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鹧鸪》 绥绥 东宫太子自杀了。 消息传到凉州魏王府上,魏王李重骏正在宠姬绥绥的床上。 信使在帘外禀报, “……太子殿下是九月十叁亥时薨的。” 绥绥在帐内咯咯地笑,“别,殿下,哎——殿下!” 信使硬着头皮继续,“在东宫,丽正殿。” “哎哟,妾身再不敢了——殿下饶了我罢,仔细人听见!” 信使咬紧了牙,“陛下怀子心切,悲怮不已,去冠缀朝,追封太子,赐号贞贤。” “啊呀呀,不成了......太、太深了——” 信使是儒生出身,憋得脸紫胀,干巴巴交代过了,再说不出别的话。偏绥绥越叫越欢。 天已经黑了,房内只点了两盏纱灯,那鬼气森森的堂屋深处有张乌漆欢门描金床,大红昏罗纱帐,女人腴白身子掩在帐里,起起伏伏,若隐若现。 怪道西北娘姨出名,风骚泼辣,果然名不虚传。 信使急火攻心,两眼往一处溜,鼻血都要滴下来,“殿下……” 李重骏不理他,只顾和绥绥调笑。信使又虚弱叫了两声,女人都听不下去了,揉着他肩膀道, “嗳,有人在外头呢,啊呀!——殿、殿下!这是大事,还是,还是先打发了信差大人罢!” “小东西,你等着。”李重骏懒散嗤笑,啪地拍了一巴掌,也不知拍在何处,引得绥绥又是一阵娇笑。 他这才对着帘外道:“行了,本王知道了。劳烦长官,千里迢迢跑一趟。”,又高声叫府官管事来送行。 管事的高阆进来,对这一室淫靡已经见惯不惯,忙请信使出去。绕到西廊抱柱底下,打发了提灯的小子,攀着信使的袖子,从手心里渡了几张银票过去。 “辛苦大人。”高阆敛目皱眉,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恳求,“我们殿下……哎,一贯如此,信使大人也是知道的。陛下跟前,还望大人留两分情面。” 信使做出进退两难的样子,也叹了口气。 “府官这不是……这不是难为下官么!” 世人皆闻魏王荒唐,他老子就头一个不待见他。大梁八千里家国,什么好景儿没有,偏偏把亲儿子封在断雁西风的凉州,简直是个笑话。 魏王也不负期望,把这出笑话继续了下去。 二十岁的人了,还分不清轻重,当着长安信官的面宣淫,临了还得老管家出来善后料理。 两人拉了一回锯末,信使还是带走了那一沓银票。 这也不是他头一回收魏王府的钱。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双方都有了牵制,就难再推辞。好在魏王不成器,而如今太子死了,东宫虚位以待,关中贵族们都虎视眈眈推举自己麾下的皇子,谁也顾不上他。 把他十分的丑事说成七分,也不是什么大事。 十月天气,凉州已经冷了。信使戴上瓜皮帽,整整袖子上的大毛,吸溜鼻子登上马车走了。 是个冷清的月夜。 月光抹在甬路深灰的砖地上,像结了薄薄的一层霜,又湿又滑。马蹄嘚嘚,听上去很渺远,也很寂寥。 烟炉还在燃着。 李重骏撩开纱帐,不屑冷笑了一声。 他倚着阑干,上身赤裸,只披了件石青云纹薄袍,经过了那一番激烈,衣裳滑下去一半,“香肩半露”,竟是雪白的一片肌肤。乌墨长发微卷,披散下来,遮住了健瘦的胸膛,更显出那白璧无瑕的脸,鼻峰高峻,一双眼睛又浓又亮。 只是神色阴沉,与方才放荡的样子判若两人。 绥绥也早不在他怀里,远远坐在床脚。上头穿白绫柯子,底下白绸亵袴,穿得整整齐齐。然而皮肤太白,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当是赤身。 她托腮睨着李重骏,笑嘻嘻道,“殿下。” 李重骏瞥过来。 四目相对,他挑眉。 绥绥和他算账,“喏,上回同殿下一道与那几个纨绔吃酒,我喝倒了他们一片,殿下许了我一根珍珠簪,这回演这假春宫——我们行话叫粉戏【1】,得加钱的!……就再添一只金钗子好了。嗳,可不许拿鎏金糊弄我。” 他就知道。不耐烦地看向了别处,没理她。 但她知道他应了。 他其实很讨厌她,她也知道。 “多谢殿下赏赐。”绥绥也不在乎,在床上拜了一拜,披衣下床,趿着鞋倒了碗茶来,喜滋滋道,“殿下吃茶。” 李重骏把那茶盏拿在手里,顿了一顿,却忽然发作,转手便将它掼在地上。虽不是冲着绥绥,也把她吓了一跳。她连忙跳开,眼见白瓷四溅,茶水泼在织金屏风上,淋淋漓漓好一幅梅花图。 “出去。”他别过脸,声音喑哑。 这人一向变扭,性子又怪,人前人后,变脸比翻书还快。可他是王爷,绥绥更是吃人家的嘴软,心里骂他撒癔症,却还是知趣地住了嘴,悄然走了出去,知会小厮们进来收拾。 注: 【1】粉戏:少儿不宜的色情戏 【2】@奶油蒸酥微博有抽奖哦!祝我自己终于考完GRE,抽一个姐妹送YSL气垫 【3】这本的肉大概在两万字左右噢 绿衣 绥绥出门来,丫鬟小玉正在外头等她,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打盹。绥绥推醒了她,褪下帔子裹在她肩上,笑道:“夜寒风里睡觉,要睡出病来了。” 小玉揉揉眼睛,“殿下和姐姐……了事了?” 绥绥憋笑点点头,两人顺着穿堂夹道回院,经过议事厅,便见抱厦门内站着两个女人。 其中一个穿绿夹袄的是夏娘,见绥绥来,正眼也不看她,只对另一个道,“我早说——咱们殿下虽年纪轻,少爷心性家玩玩闹闹,也该分个轻重缓急。长安来的官儿,岂是怠慢得的!我看着殿下长大,从小也并不是这样,怎奈的如今九尾狐狸精下世,乱世为王,祸害得爷们无所不为——” 夏娘是李重骏母亲的侍女,虽不是贴身近侍,可是母妃死了,留下的母婢也成了遗产,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王府下人都不大敢忤逆她,偏偏绥绥不服。 她掰开小玉紧握的手,凑到跟前道:“您老人家骂谁?” 夏娘冷笑道:“我不骂你,我骂狗来?好好的郎君被小婊子挑唆坏了,我骂不得?成日使出些狐媚手段,哄得汉子着了道,金的银的无所不要,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戴两个好首饰!” 绥绥反倒扑哧笑了:“我配不配,又不是嫂子你说了算。便是嫂子拿着银库的钥匙,那也是当家不做主,里头金山银山,不与嫂子相干。我才管殿下要了支金钗子,嫂子看不过,就去让他收回成命,骂我算什么本事!” 夏娘气得发挣:“小粉头子,你少得意!我不当家,早晚有人当家,我奈何不了你,自会有正经王妃治你。王府公侯,你这一等没名没分的小丫头子我见得多了,有几个得了好死的!” 然而绥绥浑不在意,拉起吓傻的小玉,打着呵欠往她住的小院走。 李重骏的王妃会怎样,绥绥从没想过。 她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在这王府待到那个时候。 李重骏与她,不过是心照不宣地合演一出梨园戏,就像她以前在台上唱小旦,戏中的人哭了,笑了,尽是别人的故事。纱灯映红她浓白的脸,满头假珠宝熠熠生辉。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出戏,也必有散场的那一日。也许就在今夜,也许就在明宵。人世莫定,绥绥早已做好了抽身退步的打算,只想抓住每个时机狠捞一笔。 因此与这些无聊的将来相比,她更关心李重骏许给她的那根金钗。等来等去,足等了小半个月。 这日,终于拿到了手。 是支镂金叶子玲珑钗。 她用戥子称过,见足有二两,才算放下心来。 绥绥心里算了笔账,当即便盘算着出趟王府,去瞧瞧她生病的姐姐翠翘。 她听丫头们说,方才凉州太守的公子打发人来,请李重骏出去,不知是做什么勾当。也不知他出去了没有?绥绥没叫丫头,而是自己鬼鬼祟祟溜出了院子,先看了看今日角门当差的是谁,又溜到了仪门口探探外面的动静。 仪门外头连着李重骏的外书房,她猫在高敞的排门后头,见外面静悄悄,只听见风摇树枝儿,暗想他已经出了门。 正思忖,肩上忽然被敲了一下,她偏头,见是根乌木杆,还以为是哪个小厮戏耍她。 她从前扮刀马旦【1】,刀枪剑戟,样样在行,何曾怕这样的暗器?于是抓住那杆子把身子一转,骂道:“没脸的小猴根子,瞒神弄鬼戏弄我,看我不打你!” 一语未了,迎头竟撞上黑着脸的李重骏。 他那双乌沉沉的长眼睛,不笑的时候就够吓人的,这时候挑眉看着她,更是危险。 绥绥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撒手,别到背后,“殿下,怎么是——” “你在这干什么。”他没好气。 “我……我才收着殿下赏的钗子,所以赶来谢恩……” 绥绥干笑两声,随口胡诌,说得自己都不信,于是着急转开话头。她看着李重骏,又看看他手里的长杆,忙道,“这原是马球杆呀……哎?殿下是去同太守公子打马球么?” 她这时才注意李重骏的穿着。 虽是一身团花青缎襕袍,却比寻常的袍子短了几寸,只截到膝下,底下乌皮六缝靴;窄袖扎着护腕,额头也系着红绑带。乌浓的头发衬着红锦带,分明对照,愈发显出唇红齿白的脸,极黑的眼珠子,一脸潇洒的不屑。 暮夏高大的梧桐树,叶子苍老了,反而绿得反常。微凉的风里,他的衣袂上印着树叶的碎影,就连那难看的脸色也染上了盎然的少年气。 绥绥愣了一愣。 李重骏在外人面前是那样不羁的样子,私下里又阴晴不定。很多时候,她甚至忘了他只有二十岁。 绥绥没话找话,鬼使神差来了一句,“殿下今天……还怪好看的。”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李重骏也是一怔,随即像被这话玷污了似的,狠狠瞪她一眼,拂袖而去。仪门外小厮已经把马牵了过来,李重骏径直出门上马,一手挽着缰绳,却又忽然回过了头。 绥绥等着亲眼看他离开,因此还站在原地。远远对上他的目光,不知所以,投了个好奇的眼神。 李重骏绷紧了脸,立即转回了身,扬鞭策马而去。 ……怎么又生气了。 绥绥满头雾水,却也没心思细想。只等李重骏的排场出门,她立即溜回自己的小院。把那金钗子包在小包袱里,换上一身素净的襦裙混出角门,到隔了两条街的大车店租了辆驴车。 上了车,她翻出包袱里的窄袖胡服套上,戴上毡帽,打扮成个小番子的模样,径直往城西小白马巷去了。 注: 【1】刀马旦:戏曲里的一种角色名称,专门负责需要武打的角色,属于武旦中的一种 夜雨 李重骏要回长安去了,阖府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是那些卖进王府的本地人家,是走是留,全指着王爷一句话,不是背井离乡,就是丢了差事。可那些长安跟来的下人却是开心得不得了,在荒漠喝够了沙子,这回总算可以回到那温柔富贵乡去了。 厨房大师傅就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当天晚上特意做了一道奶汤锅子鱼,据说只有长安有,就连皇帝赏赐大臣都用这道菜,寓意“鱼跃龙门”。 可能是太快活了,手一抖,还多放了不少盐。 绥绥喝了一大碗汤,又不得不喝了一大碗茶,然后就去找李重骏。 打算和他商议自己什么时候离开。 这出戏终于要唱完了。他马上就有正经妻子,不再需要什么假冒伪劣的宠妾,大概也正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走。 而绥绥呢……通过偷梁换柱和倒买倒卖,也已经攒下了一笔银子。 傍晚时她算清了自己的私房,除了给翠翘治病,还足以开个小酒铺子。凉州临近敦煌,葡萄酒最出名,当垆卖酒,用钱生钱,再辛苦也是个长久之计,不比陪着那怪脾气的人演戏强多了! 绥绥越想越欢喜,忙不迭到了上房,看守的小厮却说李重骏一晚上都在外书房。 她只好走到一旁,倚在穿廊的阑干上等他。 今晚下了入秋的头一场雨。 西北的秋雨,湿而不润,只薄薄打湿了青瓦的房檐。绥绥望着夜下的穿廊,从假山引来,又从月洞门出去,百转千回,仿佛一条银龙,在疏疏的花木里时隐时现。银蓝的月光漫进来,丝丝缕缕的冷里白雾轻轻,像行人呼出的哈气,寂静又匆匆。 她在这里住了两年,可每一次望见,都只觉得是异乡。 她和李重骏呢,也是一样。 做了他两年的宠妾,倒比陌生人还不如。 夤夜,李重骏总算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叁分薄醉,绥绥离得老远就听见有人说着“快,快来扶着!”,“殿下小心”,又看见桂花树后灯影绰绰。 她赶紧溜到小径旁,在他要走过来的时候迎头跪下,说道,“殿下大喜——” 李重骏很快经过她,理也不理,只有织锦袍角轻轻刮过她的脸颊。好多人看着呢,绥绥正噎气,李重骏却又停住脚步,眯了眯眼,侧头睨她。 绥绥眨眨眼,“殿下……” 他忽然走回来,一把拽起她往院门走。 “嗳,你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胳膊拖得生疼,差点跌在地上,李重骏索性把她拎起来,扛在肩上。 绥绥头朝下,整个世界都掉了个个。她是真吓着了,不明所以,可下人们都当殿下“酒后起兴”,心照不宣地低下头跟在后头。 等李重骏进了上房,又心照不宣地关上了门,没有跟进去。 房内已经生了火,湘帘放下来,一进去满室清香温暖。可绥绥昏头转向,只觉得胃里汤汤水水翻腾,难受得紧, “殿下!殿下!”她小声叫,“我要吐啦!” “闭嘴!”李重骏叱她。 他咣当一声把她扔在了熏笼上,绥绥抚着心口喘气,回过神来,只见李重骏已经坐在对面的寝床下。 王爷的床和一般人不一样,台子高出一块,连着叁四级台阶,铺着湖绿地衣。他就不端不正倚在那台阶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信笺。 绥绥随即便明白了。 虽然李重骏不说,但她早就看出来了——跟着到西北来的那些下人,对他既是服侍,也是监视。因此,李重骏要是看点什么私密的东西,也只好拿她当幌子,寻个把人轰出去的理由。 绥绥也不知这些信笺都是谁给他的,反正他每次看的时候表情都很凝重。这回也不例外,李重骏板着脸看完了,指间夹着信笺,靠近灯台旁烧掉了它。 火舌吞没纸片,灯影颤动,他合眼片刻再睁开,幽幽的光映进眼底,而那里却像结了冰。 今天不是他双喜临门吗? 又能回家又能娶媳妇,人生四大喜事占了两个,怎么还这么深仇大恨的? ……算了,她就没见他真心笑过几次。 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绥绥预感今天出师不利,还是趁早开溜的好。 没想到,李重骏也在这时看了过来。 他随意地坐在地上,漠然盯了她一会,忽然哂笑了一声。 “过来。”他懒洋洋地开了口。 绥绥被笑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凑了过去。 “大晚上的,找我有事?” 绥绥愣了一下,没成想他会主动来问,略一思索,决定采用迂回的策略,先给他戴戴高帽再提离开的事。 于是谄媚笑道:“听说殿下新禧,自然是来给殿下道喜……” 李重骏淡淡瞥她一眼,绥绥乱了一瞬,看他支着一条腿,又忙卷起袖子,握拳放到他腿上,见他没甚表情,才轻轻捶起来,“还有……那个,殿下如今已定了亲事,不日府内就要迎来王妃娘娘,弘农杨氏的小姐,必是贤良淑惠,品格贵重,和殿下琴瑟和鸣,天作之合……” 李重骏挑了挑眉,又要生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绥绥当然是想拍马屁,临走之前再多捞点钱。 从来房里人的首饰簪环,打发走的时候能不能带走,全在主人家一句话。李重骏这狗脾气,想从他手里得点好处,当然得先哄顺了毛。 夸完了未来的王妃,似乎不大奏效,绥绥又立即调转马头道:“殿下是圣天子的儿子,此番回去长安,既是父子兄弟骨肉团圆,又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可谓双喜临门,苦尽甘来了!” 她偷偷瞄着李重骏,渐渐切入重点,“妾身知道殿下是大好人,当年收留妾身,妾身感激不尽。妾身出身乡野,又没什么见识,倘若从前得罪了殿下,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而今世道艰难,去年北边才闹了雪灾,妾身以后的日子好不好过,可都指望殿下开恩了……” “哦?”他似乎不生气了,还颇有趣味似的,把手撑着脸颊,“你是想求本王?” 绥绥见有戏,眼睛一亮,“妾身……” 李重骏提袍起身,倚在了坐床的凭几上,懒懒道:“说来听听。” 绥绥满心欢喜,一骨碌跟着爬起来,小肚子却一阵酸胀——嗳呀!晚饭时喝这么多汤干什么!真耽误事! 她咬牙想凑到他跟前:“妾身想……” 话都到嘴边了,可人有叁急,这个真忍不了。方才坐着还不觉得,现在每走一步都要哆嗦,像有蚂蚁乱爬似的。 “妾身想……” “想……” 她欲哭无泪,终于说,“想小解……” 李重骏一愣,脸都青了。 绥绥这才想起来,他有洁癖。然后,她就被轰出了上房。她知道她又得罪了李重骏,当晚也没敢再回去。可没想到从此以后,她连见李重骏一面都成了件大难题。 他实在是太忙了。 下元 虽然绥绥觉得和李重骏相处身心俱疲,他的人缘却真好,听说他要走,全城的纨绔子弟都来饯行。 他成天不在家,倒给了绥绥暗度陈仓的机会。 府中下人忙着收拾细软,绥绥也把零碎的首饰,诸如青宝石坠子,金压袖,银掠儿之类,打了个小包袱,趁乱送回家里去。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今天是十月十五,下元节祭叁官,永平坊里最热闹,因为有座道观,这夜便在坊内摆下庙会来。 凉州难得有这样的盛会,全城谁不赶来凑热闹。 连天公都识趣,刚好结束了一连几日的薄雨,月亮东升,团圆皎白,又亮又清莹,更照得街市灯火斑斓,人流如织,像一条缀着彩珠的白练。 永平坊里就一家戏园子是唱南曲的,南曲风雅,还卖南方特有的茶点,什么梅花糕啦,藕粉糕啦,精细可爱,和赏灯正相宜。今夜本该拥挤不堪,不成想它却被太守公子包了下来,说是要请一位贵客,早早关上了门,不许放一个外人进来。 不过绥绥除外。 毕竟她不是来吃茶听戏,而是来见旧友的。 如今望春园的头筹,就是她当年在戏班的小师叔。绥绥叫他师叔,其实也就比她大七八岁,不过因为和他们班子搭伙唱戏,与班主的辈分齐平。 班主很凶,总是打她,小师叔却从来不会打他手下的小戏子。很多时候,他都不像个戏子,也没有江湖儿女的匪气,而是和李重骏一样,说一口长安官话,细皮嫩肉的,写出来的字又小又漂亮,像画画似的。 比李重骏还斯文,斯文多了。 当年小师叔早一步离开,辗转到了望春园,绥绥逃出来之后,有一段时间便是被他收留。 因为要照顾翠翘,她不大有时间排戏,小师叔便做中人,把她举荐去了筵席上供唱。 也是在那里,她认得了李重骏。 如今李重骏要走了,她也要恢复自由身,自然应当去亲自告诉他。 然而等绥绥袖着一盒金叶子到了后台,却发现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小师叔正在那里发脾气,见了绥绥,先是一愣,又笑了,把手中细长的烟杆点着她道,“绥娘来得正好,就是你了,快上妆,待会和我唱出《白蛇传》。” “哈?” 小师叔是唱青衣的,还没匀脸,天青靳丝薄绸长衫外披着蓬蓬的白狐裘,却仍能看出双肩薄瘦;乌缎似的头发挽到一侧,更衬出他那修长的颈子,下颏削尖,秀美的长眼睛里汪着湖水,大约是西湖,足以“沉鱼落雁”。 雌雄莫辩的好颜色。 他抬了抬下颏,两个小戏子便不由分说把绥绥拉到镜子前,按在椅子上。 “小、小师叔,你这是要干什么——” 绥绥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当然不干,小师叔缓缓吐了一口白烟,冷笑道:“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可出了贼了。” 他匆匆说了一番,绥绥才明白,原来是唱小青的那个小旦被人下了药,嗓子哑了上不了场,一时又查不出是谁干的。为了不让罪魁祸首得逞,索性让她这个外人顶上。 绥绥怪不好意思的,“罢了,小师叔,我两年没练了,没得砸了您的场子。” 小师叔放下象牙烟杆,撑着椅背,低头笑道:“别人这么说就罢了,绥娘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上回看你教瑞娘翻跟头,自己一口气翻了二十八个,你扪心自问,还敢说应付不来小青么。”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温柔中却别有压迫之感,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李重骏也让人看不懂,绥绥不怕李重骏,却有点怕他。 救场如救火,何况小师叔是恩人,她也不便再推辞,匆匆洗了脸,一面勾脸一面顺戏词,甚至都忘了自己到底干什么来的。 倒是小师叔交代完了也不走,还亲自拿白瓷瓯给她调胭脂油彩,静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此去长安,你要小心。” 长安,什么长安?绥绥茫然抬头看他,小师叔微笑,“魏王南下,你这金屋里藏的娇,还不跟着去么?” “我才不去!”绥绥下意识地反驳,思及小师叔并不知道他们实际的关系,只得又装出哀怨的样子,“殿下他呀,早就厌腻我啦,他那名声,小师叔还没听过么,长安不知多少美娇娘等着他,他才不想把我带回去呢。昨天他就和我说了,要打发我走来着。我都想好了,等他一走就开个小酒铺子。地方我都看上了,就在南大街,炸油糕那家对过。到时师叔可别忘了来捧场!” 小师叔凝神了一会,摇头轻笑,“他果然是真心待你好。” “……啊?” 绥绥愣了一愣,怀疑自己没说清楚,“师叔您老人家听仔细,他可是要赶我走的!” “他此一去,前途渺渺,是福是祸尚不可知。不拖你牵涉其中,才是为你好。” “嗳哟哟,有家可回,还不好么!师叔真会替他讲情。”绥绥不屑一顾,撇撇嘴,“他爹爹是天王老子,在咱们这荒山野岭,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有些不自在,等回了天子脚下,他就有爹爹兄弟护着了,横行霸道,谁敢惹他?” 小师叔无奈,“皇城若是这样的人间宝境,贞贤太子又怎会死于自戕。” “也许——” 绥绥认真想起理由来,小师叔却俯下了身。他的长发垂下来,绸缎帘子似的阻隔开了他们与外面的人声,像说悄悄话。 他的声音也很轻很轻,“大梁国祚八十载,代代天子生母皆出自五姓七望,李家名义上坐拥江山万里,只怕大半都要与世族共享。惟有贞贤太子,生母只是五品长史之女,现在,他死了。而魏王,是宫娥的儿子。”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门阀,王权,江山,是她从未窥见过的李重骏的另一面。她不懂,只隐约听出来,陛下招他回京别有用意。 她莫名想起了传下圣旨的那个夜晚,李重骏在灯前烧掉信笺,灯烛惶惶,他晦暗阴郁的神色。 她又想,小师叔说得这样隐晦,一定是觉得她能听懂,可她真的不懂,太丢人了。于是她点了点头,决定先转开话头,“小师叔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 小师叔叹了口气,又眯眼笑了起来:“我看他待你不错,替他说说话罢了。我不说,他的心意,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吉利。她也没办法辩驳两人根本就是逢场作戏,戏演完了,自然要拆伙,只好不言语。 涂完了白水粉,她忽然觉得不对,又问:“嗳?这些事情,小师叔你又是怎么知道——啊——” 一语未了,她眼皮上忽然被刮了一下,原来是小师叔给她抹了一道胭脂油彩,粉白脸上一痕浓浓的桃红。 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师叔!”绥绥气咻咻要理论,小师叔却早已拂袖离去。他那头发也不知道用什么洗的,一股子浓郁的兰麝香气,还有那似有似无的淡巴菰气息【1】,停在绥绥肩头,经久不散。 她忽然觉得李重骏至少还有一个好处。 他不怎么用香,身上却有种清清爽爽的气息,像松柏木,比香还好闻。 绥绥听了一通云里雾里的讲说,又被这香气一迷,整个人头痛欲裂。可等她上了场才发觉,自己的脑子何止可以裂——连炸也不在话下。 注: 【1】淡巴菰:烟草 利箭 西北的南曲也沾点梆子味,锣鼓劈头盖脸地敲着,响声特别大。 这折是《断桥》【1】,水漫金山之后白蛇青蛇重遇许仙,负心汉还好意思装可怜,气得小青要杀他。 戏台上许仙随后出场,咿咿呀呀一大段剖白,绥绥走神,瞥向阑干外,正见对面廊桥走过两个男子。 离得远,天又黑,都看不清面目,只其中一个鹤氅打扮,想必就是方才出去的太守公子。 能让太守公子亲自相迎的,也只有那姗姗来迟的贵客。 绥绥没放在心上,扬手把花枪一抛,翻着跟头去接,赢得叫好声一片。她与枪稳稳落在地上,正得意洋洋,迎头就看见小厮打着灯笼,引那两人进来。 灯笼上罩着红纱网子,灯影昏昏,映红了他的青襕袍,白玉带,玉带上一排银钮子。 要不说是贵客呢,瞧那眉那眼,怎么叫面如冠玉,怎么叫清俊潇洒,怎么叫……怎么…… 怎么是李重骏啊! 他不是吃席去了么? 吃席……吃席……难道就是这个席! 绥绥魂飞魄散,差点背过气去,身子不稳,倚在了一旁的“白蛇姐姐”小师叔身上。小师叔正声情并茂骂许仙呢,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也微微僵住了。 ……合着他也不知道今晚请的是谁。 今天到底是什么不宜出门的黄道吉日啊……绥绥无语泪千行,只能祈祷自己涂得像鬼一样,李重骏认不出来。 可等他和众人见过,落了座,一面端茶盏一面抬起眼来,脸上顿时五彩斑斓。 绥绥离得远,看不见他抽动的眼角,太守公子却尽收眼底,瞧瞧台上,又瞧瞧他,瞧得一头雾水。 太守公子虽然也是出了名的二世祖,倒从来不沾女色,没事就好打个马球,不在喝花酒的那堆人里,因此也没见过李重骏那位传说中的“艳妾”。 他问,“九郎君不喜欢这出戏么?” 这位公子是个直脾气,也不叫人暗中告知,径自扬声张罗道,“罢罢罢,别演了,这个不好。把戏单子拿来,我们再看看。” 他不常听戏,不知道中途打断是大忌,人声鼓声忽然落了下去,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忽然的安静里,小师叔顿了一顿,也收敛了水袖,欲走下戏台与贵人告罪。 虽然他是凉州最红的名旦,可在官府公子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更别提对着李重骏了。 他们说这出戏不好,他就得来赔礼。 绥绥知道自己拖累了小师叔,羞愧不已,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默默往后退,随时准备开溜。 谁知这时,李重骏从齿间咬出两个字, “不必。” 他似乎已经从惊讶里走了出来,放下茶盏,随手从瓷盘里拿了个苹婆【2】,斜倚在那个专门给他的宽敞软榻上,“唱的不错,接着唱,这底下一出是什么?” 茶楼的管事忙凑过来道,“是《西楼会》。” “唔,那个倒罢了。我就喜欢听这出,就把《白蛇传》全本都演完罢。” 他对着管事的说话,却只看着绥绥,闲闲咬了一口苹婆,带笑不笑地对她挑着眉,一脸气定神闲。 他他他……他分明成心的! 绥绥都要气死了。 她一向最善于原谅自己,被李重骏这么一挑衅,心虚早抛到九霄云外,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小师叔却已经他们行礼应了下来,行的是男人的拱手礼,一转身,又像变回了白娘子,提裙上台阶,袅袅婷婷,别提多窈窕了。他一面走一面给她使眼色,绥绥便也不敢再造次。 尽管万般尴尬,戏也就唱了下去。 许仙对白蛇诉完了苦,小青不信,举剑要杀他,绥绥也憋着一肚子气,唱得咬牙切齿, “……呸!既是常把小姐念,为何狠心去参禅?小姐与法海来交战,为何站在秃驴一边?花言巧语将谁骗,无义的人儿吃我龙泉【3】!” 她两手持剑,全把许仙当做李重骏,追着他要刺,结果当然是被白蛇拦住了。绥绥正恨泄愤不成,只听窗边一声脆响,一痕雪亮掠过眼前,正正扎在李重骏手旁的木桌上,寒光褪去,才看出是一支箭。 ……? 这是什么意思……老天替她报仇来了? 绥绥一下子蒙了,耳边又接连咻咻几声,长箭一支接着一支破窗而入。 她后知后觉——是行刺! 想不到李重骏身手这么好,还不等侍卫聚拢而来,他便已经一跃而起,拔出剑来砍断了面前飞来的又一支利箭。 众人一片哗然,状如鸟兽散,四散奔逃。因剑是从西窗射入,大部分便往东门逃。绥绥早已昏了头,下意识往人群中跳,却被猛得拉住了。 注: 【1】断桥:《白蛇传》里的一折 【2】苹婆:苹果 【3】摘自京剧断桥中的一段唱词 本来想搞个肉文爽爽,不知道为啥又铺垫了这么多剧情,我有罪TT 希望大家可以再忍几章乌乌 初霁(加更) “哪里是我——” 绥绥急忙要起身,不想襦裙带子压在李重骏手下,还没站稳便挨了一拽,倒回李重骏身上,只听他闷哼了一声,低哑又短促。 从半掩在床帐传出去,不知多暧昧。 绥绥急了,恨不能去捂他的嘴,小声问,“你——殿下到底要干什么!” 李重骏咬牙,“起来,你压着我伤处了。” 绥绥忙爬起来,又气又急,脸上烧得厉害,“那……那方才,方才……” 李重骏慢条斯理整理压皱了的袖角,理直气壮,“不然,本王拿什么压药气。” 绥绥抿了抿自己的唇,才发觉有些蜜渍的残留。 原来他是为了这点甜味。 ……她懊恼,脸红个什么嘛。 按理说,绥绥光是攀着李重骏淫词艳语,都不知多少回了。夜夜昏罗帐下,他鼓胀的胯间就抵在她身下,隔着薄薄的中衣,也分明能感受到它的热与坚硬——那么大,简直硌得慌,也不知以后杨小姐要怎么挨。 可像方才那样蜻蜓点水的亲近,竟还从未有过。 绥绥还怔怔的,李重骏别过脸,忽又状似不经意道:“疼么。” “……唔?”她不解。 见李重骏正斜眼看着她的左臂,绥绥才知道是问那日的刺伤。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那天虽然挨了一刀,也算“救人未遂”,可以用来当做商谈的砝码,于是忙蹙起了眉,捂着它小声抱怨, “疼极了!那贼人不要命,下手可真够狠的,现在抬起来都费劲,不信殿下看——” 她还没表演完,夏娘却忍不得了。 她不敢说李重骏的不是,也不敢进来,只好把火力全对向绥绥,在门口大声宣扬起了她的狐媚—— “人人有面,树树有皮,怎就她这般不知廉耻!男人都吃刀砍了,小蹄子还不忘来爬床勾引,糟蹋坏了汉子,与你又有什么好处!” 要是从前,绥绥才懒得理会,但她今天脸皮却特别薄,欲辩无门,只得转头鼓动李重骏,“殿下还不分辩分辩!夏娘吵吵嚷嚷,成什么样子……” 李重骏竟真的听了她的。 可他一开口,绥绥差点没被背过气去。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等了事了本王就让她走。” “……” 李重骏别是磕坏了脑子罢……绥绥欲哭无泪,“这还不如不说!了事?咱们哪里来的事可了——” 他却淡淡打断她,“说罢,你来做什么。” 绥绥一怔,忙道:“自然是服侍殿下吃药。” 可李重骏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显然早知道这是个借口。绥绥吸了口气,酝酿了片刻,决定提起正事,要向他辞行。 还没开口,却听小厮在门外小心禀报, “高骋回来了,要请见殿下,使小的来传。” 高骋是管事的高阆的儿子,也是李重骏的近侍,在他娶到那位杨小姐之前,高骋才是在他身边最久的人。 于是又一次,绥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打发出了房门。她虽然懊恼,却还是很仔细,走的时候,特地关上了那扇被她打开的窗。 冬天的日光浅,地上的影子随着窗扉徐徐变短,消失了。窗下燃着象足黄铜火盆,轻烟袅袅,在昏暗中回旋流转。 绥绥看不见的地方,李重骏尽敛了唇边似有似无的浅笑。 --------------------------- 看到有姐妹说甜我好开心乌乌 BUT! 这文虽然不算虐文,但也挺起起伏伏的那种,甜后面很可能跟着泥石流,大家注意减速慢行hhh 对月 “……回殿下,都安顿好了。在下亲眼看着二人自刎,尸首就地烧毁,各自家人也已给了银子送出雁门。他们都不知是为谁做事,不会被察觉。” 高骋瘦高个子,穿一身玄衣,影子一样立在帘下。 李重骏沉静地听完了,手臂搭在阑干上,指尖抵着太阳穴,一双长眼睛乌沉沉影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才短短问了一声, “长安那边如何。” 高骋顿了一顿,“卢氏女与崔氏女已经入宫,分别封了婕妤。” 李重骏长长吐了口气,冷笑一声,再没言语。 崔氏卢氏,五姓七望之首,满朝士子叁千,大半出自其门下。当今圣上的发妻便是卢氏女,死了之后,又续弦了如今的崔皇后。 好巧不巧,二者皆无所出。 圣上以此为由,立了在世庶子里年纪最长的四殿下,也就是后来的贞贤太子为储君,似乎大有对抗门阀之意。 然而崇元二十五年的秋天,贞贤太子自尽,大批科举出仕的寒门幕宾受到牵连,或诛杀或流放;与此同时,宫中新迎崔卢二妃。 想必无论谁生下皇子,都是当仁不让的东宫太子。 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眼见败局已定,陛下却忽然招回了他这可有可无的儿子,又许以同为五姓的杨氏女,只怕是心犹不死,献祭了一个儿子还不够,如今轮到他做这个棋子。 世族对此的反应可想而知。 就在圣旨颁布后的第叁日,李重骏发觉自己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 那么,也好。 既然想让他死,他便帮他们一把。 马车出事多少无趣,哪儿比得上闹市行刺惹人注目。他以身犯险,寻了两个亡命徒来演出这场震惊世人的刺杀,既是嫁祸崔卢,进一步激怒陛下,亦是拖延回京,旷出整个冬天来静观其变。 若说此役唯一的状况之外,大概就是她的出现。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她竟傻到敢来救他。 冬日天短,夜色悄然淹没了天光。 静谧中,高骋默默转身,摘掉身旁戳灯的纱罩,掏出袖中的火石凑了过去。 “不必。” 李重骏忽然开口,太久没出声,嗓音低哑。 可火苗已经燃了起来。高骋忙回头看,就在那灯火寂寂的一刹那,他见李重骏蹙了蹙眉。睫毛浅淡,微微颤动,掩住了深不见底的乌眸。 久处黑暗的人,骤然见了光,总有些不大适应。但李重骏迎着这光,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愉悦的事,顿了一顿,问道, “对了,你可去过宋家了么。” 他生母姓宋,原是长安郊外皮货铺的女儿。女儿做了不受宠的才人,生了不受宠的皇子,也并没有怎么为他们造福,虽不用起早贪黑地刷皮子,每年领点抚恤的俸禄过活,依旧是小门小户。 高骋道:“去过了。在下就按殿下的吩咐和他们说,等回头殿下进京,过两个月便把绥姑娘和她那姐姐送过去,就放在他们那儿过活养病,每月从府上拨银子过去。他们一口便应了。” 这时若是心思活络的侍从,看出李重骏有些自得之色,肯定要奉承两句“殿下待绥姑娘这样好,真是她的福气”,以顺其意。 偏高骋不懂这些,只是木木地站着。 李重骏只好自己嗤了一声,支颐闲闲道,“那个傻子,打几个月前就在我跟前吞吞吐吐。谁看不出她那点心思?——刺客不杀她,她倒自己往上撞,呆成这样,本王不管她,她还能往哪儿去。” 他斜眼望着窗外,语气轻蔑,唇角却是仰着的。 今夜是大雪初霁,几净窗明,月色特别好。 不远处的桂树下,绥绥双手合十,虔诚地对月许愿,保佑自己可以早日脱身。 --------------------------- !!对不起哇宝子们,完全没想到大家会这么热情 300珠加完,可能要改成每200珠加更了噢gt;lt; btw明天开奖啦! 夜宴 “对月”章改了一下,加了一些小马的心理描写,可以配合食用—— 画烛流光,宾朋满座。 金樽清酒,玉碗琥珀。 一切都好,除了……李重骏又犯病了。 绥绥吃了两个冰糖肘子,也没想明白他为何会突然那么生气,生气得那么吓人。就在这时,忽听说河西节度使的长府官在席间请停了奏乐,并向李重骏献上了自己带来的美人,欲跳胡旋给殿下助兴。 她也只好不去想他,赶紧整理了仪容,溜到男人们吃酒的花厅,躲在画屏后窥探。 跳舞的美人是汉女,皮肤却比胡姬还白,光着雪白的手臂,带着沉甸甸的缠臂金。她穿胡人的轻纱裙,站住的时候是只青色的裙子,一转起来,里面的褶子绽开,竟旋成火红的一朵大花,随着胡笳翩翩摇摇,浓艳得烧起来一样,旋转间却又露出白芙蓉般清丽的脸,绥绥都看呆了。 长府官还在那儿谦虚:“舞曲鄙薄,有玷殿下耳目。” 李重骏也很上道,“府官何出此言?托府官的福,小王今日也开眼了。” 他吃得半醉,倚在坐床上和长府官敷衍,却把眼睛一点不错地盯着那美人,曼声念了句诗,“‘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古人诚不欺我。” 一脸跃跃欲试的微笑,一看就没想好事。 绥绥撇撇嘴。 他可真会装模作样。 这不要脸的样子,和方才判若两人。要不是他满脸阴戾地拂袖而去,她都要相信他是真的快活了。 绥绥这会儿有点怯场,却也得咬着牙上。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于是先放下小猫,一拽它的尾巴激它跑出画屏外,自己也提着裙子追了出去,闯入了那歌舞升平的花厅。 除了转圈儿的美人,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她这闯入者,就连吹胡笳的都直往那里瞟。 绥绥忙停住了脚步,故作惊吓地环顾四周。 李重骏这时也挑起了眉,做出诧异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绥绥赶紧跪下,瑟瑟道:“妾身该死!才吃饭时裹乱,不防院里的猫跑出来,妾身一路寻它,竟跑到这儿来……” “混账!“李重骏拍桌子,“难道伺候的人都死了?今日贵客都在,怎么容你毛手毛脚来添乱,还不快下去!” 绥绥被骂得连连低头,却不肯走,竟跪行到了李重骏榻边。坐床都很低,离地只有一两寸,绥绥跪在地上,正好可以扶住他膝盖。 “殿下……妾身知错了,那妾身不动,就在这儿陪殿下吃酒,可好么?”她咬着帕子乜向那美人,意味深长地吃吃笑道,“是胡旋舞呀,真好,跳得真好,殿下想必也很喜欢罢……” 众人见这光景,又见绥绥打扮得如此华丽妖媚,便看出她是有备而来——哪儿是找猫,分明是打擂台来的! 李重骏又斥她胡闹,等不及要把她轰下去,可绥绥就是不走,不仅手缓缓摸到了他腿上摇撼,还把半露的酥胸若有若无蹭着他膝盖,又挤又压,变换可爱。 “从前殿下也爱看妾身跳绿腰舞,可如今……见了胡旋舞,见了大美人,以后也不必看绿腰,也不必……看妾身了吧?” 绥绥嘴上柔媚哀怨,手下可没含糊,徐徐伸进他袍子底下,虽用身子挡着,旁人也能猜度出两分。 看那李重骏脸色一变,一把按住她的手。虽极力抑制,却是咬牙切齿,眼睛也直了,狠狠瞪着她。 这不比胡旋舞好看? 众人也没心思看跳舞了,都暗地里瞅着他俩的眉眼官司。这可把长府官急坏了,美人舞毕,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殿下……” 谁知这时绥绥哭起来,手伸在李重骏袍子里拿捏,捏得他青筋显露,自己却委屈得不得了,“我知道殿下的心思。既是有老爷送人来,殿下还不快收在身边?索性把妾身卖了,省得日日冷落别苑,看殿下宠爱新人,那才真是生不如死,活不了两日了——” “胡说什么!府官何曾有这样心思,由得你满嘴胡言乱语,还不滚下去!”李重骏已经忍不住喘息,却还强撑着直起身,对府官颔首道恼, “内妾粗鄙,让府官见笑。” “……”长府官气得要死,但人家都把他架得高高的,下是下不来了。他直冒冷汗,却也没相处对策,只得说句,“不敢不敢”,使眼色让美人下去了。 绥绥也被上前的侍女,一左一右架着手臂拉走了,留下满室暧昧的空气。 这时他们早在前楼用了正经晚膳,贵客和年长的官爷都走了,留下吃酒的大多是年轻子弟。 见了绥绥幽怨娇媚,也有些意动,不免想起自己房内娇妻美妾;又见李重骏忍成这样,也很体谅,又坐了不多时,听见远远的二更钟鼓,便纷纷起身告辞。 长府官硬是坐到最后,见左右没几个人,还想再开口。谁知这时候绥绥竟又绕了出来,手捧着银壶,借故换酒,还来撩拨李重骏。 长府官恨得咬牙切齿。 他此番前来,不过是借着践行的名义,探探这小王爷的秉性,再以美色打动,安插两个人进来。不想遇上这小贱人,铁了心来搅局,而魏王竟容留在这样的人在身边,也不像是个能成事的人。 他心里过了一过,没奈何,只得强作镇定来告退。而魏王瞥着胡装那美人,似乎也有挽留之意,可终究留恋眼前风光,玫瑰扎手,架不住香浓,便还是放了长府官离去。 绥绥余光瞥着府官一行人远去,觉得自己好歹立了个功,回头对着李重骏扑哧一笑,不想正撞上他阴冷的面容。 她还未敛尽笑意,便被他一把钳住下颏,强迫着与他对视。 他又恢复了那阎罗似的神色。 绥绥的心窒了一瞬。 她曾以为她并不害怕李重骏,可现在发觉,她只是不曾见过完全的他。 他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悲,“之前你一直吞吞吐吐,是想和我说什么?” 绥绥皱了皱眉,一时说不出话来。 “要走,嗯?” 绥绥点点头,又慌忙摇头,一脸的茫然无措,“殿下……不想让我走么?” 他轻嗤,断然否认。 绥绥咬紧了牙,语无伦次地辩解:“殿下……殿下不必担心,我说到,就一定做到!绝不会把和别人提起半分……殿下就当从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殿下,过去两年,就当它没有过,我不会,不会……” 火上浇油。 他乌浓的眼底是冷的,深的,却徐徐扬起一个晦明不定的笑。他笑他自己,这出戏演到最后,原来演了出请君入瓮,原来只有他动了感情。 “你马上就可以走了,不过在此之前——” 他仍掐着她的下颏,却换了种方式,缓缓摩挲上她的唇,然后撬开了她的唇齿。 他的手冰凉,在温暖如春的堂屋里,依然像冷玉。影影栋栋的灯火下,他也像玉神佛,笼在泥金的圣光里。 公子如玉,高远圣洁。 手指在她口中搅弄,银丝似的涎水淌下来。 绥绥睁大了眼睛,极力止住喘息,一动也不敢动。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首-发:[海棠搜书].「po1⒏υip」 胭脂 酒阑人散,寒凉的春夜里,只听见乌鹊远远的一两声。除此之外,只是寂静。 绥绥仰头,怔怔地看着李重骏,气弱地找出一个借口:“宜宜她——” “宜宜也是你叫的!” 见李重骏神色愈狠,绥绥立即知趣地住了嘴,他却手下力气更重,捏得她下颌生疼,追问道,“你是从何得知——” 绥绥忙解释道:“就是那日,那日在榻上服侍殿、殿下,偶然看着一眼,帕子在枕头底下,想必是殿下心爱的……” 他挑眉,“你认得这字?” 绥绥总不能把小师叔卖出去,只好点了点头。 李重骏没再言语,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擦拭,审度着看了她一会,活像刽子手掂量囚犯的脖子。绥绥也没看到。 她还在为眼前的事儿发愁。 宜娘都没挡住他,杨小姐更是想也别想。也许就是上次吃醉酒让他尝到了滋味,觉得当和尚守来守去也不过这么回事,还不如入个彻底。 她最后也没想出个对策,只得默默叹了口气。 然后,伸手到发髻间,卸下了金冠子。 冠子太重了,一会干起来扯得头发痛。 如果这是她自由前的最后一道关卡,那么,她乐意。 绥绥从不是个扭捏的人。哀愁,含羞,那是贵小姐华丽生活的一点点缀,织金画屏上开着的纤白茉莉花,留给才子们在诗里做梦用的。 而她不配。 厅上的侍从见状,早溜得一个不剩。绥绥不消李重骏吩咐,自己便褪了衣裳,脱得只剩抹胸和亵袴,见李重骏只是冷冷看着她,忽然抿嘴笑了一笑,乔张做致地爬上榻去,伸手要去勾他的颈子。 “殿下可怜见的,待会入绥绥,可轻轻的——“ 她妖妖调调地才说了半句,李重骏却忽然发作,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过她,反压在床头的青瓷屏风上。 “嗳呀——殿、殿下!” 绥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挣脱,可他一只手就把她按得死死的,腾出一手来,又去撕她的袴子,锦纱破裂的声音在空当的厅堂里回响,响亮得吓人。 “唔唔——凉、凉,好凉——” 没了束缚,两只丰硕的白奶弹出来,贴在屏风上,冰得绥绥叫唤。然而她随即就挨了烫——李重骏也不知何时解了外袍,松了袴子,肉具毫无征兆地抵上来,穴缝骤然破开,隐匿的红豆撞得酸麻,绥绥膝盖都软了,可还不等穴水淌出来,那根东西已经碾着软肉往里顶。 “啊呀——不,不成——” 绥绥呼痛,李重骏全不理会,坚挺的性器像一把淬火的利刃,硬生生要从她身体里劈出一条路来。 不对,这不对……他虽然性子古怪,却从没有这样粗暴失态过。她更害怕了,也顾不得装娇媚,扭来扭去奋力挣脱,却生生把龟头又吃进去两分。 “呼——啊——” 太疼了,疼得喘不上气,她只好拼命挣扎,趁他一手揽过她肩膀往怀里按,使尽全力扭开了手。一回身,也还是撞在他怀里,白奶在他赤裸的胸膛前蹦跳挤压,翻腾得乳波阵阵。 李重骏这时也喘息起来了,脸颊泛了红,和她抢夺着她的身体,又要正面把她压在身下。 绥绥都要哭了,“不是呀,不能这么着!这么、这么进不去呀!” 李重骏听了这话,倒怔了一怔,一个不防头,被绥绥乱动时甩过来的金钗子流苏划了一下。 勾在颈子上,登时流了血。 他顿住了,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放开了她,倒在了阑干上。在颈上抹了一把,瞥了眼手上的血迹,却也没去管,只偏过脸去喘息。 绥绥被甩得伏在榻上,抬头见了他的伤处,倒吓得凉透了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的发肤是皇帝给的,就这么个血口子,要她的命够够的了。绥绥也顾不得害怕,满床找汗巾递到跟前,惶惶地叫了声“殿下”。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殿下……” 他没理她,那阴鸷的脸色让她不敢再问第二声。 灯火下,他胸膛精健,因为剧烈起伏,筋骨更见分明。瘦窄锋利的腰线下挺着昂然的性器,因着曾紧密地夹在她腿间,知道有多坚硬。肉根赤红,龟头颜色深些,饱满鼓胀,沟壑分明,还沾着她穴里的水液,晶莹泛光。 方才就是这混账东西卡在穴口,虽然入时疼,平复下来,才知已经被磨出了些意思,春水含在穴肉里,动一动就要往外淌。 绥绥赶紧并紧腿,又瞄了那肉根两眼。 李重骏今天不大正常,她真怕他一句话要她的命,急于讨好他,又想起在戏园里窥见过的姊姊们的招式,一狠心,往前跪行两步。 纤细的颈子一低,无声无息俯下了身去。 李重骏只觉得身下一阵软热,低头看时,只见绥绥已经伏在他身前,两手捧定他的子孙袋,伸出一点舌尖上下舔弄。说是舔弄,倒像小猫吃牛奶,小口小口的,吃一会儿,顿一会儿。 这在绥绥,还是平生头一回。对着这狰狞肉根无从下口,只好先尝试着慢慢舔那棒身。而后与他对上眼神,似乎见他并未阻止,又无甚面无表情,心里忐忑,只得又加大了力度,于是从舔弄变成了吮吸,甚至还硬着头皮试图吞下那圆硕的龟头,几次不成,倒留下银丝似的口水,洗得那肉具水淋淋。 洗得李重骏腹内一团燥火,心里的火却比这还大。 女戏子差不多都做皮肉生意,她从小长在戏班,演起春宫来活色生香,想必也经验匪浅。对于绥绥的过去,他打发人探查过大概,可一些细枝末节,他并不知道。 起初他没兴趣知道,后来,是不大敢知道。 但无论如何,都只是脑中模模糊糊的影子,此时此刻,却全部翻尸倒骨地回味了一遍—— 这样一个女人,他怎么能够动了心。 他冷冷看着她,汗湿的胭脂晕开,方才一番打斗,染得脸颊,眼皮,雪乳上,到处红痕斑斑,倒似高潮余韵。 红唇吞吐他的肉根,亦蹭得口脂在茎。 她并不像演戏时那样泼辣大胆,黛眉微蹙,一双狐狸眼睛里盛着汪汪的水,吞得甚是艰难。 这也是假装么?装作不胜忍耐讨男人怜爱,就像她一直以来对他假惺惺的讨好。 不喜欢他,依旧可以柔媚乖顺地舔弄。 他在她心里,彻彻底底只是个恩客。 肉根胀得发疼,李重骏却咬牙,极力抑制住抽拽的冲动。他还要去问她,仿佛是一种自我的蹂躏, “从前,你也是如此么?” 绥绥又噎又顶,都要吐了。马眼吐出的前精略有些涩,好在被他身上那松柏气息掩住了,也不算难闻。她含含糊糊问,“啊?……什么如此?” “和那些人。” 绥绥嘴里含着那么大的物什,一说话就有口水淌出来,听他奇奇怪怪只说半句话,烦得要死,还不能表露,只得又小心道,“殿、殿下说什么人?” 没想到下一刻,他忽然抽出阳具,一把将她推倒在榻上,自己也欺上了身来。手臂撑在她面庞两侧,暗影中黑眼睛亮得像野狼。薄唇几乎挨到她颤动的眼睑,似是一个吻,又没有吻,只有喘息低沉,温热气喷薄在她脸上。 他轻声冷笑,像在逼供, “那些嫖你的人。” 海棠 绥绥在茫然和震惊中愣了小半刻。 大喇喇的羞辱,她觉得气愤,可也注定了只能敢怒不敢言。她梗着脖子咽了口气,慢抬娇眼,轻声娇笑道, “殿下说笑话呢。殿下少年气壮,筋信骨强,他们那些老货,怎的配与您相提并论?妾身这些年还从未见殿下这样……干净漂亮的。” 他不是洁癖么,她偏要恶心恶心他。 这狗东西,气死他,活该气! 没准儿他不做了,正好逃过一劫。 可话一出口她又后悔。此时此刻保命要紧,即便只是阴阳怪气,也不该多这个嘴。 李重骏果然给气着了,却没打算放过她。他依然阴沉着脸,颈上的青筋却都胀了起来,再不说一句话,一手压在她胯上,一手分开她的大腿直接便入。 好在绥绥舔弄半日,把自己也弄得春水丰沛,润滑泛滥,纵是龟头昂大,挤入半个头便引她内穴蚌壳般收缩,硬推了半日,终究入了整个龟头。 绥绥蹙眉哼了两声,一声高,一声低,倒并不似之前疼痛。她手里攥紧汗巾抵着下颏,下面小心翼翼吃这赤红肉根,两片薄肉充血,倒似红唇。上头的唇也咬得死紧。 她故意不去看他,却反被他扳回脸来。 他生得清俊,阴戾的神色掩住了清秀的眉眼,倒像是个陌生人了。 李重骏咬牙,抬着她一条腿,挺腰探了探,便尽根入到了底。曲径幽深,湿热紧窄,层层软肉裹上来又被顶开,顶到了头,他也不知道,只觉得马眼撞在软肉上,愈发硬痛难捱,又狠力去插。 绥绥起初还强撑着缩阴肉与他较劲,不想头一回就被人攮在花心里。这狗男人!他喘了口气,更凶蛮地抽拽起来,在他是泄恨; 可在绥绥看来,只纯粹是泄欲。 她像膝盖中箭,又麻又痛,呜呜叫着,咬着汗巾才不至于大声呻吟。 从前她是演戏,她也乐意扮演一个淫妇。 可如今他把她当婊子,她反生出没来由的骨气。 一声也不肯吭。 绥绥给顶得一颠一颠,像疾风骤雨中的枝头海棠。好在她武旦出身,柔韧有力,非闺阁淑女可比,几下子便从破身的疼痛中恢复,适应了汹涌的捣弄,甚至尝出了味儿来。 只是时候久了,弄得狠了,虽舒爽,却喘不上气,也就无暇顾及仪容,不自觉流露出媚态,咿咿呀呀叫, “深,太深了……快了,啊呀呀呀呀——” “呜呜——了不得,好爽利,那儿,是那儿——” 手臂攀隔在枕上,满头小簪小钗打得泠泠作响,囊袋拍打雪股,嘭嘭不绝,与叽叽水声相映成趣;身下淌得流水一般,床褥尽湿。她的妆全花了,濡湿的头发黏在脸上。 大雨将息,殷红的海棠花零落成泥,飞了一脸。 李重骏心火烧得摧枯拉朽一般,却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绥绥越叫越媚,甚至他都顿下来,她还要自己挺着腰套弄,两条纤白的腿缠住他的腰,努力吃回去,吃得半截阳具在她穴中突突地跳。 这何尝像男人肏她,倒似她嫖了男人。 他恨极,脸色阴冷得能滴下谁来,下一刻便整根抽出来,将她翻过了身,提起腰来一插到底。 “哦——” 绥绥情极,仰头尖尖叫了一声,李重骏扼住她的颈子拉到胸前,却只看到她蹙眉咬齿,腾出空睨他一眼,眼波晶亮,满面妩媚的情潮。 这样,可有什么不一样么? 与那些男人给她的,有什么不一样么? 李重骏终究问不出口,于是又凶蛮地按着她的脖子压了下去,就着这个支点,挺着腰在她穴中大肆鞭笞。 绥绥也不挑剔,努力把手肘撑着床榻,酥塌着腰着承受着猛烈的捣弄,起伏的蝴蝶骨振翅欲飞。穴里那根粗长阳物,虽然主人是个混蛋,它倒真好用,微微上翘,一下子就顶在那块肉上,撞得魂都散了。 穴肉干得糜烂熟红,津液搅打成了白浆子,淋淋漓漓滴下来。 可惜好景不长,绥绥身子再禁入,体力也绝比不过李重骏。轮番到了几次,终于疲软下来,李重骏那里却依旧刚硬如铁。 “嗳,不,不成,好痛——” “别,别——”她迷迷糊糊喊起痛来,伸手去推他,手指晃来晃去,却反被他捉住,像策马勒缰绳,拉得她纤细的身子弓如满月,只两只雪乳当空摇摇荡荡。 “受着。” 他语气生冷,嗓子却是哑的,重重又顶了一记。 绥绥渐渐恢复了理智,又重新咬紧牙关,再痛也不肯出声,承受一浪又一浪苦海中的情潮。 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了,只记得他忽然放手,她整个人往前倒,瘫软着身子伏在榻上,身体里徐徐滑出热的津液。 李重骏一言不发坐倒在榻边。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厮探头探脑地来看看可要服侍,才过来,就被李重骏一脚踹在地上。 他披起衣裳走了。 绥绥昏昏沉沉,再醒过来仍是一片深夜。她是被冻醒的,花厅上一个人也没有,碳火灭了,灯烛也熄了。李重骏的氅衣搭在坐床上,看上去又柔软又暖和。 可她不想去碰。 她拖着酸软的身体,倒了半碗凉茶稍稍清洗,又捡回掉在地上的衣裙穿上。借着月光在床榻上找了一番,水渍冰凉,果然没有一丝血红。 小戏子从小折腰劈叉,大多早就没有“囫囵身子”,她也知道,才敢骗他。 李重骏走的时候似乎还气得不轻。 算了,管他呢。 阴冷的夜里,仿佛世界都完了,她也格外丧气。 他想杀掉她就杀罢,她已经把小件的首饰偷偷带回家不少,翠翘卖掉,也够过活了。但她还是觉得对她不起,她身子那样弱,有了钱,也难生活。 绥绥胡思乱想着,又倒回榻上,就在这荒凉的废墟里睡了一夜。 她能想到最坏的结局无非是个死。 却没想到李重骏这么狠—— 免费x影视:「pо18hub.cоm」 绿山 绥绥累极了,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外面天昏地暗,也许就要下雨了。 她慢慢爬起来,昨夜的激烈没让她怎么难受,倒是睡了一夜有点落枕。绥绥正打着呵欠揉脖子,忽然听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虚掩的大门被推开,拍在墙上,嘭的一声大响。 再看时,见原来是一行婆子打扮的妇人。为首的一个冲到跟前,“这都过了巳时了,姑娘好睡呀!——也别睡了,和我走一趟罢!” 拽着绥绥的衣裳便往床下扯。 绥绥吓了一跳,“哎呀——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的身份特殊些,不似寻常小丫头可以随意打骂,婆子也不敢真的使力,被绥绥挣脱开了,便横眉道:“我劝你老实些!再吵嚷起来,就送你去见官!” 绥绥懵了:“凭什么?——我犯了什么法!” 那婆子却不再与她废话,生拉硬拽将她带到了李重骏的书房。夏娘早带着人在外间严阵以待,脸色也一样难看,一见到绥绥便道:“你可知罪?” 绥绥茫然,“我什么都没做,何来知罪——” “好你个嘴硬的蹄子,不见棺材不落泪!”夏娘面前有张黑漆矮案,她掀开上面的红毡,只见许多金钗子,金手钏,惶惶的灯火下闪闪发亮。 “看看这些东西,还敢说你什么都没干!” 绥绥定睛看了看,只见都是李重骏赏给她,又被她偷换成金包银的首饰,登时心里一沉。 夏娘果然把一只金镯子送到她面前,金光灿烂的一环,刮擦掉的一块下露出银白。 绥绥万没想到会被发现,惶惶地说不出话来,却听夏娘恨骂道,“没良心的东西!殿下待你哪里不好,金的银的,要什么给什么,你倒会生钱!要不是今儿早上我发现,由着你偷梁换柱,只怕明儿王府都叫你搬空了!走,跟我去见殿下——” 一语未了,只见竹帘底下出来个青袍男子,是管事的高阆。 高阆看了绥绥一眼,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便转过脸对夏娘道:“嫂子进去罢。殿下正看画儿呢,别叫得鬼哭狼嚎的!” 夏娘忙应了声,走了进去。 两个婆子押着绥绥,也送到了屋内。 一张青山绿水的画帛悬在书案背后的墙上,李重骏背对众人坐在书案上,踏着坐椅的扶手,闲闲自得欣赏那副画,仿佛心情不错。可绥绥见了他,就想起昨夜的狂风骤雨,看他这么舒服的样子,不免又气又恨。 他淡淡问,“出什么事了。” 夏娘忙站住,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原来是今天一大早,有个绥绥院里的小厮鬼鬼祟祟从穿廊回院儿,被夏娘看见,拔腿就跑,当即就被她抓了回来。打开他怀里的包袱,只见里头装着魏王赏赐的首饰,夏娘当即就觉得不对,回去称了一称,才知道是给人换过的,外头只有曾薄金,里头都是银的铁的。她立刻带人去抄检偏院,没想到首饰奁里几乎全是假的。 绥绥听得大吃一惊。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换首饰都是自己去的,从不假手他人,哪里会有小厮参与? 但这掉包计的确是她的主意,如今东窗事发,她无可辩驳,自该受罚,只好垂头丧气地不说话。 府内的事情都要高阆经手,因此他也在一旁道,“若要寻常下人偷换主人家的东西,拿到衙门,随他们打打杀杀倒也罢了。只是一来,绥姑娘身份不比旁人,二来……这些东西虽是绥姑娘逐日戴的,却也是殿下赏的,怎么发落,还得由殿下定夺。” 过了一会,李重骏才道,“唔,知道了。” 他换个姿势倚在桌上,一手搭着膝盖,天水碧的袍角散在乌木桌上,露出象牙白的锦袴,丝绦与玉佩的流苏垂下来,青玄交错。 这个阴暗的早上,他却格外鲜活,恢复了那个漫不经心的小郎君,全不见昨夜的阴戾疯狂。 夏娘似乎以为李重骏要大事化小包庇绥绥,急忙补充道,“说是殿下赏的,也不过是赏给她戴的,她说换就换,就卖就卖,自己随意做主,这还了得!再者……如今府上望着收拾细软,各处乱糟糟的,闹出这样的事来,殿下不管,叫底下人看去,岂不是给他们提了醒——” 李重骏打断了她。 “高阆,按王府旧例,此当如何处置?” 高阆忙道:“回殿下,从前瑞王府上有个妾侍偷把瑞王殿下赏的玉佛送给了自己哥哥,闹到王妃那里,打了十板子……” 绥绥倒吸了一口凉气。 昨夜李重骏那么生气,只怕不会让她好过,她咬紧牙,在袖子里攥紧拳头,等着挨打。 然而李重骏却道,“打就不必了。” 他语气松散,似乎并没有生气,绥绥愣了一愣,还没把那口气喘出来,便听他语气平平说出了后半句, “你待会叫个人牙子来,把她卖了。” 绥绥一顿,登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满屋子的人听了,也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绥绥在他们眼中可是夜夜承欢的宠妾,倒腾那些首饰,顶天了赚一二百两银子的私房,他即便是个不受待见的王爷,也不至于把这点钱放在眼里,怎么忽然就翻脸要卖人? 绥绥像被人打了闷棍,惶恐得喘不上气,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翠翘——一旦被卖到天涯海角,山高路远,再逃回来只怕难如登天。 她也顾不得昨晚的龃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跪行到案前,“殿下,殿下,别、别——”她话都说不出利落,急得落泪,“别卖我……求求您,殿下,我这两年统共卖了一百八十六两半,除了用掉的五十两,都还在我房里,我还给您……剩下的,剩下的我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补上这个窟窿,只要,只要您别把卖出这凉州城——” 绥绥怕极了,止不住哭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她心里又紧又涩,没个发泄,忍不住揉搓他散在桌上的袍角,却被他厌恶地拂掉了手。 李重骏又叫了一声高阆, “远远地把她卖了,越远越好。唔,对了,告诉他们,到时一定找条花柳街把她转手。”他托起她的下巴,仰唇冷笑道,“庶不埋没人才。” 长亭 绥绥猛然睁圆了眼。 她忽然一个激荡,像是灵光乍现,明白了什么。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因为昨晚,是不是?殿下生气,所以要卖我,至于这些首饰——你早就知道了,今日做了这个局,引夏娘来告状,就是为了卖我!” 怪不得会是今天。 怪不得会没头没脑出来个小厮。 李重骏已经抬起了头,看也不看她,依旧风轻云淡地赏着他的画。 绥绥浑身颤抖,满眼的泪也跟着水波震荡,“殿下若恨我,要打要杀随便你,何苦让我生不如死!你是王爷,是天子的儿子,要我的命不过一句话,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机地折辱我,我不是人么!窑子那样的地方——” 她没有去过窑子,却见过染上花柳病的戏班姊姊,快死的时候去看她,满身满脸的烂疮,还没断气便被班主塞进了棺材。 绥绥说不下去了,嚎啕大哭起来,侍从怕她做出什么事来,忙上前两个扳住她的肩膀。 她看着雪白的粉墙,哭得心灰意冷,想要寻死,可是很快她发现,比寻死更悲惨的,是她无法去死—— 人死灯灭,不仅没人照顾翠翘,一旦消息传出去,翠翘知道了她是为何死在了魏王府,只怕连她拼了这条命留下的钱,也不肯去碰了。 高阆掖着手不说话,倒是夏娘皱眉看了半日,忽然踌躇着开了口,“殿下……殿下还请叁思。这小蹄子该死,可咱们王府买人就罢了,何曾卖过人,叫旁人知道了,岂不要笑话……” 李重骏懒得理她,摆摆手让人都下去。 绥绥彻底绝望,人倒像忽然静了下来。也不哭了,一双桃花眼肿成了杏核,无喜无悲地望着李重骏,忽然淡淡一笑,“殿下若要解恨,我给你出个法子——把我远远地卖了,能看见什么?倒不如把我就卖到凉州的窑子里,当着面叫人糟蹋我,想叫多少人叫多少人,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至少这样她还在凉州。 也许……还有机会联络翠翘。 可李重骏却像被踩了猫尾巴似的,厉声呵了一句“胡说什么!”怒目瞪着绥绥,随即便打鸡骂狗地叫人把她拖下去。 绥绥头晕目眩,把嘴唇都咬破了,却也一声不吭,直到被拖到角子门,要被塞进车里了,却见穿廊下跑来个小丫头,竟是小玉。 小玉叫着“姑娘”,哭哭啼啼地奔来,到眼前被两个小厮拦住,扑通跌在地上。 还是追来的夏娘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暂时放开了绥绥。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小玉只顾着嚎啕大哭,绥绥也流眼泪,却趁着贴近她耳朵,把自己藏月钱的地方悄悄告诉了她。 “我每月两贯钱,这是干干净净攒的,如今我花不上了,给你留着罢。别哭,别哭,听我说——你尽早寻出来藏着,不然叫那些人知道了,白便宜了他们。” 她留给小玉的只有这一句话。 诗里的送别有长亭,古道,兰舟催发,杨柳依依。 可绥绥不懂这些。 她知道,她大概就是李重骏心里的那样,庸俗,市侩,又贪财。她也知道他讨厌她,讨厌她那些肮脏的过去。 她能想到最坏的结局无非是个死。 却没想到李重骏这么狠。 临别她给夏娘磕了个头。这个骂了她两年狐狸精的女人,竟是最后唯一给了她一点照拂的人。 随后,她便被两个小厮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车夫是一个穿黑短打的人,有点下雨了,他戴着个斗笠,绥绥觉得有点眼熟,上车匆忙,也没来得及看清楚。 雨越下越大了,噼里啪啦砸得人心乱。 车轮辘辘,在昏沉的雨天里行驶了一天一夜。绥绥再没掉一滴眼泪,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逃脱,见车停下来,只当是到了人牙子的所在,等下车时,却见面前是一条小巷子的尽头,一扇黑油大门,进去是个小小的灰砖院落,葡萄架上缠着新绿的藤萝。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牙子的住处。 “这、这是何处?”她问小厮,却根本没人理她。 绥绥只怕这是个暗娼的窑子,心惊胆战走进了房内,隔着门帘便听见咳嗽声。 她愣了愣,连忙抢步进到内室。只见屋内一张坐床,有个穿蓝布长褂,白绫裙的女人倚在床上咳个不停,有个穿青衣的小厮守在她身旁。 “翠、翠翘!” 绥绥大惊失色。她从未和李重骏提起她有亲人,可显然,他都知道。绥绥冲到翠翘面前,来不及同她说话,便转身护在她跟前,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蓬头垢面的,活像只炸毛的猫, “你——你们要干什么!李重骏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弄死我还不够,连我我姊姊也搭上!” “妹,妹妹——” 翠翘似乎是被她吓得不轻,可一开口又咳起来。 倒是那个穿黑的车夫褪掉了斗笠,露出那张瘦削的脸来。 是高骋。 高骋是李重骏的心腹,怎么如今沦落到当车夫卖人了?绥绥怔了一怔,翠翘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轻轻道, “妹妹不要冤枉了人家,就是那位穿青的哥哥接我来的,说是魏王殿下送妹妹来敦煌落脚,把我也接来,同妹妹见面。倒是妹妹......怎么弄得这样子?” 她抽出汗巾来为绥绥擦身上的水渍,绥绥这回真傻了,惊愕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还是高骋实在等不下去了,先开了口,低低道:“府上人多眼杂,并不都是殿下的人。眼下多事之秋,姑娘跟殿下两年,这时要走,未必走得干净。索性做出戏给他们看。这处房子已经顶了下来,房契给了翠姑娘,姑娘只管住着。只是殿下要回长安去了,山高路远,姑娘万事留心,好自为之。” 他说完,不等绥绥反应,便先行离开了。叁个小厮跟在后头,其中一个本来抱着个包袱,走前也留在了坐床上。 窗外风雨交加,绥绥简直是像在雨夜骑马狂奔,被一个转身甩下了马,摔得眼冒金星,一脸茫然。 她倒像是个病人,被翠翘搀着坐到了坐床上,手搭在包袱上,忽然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她本以为只是她两件贴身的衣物,再打开看时,却见两条手帕底下闪着黄澄澄的微光。 绥绥怔怔地提着包袱底倒了过来,只听骨碌碌一阵响,不知多少金饼饼掉了出来,散在榻上。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绥绥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短暂的窒息之后,她忽然提着裙子追出了房门,跑进了大雨里。外面暴雨倾盆,没有电闪,也没有雷鸣,只有轰隆隆的雨声,水雾蒸腾白茫茫一片,把这苍茫人世间的一切声响都压了下去。 巷子里空荡荡的,连车辙都被雨水冲刷,像洗去了一场荒唐的梦。 梦醒来再回首,一切了无痕迹。 李重骏不再看画了,他坐回书案前读信笺。春天,棉帘换做了竹帘,雨风吹进来,一地老虎纹,他的影子也被映在地上,身姿秀挺,是少年人的宽肩薄背。 高骋从敦煌回来,向他禀报。 他脸上没有表情,也看不出喜悲。他经历过太多的离别,自从六岁那年,他在佛堂长跪了七天七夜也没有留住病重的母亲。 他从来没有留住过谁。 何况是那么个女人。 他才不在乎。 读过最后一行,李重骏迭起薄薄的信笺,依旧靠近灯烛烧掉。他只是淡淡吩咐高骋,“把后面这幅画弄下来。” “是。” 他起身离开内室,“留着它,但别再让我看见了。” “......是。” ------------------------------------------- 小马哥:我在乎我可太他妈在乎了!!! 这一段虐基本过去了,两个人也不会分别太久,最多两章这种 如果让你感到不适,斯米马赛,但是不要骂我拜托拜托TT 逐鹿 “殿下,才刚敦煌来信了,说自打他们把那小子狠揍了一顿,叁个四月了,还养着呢,没见有动静。”高骋低低禀报,“绥姑娘想是为了避风头,还没把铺子张罗起来,只每日着男装出门卖酒,寻着买主,就带着人把酒送到他们房下。” “还真有人上她的当。”李重骏不屑嗤笑,却又问,“都是什么人?” 高骋道:“就是几处食肆酒馆……对了,还有家南馆【1】。” 李重骏顿了一顿,挑起眼尾掠了高骋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整他手腕上的绑带。 小黄门把马牵来了上林苑的承光门,又递上弓弩箭箙,李重骏拿在手里掂了掂,负在肩上翻身上马。 今日五月二十叁,黄道吉日,宜畋猎。 陛下开上林,检阅皇子骑射。 今上十四子,八个都在长安,其中叁皇子的生母王淑妃是太原王氏,六皇子的生母萧贤妃出身兰陵萧氏,虽不比崔卢,亦是储君的有力人选。 两人出身不相上下,谁也不服谁,各自铆足了气力,铁骢抛鞚去如飞,很快意气风发满载而归。 魏王时隔五年重回长安,又是在这样的多事之秋,自然也颇受瞩目。 然而他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竟一只猛兽都没打到,回来的时候,马后只有两只野兔,一只豪猪的尸首。 甚至还不如十五岁的瑞王。 皇帝和蔼,依旧挨个奖赏了一番,待在建章宫用了午膳,遣散了众人,却独留下了李重骏。 “九郎。”皇帝闲闲问,“今日可是身子不爽利?” “多谢父皇关怀,儿臣很好。” “那倒怪了,记得自幼你比弟兄们都机敏伶俐,十叁岁上就能独杀虎豹,怎的在西北待了几年,不说长进,反倒不如从前了?” 李重骏顿了一顿,平平道,“儿臣不敢当。业精于勤,荒于嬉,儿臣许久不碰弓马,难堪父皇谬赞。” “朕在长安倒真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你在凉州,是很逍遥。” 李重骏跪在御座下,“儿臣无能。” 皇帝笑了,转而吩咐左右备马备弓弩,牵到殿前的平场让李重骏重新骑上。 远处的树林里,只见个小黄门牵来一只梅花鹿,另一个小黄门来传陛下的口谕, “陛下要看魏王殿下再射一箭。” 李重骏不明其意,略有些犹豫,却还是拉起了角弓对准它。然而待小黄门放开手,梅花鹿奔跑起来,离得近了些,他才看出,那竟是皇帝豢养在自己寝宫里的御鹿。 他挽着弓迟了一瞬。 只这短短的一瞬,却听“嗖”的一声,那只梅花鹿已经被一只羽箭射中颈部,血溅叁尺,倒地抽搐不已。 李重骏心下大惊,立即寻那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却正遇上另一支羽箭飞来,他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虽躲过了箭镞,却还是坚硬的羽毛尾刮破了脸颊。 可他甚至来不及抹一把。 此箭一出,倒似一呼百应,不远处树林中箭啸声四起,几道黑影飞掠迂回。 李重骏也管不得其他,急急勒绳纵马,弯弓搭箭回射一圈,生铁羽箭似一发发银白流星,虽个个击中,人仰马翻声不绝于耳,他却也将箭箙消耗殆尽。 偏在这时,有两支箭左右开弓同时飞来,他别无选择,索性抛了弓箭一跃下马,呛啷拔出剑来,一个旋身,接连砍断了两支,一尺寒光映亮了锋利的黑眸。 他落稳在地上,却正远远对上殿前的御座,见皇帝在御座上意味深长地微笑。 是皇帝在试他。 李重骏心下一沉,忙收了刀,敛尽了凌厉的眼锋,回到殿中当众跪下,“儿臣该死。” 皇帝淡淡笑道:“御鹿并非死于你手,你因何谢罪?” 李重骏仍是那句,“儿臣该死。” 皇帝呷了一口茶,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早已换了一副声口,左右侍从退尽,空荡荡的殿宇,倒像是冰窟。 “在这皇宫里,不做猎人,便是猎物。” 夏日,珠帘半卷,日头悠悠移到那边去了,李重骏掩在暗影里。他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儿臣不懂——” “就如今日逐鹿,你不杀它,自有人去杀,杀了它,下一个便是你。既生来背着李家的姓氏,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一味藏愚守拙,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终究害了自己。九郎,你好自为之。” 那日凉州他自导自演的刺杀,皇帝都知道。 李重骏微怔。 皇帝幽幽说罢,也不再理会他,径直吩咐左右备车辇,被内侍搀扶着起身离开了。 李重骏伏在地上相送,久久伏在地上,再缓缓起身的时候,汗湿的夹袍冰凉,眼底却是一片骇人的冷冽。 晚上的时候,宫中的内侍悄悄送来一匣卷宗,事关陇西五年前一桩大案。原是当地宝塔寺以借贷为名号,骗当地不识字的百姓签字画押,以几贯钱就当掉自己的土地,以此垦殖土地,广修寺庙。久而久之,百姓难以忍受,奋起反抗,反被当地官吏关进牢狱治了罪。 虽是镇压了下去,可流言到底传到了长安。 谁都知道,说是宝塔寺做下的恶,背后还不是在陇西一手遮天的太原王氏。奈何当时皇帝还在扶持王淑妃对抗卢皇后,贞贤太子自杀之后,王氏自知难以匹敌,索性投靠了崔卢。 盟友变作了敌人,皇帝忽然又翻出这件五年前的旧案塞给李重骏,意味昭然若揭—— “陛下是铁了心要对付崔卢,拉殿下出来顶缸。哎,这样的案子,查得好了,必定得罪崔卢;查得不好了,陛下今日那番话……只怕也不是白说的。殿下若去,前有虎豹后有豺狼,架在火堆上,可怎么脱身呢。” 高阆一向谨慎,可接到这案宗,也不免灰心叹气。 李重骏只是不语,凝神了半晌,唇边竟浮起一痕冷笑。 等到叁日后的朝堂上,皇帝闲闲地说出要重查这件陈年旧案,征询在场皇子谁肯出面主持,李重骏站出来毛遂自荐,竟是一脸志在必得的闲适,全没有一丝为难。 也丝毫不顾及叁皇子在一旁快要杀人的表情。 皇帝颔首微笑,钦点他前去陇西查案。 于是李重骏在回到长安的四个月后,又登上了北上的马车。 临行那日,所有人都脸色沉重,偏偏敦煌的侍从又来了,禀报道,“殿下!绥姑娘她——” 高阆皱眉,低声呵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下去!” 然而李重骏淡淡睨向了他们,虽没说话,高阆忙住了嘴。 “绥姑娘她——”侍卫看着高阆杀鸡抹脖给他打眼色,忙低头,话到嘴边又换了套说辞,“成日忙忙碌碌送酒,脚都不沾地,没什么大事。” * “嗳哟,嗳哟,周小爷来啦!小爷往里边请呀,瑞安倒酒!” “不不不,茶就行,茶就行!” “哎哟,既来了我们这儿,怎么也得吃两口,让瑞安陪您吃罢!” “不用,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南馆里,几个清秀少年打扮起来,穿着锦绣衣服,唇红齿白,眉眼乌浓,围着绥绥转。 绥绥戏班长大,见多了美女,还没被这么多美貌少年恭维过,虽然有点晕晕乎乎,但还是掐紧了手里的钱袋子,多一分钱也不肯花。 前两天她来南馆送酒,竟看见有个杂役长得像翠翘的弟弟阿武。翠翘是从小被卖的,五年前阿武从家乡找到凉州来,说要出去赚大钱赎她们出来,结果一去不回,生死不知。 翠翘这个病除了先天弱,又被班主打坏了,也有些替阿武日夜忧心的缘故。 后来,绥绥和翠翘故意不去提起阿武,心里却都早已认定他不在人世,万没想到五年后会在敦煌的南馆遇见他。 绥绥那天急忙去追,却没入人海没有找到。 由此她天天来,坐在大堂就点一壶茶,眼睛紧盯着来往干粗活的小厮看。 当然啦,小倌们更好看,有几个甚至跟李重骏差不多好看,但绥绥才不上这个当,瞅两眼过过干瘾也就罢了。 ---------------------------- 【1】南馆:相公院,多为少年男妓 南馆 绥绥在南馆一坐一下午。 直到乌金西坠,面前那壶高碎都喝没色了,也没看着一个像阿武的。她叹口气,站起身才发觉想解手。 然而因为实在太一毛不拔,谁也不兜揽她了,随便给她指了个后巷深处的茅厕。 绥绥犹犹豫豫地过去看一眼,却发现连门都没有,她现在是装男人,当然用不了,只好强忍着回去。 一转身,却见窄窄的小巷子里多了个人。 是个少年。 高高瘦瘦的身量,站在后巷的角门上和人算钱,身后一担水,想是卖水的苦力。南馆的管事数着铜板给他,不知怎么争执起来,管事上来就是一巴掌,又一脚把他踢到地上,叫小厮把水挑进门里,走了。 绥绥见那少年趴在地上一声不吭,赶紧上前扶他,扳过他肩头,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阿,阿武!“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绥绥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少年口鼻都是血,睁开眼来,定定看了一会,也大惊失色,爬起来就跑,却被绥绥追上来死死抱住怼在墙上, “你跑什么!阿武,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你姐姐担心你,命都丢了半条,你怎么沦落成这个样子!说话呀,你不认得我啦?” 她说着说,却见巷口似有些动静,再看阿武这满脸花,颤抖着脸说不出话,只好先用汗巾给他抹了一把,然后揪着他进了角门,回到南馆,对管事的道, “给我开个雅间,今儿这人归我了!” 管事的见绥绥铁树开花,不免喜上心头。可他再一看,却又吓了一跳。就是他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嫖客不爱小倌爱杂役的,因咂牙花子道, “这这这,您要不还是再看看,我们这儿相公应有尽有,犯不着找这么一个——” “就是他了,快去!” 管事的又看了一会,又磕巴道:“而且,这也不是我们这儿的杂役哇,就是个送水的……不归我们管呐!” 可绥绥就是一副强抢民男的样子,好容易把阿武拽进房里,又让人打水上来,自己关紧了门窗,看样子是要云雨之前“共浴兰汤”。 可她只是扯着阿武的领子盘问。 问来问去,阿武终于哭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 “绥绥姊姊,我没有……我不是不回家,是实在回不去,姊姊,我坐过牢了,至今还有人追杀要我的命,我不能连累你们呀——姊姊,我姊姊现在还好吗?你们怎么也到敦煌来了……” 绥绥下意识放开手,忙又捂上了他的嘴,惊恐地睁圆了眼睛低声道,“坐牢……为什么坐牢?你干什么了!” “没有!没有!”阿武挣脱开她的手,急促地小声道,“我什么也没干呐,绥绥姊姊,是宝塔寺的那些和尚——我到了陇西,想和一个朋友借些钱来倒腾苹果卖,签了他们五十贯钱的契约。那些杀千刀的坑我们不识字,害惨了我们,稀里糊涂就签了高利债,我们还不上,只好把自己抵押给他们。好多人都是这样……地没了,人也没了,后来有人闹起来,要滚钉板告到知府衙门上,说人越多越好,我也跟着去了,可不知怎么着,反被他们抓了起来……绥姊姊,你信我,我真的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绥绥也懵了,不知该不该信,平了平气息,又问,“那、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去岁陇西一带地震,皇帝为了祈福,特赦了一批犯人。我们虽出了狱,却得罪了宝塔寺,我那朋友就被他们杀了,我一路逃到敦煌来……怎么敢去找姊姊!” 绥绥紧紧盯了他一会,咬牙小声道:“罢了……看在你姊姊面上,我就信你这一次!如今我们住在西市小花枝巷里,今晚你先回住处,在外面晃荡两天,挑个晚上来找我们,别让人看见了。” 小厮打水来了,绥绥把他推到了屏风后,自己远远坐到了窗台上,背过脸道:“快洗个澡罢,我不看你。” 说来也怪,翠翘已经是个清丽佳人,阿武一个男人,竟比她姊姊还美十倍。灰头土脸的时候还不觉得,待洗去了满脸污垢,白白净净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比李重骏还亮,长发随便一扎,身上的破衣服也被衬托得俊逸起来。 深夜的时候,绥绥打发阿武先悄悄下了楼,管事的见了都目瞪口呆,只恨自己没发现这块璞玉,早知就该收入麾下,让他纳宾接客。 绥绥结账之后,也趁着夜色溜出了南馆。 两个恩客模样的汉子在楼下吃酒,一脸茫然地看着另一个,低低道,“阿成,咱们这……也要禀报殿下知道吗?” 另一个也很为难,”不、不用罢,殿下才到陇西,正烦着呢,还是别去触这个霉头。” 两个侍从本想着就这一回,绥姑娘又没危险,瞒过去了,谁也不会知道。可过了两天,他们却发现大事不好了—— 一日夜里,那少年竟鬼鬼祟祟到了绥绥家后门,敲了两下门。绥绥打开门,二话不说就把他拽了进去。 从此……再也没出来过。 * 半月之后的陇西衙门,侍从阿成从敦煌来,照例来向魏王殿下禀报。 这要是高阆在,一定要先仔细盘问一遍,再嘱咐他该如何说,但今天高阆不在,只有高骋守在门外。 高骋本就有点木木登登的,不大通人情,请示了李重骏,便直接放了阿成进书房。 李重骏在堂屋里看卷宗。 天暗,房间又大,大夏天也感到寒凉。他穿着黛蓝的襕袍,俯身站在案前,一张长长的卷轴摊开,一手撑在案角,一手执笔,似乎在凝神写什么。 闻声抬头,神色沉静,像浸在冷水底的白玉。 阿成道:“在下见过殿下。在下来也无甚事,绥姑娘那里……” 他真不知道怎么开口,迟了一迟,李重骏已经皱起了眉。 阿成忙道,“绥姑娘很好!就是、就是家里如今多了一个人……” 李重骏挑眉。 阿成一咬牙,“上次姑娘去北里的南馆吃酒,在那儿和一个……一个送水的小子,歇了半宿。后来,那人就住进她们院子里去了……” 他忙低下头,根本不敢去看李重骏。说着说着,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底气也越来越弱。 可直到完全闭了嘴,李重骏也没说话。 诡异的寂静,简直像钝刀子割肉,好在这时候又有个侍卫进来,匆匆行了一礼便道, “殿下,找着了。五年前那些被关进牢狱的人里,除了病亡的,自尽的,就是挨到去年放出来,也都被宝塔寺的人杀得七七八八。终于找着一个,逃到敦煌才躲过一劫。他在敦煌流落了好些日子,一直靠送甜水过活,在下追查到北里的一处南馆,掌柜的说是半个月前最后见他,一个卖酒的年轻商人包他睡了半夜,看样子,他也卖身。后来便不知所踪了,在下想请殿下多派些人手,在敦煌仔细搜查一番——” 打断他的是一声碎裂的脆响。 阿成抬头,只见那根乌木白铜的笔杆已经折断在李重骏手里。另一个侍卫吓得住了嘴,茫然地看看李重骏,又看看阿成。 “不必了。” 李重骏直起身,把手上的残骸丢在桌上,闲闲擦掉手上的墨迹,“我们不是已经找到了么。”又叫阿成道,“你带着他们,去到小花枝巷,把人带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却是仰着的,极其诡异的弧度,似笑非笑,让阿成毛骨悚然。 --------------------------- sry先断在这里啦,争取今天再写一章出来 终于可以让绥绥小马好好谈恋爱(doi)了TT 柳暗 绥绥是送酒回来的路上被“请”上马车的。 说是请,简直和抢差不多,一辆马车在巷子口拦住她,下来两个大汉,说有人“想要见见她”,虽然行了礼,但也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一左一右堵着,几乎是挟持着她上了马车。 绥绥连问一句是谁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强抢妇女—— 不对,她还穿着男装。 那更奇怪了罢!这要是从前,绥绥早就吓得要死了,可自从经过了李重骏的历练,她竟很快恢复了镇定,绞尽脑汁想自己又得罪了谁。 难道是李重骏——不对呀,他现在不应该在长安吃香喝辣娶世家女么,怎会无聊到还来吓唬她;难道是那个县令的侄子? 也不应该对她这么客气。 结果马车从早行到晚,等绥绥又被请到陇西衙门里,在那高敞阴暗的堂屋里看到李重骏—— 哦豁,原来世上还真有这么无聊的人。 “殿、殿下?” 绥绥大大地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李重骏了,没想到还不到半年,他们又以这种离奇的方式再见。他又瘦了,穿着利落的玄青襕袍,整个人像他写的字那样,更多了些金钩铁画的锋利。 他坐在灯火深处,一片肃然气象。绥绥不明所以,只好试探着问道:“殿下……这是何处?” 李重骏看着手里的帖子,不理她。 ……他这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呀。 她又问,“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李重骏还是不理她。 绥绥还想问第叁个问题,却发觉不远处的地上反绑着一个人,想是被塞住了嘴,呜呜地叫着。绥绥怔了一怔,忙仔细看去,发觉竟是阿武! 她这下子镇定不起来了。 阿武和李重骏,八杆子打不着,怎么会——她忙要跑过去,侍卫却拦住了她。 绥绥叫道:“殿下为什么会把他抓来?他犯了什么法,要这么捆着他!” 李重骏这时也有了反应,把手里的帖子丢在案上,啪的一声响,像县太爷拍惊堂木,开始冷冷审她, “钱呢。” “……啊?” “我给你的钱。” 绥绥非常痛恨自己,有的时候和李重骏说起话来就像个傻子似的,但她是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继续那个茫然的表情,半天才试着说, “殿下是缺钱了吗,我可以还给殿下——” “我给你的钱,都花到哪儿了。”李重骏的脸色很差,瞥了瑟瑟发抖的阿武一眼,“就这种货色?” 他本是非常轻蔑的样子,起身走下正座,到窗下,用靴尖挑起阿武的脸,看见阿武那张秀美异常的脸,脸色更差了。 偏绥绥摸不着头脑,“我花钱给他,和他是什么货色有什么关系?他是——”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李重骏打断她,“他才在牢狱里关了四年。” 绥绥立即警惕起来,疑心和五年前的案子有关,迟疑点了点头,“我知道啊。” 李重骏像噎着了似的,瞪她一眼,又略带惊异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垂眼笑了。这实在一个复杂的笑,似乎有无奈,有自嘲,在这个紧张奇怪的环境里,尤其诡异。 半晌,他笑着说,“哦,原来除了我,谁都可以。” “啊?……什么都可以?” 李重骏再抬眼,已经换做了阴恻恻的神色,扬声命人把阿武拖下去。绥绥看他这样子就害怕,忙道:“殿下要干什么!” 他似笑非笑,“我要他死。” 阿武是最后的证人,谁死他都不能死,可绥绥哪里知道,叫了一声“不成!”转身就要去追。 李重骏一把拽住她,绥绥极力反抗,两人纠缠在了一处,她一头雾水,只好认定了是和宝塔寺有关,于是愈发大叫着喊冤, “若是为了五年前的事,殿下你不能杀阿武——他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 可李重骏力气越来越重,绥绥很快落了下风,眼看就要被他降服,足跟却磕在了身旁的一只梅花榻几腿上,一下子仰面跌倒。她随手乱抓,却只抓住了李重骏的腰带,全身的重量栓在那根腰带上,竟真的把李重骏也带倒在了地上。 她本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必会磕上那榻几角,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在“咚”的一声之后,竟没有丝毫痛楚,除了有点喘不上气—— 眨了眨再往下看,视线中竟闯进了李重骏那张清俊的脸。 “咿——” 绥绥这才发觉榻几已经推翻得远远的,而自己竟和他贴炊饼一样压在了一起,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显然李重骏也被摔懵了,一双眼睛茫然地回望着她,睫毛微微地颤了颤。他是长眼睛,又极黑,静止的时候独有一种深邃的脉脉。 绥绥怔了一怔。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西窗下响起脚步声,挣扎着看去,就见幔帐后走出两个小厮,像是来送书卷的。找不见魏王,四处张望,才对上绥绥的目光,就吓得跪在了地上,连声说着“小的该死”,然后慌慌张张退下去了。 “不,不是,你,你们别走——” 绥绥被李重骏压着,正欲哭无泪,他倒像是被提了醒,爬起来一把扛起她往坐床上丢。 她鲤鱼打挺爬起来,又被李重骏推在床上,他自己也把身子覆了上来,吓得绥绥慌不择路道:“这是误会!殿下,这是个误会,殿下你可不能将错就错,自暴自弃……” 李重骏这个混蛋,不脱自己的衣裳,倒扯开了她的胡衫,勾下她的绦带将她的手绑在阑干上。 绥绥仰头挣扎,却正看到他手背上一片乌青,想必是方才磕出来的。 虽然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磕上的,绥绥还是不由得沾沾自喜,亏他还是个男人,身手竟还不如她。 然而就这半刻功夫,李重骏不仅绑上了她的手,还抽出一条葡萄紫的汗巾蒙住了她的眼睛。 “殿下到底要干什么——啊!” 绥绥大叫起来,因为感到颈窝一阵温热,因为看不见,这感觉尤其明显。他的声音里带着喘息,贴着她的右耳响起, “这样就没分别了,嗯?” 说着,又开始啃她颈子,吐息低沉,湿热,咻咻的像一只大狗扑上来,尽管是好闻的松柏气。 绥绥全身都痒,但并不是想去挠的痒,只是燥热得难受。她也放弃去琢磨李重骏的意思,慷慨道,“殿下不用那么云里雾里的,我明白!不就是和我睡觉么!来罢,若你能不杀阿武,随便你怎么样。” 花明 话一出口,空气忽然寂静了下来。 绥绥什么也看不见,明明才过了一小会,她却像度日如年,听见李重骏再开口,吓得打了个激灵。 “这是你说的,嗯?” 他的声音忽然慢下来了,一条水蛇徐徐滑过湿冷的夜,停在人耳边阴阴地吐信子。绥绥咬紧了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然不是君子,也说到做到,随殿下怎么弄,我要是吭一声,我就,我就——啊呀呀呀呀你干什么呢!” 她还在慷慨赌咒,李重骏竟不知何时解开了她的柯子。出人意料,并不同于那一晚的粗暴,他指尖随着衣带剥落游离过她的肌肤,一路向下,冰凉引起细栗,却又很快被温热的吻覆盖。 他在吻她,从心口,到小腹。 状似不经意的吻,轻细又紊乱,像四月里的微雨打池塘,断断续续,一滴水珠便激起浅浅的涟漪。 绥绥没见过那样雾气昭昭的春天,也没见过这样温情款款的李重骏,她觉得痒,浑身颤抖着,并不讨厌,却很害怕,于是小声提醒他道:“殿下可以入呀,这又在做什么……” 李重骏顿了一顿,握着她的背用力一扳,往上送了送,轻而易举含住了她的乳珠。 “唔!——” 那粒小红豆入口即硬,他吃得慢条斯理,放开手,又去握着她的腰摩挲,绥绥起初还扭着身子避让,却很快被那啧啧水声听软了身子,就连李重骏探进穴来,她都张开了腿任他摆弄。 本以为是阳具,没想到是手指,他的手瘦长,却灵活有力,被软肉吸了个遍,却还能艰难地探出绥绥喘息的不同,没插两下就找到她那块肉,抵着它一点一点地揉,像蝴蝶吸花蜜,浅尝辄止,绥绥被戳得流水,呜呜低喘道, “痒……好痒……” 她昏昏沉沉,像堕入深海,风平浪静的海,扎下去才才觉出暗流涌动,一股一股热流喷涌而出,她无处可藏。眼前一片紫晕,她却清楚地看见,看见一双瘦长的手,白玉雕出遒劲的筋骨。 她曾看见它在叁月的和风里临窗写字; 夏天的时候青衫白马,勒着缰绳穿过飞花,握着乌木球杆逐马球; 西北薄媚郎们最盛大的聚会在八月,因为秋日里狩猎,是他们最值得炫耀的事,又是那双手,挽满了角弓,绷得青筋毕现,在秋日高爽的天空下连射双雁,一片欢呼与擂鼓声里,回身搂紧了酥胸半露,浓妆艳抹的她,明朗地笑着,掐掐她的脸颊,指腹的薄茧染上了淡红的胭脂…… 那是假的,她知道那都是假的,可这双手此时此刻侵入她的身下,却是真的。 骨节抵着蚌肉里的小豆子,手指轮番对着花心顶弄,一根不够,两根都进去,薄茧刮擦着内壁,狂风骤雨般没有停歇,搅乱了她的视线,一切美丽的景色都破碎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酸麻。 软肉抽搐,春水直淌,就快攀上那春潮的顶峰,绥绥迷乱地呻吟着,极力想要并上腿,却怎么也并不上—— “唔……唔?!” 她混沌地发觉,李重骏竟不知何时把她的腿也用带子吊在了床阑干上。 绥绥淫心如醉,竟都不在意了,不管他要什么花样,干她就好。 哪怕像上次一样,把她剥光了压在身子底下干,就像第一次那样肆意抽拽,按着她抵在那粗长的阳具上,戳得花心酸痛…… 然而李重骏撤出了手,却似乎下了床。 “殿、殿下——你……别、别……” 绥绥几乎奄奄一息,好容易等到他回来,不仅没有渴望中的充满,心口还忽然痒了起来。 “呜……什么……什么呀。” “别动。” 他语气轻佻,一手按住了她,那痒意却绵延了起来,像是什么毛毛的东西,蘸着水划过心口,点过乳尖,转挑她敏感的地方,勾勾画画,峰回路转……是毛笔么? 绥绥惊了一惊。 她本就只差一步,去忽然被他抛下,改成这样漫不经心的撩拨,简直像是一口气上不来,急得要哭了, “殿下,殿下你在干什么!快……快呀。” 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慢条斯理,唔了一声,散漫道:“快什么?” 她嗫嚅,“快……就是……你知道……” 他嗤笑,“我可不懂。” 绥绥绯红了脸,咬紧了唇不肯再说话,李重骏也不着急,慢慢地画着什么。全不顾绥绥的哀求呻吟,手下一转,直从小腹画到腿根。 精雕细琢的痒像是小虫的啃咬,无孔不入,密密麻麻,就要钻到她身下去了。 她的蚌肉吊得张开,糜红的唇,被李重骏打量,犹自翕动着。 就要去了,要去了。 他到底在干什么呀! 绥绥知道李重骏歹毒,却没想到他这么歹毒,这回不再蹂躏,而是出了奇招,剑走偏锋地折磨她。欲念与惶恐一浪高过一浪,绥绥崩溃呜咽:“绥绥不成了,你入我,你入绥绥罢!” 她哭起来,随着她眼泪淌下的,还有身下的一股清泉,她甚至能感觉到它们涌出,滴滴淋在穴口。 须臾,她听到李重骏一声冷笑。 他声音也冷冷的,丢掉手里的笔,啪嗒一声响,又重新覆上身来,似有似无地擦掉了她颊上的眼泪,哑着嗓子道, “就这点本事?给那小白脸肏了半月,日日夜夜,连这点都受不住么。” “呜呜……”绥绥哭了一会,才感到不对,“什、什么小白脸?” “才还为他舍生忘死,爽过一回,转脸就忘了人家?” “舍生忘……阿武?!”这个弯实在转得太急,绥绥愣了好一会才道,“你说阿武?” 李重骏没说话,绥绥却哭笑不得了——不知哭笑不得,肺都要气炸了。什么跟什么呀,上回说她做窑姐儿,折磨掉她半条命,这回又说阿武是小白脸,更让她生不如死。 这狗东西脑子有病吧! 绥绥一生气,欲念倒暂时退下去一些,她一咬牙,索性继续呜呜哭了下去。 这回是假哭了,因此哭得婉转,哭得虚浮,梨园戏里的小花旦,或嗔或痴,如泣如诉,撩动听客的心弦, “殿下说什么呀呜呜呜,阿武和我哪儿是那种关系,殿下这是听了何处的流言,真是屈杀我了……阿武他不过是……是……” 她满脸泪痕,蒙眼的汗巾都湿透了,好不舒服,哭得更凶了。不知是李重骏想听她解释,还是想到了他们在凉州分别的那天,她也是这样嚎啕大哭,竟真的良心发现,给她松开了手上的绦带。 绥绥得了自由,立刻扯掉了眼睛上的汗巾。 她挣扎着爬起来,见自己雪白的皮肤上墨汁淋淋,竟画了一幅远山图;而李重骏坐在她身边,松了腰带,卷着袖子,只袍角溅了点点墨迹,好一个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 绥绥变脸,气得扑上去便骂, “殿下还不赶紧让高阆找个大夫来,好歹抓点药吃吃罢!成天拣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我看是病得不轻!” 这话说得很不合适。 先不说当面骂皇子是什么罪过,就是戴绿帽子——他们早已钱货两讫,何来绿帽子可戴。 但李重骏竟真的把这句骂接了过来,一手捏住她的下颏,咬牙切齿,“拖你的福,我还用特意去拣?——” 一语未了,他也觉得不对,顿了一顿。 就在这时,西窗下有个侍卫高声道:“殿下,去宝塔寺的两个人回来了,有事要禀报。” 李重骏说了一声“进来”,可把绥绥吓了一跳。 她还赤身裸体着呢,袍子都被李重骏扔在了地上,她就是想去够,足踝还被系在阑干上…… 绥绥正不知如何是好,李重骏倒伸手拉上了帷帐,把她拉进了怀里,张了张袖子掩住。绥绥身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好硬,顶在她唇肉上,竟还有点舒服,她偷偷蹭了一蹭,却被李重骏按住了。 ……? ……! 难道是……他怎么硬成这样子!绥绥顿时一动也不敢动,侍从进来,在几尺外的地方禀报,似乎是说他们在宝塔寺找什么东西,绥绥也没听懂。 两人身下隔着薄薄的夏衣,就这么顶在一处,很快湿透了布料,绥绥暗骂李重骏,却不敢轻举妄动了,倒是李重骏一面听侍从说着,一面托起她的臀股,解开自己中单与袴子的钮绊,等绥绥再被放下来,阳具已经顶在了湿滑的穴口。 不是吧!! 绥绥赶紧回头,泪眼汪汪,哀求地看了眼李重骏。这人一定是铁石心肠,非但面无表情,还把手撒开了…… 她的穴肉滑得像抹了花蜜油,一旦吮着龟头,迫不及待把它往里吞,李重骏连动都不用动,就把她入了个彻彻底底。 肉棒挤在穴里,绥绥提心吊胆半日,这是才算落了地,舒爽得差点叫出声来,却早被李重骏把嘴捂了个严严实实。 “呜呜呜——” 细微的呻吟隐在帐子里了,李重骏把她按在怀里狠命顶撞,不敢抛弄,怕囊袋打在她腿上啪啪作响,只好把阳具陷在穴肉里大开杀戒。 绥绥几乎失了神。 她本就没打算反抗,入了百十回,更是坐在他阳具上欲仙欲死,一颠一颠吃他的肉棒。 小腿在软榻上踢蹬,完全是爽利。 她也曾迷迷瞪瞪抬眼看向李重骏,见他耳根下红成一片,颈子上也青筋浮现,可他就是能有条不紊地思索回应,俊朗的脸是凝肃的神色,怀里人却已被肏得一塌糊涂,汁液横流。 就连射在她身体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两次。 都是。 算他狠。 墙头 婆子送来一碗避子汤,绥绥端起来一饮而尽,可婆子没走,而是一脸肃穆地盯了她半个时辰,生怕她转头吐掉。 想什么呢。 绥绥背过脸翻了个白眼。 谁要生他的小孩子。 不过绥绥对婆子还是很有几分讨好,毕竟自从昨天和李重骏在床上打了一架,她就被关在了这僻静的小院里,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除了一个侍从来过,告诉她这里是陇西的衙门,魏王殿下被钦派来重查当年宝塔寺的旧案,而阿武是重要的证人,因此被抓来看管,让她放心便是。 说得轻巧,她如何放心得下。 翠翘还在家呢,她一个人拖着个病身子,怎么照顾得了自己;而李重骏被派来查案,是为了查出什么来,阿武会不会有危险,她又被关在这里做什么……她完全一头雾水。 时辰到了,婆子把空碗拾掇进食盒里,绥绥忙小声道,“阿嬷呀,殿下他……” “殿下忙着,没空见你。” 婆子打断她,拎起食盒走了。 绥绥一咬牙,心想软的不行,那只好霸王硬上弓—— 昨天她被带到他住的院子,一来一回,已经记住了路。而照从前的经验,他的侍从都是辰时交替当值,这个时候最乱,她混成侍女溜进去,没准儿能遇上李重骏。 也许得寸进尺是人的本性,而绥绥尤甚。 李重骏混蛋的时候,她还挺怕他;后来他给了她那么多金饼饼,反倒给了她蹬鼻子上脸的勇气。 从前她只敢在心里生闷气,现在别说当面骂他,连逮他都不在话下。 绥绥有一瞬间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她还是当晚就行动了起来。把小侍女的换洗衣裳偷了一套,晚上吃了饭就推说要歇息,趁侍女偷溜出去和小姊妹玩,自己也爬起来,换上衣服,顺着穿廊迂回去了李重骏的住处。 这个时候他们果然在换班,虽然有人来来去去走动,角门和正门当值的人还是很多。 绥绥好容易才瞅准一个空子,从月洞门闪进来就跳到了穿廊一侧的树丛里,虽然都利落,却还是被一个正门进来的高个子侍卫瞥见了。 那人走过来,绥绥吓了一跳,赶紧矮着身子藏起了自己,悄悄向上窥探,只见远处灯火点点,朦朦胧胧映亮了他的脸,竟然是高骋! 但他似乎没发现她,张望了一会便离开了。 绥绥松了口气,又鬼鬼祟祟地瞄向了亮着灯的厢房。 殊不知高骋走进了厢房,李重骏正和他爹高阆在窗下低语。这时候他应当守在门外,两人都有点意外,于是停了下来看他。 高骋顿了顿,上前行了个礼,低语道:“殿下,绥姑娘……在外面。” 话音才落,外头刮起了风,李重骏瞥向窗外,便瞧见窗屉上映着一角飘飘的袖角,是女子的衣裳,是藏在窗角下偷听的女人。 柔和的夜风里,欲说还休地摇曳着。 他知道她有许多疑问。 但过去的几日,他没功夫理会,也不知如何理会。 那个阿武的乌龙,早已经澄清了。 他姊姊是自小就被卖了的,后来犯事被关进监牢,并没有交代出自己真实的家乡,也不怪阿成他们查不出底细;而那天把人捆来,他其实审过他一回,问他同绥绥的关系,可那会儿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凶多吉少,挨了一顿打,还是什么也不肯说。 而他竟就信了,也是糊涂了。 李重骏倚着坐床阑干,撑着脸颊,心里觉得难堪,却不肯表露,沉默了片刻,反倒无可奈何地嗤笑了一声。 高阆也发觉了窗纱上悄悄摇曳的衣带,杀鸡抹脖给李重骏使眼色,他却当做没看见,闲闲把方才他们的谈话又复述了一回, “那个阿武是个废物秧子,当年扣在宝塔寺,虽没做过什么繁重的苦力,却被带去埋过尸首,据他说,死人满身黑屑,似乎是生铁。后来他关在牢里,同一批犯人每个月都要死叁四个,他们虽侥幸放了出来,却又被宝塔寺追杀。若只是高利债,犯得着这样,可私造铁器,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回去宝塔寺,查账是明的,探查他们私底下的营生才是正经事。他们想必也是严阵以待,不可打草惊蛇。” 绥绥在外面仔细听着,不由得怔住了。 看这样子,他来查案,是站在宝塔寺的对面,为了给阿武那些人翻案。绥绥没想到李重骏是来做一件大大的好事,正在出神,忽又听他说了下去, “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叫外人听了去……保不齐此时此刻就有人在外面偷听,高骋,你去安顿人马搜检整个院子,寻着闲杂人等即刻打死,不必回我了。” 闲杂人等啊……绥绥眨眨眼,忽然打了个激灵——她不就是吗! 她这下慌了,气势一下子散了,提着裙子就要跑。可这回当夜差的都已经到齐了,几处角门把手严格,她根本无处可去,看不远处有一道矮些的女墙,墙下有个水缸,便溜过去爬上水缸要翻墙。 她是挺快的,几下就爬了上去,然而高骋就和看准了她似的,一出来就大呵墙上有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半个院子的人都举着火把围了过来。 火光亮成一片,众目睽睽看着她越狱,而绥绥正以一种极尴尬的姿势攀在墙上,要翻没翻,别提多丢人了。 绥绥欲哭无泪。 早知道不跑了。 抓住了不一定会死,可现在脸却结结实实丢光了。 绥绥进退两难,回头一看,却见李重骏不知何时走出了厢房,就在不远处的房檐下看着她。 “殿下……” 绥绥也不知应该说点什么,只好可怜兮兮喊了他一声。李重骏没说话,却走了过来,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昏昏的灯火下,竟有一丝奇异的温柔。 她心跳了一跳。 然而下一刻,李重骏便给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会意,上前把绥绥脚下的缸搬走了。 …… “嗳,嗳你们,别别,别——” 绥绥脚下一空,害怕得更攀紧了墙头。 她差点气昏过去,李重骏招招手,那些侍从便都散去了,灯笼走远,四周霎时昏暗了一半,月色洒满那面爬着藤萝的墙,只剩墙下长身玉立的他,和挂在墙上的绥绥。 她强忍着咬牙切齿,小声道:“殿下,我……我错了。其实我只是随便溜达溜达,就……” 李重骏似乎都懒得搭理她这个拙劣的借口,哂了一声。绥绥赶紧道:“殿下大人大量,不会和我计较罢?其实,其实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懒洋洋地打量了她一会,还没有要理她的意思,绥绥攀在墙上可撑不住了,哭丧着脸道:“算了算了,要打要杀随殿下好了,你先放我下去,我的胳膊要折了!” “你倒指使起我来?”李重骏挑眉,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神色,“方才的事自然要和你另算账,只是放你下来……我有什么好处?” 绥绥强颜欢笑:“好处?殿下你说什么笑话呢,我哪有什么东西能入您的眼……” 她反应过来,惊吓道:“你还要和我睡觉啊!” 李重骏听见,瞬间变了变脸色。 看罢,男人就是这样虚伪,和她的睡觉的时候比谁都狠,现在不过听她说一句,就好像受了什么大羞辱似的,脸也板起来了。 不过后来绥绥才知道,她误会李重骏了。 他的条件的确不是和她睡觉,而是让她干回老本行——在他去宝塔寺探查时,装作他的宠妾。 秋千 去宝塔寺的那天,绥绥本来又浓妆艳抹了一番。 翠蓝短衫外罩着大红石榴襦裙,绦带齐胸,坦领拉得低低的,两痕雪团搓粉滴酥,很不成体统地呼之欲出。 她一向如此打扮,李重骏从来不管她的,这回却像没事找事,掐掐她的脸,看着一手脂粉,懒洋洋嗤道, “难看死了。” 又勒令她回去把脂粉洗掉。 绥绥振振有词:“知道殿下回长安一趟,高雅的东西见多了,再看不得俗物。可既要装荒唐嘛,就不能那么要面子了。只有摆那么个庸脂俗粉在身边,才能显得当殿下好色又品味平庸。不然,殿下当我喜欢弄成这样子呀?” 李重骏都没理她,又吩咐左右,“再给她找条淡色裙子。” 绥绥撇了撇嘴。 算了算了,谁出钱听谁的。 而且这回他是去为阿武翻案,还答应了打发人去照看翠翘,绥绥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就算他真的要和她睡觉,她大约也不会拒绝,何况是这样的小事。 绥绥洗掉了胭脂,换上侍女抱来白绫衫与藕合月华襦裙,鬓边簪了一朵院子里摘的白玉兰花。 乔素打扮,薄施粉黛,可那长而媚的眼梢还是往上扫着,娇滴滴的乌瞳像是一对黑珍珠,顾盼流波,清雅得毫无说服力。 从前她是一只艳俗的狐狸精。 现在,变成了一只假装良家妇女的狐狸精。 她也的确没被这身装束束缚。 等到了宝塔寺,住持和众僧早已到了,淡灰的影子印在杏黄色的院墙上。他们双手合十等在外面,然后恭迎魏王殿下进山门。 绥绥也被小沙弥引着,远远跟在后面。 一路上,她不是嫌新做的绣鞋不跟脚,就是嫌鬓边的玉兰花谢了,要摘路旁的黄姜花,嘻嘻哈哈,妖妖调调。 李重骏被请一座重檐歇山的八角楼去接受众人跪拜,她却没有资格上去,而是被小沙弥引到了隔壁的院落等着。 那院是专门安置贵客女眷的,里面种着一棵参天的高大银杏树。 盛夏时节,色泽苍翠,重重迭迭的叶子结成一片翠色的云霞,随风动着。 那树下用画板和彩绳结着一只秋千,绥绥看见,又闹着要打秋千,便手挽着彩绳跳到了画板上,叫两个小沙弥从后面推她。 小沙弥吓得忙道:“万万不可,女施主,男女授受不亲!” 绥绥笑着哼了一声,也不用人推送,自己便打起来。 她本只是偶然起兴,不想秋千飞起来,高高扬起,隔着两重院墙,竟远远看见八角楼上李重骏和住持凭栏而立,正说着什么。 她心里一动,腰上使力,那秋千越荡越高,越出了院墙,似飞在云里;身上的帔子,丝绦,袍带裙角,一齐飞起来,素雅的藕合与象牙白,飘飘摇摇,如流风回雪,似飞仙下降。 楼上的僧人都看见了,都红了脸,有望天的,低头的,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偷偷瞄过去。 独住持德高望重,随时随地六根清净,装作看不见,仍镇定地同李重骏讲着当年去年陇西地震,佛塔里的大佛是如何受佛祖庇佑而毫发无损。 但他很快也装不下去了。 因为李重骏也发觉了墙外的绥绥,嘴里还应付着住持,眼珠子却像被粘了过去。 而绥绥遥遥看见这光景,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演了两年的戏,到头来也只有这么一点默契。 绥绥见风恰好往小楼那里吹,便趁着秋千下落,腾出一手来,将那银红汗巾从袖子里拽出一半,拽在手中。等到再飞起来的时候,把手一扬,那汗巾便乘风而去,飞过院墙,飞过阑干,正被李重骏一把抓在手里。 绥绥对着楼上飞了个媚眼,然后跳下秋千,咯咯娇笑着跑走了。 李重骏做出一副看痴的神色,亦止不住地仰唇。 女人的汗巾都是贴身带的,与内衣无异,就被他大喇喇拿在手里,住持连佛法也弘扬不下去了,只能低头咳了一声。 李重骏回过神来,大约也觉得丢人,于是忙捡起面子,带着几分倨傲地说, “小王既是奉陛下之命来查案,也说不得来讨这个嫌了。” 住持忙道:“哪里,那里,魏王殿下何出此言,倒折煞老僧。” 李重骏还不忘把汗巾收进袖内,“早一日结案,既是还贵寺一个安宁,也给陛下一个交代,更是堵住市井间悠悠之口。“ 都是五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要不是皇帝忽然提起这茬,悠悠之口早就堵住了。但住持依旧是善眉善眼老神仙的样子,“阿弥陀佛,真如此,殿下大功德,寒寺感激不尽……” “那么,赶早不赶晚,小王今日便要叨扰了。” “是……是。” 住持提着一口气,等李重骏开口。 凉州离陇西都算西北,他自然也听过这魏王的荒唐名声,今日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名不虚传。 但既是皇帝钦定的人,总不会是个浑没手腕的? 住持敛声屏气,看李重骏新官上任,怎么烧这头一把火。 李重骏也正了正脸色,郑重其事地说:“既如此,就请长老先寻出历年的账簿来,送到小王手里。小王查对过了,自会归还。” 住持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账簿早五年就做得万无一失,若是个明白的,连看都不会看。 “自然,自然,那就请殿下先移步寝处小做歇息,账簿随即便会呈献给殿下阅览。” 李重骏一看就是一下午,当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绥绥吃了晚饭,趴在窗边打盹,却被侍女叫了起来,说李重骏找她。 绥绥打着呵欠出了门。宝塔寺大约总有贵客来,修葺的住处不亚于公府人家的寝室,她住在厢房,李重骏的卧房兼书房就是院子正面那五间。 这时候已经过了黄昏,天暗了下来,几个小厮搭着梯子点灯笼;几个僧人也在房檐下站着,说是侍奉魏王看账本,有什么疑问,可以及时问他们。 但就连绥绥都能看出来,他们是来监视李重骏的。 绥绥进了正房的内室,就见李重骏不端不正地坐在案前,摊开的账本到处都是。 他见了她,招了招手,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声, “卿卿,过来。” “……?” 分明是亲昵的称呼,绥绥却一下子清醒了,吓得后背发凉,站着不敢动。 李重骏见状,皱着眉给她使眼色。他那凛凛的眼神可比语气硬多了,绥绥反倒觉得亲切,于是慢慢走了过去。 才到桌前,他便忽然起身,拉着她就往内室走,一路走,灭了一路的灯。 绥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到了床上。视线一下子暗了,她吓得叫起来,“你要做——唔唔——” 李重骏也扑到床上,捂住了她的嘴,贴着她脸颊低声道:“别叫!我一会要出去一趟,你在这给我做做样子,明白就点点头。” 绥绥其实还不太明白,但已经快憋死了,于是拼命点了点头。 李重骏放开手,她连忙大口喘起气来,他回身掩上了幔帐,两人便完全困在这秘密的黑暗里。 他们靠在一起,他的胸膛可真硬。 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松柏气,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呼吸,轻轻的,却带着点局促。 绥绥悄悄问:“我要怎么做样子?” 李重骏似乎不大自在,“从前怎么样,这回就怎么样。” “从前……”她好像明白了一点儿,李重骏白忙乎这一下午,方才又没头没脑叫她卿卿,都是做给那些和尚看的。她想了想,忙道,“可、可殿下不在呀!” 她一个人对着空气淫词艳语,也太奇怪了罢! 李重骏仍她耳边低声说话,虽然语气不大耐烦道:“不然还要你干什么。那些和尚现在院里,后窗还没有人,若是窗上没有影子,又没动静,给他们察觉了,只怕要看得更紧。你在这待着,就当我还在这。” 绥绥从前唱戏都是对手戏,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何况还是粉戏,一个人怎么演? 她犹犹豫豫地,也只好点了点头, “那殿下可早点回来。”她心不在焉,“你一般也用不了多久……” 话一出口,她隐约觉得好像说错了什么,因为感到李重骏的身子僵了一僵。但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他也没再说话,撩帘就走了—— 首-发:[海棠搜书].「po1⒏υip」 竹影 “殿下,啊呀呀……好、好深……” “嗯…吃不得了……饶了,饶了绥绥罢……” 绥绥还从没觉得叫床是个这么苦的差事。 别的都罢了,最要命的是无聊。 要是李重骏在呢,她还能看着他,看他做出一副漠然的样子,底下却硬得昂然勃发,冷冰冰的脸上,连耳根都红红的,还挺好玩。 可她现在只能对着床柱子叫,好无聊。 这床褥还极软,外面正下着小雨,雨声打在竹子上沙沙作响,轻薄得如同梦境。绥绥听着,不仅无聊,还快要睡着了。 这狗男人怎么还不回来! 她在心里骂李重骏,倒也知道他是为了阿武的案子办正经事去,只得想办法打起精神。她没读过头悬梁的故事,却对着那钩纱帐的铜钩子生出了主意,伸手拽了拽,见高低正好,便小心地把它勾在了自己的发髻间。 这样她每次低头打盹,都能被扯痛警醒。 “嗯……嗯……嘶——好痛!唔…殿下轻点……殿下,殿——” 她怕窗外人听不见,红着脸叫得尤其大声,没一会便又觉得口渴。茶盏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她伸手去拿,却见后窗半掩着,青纱被吹得翻飞,在那白月光和青影子之间,竟是李重骏! 也不知他何时出现的,就坐在窗下的地板上,一只手臂搭在膝头,静静看着她。 绥绥像见了鬼似的,一下子吓清醒了,“殿——” 李重骏食指抵在唇上对她比了噤声的手势。 她这时还在茫然,忙捂住了嘴,乖乖等李重骏起身走到跟前,才轻声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哪儿呀。” 李重骏说他才回来,可绥绥碰到了他的袖角,几乎是干的,而外面已经下了一个时辰的雨。她反应了一会,只推测出了一种可能, “什么才回来,殿下肯定早就回来了!”说罢,忽然大惊失色,“那那那——那你刚才就一直在那儿呆着,听,听着——” 李重骏似笑非笑看着她,也不说话,就像在看她的笑话。 绥绥急了,”殿下怎么不告诉我呀!“ 他轻笑了一声,“我看你……叫得挺快活。” 绥绥本来不害臊的,却被他这一笑恼羞成怒,“你还笑!这不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她爬起身要和他算账,头发却被狠狠勾住,扯得头皮生疼,惊叫一声,便又捂着头跌回了榻上。 李重骏叹了口气,竟像哄着她似的,“好好,你不快活,是我,是我听得快活。”他俯身凑近,悠悠地煽风点火,“我见卿卿叫得好听,情难自抑,多听了一会,好了罢?喏,我帮你解开。” 他怎么还叫她卿卿,肉麻死了!绥绥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慌忙躲开他, “不劳殿下!你离我远些就好了!” 绥绥躲手忙脚乱地解钩子,越急越乱,头发愈发缠做一团。李重骏也无所谓,转而脱起了自己的衣裳,解下配剑,又抽开了腰带。 绥绥忙低叫道:“你要做什么!” 他都不看她,“睡觉。” 绥绥涨红了脸,“不许……不行!” 可李重骏已被行云流水般抽出腰带,扔在地上,又去解襕袍的钮绊。夏天,里头就穿了件白中单和锦白袴,乌浓的卷发用红锦带束着,分外潇洒。 他人也潇洒得很,倚到床上凑在她脸旁,懒洋洋地低笑,“我可没你这么不讲理,我的床,你想待多久待多久。不过……你若赖着不走,有些事,就怪不得我了……嗯?” 别看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还不是想耍流氓,说着话,一只手已经游离在她腰间,绥绥又急又痒,可头发又被勾住,只好原地扭来扭去,被这狗男人摸了个遍。 可恨李重骏摸着摸着,脸上的轻笑竟慢慢散去,沉下脸变得严肃起来。 嫌她差劲就不要摸呀! 绥绥不仅被摸,还被羞辱了,恨得咬牙切齿。恰在此时,她终于解开了缠着钩子的头发,爬起身扑倒他怀里就要打他。 然而李重骏一手便接住了她,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的腰……还挺细。” “那是自然——”绥绥哼了一声,觉得不对,又赶紧补上一句,“这就是你耍流氓的理由么!” 李重骏也不生气,反倒认真地看着她,“我问你,你怕黑么?” 绥绥没明白,“殿下问这个做什么?我怕黑怎么样,不怕又怎么样?难道我怕黑,殿下还要陪我睡么?”她光是想想就起了一身细栗,赶紧小声地咕哝道:“我可不怕!天黑有什么好怕?怕鬼么?有的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他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微笑道,“既如此,下次你同我去如何?” “唔?去哪儿?” 绥绥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见李重骏对她比了个过来的手势,尽管有点犹豫,却还是凑了过去,鸳鸯交颈似的听他讲述了一番。 她才知道,他今日和小厮溜去了佛寺深处的密林。本来是想找出生铁或铁械运送的痕迹,结果私造的铁器是没找到,倒寻着一处荒芜的水井。那水井台阶与井圈的石料破损境况相差甚远,想必是近些时才加固过的;她听着他讲他们是怎么投石进去,虽没听见水音,却听见几种不同的回音,不知底下是什么。听他讲他们想下去探勘,奈何几个男子身量太大,下去便再难出来,只好打道回府。 李重骏很少一口气和她说这么话,还都是正经话。也许天黑的缘故,是下雨的缘故,又或者只是因为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也变得好听了起来,在大暑的雨夜娓娓道来,绥绥仿佛看见,看见一个白衣少年在乌篷里吹着悠扬的萧管。千百年前的曲子,千百年前的月光,照进这竹青的窗纱里,婆娑竹影映在他锦白的寝袍上。 她从未觉得离月光这样近。 李重骏说完了没听见动静,眼尾一挑乜了她一眼,绥绥赶忙咳了一声,低着头遮掩尴尬,“所以……你是想要我下去?” 他轻笑:“你不敢,就罢了。” 绥绥脱口而出,“谁说我不敢!” 她说出来才觉得中了圈套。脑子里想象了一个深渊似的井底,还是挺害怕的,可海口已经夸下去了,只好不情不愿看了李重骏一眼,小声道,“那我……有什么好处没有?” “好处么……” 李重骏把玩着她襦裙的衣带,听见这话,挑了挑眉。他轻轻一拽,便把绥绥拽到了胸前,在她耳边低语,像吹气一样。 眼见他是心术不正,这要是从前,绥绥早就要叫起来了,而此时此刻,她却像是不想打断这丝丝缕缕的雨声,低低喘息着没有说话。 但这温驯很快转变为了咬牙切齿。 因为李重骏随即便说了下一句, “没有,快给我回自己房里,别在我眼前晃,你不睡觉我还要睡。” “…?” 绥绥抬头,就看见李重骏一脸玩味的笑意,得意洋洋看着她,还是那种一洗雪耻的得意。 他在耍她!太可恶了! 怪不得对她格外和颜悦色,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反应过来,一时恼羞成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恶狠狠地—— 瞪了他一眼,满腔悲愤地跑走了。 枯井 李重骏本来说明晚就要去的,可自从第二天起,就不断地有人来请他出去赴宴,都是当地的名门之后。王氏为了避嫌没出面,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是一气儿的,借着请客的由头来打探他查案的进程。 一连吃了好几天大酒,李重骏应付他们,还算游刃有余,可苦了绥绥这个挡酒的。 他们玩投壶,他装作微醺的样子,总是投不好,一碗碗罚酒都得绥绥抢来喝。 她就是海量,也经不住这么以一当十用,回去的时候路都走不直,更别提跳井了。 好在闹了这么几天,寺里的人看李重骏查案不行,喝酒不行,除了让自己的小妾在床上叫了两个时辰外,毫无长处,整个地是一个薄媚纨绔,也稍稍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于是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还不用喝酒的夜晚,她被李重骏带去了寺庙后山。 那个井真是又窄又小,也许是人怕人跌下去。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漆黑得像是只张口的野兽。 李重骏可真讨厌,草绳都握在手里了,还有些犹豫地看着她说,“你若是不敢……” “殿下放心好了!我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绥绥嫌他假惺惺,翻了个白眼。 不争馒头争口气,她扒在井口边沿,闭紧眼睛埋头进了井,一会松手一会握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滑到了井底。 绥绥的脚底没着地,却碰着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井底下不仅黑,还冷,阴气森森的,她抓紧绳子浑身发抖也不敢睁眼,不一会听见李重骏在上面喊她,她才不得不战战兢兢往下看—— 原来就只是石头,还有一道残破的排水沟。 她腾出一只手点燃了火绒,胆寒地看了看,全是昏暗的空洞。 这个李重骏,真是大惊小怪。 她这才喘出一口气,正想拽拽绳子让他们把她拉回去,却瞥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一粒闪闪发亮的东西,她连忙跑过去捡起来,原来是一颗白白扁扁的东西,质地温润,形状虽奇怪,也许是宝石也说不定。 绥绥一向贼不走空,赶忙握在了手里。灯火照到眼前,她往深处看,竟又零星看到几个亮亮的小点,也不害怕了,走过去一一捡起,有红珠子,蓝珠子,绿珠子,六七种颜色,她喜滋滋的,可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日后回想起来,她最后悔的事绝不是遇见了李重骏,而是管不住这贪财的手,才会一路拣到那人头跟前。 起先她都不知道那是人头,只剩一半头骨了,像只诡异的白碗。绥绥贼心不改,捡起来一转,就看见那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对她怒目而视。 “啊——” 她怔了一怔,叫声比脑子还快。 绥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井上的人却已经听到了,她听见李重骏低声叫着“怎么了”。 绥绥将那人头一把丢在地上,人也瘫坐在地上。手脚都软了,好容易爬起来,便拼劲全力像来处跑去,迎头撞上了个坚硬的东西。她心都快跳出来了,险些昏过去,脸却忽然被捧了起来。 原来是李重骏。 他也跳了下来,看得出费了好大力气才下来,井圈里面的石灰粗粝,把他衣袍都撕破了,脸颊也擦破了皮。 可绥绥这时看见他,如同见了天山上的神祗,一把抱住他呜呜哭起来。 李重骏可真狠心,完全没哄她,而是直接问,“里面是什么!” “鬼……是个鬼吧……”绥绥愣了愣,慌忙松开手问,“殿下你……是真的人么?” 他都不想理她,拍拍手示意上面的人把她拽回去,拔出匕首便向她身后走去。绥绥吓得身上没力气,根本拽不住绳子,手中的蜡烛也火石也烧完了,与其留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索性抓紧了李重骏的袖角,又藏在他身后哆哆嗦嗦走了回去。 那尸骨早就七零八落了,李重骏查验了一回那半个头骨,又找到了不远处的胸骨和胯骨,还动手在肋骨上摩挲了几下。 骨头与乱石间散落着些闪闪发亮的珠子,绥绥见李重骏拈起一颗来看,正想把自己捡到的也给他看,却见他对着珠子脸色大变,除了诧异,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惊恐。 她小声地问,“这个很值钱吗?” 她没期待李重骏会回应,但也许他太震惊了,隔了一会,忽然定定地说,“珠子不值钱,但这七宝串,是天竺高僧才许佩戴的东西。” 天竺,绥绥听说过,那是要穿过整个河西,再翻越许多雪山才能到的地方。小的时候,总是会有僧人来她家的村子讨水,说是要去天竺参拜,可是许多年来,她还未见过一个回程的面孔。 “那这个人,是去过天竺的和尚吗?这么厉害的和尚,怎么从没听他们讲起呀,又为什么会被扔在这里?” 绥绥看着眼前散落的遗骸,不免肃然起敬,悄悄放回了藏在袖子里的珠子。 李重骏没有多说,他的神情一直很凝肃,不仅凝肃,还有点可怕。要不是在古井了除了他就是死人,她才不要这么哈巴狗似的巴着他。 他们抹黑从迂回回到了寝处,绥绥才发觉自己的小衣全湿透了,整个人冷汗森森。 等洗了澡,又吃了热茶,收拾脏衣裳的时候才发觉还有一个小玩意儿,就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样式奇怪的小白石头,她随手放在汗巾里,忘记还回去了。 她想了想李重骏的模样,觉得他可能会在意这些细节,于是披起了一件襕袍去找他。 他果然还没睡,似乎也洗了澡,披散着头发,却换了白锦带,正在一张宽敞的坐床上看东西。小案上堆满了书簿,旁边点着昏黄的灯,有个小厮避立一旁。 “殿下。” 他抬起头来看她,还是从前那样子,微微皱着眉,不大耐烦的样子。可是就是这一丝不耐烦和这点昏灯,让她在这陌生的夏夜感到分外安心。 绥绥把那小白石头给他看,“殿下看,可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李重骏拣起来瞧了一会,依旧放回了她手心, “你想留着就留着吧。” 听他语气漫不经心,应该是她想太多了。绥绥小小哦了一声,随即又听他说, “大约就是他的牙,被水冲成这样子。” 他话没说完,绥绥便受了刺激,手一甩扔出去好远,人也跳到了坐床上。李重骏眉皱得更紧了,勒令她,“下去,什么衣裳就往我榻上坐。“ 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之前引诱她跳井的时候嘻嘻哈哈,现在过河拆桥,又开始横不是竖不是。 可是绥绥现在怕得要死,也没心思和李重骏生气。 闭上眼就是抱着那人头的场景,再想到她居然带着死人的牙走了这么远,还放在衣裳里,万一今晚惊扰了阴魂,半夜找她来打击报复…… “我洗澡了!”绥绥嘴上还为自己分辩,身体上却已经耍起了无赖,抱着膝盖锁在灯影的角落,都要哭出来了,“反正……我就是不走了!死也要死在这张床上!” 李重骏瞥了她一眼,就不理她了。 绥绥当做他默许,连忙笑嘻嘻地为他添了一盏茶,然后退到一边,低眉顺眼不做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模糊听见头顶一声轻笑,这才知道自己都睡着了,忙抹抹口水抬起头,只见李重骏倚在坐床旁,居高临下地笑着说, “我还以为你多害怕,没想到呼噜都打起来了,行了,要睡给我回去睡。” 说罢向门外叫了声小厮,转身便要走。 绥绥还有点迷糊,听见回去两个字,眼前又闪现出那白森森的骨头,顿时吓清醒了,也不管叁七二十一,爬起来便从身后抱住了李重骏。 ------------------- 果然是我 服务器周末down了,ddl没写完,全组等我一个,还得再搞两天TT 我真的尽力了友友们gt;lt; 下章是肉,可能会有轻微dirtytalk 诗筒 还好他们回来得早,等绥绥回过神来,才隐约听见雨打蕉叶的声音,轻柔细密,像烧炭淅沥。 雨打芭蕉,湿了绫绡,斑驳的影子映在地上,恍若一窗乱梦—— 不对,怎么没拉上床帐! ……是了,他们根本没在床上。 李重骏仍坐在案前,而绥绥月眉低垂,被他抱着倒在怀里。 一双银条儿似的白腿,一条压在坐床上,一条搭在凭几扶手上,露出红浓浓的一朵梅花,本还含苞欲放着,被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抽弄两回,就湿哒哒吐出芽来,低头便看个真切。 换个正经女儿家,早就羞死了,也只有绥绥娇吟着,还扭了扭身子,“好殿下,就算不到床上去,好歹也灭了灯罢……“ “熄了灯,本王怎么看书?”他嗓子发硬,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在她丰圆的奶子上揉捏把弄,“喏,翻过这页去。” 案上书簿仍摊开着,亏这狗东西想的出来,一边看书一边肏她,倒两不耽误。 “唔……呜呜呜呜——” 绥绥也无法,抬起胳膊搭在案上,还没翻,李重骏却动了动身子,沉甸甸的阳具便在她阴户上又是敲打又是磨,蹭了一柱身的春水。 她忍不住并腿儿,却又被他强行分开。 他那手修长又有力,几处还生着薄薄的茧,一下就抵到最深处。 绥绥本还有几分抗拒,现在是骨头也酥了,话也说不利落,回头昵瞅了他一眼,却见李重骏抽出手指来用帕子擦过,带笑不笑地说,“那就自己来。” 绥绥气得瞪他,可惜毫无气势,还带了叁分幽怨的娇媚。 她只好把手往后撑,一只撑着他坚实的小腹,另一只去摸他的阳具,那粗长的肉棒勃发,握在手里突突地跳。好在是把弯萧,上翘着,一下就顶到肉缝里,烫了嘴似的,颤抖着吃进半个头。 花径湿滑,奈何太窄,紧咬着肉具,艰涩难行,绥绥只得摆着腰慢慢磨,倒是李重骏忍不得了,搂着她的腰寻了个正好的角度,挺腰一入到底。 “啊呀呀呀呀……殿下别,到底了,真的,哦……好,好深……” 火烫的肉棒尽根埋没,绥绥半边身子都麻了,倒在李重骏怀里,听他也在喘息。不过克制得多,还在她耳边低语,嗓子都哑了,“放宽松些,别紧着夹弄我。” “谁夹殿下来着……明明……明明是你太粗......啊……唔,好胀……” 绥绥本有点赌气,话一出口,却直接被李重骏两臂搭着她两腿,把着她操弄起来。 她声音一转,啊呀啊呀地叫起来。 铜镜摆在很远很远的阴影里,可不知怎么着,绥绥星眼朦胧地瞥见,就好像看见了她此刻淫靡的模样。 赤红肉棒在一缝贝肉里吞吐,那么粗,那么长,也亏她吃得下去,还吃得津津有味。 情潮一浪热过一浪,几乎攀上顶峰,李重骏竟又把她拉回了怀里,下巴垫着她的颈子低声道,“一会儿你还是回去,我晚上有事,不见得能睡,你要怕,我把我的剑给你,好么?” “唔……唔,殿下慢点——啊?” 绥绥爽利得浑身发抖,听见这话,也赶忙停了下来,要转身看他,那阳具像带钩子,抵着花心转,酸得又流出一兜水。 “殿下你怎么!——哎哟哟,你别动!” 她一动,李重骏也不大好受,挺腰弄了两下,赶紧被绥绥按住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明儿看不成么,还连觉都不睡了。殿下若不想留我,就别弄我呀,哪儿有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呢!” 她真有点生气了,雪白的脸颊,这会子红湿湿,汗淋淋的,乌浓的发丝黏在脸上,妩媚又娇憨。 李重骏忽然笑了,似乎要亲她的脸颊,被绥绥躲开,吻了个空。 他难得好脾气,揽着她的腰道,“我做的事,不大好同你说,喏,你听话,陇西产碧玉,回头我给你打头面,如何?” 绥绥难得没有为金玉折腰。 她只是恨男人,穿上袴子就不认账——即使还没穿上。她觉得自己傻,被他哄骗了,当即不再和他说话,挺腰缓缓拔出了阳具,啵得一声响。 淋淋漓漓刮出好多水,洇湿了衣袍。 “我不要。”她挣脱出他怀里,自顾自要去抓衣裳。 李重骏起初还闲闲自若,看她到底要干什么,看她裹上袍子,又在书案上打量一会,伸手拿了一只竹制的长圆柱,叁寸来长,是他放信的“诗筒”【1】;等她要往床下爬,才真正惊异起来,拉住她质问道:“你干什么!” 绥绥头也不回,“遵殿下的意思,回去睡觉咯。” “你就这副样子回去?” 绥绥小声说:“殿下管我呢,这么多要紧事,还不忙你的去。” 李重骏噎了口气,“那你拿我的信筒做什么。” 绥绥忽然回过脸,飞着眼梢斜斜乜他,低低昵笑了一声。帘影绰绰,雨声潺潺,映在她青白的脸上,妖异得如同狐魅。 她像小蛇游回了他面前,攀在他肩膀低声道:“殿下不是要赶我走么,那我走就是了,然后……给自己找点乐子,殿下不会不肯罢?” 李重骏挑眉看着她,她愈发笑起来,殷殷瞧着他说,“等我回去,就要这——” 说着,捏着那信筒就伸进那松松垮垮的袍子里去。东西怪脏的,她当然不会真的送进去,却装作一副不甚忍耐的样子,蹙眉咬齿,塌着腰往下坐。 “唔——” 她偏过脸不看他,娇滴滴舒出一口气。 李重骏一定是震惊到了,冷眼看着她不说话。 绥绥只好更卖力气,燕语莺声地叫起来,他终于忍不下去,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扯出袍子,两根手指夹过那只竹筒,叹气冷笑, “唔,倒是你厉害,浪出这么多水来,竟一点没沾在上头?” 绥绥这才知道,自己早被他看穿了,一时恼羞成怒,就往床下爬。 他一扬手把竹棒仍到地上,拽着脚踝把她拉回坐床,绥绥拼命挣脱,却还是被他剥了个精光。 李重骏咬牙切齿,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小淫妇,就这么离不得我?不过让你回去,就使出这么多手段!” 绥绥哼了一声,“谁离不得你!若不是怕鬼来,我才不和殿下你睡觉……真要睡觉,还不如买个角先生【2】,虽是个死物儿,可没准儿倒比真的中用……” “放肆!” 这回他像是真被激怒了,脸颊都泛红,脸上一道血口子,身上也好几片青紫,想必是今日硬钻那口小井,又压又挤磕出来的,看着可怕得很。 绥绥有点害怕,不敢说了,却为时已晚。 他捏着她两只手腕,粗长的阳具抵上春水泛滥的贝肉,硬生生挤进了窄穴里。 “呜呜呜——啊,啊——” 绥绥方才在高潮前夕被拉下来,这一顶,又几乎顶回云端。 “不就是不想回去么,那就留下,留下让本王淫你一晚上,反正回去也是被那腌物肏。”他往她身下抹了一手的滑腻,又来扳她脸颊,沾了她一脸,“浪货,被不中用的也能肏出这么多水来,嗯?” 他大开杀戒,把绥绥压在身下,从后面狠入,抽离数寸又重重再入,急促的啪啪声响彻内室,春水勾出来,顺着囊袋淌,又湿了绥绥一臀股。 她不由得低叫道,“轻些……呀呀呀,殿下轻些罢……” “轻些?”他冷笑,“今日不入狠些,小淫妇当我是银样镴枪头,明日就去寻那中用的——“ 他仿佛又说了些混账话,她被干得神情恍惚,也没去留心,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到他叫了一声绥绥。 李重骏从没叫过她的名字,不是“嗳”,就是你。绥绥昏昏沉沉的,觉得很异样,却并不讨厌,也咿咿呀呀叫了声殿下。 “绥绥。” 他拔出阳物,将她翻过了身,看见绥绥满面的潮红,却因为忽然的空虚蹙起了眉,“唔”了一声,说不出的可怜与渴求。 龟头已经抵在贝肉上,他却停了下来,声音低而哑地问她,“绥绥要么。” 她把一缕青丝咬在口中,娇笑道,“嗯……绥绥,绥绥要……” “绥绥要谁?” “……殿下,殿下——” 她心不在焉,他重弄了一下,绥绥还以为是他嫌不够,连忙道,“啊呀,是......是要……殿下的鸡巴,殿下的鸡巴入绥绥!——” 绥绥讨厌戏班,可从小在那里讨生活,早已生出洗不掉的烙印。又入了几百回,她爽利得混沌,蹬着腿乱叫,把从前听过的话翻尸倒骨地叫出来, “好……好哥哥,饶了妹妹罢.......” “呜呜呜,妹妹要给你入死了……” 然而她雪白的臀股还在摇着,含着赤红的阳根,一口一口,仿佛已经是下意识地动作,风骚又憨蠢。 李重骏怔了一怔,仿佛看到风雪夜许多许多的男人,站在他与她之间,看不清面目。 那是他们不曾交汇的时间,他永远不能把控,却又无比鲜活。 他咬牙,可看着绥绥这副娇态,埋在穴里的阳物却又涨了一点。 只是一点儿,绥绥就觉得了,叫着要死了,委屈地呜呜哭起来;察觉出他停下,却又勾着一双白腿儿缠着阳物吃。 隔了一会,李重骏将她抱起在了怀里,低声道:“唔,那哥哥轻轻地入绥绥,好不好,轻轻地入,绥绥喜欢么?” “好呀……” 她半梦半醒地笑,被他慢慢插了两回,又摇着腰咕哝, “罢了…….哥哥、哥哥还是入死绥绥罢......就像、就像方才那样插绥绥……” 这话也只有她说得出,李重骏无奈嗤了一声,索性不再克制,随心所欲地大弄起来,抱着她抽到龟头,又按回阳具根,全不理会她哎呀哎呀的哀求。 绥绥满口要死,浑身却是餍足的颤抖。 剧烈的摇晃,她自然而然地搂住了他。 他的胸膛坚实宽阔,后背却薄,她两只手正可以环住,像是一种依靠。她从没有这样的感受——或许曾经有过,在她还有家的时候,在乌孙铁骑还没有杀尽她家人的时候。 可那毕竟是很远,很远之前的事了。 “绥绥。” 他又低声叫她,她的唇角有点湿,他吻去那水珠,才知是眼泪。 他在她身体里射满,搂着她清洗的时候,红软肉干得熟透,白精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淫靡无比。可她瞌睡着,乖乖伏在他怀里,一身雪白的皮肉,像只银白的小狐狸窝在自己的尾巴里。 然而这份温驯只维持了一晚上。 转天起来,绥绥似乎早就忘了攀着李重骏叫哥哥的时候,发觉贝肉肿着,断定他这个狗男人一定趁她神志不清,狠狠欺负过她,连着好几天敢怒不敢言,没给他好脸色。 ------------------------------- 1.诗筒:日常吟咏唱和书于诗笺后,可供插放的用具。多以竹制,取清雅之意。粗细不一,可以很细也可以很粗。 2.角先生:......古代按摩棒 乌孙 绥绥好几天没和李重骏说话,但看着他脸上的伤痕,还是有点担心,担心宝塔寺的人起疑。 可是过了两天,再和那些世族子弟吃酒,见他们都言语轻薄地打趣,才知道李重骏对外说那伤是她挠出来的。 ……罢了。 她身上莫名其妙的罪名也不止这一桩。 李重骏又忙起来了,却不是忙着查案。 他在凉州这些年也不是白混,薄媚的名声早传到陇西,当地的世族见他不大着调,稍稍松了一口气。更有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同他臭味相投,不几日便已经到了同出同入酒肆楚馆的地步。 就连这庙里有个大和尚的侄子,每次喝醉了都想摸她的手,李重骏也一样和他勾肩搭背。 绥绥都气死了。 唯一让她快活一点的,就是马上就到七月了。 她听小厮说,宝塔寺跨州并县,占地好几百亩,寺外那一大片街坊都是他们的,就连那个可以容纳上万人的平场也归他们所有,临近七夕,万人平场上渐渐占满了摊贩,只等着七夕灯会那日好好热闹一番。 绥绥在庙里呆着,都要闷死了,却又不能溜出山门,顶多趴在庙后面高高的乱石上偷看外面的万家灯火,过过眼瘾罢了。 可是这一天,天才擦黑,灯还没有扎起来,就忽然下了大雨。 绥绥败兴而归,半路上雨势愈大,她只好在一处极偏僻的小殿里避了一会。 那儿可真冷清,别说香火了,连盏灯都没有,想必是许久没人来过的了。 绥绥倚在一处杏黄的经帘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身子被人拽着,迷迷瞪瞪睁眼,才发觉天全黑了,而自己正被人抱起来。 她吓得魂飞魄散,彻底清醒了,正要叫,嘴又被捂上了。这手法有点熟悉,她抬头一看,果然是李重骏。 “殿下!你怎么在——” 她好容易掰开他的手,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捂上了。 “唔——唔——” 他抱着她躲去了更远的地方,不一会儿,忽然听见殿内远远传来两声“咔啦”的轻响。绥绥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铜金大佛旁走出一个穿灰淄衣的僧人,四下里打量了一回,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去。 寂静了好久好久,李重骏才放开她,绥绥立刻诧异道:“他、他是从哪儿出来的!” 李重骏没理她,起身谨慎地往外看了看,然后才到了那佛像跟前。绥绥这才注意到,他石青的襕袍底下竟是僧人穿的鞋子,看着好生奇怪。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为了不留下可疑的脚印。 她自己没有那种鞋子,只好脱掉绣鞋,只穿罗袜跟了过去。 “殿下怎么会在这儿啊!”她还问。 李重骏示意她噤声,略一踌躇,低低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大梁佛寺众多,除了长安的相国寺,也只有宝塔寺藏有天竺那烂陀寺的经典。若论数量,相国寺还比之不及远矣,终其缘故,只因宝塔寺上任住持法贤曾两度来往天竺,拜在那烂陀寺门下,六年前他第叁次前往天竺,就再没回来,每年翻着的佛经都六月由商队送回宝塔寺……除了今年。” “嗳?天竺?那天那个……人,不会就是法贤罢?”绥绥想着想着,忽然吓了一跳,“他要是死了,那每年寄经书来的,又是谁?” 李重骏没有回答,只严肃地打量着那铜佛。 佛身内一向中空,或藏经卷,或以金银仿造五脏六腑置于身内,但这尊铜佛显然并不止如此。 前日那口荒井乃是东西走向,一面通向深山,另一面延伸出一条线来,最可疑的便是这片废殿。又紧挨着山门,外面的平场常年是闹市,弄出些动静来也不引人注目。 他不动声色藏在这里观望了几日,总算找到了机关。 那僧人侍从佛像身后走出,那暗道的暗门应该就在身后 只是……它要怎么启开? 他伸出手,轻轻扶在盘腿而坐的佛像身后,敲了敲,又按了按,却并没有半分动静。绥绥也慢慢悟出来了,这佛像里应该藏着条密道,于是也煞有介事地摸了摸。 他却低斥她别动。 绥绥讪讪的,索性绕到观音正面去,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开口,“殿下……” 可他又让她噤声。 绥绥翻了个白眼,彻底不理他了。 此地不宜久留,李重骏略看了一番,见暂时还没看出个线索,便决定先打道回府。他们一路避影敛迹,一直等拉着她回了寝处,绥绥吃了一杯热茶,才在无意间说出了方才的话, “咱们方才看见的那个铜佛,是哪一路的神仙呀?” “那是毗卢遮那佛。”李重骏轻声一笑,”我劝你,少想那求神礼佛的事了,这儿的神仙,未必干净,有求他们的,倒不如来求我。” 绥绥没接他的茬,自言自语了起来,“毗卢遮那,是管什么的?为什么要去摸它的手心呢?” 李重骏没听明白,也没往心里去,直到她说了下一句,“不然,它的手心向内,又怎会磨得发亮。“ 他忽然看向了她,眉头一蹙,“什么?” 绥绥吓了一跳,“什么什么……” “手心发亮——那个铜佛?” “唔……唔,是呀。我从后面绕过去,正好有道月光打进来,那佛的手心比别处都亮,估计是叫人摸的,不过我看别处的佛像,锃亮的都是突出的地方,摸手心……也有讲究么——” 话没说完,李重骏便打断了她,急促地问她,“为何不早告诉我。” 绥绥一听他质问的口气就上火,叫怨道,“你、你你讲不讲理啊!当时不是你让我闭嘴么?” 果然,李重骏闭嘴不理她了,略一思忖,把手拍了叁下,便听房梁上回以了叁声叩响。绥绥急忙往上看,只见有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抱剑坐在房梁上,然后当着他们的面跳了下来。 绥绥叫道:“高阆!” 高阆一棍子打不出叁句话,腿脚倒是真利落,上天入地,简直身轻如燕,比从小学白戏走铁索的她还厉害。如果这世上有说书先生口中的轻功,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之前李重骏发觉自己的桌案被人翻动过,便叫高阆做了梁上君子,检查他不在时房内的动静。 一叫高阆,绥绥就知道他又有重要的事,很自觉地溜了出去。 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她依旧每天闷得难受,看着李重骏忙进忙出,通宵达旦地和他们饮酒做乐,至于有没有找到那个佛像里的暗道,暗道里又有什么东西,绥绥问李重骏,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一来二去,她也懒得管了,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早点回家,见到翠翘。她酿的葡萄酒沉了这几个月,滋味一定更好了。 直到进了七月的一个夜晚,她还坐在台阶上吃着葡萄回味葡萄酒的味道,李重骏忽然从穿廊下走了回来,竟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带来一阵凉凉的松柏木气息。 绥绥好久都没碰到他了,惊讶地看着他,半天才把手里的葡萄递过去,“殿下也要吃吗?” 李重骏笑了,反撑着手倚在了身后的石阶上,看着满天银亮的星子,问道:“你家乡是哪里?” “殿下问这个干什么啊。” 绥绥不肯说,见李重骏乜着她,才不情不愿道:“青州定县…上原村。” 他嗤道:“是小永庄罢?” 绥绥知道,李重骏早已将她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因无奈道:“殿下既早知道,又问我来做什么?” “乌孙进犯青州府的那年,你六岁,对么?” 绥绥愣住,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不确定李重骏的意思,生怕他是来没事找事笑话她。 她不敢想起那一场浩劫,血腥的味道随着记忆奔涌而来,她怕。 绥绥不说话了,站起来要走,李重骏忙拉住了她,拉得她趔趄跌在了他下面的台阶上,他随手就揽到了怀里,把下颏垫在了她头上,像哄着她似的轻声说, “不说了,不说了。” 罢了。 他想,没必要告诉她。 没必要告诉她,他们在暗道一间藏经的密室里找到了这些年来与西域来往的书信。 不是天竺,而是乌孙。 法贤高僧的尸骨昭示着天竺早已与宝塔寺切断了联系,这些年跟着商队来往的骆驼与马车,里面也不是经卷,带来的是乌孙特有的青宝石,带走的,是中原的兵械。 他们私造铁器,又私通西域。乌孙有了兵械,难怪二十年来源源不断地侵扰边疆。那场青州府的屠杀甚至算不上最惨烈的一次。 他瞥见她低垂着头,一段净白的颈子,领口淡淡的桂花香,忽然道:“城外的西边有一座月老祠,旁边有颗几百年的桂树,生得极大,许愿也极灵,过几日便是七夕了,放起烟火来比宝塔寺外还热闹,我带你去转转,如何?” 绥绥声音闷闷的,“多谢殿下好意,我不去。” 他挑眉,“唔,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不是最爱凑热闹。” “月老祠不过求姻缘,我又没有心上人,干什么去。” 话一说完,觉得揽着她的手臂僵了一僵,她转头,又见李重骏的脸上难看得紧。 “殿下?殿下?你怎么啦。” 他没说话,半天才转过头去冷冷地说,“罢了,本来祠旁还有家大珠宝铺子想带你看看,你不愿意,就算了。” “别别别!”绥绥一听,立刻回心转意,见他起身要走,赶紧拉住他袖角讨好,“我说错了,殿下,我乐意,我可乐意了!” 李重骏看她这样就有气,拂袖而去,走了。 -------------------- 下章小马(他自以为)全书最大的情敌就要出现了哈哈哈 小马后面主要心理活动: 1.吃醋 2.她怎么就不为了我吃醋呢?? 贺拔 能去外面看烟火,绥绥还是挺盼望的,但没想到在这之前,她要陪李重骏喝上叁天叁夜的大酒。 他和那个大和尚的侄子,叫陆公子的,纠集了几个小王公子,小谢公子,饮酒作乐,彻夜赌钱,最可气的是那姓陆的全把她当窑姐儿调戏,先是夸她琵琶弹得好,见李重骏不理论,竟大着胆子拉过她的手,“到底是魏王殿下看上的人,这双手细皮嫩肉,白玉雕就,怎么就勒得动那么紧的弦?难得,难得……” 绥绥忙着和李重骏使眼色,可李重骏和旁边人说说笑笑,全不理她。 果然,臭流氓的朋友也都是臭流氓! 就算不把她当回事,他好歹是个王爷哎,这也能与民同乐? 李重骏还让绥绥给陆公子倒酒,绥绥气得怒火中烧,士可杀不可辱,斟了一杯酒,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全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李重骏也愣住了,他反应过来大怒,厉声骂她“放肆”,随手也狠狠摔了酒杯。 好巧不巧,全泼在了陆公子身上。 他呵人把绥绥拖上楼去,转头却客气地和陆公子告罪,“小王失手,陆公子勿怪。” 还亲自请他一同上去更衣。 楼上是雅房,他们在这彻夜做乐,只在很晚的时候才回自己的房内睡觉。 绥绥已经在楼上了,正一肚子闷气,见李重骏和一个小厮把陆公子带了进来,吃了一惊,跳起来道:“怎么!殿下还让我和他睡觉不——” 一语未了,却忽然见那个小厮从他们身后挥起一把剑来,手起刀落,剑鞘打中陆公子的后脑。只听咕咚一声,陆公子还没来得及叫唤,便生生倒了下去,倒在李重骏面前。 “弄过去。” 李重骏阴沉着脸一脚踢开了他,自己则快步走到连枝灯前,一口气吹灭了数十只灯盘,屋内顿时一片漆黑。绥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也顾不上置气,连忙跑到他身边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察觉了。” “察觉、察觉什么?” 李重骏顺着墙根踱到箱笼前,把绥绥也拉了过去,从里面翻出了两身襕袍。“书信,我将他们与西域往来的书信偷去了一部分送到长安。现在,他们发觉了。方才高骋在寺外的平场上接到一只沾了血的信鸽,是我们的。” 绥绥不懂和西域往来是什么意思,只是惊异地半天说不出话来,“那,那他们——” “对,他们已经动手了,发现我不在,马上就会全城搜捕。”李重骏把袍子和一顶毡帽塞到她手里,对着房梁上拍了拍手,绥绥只见一个黑影落在眼前,果然是高骋。 她这么多天竟一直没察觉他在房上待着。 幸好他们没干什么。 李重骏很快命他,“带她走。” 绥绥道:“去哪儿?” 而李重骏只管和高骋交代,直到说完了那些绥绥听不懂的话,才回头看着她,笑着说,“月老祠。不是说带你看烟火么,你在那等着我。” “都这时候了,还看什么烟火!” 他怎么这么不着调啊!绥绥把衣裳抱在怀里,“殿下要我等着你,那你去做什么?” 李重骏没理她,自顾自地脱下身上的袍子,换了身不起眼的青襕袍,又把不省人事的陆公子拖到了窗前,倚着窗纱坐着。 小厮重新点起了灯盘,陆公子的影子便影影绰绰映在了窗纱上。绥绥大吃一惊,才反应过来,李重骏是想李代桃僵。这里是他的房间,从外面看,很容易将陆公子误认成他,惊讶道:“可……可他们若是找过来,把他当成你,一刀捅死了怎么办?” 李重骏不耐烦地冷笑了一声。 “他该死。” 绥绥愣愣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虽然她讨厌陆公子,却没想过杀掉他,而李重骏表面和他那么要好,却早已谋划着让他为自己送命。 李重骏换了另一件不起眼的青袍,催促高骋带绥绥快走,绥绥却道:“我虽不知你去干什么……可我一个女人,躲在哪里都容易,还是让高骋护卫着你好了——” 一语未了,只听嗖的一声,伴随着窗纸撕裂声音冲进来,听着熟悉的很。绥绥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还未反应,又听见咕咚一声,竟是陆公子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他太阳穴上一支箭深深嵌了进去,蜿蜒的血迹不动声色地淌下。 她的谶语,竟这么快应验了。 李重骏一顿,眉目见也俱是震惊,很快又便为了阴狠,眉头紧皱,坚毅得不像他寻常的样子。他本来将绥绥护在身后,忽然想到了什么,拽过她咬牙道, “叫,快叫!” “叫……叫什么?”绥绥惊魂未定,怎么想现在也不是叫床的时候,可被李重骏这狰狞的模样一吓,倒忽然明白了过来。 “啊啊啊——杀人了?”她试探着看了李重骏一眼,见他没有阻止,这才大声叫了起来,“了不得,来人呐,杀人了!” 绥绥叫起来,一路跑了出去,像冷水下油锅,一石激起千层浪,所到之处无不混乱起来,开窗声,开门声,叫嚷声,响成一片。高骋趁乱拉了绥绥,和怕事的人流一起逃出了酒馆。 而李重骏早已将陆公子的尸体翻了个面,使其面朝下,然后推开另一侧的窗子越墙而逃。 酒馆里早已闹成一锅粥。绥绥被高骋扶上了一匹马,那是一只拴在酒馆外面马厩里的马,也许是王公子的,也许是谢公子的,反正不是李重骏的。 高骋骑上去,起初有一点不稳,但他很快驯服了它,带着绥绥很快顺小路往城西去了。 她往酒馆的后楼张望着,看见墙便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官府的兵马呵道而过,向着那酒馆席卷而去,她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官靴在地板踏出咚咚的巨响,如同地动山摇。 出大事了。 整个街坊的百姓都惊讶地看着,交头接耳地说着,要出大事了……可是李重骏要她在月老祠等他。他笑着对她说,生死关头,却是那样若无其事的口气,也只有他说得出来。 他会骗她么? 绥绥心里很忐忑,不过等到了月老祠,才发现这混蛋早就骗了她——这月老祠虽然热闹,却是平民少女结伴相游的地方,周围的摊贩不是卖蒸梨糕,酸梅汤,就是卖胭脂换扇子柄的,哪儿有什么珠宝铺子? 不过月老祠在城的西边,与那城东的酒馆遥遥相对。不同于那里的人心惶惶,这里仍是一片太平盛世。 绥绥在那结满了红绸带的古老桂树下寻了个空地坐下,高骋为了看得远,悄悄爬上到了树上观望。 她抱着膝盖,看着月亮在碧蓝的天下越爬越高,到了叁十叁层离恨天的上面——已经很深很深的夜了。 李重骏没有来。 起初,天上点满了银亮的星子,堪与月亮争晖,可是后来,只听一道道咻咻的声音,升到空中炸开,炸出漫天的火树银花,一只只闪耀的金圈,明了,又暗了,幻化出无数的流行坠落,坠落碧蓝的夜。 李重骏还是还没有来。 她很害怕,却下了决心,一定要等到他。 倒是高骋从树上跳了下来,抱着剑对她说,“走罢,绥姑娘。” 她忙问去哪儿,高骋说:““殿下吩咐,若午夜时仍没听见动静,便由属下寻个地方躲上一晚,明日天不亮,就送姑娘回敦煌。” “什么?”她跳起来,“殿下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高骋退后了几步,方低下头如实相告:“宝塔寺私通西域,擅藏兵器,都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殿下将证据传递至长安,陛下已经委派了兵马赶来支援。那些兵才与西突厥打过仗,凯旋归京,经过陇西理所应当,便可与殿下里应外合围攻佛寺。七夕人多,为避免伤及百姓,原是定在明日,可今日……便被他们察觉了。殿下因此只得连夜赶出城外与朝廷派来的人会合,若顺利,自会来接姑娘;如若不然……” 了不得!没想到这辈子她还能听到高骋说这么多话,简直比铁树开花还少见。 绥绥立刻道:“若被他们捉住,他们敢怎么样……”还没等高骋开口,她便急急地低叫,“他是王爷!是皇帝的儿子!” “那样的罪,一旦坐实了就是灭顶之灾。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已经看过那些书信,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逼殿下交代下落……” 绥绥愣愣地,半天才说得出话,“那他……就让我回到敦煌去?”她看向别处,“还有……还有什么别的话么?” 高骋有点疑惑,认真想了一想,最后平平道:“没有了。” 也是。他同她,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但每一次都是这样,稀里糊涂地骗了她,再由旁人来向他解释一切。她知道真相的时候永远晚了一步,离别过了,才知道是离别。 他给了她很多钱,却从来没把她当个人看。 绥绥眼睛又酸又痛,心里却满是愤怒。 她走就走,这就走,远远地回到敦煌,他是死是活都同她无关,以后连纸钱也不烧给他。她赌气似的踢走了地上的小石子,不想石子飞出去,正打着不远处的一个瘦高个子男人。 他带着剑呢,因为石子正弹在剑鞘上,发出清脆的敲击。 那男人似乎正对着他们走来,他穿着玄色的襕袍,走过人群的影子,烟火的影子,眉目晦暗不明。 “完了完了。”绥绥心想,“肯定是来找茬的。” 她还未呼救,高骋便已经挡在她身前亮出剑来。 绥绥小声道:“小心小心!他那么高,你打不过他吧!” 这时天上炸出极大的一朵烟花,照得天空亮如白昼。那男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住了脚,和高骋相互不动声色地提防着,倒是绥绥见了他的脸,惊讶得叫出了声, “贺、贺拔?” 她大惊失色到声音不受控制,连高骋都怔了一怔,那男人也皱眉,立即看了过去。 他也像是震着了,在场叁个人,愣是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 绥绥在心里翻腾了半天,那句“你竟然还活着!”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换成了一句, “贺拔,真是好久不见呀!” 她赶紧拉着高骋,“快把剑放下,放下,高骋,这是贺拔,我的一个……呃……旧友” 然而她没想到,两人没理她,却互相对上了眼神。 “高侍卫?” “贺拔将军。” “哈?”这回又轮到绥绥惊讶,“你们认得?” 让高骋先说话是不可能了,她又看向贺拔,只见他掏出一个铜牌给高骋看过,高骋才终于收了剑。 而贺拔虽然说话,也说得不怎么顺畅,“在下贺拔弘,奉魏王殿下与杨将军之命,接周姑娘……前往城外兵营安顿。”——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酒烧 他乡遇故知,永远是人生难得的喜事。 就算这位故知本应是她的丈夫,就算他们五年前曾对着月亮拜堂成亲,就算她曾信誓旦旦地说要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还做了官。 绥绥真替他高兴,可高兴之余,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与男女之情无关——他们本来也没什么男女之情可言。 她只是羞耻于违背了自己的允诺。 “贺拔,我……” 绥绥也没想好说什么,贺拔却已经对她抱拳拱手,敬而远之地行了一礼,“还请周姑娘快快上马,趁着城门封锁前离开这里。” 他这样坦坦荡荡,倒让绥绥有点惊讶。说罢,他走到树下,挽着他们的马娴熟拍了一拍,对着高骋道,“这马是河曲马,性子虽温驯稳静,跑起来却不得持久,不如你换了我的大宛马载周姑娘,以保万无一失。” 不过高骋显然对他仍有所戒备,闷闷扔出两个字,“不必。” 贺拔也无甚话,牵来他那匹黑色的大宛马,与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城门。才出了城,再无人监管,他便翻身上马,一勒缰绳,便像利箭离弦飞驰而去,高骋紧随其后,绥绥两眼发花,最后一瞥,正见那沉重的石门缓缓对合了起来。 七月七的盛会,就像上元节,四道城门悉数洞开,要让百姓玩灯到天亮,这样关城门,一定要闹得人心惶惶。 绥绥似乎已经听见城门那一边的骚动,可他们已经越行越远,过了一大片荒芜的黄土,隐约看到一些小小的叁角,离近了,才认出是灰色的帐子。 火把连天,地上也到处都烧着火堆,许多穿银白铁甲的男子,有的则戴上了明晃晃的盔帽,走路间金戈碰撞,让人心惊。 李重骏也穿着盔甲。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穿铠甲,银光闪闪的,别有一种威悍的感觉,和他平时都不一样。 他走出大帐,和另一个盔甲打扮的男人一起。只是他没戴盔帽,额头系着玄色的锦带。锦带尾巴长长的,绣着金线纹样,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的时候,那锦带就苏苏搔在她脸颊。 高骋,贺拔,所有人都对他行礼,他却径直走到了绥绥面前, “你终于到了。” 大战在即,军中无不凝重肃穆,只有他面带笑容,一副调侃她的样子。他看着还挺得意,也许是为了自己保护她的周密计划得意。 绥绥还想找他算账呢,可惜一路上颠得像摇骰子似的,昏头涨脑,都要吐了。高骋也不好搀扶她,只能由她自己踉踉跄跄一路走来。 李重骏凑过来的时候,她实在站不住了,脚下一软就倒在了他怀里。 李重骏倒惊讶了一瞬,随即咳嗽一声看向别处,唇角上扬,得意的神情愈浓。他身上穿着坚硬的铠甲,只能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拍了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行了行了,别给本王丢人现眼,快歇着去吧。你们把她送到我帐子里去。” 然后对着贺拔略颔首,“劳烦贺拔都司。” 原来贺拔的官职是都司,那高骋那声将军应该只是对他的敬称。绥绥七荤八素地想着,忽然又听见兵甲磕碰的声音,士兵们齐齐叫了声“杨将军”,李重骏听见,便放开了绥绥,转身要走。 “我走了。” 他这样说。 五年前,贺拔从那红烛昏昏的简陋仪式上离开,临行也只有这叁个字。 “我走了。” 绥绥一顿,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殿下要去打仗……和宝塔寺的人打仗么。”她断断续续,“殿下一定保重…” 她依偎在他身上,因为头晕,声音尤其虚弱。李重骏却以为她害怕,笑着说她“没出息”,摸了摸她的脸颊,依旧离开了。 绥绥只得转而伏篱笆上,看见大帐后面有一条小溪,不管不顾冲过去,跪在岸边呕了出来,她没吃什么东西,只吐了些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身后甲胄清脆的响声,她先想到了李重骏,可回过头去,却是换上玄黑铠甲的贺拔。 他扔过来手中的酒囊,绥绥眼前一亮,“贺拔,谢谢你!” 她接过来,拔出塞子便往口里灌。行军时喝的烧酒,特别的辣,火烧火燎滚在胃里,才渐渐镇住了恶心。绥绥还没喝够,却被一把夺了过去。 “我还——” 她才叫出声,对上贺拔刚毅的脸,忽然没了气势。记忆中的他十八岁,生铁打造出的利剑,经过了无数沙场上的生死危难,利剑淬血,早已不同往日。 她低下了头,“对不住,贺拔。” “你过得好么。” 绥绥羞愧难当,“对不起……是我……说话不算话。” 他还问:“他待你如何?” 绥绥愣了一愣,真要让她抱怨李重骏,那真是叁天叁夜也说不完。然而在她面前的人是贺拔,她无论如何张不开嘴,于是只点了点头, “好。” 贺拔一直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过了一会,才说:“那便好。” 疏勒 夜风彻夜地刮着,西北的平原,就算是盛夏仍然呼啸凛冽。 白帐篷上立着的帅旗猎猎乱飞,绥绥抱膝蜷在李重骏那张铺着玄青狐皮的坐床上,厚实的牛皮大帐涂了桐油,在烈风里岿然不动,连帐内青白色的烛烟都仍袅袅升腾。 可她隐隐听见战马的嘶鸣,只觉得不安。 已经一天一夜了。 他们离开营地已经一天一夜,李重骏走的时候那样意气风发,临上战场还不忘奚落她,绥绥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小小的战事……毕竟对于生活在玉门关的人而言,打仗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常见。 何况敌方还只是一座寺院。 但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两天过去了,她不仅没有等到凯旋的军队,驻扎在营地的援军也源源不断奔赴前线。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的空帐篷,在月光下反映着盈盈的光,像静悄悄开放的白花。 到了第叁天,连管炊火的小兵都被叫走披上盔甲。 而绥绥真的开始忧心了。 她不愿再呆在帐篷里,开始帮着余下的人一起磨面粉,晒马奶干,当有小兵回来要补给干粮的时候,好给他们带到前线。 绥绥自己都没不好意思,卸掉钗子,扎起袖子,抢着干这干那。倒是那些小兵,把她当成魏王的女人,都不敢和她说话。 她只好一个人无聊地把大桶马奶倒进锅里,熬熟之后再挑奶皮晾晒。 也因为无聊,她渐渐留心那些小兵的交谈,发觉他们总是把贺拔的名字挂在嘴边,敬虔地说个没完,简直像是崇拜。 “魏王殿下如何,我不好说的,倒是有贺拔将军,一定出不了岔子!五年前,打西突厥那场仗,听说过吧?先上阵的那些叫敢死之师,两千个——两千死士,最后就活下来不到叁百个,里头贺拔将军杀得鞑子最多,‘验首’的时候,他一个人砍了叁十个脑袋!” 他们都叫他贺拔将军,尽管都司和将军之间至少差了四个品级, “那时候儿的统领就是咱们杨将军,后来跟着杨将军南征北战,嘿,不是我说,要不是因为将军出身弘农杨氏,而贺拔都司有点胡人血脉,又跟咱们似的是个没名没姓的田舍汉,这将军的名头,指不定……” 那小兵说得忘我,混忘了晒棚下的绥绥,直到被另一个小兵戳了,才忙住了嘴。 其实绥绥还是挺想听下去的,贺拔这些年来的事,她全然不知,听起来像是听说书。 其实,他们从小就认得。 小小的永庄,一个在村西头,一个在东头。他们不怎么熟悉,因为贺拔生着一半的胡人脸,在这个汉人聚集的村落,所有人都讨厌他。 他也不爱说话,总是沉默地吹着胡笳。 绥绥倒不以貌取人,夏天的时候吃着葡萄经过陇头,看见他在吹胡笳,还会笑嘻嘻地送他一串。可是后来,乌孙的铁骑踏碎了她无忧无虑的幼年,她的爹爹死了,她的娘死了,被乌孙人杀死。 那些恶魔,一个个,尽有和贺拔相似的脸。 埋掉了爹娘破碎的尸首,从未谋面的舅舅来接她。贺拔也来了,莫名其妙地,送来一罐羊奶干。 还有他的胡笳。 可绥绥恨极了他那张高鼻深目的脸,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抢过他的陶瓷罐子摔碎,又把他的胡笳丢在地上,踏扁扁,大哭着跟着舅舅走了。 她被舅舅卖掉,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而再见到贺拔,已经又过了八年。 她十五岁,在凉州府下的小县唱戏。那晚是唱粉戏——给一班马上要去送死的低级死士演,因此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他也在。 据说当晚,他是把刀拍在桌上,拍碎了账房里的一张八仙桌,才以极低的价钱把她赎出来的。没办法,那时候快打仗了,世道乱,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而行伍中的敢死之师,又是亡命徒里最不要命的。 他同行的伙伴都起哄,说他贼心不死,临死前还要快活一番。但贺拔什么也没有做——绥绥至今都觉得震惊,他在客栈租了小小的一间房,把仅剩的钱给她,让她明天天亮就走,离开这里,回去永庄。 他的娘也死了,房子空着没用,可以给她栖身。 反正他这一去,是不可能回来了。 绥绥呜呜地大哭,比八年前哭得还要大声,贺拔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寡言,坐了一会,便要走了。 她连忙拉住他,因为羞愧,因为无以为报,她慌不择路地说,“我给你……贺拔,我给你……留个后罢。” 贺拔很震惊地回头看她。 他没怎么变,依旧是古铜皮肤,极高的鼻梁骨,硬朗又苍劲。只是眉目更细致了些,多了两分像汉人。 “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可以报答你。传宗接代,也不一定要有男女之情,你给了班主钱,那我为你当牛做马也是应该,戏里面都是这么演的……” 贺拔依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绥绥连忙又说,“我,我不是要嫁给你。只是你要上战场了,刀剑无情……” 这话不吉利,她连忙止住了, “若有,我替你养大,贺拔,你娘是汉人,你没有孩子,她在地下也会闭不上眼睛的。若没有……便是老天的意思,我承你的情,大不了,下辈子再报了。” 她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你若有心上人,就罢了。” 可贺拔沉默了一会,对她说,“出来。” 台阶外是夏夜的月,夜凉如水,隐隐的,听见远处歌坊内的丝竹与胡笳。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汉人,还是胡人。”他望着月亮,语气淡淡,“汉人仪式繁重,是不能够了。在我阿爷的家乡疏勒,对着月神敬拜,便是礼成。” 这回轮到绥绥惊讶了。 她没想到,贺拔要娶她。 其实不用这样客气……她动了动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点了点头,有学有样地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照疏勒的礼仪,应当要拜叁次,可拜到第二次的时候,就听见远处嘹亮的号角与羯鼓,把一切弦乐声都压了下去。 绥绥都知道,这是军中紧急的招令。 贺拔更是警觉,立即站起来,匆忙别起了腰刀。 “我走了。” “可,可是……”最后的报答机会也没了,绥绥一咬牙,对他说,“那我,那我等你回来!”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也知道。 因此贺拔只是淡淡笑了笑,说“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绥绥也在第二天离开,遵照他的嘱咐回到了乡下。 其实贺拔不懂,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根本无法在乡下独自生活,养活自己。她替他把家收拾了一番,便又回到了凉州,怕原来的班主报复,去了更繁华的大县。 至于她救下翠翘,投奔小师叔,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后来她赚了些钱,回去替他娘修葺了坟墓,过了两年,没有听到贺拔的消息,她又开始为他烧纸。 她以为他早已经死了。 她以为。 绥绥迷迷糊糊睡在狐皮毯上,心咚咚地跳,睡得很不舒服,不一会儿,她连睡都睡不成了——她脸上拂来一阵血腥气,实在好难闻,还又冷又热。 有个什么东西不断蹭着她,像只大狗似的。 等她睁开眼,那东西都已经拉开她的上衣亲到胸口。 “啊——” 绥绥尖叫,他抬起头来,她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额间的锦带早已被血水浸透,发髻散成马尾,也已凌乱不堪;白璧似的脸颊如遭泥陷,血痕凝成了紫黑,那浓郁的泥土与血的气味……尸体的气味。 “殿……殿下?!”她倒吸一口凉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怎么弄成这样子,情况如何,宝塔寺的人——” 她没从见过如此狼狈的李重骏,可他笑着,邪邪地笑,眼中焰焰的光华反映着烛火的爆裂,如同一头嗜血的野狼,“死了,六千个妖僧,还有叁万乌孙的精兵,都死了。” 绥绥疑心自己听错:“乌孙!” “对,乌孙。他们私通西域求援,突厥乌孙,合凑了五万骑兵,前后夹击,不然何至于拖至今日!” 他恨恨地咬牙,又随即凑在她脸旁,沙哑地说,“我杀了那么多乌孙的贼人,也算替我的绥绥报了仇,嗯?” 说罢,便低头啃咬她的嘴唇。 脏死了脏死了——什么狼,分明就是狗! 绥绥来不及反应,就被他身上的气息冲得七荤八素,极力反抗,却被他死死压在榻上好啃了一番,也蹭了她满脸脏兮兮。 白桃 绥绥不是没见过李重骏发疯,也不是没被他亲过,可被发疯的李重骏亲,这还是头一次。 他吻得又急又狠,唇齿纠缠,像是宣泄,又似掠夺,将她的舌尖咬出了血,又气势汹汹地将那腥甜的血气吞下。绥绥被禁锢在怀里肆意侵犯,他皮肤的滚热,颈上的青筋血脉贲张,烫得她浑身颤抖。 仿佛溺水,几欲昏厥。 她害怕了,抓着他的袖子喘气, “殿、殿下,你怎么了——” “真想吃了你。” 他贴在她耳旁,恶狠狠地答非所问。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从外人提及这场战役,朝廷调派了七千兵马,面对的却是五万草原精兵的叁面围攻。她不敢想象那五天五夜的陇西,暗无天日的厮杀过后,当晨雾渐散,淡淡日光照向遍野的尸骸,主持这场混战的少年不过二十岁,在血痕累累的高头白马上遥望着这一切,他会是怎样的心绪? 他可曾害怕,可曾忧惶? 没有人知道。李重骏从不会向她提起。 吻到天昏地暗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粗重喘息着,把脸埋在她颈窝,束碎发的小银环硌着她的脸颊。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那个叫贺拔弘的都司,你认得么。” “贺拔么?认得呀!” 绥绥脱口而出,又觉得他语气不对,疑心有诈,因小声道, “他小时候也住在永庄,见过几面,说起来也算同乡……可是高骋告诉殿下的?” 他没接她的话,又说,“唔。可我问他,他却说并不认得你。” 绥绥心下奇怪,皱了皱眉,忙又笑道:“本来也没说过几句话,何况我六岁就走了,这么多年,大约早就忘了……他来接我的时候,我看着他眼熟,他却像一点不记得我了……” 空气像悄然拉紧的弓,李重骏没再说话,温热的吐息洒在绥绥颈窝,让她莫名地提心吊胆。隔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又懒洋洋地说, “我倒不知,你还会晒奶皮子。” “嗳?”绥绥见他忽然转移了话头,愣了一愣,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是我?” 他笑了,“不然你做的东西,还谁有这个胆子碰?” 绥绥笑嘻嘻地问:“那殿下吃着,味道如何?” “不怎么样。”他无奈轻嗤,“又酸又苦,亏得是叫本王一人独食,拿到朝廷给御史台吃了,只怕要参上本王一本,说是我苛待士兵下卒。” “你!——”绥绥气得拍他,“殿下不爱吃,谁逼你吃来着,给我吐出来,不给你吃了——” “放肆!谁借你的胆子,敢这么和本王说话。” 李重骏语气很凶,却抬起了身子来咯吱她的腰窝。绥绥又惊又叫,又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李重骏也大笑,钳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反击,还得寸进尺,往下叁两下扯开她的裙子,在那白绸袴子间抵上他的炙热。 那地方早已肿胀勃发,重重顶了两下,隔着薄薄的内袴撞在红豆子上。绥绥闷哼了两声,却嫌他身上脏,一个劲儿地推搡他, “不要不要,殿下满身死人血,难闻死了,我才不要——” 一语未了,只见门口有小兵叫了声殿下。 李重骏让他们进来,尽管隔着个虎皮裘屏风,什么也看不着,那两人抬进一盆水,还是小心谨慎,细声细气地请殿下沐浴更衣。 他冷冷问:“那几个人怎么着了。” 两个小兵吓坏了,忙道:“回殿下,各打了叁十个军杖,还在,还在外头趴着,没起来……” 等他们一走,绥绥便抿嘴笑道:“嗳,他们又怎么惹着殿下了?才打赢了仗,不说奖赏,反倒苛责,仔细寒了功臣们的心。” 李重骏翻身起来,大喇喇扯开袍带,乜着她冷笑,“倒没得罪我,不过说你腰细奶子又肥,干起来一定有滋味。” “他们敢!——” 绥绥变了脸色,一骨碌爬起来,却正被李重骏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往外走。 银胎黄杨木大浴桶,里面热水腾腾,他把绥绥扔进水里,竟在水里剥了她的衣裳,抹了一手剥皮鸡蛋似的滑腻皮肤,自己却一跃坐到了浴桶的横板上。 一解袴带,那盎然大物早已挺立,一根勃发的紫红肉具,干净漂亮,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鼓胀的青筋。 比绥绥从前见时都要狰狞。 他拽过她来,揉搓两团白奶,“就是,他们敢——本王一个人的好处,岂能让那些混账肖想了去?谁敢,我要他的命。” 语气散漫,似笑非笑。 可是他看着她,乌浓的眼睛泛着意味不明的寒光,比她妆奁里的黑珍珠还要亮。雄赳赳的阳具像一把肉刃,就抵在绥绥的喉咙,龟头紫胀,马眼吐出一点涎水,却并未渐弱它的威悍。 他似乎话里有话。 绥绥没来由一阵心虚。 她和贺拔的事,他知道多少? 她永远搞不懂李重骏那满肚子坏水,却最通世故,很快便镇定下来。抬起眼,水光泛泛地看着李重骏,然后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捧着两只丰白的圆乳,夹住了胸前的肉具,轻声道, “殿下说得……极是。” 绥绥难得如此乖巧,李重骏微微惊诧,却随即扬起了唇角,任由她夹着阳具上下。 雪白软肉里陷入一根狰狞的肉具,她的乳算不得顶大,也不过将将夹住,时不时还要摊开滑落,弹在她小巧的下颏上,雪肤上一片片嫣红。 绥绥委屈得不得了,又不敢抱怨,只能皱着眉一次次去夹回那阳具。 殊不知她这笨拙的样子,才是真打在李重骏心上。 也许,从前的男人不曾这样和她弄过,也许,他是第一个。李重骏愈发难以自抑,这股子冲动的兴奋就像嗑了春药,就绥绥这不中用的本事,竟没多少功夫便射了她满怀,白精淌在白乳上,淋淋往下滴。 绥绥窥探着李重骏,见他神情松散了不少,一副颇为受用的样子,也松了口气。 今天竟这么顺利? 她暗自庆幸,低头舀水清洗,想着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今天一定睡个舒坦,却不料被李重骏一把捞了上去,搂在怀腿上。 屁股底下抵着个什么又热又硬的东西,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低头只见雪白臀股正垫着两只紫红鼓胀的囊袋,腿略一分开,肉棒便立即挺起打在她牝户。 李重骏挺了挺腰,绥绥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穴肉被顶开,艰难吃进半个圆硕的龟头,啵地一声轻响。 要死要死。 这么快,他竟然又硬了?! 羊羔 阳具抽送着埋到最深处,弯萧正好勾着那花心,粗硬龟头又碾又磨,绥绥的骨头都被磨酥了,也不知哪儿流下那么多淫水,穴肉本已被入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愣是湿了李重骏一手。 “……嗳,不,不,好深……呜。” 绥绥咬着手指,坐在阳具根上咿咿呀呀地叫,一手扶着浴板,只等他送进去之后捣弄。 她早就熟悉了这一套,根本不怕李重骏干她。 她真正怕的李重骏亲她—— 就像现在这样,亲她的颈子,还一面亲一面叫绥绥。 这太诡异了。 之前的两年里,他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绥绥甚至疑心他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可近来几个月,他不仅总是亲她,言语也很古怪,譬如那句“我的绥绥”—— 不是已经钱货两讫了吗,她怎么又成他的了?! 绥绥担心他和自己睡上了瘾,把她带在身边时时泄欲,再一路睡到长安,那可就糟了。 她胡思乱想着,李重骏已经抱着她跃回水中,把她压在浴板上,胯间抵着她的雪股突进。吃得太紧,竟一点儿水也钻不进穴去。 绥绥浑身酥麻,满口要死,却又慢回娇眼,趁机问他, “殿下你是不是……是不是特别喜欢和绥绥睡觉呀?” 她一扭身,穴肉缩得厉害,李重骏咬牙,虽没说话,却在她那团团的白奶上打了一巴掌,掐着两只奶子颠弄更狠了,顶得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狗东西! 绥绥心下生恨,一计不成,又生二计,闹着要李重骏抱。她努力转过身子,阳具也撑在穴里转了个圈,磨得腿都软。等抱住了李重骏,她依偎在他怀里,主动去吻他下巴,啊啊媚叫着问, “哦……嗯,殿、殿下……那绥绥是第一个与你共赴巫山的人,是不是?” 说着浑身颤抖,像餍足抖尾巴的小白狐狸;水灵灵的眼睛仰视着他,黑鸦鸦的羽睫像小扇子,扫一扫,任谁都会觉得是撒娇。 李重骏仰唇嗤笑,低下头回吻她的唇,却被绥绥躲开了。她趴到他肩头上,娇笑着说, “都说陛下的后宫佳丽叁千人,那殿下以后是不是也会娶好多老婆?个个国色天香,模样身量儿,都比绥绥好上百十倍,殿下轮着和她们睡觉,夜夜,啊……啊,夜夜做新郎,肯定不会记得绥绥啦——” “住口。”李重骏挑眉,低笑中掩不住得意,“小淫妇,几时轮得到你吃醋?” 绥绥忙道:“不不不,我不是吃醋,我只是觉得……殿下应当趁早多找几个美人睡觉……” 身下的顶弄忽然顿了下来,她终于能喘过口气来,赶忙进言道:“……殿下你看,你只和我睡过觉,就觉得颇有滋味;没准儿换一个姑娘,更爽利呢!至少胸大的姑娘,可以稳稳当当夹住殿下那大什物……” 反正他现在也破了戒,不能再为宜小姐守身。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叁回四回无所谓,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别逮着她一只羊羔薅羊毛了! 绥绥说得婉转又小心,循循善诱,还不忘拍他马屁,可不知怎么,还是惹恼了李重骏。 他脸色那叫一个难看,眼神像刀子似的能把她扎个窟窿,可是他看了她一会,忽然轻笑了一声, “我的绥绥这么大方?” 绥绥苦恼地说,“哎呀,殿下不要总是说‘我的——’” 她试图纠正他,却被一手推在浴板上。李重骏凑上来,冷着脸狠狠一顶,阳具才滑出半截便又重新一入到底,爽利得绥绥直翻白眼。 “我明白,你厌恶我,恨我,急于摆脱我。” 他压在她耳旁说话,气息温热,可她只觉得脊背发凉。 “你知道当初,我因何选中你?在那乡绅的筵席上把你带回去?” “因为你骚。绥绥,你天生长了张风月脸,那些混账说的没错,腰细奶子又肥,干起来滋味一定不错。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你弯腰斟酒给我,我就这么觉得;后来你每一次攀着我叫,绥绥,我都想这么干你。” 他抱着她迈出浴桶转到屏风后的铜镜前,扳着她的脸颊让她看清他们的交媾,昏昏的灯火下,整根阳具埋在肉里撞她的宫口,软肉几乎痉挛,浪水一阵阵地滴,洗得子孙袋湿淋淋,啪啪打在大腿上,撞得她无力抗争。 “我下流么,嗯?那些男人比我还下流,你在敦煌待了四个月,若不是我,早不知有多少混账要占了你的身子。这世上不是你想从良就可以从得了的,绥绥,没有什么比长得像婊子的良家女更危险。” 敦煌……敦煌和他有什么关系?绥绥心如乱麻,昏昏沉沉,听到李重骏后面的话,却立即打了个激灵。 “跟我去长安,好么。绥绥,我护着你。” 他曼声说,那声音比羽毛还轻,却隆隆像闷雷打在她头顶。长安,到长安去……那样遥远的地方,绥绥从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盛世长安,可她却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旦去了,也许就再也回不到凉州。 绥绥咬紧下唇,“我若不去——啊——” 一语未了,她便被席卷而来的灭顶快意淹没,是他最后一下直接撞破了她软肉堆积的隐秘,强硬地插入,彻底贯穿,绥绥身子往前扑着,纤白的手臂绷直,却没有碰到铜镜。她只是睁圆着眼睛看着镜子里粉面春浓,水泪斑驳的自己,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 李重骏就在她身后,两手环着她的腰,低头看不出神情。她只能听到他透着淡淡寒意的声音, “那我就杀了你姊姊。” 胡笳 天又黑了,绥绥仍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李重骏拿着只油纸包着的烤羊腿进帐。 羊肉是才烤出来的,洇透了油纸,仍在滋滋冒油。香气充盈整个大帐,帐内点着黄黄的灯火,也像是融化了的羊油。绥绥饿了一天头晕眼花,一闻见这味道,身不由主地翻身起来。 可她看见是李重骏似笑非笑站在面前,又转身把被子盖了回去。 李重骏也没说什么,轻笑一声,把油纸包丢在榻前的小案上,让它离她更近些,然后转身自去洗手,闲闲道:“你姊姊我已经找人接了去,先一步送到长安。到时候给她寻个清静的住处,叫专门的人照料。我问过大夫,她那女儿痨早已是治不好的了,如今每日人参肉桂地吊着,单指着你,能供到几日?” 被子鼓成一个包,像一块石头没动静,李重骏又走过来道:“还有那个阿武,就让他照顾他姊姊,我每月按王府侍从的俸禄养着他,如何?” 绥绥还是不说话。 李重骏靠到榻头的屏风上,伸手去揭开被子,露出一窝乱蓬蓬的乌发,悠悠地说,“我说,你这口气也赌得太久了——这都一天了,一口饭没吃,仔细气没赌赢,先把自己饿死了。” “那就饿死我好了!” 他这人也太可恨了,恶狠狠的时候就够讨厌了,阴阳怪气的时候更讨厌!绥绥昨晚虽然屈服于了他的淫威,饿了这一天,前胸贴后背,倒饿出了一身劳苦大众朴素的骨气,钻出被窝,跳起来道, “别饿死我,砍死我多好呀!反正我们魏王大人才斩杀了五万强贼,可是大梁的英雄呢,也不差我这一个!你少装好人了,翠翘也好,阿武也罢,还不都是被你绑去做人质的!说得你好像是大发慈悲,不过是利用他们罢了!” 李重骏也有点震着了,却很快恢复了闲散的样子。他不仅没发飙,甚至还饶有兴趣似的,拔出小银刀来,割下一块羊腿肉,吃着笑道, “说得不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想死就死罢,谁也拦不住你,反正他们都得给你陪葬。” “你!——” 绥绥真是说不过这个不要脸的,又恨又饿,偏偏李重骏在她面前美美地吃肉,她虽脸上写满了悲愤,肚子却不争气,下一刻,便当着他的面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李重骏一愣,随即扑哧笑出了声,他那双黑亮的眼睛,一旦沾上了不怀好意,只会更黑,更亮。 绥绥脸都丢尽了,气得头昏眼花,一顿足,索性转过身去坐在了榻上。她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李重骏在干什么。他一直也没再说话,后来有人来把他请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绥绥才转过身。 看见一只羊腿已经剃了个大概,最肥厚的肉割下来切成小块;小银刀也已揩抹干净,搁在一旁。 她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这是李重骏赔情的方式。 昨夜他才冲战场上下来,神志松弛不下来,那么折磨她,今日自己清醒了,大概也觉得有愧。 可绥绥心里堵堵的,一点也不想吃。 她愣了一会,套上袍子要先去河边洗漱。外面已经是泼墨似的黑夜,她执了一柄烛台,用宽大的袖子挡着,怕凛冽的夜风把它吹灭了。 到了河边,选了个隐蔽的地方,洗脸,漱口,不知何时,风向忽转,扑面而来的除了冷风,还有隐隐悠悠的管乐。 是胡笳。 绥绥吃了一惊,提起裙子便循声找了过去。果然,在一大片芦苇丛后面,看到了一个人远远坐在溪边,在慢慢吹着一支胡笳。 胡笳的声音,就像西北的风,西北的沙,总是辽远而悲壮的。银蓝的月光下,溪水明亮如镜,他穿着青色的袍子,头发像汉人一样束起,可是绥绥知道,他是贺拔。 不同于李重骏的斯文秀拔,他的背很健壮,很结实,充满了力量。看到贺拔,她便想起了生命中许多可靠的东西——一眼望去,童年的凉州乡下,大片大片的黄土,土房子,傍晚时日头落下来,那红红的太阳压在肩上,房上晒着黄米高粱,家家升起白色的炊烟。 可是都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 只有贺拔在这里,孤独地吹着胡笳。 她胡乱地想着,胡笳的声音却停了下来,是贺拔发现了她么? 绥绥踌躇着,不知是否该上前。 贺拔和李重骏说他已经不记得她了,昨天她还觉得,是因为他记恨她,记恨她的薄情寡义;经过了昨晚,她却顿悟了——以李重骏的性子,如果知道了他们的事,八成会找他们的麻烦。 想到李重骏,绥绥又愁眉苦脸起来。 他说他会杀了翠翘,绥绥知道,那句并不是戏言,他做得出这种事。可是她今天一天都躺在床上,做了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她梦到了月老祠外的烟火;梦到了梨园刺杀;梦到他们在井下看尸骨的时候;醒来后她盘问了高骋,才知道李重骏一直派人在敦煌保护她。 其实,如果不是叁年前遇到了他,也许她真的已经流落风尘,也许翠翘早就病死了。有时候,绥绥觉得她应当感谢他,如果他可以同她商量,哪怕只是好好的问她一句,她也会答应的。 她从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但他是个王爷,王爷和小戏子有什么话好说呢。 所以他看不上她,只想和她睡觉;想和她睡觉就算了,如果别的男人也和她睡觉,还会生气。 绥绥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却赫然见李重骏坐在不远处的溪石上。 他跳下石头走了过来,离得近了,绥绥看到他挑着眉,略显诧异的样子。她还不明白,直到风一吹,觉得脸颊冰凉凉的,她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流了一脸的眼泪。 李重骏似乎不大自在,扭过脸不看她, “你在这干什么。” 绥绥赶忙回头,见那悠悠荡荡的芦苇丛后面已经没有了贺拔的身影,不免松了口气。而远远的,在黄土的尽头,燃起了几道烟火。 那里是陇西的方向。他们的七夕被战争打乱,如今一切归于平静,这废墟里迟来的烟花,别有一种苍凉的温暖。 “我看他们放烟火。”绥绥没好气地咕哝。 李重骏仰唇轻笑:“等到了长安,我带你看比那大百倍千倍的。” * 他没骗她。 在绥绥到长安去的一个月后,魏王府迎来了一场烈火烹油般的荣华。 “声名在外”的魏王李重骏在这里迎娶弘农杨氏的小姐,一个生母卑贱的皇子,典礼的规格竟仅次于东宫迎娶太子妃。 从上叁坊的杨家公府,至魏王府大门,十里长街,人如流水,马若游龙,灯火簇烈,香烟混沌,映得长安如在仙境一般。 他的确没骗她。那日漫天的烟火,是绥绥从未见过的灿烂,无垠的碧落下,无数火光像星雨坠落,甚至烧焦了街道两旁的树木。 真美呀。 虽然,是为了他同杨小姐的百年之好。 而在此之前,随着宝塔寺的覆灭,皇帝以雷霆之势彻查肃清相关人事,王氏受牵连者无数,在陇西的势力土崩瓦解,大伤了元气,就连王淑妃的儿子叁皇子亦被贬谪巴陵郡太守,逐出了长安,再无为储的可能。 不过一切无声无息,无人在意。 刀光剑影早已被隐去,留给世人的只是一场繁盛的荣华。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 不过太平盛世,富贵风流。 红烛 “他们可以去,为什么我不成!” “姑娘问我,我也没辙,这是魏王殿下交代的,今日府上有大事,不许姑娘出这个门。” 绥绥看看左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看看右边,又是两个,不由得泄了气,坐回桌前拖着下巴生闷气。 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 绥绥心里骂着李重骏,恨恨地咬了一口胡麻饼。 小丫头都跑出去玩了。她听她们说,亲王成亲虽不像普通人家可以闹房,“叁日无大小”,但晚上赐宴,所有下人都可以去凑热闹,却偏偏把她关在这个小院里。 为什么啊,真是岂有此理! 其实这胡麻饼也挺好吃的,像是涂上乳酪蒸的,蓬松楦软,咬一口香喷喷的羊肉馅直冒热气。可外头的食案只会更多更丰富,她却见不到了。 晚上小玉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两只像牡丹花似的脆糖饼,还有一把甜瓜子,都是偷偷带给绥绥的。两人拉上床帏嗑瓜子,绥绥才开始抱怨李重骏,就被小玉战战兢兢地捂住了嘴。 “这里不比凉州啦,姑娘可千千万万谨言慎行!”小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长安可是真的会死人的!” 绥绥只好不说了,转而好奇道,“嗳,你才出去,看见新娘子没有?” “姑娘说王妃娘娘么?”小玉连连点头,凑过来小声道,“上房念喜词散赏钱,门开着,我在外头捡铜板,正看见娘娘揭盖头呢!” 绥绥来了兴致:“那她长什么样儿呀!” 小玉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 “姑娘见过庙里的观音没有?” “观音若有一天出嫁了,大约就是王妃娘娘那样。” * 缀满璎珞的红盖头已经挑了。 王妃仍带着沉甸甸的凤冠,纤细修长的颈子仿佛承受不起那重量,微微低着头。凤嘴下衔着红宝石珠串,滴溜溜地在两道柳叶眉间轻颤。 大家闺秀,行为做派讲究落落大方,不兴我见犹怜的小家子气。但王妃是天生的眉尖若蹙,笑起来更是如此。 她看着李重骏微笑。 半日,李重骏也微微扬起了唇角。 人都走了,只剩夫妻两人在喜床对坐,无数彩绸红烛映亮了彼此的眼睛,仿佛把彼此看得更清楚些。 王妃轻启檀口,先开了口,说道:“恭喜殿下。” 她薄薄的唇涂了太红的口脂,反而显得更小些,“当年殿下出阁凉州,妾身便曾赠言,金鳞岂是池中物,殿下早有衣锦还乡的一日。到今日,果然应验。” 李重骏嗤笑了一声。桌上玉盘里供着青色的苹婆,寓意新婚夫妻“亲亲热热”,他也不管,拿在手里咬了一口,漫不经心道:“多年不见,杨梵音,别来无恙。” 梵音微笑:“嫁得如意郎君,自然无恙。“ 李重骏仍微仰着唇,脸上却没甚表情,直到她悠悠说出下一句,才彻底冷下了眼角眉梢。 “倒是殿下双喜临门,去时形单,回来却已入对。西北风光,相比自与长安不同,妾身——” 李重骏道:“你别想打她的主意。“ 他低沉的声音像尖利的刀锋,直接隔断了她的言语,梵音顿了一顿,依旧低眉浅笑, ”当然。殿下与妾身哥哥一路回京,带在身边并不避讳哥哥,想来就是为了警示妾身,妾身自然省得。” 李重骏冷冷瞥她一眼,丢了苹婆,先一步起身到内室去了。两人今晚俱是盛装,李重骏饶是个男人,卸冠沐浴更衣,也费了半日功夫。 等他换了寝袍出来,梵音依旧岿然不动地跪坐在喜床上。 如同观音坐莲。 那张微笑的鹅子面,秋水眼仿佛里盛着净瓶的甘露,永远清静,永远无喜无悲。甚至李重骏熄灭了灯,打发了下人出去,自己也从后门离开,一句话没说,就当没她这个人,她也依然在暗红的月影里微笑。 除了眼神中多了几分不屑一顾的轻蔑。 * 八月里天还热,绥绥把床帐半掖着,透透气。 外头敲锣打鼓的声音已经散下去了,洞房闹完了,看客们都散了,然后呢,是什么? 绥绥翻了个身。 长安真热,一点儿也比不上凉州,又凉快又干爽。 烦死了,都怪李重骏。 她又在心里喃喃骂起来,没想到骂曹操曹操也到,忽见小玉跑进内室,扑到床前,惊慌失措道:“了不得,殿下在外面!” 绥绥都懒得爬起来,“胡说什么,他怎么可能——” “姑娘不信,去看看,就在后头廊子上站着。奴婢也不敢上前,可吓死我了!” 绥绥将信将疑,顺着小玉指的方向,走到后门撩开竹帘子一看,也吓了一跳。 竟真是李重骏! 绥绥傻眼了,这是唱的哪出? 只见那月色凄迷,映着后院的一株银桂,桂树上系着无数红色的华胜,恍若满树石榴花,烧得如火如荼。小郎君却只穿着锦白素袍,倚着树下的廊柱。 不知怎么,那样子竟是有点落寞。 他抬眸看向帘下的绥绥,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可绥绥一看他就有气,把帘子一摔,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回身进屋去了。 这一摔虽然痛快,可她才坐下,却开始担心惹怒李重骏,只好又起身出去。才走到外间,正见李重骏从后门进来,小玉和几个婆子跪了一地。 绥绥偷看他一眼,见他眉目见并无愠色,便又得到了鼓舞,一转身还要回屋,却被他拉住了。 李重骏低低地说:“你生气了?” 大士 她当然生气,她都快要气死了。 然而绥绥把袖子拽回来,脸上却挤出一个生硬的笑来,说了句:“奴婢不敢。”直接便走回了内室。 和李重骏周旋了这么久,她也摸出了些规律——男人啊,就是贱得很,天王老子的儿子也是一样。她要是和他发脾气,他不仅不生气,有时还会笑起来;可她要是低叁下四地讨好,反倒会莫名其妙地惹他大怒。 果然,李重骏跟在她后面进了内室,绥绥回头看见,立刻上来推他,咕哝道:“殿下进来干什么,我都说不敢了!” 可他一伸手就把她揽在了怀里,微微挑着眉,脸色不怎么好看,却带了些没来由的期待, “说说,你为什么生气?” 绥绥挣脱无果,终于撇撇嘴道:“今晚这么热闹,那么好多吃的,还有赏钱拿——殿下一辈子能娶几个老婆?这样的场面能见着几次?小玉都能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因为我说不好长安官话,丢殿下的人?殿下要是嫌我丢人,就别把我带上长安——啊——”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一个踉跄,原来是李重骏甩手走开了,坐到床上,又变回那一张冷冷的脸。 他也不叫侍儿,自己就拽开了绦带。 “唉唉唉,殿,殿下干什么!” 绥绥忙走上前,李重骏瞥了她一眼,却不理她,自己又随手脱了靴子,躺到了床上。 她反应过来,吓了一跳,“殿下难道要——” 他不会要和她睡觉吧! 今天可是他的新婚之夜哎,那王妃怎么办? 他还是不是人啊! 李重骏的恶劣程度已经超出了绥绥的想象,可她不敢说出来,只好趴在他身旁拽他的袖子,“不、不成不成!殿下不能睡在这!” 他翻身起来,脸色更差了,挑眉道:“为什么。” 绥绥腹诽,感情回头让人知道了,被骂得不是你! 如今夏娘也在府里,明早他从她房里出来,中午夏娘就敢站在二门上骂她狐狸精。她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继续拽着他道:“因为……因为今天殿下结婚,应该和杨小姐睡,而且我要睡在这,这是我的屋子,你不能——” 李重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怒极反笑,“你的屋子?整个魏王府,本王竟不知还有一间‘你的屋子’!” 他一摆出王爷的谱来,绥绥立即没话说了,手一松缩回袖子里,低头抿了抿唇,拉着裙角便要下床。 李重骏皱眉道:“你去哪儿!” 绥绥道:“魏王府没有我的安身之处,不见得别处没有,我总能找到去处。难道整个长安,整个大梁都是殿下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便觉出不合适,连忙住了口,可李重骏仍被激怒,一把将她拽进了床帐。 “放肆!” 他捏着她的下颏,捏得她骨头都要碎了,他的眼神不仅凶狠,甚至带着一丝幽深的恐惧,仿佛她说出的话是什么洪水猛兽。 有个婆子探头探脑地掀帘来看,被他拿过烛台砸了过去,慌忙跑了。 李重骏压低了声音,咬牙道:“这样的话,以后再不许提起!传到别人耳朵里,足够要你的命!” 说完也不用她拽,自己便起身拂袖而去。 绥绥甚至没有心思骂他,跌坐在床上,只是一阵阵地心慌。等到第二天,李重骏打发人给她送来了一只装满点心的食盒,小玉说都是昨晚在婚礼上见到的样式;可昨晚那个掀帘的婆子已经不在院子里,问左右,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她想起了小玉说,在长安说错了话,是真的会死……她是无心之言,李重骏也一定知道,可是连他都那样害怕。 他不怕刀剑,不怕鬼神,却怕她轻飘飘的一句话。 后来好几天,她都没有见到李重骏。 毕竟成亲并不是洞房完就完了的,新人还要祭祖先,回门,诸多步骤,皇室只会更繁琐,等都忙完了,已是半个月之后了,杨小姐已经开始在王府内主持各种内务,绥绥却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听说成亲那晚,李重骏睡在了自己房里,后来除了威逼利诱和绥绥睡了两觉,也一直独眠。 显然,他不喜欢这新娶的王妃。 绥绥觉得奇怪,李重骏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都和她睡过觉了,就算喜欢那个宜娘,还不至于连和王妃躺在一起都不愿意? 何况下人们都说,王妃娘娘还是百里挑一,神女下凡的好看。 绥绥以为王妃也根本不知道有她这号人,直到有一天,陛下召李重骏进宫去了,走之前派了人送绥绥悄悄去看翠翘。等她回到王府,天都黑了,李重骏却还没回来,倒是小玉满面愁容地上前,说王妃娘娘刚才打发人来,说请绥姑娘过去。 服侍她的人都吓得不轻,可魏王不在,就是魏王妃最大,没有人敢驳回。 绥绥除了一个不顶用的小玉,就认得夏娘,只好硬着头皮叫人请来了夏娘商量对策。 魏王的母妃死了,夏娘就像是她留在人世间的代替,虽然讨厌儿子身边的狐狸精,可也不肯让她跌了儿子的面子,于是连忙赶了过来,先按着绥绥把脸上的脂粉都洗掉了,给她换了身特别素的袍子,一路上又同她叮嘱了许多礼节。 等到了内室,王妃已经坐在一张坐床上了。 长安贵女多丰腴,还喜欢花团锦簇的织金衣袍,这位杨小姐却生着一张淡白的鹅蛋脸,长颈削肩,身着淡青敞袖袍,锦白的襦裙上只绣着银色的暗纹。 垂眼微笑的时候,可真像是个白衣大士。 绥绥遵照着夏娘的嘱咐,跪在了她面前要叁叩九拜。 然而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王妃虽是世家大族出身,杨氏还是前朝的国姓,她却一点儿也不像李重骏,待人十分和善。见绥绥磕头,还让她身旁的“金童玉女”搀扶她起来,对着左右明知故问:“这就是绥姑娘罢?” 周围的人忙附和,她就看着绥绥,也不说话,只微笑点了点头。 落落大方地认可了夫君这没名没分的侍妾。 她让人搬来一张矮矮的胡床让她坐,又遣人用和她手中一样的白瓷盏,点了茶来给绥绥喝。 绥绥以为,王妃对她客气,是为了旁敲侧击问些李重骏的事。她都想好了,虽然讨厌李重骏,可她要想活着,必须得和站在李重骏那边,因此只要王妃问起来,她就说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天天都在干什么。 但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王妃根本没提到李重骏。 她只是问她多大了,是哪里人,听说她生长在凉州,还问她玉门关是什么样子,戈壁下雪又是什么光景。 但大部分的时候,她并不会言语,只是静静地微笑,静静地听绥绥滔滔不绝。听绥绥说到石窟的墙壁上画着飞天神女,就像她一样纤细秀美,她笑起来,头一回笑得能看见一点洁白的贝齿,但还是柔和又端庄。 家乡似乎是个安全的话题,绥绥也难得有机会说起凉州,说起她的童年,因此忍不住说了好多话。 这些东西,李重骏从来不感兴趣。 他满肚子坏水,无数弯弯绕绕,哪里容得下那些恢弘的雪山,孤烟,落日……哪里像王妃娘娘,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什么都接受,什么都懂得。 人参 绥绥说得口干舌燥,很快把茶都喝光了,王妃见状,吩咐侍儿道, “把我平素吃的人参莲花露兑一盏来。” 绥绥猜测是给她的。 王妃娘娘虽然温柔,可绥绥还是很警惕,不敢随便吃这里的东西。正想着怎么辞谢,只见下人端着碗来,王妃竟先接过吃了一口,然后才道, “淡了些,我吃不惯,就赏给绥姑娘润润嗓子罢。” 显然是做给众人看的,展示这露里没有下毒。 王妃这样坦诚,绥绥倒有些不好意思,偷瞄了眼夏娘,见夏娘也没辙,只好起身行礼,然后双手接过慢慢喝掉了它。 她也尝不出究竟有没有莲花,有没有人参,只觉得甜甜的,还挺好喝。 临走的时候王妃还送了她很多礼物,除了两支玉簪子,还用锦匣子装了几盒人参肉桂,川贝益母,说见绥绥和她一样,都太瘦了,所以把自己常吃的补品赏给她一些。 绥绥如沐春风,却还是有点提心吊胆。 李重骏在成亲当晚把正经妻子晾在喜床上,跑到她这个狐狸精的床上,要是王妃知道,把她挫骨扬灰都情有可原。夏娘显然也是这样想,一晚上来绥绥屋里打探了好几次,生怕她死在李重骏不在家的时候,所有下人都跟着倒霉。 最后一次,她还碰上了李重骏。 那已经是月上柳梢的时候,绥绥已经睡下了。 自从打王妃处回来,她倒没别的不适,就是身上发燥,脸颊热热的,经她自己诊断,应该就是上火,于是喝了些凉茶便歇下了。 夏娘这次撩帘探头,只见榻上一条鼓鼓的被窝,是绥绥把自己整个都包在了被子里;而李重骏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床旁,借着月光弯腰去看她。 他听见动静,回头往门口看,对着夏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走过去低声说,“今日怎睡这么早?” 夏娘也不明白,才想把王妃请她们的事禀报,忽听屋内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李重骏也顾不得夏娘,一个眼神便打发走了她,转身回了床边,见绥绥虽撩开被子,却还沉沉睡着。 一只雪白的手臂搁在红绫枕上,戴着金钏,一翻身,脸颊便压在金钏上,散乱青丝掩着红红的脸,皱着眉头,不舒服地闷哼。 “笨死了。”李重骏轻笑,替她拉开了的手。 没想到绥绥还是呢呢喃喃,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到后来,索性踢掉了被子。 她竟没穿袴子。 两条笔直腻白的腿迭在一处,一只小腿缓缓蹭着另一只的膝盖。胸前裹着主腰,亦起伏得不大正常。 李重骏半年来床笫之欢也不是白欢的,当即眉心一跳,抽出扇子分开她的膝盖,只见白贝肉间梅红的蕊半吐半露,仿佛四月里春浓的胭脂海棠。 海棠经雨,湿了个透,湿得晶莹泛光。 甚至洇湿了身下的床褥。 他顿住,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丹田气却全往下涌,一时腰都直不起来。偏偏有人不知好歹,觉得不舒服了,人还没完全醒过来,先伸下手来乱摸。 削葱似的手指晃在花蕊间,蹭了一手的蜜,指尖都是湿淋淋的,一面揉,一面还想再往里伸。 李重骏忍无可忍,一把拽过了手腕来。 绥绥被拽醒了,叫了一声,“呜……啊呀!” 睁开眼,就看见脸色不善的李重骏。 他有点咬牙切齿,脸还有点红,怎么和梦里的一模一样……绥绥迷迷瞪瞪,一时分不清真实与梦境,可怜兮兮地小声说:“还来啊……” 这话没头没脑,李重骏却听懂了。 他哦了一声,脸上忽然多了些兴味,俯身道:“看样子,有人做了个好梦,嗯?” 绥绥歪着头,在枕头上往下看,只见自己两腿敞开,一丝不挂,指尖还沾了晶莹发亮的水液,脸刷的便红了起来。 她挣扎着要抽回手腕,却反被李重骏咬住了指尖,指尖在他唇齿间又痒又疼,绥绥恨道:“殿下、殿下你——流氓!” “我?有人蓬门不扫开门迎客,还怨我不请自来么。”他说的都是什么啊,绥绥一句也听不懂,只好不住地往后躲,李重骏却跪在榻上追上来,直到把她逼到阑干旁,退无可退地境地,才蛊惑似的地说, “说说罢,才在梦里,是怎么和我‘来的’?” 绥绥立即反驳:“谁、谁说是和你——” 他说:“唔,那我怎么听你在梦里还叫着殿下?” 绥绥没想到这都被他听去了,仍试图狡辩:“那是……那是因为……” 因为了半天也没找出理由,李重骏却朗声笑了起来,带着一股莫名的得意与餍足,“还真是我啊。” 绥绥才发觉自己中了他的圈套,羞愤不已,血往上涌,忽然觉得鼻子底下热热的。 她用手一抹,才知道是淌了鼻血。 李重骏比她反应还快,当即抽出枕边汗巾来给她擦拭,扳着她的下巴让她仰着不要低头。他的手劲瘦温凉,像竹木筷子,摸着她的脸颊,很是舒服;可是他的样子很可恶,似笑非笑地说:“看来跟我在梦里……来得还不错?” 绥绥慌忙抓过阑干上的襦裙裹上,说:“殿下以为我想梦到你么!”她真要急死了,她从来不做这种梦的,怎么头一回就被他逮到。“要不是王妃娘娘的人参劲儿这么大,我哪儿至于——” “人参,什么人参?” 李重骏打断了她,绥绥便把今天王妃传她去的事情讲了一回,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听到王妃赏赐了礼物给她,更是立刻叫了夏娘来,大发雷霆道, “谁让你把她带过去?我不是说了不许她房里的奴才进我的门!谁是你的主子,你要是孝敬她,干脆到她房里去!” 夏娘是他的母婢,高门贵族最喜欢标榜自己重孝,连对父母的下人都客客气气的。李重骏虽然不大听她的,可从来没说这样的重话。 夏娘自己也蒙了,泪眼婆娑说不出话来。 绥绥都看不下去,在旁边说道:“殿下骂夏娘做什么?你不在的时候王妃打发人来,难道夏娘能做主?” 别看李重骏名义上为她说话,对她一点也不客气,从白瓷盘里随手拣了颗葡萄堵到她嘴里,然后就打发侍从去请太医,“绥姑娘不舒服,赶紧去太医院,看谁当值,让他来瞧瞧!” 绥绥吓了一跳,连忙咬碎葡萄道, “我……我没不舒服啊!流鼻血,就是……就是吃了人参呗!王妃娘娘身体那么弱,吃了没事,我本来就壮,吃了肯定上火啊!” 绥绥担心的也不是让太医白跑一趟。 这时候大家都快睡了,兴师动众地叫太医,明天阖府都知道了不说,连宫里也要听到风声。 她见李重骏岿然不动,上前拉扯他道,“殿下你这,你这不是害我吗!现在府里都知道我和殿下不清不楚,再为这个得罪了王妃,那……那他们得怎么看我呀,我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啊!” 李重骏不理她,没过多久,太医便赶到了。 太医一来,阖府都听到了风声,绥绥看到那院墙来探出来的玉兰花染上了琥珀色的光泽,便知外面都点起了灯火。 而白胡子的太医隔着帷帘给她好一阵把脉,问询,最后请示了李重骏,还撩开帘子看了看她的面色,诊断出来便是—— 脏腑失调,火热之邪内侵,进而化虚火。 俗称又叫, 上火了。 绥绥都要气死了,偏李重骏还不死心,让人拿来王妃送的礼物叫太医一一查验,结果也是完全的安全,一点不好的东西也没有,而且那些肉桂,益母草,都是女人极好的东西。 李重骏竟然还不松口,等太医一走,便命人把那些礼物都扔掉。 绥绥其实也不会吃那些东西,可她此时此刻,却无比同情王妃娘娘—— 被自己的丈夫怀疑是毒妇,还闹得沸沸扬扬,本来已经够丢人了。如今清白都已经被证实了,竟还要受到这种侮辱,要是脸皮薄的新娘,都能以死明志。 她拦着高骋不让他拿走那些锦盒子,却被李重骏钳住手腕推到了床上。 绥绥道:“殿下凭什么——这是王妃娘娘送给我的!殿下要扔,就、就把你赏给我的那些扔了吧!” 可恨李重骏,干出这等不是人的事来,还大言不惭地说“我这都是为了你”,还要和她睡觉。 绥绥气得搬起枕头砸他,他似乎也预料到了,瞥她一眼,拂袖而去。 夜已经深了,一场闹剧过后,灯火以此熄了下去,仆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被这无尽的夜压了下去,静待明日以讹传讹地宣扬出去。 * 杨梵音仍平静地坐在内室,在妆台前对镜,由着侍女拿着篦子给她通头发。 睡前梳梳头,安眠的。 她听着奶娘苦口婆心地念叨魏王和绥绥,侍女们也愤愤不平,代她生气,赌气,出主意,她只是垂着眼睛不语,半日叹了口气。 然后抬起眼眸,微不可见地弯起了唇角。 等到他们都散了,熄灭了灯火,她叫来穿一身黑衣的近侍,低低地隔着夜色交代他, “告诉哥哥,是时候了。” 秋凉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时候,整个魏王府都知道魏王因为一个通房侍妾羞辱了王妃娘娘。 还不是当面羞辱,而是在自己房中发作,再口口相传地传出去,在下人间来来回回传了几遭才传到王妃房内,更使人难堪些。 晌午的时候,绥绥听说王妃知道了,在自己屋里哭了一场;等到晚上吃完饭,传闻就已经变成了王妃上吊未遂,多亏送晚饭的侍女警觉,才及时救了下来。 绥绥不相信端庄温婉的王妃娘娘会寻死觅活,可李重骏也太可恶了。他肯定听说了那些传闻,却根本不理会,更别提去看她了。 “为什么他这么不喜欢王妃呢?”绥绥问小玉。 小玉摇摇头。 绥绥又说,“他真不识货,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喜欢王妃。” 小玉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不知从何时起,小玉也没有从前叽叽喳喳爱说话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绥绥想,小玉也快十六岁,也许,也有了心事。 无聊的时候,她们偷偷溜出角门去花园里喂鱼。小玉告诉绥绥,王府池塘里养的都是叁四尺长的锦鲤,只有皇家内庭才有。 这次快到的时候,小玉却忽然站住了脚,拉着绥绥的袖子悄悄指了指前面。绥绥望去,只见山石与树荫的深处是间凉亭,有个穿月白襦裙,裹着灰银帔子的女人凭栏而坐。 竟是王妃娘娘。 绥绥吓了一跳。都怪李重骏,让她现在想到王妃就有愧,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要怎么躲避。 好在离得远,王妃似乎也没注意到她们。 她只是半侧着脸,垂着颈子黯然无语,仿佛凉风中纤弱不胜的白荷花。 半晌,捻着帕子沾了一沾脸颊。 这样的姿势……她是在哭么? 绥绥愣了一愣,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尽管她知道,王妃是五姓女,侯门公府的女儿,生来众星捧月,自有许多的人去心疼,根本轮不到她。 而她自己呢,孤身来到陌生的长安,身后只有一个阴晴不定的李重骏,看样子,还是个很薄幸的男人。只因为没有娶到心爱的宜娘,便连尊重都不肯施舍给现在的妻子。 他为了和她睡觉,就拿她姊姊的性命的做要挟,说不定哪天他不高兴了,要了她的命也说不定。 绥绥觉得害怕,而更让她害怕的,是他再和王妃这么闹下去,迟早要有人来住持公道。 他们不会说李重骏不好,只会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说她狐媚,说她挑唆,说她不要脸,反正他们杀掉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就像夏娘说过的,高门贵族的狐狸精,没有几个能得好死。 又过了两日,便是王妃的生日。 绥绥都听说了,可李重骏一早就要出去,据说是找了几个皇商家的浮浪子弟一起斗鸡走狗。 绥绥昨晚才被他折腾了一宿,因此这天起得特别晚,听说李重骏要走,慌忙梳洗穿衣,赶到上房拦住了他。 “殿下不能走!” 她站在门槛外,看着李重骏从穿廊走来,他宽大的银白袍子绘着玄色的青山绿水,泼墨挥洒,仿佛把一幅古画穿在了身上。 他走到跟前,停了下来,还有些兴趣似的,“怎么了。” 绥绥道:“今日……是王妃娘娘的生辰,殿下也要出去吗。”李重骏冷淡地收回了目光,绥绥便道:“王妃娘娘很伤心,我亲眼看到的……也许殿下不喜欢世族,不喜欢五姓,可王妃是是无辜的,她是个好人,殿下不能如此薄情……” 他不理她了,绕过她走了出去,绥绥一气之下对着他叫道:“殿下要是还走的话,那我……那我就再也不和你睡觉了!” 好在私下无人,她也不怕丢脸。 李重骏听见这话,倒停住脚步,回过了身来。他挑着眉,根本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似笑非笑道:“昨晚,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绥绥愣住了:“啊……啊?”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他走回来,俯身在已经愣住的绥绥面前,点漆似的眼含着不怀好意的笑,低声道,“昨晚是谁让我快些深些……” 绥绥被点醒了昨晚混沌的记忆,脸一下子就红了,大惊失色便要逃脱,却被李重骏锢住了手臂。他贴在她耳旁,微哑着声音,一字一句说给她听,“是谁缠着本王,都已经入到底了,她浑身都发抖,还不让本王出去,肏开那层肉,只能射在里面——” 羞死了……羞死了!这是能拿出来说的么!什么人啊这是,亏他还说得面不改色,他还要不要脸啊! 绥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挣扎着叫道:“不算!不算!那时候说的话怎么能算呢!” “不算?”李重骏冷笑,“可是我当真了。咱俩到底谁才是薄情的那个?” 绥绥说不过他,一旦得着个机会挣脱,立刻提着裙子跑了。等跑到穿廊柱子后面回望,李重骏早就走了。 她脸上发烫,被秋风吹了好久方褪去了红晕。 她是自讨苦吃,白被他羞辱了一顿,索性也不管了,见李重骏走了,自己也不想在府上待了。等到傍晚的时候,李重骏还没回来,绥绥便找到阿成,非说是李重骏答应她的,逼阿成送她出府去看翠翘。 反正李重骏不在家里,阿成也无从对证。 正好到了晚饭的时候,她可以半路先去长安御街上那家最大的酒楼樊楼——对面的酒馆吃冷修羊肉。她都闻见好几次了,一直都想找机会尝尝。 这次吃到了,果然好吃极了。 是秋风高爽的夜,一轮皎白的月亮像白玉盘,她穿着和阿成一样的青色素袍坐在酒馆的窗边。 小酒喝着,小风吹着,真舒坦啊。 就算她在酒馆里碰到了贺拔,就算后来她看到了樊楼里的李重骏,这点小挫折也并没有耽搁她的好心情。 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 樊楼 绥绥看到了贺拔,他是和好几个武官打扮的人一起来的,个个都穿着玄锦的窄袖胡服。 他一定也看到了她,而且一进来就看到了她,还怔了一怔。 可他很快看向了别处。 绥绥和他打招呼未遂,只好闷头喝酒。 像这种有官职的人,到了小酒馆就是大爷,他们大马金刀坐下呼儿换美酒,还正好选在了她这条长桌上,把绥绥和好几个食客都挤到了一边。 阿成被她打发去两条街外买梅子饮了,绥绥只好吃了个哑巴亏,挪到了小角落里。可她的冷修羊肉,她的胡麻饼,她装着粟酒的铜壶,都还在远处桌上放着呢,有个小武官见到,竟然毫不客气,拿起来就给自己倒了一碗。 “嗳,那是我的酒!” 绥绥忍不了了,腾地站起来,那个武官本来盛气凌人地瞥她,看出她不过是个穿男袍的的女人,忽然噗嗤笑了出来,更轻蔑地说:“你?你说这酒是你的?” “怎么啦,不行吗。” “这粟米酿的烈酒,你能喝一碗,小爷就给你结今天的酒钱。” 论喝酒,她还真没怕过谁。绥绥见今天送上来个结账的人,兴冲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等着!“ 铜壶被看热闹的人一路递到她面前,快到的时候却忽然被截了胡。那男人夺过来,面不改色地仰头饮尽。如此烈的酒,满满一壶,纵是个男子,这豪迈的酒量也赢得起哄叫好声无数。 竟然是贺拔。 “贺拔!”煮熟的鸭子飞了,绥绥都要气死了,忍不住按着桌子低声道,“你要是想喝我请你,别耽误我的好事啊!” 那些武官道:“哦?你们认得?” 绥绥抿了抿嘴,正不知要怎么开口。贺拔顿了一顿,然后平静地对她道, “恕我眼拙,不知公子是在何处见过我。” 绥绥一怔,气势散了大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方才那个小武官大笑:“公子?贺拔,你那双老鹰的眼睛连这都看不出来,她哪儿是公子——” 一语未了,忽听窗外一阵马蹄声,疾风般掠过,重重踏过青石板,震得地板都轻微晃动。众人忙往外窗外看去,只能看见一匹黑马一骑绝尘,卷土而去。 闹市纵马,被捉到县馆里是要挨板子的。 谁敢这么大胆! 绥绥根本没看清,还是听那些武官低声议论起来,“是六皇子罢?” “如今除了他,谁还这么春风得意!” “也是……到底是要当太子的人了。” 有胆子小的,急忙道:“吓!这话可别乱说!” 也有胆子大的,吃了两盏酒,吃得酒熏耳热,便胡言乱语,赫赫低笑:“前儿崔中书都给陛下上奏了,如今长安谁还不知道!王家不中用了,萧贤妃这个儿子再不争气,也算和崔卢两家都沾亲带故。难不成真要选九王——一个宫女的儿子,便是杀了贼王,擒了反叛,那也是追马也赶不上,何况他现在是杨家的女婿了,那杨家和崔卢不睦,又不是一天两天——哎呦哎,谁掐我!” 全长安都知道了,绥绥成天和李重骏睡觉,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她没心气喝酒了,默默趴在窗台上。 宽阔的御街上人如流水,马若游龙,她像隔了很远去看对面的樊楼,成串的灯笼辉煌通明,随风轻动,在深夜里如同星海沉浮。 李重骏现在就在里面吃酒,她刚刚看到了,他换了身骑马的窄袖紫袍,和好几个公子哥一起。 他当不上太子,那可太好了。 绥绥不懂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朝堂事,却听说过前太子的惨死。她可不想跟着他倒霉。 但她听说杨家和崔卢不好,还是很震惊。她以为五姓七望之间联络有亲,必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想到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 绥绥一边想杨家,一边想李重骏,结果下一刻就忽然见面的二楼打破了一扇窗纱,从那里传出稀里哗啦像是什么东西倒坍的声音,紧接着,好多穿着锦绣衣服的男女跑出来叫道:“了不得,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小酒馆打架常见,樊楼可是体面人的去处,从没听说打架的。他们一嚷,整条御街的沸腾起来,噼里啪啦打窗子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都探出身子来看,行人也驻足观望,很快把这段路围得水泄不通。 绥绥才不想凑这个热闹,可她很快听见外面的人嘈嘈切切传开来道:“是魏王!是魏王和杨将军打起来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立即引起一阵骚动, “杨将军?——哪个杨将军?” “哪儿还有第二个杨将军,当然是杨公府二公子,魏王妃娘娘的哥哥!” “啊?他们不是郎舅么……” 有个白白胖胖的公子哥被奴仆搀扶出来,大汗淋漓的,活像才蒸出来的白面满头。 他喘过一口气来,便插嘴嘟囔道:“嗐呀!魏王和王妃不好,在长安都成笑话了,娘家人难道咽的下这口气!我亲眼看见的,魏王殿下他们要走的时候,迎面就看见杨将军来,杨将军自己倒了杯酒喝,说要借一步和魏王殿下聊聊。殿下不理他,只走过去的时候拍拍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张五爷,您仔细说说!” 张五郎被众人瞩目,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又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估计就说了魏王妃的不好呗!反正杨将军转手就推了魏王一把,魏王那性子……就打起来了……” “好爷,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来了啊!魏王和杨将军才屠了五万胡贼,岂是好惹的!万一打起兴再动了刀子,我在旁边找死呀!“ 富贵闲人向来是惜命的,架不住有的人爱看热闹。比如绥绥,一听就乐了。 李重骏挨打? 还有这种好事! 而且还是王妃的哥哥打他,太解气了!能让她看一回,给多少金饼饼都不换。 绥绥登时像打了鸡血,撩袍就跑了出去,趁乱挤进樊楼里看热闹,生怕李重骏的血溅不到自己身上。 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她挤在人群里,鞋子被踩掉好几次不说,胸前本来就裹着束胸,这下子更喘不上气。 “对不住,对不住,我是魏王府的小厮!我来找我们爷的!让一让,劳烦您让一让。” 等她挤过那些高大的男子闯到楼梯转角处,人都快少了半条命。五姓嫡子同皇子打架,除了皇帝大概没人敢拉架,众人都挤在楼梯口偷看,绥绥也趴在楼梯阑干仰头望,却不由得大失所望。 二楼的堂厅的确已经乱成一团。 什么瓷立瓶,黑漆屏风,都砸得粉粉碎,汤汤水水泼了一地里,满地泥泞的脚印。 厅中站着个穿紫袍的男人,可不就是李重骏。 不过他头发微散着,几缕长发垂在额前,不像皇子,倒像个游侠;皂靴蹬着一张翻倒的长凳,手握一柄没出鞘的长剑,直指着地上男人的喉咙。 看样子,这场架已经分出了胜负。 很不幸,还是李重骏赢了。 ……嗐呀,真没劲。 绥绥叹了口气,正想溜走,李重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竟抬起头往这边回望了一眼。 灯台砸碎了大半,他们在昏黄的夜里四目相对。 他咬牙切齿,一副狠厉的模样,乌浓的长眼睛那么亮,像泛光的利剑薄刃,一下子便钉在绥绥心上。 她忽然心中大乱,似乎是心虚,又不完全是心虚,只想快点逃离这里。回身钻回人群中,没想到出去比进来还难,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还把发带挤开了。 她那双娇滴滴的狐狸眼睛,装男人本就不像,这会乌浓的长发的披下来,周遭人身上的热气透过袍子蓬蓬升上来,闷得她脸颊红红的,嘴唇也红红,被男人看在眼里,就像扔在狼群里的羊羔,不仅挤得更厉害,还真有趁机往她身上摸的。 绥绥后悔万分,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高声叫唤,只能抱着肩膀往外闯。 混乱之中,忽然有个人拉起她的手臂,绥绥吓了一跳,真要叫起来了,可是一抬头,看到的却是贺拔巍峨的侧脸。 他微垂着眼睛,似乎在看她,又像没看到她。 是他,再一次,是贺拔救她于水火。 绥绥满心感激,忽然安心下来。 贺拔那样高,那样健壮,生着一张线条跌宕的鞑子脸,鼻子比山还高,眼睛比乌江还深,在这个混沌的时刻,最嚣张的公子也不敢和他较劲,几乎没费什么劲儿,便顺利地护着绥绥挤出了人群。 走出樊楼,贺拔立刻放开了手,短短的一瞬,却仍被楼上窗边的李重骏尽收眼底; 而就是这一短短的出神,又被杨二郎抓紧了时机,拽着眼前的剑鞘跳起身来,一拳挥过他的脸颊。 樊楼里忽然传出一阵惊呼。 绥绥正扶着街旁的杨树喘息,茫然地回头看去,却并没看出什么端倪。她只好又回过头来,对着树荫下的高大影子灿烂笑起来, “谢谢你,贺拔。” 银月 贺拔只把绥绥送到了太平坊的巷口。 那地方离魏王府不远,是李重骏给翠翘和阿武安顿的住处。 绥绥想,虽然被李重骏抓了个可正着,可难得出来一次,还是应当去看看翠翘。不然他要是找她麻烦,不知何时才能再出去了。 磨蹭到了宵禁的时候,绥绥才回到魏王府,买通角门的张娘溜回自己的院子,走上穿廊的时候遥遥见李重骏院内暗着灯,料想他不是还没回来,就是已经睡了,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明天的罪明天再受吧,她今天先睡个好觉。 绥绥打了个呵欠,蹑手蹑脚闪进院子,却发现小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从前小玉都会坐在台阶上等她的。 “小玉,小玉?” 她纳着闷进了厢房内室,小玉没见着,却见着鬼了。 屋里一盏灯都没点,李重骏不端不正坐在她的床前的脚踏上,银白的月色映着他银白的袍子,分外冷冽,可月亮再冷,也冷不过他的眼神。 “小玉,啊——殿——” 他直截了当扔给她两个字,“跪下。” 绥绥都好久好久没有在李重骏面前跪下过了,吓了一跳,却也不敢违拗,只好依从。 这一跪不要紧,倒让她看清了李重骏的脸颊——虽然已经梳洗更衣过,嘴角却多了一块明显的淤青。 他不都是打赢了杨将军吗,这又是被谁揍的…… 绥绥正感叹李重骏可真招人恨,他忽然开口,把她又吓回了神。 他说:“你今晚干什么去了。” “就……殿下都看到了嘛,阿成带我去看翠翘,中途就碰上殿下。”绥绥忙补充道,“是我逼他的!我骗他,说殿下同意了……” 李重骏冷笑:“我知道,他才为此吃了二十板子。” “啊?凭什么啊!是我逼着他的呀!” 他挑眉:“所以呢,你也想吃板子?” 绥绥立刻蔫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晚李重骏不正常,她赶紧改换策略,跪行几步伏到他膝头,嘻嘻笑道:“不敢不敢……殿下宽仁待下,饶我这一次罢,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而且,其实我今天没看见,什么也不看见——不对不对,是前头都没看见,我一进去,就看见殿下横刀踏在杨将军身上,那叫一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器宇……器宇……” 器宇什么来着。 绥绥一般用不到这么复杂的词语,只好道,“反正就是像说书先生说的侠客,什么叁侠五义,少年英雄的……” 可李重骏只是压着那薄薄的眼睑,阴阴地看着她。绥绥就怕他这样,很快装不下去了。 她低下头,却又被他轻轻托起了下颏。 他的声音意外地轻,让绥绥起了一身的细栗。 “那他,又是干什么去的,嗯?” “他?阿成?翠翘?阿武?”绥绥愣了好一会,才小心道,“殿下是问……贺拔?” 李重骏又是怎么见到贺拔的?绥绥不明白,可看他没说话,便知她猜对了,立刻道:“我们就是偶然碰上的呀,在樊楼对面的酒馆,贺拔和一群人来的,都可以作证!” 他似笑非笑,“他待你,可不像是不记得你的样子。” 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呀,这么吓人,倒像看见她和贺拔睡觉似的。 可他越是这样,绥绥越不能让他知道他们从前拜堂的事,只好一咬牙道, “对!殿下说得对!今天我在樊楼差点被人挤死,不知道怎么就被贺拔看见,也不知怎么他就拉了我出去。我一出去就质问他,说‘你不是不记得我这个同乡了嘛,干嘛救我,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我们殿下的剑法精妙绝伦,你也看到了,一个就杀你八个!’” 她偷瞄了李重骏两眼,才又说,“然后他就说……他其实还是记得永庄的那些玩伴的,只是他因为出身太低,一直被人瞧不起,所以不太愿意让人他知道从前的事,上次殿下问他,他说不认得我,也是这个缘故。这次眼看我性命不保,于情于理都该搭把手……” 绥绥一通胡编乱造,一面编,一面偷窥李重骏的脸色,却也看不出他的反应。 他依然一脸阴恻恻,只是移开目光看向了别处。 隔了好一会,他才冷冷地说:“别忘了你是谁——现在你是魏王府的人,贺拔弘一路受杨二提拔,你敢与他往来,私相授受一条罪名,就够要你的命。” 绥绥都不懂私相授受是什么罪名,但朝堂上的事,李重骏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听上去还挺严重,怪不得他会这么严阵以待。 她未免也有些自责,于是低眉顺眼不说话了。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绥绥打点了叁根金簪子,趁李重骏不在,偷偷摸摸去找了阿成。 她太过意不去了,本来就是她的过错,却害好心的阿成挨了打。 可阿成也不在。 侍从告诉她,阿成昨晚就被魏王殿下派到凉州,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而且,也没有人听说他挨了板子。 绥绥可糊涂了。 不过很快她就没功夫想阿成了,因为她发现李重骏不在家,是被陛下叫到宫里去了。 她还听说,和他一起被叫进去的,还有王妃娘娘的哥哥杨将军。昨天他们闹市当街打架,今天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还被言官参了一本。 起初,她还为自己后怕。 李重骏和王妃的恩怨最终闹大了。要是宫里的陛下娘娘怪罪下来,她肯定是第一个替罪羊。 但很快,她便听闻不止一个言官上奏,御史台几乎人人有份,除了指责魏王樊楼闹事,德行有亏,更是泛起九章,追溯到了他在凉州的种种荒唐行径,弹劾他“倡优之技,昼夜不息;狗马之娱,盘游无度”。 绥绥这时才隐隐觉出了不对。 这些御史,似乎不仅是看不过李重骏的放纵举止,倒像是被谁指使,有意为之。她又想到了昨晚,想到了那醉酒武官口中,崔卢已经请奏,欲立萧贤妃的六皇子做太子。 看样子,就是崔卢的手笔。 李重骏也太傻了!这个节骨眼上还这么莽撞,简直是自己编出小辫子来让别人抓。 绥绥想来想去,想得头疼,好在这个时候,梵音打发了人找她去吃点心。 还是吃点心比较开心,王妃娘娘房里的点心可好吃了,娘娘也不会为难她,每次都是自己先尝过了再给她。 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王妃娘娘的点心太补了。 经常是益母,姜汁,红枣,燕窝……吃得绥绥脸颊红扑扑的,胸乳都大了两圈—— 小马:谢谢啊 首-发:[海棠搜书].「po1⒏υip」 鹿血 腊月的头一天,李重骏被皇帝斥责一番,然后关了禁闭。 陛下还派了内监来看着他,让他在魏王府反省,连宫里的新年筵席都不准出席。 杨将军更惨,直接给打发到南方做都护去了。 虽然官也不小,可杨氏世世代代生活在北方,在南边无甚势力,过得当然不会有长安快活。 绥绥觉得真说起来,还是杨将军背井离乡比较倒霉,李重骏不过被骂了两句,整个人变得特别颓废,天天在家喝酒,喝了酒还闹事。 她都快烦死了。 男人怎么这么脆弱啊,自己不开心,也不许别人开心。 王妃娘娘过生辰,绥绥送了她一条亲手打的络子,上面还嵌了一颗她珍藏的波斯青金石。李重骏第一次在她手中见到的时候还挺高兴,后来过了好久,他状似无意地问起来,得知她已经把它送给了王妃,就大发脾气,还让她做一条一模一样的给他。 除了青金石坠子,还要接出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里面一对喜相逢。 绥绥真要气死了。 她会翻跟头,一口气打几十个圈圈,却根本不善女红。给王妃娘娘打络子已经熬了几个大夜,指尖扎了好几个洞,再加上李重骏这些无理取闹的要求,眼睛都要瞎了。 好在腊月十五有个好事。 王妃娘娘每个月十五都要去清虚观上香祈福,她既是魏王妃,还是杨家的女儿,一下子最亲近的两个男人都出了事,她才是最难过的人,可她永远是娴静安然的样子,哪像李重骏丢人现眼。 上次她听说绥绥的父母都早已死于战乱,便说为了谢谢她的络子,答应这次带绥绥一起去清虚观,特意选在了晚上,为莲花池里她父母放一盏长生灯。 很少有人关心她的过去,更别说她早已死掉的爷娘。绥绥满心感激,比看到李重骏送她那么多金饼饼还要开心。 她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了月圆这一日。 小玉替她把风,她为了不发出声音,特意脱掉缎鞋拎在手里,溜过中庭的花园。 长安的腊月,急景凋年,才下过一场雪,院子中花都谢了,只余下峥嵘的山石与松柏。她走过雪地,罗袜都湿透了,穿过花园的门房,只见屋里烧着一只炭盆,四面窗子却都合着,昏昏暗暗一片静谧。 想必是看花园的仆人不在? 绥绥一心想着和王妃娘娘会合,也顾不上这么多,坐到炭盆边脱下罗袜来烤火,小心翼翼烤了一小会儿,才要穿上带来的新袜子,忽然听见咻的一声,只见一只红枣扔到眼前掉入炭盆,噼里啪啦烧出一股焦甜。 绥绥吓了一跳。 急忙四处看去,只见李重骏倚在屏风后,借着那点月光带笑不笑地抱臂看着她。 “殿、殿下!——” 他走到她跟前蹲下,往她嘴里塞了个枣子,打断了她的话,“你干什么去?” 他这段日子天天醉生梦死,怎么偏偏今天清醒了,绥绥暗叫不好,连忙吃掉了枣子说:“我听说花园里的红梅开了,所以来看看,然后……折一枝献给殿下插瓶。” 红枣可真甜,她吃掉之后还舔了舔嘴唇,然后看着李重骏又道,“殿下来这里做什么呀?” 李重骏倚坐在屏风底下,悠悠道:“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趁我不在意溜出了府去,所以来看看。那个人,不会是你罢?” “……” “当、当然,我怎会不禀报殿下就溜出去玩呢……”绥绥干笑两声,又试探地问,“殿下还梦着什么了?” 李重骏瞥她一眼,忽然身子往前, “我还梦见,你抱着我。” 这话来得突然,绥绥觉得莫名其妙,可他含笑看着她,竟是少有的认真。 像在等着什么。 她呼吸顿了一顿,头脑发热,伸出手却又停住,最后只轻轻扶住了他肩膀。 他竟然又往前靠了靠。 那双乌浓的长眼睛,睫毛上总不会沾着雪水,可看着湿漉漉的,那么亮。 她脸颊都烧起来,抿了抿唇。 只是抿了抿唇,他却笑了,随手从屏风后拿过一只银壶,对嘴吃了一口,伸手扳住她的下颏,自然而然般吻了上来。 松柏气里混着奇异的酒气,浓烈的酒,辛辣腥甜,缠绵渡入她的唇齿。 绥绥从没喝过这样奇怪的酒。 她从来吃不醉的,这一口下去,却像发了烧。 是真的发起热来了,一路暖意摧枯拉朽,烧到小腹,烈火难消,而李重骏吻得太斯文,绥绥急切喘息着,颤抖着回吻——这太诡异了。 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极力推开他,“那是什么……那口酒,是、是——” “玫瑰烧。”李重骏低低笑起来,不怀好意,又不明所以,随即又说,“放了鹿血。” 绥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给你暖暖身子。” 暖身子,鬼才信!还不是要和她睡觉! 说好要去见王妃的,这下可怎么是好。 绥绥真恨自己,恨自己又上了他的当;她也恨死李重骏了,不就是要和她睡觉么,跑这里堵她,还为她喝鹿血,整这些有的没的。 可李重骏太会亲了,轻而易举打破了她的惊讶与抵抗,低低喘息着吻她,薄唇温热,吻得她天旋地转,唇齿生津,银丝顺着唇角往下淌。 她的身子却不由自主软下来,被他趁机脱了个一丝不挂,浑白的皮肉比从前丰腴了些,凝了层淡淡的血色,却更见娇憨肉感,小白羊羔子似的,连那两只浑圆的白奶,吃起来都愈发香软。 他把她抱在膝盖上,埋在雪堆间轻吻, “又大了,嗯?”他笑,“它倒比你知恩图报,不枉本王浇灌这些日子。” ……这可都是王妃给她吃的,和他有什么关系啊。 绥绥翻了个白眼,嫌他自作多情。 可他很快把乳尖舔弄得水淋淋嫣红鼓胀,这是真的。乳头被濡湿的舌尖拨弄,很快翘立起来,而底下他不知何时解开了袴子,那肉具也早就昂然而立。 绥绥坐在他膝头,两腿被迫被分开,贝肉也合不拢,被温凉的空气轻拂,碰也不用碰,自己便很快濡湿起来。底下不到一寸便是他翘着的狰狞肉具,沉甸甸,红赤赤,冠头饱胀,仿佛怒目而视。 她悄悄窥它一眼,便有些受不住了。 倘若非得找出李重骏的一个好处,那物什够大应当算是其中之一,粗长火热,一下子便能顶到花心。 “嗯……” 她扶着他肩头,回味着那滋味,似有似无地扭着身子。再往下一点,再一点就可以吃进那圆硕的龟头,青筋埋在穴肉伸出搏跳…… 近了些了,欲望的热气蓬蓬升上来,绥绥咬着牙克制喘息,可等坚硬的肉冠戳上来,撑开细小的蚌缝,她还是无法抑制地蹙眉叫出了声, “啊……啊,哎?——别,不——” 别出去呀!! 才吃进半个端头,棒身竟先一步抽了出去。龟棱被软肉裹了个紧,水肉纠缠间生生拔了出来,淫水淋淋漓漓,洇湿了他天水青的袍角。 他又吮了一口她胸前琼脂,惩罚似的咬了咬鼓鼓的红豆,冷笑道:“谁让你干这个?” 绥绥都没力气骂他,急欲纾解,都要哭出来了,趴在李重骏肩头讨好地叫殿下。 他分明更硬了,她感觉到火热的肉具弹在她小腹上,可他宁可自己握着抚慰,也不肯入进来。 李重骏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定力是真好,同样喝了鹿血,绥绥已经软成一汪牛奶,乌浓的青丝下粉面含春,她自己捧着一只香馥馥的团白奶,侧着身子蹭他的胸膛,细腰款摆,夹着阳具急待他深入。 嘴里也故作娇态,嘤咛声如流水一般, “快些,好殿下……快些罢……” 他却依旧抱着他,只缓缓抽动,冠头在她腿心时隐时现,被浪水洗得紫亮。慵声笑道:“快些啊——可快些就要入进去了,怎么办?” 棒身揉过牝口,滑腻得夹不住,绥绥大腿都颤抖,咬着手背快要哭出来了, “那就!——那就……进去嘛……” “真的?绥绥不是最不喜欢让本王入么?”他揉搓着白奶俯在她耳边,沉沉地笑,“绥绥心里,一定在骂我,嗯?” 绥绥手背都要咬破了,呜呜道:“不……不敢,绥绥怎么敢说殿下的不是……” 他嗤了一声,忽然将她反身抱在怀里。还扳着她哆嗦的大腿夹住肉棒,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一面继续蹂躏一塌糊涂的蚌肉,懒洋洋地说:“那就好。绥绥来干什么的来着?唔,赏梅花,是罢?我陪你一起,如何?” 赏花赏花赏你个头啊。 王妃娘娘还等着她呢。绥绥忍不下去了,颤抖着挣扎,“殿下不做就放我走!折腾人好玩吗,我还有事做呢!” 她一语未了,这个狗东西竟一把推开了窗屉子。 冷风裹着雪直灌进来,绥绥惊呼一声,回身紧紧抱住了李重骏的颈子。他虽早一步把她裹进了自己的外袍里,几步绕回了屏风后面,还是有一缕风雪追进了她的脖颈。 绥绥冻起了一身的细栗,只好躲在李重骏的怀里瑟瑟发抖。李重骏大笑,绥绥气得发怔,可也不敢钻出来打他, “都怪你,你还笑!” 她只能可怜兮兮地咬牙切齿,被他看在眼里,愈发开怀笑起来。 自从回到长安,他已经很少这样大笑。 他的怀里好暖,简直感觉不出冬夜的凛冽. 越过屏风,窗外漫山遍野都是银白的雪,梅花如绯云般烧得如火如荼,热烈耀眼,绥绥虽然悲愤交加,却还是一下子被吸引了去。 可他仍在看着她。 --------------------------------- 这俩能磨叽叁千字我也是服气了..... 爆炒只能放在下章啦 隔帘 “真好看,殿下凉州府上也有梅花,可就没有长安这样——” 绥绥回头,李重骏却已经把脸转了过去,银蓝的月光照在他白璧似的脸颊,淡淡的无甚表情。 她也没注意到他发红的耳根,低头看,衣袍掩映间,欲根倒是依旧张牙舞爪。 真的……好长。 屏风后的坐床铺着玄狐毯子,床下两边都烧着炭盆,临近寒夜,却依旧温暖如春。绥绥红着脸地撩开裹在身上的氅衣,小心翼翼环着他的颈子贴上来,白奶挤压在他金织银线的袍子上,很快磨得红红的像两只桃子,乳尖更是鼓鼓地挺立出来。 有点疼,可是对于腹内酥痒的绥绥而言,也不失为一种快感。 李重骏这时却又不和她戏弄了,只是冷着脸不理会她。 他想干什么啊,绥绥心里打鼓,身下却没停下来,十指尖尖下去撸弄他的肉棒,棒身本就沾满了她的春水,晶亮滑腻,在她柔软的手心上下,青筋暴跳,简直握不住。 绥绥被那口鹿血烘得浑身发热,看着肉棒,心跳得了不得,可李重骏竟一点反应没有。 他也吃了鹿血酒,难道不用发散吗? 她微微皱眉,略带委屈与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又低垂粉颈,把脸颊凑了上去,眼巴巴地仰视他。 虽未施粉黛,被月光一照,那不安分的狐狸眼睛,莹亮的红唇,鹿血激出红喷喷的血色,竟另有一种乔素的妖冶,依偎在那狰狞的赤红阳具旁,激得马眼微张,吐出些前精来。 李重骏终于看向了她。 脸颊的筋肉分明得异样,是他在咬牙切齿。 绥绥抿嘴笑了,重新拿腔拿调起来,又缠到他身上去,娇声道:“殿下胀成这样,就不想纾解纾解么?” 他笑得散漫,“那就看你本事了。” 绥绥空虚难耐,表现在脸上,却是顾盼横波的娇媚。她昵瞅了李重骏一眼,自己拨开湿得不行的蚌肉,蹙眉咬齿,骑在他身上便吞下去。 没想到都这么湿了,竟然还卡在半途,非得李重骏扳着她的腰发力狠挺才尽插到底。 “啊啊啊啊——殿、殿,吃不下了,怎么,怎么——” 他今天怎么这么大啊…… 算了,大就大了,没准还能速战速决。绥绥可不想被王妃发现她和李重骏睡觉,虽然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她一心惦记着和王妃娘娘的约定,便扶着李重骏的肩膀自己套弄起来。 细穴把肉棒裹个严严实实,短暂的胀痛过后便是摧枯拉朽般的快意,每一次刮擦都有无数嫩肉被撑开揉压,入到花心,甚至卡入了马眼里。 她怕外头有人,起初还压低了声音呻吟, “唔……嗯,殿下今日,怎么这般硬,啊……” 她提着腰自行上下,肉棒太长,穴内又湿滑,常时抽不出半个棒身就不得不重重坐回去,花心重创,顶得她魂飞天外,爬在李重骏肩上,半阖着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小戏子腰功好,可也禁不住一下子肏上百个来回,不过绥绥喜欢这份自由。 她看到李重骏额脸颊红起来,眼睛亦红起来,显然是忍耐到了极点。 他到底在忍什么?绥绥心底疑惑,可满心早已被情欲占据,穴肉被肉棒戳出了水,绵软下来,正是得趣的时候,索性不管了,愈发放浪地骑在他身上吞吃。 一张雪白脸红成水蜜桃,口中咿咿呀呀,淫语也流水一样叫个不住。 “嗳呀……好胀!深、深些,是,是那儿!” 听着那啧啧春水四溅,她失了神志,他哑声叫她小淫妇,绥绥也恬不知耻,反吃吃笑起来, “淫……淫妇又如何?我是淫妇,殿下还不是肏淫妇的,难道还是什么君子!” 颠弄得狠了,头发都散了,乌浓的青丝泼洒下来,一手挽到颈后,顺手便捧着自己的白奶往他唇间送。 他舔弄得湿淋淋,又一口含住乳尖,她预感快要到了,也想让他早些缴械,于是一面呻吟一面喊痛,暗中使力紧夹他的阳具,又挑逗地去揉弄那囊袋。 李重骏既没阻止,也没生气,就这么任由她随心所欲,实在反常。可绥绥也顾不上琢磨,忽然却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起初她都没听清是什么,都走到窗前才忽然惊醒,忙道:“有、有人!——” 何止有人,她还听到帘外侍女的声音,“娘娘请留步,殿下请娘娘这边来,说是有事要与娘娘商议。” 那轻轻的声音像是水中投珠,虽然低微,却字字入耳。 是王妃?! 绥绥大惊,立刻看向李重骏,却见他仰着唇角,正带笑不笑地看着她。 她急忙道:“殿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门外有人,方才她的淫词艳语,只怕早被他们听了去。而王妃娘娘呢,也听到了么? 她后知后觉,不明白李重骏的用意,却知道自己落入了他的陷阱,下意识地逃脱,撑着身下试图拔出性器。 大囊袋上才现出一段赤紫肉棒,便随即被堵了回去。 “啊!——” 巨物一插到底,龟头撞上密实的软肉,绥绥克制不住叫出声,李重骏竟就顶着花心将她扑到在榻上。 “你要——你要干什么,啊——” 可她的质问很快随着一记深顶灰飞烟灭。 形势忽然逆转,李重骏像是头狮子忽然觉醒,挺着性器便大肆鞭笞起来,一言不发,只是狠入,次次冲撞花心,龟头被戳得射意频频,仍然又深又狠。 “啊呀呀呀——不,不成——” “不成?淫妇有什么不成的。本王一个肏淫妇的,又有什么好顾及!” 他语气强硬,说起浑话完全不避讳,外面一定听到了。绥绥像是挨了个耳光,被打得懵了,完全不知所措,于是咬紧了嘴唇,抵死不肯出声。 李重骏却笑了,轻佻地笑,“难道绥绥觉得,我找不到那块肉么。” 话音未落,他娴熟地将她翻了个身,扶着她要的腰从后面顶入,几下找准了那个地方,抽至牝口再尽没至根,一次比一次更深。 “啊啊啊啊——” 他来真的了,痛爽如同浪头一阵高过一阵,瞬间将她吞没。宫口被忽然撞开,极致的快感却消除不了她的羞耻与愧对。 她在王妃娘娘面前,一直做出不喜欢与李重骏亲近的样子,可娘娘一定都听到了,听到了她和她丈夫的床笫之欢,她原来是那样放荡,风骚,又乐在其中。 她以后该怎么面对娘娘呢。 那个高贵的夫人,温柔的夫人,会静静看着她微笑,从未嫌弃她出身的夫人。 绥绥拼尽了全力推搡李重骏,可她早就用尽了力气,只能亏腰承受他越来越深的顶弄,她无能为力,只有求饶, “不要了,不要了,殿下不要了!——求求你,殿下求求你不要了——” 可她越是哭喊,他越是入得凶蛮,这还不够,他还俯身贴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质问, “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许接近她!本王的话你就当成耳旁风?你是谁的人?嗯?你是谁的人!” 春水源源不断地被燥热的鹿血催出,在抽拽间吞入淌出,泛出白沫,滑腻腻滴在榻席上。绥绥大哭,可破碎的呻吟也一道涌出,在这静谧的夜里——门外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她的呻吟与求饶,带了哭音的求饶,更显得淫靡酣畅。 她到这一刻才明白。 原是故意的,鹿血,花园,他在这里等她,这一切都有个缘故。他要让她丢脸,让她再无颜面对王妃,让她永远记住这一刻。 绥绥伏在矮榻上,眼泪止不住地淌,然而性器猛然抽出去,粗硬的龟棱一路刮擦,她克制不及,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雪印 绥绥一动不动卧在榻上。 昏昏的雪光像一层白纱,她披在纱里,一身皮肉简直比雪还白,一塌糊涂的贝肉藏匿不见,只有点点濡湿的红唇与乳尖,仿佛揉碎梅花。 但她的眼睛,只是虚空的惘然。 他亵渎不了,甚至近不了身。 片刻的失神,片刻的寂静,李重骏莫名颓丧地倒坐在榻上,半晌方开口,“在想什么?” 绥绥别过了脸,怔怔地说,“我在想王妃娘娘。” 李重骏扬眉,不可思议似的看向了她,绥绥缓缓道:“她好可怜,造了几辈子的孽,今生今世遇上了殿下。” 他简直气极反笑,“你疯了?她用得着你可怜?” 可她哪里是在可怜王妃,不过借着王妃可怜自己。 王妃是杨家的贵女,比李家皇室还要显赫的家世,就因为一纸诏书,不得不嫁了个脾气古怪的男人。这男人早就有了喜欢的人,于是她在成婚的第一天便独守空房,一次又一次忍受丈夫的漠视与冷淡,一个又一个捱过冷清寂寞的夜晚。 门第所限,王妃不能像她一样和李重骏吵吵闹闹,就连流眼泪不敢在自己房内,怕一屋子下人看见,只好躲在花园里的僻静角落。 而她呢,比王妃还可怜百倍。 当年图那两个钱陪他演戏,到头来把自己都赔进去,落到今天的地步,被拿来泄了欲不说,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被践踏干净。 也是她活该。 绥绥爬起来拿过衣服穿上,李重骏一把拽过去扔在地上,语气急切,脸色也很难看:“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过去吃点东西,就把你迷得五迷叁道,就算她待你好——她为什么待你好你想过没有!” 她没有理他,又爬下床捡起了袍子,依旧穿上了它,身上又酸又疼,不得不慢慢的。 其实她都懂的。 王妃叫她吃点心,找她去说话,读诗给她听,带她放灯,不过都是顺水的人情,算不得什么大恩典,也未必是真的。 可绥绥还是很感激,不为别的,只为她把她当成个人看。 男人是靠不住的,尤其是李重骏这样喜怒无常的男人,失宠的小老婆早有一日要落到正妻手里,她讨好王妃是为自己留退路的必然之举;王妃待她温和,却是意外之喜。 可现在,这条后路也没了。 头发都颠散了,绥绥随手挽了个髻,见李重骏也披起袍子,却阴沉着脸坐在床边。 她实在不想再看到她,哪怕王妃就在外面,她也提起裙子蹒跚地走了出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走出这件月光昏昏的屋子,帘外仍是一个月光昏昏的屋子,只有两个穿青袍的侍女,打着一模一样的发髻,一左一右守在帘下。 她们悄无声息的,绥绥起初都没看到,还是其中一个叫了一声“姑娘”,吓了她一大跳。 “姑娘小心。”侍女低眉,声音轻得像一缕幽魂,“让小玉服侍您回去罢。” 绥绥忙四下看了一圈,才在屏风下看到了茫然又瑟瑟发抖的小玉。她忙过去扶小玉起来,捧着她的脸左右看, “你怎么在这!他们……他们怎么你了!” 小玉急忙摇头,绥绥顿了一顿,又压低了声音道:“王妃……王妃娘娘在哪呢?” 小玉神色慌张,愈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姐姐,他们把我抓过来,我刚来,就听见王妃娘娘也带着人来了,可是那两个姐姐把娘娘引到别处,不知道哪里去了,然后就听见屋里姐姐你哭起来,哭得好大声,姐姐,姐姐你……” 那青袍侍女站在身后,轻声禀报李重骏:“王妃娘娘已经在会芳馆等待殿下。” 会芳馆,那是很远的一处亭台,隔着一道院墙,要穿过两条游廊。根本不可能听到任何动静。 绥绥愣了一愣。 她放开小玉,跌跌撞撞闯回了帘下。 扶着门看进去,那屋子原来这样长,这样长,窗子半开着,层层青纱幔帐飘摇,一路光与影的尽头,李重骏坐在那里。 他看着她,一语不发,眼神漠然,却只让绥绥觉得压迫。绥绥动了动唇,半晌才发出声音,问道, “为什么。” 她才撕心裂肺般惊恐了一回,又忽然被告知这一切皆是虚假的,而始作俑者只是状似无奈叹了口气,淡淡地说, “这魏王府,没有一个是好人。绥绥,你最好待在我身后,我说过,我会护着你的。” 冬昏 后来绥绥有叁天没看见李重骏,她躲在屋里,连着喝了叁天的避子汤。 从前她只是不想怀上他的小孩子,现在,她觉得恐惧。 小玉愁眉苦脸地劝说她:“是药叁分毒,何况这样的凉药,岂是常吃的?” 可就算不提起吃药这件事,小玉也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凉州的时候。有两次,绥绥还看到她躲在暗处偷偷掉眼泪。 绥绥一直猜不出小玉为什么这样消沉。 她百般询问,小玉才说,是因为阿娘生了病。 绥绥立刻翻出好几只簪环首饰,让她当掉去给阿娘请大夫吃药。 小玉却哭得更凶了。 终于有一天,日头落下去的时候,绥绥在黄昏沉沉的茶房外,隔着窗子看到小玉在偷喝她的避子汤。 她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什么,就在这时,只听院门外传来一片毕恭毕敬的“见过殿下”。 李重骏来了。 她顿时什么也不管了,提着裙子就溜回了屋子,扑到床上盖上被子装死。李重骏后脚就走了进来,不过他一声都没出,隔着帷帐看了她一会儿,又悄然走了出去。 ……哎? 绥绥都想好了,他要是再和她睡觉,她就和他拼命,可现在她却迷糊了。她探头钻出帷帐,小心翼翼往外窥探,冬日里棉帘子都垂着,黄铜鼎炉里香烟袅袅,红梅枝静静斜在青瓷瓯里。 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他来干什么啊…… 绥绥这次主动爬下了床,顺墙根溜到门外,鬼鬼祟祟往外瞧。 院子里也没有人。 她不知道,李重骏早就远远去了后面的茶房。等小玉察觉,手忙脚乱要溜出茶房,正在门口碰上了他。 小玉扑通一声跪下来,磕磕绊绊地叫“殿下。” 李重骏没说话,径直走进了茶房,高骋拖着小玉跟进来,反身闩上了门。 红霞流连在窗边,满屋子夕阳刺眼,他眼角眉梢都染上薄金,凌厉得很。浓稠药汁煨在小银吊子里的,咕嘟咕嘟满屋子药气,李重骏也不说话,冷漠看向了她。 小玉看这光景,便知大事不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道:“说罢。” 这话没头没尾,小玉却狠狠打了个哆嗦,惊恐地看向他,“殿下……殿下是叫奴婢交代什么?还求殿下指条明路——” 李重骏却失去了耐性,忽然大怒:“把她给我拖到下房打,打死丢出去喂狗!” 小玉本来就很少有机会同殿下说话,仅有的几次,都是李重骏到绥绥房里,小玉先看到他,就要喊起来,他却摆摆手,让她不要出声。绥绥虽然成天说殿下的坏话,但直到今天,小玉才真正体会到他的恐怖。 她脸色煞白,怔怔看着李重骏拈起一根银筷子拨弄那银吊子下的药渣。 那是绥绥的避子汤。 他垂着眼睛,脸上是闲散的样子,小玉却被这副样子压迫得崩溃大哭,爬起身来磕头如捣,口中道:“奴婢说……奴婢都说!只求殿下超生!奴婢不是不想说,是娘娘……是王妃娘娘……” 李重骏呵了声“快说”小玉打了个寒颤,连忙便道:“是两个月前,王妃叫了姐……姑娘去吃茶,王妃的使女留住了奴婢,说……说姑娘吃的避子汤太重了些,吃久了于身子有害。想替姑娘换一副温和些的,又怕殿、殿下知道了不肯。” 她声音低了一低,“所以,所以让奴婢每叁日就到北边角门墙根第叁颗梅花树下挖出药材,煎给姑娘吃……” 他冷笑:“你倒听话。” 小玉以头抢地,砰砰砰磕得山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只是……只是王妃的侍女说我若不照做,就要人杀了奴婢的阿兄!奴婢命不值钱,可是奴婢的阿兄死了,阿娘,阿姊,他们都活不成了,殿下……殿下……” 说着又大哭起来,“每每拿了药来,奴婢都先煎出来,银筷子试过了,再自己吃上叁日,若不觉得什么,才敢拿给姑娘。奴婢该死......该死,奴婢狼心狗肺,辜负姑娘待奴婢一片真心,殿下赐死奴婢吧,只求您放过奴婢的家人——” 她哭得肝肠寸断,许多委屈,许多愧对,可李重骏只是不耐烦。银筷子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叮咚一声轻响,却让小玉不敢再哭。 李重骏却合上眼睛按眉心,忽然道, “傻子。” 声音带着几分疲倦,不知怎么,竟还有点淡淡的无奈,怎么也不像说给她听的。小玉都吓傻了,只好一动不动。 隔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你什么都不懂……” 不懂什么呢,他也没有说下去。他从来没有把心事说给人听的习惯,他也没办法告诉她,他和父皇与杨氏合盟,做成这现成的圈套,就是为了网住兰陵萧氏,割断崔卢的羽翼。 杨家向皇帝投诚,促成了他与杨梵音的婚事,王子与小姐,各自心怀鬼胎,自然毫无情谊可言。 唯一能被用来牵制的,只有一个孩子。 杨梵音没有骗人,新换来的药不仅无害,甚至全换做了滋阴催孕的好材料,近来给她吃的点心也是如此。 孩子一旦生下来,名正言顺地抱到王妃名下抚养,静待二十年后做王权世族间博弈的棋子。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至于那个生母,多半是活不成的。 他的娘无声无息死在那个寂寞的春夜。 如今,又轮到她了。 李重骏仿佛被一把刀横插在心上。陡然睁开眼,眼神幽邃,眼梢却激出了淡淡红晕。小玉见了,自知死期将至,呆呆瘫倒在地上,却听他冷冷地说, “好好服侍她,你还能捡回一条命,再让我知道你有一丝过错,你全家就一起拖到乱坟喂狗。” 小玉心头一惊,却随即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问“殿下……殿下饶过奴婢了么?” 李重骏不搭理她了,起身要往外走。 他并不打算杀掉她,尽管这是一箭叁雕的事情——除掉细作,敲打杨梵音,也看那傻子看看自己是怎样被人利用。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小玉磕头如捣,伏在地上喜极而泣。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嗳?你在这做什么,难道你主子在里面!“ 是绥绥。 李重骏自己挑帘到外面去了,只见绥绥站在台阶上,被个侍卫拦着,见到他,怒气冲冲道,“小玉还在里头,是不是?你和小玉在一块儿,你对她做了什么!” 见了绥绥,李重骏脸上那彷徨的神情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你管,跟我走,我有事和你说。” 绥绥冷笑:“不敢劳动魏王殿下!您和我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不许我亲近王妃娘娘?放心好了,要是我再去,老天有眼,就让我不得好死,生生世世都要和殿下睡觉——” “胡闹!”李重骏噎了口气似的瞪着她,可绥绥撇了撇嘴,推开那个侍从径直往屋里去了,闯进茶房,果然小玉瘫倒在地上,脸上涕泗交流,额头都破了皮。 小玉又惊又愧又喜,呜呜哭着说不出话来。 绥绥可急了,拉着小玉出门,咬牙切齿地对李重骏说:“殿下可真是个男子汉,小玉做错了什么?你这么对她!我去见王妃娘娘,小玉并不知情,殿下要还不解气,不如杀了我好啦,犯不着这么牵叁挂四的!” 她说完,李重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他竟然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让她住嘴。 绥绥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拉着小玉扬长而去。 朱雀 过了年宫里就传出消息,皇帝病了。 御医们说是寒气侵体。 起初还不大要紧,可皇帝勤政,一日也不肯清闲,自还没出正月,就把门下省的官员们拘在承乾殿,日日商议那些治国理政的大事;等出了正月,果然愈发病重起来,渐渐卧床不起,需要皇子们轮流侍药。 李重骏自然也跑不掉。 绥绥本来也不知道他要入宫去,她那天在花园的假山下看到他,正想夹脚溜走,就被他捉住了。 李重骏叫住了她,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绥绥不知他又要使什么坏,见他披着玄狐的鹤氅,戴着冠带,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于是连忙跪下,大声说了句“恭送殿下”,抢先堵住了他的嘴。 然后……他就又生气了,板起了脸,也不想和她说什么了,甚至都没让她起来,带着侍从就拂袖而去。 绥绥才不在意呢,后来的几日,她过的清静得很。 仆人们本来就看不太起绥绥,李重骏一走,更是惫懒了,不过绥绥也从不留心这些,少了人在跟前,还更自在了。 过了正月,冬日便结束了,院子里的梅花落了,绥绥便把它们都收了起来酿梅花酒。 这天她正在屋里捣梅花瓣,忽然听见墙外脚步声重重,似乎是有人急匆匆地跑老跑去,于是让小玉出去凑凑热闹。 小玉回来告诉她,原来是二门上的小厮听到了传闻,回来禀报,说今天早上的时候,陛下忽然有招了好几个朝臣进宫,带病商议朝事,其中便有崔尚书和卢太保。 连绥绥都知道,李重骏不仅曾是皇帝对抗世族的棋子,还直接导致了王氏的覆灭,崔卢早就恨死他了。 今日狭路相逢,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在皇宫里,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吧? 绥绥虽然讨厌李重骏,却当然不希望他出事。她安慰着自己,可多少有些担心,晚饭都没胃口,随便喝了点汤,剩下的都给了小玉。 吃完了饭,更是懒懒的,不一会儿就困了。 绥绥打着呵欠往内室走,只想睡一会儿,一掀帘,却见小玉倒在地上。她大吃一惊,忙上前抱住她摇晃,然而小玉迷瞪着眼,努力叫了声姑娘,就又倒了下去。 然后……还打起了呼噜,气息轻匀。 小玉竟只是睡过去了。 绥绥吃惊之余,也觉得困意一阵阵涌上来。她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一定是今晚的晚饭有问题,却想不通是谁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她只好把小玉拉上熏笼,然后强撑着从后窗翻了出去。 花园的假山里有一处隐蔽的山子洞,是她溜去花园时偶然发现的。 不管怎么样,先躲躲再说。 翻出窗子,她才发现外面在下雨。 这还是开春的第一场雨,雨丝轻细,淅淅沥沥地打湿了砖瓦,叮叮咚咚,琵琶叁两声。 她把自己藏到山洞子的阴影里,努力探听外面的动静,没过多久,她便听见有人呼着“绥姑娘”,似乎是在找她,听上去是王妃的侍女;后来,又看见李重骏的一个侍从提灯走过,四处停停看看,也像是在找什么。 难道王妃和李重骏都在找她么? 他们又要做什么? 绥绥绞尽脑汁,把最后一点儿精神都用尽了。 她伏在石头上,渐渐地睡着了。 后面的事,她都不知道了,不知道日头落下去,乌云翻腾着遮蔽了长安的夜空;不知道整个城池摇摇欲坠,不知道巍峨的宫墙下,宫人们步履匆匆。 雨愈发大了,琵琶拧紧了弦,声声转急,步步紧逼,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快似一阵,仿佛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她不知道李重骏正跪在大雨的皇宫里。 在承乾殿外,汉玉台阶上,两行宫灯映亮了紧闭的青灰殿门,皇帝在里面召集了官员们商议朝政,尽管晚饭时就传了九殿下进承乾殿侍药,可现在也没有开门让他进去。 按照礼法,皇帝病着,还这样劳心劳神,为国操劳,身为皇子,就应该跪在殿外请求父亲保养自身。 可李重骏知道,陛下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勤政。 他于五日前入宫,皇帝却一直没有传召他,只让他独居在幼年居住的清思殿。今日终于传他侍药,临到殿前,却又突然将他拒之门外。 而皇帝又择今日召崔卢入宫,也绝不只是为了政务。 李重骏笔直地跪在殿前,叁个时辰的狂风骤雨打得他袍带皆湿,沉甸甸担在身上,又被冷风吹了个透,寒冷刺骨。 他却依然岿然不动。 就在这时,飞阁上急匆匆走来一个黄门,叩开殿门禀报了什么。没过过久,皇帝的近侍郑内官也走了出来,由小黄门打着伞,步履匆匆到李重骏面前,躬身道, “神策将军奏言,朱雀门外有人马披甲而来,夜闯宫禁。九殿下,兹事体大,请介以入。” 李重骏心中大惊,却只是微皱了皱眉,并未起身,平平道:“陛下缠绵病榻,小王怎敢在内宫披甲骑射,何况大内十六卫专司宫禁防守,又岂容小王越俎代庖。” 郑内官愈发低了腰,低声道:“小人急奉陛下诏令,请九殿下护驾。” 果然是皇帝的意思。 李重骏愈发想不通这其中关节,只得领了旨起身。出了承乾殿上马,临近朱雀门,城楼上早已有无数弓箭手披甲佩箭,埋伏在暗处严阵以待; 然而他登上城楼俯瞰,却见城门大开,灯烛大照,飞溅的雨帘被照成了一片苍茫,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朱雀门前,什么也没有。 李重骏心头一凛,立即看向了身后的神策将军。就在这时,却听那苍茫雨声的尽头,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纷乱马蹄声。 愈发近了,尽管世人皆知朱雀门代表着天下至高的威仪,那阵马蹄声却并未停下,甚至越来越快,李重骏顾不得思索,忙对禁军呵了一声“准备”。 然而等到那行人马行至灯火的所在,灯火照亮了那头领的明光铠,他勒住缰绳抬起了头。 竟是六皇子。 李重骏怔在原地,轰隆隆的雨声里,他看不清六皇子的神色,却分明听见他惊讶的声音, “老九!你怎的也在这?是母后传你来的,还是父皇召你?嗐呀,那小黄门去找我,说宫中有贼,让我来护驾,我还担心得了不得。” 六皇子说着,如释重负般笑起来,”不过老九你是经过沙场的,有你,我就不怕了。现在大内是什么状况,那贼在哪儿呢?” 承乾(一) 六皇子又说了一些话,却都被轰鸣的雷声打断了,大雨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嗡嗡的,如同兽的低吼。 李重骏在惊骇中恍然了片刻,随即电光火石般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六王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崔卢会出现在这里。 这场大雨是一张网,一场彻彻底底的圈套,网住了所有人。他目光灼灼地向后看去,在朱雀门上眺望无边无际的宫城,苍茫大雨中,再找不到那座恢弘的承乾殿。 李重骏咬紧了牙,对着弓箭手们低呵了一声“住”,又吩咐小黄门道:“去禀报陛下,夜扣宫门者乃是六皇子瑛,小王不敢自擅,在此恭候陛下的示下。” 小黄门去了。 可是李重骏知道,他不会等到一个答案了。 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要六皇子死,他诡召了这位准太子进宫,让他背上谋反弑君的罪名,然后借此扳倒他背后的萧氏。 他把崔卢的重臣提前召进宫来,就是防着他们察觉,赶来阻止。 李重骏早知皇帝有贬谪萧氏之心,却猜测总要等叁月的太子册封典礼之后。 太子的规章不比寻常皇子,六皇子素性开阔,又不拘小节,随便捻个小错便可以大做文章。 万没想到皇帝竟会在这时候动手。 打他个措手不及。 小黄门回来了,说郑内官在殿外便拦住了他。 他还说,“皇帝病疴发作,不能见人,还请魏王殿下自做决断。” 李重骏闭了闭眼睛。 冰冷的雨,冰冷的盔甲,可他感到血一寸一寸涌上来。 皇帝果然打了个一手好算盘。 他若在此杀了六王,即便被判定为护驾,也势必要背负残杀手足的骂名,作为一个把柄拿捏在皇帝手中,日后想杀他,便可立即翻出来定罪; 可他若不杀…… 李重骏瞥向神策将军,见他不动声色矗立在阴影里,却已经悄然抽出了长剑。蜿蜒的雨水滑过利刃,夜色里像血痕一样。 今日也许是六皇子的死期,也许,是他的。 李重骏忽然觉得庆幸。 幸好。幸好,他在意的人都早已死了个干净。 只剩下那个可恶的小妖精,也是恨透了他的。 他已经吩咐了府内的侍从,只要五日内宫里没有消息传出来,便把她带出王府,送到城外她姊姊的住处躲避。 那里存着许多值钱的珠宝古董,等他死了,不消人嘱咐,她准会第一个当掉它们逃走。 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李重骏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绷得筋骨欲碎,可他几乎是微笑着对城楼下高声道:“并没有什么大贼,两个内官与外面私相传递,偷了宫里的东西出去,被人发觉,闹了起来。如今已经逮住扣押起来,既然六哥来了,还烦六哥卸了披甲刀剑,与弟弟一同去面见陛下。“ “好啊!好啊!这可好了。”六皇子听了,连忙就要下马,他随行的武官却察觉出了不对,在雨中低低叫了一声“六殿下”,引得六皇子回头去看。 那武官低声道:“大内凶险,未见陛下诏书,殿下不可轻举妄动。” 然而李重骏已经卸下了自己的佩剑与盔甲,只身下了城楼。六皇子尚未下马,他便抢先一步到了马前,行礼过后,把手按住六皇子握着缰绳的手,恳切道, “太子殿下在这里,没有弟弟邀功的地方。那两个人已经扣住候审,只望六哥呈献给陛下时能替弟弟美言两句,弟弟便感激不尽了。” 六皇子一听那声太子殿下,不由得浑身通泰,再听能白捡个功劳,干脆不理那个武官了,心满意足拍了拍李重骏的肩膀,被他扶着下了马,二人一同便往朱雀门内去。 可是门内,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承乾(二) 小黄门凑上来为他们打伞。 宫伞是青色的圆片,像池塘里的浮萍,天街上也铺着平整开阔的青石板,六皇子走得挥洒自如。 他隔着伞对李重骏笑说,“老九啊,你这份情谊哥哥一定记着,嗐,想当初你去北边的时候才那么点儿,现在倒好,比我都高了。走我旁边,我还真不大习惯了。” 他们经过朱雀门,才算进了皇城。 再往前,便是昭阳门,丹凤门,然后是含元殿,紫宸殿……千重宫门,万重宫阙,六皇子看在眼里,觉得很快活。 总有一日,这些都是他的。 六皇子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东宫太子最合适的人选,可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前面的哥哥都死了,先太子死了,叁哥又被贬黜,不知不觉地,他成为了五姓在皇子中唯一的独子。 母妃临终前曾伏在病榻上乞求父皇不要立自己做储君,然而兜兜转转,这东宫之位终究落在了他手里。 六皇子洋洋说罢,却发现身边只有打伞的叁两个小黄门。 李重骏并没有跟上来。 他回头看去,只见李重骏停在了朱雀门下,孑然一身站在暴雨里。夜色是墨汁似的黑,他看不清李重骏的神色,却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寒冷。 他莫名其妙,喊道:“老九——” “准备!”李重骏大呵,冷硬得简直不像他的声音。六皇子不明所以,可他看见见高墙上忽然现出数不清的黑影,也知道大事不好,恍惚大怒道:“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然而李重骏高亢的呼声盖过了他:“贼人夜闯朱雀,反戈入宫,疑有仓卒逼宫之事,为保圣驾无虞,一律先斩后问。赵将军,放箭——” “李重骏!你敢造反!——” “放!”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无数流矢的呼啸着划破雨幕,从四面八方飞将下来,六皇子早已卸了兵甲,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箭雨中逃窜奔走。 他或许想跑回朱雀门下,去扣响那沉重的铜门,唤起他的卫队,可是太迟了,他很快跪倒在地,只能绝望扭曲地挣扎着,大声哀嚎,对着李重骏破口大骂。 没有人听清他骂了什么,大雨洗刷了一切。 他穿着淡蓝的锦袍,被鲜血染成了浓重的黑紫,沉甸甸拖在雨水里。 血水泱泱冲过天街,淌过李重骏的脚边。 箭雨终于停了下来,连雨势都小了许多,李重骏顺着这条笔直的御街走到六皇子身前,他早已没了气息。 李重骏直瞪瞪地望着他,叫了一声“六殿下”。 就在这时,忽又听嗖的一声,竟有一支冷箭射出,从背后扎入了李重骏的肩膀。李重骏踉跄了半步,回头看,只见神策将军立在城楼上,远远对他拱了拱手。 是了,经历过这样一场混战,他不受些伤,也着实说不过去。 李重骏没说什么,他握住了那支箭,像是不觉得疼,一把拔下来丢在地上,也不管流血的伤口,又转回了身去。他的眼睛泛着冷冷的光泽,黑暗幽邃,像是夜至暗的时刻,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凄孤的阴风。 夜半的更鼓响起来了。 远远地从鼓楼传来,恢弘磅礴,穿过重门对开的长安街坊,寻常巷陌,回荡在这古老皇城,如同丧钟。 绥绥打了个激灵,忽然被这声音激醒了过来。她懵懵懂懂地直起腰,擦擦口水,却见自己仍在那黑漆漆的山洞里,外面下着雨,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趴在山石后探出头,却见天已经黑了,可花园前头点了好多的灯,烧得如同白昼。 他们还在找她么? 绥绥觉得莫名其妙,索性钻出山洞,鬼鬼祟祟地溜了过去。没想到花园通往前面的大门居然锁住了,绥绥预感大事不妙,赶紧找了个墙下的梅花树,爬到了墙上去。 没想到她越墙看见的,却是魏王府的奴仆们跪在甬路两旁,许多穿着铠甲的将士,手持刀剑,黑鸦鸦的,到处都是。 这这这——魏王府被抄了么! 绥绥大吃一惊,再想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墙下的一个将士发现了她,立即命人将她逮了下来。 那将士审问她是何人,绥绥抓住这机会,忙道:“回军爷,奴婢只是茶房烧水的丫头,因晚些在园子里睡迷了,不曾听见动静,府内事务奴婢一概不知,连殿下都不曾见过——” 一语未了,她忽然被一个小兵拽起了身,绥绥叫着“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路被拉到上房,关进了正厅。 里面只点了一盏灯烛,又阴又暗,可她看见李重骏坐在地上,手臂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倚着梁柱。 那将士对他遥遥施礼,说“殿下好歇着,末将寻了个人来侍奉,殿下有何需要,只管吩咐末将,末将就在院外恭候。” 然后,就命人死死关上了木门。 他挺客气,可绥绥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出李重骏这是被囚禁了。 李重骏起初头都没抬,直到绥绥扑到他面前,慌张地叫殿下,他猛然抬头,那震惊的神色又把绥绥吓了一哆嗦。 “你怎会在这!” 他的声音喑哑,像是像愤怒的质问,一把抓住她肩头,掐得她骨头都要碎了。 “我……”绥绥满肚子惊慌与委屈,简直不知从何说起,可她随即叫起来,“血!怎么这么多血,殿下,你的肩上——你受伤了!” 承乾(三) 绥绥手忙脚乱在李重骏身上摸来摸去,想找出他受伤的所在,可李重骏拽住了她,非逼她交代下午都做什么去了。 绥绥只好如实告诉了他。 李重骏那样子更可怕了,质问道:“他们怎么偏偏选中了你来?是谁把你供出来的!” 绥绥小声说:“没人供我啊……我就说我是烧水的丫头,他们就把我拽进来了。” 听她说完,李重骏愣了一会儿,忽然颓唐地苦笑了一声,如释重负似的,又倒回梁柱上。 绥绥觉得,他可能在生气。 只是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生气。 李重骏的状况很不好,紧拧眉头,脸色惨白。他本就白,这下子更白了,连嘴唇都是白的,更衬得凌乱的碎发乌浓,血痕黑紫,简直触目惊心。 绥绥又追问,“殿下到底干什么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李重骏却不理她了 他锦白的袍子湿透了,上面血迹斑斑,仍有鲜红的血顺着手臂淌下来,淌到地上。 绥绥忙抽出手帕去擦,又被他推开。 他偏过了脸去不看她,喉咙又低又哑,“不干你的事,你往别处去,休在我眼前乱转。” 绥绥急了:“什么叫不干我的事!我都被关在这里了,殿下要有个叁长两短的,我还活得成么!别是殿下又出去闹事打架,被陛下关起来吧?闹事就算了,怎么还弄了这一身的伤回来,上次弄伤了脸,这回又——”绥绥觉得骂人还是不要揭短了,于是就此打住,又说了一些话,试图说服他让她瞧一瞧伤处。 可李重骏只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闭嘴!” 绥绥一气之下,也不理他了,自己跑去了里间的一张熏笼去睡。不过她本就睡得多了,又被这离奇的状况惊吓,一直没有睡着。 等到半夜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借着倒水出来看看。 却见李重骏仍倚坐在那梁柱下。 只是整个人小了些,因为他是蜷缩在那里,像寒天里一个孤独的人抱着自己取暖,可大厅里明明烧着暖和的火盆。 绥绥感到一阵异样,决定最后再去看看他,他要是再发脾气,那她离开这儿之前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她上前叫了一声“殿下”,见没有回应,又轻轻搬开他的肩膀,想看看他的脸。只这一碰,就觉得手上一阵滚烫,而李重骏的脸颊顺从地贴在她的手上。 他没有吵,没有闹,没有横眉冷对—— 他已经昏了过去。 绥绥心里咚的一声,慌慌忙忙的爬起来,扑到窗前大喊:“来人!来人!魏王殿下不好了!” 一语未了,大门便嘭得被打开,刚才那个武官带着并进来,围着李重骏查看了一番。 绥绥在旁边添油加醋,说他流了一地的血,已经呻吟了半宿,撑不住才晕过去的。 她心想,既然他病成这样,总能被放出去了罢?没想到那个武官只是命人把李重骏弄到床上去,然后便离开了。 他们走了之后,就只有一个太医模样的老叟来过。 大夫让绥绥解开李重骏的袍子,自己却站得远远的,避之不及似的。 这还是绥绥第一次看到他的伤处,左肩膀上一片血肉模糊,她也看不出是什么锐器所致,只知道是一处很深的伤口,已经被湿衣服沤成了疮,结了些紫色的痂,血水里面掺着淡黄的清水。 大夫一句话没说,也走了。 后来一个小侍卫送来金疮药和退热的安宫牛黄散,还有叁尺白纱。 他走了,就彻底没有人再来。 那已经是晌午的时候,外面日头高高的,可是亲王的寝殿,房檐总是比寻常人家宽敞,他们的屋子,永远见不到日头。 “你看。” 绥绥孤伶伶守在李重骏的床边,小声咕哝, “谁都想躲着你,不止我一个。” 李重骏微微皱眉,仍昏迷在榻上,自然没有人理会她。绥绥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坏事呢?” 其实她看出来了,从那些人警惕又疏远的态度便看出来了,这次一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了不得的事……她跟着李重骏,已经经历了太多了不得的事。刺杀,战乱,世族的覆灭,一次比一次地惊天动地,可是每一次,他竟都能全身而退,在绥绥看来是几乎不可能的壮举。 虽然她总是觉得李重骏不是个东西,但其实,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很厉害,厉害到了神奇的地步。 他从没有这样孤独地躺在床上,任人欺负的样子,奄奄一息地昏睡,也许,就要奄奄一息地死掉了。 绥绥趴在床边给他敷金疮药,想着想着,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反正满心的心酸,伏在他身上忽然小声地哭起来。 她的眼泪浸湿了被子,冰凉的一块。 李重骏其实感觉到了,但是他没有动,甚至没有出声。他从浑浑噩噩的高烧中短暂醒来,那已经是日头西斜的时候,她仍伏在他腿上,伏在夕阳里,头发晒得毛毛的,像一只小猫盘在床边,轻轻起伏着。 他愈发恍惚,仿佛一生从没有如此平安过。 宁静得像是一场梦。 他很快又坠入黑暗,再醒来的时候,暮色朦胧,这高深的堂屋暗了下来,没有点灯,床边亦是空荡荡的。 李重骏仍不甚清醒,心里却猛得一顿,忽然害怕起来——害怕那傍晚的夕阳真的是黄粱一梦。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向帘外走去,这深广的堂屋,层层幔帐,纱帘,碧纱橱……他心急如焚,仿佛走不到尽头,及至在穿堂的窗下看到她,她披着月光蹲在地上,用小银吊子煎着什么东西,隐约闻到药气。 绥绥听到声音,回过头去,只见李重骏赤着上身,只穿了青绸的袴子,在低垂的帷帐后怔怔看着她。长发披下来,却仍看出胸膛起伏得厉害。 “殿下!” 绥绥不敢置信,昨夜的龃龉也顾不得了,惊喜地叫了一声。才站起身来,李重骏却已经快步走了过去,绥绥伸出手,本想摸摸他的额头,却被他拉过来一把搂在怀里。 李重骏脚步不稳,他比绥绥高了快两头,绥绥不仅差点被他带摔到地上,还眼看他就要踢翻地上的银吊子。 “啊呀!殿下干什么啊!——这药是我煎了两个时辰的!” 绥绥心疼地低叫,咬牙去推李重骏,他力气不足,还真的被她推开了。绥绥忙蹲下去照看那一吊药,确认了它无恙,才抬头看回李重骏。 他倚着梁柱,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脸色就没好看过,可是这次和以往不同,除了生气,还有些……委屈?长发凌乱,掩着那张瘦削的脸,莫名有种女子的阴柔。 绥绥真是被吓到了,都不敢走上前,于是小心地问, “殿下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起来了?也不披上件衣裳,原来的袍子我都洗过了,就晾在熏笼上——对了,殿下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绥绥满口的关切,李重骏却又不看她了。他偏过脸,淡淡地说:“肩膀疼得厉害。” “哦……”绥绥一时也想不出安慰的话,却听他嗽了一声,又道,“找你来……把药换了。” 承乾(四) “都有谁来过?” “就一个武官,还有一个大夫,一个送药的小兵,可外面都是兵,在院子里密密麻麻——” “都说了什么?” 绥绥想了又想,“也没说什么……” 她跪在榻上,给李重骏的后肩重新抹上金疮药,对他的提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轮到她来问时,他就没声儿了。 绥绥问了好几声,问他发生了什么,又因何受了这一身的伤,李重骏也不知在想什么,都没有理会她。 绥绥气不打一处来,故意重重抹过他的伤口,李重骏轻嘶了一声,回头瞪着她。 没有点灯,他们在月色的屋子里对坐,绥绥不知哪儿来的底气,居然瞪了回去,然后静待他打击报复。 李重骏竟笑了。 他忽然伸出手,掐着她的脸颊凑了过来,“我饿了。外头送了什么吃的没有?” 绥绥蹬鼻子上脸,虎着脸轻轻哼了一声,“我藏起来了,不告诉我就没的吃。“ 隔了一会儿,李重骏才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没什么。我做错了一些事,陛下动了怒,把我关在这儿以示惩戒,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绥绥想起了不久之前,惊讶道:“啊?难道殿下又出去打架了?” 她盯着李重骏的脸,他也正懒洋洋看着她,似笑非笑唔了一声,又加了一句:“这次闹大了,索性屋门也出不去了。” “……” 绥绥不由得大失所望,虽然略放了放心,对李重骏的可怜瞬时破灭了一大半。 不仅如此,她还有点儿生气——害她担惊受怕,还为他哭了一场,竟然都是因为他在外面惹是生非。 看这样子……还输了。 太不值得了! 绥绥真替自己后悔,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爬下床,去将搁在熏笼上的晚饭重新烫热。李重骏目送她离开,唇角微微扬着,似乎在笑,可又笑得有点悲哀。 也许是这凄冷月光的缘故。 实在没必要告诉她。 从他被传入皇宫的那一刻,一切就脱离了他的掌控。到了这地步,不过是赌—— 赌皇帝是狠了心要彻底灭绝五姓; 赌皇帝觉得他还算一把好用的刀。 中原自古雅重门族,崔卢王萧杨,五姓高门代代相传,及至本朝,崔卢早已一骑绝尘绝冠世族,王萧杨叁氏,不过拱手而已。 就连李家百年天子,亦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皇帝早有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削了一个王氏还不够,萧氏又见机起意,那就再给萧氏背上一道谋逆的罪名。萧氏祖籍江南一带,杨二郎被发配南方,亦是计策中的一环—— 等长安坐实了萧氏的罪名,便可急令杨二在江南抄家灭族,比待王氏狠辣十倍,以此彻底震慑世族,孤立崔卢。 王萧既灭,都算在他头上,皇帝依然稳稳当当做着他的慈父仁君,为了从长计议,安抚其余的世族,会杀了他再用新人也说不定。 反正儿子么,要多少,有多少。 李重骏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把刀。 而刀柄始终握在皇帝手里。 除非。 - 绥绥捧着食盒回来,远远就看见凝神的李重骏。 他没有表情,可是眉目威悍,紧抿的唇弓冷峻,像只野狼,在无边的旷野里下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决心。 她有点儿被吓住了,然而李重骏马上也看到了她,又恢复了那虚弱又散漫的笑意。 绥绥送来了粥饭,他只吃了两口,胃口不好,显然病还没有好全。 果然,晚上的时候他又发起烧来了。 那会儿绥绥早已经在小榻上睡熟了,忽然觉得身后热热的,原来是李重骏从身后抱住了她。 “……嗳?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她反应了一会儿,惊讶道,“怎么这么烫!” 绥绥急于爬起来查看,李重骏却仍牢牢抱着她,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他似乎不想管自己的病症,只想同她说话,轻声说, “小时候我捉住过一只羚羊,很大——就像你这么大,我很喜欢它,抱着它滚到地上也不撒手,可是它挣脱来挣脱去,跑走了。” 李重骏很少讲起他的过去,绥绥愣了一愣,方才好奇道,“咦?皇宫里也养羚羊?和戈壁滩上的羚羊是一样么?” “就是西域进贡来的。”他说,“在上林苑。” 绥绥轻轻“哦”了一声,轻易地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小时候,和同村的男孩儿们一起骑马去放羊,在水草丰美的凉州的夏天,她第一次见到羚羊—— 那只长长角的大羊正在被豹子追逐。 眼看羚羊体力不支,就要被吃掉了,她吓得哇哇大叫,就在这时,是一个哥哥策马迎上去,放箭射中了豹子。 那头豹子那么壮,那么凶,跑得风一样快,竟然一箭就被射中眼睛,放倒在了地上。 绥绥绘声绘色地描绘起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他把那只豹子拖回村口,所有人都吓坏了,他就拖着他,一直拖到尽头的一户人家,用这只豹子,娶走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村里的女孩子见了,都羡慕得不得了……” 李重骏很是不屑:“那算什么本事,又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 绥绥急忙辩护道:“那个哥哥可是我们那里有名的英雄,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打猎百发百中,可英武啦,好多姑娘都喜欢他,能嫁给他,当然让人羡慕,换成是你呀,一百只也不中用!” 李重骏语气酸溜溜的,“为什么?” 绥绥翻了个白眼,“因为她不喜欢你呀。” 他有点儿气急败坏:“谁说我要娶她……要是你呢。”他的声音更低了,“倘若是我……我去提你的亲……”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问题,看样子是真的病了。绥绥想转过身去摸摸他的额头,却还是挣脱无果。 她打了个呵欠,敷衍道, “倚着殿下的性子,还提亲呢,不强抢民女就是百姓的福气了。若你不是个王爷,到了我们村子,可是连村口都进不去的。别说我的爷娘不会答应,就是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他们要是知道从前你是怎样对我的,肯定会把你绑起来丢出去的。” 好久,李重骏都没出声。 绥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悄悄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似乎没方才那样热了。 她费力地拽出自己的被子,分到了李重骏身上。虽然他怀里有点儿硌,但绥绥还是没有动,等了半夜,他终于渐渐退烧了,她也才朦胧睡去了。 月渐渐升上去了。 白霜似的月光凝在她枕边,明晃晃的,以至于梦里还是白天。 她梦见凉州,大片的葡萄架地映着白闪闪的大太阳,她提着篮子,和李重骏在地里面摘葡萄,恍惚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他也不是什么公子王孙了,穿着乡下黑色的夏布衣袍。 粗糙的布料,粗糙的样式,看着好笑得很。 他一面摘,她一面吃,吃腻了葡萄,又嚷着吃墙外篱笆的果子。 那枣树是另一家的了,李重骏似乎并不愿意,可是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就真的爬到了那面篱笆上。 枣子没有摘到,却被那家主人看见,跑去告诉他的阿爷,让他挨了打。 她知道了,忙去找他,在那绿阴阴的小院子里,他走路都不稳当,脸上却是她熟悉的不耐烦,说他没事,赶她回家。 她满心的愧疚,哭了起来,他忍无可忍,吻了她。 吐息间有清冽的松柏气。 绥绥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以为自己会很讨厌李重骏,可是梦里的她分明羞涩着,醒来之后也还是很快乐。早上烧水的时候,甚至蹲在地上笑出了声。 一抬头,李重骏竟然站在她跟前,披着织锦的襕袍,居高临下地挑眉,像困惑又像嘲笑:“你脸红什么?” “我没有!”绥绥捂上脸,发觉烫烫的,于是改口道:“是水......水太热了!” “那你笑什么?” “我……”绥绥忽然计上心头,起身洋洋道,“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殿下偷别人家果子,被人捉住打了个半死。” 这下轮到李重骏吃瘪了。 绥绥趁机连忙跑了,量他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现在他们被困在这里,他是个王爷又如何? 得罪了她,就彻底没人搭理他了。 这样苦中作乐的无聊日子,绥绥起初并不觉得什么,可一眨眼,十五日过去了。 尽管每天都有人来送饭食,洗澡水,换洗的衣裳,李重骏的伤也渐渐地好了,她却越来越觉出了不对。 承乾(五) 绥绥渐渐反应过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如果只是李重骏闹事丢脸,皇帝犯不着让人严阵以待地看守他; 而李重骏呢,更是古怪。 尽管他脸上依然是那散漫的不耐烦,时而嘲笑她,时而捉弄她,可每当深夜来临的时候,他总是来找她,与她同塌而眠—— 什么都不干,就只是躺着。 这也太诡异了……绥绥虽然不喜欢和李重骏睡觉,但真到了这一天,他都不和她睡觉了,更让她惴惴不安。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殿下,你并不只是打输了架,是不是?”她担忧地问李重骏,可永远得不到答案,她伏在枕头上看过去,夜色下他的神色晦暗,像是睡着了。 一连许多次都是这样,绥绥也看出他在装睡。 “殿下。” “殿下……” 现在她胆子大了不少,也不敢对他又掐又拧,思来想去,忽然想出个损招。伸出手,悄悄向他寝衣底下摸索过去……他反应是真快,一下子攥住了她的手腕。 却还是被绥绥……拿捏住了。 ……好烫。 绥绥没想到那什物竟是昂然勃发的样子,坚硬火烫,烧得她脸都红了。 他不会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睡觉的吧! 不会憋出毛病吗? 绥绥正胡思乱想,李重骏用力扯她的手,她连忙回神,拼命死死握住,李重骏一定挺疼的,毕竟这玩意儿这么硬,他终于怒目而视,低吼道:“你发什么癔症,放手!” “那殿下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放手!” “……不……不放!” 事实证明,再凶的男人,也有他的弱点。他用那东西欺负她那么多次,今日终于遭了报应。 他恐吓绥绥无果,两人在床上撕扯了一番,绥绥本来只是想捉弄着套他的话,没想到李重骏一动,那粗硬的东西就在她手心里滑上滑下—— 然后……更涨了。 涨得青筋毕现,沉甸甸在手里像块烫手山芋,绥绥丢也不是,握着也不是。她本来不敢去看李重骏的,可他一把掐起了她的下颏,迫使她抬起眼来。 青白的月光,愈发显出他眼尾的红潮,正危险地看着她。 绥绥打了个冷颤。 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她豁出去了,真的轻轻撸弄了起来。 甚至用一只手撩起了他的衣角。 那昂然肉具就这么挺在夜色下,狰狞得像一把刀,被绥绥套弄着。她既像挑衅,又像讨好,迎着李重骏凛凛的目光,又问了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重骏咬牙切齿忍耐着,事关尊严,他一定不肯当着她的面射出来。绥绥索性加大了力气,手下越来越快,她能感到寝衣下他胸膛的起伏,隐隐的喘息声,悄然散在黑暗里。 听不见,却感觉得到。 肉具上青筋脉跳,这是她穴肉熟悉的感觉,她知道他要来了,反而慢了下来。肉具一下子不适应这不上不下,犹自搏动着。绥绥洋洋得意起来, “殿下还不肯说么?” 她是和他学来的,一下深,一下浅,就是不肯给个痛快。 “嗳呀,它吐出水来了,殿下不会要丢了罢?这样私密的事,不好给妾身看的罢。”绥绥故作娇羞,抿嘴笑起来,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李重骏忽然反守为攻,将她扑在床上。 没有再试图拽开她,而是握住她的手自泄起来。 “哎?哎?不对!” 绥绥慌了,立即后悔,可李重骏却不容她逃脱了。 她口不择言:“殿下你可不能破罐破摔——” 可是李重骏喘息还在耳旁,凶蛮地,又有一种奇异的脆弱,绥绥心惊胆战地抬头,他也正灼灼看着她,脸上红红的,像吃醉了酒,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一切由她掌握,现在她却沦为了他自渎的用具。 绥绥一点儿都不喜欢。 “不要,不要。”她小声求饶,“殿下放手——” 他喑哑笑了一声,“放手?这是你自找的。” 绥绥欲哭无泪,几次试图抽手,都被他拽得纹丝不动。他力气可真大,握得青筋涨裂,在她纤白手中突突跳着,镇得她手心发麻。 她忽然很委屈,自己都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殿下就是不肯告诉我么?因为我傻,听不懂你的宏图大业,还是我低贱,不配知道?殿下是王爷,在外面巍巍赫赫何等荣耀,可真犯了错关在这里,还不是只有我陪着你。”她声音急促,却低了一低,“倘若殿……殿下死在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陪你死罢了,唔——” 一语未了,他忽然吻上来,打断了她的话。 他吻得又急又快,很不得章法,不住地磕在绥绥的唇齿上。绥绥不懂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服气地咬回去,两个人都流了血。 可在这危机四伏的压抑里,反倒像是一种宣泄。 李重骏知道,关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他对他的命运并不乐观,可是活着的时候是赤条条一个人,临到死了……她说陪他去死。她一定后悔,一定恨他,可李重骏都管不着了。 他忽然撒手,那肉具打在她肚子上,滚烫之后是一片温凉。 绥绥愣了一愣,忽然轻轻哭了起来。 他提了茶水来清洗,最后吻了吻她的脸颊,却是很温柔,说:“你会没事的。” 绥绥只顾着喘息,还没参透这句话,却忽然见窗外灯火通明,簇簇灯火渐渐近了。 是有人来了。 外面的小子一阵阵叫着, “见过郑内相——” 她一骨碌爬起来。 是宫里的人来了。 承乾(六) 外面点起无数灯火,郑内官却只身一人进了屋子,青色的襕袍,金线补子被流火的余光映得熠熠生辉。 堂皇得像一尊佛像。 郑内官是代皇帝来传递口谕,因此李重骏只能跪在地上听。 堂屋里静悄悄的,像浸在冰冷的水里,他穿着素白的衣袍,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绥绥被他塞在那扇镂花的紫檀屏风后面,敛声屏气地窥探外面的动静。 她看不到他瘦削的脸,只看到那浮起的肩胛。 那内官说了许多话,她也听不懂,他说得不疾不徐,可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终于说完了,他问, “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呈给陛下么?”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像是让李重骏最后留下遗言,绥绥吓坏了,可李重骏顿了一顿,只是平静地说, “劳烦内相请奏陛下,臣府内仆从多自凉州而来,背井离乡,故土渺邈,只望陛下准许他们归还故乡,回到凉州去……使得父子重聚,骨肉团圆,臣感激不尽。” 一月之内连杀两子,皇帝便是铁石的心肠,也未必会不伤怀。他是替他除了王萧,也算物尽其用,最后留下这句话来,皇帝触景生情,大约不会为难府上的下人。 绥绥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又不敢相信,只是怔住了。郑内官却颇为意外,忖度了一会儿,还是应了声, “是。” 内官轻轻拍了拍手,有个穿青衣的小黄门走了进来。捧着一只木盘,走到李重骏跟前跪下,举过头顶递到了他面前。 郑内官不无歉意地弯了弯腰,说, “殿下请。” 盘上盖着锦缎,只有杏黄的流苏坠在清冷的月光里。看不出是什么,绥绥不敢去想,可她已经难以克制地想到了—— 就像戏上演的那样。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皇帝要人死也叫做赐死,让人郑重其事地送到面前,鸩酒,白绫,匕首,请人任选其一,做个了断……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要死了,李重骏就要死了,就在昨夜,绥绥还因为他抱着她太热而生气,可是现在,他就要被自己的父亲杀死了。 他死前最后的请愿,是让她可以回到凉州去。 那里有鸣沙山上苍茫的风,有羌笛,有醇厚的粟酒,有她无垠的回忆,但这一刻,她只想到了凉州的戏园。 李重骏被刺伤的那一晚。 那时也是这样的好月色,可是隔着四散奔逃的人群,隔着鼎沸的尖叫,她听不见自己的心声。今夜的月色却是静静的,照在他身上,也照在她身上,他们不过是天底下的两个男女。 小戏子有点喜欢那个王爷,可笑罢? 他高高在上,却又坏透了;他带给她从未有过的一切,也是她所有痛苦的来源,他看不起她,他另有心爱的姑娘。 可那又怎样呢。 他就要死了。 万般种种,都不做数了。 绥绥浑身颤抖,咬住了手背才勉强止住磕绊的牙齿,没有出声,眼泪却流了一脸。 泪眼朦胧中他转过脸来,竟是笑着的,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绥绥忙擦干眼泪看去,认真辨认出他的话来, “转过去。” 他顿了一顿,状似轻松地弯了弯唇角, “不要看。” 绥绥难以置信地愣了一会儿,身子一软,伏在了屏风上。 他转回了身去,伸手便要去揭开那块锦布,绥绥没有转过去,但她无论如何不敢去看那场景,只得伏在屏风上,捂着嘴哭了起来。 外面是千盏灯万盏灯的夜晚。 屏风外依然是静静的。 她努力不去听任何的声音,可郑内官尖哑的嗓子还是源源传进了她耳中。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这次比上次还晦涩,绥绥彻底听不明白了,好在郑内官立即又说, “于二十年四月十叁日、授重骏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别的不懂,皇太子叁个字总还是如雷贯耳。 绥绥真懵了,抬头看出去,只见木盘里空荡荡的,郑内官捧着明黄的诏书读罢,恭敬递到了李重骏手里。 他们跪下来,叁叩九拜地对他行礼。 绥绥从没见过这种礼节。直到后来,在册封太子的典仪上,她看到人们在丹阳门下,成百上千次地对他叩拜,山呼千岁,才知道这是太子特有的礼节。 【1】立太子诏书借用康熙立胤礽诏 春迟 从李重骏的寝处出来,不过一夜之间,绥绥已经恍如隔世。 不仅是李重骏成了太子,更因为六皇子的造反,还有萧氏的覆灭——据说他们远在江南的本家已被抄斩殆尽,而住持这一切的,竟是王妃的哥哥。 不,现在她已是太子妃了。 杨将军也因此立了大功,被招回了长安。 皇帝与他加官进爵,封他做镇远大将军,可杨将军却以旧伤未愈为由,不仅没升官,反而向皇帝求了个闲散的差事。 同时交还了大部分的兵权。 陛下当然高兴,赏了杨家金银绫罗无数,又赐给他们万户的食邑,还在寒食家宴上当着叁宫六院、皇室宗亲说, “太子妃类贤淑皇后也。” 贤淑皇后是本朝开国皇帝的结发妻子,也是有名的贤后,如此的赞誉,实在很惊人。 她一下子成了长安贤妻良女的榜样,本来京中时兴富丽丰腴的装扮,只因梵音偏爱素淡,风尚便在一日之间变了。 绥绥知道,其实不止是王妃。 一切都变了。 就像李重骏没有死在那个月色的夜晚。他也再不会是那个孤伶伶倒在病榻上的少年。 那个时候,绥绥甚至想,就算和他一起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最终他养好了伤,他走进东宫,他站在丹阳门上受万人敬拜。 只有她还留在原地。 东宫宴请宾客那日,已经是暮春的五月。迟迟的黄昏,满城寂寥的烟柳。 绥绥躲在丽正殿的幔帐后面偷看,不知为什么,觉得很难过。 浩浩的香风吹过,吹翻了她面前的纱帐,露出了她的脸,她忙把帐子拽回来,怕被李重骏看到,连忙走开了。 可没走两步,就有个捧着银盘的小宫娥拦住她,满面愁容,急匆匆道:“好姊姊,我忽然肚子疼起来,姊姊替我给殿下娘娘添上酒罢,多谢多谢!” 屏风外小太监催促着,绥绥没办法,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正座一张长长的坐床,李重骏和太子妃并坐。本应先添给太子,她心思很乱,竟先走到太子妃跟前。 太子妃微微笑了笑,不动声色挡住了自己的酒杯。 绥绥恍然,忙挪了两步斟给了李重骏。 想要折身回去,却发现袖子被压住了,李重骏手肘撑在桌子上,不知何时钉住了她的袖子,抽也抽不回来。 绥绥不明所以,小声道:“殿下……” 李重骏显然是存心的,似笑非笑,既不看她,也不放开。绥绥背对着殿内无数宾客,走也走不掉。虽然殿外有伶优演着百戏,众人一时注意不到,可太子妃就坐在旁边呢! 太子妃一定察觉了,却像没看见,仍淡淡微笑着。 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绥绥拽着袖子一使劲,抽出了袖子,却也带倒了案上的酒杯。 酒散了,洇湿了李重骏的襕袍。 这下可闯了祸了,绥绥还犹豫要不要跪下认错,已经有小黄门赶来擦拭。李重骏也许是生气了,挥退的小黄门,冷冷命她,“更衣!” 可当到了殿后的小阁,只有他们相对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绥绥服侍他换上了新的襕袍,还未系上腰带,就被他拉到了怀里。他坐到了一张卧榻上,下巴垫在她的颈窝,探过脸来看她的脸。 绥绥觉得好不自在,挣扎着问, “殿下做什么?“ 他半开玩笑似的,“我在想,你何时打算理我一理。” 绥绥不说话了。 李重骏十指扣在绥绥腰上,修长的手指交迭着,“昨晚叫你,为什么不来,嗯?” 绥绥顿了一顿,小声说:“殿下回来好晚,我已经睡着了……” 他自从做了太子,每日忙得要死,不仅有无数的典仪,宴客,皇帝还让他去文渊阁住持修书治学,据说这都是太子必做的功课。反正行过册封礼之后,绥绥就很少见到他了。 见不到也好。 从前她讨厌见到他,现在不讨厌了,却又害怕见到他。 他瞥着她,没说话,却叹了口气,扳过她的下颏吻了过来。 这起初似乎是一个安慰的吻,却很快急促了起来,两人跌到一个漩涡里去,他忽然把她扑到阑干上,绥绥惊叫起来:“殿、殿下!——” “外面的客人都在呢,殿下好久不回去,算怎么回事儿!” 她极力抗拒着,可衣裳还是一件件脱落。他随手褪下了外袍,里面还有中单,绥绥却已是赤身裸体,皮肤滑得像冻牛奶,直接坐在了勃发的性器上。 太硬了,又烫得她坐不住。 那把弯萧早就涨得不成样子,龟头向上,悄然分开了贝肉,绥绥坐得不舒服,动了一动,不想正吃住了它。 “唔——” 她反应过来,打了个冷颤,扭着腰忙要逃脱,却越吃越深。好在李重骏扶着她的腰拔了出来,啵的一声响。 他随即推倒了她,俯身撑在她上面,握着阳物打了打她湿润的牝户。绥绥似乎格外敏感,方才含了半截,便湿得一塌糊涂,这会儿更是连大腿都颤抖。 李重骏也颇为意外,两指分开贝肉探了进去,立即被绞得寸步难行。他皱眉轻笑, “不是只有一个月没有,就这样?” 费力抽出手来,窄窄的一条缝隙,薄肉充血,犹自翕动着,看着可够可怜的。 再顶开它的,却是凶悍数倍的性器。 绥绥倚在阑干,紧咬着唇,眼看软肉像两片粉唇,慢慢吞下那青筋勃发的巨物。他压着她的胯骨深抽浅送,她都快喘不上气了,才终于尽根吞没。 他的腰腹紧紧抵着她的臀股,只能看见白馥馥的小肚子。可那弯萧后入时不明显,面对着入了,撑得肚子上一个小小的鼓包,也足够惊人骇目。 李重骏也低头看着,甚至挺腰送了一送,那鼓包跟着滑到更深处去了,绥绥忍不住啊啊地小声叫起来。 “不,不要……” 他抬起头来,绥绥看见他眼底都红了,明明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却像一团火在烧着。他紧绷着脸,愈发大幅度地抽送起来,眼睛却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他想看到什么呢? 绥绥想来想去,却被快意席卷,几乎失神。 肉棒如铁,一次比一次深入,很快撞在那块肉上。她咬着手背儿,啊啊呀呀似在哀叫,牝肉却吃得津津有味。从前她讨厌他,现在她害怕他,从来说不上多快乐,只有穴肉经得起折磨,肏得狠了,入满满当当了,仍有淫水流之不绝。 甚至弄脏了太子的袍服。 绥绥抽出汗巾去擦,反被李重骏拉住手臂,信马由缰似的插弄起来,臀肉湿了一片,被沉甸甸的子孙袋拍打,更是响亮清脆,整个阁子里都能听见回声。 “呀——唔,嗯——殿下小声些罢!仔细,仔细有人听着,嗳呀——” 他咬牙笑了,“谁敢听?”却又俯下身看着她:“除非你求我——说点好听的来。” 他的目光不怀好意,绥绥知道他想听什么。 绥绥在床上从来不忸怩的,叫床张口就来,什么昏话都说得出。她现在不想这样,偏过脸去没有理会。 不过在这时候引起他的好胜心,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儿。 天色暗了下去,阁子里空无一人,也没有点灯。绥绥从榻上爬起来,浓白的精水顺着大腿淌下去,李重骏走的时候吩咐宫娥服侍她。 绥绥让她走了。 他还温存地吻过她的脸,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裹着李重骏换下来的那件袍子走到窗边。外面倒是很热闹,正是戏散的时候,灯火下楼台,众人恭送太子殿下先行,太子妃引着女眷,还要去河边放琉璃花灯。 环肥燕瘦,绥绥认真地看着她们每一个,也不知是在找什么。她最终转过身关上的窗子,那一瞬间,却听见似有似无一声叫唤 “宜姊姊,你等等我!” 她转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衣香鬓影,渐渐走远了。 青梅 越是没事做的人,越是爱胡思乱想。 绥绥可不想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但李重骏哪儿都不让她去。出去看灯也不行,去看翠翘也不行,绥绥就只剩下胡思乱想。 她不免回想起那不可理喻的软禁。 还记得李重骏被关起来前,曾有人给她送过下了瞌睡药的饭食。后来她才知道,李重骏入宫之后,杨梵音似乎看出境况不妙,于是很快也回杨公府了。 如果是李重骏的人带她走,那光明正大,犯不着弄昏她。难道是太子妃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绥绥想不通,却也知道小心为上。 正好李重骏不许她和太子妃接近,她也就躲得远远的。百无聊赖中,只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贺拔要娶妻了。 这消息来得很突然。 其实绥绥在东宫里也远远看到贺拔两次,都是他和李重骏,还有好几个穿襕袍的男人一起。据说贺拔在对萧氏的围剿中也立了大功,皇帝就提拔他,让他做了真的将军。 有传言说,是太子向皇帝举荐的。 还有些传言,说太子不仅举荐了一个贺拔,还有许多同样寒门出身的小官。萧氏一倒,许多官位空了下来,正好由他们填补。 传言很多,绥绥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升官发财娶老婆嘛,贺拔也二十来岁了,尚未娶妻,绥绥一直都替他惦记着,没想到皇帝和她一样好管闲事,把一个世族的小姐指婚给了他。 这事儿没有人告诉绥绥,是她自己发现的。 因为被指婚的那个小姐,就是太子妃的庶妹。 一入了七月,天热得像个蒸笼,太子妃本就是弱柳扶风的身子,受不住热,就病倒了。起初仍强撑着主持东宫的常事,不几日就卧床不起了。 要是李重骏在时,绥绥根本不用去,可他上月被派到敦煌监理万象寺的修缮去了,夏娘思来想去,还是带绥绥去点个卯,磕个头就回来。 她们到了太子妃的宜秋殿,才是吃了午膳的时候,殿内空荡荡的,仅有几个小宫女守在门内,也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万般宁静,就显出内室里低低的哭声。 夏日用竹帘,听得更明显些。 是一个女孩,呜呜咽咽地抽噎着说:“……姊姊与我,俱是弘农杨氏的女儿,就是不比崔家卢家,何曾经受过这样的委屈!九殿下出身再不济,好歹做了太子,你们二人看着彼此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如今可好了,听昨日陛下的口风,竟有意将我许给那新任的左将军,倘若真让我嫁与贺拔弘那个、那个西夷蛮子,倒不如让我死了干净!我虽没见过他,可长安的那些鞑子还不都是一个样子,好高的鼻子,绿眼珠像玻璃珠子似的,吓都吓死了……咱们五姓世族,何曾与外族人通婚,叫天下人知道,岂不让他们耻笑了去——” 绥绥很吃惊,回头看看夏娘,却不想正看见一个穿绿襦裙的女官走进来。那女官似乎是太子妃的人,脸色紧绷,都来不及理会她们,快步就进了内室。 随后便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说, “叁娘,快别这么着!点心烧好了,快去吃点儿东西罢。娘娘害了一夜头疼,才吃了安睡药歇了一会儿,快别闹醒了娘娘。” 女官哄住杨叁小姐,才出来和夏娘绥绥道恼,可该听不该听的,毕竟都已经听到了。出了宜秋殿,绥绥见左右无人,迫不及待地问夏娘, “殿下从前就和太子妃娘娘认识吗?” 夏娘看了她一眼,虎着脸道:“同你没有关系,少打听这些事!” 但其实最近夏娘对她不错,尤其在她和李重骏被放出来之后。这次稍微和她撒了撒娇,夏娘瞪了她一眼,见打发不掉她,只得道, “林才人娘娘,就是殿下的娘——亲娘。”她有点尴尬,低了低声音道,“从前是杨惠妃娘娘宫里人。” “杨惠妃?” “惠妃娘娘也是杨氏女儿,论辈分……原是太子妃娘娘的姑母。林娘娘在惠妃宫里当差,太子殿下小时也在惠妃娘娘膝寄名儿过一段日子,咱们娘娘常常进宫探望姑母,自然见过殿下。” 绥绥更惊讶了。 大日头热辣辣的,她抽出扇子来遮挡阴凉,低头又走了一段路,夏娘忽然停步,拽着她给她使眼色。 原来是李重骏回来了。 他大约是才回东宫,从奉宸门下马,来不及停歇便往寝处走,一面走,一面把绑袖子的绑带解下来丢给身后的黄门。 所到之处,都有低眉垂手的宫人。 可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绥绥本来也在偷偷看他,却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他那张白璧似的脸倒真经得起这当空的毒日,白得发冷,他面目表情看向她,像要把她捅穿似的。 真是的,都两个月没见,她又怎么得罪他了? 可他也没在她身上耽搁,瞥了她一眼就匆匆离去了。绥绥这时才发现,他身后跟着阿成。 阿成哎,自打他被派去凉州,好久没看到他了。 绥绥想起从前坑过他一次,于是不无歉意地对他笑了笑,可阿成看见她就像看到鬼,根本不肯和她对视,也连忙跟了上去。 只剩绥绥自讨了个没趣,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晚饭时听说李重骏进宫去了。 进宫好啊,只要不用看见他,怎么都好。绥绥照常和小玉吃了晚饭,早早地睡下了。 自从李重骏不在,她是吃得好睡得香,可是今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她想起了白天的事。 想起了太子妃和李重骏竟曾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青梅竹马。 这太奇怪了,既然是从小的情分,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太子妃呢?那个传说中的宜娘,太子妃可也认得么? 想着想着,下起雨来了。 夜雨带风,敲打着窗棂,满床摇晃的竹影。 是夏天的雨,绥绥莫名想到了夏天的宝塔寺。 那已经是隔年的事了,却还像是昨天,那时她还会毫无顾忌地叫着淫词艳语,李重骏回来,满脸的嘲笑,她却只会恼,不会羞愧,不会自惭形秽。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绥绥有点儿伤感,她抱着肩膀,面朝里睡了。 看不到地上的影子渐近。 她渐渐地睡着了。 半垂的纱帐被撩起,李重骏悄然坐了下来,没有坐到榻上,而是坐在了脚踏上。他偏过脸去,正可以看清她瘦弱的肩胛。 纱帐重新垂了下来,缥缈的影子影在他脸上。 就这么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低语, “你爱过他么。” 他转回了头,在清寂的夜色里苦笑, “现在……也还想着他么。” 竹马 绥绥睡得并不安稳,梦中踢开了被子,李重骏捡起来给她盖了回去。离得近了,可以看到她睡中不舒服地皱眉。 他哂笑了一声,却不是嘲讽她。 而是嘲讽他自己。 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多可笑。同她在床上时总像较着劲,从后面,从前面,深深入进去,再窥伺她的神情。 这个花样,她可熟悉么? 她是放得开的,那双梢的狐狸眼永远春水荡漾,胸前摇摇坠坠,红晕从脸颊一路漫到心口……在旁的男人身下,也是这样么? 在她心里,他也同他们一样么? 同那些“客人”争风吃醋了两年,他才知道,她原来有过一个丈夫。 那个男人同她一起长大,在那漠北的黄土陇头,在她最快乐的时光。她离开家乡的时候太小,阿成没有打探到他们是怎样重逢,又是怎样成亲,但她后来的确回到了乡下,替男人的娘迁坟祭祀。 以妻子的名义。 李重骏盯着绥绥出身,不动声色,连呼吸都很轻,绥绥却在梦中打了个寒颤。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却正对上夜色里他幽幽的目光,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是谁!——李——殿下?” 绥绥纳闷:“殿下来干什么啊?” 李重骏怔了怔,很快敛尽了眼底的惘然,又恢复了那无甚表情的样子。绥绥不明所以,可她看着李重骏,又想起了太子妃,想起了宜娘。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顾忌什么。 想问问他,却开不了口。 李重骏似乎也有点欲言又止。两人各自心虚地对视了一会儿,他动了动唇。 就在这时,堂屋忽然亮了起来。 原来是宫娥发现了太子驾临,忙进来点起了蜡烛。鱼贯进来了许多人,他们捧着杯盏盆巾,齐齐向太子行礼。但李重骏一声下令,就又把他们吓得战战兢兢,连忙退了下去。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李重骏却不再看绥绥了。他背对着她,自己在榻上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没好气地命令:“把灯熄了。” 宫娥都跑光了,这话当然是对绥绥说的。绥绥困得要死,也不知他哪根筋又打错了,翻了个白眼,就躺了下来。 她打了个呵欠,“不去。” 李重骏转过身起来瞪她。 绥绥翻过身背对他,彻底不理他了。 这狗男人犯病的时候,不管顺着他还是不顺着他,都一样得不到好脸色。干脆不理他好了。 绥绥没有立刻睡着,只是一动不动,静静听他的动静。她似乎听见李重骏又躺了下来。他们就背对着背,一夜无话。 等绥绥早上醒过来,他早就走了。 他昨晚没继续找她的麻烦,但总有一天要找补回来。不过李重骏如今很忙,再遣小黄门来传她,已经是叁日之后了。 在这叁日里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杨国公府忽然传出消息,太子妃的妹妹,也就是那位小叁娘,突发急病,四处求医问药不得,只有个道士看了,说一定要小姐出家,做道姑修行祈福,方能破解。 于是转眼之间,杨叁小姐就成了道姑。 还有个了法号,唤做玉真子。 但绥绥知道,这完全是个借口。 真正的因由,是她不想嫁给贺拔。 这也正常,毕竟杨叁小姐可是正统汉人世族的千金,而贺拔生着胡人那样深邃巍峨的脸,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突厥和吐蕃那些常年和大梁打仗的蛮夷。 尽管贺拔的脾气比李重骏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再次见到李重骏,是在丽正殿。 出她的意料,那一下午过得无比正常。 丽正殿有间小小的内室,是李重骏看书的地方,他既没找茬,也拉着她睡觉,竟然就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下午的卷宗,只让绥绥在一旁磨磨墨,倒倒水,充当红袖添香的美人。 直到傍晚的时候。 夕阳照进来的时候,黄门送来了环肥燕瘦五位美人。五美人联袂来给李重骏磕头,那景色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李重骏倚在凭栏上,指尖撑着太阳穴,懒洋洋地问:“都是高管事找你们来的?” 五美忙道:“回殿下,是。” “你们可都愿意?” 她们又说:“服侍太子殿下是奴婢的本分,为殿下所用,更是奴前世造化,怎敢有怨。” 绥绥在旁边目瞪口呆。 她本来有点儿困,这会儿也清醒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李重骏这是要干什么啊,看书累了,找个美人来……嗯……排遣?那他怎么还一气儿找了五个? 一个一个?还是一起来? 绥绥站在李重骏身旁静观事态,没想到他忽然转过脸,似笑非笑地问:“喏,你喜欢她们哪个?” 和她有什么关系啊!难道要她……一起?! 绥绥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就在这时,忽听小黄门隔帘通报,“殿下,贺拔将军已在奉宸门外等候。” 贺拔? 贺拔! 绥绥更吃了一惊,手下一滑,墨汁都溅了出来。她连忙抽出汗巾擦拭,又故作温驯地说:“既然有将军大人来同殿下商议要紧事,我就不在这里打搅,还是——” “不打紧。” 李重骏弯着唇角,可眼睛里一点儿笑意也没有,他还把她的手拉了过来,替她擦掉了指尖的一点墨迹, “反正我叫他来,也是为了私事。” 贺拔被小黄门引了进来。他在很远的地方向李重骏行礼,本来是平视前方的,走近了,却忽然顿了顿。 他看到绥绥,绥绥也看到了他。 他们相望,又同样挪开了视线。 “太子殿下召臣前来——” “将军何必如此拘束,快,给将军看座。”只有李重骏最自若,笑道,“今日请将军来,原也不是为了那些大事——不对,将军的终身大事,也算大事了。” 烟云 绥绥没有想到,她困在东宫的这段日子里,这两个男人已经如此熟络了。可是很奇怪,李重骏并没有让跪在台阶下的贺拔起来,而是自己走过去,大剌剌坐在了台阶上,与贺拔叙了些寒温。 宫娥递上茶来,他笑问:“大将军身子可好些了?” 绥绥这才知道,贺拔旧伤复发,才在家中歇了半个月。她看着贺拔,试图寻找出他可有一点儿不适的样子,贺拔倒依旧跪坐得端正笔直。 他恭敬又谨慎地应对李重骏的关切,但是很快,李重骏就叫来了那五个美人。 绥绥更是没想到,那五个美人是给贺拔准备的。 这些皇族的男人可真闲啊……一个贺拔,陛下赐婚不成,李重骏又来打他的主意。 绥绥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贺拔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他又是那种喜欢也不会说出口的人,若是没人给他说亲,她真的要担忧他要孤独终老了。 她忍不住暗自打量起那几个美人。 但贺拔显然没什么兴致。 他说:“多谢殿下,臣忠心为国,无意于此。” 可李重骏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将军如今高升,便是再省事,家宅也要有人打点,便是不正经娶妻,还是有个知心的人在跟前好些。” 贺拔垂眼迎着蜡烛的光,他本是寡言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还是那句话,“臣无意——” “无意?”李重骏哂笑,“将军究竟是无意,还是早已有意于他人?” 贺拔顿了顿,忽然抬起了眼来。 绥绥更是一惊,连忙看向了李重骏,看他倚回了凭栏,淡淡地道:“将军在宫宴上叁次推辞陛下,仿佛有难言之隐……” 李重骏把小茶盏拿在手里,转过来,又转回去。他又说,“战乱年月,最是百姓之苦,父子兄弟流离辗转,失散者数不胜数,更何况夫妻之间……若将军曾有妻室,倒也寻常。若将军有难处,不防先说给本王知道。免得这会儿错点了鸳鸯,拆了人家的好姻缘,嗯?” 这样谦虚的措辞,他又在笑着,可绥绥心怀鬼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自从李重骏认得了贺拔,似乎就对他颇为关注,明里暗里提到他。 她与贺拔的事,他知道多少? 可他若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地因为贺拔骗他,依他的脾气,早就要没事找事儿了。 贺拔还是没说话,李重骏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其实绥绥知道,贺拔虽然寡言,却绝对不是这样,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的。这沉默倒像是拧着一股绳,越绞越紧,绥绥快要喘不过气来,生怕贺拔说出什么来。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随便替贺拔编个故事,赶紧撇清他们两个人。他们在外殿,绥绥本来没有跟过去,这时候却提着裙子悄然走了出去。 可李重骏扬手拦住了她的靠近。 “殿下——”她才张嘴,又被李重骏塞了个樱桃。 诡异的气氛里,李重骏的眼神冷了下去,却似乎并没有生气,他撑着脸颊看向贺拔,好以整暇地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拔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低:“臣……不曾。” 李重骏挑眉:“不曾?” 他又停了一会儿,才道:“不曾娶妻。” 绥绥听见,总算舒了一口气。她偏了偏头,看向别处,却正对上李重骏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看着她,那复杂的眼神像嘲讽,又像得逞后的炫耀:“嗳,便是娶了妻又如何?多少年前的事了,谁在意。” 他对绥绥挑了挑眉,像是寻求她的肯定,“嗯?” 绥绥愣了一愣,忽然地打了个寒颤。 李重骏望着她怔忡的目光,简直像一把刀插在心里,他移开目光冷笑道:“既然将军英雄气概,无心儿女情长,那本王就越俎代庖做这个主罢——高阆,这五个姑娘都留给将军,叫她们一起好好伺候将军。” 绥绥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省悟——也许她与贺拔的事,他都知道。 甚至知道得太彻底了,误以为他们曾真的做了夫妻,送美人不过是幌子,他想要的是他们的难堪,要的是贺拔亲口抹杀掉他们的一切过往。 他凉薄地微笑,嘲笑她,嘲笑她曾经的丈夫也不过如此。 绥绥哭笑不得,后悔自己的刻意隐瞒,到今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对于李重骏,她又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恶与后怕。 这个恶毒的人! 就在这时,高骋进来向李重骏禀告吴王的邀约,李重骏已是达到了目的,先行起身到后面更衣去了。 他吩咐了黄门送贺拔,和那五个美人。 贺拔自从进殿便一直跪在台阶下,再起身的时候,佝偻着身子喘息了一会儿才重新站直。 绥绥想起来,他的旧伤还没有好全。 可是小黄门就监守在跟前,绥绥不能同他说话。她含着眼泪看着他,他却并不看她。 直到贺拔离开,他也没有看她一眼。 贺拔一定生气了。 是她曾踏碎了他的笛子,是她违背了自己的盟誓,是她带给他这无缘无故的猜忌与羞辱。 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绥绥心烦意乱地走出了丽正殿,她不想见到李重骏的人,只想选一条清静的路。可是这里是东宫,各处戒备森严,根本没有清静的地方。 她只好穿过花园的一大片花林,昨夜下了一场雨,满地零落的栀子花,她匆匆地走着,脚下忽然硌了一下,她蹲下来拂过地上的落花,只见下面掩着一只玉佩。 她不知是谁掉的,左右瞧了瞧。 没想到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女孩子的声音:“那鞑子走了?” “走了,奴婢看着他出的奉宸门。” “真倒楣!好好儿的,太子又找他做什么!为了躲他,只能走到这儿来,偏把玉掉了。掉了就罢了,瞧这一地白花儿,往哪儿找去!” 绥绥忙起来,喊道:“咦——是谁掉玉了?” 不一会儿,就见栀子树下钻出来个穿银红襦裙的姑娘,她都兴冲冲跑到跟前了,后面那个穿绿的侍女才出现,气喘吁吁道:“小姐,小姐慢些!” 那小姐对绥绥笑道:“玉?你捡着玉啦?” 绥绥忙把手里的玉给她看,那小姐拍手道:“是了,是了,正是我的玉。我可真得谢谢你了!” 她喜笑颜开,递给侍女让她收好,又打量起绥绥来,说,“你是哪个宫里的丫头?你长得真好看,一定是太子殿里的罢?” 绥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东宫怎么又来一个小姐。她只知道杨叁小姐,可是那位小姐已经出家坐道姑去了。 这个小姐十分热情,嘻嘻笑道,“虽然我不认识你,你捡到了我的玉,我就该感谢你才是。喏,去我那里吃茶罢。” 绥绥一点儿也不想凑热闹,却生生被这个小姐拉到了一处水榭里。 还好不是宜秋殿……绥绥才暗自庆幸,宫娥便把竹帘一掀。 只见临窗的软榻上有个披月白大袖袍的女人,她凭栏而坐,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顿了一顿,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微笑了。 绥绥欲哭无泪,“太子妃娘娘……” 冰裂 杨梵音对她得体地微笑,看见那个小姐,却露出了无奈的样子,嗔道:“好个叁丫头,巴巴儿把人拉来水边吃茶,茶煎开了,你又到哪儿去了。” 绥绥大吃一惊,并不是因为太子妃宠溺的语气,而是那句“叁丫头”。她对着太子妃行了礼,对着那小姐,却不知怎么称呼。 杨梵音笑道:“这是我叁妹妹,我身子才好些,叫她来住些日子,陪我散散心。” 绥绥没想到还真的是那个做了道姑的杨叁娘,上次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这次见到她,果然是风风火火的,穿着红裙子,像枝小玫瑰似的扑到了太子妃膝头。 她撒娇:“这怎么怨得了我!都是那个贺拔,要不是躲他,我也不至于丢那块玉了。多亏了她——” 她对着绥绥努了努嘴,“就是这一位。姊姊,她是不是在丽正殿服侍?” 绥绥一点儿也不想承认她和李重骏睡觉,很是难堪。不过太子妃倒像是看出了她的心声,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叁小姐 叁小姐想了想,拔下了一根红宝石盘花簪子递给侍女,再让宫娥去给绥绥。绥绥可没想到会是这么重的谢礼,杨梵音也觉得不妥,皱了皱眉,叁小姐却已经笑道:“好啦好啦,谢我可以,可别给我磕头了!” 她回头看看杨梵音,笑道:“嗳呀,你快走吧,太子妃娘娘心疼了。” 绥绥就算贪财,拿着簪子也觉得烫手,连忙推辞,叁小姐却道:“嗳哟,骗你的啦,你捡到那块玉佩是姑母赏给我的,可是无价之宝。” 她小小地叹息,“姊姊不会真的生气的,她和姑母最亲了,姑母在世时总是说,‘怡娘最像我’……“ 她左一口姑母,右一口姑母,绥绥依稀记得夏娘说过太子妃的姑母曾是宫中的杨惠妃,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是惊讶—— “宜娘!” 绥绥叫出声来,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她才意识到了失礼,连忙低了低头道:“原来宜娘……是娘娘的名讳?” “是啊……”叁小姐奇怪地看着绥绥,又回头看看杨梵音,只见她盯着绥绥,似乎也在凝神,不由得更奇怪了。 她问绥绥:“……是姊姊的小字,怎么啦?” 绥绥是真的被吓着了,她曾无数次地去想李重骏的宜娘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因为魂牵梦绕了太多次,已经成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想象。 可她万万没想过,那或许是被他冷眼相待的太子妃。这奇异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便被她认定为了荒唐。 怎么会呢,爱一个人,又怎会忍心伤害她。 也许,太子妃的字只是恰巧同音。 也许,宜在长安不过是个极常见的闺名。 绥绥从来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可是这桩心事却像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她又想起那个黄昏,在丽正殿的夜窗外,那一声“宜姊姊”。 也许有一天,她总要见到那个宜宜。 绥绥本来想晚上的时候溜出东宫看翠翘。李重骏都好久不让她出去了,翠翘许久不见她,一定会担心。她只好自己想办法,小心翼翼地打点了好久,终于买通了一个采买的宫女,可以把令牌借给她半日。 而今日是皇后的生辰,公子王孙,命妇贵女都要按品大妆,入宫觐见,太子与也太子妃也不例外,东宫清静,各处难免懈怠。 她原想着做一点枣泥饼带给翠翘,可一下午都浑浑噩噩的,不是想到贺拔,就是想到宜娘,被两面煎熬着……终于把饼子也烤糊了。 绥绥觉得很懊恼,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懊恼实在是多余的。 翠翘竟已经快不行了。 绥绥溜出来的时候穿着小宫娥的衣裳,倒了两次牛车,又在车里套上她早已藏好的,普通侍女的襦裙,做了各种准备,想要蒙混进翠翘的住处而不让那里的人发现。 她到了才知道,根本没有人在意她。 那小小的隐蔽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侍从们在内室进进出出,许多郎中围在榻前,那低垂的幔帐下伸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 绥绥慌了,她就要闯到床前,却见在灯影下看见了哭泣的阿武。 她过去一把抓住了他。 阿武大惊,然后哭得更凶了。 他告诉她,翠翘几个月来身子愈弱,已经有两个月下不来榻,近叁五日,更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即便不睡的时候也不甚清醒了,会说些没有人听懂的话。 阿武欲言又止地说,姐姐也常叫起她的名字。 绥绥竟然全不知,她怔怔地问:“没有人去告诉太子么?” 她扑到榻前,那矮矮的梅花案上摆满了各式的瓷碗,碗里盛着药汁,一个小侍女跪在榻内,用小匙捧着一碗清澄澄的汤汁,喂到翠翘唇边。 而翠翘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的手冰冷,她紧闭着眼。绥绥问小侍女给她吃的是什么,侍女似乎不认得她,忙道:“是人参、人参汤,就是太子殿下前日才打发人送来的那盒贡参……” 提起太子,小侍女急得哭了起来,“太子殿下早发下话来,要是翠翘姑娘有个叁长两短,咱们还有的活么……” 李重骏早就知道。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绥绥明白,翠翘早晚有这么一日。她是女儿痨,天生的不足,就是药王在世也无法根治,怪不得任何人。而李重骏派来了这许多大夫,这许多补药,他大约也尽力了。 可绥绥紧握着翠翘的手,只觉得一阵一阵寒冷。 翠翘已经陷入了弥留,倘若她再晚来一个月,一天,甚至一个时辰,都也许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但李重骏,似乎,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翠翘无声无息地死了,她也不会知道。 她接过小侍女的药碗,守在翠翘的榻前,翠翘却从始至终也没有醒来。直到瓷碗渐渐冷了,她的眼泪掉进汤汁里,她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不能让李重骏发觉。戳破了这特意掩盖的秘密,只会让他恼羞成怒,然后清查出那个借她令牌的小宫女,杀了她。 她不能再连累旁人了。 绥绥恍恍惚惚地回了东宫,宫女都没有发现她的离开,她翻窗回了屋内,拿了一只冰冷的瓷杯,小心地冰在眼睛上,试图让哭出的泛红消退。 夜很深很深的时候,李重骏竟然来了。 他从华丽的筵席上回来,虽换了白绫中单和素青的襕袍,仍显得格格不入。绥绥抱着膝盖坐在窗下,没有理会他,他的语气却出人意料地平和。 他说:“你恼我。” 绥绥本不想和他说话,他却又慢慢道:“我都知道。可他也不过如此,不是么?若一个男人真心待你,必不会让你流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还在说贺拔,绥绥觉得好笑又厌烦。 她站起来看着他,“我从没喜欢贺拔,可是,我真讨厌你。”——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铜镜 绥绥并不怕激怒李重骏,她发现他气极了也不过是在床笫间的折磨。 甚至她慢慢走了过去,仰起头来,轻慢地睨着他。 这个男人只会折磨她过后才会有些良心发现的时候,她若在那个时候提起离开东宫去陪伴翠翘,他会答应也说不定。 她已经不在意尊严,她只想最后陪一陪翠翘。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李重骏并没有大怒。 他只是怔了一怔,忽然挑起眉,笑了。扳起她的脸来,凑上去,耳鬓厮磨般轻声道,“当然,我当然知道你讨厌——不,你恨我——” 他的气息温热,绥绥却觉得冷,下意识要逃脱,又被他狠狠钳制住了。他说:“可是我喜欢绥绥,怎么办,绥绥要怎么办?” 绥绥毛骨悚然,急忙转头,离得这样近,他带笑不笑看着她,简直像回到了那个凉州的夏天,他吃坏了补药,非要同她睡觉。 她打了个激灵,也顾不上激怒他,犹疑地问, “难不成你……殿下晚上又吃什么了?” 李重骏嗤了一声,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一壶凉了的茶,他抽出了她袖子里的汗巾,慢条斯理地浸了茶汤擦手。 然后,又慢条斯理解她的衣带。 果然是要和她睡觉么?绥绥难得没有挣扎,敛声屏气等着李重骏的举动。她都想好了,只要沾上那把弯萧,她就要立刻哭出来,又哭又叫,做出痛苦不堪的样子。 可她整个人都被剥光了,李重骏不仅没脱衣服,反把她抱去了碧纱橱下的铜镜前。 那是她梳妆的地方,落地铜镜就摆在矮榻上,绥绥虽是豁出去了,可在镜子里看见一丝不挂的自己,还是羞赧难当。 何况李重骏依旧衣冠齐整,宽大的淡青襕袍,在月色下是淡泊的银灰色,斯文得很。 他把她揽在膝上,抚摸过她丰白的乳,白馥馥的腰,长久没有练功,小肚子有点儿长肉了,微微发颤。绥绥急忙并紧了腿,可是他指尖轻轻打了个圈儿,又溜回了胸前。 他把玩她,仿佛她只是枕边的一块玉。 全然没有一点儿亵渎的意味。 可李重骏越是心平气和,绥绥就越害怕。她还是更习惯那个压着她入的狗东西,索性伸手去勾他的腰带。 李重骏皱眉,似笑非笑道:“别闹。” 他垂着眼睛,淡淡地说:“我可不是坐怀不乱的人,见了绥绥,总忍不住要肏她。” 绥绥身子都僵了,他却笑了,她忽然发现,他其实生着一点尖尖的虎牙。这点尖锐给了他危险的少年气,像她在春天草原上看到的小豹子。 李重骏懒洋洋地看她一眼,“肏了她,她又要生气,又要厌我,恨我……我是吃够了亏了。” 他真是有病,可每次发病的样子又大相径庭,绥绥绥防不胜防。她还没缓过神儿来,身下已经探入一点冰凉。 “嗳!”她低叫一声,立刻绞紧了腿,慌忙向下看去,下颏却被轻轻一扳,正看向了镜子。绥绥大吃一惊——他竟把她转了个身,让她的身体在月光里浸了个透。 两条纤白的腿分开着,含住了他的手指。 绥绥忙转回头去,他却死死钳着她的脸,迫使她看向镜子,看着他的手指慢慢在她的腿心艰难滑动,他附耳低笑:“你不瞧着怎么成?咱们一起瞧着,不然回头绥绥又说,我欺负了你。” 他动作很轻,可是手指瘦长又冰冷,指腹生着薄茧,轻轻摩挲便引起软肉的颤抖,争先恐后吮个不停,因为手指纤瘦些,少了胀痛,反倒让快意更突显,又不足以纾解。 绥绥像被小虫子啃着骨头,在他怀里扭动发抖,嘴唇都咬破了,还是渐渐呻吟出了声。她看出这不过是另一种折磨—— 他不必负责的折磨。 这个狗东西! 绥绥弯起腿踹他,想要逃离他的怀抱,连滚带爬去拽榻边的襦裙,却被李重骏轻而易举地拉住了。他温柔地明知故问, “又怎么了?我又得罪你了?” “你……啊呀——啊啊啊——”穴肉湿得一塌糊涂,他的手指又滑进来,毫不费力气,绥绥眼圈儿都红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重骏自上而下注视她的脸,呼吸意外地沉重“说你喜欢我,说。” 绥绥怔怔:“……什么?” 她惊讶又抵触的神情被李重骏看在眼里,简直像一种讥讽。 他无奈地嗤笑,也不再说话,只是一手倒扳过绥绥的脸来,吻了下去。 绥绥奋力挣扎,可是他的唇舌愈缠愈紧,手指越抽愈快,她听见啧啧水声,却分不出来源哪里。 他抱着她跌回镜子前,于是铜镜忠实描绘出了她的潮红与颤抖,他的指尖戳在花窝里,他弯起的指节抵着充血的红豆,可是这一切都被夜色隐去了。 镜子里他仿佛正襟危坐,漠然看着她,审视她这个汁水横流的淫妇……绥绥掩住脸哭了起来。 起初是装着哭,却愈发真的伤心起来。 终究还是这样。 她知道李重骏喜欢同她睡觉,不仅喜欢,还只许她和他一个人睡,提起她从前的事,总是要生气。 他把她当成什么呢?是禁脔,还是玩物? 从前她不喜欢他,所以不在意,可是现在; 她以为经历了那些生死攸关的事,会有些不同,可是现在。 李重骏仍望着她。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袍子底下高涨昂扬,硌得绥绥很不舒服。硬成这样,李重骏也一定很不舒服,可他看着她掉眼泪,一句话没说。 他走了,好些日子都没再来看她,也许他又生气了。不过据宫人说,太子殿下近来忙得很,连东宫也不常回来了。 绥绥本想提一提翠翘的事,只忧愁没有机会,可过了一段日子,却发生了两件惊人的事。 头一件,就是翠翘被送进了东宫来。 是了,绥绥万万没想到,她还没和李重骏提起,李重骏反倒打发人先把翠翘接了来。 翠翘仍是满脸的病容,人却是清醒了,绥绥说起她曾偷偷去看过她,翠翘却说她都晓得,阿武都已经告诉了她。 绥绥本来是为了控诉李重骏的瞒报,可翠翘对太子殿下赞不绝口,说她昏睡了叁五日,几近垂死,全托赖了太子的恩泽,靠着他送去的那些千年万年人参灵芝才吊回一口气。 翠翘对李重骏这么感恩戴德的,弄得绥绥想抱怨他底气都不足。 这第二件大事呢,便是绥绥真的要给李重骏当小妾了。 那天宫里传出一道旨来——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懿旨,就是之前宫宴时皇帝曾有意赏赐几个宫娥给太子,却被李重骏推辞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传出来,说是太子殿下有个自凉州便贴身服侍的舞伎。 像绥绥这种出身的姑娘,也根本不值得正经册封,陛下随口说句“那便给她个位份”,就已经算光宗耀祖。 反正,那个风和日丽的夏天,宫里来了叁个黄门。 绥绥跪在地上听他们说了好多听不懂的话,还是夏娘告诉她,她以后就是周昭训了。 夏娘说昭训虽是位份最低的太子妾之一,也相当于九品官,和县太爷平起平坐的。 但绥绥一点儿也不高兴。 冷茶 许多宫人来给绥绥道喜,说她有福气。 他们都言辞婉转,可绥绥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按照祖制,太子可以有四良娣八孺子十六保林二十四昭训……但李重骏只封了她一个,还是个低贱的戏子。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绥绥却只觉得难过。 从前扮做他的小妾,是为了几两碎银,尽管李重骏脾气古怪,同他周旋是件辛苦的事,但这世上又哪儿有好挣的钱呢?她总是虚情假意地拍他的马屁,讨好他,算计,藏钱,同夏娘斗嘴,但每天都兴冲冲的,觉得很快活。 也许因为那时她单纯地为了自己活着。 李重骏再古怪,狠毒,又薄幸,总与她无关。 可是现在,她被关在这四面高墙的深宫里,她喜欢上那个狠毒薄幸的男人。 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一起都被他夺走了。 翠翘看出她的忧愁,细声细语地劝说:“有了名分,妹妹不高兴么?还是太子殿下原许了个更贵重的位份?要我说,昭训便还好了,要紧的是殿下心里有妹妹。我看殿下待妹妹,实在是用心了。” 其实长久以来,为了让翠翘放心,绥绥一直吹嘘李重骏对她多好多好,翠翘也信以为真。 翠翘又说:“别的倒罢了,只说我这身子,镇日吃的药,看的大夫,便是打个金人也够了,还不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 绥绥早早把脸别了过去,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已经不在听了。 她的心事,翠翘不能懂得,她也不想让她懂得。 晚上的时候,绥绥服侍翠翘吃了药,走出殿门看见高高的月亮,决定去花园里走走。那里的山石后有一条小河,河水哗啦啦从树下流过,她把心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到。 可这么个绝妙的地方,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她才走近,忽然发觉河滩旁有黑影晃动,她吓了一跳,慌忙藏到了树后,然而那影子也晃了一晃,竟还说起话来。是个女孩儿的声音,又细又颤, “谁?是鬼么?……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怕鬼,你等着,敢吓我,看我不打你!” 只听咻咻几声,竟真的飞来几个石子儿。 绥绥忙道:“住手!住手,我是人,不是鬼!”她小心走出来,提裙子走近了,借着月光同那女孩儿面面相觑。 竟然是杨叁小姐。 “杨——” “是你!你不是太子的人么。”杨叁小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很凶地质问她,“难道你就是那个周昭训?” 她语气不善,绥绥可不敢承认,迟疑了一下,叁小姐却笑了起来,“罢了,怎么可能是你……今天可是那个新娘娘的好日子,怎么会来这里呢,能来这里的,都是伤心的人……” 叁小姐一语未了,东倒西歪地在石头上坐了下去,绥绥才闻见一股酒味儿,她就转过了头来,晃了晃手里精致的麂皮酒袋,“要不要吃酒?” 绥绥可不懂了,愣了愣道:“叁小姐不是皈依入道了么,也可以喝酒?“ 叁小姐笑道:“嗳呀,所以我才要躲起来呀!再说,做了道姑就不能喝酒么?寿安公主,同昌公主,她们都做了道姑,还不是每日纵情宴饮,养无数才子面首,我不过到街上逛逛,姊姊知道了,就把我抓到这东宫里,关我的禁闭,烦死了。” 叁小姐气哼哼的,显然是喝醉了,绥绥想了想,决定占她点儿便宜,接过酒袋来灌了好几口。 绥绥不过是想占点便宜,叁小姐却同她推心置腹起来:“嗐呀,你也不要难过了,不就是太子封了那个姓周的,没有封你么。你以为做了宫妃就是好的么,你看我的姑母,她入宫做了惠妃,还不是难过死了……陛下之前最宠她了,可那根本就是假的,他喜欢的是淮南王的王妃,为了那个女人,逼得淮南王家破人亡——姊姊以为我不懂,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可我都知道,他们干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沾上李家的男人,有几个能快活的!” 若这还是在凉州的时候,绥绥一定觉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要连声附和,跟着说李重骏的坏话。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害怕。 这样的醉话,是说不得,也听不得的,绥绥忙站起来,想要趁黑溜走,却听叁小姐又喃喃自语, “姊姊可是长安出名的淑女,又是杨家的女儿,同太子青梅竹马……太子,哼,没有杨家,他能当上太子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对姊姊一点儿也不好……” 她真是醉了,编排完了皇帝,又开始埋怨李重骏。 绥绥慌忙走开了,可走着走着,却回味出一丝不对头。 起初她也没想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头。 她才喝了酒,肚子却空空的,胃口烧得慌,走回殿内。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翠翘在碧纱橱下睡着,梅花案的茶放了不少时候,已经是凉掉的了。 有传言说女人家吃冷的东西不易有孕,所以女孩儿都极忌生冷。可绥绥才不想给李重骏生娃娃,平日还常故意喝冷茶。 她灌了一肚子凉水,正要悄步出去叫人烤点心,忽见李重骏走了进来。 这是她被封了什么昭训之后,第一次见到李重骏。 他看她一眼,撩袍坐到了坐床上,然后又看了她一眼。 绥绥不明所以:“殿下有事?” 也许李重骏开口了,也许他没有,绥绥已经听不到了。一阵眩晕忽然冲上来,胃里止不住地翻腾,像有一锅热水翻腾,灼烧刺痛。 这不对劲。她一个晃神,立刻转身往外走。 李重骏皱眉道,“给我站住。” 绥绥没搭理他,也没有力气搭理她,她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叫着“小玉”,可是胃里绞痛得厉害,一张口就忍不住做呕。 李重骏追上来,一把拉住了她,绥绥软绵绵倒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很硬,让她觉得很安全,可绥绥还是奋力挣脱……因为头痛,她马上就要呕出来了,当着他的面,实在是很丢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反正她用尽力气推开他。 “我出去……我要,小玉!小玉!” “你怎么了!” “放开我!” 可李重骏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不仅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还扳过她的脸查验,左右摇撼。 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就这么吐了李重骏一身。 她虽然还没来得及吃什么,可喝了不少酒啊,还有茶啊。李重骏那看起来就很贵重的青灰襕袍,上头不知用金线绣的什么珍禽,威风俊逸,这会儿也被她吐得落汤鸡似的。 宫娥们闻声赶了进来,看见这诡异的场景,都吓得跪了下来,吓坏了,哆哆嗦嗦说“奴婢该死”。 绥绥想,她们要是该死,她就得千刀万剐了。 李重骏大约也没被这样“亵渎”过,他身上全脏了,水淋淋滴下来,气味奇怪得很。绥绥下意识地仓皇而逃,爬也要爬出他的怀抱,可他还一个劲儿的把手指伸到她嗓子里去,焦急呵命她, “你吃什么了!吐出来!” 他看上去竟然比宫娥们还慌张,像个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少年,大吼着叫传太医,震得绥绥脑袋嗡嗡的,她本来就头痛欲裂,被他震得更痛了,渐渐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了一起。 绥绥又狼狈又急又气,终于哭叫道, “李重骏你闭嘴!”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绥绥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昏了过去。 山茄 绥绥做了个长长的梦。 她从来没做过这么痛的梦,仿佛一只油锅在身体沸腾,她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热油灼烧着心肺,胸腔里却像灌满了水,喘息都费尽力气。 她以为她就要死了。 临死的时候,她以为她会看到阿娘,可那实在是太久太久之前的记忆,绥绥甚至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 痛极的时候,她只想到了李重骏。 绥绥听见他唤她,那样真切,他的声音,他急促的呼吸,他坚硬的胸膛起伏,他冰凉的手指镇着她的脸颊……苦涩的药汁灌进口里,她却只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清凉的松柏气,到处都是。 这世界,到处都是李重骏。 然而她再醒来的时候,殿内静悄悄的。 除了宫人,就只有翠翘背坐在榻边,在低垂的纱帐下轻声啜泣。众人见她醒来,都喜不自胜,连忙去通报太医。 只有翠翘,欢喜中似乎还带了点悲哀。 绥绥想爬起来,身上还是没有力气,只得倚在枕头上,勉强地对她笑道:“姊姊快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也不知怎么就闹成这样子……我睡了多久?吓着姊姊了罢。” “已经叁日了。”翠翘忙按住了她,垂泪摇头:“我竟不知……” 她的话没有说完,太医便被宫人引了进来,翠翘只得匆匆退了出去。宫娥们为她放下锦帐,太医给她诊了脉,又瞧了瞧她的脸色。 太医叫她娘娘,叫得绥绥很是难受。 他说娘娘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还弱,长篇大论地背了半日药书。 绥绥听得更难受了,虚弱地打断他:“那先生看我这是什么毛病呢?” 太医脸色一僵,书也不背了,敷衍了几句,借故写药方,连忙下去了。 绥绥愣了愣,又问宫人李重骏在哪里。 宫人小心翼翼地说,太子殿下上朝去了。 这原是极正常的事,可她们的脸色就像太医一样僵硬,似乎都在忌讳着什么。 绥绥这时才发现殿内的宫人换了一批,已经不再是从前服侍她的人。 她忽然感觉到了不好,不敢再问下去,也没有力气再问。宫人们端来米汤的时候,她已经又陷入了昏睡。 再醒来的时候,她在李重骏的怀里。 还是这张床榻,这间静悄悄的内殿,只是天色暗了下来,纱帐拢住了如豆的灯火,李重骏环着她躺在榻上。 这次是真的了,她却吓了一跳似的,忙要挣脱,虚弱的动作正好闹醒了他。 李重骏一怔,忙把她抱得更紧了,他眨了眨眼,睫毛在灯下清浅,竟有种温柔的怜惜。 他笑起来,像松了口气:“你醒了。太医说你脱离了危险,我只不信。” 绥绥很不适应这样的李重骏,分明是她大病了一场,怎么他倒像变了个人似的?想到这场病,绥绥也管不了那么多,先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得了什么病?” 李重骏避而不谈,只是说:“几日水米不进,竟瘦了这许多,起来吃些东西好不好?” 绥绥看着他,又艰难地问了一遍,“我到底怎么了。” 他搂着她,捏了捏她的手臂,仿佛是想验证她的瘦削,绥绥费力地甩开他的手,李重骏叹了口气,终于低声道:“是我不好。” 绥绥目瞪口呆。 她便是打死,也不信李重骏会说出这四个字。 他又说,“是我不好,让你中了妒妇的伎俩。” 绥绥震惊出了一阵眩晕,李重骏慢慢说了下去,告诉她是中毒,是山茄花汁,就下在她内室的银壶里。 而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太子妃。 对于这场病,绥绥曾有过无数猜想,譬如她着了凉,吃了什么相克的东西,或者忽然得了绞肠痧。 她万万没想过,是有人害她。 但是李重骏言之凿凿,都已经查清楚了,是一个洗衣裳的宫人,每叁日来送次衣裳。那日因为翠翘睡着,也没有人服侍,便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常来往绥绥的住处,同几个宫人熟悉,知道只绥绥有吃冷茶的癖好。 黄门搜查时发现浣衣局前些日死过一只白猫,被几个小宫娥发现埋在了树下。他们觉得蹊跷,便挖出来查验,才知那猫就死于山茄花汁,个个严刑拷打,这才查出那宫人。宫人几次寻死,皆未成,受不住拷问,终于供出是受太子妃指使。 而这其中的缘由也一样明明白白。 绥绥被封做了昭训,一个有宠爱又有名分的侍妾,自然是正妻眼中的眼中钉,何况这正妻还是备受冷落的正妻。 这一切太顺理成章,绥绥再不相信,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怔怔道:“那太子妃……” 李重骏淡淡道:“杨氏阴谋下毒,已经禁足在宜秋殿。” 眉妩 李重骏说,是太子妃要害她。 绥绥以为她会后怕,会愤怒,会大哭一场,可当着李重骏,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许因为这一切都太合情理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在,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可在这东宫,本没有多少合情理的事。 譬如李重骏,从前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现在她形容憔悴,容貌大不如前,他却莫名其妙对她好起来了。 其实醒来的几日,她都没能照到镜子。那些宫人说是李重骏吩咐的,不让她起床,六月里的长安够热的了,却连开窗子也不许,说是怕她受风。 于是殿内就像个闷葫芦罐似的,走一走就一身的汗,宫人不得不点起极浓的百合香。 可李重骏还是成日来。 他还是那懒洋洋的样子,倚在榻上同她说笑,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时常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把绥绥得罪了,她身子虚弱,动不了,就只能转过脸去不理他。 李重骏竟真的慌了,连忙翻身搂住她,讨好似的问,“唔?这就生气了?”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 绥绥在他的眼睛里看不清自己的模样,直到五日过去,她终于可以摸索着走动。 宫人不在的时候,她偷偷溜到了西窗下,那里是宫人梳妆的地方,梅花案上支着小镜子。 她在镜子里看到的,却是一张苍白至极的脸,皮肉都仿佛消融了,流尽了血,只剩下满面的青灰;乌浓的大眼睛,原本流光溢彩的,像黑珍珠,如今光泽散尽,便洞洞的吓人了。 绥绥没想到自己已经这样难看,一把按倒了镜子,愣住了。 偏在这时,只听门外宫人们低声叫起“太子殿下”,她知道是李重骏,忙跌跌撞撞跑回了榻上,藏在了被窝里,装作睡着了。 可李重骏当然看出来了。 他看到了床下踢乱的缎鞋,伸手到被子里摸了摸她的脚,果然是冰凉的。 “怎么随便下来了,连鞋也不穿?” 他的语气有严肃的责备,宫人们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绥绥却不理会。李重骏托着她的腰把她翻了个身,他的脸就这样闯进她的视线。 这样的酷暑,他却穿着淡绿的锦袍。李重骏似乎很喜欢青色的衣袍,在凉州时就是这样,可那时他多用锦带束发,现在都改做了金玉。 润白的玉,和他白皙的脸颊,他身上有淡淡的松柏气,那样温文尔雅,姿仪翩翩,却照痛了绥绥的眼睛。 她又奋力挣开他的手臂,很快体力不支,只好气喘吁吁地捂住了脸,像在哭一样。 李重骏不明所以,环视了一圈儿,看见西窗下倒扣的镜子。 他肯定是明白了一切,因为绥绥随即被他抱了起来,裹着被子被扛回了西窗的梅花案前。绥绥以为他一定又要扳着她的脸照镜子,嘲讽她的难看。 但李重骏却说:“合上眼睛。” 绥绥犹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可实在没力气计较,还是闭上了眼。 李重骏把绥绥倚在窗下,转身打开了案上的妆奁。里面是宫娥们白日里补妆的脂粉青黛,李重骏也没想到竟有这许多瓶瓶罐罐,随手打开了两只小铜盒,一只盛着象牙白的粉,另一只似乎更白些,似乎完全一样。 他是分不出来,只记得绥绥平日里脸是白的,脸颊是红的,唇边点着鹅黄,眉毛一天一个样,倒都是细长的…… 可他心里的绥绥是一个样子,手下的绥绥又是一样子。 李重骏在她脸上揉弄了好久,绥绥很不舒服,抖了抖睫毛想要睁开眼睛。李重骏立刻呵住,可她还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更苍白,白得吓人的自己。 白的特别白,红得特别红,眉毛还直得像两把青龙偃月刀,拉出去就能给葬礼上当纸人。 李重骏竟然还说:“瞧,你不过是病了憔悴些,上了妆,还是同从前一样……好看,嗯?” 绥绥怔怔地看着他。 他也心虚,在案上坐了下来,拿衣袍遮住镜子,若无其事地叫宫人打水来,又若无其事地替她擦掉了脸上的脂粉。挥退了宫人,才凑近了低声说:“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看的,西施病心而颦……若不病,还得不着流芳后世的艳名……” 绥绥简直不敢相信,他竟也会这样哄人的语气,她觉得有点害怕,小心地问,“殿下为何忽然对我这样好?” 李重骏没好气道:“我从前对你不好么!” 可绥绥愣愣的不说话,他又把她揽在了怀里,低缓了语气:“那么,以后我都这样待你,好不好?” 他的衣袍很硬,却有隐隐的薄荷香。绥绥坐了很久,觉得很累,但她睁大了眼睛,任凭心跳剧烈。 她还是不晓得他为什么会忽然对她好起来,只是因为她大病了一场么? 李重骏的许多心思,她想不出,也猜不透,同他在一处就像是做了场随时会醒的梦,又或是暂歇在风雨中的小舟。 他这样抱着她,她觉得依恋,又厌恶。 李重骏走的时候说会替她报仇,绥绥也没听懂。 难道他还要废掉太子妃不成?李重骏不喜欢她,也许这件事正好给了他借口,可绥绥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日思夜想,忽然在一个傍晚察觉到了缘由。 那晚杨叁小姐说,若非杨家,李重骏才不可能做太子。 然而皇帝册封李重骏的理由分明是他镇压了六皇子的谋反,杨家能参与其中,不过是萧氏的祖籍正好在江南一带,而杨二郎正好被贬黜到了南方。 这二者,应当只是巧合,又何来因果? 绥绥正盘算,忽见小宫女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对她说,“出大事了,娘娘,午时殿下下令抄检太子妃娘娘的宜秋殿,结果,结果——” 绥绥倒没这么吃惊了,只是托着脸颊听了下去,可小宫女却说, “下午时殿下说只要查抄到证据,就要立刻废了太子妃,为此还惊动了皇宫。太子妃娘娘不堪受辱,撞柱以鉴清白,不过太子殿下还是命人抄查了宜秋殿……这一搜,却搜出了一样东西……” 宫女的声音越来越低,还瑟瑟发抖,像在说什么恐怖的事,绥绥听了好久,才听出是几张纸人,铰成太子妃的样子,写着她的年庚八字,埋在了叁四处地方。 绥绥可见过世面,市井间最爱弄这些瞒神弄鬼的事,她知道,这些纸人肯定是为了诅咒太子妃。 她震了一震,还没细问,那宫女便又告诉她,李重骏大怒,让人把东宫都抄检了一遍,除了太子妃的宜秋殿,连太子丽正殿的床下也找出了纸人。这下可了不得了。 梅落 绥绥震惊之余,立即让宫人把她的住处也搜检了一回,只是一无所获。 要是从前的她,也许还会庆幸,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阴险诡异的事,她却觉得慌张。 李重骏就这么一妻一妾,他与太子妃都被人巫蛊,会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 东宫里的事情,常常发展得出乎人的意料。 绥绥忙问宫人李重骏去了哪里,却没有人知道。 翠翘因为她前些日子垂危的缘故,惊惧忧思,好容易精神好些,这时候又坏了。而绥绥自己还是一副病骨,怕过了病气,也不敢去看她,只好一个人呆坐在床上。 好在傍晚的时候,他终于来了。 他一进来,就被绥绥急急忙忙拉到了榻上,事关重大,绥绥还小心地拉上了帷帐,李重骏有点吃惊,却还是笑起来,笑得不怀好意,“你想干什么?难不成——” 绥绥都懒得理他,只是心急地问起巫蛊的事。 李重骏立刻没了兴致,懒洋洋躺下来道:“有我在,你只养好自己就是了,不用管这些事。” 绥绥坐在床边看着他,小心地问:“那殿下……会怀疑是我做的吗?” 李重骏乜她一眼:“这可难说,你那么讨厌我,难保不弄点歪门邪道来咒我早死。“ 绥绥忙违心道:“这怎么会!我再傻,也不可能对殿下下手啊!东宫里唯一能保护我的就是殿下了,我不仅敬重殿下,更仰仗殿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一语未了,她忽然被他拉到了胸前。他一翻身把她搂在怀里,下巴垫在她头上,闭眼道:“真的?既如此,我累了,你陪我睡一会,好不好?” 好罢,可是……绥绥整个人埋在他身上,好热啊! 她抗议,李重骏似乎也觉得太热了,于是叫人搬来了一盆冰。不过这次他睡在外侧,身体完全挡住了凉意,他抱着绥绥,还是把绥绥热了个半死。 绥绥浑身冒汗,又在心里骂起李重骏来,可她躺在他的怀里,呼吸着他的气息,又觉得心里发胀。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那个下毒的宫女,记得她名唤梅娘,低声问起她的下落,李重骏却已经睡着了。 绥绥又热又无聊,终于也朦胧睡去了。 天黑了下来,再醒来,榻间只有她一个人。 宫人说,太子殿下早已经走了。 李重骏走进永德殿的时候,已是月至中天。 殿内,梅娘正滚在地上,几个宫娥七手八脚地摁着她,扳着嘴喂进水饭。 他走到台阶上坐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她,并不开口,倒是梅娘看到了他,拼尽全力打翻了食碗,向他爬去。 宫娥们死死拖住了她,她伏在地上,仍哭叫道:“殿下,殿下,求殿下赐奴婢速死!” 李重骏淡淡道:“为什么?” 梅娘怔了一怔,慌忙抬头看向李重骏,他脸上没有表情,可也许是惶惶的灯影,映出他唇边一点微笑。 梅娘打了个寒颤。 受过严刑,她早已拷打得没有一块好皮,可是体肤的痛完全抵不上心里的寒冷——太子拿走了她的口供,并没有立即杀掉她,她以为是留着她到叁堂会审的时候,作为证人指认太子妃。 然而,她被带到了永德殿。 在这个荒凉冷僻的宫殿,有宫人看守她,照料她的饭食医药。 而现在李重骏站在面前,平淡地问她,为什么。 梅娘咬牙道:“奴婢毒害昭训,负义于殿下,受不住刑罚,忘恩于太子妃娘娘,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罪该万死!只求殿下开恩,赐奴婢速死!”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重骏笑了,挥退了宫人,“可我觉得,你忠孝仁义得很。救父卖身,是谓孝,宁死不折,是谓忠,陛下与父亲,你一个也不曾辜负。” 梅娘如五雷轰顶,惶然地愣在那里,李重骏又慢慢道,“姚怀庆,怀州河内府吏,坐法入狱,二女俱输织室,后皆病亡。但其实……那个妹妹并没有病故,她不过改换身份入宫侍奉,又被陛下委派来了东宫……是么,姚淑?” 李重骏低头看她,梅娘浑身打颤,尽力撑坐起来,潦草地环视了一圈,似乎是要碰墙自裁。 他也不拦她,只忽然扬手,扔了一只血迹斑斑的小锦袋,落在她面前。 梅娘一见,慌不择路捡起来,那只阿娘缝制的荷包,装着阿爷的平安符,小小的她曾在袋上绣了一朵梅花,此时已经浸透血,凝成了黑紫。 她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李重骏道:“认得罢,你父亲的贴身之物。这等不值钱的东西,你觉得,它是如何落在我手中?“ 梅娘顿了顿,忽然失声尖叫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李重骏笑了笑,“不会什么?” 他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轻声道, “看来,你也猜到了。他被陛下关押在刑部大牢,等闲人不得近身,就连本王也根本无从靠近。除非,他死了,尸首拖出牢狱,埋进乱葬岗。姚淑,四个月前你入东宫,陛下许了你什么?——鸩杀周昭训,嫁祸太子妃,就放了你的父亲,对么?可惜,你入东宫的第叁天,你父亲得知皇帝以他的性命要挟你,便已在狱中咬舌自尽——” 梅娘疯了般要挣脱,却都被李重骏钳住了肩膀,他的声音轻淡,轻淡又残忍,“你到哪儿去?你父亲早就死了,你还能到哪儿去?陛下迁怒他的自裁,连尸骨都没有给他收敛。然而这四个月来,每月都有人传递他的家信给你,好让你安心赴死。你以为,又是谁的主意?” 她终于不再挣扎,瘫软在了地上,半晌,才渐渐听到哭声:“太子殿下……是何时察觉……” 李重骏道:“自你来的那日——应当说,自你来之前。” 梅娘的脸隐在他袍子的暗影里,没有言语,李重骏低声说了下去:“皇帝安排在东宫的人不止你一个,你甚至不是唯一一个伺机给昭训下毒的人,可是,我选中了你。不为别的,只因为,你在皇后宫中当值过。” 梅娘眼神涣散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听李重骏的声音在头顶飘散,像一股烟。 他没有再和她绕弯子,直截了当留下一句话,“我要你翻供。叁日后在宫内叁堂会审,当堂指认卢皇后,连同巫蛊之事,一同供述。我可以留你一命,还有你父亲的遗骨。” --------------------------------- 大噶要不......先不要急着烧死小马(顶锅盖 昭雪 叁堂会审那天,是长安七月的第一场雨。 早上时只是乌云密布。李重骏先进宫去了,太子妃这些日子都被禁足,听说身子也很不好,晚些吃了药,才被杨家的女眷陪着离开了东宫。 贵人们都不在,宫人们却比往常更敛声屏气。 之前那个梅娘供出太子妃指使下毒,众人都以为太子妃要倒霉了;而如今又扯出巫蛊一案,太子与太子妃皆为此害,其中毒手想必另有其人。事情愈发扑朔迷离起来,巨大的恐怖就像这窗外的天气,乌云压着整座宫城,却不知哪块云彩有雨。 只有绥绥不关心这些。 翠翘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绥绥一旦身子好些,便立即接替了宫女,自己照料起她来。 茶房煎了人参归睥汤来,有点烫,绥绥慢慢吹凉它。就在这时,夏娘忽然来了。 绥绥只得走出来迎接。 她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夏娘了,上一次的时候她还在病中,半梦半醒地躺在榻上。那时的夏娘满脸担忧,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见她实在虚弱,到底没有对她说,只是折身出去嘱咐宫娥。 这次夏娘带了些补药来,也没有对她说什么,只在喝茶时问了句:“姑娘带来的那个姑娘,就是姑娘的亲姐姐?” 现在夏娘不再骂她了,甚至还对她恭敬起来,绥绥反倒如坐针毡。 她告诉夏娘,翠翘原是她义结金兰的契姊。 夏娘笑说:“怪不得,她同姑娘倒长得不像。“ 翠翘的确一点儿不像她,也不像阿武,甚至不像个西北人。翠翘的好看,是那种水墨画似的好看,面容清淡,被一层烟雨笼着,就算看不清她的容貌,也知道是个美人。身子弱,说话也斯斯文文的,特别像南曲里的书香小姐,许是她从小便扮做闺门旦的缘故。 但绥绥此时看着夏娘,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夏娘走后,她回去想接着给翠翘吹药,却发现药碗已经空了。 绥绥惊讶道,“这么一大碗药,姐姐一口气都喝了?” 翠翘虚弱点了点头,顺手合上了榻边痰盂的盖子。 绥绥很高兴,双手合十道:“神仙保佑,有这样的力气,可见姐姐的病快要好了!” 翠翘却叹了口气说:“我这病,怕是神仙也难治的。苦药喝了这许多,到今日,也还拖着个病身子,我自己都怪没意思……”她瞧绥绥气鼓鼓的,很着急的样子,忙又笑道,“好妹妹,我胡说的。我才吃了药,倒觉得困了。瞧你瘦成这样,不要照顾我了,也去歇会子,好不好?” 其实就算翠翘不赶她走,绥绥也是要偷偷溜出去。 方才她目送宫人送走夏娘的时候,在飞阁上远远眺望见了贺拔。 他没有穿明光铠甲,却带着刀,高得显眼,就立在崇文馆旁的一道宫门下。 她之前就听说了,东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原先的守卫都换了一批,连太子手下的武将也来亲自镇守。自从贺拔在丽正殿受辱,绥绥就没再见过他,她知道自己无颜面对他,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去找他。 有些事情,也许只有贺拔才会同她说实话。 李重骏不让她出自己的庭院,但绥绥床下的小柜子里藏着各种各样的衣裳,打扮成小宫娥一点儿都不难。 她没想到,难的是自己的身体,走不了多远就腰酸背痛;而更让她难堪的,是贺拔根本不打算理她。 绥绥好容易溜到甬路的另一面,在宫墙的藤萝下对他小心地对他笑了笑,贺拔却毫无反应。 他一定是看见她了,绥绥分明感到他们视线交汇,然后贺拔怔了一怔,也许是被她消瘦的样子吓到了。 但他随即挪开了目光。 绥绥站了一会儿,只好伸长胳膊对他招了一招。这下他可有反应了,绥绥心头一喜,正要提起裙子走过去,却听身后一阵甲胄清脆的声响,原来是两个羽林郎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绥绥还维持伸着胳膊的姿势,那两个羽林郎回头看了看她,见她鬼鬼祟祟,不像个好人,抬手就要拔刀。 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站正了,到底是贺拔过来替她解围,先对她说:“好了,你回丹阳门告诉他们,我都知道了。”又转而皱起眉问询那两个羽林郎,“你们干什么去?” 贺拔的五官很锋利,一严厉起来,其实很吓人。 那两个羽林郎立刻没心思理会绥绥了,她赶紧溜走了,但没有走远,而是躲在了角落里远远等着贺拔。等到滚滚乌云愈发低压,天色暗下来,长街点上了灯,贺拔终于离开了宫门,走进一条窄巷里。 绥绥忙追了上去,低低叫了声“贺拔”。 她有点儿语无伦次,先说了声“谢谢你“,又随即说“对不起”。 贺拔似乎早已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没有惊讶,依然走得很快。 绥绥很快追不上了,她气喘吁吁地扶着宫墙,又不敢高声叫出来,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脚下不稳,忽然踏在一块碎石上,扑通跌了下去。 贺拔立即回头,腰下的令牌急急打在佩剑上,他看着她,咬着牙,可是终究没有走过来。 绥绥摔得浑身疼,见着贺拔,却笑起来,忙哀求道:“贺拔,别走——我就,我就问你一件事,从此,你再也不用理我了,好不好?” 她生怕他走掉,不等他回应便道,“六皇子——六皇子那件事,是你们早就拟好的,是不是?” 贺拔这下子震惊了,走过来忙叫了一声“好了“,绥绥却借机拽住了他的袍角,扬起身子同他说话。 她本来已经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还是颠叁倒四,“有太子,有杨家……还有皇帝,是不是?他们早就设下一个圈套,等着六皇子去跳,皇帝把杨将军贬去了南方,就是为了在南方蓄兵,防着萧家起兵,是不是?杨将军与太子打了一架,其实……也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们的关系,根本没那么糟,是不是?” 乌云滚滚,笼罩大地,贺拔如墨的眼底也震动着,他只是说:“天黑了,快回去罢。” 可是绥绥知道她说中了。 他根本没有李重骏会佯装,谁又能比得上李重骏呢,就连她这个小戏子,一样看不出一点儿破绽。 其实,她就该想到的,贺拔原是杨将军麾下,为何会被李重骏提拔?世上哪里有那么正巧的事,所有的巧合,不过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诡计。六皇子的谋反是假的,李重骏同杨公子的争斗是假的,那么,再往前,他对杨妃的厌恶,就是真的吗? 天色暗下来,夜幕越来越低,绥绥还是笑着,笑着应了下来,催促贺拔快走。 贺拔没有动,她却艰难地拉起裙子,自己慢慢地回身走出了巷子。 夜风急急吹着树枝,吹着长街两旁的琉璃灯,吹得整个东宫摇摇欲坠。 她听见夜色里宫门沉重的开合,这是违反宵禁的,她忍不住顺着响声看去,只见远处开阔的长街尽头,一行人簇拥着一顶坐舆,个个花团锦绣,慢慢地走来了。 所到之处,所有宫人都低头敛袖,恭敬地等待坐舆经过。 座上的女子,孱弱瘦削,却穿着繁复的宫装,带着沉重的钗笄。 那是东宫的女主人,是这个王朝的太子妃。 绥绥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只是不愿意去细想,可是架不住一路上窃窃私语的宫人,断断续续告诉了她。 “这下可好了,咱们娘娘果然是无辜的,叁堂会审都查清楚了。那个山茄毒不仅给周昭训下过,在宜秋殿竟也搜出来了,就下在娘娘的茶叶里,不过分量少,除非喝个叁年五载,不然不易发觉。那个梅娘经不住打,都招了,原是皇后指使她,让她不露痕迹治死太子妃娘娘,可后来皇后自己等不及,便又想了个阴招,要毒杀昭训,嫁祸娘娘。还好还好,老天有眼,咱们娘娘的冤屈可算洗脱了。我早说呢,娘娘这么良善的人,怎么会做出那么恶毒的事呢?” “那皇后……” 皇后当然不会有好下场。 当夜便被扣押在了承乾殿,因为皇帝要抄检她的昭阳殿,不过叁日,东宫的巫蛊之事也被算在了她的头上,皇帝废后的诏书还没有下,卢中书倒先上表请奏乞骸告老,要回关陇去了。 崔卢的处境一下子凶险起来,京中一下子流言纷纷,倒是东宫的人松了口气。 而太子妃依旧是太子妃。 她不仅从这场风波全身而退,还恢复了掌管东宫的全部权力。所有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很少,可是锦上添花的很多,命妇贵女,源源不断来探望她。 这一切,同萧家覆灭时何其相似。 淮玉 太子妃回来了,李重骏却有好几日没有回到东宫。 太医再一次来看翠翘,留下一句话,“翠翘姑娘还是脾虚气弱,总不见好,百年的老参都用过了,也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许是入了夏天气湿热,不如换个地方看看罢。” 绥绥觉得莫名其妙,还追问太医哪里才不湿热。但后来身边的宫人告诉她,这只是宫里一贯的说辞。 宫中的女人,除了女主人,一律不许死在宫殿里,一旦病危,就要搬到宫外去独自等死,何况是翠翘这样毫无名分的女子。 绥绥悲恸万分,她不许任何人接近翠翘,就一个人,呆呆地守在床边。 其实她知道,在这东宫里,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李重骏,可是现在,她真怕见到他。 日头升上去,又落了下来,翠翘仍昏昏沉沉地睡着,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绥绥却看到两个小宫女攀在墙头,给玉兰树系上红色的绸子。 她问左右,才知道这是李重骏的命令,因为才发生了巫蛊之事,要以此来辟邪;他们还说,太子殿下已经传下令来,晚上要在东宫宴客。 原来李重骏已经回来了,却始终没来看她。 绥绥愣了一会儿,忽然下了决心到丽正殿去。 然而李重骏不在那里。 那里的宫人对她说,“殿下到宜秋殿去了。” 绥绥轻轻点了点头。她本该原路走回自己的住处,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竟然走去了宜秋殿。 那里热闹得很,气氛也颇为轻闲,许多穿红着绿的侍女守在殿外,低声谈笑着。没人注意到绥绥,她便从殿后溜了进去,躲在锦绣屏风后。 高深的堂屋,李重骏竟然坐在下首的一张胡床上,正座上是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太子妃一袭素银的袍子,轻倩立在她身旁。 绥绥分明听见太子妃细声唤那妇人“贤妃娘娘”,分明听见那妇人唤太子妃“宜娘”。 贤妃想必是来劝和的,笑盈盈道:“……少年夫妻,有什么隔夜的仇?算起来,你二人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我同惠妃最要好,我可知道,你们原就是有情谊的。当年九郎往凉州去,临行赐宴,我亲眼看见你二人在太液池旁悄悄儿说话——” “娘娘!”太子妃细声阻拦,侧过身去,低下了头。 贤妃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嗳呀,都做了夫妻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贤妃又道:“知道怡娘你受了委屈,你也不要怨九郎,都是那一位造孽——”现在卢皇后还没有正式被废,大家提起她,都轻轻地用“那一位”来代过,“都是她,做出请神弄鬼的事来,咒你们夫妻不合,九郎油蒙了心的,偏宠一个什么下叁路的丫头。现在那符也烧了,咒也破了,喏,九郎,来给怡娘赔个不是,我就破着脸给你们做个见证,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李重骏把手撑着下颏,垂眼一笑。 他的脸颊瘦削,笑起来有尖尖的一点虎牙,是少年人独有的意气与羞涩。 绥绥从没见过李重骏这副模样,也没见过如此羞赧的太子妃,她更没想到,他们有过如此青涩的少年时光。 他们就像寻常的夫妻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吵了架,拌了嘴,闹了一场,惊动了长辈来劝和,然后重归于好,云开月明……曾经,她听说太子妃的小字便叫宜娘,只当做是个巧合,可现在来看,还能是谁呢? 李重骏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替她报仇,那样认真的语气,言犹在耳,可他大概早已经忘了。 已经是黄昏的时候,前些日子的雨没有下爽快,天上仍凝着沉重的乌云。她听见隔墙有隐隐的胡笳与丝竹,大抵是今晚宴乐的序曲。 罢了,绥绥想,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伤心呢,李重骏从未说过他喜欢她,她又有什么好失望? 她千里迢迢地到这长安来,搭上了半条命,不过是为了翠翘。 绥绥劝慰着自己,快步走回了庭院,傍晚的风吹过穿廊,玉兰花枝打在窗纱上。 她怕树枝刮坏了窗纱,凑上去拉开它。不经意地向屋内一瞟,只见翠翘竟已经醒了,她正依在床上,费力地将一只碗端起来,全都倒进了脚踏旁的痰盂里。 绥绥想起那碗里原是煎好的参药。 她先是愣住了,冲进殿内,一把夺过翠翘手中的碗,那里面只剩下些许淡黄的参须。 绥绥顿顿的:“好好的,姊姊怎么不吃,这药煎得不好么?” 可她随即晴天霹雳一般,恍惚地想起,这些日子,她几乎没有看着翠翘吃下药。每次药煎了来,翠翘不是在昏睡,就是觉得太烫,只有她离开再回来的时候,才会看到空了的药盅。 翠翘说:“妹妹——” 绥绥仿佛明白了什么,厉声叫起来,“为什么!你疯了吗!这是你救命的药!” 翠翘细声道:“我知道,妹妹,我都知道。” 绥绥怔住了。她的样子一定很可怕,一定吓着了翠翘,因为翠翘已经一阵阵地喘息着,虚弱地倚在了床榻的阑干上。 她知道,精神不济的人,是经不起吓的,可她抑制不住自己。 绥绥从没有这样委屈过,无力之感四面八方涌上来,连带着这个乌云暗涌的下午,挤得她五脏都要破碎。 也许,爱上李重骏,是她活该,可也许不算一无所得。至少叁年来,她用所有的委屈,忧愁,尊严,换来这一盅贵重的药剂。她只是想留住翠翘,留住她最后的亲人,可这一切,原来都是徒劳。 绥绥终于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两只枯瘦的手臂环上来,是翠翘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她已经这样虚弱,动一动都费尽力气,每个字都带着喘息声,“是我……是我的错。好妹妹,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你……看着你受罪。” 绥绥想说她并没有受罪,可是咧了咧嘴,却只哭出了更多的眼泪。 翠翘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难过。我的病是治不好了……这些日子,我时常梦到阿娘,也许,是时候回去了。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还以为他待你是真的……我以为他会不一样,可他终究是……是李家的男人。” 她咳嗽起来,在帕子上咳出一痕血迹。绥绥也顾不得哭了,六神无主地说:“好,那我们走,姊姊,我带你走!我们远远离开长安,我们回到凉州去,阿武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我们也回到家乡去——” 然而翠翘摇了摇头,“我的家,其实,也并不在凉州……” 绥绥茫然看着她,看她费力地从寝衣的短衫里摸出一只淡色的玉佩。绥绥见过它,却从未留意,一来她不认得玉的品质,二来这玉佩缺了一个角。 缺了一块,也就不值钱了。 翠翘看着它,低声微笑:“这是……淮南的玉。” 淮南,绥绥想,怎的听着这样熟悉。 温言 绥绥脑子乱哄哄的,什么也想不出来,翠翘已经喃喃自语说了下去, “淮南的玉不似和田的那样白,却是碧清的……像春天的湖水一样。这玉佩是阿娘的,可惜,我已经忘记她的样子了......” “她死在我出生的那一年。” 绥绥越听越迷糊——那阿武哪里来的? 翠翘又道:“她就死在淮南春天的湖水里……那些神武军逼着阿爷,要阿爷交出阿娘和我,要把我们带去长安,带去皇宫。阿娘不从,投湖自尽。都死了,阿娘死了,阿爷也死了……是苏娘带着我逃出了王府,可是后来,她也病死了……阿武的爷娘捡到我,养活了我。” “神武军!” 神武军是皇帝的禁卫,绥绥这时才惊醒,杨叁小姐提起过淮南王。是他娶了皇帝的心爱,被逼得家破人亡。 绥绥惊恐地看着翠翘:“姊姊,难道你——” 翠翘恍若未闻,她吃力地拉起绥绥的手,放进那块玉佩:“这是阿娘留给我唯一的信物,虽然磕坏了一块,但它还是阿娘的……妹妹,从今往后,你替我留着罢。” 绥绥慌忙道:“不,不!你留着!姊姊,等你的病好了——” 翠翘却笑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了……等我死了,你一定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李家的男人……不要像阿娘一样,再被他们欺负了。” 她看绥绥又哭起来,摸摸她的脸颊,微笑道,“生死有命,妹妹,你不要难过。阿娘在等着我,她会照顾我的,我思念她太久,已经等不及见到她……倒是妹妹,你要好好的,不要让我担心……” 绥绥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一句话。 怪不得,翠翘生着这样一张江南烟雨相;怪不得,她骨子里的柔美一点儿不像西北女子,怪不得,夏娘那样古怪地打听翠翘的出身。 难道,夏娘也曾见过那位淮王妃吗。 绥绥只是怔忡。 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劝说她,她还有什么资格劝说她?乌孙的灭门之仇让她恨了十五年,翠翘又该有多恨皇帝? 李家的男人害得翠翘家破人亡,流落他乡,历尽了坎坷,可是她还许多次地温言相劝,向她说李重骏的好话,只因为她以为她同李重骏真的两情相悦。 她只希望她能快乐。 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打在手中温凉的玉佩上。 绥绥终于握紧了它。 翠翘说出了心中的郁结,索性再不肯吃药。她甚至连食水都没有进。绥绥去看她,她已经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忙叫大夫来,大夫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绥绥明白他的意思。 她遣走了大夫,伏在翠翘床边痛哭了一场,然后悄悄地,起身去了丽正殿。 彼时宴乐才散,当值的正是阿成,他见了绥绥,只当是太子找她来睡觉,没有多问便放了她进去。 宫人们在外面预备服侍太子就寝的东西,内殿静悄悄的,四面昏暗,只在尽头的坐榻上点了一支灯。 李重骏就在那里,有些疲惫似的,倚在屏风上,合目捏着鼻梁骨。 他听到脚步声,没好气地说了声“出去。” 绥绥站在那里,低低抽泣出声,李重骏睁开眼瞥了一眼,有点儿惊讶:“你怎么来了?” 绥绥不说话,李重骏起身走了过来,才摸到她的脸,她便忽然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呜呜痛哭起来。 李重骏倒真的怔了一怔,手臂扎撒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回抱住了绥绥。 他问:“怎么了?” 绥绥不回答,只是抽噎着。 她小戏子的功底仍在,痛得心已经麻木了,仍能哭出十分的眼泪,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就连李重骏都放轻了语气,温声道,“别怕,绥绥,谁敢给你这么大委屈,嗯?和我说。” 绥绥呜咽:“翠翘……是翠翘,怎么办,殿下,翠翘快不行了,我该怎么办,你救救她罢,殿下!——” 李重骏顿了顿,抚摸着绥绥的头发,低声安抚她,却又在暗中起打量她的神色。 他分不清她的哭声里可有假装——其实他分明知道,知道她只有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做出如此温驯的姿态。 可是她的难过不是假的,她的脆弱不是假的。 她伏在他怀里,她纤细的手臂环着他的心,她脉脉地看着他。 她依傍着她。 他收了收手臂,把绥绥搂得更紧些,趁此机会,温言款语地哄她。 但绥绥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仍待她这样亲昵,让她疑惑又如不安。 不过李重骏向来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他又在做什么打算,她已经无力去探究。 她努力克制着,不露出一丝异样来,终于切入正题,小声说,“再过九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寿辰。我听说殿下生辰那日,城外护国寺会广纳香客放莲花灯祈福,我也想去瞧瞧,给姊姊放一盏灯……殿下可否陪我……” 李重骏看了她一会儿,才道:“那天我要进宫,况且,现在外面也不太平。” 她就知道他不会同意。 绥绥仰起头看着他,眼睛肿得像桃子,还故意做出失望又可怜的神色。 “殿下……” 李重骏轻笑一声,表示拿她无可奈何。他说:“在护国寺放有什么好?天下水总归一源,我让他们把东宫的明月湖装点出来,专门给你放,如何?你想扎什么样的灯,就和他们说,不比出去放得敬虔。” 其实,扎成什么样子,绥绥一点儿都不关心。 她也根本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在东宫里放灯似乎也不错,到时候合宫的人都来看热闹,也许是守卫松懈的好时候。 绥绥抽噎着做出一个笑容,她尽量笑得讨好,生怕李重骏看出异样。 他大抵是没看出来。 他笑了笑。 绥绥一个恍惚,忽然想起了他在宜秋殿的笑容。 其实,李重骏也曾无数次地对她笑过,轻蔑的,嘲弄的,凄凉的,温柔的,千变万化,每一个都是他。 她不知道是到底哪一个让她深陷其中,万分痛苦,可是她知道,翠翘快要死了。 翠翘就要不在了。 连带她留在东宫唯一的理由,都不在了。 她终究是要离开了。 月池 有了李重骏下令,翠翘没有被送去宫外等死,可她的身体还是急剧地衰败了下去。 她不肯再吃药,绥绥伤心欲绝,亦没有再强劝。只是守在榻前,静静抱着翠翘,静静听她虚弱的梦话。 翠翘已是支离病骨,却像跌入了一个美丽的幻境,那里有阿娘,有苏娘,淮南的春天,有满园的洁白琼花,有摇荡的秋千,还有一只雪白的珍珠雀。 上一次翠翘垂危的时候,阿武说她常念叨着听不懂的话,这一次,绥绥终于知道是些什么了。 可是这一次,翠翘不会好转了。 她的美梦结束在那个阴雨的早上。 她的气息,随着屋檐的水滴下坠,坠进御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她曾短暂地回到这忧伤的人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地对绥绥说, “……答应我…妹妹,远远地……走。” 然而来不及答应了。翠翘溘然合上了眼睛,绥绥心下轰然,大哭着抱起翠翘,可是宫娥从四面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拉开了她。 她们都是李重骏遣来服侍她的。 即使服侍,也是看守。 看得出来,李重骏也担心她会因翠翘的离世做出什么事来,为此多加防范。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绥绥除了按部就班地为翠翘理丧,就只是整日痛哭,并没有任何危险的举动。 她唯一的异样,便是变得极依赖李重骏。 做太子总是很忙,从前他们吵吵闹闹的,其实也不上几面,后来她病了,他虽然时不时来看她,可也只能坐一坐。 现在,翠翘死了。 绥绥的生命仿佛失去了重心,只有见到李重骏,才能稍稍安心。翠翘病殁那天,李重骏陪她守了一夜,从此绥绥便像离不开他似的。 夜晚睡不着,她便几次叁番打发人去请太子来,闹得宫人怨声载道。 李重骏总有不在的时候,那她也不肯睡了,就出来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抱着肩膀等着他回来。 夜风里,她就像一枝细薄的柳枝。 风一吹,就要折断了。 平日里,绥绥整个人呆呆的,烧纸钱时,她还被铜火盆烫伤了左足踝,这下更是哪也去不了了。 她自然沦为了东宫背后的笑话。 但是他们不知道,她那些黯然神伤的时候,都在酝酿什么样的计划。宫墙这样高,她需要骗过所有人的眼睛,这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 好在,她不懂那些阴谋诡计,却知道怎么扮做闺怨的女子。 李重骏来了。 这是个晚上,绥绥正把受伤的足踝浸在药水桶里。 他还没有换衣裳,仍是金织银绣的襕袍。从宫娥手里拿过绸巾,趁她出神,从木桶里裹起了她的左足。 绥绥发觉,忙要收回腿来,李重骏却并没有松手。他矮下身来,仔细查看她的伤处。 温凉的指尖抚过,绥绥立即做出吃痛的样子。 李重骏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宫娥,宫娥吓得慌忙下跪,“奴婢该死,疏于照看,不防让娘娘受了伤……” 但李重骏只是从她捧着的漆盘里拣了盒油膏,挥退了宫人,转头去教训绥绥的不小心。 尽管那口气是不可置信的温和。 绥绥低下了头,细声伤怀道:“都是殿下,不来看我……” 李重骏给她涂抹上了油膏。绥绥低头看着他,昏昏的灯影下,他皱着眉,沉着脸,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像带着一丝笑意。 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还好李重骏待她那样坏,让她伤心了太多次。绥绥想,不然,等她走了,也许还会伤心地怀念他。 这晚上李重骏歇在她的屋里,第二天寅时就要起来,绥绥拉着他,哭哭啼啼不让他走,这可由不得她了。 因为这天是他的生辰,除了上朝,还要接受文武百官的敬拜,宫中赐宴,祭拜太庙,诸多事情。 李重骏搂着她低声说:“有件事要告诉你,等我回来,嗯?” 绥绥红着眼睛,乖顺地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不会有机会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李重骏要对她说什么,他总是设下一个又一个诡谲的圈套,把她引入其中,傻傻地做了祭品。 绥绥觉得,她就像浪人的一把刀。那些行走江湖的人总是说什么以剑为妻,时时拂拭,呵护有加。可剑终究是剑,不过是用来杀人的利器。 她还算不上李重骏的剑。 也许,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刀罢了。 翠翘已入仙境,当然用不上祈福,但那天的放灯依然进行,只是该做了放冥灯。正好是翠翘的头七,东宫传了大法师来诵经度魂,保佑逝者早登极乐。 明月湖一早装点起来,纸灯扎成莲花的样式,点着如豆的烛火,泛在湖面,如同银河倒映。 这样热闹的场面,自然鼓动得人心跃跃。 绥绥在众人的注目下放了一盏灯。她双手合十,默默告慰翠翘的亡灵,祝祷自己得以脱身。 这次本也不是多肃穆的场合,因此宫人们来了许多,在湖边,在树下,对着满湖的花灯窃窃私语,低声谈笑。 她曾试图在人群里寻找小玉的影子,却一无所获。从前照顾她的人,她都没再见过,李重骏说会好好地安顿她们。 可是许多事,她已经不敢去追问。 喧闹中,绥绥悄悄走开了。 她回到庭院里去取包袱。庭院里只有一个小宫女,负责看守她。绥绥低着头走到台阶上坐了下来,又开始发呆,就如同这些日子一样。 小宫女无聊透顶,倚着穿廊的柱子,渐渐睡着了。 绥绥轻手轻脚走去了内室,换上一身最轻便的素袍,背对着那热闹湖边的溜去。 她早就打探好了,今夜有护国寺的人来往,因此明德门半敞着,除了明德门,便是东宫的城墙,亦留了一道角门。 绥绥趁人不备,浑水摸鱼钻了出来,她屏着一口气,走出去好远,也不敢回头。直到走入街坊,没入人潮,身边渐渐有担担子的小贩,她才敢扶着墙停下来,骤然松弛,简直要吐出来。 今夜是阴云的夜,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万家灯火,无数的明灯打在这面墙上,昏昏惶惶,恍若是一场梦。 李重骏救她又害她。 她爱他又恨她。 都不作数了。 不止是他,整个长安就像一场梦,而她就像戏里面的人,在这世上最残酷的繁华场上游历了一遭,醒来时日照西山,黄粱初熟,什么都没留下。 翠翘离世的时候她忙着理丧,忙着计划逃走,无暇整理自己的悲伤,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到蚀骨的孤独。 可就在这时,忽听不远处的天街上马蹄得得,清脆整齐,却听得出来,是许多许多的马,像一条长龙一样,徐徐地来了。 云雾 那车马声缓缓地来了,并不至于震耳欲聋,却震得人心慌。 叁街六巷,都听到了,明晃晃的热闹像洪流一样向那声音涌去,人们不约而同地挤到了天街旁,绥绥再不关心,也被裹挟到了跟前。 只看了一眼,她便吓得魂飞魄散。 旁人的窃窃私语已经印证了,他们说,“是太子的仪仗,今日殿下寿辰,要往孝陵去奏祭皇祖。” 不用他们说,绥绥也知道只会是李重骏。 她没有看到他,却看到了那些摆阵驾前的卫卒与宫娥,俱是锦衣玉带,还有他们手中的黄麾仗、黄盖、华盖、紫方伞、红方伞、雉扇、朱团扇、无数的幡旗—— 都是太子的卤薄。 李重骏在凉州的时候才没有这些。 绥绥第一眼见到他,还是在狩猎的宴会上,他十七岁,就像寻常的五陵年少一样,轻袍简带,挽弓策马,穿行在盛夏的绿树林,锦带与袍角翩翩欲飞。 如果一切止于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谁,她还没有听到关于他的荒唐故事,没有同他演戏,没有被他阴晴不定折磨,没有喜欢,没有痛楚; 她还没有见过这个王朝承平背后的腥风血雨。 她只是觉得,他拉起角弓的样子,比她平生见过的所有儿郎都要潇洒。 而翠翘,还可以鲜活地对她微笑。 舆车渐渐近了,她还是看到了李重骏。 还有杨梵音。 他们并肩坐在朱油金饰的舆车里,穿着祭祀的朝服。玄衣纁裳与九钿翟衣,被长长的金流苏遮掩着,伴着这明灯如昼,沉香如雾,游幸在盛世的长街上。 恍若下降人间的神仙眷侣。 沿途官员与百姓跪拜叩首,口呼千岁。 可是绥绥看着他们,就好像隔了一个世界。那孤独愈发强烈,潮水般奔涌而来。 现在绝不是哭的时候。 她咬紧了牙,折身扎入人群,逃也似的离开了。可这人也太多了,摩肩接踵,小孩手中的糖人不断黏在她头发上,扯得她生疼。 绥绥抱着包袱挤来挤去,怎么也找不出尽头。 不知何时,忽见旁边有间小酒馆,酒客都挤在窗前。她便一个闪身,从后门溜了进去。远远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旁。 等她落座,才喘口气,却发现旁边的阴影里,原来还坐着一位。 看样子,是个穿黛蓝锦袍的瘦小男人。 那人也没凑热闹,把自己留在这角落里,像在躲着什么似的……不会是个逃犯吧?绥绥又提心吊胆起来,再不动声色地往上一瞧,正好和那人看了个对眼。 她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怎么怎么是……杨叁小姐! 叁小姐的表情和她一模一样。 “怎么是你!”叁小姐低叫起来,虚张声势地说,“就是你,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上次你还骗我,你分明就是那个周昭训。好哇,一个宫妃偷跑出来,这是什么罪过!” 绥绥赶紧把包袱藏到身后,慢吞吞道:“那叁小姐来街上喝酒,太子妃娘娘也是知情的么。” “你敢!”叁小姐听出了她的威胁,虽然有点儿慌,却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我……我是有理由的!” 绥绥垂着眼睛没说话。 叁小姐忧虑地看了看绥绥。一个小小的昭训,虽然不值得放在眼里,可到底是陛下封的,叁小姐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同绥绥翻脸,于是又靠近了些,居高临下地说,“嗳,我和你说,你别告诉别人。我也不告诉别人,咱们就两清了,嗯?” 其实绥绥根本不关心她的行踪。 她只是看到叁小姐腰间坠着一只令牌。 这样子的铜牌,贺拔也有一只,李重骏身边的那些羽林郎,每个人都有一只。 难道叁小姐就是靠这个进出东宫的么? 绥绥越不说话,叁小姐越是不安。她索性道:“我也是没办法。前儿我骑马往城西去,好不好,正遇上人当街打架,那马性烈,我又勒急了缰绳,险些把我跌下去。好在遇上一个……人。他帮我制住了马。只是那马受了惊,再不能骑,他把他的马借给了我,约定了今日还给他。不管怎么样,我总该说话算话罢。” 说话间,外面仪仗行过,酒客们也纷纷回到了店内,亦来了新的客人。 叁小姐才回头,忙又回了过来,拽着绥绥的袖子道:“你看那个穿玄青袍子的男人,高高的,长得像胡人的那个,就是他!” 玄青袍子……高高的……胡人? 绥绥心不在焉地瞅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 贺拔?! 今天黄历上不宜逃跑吗! 贺拔在窗边寻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叁小姐把指尖咬在嘴里,正有点忸怩地要站起身,马上就被绥绥拽住了。 “叁小姐,您……您知道他是谁吗!”绥绥哭笑不得,“他哪里是像胡人,他分明就是胡人!” 叁小姐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他同别的胡人不一样。他的眼睛是黑的,比我认得的汉人都要黑。” 叁小姐似乎有点难为情,也许因为于这些中原世族而言,同胡人往来是极丢人的事。 她认真地告诉绥绥,“你仔细看,其实......他有一双汉人的眼睛。” 看上去,叁小姐并没有见过贺拔,也不知道眼前这一位,就是她当初抵死也不肯嫁的人。 绥绥也没留意到叁小姐脸上淡淡的红晕。她只是怕贺拔发现她们,于是一个劲儿地拽着叁小姐背过身去。 太过于鬼鬼祟祟,反倒引起了贺拔的注意。 他似乎也在找人,看到绥绥,怔了一怔。 完了……绥绥一咬牙,决定不告诉叁小姐真相,反倒凑过去,故作神秘道,“叁小姐还不知道他是谁罢!他来头可大了——哎!罢了,叁小姐还是自己去问罢。” 叁小姐看绥绥奇奇怪怪的,愈发好奇,咬了咬牙,果然起身走了过去。她走到贺拔窗前,隔着满窗的灯影向他道谢,小声道, “我来把马还给你,还有这只马鞭,上次你一同给了我。上一回,多谢郎君出手相救,本该打发人送去贵府,只是不知郎君名讳……” 叁小姐说着,从腰间摸那只马鞭,脸色忽然一变,低叫道:“我的令牌呢!” 她急急回头,那张桌子旁,绥绥早已不见了踪影,还未回头,贺拔竟也抽过她手中的马鞭,留下一句多谢便向马厩而去。 叁小姐茫然愣在原地。 夜风吹进窗来,吹动她的袖角。 也许要下雨了。 急雨 绥绥抱着包袱走在街头,身边本来很拥挤,可是渐渐的,人潮散去,清凉的雨水笼罩大地。 下雨了。 店家搭梯子换掉了纱灯,挂上明瓦的灯笼。 这么一摘一换,光影一明一暗,映得绥绥恍惚。 她想,她要去买一把伞。她得先到敦煌去,那里是不常下雨的,可她还是要有一把伞,毕竟,敦煌很远,她还有很多路要赶。 敦煌要怎么走,她其实一无所知,但那里还存着她酿的葡萄杏子酒。 那间房子是李重骏的,酒却是她的。 她不能丢下它们,她也只有它们了。 绥绥沿着街边的屋檐走,想去找一家卖油伞的铺子,油伞没有找到,她却看到了贺拔。 他远远站在街对面,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绥绥有点害怕,不知道他会不会捉住她,于是快步走开了。可是走来走去,她竟然看到了他叁次。 他倚着酒家的阑干,并不像要捕捉她的样子,但她还是很不安,索性过去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贺拔淡淡说:“你迷路了。” 其实绥绥也知道自己迷路了,但她绝不肯承认。长安的街坊都会迷路,她要怎么回去敦煌? 她转头就走,贺拔一把拉住了她。 绥绥慌了,一再地辩解,自己只是看外面热闹,溜出来逛逛。可贺拔夺去了她的包袱,里面除了两件换洗的衣裳,就是金银细软,几串散钱。 简直就是按逃犯置办的。 贺拔静静看着她。 绥绥哑口无言了,她顿了顿,决定把实情都告诉他,贺拔和李重骏的那些人,到底是不同的。 她咬牙说:“他要杀我,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去敦煌,那儿还有我的东西。” 这话似乎有点添油加醋,李重骏并没打算直接要她的命。 他只是一次次地利用她,直到她真的没命。 在此之前,他还不忘贪恋与她的床笫之欢。 贺拔这样稳重的人,也被她这话惊着了,他说:“敦煌?——你如何回得去?” 绥绥就听不得他这质疑的口气:“只要你别把我抓回去,我有什么走不掉的!不认得路,我自会问人,饥餐渴饮,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我剃了头做和尚,同他们取经的一道去西天——” 贺拔不想听她的胡言乱语了,他打断她,“幽凉二州已经屯兵备战。高句丽陈兵压境,显有造反之意,陛下调集天下兵马汇合辽水,战事一触即发。长安最北的安定门早已关闭,除非陛下谕旨,所有人不准通行。绥绥,就凭你偷来的那只令牌,你要怎么出去?” 绥绥才不相信。现在贺拔说话也一套一套的,她想,也许,他已经倒到李重骏那边去了。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连包袱都不要了,转身要走。贺拔再次拉住了她,这次他不顾绥绥的挣扎拉她上马,将她带到了城中的鼓楼下。 雨越下越大了,贺拔脱下薄披风给她。 绥绥却无论如何不肯要。 敲钟的老僧缩在淌水的屋檐下打盹,贺拔一只手就把绥绥扯了上去。 高高的鼓楼,像个烽火台。朝北望,隔着茫茫大雨和雨幕下的繁星灯火,隐约看到连绵的城墙。 但是城墙那一边,只是深海般的死寂。 看样子,城门真的没有开。 绥绥这下不得不信了,她惊讶地问:“为什么?不是才打过么,为什么还要打仗?” 贺拔道:“去年太子殿下征讨西突厥与乌孙,两国俱在西域,高句丽则盘踞东北。卢中书乞骸归家,随后高句丽便有了进犯的苗头,想必有崔卢暗中支持。崔卢原是关陇世族,以武起家,这一仗非同小可,只怕,还是要太子领兵。” 绥绥想,李重骏说近来不太平,原来是真的。 她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晚点走了,等李重骏领兵离开长安。这样等他发觉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了。 不像现在—— 他们在鼓楼上说话的时候,上叁坊已经隐隐有些不寻常的响动。等绥绥注意到,已经可以看到身穿玄色油衣披风的男人策马穿梭在街巷之间。 是羽林郎。 绥绥心下大惊——难道是抓捕她的? 马蹄纷纷,她在楼上都听得见。看着那些黑衣羽林郎在大雨里呵道而过,两个遇上了,还时不时勒马紧缰,互相交换信报。惹得百姓惊慌,躲避不迭。 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她慌张地看向贺拔,他也注意到了市井间的动静,皱紧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对她说:“你就在这等着,不要出声,我去瞧瞧。” 可绥绥已经下定了决心。 那只包袱就放在地上,她看着贺拔走去楼下,脱下他的披风迭好。侧耳听了一会儿便抓起包袱,从另一边的楼梯悄声走了下去,自后门溜走了。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连累任何人。 她已经在鼓楼上看了个清楚,北门关闭了,羽林郎分头赶去了其余叁门驻守,想必是要找个理由盘查过往行人。 东西二门都行人寥寥,只有城南的永乐门,因为许多人在城外的骊山湖放灯,人来人往,颇为拥挤,也许可以浑水摸鱼。 街边许多担担子的小贩,见天公不美,又有官爷在街上驰骋,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敢再做停留,急着出城外回家。 绥绥足花了五吊钱,从一个卖梨子的妇人手里,连梨子带担子全买了下来。她重新盘了头发,戴上斗笠,把袍角扎在了腰带里。街上污泥淌水,不一会儿就溅了她满腿的泥点子,活脱脱一个市井小贩。 她混入了往南走的人潮里。 绥绥东躲西避,只怕贺拔也追上来。 可她一直没有再看到他。 她不知道贺拔已经走回了鼓楼上,面对着空荡荡的眼前,他只是黯淡地看向远处,对着远远的南城门,对着身后的羽林郎慢慢道, “是……永乐门。” 她只知道,自己轻而易举地走出了永乐门。 赶来守关的羽林郎宣布东宫遭了贼,丢失了一样连城的宝贝。他们盘查得虽严,却并没有对人多加盘查,反倒只是检查随身的包袱,绥绥把包袱藏在了一堆梨子下面,低头让他们查看,心咚咚跳如闷雷,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那些人拨了拨,似乎并没有发觉出异样。 就真的让她混了过去。 绥绥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她已经站在了城墙外。她剧烈地呼吸着,极觉得庆幸,又仿佛怅然若失。 他们,似乎真的不是找她。 也许,今晚东宫真的丢了一件宝贝,闹得人心惶惶,已经无暇顾及她。 绥绥还是不敢大意,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丢了担子,找了一处隐蔽的树下避雨。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人们的私语,说东宫的盗贼已被捉拿。湖边混乱的人潮散去,巍峨的城门徐徐关合,辉煌的灯光渐成一线,看不见了。 城外的夜漆黑寒冷,只余下沙沙的雨声。 绥绥身上早就湿透了,冷得牙齿打颤,见四面寂静,倒是不远处岸边的船上还点着灯,还有人影走动。她忙重新理了理衣袍,又勉强变回一个小公子的样子,只是太狼狈了些。 她到船上去询问。船家说,这船本是往南边去的。今日急雨危险,不宜出行,只能把船栓住,等明早再看看。 绥绥已经无所谓去哪里了。 她只是着急离开这里,于是决定今夜先藏在这船上,若明早雨不停,再做道理。 绥绥付钱住下,头一件事,便是催船家烧滚烫的水来洗澡。 等她洗了澡,换上半干不干的袍子,在灯下削了仅剩的一只梨子吃掉,心里终于稍稍和缓了些。 她出来,让人来拖走洗澡水。 船上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不见了。 船舱在风浪的湖边摇晃,灯火亦忽明忽暗。 绥绥简直像是聊斋里入了鬼宅的书生,惊恐地四处寻找。她见甲板那扇门半开着,外面似有人影,连忙跑上去,一把推开了它。 她果然是见了鬼。 洪流 船舱外是更是狂风怒雨的世界,密雨匝地,苍茫的天与水,已经看不到边际,简直不似人间。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亦像是地狱来的阎罗。 他仍穿着那象征太子尊贵的玄衣纁裳,可早已经透湿,狼狈不堪,几近荒诞。 是李重骏。 绥绥心内轰然,踉跄跌在了地上。 他的脸苍白,沉静地看着她。 绥绥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却忽然走了过来,俯下身伸出手,平淡地说:“起来。” 他甚至在微笑。 绥绥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无暇思考他为什么会从天而降,本能地想逃脱,爬起来向后奔去。 这一动,终于打碎了诡异的平静。 他一把拉住她,同她一起跌倒在船边,绥绥奋力地挣扎,却更激起他的蛮暴。他的力气那样大,几乎勒折她的肩膀。他强迫她看向他,离得近了,绥绥才发觉他眼梢的潮红,他的眼神如此可怕,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她。 质问她为什么。 绥绥以为他是质问她,为什么要逃走。 他如此理直气壮,让绥绥怒火中烧。 从始至终,他对她的痛苦,从未有半点体会。雨水浇得她视线模糊,她隐隐见到不远处黑鸦鸦的影子,那都是羽林郎。 而船下河流湍急。 反正是无望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终究是无望了。她心中疼痛,却抵死不肯哭出来,大声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会到长安这破地方来,难道太子殿下不清楚么!姊姊死了,你还有什么用处!没用的男人,就算你是太子,在我眼里,也根本和那些同我睡觉的男人没有分别!我才不要一辈子困在讨厌的人身边!——” 绥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不受控制地要激怒他,哪怕那都不是真的。李重骏的神色愈发狰狞起来,可是很奇怪,她一点儿也不怕他。 也许因为这狰狞里,多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破碎。 他的脸已经褪色成了冰冷的白璧,他的唇都没有了颜色,只有眼睛愈发地泛红, 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就像白璧的碎纹。 他仍死死地禁锢着她。 分明没有说话,却像在乞求,乞求她不要说下去。 绥绥却忽然冷笑了起来。 她听着湖水奔腾而过,拍打湖石,蓦然就想起了那个曾死在湖水里的女人。 她说:“你知道么,淮南王妃宁死也不要做你阿爷的妃子,你们李家的男人,皇天赫赫,只会以权势压人,别说太子,就是皇帝,也不会有喜欢你们,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也不会——是了,我忘了,你已经有宜娘了,你不是喜欢她么?别以为我听不见你打的好算盘——你喜欢她,就把我拉回去做替死鬼!你痴心妄想!” 她委屈上来,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反正是无望了。管它是爱是恨,绥绥早已不去在意什么尊卑秩序,她忽然抽出袖中才削过梨的小刀,抵在他颈前,颤抖着逼问, “那日茶里的山茄毒,李重骏,就是你下的,是不是!” 事已至此,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远处的黑影纷纷勒弓搭箭,对准了她。就算没有这些人,她也根本打不过李重骏。 可他一动不动,甚至没有钳住她的手臂。 他只是垂眼看了一眼刀刃,然后看向她,语气平淡。 “是皇帝。” 绥绥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她已经不知道是茫然还是震惊。她早就不该相信他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皇帝为什么要杀我!” 一语未了,忽然听见岸上一阵异动,由远及近,渐渐地来了。隔着滂沱大雨,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见那些羽林郎纷纷放下了弓箭。 终于,有人也踏上了船板。 为首的那人戴襥头,窄袖襕袍,横刀系革带,一瞧就是个宫廷侍卫。绥绥还以为是李重骏的人,可那人遥遥对着这边行了礼,却说, “陛下听闻晚间东宫遭贼,特遣小人前去探看。得知那遗失的七宝玛瑙杯已经追回,盗贼亦伏法,只是周昭训因乱走失,不知所踪。小人承陛下委派,四处追寻皆不得,恰闻殿下夜半出城,小人担忧殿下安危,特来护卫。” 说来说去,绥绥都听出来了。原来他们是皇帝的神武军,专程来围堵她。 她恍惚又害怕,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同时惊动东宫与皇宫。 李重骏始终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理会那个武官。他只是看着绥绥,轻声道:“皇帝为什么杀你?——因为连他都看出来了。” 绥绥皱了皱眉。 那疑惑的表情,引得李重骏苦笑, “看出我喜欢你,喜欢得了不得。” 他的声音极低,气韵却铿锵,纷乱砸向她,砸得她晕头转向。她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长安太冷了,东宫也太冷了,是我不肯撒手。” “是我对不住你。” 他的手稍稍一转,那刀尖也向下而去。 一停,一顿,刀尖便已没入他的腹部。 在旁人看来,仿佛是她真的对他行了刺,可绥绥自己却惊吓得几乎窒息。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刀片划破皮肉,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更不知道,李重骏这是要做什么。 血汩汩淌出来,她终于高声尖叫。所有人都受了吓,无论是羽林郎,还是神武军,都怔了一怔,才四面八方地奔来。 只有李重骏看着她,轻漫一笑。 他已经向她倒来,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将她也扑到了船下,只轻轻留下一句话, “但是,绥绥,别想让我放开你。” 绥绥惊恐睁圆了眼睛,却已经看不到李重骏的神情。她仰面跌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湍急的河流,她听见纷乱的脚步与惊呼,可那不过是一瞬,她便被洪流裹挟而去。 不过这一次,李重骏并没有食言。 他死死拽着她的手,又很快将她勒到了胸前,一手扳起她的下颏,绥绥也管不了旁的,只是被本能驱使着,抱紧李重骏,大口喘息。 吞咽下的湖水里,始终有淡淡的血腥气。 玉唾 湖水冰冷刺骨,像针扎在身上,扎得绥绥手脚都麻木了。她有再好的身手,这时也使不出来,只能死死攀住李重骏。 他的肩背很宽阔,她怎么也圈不住,洪流还在不断地拖扯她,好在他一直抱着她,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真硬啊。 不知为何,他的身子撞来撞去,她的额头也在他胸前颠来颠去,震得她又疼又昏。 “李——” 她好想大叫,一张嘴,又是血气的冷水灌进来,口鼻耳朵里,都是冷水. 她只好又闭上了嘴。 她会死么? 这湍急的河流虽不算大河,却是贯穿秦岭的,一路流到群山里面去,她就算这时候没有淹死,也总会淹死的……可是李重骏的胸膛那样坚实。 她明明最讨厌他,她明明最不能相信他。 可是他的胸膛这样坚实。 她觉得累了,意识也逐渐模糊,努力地抱了抱他,还是松开了手。可那剧烈的翻腾,却渐渐结束了。 她的头被抬出水面,虽然腰腿还浸在冰凉的水里,至少可以大口地呼吸了。 绥绥连忙又挣扎起来,抹开脸上的头发。四处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涛涛的水声,还是那样汹涌地奔腾而过。脸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摇晃,苏苏地拂着她的脸颊,又痒又疼。 “这是哪里……”她哆嗦着发出声音,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嘴。 “嘘。” 只有短短的一声,她却听出来了,是李重骏!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纷乱的马蹄声,男人的高呵,还不止一个男人—— “报——报——” “前头截着什么没有!” “河里只有太子殿下的朱里绶带!” “快!快!你们也跟上去!再有二十里就是河道岔口,南河汇进渭水,更难搜检。出了岔子,大家没命!” “是!——” 于是那些人扬鞭催马,无数马蹄声奔驰而去,那动山摇的响动像锤子敲着绥绥的脑袋。 可是他们中有人提着灯笼。 借着那一点微光,她看出了脸旁是什么东西。 是树叶,许多树叶,生在河堤的一棵矮树上,那树一半生在土里,一半生在河里,露出盘根错节的树根,正被李重骏抓着。 他一手扶着树根,另一只手,抱着她。 原来,他们正躲在河堤旁的树后。绥绥简直不敢相信,能有人冲破洪流,够到岸边。 她昏沉喘息着,抬头看了上去。 骑马的人走远了,那点光也消散了,只这短短的一瞬,她看见了他狼狈的样子——皮肤惨白,脸颊上血迹斑斑,好多的血口子,他一定很疼,他抱紧她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可是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她。 他气息虚弱:“别怕,他们就快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血水不断滴下来,滴到她的脸上。绥绥不知道会有谁来,她还是觉得很害怕,忍不住细声问: “你……你还好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李重骏低低嗤笑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出声。 四周又陷入了黑暗,天上仍下着倾盆的大雨,大江东去,水声滚滚,到底要咆哮到何处去呢?雨气与河腥气中,绥绥似有似无地闻见了血的味道。 一定是李重骏还在流血。 他会死么? 绥绥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实在没有力气,反正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悄悄地,重新环住了李重骏。 他却低低嘶了一声,很痛苦似的。 绥绥也觉得手上滑腻腻的,才反应过来,她许是勒在了他腹部的伤处。 她忙要放开手,却忽然听到他说, “别动。” 他说得艰难,声音又低,像在求她一样。 绥绥想,如果她在这一刻死去,也许,就不会记恨李重骏了。就像每一次,在凉州的戏园,在陇西的寺院,在雨夜的魏王府,当死亡从天而降,其实,她从没有恨过李重骏。 可惜,她没有死。 她不仅没有死。她抱着李重骏浸泡在漆黑的洪水里,又冷又疼,就在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她听见了低低的哨声。 叁长一短,她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可李重骏却有了反应。她已经不记得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只记得有人把她往岸上拉,她记得自己被抱上了马背,她伏在一个男人的背上。 可他不是李重骏。 那人骑马也没有李重骏骑得好,颠啊颠啊,颠得她都要吐了。他们走了很多山路,山上的树高高矮矮,叶子沾了水,锋利得很,把她的脸都划破了。他们走到雨都停了,云开月散,露出漫天的星子,然后星子也沉了下去,天边浮起青的黄的红的淡光……就快要亮了。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有人把她扶进一处高墙下的小门,进到一间房子里,她终于可以吐了—— 却有人,递来一只白玉的痰盂。 白玉的痰盂,那样纯腻,似乎是和田的玉,在昏黄的灯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她其实早已经明白了。可她还是抬起头,看清身边两个穿襦裙的侍女。 绥绥怔怔地问:“这是哪里?” 她们恭敬地说:“是太子殿下清凉山别业。” 绥绥可知道的,这些别业,都是公子王孙所有的土地田宅。他们不事生产,就靠这些田庄地产过活。 李重骏做魏王时,再不受待见,也有万户的食邑。 这里不是东宫,可依旧是李重骏的地方。 她到底,又被他关押了起来。 那些侍女根本不理会她的反抗,温和又不容反驳地替她沐浴,梳头发,换上孔雀罗的襦裙。这种丝罗柔软轻薄,金银粉绘,寻常人见都难见到的好东西,一层层地裹到她身上,绥绥却一点儿也不快乐。 她早就该想到的。 也许,她从逃出东宫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李重骏的另一重圈套。她不知道李重骏想干什么,可这清凉山的一切,犹如铁桶般的一切,显然是早已谋划好的。 绥绥一整日都被关在那间院子里。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肯吃饭。 侍女把粥碗端到她手里,她真恨不能把它们都丢掉,可她是挨过饿的,抵死不能浪费粮食,只好闭紧了嘴不理她们。 她一天没吃饭,他们不知从那里,把小玉寻了过来。原来小玉真的还活着,她伏在地上求告道,“姑娘再不吃东西,太子殿下发怒,奴婢们都没命了。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多少吃点儿罢。” 绥绥皱眉看了她一会,忽然说,“这么狠辣的人,你当他的奴才,有什么意思?不如……你跟我一块儿跑吧!咱们远走高飞,离这里越远越好。” 小玉也不哭了,而是惊恐万分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再没人敢来劝她。 直到李重骏来。 他当然也没有死。 他走进来的时候,已经是那天的傍晚。雕花木门半开着,天边夕阳烧得一片金红,像一匹浓艳的织锦披在他身上。他更瘦了,也许是身上有伤的缘故,穿着宽敞的襕袍,袍角袖角都被风吹起来,竟还更潇洒了。 看得绥绥想要暴跳起来打他。 她坐在榻上,他就坐到旁边的胡床上,把案上的粥碗端到她面前。 绥绥看也不看一眼。 可是,李重骏多么无赖,他自然知道怎么对付她。他只说了一句话。 “你就不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么?” 绥绥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无声地转过脸来。 李重骏笑了笑,夕阳融化到他眼睛里去了,乌亮乌亮的。 他说,“吃了它,我就都告诉你。” 松木 绥绥这时又后悔没有吃饭,想狠狠瞪李重骏,都没有力气。 她只好梗着脖子喝完了,李重骏抽出枕边的汗巾,似乎想替她沾沾嘴角,被绥绥厌恶地躲过了。 他也无所谓,慢条斯理地收起了那条汗巾,忽然,用平平地语气说了一句, “其实,那晚的山茄毒,我早就知道。” “是我纵容她,下到你的茶盏里。” 绥绥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猛地打了寒战,惊恐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可是目光沉静, “只是……我让人把它换掉了。换做了茉莉花根【1】。茉莉根,磨一寸服,则昏迷一日乃醒,你吃下它,应当只是麻痹五脏,做出假死之态。如此,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装在棺材里离开东宫。不然,皇帝盯上了你,就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你本应……只是昏过去了。” 绥绥已经不知道是茫然还是震惊。她怔怔地说:“可是我明明……” “茉莉根性温,唯一相克的,是酒。” 他意有所指,绥绥愣了好久,才恍然想起她在那晚遇到了杨叁小姐,她把她的酒袋分享给她,可是酒入愁肠,愁并没有解,反而更愁了。 绥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李重骏却短短地叹了口气,他说,“为什么?” 似问非问,他只是说了下去:“你中了毒,只好耽搁下来。没多久,你姊姊又病重,你是断不会走的。她死了,总无碍了,那天我让你等着我,我有事要同你说……为什么?” 他说着,自己都笑了一笑,“明明只是一点差错。” 太突然了,真真假假,绥绥心里脑中都乱得一团糟,让她根本无从分辨。 她慌忙转过了脸去,正对着半开的窗子。 远处山峦起伏,黄昏的天光像金沙一样,漫山遍野,都是黄金的屑末,照得她昏昏沉沉,像在发烧。她浑身打着冷颤,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他低声说, “那晚在东宫找不见你,我真怕你是落入了皇帝的手里,万幸,你只是自己……“他顿了顿,”我不敢大肆搜检,只得谎称东宫闹了贼,遗失了一件宝物……我的确遗失了一件宝物,我一次次丢开她,又一次次寻回来……” 绥绥听出了什么,忙要躲开似的,李重骏忙拽住了她的袖子,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他转而道,“终于,皇帝还是知道了,派人四处追查你。一旦你落入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我只好假意让他们把手城门,又故意将你放行……” 他没有说下去,绥绥却已经明了。那全是他的计策,一切都昭然若揭——永乐门外就是泱泱的骊山湖,大雨天水路不通,城门一关,便如同瓮中捉鳖,她遁无可遁。 她问:“就连你……我们掉进河里,也是你计策里的一环?” 李重骏没有说话,绥绥知道她说中了。 她看着他脸上依旧狰狞的血痕,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试探道:“你骗过了皇帝?” “至少明面上如此。”他淡淡道,“他们没有打捞到你的尸体……不过,那晚潮水凶猛,你一个女子,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绥绥一阵阵地眩晕,李重骏却已经不想说这个了。他冰冷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多少次,我以为你也会有些喜欢我,我以为,在你心里,我和那些男人总有些分别……我本应早些告诉你,可是。” “绥绥。” 他气息愈低,“我不想让自己那样可笑。” 绥绥瑟瑟发抖,不由得抱紧了自己,从前李重骏嫌弃她轻蔑她,她还可以曲意奉承,可是现在,她只想躲避。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在东宫的日子太煎熬了,她出于自卫的目的,在心里给李重骏罗织了许多罪名。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男人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不是个好人,就算是这样,她喜欢他。这还不算完,现在,又是这个薄情心狠的男人,眼锋温柔地注视着她。 从前在戏班里的时候,姊姊们说一定要仔细美貌的男人,越是好看的男人,越是会骗人。 李重骏分明就是印证。 绥绥委屈极了:“太子殿下,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还要拿我去干什么?……你已经有宜娘了,为什么还要来骗我?”她吸了吸鼻子,“殿下离开长安的晚上,在太液池旁,你俩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贤妃娘娘都告诉我了,你还要装佯——” “什么?”李重骏皱了皱眉,颇有些惊讶的样子。 看他这样故作无辜,绥绥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也不哆嗦了,冷笑道, “别说你是做戏,那些你珍藏的帕子笛子,夜夜睹物思人,我都知道!上面一样样绣的全是宜娘,你欺负我不认字么!” 李重骏看了她一会儿,从惊讶变成了茫然。可很快,他就像是明白了什么,竟忽然笑了起来。他凑到她跟前,挑眉道, “嗳,我说,你总不会……以为我喜欢杨梵音罢?” 他忽然反客为主,倒让绥绥措手不及,“我——” “这些日子,你都在吃醋?” 绥绥大惊:“胡说!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 可他笑容愈深,简直像在看她的笑话,绥绥气得手忙脚乱爬起来道:“你笑什么笑!谁会吃讨厌的人的醋啊!我都告诉你多少遍了,我讨厌你——啊——” 一语未了,她整个人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经被李重骏按在了榻上。绥绥又惊又怕,连连挣扎,可李重骏满口甜言蜜语,连哄带骗的,还伸手来解她的衣袍。 “你——你你干什么——你住手!——“ 他手可真够巧的,一只手按着他,另一只一勾一拽,轻易就解开了她的腰封。 绥绥本来心烦意乱得要命,这时也都吓没了。可她知道,她不能同他睡觉,无论如何,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危险的男人。 李重骏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颈子,绥绥咬紧了牙关,竟放弃了挣脱,却在同时把手伸向了枕边。 枕边的乌漆茶盘里,放着一只香炉。黄金的象足小香炉,本来焚着松木香,可那淡淡的香气,就像是李重骏身上的味道,她早就偷偷倒掉了里面的香粉。 香炉虽然小,却是十足的金。 绥绥握了握,的确沉甸甸的。 她没大吃饭,力气不大,可是砸到人的太阳穴上,也一定是能砸晕的。外人的下人听见动静,肯定跑光了,也许她可以趁机溜出去。 绥绥做着不切实际的乱梦,试图回忆起这山中行宫的地图,襦裙和内衬的小衫竟已经纷纷落地。 他们果然是太久太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那硬烫的东西打在她的肚皮上,她就像受了炮烙,大大地打了个哆嗦。 绥绥没想到,那玩意比她回忆里的还要粗硬;她更没想到,自己竟还会被他磨得春水肆流。他青筋鼓胀的肉具抵着滑腻腻的穴口,湿得一塌糊涂,可就是再进不得,只听得那淫靡的水声。 他咬牙又叹气。 她也咬紧了牙关,一面假意挣扎,一心谋划着如何动手——等他入到底,整根都埋进去,一定是他最分心的时候。 李重骏看着她,眼尾泛红。 她知道,她的脸一定更红。 她觉得羞耻,又怕失去下手的机会,心一横,把手环着他的颈子,忽然撑起身吻他。 李重骏顿了一顿,连肏她都顾不得了,抽出水淋淋的性器,一把将她推在床头屏风上,热烈地吻了回来。 趁着唇齿纠缠,绥绥一鼓作气,摸索着抄起那只小金香炉,就向他的额头打去。 这一下子,拼尽了她的勇气,一定够狠了。 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李重骏竟忽然伸出手,一把地拽住了她的手臂。 绥绥的心蓦地一沉。 怎么会!他的脸分明还埋在她的颈窝里……这人脑后长眼么! 绥绥还在不可思议地呆愣着,李重骏已经缓缓抬起了头。他看向她,脸颊仍留有微红的情欲,眼神却淡薄寒冷。 “一个伎俩,想骗我两次?” 他轻笑,攥着绥绥手臂的手却已经青筋暴起, “绥绥未免太看不起我。” 【1】茉莉花根的假死功能详见《阅微草堂笔记》(我也不信) 弯月 绥绥想,她是完了。 从来行刺失败的刺客,能有什么下场? 她正心乱如麻,李重骏一把拨下她的发钗扎在织锦屏风上,绥绥忙闭上眼偏头躲避,却忽觉发根生痛。 “啊——” 她惊声尖叫,才反应过来,他竟然钉住了她的发髻。 他冷笑着为她判下刑责:“我早说过,绥绥,别想让我放手。” 绥绥慌张地瞪着李重骏,亲眼看着他抬起她的腿顶了上来。没有了方才的顶撞濡研,龟头横冲直撞,穴口才含过这巨物,春水泛泛,活生生吞下一寸有余。他一把抄起她的下颏,盯着她的眼睛肏进来。 眼神冷而凶狠,简直像狼一样。 绥绥也有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李重骏。自从她中毒卧床,她可见惯了他那不熟练的温柔,甚至直到前一刻,他还是怡声下气的样子。 可是山里的落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日头坠入山涧,天边最后一缕金光也不见了,阴阳轮回,他又变回了那罗刹。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暗夜的晚风来来回回,帷帐飘飘摇摇地散开,拢住了绥绥雪白的身体,又如潮水般褪去,她挣扎着想要逃离,可鬓发钉在屏风上,两只手都被李重骏钳制住了,遑论那钩子似的弯萧埋在穴里,半截紧紧吃着,剩下一半再进不得。 绥绥余光瞧见自己雪白小肚子勒出柱状凸起,气得咬牙切齿,淫水却已经流了一片。 又见李重骏衣衫不整,中单下的胸膛许多血口子,腰部缠绕的白纱亦时隐时现。 她才想起来,他身上还有伤。 怪道这时候还没把整根肉具挺进来。 绥绥心生一计,也顾不得许多,曲起一条腿就冲着他的腰腹而去。关键时候,竟还是托赖了她穴肉太紧,死咬着李重骏的肉具,害他一时无法避让,正让绥绥踢在伤处。 “呃——” 李重骏没说话,可听他那一声闷哼,一定很疼。 他眉目痛苦,整个人弯腰后顿,绥绥抓住机会挣脱了双手,忙拔下屏风上的金簪,身子却也被李重骏带了过去。她人重重跌到他阳物根上,啪得一声脆响,穴肉贯穿,登时肏了个满满当当。从前都是李重骏的囊袋打在她的大腿,这回可倒了个个。 宫口撞在龟头上,撞得绥绥魂飞天外,她一口气没上来,埋在里头的肉具却也被刺激得青筋搏跳起来。 再一看,李重骏被她压在身子底下。 他冷峻瞪着她,可是面色薄红,耳朵也是红的。 他似乎也觉得丢脸,呵道:“起来!” 绥绥见他腰上的白纱已经浸出了血痕,显然,他的伤口裂开了。绥绥试着提了提腰,绞紧的穴肉比她勇猛,正与那粗长侵入者绞杀得难舍难分,男根完全地撑开了细肉,任何一点摩擦都能引起她颤抖的快意。 这个狗东西! 她索性放弃了,身子向前,两只手迭放在李重骏腰腹的伤处,竟撑着那流血的伤口自己耸动了起来。 “哦——呜呜呜———我就不起来……好……好深……太子殿——” 绥绥压了一手的血,看看都疼死了,李重骏颈子上的青筋都暴涨了起来,他一把拽住绥绥的手臂,脸颊通红,却只是狠狠看着她。 绥绥以为他已经疼得没了力气,只能被她压制,愈发无所顾忌,肆意提腰套弄。 “啊啊啊——谁让殿下……嗯,身子这么弱,鸡巴倒是硬得很嘛……” 绥绥骑在他胯间,像驾匹野马,并不好驾驭,起起落落,那热物在穴肉里横冲直撞,肏得她很快迷糊起来,两只圆圆小小的乳如雪团摇晃。 再看李重骏,衣袍半落,露出一片健瘦洁白的胸膛,手肘撑地,又全身使力,愈发撑得筋骨分明。 他咬牙看着她,还是那双孤狼的眼睛,可一旦被她压在身下,似乎就有了种虎落平阳的脆弱之感。 绥绥痛快起来,“呜呜呜,嗯——堂堂太子殿下,竟被一个小戏子压在身子底下……可叫万民百姓怎么看您呢。”她故意抿嘴娇笑,“殿下在太子妃床上……不会也是这样罢?” 李重骏冷冷看着她,忽然抬起了下颏。 “她是妻,你算什么东西。” 他似笑非笑,“暖床的玩意儿?” 绥绥像一把刀插在心上,首先是不可置信。 别说近来李重骏总是好声好气的,就是在凉州,他也从没说过这种话。 她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只能慌慌张张地要从他身上爬起来。可恨她几近高潮,正是吃得紧的时候,龟棱一路刮擦,她咬着唇抑制呻吟,嘴唇都咬破了。 终于拔出阳具,她爬去榻边捞衣裳,他却又一把拽住了她的脚踝。 她叫:“啊——你,你放手——” 绥绥奋力挣扎,李重骏竟然翻起了身,他摇摇晃晃,重新把她拉回了他身下。 他看不起她,却还要肏她,绥绥恨得颤抖,见挣脱不过,便抽出一只手来,拼尽全力打在他脸上。 这次他没有躲避,结结实实地挨了个血腥气的耳光,他竟还笑了,“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求你哄你,说喜欢你,你全当耳旁风;骂你一句就记得牢牢的?还是说——你真觉得自己是个暖床的玩意?” 他没有再次束缚她的双手,只是掐着腰再一次顶了进来,穴肉早就撑开了,这次一入到底,绥绥被撞得颈背拱起,纤细的颈子像浅浅的一弯月亮。 “啊啊啊啊——” 她痛爽呜咽,尖声骂他:“李重骏,你不得好死!” “好好……我不得好死,我既不得好死……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李重骏不管她的抓打,扳过她的脸吻她,“我喜欢你,绥绥,我真的喜欢你……” 子孙袋抵在臀肉,击打的水声响彻这小小的内室,他喘息低沉,“没有杨梵音,没有任何人,从来没有,我只喜欢你。” 苍藤(上) 绥绥咬紧牙关,不肯睁开眼睛。 在讨厌的人面前泄身已经够丢人了,况且还是在他说喜欢她的时候。 都怪他那一下子撞得太用力了,本来只是抵在最深处缓送,她都以为他已经结束了,结果他笑了笑,忽然挺腰猛地一挺,那块肉早插软了,生生把绥绥入了个透。她浑身颤抖,什么都忘了,只恨得要骂他。 李重骏却像早已料到了,提早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绥绥一口气没喘上来,呜呜哀叫着着被浇了一股洪流,洪流结束了,李重骏却还是抱着她。 绥绥憋得无力反抗,含糊不清地在他手心说:“放开我!”,他稍稍松开手,她大大地喘了口气,立刻恶狠狠地道:“李重骏你个——” 啪的一声,他竟然又捂上了她的嘴。 李重骏挑眉,似笑非笑地说:“嗳,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来?” 绥绥惊吓地瞪圆了眼睛。 他说:“比方说——我都和你了这么多遍我喜欢你了,礼尚往来,你也回我一声,怎么样?说一句,我就……” 但他低头看着绥绥,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说下去,转而轻轻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叹气道, “真的,绥绥。我总想对你好些……可是,不知为何,永远都是这样的收梢。” 他松开了手,绥绥觉得应该要和他大闹一场,他却拉起她的手,沾着快要风干的血迹,在她的手心写下一个字。 绥绥认得,是宜。 “这是我母亲的小字。” 李重骏顿了顿,缓缓地说, “她死在十五年前,只留给了我那些东西。” 绥绥愣了一愣,忙抬头看去。 他竟然微笑着,声音很轻。 “她原本是上林苑训马的宫人。” 夜窗半敞,窗棂上爬着月光与苍翠的藤蔓,在这个暮夏的夜晚,平淡到了极点。也许在那瑰丽的宫廷,一个女子的消亡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绥绥没想到李重骏会和她说起从前的事,一下子就听住了。 他说:“我在上林苑长到六岁,跟着母亲,从未见过皇宫。母亲死后,他们才把我带到宫城里去。那时的太子是崔皇后的养子,可我想出人头地,想从父皇那里博得一点皇恩眷顾,好让阿娘的棺椁,挪到殡宫不那么拥挤的地方。” “十叁岁时我在春狩上猎杀了一头猛虎,可是转年,皇帝就把我流放到了凉州。” 他终于皱了皱眉,“君威难测……至少最初的时候,我不明白皇帝的用意。流放的宗亲,一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薛王,就是叁皇子——你也许已经不记得了。皇帝名义上将他贬谪巴蜀,他才离开长安,便在驿站被逼自尽。” 绥绥倒吸一口凉气。 他却淡淡说了下去,“初到凉州的那几年,我习惯了把阿娘的旧物放在枕下,才不至于一夕数惊。” “我一直觉得,能有两件旧物依傍,已经是难得的事……直到那些晚上。”是那些被软禁在魏王府的夜晚,李重骏没有明说,绥绥却听懂了。他看向窗外,“你伏在我的怀里呓语,我才忽然觉得后怕——从前在凉州的日日夜夜,那样冷清,我究竟是怎样挨过来的。” 绥绥疑惑道:“……呓语?” 李重骏无奈:“就是说梦话。” 绥绥惊了一惊:“啊?那我都说什么了?” 李重骏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绥绥生怕流露了自己的心事,一下子红了脸。她连忙追问,他却再不肯说。 又有什么好说呢? 她念叨的不过是些琐碎的事情,他的伤,他的药; 生死刹那,一刻比一刻危险,可她惦记的,只是他的伤,他的药。 绥绥见他不说话,又羞又恼,可他才把身世告诉她,听上去那么惨。尤其是他六岁的时候阿娘就死了,她也是六岁没了娘,推己及人,她都不好意思生气了,只好说:“那太子妃——” 李重骏看着她,平平道:“她小名的确有怡,怡怡如也的怡。” 怡怡如也又是个什么东西……绥绥又难住了。 她想了想,终于找到一处破绽:“之前你说是皇帝要害我,既然你说不喜欢太子妃,又为什么要替她洗刷冤屈?” --------------- 小马不会轻易过上好日子的(bushi 苍藤(下) 提起太子妃,绥绥重新理直气壮了起来。 她挑衅看着李重骏,恨不得问得他哑口无言,可李重骏真的哑口无言了,她又有点着急。 他终于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帝投毒害你,本意却是嫁祸杨梵音。皇帝一直在暗中筹备对抗崔卢的战役,仍由我与杨二领兵,比征讨乌孙宏大得多。那时不过人马数千,这一次,却是征调天下兵马。他如何放得下心?” 绥绥没想到,怎么突然说起打仗来了。 李重骏笑了笑:“皇帝知道,杀了你,我一定要肝肠寸断。嫁祸给杨梵音,一则使我与杨家结怨,二来,我一旦扬言废她,皇帝正好出面安抚,救她于囹圄,令杨家感激。一石二鸟,皆于他有利。” 他没有说喜欢她,绥绥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极力抵抗心里的异样,看着李重骏,慢慢道:“所以,那些纸人也是你做下的?太子妃床下的,还有你床下的……为了引诱人怀疑太子妃已经被人陷害,不让皇帝得逞……”她想起那件事的结局,是下毒的梅娘供出了皇后,“还有皇后!皇后……也是被你陷害么?” 李重骏似乎有些疲惫,他说:“绥绥,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但绥绥一定要听。 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合上了窗,然后才徐徐讲给她。在绥绥听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他告诉她,是他离间了梅娘与皇帝,再指使梅娘翻供去指认皇后。 叁堂会审,铁证当前,这个皇后,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的了。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卢皇后自作孽,他们却不知道,这次她真的是冤枉的。而在崔卢看来,这一切都是皇帝的设局,是皇帝撕破了仅剩的表面平静,彻底向世族宣战。 君要臣反,臣也不得不反了。 皇帝本不想这么快打仗的,他最信任的神策赵将军不久前得急病死了,换了个人来统领禁军,皇帝本就疑心重,这下子更重了,这时候打一场打大仗,各方面都很仓促,更要心力交瘁……可是高句丽已经陈兵压境,皇帝也别无选择了。 绥绥听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想起贺拔对她说,辽东将要和高句丽打仗,她却不知道,这场战争背后还有这许多因果。 她更不知道,是李重骏一手促成了它。 李重骏这次没有再文绉绉的,他平铺直叙地说给她,虽然不像说书先生那样故弄玄虚,里面又没有鬼,绥绥却觉得脊背生凉。 这个故事里,有父亲,母亲,儿子,媳妇,他们本该是一家人,可从头到尾,都看不到一丝温情。 如此可怕的世界,父亲可以杀死儿子,儿子可以构陷母亲……李重骏说完了,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仿佛司空见惯,早已经麻木了。 他脸上血痕斑斑,看上去很可怕。 绥绥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李重骏摸摸她的头发,“世上的人,从来只知道权力的好处,就算粉身碎骨,失去所有爱恨,也要飞蛾扑火般靠近它……可是绥绥……在凉州的时候,你忙忙碌碌,东填西补,所求不过那几两银子,安养你的姊姊;没想到,到了长安,见到了东宫一切,你想要的,竟然也还是安养你的姊姊。其实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我看着你团团转转,燕子衔树枝似的,一点一点,为在意的人筑巢,外面下着黄金的雨,你却看也不看一眼……怎么会,简直不可理喻。不是随时会刀剑相向的所谓亲人,不是忠于主人的仆从,你只是一心赤忱地想要留住你的朋友。”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只是笑得有点悲哀, “我时常想,这样纯粹的感情——哪怕不是爱,若也能分给我一点,就好了。” “你说的对,我只会用权势欺负你,可是,绥绥。” 李重骏的声音低不可闻, “除了这太子之位,我一无所有了。” 绥绥久久震动着,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他的手慢慢挪到了她的肩膀,似乎是想把她揽到怀里。绥绥却没有动,而是抬起了头,看着李重骏。 她从来没有这样惧怕说话,好像一旦开口,就会暴露她的心思。 她说:“我……” 李重骏眼底浮起一丝希冀。 半晌,绥绥还是低下了头去。嗫嚅了半天,她飞快地咕哝:“我……我要......洗澡。” …… 她低着头,没看见李重骏的神情,但她知道那一定很精彩。 从他离开时的样子看,他不仅落寞,还很生气,一个小黄门被他传来服侍,才一进门,正赶上他拂袖而去,小黄门不过退避得晚了一步,就被他一脚踹在了地上。 绥绥连忙上前安抚那小黄门。 其实她知道,她就是在逃避。 她无法像饱读诗书的人一样引经据典,说出许多孔孟之道,但她至少听说那样的故事:放羊的小孩总是骗旁人狼来了,一次两次叁次,终于,没有人相信他了。 李重骏就像那个放羊的小孩子。 他不仅什么都不说,还会骗她,吓唬她,一次两次,让她伤透了心。现在,他把她关在这山里的僻静处,剥夺了她的身份,甚至让她在名义上成了死人。 然后,他说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如果这也不是真的呢? 他和她这样说,又和杨梵音那样说;又或者,他现在喜欢她,可是很快就厌倦了她。 李重骏这么薄情寡义,说不爱就不爱了,一定很快就可以抽身退步,她可做不到。 床榻上到处都是李重骏的血,侍女们不得不全拆下来换洗,又备下了洗澡水。 绥绥自从离开东宫,就一直都把翠翘的玉佩贴着心口放着,万幸没有打碎。后来她偷偷藏在了枕头下面,也沾了些血迹,她于是拿到了浴盆里去清洗。 之前她忙着难过和逃命,直到这时候,才把那淡青的镂空玉佩正反看了个仔细。 她才发觉,玉佩的反面,竟然镌刻着小字。 尽管玉佩磕掉了一个角,遗失了一部分,其余的字迹,倒还清晰可认。 绝色 绥绥努力认了半天,只认出了几个字,也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可不敢问李重骏,只好又收了起来。 不过,她也没再见到他。 侍女说太子殿下当晚就回东宫去了,他也许是真的生气了。其实,如果李重骏最后不踹倒那个小黄门,绥绥真觉得他也挺惨的。 偌大的宫廷,他竟然举目无亲,所有的血泪都只能在看不见人的地方独自吞下。 至少在小的时候,她受了委屈还可以向翠翘哭诉,又有谁可以安慰他呢。 绥绥不免想到了他的母亲。 李重骏做太子了,也不知道他的阿娘的棺椁有没有挪到更宽敞的地方……可就算是的,她要是知道,这背后的代价是自己的孩子在过这样的日子,也会难过吧。 绥绥想,李重骏再来找她,她也许会待他好一点。 可是,李重骏没再来。 不仅如此,从别业的风言风语里,绥绥还听说东宫忽然又多了一位美人,每天和太子殿下成双入对,好得不得了。 现在要打仗了,太子却负伤,何况是被自己的小妾捅的,大梁皇室一百年也没出过这么丢人的事。 皇帝便准许他不必上朝,也不用去崇文馆治学,一心养伤便是。 结果,他就又弄了个美人侍奉左右。 绥绥头一次听说,都没放在心上。 她才不信呢! 八成呀,又是李重骏的诡计,弄一个美人来做障眼法,让皇帝以为她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又或者,他是恼羞成怒了,于是故意宠幸旁的女人来报复她,甚至,根本就没有那个女人,这些都是他散布的谣传,就是要让她生气。 要是后者,他也太无聊了。 她才不上当。 四周传得越凶,她越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侍女里只有小玉是她的旧故,不免为她忧愁,“姑娘现在委屈在这里,何去何从没有定数,倘若太子殿下真的就喜欢了别人,可要怎么办呢。” 绥绥道:“管他呢。你以为我想待在这里么,我倒宁愿他爱上哪个绝代佳人,一辈子不要见我,我才清静呢。” 小玉呆呆看着她淡然的样子,似乎特别佩服。 又过了几天,长安又下了一场大雨,城中又湿又热,实在不利于养病。李重骏便搬来了清凉山的别业暂住。这次可是名正言顺的,宫里皇帝也遣了人来护送,于是绥绥早就被藏了起来。 小玉来给她送午饭,一脸七荤八素地告诉她, “了不得,真让姑娘说中了!如今侍奉的太子殿下那位,果然是个绝色美人!” “……?” 绥绥怔住,睁大了眼睛。 原来,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 而且看小玉那语无伦次的样子,还是恍若神女在世的好看,“姑娘是没瞧见,那美人真是妩媚动人,皮肤比雪还白……扑着浓浓的胭脂,头发黑极了,梳得松松的,像乌云一样,个子高高的,鼻梁骨也高高的……” 这次轮到绥绥呆呆的了。 他分明才情真意切地说喜欢她,短短几日,就又弄了个大美人在身边。就算他要耍什么花招,也应该告诉她罢…… 可她又等了好几天,李重骏仿佛已经把她忘了。 这下她可真的生气了,要是从前就罢了,现在可是他有求于她—— 不是他说的,要她喜欢他么! 绥绥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难过,心里酸酸的。 这天晚上她喝了好多酒,还怎么都喝不醉。她心烦意乱出去走,不自觉地,竟然走到了李重骏的住处。 远远瞧见那里灯火成片,他一定就在里面。只是戒备森严,好多门神守在那里,绥绥不想被人发现,只好藏在山石后面偷看。 她到底想看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正是八月里,天气湿热,山里蚊虫又多,没一会儿就咬了她一身的包。都是秋后的毒蚊子,绥绥挠得又痒又痛,后悔不迭,又很委屈,恶狠狠地小声地咕哝, “都怪那个狗东西,见色忘义,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朝叁暮四……说了不算——” 她一语未了,忽然听见背后有人低笑,那懒洋洋的笑声,她太熟悉了,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转过了身。 高高的山石上,是李重骏倚坐在那里。 不端不正,居高临下。 他撑着脸颊,玩味地笑, “我竟不知,你还会这么多成语。” 他都听见了! 绥绥倒吸一口凉气,趁着夜色,提起裙子就要逃走。 李重骏还在笑:“你躲在这看什么?想我啦?” 绥绥立刻转身道:“谁想你!我……我是来告诉你,不,通知你,我一点儿喜欢都不能分给你,要杀要剐随便你……别说你有苦衷!你就和你的新美人过罢!” 李重骏挑了挑眉,仍是不紧不慢,“说完了?” “我……” 绥绥一时对答不上来,瞪了他一眼,又要落跑。 李重骏并不拦着她,只偏了偏身子,对着山石后说了一声,“瞧,不是本王不留她,分明是你那小师妹不想见你。” 绥绥怔了一怔。 她顿住,想不出自己怎么又有了个师姐。 山石后果然传来清越的低笑声,她忙看去,只见那绿萝下人影幢幢,借着月色,轻云出岫般走出个娉婷的高挑女子。 果然是雪白的皮肤,乌云斜坠的发髻,鼻梁骨高挺……没有了小玉口中的浓重胭脂,眉目变得清晰可认。 “好久不见了。”美人收起手中那支白玉烟管,微笑道,“绥绥。” 绥绥目瞪口呆,几乎要昏过去。 她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个样子的—— “小……小师叔?!” 孟夏 “小师叔!你怎么……怎么……” 绥绥张目结舌。虽然小师叔一向貌若好女,又是扮青衣的,可她从没见过他扮做寻常女人的样子……好古怪,再看一眼。 她终于说得出话来。 “小师叔!你怎么在这里?” 小师叔笑了一笑:“自然是受太子殿下传招。” “啊呀,你就别学女人说话啦!”绥绥哭笑不得,缓了一缓,恍然道,“所以,是李——太子殿下逼你穿成这样的?!” 她看向李重骏,震惊中夹杂着愤怒。 李重骏停了一停,也像受了侮辱,抽出扇子敲她的头,没好气道:“胡想什么!” 绥绥捂着脑袋气闷,还是小师叔道:“太子殿下召我来,原是为了些正事,只怕引人注意,才乔装起来。不然,我也不好到这皇家别业来,也不得见你了。” 绥绥还是很震惊:“你们什么时候认得,我竟不知道!” 她又问,“无论如何,师叔来了这些日子,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呢?” 小师叔微笑不语,绥绥又看回了李重骏。 李重骏乜着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告不告诉你又何妨?反正……你这不就来了么。” 他果然是存心的! 存心冷落她,让她受不住煎熬,自己送上来,他好看笑话。 绥绥真恨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索性不理他了,只管去和小师叔说话。 绥绥满腹的狐疑,有好多的疑惑,比如他何日来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正事,他又是何时同李重骏认得的……可小师叔说话也颇为圆滑,不紧不慢说了一大堆,愣是一个问题也没回答。 他几次想把话头引到太子身上,却都被绥绥打断了,而李重骏被冷落一旁,竟只置之一笑。 不仅不生气,还很潇洒似的。 小师叔应付着绥绥,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两个。到后来,连他也微笑了。 他们都得了乐子,不高兴的只有绥绥一个人。 小师叔滴水不漏,她只好厚着脸皮去问李重骏。 李重骏倚着石头望天,更是语焉不详。 绥绥再追问,他便伸出手来弹弹她的脸颊,皱眉讥诮,“嗳,你烦不烦,小麻子,哪儿来这么多话?” 绥绥看着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由得恼羞成怒,可就是光顾着来气,也没参透他话里的意思。直到她灰溜溜回了自己的住处,见侍女们都吓了一跳。 她忙照镜子,才发觉脸上也被蚊子叮了许多处,疙疙瘩瘩,像起小红疹子一样。 挠起来,又痒又疼。 绥绥觉得,她可亏大了。 虽然见到了小师叔,可又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不仅毁了脸蛋,还让李重骏察觉了她的心思。 从此,她更是躲着李重骏了。 就连去寻小师叔,也要偷偷摸摸的。 绥绥本是想把那只玉佩给小师叔看,请他认认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想,是李重骏的父亲逼死了翠翘的阿娘,连杨叁小姐都知道的事,李重骏肯定也知道,万一他看出是淮南王府的东西,收走了怎么办? 况且,李重骏这么狡猾,可能还会骗她,甚至威胁她,只有和他睡觉才会念给她听,那可就划不来了。 好在每叁日,就有皇帝的属下来看望他的伤情,李重骏只会在仪门外的房子里见他们,这就给了绥绥可乘之机。 她伏在假山上观望好几日,终于大概摸清了小师叔的住处和作息。那天趁着李重骏不在,她爬树又翻墙,终于落进了小师叔的院子。 她手脚轻巧,一点儿也不费力。 小师叔的庭院里种着金丝烟草。 就像在凉州的戏园。 他正在庭前莳弄,背对着她。 他竟像李重骏,脑袋后面都长眼睛,头也不回地叫了声“绥娘”。 绥绥吓了一跳,忙压低了声音叫:“小师叔!小师叔!嘘——” 她蹑手蹑脚凑过去,讨好地说明了来意。 小师叔也并不怎么感兴趣,慢条斯理地净了手,微笑道:“你拿来,我瞧瞧。” 绥绥忙从袖中取出那块玉。 她不想把这块玉假手给任何人,又怕小师叔看不清楚,于是踮起脚来,拈着穗子把它吊在了小师叔面前。 她抬头,也曾想窥探小师叔的表情,可是阳光刺眼,只好把另一只手伸过来遮挡。就这么一瞬,忽然有一只手也伸来,掳走了她的玉。 绥绥大惊:“嗳!——谁——” 再看去,她更惊讶了,“殿下!” 是李重骏。 他不知道何时来了,手里就吊着那块玉。白皙的手,修长又分明,看着也像是润泽的玉。 可他扬着眉毛审度它,表情一点儿也算不上温润。 绥绥道:“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扑上去抢夺,被李重骏敏捷地躲过了。 他游刃有余地乜她,“什么好东西,连我都看不得?你什么我没瞧过——” “你你你——你再胡说!” 小师叔在这里呢,他胡言乱语什么啊!绥绥脸歘一下地红了,跳起来和李重骏抢夺,她虽然行动灵活,力气却远比不上他,又比他矮,如何抢得过? 可绥绥越是着急,李重骏越是笑得快活, “一块玉——还是破的?” 他一手把挣扎的绥绥按在怀里,一手翻过玉来瞧,慢悠悠地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你哪儿弄来的?” 绥绥愣了一愣。 她数过了,除去磕掉的部分,只剩下十九个字,李重骏怎么念出这么多来? 她掰着指头算不清,惊奇道:“嗳,殿下怎么知道?” 李重骏看了她一眼:“不过是《心经》的开卷。这玉不是你的?” 绥绥忙道:“是!当然是我的……是我从敦煌集市上淘来,一路带到长安的。掉在湖里的时候磕坏了,我现在也没有别的首饰了,这才找小师叔来,想请他帮我拿去镶的。” 她回头,对着小师叔使眼色,求他不要出声。 小师叔就站在不远处,可阳光太充沛了,屋脊青色的砖瓦粼粼泛光。一片茫然金光照在他脸上,也不知他看到了没有。 反正,小师叔的确没有出声。 绥绥也没心思去管他,悄悄转回了身。 去看李重骏。 他闲闲搂着她的肩,还在打量那只玉,不过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绥绥趁其不备,一把抢了过来。 她想逃跑,可是李重骏的手臂压在她肩上。 他睨她,“你想要首饰,为什么不和我说。” 绥绥小声顶嘴:“太子殿下不是要打仗了么!谁知道你这么闲啊,还来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语未了,他就抬起手,一把捏住了她的脸颊,把绥绥脸上的肉都挤变了形,像只合不上嘴的鱼,肯定丑死了。绥绥这么一想,又想起自己满脸的红点点还没有消下去,连忙用手去捂。 李重骏非但不撒手,反愈发用力,把她的脸捏出各种样子。 他还得意地笑了起来。 绥绥焦头烂额地挣扎,叫道:“干什么呀!你还是太子呢!太子就你这个样子呀!——你无聊!无聊!” 她要是皇帝,见到李重骏如此顽劣的样子,一定气得废掉他。 可绥绥虽然懊恼,却又觉得熟悉。 这样的李重骏,她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她想了一个晚上,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在梦里。 晚上的时候,绥绥又做起了那场梦。 和他们被关在魏王府的雨夜时一样。 她又梦见了凉州。 还是那白晃晃的棉花地,绿荫荫的葡萄架,湛蓝湛蓝的天空,万里没有云彩。李重骏穿着粗粝的青布袍子,袖子用破旧的羊皮绑得紧紧的。 他的手也粗糙了许多,不再润泽如白玉,不再矜贵地生着薄茧,而是像阿爷,有好多坚硬的细小伤口。 却让她好生欢喜。 也许因为上一次做梦的时候,他吻过了她,所以这一次,他拉起她的手,她很羞涩,却没有挣脱。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竹帘还没有收起,缕缕凉风轻拂,帘底一地粉白落花。 内室里多了一只藤箱笼。 侍女说:“是太子殿下打发人送来的。” 绥绥打开它,里面亮闪闪的,迭放着织锦衣袍,钿合金钗,描金琵琶倚在角落,玉佩散落得到处都是。 侍女们都很惊奇:“殿下怎么忽然赏给姑娘这么多珠翠?又没有宴饮,这些金银冠子去哪里戴呢。” 可只有绥绥认得。 这都是她在凉州时穿戴过的东西。 李重骏竟然一件不落地留存着。 这些珠翠,华袍,见证了那只可恶的小狐狸精,和她纨绔荒唐的主人一起,在凉州银篦击节,放歌纵酒的时光……尽管那都是虚假的,尽管她也吃了许多苦,可人世的变迁这样多,这样难以预测,绥绥现在看着它们,像是隔了许多年再回望。 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些快乐。 和危机四伏的长安相比,那的确是段快乐的日子。 这时绥绥才起床,一时兴起,正好梳头匀面,盛服打扮了起来。她提着裙子跑到二楼,掀开竹帘,帘外是宽敞的凉台,外面阴雨绵绵,她不理会侍女的惊讶,漫步到了雨里。 缠绵的雨声似珠玉落盘,恍若有琵琶之音。 不知为何,她好生轻松,自从翠翘殁去,她还是第一次觉得这样轻松。 绥绥张开手臂,合着这雨声旋起身来。 她没有学过胡人的胡旋舞,可到底是刀马旦出身,一口气转几十圈,轻盈窈窕,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不是远远瞥见李重骏,她一定可以转得更多。 他从高高的廊桥上走过,穿着青金锦袍,翩翩俊秀。身后跟着许多侍卫,似乎是要去干什么。 他看到了她。 绥绥起初很不好意思,慌忙停了下来,收回手臂不知所措;可随即,她又忽然抬起头,对着他大大方方地笑起来。 离得这么远,他大约看不到她脸上难看的红点点。 他稍稍驻足,也笑了。 绥绥想,倘若不是这天遇见了小师叔,她一定会去见李重骏,然后把她做的梦全部讲给他听。 她是在假山后的亭榭旁遇到小师叔的。 青亭 绥绥走进那间青瓦的小亭子,是为了避雨。 亭子六面垂帘,她走进去,正提着裙子抖落水珠,又有一个人从对面掀帘进来。帘外是夜雨的黄昏,那人牙白的锦袍外裹着淡紫的披风,像是暗夜的玉兰花。 绥绥不用看到脸,就知道是小师叔。 小师叔对她微微笑了笑,还没说话,绥绥计上心头,先大声说:“不行!小师叔,你不能进来!虽然你现在是李重骏的小老婆,但……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记得《御碑亭》那出戏了吗,还是你教给我的呢。黑灯瞎火的,万一让人知道了,李重骏心眼这么小,把你休了可怎么办?我先来的,所以请你出去再找个地方罢——” 说话间,外面的雨越发紧了,雨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砖瓦上,在屋檐下连成一片水瀑,在那湿冷的黑暗里,杂乱得让人害怕。 绥绥洋洋得意看着小师叔。 她本是想以此要挟,同他谈谈条件。 然而小师叔不以为忤,竟说:“好。” 他还褪下了身上的披风搭在栏杆上,留下一句“雨夜风冷,你仔细添减衣裳,不要着凉了。” 转身便要掀帘出去。 做人的差距这样大,简直是在绥绥的良心上抽了一鞭子,她可无地自容了,连忙拉住小师叔嬉皮笑脸道:“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地方这么隐蔽,你不说,我不说,李重骏怎么会知道呢!来来,我还带了一包甜枣,小师叔也尝尝?” 小师叔叹了口气,表示拿她没有办法。 他转回身来,依着阑干坐下。 绥绥低头掏袖子,再抬头,小师叔已经把自己的披风又穿了回去。 他从她手中的小手帕里捻了一只枣子。 “多谢。”他说,“滋味不错。” 绥绥看着小师叔,总觉得这次又吃亏了。 她有点丧气,吃着甜枣说:“嗳,吃人的嘴软,小师叔吃了我的东西,怎么也该同我说点真话罢。“ 小师叔侧目看着她,只微微挑了挑眉,他的眼睛细长,总有点像飞一个妩媚的眼风。绥绥试探着问:“你这次来长安,到底是为什么呀?” 这次,他并没有打太极的意思。 沉吟了一会,他淡淡道:“一来,是因为太子要用我,又不信我。” 绥绥惊讶道:“用你?小师叔除了唱戏,还有什么大本事么?”这话听着别扭,绥绥连忙又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 小师叔却笑了笑:“你说得没错,优伶除了唱戏……还能有什么大本事呢,不得科举,不得从良,世世代代,为人所不齿……不过于太子而言,我却有一个用处。”他偏过脸去,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许比他,更了解他的父亲。” “父亲……是皇帝?!” 绥绥吓了一大跳,可不敢高声了,忙低声问道:“皇帝?你怎么会认得皇帝?” 小师叔语气淡漠,似乎不怎么想提起,说皇帝早年还不是皇帝的时候,曾被先帝的皇后迫害,寄住在自己在金陵的外祖家,那时的小师叔是外祖家的小戏子。 绥绥起初不明白,就算当了贵族家的小戏子,那也和接住的皇子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能很了解。 可她看了过去,竹帘被风吹得飘摇,亦吹起小师叔的碎发,他的侧脸美丽而忧愁,忽然想—— 别是他和皇帝有过什么罢! 看小师叔的语气,很有些落寞,没准儿并不是出于他情愿。绥绥暗自咂舌,连忙岔开话头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为了报仇,所以投奔了李重骏,对不对?” 小师叔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是……为了你。” 绥绥手一抖,险些把甜枣掉了一地。 小师叔笑眼弯弯。 他这一笑,绥绥就忽然想起来了。 小师叔一直待她很好,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她才因为顶嘴被班头打了一顿,是小师叔让班主不要再打她,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毕竟江湖规矩,搭伙的戏班子,最忌讳班头管别人家的事,小师叔性子冷淡,更是本来从不插手的。 他还每天买牛奶鸡蛋醪糟给她吃。 牛奶鸡蛋醪糟可是凉州特别金贵的甜食,普通人家的小孩,要每年庙会才能吃到,更别提小戏子了。 晚上开戏前,他们就躲在戏园子的柴房后面,绥绥呼呼吃掉半碗,然后留下一半藏在柴火垛底下,等散戏的时候带给翠翘。 她吃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小师叔总是微笑看着他。 他的眼中流露着什么东西,像要溢出来似的,不像是快乐,倒似悲伤……但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小师叔却已经是男子的模样,所以绥绥从未多想。 可如今,李重骏都说喜欢她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 绥绥磕巴道,“为、为了……我?这可不不……不行……” 小师叔哈哈笑起来:“你还真信了?”他说,“我当然是为了报仇。” 绥绥目瞪。 他又说:“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一个姑娘,你……长得同她很像。” 绥绥口呆。 小师叔道:“像到我甚至想过,会不会,你就是她的女儿。” 绥绥道:“她已经有女儿啦?” 小师叔轻轻点头,绥绥欲言又止,看了看他,他倒先笑了:“当然不是……同我。她对我有极大的恩情,可她是金枝玉叶的小姐,自然也要嫁给公子王孙。虽然后来出了变故,家破人亡……这还不算,那个害死她母家的罪魁祸首坐上了更尊贵的位子,又要来娶她,甚至不管她已经嫁人,有了孩子。她受不了折磨,投河自尽,可就算自尽,也是从从容容的……” 绥绥总觉得这个故事似曾相识。 她还在思忖,小师叔说了下去,“她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连她才出生的女儿都下落不明。没有人知道那女孩儿是否活着,又去了哪里,我也只知道她家的祖籍关陇一带,于是,就来了凉州。在凉州,我见到了你……可是你的乡籍名姓明明白白,我到你口中的出生之处打探,村子里还在世的人,都是看着你长大,不会有错。也许天底下就是有这样巧合的事,又也许,她转世投胎,成了你……你出生的那一年,恰好是她投河的那一年。我从不相信这世上阴司地狱,六道轮回,更不愿相信她坎坷了一世,再回到人间,仍是命运流落。” 绥绥没想到怎么越讲越成了鬼故事,想要拦住小师叔不要再说下去,可她抬起头,小师叔正在怔怔看着她。 “十年来,我已经认定了你不会是她的女儿。”看着她,也许是沾染了雨气,也许是泪,他瘦削的脸上似乎水痕,“可是……你怎么会有那只玉佩,那是她的玉佩。” 绥绥愣了一愣。 不过须臾,她就像五雷轰顶,跳起来浑身去摸那只淡绿的玉佩:“那只玉?你认得?” 她语无伦次,“你怎么知道是这块玉?李重骏说上面就是寻常的经文,还是块破的……” 他神色凄迷:“正因为它的残破。是官府去抄家的时候,摔崩了那块玉的一只角。” 绥绥太过于激动,一说话,就像要哭似的,“是淮南王妃?那个小姐,就是淮南王妃,对不是?” 话一出口,小师叔忽然一把钳住了她,眼底一片殷红,与他柔媚的眉目极不相称。绥绥明白她说中了,叫道:“是翠翘!翠翘!你不记得她了么,她才是淮南王妃的女儿,是她把玉交给我的!” 外面雷声大作,轰隆隆照得亭内一片雪白。 她从没有见过小师叔这样可怖的神情。 他目眦欲裂:“她在哪儿!” 绥绥恍惚地说:“她死了……” 她大哭起来:“姊姊死了,她已经病死了!” 小师叔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颓丧地倚在阑干上,任由雨水潲进来,沾湿了他的衣袖。 后来过了很久,绥绥才真的弄清楚当年的缘由。 在许多年前的金陵,有一门望族姓乔,虽不是五姓,家中却也颇做着几个官。不然外孙当年落魄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有胆子将他庇护起来。 这家的小姐是个伶俐可爱的姑娘,就像话本里的那样,她喜欢上了那个长安来的,丰神俊朗的表哥。可后来就是这个表哥,为了得到崔卢的助力,竟陷害得乔家满门抄斩,以表诚心。 这位小姐也被关入了狱神庙里,整日织布浆洗,没过多久,表哥做了太子,太子的外祖是罪臣实在不好看,于是崔卢又上表为其平反,给了个虚名。为显皇恩浩荡,又把这个小姐弄出来,嫁给了淮南王的世子。 小姐从没有去过长安,也不可能见过夏娘。那个淮南王世子倒是在皇宫里做人质,直到成亲的年岁才回到淮南—— 原来翠翘那副烟雨轻轻的相貌,是源自她的阿爷。 如此阴差阳错,就因为这一张脸,让小师叔错过了小姐的女儿,甚至眼睁睁看着她生病,衰弱下去,却毫不知情。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绥绥想起她吃过的那些牛奶鸡蛋醪糟,不由得如鲠在喉,就像她偷去了本应该属于翠翘的东西。 她呜咽着攥紧了手,咬牙道:“……那么,你打算怎么报仇呢?” 过了好久好久,小师叔才终于说话,生了场大病似的,“只有太子……这世上皇帝最怕的,只有他的太子,何况是李重骏这样的太子。” 绥绥泪眼朦胧地怔了怔。 李重骏是挺可怕的。 绥绥怕他,没想到皇帝也会怕他。 小师叔告诉她,她才知道,原来李重骏和她打打闹闹的这两年,已经积攒了相当的势力。 因为皇帝要打压世族,又不敢明目张胆,只好借助他这个宫婢的儿子,于是许多寒门弟子都投奔到太子门下——比如贺拔。征讨高句丽的战事,是李重骏一手促成的,除了崔皇后的倒台,自然也少不了朝堂上臣工的支持。 皇帝只怕晚上更要睡不着了。 绥绥努力听着,虽然还是没大听懂,却记住了小师叔最后的话,“皇帝如此忌惮太子,这一仗,李重骏一旦输了,是一定活不成了。” 他声音淡淡,全然没什么感情,“我自是没兴趣随他赴死,扮做女子,也好脱身。” 碎镜 雨停了,小师叔也走了。 绥绥一直怔怔的,直到小师叔掀开帘子,她忽然小声问:“那这场仗……李重骏会赢么?” 小师叔看了她一会儿,还是出去了。 乌云一散开,月光就出来了,照得地上一洼一洼的水,像一地破碎的水银镜。 李重骏是在假山石半腰的花木深处找到她的。 绥绥一直都没回去,侍女们还以为她又跑掉了,着急忙慌禀报给了太子。下人们点起油灯来,四下里寻找,闹得沸反盈天。等在长满苔藓的石头后寻着她,又不敢上前,只有李重骏走了过去,踢了踢蹲在石蹬上的绥绥,差点让她摔在地上。 绥绥嗳呀叫,爬起来就照着他的腿上捶了一下。 李重骏却笑道:“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觉,又在这装神弄鬼什么?” 绥绥裹紧了身上半干的衣裳,一到九月,长安的晚上就很有些凉意了。李重骏见她不说话,也蹲下来凑了过来,像逗弄小孩似的吹了个口哨。 看着李重骏这副无所谓的样子,绥绥心里就乱糟糟的。她甚至有点生气,气他到现在还在佯装,那场战事的后果他从未向她提起,甚至表现得没有一丝焦虑。他什么意思呢?糊里糊涂地同她离别,赢了,就继续若无其事地同她睡觉;输了呢?想必就再让谁送她走,给她好多金饼饼,还说是为她好? 绥绥越想越气。 她低头去扣石头上的绿苔,咬牙说:“你管我呢。” 李重骏道:“我是怕你着凉——” 绥绥顿了一顿,继续扣她的石头,“着凉也不干你的事。” 李重骏耸了耸肩,索性起身道,“随你。现在不想说,那永远也别说。” 他拂袖而去,吩咐下人:“都走吧,今晚她要是来找我,你们谁也不许开门。”应诺声后,那灯火渐渐暗了,脚步声亦渐渐散去,只剩下那淡淡的月华,和石头上一块一块寂寞的水洼。她忽然难过起来,拍拍手叫了声:“你不许走!” 没有回音,山腰下空荡荡的。 “真走啦……”绥绥咕哝,“跑得倒快……” 她只好掏出袖子里的火石点着,站起身来,朦朦的一团黄光,恍惚映亮了石头下的人。她愣住了,只见李重骏就站在山石下,仰头看着她。 他笑了笑。 他伸出手来,“喏,跳下来,我扶着你。“ 绥绥的心忽然飞起来,蜻蜓点水般,掠过一点冰凉的雀跃。她走到石头边缘,慢吞吞地问:“嗳,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不等李重骏回应,她便很快地说,“虽然你是皇帝的儿子,再怎么样,从小也是使奴唤婢,吃香喝辣的......不过,你可有过什么时候,是真的开心么……” 李重骏挑眉,带着点惊讶与疑惑地看着她,绥绥小声撒娇似的道:“你说嘛。” “快下来,我就告诉你。” 他仍伸着手,绥绥抿了抿嘴,只好也伸出手臂来,把手搭了上去。然而李重骏才握住她的手,随即用力一拉,绥绥一声尖叫,脚下不稳,整个人都被拽了下去,结结实实撞在了他怀里。 绥绥丢魂失魄:“嗳呀——干什么呀!——” 李重骏却大笑起来,勒着她的腰转了好几圈,绥绥的裙角都甩得翻飞了起来。她起初懵懂地大叫,可很快,她旋转起来,温凉的风环绕着她,充满了李重骏身上的松柏气,一地的水洼闪烁晶莹,一转一转,一颠一颠,仿佛漫天星子坠落,在这个骤雨才歇的仲夏的夜,让人乱梦颠倒。 绥绥也咯咯笑起来。 她可会转圈翻跟头了,并不觉得头昏,但她还是把热热的脸颊埋到了李重骏的肩上,感受他说话的时候,胸腔都在震动。 “现在有了。” 李重骏停了下来,忽然轻声说。 绥绥震了一震,心里还不觉得什么,眼睛先酸涩起来。 她仍死死抱着李重骏。 他追问:“到底为何要问?” 绥绥瓮声瓮气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见到了小师叔。” 李重骏显然地僵了一僵。他不动声色地唔了一声,然后道:“他同你说什么了?” “什么说什么呀!” 绥绥也在装傻。 她又去扣李重骏袍子上的刺绣,李重骏受不了她才沾过泥的脏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绥绥道:“我只是见到小师叔,就想起他从前对我的好来……小的时候有阿爷阿娘疼我,虽然他们不在了,舅舅卖掉了我,可是我遇到了翠翘,还有小师叔,还有……” 其实还有贺拔,她没敢提起。 “还有别的人。反正,他们都对我可好了,我才到戏班去的时候,整晚做噩梦,还发烧,翠翘就把我抱在怀里,用最浑最便宜的那种烧酒,擦我的手心……她那时能有多大呢,但她就这样照顾着我,我虽然算不上过什么好日子,可是他们都分给了我好多的情谊……日子再苦,我也过得开心——其实也不苦啦,谁小的时候能天天吃牛奶鸡蛋醪糟呢……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傻。其实如果不是他们待我那样好,我也不会傻到这地步……” 绥绥吃吃笑了,却又随即长长叹了口气,趴在李重骏肩上,把另一只手插到他头发里去,喃喃地说, “我的太子殿下啊……又有谁待你好过呢。” 孽海 绥绥伏在热气的蓬蓬的浴桶边,低头看着水雾蒸腾,滑腻的团团白乳就遮在白雾里,晃得她迷迷瞪瞪。 从小的牛乳鸡蛋果然没有白吃。 之前生病时小了些,没两日就又鼓了回来,她自己捧着奶肉搓圆捏扁,忽然觉得不对——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绥绥努力回想,只记得那假山上蝉鸣的夏夜。山石间泉水哗哗地淌着,可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安静极了,仿佛躲在树下偷偷嗅一只青梅子。 梅子还没有成熟,犹带沁人心脾的酸涩微凉。 她的呼吸轻轻的,李重骏也是。 那个吻是如何开始,她亦不记得了,只有唇齿缠绵时他渡来的热气,像火种一样流进喉咙,摧枯拉朽地烧尽她的神志。 她热得难受,却抬手去解李重骏的衣绊。 他起初挡着她的手腕。绥绥急了,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揉得鬓发散乱,濡湿的脂粉香悄悄散开。 纠缠间,她扯开了他的衣领。 她踮起脚,轻轻用嘴叼住了那角衣裳,斜着眼,似笑非笑地抬头瞥他。等李重骏终于来解她的腰封,她却又一口吐掉了他的衣领,以一种得逞的姿态笑起来。 绥绥咯咯笑着,推开他要逃走。 她知道他会拽住她,却没想到他会将她反身压到山石上。 这回可没那样温柔了。 他倒扳过她的下颏来吻她,简直像要扼断她纤细的脖颈,瘦长的手臂青筋毕露,就像到他的阳物。 绥绥连忙道:“不、不能在——” 可她扎在襦裙里的雀蓝小衫还是被扯开了一半,李重骏沉沉的呼吸扑在她耳畔,“叫我。” “殿下……” 一只白奶跳脱出来,他狠狠揉了一把,像是惩罚。绥绥嗳哟嗳哟地又笑又叫,“我叫了!我叫了!” 李重骏却不说话,绥绥胡乱想了想,咬着牙道:“你行九,我叫你九郎,好不好?”但他似乎并不满意,腹下抵着绥绥,隔着两层衣袍,勃发的粗物仍顶得她花枝乱颤的。 “嗯……啊……” 绥绥绷紧了足尖,忍不住往上逃,那什物追上来顶弄,又忍不住往下坐。她实在受不了了,含糊不清地叫, “李……啊呀呀……阿骏……夫君。” 她察觉到他停滞的呼吸,侧过脸,把咬得嫣红滴血的唇去蹭他的脸颊。夜色下看着他,眉目英朗,眼梢却激起一丝脆弱的殷红;高高的鼻梁骨,有一滴汗滑下来。 他生得这样好看,让她欢喜。 “入我……入我,你那根造孽的东西可以入到很深的地方,对不对?” 身下又一记重顶,再细的绸棉也不及牝肉细,磨湿了一片,绥绥颤抖了下,仰着颈子长长地叫了一声,嗔道:“不要在这里!” 谢天谢地,他终于说话了。 “为什么?” 绥绥认真道:“会着凉呀——” 他低声笑起来,那嘲弄的笑意绥绥一向最不喜欢,此时此刻,反而加重了欲味。她果然被他扛回了内室,在柔软的大床上,这次可以舒舒服服翻滚了。可李重骏一手压着她的大腿,先把温凉的手指探进来,她却觉得不对了—— 这一次,怎么这样酸胀! 从前他俩成日地睡觉,却从未有一回像今日这般,牝肉泞成一片不说,那颗小豆亦又红又涨,吸饱了水似的,碰一碰就要出水,更别提他指节在外面一个劲顶弄。 “啊啊……嗯……嗯……” 原来两情相悦的人,做事的时候是这样。 绥绥想。 因为分享着心跳,所以无所顾忌。 绥绥扭着身子咯咯笑,分开两条腿,伸出脚来踢在他的心口,大方地露出她娇艳欲滴的软肉,“这算什么?你是不是不行?那话儿不顶事,那它来糊弄,啊啊啊——” 李重骏的脾气,当然容不得她这样。 绥绥一语未了,那生着薄茧的手指一路抽出去,再回过神来,牝内早就塞得满当。 他那什物,粗硬到还在其次,只是太长了些,轻而易举顶到花心,绥绥“啊呀呀地”叫起来,两条纤白的腿夹着他紧绷的腰踢蹬,李重骏却毫无顾忌之意,架着她的两条腿径直挺腰,直到尽根都塞进去,硕物抵着深处,揉弄得花心欲碎,还要入。 “啊啊啊——啊——破了,要破了——” 绥绥上身顶得一颠一颠,头上的金钗打着瓷枕,泠泠作响;湿乱的鬓发黏在脸上,遮住了一双淫靡的狐狸眼,更显得红圆的唇如两瓣玫瑰,微微张着,像在等着一个吻。 李重骏果然俯身来吻她,紧窄的腰再一使力,圆硕龟头无声地顶透了花房。绥绥痛爽得倒抽冷气,也不知要哭要笑,待要呜呜叫喊,亦被他的唇齿封住。 只有抽插出的水声。 坚硬的肉具棱角分明,刮着烫着戳在紧密的软肉里。严严实实抽拽百十回,终于有淫水流出交合之处,又被子孙袋拍打得响亮粘腻。 绥绥分明记得这声音,在无数伤心的夜里,这样的声音像是巴掌拍在脸上。 现在她却觉得快活,让人难为情的快活。 “啊啊啊——别插那儿——我的太子殿下,插坏了可如何是好?——”她媚眼如丝,明明在叫床,声音却轻盈得像一只黄鹂,“啊呀呀——插坏了,怎么要生娃娃呢……” 可让绥绥很奇怪,李重骏却变得沉默了。 他既不挑逗她,也不逼问那些羞人的话,有些恍惚似的,只是狠狠地揉碾她的嘴唇。吻够了,把她翻了个身,抽出来再插进去,还拉起她两只手,抵着她的臀肉信马由缰般插弄起来。 凿得更深些。 绥绥赤身裸体,通身雪白,只有两只酥白的肉团摇晃,倒真像一只漂亮的小玉马似的。 “啊呀呀——殿下你,你,你——啊啊啊——“ 换了个姿势,这回他可来真的了,绥绥半阖着眼睛坐在阳物上颠弄,淫词艳语出口,全都化作了咿咿呀呀地低叫。 她筋疲力尽,终于感到那一阵温热的洪流。李重骏仍欺身压着她,手肘撑在身侧,劲瘦结实的手臂,血脉偾张,汗涔涔的。 他瘦长的手指蹭了蹭她的脸颊。 绥绥记得,她当时说了一句话。 她说的是什么来着…… 绥绥倚在浴桶里思来想去。 可那会儿她早就魂飞天外,根本记不得了。 她环视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贝母屏风被热气蒸得虚笼笼。想必已经是深夜了。 李重骏去了哪儿呢? 绥绥清洗了一番,换上搭在阑干上的纱袍,却没有穿上木屐,而是赤着足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山里的别馆屋舍,不似东宫恢弘华丽,青瓦铺就屋檐,屋檐下的回廊亦是木板地。 夜深了,檐下点着纸灯笼,四下皆暗,只有走廊灯影绰绰,绥绥轻手轻脚,在回廊尽头见到了李重骏。 他背对着她,倚坐在廊下的台阶。 手里一只横笛,却没有吹动。 绥绥知道,他有那么多的心事。 尽管他从不肯对她讲。 绥绥悄悄走上前,跪了下来,伏在李重骏的背上。他没回头,却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似笑非笑道:“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她愣道:“我说什么啦?” 李重骏这下回头了,还瞪了她一眼,目光凌厉,瞪得绥绥一哆嗦。不过她受了惊吓,倒想起来了,她忘记的那句话原来是—— “殿下,我会待你很好很好的。” 绥绥小声道:“哦……我晓得了。那殿下,我待你好,你也会待我好么?” 李重骏嗤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辽东寒冷,战事不能拖到秋后。过两日我就回东宫去了,我让人带你走,别处安顿下来,等我。” 绥绥咬紧了牙,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听殿下说,这场仗要集天下兵马,皇帝还因此里间你与杨家。如此重要,赢了便罢了,要是输了……可怎么办呢……” 李重骏淡淡道:“大不了废了我,又能怎么样。你照看好自己就行了,用不着管这些。” “是……是。” 绥绥笑了一笑。 可是她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果然,李重骏还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对她好。他似乎宁愿她永远是个守望者,永远澄澈如水,不沾染那些污秽的权力与争斗,永远做一个快乐的傻子。 从前绥绥的确愿意做那个快乐的傻子。 毕竟手无寸铁的人,从来只能臣服于命运的捉弄,她也习惯了困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被迫接受着飞来的横祸,一件又一件。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原来长着一张肖似皇帝表妹的脸。 一切都不一样了啊。 鹧鸪 李重骏离开清凉山的前一天,绥绥去找小师叔。他还在廊下摆弄他的烟叶子。这回是捣碎了的烟丝,阳光里晒老了的,焦脆金黄。 凉案旁的铜鼎里浓浓燃着沉水香。 她跪坐在案前看着,叹了口气:“这叶子烧起来呛人,走过都沾人一身。小师叔最好整洁的,却宁可整日熏着香也要这一口烟,想必这些年心里是真的苦闷吧。” 她很少说出这种弯弯绕绕的话,小师叔顿了一顿才说:“绥娘找我来,就是说这个么。” 绥绥摇摇头,又道:“我是……听小师叔接着讲故事来的。“ 小师叔微笑:“都已经讲尽,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绥绥托着腮笑道:“小师叔自己的故事讲完了,那……你同李重骏的呢?” 小师叔停住了手下,无声地抬起头看她,眯了眯眼。他没有任何装扮,一袭白衣,乌浓的长发披下来,眼睛正被窗边一线阳光照着,是极浅极浅的琥珀色。 非男非女 若即若离。 绥绥认得小师叔这么多年了,她相信他,感激他,可要说多亲近,似乎也从来没有。 小师叔轻轻仰唇:“这话我就不懂了。” 绥绥知道她周旋不过小师叔,要是他真的不说实话,自己也没有办法,索性直接道:“我不懂李重骏那些阴谋诡计,可我太清楚他的性子。小师叔讲的那些故事已经是陈谷子烂芝麻,无凭无证,他又怎会真的相信,还把你带在身边?” 她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你们……应当早就认得了罢?” 她没去看小师叔的反应,他长长地沉默着,似乎已经是一种回应。绥绥低着头,把手缩在袖子里头,有点难过,又有点害怕。 有的事,经历的时候一无所知,直到很久之后才恍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从她初次见到李重骏,到真的住到他府里去,当中总有半年的功夫,她总是可以见到他。 她供唱的筵席,他永远在场, 他在园子里开戏摆酒,小师叔也要钦点她去奉酒。李重骏的酒量不好,常是吃得酩酊大醉,只能歇在园子里,绥绥也只好照料他。 那时她可不喜欢他了,不仅是因为他害她不能睡觉,更是因为他常常在她忙前忙后的时候,用那双漂亮的醉眼静静地,不动声色地瞥向她。那样审度的目光像一条凉凉的小蛇,不可怕,却很不舒服。 她又说,“那我和李重骏……也是你们早就商量好的么?李重骏当年要了我去,并不止是为了演戏……是不是?” 日头更偏西了。 绥绥走出屋檐的时候,正对上西晒的金光,院子里梧桐树有些凋零了,袅袅炊烟里听见一片飞鸟投林的鸦噪声。 这荒荒的秋景,让她想起凉州。 诚然,她在凉州吃过许多苦,可至少被小师叔收留的年月里,算得上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她现在才知道,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呢,她以为占了便宜,殊不知早就落入了别人的网中—— 小师叔告诉了她很多事。 他同李重骏,果然早就已经“互通有无”。在凉州的时候,他明里暗里替李重骏挡下过两次是非,李重骏亦暗中调查过他的身份。 仇人的仇人,说不上是朋友。 不过必要的时候,的确不失为一个同盟。 上一次他提起过,当年他照拂她,是因为她生得像淮南王妃。后来他离开戏班,周游了她出生的地方,确认了她不会是淮南王妃的女儿,便又生出了一个念头—— 让她跟着李重骏,等他回了长安,给不给名分的不要紧,万一被皇帝看见,多半是要把她留在宫里头。有个人在皇帝身边,还长着如此得天独厚的一张脸,又心思单纯,换句话,傻里傻气的,对他听之信之,实在是个趁手的工具。 她长得像淮南王妃这件事,小师叔没告诉李重骏。可他们这种人,向来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因此当他听说李重骏不打算带她回长安,便疑心是李重骏也知晓了这个秘密,又真的动了心。 绥绥目瞪口呆的,也亏得小师叔面目坦然。 他似乎早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这个时候说给她听,也像是一种忏悔。 他非常惆怅,“万一你真是她投胎转世呢?我已经错过了她的孩子,为了报不报仇的,又坑了你一辈子,也太不是人了。” 绥绥嗫嚅了一阵子,说出一句话来,倒把小师叔吓了一跳。她说,“我倒觉得,小师叔原来的计策,挺好。” 她没说什么杀父弑君的话,可小师叔显然是听明白了,蹙起眉侧目看她。 绥绥道:“小师叔,你也不用猜,我绕不过你,所以直接告诉你——李重骏他,也只会是那个样子了。说好听点儿,叫一身做事一身当,不好听了,就是不把我当人,全当块火腿拴在草绳上。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好的时候陪着他找乐子,遇上危难了,就把我打发走。这回也是,他又要找人把我送出去,还骗我,说仗打不赢,最多被废了太子……淮南王妃是给皇帝逼死的,翠翘也连带着凄惨过了一辈子,皇帝为了离间东宫,曾想毒死我,李重骏再死了,我这辈子在意的人,都给他杀绝了。我知道,李重骏嘴上说喜欢我,其实他看不起我,就算他九死一生,当了皇帝,也只会更看不起我……现在没人对他好,他喜欢我,要是当了皇帝呢,一个凉薄性子的男人,谁吃得准他的心。他要是死了......我替他报仇,也好,让他做鬼也记着我。” “我宁可自己做一回主,强过做屏风上的鹧鸪鸟,被人搬到这儿搬到那儿,飞也飞不走。” 绥绥面色戚戚,倒很有些凛然的澎湃。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分量最重的一段话了,说得咬牙切齿,可直到临走的时候,小师叔也没给她个准信。 她也不能久留,起身往外走,撩开帘子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哂笑,说了句,“不过下了场雨,忽然就长大了,倒比笋子长得还快。” 像是玩笑话,但绥绥听来,只觉得想叹口气。 她也觉得,自己像是被世外高人打通了经脉,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从前过得稀里糊涂的,以为是自己笨,可到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很多事情她没看到。 世上真有生下来就会算计斗争的人么? 小师叔是因为仇恨,李重骏是长于深宫之中,被残酷的宫廷长年累月唬出来的,反正他们大约都痛苦地蜕过一层皮,只是打碎了牙肚子里咽,没人知道罢了。 李重骏终究是离开了清凉山。 自从上次在山石子后面“偷欢”,绥绥这些日子又温驯又俏皮,整个人甜丝丝的,也会心疼人了。李重骏临走的那天早上,她站在脚踏上给他系衣绊子,稀薄的日头打在她光洁的脸上,碎发垂在脸颊,她微微皱着眉,吮着唇,带着两分温柔认真的神气。 李重骏顺势低下头,在她鬓边轻轻道,“我的绥绥也长大了,嗯?” 绥绥愣了一愣。 他口中的长大,应当是有点“贤妻良母”的意味,让绥绥忽然心虚起来。 不过李重骏显然有点飘飘然。 他许是自以为敷衍住了绥绥,许是故意不让她看出破绽,都走到二门外了,还煞有介事地承诺打退了高句丽,给她带辽东的白狐狸皮。 其实贡上来的什么没有,他这样说,带着叁分捉弄,反倒有种小家子的烟火气,也没从前那么冷气森森的拧巴了。 绥绥笑呵呵地,却悄悄拿眼看小师叔。 看他拿小檀香扇遮住半张脸,沉重地微微点了个头。 她知道,小师叔要回东宫去了,肯定有法子放出那么一点儿风声。只是李重骏一走,她倒觉得空落落的,比从前哪次离开他都难受,也许是自觉地愧对他。 这次一别,他还能回来么?她真的会入宫么?她都想好了,倘若真的能入宫,她就顶替翠翘的身份,有这张脸,这块玉,没准可以以假乱真。 她翻出那只破碎的玉佩来,穿了根红绳系在脖子上,随时准备着,怕忽然有人来捉拿她,情急之间带不走。 等待的滋味真难熬。绥绥想起第一次登台唱戏的时候,千百双眼睛直愣愣盯着,都是男人,稍微有一点错儿就唱倒好,轰你下台。台子上煤油灯照着,强光四射,手心都汗涔涔的。 她还在帘子外头候场呢,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快。 这天晚上才睡下,没多久就被小玉推起来。 小玉慌慌张张往窗子一指,只见窗扉半开着,一片青瓦上浓烟滚滚,红光四散,烧得月亮都瞧不见了。 烈焰 绥绥一骨碌爬起来,跪在榻上往外瞧,除了浓烟看不见什么,只听着一迭声喊救火,惶惶地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到这边。 来来回回,像是拖着噼里啪啦的鞭炮。 她满心惶恐,转过脸,却见竹帘子外面晃着个人影,侍女上来关上窗子,通报是阿成来了。绥绥等不及,一面胡乱系裙子,一面爬下床跑去撩开了帘子道:“快说,发生什么了!” 阿成没眼看,吓得赶紧低头:“是皇帝的人——” 绥绥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是狠狠砸下来的,砸得她五迷叁道。没想到前脚李重骏才走,不出叁日,皇帝的手就够过来了。他和小师叔,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雷厉风行。只是…… 她问:“你说这火是皇帝放的?他放火做什么!” 绥绥料定了皇帝会来捉拿她,却以为是像戏里演的抄家那样,内侍监捧着谕旨走到正厅,戎装的侍卫雁别翅排开,等着宣读完了圣旨就动手搜人。 万没想到是放火。 绥绥裙子也系上了,一转身,把阿成引了进来。阿成恨恨道:“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咸了淡了没事儿干,叁街六巷地传太子殿下在清凉山养鬼儿,‘就是从前那周昭训!死了一回,又活了!’,说太子殿下捞到尸体,不舍得,带到山里找活神仙续命,弄成个活死人,殿下这些日子装着生病,就躲在山里给女鬼渡元阳来着,您看这——”他一拍大腿,“传到上头,陛下都听说了。他虽不信什么鬼神儿,可他老人家一旦动了怀疑的念头,就比闹鬼要命多了。” 小师叔不愧是唱戏的出身,知道什么样的故事流传得最快。也难为阿成快嘴皮,连学舌带骂街,活色生香,诙谐得滑稽。 绥绥道:“他怀疑我还活着,就要来放火?他想烧死我怎么着!” 不管皇帝知不知道她长得像淮南王妃,她都可以当做要挟李重骏的人质,杀掉她实在没道理呀。 远处人声未断,还夹带了些许泠泠打铁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功夫,这声音很快壮大起来了,绥绥才听出是甲胄击打的响动。 又有个侍卫气喘吁吁跑进来禀报:“不好了,是神武军来了!都是打西华门来的,说是见别业着火,特意赶来救火。外头不敢拦,也拦不住,他们走到哪儿就分派几个门神守在那儿,看那样子,说是救火,分明是来搜人的。这会子已经到了“灞桥垂柳”,就往这边来了。” 阿成连忙对绥绥道:“宫里那位陛下一向是如此,能找到个由头,绝对不干撕破脸的事儿。别业久不住人,留守的几个都是殿下的心腹,不可能打探出什么。估计他也不知道姑娘到底是不是真在这里头,放把叁昧真火验验真假,就跟太上老君烧孙猴子……” 扯远了,他又忙道,“好在咱们殿下早做了打算,姑娘住的这屋子,后堂就是条密道,原先没有,是殿下使人画出来挖的,外人就是找着,也得费些功夫。殿下留下小人,也是让我带了姑娘走的。” 阿成还有心气儿说句玩笑话,显然目下情况虽险,却还在李重骏的计划里。 绥绥牵了牵唇角。 李重骏又是这样,留了条退路,又不告诉他,可是一次一次的,她已经习惯了,麻木了。 她叹了口气,悄悄握住了衣裳底下的玉佩,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她的计策,还有什么大的疏漏么? 有也不打紧,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会赴死的。 戏里的女人动不动就自尽,《桑园会》里的罗敷女,被个臭男人调戏两句就投湖自杀,没出息。绥绥想,她要死,也是为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人,为了翠翘,为了她自己,对了,大概还有李重骏……这个男人也不知哪里好,但她真的挺喜欢他的。他临走的前头夜里,她睡不着,爬起来推开窗子,就枕着窗槛看月亮。初秋的夜,虽然仍是蝉鸣一片,月光却是凉丝丝的,徐徐照进花窗来,照在他枕畔,照出他锋凌的眉目棱角。 他嘴唇薄,唇角天然尖尖微翘;脸颊也薄,合着眼睛,眼尾也像柳叶似的,面相实在凉薄。 他到底有多少心事呢? 也许她今生是永远无法参透了。 倘若她被皇帝捉走,他一定气死了。气气他也好,等她回头杀掉了皇帝,也让他知道知道,她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傻子。 绥绥在心里和李重骏置气,反倒没这么害怕了。 阿成和另一个年长的侍女确认逃跑的路线,绥绥在一旁听着,忽然爬上床榻,在小屏风后面浓浓点了一壶茶,出来以茶代酒谢过众人,分着与大家喝了。 一行人溜去了后堂,搬开一只纸屏风,檀木座地下也不过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地砖,阿成不知怎么敲敲打打,竟然听见咔的一声,他用刀刃一撬,搬开竟真是个深洞,连着台阶。 阿成点燃了烛台,侍从和侍女们先猫着腰下去勘察,没过多久,阿成回来冒头,说底下一切正常,就是长久不通空气,呼吸不畅,有点儿头晕。 他说:“姑娘怕黑,我们打头阵,您跟着我就成了。”他余光瞥见密道里前头的蜡烛光灭了,忙叫了两声“怎么了!” 却没有回应。 他连忙要下去查勘。这次爬上来的时候,他脚步微晃,绥绥察觉了,却不动声色。 方才的茶里放了安睡药,是她一直闹着睡不好,积攒了好久的药。一股脑放进去,想是和蒙汗药差不多了。 等到他再转身的时候,已经显然有些迷糊,绥绥一咬牙,从后面猛推一把,心惊肉跳地听着阿成的叫唤,还有咕咚坠地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没了动静。 喝了那么多安睡药,够他们睡一阵子了。 这条密道既然连着外头,他们就有活路。 绥绥一不做二不休,拖过那块砖来,严丝合缝地关了回去。外头的火越救越大,她听见凄惨的叫声,打了个激灵,心惊胆战地又听了一会儿,似乎也没有,只是兵戈声愈发近了。 她恶向胆边生,扯下幔帐来丢在地上,借着烛台点燃了它,然后就怔怔倒在地衣上,也装模作样地嚷起救命来。 四周都是腾腾跳跃的火焰,离得不算近,可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那些死在火场的人也未必是烧死的,浓烟就先能把人呛死。 绥绥剧烈咳嗽起来,伏在地上,咳到干呕,嗓子生疼,脑子也疼,意志却愈发硬如铜铁……她咬紧牙留着那口气,直到听见门被粗暴地推开,重重迭迭的黑影打在面前砖地上,才算舒出一口气,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早就不知今夕何夕。 嘴里还有烟灰渣子的味道。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顶子上垂着金顶罗帐,她躺在一张玉床上,冰冷得像是块墓碑。周围疏落落地几样檀木家具,都很大,线条细致,但并不着重于繁丽,反倒有种冷清矜贵的气势。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宫。 可这里究竟不是东宫。 她支着身子看向四周,听见竹帘外女人的低语,“快去启禀陛下……” 青绿 绥绥听着帘外女子的低语,听得心惊胆战。 她已经进了皇宫? 倏然间,这昏暗空旷的屋子变做了戏台,她也成了戏中的人物,地上那座华丽的铜雀连枝灯照亮她的裙裾,一举一动都被人窥探。 绥绥咬紧了牙,时刻准备着迎战。 她下意识地往颈间摸索,那里空荡荡的。 玉已经不见了。 她心中蓦地一沉。 就在这时,帘外的宫娥吩咐完了,轻手轻脚地打帘走了进来,她忙做出吓了一跳的样子,放下手看向她,“这是何处!我的玉在哪儿……” 可那穿着淡绿襦裙的宫娥根本不理她。 宫娥手里捧着只茶盏,放到她榻前的梅花案上,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绥绥愣了好一会儿,才敢凑到案前看。拈起茶碗盖,里头清香扑鼻,看着像茶汤,闻着也像茶汤。绥绥仔细想了一番,那几个宫娥,肯定是被皇帝派来观察她的,她得表现得毫无心计,才会让皇帝以后相信她。何况,她总不能永远不吃不喝罢! 她咬了咬牙,端起那茶一饮而尽。 后来,又有人来给她送饭食。 那人也是一句话不说,放下吃的就走。绥绥只好又战战兢兢地去吃东西,既然已经吃了,索性吃光,汤汤水水都喝掉……不得不说,东宫还是比不上皇宫,宫膳的滋味就差了不少。 几顿茶足饭饱下来,她又开始发愁。 玉不见了,多半是被皇帝拿走了。看来小师叔并没有骗她。这是件好事,至少她迈出了第一步。 可是,皇帝怎么还不来召见她呢? 起初她怕见到皇帝,后来,又成了盼着见到他。 这房子没有窗子,只有那盏铜雀灯。灯油烧尽了,也再没有亮起来,就连吃饭也只能摸索着进行。她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没有光,没有声音,宫人送饭的次数并不固定,她甚至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 她像被关在监狱里,不知道自己的刑期,也无法打探到李重骏的状况。有天宫娥来送饭食,擎了只很小的蜡烛来,绥绥看见她淡绿的宫袍外竟然披了件粗麻的小衫。 是孝衣,宫里有人死了。 绥绥打了个激灵。 她连声追问:“是……是有人死了么!” 宫娥冷淡看了她一眼,仍不理会,默默退下了。 其实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任性又冒险。世人皆知周昭训已死,实际上却被太子私藏了起来,瞒着皇帝,这叫欺君之罪。但她跟着李重骏这么久,也渐渐明白了,皇宫里的事情,并不会像《大梁律》那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比如皇帝要利用李重骏,于是哪怕他杀了自己的哥哥,也依然会封他做太子…… 眼下,李重骏还要讨伐高句丽。 她的死活……应当不会牵连他罢。 绥绥劝慰着自己。然而送来的饭食一日不如一日,到后来只能吃高粱饼子,肚子饿,连安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胡思乱想。 后悔,惊慌,恐惧,日日轮番折磨,一点一滴将她拖入绝望。可哪怕她拽着宫娥的袖子求见皇帝,她们也只会像影子一样沉默,甩掉她的手,冷漠地离开。 李重骏这个爹,果然手段比他毒辣多了。绥绥就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样没完没了的饥饿与黑暗,她的精神渐渐衰弱下去,躲在被子里睡一会儿,醒来四下茫然,想起李重骏生死不明,又蒙回被子里掉眼泪。 就这样,等宫娥将她带出暗室的那天,她的眼睛已经肿得像桃子。 再见到阳光,她却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好孩子,别哭了。” 有个男人在说话。绥绥连忙放下袖子,左顾右盼。她泪眼朦胧,已经看不太清楚,见到不远处有个人影,便不由得直直走近了。 另一道尖哑的声音呵斥她:“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跪下。” 皇帝! 绥绥混混沌沌的脑子仿佛闪电击过,伏身下去磕了头。那男人却笑了,“罢了,起来罢。搬个胡床来给昭训。” 她谢过皇帝,坐到了胡床上,低着头揉眼睛。 “为何不抬起头来,害怕见朕?” 他的声音温和,并不让人害怕。 绥绥余光瞥见他玄青银纹的袖角,龙涎香的味道,夹带着些许清苦气息。绥绥听说的那个皇帝残暴凶狠,逼死至亲,残杀子嗣,可她抬头,看到的却是个雍容雅致的男人,斜倚座榻,宽大的袍袖随意搭在扶手上,静静晒着一角斜阳。 他和李重骏一点儿也不像。 或许因为他们中间隔着二十年岁月,他的眼尾眉峰已不再似少年锋利;又或许因为他有胡子。 他的胡子不像武将乱蓬蓬,也不像文官尖翘翘的,不多一寸,不少一寸,真当得起美髯公这个称号。如果以后李重骏也要留胡子了,她一定要他剪成这个样子。 怎么又想起李重骏了,绥绥连忙回神,小声道:“臣妾眼睛不大好了,怕吓着陛下。” 绥绥后知后觉,她好像不应该自称臣妾。那个黄门似乎有话要说,却被皇帝抬手止住了。 他颇为耐心,又问:“怎么不好了?” 绥绥有点惊讶,也只好如实道:“住处昏暗,久不见日头,乍一见了,不大适应……” 皇帝立即皱眉:“不见日头?为何没人来告诉朕?” 这话淡淡的,却有两分愠怒与诘问,仿佛软禁折磨绥绥并不是他的旨意。绥绥当然知道他不是好人,见他演得这样真切,也不由得暗自咂舌。 皇帝身旁的黄门跪了下去,哀哀磕头道,“老奴失察,因着前些日子太妃薨殁,奴才一心协助陛下理丧,疏忽了昭训,叫那些滑头欺负了去……老奴该死!” 死掉的不是李重骏,绥绥悄悄松了口气。 皇帝脸色不豫,命那内侍去整治那些偷奸耍滑的宫人,转过脸来对着绥绥,却又恢复如常,打发宫人去传太医,闲闲与她问了些寒温。 他提都没提李重骏,更别说审问她了。 绥绥心里忐忑,索性主动出击,又起身跪了下去:“陛下……请陛下赐小女死罪。” “为何?” 绥绥咬牙,声如蚊呐道:“因为……我、我刺伤了太子殿下……” 皇帝笑了笑:“你刺伤太子,他都不计较,朕又为何要赐你的死。” 绥绥目瞪口呆。 这是她的亲爹还是李重骏亲爹啊! 不过看样子,他的确不会追责于李重骏了。绥绥定了定神,立刻做出惊喜的样子来,却仍没起来,忽然又道:“陛下……小女还有一事想问陛下……”皇帝闲闲唔了一声,她便道, “小女有一块玉——” 一语未了,忽见小黄门来通传太医到了。 皇帝没接绥绥的茬,转而命宫人引绥绥到碧纱橱下去问诊。他对那些宫人的语气严肃,吓得他们唯唯诺诺,唯独对绥绥春风和煦,甚至把自己的帕子赏给她捂眼睛。 皇帝的帕子竟不是丝绸,只是寻常的细棉,很柔软,带着淡淡的苦茶气,算是这些日子来她能摸得到的,最有温度的东西。 栀子 宫人告诉绥绥,“小娘娘是知道的,边疆情形不好,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往城外武卫所练兵去了。别业才走了水,东宫也不好开交,小娘娘就先安顿在宫里罢,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她搬进了一处有窗子的殿室,一切焕然一新。宫人换了一批,和原先完全不是一副面孔,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下巴颏都是圆的,“姑娘要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告诉奴婢就是了。” 绥绥温驯地应承,一如当初在李重骏跟前装孙子。 皇帝看上去并没有动怒,甚至太和气了些,让绥绥疑惑。 他拿走了那块玉,分明认出了她,可他看不出丝毫的激动,把绥绥从小黑屋捞出来,也再没有任何动静。 新的住处有昼夜不息的剔透灯烛,有香软温暖的被褥,就吃饭食有点奇怪。 李重骏在凉州待久了,偏好陇西风味,汤食啊,羊臂臑之流,因此东宫厨房的风味多是如此,绥绥也只吃过这些。可宫人送来的饭食里,有好些她没见过的,什么甜津津的烧肉啦,茶叶味的虾仁,做得极其精细,还有清蒸的鱼,绥绥觉得味道怪怪的,都没怎么动过筷子。 这样的菜吃了几日,她却有点琢磨出滋味了。 也许那些精致菜色,都是江南的样式。 她记得好久之前听小师叔偶然提起过,南边都吃甜,连肉也做成甜的。 前些日子皇帝把她小小地折磨一番,是威慑,是观察,与此同时,他也许正在初步勘察她的身世。她小时候的戏班早就散了,江湖中人,来去无踪,班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师叔离开凉州,阿武也不知去向,再没几个和她有关联的活人。 阿成他们是知晓的,不知道皇帝有没有套他们的话,这是她计划中的一处疏漏。 这皇宫真是个奇异的地方,只需待上几日,连缺的心眼子都能自己长上。没有人教导绥绥,绥绥却学会了回味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样动作,反复推敲,思索可有什么特殊的意味。 不过既然把她放了出来,想必没发现什么大破绽。 绥绥再想起这些日子的江南菜,忽然意识到这兴许也是对她的试探,试探她是否在江南待过些年月。 她竟现在才领悟过来。 虽然有点晚,不过倒提醒了她,她最好能同江南攀上点牵扯,然后暗示给皇帝看。 有天,她趴在窗台上看庭前的白兰花。那棵树真是繁茂,入了秋还是葱葱茏茏的。一阵风过,绿浪里簌簌落下白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清甜的白狐狸皮毯。 绥绥便灵光一闪,想出个主意。 她选了一天,装作临时起意的样子走出屋内,走到院子里,撩起袍角收了些白花,回来找宫人要来些细铜丝,把这些白花用铜丝穿成一只手环。 这是翠翘教给她的。 小时候的戏园里有棵栀子树,夏日里女孩子们摘下花藏在发髻里,只有翠翘会用铁丝穿上,戴在手腕上。 翠翘告诉绥绥,那是她老家姑娘的消遣,“小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有这个,是乳娘在世时年年都会打给我的。” 那时绥绥不明白她家那么穷,哪里会有乳娘,再追问,翠翘却也什么都不说了。 绥绥做好了这些芳香的白兰花手环,不仅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还兴致勃勃地送给了身边宫人,等着她们汇报给皇帝。 忙活完了一通,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没有别的办法,咬牙跺脚,还是只能从自己身上打主意。 其实她从那监牢出来的时候,身子原是有些虚弱的,这些日子一直吃着温补的药。这下子她药也不吃了,还整夜整夜不睡觉,把眼睛瞪得像铜铃。最后的一天,她洗了澡去吹冷风,到了半夜,果然发起热来了。 现在她的身子状况似乎是很重要的事,守夜的宫娥发觉了她的病症,连夜传唤太监,“小娘娘发热,快去打发太医来瞧瞧!” 喝了药也没见好。又烧了一日,她索性渐渐说起胡话来了。其实她哪里敢真的烧到那地步,七分真,叁分假,心里急得要命。 皇帝会来么? 再不来她的烧都要退了啊…… 绥绥终究还算幸运。菩萨保佑,皇帝到底来瞧她了。 在那个雨打芭蕉的夜里,如同神仙下降,照耀了这小院子的门楣。 她听见外头隐隐有齐声跪拜的响动,连忙在被窝里给了自己几巴掌,让脸颊愈发红彤彤的,得像熟螃蟹。然后,照旧哼哼哈哈地装着说起梦话来,照李重骏的说法,这叫呓语。 那些人缓步来了,经过壁纱,到了内室。绥绥听到轻微的家具拉动声,窸窸窣窣,很快又没了动静。 这是在干什么? 绥绥心里没底,又哼哼了一会儿,演不下去了,只得装模作样地做出才清醒的样子,请宫娥倒茶来吃。 宫娥倒了茶来,扶她起来,“喏,小娘娘,慢点儿起来,小心烫。” 绥绥是侍儿扶起娇无力,才坐起来,一眼就看到了皇帝。 他竟就坐在不远处幔帐后的矮榻上。 纱帐朦胧,他穿着宽袍大袖的青纱道袍,像一层又一层的大雾罩着远山。万般都不清晰,只有那幽幽的眼神,说不上多锐利,却深不见底。 绥绥差点把茶洒在床上,忙爬下来跪在地上,伏身道:“见…..见过陛下,陛下……陛下怎么来了!” 宫人后来教给她了,她是东宫的人,所以要随着太子称自己为儿臣。 皇帝挥退了宫娥道:“为何病了,可又是他们照顾不周?” 绥绥赶紧道:“不...不,是儿臣自己身子不争气。” 皇帝闲闲哦了声,忽然说:“方才梦见什么了?” “儿臣没、没有梦见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她,“你说话了。” 绥绥咬牙,“儿臣有罪!扰了陛下的耳朵……”她只是认错,皇帝问她可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绥绥也呆呆摇头,傻里傻气的样子。 皇帝却微笑了:“你叫太子殿下。” 胡说八道嘛!她根本没念叨李重骏! 绥绥不知道皇帝想干什么,只好不言语。皇帝又道,“你还叫了娘。” 他顿了顿,“你的娘……你还记得她么?” 绥绥几乎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河中抓住一块浮木。她紧紧抓住了,又不敢表露,只是摇头道:“回陛下,儿臣不记得了。” 皇帝闲闲地应了一声,又随口问起她的乡籍姓氏,绥绥也只是摇头。 “儿臣……都不记得了。“ 她低头掩着脸颊,很难过的样子。 手腕的栀子花都谢了,蔫蔫的泛了黄,她故作忸怩地摘下来,窥见皇帝看过来的眼神,忙腼腆解释道:“儿臣凉州长大,居无定所。自打记事起便只认得西北风物。家乡父母,一概不记得了……只有一块玉,系在脖子上,因是块破的,一直也没被人搜刮了去。除此之外,就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儿……有人抱着我摇,听见叮叮咚咚,许是镯子的声音,还有一串白花花的,清香扑鼻的东西。后来我学唱南曲去,才偶然听人说起,江南一带夏日里总有人走街串巷卖白兰花穿铜丝手环,也许,就是那个了。儿臣是无根浮萍,觉着亲切的东西,总是不舍得撒手,于是常自己穿来戴。没准儿……我原也是江南人呢!” 绥绥很卖力气地唱念做打了一番,皇帝还是那蔼如春雾的淡淡笑意,没什么反应,转而含笑道:“九郎濒死也要包庇你,而你梦中犹念太子,对他也真是情真意切。” 这老狐狸到底想干什么呀!绥绥硬着头皮又说了下去:“儿臣不敢!儿臣……儿臣其实、其实……请陛下赐死儿臣!” 见她语无伦次,皇帝忽然笑了一声,这声嗤笑倒像极了李重骏。 他说:“这回又是为什么?” 绥绥本来就有点儿发烧,别的不会,装傻还是会的,忙叩头又道:“回陛下,其实儿臣……儿臣惧怕太子。惧怕极了。我与太子凉州相识,太子奉旨入京,执意带了儿臣来长安……儿臣不怕砍头,太子殿下的性子,着实是有些喜怒无常,尤其是……”她掩袖,脸愈发红了,“儿臣在凉州就曾试着逃走,每次被殿下捉回去,殿下都要变本加厉地惩罚儿臣……那天在骊山湖,又被太子捉住,儿臣走投无路,狗急跳墙,所以……” 她嘤嘤哭起来:“儿臣着实受不了了,还是请陛下杀了儿臣罢。儿臣死也不要回到东宫去了!” 皇帝半晌不语,整了整袖子起身,缓步踱过那消金兽的缭绕烟雾,“也罢!既然你情真意切,那朕就准了昭训这个请愿。” 准了…..请愿?她这是欲擒故纵啊!绥绥还以为他会利用这个借口,正式地把她留下来,准了请愿是什么意思! 绥绥有点懵,抬头小心翼翼觑了上去。 皇帝走近了,原来他深青纱袍上烫有竹叶的暗纹。 真要说眉目如画,李家人也算登峰造极了。不过李重骏唇红齿白,乌发浓眉,绿荫间摘弓射羽,青的红的白的,画的是春日宴。相比之下,他爹爹就是水墨画了,赭绿淡淡描出来的,存在檀香匣子里,中正,温和,有端直的风骨。丝毫不像个心狠手辣的老狐狸。 绥绥小声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负手走过她身边,并没理会她。 她没看到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南山 小白马巷深处有间不起眼的门脸儿,悬着招牌,上书‘同道金行’。 绥绥虽不大认字,却是熟门熟路的了,跳下车走进店内,才进去便有伙计上来招揽。 她打开包袱,把钗子给他看,匆匆交代,“就这金钗子的样式,还像从前一样,打支一模一样的来。只要金包银的,金子越少越好,薄薄沾一层,别让人看出来就是了。” 当下交了定钱。她离了金店,又到同济堂抓了两包银耳枸杞,在针线摊子上买了些五彩丝线,这才绕到一处更僻静的所在,停在一道石灰排门前,摘了帽子,举手拍门。 拍了两下,便有人问,“是谁?” 绥绥道:“是我。” 不多时,有人来开门,是个穿绿夹袄的妇人,见了绥绥笑道:“哎哟,我才和翠翘说起姑娘呢!姑娘这时候回来,王爷那儿不用伺候么?” 绥绥笑嘻嘻道:“他今日有事出去了,不然我也不好偷着出来的。” 她才走进院内,只见有个骨瘦如柴的姑娘立在门口,轻眉细眼,长颈削肩,罩一件宽大的青布长褙子。人伏在门旁,才叫了一声“妹妹”,便咳嗽起来。 绥绥忙上前扶住了她,“门口穿堂风紧,又出来做什么!”把她扶到房内榻上,细细问道,“总有一个来月没回来,姐姐的身子好些了?” 翠翘微笑道:“好些了,还让妹妹惦记。” 绥绥打量翠翘,见她眼窝都凹了,叹气道:“上回带回来的银耳雪梨,都吃了不曾?” 翠翘忙点点头,那妇人倒上茶来,却插嘴道:“姑娘还说呢!翠翘吃了两回,偶然知道了银耳的价钱,吓得不得了。说姑娘攒点银子不容易,再不肯吃了。” 绥绥道:“啊呀,这叫什么话?别说这点子银耳,就是千年的人参,只放着不用,早晚也化成灰了,那才是真糟践。再说,姐姐不必担心我,我才从王爷那儿搜刮出一根金钗子来,等回头我打支一样的,再卖掉这个,倒腾出来的钱,姐姐吃一年也够了。” 翠翘满面愁容,低头拭泪,又不好哭出来,颤声道:“我知道妹妹在外头受罪,都是为了我。可我这病,只怕是——只怕是好不了了,我但凡有些良心,又怎咽的下去?妹妹……妹妹还是回来罢,别再替我费心,死活凭我去罢了……” 她把一方半旧的素纱汗巾缠上手臂,手臂枯瘦,直缠了几圈。 绥绥忙按住了她的手,强作欢快道:“看,姐姐又说糊涂话了!当年在戏班子里,姐姐救了我一命,总是我欠着姐姐的了。大夫上回不还说姐姐气色好多了么,姐姐只管安心将养罢了,一切有我呢。” 绥绥怕她再伤心,于是说了许多话开导。为了让她安心用钱,绥绥把自己在王府过的日子说得富丽堂皇,讲了好多从长安带来的稀奇玩意。 她还把李重骏吹成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子,一边说一边偷瞄窗外,生怕老天爷让雷公来劈她。 不过翠翘果真收了泪,听着听着,也渐渐微笑了。 等到日头西偏,绥绥只得张罗着回去。临走,不顾翠翘百般推辞,又留了一袋银子给她。 她还偷偷递与那妇人一整块两钱银子,并路上买来的针线,嘱咐道:“还劳嫂子费心,我不在时,多替我照看照看姐姐。” 这妇人姓柳,原是她们的街坊嫂子,寻日保媒拉纤,卖绢花,替人洗洗衣裳,生计甚是艰难。当年绥绥和翠翘从戏班里逃出来,在这里落脚,后来翠翘生病,她又进了魏王府,便请了柳嫂子来帮忙做饭熬药。 柳嫂子笑得眼没缝儿,忙不迭谢过了,把东西揣在袖子里,送绥绥出门。 绥绥依旧乘了驴车回去,半路买了炸糖油糕,包在厚厚的草纸里,又脱下胡服袍子裹上,重新用包袱包好,带回去给小玉吃。 一切都同往常一样。 可是再回府,绥绥却觉出了些怪异。 先是在角子门,上差的张娘是早已被她收买了的,虽放了她进来,却有些吞吞吐吐的。 绥绥还当是李重骏发现了她偷溜出去,连忙问,“殿下回来了么?” 张娘低头把钥匙栓回汗巾上,并不看她,“嗳。” “那说什么没有?” 张娘动了动嘴,还是没告诉她,只说:“姑娘先回房去罢!” 绥绥心里纳罕,也不再和她猜谜,连忙往小院赶。 走穿堂最快,不知怎的,一路上的丫鬟小厮也比往常多。石桥上,甬路旁,有差事没差事的,叁叁两两聚在一处嘀咕什么,见她来,又都住了嘴看着她,甚至有几个低低笑了起来。 绥绥索性提起襦裙跑,才绕过影壁,就见小玉捧着脸坐在台阶上。她叫了一声小玉,小玉抬头,立刻跳起来,“姑娘下午去哪儿了!” 她两步上前,“发生什么了?” 小玉脸上还挂着泪珠,吸吸鼻子道,“方才……方才那个长安的官又来了,这次还带了圣旨……” 绥绥先想到的是那天“当面宣淫”,被信使捅到上头,陛下大怒要给他们治罪,吓得手脚都冷了。没想到小玉皱着一张小小的苦瓜脸说,“陛下下旨,命殿下归京……归京……完婚。” “完婚?什么完婚?”绥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小玉哇一声哭了,“就是陛下给殿下找了个王妃,是什么弘农杨氏的小姐,下个月就要殿下启程。怎么办呢,姑娘,那个治死咱们的王妃娘娘要来了!” 这下绥绥可听明白了。 事出突然,她也愣了好一会,却还不忘把包袱打开,拿出炸糖油糕来分给小玉,毕竟“这炸的不禁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小玉抽抽搭搭进屋去了。 倒是绥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面发怔一面咬油糕。炸透的江米金黄酥脆,豆沙馅滚烫,甜腻腻地流进喉咙。 她中午就没吃饭,可饿坏了。 叁个吃下去,实实在在填满了肚子,也有了底。她拍拍手站起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番打算。 西楼 “这边!” 小师叔低呵,拂起宽大的水袖来掩住了绥绥,拖着她便往帘幕后藏。 他话音才落,就见两个蒙面大汉,似从天而降一般闯入东门,砍倒了两个,直冲戏台下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竟是两路刺客合纵夹击,不免大乱阵脚。李重骏与太守公子本是出来找乐子,都没带几个侍卫,偏那太守公子成日打筋熬骨,竟全不中用,刺客踢起一把交椅抡过来,他就头一个被怼翻在地上。 他嗳哟嗳哟地叫,还吐出一口血来,他的侍卫只得忙去救他,被其中一个刺客逮着时机,剁翻了李重骏身后的另一个侍卫,手起刀落,一刀搠在李重骏背后。 “殿下!” 绥绥失声尖叫,却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那刺刀自李重骏的胸前穿出,刀尖锋利,反映出凛冽的月光,晃了她的眼。 小师叔听见凄厉的叫声,连忙拽紧她。绥绥却挣脱了他,跳下戏台向李重骏跑去。 后来,绥绥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能为自己找到一百个借口。比如她的大部分首饰还没来得及带出来,李重骏死了,肯定要落在管事的手里;要是再落到夏娘手里,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然而在那一时那一刻,她根本没想到这么多。 她看着李重骏倒下去,看着赤红的血喷涌而出,看着它泼洒在月光里,就像看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凄冷的月夜,乌孙的铁骑呼啸而来,鲜血淹没了村庄,先是阿爷,然后是阿娘,是阿姐—— 她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去了。 李重骏从来看不上她,她也恨不能早些离开他,可是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他于她,终究是个重要的人。 她无法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死。 那两个刺客果然是冲着李重骏来的,见刺倒了他,便不再恋战,转身欲逃,却迎头对上举刀而来的绥绥。 刀是她从席面上顺来,原是削苹婆的,小小的一只,刺客忙跳开,反手就向她刺来。 绥绥还没出声,却忽然听一声狠厉的大呵, “住手!——” 竟是李重骏。 他像是铆足了所有力气,两个人架着他要把他放平在榻上,他却拼命扭过身来,绥绥见他头脸都涨红了,青筋毕现,脸颊上还溅了斑斑的鲜血。 他还在吐血,喉咙里有呼噜呼噜的微响。 绥绥从没见他这样可怕过,就连他自己被刺的时候,也没有如此狰狞。她的心震了一震,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甚至在一个瞬间压过了恐惧。 李重骏倒在了血泊里。 刺客还是刺伤了绥绥。好在只是划伤了她的手臂,然后便踹倒了她,伙同另一个,乘着茫茫夜色翻窗而逃。 绥绥浑身剧痛,伏在地上,可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除了去追刺客的两个侍从,所有人都围着李重骏,太守公子像是骨折了,还躺在地上,惊恐地睁着眼睛,合不上。地上又黏又滑,都是血,已经分不出是谁的血。 直到小师叔扶起她。 绥绥看见他,如同看见了救星,只是头昏脑涨,心上像压着块大石头,半天说不出话来,“九殿下,他,他,他还、还能——” 还能活下来么。 伤成这样,小师叔又不是大夫,问他也无用。可绥绥觉得他懂得那样多,像是能断人生死的道长仙人。她抬头看向他,只见他正撕下水袖为她包扎,却久久注视着不省人事的李重骏。 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这眼神有疑惑,有沉思,绥绥不懂。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太突然了,仿佛一匹马横冲直撞而来,迎面撞翻了她,又来回踏了几百遭,绥绥被打得头晕目眩,惊骇到了极点,反而只剩一片茫然。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哭 混乱中不知是谁请来了大夫。 官府的衙役很快也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他们围住了望春园,把街上游玩的男女都驱赶得干干净净。 没多久,御史来了,刺史来了,太守也来了。太守不仅匆匆赶到,而且拖家带口,把夫人都带来了。 太守夫人一看到太守公子就哭了,抱着他儿啊肉的叫喊起来。太守却没有管自己的儿子,而是和其他的官员一起跪在了四周,行了礼之后才急忙盘问起大夫,审查起在场的人来。 绥绥早被小师叔拉到了他在后楼的书房,有人打了水来,她弯腰在铜盆旁洗脸,手边就是敞开的合和窗。 楼下的人们乱作一团,进进出出。 她没想到小小的魏王府会牵动这么多官员,她从来没见过他们。 李重骏吃花酒从不会叫这样的人。 一个个穿着肃穆的襕袍,都是深绿或者浅绿,拖在血水里,凝成了黑色,沉重又可怕,就像他们的神色一样。 这也难怪。 一场践行宴莫名变成了屠杀,还是在节日的闹市,凉州民风剽悍,也甚少见如此的惨案。何况李重骏是凉州名义上的主人,又马上要回长安成婚,这节骨眼上出事,两罪并罚,可够他们喝一壶的。 蜜饯 李重骏的伤势似乎比她想的还要重。 因为流血不止,他甚至禁不住车马的颠簸,只能在望春园的花厅上搭出床来,官兵们把守四处,把小小的戏园围得铁桶相似。连皇帝都从长安遣来了御医,日夜看护。 绥绥见他们这样严阵以待,只当他是活不成了,还不争气地掉了两滴眼泪。 然而七日之后,李重骏竟就被送了回来。 虽然是倒在小榻上抬回来的。 那些佩刀的官府侍卫又在王府里驻扎下来,不许人靠近,送药看护的仆人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绥绥只能靠东躲西藏听壁角,断续得知了一些他的病况。 原来那刺客虽刺到了他的肺叶,却只是损伤,并不致命。倒是他的脾脏被扎了个透,也就是绥绥看到从他后背刺穿的那一刀。 御医说脾脏可以运化什么水谷精微,统摄五脏六腑之血,因此脾脏一破,才会血流如注。好在救治得即使,伤虽险,却还顺,再调养个把月也就能下床了。 他这一调养不要紧,绥绥可又被困了下来。 绥绥本来想趁着府内混乱,管事的六神无主,趁机收拾包袱跑路,而今凶神恶煞的官兵堵在各处,个个拿刀佩剑,蚊子都飞不出去一只,她想溜更是白日做梦。 盼啊盼啊,一个月过去了,李重骏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能吃下东西,精神也好了不少。 可这时候的凉州,已经接连下了两场大雪。 凉州几乎是大梁的最北边,每年十一月就算入了冬,鹅毛大雪下一个冬天,来年叁月才化。寒天冻地,大雪封山,想去哪里都寸步难行。 李重骏回京那件大喜事,也不得不暂时拖延了下来。 魏王府的人心惊胆战了好几个月,见如今魏王状况平靖,便张罗着好好过个年。 绥绥却不在他们之中。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刀光剑影的一次刺杀,让她见识到了李重骏生命的另一面,是小师叔描绘中那个恢弘而壮丽的世界,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雪洞,她只站在洞口,便已觉得寒气逼人。 皇帝对李重骏的冷漠有目共睹。 除了尚算频繁的讣告,陛下连一道口谕都没有传与他过,更不要说亲拟的家书或信物。绥绥知道他早年丧母,有个做皇帝的父亲,似乎也等同于没有。 他像是被遗忘在了西北的风沙里。 一直到了二十岁,做太子的哥哥死了,皇帝倒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还一定要召他上京成婚。而在此之后,他忽然遇袭,傻子都能看出这里有阴谋。 至于那个罪魁祸首,逃入茫茫夜色,就像水过无痕,从此没了踪迹。官府对此讳莫如深,也没有任何追查的动向。 那天小师叔送她回府,在马车上,她偷偷问, “是世族干的么?师叔你说过,世族不喜欢生母出身低微的皇子,陛下要把世族的小姐许配给他,他们生气,就来杀人。衙门的老爷们不追查,是因为不敢查,对不对?” 可小师叔静默地看向帘外,始终没有回应。 绥绥虽然眼皮子浅了点,倒还不傻,一旦看出了李重骏处境危险,她当然得挺身而出—— 第一个跑路。 她虽然见不得李重骏死掉,但只要别死在她眼前,她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现在衙门的那些侍卫虽撤走了不少,不会天天蹲在李重骏床边,大门角门还留了些人。绥绥想走,只能让李重骏主动放人,可她数次去见李重骏,都被夏娘拦在了门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殿下大病初愈,还在静养,可经不起狐媚子掏渌!” 绥绥反应了一会,叫起来:“青天白日的,谁去找他……找他那个那个啊!我是去探望殿下,用眼睛看不行吗。” 夏娘眉毛挑得都要飞起来了,“青天白日,你还怕青天白日?太子薨殁的时候你都在床上霸占着,什么磕碜的话都敢叫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敢!” ……绥绥的确劣迹斑斑,她真是有理也说不清,只好气咻咻打道回府。明的不行,只好来暗的,再偷溜到上房院子的时候,她没走正门,而是迂回到了后面的窗子下。 他这正房,房梁比一般房梁高,窗子也比一般窗子高,高了绥绥半头。好在窗下有一棵桂花树,绥绥爬树攀到了窗台上,悄悄推开一线窗子。 堂屋高深,光线又暗,什么也看不清。 “殿下。”她趴在窗台上鬼鬼祟祟地张望,好像偷闯香闺的书生,小声叫,“殿下。” 没人回应。 李重骏应当还在卧床休养,难道是睡着了? 她索性一个翻身进了屋内,抖掉鞋上手上的雪,蹑手蹑脚寻到床边。只见锦帐垂下一半,挑起一半,李重骏果然倚坐在床上,合目倚着隐囊。 穿一身软绸中衣,手臂仍缠着绷布。 床外的熏笼上还放着一只乌木食盒,绥绥轻轻打开,见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甜枣。 真是老天也助她,绥绥想,李重骏想是还没吃药,正好给了她一个正当的理由。 她于是在熏笼下坐了下来,看着那碟蜜枣,又看看一动不动的李重骏…… 她吃一个,应该不会被发现罢? 绥绥吃着蜜枣,撑着下巴等李重骏醒来。 时隔两月,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比从前瘦多了。 本就是瘦削的下颏,这下子更尖,也更秀气了。李家皇室祖上有鲜卑血脉,浓密的乌发也不像汉人那样直,打着些卷。他那张俊秀的脸掩在其中,还莫名地有点…… 妩媚。 绥绥看着这张妩媚的脸,却生出了些许愧疚。 那声撕心裂肺的“住手”犹在耳边,若不是她忽然凑上去,李重骏也不会徒劳地对刺客大喊,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他为什么会反应那样激烈呢? 明明她已经没有用处了。 她想不明白。 绥绥胡思乱想,连李重骏已经睁开眼都没发现,就对着他那双沉沉的眼睛发愣。李重骏大概是看不过去了,轻咳了一声,绥绥回神,连滚带爬从地上跳起来。 “殿下……你怎么、怎么——” 也不知道李重骏是不是受伤的原因,身子弱了,脾气都好了不少,竟没露出那种不屑又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嗤了一声,问她:“你来做什么?” “我……我,药……对!”绥绥迅速恢复了镇定,把药递了过去,“我是来侍奉殿下吃药的。” 李重骏一口气吃完了那很苦的药,绥绥接回白瓷瓯,再折身放回熏笼,却傻眼了。 那一盘蜜饯,竟然已经被她吃光了…… 一个都没剩。 李重骏看见,挑了挑眉,仿佛是明白了一切,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等她开口。 “呃……这个盘子,它其实就是个空盘子,呃,我来的时候它就,呃……” 绥绥编不下去了,只好垂头丧气,“殿下罚我吧。我刚才也不知怎么,就……” “过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生气了没有,可绥绥理亏,也不敢违命,只好凑到了床边。 李重骏却还道:“过来。” “殿下……”绥绥刚才爬树蹭湿了衣服,于是小心翼翼坐了个边,把半个身子探过去,做出恭顺的样子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唔——” 下一刻,李重骏竟凑近,气息封住了她的唇。 近在咫尺。 淡淡的松柏气息里掺杂了药的苦涩。 他冰凉的手扳住她的下颏,高挺的鼻梁戳着她的脸颊,唇却意外地温暖。 绥绥怔在当下,吓得连眼睛都忘了眨,直到门口夏娘的尖叫把她惊回了魂。 “我才出去一会儿,你又怎么进来的!——果然,你——还说你不是来纠缠殿下的!” ------------------------ 小马哥是渣女大波浪哈哈哈 200珠加更,晚上还有一更~ 温补(加更) 那天晚上,李重骏的晚膳里多了一道苁蓉山药炖羊肉。 苁蓉补阴【1】,山药补阴,羊肉……补阴。 府上的庖厨一向是夏娘掌管,给他弄来这么一道菜,等于告诉所有人魏王殿下身负重伤还不忘白日宣淫。 也亏李重骏吃得面不改色。 绥绥都替他庆幸。 要不是他现在体虚,八成当场就得流鼻血。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夏娘见绥绥无孔不入,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时时刻刻都叫小厮侍女跟着李重骏,哪怕他把绥绥叫来,她也得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虎视眈眈。 在她眼里,绥绥大概就是妖精托生,随时随地都能宽衣解带,变着法儿吸男人的精气。 后来,李重骏的身子果然恢复得不错,夏娘自以为是替他“守精固阳”的功劳,颇为得意,一面逢人便说,一面又暗自加大了力度; 自然而然,绥绥的祸水之名也愈发坐实了。 绥绥苦闷得很,倒不是为了她的名声——反正她早就没有名声了。 只是每次有夏娘在,她哪怕在李重骏跟前,也不敢提那些首饰的事。 这都几个月了,南大街那家酒铺子估计早就盘出去了。而她长日无聊,出门想也别想,只能和小玉打双陆,因为财迷,不肯赌钱,只好谁输往谁脸上贴白条。 小玉打得也太差了,天天贴白条更无聊。 剩下唯一一个不费钱的消遣,就是睡觉了。 绥绥万没想到,自己竟倒霉到连觉都睡不成,大半夜的被人从床上挖起来。 小玉吓得不轻,从床上爬起来,慌慌张张点过一张烛台。绥绥拥着被子揉眼睛,见是夏娘手下的两个婆子,也暗道不妙。 果然,她们开口便说:“殿下——” 绥绥立刻道:“殿下?什么殿下?他不是出去了吗,我可一天都没见着他了,你们找我干什——” 李重骏这些日子好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斗鸡走狗。 可怜太守公子,骨折好了没有不知道,大概还吓破了胆,再没来找李重骏打过马球。 婆子不耐烦道:“这是自然,殿下一早就同御史公子打捶丸去了,才回来……” “那你们找我干什么啊。” 婆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殿下病了。” 绥绥不解:“病了?什么病?——什么病都得找大夫,我又不顶用。” 婆子咬牙,“就是大夫让姑娘去帮着医病的。” 绥绥打死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病是她能治,大夫不能治的。但看这两个婆子的架势,怕是抬着也得把她抬出去,也只好撑着起床穿衣。 寒冬腊月,大晚上还要从被窝里出来,真造孽。 绥绥打着哆嗦到了上房,睫毛都冻成了冰,好在一进李重骏的上房,又立刻温暖了起来,碳火里放了松柏枝,烧得淅淅沥沥,像下小雨一样好听。 真奇怪,他房的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仅有两个侍女,一见她来,都脸红红地退了出来。 就剩一个小厮站在帘外。 绥绥不明所以,皱眉走上前。时隔半月,她又在这张床榻上见到了李重骏,不过相对于那一次的泰然自若,这次他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 白皙的皮肤涨红,像是在热酒里烫过,他整个人也像被烫过似的,混混沌沌,眉头紧蹙,很不舒服的样子。 绥绥食指戳戳他脸颊,果然发着热。 她问,“殿下发烧了吗?” 小厮在帘外吞吞吐吐,“今日殿下出去打捶丸,晚些同陆公子吃酒,因着下雪,吃了些鹿血酒舒经活血。殿下这阵子体虚,夏妈妈以温补食材入膳,本就积了些火气,被鹿血酒这么一激,虚不受补,阳气过盛,因此发热……” 他巴拉巴拉这么半天,无非就是一句话。 李重骏他,补过了。 绥绥茫然了一会,忽然想起了是什么,把手往被子里一伸。 还好,底下穿着袴子。 绥绥本以为没什么怕的了,把被子一掀,再一低头,却顿时吓清醒了。 这阳气哪是过剩,分明是要炸了。 ------------------------- 【1】苁蓉:一种沙漠里长的药材 补阴也就是......补肾 这次不会真的do!第一次要留给比较清醒的时候哈哈哈 宜宜 绥绥不是没见过李重骏勃发时的样子。 少年郎血气方刚,年岁正好,何况绥绥还是练过的小戏子,燕语莺声,手到擒来。他要是没点反应,倒真该喝点鹿血补补了。 她隐约知道,李重骏的那处比寻常人壮观点,可眼前这这这……显然不大正常。 杵物直竖,又沉又长,雄赳赳快贴到小腹,撑得薄绸中衣紧绷,还有弯,往上顶着,生生勒出端头的圆硕。 硬得像块铁。 绥绥一面觉得自己快要瞎了,一面又忍不住啧啧称奇,鬼使神差地用指尖悄悄戳了一下。 好家伙,不仅是铁。 还是烧红的烙铁。 她戳这一下不要紧,竟然把李重骏戳醒了,她没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他扣住。 “殿下我错了我错了——” 此地凶险,小心为上,绥绥被抓了个现行,立刻诚恳认错。然而李重骏随即一把甩开她,力气大得差点把她推个跟头。 他撑着手臂坐了起来,拧眉仰在阑干上,一手掐着太阳穴,往下瞥了她一眼,乌浓的眼光融化了,像要滴出来似的。 他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 “给我出去。” 绥绥如蒙大赦,“是!” 她一向看人下菜碟,见李重骏狗脾气又上来,赶紧脚底抹油,提起裙子就溜。才下台阶,却见夏娘已经在桂花树下拦着她。 绥绥赶紧刹住脚步解释,“可不是我要来的,是他们非让我来的,我就看了殿下一眼,什么都没干,真的,不信嫂子去问殿下!” 夏娘一听就急了,“你怎能什么都不干!” “……?” “殿下正急火攻心,不得纾解,不然叫你来干什么?” 绥绥这时才反应过来,治病治病,原来是这么个治法。 今夜孟光接了梁鸿案,夏娘拉着绥绥,生推硬拽把她往内室赶,“你这小蹄子,从前拦着你都拦不住,今儿用上你,怎么倒拿起乔来了!你不是最会干这营生,还不给我进去!” “夏娘——你听我说,夏娘,是殿下他把我赶出来的,别走呀,夏娘——” 夏娘把她推进去,放下内室的幔帐,转身又敲了两个偷听的婢女一人一个栗子,骂道,“还不快出去!你们谁再敢看,我就把谁也关进去。” 两个婢女连忙溜走了,溜到西窗下,小声嘻嘻哈哈道,“怪不得从前绥姑娘叫成那个模样,原来是殿下——嘻嘻嘻。” “可不是,怪道说隆准高的男子那行货都吓人,我才算开了眼了。” “今儿夜里谁当值?等着罢,不知还要几次水,一夜都睡不成了。” 绥绥本来是站在西窗旁,听见这话,又默默挪到了东边。李重骏看她晃来晃去,抬起头恨恨道,“你怎么还在这。” 她小声辩解,“夏娘把我推过来的。” 他这堂屋太大了,绥绥怕他听不见,往前走两步,却被他呵道,“别过来!” 绥绥不敢动了,站了一会,又小声问李重骏,自己可否在他的熏笼上睡一晚。 李重骏也没理她。 他仍合目倚着阑干,眉头深锁,咬紧牙关,绥绥看得出,他是在极力忍下体内的燥热。 每次都是这样。 做戏散场,都是他很难捱的时候,这次是吃了补药,应当更汹涌澎湃。 硬成那样,一定很痛。 绥绥虽没有这样的体会,却可以想象得到。 算了,让他痛着吧。 痛并快乐,反正是为了宜宜。 绥绥知道,李重骏有个心上人,年纪身世皆不可考,她只知道,她小名唤做宜宜。 绥绥见李重骏这样,也不去招惹他,只坐在地上,倚着月牙凳,抱着膝盖睡着了。好在他的屋子铺着地衣,又很暖和。 灯灭了。 炭盆还在烧着,微爆声入了绥绥的梦,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半夜,直到男人的声音叫醒了他。 “水。” 绥绥搓了搓脸,反应过来是李重骏要水,忙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寻到梅花几案前。先点起烛台,再从温盅里提茶壶倒水,端着茶盏与烛台一同送到榻前。 李重骏也不是很清醒,茶有点凉了,他也没挑剔,吃完便又躺了下去。 灯火如豆,小小的黄晕,映亮了他英挺的侧脸,鼻梁高挺得像小山,金色黄昏里的小山,像画一样。 可绥绥仅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他枕下。 那是帕子的一角,薄薄的,有点旧了,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半个宜字。 是宜宜。 她早就发觉了。 李重骏枕下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绥绥认字不多,这个字还是她抄下来问了小师叔,才知道怎么读的。 这样旧的帕子,一定属于一个故人。是长安的姑娘么?他这次回到长安,就可以见到她了么? 绥绥想着,也不免替他和宜小姐高兴;可想到杨小姐,又觉得她很可怜,还没过门呢,丈夫却先一步心有所属。 但李重骏也没做错什么呀。 婚事是皇帝玉成,没有人能违抗圣旨。 能为了宜小姐守身如玉,他一定是想娶她的。 绥绥唱了这么多年戏,对这种一个才子两叁位佳人的故事再熟悉不过。通常叁位佳人里,有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姑娘,一个高门望族的小姐,一个倾国倾城的花魁,都爱上同一个窝囊废书生,为了嫁给他要死要活。 而书生呢,自然是高中状元,叁美团圆。 佳人们姐妹相称,不分彼此。 和他们比,李重骏似乎还算个男人。 他本来可以有许多女人,但爱上一个宜宜,就爱她一个, 为了宜宜,他两年来再难捱也不肯碰她。 为了宜宜,他将要迎娶世族的小姐,也没有半点开怀。 虽然李重骏对她一会阴一会阳,难伺候得很,没准也是个痴情种耶! 绥绥自我感动了一会,又渐渐困意袭来,灯灭了,她也五迷叁道,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随手把灯台放在阑干旁,就躺了下来。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她就打了自己的脸,又深刻体会了一回,为什么要把男人比作狗。 绥绥在睡梦里只觉得自己被翻了个身,耳边咻咻的气息,像只兽的喘息,有点湿,有点热,还有点痒…… 她伸手把那兽赶走,反被钳住了手,拉开按住。 “痛痛痛!” 她蹙眉叫,朦朦胧胧睁开眼,只见男人近在咫尺的脸。不对,只能说是侧脸——他的脸正埋在她颈窝里呢。 “啊——你你你——你是谁啊。” 那人声音沙哑拖沓,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你还想要谁。” 有桃 闭眼时她在敦煌的闹市开大酒楼,睁眼李重骏在亲她的脖子,绥绥一时分不出哪个才是梦。 都一样荒唐。 可气的是他还在解她的襦裙带子,绥绥忙去抢,他却已经把她的小衣扯掉,绥绥赶紧护住心口,他又伸手扯开了她的袴子。趁她头昏脑胀,几下剥了个干净。 又开始解自己的袴子。 他本来就精赤着上身,绥绥见状,也顾不得自己赤身裸体,赶紧扑上去和他抢绦子,护着袴带不让他脱,语无伦次道,“不成……不成不成,这个不成,当初殿下可没和我说要来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自重啊!” 高深的堂屋里浸满浓稠的夜。 银月光,昏罗帐。 她的皮肤白,睡前搽了茉莉油,愈发香腻轻匀,泛着微光。脱了看时,并不似寻常纤瘦,骨头间藏着肉。胸乳丰盈,上台都要用棉布缚住,不比现在摇摇晃晃两只白兔,一手握不住。 李重骏没去握,而是抬起她的下颏,不怎么正经地笑,“那你求我。” “好好,我求你,殿下……”她觉得这样不够有力,于是又苦口婆心道,“忍一时海阔天空,您可是快要娶妻,名花有主的人啦!” 可惜适得其反。 他不由分说推到了她,整个人压上来,直接分开了她两条腿。身下紧贴着,粗长的阳具撞在穴肉上,她一阵麻,还未匀口气,他便隔着软绸重重顶了几下。 龟头被袴子束住,粗沉的柱身却更肆意硬得吓人,挤开软肉,专往核心上碾,一时轻一时重,毫无章法,磨得好痛。 但绥绥喘息着,喘息着,闷哼里竟带了宛转,似乎也听不出她有多痛。 李重骏也在喘息,抑制地喘,怕谁听到似的。 绥绥灵光一闪,“对了,宜娘!殿下不想王妃,也得顾及宜宜,她还在长安苦苦等着殿下呢!” 呼吸果然顿了一瞬,可他随即更被触怒了,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又去松他的袴子。 沉重的阳具弹出来,打在她小肚子上,滚烫得像烙了个印子。绥绥呜呜地挣扎着,他也不理会,腾出一手按住她胯骨,把阳具往腿心送。 他是把“弯萧”,挺腰顶,龟头正被肉缝吃住,他却不再深入,退出来再送,又卡在穴口。 来往几次,绥绥心如油煎,都要崩溃了。 狗男人有病吧,钝刀子割肉,还不如杀了她给个痛快! 然而她很快明白过来,李重骏其实另有意图。 他把她翻了个身,拦腰抱起来,做成了挺着腰的姿势,正方便行事。绥绥赶紧撑着手臂伏到阑干上,还试图和他讨价还价,肉茎却已经抵上来,然后,尽根入到底—— “啊呀!——”绥绥屏气咬紧了牙。 然而囊袋打在她的大腿,啪的一声脆响,她却一点没觉得疼。低头一瞧,只见腿心处突出半截又粗又长的深红肉柱,青筋狰狞,还挂着亮晶晶的水液,在月光底下照的一清二楚。 恶心死了! 但她后知后觉,那水液是她留下的。 而他只是穿过了她的腿心,并没有真入进去。 绥绥心有余悸地夹着他的阳具,李重骏却已经揽着她的腰抽拽起来。阳具刚硬,每一处棱角都遒劲有力,刮过她蚌内的嫩肉,冲撞,碾压,像它主人一样的坏脾气。 相比之下,绥绥的身子却不怎么听话。 心里还骂着李重骏呢,骨头却软了。 她天生明媚艳丽些,尖尖下颏,一双桃花眼。做小旦时,伶伶俐俐,嗔笑怒骂,演出一万种风情,一看就不是正经女人。 这会满面彤云,新月眉蹙,在别人是楚楚可怜;在她,就是卖弄风骚。 柱身摩擦软肉,揉得薄肉充血,仿佛揉碎桃花。山泉呜咽,汩汩从泉眼里流,源源不断,响声啧啧,越听她越急,越急还越......舒爽。 绥绥叹气。 原来李重骏是既想纾解,又不想“碰”她。 呃……这守身可真是守了个寂寞。 算了,不管他了。 绥绥知道了今夜不过如此,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困意渐渐掩盖了快意,只盼着早点完事睡觉。一晚上被人挖起来叁次,她可要困死了。 可李重骏还不知疲倦地把她按在怀里发泄。 他这些日子到底吃了多少苁蓉羊肉啊…… 绥绥一咬牙,为了睡眠,决定拿出看家本事来——当着那些老爷她都不怕,何况现在就他们两个。 她咿咿呀呀小声叫起来,“嗳呀——不得了,就是那里,殿下痛杀一杀,好爽利!” “呜——呜,不成了,轻、轻些罢!绥绥难捱也。” 可李重骏似乎不想听这些,她叫了没两声,便被他像烙炊饼似的翻了过来。 “别闹。”他低声说,语气急促,又意外地温和。绥绥忙闭紧了嘴,他便俯下身,眼神迷离地看了她一会,忽然道:“你摸摸它。” “摸……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一路往下,竟摸到了那炙热的性器,沉甸甸的,绥绥几乎握不住。 肉具很硬,他的声音却格外软。 “喜欢么。” 那东西被她握得又涨了一点,嚣张地抵着她身下,就跟刀架在脖子上似的,谁敢说不? 绥绥赶紧点点头,没想到李重骏又道, “我呢。” “啊?” 李重骏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 “哦,原来你喜欢它,不喜欢我。” 他哪儿是吃多了药,根本就是吃错了药吧! 绥绥直勾勾看着帐子顶无语凝噎,这时李重骏动了一下,绥绥膝盖发软,只当他一生气就要霸王硬上弓,立刻道:“喜欢喜欢喜欢!殿下对我恩重如山,我不喜欢您喜欢谁!” 没想到动情的李重骏这么好骗,薄薄的眼睑一抬,看着她嗤笑了一声,颇为满意似的,然后凑过来,又含住了她的唇。 先是轻轻地啄着,又渐渐变为了吮吸。 天呐……还有完没完了。 这是把她当成了宜小姐吧! 绥绥彻底绝望了,她看着夜色下幔帐流苏的影子,听着月牙桌上白铜更漏一声声滴水,桂树落尽了叶,在窗纱上投出寂寞的剪影…… 忽然无比怀念那个冷眉冷眼的李重骏。 夜啊,漫长,真漫长啊。 薄绿 绥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内室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可她才坐起来,就有两个侍女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 竟就是昨晚听壁脚的那两个。 她们含笑道:“夏娘说——” 除了李重骏,没人能睡他的床,绥绥以为夏娘又要骂她,提前扁了扁嘴,不想侍女却说,“夏娘说姑娘辛苦,叫厨房备了羊奶红枣粥,让姑娘吃了再走。” 绥绥愣了一愣。 ……她是挺辛苦的,但又没完全辛苦。忽然被夏娘优待,她倒有点不适应,小声问, “那殿下他……” 侍女的脸又有点红,低头笑,“殿下身子可好全了,一早、一早就出去了。” “……” 绥绥假装听不出她的意思,左右看看,见床榻上干干净净,自己也齐整地穿着中衣。 侍女又道,“床褥和姑娘的汗巾,都拿去洗了。” “汗巾,我的汗巾为什么要洗?” 侍女一顿,脸越来越低,唇角却一扬一扬,像是抑住不住要笑似的。绥绥愣了一愣,忽然回过味来—— 啊啊啊李重骏这个混蛋,肯定是用她的汗巾做坏事,把脏东西蹭上去了。他不是有洁癖吗,怎么不用他自己的啊! “回头洗好了,就给姑娘送回去。” “……”她才不要。 绥绥撇了撇嘴。 她吃完了那盏羊奶粥,赶紧逃出上房,溜回了自己的院子。 回去,小玉正在日光的穿廊下晒粟米。 冬日的阳光照在院子里,切过房檐,半明半暗。小玉棉袄穿得墩墩的,蹲在地上,缓缓抹开金黄的粟米堆,像流沙一样。 这是个极寻常的冬天的早上。 昨晚的喘息,浊液,起伏,水声,泥泞的池沼里紧密相贴……荒唐得像是个梦。 李重骏那样好面子的人,一定很后悔吧?也许他还会怪罪到她头上,怨她不知好歹睡到他的床上,害得他一时情难自抑,做了对不起宜娘的事。 反正绥绥又有一个月没见到他。 听人说,他又忙起来了,也不知在忙什么。 她的院子里有一株梨树,冬天的时候树叶都落了,积满了皑皑的白雪,天气暖起来,雪也一点一点薄起来;终于,一场薄雨浇化了它,冰凉的水珠从房檐上溜溜滚下来,从树枝上滚下来,积在青石板的沟槽里,潺潺淌了出去。 长安的信使又来了。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圣上安顿魏王回京的圣旨。 那是个微雨的清晨,绥绥撑油伞经过梨树,看见枯枝间已经吐出鲜绿的嫩芽。 她知道,李重骏终究要回去。 她呢,也终究要离开。 而功成身退之前,她只需要再做一件事。 叁月初四,李重骏在王府宴请宾客,既是辞行,也是答谢众人在他病中的探望。 他如今被皇帝点名调回长安,未来妻族又是弘农杨氏,今非昔比,上到刺史太守,下到县令,无不备了厚礼,毕恭毕敬,欣欣前来。 河西节度使虽未亲到,也派了府官来贺。 据说,同来的还有五个美人,想必就是给李重骏的践行礼。节度使算封疆大吏,皇帝依赖他们,也忌惮他们,他们送来的礼都是烫手山芋,何况是活生生的人。李重骏当然不愿收下。 自然而然,绥绥又有了她的用武之地。 在筵席上扮演狐媚恶毒的宠妾,美丽也是必不可少的武器,绥绥心知以后很难再有机会盛装打扮,因此梳妆得格外精细。 孔雀衫,石榴裙,重重罗绣,金银隐花。 长安风气靡靡,贵女们偏爱鲜艳的色泽,引得歌伎艳妾也纷纷效仿。她这条裙子选的是最红的血色罗锦,前两日特意又染了一回,染得她指尖现在还是红红的。 宝髻斜堕,鬓云横度,浓浓胭脂直抹到眼皮上,显得像吃多了酒,醉眼斜乜。 打扮得华丽,却轻浮妖气。 绥绥正努力把所有金银首饰都插戴在头上,忽然来了个小厮,捧着个锦盒,说是魏王殿下叫送来的。 打开一瞧,竟是一整副的缕金头面,金簪,金钗,金梳,金冠子,镶嵌珍珠,华光灿灿,闪得绥绥霎了霎眼才看清。 她睁大眼睛,光是看着,就已经呼吸艰难,“这……这是做什么!” 小厮道,“殿下说给姑娘一会筵席上戴。” 绥绥捂着心口道,“那……那散席之后,你再来取?” 小厮摸不到头脑,“殿下没说要取回来呀,就说是送来给姑娘戴的。” 绥绥倒吸一口气,小厮走了半天,都还有点头昏目眩。 天哪天哪,李重骏他——也太够意思了! 临别之前还打了这么贵重的头面给她戴。 虽然绥绥明白,他能如此大方,多半是因为今晚宴会的重要。但有机会戴贵重的首饰出风头,总是件快乐的事。 待会她好好演完最后一出戏,李重骏高兴了,没准儿能让她把手里的首饰都带走! 不过一念之间,绥绥便完全忘了李重骏的刻薄,别扭,坏脾气,对他感激得五体投地,恨不能过年都不供灶王爷,改成他的牌位。 她忙把头上零零碎碎的珠钗都卸下来,换上新的头面,然后一刻都等不得,赶去向李重骏谢恩。 临近酉时,才下过雨,天色也阴暗暗的。 哀愁的黄昏,绥绥却打扮得珠光宝气,喜气洋洋地到了上房。 还没上几级台阶,只见两个小婢女打帘,六对小厮前后打灯笼,簇拥李重骏走出门来。 开宴前他要接待贵客,自然也是锦衣打扮。 可他立在台阶的高处,玄青襕袍外横着迦南沉香带,小厮抱着鹤氅出来伺候他披上,银灰的锦缎上是明灭的云水暗纹。 清肃的打扮,收敛了他眉目间的英气与戾气,甚至有那么一点像古书,装在檀木匣子里,泛着淡淡寒香。 相衬之下,绥绥简直像只俗艳的大灯笼。 她倒并不自惭形秽,深深福了福身,笑嘻嘻道:“妾身见过殿下,多谢殿下恩典!” 月余不见,他依旧是那懒洋洋的样子。 经过她身边,伸手在她涂满胭脂的脸上抹了一道,捻捻指尖,有点嫌弃似的笑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 他走下台阶,轻飘飘留给她一句, “罢了。等回头到了长安,少给我点丢人,便是我的造化了。” 绥绥没听明白,便按自己的理解过了遍脑子,忙应道,“妾身不敢!等殿下回了长安,妾身必日日烧香,夜夜祝祷,遥佑殿下一切顺遂……” 一语未了,李重骏忽然顿住了脚步。 转过身,挑眉看着她。 似乎是疑惑,还带着微微的诧异。 绥绥更糊涂了,愈发解释道:“妾身是说真心话!妾身都想好了,等殿下启程,便也离开凉州,到张掖,或是敦煌去。那儿没人认得妾身,妾身也不会同一个人说认得殿下,就当从未见过殿下……” 她看着李重骏从疑惑逐渐变为了……咬牙?他眉毛皱起来,乌浓的长眼睛像尖刀片一样。 绥绥急了,叁指朝天道,“我发誓!若告诉了一个人去,就叫我浑身长疔,不得好死——” 可是她还是渐渐住了口。 这不对劲李重骏的脸色实在是太吓人了—— 首-发:[海棠搜书].「po1⒏υip」 敦煌『po1⒏mobi』 见过了敦煌,绥绥忽然理解了李重骏的坏脾气。 这座孤城像是嵌在荒漠中的宝石,数不清的宝石——伊朗的青金石、和田的玉、天竺的黄金和波斯的玻璃,个个流光璀璨,在集市上堆得像小山。巍峨的佛寺佛矗立在戈壁,漠然的金色墙壁上画着衣带飘飘的乾闼婆;鸣沙山上,胡人的驼铃日夜不断地响着。 这是绥绥从未见过的热闹。 敦煌已经是这样的,长安只怕还要繁盛千倍万倍,何况李重骏还生长在王宫。乍来了凉州那样春风都不度的地方,早晚得憋出病来。 绥绥小时候只吃过阿耶自己酿的粟酒,又辣又烈,吃了凉州的葡萄酒,香甜醇厚,已经觉得是人间美味;到了敦煌,见这里不仅葡萄,梨子,桃子,桑葚,甚至香瓜都可以酿酒。 她借着开酒铺子要挑酒曲的由头,一连十天都在街上吃酒,在那条最繁华的官道上,从街头尝到街尾。 虽然绥绥不肯承认,但她知道,她心思挺乱的。 为什么呢。 也许因为她在心里说过他很多坏话。这能怨她么!——他平常那狗脾气就算了,床上还那么凶,那天更是要卖她到窑子,即便是做戏,也够混账的。可最后也是他把他送到了敦煌,留下好多好多钱,让她做了个想也不敢想的美梦。 她想怨恨他,又觉得吃人嘴短,不能放下碗骂厨子。 “姑娘?姑娘?” 绥绥回神,只见穿短打的酒馆小二站在她跟前,手里捧着一只酒坛,桌上还另搁着好几坛。 小二笑嘻嘻道:“这杏酒,葡萄酒,桃酒您都尝了,您还想试试什么?” 绥绥也没吃醉,却有点心不在焉似的,搓搓脸颊道:“哦,不用了……你们这酒滋味不错,劳你包两块酒曲给我罢,我回去自己酿着试试——” 一语未了,只听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得得,此起彼伏,少说也有十来只。绥绥在酒馆二楼,正好靠窗,从窗外望出去,马没看见一只,倒是见着了好多穿褐色袍子的衙役。他们挎着刀驱赶街上的行人,把他们都赶到路边,然后自己也退到了街边拍手。 绥绥看得一脸茫然。 还是小二见多识广,颇为得意地告诉她,“姑娘不知道罢!前儿陛下下了一道谕旨,说要让凉州的那个王爷回京,看这排场,准是他没错了。” 想得美,绥绥撇嘴,她在凉州从没见过李重骏有这样的待遇。 可那马蹄声渐渐近了,先看见十二对穿着黑袍的侍从,骑着高头大马,竟真有几个是绥绥见过的。 她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伏在窗沿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打头的侍从后紧跟着一辆马车,车厢比房子还大,帘幕遮得严严实实,也看不出是谁。所幸这时县令与太守打马而来,临到他们跟前下马,跪在地上拦住了去路。 两个侍从打起了青毡帘,走下来个锦袍玉带的男人。 是李重骏。 倘若绥绥学习过内廷的礼仪,应当会它们是亲王的公服,认出那些冠帻缨,簪导,绛纱单衣,白裙、襦,革带,金钩暐,假带,方心,韈,纷,鞶囊,双佩,乌皮履…… 但她不懂。 她只觉得每一样都雍容,每一样都贵气,像玉,在日光中浸得华光润泽,却那样冷,那样遥不可及。 简直不像是他了。 又或者,这本就是李重骏在陌生人眼中的样子。 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却从未熟悉过。 那些官员似乎也没别的事,就是赶来见过,给魏王殿下行礼套套近乎。李重骏淡淡的,说了两句就打发他们起来,官员们不敢,要请魏王先回舆。 于是李重骏转身,余光却瞥到了不远处小楼上银红的影子。 他只是顿了一顿,离得远,绥绥甚至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已经手脚大乱。她想要躲起来,可全身像钉了钉子,扎在窗边动弹不得,就看着他转过了脸去,登了马车。 车轮辘辘,马蹄得得,在微寒的春风中渐行渐远。街市渐渐恢复了喧闹,集市里有个老人在卖笛子,一边走一边吹着,悠扬的,呜咽的羌笛。 就这样罢? 就这样罢,她摆脱了李重骏,又拿到了钱,简直两全其美。 可他们早已走远了,绥绥木木地矗在窗边,直到小二一口一个“姑娘”把她叫回了神。 小二还等着做生意,“姑娘,那您等着,我给您包酒曲去!” 绥绥却叫住了他,“且慢!” 她跳上窗台,一脚踏在凳子上,深深吸了口气,“拿一壶你们的粟酒来,要最烈的。” 小二惊讶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这一身银红短衫白襦裙,娇滴滴的秋水眼,便带着叁分好心,叁分轻蔑地笑道,“不成不成,我们这儿的烈酒,别说您一个姑娘家,就是杜康来,也保管喝倒了——” 绥绥狠狠瞪他一眼:“快去!” 喝倒?笑话,只有李重骏那不中用的才会喝醉,每每筵席,还得靠她挡酒。绥绥赌气似的让小二倒来了满满一碗粟酒,又在他看笑话的目光中仰头一饮而尽。 都说一酒解千愁,绥绥也不觉得自己在愁,她只是有点怅惘。烈酒入喉灼了心肺,一通火摧枯拉朽般烧过了,烧掉纷乱的过往,人也爽利了许多。 她抹抹嘴巴,长舒一口气,叫已经目瞪口呆的小二结账,然后拎着扎酒曲的油纸包回家去了。 +影视在线:po1⒏mobi 西施『po1⒏mobi』 绥绥又忙起来了。 她神农尝百草似的试了所有水果,还是觉得梨子酒和葡萄酒最好吃,而且顶好是伊犁的葡萄,张掖的红梨。于是各买了两百斤堆在地窖里,雇了两个邻家的小胡女来,每日洗濯,晾晒,蒸熟捣烂,忙进忙出,直忙活了两叁个月。 敦煌民风开化,妇女在街上行走,连帽帷也不用戴。虽是自在,却也有不好的地方——绥绥这酒还没酿出来,“酿酒西施”的名号却传了出去。 醇酒妇人,从来都是男人的最爱,尤其是整日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 那日天已经黑了,她送两个小胡女出门,正要转身回院,只见街对面一个男人的影子,高大健壮,晃晃悠悠走着,似乎是往这里来。 绥绥心一惊,一手一个拽回了两个那小胡女,拖进院里赶忙关门,那男人竟也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闯过来,老远闻着酒气。 绥绥才慌忙闩上门,便听见怦怦拍门声,寂静的夜里响如闷雷。 “周姑娘——周姑娘!” 在这里,绥绥是街坊口中的周姑娘。周是她原本的姓,她没有名字,绥绥是在戏班里的花名。她曾经是小戏子,又成了亲王的侍妾,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又做回了周姑娘。 可是他叫她周姑娘,她一点都不开心。 这男人她认得,住得不远,自从十天前在街上见过了她,就白天夜里在这附近转悠,今日索性找上门来了。 绥绥硬起嗓子来叫道:“干什么!” “我来买酒,姑娘开开门,卖我一壶酒。” “没有酒,你到别处去罢。” “周姑娘,开开门,开开门。” “你再闹,我就报官了,让衙门抓你!” “报官?老子怕他们!”他倒哈哈笑了,还在拍门,拍得山响,门闩一震一震的,绥绥用手去按,整个人都被震得颤抖。 她一气之下,让两个小胡女看好了门闩,自己拣了两块砖头,爬上墙下的酒缸,从墙头上对着他扔下去。 只听“咕咚”两声,瞬间的安静,那男人随即哎呦哎呦叫起来。一面叫,一面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好你个小婊子!你敢你敢——你也不十里八乡打听打听!你也别嚷着报官,明儿等着蹲大牢吧!不给你捶出黄儿来,爷爷我跟你姓儿!” 绥绥嘴还硬,“我打听,我认得你是谁呀我就打听你!——” 她回头小声问小胡女,“他是谁呀?” 两个小胡女瑟瑟发抖,磕巴地说着生硬的汉语,“他是……是咱们县、县太爷的……侄子。” “……” 绥绥跟在李重骏身边狐假虎威惯了,下手前根本不怎么考虑对方的身份,听了这话登时欲哭无泪, “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小胡女哆哆嗦嗦的,绥绥也蔫了,再不敢回嘴。 那男人急着包扎,也骂骂咧咧走了,走前还指天誓日地让她“等着”。 绥绥见他走了,赶忙鬼鬼祟祟送走了小胡女。 她心里怕得要命,还不敢对翠翘说,装作无事发生地打发翠翘吃了药,自己却一晚上战战兢兢没睡着。 思来想去,与其倒霉来找她,倒不如主动迎战——去衙门自首,要打要杀随他便,不然牵连翠翘不说,那两个小胡女也要跟着倒霉。 可转天天还没亮,她才出门,却被卖宵夜的小贩拽住了。 “周姑娘!周姑娘!” 小贩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绥绥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酒来,总是送他尝味道。 他挤眉弄眼,像憋着个大新闻要告诉她,“昨儿晚上我都听着啦!我才走到就街就听见那一位——”他努努嘴,“大喊大叫的。我才从东市回来,姑娘猜怎么着,那人晚上回家,都到家门口了,被人堵在门口暴打了一顿,生生打断了叁四根肋骨,腿也折了,大晚上的请大夫进去,现在还没出来呢。” “什么!”绥绥吓了一跳,“是谁干的?” 小贩摇头,“不知道。那人常年欺男霸女,仗着县太爷没儿子,什么坏事儿不做?想是不知什么踢到块铁板,遭了报应了——嗐,姑娘也别管这些了,反正有人替你报了仇啦!” 绥绥没想到天下掉馅饼,还刚刚好让她接着,犹犹豫豫地接受了,却还是有点担心,担心他们怀疑是她干的,还要来寻她的晦气。 好在过了些日子,不仅那男人没再来,连县太爷也没有替侄子报仇的意思。 绥绥虽想不出是哪位大侠行善积德为民除害,见天下太平,也渐渐放了心。 直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她才敢把它讲给翠翘听,而且着重讲了后半部分“恶有恶报”的故事。 可翠翘听了,还是又难过了一回,落泪道,“咱们两个女人,独自生活多少艰难,你不去找事,事自来找你……若不是托着我这个累赘,妹妹早些找个好人嫁了,总好过现在——” “嗳呀,姊姊又来了!”绥绥皱眉嗔笑道,“找男人做什么?咱们现在手里多少有点钱了,找个男人,我还嫌他占了我的便宜呢,就咱们两个,不清静么!” “可是……” 绥绥赶紧堵住她的嘴,神神秘秘笑道:“而且……我已经嫁过人了,孔夫子说什么来着——一女不嫁二夫呀。” “魏王殿下不是已经——” 听见魏王两个字,李重骏的样子立刻出现在绥绥面前,却随即被她赶走了。 她拖着下巴,不屑地笑,“才不是他呢,我和他又没有拜天地,怎么算嫁呢。” 翠翘惊异地看着她,绥绥看着她不可置信的样子,很觉得有趣,于是故弄玄虚道,“那个人呀,姊姊你分明也见过的,你只往四年前想罢。” 翠翘抚着心口眨眨眼,“难道……难道是——” “对。”绥绥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就是他。” “那他现在在何处?” 绥绥长长叹了口气,虽还是笑着,却摇了摇头,垂下眼睛道:“大概……已经不在了罢。”—— 所以打人的是谁呢(狗头 哎,目前看两章是见不到面了TT 他们在分别的时候会有各自的一些剧情线,然后汇合在一起并疯狂doi(bushi 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无聊(如果无聊告诉我啊啊啊,我还是挺想锻炼着写剧情线的 +影视在线:po1⒏mob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