是从娘胎里就带来的性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改也改不了。 但总不能让一对恩爱夫妻就这么散了,得有一方做出让步。 “我回去劝劝我姐,你也坐下来和我姐好好聊聊吧,把心结打开,孩子的事情你们还年轻,大可不必这么急,我姐也是担心自己不能给你们周家留个后,才会如此着急。” 周卅拍拍他的肩膀。 “知道了,把面吃完,咱们就回去。你呢,你姐也老操心你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要是家世那关过不去,我跟你姐说去。” 凌枢原想说喜欢自己的姑娘太多,自己都挑花眼了,话到嘴边忽然冒出岳定唐的身影,不知怎么就吞了进去。 “姐夫,我不着急,先把你们的事情解决吧。” 有了周卅跟狗这档子事,凌枢就彻底把岳定唐那边给忘了,他原本晚上还准备去岳家蹭饭,这会儿半道跟周卅吃了冷面,直接高高兴兴回家,还顺路给凌遥买了糖炒栗子,打算把人哄开心了再谈心。 晚上一切也挺顺利的。 凌遥见他们早早回来,周卅又给她带了吃的,心情不错,凌枢趁机提出一家三口坐下来好好聊聊,将事情原委跟凌遥说一遍,使出三寸不烂之舌,耐心劝说,陈述厉害,凌遥也都能听进去。 凌枢心道大功告成,正准备回房,将客厅留给小两口继续深入沟通,外头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老佣人虹姨最近告假回乡下去了,凌枢只好自己去开门。 大半夜的,他实在想不通会有谁找过来。 除非是岳定唐。 但外面站的却不是岳定唐。 是孙寡妇。 她面色焦急,一看见凌枢就扑通跪下了! “凌长官,求你救救我孩子!” 凌枢吓一跳,忙弯腰去扶。 “起来说话,这是怎么了!” 孙氏:“我那孩子下学之后就不见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凌枢:“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孙氏:“之前周先生告诉过我,我本来没想过上门打扰,可此时实在是无头苍蝇一般,只能过来相求了!” 她面色焦急,双目通红,眼看就要流下泪来。 凌枢探头看了一下。 门外停着一辆黄包车,车夫像在等她,除此之外却没有女佣同行。 她竟是深夜孤身出行的,看来的确是急坏了。 在里面的凌遥和周卅听见动静,也都走了出来。 凌遥看到孙氏,又听见她自陈来历,原本已经转晴的脸色刷地乌云笼罩。 凌枢暗道不妙,赶紧抢在孙氏和周卅开口之前道:“人口失踪的事情应该去警察局报案,我陪你去一趟警局吧,姐夫你就在家陪着姐姐吧!” 凌遥怒声道:“她自己怎么不去警局报案,反倒直奔咱们家来,咱们家难道是警局吗!” 凌枢没等她说完,赶紧推着孙氏往外走,顺带把门关上。 门后隐约还响起周卅安抚妻子的动静。 孙氏抹着眼睛连连道歉。 “凌长官,对不住,不是我不肯去警局,是我一名弱女子,这么大半夜孤身过去,人家也不当回事,顶多讹诈些银钱再打发我走,从前我初来乍到时,已经被这样的事情吓怕了。这大上海我认识的能人也就周先生一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得得,打住,咱别废话了,先去警局报案吧,找孩子要紧!” _分节阅读_386 凌枢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他对孙氏没什么好感,反倒诸多怀疑,只不过孩子是无辜的,一切先等孩子找到再说。 第130章 天色已晚。 孙氏是坐着黄包车来的,但凌枢不可能跟她同乘一辆,只能跟在旁边加快脚步,听她飞快说明来龙去脉。 孙寡妇的孩子姓陆,叫陆祖德,今日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原该是傍晚回到家的,他上的是教会学校,就在租界,离家不远,按理说很快就能到家,就算贪玩,不至于晚饭时分还未露面,孙氏出门去找,学校里老师说他早就走了,孙氏又回家一趟,也没等到孩子回来,她这才着急了,确定孩子是在下学途中这段路失踪的。 凌枢道:“会不会去找小狗玩了,我听我姐夫说,他跟你家孩子认识,就是因为一条小黄狗。” 孙氏道:“他平时也贪玩,可从未这么晚还没回来过,今日出门前我还给他说,晚饭做了他最爱吃的虾,他肯定不可能忘记回家吃晚饭。” 凌枢回忆自己白天看见的孩童,约莫八九岁年纪,聪明机灵,反应敏捷,也不像是脑子迟钝的孩子,如果情况确如孙氏所说,那孩子十有八九是遇到什么意外了。 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别看这座城市光鲜亮丽,内里却暗潮汹涌,既有鹿先生和江河这样的乱世枭雄,也有沈十七和成先生这样浑水摸鱼的投机分子,拍花子更是随处可见,尤其那些细皮嫩肉的小男孩小女孩,是人贩子首选的下手对象。 陆祖德迟迟没有回家,也难怪孙氏会担心,这孩子要是出了岔子,对一个寡妇来说,无异于天塌下来。 孙氏的话格外多。 先是自责自己不该让孩子一个人下学,应该让女佣去接他,然后又开始询问凌枢。 “凌长官,我听周先生说,您破获过许多案子,这其中还有前阵子很轰动的袁公馆血案,是真的么?” 换作别处,雅琪这样的漂亮女人问起来,他倒是很有兴趣给对方来个细水流长的故事。 但凌枢这会儿没什么心思炫耀,只是信口道:“那都是报纸上瞎写的。” “哪能呢!我那时候也看了报纸,说是您还因此受了表彰,被誉为东方第一神探。” 孙氏却没有停止夸奖他。 所谓东方第一神探的名头,凌枢也知道,那都是一些小报为了博取眼球故意夸大案情弄出的噱头。 “孙太太也有看报的习惯吗?” 孙氏:“我不认识几个字,还是听人念报的时候学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两句,凌枢敷衍居多,孙氏却像没看出来,一个劲儿地找话和凌枢交流。 也许是过于紧张担心,需要分散注意力,凌枢知道有些人越紧张反倒话越多。 但他和孙氏刚认识没多久,着实谈不上交情,这也太过交浅言深了。 租界的巡捕房凌枢说不上话,但岳定唐可以。 凌枢陪同孙氏抵达之后,就问人要了个电话,打到岳公馆,请岳定唐出面找史密斯,又通过史密斯那边的关系,终于让洋巡捕正视这件事,开始录口供,派人出去寻找小孩。 孙氏坚持不肯回去休息,非要在巡捕房里等消息,看在史密斯的面子上,人家没赶她走,就任由孙氏坐在巡捕房靠近门口的凳子上。 凌枢见她穿得单薄,换着胳膊瑟瑟发抖,就劝她回去休息。 孙氏忽然再度起身朝凌枢跪下。 “凌长官,真是多谢您,要不是您,今天我恐怕连巡捕房的门都进不了!” 凌枢对她这动不动就下跪哭诉的毛病头疼万分,见人家死活不起来,又不能不伸手去扶。 这时岳定唐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妇女,女人手里牵着个小孩。 凌枢认得他们。 女人是孙家的女佣,白天给他开门的时候见过。 小孩则是大家遍寻不获大半夜的正主陆祖德。 _分节阅读_387 “太太!” 女佣一看见孙氏就叫起来。 “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小少爷找到了,咱们回去吧!” 陆祖德一脸惶然,怕是被大人们的反应吓坏了。 孙氏扭身看见儿子,二话不说扑过去,将人紧紧搂入怀里。 “德哥儿,你可算回来了!” 她又哭又笑。 “你到底上哪去了,知不知道为娘很担心你?!” “我、我去追小狗玩了,就迷路了。” 陆祖德抬头环顾四周众人,吞吞吐吐,害怕低头,像是怕母亲责怪自己。 凌枢见状也松一口气。 “你在哪里找到他们的?”他问岳定唐。 岳定唐道:“我接到你的电话之后,就去孙家看看,正好在他家门口撞见女佣带着陆祖德回来,他听说孙太太到处找自己,还上巡捕房报案,就让我带他过来了。” 孙氏将陆祖德搂得紧紧,似乎在与儿子诉说自己的紧张之情,但她背对着人,凌枢听不大清楚,只看见陆祖德怯生生看了他们几眼,伸出手去拍拍母亲的背脊。 “妈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岳定唐道:“天色不早了,你们现在回去也不安全,不如先在巡捕房将就一晚,等明日再回去。” 孙氏有些意动,女佣却提醒她:“太太,明日乡下老家的老太爷老夫人说要过来探望小少爷的,您忘了?” “是了,瞧我这记性!”孙氏面色微微一变,而后苦笑,又朝岳定唐和凌枢行了个福礼。“多谢两位长官,今晚多亏你们了,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请恕我先行告辞了,来日定当奉上厚礼致谢!” 岳定唐道:“你们孤儿寡母居住,的确容易惹出麻烦,今晚我的司机会跟着你们,在孙宅外面守着,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们只管喊他一声就行,等明日你们家长辈来了,家里人多,我再让他回来。” 凌枢难得看见岳定唐如此热心,简直像看见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 孙氏千恩万谢,带着陆祖德坐上黄包车离开,女佣则跟在旁边。 “这样看我做什么?” 岳定唐收回视线,发现凌枢的眼神。 凌枢:“我在看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岳定唐面无表情伸出手。 凌枢猝不及防脸颊被狠狠捏了一下,哎哎两声赶紧跳开,再看左右。 没人发现,不算丢人。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岳定唐:“我收回之前的话。” 凌枢:? 岳定唐:“孙氏有些古怪。” “你终于发现了,不说我疑神疑鬼了?” 凌枢得意说完,后知后觉慢半拍,“不对吧,那你刚才为何还掐我?” 手痒。 岳定唐心道,出口却换成另一句话。 “刚才来的路上,陆祖德趁女佣没注意,跟我说,孙氏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孙氏对他不好,要害他。我想,你之前说孙氏有古怪,的确是有道理的。” 委婉承认自己之前对凌枢的评价有点武断。 谁知凌枢没有得意洋洋,反倒咦了一声。 _分节阅读_388 “巧了,我这里也收到一个求救消息。” 岳定唐:“陆祖德?” “不,是孙氏。” 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 救我。 两人四目相对,都意识到事情的不简单。 原本以为就是一桩周姐夫在外头和小寡妇藕断丝连的家庭闹剧,后来成了帮忙找孩子的小案子,现在又变成母子相告的戏码。 凌枢:“刚才孙氏给我下跪的时候,趁机把这东西塞到我手里。陆祖德说孙氏不是亲娘,要害她。孙氏却让我救她。难不成孙氏早就料到陆祖德会给你说这些?” 岳定唐:“不太可能。” 凌枢:“假如孙氏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应该会竭力把事情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不是主动找上门来,让我们帮忙寻人,这摆明是要将事情闹大才对。而且这妇人不简单,她一开始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拜访,却又让我进门,让我发现家中摆设与她格格不入,起了疑心和兴趣。今晚来巡捕房的路上,她还提起袁公馆那件案子,现在看来,倒是有些刻意的味道了。” 岳定唐:“故意提醒你,隐晦求救?” 凌枢点点头。 “但陆祖德向你求救,我是想不到的。这两个人,谁说的是真的?我们又要相信谁?” 一般来说,小孩子柔弱无害,他们肯定会倾向相信小孩子。 如果没有孙氏故意引诱凌枢去挖掘的种种疑点,凌枢也会选择去相信陆祖德。 但现在他却不那么肯定了。 “如果陆祖德说的是真的,那么孙氏有可能就是专门做人口买卖的拍花子,我让司机在外面盯着,也是以防万一。以免孙氏狗急跳墙,对陆祖德作出什么,有他在,这一晚上不会有什么事情。” 凌枢耸肩:“我没意见,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孙氏才是需要被救的那个人呢?像她这样的妇女,也是容易被下手的目标之一。那么谁又会是迫害她的人?那个女佣?我看倒是挺像,那个女佣对孙氏的态度不太恭敬,不像是对待家里的女主人。” 岳定唐道:“明日我们以探望之名上门拜访,看能不能挖出什么线索。” 凌枢打了个呵欠,嘟嘟囔囔抱怨。 “也行,这一天折腾的,你没瞧见我姐那脸色,我姐夫刚哄回来一丁点儿,孙氏上门了,她那脸色立马又回到暴风雨来临前。我现在回去,还不晓得会不会被殃及池鱼。” 岳定唐看见他头发没梳好,两根呆毛迎风招展,没忍住伸手顺平一下。 “去我那里睡吧。” “不行,我还得回去给他们说一声孩子无恙,不然我姐夫那老好人性子肯定会担心,这件事蹊跷,我正好让他别插手了。” 他的睁不开了,像只睡意浓重的慵懒猫咪,一步三摇往外走。 岳定唐摇摇头,就怕他不看路摔一跤,只得跟在后面。 第131章 凌枢回去之后连澡都没洗,倒头就睡。 第二天起床时,他才想起姐姐姐夫的事情,结果走出卧室一瞅,姐夫已经去上班了,姐姐在给他煎蛋,一切风平浪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凌枢疑心这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蹑手蹑脚走到他姐背后,试探开口。 “姐——” 凌遥手一抖,猪油放多了。 “你要吓死我呀!” 凌枢陪笑:“那正好,多煎一个,老岳待会儿来接我,估计要在这里吃早饭的。” 其实岳定唐肯定是在家吃了才过来,凌枢这么说只是为了多骗一个煎蛋吃。 老岳不吃,可不就得他来收拾么? _分节阅读_389 凌遥一听,“那我多煎两个!” 凌枢吃味了。 凌遥没注意到自家弟弟的情绪,兀自道:“定唐爱吃鱼吗,你晚上喊他回来吃饭吧,我多做一条鱼,昨天买的,现在还养在池里,活蹦乱跳。对了,我再出去买点菜吧,你知道他还喜欢吃什么?” 凌枢酸溜溜道:“姐,敢情我不是你亲弟弟,姓岳的才是吗?” 凌遥嗔怪:“胡说八道些什么!” 凌枢:“难道不是吗?你看看人家春晓姐,对我就跟对亲弟弟一样,有我这么好一个弟弟,你还不知道珍惜!” 凌遥冷笑:“你哪里好了,是不声不响走了八年好,还是去东北又带了一身伤回来好?” 凌枢:“今天天气真好。” 凌遥:“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别妨碍我!” 凌枢打量她的脸色,小心翼翼探问。 “你跟姐夫没事了吧?” 凌遥撇撇嘴:“能有什么事?” 凌枢叹了口气:“我的姑奶奶,你昨天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这会儿就开始犟嘴了,姐夫他就不是那种人,那孙寡妇跟他也没什么关系,都是误会!” 更何况此事个中另有古怪。 不过他没打算跟凌遥说那么多,以免把她给吓着了,又要禁止自己去调查。 凌遥斜睨:“你在帮他说话?” 凌枢举起双手:“天地可鉴,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凌遥:“行了行了,你姐夫都给我说清楚了,我没事,有人敲门,赶紧去开!” 凌枢见她脸色无碍,揣摩着夫妻俩的确是和解了,这才放下心。 门一开,果然是岳定唐。 凌枢长臂一伸,搂上人家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老岳,你吃了早饭来的吧?” 岳定唐刚想说是,闻见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顺势改了口。 “还没有,正想尝尝凌遥姐的手艺。” 凌枢:? 这明摆着睁眼说瞎话。 凌遥正好端着煎好的鸡蛋走出来,闻言眉开眼笑。 “定唐,快快,来尝尝姐姐做的煎包和油条。” 她,一根筷子打掉凌枢朝煎包伸出的魔爪。 “去洗手!” 半步之遥,没能先尝到煎包的美味,凌枢遗憾缩回手,悻悻走开。 他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手上沾了点肥皂糊弄一下,听见身后动静,抬头从镜子里看见岳定唐也过来了。 “也被赶过来洗手了?”凌枢幸灾乐祸。 岳定唐老神在在:“早半刻和晚半刻有什么区别,东西又不会飞了。” 凌枢:“你吃饱了自然这样说,我一起床就马上去探听我姐跟我姐夫的事情,到现在滴水未进,容易么?” “挺不容易。” 岳定唐低笑附和,却怎么听都不像是真诚的同情。 凌枢告诫他:“等会我姐要是问起孙寡妇的事情,你别说太多,免得她听到我们想深入调查又要瞎担心了,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_分节阅读_390 话音刚落,手被一把捉住。 “擦手。” 岳定唐见他抖着湿淋淋的双手就要踩出去,忍无可忍把人揪回来。 凌枢无可奈何嘟嘟囔囔,拽着擦手巾胡乱擦拭,那样子就像是成天被家里老婆念叨却又无从反抗的丈夫,岳定唐好气又好笑。 “凌枢。” “干什么?” “闭嘴。” 凌枢挑眉抬眼,那意思很明显,你凭什么让我闭嘴。 岳定唐:“不然我就在这里亲你。” 凌枢眉眼挑起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惑人,那一瞬间岳定唐的心就像柳叶被春风勾弄起来,痒不可抑。 岳定唐自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所以他凑过去,在对方唇上咬了一口。 不重,也飞快。 因为凌遥的声音由远及近,让他没能继续下去。 “你们洗完手了没有,别磨蹭,豆腐脑都快凉了!” 她从厨房把吃的端出来,见两人洗手洗半天,顺道过来催一声。 岳定唐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凌枢狠狠瞪了他一眼,脸色微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岳定唐估摸着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凌枢气呼呼当先走出去。 “凌枢,你脸怎么回事,一大早就那么红?” 岳定唐听见凌遥在外头问弟弟。 凌枢没好气:“被岳定唐气的。” 凌遥:“我看你气他还差不多。” 凌枢陡然拔高声音:“你怎么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姐弟俩斗嘴的动静隐约传来,岳定唐一笑。 这里比起岳公馆,狭窄逼仄,却也更有烟火气。 吃完饭,两人就前往租界。 小洋房外头,凌枢按下门铃。 按了三四下,才有人来开门。 是孙家的女佣。 她看见凌枢和岳定唐,明显一愣。 “两位先生,请问有事吗?” “昨天孙太太带着孩子回来之后休息得如何,我们过来看看孩子。” 凌枢发现女佣对他们的到来并没有过于惊喜或欢迎,她甚至堵在门口,隐隐露出不想招待他们的肢体语言。 “怎么,不方便吗?” 他明知故问。 “那倒也不是,是太太生病了,恐怕起不来招待两位先生。”女佣面露难色。 凌枢跟岳定唐对视一眼。 _分节阅读_391 “怎么就病了,昨天还好好的。” 女佣道:“昨天大半夜的就说头疼,今儿一早就起不来了,应该是连夜奔波着凉了。” “谁来了?” 孩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女佣回头道:“是凌先生和岳先生他们。” 小孩子蹬蹬蹬跑过来,一脸惊喜。 “凌叔叔好,岳叔叔好,你们快进来坐!” 小主人发话,女佣就不好拦着了。 凌枢和岳定唐入内。 “孙太太怎么了,叫医生了吗?”凌枢问道。 “叫了叫了,一大早就赶忙叫了一声过来看,医生说是发烧,给打了一针,现在太太正睡着呢!” 又是女佣回的话。 凌枢没理她,直接看陆祖德。 “是这样吗?” 女佣面露不悦,一闪而过。 第132章 女佣的神色变化被凌枢捕捉到了。 但他视而不见。 陆祖德点点头,瘪着嘴:“医生说妈妈会睡一觉,晚上才醒,凌叔叔,我很担心妈妈。” 凌枢安慰道:“听医生的,让妈妈乖乖吃药,很快就会好。方便让我去看看你妈妈吗?” 女佣面露难色。 陆祖德却主动道:“我带你们去。” 男女有别,凌枢也不可能真去翻弄孙氏,只是跟岳定唐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孙氏盖着被子沉睡,单凭肉眼,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但从身体起伏的频率来看,她肯定不是一具尸体。 陆祖德拉拉凌枢的衣角,小声道:“叔叔,我们别打扰妈妈睡觉了。” 凌枢他们回到客厅,重新落座。 “宋姐,你倒两杯茶给凌叔叔和岳叔叔喝吧。” 陆祖德很懂事,还主动让女佣倒茶。 女佣却没动。 她看看两人,又看看陆祖德,有点犹豫。 凌枢拿腔作调:“我们昨天帮忙找人,闹那么大动静,今日上门来,连一杯茶都配不得了?祖德,你家这女佣,到底还是不是听主人的话,要是不行,我让老岳给你们另外找个,这个就辞退算了。” 岳定唐知道他故意想要把女佣遣走,好单独询问陆祖德,也就任由他阴阳怪气,毫不阻拦。 不得不说,凌枢想要挤兑人的时候,那是真能把人给怼得脸色都变绿了。 女佣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赔笑:“两位先生,我这就去准备茶点,昨儿太太买了些西洋的糕点回来,有拿破仑蛋糕,还有奶油蛋糕,你们想吃点什么?” “每样都来一点吧啊,你再去街上买点菜,中午我们就在这里陪祖德吃饭,顺便看看孙太太恢复得怎样?”凌枢故意问陆祖德,“你欢迎我们吗?” 陆祖德很高兴:“当然了!” _分节阅读_392 女佣敢怒不敢言。 凌枢他们能喊得动巡捕房寻人,自然有关系有背景,女佣只要不是傻的,就不敢得罪他们。 她强拉着笑容问陆祖德:“那小少爷想吃点什么?” 陆祖德想了想:“妈妈喜欢吃鱼,宋姐你买鱼吧。” 凌枢补充:“我也喜欢吃鱼,来两条鲈鱼吧,清蒸鲈鱼不错,没有的话鲤鱼也勉强,还有红烧肉,再来个蒜蓉茄子,差不多了。” 女佣:…… 她嘴角的笑容越发扭曲,终于忍不住反抗。 “凌先生,我们是小户之家,堪堪温饱,平日里一顿也就是两个菜,太太特意嘱咐我要节俭的!” “你们平日就三个人,两个菜肯定够了,今日不是多了我们俩么,再说如果你太太醒着,必然将我们当成贵客,你现在明着为主人家省钱,实则却是替她得罪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孙家的主人吧。” 凌枢毫不留情,把人说得脸色发白,又望向陆祖德,“这样桀骜的女佣,你们是从哪儿找的,平日里该不会也这样对你们母子的吧?要不然这样,让她跟我去巡捕房走一趟,查查她过往有什么劣迹,有一算一吃几天牢饭就老实了。” 女佣这才知道害怕,扑通跪下来求饶认错,苦苦哀求,又说自己跟了孙氏很久,忠心耿耿,只是天天节俭惯了,绝不是有意刁难客人。 凌枢摸出点钱,让她拿去买菜做饭,又不耐烦地赶人,女佣期期艾艾半晌,见他们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才拿起钱赶紧离开。 关门声响起,女佣离开。 “她在你们家有多久了?”凌枢问陆祖德。 陆祖德坐得端端正正,仿佛学生应答。 “我们搬来这里之后,宋姐就来了,妈妈说宋姐是奶奶的远房亲戚,做饭很好吃,还能帮忙干活,妈妈身体不好,有时候没法做家务。” 岳定唐道:“你昨天跟我说,孙太太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陆祖德点点头:“我妈妈生病死了,这位新妈妈是爸爸后来娶的。” 那就是继母。 岳定唐:“那你爷爷奶奶还在吗?” 陆祖德:“在的,爷爷奶奶在乡下。” 岳定唐:“既然他们还在,你妈妈又是怎么带你离开乡下的,你爷爷不反对吗?” 陆祖德嘟起嘴:“妈妈说上海的学校好,要让我来这里上学,比上私塾要有出息,她说我爸爸以前就是在城里读的教会学校,但是我来了之后,妈妈没有让我去上学啊!” 此言一出,不止凌枢,连岳定唐也很意外。 他不得不跟孩子再确认一次。 “你没有去上学?那昨天孙太太为什么说你下学之后不见了?” “妈妈说学校不收我,要等下学期开学,但她让我对外不能说自己没有书读,还说这样会让人瞧不起。”说至此处,陆祖德有些心虚,“昨日我太贪玩,回来的时候迷路了,在不认识的地方打转,一位牧师收留我,给我糖,最后是宋姐找到我的。” 岳定唐:“我看孙太太对你失踪很着急,还上门来找我们帮忙,你却说她要害你,她想怎么害你?” 陆祖德低下头扭手指,半天才小声道:“我奶奶说后母都不好,她让我要小心,昨天早上我想吃咸鸭蛋,妈妈非不让,我不高兴……” 凌枢啼笑皆非,弄了半天是这个原因。 看来孙太太作为继母,对孩子是不是当成亲生儿子疼爱且不说,最起码没有苛待虐待他,否则陆祖德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那么,孙氏那张“救我”的纸条,又是从何说起? 凌枢灵光一闪,似乎找到答案。 “你刚才说,宋姐是你奶奶的远房亲戚,那是不是你奶奶让她来这里帮忙的?” 陆祖德茫然摇头,对一个小孩子而言,这问题的确有些难为他了。 凌枢:“宋姐平时对你们好不好?” 陆祖德:“她做的饭很好吃,但她会跟妈妈顶嘴,还跟我说妈妈的坏话。” 凌枢:“说什么?” _分节阅读_393 陆祖德:“说后母都不好。” 凌枢:“昨晚也没下雨,孙太太看上去身体还可以,怎么突然就生病了?” 陆祖德:“昨天我睡到半夜,听见宋姐和妈妈好像在吵架。” 凌枢:“吵什么?” 陆祖德懵懂:“我不知道。” 问题似乎出在女佣身上。 但现在孙氏昏睡,这半大孩子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只能等孙氏醒来之后,再问个清楚了。 两个大男人跟一个小孩子,似乎也没什么好聊的。 左右无事,他们还想等孙氏醒来,凌枢索性问起陆祖德的功课。 “你以前在私塾读的是什么书?” 陆祖德道:“千字文,还有四书,五经。” 凌枢大惊小怪:“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读四书五经,难道没人告诉你,上学堂是要念新课本的吗?” 陆祖德不好意思道:“新课本我在乡下也念过的,还有外文,但我笨,学不大会。” 凌枢撸起袖子:“这有什么,来,叔叔教你,你有课本吗?” 陆祖德兴奋起来:“叔叔会英吉利文吗?妈妈说下学期想给我报教会学校,但是教会学校要考英文的。” 凌枢笑道:“当然会了,你叔叔我在读书期间可是学业全优。”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瞧见岳定唐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那意思很明显:除了英文。 凌枢怒了,瞧不起人是不? 他就算英文平平,法文惨不忍睹,可那也要看跟谁比,教一个还未入门的小孩子,那不是手到擒来吗? 岳定唐唇角翘起,大有看好戏拭目以待的意味。 可惜了,凌枢没能让小孩子大开眼界惊呼厉害。 因为女佣回来了。 她去买菜的速度出乎意料之快,但凌枢看她篮子里鼓鼓囊囊,还真装满了东西。 “宋姐,我想吃的鲤鱼买了吗?”凌枢故意问道。 “买了买了,鲤鱼鲈鱼各两条,我怕两位先生不够吃,特意多买了!我还给你们买了零嘴,糖炒栗子和煎包,小少爷和两位先生先垫垫肚子,待我做好饭马上就能吃了!” 女佣满头大汗笑道,态度比之前殷勤不少,可见出去一趟脑子也灵光了,知道不能得罪凌枢他们。 凌枢:“那孙太太呢,你就没给她准备点吃的?” 女佣忙道:“太太现在身体虚,医生交代了只能喝粥,我给买了青菜,待会儿给太太做一碗蔬菜粥。对了,我这还买了排骨,等会儿弄糖醋小排,小少爷最爱吃的,还有凌先生您点名的红烧肉,也都有!” 陆祖德欢呼起来:“我要吃糖醋小排!” 女佣将煎包和糖炒栗子各装了盘子送上来,就钻进厨房去忙碌了。 凌枢小声对岳定唐道:“她脑子突然好使了,该不会鬼上身了吧?” 岳定唐白他一眼:“你要是被人这么挤兑一通,你脑子也得灵光!” 凌枢呵呵笑:“承蒙您看得起,我脑子本来就挺灵光。” 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还怪可爱,岳定唐一个没忍住,在对方掌心挠了一下。 动作极隐秘,陆祖德背着他们在翻课本,完全没注意到。 凌枢下意识微微一颤,想要缩回手,却被对方捉住。 又是一下。 _分节阅读_394 陆祖德回头。 岳定唐及时松手。 “凌叔叔,这个词要怎么读?” 凌枢没绷住,差点去锤岳定唐。 “我看看,唔,它有两个意思……” 直到吃饭时间,凌枢他们也没能见到孙氏醒来。 吃了饭总不能继续赖在人家家里,凌枢私下让陆祖德多留意女佣,不要让她靠近孙氏,蔬菜粥也得让女佣先吃一口,才能喂孙氏,陆祖德也答应了。 凌枢寻思,就算陆祖德的爷爷奶奶再不喜欢他这位继母,也没那个胆子下毒杀人,他这样交代,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临行之前,凌枢还特意当着女佣的面,告诉陆祖德,过两天他们还会上门来探望的。 女佣也不知道有没有领会他的弦外之音,脸色并无变化。 出了孙宅,岳定唐脚步一顿,回头去看。 小洋房没什么特别,与周围其它房子一样,红砖嵌着玻璃窗,外面种满爬山虎和蔷薇,宁静而漂亮。 但他总觉得有些奇怪。 岳定唐微微皱眉,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第133章 “你在看什么?” 耳边传来凌枢的声音。 岳定唐在看二楼的窗户。 那扇窗擦得很明亮,窗棱边缘还有石刻花纹,富有西洋风情,是这个时代租界地区典型的建筑风格。 窗后就是孙寡妇的卧室,此刻窗帘拉得紧紧,密不透光,想必是因为主人在睡觉。 岳定唐有种错觉,屋里屋外如同两个世界,一方黑暗,一方光明。 那扇窗户就像界线,将阴间与阳世切割开来,窗户之后,是无从探究的彼岸。 魑魅魍魉,万鬼异域。 好奇心未必能带来最终的答案,有时却会把你拉进万丈深渊。 岳定唐收回视线。 阳光照在他身上,再度为他带来温暖的实质感。 凌枢的存在就像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一刻凝聚停留,就连发梢都跳动着闪亮晶光。 岳定唐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捏了捏。 凌枢冷不防光天化日之下对方来这么一出,下意识就想缩手,却见岳定唐若有所思。 “你认为,谁在说谎?” “我不知道。” 凌枢摸着下巴,他没有岳定唐那么强烈的怪异感,但也觉得这件事疑点重重。 两人推敲总好过一人琢磨。 “如果孙氏意在骗人,她没有必要闹出这么大动静,主动去找我们。如果她求救是真的,就算那个女佣是陆祖德祖父祖母的眼线,想要把孙子从她身边抢走,甚至下毒害她,孙氏只要遣走女佣,带着儿子搬家就行了,完全没必要求救。陆家老人鞭长莫及,根本奈何不了她,为什么孙氏还要求救?” 孙氏求救是真的。 陆家内宅那些矛盾,经陆祖德之口加以证实,也是真的。 _分节阅读_395 但两者根本对不上因果。 这正是他们觉得古怪的地方。 “难道孙氏另有苦衷?又或者——” 凌枢的脸色忽然浮现出一丝怪异。 他下意识看向岳定唐。 后者的视线正好与他对上。 岳定唐显然也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 凌枢不确定他是不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如果是陆祖德撒谎?” 岳定唐这话一出,凌枢就知道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只是这个可能性委实有点荒谬。 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儿,那么乖巧,顶多有点贪玩。 平日里也许会为了糖果或偷懒撒点小谎,那是每个小孩子都会的本事。 但编造一个故事? 有些离谱荒诞了。 凌枢拉回自己脱缰野马般的思路。 “也许这一切只能等孙太太醒来,才能得到答案了。那女佣应该不至于有那个胆子害人吧?” 岳定唐道:“之前我不敢肯定,但我们临走前已经说了,过两天再来探望,她不敢那么做的,我之前已经跟人说过了,让史密斯派个人来外头蹲守,她就算想要卷款跑人,也跑不了。” “你还找了人盯梢,在哪?” 凌枢没想到他还有这手准备。 岳家司机毕竟只是个司机,还要帮岳定唐开车,不可能专门干这种事,盯梢跟踪也不专业,还得让巡捕房的人来,不过那帮人可不是好使唤的,动辄要钱,没点能耐也喊不动。 但以岳定唐和史密斯的关系,想叫人自然是小事一桩。 岳定唐努努嘴。 凌枢循着他所暗示的地方望去。 对街的西洋糕饼铺,一个戴着假发,穿着西洋裙,身形高大的女人正在柜台后面搔首弄姿,招呼客人。 凌枢定睛端详,发现那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人。 一个男扮女装的男人。 很伤眼睛。 连客人都知道那是个男人,可他的存在的确很吸引眼球,还真有不少人冲着他多买了两块蛋糕。 本来,这里小洋房多,附近洋人多,出手阔绰的客人也不少。 凌枢越看那人,越觉得眼熟。 他突然失声叫起来。 “沈人杰?!” 还真是。 这可是老熟人了。 当初凌枢被当成杀害杜蕴宁的凶手抓进巡捕房,审讯他的人就是沈人杰。 后来为了找出袁家地下仓库的秘密,他跟老沈还患难过一回。 没想到人生何处不相逢。 _分节阅读_396 “他怎么这副打扮?这也是你的要求?” 凌枢神色古怪,想起自己穿旗袍的经历,嘴上没说,心里难免觉得岳定唐有某种特殊变态的嗜好。 岳定唐光听声音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让他在外面盯着。” 沈人杰正在卖力地招呼过往路人买蛋糕。 冷不防面前多了个人影。 “你这哪种蛋糕好吃?” 沈人杰没看清,下意识扬起笑脸,嗲声嗲气。 “拿破仑蛋糕最热销了,先生来一份吧?刚刚出炉的,还热腾,可软可香了!” “我要不加糖不加盐不加面粉不加鸡蛋,放新鲜樱桃不要樱桃罐头的蛋糕,有没有?” 沈人杰:……这是来砸场子的吧?怕是不知道爷是什么身份。 他抽抽嘴角,表情一变狞笑起来,也不捏着嗓子了。 “这种蛋糕没有,你要是皮痒痒,我倒是可以——嗯?凌?凌枢?” 凌枢调笑:“哟,老沈,好久不见,怎么变美娇娘了,来给爷香一个。” 他伸手过来勾沈人杰的下巴。 沈人杰赶紧往后仰头,差点没闪着腰。 “去去去,你就别戏弄我了,老子在这儿当差呢!” 他压低声音。 凌枢左看右看,觉得这一幕实在太滑稽了,可惜手头没有照相机,否则定要拍下来。 “你可真敬业啊,盯个梢还需要在这扮西洋女子卖蛋糕呢?” 沈人杰这时也看见岳定唐了,想想就知道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便淡定下来。 “你懂个锤子,我这叫两不耽误,盯梢还能多赚一份工钱。” 凌枢:“那入夜之后呢,这糕饼铺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开着吧?” 沈人杰嘿嘿一笑:“入夜之后,前头街口会支起个面汤摊子,那摊主平日的保护费,啊不,是环境管理费是我收的,我就在那歇会,顺便喝碗面汤,还能唠会嗑。” 一举三得。 凌枢冲他竖起拇指,不愧是他记忆里的沈人杰,干啥都不忘占便宜。 “这户人家有些古怪,你可真得上点心。” 沈人杰对凌枢的话不以为然,撇撇嘴,心说你又没给我工钱,我在这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容易么,一家妇孺有什么好看的,时间到就交差了。 岳定唐道:“沈人杰。” 沈人杰腰板一挺:“岳长官好!” 岳定唐:“孙宅要看好了,不能出一点差错,有风吹草动你就告诉我,我会把岳公馆的电话给你。” 沈人杰:“好嘞,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岳定唐点点头,似不经意提了一句:“你如此勤勉,这位置也该换换了,回头我就史密斯提。” 沈人杰顿时打了鸡血,更来精神,脸上那笑容都快把凌枢给晃瞎了。 如果说沈人杰是头驴,那岳定唐的话无疑就是吊在老沈脑袋前边的胡萝卜。 连着两天,沈人杰都没来报告过异常。 凌枢倒是去孙宅外面逛过一回,没什么动静,女佣照常出门买菜,陆祖德偶尔也在院子里玩耍,凌枢没有惊动他们,只在暗处观察。 他还看见女佣带着一名医生进屋,不久之后又把人送走,似乎的确是请过来给女主人看病的。 _分节阅读_397 单从观察结果来说,这是一户很平常的人家。 除了二楼卧室的窗帘始终没有拉开,白天也是如此。 就算孙氏的病情反复,总不可能一点阳光都不想看见。 他去问了沈人杰,沈人杰也说白天没见过有人拉开窗帘。 凌枢准备隔天借探望之名再去一趟孙家看看。 他在沈人杰那里消磨一会儿,眼看跟岳定唐约好的时间就快到了,不得不起身走人,临走前还特意绕到孙家后门,等于绕着小洋房走了一圈,抱着可有可无的希望期待窥见一点什么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看见一个人从孙家后门出来。 那人戴着顶帽子,步履匆匆,半低着头,一看就是不太想被人发现的做派。 非但如此,凌枢还觉得此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想也不想,他立马跟上去。 远远的,对方走出街巷,左拐右绕,进了一家中药铺。 凌枢等了半天,等到对方提着药包出来。 在他抬头看路的瞬间,凌枢也终于想起这人到底在哪里见过。 黄包车夫。 那天晚上,孙氏上门哭诉孩子不见,求他们帮忙,拉着孙氏去巡捕房的,就是这个黄包车夫! 眼下他穿着长袍,显然已经不是黄包车夫的打扮,难怪凌枢一时没认出来。 难道孙氏求救的源头,是出在此人身上? 凌枢满腹狐疑,跟在那人后面,眼看他又回到孙家的小洋房,像之前一样从后门进去,这才转身折回刚才的药铺,拿出点钱贿赂柜台上抓药的小伙计,问他刚刚那人抓药的药方。 “首乌藤,酸枣仁……这些是有什么功效的?” 凌枢不通中医,也看不懂方子。 药铺伙计道:“这是助眠安神的方子,不过量下得大,我原本不肯给那客人抓的,过犹不及,用在人身上肯定不行,但那客人说是要去喂自家那些鸡啊鸭啊,免得它们成日叫个不休,吵人清梦。” 孙太太住在小洋房,哪来的鸡鸭鹅养?这分明是要给人吃的! 第134章 在凌枢眼里,那栋宁静漂亮的小洋房,已然变成怪兽的血盆大口,不知何时就会张开,将人连皮带骨吞进去,孙氏也许就是其中一个牺牲者。 那张求救的纸条,并非她无中生有。 一瞬间,家宅内斗主仆不和,仆人联合起来谋财害命,种种猜测接连在眼前闪过。 凌枢甚至觉得,孙氏的确有生命危险,如果女佣跟黄包车夫在屋子里对孙氏干了什么,事后又以急病身亡的借口蒙混过去,在对街监视的沈人杰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最后充其量只能阻止凶手逃离,却不能阻止孙氏免于杀身之祸。 看来拯救孙氏势在必行了。 凌枢没有贸贸然去闯孙家,而是先去找沈人杰。 沈人杰还穿着那身洋装在卖西饼,洋人明知道他是男的,但见他怪腔怪调装模作样觉得有趣,也都愿意买,沈人杰就用那半生不熟的英文在那跟客人比手画脚,西饼店老板乐得生意兴隆,也不去管他。 刚送走一男一女两名客人,沈人杰乍看见凌枢,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蹦出:“哈喽?” “别哈了,我有事找你!” 凌枢心急火燎,一看就是有正事的。 沈人杰不敢耽误,跟老板说一声,在店铺后边将洋装假发扯拉下来,就是脸上浓妆没来得及卸,显得滑稽。 凌枢拉着他走到无人的角落处,将刚才尾随看见的一切说了一下。 沈人杰听罢嘿嘿两声:“这还不容易,我现在去巡捕房喊人,跟着你抄家伙杀进去,把他们抓个现行。” _分节阅读_398 凌枢:“你那身巡捕房的行头有没有带身上?” 沈人杰:“带是带了。” 西饼店老板本来也知道他的身份,换套衣服不麻烦。 麻烦的是脸上这浓妆,一时洗不干净,换了衣服反倒更奇怪。 凌枢却没管那么多:“那就成了,咱们先光明正大上门,借机把孙氏和陆祖德带出来问明情况!” 沈人杰勉强收拾妥当,跟着凌枢去敲门。 敲了半天,里头的人才姗姗来迟。 门后是女佣宋姐。 她看见凌枢,先是愣了一下,再瞧见后边一身巡捕装的沈人杰,脸上慌乱一闪而逝。 “凌先生,您、您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用得妙。”凌枢拍两下掌,“怎么,不请我进去?” 宋姐勉强笑道:“哪能呢,只是您来得不巧,孙太太带着孩子出去了,还没回来。” 凌枢:“那正好,我进来等她,你上回买的糖炒栗子不错,我一直惦记,就是不知道你在哪买的,还得劳烦你再去买一回。” 话说着,他轻轻拨开女佣,人已经堂而皇之进去。 沈人杰跟在后边。 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女佣瞪大眼睛,却不敢拦他们。 凌枢且不说,单就沈人杰那身衣服,就足够让她发怵。 “这位是巡捕房的长官,姓沈,你喊他沈长官就行了。沈长官可是老闸捕房的后起之秀,明日之星,极受上司看重,不日就将升迁,以后就负责管你们这一片了。” 后面几句纯属不要钱免费赠送。 沈人杰被他吹得差点都以为是真的了。 沈人杰对屋内摆设很有兴趣,四处察看。 “这件是珐琅百寿盘,里面大大小小有一百个寿字,虽然是近期的仿制品,但也挺值钱的。那件是中西合璧的花瓶,上边有西洋女子和中国女子,市面上比较少见,我问过了,这要是拿到典当行里,起码也值个好几十。” 凌枢兴致挺高,如数家珍给沈人杰介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栋房子的主人,简直反客为主,毫无违和感。 沈人杰还吊儿郎当拿起一个花瓶,在手里转来转去。 女佣战战兢兢,没敢接话。 凌枢反倒主动问她:“你家太太身体可好全了?” 女佣忙道:“是,都好得七七八八了,所以今日小少爷闹着要出门玩耍,太太就亲自带他出去了,说是去看戏,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凌枢:“看什么戏?” 女佣:“这,我不晓得。” 凌枢:“无妨,左右今日我也无事,就在这里等她回来好了,想必她看见我和沈长官这样的贵客,也会很高兴的。” 女佣:…… 凌枢可不管她在想什么,兀自吩咐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出去帮我买两份糖炒栗子啊!不然等你家太太回来,知道你怠慢客人,恐怕是不高兴的!” 女佣低声下气道:“家里没人,我等太太回来再出去吧,不是信不过两位,是太太吩咐我看家,我不能擅自离开,不然太太回来是要怪罪的,还请两位先生就不要难为我了!” 正常情况下,有客人在,主人家的下人自然不能离开,不过凌枢现在急着想找人出来,对她说的一切都持怀疑态度。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去给我们上茶吧。” 对方没法赶人,只好忍气吞声去了。 _分节阅读_399 过一会儿,茶送过来,凌枢又有新要求了。 “我有点饿了,你不能出去买栗子,总有些东西吃吧?” 女佣:“……要不,我给您下个面疙瘩?” 凌枢:“没饿到那种程度,没西式点心吗?算了,看你也不懂这些,那你就下两碗面吧,要青菜和鸡蛋。” 你不是说你不是很饿吗?女佣在内心大骂,抽检沈人杰的巡捕制服,只得老老实实往后走了。 凌枢眼见她离开,冲沈人杰递了个眼色,示意后者看好人,自己就上二楼去。 他怀疑孙氏根本就没有离开这栋房子,而是被软禁起来了。 二楼共有四个房间,其中一间是主卧,也就是孙氏住的房间,凌枢上次过来的时候已经认得路了,眼看门关着,直接就握上门把。 门没锁,一旋就开了。 窗帘依旧是紧紧拉上,但床上什么也没有。 被子倒是凌乱没叠,也许主人起来得匆忙,可女佣不应该也不收拾。 凌枢入内,在四周察看。 他依次打开衣柜,又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从这里可以看见楼下街景,以及对街的成衣店和西饼铺子。 窗台上还有几盆桔梗,映着夕阳,分外灿烂。 但他不是来看景也不是来看花的,把窗帘拉上,又开始搜索床底。 凌枢弯腰,掀起床单! 床下空荡荡,一无所获。 他有点失望,但随即咦了一声。 身体凑近之后,倒是瞧见靠近枕头的地方,有一小缕头发。 发丝柔软细长,除了孙氏应该也没别人的,断截处不一,说明是在仓促的情况下不小心被扯下来的,说不定还是出于非自愿。 所以,孙氏根本没有外出,还在这栋房子里吗? 凌枢不敢贸然下定论。 他离开主卧,又去了其余几间卧室,都毫无收获。 最后一间卧室其实是衣帽间改的,进去之后,两旁都是柜子。 一面等人高的落地镜竖在门后的柜子旁边。 凌枢镜子旁边的柜子。 里面全是衣服。 各式各样的衣服。 冬大衣,夏旗袍,厚呢子洋裙,上袄下裙的文明装。 凌枢皱起眉头。 先不说孙氏一个守寡的,怎么会兴起穿学生裙的念头,为什么这些衣服的尺寸大小还是不一样的? 难不成几年前孙氏还有过上学的梦想? 这就离谱了。 凌枢伸手揉弄,发现这些衣服也不是全新的,有些是下过水的,还有些能看出穿了很久,颜色都掉了不少。 笃笃! 凌枢手一颤。 房间里没有开灯,借助的只是外面残阳余辉。 _分节阅读_400 笃笃笃! 声响是从最后那个衣柜传出来的! 凌枢猛地看过去。 “凌先生,您不能这样,您怎么能擅闯民宅!” 女佣宋姐的声音在楼梯间遥遥响起,想必是发现凌枢上楼搜查了,沈人杰正在跟她扯皮,两人推推搡搡,后来好像又多了些嘈杂的动静,脚步声一下子杂乱起来。 隔着房门,凌枢听见沈人杰大呼小叫,居然好像拦不住人,又好像有好几个人冲着这里奔来。 为首之人异常凶猛,直接让人把沈人杰拦住不说,还让手下把二楼房间逐个打开找人,不过片刻就来到最后一间房,他想也不想猛地踹开房门! 凌枢正好也打开了最后那个衣柜,也就是刚刚发出敲动声响的柜子! 还是衣服。 什么也没有。 凌枢直接上手去翻,把衣服都翻开。 但这的确只是个寻常的衣柜,装满了衣服,别说人了,连只老鼠都没有。 方才的笃笃声仿佛是凌枢急欲寻找答案之下的幻觉。 没等他想明白,闯进来的人已经不由分说上前来抓人。 凌枢脑子还在转,身手却丝毫不慢,撂手抬腿就把上前两名巡捕逼退。 直到一把手枪隔空指住他的额头。 凌枢慢慢抬头,一脸无辜。 “有话好说么,何必动手动脚,你们是哪个捕房的?” 为首之人冷着脸:“虹口捕房,张简。” 凌枢笑道:“那不就对了,楼下的沈巡捕你们看见没有,那是老闸捕房的,至于我,也算你们半个同行,市警察局的,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何必动枪?” 张简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在看见沈人杰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对方来历,依然动手说明他根本就没必要给沈人杰面子,也说明他有更大的靠山。 上海滩龙蛇混杂,关系错综如蛛网,寻常人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我们虹口捕房,跟老闸捕房井水不犯河水,跟你们市局更没有瓜葛,你们过界了。” 凌枢:“我是来找朋友的,这家主人是我的朋友,我找不到她,现在怀疑她的仆人杀主,麻烦张兄弟你帮我立个案吧。” 张简冷冷道:“巧了,现在就是这家主人报案,说你擅闯民宅,意图不轨。” 第135章 别看张简现在一脸不近人情的样子,那是因为没见到好处。 凌枢自己在上海滩混了几年,虽说身在白道,可这年头黑白混淆,日月颠倒,哪来那么分明的是非爱恨,他对游走通吃黑白那些小门道清楚得很,自然也知道怎么打发张简。 嬉皮笑脸的那几秒工夫,张简手里就多了几张纸。 轻飘飘,连块银洋都够不上,张简没好气,心里觉得这个人实在不上道,再低头一看,眼珠子不由瞪圆了。 这几张纸不是废纸,而是英镑。 英镑不是时下国内通用货币,但地位人人皆知,想换成银元也方便,在租界里行走,有时候比银元还管用,而且面额也不小,这份见面礼可算是不轻了。 张简的脸色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眼神一下子柔和许多。 这就是传说中的见钱眼开。 “张老弟,大家都是自己人,你给透个声气吧,谁报的案,怎么就劳动你们兴师动众过来了?” 从张简赶过来的时间上看,估计是女佣一发现凌枢去二楼,立马就报警了,他刚才看见一楼孙家是有电话机的,打电话去巡捕房容易。 _分节阅读_401 但,一个女佣,怎么会知道巡捕房的电话?况且,擅闯民宅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摊上洋人自然不得了,巡捕房第一时间就得赶过来,可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个寡妇,膝下只有个儿子,夫家还是乡下老财主,根本没什么关系背景,张简他们行动如此迅速,实在不合常理。 张简面皮没动,嘴皮却动了动,冒出一句悄悄话。 “这电话是直接打到江公馆府上的,我正好在江公馆府上作客,江爷一接,立马就让我过来了。” 凌枢一头雾水,“哪个江爷?” 上海滩数得出名号的人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都没反应过来。 张简:“江河。” 是他? 凌枢微微眯眼。 又是一个老熟人。 雨夜追杀,他恰逢其会,拉了江河一把,后来江河带人赶到火车上,也救了他一回,还间接给他提供了何幼安的消息,两人算是互不相欠,扯平了。 之后凌枢再没跟江河打过交道,这人像从眼前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闻半点音讯。 但这是因为大上海其实也很大,你不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让他感觉你从未在生命里出现过。 江河跟凌枢本就是两路人,对方估计也不想跟凌枢有太多牵扯。 但现在,这个熟悉的人名又冷不防跳出来,宣示自己的存在感。 江河跟孙寡妇会有什么关系? 凌枢面色古怪起来。 张简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半小时前他也跟凌枢有一样的想法。 “江河是这家小孩子的干爹。” 陆祖德的干爹? 凌枢的表情更古怪了。 江河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居然会收一个小孩当干儿子,莫非真跟孙寡妇有什么牵连? 难道孙寡妇那个早死的丈夫,坟头上已经青青一片草原? 张简见他神色变幻莫测,还以为他后悔得罪人了。 “你要么现在跟我走,去给江爷赔个罪,兴许来得及。” 凌枢倒是想见见江河,问他怎么跟孙寡妇母子扯上关系的,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迫切想弄明白那个发出响动的衣柜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有张简在这里作梗,现在肯定是探不成了。 “也成,那我就……” 话音未落,女佣惊喜的声音响起。 “太太,您可算回来了!凌先生趁您不在随意搜查翻找,也不知道想做什么,还跑到二楼去了,把房间全部闯了一遍……” 她喋喋不休告状,一边跟着孙氏上楼来了。 那的确是孙氏,瘦削苗条的身材,身量也是凌枢记忆里那般高矮。 对方面色苍白,想是大病初愈,但神情却很严肃,浑然没了那天夜里的哀求急切。 凌枢看着她上楼,走近。 “凌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没有问张简等一帮巡捕,反倒先问起凌枢。 语气之中,隐含质问。 但她的眼神—— 孙寡妇站在张简他们面前,离凌枢很近,也就是说其他人都看不见孙寡妇的眼神,唯有凌枢看见了。 _分节阅读_402 她的眼神和语气截然相反,若说语气有多严厉强势,眼神就有多绝望。 哀泣,痛苦,悲戚。 短短一瞬,仿佛已经历过世间最绝望之事,沉浸在苦海无法自拔。 一盆冰水由头浇下,把凌枢由头到脚浸透了。 他内心的震撼远比面上浮现浅浅克制的惊讶来得浓重。 孙氏一个守寡妇人,家有余财,日子也不难过,就算跟公公婆婆关系不睦,现在也已经搬到上海来了,老人鞭长莫及,再想干涉也有限,一个死了丈夫的人,虽说不幸,可天下大不幸比比皆是,比孙寡妇惨的人要多,可凌枢从未见过有人露出孙寡妇这样的眼神。 她在用眼神向自己求救。 就像那天夜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救我两个字。 不同的是,这个眼神远比那短短两个字,更具有震撼力。 孙寡妇到底遭遇过什么? 求救可以作假,眼神却作不了假。 如果她连这一眼都是装出来的话,那凌枢真要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者处于什么险境之中,无法说出来,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隐晦向凌枢发出求救信号。 如果她周身充满危险,连她也随时无法幸免,那这份危险又是从何处而来? 会是跟江河有关吗? 漫天思绪划过脑海,凌枢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将应答进行下去。 “上回过来探望,我看孙太太你昏睡不醒,女佣又多有怠慢,陆祖德还曾私下与我上司岳长官说,你不是他的亲娘,仿佛多有隐情,所以担心你出事,特地再过来看看。” 孙氏僵着声音:“多谢凌先生的关心,您上门作客,我自然是很欢迎的,但您这样未经主人许可就四处搜查,如强盗一般,让宋姐如何不误会呢?凌先生的做派委实令我不解,但是您先前帮忙找回祖德,我心里是很感激的,往后还请不要这样了。” 她说完,又转身对张简道:“多谢张长官来得这样及时,不过凌先生是我朋友的妻弟,还请看在这份上,不要与他计较。宋姐,拿些茶酒钱来,给各位长官都送一送。” 宋姐赶紧应是。 张简看看凌枢,又看看孙氏。 “这么说,孙太太是不想追究了?” 孙氏道:“只要凌先生以后别再这样擅闯民宅,今日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张简:“那江爷那边,我要怎么交待?” 孙氏:“江爷那边,我改日带孩子上门致谢,张长官无须担心,回头我就会遣人和江爷说的。” 女佣拿着托盘过来,上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圆,张简身边的人都笑开了眼。 张简点点头,他本来就是受人之托走一趟,两边钱都收了,自然也就不想多事。 “兄弟们,收队!” 临走前,他还不忘拍拍凌枢的肩膀。 “走吧。” 凌枢自然不能不走了。 他根本找不到单独与孙氏说话的机会。 女佣宋姐一直牢牢粘着孙寡妇,寸步不离。 孙寡妇微微扬起下巴。 “还请凌先生下次上门的时候,光明磊落些,别再干这些窃贼才会干的事了!” 凌枢笑道:“抱歉,今日是我孟浪了,不知孙太太下次什么时间方便,我再登门致歉。” 孙氏冷着脸不置可否:“日后再说吧,凌先生请,我就不送了。” 随着一行人下楼,刚刚被拦在楼下的沈人杰看见凌枢安然无恙,也松了口气,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跟岳定唐交代。 _分节阅读_403 凌枢和沈人杰算是被张简半强迫带出孙家的。 张简拿了他的钱,加上大家都是当差的,他也想做事留一线,就没板着脸,还跟凌枢开玩笑。 “孙寡妇是挺有钱,就算是寡妇,能娶到手也不亏,兄弟理解你,可你未免太猴急了些。” 凌枢嘴角抽动:“人家是江爷的人,我哪敢觊觎,我就是真以为那女佣想谋财害命,所以才擅作主张闯进人家卧室瞧瞧。” 张简根本不信,他拍拍凌枢肩膀,道一声有空喝酒,就带着弟兄们收队走了。 沈人杰挠挠头,觉得今天这事儿实在有些倒霉。 怎么就正好赶上主人回来,那娘们怎么就突然多了个靠山? “你发现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有。” “哎,要不就算了吧,依我看,你完全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人家寡妇眼皮子浅,不领情,由得她去吧,咱们赶紧收工回去,天气热吃锅子不相宜,粤菜怎么样?我知道一家粤菜馆……” 沈人杰在那絮絮叨叨,凌枢左耳进右耳出,他绕到小洋房后面,看着人家二楼的窗户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么?” “两个房间的窗户之间,间隔未免太大了,我记得那堵墙没有这么厚,那地方是衣柜……按照这距离,是衣柜后面还有隔间?” 沈人杰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该不会真看上那孙寡妇了吧?” 凌枢看他,冷不防问:“你有没有觉得孙家有些奇怪?” 沈人杰:“是有些奇怪,他们怎么就突然攀上江河了,那可是鹿先生的人。” 凌枢暗暗摇头,沈人杰完全说不到点子上。 他奇怪的是孙氏。 前恭后倨,还有那个眼神。 如果岳定唐在这里,肯定能生出和他一样的感觉。 可惜他不在。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去一趟孙家。” 沈人杰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你说的们,是什么意思?”他小心翼翼提问。 凌枢:“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你,和我。” 沈人杰打了个哈哈:“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凌枢指着自己鼻子:“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沈人杰:“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情,八十老母卧病在床,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说罢就要溜,可惜胳膊被先一步拽住。 沈人杰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凌枢的钳制。 “凌少爷,凌大公子,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孙家刚才你也搜过了,等会儿人家又去江河那里告状,你有岳长官撑腰,是没所谓,我一个小小的巡捕,没背景没来历,可就成炮灰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怜?” 凌枢一把揽上对方肩膀,把人给拽过来拉近。 “刚才孙氏虽然不假辞色,但她给了我暗示,让我更加确定这孙家里头肯定有问题。” 沈人杰狐疑:“什么暗示?” 凌枢:“一个眼神。” 沈人杰:…… _分节阅读_404 凌枢没理会他的表情,继续道:“孙氏向我求救,如果她真有事情,肯定是十万火急的性命之危,我就算被发现了,顶多让老岳出面调解一下,再说我认识江河,也未必会怎样,但要是能救孙氏一命,这点小麻烦还是值得的。” 沈人杰无可奈何:“那你想怎样,再硬闯一次?” 凌枢:“我是想再进去看看,不过不是现在,要等天黑之后,偷摸进去,我看过了,从后面园子溜进后厨,孙家人口不多,又没护院,很容易瞒过他们的。” 沈人杰:“……你是不是先跟岳长官商量一下?” 要不是胳膊还在人家手里当“人质”,他早就一溜烟跑了。 凌枢:“自然是要跟他说的,我还想让他去找江河,兵分两路,双管齐下。” 沈人杰另一只手积极举起。 “我可以去当信差!” 所以你就别再抓着我了吧! 凌枢笑眯眯:“那不行,你得跟我一起去孙家探险,我一个人没接应,有事消息也传递不出去。” 沈人杰苦了脸:“兄弟,我是来放哨把风的,不是来做贼的!” 凌枢:“看你这出息,我就和你交个底吧,老沈啊,这要真是一个案子,背后层层挖掘,弄不好你还能立个大功,就算最后一无所获,江河那边自有我顶着,你怕什么!” 沈人杰心说我怕麻烦。 凌枢没管他怕不怕,扯着人往外头走,一边走一边和他分析。 “咱们先去吃个饭,十点再过来,还有,用不着你去报信,那太大材小用了,我正好瞧见个熟人……” 声音渐行渐远。 …… 岳定唐第三次看怀表了。 他怀疑凌枢已经把约定忘个一干二净。 今天本来应该是他们去看《马布斯博士》的日子。 那是一部上映于十几年前的悬疑电影,国内新近完成译制,在电影院播放,凌枢见着了,嚷嚷着想去看,岳定唐就让人提前买好电影票送到办公室来。 现在票有了,时间也快到了,凌枢人却不见了。 市警察局犯罪顾问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岳定唐道:“进来。” 他以为是凌枢。 但并不是。 来的是一位不速之客。 第136章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翡冷翠舞场的舞女,雅琪。 岳定唐记得她。 上回凌枢去跳舞,就是跟这个舞女调情。 那时他站在阴影里,看得一清二楚,即使灯光昏暗,也记下了舞女的模样。 雅琪也很讶异。 她很快扬起下巴。 “您就是岳先生吗?是凌少让我过来的,他说今日没法赴约了。” _分节阅读_405 她以为岳定唐会生气。 但对方没有。 “他还说了什么?” 雅琪故意道:“没了!” 岳定唐没催她,也没赶她走,只是点点头,继续低下头办公,好似浑不在意。 最后还是雅琪按捺不住了。 “你就不问问吗?万一凌少出事了呢?” 岳定唐气定神闲:“你不说,那就是他一时半会也没事。” 雅琪还真拿他没辙了。 “凌少说,他入夜之后跟沈人杰去探探孙宅,没法赴约了,还说陆祖德是江河的干儿子,让岳先生你去找江河问问。” 这里头的人名,她大多数不认识,只是原话照搬,为了记住这些名字,一路上来回也背了不少次。 岳定唐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显然也被这个意外的消息震了一下。 “我知道了,多谢你。” 雅琪微哼一声,见他起身收拾东西似要准备出门,自己自然也不好再多留,但又不甘心这样甩手就走,悻悻的还是蹦出一句话。 “岳先生,凌少很好。” 岳定唐把笔迹锁回抽屉,闻言就接道:“我知道。” 雅琪噎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岳定唐倒是有了点笑意,不像刚才那么公事公办了。 “他想做什么,我拦不住,他只管往前冲,但我会跟在他身后。” 雅琪愣了。 岳定唐有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能力,自然可以跟在后面,哪怕凌枢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也会帮忙收拾,但她自己呢? 她只是一个舞场的舞女,多年攒不够为家人还债的钱,还得凌枢反过来出手相助,她能有今日,全靠凌枢。 正因如此,心中又甜又酸又涩,大有“还君明珠双泪垂”的叹惋憾恨。 “你、你好好对凌少!” 她越想越难过,扔下一句话,转头跑了。 岳定唐有些莫名其妙。 但他没工夫多想,凌枢没有让雅琪转达更多的内容,但寥寥几句话足以说明大概情况。 凌枢跟沈人杰想必已经准备潜入孙家,他现在赶过去阻拦也来不及了,倒不如想想怎么从江河那里套到更多的讯息。 …… 沈人杰想哭。 他觉得自己在吃断头饭。 就是牢狱里那种专门给秋后问斩的犯人吃的最后一顿饭。 无比丰盛。 可越是丰盛,就越是心惊胆战。 现在这顿可不就是断头饭么? “多吃点啊,老沈,甭跟我客气!”凌枢还挺热情给他夹菜。 他、他吃不下。沈人杰味同嚼蜡,一边寻思有什么法子让凌枢打消夜探孙宅的念头。 “其实你想打探孙家的内情,也不是非得当贼这个法子吧,像左邻右舍都可以问问。” _分节阅读_406 凌枢不以为意:“你当我没留意?早问过了,孙家左边没住人,那洋人去年举家回国了,宅子至今还空着,右边的洋房被一个山西富商买下了,这宅子是他每年带着姨太太来上海谈生意游玩的时候住的,现在里头是一对老仆人夫妇,每天负责打扫出门买菜,一问三不知。” 沈人杰弱弱道:“那还有对接,成衣店,糕饼铺呢!” 凌枢:“那你打听出什么了?” 沈人杰无言以对。 凌枢放下筷子,摸摸肚皮。 “差不多了,一般人家晚上早睡,现在十一点钟,他们怎么也该歇下了,该到我们了。” 沈人杰:“要不我现在去找两条面巾,咱们把面蒙上再说!” “不用了,我都准备好了。” 凌枢不知道从哪掏出两条黑色帕子。 沈人杰:…… “那总得带点趁手的武器吧,万一出什么事呢?我便装出行,身上没配枪,得回巡捕房去拿。” 他不死心地挣扎。 凌枢又摸出一把匕首塞到他手里。 “枪只有一把,你枪法没我准,还是我带着,你拿着这匕首吧,足以自保了。” 沈人杰欲哭无泪。 吃饭的摊子距离孙寡妇家里大概两条街,凌枢跟沈人杰步行过去的时候,那里绝大部分果然早就熄灯,有些微弱昏黄的光线,也是来自洋房门口的路灯。 万籁俱寂,只有夏天的虫子不甘寂寞,在夜里的枝头吱吱叫唤。 孙家自然也早就关灯睡觉了,漆黑一片。 沈人杰手里揪着帕子,想蒙上脸,又看凌枢一副光明正大犹如逛花园的样子,这要是他被发现了,那自己蒙不蒙脸还有区别吗? 想想又把手帕给塞兜里了。 沈人杰心里苦。 他默默跟在凌枢后面,眼瞅着对方站在锁住的后院铁门外头,双手抓住栏杆脚跟着攀爬,三两下就越过铁门,然后朝后门走去。 后门是上了锁的,凌枢力气再大,总不可能徒手把锁链扯断,沈人杰就等着他铩羽而归,这样自己也可以跟着收工回去了。 谁知道凌枢摸出一根铁丝,插入锁孔里捅了一会儿,居然把铁链给打开了。 沈人杰:??? 凌枢冲他招手。 沈人杰深吸口气,只好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后厨,再从后厨溜进一楼客厅。 很安静。 也许是都入睡了,竟有种无人存在的安静。 这只是个普通妇人住的房子,全是妇孺,被发现了也不会怎样,至少不会有比他跟凌枢去夜探袁公馆更危险了吧。 沈人杰如是想道,他做贼心虚,蹑手蹑脚,不知怎的,心跳砰砰比以往更快。 就像老觉得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蹦出来一样。 凌枢早就先他一步,上了二楼。 沈人杰回过神,赶紧跟在后边。 他看见凌枢蹲在主卧门外,一动不动,像在听墙角。 沈人杰无语,听一个寡妇睡觉,这是什么变态癖好? 但凌枢像是听得入了神,耳朵贴上去,一动不动。 _分节阅读_407 半晌之后,他居然还伸手去拧动门把。 沈人杰吓了一跳,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万一人家睡得没那么死,被发现了,那还不是闹大了吗? 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了,沈人杰看着凌枢悄悄开门,往里探身,整个身体都没了进去。 真要看寡妇睡觉? 拦着还是不拦着? 沈人杰挣扎几秒,也跟着溜进去。 视线自然而然落在房间里唯一的大床上。 沈人杰呆了三秒。 床上根本没人! 第137章 他第一反应是:被发现了! 心跳猛地又加快几下。 但沈人杰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该是这样的死寂,就像是—— 整间屋子都没有人。 此时凌枢已经在主卧悄无声息转了一圈,顺道揭开窗帘一角往外张望一眼。 外头静悄悄的,打更的动静遥遥传来,空气里有些闷,但还没到最热的时节,正是万千夏夜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 沈人杰这时也起了疑心,不用凌枢吩咐,就出门往别的房间探寻。 连着看了两个屋子,都没人。 他一身虚汗都冒出来了。 明明白天还在的人,到了晚上就消失不见。 孙寡妇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妇人,能跑哪去? 还有陆祖德,大人消失就算了,连小孩子也不见了。 这也就几个小时的工夫,他们还能举家搬迁神不知鬼不觉? 不是闹鬼是什么? 凌枢从主卧出来了。 他直奔白天里来过的衣帽间。 那里头自然也是没人的,但他早就心存怀疑。 孙家人不可能一家子都出去,就算出去也不可能没动静,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还在这间屋子里,只不过在没人发现的地方。 那个地方,会是哪里? 沈人杰就看着他弯腰伸手在衣柜里摸索半天,忽然动作一顿,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有发现?”他压着嗓子悄声问。 凌枢点头。 沈人杰更紧张了。 衣柜里的隔板没贴着后面墙壁,是中空的。 _分节阅读_408 凌枢怕惊动人,没敢敲,只是用手指轻轻去碰,一碰,就有感觉了。 他探索了一会儿,发现隔板是可以推开的。 也就是说,里面果然有个空间。 弯腰进去,正好可以容纳一个人。 沈人杰眼睁睁看着凌枢直接消失在衣柜里,对方动作很快,没等沈人杰伸手去拉,就已经消失在衣柜里头。 那自己是跟,还是不跟? 沈人杰茫然想了一会儿,人命地弯腰探身。 衣柜后面居然是一条斜道,起初他只能缩着身子佝偻往下挪动,到后面就越来越宽敞,甚至可以容纳两三个人。 到底是一条笔直暗道,两边还有煤油灯,不至于视线全是漆黑。 从灯芯上看,应该是新点不久的。 也就是说前边可能有人。 沈人杰跟在凌枢后面,两人不必走很久,就看见一道铁门。 门锁着,但门上有铁栏小窗,后面透出光亮和人声。 啪,啪,啪。 一下又一下。 那是鞭子抽在肉体上的声音。 不知怎的,沈人杰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没忍住好奇心,见凌枢在悄悄地看,也跟着凑过去,小心隐在阴影里,不被门后的人发现。 然后他看见了毛骨悚然的一幕。 一个上身半裸,披头散发的女人趴在地上,脖子上拴着铁链。 铁链另一头的人动动手往反方向拉扯,她就得被迫往那个方向爬,时不时还有人往她身上抽鞭子。 女人赤裸的皮肤上遍布红痕,紫淤渗血,脖子上耳朵后面也都没能幸免。 可抽鞭子和牵着铁链的人丝毫没留情,还不断逼迫她在逼仄的房间里到处爬。 前者看着眼熟,但光线不亮,沈人杰一时还没能认出来,可配合拉扯铁链的人那半高不矮的身形,他很快就知道这两人是谁了。 女佣宋姐,还有小少爷陆祖德。 他这几天就在街对面,看见女佣和陆祖德进进出出,自然认得他们。 那这个被逼着在地上爬的—— 沈人杰飞快捂上嘴巴! 要不是反应够快,这时候他就要倒抽一口凉气了。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居然是孙寡妇! 沈人杰想象力不算枯竭,他在巡捕房这些年,大大小小也见过不少世面。 其中不少荒腔走板的奇事,有些还能上三流小报当作坊间奇谈的。 但眼前一切比起他所见过知道的更要荒诞离奇。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孙寡妇的声音在门后边回荡,虚弱凄凉,有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和恐惧。 “你不是挺能耐吗?还想跑,想反抗,是不是这阵子对你太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看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其实我们也不是非她不可,不然过两天就让她病亡算了,省得再闹出什么事来。” “不行,那个姓凌的这几天盯得紧,已经起疑了,他过两天肯定还会来,到时候还得这贱人出面,先把人打发了再说!” _分节阅读_409 “这我就不明白了,那姓凌的再能耐,能大过三爷去吗?” “咱们都是三爷跟前无关紧要的小喽啰,这种小事自然要自己解决,怎么能事事去惊动他老人家?我打听过了,姓凌的不算什么,但他背后有点牵扯,最好不要把事情闹大,事后把这女人悄悄解决掉就好了,别误了三爷的大事。” “你说得也对。” 陆祖德的声音还有点稚嫩,但女佣宋姐却对他言听计从,显然是以他为主。 沈人杰只觉得离奇恐怖。 难不成那副孩子一样的躯壳里竟装着什么妖魔鬼怪吗? 他从小窗里望进去,只能看见陆祖德的侧面,看不见他的所有表情。 但是那双眼睛无疑是阴森冷血的,连带对方手里捏的铁链,也像是阴间无常的索命锁。 两人略说两句,宋姐又开始虐待孙氏,一鞭鞭抽下去毫不留情。 不知道是不是给喂了药的缘故,孙氏哀嚎呻吟,音量却不大,听着让人心里发慌,偏生宋姐跟陆祖德两个人跟心理变态了似的,颇为享受,还笑出声奚落她。 饶是沈人杰这种见惯了巡捕房里用刑的,也有点看不下去。 这时凌枢捅了他一下,率先撤退。 沈人杰还真怕两人离开的时候弄出什么动静,让后面那两个恶魔发现追上来,一路蹑手蹑脚,大气都不敢喘。 虽说那只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但看在沈人杰眼里,却比两个成年男人还要可怖。 两人从衣柜里钻出来,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沈人杰不由松了口气。 他赶紧把衣服拨拢,衣柜关上,再小心检查一遍,免得对方回头发现这里被人潜入过。 “接下来怎么着?我们去找岳长官吧?” 凌枢没吱声,示意他先离开房子再说。 “老岳得到我的消息,肯定会去找江河问个清楚,但我从来没听过江河有什么三爷的外号,所以这件事情背后未必就是他。” 从小洋房后门出来,凌枢终于说话了。 沈人杰:“那不然我们去巡捕房报案?” 凌枢:“你自己也是巡捕房出来的,你觉得这种案子,他们会受理吗?” 不会。沈人杰心道。涉及有背景的人物,最后八成就是不了了之。 “那你想怎样?” 沈人杰是真怕他二话不说冲到下面去。 救人事小,单看宋姐他们,也知道这背后没那么简单,万一牵扯出更大的事情,沈人杰觉得自己是担不起的,也没多几条小命去冒险。 他盼着凌枢赶紧放弃回家,要么直接找巡捕房的人过来一搜,把孙氏解救出来也就算了。 凌枢道:“我觉得孙氏只是个引子,从他们的话来看,应该还隐瞒了什么。从衣柜下面方向来看,刚才那间密室应该是位于孙寡妇家左边的房子里,我们再去那间房子看看。” 沈人杰:……你还不死心啊? 凌枢说完就朝那边走,走两步发现沈人杰愣在原地,不由催促。 “你快点跟上来。” 沈人杰哭丧着脸:“我内急!” 想尿遁。 凌枢嘿嘿两声,先他一步揪住他的后领,把人给调了个方向。 “老沈,咱可是患难与共的兄弟,你不能临阵脱逃。” 沈人杰生无可恋。 …… 江河在上海有好几处房子。 _分节阅读_410 像他这样的身份,狡兔三窟也罢,为了彰显身份也罢,总不可能在一处地方待着的。 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恨他的人也不少。 岳定唐自然不知道他今晚在哪里下榻,但是他自然有办法联系到江河。 岳家的人脉不是摆着好看的,通过中间人联系,很快就接到江河的来电,约他今晚在礼查饭店三楼一个房间见面。 这是一间闻名遐迩的饭店,不少名人来华访问,曾在此下榻,周末也会有各种舞会茶会,名媛绅士齐聚一堂,岳定唐以前来过一回,觉得这样的聚会很没意思,就没再来过。 他没耽误片刻时间,很快就来到江河跟他约好的三零五号房间外头。 刚敲一下门,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江河亲自来开门,房间里也只有他一个。 “江先生,冒昧打扰了。” “找我这样急,是有事?我可是为此推掉一个约会。” 岳定唐没多寒暄,单刀直入。 “听说你收了个干儿子,名叫陆祖德?” 江河:“是有这么个人。” 他的表情很淡,也不意外,说明可能早就猜到岳定唐的来意。 岳定唐:“还请江先生指点迷津。” 江河笑道:“指点了,我有什么好处?” 他拿出烟盒,点起一根烟,也给岳定唐递了一根。 淡然闲适,如与多年老友相聚。 他不急,岳定唐却不能不急。 因为凌枢。 第138章 隔壁房子果然也没人。 凌枢跟沈人杰两个在房子里搜索半天,终于在客厅地毯下面找到一个四方形的铁盖子。 盖子上面有把手,想必是可以拉进来的,但凌枢看了几秒,并没有去动把手,而是把地毯恢复原样盖上,示意沈人杰一道离开房子。 沈人杰吭哧吭哧跟着他又从后院爬出来,明明四下无人,还是禁不住左右张望,一边暗叹自己堂堂一个狐假虎威吃香喝辣收保护费的巡捕,竟干起窃贼勾当。 “你也觉得不能打草惊蛇吧?这样,我们现在先回巡捕房,召集人手,天亮了再把这里围起来,将里面的人一锅端,不就省事了吗?” 他不遗余力劝说凌枢,希望他打消跟对方硬碰硬的念头。 凌枢摇摇头。 沈人杰心凉了半截:“你还想下去找他们?” 凌枢奇怪反问:“为何要去找他们,等他们上来不行吗?你现在把那两人抓起来,顶多救出孙氏,可未必能挖出他们背后的秘密,孙氏一时半会不会有性命危险,这几天且先盯着他们吧,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把他们背后的人也给端了。” 这里的确是够隐蔽,在角落,前面有草丛,但他们蹲在这里…… 天气渐热,他们该不会是要喂几晚上的蚊子吧? 沈人杰苦着脸,心说每回摊上姓凌的,自己就要倒霉,以后说什么都不能跟他一道了,任凭岳定唐开出什么价码,自己都不能意志不坚了! 正在自怨自艾,就感觉凌枢捅了自己胳膊一下。 “看前边!” 沈人杰忙循声望去。 _分节阅读_411 他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孙家小洋房出来。 是宋姐和陆祖德! 沈人杰非但没有兴奋,反而感到一阵悲凉油然涌上心头。 你们什么时候出来不好,偏要挑这个时候! 果不其然,凌枢低声对他道:“看来我们运气不错,今晚就会有发现,走,跟上去!” 这算是哪门子的运气不错? 沈人杰在内心疯狂吐槽,但没等他想好临阵脱逃的借口,凌枢已经起身跟在那两人后面,他不得不流泪跟在后面。 三更半夜,路面上没几个人,陆祖德跟宋姐眼看没人,走得也就慢了起来,不错他们沿街走到尽头之后右拐进入小巷,行迹就开始诡谲起来。 不走大路,专往暗巷里钻,七弯八绕,有时候走了一圈又绕回原地,特地停下来等,想瞧瞧后边有没有人跟踪自己。 起初沈人杰不察,见他们身形拐弯消失,还真准备追上去,却被凌枢及时摁在墙边,果然不一会儿,那两人又出现在原处,他这才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迷迷瞪瞪,只专心跟着凌枢。 如此半个小时之后,他远远看见两人进了一家歌舞厅。 一般九点之后实施宵禁,任何人不得在街上逗留,可也是有例外的,譬如眼前的这间,明显是背后有人脉,被特许经营,外边还停靠不少小汽车。 宋姐和陆祖德二人,并非真的女佣,和从乡下来的小少爷,这地方竟像不是头一回来了,也无须打量招牌,就直接推门进去。 凌枢知道他们认得自己,不敢贸贸然上前,等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沈人杰上前。 门口没有侍应生,进门不久就看见正中一个舞池,周围摆了桌椅,人倒是没多少,稀稀落落,有些在跳舞,有些就坐着低声说话。 看上去与一个正常的舞厅无异。 来这种地方,凌枢是驾轻就熟了,挥挥手就招来侍应生,也不说要什么酒,就说与前边那桌一样,又给了丰厚的小费,说自己相熟的舞女今天没来,让侍应生推荐两位。 侍应生会意,笑容满面很快去了。 沈人杰忧心忡忡:“这里会不会是他们一处联络点,要是咱们对不上露馅了怎么办?” 凌枢摇头:“前边那桌的客人我认识,是柳七公子,他平素好逸恶劳,热爱享受,号称逛遍全上海滩每一家舞场,跟每一个舞女跳过舞,风流倜傥,无出其右,家里恨其不争,正准备送他出国留学,按理说他不太可能掺和进这种事里,所以这里还是有正常客人的。” 言下之意,像柳七公子这种肤浅的人,是不太可能掺和到这种事情里面,他没那个脑子。 两人看似闲聊,凌枢也分出眼睛四下观察。 没瞧见陆祖德和宋姐的踪影,否则很容易从身形上辨认。 他打算找个机会问问。 这个机会很快来了。 侍应生去而复返,带着两瓶洋酒和两个舞女。 舞女一个叫娜娜,一个叫琳琳,这样的名字在上海滩舞场里遍地皆是,凌枢也不会认为那是她们的真名。 大家萍水相逢,逢场作戏,不过如此。 娜娜是经年老手了,琳琳却稍显稚嫩,应该是刚来没多久,手脚笨拙,还差点把酒撒在凌枢身上,凌枢假意恼怒,娜娜连忙圆场,亲自带凌枢下场跳舞。 舞跳到第二支,彼此东拉西扯,也有些熟稔,凌枢的皮相让娜娜有些芳心缭乱,不知不觉话题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凌枢的气息几乎喷在娜娜脸上,带着古龙水的暗香,令她无法抗拒。 “什么?”她有些恍神。 凌枢:“不瞒你说,我是头一回来这里。” 娜娜笑道:“岳先生又不住在附近,怎么会知道此处的?” 凌枢:“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他还与我说,这里会有天大的惊喜等着我。可我喝了半天酒,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惊喜。” 娜娜被他逗得很开心,花枝乱颤:“那是因为你没有找对门路!” 凌枢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下有数,也跟着笑:“三爷够不够分量?” _分节阅读_412 娜娜吃了一惊,停下笑:“你认识三爷?” 凌枢:“我这种小人物,哪能认识三爷?是认识三爷手下的人,人家给我说的。” 娜娜:“他叫什么?” 凌枢随口瞎掰:“他给我说别人都喊他阿康。” 娜娜沉吟:“我没听过这名字,他可能是胡诌骗你的。” 凌枢满不在乎:“管他的,我跟他也就是酒友,可他说的地方是真的,你也是真的,那就不虚此行了。” 娜娜笑道:“你是不是总这样哄女孩子开心?” 凌枢凝视她:“你是我头一个这么说的女孩子。” 饶是觉得这男人在哄她,娜娜还是挺开心的。 “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嗯?” “看见你们坐的前面那桌没有?” “柳七公子?” “你认识他?那就好办了,等会找个机会跟柳七公子认识认识,你就可以跟着他去开开眼界了。” “他认识三爷?” “他也是第一次来,不过他是正经有人介绍的,不像你这小骗子。” “我不是小骗子,怎么说也算个大骗子了。” 凌枢从兜里掏出一支崭新未开封的口红塞到她手里。 “你竟还随身带着口红?”娜娜一看牌子,又惊讶又欢喜,“是准备给哪个女孩子?” “我本来给姐姐准备的生日礼物,可见了你,就觉得你更配它。” 凌枢的表情很真诚,真诚到娜娜完全没法怀疑他。 一舞既罢,凌枢准备去找柳七公子。 娜娜拉住他。 “你去见见世面也就罢了,可别上瘾入戏,那地方本不是你该去的。” 她不说倒也算了,一说反倒更让凌枢起了兴趣。 “我晓得。” 他回去端了杯酒,又去找柳七公子搭讪。 柳七公子听凌枢自称姓岳名知了,又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原本一脸茫然不耐烦,但听说对方是岳家远亲,倒也给几分面子。 凌枢想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定然是能让人觉得天上星星也是抬手可摘,更何况是不学无术的柳七公子,被凌枢一顿套近乎外加吹捧,顿时飘飘然,对凌枢也印象大好,两人一杯接一杯,从女人聊到上海滩的风月场,凌枢已经让柳七引以为知己。 在一名侍应生拿着号牌过来邀请柳七去赌场时,柳七毫不犹豫就把凌枢带上,就连凌枢提出捎带自己的朋友沈人杰,柳七也欣然应允。 连同跟着柳七一道来的跟班,他们一行四人,穿过舞场,侍应生打开后门,掀开厚重的天鹅绒布门帘,热气与山呼海啸般的喧哗扑面而来。 人。 一眼望去,满场都是人。 错落有致的赌桌周围,无不围满赌徒,他们吆喝欢呼,双目充血,死死盯住庄家手里的圆筒,仿佛那里头装的不是骰子,而是他们未来的命运。 有些赢了的固然狂喜乱舞,可那毕竟是少数,也有不少一输再输,最后痛哭流涕不肯离去的,被赌场的人一左一右拖出去,他哀嚎求饶的声音刺耳高亢,周围的人却似听不见,两只眼睛依旧落在赌桌上。 沈人杰没想到舞场背后还隐藏这么个赌馆,一时竟看呆了。 时下不禁赌,因为开赌馆的往往背后也都有各种势力,但既然如此,为何这间赌馆还要如此神秘兮兮,生怕被人发现呢? 开赌馆么,难道不是客人越多越好? _分节阅读_413 沈人杰怀着这个疑问凑上去看热闹,在视线落在赌桌上时,不由咦了一声。 第139章 每个人面前,不是银圆美钞这样常见的筹码,而是一张张金纸。 沈人杰疑心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又盯着观察片刻,发现那应该是硬纸上刷了金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乍看像是沉甸甸的纯金。 金纸上还印了一些数字,有的人手里是“伍”,有的人是“叁”,还有“壹”的,沈人杰不明其意。 这一桌的玩法是赌大小和单双。 很简单,三枚骰子总数在10以下则为小,11以上则为大,遇到围骰则庄家通吃。 沈人杰亲眼看着对面那个赌徒连赢了三场,手里攥着三张金纸,转眼又全部输光,一无所有,杀红了眼的他嚷嚷庄家作弊,还伸手去抓人,不知从哪冒出两个大汉就把人给堵上嘴巴拖走了。 周围的人无不一脸狂热,沈人杰想问也找不到人问,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看似也在凑热闹,手里捏着一张“捌”号金纸的人。 对方脸上犹豫不决,像是在考虑下注与否,表情比起其他人还算冷静。 沈人杰凑过去跟人搭讪,随口聊了两句,自认有些交情之后才开始打听。 “老哥,你手里头这些金纸是做啥的?” 对方反倒奇怪:“你没金纸?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人杰陪笑:“我是跟着我们家老大进来的,我身上也没钱,就是进来看看热闹。” “钱?不用钱也可以赌。” “那赌什么?” “喏,你看见没,那些人手上拿的金纸,号码不同,筹码也不同,有些人拿房子抵押,有些人没房子也没钱,就拿妻儿下注,赢了么,想换钱换大烟也可以,女人也可以,输了,妻儿自然是要被拖走的。还有的拿自己性命当筹码,反正就算你一无所有,身上总也有可以拿出来的,胳膊,腿,心肝脾肺肾,这里也无所不收。” 往常赌馆里虽然也有输光了财产就拿妻儿抵债的现象,可那毕竟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烙在金纸上变成筹码,现今提倡新文明新文化,像这等明目张胆拿妻儿买卖的行径,只怕就算是背后有人,也会让巡捕房很头疼,一旦在报纸上曝光,只怕会群情沸腾,连洋人也坐不住,难怪这间赌馆要如此隐蔽。 “兄弟,那你呢?你这张纸上的号码又是什么意思?” 此人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我没钱没房子,妻儿已经输掉了,现在就剩下父母了,正好我也养不起他们,就让他们为当儿子的出最后一点力吧。” 沈人杰目瞪口呆,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要离体而去,就差立地飞升成仙。 他小心翼翼问:“你家父母恐怕已经老迈,赌馆也收?收了去做什么?” 对方道:“便是老朽,四肢能动,也是能干些苦力的,提水搬砖,再不成就去矿窑里拉矿车,就算动不了了,也还能当肉托。” 沈人杰:“什么是肉托?” 对方:“你这人,怎么啥都不懂?” 沈人杰作出尴尬卑微模样:“我乡下来的,全靠兄弟指点开阔眼界呢!” 那人这才满意,懒洋洋道:“这里每逢初一十五,会有一场展会,听说上台被估价的女人都得是脱光了,全身赤裸,这些老人皮肉粗糙皱纹横生,正好可以给这些女人当肉托,衬得她们皮光肉滑,满足有钱人那点子癖好,啧啧,可惜我没那个资格亲眼参加。对了,据说不止女人,还有幼童,不过我不好那口,有些人也许喜欢吧,卖儿鬻女也是这个用处,卖主折磨一通,人死了就扔了,再来买下一个,哎,可惜我家里两个小孩长得都不好看,要不上次应该还能多抵两次赌债。” 他说得理所当然,轻描淡写,像是在谈论自己晚饭吃了什么菜,哪道菜更好吃,哪道菜馊了被扔掉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沈人杰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平时也多有贪小便宜好吃懒做吃拿卡用的行径,可他现在忽然觉得自己比起这个人,简直就是圣人一般的存在,他甚至觉得脚底长刺,恨不得立马逃出这里,躲得远远,只当从来就没踏足。 此时此刻,沈人杰下意识想念起凌枢。 那个虽然总是一副没骨头,遇到事情却又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 沈人杰虽然经常抱怨吐槽,可他现在宁愿跟十个凌枢打交道,也不想面对眼前这人。 想及此,他发现自己跟凌枢走散了。 抬起头四处张望,人涌着人,到处都是赌徒,哪里还有凌枢的身影? …… “对江先生而言,这件事本身就是好处了。” _分节阅读_414 岳定唐接过烟,却没有点。 江河挑眉:“我不明白,此言何意?” 岳定唐:“如果你不希望解决事情,就不会特地让张简去告诉凌枢,你跟陆祖德有关系。” 江河敲敲烟灰。 “我让他知道这件事,只是想让他投鼠忌器,别再追查下去。” 岳定唐笑道:“江先生认识凌枢,也知道他是个不得真相誓不罢休的性子,这个答案,我不太相信。” 江河也笑起来。 “好吧,信不信由你,我其实不认识那个陆祖德,收他当干儿子,原本也不是我的主意。” 岳定唐忽然问:“鹿同苍在哪里?” 江河本还想多绕几个圈子,冷不防对方如此直接,一口烟卡在喉咙差点呛着,忍不住咳嗽两声。 上海滩藏龙卧虎,大佬自然也不错,可真正要算数得上名号的,鹿同苍应该算一个。 江河也只不过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但岳定唐知道,这两人早就面和心不和了,江河太过能干,手下势力发展太快,鹿同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自然有心除掉江河,否则也就不会有那次追杀。 一次追杀不成,江河后来陆续又遇到了投毒,车祸,美人计等等各种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事故,他跟鹿同苍背地里斗智斗勇,见了面却还是亲亲热热的兄弟情。 岳定唐不知道之后那些事情,却知道江河夜半被追杀的那件事。 有了那件事,江河跟鹿同苍之间,就绝对不会风平浪静。 能让江河如此拐弯抹角暗示,不想得罪又想掺和一脚的人,就只有鹿同苍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看到岳定唐不以为然的神色,江河叹了口气。 “我没敷衍,的确是不知道他在哪里,狡兔三窟,以我们的关系,你觉得他防我都来不及,会告诉我吗?而且,我之所以迟迟没跟他撕破脸,就是因为他和各方关系错综复杂,以他现在的地位,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扳倒他,你一只脚踩进来,想抽身还来得及。” 岳定唐沉默片刻:“陆祖德跟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表明岳定唐并不想抽身。 有他和凌枢这两个不确定因素加入,也许这次真能对付鹿同苍,江河想道。 “据我所知,鹿同苍长久以来有一门一本万利的生意,就是人口贩卖。他不像寻常拍花子,只负责掳掠良民进行贩卖,而是通过把持赌场、大烟馆,中间运输,青楼妓院、矿场码头等,让那些人流落各处,要么成为名流的玩物,要么沦为苦力,终年不见天日。” 岳定唐明白了,这是把源头和终点全程都包揽下来,让那些人无处可逃。 至于那些被贩卖的人,自然也有在各地灾荒里活不下去自卖的,但现在毕竟不是过去卖身为奴的时代了,那些人面黄肌瘦,更不漂亮,未必会受青睐,所以鹿同苍更喜欢用诱拐绑架胁迫等方式,找来那些漂亮的女人和幼童,供给他名下那些高级妓馆里的客人赏玩,至于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自然就是被拉去偏远砖窑或矿场干苦力的下场了。 当然,也不排除某些权贵有特殊癖好,鹿同苍为了促成生意,往往会把这些作为别致的“小礼物”,送给对方,以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而那些人不可外传的小秘密也因此被鹿同苍捏在手里,彼此互为把柄。 “而陆祖德,就是他这门生意的得力助手,但这些勾当毕竟见不得光,上不了台面,鹿同苍既要笼络人心,又不想直接沾手,就让我收了那人当干儿子,实际上我连人都没有见过。” 江河说罢,氛围一度陷入沉默。 岳定唐皱着眉头思索,江河也没有催促他,兀自吞云吐雾,任由对方慢慢消化这些信息。 “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你就不想插一脚吗?” 江河停住抽烟的动作,冷冷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同刀子,刀刀剜在他身上。 岳定唐面不改色。 江河哂笑:“我五岁的时候,亲妈被亲爹卖掉了,从那个时候起,我这辈子就不碰这玩意。岳先生,在你眼里,我自然不是好人,我也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不过欺负妇孺这种事,我还是不屑做的。” 岳定唐点点头:“我相信你的保证,你的坦诚也会为我们的合作增加更多胜算。” 江河鼓掌:“不愧是读书人,岳先生真会讲话!我听说陆祖德已经十几岁了,身量面容却和八九岁孩童差不多,好像说,这是一种病?不过,生病能生成他这样,也算因祸得福了。此人虽然帮鹿同苍冲锋陷阵,却不是炮灰之流,知道不少这项买卖里头的秘辛,不过,逮了他就会惊动鹿同苍,除非你有把握连鹿同苍一起拿下,否则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岳家的名头固然可以让别人给面子,可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你要动鹿同苍这门买卖,他肯定跟你急?” “这不是还有你吗?”岳定唐笑了一下,“何况,如果加上洋人呢?” 江河目光凝住,来了兴趣。 _分节阅读_415 “愿闻其详。” …… 柳七公子很快就离开了。 赌馆有意将他发展为高级客户,让他连赢了几把,又请出这里的头面人物做东,邀他去吃酒席,柳七公子被捧得乐淘淘,走的时候把凌枢他们都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压根没想起还有两人。 凌枢在哪里? 沈人杰越来越焦虑了。 他在人群里四处寻找,幸而人也够多,没引起旁人特别注意。 该不会是被人发现拖出去套麻袋了吧? 沈人杰知道这间赌馆不是寻常赌馆,他的巡捕身份在这里未必管用,亮出来可能还会惹麻烦,背后的人手眼通天,压根不在乎他们两条人命。 他的目光乱转一圈,忽然停在前面不远的某处。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庄家吆喝道,与别桌没有两样。 赌徒们也都赌红了眼,压根没留意到这桌庄家何时从一个中年人换成年轻人。 年轻人似乎注意到沈人杰的眼神,还眯起一只眼睛冲他眨了一下。 沈人杰:…… 第140章 沈人杰一颗经不起折腾的老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他忍了又忍,才把那一声惊讶无意义的呻吟给吞进肚子里。 凌枢到底是什么时候摇身一变,从混迹人群的普通客人,化身赌桌后面的庄家? 他身上那身黑褂子,与别桌的荷官无异,却又异常合身,可见不是随便从哪个人身上扒下来的,而是看准了人才扒? 沈人杰抽抽嘴角,忍不住为那个不知道在何处昏迷的倒霉鬼默哀三秒。 凌枢摇骰子的动作熟练无比,吆喝声更是一波三折抑扬顿挫,跟半辈子都在赌馆里厮混似的,毫无违和感,周围那些赌徒莫说已经赌得三魂七魄出窍无暇留意,在沈人杰看来,就算仔细观察,轻易也不会看出凌枢是个外行人。 沈人杰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凌枢以杀害杜蕴宁嫌犯的身份被抓进监牢审问的时候,这厮就贿赂过自己,买了赌具和吃食,在牢里开局,还把岳定唐给气走了,吓得他当时以为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现在回忆起来,敢情这小子是家学渊源啊,肯定以前在哪个赌场干过,要不不会这样信手拈来。 要照这么说,那他拿着铁丝开锁的功夫,肯定也是以前当过开锁贼? 沈人杰摇摇头,把自己那不着天际的胡思乱想都抛开。 凌枢那桌,原本有个客人一直赢钱,手里的金纸从一张变成三张,直到十张,客人们连连惊叹,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这也引起赌馆的注意。 沈人杰冷眼旁观,发现几名打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在慢慢靠近那个客人。 赌馆暴利,说到底是要赚钱,而且赚得别人倾家荡产,这种地方更不会有仁义道德可言,不可能让客人无休止赢下去,那人不肯见好就收,还做得这样招眼,早晚都会被盯上,说不定还要死得很惨。 果不其然,很快那客人四周已经被四名赌馆大汉包围,稍有理智的人赶紧离他远点,生怕被殃及池鱼。 却见凌枢手腕一摇,骰筒往桌上一扣。 “买定离手!” 那客人将三张金纸押在大上。 他已经连续五把押大没有输过了。 旁边不少人打算蹭蹭他的运气,也跟着押了大。 有人不信邪,押了小。 _分节阅读_416 还有观望看热闹的,输光了不甘心想要翻本,寻思找个机会跟人借赌资的。 七情六欲,众生百态。 “开!” 伴随一声吆喝,凌枢拿起骰筒。 众人哗然。 是小。 那客人的好运气没了,三张金纸旋即被收走,沈人杰看见原本要出手的赌馆打手们又退回原地,静观其变。 以前他虽不上瘾,也算小好这口,三不五时会进赌馆来两手,有输有赢,输多赢少,甚至会向朋友同僚借钱先顶过手头拮据的时候,此时此刻看见这一幕,犹如雪水当头浇下,顿时浑身激灵,清醒透顶,似乎突然间就理解了赌博的本质,看见画皮恶魔撕下姣好人脸,露出狰狞血肉。 无穷无尽的欲望,会将人拉入无穷无尽的深渊,一步步蚕食吞噬,直到灭顶。 那个连赢五把又开始输的人,显然没有沈人杰这种觉悟,他咬咬牙就又下了三次注,中间赢了一次,输了两次,这让他更加上头,直接把手头剩余金纸都押下去。 “围骰!” 凌枢笑吟吟,那人登时面如死灰。 “你是不是出千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先赊欠一次行不行,一次肯定翻本,你信我!翻本了我都还你!” 对方越说越激动,就要伸手过来抓凌枢。 只是没等他上手,人就被拖走了,嘴巴随即也被堵上,再没了出声说话的机会。 沈人杰不知道此人会被拖去哪里,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说不定赌馆看他孑然一身又没什么背景,直接就拉去砖窑里干到死了。 一身冷汗徐徐冒出,沈人杰犹如从照妖镜中看见赌红了眼的自己,只不过从前的他没到这地步,可要是往后稍有赌瘾,这便是深渊中的自己。 但很快,他没精力多关注这些了。 沈人杰发现凌枢被人叫走,看模样应该是赌馆内的人,对方对着凌枢说了两句话,凌枢纠结半秒,就跟着走了。 凌枢这是被人发现身份了? 他有点担心,眼看着两人朝这边走来,不由愣了一下,正寻思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凌枢已经快步与他擦身而过。 没有半分言语,沈人杰只觉腰被轻轻拍一下,两人已经走远了。 自己这是被吃豆腐了? 沈人杰先是愣住,然后才是愤怒。 没想到你凌枢浓眉大眼的,居然是这种人! 他往腰上摸去,不由咦了一声。 裤袋里的翡翠戒指哪去了? 那本是他拿了一个犯人的贿赂,原想给家里婆娘开心开心的。 是凌枢? 沈人杰勃然大怒,这家伙还真是贼不走空! 不对,他怎么知道自己裤袋里有个翡翠戒指的,自己没说漏嘴啊! 那头,凌枢跟着人进了一间小屋子。 他心里也有点忐忑。 对方自称是蓉姐有请,天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蓉姐是谁。 看样子就算不是赌馆主人,应该也是管事之流了。 女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竹椅上。 旗袍是紫红相间的绸缎料子,电灯下透着光泽,连带那双正在修甲的手,也莫名莹润发光。 凌枢有点心虚,他自问刚刚趁人尿急在暗巷里小解把对方给打晕的事没任何人发现,对方估计现在还昏迷不醒呢,就算醒了也暂时回不来告状。 _分节阅读_417 “蓉姐,您叫我?” 对方不吱声,就是等着凌枢吱声,凌枢不能不先开口。 “你怎么混进来的?赵老四呢?” 蓉姐抬起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双眼睛勾魂摄魄,给她本来不算出色的容貌增添了不少风情,看起来竟还有让人多看几眼的魅力。 她不置可否,瞧不出是试探还是真不知道。 “老四不舒服半途走了,小的是他远房侄子,叫赵无病,临时过来帮忙搭把手的。” 凌枢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这笑容他曾对许多人展露过,也有不少人因此上当受骗。 蓉姐看他一眼,似狐疑稍解。 “赵无病?这名字倒挺有趣。不过赌馆规矩,不准生人随意进来,更别说顶替干活了,赵老四没告诉你?” 凌枢陪笑:“说了,只不过我老叔突发腹绞痛,家里又有事……您是不晓得,他新纳了一个在外头,结果被我那婶子给发现了,我赶紧过来通风报信的,老叔这才赶回去,不然家都要散了。” 他毫不磕绊在那胡说八道,赌的就是蓉姐对赵老四此人没有了解。 不过也不完全是赌,因为赵老四负责的赌桌,在赌馆里处于边缘位置,刚进来的时候他听柳七身边的人介绍过了,越往中间的赌桌,赌注就越大,像赵老四这种边缘人物,兼之邋遢又丑陋,想来也不是蓉姐能看得上的。 果不其然,蓉姐没有对他的话产生疑问,只是撇撇嘴。 “就赵老四那丑样儿,还能娶小的,这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还是怎么着?” 凌枢:“蓉姐说得是!” 蓉姐:“是什么是!” 凌枢:“我也觉得我那老叔不像话,像我这种俊俏的小青年,可不是才得有许多小娘皮喜欢么?” 蓉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哂笑:“面皮是还可以,就是嫩了点儿!” 凌枢凑近几步,摸出一枚翡翠戒指。 “那蓉姐再看,我这面皮可还使得?” 蓉姐的目光在翡翠戒指上滑过,嘴角翘起。 “成色不错,总不会是你买的吧?” 凌枢笑道:“来路绝对干净,借花献佛,这不是今晚我老叔不合规矩么,我不顶替他的话,他肯定还得受罚,还请蓉姐您大发慈悲,饶过他这一回,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当然了,您要是看我顺眼,想顺便让我也来这儿干活,我也是一百个愿意!” 蓉姐横他一眼,美目流盼:“小兔崽子算盘还打得挺精呢,一枚戒指就想让我答应两件事?” 凌枢蹲下身,仰头看蓉姐。 “那我就胆大妄为,再加一个小小的请求?” 蓉姐挑起翡翠戒指,在电灯下看它的种水,一边从鼻腔里软软哼出一声。 “嗯?” 凌枢:“只要能让我每日都看见您一眼,我就满足了。” 蓉姐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不由心头微动,好似一根羽毛挠到了心尖上。 “你真想来这里干活?” 凌枢点头:“我老叔在这里干了这么久,天天跟我吹嘘这有多么好。” 蓉姐点点他的脑门:“他那种人跟你说的话你也信,你要来这里也不难,这个盘口是我看的,只要我说句话,不过最近上头又派来个人,回头还得他也点个头才成。” 凌枢一派高兴:“那你给我安排离你近点的赌桌呗!” 蓉姐嗔道:“你这人!” 两人正说着话,眼看凌枢的美男计就要奏效,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 还未等蓉姐开口,对方已经推门进来了。 _分节阅读_418 蓉姐满脸不悦,正要训斥,却忽然僵住,忙换上一副笑脸。 “陆少爷!” 来人正是陆祖德,后面还跟着女佣宋姐。 这两人是认识凌枢的。 凌枢一看就暗叫不妙,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对方转眼也发现了他。 两人陡然变色。 “你怎么在这里!” 陆祖德反应更快,二话不说就从兜里掏枪,对准凌枢扣下扳机! 第141章 事实证明,陆祖德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起码他的行动力已经远远超越表面看上去的年纪。 即便是职业杀手,也很难有他这样的反应,在看见凌枢瞬间,立马就作出掏枪杀人的举动。 只要凌枢稍微一愣,或者用多余半秒的时间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反应,恐怕立马就要血溅当场,横尸这里了。 陆祖德万万没想到,凌枢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居然想也不想,就伸手拽过蓉姐。 蓉姐毫无防备,竟直接就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扯过来挡在身前! 陆祖德堪堪将要扣下扳机,手已经摁下去,见状不由大惊失色,另一只手飞快将自己持枪那只手拍开。 砰! 子弹擦着蓉姐的胳膊,钉入她身后的墙壁。 她杏眼圆睁,对这一切的发生根本都还未反应过来。 凌枢虽然刚才与她言笑晏晏,对这里的人却委实提不起半点同情心。 表面光鲜亮丽的蓉姐,私底下必然也是做尽了龌龊勾当,才能掌管这一间赌馆,沉浸在欲望血海中沉浮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如果没有陆祖德这一出,蓉姐不伤害他,凌枢自然也不会主动杀人,但千钧一发之际,他毫不犹豫就将蓉姐当作挡箭牌,陆祖德几乎收手不及,可见对方心思狠辣,出手就准备置凌枢于死地。 如果蓉姐死在陆祖德手里,那麻烦可就大了。 宋姐亲眼看见惊险一幕,不由叫了一声。 陆祖德脸色大变,哪怕这一枪没有命中,手中动作难免停滞片刻,第二枪的扳机怎么都扣不下去。 也正是这个空隙,凌枢推开蓉姐,把人往他们这里一丢。 陆祖德总不能开第二枪,下意识腾出手去接! 而凌枢已经从蓉姐身后扑了过来。 他直接一脚踹开宋姐,就地打了个滚,再抓住伸手去接蓉姐的陆祖德! 陆祖德只觉脖颈一紧,命脉已经被死死捏住,整个人被凌枢与其说抓住,倒不如说抱在怀里,由于他身形过于幼小当不了挡箭牌,陆祖德手上的枪自然而然顺势被凌枢夺走,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再动我就杀了他!” 凌枢如是威胁道。 他的声音既不凶狠,也不尖厉,却成功让宋姐僵成一具石人。 凌枢知道自己这人质抓对了。 甭看陆祖德跟宋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宋姐处处在出风头,又因两人身高缘故,很容易让人造成错觉,实际上陆祖德才是两人里发号施令的那个。 非但如此,凌枢还从江河那里得到一个讯息。 _分节阅读_419 江河特地让张简过来告诉他,陆祖德是他的干儿子。 这句话意味深长,很有些此地无银的含义,间接也说明了陆祖德的地位。 最起码不是像宋姐这样的籍籍无名之辈,更不是像孙寡妇那样随时可以被牺牲的炮灰。 “你敢抓我!” 陆祖德气得脸都红了。 他这几年风光得意,走到哪都有人捧着,没人敢因为他的身材外貌瞧不起他。 凌枢像抱小孩一样的动作,比用枪指着他的太阳穴,还要更让陆祖德倍感屈辱。 “放开我!” 凌枢哼笑:“小朋友,你现在都是刀俎上的鱼肉了,就别说这些没意义的话,不然我擦枪走火,你死了算谁的?蓉姐,劳烦您个事儿,外面的人要是想冲进来,还得让您去挡一挡,让我们安静叙会儿旧吧!” 陆祖德虽然杀别人心狠手辣,对自己的小命却很是爱惜,闻言果真不动了。 蓉姐死里逃生,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站不起来,她惊疑不定看着凌枢,似乎还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谈笑风生杀伐果断的青年就是刚刚跟她温言软语调情的赵老四侄儿。 枪声惊动了外边的人,许多赌徒输了钱,趁机一哄而散,赌馆的打手也顾不上去抓他们,果然都要冲进来。 陆祖德尖声叫嚷:“快拦住他们!” 蓉姐赶紧从地上连滚带爬去开门,堵在门口冲他们喊道:“都别进来!” “蓉姐!” “蓉姐!” 外头的声音此起彼伏。 凌枢微微挑眉,心说蓉姐在这里还真是一呼百应。 蓉姐也顾不上狼狈,扶着门框起身,气息不匀。 “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来!” “蓉姐?” 离她最近的人战战兢兢,想探头来看,却被蓉姐挺身挡住,差点一头埋在她胸上。 “没什么事,刚才擦枪走火了,陆少爷过来视察,我们有事商议,全都给我出去!出去!” 她那泼辣劲一使,没人敢再好奇,当即三三两两就散了。 蓉姐赶紧重新关门反锁,差点虚脱。 “你挟持我,自己也跑不了的!” 陆祖德冷静下来,自诩对方不敢伤害自己,开始放狠话。 凌枢笑道:“我暂时没想杀你,陆小朋友,毕竟你还有用,但是对她们俩,我就不一定会这么手软了,我也知道,你比他们重要。” 陆祖德:“你到底想干什么?” 凌枢:“孙太太怎么样了?” 陆祖德:“还活着!” 凌枢:“让我来猜猜,你做这门生意,背后一定有人,是谁,江河吗?” 陆祖德冷笑一声:“你说是便是了!” 凌枢:“原来是鹿同苍。” 陆祖德身体一僵。 仅仅是这一僵,他立马就察觉自己已经被凌枢套出话来了。 凌枢笑了笑:“果然是鹿同苍。” 陆祖德此时满满全是杀心,可他又没法杀了凌枢,憋得脸色涨红,异常狰狞。 _分节阅读_420 宋姐与他搭档多时,深知他的辣手,见状不由胆寒。 凌枢在他背后,看不见陆祖德的表情,就算看见了也不当回事。 “赌馆是你们起家的地方,这里的人和东西流向四面八方,那总得有个去处,人可能是被你们拉去卖了,那东西必然就是拿去当铺或者直接拍卖。你放心,我不想闹到鹿先生那里去,毕竟我一条小命,不够他老人家轻轻一挥手的,我只想去你们当铺或拍卖的地方长长眼,权当玩耍了,带我过去,我就放了你,怎么样,这笔买卖很划算吧?” 陆祖德压根就不相信对方的目的这么简单,但眼下凌枢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机会,他眼珠一转,朝蓉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 “有这样的地方,叫春山会,再过一小时正好开席,我们可以带你过去!” 第142章 “鹿同苍应该算是全上海滩最有权势的男人了。” “可以这么说。” “知道他的人不多,但许多行业,衣食住行,他都插了一手,从赌馆到饭馆,再到电影院、黄包车行,但凡上海叫得出名堂的行业,背后也许都有他的参股。如今他什么也不必做,舒舒服服待在家里,就能坐享其成,每天都有人双手捧着丰厚的利润送上门来。” “的确是这样。” “就连洋人见了他,也得客气礼让三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鹿同苍虽然没有掌天下权,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也可以算是个在背后操弄风云的土皇帝了。人,尤其是男人活到这份上,应该别无所求。” “那不一定,有些人小富即安,有些人得了首富还想当皇帝,欲望是无穷尽的。” 岳定唐听见这句话,笑了笑。 “这就是鹿同苍想要对你下手的原因?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知道他太多事情了,好与不好,甚至是他许多见不得光的脏活,都是你过手的。现在他需要上岸,抖落一身的湿淋淋,而你则在水中日益壮大,已经威胁到他的后背。” 江河叹气:“我有时候很讨厌跟你们这些文化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好好说一件事不行,非得用上各种话术,绕得我头晕脑胀,没了耐心。” 岳定唐没接话,他依旧拿着手上的烟,在等江河开口。 下定决心对付鹿同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江河不可能仓促作出抉择,岳定唐能理解。 今天如果不是凌枢查案顺藤摸瓜查到了幕后黑手身上去,他应该也不会主动过来提出合作铲除鹿同苍的事情。 但事已至此,回头路已是走不成,只能勇往直前,将案子破了的同时,顺道将山顶上那只大老虎打倒,才能一劳永逸,永无后患。 对于江河来说同样如此。 他跟鹿同苍面和心不和,但是私底下这种“不和”,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鹿同苍派杀手追杀他的那一刻起,两人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江河之所以蛰伏不出,也正是因为忌惮鹿同苍的实力。 打蛇不成,很容易反被蛇咬。 没有充分的准备,江河绝不会轻易出手。 今晚是个突如其来的机会。 不过,江河没想到岳定唐会直接找上门来,开门见山要求合作。 他平日杀伐果断,此刻却有点摇摆不定。 毕竟面对的对手是鹿同苍。 江河在思考,岳定唐没有催促。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不答应岳定唐,由得他和凌枢去闯,办砸了自己也能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但自己也会错过对付鹿同苍的最好机会。 过了今夜,他可能就不会再有这样的盟友了。 就算岳定唐他们失败,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正面对上鹿同苍,到时候,也许就是孤军奋战了。 _分节阅读_421 说不定,这次还能打鹿同苍一个措手不及。 “你方才说,他吞了洋人的好处,洋人也想对付他?” “不错,这些年鹿同苍看似呼风唤雨,其实也得罪了不少人。” 这从鹿同苍对付江河的手法就能看出来了,对同袍兄弟尚且如此,何况是外人? 岳定唐道:“前阵子有一批走私的货物到码头,本来是鹿同苍跟洋人合作的,说好了五五分账,跟他接洽的莫里斯出事了,换了个人跟鹿同苍交接,鹿同苍就反悔了,重新提出七三分账,他七洋人三,洋人那边自然不肯,最后鹿同苍仗着多年经营老树盘根,成功拿下了六四分账,但是梁子也结下了。” 江河挑眉:“我知道这件事,后来有些人说鹿同苍打赢洋人,扬眉吐气,把他捧得很高,鹿同苍自己都快当真了。” 岳定唐道:“来这里之前,我去找过史密斯,由他引荐,见了租界工部局董事会的人,他们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制住鹿同苍,他们可以帮你分担后面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是什么? 鹿同苍代表一股势力,他死了,江河未必能压得住那些群龙无首的牛鬼蛇神,如果有洋人出面,事情就会好办许多,局面也不至于混乱到什么地步。 说白了,洋人是来分赃的,只是说得好听些罢了,但江河自己也吞不下那么大的饼,他势必要找人合作,找洋人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你呢?岳先生搭桥铺路,穿针引线,能得到什么?”江河问。 他知道岳家的能耐很大,也知道岳定唐的身份清白无瑕,从不掺和这些江湖恩怨利益划分,更不必说与黑白两道来往。 “凌枢已经一只脚踩进去了,除非彻底解决这件事,否则我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岳定唐看着他,若有深意,似乎听出他的试探。 “江先生只管关心如何摆平鹿同苍和洋人,事后利益,我们一分都不要,我只要凌枢平安无事。” 江河目光微闪:“你对凌枢倒是上心得很。” “孽缘。” 岳定唐言简意赅,无意多言。 他今晚戴了眼镜出来,哪怕度数不高,也习惯性扶一下。 金丝眼镜,一派斯文,虽说关心则乱,但江河没看出他半点乱了方寸的模样。 “时间不多了,江先生考虑得如何?” 江河沉默片刻。 “鹿同苍在全上海有七处房产,南京两处,杭州一处,天津一处。但据我所知,他最近没出过上海,所以每天晚上都会临时起意,选一处宅子过夜,为的就是不让人猜到他的行踪。” 鹿同苍也知道自己仇人多,个个都想置自己于死地,不说身边保镖环绕,自己也日夜提防,就怕江河什么时候反手一击,派十个八个杀手蹦出来,那乱枪一起,就是金钢铁骨皮也未必抵挡得住。 江河既然被岳定唐说服,决定一起对付鹿同苍,就会倾尽全力。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他的老婆孩子在乡下老家,只有大儿子被接过来,在鹿同苍身边做事,但是这小子扶不上墙,空有他老子的心狠手辣,却只会狐假虎威,能力不足,鹿同苍也知道这一点,他有不少情人外室,希望她们能给自己生个聪明伶俐的接班人,这七处宅子里,有三处就是他的外室所住,其中两个已经怀孕了,要安胎,鹿同苍派人照顾他们起居,自己很少过去,就怕仇人循踪而去,伤了母子。” 岳定唐听到这里,似笑非笑。 “也是怕他儿子兄弟阋墙,把小儿子伤了吧?” 江河也忍不住笑了。 “确实。抛开这两处,剩下的五处宅子,我都知道地址,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今晚会在哪里过夜。” 鹿同苍这些房子的地址,除了一处公开对外招待客人的鹿公馆,其它都是保密的。 江河之所以能知道,自然是早就想对付鹿同苍,所以做好一切周全准备了。 岳定唐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河:“多疑,善妒。表面上很讲义气,我曾救过他三次,有一次差点没命,那时候他拍着胸脯告诉我,下半辈子不管自己打下多少江山,总有我的一半。” 岳定唐:“那时候你信了。” 江河:“我信了。我跟着他出生入死,为他挡了不少明枪暗箭,还帮他出手干了不少脏活,到头来他却开始猜忌我,面上喊我好兄弟,背地里派人追杀我,觉得我逐渐坐大不可掌控,还培养了他儿子来跟我争抢地盘生意。” 岳定唐:“他最近有什么动向吗?” _分节阅读_422 江河:“凌枢捅的那个马蜂窝,是他手底下最赚钱的盘子之一,现在是他自己捏着,不假手于人。他弄了一个叫春山会的拍卖场子,只邀请自己熟悉的有钱公子哥儿和政商名流,每周一次,那里头有珍奇古玩,也有真人表演和拍卖。” 岳定唐微微蹙眉:“奴隶?” 江河面露嘲讽:“有些人表里不一,为了名声不敢太过张扬,也不买人,就去他那里玩,拍人分短拍和长拍,实际上就是租,玩腻了还能还回去,鹿同苍会让人再卖个次一些的价钱,一举两得。陆祖德是这门生意的实际掌管人,因为他的身形与常人不同,所以对鹿同苍忠心耿耿,也不会背叛他。” 说至此处,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两人交谈中断。 “谁?” “江哥,是我,有人来找岳先生,他说他叫沈人杰。” 是一直守在外头的手下。 江河看岳定唐,后者点点头。 “让他进来。” 沈人杰满头大汗,见了岳定唐的面第一句话就是—— “出事了,岳先生!” 他在看见江河之后,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 岳定唐道:“你说。” 沈人杰定了定神,把他和凌枢怎么追踪陆祖德两人,混入赌馆,凌枢又扮成荷官,最后挟持了陆祖德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 “我在外头,没敢进去,就看见他抱着,不是!挟持陆祖德走了,临走前冲我使了个眼色,应该是让我来通风报信赶紧找您的,我去了岳公馆,他们说您来了这边,我才……” 一气儿说了许多话,他有点喘息,咳嗽两声。 “我也没来得及跟上去,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这、这怎么办?!” 岳定唐皱起眉头。 他也有点急了。 凌枢挟持陆祖德,必定是想深入虎穴,单凭他一个人,再怎么有急智,也很容易被算计,但此时有江河在旁,他还不能将这种急切过分表达出来。 对方目前是盟友,却不是自己人。 他捺下混乱着急,望向江河。 “你觉得他们会去哪里?” 江河思考片刻:“春山会。今晚正好有一场,地点我也知道,就在——” 他忽然顿住,似想起什么。 “那地方是个淮扬菜馆,离此不远正好就是鹿同苍的其中一处宅子!” 岳定唐:“这么说,他得到消息之后会过去?” 江河:“很有可能,这门生意不能砸,陆祖德又是他的得力干将,要是他出手,凌枢肯定会很危险。” 岳定唐苦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会把这件事的动静闹大。” 越闹腾越混乱,反倒更容易趁乱逃生。 江河若有所思。 “那也许,今晚我们不是没有成功的机会。” …… 凌枢有陆祖德在手,简直是畅通无阻。 他让蓉姐找了辆黄包车,又不许别人跟着,让车夫拉他们到蓉姐口中所说的“德成菜馆”。 这间菜馆在本地的名气不是特别大,因为它价格偏贵,不亲民,老板三不五时歇业休息,凌枢偶尔路过,觉得这地方迟早倒闭,却没想到它背后东家居然是鹿同苍。 难怪直至如今都还开着呢,也不图赚钱。 _分节阅读_423 “你一直拿着枪,又把我勒那么紧,不累吗?”陆祖德冷冷问道。 他此时的神情已经完全不是个小孩了,先前在孙家里的天真聪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与面容完全不符的成熟阴沉,他不必再掩饰,自然也就不必再做戏。 “累也得勒着啊,你现在就是我的保命符,蓉姐那边肯定很快就找人追上来,没了你,我肯定小命不保!” 陆祖德没想到事到如今,凌枢居然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调调,完全没有大祸临头的自觉。 “你现在去火车站,离开上海,也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去了春山会,再想逃也来不及了。”陆祖德阴恻恻道,“你想知道孙氏如今的下场吗?” 凌枢:“她不是被你们虐待,用鞭子抽得死去活来吗?” 陆祖德一惊:“你怎么知道!” 凌枢嬉皮笑脸:“我想知道的事情,自然就知道了。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自投罗网吗?我大闹你们赌馆,又挟持了你当人质,你觉得事情传到鹿先生耳朵里,他会表扬你宁死不屈吗?还是觉得你办事不力,回头找个由头把你踢了?你的干爹江河,可是鹿先生的生死兄弟,他连江河都想杀,还会对你留情吗?到时候说不定鹿先生见我有勇有谋,背景清白,一个高兴就把我给收用了呢?” 陆祖德听得脸色都快阴沉得滴出水来。 虽然这家伙明显在胡说八道,但他有一点说对了,今天这事闹出来,传到鹿先生耳朵里,陆祖德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凌枢铺垫到位,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我本来就是为了救孙太太,她一个女人无足轻重,你让人把她带到春山会,再买两张去南京的火车票,我带着她连夜离开上海,咱们一手交人,一手放人,不是皆大欢喜吗?” 陆祖德:“这我做不了主。” 凌枢故意道:“怎么,你真把孙太太当成你娘了?” 陆祖德大怒:“你懂个屁!她妹妹是鹿先生的禁脔,很受宠爱,她自己在鹿先生那里是挂了号的,又负责代我出面,做些我不方便出面的事情,不是我想放就能放的!” 凌枢明白了,孙氏既是人质,又被迫帮他们做事,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陆祖德很是恼怒:“今日你把事情闹大了,蓉姐跟宋姐肯定会报到鹿先生那里,到时候别说孙氏了,你自己也跑不掉,还有你姐夫,你们一家都得死!你要是现在放了我,带着家里人离开上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凌枢叹了口气:“反正我放了你也是死,不放你也是死,还是有个人质安全点,顺带在死前见见世面,这春山会到底是什么,听了名字我就觉得好奇。” 陆祖德冷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多管闲事死得快。” 凌枢笑道:“你坏事做绝都还没被雷劈死,我怎么也比你死得慢点吧?” 论口舌,陆祖德只有被气死的份。 他果然不再说话了。 黄包车夫停下脚步,他们到了德成菜馆门口。 三更半夜,门口冷冷清清,半个人也没有,菜馆的门也关着。 凌枢带着陆祖德下了车,前者伸脚轻轻一踹,门就开了。 耳边适时响起陆祖德比清明节下雨还要湿冷的声音。 “你想清楚了,踏入这道门起,不是你想离开,就能离开的。” 第143章 对陆祖德的警告,凌枢付之一笑。 怕? 他在袁公馆地下仓库也怕过,调查何幼安发现背后的成先生也怕过,还有在东北—— 恐惧是人的正常情绪。 但害怕就不干了吗? 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步伐甚至没有因为陆祖德的话而出现片刻凝滞。 “祖德小朋友,待会儿要是遇到你们的人,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吧?如果你当场揭穿我的身份,我就当场打死你,一命换一命,我也不算亏。” _分节阅读_424 陆祖德抿紧了唇。 他还真有想过大喊引来人,把凌枢给乱枪打死。 但他也舍不得给对方陪葬。 正如恐惧一样,求生也是每个人的本能。 陆祖德的今日得来不易,像他这样生来残缺,都是天生低人一等,极少有能因缘际会,似他靠着给鹿先生卖命坐享荣华富贵,即便危险,也像大烟令人欲罢不能。 来得不易,所以更不想舍弃。 走在菜馆前头这一路,足够让他考虑清楚。 等到凌枢在他的指点下,穿过回廊,来到一扇小门面前时,里头有人应声开门,询问他们来历,无须凌枢开口,陆祖德就已经主动出声。 “我带朋友过来见见世面。” 他示意凌枢从自己怀里拿出一方小铁牌。 贴牌上面标着一个号码。 贰。 守门人见了贴牌上的号码,立时恭恭敬敬请他们入内。 另一个人则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凌枢抱着陆祖德,枪口隐蔽在衣服遮掩下,看上去人畜无害,对方决计想不到两人是人质与绑匪的关系。 出了小门,就到了菜馆后院。 此处像是被改造过,比寻常后院还要宽敞许多,四处都挂着灯笼,廊下每隔十步左右就站着一人,比起前头乌漆墨黑,多了不少生气。 陆祖德经常来,这些人认识他,他身形特殊,被人这样抱着,别人倒也不以为奇,甚至视而不见,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陆爷”。 也就是在这里,陆祖德觉得自己能找回一个正常人的尊严,甚至是超越正常人的权柄。 平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私下所有见不得光的嗜好也要在他面前暴露无遗,这让陆祖德有种掌控的快感。 “为什么你的号码牌是贰?” 凌枢的声音打断了他片刻的遐想,让他再度回到现实里,被蝼蚁拿捏住的厌恶。 此人不为自己接下来的处境烦恼,居然还有闲情好奇询问这种问题。 陆祖德暗自冷笑,闷不吭声。 但他不吭声,凌枢也是可以自言自语的。 “从他们对你的态度来看,这个号码牌,应该是象征你在这里的地位吧。你是二号,那么一号就是鹿同苍,对吧?你不用回答我,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闭嘴!”陆祖德忍无可忍。 “我劝你不要总想着怎么从我这里逃脱,顺便让人将我拿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死了,肯定也要拉你一起垫背的,我烂命一条无所谓,你可是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要是跟我同归于尽,不觉得可惜么?不如定下心来,好好陪我逛逛这里,让我长长见识,说不定我一激动,转头就把你放了,鹿先生要是赏识我,咱们回头还是同门呢!” 同你的大头鬼门,发你的春秋大梦吧! 陆祖德默默骂道,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但是凌枢的话提醒了他。 这里是他的地盘,周围都是他的人,自己大可不必紧张,就权当是满足一下此人临死前的愿望好了,只怕他到时候看得合不拢嘴,正是心神动摇容易被趁虚而入的时候。 想及此,陆祖德的怨恨也就稍稍缓解,面上露出一丝诡异冷笑。 “进去之后,你别说话,我说坐哪里,就去坐下,这里来的客人都是有号码牌和固定位置的,不可乱坐。” “还有,若有人与你搭讪接话,不可接话,也不必管,这里每桌各自有屏风隔开,看不见对方,不会询问彼此身份。” 这些过来消费的达官贵人,自然也知道自己那点爱好摆不上台面,悄悄地来,看中了人,让随从拍下,悄悄带回去玩,如果爱好特别一点,这里也能提供房间和一应道具,被拍卖的人,也大都是毫无背景身世飘零之人,沦为玩物便如落入天罗地网,无处可逃,只能任人蹂躏磋磨。 说这个春山会是魔窟,也不为过。 凌枢和陆祖德从中间通道被引入座席。 _分节阅读_425 通道两旁都是屏风,左右以倒金字塔的形状由前而后排列,一层层次第列开,既能将后面的座位隔绝了,又不让每一席的客人看见别人。 凌枢依稀能听见说话声,却无法听清,反倒因为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汇聚到一起,变成了噪音,显得嘈杂而混乱。 进了包间他们的位置有两张椅子,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凌枢拉着陆祖德,把他塞进自己旁边,两人身体紧紧挨在一起,一张椅子差点被挤坏了。 陆祖德:??? 凌枢笑眯眯:“咱们挤挤,要是两张椅子,我拿枪不方便,举着累。” 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陆祖德心想,你还累,我更累好吗! 他心里已经把凌枢当成死人了,闻言忍住咆哮的冲动,在对方生死簿上又记了一笔。 叮! 小锤子敲在玉磬上的声音。 清脆,动听。 但周围的嘈杂声蓦地安静下来。 原本幽幽发光的几盏灯笼忽然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央空地高台簇拥而起的光。 凌枢发现那里不知何时趴着一个女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趴在一块黝黑粗糙的石头上。 旁边阴影处还站着个精壮大汉,不细看还真没留意。 只见大汉举起手中皮鞭,不轻不重落在女人白皙的背脊上,女人微哼颤动,潮湿长发遮住的半边面容下意识抬起,露出姣好优美的下巴线条。 凌枢混迹流连过舞场,自然也见过不少肮脏事,眼前这女人很明显,是被人下了药的反应。 不少良家女子,就被人用诱骗或绑架的方式掳到此处,从此暗无天日,再也没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即便性命得保,要么苟延残喘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要么受不了折磨自杀,要么干脆投身深渊,与恶魔共舞,同流合污。 凌枢面上虽还带着看戏的笑容,心下却一刻也没停止过对陆祖德的防备和警惕。 以及,对眼前这一切的愤怒。 他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不好好闹上一场,他就不姓凌了。 “此女名曰宛蓉,十七岁,处子,肤白,色佳,身娇体软,上上品,起拍价,五十大洋。诸位爷,开始吧!” 台上大汉朗声喊道,台下立时有人报价。 “八十!” “一百!” “一百二!” “一百五!” 叫价的多是随从下人,隔着木板屏风,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听声音。 可光是这叫价的声音,也足以让人热血沸腾。 随着大汉的鞭子,女人又在台上摆出各种妖娆姿势,那自然都是她为了躲避鞭子和被下药之后的自然反应,可看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个魅惑人心的妖精,脑子一热,价格也都一个劲儿地往上涨。 直到有人喊出—— “一千大洋!” 全场瞬间静了下来。 陆祖德看着凌枢的眼神像在看疯子。 第144章 这么一个女人,即便是上上品,也要不了一千大洋。 _分节阅读_426 陆祖德知道,凌枢是绝对拿不出这笔钱的。 正因为知道,第一反应是对方疯了,第二反应则是,凌枢在捣乱。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陆祖德压着声音咬牙切齿,恶狠狠的。 “你要是想引来鹿先生,那你只会死得更快,到时候他可不会管你的人质是谁,咱们俩都得玩完!” 凌枢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我没钱,你不是有么,这是你的场子,陆老板一千大洋都拿不出来了?” 陆祖德快被他气死了:“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你这样别人还要不要玩了!” 凌枢这一千大洋喊出来之后,会场就安静下来,直到有人推门而入,对着陆祖德点头哈腰。 “陆爷,这宛蓉您是看上了?” “看你妈的大头鬼啊,这是他、我朋友开玩笑的,你让他们继续拍!”枪还顶在自己腰眼上,陆祖德一口气憋着,生生把对凌枢的怒火都撒过去。 “是是!”对方赶紧退出去。 凌枢笑道:“火气那么大做什么呢?这种地方不就是来玩的吗?一千大洋我没有,几百大洋我还是有的,来者是客,你不能有钱不赚吧?” 陆祖德觉得自己错了。 这人不是疯了,是傻了。 他一个将死之人,在别人的地盘上,四面楚歌,还有闲心想着女人? “行,你要是真有钱,你就去拍。” 陆祖德阴阳怪气道,心说只怕你拍下来了也没命享受。 凌枢依旧乐呵呵的,没心没肺,也不知道听没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陆祖德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当绑匪当得如此轻松惬意,这宛蓉被重新拍卖带下去之后,中途有一名女子上来弹唱琵琶,凌枢还翘着二郎腿打拍子,嘴里跟着哼出声,仿佛自己当真置身青楼歌馆,只差边上再来一盘瓜子糖豆,成就完美人生。 “小陆,这曲子太长了,听着没意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凌枢忽然开口。 陆祖德对他乱七八糟的称呼已经麻木了,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嘴巴闭如蚌壳,不肯张开。 凌枢也不指望对方回答,兀自道:“我上回去东北,长了老大一番见识,亲眼看见纯金打造,镶着各色宝石的佛塔,那佛塔还极轻,捧在手里头几乎没感觉到重量,风一吹,你猜怎么着?” 陆祖德:……你怕不是在发梦。 凌枢:“风一吹,那些铃铛居然会叮叮当当作响,我一看啊,那些铃铛也就米粒大小,里面居然还镂空雕刻,无所不精,简直巧夺天工,令人咋舌。” 陆祖德:呵呵,梦还没做完。 凌枢:“可惜啊,当时那佛塔被人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我呢,也因为追捕盗贼,受了挺重的伤,差点就折在那儿了。要说这东北可真是个好地方,珍奇无数,沧海遗珠,随随便便就能淘到好玩意儿,你要是有空去那走一趟,保证手不落空!” 陆祖德听他东拉西扯,忍无可忍:“你到底想说什么?” 凌枢笑道:“我想说,如果你上次遇到我,说不准我就没法要挟你了,可现在我的伤养好了,今天晚上,就算在你的地盘,你也未必逃脱得了我的手掌心。” 陆祖德现在确信了,这个人果然是个疯子。 前言不搭后语不说,还没长脑子,自己好端端一个盘口,不小心被他窥见一角,还真是百密一疏。 “这里只有你一个,就算你杀了我,也没法活着走出这里。”陆祖德冷冷提醒道。 凌枢:“你确定只有我一个吗?” 他的反问句成功让陆祖德起了疑心。 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有帮手内应? 是自己的管理出了纰漏,还是有人混进来了? _分节阅读_427 许多念头在陆祖德脑海里瞬间闪过,他不停思索各种可能性。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矮?” 对方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再度响起,让陆祖德恨不得一拳打过去。 “因为你全用来酝酿满脑子坏心思了,自然也就没有多余的营养长在其它地方。” 说完,凌枢似乎还觉得自己挺幽默的,不自觉就笑出声。 陆祖德平生最恨别人拿他的身高开玩笑,凌枢直接踩中他的死穴。 现在他不止是想一拳挥过去了,陆祖德简直想拿把刀子,一刀刀在凌枢身上捅出无数个血窟窿,让人在恐惧痛苦中失血而死,还有其它无数种折磨的酷刑,都是陆祖德曾经在别人身上实践过的,他不介意全部在凌枢身上都用一回。 这时,台上又上来两名大汉。 大汉双手搭连,中间坐着个女人。 这回没有赤身裸体了,不过也好不了多少,身上薄纱也似的几缕衣裳,反倒更添诱惑,也更能勾起人性深处的欲望。 凌枢觉得,陆祖德的手下里头,一定有深谙男人心理的人才在,说不定就是从青楼里招揽来的经年老鸨,对所有能够勾引人的手段了如指掌,信手拈来。 果不其然,从叫价的情况来看,现场反应比刚才那个“宛蓉”还要热烈很多,最后甚至叫到了六百大洋,除开凌枢刚刚捣乱喊出来的一千大洋,这已经拔得今夜的魁首。 可这所谓的魁首对于上面那个女子来说没有丝毫好处,从今夜起,她的人生就将沦入万丈深渊,劫数难逃,可她被下了药物,满面潮红,在欲望的虚幻迷茫中辗转挣扎,犹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七百!” 凌枢再度高声道,价压全场。 没等陆祖德开口,凌枢就道:“一千大洋我是出不起,不过七百大洋的积蓄我还是有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小娘们我看着很喜欢,价高者得,你这回总该没什么意见了吧?” 陆祖德冷冷看着对方,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刚刚他喊一千大洋时,会场里长衫伙计进来确认,陆祖德已经暗中传了暗号过去,加上蓉姐跟宋姐她们,现在怎么也该报到鹿先生那里了。 只怕现在会场四周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将这不知死活的小子抓住。 想及此,陆祖德也不那么着急生气了,他就等着看凌枢什么时候死。 没有人比七百更高。 这个女人被凌枢得到了。 长衫伙计再度进来,冲着凌枢弯腰笑道:“这位爷,恭喜您拍得倩玉,我们这儿有房间,不知您是想将她带回去,还是在这儿开个房间,我们先给您把倩玉送过去呢?” 凌枢笑道:“先开个房间送过去吧,你瞧见我身边这位了么,是你们的大当家陆家,我与他是好友,今晚要请他一道享受这极品的销魂滋味!” 陆祖德冷哼一声,也不反驳。 对方连声应是,又道:“那不知,您何时过去呢?” 凌枢挑眉:“让鹿先生亲自去找我,太劳动他老人家的双腿了,我多不好意思,不如趁现在热闹,大家在这里齐聚一堂,坐下来喝杯茶,谈谈心,岂非美哉?” 旁人避鹿同苍如蛇蝎,他手里还抓着陆祖德,却迫不及待想要见鹿同苍。 对方看了凌枢好几眼,似乎也跟陆祖德一样,觉得他脑筋有点不正常,但还是依言去回话了。 没等多久,凌枢就看见台后幕布被挑起,一行人走了出来。 被簇拥在中间之人,正是上海滩许多人只闻其名,鲜见其人的大佬鹿同苍。 就是现在! 陆祖德瞅见鹿同苍,趁凌枢没反应过来之际,用力挣开凌枢,朝旁边打滚躲开! 嘴里一边高喊:“鹿先生救我!快打死他!” 第145章 鹿同苍鲜少露面,为什么凌枢认得他? _分节阅读_428 因为上回何幼安说起自己被鹿同苍追求未遂时,凌枢起了好奇心,向她询问鹿同苍的模样。碰巧,何幼安有一张跟鹿同苍的合影,就拿出来给他瞧。彼时这位鹿先生虽然不爱露面,但面对大美人明星,还是难免生出想用照片留住红颜的念头,估计鹿同苍也没料到,那张照片的确会成为他跟何幼安的最后一张合影。 回到眼前,在陆祖德往旁边滚去的同时,鹿同苍身边的人也纷纷掏出枪。 凌枢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的动作慢上那么零点零一秒,他的身体就会成为枪眼窟窿。 但早在鹿同苍走出来之际,凌枢就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腹案。 或者说,他早就在等这一刻。 砰砰砰! 连着三枪!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拍卖虽然结束,但还有许多客人没走,也有些人还带着女客过来的,大伙听见枪声顿时尖叫高呼,四处奔散! 凌枢打的是台上那三盏水晶灯! 原本为了突出氛围,场内除了台上那几盏水晶灯,就没再开别的灯,如今三盏灯都被凌枢打掉,三根吊灯钢丝被精准打断,水晶玻璃洒落一地,发出轰然巨响,场内也顿时陷入黑暗。 双目短暂性失明,想要扣下扳机的动作也就慢了一瞬。 正是这一瞬,凌枢已经偏离原来的位置,鹿同苍身边的保镖几枪打出去,都没听见惨叫声。 反倒是已经躲到桌子下面的陆祖德被一只手提溜起来,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腿上就中了一枪,陆祖德万万没想到凌枢这么狠,不去对付鹿先生身边的人,反倒干脆利落冲着自己下手,当即惨叫出声,凄厉哀嚎。 但他也因为没了力气挣扎,像个破布玩偶一样被凌枢拎着跑。 黑暗里不辨东西南北,他也不知道凌枢到底跑哪里去,整个人被颠得上上下下,脑浆都快摇晃出来。 客人们惶恐四散,互相踩踏推搡的动静不绝于耳。 跟在鹿先生后面的蓉姐急中生智,赶紧去让人开外面院子里的灯。 会场里虽然只装了三盏水晶灯,但外头还是安装了电灯的,这会儿外头电灯都开起来,会场门也纷纷打开,光线铺照进来,映出场内大半轮廓。 狼狈跌倒趴在地上还被拽掉裤子的,鞋子被踩掉不得不单脚跳跃的,还有在黑暗里被流弹打中,流血受伤的。 乱作一团。 蓉姐胡乱扫了几眼,居然没发现凌枢的身影。 连陆祖德那矮冬瓜都不见了! “人呢!” “那小子呢?跑哪去了!” “他跑出去了,快追!” 凌枢已经狂奔出了会场。 早在进来时,他就已经暗暗记下地形,所有对陆祖德的撩拨挑衅,不过都是为了此刻的混乱。 以寡敌众,任凭身手再强,也很难有脱身的机会。 可要是现场混乱就未必了,越乱他才越是能从中获利。 追兵们远远看见他,却没法开枪,一来凌枢跑得极快,二来他腋下还夹着一个陆祖德,后者毕竟是春山会的大当家,鹿先生跟前的得力助手,没有鹿先生发话,谁也不敢冲着凌枢打,万一把陆爷给打坏了,那他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回来,这么多人,按理说也不可能追不上一个凌枢。 陆祖德被颠得快把肺都吐出来了,下意识四肢挣扎,直接就被凌枢一拳砸下,成功昏过去了。 没了意识的陆祖德更像一个沙袋,或者说一块板砖,哪里需要被往哪里搬,每当春山会的喽啰们想要开枪,凌枢总会恰到好处把陆祖德放在挡箭牌的位置,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更要命的是,他一边跑还一边扔东西。 前楼饭馆桌上一摞碗筷碟盘被他随手抄起来就扔,拿到什么扔什么,准头还特别好,就冲他刚刚三枪把三盏水晶灯打下来的枪法,这绝对够得上神枪手,现在扔东西也是,那些人左闪右避,原以为自己躲过去了,结果凌枢似乎连他们要往哪里躲都提前预知了,直接一扔一个准,加上那些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客人们,躲还不好躲,偶尔还被撞开,甭提多憋气了,场面一度鸡飞狗跳。 托电灯全开的福,凌枢错眼一扫,哟呵,居然还有几个面善的! 譬如某某在市政府有头有脸的高官,还有某位经常在报纸上写社论,天天吆喝新文化的名教授,再有某位经常高谈学习欧美,争做日本第二的社会活动家。 _分节阅读_429 原来个个嘴上仁义道德,背地里全是男盗女娼。 眼看凌枢这都要跑出饭馆了,众人当下就急了。 “站住!” “别跑!” 他们知道,今夜是决不能让此人跑掉的,否则鹿先生怪罪过来,所有人都不好过,心急之下,有人已经准备开枪了。 几个人从后门绕过来,直接堵在门口。 前有狼后有虎,凌枢直接被团团围堵住。 这次似乎逃脱不开了。 蓉姐站在人群后咬牙切齿,她是恨极了这家伙,偏偏自己还差点被对方的美色所惑,铸下大错,幸好现在有个陆祖德挡在身前,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失误,也就将功折罪了,说不定事后鹿先生一高兴,直接让她取代陆祖德的位置。 话说回来,这次要不是陆祖德,事情也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导致一只孙猴子闯进来大闹,以鹿先生的为人,陆祖德这次不死也是要脱层皮的。 想及此,蓉姐觉得凌枢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恨了。 但就在她胡思乱想这几秒之间,情况再度发生变化! 凌枢直接把手里的陆祖德朝身后一扔,把人扔到蓉姐他们这里来。 蓉姐抬起头,只见矮冬瓜像个彩球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手下们始料不及,不得不伸手去接。 这一接,后面就没了威胁,凌枢趁机抄起身旁的长凳冲向门口几人。 枪声响起。 凌枢躲开,一跃而起! 一切变故不过在几秒之间,甚至几秒都不到。 开枪的人只来得及胡乱开出一枪,就被长凳撂倒。 几个人七零八散被拍开,凌枢突围而出,眨眼消失在视线之内。 “追!” “快追!”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蓉姐眼睁睁看着凌枢逃脱,不由跺跺脚,见陆祖德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趁着混乱之际忍不住狠狠加上一脚。 一脚觉得不痛快,又暗中加上一脚。 陆祖德闭着眼睛哎呀叫唤,根本就不知道谁在踹他。 她对这个侏儒委实也没什么好感,不过是看在鹿先生的面子上虚与委蛇罢了。 但今晚有些不对劲。 这么多人出动,都没能把那小子逮住,乍看好像己方无能,蓉姐定睛细看,发现人也没那么多,大都是春山会看场的喽啰,鹿先生身边的人并没有追上来。 为什么? 难道鹿先生觉得不值得为这小子出动自己的人? 可要是让他跑出去一通乱搅和,也能给他们带来不晓得麻烦啊。 蓉姐狐疑且费解。 鹿先生也有点费解。 凌枢制造混乱的时候,他被手下护在中间退到一旁,手下想要追出去的时候,却被他叫住。 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就敢到这里来大闹,而且一路畅通无阻,难道背后就没有倚仗吗? 如果有恃无恐,那么谁会是他的后台? _分节阅读_430 鹿同苍向来多疑,他也知道自己树敌无数,不必多想随便一数,就有四五位,这其中还有跟了他很多年,对他知之甚深的兄弟。 “鹿先生?” 手下询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促使鹿同苍下了决定。 不管有没有诈,小心三分总是没错的。 “走!” 他当机立断,转身离开后门,匆匆上车。 “鹿先生,我们去哪里?您的宅子吗?”司机问道。 鹿同苍在这附近有一处房子。 但他思索三秒,却拒绝了。 “不,去租界,进了租界最近的巡捕房,去那里!” 租界离此更远一些,鹿同苍却宁可选择那里,也不想回老巢。 他觉得,今晚如果是一个精心布置,针对他而来的陷阱,对方现在一定守在他的房子周围,等着他主动上门。 但他偏偏不去。 三辆汽车开进租界,鹿同苍所在的那辆被簇拥在中间。 这是很安全的位置,如果前后有人发动袭击,那么有了缓冲的他就可以从容逃脱,曾经有人想过用路上埋炸弹的方式暗算他,结果误中副车,鹿同苍大难不死。 从那之后,他就更加谨慎小心了。 路上没人,再远的距离也变得快了。 这个时候的巡捕房一般是没有太多人的,但晚上也有人值守,灯火通明。 鹿同苍既然在上海横着走,跟巡捕房的关系自然也不错,逢年过节没少打点,可以说上海每个角落的警察局和巡捕房,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对方如果知道他是鹿同苍,肯定会马上汇报上司,他选择的这个临时落脚点,就算有人想要暗算,也一定想不到他会来这里。 三更半夜的上海,静得有些瘆人。 巡捕房的门口,虽然亮着灯,也不会像白天一样有人把守,进进出出的热闹。 但鹿同苍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难以言喻,就像他许多年以来养成的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车停下来,鹿同苍却没让开门下车。 旁边保镖有点不解,也不敢催促。 “掉头,不在这里了!”鹿同苍忽然道。 司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只得探出头,准备对前后车辆示意,让大家掉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 前后忽然灯光大亮! 起码十来辆车突然开来,把他们前后三辆车堵得严严实实,不得寸进! 车前灯全开起来,司机一时无法直视,不得不眯起眼,看着对方从车上下来。 鹿同苍的人反应很快,立马下车掏枪。 对方同样如此! 黑洞洞的枪口互相指着,瞬间形成对峙之势。 前方最后一辆车里,有两个人没下来。 “要枪战吗?”岳定唐问。 “不会,鹿同苍惜命得很。”江河如此回答道。 _分节阅读_431 岳定唐:“我要去找凌枢了。” 江河:“好。” 岳定唐开门下车,从反方向拐弯转入小巷,很快没了踪影。 江河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背影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也要去跟我这位大哥好好畅谈一番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卷“姐夫的秘密”意思是从姐夫引申出来的案子,跟姐夫没关系,不用担心。 第146章 夜,有些凉。 鹿同苍坐在车里,忽然想起司机是不是忘了开暖气。 须臾之后他又恍然,这已经是夏天了。 车窗外面的风吹进来,对有些人来说是热,对他而言则是微凉。 自从很多年前受过枪伤之后,他就有些畏冷。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江河是其中之一。 鹿同苍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之间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琐碎细节,也许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开始防备这个兄弟,明里暗里派人调查试探,对方就像埋在自己心头的一根刺,不拔出来,他就永远都不舒服,坐立难安。 长街上双方合共十几辆车,两头围堵,无声对峙。 但巡捕房居然安静得像人全都死光了,没有一个人从里面跑出来询问察看。 鹿同苍就是傻子,也知道这其中有诈了。 但他想不通,如果说去刚才距离德成菜馆最近的房子,江河能料到也就算了,为何自己临时起意过来这边,江河也能堵个正着? 难道自己身边有内鬼? 不可能,自从他准备清除江河之后,就把身边的人也顺带清了一遍,现在留下的,要么跟江河不对付,要么是对他绝对忠心的死士。 如果江河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往他身边安插人手,那他真要说一句佩服了。 “大哥,好久不见,我想与你聊聊。” 鹿同苍坐在车里,从后视镜看见江河下车。 声音遥遥传过来。 对方站在手下人墙后面,不肯越过雷池一步。 鹿同苍不由冷笑:我当你多大胆,原来也不过如此。 江河看见前方中间的车子有人下来,却不是鹿同苍,而是他的司机。 “鹿先生说,他不想看见你。” 江河笑了:“是不想看见我,还是心虚不敢看见我?” 双方有枪,鹿同苍看似处于劣势,真要火拼起来,他手下那帮死士护着他未必不能突出重围,江河不着急动手,除了不想鱼死网破之外,事到如今,他希望鹿同苍认清形势。 司机弯腰将脑袋探入车里,似在请示,片刻之后又直起身体。 “鹿先生说,他待你不薄,你在街头流浪当混混,他将你捡回来,悉心栽培,让你得以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你却是白眼狼,不仅不知感恩,还要转头反咬主人一口,实在令他很失望。”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江河听的,也是说给江河手底下那些人听的。 鹿同苍意在告诉他们,你们效忠的人,是这么一个寡廉鲜耻恩将仇报的人,他今日可以背叛我鹿某人,来日自然也可以对你们如法炮制。 江河摇摇头:“你总是这样,自始至终看见别人的不是,却从未反省过自己。你的确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我也几次三番拿命救你,黄浦江边,租界仓库里那几次暗杀,要不是我帮你挡枪,你现在还有命在吗?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什么,有些脏活累活你不方便出面,我就出手料理,从来都没有二话。你看上大明星何幼安,她不愿意,你就不痛快,我还帮你杀人……” _分节阅读_432 鹿同苍听不下去了,江河的话里七分真三分假,真假参半,更能蛊惑人心。 “信口雌黄!” 他弯腰从车中出来,左右手下自然而然围住车子和他,以身体筑成肉墙。 想要杀他,就必须冲过这些人的堵截,而那时候鹿同苍大可从容逃脱。 江河微微一笑。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鹿同苍所有手下全都为了他而死,他今晚的失败也已成定局。 “你今天晚上派人去春山会大闹,为的就是引我出来吧?难为你筹谋那么久,今日终于有了机会。” 鹿同苍冷冷看着他,眼神如一把刀子,刀刀都要把江河剜肉凌迟。 江河却毫不畏惧,淡定回望。 两人的目光穿过人群与时间,在某一点上对上。 江河从对方眼里看见毫不掩饰的杀意,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是如此。 也许他们曾经兄弟情深,但所有情分已经在多少年的互相试探和彼此杀戮中消磨殆尽,在那之后,两人明争暗斗,鹿同苍从来没有对他心软过,如果不是江河足够警醒,现在他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成为胜利者的一方。 “大哥,你说这话,就太伤我的心了。” 江河不紧不慢道,当一切尘埃落定,应该急的就不是他了。 “凌枢不是我派去的,我也指使不动他。只能说,凡事都有一条线,你越了那条线,许多人都看不过眼。老天想要收你,我也无能为力。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做事太绝,太狠,不留余地。” 鹿同苍沉默半晌。 “你是怎么说服洋人跟你合作的?” “大哥,我说过,很多人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上次私吞洋人的那批货,你以为他们不会不满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 说到此处,江河叹了口气。 “大哥,属于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认清这个现实吧。放下枪,你自己走出来,我可以放你一条——” 生路二字没说完,江河的声音戛然中断。 他扭身直接就往后扑去! 下一秒,耳边轰然炸开! 火光冲天,霎时照亮半条街道。 鹿同苍身边的人往这里扔手榴弹! 许多人躲闪不及,当场就被炸伤了。 又有好几枚手榴弹在各处爆炸,江河的人被冲得七零八落,不得不四散躲避,一边掏枪射击,鹿同苍的手下一边还击,一边护送着他撤退。 刚刚江河还言之凿凿跟岳定唐说不会枪战,正是因为他笃定了鹿同苍惜命怕死的性格,没想到他自以为了解鹿同苍,这次却料错了,鹿同苍无路可逃,在知道洋人也掺和一脚之后,居然还敢孤注一掷。 蝼蚁尚且有求生的本能,更何况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佬,哪怕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只要让鹿同苍跑了,来日他也许还能东山再起,重振旗鼓! 想及此,江河又怎么会放虎归山? “追!” …… 凌枢正在夺命狂奔。 离开德诚菜馆并非意味着就安全了,当你只有一个人,而后面却追着一大串人,对方还都有枪时,凌枢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像刚刚挣脱陷阱的兔子,又一头扎进了老虎的营地。 看似龙入大海,实则凶险暗藏。 好在这附近都是七弯八曲的小巷,后面的追兵一时半会还没法马上追过来。 当然也有坏处,那就是万一对方更熟悉地形,直接在前面截住他,那可真是小命休矣了。 _分节阅读_433 凌枢奔入一条暗巷,眼看前面三个岔口,想也不想直接右拐翻墙,听着外头一大群人追过去的动静,一墙之隔,堪堪错过。 他微微松口气,靠在墙边略休息一会儿,心说这老岳和沈人杰也太不靠谱了,本以为沈人杰肯定会去通风报信,岳定唐那里自然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谁知道自己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救兵,看来他跟老岳还是差点默契啊,指不定今晚就得靠自己活命了。 正想到此处,前方传来房门打开的动静。 原来他翻墙过来的这边,是一户人家的房子。 开门出来的则是个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披散头发,一双眼睛受了惊吓似的,睁得大大,与他在月色下四目相对。 凌枢:…… 他忽然想起,自己今晚大闹一场,好像没被揍脸吧? 既然没被揍脸,那就是还能用美男计。 不知道是天太黑还是月色不够亮,那小姑娘居然没看清他的绝世俊脸,在呆滞片刻过后,立马张开嘴巴—— 凌枢生出不祥预感,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啊!!!!!来人啊,进贼了!!!” 少女的尖叫声堪比好几只鸡一起打鸣,那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左邻右舍倏地被惊动起来,霎时人声喧哗,四处响动。 “谁!” “哪有贼,在哪呢!” “快出去看看!” 提棍的,拿竿子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一时都热闹起来了。 再看凌枢,早就又翻墙溜了。 他刚跳下墙头,正好就跟循声追来的追兵对上,为首的居然还是宋姐。 这女人一看见他就立马高声嚷嚷。 “他在那里,快抓住他!鹿先生说了,死活不论!” 死活不论就好办了,最难是要抓活口,众人一听,当即就对着凌枢开枪了。 凌枢反应更快,直接把墙边的箱子和垃圾通通推翻,两人高的箱子砸下来,子弹慢了半瞬,全部打在箱子上。 枪声吓着一墙之隔的路人,那些提着棍子要追打凌枢的人,反倒是安静下来了。 凌枢很快发现自己处境不妙。 他一时跑晕头,居然跑到一条死胡同了。 后有追兵,前面就是高墙,角落倒是堆了不少箱子,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腌鱼味。 看来这附近住了个鱼贩。 天冷的时候倒还好,天气一热,这味道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除了猫,估计没有什么动物是受得了的,包括人。 宋姐指挥众人分三路追击凌枢,那么多人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她还不得不跟在后面一路紧赶慢赶。 虽则累得气喘吁吁,她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恨凌枢。 非但不恨,要是换个场合,说不定宋姐还得合不拢嘴地笑。 因为这门生意虽然是她跟陆祖德一起做的,但实际上以陆祖德为首,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陆祖德肯定得背锅,说不定鹿先生一生气,直接把他从头撸到底,那她可不就成了接班的? 陆祖德刻薄寡恩,她原本就不大服气,如今倒算是阴差阳错得了便宜,这一切还多亏凌枢了。 胡思乱想的几个念头闪过,宋姐看见前边的人停住不动了。 她皱起眉头走过去。 “做什么——” 前面是条死胡同。 _分节阅读_434 腌鱼味浓烈,个个掩着鼻子。 “人呢?” 手下道:“宋姐,人跑到这里就没了!” 前方无路可走,两旁都是高墙,那么短时间肯定攀爬不上去,人十有八九就藏在这里,但前面都是一筐筐一箱箱的腌鱼,光是那味儿就令人退避三舍,众人面面相觑,对着筐子打出几枪,却都没听到惨叫声。 谁也不想先迈出一步。 宋姐气急败坏:“赶紧搜啊,想让鹿先生怪罪下来不成!” 鹿先生三个字让所有人振作起来,众人扑上去一顿乱搜。 腌鱼们死而复生,从筐里争相蹦跶出来,鱼腥味和零星盐花鱼鳞在半空盘旋舞动,密密麻麻织成一道天罗地网,把所有人熏得透不过气。 竹筐与腌鱼齐飞,气急共败坏一色,在所有人几乎把筐子都掀起来之后,一声枪响打断了他们的行动!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角落一名弟兄蓦地往前栽倒,而凌枢掀开鱼筐一跃而起,抓住对方的身体当挡箭牌突然冲杀过来,一下子撂倒好几个人,眼看就要到宋姐面前! 宋姐大惊失色,禁不住连连后退。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紧接着—— “不许动!” “格兰路捕房!都举起手,不许动!” 宋姐扭头一看,居然是巡捕房的巡捕们到了。 这帮人平时尸位素餐,也不见得如何勤快,而且鹿先生跟他们上司关系也不错,黑的白的早就打点好了,他们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仿佛从天而降的正义,令人感觉荒诞可笑。 宋姐忙道:“我们是鹿先生的人!” 这个名号在上海滩赫赫之威,对方居然道:“我不管你们是鹿先生还是马先生,深夜上街斗殴,还敢动枪,这是活腻了!都给我绑起来,有话去巡捕房慢慢说!” 宋姐他们岂会坐以待毙,当即就掏枪还击,哪里还顾得上凌枢的存在。 子弹嗖嗖在空中乱窜,凌枢没有急于出头大杀四方,反倒是借由刚才那具尸体在角落里蹲下,把尸体挡在身前。 严实,安全,保险,甚至还能打个瞌睡。 就是这鱼腥味,实在有点大。 凌枢打了个呵欠,他这一晚上折腾,滴水未进,耗尽体力,这会儿还真有点困倦了。 最妙的是周围伴随入眠的不是音乐,而是子弹和惨叫。 刚刚巡捕房一露面,他就知道肯定是岳定唐的缘故,要么对方喊了人过来,要么对方亲自过来,巡捕房背后就是洋人,洋人一动,宋姐他们就输定了。 看来老岳还是经得起念叨的。 …… 蓉姐有些坐立不安了。 好好一个春山会,被凌枢这么大闹,客人全跑光了,下回还能不能办起来且不说,那些跑掉的客人全是非富即贵,只怕这回要把人给得罪狠了。 但这些事情还不是最让她担心的。 她常年负责看场子,跟各色人士打多了交道,脑筋也比宋姐那等专注一亩三分地的转得更快,所以她想到的是:如果有人胆敢到鹿先生的地盘来捣乱,这莫不是说明有人要对付鹿先生? 更有甚者,可能是实力不逊于鹿先生,或者相当强横的势力。 蓉姐的直觉素来很少出错,她越想越是不对劲,恨不得立马脚生双翼先回家里收拾两件行李以防万一,她那些财物可都藏在家里了,真想跑路都得带上,还有…… 想及此,她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无视一地狼藉,起身就往外走。 好巧不巧,门口来了个人。 “您想上哪儿去?” _分节阅读_435 蓉姐定睛一看,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你是谁?” 她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她。 “敝姓沈。” 沈人杰笑眯眯道。 蓉姐感觉来者不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开始思索后门的方位。 “有事吗?” “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请您跟我走一趟。”沈人杰似乎看穿她的意图,不紧不慢接着道,“我劝您还是别打逃走的主意,这里前后左右都被我们包围了,您想以死效忠鹿先生无所谓,就怕您死了,最后也没人记得。” 他话刚说完,蓉姐就瞧见原本守在外面的手下全都悄无声息退回来,面色凝重,回头冲她露出着急的表情。 蓉姐心头一沉。 难道鹿先生也自身难保了? …… 凌枢还真睡着了。 睡觉的姿势太别扭了,加上周围的气味委实难闻,别人稍稍一碰他身前的尸体,他立马就惊醒了。 “哎哟,老岳,你可总算来了!” 凌枢下意识紧绷准备出手的身体在看见来人身形的瞬间就放松下来。 “你再不来,我可能就要死了。” “睡死的?” 岳定唐觉得自己可能要调动对凌枢所有的爱意,才能控制住捏鼻子的动作。 这身西装是别想要了,澡回去估计也得洗上两回。 凌枢哈哈一笑:“被熏死的!” 枪战已经停火,宋姐的人毫无疑问一个个被捆成粽子带回巡捕房,胡同里还有不少尸体,其中也有几名巡捕的——刚刚双方可都是真枪实弹,谁也没留过手。 也正因为如此,岳定唐才更佩服凌枢,居然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打瞌睡。 别人只怕吓都要吓死了。 坐久了,腿有些麻。 凌枢朝对方伸出手。 岳定唐看着那只几成咸鱼的手,微微叹口气,还是抓住,稍一用力,把人拉起来。 凌枢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这可是对洁净程度有相当要求的岳家四少。 “感谢岳长官与我心有灵犀,恰到好处赶来救援,要不然我今天这条小命恐怕又要出现状况了。” 岳定唐:“你有没有想过我万一没来得及赶过来?” 凌枢嬉皮笑脸:“没有万一,咱们是最默契的搭档。” 夜光中的岳定唐好似不大痛快,凌枢虽然看不见表情,但能从他周身散发的气息感觉到。 这也难怪,大半夜的,骤然接到凌枢的消息,就要到处奔波,又是去拉结盟,又是陈明利害,还要过来救人,差一点点就救不上,是人都会不痛快。 凌枢自忖身为男人应该大度一些,哄哄对方,他余光一瞥左右无人,飞快在老岳脸颊上啃一口。 “行了啊,别生气,回去任你处置。” 岳定唐只觉自己被腌鱼啃了口,不由啧的一声。 _分节阅读_436 第147章 鹿同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耳膜鼓噪,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从未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而这一切的源头,始于江河。 在他看来,江河的势力虽然增长迅速,但也有硬伤,比如出身太低,搭不上洋人的线,洋人也不会放低身段越过鹿同苍去找江河,同样还是出身限制了他,但凡江河能娶个门第高的富家千金,假以时日可能也有跟鹿同苍一决高下的实力。 所以,在此之前,鹿同苍没太把对方当回事。 但鹿同苍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他闭上眼,喘了几口气。 额头的伤口火辣辣作痛。 那是刚刚被流弹擦过去的,幸而没打中。 狂奔许久,两条腿也有点发软。 他养尊处优已久,又有红颜在侧软玉温香,早不是当年身强力壮的时候。 借着几枚手榴弹打了江河一个措手不及,手下护送他一路来到码头。 这里有条小船常年泊岸,正是鹿同苍留给自己的退路之一。 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 而此刻,似乎就到了这个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先生,快上船吧,再晚来不及了!” 手下满头大汗,距此不远还有一批人在跟江河的人枪战,只不过江河今夜有备而来,人数呈压倒性优势,迟早都会打到这里来。 鹿同苍的迟疑只是因为心有不甘。 但他还是迈开脚步,趁着夜色掩护迅速离开,登上那艘小船。 身后喧哗动静渐近,枪声不断,鹿同苍不必亲眼去看,也知道战况有多惨烈。 只怕他那些悉心栽培忠心不二的人,大部分都要折在今夜了。 如果早知道今晚江河会发难,他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世事没有如果。 小船在江面上摇摇晃晃,幸好船身比较宽敞,不至于一个晃身就掉进水里。 里面东西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鹿同苍常用的茶具铺出品的茶具。 船家早就在船头等着了。 两名心腹手下跟着他前后脚也上船来。 “先生,现在开船吗?”船家战战兢兢。 “这还用问吗,赶紧开啊!” 鹿同苍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种感觉本不该在这样的紧张时刻突兀冒出来,但他心头的不妙感却越来越重。 “等等!”鹿同苍忽然道。 只见船家二话不说,突然跳入水里,咕噜噜几个泡之后就消失在水面下了! _分节阅读_437 手下大惊失色,想要追却哪里来得及。 另一名手下赶紧去拿浆子划船,使出吃奶的力气,总算赶在追兵追过来之前把船划出岸边一段距离。 “鹿爷,他们追不上了!”手下勉强松一口气,另一个人靠在船舱里守着鹿同苍,一边往外探身开枪,逼退岸上的追兵。 但奇怪的是,江河居然没有让人开枪。 不好! 鹿同苍咯噔一下,心头大震。 他待在船舱里,自然也就看不见岸上江河缓缓抬手,举枪对准他们的船舱一处。 砰,砰,砰,砰,砰。 五枪连开! …… “然后呢?” 凌枢迷迷糊糊,都忘了自己怎么进的浴室洗的澡,又怎么差点在浴室里睡着,最后还是岳定唐进来给他洗头,逼迫他浑身上下用了无数香皂,才勉强从一条腌鱼变成香软可口的小宝贝。 至少看在岳定唐眼里,总算恢复了原样。 凌枢自己则一头扎进床铺,忘了这是在岳家,也忘了这是岳定唐的床,直接睡他个天翻地覆。 他早就把体力透支,什么风花雪月,都得等醒了之后再说。 没曾想,大半夜就醒了。 因为岳定唐端进来的一碗面。 “你还是人么?”凌枢欲哭无泪。“赶紧,分我一碗。” 这不是一碗普通的面。 是用猪骨和鸡骨头熬煮两个小时之后,舀起汤头下面,再用爆炒的鸡腿肉覆盖在盛好的面上,光闻味道,就能想象其鲜味。 平素讲究餐桌礼仪的岳定唐,居然不在饭厅用这碗面,还端到房间里来用,其行径无异是令人发指的,以至于凌枢凭着饥饿对食物的渴望而被唤醒之后,整个人就像灵魂出窍一半。 一半被面勾走了,一半还留在梦里。 然后他就顺带听见了事情的后续发展。 既然是合作,江河也表现出足够的诚意,起码他那边料理完成之后,还会派人过来告知岳定唐结果,客客气气表示改天亲自登门拜访,还请岳先生拨冗相见云云。 “所以,鹿同苍是真死了?” 凌枢最终还是分到了半碗面。 他一边吃一边听,抽空回了一句。 面是老管家特意给他留的,但也不给留多,说大半夜的不能多吃。 不过幸而汤是管够的,半碗下去,足以熨帖被老岳伤到的心灵。 “死了。” 死得明明白白,绝无弄虚作假,金蝉脱壳的余地。 江河早就查到鹿同苍这艘船的所在,却隐忍不发,只是暗中用各种手段收买威逼利诱船家,生生把人给逼成了自己的内线。 他也不需要船家干什么,只要在船舱里埋下炸药,等鹿同苍上船,船家自己往水里一跳,接下来的事情就无须操心了。 江河开的那五枪,直接就引爆了船上的炸药,将鹿同苍连同两名手下炸得尸骨无存。 事后肯定是要检查的,江河决不允许有什么漏网之鱼,尸体虽然面目全非,可也能认得就是鹿同苍,作为他多年的兄弟和得力助手,江河可以确认其真实性。 堂堂一代枭雄,风云际会趁势而起,就这样骤然消失,粉身碎骨。 鹿同苍既死,他那些手下,也就树倒猢狲散,要么被江河的人逮住,要么被巡捕房抓走,宋姐蓉姐乃至陆祖德那些人,一个不落,全部落网。 凌枢自然知道这里头大多是利益交换,双赢合作,江河跟洋人两条大鱼互相瓜分鹿同苍留下的遗产,惩恶除奸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甚至也不是出于他们的主观意愿,但能看见恶人恶报,自己也亲手推了一把,凌枢还是觉得这个结局很是舒爽,大快人心。 _分节阅读_438 “孙太太呢?” “江河派人去把她找出来了,她妹妹生得像何幼安,所以才会被鹿同苍看上,却因为宁死不屈,鹿同苍就用孙氏来威胁,还让孙氏充当那些人口买卖的中介,以各种手段诱拐或诈骗良家妇女,让她们落入陆祖德手里,被调教转卖,春山会就是一个这样的拍卖平台。” 岳定唐起身去开窗,让夜风进来吹散面汤的味道。 “陆祖德因身材天生残疾,不方便出面,就与孙氏伪作母子,以此降低受害人的心防,屡屡得手,原本以他这个地位,是不必再亲自出面干活的,但他心思扭曲,竟也颇为屡试不爽而得意,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料子。” “孙氏每次为他做事,良心就会受谴责,几番下来,早就受不了了,却苦于求助无门,不得不继续在他们的胁迫监视下为虎作伥,你姐夫偶然的出现,却为她带来一丝希望。” 第148章 陆祖德的身材既是缺陷,也是陷阱,许多年轻女性容易对一名陌生成年男子心生警惕,却会对陆祖德放松心防,他正是利用这一点,拐骗了不少年轻姑娘。 这些女孩子大多家世清白容貌姣好,在家里受着宠爱,否则也不至于轻易受骗上当,可正是这样的女子,比起那些辗转风尘或从小因贫困受苦的姑娘,她们更受人贩的青睐。 凌枢姐夫周卅那天之所以会认识陆祖德,是因为陆祖德正在接近一名跟小狗玩耍的年轻女子,那女孩子是附近中学的学生,下学了跟伙伴玩耍,被小狗吸引,陆祖德眼看这么好的“货品”在眼前,自然不会放过,没想到那小狗突然发狂,追着他咬,陆祖德在女孩子面前又不能露出凶残一面,只好暂时抛下对方,狂奔一路被狗追到好几条街以外,遇到了下班回家的周卅。 周卅以为他真是个寻常小孩,好心为他解围,还让他不要欺负小狗,陆祖德又不是真正的孩童,哪有心情听这些,只是看周卅衣冠楚楚,不免多试探两句,结果就发现周卅竟然在市政府工作,职位虽然不高,以后却未必没有机会打交道。 他起了歪心,有意交好,装成天真无邪的小男孩,而周卅没有孩子,也没想到陆祖德是带着面具的恶魔,一来二去竟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因缘际会,作为陆祖德的“母亲”,孙氏也就见到了周卅。 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孙氏从来就没把希望寄托在周卅一个小小政府公务员身上,也不认为周卅能救自己,但偶然之下,她听见周卅提起了凌枢。 凌枢在凌家属于闲人一个,至少在姐姐凌遥眼中是这样认为的。 他唯一的本职工作就是跟着岳定唐混吃混喝,不务正业,可偏生每个月薪水比原先在警察局还多,凌遥一天到晚总担心弟弟以后找不到媳妇儿养不起家。 但周卅不一样。 他知道凌枢脑子灵活,身手敏捷,虽然查案只是阴差阳错的兼职,但几个案子都证明他在查案上很有天赋,假以时日认真起来,未必不能闯出一番名堂,所以他嘴边经常挂着小舅子,而且颇引以为豪。 孙氏也听过凌枢的名字,那是在袁门血案被破获之后,上海滩各大报纸争相报道,生怕这段豪门恩怨夫妻相残不能公诸于世,唯恐曝光率落后于人,孙氏自然有所耳闻。 一切顺理成章。 听见凌枢的名字,想起凌枢的辉煌战绩,孙氏有了逃脱魔窟的念头,但她还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几次试探,确定凌枢的品行,才敢塞上那张求救的纸条,后来凌枢两次上门,引起陆祖德和宋姐的怀疑,孙氏被下药昏睡,对外伪称生病,但凌枢早就起了疑心,这才追查到底。 若是凌枢中途放弃,恐怕现在别说挖出这里头的秘密,连孙氏也早就命丧黄泉了。 “她身上有不少伤,是被陆祖德他们虐待的,据说救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现在还在医院里,回头你可以去看看她。” 听见岳定唐的话,凌枢点点头,忽而又想起来—— “那她妹子呢?” 岳定唐道:“死了。” 凌枢愣了一下,睡意登时飞走不少。 “怎么就,死了?” 岳定唐道:“上个月病死的,传出来就是病死,但也有传言说是惹怒了鹿同苍被他失手打死,孙氏应该还不知道死讯。” 孙氏心心念念想把妹妹救出去,却没想到对方已经在获救之前就死了。 凌枢有些唏嘘,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天才找回声音。 “那春山会的其他女子……” 那些女子自然都获救了。 但也不算完全获救。 有些没来得及被糟蹋的尚好,登记姓名籍贯,通知家人来领,还能一家团圆,有些堕入魔窟经年,被转手多次,身心遭遇巨大创伤,甚至精神都出现不大正常的迹象,这些人才是最棘手的。 巡捕房和江河都不是开善堂的,肯定不可能收留她们,除开个别已经跟施害者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大部分女子都无法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了,家里要是知道她们的遭遇,未必就肯收留她们,许多人也因此不愿意谈起过往,连姓名住址都不肯交代。 匆匆一夜,千头万绪,江河和洋人忙着收拾抢夺鹿同苍死后留出的权力真空,谁也顾不上再去安置这些人,只有凌枢和岳定唐能想起她们。 _分节阅读_439 岳定唐道:“我认识一个教会的修女,回头问问,如果能暂时安顿,给她们一份活干也好。” 凌枢觉得这主意不错,也因此被启发了。 “还有一些工厂也招收女工,可以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愿,若是愿意去干活,那就更好了,总不能下半辈子都自暴自弃,这年头也不讲究三从四德了,她们应该不至于去寻短见吧?” 话虽这样说,他自己也不确定。 毕竟在他心目中,那样坚强的凌遥,都会因为周卅的一点风吹草动而疑神疑鬼,甚至在情绪崩溃之后也没有考虑过离婚这个选项,骨子里依旧还残留一些封建的念头,更不必说这些饱受摧残的女子了。 岳定唐倒没有凌枢这样多的感慨。 “路已经给她们指出来了,走不走要看她们自己,如果她们不肯振作,就是扶着她们走也没有用。” 他见过有些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就对黑暗有了依赖,哪怕有人牵着对方的手告诉他前方就是光明,这人也不敢相信,不愿意走出来。 说白了,时代沉浮,更迭汹涌,多少人身不由己,比这些女子更悲惨的也大有人在,许多时候并没有出现一个凌枢从天而降来拯救他们,他们只能依靠自己拼命挣扎,或就此沉沦溺死,或从荆棘满布斩出一条血路。 岳定唐觉得自己若是遇到这样一个人就要感同身受,只怕早就活活心痛而死了。 但凌枢不一样,他自己也是从枪林弹雨,九死一生里走出来的人,却偏偏感情丰沛,悲天悯人,嘴上吊儿郎当,行动却一点不含糊,若是遇见需要帮助的人,想尽法子也要帮助对方。 岳定唐一边不赞同对方,一边却又无可救药跟在后面被动帮忙,一边生气凌枢冲动惹事,一边却又忍不住纵容这样的行为。 如果不这样做的凌枢,也就不叫凌枢了。 凌枢听见事情大抵解决之后,心头一松,瞌睡虫又上来了,后面岳定唐再说了什么,他也听不进去,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又要往床上倒去。 岳定唐伸手拧住他的脸,没怎么用力。 “你不是说任凭我处置吗?光是长了张天花乱坠的嘴。” 凌枢只觉唇上被咬了一口,味道似曾相识,忍不住迷迷糊糊地问:“明天还吃鸡汤面吧?” 吃面? 现在先操心自己是不是要被吃吧! 岳定唐挑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懒得再文质彬彬询问对方意见,直接按倒,就把人给当场法办了。 对于所有人而言,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之夜。 江河是如此。 洋人们是如此。 凌枢更是如此。 第149章 老管家一如既往起了个大早。 他在岳家许多年,到了他这个地位,本不必再干这些琐碎细活,岳定唐他们早将他当成岳家一份子,也是岳家的主人之一,但他年纪大了自己闲不住,又还总以岳家仆人自居,不肯舒服享受别人的服侍,每天早上亲自忙活,帮岳定唐准备早餐。 今天则多了一份,凌枢的。 这也不算特殊,凌枢偶尔也会在岳家下榻,虽然次数远比他在这里蹭饭少,但并不罕见。 老管家听说他们昨夜办了件大事,捅了一个天大的窟窿,跟本地大佬鹿同苍有关,牵涉黑白两道,似乎还有洋人和南京那边的高官卷入其中,错综复杂,他听了半耳朵也没听懂,索性也就不去问了,只要专心经营好家里,让孩子们回来的时候有盏灯亮着,有碗热汤喝,有个人等着。 岳定唐比往常起得还早点,头发随意梳了下,带着居家的休闲,肉眼可见的心情不错。 老管家会心一笑,猜想应该是昨天的事情很顺利。 “四少爷,一切都还好吧?” 岳定唐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问需不需要岳家出面,他点头让老管家安心。 “还好,不是我们的事情,只是凌枢正好发现一个可怜人,帮了她一把,才顺带引出这桩官司,鹿同苍已经死了,以后的事情跟我们无关。” 他三言两语概括了个七七八八,老管家也没多问,他这把年纪见惯风雨,再大的变故也很难露出过分惊讶的反应,只是闻言夸道:“凌少爷真是个善良英勇的人。” _分节阅读_440 岳定唐早已习惯老管家对于凌枢的喜爱,更何况有时候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经由别人嘴里说出来,也有种隐秘甜美的爽感,他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可能还希望老管家多夸几次。 “凌枢估计是要睡懒觉的,早餐留一份给他就行。” 岳定唐拿起一个油饼,顺口道。 刚说完这话,就听见老管家道:“凌少爷。” 他跟着回头,凌枢果然从楼梯上走下,睡眼惺忪,步履缓慢。 岳定唐挑眉:“怎么不多睡会儿?” 凌枢:…… 对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他就觉得身体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 这种隐隐作痛的不爽快无法诉诸于口,只能憋着堆叠酝酿成团的怒火,最终懊悔昨夜自己怎么就一时惑于美色行差踏错。 这会儿再定睛一看,姓岳的哪里有什么美色可言?只有满脸的老奸巨猾奸险狡诈斯文败类,说不定他昨夜是给下了蛊。 嗯对,听说湖南那边有苗人善蛊,难保姓岳的因缘际会学了一手。 慢腾腾挪到桌边,慢腾腾坐下,凌枢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在外人看来,倒是不大看得出别扭,只以为他忽然转性,走斯文儒雅的风范了。 原本调皮的孩子一下子安静起来,老管家倒有些不习惯。 “凌少爷,您吃油条还是油饼?” “油……”话到嘴边,凌枢忽然改变主意,“还是豆浆吧,我今天想吃点清淡的。” 老管家笑道:“清淡的也有,豆浆,鸡汤面,你昨晚不还念叨着吗,今天早上另给你做了一份,我去让人盛上来。” “周叔你真好,那就麻烦了。” 老管家对他爱护有加,如自家子侄,凌枢也自然而然撒娇。 “脸上掉了睫毛。” 岳定唐忽然道。 手越过桌面直接伸到他面前来,在凌枢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指尖在颊上轻轻一刮。 凌枢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想让对方别动手动脚。 “别轻薄我。” 姓岳的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凌枢气了个倒仰,一腔骂人的滔滔不绝在老管家出现之后悉数咽下肚子,决定将悲愤化为食欲。 鸡汤面,豆浆,煎包,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吃到后来,老管家都有点担心了。 “别吃太多了,不消化,哪有你这么吃法的?” 凌枢头也不抬:“我昨晚做噩梦了。” 老管家:? 凌枢:“梦见自己被一只癞蛤蟆狂追不舍,还被狠狠咬了口。” 岳定唐:…… 凌枢:“醒来就饿了。” 老管家怜爱:“那多吃点,一般梦见不好的,都是现实会有好事,别放心上。” 凌枢:“那只癞蛤蟆可丑了。” 老管家:“要不明天我让人煮一锅青蛙粥,给你祛祛邪气。” 岳定唐:…… _分节阅读_441 眼看岳定唐用餐完毕起身准备出门上班,凌枢放下空碗,瓮声瓮气道:“岳长官,我身体不适,今日请假!” 这语气活像岳定唐欠了他十万大洋没还。 岳定唐居然也很自然地嗯了一声,还过来摸他的头。 “那你在家好好休息。” 凌枢:“我想回家。” 岳定唐:“我送你回去。” 凌枢:“我又不想回家了,想去看电影。” 岳定唐:“我载你去电影院门口?今天我有个会要开,没法陪你去看了。” 自己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闹脾气? 凌枢意识到这一点,忽然就蔫了,趴在桌上一蹶不振,挥挥手打发苍蝇似的。 “你去吧,不必管我了。” 岳定唐蹙眉,出乎意料没动。 “我还是留下来吧。” 昨晚他自忖克制,虽然难免激情,却没在脖子以上留下任何痕迹,事后还仔仔细细帮人清理干净,凌枢明明当时也很投入,还在他背上抓出好几道痕子,现在却有点儿像吃干抹净之后开始后悔要负责任的男人了,连万事成竹在胸的岳定唐,也没法保证凌枢会不会干出什么拍拍屁股走人的事情。 那要是人忽然后悔不肯承认昨晚既定事实了,他—— 好像也没什么法子。 只能学那些破皮无赖,死缠烂打,又或者学学烈女们,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岳定唐发现自己读书多年,一肚子学问,在这件事上却全无法子,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只能站在树后偷窥的少年。 凌枢把岳定唐赶出门,没精打采三分钟之后,就有新的事情找上门来了。 沈人杰过来拜访,说江河那边想跟他见一面,问他有没有兴趣,参与审问陆祖德。 第150章 陆祖德跟随鹿同苍也很久了,时间虽然比不上江河,但足够长的。 他帮鹿同苍操持贩卖人口这门买卖,独门独户的生意,自然在这一块比江河要知道许多隐秘,后期鹿同苍跟江河实际上已经闹翻了,很多事情鹿同苍不可能经江河之手,江河也不清楚,陆祖德却知道。 可以说,鹿同苍一死,他就成了许多秘密的唯一知情人。 这样一个人,凌枢自然是感兴趣的,然而他也知道秘密知道太多了,反倒死得更快,有时候装傻才能活得更长久。 所以他拒绝了沈人杰,并对他道:“那些女子的安置,我可以帮忙,但是陆祖德此人,还是由江先生全权掌管吧,我不会干涉,你也最好别多干涉。” 沈人杰想往上爬,跟江河交好不失为一条途径,不过他这样没背景没势力的人,也很容易被当成枪子儿。 凌枢这句提醒,是纯粹出于好意,老沈喜欢贪图小便宜,却不是个坏人。 沈人杰嘿嘿一笑:“你放心,我胆小得很,让我参与太深我也不敢,他让我过来传话,是跟一件新案子有关,想让你帮忙。” 凌枢:“跟这件事没关系的?” 沈人杰:“没关系,但也有点关系。你听过冯珍珠吗?” 凌枢:“冯家三小姐?前不久刚刚登报订婚,花费超过蒋宋联姻的冯珍珠?” 沈人杰:“对对,就是她!她失踪了,家里人还在找,没张扬。冯小姐失踪前,被人看见进过德诚菜馆,所以现在怀疑事情跟陆祖德也有关系。” 德诚菜馆就是春山会的地点,昨晚凌枢刚刚去大闹过一回,里头被他砸坏多少锅碗瓢盆椅子凳子已经数不清了。 陆祖德就是做这门买卖的,而且专门针对家世清白的女孩子下手,冯小姐不明就里误入魔窟被抓去,也是有可能的。 凌枢正需要事情转移注意力,以免身体不适影响一天心情,闻言就答应下来。 _分节阅读_442 “那我跟你过去看看。” 陆祖德还被拘在巡捕房。 跟他一起的还有宋姐和蓉姐,这两个哼哈二将。 不过三人都是分开审讯的,以防串供。 凌枢过来的时候,江河正好也在巡捕房,跟洋人在闲聊。 “这次多谢你了。” 他看见凌枢进来,当先打招呼。 “我欠你一次,有什么事可以喊我。” “别,您折煞我了!”凌枢夸张后退半步一拱手,“我这也是多管闲事,恰逢其会,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可不敢居功,不过你要是肯请我吃顿饭作为谢礼,那我也就生受了。” 江河挑眉,他知道凌枢很聪明,这种聪明不是张扬在外面的锋芒毕露,而是披着吊儿郎当的皮,却比谁都洞明世事人情练达。鹿同苍一死,江河就算要跟洋人分薄利益,实力也会进一步增强,隐隐已经有取代鹿同苍之势,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得他这么一个人情,就算不是飘飘然,也绝不会像凌枢这样立马拒绝,清醒得可怕。 要不是岳定唐捷足先登了—— “请饭是应该的,一顿不够,起码三顿。” 凌枢:“敢情好,只要不是在德诚菜馆,上哪儿都成!” 江河哈哈一笑。 “那怎么着?你想先去吃饭,还是先去看看陆祖德?” 凌枢现在肚子都是涨的,怎么可能吃得下? “先去看看陆祖德。” 江河意味深长:“那你要有心理准备。” 半小时后,凌枢才知道他说的“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 陆祖德疯了。 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明明昨天晚上他还跟凌枢斗智斗勇,被凌枢拎着跑了一路,还被凌枢打了一枪,那枪是打在腿上,没打在脑袋上。 可现在,这个不分场合一脸傻笑,在那流着口水也不擦的傻子,是昨晚那个老奸巨猾人小心大的陆祖德? “陆祖德。”凌枢开门见山,“你别装了,大家都知根知底,早点交代不好么,你自己也能保住一条小命。” 说罢他扭头问江河:“你准备杀人灭口不?” 江河:…… 估计是头一回遇上问这么直白的,江河沉默三秒,才开口回答。 “本来是准备把他移交公开审判的,但如果他肯言无不尽,我们自然也会从宽处理,起码保住他一条小命。” 这件事的社会影响过于恶劣,失踪者多为良家妇女,不少家庭都是报了案的,现在鹿同苍已死,江河也没必要帮他藏着掖着,这些案子已经陆陆续续曝光出来,如无意外,陆祖德作为头号帮凶打手,肯定会落得个枪毙或侥幸的下场。 但江河的话,并没有能令陆祖德动容。 在他说话时,凌枢也以眼角余光仔细观察陆祖德的神情变化。 所谓神情变化…… 就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依旧傻笑不已,喉咙发出嗬嗬声。 就像真傻了一样。 他腿上还有血迹,是昨晚枪伤留下的,但巡捕房已经给他包扎过了,不可能任由他失血过多而死。 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大多是外伤。 凌枢看着他脑门上的纱布:“他撞到脑袋了?” _分节阅读_443 江河有点无奈:“他自己撞的。” 其实昨天刚被抓回来的时候,陆祖德慌乱之下,急于保命,还真交代了不少东西。 比如,鹿同苍表面上道貌岸然,斯文儒雅,背地里则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这贩卖人口是其一,据说他还男女通吃,不光豢养良家女子,连男人都不放过,尤其喜欢十几岁未长成的幼童。 陆祖德说,鹿同苍手下的兄长早死,鹿同苍听闻他嫂嫂颇有美色,连侄儿也男生女相,很是漂亮,就要求手下把嫂侄献上来,那手下为了荣华富贵,还真就屈服了,嫂侄就此成了鹿同苍的玩物。 这不啻一桩天大的丑闻,足以让鹿同苍被钉死在耻辱柱上,身后再也不可能翻案。 “他说的那个手下我认识,姓楼名峰,此人的确是对鹿同苍忠心耿耿,多年来一直待在他左右不曾离开,昨天晚上一直跟到小船上被乱枪打死的人之一,就有楼峰,但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个美貌的嫂子和侄儿。” 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人是在审讯室隔壁,江河自然不会当着陆祖德的面说。 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还有待商榷。 凌枢:“那楼峰有兄长吗?” 江河:“有,这个我可以肯定,他兄长的确也是前两年死了,但妻儿家眷,我并未过问,昨晚让人查了一下,并无结果,鹿同苍老巢太多,一时之间也没那么快全部清剿,说不定还有没发现的漏网之鱼。” 凌枢:“是谁发现冯小姐失踪前去过德诚菜馆的?” 江河:“没有人发现,是蓉姐自己交代的。她说前两日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进了德诚菜馆,说是要等朋友过来,正好被陆祖德瞧见,那家伙动了色心,后来蓉姐有事离开,回来之后也忘了问。我将冯小姐与她形容的模样对比了一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凌枢:“那陆祖德怎么说?” 江河:“一开始审的是他,他除了交代那对嫂侄的事情之外,还说了鹿同苍跟南京一名高官勾结,对方为他充当保护伞的事情,那人名字叫——” “打住!” 凌枢抬手,赶紧制止他继续往下说。 “我说了不想听秘密啊!” 江河:“……你听了才能完整了解陆祖德这个人,此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大家心照不宣,连洋人都知道,我不会杀你灭口的,放心。” 凌枢:“那你说吧。” 江河说了一个名字。 凌枢沉默了。 此人可是鼎鼎有名的政府红人,能量巨大,经常能在报纸上看见他就站在委员长旁边,鹿同苍能在上海滩立足这么久,若是没有背景,谁都不信,可他的后台竟是如此强硬,此番要不是凌枢他们出其不意,根本不可能扳倒这棵大树,也因此江河事前才会迟迟不敢答应岳定唐。 “这与陆祖德有什么关系?” 江河道:“陆祖德连这个人名都肯供出来,可问起冯小姐时,他却开始装疯卖傻,一会儿说自己不认识什么冯小姐,一会儿说冯小姐死了,还是被鹿同苍下令活埋的,一会儿又说自己看见冯小姐的鬼魂,吓得四处跑,还拿脑袋去撞墙,然后就疯得更厉害了。” 凌枢沉吟,难道这冯小姐有什么说不得的故事,比鹿同苍那个后台还要惊人? 不太可能吧,鹿同苍都死了,陆祖德还有什么义务要帮他保密? 凌枢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摇摇头。 “这件事单从你这只言片语来听,我也没有头绪,恐怕还得更多线索。” 江河:“冯家人现在很着急,听说案子跟陆祖德有关,已经求到工部局那边去了,工部局的人来找我,我又推荐了你。” 凌枢:…… 见他一脸无语,江河笑出声。 “这可不是我故意要给你找事,冯家已经出了码洋,明码标价五万美金,这是能找到人,并且人完好无损的前提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冯小姐有意外,起码也要让冯家人找到尸体并知道真相,这个价格就略低了些,三万美金,也是个不错的数目了。” 江河这么一说,好像倒真是个美差。 “还有,过两天,报纸可能会来采访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第五卷还魂夜与鬼来电 _分节阅读_444 第151章 随着鹿同苍的死,这件案子逐渐浮出水面。 江河希望一锤子把鹿同苍锤死,好彻底接手他的势力,洋人也希望将此事彻底定案,以免夜长梦多,双方一拍即合,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些黑白两道的事情不方便为大众知晓,但最能昭示鹿同苍罪状的,还是他唆使手下拐卖人口的事情,江河不方便露面,但总得有个破案的功臣,这件功劳自然而然就落在凌枢身上。 从救人的角度来说,也的确是凌枢揭开了这个井盖。 “如果不是你,就没有那么多女子获救,她们也不可能重见天日,如孙太太等人,必定会受尽折磨而死,虽说施恩不望报,但好人好事也得广为流传,才能鼓励更多善行,你不必害羞……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江河说不下去了,顶着凌枢怪异的目光,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脸。 今天出门没刮胡子? 凌枢:“你这些话是谁教你背的?” 江河:“那么明显?我那新来的师爷教的。” 凌枢实话实说:“略显僵硬,一眼就看出不是自己措辞的。” 江河从善如流:“那我下回背熟一点。” 凌枢:…… 江河明摆着装傻充愣。 对付厚脸皮的人,只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凌枢笑道:“江先生好算计,把我推到台前出风头,你自己却在后面躲清闲,这种新闻采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还是免了吧,什么采访,让你那些手下情人出面就好了,当英雄这么大的好处,就留给他们的,当你欠我个人情吧。” 江河抽抽嘴角:“手下就罢了,我哪来的情人,不要将我与鹿同苍相提并论。你若不爱出面,我就帮你推了,不过这是你打响名头的大好机会,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鹿同苍树倒猢狲散,那些人忙着亡命天涯都来不及,不会真有对他忠心耿耿的人来找你算账,你大可放心。” 凌枢:“打响名头从何说起?” 江河不急不忙,先把烟盒递给他,得到对方否定的答案之后,又自己点燃一根,吞云吐露,这才慢悠悠开口。 “你难不成一辈子都安于现状,在岳定唐身边当个小秘书小助理吗?凌枢,你能力不差,要身手有身手,要脑子有脑子,何必在别人屋檐低头?不如自立门户,开个侦缉社,我还能介绍些富家太太丢猫丢狗,捉奸丈夫,巡捕房和警察局都懒得管,却有不菲收入的活儿给你,不是比现在滋润多了?” 凌枢笑了笑,没接话。 江河也许是好意,但他这样说,明显不了解凌枢。 他如今千帆过尽,就剩下混吃等死得过且过一个爱好了。 如果非说还有执念,无非就是保护家人,再加上一个姓岳的。 “谢了,我好好考虑一下,新闻采访你随便找个人顶上吧,我就不露面了。” 江河见他要走,忙问:“那冯家的事情?” 凌枢挥挥手,头也不回。 “晓得了!” 冯小姐这件事,光从江河这里听,是听不出个所以然的。 要打听冯家的消息,还有一个人比江河更靠谱。 凌枢怎么也得问个清楚明白,才决定接不接这个差事。 虽然他不怕麻烦,但也不想被人带坑里去。 眼看时近中午,凌枢寻思上哪儿去混一顿午饭,虽然不算饿,但午饭也是不能不吃的,尤其是能占便宜的情况下,绝没有自己掏腰包的理儿。 他东晃荡一下,西晃荡一下,看着琳琅满目的零嘴儿也没下手,终于晃荡到市局门口,进去一看,办公室是空的,岳定唐没在。 他日常两点一线,不是在市局就是在学校,这边没人肯定是在那边,凌枢又去了学校,居然也扑了个空,同办公室的教授告诉他,一名女学生来找,岳定唐跟着一起出去了。 这年头师生恋并非个例,社会上也有一些名人担任教职期间与女学生发生感情的,市井坊间总是对这样的故事津津乐道,不过数量终归是少,这教授说话时就带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在等着看好戏,又似笃定岳定唐和女学生之间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奈何凌枢心不在焉,根本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让教授一腔八卦共享之心无处发泄,甚是失落。 跑这两趟下来,凌枢也才有些饿了,他离开学校,准备就近找间小饭馆随便对付一下,不经意路过一间咖啡馆,却看见坐在窗边两个人。 _分节阅读_445 其中一个,还是导致他昨夜至今腰脊隐隐作痛的元凶。 坐在岳定唐对面的,则是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学生。 依稀还有点面善。 凌枢站在原地回忆,玻璃后面的人看见他了。 女学生正好面朝他这边,见状眉梢一扬,惊喜起身,还冲他招手,示意他进去。 凌枢也想起来了,上回他去岳定唐学校找人,途遇这个姑娘,对方正是岳定唐的学生。 “萧小姐,别来无恙。” 凌枢甫一进去就问候对方,萧月发现他还记得自己,便也更高兴了。 只是这高兴之中,还夹带几分忧心忡忡。 “凌先生好。” 萧月忙起身致意,很有礼貌教养。 “萧小姐不用客气,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萧月看了岳定唐一眼,见老师没说话,忙道:“没有没有!我是有事请托到岳教授这里来的,正好也是想拜托凌先生您帮忙,能恰好遇见你,真是太高兴了!” “是冯小姐的事情,萧月是她的闺蜜,想让你帮忙。”岳定唐终于接话。 他的态度有些冷淡。 萧月也许看不出来,但凌枢一眼就看出来了。 凌枢一时琢磨不透对方这冷淡是冲着萧月,还是冲着自己。 “你是说哪位冯小姐?” 虽然刚刚从江河那里听到这件事,但凌枢还是再次确认一下。 萧月:“就是冯家三小姐,闺名冯珍珠。” 冯家和萧家乃是世交,萧月跟冯珍珠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也非同一般。 不过萧月爱读书,成绩也好,就上了大学,冯小姐志不在此,读了个中学毕业已经不错,她和吴家四公子吴蓬两情相悦,可谓金童玉女,两家人都喜闻乐见,绝不至于发生什么门当户不对的闹剧。 吴蓬一表人才,学的是建筑学,还准备出国深造,两人商量好,冯小姐打算结婚后就随丈夫出国,夫唱妇随,珠联璧合。 但好景不长,吴蓬在国内随老师到野外采风时,不慎从高处落下,摔成重伤,不治身亡,冯小姐还未正式过门,就痛失了未婚夫,悲痛不已,差点遁入空门。 “这件事当时我看过报纸报道过,的确很可惜。”凌枢道。 萧月点点头,神色黯然。 “此事过后,珍珠低落好久,我怎么劝她也没办法振作起来,我生怕她想不开寻短见,不开学的时候,几乎日日陪伴她,开学之后有空也会去看她。但前段时间,她忽然就渐渐好起来了,还要跟吴家五公子订婚,她能走出阴霾,我也为她高兴。” “等等,”凌枢听到这里,出声打断,“你说吴家五公子,是之前那位吴蓬的——” “弟弟。”萧月补充道,“但不是同母所出,吴部长有过三房太太,长房是老家订的,他出来革命之后就另娶了,过两年这位太太难产去世,他又另外娶了一位。” 吴部长年纪虽然大了,但不改风流本性,许多女人甚至不为他的权势富贵,就为他本人的魅力,愿意不计名分为他生儿育女。 背后议论长辈是非,萧月面色略有尴尬:“吴蓬行四,是二太太所出,吴五公子吴斐,则是现在这位太太生的。” 联姻对象同样是吴家,前后还是兄弟,两家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但是萧月看着却不太对劲。 “我其实也说不上来,就是看珍珠跟吴五相处还挺开心的,但她有时候独处却还会怅然若失,神思惘然,我以为她是碍于婚约和两家交情,不敢悔婚,只能退而求其次,但她却给我说,吴蓬回来了。” 凌枢:“这是什么意思?吴蓬没死?” 萧月摇头:“怎么可能,他的葬礼我还出席了。我也听不明白,就问她,她又不肯直说,那句吴蓬回来的话,我记到现在,总觉得,听着有些发凉。” 凌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月:“大概是十来天前吧,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昨天才从她家人口中得知她失踪的事情。” _分节阅读_446 一个单身女子失踪,家人自然是不肯大肆宣扬的,一来为了女子名节着想,二来为了家族声誉,要不是冯家关系大,在巡捕房那里挂上号,又爆出春山会的事情,两者也许都不会被联系起来,冯珍珠可能永远都要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凌枢觉得能从萧月这里得到的讯息差不多了,起码证明江河没有说谎,再详细的事情,她恐怕也不清楚,还得问冯家人,或者蓉姐。 萧月道:“凌先生,我知道您破案很有一套,比那些巡捕和警察都强。” 凌枢好笑:“我也是警察。” 萧月脸红,凌枢这“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得她都快忘了对方的本职。 “此事还请你帮帮忙,冯家现在也在悬红找人,我可以为您牵线联系。” 赶在凌枢答复之前,岳定唐忽然插话进来。 “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凌枢假惺惺:“不会打扰两位吗?” 岳定唐横他一眼:“我说打扰你就会走吗?” 凌枢:“那你可以先帮我和萧小姐点一桌菜,咱们分桌吃,互不干扰。” 岳定唐很想将他那张嬉笑的脸皮狠狠捏一下,奈何有外人在,也只能想想罢了。 第152章 岳定唐当然没有分开两桌点餐。 “来两份牛排,一份六成熟,一份七成熟。” 他轻车熟路给自己和凌枢下了单。 “萧月,想吃什么你自己点。” 萧月答应一声,心里却有些奇怪。 一时也说不上来。 等菜上齐,岳定唐又自然而然把薯角放在凌枢面前,加上两份黑椒酱,后者则自然而然将黑椒酱都倒在自己的牛排里。 萧月有些疑惑于他们的关系,自己与冯珍珠从小一起长大,似乎也从未有过如此默契。 也许因为她们是女子,对男人之间的情谊不太了解吧。 吃完饭,萧月很有礼貌向两人道谢。 “凌先生,不知是否方便要个电话?如果冯家那边有消息,我也好及时知会你。” 这年头能安电话的家庭少之又少,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可,萧月有心联系凌枢,却开口就发现不妥,但话已经来不及收回了,只能暗自懊恼。 凌枢果然道:“我家里没电话,把市局岳长官办公室的号码给你吧,你打那个电话也一样。” “那,好吧。”萧月退而求其次,毕竟闺蜜失踪,她也有些担忧,纵然有心跟凌枢亲近,暂时也顾不太上。 岳定唐道:“萧月,你吃完就回学校吧,我们还有点事。” “……好的,岳教授。” 她感觉岳教授今天似乎有那么点不绅士,哪里有女士刚拿起餐巾拭嘴,就下逐客令的道理? 但学生在老师毫无反抗余地,萧月只好起身告辞走人。 凌枢也看出岳定唐并不是那么想让自己去蹚这趟浑水。 “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岳定唐不答反道:“你从东北回来之后一直没怎么调养,又碰上陆祖德的事情,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至于冯小姐的事情,谁去找都一样,冯家家世摆在那里,警察局不可能袖手旁观,必然会尽力的,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不差。” 凌枢挠挠脸,忽然问:“老岳,我想问你个问题。” 他如此郑重其事,岳定唐有些不习惯。 _分节阅读_447 “你会不会觉得,我挺不务正业的?” 岳定唐不动声色:“这话从何说起?” “你刚才也说了,其实找人这种事情,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妨,他们找我帮忙,无非是我好奇心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仔细想想,这种好奇心有时候反而会给朋友亲人带来麻烦。比如这次陆祖德,要是我最后没摆平他,我姐夫和姐姐的安全就要受影响了。说到底,还是多亏你去找了江河。” 有些念头起初就像荒草,无人问津,但风一吹立马见长,变得茂盛起来。 江河劝他另立门户那段话一直在脑海里徘徊不去,凌枢从不以为意到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你的意思是?” 岳定唐却听得微微蹙眉。 “那什么,我知道你不需要,不过以后吃饭约会,我也出一半钱吧,也算养一半的家了。房子你也不需要,车你也有了。” 说到这里,凌枢有点尴尬,下意识清清嗓子,干咳两声。 “不知道你还需要什么,但怎么说我也该有所表示……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家? 老实讲,在凌枢说这些话之前,岳定唐没有想过那么多,那么深入。 对岳定唐而言,他已经很久没有家的概念了。 诚然,他的大部分亲人都还在世,可也天各一方,大哥二哥同在国内却不在一地,三姐跟他感情融洽却不在国内,祖宅只有老管家和一干佣人,老管家固然也是家人一般,但他丝毫不肯逾距,凡事毕恭毕敬谨守规矩,固然在岳定唐心里与家人无异,说话交流却终究还是有些隔阂,甚至周叔对凌枢比起对他,都多了不少亲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岳定唐可以放松身心防备休息的地方,就是凌枢所在。 即便这样的话从未说出口,他也没有刻意去区分过。 直到刚刚凌枢那些话,才如平地惊雷,将他炸得陡然清醒。 “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凌枢见他眼神越来越怪,长久沉默不开腔,不由顿住声音。 岳定唐若有些骄傲自尊,那半点也不奇怪。 曾经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在凌家还没有败落之前,谁都知道凌家少爷意气张扬,凡事都要整个第一,就连去舞场跳舞,也得是头牌舞女跟自己跳的舞最多。 可在经历了凌家破败,远赴云南,枪林弹雨,生死一瞬之后,他不能说脱胎换骨,也早已抛弃过去许多无比看重,现在却觉得可笑的东西。 对喜欢或在意的人,切不可顾忌一时骄傲,错失表白的机会。 这是他在战场上学到的一课。 一度以为再也回不来,凌枢后悔没有及早对姐姐凌遥说一声自己很爱她。 眼下虽然昨夜惑于美色一时失足,但他不能否认自己对姓岳的在意,所纠结的不过是谁抢先拿到主动权罢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坦荡点。 “你要是不痛快,就当我没说吧。” 岳定唐摇摇头。 他怎么会不痛快? 应该是惊喜来得太快才对。 他以为自己总是那个在树后看人的少年,可不知不觉也已经走出那棵树,来到那个人面前。 有时候再水到渠成的默契,也不如一句情话来得动人。 因为人总是喜欢确切的,肯定存在的事物。 而凌枢的话,无异于另一种允诺。 “那这顿饭你来给?” 岳长官这句话颇有点小心试探的意味。 他在法国留学时,也曾谈过短暂恋爱,这必然是人生成长中或不可缺的一段经历,可他却从未有过现在的忐忑与患得患失。 _分节阅读_448 “行!” 凌枢回答得豪气干云,当结账单送过来的时候人傻了。 这顿饭顶得上他半个月薪水。 凌枢:…… 岳定唐:“是不是太贵了?我来吧。” 凌枢忙伸手拦。 “别别,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你要不让我给,就是瞧不起我!” 这顶帽子扣下来,岳定唐还真受不住,不抢了。 凌枢的内心在悲泣,那心情,简直比昨夜把持不住还要难受。 第153章 把钞票递出去的那一刻,凌枢觉得自己刚才的豪气干云,都是昨晚脑子被下的蛊。结完账之后,他抓着空瘪的钱包,感觉前所未有的空虚,大有人生到此为止,一切了无生趣的彻悟。 姓岳的了不得,简直千年狐狸精投胎转世,不单吸人精气,还能让人心甘情愿买单。 眼睁睁看着钞票长翅膀飞走之后,凌枢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连头上两根头发都蔫了吧唧,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就连岳定唐提议去看电影,他也有气无力摆摆手。 “你自己去吧。” 岳定唐有点好笑,又不能把笑意表现得太过明显,不然对方肯定更要恼怒了。 他勉强压平嘴角弧度,嗯了一声。 “我下午还要去一趟学校,有点事情,你先回家休息,晚点我过去找你。” 说完还顺带摸摸他的头,把那两根呆毛摸平。 凌枢目光呆滞趴在桌上,后知后觉自己被当成小动物一样安抚,想起身追究,岳定唐已经走远了,他叹了口气,又默默趴会桌子上,打算一下午用晒太阳思考人生来度过。 可惜这份悠闲没能持续多久,就有人找过来了。 是去而复返的萧月。 “凌先生,你还在?” 萧月有些惊喜。 “我本想过来看看,没想到真能碰见你,要是不见人,可能就得打电话找了。” 凌枢还是那副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不过对着不太熟的女士,总算直起身体,知道要维持基本仪态。 “我也大不了你几岁,直接喊我凌枢就成,怎么了,是有急事找我?” 萧月点头,一路小跑过来,还有些气喘。 “我刚刚去了冯家,冯家伯父伯母都在,他们听过你的名头,很愿意让你也参与进来,帮忙寻找珍珠的下落。他们还说,若能找到珍珠,冯家愿意在原来的悬红上再加五千银圆。” 凌枢眨眨眼。 五千银圆足够吃多少顿饭? 即便是今天这样规格的午餐,也够吃很多次了吧? “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还是找人,我跟你走一趟吧。” 萧月高兴道:“多谢,你果然是个热心人!” 她自觉没看错人,在校园里遇到凌枢时,先为他的外表所吸引,这种好感在发现对方表里如一的时候自然更为强烈。 “我司机就在外面等着,我们随时可以走。” 能跟冯珍珠当闺蜜的萧月,家境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从出入都有司机接送就能看出来了。 _分节阅读_449 凌枢跟她坐车到了冯家,抵达目的地之后,凌枢不由挑了下眉。 巧了,这地方离岳家还不远,可以说都在同一片区域。 这也难怪,这一片住的非富即贵,冯家与岳家住得近,理所当然。 “冯部长常年不在上海,这几天也是因为女儿的事情才回来,冯公馆平日住的是冯家几兄妹。” 下车路上,萧月一边给凌枢介绍。 “珍珠有两个哥哥。大哥跟着冯部长在南京,另外一个哥哥也在上海读书。” 凌枢想起来了:“她二哥是不是叫冯谅?” 萧月:“对,你认识吗?” 凌枢:“很多年前认识,现在恐怕他也不记得了。” 的确是很多年前。 那时候凌家还未败落,偶尔在舞会派对上会遇见,两人读的学校也算是上海数得出比较好的中学,难免会有一起举办活动的时候。 不过凌枢跟冯谅的交集不多,因为后者成绩不大好,也无心学习,有什么活动都无法代表学校出面,凌枢还记得有回舞会上,冯谅因为被父亲教训几句,让他向凌枢多学着点,就忍不住迁怒凌枢,后来还生出几句口角罅隙。 多年过去,两人就像这座宅邸和外面偶然飞过的蒲公英,也许在某一刻会产生交集,但这种交集注定擦身而过,不痛不痒。 冯公馆从外表看来要比岳家奢华许多,不过凌枢一进去就发现,这里头陈设,未必比岳家好,甚至与外头的装潢有些格格不入,带了些半新不旧的时代感。 当然并非说这些东西不值钱,凌枢自己也是经历过大富大贵的人,他只是从这些细节里看出一个答案:冯家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光鲜亮丽。 凌枢记得刚才萧月提前离席之后,自己还问过岳定唐,冯家现在的境况如何,冯部长在官场上可还得意? 这些问题并非无的放矢,有时候一个人的失踪,未必和她本人有关,可能也与家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些话又不方便当面询问冯部长,萧月一个小女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合适的询问对象莫过于岳定唐。 岳定唐当时的回答是,冯部长刚刚被调去禁烟部当部长。 禁烟部是个什么地方,顾名思义,就是查禁鸦片大烟的相关部门,但如今大烟是个赚钱买卖,各地军阀占着大头不说,但凡有点关系的权贵亲戚,也都想千方百计往这门生意里钻,所谓禁烟,禁而不废,自然是空言,冯部长总不能去把某某人的小姨子或姐夫的摊子给掀了,不过是挂个名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拾点小喽啰罢了,没准有时候不小心动了哪位大人物的蛋糕,冯部长还得亲自去给人家赔不是。 这样的部长,自然当得有些憋屈。 可见冯部长仕途堪忧。 至于政敌,岳定唐也不大清楚,也许之前有过,但冯部长落败了,所以才会被打发到冷衙门去。 也许冯小姐的失踪,与此并无关系。 思忖之间,在冯家仆人的迎接下,凌枢和萧月走入客厅,见到了冯氏夫妇,和冯三小姐的两位哥哥,大哥跟着冯部长回来了,还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年轻妇人,约莫是冯大哥的妻子。 冯部长显然已经听萧月介绍过凌枢,见对方问好,便点点头,开门见山。 “我女儿的事情,想必你已经听萧月说过了。” 凌枢应是。 冯部长道:“现在巡捕房和警察局的人都在帮忙寻找,我本是不想再惊动旁人,但萧月说你找人查案很厉害,江先生那边也推荐了你,就让你也参与进来,若是我女儿能平安归来,我自然会奉上丰厚的酬劳,但我也希望你守口如瓶,不要对外人提起这件事情,出了这个门,一切只当不知道。” 无论是为了家丑不可外扬,还是为了女儿的名誉着想,这番话都合情合理,虽然冯部长的语气略带生硬强势,凌枢也只当他是关心则乱了。 “冯部长放心,我不是小报记者,也没有探寻别人家事的兴趣,再者这件事,如果连警方都束手无策,我能起到的作用可能也有限,不过我会尽力帮忙的。” 冯部长微微皱眉,似乎对他的话不太满意,但也找不到更大的漏洞,只能就此作罢。 但旁边却有人发出一声疑问。 “凌枢?你是那个凌枢?” 冯谅对凌枢居然还有些印象。 从表情来看,好像不是什么好印象。 “你怎么在干这个,帮忙找人?探子?警察?萧月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是你。” 探子也好,警察也罢,社会地位都不算太高,冯谅没想到当年被父亲挂在嘴边,让他好好学习的对象,现在成了要靠他家混饭吃的人,一时竟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嘲笑父亲眼光不行。 “父亲,您还记得他吧?凌枢,上学的时候您提起过的,说他成绩很好。” _分节阅读_450 冯部长面露疑惑,似乎还在回忆,冯谅已经迫不及待提醒他了。 “那会儿您不是老说他以后比我有出息吗?现在看来也未必吧,没了凌家他同样什么也不是。” 萧月忍不住道:“冯二哥,凌先生是我的朋友,是我拜托他来帮忙的!” 冯部长不知有没有想起凌枢这号人物来,明面上他自然也是要训斥儿子的。 “不可胡言!” 凌枢笑了笑:“没想到冯二公子还记得我,没了凌家,我的确什么都不是,想必有了冯家,你现在什么都是了吧?是个什么?” 萧月忍笑,没忍住,嘴角还是漏了点动静。 冯谅斗嘴不过,恼羞成怒:“你若是不想领这份差事,只管滚出去便是,轮不到你来奚落主人家,这里不欢迎你!” 凌枢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他还真不靠冯家吃饭。 那笔钱看着诱人,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冯三小姐要是没找着,又哪来的钱? 萧月顿足,哎的一声,见冯家无动于衷,就也跟在凌枢后面追出去了。 冯部长虽然对儿子的表现很不满,但凌枢也没有重要到让他出声挽留。 一走,一不留,这事儿也就这么闹掰了。 萧月是个明事理的姑娘,追上凌枢还连连致歉,说是自己考虑不周,把过错全往身上揽。 “你别在意,冯二哥是个混不吝的,我平日也看不惯,就是不好说,你可算是为我出了口气,今日是我的错,不该拉着你上门的,改日请饭赔罪!” 凌枢正要说什么,却见冯公馆方向匆匆追出一人,细看竟是刚才站在冯老大身边的那个年轻妇人。 她踩着高跟鞋,脚步却丝毫不慢,后边还跟跟着冯家仆人,远远见了凌枢他们就喊。 “凌先生,请留步!” “是冯大嫂!”萧月讶异道。 冯大嫂的脚步这样急,语气这样仓促,连表情都透露出想要留下他们的急切。 凌枢直觉他们离开的这几分钟里,冯家很可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154章 冯家似乎真的发生了一些变故。 凌枢和萧月离开时,冯家人虽然着急,却也没像现在这样,把焦虑不安明晃晃写在脸上。 凌枢意识到,这里头非同寻常,而且正是冯家人态度转变的关键。 果然,冯部长主动迎上来,朝凌枢伸出手。 “凌先生,刚才我已经教训过犬子了,他年轻气盛不懂事,平日里也被我惯坏了,还请看在我的面上,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到底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见凌枢没有伸手回握,他笑笑收回,也不露尴尬。 刚刚那个出言不逊眼高于顶的冯二公子,不知被打发到哪去了。 “子青。” 冯部长喊大儿子的表字,冯大公子走过来,递出一个小匣子,当着凌枢的面打开。 里面全是一卷卷的美钞。 虽然匣子只比成人巴掌大一些,但这里头的美钞起码也有七八卷。 凌枢看见这匣子时,只有一个想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果然不能光从陈设来判断冯家的境况。 _分节阅读_451 “无功不受禄,冯部长先说说为什么又把我们喊回来吧。” 他深知这家人吃硬不吃软,表现得过于礼貌反倒会让人看轻,便面色淡淡也不说接不接受对方的道歉。 冯部长看了冯大一眼。 后者上前,沉默片刻,似在酝酿措辞,几秒之后才开口。 “我们接到一通来电,怀疑是三妹打来的。” 凌枢挑眉,静待下文。 “其实这样的电话,我们接到不止一通,前两天夜里,也各自有一通。对方有时候不说话,只是小声哭泣,头一回是佣人接的,吓得挂断了,第二回是我接的,听哭声像是我三妹,但我问了几声,对方又不说话,还有沙沙声,像是,像是——” 他停住口,面色复杂,像是不知怎么形容。 旁边他的妻子忽然起身,低低说了句我失陪一下,就匆匆去了楼上。 冯大苦笑:“抱歉,拙荆有些害怕,因为接那通电话的时候她也在旁边,亲耳听见了,那沙沙的声音,怎么形容呢,就像重物在地上拖动,我当时就想到了尸体……” 难怪他们会吓成这样,凌枢明了。 “就在刚刚,你走了之后,又有一通电话打来,对方还是不说话,我父亲怕是三妹打来求救的,就没挂断,追问之下,只听见那边有很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两个字,那边在说,救我。” 这像是在讲一个鬼故事。 可冯家人不喜欢鬼故事,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变成鬼。 那这样的描述就显得惊悚了。 凌枢相信冯家的人没说谎,谁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冯大公子,你怎么确定电话那头正是令妹,而非别人故意捉弄你们?那声救命,的确是令妹的声音吗?” “我不能肯定,”冯大道,“只是觉得相似。但是舍妹失踪这么多天,电话是失踪后才打来的,除了她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他态度举止都比冯二正常多了,凌枢也更愿意和他打交道。 “能否详细给我说说三小姐失踪多少天了,还有她失踪之前的情况,我希望能够知道一切细节,这应该有助于我们去寻找她。” “可以。”冯大点点头。 算上今天,冯珍珠失踪十天了。 冯家父子当时不在,能够充当目击证人的是随身服侍冯珍珠的佣人。 根据佣人所说,十天前,冯珍珠本来跟萧月有约,但临时让自己打电话给萧月,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当时佣人并没有觉得冯珍珠有什么异常,还劝她回房休息,冯珍珠答应了,一上午都在房间里,但下午突然就要出门,让司机载自己出去,说是跟萧月另约了时间,佣人不疑有他,没想到冯珍珠这一去就没回来。 而司机则说,自己载冯珍珠去了德成菜馆门口,冯珍珠要在那等萧月过来,还说回头让萧家司机载自己回去即可,把司机打发走了。 萧月信誓旦旦:“珍珠说不舒服之后,我就没有再约她,更没有另约时间之说,至于什么德成菜馆,我更是闻所未闻。” 听至此处,凌枢望向冯家佣人。 “那么问题来了,萧月跟你们三小姐通完电话的这段时间里,还有谁打电话给她?” 佣人冥思苦想。 “好像还有大公子的电话。” 冯大应道:“不错,我打过,我本是为了找二弟的,但他不在家,我听说珍珠不舒服,就关心了她两句。还有,她跟吴五已经订了婚,两家得找个时间把正式婚期给定下来,吴家周末的舞会就是为此举办的,我让她养好精神,免得到时失礼。” 佣人啊的一声:“是了,还有一个电话,是吴公子打来的!” 她口中的五公子,就是跟冯珍珠订婚的吴五。 按理说冯家应该喊姑爷的,不过现在两人刚订婚没多久,大家一时也改不了口。 凌枢:“吴五说了什么,你知道吗?” 佣人:“他们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但三小姐很快精神起来,心情看起来好了许多,应该是吴公子安慰了她吧。下午出门时,三小姐脸上还带着笑容呢!” 现在正是小两口感情甜如蜜的时候,好朋友闺蜜的十句安慰,也顶不上情人的一句温言软语,这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也说明,冯珍珠的失踪,不是蓄谋已久,出于主动意愿的失踪,跟之前甄丛云的离家出走不一样,她在离开时,明显没有料到自己会再也回不来。 _分节阅读_452 凌枢转向冯部长:“方便让吴公子过来吗?” 冯部长点头:“我已经派人去喊了,应该马上就能到。” 说曹操,曹操到。 跟着吴五一起过来的,还有岳定唐。 凌枢有点意外。 岳定唐明明说自己下午学校有事的。 他有种多管闲事被当场逮住的心虚感。 岳定唐则朝他挑挑眉,好似根本不惊讶凌枢会在这里。 或者说,对方正因为知道凌枢在这里,才会过来的。 冯部长没瞧见两人的眉来眼去,他迎向女婿,态度亲切热络。 “你来了。” “爸!大哥!大嫂!” 吴五也从善如流,称呼很是亲近,已经与一家人无异。 “是不是珍珠有什么消息了!” 第155章 吴四和吴五虽非一母同胞,性格也南辕北辙,但对冯三小姐都很是爱护。 凌枢见过冯三小姐的照片,那的确是位美人。 美人风情各不同,能跟萧月成为好友,举止教养自然说得过去,这样的大家闺秀,必然是被众多男子喜爱追求的。 所以吴四虽然死于非命,也没人埋怨冯珍珠命硬克夫,还有不少人因此看见机会,重新追求,最后却由吴四的弟弟拔得头筹。 萧月说过,冯珍珠跟吴五在一起之后,虽然很开心,但偶尔也会失神,还会跟她说吴四回来了的话。 但萧月也说过,吴四和吴五不仅性情完全不同,连爱好举止长相,也都很容易区分。 那么冯三小姐就不存在把吴五当成吴四替身的情况。 吴五对冯珍珠失踪的事情很关切,每天都会打电话来询问近况,自己有空也会过来,来的时候还经常带着礼物,礼数让冯家很满意。 如果不是冯珍珠突然失踪,这就是一桩天作之合的婚事。 “你别急。” 冯部长温声安抚吴五,给他说了刚才那通电话,吴五听得色变。 “会不会是珍珠被坏人囚禁在哪个地方,趁人不备打的电话,又出于什么苦衷没法明说?” 凌枢道:“电话是个稀罕物,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或者行政公所一类的地方,是装不起的,我倾向于这通电话不是冯小姐打的。如果是鹿同苍手下干的,他们绑人是为了贩卖,也没有必要再打电话过来骚扰。” 冯部长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现在找人毫无头绪,他忍不住把所有希望都押在陆祖德身上,期望能从那上面找到突破口。 吴五这才注意到凌枢。 “这位是?” 冯部长正想介绍,却被岳定唐抢了先。 “凌枢,我好友,平日也是我的秘书和助理。” 萧月的朋友,和岳定唐的朋友,那完全不是一个分量。 冯部长心里自有天秤,轻重一目了然。 吴五公子恍然,跟凌枢握手。 _分节阅读_453 “幸会幸会。” 冯部长也介绍道:“凌先生擅长追查侦缉,上回很有名的袁公馆谋杀案,还有前几天春山会的事情,都多亏了他鼎力侦破,这次我请他来帮忙,希望能尽快找到小女。” 凌枢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寒暄上,点头致意之后,直接就进入正题。 “冯小姐失踪当天出门之前,跟吴先生通过电话,是吗?” 吴五:“是的。” 凌枢:“我能否知道你们说了什么吗?” 吴五:“也没什么,都是寻常问候,她说她身体不太舒服,因此推了跟萧月的约会,我让她好好休息,当时我正在杭州,还说要买礼物回来给她。这不,几匹正宗杭州丝绸还在家里摆着,可惜没来得及送,就遇上这样的事。” 他的说法,跟萧月,以及冯家仆人,是对得上的。 凌枢又道,“那我再冒昧问一声,冯部长和吴先生平日里是否得罪过什么人物?如果这几通电话跟冯小姐的失踪有关,那对方也许并不要冯小姐的性命。” 吴五一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凌枢:“意思就是,对方在用冯小姐暗示威胁你们,等你们做到他要求的事情,她应该就会平安无恙。” 吴五糊涂了:“但电话里不是什么也没说吗?” 凌枢:“正因为什么也没说,才让你们抓不到把柄,冯小姐平时要么上学要么在家,顶多跟朋友出去逛逛街,人际关系极为简单,怎么会认识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干出这种绑架威胁的事情?” 吴五:“不是说可能跟春山会的人口买卖有关吗?” 凌枢反问:“人口买卖会接着打来几通骚扰电话么?” 吴五不做声了。 冯部长忽然道:“贤婿,你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果与案情有关,还请坦白告知,我绝不会怪你的,只要珍珠能平安无事,需要付出什么我都在所不惜!” 他察言观色,似乎发现吴五的异状。 吴五忙道:“没有没有,我也希望珍珠能早日归来,怎么会隐瞒事情不说?”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这样无声的攻势下,饶是吴五也有点顶不住,不禁露出苦笑。 “隔壁学校有个女孩子喜欢我,但我已经明确拒绝过她了,她也知道我跟珍珠订了婚,很快就是有妇之夫,上回遇见她,她当着我的面,说一定要让我后悔。但我想,她一个姑娘家,不至于也没能力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可你们刚这么一说……” 凌枢:“你那位同学姓甚名谁?” 吴五:“她叫杨春和,是我们隔壁女子,读大二。我们是在一个观星协会认识的,我对天文很感兴趣,那个协会的姑娘很少,她又是每次沙龙都必到的,久而久之,我们就认识了。” 凌枢:“你们确立过恋爱关系吗?” 吴五毫不犹豫:“当然没有!我们只是在天文上谈得来,她想象力很丰富,总能为每一颗星星描绘出一个精彩的故事,聊天时也有其他同学在场,她曾经对我表示过好感,但我也告诉他,我喜欢的是珍珠,只能与她当朋友。” 凌枢:“她的家庭境况,人口关系,你知道吗?” 吴五摇摇头:“我刚才就说过了,我们除了天文和观星,很少聊别的话题。” 凌枢望向冯部长:“那您这边?” 冯部长道:“我新近上任,但也一直在南京那边,我夫人和大儿子同样在南京,如果有对手做出这种下作肮脏的事情,那么他首选也应该是拙荆或犬子才对。” 这话也有道理。 凌枢想了想,道:“目前来说,我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建议您几头分开寻找,巡捕房那边的人手不能断,还有,要找人去查吴先生说的那位女同学,毕竟她也是有嫌疑的。再者,我会去问问陆祖德和蓉姐,看能不能从他们那边找到什么突破口。冯部长,如果再有这样的电话,您一定要接,尽可能询问对方身份,起码弄明白对方玩这些把戏的目的,我们才好对症下药。” 他的话是老生常谈,但冯部长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表示同意。 “我这就给警察局去电,让他们查查这个杨春和。” 眼下暂时没有凌枢的事情了,他跟岳定唐告辞离开,提也没提冯部长那个装满美钞的匣子。 岳家不缺钱,那些钞票可以当作奖赏,但给凌枢,和给“岳定唐好友”这两层含义是不同的,冯部长也拿不出手,就让长子另外准备了一些礼物,客客气气把凌枢和岳定唐他们送出冯府。 岳定唐看他一脸促狭,就知道他憋了一肚子话。 前脚刚离开冯家,岳定唐生怕他憋坏了,主动道:“你可以说了。” 凌枢打了个哈哈:“我怎么觉得自己有点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_分节阅读_454 岳定唐无语,他头一回看见有人把自己比成狗的。 这语气仿佛还很光荣。 凌枢吊儿郎当:“岳长官这么急着赶来,是怕我被欺负,坠了你的威名吗?” 被冯家轻慢,他非但没生气,反倒觉得冯部长挺有意思。 活生生的官场现形记,可不是有意思么? 冯部长这本事,果然是块当官的料。 反倒是冯谅多年不见,依旧有些扶不起墙,看冯部长的意思,应该也不指望二儿子继承家业了。 “我倒是不怕你受委屈,反正也没人说得过你,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对你横三横四,恨不得在你身上烙上我的名字,走到哪儿都有人长眼些。” 岳定唐慢悠悠道,跟凌枢肩并肩走着。 他知道凌枢一定会管这个案子,索性提前去一趟吴家打声招呼,也方便之后询问调查,没想到冯家正好来了那个电话,冯部长派人去请吴五,他便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岳定唐不像别的豪门子弟,出入非得坐小汽车来彰显身份,此处离岳家不远,走回去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路程。 迎着晚霞,身边有最在意的人,安宁平和,时间静止,他觉得再走多久也不是问题。 凌枢啧啧两声:“岳长官说情话也这么霸道吗?” 岳定唐:“那你喜欢吗?” 凌枢:“马马虎虎吧。” 岳定唐哼笑,口是心非。 凌枢一拍脑门,懊恼不已:“差点忘了,那个匣子,里头起码一千来块的美金呢!” 岳定唐:…… 夜里凌枢在岳家吃了饭也没回去,凌遥早就习惯弟弟会三不五时借宿在岳家。 老管家专门给凌枢收拾出一间客房,凌枢倒是老老实实睡在客房,反倒是佣人收拾房间的时候,经常发现岳定唐的卧室里被子整整齐齐没动过。 不过这天晚上,他们的睡眠质量注定不会那么好。 因为半夜所有人都被一通电话吵醒。 电话是冯大打过来的。 他并不知道凌枢在岳家过夜,但凌家没有电话,他只能先把电话打到岳家。 这个时候打电话无疑是严重的打扰,但冯大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 他在紧张局促,还带着一丝颤抖的语气中,快速说了两件事。 一是杨春和也失踪了。 二是就在几分钟前,他们又接到了鬼来电。 第156章 杨春和的失踪也很突然。 昨天下午本该是观星社团的例行讨论活动,每名社员会根据自己过去一周的观星所得提交一份报告,众人围坐一块就报告内容互相分享心得。 活动暂时取消,大家就没碰上面,直到昨天凌枢和岳定唐走后,冯部长和吴五去找杨春和,才发现她根本就没回家。 杨家家境一般,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况,这样家庭的孩子,要么读完中学就罢了,要么就是去上免费的师范类学校,一般不会选择收费不菲的女子大学,但杨春和勤奋刻苦,成绩优异,在入学考试被老师赏识,破格录用之后免了学费,自己只要交些生活费和书籍费,这才得以成为学校一员。 据杨家父母所言,杨春和平日很乖巧,除了在学校就是回家,基本上很少出门,她尤其嗜好看书,有时候从学校图回来,一头就扎进屋子里,能半天不露面,这次下学没回家,是破天荒头一回。 杨春和的失踪是如此巧合,正好就卡在他们想要找她问话的当口,让人很难相信她跟冯珍珠的事情没关系,但现在人不见了,想找杨春和问话也没地方找,冯部长只好让警察局的人先将杨家父母带回去审问调查。 当天晚上,冯家就又来了鬼电话。 _分节阅读_455 这个电话与之前不大一样。 接电话的冯谅信誓旦旦说自己真听见了妹妹的声音。 他说电话那头的冯珍珠在哭着喊救命,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在什么荒郊旷野,伴随着风声呜咽,令人不寒而栗。 冯谅当时接电话的手差点没拿住,把话筒扔出去,冯大慢了一步,赶出来只看见冯二脸色煞白,牙关紧咬,冯大还以为弟弟鬼上身了。 “我把电话抢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断了。” 他对凌枢如是道。 “我二弟许久才缓过来,他说喊救命的肯定就是珍珠,但问题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儿,上海的荒郊多的是,这根本就没法找,而且,我有一个最坏的预想。” 凌枢:“而且什么?” 冯大沉默片刻:“舍妹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这几通电话,实则是——” 实则是冯珍珠的鬼魂在给家人喊冤。 他不必出口的言外之意,凌枢已经知道了。 凌枢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鬼魂作祟,但现在他也没法给冯大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家这通电话过后,凌枢也没什么睡意了,就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琢磨。 房门有人敲响。 “进来。” 他都不用猜,就知道是岳定唐。 进来的果然是岳定唐。 但让凌枢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的,是对方手中那碗小葱水饺。 水饺是薄薄的皮,肉馅在汤水里隐隐若现,泛着欲迎还拒的诱惑,肥嘟嘟沉浮不定,不时与葱花交互起舞,光从视觉就给予深夜未眠的人一记重击。 “劳烦您老亲自来送宵夜,这怎么好意思?” 凌枢嘴上客气,身体却很诚实,双手已经接过去了。 岳定唐:“我就知道你会睡不着。” 他又出去拿了碗饺子进来。 以前他是从来不会在房间里用餐的,这简直是岳定唐无法忍受的毛病。 但现在—— 只能说,人的容忍度是随着对方不断突破下限而不断提高的。 既然没法消灭对方,甚至还要在余生很长一段时间里与对方共处,岳定唐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底线正缓慢被突破。 “我明天想去见见杨春和的父母。” 一个饺子下肚,凌枢满足半眯眼,后半句风牛马不相及。 “岳家厨子手艺真好!” 岳定唐:“你觉得案子跟她有关?” 凌枢:“你怎么看?” 岳定唐:“杨春和一个弱女子,就算喜欢吴五,嫉恨冯珍珠,也不太有胆量干下杀人的事情。她家境一般,靠奖学金才上的女子大学,如果能毕业,那必定是前途无量,何必为了一段无果的恋情,就葬送自己前程?” 凌枢:“人在激动之下,很容易做出违背常理和理智的事情,如果杨春和真想吴五说的那样,暗暗倾心于他,在求而不得的情况下,会不会铤而走险,杀人行凶?” 岳定唐摇头:“那她父母呢?就算她学费全免,每年的书本费和各种杂费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必然得是真心爱护女儿的人家,才会愿意出这笔钱。有如此父母,杨春和就算要杀人,也会想想后果的。” “即便她不是凶手,肯定也与凶手有关,又或者,她也是凶手的其中一个目标。” 说到这里,凌枢自然而然想起一个人。 “吴五?” _分节阅读_456 这两个女人都和吴五有关系。 岳定唐忽然道:“你有没有觉得,冯部长的态度也有点古怪?” 凌枢:“怎么说?” 岳定唐:“当时,你在询问他们是否得罪过什么人的时候,冯部长不是先反思自己的人际关系,而是先问吴五。” 凌枢:“不错,的确如此。” 岳定唐:“他怎么就笃定吴五那边出了问题,而非自己?” 也许他问心无愧。 但正常人在听见凌枢的问题之后,肯定会先从自己身边的人找起,冯部长的反应,就显得太快了,根本没有思考时间。 凌枢道:“虎毒不食子,冯部长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女儿下手吧?” 岳定唐斟酌言辞:“会不会,他不希望冯家和吴家联姻,又不好明着撕破脸,所以想出这种法子,暂时把女儿藏起来,等到风头过了,想来吴家也不会再要这样一个儿媳妇?” 凌枢鼓掌:“老岳啊老岳,我发现你跟了我之后,想象力也跟着丰富起来了,故事信手拈来,眼睛都不带眨的!” 岳定唐挑眉,什么叫跟了他,到底是谁跟了谁?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值得两人花下半夜好好讨论。 凌枢很快就没空去琢磨鬼来电的事情了。 第二天他们中午才出门,先是去的租界巡捕房。 杨春和的父母被羁押在那里。 杨家并不住在租界,巡捕房算是跨界了,但这件案子本来就是春山会案件的延续,巡捕房手伸太长,警察局也不愿得罪洋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怜杨家原本做点小买卖,家境也算殷实,却是寻常百姓人家,没什么门路人脉,这一被抓进去,就只能听天由命,杨氏夫妻被女儿失踪和可能杀人的消息双重打击,一夜下来,竟是憔悴得不成人样。 凌枢虽然之前没见过他们,但也知道,两人原来肯定不是这样的情状。 “两位好,我姓凌,你们可以叫我凌枢。我是受冯部长之托,过来了解一下案件的进展。” 凌枢接过沈人杰递来的口供本子,翻开看了一下,里头都是杨氏夫妇的供词。 他们对女儿的事情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成绩很好,受学校老师的喜爱,这年头能学费全免读大学是个荣耀的事儿,他们也一直引以为傲,左邻右舍更是将杨春和作为自家孩子学习的榜样。 骤然晴天霹雳,普通人肯定很难接受。 “凌先生,春和那孩子很老实,她是真的不可能杀人的!请您明察啊!” “是啊,求求您帮我们找到孩子吧!她一定是被什么人抓走了,我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别说杀人了,春和连只鸡都不敢杀的!” 他们就像受惊惶恐的动物,不停往外倾泻内心不安。 凌枢安抚他们几句,又问了几个问题。 都是很普通,口供本上有的问题。 凌枢对沈人杰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沈人杰无语,心说你问的那些都是什么问题?家住何处,家里有几口人,杨春和平时跟他们怎么相处,昨日干了什么,这不都是口供本上写了的吗? 他甚至怀疑凌枢不想调查,在敷衍了事。 凌枢道:“我想去杨家看看,需要他们带路指引,你跟上头申请一下,先把他们放了吧。” 沈人杰睁大眼睛:“你以为巡捕房是我家开的?” 凌枢无辜道:“这不是让你去申请吗?” 沈人杰提高声音:“申请了也不行,这两个可是嫌疑犯的亲属,也可能是同谋!” 凌枢朝岳定唐下巴一扬:“老岳,交给你了啊,我先去跟陆祖德他们叙叙旧。” 说罢摆摆手,还真潇洒走了。 沈人杰把岳定唐拉到另一个屋子,苦笑解释。 _分节阅读_457 “岳长官,您就别为难我了,我现在虽然升了点职,可也还是个小人物,这次失踪的可是冯部长女儿,这要是放虎归山,谁也担不起。” 岳定唐:“他们方才的表现你也看见了,这两人不可能是同谋,但如果杨春和真是凶手,把他们放回去,她也许会忍不住回家探望,你们可以守株待兔。再者,这两人年纪大了,要是在狱中有个差错万一,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你想必也不乐意看见吧?” 沈人杰面露难色:“这……” 岳定唐:“你是办案得力,才会升职,如果再立新功,又帮冯部长找回千金呢,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沈人杰一咬牙:“我尽量去申请一下吧,不过岳长官您要是也在,肯定事半功倍。” 岳定唐颔首:“我陪你去。” 另外一头,凌枢见着了陆祖德。 对方仍是与上次一样,疯疯癫癫,逢人就露出傻笑。 第157章 凌枢一直怀疑陆祖德在装疯卖傻。 但一个人能连续半个小时眼睛不眨在那傻笑,也是一种本事。 最起码,凌枢近距离观察之下,看不出什么破绽。 陆祖德被关这么多天里,肯定有形形色色的人来过,期望从他口中套出秘密。 包括鹿同苍的秘密,鹿同苍握着别人秘密的秘密。 鹿同苍死得突然,但他叱咤上海滩这么多年,手里捏着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把柄,估计足以击倒大半个政坛,令不少大佬惊慌失措。 有多少人迫不及待想要从陆祖德口中挖出这些秘密的星零碎片,就有多少人盼着陆祖德死。 凌枢听沈人杰说过,陆祖德入狱这么些天,就已经遇到了三次食物下毒,一次狱友暗杀,巡捕房的人只好将他单独关押起来,但这也阻止不了陆祖德自残,据说他逮着机会就会开始折腾,譬如用摔碎的碗瓷片划伤自己,把身上划得大大小小伤口遍布,巡捕房又不能让他死,如此一来还得找个人专门盯着他,可谓心力交瘁。 凌枢的目光从他脖子上流连往下,包括裸露在衣裳外面的手脚,上面深深浅浅,一道道的伤口清晰可见,有些还在往外渗血。 他自己却好似毫无察觉,兀自盯着屋子角落的一个点,呆呆怔怔,神游太虚。 凌枢将负责看守他的巡捕支开了,后者忙不迭如释重负,乐得片刻清闲。 看守这么一个人不是件美差,对方宁可上街巡逻,也不想面对一个疯子,久了能把看他的人也给逼疯。 牢房里只有凌枢和陆祖德。 不远处传来别的犯人嘶吼呐喊,在昏暗空旷中被放大,层层回荡开去,又显得没那么清晰了。 “陆祖德,我知道你不想死,装疯是你唯一活下去的办法。” 凌枢与他咫尺之遥,说出来的话只有对方能听见。 “你知道太多秘密,那些人不会让你善终,但现在这样,他们分不清真假,反倒一时不会杀了你,你就可以苟延残喘多些时日。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别的法子活下去?” 陆祖德无动于衷,凌枢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我可以帮你改名换姓,去香港。只要离开上海,那些人就奈何不了你,他们也许在这里能呼风唤雨,但离开上海,许多人的手就伸不了那么长,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希望你好好把握。” 凌枢没打算帮陆祖德改头换面逃命,但他这个办法是真的,但凡一个人还有求生欲,就绝不会在这里坐以待毙,即便装傻,总会下意识流露出点反应。 但,他失望了。 陆祖德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依旧目光呆滞,神情木讷,连头发丝都没有颤动一下。 顶多就是嘴里喃喃自语,在唱什么童谣,十句有九句别人是听不懂的。 难道是真傻了? 凌枢不想要一个真傻的陆祖德,那会让他此行没有任何意义。 蓉姐和宋姐那些人加起来,都不如陆祖德知道得多。 _分节阅读_458 即便冯三小姐的下落有什么消息,那肯定也是应在陆祖德身上。 “你想好了,今天我一走,就不会回来,如果你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就再也出不去了,我只对冯三小姐的下落有兴趣,其它秘密一概不想知道,你确定你连这次机会都不想抓住吗?” 他凑近陆祖德,一字一顿。 后者慢慢将目光移回他身上,蓦地嘿嘿傻笑出声。 凌枢正想起身,冷不防对方忽然发难,直接把他扑倒,还要张口咬人。 他直接抬腿一踹,陆祖德飞了出去,直接摔在墙角。 “嗬……嗬……” 陆祖德喘着气,像老旧败坏的风箱,这一脚力道不轻,他现在腹部肯定疼得厉害,凌枢站在原地没动,居高临下,冷冷盯着他。 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冯三小姐……冯珍珠……珍珠圆溜溜,又白又光滑……嘿嘿嘿!” 陆祖德不介意凌枢说没说话,他兀自在那笑。 只是这笑,不像傻笑,听着倒有些瘆人。 凌枢缓缓道:“你知道她叫珍珠,想起来了?那她究竟在哪里?” 陆祖德眨眨眼,笑道:“珍珠,她就在你身后啊!” 壁角煤油灯忽闪忽闪,微末光亮抵挡不了大片的阴暗。 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直逼后颈,饶是凌枢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凌枢上前逼近一步。 “你自己想清楚了,冯珍珠可以换你一条命,你很不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祖德抱膝瑟缩向墙角,像是真有什么东西飘过去。 “别过来!别过来!你不是我杀的,别找我!” 凌枢心头一沉,他直觉这句话是在说冯珍珠。 难道冯三小姐当真死了? 可这世上真有鬼来电诉冤一说? “别过来,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们去,找他们去!” 陆祖德还在小声嚷嚷,他面容扭曲,恐惧无法伪装。 凌枢:“他们是谁?” 陆祖德嘟嘟囔囔,可声音越来越小,根本听不清。 凌枢再想凑近,对方却陡然尖叫一声,直接整个身体往墙角贴,后背对着他。 陆祖德身形本来就小,这一下更是缩成球一样。 不管这个人贩头子现在有多可怜,凌枢都不肯放过他,直接伸手一抓,把对方拽过来。 “说话!” 陆祖德瑟瑟发抖,猛烈摇头。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去找他们不要找我!你走开,走开!” 他像是在驱赶凌枢,更像是在驱赶黑暗中不知名的生物。 “冯三小姐是不是死了?谁杀的?你吗?如果是你杀的,你头上的罪名又会多一条,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凌枢压低嗓子,恶狠狠威胁。 陆祖德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凌枢起身,后退几步,又冷冷看了陆祖德很久,见对方依旧不肯交代,面上虽然不露,内心却有点无奈。 _分节阅读_459 再逗留下去也意义不大,他准备离开了。 他本以为对方是装疯,现在看来,似乎又是真疯。 如果陆祖德的演技当真厉害到这个程度,那难怪那些急欲从他口中得到秘密的人,会弄不清他真疯假疯,留着他这条小命。 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在黑暗里苟延残喘,在监视下装疯卖傻,光是两个鼻孔出气,就叫活着了? 这是陆祖德想要的? 身后,陆祖德又开始颠三倒四说话。 “珍珠,珍珠好漂亮,我喜欢玛瑙,火一样的玛瑙,火红火红的,火……他们说火是朱雀,火,嘿嘿,还有青龙,老虎,乌龟!” 凌枢的脚步一顿。 “乌龟我也喜欢,壳子,我要钻进去……我的壳子呢?咦,我的壳子哪去了?” 他驻足听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的话毫无逻辑顺序,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再听下去也没有用。 凌枢又去看蓉姐和宋姐。 果不其然,这两个女人倒是正常,但她们什么也不知道,蓉姐推翻了自己之前见过冯三小姐的说法,坚称自己是认错了。 巡捕告诉他,春山会被绑的女子之中,的确有一个跟冯三小姐有些相似的,但姓的是陈,家境普通,还是个女学生,跟冯家没什么关系,只是巧合。 凌枢在他们三人身上一无所获,只得彻底离开这里。 牢狱的阴暗跟外面的阳光普照形容两个世界。 凌枢长长出了口气。 老实说,待在里面起初可能没感觉,但时间一久,那种压抑逼仄足以把正常人逼疯。 也许陆祖德就是这样疯掉的。 但他是真疯吗? 凌枢现在也有些不确定了。 没有一个人能装到这个地步,面对逃出生天的诱惑丝毫不动心。 岳定唐和沈人杰在外头等他。 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杨家夫妇。 岳定唐出面,事情果然很顺利,一通跟冯部长的电话之后,杨家夫妇被获准假释,换言之是软禁在家,巡捕房这边派人住在杨家,跟他们同进同出,这个人就是沈人杰。 凌枢听见这事就开玩笑:“老沈,你都快成监视老手了吧?” 沈人杰唉声叹气:“这差事整的,哎,其实我不愿意!” 凌枢一拍他肩膀:“得了吧!你住在杨家,好吃好喝被供着,还不用回巡捕房点卯,不比之前舒服多了,这桩案子要是办好了,功劳又有一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沈人杰装不下去,闻言嘿嘿两声,不嘚瑟了。 “陆祖德那边怎样了?”岳定唐问。 凌枢摇头:“他的嘴巴很紧,什么都撬不出来,我甚至怀疑他真疯了。” 沈人杰:“你这下信我了吧,我们一开始也怀疑他装疯卖傻,后来各种法子都试过了,那些什么面贴纸,老虎凳,都没能把他试出来,人反倒还更疯了。其实吧,他疯了就疯了,本来也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但上面的人却不想杀他,那就只能这么晾着呗,看他自己什么时候忍不住,不装了!” 凌枢叹道:“如果他真是装的,那我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人能对自己心狠至此,难怪能在鹿同苍手下抢了江河的位置。” 杨氏夫妻跟在他们后边,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却一脸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现在被放回家,也没有丝毫放松。 巡捕房的牢狱不是寻常小老百姓能忍受的,虽然两夫妻没有陆祖德那样的遭遇,但肯定也受了不少磋磨,加上心理上的折磨,没有病倒已经算很幸运了。 “几位长官,到了,还请几位先到屋子里坐坐,你们想查什么,我们一定给你们找来。”女人指着前边一栋房子道。 这是一栋貌不惊人的民宅,与周围其它房子无异。 凌枢是本地人,知道这一片住的都是不太富裕的百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称不上贫民窟,但是每年能余下来的钱也不多,有时候一场重病就能把他们攒下的家底耗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在这样的世道,想要维持平静生活,更不容易。 _分节阅读_460 杨春和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读大学,必得是家里父母对她爱护有加,将女儿当成掌上明珠。 “大嫂,春和是你们唯一的孩子吗?” 凌枢彬彬有礼,又穿着便服,比沈人杰这个巡捕更能让杨大嫂亲近。 “是,她原本还有个哥哥,两年前因病去了,哎,我们膝下就春和这一个孩子,她平日下学之后还会帮我们干活,特别懂事可人疼……” “大嫂,现在不是我们相不相信春和,是她失踪了。就算她是无辜的,也得先把人找出来,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失踪了,你们家只有一个孩子,又是大学生,也是未来的国家栋梁,我们会尽力的。” 凌枢一通安抚,果然令杨大嫂渐渐平静下来。 “是的是的,总该先把人找到……长官,那就拜托你们了!” 杨大嫂一抹眼角,抬腿往里屋去了,杨家男人则给他们斟茶倒水。 “几位长官还请见谅,我们两天没回来,家里也没什么现成吃的,不然我让孩子他娘出去买只鸡,今天炖鸡汤招待几位!” 他点头哈腰,殷勤备至。 杨大嫂则从里屋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是几块银洋。 “几位长官,这是我们多年积蓄,一点心意,还请几位笑纳。” 沈人杰待要伸手,却被凌枢生生瞪回去。 凌枢把她的手一推,正色道:“杨大嫂,我们不是来拿好处的,是真来查案的,我想去你女儿的屋里看看。” 杨大嫂忙道:“我带你们去,这边请!” 这个家不大,杨春和的屋子更小。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什么东西都有,也不缺女孩子的情趣,窗口就养了些小植物,杨春和还做了一块块小小木牌子,给它们一个个起了名字。 桌上的书不多,但笔记本很多,一摞摞的,令人一眼就注意到了。 凌枢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是杨春和手抄的《悲惨世界》。 再翻开一本,是《羊脂球》。 旁边杨大嫂道:“我们家春和从图,回家就自己抄写,她说不想买,一来可以给家里省钱,二来抄写的时候也可以记忆,这样更容易把书的内容看进去,我和她爹也不懂,就由着她。” 凌枢点点头,的确是个刻苦勤奋的孩子。 他一本本翻过去。 大部分都是手抄书,有些是论文作业,杨春和对待每份作业都很用心,看得出她非常珍惜自己的学业。 凌枢注意到,在一些自由发挥的课程论文上,她的想象力很丰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她虽然不是历史专业,却对历史上各种奇闻异事尤其感兴趣,在一本观星感悟下面,甚至还手抄了一本《梦溪笔谈》,在里面历朝历代各种奇物奇闻的那一章,写了不下于原著字数的感悟。 譬如—— 沈括曾写道,他家里有种透光的铜镜,背面刻有无人能看懂的古老铭文,只要把镜子放在阳光下,这些铭文就会照射在墙壁上,清晰可见。 杨春和在边上注解道,此镜铭文未定上古之秘,记载长生驻颜之术,惜今无人识得,若有此镜,我定会穷其一生追寻其中奥秘。 信誓旦旦的语气,但也很孩子气的感想。 少年少女总有对世界的无穷憧憬和幻想,姑娘家则更喜欢符合年龄的漂亮衣裳和胭脂水粉,像杨春和这样将注意力放在天文和古代不解之谜上的,倒是少数。 岳定唐见凌枢在那饶有兴趣翻着杨春和留下来的各种笔记,甚至还有坐下不走的架势,便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一声。 “把你想看的带回去看吧,别在这里耽误人家。” 凌枢如梦初醒,想起杨氏夫妻被放回来的目的,是巡捕房想用他们来钓杨春和出来,自己和岳定唐在这里,杨春和就肯定不会出现。 但看过这些日记之后,他已经在心里排除了杨春和的嫌疑。 这充其量就是个爱幻想,天马行空想入非非的少女,绝对干不出因为嫉恨而绑架杀人的事情。 更何况,她这么多笔记里头,也没有关于吴五的任何记载。 这说明她对吴五就算有迷恋,也没深到那个程度。 不过自己手头还有两本笔记没看完,凌枢决定暂时不下结论。 _分节阅读_461 “被你一说,还真有些饿了。” “你想吃什么?” “德大西菜社?”他不说则已,一说就说了个贵的。 “走吧。”岳定唐居然也答应了。 凌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随便找家就行,我估计等不了那么久了。” 沈人杰在旁边听得流口水,忍不住插嘴:“我知道德大西菜社的葡国鸡和里脊牛排最好吃。” 凌枢拍拍他的肩膀:“为了对得起你的推荐,我们会多吃点的。” 沈人杰:…… 他还等着这两人邀请自己一起,哪怕是客套礼貌性询问,自己肯定也就坡下驴顺着杆子爬么,结果他们居然问也不问! 沈人杰牙痒痒。 杨家男人小心翼翼过来问:“沈长官,您可要喝点粥?” 沈人杰没好气:“爷不饿!” …… 拿着杨春和的两本笔记回到家,凌枢得以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来仔细。 他发现,这最后两本笔记,居然是诗歌。 有写校园里的花和树,也有对某人隐晦朦胧的好感——凌枢看不出这里说的是不是吴五,因为杨春和根本没有任何明示和暗示,适合套在每一个年轻异性身上。 写得最多的,则是天上的星星们。 她真就像吴五说的那样,给每一颗星星都编出一个故事,写在一首诗歌里。 遣词造句有些稚嫩,但充满热情,丰富的想象足以弥补那些不足,让每一首诗歌都变成星星咏叹曲。 凌枢带着查案和欣赏的双重目光浏览片刻,忽然咦了一声,身体从半躺在床上猛地鲤鱼打挺坐起! 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杨春和不止一次写到东方苍龙七宿,提到苍龙这两个字的频率未免也太高了些。 他翻开本子,一个个数过去,竟数到了二十七个。 杨春和为何对苍龙七宿如此感兴趣? 他最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些…… 凌枢皱着眉头,在脑海里翻搅搜索,思路却冷不防被姐姐凌遥的声音打断。 凌遥在门外喊他:“小弟,定唐来找你了!” 这个岳定唐,就算再想他,也不过分开一个晚上,没必要惦记到这个份上么,自己总不可能每晚都不回家睡的。 凌枢臭美自恋地吐槽一句,根本就不想离开床。 “姐,你让他进来!” “不像话,哪有这样招待人的,你别和他计较……” 外头传来姐姐隐约的抱怨和岳定唐似乎在说没关系的回应,房门很快被推开。 凌枢冲他挑挑眉,拍拍身旁的床位。 岳定唐却没动。 “冯三小姐回来了。” “啊?” _分节阅读_462 第158章 夜是深沉的黑。 万家灯火逐渐熄灭,人间世界一片静寂。 老葱头是冯家的老佣人,在冯家待的时间比冯三小姐的年纪还要长,因为他的脑袋比常人大些,很久前就有了这么个诨号,久而久之,大家甚至忘记他本来的姓氏,老葱头脾气好,也不反抗,每次都乐呵呵由得人喊,有时还应声。 这天是老葱头值夜,他像往常一样,在半夜时分提着煤油灯,准备绕冯家外面一圈,看看谁的门窗没关好,外面有没有蟊贼。 虽然冯三小姐不在,冯部长他们又暂时回来住,这些都没有影响老葱头的日常工作。 炎炎夏日,这两天突如其来的雨,却反倒使天气降温了,老葱头常年都是一身长袖衫,倒不妨碍,他从后门出来,绕着墙慢慢地走。 这条路已经走过千八百遍,他早就烂熟于心,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他看着当年冯家搬入这里,客似云来,车水马龙,随着冯部长搬去南京,这里逐渐落寞下来,时间跟他的年纪一样渐长,这里的外观也逐渐陈旧,墙上青苔斑斑,依稀还能闻到腐朽的味道。 老葱头有些惋惜,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崭新光亮的冯公馆,但这不是他能做主的,一草一木都属于冯家主人,而他只是冯家的附属品。 夜静得很,雨后连蝉鸣都听不见了。 老葱头忽然停住脚步。 他揉揉眼,刚才仿佛看见前面有人走过,一道白影,在夜里分外显眼。 也许是老眼昏花了,他心道。 下一刻,那白影又出现了在视线之内,就站在大门口的铁门外边。 老葱头心一抽,差点没晕死过去,他后退两步,颤巍巍喊了声—— “三、三小姐?” 白影没有应声,却像是听见老葱头的唤声了,缓缓从侧面转过来,给他一个正面。 惨白到没有血色的脸。 空荡荡随风飘荡的袖子。 细得像竹竿的脖子,上面撑着个脑袋摇摇晃晃,贴了一张老葱头很熟悉的人皮,朝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老葱头心里那根弦彻底崩了! “鬼、鬼啊!!!!!!” …… 两个小时后。 凌枢在冯家见到了冯三小姐。 他没法跟冯三小姐交谈,只能跟岳定唐一道站在房间门口,从门缝里窥见对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睡得很是安稳。 凌枢冲岳定唐使了个眼色,将门虚掩,回到客厅。 “我没见过三小姐,你们能确定是她回来了吗?” 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冯大点点头。 “是三妹没错,她还记得我们,许多问题都能答得上来,唯独对这几天的去向一问三不知,好像失忆了一般,她精神也很不好,我们不好再追问,只能让她先休息,等醒来再从长计议,就先将这件事告诉二位,免得二位继续受累奔波,多谢凌先生,这次有劳您了,之前若有得罪,还请看在家父面子上,别跟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一般计较。”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通知他们,冯珍珠已经找回来了,二者,既然冯三小姐回来,那先前的委托也就不存在了。 冯大说话,果然比冯二体面许多。 他又拿来一个匣子,正是先前凌枢没有接受的那个。 “虽然凌先生不看重钱财,但我们还是要有所表示的,小小礼数,还请笑纳。” 冯大没有打开盒子,但从手势来看,匣子里面应该比之前多了点东西。 凌枢当然知道,对方如此客气,大部分是看岳定唐的面子。 “不看重钱财”的凌先生手一伸,把盒子接过去了。 _分节阅读_463 利索的动作让冯大微微愣了一下,他还以为凌枢会想之前一样视金钱如粪土拂袖而去的。 “既然这里没有我们的事,那我们就先告辞,不叨扰冯大公子休息了。” 冯部长没有亲自出来迎接,是不在这里还是另有要事,凌枢不知道,他和岳定唐也没想久留,客气话说完,就起身告辞。 冯大回过神,“我送二位!” 凌枢揣着匣子,心事重重的样子,离开冯家时差点一脚踩空台阶,幸好岳定唐在旁边及时扶了一把。 “走路看路,想什么呢!”岳定唐轻声斥责。 凌枢其实没怎么把关注点放在冯三小姐的回来上,此事虽然蹊跷,但现在又没法把冯三小姐摇醒问话,冯家又那么说了,摆明是告诉他们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追查了,凌枢总不可能去把冯珍珠绑出来问话。 他现在更加关心杨春和的失踪。 这个女孩子没有冯家那样的家世能疏通警察和巡捕两边力量倾力搜捕她的下落,冯珍珠回来之后,这件事肯定会慢慢淡化下去,如果杨春和再不出现,渐渐地只会被当作一桩普通失踪案处理,对杨家来说,失去唯一的女儿,无异于天塌下来。 “我想明天再过来一趟。”他对岳定唐道。 “你想从冯三小姐口中询问杨春和的下落?” 岳定唐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 凌枢点点头。 冯珍珠回来,杨春和却没回来,两人失踪的时机又是如此之巧,也许只有冯珍珠,才知道杨春和的下落了。 “我在琢磨杨春和那本笔记,她在里头写了许多诗歌,其中多次提到苍龙七宿……咦?” 岳定唐:“怎么?” 凌枢喃喃自语:“苍龙,青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他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我想起来了!” 他说怎么老惦记着苍龙二字耳熟,今日狱中陆祖德不也念叨过么? 难不成这两个字是有什么含义?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纯粹的巧合。 “老岳,我想去一趟巡捕房,找陆祖德问点事情!” “现在?” “现在。” 岳定唐没忙着追问,他直接让凌枢上车,让司机掉头载他们去巡捕房。 有他在,见陆祖德会顺利许多。 在途中,凌枢才向他说起自己的发现。 岳定唐皱着眉头没说话。 凌枢:“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岳定唐:“你一说青龙,我就想到一个地方。” 第159章 “你听说过青龙会吗?” 面对岳定唐的问题,凌枢面露片刻迷惑。 “你说的这个青龙会,跟日本那个黑龙会有什么关系?” 岳定唐:“……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唯一的关系可能是都有个龙字。” _分节阅读_464 凌枢打了个哈哈:“那我没听过,你继续说。” 岳定唐:“传闻一贯道门下有七大总坛,分别在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地,以四灵三才命名,其中上海的就叫青龙会。但这个青龙会,跟陆祖德和杨春和提及的青龙有无关系,我就不得而知了。” 凌枢一愣。 他没想到岳定唐会提起一贯道。 这可是一个在当下大名鼎鼎的组织。 名气大到,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认识。 政府称其为邪道,总也定期派人清剿,但总是剿而不尽,死灰复燃。 一贯道号称柔和儒释道法几家之长,甚至还拉来耶稣基督,声称自己有几家神明附体,大力宣传末日之说,并能保佑世人在末日中幸存下来。 适逢日本虎视眈眈,外有列强,内有军阀,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普通市民尚且能得一隅之安,苟且度日,大城市之外的广袤土地,许多人因此失去土地,飘零流离,朝不保夕,更有黄河长江沿岸连年水灾,内陆少雨地区常常干旱。 从前年开始,中国大部分地区天灾瘟疫就没消停过,大前年是广东福建等地的鼠疫,浙江山东等地的霍乱,湖北天津等地的天花,前年则是长江下游因水灾导致的疟疾,因瘟疫导致的死亡数字从几千到几万甚至十来万不等,年年都有。 小有积蓄的人家为了治病尚且倾家荡产,那些本来就贫苦的百姓更是无药可医,只能绝望等死,凌枢当时从何幼安那里拿到的酬金,就有一部分用在去年伤寒流行时,染上得病的那些郊外贫民,但这些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走投无路之下,一贯道那些虚无缥缈的长生永生言论,受众自然越来越广,势力发展也越发迅猛,据说已经由下而上,甚至连某些高级官员,都是一贯道的信徒了。 凌枢一拍额头。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从前在江湾区警察局时办过的一件案子。有一回我们抓到一个买卖人口的拍花子,后来查到他跟一贯道也有些联系,手底下还有几条人命官司,那拍花子说,自己只是一贯道里头上不了台面的小喽啰,根本不能算正儿八经的人物,那些大人物,个个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岳定唐点头:“一贯道赖以生存的门道五花八门,赌馆青楼不在话下,贩卖人口自然也是其中一条渠道,我甚至怀疑他们跟鹿同苍和陆祖德的春山会也有些联系。” 凌枢:“但冯三小姐回来了,如果她是被拐卖的,这就说不通。” 冯珍珠暂时无法询问,杨春和失踪,也只有陆祖德有可能帮他们解开这个疑惑了。 “走,去巡捕房!” 但凌枢和岳定唐都没想到,他们去晚了一步。 陆祖德死了。 “时间大概是在晚上八点五十分左右,我们听见陆祖德隔壁牢房的犯人在嚎叫,想过去让人安静点,谁知道就看见陆祖德牢房那里流出一滩血。” 巡捕赶忙跑过去一看,才发现陆祖德脖子上居然被碎碗瓷片隔开一个口子,身下都快被血浸满了,人自然也回天乏术。 这人是上头特地交代下来不能死的,他一死,巡捕房整个沸腾,所有人头都大了,混乱持续到凌枢他们到来时还未平息,跟他们说话的巡捕愁眉苦脸,估计正担心遭受来自上级的狂风暴雨。 凌枢算了下时间,八点五十分,也就是他们当时还没到冯家之前,可谁又能料到陆祖德会在那个时候自杀? “你们确定是自杀吗?”岳定唐问。 “发现的时候牢门锁着,里头就他一个,凶器掉落在他身旁,上面全是血,除了自杀没别的了,我们奇怪的是,上回为了防止他自残,明明每次给他送饭都盯着,不让他打碎东西,就是打碎了,也有人把碎片都一块块收回来,他手里头那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藏起的,竟也无人察觉。” 凌枢跟岳定唐对视一眼。 “我们想去停尸间看看,可否方便?” 陆祖德的死状甚为凄惨。 脖子伤口处血肉模糊,几乎不忍让人再看第二眼。 他眼睛翻白半合不合,加上身材长相本就异于常人,看上去有些恐怖。 凌枢眼睛不眨绕着此人尸体走过一圈,还低下头去仔细查看他的伤口。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行动意图,都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捕捉了?” 他们想找杨春和,杨春和就失踪了。 冯珍珠好不容易回来,人却只让他们远远瞧上一眼,连交谈都没有机会。 他们想重新在陆祖德身上寻找突破口,陆祖德就死了。 难不成,过几天冯珍珠也得死? 凌枢赶紧摇摇头,把这种可怕的想法从脑海晃出去。 _分节阅读_465 岳定唐沉吟不语。 他不会验尸,所以思路更多放在陆祖德的死这件事上面。 “有很多人想要陆祖德死,他知道许多人的秘密,也有许多人想从他嘴里掏出秘密,他能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一场拉锯和博弈。” 言下之意,他的死未必就跟冯三小姐的失踪有关。 凌枢抓抓头发,有点烦躁。 “这样一来,线索又断了。” “别急,真相从来不会被掩盖太久,所有费尽心机终究徒劳无功,这世间未必邪就不能胜正,但黑夜不可能长久占据天地,它迟早得为光明让道。” 岳定唐拉着他往外走,不希望他在尸体边上多待。 “冯珍珠不可能永远避而不见,冯家人可以不招待我们,但不能不招待萧月。” 凌枢:“你意思是让萧月去问冯珍珠?” 岳定唐嗯了一声:“女人跟女人说话,总比我们直接去问更方便些,冯珍珠对我们有戒心,对萧月却肯定放松得多。” 折腾大半宿,凌枢索性也不回自己家了,直接就去岳定唐那边对付一下。 隔天两人去冯家拜访,果然没见到冯珍珠,连冯大公子都没出面。 冯家管事的说法是冯三小姐现在魂不守舍,精神状态极差,别说见客,就连对家人的话也比从前少了许多。 凌岳二人也不意外,他们没打算久留,寒暄两句就告辞离开。 岳定唐找到萧月,让她这段时间有空没空多去冯家,不管如何见到冯珍珠一面,关切之余,主要问明白她失踪那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萧月自然痛快答应了。 此事过后的一周里,一切风平浪静。 萧月去了三次冯家,在第三次终于见到冯珍珠。 与冯珍珠在一起的还有吴五。 三人一同吃了下午茶。 “珍珠,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萧月伸手去拉她,手指刚刚触碰到对方,冯珍珠却惊吓似的陡然缩回,反应之大令萧月也愣住了。 这本是她们两人之间从前常常会做的小动作,再寻常不过,冯珍珠还喜欢将手伸到萧月腋下去挠痒痒。 但现在,她变得很抗拒别人的碰触。 “你别介意,她可能在外头受了惊吓。”吴五在旁边解释。 “没关系,”萧月越发担心了,她虽然受岳定唐之托,可也是真心关怀好友。“珍珠,我们都很担心你,你这几天到底跑哪儿去了,是遇到坏人了,还是被困在哪里,能跟我说说吗?” 冯珍珠却像没听见她的话,出神望着窗外玫瑰上的露水,眼睛一眨不眨,瞬间永恒。 萧月又唤了好几声,冯珍珠才回过神。 她慢慢转动眼珠,却没看萧月,而是停在她面前的白瓷杯上。 “你刚才说什么?” 萧月无奈,见状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我是说,你既然平安脱险,就回来好好休息,不要再去想那些危险可怕的事情了,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她自然而然要去握好友的手,希望借此给予她温暖和鼓励。 冯珍珠又一次避开了,就像萧月身上有什么病毒。 萧月有些尴尬,又忍不住去想冯珍珠这几天究竟遭遇了什么,整个人竟性情大变,惊吓如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沦落魔窟敌手所有可能面对的局面,萧月几乎隐隐能猜到,却又不愿意去多想。 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追问任何事情了,就算问,冯珍珠也不会回答的。 “别怕。” _分节阅读_466 吴五伸手揽上冯珍珠。 后者坐了弹簧似的瞬间震动一下,肉眼可见的浑身僵住,最终也没有挣开。 这是不是说明,她对吴五的信任,远大于对自己? 萧月自忖跟冯珍珠从小相识的交情,此时也不免吃醋。 “萧小姐,不如晚上留下来吃饭吧,你也可以多陪珍珠说说话。”吴五邀请道。 “不了,”萧月却决定起身告辞,“珍珠现在最需要的是你,还请你好好陪她。不过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的婚期……” 吴五:“婚期不变。不管珍珠遇到什么事,变成什么样,她永远是我的珍珠。” 萧月暗暗点头,庆幸好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大概就是这样。” 坐在市局的办公室内,萧月如是对凌岳二人描述道。 “很抱歉我没有问到你们想知道的答案,但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也没法追问了,也许过段时间珍珠能慢慢恢复,到时候我再打听一下。” “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岳定唐颔首给予肯定。 萧月唏嘘道:“幸好她还有吴五陪伴在身旁,不然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这话言犹在耳,两天之后,岳定唐就撞见一桩怪事。 第160章 这天,凌枢一进门就唉声叹气。 从凌遥给他开门,到中间去做菜,再到吃饭,细数没细数,起码叹了三四回气了。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把福气都叹没了!” 凌遥,把凌枢欲伸向白灼虾的爪子给敲掉。 “用筷子!” 凌枢笑嘻嘻:“我这不是帮你和姐夫着急吗?” 凌遥白他一眼:“我和你姐夫好得很,用得着你着什么急,有话快说,别卖关子!” 凌枢一手抓筷子,用嘴巴剥下客,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往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 “有人送我电影票,你们拿去看吧,是卓别林的电影,国内新近译制的,你俩肯定喜欢。” 凌遥立马来精神了,饭也不吃了。 “谁?谁送你电影票?还两张?哪家姑娘?我可给你说,要是舞厅舞女,就算了,你给人家还回去,要么也得给钱!” 凌枢:…… 他看向姐夫周卅。 后者无声给他传递唇语和眼色:你姐肯定是今天去外边买菜,遇到左邻右舍的三姑六婆,受刺激了。 凌枢:“姐,你想哪去了?是老岳给我的,他喊我去看电影呢!” 凌遥白高兴一场,挥挥手:“那你就去!” 凌枢:“你真不要啊?” 凌遥朝周卅横眼:“给他瞅瞅。” 周卅也掏出两张电影票。 《阵雨之间》,正跟凌枢的票一样,不过场次日期不同,一个今晚,一个明天。 _分节阅读_467 “你姐夫也买了,你们自个儿去看吧!”凌遥意兴阑珊,“我还当有姑娘请你去看电影呢,你看你长得,成日也招不少桃花,可就是没一朵正经的呢?” 凌枢半开玩笑:“谁说没一朵正经的,老岳这不是么,就是性别不合你意而已,这要是他换成姑娘,你乐意不乐意?” 凌遥露出迟疑神色。 凌枢啧啧出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姐,真没想到你看着爽利,实则还有男女偏见,现在都是新时代了,既然男女平等,那女弟媳跟男弟媳,对你而言不也一样么?” 凌遥:“你真要我说?” 凌枢:“自己家,畅所欲言!” 凌遥:“我是觉得你配不上人家。” 凌枢:??? “是你让我说的。” 凌遥掰起手指头开始数。 “你自己看啊,他家世挺好的,要换成姑娘家,那就是豪门千金,咱们家呢,虽说前面也阔过,但现在总归是不行了,就是平头百姓。还有,人家是大学教授,要学识有学识,要样貌有样貌,换成姑娘家,那追她的人铁定从校门口排到黄浦江,都排不下掉江里去啊,哪里轮得到你呢?你呀,也就一张皮相还能看,吃饭前不洗手,总得我三催四请,又不思进取,混个差事就得过且过,你说说,哪家正经姑娘愿意嫁给你,要定唐是女的,我做梦都能笑醒!” “不吃了。” 凌枢气哼哼放下碗,起身回房拿衣服准备洗澡。 凌遥在他身后喊:“虾还有很多!” 凌枢头也不回:“饱了!” 气饱的! 他原本还买了瓶香水,想洗完澡喷点在衣服上的,被凌遥那一通数落之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啥也不想弄了,擦干头发换身衣服就出门。 岳定唐比约定时间早来十分钟。 他也没坐在车里等,就让司机先回去,自己则站在电影院门口等了十来分钟。 凌枢来到的时候,岳定唐已经吸引了不少来来往往的目光,尤其是年轻女子,眼神在岳定唐的等待上浮想联翩,延伸扩展,揣摩能让岳定唐等待的女子是如何优秀,可没想到竟等来同样英俊的另一个男人,两人对话几句,就并肩进了电影院,一时竟有些五味杂陈,分不清是羡慕还是吃味,又或者小鹿乱撞,芳心更为缭乱起来。 凌枢长这么大也没进过几回电影院,更别提是跟男人一起看电影了。 破天荒的一次正式约会,在看见岳定唐的那一刻,凌枢已经有点后悔出门时没喷香水了,因为他闻见岳定唐笔挺西装散发出来的幽香,淡而不烈,悠远如酒。 周末满座,两人位置不错,就在中间正对着银幕,不远不近,视角最好。 周围熙熙攘攘,有男女成双的,也有几名女性好友同行,男性好友一起过来的也不是没有,但凌枢总觉得自己是全场焦点。 简而言之,自恋加心虚。 尤其是今晚凌遥的话刚说完没多久,他更有种偷情的错觉。 岳定唐看他如坐针毡的样子,忍不住关心。 “你内急?” 凌枢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可能只是头一回约会,不大习惯。” 岳定唐忍俊不禁:“你以前不是桃花挺多的?” 凌枢作势咳嗽:“那不一样。” 跟雅琪那些舞女在一起的时候,享受的是男人魅力带来的春风得意,左拥右抱。 跟岳定唐单独约会,老实说,还真有点紧张。 天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凌枢自己也闹不清楚。 幸好电影很快播放。 流浪汉夏尔的形象很快令电影院内响起阵阵笑声,这部电影其实岳定唐在法国就已经看过了,不过国内引进译制总需要时间,对国内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比较新的作品了。 就算二次重温,也不影响岳定唐觉得它是一部经典,同样看得入神,偶尔也发笑。 他自然而然转头,想跟身边的人分享有趣情节,哪怕是一个眼神对视,都能收获加倍的快乐。 _分节阅读_468 肩膀忽地一重。 凌枢直接把脑袋歪过来,从打瞌睡发展到好梦正酣了。 岳定唐有些无语,只好调整坐姿,让对方睡得更舒服点。 早知道凌枢如此没情趣,他估计就把电影院改成西餐厅了,起码看在食物的份上,凌某人肯定精神百倍。 如此一想,岳定唐看电影的心思也就淡了许多,目光漫无目的在前面几排扫了一下,突然停留在第二排右侧的一颗后脑勺上。 那人,怎么看都像吴五。 可吴五,怎么会在跟一个男人调情? 岳定唐头一回对自己的眼睛和脑子产生怀疑。 他觉得自己会不会跟凌枢一起之后,看两个男人干点什么都觉得暧昧? 作者有话要说: 岳定唐:难道,我这就是,腐眼看人基? 第161章 吴五左手边坐着一个男人。 两人背对岳定唐,离得又有些远,岳定唐甚至不能肯定那就是吴五。 因为吴五,怎么会跟男人坐在一起看电影甚至是调情呢? 岳定唐忍不住推醒凌枢。 后者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勉强将身体坐直。 “散场了?” 岳定唐抽抽嘴角:“你看第二排,右边数起第三个位置。” 凌枢定定看了好一会儿,茫然道:“那人怎么了?” 岳定唐:“像不像吴五?” 凌枢:“不像吧,他旁边也不是冯小姐。” 岳定唐怀疑他睡糊涂了,平日敏锐悉数不翼而飞,还有点可爱。 “算了,你继续睡吧。” 凌枢哦了一声,还真就倒头闭上眼睛,敢情周围观众的笑声都成催眠曲了。 岳定唐没法子,只能任由凌枢睡去,他也无心看电影了,不时观察那个疑似吴五的人,直到电影落幕散场,对方起身朝出口走去,岳定唐这才拽上凌枢跟在后面。 他已经被此人挑起好奇心,今天非得弄明白对方到底是不是吴五不可。 吴五出了门就在人流里失去踪影,又是大晚上,很容易被追丢。 岳定唐早有准备,他提前一步从另外一个门出去,绕一圈等在电影院外面,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吴五从里面出来。 吴五后边跟了个人,没与他并肩走,但从头发轮廓来看,俨然刚才与他行止亲密的那个人,两人一前一后,看似素不相识。 岳定唐不由多看了那人几眼。 对方黑色长衫,头戴圆帽,帽子下面还有副墨镜,看不清长相,身形比吴五略高一些,瘦长瘦长,像根黑色的竹竿。 凌枢半梦半醒被拽着走,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七弯八绕,岳定唐眼看着对方竟似十分警醒,脚步匆匆,不时回头来看,只好缓下几分,等双方拉开距离再跟。 术业有专攻,平心而论,他也知道自己的追踪技术远不如凌枢,但现在凌某人正迷糊着,他们跑出来这么久,凌枢才逐渐回过神。 “我们在跟谁?” 凌枢揉揉眼,终于意识到岳定唐在跟踪。 _分节阅读_469 “吴五。”岳定唐言简意赅。 远远的,吴五跟那个男人一前一后进了一间宅子。 岳定唐看了一眼门牌。 兰江中路十八弄三十号。 跟是不能再跟了,岳定唐对这一带也不熟悉,更不能贸然上前敲门。 凌枢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跟自己走。 两人拐进一条巷子,凌枢带着他穿过一间没人住的空房子,又伸手利落三两下上了房子后院的树,借力一跃,直接跳到了墙头,回身朝他伸出手。 岳定唐没去接那只手,他自己三两下也攀上墙头,往下一看,隔壁并不是吴五进的那间宅子,隔壁的隔壁才是。 还没等他提出疑问,凌枢已经悄无声息跃下墙头,穿过人家的院子,又翻到吴五那间宅子的后院去。 岳定唐:…… 现在想阻止凌枢“做贼”也来不及了, 凌枢灵活且麻溜地翻过围墙,直接堵在人家后门门口,还正好赶上吴五从后门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 吴五:??? 凌枢抬手挥了挥:“晚上好?” 岳定唐从围墙上跳下,整整下摆,也冲吴五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 吴五:??? 岳定唐:“没想到今日这么巧,我们在附近散步,也能遇到吴先生。” 吴五在内心疯狂呐喊:你们这叫散步吗!有大晚上在弄堂里散步顺便翻墙的吗! 面皮抽搐一下,他缓缓扯出僵硬不失礼数的笑容。 “的确好巧。” 凌枢好奇往他身后的门缝里探看,吴五反应很快,伸手就把门给拉紧关上。 “吴先生,这一带都是长三堂子吧,没想到你在这里还有产业,你是过来视察产业的吗?”凌枢嬉皮笑脸,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吴五却很想把他笑脸给打散。 只不过想法最终只是想想,且不说对方两个人,动静闹大了只会引来更多麻烦。 吴五就也笑:“瞧您说的,也不全是长三堂子,有正经人住的,从小伺候我的一个老佣人就住在这里,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过来看看她。” 凌枢讶异:“吴家都这么有钱了,又是从小伺候你的,都能让你过来看望老人家了,也不帮忙挪个地方住么?知道的说吴先生孝顺,不知道的,还当你来逛窑子,传到冯三小姐耳朵里,就更不好了。” 吴五笑道:“多谢凌先生的关心,珍珠知道我孝顺重情,只会更加欣赏我的。相逢不如偶遇,既然这么有缘,二位不如随我到吴家坐坐,喝杯茶?” 凌枢:“不了,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去了,改日再约,告辞。” 说罢拱拱手,还真就跟岳定唐一道离开。 两人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 凌枢:“打草惊蛇了?” 岳定唐:“先回去,让沈人杰带人过来察看一番。” 凌枢:“得快点,吴五明显在说谎,再晚点我怕他把直接把所有痕迹清掉,我们就很难再查到什么了。” 岳定唐:“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这一带全是长三堂子?” 凌枢:“……这就说来话长了。” 岳定唐:“今晚我可以听你好好说。” 意味深长的话令凌枢无语凝噎,早知道就继续打盹迷糊岂不是更好,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_分节阅读_470 两人直接去了杨家找到沈人杰,把已经上床睡觉的沈人杰揪起来,又让他去巡捕房找人手,双方直接去刚才那间宅子门口会合。 沈人杰虽然不情不愿,动作倒也很快,只比凌枢他们晚了半小时到。 但早到半小时的凌枢和岳定唐,也算是来晚了。 因为那宅子早就人去楼空,别说吴五和那个男人,里头所有文件也都全部被焚烧一空,火盆里还有未灭的火星,可见对方行迹匆匆,几乎是凌枢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开始毁尸灭迹。 折腾一晚上,最后却无功而返,别说沈人杰,连岳定唐都有点失望。 “累死我了!” 凌枢直接一扑,大半个身子就此瘫在床上,不想动了。 嘴巴埋在枕头里嘟囔。 “我现在真有点怀疑杨春和的失踪,跟吴五有关了。” 岳定唐居然还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不仅如此,我甚至觉得,他跟冯三小姐之前的失踪也有关系。萧月说,冯珍珠现在见了人就不舒服,精神萎靡不说,还总是走神,唯独没有抗拒吴五的亲近。如果她的失踪跟吴五有关呢?” 凌枢翻身而起:“那就不是不抗拒,是不敢抗拒?” 岳定唐点头。 凌枢又颓丧躺平。 “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无用,冯珍珠又不肯见我们。” “明日我再让萧月去冯家问问。”岳定唐顿了顿,“所以你是怎么知道那一带是长三堂子的?” 凌枢扯过被子往脑袋上一蒙。 “我睡着了。” 岳定唐:…… 第162章 用不着等萧月上门,岳公馆一大清早就接到来自萧月的电话。 彼时岳定唐晨跑回来,接完电话脸色骤变,沉吟片刻上楼叫醒凌枢。 凌枢从被窝里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一脸睡意惺忪。 他打从东北回来之后,不知是不是冻了一遭,人一直就有些嗜睡,岳定唐不放心,拽着他去看医生,检查一通之后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医生只说早年受伤落下的病根,以后随着年岁增长可能会逐渐出现一些影响,所以要多注意休息保养,别总以为自己永远年轻。 打那以后,岳定唐也就由他去睡,老管家周叔还到处找偏方,说要给凌枢补身体。 不过除了嗜睡之外,凌枢也没什么不适,照样该吃吃,该睡睡,身体倍儿棒。 “什么事,连你都变了脸色?” 凌枢打了个呵欠。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坏消息就先别说了,我早饭还没吃,没的连早饭都吃不下。” 岳定唐点点头:“那就等你吃完早饭再说。” 凌枢放下手。 “怎么,还真是坏消息?” 岳定唐说等吃了饭再说,就真的一句话不说,耐心等凌枢洗漱吃饭。 越是这样,凌枢的好奇心越是被勾起来。 没等到早饭端上来,他就忍不住问:“到底怎么了?” “专心吃饭。” _分节阅读_471 岳定唐头也没抬,继续看报纸。 这坏消息能让他觉得影响凌枢吃饭,那必然是跟最近的事情有关。 凌枢嚼着油条喝着豆浆,一边在脑子里把事情都转一遍,大概也就猜出个七八成了。 放下碗,岳定唐还没开口,凌枢先抬手。 “你甭说,让我自己猜,是不是跟吴五有关?” 岳定唐:“不错。” 凌枢:“能让你觉得影响我胃口的坏消息,那肯定是案件有了不好的进展,线索断了,死人了,谁死了?吴五还是冯三小姐?” 岳定唐觉得凌枢的确很适合吃这行饭,对自己所关注的每一件人事,总会细致入微,从未遗漏。 “吴五的确失踪了。”他顿了顿,“但坏消息不止这一个。” 凌枢咯噔一下,不由道:“该不会是冯三小姐也出事了吧?” 岳定唐:“冯珍珠死了。” 凌枢心想,还好自己刚才吃了饭,不然真是一口都吃不下了。 冯珍珠死了,死于自缢。 早上佣人敲门无人应答,以为自家三小姐睡懒觉,也就没再敲,中午时分觉得不对劲,喊来管家找钥匙开门,发现门直接从里面反锁了,众人无法,只得一边撬门,一边从外面楼下往二楼窗户爬。 爬窗户的是冯家园丁,身手敏捷,架了梯子三两下就攀到冯珍珠的窗台上。 窗户没关,开着条缝,园丁正想顺着窗户跃进去,冷不防啊的一声大叫,直接从梯子上摔下来,直接把腿给摔折了。 众人吓一大跳,只见他哆哆嗦嗦,脸上不全是摔下来的痛苦,还有惊惧交加的悚然,结结巴巴说自己好像看见三小姐吊在床边。 冯家人吓得够呛,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将门撬开,果然入目就看见冯珍珠的身体在窗前晃晃悠悠,身上还套着睡裙,双足赤裸,把人从绳索上抱下来的时候,早就通体冰凉,没了气息。 冯家一下就炸了锅! 凌枢跟岳定唐赶过去的时候,冯小姐还在自家卧室床上躺着。 不单凌岳他们来了,警察局、巡捕房也来了不少人,众人来来往往,把冯家的小洋房衬得有些拥挤。 冯部长和冯大公子都去南京了,只有冯太太和冯二。 二儿子不顶事,冯太太慌得六神无主,一下打电话给冯部长报丧,哭着让他马上回来,一下又致电吴家,想问问吴五,冯珍珠为何会突然想不开寻短见,这才知道吴五也失踪了。 吴家人匆匆赶过来,满面愁容,焦头烂额不下于冯家。 谁也没想到,一桩珠联璧合的儿女婚事,会闹出这么多的变故。 “三小姐是什么时候进房间的,期间有没有人出入?冯家有没有客人来拜访过?五公子来过吗?” 凌枢跟岳定唐察看完尸体之后下楼,询问冯家女佣。 这一上午,女佣已经被几拨人问过很多回同样的问题了,可她也不敢不耐烦,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回答。 “三小姐是昨晚大概八点半左右回的房间,昨天她就没出过门,从她回来之后,几乎没出过门,至多也就是在花园里走走,昨晚十一点我敲门问她要不要吃宵夜时,她还回了我的,说不要。早上七点钟我敲门,里头没声儿,我以为小姐还在睡,谁知道……从昨晚小姐回房之后,就没有客人来拜访过了,电话也没有的!” 岳定唐知道凌枢在想什么,密室杀人案他们不是没有处理过,袁公馆也是这样一桩累死的案子,杜蕴宁看似死在家里,凶手无影无踪,但实际上袁家本来就有漏洞,杜蕴宁跟凶手也是认识的,现在难保冯家也是同样的情况。 此时法医师从楼上下来,除下口罩和手套,众人齐刷刷望向他。 “初步认为冯小姐是自缢,现场没有外力介入或冯小姐挣扎的痕迹,她所有行动都很决绝,如果各位还有疑问,我建议保留案发现场,再将死者带往警局,作进一步的检验。” 凌枢上前一步:“你刚才说,她所有行动都很决绝?” 法医师点头:“不错,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常人寻死,事到临头肯定也会后悔,比如说我就见过有人上吊,绳子都套进去踢掉椅子了,自己后悔了,双手死命去抓绳子,结果踩不到落脚点,生生把自己给勒死,这时尸体脖子和绳索附近就会留下抓痕,有些用力之大,指甲甚至会崩裂。但冯小姐身上干干净净,床上,盥洗间,也都没有什么杂乱痕迹,说明她死志已决,毫无挣扎后悔之意。”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静默。 死志已决,这是什么概念? 冯珍珠出身富贵,衣食无忧,除了未婚夫吴四意外身亡之外,半生顺遂,没有受过什么磨难,可就算是吴四亡故之后,她也跟吴五相处甚佳,就算冯珍珠失踪回来一言不发,吴五也没有怪罪嫌弃,反倒准备如期举行婚礼,将冯珍珠迎娶过门,眼看新生活就在前面,冯珍珠为何还要毅然决绝地自杀? 难不成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导致她内心痛苦无法消除,非得用寻短见来解决? _分节阅读_472 “敢问吴太太,五公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正好两家人都在这里,警察局的人也用不着来回奔波了。 因着吴冯二位的背景,今日来了位副局长,岳定唐和凌枢也都认识,此时没有急着发言抢问,便先听副局长询问。 “昨天晚上就没回来,我以为他上哪儿去玩了,也没细问,早上才发现他彻夜未归,连秘书都没带,就让他们出去找,却到处都找不着!” 吴太太急得眼眶都红了。 “这孩子偶尔也不在家里过夜,但从没这样毫无交代的,就算出去,他也会带着秘书,或者把行踪告诉秘书,他乖得很,唯独这次、这次……” 副局长安抚道:“吴太太您别急,也许五公子只是一时忘了差人回家报信,回头我再让人去找找。” 冯太太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昨日中午,吴斐打电话过来找珍珠,接了电话之后,珍珠的脸色就一直不大好看,连晚饭都没吃几口,是不是他给珍珠说过什么?” 吴太太一愣,脸色越发难看。 “他能说什么?难不成你觉得冯珍珠的死跟我儿子有关?我还想问冯珍珠失踪那段时间到底遇到了什么,怎么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要不是我们遵守约定,现在谁会娶她?!你真当谁不知道她在外头被什么人怎么了吗!” 据说吴太太年轻时也是个泼辣人物,凌枢今日算是见识了。 这话一出,冯太太立马气得跳起来。 “什么叫怎么了!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们冯家家风清正,女儿清清白白,那几日就是她贪玩跑出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她回来的时候明明好端端的,怎么反倒是见了吴斐之后就想不开,是不是吴斐不愿意这门婚事,又怕始乱终弃被人唾弃,就暗中逼迫了她什么!” 吴太太哂笑:“家风清正?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谁不知道你们家老冯当着禁烟部部长,暗地里却与那些军阀勾结贩烟买卖,从中牟利,之前你们家姨太太就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被人绑过,现在又轮到女儿了,谁知道这里头是不是有你们造的孽,你当所有人都是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呢?!” 凌枢和岳定唐面面相觑,万没想到吴太太会当众把这种鲜为人知的秘辛说出来,即便这在某个小圈子里不算秘辛,但此时此刻无异于彻底把对方脸皮撕下来狠狠踩在地上。 眼看冯家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副局长等人赶紧都将目光移向别处,假装自己耳聋了。 吴太太的嘴跟机关枪似的,一开就停不下来了。 “要我说,你应该好好反省一下,冯珍珠有今日,是不是为你们当父母造的孽在赎罪,你们冯家背地里干了多少缺德冒烟的事情,你自己清楚得很,想把脏水泼我儿子身上,没门!我还怀疑我儿子是受了你女儿什么妖言蛊惑呢,早知道当初老四死的时候,我就不该让我们家老头还结这门婚事,你女儿就是个扫帚星,丧门星,谁摊上她谁倒霉!” “住口!” 啪! 冯太太直接一巴掌掴在毫无防备的吴太太脸上,把她给打蒙了。 吴家男主人没跟过来,只有吴太太带着两名佣人,这会儿佣人都惊呆了,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贵太太们说动手就动手。 吴太太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当即大叫一声扑过去,直接把冯太太扑倒在地上,骑在她身上,揪着头发开始扇耳光。 冯太太尖叫中拳打脚踢,也把吴太太的发髻抓散。 两个贵妇人转眼变成泼妇,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把两人拉开。 “别打了别打了!” “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你敢打我妈!” 冯二公子还嫌不够乱似的,上前一手抓住吴太太头发把她整个拖开,吴家下人自然不可能再坐视不管,当即上前阻拦帮忙,冯二公子也挨了两拳,场面更是乱作一团。 简直是一场滑稽闹剧。 凌枢想到冯三小姐可还在楼上躺着,尸骨未寒,楼下两家人就先翻脸打起来了,禁不住唏嘘。 他的手臂忽地一紧,却是岳定唐把他拉得退后几步,远离人群,以免被波及。 “你看这事怎么算?”凌枢低声问道。 “亲家做不成,反倒要成仇了。”岳定唐摇头。 副局长一个头两个大,使出吃奶的力气劝架。 “两位太太,你们可消停些吧!现在事情真相未明,当务之急是先把吴五公子找出来,再调查冯小姐死亡的真相,两位稍安勿躁,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这样,冯小姐的尸体,要是冯太太和二公子您不介意,我们想带回去作进一步调查。” 冯太太披头散发喘着气:“不行!我家女儿岂能任人糟蹋!” 副局长面露为难:“那……” _分节阅读_473 他其实并不想管这件棘手的案子,冯家不愿意让他插手,那他高兴还来不及。 冯二:“我妹妹肯定是不可能被解剖尸体的,但吴五你们必须找出来,谁知道他是不是良心不安跑了!” 吴太太尖声道:“血口喷人!你才良心不安!你们冯家没一个好东西!冯珍珠一开始失踪的时候,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你们还想藏着掖着,生怕坏了名声!要不是我们仁义厚道,我岂能让儿子娶一个丧门星,不要脸的贱人,在外面鬼混还连累我儿子!” 冯太太:“你说什么!” 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众人忙将她们按住,副局长居中调停。 “我说两位,两位就先别吵了!既然冯太太您不愿将冯小姐交给我们,那就请节哀,案发现场,也就是三小姐的房间还请别动,我留两个人在这里继续收集证据如何?” 冯二烦躁道:“现在人都死了,再多的证据能让我妹妹活过来吗,还是赶紧找到吴五吧!” 副局长:“那您的意思是,就以三小姐自杀来结案?” 冯二:“什么自杀!你刚没听见我母亲说吗,她就是给吴五逼死的,人言可畏,我妹妹好端端的怎么会自杀!” 场面再度有混乱的趋势,凌枢赶紧拉着岳定唐离开这乱糟糟的冯家。 快步走出大门,吵闹被抛诸脑后,两人不约而同松一口气,又对视一眼,同时苦笑。 谁能想到,冯三小姐会突然自杀,吴五又会同时失踪? 吴五未必是杀人凶手,但他的失踪,肯定也与冯三小姐的死有某种关联。 甚至,冯三小姐之前的失踪,跟吴五现在的失踪,会不会是同一拨人干的? 这一切扑朔迷离,竟令人无从查找,毫无头绪。 第163章 “这件事说不通。” 在离开混乱一团的冯家,前往市局的路上,凌枢在小汽车内看着外面人来人往,冷不丁冒出这一句。 岳定唐知道他的思路向来天马行空,跟不上已经是家常便饭,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勉强自己去揣摩,直接就问:“哪里说不通?” 凌枢:“刚刚冯吴两家翻脸,吴太太揭穿冯家跟军阀勾结贩烟那些勾当时,我以为我找到了冯珍珠失踪的原因,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就算冯珍珠失踪几天在外面被糟蹋了,回来过不去心里头那个坎,想不开轻生,那杨春和的失踪又作何解释?杨家小本买卖,跟冯家两个阶层,八竿子打不着,杨春和总不至于也被卷进去,那么吴太太的说法就不成立。” 岳定唐嗯了一声:“我还是保持最初的倾向,认为此事与吴五有关。” 凌枢:“但他现在也失踪了。” 岳定唐:“你刚才是在跟吴五的秘书说话?” 吴五还在读,不过是吴家给他的侍从,平时也带不进学校,只能在外头跟着,帮忙打个下手办点差事。 凌枢:“我问他昨天吴五去了哪里,他告诉我,昨天吴五没课,但观星协会有活动,他得去一趟,结果就没再回来。” 岳定唐:“杨春和也是这个社团的成员。” 两人对视一眼。 岳定唐对司机报了个地址,正是吴五所在的大学。 杨春和虽然是隔壁女子大学的学生,但观星协会是两个学校合办,而且由吴五所在的常春大学主导,所以会址就设在哲学系一间偏僻的教室里。 教室平时没什么老师会征用,渐渐就成为协会的常用会场。 凌岳二人在系主任的带领下来到这里时,协会成员正在举办演讲活动。 “这里就是观星协会了,冯三小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但没想到吴斐也会跟着失踪,这学生平日跟老师打交道不多,老实说我们对他实在没什么了解。坐在左侧的那高个子叫何嘉年,是观星协会会长,也是我们系的活跃分子,品行成绩都不错的,也关心同学,有什么事你们可以询问他。” 系主任站在教室后门低声道。 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吴五在学校就不是一个优秀好学的学生,自然也不会经常去跟老师们提问题,老师对他的认识仅限于吴家,凌枢他们想问案情,问老师肯定是没有结果的。 岳定唐会意:“我明白,多谢您,肖主任,您去忙吧。” 系主任点点头,寒暄两句离开了。 _分节阅读_474 协会今日的活动是与星象有关的民间传说,成员们正各自发挥想象畅所欲言,讲述自己搜罗来的故事。 “大家好,今天我要讲的是紫微星,这故事大家可能很少听见,我也是从姆妈那里听来的,据说是她小时候听姥爷讲的。话说前清那会儿,女主当政,慈禧太后临朝四十几年,熬死了丈夫儿子,又把妹妹的儿子扶持上来当皇帝,就是光绪皇帝,这大家都知道。传闻啊,当年她姥爷村里有个奇人,会看天象,那年某夜,那个人忽然看见两颗帝星接连坠下,就说有两位皇帝要过世了,但那时候朝廷只有一位皇帝,哪来的二帝,大家都当他胡说呢,谁知道过了一阵子才知道,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接连两日前后脚走的。” 这同学刚讲完故事,就有人提出疑问。 “不对啊!紫微星自古以来也就那一颗,这古代传说里皇帝驾崩,就有紫微星陨落,那星星成天落下来又再安回去么?否则哪里用得完?” 众人都哄笑起来,悬疑的气氛一下就消散无踪。 讲故事的人也红了脸,半天没想出怎么接下去。 凌枢和岳定唐都跟着笑起来。 一名年轻人早就注意到被系主任带过来的两位客人,见状悄声绕过众人走来。 “你们好,我是何嘉年,观星协会的会长。” “你好,我叫凌枢,他是岳定唐,我们是来了解杨春和的案子。” 凌枢亮出市警察局的证件。 何嘉年恍然。 “我有什么可以帮两位的?” 凌枢:“你对杨春和跟吴斐这两个人有多少了解?” 何嘉年想了想:“我跟杨同学打的交道要多一些,因为她对天文学和星象学非常感兴趣,平素也在图书馆查阅不少资料,我们每次活动,她都是发言最永远的人之一。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讲故事,总能想出些别人想不到的情节,我们这里的同学都爱听她讲故事。” “至于吴斐,我跟他交流不多,他加入观星协会之初,经常会找我们协会的女同学套近乎,有几个女同学跟我反映这个情况,我也找吴斐同学谈过话,他就收敛许多。后来他不知怎的,又跟杨同学走得近。杨同学家境普通,我怕她不明就里,就给她提醒两句,后来也没看杨同学对吴斐如何热情,但吴斐倒还是经常主动来找她。” 何嘉年的话,跟吴五是完全不同的视角。 凌枢还记得,吴五跟他们说过,杨春和喜欢他,暗恋他,却被他拒绝了。 但凌枢却没有在杨春和的笔记本上找到关于吴五的蛛丝马迹。 如今听见何嘉年所说,凌枢发现,说谎的人很有可能是吴五。 “那吴斐是倾心杨春和吗?”岳定唐问道。 何嘉年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提醒杨同学的时候,她说她心里有数,我看她不像是被富家公子迷惑的人,也不好多说,可没想到,她这说不见就不见了……” 凌枢拍拍他的肩膀:“所以我们现在在找她。” 何嘉年握住他的手,诚挚道:“我知道,杨同学家里没什么背景来头,比不得冯家吴家,可她热爱学习,平日里很是上进,我们观星社的人都很喜欢她,如无意外,她以后也一定是社会栋梁之才,还请你们一定要帮忙把人找到,我在这里谢谢二位了!” 岳定唐不着痕迹将对方的手拉过来,也用力握住上下摇了摇。 “你放心,我们会尽力。” 凌枢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第164章 离开观星社,凌枢他们心中对吴五的疑惑没有解除,反倒更深了。 凌枢甚至怀疑,杨春和的失踪,甚至冯珍珠的自杀,都跟吴五有关。 但冯珍珠自杀对吴五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他在外面养了情人,嫌弃冯珍珠可能被玷污,所以故意言语奚落,让冯珍珠承受不了压力进而走上绝路?而他杀人之后心生害怕,所以一走了之? 这说不通。 因为吴五不可能在外面躲藏一辈子,总是要回来的,到时候冯家不可能不追究。 如果不是嫌弃冯珍珠,那又是什么原因? 凌枢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是他跟岳定唐还没找到答案的。 _分节阅读_475 唯一可证实的,便是吴五此人并不像他对外表现得那样深情,他对冯珍珠,也未必就是出于真心喜爱。 “我听说,吴五跟他四哥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凌枢忽然道。 岳定唐:“他们并非同母兄弟。” 凌枢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会喜欢他的未婚妻吗?” 岳定唐:“一般情况下,不太可能,除非他对冯珍珠爱慕已久,非常喜欢。” 凌枢:“我原本也以为如此,但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人,会在学校对另外的女人表现出兴趣吗?” 刚才何嘉年虽然没有说得很直白,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他觉得吴五是个花花公子,加入观星社的目的也是为了跟女学生搭讪,而不是真正对天文星象感兴趣。除了杨春和之外,他还接近过好几个女学生,只不过最终将目标锁定在杨春和身上。 是因为杨春和家境普通,更容易上钩吗? 岳定唐:“吴五暂时是找不到了,我们再去杨家看看吧。” 从杨春和身上,也许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岳定唐对杨春和那些笔记本里反复提及的苍龙七宿,印象深刻, 虽然那未必就真跟什么一贯道的青龙会有关,但在笔记里未必不能再找到一些跟杨春和失踪有关的线索。 凌枢打了个呵欠:“正有此意,那走吧。” 阳光正好,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懒洋洋的劲儿,只差没在脸上写想睡觉三个字了。 岳定唐走了几步,发现对方不动了,还以为他又犯懒,只好停下来回头。 却见凌枢正站在树下发呆。 岳定唐走过去。 “怎么,想学牛顿感悟万有引力?” 凌枢微微一笑。 “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岳定唐略一思忖:“《罗密欧与朱丽叶》?” 凌枢咦了一声:“你怎么猜到的?” 岳定唐笑了:“不知道,我只是也正好想起那件事。” 年少轻狂的两人,一个在树上叫嚣,一个在树下跳脚,岳定唐敌不过凌枢口舌伶俐,还想上树去打架,结果倒好,两人一起摔下来。 当岁月远去,细节模糊,唯有那本《罗密欧和朱丽叶》成为记忆深处的永恒。 他以为只有自己记得那段插曲,可没想到对方也记得。 一个人记得是凄清,两个人记得,就是惊喜了。 “那本书,我去法国之前一直带着,原想等你去送别的时候赠你,没想到——” “没想到我后来没去。” 凌枢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点点金斑,像记忆的细屑,落在身上,融入骨血。 “其实我本来想去的,但我爹病重卧床不起,抓着我的手说希望看我成家再走,我去跟杜蕴宁说,希望事急从权,过后再好好补偿她一个婚礼,但她犹豫了,她说家里长辈不答应。当时凌家境况已经大不如前,因为我爹的病又花了不少,杜家已经开始后悔这门婚事,我知道,但我爹不知道,我不能让他老人家知道这件事,只能让杜蕴宁帮我假戏真做,她不愿意,我们俩就吵了一架。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听说了。” 凌父去世,凌家败落,杜家悔婚,凌遥散尽家财供凌枢出门求学。 曾经风光一时的凌家,就此在茫茫大上海湮没,如一朵浪花在沧海横流之中毫不起眼。 “其实我很庆幸杜家悔婚了。”岳定唐毫不讳言。 如果杜蕴宁坚定本心,不顾家人反对也要跟凌枢在一起,那现在所有人,可能都要奔往另外一条道路。 但现实没有如果,所有一切都不可能重来。 纵使错过,最后依旧能紧握手中,这是对于岳定唐而言最好的结局了。 他相信对凌枢亦然。 _分节阅读_476 “如果杜家不悔婚,我估计现在就是一个闲来无事的富贵女婿了。我这人懒,不被逼一下就不会向前走,当时如果没有出走上海滩,也就不会知道世界有多大,自己能做点什么。” 凌枢伸了个懒腰,依旧是没骨头的模样,朝岳定唐笑得眯起眼。 “说为国为民实在太大了,我担不起这么大的志向,但大老爷们堂堂一世,能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干点爷们该干的事,挺好,哪怕落下一身伤,我也觉得,问心无愧,很痛快……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岳定唐实话实说:“我觉得你很迷人。” 凌枢噗嗤一下笑了。 岳定唐:“我要是早知道你去云南,兴许——” 就跟着一块去了。 枪林弹雨,同生共死,另一种人生似乎也不错。 凌枢忙道:“可别!您这是块读书的料,跟我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您注定是要当教授的文化人,我怕您上了战场立马就变成炮灰,咱还是各得其所吧!” 岳定唐一听,哟呵,小样还嘚瑟起来了。 “这么长时间,我也没拖过你后腿吧?” 凌枢:“平时跟战场可是两回事。” 岳定唐:“我枪法不比你差。” 凌枢:“不光是枪法……对了,话说回来,你枪法在哪儿学的,你在国外上过军校?” 岳定唐:“你想知道?” 凌枢一副毫无好奇心的表情:“您爱说不说。” 岳定唐:…… 两人边走边斗嘴,很快就到了杨家。 杨家夫妇依旧愁眉苦脸,倒是沈人杰闲得快要发芽了,见了他们就开始抱怨。 “我说岳长官,我还得在这里守多久?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清闲是清闲,可清闲过头也是要命了,什么事都没有,这人迟早都会废掉。这几天杨家别说生人了,连左邻右舍都不上门打招呼,说句不好听的,连外头的狗都绕着杨家走,我倒是想找条狗逗逗闷子呢,人家也不带搭理我的……” 凌枢和岳定唐在杨家四处察看,最后进了杨春和的房间,沈人杰就跟在后面一路絮絮叨叨。 “这封请柬哪来的?”凌枢突兀道。 沈人杰蓦地住口,莫名其妙:“什么请柬?” 凌枢拎起书桌上面一封红色烫金请柬。 沈人杰满头雾水:“今早我才进过这间房,没看见这玩意啊!” 凌枢翻开请柬。 送呈杨先生, 谨订于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十五日子时,于青龙山庄举行婚礼,届时车马接送,恭候贵客光临。 底下没有署名,也没写新郎和新娘是谁。 “这东西,从哪冒出来的?” 沈人杰盯着那上面的墨色字体,寒意油然而生,禁不住后退两步,倒吸一口凉气,他甚至怀疑那墨色其实是鲜血所书,隐隐泛着血腥味。 第165章 这封请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答案。 沈人杰跑到窗户外面察看,外头早就没人了,但窗台下面堆了不少盆栽,窗台又比较高,这种情况下,对方如果想从外边进来,又不踩坏盆栽,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些盆栽都好好的,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应该不是从窗口进来的。” _分节阅读_477 杨家夫妇也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来。 看着那张鲜红色的请柬,两人都煞白了脸。 凌枢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你们别着急,上面没有署名,也没落款,不排除有人恶作剧,即便是有意为之,这反倒恰是个好消息。” 杨家男人定了定神,忙追问:“怎么说?” 凌枢:“如果杨春和遭遇不测,也就没了利用价值,就不会再有这封请柬出现。但现在既然有这封请柬,说明对方可能还有什么后手阴谋,杨春和也很有可能还平安无事。” 这算不上什么安慰,对方夫妻俩听完更担心了,却只能苦笑。 他们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家,何尝想过会被卷入这样的旋涡之中,女儿是他们的心头肉,可在那些权贵面前,优秀的杨春和也好,小富即安的杨家也好,都如无骨之肉一样不堪一击,杨家夫妇没法想象,女儿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到底遭遇了怎样的折磨和非人待遇。 凌枢也不敢想象,只能如此安抚他们。 “那、那这封请柬上面说的青龙山庄在哪里?我们要不要去?”杨氏夫妇互相看了眼,无措张皇。 “你们不用去,因为请柬不是寄给你们的。”岳定唐道。 杨家男人不明所以。 凌枢明白岳定唐的意思。 杨家夫妻什么也不懂,对方自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因为他们现在在调查这桩案子,重点关注到杨春和的失踪,已经牵扯其中,也因为上次他们还追到吴五在长三堂子的落脚点,如果吴五背后是一个团伙或组织的话,对方肯定有所察觉并盯上他们了。 这是一场鸿门宴。 更像是一个明晃晃的诱饵,摆在凌枢和岳定唐面前,问他们去不去。 去了,有可能找到杨春和,找到这一切的答案,也有可能葬身其中。 可就算不去,对方也未必就会放过他们。 “我们去。” 把杨家两口子哄走,凌枢拿着请柬左看右看。 沈人杰不信凌枢能看出什么端倪,他自己连碰都不想碰,老觉得那请柬不吉利。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鬼节,也就是三天之后,对方选在这个日子,很明显是故弄玄虚,先声夺人,给我们下马威,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杨家住下,看对方半夜到底会不会来接,正好去会会那个青龙山庄的主人。” 岳定唐点点头:“找江河配上两把好枪,他常年混迹三教九流,肯定有些别人想不到的防身东西。” 凌枢精神一振:“是了,要不是江河非让我们调查冯三小姐的事情,我们也不会卷进来,他很该提供一些帮助才对。” “两位爷,你们就没想过,这万一真是、真是那什么鬼啊怪啊寄过来的……” 沈人杰见他们已经开始筹划大闹对方地盘了,忍不住怯生生提醒。 凌枢挑眉:“什么鬼?冯三小姐?还是谁?如果是冯三小姐给我寄请柬,那就更好了,我倒想问问她,为何要自杀,又是谁绑了她又放回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她看在我们辛苦为她奔波的份上,总该帮我们一把吧?” 沈人杰干笑,您高兴就成。 他没有凌枢这种大无畏的气概,只觉整件事由头到尾让人瘆得慌,就算是人非鬼,冯吴两家是何许人也,能把他们两家人都玩得团团转,这背后没有一个强大的势力能成吗? 沈人杰惜命得很,万不想去蹚浑水。 但凌枢却没放过他的意思。 “咦?” 只见凌枢将那请柬拿近,鼻子嗅了嗅。 “好像有个味道。你闻闻?” 他拿给岳定唐闻,后者点点头。 凌枢又递向沈人杰。 沈人杰不肯闻:“你们闻就好了。” _分节阅读_478 凌枢:“是冰糖蹄髈的味道。” 沈人杰怀疑凌枢饿疯了。 他犹犹豫豫凑近闻了一下,没闻出来,只好又拿到鼻子下面。 油印的味道之余,果然有股淡淡的香味,凌枢不说,沈人杰一时还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哪种食物,他一说冰糖蹄髈,沈人杰就有种“还真是”的灵机一动。 随着这四个字印入脑海,刚才那种阴森恐怖的氛围自然而然跟着消散,沈人杰再看这封请柬,也就没了半点害怕。 他五味杂陈,真不知道自己是该乐,还是应该肚子饿。 “请柬上还有暗纹,细看好像是个龙头,还颇为精致,这一般小作坊印不出来,起码得是在大的印刷厂,这样的厂子不多,正好开在卖蹄髈旁边的更是少之又少,只要稍微查一下,就知道这请柬到底是出自哪里了,再顺藤摸瓜,把人一串给揪起来。” 凌枢拍拍沈人杰的肩膀。 “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老沈你了!” 沈人杰:??? 为什么又是我? 我只是一个打杂的,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案子交给我? 能不能让我抱个大腿好好混吃等死了? 灵魂三问让他越发心感悲催,进而提出反抗。 “岳长官,我是真不行,巡捕房不会听我的,我上哪儿调集人手去?还有啊,上海的印刷厂,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万一人家开在法租界,那也不是我能查的啊!” 他知道这事最终还是岳定唐拍板说了算,要抗议肯定也得找正主儿。 岳定唐道:“人手方面我会知会史密斯,让他给你调派,至于你说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我也会让史密斯跟法租界的人沟通协调,不会让你去处理这些的,你只需要带人去查这封请柬的印刷来源。还有,江河那边也会派人协助你。” 他的语气沉稳理智,但话里话外,还是凌枢那个意思。 总归这两人,就是一唱一和,互相捧场,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沈人杰反抗不成,生无可恋,有气无力道:“江河,他是帮派头头,会掺和这些事情吗?” 岳定唐:“他既然让我们帮忙寻找冯三小姐,肯定也会知道冯部长私下跟军阀勾结贩烟的那些事情,说不定,这还是有人想查冯部长,让他出面的,所以他一定会帮这个忙。不仅帮忙,还会主动积极。” 沈人杰惊疑不定:“冯部长私自勾结军阀贩烟?他不是禁烟部长吗?江河早就知道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内幕,再想捂上耳朵也来不及了。 凌枢笑嘻嘻:“老沈,你这么胆小,以后怎么升官发财?” 沈人杰苦着脸:“我的胆子都是被你吓小的,我还没升那么大的官,你就要我担那么大的事,我这小肩膀挑不起来啊!” 凌枢:“这叫提前演练。” 很快,三天到来。 第166章 沈人杰有没有演练出铁胆且不说,凌枢觉得这三天过得太慢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见青龙山庄的庐山真面目。 这个岳定唐口中,很可能跟一贯道有关的地方神秘隐晦,几乎没有人知道,岳定唐也就是知道这么个名头,江河了解稍微多一些,但仅止于青龙会大概都干些什么勾当,江河怀疑鹿同苍还有一贯道门人的身份,只是这些怀疑随着鹿同苍死去,都没有证据了。 一贯道势力伴随着政治经济各种矛盾,借着站队之机渗透其中,发展壮大,最后盘根错节,难以铲除,其中不知干下多少伤天害理,夺人性命的勾当。 凌枢从没想过一己之力行逆天之举,他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小老百姓,但如果能恰逢其会,端掉他们其中一个坛口,也算是能吹半辈子的功绩了。 不过眼下,还是先把杨春和找到。 农历七月十五,将近午夜。 沈人杰莫名紧张起来,时不时看一眼怀表。 _分节阅读_479 这块怀表还是一个犯人贿赂的“战利品”,他爱惜得很,又想炫耀,三不五时就拿出来看看时间,把同僚羡慕得够呛。 但这会儿拿出来,不是为了让旁人艳羡,他是潜意识将怀表当成聊以安慰的工具,借看时间来消减紧张感。 “十一点五十五分……快五十六了……” 肩膀上忽然被拍一下,沈人杰差点吓得蹦起来,回头一看是凌枢,整个人差点瘫软。 “我说你,能不能稍微吱个声?” 凌枢无辜道:“我吱声了啊,你没理我,我才拍你的,你怎么就吓成这样?” 沈人杰哭丧着脸:“你当我想吗?我明明负责带人驰援,怎么就变成跟着你们去赴鸿门宴了?” 凌枢:“江河跟巡捕房那边都说好了,到时候一路跟踪我们到青龙山庄外头,伺机发难,里应外合,一举把那处窝点捣毁。江河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为了把鹿同苍的残余势力铲除,他这次肯定会不遗余力帮我们,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半,接下来就是跟着我们深入敌后,一探究竟了。” 甭管凌枢怎么说,沈人杰就是提不起精神。 “那就是嫌我多余了呗,还是让我在这里陪杨家夫妇吧,万一敌人杀个回马枪呢?” “我们准备赋予你重任,现在青龙山庄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就我和老岳两个,万一深陷其中,也还多个你能互相照应。”凌枢一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表情忽悠道。 沈人杰喃喃道:“那万一我也沦陷了呢?” 凌枢:“那也给我们脱身争取了时间。” 沈人杰:…… 凌枢看他那样子都快哭出声了,不由哈哈一笑。 “去参加婚宴,总该有人提着礼物吧,你正好混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咱们伺机逐个击破。” 还逐个击破呢,不被拆吃入腹就不错了! 沈人杰没他那么乐观,尤其是随着怀表上啪嗒一声,指向十二点,沈人杰的小心肝也随着扑通重重一跳! 他下意识抬起头望向门口。 此刻他们就坐在正堂的四方桌前,大门离此不过一个小院子十几步的距离。 外面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但想必正在后堂睡觉的杨家夫妻,现在也辗转难眠。 沈人杰下意识望向凌枢他们。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汽车缓缓停下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是敲门声。 笃,笃,笃。 沈人杰见凌枢他们没动,只好认命起身,硬着头皮去开门。 外头站了个西装男人,看不出年纪,因为他的脸惨白惨白,映得那身老旧西装也有种纸糊的感觉。 对方一双眼珠子动也不动,直直盯住沈人杰,似在打量他的身份。 “吉时已到,请尊驾上车,前赴婚宴。” 沈人杰感觉哗的一下,自己头皮全炸了! 因为他看的清清楚楚,这男人根本就没张嘴讲话,四周无人,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幽幽浅浅,忽远忽近。 他禁不住倒退两步,后心被一只手抵住,吓得他再度跳起来。 “家中父母卧病,我是春和的哥哥,这是我家佣人,还有我的朋友,一共三个人,我们能一起去吗?” 是凌枢。 沈人杰脚下一滑,差点直接转身躲到凌枢身后去。 对方盯着凌枢看,车前灯在他身后亮起,表情却是模糊的阴影,只能让人记住两只阴森冰冷的眼睛。 像死人的眼睛,凌枢心道。 _分节阅读_480 “可以。” 他们又听见声音了,而且果然不是男人说的。 沈人杰左右四顾。 没人,车里车外,只有男人一个。 这世上真有鬼。 坐上鬼车,难不成是去乱葬岗里参加婚宴? 他的两条腿开始不听使唤,奈何胳膊被凌枢紧紧拽住,根本身不由己,就给拽上了车。 岳定唐坐副驾驶,他和凌枢坐在后面。 沈人杰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通过后视镜去观察司机。 他甚至怀疑整辆车都是纸做的。 民间不总有这种传说么,有人被鬼遮眼浑然不知,不明不白就死了,当了鬼替身,可人家那是被鬼迷惑了,他们却是自己送上门去——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可现在害怕也来不及了,沈人杰咬住牙关,抱紧了手里的礼盒。 小汽车很快开出市区范围,路灯没了,周围尽是荒郊野草。 上海郊外有不少错综复杂的小路岔道,连沈人杰这个本地人都认不大全,此时黑灯瞎火的,他就更是两眼一抹黑了。 凌枢和岳定唐倒是没什么异样,尤其是岳定唐,沈人杰偷看过几眼,对方坐在鬼司机旁边,居然一脸镇定,不由得他不佩服。 但车子忽然停下来。 沈人杰心一抖。 对面骤然一亮,他这才发现前方又多了两辆汽车。 上面下来两个人,与鬼司机一般打扮,分头站在车门两侧。 “这、这是要干什么?”沈人杰战战兢兢。 “让我们下车。”凌枢道,“走吧。” 沈人杰:“等等!咱们各坐一辆?那不是要被分散了?” 凌枢努努嘴:“你不肯,他就不开。” 沈人杰再看那鬼司机,果然一张死人脸,动也不动。 他只好下车,跟着另外一个死人脸上了另一辆车,对方从前座递来一根汗巾。 沈人杰不明所以:“怎么?” 死人脸:“蒙眼。” 他的声音同样不是从嘴巴发出来的,就像有人在千里之外操纵这具死人傀儡,通过傀儡千里传音一般,声音更加尖细恐怖。 沈人杰:“不行,没有这种道理,那我不去了!” 他伸手去开车门,却发现被反锁了,再看窗外,载着岳定唐和凌枢的两辆汽车不知何时居然不见了! “放开我,我要下车!我不去了!” 沈人杰恶从胆边生,鼓起勇气去抓死人脸! 手还没碰到对方,却忽然感觉指尖一麻,这股麻意迅速贯穿全身,他身体抖了抖,蓦地瘫软下来,彻底人事不知。 第167章 入目是一片漆黑。 没有声音,没有影像。 _分节阅读_481 凌枢甚至无法分辨,自己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混沌成团的意识像棉絮在黑暗中绵软飘飞,半天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这难道是,灵魂出窍了? 凌枢迷迷糊糊想道,任凭身体携着半梦半醒的意识轻飘飘晃荡。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在溪边玩耍,光裸脚底踩在浅水下面的鹅卵石上,溪水轻柔荡漾,石头抚摸肌肤,令人逐渐放松,很想永远沉浸在这种美好的触觉之中。 凌枢的呼吸逐渐放缓,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有些困了,不再执着于寻找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一切外物的影响,疲倦潮水般袭来,开始漫过头顶。 一只手摸上他的脸颊。 很柔,很暖。 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凌枢觉得很舒服,并下意识依偎过去,身体的舒适度随着这只手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就像猫被顺毛挠下巴,身体自觉作出反应。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见一个声音如是问道。 “……凌枢。” 他懒洋洋道,从记忆里找回零碎片断。 “不,你不叫凌枢,你是一只猫。” “嗯……我是一只猫。” 当一只猫也不错,凌枢笑起来。 “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 凌枢闻着花香,四肢瘫软,一动不想动。 “我想不起来了。” “你的家在这里。”神秘声音道。 “嗯,我的家,在这里。” 他不想反驳,便由对方牵着鼻子走。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神秘声音又问道。 凌枢近乎呓语:“是一个,叫,岳定唐的人。” 至于岳是哪个岳,定唐又是哪两个字,他一时之间没能想起来,只是顺着意识深处的记忆回答。 “不,你没有朋友,你爹娘死了之后,你就来到这里,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岳定唐是你最讨厌的人。” 是吗? 内心深处缓缓升起一个问号,凌枢微眯起眼,看见的也只有无边黑暗。 黑暗能带来不确定的恐惧,也能让人沉溺其中,放松警惕,彻底失去自我。 “嗯,他是我最讨厌的人。” “所以,你要杀了他,只要看见一个叫岳定唐的人,就杀了他。” 杀了他。 杀。 岳定唐。 指甲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剧痛。 凌枢对杀字毫不陌生。 _分节阅读_482 他自己就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在战场的时候,从开枪手都会发抖,到眼睛不眨用机关枪接连射杀敌人,在战壕里背着战友躲过炮火横飞,亲眼看着战友的身体在自己面前变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他的心在某一方面,已经变得和石头一样冷硬。 凌枢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种蛊惑神智的催眠,换了旁人也许很容易奏效,可放在凌枢这种经历过铁与血洗礼的人,无疑是在隔靴搔痒。 或许他一开始还会半推半就,任凭身体沉浸在这种美好的虚幻之中,但心灵深处始终保留一丝清醒,犹如灵魂裂为两半,一半入戏体验,一半冷眼旁观。 此时对方的进攻触及底线,那“冷眼旁观”的一半就会被惊醒,主导身体的控制权。 此刻凌枢虽还一动未动,但心境已经不是刚才的状态了。 那个刚刚还神秘而又缥缈的声音,此刻在他听来,却怎么都显得傻帽。 尤其是对方不知道自己是神志清醒的,还企图一次又一次引诱误导他。 “杀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杀了岳定唐,知道吗?” “知道。”杀你的大头鬼! “杀了他,然后剖开他的心,将他的心脏取出来,是你对这个家最大的忠诚。” “嗯。”去你的,要挖也是先挖你的心! “你能做到吗?” “能。”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爆炒红烧。 “很好,事成之后,你就是青龙山庄的大护法了。” “我是大护法。” 凌枢看似在喃喃重复对方的话,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实则脑子却越发清醒了,反倒因为这句大护法有点想笑。 这年头想当皇帝都被推翻了,还哪来的什么大护法? 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枭雄辈出,从来也不缺群魔乱舞,一贯道恰逢其时,不过是看准乱世人心的种种弱点。 他虽然还不知道冯三小姐和吴五是怎么被引诱其中的,但是在凌枢看来,这些未经世事的千金小姐和公子哥们,能被趁虚而入的弱点可真是太多了。 但他当然没有笑,青龙山庄和大护法联系起来,似乎越发证实了岳定唐之前所言的正确性,这里的确是一贯道的一处分坛,这邪教不怀好意,将他们三人诱进来分而击之,凌枢没有入彀,是因为他打从心底不相信神鬼存在,可若是换了沈人杰,他也不敢担保对方会不会被催眠迷惑,从而一步步落入对方算计好的陷阱里。 还有岳定唐…… 想及此,凌枢不由微微皱眉。 幸好黑暗之中,他看不见敌人,敌人自然也看不见他。 对方自以为将凌枢摆布于股掌之间,完成一系列催眠洗脑,见他完全任凭摆布,声音自然也就停了。 凌枢重新得到了安静,也得到片刻的思考时间。 毫无疑问,他现在已经身在青龙山庄。 但这山庄究竟位于哪里,这里头有多少敌人,还有多少与他一样被挟持或引诱来的人,他一概不知。 身上的枪肯定已经被搜走了,但对方既然愿意花费精力催眠他,就说明他还有利用价值,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同理,岳定唐和沈人杰应该也是如此。 自己大可以不变应万变,等对方先出招,再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 想及此,凌枢心安理得重新合上眼睛。 不一会儿,浅浅鼾声响起。 在这个什么都没摸清楚的神秘之地,他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睡过去了。 如果黑暗中有人在监视观察他,估计那个人现在会是在拼命翻白眼。 不过凌枢没能睡个安稳觉,期间他被叫醒三四次,每次都重复先前洗脑一般的催眠,他知道这是对方不放心,为了巩固加强效果,但任谁好端端被频繁叫醒,脾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没有发作暴露,全是为了大局着想。 这样一来,凌枢觉得忍辱负重的自己当真伟大。 _分节阅读_483 敌人万万没想到他脑子里在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否则只怕早就放弃同化他,转而一梭子弹开过来了。 再度被叫醒也不知是多久之后,眼前终于多了一根蜡烛,而不是满目的无边黑暗了。 凌枢下意识想为自己终于能舒舒服服睡上一小觉而伸个懒腰,好歹还没忘记自己身处哪里,赶紧打住念头,打量光源周围的事物。 这是一间小屋子。 也许它原本是储藏室,又或者有其它功能,但现在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牢房。 凌枢没有贸然去动蜡烛,他觉得对方三番四次把自己调教成毫无自主意识的傀儡,不是为了让自己去拿蜡烛的,所以他只是微微侧身,盯着那根蜡烛,思索岳定唐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是否与自己同样清醒,又或者已经不慎被迷惑。 铛! 忽然间,一声金属敲击的动静从远处传来,在空旷处层层回音,又迅疾传递到凌枢耳朵里去,刺得他陡然一个激灵! “请贵客上筵席!” 拖长了的腔调如黄昏下吊死犯人的绞索,弥漫沉沉阴森和死气,令人不寒而栗。 凌枢看着一个手里握着烛台的男人走到牢房外面。 “出来。” 微弱烛光映照惨白面容,声音依旧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凌枢不知道真正被催眠的人是什么样子,现在他不得不做出自己已经是被重度控制的木偶,缓缓起身,缓缓走向那人。 “开门,出来。” 凌枢依言伸手,牢房铁门居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 他跟在此人后边,仔细观察他的步伐,跟着一步步前进,没有乱了节奏,对方似乎也没有怀疑,一直在前边带路,这让凌枢暗暗松口气,发现自己蒙对了。 很快,黑暗中各个牢房里出来的人都跟在他们后面,鱼贯而出,安静得近乎死寂。 凌枢努力按捺自己想要回头寻找岳定唐的念头,跟着对方离开牢房,顺着阶梯往上,再穿过细长甬道,最终来到一间更大的屋子里。 与其说是屋子,倒不如说是宴会厅。 这里也有了更多的光明,但顶多也就是两三盏烛台吊灯,映出下面铺着白布的八仙桌,还有只见碗筷,不见食物的桌面。 桌面正中也摆着一根白色蜡烛。 寻常人家里,只有丧事才会像这样举目皆白,尤其是当周围半点人声都没有的时候,凌枢感觉自己如同置身遍地僵尸的乱葬岗之中,任是胆大包天,也难免有些惴惴。 与他一般状况的大约有十几二十人。 凌枢借着烛光不着痕迹飞掠一眼,发现视线所及的几个人个个神色木讷,目光呆滞,宛若毫无灵魂只会用两个鼻孔呼吸的活死人,他连忙调整呼吸频率和面部表情,以便自己看起来与这些人别无二样,不至于鹤立鸡群被人识破。 一张八仙桌能坐下四人,伴随引路人的命令,所有人都找到自己最近的座位并坐下。 好巧不巧,凌枢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老熟人。 沈人杰。 趁着坐下的当口,凌枢朝对方挤挤眼使了好几个把眼泪给寄出来了。 沈人杰毫无反应,连眼睛都没眨。 正常人哪里会不用眨眼睛的?这分明是神智身体已经深陷控制了。 凌枢暗道不妙,心说难道自己今天要孤胆奇侠勇闯夺命山庄了? 第168章 这更像是一出恐怖默剧。 厅堂里高朋满座,但所有客人全都悄然无声。 非但没有声音,连表情动作都是僵硬呆滞的。 _分节阅读_484 凌枢只觉得自己脖子快要绷断了,想动一下都怕格格不入,只能忍着。 七八张桌子围出前方的空地,那里筑起两层阶梯的台子,不高不低,正好让所有人看见。 但凌枢觉得,看不看得见也不打紧,除了他这种假“活死人”之外,在场估计也没人会有什么想法,他试图找到岳定唐的位置,现场人虽然不多,光线却很昏暗,在脑袋没法左顾右盼的情况下,很难确认老岳所在。 也可能,岳定唐压根就没在这里。 所有人坐得笔挺,所谓婚宴,半点喜庆氛围都没有,倒更像是冥婚。 这念头刚起,人就进来了。 是刚刚提灯领他们从牢房里出去的男人。 这次凌枢大概看清他的模样了。 两颗眼白居多的眼珠子灯笼也似吊在一张马脸上,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能让任何一个人心头发颤。 凌枢心说还不如没有看清,虽说长相天生,但能生得这么瘆人也是少见,就像生来为了待在黑暗里不见天日,在潮湿逼仄的角落压抑呼吸,不敢接触任何阳光生机。 男人后边还跟着两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抱着照片的中年女人。 凌枢差点发出动静。 那不就是吴五吗? 还有照片里的女人,不正是刚刚死去没多久的冯三小姐吗? 所以这还真是一场冥婚? 所谓冥婚,多是民间父母怕早夭儿女在阴间寂寞,给他们配的阴婚,也有活人跟死人结合的,但那一般都是穷苦人家过不下去卖儿鬻女,配给那些早死的富家子弟,似吴五这样的青年才俊,就算冯三小姐不幸身亡,吴家自然也不可能让他去娶冯三小姐的牌位,更不可能让后面跟吴五联姻的女方去当个填房。 但,这一幕却真真实实在凌枢面前上演。 “吉时到,新人拜堂!” 马脸男人一板一眼,连吆喝都透着股阴冷。 吴五红袍红花,步履缓慢,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跟着弯腰鞠躬,中年女人也抱着照片,做同样的动作。 去掉拜天地和父母的环节,直接进入夫妻对拜,凌枢直觉这场婚宴不仅仅是让他们过来观礼那么简单,但此刻他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得静观其变。 却见马脸男人一挥手,一个坐着轮椅的新娘被推出来。 她微垂脑袋,生死不明,唯有那侧面轮廓异常熟悉。 凌枢暗暗伸长脖子,企图从那微弱光线中窥见一丝半点,却忽然在马脸男人举着蜡烛凑近那女子时想起她的身份。 冯三小姐?! 凌枢差点将声音从喉咙口迸出来,好歹又忍住。 冯珍珠明明上吊死了,他们在冯家还见着尸体了的,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有人将尸体偷了过来? 这些人要她的尸体做什么? 他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冯珍珠是吾神忠诚之信徒,愿为吾神奉献精神肉体,今日尔等既是忠心,便将此作为尔等的奖赏,往后开始,尔等须得感念在心,忠贞不二,都听见了吗?” 马脸男人缓缓道,凌枢盯着他的嘴巴,后者的确没动,声音却是从对方身上发出的。 他曾听说世上有擅长腹语者,能以腹部调和气息发出声音,外人不明就里,容易误以为是鬼神作怪,想必此人就是传说中腹语术的掌握者,而且青龙山庄里,还有不少这样的人,打从在杨家接人时,就以这种方式装神弄鬼,制造恐怖。 现场的人都被控制了,自然不会有人应声。 凌枢见没人起身应答,也就继续心安理得坐着,但紧接着他就坐不住了。 因为那个推着轮椅出来的人,竟然开始弯腰解开冯珍珠的衣裳,然后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锋利匕首,对准尸体的胸口划下去,割出一块血肉。 人已经死了三天,血自然是没血了,天气还挺热,凌枢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法子保存,尸体并未散发异味,只是凌迟尸体这种事情委实过于惊悚,他闻所未闻,一时忘了反应,只能目瞪口呆看着他们将冯三小姐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放进碗里,又端上各桌。 这是……要他们生食尸体? _分节阅读_485 尸体只有一具,每个碗里头的肉却不会很多,指头大小而已。 那些已经被控制神志的人自然毫无察觉,但凌枢是清醒的,他自然不可能去吃死人尸体,可所有人都在吃,就他一个人不吃的话,他也会很快暴露。 不知何时,好几个“黑色长衫”就站在会场四角,目光梭巡观察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但凡有人不合群,立马就会被揪出来。 凌枢面前的红底小碗很快也分到一小块冯三小姐的肉。 腐败刺鼻的臭味若隐若现,他需要费老大劲才能忍住掩鼻干呕的冲动。 旁边那些人却都熟视无睹,一动不动,仿佛被堵住嗅觉。 中年男人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些肉,都是经过吾神祝福加持的福肉,吃了能添福增寿,有无穷福报,你们初入我门,吃了这些肉,就算是真正的自己人了,往后同进同出,福祸与共。好了,吃吧!” 对方说罢拍拍手,那三声仿佛某种命令或信号,凌枢周围的人齐刷刷低头,用筷子夹起碗里的肉。 凌枢:…… 他慢了半拍,勉强跟上节奏,但在其他人将肉放入嘴巴里的时候,他是真下不了那个口,且不说这是冯三小姐的肉,虽然冯三小姐死了,这好歹也算半个熟人,最重要的是,这是人肉啊! 同类相害,那是畜生才干的,当着他的面解剖冯珍珠,还让他吃死人肉,正常人都不会干的,可这恰恰是检验此人是否被彻底催眠的重要标准。 凌枢纠结万分,吃是不可能吃的,顶多用假动作骗过去,把肉先放兜里,反正这里光线这么暗,人也不止他一个,监视的人未必能发现。 他用筷子颤巍巍夹起那块尸肉,心里已经开始后悔来这鬼地方了,真就跟群魔乱舞的无主幽冥之地一样,老岳不见踪影,沈人杰还中招了,真是祸不单行,危机重重。 可眼下就算要离开,也不知道怎么脱身,凌枢甚至不知道出了这个门要往哪里走。 如果老岳也在这里,他会不会也正在天人交战,还是真准备把这块肉吃下去? 纠结的几秒之间,一阵呕吐声接连响起,在安静会场里显得异常刺耳。 凌枢很想扭头去看,却见周围所有人都没动,只好也强忍住。 他看见中年男人脸色一变,厉声道:“把人拿下!” 身后传来桌椅翻腾的动静,还有年轻女孩子尖叫跑动,混乱很快波及这边,凌枢后背被重重推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倾倒,脸差点就怼在那块尸肉上! 他来不及细细体味那块尸肉的气味,忙不迭趁着混乱回身,却见昏暗中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在人群中狂奔,中间被桌椅绊倒之后又赶紧爬起来,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 黑暗中乱成一团,不知多少人被推倒撞伤,哎哟叫痛之声此起彼伏。 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深陷催眠的人,也会从迷梦中清醒过来。 “哎哟,谁打我!” “好痛啊!” “这是哪里?我在哪啊!” 如一锅沸腾的油里扔进一块面团,霎时噼里啪啦不复安静。 凌枢不用看,也知道中年男人脸都黑了。 “封锁前后门,把她给我拿下!” 此时不搅混水,更待何时? 凌枢已经动了。 他直接扯住桌布整个掀翻起来! 哗啦啦所有东西摔碎一地,连带八仙桌四周的人也全部被撞开。 他一跃上桌,用桌布将吊灯上的蜡烛全部扯下,火点燃了桌布,凌枢迅速卷成一团,扔向冲他奔来的打手们,对方猝不及防闪避,那头凌枢已经跳下桌子,直接将桌子当成盾牌挡在身前冲向人群! 谁也没想到这些被催眠的人里头还隐藏着凌枢这么一个炸弹,突然间就把场面点燃了,他横冲直撞,直接把之前的局部混乱变为全局混乱。 没了微光的会场坠入彻底黑暗,连中年男人也只能在黑暗中徒劳无功叫嚷,即便有人听从他的命令去追,也不知道追谁才好。 杨春和记得,这里有两个门。 一个是他们进来时的前门,但还有一个后门。 _分节阅读_486 她心跳加剧,想趁着混乱之机摸向后门,逃离此处。 刚刚非是她故意想要暴露,实在是看见那惊世骇俗的尸肉,她已经无法忍住呕吐的感觉,在抬起手捂住嘴巴的那一刻,她就发现自己被那中年男人死死盯住。 对方已经发现她的神智没有被控制! 杨春和顾不上其它,转身就跑,慌乱之中还被绊倒在地,差点就被擒住,她在这里逗留几天,深知此处可怕,也预想到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一时思维混乱,竟无法及时作出反应,幸好别处再起混乱,她才得以连滚带爬摸向小门。 小门没锁! 杨春和心头一喜,肩膀上却多了一只手。 啊! 她差点惊叫出声,嘴巴很快被捂住,身体随即被往前一推,门打开的同时,两人也消失在门后。 第169章 凌枢原本想等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再把杨春和松开,奈何这姑娘一直挣扎,力气还出乎寻常的大,眼看后面追兵就要追上来了,他不得不松开手,拽住她的胳膊低声威胁。 “噤声!我是受你爹妈之托来救你的,先跑出去再说!” 凌枢见过杨春和的照片,但现在黑灯瞎火,也无法确认她的身份,但从年龄和反应来判断,十有八九就是这姑娘了。 他生怕杨春和脑子一抽大叫救命,幸好对方并没有。 杨春和反手按住他小声说话,又急又快。 “跟我来!” 她似乎还认得路,带着凌枢在黑暗中穿梭拐弯。 这座青龙山庄,凌枢未曾见过它的全貌,但从走过的这些路来看,占地面积不啻一座城堡,内里的路线明显经过特别设计建造,与普通人家的住宅园林不同,只要不是拿着炮弹或开着战斗机来轰炸,这里必然是易守难攻,油盐不进的堡垒,最适合做贼心虚的人缩在铁乌龟里头。 无灯无火的地方,全凭感觉摸索。 凌枢能感觉到头顶或脸颊偶尔一阵微风拂面,不大,但充分说明这里并非封闭环境,应该还有空气流通的。 杨春和拉着凌枢的胳膊钻进一处凹槽里,这里正好容得下两人站立,不过需要挤挤,姑娘家柔软身躯难以避免压在他身上,但现在谁也顾不上尴尬。 “你是谁?” “你叫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询问。 凌枢比她更快接了下一句:“你是不是姓杨?” “是,我叫杨春和,你真是来救我的?” 果然找到正主了,而且看样子暂时还没大碍。 凌枢暂时松口气:“可算是找到你了!” 杨春和却道:“我家家境普通,我失踪之后,我爹妈就算报案,但也不会有多余的钱贿赂通融,那些警察巡捕大多把寻找重心放在冯三小姐上面,请问你是受谁所托来找我的?” 她戒心还挺重,但不得不说这姑娘挺聪明,连这点也想到了。 “我姓凌,叫凌枢,是市警察局的顾问助理,这次也是为了冯三小姐的事情而来,你爹妈很担心你,特地拜托我帮忙把你找回去。” 杨春和啊的一声。 “你是凌枢?凌寒的凌,天枢的枢?” 凌枢没想到自己知名度还挺高:“你知道我?” 杨春和兴奋道:“当然知道,报纸那会儿连载袁门血案始末,我可是从头追到尾的,早就对你闻名已久了!” 凌枢苦笑:“那都是杜撰的夸张情节,真实案件没那么跌宕起伏的。” 杨春和:“我知道,可架不住写得好么,连带你的名字我也记住了,不光是我,我好多同学都知道你的,凌先生,你出去了可要给我签个名!” _分节阅读_487 “……能出去再说。” 凌枢抽抽嘴角,没想到这姑娘的关注点还能如此清奇,说好听了叫临危不乱,说难听就叫大大咧咧。但这样一个人,不大可能会为了吴五寻死觅活,吃醋嫉妒冯三小姐的。 这只能更加证明谎。 凌枢道:“我还有两个朋友在这里头,你能不能找到这里的出口?我们先出去搬救兵把他们救出来。” 杨春和虽然爽朗,却也不乏心细一面,两人对话始终压低声音快速进行,在有脚步声接近路过时,她还会注意停下,等脚步声远去才重新开口。 “恐怕不行,我在这里呆了好多天了,我自己也记不清待了多久,才勉强摸清一些路,这里已经是最安全的死角,他们巡逻一般不会留意到这里来,前面就是他们巡逻的休息室了。” 凌枢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这些天你一直都在这里头摸索?” 杨春和:“不是,我白天也被他们催眠,晚上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出来,他们以为我是女子,神志又被控制了,没多防备,我这才有机会四处走走,可也没敢走远。” 凌枢奇怪:“你这么聪明,到底是怎么被他们抓进来的?是吴五骗了你吗?” 这姑娘的回答再度让凌枢大跌眼镜。 “我是自愿被骗进来的。” 这年头要么是深陷骗局无法自拔,要么肯定不会往陷阱里跳。 杨春和偏偏是个例外,她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吴五在观星社是个花花公子,这是大家的共识,杨春和是个正常家庭出来的姑娘,上了大学还学了新知识,俨然新时代女性,自然也不会对吴五这样的人产生好感。 在吴五几次三番接近搭讪之后,杨春和产生了怀疑。 她自认家世容貌都不出众,从小到大也没有这样对她穷追不舍的男性,吴五这样的公子哥儿,更加不可能喜欢上她,除非被下蛊了。 更有,吴五跟她聊天的时候,看似询问天文星象上的知识,实际上却时不时把话题岔到宗教哲学那方面去,这让杨春和觉得很奇怪。 “他让我给他讲紫微星和文曲星是对应哪颗星,有什么故事来历,自己却听得心不在焉,还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神鬼,问我有没有因为做了什么坏事被报应。” 听到这里,凌枢忍不住道:“他这是想诱骗你入青龙会。” 杨春和:“没错,但当时我还不知道这里的存在,也想不到吴五一个前途无量的花花公子会去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后来只觉他的行径越来越古怪,好似想拉我去一个什么地方,还想给我洗脑,我便有意疏远避开他。” 凌枢:“他没有继续纠缠你吗?” 杨春和:“有,但观星社的同学们都会帮我挡掉,连着几次之后,他自己好似也觉得没意思,就没再找我了。直到听说他跟冯三小姐订婚,冯三小姐又失踪的事情,再结合他先前那些古怪言行,我怀疑,他是觉得我不好上手之后,转而又将冯三小姐当作目标。” 这些事情很关键,杨春和也没有废话,她语速很快,凌枢也听得很认真。 “但当时我也没有证据,只能暗中观察,我发现吴五最近一年经常在图书馆借一些与宗教有关的书,儒释道甚至是外国的基督教都有。还有,他在学校正经上课的时间不多,其他时间经常请假,不知所踪,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现在想想,他应该是已经被青龙会发展成信徒,经常往这里跑了。” “冯三小姐失踪之后,我的疑心达到了顶点,我觉得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不能让人给骗去毁了,就暗中跟踪吴五,准备看他是否有嫌疑。” 凌枢轻斥:“你这也太冒险了!” 这姑娘一腔赤诚固然可嘉,但单枪匹马又是弱女子,如何能深入虎穴? 杨春和知错就认:“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也许有机会找到冯三小姐,就一路跟着他来到这里,谁知他居然早就知道我在后边跟踪,故意引我过来的,我就被他们抓进来了。” 她见势不妙,即便不知道青龙会之名,也知道自己落入魔窟,凶多吉少,当即急中生智,抱住吴五,当场表白,说自己早就暗中恋慕吴五,只是碍于自身条件不好,和吴家门第,不敢高攀,故而再三拒绝,可心中还是忍不住对吴五的爱慕,最终跟了过来。 “我不知道吴五信不信我那番话,但他的确表现意外又得意,我便趁机求他带我离开这里,他自然不肯,说我既然来了,就走不了了,就算没有荣幸被选上当祭品,也会当上这里的侍女,侍奉贵人。” “我就问他,祭品是什么,这里又是哪里。他告诉我,这里叫青龙会,会主是侍奉尊神的神使,在这个地方,所有进来的人都会被净化,净化之后才会分配去处,我们不需要思考,神使自然会奉尊神之命帮我们安排好一切,我们只需听从即可。” “他们所谓的净化,就是通过药物和语言上的催眠,蛊惑控制别人神志,也许是我心志坚定,也不信鬼神的缘故,我的神志并没有被完全控制,清醒的时候我会用些办法,比如在手心藏针,刺激意识进一步清醒。” 她没有多说自己从被催眠到恢复神智中间经历了多少困难,但凌枢能想象到。 换作另一个人,也未必有她这样的勇气和急智。 冯三小姐与她素味平生,她却愿意为了一个陌生人的安危,潜入这龙潭虎穴,还差点把小命交代了。 凌枢可以说她太冲动,却不能不赞叹她的勇敢。 “难为你了,不过这些这些人,全都是这样被抓进来的吗?” “不一定,非自愿的反倒少数,更多的是自愿奉献身心。凌先生,世道混乱,多少人在天灾疾病下,欲求一顿温饱而不得,还有不少地方战乱流离,只要有人告诉他们,信奉这位天地四方真神就能吃得饱穿得暖,从此无惧风雨饥寒,他们立马就会毫不犹豫成为虔诚信徒。” _分节阅读_488 她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一些,像吴五这样不愁吃穿荣华富贵的出身,却自然有另外一些东西吸引他们,譬如权力,金钱,女人。我一开始也没法理解,为何吴五要自甘下贱,来投奔邪教,后来才知道,原来吴五一直喜欢一个女人,但她已经嫁人了,夫家家境也不是吴家能高攀得起的,吴五失魂落魄,对那女子势在必得,却无法巧取豪夺,才会栽进这里头无法自拔。据我所知,他现在想抽身也来不及了,青龙会早就把他当成傀儡工具,用来招揽蒙骗不知情的外人入坑,毕竟吴家的招牌在这里,怎么也能蒙一些人。” 说至此处,脚步声蓦地由远而近急促传来。 杨春和赶紧闭上嘴。 凌枢也不吱声了。 刚刚那场混乱还没过去,对方早晚会发现他们失踪的两个,说不定现在已经翻天覆地在找了,他们躲在这里,是很难躲太久的。 怎么办? 第170章 “人怎么一下跑了那么多?” “听说是有坏人混进来了。” “他们想干什么?” “不知道,现在到处在找人,到底跑了多少也不清楚,现在抓住三个,他们要惨了……” 脚步声就在他们不远处停下。 来回走动,小声讨论。 凌枢憋着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想笑。 什么叫坏人混进来?敢情这些人还觉得自己是好人不成? 但他们的话里也透露出不少有用的讯息。 一,刚才跟他们一样趁乱逃跑的人不在少数,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只有自己两个,这应该也是凌枢跟杨春和躲在这里许久,暂时也没被人发现的原因之一。 二,这些趁乱逃跑的人里头,应该也有跟杨春和一样,假装自己被控制,实际上却还保留神志的。也就是说,方才冯三小姐身上的肉被剖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自己碗里那块尸肉恶心欲呕,只有杨春和忍不住露了馅。 三,现在已经有三个人被对方抓住,这里头也许有沈人杰,也许有岳定唐,这三个人可能会饱受折磨,遭遇酷刑,但凌枢自身难保,别说去救人,只要离开这小小的角落,立马就会成为那第四个人。 那些脚步声来去匆匆,短暂停留之后很快又离去。 凌枢和杨春和又一次安然无恙。 但两人都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了。 “刚才那些人,是不是这里的打手护院?” “是,我见过他们的装扮,全身黑色,连头脸都罩得严严实实,好像是因为这些人面部多多少少有些残疾。我猜这个所谓的神使,在收拢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时,会有意识将他们分成几部分,一些是身有残疾见不得光的,训练他们成为护院打手,反正这些人在外头也会饱受歧视,在这里反倒吃饱穿暖,必然会对神使忠心耿耿。” “还有一些则是有利用价值的,他们管这叫肥羊,也就是我们这种,先控制神智,在这里待上十天半个月,等斗志耗损得差不多了,再将人放出来,要么像吴五那样有所求而服软,要么像我这样的,可能会被带去……” 黑暗中,杨春和似乎咬了下唇,没再说下去。 凌枢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像她这样的年轻姑娘,至好的结局,也是被贩卖出去,流落辗转人手,或是秦楼楚馆,可那起码还能看见天日,竟是不错的下场,若是更不堪,那约莫是被调教为性奴,永远留在这里,被那所谓的神使用来招待客人,直到完全用坏了被丢弃为止。 想想这姑娘可能会有的未来,凌枢不由庆幸自己进来了,最起码,几人合力,孤注一掷,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否则杨春和孤身在此,很可能永远沉沦,外面的人不知道她曾经是为了救人而进来,她的父母也会神伤悲痛不已。 “我有一个想法。”凌枢忽然道。 杨春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下意识觉得他是个可靠的同伴。 那些小报上的破案连载实在太深入人心了,在袁门血案之后,作者一看市场反响不错,又接连写了什么李小姐失踪案,无人接收的电报等等,虽然都是凭空杜撰,跟凌枢毫无关系了,但用的还是以凌枢为主角,情节紧凑悬疑,深入人心,读者们自然而然对凌枢如雷贯耳,连带杨春和对这个临时搭档也有了无限的信心。 “你说。” 她听见凌枢问道:“你知道这些黑衣人休憩的地方吗?” 这些黑衣人在山庄里的地位再低,肯定也是需要休息的。 只不过他们一般都是成群结伴出现,很难找到落单的。 _分节阅读_489 幸好这里处于地下,又常年昏暗,这在造成囚犯心理压抑的同时,也给凌枢他们现在提供了便利,尤其刚才逃出来的人不少,现在黑衣人在四处巡捕,凌枢有个熟悉道路的杨春和,比别人多了点优势。 “我没去过,但上次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有三个岔路口,我上次不敢乱逛,生怕回不去。” 凌枢跟在杨春和身后,手搭在她肩膀上,以免两人在黑暗里走散。 山庄地下同样占地广袤,凌枢怀疑这里头的面积丝毫不比地面上的山庄小,完全像是无数个小型仓库用密密麻麻的通道连接起来,堪比迷宫,连山庄主人自己可能都未必能完全认清道路,更何况是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那些黑衣人只能在有限范围活动,离开了那个范围,他们同样会迷路——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刚才那么多人趁乱逃出去,却至今只抓到三个人。 路上偶尔会有一盏小灯,玻璃罩中微弱闪烁的煤油灯,因为这里空气流通差,灯芯若隐若现,将欲熄灭,能照到的范围很有限。 杨春和停住脚步。 “就是这里,我上次最远就来到这里,前面的没去过了。” 凌枢就着灯火摸索一阵,依稀能察觉这的确是有三个岔口。 他们两人是必然不能分开走的,再说只有两个人,分开走了两条路,还剩下一条。 “走左边。”他道。 这次换成凌枢走在前边,杨春和跟着他了。 刚走出几步,凌枢就摸到一扇小小的铁门。 门是上锁的,但这难不倒凌枢。 他进来的时候被搜过身,但凌枢留了个心眼,常年会把一根铁丝藏在鞋底,果然就成了对方的漏网之鱼。 别看只是一根细细的铁丝,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譬如现在。 铁丝插入锁孔里转动几下,门应声而开,两人迅速窜入,又把门关上。 杨春和看着凌枢干脆利落的开锁方式,崇拜之情更上一层,只觉报刊连载里那个凌枢,还比不上真正凌枢的万分之一。 “别点灯,门有小窗,我怕光亮会引人过来!” 听见凌枢的嘱咐,杨春和小声嗯了一下,两人分头在小屋里摸索一阵,果然有了点发现。 “凌先生,你快来!” 听见杨春和在叫自己,凌枢立马过去。 “这是不是衣服?” 入手几套布料柔软轻薄,拎起来掂量,应该是头套和长衫。 “应该是那些黑衣人穿的。”凌枢判断,“这里可能就是他们的休息室了,我刚才摸到一张通铺,大概能睡下三四个人。我们再分头找找,看这里有没有什么通行令牌之类的。” “好。” 但什么都没有。 这里简陋得令人惊讶。 几套衣服被褥,一个水壶几个杯子,还有墙壁上徒留烛芯的烛台,除此之外,可谓家徒四壁,床上只有被子,居然连枕头都没有,自然就更没有什么令牌。 那这些人遇上了是怎么交流的?他们怎么就知道黑衣罩面下的一定是自己人,而不是旁人假扮的? 凌枢没时间思考太多,他怕外头有人进来,赶紧捡起一套衣服往杨春和怀里塞。 “先换上!” 杨春和有些迟疑,但随即释然,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谁都看不见谁,更不要说避嫌了,两人三两下把衣服换好,杨春和的那套略过于宽大,但不影响走路,这要是长衫,估计容易被发现,但青龙山庄将这些人的衣袍全部做成黑色罩袍,麻袋一样往身上一套,男女都认不出来。 凌枢揣摩着,这样的穿法虽然让人认不出彼此,可也有助于别人降低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待上十天半个月,再时时被洗脑蛊惑,很快就会接受现实,永远成为这黑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好巧不巧,刚出门,迎面就有人提灯走来。 一样的黑衣罩袍,一样的身份。 凌枢和杨春和不约而同心里咯噔一下,站住了。 对方走到他们面前,站定。 _分节阅读_490 一双眼睛在罩袍下闪烁不定,也许是在确认凌枢他们的身份。 可怕的寂静。 难熬的寂静。 凌枢只觉一滴汗从额头滑下,以他的急智,一时半会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万一他们这些人从来不交流,万一对面是个小头目,他一开口不就露馅了? 所以,最好是什么都不说。 但不说,也未必就完全没有嫌疑了。 饶是凌枢,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过了片刻—— “青龙下江吞日月。” 凌枢:??? 他不假思索:“白虎上天连北斗!” 对方停顿几秒,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错身走了。 没等他们松口气,身后又有声音响起。 “慢着!” 为首之人折返回来。 凌枢一颗心差点跳出胸腔,他甚至已经做好暴起发难,把这三人撂倒的准备了,虽然肯定会发出一些动静,但他应该可以赶在对方救兵来之前跑掉。 只不过这样一来,肯定就打草惊蛇了。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对方问道。 “没有,我们刚才就是从你们那过来的,路过进去喝口水,现在正准备继续追。”凌枢道。 他的语调很镇定,让人听不出半点端倪,对方自然也没有怀疑。 “那行,你们继续回头去找,我们找这边。” “好。” 两拨人分道扬镳,短短几分钟,杨春和浑身都快被冷汗淹没了。 等走远了,她忍不住颤颤巍巍小声问:“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对口暗号的?” 凌枢:“我胡扯的。” 杨春和:“……那他们怎么没怀疑?” 凌枢:“好问题。要么我回答得太干脆,他们半信半疑顺水推舟,要么他们自己也不记得接头暗号了,再有一个可能性——他们和我们一样。” 都是假的。 杨春和轻轻啊了一声,有些哭笑不得。 不管是哪种可能性,她都希望他们别再撞上这种事情了。 但现实往往是事与愿违的。 两人刚走出没多远,就又碰上另外几个黑衣人。 这次为首那人似乎身份高了些,凌枢注意到对方虽然也穿着罩袍,脸上却没有蒙面,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 他叫住凌枢二人:“你们过来。” 待凌枢他们走过去,花白头发上下打量:“你们进来多久了?身上有什么差事?”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杨春和只能从头到尾装哑巴,一切交给凌枢。 _分节阅读_491 凌枢微微躬身,沉着道:“一个月左右。刚刚奉命在找逃跑的人,还未找到。” 花白头发沉吟:“一个月,短了些,不过算了,总算懂些规矩,你们不用搜人了,去伺候一位客人,不听不问不说,规矩都懂的吧?” 凌枢忙道:“都懂!” 花白头发嗯了一声:“跟我来。” 他挥手让手下先走,自己则带凌枢二人往前走。 一盏灯笼隐约映出前路。 凌枢跟在后头,发现这里比刚刚那处要华丽一些,地板是平整的青砖石,两旁墙壁似乎也都粉刷一新,房间门也不再是铁门,而是西式的木门,把手一旋就打开了,没上锁。 这是不是说明里面住的客人,最起码身份比杨春和甚至吴五还要更高一些? 屋子里灯火通明,与外面完全不同。 这让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凌枢和杨春和,不由自主眯了好一会儿眼。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何止是老熟人。 简直是冤家。 经常同床共枕的那种。 岳定唐岳大少爷正坐在一张西洋椅子上,右手拿着咖啡杯,左手捧着一本书。 除了地点不同,时间不同,这个姿势跟他在岳家,又有何不同? 凌枢心想,老子在这下面死里逃生几番周折生怕你落入敌手备受折磨,你在这里优哉游哉喝咖啡看书?你怎么就不是被催眠被控制被迫吃人肉? 岳定唐的表情很冷淡,但明显很清醒,看见了花白头发也没什么反应。 反倒是花白头发对他有几分讨好:“岳先生,这两个是伺候您的下人,这几天您先委屈一下,等神使确认了您说的那些话,就会立马将您接出去。” 岳定唐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带着大少爷的骄矜冷漠。 但花白头发还真就吃这一套。 他非但不怒,还一直陪笑。 “那您先休息,我就不打扰了。”又转头对凌枢二人道,“你们好生伺候岳先生,他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对方一走,岳定唐就对凌枢他们挥挥手。 “你们去外面候着。” 凌枢捏着嗓子:“大爷,不需要我们伺候您吗?” 第171章 凌枢看见,岳定唐的表情微微抽搐一下。 虽然只有半秒,但也被他捕捉到了。 也许以为杨春和不是自己人,岳定唐犹豫片刻,还真陪凌枢演起戏来。 “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怎么知道要不要你伺候?你先把面罩除下来。” 凌枢道:“若我除下面罩,贵客又不想要我伺候了,我岂不是要被上头责罚?” 杨春和似懂非懂,听着两人唇枪舌剑,只觉怎么听怎么古怪,竟有几分像在调情。 岳定唐听到这话,就也知道杨春和是自己人了。 凌枢一把扯下面罩,喘口气,大大咧咧走向岳定唐。 _分节阅读_492 “起来起来,该轮到我坐会儿了!你在这里舒服快活,我们却差点把小命交代了!” 岳定唐还真就听话起身,任由凌枢坐下休息。 杨春和也跟着摘下面罩,她想起凌枢还有两个朋友在里头,想必这就是其中一位了。 “这是,杨春和同学吧?”岳定唐问她。 杨春和好奇:“您是?” 岳定唐:“我姓岳,是跟他一起进来找你的,令尊令堂很担心你的安危。” 杨春和眼睛一亮:“您就是福尔摩斯身边那岳华生?” 岳定唐:???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凌枢见他看向自己,挥挥手:“她说的报刊上连载的情节,先不说这些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为什么没抓你去吃人肉,还对你客客气气的?” 岳定唐斯斯文文道:“这就叫知识改变命运。” 凌枢:??? 姓岳的拿到的剧本,跟大多数肉票都不一样。 他没有经历被打晕催眠的过程,甚至没有经受半点虐待,就被好生供了起来。 虽则这里的条件不怎么样,但这间屋子已经能看出对方是尽可能在为岳定唐提供舒适的环境,除了软禁之外,态度比起对待凌枢他们,可谓天壤之别。 因为当时岳定唐被分到单独一辆车上时,就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令对方无法拒绝,甚至让岳定唐得到山庄副手的接见,再之后,就被奉为上宾了。 “什么话?”杨春和没忍住好奇心,插嘴问道。 “我能帮你们赚钱。” 杨春和一呆:“就这样?” 岳定唐:“就这样。” 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离不开钱,没了钱,就连邪教都运转不了。 光靠那些真神保佑的空话,是无法填饱肚子的。 更何况一贯道创立之初,无非就是本着糅合各家的歪门邪道之说来敛财,实力壮大之后才有了别的诉求。 青龙会虽然依附在一贯道门下,但还是独立的宗门,自负盈亏,钱自然不会嫌少,为了招揽教众,养活他们,扩大规模,必然是需要越来越多的钱,但世上哪来那么多暴利的门道,哪怕青龙会跟鹿同苍勾结,鹿同苍也不是吃素的,自己肯定要吞掉一部分利润,剩下再从青龙会由上而下层层分剥,所剩无几。 青龙会这位神使比谁都更需要钱。 岳定唐告诉他,自己是大学教授,大学主修法律史,辅修金融,最重要的是,他姓岳,是岳家的人,对市面上的赚钱门道很清楚,知道怎么才能让青龙会在短短时间内得到最大的收益,还摆出一副无惧于对方去调查的架势。 青龙会的人当然会去查,他们查到岳定唐的确是岳家四少爷,岳老大和岳老二的名头过于响亮,以致于作为老三的岳定唐反倒身处两位兄长的光芒笼罩下,有些不起眼。 然而就算再不起眼,他也是岳家的主人之一,价值可比吴五这种头重脚轻的富家子弟要大得多了。 岳定唐告诉青龙会副手,自己跟杨春和的父母有旧,他们抓了杨春和,自己受托帮忙过来看看,而且他也对青龙会很感兴趣,更知道鹿同苍死后,他们急于寻找新的合作伙伴。如果青龙会肯放了杨春和,他就会考虑跟他们合作,大家一起赚钱,青龙会提供庇护和遮掩,而他则可以稳居幕后操纵,否则一位大学教授跟邪教勾结在一起,终归是名声有损。 “你这样说,只解释了自己的动机,但还未展现能力,我想那人应该不会轻易相信的。”听到这里,凌枢道。 岳定唐点点头:“所以我给他展现了一点微小的实力。” 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杨春和很茫然。 凌枢却福至心灵:“江河?江河是你埋在外头的棋子?!” 岳定唐面不改色,大言不惭:“我发现你越来越聪明了,这也许就是近朱者赤。” “放屁,要不是我聪明机警,都活不到这里来见你!” 凌枢拿起他放在桌上喝了一半的咖啡,灌了一大口,砸吧一下,不可思议。 _分节阅读_493 “味道居然还不错!” 岳定唐竖起拇指调侃:“你真识货,这是正宗的牙买加蓝山咖啡,一般只会外国人开的高级西餐店才会有,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去哪儿弄来的。” 凌枢:“他们这么下本钱拉拢你,肯定是你也给了他们天大的好处,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岳定唐:“我告诉他们,最迟在今年,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将会逐渐解除,西方国家的经济会重现生机,具体也会反映在上海的证券交易所上,最近有哪几支股票的价格会涨,哪几支会跌,让他们买跌看涨,短短半天之内,青龙会就赚了一大笔钱。” 凌枢狐疑:“怎么可能这么快?” 岳定唐:“就是这么快,我跟江河早就约好暗号,买或抛之前,都会用数字来暗示,所以我让他们买哪只股票,江河就会在外面配合做手脚,将那股票的价格直线拉上去,这些资金都是从鹿同苍那里搜刮过来的,他自己同时也能赚一些,不算白做好事。” 凌枢:“你们在外头就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了?” 岳定唐:“当时我觉得这里头情况复杂,单凭我们几个人闯进来,未必能见到头目,还会折戟沉沙,索性开门见山,把好处身份摆出来,还有谈判的余地。” 让江河在外面干等,啥也不用干,最后就收网捞鱼,未免太便宜他了,岳定唐自然需要他做一些事情的,不然单凭自己几人,很难在里头闯出一片天。 凌枢原想赞他有先见之明,不愧是自己看中的人,转念一想,忽觉不对,一拍大腿。 “不对!那你怎么不顺便把我们捞出来,还在这里独享好处?!” 岳定唐无辜道:“我这不是刚得到相应的待遇,才能拉你们一把?” 没等凌枢继续算账,岳定唐话音方落,门就被敲响了。 三人立时没了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已经有证券交易所了,第一家是北京的,1918年开业,上海的是隔年开的~ 第172章 进来的人,居然是方才主持婚宴那花白头发。 虽然黑衣面罩整整齐齐,但他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一看见他,凌枢就禁不住想起冥婚上他拉长了脸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死盯着人,像饿极了随时等着你死去了扑上来咬一口,他恍惚想起自己刚刚醒来,意识模糊之际,似乎也看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那来来回回在耳边震荡的声音似乎魔力未消,虽然自己最后没有被控制,但难以避免依旧留下阴影,产生很不舒服的感觉。 凌枢感觉自己现在要是没戴头罩,表情就会露出端倪了。 再看杨春和,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似比凌枢还坚持不住,他忙伸出手抵住对方后背,杨春和一震,似有些清醒过来。 对方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谄媚笑容,对着岳定唐。 “岳先生,在下奉神使之命特来相告,今夜神使大人将会摆下宴席,宴请您,还请您准备准备,大约在一小时之后,就会有人来接您了。” 岳定唐有点意外:“这么快?” 他还以为得三五天才能见到所谓的青龙会会长。 花白头发忙道:“您是贵客,神使大人百忙之中也会抽出空来,不会让您久等的!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有什么话,可以先想好了,到时候一并与神使大人说,否则过了今夜,可能又得很久才能见到他老人家了。” 岳定唐笑道:“我若也加入青龙山庄,成为你们的自己人,不就时时能见到神使了?” 花白头发却道:“并非如此。神使日理万机,不会轻易见人,更不会这么快就见新人,岳先生是例外之中的例外,据我所知,入会这么多人,也就您一个而已。” 岳定唐:“如此说来,倒是荣幸得很。” 什么例外之中的例外,全是鬼话,说白了就是岳定唐能在最短时间内给青龙会赚到大笔钱财,这让那位神使成功注意到他了,想跟他见一面,让他再给青龙会做更大的贡献。 再多的神神道道也不如钱来得实在,哪怕岳定唐现在跳大神跳得再好,还会招魂请鬼,估计也比不上能赚钱的诱惑更大,青龙会虽然借宗教敛财,说到底还是一个帮派团伙,这位神使就是用神鬼包装出来的帮派头目,与鹿同苍乃至江河,都没有什么区别。要说有,就是他比江河更不择手段,更残忍猎奇,突破人类认知的下限——给入会者催眠控制其心智,冥婚血宴逼人吃尸肉,岳定唐自忖见多识广,也闻所未闻。 花白头发没当他在说反话,反倒甚是认同。 “的确如此,神使大人神通广大,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的,少之又少,可见岳先生是位人杰,若是方便,能在大人面前为我说上一两句好话,我也心满意足了。” 岳定唐笑道:“以何先生你的能耐,迟早都会出头,何必我说什么好话,不过你若是愿意,我倒也可以给你指些明路,大家有钱一起赚。” 花白头发面色一喜,搓搓手指:“那我就先多谢岳先生了,近来需要用钱的地方确实多了些……” _分节阅读_494 岳定唐朝他招招手,花白头发凑过去,便见岳定唐拿出便签纸条,写了一组数字。 “这是我在汇丰银行的一个银行账号,里面有点小钱,原是准备结婚之后用来买房子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跟着贵会混,以后不愁没有房子,我与何先生一见如故,这些钱,你去提出来,就当作是我对你,对青龙会的一点小小心意了。” 花白头发心痒又迟疑:“这,不大好吧,你捐赠出来的会费,我怎好沾手?” 岳定唐:“我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头一个认识的就是何先生你,你待我又和气,我这人别的不好说,谁对我好,我总会回报的,那个账户里头应该有一万左右的美金,你代我将八千捐给会里吧,我会和神使大人说的。” 言下之意,另外那两千,就是给花白头发的好处了。 对方果然喜上眉梢,不再客气就将便签纸接过,对岳定唐的态度自然也更为亲热了。 “那老哥哥就不客气了,顺便多嘴提醒你一句,神使大人有些多疑,许多话可能会多问你几遍,你切记要心怀忠诚,不可妄言乱说,不然可能会有麻烦。” 岳定唐心领神会:“我明白了,多谢何老哥。” 两人因为那个银行账号迅速建立起深厚情谊,花白头发收了便签条,一张脸笑成朵花,却更让人生出鸡皮疙瘩。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赶紧准备吧,待会儿来接你的人不是我。” 他叮嘱完岳定唐,起身准备告辞,走到门边,脚步却忽然停住。 岳定唐:“老哥落下什么了?” 花白头发蓦地转身,径自走到凌枢二人,在杨春和面前站定,一双鹰眼直勾勾盯住她,像急欲吃人的野兽。 在这样的眼神盯视下,很难有人保持冷静,杨春和虽然勇敢,毕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这趟青龙山庄之旅已经让她见识到人性深处最黑暗的一面。 眼看她立马就要坚持不住露馅,凌枢袖口啪嗒一下掉出东西,立马让花白头发转移了视线。 他低头,看见地上多了一根手指。 一根原本应该是活人身上的尾指,因为时间太长,皮肤表面已经开始有些腐烂了。 “哪来的?”花白头发眯起眼,把手指捡起来。 “何管事恕罪,这是方才婚宴上被人丢在地上,属下捡起来的,原想归还,但是属下长这么大,都没摸过女人的手,一时鬼迷心窍,就……” 凌枢跪在地上,故意用一种垂涎三尺的恶心口吻来说这段话。 实际上他之所以收藏这根手指,是因为手指指甲盖上面有一道白痕,别人认不出来,但如果是冯太太见了,肯定能知道是不是出自冯三小姐。 现在非常情况,只能用来给杨春和解围了。 岳定唐正想说话转移花白头发的注意力,却未想花白头发非但没有怪罪怀疑凌枢,反倒对他这种行为很是欣赏,桀桀怪笑几声。 “你要是想摸女人,我那儿多得很,非但有手,还有脑袋和身体,回头看看你的资质,要是你能入我法眼——” 他将手放在凌枢脑壳上,隔着头罩慢慢抚摸。 凌枢毛骨悚然,一动不敢动。 岳定唐差点忍不住想上前抓下那只手剁了,却碍于大局只能忍着。 他知道花白头发不是为了调戏凌枢,而且为了更悚然听闻的目的。 因为对方摸着凌枢的模样,就像在透过面罩和皮肉,看凌枢的骨头完不完美,适不适合收藏。 “以后你想要多少女人的手指,都不成问题。” 花白头发说完,满意收回手,将断指放回凌枢手心,起身走了。 门关上,杨春和长出口气,彻底瘫软在地上。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魔鬼!” 第173章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凌枢喃喃道。 岳定唐见他神思不属,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行将他拉回现实。 _分节阅读_495 凌枢定了定神。 刚醒来那会儿,他虽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是能够清楚感知到自己意识的存在,说明并没有被控制心智,可是刚才,花白头发的手在他头顶摩挲时,他竟有种迷迷糊糊,想要起身跟在花白头发后面的冲动。 这是很不寻常的。 凌枢感到一丝诡异,也意识到花白头发的厉害。 他不敢多想,赶紧把此人甩到脑后。 “你看见沈人杰没有?” 凌枢听见岳定唐在问自己。 “看见了,冥婚的时候他就坐在我对面,我还看见他碗里放了颗眼球,也不知道他吃下去没有,这要是吃下去,不知道嚼眼球是个什么口感。” “呕————” 他话还没说完,杨春和飞快摘下头罩,跑到角落弯下腰,呕吐声传来。 刚刚花白头发出现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强忍着,凌枢的话再度勾起她不好的回忆,当即真就一股酸流涌上喉咙,止都止不住。 其实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她自进来这里,神思恍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日夜不分,黑白不明,只是心底一直有股心气支撑着不能倒下,婚宴上隐隐闻见尸体的味道,这才陡然清醒过来,想忍也忍不住,直接就露馅了。 “抱歉……”杨春和觉得自己拖后腿了,蔫蔫道,“我没见过什么世面,让两位先生看笑话了。” 凌枢道:“我还真得谢谢你,之前要不是你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一动,整个场面就跟着动起来了,那些浑水摸鱼的人也给我们制造了不少机会,不然我们现在早就被抓了。” 这是实话,凌枢简直没法想象自己吃下那块疑似冯三小姐的尸肉。 “青龙会的组织架构很严密。除了会首之外,还有一位庄主,也就是刚刚接见过我的副手,他们之下,有管财务的,有负责调教新人的,还有统领那些打手的,分工明确,跟一个小政府差不多。” 岳定唐的话,让凌枢和杨春和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他们现在的处境并不比生死一瞬好多少,充其量从死刑立刻执行变成秋后问斩,死还是要死的,只是时间延长了,一旦身份暴露,又或者被他们发现岳定唐在拖延时间,悬在头顶那把刀就会立马落下来。 “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在有两条路。是速战速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还是徐徐图之,伺机而动。” 凌枢:“我唯一担心的就两点。一是老沈的安危,他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们把他带进来的,总给把人囫囵圆的带出去。还有就是这个青龙会的会首,所谓的神使大人,至今没有露过面,如果我们错过今晚,是不是会再也找不到他?如果无法擒贼擒王,那我们就算捣毁了这个窝点,他们来日还是能东山再起的。” 岳定唐隐隐明白他的意图了。 果不其然,凌枢接着说道:“不如就借他宴请你的机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一举将他拿下,如果能捉住会首,就等于一举控制了整个青龙会,还愁其他人不束手就擒吗?” 岳定唐冷静道:“如果他身边保镖成群,而你没有办法入内,单凭我一个人,是很难拿住他的。” 凌枢:“两种情况,一种是我跟杨春和在外面守着,不让进去,你设法让神使的保镖都出来,你在里面劫持人质的那一刻,我在外面清场,同时配合你,我们挟天子以令诸侯,直接杀到外面,让江河过来接人。另外一种,就是我们也可以进去,到时候我可以跟你一起动手,把握更大。” 岳定唐微微蹙眉:“你手无寸铁,枪都被搜走了,怎么保证自己能一举成功?” 凌枢嘿嘿两声,伸手进袖子,从手臂上褪下一根铁丝,细柔无骨,却很有韧性。 “想要杀人,什么东西都是武器,这东西别看软,要是刺入太阳穴,或者用来勒脖子,还真不是盖的。” 杨春和好奇:“你从哪儿弄来的,进来不被搜身吗?” 凌枢:“之前婚宴,我趁乱跑的时候,摸到冯三小姐身边,发现她后背插着几根这样的细铁丝,就顺手给抠下来了。” 杨春和:“尸体后面为什么会有铁丝?” 凌枢:“应该是用来固定尸体的,一端缠在椅子上,一端插进尸体里头,维持尸体不倒下,方便操作。” 杨春和恨不得给三秒前的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多嘴问什么问,只要一想到自己刚刚还手贱去摸那根铁丝,她不仅想扇耳光,还想剁手了。 凌枢看见她表情,贴心道:“你放心,我顺手擦干净了,不然铁丝上沾了尸肉我也不敢缠在手上的。” 杨春和:……别说了,再说真要吐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赶紧拉回刚刚的话题。 “我到时候可以帮忙,我从小帮爹妈干活的,力气大,可以帮忙抄起一起砸人的,这里简直就像个地狱,决不能让它再为祸人间了!” 许多人走投无路抓住青龙会这样一根稻草,却从此走上了不归路,青龙会一天不倒,这些人或自愿或不自愿的为虎作伥,就永无结束之日,像冯三小姐也好,杨春和也好,还有更多两手空空的普通人,都会继续成为新的受害者。 岳定唐:“杨小姐有什么想法吗?” _分节阅读_496 他觉得杨春和脑子活泛,胆子也大,说不定能想出什么新点子。 杨春和还真挺严肃思考了片刻。 “如果想要出其不意挟持他,就得趁他心神最为松动的时候,美人计怎么样?” 岳定唐愕然:“哪来的美人?” 杨春和指凌枢。 岳定唐、凌枢:…… “你先休息吧,我们两人再合计一下。” 杨春和忙解释道:“我不是说真让凌先生去引诱对方!这只是一个出其不意的办法,或者是岳先生你突然脱下衣服,令对方吃惊,哪怕是一两秒钟,我们也有机会动手。” 凌枢比较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你确定江河一直在等我们吗?我们进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万一他在外面变卦反悔了,不想跟我们合作了,那我们之只能坐困愁城了。” 岳定唐点点头:“我相信江河,主要基于两点:鹿同苍生前跟青龙会有合作,这其中不仅涉及一部分未被切割的利益,还有鹿同苍一些鲜为人知的势力。” 凌枢了然:“前者关乎钱财,后者关乎性命,钱可以少赚点,命却不能再来一条。” 岳定唐:“不错,万一青龙会将来威胁到江河,或者鹿同苍生前留下什么对付江河的法子,那他以后就要寝食不安了。所以对付青龙会,他肯定比洋人更加积极。我相信,他一定会在外头等我们的消息。我也已经跟他约好了暗号,一旦出去立马放出信号,他就会带人赶过来。他一来,租界和市局的人自然也会闻风而动了,这些有肉可分的事情,不会少得了他们。” 如果江河用什么情义来担保自己一定不会见死不救,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现在大家合作摆明车马是居于利益的基础,反倒更加稳固可靠。 他们现在处境被动,很难还有其他更多的选择,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再随机应变。 凌枢有些累了,他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是各种惊险刺激的经历,到现在脑海里都还回荡着冥婚现场上,暗色与红色交叉的诡艳,淡淡的尸腐萦绕鼻间,仿佛都有种香气,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 尸体怎么会是香的? 岳定唐看见凌枢坐在椅子上,说着说着居然就睡过去了,可见疲倦到了一定程度。 “岳先生。” 杨春和指着桌上的小碟子,那是刚才对方送进来给岳定唐的茶点,咖啡他已经喝了半杯,点心却没动过。 “小饼干能给我吃点吗?” 凌枢困,她却是饿,刚刚吐不出什么东西,反倒唤醒了味觉。 “你只管拿去吃。” 岳定唐对她道,伸手轻轻拍凌枢的脸颊。 “醒醒,去床上睡。” 凌枢忽然身躯一震,整个人几乎跳起来,动静之大连岳定唐都吓了一跳。 他惊悸未定,眯着眼看前方,却没聚焦在岳定唐身上。 岳定唐按住他的肩膀压他坐定。 “你冷静点!” 夏天衣裳薄,岳定唐很快发现凌枢的脖颈后背全是湿意。 凌枢还要挣扎,力道之大差点让岳定唐按不住。 “是我,你看着我。” 岳定唐强迫他将视线凝定在自己身上。 凌枢的表情有点迷茫。 过了好几秒,他紧绷的身躯才逐渐放松下来。 “我刚才做梦了。” “什么梦?” “不太好的。”凌枢伸手去摸额头,想把头发捋到后面,却摸到了一手的汗。“我梦见我手里拿着一把刀去杀你,我是绝不可能杀你的,可梦里递出刀子的动作却没有半点犹豫,我甚至还记得刀插进你身体的声音……” “都是梦。” _分节阅读_497 岳定唐将他的脑袋拥紧,丝毫不顾虑旁边吃小饼干的咀嚼声是否突兀停止。 听见对方的心跳,凌枢逐渐冷静下来,找回平日的理智。 “有点奇怪。说不上哪里奇怪,但我就有这种感觉。之前我刚醒来被催眠,还有个声音让我去杀了你,可你却又好端端坐在这里,被他们捧着。” 岳定唐:“这不奇怪,你听见的,未必就是对方传递给你的,他也不知道你我的关系,只是你在精神被控制的情况下,会不由自主滑向负面,首当其冲就是平时最亲近的对象。” 凌枢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具体说不上来。 他摇摇头,暂时不去深究这个问题。 敲门声响起。 三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 必然是对方来人通知去参加筵席了。 凌枢一跃而起,捡起头罩戴上,杨春和也赶紧把剩下的小饼干塞进嘴巴,戴好头罩去开门。 进来的不是花白头发,而是另外一个人,打扮与凌枢他们一样。 对方低头弯腰。 “岳先生,时间到了,大人让我过来请你。” 岳定唐整整衣服。 “知道了,你带路吧。” 目的地离此似乎不远,又好似很远,在重重叠叠的拐弯和甬道里,岳定唐觉得自己似乎失去对时间的概念,他大概有点明白凌枢刚才的感觉了——在失去光明的情况下,人的嗅觉和听觉会无限放大,但这里走路又会有回音,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混淆时间空间。 他不相信青龙会里有如此深谙建筑的高手,特意建造出这座青龙山庄,也许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让这青龙会捡了便宜。 “岳先生,前边那扇门就是了,我不能再靠近,您请吧。”对方停住脚步,小声道。 岳定唐嗯了一声,举步上前。 凌枢和杨春和自然而然跟在后面。 门口有人把守,但他们没有禁止凌枢二人跟进去,两人也就堂而皇之迈入其中。 一张圆桌,两副碗筷,一人坐在后面。 一个黑色长衫的男人,短发中年,看得出年轻时颇为俊朗,倒是相貌堂堂,完全看不出是邪教首领。 后面站着两人,同样黑袍黑罩,应该是贴身护卫。 对方主动起身拱手:“这位就是岳先生吧,来,快请坐!” 见多了花白头发那样心理变态的人,加上这里阴暗的环境,岳定唐几乎要怀疑自己来错地方,见错人了。 “阁下就是青龙会的神使大人?” 对方洒然一笑:“正是,鄙人姓应,你也不必喊我大人了,岳先生是我会求之不得的人才,侥幸比你稍长几岁,唤我应大哥即可。” “不敢不敢,那我就却之不恭,应大哥。” 应会首举起酒杯:“你远道而来,毕竟方式不美,他们也稍嫌粗暴了些,这杯酒,应大哥先向你赔罪,还请你不要介意,青龙会先兵后礼,对人才素来不拘一格,爱护有加,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先干为敬,又亲自给岳定唐斟酒,毫无架子。 凌枢和杨春和两人站在门口,距离应会首不远不近。 这个距离有些尴尬,要骤然发难并确保能制住对方远远不够,但总不能突兀移动,毕竟他们只是两个背景板,而不是客人。 要怎样才能接近这个应会首? 很快,他就有一个机会。 但这个机会,来得委实峰回路转,让人始料不及。 _分节阅读_498 第174章 既然是要加入组织,岳定唐就不能表现得过于清高疏离。 他放下架子,拿出热情,与应会首推杯换盏,越聊越是投机。 从青龙会的现状到如今世界局势对青龙会的影响,应会首也是感慨万千。 “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当什么会首,只想着老老实实做点小买卖挣点小钱,可恰逢这风云际会,英雄辈出么,那年我去黄河边上收债,眼瞅着那年灾荒肆虐,尸横遍野,忽然半夜我就梦见一条青龙,那青龙给我说,它是黄河里的青龙王,不忍见人间受苦,见我命格清奇,特地将法力传授于我,让我造福世人,所以这些年,青龙会收容不少穷苦百姓,让他们吃饱穿暖,实则都是来自当年我对青龙王的发愿。” 应会首长吁短叹,声情并茂,换作一个普通富商,可能对这话就将信将疑了,但他谈话的对象乃是大学教授,岳定唐只作微微一笑的捧场,不置可否。 意识到对方对这番话并不感冒,应会首从善如流,又换了个角度。 “梦不梦的,有些从心了,对于你们这些信奉民主科学的大学问家来说,可能虚无缥缈。但青龙会的宗旨很简单,就是帮助一切有需要的人,这世道乱,人心也乱,但青龙会可以拨乱反正。这个天下需要秩序,人心也需要秩序,而青龙会,就是可以建立秩序的存在。” 他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 “岳老弟,我知道你是做学问的,家世又不一般,对小打小闹看不上眼,青龙会既然下决心做一番大事业,自然就会有应有的格局。实不相瞒,我与王主席关系不错,称得上莫逆之交,他来上海时,住的就是我家,青龙会名下赌坊仓库,也有王主席的股份。” 见对方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应会首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要是有你这样的大才加入,我们的版图一定可以往外扩张,并且日益壮大,终有一日,青龙会将会遍布中国,不仅如此,还要将海外的洪门势力也给吞并,成为华人第一帮派,届时岳老弟你,可就是当之无愧的首席军师和金融顾问了。” “应大哥,你说的王主席,难道是当初在武汉当主席的那位?”岳定唐好奇道。 “自然是那位,除了他,还有谁能被称呼王主席呢?” 岳定唐:“王主席居然在本会也有生意?先前我还以为他与鹿同苍合作,没想到应大哥跟他的交情也如此只好,据说那一位,背后可是日本人撑腰,实力雄厚得很。” 应会首诡秘一笑:“你既然知道,我就多说两句。鹿同苍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迟早会有这个下场,我早就不意外,正好顺水推舟将他推到前台去,旁人都盯着他,也就不会注意青龙会了。王主席是贵人,自然不好与我们这些粗人大张旗鼓打交道,你是自己人,知道也无妨。再说了,这些年生灵涂炭难道就少了?当年满清入关,还不是有许多人嚷嚷反清复明,后来怎么还有康乾盛世?依我看,日本人也好,英国人也罢,只要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那谁来当这个家,不也一样吗?” 岳定唐若有所思:“应大哥此言,倒也有些道理。不瞒你说,我们学校里,经常也有人辩论,学日本还是学德国,甚至有人与你一般看法,既然自己人管理不好,乱糟糟一团,不如让外人来管理,说不定还能还我们一个朗朗乾坤。” 应会首轻轻一拍桌面。 “这话就对了,老弟,我真没看错人,你不同于那些迂腐书生,成日坚持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照我说,同是中国人,现在在南京城坐着的,割据地方的,难道就一心想着百姓了?还不都是把百姓当成牛羊宰!我出身寻常,多得青龙王青睐,降下神通,方才有今日,所以青龙会必也不会忘本。”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双方都亲近不少。 应会首挥挥手,让手下站远点。 自然,也还在房间里触手可及的范围。 他将椅子拉近岳定唐一些。 “老弟,不瞒你说,我手底下太缺你这样的人才了,打手倒是不少,但肯用脑子的太少,你愿意加入,我不知道有多高兴。若不是怕吓着你,我都想与你结拜了!” “说到兄弟,应大哥,我原本是进来找杨小姐的,身边还带着两个朋友,他们现在也不知在何处受苦,能不能请你高抬贵手,把他们给放了?” 应会首奇道:“杨小姐,哪位杨小姐?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人?” 岳定唐道:“她叫杨春和,就是一个普通女学生,不慎被抓进来的,她父母与我是旧识,还请应大哥行个方便。” 应会首打了个哈哈:“那自然可以,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别说杨小姐了,就是你那两个朋友,回头我也吩咐人找着,保证给你毫发无伤送过来!” 岳定唐拱手举杯:“那我就先行谢过了,敬大哥一杯!” 应会首笑眯眯:“好说。” 岳定唐:“有件事,我也挺好奇的,听说一贯道门下,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分坛,那应大哥你这青龙会,是不是跟一贯道也有些渊源?” 应会首笑了一下:“渊源嘛,自然是有的,不过要说关系也没那么大,这些说来话长,以后再和你慢慢讲。我算过了,明日辰时,正是百年难遇的吉时,你的入会仪式就安排在那个时候,老弟以为如何?” 岳定唐疑惑:“入会仪式?我这不已经是入会了吗?” 应会首打了个哈哈:“虽然我把你看作自己人了,但老实说,你这还真不算正式入会,我们入会是有仪式的,就跟你上学时,有入学典礼一样,参加了典礼,才算是真正走了过场。不过我们这仪式,说来有些玄妙,届时你若是遇见什么异象,可不要过于惊讶!” 岳定唐来了兴趣:“这么说,我能见到青龙王它老人家?” 应会首压低声音,神秘道:“青龙王何等尊贵,轻易不会现身,但我与青龙王座下仙童也有联系,倒可以为你展示一二。” 岳定唐:“现在?” _分节阅读_499 应会首:“现在。” 岳定唐:“这里?” 应会首:“这里。” 岳定唐:“那先将他们遣退?” “不必,老弟,你来这里,要学会别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是奉青龙王之命服侍你的,这是他们的荣幸,要不是青龙山庄,他们早就饿死了,所以他们把身心都奉上,对山庄绝对忠诚不二。”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凌枢不着痕迹看了应会首身后的护卫好几眼,发现那两人果然一动不动,就连双手下垂的弧度,都跟刚进门时看见的几乎毫无差别,乍一看,甚至会以为是雕像。 正常人很难做到这样的程度,就算受过专业训练……可这些人原来都是些饥民来投奔,什么样的严酷训练能让人做到这个地步? 凌枢很快想到催眠术。 就像自己差点也被控制了一样,越是意志力薄弱的人,就越容易着道,当神智被完全牵着鼻子走之后,身体的控制权也就不归自己所有了。 这两个人,也是这种情形吗? 正胡思乱想之际,眼角余光瞥见应会首冲岳定唐的耳朵吹了口气。 凌枢:??? 第175章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定睛一看,两人依旧是原先的距离。 应会首并没有作出媚态,岳定唐脸色也无异样。 凌枢暗松口气,心道是自己恐怕还受催眠术影响,产生幻觉了。 刚这样想,他就又看见对方伸出手指,挠了岳定唐手心一下。 凌枢:??? 这回就连杨春和也看见了。 她的要掉下来了。 要不是头罩遮盖,表情绝对早就露馅。 杨春和看过不少话本戏剧,那里头三十六计,美人计是顶顶靠谱的一计,君不见那吕布董卓何等好汉枭雄,偏生被一个美人搅得鸡犬不宁,最终葬送了前程性命。 不过她虽提了美人计,却也就是帮忙出出点子,绝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谁能想到,神秘诡异的青龙会,其会首居然是个断袖之癖?! 应会首触之即收,不留痕迹。 他仔细观察岳定唐的神色。 没有异常,没有波动,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一般人遇见这种事情,肯定会大惊失色,瞬间弹起,但岳定唐居然什么反应也没有,这说明—— 应会首诡秘一笑。 他已经将岳定唐归为自己的同一类人。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但他并没有急着进一步动作。 钓鱼么,乐趣就在于钓的过程,而非鱼在桶里的结果。 “应大哥,来之前,我不知道你是这样好的一个人,现在既然咱们已经是自己人了,有些话,我不吐不快,若是应大哥听了不痛快,就当我没说。” 岳定唐放下酒杯,摆出一副长叹的模样。 _分节阅读_500 应会首正是心情好的时候,哪里会计较,闻言就笑道:“你只管说,我们兄弟自家人,不必顾忌。” 岳定唐道:“应大哥的雄心壮志,令我佩服不已,当下乱世,能人辈出,若能闯出一番事业,自然不枉此生。不过,杀人以作祭品这样的事,终归不是正道,更何况冯三小姐颇有来历,如果冯家追究起来,还是有些麻烦的。我看应大哥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要是被小人利用,那就可惜了。” 应会首奇道:“什么被小人利用?” 岳定唐:“先前我听说,冯三小姐的死,与青龙会有些关系,好像还是吴五为了讨好青龙会,故意引诱逼死自己未婚妻的。” 应会首微微一笑:“这件事别有内情,老弟不知道,不足为怪。你想想,冯家怎么也算是名门世家了,青龙会怎会无端端与他们对上,自然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岳定唐惊异道:“难道是,吴五不想娶冯三小姐,故而将她献祭?她自杀之后,自己也就不用负责任了。” 应会首:“这只是其一。吴五的确不想娶冯小姐,不过他没胆子干这种事,心不够狠手不够辣,所以至今也没法进得青龙会核心,只能在外围打打下手,干点杂活。真正害死冯三小姐的人,你只怕想也想不到。” 他说得这样神秘,非但是岳定唐,就连在场默默无声的凌枢和杨春和,也都竖起耳朵。 凌枢原本已经做好骤起发难,将此人拿下的准备,一听见这话,却临时改变主意,想听听冯三小姐的死因到底有何内情。 这桩案子是他们踏足其间的起点,即便已经发现青龙会的存在,也证明吴五是被青龙会牵着鼻子走的傀儡,但冯三小姐的死依旧迷雾重重。如果一切都是青龙会布下的局,那么她为何会失踪几天又出现在家门口?难不成中间冯三小姐还清醒过,然后又自己逃回去的?还有,为何上海滩富家千金那么多,冯三小姐就偏偏被看中? “你听过周玉林吗?”应会首忽然问。 岳定唐想了想:“是盘踞东南的那位军阀?” 应会首点点头,得意道:“他也是我会的忠实信徒。” 岳定唐面露惊异。 应会首见状就笑:“想不到吧?” 岳定唐:“大出意料。” 他口中的周玉林,乃是一络腮胡子的大汉,粗中有细,行事尤其阴狠细腻,坑人不偿命,双手沾满鲜血,不知多少条人命挂在他那里,在东南一带凶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 岳定唐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会笃信邪教,成为青龙会的信徒。 应会首道:“老弟,你虽学富五车,却不懂人心。越是坏事做绝的人,哪怕嘴上再说得无所谓,心里终究是会心虚的,只要心虚,他就有了弱点,我可以将他的弱点放大,自然也就能给他解药,让他得到救赎。” 岳定唐:“可周玉林,跟冯三小姐,又有何关系?” 应会首:“表面上看,自然没什么关系。但周玉林私下和冯三小姐的父亲往来密切,两人还一起合作,走私贩卖烟土,这你又想不到了吧?哈哈,堂堂禁烟部部长,竟然跟烟贩子勾结,这事甭说你不信,我起初也不信呐!” 先前冯三小姐自缢,吴家上门找儿子时,两家太太撕破脸,吴太太就已经把这事给捅出来的,只不过那会儿在场都是体面人,大家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面上肯定还要拦着劝着,不如从这邪教头子口中说出来得震撼。 “我这边呢,正好有个人生了病,我为他举行祷神仪式,需要一名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女子,最好是待字闺中,身子纯洁的,冯三小姐正好符合那个条件。” 岳定唐纵然已经隐隐猜到答案,却依旧问道:“谁又会知道冯三小姐的生辰八字?” 应会首:“这就是我说的精彩之处,自然只有她的家里人,才会知道这些。是冯部长亲自将冯三小姐的生辰八字交到周玉林手里,周玉林又转交给我的。通过此举,冯部长讨好了周玉林,很是发了一笔横财。最妙的是,周玉林还给他提供了一批烟土,让他得以收缴,去南京邀功,据说南京那位龙颜大悦,还准备给冯部长授予勋章。他献出一个女儿,得来光明的仕途,倒也不亏。” 岳定唐沉默片刻:“何止不亏,对他们这种不把儿女当回事的人来说,简直赚翻了。” 应会首也不知听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抚掌一笑。 “正是如此!” 岳定唐:“此事,冯太太和冯三小姐的兄长们知道吗?” “知道与不知道又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他们也没有改变结果。” 应会首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怎么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 岳定唐失笑:“是我愚钝了,让应大哥见笑。” 应会首:“你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正常,虎毒不食子,谁又能想到偏有这样狠心的父亲呢?不过话说回来,为了自己的利益,别说儿女夫妻,就连自己都能出卖,青龙会里,这样的人并不少见,走投无路时,一丝希望也能让人奋不顾身去抓住。” 岳定唐:“应大哥这话说得在理。不过献祭冯三小姐,当真能将病治好吗?应大哥你说的那个人,现在痊愈了?” 应会首笑道:“非但痊愈了,力气还比原来更大,健步如飞,青春恢复,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青龙王的神力的确惊人,冯三小姐为神献身,也终将得到福报,转世投胎必定能得偿所愿,荣华富贵,心想事成。” 凌枢心道,冯三小姐要是真泉下有知,恐怕第一件事就是从地底下爬出来把你们掐死吧?她生前难道就没有荣华富贵,只可惜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富家千金,到头来竟然是被亲生父亲给出卖了,只怕她临死前怎么想都想不通。 第一段爱情生离死别,第二段爱情却是个骗局,生在官宦之家,死得不明不白,这冯三小姐,可算是最可怜的糊涂鬼了。 终其一生,她看似一朵安逸优雅的人间富贵花,却被画地为牢,走不出无形的牢房,最终被活活困死。 _分节阅读_501 凌枢离杨春和近,似乎听见她轻轻的叹息声。 同为女子,杨春和又怎能不叹息? 有人为了挣脱封建传统对女性的禁锢而奋发向上,也有人安于现状等待别人的垂怜施舍,这种施舍不唯独是金钱,也有人渴望被爱怜爱护,被圈养被抚慰,正是这种骨子里的弱者心态,成为冯三小姐的死因之一。 但凡她懂得稍稍为自己的命运抗争,走出吴四死亡的阴影,甚至努力争取留洋学习,恐怕今日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杨春和一面为冯三小姐叹惋,一面又暗自庆幸自己当初坚持要读书上进,并没有去走一条跟左邻右舍那些女孩子一样成年就嫁人生子的路,可想想自己现在还身在敌窟,又高兴不起来。 凌枢毕竟不是女人,没有杨春和那么多的长吁短叹。 他也惋惜,可仅仅只有一瞬,注意力就继续放在观察应会首身上。 闲谈过半,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双方都有几分醉意,应会首尤甚,他跟岳定唐的话题越来越随意,告诉岳定唐的讯息也越来越多。 而负责保护他的那两名护卫,此刻正是心神最分散的时候。 因为刚开始为了防备来者,对方必然会提高警惕集中精神,当酒席过半,酒食香气和应、岳二人东拉西扯的话题,同样会影响他们。 这会儿如果按照先前约定好的,三个人同时发动,能不能控制住场面? 凌枢的脑子飞快转动,并没有急着给岳定唐发出任何手势信号。 既然凌枢觉得时机未到,岳定唐就继续跟对方周旋。 “冯三小姐是个美人,可惜是可惜了点,不过有这么一个父亲,也不能怪别人。” 应会首嘿嘿一笑:“老弟觉得可惜?” 手从桌下探过来,轻轻覆在岳定唐大腿上,似不经意。 岳定唐:……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也能遭遇这种骚扰。 心里已经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面上还是如沐春风温文儒雅的微笑。 “美人难得,任何有怜香惜玉之心的男人,都会觉得可惜。” 应会首点头:“那的确,我也为她可惜。” 他的手在岳定唐的大腿上游移,见对方没有反应,越发大胆放肆,大有往两腿间走的趋势。 手腕蓦地被轻轻抓住。 应会首以为对方拒绝反悔,不由眯起眼。 岳定唐面无异色:“这里有旁人。” 原来是害羞。 应会首复又高兴起来。 “应大哥,青龙王的神术竟是如此神奇吗,连周玉林那样的军阀,都能成为您的信徒?我前些年在西方游学,也看见过不少号称有神术的僧侣和道士,曾经好奇接近了解过他们,但最后都证明,那些都是装神弄鬼的骗术罢了。” 听见岳定唐的疑问,应会首不屑撇嘴。 “是不是骗术,你亲自体验过了就知道。现在我就可以当场给你施法,让你坐在这里,足不出户,就能感受最欲仙欲死,妙不可言的世间极乐,你可愿试试?” 他噙着一抹神秘微笑,定定看着岳定唐。 “若是真有那么神奇,我自然是要体验一下的,还请应大哥施法。” 岳定唐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好奇而将信将疑的普通人。 应会首伸手摸上他的脸,慢慢往上摩挲。 岳定唐极力控制自己将欲冒出的鸡皮疙瘩,他发现对方的手很细腻,细腻到像是没有任何茧子,根本不像对方自己所说的,一个出身普通,走南闯北的商人。 难道这个应会首从头到尾都在对他们说谎? 这个念头刚起,他就看见凌枢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原本自然下垂的手一指翘起,虚空点三点。 _分节阅读_502 就是现在! 岳定唐突然抓住应会首的手,身形猛地立起,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臂伸长,绕过他的脖子,直接把人往后狠狠勒住! 与此同时,凌枢也扑向那两名护卫,手中钢丝直接往其中一人头上缠绕住,再用力往后一扯! 另外一头的杨春明,早就盯住边上的椅子很久,二话不说抄起来就往另一人的脑袋上砸! 哗啦一声,小小屋子登时动静四起! 第176章 应会首似被这种阵仗吓坏了,根本忘了反抗,更忘了运用他那神乎其神的邪术来扭转局面,直接就被岳定唐牢牢攥在手里变成人质。 “救命啊!救命啊!” 堂堂青龙会首脑,竟然二话不说就嚷嚷起来。 如果说之前凌枢对这位侃侃而谈的应会首还有几分兴趣的话,眼下他十足狼狈,溃败太快,反倒连看都不想看一眼了。 但完全不看也是不行的,有这样一位人质在手,他们这一路出去也许才能畅通无阻。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小屋子的门就从外头被踹开! 两名黑色长衫当先冲进来,二话不说就冲他们开枪。 凌枢拽过杨春和将她塞到桌子下面,自己则顺势滑入刚才两名护卫下面,拿他们当挡箭牌。 砰砰砰! 几声枪响,两人身上瞬间血溅开花,死不瞑目。 这是敌我通杀啊! 非但如此,两名枪手直接枪口一转对准岳定唐他们。 “别杀我!别杀我!” 应会首的声音吓得都走调了。 此时凌枢早前隐隐的猜测已然成型,但他没空去多琢磨,当下大吼一声—— “冲出去!” 几乎话音刚落,岳定唐就拖着应会首挡在前面冲向两名枪手。 枪手开枪! 岳定唐身体及时一歪,应会首被他抓着往旁边躲开,原本应该落在身上的子弹打偏了,深深嵌入胳膊,应会首嗷的一下,像濒死的刺猬陡然炸毛战栗,以不符合常人想象的速度,反倒朝两名枪手冲撞过去,连带岳定唐也被他反向带着跑过去。 堵在门口的两人和后面陆续刚过来的人被猝不及防撞得往后倒去,多米诺骨牌效应使得他们连着倒下一连串,凌枢窥见机会,将护卫尸首朝他们丢去,一跃而上踩着那些人跳过,反手踢飞其中一人手里的枪,半空就抓在手里,转眼朝敌人连开三枪。 倒了三个。 动作行云流水,姿势果断冷酷,足以录入本世纪上海滩最佳身手瞬间。 只可惜这种时候没人留意他的帅气,岳定唐抓着应会首跟在他后面冲出来,杨春和虽不起,手里还抓着跟椅子腿,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将欲起来,二话不说就抡过去! 啪的一下,对方重新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这里四通八达,却不辨东南西北,光线昏暗,待久了都觉得头顶世界长久混沌。 但后面源源不断还有追兵,他们只能不顾一切往前走,在无数的拐弯和小道之间穿梭,犹如在时间空间跳跃变换,最终遁入无限循环之中,永无天日。 凌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从岳定唐手里抢过人质。 其实也算不上人质,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已经知道,青龙会根本就不在意此人性命,也就是说,此人根本不是青龙会的头目。 他们被骗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告诉我们出路,是想一起死在这里?” _分节阅读_503 应会首痛哭流涕,颤巍巍指着前边三岔路口的左边。 “这、朝这走!前边有条路,通向地宫!” 凌枢相信他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三人无须多言,直接就往他所指的方向奔去。 越往前,光线就越黯淡。 原本每隔几米,墙壁上还会有一盏煤油灯的,到了他们跑出几十米时,灯就没了,入目一片黑暗,凌枢一脚踩空,差点整个人往下摔,幸而岳定唐一直扶着他胳膊,把人拽住,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下行的阶梯边缘。 “你怎么不说这里有楼梯!” 凌枢没好气,狠狠踹了应会首一脚。 刚刚还云淡风轻,满脸神秘大谈人性的应会首,这会儿彻底暴露人性脆弱的一面,他哭丧着脸,在黑暗里小声呜呜,很是委屈。 “你也没问啊……哎哟!” 腰眼都被踢了一脚,他不敢反驳了。 这人还有用处,否则刚才他们也不会把人给带出来。 一个唱黑脸,就得有一个唱白脸,对此套路,两人早就熟练无间,根本不用演习。 岳定唐自然而然接道:“你刚才也看见了,他们根本不把你当回事,那些人很快就会追上来,到时候谁都跑不了,现在我们同一条船,你有一说一,最好别再瞒着。” 应会首可怜兮兮:“我没瞒着你们,听说地宫的确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不过从这下去得经过一个水牢。但过了水牢应该就安全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从来不让人靠近这里,只有神使能进去,别人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过,他们都说,这里边有神兽镇守,事关青龙会的最高机密。” 凌枢无语:“还神兽,你怎么不说你们那位神使的青龙王也住在里面呢!” 应会首战战兢兢:“好像、好像的确是有这种说法!就因为有这尊青龙王在,本会始终保持独立的地位……” “独立你的头,在前面带路!” 他后脑勺被重重拍了一下,话语戛然而止。 应会首没来过这里,他心里也发虚,一步步挪得慢,下个阶梯比临产孕妇还费劲。 后边隐隐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凌枢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走快点,追兵来了!” 对方猝不及防,直接咕噜噜滚下去。 凌枢:…… 凌岳杨三人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楼梯很长,应会首滚下去之后竟没了声息,也不知是不是晕过去,三人约数了几十个台阶,方才踩到平坦的地面,隐隐还闻见水声潮气。 “面前好像有光。”杨春和小声道。 她说的是右边拐弯后面,莹绿色微微映照出来,虽小,在黑暗中却如此显眼。 也借着这微弱的绿光,他们看见晕在水边的应会首,还有一大片在黑暗中看不见颜色的潭水。 “这就是他说的水库?地下还有水库,这地方该不是天然形成的吧?” 凌枢的疑问越来越多,三人也都发现,后面的追兵不知何时好像消失了,自从他们下了台阶,就没再有动静传来。 这前面到底有什么,竟连青龙会里除了会首之外的其他人都不能涉足? 第177章 “起来。” 脚尖轻轻踢一下应会首,凌枢轻声道。 岳定唐和杨春和则在四处摸索环境,试探水潭有多深。 没有追兵本该是好事,就怕这预兆更加巨大的危险。 _分节阅读_504 到底是这里面的东西让他们不敢追,还是青龙会的主人下令让他们不要追。 无论哪种可能,似乎都令人不安。 应会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还活着,先是一喜,而后又得知自己在水潭边,差点再度哭出声,听见凌枢的询问,不由抽抽噎噎。 “我也不知道,这里是禁地,就是听他们说,好像这地下原先是个什么商周王侯的陵墓,被改成地宫了,那些弯弯曲曲的路,其实就是通往棺木的路,这里之所以神使大人不让任何人靠近,据说是因为神使将青龙王请到这里来安家了,它老人家一年到头都在沉睡,一旦被惊扰,就会天崩地裂,所有人全得死!” 凌枢嘴角抽搐:“上海这地方哪来的商周王侯墓?你怎么不扯远点,干脆说三皇五帝的墓?还什么青龙王,这种话你信吗?” 应会首呜呜道:“我信!” 凌枢:…… 凌枢将他揪起来。 “不想死就赶紧帮忙,你们那神使大人派人过来架上机关枪一扫,我们全得玩完!”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应会首不得不哼哼唧唧爬起,双手在地上摸索。 “我记得这里好像有条路,就在水下。” 凌枢狐疑:“你不是说你没来过?” 应会首:“我、我来过一次,但记不清了!” 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凌枢也不能立马把人给枪毙了,只能继续施以威胁恐吓。 “你觉得刚才没有我们抓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咱们现在已经没有后路了,你想活,就得跟我们走!别忘了,刚刚那些人对你开枪,可是半点没迟疑的!” 应会首瑟瑟发抖:“我没骗你们,我是被神使大人带进来过,但当时迷迷糊糊的,也记不大清了,依稀记得水下有条路,可以踩着石头过去,但是、但是……” 他但是半天,也但是不出个所以然。 凌枢也顾不上逼问了,把他往前一推。 “你好好想想,去探路!” “我想想……过了水潭,墙角会有灯和火柴,路好像是在——” 他撞撞跌跌趴在地上,手伸进水里摸来摸去。 “这里!就是这里!” 凌枢顺着他的手往下一摸,果然在黝黑寒水里摸到一块冰凉冷硬的石头,表面平坦略有凹凸,很明显被人为磨平过。 他没有让应会首去当试验品,而是自己先踩上去,果然前面还有一块。 又一块。 又一块。 一块连着一块,在水下铺成一条路,通向对面。 但突然! 凌枢一脚踩空,整个人直接落入水中。 应会首啊的一声在耳边响起,他两只耳朵就都被鼓噪的水声淹没。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唯独黑暗中两盏幽幽绿光,如同冥界鬼火,牵引前往黄泉彼岸。 凌枢只觉那两盏绿灯笼无比熟悉,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绿光越来越近,倏地尽在咫尺! 这哪里是两盏灯笼,分明是两颗眼珠子! 硕大浑圆的眼珠子! 这是一条巨大的水蛇! 凌枢心头剧跳,连忙往后仰起,意图躲开,但水流的阻力让动作变慢,长长蛇信从灯笼下面吐出,刷的贴到他脖子上。 冰冷,黏腻,就像女鬼的手指,柔弱无骨,却十足瘆人。 凌枢只觉浑身寒毛都要根根竖起! _分节阅读_505 他想也不想,举枪扣下扳机,子弹在水中穿梭而去。 四周太暗,凌枢没顾得上去看到底打中了没有,立马往后撤退。 胳膊忽然被拽住,他下意识想挣开,没能挣开,不由自主被对方拽着往上游动。 岳定唐拽着他游向岸边,一边又朝水里开了两枪,这把枪是刚刚冲出来时,杨春和从那两名护卫身上顺来的,她不会用枪,自然就落在岳定唐手里。 子弹似乎激起水中怪物的凶性,水波顿时震荡起来,两盏绿灯笼从水下倏然蹿起,蓦地半立在空中,又猛地俯冲下来,挟带腥膻之气,扑面直冲向凌岳二人。 应会首干啥啥不行,惨叫声却不遑多让,瞬间贯穿整个洞穴,竟连巨蛇这样的猛兽,也一时被震慑住,停顿了一下。 岳定唐和凌枢趁此机会游向岸边,水蛇竟也不去追他们,反而扑向惨叫的应会首。 应会首吓坏了,连滚带爬往边上跑。 杨春和得了片刻安全,赶紧顺着刚刚凌枢他们走过的水下石阶过水潭,在中间落空处又机警越过去,堪堪落在下一块石阶上,竟是敏捷迅速头一个过了水潭的,转眼就消失在水潭尽头的小路拐角。 凌枢也顾不上去计较她是不是自己先跑了,应会首还有用处,他们不能就这么让人死了,又不得不从水里游过去,岳定唐再度朝水蛇开枪。 砰砰! 金属撞击声隐隐传来,这子弹竟是根本连水蛇鳞片都打不穿。 凌枢总算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被列为禁地,而他们跑到这里时,追兵也不继续追了,因为对方根本就笃定他们不可能活着出来了! 水蛇被子弹激怒,调转脑袋,两只绿眼睛幽幽盯住他们,慢慢直起身躯,甚至微微往后仰起脑袋。 岳定唐见过蛇,也被蛇攻击过,虽然那只是生长在野外,具有普通毒性的小蛇,远无法与眼前起码身长三米的巨蛇相比,但所有蛇的习性都是一样的,它在作出这种反应时,并不意味着畏怯,而是进攻的前奏。 他们缓慢后游,很有默契松开彼此搀扶,准备分开逃跑,这蛇总不可能突然分出两个头颅。 果不其然,水蛇在后仰之后,立马借力前倾,猛地扎过来,蛇信在半途就已经长长吐出,掠向中间,但水蛇反应极快,竟是在凌枢和岳定唐分开之后,毫不犹豫就朝凌枢咬去! 凌枢在水中本来就游不快,更不可能跟这种庞然巨物相比,眼看脑袋就要被咬上,岳定唐大急,瞬间把子弹打空,枪一扔,人就扑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水蛇嘶的一下,竟然自己转头跑了,嗖嗖两下又钻入水里。 凌枢他们抬眼一瞧,这才发现一团火球落在水面上,细看竟是黑布着火,火在水面不灭,应该是沾了火油或煤油一类的助燃物。 “快过来!” 杨春和手提一盏煤油灯站在岸边朝他们招手。 凌枢和岳定唐深吸口气摸索石阶勉强一步步顺到对岸,再就着杨春和的手爬上去,纵使原本天气并不冷,此刻也感觉浑身寒透,忍不住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喷嚏。 “快把,把那个假会首弄过来,别让他给跑了!”凌枢牙根微颤,话都差点说不稳。 “你们先去前边,那里有油灯火柴,可以取暖,好像还有一些物资,我没来得及细看!” 杨春和应了一声,又敏捷地从石阶上越过去,她早就摸清了水下石阶的分布方位,这会儿一路越过,在黑暗中竟似精灵一般轻盈,甚至有种武侠里武功高手的风范,只可惜在场无人欣赏。 应会首哭哭啼啼被她拖起来,死活不肯过水潭,非说里面的巨蛇还会随时跑出来吃人,杨春和说了两句,见他听不进去,跺跺脚,直接一巴掌挥过去,把人给打蒙了。 她这才把人半拽半拖地拉过来。 到了石阶后半段,根本就不需要杨春和催促了,应会首直接跟上了发条一样陡然往前狂奔,一路冲入凌枢他们歇脚的地方。 这里有了光。 光是点燃的煤油灯。 在这个四处无阳光的环境下,这样几盏灯已经足够让人感到温暖。 石壁里被凿进一个小小的凹槽洞窟,正好容得下三四个人在里边挤挤。 几个原本堆在角落的小木箱被拆开,里头东西散落一地,有煤油灯,火柴,还有压缩饼干,密封极好,甚至还有几把匕首,丝毫没有受到阴潮水汽的腐蚀,刀刃出鞘,闪闪发亮。 “我估计他们以为我们已经落入巨蛇腹中,变成它的食物了,一时半会不会追上来的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 凌枢道,他看见岳定唐微微点头,显然认可自己的理论。 身体有些冷,微微颤了一下。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可没想到会这么虚,稍微过一过冷水就开始打摆子。 _分节阅读_506 岳定唐察觉了。 他不着痕迹将身体挪近,贴着凌枢的胳膊,透过衣裳给他传递些微暖意。 半身湿透的应会首也瑟瑟发抖,可惜无人帮他取暖。 倒是杨春和,她来回几次都没有掉水里,反倒只是湿了小腿,直接将腿上布料拧干卷起,矜持露出一小块肌肤,黑暗之中,倒也无人特地去注视。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位假会首身上。 “现在你可以说了。”凌枢踢踢他,没用多大力道。 “说、说什么……” 凌枢语调危险:“别装傻啊,要是我们觉得你没用了,等会追兵上来,直接用你来挡子弹,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应会首抖得更厉害了,此刻已经全无方才谈笑自若的半点会首风采了,十足落魄无依的中年人,就连脸上胡须,就显得分外可怜。 “你、你们都知道了,还让我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岳定唐:“老兄,你现在的处境,你自己很清楚,我们知道你不是真正的青龙会主人,那么谁才是?他在哪里?还有,前面有什么,你既然来过,就再好好想想。” 应会首缩着肩膀蜷缩一团,好半天才唉声叹气。 “我的确是个西贝货,但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我根本就不想干这些事的!” 他支支吾吾。 “真正的会首,你们也见过的——” 岳定唐灵光一闪。 “何先生?!” 那个花白头发! 几乎同时,凌枢也想起来了。 那人给他的第一印象,是阴冷,再之后,是慢慢渗入骨子里的阴冷。 除此之外,还有嗜好变态,怪腔怪调,总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儿。 之前凌枢就揣测,这样一个性格特殊行为怪异的人,也许是青龙会里举足轻重的角色,却没想到他竟就是青龙会的主人。 “是是,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他的真名不可能被我们知道,我们只能称之为神使大人。我在会里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了,基本都是在人前扮演神使,但实际上,真正的神使是他。” 这个假会首,不过是被放在台前的提线傀儡。 先前岳定唐就觉得,他们从进来以后,到面见会首,这个过程未免也太顺利了,他施展雕虫小技,立马博得会首青眼,得到亲自接见,还相谈甚欢,委以重任,如果青龙会能跟鹿同苍合作那么久,它就不该是这样轻率莽撞,对外人丝毫不加防备的。 现在果然如此,这个假会首就是饵,而他们是咬住了饵的鱼。 “我被选中之后,这地方应该就是他带我来过的,我有些印象,可具体记不清了,只能记得好像有条水路,还有妖蛇,还有、好像还有极乐世界……” “什么极乐世界,乱七八糟的?”凌枢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脚,“说明白些!” “我没法说得明白。”假会首抱着脑袋,“我到现在,脑子都还总是响起他的声音,你们让我逃出这里,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控制我的一切,神使大人就是我的一切,我、我愿意为了青龙王而献身!” 他越说越大声,腾地起身。 杨春和被他吓了一跳,反应不及,眼看假会首起身直接就冲向黑水潭! 岳定唐反应极快,几乎没有站起的过程,脚跟在地上一蹬,兔子蹬鹰一般窜出去,就把人给按住了。 对方挣扎极为剧烈,岳定唐不得不一掌劈在他的后颈,让一切回归平静。 “这里的人受控制程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催眠术,能催眠一个两个就算了,还能在这么长的时间内,让几十甚至上百人受到影响,这人明明已经远离姓何的了,却还会突然发作。” “来不及细想了,我们现在先找路出去再说,江河在外面估计等急了。既然这人刚才说前面有路,我们就再往前探探。” 凌枢起身,没等另外两人说话,直接就提着煤油灯当先一步走了。 岳定唐回身望去,水潭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半点不显露痕迹。 他总觉得有些奇怪。 _分节阅读_507 就算这里有条巨蛇,难道那位真正的会首,就真的撒手不管了? “岳先生!凌先生走快了,我们快追上他!” 杨春和小声催促,岳定唐闻言回头。 凌枢早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第178章 凌枢一直听见前面有动静。 若有似无,隐隐约约。 像有人在拉二胡,又像是有人在哭泣。 仿佛还有香气,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味道,香甜柔软,似刚出炉的面包,又像女人身上的香水,难以言喻,无法描述。 他循声快步往前走。 煤油灯在手里一晃一晃,留下周身的小撮明亮。 越是往前,香气越来越浓郁,前面也陡然有了光,拐角后边,隐藏明亮世界。 凌枢毫不犹豫,走过拐角。 一个仓库。 很宽敞,但人工痕迹明显,比起前面的半人工洞窟,这里更像是特意修筑的地下工事,两边都有铁架子,上面陈列大大小小的箱子,中间留出走道,四周还点了灯,一排排走过去,就像在逛图书馆。 箱子上有封条,上面还写了时间,凌枢仔细一瞧,有些是民国,有些竟然是宣统或光绪多少年的,他想撬开箱子,可惜手头没有工具,只得先作罢。 凌枢走得很慢。 这地方异常古怪,也不知道隐藏什么危险,青龙会的人就此把他们放心丢在这里了吗?那会首狡兔三窟,还让人来假扮自己,可见一定会有什么后手,是笃定他们逃不出此地的。 但凌枢一会儿又想,会不会是他们太过高估敌人了?毕竟刚才冥婚会场上逃出去的人不少,为了抓分散各处的人,青龙会也得派出不少人手,未必就有余力顾得上他们这边,若是再有人也依法炮制捣乱一番,那青龙会此刻必定焦头烂额。 如是想法纷乱,慢慢走过一排排架子,凌枢就看见了一个个玻璃罐子。 约莫能抱在怀里的大小,里面灌满液体,微光下泛黄,还有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凌枢莫名觉得那些珠子颜色诱人,不由走近端详,却忽然吓了一跳。 那些珠子,竟是一颗颗眼球。 泡得泛白,晶体黏连,所谓光泽,不过是借着光和水投射出来的,那些眼珠子已经不知道是泡了多久,一颗颗僵硬中透着诡异,满腔怨愤不甘都停留在眼珠从身体里被剥离出来的那一刻,所有灵魂深处的精气神都凝聚在这一颗小小的眼球上。 凌枢看得几近失神,忘了恐惧。 他仿佛透过这些眼球,能看见死者生前的惶恐激动不安,看见他们所有爱恨情仇求而不得的憾恨,看见他们被杀之前鲜血淋漓大喊大叫的痛苦。 这些情绪映射在他身上,好似身体也多出一道道伤痕,开始刺痛起来。 罐子里也不唯独全是眼球,还有半截胳膊,一只手掌,甚至还有舌头,各种颜色形状的舌头。 有眼珠子在前边,这些部位器官看习惯了,倒也让人有些麻木了。 但有一点是能确定的,那假会首没说错,姓何的花白头发,的确才是真正的青龙会会首,因为这些东西与他前边所表现出来的嗜好相符合,并且也只有会首,才能用这么大一个空间,来专门储藏自己变态的嗜好。 香味却更浓了。 角落里又传来动静。 离得越近,凌枢就听得越清楚。 他发现那个声音,并不是什么二胡,而是有人在咀嚼吞咽时发出的动静。 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在吃东西?而且还的确有这样的香气。 凌枢皱起眉头,不由回头看一眼。 _分节阅读_508 仓库外头黑漆漆的,老岳和杨春明不知道跑哪去了,一个都没出现。 他等不及了,直接循声源处走去。 前面的灯减少许多。 光线更暗了,空出角落一大片黑暗。 凌枢提着煤油灯走近。 角落里隐约有个人,蜷缩面朝墙壁,但从身形看,应该是个女人。 “谁!” 凌枢出声。 “转过身来,别动!” 他手里的枪在刚才跟水蛇搏斗的时候丢了,现在赤手空拳,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自然不敢太过靠近。 但那人听而不闻,继续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像在吃东西。 在这种地方吃东西? 凌枢毛骨悚然,却又万分好奇,他越来越想知道此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心念转动,他上前几步,猛地一按一抓,揪住对方肩膀,将人整个掀过来! 隐藏在黑暗中的脸露出半张。 熟悉而又陌生。 却让人轰的一下,寒毛直竖! 竟然是冯三小姐! “你没死?!” 连凌枢这样胆大包天的人,也禁不住失声喊道。 冯三小姐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啃手里的猪蹄。 “你是谁?” “我是……”凌枢想起对方应该是不认识自己的,也就不报名字了,“我姓凌,是来救你的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冯三小姐:“我被抓进来之后,瞅见机会就跑,一路跑到这里来,就找不到出路了,回去又有那蛇怪,我不敢回去,只好被困着。” 凌枢:“那正好,我们现在来救你了,你熟悉这里的地形吗?那里有扇门,后边是通往哪里,打不开吗?” 冯三小姐:“我打开过,后边就是死路,这里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回头路。” “别说那么多了,你先跟我走,我们去找老岳,与他们会合了再说!” 凌枢见不得她如此磨磨蹭蹭,当下就伸手去拉她,一靠近才发现她手里啃的不是猪蹄,而是人的胳膊。 手一抖,他不由自主把人松开。 冯三小姐见他甚至还后退了两步,居然停下咀嚼吃肉的动作,将胳膊递过来。 “你别怕,尝尝,还挺好吃的!这里没东西吃,你们迟早也会饿,不如先吃饱了,才有力气跑出去。” 凌枢居然还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主要是他的确也饿了,而冯三小姐手里那条胳膊,也越来越散发浓郁香味。 他注视半晌,神使鬼差地,伸出手接过。 “你尝尝,尝尝就知道了。” “我不会骗你的,我吃过了。” 女声温柔的蛊惑,不断挑动凌枢心弦。 他慢慢举起这条僵硬不腐的胳膊,张开嘴——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 _分节阅读_509 凌枢猛地回头。 岳定唐正皱着眉头,表情莫名地看他。 “冯三小姐在……” 他一边说一边扭头回去。 但哪里有什么冯三小姐,就连他自己手里拿的,也不是什么人的胳膊,而是一块黑黝黝的石头。 刚才不觉得,现在一看是石头,立马就觉得沉手了。 “你到底怎么了?”岳定唐很关切,“我们刚刚追过来,找你找了半天。” 凌枢把石头丢开,苦笑。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太累了,产生幻觉,又或者是催眠术还有影响,你有没有闻见什么香味?” 岳定唐道:“没有。” 凌枢用煤油灯照了照刚才的角落,不仅没有冯三小姐,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刚才一切,真就是他的幻觉。 可那些香气是如此真实,直到现在他都能感觉到鼻间充盈萦绕不去的味道,令人垂涎三尺。 “你们刚才去哪里了,我怎么都等不到你们,这里有些古怪……” 他回头对岳定唐道,表情却在这一刻突然凝固。 因为凌枢看见就在岳定唐身后,花白头发不知何时出现,正举起手中斧头,朝岳定唐后脑勺无声劈下,对方眼睛却是看着凌枢的,那双眼睛,流露出诡异邪恶的笑意,与嘴角弧度映衬成双。 凌枢倒抽一口凉气,想也不想,就推开岳定唐。 “小心!!!” 第179章 凌枢几乎是毫不犹豫,推开岳定唐之后以身相挡,又极快扭身一脚踹了出去,毫厘之差错开锋利斧头,后发制人将花白头发踢了出去。 对方一声痛呼,重重后跌,凌枢自然不可能放过他,正待上去斩草除根,腰却被人一下抱住阻拦! “住手!” 耳边是岳定唐的声音,但凌枢扭头余光一瞥,却看见了花白头发。 他心头一惊,下意识猛力挣扎,花白头发一时压制不住他,直接松了手,凌枢待要还手,却见身后那人还是岳定唐,哪里有什么花白头发? 他再猛地回身去看刚刚被自己踹倒的人。 也不是花白头发,居然是杨春和。 女孩子哪里经得起他这一脚,直接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呻吟。 凌枢定睛再看,还是岳定唐和杨春明,根本就没有花白头发。 但他后退两步,这次却不敢再轻信了。 “凌枢,你到底怎么了!” 抬眼是岳定唐急切的神色,在煤油灯下若隐若现,语气毫不作伪。 凌枢摇摇头,抬手阻止他过来。 “你让我想想。我们刚刚是不是抓了应会首为质?” “不错。” “他现在人呢?” “过黑水潭的时候被水蛇拖进水里去了,我们才死里逃生的。” 不对。 _分节阅读_510 凌枢抿了抿唇,那个假会首明明是跟着他们过了水潭,在表明自己身份的时候突然发疯,一路想要狂奔回去,这才被他们打晕的,怎么变成了被蛇拖下水了? 是自己记忆出错,还是岳定唐在撒谎? 岳定唐是不会骗他的,除非眼前这个,也不是真正的岳定唐。 换作旁人,面对这种情况,可能濒临崩溃边缘,但凌枢居然还能冷静思考。 额头滑落汗水,他的心跳加快,隐隐有些感知,但又混沌一团,很难将迷雾拨开。 仿佛背对悬崖,虽无法转身看见,却能察觉危险,出于生物本能。 但现在,危险到底在哪里? 是岳定唐,还是杨春和,还是他自己? “老岳,我对那个假会首的记忆跟你不太一样,咱们对对。” “好。” “我姐姐的名字,你知道吧?” “凌遥。” “我们怎么认识的?” “因为查案,袁公馆的案子,你是第一嫌疑人,我陪同史密斯到舞场找你。” “不对,那是我们重逢,我说的是头一回见面。” “中学同学,不是么?” 到这里都毫无差错,凌枢嗯了一声,想想又问一句。 “那黄金佛塔找到了吗?” “找到了。” “在哪?” “我后来给我二哥拿去典当行了。” 不对。 那具黄金佛塔,早就被伊万诺夫劫走,不知遗落在东北土地的哪个角落里,至今都没有找到,怎么可能是被岳定唐拿回来? 即便是岳定唐拿回来,这样重要的宝物,他也不会轻率地交给岳家二哥,更勿论卖给典当行了。 “你在说谎,你不是他!” 凌枢厉声道,倏地朝对方伸手抓去,迅若闪电! 岳定唐阴笑两声,陡然在他面前失去踪迹,让凌枢硬生生扑了个空。 人呢?! 凌枢下意识朝地上看去。 刚才还在打滚的杨春和,不知何时也不见了,与此同时后方传来一道光源,仓库内却完全暗下来,唯有他手里那盏煤油灯,还在岌岌可危发着光。 这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凌枢狠狠掐一把手臂,会疼。 那就是现实? 但也不对。 他提起灯照,撸起袖管,刚刚掐过的地方,没有红痕。 又掐了一下。 依旧会疼,但没留下痕迹。 这是什么情况? _分节阅读_511 “岳定唐!老岳!杨春和!” 他已经不顾会不会被人听见,直接大声喊起来。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凌枢闭了闭眼又睁开。 还是此处的世界。 唯一的答案似乎只有循着光源找过去。 若是凶猛敌人或鬼魅,兴许他此刻还能镇定自若,但是他所面对的,是虚无缥缈,不知真实与幻境的所在,不知自己是谁,置身何处,敌人可以顷刻化为爱人,爱人也可倏然变成敌人,真真假假,完全无法分清。 他的内心深处不由浮现一丝焦虑,幼猫挠爪似的,把整颗心都挠得晃动不安。 如果光源后面依旧是虚假,他要怎样才能走出这个世界? 门口忽然有个人影闪过。 对方还驻足片刻,扭头看了他一眼。 是岳定唐! 凌枢却反倒放慢脚步,不敢贸然追上去了。 “你不追吗?” 身后突兀传来声音。 凌枢猛地回身。 花白头发正站在他不远处,负手阴恻恻道。 “是你把我困在这里的?”凌枢眯起眼。 花白头发冷笑:“这不是困,是你们自己跑进来的!青龙会没有邀请过几位,你们却自投罗网,这能怨谁?如今能不能出去,就全在我一念之间了。” 凌枢:“你想怎样?” 花白头发:“你应该庆幸,你还有点价值,所以我不杀你,我要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祭品。” 凌枢:“老匹夫,你是不是邪术学多了,把自己脑子也给学坏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掐死你就不错了,还当你的祭品?” 花白头发不以为意:“你现在已经被我困住了,只要完成最后一步,你就是一个比冯珍珠还要完美的祭品。我很喜欢你这张面皮,回头把你的脑袋割下来之后,我会将你这张脸皮完整剥下来,制成面具,日日欣赏。” 凌枢不想再听他废话下去了,他抓紧手里的煤油灯,蓄势待发,准备一击即中。 但花白头发似未察觉他的意图,依旧在继续说。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总会被我牵着鼻子走?因为从你被催眠的那时候起,我就已经给你下了几重暗示,后面只要你看见我所暗示过的事物,就会触发新一重的暗示,一重加一重,你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凌枢在将煤油灯扔出去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冯三小姐是不是也因为这样,最后死在自己走不出来的妄念之下? 灯盏落地,破碎,他人也跟着踹出去,却扑了个空。 花白头发不见了。 饶是心理素质强大的凌枢,也禁不住有种抓狂的崩溃。 这到底何时是个头! 回过身,身后的光源还在。 亮堂堂的,像是无数盏灯在那里,更像一个巨大的蛇果,引诱人上前去摘取。 正因为这样,凌枢才更不敢轻易追过去。 “你想知道破除暗示的关键是什么吗?就是你最在意的那个人。” “只要杀了他,所有迷障,都会自动解除。” “刀就在你手里,你要自己去选择。” 花白头发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悲天悯人的刻意,却掩盖不住其中阴毒。 _分节阅读_512 凌枢冷笑。 他也不去捂住耳朵,也没再犹豫。 这番话反倒坚定他的脚步,促使他大步流星奔向光源处。 门口拐弯,前面居然有吵闹声。 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凌枢既看见岳定唐,也看见杨春和,还有那个姓应的假会首。 应会首站在杨春和身后,畏畏缩缩,探头探脑。 岳定唐举枪对着他们。 杨春和表情复杂。 第180章 “你们在干什么!”凌枢大喝一声。 他疑心眼前还是幻觉,语气自然不用太讲究。 三人看见他,却都不约而同微微动容。 “凌先生!” “你刚才跑哪去了?” 凌枢走过去。 “现在是我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梭巡,最后停留在岳定唐身上。 岳定唐眉头微皱,也同样看着凌枢,神情不掩关切,所有感情都在无声中流露传递。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岳定唐,但凌枢已然不敢轻信。 “刚才你跑太快,我们在后面找你,杨春和突然就从背后袭击我。”岳定唐道。 凌枢:“你受伤了?” 岳定唐:“肩膀撞了一下,不妨事。” 凌枢注意到他举枪的姿势的确不太自然。 杨春和抿抿唇:“我没有袭击岳先生,他走在前面突然就拿枪对准我们,说我是青龙会的内应奸细。” 凌枢望向她背后的应会首。 对方立马举起双手表忠心:“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凌枢:“我问你,他们俩谁在说谎?” 假会首面露惊异,因为在他看来,凌枢肯定无条件站在岳定唐那边,谁曾想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我刚才走得慢,没看见……” 凌枢朝岳定唐伸出手。 “老岳,把枪给我。” 岳定唐微微蹙眉:“你,不信我?” 凌枢不置可否:“如果你信我,就把枪给我。” 岳定唐没动:“那我怎么能够确定你是你?” 凌枢:“你只管试探,但我也需要确认你还是你。” _分节阅读_513 岳定唐:“每人一个问题,轮换着来。” 凌枢:“可以。” 杨春和跟假会首两人惊疑不定,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岳定唐:“我有几个姐姐,分别叫什么?” 凌枢:“你只有一个姐姐,名叫岳春晓。” 岳定唐:“平日我和谁住在一起?” 凌枢:“春晓姐随夫出国了,你还有两个兄长,但他们平时很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不在岳公馆住,那里只有你和老管家周叔,有时候我也过去借宿,周叔手艺很好,我有时候一住就是两三天,我姐经常拧着我耳朵,说我跟泼出去的水一样。够清楚了吧,你多问了一个问题,我也要问两个。” 岳定唐:“你问吧。” 凌枢:“你出国前原本想送我一本叫什么?” 岳定唐:“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几乎毫不迟疑,想也不用想。 凌枢:“当时我没能赶上给你的送行,如果你能把这本书给我,你想对我说什么?” 岳定唐一怔。 他望着岳定唐,岳定唐也凝视他。 杨春和似有些不自在,微微一动。 岳定唐立马察觉,将视线调转回去,隐含威胁。 杨春和有些急切:“你们能不能快些,追兵马上来了,我们得赶紧找到出路!” 那姓应的假会首也道:“是啊,你们两位别争了,我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同进同退,谁也不会背叛谁的!” 岳定唐冷冷道:“那就说不定了,我宁可被敌人打败,也不想生死关头冒出个捅刀子的内鬼。” 杨春和急道:“岳先生,您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凌枢:“老岳,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岳定唐思忖片刻:“如果我当时能见到你,我会放弃出洋,帮你度过难关,或者带你一起走,绝不会留你一人在上海。” 后面有脚步声。 细细碎碎,纷至沓来。 杨春和越发着急了。 她感觉凌枢和岳定唐两人之间有些暧昧,关系深厚但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厚。 但此时此刻,她也无法去深究,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人对峙,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时候,杨春和听见凌枢对岳定唐道:“把枪给我。” 他朝岳定唐伸出手。 岳定唐没有马上动。 凌枢稍稍加重语气:“老岳。” 岳定唐不答反问:“如果回到那个时候,你来送我,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会跟我走吗?” 凌枢:“会。” 岳定唐从眼睛里微微露出点笑意,他反手把枪递给凌枢。 后者接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对准岳定唐的心口开了一枪! 血从胸口的衣服下面迅速漫出晕染开来,从一团血晕变成一大片血渍。 他遭遇毕生中最大的背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震惊且心痛,直直望住凌枢,目光比伤口还要更痛,苦酒一般几乎要将凌枢淹没。 和他一样震惊的还有杨春和跟假会首,两人不由自主连连后退,生怕凌枢突然发疯将他们也给毙了,但凌枢压根就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真就随即两枪,直接开在两人头上。 _分节阅读_514 砰!砰! 对方脑袋开花,他的脑袋也轰的一声由此炸开。 一声尖叫仿佛拉开警报的闸门,震得凌枢站不住脚,直接歪倒在地上。 眼前所有景物轰然倒塌破碎,连同濒死的岳定唐,倒在血泊里的杨春和跟应会首,也都如玻璃一样片片碎裂,再也捡不起来。 “你怎么会发现!怎么会发现!” 花白头发的声音不知从哪冒出来,在他脑海里疯狂卷啸,来回咆哮。 “因为你的回答。”凌枢冷冷道,他头痛欲裂,勉强提振精神。 “我的回答,就是你内心深处的渴望,就是你的答案!” “本来是。” “什么叫本来是!不可能!你根本不可能发现!” “你的催眠术的确很高明,给我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暗示,给我造成幻觉,让我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但是你忘了,所有回答,都是因我想法而生的,我可以产生它们,当然也可以捏造它们。” “你撒谎就会被我发现,根本不可能!” “所以我以毒攻毒,你可以给我下暗示,我当然也可以给自己增加记忆保护,第一层是表象,第二层才是真相。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对的,但第二个答案错了,就算当时岳定唐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他也不可能提出要我跟他走,就算提了,我也不会走,当时的我们,不是现在的我们,错误的时间加上同样的人,也不会有同样的结果。这是我给你设置的错误答案,而你信了。” 说到这里,凌枢笑了。 “你的催眠术的确很高明,我算是亲身体验到了,难怪冯三小姐被你牵着鼻子走,最后走上绝路,还有周玉林那种杀伐果断的狠人,居然也能变成你的拥趸,你的确很有本事,可惜走歪了路子,心术不正,终究是白搭!” 说完,他毫不犹豫举起枪,冲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剧痛伴随眼前五颜六色光点骤然炸开,所有一切归于起点。 死亡与新生连在一起,将万物毕生爱恨情仇凝为一个完整的圆,但所有人的圆,都不是完美无缺的,总有这样那样的憾恨。 有了憾恨,就有缺陷和弱点,就会被趁虚而入。 冯三小姐与吴四的爱情,是她完美一生中最大的缺憾,原本的金童玉女天作之合被上天所嫉,最终阴阳相隔,黄泉碧落两不见,她痛苦无奈,空有锦衣玉食却无法让爱人起死回生,所以花白头发才能利用吴五,一步步将她引向死亡深渊。 凌枢只觉身体剧痛而沉重,一直被无形力量拉扯往下坠落无边无尽,他很想放任自己彻底休息,美美睡上一觉,不必关心身外纷扰,那些令人头疼的麻烦事。 梦里很美好。 凌家还未败落,他依旧是无忧无虑的凌家大少爷。 姐姐凌遥嫁了个如意郎君,对方在政府任职,清闲富有学识,很得上面重用,据说很快就要委派出国深造,凌遥很高兴,出去买了许多衣裳,回来一件件试了又试,在他面前旋转炫耀,询问凌枢哪件更好看。 而凌枢,凌枢就端着咖啡杯,与岳定唐一道坐在那笑看着,他们俩也已经准备出洋留学,选定的是老牌强国英吉利,一个学英文,一个学数学,如无意外,他们将会在那里的最高等学府相遇,像所有家世优渥的学子一样,在泰晤士河畔度过每一个具有异域风情的春夏秋冬,他们也许会越走越近,也许会分道扬镳,但这些过程,无疑充满少年的酸甜,如刚从树上摘下的樱桃,红彤彤之中也会酝酿一抹小小的鹅黄。 嘴角不由自主流泻出笑意。 可脑海深处,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尖啸凌厉,怒声斥责,恨不能将现实苦难一股脑倒灌给他。 凌枢,你忘了什么! 我忘了什么?他反问。 你忘了很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岳定唐和姐姐,他们都在我身边了,我没什么遗漏的了。 不,你忘了,你快想起来,时间不多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我还忘了什么?我是凌枢,是风光无两的凌家独子,父亲宠爱,姐姐纵容,我喜欢岳定唐,他也已经回应了我的感情,我们很快还要携手留洋,回来便是天之骄子,傲然屹立于时代潮流之巅,奋发图强,责无旁贷。这些我都记得。 这些都是假的! 不可能,姐姐是真的,岳定唐也是真的。不,等等…… 凌家,凌家早就没了。 他也未曾去过英吉利。 泰晤士河是什么样子的,其实他从来就不知道,更没有去过。 _分节阅读_515 所有一切,不过是从岳定唐的口中听说的。 而他—— 他连大学都没上,就去了西南,差点连小命都丢了,从新兵蛋子变成老兵油子,从听见炮弹声就害怕,到后来炮弹落在战壕外头,他还能在里头呼呼大睡。 他是凌枢,名字与灵枢同音。 他还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起给他起名的来历,因为灵枢又是天枢的别称,而天枢是北斗第一星,父亲希望他能像天枢一样,永远傲然挺立,无惧乌云风雨。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灵魂的深度是无限的,父亲更希望他的灵魂能像星辰,亘古伫立,不因世事变迁而泯然众人。 所以,他是凌枢。 他也想过读书有成,学成归来,以天子骄子海外精英的身份回国救亡图存,他也想过轰轰烈烈成就一番事业,上阵杀敌,在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意气风发,万众瞩目,可最终这些理想都没能实现。 他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在贪欲与人性之间摇摆过,也曾面对利益与气节的考验,最终伤痕累累,病痛缠身,再换到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因缘际会,屡破奇案,斗智斗勇,也算不负此生。 最重要的是,他遇到了岳定唐,此生有了知己,此生不再孤独。 一切缘分,皆是冥冥之中的前因。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虽自诩心志坚定,也有柔软的肋骨,也会挣扎迟疑,也被催眠术所迷惑,沉浸在梦境中不愿清醒。 但他必须醒过来! 因为他还想活,还想跟岳定唐一起出去重见天日,还想跟他一起多看几十年的月升日落,星起潮归。 凌枢眉头紧皱,强撑着用双手撕开最后一道屏障! 黑夜尽褪,光明重现! 他蓦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息,汗流浃背。 “凌先生!凌先生!” 呼唤声由远及近,从虚无空间逐渐转为清晰可闻近在咫尺。 火光。 摇晃的火光照亮附近区域,让他得以看见眼前此人的面容。 “你怎么在这里?” “你可算是醒了!” 应会首差点喜极而泣,其喜悦真跟看见亲爹死而复生没什么两样。 凌枢还有点恍如隔世的恍惚,反应慢了半拍,一时没什么反应,应会首不由急了。 “凌先生,你昏迷好一会儿了,岳先生为了保护你都受伤了!” 凌枢一凛,果然清醒不少。 “为了保护我?什么意思?他怎么受伤的?” 他举目四望,杨春和在前面不远处堵着洞口,一手分别抓着两把枪,但左顾右盼不敢乱开,前面还传来打斗声,不知道是岳定唐还是什么人,但显然不止一个,闹哄哄的。 “你怎么忘了?我们刚刚一路跑到这里来,前边没有出路了,只能循旧路回去,这时候你还突然发难袭击我们,岳先生被你开枪打伤了,追兵又追上来,幸好另外一拨人也逃到这里,双方打了起来,我们得以撑到现在!” 凌枢皱眉:“我攻击老岳?” 应会首:“对啊!” 凌枢:“那我们没有遇到水蛇?” 应会首莫名其妙:“什么水蛇?” 凌枢:“你也没有突然发疯,说你的一切都被真会首控制在手里?” 应会首恍然:“你刚才一直被他控制着?” 这个他,不必言明,两人都知道,指的正是花白头发。 凌枢凝目:“你为什么没有被他控制?” _分节阅读_516 应会首苦笑:“他想要我当傀儡,在人前冒充假会首,为他挡那些明刀暗箭,甚至还要在其它地区的一贯道门人面前弄虚作假,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他反而不好对我下手,否则我若是疯了,岂不就白费功夫?但我曾经亲眼见过他控制别人的心神,的确很可怕,没有人能逃脱,你是头一个能自己清醒过来的。” 凌枢盯着他,似乎想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应会首急切道:“我知道得太多了,会首知道你们一旦挟持我,就会从我口中得知许多秘密,他现在绝不会放过我的,我只能跟你们一起逃出去!” 凌枢:“这里没有出路,那我们怎么拼杀得过那些人?” 应会首:“青龙会里也不是铁板一块,会主控制大部分利益,许多人已有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这次我们闹起来,正好是一个机会,刚刚岳先生就说逃到这里以静制动,没想到外头真有暴乱了,说不定我们真能逃出去!”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杨春和一声惊呼,扶着个人连连后退过来。 凌枢定睛一看,居然是岳定唐。 他身上大半衣裳都染红了,虽然神情没有流露太多痛楚,但从略有些踉跄的步履来看,伤势显然不轻。 第181章 危险并没有随着岳定唐他们退进来而解除。 两名黑衣人突然从外面冲杀进来,一左一右扑向岳定唐和杨春和。 一人有枪,一人持匕。 持枪者几乎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只花了半秒钟就将目标定在岳定唐身上,然后举枪瞄准,扣下扳机。 对方很清楚,岳定唐的装扮必然意味团队中的首脑,没了他,另外几个人,要么是妇女,要么是叛徒,一定会马上群龙无首,束手就擒。 但他根本没有想到,子弹才刚刚从枪管里出来,人连带枪,就被侧面而来一股巨大冲击给狠狠撞倒在地,连带子弹也偏了轨道,擦着岳定唐的脸颊,钉入后面墙壁。 说时迟那时快,持匕者已经扑到眼前,但岳定唐以完全不符合伤势的灵活身手推开杨春和,伸手拽住对方持匕的手腕,借力一拽,脚尖踢向对方膝盖,对方吃痛一声,匕首滑落,杨春和,直接手里榔头一砸,跟砸核桃一样,咔嚓声响,对方惨叫倒下! 另外一头,开枪的人也被凌枢狠狠摁在地上,两人很快缠斗一团,枪被踢开。 岳定唐想动,却觉肋骨剧痛,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好嘱咐杨春和。 “快去拿枪!” 杨春和刚要动,脚踝就被抓住,她啊的一声,痛得扑倒在地。 被岳定唐嫌犯的那黑衣人随机抓住机会扑上去抢枪,又被杨春和死死抱住双腿。 对方狠狠踹向杨春和肩膀,她剧痛之下依旧不肯松手,只面容流露出痛苦挣扎之色。 离枪最近的是岳定唐。 他一点点伸手去够,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两米,一米,半米。 还有一寸。 冷汗从额头滑下,他感觉随着动作腾挪,身体每一点动静都会带来令人牙酸的疼痛,但他无法起身,只能这样伸手去够。 几乎快要够着的时候,黑衣人狠狠一脚踹开杨春和,直接往前一扑,将枪抓在手里,立马将枪口对准他! 饶是岳定唐再冷静,也下意识心头咯噔一下,犹如看见死神降临。 千钧一发! 身后人影从天而降,凌枢从背后将人扑倒在地,枪再一次被扑飞出去。 几双眼睛不由自主定在那把半空飞旋的手枪上,它的下落,关乎这里几个人的生死。 凌枢死死摁住对方的肩膀,将他压在身下,但对方同样也掐住他的脖子,力道之大令他眼前阵阵发黑,根本无暇再去抢枪。 生死关头之际,耳膜仿佛传来闷响,他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枪真的响了,还是自己的幻觉。 如果不是幻觉,子弹又是落在谁的身上?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窒息,脖子给死死掐住,喘不过气,脑子嗡嗡作响,身体却有些轻飘飘的,仿佛濒临死亡,又仿佛即将解脱,已经身不由己。 _分节阅读_517 突然,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一松。 他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对方往后躺下,他失去着力点,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虽然睁着双眼,但看什么都是黑乎乎的,眼眶还发疼,有种差点被人把眼珠子都掐出来的错觉。 “凌先生,你没事吧?” 假会首的声音传来,忽远忽近。 凌枢觉得自己是摇头了,但身体好像又没动,在混沌和清醒之间徘徊去。 他索性不去思考了,放任自己随意摊平在地上,懒洋洋偷得浮生半日闲。 直到他又听见有人在说话。 “岳先生,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多血!” 凌枢不记得自己哪来的力气又突然从地上弹起,一下就奔到声音来源。 “岳定唐!” 他耳朵还是嗡嗡的,索性就大声嚷嚷出来,也不知道音量到底有多高。 可他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和声音。 那人仿佛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岳定唐!你在哪里!”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凌枢嘶吼起来,近乎咆哮。 一只手握住他的肩膀。 “这里……” 凌枢顺势摸过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你怎样?” 他伸手摸索,衣服上半是干涸,半是湿漉漉的黏腻,说不清沾了多少血迹。 凌枢的心都跟着颤抖了。 他不敢再摸下去,生怕摸到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摸到对方行将消失的生命。 而他却无法堵上那个窟窿,只能紧紧搂住对方。 “我没事……” “你别说话,别说话!” 黑暗中,他不敢松手。 一松开手,岳定唐就会离他而去。 他们曾经分开很多年。 很多年里音信全无。 凌枢在看见卧室书架上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母校梧桐树下抚摸树干时,未必没有想起过岳定唐,可那仅仅也只是存在记忆之中的一抹亮色。 也许时时擦拭而翻新,也许人物因时间久远而有所美化,可那毕竟只是记忆了,再也影响不到现实里的人。 但某一天,岳定唐忽然从记忆里走出来,走到了他的生活中。 最初的重逢并不美好,甚至还火药味十足,两人针锋相对,凌枢输了一局,他看出岳定唐正经外表下的促狭,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彼此不停试探对方底线,在容忍的边缘不断来回。 重逢后的岳定唐似乎不止一张面孔,他想探究凌枢身上的秘密,凌枢同样觉得他将真正的自己隐藏在斯文儒雅的大学教授身份之下。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这种试探变了质? 凌枢记不清了。 或许是在东北,他躺在破旧道观铺满稻草的冰冷地上,看见岳定唐从门口进来,忧心忡忡,满脸都写着凌枢二字,背后漫天彩霞,飞虹流荧。 或许是他放弃自己生的机会,宁肯两人抱着一块死,在寂静无人的地道里,彼此的身体传递了温暖,也传递无声情长。 _分节阅读_518 从久别重逢到同生共死,那块缺憾被慢慢填补,凌枢已经想不起杜蕴宁的笑颜,却记得那个树后的身影。 “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他喃喃道,抱紧了怀里的身躯,企图把自己的寿命也分给对方一些。 “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带你出去,你别死,别丢下我一个!” 岳定唐似乎叹了口气,很轻,无力。 “我不会死的。” “别说话!”凌枢感觉眼眶涌上一股热流,止都止不住。 他的意志力在此刻一无是处,从前那些杀出一条血路的经验阅历,也无法让他能发挥哪怕是一丁点的作用。 凌枢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我不应该管闲事的,早知道,我就不会搭理冯家的委托,也不会到这里来,都是我一心冒险,反而害了你。老岳,你答应我的,咱们以后还有几十年,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你死了,我上哪再找个冤大头坑,我还拿什么借口去你家蹭饭?” “原来,你跟我一起,只是想蹭岳家的饭……” 岳定唐的语气越发虚弱了,几近缥缈。 凌枢抬起头,生怕眼泪控制不住掉在他脸上。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近,但这里两名黑衣人已经被杨春和二人制住,凌枢两耳不闻,一心一意只有怀里的人。 岳定唐这句话没能让他发笑,却让他心里更加苦涩。 哪怕到岳家蹭饭,现在想起来,都是求而不得的岁月静好。 “不是。” 他感觉自己能控制眼泪了,就低下头,将脸贴着对方鼻尖。 岳定唐的鼻子有些凉,他轻轻摩挲,一点点蕴热。 “我只是,很多话说不出口。你知道的,我这么风流倜傥,桃花运又旺的人,怎么可能只流连在一棵树上?” “是是,全是因为我祖上积德,祖坟冒烟,才能得到你来家里吃饭的荣幸。” 岳定唐顺着他的话,全无反驳。 凌枢笑了一下。 “虽然你这棵树怪了点,也不是我想要的桃花树,但遇上就遇上了,有什么办法?如果你死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去找新森林了。” “如果我死了,你想去,我也没法阻拦,而且我也希望,你下半辈子能像现在这样潇洒快活,不要因为我,就消沉不振。” “少废话了,你不会死的,老岳,答应我撑住,我这就带你出去!” 凌枢的胳膊被拽住。 “我是说,如果我死了,可我还没死。”岳定唐的声音有点无奈,“我就腿骨折了,你至于咒我死吗?” 凌枢慢慢回头,他的眼睛缓过来之后,已经逐渐能看见人了。 岳定唐的表情,怎么看,都很无辜。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你也没有让我说的机会啊。” “是不是看我声泪俱下,还挺有成就感的?” “是有那么一点点。”顶着凌枢杀人般的目光,岳定唐笑起来,“可最主要是能听见你这些心里话,我觉得真让我现在马上死过去,也无所谓。凌枢,你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找什么桃花林了,注定只能绑在我这棵树上。” 外面生死一瞬,里面片刻安宁。 杨春和跟应会首两人不明所以又惊异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不去。 但凌枢全然无暇顾及,他的目光依旧凝注着岳定唐。 “那你身上的血?” _分节阅读_519 “都是别人的。” “也没伤口?” “有些,都是外伤,不妨事。” “岳长官,刚才好玩吗?” “咳,还行,也不能算好玩,我刚才的确疼得没力气说话,你又一直在说,我也不好打断你,这不是找到空隙就赶紧给你解释清楚了?” 岳定唐觉得自己再不多说两句,就不是死于骨折,而是死于家庭暴力了。 “现在我们先找到路出去,其余的,回头我再好好向你赔罪成吗?” 虽然他的语气足够诚恳,但凌枢总觉得那语气里多有笑意。 仔细看了又看,岳定唐脸上又是全然无辜。 呵,男人。 凌枢在内心冷笑,从他手里夺过枪,腾地起身,大步走向外面,准备将把岳定唐另一条腿也打折的熊熊怒火,全部发泄在不知名的倒霉鬼身上。 第182章 沈人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始终的温暖的海水里沉沉浮浮,脑袋和上半身浮于水面,下半身在水里泡着,说是海水,更像温泉,可还有夕阳的余晖照在水面上,融融如月,比在母亲怀里还要舒适,沈人杰闭上眼睛,根本不想挪动一根手指。 但阳光渐渐有些过于猛烈了,刺得眼皮发疼,沈人杰皱起眉头,忍了片刻,阳光亮得透过眼皮也能照进来,已经不是夕阳,而是大中午的太阳了。 沈人杰气冲冲睁开眼睛,心说怎么做个梦都不安生,但他的神色很快变为惊讶,震惊,乃至极度的震撼。 金黄色,满眼的金黄色。 但不是阳光,而是黄金。 金灿灿的黄金,满眼便是,各种形状。 金条,圆饼,甚至还有马蹄金。 沈人杰根本没顾得上去仔细辨认,他做梦似的怔怔半晌,拿起手边一块,张嘴咬下! 硬中带软,是黄金的口感没错。 沈人杰眉开眼笑,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黄金,别说他了,全上海滩最有钱有势的大佬,估计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黄金,他从最底层爬上来,做梦都想多挣点钱,现在简直就是人生终极梦想突然实现,沈人杰满心欢喜不知如何是好,只想在这黄金之海尽情扑腾,再也不愿意起来。 这么多黄金就在身下,他翻来滚去,怀里抱着,居然也不觉硌得慌,沈人杰翻滚累了,心满意足躺在黄金上面,开始畅想未来。 首先要买个大房子,他现在的房子太小了,一家三口挤不下,夜晚想办点事都不方便,如果能有钱,他一定要买个两进院子,有厢房的,主人房一定要大,要宽敞,再买上几个下人,她一直抱怨家里活儿太多,没人帮忙分担,这些也不用听她絮叨了,还有孩子上学的事情,有了钱总可以找找门路,去个好学校。 等等,什么她,什么孩子,她是谁? 沈人杰想了一会,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就懒得再想,宣告放弃了。 他眯起眼,又翻了个身,把脸彻底埋进黄金里。 黄金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沈人杰以前没闻过,他觉得是蜂蜜的甜,是刚出炉的烧饼热腾腾的香,是春天花苞里娇嫩欲滴的鲜美扑鼻。 但好像不是。 居然是一种带着微微腥臭的味道。 沈人杰皱起眉头,将脸稍稍抬起一些,又不舍得离开这些黄金太远,不由面露纠结。 黄金怎么会是这个味道?明明应该是集人间一切美好的,这怎么闻,都像是菜市场里放了几天的死鱼。 不,比死鱼还要难闻,就像,就像是—— 尸体。 _分节阅读_520 沈人杰耸然一惊,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忘记了什么? 不能细想,一细想,脑袋就开始发疼。 他不禁捂住额头,想要驱赶脑海里的阴影。 走开!走开! 他只需要快乐,有了这些黄金,他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不能唾手可得? 就连职位,他想继续升迁,大可用黄金疏通门路,一路当敲门砖,敲开一扇扇门,说不定以后还能升入董事局,当有史以来的华人董事呢! 那这样一来,他可要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老家镇长肯定哭着求着想要给他立牌坊,前清时候可只有进士和烈女能获此殊荣,他是工部局华董,也不比前清进士差了吧?想想就觉得扬眉吐气,以前那帮子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洋人和二鬼子,到时候还得在他面前点头哈腰,而自己肯定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的! 还有家里的婆娘,平时那么凶,这时候就该好好给她看看颜色了,让她知道家里到底谁做主……嗯,婆娘,他的婆娘叫什么,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沈人杰皱起眉头,只觉那股腥臭味越来越重,已经到了没法忽视的地步。 为什么黄金是这种味道?要是更香一点,甜一点,该多好。 脑袋嗡嗡的,像是有人对他说话,又隔了一层,朦朦胧胧,忽远忽近,听不清楚。 沈人杰想伸手去掏耳朵,却发现胳膊好像被压住,重得抬不起来,扭头一看,压住胳膊的竟也不是黄金了,而是沉甸甸的石头。 他大吃一惊,再左右四顾,发现不知何时这些璀璨夺目的黄金,正逐渐失去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发灰粗糙,形状也从原先的金条和金元宝,变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块状。 这哪里是黄金,分明是石头! 沈人杰脑海里那根弦嗡的一下崩断,他好似被人狠狠从背后推了一把,一下从迷雾里走出幻境,回到现实,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黄金石头,四周满是人声鼎沸,鲜血淋漓,他被推搡着在人潮里来来去去,起起伏伏,身上衣衫褴褛,连鞋子掉了一只都不知道,就像一只随波沉浮的破布袋,在众多只手脚蹂躏中行将损毁。 他这才发现自己脚底下踩着软绵绵的东西,怀里又抱着半硬半软的长条物事,低头不由魂飞魄散,原来脚下是尸体,怀里是胳膊,这条断了的胳膊不知死了多久,已经软中带硬,开始腐烂发臭,难怪他刚刚一直闻见腥臭味,原来是从此处传出,更恐怖的是他好像居然还当成黄金去咬?! 沈人杰不敢再细想下去了,一想就觉得毛骨悚然,恨不能魂体分离,飞往九霄云外,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浑浑噩噩了多久,明明记忆停顿在去青龙山庄的路上,怎么转眼就出现在死人堆里。 四周俱是有人在厮杀,有枪响,也有刀斧横飞,沈人杰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也不知道凌枢他们在何处,只好忍着恶心尽可能把自己藏在死人里头,缩成鹌鹑万事不知,希望那些杀红了眼的人不要发现自己。 到底发生了什么? 忙里偷闲,沈人杰的脑子高速运转。 他感觉自己像是中了某种邪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处于梦游状态,根本清醒不过来,耳边听着周围的厮杀和暴乱动静,再想想自己刚刚在梦里啃黄金的情景,沈人杰不由一阵后怕,如果没有及时苏醒过来,他现在的下场,就是在场众多尸体里的其中一具了。 挡在他身前的尸体不像是刚死的,沈人杰忍着恶心仔细摸索,发现尸体有些发硬,说明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两条腿也不见了,切割处整整齐齐,也不流血,说明是肯定是出自人为刻意之手,是谁这么变态,人死了还不放过,非要割上这两刀?还有,现在这里的动乱,是不是也说明,青龙山庄内部出了问题,他们自己人跟自己人杀起来了? 思及此,沈人杰对自己逃离此地生出一丝希望。 下一秒,他的腰肋被狠狠一撞,沈人杰下意识发出惨叫,手里的尸体也掉了出去,他眼睁睁看着一人提着刀朝他砍过来。 他不想死啊! 沈人杰哀嚎出声,已经预见自己脑壳被劈为两半的情形,刀锋闪闪发亮,赫赫落下,他甚至能听见刀在空气里快速划过的声音,既快,且凌厉! 砰! 刀至半空,对方手一松,居然当啷落下。 不,不是刀落下,是人倒下! 沈人杰惊叫出声,喜极而泣:“凌枢?!” 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就像被捏住脖子的鸡一样,尖细哽咽,差点认不出来了。 凌枢一手持枪,一手拿刀,犹如天神将临,遇魔杀魔,遇鬼杀鬼,在人潮之中,以一枪一刀所向披靡,生生开出一条血路,那些想要攻击他的,尤其是穿着黑色罩袍,一看就见不得光的黑衣人,个个都被他斩杀在手下。 子弹打光了,手里的刀就伸出去,直接捅在向他扑来的黑衣人身上,再用力一推到底,借着片刻工夫单手换弹夹,再眼睛不眨将左右两边正欲朝他攻击的敌人一边一枪打翻,趁着震慑住其他人的工夫,一手抓起还在发愣的沈人杰,让他免于被乱刀砍死在原地。 沈人杰呜呜出声,主动躲在凌枢背后,跟着他一路前行。 “凌哥,我们这是去哪里啊!”沈人杰的称呼自然而然变了。 “找青龙会的会首。”凌枢头也不回。 说要找,又谈何容易? _分节阅读_521 除了清醒过来逃离的,还有准备趁机叛出青龙会的,那些人个个都是黑袍头罩遮盖严严实实,花白头发只要把自己往这身衣服里头一套,趁乱逃出去,谁又能认出来? 但凌枢始终觉得,花白头发就隐藏在人群之中,根本不会走远,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对方还跟自己交锋一回,那样如果不是亲自动手,绝不会有那样逼真恐怖的幻境,几欲置凌枢于死地。 凌枢希望把花白头发找出来,一举解决这个麻烦,一劳永逸,这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 但花白头发必然也不会这么轻易让他抓到,凌枢觉得以此人刚刚的行为表现,想要绝地反击的欲望,肯定比逃走更盛。 就像自己想要揪出他,对方同样不甘于刚才的挫折,想要打败消灭自己。 那就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吧。 凌枢脸上微微冷笑,心中对这个花白头发,恨不得除之后快,此人心狠手辣,且丧尽天良,将人性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仅一心一意打着邪神的旗号蛊惑人心,还将魔掌伸向众多无辜的人,更可怕的是,他还能影响像周玉林这样的军阀。 试想一下,周玉林是可以将多人性命都捏在手里的军阀,如果他做出什么糊涂决定,一声令下,就会有成千上百的人间接因为青龙会而丧命,此等魔头不除,许多人将惶惶终日,寝食难安。 沈人杰没见过青龙会的会首,但他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人是不是三角眼,头发花白,手脚佝偻?” “你见过?”凌枢扭头。 沈人杰点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躺在黄金上面,虽然不想醒过来,但老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怎么都不自在。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刚刚在梦里像是看见他躲在一堵墙后面,那堵墙上有三盏灯,都是雕花的,很漂亮,我记得很清楚” 凌枢沉吟片刻,大概知道在哪里了。 岳定唐赴宴的房间外面,就有这样三盏灯,而且之后他们一路逃亡,都没再看见过相同的灯。 难道花白头发见势不妙,往那边跑了? 很有可能。 “追!” 他们突出重围之后,人已经渐渐少了。 青龙会内部乱作一团,有逃亡的,有叛乱的,有心智迷失大肆杀戮的,也有幡然醒悟决然离开的,四处都是教众丢弃的杂物,连墙上的煤油灯也被打破一些,地上不时还有躺在地上新死不久的尸体,可见当时情况有多混乱。 凌枢没想到杨春和大闹冥婚现场,竟像导火索似的引发后续一连串混乱,但歪打正着,这场混乱又正好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就怕斩草不除根,这青龙山庄一倒,花白头发换个地盘又能东山再起,到时候他们折腾一圈也等于白费力气。 “就是前面那几盏灯!” 两人停住脚步,沈人杰叫出声。 灯后有堵墙,墙后就是刚刚他们出来的房间。 门口一个人影闪过,像极了花白头发。 凌枢想也不想就追上去。 房间里倒还有灯,不算全然黑暗。 但一眼可以看尽的屋子,却没有半个人影。 刚刚仿佛错觉,人影闪没于门后,此刻浑无踪迹。 凌枢下意识疑心自己见鬼了。 自打进了青龙山庄,诡异的事情频频发生,他甚至不得不时时警醒,唯恐片刻不留神就踩进对方陷阱,又陷入奇异幻觉。 但房间里的确没有人。 “人呢?你刚才看见没有?”他问沈人杰,头也不回。 “看见了!”沈人杰道。 “在哪?” 房间里唯一可以藏人的就是座椅旁边的帘子。 凌枢上前一把掀开! 没有。 _分节阅读_522 “你在找谁,找我吗?” 身后房门砰的一下关上。 凌枢猛地回头。 原本沈人杰站立的地方,居然变成花白头发。 他朝凌枢露出诡异笑容。 凌枢毫不犹豫举手开枪。 空的! 没子弹了! 花白头发桀桀怪笑。 “你输了!” 他迅速掏出枪,对准凌枢脑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砰! 枪声响起。 凌枢一动不动。 花白头发睁大眼睛,眉心多了一个血洞。 他难以置信瞪住前方,似根本没弄明白局势到底怎么在半秒之内翻转,而自己又怎么会死。 帘子后面走出一人。 岳定唐。 他脚步蹒跚,脸色苍白,但拿枪的手很稳,刚刚没有半分颤抖。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从什么时候发现是你。” 凌枢微微一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蝼蚁。 一只必然要被消灭的蝼蚁。 “从你躲在我身后,说要带路的时候。沈人杰不是这种人,他贪生怕死,何时如此大义凛然过,你演过头了,死得不冤。” 花白头发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这回真死了?” 岳定唐一瘸一拐走过去,弯腰拨弄对方。 “应该是真的。” 凌枢也长松口气,直接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你给我一巴掌,我该不会还在幻觉里吧?” 岳定唐走过来,抬起头。 ——当然没有抽巴掌,而是捏起他的下巴,吻上去。 不复绵密,甚至有些野蛮。 但两人都近乎贪心汲取对方的气息,深怕错失遗漏半分。 “你觉得是幻觉吗?”岳定唐低声问他。 “好像不是。”凌枢舔舔嘴唇,有点疼。 “沈人杰现在已经趁乱跑出去找救兵了,江河应该很快就能赶到,外头还有残局需要去收拾。”岳定唐道,他看凌枢懒洋洋一副没骨头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想起来。 “那是江河的事情了,我现在只想与你,偷得浮生片刻闲。” 岳定唐微微叹息,如他所愿,再度弯腰低头,与之交颈缠绵。 _分节阅读_523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至此,全部完结拉,明天休息一天,28号周4开始更番外鸭! 感谢大家陪伴凌枢和老岳走过的这段岁月,本文背景特殊,中间有些情节需要斟酌改动,所以这篇文的速度格外慢些,所幸基本把所思所想所要表达的都大致写出来了,有些不方便在正文里写的,我也会放番外,大家可以慢慢享用。 明天开新文预收,一个言情一个耽美,到时候看情况先写其中一个。 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