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命》 第1节 ? 借命 作者: 因为星辰 文案: 面冷心热鬼界典狱官女主x正直纯情人间捉鬼师男主 岁宴是鬼界的典狱,一鬼之下,万鬼之上,最擅长的是捉拿出逃的恶鬼。 某次捉拿趁机溜出鬼界的恶鬼时,她遇见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捉鬼师。 岁宴帮恶鬼寻仇时,祈佑冷着脸说:“因果皆有报应。” 岁宴欲隐身入宅时,祈佑皱着眉说:“这算私闯民宅。” 岁宴伸手帮他隐藏衣上的门派绣样时,祈佑耳尖泛着红,结结巴巴地说:“男、男女授受不亲!” 苦于无法对凡人出手,岁宴想,他一介凡人寿命有限,等把他熬死了,就能归她管了。 可当漫天的血腥染红了她的泪时,岁宴忍不住想。 人间清欢好,哪得几回来。 观前提示: 1.是he,放心食用。 2.文案修改于2022/05/26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岁宴 ┃ 配角:仙侠预收《堕神清妤》 ┃ 其它:电竞预收《[电竞]我带你们打》 一句话简介:人间清欢好,哪得几回来 立意:尽人事听天命 第1章 三月初六,清明后的第一天,小雨。 岁宴撑着伞,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脚边的污泥放肆地攀上了脚底的白鞋,惹得她不禁蹙眉。 下雨天,最是惹人烦闷了。 岁宴此次的目的地,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破旧村子。 昨儿个清明,鬼界大门敞开,放新鬼出界再见亲眷一面。 按照规矩,只有坟前有人祭拜的鬼才能得此恩惠。 可偏偏守门的鬼卒打了个盹,让一个在鬼界游荡了许久的孤鬼跑了出去。 那鬼卒害怕上头怪罪,只身一人来人间寻了整夜寻不到其踪迹,这才连忙上报。 岁宴无法,只能大清早的顶着雨,来人间走上这么一遭。 * 同一般的鬼不同,凡是生前手上沾了血的,身上会带着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血气。 岁宴右手一捻,打了个响指,嘴上念着咒,手中的对铃无风自动,朝着村子最东边不安地晃悠着。 她将其收好,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朝着村东边走去。 村子的最东边是个破旧的茅草屋,看起来不像是能住人的模样。 但岁宴还是收了伞,在有些腐朽的木板上轻扣。 “请问,有人在吗?” 清冷的女声在空荡的茅草屋前晃荡,直到消弭,也未能听见有人回应。 想来是没有人了。 岁宴径直走上前,闭眼低语一句后,整个身子竟像是透明的一般,直接穿过了那门板,进入到了内院。 而门栓还好端端的躺在那并不牢靠的木门上。 如法炮制地穿过了正门,岁宴终于发现了这屋子的主人。 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男子,身上穿着破旧的麻布衣,粗糙的右手还攥着一本被翻得起了褶子的旧书,若是走近些,还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 看样子是个一边做农活一边苦读的书生。 只是可惜了,脖子上那三道伤口,昭示着这人已然西去。 岁宴蹲在他身旁,伸手替他闭上了那双惊恐过度而睁大的眼,细细查看起了他的伤口。 只见那三道伤口齐整,似是被尖锐之物刺破喉管而亡。 上面隐隐泛着只有岁宴才能看见的黑气,气息混乱地流动着,显然说明下手之人心绪极为不稳。 是害怕罪行被人发现?亦或者在面对此人时情绪过激? 岁宴又从怀中掏出了对铃靠近黑气,试图再次用它指引方向。 就在这时,门外却发生了响动。 * 破旧的大门从外间被人撞开,原本灰暗的屋内瞬间照进一束光。 一个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的男子忽然出现。 见屋内只有岁宴和一个凉透的尸体,他起先是震惊,而后将充满怒意的目光放在岁宴身上。 单手指着她怒斥道:“你这恶鬼,竟敢伤人!” 岁宴抬眸,恰巧对上他外袍上绣着的祥云标志,不免觉得好笑。 清风门如今的那些老小子们是都死绝了吗,现在竟敢放这些黄毛小子出门来捉鬼了。 手中的纸伞一晃,伞尖抵着对方的食指,岁宴起身,不紧不慢地移开了他的手。 “哪里来的无知小子,竟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虽然对方看起来同自己年龄无二,但岁宴在人面前,一向都是以长辈自居的。 兴许是被她的言语刺激到了,男子不再多言,单手挽了个剑花,长剑瞬间朝着她的方向刺来。 外间不知何时起不再飘着纷纷细雨,暖阳从云层间探出头来。 岁宴不免有些烦闷,只好往屋内退。 这破旧的茅草屋狭小到她根本无法施展,可又碍于不可随意伤人的规矩,无法出手。 一时间竟只能防守。 对方手持长剑同她擦肩而过,在前些日子新做的衣衫上留下个破口后,岁宴再也顾不得涟姨的叮嘱。 手中的纸伞一收,岁宴握着伞柄往前挥。 本该是纸糊脆弱不堪的伞,不知为何竟像是用世上最坚硬的钢铁打造的一般,二者相撞的瞬间发出震耳的嗡鸣声,强大的震荡感让毫无准备的男子险些握不住剑。 趁着对方错愕的瞬间,岁宴一个转身开伞,从逼仄的屋内跃至院中。 而她那把怪异的伞,正正好替她遮住了背后渐渐泛起的日光。 岁宴右手一挥,只听得“咻”的一声,方才被遗落在尸体旁的对铃自地面升腾而起。 将伤口上的黑气吸食个尽后,对铃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飞回了岁宴的掌心。 一来一去,只不过眨眼的功夫。 岁宴收拢右手,像是在安抚着躁动不安的对铃。 “小子,我还有要事在身,可没功夫在这跟你掰扯。” 临走前,还不忘睨了男子一眼。 “不过,清风门里的那些家伙怕是将祖上的老本都挥了个干净,教出来的废物徒弟,竟连鬼气都不会分辨了。” * 对铃一路上叮当作响,直将岁宴带到了村外的墓地。 或许是此处阴气太盛,原先见着还有放晴兆头的天气,忽而变得阴沉了许多。 岁宴站在一处荒坟前,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鬼。 “永北村李三郎,生于天盛十八年四月,卒于永昌四年七月。”岁宴出声。 那抹隐隐开始有些透明的影子浑身一颤,不敢回头。 “就算你不应声也无济于事,你知道的,典狱一旦知道了鬼的姓名,就总有办法能将其收走的。” 李三郎闻言,抖得更厉害了。 他伸手想要抚摸那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却扑了个空。 只能用卑微到像是要跌进尘土里的语气哀求。 “再、再等等……再等等我,就差一个了。” “就只差一个了。” 岁宴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看起来只是普通竹枝做成的伞柄,竟泛着阴冷的凉气。 让她被阴晴不定的天气搞得烦闷的心情有了片刻的宁静。 “等什么呢?” “等你再祸害一个人?” 李三郎听了她的话,瞬间转回头。 长时间处于昏暗不见天日的地底,他的面容早就有了改变。 第2节 双目凸出,面部消瘦,嘴唇泛着黑。 “你懂什么,什么叫祸害?” “那种人活着,才是祸害!” “你有什么冤屈,跟我回了下头再说吧。” “我不回去!”李三郎愤然起身,飘至三丈之外,“我不跟你回去。” “就算是再死一回,我也要亲手杀了那些人!” 岁宴看了眼他早已不见的双脚,摇了摇头。 “现在的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你怕是,连这个村子都出不去吧。” 普通人死之后,魂灵离体,见不得光。 除了那些有修为的鬼,普通的魂灵是无法长时间保持的,即便是在鬼界,也终有消散的一天。 而如今天亮光现,对于李三郎来说,无疑是在加速他的衰败。 可偏生李三郎就像是走进了死胡同里,执拗得怎么也拉不回。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我能想到办法的。” 岁宴也不是什么耐心的人,见着好言好语不起效,对这差事的怨气也瞬间爆发。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别怪我了。” 手中的白纸伞瞬间变了个颜色,妖艳得似是浴血而生的一般。 岁宴手腕一甩,纸伞往前飞出,径直打中了李三郎的前胸。 快速旋转着的伞化作了世间最锋利的尖刃,硬生生地在他的胸前开了个口子。 而从那伤口里争相外溢的,不是鲜血,是同书生伤口上别无二致的黑气。 混乱,冗杂。 李三郎捂着伤口,发出一声哀嚎。 可岁宴并未就此停手,只见她玉瓷般细腻白嫩的柔荑向上一挥,纸伞快速腾空,在李三郎的头顶迅速张大开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蛛网,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而后,岁宴嘴里念着收魂用的咒语,纸伞身上的红光更甚,远远望去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 被完全覆盖在纸伞之下的李三郎下意识想要逃,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无法挪动半步。 这样下去,必然会被收入伞内。 * 许是不甘心,李三郎痛苦地嘶喊着,身上的黑气竟从双眸处外泄。 岁宴暗道不好,这是凶化的象征。 不由得加快了念咒的速度。 可就在这时,她敏锐地感觉到,有人来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一道白影伴随着刺眼的剑光从面前闪过。 岁宴来不及阻止,就见着方才在茅草屋里有过照面的男子提着剑刺向了李三郎。 只是本就处在凶化边缘的李三郎忽见男子,就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整个人开始剧烈颤抖。 凸出的双眸愈发暴涨,血丝像是活着的细虫一般开始蠕动着,开始在他的整张脸上蔓延。 不仅如此,他的牙齿和指尖也在疯狂生长着。 本就尖锐到能一招毙了那书生的命,现下更是让人见了就心生怵意。 李三郎,俨然一副凶鬼之相。 * 成为凶鬼的李三郎不再受纸伞的压制,双臂挥舞着将其打落。 岁宴腾空而起,接过自动收敛起来的纸伞,单手在伞柄上轻抚。 看来,她不能像之前那般随意对待了。 只是凶化后的李三郎并未对岁宴出手,反倒同兽类一般嘶喊着朝那男子奔去。 男子提剑迎击,硬生生刺进了李三郎掌心。 李三郎一击受了挫后并未退却,好像不知痛一般,挥舞着另一只手朝男子的头顶挥去。 男子的长剑如同陷入沼泽一般难以收回,念着咒以赤手抵挡。 李三郎被他周身的金光震得后退三步,瞬间落于下风。 饶是岁宴再恼这差事,可李三郎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她的同类。 再者言,她只要带回李三郎,又不是要李三郎命丧于此。 那男子招招狠厉,完全是不给活路的招数,看得岁宴忍不住出手。 只是当她祭出纸伞的那瞬间,猛然感觉心头一震,紧接着熟悉的晕眩感将她笼罩。 该死,这老毛病,怎么在这时候犯了。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 欢迎大家入坑!~ 第一次写捉鬼文有bug的话欢迎评论区友好指出! 祝点进来的各位看文愉快! 尽量每晚18:00更新有事会提前请假 第2章 岁宴自记事起就有这样的毛病。 明明她好端端的,却会陷入莫名的晕眩,身上也出现各样的疼痛。 涟姨替她请了许多鬼医,也瞧不出缘由来。 好在那些不适都只是片刻的,时间一久,岁宴也就习惯了。 只当是自己身子不好。 但还从未有哪次,像现在这样,严重到让她失去意识。 * 等岁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之前的茅草屋里。 而一丈之外,是那具书生的尸体。 岁宴当即变了脸。 就算她是鬼,可在外人眼中,也是个二八少女。 哪有把一个女子,跟尸体摆在一起的道理。 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做的这般蠢事。 “姑娘,你醒了?” 正当岁宴眉头无法舒展的时候,一个男子推门而入。 她抬眼一看,是清风门的那个黄毛小子。 男子看岁宴神志已恢复,忙不迭地双手抱拳,态度恭顺地行了个礼。 “姑娘,在下名叫祈佑,是清风门的捉鬼师。” “之前误以为姑娘是害人的孤魂野鬼,出手打伤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看来,他以为这场昏迷,是之前同他交手的缘故了。 岁宴觉得可笑,就凭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捉鬼师,怎么可能伤得了她堂堂鬼界典狱官分毫。 瞧着对方又是赔礼又是鞠躬的模样,岁宴的不悦倒是散了些。 毕竟也大了他不知几百岁的年纪,倒是不好再揪着小辈的错处不放。 揉了揉额间,岁宴顿时觉得灵台清明不少。 “李三郎呢?”她出声问。 对方有了片刻的愣神,很快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李三郎是谁。 “逃了。” “当时我见姑娘晕倒在地,那凶鬼趁着我分神之际……” “同凶鬼交手还敢分神,清风门的那些庸才就是这般教你的?”岁宴不屑。 祈佑捏了捏拳,脸色有些泛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学艺不精是我的过错,不关师傅们的事。” “只是我觉得,凶鬼当诛,可也不能放着眼前的活人不管。” 好一个不能放着眼前的活人不管。 岁宴眸光一转,倒是许久没见过这般正直到有些天真的人了。 * 月白色衫裙的裙摆处沾上了地上的灰尘,格外惹眼。 岁宴腹诽,男人果然是这世间最不解风情的,竟敢将她随意扔在地上。 哪怕寻个草垫也是好的啊。 一心惦记着快点找回李三郎,岁宴只想早些回家换一身新的衣衫,撑着纸伞便出了门。 可祈佑见她欲离去,立马伸手拦住了她。 第3节 “姑娘,你受了伤,还需静养。” 岁宴顿足,目光落在离她不过半尺距离的那只手上。 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却有着一双不同于他这个年龄的手。 不像是一般书生握笔写字的那般,岁宴看他的各处关节和掌心,都有了厚厚的一层茧子,是常年累月的劳作固执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倒是个苦命的孩子。 被她这般盯着,祈佑有些讪然,忙不迭地收回手。 “抱歉,在下无意冒犯。” 看着他开始泛红的耳尖,岁宴觉得有几分好笑。 本是因诧异这世间竟有人敢挡她的去路而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落在他眼里竟变了意味。 这清风门,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教出这般纯情的人来。 * 书生尸体上的黑气早已消失殆尽,即便用对铃来寻踪,也不见得能有什么结果。 本是不想用那法子的,可如今李三郎已然变成了凶鬼,若是不早些找到他,恐怕他会失了心智伤及无辜之人。 岁宴左手一转呈托举状,掌心处凭空冒出了一团雾气。 而在雾气之中,赫然躺着一本卷轴。 等得雾气散尽,卷轴自发舒展开来。 可上面,竟是一个字也没有。 “永北村李三郎,生于天盛十八年四月,卒于永昌四年七月。”岁宴朱唇亲启,对着卷轴低语。 而那无字的卷轴似是听懂了她的话,一个个泛着金色光芒的字迹在卷轴上浮现。 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一笔一划地书写着。 等到最后一画完成之时,金光覆盖了整张卷轴,像是要把岁宴吸进去。 祈佑见状,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岁宴。 “姑娘小心!” * 早就适应了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岁宴一直等到双脚落在实地上,才睁开了眼。 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身边还多了个人。 为何这一介凡人,竟也能来这只有鬼身才能踏足的地方? 祈佑站稳后连忙松开手:“在下只是担心姑娘安慰,并非有意唐突,还望见谅。” “只是,这是哪里?” 眼前是一个普通的村庄。 日暮将至,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灶前的烟火气和农人们归家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尽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模样。 只是仔细瞧着,竟能瞧出几分眼熟。 倒是同之前的那个破旧村庄有些相似。 “这是李三郎的命簿里。” 命簿里不能久待,即便是诧异清风门还能有这等瞒天过海的本事,但也没时间过多耽搁。 “我们得尽快找到李三郎在等什么。” * 一间窄小的茅草屋外,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院子里。 直到看见了远方扛着锄头归来的男子,小女孩才展了笑颜,起身飞扑到院门上,眼巴巴地张望着。 “三郎,你家小妮儿又在等你归家呢。”同行的人在一旁打趣,“唉,还是生个女儿好,知道心疼爹爹。 “我家疯小子现在还指不定在那颗树上呆着呢。” 被她叫做三郎的男子只一脸憨笑。 “行了行了,快回家给小妮儿做饭吧,这次可别再把屋顶烧了。” 提到之前的惨状,同行人又忍不住开了口:“要我说啊,三郎你还是给小妮儿再找个娘吧,弟妹走后,你看看你们爷俩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嫂子娘家有个远房妹妹年龄正合适……” 话还没完,李三郎就挠着头拒绝了。 “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这样子,你也知道。” “妮儿她娘病了这么久,家里光是买药就掏空了家底,别人姑娘嫁过来,还得跟着一块儿吃苦,这不是祸害别人好姑娘吗。” “再说了,妮儿刚没了娘,我再娶个回来,怕妮儿会多想,还是再等等吧……” 见李三郎态度坚决,对方也没再坚持,只是同情这父女俩的遭遇,跟着叹了口气。 “那行,要是有啥不方便的,还有我跟你嫂子。” 李三郎上前抱住女儿,扶着她坐在肩头,换来小姑娘一个甜腻腻的笑。 “谢谢哥,也谢谢嫂子。” “我学着好好照顾妮儿的。” * 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持续了两三个月后,李三郎已从一个连生火都不会的粗糙大汉,变成了连小辫儿都能信手拈来的慈父。 而李妮儿,也学会了每日等父亲劳作归家后,替他呈上一碗凉水消暑。 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裕,但也算得上顺遂。 只是可惜,但凡好景,向来不长。 为了攒钱给李妮儿做件新的裙子,李三郎答应了帮隔壁邻居家收割作物。 当他踏着月色归家的时候,正巧看见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他家院中仓皇逃窜。 李三郎一下就愣在了原地,连锄头落地砸了脚都像是没知觉一般,撒开腿就往家里赶。 等待他的,是李妮儿满脸的脏污和恐惧。 * 村子里发生了命案。 村长家的小儿子,被人砍死在了家中后院。 而在他面目全非的尸体旁,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 有人认出,那是李三郎家的。 李三郎是在去往村东头的路上,被愤怒的村长一家扭送至官府的。 村长有个在县里府衙当师爷的远方表兄,李三郎在堂前还未说上一句话,就先被打了二十个板子。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县老爷问道。 李三郎强撑起身子,气息不顺。 “回、回老爷……小人、小人要状告,村长家的小儿子,害死了我女儿……” 话还没说完,村长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污蔑。 “大老爷,明明是这个李三郎残忍杀害我儿,他的锄头还落在我家里!”村长跪倒在地,眼里的愤恨恨不得将李三郎碎尸万段。 “我那小儿村里人都是知道的,平日里都是和秀才家的儿子来往,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李三郎看着村长,只觉喉头里泛出阵阵苦涩。 是啊,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李三郎最终被关进了县衙的大牢里,县老爷判他秋后问斩。 但被丧子之痛侵蚀了神志的村长一刻也等不了,花钱买通了狱卒,用一块馒头送了李三郎最后一程。 命簿至此,戛然而止。 * 岁宴出了书生的破茅草屋,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像是还有活人住的院子。 院子里住这个腿脚不方便的老太太,岁宴佯装过路人讨了碗水喝,开了不动声色地打探。 “老人家,我从前听爹爹说这儿也算得上周围村子里富庶的,怎的现在看起来,倒不像是爹爹说的那般……” 老太太摆了摆手,一脸惋惜。 “唉,村子里前些年出了点事,接连死了三个人,大家都说这里风水不好,慢慢地都搬走了……” 岁宴跟着叹了口气:“原是听爹爹说这从前有个秀才老爷的,想着替家中弟弟来问问,没曾想……” “老人家可知道,这秀才老爷去了哪呢?” 老太太指了指北方:“那家的儿子考上了童生,为了让儿子在大书院里读书,秀才先生举家搬到隔壁县里啦。” 岁宴点点头,正想给老人家留下块碎银子做报答,却被戳了戳手肘。 “外头那个,可是你哥哥?” “怎么不进来喝点水?” 岁宴回头,发现祈佑双手交叠抱着剑,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双眸时不时地往她身上瞟。 被她瞧见了,还恍若无事般的四处张望。 一举一动,皆惹人失笑。 岁宴侧过身子看着他,在脑子里捋了捋两人的辈分。 涟姨说她死的时候,清风门的那几个老小子的师傅都还是个孩童。这么算下来,自己算是他师祖那个年纪的。 那哪是什么哥哥。 第4节 不过是她今天新遇见的孙辈罢了。 作者有话说: 初见时 岁宴:叫祖宗 祈佑:? 后来 祈佑:你可真是我祖宗 第3章 “姑娘,你去哪?” 见岁宴撑着伞往北走,祈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在下不知姑娘是何身份,但是瞧着姑娘竟能有本事探得那凶鬼的生前事,想必你我二人也算得上是同行。” “虽是不知姑娘师从何处,又有何本事傍身,但我观那凶鬼执念太深,恐姑娘一人难以对付,不若你我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你想跟着我?”岁宴问道。 祈佑没想到她这般直白,耳尖又开始泛红。 “不、不是跟着……” “之前打伤姑娘的事在下一直心怀愧疚,想着既然都是要寻那凶鬼,不如、不如结伴而行……” 似是觉得自己一介男子提出要和一个姑娘同行会让人觉得居心不良,祈佑的神色有几分尴尬,左手不停地抚摸着剑柄。 岁宴这才看见,他手背上竟有一道新的伤口。 想来,是同李三郎赤手空拳搏斗的时候伤到的吧。 一想到对方还是个学艺不精的孩子,岁宴一面唾弃着清风门的那些人如今连个徒弟都教不好,一面又觉得他定是在门里受了欺负,才被逼着下山捉鬼。 兴许他跟着自己,也是方才被李三郎吓得怕了,又不敢空手而归吧。 罢了罢了,既然他想跟,那就让他跟着吧。 总得让他知晓这行当有多凶险,才知道回家换个出路谋生。 * 许是这村子已经落败没什么人烟,村外来往四方的小道上长满了杂草,显得愈发荒凉。 岁宴撑着伞,照着那老人家的说法,径直往北走。 虽然李三郎先一步离开,可如今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想必他那身子也无法支撑他走多远。 这般想着,果然就在半途上瞧见了李三郎踉跄躲闪的身影。 孤寂又决绝。 岁宴手中纸伞一挥,使了个定身的术法。 “李三郎!”岁宴大声呵斥着,竟隐隐有种声从天边来的肃穆感。 而被她叫着名字的凶鬼身躯一震,原就只剩下半截的双腿更像是被绑上了千斤重的巨石一般,拉着他往下坠,再也不能往前迈出半步。 “李三郎!还不速速应声!”岁宴继续叫着他的名字。 这是典狱最简单的收魂手段,无论是怎样的鬼,只要应了她的呼喊,就会被收入伞中。 李三郎也知这规矩,纵使心中有千般万般的抗拒,听着她的这声声呼唤,只感觉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张着嘴就要应。 还差一点、明明只差一点了…… 强大的怨念将他的神志拉回,他举起右手,扯着舌尖连根拔起,彻底断了自己出声的可能。 不仅如此,他又并拢了五指,尖利的指甲化身成了利器,穿破了他的小腹。 他竟忍着苦楚硬生生地拦腰斩断了自己的身躯,将其一分为二。 一半是困在地底的双腿,另一半是被仇恨侵蚀的执念。 黑气不断从断口处溢出,让只有半边身子的李三郎看起来更加骇人。 本就面目趋于狰狞的他现下愈发透露出凶相,铁青的脸上血丝交错,五官被分割得变了形。 即便没少同各种凶恶之鬼打过交道,但岁宴还未曾见过对自己也能下得了如此重手的鬼。 亲情,当真就如此重要? * 李三郎无心同岁宴纠缠,也知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她,只能趁着她抚着伞柄沉默不语的功夫,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奔去。 却在蹿出不足一丈远的距离后,又被人拦住了去路。 祈佑抽出长剑,挥舞着在空中画出一道符咒,嘴上还念念有词。 “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符咒瞬间化为一张罗网,将李三郎牢牢困在其中。 而他身上跟符咒相接的地方,就像是被人浇上了滚烫的热油,凭空迸发出了火光。 那火光还与一般的不同,是纯粹而凛冽的蓝焰。 让人看了心生冷意。 李三郎被灼得痛不欲生,嘴里无法发出任何嘶喊声,只有模糊不清的呜咽。 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挥舞着双臂,试图冲破符咒的束缚。 就像是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最后的挣扎。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岁宴觉得自己好似听懂了他的呼喊。 一声一声的,嘶哑却坚决。 “妮……” * 李三郎的魂灵被符咒烧得奄奄一息,原本还气势骇人的黑气早就化为了缕缕灰烟飘散得一干二净。 祈佑见状,顿感时机已到,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抵在眉间,打算捏个化魂的诀来。 只是陡然出现的纸伞,打断了他的凝神。 “姑娘?”祈佑一脸不解,并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出手。 岁宴一心二用,右手上下翻飞着似是在抚琴般流畅灵动,控制着纸伞悬在祈佑和李三郎二人之间,将他们分隔开来。 而左手则是捏了个诀,几近消散的李三郎被凝成了一颗珠子,被她攥在了掌心。 “你竟能使出那般焰火,倒是我小看了你。” 捉鬼师擅用火炼魂,越是厉害的捉鬼师,火焰越是精纯。 方才他用来对付李三郎的那团火,岁宴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断然不该是她之前以为的那般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 这隐隐含着夸赞之意的话并没能让祈佑有过多欢喜的神色。 纸伞快速旋转着,让他难以近身,只能高声发出自己的质疑。 “姑娘为何将那凶鬼收走?” 岁宴将混沌不堪的珠子收入囊中,召回了纸伞。 “我自有我的缘由。” 可祈佑不依不饶,提剑上前。 “虽不知姑娘师从哪派,可姑娘应当知晓,捉鬼师私自豢养凶鬼乃是大忌。” 剑气凌然刺破微风,岁宴为避其锋芒,往后退了两步。 “是鬼,就该被当场诛灭才是。” 岁宴抬眸,眼神清冷:“你的意思是,只要是鬼就该死?” 祈佑点头:“自然!” 冷哼一声后,岁宴拂袖一甩,一股强大的气力将祈佑震飞,撞上了一旁的树干。 嫩绿的枝叶簌簌地往下路,遮住了祈佑的眼。 “呵,你有本事,便自己来寻他罢!” * 比起那破旧的村庄来说,县城倒算得上是繁华了。 好在虽然人多,但能考上秀才的倒是不多。 岁宴装作前来寻亲的孤女,三两句话就打听到了秀才儿子念的是哪家书院。 敛了身形进入书院内,不一会儿,岁宴就照着在命簿里见到的样子,寻到了她想见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也偏帮着李三郎。 本该是在学堂里苦读的时辰,秀才儿子却因为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服了药一个人在斋舍内休憩静养。 岁宴捏着珠子,低头轻语:“你这样子,即便回了鬼界,想必也没得救了,不如就圆了你最后一个念想吧。” “我施舍你一个机会,结果会如何,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珠子迫切地上下攒动着,似是在点头。 岁宴指尖抵着秀才儿子的额间,珠子顺势下滑,最后竟同那人的血肉混为一体。 凶鬼,入了梦。 * 第5节 斋舍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柜一床。 岁宴本是个不速之客,在这陌生男子的寝室内,竟像是回到了自家那般随意。 从桌上抽了叠干净的宣纸垫在椅上,她侧身而坐,捏了个术法将纸伞收了起来,单手撑着头,一边休息,一边看着对面床上的人。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还神色淡然的男子渐渐眉头紧锁,双手攥着自己的衣领,似乎想要扯开什么东西。 “不、不是我……是他们!”男子在梦中呓语,“是他们出的主意!” “我想走的,我想走的,但是他们拦着不让!还说要是不跟他们一起,就、就把事情栽在我头上……” “不是我害得李妮儿,不是我!是他们!全都是他们……” 男子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逃窜,却始终挣不脱梦魇。 怕他的喊叫引来旁人,岁宴打了个响指,将他的呼救都困在了小小的斋舍内,依旧像是个默然的旁观者一般,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景。 又过了一会儿功夫,男子像是气力耗尽了一般,扑腾的动作也慢了下来,逐渐趋于平静。 随着他七窍内缓缓流淌出来的血迹,岁宴知道,李三郎想做的事做到了。 * 满脸厌恶地将手伸到男子眉间,珠子像是感受到了岁宴的召唤,冲破了男子的血肉浮现出来。 原本还能感受到丝丝鬼气的珠子如今已完全趋于透明。 岁宴将其举过头顶,日光透过窗户的间隙落在珠子上,她看见珠子中央开始有了裂缝。 忽然之间,岁宴福临心至。 “李妮儿会投个好胎的。” 珠子应声而裂,在岁宴的掌心化作了虚无,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就像是没有人会记得那个会为了给女儿做一身新衣裳而卖力劳作的憨厚男子。 和那个会扒着门框等父亲归家的小姑娘。 * 岁宴撑着伞出了斋舍的门,迎面撞上循着符咒气息而来的祈佑。 对方侧过身子,看了眼床榻上那一脸恐惧的男子,眸光晦涩。 “你这是在助纣为虐。” 岁宴不以为然:“这难道不是在助人为乐。” “我以为在命簿里,你已经在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看清楚了。” 祈佑有了片刻的迟疑。 但最终,还是握紧了拳:“他是否有罪,自是有人来定夺。你我的职责,不过是诛杀那危害人间的凶鬼!” “你又怎能帮着凶鬼,对同类下手?” 岁宴哂然一笑。 “都是手上沾了血的,就因为李三郎是鬼,就活该含冤而亡,当真是可笑。” “我还以为清风门出了个慈悲心肠的小辈来,没想到骨子里还是同那些老小子一般迂腐。” “也难怪,你清风门会沦落至此。” 事已毕,岁宴忙着回去复命,不愿再同这种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只会固执己见的捉鬼师纠缠。 只是前脚刚踏出半步,耳边就听得一阵呼啸风声。 祈佑的长剑,自耳旁划过,斩断了她的发丝。 岁宴平日里对她的这头青丝看护得紧,晨起梳头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个大力就折断,此时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硬生生截去了好几根,顿时怒不可遏。 原本就看着清冷的面庞沾上杀意后更是添了几分凌厉,脆弱的纸伞也似主人一般换了副模样,再度化身利器,迎着长剑撞击而去,震碎了斋舍的门窗。 祈佑反应极快,迅速收回长剑做防御之态,硬扛下岁宴的这一击。 “抱歉,在下无意伤人,只是因果皆有报应,姑娘既沾了人命,就得想法子弥补。” “眼下这人离魂不久,我清风门尚有秘术追魂。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请姑娘同我走上一趟。” 岁宴正在气头上,把伞当做长剑来舞,一剑剑泄愤似的乱刺。 “追魂?我不去碎了那人生魂,已然是在积德行善了。” 祈佑以剑克之,一招招化解着她的攻击,二人倒是打得有来有回。 “如此,那便是在下得罪了!” 话落,他转了攻势,长剑迎面而来,却在眨眼之间换了方向。 原是对着岁宴的剑尖换做了剑柄,在她的额间一击重击,试图击晕他。 岁宴一个侧身轻松躲过,眼神却落在了他剑柄悬挂的玉饰之上。 那熟悉的纹饰在眼前荡悠着,岁宴收了手,眯着眼看着祈佑,心里满是疑惑。 他,为什么会有这个? 作者有话说: 岁·鬼界护发使·宴 祈·人间理发师·佑 另:男主念的那句咒出自道家的净天地神咒。 第4章 岁宴是被鬼王青涟抚养长大的。 她在幼时曾听年长的鬼说过,涟姨生前是被人害死的。 具体是谁下的手,又是怎么害死了涟姨的,岁宴通通不知晓。 只知道涟姨时常望着一个刻有垂柳纹饰的玉佩发呆,就连指甲嵌进了掌心也不觉得痛。 岁宴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她的恨意。 只是为何,这个祈佑有着同样的玉佩? 莫非,他是害死涟姨的凶手的后代? * 一想到这人同涟姨的死有关,岁宴也顾不得她那几根无辜殒命的发丝了。 她想要问问他这玉佩是从何而来,可一方面怕打草惊蛇,另一方面又觉得祈佑年岁尚小,指不定不清楚祖辈上的事,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虽然害死涟姨的凶手已经作古多年,就算要偿命也没办法偿,但若是能寻得对方的坟好好闹上一番,亦或者是知晓了名号去命簿上查如今转世在何处,也算是为涟姨出了气。 “行!我跟你走。”岁宴收起了伞。 片刻之前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就变了个样。 祈佑握着剑,有些错愕。 似是没想到岁宴的态度会在突然间大变。 “怎么?又不需要我来赎罪了?”岁宴神色自若,像是在同他谈论今日的天气,“那我可走了。” 说罢,她便装作要离开的模样。 “姑娘等等!”祈佑伸手,正好攥住了她的衣袖。 鬼界暗无天日,更别提能生出花草来,像是普通姑娘们平日里用来熏衣裳的香料,岁宴都不曾用过。 可她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个鬼,竟像是人们说的那般,自身便带着一股香气。 一种清雅,却勾人的香。 那香气从鼻尖而入,瞬间冲了顶,祈佑只觉手中的薄纱变成了熊熊燃烧着的炭火,灼得他掌心发烫,忙不迭地松开来。 明明双颊已经红了个透,却还是硬着头皮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 “烦请姑娘随我走上一趟了。” “只是回去的路姑娘怕是不熟,在下怕姑娘迷了路,须得捏个咒。” 说什么怕她迷路,当时怕她半路逃跑才是。 正巧,她也在愁着该如何接近祈佑,这下有了这个术法牵制着,倒是能正大光明地接近他。 岁宴点点头,一把拉过对方的手腕,反手相扣。 之前只是看着倒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二人双手相叠,岁宴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厚茧带来的膈应感。 粗糙的掌心磨砺着她精心呵护的娇嫩肌肤,带来阵阵颤栗。 “姑娘!你——”祈佑松开手,整个人都快站不稳,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你这是做什么!” 岁宴不解:“不是要结咒吗?” 典狱捉拿逃窜恶鬼的时候为了防止其二次出逃,也会同恶鬼结这种强制不得远离的咒。 而结咒的方式,则是需要双方握紧彼此的手腕。 祈佑涨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结、结咒……用、用绳子就行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麻绳,估摸出五尺长的距离,挥舞着长剑欲将其斩断。 只是在剑刃触及麻绳的前一刻止住了手,又扯着绳子往后又延了三尺。 祈佑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空中转了一圈,麻绳的两端自动攀上了二人的脚踝,缠绕着打了个死结后又隐匿不见。 这清风门捉鬼的本事不怎么样,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术法倒是还看得过眼。 岁宴不久前才捉了个溺水鬼回去,到现在还能记起为了结咒不得不握上他那被泡得浮肿发烂的手腕是怎样的恶心感。 得想个法子学会这咒的诀窍才是,她想。 第6节 * 斋舍内打斗的痕迹被岁宴用术法抹去了。 除了在睡梦中被吓死的秀才儿子依旧瞪大了双眼望着屋顶外,一切都跟原来一样。 而关于他的所有事,包括他的名字,他的斋舍,都会被所有人暂时遗忘。 清风门的驻地建在旁边的幕山之上,距离不算远。出了北边的城门沿着道一直走,在到达驿站前的岔路口往左上山就好。 现在出发一路不停歇的话,寅时就能到达。 因着沿路是重要的官道,路途并不崎岖。 只是折腾了一整日,再加上之前老毛病来过,皎洁的圆月升起之时,映出岁宴脸上难掩的疲色。 按理说鬼是不知道疲倦的,可岁宴偏偏是个例外。 虽然跟别的鬼一样不用吃喝,但她需要睡觉。有时候是隔个几天就须得睡上几个时辰,有时又是每日需要休息,没有什么规律。 岁宴觉得自己生前一定是个病痨子。 否则怎么会动不动就累、时不时还晕。 * 微风吹拂着枝叶,此时已是宵禁的时刻,路上早已空无一人。 祈佑在前方引着路,岁宴撑着伞跟在后方,二人如这静夜般沉默。 在好几次感受到脚踝出传来的牵扯感后,祈佑不知第几次回过头打量起岁宴来。 “姑娘,你的脸色很差,”琢磨了许久,他终于是忍不住开了口,“莫非伤势还未大好?” “不如我们寻个人家先修整一番,明日一早再出发?” 若是祈佑孤身一人,通宵赶路亦或者是靠在树边歇歇都是可以的。 只是他旁边还跟着个姑娘家,露宿荒郊野外也不是办法。 “不用,赶路吧。”岁宴拒绝,她还想早些去往清风门的驻地,看看能不能探得祈佑的来历。 “来得及。” “招魂要紧,但活着的人更要紧。” 岁宴顿足,停下来看了眼面前的男子。 两道剑眉飞入那棱角分明的脸,明明只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眉头间竟隐隐透出一股悲天悯人的意味来。一双眸子深邃又迷人,像是一潭幽深看不见底的池水。两片薄唇轻抿着,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朦胧的月照着这片静谧的土地,让祈佑看起来更加让人琢磨不透。 明明同恶鬼缠斗时会分心担忧旁的人,却又会因为她任由凶鬼索命而对她出手;明明义正严词地说着因果报应,却又会在赶路的时候因为她的身体不适提出休息。 这人,当真是矛盾。 * “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算想要找个歇脚的地方,也是不好找,”岁宴皱着眉,“继续赶路吧,走得慢些便是。” 祈佑张嘴还想劝说些什么,却感觉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似一般的风吹,倒更像是什么东西快速蹿了过去。 祈佑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下意识侧身挡在岁宴身前,右手搭在了剑柄之上做出迎战之势,一双眼盯着前方的阴影不敢有片刻的放松。 倒是一旁的岁宴,显得比他从容多了。 “出来吧,躲躲藏藏的,免不得让人怀疑你别有用心了。” 枝干迎着她的话晃了晃,而后再无动静。 “再不出来的话,我可就要出手了。”岁宴继续道。 过了片刻,那树后才传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子声音。 “你们,能看见我?” 虽然看不见脸,可那声音轻轻柔柔的,让人觉着若是同她说话声不小心嗓门大了些,都会将她吓得瑟缩着身子噙着泪。 岁宴也是如此,不由得放缓了语气:“自是能看见的。” 而后,从树后探出了个身子来。 那女子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梳着妇人家的发髻。一张小脸圆圆的,本该让人瞧着就觉得喜庆,却因为她脸上的愁容而让见了她的人也跟着皱眉。 她没有佩戴任何的首饰,身上穿着的单薄寝衣虽然简单得没有任何绣样,可在昏暗月色下也能瞧得出是怎样精细的丝绸制成的。 活脱脱一副富贵人家女眷的装扮。 “我方才听见你们说招魂,这才跟着你们,”女子小心翼翼地说,“你们,能不能帮帮我……我不想死。” 看样子,是刚丢了命的亡魂,心有不甘,想要还魂。 岁宴摇了摇头:“生死有命,若是姑娘命数该尽,还是早日入鬼界才是。” 闻言,女子眼角又落了几滴泪来。 “不是、不该是这样的……我素来爱惜自个儿身子,最是康健,并无疾病在身,怎会睡了一觉之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呢?” 岁宴看她虽是衣衫有些凌乱,但浑身并未沾染血迹,并非是外力致死的模样。 莫非是被人下了毒? 她上前一步,伸出指尖在女子额间一探,想要看一看女子的死因,让她做个明白鬼。 只是这一探,却发现了异样。 命数命数,说是数,实则该是一棵树。 越是命数旺的人,这棵树就越是青翠茂密,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反之,将死之人的树则会腐朽干枯,枝叶尽落。 而这女子的命树,表面看起来是初春时节刚抽了嫩芽的模样,肆意地生长着,只等岁月浇灌长成参天大树。 可实际上,确实一棵无根之树。 即便是新死之人,也会有些许枯根。 而她,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斩断了树根一般。 岁宴收回手,无意识地轻舔着发干的双唇。 同鬼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还是第一次看见有如此怪异的命树。 若非探命树是典狱最基础的本事,她倒是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累出现了错觉。 一旁一直沉默的祈佑倏地抽出了长剑,在左手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处轻轻一挑,细小的伤口瞬间又浸出了鲜血。 他握剑朝着女子的方向挥去,一滴血瞬间在女子的寝衣上洇开来,像是一朵娇艳着绽放的牡丹。 女子不知他为何忽然出手,吓得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看她除了恐惧再无旁的反应,祈佑凑近岁宴身边,轻声低语。 “她不是鬼。” 作者有话说: 祈佑:五尺的活动距离应该够了吧? 岁宴:你闻闻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祈佑:再、再加三尺! 第5章 人活着的时候,身上有人气,死了,自然也会有鬼气。 岁宴是鬼界的典狱,掌管的就是万鬼之事,怎么会糊涂到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这小子,分不清鬼气也就罢了,连是不是鬼都不知道,还怎么当捉鬼师? 岁宴正想出言讽他几句,却又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也失了力,控制不住地往后仰。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三番两次地犯病? 岁宴这么想着,思绪开始有些涣散。 只是她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倒地,反倒是肩头处传来了陌生的触感。 她缓缓转过头,发现对她伸出手的人,是祈佑。 祈佑僵直着身子,尽力拉开了同岁宴的接触,仅靠着左手臂当做她的支撑,让她免于摔落之痛。 甚至更为贴心地改用手背接触。 只是方才才被撕裂开的伤口因着这番用力,被拉扯着更加狰狞,鲜血争相往外涌,试图挣脱这副躯壳的束缚。 仅仅眨眼的功夫,就放肆地同岁宴纠缠在了一起,将她的月白衣衫染了个透。 有了他的相助,岁宴只觉得逃离的神志又回来了,并未像之前那般彻底失去意识。 只是脸色愈发苍白,倒更像是从地底里出来的了。 “姑娘,你的身子不宜再赶路了。”祈佑语气凝重,让人无法反驳。 一旁的年轻女子见状,有些慌乱,却还是颤抖着声音开了口。 “你、你没事吧?” “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你们可以先去我家,再找个大夫来。” “我夫君人很好,一定会收留你们的。” 岁宴的反应有些迟钝,脑子里还在琢磨着这几句话的意思,就听见祈佑一口答应了。 “还请姑娘带个路,让她能有个地方落脚就行,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为了报答姑娘,我一定会帮你寻得让你变成这副模样的缘由。” 女子倒并不是想以此作为条件来同他们交涉,只是当她听到祈佑的承诺时,还是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第7节 “谢谢,谢谢你们!” “你们跟我来吧,我家、我家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岁宴虽然是清醒着的,但全身还有些发力。支撑着自己站立还行,可若要上山,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祈佑抬头看了眼山路,担忧地看了眼虚弱的岁宴,咬着牙对她躬了躬身子。 “姑娘,得罪了,让我背你上山吧。” 不等岁宴拒绝,一个宽厚的背就占据了她的视线。 在鬼界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典狱岁宴,思忖着她这老毛病如今是愈发严重,已经开始侵蚀她的神志了。 否则,她怎么会鬼使神差般地点头了呢。 * 山路不算陡,年轻女子只身一人在前,祈佑背着岁宴跟在她身后。 祈佑的身材并不算壮硕,若是没有系在腰间的那把长剑和手上的层层厚茧,反倒看起来更像是个只知读书的文人。 但就是被这样一个比她小了不知道多少岁的男子背着,岁宴竟感觉到一阵踏实。 怪不得,人们总是会教导小辈,要学会尊老。 祈佑浑身僵硬地挺直着,试图减少二人的接触,双手在腰间握了个拳,暗自使力。 岁宴一低头,就能看着小血珠从那道细小的伤口往外冒。 她伸出芊芊细手,在他的手背上轻抚。 原先那被李三郎划开的伤口慢慢地开始合拢,血珠也有了回涌之势。 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恢复如初。 祈佑触不及防地被这温香软玉一碰,脚步一乱,结结巴巴地道了声谢。 解决了那碍眼的鲜红,岁宴觉得整个人轻松不少。 将指尖沾染上的血迹轻轻拂去,她也有了气力来问那个浑身都充满着怪异的女子:“你是谁,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女子咬着唇,战战兢兢地回她。 “我叫芸娘。” “我夫君是做山货生意的,为了方便,就在这山里安了宅子。” “你说你只是睡了一觉就变成了这样,那你可还记得那日和平日相比,有何异样?”岁宴又问。 芸娘抬手撇开一根拦路的枝芽,而后一直维持着那姿势,等到祈佑和岁宴顺利通过了才放下手,迈着小碎步重新回到了自己引路人的位置。 “倒是,倒是并未异样……” “我记得那日是十五,夫君并未歇在姐姐房里,而是来寻了我。” “每逢春时,夫君的山货生意便会变得繁忙起来,为了不让夫君过多劳累,我还下厨去熬了些滋补的汤水。入了夜后,我们也是早早地就睡下了。” “谁料我再次醒来,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提到了伤心事,芸娘哭哭啼啼地,身子也因着抽噎而轻耸着。 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惹人怜。 但岁宴和祈佑二人,都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倒是可怜了这一出月下美人景。 “你的夫君,为何会歇在你姐姐房里?”祈佑不解。 “十五有何特殊?”岁宴疑惑。 芸娘回头,看了看那二人脸上皆是正色,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姐姐,是夫君的嫡妻,不是我的亲姐姐……” “十五,本该是歇在正室屋里的日子。”但在她家,规矩有些不一样罢了。 岁宴和祈佑,一个是在地底长大,一个自小入了清风门,这普通人成家立业的事,他们又如何懂得。 不过比起祈佑的一无所知来讲,岁宴倒是曾听下头的那些鬼们提过一两句。 这人间的男子惯是喜欢三妻四妾的,越有钱的人越是如此。 “那除了你之外,你家中还有别的妾室吗?” 芸娘摇摇头:“现下没有。” 岁宴捕捉到她话里的不对劲:“现下?” 芸娘点点头:“我是这两年才到家中来的,先前的事,都不太清楚。” “不过之前有我隐隐听过夫君和姐姐的谈话,期间提及了诸如‘之前的那位妾室’这样的字眼,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说的是咱家的。” 之前还有别的妾室,却在芸娘来之前不见了踪影。 是被休了?还是,也像芸娘这样,莫名其妙地生魂离了体? 这事儿,倒是越来越耐人寻味了。 * 一行人沿着山路走了不足一炷香的时辰,就看见了芸娘所说的家。 岁宴早已打量过,这山头里藏着不少的好东西。 无论是树根下长势喜人的菌菇,还是路上偶尔瞧见的动物爪印,又或者是合几人之势才能抱住的古木,无一不在昭示着这里是多么适合做山货行当。 可她倒是没想到,这山货生意竟能让人富庶至此。 眼前这座宅子比起她之前在县城里看见的乡绅富豪家院都要大。 朱红大门紧锁着,纯金打造的门环泛着冷意,让人见了恨不得离得远远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将其磕了碰了,都拿不出银钱来赔。 门口的那对狮子是什么制成的岁宴看不透,只是常年同鬼魂打交道的她,一眼就看出顶端悬着的门匾是用上好的黄梨木制成,瞧起来少说得有百年的年头了,是制棺材的上好木料。 上面的“易府”二字还特意用金粉描过。即便现在已是深夜,笔锋强劲有力的那两个字,在门前灯笼的照映下,更添富贵。 整个宅子,光是站在门前就能让人瞧得出是何等气派。 只是怪就怪在,这样一个气派的宅子,竟是建在深山野林中。 倒像话本子里山野精怪用术法凭空捏出来的一般。 * “那就是我家了。”芸娘伸手一指,“如今旁的人都看不见我,倒是不能为你们引荐了,只能你们自己去叩门。” 岁宴感觉身子也不再那么虚了,拍了拍祈佑的肩,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祈佑连忙蹲下身子,瞧见岁宴站稳之后,才像是被弓箭所惊了神的野兽一般,攥着剑柄后退了好几部才够。 “你家这宅子瞧着怪得紧,也不知里头的人是不是真的瞧不见你。”岁宴撑开伞,“不如你先来我这伞里头呆着,免得打草惊蛇。” 芸娘摇摇头:“夫君和姐姐平日里都是待我极好的,若是他们真能瞧见我,倒是好了。” 瞧她这天真的模样,岁宴又看了眼闪着昏暗烛光的引路灯笼,轻啧出了声:“那倒说不准。” 芸娘还指着让岁宴和祈佑帮她查明死因呢,见她坚持,也没好意思驳了她的话,乖乖地顺着她的意思进了伞。 “你若是想说什么,尽管同我说便是,只要你在这伞中,便只有我能感应到你。”岁宴道。 纸伞无端轻晃,像是在回应她。 等一切备妥了,他们才上前去敲了门。 * 祈佑伸手拎起了那纯金的门环,正打算叩门,却被岁宴叫住了。 “等等,”她说,“这宅子里不知道有什么,若真是恶鬼作祟,你这样的打扮倒是会暴露。” 她用眼神示意着祈佑身上那代表着清风门的祥云标志:“还是隐去才好。” 说罢,她伸手按在祈佑的左胸上,掌心发出阵阵温热,用银丝线绣成的祥云就这么被抹了去。 虽然岁宴还并未试过将这法子用在普通人身上,但这种化形的术法是最简单的东西,不需要耗费什么气力,她本是想着不会有什么不妥的。 只是掌心里传来的阵阵急促跳动,让她恍惚间怀疑自己是念错了什么摄魂的咒。 祈佑捂着胸口往后退,侧过身子不去看岁宴,可耳尖早已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他窘迫至极,咬着牙才能坚持着说完一句话。 “姑、姑娘!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作者有话说: 男德男德!外瑞古德! 第6章 沉闷的敲门声在山里回荡着,惹来几只被惊扰了美梦的鸦鸟撕扯着嗓子回应。 岁宴百无聊赖,一时手痒想转伞柄来解闷儿,又倏地想起芸娘的魂儿还在伞里,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宅子里好像没人。”祈佑又上前叩了门,却依旧没得到回应。 “不应该啊,”芸娘的声音自伞中而出,听着有些模糊,“姐姐身体不好,山里夜晚露气重,晚间是从不出门的。” 闻言,岁宴往后退了两步,指尖泛起点点幽光,打算捏个咒进去看看。 祈佑看了她一眼,满是疑惑。 “既然门不开,那我们就自己进去吧,”她扫了祈佑一眼,“你们清风门,应该有法子能隐自己身形的吧?” 祈佑摇头:“有是有,只是未经主人允许,这算是私闯民宅。我们还是再叩门试试吧!” 岁宴被气笑,若这宅子里真有蹊跷,作祟的源头莫非还会乖乖开门等着他进去查探吗? 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倒是显得她小人行径一般。 她冷笑着摊了手,做出一副请便的模样,随后抚着伞靠在门口的对狮旁,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等着他再次吃瘪。 只是这次,却真的等来了回应。 第8节 * 随着大门打开发出的吱呀声,一个身高不足八尺的人探出了身子。 一开始岁宴还以为是这家的孩子,可等到那人抬起头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成年的男子。 虽然身材矮小,但从面容来看,男子应该是有五六十岁的年纪。露出的半边脸被高悬的灯笼照着,脸上的褶皱就像是一道道伤疤般渗人。而他眼里透出的凶意,才更是让人心生怯意的源头。 “来者何人?”男子的嗓音阴森森的,就像是从湿地里长出来的藤蔓般濡湿滑腻,非得攀扯着过路的行人落入陷阱才肯罢休。 祈佑上前作揖:“打扰了!在下同……同舍妹在山野间迷了路,如今夜色已晚,不好寻路,不得已只好劳烦府上收留一晚。” 男子眼珠滴溜转着,在祈佑和岁宴之间来回打量,像是在思考他的话是真是假。 “府上最近有丧事,不便留客。”似乎是看出他俩除了同着白衣外并没有任何相似,男子出言拒绝了。 手中的纸伞在听到那两个字后蓦地往下一滑,岁宴眼疾手快将伞柄攥在了掌心。 “家中祖母信佛,小女子平日里跟着祖母礼佛,倒是也有些佛缘。既然贵府上有新丧,小女子倒是可以替亡魂念上一则往生咒,以作贵府收留的酬劳。”岁宴拿捏起柔弱做派倒是娴熟。 也不知是因着岁宴的女子身份,还是被她所说的佛缘打动,男子又扫了她好几眼。 “此事小人做不得主,还请两位稍候,我这就去禀告我家主子。” 岁宴扫了祈佑一眼,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那模样,似乎在说,他本事不行。 * 在见到这家的主子面前,岁宴有过不少的猜测。 这家的男主人做山货生意,或许是个身材健硕的壮汉;而芸娘说女主人性子和善,或许会跟山下那些大家闺秀一般,是个端庄的当家主母样子。 可真正见到的时候,才发现并非如此。 易姓男主人身高一丈有余,体型偏瘦,一身简朴的长袍配上同色束发的绸带,一身的书生气看上去也能称得上是温文尔雅。或许是像芸娘所说的那般为春时开始忙碌的山货生意所累,他的眼底泛着青,看上去身子不太好的样子。 而他身边的女子,看上去倒是比他更耐人寻味。 或许是因着家中有丧事,女主人只穿了一身素衣,脸上也未曾施过脂粉,看着倒是一片素净的样子。 可她头上簪着的翠玉簪子浑身通透,即便是堂内只燃着昏暗的烛火,也难掩其色泽。纤细的手腕上戴着的手镯看起来是从同一块玉石上凿下来的料子制成,但这般水润的玉镯子在她手腕上竟被那凝脂般的肌肤夺去了光辉。 岁宴在心底止不住地赞叹,目光也放肆地挪到了她的脸上。 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家的女主人,同芸娘竟是有三分相似。不过比起芸娘来说,她的模样似乎更加精致。 柳叶眉轻蹙着,一双杏眼泛着红含着泪,远远瞧着,端的是一副美人落泪图。 “我听徐伯说,姑娘会念佛经?”女主人上前紧紧握住岁宴的手,一脸哀求的模样,“家中有人不幸故去,奈何这山中寻不得道士来,无法做法事来让芸娘妹妹安息,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若是姑娘能受累替我那苦命的妹妹讨个佛缘,我愿重金相酬。” 忽如其来的触碰让岁宴略感不适,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她拽得生疼。 因着这细腻柔嫩的触感,她忍不住揣测着这家的女主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小被娇养着从未做过任何活计的样子。 “夫人莫急,慢慢说。”易姓男子一手抚着她的肩,轻声安慰着。 “二位,在下名叫易瑾,这是拙荆谢氏。她口中不幸故去的乃是家中妾室,唤作芸娘。” “拙荆同芸娘关系情同姐妹,这才情绪激动了些,还请姑娘念在她思念心切的份上,原谅则个。” 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易瑾这通不疾不徐的解释,倒让人心生出些许愧意来——若是不原谅谢氏,反倒是什么天大的过错一般。 “不妨事,易老爷收留我们……我们二人,替亡人安魂,本就是应该的。”兄妹那两个字,岁宴始终说不出口。 易瑾点点头,又轻柔地替谢氏擦了擦眼角的泪。 “夫人,你身子不好,还是早些歇息才是,这里有我和这两位……”易瑾抬头看了看他二人。 祈佑连忙接了话:“家中姓齐。” 易瑾点点头:“这里有我和齐公子齐小姐在,你大可放心。” 谢氏泪眼朦胧:“可是……芸娘妹妹本就生世凄苦,在她入土为安之前,我想陪陪她……” 手中的纸伞,又是一阵轻晃,岁宴隐约觉得自己听见了一阵呜咽。 “好了好了,夫人你若是因为这事熬坏了身子,想必芸娘也是不愿意见到的,”易瑾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你放心吧,芸娘的身后事,我会妥善处理的。” 岁宴听着这话,觉得十分怪异。 易瑾这话里话外的,说是在给谢氏娘家妹妹办丧事也有人信。 就好像芸娘,同他没关系一样。 谢氏抽噎着,面露难色:“可是……” 还不等她再寻旁的理由出来,就被易瑾打断了:“夫人,听话。” 虽然依旧是轻柔的嗓音,但内里的坚持让人无法忽视,谢氏见拗不过,只好点了点头。 “二位先坐下小憩片刻,我将夫人安顿好就回。”说完,易瑾就揽着谢氏,转身离去。 借着廊前的烛光,岁宴不动声色的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一个身材消瘦脚步虚浮,一个看似娇弱却步履稳重。 这二人,到底谁才是身子不好的那个? 这般想着,谢氏竟像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一般,转身望了她一眼。 “齐姑娘,为何在厅中,还撑着伞呢?”谢氏问。 岁宴将盛着芸娘生魂的纸伞一收,同谢氏四目相接,轻描淡写地回了她的话。 “抱歉,习惯了。” * 岁宴和祈佑足足在前厅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看见易瑾步履蹒跚地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岁宴的错觉,她隐约觉得,易瑾回了一趟房后,看起来身子更虚了。 “齐公子、齐姑娘,”易瑾双手抱拳,“抱歉久等了,拙荆心绪不稳,在下多花了些功夫安抚。” 岁宴状似无意地说:“易老爷同夫人的感情,倒是让人艳羡。” 易瑾一脸笑意:“在下同夫人青梅竹马,自是感情深厚了些,倒让齐姑娘见笑了。” “可既然情感深厚,为何易老爷还要纳妾呢?” 杯中茶早已失了热气,岁宴也没了装模作样饮茶的心思,语气也少了些温顺。 易瑾抬眸,双眼紧盯着岁宴像是钩子一般,幽深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祈佑见状,身子往前一倾,挡住了易瑾的视线:“易老爷,舍妹性子直,想着既然要送贵府妾室好好上路,便想着多了解些,并无他意。” 食指在红木桌的边缘来回打着转,易瑾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二人许久,才开了口:“拙荆身子不好,我们成亲多年也未能有子嗣,夫人心中愧疚,做主让我收了芸娘。” 又是身子不好? 岁宴看过那位谢氏,虽然眉眼带着浓浓的忧愁,但多是因为芸娘身死的缘故;身形虽然偏弱小,但也不是一副病痛缠身的模样。 易瑾三番两次提及她身体不好,到底是哪儿不好? 岁宴正想开口再问问,可易瑾似是被刚才的质问惹恼了一般,也没了待客的心思。 “芸娘的灵堂就在旁边,待会儿徐伯会带二位前去。” “虽是人死为大,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拙荆本就身子不好,烦请二位在前半夜诵完经,也免得耽搁了二位休息。” “厢房我待会儿会让徐伯整理出来,只是在下府中没有侍女,齐姑娘的房间或许只能从简了,还请齐姑娘不要介怀。” “待得明日天一亮,我便让人送二位下山,也免去二位再迷路了。” 本是个谦谦君子的模样,离了谢氏竟显出雷厉风行的家主做派,三言两语就下了逐客令。 岁宴瞧着前厅上悬挂着的“得偿所愿”的牌匾,愈发觉得这事迷雾重重。 作者有话说: 本作里面的距离单位参照的是商代,一尺=16.95厘米 唔不知道有没有人来猜猜这个副本的boss是谁呀。 第一个猜中的读者有红包奉上!~ 第7章 放着芸娘尸体棺材的灵堂,从前厅出发,拐两个弯就到了。 徐伯,也就是那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将岁宴和祈佑带到灵堂,又同他们交代了两句厢房的位置后,就掩上门离去了。 等到外人一走,岁宴和祈佑皆换上另外一副面孔,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 祈佑侧过身子,挡在了岁宴的身前,回过头同她对视了一眼后,才推开了灵堂的门。 灵堂里空荡荡的,棺材前的火盆里早就熄了火,只有几根燃烧着的白烛烛光微弱跳动着,无力地诉说着这里并非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 岁宴上前细细打量着,棺木用的是最普通的木材,桌案上的香炉摆件也都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样式,装饰用的丧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原是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但一想到谢氏朴素打扮尚能用着水色那般润泽的玉饰,又觉得这灵堂里的摆设多少有些敷衍了。 * “你为何会来易家做妾室?”岁宴低头在纸伞旁低语。 兴许是亲眼见着自己的灵堂太过震撼,芸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岁宴这话是在问自己。 “我父亲原是山下一间铺子里的掌柜,虽然母亲早逝,但父亲对我一直很好,家里什么重活儿累活儿也不需要我忧心。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虽不富裕,但也算过得去。” “前几年我父亲做生意听信旁人的糊弄,不仅将家中多年积蓄赔了个净,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一气之下就撒手人寰了。” “面对日日来家中讨债的地痞流氓,我一个弱女子担心受怕,又没有旁的亲戚可依靠,一时间就想岔了,打算上山随意寻个地儿一死了事,结果却被夫君所救。” “夫君把我带回了家,谢家姐姐同情我的遭遇,出钱替我摆平了那些债主,还说同我投缘,希望我能留在山上陪她,我想着反正山下也没有挂念的亲人了,就搬到山上来。再后来,我就给夫君当了妾室……” 一个很老套的救命报恩的故事,岁宴在下头听那些嘴碎鬼说得多了,也不太感兴趣了。 * 第9节 芸娘的话祈佑听不见,只能看着岁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是累了。 “你伤还没好,不若坐下先休息休息,”祈佑指着一旁的木椅,“这里,我来看便是。” “无妨,现下倒是觉得精神了许多。”岁宴转身回望,语气里有些许玩味:“你来?你连鬼气都分不清,你来能看出什么东西?” 祈佑摇摇头:“我自是有我自己的法子能分辨。” 瞧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岁宴也来了兴致,想要看看这清风门到底是有何秘法。 只见祈佑右手抽出长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摊开,锋利的剑刃在掌心之上挥舞着,似是打算划破自己的手掌。 岁宴瞪大了眼,一把扯过他的手:“不过是讽刺了你两句,这就想不开了?” 祈佑见她误会,连忙向她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想不开,只是想要以血验鬼。” “若是碰了我的血之后毫无反应,那就是普通的人;若是血液融进了身体里,那就说明是个鬼。” 岁宴想起之前碰见芸娘的时候,他也是洒了一滴血在芸娘身上,然后才笃定芸娘不是鬼的。 这样的验鬼法子,她倒是第一次听见,并且因着他对芸娘的断言,报以怀疑的态度。 莫不是清风门的那些老小子编出来哄骗无知小儿入门的法子吧? “只是现在这灵堂内除了你我就只剩下芸娘了,你要找谁来验?莫不是打算撒上一地的血来?”岁宴问。 本是觉得他蠢笨而玩笑般说出口的话,竟换来对方点头赞同。 那郑重的神情,不像是在同她开玩笑。 * 岁宴现在说不上自己对祈佑是怎样的心情。 一方面因为涟姨的缘故,对他略有迁怒;一方面又觉得他年纪轻轻就在清风门里受了虐待又被蒙骗,又有些同情他。 两种情绪相撞,倒是上后者占了上风。 “行了,我看你这法子也不大靠谱,连芸娘一个弱女子都验不出来,若待会儿真出来个凶鬼在你眼皮子低下蹿,怕是你也不知道。”岁宴有些嫌弃。 她打了个响指,唤出了古铜色的对铃,纤纤细指拎着顶端,站在灵堂正中间随意晃动着。 照着常理来说,她的这番举措是该换来清脆的响铃声,可回应她的却只有一室的静谧。 “这是何物?”祈佑问。 岁宴难得耐心地向他解释:“这对铃唤作煞鬼铃,是用来寻鬼的器物。这屋子沾有几只鬼的鬼气,便会响几声。” 祈佑恍悟:“那铃未响,是否就说明此处并无蹊跷?” 咬着唇沉思了片刻,岁宴扫了眼手中的纸伞。 “有芸娘在此处,煞鬼铃至少也该响一声才是。” “莫非,芸娘当真不是鬼?” * “你的意思是,我、我还没死?”芸娘小声问着,心底的雀跃可隐藏不住。 这种情形岁宴是见所未见,一时也不知是为何故。 但她也不想让芸娘空欢喜一场,只好老老实实地同她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可以试着为你招魂,但能不能成功,我无法保证。” 纸伞凭空跳跃着,像是芸娘在点头。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让岁宴这种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鬼界典狱,也开始想做人是否真的是件让人开怀至此的事。 “只能一试,”岁宴道,“且我需要开棺。” 祈佑不知芸娘的意思,伸手拦住她的动作:“开棺?这、这……这怕是不太好。” 岁宴侧着身子反问他:“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芸娘不是鬼吗?既然不是鬼,那躺在这里的也不是死人,我开了她的棺又有何妨?” 祈佑一时间被问住了,抖了抖唇,嘴里念叨了一句得罪了。 芸娘的棺木用七颗钉子钉得牢牢的,就连最强壮的大汉,也要借用专门的撬具才能开棺,可岁宴仅用手一挥,便将其轻易破开。 里面躺着的女子除了一脸惨白,同岁宴看见的芸娘并无区别。 左手捏紧做出念咒的手势,岁宴嘴上念念有词,芸娘的身影渐渐从纸伞上脱离开来。 亲眼看见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感觉可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芸娘觉得有些害怕,闭上了眼等着岁宴帮她招魂。 一开始她是没什么感觉的,随着岁宴清冷的念咒声,她渐渐觉得双脚开始变轻,整个人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样,没了踏实的感觉。又过了没多久,一股坠落感从脚底开始往上涌,像是有人用绳子绑住了她的双脚,使劲往下拉。 或许是想把她拉进自己的身体里吧,芸娘这样想着,耐心地等待。 只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鲜血再次在身体里流淌的温热感。 芸娘忍不住睁开眼,却瞧见自己的身体外似是有一层她看不见的东西包裹着,将她的生魂拒之在外。 就好像是,她的身体,在抗拒她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芸娘又忍不住开始抽噎,“为什么我回不去?” * 岁宴不明就里,皱着眉打量起了芸娘的尸体。 同从简的灵堂不一样的是,棺材里的芸娘就显得富贵多了。 头上簪的、双耳坠的、腰上缠的、腕间戴的,无一不是纯金的首饰,从那繁复的纹饰也能瞧得出是哪家珠宝铺子里摆在显眼位置的镇店之宝。身上的素净白衣虽然颜色简单,但也是用金丝绣线描了花纹的,不过看上去有些不太合身。 旁边还摆着几样纯金的器皿和珠串首饰,当是给芸娘当做陪葬用。 用伞尖将堆在芸娘身上的东西一一挑开,岁宴打量起了芸娘的尸体。 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没有磕碰、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的血迹,倒是同芸娘自己所说的身体康健对得上。 且她的双唇和指尖虽然有些惨白,却并无淤青,也不像是中毒的模样。 “芸娘,我怕是要脱衣验身了。”岁宴抱着伞,礼貌又疏离地问着芸娘的意见。 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脱自己寿衣这件事怎么看怎么怪异,但求生的意识还是占了上风,一想到对方也是个女子,芸娘虽有些窘迫,还是心里也没那么抗拒。 只是一想到在场的另一个人,芸娘有些眼神不自然地四处乱飘,抖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祈佑看见岁宴的伞尖已经抵在了芸娘的肩头,忙不迭地转过身去。 “还得劳烦姑娘自己动手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闷,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岁宴抬眸看他,不出意外又看见了他那泛红的耳尖,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灵堂内本就寂静到连跟针掉落都听得清,岁宴这声调侃的笑,格外的清晰。 惹得祈佑浑身的臊意,更添了几分。 岁宴以长辈身份自持,倒是不好过多拿小辈当调侃,忍着笑收回了目光,转而投入到了正事上。 芸娘自小也是被父亲娇惯着养在闺中的,虽不说身边奴仆成群,但在被奸人坑害之前,也是有贴身丫鬟伺候的,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 可岁宴,竟在这样一个娇小姐的左肩上,看见了让她惊讶的东西。 一个,对她来说并不算陌生的痕迹。 第8章 芸娘的右肩上,有一道浅的伤痕。 那伤痕自肩头往下,足足有半尺长。虽然长度骇人,但因着它的颜色浅,看起来倒并不狰狞,若是让普通的人来看了,定会以为这是道年岁久远的疤。 照着芸娘的年纪来推算,兴许是小的时候贪玩,被枝条柳叶划伤的罢了。 但岁宴却在那道伤痕上,看见了一丝浅到发灰的鬼气。 就像是吹灭烛火的那瞬间冒起的丝丝青烟一般缥缈,都不等岁宴唤出对铃,就消失不见。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人,那理当也有各种各样的鬼。 若是觉得自己命不该绝心有执念留恋着人世间不肯入轮回的,通常会在日复一日的怀念中被这种执念侵蚀而变成恶鬼,若是等到哪天彻底被执念占领了上风,那就会成为凶鬼。 就如之前的李三郎那般。 普通人若是不小心被这种凶鬼所伤,通常身上都会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若非是祈佑自己有些捉鬼的本事,而岁宴又是身怀异术的典狱,之前他被李三郎伤到的左手,也不会被岁宴轻轻一抚就恢复如初。 可芸娘一介弱女子,又是如何从一个凶鬼手中捡回一条小命的呢? * “芸娘,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岁宴直言。 忽然听到岁宴提起什么伤,芸娘还一头雾水,凑上前看了眼去才恍然大悟。 “啊……这个我也不知道,”许是自己也觉得这个说辞有些离谱,芸娘扭捏地拽着衣摆,“某一天突然就出现在肩上。” “一开始我也很惶恐,毕竟这痕迹虽然浅,但看着也让人膈应。只是这疤不疼不痒的,夫君又说会替我找来淡化伤痕的法子,我这才渐渐淡忘了。” “不疼不痒?”岁宴重复着她的话。 就算普通人看不见鬼,那也不该感受不到疼痛才对。 芸娘看她神情严肃,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嗯……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就像,不是我受的伤一样。” 不是她受的伤,却在身上出现了伤痕? 岁宴脑子里有一个念头闪过,快得来不及抓住。 * 除了肩上的这道伤痕之外,岁宴并未发现别的不对劲,只好放弃了从芸娘尸体上找线索的念头,替她拢好了衣衫。 等一切收拾妥当后,岁宴还不忘用伞尖戳了戳一旁那个抱着剑直挺挺地站着就像是守门侍卫一般的男子,示意他可以转过身来。 不出意外地同他闪烁不定的目光对上了。 祈佑轻咳一声,问:“可有什么发现?” 方才他刻意忽视了这边的动静,只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伤,又不知具体是何意。 第10节 岁宴收起了打趣的心思,同他摇了摇头。 既然尸体上看不出什么,那就只能从活人入手了。 手腕一甩扬起袖摆,岁宴转身坐在了灵堂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堂内烛光摇曳,飘忽着落在了角落的岁宴身上,照着她的一双明眸剪秋水。 祈佑同她的目光相接,蓦地觉得被什么东西烫了心尖,只得寻个离她最远的蒲团坐下,侧过身子不再去看那扰乱他心神的人,专心听着芸娘的话。 * “我瞧着你们家只有一个负责管着外院的侍从,”岁宴问,“易府上下这么富贵,也不像是舍不得花钱请人的主,居然没给你和那位谢氏配上几个贴身伺候的小丫鬟?” 她虽不在人间长待,但那些一出门前呼后拥的富家公子小姐们也见得不少,排场是一个比一个大。可轮到易家竟是打了个颠倒,主子比奴仆还多。 芸娘解释道:“厨房里做活计的和平日里负责洒扫的奴仆,都是有的。只是为了避免奴仆太多扰了姐姐静养,他们不在宅子里住罢了,每日天黑之前徐伯会送他们下山。” “姐姐前几年生了场大病,自那以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夫君虽是说为了生意便利才搬到山上来住,但我瞧着,也少不了想让姐姐静养的缘故。姐姐平日里对我这般好,不过就是没有丫鬟在跟前罢了,我本就不是什么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小姐,又怎么会在意这些呢?” 刚刚虽是没能瞧见整个易府的全貌,但光是从前厅到这灵堂,也有那么长一段距离,想来地儿是不小的。若真是怕吵闹,将下人房隔远些便是了。 这样处处防备着,到底是怕扰了谢氏修养,还是怕那些下人们,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祈佑也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奇怪,轻声问道:“那徐伯为何是特殊的。” 芸娘摇摇头:“许是因为徐伯跟着夫君时间长的缘故吧?” “听说徐伯在姐姐嫁给夫君前就在帮着夫君做事了,我心想着,夫君当是极为看中徐伯的。虽然徐伯长得有些渗人,但平日里甚少来内院,倒是免了我瞧着他的模样心生怯意。” “那你可知晓你夫君同谢氏之间的事?在搬到山上来之前住在哪里?祖籍又是何方?”岁宴又问。 “祖籍我倒是不大清楚。不过姐姐说过,她们两家是娃娃亲,后来双方父母相继去世,成亲之后夫君便带着姐姐四处奔走做生意了。” 父母双亡,离了故土来到个陌生的地方,还不愿同人过多交际。 岁宴撑着头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夜里格外明晰。 “在你之前的那个妾室,你可知她姓名?” 若是知晓了芸娘提起的那位妾室,她倒是可以通过命簿来查前者的死因。 无奈就连那人的存在都是芸娘通过只言片语推断出来的,又怎么能知晓对方姓甚名谁呢。 “你不知道,总有人知道。”岁宴蓦地起了身,腰间的流苏坠饰随着她的动作荡悠着,一下下的似是要扰乱人心才肯罢休。 岁宴起势,将芸娘又收回了伞中,扭头看向祈佑。 “你……”是要在这等着,还是一起去?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忙不迭地回应:“我跟你一起去。” “万一那害人的凶鬼真是这三人中的一个,还是我们二人一道行动为好。” 岁宴轻嗤一声:“若真是凶鬼,我一个人就够了。” 本是她的自信,却因她今日两次不适,落在祈佑眼里变成了逞能:“还是小心为上。” “再者言,芸娘的躯体还在此处。毕竟她是一介女子,若是之后她魂魄归位复了生,让人知晓了曾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怕是于她名声不好。” 他能说出这番话,岁宴倒是不觉得奇怪,点点头同他一道出了灵堂。 直至两人行至廊下,岁宴才忽然恍悟过来,眯着眼质问他。 “月上梢头夜已深,你我二人同行,就不怕对我名声不好?” “还是说,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女子?” 作者有话说: 以后改成九点更。 端午前会比较忙,可能会隔日更,见谅 第9章 这座宅子的主人易瑾看上去不到而立的年纪,但易府上下看起来倒是一副前朝宅院的装扮。 也不知是否因着这山上人迹罕至,只能买到这样的老旧宅子。 通往后院的长廊上装饰繁复,恨不得一根柱子上雕龙画凤又刻虎,廊道两旁还摆着格式的杜鹃花,好好的一条路,硬是被堆砌成了一副花团锦簇的模样。 同现在讲究简洁干练的宅院风格截然不同。 可就是这样惹人侧目的雕栏画栋,也没能掩盖住岁宴一丝一毫的风华。 她就像是朵清冷的昙花,夜色越是深沉,越能看见她的美貌。 祈佑抿了抿唇,自觉自己有些失态,抱拳朝她致歉:“姑娘,在下并非那个意思。” 他认错的速度次次都这么快,快得岁宴闷气憋在心里,不吐不快:“那你是什么意思?嗯?” 那声质问的尾音微微上扬,配合着她抬眸凝视的模样,让祈佑忽觉呼吸一滞,脑子跟嘴就像是分了家一般,憋了许久才憋出半句夸赞的话来。 “姑娘、姑娘……天生丽质……” 岁宴在鬼界,一鬼之下万鬼之上,不少的鬼上赶着想要讨好她,其中倒是不乏本就擅长诗词歌赋的读书鬼。 更有甚者,还曾写了首诗来恭维她—— “冥夜沉似水,难掩卿芳华。” 现在想来,这诗倒是有几分附庸风雅的意味。 岁宴抬头看了看月色,语气里又几分有些急促:“行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快去找易瑾夫妻二人吧。” 说罢,她还以手作扇快速摆弄了几下,顾左右而言它:“这天气有些闷,明日许是要下雨了吧。” 祈佑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剑。 * 有了芸娘的指引,即便岁宴二人并未来过易府,但还是顺利找到了目的地。 岁宴敲响易瑾夫妻二人的卧房时,里面传来了一阵男子的咳嗽声。 “谁!”易瑾的声音带着警惕,还有几分不耐。 “易老爷,是在下!”祈佑在门口应道,“有些事,还需麻烦易老爷,只好前来打扰。” “原来是齐公子,若是有事的话,烦请明日再议。”易瑾毫不犹豫地拒绝。 祈佑见状,正打算放弃,却听得身边女子提高了嗓音呼喊。 “易夫人,方才小女子在堂内遇见了芸娘,她说她……不得安生!” “齐姑娘,还请、还请稍等片刻!”谢氏语气急促地答,伴随而来的,还有屋内传来的阵阵响动。 岁宴冲着祈佑挑挑眉,似是在挑衅。 而祈佑并未在意她的得意,反倒是拉着她的手低语:“芸娘什么时候说她不得安生了?” 手中的纸伞也跟着晃悠了两下。 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岁宴摆了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待会儿你别说话,安静地呆着就是。” 祈佑还想说什么,却因着房门已开,不得不将话都吞了回去。 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 谢氏一袭浅黛色寝衣,在外间套了件青褐色的男子长衫,岁宴轻轻扫了一眼,发现是之前易瑾所穿。 因着在入寝时候被人唤醒,她未施粉黛以素面示人,但却依旧是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 岁宴下意识回头望了望门口的易瑾,发现他眼底的青黑又重了几分。 瞧见祈佑的瞬间,谢氏拢紧了身上的外衫,另一只手拉过岁宴的手问道:“齐姑娘,你可是,你可是看见芸娘了?” 岁宴立刻换上了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捏紧了手中的纸伞,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谢氏。 “嗯、我见到了芸娘的魂儿,她……她说,她说她不得安宁。” 谢氏闻言,捂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岁宴见她这副神态,立马开始添油加醋:“她说啊……她再这么下去,怕是连胎都投不得呢。” “易夫人,芸娘啊,在求求您帮她。” 她刻意挤出了一副阴森的语调,吓得谢氏白了脸。 易瑾倏地一声怒斥,打断了岁宴的话。 “齐姑娘!你这是作甚!” “拙荆胆小,经不得这番恐吓!” 他将谢氏揽入怀中,掌心在她肩头轻抚着安慰,另一只手却指着岁宴的鼻尖,怒目圆睁地盯着她。 祈佑上前,挡在了易瑾和岁宴之间:“易老爷,还请听舍妹细说。” 易瑾怒而拂袖:“还听什么?拙荆见着二位迷路好心收留,可二位就是这般回报的?” “二位先是说自己略懂佛缘,现下又是扯出鬼魂之事,怕不是想要讹诈易某?” “易某虽是有些银钱傍身,但也不是那等子随意就能被糊弄的,二位若是想在我家打歪心思,还请早早离去吧!” 岁宴斜觑了一眼瑟缩在他怀里的谢氏,轻呵了一声。 “是不是糊弄,易老爷听我说说不就知道了吗?” “我想易夫人,也不忍心看着芸娘在下头受苦,对吧?” 谢氏扯着易瑾的袖口,嚅嗫着说:“不如,我们还是听听齐姑娘怎么说吧?” 娇妻这般哀求,易瑾铁青着脸色站在一旁,不置可否。 岁宴又连忙抛了个筹码出来:“芸娘说,有人在下面缠着她,而这个人,恰好易老爷夫妇二人,也是认识的。” “听闻啊,那人也是易老爷的妾室呢。” 第11节 此话一出,对面那二人齐刷刷地盯着岁宴。 谢氏问:“姑娘是如何知晓除了芸娘,还有一位妾室。” 似是站得有些累了,岁宴大摇大摆走向正厅,坐在了正中的位置上。 “当然是芸娘告诉我的,如何?易老爷现在还觉得我是想讹诈你吗?” 谢氏似是被她唬住了,忙不迭地拉着她的手询问:“俪娘和芸娘素不相识,为何会缠得芸娘不得安生?” 俪娘? 岁宴抬眸,不动声色地看着谢氏,想要看看她脸上的担忧是真是假。 “恕小女子无能,倒是未能同芸娘说上更多的话。” “不过关于这位俪娘的事,不知易夫人能否多说上几句,我倒是可以做个法事试试送她走,这样芸娘也不必再被她纠缠了。” 谢氏叹了口气,才幽幽然地说:“这位俪娘,是我替夫君纳的第一位妾室,是从山脚下聘来的良家女子。俪娘来了家中没多久,我又病倒了,并未能顾及到她。俪娘年纪小,整日嚷着山上无趣,某日她闹着要大半夜的下山,夫君就斥责了她几句。再后来,俪娘许是生了怨怼,就离家出走了……” “我让人在附近寻了好长一段时日无果,这山中偶尔有兽类出没,想来俪娘她……” “那这俪娘未出嫁前,娘家何姓?唤作何名?”岁宴又问。 谢氏抿唇想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些许的迟疑与犹豫回了岁宴的话。 “何俪娘,她叫何俪娘。” 岁宴在脑中唤出鬼界的名册,细细查看着叫做何俪娘的女子,却发现上面记载的人,不是年龄对不上,就是地方隔着十万八千里。 整个册子,竟是找不出一位这样的人。 岁宴习惯性地抚着伞柄,脑子里又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莫非,这个何俪娘还没死? 第10章 一想到这,岁宴又在名册上翻了翻芸娘的名讳。 不出意外地,也没有发现任何记载。 鬼界的名册上只记载了亡人的名号,可若是何俪娘真的没死,为何会一去不归? 岁宴半眯着扫了一眼对面的那两个人。 一个面色苍白惶惶不安,一个满脸怒容握紧右拳。 这事儿到底跟谁有关,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行了,那小女子就不打扰易老爷易夫人休息了。”岁宴起身,“那我就再去灵堂里为那位何俪娘也念上一遍往生咒便是。” 听着谢氏话里话外全是感激之词,岁宴表面露着笑,心底里却在琢磨下一步。 正当她打算让谢氏止步的时候,一个回首,目光就同易瑾撞上了。 随后,他神色慌张地将右手背在身后。 可即便他的动作很快,但岁宴还是瞧见了——他的右手掌心,溢出了一丝黑气。 就跟被凶鬼伤了之后,从伤口上冒出来的那般。 岁宴看着他躲躲闪闪的样子,心中若有所思。 * 出了易家夫妻的房门,岁宴抬头看了看天。 不知从哪飘来的云遮住了这夜里唯一的光亮,整个天穹黑沉沉的,似是在往下坠。 “走吧,”岁宴撑开伞,轻轻靠在肩头,“我们去会会这府里的另外一个人。” 徐伯的居所里后院颇远,要想找到他几乎得穿越整座宅子。 好在虽然时辰不早了,他的屋内还点着灯,并未就寝。 “齐公子、齐姑娘,有什么事需要老奴帮忙的吗?”徐伯的话虽然听着恭敬,但那阴恻恻的调子,让人不寒而栗。 他房门虚掩着,用身子卡在门缝之间。 “徐伯,灵堂内没有纸钱了……”岁宴随意编了个借口。 徐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道:“不应该啊……堂内当是有多余的备着。” 本只是想着来套套话探个虚实的,谁料他的行迹如此鬼祟,倒是让岁宴对他寝屋起了心思。 虽然徐伯小心翼翼地遮掩着,但因着他身材矮小,岁宴倒是不用垫脚便能从缝隙里窥见一二。 作为这府上唯一的住家奴仆,徐伯的屋内摆设过于简朴,即便是隔着好几步的距离,岁宴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墙上被劣质白烛的烟气熏出的片片乌黑。 床上的被子胡乱揉成一团,堆在床榻上不成样子,看那有些发白的颜色,岁宴揣测当是用了好几年的旧被褥。 按理说,易府有钱,徐伯统管全府,月钱不说多丰厚,但也不该是过得这般拮据才是。 岁宴假装关心:“徐伯,夜里昏暗伤眼,不若多点上几根蜡烛。” 徐伯下意识回头,快得岁宴只能瞧见一个虚幻的影子。 直到他在屋内扫完一圈之后,才复转回头,警惕地朝前踏了两步,反手拉上了房门。 “呵呵,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用不着废那么多蜡烛。”若非是在他脸上看见了强扯出来的讪然,岁宴是真的想不到那粗涩的声音会是笑声。 “齐公子、齐姑娘,你们随我来吧,我带你们找纸钱。” 也顾不上直接上手是否会不合礼仪,徐伯一边一个,推搡着岁宴和祈佑,硬是将他们拖离了自己的底盘。 岁宴无法,只得收回了探究的眼神。 * 屋外忽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好在这一路上有廊檐做遮挡,倒是不用担心会被淋湿。 “对了,徐伯,我看你对这易府上下了如指掌,应该在府中做了许久的活计了吧?”岁宴旁敲侧击。 “许多年啦,老头子我年纪大了,也记不清了。” 他的语气不似一开始那般坚决,岁宴也不再拐弯抹角:“那你,可知道这府上之前的那位妾室,何俪娘?” 徐伯停下脚步,将灯笼提高,眯着眼看着岁宴:“齐姑娘,是怎么知道她的?”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盯着岁宴的目光带着警觉,就像是被人占了山头的猛虎,急慌慌地露出自己的爪牙。 祈佑伸出握着剑的手拦在岁宴面前,语气有些生硬:“徐伯,你吓到……吓到舍妹了。” 被他这么用剑一吓,徐伯并未退缩,反倒是转过头来盯着他。 “呵呵,齐公子不必惊慌,老头子我只是好奇罢了。”他又放下灯笼,老老实实在前头引路。 “这个何俪娘,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家里穷,下头弟弟妹妹又多,爹不亲娘不爱的,差点就要被卖进楼子里,是我家老爷夫人心善,才将她买回来的。” “可她不感恩就算了,日子久了竟生出了旁的心思,趁着夫人身子不适没空管理府中上下事务的时候,偷了家里的东西逃了!” 偷窃? 可谢氏说的,明明是这个何俪娘任性贪玩离家出走自己走丢了。 “我看易府上下富贵万分,何俪娘没理由为了一时的富贵,放弃往后的荣华啊。”岁宴不解,“还是说,她偷的东西是顶贵重的,足够她下半辈子富足了?” 谢氏身子不好,若是何俪娘能顺利诞下易府的子嗣,往后的地位会怎样谁也说不准,偷了钱后逃跑,怎么想都不应该。 徐伯嘿嘿一笑:“就是个雕工细致的黄玉玉佩罢了,大富大贵倒是不至于,不过也是个稀罕物。” “不过你这种未出嫁的小姑娘,是不会懂的……” “老爷夫人,那是当娃娃的时候就有了情谊的,这夫妻二人感情和睦了,又怎么能容得下旁的人来呢?” 岁宴瞠目:“你的意思是,易夫人因为嫉妒……” 徐伯打断她:“这话可不兴说啊齐姑娘,我们夫人,那可是顶顶良善的菩萨心肠呢。” “那易老爷呢?”祈佑蓦地出声,“易老爷是什么样的性子。” 徐伯又是用着怪异的调子笑了笑:“我们老爷?我们老爷那当然也是顶顶良善的心肠啊。” * 徐伯推开灵堂的门,在棺材前看见那一沓纸钱,疑惑地看着岁宴。 岁宴也丝毫不觉有何问题,坦然同他对视:“许是夜深了眼花,没看清,倒是劳烦徐伯跑这么一趟了。” “齐公子也眼花了?”徐伯挤眉弄眼地问着祈佑。 不想被他过于耿直的性子坏了事,岁宴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腰,吓得他一激灵。 “啊……啊!是!我也眼花了,天色太晚了。” “行!”徐伯道,“那二位就快些完事儿快些回去歇着吧,老头子我年纪大了,就不陪二位了。” 说完,他退出了灵堂。 可也不知道是他着急,还是门前积雨太滑,徐伯竟一个不小心踩空了,眨眼的功夫就跌落在地。 祈佑伸出手来想要搀扶他,根本来不及。 而岁宴,则是被一声清脆的敲击声所吸引。 “我的玉佩!”徐伯大声哀嚎,将灯笼扔在一旁,把手伸进了袖子里掏了许久。 岁宴定睛一看,他摊开的掌心中,赫然躺着两半碎玉。 且看着质地,应当是黄玉。 黄玉这种东西,可是同徐伯之前展露出的节俭做派丝毫不符。 岁宴不免将此物同之前提及到的何俪娘联系到一块儿,手中的纸伞瞬间化为利刃,抵在了徐伯的颈边,嗓音清冷地质问:“徐伯不是说,何俪娘偷走了一块黄玉玉佩吗?” “那你手中捏的又是何物?” “老实交代!何俪娘被赶出府,到底同你有没有干系!” 第12节 第11章 徐伯跌坐在台阶之下,任由细雨的肆意拍打。 也不知是不是被岁宴纸伞上传来的阵阵阴冷气息给震慑住了,他摊开了掌心,眼珠子滴溜转着,不知道在打什么念头。 岁宴本只是想恐吓他一番,一时情急也忘了芸娘还在伞中。 手中的纸伞控制不住地发着颤,岁宴一手安抚着,压低声音对身旁的人说道:“快拔剑。” 祈佑抱着剑,摇了摇头:“不好吧,万一伤着人……” “嗬,你这呆子,就知道讲劳什子的仁义道德。”岁宴轻嗤一声。 她倒是多得是法子来制住这个徐伯,只是在未确定这个宅子里作乱的凶鬼到底是谁之前,她不敢贸然出手。 毕竟若眼前这人只是个心怀鬼胎的普通人,那她真的出手伤了他的话,是会被反噬的。 可再怎么说,也得有兵器在手,才能威胁姓徐的说点有用的消息来。 不耐烦再去同祈佑交头接耳,岁宴直接上手,打算从他手中夺过长剑。 祈佑没料到她的突然伸手,拿着剑的手下意识往回缩。 这猝不及防地后退让岁宴稍有愣神,手上的动作来不及转向,只得朝着祈佑的方向扑。因着站位的缘故,她的侧脸刚好从他的脸颊旁擦过。 二人的肩膀相撞,撞得不重,但却让岁宴觉得好像魂儿都跟着颤了颤。 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回避还是什么原因,岁宴觉得脑子有点胀,抬眸瞪了他一眼后,趁着他也愣神的功夫,抽出长剑挽了个剑花。 方才还在剑鞘中静静躺着的凛冽长剑,瞬间抵在了姓徐的颈间。 * “说说吧,何俪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岁宴清了清嗓子,想要掩饰那一瞬间的喉头发紧。 姓徐的瘫坐在地,神色有几分慌张,但还是强撑着回她的话:“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这可是我家!我家老爷夫人好心留你们住一晚,你们竟敢拿剑对着我?你们莫不是打家劫舍的匪徒,竟敢如此丧心病狂?” “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家老爷是什么人!那可是县老爷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你们这么猖狂,就不怕我们告到官老爷那里,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吗?” 岁宴冷笑,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什么。 若她们真是山贼土匪,又怎么会给他机会去山下报官呢? 易府这宅子建在深山老林中,除了每日来做活的奴仆们,怕是都没几个人知道这山上里还住着一户人家。而那些奴仆们,要等到明日天亮才会上山。 但凡是有脑子的贼匪,早就逃之夭夭了。 没有那些心思来同他废话,岁宴的手腕一抖,剑尖又往前进了些许:“何俪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姓徐的脖颈间被抵出的痕迹,岁宴不禁想,若是这时候一阵风吹来她剑没拿稳见了血,会不会算到她头上。 * “我说、我说,”小命被威胁了,姓徐的也不再虚张声势,捏着嗓子回话,生怕自己一个吞咽,就将喉咙伸到对方剑下了。 “何俪娘是被我赶出去的,我说她偷了我的东西,告发到夫人那,夫人念及她一个女子名声重要,只说是她贪玩自己跑了的。” “偷的可是你手中这黄玉玉佩?”岁宴扬扬下巴示意。 姓徐的手一紧,想要遮掩,一个没留神被碎玉边缘划了个豁口,鲜血瞬间往外涌,同淅淅沥沥的雨水混在了一起。 他忙不迭地用嘴含住掌心止血,胡乱地点着头回应岁宴。 “那你同何俪娘又是什么恩怨,好端端的,为何要使计赶走她?”岁宴又问。 许是被嘴里的血腥味刺激到了,姓徐的也不再那么畏手畏脚的,甚至还对着岁宴邪笑了一番。 “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那档子事儿吗?” “我想要她,她不从,那我就只能给她吃点教训了。” 岁宴瞪大了眼:“何俪娘,不是易瑾的妾室吗?你竟敢打她的主意?” 就算何俪娘只是个妾室,但好歹是良家女子,是正经的主子,这个姓徐的莫不是胆大包了天,竟敢动这种心思。 她的震惊落在了姓徐的眼中,似乎变成了一种夸赞,让他得到了一种怪异的满足。 “呵呵,一个妾室而已,在这个家中,倒是不如我说得上话。” 岁宴不解:“易夫人怎么会任由你做出这种事。” 听到她的话,姓徐的笑得更大声了。 “她?她怕是巴不得我这么做呢。” “表面上大度说着要给夫君纳妾,可私底下呢,还不是日日霸占着老爷。旁的人家,都是每逢初一十五必歇在主母房里,在我家倒是反过来了,只有初一十五才是老爷去妾室房里的日子。说着是纳个小妾来绵延子嗣的,这样下去,还不知得等到哪年哪月才有消息呢。” 姓徐的舔了舔舌头,露出一抹猥琐的笑容:“说不准,我这是在帮我家老爷做好事呢。毕竟我家老爷这家大业大的,总得有个人来继承才是。” 岁宴浑身都觉得恶心,像是他眼里有什么脏东西会顺着剑钻到她骨子里一样。 忍着心里的不适,岁宴又问:“那你把何俪娘赶出去之后,还做了什么,是不是派人动了什么手脚。” “我没有!我只是想给她个教训,跟她说让她乖乖回来求我,我就会在夫人面前帮她说点好话。我什么好处都还没捞到,怎么可能对她出手。” “要我说啊,定是夫人下的手!我就说吧,这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心甘情愿给夫君纳妾的女子,一定是夫人想着趁此机会彻底把何俪娘赶出去。” 他言之凿凿,似乎笃定了谢氏派人对何俪娘动了手。 不过谢氏到底是将何俪娘赶出去了,还是下了狠手,就不得而知了。 * 姓徐的这话可不可信谁也不清楚,但岁宴也没蠢到完全信任他的一面之词。 只是眼看着从他嘴里也撬不出什么东西了,在弄清楚作祟的到底是何人之前,岁宴也不想轻举妄动,就怕打草惊了蛇。 典狱若是想抓一个鬼回去,至少得知道对方姓甚名谁才好出手。 想到这一层,岁宴手一软,打算抽回长剑,想个法子把姓徐的困住就成了。 谁料手肘都还没拐弯,对方突然从怀里抽出个什么东西来,直奔着岁宴就冲了上来。 嘴里还不住的嚷嚷着:“既然你们知道了这些,那就别想全须全尾地走了。”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第二次遇到想对她动手的普通人,岁宴的心情是又好气又好笑。 莫非她的脸上写着“好欺负”三个字吗,怎么一个个的,都想着要同她斗上一斗。 不过祈佑也就罢了,同姓徐的这种人较真,岁宴都怕脏了手。 正当她打算打个响指捏个防身术法的时候,身侧忽的一阵风呼啸而过,紧接着一只手攀上了她的手臂,揽着她一个转身后撤。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和姓徐的拉开了一个手臂长的距离。 但耳畔,却有了一个湿热黏腻的呼吸。 “姑娘,小心。” 作者有话说: 端午事多太忙了我滑轨呜呜呜!接下来会恢复更新的!! 话说真的没有人对boss是谁感兴趣吗qaq 第12章 祈佑离岁宴很近。 近到岁宴觉得自己如果不紧绷着身子咬着唇,自己的身体就会跟他有更多的触碰。 那是一种会让她觉得心悸的触碰。 她在地底里,常年是被那种阴冷的气息裹挟着,而祈佑身上传来的阵阵温热,对她来说极其陌生。 但却莫名有种吸引力。 就像是在寒冬腊月的风雪天里将身上的破布衫裹得严严实实也无法抵抗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寒风侵蚀入骨,却在下一刻看见了熊熊燃烧着噼啪作响的火堆。 岁宴不禁打了个颤。 * 祈佑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放开了岁宴,紧接着从她手中拿走了剑,反手握着同姓徐的对上了。 不过他只一味的防守姿态,每次挥剑都只是为了抵御对方的攻击,从不主动出击。 期间还不忘分出神来让岁宴小心躲在身后。 来不及感慨祈佑竟会反手使剑,岁宴的目光被姓徐的手中握着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把通身黢黑的匕首,远远看去竟像是用上好的墨条制作而成,找不出一丝的杂质,隐隐还泛有青紫色的光泽。 不对,那不是墨条上的光泽,是匕首表面浮现出来的缕缕光烟。 而匕首也并不是墨条制成的。毕竟墨条易碎,而姓徐的手中挥舞着的这把匕首,刃口锋利,颇有几分能破天之势。 瞧见岁宴被他的武器所吸引,姓徐的又是嘿嘿笑了两声,语气里满是炫耀的意味:“看见我的宝贝怕了吧。” “我可跟你们说,这是前朝的羽林卫首领下葬时候用来陪葬的宝器,上面多得是能人异士下的咒术,既能用来伤人,也可以驱鬼。” 岁宴恍悟,难怪匕首周围竟能萦绕着异光,不得不说这把武器,真真是对付她和祈佑的好东西了。 驱鬼能驱她,伤人会伤他。 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把匕首,竟落在这样一个人手中。 等等…… 岁宴脑中灵光一闪,忽的明白了什么。 既然姓徐的拿着这样的宝器还能安然无恙,那就说明——他不是鬼。 否则,他早就被那青紫色的光驱了个干干净净了。 这般想着,岁宴也脱口而出:“你是人?” 姓徐的不知道她的意思,猛然听到还以为岁宴是在骂他,顿时额间的青筋又暴起,挥舞着的双手愈发没了章程,只知道胡乱砍上一通,似是在发泄。 岁宴被祈佑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看着他用剑背迎击敌人,不免有些着急:“你倒是同他打啊,这么个废物你都拿他没办法?” 第13节 祈佑语气倒是不急,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可是他是人啊……师傅说了,剑,不能对着人。” 她们二人,一个不能对人出手,一个不想对人出手,莫非真就拿姓徐的没办法了? 岁宴忽的想到之前同祈佑交手的时候,他可是毫不留情,难道这下对着一个男人,他竟狠不下心来了? 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行迹恶劣的男人? 一想到这一层,岁宴就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也是平平淡淡的,初听没什么不对,反复回味的时候,才能体会出她的不悦。 “哟,对我下狠手的时候倒是爽快,现在怎么还瞻前顾后了?” “你不想伤他,那就打晕他啊,照着他的头打,像之前打算打晕我那样出手就行了。” 祈佑右手一顿,莫名有些心虚,但手下的功夫却没有再迟疑,等姓徐的再一次挥着匕首上前的时候,剑柄朝着他的额间砸去。 不过须臾之间,方才还叫嚣着要让她们回不去的人,就如同一滩软泥一般,滑落在地。 当他的脑袋就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前,祈佑下意识地伸出长剑贴在姓徐的后脑勺上,剑身被压得微微弯曲,却也帮姓徐的免于脑袋砸地。 岁宴略带不悦地瞪了祈佑一眼,他只好埋着头不去看她,默默地将长剑收回鞘。 * 虽然一直站在廊前没有淋雨,但姓徐的那番张牙舞爪的动作,免不得将雨水和污泥带到身上。 岁宴低头看了眼裙摆处的泥点子,心中的烦闷更甚,只想快快了结了这里的事情回去好好沐浴洗漱一番。 思及此,她忍着浑身的不适,低头在伞边问:“芸娘,你可知道易瑾和谢氏,平日里除了卧房,最常待的地方是哪里?” 既然姓徐的不是,那就凶鬼就指定是易瑾和谢氏其中的一个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的打斗给吓着了,芸娘的声音还有几分颤抖:“姐姐身子不好,平日里不大出门。夫君也是时常陪着姐姐,要说旁的地方,那大概就是书房了?” “夫君有时候在书房里处理庶务,姐姐便会在一旁替他研墨添香。” 提到这里,芸娘又加了一句:“平日里夫君都不让别人靠近书房的,就算是我也不行。” 他夫妻二人现下都在卧房中,虽然岁宴有法子能隐了身形,但那也只是能让普通人瞧不见,而那个凶鬼,可是能看得真真切切的。 但书房现在可是空无一人。 况且,越是不让人去的地方,就越有蹊跷。 “那你知道书房怎么走吗?”岁宴问。 纸伞轻晃了两下,像是在点头,又怕岁宴看不到,接着开了口:“知道的,我带你们去。” 祈佑听不到芸娘的话,但看着岁宴转身离开的背影,虽有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提着剑跟在了她的身后。 岁宴不愿再耽搁,一进入书房,就直接掏出了煞鬼铃。 对铃在书房内又是一番无风自响,随后又开始剧烈晃动着,代表着这里确实是那个凶鬼呆过的地方。 岁宴知道,越是执念深的凶鬼,煞鬼铃的反应越大,而这也代表了对方的本事也越厉害。 她倒是不怕对方凶悍,毕竟她对自己的本事还是有自信的。 怕就是怕,这凶鬼钻研的不是如何害人,而是如何藏匿,那想要找出它来,可得费上好一番功夫了。 岁宴扫了一眼书房,发现这里一派简单的装饰,都不用她去费神多翻找,就能看得一干二净。 于是她略过了旁的,径直走向了书架,拿起上面的书籍一本本翻了起来。 还不忘回过头喊了一声祈佑:“还傻愣着干嘛啊,还不快来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祈佑闭眼,嘴唇微动,然后才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严肃地抿着唇上前,和岁宴分立在两侧,各自在书架前翻找。 不过岁宴翻了翻半天,发现书架上摆的都是些普通的书或账本,倒是没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不免有些烦躁。 眼神往身边一瞟,看见祈佑从头到尾翻完一本书后将它规规整整地摆回了原处,还用收抚平了上面的褶皱,她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凌乱散落着的书本,撇了撇嘴。 她发现自己是愈发看不惯祈佑这般一本正经的模样,支着伞尖想要戳他发泄。 可谁料芸娘在伞中一抖,岁宴失了准头,伞尖戳向了一旁的书架,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岁宴猛然抬头,同祈佑对视了一眼:“这书架下面,是空的。” 说罢,她直接打了个响指,被伞尖敲击过的地方木板开始发胀,就像是陈年老树的树皮一般,轻轻一拨就落了。 中空的夹层之间,摆着一个木盒子。 岁宴打开来一瞧,发现里面是一纸婚书。 女方那一栏里写着谢婉二字,生辰是天盛二十五年,岁宴算算年纪,猜测这个谢婉,当是谢氏的名讳。 可男方那一栏写的并不是易瑾。 怕是书房内光线暗自己眼花了,岁宴又打了个响指捏了团火出来,凑近了又看了一眼,上面赫然写道—— 李子翰,生于承安十年。 第13章 岁宴这几年同死人打交道,对于生辰年月之事,格外敏感。 同天盛和永昌一样,承安是个年号,但她见识到承安并不是在哪个鬼的名册上,而是逝者的族谱。 她对承安年间的事不熟,不过掐指算算,距离现在已经超过了百年的功夫。 那这个李子翰,岂不早已作古? 她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这写婚书的人吃醉了酒记错了年号,胡乱写错了。 于是她唤出名册来翻了翻,照着婚书上的生辰年月看下来,发现李子翰的名号赫然在目,情况和婚书上都能一一对应上。 早在百年之前,这个叫做李子翰的人,就已经化作了尘土。 这么说来,谢氏这是结了个冥婚? 其实说到冥婚,在地底里反倒是不如在人世间那般受到追捧。 道理讲起来也简单——下头人那么多,地界也有限,一般的鬼待不了多久就得去投胎,这冥婚结不结没什么两样;而怎么都不愿入轮回的,要么就是心里头有惦记的人,要么就是有惦记的事儿,志向都不在结冥婚上。 结冥婚这事儿,都是上头的人想着这亲一结,逝去的人就有人照顾了。充其量就是活着的人给自己买个安稳罢了。 不过岁宴瞧着谢氏和易瑾二人青梅竹马,且看起来谢氏也是被家里娇养着长大的,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逼着女儿结冥婚来换钱的小门小户。 如果不是逼迫的话,莫非,这婚,是谢氏心甘情愿结的? 可她一个妙龄少女,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同一个百年之前的人定下婚事呢? 岁宴怎么想也想不出个中缘由来。 一旁的祈佑猛然看见她掌心里凭空冒出一本黑色册子,竟也不觉得奇怪,反倒是等她静下来了,才出声问她有什么发现。 岁宴将李子翰的事同他一说,祈佑倒是没有她那么诧异。 祈佑一手指着婚书,一手盖在名册上:“这两个人,一个出生在塆西,另一个却是堰东人士,这两个地方虽不说是离得最远吧,但也至是好几个月的车程。” “冥婚不比正经结婚,不看对方的家世才学,也不看对方的样貌本领,最多也就是挑个性子合适的就够了。通常都是由人卜了卦子,就近找个八字合的人,两方把婚书一写,再用纸钱供养着的火一烧,尸体拜个堂成个亲,这事儿就算成了。” “可隔着这么大老远的找个人结冥婚的事儿我倒是闻所未闻。费时不说,光运送尸体就一项就够人麻烦的了。” 岁宴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上头结冥婚是什么样的,但还是觉得他说得在理。 “那如果不是冥婚,这一只婚书上,写着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又是如何解释?”岁宴问道。 祈佑双眼盯着那张被岁宴牢牢攥住的婚书,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一闻,开口道:“这婚书当是这四年来写下的。” 岁宴歪着头没答话,但两个眼睛微微张着,似是在问他为何。 “前朝传下来的造纸技艺,都是用树皮做原料的;可如今当政的皇帝名讳为舒,为了刻意避开,市面上的纸张都是采用竹子来做,天然带着一股清香。” “而越是做工精细的纸张,这种清香更能经年不散。” 他的话音刚落,岁宴的脑袋就凑了上来,在他的双指旁边嗅了嗅。 鼻息打在祈佑的指尖上,像是被烧得通红的炭火落在了他的指尖,整只手都控制不住地抖了抖,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往回缩。 “你、你闻闻婚书……就好了。”他用另一只手意识着,不敢抬头去看她。 岁宴这才恍悟过来,婚书还在她手上呢,她倒是不用去非要凑近去闻。 要怪只能怪这书房里太黑,让她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被祈佑这么一点拨,岁宴又将眼神落在了婚书的落款处——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桩婚事是天盛四十三年的事。 一桩天盛四十三年的婚事,却在永昌年间才补了婚书。 就算真是结冥婚,也没见过哪个冥婚,是同有夫之妇结的。 “这不是冥婚,”祈佑补充道,“这两个人,要么都是活人,要么,都已经死了。” 岁宴的名册是上记载的都是已逝之人,虽然不知道为何何俪娘和芸娘的名字没有列在上面,但她可以确认的是,只要是被写上名字的,那就已经确定是过世的。 既然李子翰是死人,那么谢氏她…… 之前姓徐的说过谢氏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和善,岁宴还道他是在为自己陷害何俪娘的事找借口,可如今蹊跷摆在面前了,她又不得不开始回想这一路来看到的奇怪事了。 譬如,明明是在众人口中体弱多病的谢氏,为何会面色红润与健康人别无二致。 譬如,身为一家之主的易瑾,为何是那副被顽疾缠身的体弱模样。 再譬如,同谢氏共居一房的易瑾,掌心里冒出的那丝丝黑气。 岁宴抬头,同祈佑相视一望,正要开口同他讲话,就听见从门口传来了咿呀作响的声音。 她暂且放下嘴边的话,转过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易瑾。 * 易瑾的神色慌张,开口就是质问她们二人为何擅闯书房。 岁宴下意识地将手背在身后,指尖来回摆弄着,把婚书层层叠起来,直到将它折成了掌心大小,指尖轻轻一握,让婚书完全藏匿。 “抱歉,我们迷了路。”岁宴神色泰然自若,让人看不出她在睁着眼说瞎话。 易瑾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来回逡巡,岁宴怕被他看出书架上的异样,佯装困倦,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往祈佑的方向靠,用身子当做遮掩,将婚书扔回了盒子,又捏了个咒术将剥落的地方恢复了原样。 “易老爷来找我们,可是有什么事吗?”岁宴问。 易瑾满是狐疑,不相信她口中迷路的说辞。 第14节 不过他也没忘了原本的打算,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银票。 “二位,今日我家不便再留客,这些银钱就当做我的歉意。若是你们担心夜深不好寻路,我会让徐伯送你们下山的。 “虽然齐姑娘是个女子,但我想着既然齐姑娘都不惧在灵堂待,想必也是不会怕走山路的吧?” 银钱备好了,送她们下山的人也找好了,就连岁宴想找的胆小怕黑的借口都被他给堵了回去。 这是铁了心要赶她们走了。 祈佑倒是不担心有没有地方睡,只是一想到谢氏身上的秘密,忍不住想要开口提醒易瑾:“易老爷,你夫……” “你夫妻二人可真是个善人啊!”岁宴打断了祈佑的话,笑盈盈地结果易瑾手中的银票,一脸见钱眼开的模样,“你说得对,是我们不懂事叨扰了,也不用麻烦徐伯了,我们这就走!” 说完,便拉走了一旁抖着唇还想继续说点什么的祈佑。 易瑾倚在门栏上,看着她二人朝着门口的方向而去,松了口气。 可惜他没有跟上前去,不然,还能听见岁宴和祈佑的谈话。 “姑娘,你为何不同易老爷说清楚?”祈佑不解。 可岁宴倒是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同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竟是个害了几条人命的凶鬼,若你是易瑾,你会怎么想?” “要么是受不住这打击,往后癫了狂了从此一蹶不振了;要么就是夫妻二人情深义重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愿放手。” 前者害自己,后者影响岁宴捉鬼。 岁宴抬抬头看看天,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正经。 “本就是地底的事,那就别见光地解决了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点更!明天再请假一天!周四更!! 算错了年龄改了下婚书上的时间, 从天盛五十三年改成了四十三年,成亲的时候谢氏刚好十八岁! 第14章 岁宴这一晚上就像是趁着主人家睡着了出来觅食的小兽,在整座宅子里窜来窜去一刻也不得停。 倒不是说她觉得累,只是她听说,路走多了,小腿肚会变得格外壮硕。 说到底岁宴也还是爱美的,一想到今天以后,自己的小腿肚都会粗上三分,她想快点解决了事情后回去的心思,又歇上了几分。 她倒是想问问,到底是谁定下的这破规矩,她堂堂一介鬼界典狱,怎么连点腾云驾雾一日千里的本事都不能使了。 别的大户人家出行还能驾车呢,偏生她是又赶路又爬山的。 这绵绵细雨也像是特意来给她添堵的,雨水顺着走廊的檐顶落下,溅起滴滴水珠,像是被谁打翻了的珠玉盘子,四下流窜着。 岁宴一腔闷气憋着无处抒发,想要用雨伞戳戳地上的水渍发泄,又怕芸娘不乐意,倒是只能恶狠狠盯着倒映着檐上雕花的水坑,吐了口浊气。 动静不大,却惹来了面前那人的回眸。 “姑娘,你是不是觉得累了?”祈佑犹豫再三,开了口,“要不、要不我……” 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说个下文来,岁宴没好气地问:“要不你什么?” 话一出口,突然想起了他之前背着自己时,双耳通红的模样。 兴许是许久没有感受过血液在体内流淌的感觉了,岁宴倒是觉得他那副模样,让她觉得印象格外深刻。 “要不,我牵着姑娘走吧?”祈佑话说的含糊不清,就像是有人在嘴里同他的舌头打架,不然他把话说出来一般。 即便是站在台阶上才勉强同他维持个平,但岁宴还是习惯性地扬起下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祈佑被盯得不自在,连忙解释:“不是、不是那样的,我寻个东西来,你我,你我牵着两头就行了。”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在怀里翻翻找着,掏出了个系成结的丝带来。 那丝带应是束发用的,不过颜色是偏暗沉的红,上面也没有那些复杂的绣样,不像是一般爱俏的小姑娘喜欢的。 “这是买来送人的,还没用过。”祈佑将其中一头递给岁宴,不敢看她的眼。 岁宴倒也不是真的走不动,只是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倒觉得有些有趣,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 丝带不长,但也不算短,二人之间隔了约一尺的距离,一阵风拂过,都将祈佑的发丝吹得像是春日里河堤旁的柳树那般招摇,在岁宴面前胡乱晃悠着。 天上的乌云也被这阵风吹得四散奔逃,露出原本的月色,似水般洒落。 岁宴想,这阵风,吹得倒正是时候。 * 甫一回到易瑾和谢氏的卧房外,岁宴就像在书院那时候一样,捏了个结界。 一来,是为了这边的打斗不至于惊动旁人。 二来,凶鬼的真面目向来可憎,看着易瑾对谢氏的紧张态度,还是不让他看见为好。 等事情结束了,再捏个咒术让他忘了这段记忆便是。 伞尖轻碰房门,木门咿呀作响,竟是没有从里面拴上,岁宴猜测,或许是易瑾出门的时候太过匆忙,忘记了吧。 屋外的风顺着半开的房门争先恐后地往里钻,吹得烛火闪烁,左右摇摆着几近熄灭。 岁宴朝着床榻的方向望去,发现谢氏裹着被子躺在最里侧,烛火照不见她的样子。 祈佑一手持剑,嘴里念着咒,掌心冒出一团火焰。 “等等,”岁宴皱着眉拦住他,“你难道是打算就这么把她给熔了?” 祈佑不解,歪着头看她,那模样像是在问:“不熔难道还任由她在人间为非作歹吗?” 晃了晃手中的纸伞,岁宴说:“难道,不该先问清楚,芸娘是怎么回事吗?” “还有之前那个何俪娘,是死是活,我们还都不清楚。” 想起之前他的话,岁宴又原封不动地拿来呛他:“她是否有罪,自是有人来定夺。” “有人?莫非,还有能给鬼判罪行的人?”祈佑问。 岁宴想告诉他眼前就站着一个,又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妙。 不再理会他的疑问,岁宴撑开伞,唤出了芸娘。 许是夜深了,芸娘的脸上带有疲色,看见周围的场景,忍不住问:“我们,怎么会在姐姐和夫君的房里?” 看来,她是没有听到他们之前的谈话了。 “芸娘,你可曾想过,为何所有人口中体弱多病的谢氏,竟比你们所有人看起来都要康健?”岁宴问。 听到她的话,芸娘浑身一震,有些难以置信:“不、不是的、姐姐之前身子确实不好,已经病了许多年了……” “之前?所以你也承认,她最近同之前完全不同了?”岁宴一步步追问,“你可曾想过,她这病到底是如何治好的。” “夫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就会从山下找来大夫替姐姐看看的。”芸娘声音愈发低沉,像是在喃喃自语。 岁宴冷呵一声:“大夫?若大夫真有用的话,谢氏还会病这么久吗?” “谢氏的身子好了,而你却变成了现在这副样貌,你当真没有想过,会不会是她吸食了你的精气?” 这番质问抛出来,惊得芸娘连退两步,满脸的难以置信。 祈佑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芸娘如今是魂魄的状态,看见她就要撞上一旁的木桌,下意识伸出手去拉,自己却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矮凳。 矮凳哐当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 “齐姑娘?”谢氏撑起身子,声音有些含糊,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而后,她又看见一旁的祈佑,立马反应过来,拉起被子遮住了大半个身子,一脸警觉地问:“齐公子怎么也在这?” “我夫君呢?” 岁宴挑挑眉,反问她:“你说呢?” 那语气让谢氏觉得不对劲,起身想要出门。 岁宴见她要跑,同祈佑交换了一个目光,换来对方一个轻微的点头。 祈佑挥动着长剑在空中划过,捏出一道暗金色符咒。 而岁宴手中的纸伞也在同一时间有了变化,方才还堪堪只够一个娇小女子用的大小,瞬间变成了能够将一个成年壮汉完全笼罩住的尺寸。 将纸伞往空中一抛,岁宴指尖在空中一通挥舞,一个看上去像是蛛网一般的符咒凭空而现。 紧接着,符咒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飘向了不知何时在谢氏头顶旋转着的纸伞上。 “芸娘,躲开!”岁宴朝着呆愣在原地的芸娘大喊一声。 当她的尾音刚消散,从伞下忽然亮起五道红色的光,朝着谢氏的四肢和脖颈处飞去,原本坐在床榻之上的谢氏被撞得倒床不起,整个人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呈现出大字状。 不仅这样,就在红光飞出的那一瞬间,祈佑的剑尖一转,那道暗金色的符咒变成了一张巨网,将谢氏困得个严严实实。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谢氏胸腔上下起伏着,似是惊恐,又有恼怒,“难道你们是打家劫舍的匪徒,想要谋财害命不成?” “说说吧,你是怎么斩断了芸娘的命树,”岁宴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正在床上躺着挣扎的谢氏,“还有那个据你说是离家出走的何俪娘。” 祈佑收回剑,侧立在岁宴身后,像是护卫她安全的侍从一般。 “芸娘?芸娘怎么了?还有俪娘?”谢氏的声音带着几分恼怒,“你们又是为何要将我困在此地。” 岁宴蹙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为何谢氏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痛苦? 祈佑施的咒她见过,之前在李三郎身上,也有同样的符文。 那时候的李三郎,可是浑身都冒出了火光。 就算谢氏的外表与常人无异,看起来就算同李三郎不是一个修为的凶鬼,那也不该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况且她施在谢氏身上的咒,是用来禁锢最厉害的凶鬼的咒术,只要对方有一丝一毫的鬼气溢出,五道符咒就越来越紧,不嵌入她的骨子里不罢休。 可为何…… 岁宴这般想着,猛然发觉自己的双手手腕处开始有了蛛网状的印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陷。 不仅如此,她的脖颈,她的脚踝也开始发出疼痛。 第15节 但凡是谢氏身上被她压制住的地方,她也有了同样的伤痕,甚至比谢氏的看起来还要严重。 符咒极速收缩着,像是要将岁宴的四肢和脖颈挤碎才肯罢休。 这是……反噬? 还不等岁宴想明白,一旁的芸娘捧着头,发出了万分惨痛的呼喊声。 “好痛……好热……”芸娘身子扭曲着,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被痛苦折磨得不成样。 岁宴一手捏拳,指甲嵌进掌心,疼痛给她带来了片刻的清醒。 她下意识地想到,芸娘的身体还孤零零地躺灵堂里。 * 祈佑听着岁宴和芸娘二人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蹲下身子语气急促地问:“你怎么了?” 脖颈间的符咒已经开始变了形,岁宴说不出任何的话。 祈佑一把扯过她的右手,看见她手腕处的印痕同谢氏身上的痕迹一模一样,立马明白了什么。 他冷静地抽出长剑,当机立断挥向谢氏。 哐哐几声后,谢氏身上的红色符咒应声而裂,从中间破开。 看见岁宴身上的印痕也跟着消失后,祈佑才松了口气,总算是没用错方法。 不过就这样还完全不够,他一手捏诀,对着芸娘念起了安魂的咒术。 还未等芸娘的痛苦得到缓解,祈佑的手臂就抓住了,分神转过头去看,发现是刚刚脱离险境的岁宴。 岁宴的声音有些嘶哑,呼吸也比平时加重了几分。 她望着祈佑的眼睛,艰难地说道:“是易瑾。” “在这座宅子里作祟的凶鬼,是易瑾。” 作者有话说: qaq等到真相出来都没等到有宝子来猜 我好凉 第15章 “我好热……好痛苦……” 受了祈佑安魂术法的照拂,芸娘不再想方才那般抱着头大声嚎哭,但却无力地躺在地上喃喃自语。 岁宴心中顿感不妙,强撑着身子将其收回了伞,拽着祈佑的袖口,脚步踉跄地往门口走去。 “易瑾想要毁尸灭迹,我们快去灵堂。” 虽然现在还找不出法子让芸娘回复,但若是等到她的身体被易瑾毁了,那才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身体上传来的痛楚虽然没有继续加深,但加倍的反噬依旧存在,让岁宴的脚步变得虚浮。 她之前没有误伤过普通人,只隐隐听涟姨说过,若是对方无碍,那她的痛也会在之后消散。 就是不知道这个之后是多久,能不能让她待会儿还能打起精力来同易瑾对战。 * 祈佑心知时间不等人,一门心思想着快些从易瑾手下抢回芸娘的身体,却突然被脚踝处传来的拉扯感绊住了脚。 他下意识垂着头看,发现脚边隐隐绰绰露出一条麻绳,他回过头,发现岁宴已经落开一段距离。 这是……之前结的咒。 为了防止岁宴逃跑的咒。 岁宴自然也是看见了,气息微喘:“你把……” 她本想让祈佑解了绳索先去灵堂看看,自己再慢慢赶过去的。 谁料还不等她把话说完,那呆子直朝她奔来,在她身侧弓下腰,双手握紧了拳,分别从她的后背和双膝出穿过,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你……”岁宴惊呼出了声。 祈佑红着脸向她道歉:“情势所迫,得罪了。” 他脚下的动作不停,岁宴猝不及防,只得一手拽着他的肩,才堪堪借了力稳住身子。 纸伞静静躺在小腹上,岁宴在心里暗自宽慰自己,救人要紧。 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嘟囔着讽刺他:“你次次都说得罪,也不嫌腻。” * 祈佑在门口将岁宴放下,嘱咐她离得远远的,莫要被伤了。 岁宴何时受过这样的对待,她可是鬼界的典狱,怎么会需要一介凡人来保护? 即便身上的苦痛依旧,但她才不想在祈佑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示弱,当即用纸伞戳开了灵堂门。 堂内有一个男子的背影,不用看,岁宴也知道那是易瑾。 比起之前,现在的灵堂倒是亮堂了不少。 不过这光倒不是从白烛那头传来的,而是芸娘的棺材里。 从内里发出的阵阵火光带着一丝刺鼻的气味,还伴有黑烟升起。 那烟像是被捉住了命门的长蛇一般,扭动着从大开的房门四处逃窜。 岁宴咬着唇打了个响指,一道水柱自上方倾倒而下,她想要浇灭这团火。 可这水柱还没能靠近,便被火光吞噬了,发出一声“嘶啦”的声响后化作一股水雾,很快便消失不见。 而再看那火焰,就好像是被谁添了一把柴一般,越烧越烈。 “你竟用魂火?”岁宴咬牙切齿地问。 魂火是一些修为高的凶鬼才能使的本事,同主人一般,魂火的执念很深,一旦使出来,不把目标之物烧个灰飞烟灭,是灭不了的。 而点燃魂火需要的,也需要凶鬼的执念。 一旦执念散尽,这凶鬼也就到了大限之期。 易瑾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芸娘的尸体毁个干干净净,此时倒是不怕岁宴和祈佑使出什么招数来阻拦他了。 火光映在他的眸中,竟显出了几分癫狂之势。 “把她烧了,就好了……”易瑾喃喃道。 “你疯了吗!”祈佑推搡着易瑾的肩,试图打醒他,“芸娘,不是你的妾室吗?” 易瑾冷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什么妾室?不过就是婉儿的药引罢了。” 药……药引? 岁宴倒吸一口冷气,她想不出会是什么样的药方子,竟会以活人为药引。 不等她再问什么,手中的纸伞剧烈摇晃起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看见一道比普通人影更虚幻的身影从伞尖飞出。 芸娘她,竟挣脱了纸伞的束缚。 * 看着在火光中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芸娘经受不住大声喊叫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烧掉我!” “我能活过来的,我能活过来的!她们是来帮我的,我一定能活过来,为什么要烧掉我!” 芸娘痛苦地大声喊叫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看向岁宴,眼里蓄满了哀求和泪水,看得岁宴于心不忍,只能别过脸去,对她摇了摇头。 反而是易瑾眯着眼看她,有些意外,又有几分欣喜:“芸娘,你果真没死?” “太好了、太好了,既然你没死的话,就说明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眼前这个人忽然开始手舞足蹈,像是走在路上平白捡了钱一般,咧着嘴笑。 明明是让自己觉得痛不可忍的事,却换来了枕边人的欢欣鼓舞,这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寒心。 芸娘心底对易瑾的那些感激,在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对他的憎恨。 不对,想起他的那番话,芸娘现在甚至怀疑当初她们救下寻死的自己时,或许就已经开始设下这个局了。 一想到易瑾对自己的好是别有所求,芸娘就觉得浑身发冷。 “虽然不知道你说的药引是什么意思,不过,你若是觉得我活着是件好事,那我,是不是该让你的愿望落空呢?” 芸娘扫了一眼易瑾,看着他的笑在脸上凝固,顿时觉得心里有几分畅快。 “反正我的身子变成了这样,我就算还能回去,也不能再像个人一样活着了。我早该是在几年前就死了的人,如今倒也算是完成了我未完成的事。” “易瑾,我祝你,不得好死。” 岁宴眉心一跳,直觉告诉她会有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发生,可反噬的力量还未退却,拖慢了她的反应,她的指尖从芸娘的身体穿过,扑了个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芸娘转身奔赴火海。 火焰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自棺材里一冲而起,张牙舞爪地朝她奔袭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裹住她的身子。 等到火势退去,方才还站在面前哭闹的人,变成了一堆尘埃,不等人们有任何的反应,就消散在风中。 那只没能握住的手,再也握不住了。 * 变故来得太快,在场的人和鬼都来不及反应。 这还不算完,随着芸娘的消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将所有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跟着她们到了灵堂的谢氏,以头抢地,迎面磕在了台阶上。 “婉儿!”易瑾一声惊呼,连忙跑到谢氏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借着渐渐变小的火势,岁宴看清了谢氏的脸。 原本是透着红润的莹白色双颊,像是被人用力挤压过一般开始往里凹陷,紧闭着的双眸下也有阵阵乌青,脸上的血色开始快速退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模样。 这下,倒是像众人口中那个常年病弱的人了。 第16节 * 谢氏模样的骤变换来了易瑾的惊慌失措。 他的嗓音带着哭意:“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他将谢氏放在一旁,冲回芸娘的棺材旁,跪在地上找寻芸娘的灰烬。 只是那魂火太厉害,芸娘又是一心赴死,余魂被灼得一干二净,又怎能是他想寻就能寻得回的呢? 趁着他在地上喃喃自语哀求的功夫,祈佑摸到了谢氏的身侧,三指压在她的手腕处。 岁宴同他对视一眼,看见他摇了摇头,顿时明白了。 这些年来岁宴捉鬼无数,无论是面对穷凶极恶的凶鬼,还是会跪下来抱着她的腿苦苦哀求的普通鬼,她自觉已经练就了一副铁面无私的性子。 可现在,顷刻间就见着两条生命的陨落,她也不免觉得有些愤怒。 岁宴对祈佑使了个眼色,二人同时祭出了武器,一左一右,将易瑾围住。 可易瑾就像是毫无知觉一般,趴在地上仔细地找,嘴里还在小声嘟囔:“回来啊、回来啊……求求你了,回来……” 岁宴气极,强忍着脚踝上的痛感,照着他的脊背给了他一脚。 “你有什么资格让芸娘回来?” 易瑾像是一只濒死的老狗一般瘫倒在地,脸贴着地面,眼角的泪珠顺势滑落,同地上的尘埃污泥混作一团,嘴里还在重复念叨着让芸娘回来。 岁宴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直接将他揍死的冲动。 “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害死芸娘和谢氏的。” 死字一出口,就像是千万只利箭自易瑾的心口穿过,他捂着耳朵大喊:“死?什么死?谁死了?” “婉儿才不会死!婉儿还要和我白头到老呢!” 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如同一个未开化的兽类,匍匐前进到谢氏的身边,轻捧着她的头,将她揽在了怀中。 “我和婉儿,还要白头到老呢。”他又开始翻来覆去地重复那些话,像是在一遍遍地安慰自己。 端的是一副深情的模样,却打动不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岁宴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心中有些作呕。 他怎么能,在对谢氏珍视至此的地步上,还能把芸娘当做草芥一般,想纳妾就纳妾,想焚尸就焚尸,还能舔着脸说出让她回来的话。 岁宴挥着伞,慢慢地靠近他。 “易瑾,你不用再装了,是谁害死了谢氏,你我皆是心知肚明。” “哦,不对,或许我不该叫你易瑾,而应该叫你,李子翰。” 作者有话说: 祈佑这么单纯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只是情况紧急忘记还能解绳子罢了 第16章 李子翰的名字一出口,岁宴的纸伞腾空而起,再度变为一张遮天蔽日的罗网,在李子翰的头顶不断地旋转着。 而李子翰只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在拉扯着他,试图将他和谢氏分离。 不行……他还没有和婉儿白头到老呢,不能就这么结束。 这么多年他都熬过来了,不能败在现在。 “我不、我……我不能……”李子翰咬紧了牙关,同岁宴的纸伞抗拒。 额角的汗就像是水滴一般不断地往下滑,岁宴暗道这反噬的力量竟这么久还未消散,难怪涟姨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莫要心急,等确定了再动手。 本想着自己一个人就解决了李子翰,现下看来还未恢复的身子不足以将他收回伞中,岁宴不得已,只得朝着祈佑使了个眼色。 祈佑颔首,掌心捏出一团火焰,五指一松,那蓝色火焰朝着李子翰奔去,在他背后迅速蔓延开来。 一想到事情还没能得出一个结果,祈佑也不敢下死手,只能暂时先拖住他,另一只手又捏起了一个束缚咒。 只是这咒还没来得及念完,就被李子翰身上的黑气震住了。 火焰顺着李子翰的双臂蔓延,燎了谢氏的鬓角,李子翰见着自己心爱之人被误伤,顿时心中怒气大盛。 原本看起来偏孱弱的身型,在那一刻发生暴涨,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殆尽,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青灰色,五官也开始变得扭曲。 “你们不该伤她的,不该伤她……” 祈佑本就不是冲着谢氏去的,早在第一时间就灭了谢氏身上的火,被他这么质问了一番,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愧疚。 然而不等他做出什么,就看见李子翰朝着他奔来,挥舞着尖利的爪牙,大有将他撕碎的冲动。 祈佑立马提剑迎击,锋利的剑刃砍在他的手掌,像是切菜一般的轻松,直接将他的手指切断了三根,黑气从断口处涌出,一时蒙蔽了祈佑的眼。 李子翰捂着伤口哀嚎了一声,随后又抡圆了双臂再次迎击而上。 视觉上的阻隔让祈佑只能通过双耳来判断他的攻势,闭着眼长剑一挥,硬生生地砍下了李子翰的一只手。 岁宴在一旁,断断续续地念着束缚的咒法,只是还没来得及念完,就被李子翰察觉。 他放弃了眼前的祈佑,转而攻向一旁看起来满头大汗的岁宴。 手上还是试不出来力,岁宴大呵一声:“护!”只见纸伞快速飞来,挡在了她面前。 用纸糊的伞面瞬间化成了铜墙铁壁,将李子翰震退。 见着自己竟在两边都讨不到好,李子翰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再做打算。 趁着岁宴和祈佑二人一个被伞护住挡住了视线,一个被他的鬼气纠缠着看不清时,李子翰躬下身子抱起一旁的谢氏,三两步跨出了灵堂的门,然后迅速逃窜。 灵堂内,只留下被烧得焦黑的芸娘尸体,和一只被黑气笼罩的断臂。 * 祈佑下意识想要出去追他,却被岁宴叫住了。 “别追了,”岁宴单手撑着门框,大口呼吸了两下,“他逃不掉的。” 说完,她右手一握,空中瞬间出现了一层薄雾,迅速向四周蔓延,很快便将整个山头都笼罩了。 岁宴给整座山都设下了结界。 “那我们怎么办?”祈佑扶着她在一旁坐下。 给整座山下结界可比一个房间难多了,饶是岁宴都忍不住大喘气:“虽然、虽然不知道他是靠着什么办法给谢氏续命的,不过看着芸娘的样子,大抵是什么同生共死的术法,他既不愿意接受谢氏死了的事实,想必会去山下再找个人来给谢氏续命。” “他被你砍断了一只手,想到再抱着谢氏到处奔波也困难,必然会把谢氏安顿在一个地方。” “我已在这山上下了禁制,他是无论如何都跑不出去的,我们,我们寻得谢氏之后,守株待兔便是。” “谢氏、谢氏新丧,魂魄正是动荡不安的时候,我们,我们寻她着她的魂,定能找到她。” 最为要紧的是,她现在还需要时间来恢复,与其拖着这副身子同李子翰起争斗,还不如先养精蓄锐,等着反噬的力量退了再做打算。 不过这话说出来,倒是有损她的形象,她可不想在祈佑面前示弱。 祈佑点点头,看着她额间浸出的汗珠,从怀里掏出了手帕递给她,嘴上却说着另外的话:“嗯,那我们就找个地方等着吧,既然他怎么都跑不出去,那也不急于一时。” 远山紫的素绢手帕上面只简单用丝线绣了个平安结,岁宴接过的一瞬间,倏地闻到了一股皂角的清香,顺着鼻尖传入脑海。 那味道不冲,带着一丝清香,让岁宴混沌的灵台有了片刻清宁,但也只是这一瞬间的事,下一刻的她就好似脑子和嘴分了家,迷迷糊糊地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嗯,确实不急。” * 谢氏的魂是由祈佑来寻的,他坚持要让岁宴好好歇着。 剑尖划破天际,祈佑一声轻呵后,一道光芒自顶端飞出,朝着内宅的方向飞去。 那方向,应当是卧房。 长剑入鞘,祈佑转身看眼岁宴,又挠了挠头,嘴唇轻颤着像是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同李子翰正面撞上,岁宴倒是不急着去寻谢氏。 看祈佑不太自在的样子,她也是一时兴起,存了坏心不开口,只挑着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着听他能憋出什么话来。 祈佑被盯得又是一阵不自在,只好硬着头皮问:“姑娘,那我还要牵着你吗?” 他其实想问,还需要抱着她吗。 只是这话说出口,难免会让人觉得他轻浮,话到了嘴边,又变了个说辞。 看他窘迫的模样,岁宴噗嗤一声,没能忍住笑:“不用,走慢些便是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 祈佑点点头,耳尖又开始泛红,不知道是被自己羞的,还是因为她的笑恼的,只好手足无措地跟在她身后,想着若是她再晕倒,还能扶一把。 这般想着,一个没留神,下意识撞上了忽然停下步伐的岁宴。 只见她撑伞站在廊下,微风吹得她裙袂翻飞,那月白色在眼前放肆跳舞着,祈佑觉得自己似乎又闻到了那阵昙花的香气。 二人的目光在这夤夜相交。 祈佑听师傅说过,这个时辰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他捂着发烫的胸口,觉得师傅说的果然没错。 而后,那昙花勾唇一笑,像是成了精的夜魅般摄人心魄,祈佑只觉得恍惚间好像听见了她在说话。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岁宴。” 祈佑的脑袋有些昏胀,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嗯、岁宴……姑娘。” * 谢氏的尸首被好好地安置在了卧房内。 近距离这样看着,岁宴才发现,现如今的谢氏就连身形都消瘦了好几分,一袭寝衣松松垮垮地落在肩头,上面还有用手拢过的痕迹,想来是李子翰替她整理过。 岁宴心中只觉万分复杂。 等等,这痕迹…… 谢氏的衣服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到底是有些宽大了,岁宴的目光一下就落在了她脖子处的缝隙上,没错过那丝外溢的黑气。 第17节 她连忙上前挑开衣襟,在谢氏的右肩肩头,发现了一道半尺长伤痕。 看伤痕的样子,像是被谁的长指甲划破的一般,伤痕断断续续的。 同芸娘身上的一模一样。 只是,比芸娘的伤痕更深。 岁宴眉心一跳,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李子翰说他和谢氏青梅竹马的时候,谢氏是不是没有反驳过?”岁宴问。 祈佑侧着头回想了一番,点了点头。 “李子翰虽然有一定修为在身,可惑人心智这回事,到底是有些难度的。”岁宴一手撑着腮,陷入了思考。 祈佑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易瑾不是他的化名,而是另一个人?” 看到他竟是能跟上自己的思绪,岁宴上下打量着他:“嗯,我猜现在的这个易瑾,已经被人李代桃僵了。而真正的易瑾,确实是那个同谢氏青梅竹马的人。” “难道真正的易瑾,已经被李子翰杀掉了吗?”话刚说完,祈佑又摇了摇头否定自己,“不对,照着芸娘身上的怪事来说,或许易瑾也像她一样,被李子翰用什么特殊的办法残害,变成了非生非死的状态。” “难怪他会重写一本婚书,因为对他来说,只有以李子翰的名字同谢氏成亲,这婚事才算是成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测着,渐渐摸到了一些眉目。 岁宴抬头看了看卧房,想也没想地开始支使起了祈佑:“我一开始以为那婚书是谢氏藏在书房的,现在看来并不是。既然李子翰想要的是他自己的名字,自然是不乐意见到写有易瑾名字的婚书,定然是被谢氏藏起来了,你我二人分头去找吧。” 祈佑点点头,指着书桌的方向:“这边我来,你在衣柜里找找。” 毕竟是女子闺房,他一个男子,倒是不太好去触碰太过私密的东西。 * 婚书被谢氏放在了妆奁台子的底层。 岁宴看了眼婚书,打着响指唤出了那本无字的卷轴。 “这是……命簿?”祈佑还记得岁宴的话。 “嗯,名册只能看生死,而命簿则是看生平。我们先去易瑾的命簿里看看。”岁宴解释道。 第一次见到命簿的时候祈佑担忧岁宴受伤,没来得及细细打量,现在看着卷轴浑身泛起的金光,就知道这法宝定然不是什么凡品。 “岁宴姑娘的本事,倒是比我想象的大多了。” 被他这么一夸,岁宴挑了挑眉,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自然是有本事的。” 说完,她朝着祈佑伸出了右手。 祈佑不解。 岁宴同他解释:“命簿毕竟能看清别人的一生,当是极为隐私的东西,就算我是……也只能用来看死人。而易瑾非生非死,若是进入了他的命簿,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保险起见,你我二人还是牢牢抓住为好。” 祈佑顿时有几分紧张,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覆在了岁宴的掌心之上。 岁宴神色一凛,她不知道易瑾的的死亡时间,就只好通过婚书上的信息,来确定自己不会走错地方。 卷轴上金光泛起,岁宴歪着头,看向对方的眼,轻声嘱咐。 “握紧我。” 作者有话说: 不容易啊不容易 16章了,祈佑终于知道了老婆的名字,真的太不容易了!! 第17章 一阵眩晕之后,岁宴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落在了一处宅子面前。 岁宴站在正中间,看了看左右的院墙,发现宅子占地很大,当是个富贵人家的府邸。 抬头看着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易府”二字,岁宴不禁感叹,这次命簿倒是省事,直接给她扔到了该扔的地方。 岁宴是命簿的主人,在这里别人瞧不见她,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穿梭于各处。 不过她倒是没有着急,拽着祈佑先看了一眼巷子口的告示牌。 许是昨日下了大雨,牌子上的告示被雨水重刷过后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不清,岁宴凑近了,才看清告示上还有落款,隐约写着天盛三十三年的字眼。 她掐指一算,这个时间,当时易瑾出生的时候。 轻车熟路地穿过了易府的大门,整个前厅里寂静无声,一直走到后院,才呈现出一片忙乱的样子。 祈佑眼睁睁看着一个端着水盆的奴仆从他面前经过,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避,脚还来不及收回,就看见那奴仆从他的右腿中间穿过,不由得瞪大了眼。 岁宴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发出了吃吃的笑。 祈佑有些窘迫,转过身子不去看她,但手心还被她拽着,顿时更感觉浑身发热。 但又唯恐自己掌心出了汗沾湿了岁宴的手,祈佑只得抿着唇在心底暗自同自己较真。 岁宴笑够了,指着前头的院子,同他说:“看样子,这是易瑾母亲生产的时候。”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婆子从院子里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站在门口慌乱地--------------/依一y?华/大喊:“不行了!不行了!快点去叫大夫来啊!” 岁宴猜测,这易府的主人家不是富商就是有地位的人,总归不是花不起钱的。像这种有钱人家,若是家中有妇人生产,一般都是会请好几个接生婆在旁边候着的。 如果需要请大夫来,那通常都说明,这场生产之事,不太顺利。 岁宴本想进屋内看看,但是想着祈佑是她带进来的,若是把他丢在这里,万一之后在命簿里出了岔子,会有什么后果她也说不准。 可毕竟易夫人还在生产,带着祈佑这个外人进去,不太方便。 这般想了想,岁宴只得作罢,在一旁寻了颗大树靠着,慢慢等待。 等了没多久,大夫被两个强壮的奴仆架着匆忙赶来,都来不及喝口水喘喘气,又被那婆子迎进了内室。 不过他,只进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摇着头出来了。 “大夫,大夫,你再看看我家夫人吧!再救救她!”那婆子拖着大夫的手哀求道。 那白须医者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意救啊,只是这……唉……” 婆子急得双手直拍大腿,像是只无头苍蝇一般,在门口乱窜。 屋内传来一阵虚弱却坚定的女子声音:“大夫、还请大夫帮我扎一针……帮我吊两口气。” 那大夫闻言,瞪大了眼睛:“不行啊,这可万万不行的啊!” “大夫、大夫放心,这针是我、我让扎的……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若是、若是出了什么事,定然是不会怪罪大夫的。” 那大夫在门口犹豫徘徊,不知该如何是好。 妇人生产本就是鬼门关,难产而亡的大有人在。 可若是那女子明显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日后主人家再怪罪起来…… 屋内的女子似是有些受不住了,强撑着再次哀求:“求求大夫,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嗓音带着几分凄厉,像是在用什么东西抓着人的心肝儿,大夫于心不忍,又提着箱子进了屋。 后来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岁宴才听见了屋内传来了孱弱的婴儿哭喊声。 易瑾出生了。 * 易家是当地的经商大户,易老爷平日里都需要天南地北地跑,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多,这才没能在妻子生产的时候在一旁陪着。 可谁料这趟生意跑完回来,妻子没了,只剩下了一个哭起来像是小猫仔的儿子。 看着他那瘦弱的小身板,让易老爷忍不住皱眉,他这儿子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易老爷的担忧不无道理,易瑾从一出生开始,就时常生病,有时候是吹了风就得咳上好几日,有时候不小心沾了几滴雨,就得在床上躺个好几天。 别说以后走南闯北做生意了,就连寻常孩子们那般跑闹,对他来说都有些吃力。 渐渐地,易老爷对这个克死了妻子,又没本事继承家业的儿子,愈发不喜欢了。 易瑾长到五岁的时候,隔壁的空院子里搬来了一户人家。 易老爷派人去打听了,是堰东新上任的父母官谢大人,将宅子租了下来。 谢家人丁单薄,搬家的时候只有两个负责出力的奴仆,还有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婆子,带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后来,易瑾知道,那小姑娘的名字唤作谢婉,是谢大人的独生女儿。 谢婉和易瑾一样,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还在襁褓中就没了娘,也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因着谢婉需要静养,谢大人便没有在人来人往的衙门里安家,而是选择租了个宅子,这才同易家做上了邻居。 巷子里的孩子们都不喜欢跟易瑾和谢婉玩耍,只因这两人,一个家中有钱,一个家中有权,又都是跑不得跳不得的身子,他们都怕玩闹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给自家惹来麻烦。 谢婉和易瑾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相互搀扶着,一直长到了八岁。 * 这一年,易老爷的生意出了点难事,被人坑了银钱,又苦于对方同官场上有些交集,拿对方没有办法。 当他回家看着自家儿子在翻着劳什子的医书时,正想斥责他两句给人看病都是下等人的活计,却被他身后坐着的那个正在练字的小姑娘吸引了目光。 易老爷对这个看不太顺眼的儿子,多留了几分意。 第二日,他就带着厚礼上了谢家的大门。 谢大人对于这门亲事,起先是不太赞同的。 他住的近,平日里易老爷对易瑾不管不问的态度是看在眼里,也颇为这个苦命的孩子感到可惜,对于易老爷这种别有所图才摆出一副慈父样子的嘴脸极为不屑。 可他也知道,这孩子是个好孩子。 这个年纪的男孩不是喜欢爬树就是喜欢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满巷子的乱跑,撞了人也不知道道歉,谢大人好几次回家的时候都差点摔个屁股墩儿。 可易瑾同他们不一样,易瑾从小就喜欢看书,读书人出生的谢老爷提起他来也是赞赏有加,还对他说自己书房内的藏书多,若是有喜欢的,尽管来取就是。 有一日谢大人衙门中无事,下值得早,竟在书房内看见小小年纪的易瑾正在翻看着一本晦涩难懂的医书,遇见了不认识的字就用笔记下来,等着哪日再去向旁的人请教。 谢大人将坐在椅子上脚都够不着地的易瑾抱在膝上,轻声问他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 第18节 易瑾的嗓音还没脱去稚气,小小年纪却总爱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小声说着以后想当个大夫。 谢大人问他为何,他说:“以后长大了,我想给我和婉儿妹妹治病,这样我们两个人,就都能和巷子里的伙伴们一起玩官兵捉强盗了。” “我不仅要医我和婉儿妹妹,还想医更多更多的人,特别是那种,没有钱治病的。” 说到这里,易瑾四下打量着,蹑手蹑脚地凑到了谢大人的耳边,说:“谢伯伯,我跟你讲,我家里很有钱的,我以后给人治病,可以不收钱。” 谢大人生平最大的志愿就是当个好官,解一方百姓之难,看着易瑾小小年纪就能有这般志向,忍不住摸了摸易瑾的头,连着夸赞了几句好孩子。 一想到自家女儿平日里提起易瑾是总是眉眼弯弯的像是天上弦月,谢大人就觉得,这亲,也不是不能结。 只不过,他让易老爷把那些厚礼原封原样地搬了回去,只说择个吉日,就让两家的孩子正式定个娃娃亲。 等到两人年岁够了,就成亲。 * 一开始易瑾和谢婉还不知道娃娃亲是什么意思,后来年岁渐渐大了,对一些事也开始有了了解。 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从一开始的坦荡,也渐渐变得开始会害羞,会脸红。 谢婉喜欢吃巷子口的那家糯米团子,可谢大人总是说那不好消化,易瑾常常偷摸着买给她,不过一次也不能吃得多了,一个就够了。 易瑾从未在家过过生辰,谢婉每年都会在前一日硬撑着双眼熬到子时,亲手做上一碗长寿面,在对他说上第一句生辰快乐。 好在两人定了娃娃亲之后,易老爷对这个儿子也开始有了几分关照,毕竟他还指着往后同堰东的父母官当个亲家,做生意的时候也好有几分便利。 于是,他在外头的时候,也开始留意一些滋补身子的药材和方子,又托人从各处搜罗偏方,两个孩子的身子也被这些如流水一般花出去的真金白银给补得康健了不少。 瞧着儿子不再像前几年那般走两步就喘了,易老爷的一些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嘴上说着男子当去外头多看多闯荡,心里打着让儿子学着做生意的盘算,带着易瑾去了隔壁的县城。 易老爷这趟跑的是野兽皮子的生意。 天气渐渐转凉,这厚实的皮料子是最好卖的,一趟跑下来,他能赚得个盆满钵满。 可到底是他太高估易瑾的身子了,那山路陡峭难走不说,昼夜的温差也大,易瑾还没爬到半山腰,就已经喘得不行了。 易老爷无法,只得让他在原地等着,等自己做完了生意再带他一起回去。 岁宴跟祈佑,也就只能跟易瑾一样,坐在山间的岩石上,一会儿看看树,一会儿望望天。 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易瑾被树下的一株草药吸引了目光,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拨弄着泥土,没能注意到身后传来的窸窣声响。 岁宴还以为是易瑾他爹回来了,转过身子一看,却发现了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从树后一闪而过。 她晃了晃手,同祈佑相视一望,两个人朝着树后的方向走去。 可是刚迈出半步,就感觉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的晃动,目光所及之处,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外面用力撕扯着,最开始是一道裂缝,然后开始大片大片地往下剥落。 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岁宴看到的除了地坼天崩,还有祈佑的手。 那只已经冒起了青筋,却依旧没有松开的手。 这一年,易瑾十五岁。 第18章 这阵混沌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等岁宴再有意识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处在一片虚无当中,上碰不到天,下摸不到地。 双眼沉重得像是几千斤的石头,手脚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了,就连呼吸也得费上好大的气力,整个人就像是一艘飘荡在大海中的孤舟,只能随着看不见的波浪上下起伏着。 这样的失控感觉让岁宴觉得躁郁,却又因为浑身上下都不得动弹而感到无力。 “岁宴姑娘,岁宴姑娘……” 倏地,岁宴感觉到了一股暖意正从右手的掌心传来,像是点燃了她浑身的血液一般,那股暖意开始在周身游走。 渐渐地,岁宴感觉自己的神志归了位,身体也重新开始受自己的掌控。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岁宴发现自己瘫坐在易府卧房的地上,旁边蹲着一个一脸担忧的祈佑。 “太好了,岁宴姑娘你终于醒了,”祈佑松了口气,扬起二人交握的手,“还是岁宴姑娘有先见之明,刚才若不是你拉着我,我可能就掉下山崖了。” 掉下山崖? 她们难道不是在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的地方吗? 为什么祈佑和她看见的东西,竟然不一样? 难道,是因为易瑾的命簿有些奇怪,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混乱吗? 岁宴看着二人的手若有所思,祈佑不知她的想法,后知后觉地感悟到兴许是自己唐突了,忙不迭地松开了手。 “岁宴姑娘……抱歉。” 明明是为了防止祈佑走散才提出握着手的,没想到最后竟是救了岁宴一命。 这让岁宴心中多了几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她有些懊恼自己连个凡人都比不过,竟被自己的命簿给魇住了;又有些庆幸,在她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有个人能拉住她的手。 * 岁宴被自己的心中所想吓了一跳,直觉告诉她一定是今日太累了,才会产生这种荒唐的想法。 她可是鬼界的典狱,怎么可能会依靠别人,还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呆蠢的普通人。 “再去李子翰的命簿里看看吧,”岁宴冷声道,“等看完,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祈佑有些犹豫。 第一次同岁宴进入李三郎的命簿时,岁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可刚刚,她实打实地昏迷了一阵,即便他对命簿一无所知,但也能看得出来今日岁宴的力量用得有些勉强。 岁宴看他神色有些犹豫,还以为他是被刚刚山崩地裂的场面给吓得怕了,说:“你要是怕了的话,就在这等着我吧。” 反正在命簿里时间过得快,即便是她要看完李子翰的一生,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然而祈佑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退缩,念了个诀唤出了二人脚踝上的麻绳,从一端斩断,留下只能让她二人肩并着肩的长度,又念上了好几个咒术将其变得牢固。 “好了,这下,我们就不会再走散了。” * 岁宴打开名册,发现李子翰的生卒年月写得清清楚楚,料想这次在命簿里应当不会再发生那种蹊跷的事情了。 “李子翰,塆西人士,生于承安十年三月,卒于承安三十一年十月。”岁宴朱唇轻启。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岁宴发现她们正处在一处宅院的后门,而门口站着两个年轻人。 “这个月的月钱就是这么多了,你可得好好收好了。”一个蓝衣奴仆打扮的男子站在台阶之上,正在同面前的灰袍男子说话,“我们家老爷说了,你的字儿写得好,多赏你些。” 灰袍男子接过银钱,又小心地从中数出几个铜板,递给他:“前些日子劳烦小哥帮我送信了。” 那奴仆高兴收下钱,兴许是觉得拿人手短,又忍不住劝说了两句:“李家小哥,要我说,你和我家小姐那事儿……还是算了吧。” “说到底,咱们这种人是什么身份?我家小姐又是什么身份?我听小姐身边的翠儿说,小姐光是一盒胭脂,就得花掉咱们好几个月的月钱呢。” 他四下张望着,确定周围没有旁的人,凑近了小声低语:“况且,我听人说,我家老爷最近在为上头派下来查盐税那位大人的事儿头疼呢……还派人去问了问这位大人家中内宅的情况。家中好些人都在传,说不定那位啊,就是咱们林家的姑爷呢。” 灰袍男子,也就是李子翰,顿时脸色变得煞白,捏住蓝衣奴仆的双肩不停地晃悠着:“当真?” “我……我也不知道,”见到平日里文绉绉的李子翰忽然像是变了一副面孔,那奴仆唯恐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摆手,“我都是听人说的。” 李子翰像是丢了魂儿一般,眸子里都失去了光,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才终于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是李某唐突了,还请小哥不要见怪。” “过些日子,还得再麻烦小哥帮我送个信了。”李子翰又扯出几个铜板,塞进了他手中,然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那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唉,这一个靠帮人写字为生的穷书生,爱上了有钱人家的娇小姐,这算什么事儿嘛。” * 李子翰决定带着谢婉私奔的那晚,天色有些阴沉。 不对,这个时候的她不是谢婉,而是塆西第一盐商林家的嫡长女,林玉婉。 李子翰趁着月黑风高,谎称自己的东西白日里落在了宅子,骗得那对他眼熟的门房替他开了门。 “老伯,你先去睡吧,我拿到东西就出来,自是会帮你把门关好的。”李子翰体贴地同那门房说道。 林家上下的奴仆都知道这个每隔几日就来帮忙誊写的年轻人是个做事细致的人,那门房也并未生疑,放了人进来之后,又将门浅浅栓上,回了自己的屋子。 李子翰蹑手蹑脚地摸进了林家的后院,在那儿见到了一个在原地来回打着转的影子。 “婉儿!”李子翰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上前就是一把抱住,“我来了!” 林玉婉将头闷在他怀中,说话的语气忍不住发抖:“我借口说有些饿,把翠儿支到小厨房里替我做宵夜去了,我们趁现在快些走吧。” 李子翰点点头,带着林玉婉沿路返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李子翰开后门的时候手脚有些哆嗦,一不小心发出了声响。 听见门房起床的声响,他连忙压低了声音解释:“老伯,是我。” “我寻到东西了,这就走,不劳烦你再跑一趟了,我帮您把门带上就是。” 林玉婉有些害怕,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瑟缩着身子往李子翰的怀里躲。 李子翰也心中一紧,将林玉婉紧紧揽住,屏住气观察门房的动静。 “嗐,你这孩子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你出了门,我不还是要起来把门关上吗?”门房笑着调侃了两句,紧接着屋里传来了脚步声。 李子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紧张,以至于连最简单的常识都忘了——他出了门之后,又如何能从外面,把门关上呢。 随着门房的脚步越来越近,本就只有一个私奔的念头而不知该从何做起的李子翰愈发慌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着林玉婉的手就开始往外跑。 门房一开门,就见着两道影子从面前一晃而过,带出的风乱了他的步伐,一个没留神就摔倒在地,脑袋与门板相撞,立马昏了过去。 林玉婉停下脚步下意识回头一望,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就被李子翰拖着继续往外跑。 “他没事的,我们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只要能跑出去,我们就自由了。” 林玉婉咬着唇,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宅院,而后再也没有回头。 * 李子翰带着林玉婉回到了自己的茅草屋里,两人都来不及歇脚喝口水,带上行囊马不停蹄地往后山走去。 第19节 他家本就在偏远的郊外,只要翻过这座山,就属于另一个地界了。 这一路上李子翰都想过了,等到了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他就去找个文书先生的活计,一边赚些钱过日子,一边勤学苦读去考科举。只要他们二人齐心协力熬过开始的那段苦日子,一切都会变好的。 这般想着,他顿时觉得充满了气力,看向了一侧的林玉婉。 “婉儿,我们……” 原本他还想着同林玉婉一道展望未来,却在看见了林玉婉惨白双唇的那一刹,止住了话头。 林家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吃着官家饭的老爷都要对林家人礼让三分,而身为嫡系女的林玉婉,更是自小都被娇养着长大。 李子翰到现在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林玉婉的场面。 那是他刚刚去林府的时候,他在书房里誊抄完了文书,下人带着他正准备出府,路过后院的时候恰好看见由被好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的林玉婉,像是众星拱月。 有人替她撑伞,有人帮她摇扇,前前后后跟着的奴仆都只为她一个人忙活,看起来好不热闹。 而现在,她正一瘸一拐地同自己走在这崎岖的山路上。泥土不长眼,弄脏了她的鞋,还想要顺着裙摆往上爬。 李子翰看着她脚下的脏污,突然觉得那有几分像自己。 第19章 夜已深,整个山上就连白日里聒噪的鸟叫声都听不见。 只有脚下的枯枝残叶被披着月光赶路的人踩碎的声音。 林玉婉自幼娇养,从未走过这样的路,脚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燎泡,一脚踩在碎石上硌得生疼。 就连双臂上,也被肆意生长的枝条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看着她的步伐愈来愈慢,李子翰很是心疼。 “婉儿,我们先歇歇吧。”他说,“后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别累坏了。” 林玉婉摇了摇头,道:“不行……我们得快些,不然会被追上的。” 门房之前见过李子翰入林府,想必等林家人发现之后,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的。 一想到自己可以离开那个牢笼般的宅子,林玉婉顿时又觉得多了几分气力,借着一旁古树的力,又往前挪了几步。 还不忘回头看了看李子翰,催促道::“翰郎,快呀。” 李子翰抿了抿唇,看向她一瘸一拐的身影,闷声答道:“嗯,就来。” * 李子翰平日里又要勤学苦读,又要想办法谋生,这后山倒是鲜少踏足,只是偶尔听村里的走货郎说过沿着山道一直走就行了。 只是现下仅靠着一轮弯月认路,李子翰一时也摸不准方向,兜兜转转竟走到了悬崖处。 前路未卜的阴郁还笼罩在他心头,现下又走进了死胡同,李子翰顿感心中像是被石头压着一般,让他喘不过气。 正当他打算拉着林玉婉原路返回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阵人声,林子里影影绰绰透出火把的光,正在朝着他们的方向逼近。 “在这!小姐在这!” 不等李子翰细细分辨,几个奴仆打扮的男子瞬间涌上前,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李子翰借着对方的火,认出他们是林府的人。 本以为林府的人还要等上一段时日才会有所发现,谁曾想,竟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李子翰深吸一口气,暗道了一句时运不济。 * “老爷!我找到小姐啦!”为首的男子似是在邀功,“果然就是姓李的这小子将小姐拐跑了,福伯说的没错!” 福伯,就是林家的门房,那个被李子翰撞得磕了头的人。 想必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发现了不对劲,林家的人弄醒了福伯才得知了林玉婉的下落。 比起林家这群看家护院的壮汉,李子翰一个文弱书生,带了个不擅长途跋涉的富家女,脚程自然是快不到哪里去的。 看着对面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李子翰将林玉婉护在了身后。 伴着那人的呼喊声,对面人群往两侧避让,而后一个富贵打扮的男子走了出来。 那男子先是踹了先前喊话的人一脚,语气极为不满:“嚷嚷什么?嚷嚷什么?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林家的小姐跟人跑了?” 话是对着奴仆说的,但眼神却在李子翰的身上逡巡。 李子翰下意识地握紧了身后之人的手。 男子将李子翰的动作尽收眼底,而后极为不屑地轻笑了两声,越过他直接同林玉婉对话。 “婉儿,脾气也闹够了吧?该回去了。” 林玉婉往李子翰身后一躲,探出个脑袋,梗着脖子同男子喊道:“爹,我不回去。” “我是不会跟你回去,嫁给那个什么大人的。” 说完,她又缩回了李子翰的背后,像只受了惊的小兽一样,只露出两个眼睛打量着对面的人。 男子,也就是林玉婉的爹,林家如今当家的大老爷林崖,将手中的拐杖重重一杵,疾言厉色地呵斥道:“不嫁?你想也别想!” 许是觉得当着众奴仆的面这样不太好,林崖又刻意软了调子劝说:“爹都让人打听好了,张大人虽然年纪比你大了些许,但好在洁身自好。嫡妻前两年过世之后,府中主母的位置空悬至今,后宅里又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 “爹是仔细盘算过的,为了你往后的幸福,才腆着老脸同张大人提的这桩婚事。” 林玉婉身子有些发抖,朝着他喊道:“你不是!你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为了掩盖你偷做假账逃避盐税的事!” 听了她的话,林崖面色一凛:“婉儿,你怎可说出如此的胡话!竟为了一个外头的人,如此胡诌!你可知道这落到旁人耳中,是要掉脑袋的事!” 他思前想后,让那些奴仆又往后退了几步,似是做出大方让步:“婉儿,是不是爹带这么多人来吓着你了?我让他们都走,你跟爹回去,好不好?” 林玉婉摇了摇头:“不!除非您答应,让我和翰郎在一起。” 李子翰也跟着出了声,语气坚定决绝:“林老爷,我是真心喜欢婉儿的,请您……成全我们。” “我以后,一定会用一辈子来对婉儿好的。” “呵……一辈子,”林崖嘲弄地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满是讥讽,“你才多大,你跟我说一辈子?” “李子翰,我怜你家中父母双亡走投无路,本着惜才的心思才聘了你来我府中当个文书先生的,我林某人自诩待你不薄,可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 “对我的女儿起了觊觎之心不说,还哄骗着她同你私奔?” “我林某人没你书读得多,但是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一口一个真心喜欢婉儿,就是用的这样的真心吗?” 李子翰被他的一声声反诘问地哑口无言,满腹诗书竟找不出一句话来驳回去,只得抿着唇低头一言不发。 “我是心甘情愿跟他走的。”林玉婉觉察到李子翰的低落,以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试图用自己的双手来温暖他。 林崖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蓦地笑出了声。 那阵笑,惊醒了树上栖息着的鸟儿,惹得它们挥动着翅膀四处逃窜,只留下了几声扯着嗓子发出的嘶喊声。 等笑够了,林崖拄着拐杖走到了二人的身旁,伸手拉着林玉婉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硬生生地掰开,然后拽着她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盯着李子翰。 林玉婉挣扎着想要逃脱他的禁锢,却怎么也挣不脱。 “李子翰,你该知道的,先不论你今日能不能从我林家这么多奴仆的眼皮子低下将我的女儿带走,我只问你一句,你带婉儿翻过这座山之后,又该如何养活我的女儿呢?” “你可知婉儿从小到大吃的是什么?穿的又是什么?一个月银钱花费几何?贴身伺候着的奴仆又有几个?” “还是说你打算,就带着我女儿跟你过那种苦日子?”林崖扬了扬下巴,用眼神示意李子翰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长衫,“那种一个铜钱掰成两个花的日子?” 李子翰被他看得浑身像是在被针扎一样,满是不自在,嚅嗫着替自己申辩:“我……我一定会考取功名的。” 林崖讥笑两声:“功名?” “你前脚下了山,我后脚就能去衙门报官,就说你拐走了我女儿,你觉得这样你还有资格取科考吗?” 李子翰闻言,浑身一抖,瞪大了双眼看着林崖。 那样子,就好似林崖是山林间最凶猛的野兽,只需要爪子轻轻一动,就能将他撕得个稀碎。 李子翰苦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可若是连参加科考的机会都没了,那他读书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般想着,李子翰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林玉婉不敢想象,不到一刻钟之前还说这要对她好的人,怎么会第一个松开她的手。 “翰郎……”她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翰郎你怎么了?你不是说过,等翻过这座山,我们……” 李子翰垂下头,不敢看她噙着泪的眼:“我……”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落在林家父女二人的眼中,有人欢喜有人愁。 “看吧婉儿,爹就说过,你年纪还小,不如爹看人看得准。”林崖一副过来人的做派,“还是听爹的话,跟爹回去吧。” 说完,他拉着林玉婉的手,转身就要走。 李子翰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一边是功名,一边是心爱的女子,两相拉扯着似乎要把他劈成两半才甘愿。 但当他见着林崖带着林玉婉要走时,身子还是率先做出了反应,连忙伸手一拉。 那些在他脑子里盘桓着不愿离去的难以抉择,在那一瞬间都化作了他控制不住的力道,竟硬生生地将林家父女二人拉拽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林崖本还沾沾自喜着自己三两句就成了事,一时间也没想过李子翰还有后招,没防备地被拖到了悬崖边上。 细小的石子从崖边滚落,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让他憋了一晚上的怒气冲破了头顶,忍不住动手同李子翰推搡起来。 而那头的李子翰也带着气,像是要通过这场拳脚功夫发泄什么。 两个人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富商老爷,瞬间毫无章法地扭打起来。 而林玉婉被他们夹在中间不知所措,不知是该劝说谁才好。 林家的奴仆们远远看着那扭成一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觉得自己拿着林家的月钱,当出手护住自家的老爷,却又因为林崖之前的吩咐而不敢贸然靠近。 他们在远处踌躇着,忽的看见了三人中更瘦弱的那个身影也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整个人就这么直愣愣地跌落山崖。 原地只留下了两道撕心裂肺的呼喊。 “婉儿——” “婉儿——” 作者有话说: 第20节 最近有点忙,不出意外的话下次更新在周四晚上! 这章是前世的剧情不会很长下章就能看见男女主啦 第20章 李子翰被愤怒的林家人扭送至了大牢,负责审理此事的官员见着林崖一脸的愤怒,本着在他面前邀功的心态,给李子翰按了个残害人命的重罪,判了他问斩。 不过伤心欲绝的李子翰到底是没能撑到刑场,承安三十一年十月,他因一场风寒,死在了牢里。 牢里有知道内情的狱卒于心不忍,替他掩上了双眼。 只是他那紧紧攥着什么的手,却怎么也打不开。 * “看来李子翰死后没能放下这件事,一直在人世间徘徊游荡,来到了百年后的现在。”岁宴拉开卧房内的椅凳,一手撑在桌面上,指尖一下下点着。 祈佑在一旁抱剑而立,顺着她的话往下捋:“然后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占了易瑾的身子,成为了现在这个易瑾,跟投胎成为谢婉的林玉婉结为夫妇。” “可谢婉的身子不好,两个人婚后没多久,谢婉就开始出了问题,想来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的李子翰是定然不会愿意的。” 岁宴点点头:“所以他又起了同样的心思,这次是想要替谢婉……续命?” 不经意之间蹦出的这个词,让两个人皆是一愣,顿时觉得寒从脚起。 这世间,真的有能够给将死之人续命的法子吗?李子翰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是他自己这百年来琢磨出来的,还说有人或者鬼教给他的? 祈佑看了眼谢婉的尸体,摇了摇头:“不对,应该不是续命。” “谢氏突然暴毙,是在芸娘死后发生的。如果说是续命的话,为何谢氏会因为芸娘而死?那样子,倒像是谢氏和芸娘二人命运相连,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岁宴双瞳微睁,脑子里闪过了谢婉和芸娘肩上共同出现过的那道伤疤。 祈佑沉浸在自己的推论中,没有注意到岁宴的不对劲。 “看样子,之前那位何俪娘,也是被李子翰用了这种招数夺走了性命。之前那位徐伯对何俪娘图谋不轨,想必她死后也不愿再回到这个宅子里来。而芸娘则是一直对易氏夫妻二人心怀感恩,这才在山头里一直徘徊,然后被我们撞见了。” “方才李子翰在灵堂内大声吵嚷着成功了…是否就意味着,他这个术法是从别人哪里学来的?甚至可能说,他是偷学的?所以才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 听到他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岁宴并没有感到高兴,反倒是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若是真有这种丧尽天良的法子,被别有用心之人知晓了,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外头的天渐渐发亮,却依旧让人看不见光明。 * 折腾了这么久,岁宴长舒了一口气,暗道了一声幸好今日这身体还算争气,至少今日没有犯困。 她重复地将五指握紧又松开,眉头紧蹙地感受着,那股钻心的疼倒是没有了,只是四肢还是稍显无力,有一种钝感。 岁宴心里,这反噬的持续时间,也太久了吧。 祈佑看她面色不悦,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薄纱略带凌乱地半遮半掩着手腕处,露出一半的莹白细腻,倒是更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意味。 他想起了挂在剑柄上的那个玉佩,听人说那是上好的玉石雕刻而成的,在日光下看,甚至还能看见里头似是有水光流动,那水色看起来,就像是宫里头出来的东西。 祈佑没有进过宫,也不知道宫里头的东西该是什么样。 只是现在,他竟觉得若是这玉石被制成了镯子带在她手腕上,指不定分不走半点光辉。 * “也不知那李子翰何时会来,姑娘若还是疼得厉害,不若先歇会儿。”祈佑说。 岁宴努了努嘴示意他看向床上的谢氏,问:“躺在她旁边歇吗?” 毕竟常年同尸、鬼打交道,岁宴倒不是觉得和死人躺在一起晦气,只是一想到这床上曾经躺过一个残忍断了两个女子命树的凶鬼,她就觉得有些膈应。 祈佑愣了一愣,目光在房内扫了一圈,没有发现可以让她依靠的东西。 他垂着头,有些拘束地站在岁宴身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看着他的背影,岁宴不解,尾音轻翘着问了一声:“嗯?” “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靠着我。” 祈佑的声音越到后头越发虚,最后两个字还是岁宴等到他话音落了自己咂摸出来的。 她坐在没有椅背的凳子上,抬头看了眼祈佑,心思飘到了九霄云外。 听闻人世间女子使用的胭脂明明都是红色,却有不同的叫法。 也不知道祈佑的这耳尖,该叫做什么红。 * 李子翰在山间横冲直撞苦寻不得出路,渐渐也明白了是岁宴和祈佑两个人搞的鬼。 一想到谢婉的尸体还在家中,李子翰唯恐那二人下毒手,忙不迭地折返回了家。 只是当他刚一推门而入,就被从天而降的束缚打了个猝不及防,只得用手顶着,一脸愤怒地望着对面那并肩而立的二人。 现在的李子翰早已控制不住浑身的鬼气,早在他进了宅子大门的时候,岁宴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他自投罗网了。 “跑了这么许久,可累了?”岁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们先好好坐下来聊聊?” 李子翰用眼神示意着身上那不断往下压的禁制,冷哼了一声:“这是坐下来好好聊聊?” 似是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岁宴用手指了指自己和祈佑:“我和他,才是我们。” “芸娘家中没了亲人,倒是缺了个帮她守灵的,”岁宴骤然抬腿,往李子翰的腿弯猛地一踢,“我看你倒是正合适。” 李子翰的双膝往地上重重一磕,发出沉闷的声响。 岁宴坐在椅子上,斜眼看他:“我们一件事一件事慢慢来,先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强占了易瑾的身子?” “呵,什么叫占了他的身子,明明是他占了我的人生才对。” “富贵人家的独子,从小就不用为生计发愁,明明有那么好的家世却偏生对经商不感兴趣,要去做劳什子的大夫,真是天真的可笑。”李子明满是不屑,“就凭他能分辨几株破草药的本事,该如何让婉儿过上富足的生活?” “我不过是让一切回归正轨罢了,易瑾该谢谢我才是。” 他这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像是当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处。 岁宴忽的觉得,他许是被这百年来的日子折磨得有些疯魔了。 当初林崖看不起他穷酸书生的身份,强行要拆散他和林玉婉,这才造就了上辈子他们不幸的结果。 而这辈子,当李子翰看到林玉婉身边多了个家世比他好了不知道多少的易瑾,长时间的自卑与愧疚将他的神志变得扭曲,久而久之,便生出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那你又是用的什么法子,才让旁人都觉得你就是易瑾?”岁宴又抛出第二个问题。 不过这次,李子翰倒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岁宴浅笑一声,对付这样的硬骨头,她可不是第一次。 只见她五指紧握,那本来用来束缚李子翰的红光陡然收缩,将李子翰牢牢困住,只能蜷缩着身子瘫倒在地。 “我既有本事能捉得住你,那自然也多得是本事能治你。若是不想受这等皮肉之苦,我劝你还是不要想着瞒我什么。” 李子翰满脸痛苦,却依旧咬着唇一言不发。 见对他用刑没有效果,岁宴决定换了个方式,举起伞佯装要对谢氏下手。 “既然你不怕疼,那我就换个法子吧!” 祈佑本能伸手去拦,却在看见岁宴的眼神后瞬间会意,明白她这是为了拿捏李子翰,默默收回了手。 甚至还抽出剑抵在李子翰脖子上,一副要阻止他去救谢氏的模样。 李子翰前有利剑,后有罗网,一时间进退两难。 “住手!你们住手!有什么冲着我来就行了!婉儿她什么都不知道!”李子翰大喊。 岁宴勾唇一笑,道:“哦?刚刚不是还嘴硬吗?现在怎么想通要说了?” 她又折回凳边坐下,眼神示意祈佑收回剑,撑着腮看着李子翰,挑挑眉示意他开口。 “我死后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一直在人间游荡,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只能漫无目的地到处走……” 他说话的语气慢吞吞的,还有些啰嗦,岁宴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飘到一个墓地,那天晚上很黑……” 岁宴忍住想要破口大骂的心思,只想问问他哪天晚上不黑。 可是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眼前的李子翰忽而身形暴涨,黑气在他周身萦绕,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有几股甚至直冲冲地朝着岁宴而来。 岁宴和祈佑立马抽出武器来抵挡。 而李子翰则是趁着他们二人分神的功夫,挣脱了岁宴的禁制,挥着比之前更为锋利的利爪朝着岁宴奔来。 若是在平时,这样的突袭对于岁宴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现在她的四肢有些迟钝,来不及躲闪,被李子翰一击而中,左肩上留下了四道撕裂的伤痕。 伤口不深,因着隐隐冒出黑气,看起来也有几分骇人。 “岁宴姑娘!”祈佑大喊一声,剑刃刺穿了李子翰的后背。 可李子翰竟像是不知疼痛一般,只懊恼着方才的攻击并没能取走岁宴的性命,只得又抬起了手想要再给岁宴来上一击。 祈佑在旁有些着急,忙不迭地唤出了一团纯净的火,打算抛向李子翰。 “别下杀手!”岁宴立马喊道,“还有事没弄清楚。” 若说方才的李子翰还有几分书生气,那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神智未开的兽类,一举一动只能循着本能来。 岁宴知道,他现在已经完全被执念给侵蚀了。 这样的鬼通常会激发出超越自己承受范围之外的能力,岁宴怕他还没来得及将事情交代清楚,就被执念吞了个一干二净。 “祈佑,你控住他!”岁宴吩咐道,“我有办法。” 祈佑听到她的话,想也没想地就冲了出去,一个弯腰躲过了李子翰的攻击,剑刃划破了他的膝盖骨。 就在此时,岁宴沉了沉声,声音变得缥缈。 “谢婉喜欢的,到底是从前的那个易瑾,还是你李子翰?” 第21节 第21章 李子翰一介魂灵能在世间游荡这么久,靠的就是一股执念。 而岁宴的这声质问,无疑是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他的动作骤停,停在原地,单手扶额,似是极为痛苦地重复着岁宴的话。 “婉儿喜欢的,是易瑾,还是我?” 随着他对自己的质疑,他周身的黑气更加紊乱,毫无规律地四处冲撞。 不仅是朝着岁宴和祈佑的方向来,更是连自己都不放过。 李子翰被一股黑气正中左胸,一声闷哼从口中溢出,身子晃了晃,而后跌坐在地,嘴里还在念叨着。 “婉儿喜欢的,到底是易瑾,还是我?” 岁宴见状,伸手在空中轻点,一团如同雾气一般的东西从指尖飘出,从李子翰的额间钻了进去。 在最后一丝尾气消失之后,李子翰就像是被剪短了细线的木偶,脑袋和肢体顿时卸了力。 祈佑仍旧没有放松警惕,紧握着长剑,问:“这是?” “方才我故意大喊来分了他心,趁着他思绪不稳的时机,控住了他的心神。”她解释道,“这下他便只能听我的指示,问什么,他就会答什么。” 这是在下头的时候,用来盘问那些凶鬼的招数,通常只能在对方被折磨得神志开始涣散的时候,才有效果。 岁宴示意祈佑可以把剑收起来了。 可祈佑不是鬼,面对他从未见过的术法,他选择小心对待,依旧浑身紧绷着防止李子翰再次暴起攻之。 看他这样严肃的模样,岁宴也没因着本事被小瞧而气恼,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固执得可爱。 * “李子翰,你从哪学的这手阴毒的本事?”岁宴问道。 被她的术法制住了的李子翰似是有些反应迟钝,歪着头想了好半晌,才缓缓开了口。 “我死后不知道第几年,有一次路过一片坟地,在那发现了两个女人。” “一个趴在地上苦苦哀求,语气听起来极其虚弱,就像是命不久矣;另一个女人漂浮在空中,看起来像是……像是我这样的。” 他这样的? 那岂不是鬼? 岁宴皱着眉,继续听他说。 “后来,那个双脚腾空的女人指尖在空中画出了半个符咒,又用什么东西刺破了那个哭闹女子的手,取了她的血补全了另一半。而后那符咒又一分为二,飘进了二人额间,闪了一道红光之后就消失不见。” “我见她们模样奇怪,像是在进行什么奇怪的仪式,便躲在一旁偷看。” “那红光消失了之后,前者又说了几句话,紧接着在原地消失不见。而那个本是奄奄一息的女子竟攀爬着站了起来,我看她虽然脚步有些漂浮,但全然没了之前虚弱的样子。” “那时候我便知道,她们,在借命。” * 借命? 岁宴骇然,手心竟冒出了汗珠。 人命,怎么可以借? “所以后来,你就借了易瑾的命?”岁宴问。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飘荡至塆西,发现了婉儿。” “虽然她的样貌已然有了改变,但我知道,那就是婉儿,我的婉儿。” “只是为什么她身边,还跟着一个陌生男子?” “婉儿只能是我的!” 讲到这里,李子翰握紧拳头捶了捶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祈佑怕他又像之前那样偷袭,祭出长剑,横亘在他与岁宴之间。 好在他除了那一时的激愤,并没有别的举措,而是依旧像是被操纵一般,将之后的事娓娓道来。 “我的记忆一向还不错,即便过了不知道多久,依旧记得当时那个女人画的符咒是什么样的。趁着易瑾和他爹上山的时候,我借了他的命,取代他成为了易瑾。” 岁宴对这里倒是并不陌生,毕竟在易瑾的命簿里已经看到过。 “易瑾他多好啊,有个这么有本事的爹,他却不会讨他爹的欢心,”李子翰讥笑一声,“换做我来,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帮那老头子赚了不少银钱,倒是让他们父子关系和睦了不少。” 他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同前世那个只知苦读诗书的文雅书生大相径庭。 看得岁宴有些作呕,废了好大的劲才按耐住了想要打他的冲动。 “后来我和婉儿成了亲,便借口要出门闯荡,就带着婉儿离开了塆西。” “本是想着山里空气好,又没有那么多琐事烦人,婉儿先天不足之症,不出几年应该就能养好。谁料后来,婉儿却一直郁郁寡欢,身子也大不如从前。” 李子翰顿住了话,从喉头里发出了一阵呜咽。 “有天,婉儿说怕自己时日无多,说是要给我纳妾。我本是不同意,后来无意之间脑子里又浮现出了那个符咒。” “既然我可以替自己借命,那能不能……也替婉儿借个命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偷学的缘故,我借易瑾命的时候,只用跟着那个女人的举措如法炮制就行了,可是到了婉儿身上,倒变得艰难无比。何俪娘死后,婉儿的病情只有了刹那的好转,我便知道,我还得再借别人的命。”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法子的缘故,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身子也开始出了问题,我开始觉得很多事都力不从心,我知道,自己必须得加快动作。” 再后来的事,也不用他细说,岁宴也明白了。 比起被父母卖给了易家做妾的何俪娘,父母皆亡没有依靠的芸娘更适合成为李子翰的目标。这世上早已没人在乎芸娘的死活,甚至不用去想法子敷衍别人芸娘去了那儿,可以毫无顾忌地被他强行借命。 * 听完他的话,岁宴顿时觉得一阵唏嘘。 可转念一想,她又为易瑾和那两个无辜丧命的女子感到气愤不已。 诚然,李子翰和谢婉的命是命,可易瑾、何俪娘和芸娘的命难道不是吗?她们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却迎来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那两个女子的样貌,你还记得吗?”岁宴坐直身子,指尖在桌面上毫无章法地乱叩。 李子翰歪了歪头,似是在回想。 不一会儿,他又用手使劲儿敲了敲额头,神色有些苦恼。 “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岁宴蹙眉,又问:“那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李子翰摇头回应:“不知道……” 从承安年间到现在,逾百年的时光,对于李子翰来讲,年岁早已没有了任何意义,整日里过得浑浑噩噩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岁宴倒是不担心他说谎,千万年来,还没听说过哪个鬼能抵挡得住这个摄人心魄的咒术。 只是可惜了,那两个女子是在李子翰死后遇见的,而命簿只能看见人活着时候的事,想要借李子翰的眼再看一次是断然行不通的。 岁宴咬着唇陷入了深思。 无论那两个人是人是鬼,既然她们掌握了这种诡秘的术法,她就不得不打起精力来重视。 看来,等这边的事了解之后,她必须得去见涟姨一面了。 * 瞧着在李子翰的身上也问不出别的东西了,岁宴念了个咒,将他的魂收回了伞中,打算带回底下再做打算。 像他这种为祸人间的凶鬼,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不过就是选择当上千年万年的苦役还是就地诛灭身魂的区别罢了。 只是既然李子翰是寻找那两个女子的唯一线索,看来还是得让他先在伞里好好带上一段时日才行。 祈佑侧立在旁看岁宴收魂,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放弃了。 没了李子翰魂魄的支撑,易瑾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干瘪,脸色也是一片死白没了任何生气,眼见着就要歪道在地。 祈佑伸手将他扶正,背靠着床榻替他整理好了……遗容。 岁宴又看了看谢婉,低声道:“埋了吧。就埋在一起。” 祈佑点点头,二人合力在易府的后院寻了块风景最好的位置,将易瑾和谢婉的尸首葬在了一起。 而后,祈佑执剑,替他二人题了个墓碑——易瑾携妻谢氏婉之墓。 “我们回去,帮芸娘把尸骨收敛了吧。”岁宴提议,“就是可惜是萍水相逢,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地方,只是我想着,她当是不愿同他们埋在一块儿的。” “那就山顶吧,”祈佑思忖片刻,“山顶开阔,能看得见任何地方。” 岁宴抬头想要看看,却被院子里的老树遮住了视线。 两边互相望不见,也好。 至少能求个安宁了。 * 结束了这里的一切,岁宴转身就要走,却被脚上传来的拉扯绊住了手脚。 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地上一看,那道绳索若隐若现。 岁宴把垂落的长发拂到耳后,轻笑了一声:“你这绳子倒像是通人性的一样,方才怎么不见它钻出来?” 不过也幸好它打斗的时候失了效,不然那个时候,岁宴还不知能不能躲开李子翰的攻击。 肩上的伤早已被她抚平,只剩下衣裳上的裂痕。 以及若隐若现的丰肌秀骨。 祈佑转过头,小声解释:“那只是为了防止走丢……只要感应到混乱的鬼气,就不会出来妨碍的打斗的。” 许是想到了一开始结咒的原因,祈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现在想来是会让行动不便,不若还是解了吧。” 岁宴懒得再捏个咒,蹲下身子打算亲自动手,碰到自己脚踝时蓦然一怔。 那种莫名其妙忽然出现的伤痕,她也有…… 第22节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结束啦!下一章就是一些善后工作了! 我们的剧情终于来到了第二天(dog脸) 关于碑文,因为实在找不到参考资料,就按照我自己的想法编了一个!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大家见谅! 第22章 岁宴带上了芸娘的尸身,又从易府里拿走了好些金银财宝。 临走时,还睨了一眼那个廊下淋了一夜雨仍处在昏迷之中的易家管家,一时没忍住把他当做擦脚的抹布,在他身上蹭掉了脚边的脏污。 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她看了眼微微有些皱眉的祈佑,理直气壮地反问:“你该不会是同情这种人吧?” 祈佑斟酌了一番她的脸色,从她眼里读出了要是敢点头就杀了他的意思,忙不迭地摇了摇头。 岁宴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打算离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折返回来支使起了祈佑。 “他的那把匕首,你记得带走。” 虽然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同姓徐的交手了,但一想到这种人手上还有能对付她的武器,岁宴就觉得心里不舒坦。 奈何祈佑为人正直,嘟囔着不愿做这种趁人不备拿走别人东西的事。 岁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若不是她有几分忌惮那匕首上的咒术,早就自己动手了。 她拿出了一副教训晚辈的语气,道:“你在这扭捏个什么劲儿,那把匕首又不是他的东西!” “他说了,那是前朝羽林卫首领的陪葬品,能是什么正当的来路?他一个管家,就算再怎么有钱,肯定也买不起这么精贵的匕首。我猜啊,那东西指定是他偷出来的。” “还有他的那个玉佩,我看来路也不正。” “这人指不定是李子翰从哪捡到的,因为常年和棺材尸体打交道,身上阴气重,倒是可以帮李子翰掩盖身上的异常,还能帮忙跑跑腿。” 岁宴一顿分析,祈佑觉得在理,然后义正严词地拒绝了。 “既然是别人的陪葬品,那就更不该拿走了。” 气得岁宴胸腔上下起伏着,不住地在心头劝说自己打人会反噬。 “这匕首落在这种心术不正的人手中指不定会拿去害人,我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再说了,是我想要,不过是让你帮忙拿着而已,”岁宴开始装弱,“我今天累了,自己拿不动了。” 祈佑想起同岁宴的第一次交手,一直因为这件事对她心怀愧疚,咬着牙点了点头。 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岁宴心满意足的笑了。 人间有句话说,强扭的瓜不甜。 但她却觉得,恰恰相反。 * 岁宴从易家带出来的钱财被分成了三份。 一份在天亮之前放在了何家的门口,还留下了一封信,让他们给何俪娘立个衣冠冢好好祭拜,不然会有人来千倍万倍地收走这些银钱。 一份则是以芸娘的名义,分发给了流浪的小乞丐们,条件是让他们时不时去山上给芸娘扫扫墓。 而最后剩下的,则是交给了县里的几间药铺,嘱咐他们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开堂义诊,留的是易氏夫妇的名号。 等做完这一切事后,天色正亮。 那抹金黄的光芒划破了笼罩在天地之间的银灰色轻纱,一点点地往上攀爬,似是要把一切在黑暗中鬼祟行事的宵小照得无处遁形,只能四下逃窜。 岁宴看了一眼这个短暂停驻了一晚的山头,撑着伞对祈佑轻声说道:“走吧。” * 清风门建在半山腰,逆着一条山涧往上,就能看见一块稍有年岁的牌匾。 岁宴对于人世间的很多事都是在下头听那些鬼们闲聊的时候知道的,她曾听过一个自诩是掌管清风门上下几十口人生存大事的老头儿说过,在百来年前,这清风门是人世间颇负盛名的捉鬼大派,别说十里八乡的富贾豪绅,就连王公贵族,也是对他们礼遇相待的。 可惜就是后来,清风门出了个心术不正的,败坏了门风,这才渐渐落没了。 虽然这个老头儿后来被相熟之人揭了底,说他不过是山脚下卖菜的,但岁宴还是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得出,他说的不是假话。 “楚师兄,我回来了。”祈佑对着门口一个懒散模样的男子行了个礼。 那男子不耐烦地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他。 被这样敷衍对待,祈佑也丝毫不恼,反倒是又朝他颔了首,然后回头看了眼岁宴,抬脚入了门。 “等等!”男子叫住了祈佑,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岁宴,“行啊祈佑,下山一趟,还带了个女子回来。看来你捉鬼的本事不怎么样,别的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他的目光带着油腻与猥琐,看得岁宴心生不悦。 祈佑皱着眉,忽然拔高了调子,道:“楚师兄!有些玩笑,不该开在女子身上!” “我和岁宴姑娘回来,是有事要拜见师父!不是你说的那样!” 他口中的楚师兄嘿嘿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侧过身子给祈佑二人让了道,只是盯着岁宴的目光却依旧肆无忌惮。 祈佑转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一边往里走,一边红着脸窘迫地跟岁宴道歉。 “抱歉,岁宴姑娘,楚师兄这个人平时就是比较爱开玩笑……” 岁宴藏在袖口里的柔荑悄悄打了个响指,又开始教训起了这个不懂事的小辈:“你替他道歉有什么用?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替他把饭吃了?” 祈佑一脸羞赧,支支吾吾似乎还想解释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痛呼。 他回过头一看,方才对他出言不逊的楚师兄整个人趴在地上,用手指捂着嘴哀嚎,从手指的缝隙间还溢出了丝丝血红。 “我的……我的牙……” 岁宴嫣然一笑,语气里有几分幸灾乐祸:“这下饭也没得吃,只能喝粥了。” * 祈佑口中的师父是个矮瘦的小老头,左眼上蒙着一层白翳,看起来有几分骇人,但精神却是十分矍铄。 他听祈佑说完了事情的前后,那只正常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 “敢问岁宴姑娘,是从哪里来啊?”他问。 岁宴神色一凛,同他来了个对视,心里却在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让他看出了什么来。 应该是不会的……吧。 她自幼鬼气就比别人淡,后来又跟着涟姨学了收敛气息的本事,一个半瞎的人间捉鬼师,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然而对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想得到她的答复,立马又换了个话题:“听祈佑的意思,岁宴姑娘也有捉鬼的本事在身上,无奈学艺不精,伤了人命对吗?” 岁宴瞪大了眼,祈佑方才明明说的是一时失手,怎么落到他耳朵里,就变成了学艺不精? 她堂堂鬼界典狱,怎么可能学艺不精! 岁宴正打算同他辩上一辩,可那老头又开始自说自话了。 “招魂一事不难,可老头子我年纪大了,这种事说不得哪天就没精力再做了。你们年纪小做事没有轻重,往后可不能再这么莽撞了。咱们捉鬼师呢,是去捉鬼的,若是为了捉一只鬼,再造另一只鬼出来,那不是在做无用功吗?其实做无用功倒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再跑一趟再累些罢了,但要是因此又横生枝节,岂不是得不偿失……万一那个被误伤的人因此生了怨气,变成怨鬼缠上你们,这事儿可就麻烦了……” 老头子坐在椅子上絮絮叨叨的,岁宴被说得脑子有些迷糊,一时恍神,看了一眼旁边的祈佑。 他一脸恭顺的样子,时不时还应承两声表示赞同,间或点头应和着。 感受到岁宴的目光后,他还能腾出空来对她使了个眼色,似乎想让她跟他一样,不要反驳乖乖听着就行了。 看得岁宴目瞪口呆。 * 好不容易等到那个被祈佑唤做师父的小老头啰嗦完了,他站起身子,带着他们二人进了偏室。 “既然岁宴姑娘同那个书生的死有关,想必他对你多少是有点怨气在身上的,还得麻烦岁宴姑娘在阵中站着,最好把眼睛再闭上,免得瞧见什么让你害怕的。若是听见有人在喊你的名字,也千万不要应。” “这阵乃是招魂阵,能招出同姑娘有关的魂,至于他们的来意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老头打量了岁宴一眼,神色有一丝探究。 祈佑闻言,握着剑的手紧了紧,似是担心岁宴一介女子有些害怕,宽慰道:“姑娘别怕,多是一些同姑娘有牵绊的人,寻常人哪有那么多来寻仇的,姑娘不去听就行。” 岁宴心想,这祈佑到底是太年轻了,不如他师父会看人。 若那些想要找她寻仇的魂真的能招来,怕是这间偏室都装不下。 * 祈佑见识少好糊弄,但他师父看起来是个精明的,岁宴不想暴露,藏着拙任他们折腾。 只见那老头不知从哪里抽了把短剑出来,在空中舞了几下,从岁宴脚底为中心,一股像是血液一样粘稠的液体四下扩散开来,不一会儿就结成了一个符咒的模样来。 而后,他嘴里念念有词,拿起桌上的瓶子,往岁宴的身上撒了几滴水。 “闭眼!”他大声喊道。 岁宴表面上听着他的话闭了眼,私底下又捏了个咒想要看看他会做些什么。 倒不是她想偷师,只是单纯的好奇,这当年被众人称赞的清风门,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不过眨眼的功夫,门窗紧闭的内室倏地起了大风,吹得三人衣袂翩飞。紧接着一团团雾气在岁宴身边聚集,颜色有深有浅,有的纯粹,有的混沌。 他们有的在喊岁宴的名字,有的只是在怒吼,有的又像小兽一般痛苦呜咽。 岁宴看屋内另外的两个人,一个神色如常,一个盯着那些雾气如临大敌的模样,猜想这声音应当是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那老头往阵中看了一眼,手疾眼快地抓了个看起来最澄澈的,朝着祈佑喊道:“这是个新魂,你来看看,是不是他?” 祈佑虽然只来得及瞻仰一下那个书生的遗容,但他记性一向不错,答了句是。 “是他就行了,祈佑,你去把这个魂送回去,记得小心些,虽然要施咒抹了他这一日的记忆,但为了以防万一,莫要让他看见岁宴姑娘的脸。” 祈佑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地看了眼依旧闭目站在阵中的岁宴。 “你这小子,难道以为我是你这种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愣头青?这善后的工作,我做得定是比你好。” 祈佑被他呛了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乖乖接过那书生的魂去一旁完成自己的事了。 岁宴在旁边看着,心念微动。 作者有话说: 今天在外面这章是用平板码的,有什么排版问题或错字各位见谅!!!明天来改 第23节 明天的更新可能会晚点!! 第23章 “行了,这魂也招了,剩下的也驱了,老头子我也累了,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老头气息微喘,下了逐客令。 岁宴微怔,这样简练的话语,让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只是这明晃晃赶人的话让她觉得有些棘手,她还想着能不能从这老头这里,套点关于祈佑祖上的事儿呢。 “是的师父!”祈佑朝着他行了个礼,“是祈佑学艺不精,害得师父还要如此费神了。” “还请师父好生休养。” 岁宴朝着窗外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不过只是一炷香的功夫,外面竟已有了天黑的趋势。 不过想想也是,若是这招魂之术那般简单的话,世人早就把清风门的门槛都踏平了。 注意到老头的步履确有几分不稳,岁宴想到他之前让祈佑送魂时特意嘱咐过的话。 虽然那人从头至尾都是在睡梦之中根本不会看见她的脸,况且就算真的被看见了,岁宴堂堂典狱,又怎么会惧怕一个心术不正的小鬼。 只是她心里承了老头的情,面子上却又过不去,只得干巴巴地道了句谢。 “对了师父!”祈佑觑了岁宴一眼,斟酌了一番才开了口,“今日天色已晚,下山的话唯恐不便。” “再加上岁宴姑娘同我这一路上着急赶回来,甚少休息。我想着、想着……能不能留岁宴姑娘在山上住一晚,明日一早我再送她下山。” 岁宴稍一愣神,没想到他会开这个口。 不过既然她本来就要想找个借口留下来,这下倒是可以顺势装弱,在山上呆一晚。 只是还不等她开始表演,祈佑师父的眼珠子又开始盯着她转了。 即便知道自己面对的不过是凡人,但岁宴总隐隐觉得,他似乎能看出些什么来。 “住当然是可以住的,门里人少,空房间倒多得是,你随意收拾一间出来给岁宴姑娘暂时歇歇脚吧。不过你这样贸然开口,可曾想过岁宴姑娘的意思?若是别人没有这个打算,你这话是否会冒犯到她?若是别人早就有了别的打算,你这样是不是又会打乱别人的谋划?” 虽然是在被教训,但看到师父又恢复了精力来唠叨,祈佑反倒是松了口气。 只有岁宴又被这番絮絮聒聒的话迎面砸了个头晕。 但好在她最后还保持了一丝神志,没有转头就走。 * 祈佑住的地方离清风门的正厅有些远,他带着岁宴绕了好几个弯才看见两个矮小的房间并排着落在角落。 许是自己也觉得这儿的环境不怎么样,祈佑挠着后脑勺,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岁宴姑娘,还请你在院子里歇会儿。平日门里甚少来客,留宿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房间里怕是积了灰,我先去打扫一番。” 祈佑用袖口拂了拂院子里的石凳,示意岁宴先坐,而后转身开始忙活起来。 岁宴看着他进进出出的身影,一手托腮,思绪开始神游。 方才一路过来,她在正厅背后看见过一个装潢简朴却不简陋的院落。正对着院门的是一个稍大的正室,旁边两侧各有四个房间。 除了右边两个房间门上的锁有积灰的迹象,岁宴猜测,这院子里应当是有人住的。 只是既然还有空余的房间,为什么祈佑会被分到这个小院子单独住呢? 她想了想一路来见识到的几个人。 祈佑那个师父表面唠叨,实际上处处都在关心他。 但那个被他称作楚师兄的人,言语间尽是轻浮,想必平日里对祈佑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那个姓楚的……不会背着他师父,欺负祈佑吧? 屋子里燃了蜡烛,窗户上映出了祈佑忙碌的影子,岁宴看着,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 刚刚那一跤,怕是摔得还不够狠。 * 祈佑在屋里忙活了半天,却总觉得有些不满意,整个屋子里还有一股长时间没住过人的阴冷气。 想到岁宴的打扮,和她时不时透露出来的做派,祈佑下意识地觉得,岁宴应该是个不愿意受委屈的主。 他垂着头想了想,而后又出了门。 “岁宴姑娘……这间房太久没住人了,前些日子下了雨又有些潮,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是住我的房间吧。” 怕她误会,祈佑忙不迭地补充了两句:“你放心,到时候被褥什么的我都会给你换新的。” 岁宴隐隐闻到那股潮湿的气息,虽然她也不想住祈佑住过的房间,但是跟那股子快要发霉的味道比起来,祈佑的房间也没什么不行了。 * 祈佑的房间跟他本人比起来,倒是截然相反。 屋子里的摆设不多,连装饰用的花瓶摆件都少得很,偏偏却走两步就能见着贴在各处的黄色符咒。 有的贴在桌脚上、有的摆在书案;有颜色已经变得暗沉一看就是有一定年岁的,也有看起来还一副崭新模样的;有些符咒是祈求平安顺遂的,还有些是用来……驱鬼的? 岁宴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退回去又看了看,发现真是的用来驱鬼的符咒。 可一般这种符咒都是给普通百姓用的,祈佑自己就是捉鬼师,若是遇到了恶鬼,靠着这些符咒还不如直接提剑砍了来得有用。 又或者说,这些符咒,是别人送的呢? 岁宴起了探究的心思,正想要凑近些看看,蓦地听见了门外传来了一阵吵闹。 “祈佑,听说你把那女子安置在了清风门里?” 那声音有些耳熟,本来岁宴还在回想是在哪听过,可听着他有些漏风的话语,她蓦然反应了过来——这人,不就是那个被她使了“小鬼缠身”摔掉了门牙的楚师兄吗。 小鬼缠身,是岁宴小时候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小把戏,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术法,会让对方的四肢出现一瞬间的僵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术法持续时间太短,岁宴以前捉鬼的时候用来对付坏事的普通人,倒是没有受到过什么反噬。 岁宴不屑搭理他,在屋内没出声。 可他却好似浑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开了:“我说你小子可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带女人回来就不说了,还敢让她留下来。” “我说你这趟下山别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学坏了吧?祈佑你老实告诉我,这女子是你从哪里带回来的?” 他的语气油腔滑调的,间或带着一声猥琐的笑,听得岁宴直皱眉。 本以为他只是在屋外放放厥词,岁宴想捏个咒让自己耳朵清净清净,谁料对方竟直接推门而入。 想必他是以为在房内的是祈佑了。 可就算是祈佑在房里,他没得到回应也不敲门,一副大爷做派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显然平日里对祈佑也这般肆意。 “你们清风门的教养就是这样的?”岁宴冷冷问了一声。 对方显然是没料到房里是个女子,手上的动作一愣,又很快回复了常态。 不过他像是对岁宴的质问恍若未闻,嬉皮笑脸地盯着她,开始自说自话:“我还以为祈佑那小子的闷葫芦性子,顶多把你安置在旁边的屋子,没想到啊没想到……看来我是真的看走眼了。” “我说姑娘,祈佑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跟着他走?我出双倍你看行不行?” “这屋子又小又窄,姑娘一身细皮嫩肉的怕是住不惯,不如住到我那个院子里去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朝着岁宴的方向靠近,神情让人看了直生厌。 岁宴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自己想要动手的心思,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你想要知道祈佑允诺了我什么是吗?” 楚师兄点点头,像是怕岁宴不信,从腰间拽了个玉坠子晃了晃,想要展示自己的财力。 “祈佑那小子肯定拿不出这样的好东西吧?” 岁宴勾起嘴角一笑,轻声低语:“祈佑他啊……可是把他的祖先当做代价了呢。” “那你呢?” 楚师兄猛然回头看了岁宴一眼,看她笑得恶劣,也跟着笑了。 “看姑娘的模样,我还以为是个文静的性子,没想到居然这么喜欢开玩笑。” 许是看见岁宴笑,以为她的性子软,楚师兄直接伸出了手,想要抚摸她的发。 岁宴又怎么可能会容忍他那脏手靠近自己呢? 一个转身躲过了他的触碰,岁宴抱伞靠在墙边,看着他如杂耍戏子一般滑稽的动作。 可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落在楚师兄眼中,却变成了欲拒还休。 收回自己扑了个空的手后,他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在嗔怪。 “原来姑娘喜欢玩欲擒故纵的小把戏,”楚师兄无所谓的耸耸肩,“那既然这样,我就陪姑娘玩玩吧。”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忽然僵在了原地。 因着他前一刻刚迈出的步子,此时整个人维持着单脚在地的状态。但这样根本撑不住他的平衡,岁宴只是用指尖轻轻推了一把,他就直直地摔倒在地。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地用单手撑地打算起身,就看见岁宴又打了个响指。 只见他半坐着一脸诧异,岁宴一面笑着,一面用脚踢着他的胸膛,又将他踢倒在地。 楚师兄一仰一倒,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只能任由岁宴戏耍。 若是一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次数多了,楚师兄也渐渐明白这一切的异样都是岁宴搞的鬼,气得他破口大骂。 “你做了什么?你这是什么妖法?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这样对我?是不是觉得活得不耐烦了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岁宴轻啧了一声,心中暗道,关于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 祈佑从院子后头的那口井里打了水回来,发现岁宴的房门大开,踌躇着站在门口一直盘算着要不要进去问问。 就在他徘徊犹豫的时候,倏地听到了楚师兄的嚎叫,暗道了一声不好,放下东西就往岁宴房里闯。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旁站着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的岁宴,和像是不倒翁一般的楚师兄。 “岁宴姑娘、这……”祈佑问。 岁宴倒是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楚师兄抢了白。 第24节 “祈佑!你带回来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快给我拉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直记恨师父没答应收你为徒,你这是特意找了个人来报复我们清风门的吧!” “我要让师父把你赶出去!” 作者有话说: 岁宴打响指打得怕是要把指纹都给磨没了 第24章 祈佑他,不是清风门的人? 岁宴脑子里正在回味着楚师兄的话,手上的动作一时没更上,让他逮住了空隙脱身。 他忽然起来的动作让岁宴一时没防备,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后仰。 祈佑连忙跨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楚师兄怎么在这里,是找我有事吗?”祈佑对他的怒喊闭口不提,“如果有事的话,我们去外面说吧。” 楚师兄一手揉着胸口,啐了一声:“你等着吧,我这就去跟师父说,你带回来的这个女人不对劲,会使邪术。” 祈佑不知道岁宴做了什么,但还是本能地伸手拦住了楚师兄。 “楚师兄……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哪能有什么误会!你等着吧,你就要收拾东西滚蛋了!”楚师兄指着祈佑的鼻子放狠话,又越过他看了一眼岁宴。 岁宴丝毫不惧,同他对视的同时举起手,佯装又要对他施咒的样子。 吓得他落荒而逃。 * “抱歉啊岁宴姑娘,楚师兄他、他的性子确实不好,嘴上说的话也不怎么好听,但他不是个坏人……” “如果师兄有什么地方冒犯你了,我替他道歉。”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副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样子,岁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就由着他这么欺负你?”岁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看他就是怂包一个,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实在不行你拿剑吓唬吓唬他也成啊。” 岁宴想起她以前在地下遇见过的一个小鬼,十二三岁的年纪看起来比别人七八岁的个头还小,排队等着投胎的时候被人插了队也不敢说什么,站在旁边唯唯诺诺的样子别提有多可怜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孩子的死因是被别的小孩欺辱时被一时失察跌入河中。 不知怎么的,岁宴一时间竟觉得那小孩的样子和祈佑重叠在了一起。虽然她没有见过祈佑小时候的模样,但照着现在这样看来,一定也是被欺负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站在一旁低声落泪吧。 岁宴莫名感到了一种自家孩子被人欺辱时的愤怒感,一拂袖带着三分气说道:“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说罢,岁宴就要推门而出。 祈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拉住她的手。 许是刚刚碰过凉水,祈佑的手有些凉,掌心带着一层茧,本不是什么柔软的触感,却让岁宴躁怒的心情瞬间安静了些许。 “其实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祈佑轻声解释,“小时候吧,因为一些事,楚师兄被、嗯……可以说是被我吓到过,所以才会对我有一些敌意。” 岁宴侧过头,下意识问:“什么事。” 祈佑却有了几分踌躇。 这是他不想同外人道的秘密。 只是当他看见岁宴一脸好奇的目光,又下意识觉得,自己不想对她有欺瞒,哪怕是一句话都不行。 可是……可是一旦说出口,会不会吓到她? 祈佑一时竟陷入了两难,楞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岁宴瞧他为难,本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却忽然瞧见了书架上贴着的一张黄符,福临心至。 “你该不会……能招鬼吧?” 祈佑瞬间一愣,瞪大了眼盯着岁宴,结结巴巴地问道:“岁宴姑娘、你……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岁宴一听,有些乐,“你一个捉鬼师,居然是个能招鬼的体质,那岂不是那些鬼都送上门来让你捉了?你的功绩肯定甩出你的师兄弟们好大一截吧?” 这么说来,祈佑可真是个天生就要吃捉鬼师这口饭的人。 “岁宴姑娘,你……你不害怕?”祈佑有些迟疑。 “为什么要害怕,”岁宴不解,“这有什么值得怕的。” 她自己就是个鬼,要说害怕的话,现在肯定会是祈佑更害怕才对。 “从小我身边就莫名其妙地跟着一堆鬼,有时候是一团不成型的雾气,有时候又是一个面目狰狞的人,还有一次更是出现了一个修为强大成了型的凶鬼。” “楚师兄就是那次被吓到的。那凶鬼大白天的现了形,同他打了个照面,吓得他好几天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从那之后,他就记恨上我了。” 岁宴了然,照着祈佑的性子,定然是觉得因为自己的原因才让对方受到惊吓,所以才会对对方的挑衅行为一再忍让。 “好在师父是明事理的,每次楚师兄去告状,都会被师父斥责几句,所以他也只能在嘴上逞逞能,我想着既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把戏,就没往心里去,”祈佑挠挠头,“所以岁宴姑娘能不能就算了……” “至于他今日的逾矩行为,等二师父回来了,我会帮你跟二师父说的,”许是想到了什么,祈佑嘴角带着笑,“二师父是楚师兄的亲爹,但一向是觉得他不成器的,到时候指不定还会带着被打得下不了床的楚师兄来跟你赔罪。” 看他的样子,想来是没少让他二师父帮忙料理他这怂包师兄了。 岁宴忽然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看向祈佑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 看得他莫名其妙地擦了擦脸,还以为是自己脸花了。 * 岁宴躺在祈佑的床上,觉得身下的硬床板膈人得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只得望着床顶发呆。 他的床头还挂着一个红色的平安结,边缘处已经有了磨损,像是时常被人摩挲着的样子。 岁宴猜想,这个平安结当是和那些符咒一起,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是谁呢? 会是祈佑的家里人吗?还是哪个……小姑娘? 不对不对,这个平安结颜色有些发灰,看起来至少得有四五个年头了,那时候的祈佑才多大啊?一定是他家里人给他备着的。 可是人间有个词,叫做青梅竹马…… 岁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边又觉得好像藏着什么事,像是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看来她身上的怪病,越来越奇怪了。 * 岁宴一时睡不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像跑马灯一样在她的脑子里轮流转,她迷迷糊糊之间,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书生的魂已经完完整整地回去了,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虽然岁宴没有见过李妮儿,但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被害的李妮儿一家家破人亡,凭什么那个书生现在还能好好地在书院里接受夫子的教导前途一片大好? 岁宴越想越觉得来气,嘴上念念有词捏了个术法,入了地方官的梦。 在梦里,岁宴还特意给自己换了个让人看了就毛骨悚然的外貌,恶声恶气地将前因后果告诉对方,末了还不忘添上几句恐吓——若是不让那书生好生吃点苦头,那接下来受罪的就是他自己。 吓得那位地方官在梦里屁滚尿流地大喊神仙饶命,头都磕破了还不忘保证一定要把这等道貌岸然的小人绳之以法。 岁宴这一通发泄之后,觉得心中畅快不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翌日一早,岁宴就看见祈佑正拿着一个信封往怀里揣。 “那是什么?”岁宴看着他,没好气地问。 “岁宴姑娘。你、你这么早就起了……”祈佑像是有些意外,“这是给地方官的信。” “我想过了,李家遭此横祸,断然没有让真凶逍遥法外的道理。虽然我不能替李家父女手刃仇人,但我已经在这封信里将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当地的地方官,以前曾受过清风门的恩,我待会儿可以去同师父说一声……” 许是觉得自己挟恩图报的行为不怎么光彩,祈佑说到最后觉得有些心虚,装模作样地盯着墙角一株焉耷耷的花草,撇过了脸去。 岁宴看着他,饶有兴致地笑着,忽然觉得昨夜没休息好这件事,好像也不值一提了。 * “师父,事情就是这样的,这信……”祈佑呈上他的书信,一脸正色地看着堂上的人。 “既然这样,这信是该寄的。这李家父女也是个可怜人,既然我们知晓了,于情于理都是该帮上一帮的。你去书架那边取来我的私印,到时候再下山跑一趟,亲自送到当地父母官的手中。” 祈佑喜,一面点着头,一面迈开步子奔向后头的书架。 只留下岁宴和祈佑师父在原地大眼瞪……单眼。 “岁宴姑娘,昨日老朽闲来无事夜观星象,替我门下弟子卜了个卦,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不知道姑娘可否有兴趣猜上一猜呢?” 岁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心里腹诽着清风门弟子的卦象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对,他的弟子……难道是打算为昨日那个楚师兄的事来找他算账吗? “莫不是什么有血光之灾天降横祸之类的卦象吧?”岁宴假装不知道,跟他打着哈哈。 然而祈佑的师父却笑着拍了拍膝盖,道:“对喽!岁宴姑娘可真是聪明,一猜就中!昨日我看到,他呀,会因为最近认识的一个女人,遭不少罪呢。依老朽看啊,还是让这两人离得远些为好,岁宴姑娘觉得呢?” 岁宴在心底冷哼一声,这样的人,不让他多遭些罪总有天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到底还是念在对方是长辈的份上,岁宴并没有同他争论,只是淡淡地表了个态:“只要他不去瞎招惹别人,我想,这卦象应该也不会应验吧。” 祈佑师父抚着胡须,点点头,看向岁宴的眼神晦涩不明。 作者有话说: 岁宴:心情不好,去找个人欺负欺负吧。 不重要的书生:你礼貌吗? 又:这个书生是罪有应得!! 第25节 第25章 “师父,都办好了,那我就先送岁宴姑娘下山了?”祈佑问道。 那老头耷拉着眼皮,摇头晃脑地不知在哼着什么曲子,甩了甩手示意他们可以自行退下了。 不过就在祈佑打算替他关上房门的时候,却突然被他叫住了。 “祈佑啊,你回来的时候,去背后的山脚下看看你母亲吧。前些日子你周师兄回来的时候,听他说,好像在你家附近看见了几个陌生的面孔在徘徊。” 祈佑一听,蓦地瞪大了眼:“他们是找我娘的吗?” 老头子摇摇头,道:“不知,你周师兄本想上去问问,可那几个人行迹鬼祟,见人就躲,根本不给他机会。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听他的意思,好似那些人对你母亲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反倒像是……有事相求?” “你周师兄觉得自己一介外人也不好插手,这事儿啊,怕是还得你自己亲自去看看才是。” 祈佑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同他告了辞,转身就往山下走去。 * 岁宴跟在他身后,明显感觉到他的步伐比起上山的时候来讲,慌乱了许多。 “不如,你先去看看你母亲吧,”岁宴建议道,“总归我又没有什么急事,耽搁不了什么时辰的。” 祈佑站在分岔路口,动作有些迟疑。 “行了行了,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的事,有什么好考虑的。”岁宴转着伞柄,“你再这么犹豫下去,怕是这脚程都够到你家了。” 祈佑点了点头,对岁宴道了声抱歉。 “山上岔路多,岁宴姑娘一个人下山我也不放心,那就劳烦你同我走上一趟了。不会耽误姑娘很久的。” 岁宴心想,她才不怕耽搁,能借口去他家看看,才是她的目的。 * 祈佑的家同岁宴想象中的区别不大。 他家是建在山脚下的一个茅草屋,房屋的面积不大,只有一个正厅和两个偏房。但院子里的东西都摆放整齐,一看就是细心打扫过的。 颇有几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温馨感。 祈佑在门前站定,往四周悄声打量着,没有看见他师父口中的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而后他才推门而入。 岁宴跟着进了院子,先看了眼两间偏房,一个房门虚掩着,另一个被牢牢上了锁。 那锁头上隐隐透露出锈迹,看样子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她猜,这或许是祈佑的房间。 “娘,我回来了!”祈佑站在门口喊道。 他的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一个中年女子欣喜的回应:“祈佑?” “今日怎么有空下山了?是谢师父有事儿让你去做吗?什么事儿啊?危不危险?” 女子人还未露面,这一声声的关切反而先到了。 岁宴站在院子中央,撑着伞替自己遮阴,眯着眼打量起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女人的身材偏娇小,慈眉善目的面孔因着面色有些苍白而显出疲态,但也不难看出她年轻的时候也当是颇有姿色。 同祈佑一样,女子的双手上也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应当是做农活时留下来的。 她拉着祈佑上下打量着,时不时还绕着圈子恨不得用目光来丈量他是不是瘦了,有没有长高。 许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岁宴对这女子的第一印象,有种莫名的亲切。 还有些眼热。 * “娘,你是不是又熬夜做针线活了?”祈佑任由她拉着自己转圈,皱着眉问道,“你看你,眼底都有青色了。” “眨眼的次数也变多了,是不是觉得眼睛干涩?” “我早就说过,我在门里不愁吃喝,娘你不用这么辛苦的。” 听着祈佑的抱怨,女子抿了抿唇,努力睁大了眼想要来反驳他说的话:“娘没有!娘只是年纪大了,最近睡得不太好。” 祈佑撇了撇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岔开了话题。 “这位姑娘是……”女子问道。 祈佑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岁宴才好。 说是路上偶遇的捉鬼同行? 不行不行,他娘还不知道他同师父学了捉鬼的本事呢,说出来怕是要惹她担心。 说是他萍水相逢遇见的过路人? 不行不行,萍水相逢的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带回家里来,这话别说是他娘了,就连他自己都不信。 这厢祈佑还在两难之中,岁宴倒是轻笑着替他解了围。 “伯母,我是受了谢师父的嘱托,同祈佑一起下山送信的。只是祈佑想着许久没回家见您了,这才特意走上一趟。” “我呢,也就趁机偷个懒歇歇脚,您可别跟谢师父说啊。” 方才听着她提到祈佑师父的时候一脸恭敬的模样,岁宴料想她应当是对祈佑师父言听计从的,脸不红心不跳地搬出他来当借口。 果不其然,祈佑母亲听到这个名号,立马笑着拍了拍岁宴的手,道:“原来姑娘是帮谢师父做事的啊,那想必姑娘也是清风门的人了。” “平日里,我们家祈佑劳烦门里的各位照顾,给各位添麻烦了。” 女子的手上带着些许皱纹,在岁宴细嫩的手背上摩挲着,本该是带起一阵砂石一般的磨砺感,然而岁宴感觉到更多的,确实一种温暖。 一种透过肌肤直达血液的温暖。 “伯母客气了,祈佑他,性子很好,平日里在门里也帮了大家不少的忙,我们都是、都是互相照顾。” 许是在人家打探消息的次数多了,岁宴早就练就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落在女子眼中,只会觉得这个小姑娘心好,却丝毫看不出来她没由来的紧张。 “行行行,你们互相照顾就好。我看姑娘你年纪也不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的清风门呀?你们俩孩子孤身一人在门里,就得互相帮衬着才是。” 她拉着岁宴的手在院子里坐下,又拿起桌上的茶壶想要给她倒杯茶,却发现水早已经凉了。 “姑娘你……” “伯母,我叫岁宴。”岁宴立马接话。 “岁宴岁宴,真是个好名字。”女子笑道,“行,那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沏杯茶来。”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还不忘转回身来添上一句:“你放心,这事儿,我是不会告诉你们谢师父的。” * “岁宴姑娘,刚刚谢谢你了。”祈佑扯过一旁的木凳坐下,小声道了谢。 岁宴不知道他的迟疑是为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想让你母亲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嗯……”祈佑苦笑了一声,“岁宴姑娘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体质有些特殊,所以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把我送到了清风门,想着有师父的庇佑,或许情况会好一些。” “不过也是因着这个体质,我娘她坚决不让我接触跟鬼魂有关的事,像是怕我哪日莫名其妙就被勾了魂。” “这也是为什么楚师兄说我不是清风门的人……因为门里的三位师父都没有正式收我为徒。” 原来如此。 一个不是正统弟子的人却能得到师父们的青睐,自己身为正经传承,却被掌门视若无睹被亲爹动不动棍棒教养。 也难怪那位楚师兄会对祈佑充满敌意了。 “不对啊,你没有正经拜师的话,那你那些本事是从哪学来的?”岁宴学着他的模样比划了几下。 “哦,那个啊……”祈佑抚摸着后脑勺,“那些是我偷学的。” “不过几位师父也是知道的,或许是觉得我有些本事傍身也好,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紧接着解释。 岁宴恍然大悟,难怪自己会觉得他的实力忽上忽下,原来是偷学的缘故。 * “来来来,岁宴姑娘,喝口热茶。”女子拿出了一个同整个院子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的白瓷杯子,给岁宴斟了满满一杯的茶。 不过茶汤有些浑浊,茶叶飘在表面沉不了底。 岁宴余光扫到女人的动作有些局促,也顾不得烫,低头浅酌一口。 “谢谢伯母,这山路走得我早就口干舌燥了,伯母这杯茶可算是救了我一命。”岁宴浅浅笑着。 女子这才松了口气。 “对了祈佑,谢师父让你办的事儿着急吗?不急的话,今晚要在家歇一晚吗?”她又看向了一旁的祈佑,满脸的期待。 看得祈佑进退两难。 送信这事儿倒是不着急的,只是他还要送岁宴下山…… 祈佑抿着唇不说话。 但他不知道,这可正中了岁宴下怀。 “不急的伯母,我也正觉得这几日来回奔波没有休息好,倒是要厚着脸皮来打扰一晚上了。” 女人瞬间喜笑颜开:“不打扰不打扰!我平日里一个人住怪寂寞的,巴不得有你这样的小姑娘来呢。” “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弄点好菜。” 她言语里全然不提祈佑,就好似他不存在一般。 岁宴心里有几分得意,挑着眉看了祈佑一眼,表情里带着挑衅。 那灵动的小表情,看得祈佑哑然失笑。 * 女人解下了身上的围裙,打算去村子里找人买些肉。 可当她刚一推开门,就突然窜出了几个奴仆打扮的人,将她团团围住。 祈佑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师父说的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提着剑就往门口走。 第26节 “你们是谁,来我家做什么?”祈佑一脸戒备地盯着他们。 谁料对方看见他后,竟纷纷露出来欣喜的表情,指着他低头窃窃私语。 祈佑母亲一反方才的慈眉善目,蹙着眉用极其严肃的语气说:“祈佑,你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然而祈佑又怎么可能会让他母亲一个人面对这些不知来意的陌生人呢,反倒是捏紧了剑,打算再盘问盘问。 然而对方却对着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见过少爷!” 作者有话说: 生日要到了,所以会有一些聚会比较忙,更新不及时先跟各位宝子说声抱歉嗷。 过完这周一定会好好更新的!!我保证!! 第26章 少……少爷? 祈佑愕然, 丝毫没想过有一天这个词会跟他挂上钩。 “什么少爷?”他问。 谁料祈佑母亲听着这话,瞬间像是被踩中了痛脚一般,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 一个弱妇人推搡着那几个陌生人往外走。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再来打扰我,我就要去报官了!你们给我走!走!” 祈佑还没见过自己一向温言细语的母亲何时露出过如此疯狂的表情, 尽管心中满是疑惑, 但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用剑柄指着对方。 “听见了吗?再不走, 我就不客气了!” 为首的那人讨好地赔着笑:“少爷,秦夫人, 你们误会了,我们来这没有恶意, 只是……” 看见一旁的母亲气得浑身发抖, 祈佑是一个字也不想听他们辩解, 直接抽出剑在他们面前来回划拉了几下,那人的头顶就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风一吹过,还带起阵阵凉意。 吓得对方双腿打着颤, 说话也结结巴巴地:“少爷, 你、你……” 祈佑收剑回鞘, 一脸怒容:“滚!” 与岁宴之前见过的祈佑,判若两人。 * “娘, 你喝杯茶。”祈佑看见自己母亲一直无法平静下来,替她倒了一杯热茶,“我在这呢, 他们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不上山告诉我?” 祈佑母亲秦氏下唇哆嗦着, 好半天才挤出一段完整的话:“你、我怕, 我怕你忙……” “而且这些事,我本是不想让你知道的……”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祈佑一时气堵,没能控制住说话的语气,“这种事您瞒着我,是打算将来真的出了什么事之后,让我后悔吗?” 对方被他忽然拔高的音调吓了一跳,手腕一抖,热茶撒在了拇指上,那一片的肌肤瞬间变红。 岁宴皱着眉,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对他使了个眼神。 祈佑就好似被重锤敲醒了一般,连忙从一旁的厨房里舀了一勺凉水来替秦氏的伤处降温,而后站在一旁,像个玩闹时不小心打乱了花瓶的孩子,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不知所措。 秦氏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悠悠然开了口:“娘也不是想瞒着你,只是这事,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当年……” 她的话在这里止住了,眼神不住地往岁宴身上瞟,神情里带着迟疑。 岁宴瞬间会意,道:“伯母,我觉得有点闷,去外头走走。” 说完,她就推开院门出去了。 * 不过岁宴出了门并没有向她说的那样去闲逛,反而径直去找了之前的那几个人。 直觉告诉她,这几个人的出现,跟祈佑的父母或者祖上有关系。 那她指定是要好好打探一番的。 “姑娘你是……?”脑门秃了一块的男子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漂亮女子,警惕又狐疑。 岁宴撑着伞淡然一笑,伸手往身后指了指。 男子侧过身子去看,她说的方向,正是秦氏的家。 “姑娘是认识我家夫人和少爷吗?”男子问道。 岁宴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疏离:“很熟。” 她的表情沉稳,不露半分喜怒,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这是她这几年渐渐摸索出来的谈判技巧,毕竟她看起来年纪小,要是没有那几分装腔作势,审鬼的时候容易被轻视。 对方一听,顿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自个儿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来意完完整整说了透。 “姑娘,我们真不是什么坏人,我们是苏家的奴仆。” 岁宴不知道这个苏家是谁,但为了不露出什么马脚,一脸早就猜到的表情,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当年吧,秦夫人不辞而别,我们家老爷可是足足伤心了好几个月,几番派人寻找也没能找到,老爷他也因此换上了心病,这么多年了,越来越严重。” “前些日子,我家老爷竟开始咯血,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现下已经卧床不起了。可当他想到那年的那件事,一直觉得心怀愧疚,嘴里还说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让我们一定要找到秦夫人的下落。” “我们多番打听,这才找到了夫人的住处,可谁料我们刚表明身份,就被夫人打了出来……” 岁宴在心中冷哼一声,虽然不知道秦氏和这个苏老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当年秦氏一个弱女子,或许还在孕中,又或许是孤身一人带着年幼的祈佑,这样容易引人侧目的两个人,都没被找到踪迹,现在安稳下来了,苏家的人反倒是找上门来了。 也不知是当年找得不尽心,还是说,现在的不请自来背后有着别的目的。 许是看着岁宴年纪小,那苏家奴仆讨好似的哄了两句:“这位姑娘,我看你也是知书达理的性子,当时明白阖家团圆该是件喜事。既然姑娘同我家夫人和少爷关系亲密,还望姑娘帮着劝劝她们,就当是了结我家老爷的一个夙愿了。” “还请姑娘看在我家老爷生命垂危的份上,施以援手!”男子朝着岁宴鞠了一躬,身后的几个奴仆见状,也纷纷埋头。 岁宴不置可否,嘴角带着笑,却丝毫不及心。 “真的只是,为了让你家老爷临终之前享享天伦之乐吗?” * 岁宴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祈佑正埋着头一言不发,只顾着在灶前忙活。 而秦氏的情绪,也趋于稳定,看了眼踏月而归的岁宴,脸上有些讪然。 “岁宴姑娘,我这、这事发突然,倒是怠慢你了。” 方才从那些人口中听说了一些往事,虽然他们话里话外都在说当年秦氏的离家出走是她的不是,但也不知道为何,岁宴总觉得眼前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伯母,本就是我叨扰了。” 秦氏舒了口气,拉过她的手,像是哄孩子一般轻言细语:“你这女娃娃,看起来年纪不大,倒是善解人意,一定是家中父母教养得好吧。” 许是想到了自己的状况,她的神情有些落寞,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祈佑……当初如果不是我、我们祈佑也不会从小就没有父亲……” “不是的,伯母,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是姨母将我养大的。”岁宴笑眯眯地说。 果然,安慰人的时候只要给对方讲自己更为凄惨的经历,总是能事半功倍。 原本还郁郁寡欢的秦氏,瞬间有些慌忙:“我、这、我……” “没关系的伯母,我早就习惯了,”岁宴一脸的无所谓,“再说了,你把祈佑教养得很好,有没有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 像是为了让她信服,岁宴又添了一句话。 “祈佑是我见过,最正直的男子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一阵东西落地的声音,岁宴回过头一看,发现祈佑一手端着菜,另一只手还维持着拿碗的姿势。 只是那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饭碗在他脚边滚了一圈后又在原地打着转,好半天才停下来。 月上梢头,昏暗的夜色遮住了他泛红的耳尖,却没能替他掩盖住言语里的慌乱。 “吃……饭好了、可以吃饭了。” * 岁宴没有料想过祈佑还会下厨,她还以为他是个只会舞剑的傻愣子呢。 秦氏想要替她们置办些好菜色的计划被苏家奴仆打乱,祈佑只得用家里仅剩的食材张罗了一桌。 醋溜白菜、凉拌豆腐、腊肉炒春笋,以及一钵青菜蛋汤。 很简单的一桌菜,不过却让不需要过多进食的岁宴看得有些眼热。 她还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给她做的饭菜呢。 “岁宴姑娘,来,快吃快吃,祈佑做的饭啊,味道还是不错的。”秦氏率先伸手,替她挟了一筷子放在了碗里。 岁宴低头,看着大半碟腊肉都被堆在了自己的碗里,喉头一热,一时说不出话来。 秦氏看她眼眶有盈盈水光,还以为是自己方才的那番话让她想起了逝去的父母,连忙宽慰道:“别哭别哭,孩子别哭。都怪伯母刚才瞎说话。” “不是的伯母,”岁宴吸了吸鼻子,“我只是,只是……” 只是二字在嘴边打了半天的转,也没能说个囫囵话出来。 看得秦氏心中更加怜惜。 “没事,以后要是门里没什么事,就多来伯母家坐坐,伯母到时候给你备上更好的东西。” 岁宴咬着唇将眼泪憋了回去,如敲鼓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被堆成了小山的饭碗,岁宴一边吃,一边想。 祈佑的手艺真的很好。 祈佑的家,也很好。 * 第27节 秦氏无论怎么都不让岁宴帮忙洗碗,拿了两个甜瓜塞给她和祈佑两个人,打发他们去院子里坐着歇脚了。 岁宴懒懒散散地半瘫在躺椅上,眯着眼感受山间的静谧,觉得分外惬意。 前提是身边没有一个耷拉着眉眼的苦瓜。 “你很为难吗?”岁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向秦氏,“你母亲的事。” 厨房在角落里,月光照不见,只能看见一个昏暗的背影。 一如她不想被人知道的那些过去。 祈佑闭着眼吐了口浊气,没有言语。 可脑子里全是秦氏眼角的泪水。 “我想带我母亲回去看看。” “回去结束一切,从过去走出来。” 作者有话说: 要开启新副本啦 老规矩来个有奖竞猜。 这次猜的是这个副本里遇见的鬼是谁,要有名有姓的那种。 照例是在剧情更新前第一个猜中的有大红包~参与奖视人数而定 第27章 秦氏死活不让岁宴晚上走山路。 即便是有祈佑跟着, 但她总觉得这还是两个孩子,走山路不安全, 怎么说都不应, 非要留着他们在家里住上一晚。 “娘,我们家也住不下啊。”祈佑有些无奈。 “怎么住不下了!你们两个年轻人睡……” 祈佑双瞳微睁,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秦氏没有看到他的细微表情, 自顾自地继续安排着:“得怕是比我这个妇人晚, 明早再早些起,总共不过几个时辰的事, 凑合凑合就过了,不比你们摸黑走山路强?” 原来是这样, 祈佑那口在胸腔里憋着的气瞬间泄了出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不少。 岁宴本没往别的方向想, 看着他的耳尖, 忍不住揶揄一笑。 笑得祈佑又开始浑身不自在。 * 秦氏怕岁宴嫌弃屋里的旧床板太硬, 特意找出了冬天的被褥垫在上面。 “你们小姑娘皮肤嫩,膈着可不好受,”秦氏一边收拾, 一边分出神来跟她闲谈, “委屈委屈你今晚跟我挤一张床了。” “来, 帮伯母抱着这两个枕头。” 岁宴鲜少有被人支使着做事的机会。在地下,涟姨平日里深居简出, 若非公事,岁宴连面不常见;而除了涟姨的那些鬼都对她毕恭毕敬的,除了一些新死不懂事的, 还没有哪个敢胆子大到让她一介典狱忙前忙后。 但老实说, 也许是因为秦氏说话温温柔柔的, 她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不委屈的伯母。”岁宴站在一旁,乖巧回话。 秦氏看她并非表面客气的样子,心里的欢喜只增不减,看着她的时候恨不得嘴角都挂在天上去。 “要我说,还是女孩子贴心,”秦氏感慨道,“生个儿子哟,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哪有小姑娘这么娇俏可爱。” 岁宴嘴角抖了抖,将话隐在了心头。 许是难得遇见自己喜欢的小姑娘,本来总是喜欢在夜里做针线活的秦氏早早上了床,拉着岁宴的手开始絮絮叨叨地同她说话。 秦氏的话题很碎,有关于祈佑的,有关于清风门的,也有关于山野之间的趣事,还有关于叮嘱岁宴一个女孩子家里帮门里做事要小心,别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说着说着,她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床上爬起来摸索到桌边,在装着绣品的笸箩里踅摸出一个平安结出来。 “这是我自己打的络子,花样不怎么好看,岁宴姑娘拿着就当讨个吉利吧。”秦氏说。 涟姨自小教导过她不要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岁宴看着被强塞进手中那个和祈佑的如出一辙的平安结,下意识地不想讲究什么礼节。 夜晚的山间并不是万籁俱寂,岁宴躺在床上,听着周围的虫鸟争鸣,耳边是秦氏逐渐变沉的呼吸声,自己却不知为何久久无法平息。 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人间真好啊。 * 岁宴是被窗外的阳光照醒的,醒来的时候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秦氏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起了床,岁宴看了眼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的被褥,觉得那上面还残留着人气。 揉了揉莫名有些发热的眼圈,岁宴起身整理好床铺,然后才推开门。 院内空无一人,饭桌上只摆着一个小碗。 岁宴凑上前去,发现那是一碟子酱瓜。 一旁的厨房内还传来阵阵埋怨声。 “让你补个灶台还要补这么半天,你说说你,除了吃还会干什么?”秦氏嘴上这么说,但语气却全然一副宠溺的样子。 祈佑有些无奈:“娘,昨日不是还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我回来吗,怎么一觉起来,您这是态度大变啊。” “去,谁盼着你了,我巴不得你别在我眼前晃悠,还省得我看着你心烦。” 秦氏忍着笑意,正想打发祈佑走,就看见岁宴一个人站在院中。 “岁宴姑娘,你醒了?”秦氏用手肘推了推祈佑,“快去洗洗手,帮岁宴姑娘盛碗粥,再把笼屉里温着的馒头端出来。” 岁宴正在为自己的晚起感到羞赧,忙不迭地说:“不用了伯母我自己来。” “不用,让祈佑来就行,小姑娘娇嫩,别再被烫着才是。”秦氏道。 祈佑在一旁,幽幽然开了口:“娘,那你就不怕我烫着吗?” 秦氏啧了一声:“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还怕这点疼?” 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岁宴总是莫名得意。 似乎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是被偏爱的。 * “我跟你们一起去。”岁宴一口酱瓜下肚,又埋头嘬了一口粥。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连盐都没放一勺,但黏稠适当,白米粒粒开花,非常软烂,一看就是早起守着熬煮的。 被秦氏嫌弃碍手碍脚赶出了厨房的祈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嗯?去哪?” 岁宴又低头咬了一口馒头,松软的口感在她看来刚刚好。 “你们要去的地方。”岁宴答。 “你是说,你也要去顺宁?” 原来苏家在顺宁。 岁宴点点头。 “岁宴姑娘也要去顺宁吗?”秦氏忙活完厨房里的活计,恰好听见她们的谈话。 “是啊伯母,我去顺宁有事要办,能不能劳烦你们捎我一程啊?”想到秦氏的性子,岁宴尝试着软了嗓音示弱,“我一个人上路也不方便。” 那嗓音明显有一股僵硬的感觉,偏生秦氏却是听不出来,怜惜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当即就应下了。 “行,我们一起,一路上也方便互相照应。” 祈佑看着她们二人一言一句就把事情定下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 祈佑在村子里找了个孩子,给了他几个铜板买糖吃,让他去跑一趟送信。然后就回家收拾了东西,准备启程去顺宁。 “山路绕远不说,一路上都是些崎路,我们还是走水路吧。”祈佑道,“不如我先去山下问问近日来可有去顺宁的商船?” 秦氏一改之前的好脾气模样,敛了笑意,道:“不用麻烦了,外面有人帮我们安排。” 岁宴立即会意,她指的是那几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 可祈佑还有些迟疑:“我……不想受苏家的好。” 虽然不知道自己母亲当年离开苏家的原因,但祈佑理所当然会偏袒秦氏,认为她是在苏家受了委屈才会这样的。 “呵,什么叫受了苏家的好?”秦氏冷哼一声,“是他苏骏弘求我去的,我们可是客,这是他苏家该做的。” “祈佑,你也给我记住了,我们这次去苏家,是去给苏骏弘送终的,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旁的什么都别管,也别搭理苏家的人。” 但凡一提到跟苏家有关的事,秦氏总是态度大变,岁宴是愈发好奇她同苏家到底有什么恩怨。 不过若是涟姨的死真的跟苏家有关系,那这个苏家倒是从祖上起就开始作恶多端了。 到时候她替涟姨和秦伯母报仇,也算是出师有名。 * 苏家的那几个奴仆手脚很是麻利,上午祈佑刚答应了他们会顺宁,下午他们就来人支会说是船只已经打点好了。 而且还不是祈佑一开始计划的找个顺路的商船,是挂着苏家自己牌子的私人船只。 祈佑从小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却见识过秦氏为了生计奔波的样子,以至于在祈佑进了清风门不愁吃喝的时候,她还保留着之前那些勤俭节约的习惯。 是以在看见苏家的财力之后,祈佑的第一反应是苦涩。 不是因为自己没能过上这种富家少爷的生活而悒悒不乐,是为了秦氏这么多年来独自一人抚养他长大而受的那些艰辛感到怅然。 船舱内房间众多,即便是还多了几个奴仆,也不用再像昨晚那样两个人挤一个房间。 岁宴看见祈佑安顿好秦氏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在船舱上来来回回,终于在甲板角落发现了祈佑。 “岁宴姑娘,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坚持要去顺宁?”祈佑喃喃道。 岁宴抬头望了望月,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在船上看见的月亮更近。 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人发泄,祈佑又开了口:“我之前总想着,有什么事摊开来讲会比较好。” “但现在想来,我这么做,无疑是将我母亲用来包扎的纱布强行撕掉,让血淋淋的伤口再次露出来。” 第28节 月光下他的身影半明半暗,显得极为落寞。 岁宴靠着船沿,闭着眼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腥气萦绕在鼻尖。 “如果当年是苏家人负了秦伯母,你身为人子,自是应该去帮秦伯母讨个公道的;如若事情的真相并非简单的谁对谁错,那去做个了结于谁都好。” “那层纱布显然是在阻止秦伯母的伤口愈合,与其让它像是附骨之疽一样盘桓,不如趁早将那块腐肉剜掉。” 岁宴觉得整个人随着船只上下起伏,声音也有些飘忽。 “祈佑,有人爱有人恨,总比不知道该去爱谁恨谁好。” 祈佑抬头看向她,总觉得说这番话的岁宴似乎离他很远。 不过这份怅然并没能持续多久,前一刻还望着月亮一脸神色晦暗的她,下一刻就扒在船边抚着胸口开始哇哇大吐。 岁宴她,晕船了。 * 比起有山有水的人间,地底可就贫瘠地多。 除了一望无际的土地,就只有唯一的一条河,叫做忘川。 忘川是通往转生的必经之路,只有那些获许可以投胎的鬼,才能有资格坐上摆渡的一叶小舟。 岁宴不入轮回,自然是没渡过忘川,也就不知道自己还有晕船的这个毛病,直接吐了个昏天黑地不知日夜。 只是在中途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不知什么时候放着一包蜜饯。 油纸的一角被打开,蜜饯的酸甜气息溢出。 岁宴闻着这股味道,觉得有些安心。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啦~! 第28章 船在水上航行了两天, 就在岁宴整个人恹恹不悦看什么都烦的时候,终于得到了快要靠岸的消息。 那包蜜饯早已被岁宴吃了大半, 酸酸甜甜的味道用来抑制眩晕感再合适不过了。 本以为在码头接人的应该是苏家的管家, 谁料一下船,岁宴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女人。 女人一袭华贵打扮,正红色的衫裙在人群之中格外惹眼, 一脸肃然的样子跟身边行色匆匆的行人比起来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她头上簪珠佩玉,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起来好不富贵。 岁宴没有被这这样金银迷住眼, 反而有些佩服她顶着那一头的钗环还能昂着头做出一副傲视众生的样子。 女人的身后跟着一个男子,年纪看起来不大, 只不过个头有些矮。也不知是不是他面色有些惨白,整个人看起来带着几分女相, 时不时惹得旁人侧目。 每每这时, 那名年轻男子总会眉目一凛, 带着几分凶相地瞪回去。 这一男一女,看起来,都带着几分不好惹的意味。 * “夫人、少爷!”一路跟着岁宴一行人上下打点的秃头奴仆对着这两人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老奴已经将秦夫人和二少爷带到了。” 夫人、少爷, 秦夫人、二少爷? 这苏家奴仆前后称呼的转变, 让岁宴皱眉。 当初有求于秦氏的时候,一口一个夫人少爷叫得好不顺口, 感情是有所隐瞒,打算先把人骗到顺宁在说。 岁宴这厢为秦氏抱不平,侧目一看, 发现她神色自然。 想来, 秦氏应该是知道这二人存在的。 那女人手中纸扇轻摇, 迈开步子,径直朝着秦氏走来。 “秦蓉,没想到这辈子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女子的嗓音有些阴恻恻的。 不过秦氏却对她的挑衅置之不理,转而拉着岁宴的手,关切道:“岁宴,怎么样,头还晕吗?要是还很难受,咱们先去找个大夫看看?” 被明晃晃地无视之后,女子捏紧了扇柄,横眉竖眼地瞄了秦氏一眼,像是要用目光杀死她一样。 不过她很快,她又觉得这样有失身份,恢复了之前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走吧,我已经让下人给你们收拾出了房间。” 然而秦氏却依旧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般,转身拉起了祈佑的手,说道:“本是想着到了顺宁再寻落脚处的,就没有事先做打算。谁料或许是这顺宁的风水不好,娘一下船就觉得恶心,我和岁宴去对面茶肆歇会儿,你先去城里找个客栈投宿吧。” 女子一听她的话,气得一拂袖,指着秦氏的鼻尖吼道:“秦蓉,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当是谁想来找你?若非为了老爷,我怕是连见你一面都觉得恶心。” 祈佑见状,单手握住她的扇往旁边一撇,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声响之后,那团扇裂成了两半。 “这位夫人,我看你的打扮,当是富贵人家出身,不至于连用手指着别人不礼貌这件事都不知道吧?” 女子扫了他一眼,一脸不屑,嫌恶地撇了撇嘴,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 岁宴讥笑一声:“是人就要知道你是谁吗?莫不是说,你是哪个通缉令上张贴了样貌的匪徒,捉了你去见官能领赏钱?” 此话一出,周围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女子身上,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考虑岁宴的话是真是假。 女子气急败坏,将手中的半截纸扇重重掷在地上,看了眼秦氏,道:“秦蓉,你真是好样的,别以为找了这两个牙尖嘴利的小鬼就能压我一头,我告诉你,想要越过我,你这辈子都没这个机会!” 秦氏一副不耐烦地模样:“段夫人,我这次来顺宁,可不是为了顶着烈日在这里跟你耍嘴皮子的,是你苏家求着我来的。” “越过你?我远来是客,何必想着越过你?你若是不想落个苛待宾客的名声,只怕是要好酒好菜地招呼着我才是。” “祈佑,岁宴,我累了,我们还是早些找个地方休息吧,明日要去别人家做客,可得养精蓄锐才是。” 岁宴撑着伞,替她与秦氏将背后的烈日,和段氏眼中的仇恨,一并遮住了。 * 苏家在顺宁可是最有名望的大户。 苏家的掌事人苏骏弘,是当今太子少傅家的嫡次子,父亲兄长都在皇城脚下谋差事,是天子跟前的近臣。 苏骏弘年纪轻轻就入了仕,后来听说是不喜官场上的各色阿谀奉承,自请回了顺宁老家,当下在顺宁最大的淮南书院任院正一职。 虽然这院正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没钱没权的,但抵不过苏骏弘学问高,当地想要让自家儿女在学问一事上多钻研的、想要通过苏骏弘和皇城里攀上关系的,都会对他高看两眼。 至于苏骏弘的嫡妻段雅宁,那可是户部侍郎段正的嫡女,上头三个姐姐一个是受宠的宫妃,一个嫁给了威名远扬的镇远将军,另一个是新任御史大夫的嫡妻。 段家人手中,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更有皇室的背景,在顺宁当地想要横着走,怕是都没有几个人敢出来说一声不。 岁宴倚在客栈的楼梯旁,同祈佑分享自己打探来的消息。 “看样子,你这嫡母一家,来头可不小啊。”岁宴打趣。 祈佑的声音有些沉闷,回应道:“她不是我的嫡母。” “我母亲当年选择了走,如今也口口声声自称为客,那就说明她并没有入苏家的门。那苏家对于我来说,也是没有干系的。” “说到底,我就只是来陪母见故人的罢了,即便苏家是如何的权势滔天,但若是他们真的对我母亲做过什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饶了他们的。” 他浑身紧绷着,握紧了手中的剑。 “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若是有人犯了法,自是会有人来收拾的,你现在这样,莫不是打算越过地方官员,自行解决?” 岁宴的话表面上听起来像是在讽刺他的言行不一,实则只是想要劝他,若是苏家真的如传闻中的那样权势滔天,那他可不能贸然行动,至少是不能让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若是出了事,他倒是有清风门帮忙兜着,可秦氏孤身一人,又能怎么办呢? * 秦氏不过在客栈里休息了一下午,就有人来通报说苏家早已备好了宴席,恭迎秦夫人和二少爷回家。 岁宴听着这个二少爷的名号,莫名想起了站在段氏身后的那个神情阴郁的男子,料想他应该就是苏家的嫡长子苏景明。 这么想来,祈佑这趟回苏家,可是有不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呢。 比起传闻说所描绘的那样,苏家看起来并不是富丽堂皇的样子,反倒处处透露着谦逊低调。 不过想想也是,苏骏弘就算再怎么横行,那也是个书院的院正。 书院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教书育人的,苏骏弘于情于理,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一副清高的做派才是。 不过低调归低调,但该有的气派还是有的。 经由四个打着灯笼的奴仆引路后,岁宴觉得兴许得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了苏家正厅。 厅内不要钱似的点满了烛火,照得整个内室亮堂堂的。 桌边坐着三个人,除了之前在码头打过照面的段雅宁和苏景明之外,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 岁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 这名男子的身形极为消瘦,整个人呈现出一副皮包骨的状态,脸皮无力地往下垂,层层叠叠地耷拉着,让人看了不免觉得有些恶心。 看着这人坐在面对正门的位置,岁宴猜,他应该就是祈佑的亲爹,顺宁苏家的掌事人——苏骏弘。 本该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却被病痛折磨得看上去同六旬老叟相差无几,岁宴心想,那群去寻祈佑一家的奴仆嘴里总算是有了句真话。 这个苏骏弘,已然命不久矣。 * “蓉……蓉娘?”苏骏弘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眼眼前的女子,“是你吗?蓉娘。” 他那如同枯木一般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着秦氏,好半天才抖落出一句话。 一旁的段氏握紧了拳头,抢先回了话:“老爷,是她。” 苏骏弘似是有些激动,想要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因为病痛而不得不跌坐回去,连带着整个人开始剧烈地咳嗽。 岁宴在一旁瞧着,总觉得他像是马上要撅过去了一样。 “父亲,你的身子不易激动,”苏景明的声音有些低沉,一面替苏骏弘轻抚着背,一面宽慰,“既然秦……人已经回来了,咱们先养好身子,有什么事之后再慢慢说。” 厅里人来人往,端水的丫鬟、递帕子的小厮前后脚跟着忙碌,倒显得秦氏跟身后的两个人,像是个明知主人家身体不适无法待客,还要坚持着上门来找不痛快的不速之客一般。 苏骏弘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好一阵之后,才算是缓过劲来,对着一旁的祈佑招了招手。 “听阿忠说,你叫祈佑是吧?”苏骏弘强扯出一个笑,看起来比哭还难看,岁宴心想,那些被挂在门上用来驱鬼的凶神像,也不见得会比他丑到哪去。 “祈佑、祈佑,苏祈佑,这个名字……” 第29节 苏骏弘一句话带着三句喘,嘴里念叨念叨。 谁料,秦氏听到她的话,顿时被激怒了,朝着他大喊大叫。 “这是我儿子,他不姓苏,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姓苏!” 第29章 “蓉娘……”苏骏弘愣在原地, “你怎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秦氏看着他,冷哼了一声:“少在这假惺惺了, 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这话谁都可以问, 偏生你苏骏弘问不得。”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现如今的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秦氏像是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整个人充满了防备。 苏骏弘叹了口气,都带起两声咳嗽。 “蓉娘, 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还是在怪我,当年……当年我不是有意欺骗你的。” 他觑了一眼段雅宁, 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 “蓉娘, 雅宁她替你们收拾好了院子,你们总是住在客栈也不是个办法, 不如还是搬回家里来住吧。” “有什么话, 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行吗?” 他一脸哀求,一副真心打算求得原谅的样子。 只是这下不等秦氏再说什么,祈佑就率先挡在了秦氏面前, 替她彻底挡住了苏骏弘的目光。 “苏老爷, 左右苏家同我们母子二人是没什么关系的, 住在苏家一事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惹来旁人的闲话。” “此番上门, 说白了,是来替您送终的,等此间事了, 我们同苏家桥归桥路归路,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还是别有太多接触的好。” 送终二字一出,苏骏弘直接一口气没能抽上来,抚着上下起伏的胸口,当即歪过身子瘫在轮椅上。 “老爷!”段雅宁快步上前,替他顺气,“快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来啊!你们楞在这里做什么,是死人吗!” 苏景明上前,本想抱起苏骏弘回房间,却是气力不够,只得又叫了两个壮硕的奴仆上前。 路过祈佑身侧的时候,他还不忘怒斥了一句。 “这种话,是身为人子的你该说出来的吗?” * 虽然本也没想着能在苏家吃上一顿好饭,但事情闹成现在这样,也不是秦氏想看到的。 在苏家正厅冷眼旁观着苏家上下前后奔走着无暇顾及她们,秦氏闭着眼吐了口气,然后叫上了祈佑和岁宴,打算回到客栈。 一路上,秦氏一言不发,祈佑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直至回房之前,她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岁宴姑娘,今日让你看笑话了,”秦氏歉然一笑,“晚饭也没让你吃好,待会儿,让祈佑带着你去外头找点东西吃吧。” “娘,那你呢?”祈佑问道。 秦氏摇摇头,“娘累了,不想吃,你们去吧。” 说完,她就关上了房门,只留下岁宴和祈佑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你说秦伯母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岁宴问。 祈佑颇为无奈:“有哪里是值得我娘高兴的事?” 岁宴摇摇头,一脸他不懂的模样:“你想想啊,如果她真把苏骏弘当做仇人,那仇人如今缠绵病榻一脸死相,不用自己动手就能送对方上路,换你,你不会高兴吗?” 兵不血刃就能除掉世仇,想来没有谁会不愿的吧。 可这一路来的沉默寡言也不是假的,秦氏心中,是不是还对苏家别有想法呢? 祈佑不知道,隔着那一道门,他什么也看不清。 * 翌日一早,苏家来了下人,说要请祈佑过府一叙。 “我去支会我母亲一声,不过近来舟车劳顿,怕是我母亲还没睡好,还得耽搁点时辰梳洗,还请稍等。” 祈佑一脸对待陌生人的疏离表情。 那带着帽子遮住发顶的男子,也就是苏家的管家苏忠,忙不迭地对着祈佑点头哈腰,道:“二少爷,老爷说、说是只用您一人去就行了。” “既然秦夫人身体不适,那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吧。” “我一个人?”祈佑不解。 对方只是赔着笑点了点头,示意他没有听错。 “那你等等,”祈佑蹙着眉,“留我母亲一个人在客栈我不放心,我得去交代一下。” 说完,他就侧身而出,叩向了岁宴的房门。 * 将苏忠的来意同岁宴说了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你觉得,苏家单独叫你去,是别有所图?”岁宴问。 祈佑神情严肃,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们分离我们母子是为了什么,还得麻烦岁宴姑娘,替我在客栈多留意留意我母亲。” “那你呢?”岁宴又问,“你只身一人前去,就不怕苏家意在你?” 她回想起那个苏景明,总觉得他身上有一丝怪异,却又说不上为何。 “又或许,这消息并不是苏骏弘让人传的,是那个苏景明想要对你做些什么,也说不定?” 岁宴见惯了生死,这样富家大户里的阴私事见得不少:“说不准这一切就是个局。苏骏弘弥留之际想起了你这个儿子,坚持着要让你和秦伯母回来。但对于段氏和苏景明来说,你们的出现并非是什么好事,说不得,还会来分上一份家产……” “我不会要苏家的钱的。”祈佑的语气有些僵硬,“我怕脏手。” 岁宴扫了他一眼,道:“你说不要,我信,那段氏和苏景明信吗?” “总之这趟去苏家,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你把剑带上。” 又像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岁宴的眼神里有些担忧:“不行不行,照着你的性子,怕是被别人卖了都不知道呢。” 祈佑哭笑不得:“我哪有你说的那样。” 岁宴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念头是未雨绸缪,再加上她又一直惦记着苏家的事,歪着头想了想。 “你把我带上。” “不行不行,若是我们都走了,那我母亲这边……”祈佑摇摇头拒绝。 岁宴一脸嫌弃地看了眼他,轻啧了一声:“怎么?有了爹了,就连自己是做什么的都忘了吗?” “捉鬼师捉鬼师,身上没点本事,怎么捉鬼?” 说完,岁宴伸出手,在空中抖动着。眨眼的功夫,一个淡金色的符咒凭空而现。 岁宴伸出手,那符咒自己就往她的方向靠,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掌心之中。 而后,她将手掌覆于眼部,不出片刻就飞速移走。紧接着又快步向前,走到了祈佑面前。 太过亲密的距离让祈佑瞬间开始紧张起来。 “闭眼。”岁宴轻声吩咐,将那只手盖在了祈佑的眼眸上。 因着身形的差距,岁宴不得不微微垫脚,才能够得上他,空闲着的那只手捏着他的手臂借力,往他的身边凑。 被这温热的呼吸打在肩头,祈佑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只能木讷地跟着她的话照做。 眼睫轻刷过她的手掌,从指缝之间传来那微不足道的阻隔,祈佑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握紧她的手稍一使力,就能留下阵阵红痕。 就像是自己早已红透的耳尖一样。 “好了,这下,你就是我的眼了。” * 短短两天里,这已经是第二次踏进苏府的门了。 不过这次,祈佑被带去了书房。 苏家的书房比起一般的宅院来说,算得上是规格恢弘了。 一楼是苏骏弘平日里做学问的地方,而再往上的二楼三楼,则是他的藏书库,里面放着不少孤本。 “二少爷,您先在这等着,我这就去帮您叫老爷。” 即便已经听了不止一遍,但祈佑还是对这个称呼感到不适应:“忠……先生,叫我祈佑就行,我不是苏家的二少爷。” 苏忠听了他的话,只觉额间开始冒汗:“使不得,使不得啊二少爷,我就是个下人,担不得您一句先生,还请您莫要拿我开玩笑。” 祈佑依旧坚持,苏忠无法,只得叫了一声“祈佑少爷”,而后恭顺地退了出去。 只留下祈佑一个人在书房内百无聊赖地等着。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外面听见了木轮子咕噜转动的声音。 来的人不是苏景明,是苏骏弘。 * “等了很久吧?”苏骏弘扯出一个惨白的笑,“年纪大了,行动不便,确实是麻烦了不少。” 祈佑一脸漠然,骨子里的谦卑让他做不到恶言相向:“无妨,苏老爷既是年长之人,晚辈等等也是应该的。” 他一口一个苏老爷,听得苏骏弘脸上的笑转眼就变成了苦涩。 “你、你又何必如此呢,你明知,明知我是你父亲。” “苏老爷!”祈佑出言制止他,“我自小是被我母亲带大的,没有见过父亲。” 苏骏弘有些颓然,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祈佑,我知道,我这么多年没做过当父亲的责任,你恨我是应该的,应该的……” “只是,能不能请你看在我性命垂危的份上,容我为自己辩上一辩。” “当年我因官场失意,孤身一人回到顺宁散心,偶然之下遇见了你的母亲。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初见时你母亲的样子,她穿着一身梧枝绿的长裙,像是春日里发出的第一朵嫩芽,那般鲜活,让人只见一眼就再也忘不了。” 第30节 苏骏弘闭着眼,嘴角噙着笑,这番剖白像是把他也带回了那个年纪。 “后来我为了能够和你母亲在一起,对她说了谎,说我并未婚配。”苏骏弘神色有些讪然,忽的拔高了调子,“我也是没办法,你母亲是那样的迷人,更何况当时,我已然同你嫡母有了合离的念头。” “再后来,你母亲怀上了你,我当时欣喜若狂,想着你母亲有孕在身不便赶路,便将她留在了顺宁,想着我先回去将一些都解决好了,再将她明媒正娶……” “谁料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你母亲竟不辞而别,没了踪影。” “祈佑,当年是我隐瞒有错在先,但那只是我情难自抑,我对你母亲的感情都是真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们,我真的,很想我们一家团聚。” 他颤颤巍巍地往前,试图抓住祈佑的手,却被他一个侧身躲了过去。 “苏老爷,那不是我嫡母,还请您注意措辞。” “既然您同我母亲也没有婚约在身,那更谈不上什么一家人不一家人的了。” “可我是你父亲!”苏骏弘嘶喊出声。 祈佑看向他的眉眼,明明应该是父子,但他却觉得苏骏弘看起来只有陌生。 “父亲?” “只有我母亲承认的人,那才能叫做父亲。” 第30章 祈佑和苏骏弘闹得不欢而散。 临出苏家门的时候, 他撞见了刚从外面回来的苏景明。 祈佑扫了一眼这个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兄长,抿了抿唇, 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于理来讲, 虽然他的母亲段氏多次出言不逊,但苏景明本人却并未有过什么逾矩的动作;可于情来说,祈佑对他们母子二人下意识地排斥。 “要走?”苏景明眯着眼问道。 祈佑点点头, 没有多言:“嗯。” “父亲他盼你们很久了, 如果可以的话,你们……” “不必了!”祈佑直言拒绝, “我想,段夫人应该也是不愿意见到我们的。” 气氛一瞬间充满了尴尬, 两个并没有多少情谊的手足比起街上的陌生人还不如。 祈佑惦记着这几日郁郁寡欢的母亲,也不想在苏家逗留, 稍微颔首示意:“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 我先告辞了。” 和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苏景明不知为何往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因着他这番怪异的举动,祈佑不免多留意了两眼。 转过身去的那瞬间, 他听见了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声音。 “祈佑, 你觉不觉得, 他的脖颈处颜色有些不对劲?” “岁、岁宴姑娘?”祈佑愣在原地,低声问。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震惊, 岁宴吃吃笑了两声:“不是我,是你出现错觉了。” 如此坦荡的调侃,让祈佑招架不住, 只得生硬的转了个话题:“哪里不对劲了?” 岁宴轻啧了一声:“说不出来。平时看不出来, 方才你离得近, 总觉得他脖子上似乎是涂了什么东西,看起来肤色同旁的地方不一样,就好像……” 她闭上眼回想了一番刚才看到的画面:“就好像是,想要掩饰什么?” 掩饰? 可是,他脖子上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掩饰的呢? 岁宴和祈佑两个人怎么都想不明白,只得按下不表。 * 一想到有另外一个人能看见自己看见的东西,祈佑就觉得有些不自在。 “岁宴姑娘,你这个术法,会持续多久?”祈佑问。 这本也是典狱用来审鬼的小术法,因着祈佑是人的缘故,想来最多持续不过一个时辰。 也许是最近吃饱喝足了,岁宴呆在客栈里闲得无聊,听出他的抗拒之意,起了坏心思想要捉弄捉弄他。 “因人而异吧,有的人身上可以持续十天半个月,放在有的人身上指不定一年半载都还能看得见。” “一、一年半载?”祈佑惊得话都说不完整,“那岂不是,岂不是这段时间里,我做什么岁宴姑娘都能看得见。” 即便不是身在同一个地方,但岁宴脑子里还是能想象得出他一脸憋屈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忍着笑嗯了一声。 这下祈佑彻底待不住了,吞吞吐吐地扔出了一句话。 “那我、那我总不可能,一年半载不沐浴更衣吧……” 岁宴本只是想逗着他玩,根本没有想到更深层的东西,被他这么一提,思绪也开始往一些不可言喻的地方乱跑。 “你、你……祈佑,你……”岁宴手足无措,说不出个完整话来。 本来就觉得难堪的祈佑更是因为她不成声的质问而感到愈发羞赧,站在苏家的门外,原地打着转。 惹得不少行人都对他侧目。 虽然外人听不到他和岁宴的对话,但这种探究的目光,还是让他忍不住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才是。 “岁宴姑娘、我不是、不是……” 他还想替自己解释一番,脑子里倏地听见了一阵开门声。 “祈佑,你母亲独自一人出门了。”岁宴收起之前的调笑与扭捏,冷然说道。 * 岁宴犹豫再三,还是跟上了秦氏。 毕竟这里是苏家人的底盘,他们想要拿捏秦氏一个弱女子,真的太容易了。 不过事情似乎并没有岁宴担忧的那般,秦氏出了客栈,沿着顺宁的护城河走走停停,到了一处繁华的市集处才停下了脚步。 将她一路来的四处张望尽收眼底,岁宴忽然福临心至,想通了秦氏的目的。 她在找路。 若那个苏忠所言非虚的话,秦氏还怀着祈佑的时候就离开了顺宁,到如今也该是几近二十年的光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或许早已不是秦氏印象中的样子了。 岁宴撑伞站在远处,看着秦氏靠在街口的柱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总觉得现在的她极其落寞。 也不知道为何,想来信奉少同凡人打交道的她,觉得冥冥之中有天意在促使着她上前,哪怕是去给秦氏一个拥抱也行。 可她还没来得及迈开腿,就感觉肩上传来了一股力量。 “别去,”祈佑说,“让她静静吧。” 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犹豫,岁宴有些不解:“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祈佑自己也说不上来。 虽然从小他就没有父亲,但秦氏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一个人担任起了父亲和母亲两个身份。 他从小就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但偶尔在路上瞧见卖糖葫芦的贩子,还是会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每每这时候,秦氏都会从刚卖完绣品得到的铜板里,千挑万选拿出两个来替他买上一串解解馋。 那时候的一串糖葫芦,对于秦氏来说可能是一晚上的彻夜未眠。 记事起的那几年虽然有些艰苦,但祈佑总觉得,自己是被爱的,所以就算别的孩子嘲笑他家里穷,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出生就是一场欺骗。 他甚至回想,当年若不是有了他,秦氏或许能更潇洒地离开。 种种思绪萦绕在心间,祈佑忽然对秦氏产生了一阵恐惧。 他开始害怕见到秦氏,怕看到她眼里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 他害怕,成为秦氏的累赘。 * “你是不是在发疯?”岁宴看不过,用伞尖戳了戳他的后脑勺,“你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 “我不知道当初秦伯母是为了什么要远走他乡,但是祈佑,你看看站在你面前的那个女人,孤身一人带着你跋山涉水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家,将你抚养长大。” “当初的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她若是真的不想要你,大可以将你送人了,又或者学那等没良知的,直接将你扔在路边,又何苦累死累活将你拉扯到如今的模样。” “你如今这般迟疑,难道是在怀疑她对你的爱吗?” 祈佑浑身一震,这才恍悟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因为苏骏弘的一番话,就去否定自己的呢?明明他是母亲千辛万苦才养大的,他是活在爱里的。 祈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当场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那清脆的声响,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也让不远处的秦氏注意到了动静。 “祈佑,岁宴?”秦氏朝着她们走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娘,我……”祈佑脸上满是难堪,想要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伯母,我听说这里热闹,想着让祈佑带我来看看。”岁宴说,“倒是巧了,在这里遇见了伯母。” 秦氏看了眼街道两侧,叹了口气:“是啊,挺热闹。” “当年我离开顺宁的时候,这还是个没人管的破旧老巷子,周围住的都是些念旧的老人家。” “谁也想不到,现如今,这里竟成了顺宁最有人气的地方。” 街旁卖馄饨的小贩听她的语气像是这里的老住户,兴高采烈地同她攀谈。 “这位夫人,你之前也住这儿?” 秦氏点点头,反问:“怎么,小哥你知道这一带吗?” 那小哥兴许是个热情的性子,索性现在摊子上也没客人,便开始闲聊起来。 “嗐,我可是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呢。那时候这一片还只是几个平房,住的都是些普通的农户。硬要说上些什么吧,那就是咱们这有个祖上在皇城根下当大官的呢。” 第31节 “不过可惜了,听说那大官犯了事,被砍了脑袋,家里只剩下老弱病残,被贬到这个小地方来了。” 普通的平头百姓似乎很喜欢谈论当官的家长里短那些事,小贩越说越起劲:“那家人啊,我也听说过,家里头只有老两口,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姑娘。” “我当时年纪小记不清了,但我听我娘说,那姑娘长得可水灵了,一眼看上去就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大家都说,她以后是要嫁进大官家里当官夫人的。” 秦氏扫了他一眼,淡然道:“官夫人可不是说当就能当的。” 小贩一听就乐了:“哎哟,您可算是真的说对了。那姑娘后来啊,不知道怎么的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直接就失去音信了,只剩下老两口痛不欲生,没过多久就去了。” 秦氏捏紧了拳头,重复着他的话:“没过多久,就去了?” “可不是嘛!我听家里的长辈说,老两口临死之前还在念叨呢,说自己不该阻拦什么的。” “太久远的事啦,我也记不清了,就记得那老两口人挺好的,每次都会给周围的孩子们抓几颗糖吃,小时候我们都可喜欢去他家了。后来老两口走了,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小贩语气里有些唏嘘,也不知是在惋惜自己再也没了糖吃,还是在为那故去的老两口伤感。 秦氏忽然情绪崩溃,蹲在原地掩面痛哭,吓得那小贩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忙不迭的退后,抓起一双筷子在桶里涮了两下,佯装自己手头忙的样子。 岁宴在一旁看着,又怎能不明白呢。 那在悔恨中离世的老两口,怕是秦氏的亲祖父和亲祖母吧。 秦氏哭够了,终于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泪,对祈佑和岁宴说道。 “走吧,我们去苏家。” “我逃避了这么多年,这件事,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 作者有话说: 祈佑:实在不行,我把自己戳瞎吧。 第31章 苏骏弘听到秦氏主动来访, 还以为她是想通了。 只是当他看清她脸上的肃然后,才明白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顺利。 昔日两情相悦的恋人, 如今一个坐在主位, 一个坐在宾席,二人之间明明只有一人的距离,却好似隔着一整条银河。 “蓉娘……”苏骏弘受不了这种沉默, 率先发了声。 “苏老爷, ”秦氏不卑不亢地对他行了个礼,“我这次来, 是来拿走我的名帖。” 当年苏骏弘回皇城时,曾允诺要同秦蓉结为连理, 带走了她的名帖以作婚嫁之用。后来秦蓉再也没能见过他的面,自然也就没有机会拿回她的东西。 想在想来, 或许还是自己太天真了, 用到名帖的地方可不止娶妻, 还有纳妾。 “不行!”苏骏弘咳嗽了两声,“你不能走!” “蓉娘,这么多年, 我真的很想你, 你能不能回来, 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你跟祈佑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不行吗? 秦氏厌恶地甩开了苏骏弘欲攀上来的手,冷哼了一声。 “若苏老爷对我还有一分一毫的怜悯,就请苏老爷成全了我。苏老爷一生顺遂没吃过什么苦, 想来是不清楚, 这没了名帖, 连个正当的活计都不好找。” 没有名帖,别人只会觉得她来路不正,不敢让她做正经事,只能在背地里想办法找钱来养活她和祈佑。 就连给去给富贵人家当洒扫奴仆这种事都轮不到她,毕竟别人也怕她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逃犯,没得再进了后宅扰了宁静。 “当年若是你没有不辞而别,又何苦会沦落到那种境地?” “我不辞和别?”秦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讥笑了两声,“苏骏弘,当年我是瞎成了什么样,才能把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做良人的?” “当年若不是你……” “老爷!” 不能秦氏一句话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很快便有一个女子冲了进来,挡在了苏骏弘和秦氏之间。 岁宴定睛一看,原来是苏家的女主人,段雅宁。 * 段雅宁的目光在苏骏弘和秦氏之间来回扫着,而后又捏起一副哭腔,关切道:“大夫不是说老爷需要静养吗?你若是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说完,她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苏忠:“我不是说过,府上有任何人来访都要告诉我的吗?我养着你们是吃白饭的?若是有心怀不轨的人来冲撞了老爷,你担待得起吗。” 苏忠摸了摸脑门的汗,点头哈腰地认着错,说都是自己的疏忽。 “行了,雅宁,我虽然病了,但见见人的气力还是有的。”苏骏弘拨开她的手,“你不是说去仁安堂抓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段雅宁听着他话里隐隐的责备,又看了一眼秦氏,没忍住反唇相讥:“我说老爷今日怎么打发我亲自去抓药,原来是打算在这儿会老情人呢。” “要我说啊,既然要巴巴地送上门来,之前那副清高模样又是装给谁看呢。” 话里话外,皆是在讽刺秦氏。 “这位夫人,我敬您是长辈,但也请您拿出长辈的做派来,莫要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祈佑愤然伸手,剑柄抵在了段雅宁的脖颈之上。 段雅宁瞬间尖叫出了声:“你!你!你反了你!这里是我家!你竟敢在我家拿剑对着我?” “祈佑!”秦氏有些慌乱,怕刀剑无眼真的伤了人,到时候再给祈佑惹上麻烦。 但却没能让他收回手。 倒是岁宴在看不见的地方踩了踩他的脚,对着他摇了摇头,“你就算杀了她,也不能怎么样。” 祈佑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收回了剑,什么都没做。 秦氏也被她说得气愤异常,不过也没想着同他们争论什么,强忍着心中的怒气,干巴巴地说:“既然段夫人在这里,那就请段夫人归还我的名帖,我母子二人保证不会再出现在苏家任何一个人的面前。” 段雅宁还在记恨祈佑的无礼:“既是有求于我,还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是觉得我好欺负吗?” “想要你的名帖?行啊,先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给我家倒几日的夜香再说吧。” 岁宴觉得她尖利的声音刺得耳朵生疼,嫌恶地看了一眼,也不顾反噬,直接打了个响指封了她的嘴。 碍于她的普通人身份,术法持续不了多久,不过能有一两句话的清净功夫,也够了。 段雅宁张着嘴啊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当即像是只聒噪的乌鸦一般,扯着嗓子发出嘶哑的喊声。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是岁宴的把戏,只有祈佑见识过她折腾楚师兄,当即歪过头看了一眼,没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 “行了!都闹什么闹!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呢!”苏骏弘愤怒地拍了拍桌子。 也不知道病弱的他是哪里来的气力,竟还能震得茶盏抖三抖,发出清脆声响。 “我还没死!我还在这!这个家,我还能做主!” 段雅宁捂着喉咙发不出声,却又被苏骏弘吓得缩了缩脖子,站在一旁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秦氏。 “蓉娘,既然你如此坚决,那我也留不住你。只是你也知道,我如今疾病缠身,怕是没有几天好日子了。祈佑怎么说也是我的儿子,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我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你或许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一直照拂着秦家。你祖父祖母去世时脸上的悔恨我至今都忘不了。我想,你也不愿意让我也和自己的亲骨肉这样遗憾收场吧。” 苏骏弘的话说得情真意切。 比起在场心事各异的当事人来说,岁宴只是个旁观者,她的目光一直在苏骏弘身上,自然也就没错过他极力掩饰的那个算计的眸光。 岁宴心想,他大概是想用秦氏祖父母的事,来博得同情吧。 不过秦氏却没有被他流露出的这番可怜相给打动,反而质问他:“既然你这么想念祈佑,那当初又为什么要让段雅宁……” 她的话说了一半,又被段雅宁的尖叫声打断。 “既然他们丝毫不讲旧情,老爷你又何必还好言相劝呢?” “秦蓉,你想要名帖是吧?很简单,那你儿子的血来换!” * “拿祈佑的血来换?”秦氏呆在原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仍是不明白她是何意,但却能听得出这并不是什么好话,立马张开双臂挡在了祈佑面前。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对我儿子怎么样?” 段雅宁狞笑一声,道:“老爷得的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有位神医曾说过,只要用亲生儿子的半身的血做药引,就能痊愈。” “你的儿子长了这么大,也是时候该来回报父亲了吧?” 亲生儿子体内一半的血? 难怪如此。 难怪苏忠会找到他们。 难怪他们会说什么苏骏弘命不久矣想要见见亲生儿子。 原来所有的悔恨和遗憾是假,利用才是真。 秦氏看着自己年少时付出一切来喜欢的男人,笑得有些悲怆:“原来你还是为了你自己。”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的儿子呢?为什么呢?就因为苏景明有个出身富贵的母亲吗?” 苏骏弘抖了抖唇,没有说话。 一旁的段雅宁有些着急了,道:“我儿子前段时间不慎坠马,失血过多,否则他怎么会不愿救亲生父亲的性命。” 她的话虽是对着秦氏说的,眼神却不住地往苏骏弘身上瞟,神色还有几分慌张。 苏骏弘本是想先同祈佑培养一段时间的父子情再慢慢来提的,谁料竟被段雅宁直接抖落出来,一向爱面子的他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撇开眼不敢直视秦氏。 “老爷,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的病可等不了人,现在可不是讲究面子的时候。”段雅宁在一旁嘀咕。 惹得苏骏弘更是羞愤,一口气没抽上来当即咯了一口血出来。 暗红色的血落在锃亮的地上有些刺眼,苏骏弘望着那一片有些出神,而后垂着头,语气里满是颓丧。 “蓉娘,我、我不想死……” 一生高傲的苏骏弘何时露出过这般脆弱的样子,秦蓉看着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颅的男子,心里更多的是觉得讽刺。 “苏骏弘,当初你逼着我喝堕胎药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老天真是不开眼啊,我以为能保住祈佑,是老天怜悯我遇人不淑,谁知竟是为了能够救你一命。你没能扼杀掉的孩子成了你的救命稻草,也不知道若是回到当年,你还会不会做出那个决定呢?” “堕……胎药?”祈佑喃喃出声。 原来早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经历过了一场生死吗? 第32节 岁宴在一旁看见他眼底的光闪了闪,有些于心不忍,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想要给他一丝安慰。 * 感到震惊的不止岁宴和祈佑。 “我什么时候……逼着你喝过药了?”苏骏弘问,“那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到现在你还要装出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你不觉得恶心吗?”秦氏怒极反笑,“对,逼我的人确实不是你,不过若不是你开口,段雅宁她怎么敢……” 言至此,秦氏忽然想明白了,转而看向一旁的段雅宁。 “原来、原来是你,当年是你……是你假传消息。” 段雅宁被她一指,瞬间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要逃。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那副那鼻孔看人的高傲姿态。 “对,是我,苏家多么注重名声的一个大家族,怎么会容忍这种无媒苟合的事情发生。我不过是为了替苏家保全名声。” 像是忽然找回了底气,她又重复了一遍:“对,我是为了苏家好,我没错。” “段雅宁,你竟敢!你竟敢……”苏骏弘一股腥甜之气堵在喉头,话都说得不清楚。 段雅宁也心慌得厉害,想法设法地替自己辩解:“我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们苏家,这个外室子留着,只会成为你们苏家的耻辱。” 看着苏骏弘目光里露出的怨怒,她小声呢喃着:“我父亲是户部侍郎,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我姐姐,我姐姐是最受宠的宫妃,九殿下见了我还要喊一声姨母……” “我同意。”祈佑蓦然出声,打断了这一室的荒唐,“我可以给你我的血,但我有前提。” “首先,归还我母亲的名帖,从此苏家任何一个人不能来打扰我母亲。” “其次,”祈佑吝啬给撒泼的段雅宁任何一个眼神,越过她直接看向苏骏弘,“你要休妻。” 第32章 “休妻?” “休妻?”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前者是苏骏弘的诧异, 至于后者,则是段雅宁怒不可遏的叫嚷。 她随手一挥, 将椅子上的香炉摆件和茶盏全都推倒在地。 “你以为你是谁, 你竟敢让长辈休妻?” “插手父亲的后院事,你就不怕传出去,大家戳你的脊梁骨?” 祈佑一脸无所谓:“总归我又不在顺宁讨生活, 到时候成为他人口中谈资的, 断然不会是我。” 不过只是让她被休弃,比起当年她意图害命的所作所为, 祈佑自觉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段雅宁看他心意已决,立马转头看向了苏骏弘, 却被他眼里的犹豫刺痛了心。 她顿时瘫倒在地,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父亲是户部侍郎, 我姐姐是后宫宠妃……” 苏骏弘的目光在段雅宁身上停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移开了。 “我答应你。” * 前一夜, 祈佑才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个神医。 神医看了一眼祈佑,上下打量着他,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错, 身体康健, 这次一定能成功了。” “这次?”岁宴皱着眉, “难道说,你之前的几次都失败了?” 神医的目光并未从祈佑身上挪开, 反倒愈发有些癫狂:“是啊,之前的那些人,要不就是年纪太小, 要不就是病恹恹的, 血还没放够, 人就不行了。” “所以这次啊,我特意找了个富贵人家。这从小大鱼大肉养出来的身子骨,总不至于会差到哪去吧?” 可是,祈佑又不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少爷。 他一副沉醉的模样,岁宴总觉得有些疯癫,心里不免有些怀疑,他说的换血治病,到底有效吗。 反倒是祈佑一副坦然的样子,还能腾出空来安慰:“没关系的,我能扛得住。” 他撩起右手的袖子,用剑划--------------/依一y?华/破了手臂,血液顺着伤口,慢慢滴落到桌上的铜盆里。 滴答滴答如同骤雨一般的声音和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发出沉闷却震撼的声响,像是有一只手掐在脖颈上不想让人畅快地呼吸。 岁宴忽然明白了为何祈佑坚持不让秦氏留在这里。 若是她看见了这样的场面,指不定会心疼成什么样。 也不知为何,岁宴莫名觉得今天的时间有些煎熬,也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才听到那神医叫停的声音。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快敷上吧。”他看也不看祈佑一眼,从怀里掏出个玉瓷瓶随手一扔,捧着装着鲜血的盆子,像是什么稀世珍宝。 祈佑想要伸手去接,却有些手抖。 幸而岁宴反应快,立马伸手,将瓶子牢牢攥在手中。 “行了,你好好待着吧,我来帮你上药。”岁宴眉头紧蹙,拉起他的手。 但不知为何,再狰狞的伤口她都见过,今日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剑伤,她一眼望去,竟觉得满脑子都是眩晕的感觉。 岁宴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阵不适从脑子里甩出去,却不见任何成效。 “岁宴姑娘,你怎么了?”祈佑看她差点栽倒,伸出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替她拖住了脑袋。 “没事,没事,”岁宴闭眼缓了一会儿,觉得稍微好了一点,“我帮你上药。” 暗黄色的粉末带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和不断往外冒的鲜血混成一团,看起来黏黏糊糊的。 岁宴动作小心翼翼,自觉从未做过如此细致的活计。间或腾出空来看了祈佑一眼,发现他额头上冒出了滴滴汗珠。 想来是这药粉里用了什么烈性的药材吧,才让他疼成这样吧。 岁宴想也没想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递给了他。 “擦擦,疼就憋着。”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改了口,“实在憋不住了,也可以示弱。” 祈佑的心,就像是蓦然被拨动的琴弦,抑制不住地快速跳动着,无意识地将她的名字放在唇齿之间呢喃:“岁宴姑娘……” 烛火隐隐跳动着,像是个翩然起舞的少女,摇曳出曼妙的身姿想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却只能是徒劳。 因为在场的两个人眼里,只映着对方。 * 岁宴等了半天也没能等来祈佑的下文,正想出声问他什么,忽然听到了一阵铃声响动。 是她的煞鬼铃。 那铃声一声接着一声,越发响亮,越发急促。 岁宴和祈佑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武器。 “怎么突然会有鬼来?”岁宴万分不解,“看样子,数量还不少。” 祈佑也是疑惑,下意识地抽剑出鞘准备御敌,却意外拉扯了伤口,药粉被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冲散,血腥气瞬间溢出。 他忽然想明白了,说“也许,是因为我的血。” “你的血?”岁宴反问,“为什么你的血会吸引鬼来。” “事后再跟你解释吧,岁宴姑娘,我们先解决眼下。据我的经验来讲,吸引来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凶鬼,若是不能好好将他们收伏,怕是会危害整个顺宁。” 将心中的疑虑按捺住后,岁宴点了点头,拿着伞出了门。 * 门外果真如同她料想的那般,从四面八方飘来了恶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祈佑没有过多废话,提着剑就开始往外冲。 昏暗月色下的长剑发出隐隐寒光,祈佑方才失了半数的血,整个人都有些乏力,只好双手握剑,照着来鬼的命门砍去。 岁宴也顾不得让他别下死手,虽然这些都是她的同类,但看他们一个个面露凶光的样子,若是这时候仁慈,遭殃的怕是整个顺宁的百姓。 手中的纸伞翻飞着,冲进鬼群打着转,旋转着带起的风让他们无法近身。 岁宴站在中间,嘴里不停地念着咒术,可脑子里却越发晕眩。 她终于想起这是为什么。 并不是她看见祈佑的伤口之后晕血,而是老毛病又犯了。 近来这个老朋友是越来越没有眼力见了,次次都在需要她打起精神战斗的时候来找她,像是要在诸鬼面前狠狠打打她这个典狱的脸。 “岁宴姑娘,你还是先找个地方躲着吧。”祈佑砍倒一个打算从背后偷袭岁宴的女鬼,用自己的身躯替她筑起了一道盾牌。 岁宴自觉还没到完全无法战斗的地步,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认输:“你这么闲,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 从祈佑伤口里溢出的鲜血就像是落在乞丐面前的大馒头,惹得不少鬼都在往他身边凑。 方才药上到一半还来不及包扎,现下那伤口只能暴露在众鬼面前。 祈佑拿出岁宴给他的手帕,三下五除二地在伤处打了个结。 却依旧挡不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凶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岁宴捏碎了一个女鬼的魂,腾出空来看向远方。 黑沉沉的一片,让她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 他们二人,一个被旧疾缠身,一个又新伤未愈,都不是能在这里耗的。 “我们得想个法子一网打尽。” 她想起祈佑的话:“你说他们会被你的鲜血吸引,对吗?” 祈佑一面点着头,一面用剑刺向一个将岁宴袖口撕裂的鬼,对方哀嚎地了一声之后连滚带爬地逃窜,像是只见不得天的老鼠。 第33节 “那行,你站在这里当诱饵,替我拖延时间。”岁宴安排道。 祈佑没有问她拖延时间是打算做什么,虽然做诱饵这件事本身就是危险重重,但直觉告诉他,岁宴不会害他。 他用牙齿咬着被用来当做绷带的手帕,一瞬间的紧绷感刺激着他的神经,带来痛觉的同时又给了他瞬间的清醒。 哪怕不是为了顺宁的百姓,也要为了在客栈中不知是否安睡的母亲。 * 自交代了让祈佑拖延时间后,岁宴就开始游走,只留下了鬼魅般的身影。 频繁的拉扯让祈佑的伤口一次次被撕裂,血液的不断流失让他开始发冷,握着剑的手也控制不住地抖动。 就连一个飞扑上前想要撕咬他的恶鬼,他都失了准头,剑尖只刺中了对方的肩,换来了对方一瞬间的迟疑。 不过很快,那恶鬼又扬起了尖利的爪牙,叫嚷着打算再次进攻。 就在祈佑觉得手中的剑越来越沉重快要提不起的时候,忽然有只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同他合力将恶鬼击碎。 岁宴不知什么时候又窜回了原地,祈佑埋头一看,脚下布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符咒。 这种大型的阵法最是消耗精力的,岁宴伸手敲了敲头,强打起精神,道:“待会儿我数一二三,你在脚下滴三滴血。” 眼见着岁宴身后蹿出一个满脸血污的恶鬼,祈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用伤手一把拉过岁宴,而后伸手刺向对方。 岁宴暗道一声失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放松了警惕。 看来,是不能再耽搁了。 “一。”岁宴朱唇轻启,用伞面推走了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年纪的孩子。 “二。”她和祈佑背对着背,互为对方的底线。 “三!”岁宴大声喝斥着,震退了一众凶鬼。 祈佑应声而动,鲜红的血液落在地上,竟顺着符咒的方向四处蔓延开来,眨眼的功夫,就在布满了整个院子。 岁宴将手中纸伞往上一抛,纸伞无风自动,瞬间遮天蔽日。 只见岁宴左手捏紧了右手手腕,右手指尖在阵中一点,嘴里念念有词,似是在说着什么符咒,及至最后,才终于吐出了三个字。 “万鬼灭。” 话音刚落,原本暗红的阵法瞬间起了火,有些失真,但却升腾着愈燃愈烈。 这种杀阵威力极强,即便这是岁宴亲自布下的阵法,但同为鬼身的她还是免不得会受到影响,只得左手一拂,捏出了个躲避用的咒术。 虽然这个阵法对于祈佑一介普通人来说并不会有什么伤害,但岁宴还是下意识地拉着祈佑往角落躲。 那原本张牙舞爪的火焰瞬间被一层摸不着的雾气隔开,几番冲撞不成,只能转而奔向其余众鬼。 方才还拼命往祈佑面前凑的众鬼似乎也觉察到了这火焰来的蹊跷,瞬间开始四下逃窜,却仍然躲不过。 他们被烈火灼烧着,嘶喊声不绝于耳,苏家的后院当即像是变成了炼狱场一般,遍地是扭曲着求饶的恶鬼。 岁宴强撑着身子,一直坚持到火焰燃尽,才终于力竭,控制不住身子往下倒。 祈佑手比脑子率先做出反应,伸手揽住了她瘫软的身子,眼神落在了她早已被恶鬼撕裂而露出细嫩肌肤的手臂上。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疤,颜色很浅,像是陈年旧伤一般。 但和祈佑手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这些鬼是群演,所以不算在竞猜当中! 顺便剧透一下 下章应该就要揭秘了!所以有奖竞猜活动在明天发出来之前就截止了哦~ 明天有事 更新可能会在凌晨了,宝子们不要浪费时间等啦 早点休息!! 第33章 岁宴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 无论是她往哪个方向跑,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黑暗,像是永远也无法迎来天明的黑夜。 不对, 这不是黑夜, 而是一片虚无。 没有人烟,没有花草,也没有风, 没有云。 “有人吗?”岁宴喊道, “或者,有鬼吗?” 意料之中的并没有回答的声音, 但更让岁宴觉得棘手的是,她连自己的回声都听不到。 那就意味着, 她所处的这片天地,广阔得漫无边际。 岁宴从不怕面对穷凶极恶的凶鬼, 再怎么好勇斗狠的对手在她眼里不过只是多费些气力罢了。 但她最怕这种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回应的感觉。 就像是她被抛弃的感觉。 她尝试着召唤出自己的纸伞, 却发现无论她怎么念咒都没有反应。 不仅是伞, 煞鬼铃也不见了踪迹。 岁宴苦笑了一声,这下连晃着铃铛听个响都不成了。 此时此刻,她算是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了。 确切地说, 应该是孤家寡鬼。 长期间的跋涉让岁宴觉得喘不上气, 她意识到这样看不见尽头的奔波只能是在消耗自己的体力。 与其再这样跑下去, 不如静下来好好想想这里是哪里。 而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 岁宴席地而坐,身下一片空荡荡, 却很诡异地没有往下坠。 她闭上眼回想起意识消失之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是祈佑用鲜血淋漓的手接住了瘫倒的她。 祈佑? 对啊,祈佑在哪? 为什么只有自己在这个怪地方? 难道是阵法失了效?那祈佑岂不是一个人在同那些恶鬼缠斗? 那怎么行呢?那些恶鬼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比被春风吹过的野草还多, 祈佑他……他身上还有伤啊。 一想到这里, 岁宴噌地一声站直了身子,想要尽快脱离现在的处所,却只能再一次的白费力气。 直到感觉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岁宴才渐渐捡回了一些理智。 她记忆中的最后一眼,阵法已经启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些觊觎祈佑鲜血的恶鬼燃烧殆尽。 岁宴松了口气,暗自给自己的心慌意乱找了个理由——总算是没在凡人面前丢脸,让一群恶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伤了人。 暂时缓过劲来的岁宴又拂袖坐下,袖口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她这才发现衣衫不知何时被抓出了三道裂缝。 本就被困于此心情躁郁的她更是又添了几分怒气,她平日里最不喜一副邋遢模样示人,下意识抬手就想遮住。 而这一抬手,她就看见了手上的异样。 虽然从小到大岁宴身上偶尔会冒出一些莫名的伤痕,但她确信,在之前并没有手上的这道。 那些伤痕虽然都不痛不痒,有些过一段时间还会消失,但毕竟不好看,岁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陈年旧伤,那就是……这两天的事? 岁宴望着那道伤痕左看右看,想要瞧出个端倪出来,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但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只是这位置看起来,和祈佑新添的那道差不多。 等等……不是差不多,分明就是祈佑身上的那道伤。 为什么祈佑的伤口会在她身上呢? 莫不是这地方有什么迷惑心智的效果,让她产生了这种错觉。 岁宴总觉得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东西,她想起了芸娘和谢氏。 不可能,不可能,这种事绝对不该发生在她和祈佑身上,一定是这个怪异的地方带来的错觉。 那个念头一旦在心里埋下了种子,就开始疯狂地滋长,岁宴顿时有些沉不住气,只觉得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住,起身就开始往外跑。 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气喘吁吁也不停歇。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无法挣脱这片黑暗。 就在她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一声声呼唤。 岁宴顺着声音的方向往前走,眼前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光点。而后这个光点渐渐扩散开来,变成了仅供一人穿过的门。 没有片刻的迟疑,岁宴抬腿而出,眼前出现了一张满是担忧的脸。 “岁宴姑娘,你终于醒了” * “我怎么了?这又是哪?”岁宴轻声问道,声音里有一丝无法忽视的嘶哑。 祈佑单手端起桌上的茶壶,替她斟了一杯清茶。 茶盏上飘起的袅袅热气带出阵阵茶香,萦绕在岁宴鼻尖,让她灵台多了一丝清明。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拽着祈佑那只受伤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用力拉扯,鲜血从包扎的绷带上渐渐溢出,给那一片洁白染了色。 岁宴觉得既刺眼,又烫手,忙不迭的松开后撇过脸。 祈佑看了眼空荡荡的手心,将茶盏放在床边的春凳上,有些怅然若失。 “你晕过去了,”他解释道,“这里是苏家的厢房。” “大夫说你是劳累过度所以晕了过去,岁宴姑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让大夫再来看看?” “大夫还给你开了一剂安神的汤药,我已经付了银子拜托小厨房里的婶子帮忙熬煮了,岁宴姑娘你等等喝上一副应当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第34节 祈佑眼底真心实意的关心有些灼热,照得岁宴心底的那些猜测有些摇摆。 “外头处理好了吗?”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岁宴只好换了个话题。 虽然恶鬼被诛灭后会灰飞烟灭,但地上的阵法痕迹依旧会存在。苏家人多嘴杂,还是别让人瞧见的好。 祈佑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点了点头让她放心:“该遮盖的该抹去的,都处理好了。” 岁宴不知该回应些什么,索性只好闭眼当做养神了。 觉察到她周身露出的疏离感,祈佑有些抿了抿唇,很是不解。 二人就这样,一个假寐,一个沉默,室内一片寂静。 * 最后还是祈佑率先开了口:“岁宴姑娘,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岁宴不言,不知该如何开口,下意识地遮住了自己的手臂。 祈佑顺着她的动作往下一看,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岁宴姑娘是觉得,你跟我,就像芸娘跟谢氏一样,对吗?” 当初她们在芸娘和谢氏身上也发现了这种微妙的联系,并且猜测,这是因为借命的缘故。 “所以岁宴姑娘是觉得我借了你的命吗?”祈佑又问。 岁宴虽然有这样的猜测,但此时被他明晃晃地说出口,又有几分不安。 怕是真的,她该如何面对祈佑。 怕是假的,那她现在的这些猜忌又该如何安放。 岁宴不知该回答什么,索性装作没听见,靠着床栏装睡。 可祈佑偏是不依不饶,硬要拽着她说个明白。 “我可以跟你保证,至少在遇见李子翰之前,对于借命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我是闻所未闻。” “况且我和岁宴姑娘在此之前素未谋面,要说借,断然也没有借到岁宴姑娘身上去的道理。” 岁宴依旧没说话,脑子却想着旁的。 自她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在下面呆着了,和芸娘那种忽然之间的魂魄离体并不相同。若祈佑真想借命,怎么可能会找到她一个鬼身上来。 心里一旦有了相信他的念头,岁宴的心就开始无原则的偏向他,自己也在不断地通过一些细节来替他辩白。 譬如祈佑连捉鬼的本事都是偷学的,又怎么会这种难度极高的术法。 譬如祈佑如果真的是凶鬼,那他肯定会对清风门避之不及,又怎么会自小在山上长大呢。 岁宴越想越觉得这或许是个误会,心里倒是没有方才那么别扭了,但表面上还是没有袒露太多。 祈佑见她神色虽还是不情愿的样子,但至少没了刚才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忍不住松了口气。 “如果岁宴姑娘还不信,不如回去问问我娘,”他说道,“看看我有没有和李子翰那样,中途性情大变?” 岁宴侧过头看他,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 反正苏家的事已了,那位神医想必已经在用祈佑的血做药引了,他们也该早些回客栈,免得秦氏担忧。 * 岁宴缓缓起身,看了一眼她和祈佑,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她们两个,一个伤了手,一个病恹恹的,若是回了客栈,怕是会让秦氏吓一跳。 不知为何,明明是个认识没多久的长辈,岁宴却总是对她报以好感,不愿让她担忧。 “你等等,”岁宴叫住准备出门的祈佑,“你就这副模样回去?” 祈佑不知她的意思,呆愣在原地看着她。 岁宴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盒口脂来,指着祈佑的唇说道:“你的伤口倒是可以用衣袖遮住,可丝毫没有血色的脸,是打算回去吓秦伯母一跳吗?” 自方才起就一直没有精力顾自己的祈佑也未曾照过镜子,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样,只得问道:“真的很吓人吗?” 岁宴点点头:“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像是新死的鬼一般。” 祈佑也不想母亲担忧,只好问道:“那怎么办啊?” 岁宴晃了晃手中的口脂,对他挑了挑眉。 “这个?”祈佑瞪大了眼重复了一遍,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 可岁宴却丝毫不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别磨磨蹭蹭的了,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你用这个。” 她将口脂盒子往桌上一抛,道:“要么你就待会儿站在大街上让人亲眼瞧着你抹口脂,要么就这样一脸惨白地回去见秦伯母吧。” 祈佑扫了一眼那盒口脂,又觑了一眼岁宴,内心挣扎了许久,才终于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会。” 岁宴轻啧一声,拧开盒子用指腹在上面打着转,而后扯过祈佑的脸,凑近他的双唇。 也不知是不是身体还有些虚弱,岁宴的指尖泛着凉意,碰到祈佑下唇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感觉。 她还从来不知道,普通人的双唇是这样的温度。 温暖,却也灼热。 这样飘忽的心思只在岁宴心中存在了片刻,很快她就投身于替祈佑遮掩病态的任务中。 自然也就错过了祈佑泛红的耳尖,和紧握的双拳。 作者有话说: 我果然高估了自己,今天还没能写到真相大白!!明天一定!! 第34章 岁宴和祈佑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月色撒在他们肩头。 顺宁虽然比不上皇城热闹,但也不是清风门那种山野之间能比的。现下已然是入夜的时辰, 但街上行人丝毫不减。 甚至因着白日里各自都有需要劳作之事, 到了夜里,这座城才呈现出一副熙来攘往的景致。 街边满是吆喝的小贩,有摆摊卖吃食的, 有卖女子用的簪花首饰的, 还有卖孩童玩的拨浪鼓小玩具的。 间或有奔跑着笑闹的稚子,和满脸羞涩的年轻男女。 但无论是怎样的喧闹, 却落不进这两个匆忙赶路人的眼。 岁宴心里藏着事,自然是没有心情去感受这人间的烟火气的。 而祈佑觉得嘴上黏糊糊的有些难受, 埋着头不想让行人看出他唇上的异样,眼神却依旧在岁宴身上打着转, 替她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 就怕有那个天黑瞧不见路的, 冲撞了她。 *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路, 及至客栈门口时,才总算是想着打破这无声的束缚。 “你……” “我……” 岁宴抿了抿唇,正想让祈佑先说, 却被他抢了先。 “岁宴姑娘, 你想说什么。” 岁宴指尖轻晃, 道:“我想说,我们一起去看秦伯母吧, 你在苏府的这一晚上想必她是担忧万分,你还是早些让她安心得好。” 祈佑点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若是不累的话, 跟我一起去吧, 想必你心里也很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借你的命。” 二人不谋而合,径直走向了秦氏所在的房间,轻叩着房门,却没有得到回应。 因着身上盘缠不多,秦氏死活不让祈佑多花费银两开楼上的房间,只说一楼虽有些吵闹,但凑合凑合也能住。 祈佑以为是大厅内吃酒的声音太响秦氏没能听见,遂又加重了叩门的气力。 然而却依旧没有人回应。 一股不安顿时从他的心底升起,下意识同岁宴对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 虽然一路上都在希望秦氏已然安睡,但祈佑和岁宴都明白,照着她的性子,一定要看到祈佑平安归来才会安心。 今夜又怎么可能睡得这么沉? 岁宴觉察出不对劲,叫来路过的小二。 “这间房有人进去过吗?”她问。 许是因着岁宴和祈佑的容貌出众,那小二对他们一行三人倒也是印象深刻,扫了一眼岁宴手指的方向,立马转着眼珠子回想。 “一个时辰前是两个人来过,”小二答道,“不过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走了。”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他皱了皱眉:“不过姑娘你这么一问,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祈佑连忙追问。 “来的那两个人,看起来怪怪的。” “按说如今快要入夏,天气渐渐变热,为首的那人竟还用斗篷蒙着面,看起来神神秘秘的,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我就多留意了两眼。” “对了!”他猛地一拍手,“我想到是哪里不对劲了,我记得清清楚楚,进去的时候是两个人,但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了。” 只剩下一个? 祈佑闻言,当即撞向房门,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引来周围不少人的侧目。 当她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却发现屋内只有一个躺在床上似是安睡中的秦氏。 岁宴看了眼敞开着被风吹的呼呼作响的窗户,猜想着那个没有从正门出去的人,应该是从跳窗逃窜了。 可是为什么好端端的,要跳窗走呢? 她回头望了一眼因为祈佑的撞击而裂成了两半的门栓,猜测应该是为了留下一个人来关门。但对方想要制造这种错觉的原因是…… 她立马奔向床榻边,发现秦氏闭眼而眠,神情淡漠又隐隐有些不甘,唇色尽无。 一脸死相。 岁宴抿着唇,将被褥掀开了一个角,发现秦氏周身穿着整齐,连外衫都扣得严严实实的,甚至还穿着鞋,全然没有一副该入睡时的模样。 她索性将手一扬,被褥落在地上,连带着将秦氏的鞋也带落在地。 第35节 岁宴呼吸一滞,当即明白了现状。 秦氏的鞋子会这般轻易就脱落,是因为,人死之后,脚会变小。 * “死……死人了?”怕祈佑破坏店里的东西,那小二不放心地跟着进了房,谁料竟看见秦氏死在了客栈的床上,当即吓得跌落在地,食指颤抖着指着秦氏大喊出声。 岁宴回头扫了他一眼,呵斥道:“闭嘴!” 随后,她右手在小二的额间轻敲,然后一脚将他踹出了房里,又在门口设下了一个结界,让这里发生的事消失在了大众的眼里。 然后才腾出空来转身看向一旁有些呆滞的祈佑。 “祈佑……”岁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轻声喊着他的名字。 祈佑伸手在秦氏脸颊旁摸了摸,那渐渐带着凉意的触觉让他逃避似的缩回了手,声音有些颤抖:“不可能的,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呢?” “我娘她,她一生与人为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一定是意外,对的,意外,”祈佑手脚并用,跌跌撞撞来到门口,捡起被他遗落的配剑,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对的,意外,我可以替我母亲招魂。” 他用剑尖挑破绷带,沾着自己的血,颤颤巍巍在空中画出了一个符咒。 然而那符咒只闪了一闪,而后血滴控制不住地往下坠,落在地面上往四周扩散开来,像是一朵盛开后马上又衰败的花。 祈佑跌坐在地,语无伦次地低语:“怎么会不行呢?一定是,一定是我符咒不对……” 说完,他又持剑扬手,打算再一次行招魂之事,甚至还怕自己的血不够,硬生生在那伤口上又划了一道,鲜血瞬间往外涌。 岁宴看着他有些癫狂的模样,扬手直接给他来了一个巴掌。 “祈佑,你冷静一点。” “冷静?我要怎么冷静?”祈佑瞬间崩溃,控制不住大吼出声,“这不是你娘,所以你才能说出冷静这种话,对吗?” 岁宴平白无故被呛,怒极反笑:“是,这不是我娘,我娘早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就死了,我当然不能体会死了娘是什么感觉。” 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说辞,让祈佑恍悟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忙不迭地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岁宴姑娘……对不起,我、我只是……” 他看向安静躺在床上的秦氏,吸了吸鼻子,说:“我只是太难过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明明我已经处理好了苏家的事,我已经用我的血还了苏骏弘的生恩,还让段雅宁受到了该有的惩罚。我已经帮我娘和过去彻底割裂开了,明明只要我们回去,我娘她就能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祈佑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整个人都被一种颓丧的气息笼罩着。 岁宴于心不忍,伸手靠在他的肩上,一下下的轻拍着,似是在安慰他。 “祈佑,我知道,秦伯母忽然离世对你来说事件很痛苦的事,但现在我们该做的,是调查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祈佑抓着岁宴的手发问:“岁宴姑娘,你有什么法子吗?对了,你应该也能招魂的,对吧?我学艺不精无法招魂,如果是岁宴姑娘,那定然是可以的,对吧?” 他的力气异常,抓得岁宴手臂发疼,但她却没有哼一声,而是凭空变出名册,查阅起了秦氏的生平。 上面赫然写道,秦蓉,生于天盛十九年二月初五,卒于永昌五年四月二十七。 既然名册上详细写有生卒年月,那岁宴可以确定的是,和芸娘那种蹊跷离世的不同,秦氏她是真真切切的命中有此一劫。 “祈佑,秦伯母她,已经过世了,招魂,是无论如何都招不回来的。” 祈佑希望落空,攀着岁宴的手忽然之间没了力气,顺势垂了下去。 见不得他这般了无生气的样子,岁宴抿了抿唇,又说:“不过我可以帮你唤魂。” “人死七天内,魂灵还会在人世间飘荡,特别是像秦伯母这种意外离世的,想必牵挂更甚,你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帮你喊魂,争取片刻的相见。” 祈佑眼中瞬间又亮起了光:“有,我有很多,有很多想说的,岁宴姑娘,麻烦你……” 岁宴点点头,唤出纸伞往空中一抛,纸伞将祈佑笼罩在阴影之中,岁宴又以他为中心,在地上画出了道道阵法。 “这个阵法叫做喊魂阵,需要离世之人的血亲不断地呼唤,才能将在人间徘徊的亲人喊回来。待会儿阵法启动之后,你就喊,越大声越好。” 祈佑点点头,僵直着身子屏住了呼吸,深怕自己的一个过错就影响了阵法。 直到最后一笔完成后,二人的脚下开始泛起了金光,那阵法自地底升起,不断往上漂浮,直到触及岁宴的伞柄,才被拦住了去路,随即开始不断地膨胀,及至布满整个房间。 “喊!”岁宴一声大呵。 祈佑闻言,立马对着四周喊道:“娘……我是祈佑,你回来看看我。” “娘!你看看儿子。” “娘!娘!” 祈佑一声比一声情真意切,然后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怎么会这样?”岁宴蹙着眉满是疑惑,“是不是你喊得不对?” “那该怎么喊?” 岁宴想要给祈佑示范一番,可她从未说过那个字,在喉头咕隆着打了好几个转,才含糊地喊了一声:“娘。” “算了算了,就照着你之前的样子喊吧,兴许是我第一次用这阵法不太会,说不定喊魂本来就要费上一些时间的。” 祈佑点点头,又对着四周喊了几声,随后整个房内开始弥漫着一阵雾气,一个女人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那是秦氏的魂魄。 作者有话说: 开奖啦开奖啦!这个副本里成为鬼的就是秦氏哦! 转发这个“嘻嘻”,以后你摆烂也能猜中正确答案! 【天知道我看到这个宝子摆烂也能猜中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 第35章 “祈佑, 岁宴,你们回来了?” 秦氏看向了祈佑的手臂, 以及脚下散落着的沾着血的绷带。 “不是说, 只是放点血吗,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她想要伸手去抚摸祈佑的伤口,却只能扑个空, 垂着头看向自己有些透明的双手, 有几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开始泛红。 “娘……”祈佑看着和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忽然阴阳两隔, 整个人就像是在寒冬里被人扔进了冰窟窿里,麻木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氏叹了口气, 反倒是开始安慰起了祈佑:“没关系的,祈佑, 是人就会有这么一天的, 不过是早晚的事。” “可是, 为什么是现在呢?”祈佑嗓音粗哑,“明明我们就快回去了。” “娘,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告诉我!” 秦氏闭眼沉吟了好半晌, 才缓缓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起名叫祈佑吗?” “我怀上你的时候, 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先是被强摁着喝下了堕胎药,而后在生你的时候又难产, 这一路上的艰难曲折我们娘俩都走过来了,当时我就想,别的我都不要, 只想祈祷我的儿子能得上天保佑, 不求大富大贵, 只愿一生平安顺遂。” “上一辈的过错那是上一辈的事,娘不想你被那些恩怨束缚住手脚,你该去过自己的人生。” 祈佑忽略了秦氏的后半句,咬牙切齿地问:“所以,是苏家的人来杀了娘吗……” 秦氏垂眸,低声哀求:“祈佑,不要再去追问了,娘只希望你余生都能够平安,这样就够了。” “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能够看到你长大,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 祈佑极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悲愤,指甲嵌进了掌心也不觉得疼,还想再说几句,又被秦氏打断了。 “岁宴,”秦氏看向岁宴,面目慈祥,“虽然和你认识不长,但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和你该是有缘的,心里总想着,我若是能有个女儿,当时你这般的才是。” “如你这般,看似冷漠,实则一副热心肠。” “其实我知道,清风门不收女子。你和我家祈佑本没有什么同门之情,但伯母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看在伯母的份上,能不能在我走后,对祈佑照拂一二。也不用多,只要在他行错事之前,帮着拉一把就好。” 秦氏的话说得缓慢而坚定,许是有些无奈,但为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向岁宴开了这个口。 岁宴又怎么忍心说得出拒绝的话呢,只能咬着唇点了点头。 因着她的应承,秦氏才松了口气,又对她唠叨了两句。 “岁宴,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得自己照顾好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的年轻姑娘都爱俏,切莫再为了身段而少食;你会晕船,往后出行,能不走水路就不走水路,没得再难受了没人照顾;那晚和你睡在一起,发现你有蹬被子的坏习惯,帮你捻了好几次都被你踢开,夏日里还好,冬天这样,别再惹上风寒……” 她一言一句,皆是关切,听得岁宴眼角开始泛酸。 从未有过哪个人这样对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小事该如何如何,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才相处了这么短短几日,就要说再见呢。 活着的人泪水涟涟,反倒秦氏这个死者,一脸平静。 “行了,既然我已经死了,现在能在这跟你们说上这些话,想必是你们使了什么咒术吧。虽然我不了解,但总想着,这样有悖常伦的事,说不得会对你们带来不好的后果。”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久留了,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祈佑双拳紧握,嘴唇颤抖着说:“不要,不要走,我能想到办法的,娘。我一定能想到办法让你回来的。” 秦氏浅笑着摇摇头:“傻孩子,人各有命,若是真有那种逆天而为的术法,这世间不是乱了套了?” “祈佑,记住你的名字,娘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够了。” 祈佑伸手,想要抓住秦氏的裙摆,却只能从她的身体中穿过,眼睁睁地看着秦氏转身走远。 岁宴不忍见到这样的场面,撇过头去不看,五指并拢往下一扯,纸伞瞬间收拢,连带着将秦氏的生魂收纳其中。 “岁宴姑娘,你这是……” 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岁宴一时没能发出声,清了清嗓子才能回答:“我听说,人死后去往地底的一路上,会吃很多的苦头。我想着,这最后的一段路,能让秦伯母轻松些,就轻松些吧。” 她是鬼界典狱,能自由穿梭两界之间,用纸伞收了秦氏的魂,也能让她少走些路。 祈佑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浅浅道了一声谢。 看着他脸上没了生气,岁宴叹了口气,想要安慰两句:“祈佑,逝者已去,你……” 话还没说完,祈佑朝着她鞠了一躬,一脸正色,问道:“岁宴姑娘,你之前进别人命簿的那个法子,可还能一试?” 她从来没有见过祈佑这般郑重的样子,就连规劝的话,也说得缺了几分底气:“可是,秦伯母的意思,似是不想让你再追究这件事了。” “可真的能不追究吗?今日若换成岁宴姑娘是我,也能轻而易举就接受母亲离世的消息,转而去过自己的人生吗?” 岁宴扪心自问,她不能。 第36节 秦氏的担忧她也能听明白,无非是怕苏家权势滔天,祈佑一人之力无法抗衡不说,还容易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这才劝他放下的。 可是,为人子女,又如何能放得下呢? 或许等到她们到了那个年纪,到了做父母的时候,也会做出秦氏这样的决定。 但很可惜的是,现在的岁宴和祈佑还是子女。 岁宴看了一眼祈佑的双眸,看到了他的决绝,转而低声轻念了几句咒语,命簿出现在二人面前。 “秦蓉,生于天盛十九年二月初五,卒于永昌五年四月二十七。” 在眼前所有景象消失之前,岁宴拉住了祈佑的手,对他说了三个字。 “抓紧我。” * 天盛三十六年五月初,顺宁长富街。 不对,这时候还不叫长富街,甚至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只能用后头那个老巷子来代指。 这巷子本该和顺宁所有的老巷子一样,但却因为住在这里的人而有了些许不同。 “秦家那姑娘,如今得有十七八岁了吧?该是议亲的年纪啦!” 岁宴走过路口,听见在树下闲聊的几个妇人嘴里提到秦家,下意识觉得她们说的就是祈佑的母亲,拽着祈佑停下来听听她们在谈论什么。 “是的嘞,前些日子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还在同我说呢,让我去秦家提亲。我瞧着秦家姑娘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样子,要是娶回家了,怕不是要整天供起来才行?”一个择着菜的夫人一脸嫌弃的表情说道。 她旁边一个面相有些尖酸刻薄的女子把手中的笸箩往旁边一放,挤眉弄眼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就是就是,我听说那秦家姑娘女红厨艺什么都不会,这字写得再好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团巴团巴把纸塞进肚子里当饭吃?” 妇人们哄笑成一团,只有一个年纪看起来有些稚嫩,梳了个妇人发髻,穿着一袭新衣的女子,嚅嗫着辩驳了两句:“我看着秦姑娘就很好啊,说话声音柔柔的,性子也好。” “你懂什么!”她旁边一个老妇人横了她一眼,“娶媳妇娶媳妇,性子好不好不重要,能不能做好活计、伺候好丈夫,才是第一位。” 年轻女子抖了抖唇想要回嘴,却碍于老妇人的威严,将嘴里的话吞了回去。 “你们说,秦姑娘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夫君啊?”一开始的那名妇人又开了口,换来了大家叽叽喳喳的讨论。 “许是秦家那个管家的儿子吧?要我说啊,这秦家都落败成这样了,那管家还甘愿为他家做牛做马的,指不定是惦记着什么呢!你们想啊,秦家如今最值钱的是什么……” “不行吧,那管家的儿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和秦家姑娘站在一起,都不像是一个年纪的人。我看啊,指定是巷子口的那个父母双亡的书生,他不是老喜欢往秦家跑吗?嘴上说着是要找秦家老太爷做学问,实际上啊……” “秦姑娘自己就一副柔弱样子,再找个手无什么鸡什么力的书生,这两人还怎么过日子啊?之前不是说咱们这的大老爷以前是秦老太爷的学生吗?说不得是打算送给大老爷当小妾呢?” “你在胡扯什么,那大老爷,怕是当秦家姑娘的爹都不差年纪,怎么能去当小妾呢?” “你懂什么,男人嘛,不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嘛!”那个刻薄女人笑了两声,又换来周围人的一顿说嘴。 祈佑在一旁听着,只觉怒火中烧,直往脑门上冲,恨不得从笸箩里扯出针线将这几个女人的嘴给缝上。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不过在迈出步子的前一刻,就被岁宴拉住了手腕。 “祈佑,别冲动!”她轻声呵道,“先不论她们看不看得见我们,这可是命簿里,我们只能当个看客,不能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那就任由她们这般诋毁我娘吗?”祈佑红着眼瞪着那几个不知道说到了什么而放身大笑的女子,满是怨愤,“用这样的言辞。” 岁宴也知他心中苦闷无处发泄,伸手捂住了他的双耳:“既然不想听,那就不要听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再往前,就是秦家的屋舍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秦氏。 这般想着,岁宴倏地看见远方走来了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是年轻的秦氏……和年轻的苏骏弘。 作者有话说: 嘴碎聊天的老妇人们的说辞不代表作者的看法哦! 第36章 眼前的秦氏看起来和岁宴见过的样子有很大区别。 虽然身上穿戴着的衣裳首饰都看起来极为普通, 但却丝毫没有拉低她的气质,反倒是让她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清水出芙蓉的青涩感。白皙的肤色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家中护着不让干重活的, 不像后来那般为生活四处奔走时被风吹日晒得有些泛黑的模样。 看见年轻时候的母亲是这样, 祈佑拼命咬着下唇,那丝痛楚窜上头顶,才能让他抑制住上前去逮住苏骏弘打一顿的冲动。 岁宴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不知该怎么办, 只得尽力拽住了祈佑的手腕。 * “这位公子,谢谢你送我回来。”秦氏站在巷子口, 对苏骏弘行了个礼。 此时的苏骏弘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虽然没有穿金戴银的富贵打扮, 但言谈举止皆是气度不凡,和这个破旧的老巷子看起来格格不入。 “姑娘不用客气, 路见不平本就是在下应该做的。只是在下看那几个混混虽被赶跑了, 但眼中却丝毫没有悔意, 唯恐他们会因此记恨上姑娘,依在下拙见,姑娘还是报官为好。” 秦氏苦涩一笑:“没有用的, 那些混混惯爱嘴上调戏人, 只要不上手, 官府也拿他们没法子。” “既如此,那官府中人也不该就放任他们这样随意调戏妇女, 没得再等到真的酿成大祸了再追悔莫及!”苏骏弘愤怒拂袖,“姑娘莫怕,在下同顺宁父母官有几分交情, 待我向他提及此事, 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眼中的怒火不似做戏, 秦蓉本就因着他的仗义相助而对他颇有好感,此番见着他愿意为了此地被骚扰的女子发声,自是又对他高看了几眼。 “如此,那便劳烦公子了。”秦氏眸光流转,轻瞟了他一眼。 看得苏骏弘心中一颤,连忙弯腰作揖:“姑娘客气了。” “对了,姑娘可知这附近有一户姓秦的人家?” 秦氏瞬间一愣,略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知公子找这户人家,是有什么事吗?” “秦家与在下家中祖上有些渊源,后来秦家意外蒙冤搬至顺宁,在下此番路过,受家中所托,前来问候故人。”他目光坦然,丝毫不在意秦氏的语气。 秦氏松了一口气,暗叹了一声自己太过谨慎:“这秦家我知道,公子请随我来。” 而后,她就带着苏骏弘入了巷子,拐了两个弯之后,在一户简朴却整洁的院落前停住了脚。 岁宴眼看着二人进了门,趁着房门还没掩上,拉着一旁的祈佑就往里蹿。 接着就发现屋内的场景,当是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 此时的秦氏已然有了孕相,躺在床上神色有些哀愁,也不知是因为这胎怀得辛苦,还是为着旁的原因。 苏骏弘站在一边,一身即将出门的打扮,侧过身子看了眼秦氏,压低了嗓音哄道:“蓉娘,你好好在家安胎,最多不过一个月,我就回来了。” “回皇城的路上颠簸,你怀相不好,我担心你路上出什么事,舍不得让你折腾。” 秦氏有些气短,说话断断续续的:“可是、可是……婚姻大事本该两家互相商议,我秦家若是没有一个人出面,岂不显得傲慢无礼?我本就与你逾了规矩礼制,如今更是连面都不露上一露,我怕、我怕你家……” “蓉娘,你不必害怕,”苏骏弘倾身替她捻紧了被褥,宽慰道,“我祖父同你祖父有交情在,自是知道你家的情况,也会体谅你祖父祖母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舟车劳顿怕是吃不消,不会在意这些的。” “大夫说了,你平日里就是忧思过重,才导致身子不好的。你只管安心在家等着我回来就好。” 秦氏点了点头,心道自己果然是太爱杞人忧天了。 “好,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在家等你回来娶我的。” 兴许是分离在即,秦氏少有的鼓起了勇气诉情思:“我、我等你回来……不用八抬大轿,只要能当你的妻子和你长相厮守,我就满足了。” 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的秦氏,自是没见到苏骏弘在那一瞬间僵住了身子。 * 秦氏在家中等了大半个月,没有等到日思夜想的情郎,却等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你就是秦蓉?”来人轻嗤了一声,“也不过如此嘛。” 虽然秦氏一向的原则是与人为善,但瞧着来人的意图并非好意,也忍不住冷了语气问道:“敢问这位……” 她抬头看了一眼女子的发髻,继续说道:“敢问这位夫人,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女子堂而皇之地坐上了主位,语气里满是不屑:“我听说秦家祖上是出过帝师的,怎么会教出如此败坏门风的后代?” 秦氏被说得哑口无言,下意识护着肚子,脸色变得煞白。 “这位夫人,我秦家的门风再怎么样,也轮不到陌生人登堂入室来教育吧?” 女子冷着脸笑出声,声音和她那被精心呵护过的指甲一样尖利。 “陌生人?怎么,你秦蓉勾引有妇之夫的时候,都不去打听打听,以后自己要伺候的当家主母是谁吗?” 秦氏顿时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整个人抖如筛子,不可置信地反问道:“有妇之夫?” “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女子睨了她一眼,“我是户部侍郎家的嫡女段雅宁,我姐姐是宫里的妃子,日后若是诞下了皇子,那我可就是皇亲国戚了,犯得着来这破地方骗你一个家道中落的贫家女?” “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明明跟我说他尚未娶妻……”秦氏瞬间像是丢了魂儿似的,跌坐在地上。 而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起身,嘴里不住地呢喃着:“苏……苏骏弘在哪,我要见他,我要他跟我当面说清楚。” 肚子上传来的阵阵抽痛让秦氏额头上的汗如雨滴般往下落,两股战战似是要拖不起她那沉重的身子。 “你别妄想了,骏弘他还呆在皇城苏家呢,怎么可能会来见你。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今天来,就是骏弘和苏家所有人的意思,我是来帮骏弘,帮苏家处理掉这个麻烦的。” “你和你肚子里的那个孽种,不过是骏弘失意时犯下的错误,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败笔,苏家没有一个人在期待着你们,反而视你们为耻辱,恨不得你们从此在这个世间上消失。” “你要是识趣的话,就乖乖受着,不然,照着秦家现在的地位,怕是经不起折腾。” 段雅宁话音刚落,朝着门口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鱼贯而入,分别抓住了秦氏的手脚。 秦氏下意识蜷缩起了身子想要护住肚子,无奈自己一个柔弱女子,又怎么能敌得过做惯了体力活计的粗实婆子,挣扎着怎么都挣不脱她们的桎梏。 更让她绝望的是,门外又走进来了一个人,手上端着一个瓷碗。 被按倒在地的秦氏看不清那碗里盛着什么,只是满屋子苦涩的药味让她心中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间萦绕。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这辈子都没用过这么大嗓音说话的秦氏,此时感觉自己像是只待宰羔羊般,无论怎么嘶喊都无济于事。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们……不要!”秦氏低声哀求,“婶子、我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那三个婆子对她的哭泣恍若未闻,面无表情的钳制住她,端着瓷碗就往秦氏的嘴里倒。 即便秦氏已经用尽了全力抵抗,但咬紧的牙关还是被她们撬开了。滚烫的药汁顺着喉咙往下,让秦氏的脚底生寒。 一番折腾过后,被浪费了大半的汤药总算是见了底,那两个婆子像是扔破旧的抹布一般,把秦氏往后一扔。 秦氏躺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药味和下身流出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熏得她止不住眼泪往外涌,嘴里还在像是无法接受一般,嘟囔着让那些人住手。 段雅宁用一种看死狗的眼神扫了一眼秦氏,万般嫌弃地用脚踢了踢瘫在地上如同一团烂泥的她,嘴里轻啧了一声。 “行了,把这里收拾了吧。做事细致些,看着她咽了气再回来,别给我惹麻烦。” 第37节 那三个婆子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毕恭毕敬地送段雅宁出了门。 岁宴站在门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指尖都被拉扯着泛了白,才拦住了被怒气填胸的祈佑。 “这里是命簿,你别发疯了!”岁宴低声怒吼,“你要做什么,等出去了再做,行吗?” “如果命簿崩塌了,我们就出不去了。” 祈佑咬破了嘴唇,血腥气让他找回了理智。 他不敢再去看瘫倒在地的秦氏一眼,只能在心底起誓,他一定不会放过段雅宁。 * 那三个婆子见秦氏出气比进气多,料想她应该快到时候了。 “行了,找个麻袋把她套起来,扔到乱葬岗去吧。” 岁宴和祈佑跟着这几个人的步伐,来到了顺宁郊外的乱葬岗。 因着无人看管,这里散发着一股恶臭的气息,那几个婆子不敢进得太深,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只得在路口随意找了个地方将秦氏扔下。 “我们就这么走了?”有个婆子惴惴不安地看了秦氏一眼,“不是说,要亲眼看着她断气才行吗?” 为首之人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要看你在这看,反正这破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呆。” “再说了,那药,可是段家带出来的秘药,比一般的堕胎药烈多了,还没见过哪个妇人喝了之后能捡回一条命的。要是真这么容易活命,那段家为什么会没有庶子庶女?” 那人点了点头,似乎也认同她的话,三人达成一致,慌忙从乱葬岗离开。 岁宴见状,打算走上前去看看秦氏的状况。 谁料刚迈出半步,眼前忽然一片黑暗,整个人开始往下坠。 画面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岁宴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力拉扯着。 然后,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37章 “为什么会这样?” 岁宴进出过命簿这么多次, 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忽然堕入黑暗的场面。 在什么也无法看清,什么也感受不到的时候, 唯一让她还能触碰到的, 是那双牢牢抱住她的手。 “祈佑,你……”岁宴咳嗽了两声,“你勒太紧了。” 被她这么一说, 祈佑才匆忙放开手, 语气里满是歉意:“岁宴姑娘,抱歉, 我就是,就是太紧张了……” 岁宴知道他是因为母亲骤然离世而神经如此紧绷, 自然不会去怪他什么,想要抬手去拍拍他的肩, 然后才发现, 他虽然松开了怀抱, 却并没有松开手。 黑暗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用力地回握,似是在告诉祈佑, 她还在。 * “你的意思是, 这种场景, 在命簿里不该出现,对吗?”祈佑问道。 岁宴点了点头, 忽然想起对方现在也该是目不能视的状况,遂开口同他解释。 “命簿是生前的记忆,一般都是对于死者来说最难以忘怀的, 中间偶尔有接连不上跳跃好几年的的, 都是常事。但从来不会像是现在这样,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祈佑朝着四周看了看,顺着她的话往下推论:“什么也看不见?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可到底是想蒙住谁的眼呢?” “是我娘的眼?还是,进入命簿的我们的眼?” 她们的眼吗…… 岁宴浑身一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很快又被摇了摇头否决了:“应该不是针对我们的。” “命簿关系到人生前的所有事,没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来篡改。” 确切地说,岁宴知道谁能做到,但那人和秦氏无亲无故,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况且,关于命簿不能篡改这件事,还是那人告诉自己的。 岁宴千想万想,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得找了个自己觉得说得过去的理由:“兴许是这件事对于秦伯母来讲打击太大了。我听说,是有人会因为无法面对现实而产生了失忆的现象,兴许我们现在,就处于秦伯母失去的那一段记忆里。” 以为的良人其实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本是满心欢喜等着出嫁,如今却被人像是扔野猫野狗一般扔在这里。疼痛让她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只能躺在这个腐烂腥臭的地方,感受着自己期待已久的孩子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流逝。 若是茶楼里听书的路人,听到这样的书文,怕是都会暗叹几句凄惨,而后潸然落下几滴泪。更遑论如今亲历此事的秦氏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因此而失去这段记忆,倒也不算奇怪。 祈佑想通了这一点,沉默着说不出任何话来。 岁宴叹了口气,道:“我们等等吧,兴许过会儿就能看见了。” 眼前的黑暗让岁宴的感觉更加灵敏,她觉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猛然间似是卸了力,就像是它的主人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悔恨。 岁宴只得往他身侧又靠了靠,想要传递她那微弱的温度。 * 骤然出现的眼光让习惯了黑暗的二人觉得有些刺眼,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来遮光。 等到适应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身处顺宁的客栈里。 “怎么回事?我们怎么突然出来了?”祈佑皱着眉问道。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面前的被褥,却发现秦氏的尸首不在床上。 岁宴扫了一眼房门,发现上面并没有她设下的结界,立马明白了:“我们还在秦伯母的命簿里。” “看样子,也许是她被害的时候。”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已然有了些年岁的木板撞上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引来外间的客人侧目。 一个带着斗篷遮住了脸的人压低了声音,朝着那个还维持着推门姿态的精瘦男子呵斥了一句。 “小声点,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来过吗?” 即便她刻意掩饰,但还是能听出来,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男子点头哈腰陪着罪,等她进了门,才警惕地关上了门,从里面将门牢牢拴住。 “祈佑,是你回来了吗?”秦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岁宴和祈佑背过身去看,才发现她原是坐在桌边。 而桌上,还摆着个未完成的平安结。 看着母亲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祈佑抖了抖唇,但想着自己在命簿里,若是轻举妄动给岁宴带来了麻烦就不好了,只好打消了冲上去的念头,静静地站在一旁。 * “你们是谁……”秦氏觉察出不对劲,立马端起脚边的凳子护在身前,“你们竟敢擅闯住客房间。” 对方将斗篷往下一拉,露出脸来。 同岁宴猜测的没错,来人正是段雅宁。 秦氏看她带人前来,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上一次这样相见时发生的事,身子抑制不住地开始抖动,极力克制住没朝她大喊大叫,只是冷声问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段雅宁冷哼一声,看向秦氏的眼里满是愤恨。 “我来干什么?我当然是来要你的命。” “秦蓉啊秦蓉,你当真是好命。当初那么烈的堕胎药都没能要了你的命,还让你顺利生下了祈佑的那个孽种。” “也是我大意了,没亲自去看一眼你的死相,这才让你和你那个孽种儿子能够死里逃生。否则,怎么可能还有让你们回来同我争的机会。” “我儿子不是孽种!”秦氏低声喝斥,“我们,也从来不想跟你争什么。” “不想和我争?不争的话,你儿子敢威胁骏弘,让他休了我吗?你们母子俩打的什么算盘,我心里会不清楚?不就是想着先让我离开苏家,然后再一步步笼络骏弘的心,坐上苏家正经夫人的位置吧。” “你血口喷人!”秦氏气得浑身发抖。 段雅宁得意一笑,“实话告诉你吧,骏弘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休我的。” “我爹是户部侍郎,我上头三个姐姐,一个是受宠宫妃,九皇子的亲生母亲;一个嫁给了手握重兵的镇远将军;还有一个,是新任御史大夫的嫡妻,满皇城的官员都不敢得罪。” “你说说,这样的家世,骏弘他怎么可能会休掉我。” “所谓的答应,不过是先稳住你们的说辞罢了。” 竟是,为了稳住人心的说辞? 因着当年想要秦氏和祈佑性命只是段雅宁一人的主意,本来秦氏还觉得苏骏弘并非她想象中的那般绝情,现在看来,不过都是演给她看的罢了。 说不准,当年段雅宁也是看在苏骏弘并非那般在意她们母子,所以才敢如此胆大妄为的。 “我也不是那般无情的人。”段雅宁话风一转,不再似之前那样咄咄逼人,“骏弘他念在祈佑是自己亲生骨肉的份上,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该让他入苏家族谱的。既然那孩子以后还要叫我一声母亲,那我也就勉强应了。” “但我也不是什么活菩萨,对于你这种使计谄媚勾引了我夫君的女人,就算是给我奉茶我都嫌脏。你这样的人,若是进了苏家,怕是会让整个苏家都因为你蒙羞。况且我想你也不想让人知道,苏家的二少爷有个祖上获了罪的母家吧?” “你若是识相的,就自行了断了吧,莫要耽搁了整个苏家,和你儿子的前程。” 秦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碎了一口银牙,吞下不断涌出的血腥后,她瞪着段雅宁,恶狠狠地说道:“祈佑他不稀罕做什么苏家的二少爷,更不会去叫别人母亲!” 段雅宁气极,直接上前扇了秦氏一巴掌。 “让你儿子进苏家,那是我给他的恩赐,他跪着谢我都来不及,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稀不稀罕。” 她慢条斯理地甩了甩手,像是在看蝼蚁。 “秦蓉,你这条命,本就是十几年前从我手指缝里捡来的,如今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我劝你还是识相点,趁着我现在好说话。若是把我惹恼了,我让你儿子吃不了兜着走。” 又是这一招。 又是用秦氏最挂念的亲人来威胁她。 以前是秦家二老,如今是秦氏的亲生骨肉。 秦氏将指尖狠狠地掐紧掌心里,掐得指甲断裂了也浑然不觉,梗着脖子看着段雅宁。 “段雅宁,我不过是个被苏骏弘欺骗的女子,你不去怪他苏骏弘骗我至此,反倒是一次次要取我的性命,你扪心自问,错的到底是谁!” 那眼里的恨意,看得段雅宁一阵心虚,脚下打了个踉跄。 而秦氏趁此机会,一个飞扑上前,将段雅宁扑倒在地,双手牢牢锢着她的脖子。 这些年的自力更生让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秦家姑娘了,再加上那一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量,让她把段雅宁压在身下无法动弹。 第38节 也不知抹了几层粉才能让肌肤白皙的段雅宁因着血液不通,整张脸开始充红,双手攀住秦氏的手往外拽,却怎么也挣脱不得。 “把、把她……拉……开……”段雅宁声音断断续续的,歪过头朝着一旁呆愣在原地的家仆喊道。 那精瘦男子似是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冲上去拽着了秦氏的手。 饶是秦氏如今再怎么有气力,也抵不过男女之间的天然差距。况且段雅宁带来的这个人似是有些本事在身的,眨眼的功夫就将秦氏扯开。 秦氏跌坐在地,看了眼被扶起来的段雅宁,忽然有些认命。 “段雅宁,你相信人死之后会变成鬼吗。” “你这个疯婆子你在说什么!”段雅宁指着她尖叫。 而秦氏却像是听不见她的话,低着头喃喃自语:“我相信……” “所以啊,段雅宁,若是你以后敢对我儿有半分的歪心思,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一定不会的。” “我一定会化为这世间最凶厉的恶鬼,让你这辈子都无法安生。” 段雅宁缓过劲来,狞笑一声,脸上满是不屑。 “行啊,那我就等着。” 说完,她就朝着那个男子吩咐:“该怎么做事,不用我教了吧?那几个婆子是什么下场,我想你应该知道,要是不想丢了命,就给我把事办利索点。” 男子唯唯诺诺地鞠着躬:“是是是,夫人,我知道。” 他看了一眼秦氏,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神色有几分歉意。 “夫人,这药……死后不好看,我要替她收敛遗容吗?” 段雅宁一阵嗤笑,“收起你那毫无用处的善心吧,别忘了,你可是灌毒药给她喝的人,难道你还指着她以后做鬼了来报答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求生欲再次上线! 文中配角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第38章 “祈佑!你去哪!” 岁宴刚被命簿送出来, 还没站稳,就看见祈佑提着刀冲了出去。 她怕出什么事, 连忙跟上前。 快要冲出房门时, 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伸手往桌上一抓,而后连忙跟上了祈佑的步伐。 其实不用她细问, 她也知道祈佑去了哪。 左右不过是段雅宁在哪, 他就会去哪。 * 夜已深,路上没了方才那般热闹场面, 只剩下三三两两意欲归家的行人。 岁宴照着来时的记忆往左边巷子走去,刚一拐弯就碰到个满身酒气的男子。 “干嘛啊, 走路不长眼睛啊,赶着去投胎啊!” 男子背对着岁宴朝着巷子里怒骂, 一转身看见她后, 脸上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 “小姑娘、嗝……这么、这么晚了, 怎么一个人在外头啊?是不是迷了路……找不着家在哪了啊?不然哥哥我……我送你回去吧!” 岁宴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正想打个响指将他绊倒在地好好清醒清醒,就发现一个剑柄直愣愣地冲着男子欲往前伸的右手而来, 将它往墙上使劲一推。 “如果吃醉了酒, 就老老实实地回家去!”祈佑压抑着怒气, 声音沉得可怕,“在这调戏女子, 你是觉得自己很有能耐吗?” 男子甩着被撞得生疼的手腕,眯着眼打量起祈佑:“这不是刚刚那个撞了我就跑的小子吗?怎么,这是打算送上门来给爷爷赔罪了?” 祈佑是真的不明白这些脑子里灌满了酒水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明明已经让他吃了苦头了, 怎么到了他嘴里, 竟成了是来致歉的呢。 “方才撞了人是我的不是,但为了你着想,我劝你还是快些离开吧。”祈佑憋着一股气,用最后的气度才控制住自己没同他恶语相向。 可那男子许是想在岁宴面前出个风头,脑子犯了轴,硬是想要同祈佑争个高低。 “你、你这小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跟个小白脸似的,还敢威胁爷爷我?你怎么不去道上打听打听,唉哟……” 岁宴不耐烦再听他啰嗦,直接将他放倒,而后像是踹死猪一样踹了他一脚,拉着祈佑就走。 “别和这种人浪费口舌。” 现在的祈佑正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岁宴不在乎那个人,但她不想祈佑在愤怒的状态下伤及无辜。 要知道,生前做的每件事,都会成为死后用来衡量能否投个好胎的标准。 想到这里,岁宴忍不住开了口。 “祈佑,你答应我,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行吗?” 祈佑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 苏府。 这几日整个苏府上下都知道了自家老爷还有个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虽然日前还没有认祖归宗,但大家都不敢怠慢,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这个将来有资格分一份家产的二少爷记恨上了。 是以虽然祈佑的神色不太好,但苏家的门房还是老老实实给他开了门。 “段雅宁在哪?”祈佑朝着门房问道。 他的用词如此不善,让门房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直到祈佑晃了晃手中的剑,他才抖着身子求饶:“我、我不知道……我就是个看门的,我哪知道家里的夫人在哪啊。” 祈佑也不愿为难他一个不相干的人,沉着脸又问了一句:“那苏骏弘的卧房在哪?” 门房抖着手指指了个方向。 “沿着小道一直走到尽头,再往左拐个弯,就是老爷的房间了。” 祈佑收回未出鞘的剑,朝他说了声抱歉,而后便照着他指的方向大步走去。 * 今夜是苏骏弘治病的日子,卧房内挤满了人。 不止有段雅宁,还有苏家的大少爷苏景明,他们一个坐在床榻前,一个靠在墙边,焦急地望着门口。 “来了来了,药来了!”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端着药碗冲进房门,朝着房内的人喊道,“夫人少爷,老爷的药熬好了。” 随着她推门而入的动作,一股带着腥气的苦涩药味飘了进来,段雅宁一时没忍住干呕了出来。 当丫鬟路过身旁时,她看了一眼那盛满药汁的瓷碗。 鲜红的血液用来代替清水,和神医说的药材放在一起熬煮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呈现出暗红色,像是已经干涸了许久的血迹,让人见了免不得有些恶心。 一想到这样的汤药苏骏弘每个时辰都要喝上一碗,段雅宁不觉开始泛酸,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停。 不仅是她,苏骏弘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碗也是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将碗从面前移开,皱着眉看了许久才又神色复杂地张嘴喝了一口。 只是到底是用血熬的药,又腥又苦的口感让苏骏弘一时没忍住直接喷了出来,一口药只有一半进了肚子,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而他的这阵咳嗽,连带着手一抖,整碗药被打倒了大半。 “还愣着干什么啊!”段雅宁捂着鼻子,朝着丫鬟吼道,“还不快点把这收拾好!” 苏骏弘看着被褥上的药渍,摇着头觉得有些可惜。 段雅宁立马宽慰道:“没关系的老爷,反正药材多得是,这血嘛……也多的是,大不了再放就行。” 只是苏骏弘还没回应她的话,她就感觉脖子间传来一阵凉意,紧接着想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也不知道,我这周身的血,够不够你苏家人吸呢?” * “祈佑?”苏骏弘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大晚上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怎么还拿着你那把剑?这夜里光暗,万一伤着人可不好。” 一想到这,他又忍不住埋怨了两句:“也不知道你娘怎么想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你去学武,正经的书不念,舞刀弄枪能有什么出息!” 祈佑冷哼一声,看着他的眼神不带一丝情绪。 “想要知道我娘怎么想的?你下去问问她吧!” 听到他的话,段雅宁浑身一抖。 “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对吗?段雅宁啊段雅宁,你是不是觉得你做的事都没人知道,你是不是觉得,留个人关上门后从窗口跳出去,我就不会知道事情都是你做的了?” “你……我……”段雅宁不知该怎么接,支支吾吾地挤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一旁的苏景明见状,徒手捏着剑尖,暗自发力想要让祈佑败退。 可他又怎么能敌得过如今已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祈佑呢。 “祈佑……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苏景明见手上功夫比不过,开始打算嘴上劝,“你放下剑,我们好好说。” 祈佑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兄长没什么感情,也不会给他半分好脸色。 “没法好好说,你母亲给我母亲下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要好好说。” 苏骏弘扫了被祈佑挟持的段雅宁一眼,满眼不可置信:“你、你竟然真的……真的对蓉娘下了杀手?” 早已被吓傻的段雅宁根本不敢乱动,就连哭也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小心翼翼地说:“你同意的,是你同意了的,我让祈佑进苏家,你就让秦蓉那个贱……让秦蓉走。” “但我没让你去下毒害她!”苏骏弘怒气上涌,本就咳嗽不止的他瞬间气血不顺,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不过说到底段雅宁还是他的嫡妻,而祈佑是他的亲生骨肉。 亲生儿子在家中用剑砍伤嫡母,这种事传了出去,怕是会让他苏家的颜面尽失。 “祈佑啊,你嫡……她行事是偏激了些,可这事、这事……”苏骏弘有心帮段雅宁说几句话,可就算是满腹经纶的他,在此刻也有些词穷,只好换了个说法,“这毕竟是家里,你拿着剑对着她,若是让下人瞧见了,该怎么看你。” 祈佑看着苏骏弘一副想要粉饰太平的样子,心中早已没了任何感觉。 第39节 “怎么看我?我还怕苏家的人不来看呢,我还怕苏家上下这么多人,不知道段雅宁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呢。” “你不是说血不够还能继续放吗?行啊,你要多少,我就放多少血给你。” “只是这代价可就不一样了,我要段雅宁的命来换。” 祈佑剑尖往里蹭了几分,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段雅宁的皮肤,鲜血从伤口处断断续续地流出,给她那一身鲜艳的打扮又增添了一丝红。 岁宴怕他一时激愤手上没有轻重,立马在一旁劝诫。 “段雅宁死一万次都不足惜,可祈佑你要想想,你以后怎么办……” 虽然岁宴的声音很小,但因着段雅宁离祈佑太近,这话也落入了她的耳中,她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始尖声厉气地叫喊。 “你不敢伤我,你怎么能伤我!” “我父亲是……” 话才刚开了个头,祈佑拿着剑的手一抖,那道伤口瞬间又被拉长了几分,吓得段雅宁立马闭了嘴,也不知是不敢,还是太过恐惧而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你父亲是谁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你只要记住,秦蓉的儿子是我就行了。” 说完,他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一脸犹豫不知在深思熟虑什么的苏骏弘,眉头紧蹙盯着祈佑目不转睛想要寻找机会救出段雅宁却又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伤了人的苏景明。 祈佑看着这两个苏家的男人,在心中冷哼了一声。 “段雅宁,不知道你下辈子能做个好人。” “临死之前希望你记住,害了你的不是我娘,是苏骏弘。” 说完,他就抬起了手中的剑。 第39章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 随着一声低沉的喝止声后,祈佑的手上传来一阵刺痛, 而后握着剑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 剑尖错了位。 祈佑看向自己的手臂,那里赫然插着一块碎瓷片,上面还带着点点黑褐色的汁液。 是苏景明在情急之下摔破了药碗, 从地上捡起来的。 原本被仔细包扎过的伤口再次被碎瓷片划破, 早已干涸的血块被奔涌而出的血液冲刷开来。 祈佑吃痛的瞬间,一时不察, 被苏景明从手中一把扯回了段雅宁。 看着祈佑的手臂上血流如注,苏景明神色有几分愧疚, 连忙冲着身旁已然被吓傻的送药丫鬟大喊:“还不快去将神医请来。” 而后,他又冲着祈佑道歉:“我不是、不是故意要伤你, 只是情急之下只能如此……” 他的话还没说完, 房内忽然响起了阵阵急促的铃声。 岁宴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果然发现了抖动异常的煞鬼铃。 “遭了,”她看了眼祈佑,“你的伤口……” 祈佑也想起了之前在苏家发生的那场混乱, 转身看向庭院, 眉间紧蹙。 “难道方才, 没能将此地的恶鬼除尽吗?” 岁宴祭出纸伞,沉吟了片刻:“许是之前还没来得及现身的漏网之鱼。” 回过头扫了一眼恐惧中又带着疑惑的苏家三口, 祈佑咬了咬牙,将剑刃调转了一个方向,随手扯过衣摆下端撕成条裹在伤口上, 以防引来更多的恶鬼。 该苏家人受的, 肯定会让苏家人受。 只是现在, 祈佑还有别的责任。 * 此次的恶鬼比起之前来,数量少了很多,但也不下十只。 岁宴体力未能尽数回复,诛鬼的阵法怕是一时之间也使不出来。 但她看见祈佑冲出去的一刹,也没有半分的犹豫跟在他身后,二人就这样背靠着各自为战。 “岁宴姑娘,你还撑得住吗?” 趁着一只冲上前来的恶鬼双手都用来同祈佑的长剑抗衡时,岁宴迅速转身,凝聚在指尖的术法往那恶鬼的胸腔处一点,它瞬间变成了一团火球,挣扎着往后仰。 岁宴感觉额间的冷汗就快要落进眼里,甩了甩头,装作毫不费力的样子回应他的话。 “撑不住的该是你吧。” “不行就不要硬上,我怕到时候恶鬼没除尽,你先失血过多了。” 明明是带着几分嘲讽的调子,祈佑却听出了关心。 本来想要同恶鬼硬碰硬的他,也下意识地开始注意防守。 “也请岁宴姑娘,量力而行。” * 岁宴旋转着的纸伞和嘴里不断吐出的咒术,和祈佑那气吞山河似的剑术,为二人铸成了一道刀枪不入的防护圈。 那几只恶鬼看样子比之前的那一大群都有智慧,几番强攻不破,倒是没有再一味地往前冲,而是站在原地踌躇着。 他们似乎也明白了,自己在岁宴和祈佑的手中讨不到什么好处,竟调转了自己的方向。 “他们……”祈佑看向剩余的五只恶鬼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开始往房内闯,握着剑的手却不敢有半分松懈。 “他们或许是想要苏家人的精气来提升鬼气!”岁宴皱着眉,“活人的血肉对于已经没了神志的恶鬼来说,是最快的修行途径。” 一想到屋内的那三个人,岁宴本能地想要冲进去,却因为祈佑同他们的关系而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祈佑,我们要不要救……” 岁宴的话还没说完,祈佑就沉着嗓音说了一个字:“救。”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里尽是决绝之意:“先救,再杀。” * 恶鬼进食时,是无法在食物面前隐藏自己的身形的。 才从祈佑剑下逃生的段雅宁还来不及庆幸,转而看见五个黑漆漆的身影从门口接连着钻进来。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看家护院的奴仆,捂着脖颈张嘴大骂。 “你们几个是死人吗?我养着你们几个废物不如养几条狗,狗还知道叫几声呢!” 然而等到那几个影子靠近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些人并不是她以为的来保护她的。 看他们那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样子,倒像是,冤魂索命。 段雅宁哆嗦着身子往后躲,嘴里的话也含糊不清:“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浑浊的黑气笼罩在那五人的周身,间或落出的脸只有靠得近了才能看出个人样来。 不过也仅限于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基础模样。 甚至有个影子连眼睛都没有,本该是双眼处的位置只有两个不断冒出黑气的洞。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段雅宁脖颈处的伤口吸引了,竟有四只恶鬼围绕着站在她身边,互相对视了一眼。 那样子,就像是在商量该怎么瓜分她。 “景……景明、景明!”段雅宁吓得扒住身后的柜子,蜷缩着恨不得地上能有一条缝让她钻进去,“救救娘,救救娘!” 苏景明想要冲破那些恶鬼的包围圈,可他刚一靠近,就见着那看起来虚无缥缈的黑气,竟像是有实体一般,照着他的脑门重重一击。 那股黑气将他撞得头晕目眩之后,瞬间分裂为四,将他的四肢牢牢钉在墙上。 “景明!!”看见自己的儿子被打,段雅宁也顾不得自己害怕,一面嘶喊着,一面胡乱挥动双手想要赶走那些在她看来凶神恶煞的歹人们。 看着她癫狂的模样,四只恶鬼相视一望,不知从何处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桀桀声,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一只身形高大的恶鬼甚至还起了捉弄心思,当着段雅宁的面侧过身子空出了个缝隙,等她以为自己有了生路的时候又让另一只鬼拉着她的腿往回拽。 如此反复折磨人心,段雅宁崩溃地大哭。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想要什么!要钱吗?”段雅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要钱的话我给你们,你们要多少都给,能不能请你放过我和我儿……”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剑刃从正面对着她的那只恶鬼胸腔处穿刺而出。 那是,祈佑的剑。 * 没有理会段雅宁是什么样的神情,祈佑握着剑顺势一扭,剑刃划破恶鬼身躯,又砍向了他旁边那只来不及逃窜的。 岁宴紧随其后,跳动着火光的指尖往墙边一指,那火焰就像是有意识一样缠上了一只恶鬼,瞬间将他吞噬。 那只恶鬼的怒吼声都还来不及跃出喉间。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五只恶鬼就折损了大半。 岁宴看向了躲在墙角的那只恶鬼,发现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极力想要遮挡住自己恐惧到发抖的身子。 嘴上虽然在喘着气,但岁宴面上却是不甘示弱,看了眼同样有些力竭的祈佑。 “这只、归你……还是我?” 然而不等祈佑回应,忽然被一声响破苍穹的尖叫打断。 二人下意识顺着声源望去,发现发出声源的,正是死里逃生的段雅宁。 “老……老爷他……” 岁宴往旁边走了两步,才能看清被帷幔遮挡住的床榻边,有一个仰面躺着的男子。 他的身侧,还有一个嘴边沾着血的恶鬼。 * 那恶鬼许是觉得自己食了活人血肉修为大增,见着岁宴和祈佑后竟也不怵不怕,甚至还在原地抽搐起了嘴角。 那样子,倒像是有几分在嘲弄——看啊,我可是在你们眼皮子低下吃了个人呢。 岁宴当机立断,朝着他扔去了一个禁锢用的术法,将他定在了原地,然后才冲上去查看起了苏骏弘的死状。 第40节 喉管处像是被饿了好几天的兽类用尖牙刺破,鲜血控制不住地不断往外涌,整个脖颈全然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 而他本人,瞪大了双眼望着床顶,已然没有了任何动作。 难怪之前并没有听到呼救的声音,想必是这只恶鬼第一时间就咬破了苏骏弘的脖子,让他发不出呼喊。 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苏骏弘遭此一击,直接当场毙了命。 岁宴回过头去,朝着祈佑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他,已经没救了。 祈佑手中的长剑一晃,神情晦涩不明。 他最后看了眼床边,而后提剑走向了那个还在不断发出阴森笑声的恶鬼。 * 正当祈佑打算做个了结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攒动着撞到了椅子的声音。 方才那个蜷缩着像是很害怕的少年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苏骏弘身上,倏地蹿了出来跳到了岁宴的肩上,锋利的爪子抵着她的脖子。 岁宴精力消耗过大,反应也不如之前灵敏,没能来得及避开他的偷袭,只得被他挟持。 少年凑近岁宴,嘴里吱哇叫喊着,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让人听不明白他的意图。 可岁宴却接住了他的话。 “想让我放你和你爹走?你怕不是在地下待久了被泥土糊了脑子吧,我堂堂一个……” “今日若是你和你爹好好呆在你们该呆的地方,那我断然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的。既然你们要出来害人性命,那我岂有放你们走的道理?” 少年听着她的话,有些焦躁,双手不停地摆动着,也不知道是要威胁岁宴,还是在祈求。 反正这场面落在祈佑眼里,只换来了一阵心急如焚。 “岁宴姑娘,你莫要激怒他了!”祈佑喊道,“我们放他们走便是。” 祈佑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他的话,嘴上说着服软的话,眼神却直愣愣地盯着岁宴,等到岁宴也看向他的时候,使了个眼神。 岁宴瞬间了然,没有再张口说话。 而就在那少年放松警惕看向祈佑的时候,岁宴趁其不备转身念咒擒住了他的双手,紧接着祈佑提剑冲刺,长剑冲破了少年周身的黑气,直刺向他的心脏位置。 与此同时,房内响起了一身闷哼。 和一阵尖叫。 第40章 “景明!我的儿!” 段雅宁连滚带爬地扑向了倒在地上的苏景明, 嘴里不停地哭喊:“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傻!” “你可是咱们苏家尊贵的少爷, 你怎么能, 怎么能冲出来呢……你怎么这么傻啊!” 苏景明捂住左肩,被撕裂的痛楚让他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而他的脚边, 还有一只断臂, 断口处齐齐整整,一看就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快速切断。 方才那个被岁宴下了禁制困在原地的恶鬼许是因为亲眼见着自己儿子的惨状, 竟用强力挣脱了束缚,想要杀了祈佑替儿子报仇。 谁料半路竟杀出了个苏景明替祈佑忽然伸手, 硬生生地折了一只左臂,替祈佑挡住了这一击。 * 本就只能靠着抢占一个先机才能博得一个出路的恶鬼见着自己的偷袭无望, 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怒吼声。 岁宴看他周身黑气快速流转, 暗道了一声不好。 “他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得速战速决。” 祈佑闻言,立马拔剑相向,却被那股黑气震得手臂发麻, 本就在淌血的右手险些握不住剑, 只得双手交叠着使力, 才能顶着阻挡之力破开恶鬼的防护。 然而此时的恶鬼已然没了疼痛之感,即便被祈佑戳得身上多了好几个剑口, 也不管不顾地伸出利爪缠上了祈佑的脖颈。 看着原本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略显苍白的祈佑被掐得喘不过气脸上开始发红发胀,岁宴一时间只觉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了脑子。 她快速转动着手中的纸伞,伞沿瞬间化作锋利的刀刃。 岁宴伸手往伞边一划, 掌心瞬间出现了一道口子, 一股至纯的黑色气息自伤口溢出, 在房内打了个转之后才像是锁定了自己的目标,朝着那恶鬼飞去。 两股黑气瞬间交缠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 然而在场的众人都看得分明,那气势冲天恨不得吞噬万物的黑气是方才从岁宴掌心里飞出的。 而那像是阴暗地沟里只知逃窜的鼠类一般的,是属于那个恶鬼的。 在这般悬殊的斗争下,恶鬼也再没了钳制祈佑的力气,爪子一松,祈佑跌落在地。 * “岁宴!你怎么样!” 祈佑甫一得救,就转头看了看双唇惨白、额头不断冒出冷汗的岁宴,心中满是担忧。 然而现在可不是该问这些的时候,岁宴咬了咬唇找回两分神志,只说了三个字。 “别管我。” 祈佑闻言,立马冲上前去握住了被卡在恶鬼体内的长剑,嘴里念着从清风门学来的术法。 “凶秽消散,道……” 话还没说完,那恶鬼像是觉察到了祈佑这杀招的威力,接连往后退。 许是也明白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了,恶鬼存了心想要同这些人同归于尽。 他扫了一眼屋内的众人,岁宴和祈佑有本事在身,他虽然抱着必死的决心,但也不会蠢到往刀口上撞;苏景明断了一只手躺在地上不知死活,显然不是他的目标。 那恶鬼不知祈佑与段雅宁的关系,只是想着她或许是最合适的人选,想也没想地朝着段雅宁的方向冲了过去。 而段雅宁还在为苏景明断臂之事痛哭,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和那恶鬼来了个对视。 那是一张让人看了就生怖的脸。 脸部又长又垮还往里凹陷,隐约露出了骨头的形状;整张脸上唯一的色彩就是嘴角带着的血肉,那是属于苏骏弘的。 丈夫被眼前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给啃食了,儿子又因他断了一臂躺在地上,现下他直愣愣地又冲着自己而来。 段雅宁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恐吓,连尖叫声也发不出,只得傻呆呆地看着他,双目没了神。 从岁宴体内出来的那股黑气拽住了恶鬼本来该是双腿的位置,硬生生将他拉离了段雅宁。 而后祈佑再次持剑猛挥,剑身整个没入恶鬼身躯,原本缠绕在祈佑手腕上的黑气瞬间像是被抽了筋骨的人一般,四散逃逸。 见着恶鬼终于除尽,岁宴才终于松了口气,双腿也支撑不住她的身子,一个侧歪瘫倒在地。 * “还好吗?” 祈佑任由长剑掉落在地,垂着一只怎么也抬不起来的手,慢吞吞地挪到了岁宴身边。 此时的岁宴连吐出一个字的气力都没有,摊开掌心露出伤口,之前从她体内飞出的那股黑气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意图,不情不愿地飞了回去。 而后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活过来一般。 “无……无事。” “扶我……去看看他。” 祈佑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发现她说的是苏景明。 因为是被鬼伤的缘故,现下苏景明的伤口处已经不再流血,但上面的血肉已经开始呈现出腐烂之势,颜色发灰不说,还隐隐有一股腥臭的气味溢出。 岁宴皱着眉左右察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两个字。 “剜掉。” “剜掉?”祈佑重复着她的话,怕自己听错了。 “腐肉在,不愈合。”岁宴言简意赅。 因着苏景明断的是左臂,伤口处同人心近,岁宴怕他被鬼气侵蚀了心智,伸手靠近他的左胸口,打算施个咒术来抑制鬼气的扩散。 然而就在她伸手靠近的时候,发现出了不对劲。 苏景明的胸口处,怎么还裹着一层绷带? * 岁宴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即便心中觉得难以置信,但她还是将手伸向了苏景明的脖子。 那里的触感十分怪异,虽然摸起来也是柔软的,但是却比真正的□□少了几分温热。 就像是,像是用什么特殊的东西粘上去的一样。 岁宴忽然想到之前祈佑同他打照面的时候,她想不出苏景明哪里让她觉得怪异,现下才总算是明白了。 他,或者应该说是她。 她的喉结,是假的。 岁宴神色凛然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祈佑。 “或许你该唤她一声长姐。” * “被……被你们、发现了。” 苏景明不知什么时候苏醒了,一句话喘了好几口气。 “你先别动。”岁宴掌心覆盖在她的伤处,嘴里念着咒,紧接着苏景明伤处的腥臭气息散了不少。 许是因为得到了治疗,苏景明缓过劲来,不过却没有听岁宴的话,反而是匍匐爬行着上前,用那只完好的手去拽住了祈佑的衣摆。 “祈佑,或许以你的本事本就不需要我救,但能不能,能不能请你看在我也是一番好心的份上,放过、放过我娘……” “我知道,我知道我娘她、她罪该万死,但是我求求你……” 苏景明撑着残破的身躯,脑袋重重地往地上一磕,磕得额间青乌也不停。 祈佑往后退了半步,抿着唇一言不发。 第41节 见他并未应承,苏景明沉默了片刻,而后又开了口。 “当年,我娘生我之时难产,大夫断言她往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我外祖家没有一个男丁,我和我的三个姨母自小便不被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所喜,虽然在外人眼中她们是风光靓丽的户部侍郎家的嫡小姐,私底下却过着爹不亲娘不爱的日子。” “我娘在这种畸形的家庭里长大,也养成了这么个偏激的性子。当时我娘为了保住自己在苏家的地位,也为了让我能够不受白眼,便一直对外宣称我是个男儿身。” “后来,我娘知道了秦伯母的事,她害怕秦伯母生下儿子,从此她就在苏家再也没了立足之地,这才有了当年的事。” 苏景明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祈佑的神色。 “再后来,父亲患了重病,大夫说须得要亲生儿子的血才能救治。我娘没了办法,怕因此暴露了我的女儿身,这才让我装病,谁曾想,这世间还有你的存在。” “本来这么些年,父亲他都快忘了你,可如今你既然以血还生恩,父亲他自然也渐渐把你放在了心上。我娘她想着,既然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你成为苏家的少爷,那至少,她要保证自己往后是这苏家唯一的夫人。” “所以她就狠心杀了我娘,是吗?”祈佑闭着眼,声音有些哽咽。 苏景明朝着地上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我知道,我知道我娘有罪,但能不能请你,能不能请你看在她也是个苦命人的份上,给她一条活路。” “从今往后,从今往后这苏家的一应家产我都不要,尽数归你所有。往后我会带着我娘找个寺庙住下,我会替秦伯母请个长生牌,日日夜夜潜心供奉。” 怕他不同意,苏景明咬了咬牙,声泪俱下地哀求。 “我知道你是为了你母亲抱不平,但能不能,能不能也看在我也为人子,我也想要,也想要护住我的母亲。” 苏景明说完,扯过了自己的那只断手摆在祈佑面前,试图挟恩图报。 偏生祈佑却不让半步。 “你说你娘是个苦命人,那敢问苏……苏小姐,她的这一生,有我娘命苦吗?” “你娘的苦命,是我娘造成的吗?” “你娘,为什么不去杀了该杀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娘。” 他的句句诘问,苏景明皆是答不上来,只得不断地磕着头,磕得鲜血长流。 “求求你、我求求你……” 祈佑狠心从她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摆,决绝地回复她:“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今日死的是我娘,我虽是她的亲骨肉,但也断然没有替她原谅凶手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我该下去问问秦伯母吗?”苏景明抬头看着他,“既如此,那我便以这条命,替我母亲还了这罪孽吧。” 说罢,她挣扎着就要起身去捡那把落在地上的长剑。 不过却被岁宴挡住了去路。 “苏姑娘别急,”岁宴说,“自是有法子让你问清楚的。” 她转动着纸伞,朱唇轻启,念了个咒,伞尖溢出一丝雾气,慢慢地凝结成了一个人形。 赫然是死去的秦氏。 第41章 “娘……” 虽然心里早已确定秦氏离世, 可当祈佑再次见到她的身影时,还是会恍惚觉得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或许只是一场梦。 秦氏骤然出现, 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去寻找自己万般挂念的孩子, 直到看见祈佑身上的惨状,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祈佑、祈佑你怎么了?”她飘向祈佑,想要摸摸他, 却只能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本来已经坦然接受死亡的秦氏这才忽然意识到, 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轻抚着儿子的头跟他说要照顾好自己,顿时有些慌了神, 一遍遍地伸手尝试着想要去握住祈佑。 但换来的,只有一次次的落空。 秦氏只能掩面痛哭。 岁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底打着转, 搞得她眼眶和鼻尖都泛起阵阵酸意,侧过身子吸了吸鼻子, 才抑制住那股情绪。 “秦伯母, ”岁宴出声, 安慰着沉浸在痛苦里的秦氏,“你放心,祈佑的伤只是看起来严重, 让大夫包扎一下, 过几天就好了。” 秦氏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岁宴, 你怎么、怎么也一副脸色惨白的样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装潢,当即明白她现在是在苏家。虽然不知道祈佑是怎么知道杀害她的凶手就是段雅宁的, 但她还是害怕祈佑是为了帮她报仇才落得如此境地。 “是不是苏家人为难你们了?” “是不是段雅宁她……” 现下提及到段雅宁,秦氏才注意到角落里有个蜷缩起来看不见脸的人,只是看她的打扮, 像是她口中的那个人。 她指那团东西, 有些难以置信:“那是……段雅宁?” 许是感应到有人提到了自己, 段雅宁蓦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头冷汗的苏景明,而后学着她的样子趴在了地上,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双手不停地拍掌。 “好耶好耶,玩躲猫猫。” 这样一副孩童才能表现出来的稚气落在段雅宁身上,让人难以将现在的她跟从前那个颐指气使的苏家正室夫人联系在一起。 而在她之前蜷缩过的角落,地上有一片水渍,还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饶是秦氏对段雅宁恨之入骨,但看到她如今这副模样,也只剩下了不明所以,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岁宴打了个响指,原本只有她和祈佑两个人才能看见的秦氏出现在了段雅宁母女眼前。 * 之前听到祈佑和岁宴在同空气自言自语的时候,苏景明隐约就有了猜测,但看到秦氏骤然出现,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像是之前苦苦哀求祈佑那般,对着秦氏不住地磕头。 “秦伯母、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母亲吧!” 鲜血顺着额头流进了苏景明的眼中,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依旧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接连不断地替段雅宁求饶。 “我知道,我母亲犯了罪无可赦的大错,但是就算杀了我母亲也是于事无补,我求您大人大量,给她一条活路。” 怕秦氏不同意,她又指着自己的断臂说道:“我这只手,这只手是为了救祈佑才断的,我……我、要是您不同意原谅我母亲,我就去、就去外头说。” “说祈佑他忘恩负义,说他杀了救命之人的母亲。” 秦氏看向这个被人称赞的苏家大少爷,捂着胸口控诉:“你是在威胁我吗?” “你的母亲置我于死地后,还要用我的儿子来威胁我,你们母子二人,好狠的心啊。” “我知道,我是小人,我卑鄙无耻,我救祈佑只是想要挟恩图报,但我总不可能,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母亲去死吧。” 苏景明低声呜咽着,不断地重复着哀求和威胁,只想要换回自己母亲的一条命。 一旁的段雅宁似乎是瞧着苏景明磕头的样子好玩,侧过头觑了她一眼,而后便学着她的动作,朝着秦氏的方向重重一磕。 许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段雅宁的额头同地面碰撞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痛楚瞬间席卷周身,她立马像个孩童一样哭闹了起来。 同她的哭声一道响起的,还有稀稀拉拉的水滴声。 往日里恨不得鼻孔朝天的段雅宁如今成了这副样子,动作没有章法不说,就连如厕之事都不能自控。 秦氏看了,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秦伯母,您看,我母亲都这样了,往后的日子她怕是连生活都不能自理,这样一条命,您收走又有何用呢!”苏景明不停地哀求。 秦氏不愿再去看这个场面,本想背过身去闭上眼,谁料竟看见了仰面倒在床上,瞪大了一双眼无法瞑目的苏骏弘。 “他、他……” 知道秦氏在害怕什么,祈佑立马解释:“不是我杀的,是……是一场意外,是他自作自受。” 是啊,若不是他苏家要血,又怎么可能会吸引来那么多恶鬼呢。 秦氏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她怕祈佑为了帮她报仇,背负上弑父的罪名。 她看着这个害了她大半辈子的男人就这样惨死在了自己面前,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首自己的这半辈子被人爱、被人骗、被人害,不到四十年的光阴,竟让她觉得这般漫长。 而让她走到这个如今这个地步的人,一个躺在床上死状凄惨,一个成了痴傻之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竟都没落得个好下场。 * “就这样吧,”秦氏喃喃道,“我累了,就这样了吧。” “娘……”祈佑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秦氏打断了。 “祈佑,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想要为娘报仇,但这世间的事不是你杀了我我再杀了你就能解决得了的。段雅宁之前那么争强好胜,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我想,这或许比让她死还难受。” “祈佑,就这样吧,上一辈的事,就在这里结束了吧。” “娘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人生。” 秦氏越是这般坦然,祈佑的心里越是悔痛:“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说要来苏家……” “傻孩子,你没错。你说得对,与其让这件事永远梗在娘心中,不如早些了结了才是。况且依着苏骏弘和段雅宁的性子,若是我们不答应,也会变成法子骗我们来的。” “祈佑,不要自责,娘这辈子能有你这个孩子,真的知足了。” 祈佑跪在地上,埋着头不让秦氏看见他猩红的眼。 * 此间事已了,但总得收拾好残局。 因着秦氏的不追究,苏景明对她感恩戴德,接过了这个烂摊子。 “我会对外宣告父亲病逝,母亲因此大受打击导致病重需要静养,而后我会带着母亲去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住下,至于苏家的家产,就尽数归你……” 祈佑立马表态:“我不会要苏家一分钱的,苏骏弘的生恩我已还,从今往后我和我母亲跟苏家没有任何干系。” “是、是……我会让人找出秦伯母的名帖归还于你,至于苏家的钱财,我也不会动分毫,那就……” “就建个书院吧,”祈佑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回想起秦氏之前偶尔提过的话,“建个供贫苦孩子就读的书院。” “你也不用说什么替我母亲念经祈福的话了,我不想我母亲死后还要受到苏家人的打扰。若是你真有替母赎罪的心思,就帮我母亲打理好书院吧。 “至于段雅宁,我只希望,不要让她过得太好。” 虽然苏景明是段雅宁的女儿,但祈佑想着她并未掺和过段雅宁的种种谋算,并不打算迁怒于她。 无论怎么说,他和苏景明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第42节 “从今往后,你就按照你想要的生活来过吧。”祈佑说。 不是为了段雅宁而女扮男装活着,是作为一个女子而活着。 苏景明跪在地上,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没能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而一旁的段雅宁不知所谓,看着缺了一只手的苏景明大哭,吓得打了个哆嗦,而后才伸出手覆在了她完好无损的那只手背上,又开始嘿嘿傻笑了。 * 解决好了苏家的所有事,祈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力,整个人瞬间露出了疲惫的姿态,身子止不住地往外倒。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秦氏还在场,不想让她担心,又强迫自己打起了精神。 岁宴看出了他的逞强,慢慢挪到了他的身边,用自己的身子当做他的依靠,然后向秦氏建议:“秦伯母,以你如今的模样,不适合长时间呆在人间,还得委屈你回我的伞中一待了。” 秦氏当然也明白,点了点头,有些心疼的看了眼岁宴:“乖孩子,辛苦你了。” 岁宴微怔,而后才慢吞吞地说了句不辛苦。 只是在念咒开伞的时候,岁宴倏地想起了一件事——她跟祈佑之间那种微妙的联系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不知道这样的话要不要开口问秦氏。 若是秦氏知情,那她该怎么面对秦氏? 若是秦氏不知情,会不会因此而担心祈佑? 这般心事重重的,岁宴一时不察,竟念错了一个咒,本是要收魂,成了完全相反的一个结果。 原本被她收在伞内的李子翰的魂魄被放了出来。 李子翰甫一现世,本能地看向了和自己有着相同气息的秦氏。 谁料这一看,多年前的记忆瞬间袭来。 许是为了能在岁宴面前博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李子翰忙不迭地朝着岁宴喊。 “她、她就是当年那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苏家的事终于结束啦! 之后会开启新的征程了! 【才看到放在存稿箱忘记点发表了,我是笨比!!今晚还有更新哦】 第42章 他说的是哪个女人, 岁宴和祈佑都明白。 但秦氏却不明白。 “你是谁?”她看向这个陌生的人,确信自己没有见过,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见她否认, 李子翰怕岁宴觉得那些话都是他编出来骗人的,唯恐自己在岁宴心中没有了利用价值,忙不迭地开始解释。 “十多年前, 在乱葬岗, 当时你和另一个女人……” 秦氏肉眼可见地抖动了一番,而后才瞪大了眼看着李子翰, 满是不可置信:“你、你怎么……”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李子翰也是一个鬼,脑子里一片混乱, 自言自语地推断着:“不、不是的、你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当年、当年你还只是个孩子, 你不可能、不可能知道的……” 然而就是她的这番慌乱举措, 证实了当年确实有那件事发生——秦氏, 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达成了什么交易或者约定。 而这个约定,或许就是祈佑身上发生重重怪异之事的原因。 甚至很有可能, 那另一个女人, 和岁宴也有关系。 * “当年, 我被段雅宁丢在了乱葬岗,命悬一线。但我总想着, 总想着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就算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不能就这么死在那里。” “于是我在心中苦苦哀求。一开始, 我只是祈求能不能有路过的神仙垂帘, 能够救救我的孩子, 后来,我就想,神仙也好,精怪也罢,只要能救我肚子里的孩子,无论是谁都行。”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问我,无论是谁都可以吗?” 秦氏闭着眼,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因为记忆太过深刻,她觉得自己到现在还记得那日的所有细节。 包括风是往哪吹的、树是往哪边斜的,以及那个女人手上的镯子是哪种纹饰。 “虽然我看着那个女人的带着帷帽遮住了脸一副诡异万分的样子,但一听到她说可以救我的孩子,我什么也没想,就答应了。” “后来她拉着我的手摆弄了一阵,然后我就觉得我周身不再冰冷僵硬,像是有一股热气从头顶蹿向了四肢,我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也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安静地躺着,不再离我而去。” “至于那个女人,她只是嘱咐我不要把今日之事说给任何一个人听,而后便消失在了我眼前。” 祈佑听了她的话,忽然想起了一些小事。 “所以小时候,你听到我说能看见鬼,第一反应是恐惧,而不是我在说谎。” 小的时候祈佑总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开始他和小伙伴们讲,别人都以为他是特意给自己编了个与众不同的能力来忽悠别人,只有秦氏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甚至还为了他搬离了原来的住处,在清风山寻了个落脚点,还苦苦哀求清风门能够收留他。 秦氏点点头,说:“那个女人没有向我索要任何东西,但这种死而复生的事又怎么可能不需要付出代价呢,我早该想明白的,我早该想到,那个女人的身份不一般的。” “但好在去了清风门之后,就没有那些鬼缠着你了,我才慢慢放下心来,把这件事埋在了心底。” 但没想到,这件陈年旧事会被忽然提起。 秦氏本来是想要问问他们是怎么知道她和那个陌生女人的事,但一想到祈佑在清风门住了这么久,而岁宴又总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不定身上有她不知道的本事,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难道说,她来找你们了?” 看秦氏的样子,岁宴觉得她没有说谎,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甚至就连当年那个女人下在她身上的术法是什么都不知道。 岁宴摇了摇头,没有告诉秦氏真相,不想让她死后还要为祈佑担忧。 至于那个女人是谁,就自己去寻找吧。 * 祈佑返回客栈替秦氏收敛了遗骨。 原本撑起了他整个童年的后背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没有了他幼时觉得的那般宽大,单薄地让祈佑怀疑,这十几年来,她到底是怎么扛起这个家的。 秦氏的墓没有选在清风山。 一来是路途遥远,如今天气渐热,祈佑怕秦氏撑不到回去。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秦氏为了祖父母不被自己的事牵连,选择了背井离乡,这么多年了,也该是让她落叶归根的时候了。 祈佑使了点银钱跟人打听秦家二老的埋骨之地,好在因着秦家祖上还有点名气的缘故,这并不算什么难事,不少人家看祈佑仪表堂堂的模样,都以为他是秦家的亲戚,前来祭拜的。 还有人怕他是什么富贵人家,怕得罪了他,不等他开口就直接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清楚。 “你们问秦家老两口啊?我知道我知道,就在长富街后头。” “当初官府说要征用长富街的房子,给了一笔钱让我们全部搬走。可秦家一个人都不剩了,只有个坟包,还是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念在秦老太爷平日里为人和善,帮着迁的坟呢。” 祈佑想到外曾祖父母一把年纪了还落得如此下场,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不是说,这城里的苏家,同他们还有点交情吗?” 那人看着祈佑一脸迷惑,问:“苏家?哪个苏家?” “没有啦,自从秦家那姑娘失踪之后,就再也没人上过秦家的门啦。” 想到苏骏弘当日说他对秦家二老照顾有加,祈佑不禁冷笑了一声,真不知道他口中能不能有一句真话。 * 谢过了路人的指引后,祈佑找到了他说的那片地,在那里发现了一座合坟。 坟前的枯草肆意生长着,遮住了墓碑上已经开始腐朽的字迹,祈佑辨认了许久,才看出那上面的隐约刻着秦字。 从远处的农家借来了砍刀和铲子,祈佑沉默着除掉了荒草和枝芽,在坟前添了土,而后才跪着磕了三个响头。 “外曾祖父、外曾祖母,曾外孙祈佑不孝,如今才来祭拜,还请二位莫要怪罪。” “今日母亲归家,祈佑在此恳求二老念在我母亲一生诸多坎坷的份上,原谅她年少时识人不清。” 而后,他在旁边选了个合适的位置,一铲一铲地向下挖。 岁宴看着他的伤口开裂,不免有些担忧,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他拒绝了。 “我这一辈子都是在等着我母亲的照顾,从未替她做过任何事,就这次、就这次,我想要亲手替她做些什么。” 岁宴闻言,吐了一口气:“祈佑,你的心情我都明白。但是,能不能也让我出一份力。” “我自小就没什么长辈缘分,秦伯母是唯一一个会嘱咐我让我记得吃饱饭穿好衣的人,我也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你就当是帮我,可以吗?” 她的言辞恳切,祈佑也无法拒绝,只能在铲松了那坚硬的土块之后,将铁铲递到了她手中。 岁宴心中想着这短短几日来的点点滴滴,抿着唇挥动了双手。 在地底下,她是受鬼敬仰的典狱,何时需要自己做苦力,若是没人能够代劳的事,通常也只是一个响指的事。 然而这次,她却不想动用术法,只想自己亲手完成这件事。 * 秦氏的墓在二人的合力之下完成了。 祈佑提剑在墓碑上刻下了“慈母秦氏蓉娘之墓”,然后才在墓前洒了一圈酒,杀掉了一只从农家买来的母鸡,让鸡血替秦氏驱赶附近的山野精怪。 等做完这一切之后,天色开始露出曦光,黑夜被驱逐。 但祈佑却看不见属于自己的光亮在哪里。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岁宴问。 祈佑迷茫地摇了摇头,道:“或许回山上,又或许四处走走看看,我也不知道。” “你呢,岁宴姑娘?” 岁宴咬着唇,用词含糊不清:“我要回、回家……” “岁宴姑娘,应该和我们不一样吧,”祈佑说道,“我们不是同类。” 第43节 被忽然拆穿了身份,岁宴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祈佑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岁宴姑娘本事这么大,又能收鬼,又能唤魂,手中还有各式稀奇的册子,若这样我都不能察觉出什么,那还怎么当捉鬼师呢?” 岁宴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她天生鬼气就比别人弱,再加上学习了收敛气息的术法,便以为自己不会被他察觉。 在明白自己身份早已暴露之后,岁宴下意识问了一句:“那你会杀了我吗?” 她一直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祈佑对她说过,是鬼就该被诛灭。 祈佑抬头看了看天,看着那抹橙光慢慢往上攀爬,心中仍是迷茫。 “我幼时被鬼纠缠,一直认为鬼都是穷凶极恶的,直到和你看了这么多,我才发现,也许除了这副肉身外,你们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特别是在见过秦氏变身成为鬼之后,他对于这个族类,已经没有了那么大的排斥。 二人并肩看着日出,没有任何言语。 倒是祈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撑起了双手交叠在岁宴额间,替她遮住了逐渐明朗的日光。 “岁宴姑娘,是不是不能久晒?” 倒是同普通的鬼不同,岁宴没有那么怕白日里的光,不过她很喜欢祈佑对她的特殊照顾。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了口。 “我们是不是,就要在这里说再见了?” 他有他的师门,而岁宴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伞里还聚着几个需要带回去的魂,还有关于借命的事还需要禀告涟姨,而那个女人的身份她还一无所知…… 这桩桩件件,都需要她亲力亲为。 至于她跟着祈佑来顺宁的目的,在见识过苏骏弘是什么样的人之后,她对苏家人的人品已然有了猜测——想必当初也是苏家人对涟姨做了什么事,才让涟姨丧了命。 至于找苏家报复这件事,等她做完了手头的这些事,再慢慢了结吧。 而秦氏现在也在她身边,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的祈佑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借口再同行了。 * 再见二字说出口,祈佑微怔。 或许是今日已经经历过太多的离别了,他下意识地不想接岁宴的话。 挽留的话在喉头打着转,脑子里空空荡荡的想不出任何借口。 直到岁宴起身,他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但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还是岁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吐出了一句话。 “祈佑,你要不要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关于这篇文诞生的地方了,一开始想到的场景就是一个垂死的孕妇为了孩子祈求上苍的画面,感慨一下母爱真的挺伟大的~ 周六的更新会很晚,应该是凌晨哦! 本文预计在7.17日本周日开始倒v,倒v章节从26-42章,看过的宝子不要重复购买啦! 为了感谢宝子们支持,到时候开个抽奖! v后会不定期掉落双更! 第43章 “跟……跟你走?”祈佑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她的话。 方才脱口而出的时候, 岁宴靠的只是一腔冲动,现下被他反问了一句, 埋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脑子里有些混乱。 “嗯……我想着、想着,当年你母亲那事,跟你也有关系的吧, 或许你也想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既然、既然那个女人这么有本事, 我猜她可能不是一般的人,唔、或许我、我可以去问问我阿姨, 有谁能有这个本事篡改命簿。” “当然啦,你也知道,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一般人能去的,你若是害怕或者担忧都很正常的, 不过我就是想着……想着或许我们能不能约定好, 每隔一段时间见上一面, 嗯……我不是别的意思,就是想着我们能互通彼此查到的信息也是好的。” 岁宴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而后又担忧起来, 祈佑若是真的同意了后面这句话怎么办。 尽管脑子里已然乱作一团, 但她还是觉得, 自己明确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不想就这么说再见。 且那个声音, 越来越强烈。 岁宴只觉这样扭捏不是她的性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跺了跺脚之后硬着头皮直接问。 “祈佑, 找借口太累了, 我就直说了, 我不想就这么说再见。” 她们的身份不同,这声再见说出口,或许就是再也不见了。 祈佑自然也是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虽然他对于怎么调查这件事毫无头绪,但既然岁宴有门路,那他…… 既然岁宴有门路…… 既然…… 哪有那么多既然,祈佑攥着岁宴的手腕,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乱撞,任由他用力地想要安抚,也管不住。 “好。” “我跟你走。” 自此,日头升起,天光大盛。 * 要不要走是说好了,可怎么走,祈佑倒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们那里,是不是不能有活人啊?”祈佑想了很久还是问出口,“那我是不是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没有说完后面的话。 那严肃认真的模样让岁宴连日来紧绷的心绪得到了暂缓,也重新拾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板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祈佑信以为真,呆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小心翼翼地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你怕死吗?”岁宴反问。 “怕倒是不怕,只是,我想着,若是我娘这么快看到我,她会不会心疼……” 岁宴微怔,倒是没想过是这样的原因。 她颤抖着手拍了拍祈佑的肩膀,没有过多地安慰,佯装轻松地说:“别人自然是没有法子的,但我是谁啊,我可是……” 想到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岁宴起了范,开始自我介绍。 “还没跟你讲过,我叫岁宴,是鬼界的典狱。” “知道什么是典狱吗?换做你们的话来说,那就是青天大老爷,还是一鬼之下,万鬼之上的,唯一的大老爷。” “不过是掩盖一个活人的气息,对我来说,就是打个响指的事情罢了。” 说完,她拇指和中指轻碰,一阵黑雾笼罩在祈佑身上,而后钻进了他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祈佑动了动四肢,并未发现身上有任何的异样,但岁宴却对他说这样就行了。 而后,她拿着纸伞在地上震了三下,用伞尖在面前画了个圈。 那圈渐渐扭曲,等到恢复如常后,里面竟呈现出一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祈佑站在一旁往里看,发现圈子里的显示的赫然是一副集市场景,和他所处的世界很像,道路的两侧有不少摊贩,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群。 那些摆摊的,有用木板子搭起来摆放东西的,有用笸箩装着让人挑选的,也有扯了块破布就这么席地而坐吆喝的。 有人在介绍手头的好东西,也有人在还价,还有人甚至呵斥身边正在哭闹的小孩不准瞎买东西。 不对,确切地说这些都不是人,是鬼。 除了这些相似之处,也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譬如他现在正处在阳光之下,而圈内却还需要燃着烛火才能视物。 譬如那烛火不似他用过的那般,而是燃着绿色的火光。 “这是……”祈佑指着圈子问道,“岁宴姑娘生活的地方?” 岁宴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啊,怎么?” 祈佑摇了摇头,道:“没怎么,就是觉得,挺出乎意料的。” “哪里出乎意料了?” “我以为下面会是很不一样的地方。”祈佑轻声说。 岁宴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是以为下头应该是炼狱一般,一副水深火热的样子?” 祈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我看过人间的话本子,但凡提到下头的,多是会把它描绘成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但其实也怪不得那些写话本的人,毕竟活人又怎么能亲自见识见识呢。” “不过像是他们写的那种地方,倒也有,那都是些犯了难以饶恕的大错的鬼才会被送去恕罪的地方。一般的人死后,没有合适机会投胎的,都是会在下头暂住一段时间。” “听说一开始下头是很荒芜的,只是时间久了,他们就把生前的习性带了下去,渐渐地,就形成了如今这般繁荣,我们把这里叫做仲世,意思是,第二人间。”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岁宴忽然恍悟过来,离祈佑真正去下头,怕是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呢。 自己倒也不用急着这么早跟他说明白。 “好了,下去之后你记住,一定要紧跟着我,无论有谁跟你说话或者让你去哪,你都不要应。” “除了我,你不要相信任何鬼。” 她的神色过于郑重,让祈佑不得不重视正视起来,望着她澄澈的双眸,点了点头。 得到了他的肯定答复后,岁宴才迈开了步子,踏进了圈子里。 祈佑紧随其后,但在临近的前一刻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了眼秦氏的坟墓,若有所思。 岁宴没有催促,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话。 “祈佑,我想秦伯母她,一定希望你能快乐。” * 第44节 原本顺宁郊外的泥泞的小路倏地变成了石板路,祈佑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心中有些沉闷,一股喘不过气的压抑感笼罩着他。 “因为这里的鬼不用呼吸,是以空气比上头稀薄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岁宴解释道,“倒是我疏忽了。” 她伸出食指,在祈佑的鼻尖来回刮蹭。 这是用来安抚那些新鬼的招数,刚下来的他们不习惯,通常就会像祈佑这样觉得不适。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小把戏,顺着鼻梁这么一刮,好似就在告诉新鬼,这么做了之后就不会再难受了。 岁宴还在指尖捏了个咒术,让他不至于会呼吸不畅。 只是没想到,原本只是轻蹙着眉头的祈佑会因为她的动作瞬间涨红了脸,身子也是微微一抖。 岁宴来不及回想自己是不是念错了术法,连忙凑到跟前去,想着实在不行就给他渡口气。 但她却被祈佑用手挡住了,退半步的动作太快以至于自己还踉跄了两步。 见他虽然还是脸色不正常但胸口起伏着像是在正常呼吸的样子,岁宴放下了心,以为只是刚下来的后遗症。 但很快,她又皱着眉啧了一声:“祈佑,你这反应这么大,以后可怎么办。” 要是真的等到他死了之后下来可怎么办。 岁宴不禁为他几十年后的身后事感到担忧,语重心长地劝说:“祈佑,你得快点适应。” “适……适应?”祈佑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像是难以置信,“这样的事,需要我适应吗?” 岁宴点点头。 祈佑闻言,抿着唇沉思,过了好半晌才闷着声应了:“岁宴姑娘,我知道了,以后这种事,我会适应的。” 看他一脸决然的样子,岁宴也有些疑惑。 怎么让他学会如何在地下呼吸,感觉就像是在让他抉择什么人生大事一样呢? * 岁宴带着祈佑走在道路上,间或有不少小贩对她点头哈腰地行礼,还有人给她递来了纸张或者盒子包裹着的东西。 祈佑留神看了一眼,有用木头刻的簪子,也有用纸糊的扇子,还有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编成的手链。 大多是些亲手做的东西。 而那些人虽然对岁宴一副恭敬的样子,但却没有多少谄媚,都是实打实地欢喜模样。 祈佑忍不住问了一声:“岁宴姑娘,好像很受人尊重的样子。” 许是他的称呼有些怪,不少鬼纷纷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和岁宴身上来回逡巡。 没有看见岁宴恼怒的样子,有个妇人打扮的女鬼戳了戳祈佑的手肘,一脸自来熟地同他攀谈了起来。 “小哥,新来的吧?怎么死的?” 见祈佑支支吾吾说不明白话,那妇人以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没继续追问,拿捏出一副过来人的做派,语重心长地同他说:“刚来不懂事吧?你跟前这位,我们可都得称呼一声岁宴大人呢,你说你,喊什么岁宴姑娘,不像话。” 祈佑被她说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回应才好。 偏生那妇人还一脸自己拯救了不懂事的新人功德无量的模样,怕祈佑再犯错,逼着他改口叫一声岁宴大人。 岁宴也不帮忙,怀里抱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祈佑觉得不过是一句称呼的事,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被岁宴这样盯着,总觉得有些羞赧。 无奈那妇人看祈佑的样子,以为他是好面子不愿向女子低头,在旁一个劲儿地劝说他。 “你别看我们岁宴大人年纪小哦,其实她什么都会。捉鬼除凶本事大不说,就连一般的小事也是信手拈来。帮忙找孩子、帮忙补家具、还帮着老人过马路,我们这里的人都受了她不少恩惠呢。” “她虽然看起来总是板着脸,实际上啊,心好着呢,你喊声大人不亏。”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反倒将岁宴说得不好意思了起来,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了那些鬼,带着祈佑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还在害羞,祈佑竟觉得心里有些欢喜。 就好像感觉自己离岁宴更近了一步,了解到了更多的岁宴。 * 岁宴带着祈佑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了下来。 祈佑扫了一眼这个院子,发现它的风格极为奇特。 院门上什么装饰都没有,简单地就像是随意扯了个木板来用,但门栓上却又是雕龙又是画凤的,复杂得像是那个能工巧匠的炫技作品;两侧的栅栏也完全不一样,一半是看起来不起眼但却很结实,另一半却不知用什么东西画出了花蔓的样子,笔法稚嫩得像是孩童无心的涂鸦;至于院前的石子路,有些一板一眼有序的排列着,有些又被堆成了房子一样的图案。 岁宴看见他的目光停在脚下,好心给他解释。 “那个叫做跳房子,不知是什么时候民间孩童们喜欢玩的把戏,后头因为有了更有趣的戏耍玩意儿,这种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祈佑点点头,莫名从这种孩童间的游戏上感受到了朝代更迭带来的差异。 随着岁宴推门而入的动作,祈佑发现,院子里的摆设比起屋外的怪异来说是只增不减。 在院子里,不同样式的椅子有四个;桌子上摆着的装饰用的瓶子高矮不一,一看知道出自不同人的手。 “这里是,岁宴姑娘的家吗?”祈佑问。 岁宴打了个响指,桌椅上沾着的些许灰尘应声而散,“算是吧。” 算是? 这个模糊不清的说辞让祈佑内心有些困惑,但很快就得到了岁宴的解答。 “年轻气盛的时候,总想要凡是靠自己,离家出走的次数多了,后面干脆就在外头置办了个小院子。等到长大后不再那么任性了,这里也就渐渐搁置了。只有时候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路过歇歇脚。” “你看见的那些东西,多是住在仲世的百姓们塞给我的东西。这里跟上头不一样,有几岁就夭折的小姑娘,也有几百来岁心中有挂念之人舍不得投胎的老爷爷。年岁给他们带来了不同的生活习性和喜好,所以在这,你能看到的各个朝代的东西。” 一个会离家出走的岁宴吗…… 祈佑有些难以想象。 在他印象中的岁宴,大多数时候都是冷静从容的,偶尔有几次表露出符合年纪的表情时,也不过只是为了调侃他。 但像是离家出走这种离经叛道的事……祈佑想象不出发生在岁宴身上是什么样子。 “岁宴姑娘也会有这种年纪吗?”这种会随性而为的年纪。 “什么?”岁宴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以为岁宴姑娘一直以来都是那般……”祈佑想了想措辞,“那般稳重的样子。” 岁宴下意识把觉得祈佑的话是在说她的年龄。虽然她在祈佑面前一直是以长辈身份自持的,但这么明晃晃地被对方说年纪大,任那个女子听了都不该是高兴的样子。 “我虽然是个鬼,但也是从孩子的年纪慢慢长大的,这么就不能有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了?”岁宴语气有些急促,“我就不信,你四五岁的时候……” 她的话忽然停顿,祈佑以为她被自己气坏了,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岁宴姑娘,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别说话,”岁宴喝止住了他的歉意,埋着头低声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会有四五岁的时候呢?” 不过只是简单的一句自问,祈佑却立马理解了她的意思。 “岁宴姑娘是在地下长大的?” 人死了之后,魂灵的样子会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多少岁死,魂灵也就看起来是多少岁的模样。 但岁宴不一样,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一点点慢慢长大的。 就像……普通人一样,从孩童时期,长成如今的模样。 因为岁宴一直以来都是跟别人不同的,她还以为这是自己一身修为高的缘故,一直没多想。但在人间走了这么一遭之后,岁宴有了另外的猜测。 有没有可能,她根本就不是鬼呢? 又或者说,她不是完完整整的鬼。 * 岁宴本想着先安顿好祈佑再去向涟姨复命,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世有异,她就按捺不住想要去询问涟姨的心思。 “你……先在这等着我,我还有事在身,先去见一个人,不方便带着你。” 祈佑知道自己活人之躯入鬼界怕是不合规矩的,想来岁宴要去见的这个人不是他应该去见的。 “好。我就在这……” 话还没说完,岁宴就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在靠近,立马警觉地拽着祈佑的胳膊进了屋。 本想着让祈佑躲好之后自己再出去的,谁料对方径直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若是她此时推开房门,那屋内的场面会被来人一览而尽,岁宴只好和祈佑一同躲在房内。 “岁宴,你回来了?”来人的声音透露着欣喜,“我听下头的人说有人突破了仲世的结界,我猜就是你。” 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岁宴急匆匆地说:“站住!” “我在、我在……”岁宴脑子里编着借口,一抬眸就看见了内室的柜子,“我在换衣服,你别进来。” 和外面戛然而止的呼喊声一道出现的,还有祈佑泛红的耳尖。 “哦、哦,那……”来人顿了顿,“那我在外面等你。” “你待会儿还要去见鬼王大人是吧?刚好我也有事要去禀告,我们、我们一道过去吧。” 岁宴对凑近祈佑身边,压低了嗓音同他交代:“待会儿我开门之后,你埋下头往里躲,别让他看见你。” “我去去就回,待会儿我下个咒,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温柔又濡湿的气息近在咫尺,祈佑有些心猿意马,扭了扭脖子想要遮住自己身上泛起的阵阵酥麻感。 本来在说着正事的岁宴被他这么一打断,下意识地看了祈佑一眼,目光正巧落在了他有些干燥的唇上。 许是近日来太过焦虑,祈佑的双唇有些泛白,上面已经有了开裂的痕迹。 岁宴看着,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润了润自己的嘴角。 祈佑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血液“噌”地一声都蹿向了脑门,让他头晕目眩,后退的时候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往后倒。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岁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因着两个人站位太近的缘故,整个人被他的脚踝一勾,也跟着摔倒在地。 然而岁宴没有迎来预想中的疼痛,她整个人扑进了祈佑的怀里,两个人此时鼻尖相抵,间隔不足一指的距离。 近到岁宴能从祈佑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张皇失措。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在听到对方的话后,又默契地同时闭上了嘴。 第45节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忽然停滞,岁宴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不知道怎么呼吸了。 就在他们二人被一股莫名情绪拉扯着手足无措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关切的问候。 “岁宴,你怎么了?” 男子的声音就好似撞响了古刹的钟声,发出让人耳聩的动静,将岁宴的思绪从天外拉回。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和祈佑现在的动作落入外人眼中该会引起多大的误会。 “没事、没事,踩到衣服摔倒了。”岁宴一面大喊着朝门外的人解释,一面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脸上传来烧乎乎的感觉,岁宴左顾右盼地转移注意力,不敢再去看祈佑一眼。 但她很快又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脑子里全是方才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我先走了。”岁宴心一横,提起裙摆转身落荒而逃。 * 岁宴一出房门,就看见霍冉迎面走来。 吓得她眼疾手快地拉紧了房门,动静大得门板开始发震。 霍冉愣了愣神,而后才看向岁宴,指着她问:“岁宴,你不是说在换衣服吗?怎么还是走的时候穿的那身。” “你记错了。”岁宴一本正经的糊弄。 “我没记错啊,”霍冉不解,“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当时就是这身……” “你记错了!”岁宴再次重复,神色肯定。 见她如此笃定,霍冉也不再确定,“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 “是你记错了。” “行了,别在这耽搁时间了,涟姨应该在等着我呢。” 说完,她拽着还想往屋里看的霍冉大步离去。 没有看到祈佑透过门缝窥见她们二人离去的背影出神。 作者有话说: 霍冉你这个坏人好事的家伙! 第44章 鬼王青涟有自己的府邸。 跟岁宴自己的小院子比起来, 鬼王府邸就气派多了,青砖绿瓦, 朱门白墙, 在昏暗的地底格外惹眼。 岁宴估算了一下时辰,这会儿涟姨应该是在书房里,进了大门后熟门熟路地往后院走去。 霍冉跟在她身后, 嘴里不停地同她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仲世里新来了个杂耍班子, 听说是活着的时候演出不慎起火,整个戏班的人都下来了, 还在街上摆了个摊子表演杂技,就在岁宴喜欢的那家木簪铺子前。 昨日有个鬼在街上乱窜, 撞倒了不少东西,后来大家才知道他是在捉自家的鸡。听说此人生前酷爱斗鸡, 连死的时候都把自己的爱鸡抱在怀中, 怎么都掰不开手, 只好带着被他勒死的鸡一起下来了,于是仲世的人才算是开了眼,见到了活的斗鸡魂灵。 前些天有鬼在仲世街上闹了起来, 争论粽子该吃甜的还是咸的。本是两个过路鬼之间的闲聊, 后来竟越闹越大, 小贩们连生意都不做了,直接分立在街两侧你喊我骂, 好不喧闹,最后还是鬼王府上派了鬼卒出面才镇压了闹事的民众。 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岁宴捡了感兴趣的听了一耳朵, 并没有过多的回应。 及至穿过后院的门廊, 霍冉好似终于憋不住了一般, 轻声问了一句:“岁宴,你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关于那个李三郎的情况,他也翻过卷宗,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汉,死后也没见着有多深的修为,而岁宴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对付这样的叛逃鬼,不该费上这么久的功夫。 岁宴顿住了脚,看了霍冉一眼,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事。 * 霍冉是她三年前从河边捡来的。 是的,河边。 地下没有阳光,没有花草,但是却有一条河,唤作奈河。 人死后进入鬼界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仲世,而后需要穿过奈河上的一座桥,这样才能投胎进入下一世。 然而和虽然偶有小摩擦但大抵上还能称得上是安稳之地的仲世相比,奈河就可以算得上是凶险了。 魂灵从奈河两侧走向桥的这一路,会不断地在河中看见活着时有着深刻羁绊之人的相貌。可能是好友、爱人、亲人,也有可能是仇人,那些幻象会不断地拉扯着过路的魂灵,若是无法堪破这种虚幻之相,就会被绊住手脚无法继续往前,而后被河底不知名的东西拖拽,直至魂灵被吞噬。 是以心中还有牵挂的魂灵,轻易不会选择上路,而是呆在仲世,等到将前尘往事一一忘却。 但霍冉是岁宴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自己往河里跳的人。 那时岁宴刚当上典狱不久,内心还对这种手握众鬼生杀大权的责任感到惶惶不安,看见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撑开伞往河中一抛,接住了一心想要寻求毁灭的霍冉。 问他何故如此,他却闭口不谈,只说不想再世为人了。 岁宴无法,只得悄悄去查了他的命簿。 母亲因为难产而死,父亲从那之后郁郁寡欢,在他三岁那年撒手人寰。年幼尚不能自立的霍冉只得今天在伯伯家吃些剩饭,明天在叔叔家讨点冷菜。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好养活的孩子,不过只在亲戚家借住了半年,就被他们以吃得太多养不起为借口赶出了家门,霍冉自此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 跌跌撞撞长到十八岁的霍冉干过不少坏事,在馒头摊上抢过刚出炉的热馒头、从喝得酩酊大醉的纨绔子弟腰间偷过钱袋子、躲在石像身后装作佛祖显灵骗百姓们的贡品…… 他也不是没有过失手的时候,有时候能因着他悲惨的身世或者颇为俊俏的皮囊逃过一劫,有时候又免不了被抓着按在地上挨一顿毒打。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觉得可能自己会命丧于此,到了后来竟练就了一身不怕疼的本事,挨完打之后还能保持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也是在这一年,他遇见了一个姑娘。 一个会怜惜他、给他包子吃的姑娘。 于是,在这一年的寒冬里,霍冉为了这个姑娘,把那个调戏她的富家子弟揍了个半死,第二天一早就被恼羞成怒的富贵人家扭送进了大牢。 霍冉一个人在牢里,没有等来帮他作证的姑娘,只等来了官府的判决,说他刻意寻衅滋事,挨了五十个板子之后被人扔进了护城河里。 岁宴到现在还记得他笑着跟自己说,这奈河再怎么凶险,也比不上寒冬里的护城河。 没有大段的人生哲理来劝慰,岁宴只是跟他说了一句:“你这条命现在是我救下来的,你得偿还我的救命之恩,我身边缺个跑腿的,等我寻到新的人选,到时候你想跳河还是怎样都随你。” 于是,霍冉这个鬼卒一当就是三年,成为除了涟姨之外,同岁宴私交最多的鬼。 也不知道为什么,岁宴心中莫名觉得,借命一事背后牵扯着未知的东西,她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给知情的所有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下意识地不想将霍冉拉扯进来。 “有点事耽搁了。”她避重就轻。 霍冉看出了她的隐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笑着问了一句:“什么事居然能绊住岁宴大人的手脚?” 岁宴歪过头由上自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 “走吧,涟姨该等急了。” * “见过青涟大人,”岁宴对这屏风后的身影行了个礼,“典狱岁宴误了归期,请大人责罚。” 屏风后没有回应,只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岁宴知道,那是笔尖在摩挲纸张,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一声极其细微的清脆碰撞声响起,岁宴看着屏风后头的那个身影将手中的笔杆放在笔搁上,而后又用双手抚平衣衫,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转身走出来。 “回来了?” 随着一阵清冷的女声响起,岁宴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即便是见过无数次也依然会为之失神的女人。 青涟很美,整个鬼界,不对,应该说岁宴在人鬼二界,就没有见过比她还要美的女人。 比起轮廓分明的脸,青涟双眼间透露出来那股傲人的疏离感更为惹眼,但这些都比不过她举手投足间那种坦然自若的从容那般具有吸引力。 她的美不止是浮现在表面,更多的是从一颦一笑中透露出来的矜贵。 “你这趟,去得有些久了。”青涟不咸不淡地说,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意思。 岁宴埋着头,不卑不亢,“是,这趟出了点意外。” 座上之人没有说话,只是挑了挑眉,让她继续说。 然而岁宴有所顾忌,只得先岔开了话题:“霍冉来,应当是要上书仲世的巡城日常。” 青涟这几年来虽然深居简出,但毕竟也是一方之主,若真是什么都不管,那下头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特意定下了让鬼卒日日禀告一应事务的规矩。 “那就让霍冉说吧,”青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至于你的意外,待会儿我们关上门再来论对错,也算是全了你的面子。” 表面上是在训斥岁宴,实则是在告诉霍冉,让他把事说完就可以退下了。 霍冉看了眼自己的脚尖,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 “说吧,在外头遇见了什么事?” 青涟指尖在桌沿轻敲着,身子半靠在椅子上,慵懒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无礼。 “不知道,涟姨可知道借命?”岁宴轻声问。 话音刚落,就听见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青涟坐直了身子。 “涟姨也觉得骇人听闻是吗?”岁宴说,“我当初听到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她把在易家遇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青涟。 青涟听完后,皱紧了眉头:“你是说,有个在人间徘徊了许多年的鬼,不知从哪里学到了这种邪术,还害了好几条人命是吗?” 岁宴点点头,道:“那个李子翰,我已经捉拿回来了,他说……” 她正想将从李子翰那里听来的线索说出来,却被青涟打断了。 “把他交给我,这件事背后牵扯着什么你我都不清楚。你不要再插手了,这件事交给我来。” 岁宴愕然,在她的记忆里,涟姨对所有事都是淡然处之的态度,她何曾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况且涟姨一向觉得打断别人的话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可这次…… 莫非,这件事真的这么棘手? 岁宴再度开口:“涟姨,这个李子翰……” “我说了,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青涟的眉头愈发紧蹙,“你这么久没回来,积压的公事怕是不少,你快些忙去吧。” 这下不仅是打断她的话,更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第46节 就在岁宴满是疑惑的时候,青涟又僵硬地丢出了一句似是关怀的话:“岁宴,你听话,这件事不让你来,是为了你好。” 岁宴知道,一旦是涟姨决定了的事,没有谁能改变。 再者说了,她能从李子翰口中知道的事,涟姨多得是办法可以知晓,也不差她在这费口舌。 她朱唇轻启念了个咒,纸伞竟像是有什么托举着一般,在二人跟前漂浮着。 青涟并拢二指,对着岁宴的伞尖念念有词,而后就见着一团光雾从伞尖飘出,落在了青涟的掌心。 那是李子翰的魂灵凝聚而成的光。 而后她久久没有动作,岁宴知道这是在等着自己告退,遂将满腹的疑虑吞进了腹中,行了个礼之后就退出了书房。 不过她也留了一个心眼,并未就这么离去,反倒是躲在了墙角窥探。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李子翰的身影出现。 岁宴看不见屋内的情形,但却听见了李子翰脱口而出的惊呼。 “是……”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 从鬼王府邸出来,岁宴遇见了在门口徘徊霍冉。 “岁宴,你怎么样?鬼王大人有没有责罚你?”一看到岁宴出来,他立马上前,关切地问道。 岁宴心中藏着事,不太分得出神来搭理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别的。 而霍冉似乎早已习惯了岁宴如此对待,并不放在心上。 看着她沉吟不语的模样,霍冉以为她是被鬼王训斥了之后心情不佳,挠了挠头想着法子地宽慰她:“你也别太放在心上,鬼王大人这几日正巧心情不好,正巧你撞上去了,兴许是拿你出气呢。” “鬼王大人她心情不好?”岁宴狐疑,“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涟姨最是讲究喜怒不露于色,怎么会让霍冉看出她心情好不好。 “你这些日子不在不知道,前几日,有鬼闯入了鬼王府邸。” 闯入鬼王府邸? 府邸不止作为鬼王起居之用,更是保管着鬼界各种卷宗书籍的地方,里面有些东西连岁宴都不能碰,更别说是其他鬼了。是以涟姨在宅子周围都下了诸多禁制,但凡有鬼非请擅入,整个仲世都会有所反应。 怎么会有鬼胆子大到,敢潜入鬼王府邸呢? “莫不是新来的鬼不懂规矩?”岁宴问,“毕竟鬼王府邸是整个仲世最显眼的地方了,兴许是好奇?” 霍冉摇摇头:“若真是有人不懂事,你觉得会惹得鬼王大人恼怒吗?那人就是可以冲着府邸来的,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瞒过了门口的咒术,在书楼门口被鬼王大人感应到。若真是有人误入,早该在门口就被发现了。” “抓住了吗?”岁宴觉得额角抽动着有些疼,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近来有各种各样的怪异之事发生。 “要是抓住了就好了……”霍冉也是一脸的烦恼,“那样我们就不用照着画像处处留意了。” 言下之意,就是让那人逃了。 岁宴闻言,让霍冉把那人的画像送一份到她的小屋里。 他点点头应了,而后才反应过来。 “你不住在鬼王府邸?” 虽然整个仲世的人都知道岁宴不是青涟的女儿,但岁宴一直是由青涟抚养的,那鬼王府邸也就是岁宴的家。 哪有人回了家,却不住在家里的道理。 岁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好找了个借口:“怕惹鬼王大人生气,这几日我就不在她跟前晃了。” 霍冉将信将疑,但还是没有再继续追问,同她说晚些就给她送去。 岁宴点头应好,倏地想起了另一件她极为挂念的事。 本来是想着自己去问的,但今日被涟姨三番五次打断之后,岁宴没找到机会开口。她心里也不知道为何,莫名觉得近来发生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联想到今日涟姨的怪异举动,她下意识地觉得,就算她自己去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 倒不如,换个人去…… 岁宴的目光在霍冉身上来回打转,愈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叫住了准备离去的他。 “霍冉,帮我一个忙。” “帮我去……向鬼王大人打听打听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霍冉不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打听你的身世?而且这种事,难道我去问,鬼王大人就会告诉我吗?” 岁宴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自诩聪明绝顶吗,无论你用什么办法,能帮我打听打听鬼王大人怎么说的就行。” 她可没少听过霍冉说他当年是如何从十个大汉手下脱身的英勇事迹,料想以他的性子,若是用这个法子来激他,定然有效。 不出岁宴所料,霍冉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勾起嘴角笑了笑。 “行啊,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后悔? 岁宴心想,她能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倒是想听听,落入霍冉耳中的话,跟她知道的会不会不一样。 * 岁宴没有在院子里看到祈佑的身影,推开房门后,却发现他靠在卧房门口,歪着头似乎是在休息。 她没有叫醒祈佑,而是跟着蹲了下去,端详起了他的睡颜。 祈佑的眼睫纤长又浓密,此时静静地垂着,在眼睑下映着一圈弧形,遮住了他干净又纯粹的眸。 岁宴忽然起了玩心,觉得指尖微微颤动着有些发痒,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那是怎样一种触感,却在半空中回过神来,左手轻拍着那不听话的右手。 清脆的声音惊动了浅眠的祈佑,他晃了晃发沉的脑袋,看清了眼前人。 “岁宴姑娘,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大梦初醒的喑哑,“抱歉,太累了,睡着了。” 岁宴不知道为何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问:“怎么不去卧房里。” “不……不好吧,毕竟是岁宴姑娘的房间……”他一个男子,当避开才是。 其实这地方并不是岁宴的常住地,卧房内也没有太多私人使用的东西,就算是让别人借宿也无碍。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间卧房能不能让外人踏足是一回事,祈佑对她的尊重,又是另一回事。 “无妨,这几日,你又是出血又是出力的,累是应该的。”岁宴有些懊恼,“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你先去歇歇吧。” 她的视线落在祈佑的掌心,看见了他紧握的双手之间隐隐露出的东西,那是有些陈旧的平安结。 “睡吧,睡醒了,我们还要去告别。” * 奈河的附近有些荒芜,鬼界本就是寸草不生,这里更是贫瘠得厉害。 岁宴执着伞,手腕转动着,伞尖冒出一股青烟,落在地上渐渐凝结成了一个人形。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魂灵与鬼界那丝莫名的联系,每个到了下头的鬼,都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秦氏也不例外。 但也正是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哪,在看见祈佑和岁宴二人的时候,秦氏才会那般张皇失措。 “祈佑?岁宴?”她捂着嘴,眼眶有些泛红,“你们怎么也在这,是不是、是不是苏家人出尔反尔……” 岁宴握上了祈佑的手腕,拽着在秦氏面前晃了晃。 “伯母你放心,我们没事。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 看着她二人并没有像自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最爱的人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握不住,秦氏终于是松了口气。 “我们就是来送送你,”岁宴解释道,“你也知道,我有些本事在身,这点事还是能做到的。” 她三言两语对祈佑和秦氏说了这奈河的凶险,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要被河中的任何人勾住魂。 不过其实她也不是很担心,毕竟这世上,秦氏最担心的人此刻就陪在身边。 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岁宴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未完成的平安结,递给了祈佑。 “伯母,也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它,总之还是物归原主吧。” “行了,祈佑,你送送伯母吧。” 秦氏看了一眼她,眼里有些不舍:“那你呢?” 岁宴撑着伞,笑着看了她一眼,“我就在这里等着祈佑回来吧。这最后一段路,还是让祈佑陪你走。” 她心想,总得给他们母子一些话别的机会。 毕竟,她只是一个路过的外人。 岁宴看着那相互搀扶着离去的母子的背影,莫名想到了抚养自己长大的涟姨,也想到了她那从未见过的父母。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好似水中那没有根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 第45章 反正还需要等待, 岁宴索性找了个石墩坐下,理了理自己的思绪。 秦氏濒临死亡之际的苦苦哀求引来了不知是什么来路的陌生女子出手相救, 然而在长大成人的祈佑身上发生了怪事——他未经修炼就能看见鬼, 且他的血会招来凶鬼,岁宴只能大胆猜测这是哪个修为高神的魂灵的手笔。 这样起死回生的术法,定然是会给施咒之人带来反噬的。不比需要凡人供奉的神明, 岁宴真的想不出这世间怎么会有人愿意这般为了救人而搭上自己。 可是若要说有交换条件, 那条件又是什么呢…… 是怎样的报酬,到了祈佑及至弱冠也不上门索取, 到了秦氏命丧黄泉也无动于衷呢? 岁宴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揉了揉发胀的额头, 索性将这件事抛在一边,开始琢磨起了关于自己的部分。 自己又是从哪一环节开始掺和进这件事的呢? * 岁宴一直都知道, 涟姨不是自己的母亲。 但她真正的父母是何人, 谁也说不上来。 第47节 在岁宴稍微开始懂事之后, 青涟就将身世告知了她。 那时候的鬼王青涟还不像现在这般整日在府邸里呆着闭门不出。作为在岁宴之前掌管典狱事务的鬼王,若是遇见了不服管教叛逃而出的凶鬼恶鬼,都是亲自出马捉拿归案的。 后来有一次她只身前往人间, 回来的时候却带着一个婴孩, 周身通红还皱巴巴的, 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襁褓包裹着,不哭也不闹。 就像是, 死了一般…… 其实这话说得也不准确,能被带回鬼界的,又有哪个不是死了呢? 一向独来独往的鬼王身旁多了个婴儿, 众鬼都对其来历议论纷纷。 然而青涟也一反往日低调行事的作风, 直接对外宣称这孩子是她在路边捡来的, 见其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可怜得紧,便行了好事。 就在旁的鬼好奇为何向来冷心冷情的鬼王大人会慈悲心泛滥的时候,青涟又补充了一句,这孩子身上自带修为,若是任由她在外晃荡,怕引来祸乱。 这才让众鬼信服。 因着捡到这孩子的时候是那一年的年末,青涟便给她取名叫做岁晏。 后来读了些书的岁宴知晓了这名字的另一个含义——人的暮年,总觉得不太吉利,便给自己改了字叫做岁宴,想着既是宴,总归是热热闹闹的,不至于那般凄凉。 青涟一直将岁宴带在身边教导,或许是因着青涟本来就是个喜静的性子,她们的关系一直带着一层疏离。只有在教导岁宴修习咒术的时候还能见着青涟话多些。 二人之间,有亲情,但不多。 岁宴也知晓自己并非是青涟的女儿,不奢求她能对自己有着那一份对待亲生骨血的柔情。二人保持着这种既像亲人又像上下属的关系,一直到岁宴十二岁的那年。 学有所成的岁宴接替了青涟的典狱职务,手头有了事情要忙,也就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时时想着让青涟多看她一眼了。 而青涟也是在这时候,渐渐开始深居简出,这两年更是除了岁宴和一些高位的鬼卒,一应不见客了。 * 岁宴想要回忆一下自己身上开始出现莫名伤痕是什么时候的事,但却死活想不起来。 因着幼时的她不懂事,在喜好玩闹的年纪也偶尔会跟着别的小鬼一起爬上爬下,磕了碰了也是常有的事。 后来,涟姨教导她做人需要讲究处变不惊的时候,就慢慢收敛了性子,这时候才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异样。 可那时候的她还没有能力能够自由出入人鬼二界,且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向一个鬼借命,想来这样的祸端是早就埋下的了。 这样看来,唯一有可能会发生意外的,应该就是自己被捡回来时候。 她在心里大胆猜测,或许她那素昧蒙面的父母,跟借命一事有关系。而事情发生之时,很有可能恰好就是秦氏遇见那个女人的时候。 岁宴的目光落--------------/依一y?华/在了远处,早已看不见了祈佑和秦氏的身影,又只好抬头望了望穹顶。 若是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就好了…… * 岁宴没有等到祈佑归来,倒是率先等来了来找她的霍冉。 他手中握着一个卷轴,岁宴猜想应该是那个入侵者的画像。 等到霍冉将其展开的时候,岁宴发现对方只有一个侧脸,还被帽檐遮挡了一半,只能依稀看出是个而立之年的男子模样。 “你们就是靠着这个来找?”岁宴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这样的人,在仲世,十个里面能找出两个来。” 看他的模样就是个大众容貌,这样找下去,得找到什么时候? 霍冉叹了口气:“就这,还是靠着几个记性好的鬼卒勉强拼凑出来的呢,实在是那人的动作太快,大家只来得及看一眼,他就失去了踪迹。” 岁宴打了个响指,而后这画上的人像就像是被人洒了水一般慢慢晕染开,最终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岁宴的煞鬼铃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 “行了,若是我见到这个人,煞鬼铃会有所反应的。” 霍冉将空白的卷轴慢慢收好,对岁宴说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你让我打听的事,我问了。”他顿了顿,不再往下说,只是挑眉看着岁宴,眼里有几分得意。 知道他性子的岁宴自然明白,他这是在等着自己开口求他。身子一仰往后靠,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霍冉满肚子的话憋着难受,率先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他撩起衣摆,在岁宴旁边席地而坐,“其实跟大家知道的都差不多,无非是一次偶然遇见了被扔在路边的你。” “不过,我帮你打听到了是在哪里捡的。” 尽管岁宴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要被霍冉牵着鼻子走,但这消息让她怎么也坐不住了,“噌”地一声坐直了身子,伸手攥住了霍冉的手肘。 “在哪?” 霍冉内心得意得紧,清了清嗓子才能勉强压制住上翘的嘴角。 “说了我有本事,那就是有本事。” 见他还在拿乔,岁宴一时情急,伸手照着他的肩就一拳:“你再装腔作势的,我就把你扔进奈河里。” 霍冉这才收起了玩闹的表情。 “好像是叫做……什么,清风山?” 清风山?! 岁宴内心一震,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自己怎么可能是在祈佑和秦氏居住的清风山被捡到的。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秦氏是因为祈佑身上出现的种种怪事才带着他搬到清风山去的,算算年纪,那时候祈佑至少是能走会跳清晰表达自己所见的年纪了。 若是借命一事发生在秦氏未生产之时,那他们母子二人搬到清风山的时候,自己应该已经在地底了。 那她和祈佑都同清风山有联系又是不争的事实,这到底是有谁刻意为之,还是只是单纯的巧合呢? 心中的谜团不仅未能得到解答,反而是像个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岁宴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发泄似地用脚尖戳了戳地面,来让心里不再那么堵。 * “你是怎么问的?鬼王大人的原话又是怎么样的?”岁宴突出一口浊气,打起精神继续问,“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一个字都别少。” 然而霍冉的表情却在她话落的那一刻有了些许的凝固,很快又消失不见,表情讪讪地觑了她一眼,目光有些躲闪。 “就、就那么问的呗。” “我说想和你去试试能不能找到你的亲人,然后、然后鬼王大人就说在清风山。” “就这么简单?”岁宴半信半疑,“就这样,鬼王大人就跟你说了?” 想当初自己也不是没有问过关于自己父母的事,但都被青涟以前尘往事知道得多了反倒是自寻烦恼为由打发了。 可霍冉一个小小的鬼卒,凭什么能知道? 岁宴心中有些不忿,还想问什么,却被他忽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是啊,就是这样,不然还能是怎么呢。” “你有病吗忽然这么大声,是不是……”岁宴挥着拳头,又捶了他一下。 只是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一个带着几分急促的喊声打断。 “岁宴姑娘!” * 岁宴听到这声音,在心底暗道了一声糟糕。 霍冉他还不知道,她把活人带到了鬼界来。 方才脑子里堆着事,一下把祈佑给忘了。这里可不比她那小屋,空空荡荡的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祈佑和霍冉双目相对。 “岁宴,这位是……” “岁宴姑娘,这是……”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响起,岁宴只觉得头都胀大了,硬着头皮开始介绍:“这位是鬼界的狱卒,霍冉。” “这位是……” 岁宴脑子里快速转着想要编个合适的借口出来,但一时间只觉得里面一片空白。 最后还是霍冉帮她解了围:“你是新来的吧?新来先去典狱司报道,然后会有鬼卒告诉你鬼界的规矩,倒是不用让咱们堂堂典狱大人屈尊来做着指引的活计了。” 他虽是在嘴里说着敬词,看向岁宴的目光却透露着一股自然而然的熟稔。 岁宴见状,想着先让祈佑去什么地方躲躲,就朝着祈佑使了个眼神。 然而一向会察言观色的祈佑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读不懂她的暗示,没有顺着霍冉的台阶往下走。 “不是的,我是来找岁宴姑……岁宴的。”他晃了晃捏成拳头的手,转而对岁宴说道,“岁宴,我有东西给你。” 岁宴不明就里,看了一眼表情凝重得像是要对她说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的祈佑,又看了看嘴角噙着莫名微笑眼神却透出几分冷意的霍冉。 “霍冉,你先回去吧,我和他,在上面见过,有些事要说。” 霍冉扫了他们二人一眼,也不退步。 “没事,我就在这等你。”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会晚点哦 大概十一点左右~ 另外本文预计会在本月底或者下月初完结,之后就会开始准备下一本的存稿啦!~ 目前是有两个脑洞奇幻仙侠《堕神清妤》和现言电竞《[电竞]我带你们打》 到时候会根据宝贝们的喜好来决定开哪本~ 另外安利一下好友的现言《女总的千面男友》by月鹞 第46章 岁宴不知为何, 竟隐隐嗅到了一股火药味。 明明这两个人都不是好战的性子,怎么一见面就透露出一股敌意呢? “行了, 霍冉, 你先回去吧,晚点该到巡城的时辰了。”岁宴觉得这样的场面让她别扭万分,忍不住出声缓和。 霍冉无法, 只好先行离去, 但临走时不忘继续打量祈佑两眼。 第48节 只是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你怎么……会有影子?”霍冉快出抽出卷轴当做武器, 抵在了祈佑的喉头,“你是什么人, 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那日闯入的不速之客,是不是和你有关?” 岁宴暗道了一声糟糕, 竟忘记了这一茬。 鬼, 是没有影子的。 因着时常需要在人间走动, 岁宴自然是给自己化了个普通人的形,影子也没忘,时间一长, 倒也忘了人鬼之间的区别了。 也就忘了帮祈佑隐藏。 霍冉收起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那副笑容, 神色凛然的看着祈佑, 手中暗自发力,仿佛祈佑不老老实实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他随时会取走祈佑的性命。 但祈佑也并非是任他宰割,手肘往后握住了腰间的长剑,拇指用力一拨, 剑柄弹出去撞上了霍冉的腰侧, 瞬间的吃痛让霍冉手腕一抖, 卷轴从祈佑的颈间滑落。 眼看着这二人就要打起来,岁宴觉得本就发胀的太阳穴更是跳着跳着抽痛。 “够了!”岁宴拔高了声音呵斥,叫停了剑拔弩张的二人,“他和那个神秘人没有关系。” 像是没有料到岁宴会帮祈佑说话,霍冉神情一滞,喊道:“岁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知道他是谁吗就敢帮着他说话,万一他真的和那个人有关系……” “我知道,”岁宴语气平静,“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因为是我带他下来的。” 然而她的说辞并没有让霍冉松一口气,他愣了半晌,然后才咬着牙低声怒斥。 “你疯了吗?你把一个活人带下来了?” “下头不比什么都要讲规则的人间。虽然有鬼王大人的管理,仲世看起来是一片祥和的样子,那出了仲世的地方呢?要是他在下头出了什么问题,这条命会算在你头上的!” 他第一时间没有质问岁宴为什么,也没有怀疑岁宴言辞的真假,反而是担心她这么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 岁宴看了一眼祈佑,忽然感到有些后悔。 她承认,她应该事先跟祈佑说清楚,而不是为这自己一时的冲动而罔顾后果。 “我们、我们是……”岁宴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也不知是在说给自己,还是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听。 “我是自愿跟着来的。”祈佑挪到岁宴身后站定,脊背挺直像是在为她阻挡任何可能会出现的风雨,“是我有事求岁宴帮忙。” “是我想来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岁宴知道他这是在说给自己听,转过头看了祈佑一眼,从祈佑的眼里看见了坚定。 霍冉看着她二人身影靠在一块儿,莫名觉得此时的岁宴离自己很远。 “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但我跟祈佑,确实是有要事在身。”岁宴犹豫再三,还是不想把霍冉牵扯进来。 想到她之前摆脱自己的事,霍冉脱口而出:“是跟你的身世有关?” 岁宴点了点头,沉默着没有透露更多。 得了到肯定回复的霍冉扫了祈佑一眼,知道自己无法劝说岁宴,只得干巴巴地留下了两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如果需要帮忙的话,记得找我。” “尽快送他走。” * 岁宴望着霍冉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不免有些怅然,背影也显出几分落寞。 祈佑站在身后,将她的失落尽收眼底,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我是不是给你惹来麻烦了?”祈佑忍不住问,“他会不会去告诉那位鬼王大人?” “他不会。”岁宴确信,“霍冉说会帮我,就一定会帮我。” 她的语气太过信任,让祈佑觉得心底有一块地方在泛酸。 “你跟那位霍公子……关系很好吗?” 岁宴闭眼想了想,道:“嗯,很好。” 祈佑一愣,旋即生硬地扯着嘴角:“既然关系很好,那想必那位霍公子也能理解岁宴姑娘不想让他涉险的心情吧。” 也对,毕竟她也不是刻意隐瞒。 “对了,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岁宴忽然想到他之前的话,歪着头看他。 但祈佑却忽然有些躲闪。 岁宴眼神好,看着他悄悄背过去的手,心下一动,趁着他分神的时候,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是这个吗?”岁宴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的眼睛太过纯粹,照得祈佑心里的那些酸涩无处遁形。 他摊开掌心,那里赫然躺着一个平安结。 只是它上下两半的做工截然不同,就好似出自不同人之手——上半部分细密精美,另外一半歪歪扭扭地,像是出自初学者的作品。 岁宴一眼认出,这是方才她还给秦氏的那个。 “我娘说,这个送给你了。”祈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没办法再完成剩下的那一半了,所以只能让我现学。” “你若是觉得不好看……” 看着他几欲收回的手,岁宴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抽。 “既然、既然是秦伯母的心意,那我怎么会嫌弃。” 她把这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结系在了伞柄上,而后又在祈佑面前晃了晃。 “秦伯母之前送过我一个,那个很珍贵,我得供起来。至于你这个,就随意挂着好了。” 虽然嘴上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看着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过,祈佑才终于是发自内心地笑了。 * “对了,秦伯母当初有没有跟你讲过,为什么会带你搬到清风山脚下住?” 将那些旖旎的心情暂且搁置,岁宴打起精神着手于眼前的事。 祈佑一听她的语气,就明白她或许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我娘曾听人说清风山上有能够捉鬼的高人,所以就带着年幼的我去了清风门。” “听谁说的?” “你是怀疑有人刻意引导我娘去清风山吗?”祈佑摇了摇头,“不会的,清风门虽然这几年没落了,但那也多是因为这些年在人间作恶的凶鬼减少,而并非是有谁取代了清风门。” “无论是在人间找谁打听,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清风门。” 岁宴咬唇思忖,若祈佑和秦氏的出现并非偶然,那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会不会是谁刻意把自己扔在了清风山呢? 听岁宴简单说了自己的身世,祈佑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岁宴姑娘不是有命簿吗?不如,去自己的命簿里看看?” 命簿? 岁宴还来不及高兴,就想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命簿里涉及了生前的隐私,我身为典狱,为了不被有心之人拿捏住把柄,涟姨把命簿里属于我的那一页抽了出来,说要妥善保管……” 提及此,她脑子里闪过一个人——那个想要闯入鬼王府邸的神秘人。 这是巧合吗? 在她想要调查自己命簿的前几日,忽然来了个神秘人想要进入鬼王府邸里的书楼。 而她的命簿,恰好就在书楼。 * 岁宴深思熟虑之后,决定闯一闯书楼。 然而本就是鬼界禁地的书楼前几日刚遭到神秘人的惦记,如今更是增加了巡防的鬼卒,鬼王青涟还下令擅入者若是抗捕,可以当场诛灭。 饶是岁宴身为典狱,没有鬼王的亲令也进不去。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需要帮手来帮她引开那些鬼卒。 而这个帮手的人选,理所当然地落在霍冉头上。 “岁宴,我看你是真的疯了!”霍冉一听她的来意,想也不想地拒绝了,“鬼王大人如今正在为了那个神秘人的事头疼,你在这时候去掺和一脚,是嫌事不够大吗?” “我不会帮你的,我不能眼看着你误入歧途。” 最后四个字他是盯着祈佑说的,虽然之前岁宴也是我行我素的性子,但从没有过忤逆鬼王旨意的事发生。 一切都是在祈佑来了之后才有所改变的。 霍冉在心底已经给祈佑打上了一个蛊惑人心的印记,看他的眼神愈发不善。 “这不是误入歧途,”岁宴耐着性子解释,“我只是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自己的父母又是谁。” “你知道的,霍冉,父母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和岁宴共事三年,将所有伤疤都揭开给岁宴看的霍冉,同样没有父母的霍冉,一个人孤苦无依艰难长大的霍冉,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前不想着找,是因为不知道从何找起。但现在,如果我能看看自己的命簿,我只要看一眼,或许就能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又有怎样的身世。” 她伸手拉住了霍冉的手,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霍冉,帮帮我。” 霍冉撇开脸不再看她,一直在心底劝说自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岁宴犯错,不能任由她一起用事,不能…… 和岁宴一样渴望亲情的他无法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帮你可以,但我要和你一起进书楼。”霍冉咬了咬牙,“不然我不放心。” 岁宴想也没想地拒绝。 “不行!” “巡防只是书楼前的第一道关卡,要想顺利进去而不被鬼王察觉,需要身上携带鬼王的东西。”她晃了晃纸伞示意,“你若是要进去,一定会被察觉的。” 正值多事之秋,在这个时候被发现,她怕涟姨会宁愿错杀,也不放过任何一个找到神秘人的机会。 毕竟照着涟姨杀伐果决的性子,很有可能这么做。 第49节 “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犯险!”霍冉神情激动。 祈佑握着剑,站在岁宴身边,像是最忠实的护卫。 “我会保护好她的。” “哪怕是一死。” 第47章 书楼在鬼王府邸的最深处。 岁宴带着人畅通无阻地通过了大门。 虽然有杂役见着她身后跟了个陌生男子有些奇怪, 但身为下人,即便心中有疑惑, 也不敢多嘴。 三人一路躲闪着, 绕过了巡逻的鬼卒,在换岗之前来到了书楼前的拐角。 “待会儿换班的时候,这些鬼卒也会放松警惕, 然后我就上前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 岁宴趁此机会就溜进去。”霍冉躲在角落暗自观察对面的情况,低声安排着, “至于你,你就负责在这里等着, 若是有谁发现了什么,你就装作是神秘人的模样, 负责把这些鬼卒引开。” “你让祈佑去以身试险?”岁宴有些生气, “你是打算让他去送死吗?” 一开始听到霍冉说让祈佑带上斗篷帷帽的时候, 她还以为是在担心祈佑的凡人身份被发现故而做些改装,谁料他是打着让祈佑当诱饵的主意。 若是祈佑被捉住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霍冉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之处, 反正他同祈佑又没有交情。 而且, 是祈佑自己非要跟来的, 又不是被他哄骗着来的。一来没有本事闯过鬼王大人设下的禁制,二来又和那些鬼卒不熟帮不上忙。 可不就是只能做这种事了吗。 “不行!”岁宴严词拒绝。 但回答她的却不是霍冉, 而是在一旁沉默着的祈佑。 “没关系的岁宴,霍公子也是为了计划顺利所以未雨绸缪,不见得就会真的走到那一步。再说了, 我也是跟着几位师傅修行过的, 术法上虽然比不过你们, 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束手就擒的。” “你不要担心。” 岁宴张了张嘴还想反驳,祈佑却再次安慰她事已至此再闹内讧也于事无补,不如就按着原计划行事。 她瞪了霍冉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看着被祈佑三言两语就安抚好的岁宴,霍冉一声轻哼溢出鼻尖,脸臭得像是刚刚咽下一块发霉的豆腐。 * “王二哥,原来今日是你当值啊?小弟我还说找你一起去街头看那戏班子的表演呢。” 猛然听见有人说话,被霍冉称作“二哥”的男子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在看起来人之后才放松了警惕。 “是你啊小霍,今日又来鬼王府邸看岁宴大人回了没?”王二哥挤眉弄眼地看着霍冉。 霍冉被他看得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脸胀得通红,一副被戳穿了心事的样子,但却悄悄提高了说话的声音:“二哥,这话、这话你怎么能当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呢……这可不能让别人听了去。” 要说这人啊,就是死了之后也改不了爱看热闹的性子。霍冉这大嗓门一出,周围的鬼卒都将精力放在了他身上,想要探听探听什么是不能让别人听的话。 “要我说啊,小霍,你干脆就直接说了吧,”王二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你这样扭扭捏捏的,谁知道你是什么心思啊……” “万一那位还以为你是在报恩呢?” “都是大老爷们儿,这么含蓄做什么,喜欢就直接说,不行就拉到。” 略带些暧昧气息的字词说出口后,更是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在府邸里当了几日的值,什么都没发现,大家都觉得是那个神秘人被震慑住了不敢再来,也就渐渐开始有了偷懒的心思。 与其老老实实地守着,还不如来凑凑热闹。 反正这里鬼卒这么多,真有什么不对劲的,肯定会被发现的。 对于他们的调侃和打量霍冉都无所谓,但在看着岁宴逐渐靠近的身影后,他的身子逐渐开始有些僵硬,言谈举止都不自然了起来。 王二也看出他的不对劲,发现他的目光有异,想要转过头顺过去看看,却被慌乱的霍冉硬生生地扭着脖子将头转了回来。 “王二哥,我看嫂子对你死心塌地的样子,就知道你肯定是些本事在身上的。我早就羡慕二哥和嫂子的感情了,能不能教小弟几招。日后若是小弟事成了,一定会重谢二哥的。” 虽然被他的动作弄得脖颈发疼,但他听着霍冉的恭维,心中又有些飘飘然,不再小心计较那些。 周围的鬼卒也是见识过王二和他媳妇儿的恩爱模样,都起着哄要让王二讲讲心得,也就没人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有个身影想要潜入书楼。 * 书楼的门上被下了禁制,若是身上没有跟鬼王青涟有关的东西,是会被她察觉的。 岁宴唤出纸伞在手里掂量着,心里想着的是十岁那年从涟姨手中接过这把伞的时候,自己是还没能学会隐藏住欢喜。 手腕轻抖着在眼前划出道道弧线,空中像是被伞尖划破,露出一个缺口,周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而后那个缺口愈发扩大,渐渐变成了能容一人通过的大小。 岁宴回头同霍冉和祈佑点头示意,而后抬腿而入。 谁料刚迈出半步,里面就像是有一股强大的推力在排斥着岁宴的进入,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她的肩膀让她后退。 然而若只是这样就算了,更为棘手的是,她伸出的那只腿却又像是被什么拉扯着在往里拽,两股力量相悖,彼此暗自叫着劲,像是要将她的身体一分为二才甘心。 岁宴忍着痛反手将纸伞戳进地底,想要将自己的腿拯救出来,可让人惊骇的是纸伞像是戳入了空气一般,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那股力量依旧在持续。 这一推一拉就好比为了争夺一个玩具而互不退让的两个孩童,岁宴被夹在中间成了争夺的对象,一时间进退两难。 霍冉看着岁宴那边发出异样的动静,心里暗道不好,也顾不得会被这些鬼卒发现,正准备推开他们去帮岁宴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黑影快速闪过。 那是祈佑。 * 岁宴看见忽然出现在她身边的祈佑,也顾不得额角滑落的冷汗,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喊。 “你来干什么?快躲开。” 她心想,应该是涟姨改了禁制,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后果。 但她现在不知道这个禁制是只会针对擅闯书楼的人,还是说在这附近的人都会受到影响。 再者说了,这里的动静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涟姨察觉,到时候若是祈佑被发现…… 不等她继续想,祈佑当机立断拔出剑,往岁宴的脚边一挥。 “你快点走,”岁宴有些焦急,“我试过了,没用……” 话还没说完,脚边的那只拉扯着她的无形之手在剑光闪过的一刹那消失殆尽,肩上的推力也好似看见了猫的老鼠一般,四散奔逃。 瞬间恢复了自由的岁宴喃喃低语:“怎么会这样……” 祈佑将长剑收回,眼看着霍冉那边就快要挡不住了,拉着岁宴的胳膊纵身往前一跃。 二人同时进了书楼。 * 虽然顺利达到了目的,但岁宴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怎么能破开涟姨的禁制呢?” 祈佑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说了句他也不知道。 “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岁宴问。 祈佑想了想,将长剑递到岁宴面前,问:“这个算吗?” 剑柄上系着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晃悠着,立即吸引了岁宴的目光。 对了,当初自己就是因为这个玉佩才想要跟着祈佑的,现在想想,说不定是这东西跟涟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他才能顺利突破禁制。 可是为什么,祈佑的玉佩可以,自己的伞却不行呢? “这个玉佩,你是怎么得来的?” 见岁宴这么在意,祈佑自然也明白这玉或许有什么蹊跷之处,一五一十地将来历告知了她。 “那时候我们刚搬到清风山,一开始几位师傅不愿意收我,我和我娘就在山上住着。有日我娘开门,就看见地上落了这个玉佩。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过路的人不小心弄丢的,可拿着玉佩在附近问了许久,也没见着有人认领。” “恰巧这时候,我娘发现只要我拿着这个玉佩,找上门的鬼就少了许多,便想着这玉佩或许有什么驱鬼辟邪的用处,就一直留在身边了。” 居然是,捡来的? 岁宴不相信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直觉告诉她一定是谁故意将玉佩放在那里的。 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和涟姨又会有怎样的关系呢? 祈佑想着外面的动静,心中不免有些焦急:“岁宴,我觉得玉佩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既然我们好不容易进了书楼,还是先找找你的命簿吧。” 岁宴点点头,道:“说的也是,这样吧,我们二人分头行动,来得快些。” “命簿从外观看来就只是一张白纸,因为是撕扯下来的,边缘会有痕迹,你若是发现了记得叫我。” 祈佑应了声好。 * 岁宴一直在众多的书籍之中翻找查阅,因着时间紧迫,顾不得再好好整理它们,只得任由其散落在地,整个书楼一片狼藉。 然而无论她怎么找寻,都无法寻到想要的东西,就算是把命簿唤出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不在这里? 岁宴抬头望了望屋顶,决定再往上走走,却在转角处忽然撞了墙。 但她的面前,却并没有任何的遮挡。 她当即明白,在她的眼前,有用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从进鬼王府邸的那一刻起,守卫、门前的禁制、以及这里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墙,重重防备让岁宴觉得这里一定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不定,她想要找的命簿就在里面。 可是无论她是念着涟姨教过的破咒之法,还是用伞和手用力捶打,都无法让其有任何的变化。 就在她冥思苦想该怎么才能往前一步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耳侧伸出来,做出了往前推的姿势。 眼前凭空出现了一道木门。 第50节 还不等岁宴看清那门的模样,就被那只手推开了。 第48章 “你……” 岁宴心中震骇, 转过头看了眼祈佑。 为什么,他能推开这扇门? 祈佑也是一头雾水:“我看你在门口徘徊了许久, 想来是有什么顾虑。虽然我不懂这里的规矩, 但想着既然这么隐秘的地方会有一个房间,那说不定就藏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 “你能……看见这个房间?” 饶是自己,也是在他推门的那一刹才看见了房门, 可祈佑他为什么…… 她的话点醒了祈佑, “难道,你看不见?” “莫非这里的禁制是针对普通人的?只有在我的眼里才能看见房间的模样?或许, 是什么障眼法之类的?” 祈佑快速用目光扫了一遍门窗,却并未发现什么蹊跷, 但出于谨慎,还是没有靠近。 倒是岁宴摇了摇头否决了他的猜测:“不会的。” “鬼界本来就不可能会有活人的存在, 涟姨没必要费神费力再下这样的禁制。” “至于为何你我二人看见的东西不一样, 我想, 也许缘由就在这扇门里。” 半敞的房门露出了屋内的摆设,从外头看过去,不过就是个极为简单的书房罢了, 甚至都不用四处走动, 就能窥见它的全貌。 但岁宴莫名觉得, 这间书房,好似深不见底。 * 即便岁宴和祈佑觉得这间房出现的地点和时机都隐隐透露出了一股前路未知的意味, 但还是选择了进门。 就在他们踏入的那一刻,就感觉一阵疾风骤起,木门被撞击着啪啪作响, 而后像是被人从外间锁住了一般, 任由岁宴这么拉扯也无法拉开。 “好了, 这下我们倒是不用再犹豫了。”岁宴苦笑一番,“还是老规矩吧,你左我右。” 时间可耽误不得。 岁宴埋头一阵翻找,发现这里的书籍和外间的一样,有关于简单术法的记载、有关于鬼界各处规则定论的描述、有一些早已经转世为人的魂灵记载。 若真要说有什么,大概就是手抄本和真迹的区别。 但是这些东西,怎么看都不是需要重重禁制来掩盖的东西。 直觉告诉岁宴,她还需要再继续找。 为了能够看清书架最下方的东西,岁宴打算弯下腰去看,却和一个温热的后背相撞。 岁宴回过头,问:“你这么快就找完了你那边的?” 祈佑皱眉:“我没有……” 他忽觉有哪里不对劲,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了异样。 “不好,这间房间在收缩。” 他不提还好,此话一出口,这座房间就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被察觉到了之后开始加速往内挤压。 原本就不算宽敞的书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小,墙壁好似变成了有手有脚的石人,从四周朝着岁宴和祈佑的方向挪动着,与地面摩擦着发出轰隆的响声。 书架被挤压着开始变形,木板与木板之间纷纷脱落,和脆弱不堪的书籍纸张一起被□□着往里堆积。 祈佑反应迅速,拉着岁宴开始踩着碎裂的书架往上攀爬。 不出片刻的功夫,整个书房就缩小到只有两个人才能站住。 且墙壁还够继续往里缩的趋势,像是不把岁宴和祈佑二人压得粉身碎骨不罢休。 祈佑无法,只得将长剑抵在两边充作横梁,暂时止住了左右两边的推进。 岁宴见状,也伸出纸扇在手中转了两圈,感受到瞬间变沉的手感之后,伞尖擦过祈佑的腰侧,抵在了前后。 这才挡住了它们的来势汹汹。 * 劫后余生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但这样逼仄的环境下,别说是大喘气了,哪怕是鼻尖不小心溢出的呼吸都会被对方捕捉到。 祈佑只觉得,本就不顺畅的呼吸更是费力,脑子里也晕乎乎的,快要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就只觉得,刚刚若是就这么死在了这里,那他还有后悔没有做的事,没有说的话。 直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指尖已经从岁宴的额角划过,带着些许的黏腻,却不会让人感觉到任何的不适。 那是从岁宴额头上浸出的汗水。 “你……” “我……” 岁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他的眼睛。 落在祈佑眼里,就变成了她的抗拒。 “抱歉,我可能,逾矩了。”祈佑缩回了手,指尖反复摩挲着,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觉得,或许你会有些不舒服。” “无……无碍,”岁宴支支吾吾地说,“或许……也需要我帮你擦擦汗吗?” 许是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大胆,岁宴又接着补充了一句:“礼、礼尚往来。” 见祈佑没有拒绝,岁宴抿着唇,空闲着的那只手攀上了祈佑的脸颊,但自己却怎么也不敢正视他,埋着头胡乱抹了两下。 就连自己差点戳到祈佑的眼睛也不知晓。 就在她觉得意思已经到了,打算抽回手顺着台阶往下的时候,倏地被攥住了手腕。 她不解,抬头看着祈佑。 明明是昏暗的书房内,她却能清晰地在祈佑眼中看见自己,完完整整的,只有自己。 而后,她听见祈佑深吸了一口气。 “岁宴姑娘,喜欢那位霍公子吗?” 谁? 霍冉?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问她喜不喜欢霍冉? 岁宴摇了摇头,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以前,救过霍冉,所以才会走得近些,并不是那种关系。”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让祈佑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有了些许的松动。 不是喜欢就好。 只要岁宴不是喜欢霍冉,那他接下来的话,才能说出口。 “我……我刚刚,不止是出于礼节才这么做的。只是单纯的因为我想。” “不仅是想帮你擦汗,更想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想你开心的时候有我,想你难过的时候有我;想你闲来无事想要到处玩的时候有我,想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有我……” “岁宴姑娘,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 心尖翻涌着的那阵痒意在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后一个个喷涌而出,争先恐后地顺着她的血液流窜到脑门,岁宴控制不住有些手抖,嗓子里好似被什么叫嚣着想要占据她所有思绪的东西给糊住了说不出话来,只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祈佑。 久久得不到回应,饶是一向耐心十足的祈佑也开始沉不住气,低声又问了一句。 “我可以喜欢岁宴姑娘吗?” 手腕上传来带着颤栗的压迫感,向岁宴传达着主人的不安与急切。 混乱着没有节奏的鼻息洒落在耳边,岁宴不自觉的往后瑟缩着,却在背后抵着她的的一堵坚硬的石墙。 眼见着她的后脑勺就要跟石墙来一个亲密接触,电光火石之间,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变换了个位置,替她挡在了脑后。 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被小心翼翼的重视。 祈佑嘴角一勾,带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得意:“还好没算食言,做到了在你危险的时候有我。” 至此,岁宴感觉心中有一块地方在急速地坍塌。 “可以。” 她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让祈佑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可……”话说到一半,祈佑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 太过喜兴望外的表情让岁宴觉得有些羞赧,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那般坦荡的样子。 “嗯,我说可以,你可以喜欢我,而我,应该也是喜欢你……” “祈佑,我接触的人太少了,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但你想做到的那些,我也想。” 她不再闪躲,直视着祈佑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里那个的自己,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那些话。 “想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想你开心的时候有我,想你难过的时候有我;想你闲来无事想到处玩的时候有我,想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有我。” 祈佑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 人生大事是解决了,眼前的难题依旧没有破解。 岁宴看了眼四周,三面看起来就坚固不可摧的石墙立于眼前,若是用蛮力,定然是无法冲破的。 唯一还有点希望的,是背后那扇木门。 岁宴艰难地在这一地狼藉上挪动着:“我去试试那门能不能推开。” “等等!”祈佑叫停了她,伸出手和她十指相扣,“我觉得这地方有些邪乎,以防万一,还是我拽着你。” 岁宴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慢慢往前,及至指尖触摸到门框,回过头来又看了祈佑一眼。 祈佑手中愈发使力,指尖开始泛白,拽得岁宴生疼。 第51节 二人目光相接,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对方,郑重地点了点头。 岁宴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朝着门框一推,而后听见了木头松动的声响。 只是她还来不及庆幸,就发现左右的石墙是像被触动了机关一样开始疯狂地朝着中间挤压,祈佑的长剑被折成了个弧形,剑鞘也被这股力量挤得裂成了两半。 不消片刻,原本的书房就变成了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细道。 而木门,在一番响动之后又恢复了紧闭的状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能在这等死。 岁宴急得目光在四处乱扫,最终落在了脚下掉落的纸张上。 这是…… 忙不迭地唤出了命簿,看着纸张随之缓缓升腾起来,岁宴暗喜,总算是找到了。 “祈佑,抓紧我!”岁宴一手拉着他,另一只手张开,用掌心去触碰那张漂浮着的白纸。 而后,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一番天旋地转之后,岁宴落了地,被一阵金光刺了眼。 等她适应了眼前的金碧辉煌之后,才发现她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看样子,是皇宫。 第49章 岁宴之所以能知道这里是皇宫, 是因为在屋子里的正中央,坐着一个头戴冠冕身着龙袍的男子。 身为鬼界典狱, 岁宴从没跟皇帝打过交道。 因为真命天子天生有龙气护身, 鬼祟无法近身,自然也就不需要她来捉鬼。 所有关于帝王的消息,岁宴都是从旁人或者旁鬼口中得知。 另一个佐证她猜想的是这看起来能容纳百千人的宫殿。若非是帝王之家, 岁宴真的想不出有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财力来修建这么大的屋舍。 带着对男子身份的揣测, 岁宴慢慢靠近,却在看清男子面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这张脸…… 她全然忘了此时是在命簿之中, 无论自己怎么大喊大叫都不会被人发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才将那阵惊呼吞入腹中。 就在她异常震惊的时候,男子忽然开了口。 “皇姐是打定主意选他了吗?” 岁宴这才发现, 在皇位之下还有一个女子, 背对着他们, 看不见脸。 女子端起桌上的茶盏浅啜一口,用鼻尖轻嗅感受着热茶的余香,动作优雅高贵。 “还是皇上这里的茶好。” 男子满不在乎:“这是今年的新茶, 前些日子刚入宫的。皇姐若是喜欢, 我让下头的人全都送你府上去。” “只要是皇姐喜欢的, 尽管开口,我全都帮你弄来。” 女子放下茶盏, 动作轻柔到没有发出一丝响动,摇着头叹了口气。 “皇上,不是说过, 得自称为‘朕’吗?” 年轻的帝王脸上还带着稚气, 被姐姐这么一说, 有些泄气。 “现在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吗,在意那么多规矩作甚?” “皇姐还没说呢,你是不是喜欢那位新科状元?你要是喜欢,我现在就让人来拟旨,明日就让钦天监的人选个好日子举行大婚。” 女子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皇上你什么时候才能学着稳重一些呢。当权者,怎可如此随着性子做事……” 她的话说到一半,又被对方打断。 “那皇姐,你喜欢他吗?” 看样子,他是一定要问出个答案来的。 “总得……总得先打听打听他的家室吧,”女子轻咳两声,别过头去,“可有婚配?可有心仪女子?可有成亲的打算?” “没得落到最后,倒变成了那打鸳鸯的棒子。” 皇帝见着往日里端庄沉稳的长姐破天荒地露出了个羞赧的表情,乐得拍手叫好。 “皇姐你放心,我明日就宣那个许承平进宫!” 女子埋头佯装吃茶,为了掩饰了自己的羞意,另起了个话头。 “对了,皇上,今日御史台上书陈情,关于太后母家四公子当街纵马致三死两伤的事……” 她的话音越来越弱,岁宴知道,这是即将进入下一个场景的征兆,忙不迭地跑到龙椅旁,抢在视线变黑之前看清了女子的脸。 原来,这不是自己的命簿,是涟姨的。 * 岁宴第一次看见如此阵仗的婚礼。 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整个皇城的百姓都在街道两侧等着,不仅是想看一眼长公主和这新科状元的模样,更多的是盼着能多捡些喜钱回家。 这皇家的喜钱,跟别人的喜钱,可不是一个档次的。 岁宴和祈佑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听着周围人的谈论之言。 “嫁个公主而已,需要这么铺张吗?我看就是皇上娶老婆也比不上这样吧。” “嗐,你可真说对了,”一个卖货郎打扮的男子故作高深,“若是真等到皇上大婚啊,估计也不会越过这个去。” “不是吧?皇上都比不过,这公主什么来头啊?” “这可不是一般的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先皇和先皇后早逝,皇上即位的时候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不少大臣和皇室宗亲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位置呢。” 卖货郎压低了声音说着皇家秘辛,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纷纷往他身边挤,想要听得更清楚。 “那后来呢?” “后来啊,当时才只有十五岁的长公主严厉惩处了几个在宫里乱嚼舌根的下人,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让他们皮开肉绽地趴在宫门前认错,还让他们高呼‘天子正统,容不得他人置喙’,吓得之前好几个闹腾着帝王年幼不能堪此重任要择能者居之的大臣在家称病告假好几日。” “后面又请了几位受先皇重视的大臣协助新皇处理政务,但凡是在背后说过新皇不是的,都被这位长公主找了由头狠狠斥责过一番,闹得那些官员们人心惶惶的,这几年才算是太平下来。” 听了他的话,众人各执意见。 有觉得长公主不愧是皇室之人,做事雷厉风行巾帼不让须眉的;有觉得长公主身为女子如此强势无法成为好妻子,为驸马担忧的,吵吵闹闹的各有各的说辞,争论不出个结果。 “那这位驸马,又是什么来头?”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挤进了人群,大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和状元大人,是同乡哩!” “咱们这个状元大人啊,命苦着嘞!小小年纪亲爹就死了,亲娘一个人做好几份活计,再靠着亲戚的救济,这才把他拉扯大了,如今高中状元了还娶了公主,算是光宗耀祖了!” 岁宴抬头看了眼迎亲队伍最前头的男子,那位名叫许承平的新科状元,看着他温文尔雅地笑着,惹得周围有几名少女害羞地埋着头。 那俊俏秀气的模样,岁宴倒是有些理解为什么涟姨会看上他了。 也难怪此时她竟从还是长公主的涟姨眼中,看见了爱意。 * 画面剥落之后,岁宴发现此时的她身处长公主府。 此时的青涟已是妇人打扮,一丝不苟的发髻让她看起来并没有因着成亲而多出几分柔情,反倒是彻底脱去了之前隐隐透露出的几分稚嫩,让见了她的人都忍不住发憷。 她一副刚从远方赶回来的样子,衣摆处还有些许灰尘,看起来像是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了一旁的奴仆,青涟问了一句:“驸马在哪?” “公主回来得真是时候,驸马的姨母正巧来了府中,现下驸马正在前厅待客呢。” 青涟点点头,往前厅的方向走了两步,而后又觉得自己这风扑尘尘的样子去见客有些失礼,遂转头又回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而后才姗姗到场。 “原来公主在府中呢?”许家姨母说话的语气有些尖利,“幸好咱们是亲戚,怎么着都无所谓,不像外头的那些人,怕是会以为公主不待见我们呢。” 青涟扫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开口:“在外办事耽搁了。幸好姨母是个明事理的,和外头那种只知道装腔作势拿捏长辈做派的小人不同。” 说完,她昂着头走向了主位,甩了甩袖口入座。 那许家姨母听了这话,气得鼻子都歪了,又无可奈何。 “公主说的是,帮着皇上做事乃是天大的福分。只是公主金枝玉叶的,在外头奔波长了难免吃不消,我家还有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若是公主用得上,尽管差遣便是。” 青涟低头看了眼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恍若未闻。 许家姨母翻了个白眼,“只不过啊,老身我仗着比公主多吃了几年饭,作为长辈,有些事还是不得不提点提点的。公主既已经成了我许家的媳妇儿,这成了亲之后自然应该在家相夫教子,老是出去抛头露面……” 青涟身后的侍女顿时来了气,指着许家姨母的鼻子呵斥:“放肆!你以为你是谁,胆敢这么同我们家公主说话?是不要命了吗!” “长辈?我家公主的长辈只有宫里的那位太后娘娘,许家姨母,你这是想跟太后娘娘平起平坐?” 一个个大帽子扣下来,让许家姨母脸色煞白。 青涟等着侍女说完了,才佯装出一脸怒容,轻飘飘地呵斥了一句:“怎可这般对姨母说话!” 而后却并未有任何责罚。 许承平在旁边看着,握紧了拳头,抖了抖唇最后什么都没说。 * 青涟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许家姨母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等到折磨够了,才问起了她的来意。 经过刚刚那番恐吓,许家姨母不再是之前那副模样,想起自己此番是有求于人,讪讪地笑了。 “殿下,是这样的,我有个女儿唤作阮娘,再过个大半年,该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想着、想着公主出身高贵,身边的嬷嬷侍女该也是见多识广的,便想着,便想着能不能让阮娘来府中伺候些时日,这样、这样也好相看人家的时候,说是在公主府上住过一段时日,也能有几分面子。” 像是怕青涟不同意,许家姨母伸手在脸上抹了抹,像是在擦泪。 “当年承平读书的时候,我家那小女儿阮娘,是连一件新衣裳都没买过,说是要省下钱来给她承平哥哥买书用,为此没少被周围的小姑娘们嘲笑。我想着她一个女子没什么本事,往后就指着能嫁个好人家了,才拉下老脸来求殿下的。” 青涟靠在椅子旁,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不置一词。 许家姨母忙不迭地对着许承平挤眉弄眼,他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开了口。 “公主,不过是让表妹来学些规矩,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如就应了吧。” 第52节 青涟本是想着,将表姑娘送到表哥表嫂府上学规矩这种话传出去了少不得会让有心之人觉得她是在仗着皇室身份苛责亲戚,不想惹上这些糟心事,打算派几个教养嬷嬷去许姨母家住些时日的。 可既然许承平都开了口,她也不好在长辈面前拂了他的面子。 “姨母这话说得可就折煞本宫了,阮表妹是正经的表姑娘,是来府上暂住的,什么伺候不伺候规矩不规矩的,说出来没得让旁人笑话。” 见她应了,许家姨母喜笑颜开,忙不迭地点着头说:“是是是,是我老糊涂了不会说话,还是公主说得对。” “我这就回家替我阮娘收拾东西,往后可得公主多费费心了。” *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今日几位肱股之臣为了皇后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青涟作为长公主,不得不在几位之间斡旋,好不容易才定下了合适的人选。 等到归家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 屋内烛火通明,从小在青涟身边照顾的嬷嬷见她归来,连忙上前替她脱掉了被雨滴沾湿的衣裳,又让小厨房的人熬了祛湿的汤水来。 只有在面对嬷嬷的时候,青涟才稍微能放松些。闭眼仰着头靠在椅子上打算小憩一会儿,却瞥见了嬷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是府中有什么事?嬷嬷自小就照顾我,对我来说已然是亲人般的存在了,有事可千万别瞒着我。” 嬷嬷深吸一口气,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殿下,请您……去表姑娘房中看看吧!” 第50章 堆积的雨水顺着屋檐往下坠, 哗啦啦地落在地上裹起一层泥,溅脏了一旁的台阶。 巨大的雨声掩盖了青涟的脚步, 直到她进了特意腾出来给阮娘暂住的兰溪苑, 也不见有人出来相迎。 但屋内又是一副灯火通明的样子,时不时还能透过窗户看见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在屋里急得打转。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青涟蹙着眉,“兰溪苑的下人们呢?” “阮姑娘说自己不习惯那么多人伺候, 把、把兰溪苑的奴仆都遣散了, 身边只留了个从家中带来的小丫头。” 青涟闻言,有几分不悦, “她是来府中做客的表姑娘,只留着一个小丫头伺候, 落在外人眼中成了什么样?” “她不懂,你们难道还不懂吗?” 宫里最是讲究人言可畏的地方, 况且身为长公主, 青涟不允许自己身边出现任何流言, 唯恐哪一桩哪一件最后会给皇室、给皇上抹黑。 嬷嬷被她呵斥了一番,埋着头求饶:“殿下息怒,老奴早已劝过表姑娘好几次了, 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事, 驸马也同意了!”嬷嬷咬咬牙, “驸马说表姑娘家从前不富裕,没有被这么多人伺候过, 怕是有些不习惯。” 她犹豫再三,还是把自己的抱怨说了出来:“那话说得就像是、就像是我们在逼迫表姑娘一样。” 青涟叹了口气,“驸马性子单纯又容易心软, 怕是想不到这么深的地方。回头本宫再提点提点便是。” 嬷嬷沉默了一会儿, 才从唇齿之间挤出了一段话。 “老奴觉得不用等回头了, 不如、不如就现在吧!” 青涟瞬间意会,伸出的手腕微微一抖,在空中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推门而入。 * “表哥,你不用……不用这样,让平安来帮我上药就行了。”阮娘瑟缩在床边,眼眶有些泛红,看起来像是哭过。 而她袒露在外面的膝盖,红肿得有馒头大小。 许承平捏着手中的药罐,神色有些愤慨。 “这个齐嬷嬷……不过是、不过是仪态不对,怎么能罚你跪了一个时辰呢?你本身就身子弱,今日又下了雨带着湿气,若是真的落下什么病根,我可如何跟姨母交代……” 阮娘吸了吸鼻子,话里难掩哭腔,“齐嬷嬷也是为了我好,是我说想要多学些的,是我缠着齐嬷嬷教我大户人家的小姐是怎么行事的,不关齐嬷嬷的事。” 一旁的侍女平安听了,哭着喊着替阮娘叫屈:“小姐,你怎么还帮着那个齐嬷嬷说话呢?之前你说想要学点宫里的绣样,她也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我看啊,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来折磨你!也不知道她一个下人哪来的胆子居然敢折磨正经的表小姐……” “放肆!你是哪里来的蠢东西,居然敢在公主府大放厥词?还敢自称是正经的表小姐,我家的表小姐,那可是正经的国公府嫡姑娘,岂是你家主子能比的?” 因着平安话里话外都在指摘负责教养的齐嬷嬷是得了青涟的授意来故意磋磨阮娘的,青涟的贴身嬷嬷一时之间气不过,同她叱骂了起来。 “我家殿下心善,留了姑娘在府中暂住,但又不是请了尊佛回来,这是打算让整个公主府把你们供起来吗?学规矩是表姑娘你说要学的,殿□□恤,拨了宫里最有威望的齐嬷嬷给你,你不仅不识好歹,竟背地里说起我家殿下的不是来了,我看啊,白眼狼都没你们翻得快!” “齐嬷嬷虽是严厉了些,但不是那种会是非不分的人,定是你们做了什么,才惹得齐嬷嬷发怒,重罚了你们。” “当初我家殿下也是跟着齐嬷嬷学的规矩,怎么,我家殿下学得,你家小姐学不得?” 平安被她的一声声诘问吓得跪倒在地,连忙磕头求饶。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奴婢人蠢不会说话,是奴婢的错,请殿下大发慈悲原谅我!” 青涟冷眼看着哭得涕泗横流的平安,抖了抖唇吐出了两个字。 “聒噪。” 吓得平安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声。 * 青涟坐在床榻旁的红木椅上,抬了抬下巴,扫了一眼阮娘的双膝。 她的目光太过平静,看得阮娘莫名有些心虚,将腿从许承平的手边收了回来,用被褥盖住了。 “给表姑娘请大夫了吗?”青涟问。 嬷嬷接过下人奉来的茶水摆在青涟顺手的位置,一改之前的气愤模样,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齐嬷嬷罚跪的时候就已经跟下头的人说过了,说是时辰到了就让大夫来帮表姑娘看看,就怕留了痕印不好看,后头表姑娘一再坚持说自己无碍,这才让大夫回去了。” 青莲闻言,又冷着目光看了阮娘一眼。 “大夫不看就不看吧,让人从库房里拿点活血化瘀的药来,再把宫中用来美肌的脂膏也给表姑娘送来。” “既然表小姐的身子弱,该早些告诉齐嬷嬷的,也好让她不要讲究什么严师出高徒,只管温声细语地教授便是,倒是本宫疏忽了,还请表姑娘不要怪罪齐嬷嬷。” “不过依本宫看,表姑娘又不适应旁人在身边伺候,不如还是套辆马车送表姑娘归家吧,在家中养伤总是会自在些。” 阮娘一听青涟要将她送走,顿时有些慌了神,想要从床上爬下来给她跪下。 无奈实打实地跪了一个时辰之后,她的双腿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脚刚一触地,就经不住地一软,整个人开始往旁边倒。 许承平见状,忙不迭地伸出手,这才让她免于摔倒。 “表嫂、不,公主殿下……是平安嘴笨不会说话,我没有责怪齐嬷嬷的意思,我知晓齐嬷嬷是为了我好才这般严厉的,心中尊敬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呢?” “我、我本就家世不好,若是让人知晓、让人知晓我被公主府赶了出去……我往后,往后可还怎么做人啊!” 嬷嬷气极,大喊道:“我家殿下不过是要送你归家,何时说过是要赶你……” “够了!”许承平忽然开口大喊,“这是我家,你不过是个奴仆,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这大喊大叫的!” 身边之人被斥责了,青涟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像是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样貌。 扶起了依旧在哭哭啼啼的表妹,许承平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青涟说道:“阮表妹她何曾说过齐嬷嬷的半句不是?就连今日伤了腿,还是我见着平安在向府中护院讨伤药才知晓的,你又何故因为一两句外人的闲言碎语,就来发难呢?” “旁人都同我说,说公主的脾性太过专断,我总觉得那是世人的误解,我眼中的公主是个冷静且坦荡的女子,但是,但是没想到,公主有一日竟也会无故使坏。” “是,我是驸马不错,但我也是个男人,我也想要保护我的亲眷,即便是公主,也不能如此看轻我的家人!” 青涟被他这一顿义正严词的剖白气得轻笑了两声,正想要开口问一句听信外人谗言的到底是谁,却倏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整个公主府上下瞬间慌乱成一团。 而后,岁宴才从匆忙赶来的大夫口中知道,长公主青涟,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 等到岁宴眼前的那层雾气淡去之后,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皇宫大殿之上。 此时的大殿内不止有皇帝和大着肚子的长公主,还有一干大臣在争论。 一位精瘦的臣子抚着胡须,大胆进言:“陛下,依老臣之间,肃王之孙是最为合适的人选。肃王是太后亲子,是先皇的亲兄长,血脉正统,足以令天下人信服。” 他的话音刚落,就被一旁的另一位臣子反驳:“张大人!我看你可真是老糊涂了,莫不是忘了当初肃王德行有失,被先祖皇帝剥夺了继位资格,如今若是过继他的子嗣,是打算昭告天下皇上违背祖训吗?” 年幼的帝王脸色苍白,用手捂住双唇压抑地咳了许久,才用嘶哑的嗓音呵斥着:“够了!别吵了!” “诸位大臣的意思,朕允了,只是,这过继子嗣的人选,朕要自己定。” 青涟挺着肚子站在一旁,替他轻抚着后背顺气。 “朕如今被奸人下了药亏空了身子子嗣困难,不得已才要过继宗室子弟。然既要讲究皇室血脉,朕觉得,皇姐和朕流着相同的血,她腹中的孩子自是最合适不过的。” 青涟闻言,手上的动作空滞,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再搭理下头吵着说长公主已嫁为他人妇其子算不得皇室之人的言论,帝王侧过头看了眼青涟,如同一个孩子般笑着问。 “阿姐,我将这皇位,送给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子做贺礼,如何?” * 然而这贺礼,青涟是来不及收到了。 因为她死在了长公主府中,连同自己腹中那个再有两个月就能出世的孩子一起。 送了她最后一程的,是那个在宫中举办的举子宴上,她一见钟情的男子。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已然显怀的女子,是被青涟送回了家的表姑娘。 “为什么……”青涟咽下了喉头的腥甜,目不转睛地盯着许承平。 许承平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倒是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表姑娘冷哼了一声,道:“你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肃王不想让你肚子里的孩子顺利出生啊。” 青涟的目光依旧落在许承平身上,喃喃自语:“可……可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不是!这不是我的孩子!”许承平像是忽然被触怒,咬着牙齿喊道,“他、他早已被你送给了别人,在完全没有跟我商议的情况下。” “青涟,你好狠的心,那可是我的儿子,你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呢?” 青涟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抚着肚子出神,“可是、我还没应啊……” 阮娘一手放在后腰,昂着下巴看了一眼嘴角开始溢血的青涟,轻笑了一声:“我肚子里的,才是承平哥哥心心念念期待着的孩子。” 一旁的嬷嬷气得想要给她两巴掌,却被不知是哪来的护院死死按在了地上。 “老虔婆,”阮娘踩着她的手,“我看你还怎么神气。” 第53节 “你不是自诩忠心护主吗?你放心,这就送你下去,让你们在下头再续主仆之缘。” 这番小人得意后作威作福的举动并未入青涟的眼,她看着打翻在地的茶盏,看着不知被加了什么的茶水顺着往外流,觉得自己的心动像是个笑话。 一个让她自己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想要扇自己两个巴掌的笑话。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会回归主线啦 第51章 长公主的薨逝让整个小院乱成一团。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大笑, 有人不敢正视、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在邀功、有人在忏悔…… 这副喜怒哀乐不尽相同的画卷忽然之间开始倒转, 天地扭曲着交叠在一块, 树木屋舍开始破碎,有人从背后在拖着岁宴和祈佑往外退。 岁宴来不及反应,伸手想要拉住祈佑的手, 却扑了个空。 不过眨眼的功夫, 她就被拉扯着坠落在地,一阵头晕目眩之后, 才看清她又回到了那件奇怪的书房里。 不同的是,这里已经恢复了她刚进来时候的面貌。 然后和她一同进入命簿的祈佑此刻却没了声音, 岁宴立即想到,若非是自己走出命簿而是因为外力脱离, 就会落在不同的地方。因此每一次进出命簿之时, 她都万分小心。 好在整座书楼都被下了禁制, 进来不易,出去亦然,祈佑想必也没有因此被传送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应当还是在这座书楼里。 不用担心祈佑的安慰后, 岁宴倏地想起了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本事将她从命簿里拉扯出来, 当即猛然转身,看见了她预想中的那个人。 * “岁宴, 你该知道,未经允许擅闯书楼,是什么后果。” 面对这一声冷冰冰的诘问, 岁宴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好像已经用尽, 只能颓然坐在地上, 轻笑了一声。 “涟姨,您定下的规矩,我当然知道。” 青涟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觉得有几分不妙,垂眸将目光落她脚下散落着的命簿,脸色煞白。 “你、你看到了什么!” 许是太少听见涟姨这样说话气息不稳发着抖的样子,岁宴抬头看了她一眼,咬着唇不让鼻尖上不断翻涌的酸涩模糊了眼。 “涟姨,那个孩子呢?那个孩子在哪?” “那个得到了你死之前最后一眼的孩子在哪?” 青涟沉默了好半晌,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回应:“哪有什么孩子。” “你先回去,至于之后怎么处罚,我会让人支会你。” 岁宴依旧盯着她的双眼不依不饶:“那个孩子在哪?” “我说了!没有!没有什么孩子!”青涟大声怒斥,“岁宴,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这件事到此为止。” “把你知道的,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岁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背诵着曾经是由她亲口相传的律例。 “鬼胎没有命簿,既无前生也无来世,是注定无法存在的,自然也无法转世。凡亡而有孕者,需舍其子,方能入轮回。” “涟姨,你既不用轮回,那这个孩子呢?难道被你像是丢弃什么耻辱一样丢弃了吗。”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岁宴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他、不、是、耻、辱!”青涟强忍着才没有怒吼出声,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 看到自己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小时候想尽各种办法都没能做到的事——让涟姨动怒,但此时的岁宴心中却并没有半分开心。 她闭着眼抿了抿唇,看向青涟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把他生下来了对不对?你那么爱他,应该是想要看着他出生的。” “可一个不该存在的鬼胎,就算是生下来了,也活不下去,因为他没有命簿。可若是有人想要让他活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或许应该试着去借命?借旁人的命,说不定才能活下去。” “祈佑,你说对吗?” * 在听见岁宴的话后,青涟下意识望向门口,同一个青年男子视线相撞。 她捂着唇一言不发,眼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震惊、有欣喜、有恐惧、还有怯意…… “你是……祈佑?”青涟看着他,连嗓音都有些颤抖,“是祈佑,对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 她越是这样张皇失措,岁宴越是心凉,已经控制不住脑子里在想什么了。 “是我带他下来的,涟姨,不过你放心,他是以活人之身来的。” “你现在,能不能当着祈佑的面告诉我,那个孩子去了哪?我的母亲是谁?祈佑的母亲又是谁?你当初为了祈佑,借了谁的命?” 祈佑浑身一震,看向了在命簿之中曾经见过的这个女子,看着她抑制不住的那两行清泪,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你……”他双唇煞白,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吐不出任何的字眼,双腿无意识地带动着他往后退。 青涟想要伸出去的手就这么愣在了半空中。 岁宴起身,站在她们二人中间,神情难掩悲痛。 “你说话啊,你说话啊!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求求你,好吗?” 青涟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呜咽。 * “我死后过了很久,我亲眼见证了皇室的兴衰,也见证了朝代的更迭,我的家人与我的仇人一起,都随着时间一一消散,那些爱恨都埋进了尘土。 “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遗憾,遗憾没能让那个孩子看看这个世界。但是就如你所说,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就注定了无法在这个世间存在,哪怕是作为魂灵也不行,因为命簿里根本就不会记载着有他们的名字。” “后来,我想了很久,终于被我想出了一个法子。” “那日,我和往常一样从人间回来,忽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救,那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她在祈求神明救救她的孩子,言辞恳切得就像是当初的那个我。” 青涟以手掩面,双瞳失去了神采,就像是陷入了那时的记忆里。 “所以你就救了她,是吗?”岁宴抖着唇问,“不对,不完全是救她,更多的是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对吗?” “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注定要死但却还没死,而你恰好需要一个命簿,所以你就,你就借了那个孩子的命,对吗?” 岁宴眼角溢出泪却不肯低头抹去,依旧坚持挺直了身板质问。 “而那个孩子,就是我,对吗?” 祈佑闻言,瞪大了眼盯着眼前的岁宴和青涟,微不可见地摇着头后退,直到撞上了身后的墙。 “祈佑,你听我说……”青涟也顾不得自己的仪态,连忙上前想要抓住他的手解释,却被躲开了。 岁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由它们在脸上肆意作祟,唇齿之间尝到了咸湿的气味,咬着牙将这样的苦涩咽下,继续诘问。 “那你为什么不带他走呢?为什么是我?”她握紧了拳头,直勾勾地看着青涟,语气决绝又带有一丝恳求,“不要骗我,哪怕是一个字,也不要骗我,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青涟沉默了半晌,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在地下活着,你觉得,那还算是活着吗?” “这里终日昏暗,死气沉沉,能够见到的全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无奈,有险恶的人心,有忽然降临的天灾,有无力回天的病痛……。” “这样的地方,我停留的时间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岁宴,如果能选择,你会选择活在这里吗?” 岁宴沉默,低着头像是在喃喃自语:“那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带走一个呢?就不能也将我留在那里吗?” 青涟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选择隐瞒,因为她知道,她想不出能够遮掩的理由。 “岁宴,我教过你的,无论如何也不要把自己的把柄留在别人手中,即便是有非要这么做不可的理由,那也一定要保证自己手中有可以挟持对方的筹码。” 原来,自己只是筹码。 只是以防万一用来要挟秦氏的筹码。 岁宴强忍着泪水,声音有些哽咽。 “我一直以为,以为你是我父母的朋友,因为我父母意外离世,才代替他们抚养我的,我一直以为是这样的。”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是你的累赘,一直想要在你面前证明自己。现在才知道,原来筹码,再怎么也只能是个筹码。” 说完,她就夺门而出,和同样满脑子混乱的祈佑擦肩而过。 没有任何话,只给祈佑留下了一个看不透情绪的目光。 * 祈佑找到岁宴的时候,她正背对着坐在院中抬头望着穹顶发呆。 他放缓了脚步走过去,想要伸手触摸她的肩,手却抑制不住地抖了抖,停在了半空中。 但岁宴觉察出了他的靠近。 “我记得第一次去人界的时候,是为了去捉一个放心不下幼儿的母亲。她一直叫嚷着不要投胎,要回去看看她的孩子,而后就趁着鬼卒不备偷溜了出去。” “我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也没费什么功夫,就在她生前的屋子里就寻得了她的踪迹,陪她一起看了一晚上她的孩子的睡颜。” “后来那个女人跟我走的时候问我,她说,听说亲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辰,她问我她会变成哪一颗?她想要给她儿子留一个寄托。” “我说我不知道,下头没有星辰,而我也没有亲人。” 她哂然一笑,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谁。 祈佑觉得胸腔中一股酸涩,上前伸手盖住了她的眼,轻声说了两个字。 “哭吧。” 那一瞬间,泪水上涌,沾湿了他的掌心。 更涨满了他的心。 第54节 * 过了好半晌,祈佑才轻声问:“你恨她吗?” 恨吗? 岁宴摇摇头,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心情去对待青涟。 “我知道,当初若非是她出手相助,我和、和……”岁宴顿了顿,一时竟不知道用什么称呼,“和秦……,或许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死去的。” “但她救我们只是为了让你能够顺利降世,带走我也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事情暴露或者你受到了不好对待。她处处为你谋划,说不定还悄悄去见过你,你的那个玉坠子应该也是她见着你被诸鬼缠身特意留给你的……所以她才会跟霍冉说清风山,因为她一开始就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就在清风山……” “而作为筹码被带走的我,自幼在这阴暗的地方活着,每日想着要怎样做才能让她多看我一眼。就这么一直被蒙在鼓里,连自己的娘在面前死掉都不知道,甚至就连最后一程……” 想起之前秦氏去世的时候,祈佑曾说过,死的不是她娘,所以她才能说出冷静的话。 想起本该为了秦氏讨公道的人应该是自己,想起能够得到秦氏全部的爱的人应该是自己,想起能够让秦氏心甘情愿去赴死只为了能够保护好的人应该是自己…… 命运啊,当真是作弄人。 作者有话说: 终于可以说了!之前一直怕剧透来着。 想到之前那个心疼男主的宝子,其实最应该心疼的是我们岁宴啊呜呜呜!! 第52章 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得到了答案, 岁宴却并未觉得松了口气。 反倒是在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更不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面对那个虽说是别有目的但确实也是救命恩人的青涟。 原本以为在知道了是谁在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后, 她可以有仇抱仇有怨报怨, 但现在看来,这仇应该从何报起,这怨又该怎么论? 岁宴只觉得很累, 累到她发觉自己面对祈佑的时候, 心中也会有一丝怪异的感觉。 “我……我想出去走走,”岁宴起身往外, “你别、别跟来。” 祈佑往前迈了小半的步子停在原地,指尖有些不自在地摩挲着剑柄, 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更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身份来说。 岁宴捂着脸,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样的场面, 只得寻了个借口。 “我去看看霍冉怎么样, 我怕他被问罪。你、你不方便去……” 说完,就落荒而逃。 * 只是然后当她推开院门的时候,倏地发现外面有几个鬼卒匆忙路过, 神情满是慌张。 岁宴眼疾手快地抓住一个眼熟的, 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知晓岁宴的身份, 想要行礼,却被岁宴摆了摆手免了:“不要搞那些虚的,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有人!有人闯进了鬼王府邸!”那人慌乱叫喊着。 岁宴转过头同连忙走出院子的祈佑对视了一眼,松开了攥着那人的手,正想让他不用去了, 他们想要捉的人就在眼前, 却听得那人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之前、之前擅闯的那个神秘人, 他又来了!” 岁宴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提着纸伞就折返回了鬼王府邸。 而祈佑,亦是拿着剑跟在了她身后。 * 不比之前那般戒备森严的样子,岁宴再次入府邸,发现门口的守卫都乱做了一团。 “你们在做什么!”岁宴怒斥,“乱成这样,成何体统!” 挤成一团试图逃跑的那几个鬼卒见着岁宴,又是害怕又是欣喜。 “典狱大人,您终于来了!您快去看看吧,鬼王大人、鬼王大人她……” 岁宴上前一步,拽着那人的领子:“涟姨怎么了?” “鬼王大人她,她被生擒了!” 被……生擒了? 岁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生擒是个什么样的说法,“怎么可能……涟姨,是鬼王啊。” 话落,周围那几个鬼卒不约而同地又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是被岁宴的话点醒了。 是啊,青涟身为鬼王尚且抵不过,那他们这些无名鬼卒,就算去增援,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如果是第一次死亡是从人变成鬼,那么以鬼身死去,便再无入轮回的可能了。 他们确实是因为还有眷恋才迟迟不肯离去,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愿意就此化作风雨,再也不能重返人世。 岁宴无法去怪罪他们当逃兵,只说了一句:“若是怕死的,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但不知来人是何目的,若是冲着整个鬼王府邸来的,那你们记得千万不可牵连仲世的百姓。” 那几人得了岁宴的令,忙不迭的点着头往外跑,最后竟只留下了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孩子,悄悄过来拽着岁宴的袖口。 “典狱大人,你能不能,能不能去救救霍冉哥……” 霍冉? 霍冉也在府中吗? 岁宴抓着那个孩子的双肩,问起了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方才鬼王大人发了好大的火气,把霍冉哥叫过去了。再后来,听到像是山崩地裂的声音,一个带着斗篷的陌生男子闯入了鬼王大人的书房,只一掌就将屋顶掀了,听说鬼王大人也被他打伤了,他还将鬼王大人当做人质,不准旁人靠近……” 怎么会这样呢? 鬼界不比人界,讲究什么血脉正统,在这里只有实力才说得上话。虽然最近几年岁宴几乎没有看过青涟出手,但能坐上鬼王之位的,又能是什么好欺负的。 但来人竟然……这么轻易就将她打伤了…… 岁宴让那个孩子出去找个地方躲着,自己转身朝着书房走去,步履慌乱。 祈佑站在身后,拉住了她的手:“岁宴,你别急,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冲进去,一定会打草惊蛇。我们既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也不清楚他的目的,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这样的场面,不由得让岁宴想起了当初她也是这样拉着祈佑让他冷静的。 果然啊,不幸的事不是落在自己身上,是不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的。 “祈佑,你不知道,小时候我身患怪病,偶尔会陷入沉睡。有一次我迷迷糊糊中感受到有人给我捻被子,当时我还以为是我的母亲还魂了,嘟囔着叫了一声娘,还拽着她的手拽了好几个时辰。她以为我睡着了,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现在想想,也许是她知道你我之间那种莫名的联系,所谓的照料我,其实是在心疼远在人间的你,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瞬间,我是真真切切把她当做母亲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恨她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孤独地活着,但是我知道,自己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受难。” 说出这样的话后,岁宴觉得自己似乎松了口气,似乎那些裹缚着她的东西才终于有了一些松动。 祈佑上前抱住眼角闪着微光的岁宴,以手轻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我都知道。” “岁宴,那也是,我的母亲……” * 岁宴和祈佑靠近了书房,发现如那个孩子所说,门框被砸了个稀碎,屋顶也被掀开,整个书房像是被风暴摧毁过一样。 但好在墙还在,岁宴和祈佑利用对方的视线差,躲在了角落里暗自打量起了屋内。 那个一直被称作神秘人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虽然是在笑着,那笑意却根本无法触及心底,让人觉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只有一副阴郁的气息。 奇怪的是,而他的样貌隐隐让岁宴觉得有几分熟悉,但是又说不清是哪里见过,只好把这种感觉归结于她见识了太多的人和鬼。 他此时坐在原本属于青涟的位置上,俨然一副主人模样,脚下踩着霍冉的脸。 “不杀你不是因为杀不了,只是觉着这房里的布置我不喜欢,少了个垫脚的。”男子阴恻恻地使着力,脚尖肆意地在霍冉的脸上碾着。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沙吹打过的戈壁滩。 岁宴贴着墙角挪动着,在房间的另一侧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青涟。 她脸上被扇打过的痕迹太明显,原本细腻白嫩的肌肤如今红肿着连成一片,让见了的人都忍不住心疼三分。但就是这样的凌虐,却仍然难掩她眼底的傲气。 “许天明,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许天明? 听到他的名字,岁宴立马想起了眼前这个男子到底是哪里让她觉得熟悉了——那张脸,分明就和青涟在世时的驸马许承平是一个轮廓,只是眉眼看起来,会更像另一个人。 原来这个许天明,是许承平和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表小姐的儿子。 许天明被青涟的话再次激怒,上前踩着她的裙摆,拉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死鸭子嘴硬是吧?我倒是要看看,你这张嘴有多硬。” 说完,他又扬起了巴掌。 青涟也丝毫不怵,抖了抖身上起了褶子的衣衫,也不去看他的脸,就好似他不存在一般。 岁宴这才看到,她的动作缓慢,隐隐透露出几分无力。 莫非……她中了许天明的奸计无法使用任何的术法?甚至连最简单的反抗都做不了? 不然的话,岁宴真的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被那个许天明制住。 她的不屑惹得许天明愈发恼怒,原本是想着再扇几个巴掌来发泄发泄的,却又因为她方才的话停住了手脚,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咒术,而后青涟就像是被人捉住了脚腕,倒立着吊在了半空之中。 “你现在不过就是我砧板上的一条死鱼,总归是活不长了,我也不着急。” 看了眼青涟如今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他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看啊,你现在的样子,跟当初我娘被关在牢里受毒打的时候,多像啊……” 也不管在场的人想不想听,他闭上眼,像是落入了那段回忆里。 “叶青涟,不得不说,你真是有一个好弟弟啊,一个宁愿被天下人斥责残暴不仁,也要将我们一家人关在牢里狠狠折磨五年都不愿杀了给个痛快的好弟弟;一个从不拷问真相,只知道用刑来泄愤的好弟弟。” 他站在屋子的正中央,抬头望了望漆黑中透出点点血色的穹顶,喃喃自语。 “牢里真的是,太暗了,暗得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天明。” * 第55节 “你这个狗贼,放开鬼王大人!”霍冉一只手撑着地,匍匐爬行着去扯许天明的衣摆,却被他一脚踹开。 “你还真当自己是她养的一条狗了,这么忠心?”许天明狞笑着,“好啊,既然你这么上赶着来送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你这么护主,想必,是很愿意让你的主子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灰飞烟灭吧?” 霍冉被他这一脚踹得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两圈,仰面躺在角落。 在看见他双膝处不断升腾起黑气的时候,岁宴这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只能用爬的——被斩断了双膝,还怎么能站起来呢。 看着他躺在地上像只死狗,许天明又笑了两声,而后摊开了掌心,露出一团黑色的火焰。 “唔,让我想想,赏赐你一个什么样的死法呢?是用火烧?还是用剑砍?又或者直接斩断双手双脚把你做成一个不倒翁?” “我本来也想给你一个痛快的,可惜啊,叶青涟那个女人对我来说还有用,我还不能动她。可是吧,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人在我眼前晃悠,我也很憋屈,总得想个法子来让自己高兴些,你说对吧?” 他凑上前去,想要了结了霍冉的性命。 却被骤然架在了脖子上的纸伞和长剑拦住了去路。 “到底是,谁要给谁痛快?” * 岁宴用空闲着的手捏了个咒,将被倒吊着的青涟缓缓放在地上,眼神却时刻注意着许天明的动作,唯恐自己一个疏忽,就被他跑了。 但许天明却并没有被挟持后的慌乱,反倒是在扭头看见祈佑的时候,哈哈大笑出了声。 “你来了,你来了啊。”许天明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你来了啊,我的……兄长?” 祈佑指尖一颤,目光凛冽地盯着许天明:“你在说什么?” 虽然被眼前这个而立之年的男子唤作兄长应该是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但祈佑在知晓了他们之间的纠葛之后,并未对他的称呼感到奇怪。 反而是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明明就连自己也是才知道不久。 “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许天明有些得意,倏地转头,“叶青涟,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 “你以为找个挡箭牌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吗?” 他说到挡箭牌的时候,目光又投向了岁宴,眼里满是怜悯,似乎在同情岁宴。 岁宴捏紧了手中的纸伞,伞尖又往前抵了两寸:“我不管你知道什么,也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今日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快说!”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眼身后气息不畅的青涟,又问了一句:“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叶天明顺着看过去,看了一眼从前一直高高在上的青涟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瘫坐在地,心里只觉得畅快万分。 “我做了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啊。” “让她落入如此境地的,不正是你们两个吗?” * 害得青涟变成这样的,竟然是她们? 岁宴倏地想起,自记事起,她似乎真的没有亲眼见识过青涟在她面前出手。 所有关于青涟是如何连斩十个凶残恶鬼坐上了鬼王之位,又是如何建立了仲世,如何管理好了原本混乱不堪的鬼界的事迹,全是岁宴从那些年迈老鬼口中听说的。 就连最开始教授她的那些术法,青涟也是让她自己照着书本学的,甚少自己动手给她演示。 当初她当上典狱的时候,还怕自己年纪太小不能服众,一直想着还是先在外头历练一番才好,但青涟却固执己见的推她上了位。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开始谋划着要为仲世寻找下一个管理者了。 “借命借命,若是性命那么好借,那世间不是乱了套了?” “老天对世人是不公平的,有人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享受着万民的朝奉,但也有人穷尽一辈子也换不来那些有钱人的一个正眼。 “但唯独有一件事,无论你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死亡。再有钱的人也会因为年老或者病痛而死去,再穷苦的人也有可能长命百岁。” “上天既然造出这唯一的一件公平,又怎么会让人轻易打破呢,就算那个人是你叶青涟,也得好好尝尝反噬的滋味。”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你尝够了没。” 反……噬? 岁宴看着她,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那你是打算趁她病,要她命吗?”岁宴问。 许天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天长啸了两声。 “要她的命?我要她命作甚,她的命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那你……” 岁宴话只说到一半,许天明忽然暴起,反手握住了祈佑的长剑顺势抽走扔在一旁,而后身子往下一躲,转身用锐利的爪牙掐住了祈佑的脖子。 “祈佑——”青涟挣扎着起了身,抬手凝聚了个火焰在掌心。 只是那火焰在瞬间就消散了,根本来不及让她挥向许天明。 看着她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许天明身心愉悦,好心地解释着。 “叶青涟从来都不是我的目标,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身体罢了。” “一个盛了鬼胎十八年的身体,一个根本不会排斥生魂的身体,这对于一个想要重返人世的鬼来说,是多么珍贵啊。” 叶天明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带着几分愉悦。 “虽然极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的事,还是多亏了叶青涟,我这多年来的夙愿才终有实现的机会。” 提及了心愿,他整个人都像是有些癫狂,“到时候,到时候我一定会屠尽整个鬼界,让世人都看看,我才是清风门的正统!” 清风门? 岁宴听到他口中抛出的这个词,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袍子上隐隐有着清风门的绣样。 “你和清风门又是什么关系?”不等岁宴再开口,被挟持的祈佑冷着脸问他,那模样,倒是隐隐和青涟有几分相似。 许天明睨了一眼祈佑,道:“对了,说起来,或许你还应该叫我一声师祖,只是不知道清风门的那些人,有没有把我的名字从师门志上抹去。” 他这么一提,祈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就是当初那个私自豢养恶鬼,然后被清风门除名的人?” “什么叫私自豢养恶鬼?我那是为民除害!”叶天明陡然提高了嗓音,“若非是我用那些鬼来吸引同类,又怎么能够捉到更多的凶鬼呢?我不过是为了长远着想才这样的,我那是、我那是在做大事。” “你放屁!”祈佑忍不住爆了粗口,“若非是你,我清风门的名声怎么会一落千丈?怎么会被旁人耻笑?” “你给我闭嘴!”许天明顿时怒火中烧,捏了个术法封住了祈佑的嘴,“你不过是个盛我生魂的容器罢了,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能够这样对我说话?” 岁宴趁他暴怒把手中的纸伞当做长剑使用,直勾勾地戳向许天明的右手。 然而他就像是四周都长了眼睛似的,都不等岁宴靠近,他就直接将被他当做人质的祈佑立在面前当做一个盾牌。 岁宴来不及收回手,只好硬生生地往身旁一扑,整个人摔倒在地上,才让自己的伞尖免于伤及祈佑。 而她的这番举动,让许天明瞬间又明白了什么。 “好啊,真是好啊,没想到,你竟会护着他。” “一想到这个人死了之后,会多一个为他伤心的人,而这个人还是叶青涟的养女,我就感觉血液好似回到了我的体内。” 他一挥手,一旁的木几瞬间化作腾空飞起,朝着岁宴的方向飞去,将她牢牢地禁锢在了墙边。 而许天明就像是知晓什么一样,一边笑着,一边重击祈佑的脑袋。 而岁宴也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晕眩,那是借命一事在她二人身上的确切体现——若是祈佑受伤,那她也会有反应。 与此同时,那四个桌角变成了四根铁柱,将陷入了天旋地转的她困在原地,怎么也无法挣脱。 岁宴只能尽力咬着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使着力气想要推开这样的束缚。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这出好戏吧,让我们看看,我是如何占据了我这同父异母的亲哥哥的身子,又是如何屠尽整个鬼界,重返人世,受万人敬仰的。” 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岁宴自诩在地底无人能及,但此刻也像是成为了待宰的羔羊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天明将他的利爪伸向了祈佑的脖颈。 “哎呀呀,真是可惜了,一想到以后我就要顶着这道伤痕过活,不免觉得有些难受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给你弄出这么一道伤口,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占据你的身子呢。” 岁宴这才明白,原来吸引恶鬼的不是祈佑的血,而是他的伤口。 那伤口在垂涎他身体的恶鬼眼中,无疑是一道大门,一道能够让他们顺利进出的大门。 岁宴在心中呐喊着不要,手上的挣扎却一刻也不停歇。 而一旁的青涟也丢下了她所有的颜面,拖着无力的身子蹒跚走向许天明。 “我、求求你……”她似是痛苦万分,额角开始冒冷汗,“求你……” 这样卑躬屈膝的模样显然取悦了许天明,他一面笑着,一面念了个咒。 凭空出现的鞭子一下下地抽打着青涟的身子,一如幼时的许天明在昏暗的牢里看见父母被一次次的上刑那样。 他像是个正在看戏的茶客,嘴角勾着笑,转头看向了祈佑。 他的指甲尖在祈佑喉头划出了一道伤口,鲜血混着黑气溢出,让他的双眼变得猩红,整个人开始抑制不住地兴奋颤抖。 而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快速蹿出,从地上剑过祈佑掉落的长剑,刺向了许天明的胸膛。 第53章 然而这只是霍冉的预想。 因着无法站直身子, 即便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也只够将剑身斜着插入许天明的腹部。且因着疼痛, 剑身没入小半之后, 他就再也无法支撑着继续往前了。 反倒是被背刺了的许天明,一巴掌将霍冉拍飞撞到背后的墙上,碎石不断下落, 为本就狼藉的书房又添了几分凌乱。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许天明有些癫狂地怒吼着,“你这个、这个卑贱的走狗, 竟敢伤我,你竟敢伤我!” 霍冉捂着伤口, 嗤笑出了声。 许天明暴怒而起,捏了个咒束缚住祈佑, 而后就朝着霍冉的方向猛踹。 “你以为你是在看不起谁呢?你不过是个偷蒙拐骗的小乞丐, 谁给你的、谁给你的资格让你来嘲笑我、谁给你的资格……” 他的言语混乱不堪, 像是被踩住了痛脚后的无能狂怒。 不过也是亏了他的这一通发泄,才让岁宴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她先是看了一眼快要陷入昏迷的祈佑,朝他使了个眼神, 让他打起精神来跟上自己的行动。 祈佑微弱地点着头示意, 而后匍匐爬行着往她的身边靠。 第56节 而后, 岁宴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挪动着握紧了纸伞, 手腕抖动着,面前出现了一道裂缝。透过微小的缝隙之间,隐约能窥见人间百态。 就在许天明还背对着岁宴在霍冉身上发泄自己的愤怒时, 岁宴倏地开了口。 “叶青涟、霍冉!” 蓦然出现的两个人名让许天明摸不着头脑, 直觉告诉他, 岁宴这么做是别有目的,立马转过身去看了一眼。 就在他揣摩着岁宴的打算时,响起了一男一女两个回应的声音。 紧接着,他就看见原本躺在地上的叶青涟和霍冉瞬间化作了两团雾气,顺着岁宴的伞尖飘去。 他眼疾手快地冲着霍冉的方向释放了一团火焰,很快反应过来,岁宴是典狱,她的那把伞,可做聚魂之用。 她这是……打算带着叶青涟她们逃跑? 一旦想清楚这一点后,许天明又加重了岁宴身上的束缚,推动着那个木几又往里嵌了三分。 “想逃?简直是不自量……”他自负地笑着,笑容却在下一刻凝固在嘴角。 岁宴一手攥着纸伞,另一手同祈佑十指相握,原本扩散到了圆盘大小的裂缝瞬间化作猛兽的血盆大口,将她们吞噬。 岁宴带着另外的一人两鬼,从许天明的眼前消失了。 * 像是在暴雨天气行驶在大海上的船只那般晃动了片刻后,岁宴跌落在了一片青草地上。 原本就混乱的脑袋因着这阵撞击愈发晕眩,她不得不甩了甩头,才能恢复眼前的清明。 意识到自己已经逃出生天之后,她“噌”的一声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身边那个依旧将她握得生疼的人。 “祈佑!祈佑!醒醒,你怎么样?你还好吗?”岁宴有些焦急,“你别吓唬我啊!” 她是典狱,有着在人鬼二界自由穿梭的本事,但即便是她,也得心无旁骛地画出阵法才能准确地使用这个本事。方才情况紧急,她来不及确认阵法是否有误,只得先逃了出去再说。 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让两界之间的乱流侵蚀了祈佑的神志。 看着他脸上凌乱的细小伤口,岁宴心如乱麻,不由得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祈佑,你醒醒啊!” “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带到下面去的,否则也不会让你被牵扯进这件事……” “你后悔了,我后悔了……我早该和你分道扬镳的……” 正在她感到追悔莫及的时候,另一只手忽然被攥住了,整个人没有了支撑的力量,跌跌撞撞地落入了祈佑的怀抱。 “我、我没事……”虚弱中带着些许的嘶哑,祈佑打起精神来宽慰她,“有些晕,歇会儿应该就好了。” 原本就在打着转的泪水瞬间控制不住,像是开了闸的水一般奔涌而出,瞬间浸湿了祈佑的衣衫,顺着布料撞入了他的心口。 让他的心也跟着开始酸涩。 “我真的没事,岁宴,你不要怕。” “再说了,那个许天明是冲着我来的,若是真的要怪,应该怪我把你牵扯进来才是。” 想到之前许天明利用他来牵制岁宴,他一时心疼,抚上了岁宴的额间轻柔着。 岁宴那颗焦躁不安的心才勉强得到了些许的安抚。 * 平复了心情后,她和祈佑互相搀扶着起了身,打量起了四周。 “这是……清风山?”祈佑迟疑地问了一句。 岁宴解释道:“是。” “我想着既然那个许天明是清风山的人,兴许他会被埋在清风山上。” “如今涟姨被反噬缠身,能够同许天明一战的就只剩下了我。而许天明又知晓你我之间的联系,只要你落入了他手中,也就相当于我被牵制住了。” “所以我们不能跟他正面硬碰硬,只能想别的法子了。” “别的法子?”祈佑重复着她的话。 岁宴以纸伞做拐,蹒跚地往山顶走去。 “你知不知道,要想让一个鬼灰飞烟灭,有一个最简单快速的法子。” “只要找到他的尸首,用鬼火烧了他的枯骨。” 祈佑顿悟:“那我们这是要去,去寻找许天明的尸首?” 岁宴点头:“慌乱之中我也没了任何的头绪,只得先往清风山走,再计划后面的事。” 毕竟,清风门是岁宴知道的,许天明活着的时候最后一个和他有联系的地方了。 最重要的是,她得找个地方把祈佑藏起来,这样自己才能够毫无顾忌地对付许天明。 *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清风门对许天明的憎恶。 祈佑的师父,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头一听到岁宴的来意,立马板着个脸,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尸首?我怎么知道尸首在哪?兴许是被扔在山里,被蛇虫鼠蚁飞禽走兽咬得连全尸都没了吧。” “师祖当初创立清风门的时候就说过,清风门迟早有一日会没落的,但那时候,一定就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没曾想,还未等到师祖的夙愿成真,清风门就先被这败类把名声搞臭了。” “时至今日,都还有人在背后恶意揣测着,清风门祖上那些轰动世间的本领,兴许就是我们自己搞出来的戏码,和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是一路人。” 他的语气太过愤慨,倒让岁宴一时间没了办法。 她为难的模样落在了祈佑师父眼中,看着岁宴和祈佑二人身上破破烂烂的模样,他还以为他们是在外头受了什么苦才面露难色。 “行了行了,你看看你们这样子,先下去梳洗梳洗吧。” 岁宴下意识想拒绝,时间根本不等她梳洗休息。却被祈佑拉了回来。 他低头轻声说着既然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如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想办法。 “是,师父。”他恭敬地行着礼,“那我就先带岁宴姑娘下去了。” 岁宴正想着告退,却猛然觉察到手中的纸伞一沉,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发现纸伞上竟渐渐泛起了一层黑气,心中只觉不妙。 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 回想起上次来到祈佑的居所,竟是恍如隔世。 岁宴随手一扬,门板撞击后发出沉闷的响动。 执伞一挥,岁宴口中念着咒,紧接着就看见两团雾气溢出,慢慢凝聚成了霍冉和叶青涟的模样。 而此时的叶青涟,正以手抵在霍冉的胸口,嘴里念念有词。 但即便她强撑着身子施咒,也无法抑制住霍冉的黑气外溢。 “他要不行了,他的本源就要断了……”叶青涟喘着粗气,“霍冉他撑不住了。” 是许天明最后放出的那团火。 岁宴半跪在地上,学着叶青涟的模样,以掌心相抵。 “霍冉、霍冉,你还好吗?你感觉怎么样?” 霍冉缓缓睁开眼,看着岁宴,虚弱一笑,缓缓地抬起手指了指祈佑,又转向了叶青涟。 “他们、他们两个……我帮你、帮你保护……” 像是再也无力支撑,他的右手只能缓缓垂下。 “我知道、我知道,”岁宴隐隐带着哭腔,“我知道是你帮我护住了他们。你撑住,我这就帮你聚魂。” 他摆了摆手,对此毫不在乎,反而说起了另外的话:“你知道,那时候我找鬼王大人说了什么吗?” “我说,我想和你成亲,想要合你的八字,想要知道你父母在何处,所以她才告诉我,让我去清风山的……” “你看啊,岁宴,我多么会撒谎啊。” 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岁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嘴里念着术法,来不及给他任何回应。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是不是一副很深情的样子,我差点都要把自己感动哭了。” “是不是这样在你面前灰飞烟灭了,你就会永远记得……” 岁宴打断了他的话:“你撒谎,你又在撒谎。” “你根本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自己。你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你拿命去救回来的那个小姐最后却弃你于不顾,所以你才会对我好,只因为我也救过你……” “你不知道,想要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真话很难,却也简单到只需要从人间带回一壶酒就够了。” “霍冉,你根本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只是想在我身上找到她的影子,我全都知道,你骗不到我的,霍冉,你骗不到我的,我更不需你这样来偿还恩情。” 霍冉先是一愣,而后如释重负。 “原来你都知道啊……” “可惜了,想来我是没有下辈子了,不然我一定要挟恩图报,一定要找你讨要一个良缘。” “太可惜了,我没有下辈子了……” 他望着屋顶,明明是灰蒙蒙的一片,却像是被他看出了什么绚丽色彩一般,眼底闪烁着旁人看不清的光。 岁宴知道,他真的要撑不住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让你死,不能……” 岁宴慌乱地满地寻觅着,祈佑递上了她想要找的纸伞。 她吸了吸鼻子,“你等着,你等着,我现在就送你入轮回。” 霍冉咳嗽了两声,制止了她的动作:“不行,你若是在这里开了轮回的门,许天明说不定会顺着找到这里,不行……” 岁宴恍若未闻,只顾着埋头结阵。 见劝说不动她,霍冉又把目光放在了叶青涟身上:“鬼王大人,你、你快拦着她……” 叶青涟别过脸去,不置可否。 往返人鬼两界的阵法太过耗费心力,往日里轻而易举的送魂阵对于岁宴来说也变得有些吃力。 第57节 无视了霍冉的阻拦,岁宴确保了阵法的万无一失,长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这个陪伴她一起度过了孤寂的地下生活的朋友,发自内心地祝福着。 “霍冉,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不用再流浪了。” 金光乍现,霍冉重入轮回。 * 送走了霍冉之后,岁宴来不及休息,马不停蹄地在祈佑房间周围施了用来防御的结界,试图为自己多争取些时间。 她唤出了命簿,找到了属于许天明的那一页,眼看着命簿上浮现出金色的字迹,准备往前一探。 祈佑就是在这时候拉住了她的手。 “我们一起。”他笃定地说着。 然而岁宴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将祈佑抽离出去,当即拒绝了:“不行,我不能再让你去冒险。” “说不定待会儿许天明就会找到这里,你还是尽快带着……躲起来吧。”岁宴通过短暂的接触揣摩着许天明的性子,“他既然想要在清风门面前证明自己,想必是不会对你师父他们下手的,你可以去寻求你师父的庇护。” 祈佑摇摇头,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和你一起。” 岁宴见劝说不动,看向了叶青涟。 这可是她心心念念护着的亲生儿子,她一定不会看着他去冒险的。 “我虽然被反噬禁锢了能力,但也不是废人,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安危。”叶青涟冷静地说着,“至于清风门的那些凡人……若是许天明真的找来了,把他困在结界内反而更能护着那些人。” “祈佑,你护好岁宴。” “不行!”岁宴倏地提高了嗓音,“你在说什么,那是祈佑啊!” 那是她宁愿往后的千年万年都要受反噬之苦,也要护着的祈佑。 然而叶青涟只是轻笑了一声,带着淡淡的自嘲,道:“我没有护过你,这次,就让我的儿子来帮我一次吧。” 岁宴说不出任何话来,垂着头,吸了吸鼻子。 * 许天明是在天牢里出生的。 那牢房看起来像是关押重犯的,潮湿不说,还看不见一丝光亮,岁宴好似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叫做许天明。 许家三口在牢里的生活规律得厉害,每日两餐都有狱卒准时送上吃食,岁宴倾身看了一眼,是最简单的清粥配馒头。 饭后没多久,这二人又会被分别提到审讯室,没有任何的拷问,只有鞭打伺候,行刑的人就像是根本不在乎他们口中会说出什么话来,只一味地上刑,但又克制着不会将人毒打致死。 甚至有时候打得严重了,还会让大夫开些伤药来,只为了保证她们不会就这样在牢中死去。 牢里没有白天黑夜,只能通过狱卒送饭来分辨时辰。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日,狱卒神色慌张,言辞里隐约有肃王造反的字眼。 见着众人都乱作一团,许家表妹趁机拨开地上的稻草,墙上赫然露出了一个狗洞大小的残缺。 她叫醒了昏睡中的许天明,只对他说了一个字——跑。 自此,许天明就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活。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兜兜转转中,他竟流落到了清风山脚下。当时的清风山掌门见他可怜,把他带回了山上抚养,还亲自传授了他一身的本事。 自小便听着掌门诉说过祖上荣光的许天明渐渐地萌生出了想要成为清风门里最出息的弟子想法,一日捉得恶鬼之后并没当场诛灭,反倒是将其豢养起来,时不时放出去吓唬山脚下的百姓,而后又亲自现身捉鬼,来彰显他的本事。 后来,他发现鬼似乎会被同类身上的气息吸引,竟用恶鬼为引设下了陷阱,吸引了周围诸多魂灵前往,而后将其一一诛灭。 只是他毕竟是□□凡胎,本事再大,也没办法一一顾及到周围的百姓们,愤怒的恶鬼们只能想着食人来增长修为。 最终事情越闹越大,愤怒的人们冲上了清风门。 一方面为了平息众怒,一方面也是对许天明的所作所为失望至极,彼时的掌门持剑刺穿了他的胸膛,让他以死谢罪。 但到底是有着多年的养育情谊,他将许天明葬在了后山之中。 看到这里,岁宴着急忙慌地出了命簿,朝着后山奔去。 直到她找到命簿里看到过的那个地方掘地三尺后,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本该放着许天明尸骨的棺材,是个空棺。 作者有话说: 最近小区封控每晚都要做核酸,可能更新会不及时,大家见谅。 不过最近会尽量爆更~就当是补偿大家啦! 第54章 “怎么会、怎么会是空棺……” 岁宴不愿相信, 将棺材整个翻了个遍,才在右下的衔接处发现了盖板上有一道撬痕, 且看那样子, 已经有了好些年头了。 可许天明既不是大户人家,又并非名门望族,这清风门到底也是私人领地, 寻常人轻易也无法进出, 想来定然不会是盗墓贼所为。 可若不是盗墓之人,好端端的, 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开棺扰了死人清净呢? 除非…… 岁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正想叫上祈佑远离此地, 忽然就听到了一个鬼魅的笑声自身后飘出,像是在嘲笑岁宴的不自量力。 “果然在这里。” “我甚至都不用犹豫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这里。” 许天明讥笑着, 像是在为自己的预判感到沾沾自豪。 他看了眼脚下散落成两半的棺材, 脸上的笑意更盛, 带着一种顽劣小孩恶作剧成功后的愉悦。 “没错,是我自己毁了我的尸骨,就是为了避免有朝一日, 会有把柄落入别人手中。” “自小在牢里长大, 总得学会什么才对, 比如,不要留下退路, 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这条退路是留给自己,还是敌人的。” 岁宴觉得一股寒意升起:“你居然……” 居然对自己,也能这么狠得下心。 俗话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像是这种偏执到以达成目的为唯一信念的人, 对付起来是很棘手的。 岁宴捏紧了手中的纸伞,在心里酝酿着杀招。 若是让许天明得逞了,且不论他和叶青涟的恩怨,光是说要屠尽仲世好让自己扬名立万这一条,就已经足够让岁宴就地将其斩杀来避免祸事的发生了。 无论他有着如何悲惨的身世,在他对仲世产生威胁的时候,岁宴都无法对他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悯。 这是她身为典狱必须要做的。 * 岁宴做出一副备战的模样,绕着圈同许天明对峙着。 “我怜惜你是被叶青涟那个女人利用的,就大发慈悲赏你一条生路吧。”许天明自傲地说着,“往后你若是老老实实找个地洞呆着,那我……” 话音刚落,一团火焰擦着他的侧脸而过,发出阵阵焦味。 “放我一条生路?我看你是在底下呆久了脑子被糊住了吧?”岁宴冷哼一声,“就凭你,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不等许天明再说什么,岁宴转动着纸伞,一团团火焰自伞骨飞出,接二连三地撞在许天明身上炸开,瞬间就将他吞噬。 就像是年末岁尾百姓们用来驱赶年兽时燃放的爆竹一般绚丽。 但岁宴并没有觉得仅凭这样就能制住他。 许天明在世的时候就是修炼有术的捉鬼师,照着他的性子,死后必定也不会荒废他那一身本事。饶是岁宴再怎么天赋异禀又有良师相助,也比不过许天明不知多少年的蛰伏。 要想真正打败他,必定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岁宴毫无畏惧,但不是现在。 当务之急,是先让祈佑藏起来。 趁着许天明还在和火焰缠斗不得空的间隙,岁宴试图打断正在施咒的祈佑。 “跑!” 祈佑恍若未闻,他怎么可能会抛下岁宴一个人跑呢。 长剑落在了鬼王府邸,现下的他只好折了一截树枝,咒语落下尾音后,枝干发出一阵嗡鸣声,隐隐露出了属于兵器才有的寒光。 他手持树枝,狠狠将其插向了许天明的胸膛。 见着树枝没入大半,岁宴却并没有感到多庆幸。 眨眼的功夫,一股黑气自许天明身上冒出,瞬间吞没了他身上的火团,而后发出嘶啦的刺耳声响,岁宴的火逐渐熄灭。 “雕虫小技。”他嘲讽道,转而攻向祈佑。 岁宴眼疾手快,将纸伞抛向祈佑,替他挡住了许天明陡然伸出的利爪。 被拦住的许天明也并未恼怒,反倒像是看试图撼动参天大树的蚍蜉一般睨了岁宴一眼。 “左右他是活不长的,你就算是拼命相救,也无济于事。” * 活不长? 见他满后胡言乱语咒祈佑早亡,岁宴一时激愤,又祭起了纸伞。 “多亏了你们啊,我才能顺利潜入书楼,才能看到这一切的始末。我本是想用叶青涟的法子再借了祈佑的命,却发现,原来借命的人和被借之人,不仅同伤,且都是短命。” “不过想想也是,借命借命,不就是把自己的寿命分出去一半吗?” “岁宴,你没看过自己的命簿吧?自然也就不知道,两年后的你本该因为一场意外去世的。而今的你早已是鬼身,自然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以鬼胎占据了你命簿的祈佑,则会面临第二次死亡——这对于本就是鬼胎的他来说,就是真正的死亡。” “总归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何不直接将你这副肉身交予我?盛了鬼胎这么多年,这具身体早已成为这世间第一且唯一一具能够和魂灵完美融合的躯壳了。若是归了我,那我就可以重返人世。” “祈佑,你不也是清风门的人吗?难道不知道清风门的祖训是要铲除天下所有恶鬼吗?只要你将肉身献于我,我可以代替你去完成这个梦想的,到时候,到时候我一定会将清风门发扬光大的。” 许天明的神色癫狂,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丢出了什么样震撼人心的消息。 也许过不了多久,祈佑就会死? 第58节 岁宴不愿相信,脑子一热,抬手一挥召回了纸伞,冲上去同许天明扭打在一块。 脆弱的纸伞再一次化身成为剑刃,一下下戳向许天明的身子。 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岁宴动荡不安的心绪让她手抖,又或是方才只是许天明在隐藏自己的实力,每一次的出击竟然都只能与他擦肩而过。 而祈佑在背后放出的束缚之术,还未能靠近许天明的身子,就被他的黑气灼烧得一干二净。 许是躲得不耐烦了,许天明就着岁宴一个上前的动作伸手向前,黑气从掌心蹿出,凝聚成一只手的模样,攥住了她的脖颈。 “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阻挠我,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耐心耗尽,不想再同岁宴周旋,捏紧了五指打算了结她。 但却被从天而降的罗网整个罩住,不得不松开了手。 * “师父?” 祈佑转身,看见他的两位师父口中振振有词,手上挥舞着各自的法器在施咒。 罗网上附着着净化鬼气的咒术,许天明在牢笼中不敢乱动,气急败坏地看着这两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绊脚石。 “清风门的人?你们可知我是谁?竟敢以下犯上?” “大胆叛徒,在我清风门的地盘上放肆竟还敢如此狂妄!老夫我今日就替师门彻底清除你这个败类!” 许天明抑制不住地发笑:“叛徒?清除败类?我倒是要看你怎么……” 话还没说话,许天明就见着对面之人祭出了一个木匣子,直觉告诉他,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今日祈佑来向我问起关于你的事,此事是我清风门的密辛,我从未对他提起过,好端端的他怎么会知道?当下我便觉察出事情不妙,翻开师祖留下的手札才清楚往事。” “当年师祖在众人面前将你斩首谢罪后,一直郁郁寡欢。一方面是因着养育你多年却将你养成那副性子而愧疚,另一方面,却也害怕你化身为鬼再次祸乱世间,便悄悄藏下了此物。” 他打开盒子,里面露出一束毛发,通体发亮似是用什么特殊的方式处理过,才能完好保存。 “师祖的手札中写道,若是有朝一日他的担忧成了真,便让我们去寻来能焚烧万物的鬼火……”他转而看向跌落在地的岁宴,“岁宴姑娘,你可以帮忙的吧?” 许天明怒极反笑,“你早知道她的身份,却不将她诛灭,如今清风门已经堕落得公然与凶鬼为伍了吗?” 对方淡然一笑,故意装傻气他:“什么?岁宴姑娘什么身份?我不知道啊!” 就在许天明气急败坏的时候,祈佑师父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望着祈佑的方向大喊:“祈佑!接住!” 许天明瞬时将目光锁定在了祈佑身上,黑气不断溢出,对罗网展开了撕咬。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被耍了,祈佑师父的目标根本就不是祈佑,之所以大喊只是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 等他回过神来,那个盛放着他把柄的盒子,已经落入了岁宴的手中。 * 岁宴喘着粗气,指尖凝聚着一团火。 她笑着看了一眼许天明,没有过多的废话,直接点燃了那个木盒。 许天明顿时怒目圆睁,大喊了一声:“不——” 精细的小匣子被火焰包裹着,发出阵阵木料燃烧后的味道,有着安抚人心的效用。 当然,被安抚的,并没有许天明。 他赤红着双眼看向岁宴,浑身气息乱窜,将禁锢他的罗网破开一个口子后飞速蹿出,化身成为一条黑色巨蟒模样的怒火往岁宴的方向奔去。 岁宴躲避不及,又怕他意在夺取盒子,下意识地就挺身而出将其护在了身后,以身接下了他的这一击,被他击倒在地,顺势牢牢护住了燃烧中的木盒。 “找死找死找死!”许天明怒不可遏,“你们全都找死。” 他痛苦地掩着面,浑身颤抖着迸发出了一股戾气,和他的鬼气交缠在一起,那条巨蟒的身型暴涨,不管不顾地撞击着山体,而后张开尖牙朝着岁宴奔袭而来。 岁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但却没有意想之中的疼痛,眼角率先作出反应,划过一滴晶莹。 睁看眼看到的第一眼,是祈佑温柔地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替她拂去泪珠,用虚弱的嗓音在她耳边低语。 “岁宴,对不起。” 第55章 尾声 岁宴想要开口问问他,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是因为当年叶青涟将她带回仲世让她在那暗不见底的地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因为他渐渐垂下再也无法握住的手? 但她说不出话来, 只有呜咽在喉咙里打着转。 她低下头, 用双唇轻触着祈佑的额角,温热的触感依旧,但却无法再给予她任何的回应。 若是祈佑知道她在干什么, 想必一定会羞红了脸, 别扭地转过头去,抿着唇一言不发, 却还是会紧紧攥着她的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睡着了一言不发。 * 意想中让岁宴命丧黄泉的结果并未发生, 反倒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肉身倒在了面前,许天明愈发狂躁了。 祈佑师父分不出多余的一丝心神的来悲伤, 趁着许天明现在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转而继续加固束缚。 但到底是修炼多年的凶厉恶鬼, 原就不好对付,现下更是吃力,任由他将所有的本事都用了个遍也只能看看将其缚在原地, 且隐隐有困不住的趋势。 看着他四溢的鬼气, 祈佑师父暗自担忧着这会不会给山上的百姓们带来危害。 “岁宴姑娘, 当务之急是先对付这只凶鬼,莫要让祈佑白死了。”他朝着岁宴喊道, 试图拉回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岁宴。 对啊,不能让祈佑白死。 岁宴被“死”字一触动,暗自握紧了拳头, 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一样, 将祈佑缓缓放下, 而后冷眼看向了已经挣脱了束缚的许天明,不置一词。 她自顾自地抬起了掌心,左手一挥,将其划开一道口,鬼气自伤口处溢出,化身成无数的藤蔓模样,牢牢缠上了即将触碰到木匣子的许天明。 那匣子被岁宴的鬼火融得已经露出了一半的毛发,火焰声劈啪作响,愈燃愈烈。 “去死吧,许天明!”岁宴带着恨意怒吼出声。 话音刚落,那些藤蔓接二连三地炸裂开,匣子上的火焰似乎也有了感应,猛然升腾起来,二者合力将许天明和匣子吞噬。 许天明自知自己躲不过了,不甘心就这样灰飞烟灭,拼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控制着巨蟒撞向了岁宴。 而岁宴也在看见漫天纷飞的灰烬后,往后一仰,倒在了祈佑的身旁。 * 岁宴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祈佑床顶上平安结,噌的一声就坐了起来。 “祈佑?”她欣喜地大喊,留下了两行清泪。 门外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动静,一阵咿呀声之后,露出了一个身影。 是叶青涟。 “祈佑呢?”岁宴掩面,“涟姨,祈佑呢?” 叶青涟摇了摇头避而不谈,只是摊开掌心,递给了她一团烧焦的东西。 “是它救了你一命。”她说。 岁宴接过那个漆黑得快要看不出形状的东西,知道那是秦氏曾送给她的平安结。 那个一直被她放在怀里贴心保管的平安结。 她这辈子的两次死里逃生,一次是因着秦氏的祈祷,另一次是因着秦氏送她的庇佑。 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捂在胸口,岁宴终于是忍不住痛哭出声,小心翼翼地喊出了那个她从来没有喊出过的称呼。 “娘……” * 仲世的百姓们对于许天明的存在一无所知,只知道在不久之前,有鬼胆子大到闯入鬼王府邸,被鬼王大人狠狠收拾了一顿,而后又找了人去修缮府邸。 倒是典狱大人不知为何,自那之后一直是郁郁寡欢的样子,除了公务之外,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百姓们纷纷感慨,若是霍冉还在就好了,他在,一定能打听出典狱大人为何会这样。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霍冉好好的竟想通入轮回了。 岁宴再一次审完了罪犯,回到了人世,坐在秦氏家的房顶上发着呆。 天上的星辰闪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哪一颗,是秦氏在看着她。 也不知道祈佑会不会也在里面。 叶青涟站在她身后,终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岁宴,你还很痛苦吗?” 现在提及祈佑,岁宴已不会再放声痛哭了,但却依旧被悲伤笼罩。 “嗯,我很痛苦。” 很痛苦为什么在祈佑临死之前,没有亲口说过自己的爱意。 很痛苦为什么她和祈佑之间,会有着让她难以释怀的羁绊。 叶青涟迟疑了片刻,问道:“若是,让你放弃现在的所有呢?放弃你的典狱身份,放弃你千年万年不老不死的殊荣。” 岁宴猛然回头,泪水蓄满眼眶。 “祈佑他,还活着吗?” 叶青涟摇了摇头:“不确定。” “当时你们和许天明对峙的时候,我本是想着前去相助,但反噬之力让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过了没多久,我就感受到了一阵心悸,身为母亲,我知道那是祈佑出了事。” “于是我顶着反噬为祈佑聚魂。但你也知道,祈佑本就是鬼胎长成的,魂魄极其不稳,我拼死才只能将其拼出个残碎的模样,但时间根本不容许我再慢慢拼凑,若是祈佑就这么消散了,那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只好,只好率先开了轮回门。” “那、那会怎样?”岁宴抖着声音问道,“残破的魂魄入了轮回,会怎么样?” “或许会变成蝼蚁,又或许会是虫蛇;或许会历经好几世才能换来再世为人的机会,又或许,再也无法拥有成为人的那一天……”叶青涟眼神里满是哀伤,“岁宴,即便是这样,你也想要去找他吗?” 岁宴忙不迭地点着头:“我想,我想去找到他。” 从爱里感受过无尽伤害的叶青涟闭眼叹了一口气,过了好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那就去吧,岁宴。” “既是你自己选择的路,那你就去吧,若是有苦有痛,也不要后悔。” 第59节 岁宴起身,对着叶青涟郑重地鞠了一躬。 “涟姨,无论如何,我还欠你一声道谢。无论当初是为了什么,你总归是出手救了我和我的母亲,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心里迈不过那个坎,没有经历过死亡,就只能看见眼前的苦。” “涟姨,您多保重。” 叶青涟挥了挥手,看着转身走向轮回门的岁宴,心中感慨万千。 爱啊,到底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转世番外!~今晚更新,因为要做核酸时间不定尽量赶在9点。 第56章 全文完 既明县县令韩元一下值, 就看见在衙门外焦急徘徊着的老奴像是见到了救世的菩萨一般对着他招了招手。 “老爷!老爷!您快回府吧,夫人要生了!” 韩元听着他的话, 先是一愣, 而后将手中的书本册子往身后的随从身上一扔,脚步慌乱地跟着老奴往家里跑。 及至跑出两丈远他才想起,与其这么靠着两条腿回府, 还不如让随从去套辆车来得更快。 虽然心中火急火燎的, 但看到衙门里的那些人纷纷来同他道喜,他又忍不住笑开了。 “借诸位吉言, 今日实在着急,待日后空闲下来, 定要好好请诸位吃酒。” 衙门里最喜拍马屁的师爷一脸谄媚地挤到人群最前面,熟练地弯腰作揖:“祝贺县令老爷喜得麟儿, 往后两位公子……” 不等他把话说完, 就看到平日里总是一副笑脸迎人的县令老爷给了他两个眼刀, 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语气不善。 “公子?什么公子?哪来的公子?我夫人怀的那是个闺女!是闺女!” “家中再来一个上房揭瓦的臭小子,我看我还是气死算了!” 师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正想说点什么来挽回, 就见着县令老爷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自家的马车。 顿时气得给了自己两个巴掌。 * 韩府上下都在为了自家夫人的生产奔走, 但看着稳婆神色凝重的模样,一众奴仆是大气都不敢出。 三岁的大公子韩冉就这么在一片慌乱中, 自顾自地扒着窗子,想要看看卧房内的样子。 及至他看见自家爹爹从门外匆忙走来,才步履蹒跚地冲过去拽着他的袍子哭喊。 “爹爹, 娘她……她在哭!”韩冉指着屋子大喊, “是不是妹妹不想出来, 娘不高兴了?” 韩元拦了个从产房出来的下人,看着她端了慢慢一盆的血污,一时晕眩不止,心急如焚地问道:“夫人怎么样?” 那小丫头吓得话都说不完整,只一个劲儿地说大夫和稳婆现在都在里头呢。 韩元也不敢再耽搁,放她去做事了,带着年幼的儿子在门口来回打着转。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 “生了生了!夫人生了!是个小姐!” 韩元喜出望外,也不管稳婆的阻拦,冲进了产房。 当他看到妻子一脸虚弱地躺在床上时,心抽抽地疼,弯腰替她擦去了额间的汗渍,凑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夫人,你受苦了。” “女、女儿呢……”韩夫人控制不住大喘气,“女儿在哪?” 话音刚落,一个奶嬷嬷冲进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她……她一个劲儿的哭,怎么也哄不好……” 韩元虽然是个男人,但韩冉出生的时候他也是在一旁候着的,自是知晓小孩子刚生出来是一副什么模样,倒是不太担心。 甚至还有一瞬间怀疑这个奶嬷嬷的能力,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张皇失措。 倒是韩夫人赵氏急忙忙地让奶嬷嬷把孩子抱了过来,看着孩子因哭闹而胀红的脸,心疼得厉害,用手轻抚着安慰。 然而她怀中的孩子依旧哭闹不已,就像是,她的世界里只有哭闹这一件事一样…… 韩家夫妇二人这才觉得势头不妙。 “快快快,快去请大夫,”韩元站在门口唤着下人,“不对不对,一来一回太耽搁了,我直接去药铺。你们去找个厚实的褥子把小姐裹严实。” 赵氏抱着孩子,忙不迭地起身,也顾不得穿鞋了,着急忙慌地往外走。 吓得一众奴仆赶忙阻拦。 而韩元也是在一旁安慰着说自己一人前去就行了。 但赵氏只是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带着哭腔说了句这也是她的女儿,韩元才叹了口气,用被褥将她们母女二人都包住,顶着冬日寒风出了门。 * 既明县最富有名望的药铺回春堂今日迎来了两个大户。 一个是刚刚举家搬迁至既明县的富商越家,另一个是县令韩大人夫妻二人。 巧的是,这两家都是为了孩子一事来的。 “大夫、大夫,你看看我家女儿……她怎么哭闹不止啊?”赵氏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拦住了柜台前的大夫,“求求你看看我的孩子。” 话音刚落,门外又进来一个身着华服但未施粉黛的女子,同样也是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哭喊着要找大夫。 然而奇怪就怪在这里。 原本此起彼伏的婴儿哭闹声,竟然在此刻缓缓停了下来。 到最后,赵氏还听见了自己女儿咯吱咯吱笑出了声。 而华服女子怀中的孩子也咿呀叫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就是韩县令家的二小姐韩岁宴,和富商越家的独子越祈佑的初见。 * 韩、越两家因着孩子的缘故走得颇近,也忘了是谁忽然提了一嘴,既然他们这么有缘,不如就给两个孩子定下娃娃亲。 四位父母一拍即合,两个孩子懵懂无知,只有韩冉一个人大声反抗着说不要。 但是他的抗议落在长辈们的眼中,就成了孩童的玩笑。 于是韩冉自那以后,总是对隔壁那个臭小子冷眼相对,他可不要那个木讷呆愣的臭小子娶走他好不容易才有的妹妹。 整个既明县的百姓们总是能看着韩家的大公子想法设法地跟在二小姐的身后,或是帮她拎包裹或是给她买零嘴,嘴里还嘟囔着套让她记住哥哥的好。 而每每这时,二小姐总会乖巧地点头应着,但在看见隔壁家的越公子后,又扑腾扑腾地蹦过去缠着祈佑祈佑地叫个不停。 只留下在原地气得直跺脚的韩家大公子。 * 因着是韩夫人疼了一天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整个韩家上下都对韩二小姐呵护得紧,幸而这样不论上下皆把她捧在掌心般对待没把她养成娇纵跋扈的性子,在家里不管见了谁都是叔叔婶婶爷爷奶奶地叫着,再加上又长得可人,就连韩家的下人们都时常在外头炫耀自家的二小姐。 跟隔壁那个越公子截然相反。 越公子自小就是个文静性子,身边的奶嬷嬷都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才能遇到这样简单省事的雇主,就算是把他放在石墩上坐一整日也不会哭闹。 一开始越家夫妇二人还担心孩子这是有什么问题,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无碍,他们只好作罢,时不时把孩子放在韩家养几日。 原因无他,只因这越小公子跟韩二小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多上几句话。 有时候是越夫人王氏舍不得孩子,又妒忌赵氏生了这样一个鬼灵精怪又善解人意的女儿,连哄带骗让韩二小姐屁颠颠地跑去跟父母说要去越家看大池塘里的乌龟和金鱼。 就这么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二位公子小姐长到了十八岁的年纪。 * 两家的孩子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按理说是早两年就可以成亲的,但却一直按下不表。 一方面是因为韩家夫妇二人舍不得这个贴心的小棉袄,另一方面又因为,关于她家女儿身上的怪事,他们还没敢对亲家说——韩岁宴能看见鬼。 一开始夫妇二人还以为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把戏,还给她买了把小木剑当做玩具,陪着玩了几次道士捉鬼的把戏之后,才渐渐觉察出了不对劲。 她居然连前些日子来府衙报案说儿子走丢的消息都知道,而后还能说出那个孩子身在何处。 韩大人将信将疑,派人去她说的地方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个孩子。 准确说是,找到了那个孩子的尸首。 这才让他们不得不重视起来,悄悄找了好多能人异士来帮忙驱鬼,也不见任何成效。 不过好在那些缠着岁宴的鬼并无恶意,多是让她帮忙带个话,更是尊敬地称呼她为典狱大人,这才让韩家夫妇二人放下了半颗心。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越家也因为同样的缘故,迟迟没有提出结亲一事。 * 与岁宴不同的是,越祈佑偶尔能看见鬼。 一开始他还会跟那些鬼说说话,后来越家夫妇二人发现他总是在和看不见的东西交谈,吓得去庙里帮他求了好多符也不见好,急得嘴边都长起了燎泡。 越祈佑不想父母担心,渐渐就开始假装看不见那些鬼,也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 但他又无法做到对那些鬼的哀求熟视无睹,时不时会趁着半夜悄悄出门。有时候是帮饿死的农夫买些馒头放在女儿的窗前,有时候是过劳猝死的书生祈求他帮忙给无人照料的老母送上一床御冬的棉被。 然后就在某一个夜晚撞上了同样是去帮难产而亡的孕妇抱回孩子的韩岁宴。 二人这才明白,原来他们都是旁人眼中的异类,对于对方这种偶尔的善举也心照不宣,甚至还会互相帮忙打掩护。 就这样一直到了越祈佑弱冠那一年,两家的长辈见孩子们年岁渐长,也不好再拖累对方,这才凑在一起把话说开来。 这一摊开来说,两家都是皆大欢喜,既然他们二人都是如此,那也断然没有谁嫌弃谁的道理。 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瞬间消弭,两位夫人甚至凑在了一起商议婚宴要摆几桌合适。 于是,刚替一个小孩帮他饲养的小黄狗喂了饭回来的岁宴,就被通知自己要嫁人了。 * 两家人凑在一起热火朝天地筹备着婚事,岁宴和祈佑也被警告了不能见面。 但岁宴还是在亥时的时候,听见了石子敲击窗棂的声音。 借口吃不下夜宵,把小厨房里送来的糕点递给了身边的小丫鬟来打发走她后,岁宴提着裙摆跪坐在椅子上,在窗边开了缝。 第60节 很窄的一条缝,甚至都不能看见人影。 “你来干嘛!”岁宴咬了咬唇,眼神四处飘忽,“不是说,见面不吉利吗?” 祈佑沉默了半晌,然后问道:“岁宴,你是真的想嫁给我吗?” 听着他的语气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岁宴顿时来了气,一把掀开窗户,大声问道:“越祈佑!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娶我?” 吓得祈佑连忙伸手挡在她的嘴前,隔着两指的距离:“你小点声!” 怕被长辈们发现,岁宴倒是没有再继续嚷嚷,不过还是气呼呼地顺势咬了祈佑一口。 “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嫌我不如曾夫子的女儿温婉?” 她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那个曾柔说起话来满是柔情似水的样子,就连她一介女子都喜欢,祈佑怎么可能不心动。 说着说着,她就一副要哭的模样。 祈佑熟练地递上自己的手帕,岁宴悄悄看了一眼,今天用的是自己前两年被娘亲逼着学刺绣的时候歪歪扭扭绣了祈佑两个字的半成品。 也是,他的那条藏青色手帕前几天被自己用来擦不小心碰倒的茶水了,另一条苍蓝色的现在还在她捡到的小鸟身上包扎着,还有一条青绿色的被她落进了湖里找不到了,还有别的岁宴已经记不住是怎么霍霍的了。 思来想去,也就这条可以用了…… 不知道她在心里已经想到了别的地方去,祈佑踌躇着开了口:“哪有什么曾小姐……我只是怕你、不是喜欢我,只是因为父辈之间的约定,才答应和我成亲的。” 岁宴微怔,过了半晌,才咬牙切齿地开了口:“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现在出门右转走到头,会看见一排大树,你找到从右往左数的第三颗……” 祈佑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提到这个,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往前凑了两步,还不等他听完,就看见岁宴的脑门直冲冲地朝着他的额角撞来。 “你去那颗树上吊死吧!”她怒喊完,顺势锁上了窗。 祈佑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额角,无奈地笑了笑。 及至回到家,才从随从的手中收到了据说是韩家丫鬟送来的信。 上面赫然写道——“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 后面还画了一只生气的老虎头,笔触不伦不类的,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只小猫。 祈佑将纸条妥善收藏好,看了一眼窗外的圆月,在心底暗自下着决心。 定不负,相思意。 * 婚宴当日,岁宴一大早的就被嫂子李氏叫醒了。 说来也怪,当初那个怎么看祈佑都不顺眼的韩大公子在遇见了李氏之后忽然开了窍,甚至还时不时帮越祈佑出主意,主动告知他自家妹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颇有一副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 也不知道为何,岁宴看旁的鬼看不出什么来,但是第一眼看见李氏的时候,却能看见她上辈子的死因——为了救情郎惹怒父亲,囚禁在家中抑郁而亡。 岁宴偶尔会想,或许是老天想让他们一家人对李氏多些怜悯,才会让她看见的吧。 不过倒是老天多虑了,即便她什么都不说,照着父母对李氏的喜爱,任谁也不敢轻视李氏这个孤女。 趁着喜婆替岁宴梳洗打扮的功夫,李氏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被层层包裹着的手镯,轻轻戴在了岁宴的手腕上。 “妹妹,这个镯子是我自己攒下来的银钱置办的,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你收下。” “祝你往后,一帆顺遂。” 岁宴小心地摩挲着手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也不管喜婆叮嘱她不要乱动,侧身靠在了李氏的肩上蹭了蹭。 “谢谢姐姐,往后我不在家,若是哥哥欺负你,你就来跟我说,看我怎么去爹爹面前告状!” 孩子气的模样让门口的韩家夫妇二人忍俊不禁,可在看到她一副盛装打扮的样子后,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儿……”赵氏拉着她的手,泪眼朦胧地拍了拍,说不出话来。 还是韩大人照着流程叮嘱了几句:“我儿今日出了韩家门,便为越家媳,从今往后,你要孝顺公婆……” 话说到一半,他似是有些不耐,又改了口:“从今往后,你若是受了委屈记得跟爹娘说,爹娘永远会护着你。” 岁宴鼻头一酸,噘着嘴吸了吸气,佯装无所谓的模样,但却怎么也装不下去一般,起身抱住了韩家夫妇,嘴里不住地嘟囔着爹爹娘亲。 把韩大人刺激得直呼不嫁了,被红着双眼和鼻头的赵氏狠狠地拧了一把腰间软肉。 * 听到了喜婆的那声礼成后,岁宴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祈佑一手拿过她手中的酒杯,另一只手搭在她的颈间,替她缓解过重头饰的压力。 但却只敢用手背。 惹得韩冉揽着李氏的腰在一旁吃吃地笑着:“你说祈佑这小子,不会今晚都不敢洞房吧?”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带着调侃的话落入了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换来更多人的调笑。 祈佑也因此红了脸。 倒是岁宴气不过,提起裙摆猛然起身,趁着韩冉毫无防备,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来出气。 “韩岁宴,你不必这样吧,我可是你亲哥!” 岁宴朝他做了个鬼脸,毫不示弱地回击:“那是我亲夫君!” 熟悉这兄妹两习性的李氏连忙拉着自家夫君往外拽,还不忘带走了一旁跃跃欲试想要闹洞房的宾客们:“诸位,我们去前厅吃酒吧。” 这才阻止了这兄妹两个大闹起来。 *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岁宴莫名有些紧张,眼神飘忽地不敢看祈佑的眼睛。 “我先帮你把头冠摘下来吧,”祈佑看着她那摇摇欲坠的模样,有些心疼,“你坐好。” 岁宴也早就不耐烦这些珠钗玉环了,背对着他乖乖坐好,脑子里却不由得想起了刚才自家哥哥的话。 等到感觉到最后一支簪子被取下来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她竟把脑子里的话说了出来。 “祈佑,你不会真的不敢洞房吧?” 身后的动作瞬间一滞,岁宴却并未察觉,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 “我还记得有一年我不小心落水,你闭着眼脱下了外套盖在我身上,然后就麻溜跑了,当时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弃我于不顾,谁知道竟是去找了嬷嬷来,躲在一旁恨不得离我八丈远。” “祈佑,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时不时你害怕看见女子……” 话音还没落,她就感觉眼前一黑。 是祈佑用掌心捂住了她的双眼。 “祈佑,你干什……” 剩下的半句疑惑被她尽数吞进了腹中,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只有一个让她觉得心悸的认知。 祈佑他,正在描绘着自己的唇舌,用他的双唇。 他小心翼翼的颤抖让岁宴屏住了呼吸,虽然嘴上叫嚷得厉害,但实际上她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仅有的一些知识,还是早上赵氏拉着她的手同她交代的。 唇上的濡湿让她心跳得异常快,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一般,连脚趾都紧张得蜷缩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岁宴才感觉到祈佑移开了身子,遮住她视线的那只手也顺着脸颊往下,带起一阵阵的颤栗。 “你……” “我……” 二人同时出声,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羞得不成样的自己。 “你先说,”祈佑红着耳尖道。 岁宴紧张地搓揉着身上的喜服,结结巴巴地问:“你干嘛突然这样、你、你……” 祈佑顿时有些紧张,问道:“你不喜欢?” 这种问题,要岁宴如何答复? 说喜欢,显得自己不够矜持;说不喜欢,又违背了自己的心意。 只好闭着眼装死。 祈佑本以为她是不高兴了,正想道歉,忽然想到了她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明确的拒绝,就是喜欢。 看着岁宴也双颊泛红,方才喝下的那杯合衾酒渐渐起了效用,祈佑忍不住轻笑了两声,对于某些事忽然无师自通。 他弯下腰揽住岁宴的后背和双膝,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走向了一旁的床榻。 岁宴不敢看他,只好将头埋在胸腔之间,却在听到他也同样急促的心跳声之后,更加羞赧。 直到祈佑将她放在床上后,她才大喊了一声:“等等!” 祈佑不解,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解下了喜服腰间的丝带,在自己的双眼处挽了个结。 他勾着嘴角,替她整理好了同丝带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伸手抚上了她的肩。 “等等!再等等!”岁宴再次起身,双手紧握着捏成了一个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要等什么。 祈佑深吸了一口气,欺身而下,彻底占据了岁宴的所有思绪。 “岁宴,我等了很久了,不等了。” 窗外月色正明,照着屋内一片旖旎。 也照着两颗,炽热跳动着的心。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啦!感谢各位这两个多月来的陪伴。 祝岁宴和祈佑永远快乐!!! 接下来的时间可能会休息休息然后给下本电竞文《[电竞]我带你们打》码存稿,等到觉得合适了就会开文!!喜欢的宝贝欢迎收藏哦,不出意外应该是本感情流甜文,打算尝试一下这方面的内容。 大家有缘再见啦~祝大家万事胜意!! 欢迎来大眼仔找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