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婢h》 溯回 周克馑回来时阿厘正跪坐在榻前的地台上给夫人扇扇子,下人急吼吼的来报喜,夫人便顾不得仪态,带着一帮子下人赶到前厅去。 阿厘坠在后面,刚过垂花门,便瞧见前院里被人群簇拥着的少年。 天气甚好,湛蓝的空顶上盘旋着绵延的积雨云,院子里两株光叶榉枝叶繁茂,浅淡的阴影落在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上。 夫人哽咽着把他抱在怀里,刚染蔻丹的手怜爱地抚摸他后脑,连平时沉着脸的侯爷面上都带了笑意。 周克馑下巴戳在夫人肩头藕荷色织金缎子上,一双狭长翻飞的凤眼忽地定定看向阿厘,许是满意于她的惊慌,竟弯了弯唇。 阿厘是侯府的家生子,母亲乳过世子,父亲在外面管着几间铺子,虽是奴籍,过的平凡日子,在偌大的平城里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只是前些年回乡探亲的路上横遇山石滑坡,世上就剩下她这孤女了。 夫人怜惜她,便提她到了主院伺候。她向来不争不抢,闷头做事,性子绵软,是以人缘尚可,日子算得上舒心。 只除了暗地里周克馑对她的搓磨。 两年前,也是这样的夏日,蝉鸣喧天,阿厘被二公子周克馑使唤,命她顶着苹果站在树下,他则是在十丈之外引弓,嗖嗖几下一前一后两只羽箭将苹果钉在树上,第叁支则擦着她的额角,穿过发髻压进树干里。 阿厘抖着身子,额角淌血,温热的液体流进鬓角,细瘦的手指蜷曲着,想捂又不敢捂。 周克馑拎着弓到跟前,皱起眉头责骂她:“说了别抖。” 阿厘委屈得甚,闻言抬起湿漉漉的羽睫,一边努力控制哆嗦一边告罪。 周克馑正凑近她要拔掉那只穿过她发丝的箭,是以两人挨得极近,冷不丁被她水意潋滟的眸子一瞧,整个人便是一怔。 视野里尽是白的肤,粉的腮,黑的睫和鲜红的血。 他撒开握住箭茎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盖在她的额角,捞起她汗湿的左手抵在那处。 “老实按着。” 这才调整角度,用寸劲拔出羽箭。 发髻本就被插的松散,箭尖抽回时勾连几缕发丝,竟是整头的髻都散落开来。 瀑布似的青丝披了她整肩,有几片落到他的腕间的肌肤上,冰凉顺滑,好似蛇行而过。 阿厘也不懂二公子为何站着不动,不敢去束发,只低着头,视线落到周克馑的腰带上,慢慢钻研上面的缠纹。 后来周克馑便放她回去了,让小厮帮她请了大夫敷上了药,只留了浅浅的疤,所幸是在额角,有碎发遮掩着不显眼。 自小到大周克馑都是这般欺负她,心血来潮时第一个折腾的就是她,都是小打小闹,见血这还是头一次。 不知是什么缘故,那次之后周克馑便经常唤她过去,大都是些杂活,阿厘只当他故意要她受累,没放在心上。 四季轮换,正是深秋,周克馑在院子里练剑,高束马尾,一身黑衣劲装,黑铁玄剑在夕阳下通体泛金,几招之下,尘埃飞舞,黄叶纷纷而落。 阿厘被他命令坐在廊下,数他这一式扫落多少秋叶。 周克馑早起练过剑这昏时又练,实为刻苦,她心里为自家二公子罕见的勤奋高兴,又为自己被指派的这劳什子差事哀叹。 等他一个潇洒的收式,眼角眉梢尽是恣意,阿厘便拿着帕子到他身边为他拭汗。 周克馑气喘未平,垂着眼睫看她:“可数完了?” 阿厘当然是没有,这片片黄叶层层迭迭落在庭院的石板上,哪里数的清,本想胡诌个数应付他,可稍稍抬眼对上他灼灼的目光便歇了心思。 惴惴道:“回公子话,还未数清。” 只闻他轻哼一声,不咸不淡地吩咐:“那便罚你去给我擦剑吧。” 说罢回身往屋里走。 阿厘看他手里紧紧握着的琼华剑,只得跟在他后面踏进房内。 绞发 周克馑将爱剑放置八仙桌上,便进了内室,命她叫水来。 阿厘正握着帕子小心翼翼从剑柄擦起,闻言想去叫他的贴身小厮阿义伺候他沐浴,便听他急急地补充道:“小爷不用人伺候,你就在这把琼华擦仔细了!” 阿厘只得叫人上了水,立在外室呆呆的拭剑,耳边水声涌动,眼观鼻鼻观心,当是没听见。 等她完成任务,便将剑放回桌上,移到门边请示:“回公子的话,琼华已擦净,夫人那边还有事,若公子没别的吩咐,阿厘先退下了。” “不行!”里间传来周克馑略急切的阻止,不一会便披着单衣出来了,一身的水汽。 “你过来,给我绞头发。” 阿厘踟蹰不前,大着胆子道:“阿厘笨手笨脚,还是为公子唤宝月姐姐来罢。” 周克馑已坐在铜镜前,不耐烦的皱起眉头:“让你来就来,哪那么多废话。” 阿厘无法,只得低着头到内室的柜子里取了巾子,站在他身后捧住他湿漉漉的长发。 她动作轻柔,生怕扯痛这魔王的头皮,慢慢的将水珠缓缓绞进巾子里。 两人挨得很近,他的体温灼着她带着凉意的指尖,阿厘一刻也不敢抬头。 可就算是不看,她也能在脑海里回想起来。 这人现下皱着的眉,离近了看是青山黛色;浅薄修长的眼睫,眨眼时会分外明显,像是鸦羽;收窄的下巴上褚色的唇笑起时也与旁人不一样,尽显出少年人的恣意与痞气。 旁人若学周克馑的笑,则是全然的东施效颦。 老天爷总是偏心的,给了他好的家世不够,还给予这样好的一副皮囊,总叫人讨厌不起来的。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巾子和头发的摩擦声,正当阿厘用手指将纠结在一起的发缕通顺时,他却侧过头来,叫她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垂着眼帘发问:“哪里扯到公子了吗?” 周克馑径直地立了起来,他比她高一个头,当即大片阴影打了下来。 他抬起了手,阿厘霎时绷紧了身子。 那干净修长的手指抬到她的额角的高度,抿了抿唇,却又向下回落在她手中的巾子上,漫不经心的捏了两下:“都湿透了,去换条。” 阿厘闻言忙回神,拉开距离应声称是,步履匆匆到里间换了巾子。 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回椅子上了,目无实处得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理头发时他垂着眼,安安静静的像是换了一个人,直至她退下也没说什么话。 栌林 周克馑这般明目张胆使唤她,下人堆里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阿厘解释过几次,可想而知地被忽略了,她盘算着,等过几个月二公子回到山上去,大概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这日,夫人梳着头,她立在一侧端着首饰托匣,上面摆了一整面珠翠堂皇。 夫人任贴身丫鬟云筝妆点,眼波流转,停在她身上。 “听闻这阵子你总去馑儿那儿?” 这轻飘飘的一句直叫阿厘僵了身子,要不是端着首饰就要下跪了。 连忙垂首:“回夫人的话,二公子有时会吩咐奴婢。” “他这叁年山上待得,是养的随心所欲了些。”夫人接过云筝递来的翠玉耳坠子在 鬓间比了比,不太有眼缘,又换了只红珊瑚的。 阿厘拿不准她的意思,只低着头,怕她惩戒自己,心脏怦怦地跳。 又选了相配的玛瑙项链,夫人侧首冲云竹看了一眼,云竹便过来接住了阿厘手中的托匣。 “来我跟前。”夫人好整以暇,手肘支着妆台吩咐她。 等在她面前站定,夫人紧接着又吩咐道:“抬起头来。” 看了好一会,夫人才笑盈盈地开口:“你是冯嬷嬷的闺女,知根知底的,叫我看看紧张个什么?” 又道:“下次他再叫你做什么,你只管去就是了,有我做主,没人敢怪你什么。” 说罢便让她下去了。 阿厘实在摸不准夫人的意思,翻来覆去揣度了半晌,结合那句“知根知底”和“没人敢怪你什么”,咂摸几遍,得出结论,大概夫人是要给她撑腰吧,让她别管闲话,安心两头干活?遂踏下心来了。 周克馑年少顽劣,文又不成,侯爷便将他送上赫莲山拜师学武,如今已有叁个年头了,学有小成就准许回家探亲,年后过了十五又得回山,是以,在家这段时日侯府上下对他是一水的捧着。 过了很久他都没再差人叫她过去,阿厘听闻他这阵子同伙伴骑马遨游、梨园听曲、登山打猎好不逍遥,想来早就忘了她了,松口气的同时难免有些失落,这样俊美的公子哥,如果不折腾自己,她是极乐意亲近的。 后来再碰见是在府后的林子中,阿厘去给夫人闲来栽种的果树浇水,秋风渐起时,叶子扑簌作响,周克馑就坐在高大的红栌树上啃苹果,树下阿义端着个果盘里面都是他吐的果皮。 阿厘望过去,他正巧望过来。 火红的叶子簇拥着他,金色的夕阳映在他脸上,为他铺开神光,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能瞧见那双翻飞的凤眼,弯了几许。 话本里的林间精怪,大抵如此了,阿厘想。 “你傻愣在那儿做什么!”他轻巧跳下来,随手把吃一半的果子扔到阿义的盘子里,走近她扬了扬下巴。 “浇水。”她忘了敬语,木楞楞地吐出两个字。 他弯腰抢过她手里空空的木桶甩了两圈:“都没水了你愣着干嘛?” 见她不说话,周克馑了然道:“原是在偷懒。” 阿厘闻言急了,忙反驳他:“奴婢没偷懒,这果树本就每日浇一桶便好的。” “行吧。”他掂了掂桶的重量,没话找话道:“看不出来嘛,你这单薄的身板能拿得动满水的桶。” “习惯便好了。”阿厘无意识地搓了搓指尖,前阵子那种别扭之感又回来了。 “二公子千金贵体,将水桶给奴婢吧。” “我不给。”他又露出惯有的那种坏笑。 阿厘最是拿他没辙,被旁人瞧见又得说闲话,急的脖子都红了。 “这桶还需得刷洗呢,公子体谅一下奴婢吧。” 她体格娇小,肢体情态又有点畏畏缩缩,看在周克馑眼里,倒像是一只小耗子。 他有点鄙夷,还有点想再逗逗她。 一旁的阿义看见自家公子脸上的兴味,只觉得还没过冬呢春天却先来了,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 周克馑眼风扫过去皱起眉头:“你怎的了?” “昨晚有点着凉。” “那你站远一点。”是明晃晃的嫌弃。 被阿义这一打岔,周克馑倒想起来不对了:“这粗活怎么让你来做?”她可是母亲房里的人。 这话问的,阿厘不可能说是被排挤时期对其他丫鬟献的殷勤,只道:“这株梨树是夫人的心爱之物,旁人伺候不放心。” 话音未落又催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公子把桶还给奴婢吧。” “急什么,我这跟你说几句话。”他又蹙起眉。 阿厘无法,只得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可周克馑又不知道问什么了,视线落在她的发际线上,那有小块隐隐约约的疤,现下光线不好,看的不甚清楚。 以前也欺负过她,小时候拽她的辫子打个死结,让她跪着当足凳,苦哈哈的药逼着她替自己喝··· 这么多年来桩桩种种,从没像这次这样在意过。 侯府这么大,为什么可着她一个欺负呢? 因为她软弱,从不与旁人说? 因为她皮实,每次都好端端的站回来? 因为她没心没肺,当时他和母亲被接回侯府,整府上上下下均心疼大哥,没一个瞧得上他们母子,她却凑到自己跟前来,给他一串糖葫芦。 一个低贱的臭丫鬟,居然也敢可怜起他了,当然要给她点教训。 恼恨 日落于山林,天光渐暗,阿厘垂首站在梨树下,枝叉交错,自她脑后延伸出青枝,片片绿叶里坠了一只小小的梨子,轻轻压在她肩头。 她仍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周克馑面上的神色蓦得柔软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刷这个?”他抬起手中的木桶,声音低低的,顺着晚风钻进她耳朵里,有些痒意。 “…浣衣室,院里有井。” “别去了。” “啊?”阿厘一时没反应过来,满是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少年郎高束的黑发在西风里飞扬,漂亮的凤眼看着她,唇角噙着轻松的笑意,吐出一句话来:“你就跟在我身边好了。” 阿厘怔住,脑子一时混乱极了,嘴唇蠕动,下意识地拒绝:“奴…奴婢听夫人安排。” 周克馑不当一回事,道:“向母亲要了你便是,正好年后随我上山。” 阿厘整个人被惊住了,近日的流言蜚语、宝月的厉害、主子的责罚…一下子全涌进心里,好不容易这几天刚好一些,连忙胡乱的摆手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别…奴婢..奴婢……” 周克馑见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心头生出一股无名火,面色冷了下来,一甩手把桶扔在了地上,木桶磕在地上,声音沉闷,滚了几下停在阿厘脚边,令她整个人缩了缩,显然是被他吓到了,他皱起眉,又生出几分不快。 “我看你是胆子肥了,主子的话在你这都不算什么了!” “奴婢冤枉,只是…只是…夫人还有差事需要奴婢,请公子叁思。”她也顾不得都是黄土了,心惊胆战的跪在地上。 周克馑冷哼一声:“我倒不知道有什么活计还得非你不可了。” 双手交叉于胸前,冷眼瞧着她。 阿义晓得阿厘身世,看她跪在那,生出几分怜惜,不由得帮她解释道:“这丫头年岁还小,乍一听公子要抬她做通房,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您可别跟这妮子置气。” 谁知周克馑一听他的话,却好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几乎跳了起来,恼羞成怒地呵斥他:“胡说什么!小爷什么时候说要抬她做通房了!” 他的白玉似的脸上一片通红,看看讶异的二人,犹嫌羞愤难当,又踹了阿义两脚。 “我是要让她给我当牛做马地伺候我,不是那种…你这泼皮想哪去了!?整日胡沁!” 阿厘跪在地上,听他怒骂阿义更不敢起身了,心下倒是松了口气,心跳怦怦地,又有点尴尬。 阿义也是垂着头讪讪的不敢言语。 周克馑热血上头,狠狠的瞪了阿义一眼便逃似的走了,头也不回。 换名 秋意渐浓,侯府当前头一件大事便是五日后的品果宴。 按照往年惯例,侯府会在每年的白露前后设宴于秀山。 秀山落于平城之西,是侯府的私产,山顶修有多间厢房别院,周围乔木环绕,水草丰茂,耸然而居,一眼望去,林海汹涌,葳蕤美景,远眺之下,平京整城尽收眼底。 秋季之景尤盛,层林尽染,鲜果遍山,是以特设品果宴,山居五日,品果赏景,女眷吟诗赏画,男客纵马游猎。 夫人暂将府中庶务交由管家,全力筹备马上来临的品果宴,整府严正以待,周克馑去了舅舅家,倒是没空作妖了。 交由各府的帖子早在半月前送与,据悉这次的阵仗尤大,夫人亲信秦嬷嬷早率家仆进山清扫;这几日珍惜果蔬陆续送到,排查合格的暂时堆入冰库,腐坏的挑拣出来,若是数额大的,还要改动菜单。 宾客住所安排更是慎之又慎,哪家有龃龉哪家有讲究,都要妥妥帖帖才行。 夫人在小书房忙至深夜,云筝云琴云竹这些得力的大丫鬟均被派去盯着各处,阿厘便跟在夫人身边打下手。 夜色昏昏,夫人披着一件外衣还在纸上勾勾画画,烛火跳动,映在她脸上,尽管年过叁十,曾经名动平城的美貌未削半分,即使疲倦地很,人也是端端正正,脊背挺直。 阿厘头一次跟夫人这么亲近,如此,心里生出许多佩服。 又想起来夫人的那些旧事来,是她母亲还在时说的。 说夫人二嫁之身,却凭着弟弟武忠伯从龙之功,外室娘子成了正经主子。 宛江边乞讨过的兄妹俩一飞冲天,竟是换了命了。 阿厘对前夫人不熟悉,理解不了母亲还有那些旧仆们的愤恨,她幼时就在夫人院里,未曾受到过苛待,双亲去了之后还被带进了室内做贴身丫鬟,这厢对夫人崇敬喜爱极了。 夫人结了手头的事,等墨迹干了便将几页纸递给阿厘:“明天一早,你把这个交给王二家的。” 阿厘忙称是,又把热好的杏梨茶端给她。 夫人小口啜饮间转向阿厘,道:“我正好缺个大丫鬟使唤,等这阵子忙完正好给你提提位。” 阿厘听闻一喜,看来周克馑还未向夫人讨她,赶紧跪下谢恩。 夫人勾手令她起来,又说道:“你这名字粗野的很,以后就和云筝他们排着,叫云笙吧。” 那之后阿厘便叫云笙了,字比原来难写,却是好看又好听,她舍不得自己的旧名,又极喜欢新的名。 连轴忙碌间,马上就是品果宴了,她也渐渐习惯了旁人唤她云笙。 再逢 品果宴这日是难得的好天气,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清风阵阵。 远远望去,秀山脚下密密麻麻地盘踞着各府车驾。 侯爷与夫人相携迎客,忠武伯夫人则早早的在山上别院忙着安置娇客。 绫罗绸缎,玉带环佩,女眷们身着各色华服,一眼望去,斑斓绮丽,仿若这秋山又开花。 一波又一波的宾客山上之后,夫人额上已生出密密的汗珠,云筝递上帕子,看不过眼阿厘慢腾腾摇扇子,直接从她手中一把拿过,大幅度摇了起来。 “冰糖梨子水现下正冰着呢,侯爷夫人可要来点?” 看了下单子,没什么太贵重的客人了,夫人轻轻颔首,拿着手中的帕子帮侯爷拭汗。 “侯爷何必跟我这站着,去山上招呼招呼多好。” 侯爷四十有二,妻子的心疼让他软了神色,呷了口水道:“剩下的还有些四品官眷,劳烦夫人费心了。” 又道:“馑儿呢?” 周克馑早就跟着他舅妈过来了才对,却没瞧见他上山。 侯爷身后的管事周兴道:“回侯爷的话,二公子和表公子正在西边放风筝。” “胡闹!让他赶紧上去!” 夫人神色一紧,握住侯爷的手掌:“馑儿跟衡儿少年心性,本就是感情好的时候贪玩些正常,上面那么大阵仗等着侯爷主持呢,可别因为这动气。” 说罢向阿厘使眼色:“云笙,赶紧去寻他俩。” 阿厘本因为云筝抢自己差事委屈,听到夫人的吩咐便也顾不得别的了,应声赶紧去西边的草地寻人。 走了一二十步,没了树木遮挡便看见天上飞着一只燕子风筝,那风筝黑白基底,绘有红嘴黄羽,荡的极高。 阿厘顺着风筝线寻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果然瞧见了周克馑的身影。 她踩着草地深一脚浅一脚的小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喊道: “二公子!二公子!” 周克馑闻声转身,束高的马尾便搭在了肩头,他身着绯红锦袍,琼华剑系在腰间,一手握着绞盘,一手控着线,山峦秋色居其后,郁郁草地荡风波,看见她竟有点高兴的意味。 “你怎么来啦?” 阿厘停在他身边,月白衣裙迎风轻摆,仰着头堪堪到他肩膀,解释道:“二公子,侯爷和夫人让你赶紧到山上去呢。” 白嫩的脸蛋有一小片运动后的红晕,像熟了的苹果。 “哦,就去。” “还有表公子,不是与您一起来着吗?” 周克馑迟疑了一下:“他啊…” 慢吞吞的道:“大抵是找相好的去了。” 说罢嘴角带笑,定神看她反应。 “哦…那公子同我回去吧。”阿厘听闻过武忠伯府世子的风评,也不惊讶。 周克馑见她木木的,只觉得索然无味。 把手中的风筝线给她:“先给我放着,我去拿我放在林子里的东西,回来了咱就上山。” 看阿厘手足无措的接过,又故意恶狠狠的吓她:“若是把小爷的风筝落下来,我就罚你鞭子吃。” 说罢长腿几步跳便钻进了林子里,头也不回。 阿厘心里又气又畏惧,只得专心致志地拉着风筝线,收紧又松开。 好几次防止风筝掉下来,她还要快速跑动几下。 阿厘长大后已经很久没玩过这种游戏了,一小会便得了趣,差事忘在脑后,高高兴兴的转着绞盘,心理还祈祷周克馑回来的慢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来散碎的马蹄声。 阿厘闻声转头,正对上一头油光水滑的骏马,那畜生热气腾腾,冲她打了个响鼻。 马上是一位弱冠年纪的公子,他逆着日光,长发半束,身着玄色暗纹鎏金锦袍,面色苍白,长着一双桃花眼,却淡漠非常。 随手动了动缰绳,马儿便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在原地踱步。 “可是阿厘?” 不可追 阿厘只以为是有什么差事。 毕竟她从未想过这样陌生的贵人会认识自己,不说他身上穿戴的璎珞环佩,其华贵便是侯府也不能及,就那马儿额头上的紫金绶带,牙雕金坠,也是平京少见。 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扶着绞盘的手也松了下来,赶忙回道:“奴婢便是阿厘,您有什么吩咐?” 那人闻言一怔,随即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哂笑。 阿厘站在原地,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心下想着自己如今也是大丫鬟了,不能丢了侯府的脸面,合该上的了台面些才对。 “公子?”她手指勾着风筝线,不自觉地捏紧。 那人松了缰绳,翻身下马,玄色绣金袍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形,动作不急不缓,却也干净利落。 他随手顺着马儿鬃毛,看向她,冷淡的面色和缓了些,道:“久未归家,不认得我了。” 阿厘许久才反应过来,急道:“琮世子!您是琮世子!” 无暇再去管落在远处树上的风筝,不由自主的凑近了些,睁大眼睛打量他的面容。 是了,左眉间藏着一粒红痣,嘴巴鼻子和侯爷一脉相承,是周琮没错! 侯府世子周琮,自先夫人仙逝,便被圣元长公主接进了宫里抚养,如今已有十余载。 这些年,他一次未回,同侯爷更是亲情淡薄,侯府渐渐也无人谈论他了。 阿厘不常出府,自是也没碰见过,前几年的双亲罹难,正巧世子缠绵病榻,也只是赐了不少金银给她安置。 乍一相见,她未认出来他,他却还记得她。 曾经康健的小公子现下却身形单薄消瘦,面容苍白,阿厘心里久违的感到一阵酸涩。 “您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好吗?”说完又埋怨自己蠢笨,说的这是什么话,宫里哪能不好呢。 他澄澈的眸子看着她,点了点头,算是作答。 周琮一手松松勾着缰绳,伸出另一只手比了比她的个子,堪堪到他胸前,露出浅笑来:“阿厘也比旧时高了许多。” 阿厘闻言不禁红了脸颊,脑海里貌似已经模糊的旧事,像是吹开了尘土,忽然清晰起来。 先夫人临去时缠绵病榻两年多,时逢大乱初定,侯府人仰马翻,侯爷取向成谜,夫人有心无力,两年间琮世子便一直是由她的娘亲冯嬷嬷照看。 她那时不到五岁,学会说话没多久,也不懂规矩,常常是冯嬷嬷一有事出门,她便缠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哥哥说话。 被母亲瞧见呵斥打骂也死性不改。 她那时候不懂,为什么小哥哥总是不高兴的样子。 他们也有一同玩的时候,周琮性子随了外祖父,少年聪敏沉静,偶尔会教阿厘解九连环。 许是嫌她愚笨,几次不成便写了个口诀给她,道是等她识字了之后背下来就会了。 后来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只记得是柳絮杨絮翻飞的时节,侯爷归家,同先夫人大吵一场,大概先夫人已经是强弩之末,那之后不过两月就仙逝了,不巧赶上新帝大行,丧礼都是简办的。 等她某天午睡醒来,府中的刺槐终于开花了,周琮却已经被接到了宫里。 后来她识字很少,九连环口诀也早丢了。 此去经年,旧时音容忽已远,再见公子衣如靡质如玉,马饰金鞍身长佩,何故踽踽? 秋叶 秋山郁色,原野荡青波。 马儿在身后踱步,阿厘看向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小心翼翼的开口:“那…您这次是来参加筵席的吗?” 周琮道:“是,也不是。” 阿厘撅起嘴来:“您怎么说我哪听得懂….” 周琮失笑,桃花眼微弯,冰玉似的面庞生动起来。 “说说你吧,过得如何?” 自从双亲去后,她在这世上,无亲无友,苦乐均无人说,独活此间,没想到少时短暂相识的人还能记得自己,问她一句好不好。 阿厘鼻子发酸,为自己这么当回事有些难为情,尽量用欢欣的语气告诉他:“托世子的福,父母留下的薄产加上世子上次给我的和府里赐下的,让我拿去买了些铺面,每月租赁出去,也能支撑我有立身之本了。”说着说着倒真的高兴起来,紧接着又道:“大家对我也挺好的,算是府里的大丫鬟了,主子也没亏待过我们…..” 视野里,她仰着头,鼻头泛红,眼睛湿漉漉又亮晶晶的,极认真的跟他描述自己过的不错。 周琮看着她,山川原野间,心头的繁杂好像暂时远去,留给他一丝清亮明朗,难得地感到轻松自在。 这感受令他讶异,放任自己暂且忘掉正事,同她站在草地里,感受蔚然天光,西风拂面。 她还未及笈,看着他的亲近情态,尽是小女孩的举止。 她的额发毛茸茸的,随着风向摇晃,周琮指尖微动,想起来她小时趴在地上流口水的憨态来。 两人聊了许久,大多是他提一句,她洋洋洒洒地答。 他随手拔了泛黄的狗尾巴草,修长干净的手指灵巧翻动,几下就编了一只简易的小兔子递给她。 阿厘双手接过,紧紧地攥在手里,心理生出不舍。 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周克馑的声音。 “阿厘!你在做什么!?” 他手里抓着东西,绯红衣裳带着不知哪蹭的草叶,快步到她身边,把风筝的绞盘捡起来。 那绳线散乱,他又怒气冲冲,阿厘心下内疚慌乱,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周克馑起身才看清她身边的人,面上的怒容竟一点点散了,只剩满脸的晦涩。 他动了动唇,唤了声“长兄。” 周琮颔首,面色又回到了之前的漠然,眼神未在他身上停留,翻身上马,看向阿厘道: “今后若有难处,便往西市澎庄递信。” 见他要走,阿厘不由得跑近几步“那…那以后您有什么需要我的一定告诉我。”她其实想问的是,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 “会的。” 他拽紧缰绳,束发的绸带随风扬起,一声清喝,马儿便扭头奔驰起来。 几息之间,便没了身影。 “还看什么。”耳边传来周克馑冷冷的声音。 阿厘回了神,忙伸手去解他手边成团的线绳。 他视线在她攥着的狗尾巴草停顿,静静地抬着手臂,等解开后居然也没斥责她,默然伫立着。 阿厘刚要告罪,想解释自己小时认识琮世子,一时忘形便将风筝忘了。 他却突然拍打几下衣摆,大步朝挂着风筝的银杏树走去。 阿厘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好几次他的马尾都要打上她的脸颊。 她便偷偷将上面挂着的小片枯叶拿掉,前面少年的身形顿了顿,也没管她。 周克馑带着她到了树旁站定,左手一扬,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放到她头顶,道:“戴好了,不许摘。” 话音未落便利落的没入金黄的树冠中。 阿厘用手扶了下,偷偷拿下来,发现是个花环,只是枝蔓间装饰的不是花,而是松塔枫叶等物。 原来他是去拿这个了。 一阵不小的动静,周克馑跳了下来,金色的银杏树叶也像雨一样跟着落下。 他将风筝背在身后,笑道:“走吧。” 始变 阿厘把花环和草编兔子拿包袱裹了起来放到物品车驾的角落里,又用一旁的箱子遮挡起来,想着等过几天回府了她再拿到寝室的柜子里藏起来。 秀山一侧和缓一侧陡峭,贵人们上山大多命人抬着走和缓一侧的石板阶梯上去。但是她和周克馑为了赶时间叁步并作两步,一次未停,一口气攀到山顶。大汗淋漓,灰头土脸。 山顶上有一宽阔平坦空地,最东建有房舍多间,错落有致,雕梁画栋,青瓦白墙,枫树斜摊而出,草木萦绕;西侧为陡峭岩壁,拾级而下,有吊桥同隔峰相连,其下为秀水,秀水夏最盛,冬断流,如今流缓滩浅,落叶枯草盖其上,淤积难动;南侧有纵深谷壑别于西,自南起山势缓和,大片坡地,乔木密生,野果小兽众多;北侧地形料峭难测,多生灌木,岩壁常有山穴,山底天生坑洞,藤蔓遍布,蛇鼠安于此,仅有采药人偶至其间。 侯府设宴于楼前空地,铺华锦作毯,安矮几软垫,支数根帷帐,青铜编钟、牛皮乐鼓侧立。 未时开宴,各路宾客安置梳洗,游园赏景,浅作交际。 夫人无奈,叫他们先去梳洗,阿厘便先行告退了。 夫人处事颇有手腕,面对顽劣的儿子还是忍不住柔了声线,劝他: “刚才你爹见不到你便生了气,等收拾齐备了就去琅琊阁找他赔罪吧,里面还有几位大人,记得见礼。” 周克馑最讨厌人情交际,他明天等回府了挨父亲的责骂也不愿去跟那些所谓的贵人逢迎。 少年烦躁的抓了抓头发,胡乱点头算是应了,犹豫了下,又道:“我在下面碰见..大哥了。” 夫人闻言面色不动,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周琮?” “嗯。” “你见他上来了?” “没有,只是打了个照面。”他有意隐去阿厘在这件事里的身影,下意识不想让母亲知道。 “我知道了。”她绷直了唇角。 阿厘收拾规整之后宴会也快开始了,宾客落座,仆从立侍。 从平城最好的月访邀来的伶人奏乐,丝竹管弦,悠扬动听。 天色虽早,但山中树荫遮挡,夫人命人点了灯,石刻灯龛围绕,角梁吊悬。 侯爷坐于主座,周克馑坐右下首第四,阿义为他斟上果酒,他并不喝,而是手握杯子摇摇晃晃,不知在想什么。 见阿厘偷看自己,就向她招了招手。 阿厘只当没看见,低下头给夫人削皮。 夫人跟忠武伯夫人说话间隙,瞧见两人的小动作,瞪了周克馑一眼,他便无可奈何的收敛了。 忠武伯夫人悄声揶揄她:“馑儿长大了,是该好生考虑考虑亲事了。” 夫人闻言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可此事当下真是不便张罗。” “也是。”忠武伯夫人也跟着叹了口气:“老大自己耽搁着,也不为兄弟着想着想,馑儿先于他定亲,定会让人戳你们侯府脊梁骨。”她想起来自家那浪荡的孩儿,又跟小姑子提议道:“何不先给他找两个通房知知人事?” 夫人嫌自己这个嫂子说我什么太直白,闻言浅浅笑了下,道:“还是嫂子周到。”便转了话题。 阿厘听着她们的密语,心下惘然,担心夫人真要让她做周克馑的通房。 未及多思,鼓乐骤然停了,一时之间山间只闻越来愈小的交谈声,不一会,响起一声尖利的通报。 “圣元长公主驾到!” 两队宫婢开路,世子周琮、女官陆孝植随行。 一座堂皇的步辇和缓入场,其上坐着位雍容女子,宫装层迭,绮纱织金,却是披散着头发,素着一张美人面。 全场之人皆下跪行礼,呼公主千岁。 李裕圣元绛行丰养广邑长公主 前国承炀帝爱女,当今圣上肖兆棠异父亲妹。 无论是覆灭的大昭还是如今的大晋,皆一人之下矣。 ——————————— 加更应该在晚上,谢谢大家支持 相争 李裕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她扶着女官陆孝植的手,施施然踏出步辇,向着主位缓行。 侯爷也就是周瑾安乖觉让位,退到一边服侍李裕落座。 李裕目光周游,最终落到周克馑身上,停顿些许又变得散漫无聚。 “孤常闻秀山之景,四季变幻,各有其美,如今看下来,当真是不负盛名。” 她淡然开口,声音若珠落玉盘,泠泠动听,自带一种隐秘的调性,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之感。 周瑾安作揖道:“长公主谬赞了。” 李裕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接过陆孝植奉上的清酒,啜饮一口,缓缓开口:“说起来,孤少时曾来过此地,不知安昌侯可有印象?” 周瑾安将腰弯的更低了,回道:“臣不敢忘,时值元春,春寒料峭,长公主于桉树林救下微臣,救命之恩,此生铭心牢记。” 摄于长公主之威,李裕和周瑾安一问一答,众宾客无人敢插嘴,心下却满腹疑惑,李裕此人形迹单调,久不出宫闱,外事也都是差遣陆孝植、休绩之流,未听到过要临驾秀山的消息,如今不速到访,不知是意欲何为。 阿厘没那么多心思,只是觉得长公主无论是容貌风姿,还有那威风的做派,都叫她开了眼界,活像个个男子了。 李裕对周瑾安的作答并不买账,冷笑一声:“当时见你丑陋肮脏,并不愿你上马车,倒是奚有菡心生不忍,百般要求,孤才救了你。” 他人听到这算是明白了,长公主说话如此难听,原是要替前侯府夫人奚有菡出气。 可旧事过去这么久了,怎端端的到现在又重提了呢。 周瑾安咬紧槽牙,只能顺着她说,道:“菡娘对我是极好的。” 李裕面色一冷,目光似剑,起身走近他。 镶嵌东珠的软底绣鞋停在他身前,周瑾安僵硬佝偻地像只青虾。 “你还知道奚有菡是怎么对你的。” 她不紧不慢地绕着他踱步。 “那你呢,又是如何待奚有菡的?如何待周琮的!” 李裕沉声喝道,说罢将手中的琉璃杯猛的砸向周瑾安的脚边,霎时碎片酒液飞溅。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上书陛下,令立世子!” “安昌侯,甚好!” “在你眼中,孤便是个摆设!容得下你们来欺负孤身边的人了!” 周瑾安印证了隐约的猜测,他上书之事终归是让李裕知道了,当下跪在地上,磕头告罪。 雷霆之怒,尽然全冲周瑾安,可如今她大权在握,铁血手腕,谁人能不惶恐,当即跪倒一片,齐呼“长公主息怒。” 周克馑乍一听闻,不敢置信,父亲竟然要令立世子,竟为了让他袭爵废了大哥…. 他只觉面如火烧,心头像压了块巨石。 文虽不成,却可武举,不能袭爵,可世间宽广,大有出路,何必让他去抢周琮的东西! 本来听长公主如此贬斥父亲,他已愤怒难当,就要起身分辩,却有如此缘故,当下跪在地上,赤红着眼,喊道:“克馑无意觊觎世子之位,父亲怜我无能之心使之目盲,一时糊涂,望公主殿下息怒!” 他抬起头,对上李裕的视线道:“我愿对天发誓,即便安昌侯府继无可继,我周克馑此生也绝不袭爵!” 言罢,众人都看向这满面通红的少年。 阿厘原本对他满是怨怼,见他如此,才知晓他是全然被蒙在鼓里的。 是了,他向来掐尖要强,骄傲的像只孔雀,怎会愿意霸占他人的东西。 周琮冷然的神情出现裂隙,看向跪在地上的身影,心头复杂。 李裕拍掌,笑道:“好!好!好!” “安昌侯,你同秦玉环蛇鼠一窝,倒养了个明白事理的儿子。” 周瑾安和秦玉环已然不管李裕的嘲讽,均看向周克馑,面含泪光,呐呐不得言。 李裕话音未落,一道男声由远及近,赫然道:“长公主金枝玉叶,本将军和妹子贱民出身本就是蛇鼠刍狗之流!” 忠武伯秦昇披甲携剑,昂首阔步,走到李裕面前,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 周琮皱眉欲前,陆孝植半步上前,挡在李裕身前,横眉冷对,呵道:“长公主面前不解甲,忠武伯忘了规矩!” 秦昇睇视她,冷笑道:“老夫同公主讲话,几时轮得到你插嘴!” 又看向李裕,恭谨笑道:“此婢言行无状,有辱公主风姿,卑职愿为公主代劳。” 陆孝植为女官,他却叫她为婢,算得上是极大侮辱,陆孝植满面通红,还欲开口,却被李裕按了下来。 “孤刚刚说过的话,想必忠武伯没听到。”她气定神闲,拨开身前的陆孝植,直面这个倾覆大昭的刽子手之一。 “孤身边之人,旁人,动不得。” 葱白玉手抚上秦昇的剑柄,一转腕,便将剑抽了出来。 她举着剑,仔细打量,缓步而行,将寒光四射的宝剑展示给众人。 “忠武伯这方宝剑,乃先皇永宣帝所赐,犒其劳苦功高,勇于无双。” “后封为骠骑大将军,掌兵事。” 她携剑转身,嫣然一笑:“只可惜,将军征战多年,旧伤满身,前些时日,陛下怜其身体,遍寻名医,帮忠武伯调养身体。” “如今,王室琛接替忠武伯,年少气盛,倒需忠武伯多多指教。” “可他千般不好,也有个优点,便是懂规矩。” “倒不曾披甲佩剑见孤。” “忠武伯感念军中岁月,甲胄宝剑遥忆当年,不在其位忧其事,圣元着实佩服。” 一番话说的秦昇满脸铁青,他胸腔起伏,从不是委婉的性子,当即喝道:“长公主如此得色,树无常青之理,日后可要小心为上!” 李裕勾起唇角,看他像是看鼠蚁一般,将剑扔在地上,坐回轿辇,支着下巴,无澜无波道: “周琮造化不就于此,纵然鸡肋之物,旁人也休得摄手。” “孤今日不速到访,搅了各位雅兴。待过几日,梧桐宫设宴,请诸位飨食。” 说罢招了招手,便有宫人起驾,簇拥着离开了。 周琮回头看了一眼瘫坐的周瑾安,攥紧了手上的扳指。 攀高 长公主走后筵席也开不下去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朝中风向已变,安昌侯府忠武伯府一损俱损,李裕不留情面下周瑾安的脸面,何尝不是因为当今陛下放权予她,公主党把持了朝政。 平城的权贵们惯会趋利避害,是以陆陆续续又下山了许多,要与这两家划清界限。 侯爷同夫人强撑着办完了宴会,安置剩下来的宾客好生歇息,准备明日的游猎。 忠武伯先前被李裕一番话戳中肺管子,如今突发心悸,早早地回了厢房。 侯爷周瑾安黑着一张脸,拳头紧握。 夫人柔声安慰了好一阵也未起作用,还受了他的冷待。 最后主持着将东西收拾齐备了她才回了厢房休息,阿厘为她篦头发,云筝给她捶腿。 “我就知道馑儿是个刚直的,便也没透露给他,如今他盟了誓,这条路就断了。” 她一脸的倦容,满身沉郁。 冯嬷嬷站在一边,满脸愤恨:“那圣元靠着淫乱宫闱争权夺势,连着周琮那小子都水涨船高!” “冯嬷嬷!”秦玉环呵斥道:“你跟我多久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不清楚吗!?” “老奴知错了。”冯嬷嬷低下头来。 “也罢,她这一番闹腾,倒是让馑儿起了个好名声。”至于她和侯爷的脸面,在她心里已不当几了。 “二公子龙驹凤雏,等成了人,情势如何还说不准呢。” “树无常青,花无百日红。如今圣元烈火烹油,我们只能避其锋芒,韬光养晦。 说罢又轻抚额头:“年后就别让馑儿上山了,要趁着哥哥刚刚卸任,余威尚在,将他安到军中去。” “军中?夫人叁思啊,二公子身娇体贵,哪能受这罪啊!” “你以为我不心疼?可不如此我已想不到旁的出路了。”夫人眼里泛泪,她又何尝不是积怨满心。 “当初奚有菡压着侯爷不让我进府,她死后儿子也要压着我的馑儿!” 冯嬷嬷见夫人失态,开始说起陈年旧事,赶紧示意云筝拉阿厘出去。 阿厘被云筝借口拉了出来,叫她去给夫人打水,心头五味杂陈,窥见了几分娘亲说的那些旧事的影子。 慢腾腾的挪步,却在听见冯嬷嬷刻意压低的声音僵在原地。 她听的也不真切,就在云筝合上门页的间隙,冯嬷嬷向夫人出主意如何叫周琮名声扫地! 竟是要造谣周琮有断袖之癖! 阿厘心中大骇,心里盼望着夫人不应。 可房内只剩长久的沉默。 阿厘安置好热水后,失魂落魄的走到井边坐下,不知如何是好。 天色已晚,林子寂静无声,灯笼里烛火跳动,她无端觉得像是有鬼影环绕,浑身发冷。 忽然,不知哪来的一颗野果砸向她,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在这顾影自怜什么呢?” 阿厘肩膀一疼吓了一跳,回了神,顺着声音,向上挑灯看过去。 周克馑穿着赤色锦衣,支腿坐在树上,黑发被一根绳子松松垮垮的束高,面色轻松,好像全然没有受今日之事的影响。 “二公子,怎么又到树上去了。”她有些担心虫蛇咬着他。 “上面风景甚美,叫人看了心情也好些。” “真的吗?”她眼睛微微睁大,仰着头看他,搭在脑后的发环垂着。 还举着灯笼,树影落在额角,盖住了上面的疤痕。 周克馑撑手跳下,震起几片枯叶。 他走到她跟前,一手攥住她肩头,不顾她的惊叫,运功踏步,瞬间带她上了树,立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上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阿厘惊魂未定,颤颤巍巍的立在上面,往下一看,离地甚远,不由得腿软腰麻,手紧紧抓着周克馑的衣袖作救命稻草,声音都是抖着的:“您快让我下去!” 周克馑噙着笑,无视她的要求,带着她坐下来,双腿悬空。 “有我在怕什么。”任她揪着袖子,示意她往远处看。 “别看下面,看前面。” 阿厘气恼极了,当下在这么高的地方,却只能受他摆布,依言远望,见到了此生难忘的美景。 静谧的天幕上有依稀残云,缓慢地移动,星子遍布,明月高悬,皎皎清辉洒在远处的林海上,一眼望去,各色峦起的树冠像极了翻涌的浪涛,壮丽至极。 “好美…”阿厘呆呆地望着,呢喃出声。 月光也洒在她的面颊上,眼睛明亮,鼻子小巧,丰润的唇娇嫩地像是花瓣。 周克馑垂眸看着她。 “确实。” 端倪 “云笙。”他唤她的新名。 阿厘转过头,对上他那双极美丽的凤眼。 视野昏暗,他带着亮意的眸子锁住她。 “对不起。” “什么?”阿厘没反应过来。 周克馑带着凉意的指腹轻轻抚在她的额角,浅浅滑动了下。 阿厘僵住,心跳漏了一拍。 一时间,皮肤上的触感、两人的呼吸声、远处的鸟鸣…分外清晰。 她慌忙垂下眸子,避开他的视线,故意大声道:“早没事了!” 她向来都是记吃不记打的。 周克馑弯了唇角,收回手指,冰凉的指尖变得温热起来,在身侧蜷起,想要这温度留的更久一点。 任后来月色如练,他们藏在这株树上,醴享片刻的安宁。 天光大亮,阿厘和云筝服侍夫人换上了束袖骑装,今日上午要举行游猎大赛,今年的彩头是前朝大昭皇室流出的一柄玉如意。 玉如意透体通碧,镶嵌青绿宝石,晨光照耀之下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这等好东西,是现今这个战乱初定、休养生息的世代造不出来的。 忠武伯秦昇随先皇由夏北镇一路南下攻到平城,血洗皇宫,其间收获无数李家皇室珍宝,每年的品果宴都要拿出一件来支持自己的小妹。 山上空地设有立有参赛者名牌的大口铜盆,有专人计数,兔狐鹿猪狼,各有分数。 不善骑射的小姐夫人们围坐半圈,鲜果佳肴放上手侧的高几,一边交际一边看热闹,更有甚者相中哪家适婚少男少女,便私下议亲了。 只是经过昨日之事,剩下的这些宾客也不大有兴致了,更无往年的热闹盛况。 周克馑和表哥秦衡凑在一块,骑着一匹黑马,束高马尾,身穿一袭绯绿窄袖短衣,脚蹬长靿靴,系着蹀躞腰带,一双眼像她们这边望过来,神采飞扬,灼灼耀目。 “馑儿都比他哥哥高了,真是一表人材。”忠武伯夫人笑道:“瞧,这孩子还看你呢。” 夫人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低着头红着耳朵的阿厘,笑回道:“比他哥哥高又如何,以后还不是得仰仗他哥哥。” 说罢抿了口茶:“嫂子,哥哥可好些了?” 忠武伯夫人:“好是好些了,可动了这么大的气,今日连床都不愿下了,这我才自己来的。” “哥哥的脾气我也清楚,嫂子且劝着些,等过些时日,咱们一家子出了平城去际陵散散心情。” 说完便叹了口气,柔美的面容上尽是愁绪。 忠武伯夫人:“还让我劝着你哥哥呢,你也得宽宽心啊。” 夫人:“我只是想起我可怜的馑儿,若是没生在我肚子里就好了,以后何处可去?终归是我耽误了他。” 忠武伯夫人:“你看看你看看,千万别这么想,他舅舅还有路子呢,谁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最疼这个侄子了,放心啊。” 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将忠武伯夫人的手放在两手掌中握着:“玉环知道,哥哥和嫂子是我最大的依仗。” 那厢游猎即将开始,周克馑见阿厘不往自己这边看攥紧了缰绳,马儿难受的左右踱步。 “我说你,伸着脖子看什么呢!”秦衡给了他后脖子一下。 “这你就别管了。”周克馑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安抚它,目光片刻不移,生怕错过那边偶尔扫过来的视线。 “要我说你就是个傻的,昨天就不该发那誓,现下一点余地都没了。侯府袭爵是自家之事,圣元插手别人家事才是理不正。”秦衡眼里满是恨意,昨日的屈辱,他还记着呢。 “你何必再提。”就知道跟他讲不通,不想过多讨论,周克馑抿唇,面上带了不悦之色。 “行行行。”秦衡顿了顿,想缓和一下气氛,又道:“姑母身边那个面生的丫鬟叫什么?你认得罢?” 谁知这问句一出周克馑面色更差,凤眼牢牢地锁着他:“表哥有意?”他自然知道他的德行。 “现在不行,还生涩得很呢,在姑母身边放两年再说吧。” “不行!”周克馑脱口而出。 “为什么啊?” 周克馑侧过脸,一字一顿地强调:“就是不行。”说罢驭马前奔,头也不回的进到林子里去了。 秦衡落在后头,气急败坏,“呸”了一声,只觉得他表弟今日的脾气格外的大。 入林 阿厘不确定夫人是否应下了秦嬷嬷,心下装着事,做事都有些不利索,在给夫人倒茶的时候还差点溢了出来。 云竹云筝对视一眼,均撇了撇嘴角。 夫人余光扫到这满满当当的茶杯,就没再拿起了,带着笑意同各位夫人聊天。 那厢林子里钻出个灰衣小厮,他骑着一匹枣红马,马上捆着一头野猪,奔到写有“薛仲宵”的铜盆前,下马将其扔在里面,响起清晰的闷响。 便有人敲了锣“:通议大夫薛大人二子薛仲宵猎野猪一头,记五!” 专人在绸子上写下,周围响起了阵阵掌声。 “恭贺薛大人、薛夫人!”夫人和忠武伯夫人向着南边举杯敬酒。 “仲宵一马当先,还是这等肥厚之物,骑射功底了得!” 薛夫人笑道:“谬赞了,小儿运气而已。” 有几个活泼的小姐结伴到铜盆前查看,见那野猪斑纹崎岖獠牙突出,血迹斑斑仍在抽动,便吓得又跑回去了,周围的宾客被她们的可爱之态引得发笑。 之后又有捷报频传,上场的老爷公子们分别猎到了兔子野猪之物。 “怎没馑儿他们的消息?”忠武伯夫人奇道。 “嫂子稍安勿躁,没准衡儿一心想为咱们猎个好的,对这等俗物就看不上了。”夫人倒是气定神闲。 刚才侯爷猎了一只野狐,送过来时,给带话说是要给她做个毛领子,夫妻二人昨日的事便算缓和了。 云筝又拿了雪梨水倒给夫人,顺手换下几上满当当的茶杯,做完这还鄙夷的剜了眼阿厘。 阿厘这下看出来了,她们都不喜欢她。 巳时过半,周克馑还未归,却听见下人来报,世子周琮竟带着几个人又上山来了。 阿厘又惊又喜,紧紧的看着他,想让他知道她有话想对他说。 夫人袖下拳头紧握,起身迎接,面上却还是带着笑的。 “琮儿怎来了,可是公主又有吩咐。” 周琮牵着那匹紫绶金带的马儿,黑沉沉的眸子看向诸人,道:“碧如意乃公主遗失爱物,琮来此取回。” 忠武伯夫人立刻喊道:“公主爱物有何证据?我只知这是我们伯爷上阵杀敌赢回的。” 夫人道:“琮儿想要的东西,我们做父母的没有不给之理,只是这玉如意如今是游猎比赛的彩头,给了你却是难以给在场的各位交代了。” 周琮翻身上马,接过仆从手中的弓箭,牵起缰绳道:“既如此,琮赢回来便是。”他抬手悬腕,就要驭马入林。 “世子叁思,如今开赛已久,再入场怕是来不及了。”夫人急道。 周琮淡淡看她一眼,未作言语,抻绳驾马。 后面的仆从也纷纷跟在后面,渐渐没了身影。 “他这样分明是没将你放在眼里!”忠武伯夫人气愤道。 夫人何尝不知,他依靠圣元这棵大树,自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嘴里却道:“自古继母难为,且让他去吧。” 引得众人又感慨一番。 阿厘咬着唇,周琮竟跟不认识她似的,目光都不曾多在她身上停留,这让她心里有些难言的酸涩。 到底怕自己来不及告知周琮,不敢错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只跟云筝说要方便,便匆匆离开席面。 她看周琮入林是向着北边去了,他们速度不快,她想着跑到北边,远一点时大声喊他名字将他引来。 那厢周克馑正陷在野藤中,马摔死在下面,琼华剑的剑尖微微卷刃,他也渐渐体力不支了。 “阿义怎的还没带人来!”秦衡恨声道。 他身上更是狼狈,肩头还被划开了个口子。 周克馑简直要被他这外强中干好大喜功的表哥气死了,若不是他非要去追一只金狐,他们也不至于跑这么远,陷在天坑里! “再等等吧。” 秦衡看他一眼,皱着眉头骂他:“怎么我不带烟信你也不晓得带!又不是头一回游猎。” 周克馑抿紧了唇不作答。 烟信弹沉重,他不愿带布袋,又嫌系在腰侧臃肿,怎么样都不好看。 天坑大概深有叁丈,里面枯叶淤积,还有遗留的蛇蜕,见那大小有杯口粗细,周克馑无法判断这蛇是否有毒,担心巢穴在附近,便做了决定,两人要尽力往上攀。 天坑璧上铺满了藤蔓,上面生的叶子却是带着毛尖软刺的,他撕下衣服上的布,垫着手运功往上爬,还得背着秦衡,身上被刮伤了多处才得以上来。 上来之后定睛一看,竟是比底下还要粗壮密集的枯藤,缠在树与树之间,简直无路可去。 只能用剑劈开将就着前行,可如此没走多远便体力难支了,琼华卷刃,他心下发沉,若有猛兽来袭,他也不确定能不能打的过了。 ———— 祝大家端午快乐 惊险「Рo1⒏run」 一路上碰见许多在外围的家丁护卫,都晓得阿厘是夫人屋里的丫鬟,就没多问。 阿厘跟人离得远了才健步狂奔,软底绣鞋被枯叶底下的尖锐石头硌得生疼也不管,奔进了林子,就大喊周琮,惊起一片附近的飞鸟。 这林子树木种类繁多,品种杂糅,又往里面去了些,树越发高了起来。 阿厘见周围荒无人烟,后知后觉的心底涌上恐惧。 她一边走一边喊,几乎用了吃奶的力气。 “琮世子!” “世子!” “….世子您在哪!?” “周琮!” “…” 阿厘没这么剧烈的奔跑过,现在甫一停下来便腿脚发软,腰部发酸,肺腔喘不过气来似的。 往上看了看遮天蔽日的叶子,靠在一棵树下坐下,大口喘气。 她心里的害怕愈发明显起来,忍不住想要返回去了。 其实她可以等下山之后去澎庄送信告诉琮世子的,应该没什么等不及的。 可万一呢? 万一叁日后夫人和秦嬷嬷已经得逞了呢? 万一她们就是要在今天害他呢? 阿厘脑海里浮现出周琮的身影,这样的皎皎公子,若要惹上那等传言,他的锦绣前程便要毁了! 阿厘想到这,立刻起身,向更深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唤他。 鞋子被灌木划烂也顾不得了,心中生出对秦嬷嬷的愤恨和对夫人的失望。 他都那样孤单了,为什么还要害他,不是说帮周克馑到军中谋差事吗?又有什么理由非害琮世子不可呢! 主子们的想法她想不明白,只知道不能让琮世子再有什么变故了。 不知跑了多久,还是没人应答,阿厘弯着腰扶着膝,实在没了力气,汗水打湿了她的前额和脊背,眼睛也开始眩晕。 阿厘闭上眼再睁开,仰头看了看日头,忽然辨不出来自己的方位了。 她尝试着走两步,抬起眼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不远处一颗枫树下,阿义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脸整冲着她的方向,他周围的枯叶都被洇湿成了更深的颜色。 阿厘心中大骇,连忙跑过去,蹲在他身边,不敢碰他,只能焦急地喊他名字:“阿义!你怎么了?快醒醒。” 他身上全是血污,腰腹部烂的那一块血肉模糊,几乎肠子都露出来了。 阿厘抖着手大着胆子拍了拍他的脸颊:“阿义!阿义你快醒醒!” 她头一次见这种场面,眼里不争气的含了泪。 “怎么办啊!”她带着哭腔,想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却分毫用不上力。 许是她的拽动叫他醒了,阿义半睁开眼,气若游丝地交代她:“二公子和表…被困在…北…崖下边…去叫人…” 他还未说完便又晕了过去,好在阿厘听懂了他的话。 周克馑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有功夫在身,可是阿义都已经这样了,他…他不会有事罢! 人命关天,她实在顾不得找周琮了,她用袖口努力擦干眼泪,狠下心没去管阿义,转身就要跑回去。 刚一转头便顿住了,僵了身型。 一头肥壮的棕熊直立在不远处,嘴角淌出的血染红了腹部的皮毛,身旁是被开膛破肚的半只马。 它的眼直勾勾的盯着她,慢慢走近。 话本子上有各路英雄豪杰擒虎猎熊的故事,他们利用自己的机智或者武力取得了胜利。 而在现实中,面对呲开獠牙的捕猎者,阿厘的脚好像灌了铅,血液都冻住了,她定定地立在原地,浑身剧烈发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时间好像被无限拉慢,她清楚的看见那畜生奔过来时大地的震颤、风吹起它染血的皮毛、牙缝间的碎肉。 她已绝望之际,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破空异响,“嗖嗖”两只箭擦过她的脸侧准确的扎进了棕熊的右眼。 它应声倒地,捂着流血的眼睛狰狞地哀嚎。 同时,散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阿厘转过头。 叶片间隙露出日光,周琮犹如神祇,身着月白锦袍,背弓驾马而来,身后跟着他的几个护卫。 转瞬间,他已经到了她身前,马速不减,伸手一捞便将她放到了怀里,掠过棕熊时一刀将钉在了地上。 阿厘靠在他胸前,身体还在颤抖,鼻端萦绕着血腥味,耳边是呼呼风声,她只抬着头,模糊的泪眼里是这人俊秀的下巴。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告知 许是感受到她的颤抖,周琮放慢了马速,低头对上她的眸子。 “阿厘,莫怕。” 这句话之后,阿厘哭的更凶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劫后余生的情绪全爆发了出来,咧着嘴涕泪肆流,像个孩童。 周琮手指停顿了下,落在她的后脑上,安抚的摸了摸。 阿厘控制不住自己,顾不得尊卑上下了,半个身子伏在他身上,侧脸贴着他胸前的锦袍,眼泪洇湿了一片。 周琮身形微僵,抿了抿唇,未推开她。 怀中小小的、温热的活物,像只雏鸟依赖着他。 周琮十八载生命中,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体验。 他自小与人疏远,长公主不喜幼童,将他接进宫内后只是命人好生养着,仆从也是换了一波又一波,与他亲近的,好像只有从浣衣局墙根下捡到的狸奴。 他让马儿停了下来,就这么笨拙生疏得拍着她的头。 随他而来的护卫将棕熊的尸体收拾起来,一分为二后挂到马上。 他们刚进林不久,先前就猎了两只野兔。 整理好猎物后便在原地等着周琮吩咐,心下对世子怀中的女孩的好奇不敢表露分毫,更不敢去催问。 待她呜咽声变得细小后,周琮才开口:“可好些了?” 阿厘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颤,才反应过来,红着眼睛鼻子,赶忙直起了身子。 可她忘了这是在马上,这一动便失了平衡,便要栽下去。 周琮本来扶着她后脑的手都顺着她的意松开了,见她要跌,小臂下落,手指挟住她的肩头将她身体扶正。 即使隔着布料,肩头的手指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肉感。 周琮一触即离,语气重了几分:“莫乱动。” 阿厘听话地坐正,心里升起许多乱七八糟的情绪,却猛然想起来正事,当即抓住他的袖角,急切的仰头道:“世子!阿义要死了您救救他!他说二公子被捆在北边山崖底下了!” 周琮蹙起眉头,看向后面被做了临时包扎的小厮:“你说的是他?” 阿厘赶忙点头。 周琮心下有了计较,发令:“十七带着阿厘回去报信,十叁带着这人往回赶,你们分两路,莫误时机。” “其他人跟我往北崖底下。” “我不回!”阿厘脱口而出。 周琮看她一眼,也没问缘由。 他交代好便立刻转身,带着她驾马奔驰,颠簸中阿厘没有支点,不由得揪着他的衣角。 周琮眼睫微垂,另一只手在她大臂外侧穿过,单手牵绳改作双手,将她圈在怀中。 阿厘小心翼翼的缩着,眼睛看着在她身前牵绳的这双骨节分明的手,鼻端的血腥味也早就被疾风吹散了,侧过脸却能闻见他衣服上淡淡的熏香。 “独自进林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他动唇,下巴却挨到了她的发顶,碎发随风摇晃,带着细微的痒意。 阿厘想起来自己的初衷,可她现下却不敢说了,她怕琮世子知道了秦嬷嬷歹毒的想法不愿救周克馑了。 周琮见她犹豫,心思几转,便大致猜出了些情形。 “无论如何,不会影响救人,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现下他于她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阿厘踟蹰了一番便一股脑全说了。 周琮听完神色未变,只问她:“你有没有想过。” “你身为秦氏侍婢,向我通风报信,若被人知道会如何?” “山林多猛兽,只身入林若未寻到我会如何?” “你寻到我,我不信你,会如何?” 阿厘怔愣,见他面上无波无澜,心底涌上委屈:“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怕..怕她们害你。”她的声音渐小,带着难以启齿的情绪。 周琮一时无话,马上环佩碎响,林木从他们两侧快速掠过,几片叶子落在他的肩头滑到她的胸口,又被风卷走。 他直视前方:“她们的手段我应付得来。” “以后莫再以身犯险。” 赠刀 一路向北,林木愈密,地面变得更为崎岖,马儿几乎无处落脚。 周琮看了看太阳方位,勒紧缰绳,停在一处狭窄间隙前,那前边藤蔓罗织,密密麻麻。 “弃马于此,十九看守;十一、十五、十六开路;十二鸣镝细听有无应和。” 护卫们听令下马,各行其事。 周琮让阿厘两只手抱在马儿脖颈上保持平稳:“压低身形。” 说罢利落翻身下马,在马侧向她伸出手接她。 阿厘握住那只冰凉如玉的手,自己的手心沁出许多热汗来,心乱如麻,有些懊悔没事先在衣服上擦一擦。 周琮另一只手钳住她大臂,微一扭身便将她从马上接了下来,稳稳落地。 有一瞬他们离得极近,她的鬓角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能清楚的看到那白皙的耳垂上泛出的淡淡血色。 马儿甩了甩尾巴,周琮松开了手,上面沾了她手心的湿意。 他将马儿拴在临近的树旁,转过身便看见阿厘咬着唇蹙着眉,想来她是极牵挂周克馑了。 他忽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之感,走到她面前,将腰间的匕首递给她。 “前面不能骑马入内,你和十九在此等我们,这匕首你留着非常之时防身用,不过十九功夫精妙,不必太过担心。” 见紧张的睁大眼睛看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了下又开口道:“秀山不大,北崖之下范围更小,必能找到他们,你不必忧心。” 阿厘知道自己再跟着便是碍手碍脚了,闻言只能点头,握紧了匕首的刀鞘,看着他临近的面容,忍不住开口:“世子...一定要注意安危。” 周琮那双桃花眼便好像活了过来,眼尾上钩眼皮微弯,深褐色的瞳仁里映着她的影子。 “嗯。” 阿厘垂下头,等他们都走了,脸颊的温度还没降下来。 十九年龄跟她相仿,摆弄好大家的马匹,喂了些干草,实在憋不住,到她身侧搭话。 “姐姐怎不让世子带您到宫里?”行马时他离他们最近,听了个大概晓得阿厘现在是在安昌侯府夫人身边伺候的。 “啊?带我?”阿厘被他咋一提问满头雾水,世子为什么要带她进宫? 十九是个聪敏的,见她如此反应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只说:“世子身边都没个服侍的人,我见姐姐性格温柔,想着能替世子知冷知热也是好的。” 阿厘奇道:“他不是被公主抚养吗?为什么身边没人服侍?” 这话便涉及到了贵人隐私,十九犹豫了一下,认出阿厘手中握着周琮的贴身匕首,便干脆告诉她了:“公主觉得奴才和主子亲厚了会影响主子,世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半年一换的,没得磨合,时间长了世子也就不爱用他们了。” “这样。”阿厘咬了咬唇,又问他:“世子也住在梧桐宫吗?” “十叁岁之前是,之后陛下便赐了都梁阁予世子居住。” “那世子身体怎么样?” “自之前那次大病过后,已慢慢调养过来了。” “可我见他面色苍白…….” ……… 阿厘打听了许多不好意思直接问琮世子的事,不知怎么的十九这个护卫居然是个大嘴巴知无不言。 但她不谙世事,不知道有些敏感之处都被十九略了过去,只告诉她一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料。 两个人各觉彼此单纯,一问一答之下相熟了许多。 寻回 那厢周琮带人斩棘前行,大致一炷香时间后,忽闻前方异动,众人均警戒起来,屏息等待。 一阵扑簌扑簌的响声传来,不远处的树干边窜出一只狐狸,通体雪白,在黄褐色的环境里分外显眼。 它四肢抓地蓄势待发,睁着黑溜溜的豆眼警惕的打量着他们。 十六当即引弓,箭矢堪堪擦过它的耳尖,一发未中,那狐狸已猛然钻进灌木丛,只留下雪白色的残影。 周琮按下想去追击的十六:“救人要紧。”此地迷乱奇险,盲然追逐极可能令自己身陷险境。 他们又前行了几丈远,忽地稍微开阔了些,可以弯腰钻身而入,不必再刀刃开路。 周琮示意十六再次鸣镝,飞箭自树冠间隙飞出,响彻云霄。 他们静待片刻,果然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铁器敲击石头的声音,当即回以敲击声。 周克馑刻意绷紧神经留存体力,以备野兽来袭,现下来人救他们了便放松了心神,拿起水囊咕咚咕咚一大口,水渍从下巴滑到喉结也不去管。 “给我留点啊!”秦衡坐在他旁边抱怨。 “阿义这便带人来了,定是带了水的。“周克馑已经习惯了秦衡不带脑子,跟他解释道。 秦衡听他说到阿义就摔了手中的剑:“这奴仆办事拖沓,害的我们在这困了这么久,定是比不过旁人了!”冷哼一声:“等回去非得教训教训他。” 周克馑皱起眉头:“你何必不假思索就定了他的罪,况且你来处置我的奴仆算甚?” “我把你当一家子,你倒把我当外人,护着下人驳斥兄长,那个姑姑身边的丫鬟也是,阿义也是,都比我得你的心!”秦衡越说越生气,想着回去了定要跟姑姑告状才是。 周克馑受不了他的胡搅蛮缠,懒得再跟他分辨:“巴巴的跟下人比,我拦着你作甚。” 秦衡还欲再开口,不远处却传来愈来愈近的劈砍声。 两人均直起腰来,看着眼前的藤蔓被一柄大内形制的刀穿过、劈下、分开,露出后面的人影来。 叁名身着黯色短前后襟的侍卫分立叁侧,周琮身着月白锦袍负剑,面色如冰,不带情绪的看向他们。 “阿馑!他们莫不是来灭口的罢!”秦衡脱口而出。 几名护卫或多或少的皱起眉。 周克馑受不了这个蠢钝如猪的废物了,转头呵斥他:“闭嘴!” 若周琮真心想要他们死,手段千千万万,何必迢迢找来,出现在他们面前,投放几头猛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开膛破肚不是更隐秘吗,这话不是向秦衡解释的时候。 他向周琮行礼弯腰:“兄长怎寻来了?” 周琮:“你的家仆为熊所伤,我们正好碰见。” 周克瑾拉着不情不愿地秦衡又行一礼:“谢兄长救命之恩。” 周琮颔首:“若无损伤,就随我们回程。” 一行人按原路返回,周克瑾忍着右侧手臂的伤,不想被周琮看出端倪,咬着牙跟在他的身后。 秦衡小声让他同周琮要水喝,他渴了。 周克瑾烦闷至极,若不是他自己何曾沦落到被周琮搭救的境地,当下凤眼微眯扫过去,秦衡便乖觉闭嘴了。 周克瑾看向前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崎岖地形,可前面的身影始终脊背不塌,自有一股定气,前阵子听狐朋狗友说,陛下已下了令,他年后便上任廷尉正,那可是五品啊!比较之下,他一无所成,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视野逐渐开阔,几个转弯过后终于看见了在守在原地的十九和阿厘。 阿厘甫一见他们就雀跃地跑向周琮,见他毫发无损喜道:“世子你真的把他们救出来了!” “云笙?”周克瑾皱起眉头:“你怎在此?” “这…不是姑姑身边那丫头吗?姑姑派你来的?”秦衡奇道。 阿厘这才看向他们,不知道怎么说,见周克瑾脸上带伤还有些着急。 “她的帕子吹进林子去捡,迷了路,遇见了你的家仆又碰见了我们。”周琮道。 阿厘小心翼翼地跟他对视一眼,见他一本正经的胡诌忍不住带了笑,周琮便也泛起了浅淡的笑意。 “为了个帕子就独身进林子你长没长脑!”周克瑾黑着脸吼她,牵动了手臂的伤处,疼的倒吸一口气。 “你怎么了?”阿厘自动忽略他的诘问,见他面色不对,担心他受了伤。 周琮却道:“大概是被困已久,身体有些虚脱,天色不早了,送你们回去。” 阿厘一听是虚脱便放了心,是得赶回去让他们休息休息,就听着周琮安排,扶着他的小臂就要上马。 “云笙!”周克瑾又吼她:“给我下来!我带你。” 阿厘气他又对自己发脾气,她可是差点就被狗熊吃了,心下委屈更甚便对他也没好话:“二公子身体虚弱,奴婢觉得您顾好自己就够呛了!” 白狐 阿厘到底还是上了周琮的马,周克馑和秦衡共乘一匹,十九和十六共乘一匹,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回赶,周琮的马儿极为争气,发力前奔后甩开旁人一大截,秦衡和周克馑说话的声音渐渐也听不到了。 临近中午,风渐息光正盛,他们穿过树木的间隙,阿厘仰头看过去,发髻抵住他的胸口,光斑打在她的脸上,又掠到他的脸上,垂下来的发丝,他的长她的短,仔细看看,她比他的还更细一些。 周琮垂眸,见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也不避开,唇角勾起:“改名了?” 想必是周克馑叫自己的时候他听见的,阿厘点点头:“夫人改的,说我原来的名字粗野了些。” 周琮抬眸:“厘同里,福也,不粗野。” 阿厘高兴起来:“那世子以后还叫我阿厘罢!” “嗯。”周琮将她的头扶正,专心御马。 阿厘这才晓得自己原是一直膈着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行至一狭窄处,阿厘突然看见远处山石处隐约有抹银白,分外扎眼。 忙转过头:“世子你看…” “看到了。”那是之前那只侥幸逃脱的白狐,他不多言,勒马放慢速度,自身后掏出银弓。 这时袖角却忽被牵动,周琮垂眸:“嗯?” “您能别让它太疼吗?”阿厘小心翼翼道。 她晓得劝他放了这只狐狸不切实际,可她本意是想让他也看看漂亮美丽的生灵,而并非要伤害它。 周琮沉默了一瞬,猛然发觉自己看到这白狐想的居然是, 猎得这漂亮狐狸比赛加分定会多些,易得头彩; 想的是如何一箭扎进它的腹部,不影响皮子的整齐; 想的是它的皮毛做成裘衣,冬季之前献给公主。 他对上她清澈的眸子,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颗刺槐下,巨大的树冠阴翳下,他们发现匍匐在绿叶上的一只蚕,那白色臃肿的虫子爬过叶子边缘到他和她的手指间,最后被放回另一片绿叶之上。 浸淫宫中繁杂多年,他...竟也逐渐同化了。 周琮敛眉引弓,瞄准了那狐狸的足边,在怀中女孩的小声惊呼中射出了羽箭。 箭矢破空而出,飞至石壁,落在地上,惊走了它。 阿厘偷偷打量他的面色。 周琮恍若未觉,不做解释,又御马奔驰起来。 不多时,接近林子边缘,正巧遇见前来接应的十七和侯府的护卫家丁们。 周琮这回没下马,钳孩童一样,握住阿厘的大臂将她举高放了下来。 “既来人接应,便不相送了。”他对周克馑略一点头便要引马回身。 阿厘赶忙小跑几步到马儿身前,拿出那柄精巧的匕首举给他:“世子,这个还给你。” 周琮未接,稍稍低头看向她,青丝如瀑从肩头滑落:“不必还,留着防身罢。” 说罢便又带人扎进了林子。 心思 周克馑到她身前,少年挺拔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他视线自长睫下穿过,面色沉沉的,嘴角却带着讥笑。 “还看呢?与旧主久别重逢了,是不是就等他回去请命把你接到宫里去了!” 他一番话说的抑扬顿挫,分外强调“旧主”两个字,提醒她尊卑有别,看着她的目光里尽是轻视与嘲讽。 阿厘随反应慢却不是个笨人,闻言咬紧了唇,低着头要转身。 周克馑心中火气不降反升,一把扳住她的肩头,扭腕将她翻过来与自己面对面:“婢子就要有婢子的样子,不要自以为是得了贵人几分青睐便忘了自己是谁,你宝贝的破匕首在人家眼里就是个玩….”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她一把推开了手臂。 “二公子教训的极是,奴婢知晓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眼角的通红和下巴上挂着的泪滴全然暴露在他的视野里,婆娑水光的眼里分明带着厌恶。 周克馑怔住了,他没想惹她哭…. 自小到大怎么欺负她怎么责骂她,她从来都是唯唯诺诺默默忍受,从来都是讨好着的,这么皮实的丫头,这次为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嫌恶的眼神看他? 他伸出手想再抓住她,可她仿佛再也受不了似的,快步到前面的队伍去了,竟也无所谓后果了。 周克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火红的叶冠下,茫然站立着。 他觉得有些疼,似乎是手臂上的伤被牵动了,好像又有其他什么,缓缓在他心头铺开,令他的憋闷的无法忍受。 阿厘边走边擦眼泪,那么多次都受过来了,只是几句不好听的,何至于如此,越长大越矫情了。 她快被羞耻淹没了,漫无目的的随着队伍前行,早就破烂的绣鞋踩在尖锐的石头上也麻木了。 是她自己心里那点隐秘的希望被周克馑戳穿了罢!所以才会这么大的反应。 阿厘忍不住打起了哭嗝,琮世子不是以前那个能带着她解九连环的大哥哥了,她也不是那个可以任性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子了。 他居皇城内,是将来要袭爵的世子,是公主亲近的养子。 她自己呢,她也长大了,但却是侥幸得主子怜惜的奴婢。 周克馑的话让她想起了,她是贱籍,卖身契还在侯府里的贱籍孤女,同他是何等的云泥之别,竟敢心存亲近之意,肖想或许有朝一日到他身边去。 或许是十九说的进宫去被她当真了罢,倒真的昏了头。 可读书人有言道论迹不论心,心里想想也罪不可赦吗? 周克馑看出来了,那琮世子呢? 会不会早就看出来了?会不会也觉得自己冒犯了他? 之前说的他应付得来,是不是要她别多管闲事? 如此想着,阿厘更加低落了,哭嗝越来越密集。 过了许久,终于平复了些,她用袖口擦干眼泪,努力吸了吸鼻子,暗下决心,以后要按捺自己别再往世子身前凑,省的叫人看不起,省的令人厌烦,省的叫周克馑笑话。 脑子却像是跟她唱反调似的,总是浮现周琮救她于生死一线之际的画面。 本以为忽略的边边角角都清晰起来,那刻他抿起的唇,蹙起的眉,腰间飞荡的玉佩,甚至露出一角暗色的剑穗,都如现下映在她额头的日光一样,明亮起来。 阿厘透过带着湿意的睫,直视当空直射的太阳,眯起眼睛,视野里散出大小不一的金色光圈,似真非真。 神鸟金乌作证,她真的只是偷偷想想而已。 未及 仆从护卫簇拥着两位公子,回到别院时夫人便不顾仪态拉住周克馑的双手,仔仔细细的瞧他有没有伤处,一双美眸泛着泪光。 周克馑倒是对大庭广众之下母亲的责爱有些吃不消,嚷嚷着没事,听她说阿义没有性命之忧才放心,就要去后面处理伤口。 夫人拿他没办法,派了云筝和宝月去跟着郎中打下手。 对阿厘也是亲和模样,看她鞋履残缺的样子,吩咐郎中也帮她看看。 阿厘害怕夫人知道自己偷跑告密,自然是战战兢兢千恩万谢,所幸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无人在意她为什么红了的眼框和鼻头。 待郎中仔细瞧过周克馑和秦衡均无大碍之后,秦玉环才放下心来,让秦嬷嬷扶着回到场上。 “幸好是碰见周琮了。”她长呼一口气,狂跳的心现在才平稳了些。 “谁说不是呢,老奴都问清楚了,是…表公子非要去追一只白狐狸…..” 秦玉环闭了闭眼:“这衡儿怎么都没哥哥的半点勇武。” “只能说咱们哥儿重情重义,有勇有谋,担心表公子的安危就跟上去了,一路上都是我们哥儿照看着呢,听周守说,那琼华剑的刃都磨的卷了!” “当时我跟哥哥说让他把衡儿也送到上山去一起学艺,可嫂子宠溺独子,现在倒好了,好好地一个孩子就要废了。”秦玉环揉了揉额角:“不管怎样,千万别拖累馑儿。” 赛末鸣锣之时,周琮和十九也正好奔马出林。 “咚咚”的几声,猎物摔在铜盆里,摞成了小山。 之后护卫们也相继驾马跟来,猎物几乎将铜盆完全盖住,狐兔鹿猪,最显眼的还是那头被穿身而过一劈两半的棕熊。 秦玉环施施然向计数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便赶紧正身宣布:“游猎时间到!都水监舟楫署使者谭嗣钧猎得六兔叁猪一鹿,列甲叁;银青光禄大夫姜侃之长子姜宥猎得六兔二猪二鹿一狼,列甲二;轻车都尉洛擎深猎得八兔一猪五鹿,得榜首!” “慢着!”十六高呵。 “我们世子所猎之物还未计分,怎就决出名次了!” 众人见又是如此剑拔弩张之势,有了昨日教训,仅是窃窃私语,无人愿趟这浑水。 管家周守赔笑道:“琮世子物落铜盆之前便已鸣锣,作不得数了。” 这时,十叁到周琮面前行礼道:“方才属下去查看了铜壶漏刻,现为午时叁刻半,此间谈话不到半刻钟,是以世子归来物落铜盆之时不过午时叁刻,赛规午时叁刻为终,可知敲锣时刻有错。” 一席话音量不小,几乎是所有人都听见了,侯爷周瑾安还身着骑装,沉下面色呵斥道:“你的意思是我侯府作弊了!?” 十叁面色不改,转身又向他行礼道:“卑职不敢,侯爷若不赞同可去自行查看。” 秦玉环拉住要上前的丈夫,笑着打圆场:“这位小兄弟也是为主操心,但要说侯府做什么手脚就得没道理了。” 她看向看戏的众人,面色稳如平湖:“琮儿是我侯府嫡子,我们若是没了脸要做什么弊,何必要卡着自家人呢?” “洛大人的侄子前几月还同我家那个不成体统的小儿子打过一架,我们何必费尽周张偏袒您呢,您说是不是。”她笑着对轻车都尉洛擎深打趣道。 “只是赛有赛规,不能因着琮儿想要这碧如意就开源放水,不顾公平和他人的付出了。”一席话说完竟好像是周琮为了如意要逼迫他们似的。 十六是个纯直性子,当即愤然道:“要不是救那二公子耽搁了八成时间,我们世子早就回来了!” 周琮坐在高头俊马上,淡淡的目光落到周瑾安身上,面色平常,暗处的手却无意识地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这…琮世子对馑儿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却实在不好拿洛大人的奖品作伐,不然下山之后在咱们一道去舅舅家看看,定有别的想选的。”秦玉环话音一落,周瑾安赞赏的看了她一眼。 应和道:“君子不得挟恩相报,况如今已有结果,就不要胡搅蛮缠了。” 手中的扳指应声碎裂,周琮暗自哂然,早知会这样,却还是想看看这个男人的反应。 如此,自己以后也可放开手脚了。 拦住还要再上前理论的护卫,周琮终于出了声。 “侯爷所言极是,琮今日所虑不周,计时不敏,技不如人。这十兔叁狐便送与您和夫人做袄子,四猪叁鹿秋膘正厚,烹了也算鲜美。” 他引马踱步到周瑾安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肉身父亲,漠然道:“至于剩下的一熊,此前将吾弟小厮开膛破肚,吾弟被困深山心中烦闷可想而知,便将此畜生赠予侯爷,望能解几分气。” 说罢不再多看他一眼,率众驾马而去。 其间袖中遗出几点碎光,下人蹲下查看,拾起一观,是形状各异的玉石碎片。 而周琮已隐入山林弯折处,只闻渐远马蹄声。 周瑾安几缕霜白发丝被他转身的风带动,又颓然落在颈间。 他立在原地,眼底留着那张和自己七成相似的面容,心上生出许多惘然来。 拭泪 阿厘换了鞋子,将磨破的足根和小指敷上了药粉,重新扎好头发,一瘸一拐的出门想去看看阿义。 走到肠道拐角就听到不知是哪家的两个小丫鬟在说闲话。 阿厘这才知道原来周琮已经走了。 也不知没拿到碧如意会不会被长公主责怪….. 至于她们说的侯府使诈不计世子所猎,若是以前,阿厘定是不信的,可如今她倒是不确定了。 怕被人知道听墙角,阿厘只得回身绕了路,脚上的伤处之前不显,现下竟愈来愈疼了。 因为阿义伤势过重,管家周守特意给他安排了个单间的厢房,让他好生休养。 阿厘走过几折长廊,穿过叁两屏风,终于到了他门前。 琢磨着应该有人在看顾他,便握手成拳轻轻叩了叩门,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 榆木缠纹双门被一把拉开,带动的微风拂起她鬓角的头发,阿厘抬起头正跟周克馑对上。 他换了身妃色长衫,头发被精心束起,饰了块晶莹剔透的玉。 见来人是她,他也略吃了一惊,很快就变得有些无措起来。 “你怎么来了?” 阿厘低眉顺眼道:“回二公子的话,奴婢来看看阿义的伤情。” “哦。”周克馑忽然意识到自己问了句蠢话,她跑来阿义厢房还能是为什么,总不能是来找他的。 他让开身位,要放她进来。 却听阿厘恭谨道:“既然二公子在,奴婢就改日再来。”说罢便要往回走。 周克馑听着她的冷言冷语,憋闷极了,没思考就跑出几步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 敞开的门扉被风吹地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动。 肌肤相触的感觉太奇怪,阿厘缩了下身子,使劲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周克馑却不想放开了。 “是我说话难听让你记恨了。”他的声音低低的。 “奴婢听不懂,您快撒开!”阿厘力气全然敌不过他,慌乱的看了看四周没人才 放下心来。 周克馑垂下眼。 她的手真的很小,他原本只是想抓她的手腕,但是实际上合上手几乎把她的全包起来了。 温热的,柔软的,汗湿的。 他抬眸逼视她:“我放开,你不许走。” 阿厘忙道:“我不走。” 闻言他便撒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阿厘才得以喘口气,整个右手都被他攥得通红,忍不住揉了揉。 周克馑便也看到了,一时间心头爬上几分难以名状的异样。 “我之前的话…” “奴婢忘了。”阿厘打断他。 周克馑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却笑了。 他双手交叉于胸前,挑了挑眉道:“都有胆子截我的话头了,还说忘了?你分明是在跟我赌气。” 阿厘见他这样轻松的做派,讨厌极了他这副拿她好不容易的愤怒和反抗不当回事的样子。 “奴婢哪敢跟二公子赌气。”她神色又回到了之前的低眉顺眼,话却是冷冰冰的。 “那你现在是做什么?故意不同我好好讲话!” “奴婢没有…..” “你别跟我奴婢奴婢的!”周克馑烦躁的打断了她。 “二公子自己说的话怎么就忘了,是您说的,奴婢要有奴婢的样子!”她抬起头瞪视他,鼻头却忍不住酸涩起来,眼底也不争气的积了水光。 明明是在辩驳,可通红的鼻头和含泪的眼都叫她看起来仿佛是在博情示弱,简直不伦不类起来。 周克馑果然没了声音,他手足无措地想开口。 阿厘讨厌自己的不争气,用力的抹了抹不合时宜的眼泪,转身就要一瘸一拐的回去。 周克馑这回顾及着她行走不便没再拉她,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拿出怀里的巾帕递给她。 阿厘低着头没接,两个人就相对立在廊下。 眼看着自她下巴垂到地上的水痕越来越多,周克馑便不由分说的挟着她的下颚骨令她仰起头来,帕子却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擦拭她满脸的泪迹。 他的声音低低的,还在控诉她。 “往日我怎么说你也没得如今这么在意过。” “因为我口不择言,涉及了他,你就不理我了。” “你跟周琮才相处几天?有我们一起的时间久吗?” “你现在也不理我,就在这掉金豆豆。” 她不答,两手蜷在身侧,开始抽噎,偶尔发出破碎的泣音,整张脸都红红的。 “我再也不那样说了,你别不理我。” 他手掌往下是她被迫伸直的脖颈,同她的手腕一样,细细小小的,周克馑却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满心都是她水光潋滟的眸子。 ——————————————— 文行至此,来了许多新朋友,谢谢大家的支持。 近期工作较忙,加更可能要过几天。 这本书的调性和框架是确定的,不会改变,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慢慢写下去,不用担心。 我非常喜欢看评论,这也是我写文的动力之一,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因为我是手机码字,可能错别字比较多,烦请大家帮我捉虫,看到就会改。 肉的话就在不久的将来,我的标签是高h,一旦开荤肉的比例就会高上来。 切责 梧桐宫二十六室坐落于永宁宫西北角,茂林修竹环绕,东侧有承风台、祝宁台两座高台,永宁河流经南侧,香亭垂柳点缀其间,小桥四座,白玉一座,其余则铺以石板,每逢雨季,青苔湿滑,便有宫婢以刀除之。 下午,烛火通明,周琮独自立在前殿,十九、十六则在殿外候着。 约莫半个时辰,长公主李裕才姗姗来迟。 她光脚踩着木屐,身着单薄的云纹曳地裙,披散着长发落座上位。 屏退所有宫婢后,大太监休绩立侍一旁。 “长公主千岁。”周琮行跪礼。 李裕没让他起身,打量了他一会,才开口道:“琮儿,你进宫几年了?” “回长公主,琮进宫已有十载。” “奚司徒因孤而死,奚有菡含恨而终,孤欠奚家良多。”她接过休绩呈上的茶盏,浅啜一口,又接着道: “所以孤接你进宫抚养,精心培养,不想你步你母亲的后尘。” “可周琮啊周琮,难为你拿孤做幌子,巴巴地凑到周瑾安面前去。” “纵使你救了那奸生子又如何?他可曾多看你一眼?” 周琮垂下眼帘:“琮知错,请长公主责罚。” 李裕哼笑,将茶盏递给休绩:“当孤看不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周琮嗓音晦涩:“殿下慧明。” 他的脊背挺直,身着薄罗锦袍,即使跪在地上,也是日月光华,朗朗公子。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琮如此行事,非要他们感恩于我,盖君子行义也。” 李裕久久未言,面无表情:“孤就不应请乔邈壬来教你,一身酸儒气!” 一旁的休绩忙躬身劝慰:“殿下息怒,琮世子涉世甚浅,还需您多提点。” 李裕趿拉木屐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经年之前,肖氏屠戮李家满门,幽孤于此,二百日夜,你外公奚司徒向肖氏求情,孤才有喘息机会,可他被一贬再贬,最后一杯毒酒了身。秦玉环趁机上位,逼死你母。纵然到了今天,还觊觎你的世子之位呢!” “你还要以狗屁不通的君子之义救秦玉环的儿子!” “孤是该赞你割肉喂鹰以德报怨,还是该叹你仇者快亲者痛大义凛然呢?” “这些年孤时刻告诫你的当真入了心?立心于无义,立事于无情,于仇人定当雕心雁爪,十倍还报!” 她蹲在他身前,低下音量:“孤将视你为大业将成的左膀右臂,夺位不比守成,就在这好好想想吧。” 说罢李裕便由休绩扶着转身离去,她穿过雕花窗棂长廊,叹了口气。 休绩:“琮世子是个好孩子。” “孤何尝不知,尽数承袭了奚有菡的赤诚、奚司徒的才情,却没有周瑾安的丁点无耻。” “罢了,再给他些时间吧。休绩,你去告诉彦道游,孤要旬日前见到唐冠的项上人头。” 休绩笑道:“请殿下放心,有王室琛帮着,彦道游定不辱使命。” 李裕素白的面庞上升起淡淡的快意,红唇轻启:“如今虽动不得秦昇那老匹夫,但孤要他先尝尝断子绝孙之痛。” “奴才领命。” 心绪 周琮从梧桐宫出来时已是子夜,不知从何时起,下起了细雨,雨落无声,月隐阴云,一片潮气。 十九提灯,十六为他披上披风,叁人静默地走在青石板甬道上。 十九暗自抬眼看去,烛火跳动,映出周琮明明灭灭的一张俊颜,其上无甚表情,双眼看向前方却又仿佛茫然无焦距。 还未等他收回视线,就见周琮剧烈的咳嗽起来,肩头颤动,面色由白转红,当下大惊失色,赶紧和十六一边一个搀扶住他,从随身带的药瓶里倒出一粒朱色药丸,喂到他嘴边。 周琮等咳嗽稍微停顿的间隙勉强吞了进去,约莫半刻钟后,才平缓了些。 “请世子保重身体,切莫重忧思。”十六提醒道。 周琮自然晓得自己的身体情况,示意他们放开,按照医嘱平复呼吸,安心凝神,面色已好了大半了。 他们绕过扑簌作响的竹林,又走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了都梁阁。 都梁阁共叁层,仆人稀少,现下西风伴细雨,庭院坐地琉璃宫灯黯淡,叁层绫罗窗幔飘往楼外,平白有了几分鬼魅之感。 周琮寝卧设于二楼,值夜宫婢见他们回来赶忙迎着去接,命人将备好的热水加进浴房。十六、十九虽是亲信护卫,但周琮从未将他们做奴婢使唤,确认周琮无恙之后便遵照他的吩咐下了楼,一楼有名为有兰室的大套间供他们兄弟几个居住,他们从公主死士中被择出的,是以大多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洗浴过后,周琮卧在床榻之上,眼睫闭上又睁开,内心翻涌,如鲠在喉,如石压胸。 过了许久,他终是起身,拿了件外衣,独自踏上叁楼。 叁楼四面轩窗大开,宫灯随风摇晃,周琮披散着头发,临窗而立,潲进来的雨水打湿了衣角,他浑然未觉。 人生十几载,他第一次对自己信奉的产生了游移,脑海里母亲卧病床榻的画面犹如昨日。 若母亲知道今日之事是否也会笑他多抱幻想、糊涂痴良? 周琮细细想来,夜风竟也不能叫他心中松快半分, 许久之后,天际泛白,秋雨稍停。 凉意刺骨,冷风拂面,周琮抹去鼻梁上的雨痕,恍然想起前日秋原上小女孩惊喜的面庞,当时简单、轻快的情绪又浮现,一时之间,让他几乎想放任自己逃避到这感受之中了。 他动了动僵冷的身体,暗叹自己本性懦弱,他将手指抬到眼前,望着拇指上已然凝结的血痕,想起当时碎玉时的心境,垂下眸子,转身下了楼。 那厢阿厘也失了眠,同住的云竹已经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周克馑和周琮交替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各种想法混乱无序地涌出来。 阿母说过他们攒了些钱,等她及笄,便去向侯爷请命,给她赎身放她出府,为她在府外选个靠得住的夫婿,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阿厘知道侯府那些服服帖帖的妾室是何等境况,更别提通房了,是以当时有人猜测周克馑要抬自己做通房丫头着实将她吓了一跳。 她看着越来越亮的天色,擦了擦眼角的泪,这些贵公子们无论是谁,都不会娶她的,她要是心存妄念,只会比那些被枯圈在后院的妾室更可悲吧。 周克馑大概年后就要去军中了,她就在这阵子躲着他些,等他走了估计就忘了逗弄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婢子了。 阿厘伸手掏出枕头边的匕首,轻轻抚摸上面刀鞘的精美纹路。 周琮….只是她的妄念,姑且让她存在心底罢。 归家 今年的品果宴生出许多风波来,好在最后几天平稳过来了,将将保住了体面。 之后的日子如白驹过隙,匆匆飞逝,不知不觉便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马上就到年根下了,阖府均是忙忙碌碌。 冬日里的天色亮的晚黑的快,这才申时六刻竟是月挂东方了。 阿厘穿了件厚实袄子,白生生的脸上浮着两片冻红,提着四层食盒,快步穿过垂花门,来到夫人内院。 内院的榉树早就没了叶子,枝杈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一旁的梅花树则火红地吐蕊。 正在折枝的云竹瞧见她,转过身来悄悄问她:“怎这么慢啊?夫人刚垫了些点心。” 阿厘闻言急着进屋:“厨房说这几日送来的柴是湿的,烟大不说点着火力还不够。” 云竹连忙拉住她:“你看你脚底下。” 阿厘这才看见脚底沾上了积雪的泥水,懊恼地跟她道谢,蹭了蹭这才进门。 掀起第叁道厚门帘,屋里的热气一下子扑面而来,夫人正靠在榻上绣护腿,云筝在跟前举着灯,见她来了便皱起眉头:“你这脚程也太慢了些。” 阿厘对夫人行礼,又把方才说的柴火一事解释了一遍,请示道:“夫人,可要在榻上用膳?” 夫人这才抬眼看向她:“拿过来罢。” 阿厘便将食盒放到八仙桌上打开,将一个个玲珑的碟子拿到夫人跟前的小榻几上摆好,因为食盒制造精巧,她路上又全是快步,现下吃食均是热气腾腾,非常有食欲。 夫人正要携筷,就见云竹抱着一捧梅花枝子跑进了门,冲着夫人欣喜回禀道:“夫人,公子回来了!” 秦玉环闻言立刻放下筷子,吩咐云筝:“去多拿副碗筷来。”侯爷今日没在家,周克馑回府换了衣服,必会先来跟她请安的。 阿厘见夫人暂时没有进食的意思,便拿了罩子盖住小几,为饭菜保温。 秦玉环下了榻,拿过那捧梅花仔仔细细地插在两只瓶子中。 一时之间,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盆偶尔发出的火花爆裂声。 屋内温暖,不一会脖子就生出了细汗,刚刚冻僵的手指回温过来便开始犯痒,阿厘两手交握,按按用力才缓解了些,想到周克馑,心就开始砰砰直跳。 周克馑前阵子同秦衡一起被武忠伯安排到军中,让他们先熟悉熟悉环境,年后就去当值。 他离府这几天夫人吃不好也睡不好,已经缝了很多护膝、棉袜、耳罩等,断断续续地让下人送到军中去,为此侯爷还跟她大吵一架,说是军中纪律严明,既要狠心送到军中就别再七送八送,有心人看了会背后编排的。夫人哭到半夜,感叹如今两家失势,连送个东西都要看别人脸色,后边终是听劝了,可也没停下女红,要等他回来了打包好一起拿到军中去。 屋内又点起几架灯盏,没等一会,周克馑果然过来请安了。 他身着一件薄鼠色暗纹流银箭袖,披着狐裘斗篷,头发照旧束高,带着一身的寒气掀帘进了屋。 夫人为他解下外衣递给云竹,眉眼带笑将他拉往榻几旁坐下,把手里的暖炉塞到他怀里:“怎招呼不打一声就回来了?” “明日就是腊八,教头临时给我们放了假。” 云筝倒了碗热腾腾的八珍汤放到他身前:“公子慢用。” 夫人握着他的手左看右看,一说晒黑了又说累瘦了。 周克馑无奈:“堪堪几天,母亲怎就如此夸张。” 夫人嗔了他一眼,又问起军中训练如何等细节。 两人说了会话,用完膳后已经是戌时了,周克馑披上斗篷就要告退回房了。 还没等阿厘松一口气,就听他貌似随意地跟夫人道:“正好我有事找云笙,您让她这几天跟着我罢。” 夫人呷了口红茶润唇,闻言点点头看向阿厘:“云笙你跟公子回去,这几日就在那边听他差遣,这边的事先不用操心了。” 阿厘无法,只得低着头应下。 跟夫人行了礼之后便跟在周克馑身后出了门。 冬夜冷寂,走在长长的廊檐下,两侧灯笼摇晃,他们的影子不断拉长交迭又分开。 西北风分外刺骨,阿厘暗自缩了缩肩,便见前面的身影停下了,她也急急停住才没撞上他的后背。 周克馑解下披风,转身披在了她的身上,狐裘带着从他身上携来的温热落在她肩头。 阿厘想脱下,却被他两手交叉攥着披风的两边,一使劲将她整个拢在里面。 “要是不怕我穿的少在这跟你耗着,害了风寒,你就可劲磨叽。” 安置 周克馑颀长的身影挡住临近的两盏纱灯,暗暗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阿厘闻言也不愿再浪费时间在这吹冷风,终是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快些。” 他这才勾起笑来,撒开手,到她的肩侧和她并排走:“我待到正月十五就得正式到军中当值了。” 阿厘有些摸不到头脑,他这话已跟夫人说过了,她在旁边听的很清楚,何必再跟她重复一遍呢。 她浅浅应了一声,余光看到他束发的白玉冠带末梢被吹的纠结起来,便伸手给他理了理。 动作间,冰凉的发丝蹭着她的指腹滑下了他的肩头,乖乖的垂在后背上。 不知怎得,近来他的脊背越来越挺直,跟以前懒懒散散的纨绔模样大不相同,让人生出他好像真的长大了的错觉。 “我是说,你不要生气我把你要过来。” “奴婢当然要听主人安排,二公子多虑了。”阿厘收回手钻进温暖的披风里,故意如此道。 便见他顿了一下,迈出半步到她斜前侧,拇指中指相抵,长手一伸,弹了她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嘣:“故意刺我是把?” 阿厘双手捂头:“疼。” “那就对了,让你长长记性。”周克馑迈步往前走,袍角带风,嘴角带笑,廊下的积雪莹白,将他的侧脸映的质如白玉,粲然生辉。 阿厘抿唇,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跟上他的脚步。 周克馑的住处是个不大的园子,里面除了两颗青松有些黯淡的绿意,其他均是光秃秃的树枝。 有厢房叁间,书房一间,客堂一间,西侧有两间单独的青瓦房则是给下人住的地方。 这厢刚到园子门口就见宝月提着灯候着呢,见到跟过来的阿厘只以为是夫人让她送周克馑回来的。 “妹妹赶紧回去吧,这么冷的天辛苦你一趟了。”话音刚落,等两人走近才看清阿厘穿的是周克瑾的狐裘,一时之间诧异都摆在脸上了。 “你去把西厢房收拾下,给她住。”他向着宝月吩咐了声,脚步不停带着阿厘进了园子。 “夫人担心公子,便叫我这几日跟过来伺候了。”阿厘转头向着宝月解释了一下。 周克馑一路上冻得紧了,拽着阿厘几步钻进厢房,屋内地上放着铜盆,里面银丝碳静静地烧着,整个套间温暖的很。 桌上摆着茶壶,他倒了两盏,递给阿厘一盏。 阿厘接过杯子放在了桌上,先解了狐裘挂到衣架上去。 “我同宝月住一块就好,干什么也有个照应。”西厢房是客间,哪能让她去住。 “让你住就住,谁敢说什么我撕了他的嘴。”周克馑大马金刀的坐在榻上,靴子边的脏水碰到榻边的锦布也不管。 正巧宝月掀帘进屋,听到这,默默咽下到嘴边的话,小心地把提灯放在门边,将手搓热,去里间抱了衣服出来想伺候他换衣。 “宝月,你跟云笙交接一下,以后这种活让她来。”周克馑玩转着手中空了的杯盏,一双凤眼带着玩味,笑着睨阿厘,分明想看她反应。 阿厘知道他是故意,反正再有不到一个月他就回军中了,新人去了有小半年不能回家,如此她就懒得和他计较了,像小孩似的。 至于宝月,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反正她本来就讨厌自己,现下自己是夫人房里的大丫鬟了,总不能再让她欺负了。 阿厘由此勾起以前不高兴的回忆,也想气气她,顺坡下驴并不言语,拿起桌上的杯子小口一小口的喝了起来。 “是。”宝月应下,银牙咬碎,手中忍不住暗自攥紧了怀里的衣物。 难不成夫人真要抬她做通房了?不然怎么还耀武扬威起来了! 周克馑见状手,肘支着榻几,手撑着下巴闷声笑了起来。 阿厘只当他是在犯神经。 是夜 当晚还是宝月伺候的周克馑洗漱,阿厘回了西厢房,她过来时什么行李都没带,所幸被褥毛巾房内橱柜里都有,宝月给她放到了床沿上。 摊开衾枕,便是扑鼻而来的一股子潮气,阿厘抻着举起使劲抖了抖,反复几次,直到她热出了一身薄汗才好些,不过也不晓得是此举管用了还是嗅觉已经习惯了这异味。 她铺好床铺,又去打了水,拿巾子把桌面床沿擦干净,冬日里的冷水冰凉刺骨,没一会就冻红了手上的关节。 吭哧半晌,等都收拾好,阿厘才发现这房内居然没有炭盆。 这样想来宝月是真的讨厌她,便十分后悔方才没多气气她,也阿义什么时候能养好身子回来当值。 夜色已深,外面北风呼号,阿厘试探着将门开了个小缝,便被无孔不入的寒风吹了一个激灵,前额的刘海都被掫上了头顶,只好认命打消了现下去找炭盆的念头。 不甘心地翻了叁个柜子,阿厘总算又找到一床被子,这个寒夜勉强能抵挡了,等明日天一亮再去拿自己的东西吧。 就着凉水洗完漱,阿厘哆哆嗦嗦的钻进床榻里,还没等体温将被衾捂热,便忍不住左右打起了滚。 这床榻实在是太舒坦了些,又大又软,框架均是质密结实的紫檀木,任她如何翻腾都纹丝不动,床帐叁层,最里层的丝绸帐子绣着暗纹,隐隐约约的烛火透过来,便能看见明亮的闪光,也不晓得用的是何种特殊的丝线和技艺。 阿厘窝在两层被子里,感觉自己捡了大便宜,明日把需要的东西都拿来,再妥贴收拾一番肯定会更舒服! 美滋滋地感受了好一会之后,阿厘将冰冰凉的双手塞进枕头底下,伴着隐约的风声,蜷缩着身子慢慢睡了过去。 同样的夜,安昌侯府直线往北四里,庞大的永宁宫中,值夜的护卫披甲瞭望,穿过层层的高墙,宫灯长绦飘摇,永宁河水冰冻,都梁阁上灯火如昼。 周琮长发尽数用象牙簪束起,身着暮云灰销金云玟直裰,外面还披着鸦青色杭绸素面夹袍未脱,埋首在案边翻阅积年卷宗。 他一夜未睡,白日里又拜访了将来的上峰刘大人,宴饮到子夜,回来时发现彦道游差人送来了往年的资料,便一刻不停地看了起来。 眼下白玉般的肤色泛出淡淡的青黑,眉间皱起浅浅的印子,好几个时辰之前束好的长发如今松散几分,几缕自额际垂落,他便手肘撑在案上,用手腕抵住左额,继续翻看,遇见不明之处便撰书到新的纸张上。 纵夜深如许,侍人晓得他的性子,也没人敢劝,只能沏了提神醒脑的浓茶放到他手边,再退到一旁悄悄地打哈欠。 待周琮终于捋顺了粗浅的脉络,便闻外面传来隐约的喧哗声,他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抬起头来。 侍人道:“奴这就去看看是何人喧哗。” 正是腰酸背痛,周琮从案后起身:“我随你一同。”便带着人下了楼。 自都梁阁出去向西转过两折有一狭窄宫道,两侧均是高墙。 宫道黝黑,喧哗愈加清晰,侍人提灯走近才看清是一群有男有女的宫人。 见到周琮均是吓了一跳,跪了一地:“问贵人安。” 侍人呵斥:“大胆贱奴,半夜哗闹,你们是哪个宫的?!” 这群宫人皆是两股战战,跪匐在地,抱着侥幸,没一个个人说出自己的宫属。 侍人还欲再呵,却听周琮淡淡开口:“将他们绑了,明日交由朱行处理。”说罢转身便往回走。 闻此言众人皆心中大骇,朱行可是正叁品掌事公公,到最后就算是大太监张宝禄也救不了他们。 一时间皆是跪地连声求饶,有胆子小的太监竟还尿了裤子,透出臊腥味来。 那厢侍人捏着鼻子刚要动作,便见人群中扑出来个娇小的身影,几步跪爬到周琮靴边,一边磕着头一边孤注一掷地陈情。 “洗衣房大太监张宝禄逼掠宫女,求世子做主!”这宫女披头散发,在地上不住地砰砰的磕头。 “奴婢阿梨在洗衣房当差,大太监张宝禄要我做他对食,奴婢不愿便差人来拳打脚踢,劫掠幽禁,求世子做主!”像是害怕再没机会说似的,那宫女极快的又用嘶哑的嗓子喊了出来。 “你叫什么?”周琮顿住脚步,蹙起眉头。 “回禀世子,奴婢名唤阿梨。”阿梨哆哆嗦嗦抬起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周琮目光扫过她涕泪泗流的面颊,吩咐侍人:“让朱行将此事调查清楚了。”说罢便不再停留。 晨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阿厘迷迷糊糊间被冻醒了,窗子上映出个隐约的人影,晃来晃去的。 阿厘从床上坐起,披了棉衣把门开了一条缝。 门外一派冰雪景象,应是后半夜下了场大雪,现下白茫茫一片,夜色将消未消,映得积雪泛出浅淡地蓝。 有两个岁数不大的丫鬟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园子里撒盐,刚才窗上的便是她们的影子。 屋子里也没刻漏,不知具体时间几何,阿厘想着周克馑有晨起练剑的习惯,便也不计较几更天了,麻利的把床收拾好,穿戴整齐去柴房烧水。 这场雪过后天气又冷了几分,再用凉水洗漱可受不了。 所幸府里修了行廊,不然遇见雨雪天气就得浇着走,现下还不用担心踩了厚厚的积雪弄湿裤脚。 柴房值守的小厮姓宋,阿厘推门进来时正在打瞌睡,旁边是一个大炭盆,经过一夜火光都要灭了。 “阿厘姐姐?您怎么过来了?”姓宋的小厮见过她,晓得这是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虽是惊讶她在此,却还是带着恭谨地。 “昨晚夫人让我跟公子过来照看,当时太晚了就没跟大家说。”阿厘笑着跟他解释,心里不大适应旁人这么对自己。 虽说往日云筝宝月都是作威作福,大家对大丫鬟自有一番敬重,可熟悉的人都晓得阿厘的个性,时间长了待她就没得对旁人一样捧着了。 好在这小厮不太熟悉夫人内院的事,听见她想打热水,二话没有麻利的就烧了起来。 阿厘拎着水壶回房洗漱好之后,看了看天色,估计周克馑也该起了,便沿着长廊往东边走转了个拐角,就和提着两只壶的宝月打了个照面,看样子她是刚伺候完周克馑洗漱。 宝月见了她不再跟个斗鸡似的了,堆了个半真不假的笑:“妹妹起的挺早啊。” “怕公子睡醒就想见我,赶紧过来了。”阿厘记恨没有炭盆的厢房,故意气她。 果然,宝月养气功夫不佳,立刻立起来了眉毛,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愤愤的越过她走了。 阿厘心头畅快极了,转身就往回走,既然她巴巴的过来伺候周克馑怕她抢功,那她就回去睡大觉! 没走两步,却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也放出来一股热气。 阿厘转过头,就见周克馑披着头发,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凤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怕我醒了就想见你?“ 阿厘闻言只觉面如火烧,隆冬时节一股子热气自胸前直冲脑顶,整张脸都烫得不得了:“我..奴..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周克馑挑眉:“哦?”他侧身退开一步让出身位:“进来。” 阿厘实在怕他穿这么少冻出风寒,就听话钻了进去。 楠木大门“啪”的一声在她身后合上,他站在她面前,整个屋子温暖昏暗,安静无声,阿厘才后知后觉得生出不自在来,想往旁边挪挪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周克馑的手指温热,指腹有粗糙硬质,是他每日练剑留下的茧子,阿厘的腕子被他圈在虎口里,肌肤相贴的触感几乎让她叫出声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恶意的动了动手指。 “我胡说八道的!就想气气她。”阿厘赶紧解释,眼巴巴得望着他希望他松开自己。 记忆总是在人产生联想的时候准确地浮现,那日秀山廊下她潋滟的眸子和眼前的重合,令他产生了现下她带了水意的错觉。 周克馑一时之间感受不到刚刚冷风的凉意了,满眼都是她圆圆的眼睛,眼睛底下是柔嫩的脸颊,脸侧有她洗脸时弄湿未干的鬓发。 “疼!”她动了动他不自觉攥紧的手腕。 周克馑看她生动地皱起眉毛,不自觉地嘟唇,明明是不高兴了,但是她惯会装相,马上就作伪成了委屈模样。 阿厘瞧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不自觉缩起肩,紧张起来。 他的腰微弯,长发自背上滑下,朦胧的晨光透过窗棱也不能驱散暗淡的昏色,他的半张脸在头发的阴影里,凤眼微垂,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好像是观察猎物似的,带着显而易见的侵略感,但又有什么不太一样。 阿厘躲避他的视线,屏住呼吸,一颗心砰砰乱跳。 时间好像在此刻停顿了,他带着热意的身躯离她很近,她忍不住抬眼看他:“公子…” 忽地,他松了手,阿厘正要长舒一口气。 周克馑就用那只手挨着她的下颚滑到她的后颈,五指插到她的发间,拢住她的后脑压向自己。 他合上眼,温热的唇覆了上来。 快雪时晴 晨曦似乎更亮了些,临近窗子的橙色光斑里,漂浮着点点尘埃。 仿佛要溺毙了,在飞舞的尘埃中,在楠木的潮气里,在他掌住的后脑处。 温凉的发丝落在她的颈间,鼻尖挨着她的脸颊,轻轻的贴着她的唇。 青山黛色的眉,修长的睫,光洁的肤,温热的呼吸全都近在咫尺,唇上柔软一片,阿厘睁着眼睛,心如擂鼓,忘记了呼吸。 仅仅一瞬,明明是一瞬,却好似被昨晚的冰雪冻住了。 琥珀色的眸子睁开半扇,周克馑稍稍离开她的唇,似乎笑了一下,轻轻地,鼻尖挨了挨她的鼻头。 脑后的手指慢慢滑出,掌住她的半张脸,拇指没怎么用力就在她有些肉的脸颊上窝出个凹陷。 他贴了贴她的唇,微微张口,含住了她玲珑可爱的唇珠。 像是沉下去了,沉进河底了,阿厘绷紧了身子,手指无力地抓住他的小臂,却撼动不了分毫。 “…阿厘”他在吻她的间隙吐字,忽然叫起了她的旧名。 平日里清朗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哑意,乞求般的喃喃着。 阿厘如梦初醒,眨了眨眼,伸手使劲推拒他的肩膀。 少年人的爱欲如此鲜明,早已经令人忘了所有,周克馑满心都是口中的触感,没作细想,反手制住了她的双手按在门上。 双手背后的姿势让阿厘被迫挺起身来,两人之间本存的空隙被填满,严丝合缝,周克馑抬眼,神色变得晦暗几分,动作忽地激烈起来,顺势将她压在了门上,从拒不开启的唇吮弄到未干的鬓角。 “…别…别…”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鼻头一酸,眼里噙着的泪如同断线珠子一般滑下来,落在他的下巴上。 “…求你。” 周克馑顿住,克制着起身,离她远了些。 几息沉默,手指并拢盖住她流泪的眼:“别哭。” 阿厘抽噎着打起了嗝儿,有喘不上来气的趋势,眼泪打湿了他的整张手。 “再哭我就亲你了。” 威胁有效,阿厘闻言终于肯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慢慢的止住了嗝儿。 周克馑见状撒开了她眼上的手,转身回到了里间,没了动静。 阿厘自己擦了擦脸上的水痕,抽着鼻子,靠着门扉滑下身子蹲在地上,将头埋进手臂里,小声小声的呜咽。 许久,回来的宝月从外面敲门:“公子,腊八……” “滚远点!”周克馑打断了她。 阿厘哭的头昏脑涨,闻言便要起身往外走。 周克馑几步出来攥住她的手腕,皱着眉:“我没说你!” 阿厘泪眼模糊,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眶鼻子通红一片。 “你就这么不喜欢我?”他还穿着中衣,松松垮垮的,领口敞开,终于感受到了冷意。 阿厘摇头,泪珠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摇头什么意思?不是还是不喜欢?”周克馑握着拳,刨根问底。 她垂下眸子,被鼻涕呛得咳嗽了一下才开口:“我…“ “算了,别说了。“他忽然截住了她的话,用自己的袖子粗鲁的擦她的脸。 “还哭,是不是就想让我亲你呢。“他故作轻松道:”爱喜欢不喜欢,小爷不稀罕。“ 她的脸颊的湿意尽数留在了他的袖口,周克馑垂下手,把那块布料攥在手心里,扯出个笑:“你也滚蛋吧,我要练剑了。“ 说罢就打开门将阿厘推了出去,没再看她一眼,“啪”一声合上了,差点夹住她的裙角。 阿厘脑子乱乱的,被如此对待也没有感觉,在原地站了会就僵着身子往回走了。 路上遇见宝月,她似乎以为她被责骂了,阿厘也没解释,扎进房里,用被子蒙住自己继续哭。 什么都抛在了脑后,不知不觉竟带着泪痕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窗外又下起了细雪,随着风纷纷扬扬落在她的窗沿上。 许久,阿厘被敲门声惊醒,浑浑噩噩地起身,打开门就见是一个面生的小厮。 她凌乱的模样令他有些迟疑:“云笙姐…” “啊,是我。” “那个…外边西侧们有人找你。” “找我?”她早就没了亲眷,能有谁来找她? “对,有多时了,我跑了一趟夫人那院才晓得姐姐现下在这边了。”小厮向她卖好。 阿厘“哦”了声,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冲他笑了笑:“谢谢你啊。” “不客气!您快去吧,这么个天在外边等着,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好,你先忙去吧。”阿厘点头,赶紧进屋把头发重新梳了梳,便往府外跑去。 不多时,终于到了西小门,便见外边站了个打伞的中年男子,带着裘帽,相貌陌生。 阿厘走近:“是您找我?” 那人见她赶忙“欸”了声,露出笑来:“可是阿厘姑娘?” 阿里点头,这人叫的居然是她的旧名。 这男子笑得更殷勤了:“琮世子命我过来给姑娘带一样东西。” 阿厘怔住了,接过他递过来的锦袋。 琮世子怎么会想起给她送东西? 那人又把伞给她:“姑娘可要顾念身体,这雪虽小却也不宜浇着。” 阿厘想说不用,男子却拉开距离道:“见姑娘安好,我的差事便完成了,这方先告辞了。”转身就走了。 阴沉的天色中那人走远了,头发上的雪花化了几分,阿厘把伞抗在肩头,腾出手把锦带绳结解开,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铜质温润,叮当作响,是一只九连环。 应允 回到西厢房的时候,九连环已经被怀中的体温捂得温热,阿厘抱膝坐在床榻上将它拿出来,指腹反复滑过上面刻下的暗纹。 早过了一季,原来琮世子原来还记得她啊。 阿厘鼻头发酸,看着眼前的九连环散映出层层金黄色的重影,好像被捆绑的心脏忽然畅通起来了。 她把下巴放在膝头,这九个袖珍铜环相互制约着,动一发而牵全身。 阿厘回想着遥远的记忆,尝试解开它:“二下,一下,叁下,一上,一、二下……” 之后呢?之后的是什么呢?周琮当初留给她写的口诀,后面写的是什么来着? 其实她早忘了。 九连环静静躺在她的手心,无路可解,慢慢攥紧又撒开,金环相撞叮当作响。 这…是自己的礼物吧,腊八礼物。 她整个半天粒米未进,现在才觉出来饥肠辘辘,把锦被放回橱柜里,麻利收拾好东西,阿厘离开了西厢房。 外面细雪未歇,没什么人,她沿着游廊向东走,估摸着等自己回到夫人院里估计小厨房应该还有腊八粥呢,中途停下脚步把腹稿过了即几遍,才继续走。 回到金丝楠木雕花门前,阿厘抿了抿唇小声喊道:“奴婢有事求见公子。” 惊飞了两只屋檐上的麻雀,外边西北风呼号着打圈,许久都没人应。 这才想起来,今天过节,周克馑肯定是要到主院陪着侯爷夫人的。 竟是饿昏头了,正要离开却见门被打开了。 周克馑披着头发,穿了件丝绸单衣懒散的靠在门框上,视线无意识扫过她的唇又移开:“干嘛。”语气算不得坏却也谈不上好。 他竟连头发都没束,仿佛一直没出门似的。 “现下夫人准备年货忙得不可开交,奴婢…不好待在公子这躲懒。”她习惯性的蜷起了手指。 “哦。”他应了声:“你是想回去。”是个陈述句。 “公子慧明。”阿厘垂着头,不敢直视他。 沉默好一会,周克馑才冷笑出声:“是我待你太好了,拒绝我还敢再来我面前说要走!” 阿厘惊异抬起头:“拒绝?” 他闻言一瞬憋红了脸,难堪地吼起来:“你装什么傻?我都那样了!” 阿厘大着胆子吼了回去:“怎样?公子有求什么了吗,公子只是随心情逗弄逗弄奴婢而已,奴婢要是当回事才是真的傻!” “我没有!明天我就去跟母亲说纳你为妾!”他仿佛终于为自己找到了她拒绝他的症结,忍着羞耻急急忙忙的解释道。 “可奴婢卑贱,配不上公子,只想过自己的平常日子。”她看向面前的少年,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道。 “谁敢说你卑贱,我打死他!”他又向着她许诺:“等我过两年挣了军功,我就想办法把你抬为平妻,不会让你受谁的气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极为郑重地对她道:“我发誓,你信我。”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念头呢,竟要抬一个奴婢做平妻,哪家贵女愿意受这样的侮辱,他以后的仕途官声还要不要? 他往日里骄矜飞扬的神色变得小心翼翼,殷切地凝视着她。 阿厘陷在他纯质的目光里,像是无力可施的猎物,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字来。 对她一时兴起的话,何必如此呢,就算她不愿又有什么分别呢,他是她的主人家,能够随意支配她,干嘛还要这样罗织一个温柔美梦? 这是他的真心吗? “云笙。”他小声催促,冰凉的手指穿进她的指缝里扣住。 见她没挣脱的意思,又得寸进尺的将她拥在怀里,下巴轻轻放到她的头顶,他耳际通红,低低地道:“我心悦你。” 阿厘整颗心混乱极了,一想到本来的计划,竟生出来不舍,全然执行不下去了。 周克馑向来机敏,见她一副犹犹豫豫不知怎么拒绝的样子便当机立断:“就算现在没想好,你也可着我在家的这阵子陪陪我好不好,我不逼你,但是我想你快想疯了。”他装出一副可怜相,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阿厘头一次见他这样作态,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昏头胀脑地拍他:“先放开我。” 周克馑却把她抱的更紧了些:“你先答应我。” 鼻端弥漫的尽是他衣裳带的熏香,阿厘被迷了神智,反正只有不到一个月而已,鬼使神差中竟点了点头。 顷刻间,整个世界仿佛冰雪消融,周克馑松开眉头,胸腔震动笑了起来:“你真好。”说着低下头来吻了下她的发顶。 “那你放开我。”她抻了抻他腰间的衣料提醒他。 谁知他全然背信弃义,抱着她像是小孩子抱着心仪已久的玩具,不愿撒开。 “喂!” 周克馑充耳不闻,在她看不见的上方得意的弯了眼睛。 早该这样,上午自怨自艾,平白浪费了时间,她这个人最是心软,自小如此。 拿捏她,再容易不过了。 小轩意 阿厘脸侧贴着他胸前冰凉顺滑的的绸衣:“外面好冷。”摇了摇他捉住的那只手 “好。”他才发觉他们一直在冰天雪地里拉扯。 单手推开门,再看她带上了轻佻的笑,别有深意似的。 “不许想!”阿厘的脸蛋像瞬间熟透的苹果。 周克馑将她拉进来,故意逗她:“不许想什么?” 他合上门,自己靠在上面,低着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嗯?云笙大人?” 阿厘向来笨嘴拙舌,涨红着脸一言不发,眼神乱飘不敢看他。 “又不理我,是不是就想我亲你啊?好算计啊云笙大人。”他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身子还假意靠近她。 阿厘信以为真,顿时手忙脚乱:“诶!你胡沁!”使出吃奶的劲抽出手,又要扒开他的肩膀逃出去。 周克馑哪能如她意,一伸手就将她箍了个满怀:“你怎么…” 本意要和她解释自己是在开玩笑,可视线无意中扫过她的唇,喉结隐秘的滑动,动作也松了下来。 阿厘以为他总算要放开自己,松了口气的同时眼皮上抬瞪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周克馑好像再难以忍受似的,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掌住她的下颌,低头吻了下来。 他弯着脊背,俯就她的高度,微微偏头,轻柔地含住了她的上唇,蜻蜓点水地吮弄两下,如同鸦羽的眼睫微抬,琥珀色的眸子在背光处显得暗潮。 他们的双眸近在咫尺,阿厘能清楚的感受到其中的欲色。 见她没闭眼,似乎笑了下,她能清楚的听见他鼻端发出的轻哼。 尾端翻飞的凤眼再次合上,他动作忽地重了起来,左手贴在她的肩胛上,右手施力,她便如他所愿痛呼出声,阿厘牙关由此失守,他的舌尖畅通无阻地探了进来。 仿若云迷雾锁,烟霏露结,阿厘难以呼吸,下肢好像失去了力气,唯一的支点是他禁锢她的双臂。 这感受太清晰了,少年不同于她的结实骨架,坚韧的肌理,充满热度的身躯。 她的双手被动地夹在他们身前,脖子酸痛,眼里蒙了层水雾,从他按着的后背处升起一股奇怪的麻意,令她头昏脑胀。 周克馑扫过她的上颚,探到她蜷缩的舌尖便好像有了方向,更深的去纠缠她。 阿厘无法规避地哼出声,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才暂时退了出来,安抚地轻吮她的唇瓣。 阿厘得以大口呼吸,胸脯起起伏伏,指尖发颤。 他松开她的脸颊,在她后背的手掌游移到她脑后插入发间,偏头在她的下巴和裸露的颈间落下密密的浅吻,最后埋首在她肩头,闷头轻笑起来。 “白痴,呼吸都不会了。” 阿厘未从激烈的亲吻中回过神来,大脑混沌,双唇红肿,眼角沁出了泪,身子还是软塌塌的。 闻言哼唧出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周克馑抬起头来怜爱地啄了下她的鼻尖,几乎是驾着她到内间,放在自己的床榻上躺着,自己则侧坐床边,把玩她散落歪斜的发髻。 良久,阿厘才缓过劲来,丢脸和害羞交织,转过身子背对他,脖子耳际一片粉红。 “云笙…”他单手撑在榻上,垂头唤她,长发落在她的腰间,像黑色的蛇身盘栖着她。 阿厘充耳不闻,他现下这副可怜模样分明是诳她的,再信他她就真是白痴! “云笙云笙云笙云笙…”他变着调的唤她的名字,自娱自乐地笑起来。 阿厘忍无可忍的偏头瞪他,他却好像更开心了,一手伸到床的内侧捉住她的手指,滑进她的指缝里。 绮丽的凤眸满眼都是她,唇角扯起,漾着十分明显的弧度。 “别生气了,我舞剑给你看。”他哄她。 舞剑不同于练剑,阿厘记得他可是最厌恶舞剑的,有次侯爷要他在宴会上舞剑助兴就被他当众断然拒绝,还说这是娱乐他人,居然把他当耍猴戏的,气的侯爷当时狠狠的罚了他几板子,他也坚持不改,那之后便没人再提起这茬了。” 现在竟然要给她看? 阿厘眨了眨眼睛,思量了下“真的?” “千真万确。” “在院子里吗?” “那得等雪停了,不然我生病了谁疼你?” 见他又不正经起来,阿厘皱起眉,就要甩开他的手,果然见他开始认错卖乖。 “我错了我错了。” “云笙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阿厘轻哼出声,唇角却也带了不自觉的笑,露出若隐若现的梨涡,任他重新抓紧了自己。 躺在他的锦被上,阿厘忽然想起来早晨了,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下午自己居然这么心安理得地躺在他的床榻上,十指紧扣。 “你…早晨怎么想起来叫我阿厘啊?”她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手指关节,总有一种飘在云端的不踏实感,天天欺负她的小公子居然成了她的……情郎。 “不知道,不喜欢我我那样叫吗?”他只记得自己当时满脑子亲她,其他的基本上都是本能。 “…没有。”她咬唇。 “没有?那你喜欢我怎么叫啊?云笙大人?小阿厘?阿厘香香?卿卿?”他举着例,一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靠在床架上,长腿搭在地毯上。 见她没了动静,脖颈处的肌肤又红了几分,故意又道:“可卿卿叫我什么呢,总不能还是公子罢!” 他假意沉吟片刻,道:“就唤我檀郎怎么样。” 阿厘闻言,故意拿眼角看他:“我觉得白痴更好。” 周克馑挑眉:“好啊。” “居然敢骂我!”作势要亲她。 阿厘吓得缩起头闭上眼睛,可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动作。 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看,便见他停在自己的上方,定定地看着她的,眉眼上方,好像在出神。 “怎么了?”阿厘轻轻问他,两人离得很近,她说话都是不自觉用的气声。 周克馑对上她疑惑的眼睛,眸子里涌出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手指缓缓爬上她的额角,描摹那里微凸的疤痕,怅然若失道:“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阿厘被他郑重其事弄得非常不好意思,移开视线抿起唇,硬邦邦地道:“哦。” 手指却握的他更紧了些。 逸散 整个下午过去,雪终于停了,天色依旧阴翳,园子中积雪又厚了一层。 暮色时分仆人登着梯子,在府内各处房前挂上灯笼,红皮黄穗,辉光映雪,显得整个府邸都柔和了几分。 周克馑给阿厘叫了份腊八粥,让她先垫垫肚子,自己则去换了衣裳,方才有小厮传话,夫人叫他过去主院用膳。 阿厘端着淡青色的瓷碗,一口一口地喝了整整两大碗,她估摸着之前昏头昏脑的任他施为也有饿昏了头的缘故。 因为他没说是给她叫的,底下的人送来饭便是拿的主子惯用的隐青瓷餐具,均是离平京四百多里的邢窑烧出来的,拿在手上类冰似玉,青中泛白。 “你就在这歇会,我回来跟你带好吃的。”周克馑在屏风后面嘱咐她。 阿厘偷偷看过去,灯影朦胧,透过绣有山水的白缎,他低着头,应是在系腰带,劲瘦的腰身被映的分明。 赶紧收回视线回道:“我还是回去吧。”歇在他房中算什么,先前的孟浪怪她把持不住应了他,可她以后不能一直这样。 那边周克馑穿好了衣裳绕过屏风,坐到她对面:“嗯?” 看见空空如也的食盒弯了眼睛:“你留点位置给我晚上带回来的菜啊,一桶都喝了晚上还吃不吃了。” 阿厘被他说的臊得慌,如今两人的关系,她难免在乎他的话,哪怕是调侃也会生出介意。 “快去吧,都不早了。”她起身把碗筷收拾进食盒,催他出门。 “卸磨杀驴。”周克馑收着力弹了下她的额头,乖顺的出了门。 因为阿义还在养伤,宝月又被他轰走了,他还不愿意阿厘跟着去,当下就自己一个人提了灯笼出发。 可能是他也晓得耽搁太久了,便没从游廊走,踩着雪穿过园子抄近路。 积雪有两寸厚,他身高腿长丝毫不受影响,披了个织锦镶毛斗篷,马尾在身后轻巧摇晃,坠着她替他选的尾端镶金发带,几步便闪身不见了踪影。 阿厘站在外面看他离去,被晚风吹的一个哆嗦,搓了搓手,将食盒收拾好又将他的房门关仔细了。 她先去把食盒送到伙房,自己着手清洗了。 伙房的婶子们见了都要抢着做,纷纷道不需她做这粗活。 但因为是自己用的,阿厘不好意思让别人受累。 随后回到原来的寝房,云竹应是在主院服侍呢,房内连灯都没点。 阿厘将自己的用具一一收拾好,准备拿到那边的园子里。 到最后才想起来没装换洗的内衣,便踩着凳子打开了最上层的橱子。 她扶着柜体,小心翼翼地踮起脚,一把将迭放整齐的布料拽下来抱了个满怀。 混乱间,“啪哒”一声,一只黄色牛皮纸做的纸袋被顺到了地上。 阿厘稳住身子抱着东西,先从凳子上跳下来,又将怀里的东西放到床上,才蹲下身去捡那个小纸包。 她掂了掂,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一点印象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怀着好奇心找到纸包的扣节,慢慢展开,一小簇枯粒便掉了下来,完全打开后,摊开的纸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狗尾草。 已经变黄的茎干,还维持着兔子的形状。 是周琮随手给她编的那只兔子。 阿厘捧着它,久久没有动作。 若以后真的和周克馑在一起,琮世子也会知道罢。 他今日还给她送了九连环,若知道她跟周克馑亲近,会不会对她失望呢。 会不会如对周克馑那样漠然地对她? 阿厘咬唇,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在世子眼里自己估计就是个跟他有旧的小丫鬟,她如何他怎么会在意呢。 再说她同周克馑前路如何又不一定呢。 正当她想明白,要再包上时,窗子忽地被吹开,一股冰寒的北风涌进来,吹散了枯黄的残粒,单薄萎缩的茎秆也掉到了地上。 竟是一点都不愿给她留。 夜悼 等阿厘回到周克馑的园子里,又将自己东西全都收拾安置好之后,还没见他回来。 她推开门,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有亥时了,没一会,果然听见远远的传来更夫打更声:“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她回房披了件外衣,就想去外边看看情况,周克馑的园子里仆从不多,碰见几个值夜的小厮,问过之后都说没见回来呢。 阿厘心下有些担心,他说会回来给她带好吃的,如今都是就寝的时间了,该是被什么绊住了,但她还是怕有什么意外,提着灯出了园子,决定去主院看看才放心。 平京位于北方,经过纷乱年代,南人北移,北人南迁,如今大多是南北混居了,是以近年的建筑也传承下了了不少南边的特色,侯府六年前大修过,这长廊曲折蜿蜒,便是杂揉进了南边的意趣。 阿厘七扭八拐地走了有半炷香的时间,夜风刺骨,行至风口处,连灯笼里的烛火都差点被吹灭。 又过了几折才到一开着的广亮大门处,门簪纹有牡丹缠枝,底下的门枕石雕着卧狮兽面,便是侯府主院了。 外边站着两个小厮看门,见了阿厘均是看了一眼没做阻拦,若是碰见云筝或者云竹那定是要陪笑脸叫声姐姐的,云笙惯是个随和的,倒是不必了。 阿厘进门到了外院,青石板上的积雪已经被下人们铲得干干净净,确保了没有残余的雪水凝成冰。因为是过节,干枯的树枝上还系了彩绸,临近的灯笼映照之下煞是好看。 远远望去,内院里点着灯盏,却不见什么人影,阿厘逮到个廊下站着的外院丫鬟,跟她打听:“公子可出来了?” 那丫鬟与阿厘熟识,见她如此问奇道:“云笙姐不知道?主子们刚用完膳就一齐出门了。” “贪黑出门?”阿厘蹙起眉。 “我听见个话音儿,好像是伯府那边的表公子….殁了。”那丫鬟见她奇怪,便以手做挡,忍不住把偷听到的事告诉了她。 秦衡殁了! 阿厘惊呆了,秦衡此人虽然寻花问柳游手好闲,可自小畏惧着将军父亲从没闯出过大的乱子,身子也强健,再说以忠武伯的强势,虽说如今不比以往,却可也不能有人敢伤了秦衡,只能是出了什么意外。 表公子可是伯府独子,若真的出事了,忠武伯夫妻恐怕是接受不能了。 周克馑…同秦昇自小一起玩,恐怕也是极难受的。 阿厘跟小丫鬟道过谢,独自提着灯笼往回走,夜里静谧非常,天上星子暗淡无光,她脑海里出现秦昇的面庞,不由得感到惋惜,含着金汤勺降生的公子居然没了,他还没及冠呢,真是世事无常。 沿着太平街东边叁里,忠武伯爵府灯火通明,小厮丫鬟无一敢睡,正堂对侧的院子中预备了一口黑棺,几个婆子则在绣房焦头烂额地扯白色麻布扎白灯笼。 秦衡躺在房内的床上,脑袋和四肢全都包扎着,面如金纸,半闭着眼,被大夫用汤药吊着,不肯咽最后一口气。 秦昇脸色灰败,几乎是靠在八仙桌上才支撑住身体,伯府夫人早就没了仪态,跪瘫在床榻边,拉着自己儿子冰凉的手恸哭不止。 周瑾安和秦玉环坐在旁边,想劝慰他们却是无从下口。 没一会门口传来一阵动静,秦玉环移步过去,就见外边周克馑提着一年轻男子的衣领翻身下了马,疾步拽着他进了屋,完全忽视了秦玉环。 周克馑到了内室把这男子往地上一贯,怒骂道:”你给我说清楚,秦衡他到底是怎么摔下马的!” 那男子哀叫一声:“就是我白日说的那样啊!” 说罢又手脚并用地爬到秦昇脚边,乞求道:“世伯,小衡如此我们也很是痛心,我爹已经命人去老家找神医去了,可他出事儿确实跟我无关啊!”他正要就寝就被周克馑掳上马了到这来了,家丁认得周克馑只以为他们是有约出去玩了,也不知多久能找来。 “放屁!秦衡自幼骑射,怎可能跑个圈就能摔下马,而你们又为什么急忙将马宰了不给人验尸!”周克馑双眼通红,一脚踢在那纨绔的胸膛上,周瑾安也不清楚这是哪家公子,想拦着点又作罢了。 “馑儿。”秦昇抬叫住了他,他抬起头,一张脸瞬间苍老了十年,他缓慢地地道:“跟衡儿见最后一面去吧,好好同他说说话,他便可以…安息了。”说罢便抹了把脸,颓然地闭上了眼。 周克馑手脚僵立来到了秦衡床前,看着他的惨状,心头有如盘石,难受极了,躺在这的可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兄弟啊! 大夫拔了扎在秦衡脖间的叁只银针,他便吐出一小泡血,清醒了几分。 秦昇死死的盯着周克馑,费力地要抬起一只手,被周克馑立刻握住,便松了力道,张了张嘴,想说话。 可他的肺部被马踩了一脚,挤得变了形,嘴里发出的声音伴着嗬嗬的杂音,叫人分辨不出来。 周克馑紧握住他的手,俯下身耳朵贴近他:“哥你别着急,阿馑听着呢。” 秦衡气若游丝,来回试了许久他才听清。 他说:“我疼。” 竟是“我疼”。 这话秦衡小时候经常说,幼年时他被平京的公子哥们欺负了,就会去找周克馑搬救兵,他虽年长,却一直是周克馑在保护他,每次都是周克馑给他撑腰打回来。 周克馑当即心头大恸,泪流满面,死死攥住秦衡的手:“我给你报仇,我给你报仇,你坚持住,看阿馑给你报仇!” 秦衡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断断续续地喃喃着“疼” 又吐了两口血沫就断了气。 伯府夫人当即晕死了过去,忠武伯喷出一口血来,身子也垮了下去,周瑾安和秦玉环赶忙跑过去各扶一个,满屋子仆人小声的开始哭起来,一时间混乱极了。 周克馑握着秦衡冰凉似铁的手抵在额上,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秦衡竟然没了,秦衡居然没了,昨日碰见才跟他说了有家新开的酒楼鲜美要一起去吃的秦衡没了。 等耳边响起漫天的哭声,他才有了些许实感,已然泪如雨下。 今则欲言,怜尔孤魂,恨命歧偏,雪夜为祭,红灯换盏。 夜话 秦衡的后事明日一早才办,周克馑想宿在伯府,被秦玉环好说歹说劝回来了,让他明日再早点来。 遭此重创,秦昇夫妇已然没有精力再迎来送往了,是以丧事的操办都被秦玉环揽了下来,她把爷俩劝回家,自己则宿在这,照看哥哥嫂子。 软轿留在了伯府,周瑾安和周克馑并排骑着马,缓慢夜行在两侧闭户、空无一人长街上。 冬风冷寂,吹起几片枯枝,在地上打旋,街边灯影如列,掠过沉默的二人。 “我一定要替秦衡报仇!”周克馑忽得出声,咬牙切齿。 周瑾安看着他肖似自己的年轻面容,无奈地叹了口气:“衡儿..这事有蹊跷,明眼人都看得出,你舅舅历经了多少大风大浪了,这种事心里门清,你当他不恨?” 他停顿了下,继续道:“他可太恨了,衡儿是他唯一的血脉,你舅舅兵马半生,挣得赏赐荣耀全是等着衡儿袭承呢,虽说如今我们两家失势,可血脉在,想着怎么着都得给后代留下些什么,便有心气支撑着。” “行此事之人手段不可谓不狠辣,分明就是冲着毁掉他这心气来的,同为人父,我也能体会他痛心之一二。” 周瑾安停马在儿子身边,大力拍在他的肩膀上:“给你取名‘克馑’,便是望你一生平安健康,所以这件事我不愿你再以身犯险,况且你也要想想你母亲,她把你当眼珠子疼,你若有什么闪失,她还怎么活?” 父母之爱子,忧怯非常,周克馑被父亲按住的肩头仿佛千斤重,他握紧缰绳红着眼转头:“难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吗?秦衡平白叫人给害了,我竟什么都不能做?!” “你并非什么都做不了,只要大晋还不是姓李,就有我们奋力的余地。李氏的势力暂时还不能完全控制军队,你在军中好好表现,你舅舅旧部良多,会有机会的,等他日,你羽翼丰满便可为衡儿报仇。” “你舅舅年事不小,为父又全无实权,我们两家的前程希望都在于你啊,馑儿,万不可轻举妄动!”周瑾安收回手又引马向前,他本不愿说这些,平白增加儿子心中的压力,可他知晓周克馑的性子,若不挑明白,他定会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去给自己的兄弟报仇。 周克馑心下惶然,跟上他的速度,迟疑开口:“您的意思是,是长公主?!” “猜测是如此,当年你舅舅带人血洗皇宫,曾当着她的面杀了她亲近的奶娘和宫女,又极力上书先皇斩草除根,长公主早就恨透了他了。这手段遮掩都是马马虎虎,哪是怕被人发现?分明是在向咱们耀武扬威亮剑。” “可若真是她恨舅舅,为什么只是朝秦衡动手?” “傻孩子!你舅舅才卸任将军不久,还是忠武伯,旧部千千万万,又有一身武艺,于明于暗都动不得!”周瑾安叹气,自己总是惯着他,朝堂事到底跟他说的少了,养出这副纯善性子。 周克馑再不能不信,望向前方,夜色如晦,心头涌上无穷无尽的无力感。 他们家,竟不知不觉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他却还一无所觉,为在教头底下使小聪明逃几次训练而沾沾自喜,着实可笑。 阿厘等了半宿,期间宝月过来见她守着,对白日里周克馑的怒气心有余悸,便顺水推舟回去睡觉了。 阴云未散,月色朦胧,又打过几次更,周克馑才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阿厘本来坐在凳子上打盹,见他回来赶紧起身替他解了披风挂在衣架上,又要去柴房招呼人烧热水,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周克馑的手指冰凉,凤眼血丝遍布,神情恍惚,面上苍白一片:“别走,陪我待会。” 阿厘见惯了他神采飞扬纵马游街的恣意模样,乍见他如此,当下心头便泛起酸涩,回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坐到软凳上。 心下了然,周克馑这种样子,秦衡大概是真没了,他不说她也就不问,只默默无声地陪着他。 他将额头抵在她柔软的腰腹上,肩膀都无力的塌了下去。 良久,他才低低出声:“云笙,秦衡走了。” 阿厘还想不到要说什么,却听他又哀哀地继续道:“跟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没了,我…好难受。” 阿厘抱紧了他的脖子,让他将整个头都埋在自己身前:“…有见他最后一面吗?” 现在陪着自己的是阿厘,周克馑忽然就涌起来无限的倾诉欲:“见了,他的脾肺都被马踩碎了,下午的时候本以为能救回来,结果到晚上…就不行了。” “我最后见他的时候,他一直跟我说…他跟我说他疼。” “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 阿厘感觉到身前的衣料泛起潮意,安慰的话如鲠在喉,学他之前的样子手指抚摸他的后脑:“没事,发泄出来就好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月有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去见了最后一面就没遗憾了,不像我…” 她又轻言细语地把自己陈年的丧亲之痛扒开来安慰他,被他靠着脚酸了也不管。 “……” 终于,他的呜咽声由小到大,桌上黄白的羊角灯映亮他颤抖肩膀的一角。 “更可笑的是,我还没法替他报仇。” “哈哈我日日眼高于顶,到头来连护着兄弟都做不到。” 他抬起头,凤眼带着湿意,满脸泪痕,向她提问:“云笙,我是不是很无能?” 他太可怜了,阿厘捧住他的脸颊,弯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对上他混沌的目光笃定道:“从来没有。” 是周克馑啊 自小孤身上山学艺,承袭绿林第一剑赵琉之,不管寒暑日日练剑,十四岁际陵周游自劫匪手中搭救百姓,怎么能算无能呢。 洪炉点雪 腊月初九,连续阴雪天气终于放晴,日光颇盛。 秦昇一夜白头,怀抱牌位走在前面,周克馑身着白色麻衣为秦衡扶灵,黑漆棺椁缓慢穿过太平长街,仪帐蔽日,唢呐齐鸣,黄纸纷纷而落。 人如风中絮,聚散不由己,只以为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死别,却不知道这仅仅是他漫漫人生中无数次别离的开端。 之后好几天,周克馑都缓不过劲来,与此事相关的几个纨绔被他打了一顿,都拼命躲着他,他找上各府去也被人敷衍搪塞甚至轰赶,时间不长,平京便传出安昌侯府二公子精神有疾的闲言碎语来。 他也确实几乎到了要疯魔的地步,不光是痛心秦衡的死更是对自己无力无能的自责,日日练剑,多余的话都不说了。 所幸还能听进去阿厘的劝,乖乖吃饭,是以身体倒没出什么大岔子,夫人也就暂时由着他去了。 而且她心力有限,放心不下哥哥嫂子,过了秦衡的头七就将他们接到侯府来了,想着有亲人在身边省得他们想不开。 日子一天天的熬着,就这么整府沉郁地到了年根下,忽然又下起了细雪。 这天一早,周克馑坐在铜镜前,看阿厘低着头一点一点给他通头发。 在他陷在哀恨的这半个月里,她好像又有变化了。 以前有些肉的脸蛋清减了很多,变成弧度利落的巴掌小脸了,所以眼睛显得更大了点,当下垂着微微弯起的睫毛,偶尔眨眼便好像蝴蝶振翅。 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过了年就及笄了。 阿厘选了个镶菱碎孔雀石的发带把头发给他绑好,男子束发不同于女子,她之前顶多给夫人梳妆打过下手,这几日给他扎马尾还是有些生疏,需得借助唇抿着一端才能系好。 铜镜朦胧模糊,却能让人清楚的看到鸭卵青的丝绸带子如何衔在她饱满鲜嫩的唇肉间,只一瞬,便烙在了脑海里。 蓦地,他拉住了她那只正成就感满满地顺他马尾的手,带着薄茧的手掌贴着她的指根。 “该兑现承诺了,给你舞剑。” 这是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阿厘与他十指相扣,任他起身拉着自己去取外衣。 “可是今天下雪了。”她怕扰他好不容易来的兴致,只好小声提醒。 周克馑找了个兔毛大氅给她披好系紧,拿起琼华剑未摘剑鞘,随手挽了个剑花,睨着她笑道:“要舞给你看的招式,便叫洪炉点雪,岂不应景?” 细雪似烟如玉,木柱乌瓦青墙作衬,纷纷扬扬,零零碎碎,落在周克馑头顶眉梢肩侧又融化成几不可见的雪水。 阿厘站在廊下,大氅拖地,兔绒搔面,双手相扣举于胸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作揖呢?”他把刀鞘扔给她抱着,嘲笑她的小狗作态。 阿厘手忙脚乱地接住,瞪了他一眼:“真是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性格绵软,连学市井骂人都是含蓄的。 “云笙嘴里啊。”周克馑笑着挑眉。 没等她继续拌嘴,便负剑在背,收敛了神色。 阿厘见状也不再出声,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枯树枝下,北风渐起。 只见琼华冷光微闪,他旋身腾转,转腕撤肘,便如飞龙游云,划过半个弧光,灵巧动几换方向,或刺或挑,冷似冬冰。 琼华有如他身体的一部分,浑然一体,随着他动作忽然加快,疾若紫电,剑光只剩残影,疾缓变换,衣袂翻飞。 风姿特秀,爽朗清举,意气强不羁,峥嵘自剑生。 阿厘目不暇接,不知不觉间张着口,几乎是看呆了。 最后周克馑一个歇步扫剑翻转向后收了式,放松了神色,提着琼华,轻巧蹬着行廊的矮栏跳到她跟前,马尾随动作甩在他肩头。 他从她怀里抽出剑鞘,一声清脆的撞击,装好了琼华。 “如何?是不是潇洒倜傥,令你无法自拔了?”说着拿剑柄冰她怔愣的脸蛋。 阿厘闻言没管自己正被冰凉的铁器抵着,抬起双眼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是这样的。” 说罢难得主动地埋进了他带着冷意的胸膛里。 她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周克馑顿时忘了反应。 雪花尤在天际,垂眸看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他忽然有些介意的衣料上雪化的些微湿意。 良久,他用力地回抱住她,眉眼皆松,这阵子难过的情绪散了大半。 “那我就放心了。” 惹娇 腊月叁十,天还蒙蒙亮,太平街上就有人家放起了爆竹,劈里啪啦好不热闹。 阿厘伺候周克馑梳洗打扮,给他挑了件菱锦绯色暗纹深衣,发带也换成了应景的红色,插有鲜艳的锦鸡翎羽,她还想给他绑个同色抹额,被实在受不了花枝招展的周克馑拦下了。 她最近对于打扮他这件事总是兴致勃勃,难免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当成了幼时女儿家的布娃娃摆弄了。 今天日子特殊,早膳也得去主院陪着侯爷夫人,更不用说如今他舅舅和舅妈也在家了。 周克馑特意找了个短一些的斗篷给阿厘披上,领口压了一圈狐狸毛,衬得她玉雪剔透,温柔明丽。 “你既带我去主院,便别再让我穿这个了。”阿厘死活不出门,虽说这阵子亲密也未避着人,但穿着他的衣服出现到侯爷夫人面前算什么样子呢。 周克馑晓得她的想法,可他都准备这几日跟母亲提纳妾的事了,寒冬腊月的,外边日头还没出,给她穿件衣服而已,真是柴房的耗子都比她胆子大。 他由着她脱下,本来有点不高兴,目光偶然扫过她动作间露出的身段,忽然将打开的门合了起来。 “我这就好了,快些走吧。”阿厘疑惑抬眼,把斗篷卷好放进了橱子里,皱起眉催他,今天这日子他应该第一个到那边等着的。 周克馑不答,带了点惯有的笑,上前把她夹在自己和衣橱之间,矮下身抱在她臀腿处起身,一气呵成。 “欸!”阿厘猝不及防被抱高,只好慌里慌张的扶住他的脑袋稳住身形,低头看他笑嘻嘻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捏起拳头毫不手软地锤他肩膀:“放我下来!” 周克馑哪会听她的,他仰着头凤眼弯弯地看着她,居然还故意腰腹用力将她整个人往上颠了颠,果不其然又引得她抱紧了自己的头。 他让她靠在橱柜上,下巴戳在她的腹部的软肉,笑意隐下,变成了每回亲她之前那种神情。 眼帘稍垂,眸子深深。 “今天都得待在主院,晚上还要守岁。”他视线粘在她的唇上,声音也低哑起来, 引诱道:“趁现在,让我尝尝。” 阿厘头一次在这个视角看他,俯瞰之下,鼻背挺直,睫毛修长,唇窝明显,有些熟悉了的面容显出陌生的俊逸来。 “嗯?”他从鼻腔出声,轻轻催促她。 阿厘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为了这码事,她此时怎样欺负他都可以。 她学着他往常的样子,伸手掌住他的面颊,可是手生的没他大,不伦不类的贴在上面更像是抚摸。 弯脊低首,额头贴住他的。 两双眼睛离得极近,阿厘红着脸,微微凑过下颌,将唇送到他嘴边,计划像他先前一样贴贴几下再离开。 周克馑不给她这个机会,咬住她的嘴唇,几乎要生吞活剥似地舔吮。 阿厘被叩开牙关,根本抵挡不了他的纠缠,现在晓得呼吸了,却仍是有股喘不上来之感,双脚发软,胸脯起起伏伏。 周克馑放开力气让她下滑了些,膝盖抵住柜体,令她能有个支点,便松开手到她腰间缓缓揉捏。 她下意识要挣扎却被他更猛烈地吻下去,那只作乱的手也趁她神志不清游移到了上腹。 阿厘神魂不在,隐隐约约察觉大腿处有个硬硬的东西,只以为是柜子哪个把手坏了翘了起来,整个人无力地挂在他怀里。 周克馑悄无声息地扣住她的双手,离开了她的嘴唇,在她耳侧流连,含住了她小巧饱满的耳垂。 阿厘不由得轻哼出声,手指无助的在他手掌里颤动。 他把早些时候看的册子上教的全用在她身上,舔弄吮咬间修长的手指终于试探性地覆上她的胸脯。 她半睁开水光荡漾的眼,“呜呜嘤嘤”地蹙起眉要反抗,被他早有预备地镇压了下来。 周克馑攥紧她挣扎的双手,隔着衣服抓揉着肖想已久的柔软之处。 他没什么章法,全凭本能,又不满足于隔着厚厚的棉衣,便要从衣领探进去。 阿厘颈间的皮肤被他的指尖温度冰到,瞬间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发现双手挣脱不开,就缩起肩膀把身子往下蹲使劲躲开。 动作间不小心刮到了那根硬硬的把手,便听他短促地“呃“了声。 “不行!”她咬了一口还敢凑上来亲自己的周克馑。 他睁开眼,脸上带了些潮红,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好云笙,让我尝尝…” 阿厘红着脸跟他讲道理:“你不是…不是已经尝了!” 他幽幽出声:“想尝这个。”视线落到她胸前衣衫凌乱处。 “不许!!!”阿厘自脖子到脑门整个人像是从火炉里刚拉出来,通红一片,难为情极了。 又用力挣扎,板起脸骂他:“不要脸!快放开我…” 周克馑见她抗拒的厉害,叹息:“那你别动了,让我缓缓。” “不行,现在就放开我!”阿厘全然不懂,只嫌他事多:“快点!”说着使劲拿手肘推他。 周克馑呼吸重了几分,也恶狠狠地咬了她脸蛋一口,才松开了手,退开了几步。 阿厘骤一失去支点,差点跌倒,见他也不来扶自己,忍住委屈自己站直,使劲拿袖口擦了擦脸唇。 她把凌乱的衣裳整理好,紧了紧发髻,就要开门,却见他在原地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 “再不走就晚了。”忍不住提醒他。 周克馑示意她看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袍子。 “这是怎么了?”阿厘以为是衣服没穿好,就上前想给他整理整理。 却听他漫不经心地出了声:“想入你想的。” 阿厘当即呆住,兀自反映了好一会这下流话,才“啊”地一声跑出门去。 之后一整日,纵使他找机会再怎么求饶道歉都没理他。 烟火 年叁十晚上,月上梢头,星汉灿烂,平京城内,家家户户,灯烧陆海。 晚上乃重宴,冷盘热菜叁十余样,饺子馅更是做了葵菜面筋、猪肉马齿苋、冬笋蘑菇、贝丝羊肉等等九种之多。 府内的大厨房连同叁个小厨房均是忙忙碌碌,仆从进进出出。 小厮从窖中拖上来的名酒甚众,扶头、庆会、金斗城、白玉腴,还佐有普兰国的葡萄酒罗红春。 还未到开席时候,大人们聊天,周克馑便偷偷拽着阿厘跑到院子后边的红栌林里,如今林子只剩光秃苍虬的枝杈,远处人声隐隐约约,这沉沉的夜色笼罩下,只有后边园子门口有盏坐地石灯微亮着,多少有点阴森 阿厘想快点回去,却还僵持着不开口,使劲掰他攥着自己的手。 “等等等等!”周克馑先前服了一箩筐的软,收效甚微,是以现下没再说那些讨饶的话,一只铁手就是拉着她不让她走。 阿厘只好站定,看他想说什么。 可他又不开口,左右扫视,相中一颗又高又壮的栌树。 猝不及防胁住她的腰身,几步疾行提气上了离地较近的枝杈,还没等阿厘从惊吓里缓过劲来,又不停地上攀,几乎是到了树顶。 视野顿时开阔极了,远处太平街西边零星点灯的坊市栉次鳞比,东边的大片民居万家灯火葳蕤,再往北的永宁宫更是辉煌璀璨,看向近处则可以把阖府各院自上往下瞧得清清楚楚,甚至仔细点还能看到哪几个小厮在闲聊偷懒。 阿厘忍着哆嗦稳住身形,心道他这是又拿秀山的那一套逼自己就范呢,她一边紧紧扒着他的衣裳,不敢看脚底下,一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理他! 但周克馑却并没有如她所料的那样开口威胁她,把外衣盖在她身上后就皱着眉往北面瞧,仿佛在等着什么。 寒夜里,他外衣上惯用的乌沉香萦绕着自己,阿厘悄悄抬眼看近在咫尺的侧脸,有点担心夜风太冷他受了风寒。 踟蹰着刚想开口,便听见远处一个尖锐的哨声,一抹明亮的火光弯弯曲曲地冲向夜空。 “快看!”他眉眼皆松,示意她赶紧看。 那火光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炸开,“呯”地散成无数玫红色的光点,又缓缓坠落变暗消失。 “是烟火!”阿厘惊呼出声。 “我听洛晗说今晚上要放,就赶紧打听了具体时辰。” 阿厘这才晓得他的用意,唇边漾出来浅浅的梨涡,没话找话问他:“洛晗是谁呀?” “轻车都卫洛大人家的叁…一会再跟你说!”见又有几只烟炮窜上天赶忙示意她先专心看。 方才那一只应是试验的,现下的几个间距相同,窜到一齐的高度炸开,颜色有桃红、姜黄、碧绿、靛青竟无一相同。 还未等这波光点消失便又冲上来好几只,以此为继,无数烟花在夜幕上炸开,荧光漫碎,飞焰飘悬。 平京城的百姓均是陆陆续续出了屋子,亲人们凑在一起在自家院子里看这烟火盛宴。 百枝然火龙衔烛,七采络缨凤吐花。 他们坐的高,仰望穹顶,一时间仿佛银河决堤,星子纷纷而下。 许久,天空归于沉寂,阿厘还没从方才的美景里回过神来,周克馑侧过脸看她:“好看吗?” “太好看了!” “还生气吗?” “……生。” “过年生气,来年运气会变差。” “那不生了!” “哈哈” ……… 因为今年要放烟火,宫内的年夜饭便是安排在万春台上,台高二十丈,轩窗宽阔,旋轴落于上方,观演之时便有宫人爬上楼顶以绳拽紧,将窗子翻到上面来,好令视线无遮。现下赏完烟火又放了下来,以求保温。 华筝复奏,地龙正旺,当今圣上肖兆棠身着绣龙常服落于上首,长公主李裕与他同坐,共用一桌。 下边均是些机要重臣和宗室勋贵,休绩立于李裕身侧,周琮在坐于左下第二,王室琛则于右四,彦道游陆孝植则全无资格进宴。 “今日是家宴,诸卿俱非外人,莫作拘束,这朱延月乃耸昆最富盛名之酒,前几日由使臣跋涉千里送来,都尝尝新鲜。”肖兆棠年过叁十,修眉狭目,现下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左手却牵着李裕。 众人自底下看的一清二楚,却无人敢置喙。 皇帝与异父亲妹淫秽乱伦之事平京皆知,可肖兆棠此人心如木石,先前谈及此事的亲堂兄都被砍了头,更建有一司卫队,专查多舌之人,是以无人再敢触这红线。 “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肖兆棠正给李裕布菜,闻言动作不停,撩起眼皮淡淡开口:“皇叔请讲。” 肖兆棠四叔肖文松年过五旬,头发花白,人身干瘪,出席跪在了堂下中央。 众人见此都停了交谈,竖起耳朵,他这是出了列跪奏,定有什么要紧事。 “岁旦佳节,耸昆美酒,臣身老易感,不由想起十年前的元岁,先帝携温哲皇后也是在这万春高台设宴,全家相聚,陛下抱南阳王在怀,兄弟怡怡,如在昨日。可如今南阳王质于耸昆,想必于异国遥望皎月,莼鲈之思,莫此为甚。” 他跪下深深磕了个头,道:“臣自请使臣之嫡子序永为质,换南阳王归晋。” 肖兆棠噗嗤一笑:“皇叔年迈,果真多愁善感起来了,序永必是金日惹您生气了,都已娶妻生子了还要被亲爹送到耸昆去。” 席上之人皆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周琮视线落于肖文松身上,心下思虑他大概是不肯如此罢休的。 如他所想,肖文松果然没下这个台阶,又高声道:“臣恳请陛下准许南阳王回晋!” 肖兆棠收了笑意:“今日相聚,不谈政事。”说罢,大太监庞驻薪端着浮尘,下到肖文松身旁,要将他扶起来:“王爷……” “陛下九五至尊,江山社稷之主,家事便是政事,政事便是家事,陛下膝下无子,南阳王归国一事势在必行,请陛下叁思!”肖文松压根不把庞驻薪放在眼里,继续高声陈奏。 肖兆棠未作言语,李裕却先开口道:”宣化王真是老糊涂了,我大晋与耸昆握手言和区区六载,全赖诚心以待,两国关系如走春冰,此时强逼陛下换质,耸昆作何感想?您到底是为了口中高呼的江山社稷,还是切身私心便不得而知了。” 肖文松仇视长公主已久,悔当初未斩草除根,让祸患留到了今日:“李裕小儿,不必急着给本王罗织罪名!皇储事关国体,臣恳请陛下叁思!” 肖兆棠看他这副情真意切的样子直犯恶心,不耐地沉下脸色:“宣化王这是觉得朕生养不出,还是在咒朕命短崩殂?!” 天子发怒,在场之人皆跪倒高呼:“陛下息怒。” “好好的一个年节家宴,被你搅得兴致全无,既如此挂念南阳王,明日便去耸昆找他罢!” 说完就令侍卫将肖文松拖了出去,在场宗室朝臣无一人敢劝。 李裕勾起唇角,打圆场道:“诸位都是肱骨大臣,随着陛下日日为我大晋殚精竭虑,今日便该忙里偷闲放松心情,品尝佳肴,听歌赏曲。” 语罢又嗔道:“陛下不知,这些时日圣元正心焦呢。” “哦?说来听听。” “琮儿弱冠在即,已是该成家的年纪了,可圣元久居深宫,也不了解哪家有贵女年纪合宜。” 肖兆棠端起杯盏,看了周琮一眼笑道:“琮儿是朕看着长大的,丰神茂才,人品贵重,婚姻之事全赖诸卿费心了。” 这下宴会上全是这事相关了,君臣其乐融融,举杯换盏。 周琮浅笑应酬,眼底漠然一片。 他的婚事如今也成了长公主的鱼饵了。 早有预料之事,倒没有不平。 周琮饮下一盅清酒,借口更衣,走到高台外围的栏杆前。 冷风拂面,身上的燥热散去几分,高台下是一片松桧林,那沉苍绿意好似不是在底下,而是压在他心头。 香行 正月朔旦,冰冻始泮,万象更新 周克馑腰金衣紫,吃过开口茶,便随在父亲和舅舅身后去放开门鞭。 侯府正门大开,叁挂鞭炮已经被小厮预备在地。 叁人握着火镰荷包,以镰刃对准火石锉击,就着火绒燃起的火苗点燃鞭炮的棉线。 周克馑从小做到大,熟练的很,过程中特意放慢节奏好跟父亲和舅舅同步。 爆竹绽开火红的外皮,噼里啪啦,响声震天,一路从长街的青石板上穿过门槛烧至府内,此开门之仗,取辟疫厉之意。 烟气漫布间,周克馑看着舅舅,短短几日,昔年威武将军已是颓丧老态了。 飘尘呛鼻,他望向辰时还黯淡的日头,握紧了手。 一元复始,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只望凛冬去,春可期。 之后父子二人又到祠堂祭奠祖先,女眷不能入内,夫人和忠武伯夫人便操持午间的饭食,今日还要去平京城郊的净居寺上香,是以午餐需得提前些。 阿厘今日也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是腊月前夫人赏给几个大丫鬟中的平素绢做的桃花色云卷雁纹衫,垂挂髻两边各绑淡妃色发带,簪着一只冯嬷嬷留下的银累丝蝴蝶簪子。因为未打耳洞,就没戴耳珰,显得脖颈秀美修长。今日甫一到主院便被各处视线看了个遍。 夫人还破天荒的赞了句:“平日也该这么着打扮,水灵的很。” 阿厘便只听她这夸奖,不看云筝等人的白眼,高高兴兴地跟着忙前忙后。 主子们午膳吃的比年夜饭精简许多了,热菜十二道,冷盘六道,只配了一盅羊肉丸子汤。 阿厘暗自失望,昨晚主子那些未怎么动的饺子和鸡鸭鹅鱼全赏给了下人,她那时被周克馑缠着说话,去的晚了只剩四喜丸子算硬菜了,冷掉后泛着些油腻,可她却吃的很满足,若是今日能赶上热乎的,尝起来肯定更美味。这回做得少就不大可能了。 周克馑倒是经常以自己的名义叫小厨房做些好吃的,可她吃着总是不踏实,偶尔几次解解馋便不许他再叫了。 就怕吃多了锦玉菜食,以后再吃原来的就不习惯了,其实不光是菜食,其他的丫鬟本分也得留好。 这些她是全然不会跟周克馑提的,这样金尊玉贵的少爷,哪会认同她这些底下人的谨小慎微呢,最后他只会当她胆小如鼠、怯懦多思罢了。是以自己放在心里便好了。 下午侯府叁驾金丝八宝四骑马车配着若干丫鬟婆子、十几个家丁侍卫出城去往吴山。 周克馑本是骑着马的,阿厘跟在他身侧,怀里抱着他的水壶,慢慢随着队伍行进,他不想她如其他下人一般受累,便把坐骑交给小厮,自己带着阿厘钻进车轿。 马车行进缓慢,轿子四周又铺有厚被,温暖柔软,丝毫不颠。 阿厘把水壶放在小几上,就四处观察这堂皇华丽的布置。 周克馑恨她榆木脑袋,好不容易能独处,她倒好,丝毫没有亲近自己的意思。 他从后面揪住她的发带:“看哪呢?” 阿厘“哎呦”一声,赶紧捂住自己发带根部,生怕他揪下来:“快散了,松手呀。”她不自觉撅嘴,黑葡萄似的眼睛瞪着他。 “谁让你左看右看就不看我。”他撒开手,大马金刀的靠在车壁上。 阿厘一边歪着头紧发带,一边跟他解释:“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来马车轿子里伺候呢,以前都是在后面跟着,一天下来满身尘土,哪像现下这样过,就得好好看看,看个遍!” 察觉她越来越跟自己亲近,说话都比先前随意多了,周克馑弯了眼睛:“着什么急,等以后我们成亲,你日日坐里面看个遍,我看谁敢说叁道四。” 阿厘停下动作,手指蜷在了手心里:“你方才…说的是我们成亲?”她垂下眸子:“咱们以后可不叫成亲,哪有纳妾叫成亲的。” 周克馑移到她身旁,将她揽在怀里,懒懒道:“不管如何,在我心里就算,再说了以后还要抬平妻,那时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说咱俩不叫夫妻。”语罢亲了亲她的头顶,一股桂花头油味。 阿厘把自己手指放到他的手心里,梨涡浮在唇边,刚想说点什么却听他又开口。 “下回别涂这个头油了,味儿怪呛的。” 这下阿厘什么都不乐意说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离他远远的。 “干嘛?”周克馑还一脸莫名其妙。 “哼。”她学着云筝的样子,向他翻了个白眼。 “卿卿,媚眼不是这么瞟的。” “谁说我是…欸你这么清楚,都看过谁飞的媚眼啊?” “啊……这……” “快说!” 官道宽阔,夹道栽着柳树,是前朝好几代之前种下的,如今个个冠部有两丈宽,若是夏日,必将是阴凉满路。如今也是晓寒料峭尚欺人,春态苗条先到柳,秃秃的细枝上都冒了细小的芽包。 车队差不多未时才到吴山脚下,此地已然堆满了各家马车了,因为有着上山不能坐轿辇方显心诚的规矩,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均是一级级自己爬上去的。 所幸吴山低矮,叫人看了并不犯憷。 吴山净居寺乃平京周边第一大寺,一代代香火供奉下,如今寺宇巍峨壮丽,从山顶盘一直踞到半山腰,供奉四十二座神尊,其中的佛、菩萨、罗汉均是金衣镀身,层层踏进,最里面还有座天下闻名的释迦牟尼巨像,妙湛常明,端庄殊胜,据闻到其跟前,抬头望不尽。 谶言 山门坐北朝南,常青松柏错落,远处梅林点缀枯山,黄櫨寺墙伫立绵延,飞檐翘角。 如今石刻山门下人头攒动,夫人照旧让众多仆从在山脚候着,仅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沿着青冈石山道拾级而上。 阿厘抱着周克馑的斗篷,随在他身后,转过几个弯便能看到山尖大雄宝殿西北侧有一巍峨佛塔,塔四面,各有叁户六窗,顶上立有黄金宝瓶,宝瓶下承露金盘叁十重,周匝皆垂金铎。 以前偶有几次来吴山都是在下面等着,这还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这佛塔的模样。 人流擦肩接踵,阿厘看的忘我,一个不察就让下山的行人撞了一下,要不是周克馑及时伸手抓着,怕是要栽下去了。 他皱起眉头便要喊住那人,阿厘急忙拉住他的手:“没事的!” “元日不可生气争执。”她摇了摇他的手臂。 周克馑无奈,睨着她:“白痴,自己也不当心些。”说罢在斗篷底下握紧了她的手,余光看到母亲往这边回望,也不撒开。 “可想好了要发什么愿?”周边人声熙攘,她的话只有他能听到。 “愿望只同佛祖说才灵验。”他望着前面四位长辈的身影,不知在想什么。 又问她:“云笙要许什么呢?” 阿厘奇道:“都说了告诉旁人就不灵了,怎还问起我来?” 他哈哈一笑:“说来听听,没准我就能帮你实现呢,香客千万,佛祖也不是每个都能记得的啊。” “那…我就说其中一个你能帮我实现的吧!”她避开他的视线,耳后浮起薄红: “愿小郎君,身体康健,前程锦绣,万事顺遂,福禄绵绵。” 周克馑顿住,看着她脑瓜上的绒发,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满了。 凤眼微弯道:“那得有个最要紧的方能实现。” 阿厘疑惑,抬头对上他的眸子。 梵音自远处传来,香客密密麻麻,午后日光大盛,他站在她的后一级台阶上,额头鼻梁被映亮,眼里藏着泓琥珀酒,西风自庙前吹来缭绕香烟,也卷起了他的发尾。 周克馑牵着她的手:“你与我一同。” 佛祖道场,已入山门,便是发愿。 纵使后来命运难料,世事纷纷,多少时刻,皆似飞鸿踏雪,而此刻少年郎君的情真意切,却一直留存在她的记忆里。 踏过八百阶,迈过高立的门槛,穿过天王殿,掠过两侧偏殿,终于到了山顶的大雄宝殿跟前。 殿前九尺紫铜香炉,香灰积沉,炉烟袅袅升上碧空,化作千丝万缕,随着西风飘走。 主人们敬完香,夫人示意云筝拿了香火钱捐入功德箱,就有僧人带着他们绕道进了大雄宝殿,免了殿前和众人排队。 阿厘和云竹便趁着这个空挡跟一旁维持秩序的小僧借了叁只香,拜了叁拜。 殿内,寂静肃穆,层层经幔前,佛像结跏趺坐,抬眼望去,目光难尽。 蒲团上,秦玉环匍匐跪地,手心朝上,磕了叁个头,起身便见一旁的儿子动作竟比她还慢,格外虔诚。 她捏着帕子,面上不显,心头有了计较。 忠武伯夫人心里牵挂亡去的亲子,便问僧人有无方法能晓得逝者在地下过的如何。 那僧人念了句佛号,道:“夫人今日合缘,释吉方丈正巧在法堂讲经,请之占相需少待片刻。” 秦玉环拉住她的手:“那咱们便等等,嫂嫂今日有缘,以前过来进香,可都看不着释吉方丈呢。” 又跟叁个男人说了这事,忠武伯对这向来不怎么信,便先去佛园中溜达了,侯爷只得一同陪着,周克馑想出去找阿厘,却被她拦住了。 “你留下,一会也让方丈相相。” 周克馑百般不愿,却不想在元日这天违背母亲的意思,便同她们随着僧人到法堂门口等着。 门口种有许多的树,大多有合抱粗,栝树、柏树、松树,柽树,椿树、桑树、枳树种类繁多,现下除了前叁种都是光秃秃的,山上更冷,是以也没像官道旁的柳树那样冒芽包。 许久,释吉方丈才从门中走出,他穿着一身与院墙同色的僧服,看不出具体年纪,慈眉善目,身材低矮,周克馑的角度能清楚瞧见他头上的六个戒疤。 “阿弥陀佛。”释吉宣了声佛号,向二位女眷微微弯腰:“施主久等了。” 忠武伯夫人忙到:“方丈肯见我们便是好的,信女有一独子亡于年前,您能不能帮我算算他现在如何了?受没受苦?可…投胎了?” 释吉道:“前识灭己,后识生时,或生人中,或生天上,或殖傍生、饿鬼、地狱。命数如织,灭后如何前人未可知,可生时无间生起,彼同类心相续流转,分明领受所感异熟。” 一旁的僧人见这几位大方的香客似懂非懂,特意解释给她们听:“方丈的意思是人死转生于天、人、鬼、畜、狱五道中,生前前念,灭己又生后念,中间没有停顿间歇,是以前念不可知后念,但今生后世之间,有因果相续,夫人若牵挂亲人,可积攒功德,福慧他的下一世。” 忠武伯夫人闻言心中的期待落空,当即落下泪来。 周克馑见状只觉得这秃驴真是可恶,说的似是而非,屁用没有,最后还不是让舅妈捐香火钱来“积善行德”,尽是诓人的。 秦玉环忙着安慰嫂子,也忘了给周克馑相看的这茬事了。 却是释吉主动同周克馑说话:“这位施主面有不忿,似是不信。” 周克馑便也不客气,道:“这说辞便是万金油,怎么说都能答。我看,任谁学会了,剃了头发穿上你这身衣裳也能当个方丈忽悠忽悠人。” “施主慎言!” “馑儿!” 僧人和秦玉环一齐呵斥出声,周克馑便闭嘴了。 “我这小儿口无遮拦,请方丈赎罪。”秦玉环狠狠地掐了他一下,自己双手合十拜了拜赔罪。 释吉全无介意,道:“缘法无常亦有常,老衲与令公子也算有了因果,便送公子一言。” “当风点烛空疏影,恍惚铺成镜里花,且惜此时。”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便回了法堂。 秦玉环还欲跟进去寻解释,却被僧人揽了下来。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 “小师父,你在帮我找找方丈,我们还欲再捐些香火!” “凡事不可勉强,施主请回吧。” 周克馑皱起眉头:“母亲,命途自行,莫要信他胡诌!” 秦玉环和忠武伯夫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只好随他去了。 【注:文中佛塔描写参考杨衒之的《洛阳珈蓝记》;佛法相关参考陈兵教授的《生与死一一佛教轮回说》】 相求 忠武伯夫人去更衣,秦玉环便回到大雄宝殿中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祈愿佛祖免我馑儿一切困厄,许他喜乐安康,锦绣前程。若有因果报应,风雨雷电,信女愿替之。”她郑重地磕了叁个头,想着一会出去再捐些功德,心下才略微安定点。 出了宝殿,便见儿子赶紧迎了过来,她瞧见他年轻面容上带着那丝扭捏,心如明镜,只站定,好整以暇看他要如何开口。 他立在她跟前,比她高出了一个头还多,身形矫健硬朗,脸庞骨感清晰。 她的馑儿长大了,那个早产出生浑身青紫啼哭都是模糊的婴儿现下长成了风华正茂的好儿郎,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 “母亲。”他唤她,带着点讨好的笑。 “馑儿想说什么?” “孩儿…孩儿已进了军中,教头很看好我,以后定会全力奋进,争取替您挣个诰命!” 秦玉环含笑理了理他肩膀处的褶皱道:“你有这份心气自然是好的,可诰命不诰命的不打紧,为娘最大的心愿便是你平安康健,以后在军中得时刻谨记,莫要争先保重自己最重要。” “晓得了。”这意思母亲已经重复多少遍了,他应下,心中却有自己的主意。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建功立业,畏畏缩缩贪生怕死算什么样子,像是舅舅一样金刀铁马,顶天立地才是正理。 “但是孩儿心中牵挂一事,此事不了,只怕回到军中也是心浮气躁,是以想请母亲准许。” “哦?”这孩子说话终于知道委婉迂回了。 “孩儿想纳云笙为妾!”周克馑一鼓作气,红了耳根。 秦玉环未有讶异,不紧不慢道:“云笙这丫头是个单纯本分的,娘得看出来你喜欢她,也不计较你们私下交往。” 周克馑见母亲不反对,紧张神色一松,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又听她开口道:“可你还未娶妻,先头纳妾不是正经人家所为,对你以后议亲不利。” “母亲…” 秦玉环打断他道:“为娘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也理解你。” 她叹一口气,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这样吧,我做主把云笙、云琴给你做通房,等以后你成亲了,再想抬谁作妾便全看你自己意思了。”堵不如疏,少年人的新鲜能维持几时,她有把握自己的馑儿才不会被一个卑贱婢女绊住。 周克馑当即皱起眉头:“把云琴给我作甚?孩儿只要云笙一人!” 他像小时一样抓住她的手臂摇晃:“母亲,姜宥成亲前就有五个妾室,现在还不是尚了县主,和和美美也无人议论啊!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我就要云笙一个,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我发誓一定努力上进,绝不像以往一样吊儿郎当了!”说的郑重极了。 秦玉环道:“云琴懂得照顾人,这么多年在我身边养的温柔持重,便是给你预备的。再说我已应允你婚后抬云笙做妾,怎么?云笙非急在一时?” 周克馑赶忙解释:“与她无关,是孩儿急。母亲算我求您了,就允我纳了她罢。” 秦玉环蹙起眉头:“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新年第一天你难道要为着个婢子忤逆母亲吗?” “请母亲体恤!她乃我当下心中所系,若此事不决,孩儿定会寝食难安寤寐思服。” “我便只剩余力关注军中,母亲也休要说什么成家之事了。” “你!”见他这副鬼迷心窍的样子,秦玉环心中生怒,可又不愿跟儿子为着个奴婢生出嫌隙。 僵持半晌,忠武伯夫人回来了,秦玉环便没理他这茬,拉着嫂子的手说话去了, 在舅妈面前再说这事周克馑是万万做不出的,无法,只得等回去之后再找机会看看父亲什么意思了。 叁人出了正殿大门,便见外面忠武伯和侯爷已等候多时了,秦玉环吩咐云筝再拿些银票捐进功德箱,一行人便往山下去了。 阿厘抱着斗篷跟在周克馑身后,见他神情怏怏地,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为何不高兴了?谁惹我们公子了?”她笑着梳了梳他垂在腰背上的的马尾,发梢搔地人痒痒的。 周克馑闻言故意慢下脚步,同她落在后面,转换心情,拿出平时的样子来,嬉笑道:“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叁秋,可才跟卿卿分开半个时辰,却也像过了叁秋。” “欸!”阿厘见他不正经,担心便少了几分,偷偷掐他腰侧:“大庭广众,不许胡说。” 可惜他腰腹紧实,且穿着冬衣,一手下去不痛不痒。 周克馑唇角勾起,顺势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她是这么个胆小的性子,那些事他一一解决好再同她讲好了,什么云琴不云琴的,他只要她。 阿厘拿斗篷想遮掩一下,却被断然拒绝:“不要。” 他将斗篷拿到自己臂弯里挂着,明目张胆的牵着她。 周克馑相貌太过出挑,两人衣着气质又实在不同,临近的香客目光落到他们交握的双手上,均是一脸探究诧异。 有风拂面,阿厘咬了咬唇,忽视周围的视线,坚定地回握住他。 等到了山脚下已是申时六刻了,几乎再没什么上山的了,堆积的车马轿子也少了许多。 侯府一行正要上车,却见山上匆匆下来一个带着仆从的贵妇人。 那妇人头饰珠玉,身披五彩蝠鱼缠枝浣花锦,腰系金玉,面上一派急色。 秦玉环撂了帘子,吩咐驾马,却被那夫人瞧见:“安昌侯爷,玉环妹妹!” 竟是也不着急了,叫住了他们。 周瑾安和秦玉环无法,只能下车寒暄。 周克馑看这妇人面生,想来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便懒得下车应酬。 而秦昇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忠武伯夫人刘氏则失魂落魄地靠在他肩上,什么都不想管了。 “老爷,释吉方丈说咱们衡儿已投胎了,我想今年茹素。” 秦昇沉默半晌“嗯”了声:“我同你一块。” “那咱们过几日便回去吧,别叫他们夫妇操心了。” “好。”秦昇揽住妻子的肩膀,一滴泪默无声息地滑至斑白的鬓角里。 那厢的贵妇人正是左右谏议大夫宋浦修夫人齐氏,宋大人早年间曾着了周瑾安的道,从京中外迁到北地,如今回调平京已有叁四年,两家一直不对付。 但宋浦修不过从四品,往日入不了侯府眼,是以倒相安无事。 现下有消息要他年后要升为中书舍人,周瑾安夫妇就不得不给个脸面了。 “这样好的日子玉环妹妹怎不盛大妆点一番?”齐氏转了转手腕子上的玉镯,笑道。 秦玉环看了一眼,心下不屑,这等货色她见得多了,面上却也带了笑,回道:“都这等年岁了,便不费那心力了,姐姐方才这么急。可是有什么要事?” 刘氏笑意更浓:“这不是陛下今晚在嘉德殿设宴嘛,我这风尘仆仆的,想着早点回府收拾收拾,哪里学得了侯爷和妹妹这等司空见惯、不急不忙呢。” 周瑾安神情一凝,几乎维持不住表面,今年元日宫中宴饮竟未知会他们两家! 他本以为是宫里有别的安排,却不想陛下居然纵着圣元,连这点脸面都不给他们了。 秦玉环捏紧帕子,只道:“那倒不是,年前侄子殁了,还是丧期,便不好去宫里给大家添晦气了。” 齐氏听了挑挑眉:“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又说了些诸如陛下令百官给世子周琮相看姻亲云云,见他们消息不如自己灵通,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秦玉环回到车厢里,忍不住摔了软枕:“几时这厮都能来咱们面前耀武扬威了!” 云筝小心翼翼地给她递了盏茶,便老实缩在角落不敢吱声。 周瑾安眉头紧皱:“夫人息怒,形势比人强。” 马车慢慢走了起来,外边天色都暗了不少,东边弯月轮廓隐隐约约,秦玉环掀开帘子透了会气才平复了心绪,想起来正经事。 语气又恢复了温柔似水的样子,握住周瑾安的手道:“侯爷,既然琮儿有了结亲的意思,咱们便也可给馑儿相看相看了。” “安心,馑儿的婚姻大事我一直记挂着呢,已有几个人选,等明日跟他舅舅商量商量,再择出几个你挑挑。” 秦玉环心下便舒坦不少:“就知道侯爷疼馑儿。” 她柔顺地靠在他的肩头,姿态一如刚到平京结识他时。 慢慢来,她的馑儿生的这样好,婚事定会一帆风顺。 至于纳妾一事,也不着急,从那婢子入手,省的伤了母子情份。 独祭 再一日,阿厘告了假,天蒙蒙亮,独自一人前往城南的佘山。 穿过西市,北风漫卷旗幡,整条街空荡荡的,商贩现下都在和家人过年节呢。 阿厘找了个背风处潦草吃了个窝窝头垫肚子,有点凉了,但她带了水囊,里面灌了热水,一口水一口窝窝头搭配着,也不用担心坏了肚子。 吃完便继续赶路,佘山在城郊,离得远,她只求了半天的假,要赶在午饭前回去。 本来是一整天的,不知怎么的夫人忽然吩咐管家减了一半,异常坚决,说是还有差事等着给她。 周克馑让她我行我素,可阿厘不是他,无依无凭,没有如此的资本与勇气。 他便要给她找个车夫,可现在是年节里,临时找哪有那么容易。 家里的车夫也都有安排,气的他要骑马送她。 阿厘高兴他为自己着想,却不愿事事都麻烦他。况且往年她也是自己徒步去的,哪有同他一起后就娇气起来的道理呢。 约莫一个时辰,她才到了佘山脚下。 她沿着阶梯一步一步爬到山腰,经过的坟墓全是用石头压了崭新的纸钱,碑前的酒水也都是新换的。 阿厘走到不太显眼的两个碑前,先点了两根蜡烛,把旁边的野草根都拔了,又用带的抹布擦了擦碑上的泥土。 做完这些,纵使山上冷寒,还是生出了一身薄汗。闷在冬衣里,被风从领口袖口灌进去,不一会就通体生凉了。 她跪在地上,从篮筐里拿出一迭纸钱,用火石点着,一张一张地放到碑前的铜钵里。 火舌逐渐吞没黄纸,化作一小撮灰烬,风一吹便散了。 她一边烧一边说话:“我如今是大丫鬟了,月例有一吊钱呢,你们不要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 “也没人敢欺负我了,现在到哪都是叫我云笙姐姐。” “差点忘了说,我有了新名字,是夫人起的,叫云笙。云彩的云,笙箫的笙,是不是很好听?” “可是我也很喜欢原来的名字,你们给我起的,厘同里,福也。” “去年品果宴你们猜我碰到了谁,我居然碰到了琮世子。” “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哈哈,娘乳过他,如今他生的这样俊俏有没有点你的功劳~” “…女儿还有叁个月便及笄了,找谁挽发叉簪呢?” “每年过节见别人家其乐融融凑在一起,我都…很想你们。” “还有一件事,女儿…同二公子在一起了,就是娘你讨厌的那个周克馑。” “他很喜欢我,对我很好,给我带好吃的,替我出气,逗我开心,他还说要纳我为妾,然后找机会抬平妻。” 她脸上带了不好意思的笑,墓地土质冷硬,感觉双膝有点疼便换了蹲姿。 “你们可别着急训我,我知道这是有点异想天开,也知道你们不乐意我做小。” “但他这个人赤诚坦荡,不会诓骗我的,而且我也…我也喜欢他。” 她烧完了余下的纸钱,双手托腮,看着半旧的墓碑,喃喃自语:“女儿愿意的,我愿意信他。” 信周克馑真心喜爱,信周克馑不会让自己落的侯爷那些小妾一样的下场。 山风打了个卷,呼呼作响,仿佛在回应她。 阿厘把铜钵外的灰烬拨进去,继续道:“说来不怕你们俩笑话,我之前..还倾慕琮世子来着。” “但是他那样的神仙公子啊,我怕连想想都是冒犯。” “你们说啊,琮世子的才貌人品,还是长公主养大的,不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啊,我算什么呢,要不是娘乳过他,我估计一辈子也不能跟他有交集的。” “而且他救过我,我倾慕他也是平常嘛。” 她嘿嘿一笑:“但是周克馑说,他说就喜欢我一个人。” 想起那个少年,唇角的梨涡在脸上停了许久。 “过年的时候吃了四喜丸子,特别香。” “我想吃娘做的豌豆黄了,自己试着做过,总是味不对,你们托梦给我吧,我都好久没见你们了,你们给我托梦告诉告诉我…我哪做的不对….” 眼泪流得很快,阿厘担心风一吹脸就要皲裂,使劲拿袖口擦干。 可仿佛流不尽似的,越擦越多。 良久,将将止住,她细致地将椒柏酒洒在碑前。 “等女儿再攒攒钱,明年喝竹叶青!” 酒香就着凛冽的山风扑鼻而来,阿厘认真地磕了叁个头。 “我先走了,明年再来。”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篮筐,转身下山。 明年,她可以试着带周克馑一起来看他们,等见了他,他们肯定会为她高兴的。 细雨 日子过得快极了,上元节之后,忽然之间,拂面的风儿都已是带着暖意的了。 那日周克馑带着她溜出府,西市街巷铺天盖地彩灯交迭,永宁河方解冻不久,他们站在人头攒动的拱桥上,携手望着无数河灯随水流向东漂去。 纳阿厘为妾这事也被侯爷驳回了,如今伯府侯府落得这步田地,他的婚姻大事不能有丝毫差池,怎由得他任性胡来。 河畔的画舫旁,他说:“最迟今年秋天,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是…侯爷和夫人不允?”其实从年后夫人对自己的态度上她多少感觉到了些。 “不要紧,此路不通,我有别的法子。”他一抬手,往她头上扎了根簪子。 阿厘歪头抬手摸了摸,温润中带着凉意,簪头是玉石做的,不晓得具体是什么形状。 “不一定能赶上你及笄那天回来,礼物算是提前送了。” 他还有两日就回军中去了,新兵第一年,难说几时能回。 阿厘心下酸涩,从怀里拿出个护身符递给他。 “这是元日去净居寺时,殿外时见有人偷着贩售,我就买了。” 护身符用绿色绣绢包着,样式简单,底下垂着精巧别致的结。 “然后自己编的络子,你可别嫌弃。”她话说的好像不好意思,可眼睛弯弯的看着他,分明一点也不担心他嫌弃。 他藏进手心:“定情信物,哪敢嫌弃。” 他离开之后,连绵春雨,桃花带露,绿叶成荫。 侯府里,阿厘几乎成了透明人,不说云筝本就针对她,云琴讨厌她,就连云竹都不敢多跟她说话了。 秦嬷嬷年节回来后每次看她眼里都带着明晃晃的鄙夷。 做边角活的时候,一连两天值夜的时候,厨房不给留饭的时候,被人背后叫贱胚子的时候她都很想哭,可是想起来周克馑说的话,便觉得还是有盼头的,以后会好的。 偶有几次夫人和颜悦色跟她说话时,阿厘都想把受得欺负委屈一股脑告诉她,但她又隐隐觉得这都是夫人默许的,说了大概也没什么用的。 星移斗转,日升日落,已是春夏交接之际。 一连好几天,雨似针如织。 阿厘穿着单衣,提着食盒,拿了把黄绿油纸伞,踩着的青石板,脚步匆匆沿着太平街向东。 忠武伯夫人害病,秦嬷嬷吩咐她将蒸好的燕窝送过去,这阵子日日如此。 大概半个多时辰,她才到伯府门口。守门的侍卫早就认识她了,一打面问也不问就放她进去了。 阿厘以前是来过忠武伯府的,那时秦大将军如日中天,无论是朝上、军中还是民间,威望都高的不得了。 这忠武伯府建造规格逾制,便是陛下破格允了的。 亭台水榭,廊桥蜿蜒,繁花锦簇,姹紫嫣红。拜访的宾客们纷至沓来,宴饮不断,笑语常在。 可如今,绕过影壁,偌大的庭院疏于打理,杂草丛生,野藤延伸至几乎干涸的池塘里,接近房屋,药味冲天,仆人也是木着脸,一片冷寂。 阿厘寻到管事嬷嬷,将食盒交代给她,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她这阵子听了些伯府下人的只言片语,了解了个大概,伯府夫人应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忧思成疾到一蹶不振。 父母子女之间,似乎总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难以接受。 不像是她,还能带着爹娘的祈盼努力生活。 阿厘举着伞慢慢的往回走,雨又大了些,密密地斜织着,在黄绿伞面之外弹出无数个细小的水坑,淅淅沥沥,溅湿了她的鞋头。 略微有些冷,也不知道周克馑当下在做什么。 街边各府飞檐灰瓦,丹楹刻桷均是雾气蒙蒙。 须臾之间,行人稀少的长街上响起一阵清脆和缓的马蹄声。 阿厘避开让路,朦胧雨幕中,最显眼的是前面那抹鲜艳的绯色。 两头骏马闲庭信步,不一会到了她的身侧。 阿厘倾伞扬眸望去,正和那人无意扫过的视线相接。 居然是周琮。 冠首 他冷凝的神色未变,但却勒马停住了,那个随从便也停下了。 阿厘第一次见这样狼狈的周琮。 他腰系草金钩,身着绯色官服,如今被雨水浇透,颜色更重一层。 官帽不见踪影,梳起的头发也淋湿了,鼻尖和下巴全在连绵不断的滴着水珠,这是怎么了! 阿厘没做思考就赶紧走到马前,仰着头要把自己的伞递给他:“世子怎么不打个伞呢!” 他没接,敛目拂去眉梢落到眼皮上的雨水,垂眸反问她:“你可有差事?” “刚办完,现在没有了!”其实回去还有一堆活计,但他现在这副样子让人怎么放心,她便撒了个小谎。 见他不接,阿厘便想自己给他举着遮挡些,可惜骏马高大,他做在上面,不是她能企及的高度。 小姑娘努力踮着脚,黄绿色的伞面在他的视野里颤动,半旧的伞骨碰到了他的腰侧。 周琮两指搭在伞沿内侧,微微上抬,露出她把巴掌大的脸蛋来。 雨伞微微倾斜在她脑后,撑开黄绿色的一方小天地,为她圆润明亮的眸子作衬。 他平淡道:“淋着无妨。” “忽然想吃悦来居的光乳酿鱼,阿厘陪我罢。” 阿厘忙道:“好,可是您能下来跟我一同走着吗?” 周琮并无不可,翻身下了马。 她便赶紧上前举高手臂,将一身水气的他纳入自己伞下。 周琮有些意外,却见她端着一张笑脸仰头道:“吃东西也要换身衣裳吧,您浇成这样怎么去呀。”循循善诱的模样仿佛当他是个孩童。 始终漠然的神情终于松动,周琮示意十一先回去,自己接过她手中的伞,举在两人头顶。 两人并肩,阿厘偷偷打量他华美的官服,只觉得此刻的世子虽然狼狈,这可这湿发配着绯色衣裳衬的他面貌更瑰丽了些,眉间红痣灼灼,气质同以前不大一样。 见他往南边去,阿厘悄悄甩了甩发酸的手臂,小心问道:“世子,咱们这是去哪呀?” “西市,澎庄。换身衣服。” “我想起来啦,之前您说有事就去那儿找您。” “嗯,那是我的私产。” 他好像并不抵触跟自己交谈,阿厘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还是憋回去了,他若是想倾诉就会说的,若是不想,那自己就努力哄他开心好了。 他步子迈的不大,阿厘跟在身侧也不慌张,有点期待一会的光乳酿鱼,这道菜她小时吃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而且悦来居厨子的手艺全京闻名,做出来定是美味极了。 想说点什么,无意中却瞟到他袖口一处不同寻常的红痕来。 这痕迹比官服其他地方雨水洇湿的颜色更暗些,衬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分外明显。 “世子,您方才喝药了吗?”他病了的话,再淋雨岂不是更要进了寒气。 周琮显然不理解她为何没头没脑的问这一句,只道:“未曾,为何这么问?” 阿厘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他袖口上的污渍:“您这块脏了,我还以为是药汁撒的呢。” 周琮顺着那根手指看过去,面色骤然一变,将伞倒了手,攥起那一角背到了身后。 只见他唇线平直,眉宇之间蹙起隐隐的褶皱,一时之间面若冰霜。 “世子…?”阿厘咬唇,有点被他吓到了。 “无事,茶渍罢了。”他直视前方,没再同她有任何眼神接触。 阿厘不知道自己哪里冒犯了他,只好闭嘴默默跟着,方才雀跃的心情都憋闷起来了。 而且她洗过染了茶渍的衣裳,都是边缘线清晰,内里晕色渐变,总感觉跟这块厚重的一片不大一样,不禁纳闷起来。 周琮说了谎,那确实不是茶渍,而是血迹。 若她再仔细些观察,还能在这身官服上寻到更多如此的印记。 周琮目无焦点,眼里是伞外的前方茫茫雨幕,又不是。 之前在大理狱的画面一一浮现。 今日他下了朝,便见长公主的近侍等在殿外,传达口谕要他速去大理狱处理一要务。 匆匆赶至后,那内侍引他到一间阴暗私密的刑室,见到了被锁链拴在架子上的前中护军唐冠,膝盖钉穿,伤痕遍体。 而刑讯木桌上摆有一格格不入的四方锦盒,盖子打开,锦缎铺里,其中空空如也。 周琮顿住,已然知晓了长公主的意思。 那内侍弯腰垂首,奉上一柄利刃:“琮世子,请。” 长公主命彦道游罗织罪名查办唐冠,便是晓得他为人清正忠肝义胆,周琮也无异议,只因他一生追随秦昇,战功赫赫,若要攫取军权,此人必除。 可他万万没想到,长公主竟是要自己亲手割下他的首级。 她向来不喜他心存慈软,说他缺乏历练。 原是要如此“历练”。 “琮世子,殿下还等着呢。”那内侍催促道。 周琮抬手握住那把沁凉的刀,挪步到唐冠跟前。 他垂着脑袋,须发皆乱,面上脏污,臭气熏天。 听他走近,半睁开一只青肿浑浊的眼睛,竟“嗬哧嗬哧”地笑了起来,费力地抬起下巴直视周琮。 “奚家小子,老夫可还去过你百日宴呢。” 唐冠偏头吐出一口血沫,又道:“反手握刀,瞄准这儿。”他动了动肩膀示意,锁链哗啦作响。 “痛快点送老夫上西天!” 周琮骑射功夫师从皇城禁军教头,从小到大,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猎豕杀熊不下百次。却还未,亲手杀过一次人。 对着唐冠期盼的目光,许久,他依言反手握刀,定定看着他方才示意的骨缝处,漠然开口:“将军可还有遗言?” “遗言?” “老夫想想啊… “那便祝她圣元遗臭万年罢!哈哈哈哈!” “世子!!”怕他说更多大不敬之言出来,内侍吊着嗓子紧张急催! 同一时间,周琮手起刀落,唐冠头颅骨碌坠地,鲜血喷射而出。 一室寂静,地上随动作甩掉的官帽被血束激得滚了两圈,视野盖了层朦胧血色,周琮抹了把脸,扔了刀,久久未动。 “大人的乌纱绯袍,今日之内会有新的送到阁中。”那内侍换了称谓,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周琮大步迈出,不作回望。 等在门口的十一乍见他如此模样,吓了一大跳,迎上去:“大人您怎么了!” 周琮仿若未闻,偌大的院中空无一人,他拨开十一举着的伞,由着细雨淋在身上,缓慢冲刷脸上颈间的血迹。 十一还欲再劝,却看见他大袖下颤抖的双手,便噤了声默然候着。 周琮收回神智,垂下眸子,余光里是阿厘髻上蝴蝶银钗摇晃的虚影。 她若知方才自己所为,多半也不愿陪他吃饭了罢。 枇杷酒 西市离太平街不近,等他们到澎庄跟前的时候,雨都停了,乌云的边角露出几许日光来,远处群山轮廓变得清晰。 澎庄做布匹生意,位处西市不起眼巷子内,两层木制小楼,门前种有一颗树冠巨大的槐树,枝叶都垂到小楼后面了,点缀着素色花苞,细细小小的串子样式,现下花叶均被雨水打的湿漉漉的,显得晶莹透亮。 “这树好大啊,真漂亮!”阿厘忍不住赞叹,有些期待过半个月的满树槐花。 “是我外祖母四十年前栽种的。”周琮道,他本在收伞,但见其上水珠颇多便又重新撑起,放到门侧晾着。 “那…岂不是前朝的时候?”阿厘惊讶:“听闻当时要修建工事将平京的树都砍过一遍了,这颗能保留下来可真幸运。” 周琮不置可否,转身敲了敲店门。 青瓦上的积水顺着房檐如珠滴落,阿厘忙跑到他身后。 老木门“吱—”的一声,向内打开,露出来个十岁左右年纪的小童,他打量着周琮绯红的官袍,恭谨道:“今日我们歇业,二位改日再来吧。”说着就要关门。 周琮指节轻轻抵住:“我找邹伯。” “失礼了。”那小童这才放他们进来,转头跑去后院,嘴里大声喊着:“爷爷有人找你!” 阿厘好奇环顾屋内,只见厅堂不小,柜台横放,点有一盏别致的金玉蟾蜍灯,墙上挂着形形色色的布匹,其上暗纹锦绣被壁灯映的流光溢彩。往北进有一侧门,门那头似乎是小楼中间的院子,小童便从这跑去寻他爷爷。 没一会,一个带着幞头,年过半百的老头匆忙赶来,实实在在地给周琮行了个大礼,吓地阿厘赶忙往旁边避了避。 “老奴拜见世子。” “不必虚礼,烦请邹伯带我去换身衣裳。”周琮将他扶起。 邹伯这才抬眼仔细瞧过去,自家小主人竟然是这么个狼狈模样,也不多嘴,立刻道:“请世子跟老奴来。” 周琮转头看向阿厘:“且在这挑挑喜欢的料子。” 一时间邹伯和那小童均看向自己,阿厘有点不自在,没再过多推诿,只低低应道:“好。” 周琮这才跟着邹伯出了堂间,小童见他们走远便凑近阿厘。 他经常来帮爷爷看店,小小年纪便练得一双识人目,她穿戴均是丫鬟样式,可方才那官人对她的态度不似寻常,心下已有了判断。 “姐姐来得巧,咱这刚进来两匹雪缎,还未摆上,您可要看看?” 阿厘一听赶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在这等会,你忙你的吧。” 小童却不罢休,钻进柜台里翻找出一匹碧色镂金布料捧到她跟前:“那姐姐看看这个,烟罗薄纱,夏日最是凉爽透气。”方才那雪缎他其实是舍不得的,但是这次一点的碧罗纱正好配这位姐姐白皙透红的肤色,脑子瞬间想到了数个裁剪样式,定能让这小家碧玉的姿色更上一层楼! 阿厘忍不住被这清澈明丽的颜色吸引,但还是摇了摇头:“谢谢你,我用不上的。” 小童只得又放回去,暗自叹了口气,这姐姐真是不识好歹,那官人叫她选选,她这样百般推脱岂不是拂了人家心意,也不知这不甚聪明的丫鬟是怎么傍上那位俊美贵人的。 阿厘这么左右看看,许久才见周琮回来。 他换了身棠梨褐色常服,长发简单束起,漂亮又英气,乍看之下跟周克馑像极了。 “可选着了?”他面色变得平常,仿佛来之时的冷凝是错觉。 “我……” “姐姐应是喜欢这碧罗纱!”小童打断阿厘的话,敏捷地又掏出来那匹纱卷递到周琮面前。 “我没有…”阿厘要气死了,这小童怎自作主张呢。 周琮扫了一眼,只道:“烦请邹伯帮她量体裁衣。” 邹伯原本满脸愁绪不知想什么,闻言才回了神,对着阿厘道:“请姑娘双臂平举,老奴测算一下尺码。” 阿厘侧头对上周琮的视线,咬了咬唇张开了双臂。 邹伯做了一辈子衣裳,只几眼便估算出尺寸,又问她喜欢什么样式,小童则又抢话给她推荐自己觉得好的样式。 阿厘无奈,只说麻烦他们随意发挥,这才跟着周琮出了店。 周琮仿佛心情不错,将伞收起来之后还细致地理平伞褶。 阿厘跟在他身后,见他马尾在细腰后轻摆,下意识地伸手理了理。 周琮顿住,转身垂眸看她。 阿厘慌得红了耳根,也不敢说是不小心将他当成了周克馑,只涨红着脸低头将方才作怪的手指握紧:“奴婢该死!” 她看不到他什么神情,去岁秋日再见时那股清冽的味道萦绕鼻端。 安静几息,油纸伞被递回到她手里。 “无妨。”他又回过身继续走起来。 雨霁云销,街上的人比方才多了些,商家支起摊子,拧干旗幡,偶有叫卖声传出。 良久他才又开口:“在我面前不需自称奴婢。” 阿厘闻言不由得高兴起来,上前跟他稍稍并肩:“晓得了!” 悦来居楼高四层,并列叁幢,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窗,店门上头挂有一当今皇上钦题草书“天下第一楼”。 现下早过了午饭时间,仍是顾客盈门,数个跑堂端着托盘穿梭其间。 阿厘原只听旁人说过悦来居如何如何,真正第一次见到才意识到所谓天下第一楼是何等豪奢。 周琮才到门口,店里有眼色的小二就赶紧迎到跟前,殷勤备至:“贵客里面请,咱们叁楼还有一雅座,您看如何?” “可。”周琮应允,示意看呆的阿厘跟上。 那小二领着上了叁层步梯,又拐过叁折,才到一精致雅间前,弯腰撩起绣帘请他们进去。 雅间不大,却有一矮窗,坐在桌前,只需偏头,便能将绵延西市尽收眼底。 阿厘束手束脚地坐在周琮对面,听那小二向着周琮报菜名:“蜜制馓子、单笼金乳酥、生进鸭花汤饼、赐绯含香、金粟平、小天酥、西江料蒸彘肩屑……您看想吃什么?” 周琮扫过她拘谨的样子,便自己做了主,要了几个偏甜的菜肴,再加上之前说的光乳酿鱼。 小二:“得嘞!咱们这枇杷酒清甜可口,正是当季,贵客可要来一壶?” 周琮靠着椅背颔首,那小二便一声“您稍等片刻!”小跑出去,绣帘落下,一室寂静。 “最近如何?”周琮随口发问。 阿厘正伸手摆弄手边的瓷杯,闻言忙停下动作,抬起眸子笑起来:“挺好的,大家…大家看我年纪小,总是多照顾些的。”才不要将那些见不得人的龃龉讲给他听。 在她心里,琮世子最是风光霁月、大方无隅,成日里听到耳里的该是诗书理义、良乐嘉曲,哪能跟他这样的神仙公子说丫鬟阴私呢。 她站起来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露出浅浅的梨涡:“阿厘这厢恭喜世子成为朝廷大员~” 她语调夸张,动作笨拙,极为可爱,周琮不禁舒了眉眼,配合她:“多谢阿厘,可我只是五品小官,称不上大员。” 阿厘还欲说话便见小二端着满满一托盘,拨开绣帘进到里面。 她只想逗琮世子开心,却不想被旁人瞅见,尴尬地收了姿势坐回去,像个鹌鹑似的看着小二利落摆盘。 所幸小二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到。 等小二走了她才快速的把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吐出来:“那也是阿厘心中的大员。”说罢动手给周琮布菜,托着盘子,每样都拣看起来最可口的部分,认真极了,最后献宝似的轻轻放在他跟前。 却见他将面前的盘子换给她:“我并无食欲。” “啊?不是您说想吃光乳酿鱼吗?”阿厘有些失落。 “看你吃便好。” 阿厘担心他身体,忍不住道:“这么一大桌我哪吃的过来,更何况我们一起,您多少也来点吧?” 周琮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白玉似的手指头拿起光华可鉴的杯盏:“我以此坐陪。” 见劝不动他,阿厘不知道从哪生出一股勇气,拿过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那我跟您一起喝!” 周琮看她装得一副豪气万丈的样子,也晓得她是在努力逗自己开心。 去岁那样轻松的情绪又慢慢浮现,像是把他从浸在的潮水中拉出几许,得以喘息,得以暂时远离纷杂。 他便顺着她的意,勾起唇角,向她举杯致意:“多谢。” 阿厘学做男人样子,跟他碰杯:“无需言谢。”一口饮尽,枇杷味带着丝丝甜意,意外的爽口好喝。 周琮挑眉,也将自己的喝下,抬眼却见她放下杯盏,不自觉将唇角的酒液舔干,唇肉饱满,带着水光。 他垂下眼帘,突然提起腊八给她那九连环:“可解开了?” “没有……”阿厘心虚:“之前那个口诀丢了,我没能记住。” 周琮没有追究的意思,由着她斟满酒,淡橙色的酒液在白玉盏中晃动,慢慢映出他此刻心不在焉的模样。 “等会再给你写一张便是。”他一饮而尽。 阿厘忙把自己的也喝了,依旧是甜丝丝的。 “尝尝这的光乳酿鱼。” 阿厘早就想吃了,他给了台阶,整合她意,便开开心心小口小口吃起来,还记得注意吃相呢。 “好香!”她抬起黑葡萄似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周琮反馈。 “那便多吃点。”他生出一股淡淡的满足,类似之前捡到的狸奴贴着他靴子绕圈时的感受。 周琮托着杯盏到唇边,慢慢啜饮。 阿厘才晓得自己方才是牛饮了,便不再抬头,专心致志吃自己的。 许久,他才又开口:“今年我便搬出宫住,你可愿随我一同。” 阿厘咽下一只金乳酥,脑子有些昏沉,反映了一会才想起来他如今是官身,不能再住在永宁宫了,本应回侯府,但他大概是不愿的,才要另寻住处。 “我…”阿厘犹豫着抬起眼。 他靠在椅背上,许是有些醺然,姿态比平时要慵懒,目光落在她身上,看不出情绪。 阿厘呼出一口气,有点想哭,她想大声说自己乐意,乐意极了,她真的不想再被欺负了,晚上回去睡觉床铺都是湿的,好难受呀! 她还想陪着琮世子,照顾他的身体,让他长命百岁,开开心心。 可是现在她心里有了一个人,那人有凌厉的凤眼,柔软的嘴唇和熟悉的气息,她最最最最想等他回来,投入他怀中哭诉自己的委屈,让他怜惜,让他更喜爱自己。 琮世子为什么不早点问自己呢? 她憋不住了,豆大的眼泪突然从眼角滑下,赶紧低下头。 周琮没见到她哭,只以为她在为难:“不必担心你的身契。” 还想说什么,却见同僚齐大人掀帘进来,身后还有叁五个相熟的官员,均是醉醺醺的模样。 “就说是琮弟,他们还非不信,上峰刘大人就在隔壁,邀你过去喝一杯!” “哎呦,才看见原是会娇娘呢!“ 周琮蹙起眉头,起身却带了笑道:“莫要取笑小弟。”挡住他们的视线,随他们去了隔壁。 官场应酬,冠盖遥临,酒醴笙簧皆要政,周琮上任以来做的不错,已被文官集团当作了“自己人”。 但只有他清楚自己多厌烦,这具躯体好似和他一分为二,笑着举杯的不是他,恭谨祝酒的不是他,听着他们大谈特谈的不是他。 许久,放心不下阿厘自己在隔壁,周琮终于找借口脱身。 他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才掀帘入内。 却见阿厘在桌上枕着手臂睡着了,莹润的唇微微张开,脸颊的肉被挤作一团,还残有泪痕。 鲜活的,娇小的,纯碎的。 跟幼时那个蠢蠢的娃娃重合了起来。 周琮满心的郁气神奇的消失了,他走到她身前,十指微曲,想替她拭泪。 却在她的脸颊前停住,改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阿厘。“ 阿厘应声睁开眼,姿势未变,迷蒙的看向他喃喃:“你回来了啊…” “莫在这睡。” 她又说了什么,委屈极了的样子。 周琮分辨不出来,稍稍弯腰:“你说什么?” 阿厘却一把环住了他的脖子,极为依恋地把头凑到他的颈窝中,哭着嘟囔:“…你怎么才回来啊,我好想你…” 她柔软的胸脯压在他的胸膛上,脸蛋贴着他颈间的皮肤,潮热的呼吸喷洒其上,周琮猝不及防,浑身僵住,抿唇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开了距离。 “抱歉,我…没想到你想我回来。” 阿厘感觉到他的推拒,更委屈了,骤然吻上他的唇,带着枇杷的香气。 “咣当”一声,空空的酒壶倒在地上,周琮瞳孔放大,垂着眼看她含住自己的唇肉辗转,仿佛是埋怨他不回应似的,睁开潋滟的眼睛,颇为哀怨地是对上他的视线。 两唇相离的片刻,她撒娇地拿鼻尖磨蹭他的,娇声哼哼:“你怎么不亲我啊?” 周琮目光落在她红润饱满的唇肉上,颤了颤睫毛。 阿厘却是不愿等了,再次贴上他,得寸进尺地探进自己的舌头,好奇的探索起来。 温度愈来愈高,喘息渐重,许久,她腰间被一只手揽住,终于不再是她自己的独角戏了。 亵玩 她半合着眼,水光从眼底漏出来,轻轻蹙眉。 她的细软的头发铺了满床,像是最上等的锦缎,顺滑光亮。 他掬起一捧,冰凉的细丝顺着他手掌滑了下去,带起玄色的波浪。 周琮没再执着于此,还有更迫切的事。 手落在她柔韧的腰间,细腻的皮肤温热地熨贴着他的掌心。 她未着寸缕,腰腹向上,是两团微瘫的小乳。 周琮忍不住上滑,握住那软肉。 阿厘嘤咛一声,即使神志未清,双臂也不由自主地缩起,想遮住自己未曾见人的茱萸。 雪白的乳肉从他指缝间溢出,周琮渐渐生出来一股暴戾,将她的胳膊拨到一旁,时快时慢地揉捏着,偶尔两指掐住那尖端的红蕊撮捏,便惊起她鲤鱼打挺似的弹动来。 有隐隐的热汗从她额间析出,绒发弯曲着贴在上面。 这样多不舒服,需要他的帮忙。 周琮便恋恋不舍的放开一只乳,帮她撩开碎发,额头变得光洁,他的指腹贴在她的眼角。 阿厘似乎被他弄的很痒,眼皮轻眨,睫毛扑扇着,要把他赶走。 周琮只好从善如流地换了地方,她的唇上。 这双唇与其他地方触感大有不同,方才亲过,现下红润饱满,微微肿着,露出一点贝齿来。 周琮以指腹磨了磨她的牙齿,不是很锐利,却闭合的紧,这需要从长计议。 指尖从唇缝中退出少许,带了点她的湿液,被他抹在她的唇上,红唇更加润泽。 周琮俯下身,忍不住咬了咬她的唇瓣。 阿厘以为他要亲自己,便顺从的开启了牙关。 他却离开她,两根手指探进她的口中,找到那条勾引他的小舌,夹住凌虐。 她被迫张着口,呜呜不能语,涎水溢到唇角,可怜极了。 周琮浮起几分快意,朝舌根摸去,引得她干呕咳嗽起来,喉肉被迫挤压着他的指尖。 在她沁出泪的时候,他才终于好心放她一马。 周琮带着湿漉漉的痕迹,越过身下之人的腰腹,来到私密的腿根。 她故技重施地交迭双腿夹紧,不愿让他探个究竟。 他并不苦恼,一手捞起她的腿弯,按在胸前,甚至恶意地用她自己的膝盖骨去压她胸前翘起的茱萸。 现在,他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她双腿之间的肉缝前。 细细窄窄的一条,两侧的肉却是丰硕饱满。 他指腹向上,贴住那缝隙往里陷,眼睁睁看着那两边透着薄粉的肉吞没了他整根手指的指面。 微微的湿,热乎乎的,非常柔软。 他下意识的戳滑,就听见她难捱地哼哼起来。 他喜欢这声音,竟然比完成一本古书校注更有成就感。 他有意识地向上滑弄,令她无力的松了腿间的力道,非常容易就碰到了那凸起的肉芽。 他掐住,阿厘难过极了似的吐出一连串颤音。 非常好玩,也能满足他的破坏欲。 周琮放开了压住她膝盖的手,将她双腿打开,一条按在床上被他右膝压住,另一条则被他以左手推往另一个方向,秘密的阴阜全然展露到他眼前。 他俯下身子凑到她腿心,鼻尖和被他方才划开点才得以露出来的晶莹媚肉只有一纸之隔。 应该是感受到了他的鼻息,那肉颤了颤,挨到了他鼻端并不敏感的皮肤上,带着湿热。 周琮想重新感受一下,便亲上了那处,舌头帮助他仔细照顾感受了那褶皱。 只听阿厘哀叫一声,两手想要拔除他对自己双腿的桎梏,整个屁股随之动了动,却不由得更贴近了他几分,叫他吃了个满口。 周琮舌尖像蛇一样想将小芽卷紧,但次次都被它滑脱,此法不行,实在可惜。 阿厘却早就失了力道,双腿自然打开,也无需他再压制,紧闭的穴口流出的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到他的锁骨上。 周琮下滑,舌尖探入那细致的缝隙中,前路幽深,他便稍稍起身,以指代替,缓缓插了进去。 洞中软肉乖觉极了,紧紧咬住他的指头,但是各有想法,有的往里嘬有的却往外推,只觉一波又一波的挤压过来,好生难熬。 那穴口不断吐着露,就着润滑才好行进些。 必须得给她扩扩,不然怎么受得住。 周琮又加了一根指头,抠挖勾按,带出噗嗤噗嗤水声。 她整个脸蛋像是熟透了的果子,汗湿的发缠绕在她白皙的颈间,一对乳儿随着他的动作荡出来肉波,双腿不知羞耻的大张着,其间也是一团潮红,肉芽鼓鼓涨涨地冒了个头,小屄湿的要命,从他两个手指推拉间能看见艳红色的内里,还有外侧少许翻出。 真是个淫娃,本想等着第叁根手指再拓拓,可既然她蓄意勾引,他也就无需再忍了。 周琮解了中衣,阳物已然十分灼热。 他跪坐着,握住阿厘的腰身往跟前一带,那阳物便戳在了她湿软的腿心上。 他的呼吸难免重了几分,摆弄阿厘双手让她自己圈着大腿,他便狡猾的禁锢住她相接的手掌,一只手方便了自己动作。 她好像有些不解,歪着头看他,唇上娇艳欲滴,诱惑他去采撷。 周琮只觉根本抵抗不了,压着她亲吻。 他深入她的口中,淫靡的水声色情极了。 破坏欲又升了起来,他微微挺腰,冠头挤了进去。 “哈啊….” 她居然应激地要将这不合尺寸的肉茎挤出去。 软肉四面八方压上来,周琮额间生了细汗。 他稍稍退出,没等她完全放心下来,便不容拒绝地贯穿了她。 “啊——”她哀叫一声。 “琮..哥哥…”她红着眼周乞求他出去。 破坏欲愈盛,周琮由着自己的心意动了起来。 小屄热热地嘬弄着他,流出的水弄湿了他的大腿。 抽插速度加快,他冲撞着她小小的穴,她的穴包裹着他,蠕动吞吐。 他在肏小阿厘。 …………….. 周琮猛然睁开眼睛,兀自反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月华透过窗子映在他整齐干净的床榻上,他披着头发,蹙着眉头坐了起来。 雪白暗纹中衣在他腰腹部鼓起,心跳许久未平,周琮捏了捏眉心。 因为白日那个吻,他竟然做了个如此浪荡荒唐的梦。 梦里无耻至极,尽情亵玩地那人,竟可能是他本心? 周琮无力的闭了闭眼,靠在床头,不禁回想起那淫梦的细节。 梦总是在醒来那一刻就开始消散,可他却在挽留。 天上星子密布,都梁阁纱帐微动,泄出点隐约的低声喘息。 月华流照君,混沌夜不眠。 沐浴 阿厘被自己的咳嗽呛住,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在狭小的寝卧里,窗外是寂蓝色的夜幕,偶有两声清脆的鸟鸣,应是戌时了。 这是前阵子被赶出大丫鬟寝卧后又分到的跟两个洒扫丫鬟同住的屋子,但现在只有她自己。 忍着头疼欲裂,阿厘仔细回想起来,自己原是去伯府送汤,然后遇见了琮世子,一起去澎庄换了衣裳,去了悦来居……琮世子跟旁人出了隔间而后的记忆全然没印象了,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她现在头脑不甚清晰,撑着床坐了起来,发现身上居然被人换了寝衣,是谁呢? 阿厘双指并拢,揉了揉太阳穴,头痛缓解了些才记挂起别的。 琮世子要出宫建府,还问了她愿不愿跟过去,因为幼时不值一提的旧缘这样关照自己,他这个人真是太好了,要是以前她肯定觉得是天上掉馅饼,屁颠屁颠的就答应了。 可如今…… 也不知道自己醉酒后有没有跟他说一声,不要记挂她了。 不然等安排好了她又不去,实在是浪费他的心意。 又不由自主地咳嗽两声,阿厘就着窗外的光亮摸黑点了盏灯,找到水壶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润了润隐隐作痛的喉咙。 这才想起来担心,自己整个下午都没回来,不见踪影这么久,怕是早被人报给云筝她们了,当下紧张起来,想打听打听。 她麻利收拾好自己,出了小屋,天蒙蒙亮,安静清冷,不见人烟。 这才意识到现在是早晨而非晚上。 阿厘回房拿了用具想去洗漱,看了看天色又放了回去,她身上还残留着细微的酒味,趁现在正好烧水沐浴一下,不然人多的时候根本没她的份。 她提着木桶往柴房走,早晨特有的清风拂面,桃花开了满树,还有的枝杈伸进廊檐来,生机勃勃,十分喜人。 阿厘不禁有点想念周克馑,现在她基本上不能进夫人屋内了,也不晓得他往回寄的书信写了什么。 不知他的近况如何,会不会如她想他一般想念着她呢。 阿厘一边闷声打喷嚏一边出了拐角,迎面撞上一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宝月。 她背着包裹,穿金戴银一脸高兴,似乎是要回乡探亲。 “呦,这不是阿厘吗?”她故意叫她的本名。 可阿厘根本就无所谓名字,不想让她为难自己,唤了声“宝月姐姐”就想侧过身越过她。 可宝月却不愿放过这羞辱她的机会,一把拧住阿厘的胳膊拽住了她。 她本来就年岁大,身量高,又吃得好,衬的阿厘像个小猫小狗。 “我让你走了吗?”使了大劲掐住她的软肉。 阿厘疼的直吸气,不想吃这眼前亏,就跟她讨饶:“好姐姐,我出了一身汗,去烧点水,不好耽误您行程。” 宝月见她服软,心头痛快极了,更是变本加厉地拽她:“痛打落水狗,这有什么可耽误的?” 阿厘只以为她是在说这个备受欺凌的境遇,未往深处想,胳膊疼的快麻木了,知道她不愿放过自己,便不再说好话,挣扎起来想抽出手臂。 宝月哪能让她如愿,两手并用抓着她,被她扭开就火气上了头,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清脆极了。 阿厘停下了动作,脸上马上红肿起来,巴掌印在白皙的脸上显眼至极。 宝月也愣了愣,这欺辱上了明面,说出去是自己没理,闹到主子那里,夫人就算有所偏袒,也肯定得骂她两句的。 都怪这丫头非要跑,激的自己打她,真真是个贱蹄子,非让别人动手才老实! 面上却扯了个笑:“哎呀,你干嘛拨我手呀,还伤到你自己了,真是莽撞性子。”直接给这事定了性。 阿厘捂着脸,垂下眸子:“宝月姐姐说的是。” 宝月果然就没再纠缠了,挥了挥手,让她让道,自己整了整衣裳,翻了个白眼,背着包袱走远了。 阿厘忍住眼泪,一手捂着脸一手提着桶继续往下人柴房走。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狗咬人,是狗自己天生的品性,她不能跟狗计较。 阿厘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可收效甚微。 憋屈和委屈共同压在心头,又打了两个喷嚏,她吸了吸鼻涕,决定等周克馑回来自己一定要向他告状! 好难受啊,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又碰到的几个下人均是对她没有好脸色,阿厘早就麻木了,心里奇怪,往日自己有一点疏忽都会被一传十十传百,谁都想来踩他一脚。 这回自己出府这么久竟然没人拿这个说事,难道他们还不知道? 这也不太可能,下人房人多眼杂,同屋那两个小姑娘从来都是以添油加醋传播她的隐私来博取下人圈子关注的,怎么会替她保密呢。 阿厘带着疑惑一遍遍浇满了木桶,锁了门窗脱了衣裳。 没舍得下水,先拿了巾子在桶里浸湿,擦了全身。 她身子白嫩,腰细腿长,肉全都堆在屁股蛋和胸上,已经发育的是个大姑娘了。 方才那个被宝月拧住的胳膊已经浮起了青紫,跟脸上一样肿疼着。 阿厘小心翼翼没碰那处,却还是疼的瑟缩了一下,怎么乳尖也火辣辣的?!难道方才推搡的时候还碰到这了? 她定睛看过去,两个平时没多大存在感的乳尖现在都殷红着,雪白的乳肉上还有些不知道哪里硌的红痕。 阿厘不由得心疼起来,臭宝月,坏宝月,肯定是嫉妒自己的比她的好看,还暗搓搓伤她这里,不要脸! 生怕再弄疼了,阿厘便放了巾子下了水。 先洗完了头发,水温降下来了许多,可她还是很满足,缩下身子只露个脑袋。 又时不时起来一下,观察自己锁骨里积的水,缩起肩膀再起来的话还能盛更多! 水由温变凉,阿厘舍不得出来,模拟凫水的动作划着胳膊。 玩得不亦乐乎之时,关好的窗子忽然一声清响,翻进来一人。 “啊!” “啊——” 两声惊叫重迭,阿厘捂着胸口沉进水里。 “抱歉抱歉!” 十九扔下一袋香气四溢的包子,慌不择路的又翻了出去,背影狼狈极了。 阿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才死死盯着门窗,赶紧擦干身子穿上衣服。 她拖着湿漉漉的长发走近桌上那包子,隔着油纸袋捏了捏,松软极了,喷香喷香的。 十九给她买的? 反应了过来,应该是琮世子让他偷偷送自己回来的,十九肯定是做了什么,这事居然没人察觉,真是神通广大。 还给自己买包子,呜呜呜连世子身边的十九都这么好心! 回绝 阿厘收拾妥当后没着急吃包子,支开窗子,晨曦愈盛,外头院落空旷,乌桕嫩绿色的枝叶间停着两只小雀,被她的动静惊得扑腾了几下翅膀。 阿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轻唤十九的名字,便见十九轻巧从房檐翻下来。 她为了方便把湿发包在巾子里,尽数露出整张娇艳的鹅蛋脸,身上还有着似有若无的皂荚香气。 十九一双眼不敢看她:“进屋说吧,外头不方便。” 阿厘便让开身位,等他进来又将窗子关好。 “你知道是谁帮我换的寝衣吗?”这是她现下最关心的事! 十九了然:“姑娘放心,是侯府的婆子。” 阿厘吸了一口气,沮丧道:“你还不如让我穿着外衣睡呢,我还以为能瞒住呢。”紧接着又问:“好生奇怪,怎没人过问我的去向?” “您放心,旁人都以为您下午被派了别的活,那婆子也是我们的人,都会为姑娘遮掩的。”他笑着安慰道,相较秀山之时,丝毫不避讳侯府已经安插进了世子的人。 感受到鼻端的清新味道更明显了,又不着痕迹地离她更远了些,补充道:“而且过几日安排妥当之后,姑娘就随我们主子走了,哪用再操心这边的是是非非。” “啊?我…”阿厘闻言一惊,心下慌乱,只怕自己醉酒时胡言乱语应了琮世子,这才麻烦十九费心费力地来管她。 “十九,我能不能托你件事?”她带着点恳求的神情,眼尾像小土狗似的下垂,却又在末端隐约的勾起,黑眼仁又大又亮,十分漂亮。 十九心头忽然震动一下,赶忙移开视线,挠了挠头:“姑娘跟我客气什么,帮您办事本就是应该的。”主子很要紧她,其实在秀山时他就瞧出来几分,只是没想到过了小一年他们才定下,现下自己的差事便是安排好阿厘姑娘,再看主子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应该的。”阿厘只以为他是把她当作了自己人,咬了咬唇,满是歉意地道:“我暂时还想呆在侯府,昨日吃醉了酒可能胡言乱语了,方让你们误以为我要随世子建府去,实在是抱歉。请一定帮我转告世子,勿要替我费心了。” “什么?”十九微微张嘴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 他对女人一窍不通,目瞪口呆良久,脑子转的飞快,猜测她在生闷气。 “姑娘可是介意这阖府的贱奴欺辱您?您放心好了,过不了多久…”他蓦地停顿,还是换了个口风:“过不了多久肯定让他们吃教训!” 又解释道:“要是不高兴主子没及时帮您,这也是个误会!里边的探子不晓得您的身份,这事都没往上报,主子一直被蒙在鼓里。” “现在您…”十九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阿厘红着脸打断了。 “你这么说话我好不习惯,我们之间就别您来您去的了。而且我是真的不想走,跟你说的那些个都没关系,习惯就没什么的。”她故意笑起来,以示过得还不错。 只有天知道她心里多酸涩,无论如何,实在是太幸运了,世上还有人是记挂着她的,还肯帮她出气。 ‘’为什么呀?”十九不解:“这有什么好呆的,没一个好人!” 阿厘想说是有的,周克馑就很好很好,云竹也挺好的,但是她跟周克馑的事还没定下,她现在没法说。 另一方面,她总想瞒着世子,生怕他晓得后会连带着厌恶她起来。 心里那点小九九令她羞愧,总觉得对不住他的关照。 只找了个没法反驳的理由:“就是,就是侯府有我爹娘生活过得痕迹,在这的话就感觉他们还在我身边似的。” 爹爹娘亲,原谅女儿,她发誓只说这一次。 “哦…”十九叹了口气,这就不好办了,但有了理由总归能去交差。 “那好吧,我这就先去回禀主子,桌上的包子是我去早市的杜记买的,您趁热尝尝!” “好嘞,谢谢你!”她真心实意地道。 “您别跟我客气。”十九就冲她抱拳行礼,转身走了。 阿厘赶忙福了福身回以一礼。 窗子又被支起来,还有几分清冷的晨风吹动桌上的油纸袋。 阿厘坐在凳子上,拿起一只胖乎乎的包子塞进嘴里,猪肉配细芹,油脂满口,外皮松软还浸满了汤汁,好吃极了。 一共有四个,阿厘狼吞虎咽的全吃了个干净,还好昨日吃了顿大餐顶着,要不然她还得舔手指。 这段时间就不馋了!再吃伙房的剩饭剩菜也无所谓啦,这两顿足以令她坚持一个月了! 阿厘高兴起来。 之后的日子,她好像成了透明人,没人愿意理她本就正常,居然也没人欺负她了,不知十九用了什么法子,让她境况好受了许多。 期间,十九又过来了一趟,带了琮世子的意思,只道随她心意,不做勉强。 阿厘反复跟十九确认周琮真的没有因此生她的气后,才放下心来,只觉得圆满了。 此外,被十九递给了她一张信笺,上面鸾飘凤泊地写着“阿厘亲启”,便是琮世子写给她的了。 阿厘非常惊喜,她是识字的,可从小到大除了父母,她还未曾接到过其他人的信,这实在珍贵。 十九暗暗记下她的反应,回去之后如数禀告给了周琮。 那日的霞光万丈,从窗外探入,映照她的侧脸,趁着其他人不在,阿厘端坐床上,郑重其事地展开这封带着淡淡的墨香信笺。 「余月安: 衣服完工,仍需赴澎庄亲试。 房前槐花盈串,值得一观。 另附九连环解法六种,若有不明,可令十九捎回信与琮。」 阿厘心虚,默默把后边好几张的九连环详解口诀折好,同依旧崭新的金环放在一起,侥幸想到,世子不会真的来考教她吧! 而且,她都快忘了澎庄的衣裳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小事,等哪天得了空闲是要过去看看的,不为了衣裳,不为了满树槐花,也要为了世子的心意。 南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绿树渐荫浓,露荷翻流萤 日子匆匆而过,几场大雨过后,已是盛夏时节,天气明显暖了起来。 晴空万里,是下午日头正毒之时,阿厘打了一大盆水刷洗夫人的绣鞋,猪鬃刷会勾伤精致的绣线,她只能一点点用手轻轻揉搓。 她洗完最后一只,正翻着手腕擦拭额头上的细汗,便听远处有人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一个小厮高声喜道:“公子明日便归家了!!” 周克馑明日到家! 阿厘猛地起身,还没等眼前阵阵发黑的眩晕感过去,就忍不住咧开嘴角,高兴地跳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终于回来了! 表里 比见到周克馑更早的是夫人的召见。 是夜,去岁秋日她替夫人点灯的那间书房,她已经许久没踏入了,这回看来,多了一座仿古叁层错落烛台,上面红烛葳蕤,蜡油在铜制盘子上堆地层迭,也许再过一个时辰就需得换个盘子了。 阿厘如是想到。 她跪在光滑可鉴的石板地上,已经等夫人半个时辰了,足够使她从起初的惶惶然过渡到现在的心绪平静。 隐约听见外边打更的敲锣声,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门口才传来动静。 阿厘捏了捏酸痛的腰腹,跪直了身子。 今日夫人穿了轻薄的橘色百钱縠衫,梳着极繁复的牡丹头,金银玉骨饰其间,摇着缂丝团扇坐到了案前。 听到阿厘向她见礼,才反应过来她跪在那儿似的,吩咐云筝给她抬了个矮凳,温和地命她坐下。 “许久不见云笙这丫头,原已经出落得这样好了。”夫人开玩笑似的同云筝说道,团扇半遮脸,一双美眸还是落在阿厘身上。 “谁说不是呢,咱府上风水养人。”云筝一边笑着应和,一边把冰镇酸梅汤放到奉到她手边。 阿厘向来不懂如何接主子的话,以前真心实意地敬仰夫人时还能脱口而出些讨喜的言辞来,现在只是木讷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这阵子均去操心馑儿的婚事了,伯府夫人又病着,也没得精力管府里这点子事,现在婚事眉目,才有了心力,就发现好些日子不见你了。” 夫人喝了口酸梅汤,也无所谓她搭不搭话,继续道:“一问之下,竟然是底下人使了诡计叫秦嬷嬷误会你差事干的不好,便调到下边干些简单的活计了。” “我就想着你这丫头最是单纯,做些简单活计也没事,云筝告诉我才晓得这底下的人竟然胆大包天欺负起了我屋里的丫鬟,真是气煞个人。” “你且放心,那些个没脸没皮的我都叫周兴去罚他们板子了,跳得高的也叫秦嬷嬷发卖了出去,她看顾不周,这叁个月例银减半都补给你。” 云筝见她呆头呆脑的僵着也不晓得谢恩,心下轻蔑,就知道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倒了杯梅子汤拿到她跟前:“这是夫人给的,大热天消消暑罢,云笙妹妹。” 阿厘还迟钝着,肢体好似都不是自己的了,眼前的景象隔了层纱,烛火跳动,仿佛是溅到了她的眼角,满脑子只剩“婚事”这二字。 酸梅汤冰凉的水汽氤氲在面前,阿厘强忍着手抖接过那白玉杯盏,手指把着搁在膝盖上,任凉意穿透了衣裙,从膝头摧枯拉朽地扑到了心头。 “好妹妹可别计较我们几个,其实明里暗里呵斥过那些生事的蹄子好几遍了,可那几个自来是刺头,我们实在没法子,幸好这次夫人为你做主,不然还不晓得他们要做出什么下作的呢。” “从那个为首的房间里搜出的都是些肮脏玩意,说了肯定吓着你。” “什么迷药、拐子的地址……竟然是想把你悄摸得…”云筝说的话低低的,一双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瘦弱的肩头。 “傻丫头,还不赶紧谢谢夫人!” 阿厘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其实威不威胁的于她来说已经没什么关系,早麻木了。 只顺从地起身跪下磕头:“谢夫人为奴婢做主。” “本就是我屋里的,明日收拾收拾回来罢。”夫人随口交代道。 “是。” “说起来馑儿也跟我提过,觉得你不错,想抬了做通房。” 夫人目光又落在她的身上,扫视她玲珑的身段接着道:“之前看你身子骨还单薄,就想着在我身边娇养两年再说,便没允。” “如今你及笄了,也不操心了。” “定的是十一月廿二,馑儿和罗大将军家的千金成婚。” “晓得你一直是个本分纯善的,这回抬了身份,定要好好同馑儿磨合磨合,到时候可不能让他吓着了娇娥。” 她说起这,难免露出来得意,罗大将军手握实权,又只有一个女儿,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了。 阿厘抬头望去,夫人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仪态端方,华美的面容上仍带着柔和的笑。 多么风韵脱俗的贵妇人,仿佛折辱她、欺骗她、离间他们的不是她。 方才的谆谆关切还包裹着暗地里的威胁,强迫自己配合她。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佛口蛇心之人? 原来母亲说的都是真的而非偏见。 不过现在明晰了,她值得夫人这样的大费周章,只说明周克馑心里一定还有自己,且分量不轻,她才要如此遮掩一番。 阿厘垂下眼帘,攥紧了衣角,努力将脑内纷乱的猜疑赶走。 周克馑才不是骗子呢。 她信周克馑。 至于成婚…… 他本就会成婚的,这有什么,她预料得到的,没什么的。 他本就该成婚的。 阿厘如是想,困在眼底许久的泪珠终于坚持不住,“啪嗒”一声落到石板上——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归来 他回来这日是个晴朗好天气,大片的团云舒展在穹顶之上,树叶鲜翠欲滴,夏花绚烂,南风带着凉意拂过众人的面颊。 阿厘立在稍远处,看他同侯爷夫人说话。 军中不比府里精细,他变了许多。 肤色比先前深了一度,显得五官轮廓更深刻,身量高了,头发也长了些,发尾有些毛躁,应是许久未修剪了。 唯一没什么变化的便是那双凌厉翻飞的凤眼,在寻到她的时候,弯起弧度。 周克馑自从看见母亲身后的云笙,便再也不能一心一意同父母讲话了,视线总是似有若无的飘到那里。 秦玉环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嗔他一眼:“这么久不回来也不知道惦记我们,净想些无关紧要的。” 侯爷倒是未曾注意细节,双手锁住他的肩膀笑了起来:“军中就是不一样,筋骨刚硬了许多!” 周克馑先对母亲报以一笑,转向父亲道:“父亲说的是,孩儿收获颇多。” “晓得晓得,罗夫人都告诉我们了,我们馑儿还是新兵娃娃呢,就立了剿贼大功!”夫人爱怜的撩起他遗漏进领子几根发丝。 “母亲!哪能称得上大功,就一伙不成气候的山匪,均是北边逃窜过来的流民,没有几个会功夫的。”周克馑了解她的性子,总把自己当孩子,又实在怕她在手帕圈里宣扬这个,忍不住澄清。 “好好好。”夫人满口应着,脸上神情都是骄傲的。 “别在这杵着了,进屋去!”侯爷早就习惯了妻子对孩子的溺爱,什么都随她去了。 周克馑却一动不动,只道:“孩儿风尘仆仆,想现行洗漱更衣,晚间再来拜见父亲母亲。” 他说的恭谨,可就算迟钝如侯爷,现下也能觉察出他的想法了。 周瑾安扫过远处树荫下的那个纤瘦丫鬟,身段模样是个标志的。 他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此事既有了妥当的安排,便也不愿拘着他,只道:“你且安心歇着罢,明日再见也是一样。” “侯爷!”秦玉环蹙起眉头,气他的助纣为虐。 周克馑倒是眉开眼笑:“谢过父亲母亲!孩儿先行告退。” 他像是一阵风一样转身,几步跑向阿厘,俊秀的脸庞上带着开怀的笑,向她伸出手,没再避着任何人。 此刻,阿厘的五感里,一切都是如此的鲜明。 蝉鸣喧天,南风扑面,斑驳的树影映在他身上,马尾荡在脑后,她梦见过数次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空气中每个粒子都凝聚在他周身向她而来。 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笑眼梨涡,轻巧跟他一同大步往外走,裙角挨着他的袍子,十指相扣。 他们肩并着肩,钻过垂花门,两边院墙花木清风略过,一个低头,一个仰头,眼里只有彼此。 “我回来了。” “我很想你。” “我也是。” ----------------------------- 别嫌少,还有二更qaq 言梦 周克馑带着她仰躺在自己雕花大床上,松软的被子凹陷,光滑的锦缎微凉。 胳膊被阿厘枕在颈间,手腕肌肤处被她后脑的绒发搔得生痒,他便手指夹住那绒发搓成一股。 阿厘没管他的小动作,侧过身定定看着他的脸。 是熟悉的那人。 白玉似的手指带着薄茧,轻抚他错落的眉眼。 周克馑便也停了动作,同样侧过身,跟她面对面,方便她看清楚。 他们呼吸交融,眼睛看着彼此,默默无声。 阿厘手指自眉骨落在他单薄的眼皮上,他就乖乖地单闭上那只眼睛,等她来回拨弄他的睫毛时又睁开,捉住她作乱的手,拉到唇边响亮的“啵”了一口。 她也不甘示弱,回身按住伸在自己脑后的那只手,亲了亲他手腕裸露的肌肤。 只见他指尖微动,蓦地阿厘被他一个抬臂旋身揽起,整个人就伏到了他身前。 “不要勾我。”他捏了捏她白嫩的耳垂。 “血口喷人。”阿厘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往中间一拢,俊颜滑稽变形,她露出梨涡,身子蹭上去贴了贴他的唇,又离开:“这才叫勾你。” 周克馑胸膛震动,闷声笑了起来。 他揽住她腰身的手臂下移,托住她的臀部,将身上的人儿囫囵个往上颠了颠,另一只手则插进她脑后的发间。 “小儿科,我教你。” 压力自他手掌传来,她被迫低下头,仔细领教他的唇舌。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松松钳住她细瘦的脖子,顺着温腻的肌肤探入衣襟,领口大开,寻到莹润的肩头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捏了两下,令她放松警惕,便目标明确地伸进肚兜,擒住她柔软的乳房。 手甫一贴上肉,阿厘一个激灵,去推拒他的胳膊,同时转头避开他炙热的亲吻,结结巴巴地找着借口:“别..我好…渴,想喝水。” 周克馑居然没有勉强,眸色深深,慢条斯理地撤回自己的手:“桌上有,去倒吧。” 不属于自己的手掌收回时划过肌肤,从胸前到锁骨再到下巴,这感觉太鲜明,让阿厘心跳狂乱,她赶忙从他身上起来,暗自避开余光里他胯间鼓起的袍子。 拽着衣领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盏茶,慢慢啜饮。 清冽甘甜,茶香馥郁,好喝好喝! 全心品了一会茶,她努力忽视已经起身站在自己身旁的少年。 “有这么好喝吗?”他一点也没急似的问道。 “有的。”她猜测,他肯定会说让他尝尝。 果然听他“哦?”了声,兴致盎然:“那我也尝尝。” 阿厘便拿了新的杯子要给他再倒一盏,心下好笑,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性子,无论什么,别人说好的他也一定要试试的,这么久了也没变,还跟小孩似的。 可他却阻止了她的动作:“不尝这个。” 周克馑目光流转到她唇上,虎口托在她腋下,像土匪抢新娘似的把她扔到方才待过的雕花大床上,床帐随之荡了荡 阿厘控制不住地打了半个滚,鬓发散了些许,露出一张涨红的脸蛋,带着心有余悸的神情控诉道:“你吓死我了!” 他挑眉:“我的错。” 便不由分说俯身亲了上来,马尾从肩膀后落在她的耳侧,舌头撬开牙关,细致地卷走她口腔里残留的茶水。 手上更是趁机将她鞋袜都脱了扔下了床榻,又把衣领重新扒开,探进去像是在寻觅宝藏。 许久,阿厘眸子迷蒙的睁开眼,他离开她微肿的红唇。 下巴戳在她的颈窝,啄吻她耳际脖颈这一片泛起羞红的肌肤,手指在她胸下围梭巡。 “云笙,太想你了。” “每天晚上一想到你我就硬。” “做了好多春梦。” “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他细碎的吻又向上落在她的眼角,一双凤眼带着蛊惑,低低问她。 阿厘早就被他说的满面通红,在他的抚摸下无意识地蠕动身子,贝齿咬唇。 他太坏了,跟她说这些干什么,还让她猜春梦,太下作了。 阿厘不想合他心意,垂下眼帘,闭口不答。 可周克馑才不会因此停下来,他捏住她的乳尖搓弄,用牙齿轻轻磨了磨她的耳骨,慷慨的告诉了她:“梦见我日日夜夜入你,就在这张床上。” 行不得 阿厘睁开眼,他的轮廓在模糊的水光下依旧深刻,零星两缕碎发搭在她的肩窝里,难言的酥麻感自胸前升起,被拈住的乳尖,似乎是身体开关,在他动作之下忍不住轻哼。 垂眼低头看去,胸前比她深一色的小臂自上插进暴露在外的芙蓉色肚兜中,光滑的鲜艳布料一鼓一鼓。 察觉她看过来,他便故意加大了动作幅度,抽回手又从下伸进,推着一侧的乳肉往上,让挺立的乳尖探出肚兜的上缘,仿佛在跟她炫耀他的战绩。 阿厘雪白的肌肤泛起大片粉红,身子陷在凌乱的衣衫里,发髻松散。 实在太羞人了,她赶忙歪头闭眼,企图埋在柔软的锦被里。 周克馑却因此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拆了她的腰带,拨开碍事的衣衫,令她全身只剩肚兜和小裤,露出更多白生生的肌肤。 阿厘应激地并拢双腿,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手指握住他的手腕,小声同他确认:“你…是喜欢我的罢?” 周克馑觉察出她的不安,温柔的亲了亲她的红唇,向她保证:“永远喜欢你。” 阿厘看向他的眸子,顷刻松了手指,抬起小臂横在眼睛上,歪头贴在软衾中,便是任他施为了。 周克馑心头燃起一把火,只想把这乖乖的娇娘吞吃入腹。 湿漉漉的吻从她翻出的手腕内侧一路向下,含住肚兜上缘的茱萸。 阿厘忍不住蹙起眉头,蜷缩手指,咬住下唇。 他的牙齿轻轻刮蹭那处,等她微痛嘤咛他便用舔舐安抚,把尖端卷进他的舌面,舌端在她乳珠中心的凹陷处戳滑,又大口吮吸整片奶尖。 另一手则在她腰腹游弋,不经意似的绕到身后腰臀相接处。 她的右胸被他凌虐的红艳艳,左边同样不能幸免。 周克馑扯开了肚兜的结,芙蓉绣锦鲤的布料被掀开堆到她肩膀处,令她完全的坦胸露乳。 他毫不犹豫的亲上左胸,两手却探到她胯骨处褪下她仅剩的小裤。 阿厘感觉凌乱,双腿死死的交迭,可他的手指却极富耐心,在她大腿上轻揉,从外越来越向内,在她因胸前刺激弹动时便轻而易举的钻入她的腿心,热乎乎的手掌贴上柔软的嫩肉。 周克馑的呼吸发乱,唇舌离开乳肉,捞起她的双腿抬高往外推,自己则跪着俯身凑过去,仔细观摩这无人见过的秘地。 虽是下了决心,可这样被他扒着看,阿厘实在羞地不行,拧着腰身不想让他瞧。 以周克馑的身手怎会让她得逞,轻轻松松便制住了她,还把她往外侧拖了一小节,让光照的充足些,方便他查看。 她那处生着些营养不良的绒毛,大腿内侧细白的肌肤到这缝隙处越来越红,一条长缝被两端梭形饱满的肉夹在中间,看不见里面如何。 他离得很近,炽热的呼吸烘着那处,令她无意识的抽动了下。 周克馑硬的快爆炸了,可对她的窥探欲也实在强烈,他用指尖顺着那缝隙滑了进去,杵到湿滑的软肉,凭本能按揉,就让她哀哀地叫起来,身子打颤本能要蜷缩起来。 他手指不停,回想军中传阅的春宫册子,又把中指伸进去,寻到要紧的小肉芽夹住,果然听她的呻吟变了个调子。 他便依着学到的方式专心刮揉,没一会便见她剧烈打颤,白腻的肌肤沁出薄汗,连暗自吃劲的双腿都松了力道,腿心流出湿淋淋的液体,滑到他的指缝里,又沾湿他的袖口。 阿厘脑内好似白光闪过,剧烈的酥麻从腿心沿着尾椎骨麻痹了她整个身子,红唇不自觉的张开大口喘气。 在她久久没回过神来之时,他双手掰开那道缝隙,终于看了个清楚,里面的小芽充血,两侧还有更细致的一层褶,一片红艳艳的,下侧有个小小的洞,看不见内里,现下正和缓地翕动。 周克馑呼吸加重,就着扒开的肉缝含了上去。 阿厘本就未平复,正是十分敏感的时候,当即眼角生出泪珠,被刺激的说不出话。 耳边是他丝毫不掩饰的啧啧水声,她像拉满的弓,连脚背都紧绷着,白皙的双腿夹住他黑色的头颅,延颈仰头,碎发打湿在额间。 周克馑一个吮吸令她第二次泄了出来,整个人再无力气,左腿自他肩膀滑落,像扔到岸上的鱼,张着口身子不住抽搐。 周克馑试探着向那肉洞插入一节手指,高潮的余韵令小洞里层层迭迭的媚肉争先恐后的贴过来又离开再贴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浅浅抽插,同时留意她的表情,在她闷哼的时候递进去些,在她觉得疼时又缓了动作。 就这样,周克馑又加入一根手指,在她适应之后便恶意抠挖起来,阿厘觉得酸胀极了,不自觉咬住那异物想叫他出去。 周克馑便依她的意退了出去,带出淋漓的水液。 阿厘蹙着眉头,歪头不解地睁开满是水光的眼睛。 只见他邪气肆意得看了她一眼,下了床不经意地舔了舔手指。 又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毫不拖泥带水地剥光了自己,身材劲瘦,细腰翘臀,没等她多看看便上床拉住她的小手往自己坚硬的阳物上放。 阿厘猝不及防摸到这物,像是烫了手似的缩回去,眼睛也不敢看,太奇怪了,太粗壮了,叫人害怕。 “卿卿….”他撒娇似的轻喃,嘴唇凑到她唇边啄吻。 “…好卿卿….” 又用鼻尖拱她的脸颊。 阿 厘最吃他这一套,乖顺的伸手靠近那肉茎,立刻被他用自己的手包起来了。 他立刻握着她的小手,调整好位置上下撸动,头埋在她的颈窝,整个人半伏在她身上,呼吸重的可怕。 阿厘被他偶尔溢出的呻吟吸引,顺着他的力道搓动,在发现指甲划到尖端时他痛苦似的轻哼后,便故意戳划那处。 周克馑半睁开凤眼,眸色深深地半抬起头,惩罚似的咬了她粉腮一口,又埋了头,爽的吸气。 这实在太神奇了,阿厘觉得自己好像掌控了他,不用他带着自己就动的起劲。 周克馑没让她得意太久,重喘之下一把拨开她的手指,两手钳住她的腰身,往下一带,阳物对准那处缝隙借着湿意磨蹭。 阿厘手指落在自己身下的衣衫上,不自觉抓住。 便觉他拎住自己的脚踝往两边带,肉棒的冠头挤进了缝隙,顺着穴口往里浅挪。 阿厘只觉浑身都没着没落,手指紧张的够他的手臂。 周克馑满心都是这妖冶的穴,一个挺腰,卡进去了一整个头。 “呃啊…”阿厘拍了拍他的膝盖,想让他出去,太胀了。 “行不得,馑…..” “啊———”没想到周克馑不仅没听她的,还一鼓作气破了她的瓜。 阿厘没有准备,只觉得下身被撕开了。 两个人连到一起了。 周克馑看她疼的皱起的小脸,俯下身爱怜地亲了亲她的唇。 他稍有动作就会牵引到自己腿心,阿厘疼的吸气,带着哭腔:“别…别动。” 他便依言停止动作,自己也被箍的发疼,十分难熬。 等她面色渐渐放松了些,周克馑实在忍不住了,挺腰动了起来,冠头撑开甬道,挤开挡在前路的肉褶,没到最里便往后撤,又一次刮蹭她敏感娇嫩的内壁。 阿厘痛感稍缓,酸胀尤显,呼吸都是颤的,忍不住随着他的动作哼出声,声音细细的,好像发春的野猫。 周克馑没全都进去,还有一截一直在外面,觉察出她略微适应了,就随着自己心意加速冲撞起来,她的呻吟在火上浇油,扑哧扑哧的水声羞人。 她腿间的缝隙被肏开了些,叫人看见肉棒怎样没入泥泞的肉穴,实在刺激。 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肉棒重重一凿,整个插了进去,又深又实。 阿厘哀叫一声,岔开的双腿剧烈打颤,她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周克馑便俯下身子,跟她接吻,唇舌纠缠,身下依旧毫不留情地继续他的鞭笞。 比之前更为强烈的酥麻感堆积,嘴唇被堵住,阿厘手指不自觉在他背上抓出印子,流着眼泪抽搐,下身收缩猛夹。 周克馑本想表现好些,辛苦地强忍着射意,被她这样伺候,直接腰眼一麻,缴械投降了。 行得 他垂头,小臂撑在她两侧,线条流畅的腰背弓起,软了些许的肉物“啵”地一声拔了出来,挨在她还打着颤的大腿上,带有湿湿的黏腻。 阿厘头晕目眩间舒了口气,并没有想象中难熬,反而有些难以名状的舒服。 同他距离这样近,那处连在一起时,心头生出无限亲近之感,好像更喜欢他了。 她双手贴着她的肩胛骨下滑交迭,松松的搂住他。 周克馑卸了力道半压在她身上,脸埋在她的胸乳间,难得没回应她,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味。 阿厘带着迷惑揉了揉他耳朵:“怎么啦?” 话音一出自己就吓了一跳,怎么说起话来控制不住的弯弯绕绕的,在故意勾人似的。 周克馑张口含住嘴边的乳肉,恶狠狠地磨了磨:“你是不是故意的。” 阿厘忙跟他解释:“我不知道忽然说起话就这样子了。” 就算是解释起来也是带着方才呻吟的余韵,娇娇媚媚的。 周克馑微微抬身,跟她对视,当着她的面吐出咬的都是牙印的乳肉,开口:“说的不是这个。” “是这个。”他一只手揉了把她湿漉漉的私处,一根指头钻进那小洞。 “故意夹我。” 阿厘一边被他弄的反应迭起,一边百口莫辩:“我…没有…” “那这回再试试。”周克馑自来聪明,已经重振旗鼓,便提枪上马,顺着那销魂的小缝轻车熟路地往里推。 阿厘高潮刚过,如今还敏感着,一碰到就打退堂鼓,撅着屁股往回缩。 周克馑把她双腿挂在臂弯里,下身往里捣,手指从她平坦柔软的小腹摸到殷红挺立的乳珠。 阿厘被他一波又一波已然熟练了的进攻冲垮,酥麻的快感在那根粗硬的肉棒无数次进出间堆积。 每当她被挨到要紧的地方忍不住缩起时便要被他拍打小乳:“不许夹!” 可这哪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于是阿厘一边被狠狠的入,一边还要承受奶子巴掌,可怜极了。 所幸他自己爽了也懂得照顾照顾她,揉了把带着红印的胸乳,修长的手指到她阴阜前侧玩弄。 他长期拿剑,指腹带有薄茧,碰到那处娇嫩便更引得她难以招架。 阿厘思维时断时续,快感迭加让她发慌,迷迷糊糊地纳闷这次怎么还不结束,又很快被拉回欲海,像是被海浪猛击的小舟,摇摇欲坠,不能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她哑了嗓子,哭着推他,他才掐住她肩膀抵住她又泄了出来。 热液浇在小穴里,小穴绞得更紧,阿厘半点力气也没了,瘫着满是潮红的身子抽搐。 周克馑大口喘着气,就瞧见她魂飞魄散似的神情,漂亮的葡萄眼珠湿润着,两瓣唇肉微肿,整个脸蛋像是熟透的桃子。 他怜爱地亲亲她,半软的阳物就在她湿润温暖的穴里挤着不肯出来。 她抗拒地拨他凑过来的脸,抬手却把胸乳勒得更显眼,他的指痕牙印还在上边,十分的艳情,看着看着下边就又慢慢硬了起来。 周克馑嘴上装作跟她打商量:“卿卿,再来一次。” 实际上已经把她换了个方向,让她侧着身子,自己则把她上边那条白嫩的大腿扛在肩上,双手扳住滑嫩的小屁股,动腰干她。 阿厘呜呜地抗议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就抓着锦被,合眼蹙眉专心感受这不停袭来的酸胀感了。 颠鸾倒凤间,周克馑怕她发间的蝴蝶簪子硌着她,下边恶狠狠的入着她,上边又极温柔地摘了那半旧的银簪,替她拢去耳边的湿发。 阿厘张开水意朦胧的眼,握住了他在她头侧的手。 周克馑无法,只能换了个姿势。 天昏地暗,衣料凌乱堆迭,纱帐之外娇吟断断续续,许久才停歇。 周克馑稍微餍足,阿厘早就半晕了过去,小穴被肏地外翻,红艳艳地裹着水光,合不上的穴口还翕张着吞吐出些本不属于她的白浊。 他叫了水,把她抱到桶里,难得细致地给她清理,下身再勃起也兀自忍过去了。 水汽蒸腾间,亲亲脸颊,亲亲鼻尖,亲亲嘴唇,怎么都亲不够。 周克馑用巾子擦干她身上的水珠,抱着阿厘躺在已经被收拾的干爽的床上,想起来很久之前,她给自己绞过头发,她肯定不知道,那时他满脑子都是要剥了她衣裳,可惜她当时还没喜欢他。 周克馑摸了摸她额角的那块疤痕,忍不住心悸,再也不欺负她了。 卿卿,他的娇娇儿。 发作 昏时,周克馑睁开眼,微微低头,一只圆润的头正枕着他的大臂,阿厘埋在他的胸膛里,睡得正香。 外头天色微暗,檐下点了灯,细细的晚风顺着窗子荡进屋内,他小心翼翼地把麻木了的胳膊收回来,又替她盖住裸露的香肩。 一边等着手臂血液回流,一边侧身打量她的睡态,呼吸也是柔顺的,睡得昏沉沉像个小猪。 他凑到她跟前,想亲亲她,又担心吵醒了她,犹豫之后只放轻动作下了塌,自己在外间穿戴整齐,往里边看了一眼,隐约见她似乎翻了个身,抱住了被子。 周克馑勾起唇角,按捺住想过去贴贴她的冲动。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来日方长。 外头余晖仍在,穹顶凝结的积雨云乌色同金光交迭,边缘云絮绵延,露出来半圆的皎皎明月,池塘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随风微动。 周克馑一路行过画廊,正碰上秦嬷嬷迎面而来。 他一直对母亲这个陪嫁嬷嬷心头留有两分敬重,自小到大待她也不似旁人,说话都是温和的。 “嬷嬷这是要往哪去?” 秦嬷嬷笑眯眯的对他行了礼:“这厢备下了滋补的汤药,正要去伺候云笙姑娘趁热用了。” 后面小丫鬟确实端着个汤盆,周克馑只当母亲周全:“她现下正睡着,烦请嬷嬷晚点再来吧。” 秦嬷嬷心头冷哼,面上却仍笑着:“公子说的是,老奴先过去等着,待姑娘醒了再把汤药热热。” 见周克馑颔首,又殷切地道:“公子快去吧,夫人等您有些时候了。” “母亲可有提何时摆酒?”周克馑挂心这个,先探探母亲那边的口风,怕过些日子回军中这事还拖拖拉拉办不成。 “公子是指云笙姑娘的…?” “没错。” “您说笑了,哪有通房摆酒之礼呢?” 周克馑闻言皱起眉头:“通房?不是妾吗?信里母亲是同意了的啊?” 秦嬷嬷微微弯腰:‘’公子何必挂心这个,是云笙姑娘识得大体,自个儿愿意的。”她抬起头来,眼角眉梢带上不自觉的轻蔑:“她自知身份卑贱,便不强求了,这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卑贱”这二字刺痛了周克馑的耳朵,他沉下面色:“嬷嬷所言颇多,可云笙同您一个出身,现在又是半个主子,府里有一个算一个,再有此言我剥了他的皮!”说罢转身便走了。 秦嬷嬷在小丫鬟面前被下了面子,气的火冒叁丈,更觉得那丫头是个祸害,这哥儿也是,近了女色便全然糊涂混蛋起来了! “走!那蹄子也该醒了。”还让她候着,想得美! 阿厘是被叫醒的,周克馑不见踪影,桌前如豆灯火映照秦嬷嬷阴沉的老脸忽明忽灭地,着实吓了她一跳,赶紧抓着锦被遮住胸口。 小丫鬟见她肌肤上裸露处的红痕羞红了脸,又忍不住偷偷用余光打量。 秦嬷嬷开口:“云笙姑娘睡得可好?” 阿厘往床榻里面缩了缩:“不知嬷嬷有何贵干,请容我稍作更衣。” 却听她冷哼一声:“老身年过半百,姑娘不必见外,这厢过来就是得眼瞅着姑娘把这药喝下去。”招了招手让小丫鬟递过去。 汤盆的瓷盖打开,黑乎乎一片,酸涩药味扑鼻而来。 阿厘忽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乖顺地接过汤盆,却是垂着眼帘,许久未动。 “姑娘犹犹豫豫,莫不是还心存妄念?想为哥儿诞下孩子?”秦嬷嬷装作讶异的样子,继续阴阳怪气地道:“通房丫头可没这资格,不说当下,就是哥儿成婚了,跟贵妻和合双全,也不一定能让姑娘有这机会。”她故意挑扎这蹄子心窝子的话说,她自诩哥儿爱重,以为破了身了就鸡犬升天,门都没有! 阿厘看了她一眼,心中被她的话激的像是绞紧了,如鲠在喉,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被子。 成婚成婚成婚,成婚便成婚,通房便通房,他心上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便能忍受。何必连她这点念想都要诅咒呢? 为何这些人都对她有如此之多的恶意?因为她肖想?可云琴不一样乐意与周克馑做妾吗? 她们只是欺负惯她了,哪还需要理由呢。 秦嬷嬷还要再开口,突然,阿厘把“啪”的一声,把汤盆掷向她的脚底,霎时白瓷爆裂,碎片和黑绿色汤汁四溅,惊呆了二人。 汤汁已然不烫,可秦嬷嬷只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这贱蹄子还敢如此! “你放肆!”她怒喝一声,未管湿透得的裤脚,几步来到塌前掀开帐子,就要上手掐她。 阿厘睁着一双大眼,无所畏惧地瞪视她:“不小心手滑,还请嬷嬷再拿一盆来。” 眼中似有嘲讽,目光落在她抬起来的手上。 秦嬷嬷颤着手,一巴掌拍在床沿上,胸脯起伏,咬牙切齿地道:“贱婢,爱驰有时,你给我等着!” 阿厘扑哧一声,斜斜倚靠在床榻内里,无所谓地回道:“既如此,我就趁着现在好好享受享受,劳您伺候了。” “我伺候你?不要脸的东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秦嬷嬷只想掐死她,心中生出无数折腾她的法子。 “你骂我,我不爱听,赶紧滚吧。”阿厘又窝进被子里背对着她躺下了。 小丫鬟被她惊地说不出话来,她居然这样跟秦嬷嬷说话,不怕挨罚吗? 想起来方才公子对她的重视,又觉得她这是有恃无恐了,跟传闻差不多,心头生出不喜。 已经许久没人敢这样对她了,秦嬷嬷气煞,却又不能真打她,狠声道:“你且看着!” 一把拨开床帐,踢了一脚碎瓷看小丫鬟:“收拾好了!”自己转身回去告状。 小丫鬟只得蹲下身捡碎瓷,一个不小心便被划上了手,本就是多余的活计,更加不忿,抬眼看帐子内隐隐约约透出的人影,咬着牙心中偷偷骂她。 阿厘睁着眼拨弄床架上的雕花,怔怔的放空,周克馑说过会永远喜欢她,何必纠结秦嬷嬷的话呢。 大概是因为,这不光是秦嬷嬷的话,也是自己一直藏着的忧虑罢。 那厢秦嬷嬷带着半身的药渍哭着喊着跑回夫人的院子,周克馑正靠在凉席上和秦玉环说军中见闻,现下二人均是皱了眉头,看向狼狈的秦嬷嬷。 “你这是做什么?没个体统。”秦玉环饮了一口毛尖不悦道。 “求夫人给老奴做主啊!”秦嬷嬷涕泪四流地在地上磕头:“本是要给云笙姑娘送汤,可姑娘不爱喝,把老奴骂了一通不说,还摔了碗让老奴滚。” “老奴快要六十了,这些年在府中勤勤恳恳,对云笙姑娘更是半点没得怠慢,如今姑娘拿老奴撒火,已经被旁人瞧见了,老奴没脸再在府里待着了,求夫人让老奴回老家罢!” “不可能!”周克馑猛然起身,带洒了小几上的茶水,云筝赶忙要拿帕子给他擦弄湿的衣角,却被他呼开。 “云笙性子和顺,怎么可能因为不爱喝就冲你发难。”周克馑掀了袍子走到跪在地上的秦嬷嬷面前:“你做什么了?” 秦玉环见状撂下茶盏:“你那是什么态度,你自小被秦嬷嬷照看着,如今她受了委屈怎么还要被你责问!” 她走到秦嬷嬷面前扶她起来:“你别急,仔细跟我说说。” “母亲!莫曲解我,您晓得云笙从来都是胆小怯懦,怎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发这么大脾气。”他不想让阿厘在母亲这留有坏印象,只得换了平和些的言辞。 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周克馑想现在就去看她,可他若是回去,此事便全由秦嬷嬷说道,哪还有她的余地。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啊!还请夫人公子千万不要因为老奴置气,老奴这就收拾收拾东西回老家。”秦嬷嬷又作势要走。 秦玉环:“把这事理清楚了再说旁的!”这个老货卖乖个没完,真是看不懂眼色,越来越不中用了。 “馑儿,你且坐下听她再说说,为娘晓得云笙是个好丫头,定不会冤枉了她。” 周克馑做回席上,一双凤眼锐利看向秦嬷嬷:“那请嬷嬷一定回想仔细了。” “欸,欸老奴晓得了。”这哥儿出去了半年变了太多了,她竟在他跟前都生了怯意。 “就是依照夫人吩咐,老奴碰见公子之后带着汤药去找云笙姑娘…” “什么汤药?”她先前说发脾气是因为云笙不爱喝,可她明明最好满足,若是正常的吃食哪会如此? “这…”秦嬷嬷抬眼看向夫人,不知道当不当说。 “避子汤。”秦玉环回道:“我让她送过去的,怕伤了那丫头身子还吩咐厨房放了药性温和不相克的补品。” “为何不问过我?”周克馑看向秦玉环:“她喝不喝避子汤为何不先问问我!” “啪”地一声,秦玉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是在跟谁说话?这是什么语气?孽障!” “我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后院之事全权做主!你那是个什么嘴脸?我让她喝药是在害她?” 秦玉环看他脸上渐渐浮现的巴掌印,心头生出后悔,他难得回家一趟,军中那样辛苦,自己打他做什么! 便柔下来态度,抚上儿子的脸颊:“馑儿。” “她如今身子单薄,也不是生育最好的年龄,到时候生产母子均有危险,你不得伤心?再说了,云笙在正经妻子先头有喜,你又常年在军中,你也为云笙以后的处境想想啊。” 原来如此,周克馑看向母亲,动了动唇:“孩儿冲动了,误会母亲好意。” 秦玉环叹了一口气道:“为娘理解你,正是情热,难免草木皆兵。可你要晓得为娘最是疼你,爱屋及乌也会善待她,好让你安心后宅,无后顾之忧地去挣男人的功业。” “孩儿晓得了,让秦嬷嬷继续说吧。” 秦玉环给他倒了盏茶,一锤定音道:“还说什么,这都分明了,她还小不理解这避子汤的用意,便冲撞了秦嬷嬷,你回去好生跟她解释解释。” 又对秦嬷嬷道:“嬷嬷就宽以待人,谅解了这丫头吧,等她再长大些就晓得你的好了。”说罢凉凉的看向秦嬷嬷。 秦嬷嬷这回看懂了她的眼色,赶忙跪下磕头:“老奴晓得了,夫人放心。” 秦玉环这便又对着儿子道:“馑儿,如此便好了,至于你先前说的抬妾之事等你成婚后自己决定吧,为娘也不愿操心了。” 这便是回绝了他的请求,周克馑看母亲揉着太阳穴,也不忍再烦扰她,至于秦嬷嬷之事始末等他回去问云笙就晓得了。 “母亲好生歇息,我便不打扰了。”周克馑给她行了一礼。 秦玉环继续揉着,无言点了点头,他便掀了纱帘出去了。 屋内降温的冰早就化为一坛子的水,水上映照出她疲乏的面容,秦玉环看向秦嬷嬷:“她喝了没?” “没喝…” 秦玉环走下去使劲点了点她的脑门:“你啊你,还不去让人熬一碗新的!” 万万不能在罗小姐进门前出了岔子! 平京太平街以北,督院街东,有一座新的宅院,占地不大,形制装饰却贵气非凡。 夏夜闷热,房门大开,纱帘防虫,树上蝉鸣不断。 小厮跪坐摇扇,有下人轻手轻脚换了新的冰,周琮从案上抬起头,松了松酸痛的脖颈。 “世子,南边的府里来消息了!”十九人未到声先闻,掀帘进屋几步来到他跟前,递上一封密信。 周琮闻言眉眼皆松,拆了信封,起身绕开案几,走到窗前展开信纸。 蝉鸣喧闹,宫灯映衬树影,他一身闲雅疏气,瘦雪霜姿,窗纱外面隐隐有流萤闪过,温黄淡光扫过他的面容。 十九眼睁睁见他面色沉了下来。 周琮走到案前,两手夹着信纸放在烛火之上,一瞬间火舌卷走了薄薄的纸张,只落下几片焦黑的碎屑。 “世子?”十九担心的看向他。 “无事。”周琮已然坐了回去,继续翻看那本前朝北地志令。 十九伫立良久,心下担忧。 世子久未翻页,目无实处,分明在走神,到底发生什么了。 加冠 卯时未到,十四来跟十九换班,夏季日头升的早,天光大亮,却还能见西边隐隐约约的月亮。 屋内响起阵阵咳嗽,时断时续,令人揪心。 十四拉着十九到角落,皱眉问他:“是一直没睡还是刚起?” 十九苦笑:“一直未睡。” 十四踹了他一腿窝,骂道:“今日主子冠礼你不知道劝着点?” 十九拍打衣料上的尘土,斜眼看他:“你敢劝?” 十四也知道周琮的脾气:“行了行了,回去休息吧,这我看着。” “咱俩一起,我跟主子请示了,咱们回头穿上护卫服制在外边保护他。”十九一夜未睡丝毫不见颓萎,他在这些人中年岁最小,功夫却是上乘,方才十四那一脚完全可以躲开,奈何自小被哥哥们欺压惯了,如今也由着他们了。 “我看你就是想看热闹!”十四一语道破,抱着剑就要走。 十九一把拉住他:“诶,有个事。” “说。” “后边那屋子,主子又吩咐什么了没?” 十四蹙眉:“没啊,还是之前说的,该采买采买,该置办置办。你到底想说什么,别拐弯抹角的。” “不是,你说这屋子是给谁住的?” 十四已经不耐烦起来:“自然是未来夫人。”那装饰之物尽是迎合女子喜好的玩意,总不能是给长公主住的。 “依我看,非也。”十九说完掉头就走。 十四运步急追:“把话说清楚!” 一时间绕着屋子你追我赶,周围的侍人也早就习惯了。 突然一阵动静,房门被奴仆打开,二人均是偃旗息鼓,抱剑分立两侧。 周琮采衣束紒,一夜未睡,皮肤依旧光洁白皙,只眼底有淡淡青黑。 他面色无波,未发一言,行过山水画廊,越过宅门,上了备在府前的驷马高车。十四十九几步跃上车辕,一前一后警戒着。 轩驾华盖绣珠,紫金绶带,日光甫照,光辉灿烂,豪奢非常,这是前些日长公主特意为他加冠之礼备下的。 之后跟着叁辆普通车驾,拉着物品和仆从,一行浩浩荡荡,踏过督院街的青石板,往北向着永宁宫进发。 加冠之礼本应宗族长辈主持,不过经年之前的大乱,让周氏人口凋零,只剩了周瑾安这一支。 李裕是万万看不上周瑾安的,直接吹了枕边风,要当今皇帝肖兆棠为他主礼,既堵住了悠悠之口,又得以昭显公主党的荣耀。 周琮自己没有多余想法,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本想着理一理那本志令上北地崇化县大族 章氏的发家脉络,却总是不由得浮现出昨日看到的那两行短短的字句。 「周克馑归,姑娘携其手回院 郎情妾意,赴云雨」 郎情妾意,赴云雨… 周琮何等聪敏,略作回想,已然猜到实情。 她为何待他如常,为何不愿离府,为何一信不回,如今都有可解了。 可怜他枉费心思,全作空欢喜。 周琮捏了捏眉心,放任自己不做控制,如走马灯般,脑海里同她有关的片段一一闪过。 吻过的唇舌,生有涟漪的眸子,奋力递上来的伞,细雨槐叶下的侧脸,挨着他下颌的细发…… 都绞作未有问津的九连环,无甚可解。 可笑他以为这难得的心意是留给自己的,竟筹划起以后了。 原是那小子的,真是讽刺。 周琮手掌盖住眼睛,难以摆脱沉郁之感,喉间痒意升腾,剧烈咳嗽起来。 外头的十九立刻钻入车厢,从他身上找出秘药倒出两粒塞进周琮嘴里。 周琮面色苍白,眼角却因剧烈咳嗽染上绯红,药物起效,呼吸渐缓,他靠在车壁上,墨发铺陈于霁色锦绸之上,挣脱十九搀扶的手臂。 声音嘶哑:“无事。” “主子可需十九陪着?”纵使晓得他的性子,十九还是难免担心,忍不住问一句。 周琮闭目养神,微微摇头。 十九无法强求,沉着脸坐回到车前,打算礼成之后去安昌侯府打探一番。 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明明世子拿到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怎的读完便这样了! 别是阿厘姑娘遭遇了不测?不能啊,如若如此世子也该派人去瞧或者把人接过来。 十九左思右想猜不出来,打定主意要亲自去探探。 加冠之礼于承光殿前举行,有亲近宗室观礼。 辰时,天光大盛,宫宇巍峨,金砖铺地,周琮跪其上。 肖兆棠身着常服为他加冠玄端,周克馑采衣盖以玄色,拜下磕头。 礼部尚书海诸服紫,金玉带十叁銙立于侧,手持锦帛,宣文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肖兆棠又依次加冠皮弁服和爵弁服,海诸再宣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云云。 周琮身上已然十分繁重,生出细汗。 肖兆棠将他扶起,见他比自己还高些,笑道:“孤便为你取字‘晏之’,华美琮璋,明朗显之。望晏之往后足履实地,高顾遐视。” “谢陛下赐字,晏之谨遵陛下嘉训。”周琮垂腰又做一礼。 “莫再拘礼了,诸卿等着跟你说话呢,孤有事先行一步,你们也自在些。”肖兆棠匆匆而走,众人皆呼:“恭送吾皇万岁。” 心里却是百转千回,这么大日子圣元公主居然未在,皇帝去向又似是梧桐宫,都难免生出些五花八门的猜想。 周琮温和笑着同前来贺喜的众人交谈,礼服堆迭之下也不难看出芝兰玉树的身姿,又生了双含情目,笑着望向任何人都显得无比真诚。 太阳穴胀痛,他双眼泛黑,耳边一声声“晏之”叫的人烦躁,却还得耐着性子应酬,所幸咳嗽之症未再犯了。 许久,周琮陪着为自己祝词的海诸踏着石板路,慢慢出宫去。 海诸此人善于钻营,早就暗地里倒向公主党,同他一样的还有鸿胪寺卿庞宵芝,可周琮接触过后者几次之后便生出隐忧,或许是个变数未可知。至于海诸,一家老小的后路全被公主党捏在手里,不怕他生出二心。 “想当年老夫年四十一不过八品协律郎,不比晏之年轻有为啊。”海诸摸着山羊胡子,心中赞叹周琮的人品才貌皆是世间难求,可惜他身世复杂,婚事又由长公主把持,不然可作佳婿,可惜可惜。 “您说笑了,大器晚成,大音希声,海公已是世间佼佼,晏之承贵人之眷、先族之禄,不敢自比。”周琮笑道。 海诸又再说着什么,他心不在焉一一恭谨应下,走过宫门,终于分道扬镳。 周琮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太阳眩光愈显,身上这一切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踏上宝车,吩咐道:“去安昌侯府。” 十九十四对视一眼,都有些摩拳擦掌。马夫驾车南去,引来无数路人回望这华美的车架。 过了半柱香时间,离侯府只余半里地,却听周琮反悔:“算了,回府罢。” 十九当即向十四做了个手势,自己如片叶飘落一般轻巧下了车辕,几步隐没于侯府侧边院墙处。 争执 头天晚上,周克馑回了自己的园子,现下阿厘已经是通房丫头了,是以不必再睡下人房,便直接安置在原来的西厢房了。 宝月这几天称病,休了两日,不愿在他们跟前露面,更多的是厌恶伺候阿厘,同时还有些忧虑,毕竟之前她对阿厘可丝毫不客气,索性趁着休假好生想想托词。 是以园子里这几日就剩了原来那几个年龄不大的婢子,夜间换水也是她们伺候着,这些个向来被宝月骑在头上,惟命是从。如今面对阿厘倒是不敢苛待,毕竟二公子的偏爱有目共睹,谁都不愿撞到枪口上去。 阿厘的搬家事宜也是尽心尽力,麻利地在周克馑回来之前收拾好了。阿厘腰酸腿软,自己根本弄不来,虽然有几个是之前帮着欺负自己的熟面孔,本着以后长此生活的想法,还是跟她们道了谢,不管怎么说面上都亲近了许多。 周克馑回房没见着阿厘,寻到西厢房去,阿厘正坐在床边摆弄一只九连环。 她的长发如瀑,半梳着披在肩头,昏黄的烛火映在脸上,眉眼是带着稚气的,红润饱满的唇瓣却将整张容颜带着往妩媚的气质上偏移去,叫人不会再下意识的觉得这是个小丫头,从而自然而然的用审视女人的目光去观察她。 周克馑几步过去,坐到她身旁,阿厘正全心投入,被他投来的阴影吓了一跳,九连环一抖,发出清脆的咣当声。 “哪来的这个?”周克馑没骨头似的环住她的细腰,下巴窝在她颈肩处,高挺的鼻梁硌着她下颚。 夏日本就闷热,他像个火炉,更不妙的是他贴过来她便忍不住回想起床榻上的孟浪来,怕他得寸进尺,边腾出一只小手去推他的脸,边胡诌:“娘亲留给我的。” 周克馑狐疑,这金环工艺扎实,精致小巧的很,冯嬷嬷一个下人哪来这么好的东西。可贴着她微凉的肌肤便不受控制地心猿意马起来,这不想干的事暂时抛在了脑后。 “秦嬷嬷惹你生气了?”他顺从地离开她的肩颈,靠在床架上,压皱了一帘床纱。 阿厘把九连环偷偷藏到床头,闻言转头看他,分外漂亮的公子哥马尾用青绿色纱绢束高,脑后是一片质地轻薄柔软的海棠色床纱,意外的相称。她不由得摸了摸他的发绢。 周克馑失笑:“问你正经的呢。”捉住她的手贴在脸侧,微微凉,十分舒服。 阿厘蹙起眉头,委委屈屈地跟他告状:“她骂我贱,还咒咱俩不长久。” 周克馑沉下脸:“这是她原话?” 阿厘重重点头:“我不爱听,就让她滚。” 周克馑把她拖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发顶:“没事,相公明天就替你出气。” 阿厘仰起头:“相公?” 他弯了凤眼:“我是你相公啊。” 他一提这个阿厘便想起来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对了,秦嬷嬷还说,你成婚了便不喜欢我了,你不是我相公,我才不叫。” “多嘴多舌的老婆娘!我对天发誓一直喜欢你,信她说的干嘛?她就是气你来的。”周克馑皱起眉。 阿厘咬了咬唇,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问他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非想着气我?” “她见不得你跟我好呗。”其实他想说秦嬷嬷看不起云笙来着,但是这话说出口,又要叫她不高兴了。 阿厘站起身,在屋内踱步,转了一圈组织好语言才又开口道:“秦嬷嬷向来最得夫人看重,因为她总是比我们这些个更懂夫人心的……” “云笙。”周克馑打断她,目光里有隐隐的压力:“秦嬷嬷之事我信你,明日就叫她知道厉害。可母亲未曾反对我们一起,她是挂心我的前途,才不允你为妾。并非是针对你,换任何一人她都会如此。你莫多想,再等些时日我自己便能做主给你安置身份了。” 说着他便要过去拉她手。 阿厘设想过就算把遭遇都说给他听,可能也不会被他相信,毕竟夫人是他亲母,时日尚短的情缘怎能胜过几十载的母子情分呢。 但是没想到自己堪堪开了个话头便被他截住了,这好像还是他头一次对自己这样的态度,虽然后面转而安慰她,可这不过是安抚她的甜枣罢了! 少年人的初次对待感情总是带着幻想和期望的,期望对方能完美贴合自己情感,进而对恋人产生过高的尺度,可是相恋不过始于情愫萌动,情愫只会吸引,不管塑造,未达到尺度才是常态,最是情热,也带着对彼此最高的苛求。 此时的周克馑不懂,阿厘也不懂。 夜风吹动床纱,园子中的银杏树影婆娑,小虫撞向廊下的灯笼。 阿厘眼里沁出泪来,甩开他的手:“再过些时日,再过些时日是什么时候,是你成婚后吗?” 周克馑不懂她今日怎的这样反常,耐着性子钳住她的手腕:“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没个谱吗?干嘛要因着旁人一句两句生这么大气。” 阿厘眼眶泛酸:“我现在不说这个了,我说你成婚成婚!你干嘛避而不谈?” 周克馑实在费解:“云笙,我会成婚你一直是晓得的,我心里一直有你,就算成了婚也最喜爱你,莫要闹了好不好?” 阿厘闻言更激烈地把手从他虎口拔出来,红着一双眼看他:“你觉得我是在闹?现在都觉得我是在闹,以后罗家小姐进了门我说什么你定是也不会信了罢!” “关罗家小姐什么事,你干甚非觉得所有人都要害你似的!” “不是我觉得,本来就是他们都欺负我的!”阿厘控制不住的流起泪来,仿佛又回到了秀山廊下,明明是要跟他挣个高低,却控制不住流下泪来,又仿佛是在博情示弱了。 阿厘打着哭嗝,转过头使劲用袖口擦眼睛,情绪上头脖子都是通红的。 周克馑这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见她这样心都好像被人捏住了,连忙去抱她:“好云笙我错了,谁欺负你的,谁敢欺负你的,你告诉我我去剥了他的皮。” 阿厘拂开他的手,转身就要往外头走,她不知道能去哪,她是没有家的,可她伤心坏了,实在不想跟他一块待着。 周克馑看她这架势哪敢让她出去,一个巧劲把她抱起丢在床上,圈住她的腰身认错:“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会说话,我是傻子,你打我骂我吧!” 阿厘哭地上气不接下气,鼻头眼眶红了一片,伸手推他拍他,仿佛蚍蜉撼树,他半压在她身上纹丝不动。 周克馑后悔死了,她生气自己哄就好了,跟她对着呛作甚。 他捉住她的小手打自己的脸:“我不气你了,你打我吧,你告诉我谁欺负的你我再去打他们。” “啪”地一声,阿厘挣扎间顺着他的力道拍在了他的脸颊上,手都麻了,一时之间愣住了,睁着通红湿润的眼睫看他脸上显现出来的印子。 周克馑毫不在意,白玉似的手指钻进她的指缝扣住她的手,抬眼看她,满目真诚:“云笙,我不知道你受了欺负,我也不该责怪你,再也不会了,你别记恨我。” 阿厘看着他,张了张嘴要说话,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响亮的嗝儿,瞬间红了耳根,嘟起唇来,又不想理他了。 周克馑见她有了松动,便得寸进尺的去吻她脸蛋上的泪痕,一下一下轻啄,低低地求饶:“饶我这一回吧。” 阿厘偏了偏脸躲开,看向他另一边脸颊,声音还带着哭腔:“那里……怎么弄的?”凑近了看怎么也有个巴掌印。 周克馑故意卖可怜:“我骂秦嬷嬷,母亲打的。” 阿厘瞬间蹙起眉头,心软起来,他从来都是平京恣意妄为的小霸王,何曾这样放低姿态过。 可心头还有着气,不舍得再打他,挣脱他手指,恶狠狠地拽下他脑后束发的纱绢。 千万青丝倾泻而下,落到了她的脸侧和颈间,微凉顺滑,显得他更像画本上的美丽精怪了。 周克馑露出笑颜,晓得她这是愿意理自己了,试探着贴了贴她的唇:“你跟我说说,都谁欺负你了。”此时他还以为是那种争个赏赐之类的小事。 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白腻的肌肤,难免想起白日里的情形,呼吸都热了起来,垂着眼帘兀自强压着蠢蠢欲动的欲望。 阿厘呼出一口气,按捺住回想那些时日就会颤抖的声线,缓慢地讲给他听。 “你走之后…秦嬷嬷找借口给我换了岗,做的事越来越琐碎……” “一开始只是让我帮忙去城西拿药、浆洗衣裳、扫一扫庭院。” “后来,后来忽然大家都不喜欢我了。”她又控制不住地流起泪来。 周克馑已然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在脑后了,指腹抹去她眼角的积泪,声线变得冷凝,面色透出冷厉来:“继续说。” “……饭食是冷的,打扫用的鸡毛掸子都是秃了一块的,有人还往我床上泼洗脚水…” 这些境遇说起来十分干瘪,可她切实经历过,晓得有多难捱。 阿厘委屈地钻进他的怀里:“然后我就换了寝房,跟洒扫的一个屋子。琮世子给我的匕首丢了,我问她们,她没人搭理我,贵重的东西我怕再丢了就只能贴身带着……” “……” 月隐梢头,烛泪堆迭。 阿厘断断续续地讲了许久,枕着他的胸膛,把吞下的苦水都说给他听了,回想起来也佩服自己居然能熬过来。 全都倾诉下来,倒是不比之前难过了。 周克馑攥紧了手指,甚至觉得匪夷所思:“他们晓得我喜爱你还敢如此放肆?!” “他们晓得吗?晓得罢,毕竟会叫我贱胚子。”阿厘闷闷地道。 “府里的人都这么待你?” “嗯。” 周克馑猛地坐了起来,握着她的肩头,眉心拧紧:“你可有告诉母亲?” 阿厘张了张嘴,却因为他先前的态度放弃说夫人如何了,她已经试探过了,何必再填烦闷呢。 垂下眼帘,只道:“夫人后来知道了,责罚了一些人,把秦嬷嬷的月例补给了我。” 周克馑稍微松了口气,把她揽到怀里:“这些个胆大包天的贱奴,明日,我就叫他们都晓得厉害!” 奴才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云笙性子和顺,他们便无所畏惧,等他好生收拾一番给他们长长记性,就晓得云笙不是能惹得了。 至于母亲…母亲自来护短,包庇亲近之人,明日再去跟她说明此事,但他不能依仗母亲百忙之中能顾上云笙。 周克馑抱紧怀中的一团娇儿,愤怒之下又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捧住她的脸颊:“你同我一起去军中吧!” 阿厘愕然:“啊?”她的脸颊软肉被他手掌挤着,懵懵地可爱极了。 “我在军中不能护着你,可是你若随我去军中我们便可以日日在一起了,谁也不能再令你受委屈。” “我能从军吗?”阿厘怎么也没料到,周克馑居然想让自己也去当大头兵! “哈哈傻子,哪能让你从军,我们驻地近处有一村庄,我赁个院子,你跟我一起好不好?”周克馑越想越觉得这法子不错,教头看重他,在外居住这点事必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他在军中已经结识了几个要好的伙伴,在新兵中自成一派,不怕有人告发。 不光能护着她,还能天天见到她! 阿厘对上明亮的眸光,忍不住生出期待来:“真的可行吗?” “绝对可行!”他保证。 说明 这篇说明在我更完这个阶段之后就会删,减少对新读者的影响。 因为很珍惜每一个肯来po坚持追更来看我文的读者,所以还是有必要说一说我的初衷和想法,希望大家能耐心看一下。 这本书情节刚刚铺开,所有剧情还在初始阶段,叁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成长。 一开篇阿厘便是父母双亡,在侯府做差使丫鬟。 小时候没有受封建奴主观念的规训,所以能够毫无包袱地跟主人家的世子一起玩,在母亲责打之后还契而不舍地缠着长的好看的小哥哥。 可她并非在真空中长大,逐渐被所有的社会氛围同化之后,已经有清晰的意识了,在侯府这等级分明的小天地里,对自我的定位也更清晰。 大家可以回顾她在面对世子时的心理活动,她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不管尊卑了,但她并非卑微,守规矩就是她给自己画的线,在她潜意识里这个线越过去可能是她无法承受的自尊受挫。 大家总心疼她受苦,想让她去投奔周琮。抛开上帝视角,在她的视野里,周琮是一个对她有所关照的主子,一开始阿厘心存暗恋的时候,他没有对她释放任何关照之外的情感信号,阿厘被周克馑吸引,慢慢喜欢上周克馑时,她的感情朝向是有回馈的,周克馑释放了明确的信号,他喜欢她,这种信号也是阿厘坚定走向他的根本原因。 之前的章节里,阿厘有一些心理描写,她是一个“知道本分”且小心翼翼的小女孩,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在侯府里孤苦无依,受了委屈没处哭,受了欺负没人给她做主,很长时间以来她是没有情感寄托的。 有小伙伴会说,她怎么不赎身出府过平常日子,她爹娘明明给她留下产业了。 或许把她放在设定的那个环境里就能理解一些了。 1.她是奴籍,身契在主人家手里,并非是她说赎身就赎身的。 2.她没有路引,出不了平京。 3.她是孤女,有银钱傍身又如何,同一个宗族里孤儿寡母还会被欺凌剥夺产业,她自己一个人在外边的世道里就是一块待宰的肥肉,迟早被人吃干抹净。 4.她可以找个老实人嫁了过小日子,还是回到她的身世上来,没有父母把关,她自己找一个府外的适婚男子结婚,实操起来跟第叁点的风险差不多。 5.侯府禁锢了她却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她,大家看到的她受得欺负,种种来看让人憋屈,可是没有危及人身的事情,前文里宝月扇她一巴掌自己都要心下打鼓。 6.封建王朝为了维系社会秩序,强调孝道,恶婆婆比比皆是,秦玉环在他们二人之前,并没有明确对阿厘进行打击搓磨,她的手段是迂回的,她是一个经历丰富的大人,牢牢把握住自己的优势,不疾不徐,是体面的,是温水煮青蛙的,所以阿厘虽然能意识到她对自己的不喜或者恶意,但是这个认知是模糊且混沌的,对比比比皆是的恶婆婆,也是在她忍受范围之内的,只因为她存在的世界里女子就是这样被搓磨的,几乎是天经地义了。 星星点点的,像李裕、陆孝植之类的女子,在这个世道逆流而上,也是受益于她们的客观条件。 对于阿厘来说外面的世界是未知的,侯府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就像是大象自小栓了个绳子,纵使她有能力挣脱,可她没有这个意识,依旧乖乖的在原地等着,又或者这个世道她没有一技之长没有泼辣性格压根没有能力挣脱。 对于一个土着小姑娘来说,跟样貌好看的公子哥在一起好过随便找个不了解的人嫁了。 周克馑的承诺会给她抬妻,也是他们二人真心实意觉得可行的方案。 因为大家已经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还有上帝视角,当然会觉得此举不切实际,但是他们狭窄的视角里、天真的认知里,这就是很有可能的未来。 叁个人谁都是真心实意,但是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阶段的问题。 周克馑不成熟、小时候带着恶意欺负人,还把阿厘弄出伤疤,这是他本身就存在的问题,大家大骂特骂也是正常。 但是我希望能够站在人物的角度去看待人物的行为。 他是古代社会体系下的特权阶级,可以说如果不是喜欢上阿厘,他压根不会后悔打伤一个下人。 他虽然喜欢上阿厘,但是他全然没有偏移自己的阶级,他就是有特权,所以没人教会他要尊重别人,没人教会他要对女孩负责任,因为他天生就不需要,也因为他高高在上。 再说他对秦玉环的态度,他母亲是一个复杂的成年人,跟着哥哥从江边乞儿混到贵族阶层,手段眼界都是历经磨练考验的,她的恶意都是隐藏在温柔表皮之下的,我们能看到她的心理活动,可是周克馑没有读心术。 就算没看到证据,他也全然相信阿厘说的别人欺负她。 可是秦玉环是他生身母亲,人都会有情感有偏向,所以他潜意识认为阿厘是在多想。 这就是他的行为解释。 父母之爱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枷锁。 周琮与他不同,因为经历的事情压根不是一个量级的,而且周琮已经二十岁了,心智成熟到能跟官场里的老狐狸虚以委蛇,对照下来当然可以把天真莽撞的周克馑甩出十万八千里。 他们叁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缺点,我也规划了成长线,这个文的篇幅不会很短,所以如果大家在这个阶段看起来实在生气就可以先放放。 大家生气的点我很理解,而且正因为投入了这个故事,才会真情实感,我很感激。 但看文实质上是在找乐子,如果这篇文让人看不下去了心情很差,放弃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我的微博书籍简介里有,决定放弃的朋友可以带着订阅截图私信我,我把之前订阅的花费退给大家。 最后再次谢谢能理解我写作表达的姐妹们,你们是我的精神燃料。 知晓 第二日,阿厘一觉醒来时,周克馑还在身边,他蹙着眉头,不知梦见了什么。 她的腿被他夹在中间,分毫动弹不得。 阿厘手指爬上他的眉心,使劲按了按。 周克馑有习武的功底,她靠近的时候已然有了意识,不过好奇她要做什么,便继续保持原状,守株待兔。 万万没想到她不偷偷亲亲他,不趁机摸摸他,反而使劲按他眉头。 睁开眼捉住她的手腕:“做什么?” 阿厘丝毫没有被抓了现行的自觉,主动凑近搂住他的脖子,半身压在他身上,露出梨涡:“担心你再皱眉要长皱纹了,不好看。” 本就是晨起气血涌动之时,她又贴着自己,周克馑呼吸不稳,手指不自觉顺着她柔嫩的手腕往上摩挲。 “这么在意我的面皮啊。”刚醒来尾音拖的长长的,说话带着慵懒的意味。 阿厘点了点头,手指顺着他的发际滑到收窄的下巴处,他长得太好看了,一睁眼看到这张漂亮的脸心情都是雀跃的。 周克馑压制住心头的躁动,微微转头亲了亲她的手指。 这小意的模样哪有昨日委屈的影子了。 她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不好的事总是消化得很快,却很容易因着一点小事高兴起来。 周克馑却难以释怀,想到她受得委屈,心下沉沉的,做了个相关的乱七八糟的梦,梦境醒来无踪迹,可心悸的感觉还弥漫在胸腔里。 他捏了捏她的脸蛋,忽然被她眼角带着的黄色小粒吸引视线,手指一捏,稍稍拿远让她瞧个仔细:“这是什么。” 阿厘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之前我伺候你梳洗的时候,每天都能垫着巾子扣下来几个。” 周克馑挑眉:“成,那以后咱俩互相扣眵目糊好了。” “呕呕呕!”阿厘作呕吐状。 “好啊你,敢嫌我!”周克馑卷着她翻了个身,让她整个人被甩了个半弧。 阿厘小声惊呼,喘着气搂紧他的脖子:“好玩,还想要~” 周克馑依言掐住她的腰腹又带她左右翻腾了好几回,床架摇晃作响,被褥一片狼藉,两人均是气喘吁吁弯着眼睛。 “可满意了?” 阿厘点头,方才动作间感受到他下身的硬度,现下投桃报李,手指顺着他灼热的肌肤探到中裤之内,轻轻握住,摩擦了一下冠头。 “嘶——”周克馑眼色变深,要去亲她的红唇。 阿厘撇开脸:“还没洗漱呢。” 周克馑便贴上她的脖颈,手指攀往她的的雪峰,下身难捱她不紧不慢的速度,腰腹施力,自行在她手心耸动。 昨日相拥而眠,没有旁的心思。 可到底是刚开荤的少年人,巴不得时时刻刻灵肉相贴。 阿厘愣头愣脑地握上去,哪晓得自己点着了什么。 肉茎在她掌心又胀大几分,他紧贴着她,洒在她肌肤上的呼吸带着热气。 带着薄茧子的手指揉搓小小的奶尖,茱萸便硬实起来。 阿厘有些难为情,目光所及是他沉迷的面色,却是实实在在的被取悦了。 周克馑手指游移向下,寻到幽闭的穴口。 在他捱上的那一刻,娇嫩微肿的花瓣连同整个小腹都敏感的颤了颤。 “咚咚咚——” 外间突然传的敲门声惊醒了阿厘,手忙脚乱的撒开小手,卷着被子窝到最里侧,只露出羞红的半张脸。 周克馑蹙起眉头,心头躁郁横生:“滚!” 外边应是园子里的小丫鬟,被他吼的一顿,慌张的解释道:“是…夫人派人来传话,让您尽快梳洗,辰时二刻便要出发去伯爷府了。”到底结结巴巴地表述清楚了。 都晓得公子宿在西厢房,屋内那些动静隐隐能听到些,打断公子好事,谁都不愿来,属她最弱势,被推出来挡火。 周克馑呼出一口气,也晓得不能任性耽搁。 他坐起身子,囫囵个挡住光线,叫她看不清神色。 “我得去看看。” 阿厘怕他想起来秦衡又要伤心,像只小狗似的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膝盖骨,坚实硬朗的触觉,叫人能感受到他在渐渐长成。 周克馑顺势抱住她圆滚滚的脑袋:“等我回来再教训那些个不长眼的,给卿卿出气。” 阿厘使劲点头。 真想一直抱着他呀。 周克馑走了没半刻钟,便又有个主院的丫鬟送来汤药,阿厘温顺接过,一点点抿下酸涩的药汁。 现在她是名副其实的通房丫头了,无需摆酒,无人在意,阿厘心里记挂着随周克馑到军中去,对这些反而不怎么在意了。 只是现在没了杂活,他不在的漫漫时光有些难捱。 她便自娱自乐,又找出来九连环,耐着性子尝试解开。 那厢十九白日里翻墙进府本就不便,急匆匆到原处寻她,没见着人,探子现在也没在府里,还得小心避着家丁。 十九在背阴处的房顶上疾行,如飞燕般轻巧,残影飞掠,一般人注意到只当自己眼花。 转了大半个侯府后,十九心下发凉,阿厘姑娘别是有什么不测吧,这侯府里男女主人均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蛋,难道是发现了阿厘跟世子的牵扯,把她幽禁起来了? 不对,若如此,世子不会是那个反应。 十九愁眉不展之际,忽然听见一阵动静,一个闪身隐到柱子之后。 两个穿着不差的丫鬟出现在行廊拐角处,边走边窃窃私语。 十九耳聪目明,能听见个大概。 “……也是好命,比不得比不得。” “什么呀,以前就往公子身边凑,就等着这一天呢。” “也是,像咱们这样本本分分差事的人啊,哪会有出头之日呢。” “嘘——莫再说了,之前说叁道四的都被夫人责罚了,被人听见又要生出事端。” “哈,不说就不说,府里谁不晓得云笙是个爬床的贱胚子呢,现在是通房了也别想叫咱们看得起她!” “你呀……” “……” 两个婢子越走越远,逐渐听不清楚了 十九几乎想把她们绑了逼问一番,他们口中的云笙可是原名阿厘的云笙?! 不做思索,十九这回目标明确,脚下生风往周克馑的住处疾行。 给周克馑那黄毛小子做通房?怎么可能! 他从房顶跃到高大粗壮的银杏树上,蹲在密实的树冠中,透过窗子死死盯着屋内的身影。 等外头的小丫鬟出了园子,便立刻翻下树来,一把推开房门。 阿厘被巨大的门响吓了一跳,抬眼看过去,是穿着一身绿衣的十九。 她不由得站起身来,喜道:“你怎么来啦?” 几次接触下来,她已经默默把十九当成了朋友,因着他的帮忙,自己不用再受欺负,怀着感恩之心,总记挂着要报答他呢。 十九带着气地做到桌子前,这雕花实木圆桌铺着精美的锦布,却万万没有之前小屋子里那个裂纹遍布的旧木头桌来的顺眼! “阿厘姑娘。” 阿厘见他没似往常随和,不由得也小心起来:“怎么了?” 十九努力顺了顺气,问道:“你当真做了周克馑的通房?” 他看着她,心里带着些微侥幸,却在她漫长的沉默里消磨了。 良久,阿厘咬了咬唇:“是。” 十九站了起来:“可是那厮逼迫与你?!” 阿厘不敢看他的眼睛,侧过身小声解释:“是我自己愿意的,我……” 十九气的眼睛通红,他走到她面前:“你——你真是!” “真是气煞我也!!!” 阿厘心头涌上羞耻,怯懦开口央求他:“十九…十九算我求你,能不能先别将此事告诉琮世子。” “他先头知晓了!比我还早呢!”十九总算明白了世子为何如此了。 阿厘闻言怔住,急忙抓住他的袖子,惶然问他:“那…那他,他怎么看我?他说些什么了?” 十九甩开她的手,抱臂在胸:“世子怎么看我不知!但是我真是瞧不起你,你…你这个榆木脑袋!白费白费!”他恨恨地看她一眼,运步转身离去,阿厘跑着追出房门,视野里只剩他袍子的一角。 阿厘依靠着房门,怔怔地滑坐在门槛上,双手捂住脸,忍不住痛哭起来。 十九讨厌她了,琮世子…琮世子大概也讨厌她了罢。 他帮了她这么多,是她不好,是她不知好歹,是她糟践心意。 阿厘一想到琮世子会如何看待自己,心口就像压了块巨石,喘不上来气。 他会后悔帮了自己罢。 怎么办呐…好难受啊娘亲。 考教 周克馑再见舅舅,几乎认不出来,华发枯皮,老态龙钟,哪还有半点大将军的样子。 屋内关着门窗,闷热暗沉,药味冲天。秦昇坐在床沿,头发梳的整齐,华美的袍子装饰着躯壳,芯子大概也是干瘪的。 周克馑几步来到他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舅舅!” 秦昇浑浊的眼球动了动:“馑儿回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床上的妻子:“瑜娘,馑儿来看你了。” 周克馑目光落到床上的身影,怔住了。 床上这个瘦小枯干,头发稀少,满面蜡黄,半睁着眼的人,竟真的是他的舅母吗? 舅母跟舅舅军中相识,往日里不拘细行,性格爽利,身体强健,这才几个月,怎就成了这副样子了! 刘氏半睁开眼,露出同样浑浊的眼睛,嘶哑张口:“馑儿啊,馑儿来啦。” 周克馑蹲在床边的踏板上,方便她看着自己,强忍着泪:“是我,舅母。” 刘氏眼睛合上,不言语,当他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又见她缓缓睁开眼问他:“那你…瞧见衡儿了吗?” 周克馑哑然,转头看向母亲和舅舅。 秦玉环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头,他便晓得了,舅母这是已经病糊涂了。 秦昇擦了擦妻子额角的细汗,轻声细语地哄她:“衡儿还在际陵呢,乞巧节他就回来了。” 刘氏这才放心,又合上眼了。 秦玉环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跟着哥哥一同到外间说话。 云筝提着食盒,秦玉环拿过来放到桌上:“哥哥又没用膳罢?带的都是些清淡的,多少吃点。” 秦昇依言,端起里面的白粥,喝酒似的,仰头咕咚咕咚尽数喝进去了。 “舅舅…”周克馑握紧了拳头:“我去求我师父,绿林里有个脾气古怪的名医,一定能治好舅母。” “说的是妙化骨罢?已经看过了。” “连他也…?” 秦玉环摇了摇头:“那人古怪得很,你舅舅费劲千辛万苦请他来瞧,只丢下一句…哎。” 妙化骨只丢下一句‘令夫人忧思成疾疢,便放她去死罢’,把秦昇气的又吐了泡血,就要杀他。 这江湖怪人又说自己有法子,能缓将死之势,不过自己全须全尾走了才肯将方子给他。 他掐住了秦昇的七寸,听闻有让妻子活下来的希望,秦昇俯首帖耳,帮他做了许多乌糟事,才得到这方子。 这方子饮下刘氏确实刹住了急崩之势,可秦昇需得日日哄骗她,哄骗她儿子在外地,会回来的。她的身子也废了,日日缠绵床榻,吃喝拉撒全不能自理。 秦玉环眼看着,只觉得还不如让她死了,可哥哥有执念,她无论如何也是劝不动的。 秦昇放下碗筷,沉默了一会,忽然起身:“馑儿,跟我来一下书房。” 鹰视狼顾,以前的气魄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周克馑见他如此,心上一喜,精神抖擞地跟在他身后。 伯府书房不同于侯府,兵书多,文册少,角落里还有个沉寂落灰的沙盘。 秦昇打开门窗,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许多。 带着周克馑到沙盘旁,他指着远一些的连绵山脉:“你可认得?” 周克馑道:“自然认得,这是大晋北地的崇化连山!” 秦昇又一连问了好几个崇化连山中单个高山的名字,周克馑一一辨识,对答如流。 秦昇这才点了点头:“不错。” 未等周克馑自得,又指着连山西边的垭口:“这呢?” “细勾镇,大晋北上必夺之地,也是普兰国南下兵防重镇!” 秦昇接着问:“连山这样的垭口有几个? 这几乎是军中常识,周克馑脱口而出:“叁处!甲松、细勾、环昼。” “错。”秦昇定定的看着他:“还有一处,在细勾和甲松之间,太潴、庞禄、留渠叁山交迭掩映处,我称其为天策谷。” 周克馑迟疑张口:“舅舅发现的?” “没错。”秦昇丝毫不见得色,反而拧紧眉头,逼视他:“馑儿,你要记住这处,谷地长约两里,最宽处约四尺,骑兵仅容一人,需列队通过。” 周克馑听话牢记,可心底纳闷舅舅为何今日告诉起他这个了:“舅舅,可是耸昆又要南犯?” 秦昇却道:“西北普兰,东北耸昆,西有塔鲁族,南有唐廷,都不可掉以轻心。” “大晋初统,前朝弊病犹在,丰年太平盛世,若是灾年则内忧外患矣。” “文无指望,武可献力。” “兵者,诡也。需得出奇用诈,避强打弱。若我军众,则多有选择,视敌情作变。” 危机之感油然而生,周克馑应道:“馑儿记住了。” 秦昇又讲了诸多用兵之道,连带着自己征战几十年的实地经验都灌输与他。 说这些的时候,秦昇身上的霸气英风渐渐盖住了颓疲之感,周克馑越听越入迷,不知不觉竟到了未时。 还是秦玉环敲了敲门,这爷俩才如梦初醒。 秦昇还欲继续,可周克馑记挂着早点回去给阿厘出气,便跟他商量:“舅舅,一时之间如此多的经略兵法,馑儿难以全然记住,不若明天再过来请教你罢!” 秦昇搓了把脸,幽幽道:“罢,说的大差不差。告诉你娘,无需记挂我,这些日子我就闭门陪着你舅母了。” 周克馑也知晓他们伉俪情深,默然应下了。 临出门的时候,秦昇从书架里翻出一张简略的舆图递给他。 周克馑展开一看,喜道:“这是——” 秦昇示意他噤声,周克馑便吞下未完的语句,珍惜地将这图纸又包了一层放进怀中。 “我这宅子早就是筛子了。”探子出入自如,秦昇自嘲的感叹了一句。 周克馑有绿林功夫打底,听他此言,凝神细辨自然也感知到了此刻的不同寻常。 他脚底运气,就要去抓人,被秦昇一把扳住肩膀拦住:“跟你娘回去罢。” “舅舅!”他不解。 “蟑螂蝇鼠而已,探听不到什么,你回去。”秦昇目光有如实质,沉甸甸的压着他。 周克馑自小到大最服气舅舅,如此只能依言开门走到母亲身边。 “走罢。”秦昇站在书房门口向他们摆了摆手。 “那哥哥要注意自个的身子。”秦玉环不放心叮嘱道。 “晓得。” 周克馑跟母亲行走在行廊阴凉下,池塘浮萍倾盖,园内野草疯长,爬山虎攀上廊柱,他忍不住回望。 秦昇还在书房门口看着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色,周克馑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转身想回去找他。 秦玉环拉住儿子:“该用午膳了,也让你舅舅静静。” 周克馑犹豫间,秦昇已经回了书房,他只好作罢,却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孝植 梧桐宫承风台,画栋飞檐,翠帷裁空。 李裕赤脚立于栏杆内,眺望整座永宁宫。 陆孝植静候身侧,陆家作为随大晋势起的新贵,发家不过二十载,陆孝植乃偏支所出庶女,应是无名无姓。 可世事难料,当今公主党当政,先皇旧臣皆受排挤打压,陆家如今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她一人。 之前那些斥骂她投靠前朝余孽,门楣不耻,要逐她出族的叔伯们现下无一不乖顺,谋划之下,近叁年,陆孝植已然全权掌控陆家,同辈男子不是为她驱使,就是去往边地做苦差。 前日,她嫡长兄陆孝康公然于祠堂骂她不悌不义,交游皇亲,纠结小辈,大有与其分抗之意。 亲信来报,陆孝植本在宫中陪侍李裕,闻此立刻回去料理了家事。 李裕五指成爪,将微风拂起的长发自额际拢往脑后,随意发问:“如此办法,族中可有异议?” 陆孝康被她当众溺毙,总要有人心生忌惮的。 陆孝植笑道:“陆孝康的私田百余亩,辖业叁十家,尽数均分。顶在前面这些个酒囊饭袋,卑职正愁何以处置,这事来得正好,不光杀鸡儆猴,也使得各支后生有进,卑职也好如臂使指。” 李裕闻言,素面上露出笑意,背身凭栏,纱织披帛秀金,荡在楼外。 “孝植,世间对女子总是多有桎梏,若是男子如此行事,世人称其果决;若为女子则要冠以蛇蝎毒妇之名。你我皆知其人愚蠢,可成事须得借力,他们看中声名,愤然逆流而上总有宵小以此作伐。” 陆孝植攥起拳头:“有一个算一个,卑职必叫他们生路断绝!” 李裕哼笑,拉上她的手,舒开她的拳头:“人的性子真是一成不变,经年初遇时你如何,现今依旧如何。” 陆孝植目光落在她素净的面容上,心如潮涌,呐呐脱口而出:“殿下,您想孝植如何,孝植便如何。” 李裕离开她的手,双手一撑,坐到了漆红栏木上,赤裸的玉足在层层纱衣下若隐若现。 “此事你处理的不大留余地,朝中已有只言片语,对你的攻讦还是老一套。只是未免扩大,波及要处,还是得适当妥协。” 陆孝植苦笑:“请殿下明示。” 圣元转头,泠然的眸子摄住她:“孤要你同魏宁澍成婚。” 她的脸庞美丽而漠然,身姿清瘦,万千青丝披于脑后,随风微动,在她身上,陆孝植几乎看不到岁月流逝的痕迹。 她少年时李裕如此,青年时依旧如此。 “魏家既有意向,便趁此机会成婚,省的再有人拿这个说事。” 魏氏世代簪缨,除了平京,江南也有聚集。其族不喜站队,族中子弟为官多闲散,可家族执掌内河漕运一甲子,包揽了大晋近半的造船工事。 陆孝植当然清楚李裕看中了什么。 运河沟通南北,粮草之通路,漕运大权在手,南方肥沃之地的物资便能随心所欲配给。 军需之事,大概是王室琛跟她商量的。 陆孝植神色恭敬,低头作礼道:“殿下思虑周全,孝植定当从命。” 李裕勾唇,安抚道:“只是个虚名罢了,若以后遇上你喜欢的,放在宫里,孤帮你养着。” 陆孝植也笑了起来,她不喜奢华,一身青衫落拓,垂下了眼帘。 碧空如洗,叁两燕子斜飞而过。 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半晌,休绩引着彦道游上楼来。 彦道游不到五十,身形干瘦,是十八年前的进士,不善交际,是以默默无闻沉寂了许多年。 李裕对他丝毫没有对陆孝植那样客气。 她离开露台,坐到了主位的玉石编织凉席上。 彦道游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卑职拜见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孤都快被你气死了,还金安。”李裕淡淡说道,未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卑职有罪,求殿下责罚!”小老头又磕起了头。 李裕冷笑道:“孤真要罚,你彦道游一百个脑袋都不够!” 夏日炎炎,彦道游额头滑下数道冷汗,噤若寒蝉。 李裕走到他身旁站定:“孤不管是你那侄儿自作主张,还是你胆大包天授意他的。官炉私铸之事给我处理干净了,掺铅泛白的劣币一一追回重铸,缺口用你这老儿的家底补上,孤让周琮跟着你,再动什么歪脑筋……”未尽之意透着铁寒,稍稍了解圣元的人,都不会将此当作唬人之语。 彦道游松了口气,感激涕零道:“谢殿下开恩,卑职定当亡羊补牢!” 李裕余怒未消,懒得再看他。 休绩扶起彦道游:“彦大人,请。” 今年夏日酷暑,天气闷热,雨水却甚少,陆孝植在高台栏杆处看彦道游越走越远,变成一个小点,蹙起眉头:“殿下似乎对他高举轻放了。” 李裕无奈道:“水至清则无鱼,孤用的顺手之人太少,此事了结,再作小惩大戒。” 陆孝植宽慰她:“琮世子可当大用,殿下只需让他慢慢上手。” “所以这次遣他跟着那老儿,也算是个历练。” 陆孝植闻言看向李裕,她正怀里抱着冰壶解暑,低垂着头,让人有种温顺的错觉。 她移开视线:“家中琐事仍需料理,魏家……也需联络,孝植先行告退。” 李裕依旧垂着头,神色不明:“去罢。” 陆孝植默然离去,行至楼梯,转头回望,藕荷色轻纱扬起,李裕依旧是原来的姿势,漫不经心地摆弄精巧的白玉冰壶。 她从没再看她一眼,每次回望都如此。 母子 周克馑陪着母亲慢慢走回家,丫鬟小厮远远的跟在后面。 太平长街各府门前绿树成荫,身侧合欢树高大繁茂,花萼相辉,红似霞落了好些堆在干燥的石板上。 “我总觉得舅舅不太对劲。” “他们夫妻感情好,难免如此。”秦玉环也有点担心哥哥,这话是在安慰儿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周克馑回想起来伯府的境况确实与自家不同,舅舅舅母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道:“孩儿倒是羡慕舅舅这样的。” 秦玉环闻言笑了,这样的夫妻感情谁不羡慕呢,府里的妾室虽说都被她捏在手里,她却也得眼看着,周瑾安每旬有好些天宿在妾室那儿。 对照之下难免惘然,可她开口对儿子却是另一番话:“你和罗小姐成婚之后未必不能比翼连枝,再说好儿郎志在四方,哪能总想着儿女私情。” 周克馑摩擦琼华剑的剑柄,低低道:“您清楚我说的不是罗小姐。” 秦玉环不欲再跟他分辩此事,不接话茬,快步往前。 “母亲!”周克馑拉住她的衣袖:“您是知道那些个人怎么对云笙的罢!” 秦玉环平心静气道:“为娘已经处置他们了,还发卖了两个,往后不会再有这事来,你且安心。” “孩儿不放心,更不甘心!阖府都知我对云笙有意,那些个下人竟还敢欺负到她头上来,这便是不把主子放在眼里,无法无天没了规矩!儿子不比您心肠软,回去之后我要一一加倍惩治,叫他们晓得厉害!” “糊涂!你过不了几天就得回军中去,还要替云笙把这些个人得罪了个遍,你叫她日子如何过呢?” 周克馑绕到母亲面前,稍着走路,马尾摇曳,脸上露出狡黠:“所以我要带着她到军中去!” 秦玉环目光变冷:“胡闹!” 周克馑却不依不饶:“母亲,我已遵照您的安排没给她抬起妾,也照您和父亲的意思结识罗家小姐,孩儿已经妥协至此,这些细枝末节合该容一回我自己的心意了!” “您最疼我,让云笙陪我去罢,那边日子太苦了,有她在还能照顾孩儿。” 秦玉环看着儿子晒黑了不少的脸庞,他幼时想要什么东西来央求她也是这个神色。 那时候他才到她膝盖高,想见周瑾安,想找周琮玩,想耍哥哥给他的木剑,可她都没允。 现下都已经这么高了,在她面前还是一团孩子气。 罢了,军中那样辛苦,他哪能照顾好自己,是得有个使唤的跟着。 云笙既已安分,便随了他算了了。 秦玉环问道:“我先前想给你带着丫鬟小厮,不是说军营里不能如此吗?” 周克馑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赶紧扯谎道:“再回去我就不算新兵啦,可以带的。” 秦玉环沉吟半晌:“带着也好,娘再给你找个厨子和小厮,阿义身子落了病根,养好了也不能叫他跟着。” 周克馑听到前半句已然喜笑颜开,再听后半句时又皱起了眉头:“我是去当兵的,哪有啰里八嗦带这么多人的!” “军中既然允许,带几个不是带?那边烧的都是大锅饭,哪比得上家里边厨子的手艺,再说万一你的甲胄头盔需要清理,云笙身板单薄,不带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哪搬得动?” “那些事我自己可以,而且人人都是自己来,您这样我倒成了特殊的,叫旁人怎么看我!”周克馑耐着性子道。 秦玉环跟着哥哥一路挣扎上来,倒也晓得些军中人际的道理,细细思索后叹了口气:“行罢,你自行决定。” 周克馑闻言,眼角眉梢都带了松快,转身几步跑到某家门前的黄桷树下,仰头摘下两朵淡黄色的花。 又跑回到母亲跟前献宝:“孩儿谢谢您!” 秦玉环面上漾出真实的笑意,接过这常见的梭形花朵,看向他指尖的另一朵,心头了然。 她没说别的,跟儿子一同沿着长街漫步,捏着花枝,在胸前缓缓转动。 出气 周克馑用完膳便唤了管家周兴过来,吩咐他申时二科把府里的仆从全聚到自己园子中去。 周兴面上恭敬应下,却偷偷看向正呷酸梅汤酸梅汤的秦玉环,收到示意才心领神会出门去了。 秦玉环道:“一会让云筝跟你去,下人堆里的情况她比你熟悉。” 她是看出来了,他是非要替心上人出这口气不可。 左不过是些婢使,都敲打过,想必没人敢说旁的,就由着他折腾算了。 就在家待这几天,干嘛还拘着他。 周克馑对云筝印象不大好,他漱完口,把杯盏里的酸梅汁饮尽,接过后边丫鬟递来的丝绢擦了擦唇:“换云竹跟着罢。”他记着云笙是跟这个丫鬟要好些的。 云筝捏紧了帕子,面上还善解人意地笑道:“公子不晓得,云竹对外院的事接触的少,就怕到时候妨碍您。而且其他两个丫头都在外边呢,现下就奴婢身上没差事。” 周克馑却跟没听见似的,撂下丝绢,向着秦玉环道:“母亲午间歇息吧,孩儿先回了,云竹我叫底下人去寻。” 说罢起身作了个礼,掀了帘子出去了。 高挑的身影在青纱后远去,拐了个弯便不见了。 秦玉环抬眼,冷冷道:“你那是什么神情?” 云筝连忙低下头:“奴婢…奴婢是觉得云竹又不了解,主子还非要她去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秦玉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只道:“他是你们的主子,他怎么想,怎么做都是天经地义。你自个儿的那些个心思,给我老老实实地收拾齐整了。” 云筝怯懦道:“奴婢知错。” …… 那厢周克馑回了园子,阿厘因着晨起的草药胃里翻腾,没吃下多少东西,正在西厢房新铺的矮榻凉席上小憩,他推门进来也没能惊醒她。 轩窗大开,银杏树荫刚好遮住这一角,她面朝里侧卧着,柔顺的青丝垂地,身上穿着薄薄的夏衫,应是她之前的衣裳,能看出来浆洗多次的痕迹。 她的呼吸绵长,身体起伏的曲线也跟着微动,周克馑走近,瞧见她裸露的肌肤上都透着薄红,便晓得这是闷热了。 他把黄桷花轻轻别在她的发髻上,仔细一打量,才发现那淡黄色的花瓣已蔫了许多,周克馑想拿下来,又怕吵醒她,收回手指托着腮看了她好一会,才放轻步伐出去。 他自廊下走出几步,又折回到守在门口的小丫鬟跟前。 小丫鬟心如擂鼓,不敢抬头看他,便听他低声吩咐道:“去取些冰放屋里……算了,你多叫几个,把我房里的冰鉴搬过来。” 他离得有些近,视野里,白玉似的双手垂在两侧,筋脉清晰,腰肢劲瘦,小丫鬟应下的声音都有点变调。 周克馑下意识蹙起眉头,从窗子往里边看了一眼,阿厘倒是没被惊扰,闭着眸子正睡得香呢。 “去罢,莫吵着她。” 小丫鬟忙点头,不敢耽搁,迈着碎步赶紧去找人搬东西了。 阿厘做了个不甚清晰的梦,她陷在迷雾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不容易瞧见周克馑,却只有背影,她跑了许久,追上去才发现他正揽着个姑娘。 他终于转过身来,神色冷漠地瞧她。 阿厘被那陌生的视线冻地浑身发冷,一下子睁开眼。 巨大青翠的银杏树冠映入眼帘,雕花窗棱上停了只黑色的知了。 原来是梦啊。 梦都是反的,阿厘如是告诉自己。 等心跳慢慢平复,她便觉得有些冷,撑着凉席想坐起来,霎时一抹淡黄色从眼前落下,阿厘下意识伸手接住,身子骤然失去平衡,险些栽下矮榻。 她将将稳住身型,视线移到躺在手心中里的小花上,带着睡痕的粉白面颊漾出了一对梨涡。 怎么回来了也不叫醒她? 小幅度伸展了下懒洋洋的身躯,阿厘穿上鞋子开了房门,门廊前倒是没树荫挡着,热气扑面而来。 余光扫到一个突兀的黄花梨木方箱,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房里放了冰鉴。 这不是他房里的吗,给她用了他用什么。 外头空无一人,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就算有微风也都是窒息的热气。 阿厘把蔫了吧唧的小花插在头上,沿着行廊去主屋寻周克馑。 那个梦的影响犹在,她迫切的想见到他,可别是又出府了。 转过拐角,便瞧见院子里跪了一大帮下人,周克馑坐在前边的太师椅上看书,有小厮给他举着华盖遮阳,旁边放着个冰桶取凉,皆是静悄悄的。 周克馑耳聪目明,听见脚步声便撇下书,招呼她过来,远远瞅见她头上换了地方的淡黄色,面上笑意更显。 因为之前的遭遇,阿厘极不适应许多人看自己,所幸下人们都垂着头,她才肯到他身边来。 周克馑拉着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阿厘刚清醒,稍微有点迷糊的脑子才反应过来,他这样该不是要给她出气吧。 思及此便紧张起来,她没想到会搞这么大阵仗,摇了摇他微凉的手指,仰着头跟他对口形:“算——了——” 周克馑低头看她白腻的小脸,很想抽出别在腰间的扇子,合该这么用扇柄提着她下巴亲亲小嘴。 可现下是在外面,他若是旁若无人地亲近她,只会叫旁人看清了她去。 周克馑压下冲动,笑着低头,也跟她做口型:“没——事——” 说罢不等她回应,抬起头来,神情变得冷凝。 “有一个算一个,互相检举,何时何地何人冒犯了云笙什么,举一事减半刻钟,谁先说完便能到廊下阴凉处歇着。” 他音量不大,却是掷地有声。 这天气一直晒着能出人命,在大太阳底下跪着的下人们身前都落了好一滩汗渍,已经有体质弱的中了暑欲倒不倒的斜歪着身子。 听他发话,均提起了精神,可众人心下打鼓,犹疑着,都不愿做头一个。 周克馑丝毫不急,随手倒了碗冰镇酸梅汤,递到阿厘唇前。 阿厘赶紧捧住碗,视线慌忙地扫过全场,见没几个人看她才安下心,小口小口地喝着。 她边喝边悄悄地侧头打量周克馑。 俊美的五官刀削斧凿,凤眼压在阴翳里,更显得面沉如水了。 她已经许久没见周克馑这样了,或许可以说,这一面的周克馑已经离她很遥远很遥远了。 酸梅汤酸甜可口,冰凉解渴,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碗,隐约有些饱胀阿厘才停下。 她坐在这椅子上头实在别扭,放了碗要起身,却被周克馑按住。 他捏了捏她的手腕子,细滑的肉几乎要从他指缝里溢出,她这身子长得讨巧,骨架纤细,却极能藏肉,看着单薄,实则处处绵软。 只是现在不好细细感受,他挑眉:“怎么,椅子上有刺扎着你?” 阿厘瞪他,这时候还戏谑,忽然注意到余光里有个人影瘫倒了,她便顾不得别的了,悄悄央求他:“这太叫人难受了,换旁的法子吧。” 周克馑不乐意了:“瞧瞧他们,哪个没欺负过你?” 阿厘无奈,其实自己看着他们这样也确实觉得解气,他们个个都欺负嘲笑过她,他们做那些的时候大概也没对自己心存余地罢,想到这她便努力硬起心肠,尽量忽略心头的不适。 其实她对他们的恻隐并非是由于自己的天性,只不过她也是婢使的一员,更偏向物伤其类。 她如此清晰直观地感受到,她们这些下人身家性命全捏在主人家手里,苦难乐活只在主子一念之间。 阿厘吐出一口气,咬了咬唇,没再出声。 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他给自己出气,她得高高兴兴地享受,莫想太多了才好! 很快,有个小厮嘶哑开口:“苗四娘摔了云笙姑娘的饭盒!” 站在周克馑身后的小厮立刻拿纸抄写上,另一个则在名册上给这开口的小厮减去半刻钟。 几乎是立刻地,有个女声尖利地响起:“黄奎他踩翻了云笙姑娘的脸盆!他还跟厨房的说云笙姑娘爱慕过他!但是他嫌……”苗四娘到后面就不好说出口了,因为尽是些污秽言语。 负责记录的小厮依言写上。 周克馑紧了紧下颚,下意识抓向腰间,可琼华剑现下没带在身上,他只握住了温润的扇骨。 有这二人的带头,底下争先恐后的检举了起来,周克馑听在耳里,呼吸越来越重,思忖着怎么让他们百倍还回来的时候,衣袖被摇了摇。 周克馑低下头,却见阿厘面色苍白,眼角泛红,她紧着嗓子央求他:“我想回房。” 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头,忍不住懊悔:“我们现在就走。” 是他思虑不周,让她回忆起了伤心事。 是他忽略了她的性子,以为这会让她痛快。 是他出个馊主意,寻不到云竹就着急给她出气想了个新法子还洋洋自得。 周克馑让两个小厮继续记着,自己带阿厘回了西厢房。 凉席床榻上,阿厘躺在他怀里。 “我午间做了个梦。”她靠着他胸膛呢喃。 “好的坏的?”周克馑正要说些别的转移她的思绪,便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以手拢梳她的长发,冰凉丝滑的触感与另一个夏日拔下箭矢时碰到的一样。 “特别特别坏,我梦见你喜欢旁人了,对我很冷漠。”她说着有点委屈,随手戳了戳他的喉结。 那喉结便敏感地滑动,这动作使得他颈前的肌肤收紧,锁骨处的线条更加明显,阿厘忽然想起来他在做那事有个片段也是这般模样,心头的酸意转为旁的,耳根爬上了红霞。 周克馑却还在认真哄她:“梦都是反的,我发誓,周克馑最喜欢云笙,只喜欢云笙!” 阿厘抿唇,手指轻轻摩挲他有些泛青的下巴,脑子里胡思乱想他长胡子会是什么样子。 周克馑反而有些不自在,捉住她的手:“你别不信。” 阿厘任他捉着,凑过去亲了亲他褚色的唇。 周克馑眸色变深,顺势欺了上去,给了她一个细致绵长的吻,带着微甜的梅子味。 阿厘得偿所愿,偷偷睁开眼睛,弯成了月牙。 —————— 天啊,我写的怎么这么慢啊,根本没写到我今天想搞到的剧情,无能狂怒,淦! 局势 又一日早朝,永宁宫太和正殿之上,身着紫色官服的工部尚书谭洪,正手持朝笏出席作述。 “启禀吾皇,今年全国大部少雨,春夏连旱,光南方伏旱已累两万万亩,北地曝晒,草稀马瘦,也有成灾之势。” 侍郎薛晦补充道:“夏粮如土豆,茎短重茬、多生六月斑;如玉米秃尖缺粒、发黑穗病。稻、黍、稷、麦、菽则籽粒干瘪甚至无粒。” 肖兆棠撑着头,冕旒相碰作响:“杜宙玄,你跟谭洪一块拟个草案,明晚之前交到翰林院。”这便是让中书省和工部草拟赈灾人选,调配全国义仓,灾民处置等方案,越过了左右仆射康斛庸。 康家乃旧朝贵族,跟亡族李氏关系紧密,康斛庸在大晋开国皇帝肖婓一朝不受重视,本朝才逐渐崭露头角,去岁在李裕的暗中支持下,五十六岁坐上了左右仆射之位,是公主党的核心人物之一。 尚书省六部中完全掌控的也只有礼、吏二部和半个兵部,但其他几部多多少少都有公主党的人,只是由于各种原因,权重较轻,基本没有决定权。 杜宙玄与谭洪相视一眼,稽首领旨。 中书令杜宙玄年逾六十,上书致仕已有叁次,均被肖兆棠忽略了,中书令这位子一空,朝中微妙平衡便再难把握,况且他还是个干事之人,门生不少,却未参与结党,用着放心。 肖兆棠烦躁地看向户部尚书慕容祉,朝他脸上扔了个杯盏:“上旬朕命你们减免租税,单子报与翰林院,递上来七十八县。政策下去,朕派人暗访回来,其中竟有五十二个在征粮税,你们是用屁股统的?!” 慕容祉忍着疼跪下叩首:“吾皇明鉴,此名册我们核对多次,确实是各州长官报上来的无疑啊!” “你的意思是地方欺瞒朕?” “臣不敢,户部有报与的原件佐证。”实则已是在变相回应肖兆棠的疑问了。 肖兆棠胸膛起伏,起身对着翰林院学士崔贤道:“拟旨,让阴奉阳违的那些个州郡的采访使入京述职,河北道最甚,观察使、节度使都宣过来!” 崔贤执笏:“臣领旨。” 肖兆棠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消息封闭在内宫,没有走漏丝毫风声。 旱灾伴随蝗灾,又含有饥荒、瘟疫之患,是每任君主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结束战乱堪堪几十年,休养生息还不够。 他忍着心肺阵痛,只希望这灾是各方州郡为了收敛国财做的谎。 是得命探子再去探探实情,但他现在略微抵触用李裕手下的人,担心公主党跟地方有更多勾连。 眼前阵阵发黑,他这个皇帝当得也是目瞎眼盲,掣肘颇多。 大太监庞驻薪紧张的扶住他,向着群臣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 肖兆棠回到寝殿后,太医韩恭为他诊脉。 “陛下定要当心急火,须得凝神静气,切不可大起大落。” 肖兆棠压根不搭理他这废话,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已经开始思虑后面的安排了。 摆了摆手让他滚蛋,眉头一刻不展。 屋内无风,五层冰鉴发着冷气,明黄色帷帐尾端落在普兰国上供的华美地毯上。 许久,在他心肺阵痛之时,庞驻鑫握着浮尘推门进来,欣喜向他道:“恭喜吾皇,贺喜吾皇,长公主她有喜了!” 肖兆棠闻言,不顾绞痛坐起身来,疲乏的面容上焕出光彩:“什么?裕儿有了身孕?!” 庞驻鑫喜笑颜开道:“殿下身边的休绩就在外头候着呢,陛下可要现在唤他进来?” 肖兆棠俊颜露出笑意:“不,快更衣,我要亲去梧桐宫瞧她!”竟是自称起了“我”字。 相邀 周琮下了早朝,出了宫门,外头十一牵着马候在原地。 他今日在大理寺轮值,午膳都要在衙门里用。 周琮翻身上马,烈阳难耐,接过十一递来的帷帽戴好,投下一片阴影。 动作间绾色薄纱微动,得以隐约窥见线条优美利落的下颌。 二人正欲前行,却听身后有人呼唤,周琮勒马回转,便见彦道游由远及近,步履匆匆地追来。 周琮催马走近,并无要下马的意思:“彦大人。” 彦道游堆起笑脸:“不知周大人可有空闲,同某到悦来居一聚。” 同样是炎炎夏日,他早已汗流浃背,形容不整,这周琮却还姿态清雅,丝毫不见狼狈。 论相貌、论家世、论运气、论年岁……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只听周琮略带遗憾道:“下官还得赶回衙门轮值,真是不巧。” 彦道游面色未变:“周大人当的是恪尽职守,勤勉尽责。晚间某于家中备些家常菜,不知大人可肯赏光?” 周琮先道:“毋忝厥职而已,您谬赞了。” 又松了口笑道:“彦大人盛情抬爱,琮便却之不恭了,正好府中有几坛窖藏,适值配与大人佳肴。” “哈哈哈,那某就先回去准备着,静候周大人晚间惠临。”彦道游显得高兴极了,皱巴巴的老脸笑的像朵菊花。 “大人慢走。”周琮颔首。 主仆二人骑马行于长街树荫下,周琮将帽纱掀起,露出苍白清癯的面容。 “主子,长公主让您监看他办差,不是得避嫌吗?您怎还应了酒局。”十一费解,忍不住提醒他。 周琮面色无波:“既避不开,宜早不宜晚。” 彦道游邀他相聚,大概率是单纯想拉近关系,不见得要做些多余的事,毕竟在众人眼中,他周琮已是牢牢绑定在了长公主这条船上,全然凭她驱使,尽然遵循她的意图,是以彦道游也不可能心存幻想,拉他谋划什么。 周琮思量,虽说参彦道游的折子已被扣了下来,可这烂摊子若收拾不利落,便是个隐隐待发的祸患。慕容祉此人谨小慎微,片叶不沾身。折了彦道游,户部还真插不进手去。 十一挠了挠头,又道:“主子,十四说府里北边那院子已布置完备了,需得您瞧瞧看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 艳阳散开光晕,正午长街人稀,周琮视线落到前头栉次鳞比的排排桉树上。 他未作答,反而淡淡问道:“澎庄可有递来消息?” 十一不解其意,如实道:“未曾。” 之后的这一路,周琮没再开口。 有蜻蜓飞掠而过,振翅微风撩动他的帷帽,十一落后半个身位,看着他的背影,平白生出几分寂寥之感。 预感 周琮喝的酩酊从彦府出来,满身酒气地钻进轿内,面上晕红,懒懒的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随手扯开领口,好让起了疹子的颈间肌肤透气。 夜幕笼罩,天如水月如钩,城中仍点着灯的人家寥寥,两头油光水滑的骏马拉着华美的车轿正徐徐驶过寂静的长街,车轮压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十叁跪坐于车门内,将今日之事一一禀告。 “宫中传来消息,长公主殿下有孕。陛下大喜过望,阖宫行赏,叁日后还要去往邑圣山祭地祈福,下令朝臣百官一同跟着。” 周琮闻言睁开眼,蹙起眉头:“虔阳与平京相去百余里,一来一回之间赶不上祭祀,我便不去了。” 去虔阳面上是公差,陛下那边无需多言。 周琮醉意环身,头脑却依旧清明:“明日一早让十四代我进宫同公主说明,贺礼…就用库中的多伽罗念珠,一并送过去。” 十叁称是,目光所及,周琮随手拿起轿子中的袖珍冰壶把玩,半垂眼帘,面无波澜。 他本以为世子听到这个消息,就算不会狂喜,至少也能振奋。 连自己这个微末之人都心神澎湃,他却如此平淡。 十叁回想这么多年的桩桩件件,隐约咂摸出一些意味来。 虽事事尽力为之,可世子只怕是对结果并无在意,对其他也无期待,直白些便是没什么奔头。 他难免感到不解,主子年轻有为,前途大好,何至于如此呢。 没等他发散更多,周琮又开口询问探查之事。 十叁收拢思绪,如实告知:“铸币如旧,工匠未有变更,彦道游侄子彦文悉确实被关在虔阳,只是两日前他老母忽然带着孙辈回了乐吉老家,十六已带人去追查,他们脚程快,顺利的话明日便能传信回来。” 周琮问道:“彦文悉的妻子呢?” “这彦文悉惯是个风流成性的,流连烟花柳巷不说,跟自家小姨子通奸,他夫人承受不住,两年前投湖自尽了,彦文悉一直没有续弦。” 周琮眼睫微颤,勾唇嗤笑:“自古男子多薄幸。” “倒叫女子…多悲情。”捏着冰壶的指尖微微泛白。 十叁垂下头,晓得他这是想起来已故的先夫人了。 往日里周琮极少露出情绪,今日大抵是吃了酒,难免感怀,才有了点人气。 十叁盼着公主早点给他赐婚,这日日冰人似的,合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主人体贴着。 …… 第二日一早,周克馑给周瑾安和秦玉环分别请过安,才又回到自己的园子,叫阿厘起床。 他手上已握了那些下人互相检举的证据,担心阿厘又受不了这些,便不让她参与了,准备自己发落了回头再跟她提一句。 至于躲出去的秦嬷嬷和宝月,母亲身边的云筝、云琴他也有法子。 以后他就把她带在身边,自己照看着,省的再受这些个闲气。 二人昨晚宿在周克馑的寝卧,床上折腾还不够,他兴致上头,又拐带着她在椅子上行了几回,后面都是满头大汗,肌肤黏腻,等叫了水收拾好已是丑时。 现下阿厘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 周克馑脱了外衣又躺了回去,伸臂把她揽进怀中,也合上眼补起了眠。 阿厘是被压醒的,他侧身圈着她,长腿搭在她大腿上,十分沉重。 她小心翼翼地揉了揉眼头,才叫醒他。 “嗯?”周克馑将醒未醒,他神志不清发出个鼻音,随手捞回刚挪开的阿厘,将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前。 阿厘揪了揪他的头发:“起来了,好热——”带了夸张的尾音。 扣住她攥着自己发丝的小手,他装作没听见又往她怀里扎了扎。 阿厘总觉得周克馑这时候很像一只狗狗,可爱无害得紧。 但是她很期待今天的行程,他为了陪自己推了朋友的邀约,计划今天带她出府骑马坐船! 这都日上叁竿了,再不起还怎么玩? 她推开他沉甸甸的头,往外拉扯他的耳朵,凑近轻轻往里吹气。 周克馑动了动,转头避开。 阿厘锲而不舍追过去,拿舌尖舔了舔,又回身坐远。 肉眼可见的,周克馑耳根染上红霞。 这回他彻底清醒了,趴在床上露出一只眼看她:“做什么?” 阿厘挂着得逞的笑,露出梨涡:“叫你赶紧起床!” 却听他说:“你这样我更不想起了。” “啊?”阿厘不解。 他幽幽道:“还想入阿厘。” 阿厘咬着唇瞪他,所幸这几日下来被他影响的没那么害羞了,不理他的羞人之语,伸手摇晃他的身子:“快起来,快起来,我要骑马!” 周克馑似乎想到了什么,乖顺起了身。 阿厘见他听话,便高高兴兴的给自己更衣,却发现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怎么了?” “在马上似乎也——” “不许想!!!”阿厘秒懂,瞬间上前捂住他的嘴,满面涨红,未系紧的衣襟裸出大片同样泛红的肌肤,还零星散布着他种下的吻痕。 周克馑顺势揽住她,抱在怀中哄小孩似的颠了颠,嘟囔着什么。 阿厘没听清,便松了手,捧住他的脸颊发问:“在说什么呢?” “似乎沉了些。” 阿厘思索了一下,伸手托了托自己的胸乳:“确实长大了些。” 周克馑发笑:“我说的是你整个人。” 阿厘噘嘴:“这也是我整个人身上的呀。” 挣脱他的怀抱,她又催促道:“别说这些了,你快一点,莫要耽误我骑马划船!” “好好好。”周克馑依着她,唇角一直没放下过。 因为阿厘实在等不及,二人洗漱完毕,朝食都是慌慌忙忙用完的。 周克馑不想带着仆从,阿厘担心他晚点会饿,便自己用帕子裹了点心要带着。 周克馑无奈:“卿卿,吃食船上少不了的,莫贪食了。” 阿厘赶忙辩解:“这是给你备的。” “那我也不贪食了。”他顺着她道。 阿厘这才满意地放下东西,任他拉着手从后边出了府门。 外头已经备好了一匹神气的青骢马,秀金鞍层层流苏随着马儿踱步晃荡,极为漂亮。 周克馑胡乱摸了摸马头,给她介绍:“他叫寒商,过来摸摸。” 马儿亲昵地用长脸拱他的手,能听懂人话似的大眼睛看向阿厘,打了个热腾腾的响鼻。 阿厘凑到跟前,试探地伸手,轻轻抚摸它脸上短短的绒毛,寒商也弯脖拱了拱她的手。 阿厘惊喜不已,跟它说话:“你好乖呀!” 她挣脱周克馑的手,两手捧住马头来回摩挲,寒商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周克馑拉开她:“得了得了,趁着凉快赶紧走吧。” 阿厘被他举到马背上,紧紧扶住马脖子稳住平衡,寒商似乎在照顾她这个胆小鬼,乖顺地一动未动。 周克馑踩着马镫跃上马背,牵着缰绳,把她圈在怀里:“攥着绳子,或者揪着我衣裳。” 马儿高大,她坐在上面本是有点心惊胆战的,却在他从背后环过来之时瞬间安下心来。 阿厘依言握住缰绳,便感觉他缰绳一紧,腿上微动,寒商瞬间调转马头,沿着长街跑了起来。 他控制着速度,是以没一小会,阿厘便适应了颠簸,迎着行进的微风,新奇的左右环顾。 “好舒服。”她努力仰起头看他,额头皱起的模样十分滑稽。 周克馑摸了摸她的头:“那想不想再快点。” “想!” 话音未落,他便一手揽紧她的腰身,催马奔跑起来。 寒商是秦昇为他万里挑一选中的神骏,自是有如风驰电掣。 阿厘只觉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要不是他揽着,自己恐怕根本稳不住平衡。 可是这样疾风扑面,纵马狂奔的体验太珍贵了,寒商的鬃毛刮扫着她的手指,自由自在的,她舍不得叫他停下。 城中骑马多有束缚,周克馑便带她出了城门,到他常去的城郊小丘去跑马,夏日里那边不仅凉爽,景色也漂亮。 无意间发现她眯着眼睛,似乎不太舒服,他想把她的小脑袋按进胸膛,被她推拒开,呛着风大声宣布:“我就要这样待着!” 周克馑轻哼,只能稍微放缓了马速。 不过两刻钟,他们就到了城郊的群丘处。 这里是松虞山山麓,地势起伏较为平缓,草地广阔,不同于真正的草原,这边的草有人的半身高,更高大的树木则分布在更西的林子里。 作为平京天然的跑马场,他们到这时,远远已聚着几个同样骑着马儿的人影。 周克馑晓得阿厘不喜旁人视线,便带着她绕到空无一人的偏僻处,让她骑在马背上,自己下了马,牵住缰绳。 “夹紧马腹。”他敲了敲她的膝盖,又发现她的脚悬空着,伸手捏着她的脚踝套进马镫里。 “……” 周克馑又教了其他细节,他在认真做事的时候像极了他的舅舅,语言简练,却清楚明了,整个人的气质都沉稳了不少。 阿厘非常乐意学习骑马,认真极了,把他说的一一照做。 周克馑见她准备的差不多了,便牵着寒商溜达。 阿厘精神紧绷,双腿僵硬,所幸寒商跟她熟悉了,被她使劲弄得不舒服了也不乱动,安安稳稳地驮着。 好半晌她才适应,放松了身子,还有闲心去张望周边的景色。 却瞧见远处两人策马冲着他们奔来。 “欸…”阿厘唤他。 “怎么了?”周克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担心她有什么不适。 “有人过来了。” 阿厘便见他转头望去,分辨之后,眉头蹙了起来,整张脸都阴沉沉的。 她心头正好奇这二人身份,只听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周克馑——” 二人已行近,其中那出声的女子攥着鞭子,身着骑装笑得开心,神采飞扬,英姿飒爽,好生俏丽。 阿厘怔怔看着她,忽然生了出一种预感。 我要你不成婚了 艳阳高照,漫野笼青纱,他们驾着通体雪白的骏马,分开丛丛高草,来到跟前。 “周克馑——”那女孩利落下马,兴高采烈地跑到他跟前,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被我逮到了!不是说今日有事?”她一点也不将他的臭脸放在眼里,脸上带着轻松活泼的笑。 周克馑避开她的触碰,下意识看向阿厘,那女孩顺着他的视线也注意到了寒商背上的清秀小姑娘。 “欸?这姑娘是谁呀?” 阿厘手心出了细细的汗,她还不会自己下马,只能直挺挺地僵在马背上。 被两个陌生人打量着,避无可避,十分难堪。 “与你无关。”周克馑捏着缰绳就要调转马头。 另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笑着拉住了马儿脸上的绳套:“周二,别是金屋藏娇被我们发现了罢?” 寒商勒地难受,烦躁地甩了甩尾巴,脚下踱步,马头左右扭来扭去,阿厘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扶住马脖子。 “我是你未婚妻子,怎么就与我无关啦?”她握着鞭子指向阿厘:“快说,这姑娘跟你什么关系?” 阿厘在同一时间抬起眼帘,看向底下的女孩。 果真是罗小姐啊。 周克馑烦躁地拨开那少年的手:“你羞不羞,日日将成婚挂在嘴边。” 罗雁怡毫无察觉地被他转移了话题,仰着脸笑道:“我才不羞,本就是我未婚夫君,叫叫怎么了?还是北地痛快,这南边规矩多得很。” 那少年无奈道:“又来,都搬回京一年多了,还天天把北地挂在嘴边上。” “叶公好龙罢了,这边养的骄奢,让她再住回去,又该受不了那边的穷僻了。”周克馑冷笑嘲讽道。 那少年哈哈大笑:“所言甚是。” 罗雁怡恼羞成怒,给了他们二人肩头一人一下:“你们放屁! 又跺了跺脚:“周克馑,亏我还为了你特意找丘师傅要来了那把横刀,我现在决定自己留着了,你就继续用你那把破剑吧!” “你懂不懂行啊?琼华是绿林铸器大师冯冶的闭门之作,头发长见识短。” “那自己的剑这么好,你干嘛还想要邱师傅那把唐刀?” “肃奚,你能不能把她赶紧拉走,总是问些没脑子的问题。” “欸你才没脑子!” “哈哈哈,雁怡他都这么气你了,那刀干脆送我算了。” …… 阿厘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其中嬉笑怒骂的熟稔,举手投足的亲近,叁人气氛是如此的融洽,叫旁人难以插手。 她才意识到,原来,在自己等他的日日夜夜里,他在军营里已经拥有了另一种生活。 胸腔沉甸甸的裹挟着什么,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他真的会像承诺过的,只喜欢她。 叫隐隐地生出了错觉,似乎他的婚事是他的枷锁,似乎他是被迫要娶另一个女子,似乎以后在他心里自己的分量会重过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如今亲眼看到的情景,给了她当头棒喝。 罗小姐不再是遥远的一个符号,她如此鲜活,美丽,快乐。 他们之间不仅没有抵触,甚至可以说投缘。 阿厘看着他们,忽然生出荒谬之感,那自己呢? 自己算什么呢?自己为了什么呢? 以前可以安慰自己,他成婚后对她也不会改变,因为她如此明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在意和喜爱。 可现在她不确定了,自己究竟是何处来的自信,笃定他会对旁人无意的? 她动摇了。 不久的将来,他和罗小姐会有许多耳鬓厮磨的时刻。 会为她晨起画眉,会与她殢雨尤云,会跟她共同养育孩儿…… 世事如此,自己何来的自信笃定他不会改变呢? 阿厘自上而下,看着他们的头颅,如梦初醒。 原来,无论作通房、妾、还是平妻,都是要跟别人共享他的。 都是要看着他,琴瑟相和,佳偶天成。 夏野遍绿,朱萼缀明,当午炎阳如蒸炊。 本应热汗流浆,她心中却是冰凉一片。 或许是坐在马上太高了些,日光尤为眩目,眼前模模糊糊的。 寒商打了个响鼻,周克馑才意识到阿厘还在上面,无心再听其他二人说的话。 他抿起唇,紧张地看向她。 她却面色如常,乖顺地扶着马儿,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他稍稍松了口气,跟两人作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罗雁怡闻言不大开心,不过想到还有几日就回军中了,只要她想,可以日日见到他,便也痛快的道别:“哼,早该走了,耽误我和肃奚跑马!欸要不咱们比一场你再走罢?” 周克馑断然拒绝:“叫肃奚陪你。”语罢就要牵马走人。 “对啦!周克馑你还没告诉我这个姑娘是谁!”她终于又注意到了阿厘,追出几步。这女孩让周克馑给她牵马,穿戴却还没自己贴身丫鬟好,实在可疑。 周克馑又瞧了一眼阿厘,发现她仍是平和的表情,漂亮的葡萄瞳仁盯着寒商头上的青铜鎏金当卢,对他们的话毫无反应。 他转过身,正色开口:“云笙是……” “奴婢,是侯府奴婢。”阿厘突然开口打断他,俯瞰近处的二人,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 “奴婢怎么不下来见礼,还坐周二的马?” “周克馑你让她下来——” “都闭嘴!”周克馑凤眼目光如炬,冷凝着脸打断他们,瞬间翻身上马,抱住阿厘:“她是我的女人!” 说罢不再理会二人,下颚肌肉紧绷,调转马头飞奔远去。 阿厘觉得很神奇,马儿奔跑起来,之前有他抱着,自己才觉得安全。 现下他抱着自己,她只感到勒得慌,甚至有几分窒息的意味。 “云笙,你别生气,我拿她当朋友。”他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你拿她当朋友,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她转过头,黑亮的眼睛凝视着他,平静的不寻常。 周克馑见她如此,不由得心慌,拥得更紧了些:“我怕你误会。” 阿厘漏出了点笑意:“何为误会?她将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都算不上误会。” “你别这样,就是她有一阵女扮男装进营,我又不认识她以为是哪来的奸细,就抓了她,这才熟识的。罗雁怡这人大大咧咧的,自小在男人堆长大,我没拿她当女人!” 听了他的说辞,阿厘心头绞痛更甚,憋着泪转过头,控制着自己如常开口。 “……你可喜欢她?” 他反应尤大:“怎么可能!就是个男人婆,同她只有朋友情谊。” 周克馑心下没底,把下巴放在她肩窝里服软:“我只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莫要因为她生气了,咱们开开心心地去游船。” 阿厘早就泪如雨下,迎着的热风,眼睛又红又痛,她抱着寒商的马脖子,不想让他碰。 周克馑扳住她的肩膀要拉回来,一上手才觉察出她的肩头的颤抖。 他慌了神,握住她湿漉漉的下颌转过来稍许,果然瞧见满脸的泪痕,眼睫挂泪珠,眼眶鼻头通红一片。 “云笙,我没有喜欢她,你信我!” 阿厘上气不接下气,哭的头昏脑涨,推拒他的手指不理他。 周克馑担心有危险,不愿在马背上拉扯,便快马加鞭行至临近的树林处。 进了阴凉下马,立刻把阿厘抱下来。 她早就乏力,坐在草地上,双手掩面,不住地抽泣。 周克馑要气死了,那两个早不出现晚不出现,非在今天扰人安宁。 他蹲在她跟前,伏低做小地哄了好半天,阿厘充耳不闻,只埋头流眼泪。 寒商在一旁弯着脖子吃鲜草,日光被巨大的树冠挡住,微风吹来,树叶婆娑作响,零星有几声鸟鸣。 周克馑握住她的手,央求她:“卿卿,你要我怎样才能好受些?” 阿厘抬起满是水痕的脸,唇角衔着一小撮湿发,眼里雾蒙蒙的。 “我要你不成婚了。”说罢她就这么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一分表情。 “卿卿……” “你别成婚了,我不想你成婚。”她又强调了一遍。 周克馑眉头紧蹙,尝试跟她解释:“罗雁怡这个人心无城府,人品不差,肯定不会刁难你的。” “现在的情势太差,所有人都不想与我家扯上关系,罗将军跟舅舅关系一般,但他是忠直之人,只有他肯提拔重用我,若现在悔婚,一切就前功尽弃,从军这条路子也断绝了。” “云笙,求你理解理解我。” “而且我已经说服母亲了,你跟我随军,很快就能跟肃奚他们相熟,咱们七八个一起吃吃喝喝有趣得紧呢。” “莫生气了,好不好?” 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阿厘现在已经平复了许多,至少不打嗝了,只是眼睛依旧红肿。 她定定看向他,稳住颤抖的声线:“你帮我赎身吧。” “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成全 “你说什么?”周克馑茫然道。 阿厘蜷紧手指,垂下眼帘:“我说,想请你帮我赎身脱籍,然后……” “这事好办!”他大声打断她,握紧她的手腕:“抬了妾便自然而然不是奴身了,若实在放心不下,今儿晚上我便去求人先给你脱了籍。” 他低低地恳请:“云笙,我们游船去罢,好不好?” 阿厘抬起眼帘,眼中蓄满了的泪瞬间倾泻而下。 她看着他,他就蹲在自己跟前,唇线崩直,几乎是带着哀求的神色。 玉冠束发,黑压压的青丝凌乱地搭在脊背上,还挂着一片半黄半绿的叶子。 阿厘泪眼模糊,伸出手帮他把那片叶子摘了下来,捏在指尖。 “快走啦,一会备下的吃食都要凉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起身弯着腰要拉她起来。 阿厘使劲抽回自己的胳膊,他木木然地脱手,腰间佩玖带钩相撞,泠泠作响。 “公子。”她强忍着痛切心骨的窒息感,站起身,眼看着他垂下手,攥成拳头。 “我们之间,便如此作罢。” 她的声音如此轻,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可周克馑还是听了个清楚,季夏酷暑之际只觉冰冷彻骨。 天地悠悠,苍野丘山相连,有高木擎天,蝉鸣不歇,艳阳之下,阴凉越来越小。 阿厘用力擦去流淌不止的泪珠,吸了吸鼻子:“求您看在我……看在您同我的那点情谊的份上,帮我赎身出府。” 周克馑恨恨地盯着她:“作罢?” 他扳住她的双肩,吼声夹杂着难以置信的委屈与愤怒:“我们已经这样了,你现在说要撇下我?!” 阿厘抬眼直视他通红的凤眸:“究竟是我要撇下公子,还是公子要撇下我?” “我何时要撇下你?我把燕岭的宅子都安排好了,你说我要撇下你!” 阿厘吸了口气,稳住不受控制的哽咽:“奴婢在意的撇下,既不是公子所说的随不随军,也不是公子许下的抬不抬妾、举不举平妻。奴婢在意的是,如此浓情的时刻,公子的心神都已有了游移,叫我不能再寄托以后!” “心神游移?刑牢犯人尚可辩一辩,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就这么叁言两语给我盖章定罪?!” 他嗤笑一声,忍住眼中的酸涩:“你难道真不知晓我对你的心意?以后之事不是都已有了规划!如今随便找个理由要跟我作罢,到底是你不知福还是心里还记挂着旁人,贼喊捉贼?” 阿厘闻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我记挂着旁人?我贼喊捉贼?你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难道不是吗,你记挂着周琮,便故意无中生有找我差错……” “啪——”周克馑被她扇歪了脸。 阿厘举着发麻的手掌止不住地颤抖:“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说?我身子都……” 她全心全意待他,他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怎么能这么羞辱她? 失望至极地摇着头,好似有什么崩塌了,阿厘再也憋不住,嚎啕大哭,边哭边骂他:“……你良心被狗吃了。” “你没有心…” 她哭得呛住,又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周克馑慌忙抱住她,不顾她拼命挣扎箍紧:“云笙,我口不择言,我口不择言,我没那样想,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 “明明之前也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就要撇下我,我害怕,我口不择言。” “之前你也晓得我需得成婚,为何突然因为这个变了卦,若是你之前就不愿,我也无妨搏一搏,但如今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无论是以后的前程还是罗雁怡的名声,我万不能退婚,莫逼我了,好卿卿,算我求你……” 阿厘根本挣脱不开,满脸的泪染湿了他的衣襟,她打着哭嗝,断断续续地,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祝你们和和美美,我不逼你,我没逼你,只是想离你们远一点。”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跟别人做夫妻,光是想想就难过的不得了 “算我求你了。”阿厘放弃纠结他的游移和口不择言,现在只想快点离开他。 她快坚持不住了,浑身上下都在留恋他的温度他的气息,叫嚣着他说的有道理,叫嚣着快就此揭过,叫嚣着倚靠在他怀抱里。 可她如此明晰地了解到自己的心意,她不要这样。 她要离开平京,一点有关于他娇妻佳婿配良缘的消息都不想听到,她要离他远远的。 见她如此决绝,不可回转,周克馑肝肠寸断。 他怒极反笑,两双通红的双眼牢牢地凝视着彼此,他掐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顿:“你——休——想!” 仿佛又发觉自己这样吓着了她,他低首将额头同她的相抵,放柔了声音,几乎是充满缱绻地开解她:“卿卿,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想去哪呢?今天太热了些,令人烦躁,一时想不开,过几日就好了,我们一同去燕岭,我教你骑马,我给你猎狐狸,我们日日在一起。” 阿厘别开脸:“我并非想不开。” 周克馑咬紧牙根,面上却还是温柔的神色,哄她道:“你既然不喜欢我成婚,那我便从长计议,只跟我的卿卿在一起。” 阿厘听着他前后不一的说辞,愈发觉得失望,她忍不住反驳:“你不是说已经骑虎难下,这婚事万万退不得?” “车到山前自有路。”周克馑温热的唇贴上她汗湿的额角,闭了闭眼,隐下心头的戾气。 困在他的怀中,一股无力感袭遍阿厘全身,她啜泣着:“我不信,你放我走罢。” 周克馑额头上青筋鼓动,他强打精神继续绵言细语哄她:“你要走到哪里去?现下外头隐有暑旱成灾之势,一个弱女子如何能生存的了。” 又诱哄道:“有谁跟你说了什么?谁说叁道四了,还是云竹劝你什么了?旁人都不怀好意,你忘了府里的人是怎么欺负你得了?” 阿厘不言语,眼泪几乎都流干了,越来越绝望,她本以为他会顾念着她的想法,她以为他们至少可以好聚好散。 周克馑虎口握住她纤细的脖子,轻轻摩挲,低下声音:“云笙,只有我最爱你,就在我身边好生待着罢,莫再闹了。” 阿厘冷眼瞧着,故意刁难他:“若我不想你跟旁的女子说一句话呢?” 周克馑松了眉头,小心翼翼地弯唇,满口答应:“我不同别人说话。” “不,你会说,你会跟夫人说,跟旁的丫鬟说,跟罗小姐说,你不光会说,你还会有千万个正经由头来说服我。” 周克馑定定的看着她,不懂早晨还如胶似漆的他们,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云笙,为何总要为难我?为难我们?” 阿厘见他落寞难掩的神情,往日种种一一涌上心头,不禁生出恻隐,生出期望来。 她捧住他的脸颊,一如昨日在床榻上那样,娓娓道来:“是我的错,未能尽早识得自己所想,你是我心爱的郎君,我实在…实在不愿见你同别人一起。我知道你的难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正道,这么久以来的欢情已经够了,若公子还对我有所恋慕,能否…成全了我?” 周克馑木然看着她如此温柔地吐出一个个他无比憎恶的字词来,仿佛是钝刀子割肉。 “成全?”他低低地重复咀嚼。 阿厘失魂落魄地等着他宣判,一时之间,居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期待他说些什么,因为方才她所说的,犹是在说服自己。 茂林延疏光,虚明见纤毫。 他们久久僵持着,他的面色越来越白,情绪越来越少。 就在阿厘以为他即将松口之时,周克馑忽然笑了起来。 “休想。” “有身契在,你就是我的奴,无论我成婚与否,你都少做妄想!” 阿厘浑身发抖,仿佛又回到了那株树下,战战兢兢地顶着苹果。 那些柔情蜜意的时日,让她侥幸以为这便是常态,竟忘了他的本性。 月夜 城郊永宁河畔,未名桥下拴着一只乌篷小舟,河水缓流,小船飘摇,清晨到夜晚,上弦月携万千星子显空,餐饭渐冷,汤生鱼冻,虫蚁列队偷食,无人问津。 阿厘被带回了西厢房,周克馑晚上才醉醺醺地回来,他半披着头发,踉跄瘫坐在雕花桌前,任丫鬟伺候他净面洗漱。 阿厘在床上抱膝呆坐着,也不管他。 等周克馑换了寝衣来到床上时,她才往角落里避了避,依旧不看他。 廊前灯火幽幽,疏影映窗,栖鸟啾鸣,烛泪盈盘。 周克馑静静躺着,体温灼热,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阿厘见他一动不动,便要轻手轻脚地越过他下床。 突然间手腕一热,被他一把捉住了。 她被迫跪伏在他身前,艰难的用手肘支撑着才没能落到他胸膛上。 周克馑紧紧攥着,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她。 “要去哪?” 他吐息带有浓重的酒气,阿厘冷冷的睨视他:“方便。” 周克馑动了动,似乎想抱她,却忍住了。 “…别想着跑。” 阿厘闻言发笑:“身契被主子捏在手里,奴婢能跑哪去?”说罢奋力甩开他下了床。 周克馑的手“咚—”的一声磕在了床架上,压帐的玉佩伶仃作响。 阿厘忍住回头的冲动,不顾外头小丫鬟们的视线,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托着腮看天上皎月晦明。 她记恨他的话,实在不想同他共处一室。 今年的夏日炎热的厉害,纵然是子夜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阿厘托着腮,眼眶酸涩得厉害。 今天这局面,怪她自己罢,她高估了自己的气量,低估了自己对他的在意。 若此事说出去,旁人只怕要骂她不惜福、不识交道。 一个婢子被主子看上已经是皇天开眼叁生有幸了,她还计较什么通房妾室平妻,还妄想阻止主子娶本就定好的贵女。 但她就是在意的不得了。 大概是他先前的温柔小意给了她底气罢,她总觉得纵使前路千难万险,只要两人心意相通,总能淌过去。 可为什么现在才让她明白,事实并非一一如她所想。 他反复承诺反复起誓以后只喜欢她一个,她多想信了呐。 以后他的妻子会贯穿他的生命始终,他现在已经从容接受,以后日日夜夜,她拿什么信他以后心中不会有他人呢,她凭什么要求他心中不能有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呢。 纵两相情真,此局仍难解。 更别说现在她也不确定了,自己于他来说究竟是真心所系还是个兴起拿捏的玩意。 白日里他冷冽的面容与往日的情浓一一浮现。 「少做妄想」 难道她真要被他拴在身边,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成双入对,等他腻了厌了或是她碍到主母眼了,再被冷落被抛弃甚至随便配与某个小厮吗? 这是侯府那些妾室的结果,会不会也是她以后的一生呢? 其实这到底是气话还是实话已然没有意义了,无论怎样,她都得离开他。 许久,石阶上阿厘团成小小的一只,坐着睡着了。 少倾,周克馑推门出来,把她抱回房内,小心翼翼地拥着入睡。 阿厘睡得浅,早就醒了,却任他挨着。 拜托拜托,既然下定决心要分开了,就容许她再贪恋一小会吧。 等脸侧的呼吸又变得绵长,阿厘才睁开眼。 她一点点用目光描摹他的面容,她处处都亲过,以后这些都属于罗小姐了。 心中漫出密密麻麻的细疼,眼泪静静淌进枕头里,阿厘努力憋着没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小郎君,终不是她的。 初起 阿厘是被周克馑叫醒的,看样子他应是早就起来了,也不顾两人才吵了架,急匆匆的敦促她打包自己的衣物。 之后便不由分说抓着她出了府,寒商跑的极快,他节省时间在马上交代她。 “北边有战事,今日便开始紧急行军,我需得归营。” “打仗没法带着你,母亲又顾不到你,在我回来之前你就住外边,都安排好了,有什么事就找阿义。” 他说的又急又快,未详细解释。 战事?阿厘莫名生出一股心焦。 硬邦邦地问他:“打仗需得你这个新兵上阵吗?” 周克馑见她终于肯理自己了,心头一松:“你放心,我功夫在身不会有事的。” 这仿佛是她在关心他,阿厘又紧绷着沉默下来。 飞快掠过街边民居,不倒半柱香的时间他们便停在一座不大的院子前,周克馑抓着她进了大门,阿义就在小门前等着。 周克馑似乎真的很急,他把身上背着的包袱塞到她怀里:“之前给你定的衣裳,昨晚才送来,莫再穿你那些旧的了。” 说罢他牢牢地抱住了她:“你还生我气吗?” “生。”阿厘咬着唇,不肯服软。 周克馑苦笑,万般留恋地看她一眼,转身几乎是跑着地出了门,跃上马背,一声清呵,立刻驰马向着城外狂奔而去。 阿厘怔了一会才追出门,视野里模糊的背影只剩个小点。 攥紧那包裹,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阿义跛着脚走到她身侧,叹息道:“既然这么舍不得,何必跟公子置气呢。” 之前因为他报信有功,又受了重伤,侯府解了他的奴契,还赏了金银,现在已经不算是奴才身份了,被安置在米铺当大掌柜。 阿厘捂着脸蹲下,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懂。” 她宁愿他对自己不好,宁愿他折磨她,省的动摇她的决心。 他居然,居然就这么走了,还想让她等着他,混蛋,哪有这么好的事,她才不要等。 前日军情八百里加急,普兰国猝然出兵攻占北地杞州细勾镇,肖家嫡系谢柳将军带领北地边防驻军与之对峙。 上命左右骁卫大将军杜玄通领兵四万,右威卫大将军罗达领兵两万奔赴北地。 杜玄通乃王世琛手下干将,已行向北。 罗大将军还需备齐全军辎重车,是以行军稍晚。 周克馑全力策马,寒商不愧于神骏之名,奔驰二百多里,叁个时辰不停歇,终于回到营地。 营地里来往兵将皆是整装待发,他嘴唇干裂,安置好寒商立刻到都尉处报到。 直管他的都尉也是新兵时期的总教头,名唤郝丽寰,年四十二,深目虬髯,勇武非常。 周克馑到时郝丽寰正在跟下官说整备衣甲器械之事,他在门口等了一阵才得令入内。 郝丽寰冲他破口大骂:“你怎的不在军誓开拔后在回来?!” “昨日给你传的信,你他娘的现在才来?” “莫不是你这呆屌半点不着急建功立业,只等着混作罗将军的上门女婿罢!” 周克馑昨日确实听小厮说有信来,却因为在跟阿厘置气,压根没心思看,没想到会是这等急事,今日看完就立刻跟父母辞行安置好阿厘便跑来了,连舅舅都没拜别。 好在没错过大军开拔。 任他骂着,周克馑恭谨道:“属下疏忽,未能及时读信,请将军责罚。” 郝丽寰冷哼一声:“你自是显贵,怎么?你老子娘没听到要出征的消息没告诉你?” 周克馑只低着头,有些难堪,却因了解他的为人,并不生怒。 郝丽寰出了气,骂完便就此揭过,跟他说正事。 “这次动真格的,我先给你和肃奚五百人,一会子副将就把名册给你,你提早准备不许给我丢脸!” 周克馑热血沸腾:“属下遵命!” …… 永宁宫,梧桐宫内,肖兆棠刚走,李裕倚靠在床榻上,听休绩禀告探子的来报。 “陛下命钦天监卜卦,其上言曰此胎伴荧惑守心之象,帝怒,罚俸两年,却有推迟祭典之意。” 李裕冷笑:“好个钦天监,那个监正叫什么来着?告诉阿七孤要他今日毙命!” 她手下有亲卫,名为护佑公主,实则被她一分为二,左丰卫乃正经武侍,护卫她安全,右丰卫则为探子,专用来做些“脏活”,给周琮的护卫便是从她亲卫里调取的,虽侍奉周琮,名义上还为她所有。 “奴遵命,只是他家里其他人殿下要如何处置?” “不必理会,就让他们吃恤俸罢,也算是为孤的孩儿积福。” 自从怀了孩子,李裕性格更为暴戾,喜怒无常,铲除异己手段更为残酷激进,如今身边近臣跟她相处都得小心翼翼。 休绩应声得令,正要退下传话就被她又叫住。 “秦昇那里如何了?” “回殿下的话,刘若瑜应该就是这一两日了,秦昇两耳不闻窗外事,夜不成寐,衣不解带陪侍身边。” 李裕嗤笑:“倒是鹣鲽情深。” 沉吟片刻又吩咐道:“他既存了死志,要跟刘若瑜生死相随,想到轻巧。” “你吩咐齐连辉,在刘若瑜下葬之际使些绊子,这老货必定要安置好妻子才自行了断。哈哈哈哈哈,孤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这画面了!” 休绩低头称是。 虔阳彦道游府邸,书房内,周琮慢条斯理地给彦道游倒了杯叁豆饮:“彦大人真是令琮大开眼界。” 彦道游老脸上尽是汗,他哆哆嗦嗦地想给周琮下跪,却被他一只手按在肩头,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周大人!世子!您行行好,这些报与圣上,小人…小人万劫不复啊!!” 桌上是周琮收集来的证据,他方才想一把抢下,却被那个黑衣侍卫一把制住,满身骨头都要散架。 除了官炉私铸,还有侵占公田,勾结商人,以酷养贪,欺男霸女,拔出萝卜带出泥,把他查了个底朝天。 “彦大人何必惊慌。”周琮接过十叁递来的帕子擦拭手指,压下心头的厌恶,转过身。 “殿下的意思是彦大人和琮齐心协力,将此事收尾,这证据自然上不得陛下桌前。” “那……那殿下那儿……”彦道游实在害怕自己会成为李裕的弃子,又想着李裕怀有身孕势头正足不会扔下他,不过她的手段却如何都逃不开了。 周琮凉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只道:“此间该是商讨商讨应对之法,大人莫费心旁的。” 彦道游晓得瞒住李裕是没戏了,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又殷勤道:“大人无须担心,币造之事最好解决,以磨损名义收回重铸即可。” 周琮坐在上首,明知故问:“如何收回?” “自然是依照传统……” 便是欺压百姓,低价收回,再从中大赚一笔补上窟窿。 周琮早有预料:“琮和大人心有灵犀,替大人将带去乐吉的万两黄金都带回来了,大人高风亮节,有济世安民之意,便以此为补吧。于明日起下达官令,固定地点设柜,劣币换良币,一换一,不得以粮等物替之,良币空缺属彦大人借库,这几日我陪大人补上。” 彦道游瘫坐椅上,这比割他肉还难受,若是旁人他还能尝与之共谋分利,可周琮却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这么大的空缺是要把他往绝路上逼! 彦道游面上乖顺应声,心里却恨毒了他。 之后周琮又一一“商量”了其他诸如“侵田”等事的解决法子,牢牢地拿捏住了他。 这和断绝生路大差不差,如此行事,丝毫不顾念同党之谊,彦道游已视他为仇! 行军 大军下午开拔,走走停停,一直到戌时才停止行进,在林间空地上就近取材,安营扎寨。 营地搭建了篝火,用来取火生饭,预防野兽。 天气本就闷,大军又持续行进,早就燥热的不得了,是以火堆近处空无一人。 周克馑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的石头上,拿着水壶一口一口地喝。 肃奚到他身边坐下:“怎么,以水充酒浇愁?” 周克馑哼笑一声:“随你怎么说。” 肃奚拿着自己的水囊跟他碰了一碰:“你到底怎么想的?” 周克馑的面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沉默着。 “雁怡可是伤心得很,都要杀去侯府捉你们了。那个女子到底是谁?” “她跟我一起长大的。”不说丫鬟、不提通房,只道他心中最贴切的说法。 她是跟他一同长大的人,是在他初到侯府时给他糖葫芦的人,是被他拿断尾壁虎吓跑的人,是冰凉池底他牢牢牵住的人,是被他所伤还不记恨的人。 是他喜欢的人。 是他的女人。 “其他我管不着,你成婚后自己把握着,只不过若真伤了雁怡,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肃奚正色道。 周克馑看向他:“喔,要替表妹出头,要是喜欢她你何不主动去求娶,亲上加亲。” 肃奚皱起眉头:“勿要狺狺犬吠!我心中已有她人。” “说来听听。” 肃奚挑眉:“你既想听我的,就要先说说自己的。” 周克馑把水壶撇在一旁,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地上:“她之前就晓得我要娶妻,也答应的好好的,不知道为何昨天见到罗雁怡之后会这么大反应,闹着要跟我分开。” “那不好办?送她走呗,正好你跟雁怡和和美美,也省的雁怡闹脾气。”肃奚话音未落就被周克馑一脚踹在后背上。 “诶,我说笑的!”他拍了拍衣服,也学着周克馑的姿势躺了下来,看向夜空中万千星子。 “若我把放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你与我不同,我家并非什么高门贵户,家里兄弟姊妹七个,没人指望我什么,只跟着舅舅混一混军功便得了,所以能随心所欲些。就你家现在这样,全压宝在你身上,但凡不是个狼心狗肺之人,就没法按照自己性子和心意来。” “我是让你帮我想法子,不是叫你来再添堵的。” 周克馑看那弯高高挂起的月亮,不禁想到,云笙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正跟他望着同一弯月? “法子?法子就是你这趟机警些,多多争功,自己争气!最后不管你怎么决定,都得给雁怡个交代!她可是扬言不许你纳一个妾的。” 肃奚说罢把腰边别着的横刀扔给他:“她赌气说这刀赠我了,可我知道,她是想给你的。” 周克馑握住冰凉的刀柄,从鞘中滑出一截,寒芒闪动。 “你说的对,这次战事于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把握住,这死局便有路可解!” “哼,那现在我跟你说说我的丽娘…诶…周二你干什么去!”话还没说完就见他拿着刀起了身。 周克馑偏头,马尾搭在肩头,利落的面部轮廓映着火光:“自然是回帐仔细瞧瞧杞州的舆图。” 肃奚:“我的事你不听啦?” 周克馑已远走,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肃奚见他如此,怎能不知他所想,叹息一声,为表妹着急。 或许那刀就不应该给周二,他自己用着对着敌军切瓜砍菜,美滋滋赚了军功,再给雁怡选个比周二更好的青年才俊! 计划 这是平京百姓民居的一条胡同,有个前些天赁出的小院,院子长有一颗鸡爪槭,外层的绿叶被日头晒得卷曲,还有几片泛了黄。 阿厘打了水,在树荫底下浆洗旧衣裳。 这小院家具齐备,床褥是簇新的,厨房里存粮颇多,厨房外头就是一口井,烧水做饭很方便。 阿厘自己在这住了有叁日,阿义管的米铺就在这胡同的西边,他每天早中晚来一趟看看她缺什么,还告诫她若有其他人过来万不能开门,连两边的邻居也打点好了,平时若有什么事她喊一声就能来人。 阿厘难得有这样生活的机会,远离侯府,远离人和事,出乎意料地自在,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用厨房了,阿厘这两天一直在做豌豆黄,做出来成功的送给邻居和阿义,不成功的就自己吃,导致这几天稍微有些胀气。 她干活的间隙忍不住想,若是没遇见罗小姐,若是没有战事,她随他到军中,两个人这样细水长流地过日子该多好啊。 可是没有如果,她的幻想就像是手指间的皂荚泡一样,轻轻一碰就破灭。 他注定要成婚的,她就别叫彼此再为难了吧。 汗水顺着额角滴在睫毛上,阿厘抬起手腕子揉了揉眼睛,却不小心连带着沫子甩了进去,更杀得慌了。 挤着眼视野模糊地去寻旁边的桶,费劲地杳出来一瓢,正冲洗着眼睛就听闻一阵敲门声。 “谁呀??” “是我!”是阿义的声音。 阿厘便湿着一张脸跑去开门,外头阿义抱了一摞盒子,见她这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洗衣服沫子进眼睛了。”阿厘分担他手中的一半,一块进到堂屋里去。 “公子不是说让你别穿旧衣裳了?” 阿厘没理他这话茬,只问他:“这么多都装的什么?” “这是前些日子定好的衣裳,陆陆续续做出来的。” 阿厘抹了把脸上的水,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我不要。” “你得要,这是公子的一片心意,也是你应得的!” 阿厘冥顽不灵:“我不要。” 阿义无奈叹息:“傻丫头,你可别谋划着自己那一套了!” “什么赎身,你光知道夫人不喜你,便以为她会开恩放你出府。你如今已经是公子正经的通房了,她何必再为难你,放你出府图什么?图公子拼杀一波回来见你跑了跟她好一通闹,伤了母子情分?” “莫再天真了!安生呆着,公子对你这般在意,还怕以后没好日子过?” 阿厘闻言只觉得眼里的皂荚沫子没冲干净,酸涩的不行。 她揉了揉眼角,赌气似的重复:“我不要这样。” 阿义心里向着周克馑,见她如此心里多少觉得她不识抬举,又不忍道:“那些东西我也没给你当,别想着攒钱逃跑了,逃奴被抓到可是要当场打杀的。” “你快走吧,我要去洗衣服了。”她不爱听便直接赶人。 阿义被她气乐了,依言起身:“总耍小女儿脾气,那是咱们做奴婢该有的吗?” “你早就不是奴婢了。”阿厘反驳他。 “对,左脚终身残疾,半条命险些没了换来的良家身份,若我能选,还不如不经历这生死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当奴才呢!府里谁不高看咱一眼!公子又是重情义之人,吃香的喝辣的总有咱的一份。” 苦口婆心道:“我记着你的恩情呢,所以才真心实意地告诫你,莫再扭着性子了,好好惜福!” 阿厘特别委屈:“我就是受不了,你就当我不知好歹罢!” 小姑娘眼角都红了,阿义不好再逼她,临了反复嘱咐老一套:“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别自己出门,万一被罗小姐逮住了,都不用旁人动手,她自个儿甩几鞭子都够你受的。府里的人你更别想着联系,愿意钻营的海了去了,我可护不住你,安生等公子凯旋!”说罢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院子,还不忘招呼阿厘赶紧把门栓上。 阿厘送走他,撸着袖子,愣愣地坐在水盆前的木凳上发呆,照阿义的说辞,她的前路自成为周克馑通房那一刻便只剩这一条,避无可避要顺着走到黑。 怎么办呢,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去求琮世子? 稀疏的微风吹拂,带下一片叶子,打着旋从空中落到水盆里。 阿厘把那片叶子拣出来,叹了口气。 琮世子还肯理她吗?他大概跟十九一样对自己失望了,早就厌恶她了罢。 定定望着指尖半湿的叶子,阿厘下定决心,死马当活马医,到底试一下! …… 杞州华阳郡,罗达和杜玄通两路大军汇合,驻扎在南侧的定边县。 县令府邸被征用,舆图和沙盘都已布置齐备,杜玄通是本次战事的最高指挥,罗达需得听他调度。 杜玄通是前朝降将杜子颛的长子,自幼随军,资历比罗达要深得多,并非草包之辈,是以这个安排合情合理,无从置喙。 只是罗达虽然草根出身,累累战功却超了杜玄通一大截,心中到底不服气,两人气氛微妙,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主要的将领们齐聚于此,杜玄通道:“日前我调派孙醮领兵叁万支援谢柳,刚才传来消息,暂时顶住了他们南下之势,斥候来报他们正忙着休整,他们下一步定是要据守这豁口,以防我军进入图兰国。” 罗达道:“末将倒认为在这细勾镇的左王爷会退回细勾镇之北侧的山坳。”‘他指着舆图道:“将军请看,这一带地势险要,两侧有许多丘陵和小山坡,地形易守难攻,极适合打伏击,而图兰国有多产箭镞所需铜铁,擅用弓弩,是以叁日内他们必定往北撤退,再引我们请君入瓮!” 杜玄通道:“真如罗兄所言,若我军不再前进,据守边线,这图兰国不是白白来犯了?!” 罗达娓娓道来:“我大晋重军不会总驻扎在此,图兰骑兵精锐,待我军返程,再骚扰边镇,边镇无力应付,我军实处被动,他国则不费兵卒。” 杜玄通沉吟片刻,倒是认同了他的想法,可他自持身份怕丢了面子,便只道:“无论这图兰是守是撤,治本之策便是一战打服,谢柳处不用再担心,你我还有叁万人马,需得谋划一番。” 罗达心里直骂这老小子就是个煮熟了的鸭子,嘴硬的不得了,可大局当前,杜玄通所言谋划正合他心意。 克制着脾气跟这一帮“庸才”制定计划。 最后决定如下: 罗达领兵叁万自西侧垭口甲松绕过崇化连山,拿下甲松向东推进,威胁图兰国内重镇图鲁,图鲁南侧即为细勾,且图鲁城内供给足够,大军可阻断北下的图兰援军。 而谢柳同一时间进攻细勾,若顺利则两军汇合,若不顺图鲁处可从后翼夹攻,还是能够两军会合。 杜玄通本人则领兵一万,在谢柳前攻牵扯下从细勾西侧奔袭,围打甲松侧翼,让罗达顺利进入图兰。 这计划建立的基础便是罗达高超的领兵能力,毕竟自甲松进入图兰国再往东推进是险之又险,可在场无一人对此有异议,只因论本朝为将之能,秦昇第一,罗大将军仅在其后! 锋芒 北地战起第七日,朝廷分派巡抚大臣前往全国各道赈给。 前日夜,钦天监监正庞秀水暴毙家中,未掀起过多波澜,知情者皆结舌杜口,晦极忌谈;局外人猜测庞大人是侍奉不周被圣上罚了俸禄,一时难以接受犯了心疾。 梧桐宫梧桐林绿树荫浓,蓬勃翠壁环抱着飞檐宫室。 长公主寝殿列六座冰鉴,饰以玛瑙、珊瑚等物。 殿内有一风扇,高十尺,降香黄檀制,有太监奋力拉绳摇扇,送以冷香之风,昼夜不停。 层层纱帐飘动,影影绰绰间,黑发如绸垂下床塌。 李裕枕在肖兆棠怀中,她不耐酷热,穿着清凉,仅着烟罗紫色纱衣,愈显玉骨冰肌。 “成日滋补着,怎还消瘦了。”肖兆棠虚虚握住她骨感清晰的肩膀。 外人面前不怒自威的长公主在他面前像个猫儿似的懒散着:“这孩子来的本就难得,怀起来辛苦些也正常。” 她早年间被幽禁落下了病根,多少太医瞧过,都一个不孕的结论,这胎冷不丁的,也叫她惊讶。 肖兆棠把手移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沉吟片刻:“我们不是非有孩子不可。” 李裕闻言支起身子:“哥哥这么说是不愿意要?” 肖兆棠怎可能不想要,这是他们的血脉,是他们彼此无间的明证。 “太医说生产不太容易。”原话是‘胎缔不牢’、‘易滑胎’、‘大伤母体’、‘有血崩之危’。 李裕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不怕,那些庸医还未作多少调养便下论断,只怕是其心有异不想咱们好。” “李裕……” 李裕抱着他的头含住他的唇,止住了他未出口的训导,就像少年时那样。 很快,烟罗紫纱衣自榻上滑落,床帐层层落下。 …… 自周琮出宫居住,都梁阁闲置了下来。 阿梨目前已调到园苑,在司苑手下做事,查看果熟以进御。 不知不觉地走到这,看那翘角楼檐,这明明并无变化,可她却感觉哪里都不一样了,这楼阁都平常沉寂了起来。 她不禁想起那夜,高墙之下她被折辱之时,宫灯明光由远及近,玉面郎君如仙人降临,她鼓起勇气陈情,他问过她的名字救她于水火,又如仙人飘然离去。 因为周琮,这短短几息便成了她庸碌一生的华彩,怎叫人不心驰神往。 无数次回味,她总发梦,自己成了他的情娘,梦繁情愈深,几乎成了她的迷障。 从前,熬过几年出宫婚配是她的的希望,如今阿梨只想见到他,接近他,拥有他! …… 崇化山脉其中的庞录山口,甲松城门之前烽火连天。 城楼上图兰弓手万箭齐发,晋军奋力列阵持盾牌前压,冲进图兰军队中混战。 周克馑身着环锁甲驭马冲锋,一手持盾一手握刀,箭矢飞射直下噼里啪啦扎进铁质厚盾中,响起沉重的嗡鸣,他俯身连劈带砍,刀刃没入无数敌军的身体,寒商身戴重甲在他胯下疾冲,所到之处皆毙命。 刀被血肉别住,便砍断这躯体,数十架长枪齐数扎来,他甩掉盾牌砸向前方,手握其一自马背跃起,翻跟斗近身割断其脖子,踹翻一排,寒商趁机猛冲回到他胯下。 马上横刀挥舞,十人立毙! 万里荒草地,北地飙风呼啦啦劲起,寒商嘶鸣,周克馑发尾飞扬,身浴他人之血,宛如修罗现世,一时之间,方圆一丈之内无敌军敢近! 他愈战愈勇,心头无限浊气随平戎破虏散尽,越杀越畅快。 周围见此情景的晋军士气更烈,势不可挡尽数歼灭这波守军,压至城门之下。 无数钩锁盘云梯附上这高耸城墙,现已不用顾忌己军,图兰士兵引弓狂射,同时大石滚滚投掷,晋军犹如片片叶子自高空坠落。 周克馑踩寒商马背而起,勾住绳索飞快上攀,敌兵慌乱欲斩,他却已近眼前跃进城楼,杀神降临一刀结果。 仿若游鱼归海,他于敌军丛中开出一条血路,越来越多的晋军得以轻松上楼。 有人死死抱住他双脚,前方一名手持双斧大汉跃起向他劈来,周克馑错身避开,同时一刀砍断底下之人的双臂,脚步腾挪,近身那大汉,游走于横刀可砍斧头难及的精妙范围,几招下来那异国汉子身上血留如注。 肃奚为他解决后背偷袭之敌,喊道:“此人不凡,必为图兰军官!” 周克馑毫无犹豫,一刀砍断大汉头颅:“论功行赏,算你一半!” 旌旗风间展,号角却夷歌。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甲松城破! 偷跑 甲松城破,却来不及搜刮,杜玄通兵马驻守城中,罗达领兵趁图兰反应不及一路东进,又连续破下几座小城,才驻营好生休整一天。 城中征用的民居内,周克馑撕下扎带,利落裹住渗血的肩膀处,军中郎中稀缺,若非缺胳膊少腿,这等外伤基本上是领了药膏自己解决。 “杜玄通这厮真是好算计,咱们费劲巴力攻下甲松,他带着自己的人坐享其成!”齐达禹愤愤不平,给自己干裂的脚趾缝倒药。 “我听后面来的辎重队说,他那些亲兵搜刮得盆满钵满,个个都尝过图兰女人!咱们一刻不停,奔波卖命,屁都没有。”韦努儿跟着道。 他们两人是新兵这一波人里家里最穷苦,参军就是为了那点军饷养活家人,结果到营里出类拔萃的很,天生吃这口饭。 齐达禹见周克馑和肃奚不搭话,随手抓了一团布扔过去:“你们俩哑巴了?!” 周克馑反手接住这不明布团,忽闻到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骚臭味。 肃奚跳开,笑的弯了腰:“哈哈哈你赶紧扔了,这是范瑛的裤头!” 周克馑闻言蹙起眉头,两步冲到齐达禹跟前,把那布料死死按在他脸上:“小竖是想给范瑛舔裤档了,爷就满足你。” 齐达禹被他压在炕上动弹不得,挣扎不过,两手直给他作揖。 一时间,肃奚和韦努儿笑的东倒西歪。 等齐达禹讨饶叫好爷爷,周克馑才放开他。 右手捏过这裤头也觉得恶寒,收拾完他周克馑便飞快的出了堂屋去打水。 齐达禹兀自在炕边干呕:“范瑛这货必是心火旺,这臊臭呛死老子了!” 韦努儿道:“这破地方,哪能不心火旺的!” 又羡慕道:“等回去论功,周二得是头一档吧?肃奚你跟他城门楼杀那个叫啥来着?” “图兰右王爷的小舅子,齐朱舍牙,是他们图兰出名的勇士。”肃奚把周克馑刚用的药瓶盖上盖子,解释道。 齐达禹缓过来了些,忍不住跟他们一起讨论:“你俩冲上去我都看呆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住后边那排老兵也都晓得了,咱罗家军出了个战神。” 肃奚奇道:“不是,为啥不是出了俩战神?我不是也冲上去了么?” 韦努儿抢话道:“俩战神就不是内气势了,哪有并提的!” “不并提就舍我提周二是吧,合着我给他做嫁衣了。” 齐达禹嘟囔道:“谁让你长得不如他呢,真他娘的啥都让他占了,看着细皮嫩肉的,一出手比谁都狠。”他用舌头顶了顶方才被摁的腮处,还酸疼呢。 “等后面,我不跟他在一处了,论功时再看到底谁多!”肃奚哼笑。 他总对外说自己是跟着舅舅混军功,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的自谦。 他们这波人被罗大将军重点看重,所以才才会让郝丽寰做总教头,只要抓住机会,从军之路大有可为。 “真他娘的,这边水忒少了,还以为能好好洗刷洗刷。”范瑛湿着头发光着膀子进门,抱怨道。 看了看自己的铺,纳闷道:“我衣裳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肃奚和韦努儿见状齐齐大笑。 范瑛奇道:“笑什么呢?” 韦努儿刚要开口,便被涨红了黑脸窜过来的齐达禹抱锤,他打不过周二还打不过这小子么! …… 这天,阿义走后,阿厘估摸着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戴上帷帽悄悄出了门。 这帷帽是她昨日自己缝的,夏日里戴帷帽遮阳的大有人在,她在街上并不扎眼。 正午日头正毒,人烟稀少,她汗流浃背地绕到西市,凭借自己的印象去寻澎庄的小楼。 她不知道周琮宫外的住所,又联系不到十九,只能来这碰碰运气。 又串了几条巷子,终于瞧见那两层小楼和楼上巨大的槐树冠,阿厘赶紧跑到正门。 今日澎庄营业,大门开了一扇,邹伯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芭蕉扇卡在他指缝,岌岌可危。 阿厘跨过门槛进屋,接过他手中的扇子,给他扇了两下。 邹伯浑身一惊,睁开眼睛:“谁?”是个身材纤弱的女郎,穿着半旧的衣裳,也不是他家有过的布料。 阿厘借扇沿掀开帷纱,露出白生生的鹅蛋脸:“邹伯,您还认识我吗?” “阿厘姑娘?”邹伯显然很是惊喜,他起身把她引进店坐下:“那衣裳等您许久也不见人,前阵子西市生过盗贼,我担心被盗便让孙儿送到世子府上了,您可穿上了?” 阿厘对他的态度有些受宠若惊,心下怪异他为何送到世子府上,以为自己是世子身边的丫鬟?还是先前他也以为自己要去跟着世子? 阿厘坐在软凳上,着急打听周琮住处,便省下了这细枝末节,只回道:“还没呢。” 紧接着又问道:“您可知世子宫外的府邸在哪?” 邹伯闻言心头诧异,奇怪得世子看重又为何不晓得外头府邸的地址。 纵然心头疑惑,可想到世子交代过,阿厘姑娘过来拿衣裳的话知会他一声,无论怎么说都是在意这姑娘的,便道:“督院街东数第六家便是了。” 阿厘眼角眉梢都带上喜意,激动地起身跟邹伯道谢告别,扶着帷帽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鲜翠槐枝扫过她的帽顶,裙裾翩跹,步伐轻盈,宛如穿花蝴蝶。 阴错阳差 督院街离西市有些远,阿厘感觉后背的布料已经全部汗湿了,粘腻在皮肤上,难受极了。 终于到走到这气派簇新的府邸之前,其上挂着牌匾,只有简单“周府”二字,现在大门紧闭,侧门倒是敞开着,能看到后面的影壁,外头有两个家丁模样的正在站岗,也注意到了她,视线牢牢锁在她身上,分辨着什么。 阿厘深吸一口气就要上前,余光却扫到邻府伸出院墙的一株黄桷树。 那松散又蓬勃的树云上,点点淡色梭形黄桷花若隐若现,这同绿区分开来的淡黄色,好似酷夏生风,将她送到那天午憩醒后,也是这样的淡黄色小花,从她发间坠落。 脚如灌铅,心中生出痛感。 做了选择,便真的跟周克馑再无以后,他回来见她已走,大概也能安心跟罗小姐过和美日子了。 既如此,便如此,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就留着她自己回味罢。 阿厘压下心头的酸涩,坚定地走到这府邸的偏门前。 “两位大哥好,小女子想见琮世子一面,烦请通报一声。” 那守门的瞧着她衣着不显,态度并没有多尊重:“你是何人,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阿厘忙解释道:“我名为阿厘,是世…周大人的旧仆,您帮我通报一声,大人会见我的。” 这话说得她心头忐忑,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琮世子是否还愿意见她。 可无论如何,这事不能折在看门小厮这里,需得奋力一试,她做了这么久的奴婢,太清楚这些下人的处境了,若随便通报闲杂人等还会被管事责骂,所以大多看人下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若不这么讲,他们只怕是还要跟她扯皮。 那家丁见她说得笃定,才回道:“我们家大人已出京好几日了,现下未归。” 阿厘怎么也没想到琮世子会不在,慌乱了一瞬又赶忙补充道:“大哥,那府里的十九在吗?我找他也行。” “十九大人也不在,不过十四大人在。” 阿厘回想了一下,不太记得去岁跟着世子到秀山的侍卫是否有叫十四的了,但她实在没了办法,过几日再来也不晓得世子何时回府,也怕再难有机会跑出来,夜长梦多,兴许罗小姐还会找来。 “那烦请您帮忙跟十四大人通传一下,我名为阿厘,去岁在秀山琮世子救过我的。” 家丁对她态度好了不少,应下后一人跑进去找房门管事。 十一到十九这些周琮的亲卫,在府里蔚有威望,地位在各杂事管事之上,下人都对他们恭敬得很。 那房门管事得到消息寻到府内西苑,十四正在廊下的摇椅上小憩,听闻脚步声近,一双眼像鹰一样警觉睁开,看向管事。 “十四大人,门口有个女郎声称要见咱们家大人,看守说咱们家大人在外头办差,她便要见您。” 十四皱起眉头:“女郎?” 管事继续道:“那女郎带着帷帽,年纪轻轻,说她曾被咱们家大人救下性命,名唤阿厘。” “阿梨?”十四面上染上烦躁之色。 他是晓得这宫婢的,昨日他去宫里办差还被她拦了下来,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均是想来府里伺候世子之意。 此女岁前就曾拦过十七,十七也跟主子问过,压根不允,一直到现在,还跟狗皮膏药一样,真是痴想妄想,主子当时就该让她自生自灭。 现下还找来府门前了,他必须得将话再说明白些,不然这事没完没了! 他沉下嘴角,抱着剑道:“走,我亲去门口!” 他行走如风,不一会便到了府门,绕过影壁,便见门前柱子下立着位头戴帷帽的消瘦身影。 那宫婢见他出来似乎极高兴,巴巴地跑过来。 他沉声开口:“阿梨姑娘,在下只跟你再说这最后一遍。” 阿厘闻言放下摘帽子的手,怔怔的停在那。 他这样的疾声厉色,她忽然已有了些许预感。 十四继续道:“我家主子玉叶金柯,姑娘也该自视身份,莫再过多纠缠,不然休怪在下不顾忌姑娘脸面!”这等行事的宫婢,告到宫内管事便不光是学规矩了。 阿厘嘴唇发颤,小声确认道:“您所言,可是…世子的意思?” 十四听着她的声音略微陌生,只当是由于她这话说得声如蚊呐。 眼看着她僵住的肢体,心下不禁生出些可怜之意,但想到她那些不知廉耻的纠缠便又冷硬下来:“没错。” 虽然主子压根都不记得这人了,哪会有什么看法,他便说得清楚明白些,说的更难听些,断了此女的心思。 “阿梨姑娘,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的举止已令人看不起了,就莫要再琢磨此事了,自行离去罢!” 十四便见她缓缓转身,后背上的衣服还有着汗湿的水痕。 她一点点,一点点,失魂落魄地下了台阶。 那指尖泛白,握在她另一只手的小臂上,她停顿了下,似乎想再回过身,又放弃了。 那娇小的身影,几乎是带着颤抖迈步离去的。 十四纳闷,此女今日怎么如此容易喝退? 再试 阿义发现阿厘这两天忽然沉寂了下来,往日他过来,她不是在洗洗涮涮,就是在一遍遍鼓捣豌豆黄,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好像一株顽强的野草扎根在此,努力地蓬勃生长。 而现在则截然不同,靠在床上垂首绣着图样,丝线缠绕,卸了又卸。 他一进门说了好几句,她都是心不在焉着。 “觉得没意思暂且忍忍,公子他们大捷,估计过不了多久便回来了。”他把路上买的糕点放在桌上。 阿厘终于抬起头:“很快回来吗?” 阿义这才发现,她两只水灵大眼肿的像桃子似的,也不知是夜里哭了多久。 “应该是吧,大军一路势如破竹,罗将军还特意在军报里提到咱们公子神勇非常呢!” 夫人本来担心公子安危,日日前往吴山净居寺进香,现下也松快极了,主子高兴了,阖府的下人也是喜气洋洋,都翘首以盼,就等着大军凯旋而归呢。 他劝慰她:“莫要心焦了,主子有军功在身,不会任由罗小姐为难你的,何必伤心着急呢,好生过活,自有富贵命!” 真好,他果真如她许的愿一般,前程锦绣。 阿厘倚着床架,缓缓摩挲绣布上粗糙的的缠枝海棠,没做分辩,只低低道。 “阿义,你说…琮世子是如何看侯府的呢。” “啊?”这问的太不相干,他一时没有准备,想了想才回答她:“对侯府具体如何我倒不清楚,只是我陪着公子出门在外时遇见琮世子好几次,打个照面世子是一个眼神都欠奉,若是避不开,对咱们二公子也是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他叹了口气:“其实主子一直很敬重这个兄长,幼时甚至可以说孺慕,可你也晓得夫人的性子,这么多年这两兄弟能如此已是万幸了。” “我是真的没想到,秀山游猎之时世子肯亲自去救公子,到底是亲生兄弟,只能说世子也非完全不在乎手足之情罢!” 不,若是还有手足之情怎会厌恶他至此呢? 还是说比之周克馑,世子更厌恶她? 十四说她的行为已经叫人看不起了,便不要再过多纠缠。 原来自己这事已经有这么多人晓得了,已经叫这么多人看不起了。 世子真的厌恶她了,到底是因为周克馑,还是因为她本身的所作所为叫他心生反感了? 那些沾沾自喜的旧日情谊,似乎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了。 阿厘如此清楚的知晓,他们之间的羁绊,从此烟消云散了。 阿义见她有又要哭之势,满头雾水的同时赶紧把糕点递到她跟前:“姑奶奶,成天哪来的那么多愁绪,东头那家铺子新出的绿豆糕,赶紧尝尝,绵密又降暑。” 阿厘把绣绷放到一旁,双手捧住这纸袋,还真掉起了金豆豆,她瘪着嘴抬起泪眼看他。 “阿义,我怎么办啊…” 被那水光潋滟的眸子一看,阿义瞬间理解了自家主子,跟这娇娇姑娘成日相处哪个能不动心啊。 “唉,你就是一时钻牛角尖,莫胡思乱想,等公子回来就好了。” 他也没个帕子,有心给她擦擦眼泪,又觉得太过逾矩,这阿厘要是个男的就好办多了,这姑娘家的他到底照顾不周。 不过她若是个男的也就没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了。 阿厘用手背擦了擦泪,拣起个块绿豆糕塞进嘴里,满口鼓鼓囊囊的,却也止不住眼泪汪汪,口中的糕点都沾了眼泪的咸味。 阿义看着她,不能理解,也免不了觉得可怜。 这行为举止哪像个通房,分明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呢。 他还要再说两句,却见她突然停住咀嚼,憨头憨脑地呆住,不知想起了啥。 “咋了?”他问她。 这丫头还带着泪痕的葡萄大眼滴溜溜动了动:“这绿豆糕真好吃,你也尝尝!” 说着便把怀里的纸袋塞给他。 阿义隐约觉得她没说实话,不过她如何也翻不出天去,他便也懒得问了。 自己尝了尝那绿豆糕,就一般口味,估计是她没吃过什么好的,哪像他总跟着主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这丫头见识短浅,也不晓得掉在她头上的是多大馅饼,不抓紧吃了还跟主子置气,这几天他磨破嘴皮子了,希望她能在主子回来之前想明白,便可皆大欢喜了。 阿义没坐太久,放下糕点又跟她强调了一遍老一套,才擦着嘴走了。 阿厘收拾好桌面,心里已有了新的方向,她要去找夫人赎身,成不成的,她要去试最后一遭! 不然,不然等凯旋周克馑归来,她恐怕只能任他圈着了! 山雨 七月廿二,子夜,忠武伯夫人刘氏殁。 也巧,出丧这天居然下起了雨,阴云绵延千里,积聚顶空,雨水从小到大,已有瓢泼之势。 这是今年入夏之后第一场雨,平京乃至际陵一线,无数百姓走出房门,淋着这盼了许久的无根之水,欢欣鼓舞,喜不自胜,全城满是迎接雨水的欢腾之声。 在这欢腾之中,送葬队伍身着缟素,抬棺行走过湿淋淋的街面,往城郊的砚山去,秦昇怀抱妻子牌位在最前,形销骨立,老态毕现。 秦玉环、周瑾安和刘氏娘家皆在此列,雨有愈来愈大之势,这么淋着宾客皆心有微词,秦玉环晓得哥哥现在压根顾不得这些,刚落雨之时便吩咐下人快马加鞭去西市采买雨伞和蓑衣,当他们出了城门,下人们也带着东西赶来了。 她主持着把这些一一发下去,自己举着伞走到前面给哥哥遮雨。 “哥哥,节哀。”这话她说了无数遍,可看他这幅已然摧心剖肝的模样,除了如此再说不出别的。 城外均是土路,雨水浇下去便成泥泞,秦昇满腿泥黄,须发皆湿,浑浊的眼只注视前方雾气迷蒙的旷野。 “馑儿何时能归?”声音嘶哑极为难听。 秦玉环道:“还未有消息,两天前军报北地连获大捷,还特意提了他表现神勇,估计就快回了。” “听说了,他是个好的,不像衡儿。” 秦玉环晓得他这是丧妻又勾起失子之痛了,一切安慰都显得太过苍白,她只能道:“哥哥,我是你至亲,你还有我们呢。” 秦昇闭了闭满是血丝的眼睛:“阿环。”他唤着二人在宛江边乞讨之时的称呼。 “我在呢。”秦玉环把伞又往他那处倾了倾。 “是我无能,埋下祸端,累及家人,衡儿被那淫妇所害,我却龟缩着,连声张都不敢。” 秦玉环胆战心惊,生怕他这“淫妇”被旁人听去,让圣元抓住他们话柄。 秦昇还在继续:“瑜娘……瑜娘心绪郁结,因此而逝,我却不能替他们报仇,苟且偷生,实为懦夫。” 秦玉环心下不妙,急急打断他:“哥哥,万不可自弃,嫂子和衡儿在天之灵也不愿你如此啊!” 秦昇不语,回望戎马半生,建功立业不过为的是封妻荫子,如今孤寡至此,有何理由再彷徨于世。 馑儿已有依仗,妹子一家有了后路,他便再无牵挂了。 秦昇把牌位紧紧抱在怀中,不让一丝雨水溅在上面,不远处雾霭中一座青山耸立,便他们以后的归宿。 从北坡可远望杞州,他们的相识之地。 瑜娘,且在黄泉路上等一等我。 滂沱大雨在他们到达砚山脚下时忽然变小,残雨打碧树,枝稍不堪负,片片绿叶卷跌泥水之中。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烂泥淤积的小路上山,棺椁被雨打过,愈显黑漆锃亮。 远看之下,黑棺穿行绿色草木林间分外显眼,身穿麻布的一行人则小小的如同蚂蚁一般。 李裕收回视线,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 山顶左右丰卫皆在,她坐在高高轿撵之上,长发尽数梳起,是少年时于永宁宫第一次见秦昇时的发式。 时移世易,情势反转,她再不是那个伶仃无助,眼睁睁看他杀死自己奶嬷和亲婢的小公主了! 她要在此,痛打落水狗。 少倾,秦昇一行到达坟地,见公主仪仗在此,均乖顺行礼。 秦昇知晓此事必不能顺遂了,他麻木地随着众人动作,起身后便当她不存在,操持流程。 休绩手持浮尘道:“忠武伯,殿下圣临观景,此地不宜治丧。” 众人见圣元气势汹汹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妄动。 他这才看向她,曾经的武威大将军,憔神悴力,缟素裹身,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如同寻常田舍翁。 “内子丧仪,请公主回避。” 李裕畅快极了,本是让齐连辉给他找些不痛快,幸好她亲自来了,不然哪能欣赏到这情景。 “此地风景甚美,孤倒是不愿动弹。”她慢条斯理道。 “公主要如何才肯?” 李裕淡淡道:“兴致来取自如,不可凭意控制,忠武伯说笑了。” “不过这山野之景倒少了些什么。”她作沉思状。 休绩道:“山野之景应配山野之趣,植物动物相合才佳。” “哦,有些道理。”李裕看向秦昇:“若伯爷肯学一学山猪嚎叫、野狗狺吠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一时之间,众人皆惊,这圣元长公主竟如此光明正大地折辱秦昇,无论怎样,他可是两朝功臣。 便是怀有身孕,就有恃无恐起来。 秦昇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带着人就走,去另一坡再挖坟坑。 “孤让你走了吗!”李裕一声清喝自身后传来。 秦昇头都未回,示意抬棺的跟上继续。 宾客皆吓破了胆子,不肯跟他一同,幸好送葬的还有秦昇领兵多年的亲信,叁四十岁的汉子们不管其他,只听令于他们心中的大将军,兀自到棺椁旁拉开两股战战的小厮,扛起黑棺,跟着秦昇往东走。 “大胆!”左丰卫长刀出鞘,将他们团团围住。 黑云乌压压,淅淅沥沥小雨忽然变大,一颗颗接连砸进泥中,闷雷奏下,山风骤起,叶片乱飞,草木呼啦啦摇摆作响。 秦昇回身,枯干的面容上水流不断:“我秦昇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得先帝礼待,于史书为录,今时今日埋葬夫人,便是陛下真龙驾临也需得容情!” 说罢抽出腰间宝剑,毅然前行。 前方围着的护卫皆为他气势所骇,不知如何是好,举着刀步步后退。 电光一闪,右丰卫阿七飞身向前,一袭黑衣,冷若冰霜:“无殿下之令,不得擅离。” 此时其他护卫也回过神,又收紧包围圈。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突然一汉子仰天长啸:“将军自去,末将为您挡住这些龟孙儿!” 秦昇霎时出剑,劈在阿七脖颈处被其用刀堪堪挡住,兵刃摩擦,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尖锐之声。 “哥哥!”秦玉环跪在地上,尖声阻拦。 秦昇充耳不闻,一脚踢在阿七腹部,宝剑在其肩头划出血淋淋的口子。 两方人马瞬间骚动起来,短兵相接,混乱极了。 大雨瓢泼,休绩为李裕挡住潲进撵棚的雨水,命宫人抬着往后面退退:“殿下先行下山罢,刀剑无眼,留齐大人在此善后即可。” 李裕以手遮在额前冷笑:“孤就在此处,且看他如何作困兽之斗。” 敢在她面前动手,此刻便是他的死期! 忽然,乱斗之下,棺椁失去平衡,“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和着软泥急速滚下山坡,其间撞到一颗粗壮的梧桐树,棺木瞬间开裂,刘若瑜遗体被甩到几丈外,肢体怪异弯曲裹入泥中 秦昇目眦欲裂:“瑜娘!!!!” 他双目血红,一路劈砍,砍杀数人,血泥沾身,如索命阎王,冲至李裕跟前:“贱妇!” 休绩挡在李裕跟前,声音颤抖变了形:“来人!护驾!” 火光电石之间,阿九以身挡了一剑,手中淬毒匕首同时扎进秦昇侧颈。 两人鲜血四射喷溅,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秦昇还欲再动,阿四一刀自他身后钉入,阿九被人抱开,瞬间无数刀剑扎进秦昇身体。 雨一直下,秦昇被扎成了刺猬,身下泥土均被浸成血色,死不瞑目。 七月廿二,久旱逢甘霖,举国欢腾。 同日,忠武伯秦昇刺杀长公主未果,身毙。 上命,褫夺爵位,夷七族。 安昌侯府夫妇不日车裂于市,以儆效尤。 撞见 这雨下的凶猛,阿厘出了门刚走两步,不得已又回去了,她压根没带过来伞,今年夏天都没怎么下雨,当时在侯府里走的急,带的东西少之又少,后来也没想起来要制备把伞。 大概也是由于她没想着一直呆在这吧。 阿厘坐在门槛上,支着下巴,看着院子里的雨景。 外头传来别家欢声笑语,她在心里又过了好几遍昨晚想好的说辞,这雨还有越下越大之势,便不硬等着了,回了屋内把收拾好的包袱找出来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便不晓得做什么了。 在府里时,一件事做完过不了多久还会有其他差事,一件件的差事组成了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 如今自己做主,干完了手头的活计似乎没有旁的事可以做了。 也尝试玩九连环解闷儿,可惜拿出来便没兴致了,绣花更是不得已才将就。 阿厘没关窗,外头有雨滴进到了窗沿下,湿了一小片。若是在府里,她一定会赶紧关上窗子,再把地板擦干。现下不会,因为她的心意告诉自己,她喜欢这么浇着。 她很喜欢自己能做主的生活,但是又对空余下来的大段时间感到迷茫。 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若是真能解契远走,就要买下一间同这个差不多的小院,最好院子里也能有树,槐树、枫树、银杏树都可以,再有一片小小的田地,要种一些粮食,够自己吃就好。有了地她就不会有这么多空闲了,虽然没种过地,但是她还算是个干活利索的丫鬟,梳头做饭洗衣都学的差不多,种地应该也可以学会! 过了晌午,才云收雨歇。 阿厘等了会阿义,省的叫他发觉自己偷跑出门,想了想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她去找夫人赎身,若是成了,便直接走了;若不成,她去找夫人的事也瞒不住。 思及此,阿厘不愿再浪费时间,就着牛毛似的细雨,戴上帷帽锁了房门,踏着积水的青石板,向着侯府的方向匆匆而去。 连细雨也没了,天地放晴,虹光在平京上空若隐若现,等阿厘到了太平长街时正好淡的几不可见。 今日的太平街上寂寥极了,远远看过去,只有侯府那边影影绰绰围着些人,看不太清。 莫非是周克馑归家了? 不对啊,若是大军凯旋必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 难道他先回来的? 阿厘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边走去,想着等看清了观望观望。 有十几个士兵身着甲胄手拿长矛围在外围,她看不出是哪个卫队的,还有些穿着制式服饰的侍卫腰间戴刀,随随便便地在圈内走动,进府又出来,犹入无人之境。 阿厘躲在远处,越看越觉得奇怪。 忽然,几声呵斥之下,一个又一个被绑了腕子的下人被推搡出来。 均是形容狼狈,死死忍着啜泣声。 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像是牛羊一样被驱赶着,她甚至能分辨出来几个熟面孔! 这时,一个小厮似乎走的慢了些,便被旁边侍卫模样的人踹倒在地,额头处淌出一摊血,没了动静。 阿厘睁大了眼睛,死死捂住嘴巴,慌忙躲到身边宅院前的树后,把帷帽抱在怀里缩起身子。 天啊! 这是抄家,这分明是抄家! 为什么!? 侯爷和夫人呢? 为什么会这样? 难不成周克馑通敌叛国了? 阿厘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浑身不由自主的发抖。 振作下来,振作下来,不要慌。 阿义说没人知道她在哪,所以她目前是安全的。 阿厘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害怕,现在应该去找阿义,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万一是她会错意了呢! 她安慰着自己,忍着紧张从树后稍微探头,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戴好帷帽尽量自然地往回走。 就假装是个途径的路人,她还没露面,没人会发现她的! 阿厘僵直着身子,步伐越来越大,走的越来越快。 侯爷府门前,阿叁抱胸,瞧着那个急匆匆的背影,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意会,闪身离去,放轻步伐远远地跟在了她身后。 被捕 阿厘出了太平街,不顾旁人的目光飞奔前往西市米铺,转过叁两条街又看到许多同方才衣服形制一样的几队侍卫,纵马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而去,她一一避开,越走心里越慌乱。 她对侯府俗务了解甚少,却也是零星晓得几家的,途径的几个铺子,门前皆是被看热闹的百姓围着,有带刀侍卫骑在高头骏马之上,士兵们则喝退往前挤着瞧的人。 阿厘身量不高,视线被挡住七八分,看不清里面情况如何,只知道嘈杂极了。 她不敢停留太久,躲着这些人的视线跑去米铺的方向。 周边路人小声讨论着什么,她只捕捉到了几个字眼,什么“大将军倒了”、“长公主受惊”、“车裂”…… 阿厘越听越心惊,扶着帽檐,脚步匆匆,没一会就绕到了米铺的左后方。 偷偷看去,果然见前边如出一辙地围了一圈长矛士兵,甚至已经有铺子里的伙计被捆着蹲在铺子前的空地上。 阿厘扒着墙张望了许久,等那些人把铺子贴了封条,抓了五六个人掉头离开,也没找到阿义。 或许这种境况之下,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阿厘忍着心焦,扶着墙动了动稍微脱力的双腿,正了正帷帽,慢慢往回走。 不清楚小院有没有被发现,但她至少得回去瞧瞧,一来收拾好的家当包袱在那儿,就算是要逃亡也得有盘缠,二来就算是有人,远远的看见,自己也可以偷偷溜掉。 雨后的穹顶云稀光微,鼻端满是青草的香气,街上青石板积水空明,倒映出摊摊平京长街楼阁错落。 阿厘失魂落魄地前行,听路人话音,这事貌似跟伯爷和公主有关,公主不喜侯府伯府并非一日两日,怎会突然发难? 侯府有如此大祸,那周克馑呢? 他在北地还好吗? 还是说此难便是他做了什么波及的? 一时之间,无数纷乱的猜测涌上心头,六神无主,不知该担心自己还是担心周克馑。 雨后清风吹来,掀起帷帽的一角,阿厘微微偏头扶好,余光瞄到后方一个黑影。 立刻回头看过去,却还是平平无奇的街道,叁两个行人或走或停,没什么异常。 阿厘只当是自己眼花,加快步伐往回走。 差不多走了一刻钟,阿厘回到了小院那条民巷,门前空无一人,一如平常。 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开锁进去又把门闩插好。 这处迟早要被找到,她得离开这。 当务之急是要做出些干粮! 进屋把帷帽摘在桌子上,正转身要去厨房,忽听见柜子里传来一阵动静。 阿厘一个激灵,瞬间抄起桌上的茶壶死死盯住还在动的柜门。 只见暗红色的雕花柜被从里面推开,露出一只头发蓬乱的脑袋来,一抬脸,阿厘便松了紧绷着的身子。 “阿义!”她欢喜唤道。 阿义一边从柜子里爬出来一边示意她噤声:“嘘——” 阿厘帮他摆脱裹着的被褥,像是找到主心骨了一般小声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义颓然坐在桌边:“……全完蛋了。” “我也不清楚是如何到这个地步的,只知道早上伯府夫人出殡,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伯爷刺杀长公主,侯府受到牵连,所有人都被抓走了。” 他涕泪交加:“我是晌午时来看你才出来的,见你没在便想回府里看看,经过那几个府里的铺子便发现官府在抓人,还都是咱们的人,偷偷听别人交谈才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我不敢回铺子,也不敢回家,我是知道抄家的,当年奚家阖府难有幸免,回去就是个死啊!” 阿厘大震,瘫坐在凳子上。 “死?”原来不是下狱!?流放都不够了吗? “只有这儿他们找不到,当时公子是托朋友赁的此处,一时半会查不到的,我就回到这藏着了。” 阿厘嘴唇嚅动:“那公子呢?” “他大概还不晓得,最好一直在北地待着,反正回来也是个死。”阿义搓了搓脸,把眼泪擦干。 “咱们跑吧。”阿厘突然看着他说道。 “咱们得给他传信,让他赶紧跑,北地那么远,京中的兵追不到的,而且他有寒商,寒商跑的那么快,他不会有事的!”她揪着阿义的衣裳,急切地恳求。 说罢又跑到另一个柜子前,翻出来自己收拾好的包裹:“我这里存了些钱,咱们逃跑吧,出了城就可以给他传信了!” 阿义怔怔地看着她,他都没勇气谋划现在逃走,出了这么大的事城门肯定查的更紧,他只想在这藏着,等风声过去再找机会出城。 这丫头究竟是无知的异想天开,还是为了主子已然不顾自身安危了? 这么弱小的姑娘,怎么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呢! “我们在这藏着,这边东西都充足齐备,等过阵子再走!”他劝道。 “藏着怎么给他传信?” “就算是咱们出了城,传了信,这信也不及朝廷的令到的快,那时候公子早就被军队抓起来候审了!” 阿厘咬唇:“那我也要试一试,你就在这待着吧,我自己走。” 见她转身就要出去,阿义赶紧拉住她:“傻丫头!不能冲动啊,生死攸关!” 阿厘只是想先去厨房烙点饼子做干粮:“我没冲动,你每日来看我,这事肯定瞒不住,过不了多久官府就会发现这处,咱们藏不住的!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时先跑才有生机。”她拽下他的手:“我先去厨房弄点干粮。” 阿义不放心,像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到了厨房:“我以前就发现了,你这丫头主意恁大!” 阿厘打了水和面:“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无论如何咱们谁能逃出去,都得记着给他传信!” “我在公子身边待的比你久,你别摆出一副嫌我贪生怕死的样,我比你更牵挂他!” 阿厘垂下眼帘:“我没牵挂他。” 阿义没想到她这么倔,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嘴硬。 他不跟她掰扯,自己也麻利净了手跟着她一块干,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点。 没一会便揉好了五六个面团,阿厘一一切开杆平,阿义跛着脚到房后的小棚里找干柴,这院子是他负责布置的,什么东西在哪他都了解。 房后的小棚子上还有积水,一点一点的往下滴,阿义猫腰进去,摞在表面的柴全沾了湿气,他蹲着挑挑拣拣,把相对干燥的抱在怀里。 阿厘正把叁十多个面剂子抹盐擀平,忽闻一阵马蹄声,大门被踹开,顷刻之间,装的带刀侍卫闯进了屋内。 阿厘双手还沾着面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来到她跟前,忍不住发起抖来。 两人上前粗暴地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押到院子里。 阿厘踉踉跄跄被他推着走,被门槛绊了个趔趄,肩头的大手愈加使劲,疼的她沁出了泪。 院中阿叁钳住她的下巴扭到云琴面前:“你说的那个藏起来的通房可是她? 云琴看她白生生的巴掌脸挤得变形,心里涌出无限快意:“就是她!” 夫人想方设法给她传话让她传信周克馑,可侯府已经万劫不复,她不想冒着大险去报信,反而告诉了那些来抄家的侍卫,果不其然待遇好了很多,她又带着他们找到侯府名册,又把一些知道的仆从住址告诉了他们,省了他们好些精力,纵使秦嬷嬷骂她又如何,她已然是戴罪立功,必能从轻处罚。 她最恨云笙,相貌没自己上乘,木讷老实,什么都不懂,却能得公子青眼。 那可是周克馑啊,可是她心心念念的二公子。 阖府谁都知道她以后会跟着他,她便是给他预备的! 可就因为这个贱人,公子竟然不要她! 凭什么?她脸都丢尽了!谁不在心里笑话她?连小厮都敢肖想她得下嫁给自己,一个个癞蛤蟆! 都怪云笙,都怪她,要是没有她,自己便早就跟了公子了! 还有在下人里作威作福的云筝,爱打小报告的云竹……活该!她就看着她们去死! 阿厘不敢置信地看着云琴殷勤扭曲的面容,她怎么也没想到是她告的密! 其实并非云琴告密,她只是被阿叁带来认人的。 阿厘自出现在太平街时便被阿叁注意到,派了手下去跟踪,那手下也是个好手,他和另一个一起跟着这可疑女子,到了这民居未自己打草惊蛇,反而留一人看守,自己回去报信。 阿叁便带人来到这小院,在这看守之人则汇报此处无人进出。 数人从院子各处搜查一遍,捧着包裹到阿叁面前禀告:“回主使大人,这是她收拾好的包袱,此处只有她自己居住,无旁人痕迹。” 阿厘狂跳的心终于稍微和缓了一些,她无暇管自己的前路,只想着阿义没被找到总归是好的。 抬眼便见阿叁带着刀疤的眼皮微撩,目光如炬盯着她。 阿厘知晓他这是起了疑,又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想着爹娘,想着周克馑,想着自己可能会死,倒是真情实感的哭了起来。 阿叁这才收回视线,让人绑好阿厘,押人回大狱。 阿义大口喘着气,靠在鸡窝阴暗的墙角。 他方才拣干柴时发现了在柴火堆背面的一个狗洞,在听到人冲进院子之后顾及不了其他,钻了狗洞躲了出来,所幸那狗洞隐秘,没人发觉,他才得以藏在别家这鸡窝躲过一劫。 鸡鸣不断,为首的雄鸡顶着火红的鸡冠在他身旁踱步,警戒着这个陌生入侵者。 阿义忍着左脚的疼痛,踩着鸡粪往里缩了缩,脑海里浮现出阿厘坚定的小脸,锤头苦笑一声。 流光 茫茫大漠,飞沙初歇,远处崇化连山的隐约轮廓分割天地,落日浑圆,颗颗砂砾尽染霞光。 有百十来人的队伍如蚂蚁一般,在无垠的瀚海中缓慢行进。 周克馑牵马走在最前,寒商背上驮着昏迷不醒的罗达,后面拖着个皮子,里面是郝丽寰的尸身。 有一巨大的口子自他左耳之后延伸至下颚,如今裹着沙子微微结了痂,身上的甲胄残缺不全,一些被砍烂的部分被他卸了下来,倒是减轻了不少重量。 后面跟他突围出来的将士衣着皆破烂,仅凭意志艰难前行着。 罗达带到北地的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九十二人幸存。 罗达率众从甲松向东一路高歌猛进,歼敌八万,自损五千。 杜玄通来信道细勾城破,且他本人率军两万从甲松向东前来增援,命罗达直取图鲁,与细勾的柳军合力破敌。 罗达命郝丽寰领五千轻骑千里奔袭,绕后斩断图鲁城补给线路,并骚扰威胁城后,为正面攻城创造机会,减轻压力。他自己则领兵余下一万从左翼攻城。 按照计划,柳军负责正面与右翼,呈围剿之状,又有杜玄通增援,此战必胜。 只是右威卫大军进入崇化连山的河谷之后,山头峭壁之上忽现图兰万千弓箭手。 一时之间,箭矢若飞蝗,铺天盖射下来。大军猝不及防被瓮中捉鳖,箭矢之后便是巨石一一滚落,罗达苦苦坚持一天一夜,无数次试图突围,死伤无数,队伍编了又编,战斗生力仅剩叁千。 那厢郝丽寰带领周克馑等人一路奔袭于图鲁城北,却与来援图鲁的四万主力相逢,血腥拼杀之后只有一千不到突袭逃走,其中韦努儿带人垫后,杀敌一百,身毙枭首。 其间周克馑带兵两百于敌军追击途中设伏,歼敌两千余,为轻骑赢得喘息之机,得以顺利逃脱。 郝丽寰本想与大军会合,却发现原定之地柳军皆已撤军,侦查之下才晓得罗达被困,后有追兵前有围困,郝丽寰当机立断带兵前往河谷。 河谷之师早已精疲力竭,却因郝丽寰奇兵天降勉强取胜。 至此右威卫精兵锐减至两千。 有御史监军妄图于此等待杜玄通增援,在合力破城。 郝丽寰将柳军情况报告罗达,罗达下令全军回撤。 御史监军与其争执不休,被其捆绑堵嘴。 回撤途中又遇图兰重骑兵,郝丽寰万箭穿心而死,范瑛身陨,罗达昏迷不醒,肃奚身受重伤,只有周克馑和齐达禹仍保有战力。 周克馑取敌将图兰右王爷首级,整兵突围,奔回甲松,甲松城门不开,又带人奔至天策谷,于谷中杀敌六万,谷外有重兵围包,他则率兵猝不及防回马一击,扎进哈压珠库沙漠。 至此,仅剩九十二人,其中重伤十六人。 任谁都晓得了,他们被杜玄通算计了,用假情报让他们进入陷阱又不如约增援,更是声称他们不明身份,不开城门。 凡是幸存的士兵无人不恨,只是现在没有精力发散情绪,他们能否活着走出沙漠还是未知。 周克馑下令众人于此地休整,搭建帐篷。 自己则脱力坐下靠着寒商马腿,他右肩有一只折断的箭头埋在肉里,时时刻刻带给他剧痛。 当时身中一箭,稍微一动那箭头就在体内搅动,血肉模糊几乎让他丧失了战力,全凭意志让肃奚帮他砍下箭杆,咬牙继续才得以突围。 体内的箭头迟迟未处理,伤口周围隐隐有麻痹之势,右手皮肤泛紫,指尖发绀,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坏死了。 他早有预料图兰本地人必有人晓得天策谷,是以并未把天策谷作为藏身之处,只是于其中设伏,到底让他挣扎出了一线生机。 周克馑嘴唇干裂,眼前浮现阿厘的面容,灵魂似乎跟着飘回了平京太平街的宅院里,没有兵荒马乱,没有金戈铁骑,没有尔虞我诈,静谧的庭院,和她于银杏树下相拥。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视野一点点模糊,完全的闭上了眼。 齐达禹来到周克馑跟前扒开他的眼皮:“周二!睡了可就完了!”他的动作粗鲁,嗓门大得很。 周克馑试探地动了动右臂,钻心疼痛自箭伤处传来,登时清醒了许多。 他哑着嗓子:“老齐,你帮我把箭头拔出来。” “这可没烧刀子酒!” 周克馑苦笑一声:“不拔我便要死了。” 齐达禹紧了紧拳头:“行。” 他割下袖口的布为引料,用火石点着,将匕首细细烧过,想了想又要拿袜子塞到他嘴里。 周克馑赶紧谢绝,他褪下半边衣物,掏出胸前口袋的护身符放在左手中攥紧:“来吧。” 齐达禹凑近他,匕首剜进伤口,血液泗流,周克馑死死咬牙,一声不吭,额头上瞬间发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好小子,你那个相好叫啥来着?”齐达禹紧张坏了,刻意装作轻松的样子转移他的注意。 用匕首把血洞处的肉压低,露出倒钩之后迅速把住短短的箭柄使劲一扥,整颗箭头带着碎肉被拔了出来。 “呃——”周克馑剧痛无比,向前倒去,本来晒黑了些的面色煞白。 齐达禹赶紧扶住他,将药粉上在他伤口处又麻利用仅剩的布条勒紧:“周二,你晓得刚到营中的时候吗?你爹娘把你当宝贝疙瘩似的,天天送东送西,大伙都笑话你,我也笑,但是正式开训之后人人都晓得,你周二是个真汉子,我也敬佩你,这关挺过了咱俩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周克馑耳边嗡嗡作响,大口大口喘息,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眼前一黑,整个人终于昏了过去。 齐达禹眉头紧皱,叹了口气,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这大漠夜里寒冷,得给他捂着点。 其他,其他就听天由命罢。 下弦月升起,夜色笼罩大漠,周克馑手中垂下的络子缓缓闪过皎洁流光。 相见 阴暗狭小,潮湿阴森的牢房内,狱卒隔着栏杆撂下半碗飘着烂叶子的汤饭。 阿厘凑到跟前,把藏在身上的玉簪递过去嘶哑开口:“大哥,这个孝敬您……” 那狱卒充耳不闻,一眼都没落在她身上,利落去给别处放饭。 这些皇命死囚,可是半点都不能沾。 “哼,省些力气吧,着什么急,下午就轮到你了。”云筝靠在墙角,纵使浑身无力,还不忘嘲讽她。 阿厘把簪子收起来,拢住乱发,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云筝见状立刻爬到她身边,伸手抢夺这每天一顿的牢饭:“小贱人,还给我!” 她俩关在一处,她昨天嫌脏不吃,阿厘吃了,如今她饿了一天一夜,再不敢娇气了。 阿厘像头小牛一样护着食,一边手脚并用扒开她,一边囫囵吞下一大半,吭哧吭哧地等碗底剩了一口,才给云筝。 云筝一把甩开那破碗,抓住阿厘的头发撕扯:“假惺惺的贱货!” 阿厘正噎着,头皮乍痛,看见扣在地上的碗,后悔那口给她留着了。 现下大家都要死了,阿厘也不伏小做低了,打了个嗝:“你才是贱货你全家都是贱货,你是贱货云筝!” 一手扯住云筝的头发一手扒在她脸上,跟她打了起来。 起初两人是旗鼓相当的,可惜云筝一直没进食,没一会就泄了力,让阿厘压在地上锤。 阿厘脸上被她的指甲划了一条道子,火辣辣的疼,骑在她背上,眼见她不出声又没了抵抗,气喘吁吁停了手。 “云筝?”她拍了拍她的肩膀。 云筝还是脸朝下,没反应。 这可吓坏了阿厘,云筝别是被她……打死了吧,自己分明没用全力。 从云筝背上起身,阿厘蹲着又拍了拍她的肩头。 还是没有反应。 阿厘颤颤巍巍地低下头,把手指凑近到她鼻端,还没等感受气息,云筝就猛地睁开眼,转头狠狠啐了口吐沫到她脸上。 又趁着阿厘懵着抽了她一个大耳刮子,所幸没什么力气,阿厘疼痛不显,倒是侮辱居多。 还在骂:“小贱人,我反正都听说了,今日未时叁刻就是你的死期!” 阿厘见她没死就放心了,捂着脸坐在栏杆前,不再搭理她。 这人真讨厌,打架还要耍小聪明。 望着对面牢房里哭泣的两个丫鬟,阿厘忍不住胡思乱想。 管家周兴和秦嬷嬷早前已被拉出去了,下午就该自己了。 深陷囹圄,死期在即。 她瘪了瘪嘴,忍住没哭。 她真的很想活下去,按照爹娘的期望活下去。 原本打算再托狱卒传信给琮世子,求求他救自己。 毕竟世子是公主养大的,应该不会受牵连,她都要死了,他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她心里,琮世子是顶顶好的人,会对她有恻隐之心的。 无论他会怎么看自己,她都想活下去。 赖活着也行。 现下,什么都没用了。 死了是什么滋味呢?到了阴曹地府爹娘该已经投胎了罢。 她好后悔,早知道之前那是跟周克馑的最后一面,就不说反话了。 如果在奈何桥边等等他,还能等到嘛? 她就等一阵,等不到就说明他活得好好的。 喝过孟婆汤会去哪呢?去投生? 这一世没做过什么坏事,该不会叫她投入畜生道吧? 如果可以的话,来生做一株槐树好了,无忧无虑地生长,能给人纳凉,还能结漂亮的槐花。 精移神骇,思绪飘散间,日中西移,牢中无晶光。 云筝没再骂人,阿厘累极,伴着其他牢房的哭泣声蜷缩着睡着了,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戚戚然,时而嘟唇时而蹙眉。 忽然,喧嚣中传来一阵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阿厘被打了闷棍似的惊醒,迷迷瞪瞪地抬起眼帘。 前方幽暗的夹道上有一群人越走越近,似乎是冲着她来的。 那边云筝坐直了身子,死死盯住那群人影。 阿厘反应了过来,不由得流下了眼泪,如同被送去屠畜场的牛,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恐惧,又无能为力。 她垂首吸了吸鼻子,不愿抬眼面对。 阿厘清晰地听见栅栏上锁链被解开时哗啦啦的碰撞声,不由得浑身发颤,又往里缩了缩。 有人进来了,那人接近她了,最后停在她身前。 在她愈加惶惶然之时, 那人唤她名字:“阿厘。” 阿厘猛地抬起头,满是水光的眸子映照出周琮风尘仆仆的身影,暗室凝尘,自有万千神光萦绕在他周身。 “世子——”她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番外:夏夜 阿厘最恨夏日,只因到了江南,气候与平京迥异,好似整个天地被笼在了某个热气腾腾的罩子里,令人闷的慌。 这边的嬷嬷说她是苦夏,屋子里放着冰鉴,床榻上铺了竹席,日日熬莲子心茶给她祛暑。 她最盼着半夜下些雨,还能稍微凉快几个时辰。 这夜还真合了她的愿,雷云聚集,急风骤雨。 细竹婆娑,窗棱被敲的啪啦作响。 她自己是下人出身,也不习惯旁人服侍,再加上当年之事留下了阴影,若夜里有旁人呼吸声,便难以成眠,所以多是她自己睡。 房内铺着光洁可鉴的玉砖,她仅着肚兜小裤,赤脚踩在上面去关窗。 迎着檐下的灯火,隐约有人举着伞往这边来。 阿厘看那步伐便认出来人,又打着赤脚跑去开门。 这雨才刚大起来,是以周琮未被淋湿多少。 他回身关了门,收了伞放在桌上,伞面上的积水慢慢在桌面上蔓延成一滩,又顺着桌子的纹路,“啪嗒”滴在玉砖上。 把脱下的外衣挂在屏风上,他走到床边,看向又钻回席上的阿厘:“晚上又没用膳?” 阿厘心虚:“下午已垫了些了。” 周琮目光落在她那水红色丝绸肚兜上,没再追究下去。 阿厘无知无觉,寻到他的手指,握住摇了摇:“我想回平京住了。” 周琮淡淡看了她一眼,阿厘便不敢再说下去。 只能换了话头:“今日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这差事须得两天吗?” 她说话时侧身撑着头,肚兜松散了许多,叫人清楚的看见两团白腻的软肉是如何挤在一块的。 周琮收回视线:“进展的顺利。” 说罢便抽走被她攥在手心里的指头,转身去浴房了。 外头雨有越来越大之势,阿厘为他刚才的反应生闷气。 前阵子有贵女往他车上扔花束,她都不迁怒他,如今自己不就是提了一句回平京,干嘛又对她冷脸。 阿厘抱紧竹美人,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决心今晚都不要理他了! 外头雨下的热闹,摧花残荷。 正酝酿睡意之时,一具沁凉的身体从背后贴过来。 阿厘当下舍下已经温热的竹美人,回身抱住洗浴之后浑身清爽的周琮。 有他在身侧,总能睡个安稳觉了。 可是周琮还没想让她睡觉。 他微凉的指尖探入她肚兜边缘,压着雪白的乳肉抚摸。 阿厘暑热被缓解不少,舒服的哼了两声。 周琮吻上她的红唇,手指从起翘的乳尖移到她已经有了湿意的腿心。 阿厘享受过短暂的清凉之后全身都被他带的又热起来。 忍不住小声哼唧:“热…” 周琮似乎没听到,修长的指头在她穴里进进出出,不一会那处便抖了起来,令她丢了一次。 阿厘半合着眼,肚兜仍在,小裤被褪下几寸,腿心红了一片。 还没从高潮的余韵中回过神,穴口处忽然被贴上了个冰凉的物件,阿厘试图去寻周琮的唇。 周琮暂时不接受她的贿赂,捉住她的一只脚腕举起,用玉势抵着她的阴户滑行,甚至恶意的碾了碾藏在缝里的花核。 阿厘蜷起脚趾,穴口处溢出莹亮的液体,昭示着她的情动。 他有节奏地让玉势蹭开前面的肉缝又滑出,小裤有些阻挡视线,被他两脚并握,褪了下来,随手扔在玉砖之上。 他握着玉势缓缓移到穴口,微微施力,整片软肉便明显下陷,似乎在邀请他,再用些力,这处便可更往里陷些。 “凉快些么?”周琮用玉势的头部在阿厘穴口浅浅抽查,对她发问。 阿厘脑子混沌,轻吟出声,手指不自觉地摸到自己穴口附近,想让他别再折磨自己。 周琮见她不答,桃花眼半垂,像看不听话的孩子似的,训诫般地将玉势狠狠刺入她的体内。 阿厘惊叫一声,未等控诉便发觉那粗硬冰凉的玉石已经在内壁里抽动起来。 他游刃有余地控制着那假物在她体内肆虐,阿厘忍着无数酥麻的痒意,睁开满是水光的眸子,看向依旧衣着整齐,半点不见难耐,仿佛坐怀不乱的周琮,忽然生出一股不忿,小手伸进他丝质寝衣之中,摸到了与他面上完全不符的坚硬灼热,才算有了安慰。 周琮未有阻止她的意思,桃花眼半遮清浅的眸子,慵懒的享受她已经进步了的抚摸。 只是那玉势愈来愈快,插地阿厘淫水飞溅,呜呜地哭了起来,无心再顾及手中。 周琮几个方向的戳刺直接叫她泄了第二次。 这次不比刚才,她久久回不过劲,他将那水淋淋的玉势放在她脸侧,捏着她的下巴,勾她和自己唇舌缠绕的同时,就着仍在翕动的穴插入了她。 阿厘颤声哼哼,脚丫被他捉在手中,敏感至极的小穴费力地吞吐比方才玉势有过之无不及的粗硬。 周琮左眉间的一点朱砂痣愈发艳丽,眼内是平时截然相反的浓重欲色,面容瑰丽妖冶,仿若堕仙。 阿厘还在欲海飘零之时,那玉势忽然出现在她后庭处巡游,她被撞的泣不成声,想恳请他手下留情。 周琮被她这样看着,凌虐欲愈显,握着那玉势的头就着润滑插进了紧致小巧的菊穴。 太胀了,实在是太酸胀了。 未等她再感受这顾及她的平静,周琮又动了起来。 那玉势则跟他隔着薄薄的一层方向相反抽插。 两处穴肉皆被刺激的咬得极紧。 阿厘被灭顶的快感和酥麻裹挟,手指攥紧了枕头,吞吐间,迎合着他又躲避着他。 狸奴 在她如乳燕投林扑入自己怀中那一刻,这些天缠绕心中的躁郁与空落,忽然都有了解。 阿厘满身脏污,头发蓬乱,涕泪沾染他的衣裳,周琮回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脑。 若是他晚来一步,会是何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攥着他胸口处的衣料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周琮抿唇,弯腰捞起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蒲桃青色的袍袖掩住了她破裂裸露的手臂。 身后十九见此睁大了眼睛,遂向着十六挤眉弄眼,被后者冷冷的瞪了一眼。 阿厘忽的腾空,连哭声都弱了下来,睁开迷蒙的泪眼仰起头,小手依旧抓着他的衣衫,只是力道弱了不少。 “…世子” 周琮垂下眼帘对上她红肿的眼睛,安抚道:“莫哭,我带你走。” 说罢便不管旁人,抱着她走出狭窄阴暗的牢房。 从后面看去,他浅色的衣袍在行走间扬起,衣袂翻飞,步履不停,洁白的吉末靴踩过肮脏的污水,身如玉树,女子伏在他肩头,露出小半张侧脸,仿佛是他豢养的狸奴。 这厢云筝刚要尖叫,便被十六捏住了脖子,半个音节都发不出,十九则利落拔了她的舌头。 剧痛席卷,云筝还在抽搐,就被随意摔在墙角,纵然再疼再惊,也只能无声地流泪打颤。 视野里那两人大摇大摆地离去,锁链碰撞,方才打开的栅栏又重新锁上。 满口铁锈腥涩,血从唇齿中溢出,云筝跪趴着伸手,去够被随意丢在臭水里那片血淋淋的舌头。 忽然又有动静传来,她惊惧地抬眼一看,却是两个狱卒端着不知名汤药给着间牢房的所有死囚灌下去。 看着那些喝了药,痛苦地捂着嗓子呕哑嘲哳的昔日同僚,云筝终于明白了,灌了哑药,便无人可对今日之事透露半点,等他们被带去刑场,就只是沉默的羔羊了。 眼前更模糊,云筝握着自己的舌头,血流满了下颌。 如此大费周章,怪不得人人都想得主子青睐,可为什么又是她!为什么又是云笙那个贱人! 带着无数的恨意,云筝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这个阴暗的的牢狱一角,在这个午后,无人在意地死去了。 周琮自虔阳夜奔回京,直达大狱,现下等在外头的仍是那匹白蹄骏马。将阿厘安置在马背,周琮遂即翻身上去坐于她身后。 他略侧首俯视快步迎出来的典狱长道:“有劳大人通融,容琮先行一步,改日登门道谢。” 说罢不再多言,抻拉缰绳掉转方向,驭马前奔。 十九和十六也分别上马,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绿树如云飞掠而过,身后清冽的气息如有若无,,阿厘稍微回过了些劲,意识到现下自己脏兮兮的,悄悄撒开了攥着他衣衫的手,扶着陌生马儿的脖子,努力保持平衡稳住身子。 周琮垂眸,难言心中滋味。 希望 一路快马,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督院街上的那座府邸前。 周琮利落翻身下马,又向着她伸手。 阿厘未作多想,自然而然地握住他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倾身下来,快落地的时候被他稳稳地托住了。 两双手很快收回,只有对方的淡去的余温在彼此手心残存。 这厢十九和十六也勒马下来,十六牵了叁头马,绕到府侧的小门进去安置马匹,十九则跟在周琮和阿厘的身后,咧着嘴,引得开门小厮频频侧目。 阿厘像是雏鸟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周琮,瞥见那华美的影壁忽然想起来几日前的遭遇,心下不由得开始忐忑起来。 世子肯来相救,是不是证明他不厌恶她了。 可是那日十四口中的“自知之明”、“看不起”和“自行离去”言犹在耳,分明是极不喜她的。 周琮察觉她越走越慢,心事重重的模样,放缓步伐,突然开口道:“安昌侯府婢使云笙已死。” 阿厘闻言抬起头,看着他脑后系着的竹节玉钩发带,呆呆地不太明了。 周琮偏过头,对上她的视线,面上浮现一个极为浅淡的笑:“自此以后,你便只是阿厘。” “新户籍过几日会安排好。” 阿厘怔愣了几息,而后睁大眼睛,唇齿微张,脏兮兮的手指头指着自己:“我?良籍?” 这模样实在可爱,周琮忍俊不禁笑道:“然,你不需再担心旁的。” 阿厘眨眨眼,憋住泪意,高高的扬起还长着火泡的唇角:“谢谢世子!” 周琮目光落在她唇角,略作停顿,便转过头继续前行。 阿厘跟在他后面,随着他绕过主院,穿过花园,,走在长了青苔的石板上,才想明白,世子方才是以为她在为以后忧心,才特意告诉她的。 心头好似被温暖的水流包裹,像是有了依靠似的踏实了很多。 琮世子肯这样待她,就说明他没那么讨厌自己的! 周琮带她来到一处独立小院,院里地面用木质地台抬高,西侧院中土地有驾秋千,秋千支地的木桩顶端与空中用柔韧木条搭建的架子相连,无数铁线莲藤蔓蜿蜒其上,密布的绾色、水桃色、藕荷色的花朵紧挨着争相吐蕊,有长短不一的绿藤自架子上垂下,似乎是已经开过花的紫藤萝。 这架子下里面是院墙,两侧皆爬满绿藤繁花,进深足足有一丈还多,占了小院的叁分之一。 阿厘被吸引着靠近,还瞧见里面隐隐约约垂下来几串紫红色的葡萄,尤是靡烂将堕,不晓得栽了多久没动了。 周琮微微摩挲拇指上澄净的翡翠扳指:“以后你住这里。” 阿厘一愣:“您住这吗?”她在这伺候世子吗? 十九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耳后透出薄红,只听他四平八稳地吐字:“不,我住前院。” “府里屋舍已无空余,你且暂居于此。” 阿厘呆呆应下,心跳的飞快。 老天爷!没想到因祸得福来得这么快,她赶上了捡漏,住进这么漂亮的院子!!! 周琮未多待,他此番突然回京,须得处理此举引出的尾事,还要面见圣上和长公主,把十九留下便走了。 十九给阿厘介绍府里处处的设置,又安排了几个临时招来的小丫鬟烧了水。 阿厘跟十九相处一点都不约束,跟在他后面,瞧着他拉开一个又一个橱柜告诉自己里面都是什么,咬了咬唇:“你不生我气啦?” 十九冷哼一声:“你早些过来,哪还有这么多事!” 阿厘低着头狡辩:“之前…之前我没想明白,后来我过来找世……找你来着。” 十九皱起眉:“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阿厘解释道:“就在前几日,因为不方便回侯府,我便没联系那位秦大哥,我就去澎庄问了邹伯这边的地址,自己找过来了……”她停顿了下,鼓起勇气问他:“那次十四说的,世子看不起我,要我不要再纠缠,现在应该不作数了罢?” “什么!!?”十九惊异:“主子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十四这么跟你说的?” 阿厘看他这反应,也摸不着头脑:“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呀,难道不是吗?世子跟你们两个说的不同?” 十九从矮柜前起身,看她现下这副饱受折磨的样子,愈发气闷,就想去找十四问个清楚:“你先行洗漱。” 说罢就要出门。 阿厘见状急忙“欸”了声,小跑到他身后。 十九转过身:“怎么了?你放心我肯定把这事查清楚!” 阿厘摇摇头,睫毛颤了颤,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就是想问问…这几日可有……周克馑的消息吗?” 十九目光骤冷:“没有!大概死在戈壁上了罢!你别想这想那了,他就算回得来,也难逃一死。” 阿厘闻言呆滞,方才得救的喜悦全然被巨大的悲伤席卷,像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嘴唇颤抖:“可…可他不是……”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小声发问:“他不是有战功了吗?就不可以……功过相抵吗?” 她的嗓子被不知名的东西挤压,哽咽着吐字,黑瞳仁更是飞快的微动着,直视着他,渴望他给个肯定的答案。 她是晓得这个可能性的,只是在死牢里想一想,只有她自己将死才肯想想他也会死的情景,余下时间总抱有期望,万一他战功赫赫能相互抵消呢,万一他可以远走高飞呢,万一罗将军能护住这个女婿呢。 她总愿意他好的。 十九有些不忍,提点她:“安昌侯府二公子周克馑的通房云笙已死,你是阿厘,莫要为不相干的人忧心。” 说罢不去管她反应,她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子的所思所想,让主子不喜的细枝末节都无需禀告,反正事已至此,还日久天长呢。” 千里之外的沙漠中,寒商拉着的郝丽寰尸体臭味熏天,周克馑背着依旧昏迷的罗达,以此减轻寒商的负担。 齐达禹在他身后,背着时醒时昏的肃奚,以长枪为杖,艰难行走着。 身后跟着的士兵已从九十二人减员至八十叁人,他们在周克馑的带领下砍死了沙地里的蛇和蝎子,勉强烤了果腹,只可惜很多重伤的士兵再难坚持,死在这茫茫瀚海之中。 周克馑回首望了眼艰难支撑的齐达禹,卸下还剩个底子的水囊,走到他跟前:“你喝半口,留半口给罗将军。” 齐达禹看着周克馑带着疤痕的俊颜,故作生气:“看不起谁呢,你那水东分西分的,老子可用不着。” 周克馑茶色的眸子锁着他:“别让我废话。” 齐达禹看了看他,没骨气地拿了过来,控制着无穷的渴望,浅浅咽了一小口,递回给他。 “周二,你别让着我们了。” 周克馑满不在乎:“没事,之前那蛇血还算解渴。” 齐达禹闻言心里更对他服气,那蛇有毒无毒未知,没人敢先头尝试,他便一马当先,生饮其血,胆子大也是命大,探寻出如此方法,这队人马才得以苟活。 不光是齐达禹,这八十多的将士,无一不对周克馑心服口服,其中那些军职比他大好几阶的也不例外。 正行进着,却骤闻寒商嘶鸣一声。 周克馑眼中放出光亮,撒了缰绳,由着寒商带领方向,在黄沙中绕了几圈后,隐隐看到一片不小的绿洲。 众将士也瞧见此景,霎时,无数欢呼声迭送碧空。 “我们有救了!”齐达禹刚要锤一锤周克馑,想起他的伤便紧急回转方向锤了锤自己。 周克馑锤了他一拳,开怀大笑:“天不亡我!” 众人争先恐后地跟着寒商奔向那片绿洲,周克馑背上的罗达,颠簸中也动了动眼皮。 现代线番外1「Рo1⒏аrt」 阿厘每周都会回秀山别苑,帮母亲做事。 秀山别苑在平城的西边,是国内鼎鼎大名的豪宅小区,档次跟美丽国比佛利山庄差不多。 里面全是相隔甚远的独栋别墅,没有公交直达。 她坐33号公交从校门口坐到西郊站,就在公交亭等着周克馑来接她。 周克馑姓周,周家是她妈妈做工的主人家,富贵了好几代,底蕴深厚,甚至还把她这个佣人家的孩子安排到平城数一数二的高中里。 她跟周克馑从小认识,现在没那些个封建主仆观念,两人相处更像青梅竹马。 周克馑上的是国际学校,放假跟公办高中不一样,所以才能来接她,不然她得慢慢爬上去。 橙红色的兰博基尼hura公路那头呼啸而来,刮起她的发丝,带着热浪停在她跟前,车窗下降,露出周克馑好看的秒杀当红偶像的一张脸,他穿着短袖和睡裤,染成粉棕色的头发半长不短,乱糟糟的,明显就是看见她的微信才起床。 阿厘绕到副驾驶坐上去,里面16度的空调冻的她一个哆嗦。 周克馑嚼着口香糖,不紧不慢的发动车子,跟他下山时截然不同。 还便吹泡泡便问她:“你们这周作业多吗?” 阿厘打量着他这辆新车的内饰摇头:“不多,就还行。” 周克馑哦了声,又说谁谁谁转学过去了问她认不认识,阿厘说着不认识,也随口问他。 “听人说你又换了个女朋友,是国排的?” 周克馑矢口否认:“千万别听人瞎说,就跟洛晗打球的时候碰见的…” “然后就加了微。”阿里垂着眸子打断他。 “诶,可别误会,就是加了个微信,连了都没聊几句,你自己查。”他把手机扔给她。 阿里知道他手机密码,但是没解锁,她摩挲着旧旧的手机壳,开口:“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 这辆保时捷有着顶级刹车钳,在他听到这句话猛然踩死刹车的时候稳稳地停在了柏油路面上。 车内,周克馑皱着眉:“别闹了。” 凤眼看着陷在椅子里留着学生头的娇小女孩。 阿厘忍着眼泪不看他:“我就是觉得,跟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你也没想给我安全感,本来咱俩就不合适,咱俩就到此为止吧。” 周克馑摔了手机:“哈?你就因为这女的就跟我提分手?我不是给你看手机了吗!他妈的别人说啥我能控制吗?这你也怪我?我能控制他们他妈的一个个都得闭嘴,我就不用藏着掖着咱俩的关系了!” 他去握她的手:“是你当时要求我保密的,那别人也不知道我有女朋友啊。” 阿厘挣脱不开他,还是低着头:“是,我是咎由自取,我错了,我现在就想分手,咱们好聚好散行吗?” 周克馑怒发冲冠,粉色的头发像熊熊燃烧的怒火:“你玩我呢?凭什么你说散就散?” 阿厘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手也要从他手心抽出来:“这是我的权利。” 这话是火上浇油,周克馑死死的抓着她的手不放,凑近她威胁:“你说了不算!你以为你是谁,我给你点好脸…” 他的话蓦然止住了。 因为有一滴泪啪叽一下滴在了他攥着她的手背上。 他解了安全带去抱她:“宝贝,我错了,你别哭了行吗。” “我不加别人微信了,你别跟我生气了。” 他捏起她泪湿的下巴要吻她。 阿厘扭头躲开了。 周克馑顿在原地看了她几秒,忽然行云流水地解了她的安全带,把座椅放倒,将她推上去钻进了她的校服裙子里。 这一套动作没出十秒,等阿厘反应过来他已经扒了她的内裤亲上了她的小屄。 他亲起来丝毫不含糊,大口大口地舔弄,使劲嘬那小核,两手紧紧圈着她的大腿往自己头上拽。 她那些个嫩肉不是被含进他的口里,就是贴在他的脸上。 阿厘被他引出一阵又一阵的酥麻,双手无力地揪着他那头粉发,嘴里叫着停下,屁股却往他嘴里递。 在他舌头模拟性交极速进出她的小穴时,阿厘终于丢了出来,大泡清凉的水从穴口喷出,打了他满脸。 她在高潮的余韵里喘息着往下看去,周克馑蹲在自己腿间,锋利的眉梢带着液体,正看着她勾唇坏笑,仿佛在嘲笑她太容易丢盔卸甲似的。 阿厘自暴自弃抬起小臂挡住眼睛,知道这次是又分不成了。 尒説+影視:ρ○⑧.αrt「Рo1⒏аrt」 现代线番外2 兰博基尼停在半山腰上的独栋前,阿厘背着书包从车上下来,不太自然地把裙摆往下拽。 房前花园里两个园丁,一个正在修理灌木,一个在浇水。 阿厘走到后者跟前,叫了声“爸” 那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满脸堆笑地冲着刚把车钥匙扔给别人停车的周克馑:“辛苦小馑跑一趟了。” 周克馑无所谓道:“客气了兰叔,我有题想跟阿厘讨论,我先拉她上去了。” 兰友胜忙道:“去吧去吧。” 阿厘不情不愿的被周克馑拽着进了门。 “我还没去看我妈呢。” 周克馑道:“冯姨出去买东西了。” 他那双名牌鞋子被他甩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过一会就有人给收拾好,所以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 阿厘乖乖的换好竹编拖鞋,把自己的凉鞋规规整整地摆在鞋架角落。 周克馑则打着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拽着她进了电梯。 他卧室在叁楼,叁楼除了琴房和电竞房一共就两个卧室,他住小的那间,大套间是周琮的,虽然他一年也回不了几次。 周克馑的卧室包括卫生间、衣帽间还有个从来没多少用的小书房。 现在除了小书房全是乱糟糟的,衣帽间地上扔着各种各样的t恤,没遭他毒手的则整整齐齐地挂在茶色玻璃柜里。 卧室好一点,被子枕头纠结成一团,看形状就知道刚才垫着趴床上玩游戏来着,好几个手柄扔在床上,vr设备可能是床上放不下扔在地毯上了。 阿厘坐在床沿,把枕头归于原位,又把他蓝牙耳机塞进充电仓放到床头柜上:“不是有电竞房吗,怎么还把这造成这样?” 周克馑倒在床上,去搂她的腰,头往她屁股缝拱:“反正有我老婆给我收拾。” 他撩开她的校服上衣,狠狠的亲了口她的腰侧。 阿厘一个激灵,把他扒拉下去站起身:“你找人弄吧,我不管了。” 说罢就要出去,周克馑飞速窜起来跳下床把她抱回去,整个身体压着她,因为一直呆在空调房白皙的肌肤都是冰冰凉的,反而是她带着热气。 他故意用胯顶了顶她:“老婆,跑什么呀,春宵一刻值千金。” 阿厘伸手,五指插进他的头发,使劲揪了揪他的粉毛,疼的他呲牙咧嘴,她就笑了,又捏着他耳垂摇了摇:“锁门去。” 周克馑就从她身上弹射起身,跑去把卧室门锁了,又十分火速的扑到她身前,扒了她的校服。 自己的睡裤也脱了,深红色的肉棒大咧咧地翘着,丝毫不觉羞耻。 阿厘腿心条件反射地洇出湿意,她黑发雪肤一丝不挂地躺在深蓝色的大床上,手臂内收,双腿微微交迭欲盖弥彰地遮挡着。 周克馑有心想让她吃一吃,可记挂着她说分手,不敢再让她服务自己,就拉着她跪趴着,自己从后面蹭她湿润的小屄。 她的水很多,在他手指和肉茎双重夹击下湿的一塌糊涂,深蓝色被子上被淅淅沥沥的淋出了一片水痕。 周克馑一手粗鲁地揉她娇嫩的乳房,奶尖被他搓的殷红坚硬,两一只手捞着她的胯部,手指不断掐揉那小核。 阿厘两手向后虚扶着他肌理分明的大腿,黑色短发粘在发汗的脖颈上,被他弄的嗯嗯啊啊,哼叫不停。 房间隔音效果奇好,叁楼又只有他在住,也不当心被人发现。 在她哆哆嗦嗦的要泄的时候,周克馑没顾忌她,对准挺胯全根插了进去,阿厘无力地向前匍匐倒去,漂亮的脊背线条舒展,小屁股被他捞高,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也一下一下的往前晃动。 按理来说两个人磨合很久了,她也够湿,进去还是紧的令人难熬。 他一边撞她一边问她:“为什么呀?厘厘。” 后入本来进的就深,他那根粗硬的家伙还一点都不温柔,疯狂捣着她娇嫩的小穴,她脸贴在丝滑的绸缎床品上,红唇微张,呻吟不断,早就说不出话来了,浑身泛起潮红色泽,手指无力地蜷起,被他拽到后面当驭马的缰绳。 她的高潮被他硬逼着延后,无数快感累积,许久许久,终于在他精液射出之时丢盔卸甲,无数层迭肉山紧咬着达到了高潮,连环抽搐着缓不下来。 她因为调理生理期这阵子在吃优思明,他又定期体检没啥不良嗜好,两人都是彼此的唯一,所以这几次也没想着带套。 啵的一声,周克馑半软的肉棒从她臀缝下拔出。 他俯身到她跟前,拨开她遮挡脸颊的汗湿黑发,深深地吻她。 阿厘侧着头承受他的亲吻,两腿合不拢,一股又一股的混杂液体从翕动的穴口淌到床上。 周克馑实在爱她现在这副被肏干之后的模样,很快又梆硬起来。 他换了个姿势,捞起她的腿弯正面推进去,穴里水汪汪的,被他如同榨汁似的挤出来许多,整片小屄都被刺激的殷红。 周克馑两臂分辨穿过她的腿弯,在她后背部相握,把她整个人抱起,一边抽插着一边下了床。 阿厘像是被把尿的婴儿一般,整体悬空非常没有安全感,浑身紧绷,手臂挂在他脖子上,头却因为密密麻麻的快感向后仰着,大眼半眯,眉头轻蹙,一副不得了的模样。 周克馑有节奏地进出,微微弧度的棒身让冠头能够更轻易地抵住她极敏感的某个点。 阿厘勾着他脖子的手都松开来,扶着他的肩头整个人爽的发抖。 混沌间,她看着他高潮的神情想到,可能真的像网上说的吧,周克馑屌上有大麻,她才一直难以下定决心离开他。 许久,两人终于偃旗息鼓,周克馑吸电子烟,阿厘讨厌烟雾,恢复了点力气,穿着他的t恤走到北阳台,看后面绵延的绿林。 才发现北边地窗子开着,正担心着,忽然听见几声清晰的咳嗽声。 她怀着不好的预感侧过头去,跟间隔不到叁米的相邻阳台上穿着衬衫,手里拿着酒杯的周琮对上了视线。 琥珀色酒液混着冰块装在玻璃杯里,他举起向她略作示意,似笑非笑。 救命!!!!! 救命!!!!! 她乱搞被周琮发现了!!! 天啊! 周琮怎么在家? 他不是跟新省长下乡调研去了吗!! 救命!!! 不全 阿厘这回洗澡用掉了两大桶水,指肚泡的皱皱的,好几片皮肤被搓的通红。 她用巾子把自己的长发仔细包好,注意到桌上的糕点想着擦完头发吃,只是累极了,现在心神稍松,一沾到床上眼皮便不受控制地合上,湿着头发趴在榫卯搭建精密嵌合的黄杨木雕花大床上沉沉睡去。 几个新来的小丫鬟蹑手蹑脚地悄悄撤了水桶。 那厢十九步履匆匆地冲到西苑,把床上正轮休的十四揪了起来:“前两日你做什么了?” 要不是十九气息熟悉,以十四的身体惯性,眼未睁便要掏出匕首来了。 他盘腿坐在床上,紧紧拧着眉毛,也知道十九不可能无缘无故打搅自己,兀自回想了下:“做了许多事,主子突然回来又进宫,我还没来得及跟他汇报呢。听说他带了一个女子回来,你可晓得是怎么回事?” 十九抱胸:“那女子你或许见过。” 十四:“什么?” 十九道:“前两日你是否赶走了个姑娘?” 十四结合他的前言,思绪转了几圈,不确定地问道:“我赶走的是那个阿梨啊,别告诉我主子大张旗鼓带回来的就是她?” “还真是你赶她的?!” 十四纳闷:“是我啊,去岁十七进宫办差被她拦过,之前她在宫里拦我又说要过来伺候主子,第二日还巴巴地找上门来,我肯定要赶她走啊。” 他坐直身子:“主子怎么又变了心意还带她回来?” 十九百思不得其解:“阿厘姑娘哪里去过宫里伺候,你怎还把宫里那个跟她混淆起来?那日她找来你没长眼睛吗?长得分明是一点都不像!” 十四恍然大悟:“原是两个人!找上门来那个阿梨带了帷帽,我未见她长相!” 十九已然清楚这乌龙大概的前因后果了,他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忠告:“此女得主子看重,你赶紧趁着主子回来之前好好想想怎么解释吧。” “……”—— 尒説+影視:ρ○⑧.αrt「Рo1⒏аrt」 现代线番外3 阿厘讨厌饭局。 按理来说,一个普通大二学生丝毫不够格在莱江半岛国际酒店最顶层跟莱江市一二把手以及其他政商有头有脸的人物共坐一席,更遑论大言不惭“讨厌饭局”。 不过看见主位上姿态闲适的周琮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周琮这次休假十分珍贵,他入主南方经济强市一把手已是板上钉钉,过阵子任命下来,他就得去当地,这回是特意腾出来时间,带着阿厘来莱江半岛放松放松。 莱江半岛一直是部委级高官夏季疗养之所,也是热门旅游地之一,现在入秋一个多月游客少了很多,高官都回家去了。 莱江市一把书记接待他也非平等姿态,只因周琮年纪轻轻,能力强悍,还是奚家第四代唯一后人,此次升迁只是他上升途中的一个小小节点,等他再干出些成绩,升到正部级顺理成章,不久的将来,内阁之门也会向他敞开。 这些人精见周琮自然而然看顾着阿厘,却不向他们介绍,酒桌上无人敢话及阿厘,更不要说什么习惯性开女同志的玩笑了。 阿厘就埋头打字,回周克馑微信。 周克馑那边上午九点,他正准备去场馆打大学橄榄球联赛。 阿厘其实对橄榄球没什么兴趣,但是看着圆桌之下,穿着西裤的修长大腿忍不住心虚,带着点愧疚,热情地打字回他。 “别贪玩,吃点东西。”周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阿厘立刻乖觉地把手机息屏,埋头吃骨瓷里的海鲜。 她长得清秀可爱,年龄不大,衣着装束都是平常,周琮对她又多是看顾的意味,二人关系愈发扑朔迷离,桌上众人面上不显,心下各有猜测。 这种级别的酒局还用不着周琮喝多少,是以直到最后也只是微醺。 酒店的门口,莱江市委书记带头把二人送进商务车。 按理来说莱江国际酒店不允许车辆停靠正门内,必须从地下停车场进入。 显而易见,这种小规矩在他们这群人面前形同虚设。 要说二人为何没留宿总统套房,只因奚家在莱江半岛有房产,他们要去的是一处临海别墅,离海岸线二叁百米,沙滩上是从国外运来的高品质细沙,不对外开放。 低调的商务车平稳地行驶在夜间的柏油路上,车辆内司机位跟后面隔离开,米白色的帘子也拉的严实。 座椅放的很低,周琮靠在椅背上,面上微微坨红,正闭目养神。 阿厘从小冰箱拿出罐冰镇可乐,贴了贴他的脸颊。 周琮懒懒地睁开了桃花眼,鼻梁上留有平光镜压的印子,在昏暗的车厢内,有股惊心动魄的俊美。 “做什么?”他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问你喝不喝。” 他目光落在脸侧那蓝色的罐子上,也不在意:“矿泉水吧。” 阿厘便又拿了瓶冰镇voss给他,自己小心翼翼开了可乐,小口小口地喝。 他温热的躯体在旁边存在感太强,她有些紧张。 自从她头脑发热勾引他上床,他们少有的见面全是在乱搞,这是第一次一起出来旅游,平时交流不多,她难免拘束。 正神游之时,上衣兜里的手机开始嘟嘟震动。 阿厘才想起来已经好半天没理周克馑了,赶紧拿出来一看,果不其然是周克馑发来的视频通话。 阿厘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带着询问之意看向周琮。 天啊,她为什么这么怕他?接真正男朋友电话还得获得男小叁的首肯?难道是骨子里的奴性? 阿厘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在周琮的示意下把视频转了语音。 周克馑那头气喘吁吁的:“怎么这么久不接?” 阿厘面色不改地扯慌:“刚刚去洗澡了。” 周克馑显得兴奋起来:“是吗?给我看看。” 又疑惑:“那为什么不开视频啊?” 阿厘压低声音圆谎:“不跟你说了吗,我跟室友出来旅游了,我们住一间不方便….” 阿厘哄骗周克馑没有多少心虚,却在瞟到一旁周琮饶有兴致地扬眉时心虚的厉害。 周克馑那头刚打完半场,跟她炫耀着自己方才的表现。 阿厘耐心地听着,也被他话语里的雀跃感染,不知不觉跟他聊了下去。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了她光裸的膝头。 阿厘如梦初醒,握着手机看向这骨节分明手指的主人。 周琮面色淡淡的,也看不出别的情绪。 阿厘心下揣揣,正要跟周克馑说再见,便发觉那只手顺着大腿钻进了裙子里,隔着内裤揉她。 阿厘逆来顺受,忍着酥麻想张口赶紧挂电话,周琮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指尖微微用力,她便难以抑制地溢出一声呻吟,上身重重地靠回了椅背里。 电话那头周克馑一直在喂喂,问她怎么了。 阿厘说不出口,祈求地看向那个一切如常,甚至还闲闲饮下一口水的罪魁祸首。 他端得一副好模样,手却在女孩裙底作乱,把她弄的内裤湿淋淋的之后,便拨开一侧布料,插进了她的穴里挖动。 阿厘活该被周琮叫淫娃,现在早就神思不属了,手机掉在了车座下面,膝头屈起,两只脚难捱地悬空。 全身的触感集中在下面,耻部时而迎合时而逃避,侧着脸窝在椅背里,圆润的眼儿渴望地看着他,想让他给个痛快。 周琮就纵着她,把她靠近自己这侧的腿压高,露出半遮半掩的泥泞的小屄。 有别于女孩腿间白腻肌肤的两根手指在她软烂殷红的穴口快速进出。 阿厘下身水汁泛滥,残存的理智怕司机听见,捂住嘴巴强忍着呻吟。 周琮阿厘的屁股拖到长腿上,她姿势四仰八叉,躺在座椅上,臀部在他腿上,一只脚丫踩着他的肩头,另一只踩在车窗上,头上和身下都充斥着眩晕感。 周琮一手玩弄着她的穴,另一手则伸进她的胸衣里,有节奏地搓揉她的奶尖。 阿厘不中用极了,没一会就丢了一次,淫水淌湿了他的西裤。 周琮在她余韵未平之时,埋下了头颅,亲上了她泥泞不堪的小屄。 阿厘两只腿全在他肩上挂着了,他整齐的头发被她蹭的凌乱,他高挺的鼻梁则顶着她的软肉,舌头极为色情地舔弄她,又模拟性交插入她。 阿厘死死锁住他的头,两手揪着他的衬衫,仰着下巴,到底泣不成声地喊了出来。 升任 周琮回到府里,沐浴更衣完毕,就有御前太监携制书前来。 那太监策马而来,衣紫,幞头袍衫,身后跟着两个托着宝箱的黄门。 庭院之中,周琮身着常服跪地接旨。 太监抖开绢黄纸,高声道:“大理寺廷尉正周琮,秉持法度,道无磷缁,杜绝苞苴,燃薪达旦,敏之至行,垂训端严,擢京畿采访使,兼户部侍郎!宜竭乃志,辅成穆清,布告遐尔,咸使知悉。” 周琮叩首,双手上举道:“臣接旨。” 太监把制书交予他,笑道:“恭喜大人,跃迁叁品,更上一层楼。”这采访使并非高职,道内掌举劾,但加之京畿二字便有了天差地别。 列入从叁品,加之兼任户部侍郎,可谓是炙手可热,任谁都没想到不但没被波及,还得圣上如此殊宠。 周琮面上是应酬常见的随和姿态,笑道:“辛苦少监。未做准备,谒望少嫌。” 十七上前递给这太监一只华美的锦囊。 后者满脸堆笑,暗自捏了捏锦囊,感受一番里面物什的形状,作礼道:“那奴便沾沾大人喜气。” 又命身后之人将装有饰金龟袋和浅紫官服的樟木箱子抬上来,十七一一捧在手里,毫不费力。 太监恭谨道:“天色不早,不好过扰,奴这就先行回宫了。” 周琮道:“少监慢走。” 送走那太监,十七跟着周琮往回走,抱着箱子暗自打量他。 主子升官速度如湍流江水送船归海,未满一年就已经是叁品大员,简直是史无前例,隆恩浩荡! 只是为何他丝毫不见喜意? 到了屋内,十七把箱子放到檀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铜锁,那华美织金的紫色官袍叫他呼吸都急促了些。 “主子,您可要试试?” 周琮瞥向那抹华贵的紫色道:“不了。” 若光提户部侍郎,那便全非坏事,肖兆棠这是要动彦道游,为了长公主面子又将他顶上。到此为止合情合理。 可这京畿采访使却是把他架上了荆棘之位,烈火烹油不说,是要把他充作坚刃插入先皇遗留脉细中,上任采访使被全然架空,死于非命,只因京畿道乃最顽固一块骨头,与肖氏皇族根系纠缠,俨有自主。 此番任命应是肖兆棠主意,长公主未必愿意放弃彦道游,再把他从大理寺调到户部,如今局面大理寺已然不在控制之中,而京畿道也寸步难行,局面比先前困难良多。 他显得愈发心绪不宁,坐在案前一页书也未翻动。 晚风轻起,愁云拢聚,似乎今夜有雨,十七关了一扇窗,给他倒上清茶。 “她今天如何了?”周琮忽然发问。 十七立刻反应过来道:“洗漱过未进食便躺下了,方才去问过,姑娘还在睡呢。” 周琮合上案上原封未动的州志,道:“不宜久睡,唤她来此用膳罢。” 阿厘被小丫鬟唤醒时,眼儿未睁就惊慌的瑟缩了下。 等视野渐渐清晰,映出身下的镶玉软凉席,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被琮世子救下了。 那丫鬟以为自己唤的音量吓到了她,现下正忐忑着,却见阿厘乖乖地坐了起来,自然而然的要迭她们给她盖在腰间上的丝锦。 “姑娘,您快停下!” 阿厘刚睡醒,带着点懵,闻言做错事了似的停了动作,小手不安地放在席子上,转过头带着征询看着那小丫鬟。 小丫鬟忙解释道:“怎能劳姑娘做这等俗务,咱们先梳洗梳洗罢,大人等着您一同用膳呢。”说着便蹲下要给她穿鞋袜。 阿厘极不习惯,两腿缩到床上,看着那鞋面上簇新华美的布料,跟她说:“我自己来吧,不用伺候我。” 小丫鬟有点沮丧,但看她确实是真心实意想自己来的样子,只能站到一边。 阿厘埋头穿着鞋袜,发觉这尺寸居然正正好好,不由得感慨世子府里之人办事周全,自己也是做奴才的,是万万做不到如此的。 屋里点了烛火,有飞蛾扑扇翅膀迎上去,照在鞋面的火光随着它的窜动明明灭灭。 “你知道现在几时了吗?”她还低着身子,声音也显得不太清晰。 小丫鬟回道:“姑娘,现在已是戌时二刻了。” 阿厘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世子居然还没用膳,想必是公务太忙了,她便暗自加快速度自己穿好了备好的衣裳,到水盆前自己拿着巾子利落的净了面,还站在檀木桌旁拿了木梳,自己压着头要梳以前常用的发髻。 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是借住,下意识尽可能的不去动这里的东西,所以连凳子都没坐。 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想起来十九大人的嘱托,忍不住出声劝她:“姑娘,见咱们家大人需得形容整齐,您自己不便,让奴来吧。” 阿厘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是回想自己做奴婢时,若主子不用自己,怕是得胡思乱想。 她虽不是主子,在她们眼里也是世子带回来的客人,思及此便又把话咽回了肚子,坐到妆台鸾镜前,由着她们一人给她挽髻,一人从宝奁挑挑拣拣拿各式各样的饰物在她发间比划。 最后,阿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后悔,只因她们给她打扮的实在夸张了些,纵使阻止了她们上妆,还顶着原来的素面,只是换了装扮,也显得十分陌生。 阿厘顶着两双眼睛,伸手把堕马髻上的鎏金步摇玉钗全都摘了下来,仅留了轻易卸不下来的红色发带。 她已知人事,这么盛装打扮去见世子,实在有些怪异,便也不管这两个小姑娘怎么想了。 最后阿厘便穿着浅碧色单衣,跟着提灯小丫鬟行向主院去了,中间路过漂亮的花藤架,多看了两眼。 她神思清明很多,反应过来了些,这间院子大概是世子为未来夫人备的院子,这样精心布置,她住进去怎么看都不太好,回头还是跟这里的丫鬟们挤一挤好了。 路边石灯萦绕着小飞虫,天上云层涌动,月儿露个朦胧的尖,阿厘忍不住想到,若是他还活着,看到的月亮跟自己瞧见的是不是一样呢。 餐食 阿厘到主院时,酝酿许久的夜雨淅淅沥沥落下,她小跑几步,在雨滴大起来之前快步进了主院屋内。 周琮正于案前执笔书写,听见动静抬眼望向门口。 夜光晦暗,庭院幽幽,疏影风动,她手挡额前,弯腰提裙乍现景前,碧衫飘游,皓腕凝霜,倭堕乌发笼罩着一层蒙蒙湿雾。 阿厘随手拂去肩上残雨,两眸清炯向他看来。 更漏点滴,时间静默,紫毫悬空,一滴墨在宣纸上洇开来。 “见过世子。”她见他看着自己,行了个礼,身形规整了不少。 “不必多礼。”周琮置笔,从案前起身。 晚膳置于檀木圆桌之上,有五六盘,思虑她先饥伤胃,是以俱是清淡样式。 周琮落座桌前,示意她过来:“先填填肚子,过两日叫厨子做光乳酿鱼。” 他原来记得自己是爱吃这个的吗,阿厘眼里泛酸,挪步到他身前,郑重给他行了大礼:“多谢世子救命阿厘性命。” “阿厘愿为世子奴婢,当牛做马以为报。” 周琮垂眸看着她髻上绑的那条红绸:“你我有旧,理应为此,既非奴籍,无须以婢自居。” “勿同我客气,起来用膳吧。” 阿厘想起来他白日里说的良籍,更觉鼻酸。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背叛”怨恨她,还待她这样好。 其实她就知道他不会在意这些,他向来是行事仅凭自身,不重回报的性子。 现在不是分辩之时,阿厘暗自下了一定要报答他的决心,依言起身坐到他对面。 看着他端正从容的身形,自己也直了直身子。 此间没人伺候,周琮给她斟了杯葡萄汁,阿厘两手接过小口啜饮。 她分明梳着成熟发髻作成熟打扮,神态却还是个小姑娘,喝东西时紫红色的果汁晕染了上唇一圈的边缘,好像长了小胡子。 周琮只是这样看着,方才思虑的郁结都舒展了很多,真是神奇。 他要给她布菜,阿厘赶紧放下手中的杯子,受宠若惊道:“我来罢!应是奴婢给世子布菜才对!” 周琮道:“也可。”将公筷交予她,乖顺地坐着,看她小心翼翼地从各盘菜式中夹取她看着最新鲜的部分放在碟子中,夹肉食时还尽可能地裹了裹汤汁。 “世子您尝尝。”阿厘将小碟子放到他身前,自己回身坐好,一双黑玉圆眼带着隐约的期盼和敦促看着他。 若非应酬,周琮其实晚间不爱用膳,他奉行养生之道,减口少食。此间陪她居多。 他在宫里长大,各类礼仪精通,饮食的规矩融入骨髓,当下细嚼慢咽,显得十分专注。 阿厘见他似乎很喜欢这些菜,升起一股欢喜。 其实很可能是厨子知道世子的口味,做的合他心意,跟她布菜关系不大,不过阿厘向来容易满足,也不爱想太多。 又再接再厉夹这个夹那个。 周琮抬头看向她,有点无奈:“一起吃吧。” 阿厘被他提点才停下,看着眼前的美味佳肴,肚子暗暗咕噜叫了几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双颊霞烘,将碟子放回原位,自己埋头夹菜。 咸甜适中,甘脆爽口,肥而不腻,质嫩鲜香。 太好吃了! 饿了好几顿,现下反应过来当即埋头苦吃,暂时忘了烦恼和担忧。 其实她用餐时并无规矩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野,在侯府时云竹都比她拿得出手,可到了周琮眼中,这全成了生机活力的一部分。 方才十九跟他报告了她这几天如何是过得,偷偷绕道瞧侯府情况,在民宅里做干粮理包袱计划逃跑,狱中行贿狱卒,跟另一个丫鬟抢干草抢吃食…… 坚持求生,不屈不挠,怯懦外表下有苇草般的韧性,真是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可还合口?”他早就放下了筷子,只时不时举杯饮一口冰凉酸甜的葡萄汁。 阿厘努力加速咽下口中的菜,赶紧答道:“好吃极了!多谢世子款待!” 太好吃了,在狱里饿肚子的时候她甚至还期待过断头饭,现下报复性进食吃的肚子都圆鼓鼓的了。 周琮勾起唇角,又道:“安昌侯府既无,以后无需再唤我世子。” 阿厘闻言停下咀嚼,抬起眼睫悄悄看过去,他一派沉静,并无伤心之意。 “那……奴婢唤您大人。”阿厘唇上带着油光,小声道。 “也可。你并非我的奴婢,私下你我相称便好。” “是,奴婢…我知道了。”阿厘放下筷子,两手在桌下握紧,长睫不安地扇动,不敢直视他,咬了咬唇还是问了出来:“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周琮心有预感:“嗯?” “世…大人能否帮我留意一下抓起来的仆从中有无名叫‘阿义’的。” 又慌忙补充道:“他于我有恩,所以……”许是晓得自己再提要求有些得寸进尺,阿厘音量越来越小。 “我了解,周克馑走后都是阿义照顾你,我已派人打听过,他上了通缉,至今未有消息。” 周琮平静地接了她的话。 “哦……原来是这样。”阿厘一边为阿义欣喜,一边又为周琮说起周克馑赧然。 她是周克馑的女人,在他死生不明之际,一心满足腹欲,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敢开口让琮世子帮他。 她似乎没有那样的能力,也没有那样的勇气。 阿厘默然垂下头,等侍者端了洗漱茶来后,安静地比照周琮的动作,照猫画虎净了口,两人均没再开口。 北地那么大,她要是寄信的话往哪里寄呢? 若被旁人看见,追查起来会不会连累世子? 若是她去找周克馑呢? 可是这么多天下来,军中应该也知道消息了,他被羁押了怎么救他呢? 阿厘垂首,看着自己簇新的鞋面,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许久,阿厘试探地道:“此番未波及到您,真是太好了。” 她是他一眼就能看穿的深浅,纵使难知她这话有几分真意,周琮还是由着她的意愿说下去:“圣上开恩,侥幸得免。” 阿厘又问道:“那侯爷如此…您会难过吗?” 周琮形状漂亮的眼清亮如许,淡淡的看着她,让她觉出一种难言的压迫之感。 她紧张地轻咬下唇,知道自己此番发问已是逾矩,但她实在没别的主意了。 “不知道。”出人意料的,周琮回答了她,似乎是敷衍之语,可阿厘却莫名地觉得这就是他此刻真实的感受。 外边雷声殷殷,竹林霎霎,他起身行到窗前,窗木迸湿,屋檐水珠连绵。 “若是以前,大抵会觉得痛快。”周瑾安为了巴结先皇和秦昇,疏远构陷奚家,冷落母亲,令她心生郁结,不愿求生。 周瑾安也未曾对他尽过为父之责,当年几番瞧见他对周克馑的爱护模样,待自己却如同陌路,何有不恨。 这么多年,不解、不平、不忿有过无数次,可当他心智渐渐成熟,才懂得,父母子女缘分天生而已,强求自扰。 抛开父亲这个身份,周瑾安只是无一处令他敬服的庸人而已。 “如今,不清楚。” 他对他的期待已然所剩无几,对他承受报应也没多少快感。 可得知他临刑想见一面,却还是在意的。 外头夜雨有声,周琮临窗而立,任心绪发散。 阿厘后话藏在喉中,张了张嘴,难以开口。 承诺 天破晓,军中信使快马溅起未干的泥水,冲到平京城护城河之前,手举令牌,高呼:“北地军情急要,速速开门!” 巨木放下,大地震颤,马儿急奔而过,一路略过街坊,直插入朱红皇城之内。 永宁宫,肖兆棠于梧桐宫接到军报,其言:罗达立功心切,擅自带兵深入图鲁以北的腹地,右威卫精锐尽灭,罗达失踪,图兰援军南进,甲松城失,杜玄通与谢柳退守细勾镇。 肖兆棠阅后大怒,一口腥甜涌上喉间,好一会才压下去。 “混账!混账!”他身着寝衣,一掌拍在高台栏杆之上,怒不可遏。 庞驻薪为首的宫人跪了满地,战战兢兢,皆不敢言。 “传崔贤等人速来见朕!” “是。” 高台寝房内,一室静谧,李裕孕后睡眠愈浅,现下早被外头刚刚的动静吵醒,无需休绩禀告,也能猜得出是什么事。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苍白的面容浮动着几不可见的笑。 杜玄通既听话,便用他牵制王室琛。 慢慢来,一切的一切,总归要回到自己手中的。 外头的脚步越来越远,肖兆棠防着吵醒她,在别间更衣后行去书房了。 李裕手掌滑到身侧的余温处,感受片刻,转过身子,推开枕头,脸颊贴着那被褥的温度闭上了眼睛。 千山迭过,遥远的崇化连山以北的沙漠绿洲中,原本清澈的泉水尽数染红,装束不一的尸身铺了满地。 周克馑侧身躲过劈砍,琼华剑鞘直直戳在右侧那士兵的眼上,趁着其连连后退之际,向右矮身躲过其他叁名士兵的剑刃,一手撑地长腿弧状扫过,掀翻二人。 又围来几名敌兵,皆不是平常之辈。 周克馑吃力应付,余光看见不远处齐达禹被四面长刀抵住,心下一急,运力掷出剑鞘,得以暂缓齐达禹压力。 只是他自己却成了赤手空拳,敌人有意识地不让他有机会抢到兵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他难以接近,很快,周克馑身上增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重新浸染先前已经干涸的布料上。 他犹如困兽,突围几次不成之下,五六把刀和矛已然扎在周身。 周克馑双眼血红,不顾旧伤,迎着一侧的兵刃猛冲,以臂肘使任其方向偏移,好让那刀锋扎进去不会太深,刹那间运功施力,隔山打牛令那持刃敌兵后退载在地上,自己则以极快的速度握住那兵刃抽出身体,带着血色的寒光一闪,那刀柄被他握在手中,犹如紫电现空,重伤两人,冲出围困。 那图兰精锐妄图再将他包围,却被他精巧的身法一一避开,竟不能以多暂压他一人! 这波追兵不同于普通士兵,个个膘肥体壮,十分不好对付,打了许久才尽数杀光,而他这边的晋兵只剩下十几个活着。 周克馑强撑着让他们就地埋了死去的伙伴,他自己则把郝丽寰已经臭不可闻的尸身从死人堆里翻了出来,埋在地下。 他本来想,至少带他的尸身回平京安葬的。 但现在不成了,有人害他们,这血海深仇得报之后,他一定会再回到这,把他的坟迁回家乡。 周克馑刻意不去想家人,绝境之中不容许半点崩溃,麻木地保持现状挣扎求生就好,反正他一定能回去的。 那厢齐达禹在绿洲边缘小丘隐秘处寻到了寒商,它极富灵性,罗达和肃奚在它背上被保护的很好,现下罗达已经睁开了眼睛。 “将军醒了!!”齐达禹欣喜地高声唤他们过来。 那剩下的十几人沉重的心情才得以缓解,像找到主心骨了般跑着围过去。 周克馑闻言松了口气,抓起一把砂土拍在矮小的坟茔上,自己也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有人看见赶忙上前来扶他,打到后面,因为他分担了敌军绝大多数注意力,他们没受什么重伤。 罗达虽然已经清醒,情况却不容乐观,他嗓子里像是含了石子,说起话来费劲极了。 他听了这几日的情况,青黑的面容上,生生淌下一滴泪来。 “可以确定,杜玄通那老鳖出卖了我们,要活着回去才能回京去禀告圣上,查明真相,报仇雪恨,镇我叁万英魂。” 杜玄通有如此大的胆子,背后定是有人指使,他本是旧朝出身,自然是为李裕效劳,铲除异己了。 除此之外还有太多推测,他发声困难,已经不能一一说来。 “既已暴露方位,后面必有其他追兵,当务之急,速速出发,尽早出漠,东去耸昆,图兰士兵万不敢进。” “全员听令于周克馑,若有紧急,无需管我!”他趴在马背上艰难安排好,鼻腔进气越来越困难。 周克馑当下令所有人休整半柱香,迅速向东行进,以求尽早走出大漠。 罗达已然是强弩之末,忽然一把手使劲拍在周克馑的肩头,周克馑立即仰头,看向马背上的这个和他舅舅气质如出一辙的大将军。 “周家小子……你得答应我。”他的目光浑浊有力,里面却全是请求。 周克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要说什么。 “必须得……替我照顾好……雁怡。”他此刻已非那百战将军,而是位普通的父亲,自知命不久矣,将心上最重要、最放不下的珍宝,托付给这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年。 周克馑心头沉重,嘴唇开合,说不出话来,无声地点了头。 罗达死死掐住他的肩头:“你发誓。” 周克馑沉默了一瞬,举起受伤的左手:“我周克馑起誓,将尽我所能护罗雁怡周全。” 语罢,对上罗达的视线,罗达似乎对他的说辞并不满意,可他所剩无多,无法强求,终是松了手上的力道。 齐达禹见此情景,叹了口气。 十几人带伤前行,唯一的马儿也消瘦得只剩个骨架,驮着两个人,马头却贴近周克馑的头颅。 黄沙碛里无野云,兼行速过不稽留。 等我回来 晨起,残星影淡,晓色云开,阿厘正在井边打水,起床时外头守夜的小丫鬟正在打瞌睡,阿厘便想着自力更生好了,她实在不习惯别人伺候。 黑色屋顶延伸出平缓的弧线,树冠的绿比照着瓦片的青黑。 偶然抬头,瞥见过径门前细竹掩映间行过的一抹紫,阿厘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水桶,匆匆追出几步。 周琮的背影在不远处,她却忽然止住了脚步,他定是要去上朝,她那些小事不要紧,等他回来再提吧。 在她要往回走之时,却见周琮停在了拐角处,回头看向她,向她招了招手。 阿厘立刻撒丫子跑到他面前,给他行了一礼。 她第二次见周琮身穿官服,头一次时他狼狈非常,现下他身着紫金朝服,头戴玉珠席帽,腰部系有革带金钩,仪态端雅,长身轩立,则让她生出无限的距离之感。 “可有事?”周琮神情淡漠如常,却随手拣下沾在她发顶的一片发黄竹叶。 顷刻间,刚生出的那点陌生遥远之感全都消散了,阿厘下意识把一侧额角处的头发往下拉了一拉:“我…不知府里的哪位大人给我安排活计。”她总不能一直白吃白喝,而且她只会做一些伺候人的活,能用来报答世子的只有这个了。 周琮顺着她的动作视线落到她发际处那块疤上,道:“你同十九熟悉,找他便可。” 阿厘应了声,又赶紧提出想换个住处,去和其他丫鬟住一处。 周琮这回倒是没由着她,只说容后再议。 阿厘不敢再耽误他正事,跟他见礼作别。 周琮看着她圆滚滚的发顶,嘱咐道:“不急一时,好生休息…”此语未竟,却没在继续说下去,席帽帷纱微动,转身走了。 雨后斜竹,他光华耀眼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阿厘垂着眼帘,视野里枯黄的竹叶随风翻动,最后滚入一小洼积水之中。 她莫名想到,若是没有那祸事,周克馑立了战功回来也应是如他兄长一般意气风发罢。 终是吸了吸鼻子,回到井边。 阿厘打完水那个守门的小丫鬟已经醒了,见她湿着鬓角才晓得阿厘自己去洗漱了,当下皱了眉头,有心想说她一说,却不敢到底还是咽下了。 问下人的餐食在哪用,又把她吓到了。 阿厘见此又忍不住反省自己,等她找到差事再跟她们明说好了,先顺其自然吧,之前世子还特意请她去酒楼吃饭呢,暂时平常心享受这个“宾客待遇”好啦。 思及此,阿厘便没再发问,站在铜镜前整了整头发,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跟世子说话时还未洗漱,蓬头垢面的,也不知他有没有注意到。 叹了口气,抛开杂念,阿厘出了门去寻十九。 昨日世子那个意思,是会帮自己注意着阿义,他今天嘱咐她好生休息会不会是担心她鲁莽的出去寻阿义呢? 阿厘不是没轻没重之人,她既然是死囚之身,这阵子就不应该再露面,否则也会对周琮有所影响,她是知道的。 周克馑…一想起周克馑她便生出许多无助来,阿厘不知道到底能做些什么,大厦已倾,甚至连他的消息都打听不到。 阿厘打算问问十九云竹怎么样了,又怕极了他的冷脸,一路做了许久的腹稿准备,来到侍卫专住的西苑。 西苑未栽修竹,只在门口种了几株枫树,现在未入秋,叶子还是嫩黄嫩黄的。 阿厘一入苑门便猝不及防地同一名穿着寝衣的熟面孔打了个照面。 她识得,这是十四。 朝议 今日朝堂之上,皇帝大发雷霆,先是把来述职的各道采访使狠批一顿,分别派了钦差去督察,要求各道停税,开放粮仓,安置灾民,同时遣大臣前往灾情较少的西南征粮。 此事之后又处理北地军情,损兵败战之报,告知群臣。 有人上言此时正是内有天灾之际,主张于图兰议和,被肖兆棠沉沉一眼视下,再不敢往下说。 又有人道,应与耸昆联合,西压图兰,震慑四方。 当即被海诸反驳,如今耸昆坐收渔利,必不可能尽数相帮,且大晋关外作战,并无优势,到时耗费银两,京中少兵,若有贼心之人利用天灾为叛则万劫不复。 公主党皆附议,皇帝又问,诸卿可有处理之法。 周琮上言道,图兰南犯皆因今年大旱,水草不丰,难以供养。由此,应令北地大军驻守细勾一线,不急前推,察敌之异动,为持久计,主消耗;敌勉力支持之时,发布消息,涣散其心,招买异族,主豢马,国人习其术,慎观之,必要之际可假虚报。 只因杜玄通与谢柳皆为守城之将,北地旱情甚于南,大晋可南北调配资源,而图兰均是草地戈壁,难以为继。 此言一出,肖兆棠面上才缓和了神情,赞许之色中看向青年的目光里却带了复杂。 周琮此法并非单纯处理北地军事,物资南北调配需得假以内河船运,如今漕运为魏氏把持,魏氏长孙魏宁澍则已和女官陆孝植定亲,上了长公主这条大船。 若以此计,把握粮食,公主党话语权将进一步扩充,也能借由西南征粮把触手延伸至控制力较弱的地方上。 但此法确实可行,肖氏皇族与他并不同心,虽说能暂时遏制公主党之一二,却不能如臂指使,纵容公主党无异于养虎为患,肖兆棠只求李裕肚子里的是个男孩,一切就都有所解了。 最后肖兆棠顺势甩出翰林院的策论折子,其上提出的土改遭到全朝各党的反对,一个个地言辞激烈有过之而无不及,各个角度下来,把翰林院挤兑地无可奈何。 肖兆棠不语,看向迟迟未言的杜宙玄。 老头暗自叹了口气,他年岁颇大,若要立在这风口浪尖之上,恐怕不得善终。 杜宙玄出列道:“翰林院所举中方田均税法,相地而衰征,止隐产漏税、诡名挟佃者,惠产去税存者,大有益处。”他取中庸之道,只举了个翰林院土改策论奏疏中最基础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此言一出,各位大臣议论纷纷,有寒门出身者见有了雁首,这才敢附议。 只是相比之下反对声浪,肖氏皇族和公主党罕见统一意见,支持土改之人还是太少。 肖兆棠目光沉沉看这群衣冠雍容的大臣们,心口越压越沉。 争论不休之中甚至还有自持资历的老臣,明里暗里嘲讽皇帝急于明治,步子太大。 若以以前的性子,肖兆棠必叫他血溅当场,可他年岁渐大,手段渐渐也和缓了许多,皇帝宝座遥控天下,还得假借层层臣子,他已有了容忍的肚量。 “臣有言,欲奏。”周琮手持玉笏,出列上言。 他是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跃迁之下,亦有才干,又皆知他是公主党,都默认他要反驳翰林院策论,争论之声在他出言之后旁的声音全静了下来。 肖兆棠靠在龙椅之上,冕冠旒珠轻晃:“准。” “今适逢大旱,有兵事,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患在不知法度,其制故也。王土私持,余者兼之不断,税法有漏,裕愈富,穷愈艰,愿监苟且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万世之变。” 他面容瑰丽,可神情端严,身有威仪,矛盾之下更显难得。 不光群臣,肖兆棠都未成想他会发出此言,这孩子身有清骨,他有些拿不准提京畿采访使牵制旧臣是否小用了些。 百众目光之中,周琮面色如常,敛目静立。 翰林院崔贤趁此时机,又深言其举利弊。 群臣舌战之下,肖兆棠以退为进,只说此举有激进之嫌,让翰林院再回去完善。 此朝之议涉及桩桩件件皆大事,至于处置罗达家眷之事倒显得十分无足轻重起来。 散朝之后,众人看向周琮的目光都复杂了许多。 有人在他身后唤道:“周大人,暂且留步。” 周琮回身看去,是公主党核心人物康斛庸。 他须发花白,身着绛紫绣金官袍,帽串玛瑙珊瑚翡翠珠,位极人臣,气势不必多言。 恭谨作礼:“孟康公。” 康斛庸自号孟康叟,旁人唤之则以公字替之,以示尊重。 “今日老朽对周大人之观,可谓焕然一新。就是前日官跃叁品,也算是委屈了大人这经天纬地之材。”这是讥讽他,又暗指他跟皇帝私下勾连。 周琮早知会有此番,心无波动,只道:“卑职仅是为臣事,尽己言,殿前若有年青不知数之语,烦请大人海涵。” 康斛庸心里冷哼一声,好一个海涵,平常之语皆为指教,他周琮这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李裕这个女人养出了个白眼狼,还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周琮生于侯府,长于深宫,华锦玉石奉养之,却跟随那些个破落户一起胡闹,有他声援,翰林院那帮人简直喜形于色,此子背刺群臣,欺人太甚! 他冷冷地凝视着周琮:“老朽涵不涵不要紧,周大人还是趁早想想如何跟殿下交代罢!”说完一拂袖,越过他走了。 周琮未受影响,缓缓迈着步子走出这巍峨的永宁宫。 目光所及,天空明净,层楼高峙,云宿檐端,两叁雁去,秋意初现。 还有许多要做的,明日午后便是周瑾安夫妇行刑之时,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那最后一面。 军报提及罗达领的右威卫全军覆没,抚恤之事得户部跟兵部结合沟通,而且…他还需确认周克馑的下落。 彦道游已成弃子,让皇帝寻了个由头闲赋在家,长公主派了亲卫去送他一程,没有彦道游为纽,融入户部需要时间。 今晚的宴饮也是避不过了。 阿厘的户籍于他来讲非常容易,只是他想寻一个出身更好一些的身份给她,至少…谈婚论嫁之时,不叫她被看低。 至于长公主那边,便顺其自然罢。 有献策在前,殿下对他的“任性之举”或许能够容情。 回到之前,阿厘大早上便跟那个黑脸阎王十四打了个照面,当下怔住了,心有余悸地侧身躲闪。 十四好像也没料到此情此景,忘了自己衣衫不整,滞在原地,一时无话。 阿厘观察到他面色苍白很多,也没先前的精神头了,心下纳闷,但本着目前共处一府,便率先开口解释。 “见过十四大人,我想找一下十九。” 十四如梦初醒,未接话,却直接跪了下来。 那双膝磕在石板上一声闷响,阿厘被他此举惊得赶紧往后稍了稍。 “十四有愧,对不住阿厘姑娘,做事不察,错认姑娘为旁人,产生误会,令姑娘白受牢狱之苦。”说罢又生猛地连磕叁个头。 阿厘慌忙把他拽起来,云里雾里的发问:“大人是说之前世子不在,我登门拜访那次吗?您说的阿厘不是我吗?” 十四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充满内疚地跟她解释:“有一宫婢名为阿梨,肖想大人,纠缠不休,当时姑娘带着帷帽,我仅凭臆断,口出恶言,还望姑娘海涵。” 阿厘这才明白,原来他的拒绝是个大乌龙! 按照他的说辞,若是没有错认,自己便不会被驱赶。 所以,世子当时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厌恶她! 阿厘想清楚后,本来有点生气,若不是他自己也受不了这么多的苦,那两日下来,她可能落下胃病了,这几天总是隐隐作痛。 但是想到世子当时并没有厌恶自己,就忍不住高兴起来,那点小怨气全被冲散了。 阿厘看向十四诚恳的面庞,心思一动,止住了脱口而出的“没关系”,给自己鼓气之后,故意道:“你害我心惊胆战,惶恐受罪,岂是一句道歉能抵消的。” 十四办事不察,其实已经受罚,执行之人还是十九,他们平时打打闹闹,可主子是天,规矩森严,没有半点容情,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腰背之上,周琮让他自己取得阿厘的谅解,此事才算作罢。 这些都无必要说与阿厘,他只问道:“姑娘如何才肯消气?” 阿厘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要你答应我个要求,说到做到。” “姑娘的要求是……?” 阿厘只说:“你先答应我。” 他却如同一颗石头道:“十四乃大人家卫,所行之事不可有损大人声名,不得违背大人意志,姑娘不说具体何事,恕十四难应。” 阿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情:“十四大人有所不知,我是世子旧仆,先前在侯府是二公子的…丫鬟,幸得世子相救,才得以苟活。” “我挂念二公子生死,却无从得知消息,此事不大不小,不好叨扰世子,所以想请十四大人帮我打听着二公子的下落。” “我就打听打听,定不会有损世子的!”阿厘迫切地望着他。 十四沉默着思索,也觉得递个消息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个阿厘姑娘居然还牵挂那个纨绔,真是识人不清,那头哪有一个好人呢。 阿厘却误会他不愿答应自己,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乞求:“帮了我这个,咱们就一笔勾销了。” “十四大人……” 十四接触女子不少,但是这么近距离的感受女子的弱势、娇怜,还是头一次。 赶紧移开了视线,应道:“此事不难,请姑娘放心。” 如何 等两人达成一致,十四才想起来自己衣衫不整,飞快转身往回走,急匆匆的丢下一句“我替姑娘去唤十九。” 阿厘摸了摸鼻子,也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她都不介意,十四一个大男人干嘛娇的像个未出阁的大闺女,跟赶她那日神里神气地比起来,真是判若两人。 今日十一随侍,十九在府里休息,听闻阿厘找他,把药膏扔给十四抬腿就往外跑:“你先自己涂。” 眨眼之间灵巧的身影便到了门前。 阿厘被他骤然出现吓了一跳:“这么快?” 十九哈哈一笑:“我的功夫是我们这几个中最好的!” “找我何事?” 阿厘道:“早晨世子临出门让你给我分配差事。府里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十九疑惑:“你现在不是奴籍了,在后边安生呆着不好吗?” 阿厘抿了抿唇:“哪好意思白吃白喝呀,再说还得报答世子的救命之恩呢!” 十九看她的目光忽然带了点微妙:“其实不用为奴为婢来报答……” 阿厘奇道:“还有别处我能帮的上的吗?” 十九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没看过话本子吗?”他惟妙惟肖地掐着嗓子学了起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只能以身相许了……” 阿厘却没心思同他嬉笑,垮下小脸道:“你别说笑了,我还是…二公子的通房呢,这么说不是折辱世子呢吗?” 十九恨她是个木头:“主子不是在乎虚名之人,你又何必自轻自贱呢?” 阿厘皱起眉头,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愠色:“越说越离谱了!世子念及主仆情谊收留我,你这么说叫旁人听见传出风言风语,损了世子名誉,就是我恩将仇报了!” “不许再说了。” 十九也觉得自己鲁莽了些,但是她实在太不开窍了,自家主子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算了,既然她不高兴,这回就点到即止吧。 说到底,以后她也是自己的主子,不能再不知不觉中将她当做普通小丫头了。 十九小心问她:“你有什么想做的差事吗?” 阿厘见他不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才缓和了面色:“我什么都能做!” 她在侯府是从洒扫丫鬟做起的,各处都调过,是以什么都会一些。 十九看她傻呆呆的样子,心下有了主意:“这些平常活计不缺人手啊。” 阿厘提议:“那哪里缺人手?让我去试试,我学东西很快的!” 十九故作迟疑:“你不一定能做好。” “到底是做什么?”阿厘被他吊胃口吊的好奇心大涨。 “之前就跟你讲过,主子身边没伺候的,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有时候忙到子夜还强撑着自己收拾。” 这是缺贴身侍婢呀,阿厘心下打鼓,有点退缩:“这样啊,那世子可能不喜欢旁人近身吧。” 十九见她如此道:“可能吧,哎不说这个了,就知道你做不了,那些琐事,主子就亲自为之得了,也省事了。” 阿厘急道:“怎么能这么想呢,你们应该找找旁的法子!” “找过了,不行就是不行。”他无奈补充道:“本来也是想着让你试试,万一能替主子分忧呢,你不愿意就算了,等我想想还有没有旁的差事能交给你。” 阿厘踟蹰着小声开口:“不然你禀明世子,他愿意的话我就去试试罢。” 十九又皱眉:“不行,你看你自己,满心都是二公子,等他活着回来了一准跟他跑了,我们主子好不容易习惯,又得重新适应。” 阿厘:“你昨日还说他回不来了!” 十九:“我那是……猜测!” 阿厘手指蜷进手心,垂首无言,敛皱眉山。 清风拂过她的脸侧,发丝裙角微动,终是开口,分不清是在跟他解释,还是给自己安慰。 “若是他平安回来,无性命之忧,与罗小姐喜结连理。我自是,昨日譬如昨日死,安心在府里一生侍奉。报世子救命之恩。” “若是他性命得保,罗小姐不愿意要他,他需要的话,我可以接济他…照顾他…陪着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对不起世子,声音到后面越来越弱。 “他那么骄傲的人,遭逢大变,我怕他自己会想不开。”她一双烟水明眸向他望过来,请求他的认同:“十九,那时候我得陪着他。” 十九扯起唇角冷哼一声:“怎么?到时候你要赚府里的月例养他做小白脸?” 阿厘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一派认真的解释道:“我不要月例也成,做白工也成,反正这是我欠世子的,到时候再找别的法子照顾二公子。但是我求你们可怜可怜他,准许我照顾他。” 十九心说,你可随便畅想吧,以公主的性子,斩草必除根,哪会让他活下来。 嘴上却道:“你就是看我们主子心善,得寸进尺。” 阿厘做错了事般垂首不语,任他奚落。 十九问她:“若是他死了呢?” 阿厘张了张嘴,看向天际处的群山虚影,回答他的声音微哑:“那我就把他埋了,年年给他烧纸。” 决心 罗达死了。 死在出大漠之际。 昔日威风凛凛大将军倒在了崇化连山山脚下。 他的伤口深可见骨,包扎的破布干了又湿,发了炎症,没挺过来。 十几个瘦的不成形的将士进山伐木,做了简陋的棺木。 翻过一层山,大家把他葬在最北边这山头的南坡,林木掩映,穿过四五层山之后的南边就是大晋的国土,他可以望向自己的家乡。 周克馑带着大家在山上休整一日,这山早就被图兰的猎户搜刮过,不剩多少食物,不过谷中有细流,是他们现下最紧要的水源。 在谷地北面的小坡上收拾了一片空地作为临时营地,十几个人轮着来,忙活半日,猎了两只的野兔,又找到几颗果树,每人分到几口,却也吃出了希望。 全是沙子的大漠都熬过来了,前路如何也不足为惧了。 傍晚,日没岫隐隐,风发谷瑟瑟。 怕引来追兵,天色一暗,连火都不能点。周克馑安排叁人一组轮值,戒备山间猛兽和追兵。 趁着现在的光线还能看得清周遭,周克馑把大家聚集在一起,盘腿坐下,共同商讨下一步。 肃奚在白日里埋葬罗达之时醒了,眼泪狂流之后又晕了过去,现下又醒来,已然能控制住情绪,虚弱地靠在齐达禹肩头。 他腰肾中箭,被数敌包围,用铁盾挤压,五脏内伤,一呼一吸之间皆是痛苦。 周克馑把舆图铺在地上,那舆图羊皮所制,上面沾染血污,叫人难以看清。 就着荧石微弱的光,他两指划拉了个范围: “咱们现在大致在这个方位,两个选择:往东北下山,那是大漠边缘,定有图兰兵在此截杀。翻过崇化连山向南,须得绕过巡山士兵,避开深山野熊和狼群,且没有既定的通路,需咱们自行探索。” 有将士道:“这山太高,地势险峻,土壤稀薄,碎石易滑,翻过五层,实在太难,选第一种吧,大将军…”汉子是正经罗家军出身,罗达是他们铭记心间顶礼膜拜的精神图腾,而就在白天,他亲手把土洒在罗达的棺椁上。 忍下哽咽,他继续道:“…大将军遗命,让咱们向东北,到耸坤国界,绕过连山回家。” 他话音刚落就有旁的士兵抢着反驳他:“我们这些人何以抵挡敌军截杀,绕路所费比翻山多得多,不若翻过去,就到咱们大晋边界,边界有咱们的兵,到时候就有救了!” 又一个声音反驳他:“你忘了咱们是让谁害得了!边界的兵恐怕会将咱们当作叛徒押解起来,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处说理,无处喊冤,都得含恨而死!” “说的对!翻山越岭的不说巡山的图兰兵,就那豺狼咱们一遇上也是个死!” “那去耸坤人家就让咱们进?偷偷摸摸进的难度跟翻山回去有什么区别!” “不是…” “我说…” “要我说…” 一时之间,七嘴八舌地争论了起来。 齐达禹见周克馑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也由着他们各说各的了。 忽然,肃奚用力攥了一下齐达禹的胳膊,后者立刻意会,一掌拍在地上:“安静!” 齐达禹之威猛人尽皆知,不同于周克馑这种矫若游龙的路数,齐达禹全然是力能扛鼎,一把长枪虎虎生威,一人顶着七八个敌军。 大漠之行中一直照顾着大家,是以威望仅在周克馑之下。 登时无人再出声,包括周克馑在内,均是将目光投向这个威猛汉子。 众所周知,齐达禹脑子并不灵光。 等了一会,却是齐达禹身边的肃奚艰难开口,他说一句齐达禹就大声重复一遍,好叫大家都能听清。 “现在的方位翻山之后是北地边山县,边山县营区乃谢柳将军掌管,谢柳将军乃皇族嫡系,未必与杜玄通同流合污,如今我们人少,机动灵活,翻过山岭之后到达城前与谢柳军士见了也可相机行事,边山县之东就是崇南县,乃北地交通枢纽,战事未起之时鱼龙混杂,易于藏匿。” 此言之下大家略作思索,都觉得他说的不错。 周克馑沉吟片刻,手指落到舆图之上:“那我们不妨于此向东,到这边坡度较缓的地方,往南翻山直接就是崇南县。” 说罢又阐释不选择听罗达遗命的原由:“若依大将军之言,一路向北就算我们避开了守株待兔的图兰兵,还得穿过沼泽地才能到达耸坤,耸坤自战起之时便态度不明,况我们入他人国境,夜长梦多,不若当机立断翻山至我大晋边陲再如肃奚所言相机行事。” 他转向几个明显想遵从罗达遗命的罗家军道:“我们所剩不多,必须集体行动,不能分头,咱们此行也能快些令圣上知晓杜玄通这乱臣贼子的真面目,还将军一个公道!” 那几个也知道分头行动就是个死字,听他所言更迫切的想快点回去见家人,讨公道。 如此计划已定,周克馑临时调整安排,只歇叁个时辰,便要紧急向东跋涉。 周克馑把自己的值夜安排到中间,好让大家多少能完整睡个整觉。 寒商趴在树底下睡着,鼾声如雷,齐达禹跟周克馑背靠背,警戒四周,肃奚就在他们身边,浑身疼痛难以入眠。 “周二,寒商要是翻不过去怎么整?”齐达禹克制着音量发问。 在大漠里,所有人都打过寒商的主意,但是周克馑就是不许,所幸他有实打实杀出来的威望,寒商才能活到现在,没成为口粮。 “他能。”周克馑回答的简练而笃定,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能听出来他没因齐达禹显而易见的小九九动气。 “万一呢?” 周克馑换了个姿势,道:“那我就把他放走,寒商聪明,自己就回图兰国的草场上去,图兰以骑兵立国,不愁没有伯乐识得良骏。” 齐达禹哈哈一笑,他发现周克馑这人,看着吊儿郎当,其实是个极有主意之人,他把寒商视为伙伴,自己快饿死也不愿吃它。带不走寒商就算把它送给敌军也不让别人分食之。 重情重义,有勇有谋,实在是令人服气。 齐达禹回避着家乡家人的话题,又问他:“周二,你跟罗雁怡结婚可必须得请这些兄弟们,大将军不在了,我们都得给她撑腰!” 周克馑沉默了几许才回答:“大齐,我不想娶她。” 他顿了顿,齐达禹正酝酿如何骂他,就又听他万分惆怅声音低低响起,在黢黑的夜里,陌生的林间,皎洁的弯月下,一一道出真心话。 “不娶,我也会依照誓言,护雁怡一生周全。” “上言陛下为将军、教头和这么多罗家军申冤报仇,更是我必要做的事。” “可是我不能娶她。” “大齐,历经生死,我自己想要什么,再明白不过了。” 他越说越坚定,双手搭在膝头,看向高悬的明月,夜风微凉,远处野兽嚎叫,但想到,或许平京小院里,阿厘在跟自己看同一轮月,周克馑胸腔里便生出难以抑制的温热来。 等回去,他就娶她,把她抱在怀里把这些日子的经历一一讲给她听。 “我要娶我钟意的姑娘。” 他就娶她,他只娶她。 就算是父亲母亲反对,就算千难万难,都不能动摇这个无数生死之际生出的决心。 齐达禹少见的叹了口气:“你这样,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都以为你是因为大将军去了,才悔婚欺负罗雁怡!” 周克馑:“骂就骂,本就是我的不是。” 夜游 回廊影绰,晚风摇竹。 夜娟绽放,清姿逸曳,窗前小案处,阿厘被不远处的动静声惊醒,绣花针还捏在指间,将掉未掉。 她把针线和祈福绣布放置一旁,起身打算去前院看看是不是世子回来了。 拿了小丫鬟给她的灯笼,提着出了院门,沿着木制回廊,绕过一池倦荷。 水边蛐蛐交替嗡鸣,暖黄色灯光映照在脉脉水波上。 流连这小池夜景耽误的几息间,远处出现了俩道人影,同样提着一只暖黄色的光源。 阿厘忽然生出了些预感,原地驻足,侧头望着那身影愈走愈近。 晚风细细,葛灯笼内烛火摇晃。 周琮在她身前停住,挂着倦怠之色的俊颜被灯影映的明明灭灭。 “晚间风凉,阿厘在此作何。” 阿厘向他行了一礼,鼻端隐隐捕捉到他身上发散的酒香。 “挂念大人深夜未归,听见动静想去前边看看,大人这是…” 周琮视线落到小池之上,回道:“来外边透透气。” 十一视线在二人之间打了两个来回,将灯笼放在低矮的栏杆之上,自己退下了。 阿厘也将自己手中的灯笼放在栏杆上,两只灯笼挨在一起,明光愈盛。 “是不放心他吗?”周琮淡淡开口,借着醉意问她。 这么晚还要来找他,便是为了周克馑的消息罢。 阿厘仰头:“啊…您指的是?” 周琮垂眸,对上她的视线:“自然是方才你心里牵挂的。” 他长发仅用灰色丝绢松散束着,半披在肩头,眼里是她分外陌生的情绪。 阿厘忽然不敢看他,话语未经思考脱口而出:“方才…方才我自然牵挂的是大人啊,这都亥时了,我问了十九,他们说您有应酬,可应酬也不用这么晚吧,再说喝酒伤身,十九他们都是些大男人,我想着过帮忙煎一煎解酒汤,不然对脾胃不好!” 她越说越流畅,又不自觉仰起脸,叮嘱他:“您上次在悦来居跟我吃饭时不就没胃口吗?这似乎已经有点脾胃失调了,让大夫调理之余您自己也得当心啊,少喝酒多吃饭才行!” 周琮目光落在她素净的面容之上,凉风习习,醺然之感却逾甚。 “嗯。”他低低应了声,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至她脸颊前,迟迟未动,又收回。 “嘴角有根头发。” 阿厘慌忙低头,胡乱摸了把脸,重点在嘴角处拨了拨,才小心翼翼抬头:“这下好了吗。” “没有。” 未等她再次低头,周琮忽然再次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似有若无地落到她的唇角处,轻轻挑开那两根恼人的发丝。 之后,没做丝毫停留,松开了她。 阿厘手指不自觉抚上自己方才被触碰的地方,一时之间,仿佛被他周身的酒意所侵扰,怔怔无言。 “十九说,你想做我的侍婢?”周琮背过手去,没再看她。 阿厘如梦初醒低下了头:“是。” “你自己甘愿的?” 阿厘想了想,确实是自己甘愿的,十九还不愿意她做来着,便回道:“是我甘愿的。”不太自信地向他发问:“您看…我行吗?” “试试便知。”周琮显得很好说话。 阿厘闻言,笑弧扩大,不自觉地漾出一对梨涡来:“我会努力的!” 周琮也跟着她勾起唇角:“拭目以待。” 翻山 崇化连山发于高原,由西向东绵延万余里,图兰国母亲河长留河便是发源于西北部山系中的长留雪山,而耸昆国则视国境内的齐尔赫山为女神山。 多年来无数人想要绕过豁口,翻山越岭征服崇化连山,成功者少有。 只因山势不一,地形变化多端,高树丛生,遮天蔽日,阴面常年不见光照,多年落叶淤积,嶙石藏于下,踩上去有软有硬,不知下一脚等着的是沼泽还是锋岩。 也因其人迹罕至,砍伐不多,动物安居,豺狼虎豹盘踞,均是勇猛精壮之躯。 如今的图兰国右王爷便是因杀虎驱狼闻名,从而在老领袖的无数个儿子中脱颖而出。 现下已经入秋,又久旱无雨,是以图兰国才派人冒险背弓牵犬巡山,仍只是在第一层山坡上游荡,不敢深入。 周克馑包括他带领的这群罗家军残部里无人参加过七年前的耸晋大战,他们对横亘北地的这雄伟山系了解的太过浅显,才会想当然的选择去翻越她。 等他们小心翼翼避开敌军东行至正对崇南县的方位,开始尝试翻山时,才逐渐有了清晰的认知。 从第一层南向山坡深入山谷,因为朝阳,树木长势比北面要好,间隙极窄,其间又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藤缠绕,根本没有路可以走,起先他们还用缴获的弯刀劈砍,称得上是寸步难行,半天下来只走了十余丈,却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周克馑绿林功夫在身,有能力运功上树,后来便是时不时由他攀至树顶,观察可行方向,众人最大程度上保存体力,能钻能翻便不再劈砍,皆是衣衫破烂,头上沾满了枯叶烂枝。 周克馑缓缓揉了揉寒商的马头之后将它放走了。 寒商是秦昇为他挑的马儿,整个年少时光里无数次纵马游猎,都是寒商陪着他,他从平京纨绔长成为如今这个肩挑众人生还希望的小将,而寒商从小马驹变为勇猛的战马,是最值得信任的伙伴。 在他将额头与寒商相抵时,青骢马停下踱步,马尾不安地摇晃,温热粗犷的鼻息喷在他身上,黑溜溜的眼珠中落下一串泪珠。 周克馑把缰绳砍断,卸下它的累赘,只留有保护它的破烂战甲:“去吧,要活着。”他爱惜地揉了揉马耳,几乎要干涸的眼里也泛起点点泪光。 寒商低低呼噜几声,垂下马首,用脖子蹭了蹭他的下巴,便听话地往回走,很快消失在了林间。 它或许会在高高的山坡上往下回望自己的主人,它或许会到图兰的草场里放足狂奔,它或许会有个新主人又或者加入野马群遇见自己的雌马。 无论如何,在周克馑心里,如此灵秀的寒商都不会死在这大山里,成为猛兽的口粮。 只要它活着,他总能找回它,再相聚。 一日之后,他们顺利的进入到山谷深处,可也遇到了第一个极为危险的拦路者——约莫有树干粗的大蛇。 最先发现的是在齐达禹背上时昏时醒的肃奚,当时周克馑在前面开路,莫名有一种被窥视的惊悚之感,略微环视四周却未发现什么异样,周边十分安静,只有他们行经的窸窸窣窣之声。 齐达禹杵着长枪闷头前行,后面跟着其他人,肃奚眩晕着苏醒,天旋地转之时不自觉望向上方,扫过一根粗大的过分的藤蔓,心下怪异,忍着头晕定睛看去骤然一抖。 齐达禹立刻戒备了起来:“阿奚咋了?” “上边……蛇……”肃奚抓着他的脖颈使劲吐字,齐达禹当即向上看去,同时惊叫脱口而出:“有大蛇!” 周克馑应声向上望去,当下汗毛乍起。 那大蛇盘踞在几颗树之间,树木藤蔓间认真分辨才能看出,墨绿色的鳞片有青黑色花纹,约莫盆口粗,长度压根分辨不出,此时巨大的蛇头正在树杈间隙中向着他们,两侧幽光蛇瞳定定地锁着他们,对他们这群猎物垂涎之意自不必说。 任谁都没见过如此巨大之蛇,所幸是见过大场面的军汉,虽说两股战战,却没人尿裤子。 周克馑在众人反应过来慌乱之前,立刻做出了命令:“分叁队往后向左右跑!” 军汉们闻言立刻撒丫子狂奔,齐达禹背着肃奚往正后方跑,瞟了一眼周克馑,却见他手握腰间弯刀死死盯着巨蛇,心下一惊,却也不敢停下来,因为那大蛇也立刻急速动了起来! 周克馑瞄着蛇头的方向,一边随着它前冲,一边估算叁寸和七寸的位置。 以往秀山游猎也会遇见长蛇,身形却万万比不上此物,他有过猎蛇经验,却也不敢保证同样的手段在这巨物上顶不顶用! 思索在火光电石之间,巨蛇一开始对这群两脚兽的方向犹豫了一下,便开始急速游动,大家这才看清,这畜生竟将他们围了个大圈,现下在疯狂收缩,似要将他们瓮中捉鳖缠绕致死。 周克馑放弃幻想,急喊:“停下!钉死蛇身!” 齐达禹冲至飞快游动的蛇身前尖刀狠狠扎下,却被大蛇梭动之力弄得脱手,其他人也基本差不多。 “畜生鳞片颇硬,此法不行!” 还有想跃出蛇身围圈的,立刻被刮了个趔趄,幸好同伴拽了一把才不至于栽下去。 周克馑拧眉,即刻有了决定。 “大禹!” 齐达禹立刻回到他身边,周克馑从他身侧抽出备用刀,另一首攥着自己的,运功冲向那巨蛇的蛇头。 “周二!”齐达禹忍不住唤他。 其他将士见他如此更加奋力尝试钉那蛇身。 巨蛇见他前来送死,躬身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冲向他,竟是要把他一口吞下。 周克馑在树杈之间翻跃惊险躲过,有两次都能闻到它口中的腥臭! 趁着那畜生被旁人所扰抖动身子之时,周克馑勾着树杈冲到大蛇脸前,双刀精准刺入大蛇的双目之中! 那畜生当即狂甩身子,周克馑躲避不及,被撞飞出去。 将士们立刻接住他,周克馑一刻不敢耽误,又拿了别人的匕首,再次飞身接近。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蛇居然目刺双刀还能感知他的方位,大口猛张就要咬住他。 所有人心头一紧,周克馑霎时出匕首,刺入大蛇口腔,又以一个极怪异地姿势避开,衣角勾住那畜生的尖牙,急速抻裂开来。 这回没等他说话,就有人把兵器扔给他,周克馑接住一往无前地冲到那狂乱的巨蛇身上,努力稳住身型,几步踏了几步,运力刺入巨蛇叁寸! 同一时间,有人效仿他,刺入这畜生的七寸! “嘭”地一声,巨物落在林地上,溅起无数草叶,盆口粗的身子还在抽搐,想要逃跑。 齐达禹将肃奚交给旁人,拿着大刀跨步上前,巨力之下,砍掉了蛇头,猩红的蛇血溅了他满身。 “呸——”他苦着脸吐了口吐沫。 “哈哈哈哈哈哈!”周克馑蹲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笑出了声。 大家一拥而上去扶他,周克馑靠在一人肩上,笑道:“见了世面了。” 大伙劫后余生,紧张的情绪神奇的被他这句玩笑话安抚了,一时之间都笑了起来。 而不久的将来,灭蛇也成了军神传奇中重要的一章! 了结 接近立秋,炎热被丝丝凉意取代,平京早上,天光清照,屋宇通明,一路上人来人往,各有奔头。 一辆华盖马车停于大狱门前,黑衣侍卫抱剑下车,单手撩开靛蓝织银蝉纹帘。 众人所视中,一位玉面大官人下了车驾。 他身着华美鎏金官服,淡紫衣纱坠地,未带官帽,长发收束,仅有一寒玉簪佩于脑后,修眉微蹙,美目垂遮。 浑身饰品不多,袖间骨肉匀称的指头上戴有一枚色泽深润的翡翠扳指,将其清正淡漠的气质上增了几丝绝妙的华贵威严之感。 有人将他迎了进去,威严的府衙大门闭合,马车驻留在外头的翠树下,围观之众才叁两散去。 周琮无序地转动着那颗扳指,此为外祖父奚光启遗物,他素来珍惜,这次却怀着莫名的心情随身戴上。 大狱典狱长亲自引路,见他似乎无心应酬,便也不敢开口说些攀附之语,专心领着他下到暗室,来到一间重犯专狱前站定。 黄铜钥匙转动,铜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典狱长恭敬向周琮作礼:“就是此处了,大人自便,下官就在外头候着,若有需要您尽管吩咐。” 周琮看着那半开的缝隙,竟有几分退缩之感。 “有劳大人。” 指间的玉石沾染上体温,无法再为他冷下思绪,周琮抬手贴上这扇冰凉厚重的铜门,缓缓推开。 这间重犯铜牢,唯一的光源便是高墙顶端细细的窗口,为防逃脱,其中用砖石隔开,日光便在这缝隙中漏下,落在脏乱的地面上。 这是怎样的光景呢,昔日香车宝马仆从簇拥的安昌侯夫妇,如今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身着腌臜囚衣,露出伶仃的骨架,像两只怪异的老鼠,趴在角落望向门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玉环,她漂亮的五官充斥着青肿,眼睛却异常明亮,手脚并用地爬到他的跟前。 拉住他袍子一角,充满希冀地仰着头看他:“你是来救你爹我们的?” 周瑾安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他。 周琮垂下眼帘,对上秦玉环的视线:“琮无此能耐,夫人说笑了。” 此时,于他来讲跟秦玉环说话反而轻松些。 秦玉环神色变幻,恐惧惊疑:“你……我知道了,你是来报仇的。”她撒开手,缩着肩膀瞅他:“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你要害我!!” 十七要上前将她拽开,被周琮抬手止住。 “今日午后便是行刑之时,琮无需多此一举,此间前来只为……”他终于肯看向角落里的生身父亲。 “应安昌侯之邀。” 秦玉环闻言,发了疯一样将手边的干草扔向他,尖利地叫喊起来:“你胡说!你胡说!” “行刑?!” “我们秦家乃开国功臣!随先帝从北到南,是先帝臂膀,当今国柱,凭什么行刑?谁告诉你行刑?!” “来人啊!我要面圣!圣元那厮设局陷害忠良!” “来人啊!!!!” 她好似疯癫,呼拉着干瘪的草席大哭大叫,经过周琮的脚边,扒着铜门要爬出去,却被十七一脚踹回,飞身落地,嗬嗬吐出一口血,垂头晕了过去。 而角落里的周瑾安对此却无动于衷,昔日夫妻伉俪似乎只是笑话。 周琮看着他枯槁的脸,淡淡发问:“不知侯爷邀约,所为何事。” 周瑾安精神状态比秦玉环要好得多,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挪近几步,走到了那几块光斑中,脸上斑驳的血色挠痕清晰了不少。 他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着这紫色鎏金的官袍“琮儿……竟已官至叁品了。”露出了个讨好的笑。 周琮唇线平直,漠然看着他的窘态,并不接话。 周瑾安扯着笑,自顾自说下去:“你从小就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有此前途,也在情理之中。” “哦?侯爷此话倒像是颇为了解我,可自记事起,侯爷便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更难言观我如何了。”周琮讥讽道。 周瑾安双手在身前交握,颤颤巍巍地点头:“对对,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话未说完就被周琮厉声喝断:“谁准你提她的!” 青年身形颀长,鸷视着他,同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上,漠然已被满满的厌恶之色取代,一字一顿地强调:“你不配提。” 周瑾安局促极了,点头不断:“我不提我不提……我的错我的错,我狼心狗肺……” 周琮望着这个畏畏缩缩的干瘦老头,回忆如潮水卷来。 这么多年,这么多片段,原来他记的这样清楚。 幼年时,在满是药味的府中,期待他温暖的怀抱。 稍大点,在偌大的永宁宫里,祈望他分一半坚实的肩膀。 少年时,宫宴遥遥,盼望他投来的片刻目光。 长大成人之后,每次照面,都在揣测他是否对他们母子怀有愧疚之心,总想叫他好看,要他追悔莫及,要他罪有应得。 牢房徒壁,几缕日光之中,尘埃缓缓落下,这最后的愿望看似要实现了,心头却生不出半点快意。 周琮面上又恢复了漠然,缓动扳指:“侯爷邀我前来,难道只为翻看旧账吗?” 周瑾安沉默了一会,复抬起脸,堆笑道:“我叫你来,一是想对你道个歉,以前是我做的不对,狐媚惑心,不懂珍惜。” 见周琮面无表情,又接着吞吞吐吐地说下去:“只是秦昇行刺之事,我也是受牵连,天地为证,我没有半点不忠之心,无妄之灾,只因这贱人蛊惑,琮儿……” 他身子一矮,“嘭”的一声,竟是直直地跪了下去,哀求道:“琮儿,你是公主面前的红人,公主会顾及你的感受的,你去跟她求求情,绕了为父罢,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从前糊涂,对不起你,都怪这贱人,她该死,她罪有应得,可是我是无辜的!” 他涕泪四流:“你帮爹跟长公主求求情,绕了我这一次罢!” 周琮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只觉万分可笑,没想到周瑾安邀自己前来,不是为了忏悔,不管秦玉环如何,不过问周克馑的生死,竟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活路! 连后边的十七都被周瑾安的无耻惊呆了。 周瑾安却误以为此刻的沉默是有回旋的余地,更加卖力地唾骂秦玉环害他,诉说自己的无辜。 那厢秦玉环半睁开眼睛,闷声哼笑。 她唇边带血,嘶哑着开口唤他:“周瑾安。” 周瑾安飞快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她,皱起眉头。 秦玉环抢在他之前开口:“都怪我?” “不是昔日你巴着我的时候了!我刚进平京,你就凑到我跟前,避着我哥哥勾引我!买通我丫鬟跟我暗度陈仓!” “等知道你有家有室,我早已身心全陷,珠胎暗结,难以自拔!” “是你!是你眼热我哥哥的泼天权势!不择手段前来攀附!” “怪我?哈哈哈哈,周瑾安,你这些年仗着我哥哥狐假虎威算什么?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威势,倒怪起我们兄妹来了!” “贱妇!休要胡乱攀扯!”周瑾安目眦尽裂,扑上去扇了她一巴掌,使劲捂住她的嘴。 两人在牢房中撕咬抓挠,打的不可开交。 十七收到周琮示意,立刻上前拎起周瑾安,甩到一旁。 两个老鼠似的陌路夫妻分别歪头喘气,周瑾安还有余力嘴里念念叨叨骂秦玉环,扫到周琮的面色,才立刻噤了声。 “琮儿……”他小心唤道。 周琮看了这出闹剧,心头什么情绪都没了,打量两眼周瑾安,忽然发现这么多年,他所纠结的全无意义。 此人厚颜无耻,蝇营狗苟,懦弱无能,于他而言,世上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情感、婚姻全是他攀附的工具,对母亲如此,对秦玉环也是如此。 眼看着这个已是獐头鼠目的小人,周琮再无杂绪,多年的烦扰,居然就这么释怀了。 他淡声道:“可怜侯爷枉费心机,今日之刑,避无可避。” 周瑾安双目血红,脱口高喊:“孽子!孽障!不孝不悌!” “见死不救,别以为老子死了你能好!” “……” 周琮不愿再浪费时间,转身要走,却被牵动衣角。 回首看去,是秦玉环又死死抓住了他的官袍。 “周琮……”她艰难发声,仿佛快要死了。 那满脸的血污,除了十七踢得一脚,便是周瑾安发狠打的她,昔日美丽的面容,模糊成一团。 她攥着衣料,热泪滚滚而下。 “求你救救馑儿,他……自小敬佩你爱戴你,想亲近你……” “我做的错事,到地府下油锅去偿,来世我投胎做奚有菡的狗,不光来世,百世万世,都如此……” “只求你,顾念馑儿儒慕之情,救救他——” 自记事起,母亲便是一直生病,殷殷慈母之情,周琮只尝过几分。 他默然一瞬,满目复杂凝视她: “夫人有所不知,周克馑已于北地战死。” 迎着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淡声补了一句:“可于忘川,母子相聚。” 秦玉环松了手,脸一点点埋到了地上,身子颤动,呕哑嘲哳地呜咽起来。 周琮收回视线,没再停留,在周瑾安的谩骂声中转身离开。 铜门再次闭合,声音隐没,主仆二人从大狱底下拾级而上,向着光亮的出口行去。 已有微风拂面,带着秋的凉意,周琮离开府衙,踏上车架,靠着车壁上,心中一片茫然。 旧事 剪尾燕掠过高台,鸱吻俯瞰深廷,异国上供的地毯铺了满地,帷纱轻摆,六名女侍敛首低眉默立于外间。 十二联扇云母围屏之后,李裕光裸着后背,垫着特制高枕,趴在嵌琉璃檀木大床之上,长发拨于一侧,如瀑披散,身旁的两位女侍手沁香膏为她小心按揉,满室馥郁。 “哦?晏之果真未作多言?”听完休绩的汇报,李裕懒洋洋地动了动指头,那上面是新染的蔻丹,十分艳丽。 休绩:“周大人见那罪妇可怜,把周克馑的死讯告知了她。” 李裕没说话,挥退了女侍,起身拉上衣领,歪靠在软枕上,手掌不自觉抚上小腹。 休绩把小几上的滚过几开的酪浆倒进高足杯中,呈到她身前。 “至于对周瑾安,大人看起来并无恻隐相怜之情。”他这才补充道。 李裕慢慢饮了两口,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倒没叫孤失望。” 休绩:“周大人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又分得清是非,哪能真的为罪臣求情呢。” 李裕把杯子递给他道:“话是这么说,可这血脉之情,谁能说得准呢,到底试过了才安心。” 她舒展着眉宇,静静靠着,视线看向不远的雕花棱窗,午间艳阳落在那处地摊上,履地彩丝煜煜生辉,叫人想起来年青时光。 李裕自出生就是众星捧月,阖宫上下,只有温瑶皇后对这个难产的女儿冷淡。 而她父亲承炀帝,仿佛在与自己的皇后较劲,皇后越漠视李裕,承炀帝便越宠溺李裕,赏赐无数奇珍异宝,大兴土木修缮永宁宫、建造梧桐宫,年纪未到居然就给她起了封号赏了封地,她得意的玩伴都跟着沾光,阖族鸡犬升天。 无数人或因攀附、或因畏惧簇拥在她周围,可李裕继承了承炀帝的性子,暴虐残忍,喜怒无常,身边之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死了一批又一批。 其中,奚有菡算是她难得看的上的玩伴,性子跟她截然相反,有如面团捏的,温柔敦厚。 与旁人小心翼翼不同,她倒更像是真心在包容她,爱护她。 李裕去哪都爱带着她,还赏脸去过几次奚家做客。 奚家乃簪缨世家,书香门第,奚有菡有两个哥哥,也都是各有能耐,在朝中任职,其父奚光启那时本只是个四品言官,因着李裕的缘故,被承炀帝一路提拔,官至司徒。 奚家人口简单,友爱和美,才能养出了奚有菡这样的女子,通晓诗书,温良谦和。 出游时,李裕不喜侍女,乏了只躺在奚有菡的怀里,每当此刻,李裕闭上眼睛,都会产生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叫她喜欢。 认识周瑾安,是在秀山上。 那时候他还只是周家叁房的一个庶子,承了好运气,长有一张俊俏的脸蛋。 可惜混的不好,被宗族的同辈排挤欺负,衣衫凌乱地陷在泥潭里,叫李裕的车驾遇到。 是奚有菡央求,才得以被救上来。 周瑾安这等人,李裕从来都不屑于给眼神,因为她的身份献殷勤的数不胜数,他属下下等。 他还算有点小聪明,知道了长公主看不上自己,便乖觉换了目标,在背地里接近奚有菡。 当李裕觉察,再警告奚有菡之时,得到的却是女孩害羞的笑了。 李裕不大当回事,在她眼中,这种白面生就是逗趣的玩意,既然奚有菡喜欢,又沉溺其中,无需扫了她的兴。 反正有她在,没人敢给奚有菡委屈受。 至于周瑾安使鬼蜮伎俩害死了两叁个正经的袭爵兄弟,她也乐见其成,甚至顺手推他成功上位。 也不算太辱没奚有菡。 少年情热,无论奚司徒如何反对,两人到底私定终生。 李裕贪恋奚有菡,便下令推迟她的婚期陪着自己,可是奚有菡的心早就飞到情郎那里了,叫李裕有了恼意,想处死她,却舍不得,终是放她出宫。 后来啊,李裕有了新的玩伴,渐渐把她淡忘,却还在奚有菡和周瑾安的大婚时特意赏脸露面。 再后来,世事颠覆,李裕连自己都护不住,更难说护住奚有菡了。 最后,倒是奚家全族搭进去回护的她。 前事宛如尘沙侵扰思绪,李裕揉了揉额角,缓缓叹了一口气。 菡娘,你可快慰了? 上岗 阿厘今日正式上岗,十九特意把府里为数不多的奴仆齐聚前院。 他年纪虽小,在正事上却丝毫不马虎,抱着剑一一扫视过众仆,让出身位凸显阿厘沉声道: “这是厘姑娘,此刻开始随侍大人。你们须得警醒,姑娘有什么吩咐,都要一一做到,若有钻懒帮闲、敷衍塞责、偷奸耍滑的,就等着我的刑棍伺候。” 瞬间十几双眼睛齐齐看来,阿厘迎着这些视线,面上不动声色。 她长相偏嫩,想着做世子的贴身丫鬟不能露怯,一大早起来就把自己往成熟里打扮。 现下身着双蝶牡丹钿花衫,梳了百合髻,从后院的妆匣中选了碧玉琉璃花钿,后系烟紫累银绸带,眉画长,唇点朱,身板特意挺直,端起来架势,还挺像那么回事。 回想着以前云筝的姿态,阿厘一一回视扫过去,发现底下的仆从不约而同复垂下了头,心里的紧张之感才缓解一些。 她定了定神,在十九的示意下启唇:“以后会有许多需要劳烦诸位的时候,望咱们今后通力合作,做好本职,侍奉好大人。” 这句话说的很慢,刚开始,声线还有几不可见的颤抖,越到后面越掷地有声起来。 “是——”众人齐声应道,后院房中新进的那几个本来用作伺候她的小丫鬟声音尤大。 阿厘轻轻抿起唇,呼出一口气。 十九余光里,女孩侧脸被晨曦打亮,故作严肃的面颊上的绒毛沐浴金光,眼睫弯弯长长扑闪,轻而易举出卖了她的强扮。 底下那些离得远的,大抵都被她唬住了些。 这都是小事,有他在她背后用铁血手腕撑着,没人敢造次,更别说还是主子属意。 十九又多看了她两眼,这个迟钝的姑娘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满心都是对那纨绔的担忧和对主子的报恩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窍。 他这么想着,仿佛可以预见未来她跃上枝头做娇娘的场景,心头略有莫名的惆怅,不禁想起来春日清晨,他轻松翻进侯府简陋的木窗内,乍见女孩披着湿发凫水的一幕。 当时慌里慌张的孩子气,如今似乎也就剩了几分。 神魂漫无边际地游荡了一会,心不在焉地给她介绍了各个管事,半柱香过去才散了众人。 两人进了前厅,十九摩挲着剑柄,忽然听闻她小声发问。 “十九,刚才我表现得如何?”她睁大眼睛,微微咬了唇,指尖捏着头上的烟紫绸带,很期待的样子。 “阿厘姑娘甚是威严!”他咧嘴一笑。 她听闻果然喜笑颜开,露出一双喜人的梨涡:“那我就放心了!” “十九十九,你知道十四去哪了吗?” 十九安慰:“他的伤不重,不必担心。” 阿厘:“……我是想问他在府里吗?” 十九纳闷:“没啊,主子有差事给他,算算教程,应不在京中了,是有事找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找我也一样。” 阿厘可不敢跟他提周克馑,便略过说旁人:“我有些担心阿义……还有……想问问名唤‘云竹’的侯府侍婢现下如何了。” 这还没提周克馑,只是说了侯府的人,十九就黑面下来又开始教训她:“你休要记挂着让主子帮你捞人!” 阿厘缩了缩肩,嗫嚅道:“可是大人说会帮我看……” 眼瞅着十九皱起眉头,她努力大着胆子继续:“会帮我找阿义的下落,发现这几日大人未受这事牵连,我才想问云竹的……” 十九抱胸,看着她恨铁不成钢:“主子自身差点受波及,如今又废了大力气给你脱身,万万不可再插手这事!” “姑娘莫要恃宠生娇才好!” 他这话说的像是在指责她给世子找麻烦,阿厘被刺的委屈丛生,眼圈忽的红了:“十九,阿义和云竹都是我的朋友,如今生死难料,若求求世子便有可能救了他们的性命,我怎么可能不管他们呢?” 她努力憋着泪,试图跟他讲道理:“就像是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有此境况,你也会同我一样。” 十九却不为所动:“姑娘说错了,就算是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有性命之忧,我也会以主子大局为先,他们对我,亦如此。” 阿厘怔住,见他不似玩笑,无力地分辩:“世子这么大的官,又得殿下青眼,救两个仆从不碍事的……” 十九神情再无之前缓和,冷硬着脸警告她:“姑娘不懂朝堂之事,莫要为了几条贱命徒增主子负担!”说罢甩袖走了,竟像是她气到他了一样。 阿厘气的胸脯起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大骂臭十九! 又这么对她! 她只是个小小婢子,若救阿义和云竹会有碍大局,世子怎会为了她的求情去相救,她只是试探的问问,臭十九就连呵斥带吓唬地做什么!!! 现代线番外4 西市到莱江的国际航班最近的一班也要八个小时之后,周克馑联系航司定了两个小时之后飞平京的航班。 在他忙着订机票的时候,球队教练正冲着他破口大骂,无数Fword伴随着镜头给到这个临阵拒绝上场,穿着球服捏着手机的俊美华裔。 这是今年全国大学生橄榄球联赛上最大的drama,明星球队的明星球员在没有替补的情况下拒绝上场,无数手机对着他拍,大家都不想错过这个上TikTok热门引爆舆论的机会。 周克馑早就把装备脱在了更衣室,现下是在即将出场馆的时候被拦住,焦头烂额地确认了航司给自己腾出了个座位,他才有空看向自己的教练和旁边的队友。 “我要去找我的未婚妻,不要拦我。” 说罢破开人群,冲刺跑出场馆。 观众席上目睹大屏幕里的这一幕发出了阵阵嘘声。 也有少部分为他喝彩,齐喊“Wyatt!Wyatt!Wyatt!” 得到消息蹲守在停车场的几个youtuber看见他出现立刻冲了上去:“Wyatt你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担当的人吗?” “Wyatt你对得起你的母校吗?” …… 叁四个相机怼着他拍,周克馑情绪极差,抬手摔了其中一个。 “Backof!” 随后看也不看,启动跑车,轰鸣而去。 youtuber们吃了一嘴汽油却还面露喜色:“good!拍到了!” 周克馑一边开车去机场一边给阿厘的室友朋友挨个打电话,都说不知道阿厘出去玩这事。 打到曾竹的时候,她才说整跟阿厘在一起旅游。 周克馑:“你让她接电话。” 曾竹开始找借口说她睡了。 周克馑捏紧了方向盘,她确实睡了,她是去跟别人睡了! “你们在哪旅游?”他忍着怒气套话。 曾竹开始装信号不好,挂了他的电话,紧接着给阿厘打电话对信息,阿厘的手机早就自动关机,躺在商务车的地板上,无人知晓其中的二十多个未接来电。 那厢周克馑反复拨打曾竹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他胸膛起伏,一拳砸在车子中控台上,手指骨渗了血。 周克馑一米八五的身高,局促的挤在经济舱窄小的座位里,时间紧迫,航司无能为力给他协调一个头等舱。 飞机起飞,他却没有丝毫睡意,保持着一个姿势,看向舷窗外,景象从白天进入黑夜。 他的相貌出色,整个途中却没人敢搭讪,只有几个高中生借着去卫生间时偷拍了他的照片。 飞机在中午落地,周克馑滴水未进,出了机场打了车直奔曾竹的住处。 曾竹打开大门见周克馑血丝满布的双眼吓了一跳。 他却没时间责难她:“她到底去的哪?跟谁去的?” 曾竹不敢再骗他,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我只知道她去莱江了,其他不了解……” 周克馑得到答案掉头就走,打车回了秀山别苑。 今天高铁票和机票已售空,再让航司协调再找航班等登机实在浪费时间,他决定自己开车去,走高速路大概四个小时就能到。 周克馑开始犯胃病,绞痛中一阵一阵地反酸水, 在西市用的社交账号消息爆满,这些他都不在乎。 他又播了几遍阿厘的手机号,依旧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现代线番外5【微h 从平京到莱江四百多公里,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上,一辆顶着巨大阿斯顿马丁中网格栅的橄榄绿DBS破风狂飙。 手机叮咚狂响,周克馑单手打方向陆续超过前方车子,另一手滑动中控屏,扫视微信列表的一串小红点。 他点开其中一个。 兰叔:【图片】 兰叔:这是厘厘发给她妈妈的,我们没去过,也不知道这是哪。 兰叔:我们俩给厘厘打了十几遍也打不通,小馑你找着她了一定要跟我们报平安啊,她妈快急死了…… 周克馑两指放大图片,未来得及定睛看去,余光便出现一辆在两个车道来回晃的货车。 他皱着眉,正要提速越过,就瞄到货车司机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小心和那摇摇晃晃的货车并驾齐驱,狂摁喇叭。 在震天的响声中,货车司机终于清醒了几分,慌忙调整好方向,冲着周克馑鸣笛致谢。 周克馑没有就此作罢,而是跟他打手势。 货车司机也是个老手,懂了他的示意,俩人缓慢降速陆续停在应急车道上。 周克馑把车上的叁瓶佳得乐全递给了货车司机,那四十多岁的汉子感激地冲他道谢,周克馑语言系统还混乱着,摆摆手回了句:“That'sallright.”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头都不回地发动车子。 这回没了别的干扰,周克馑仔细看那图片,一眼就看出了是哪。 莱江一个社区的私域海岸,高级半岛别墅群,业主全是自用,不存在民宿。 周克馑额角青筋跳动,哦,兰阿厘的姘头还是个有点底蕴的小开,真他妈的。 他胃的阵痛越来越厉害,身体十分疲劳,可满腔的怒火却叫他精神亢奋,充满了破坏欲。 周克馑吐出一口气,打开车窗,点了根细烟,企图放松一下情绪。 风呼啦啦地进,他的漂染过的头发被像熊熊燃烧的灰蓝色火焰,全被刮到脑后,露出极为漂亮的发际线。 周克馑眯着凤眼拣起墨镜架在鼻梁上,淡蓝色的烟雾从他微张的唇中吐出,顷刻之间逸散。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吸烟也不能缓解半分他的烦躁,心头压了快巨大的石头,周克馑恨死阿厘了。 前方是漫长又无尽的柏油路,无数想法陆续出现他的脑海。 他不应该去国外的,就算去也应该把她拴在手边! 打几把比赛,给贱男可乘之机!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们做过几次了?暑假他回国跟朋友出去玩的时候阿厘说懒得去,是不是去跟贱男上床? 绿云罩顶,周克馑把怎么干那孙子在心里模拟了n遍,就他妈应该创死那个贱男! 反正有周琮在,后续都好解决。 这么想着,暴虐的情绪才缓解了几分,他扔掉烟屁股,吐出一口浊气。 或许阿厘是在跟他恶作剧呢,周克馑越想越有可能,怀着这个侥幸,终于平静了下来。 …… 阿厘正在床上吃叁明治,昨天两人放肆到天明,她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半。 周琮就坐在房间里的Ipanema经典矮椅上,用平板回消息。 他穿着丝质睡袍,浑身上线都透着股餍足的慵懒。 阿厘爱死了他这副疏离又淡漠的气质了,把叁明治放进床头柜的餐盘上,猛喝几口柠檬水,拖着酸软又光溜溜的身体,赤着脚到他跟前,钻进他的怀中。 周琮垂下眸子扫了她一眼,继续他手头的事,长腿回收,让她坐地舒服些。 他越不好好理她,她越着迷,阿厘觉得自己的性癖是带着点犯贱和奴性的。 阿厘去亲他光洁的下颏,有浅淡的须后水味。 周琮低下头,捕捉她的唇跟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接吻。 阿厘浑身都酥了,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像小兽似的依偎着他。 周琮暂时把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将平板息屏扔到一旁的床上,虚扶着她纤细的后颈,慢慢加深这个吻。 女孩赤裸的身子在午后的艳阳下晶莹剔透,男人修长的手指游走在酮体的腰臀部,海风吹动他深蓝色的睡袍,阳台外浪花一阵阵拍打沙滩。 没一会,周琮又把她压回到柔软的大床上。 阿厘侧躺着合眸,上面的那条腿无力地挂在周琮膝上,控制不住哼叫着被他一次一次地冲撞。 经过昨天的大战,小穴本来就红肿,现在快感中混杂了几分酸痛感,平添了刺激。 她抓着枕头,又放开,眼里沁出生理性的泪,几乎要被他入死了。 躬身亲了口她的脊骨,低哑着诱哄:“试试后面,嗯?” 阿厘偏头过去看他,蹙着眉蜷缩着脚趾:“…怕…呃……疼” 周琮看她这副眼框红鼻子红不堪草的小样,给她戴上项圈圈禁起来的念头又升了起来。 他呼吸不稳地重重咬了她一口,手指毫不留情地挤压殷红的奶尖,令她哀哀叫了出来。 没等缓过劲来,肉棒刮着她的内壁抽了出去,她又被摁着肩头趴在床上,两条腿让他摆弄地像蛤蟆一样张开,圆翘的屁股瓣下,是水光潋滟的小穴,渴望地翕动着,淫荡极了。 周琮指尖沾了她那丰沛的汁水,耐心地抹在紧闭的幽门上,慢条斯理地打圈。 阿厘紧张的收缩了两下,立刻被打了屁股蛋,只能尽力放松身子,可是前边又很空虚,他天杀的不管,她就自己伸到下面揉。 周琮另一只手就握着她的指头,控制着她插自己。 这种玩法十分带感,阿厘闭着眼享受堆迭的快感,慢慢习惯了后庭游移刺探的手指。 就在她要被自己干的高潮的时候,后穴一胀,他的手指插了进去。 没想象中那么疼,阿厘哼唧一声表示抗议,就毫无原则的享受攀上高潮的激爽去了。 周琮在她余韵未消的时候做好了前期扩张,肉棒先进她小屄里干了十几下,便不由分说地顶入了那未经开垦的菊穴里。 阿厘大叫一声,手指向后去抓他的手臂。 周琮耐心的刺激她的前面,后面缓缓动着,在她慢慢习惯之后才开始放纵自己。 阿厘整个人被顶的前倾,屁股被他捞在臂弯里,一对乳鸽紧紧压在床上,随着他的动作摩擦床单。 现代线番外6 因为肛交实在有点难受,阿厘受不了,他们只来了两次,下午四点洗完澡,她又躺回了床上,伴随着一种类似于“事后圣如佛”的状态,忽然很想联系爸爸妈妈。 懒洋洋的摸遍了枕头床头也没找到,阿厘立刻坐了起来,扒开身旁周琮的眼罩。 “我找不到手机了……”说着忽然想起来昨晚色欲上头跟周琮搞上的时候,她正跟周克馑打语音来着,也没印象到底挂没挂断了! 天啊,阿厘使劲推了推周琮的胳膊:“你快给我打个电话看看。” 周琮眉心带着被打扰睡眠褶皱,解锁手机拨给她。 阿厘看他顺滑地按出数字而不是翻通讯录,心里有些诧异。 这就是“好学生”吗?电话号过目不忘? 她自己可是连老妈的手机号都记得混乱。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周琮给她点了免提。 阿厘越想越慌,下了床裸着身子无头苍蝇似的满屋找。 他们昨晚的衣服一路从楼下脱到楼上,她就顺着路线一处处翻,可是半天无果。 周琮把平板给她:“登你账号,看一下手机在哪个方位。” 阿厘才想起来自己用这个平板登陆过自己的苹果id,赶紧接过来登账号,查找手机。 周琮把她的睡袍给她披上,视野里是她绿云一般的发鬓,眸子里却没有之前的柔意。 操作一切顺利,阿厘发现自己手机最后的位置居然是在滨海大道上。 阿厘正想出门按照地址去找,却被周琮拦住了。 他只是扫了一眼那地址就拨了电话给司机。 阿厘静静听着他让司机找找后座,司机果然在地板上找到了已经自动关机的手机,他又吩咐马上送过来。 阿厘不由得佩服起周琮的脑子转得好快,不像她自己,首先想的是去地图上的地方找找…… 周琮熄了屏:“等会他过来你开门。”说罢打了个哈欠,满是倦意地上了楼。 阿厘被他宠的娇气了,这样就有点赌气,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周琮居然连头都没回! 呵,男人果然提上裤子就冷漠了,阿厘一边想着一边换了身居家服。 等待十分无聊,期间阿厘不受控制的开了一袋薯片,咔吱咔吱吃完嗦了嗦指尖,才听见门铃响起。 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忘了腿还还绵软着差点摔倒,连监控都没看,一把拉开大门。 正对上外边周克馑满是血丝的双眸。 现代线番外7 若说之前还心怀侥幸,那现下直面她皮肤上星星点点的吻痕之后,什么幻想都没了。 一路上给她找的那些借口都显得格外可笑。 周克馑唇线绷直,脑子嗡嗡的响。 阿厘捏紧了门把手,慌乱开口:“你怎么找来的?” 哦,她的第一句话,不是他怎么回国了这种关心,而是问怎么找来了这种惊慌。 周克馑手里的墨镜被攥到变形。 他怎么找来的? 有朋友在这个社区是业主,联系了物业他才进得来。 人家不给提供监控录像,他用最笨的方法,沿着海岸一个一个敲的门! 周克馑没再跟她废话,一手拉开大门把她推到一边进了屋。 “啊…你别!”阿厘惊叫一声,两手抓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拽住。 “你姘头呢?!让他出来!” 阿厘头一次看他发这么大的火,无措极了,一味抱着他的胳膊不放,低低地请求他:“别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此刻周克馑真想杀了她,但是现实里却连甩开她都怕伤了她。 真他妈的! “操你妈的敢睡我女朋友不敢出来是吧?!”他声音大极了,小别墅甚至有了回声。 还要往楼上冲却被阿厘一把抱住腰:“别!” 周克馑再能忍就是大王八,扔了墨镜两手拉开她的小细胳膊,叁步并两步气势汹汹地窜上了楼梯。 “狗b出来!” “藏你妈的藏!别让我查这儿的房产信息!” 他嘴吐出无数中英混杂的脏话,踹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检查里面。 没几秒,就在阿厘追上来的时候,周琮打开了门。 周克馑跟他面对面,仿佛被人打了闷棍: “…哥?” 周琮显然刚才在睡觉,头上的眼罩只是随手推在额头上,穿着睡衣,皮肤上同样有着浅浅的爱痕。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克馑的拳头就夹杂着飙风重重的招呼在了他脸上。 周琮堪堪侧了下头,原本目标为太阳穴的打击点落到了脸颊。 瞬间唇齿里弥漫了丝丝铁锈的味道。 周克馑一把抓起他的领口:“你搞谁不好?非搞我女朋友?!” “你还是我哥吗!!!” 随着他愤怒的控诉,无数拳头好不犹豫地砸下。 周琮也没跟他客气,该躲躲该回击回击! 一时之间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分不清是谁更多一点。 阿厘吓出了眼泪,忍着害怕去拽周克馑,想拉架。 周克馑正是上头的时候,一甩手直接令阿厘跌坐在了楼梯口,差点翻下去。 她惊叫出声,紧攥着栏杆惊魂未定,长发全散了下来。 两个人立刻停了手,全看向她。 阿厘丝毫没看周琮,只是哭丧着脸喊:“周克馑!我好疼!” 周克馑啥都忘了,两步跑过去单腿跪在地板上抱住了她:“没事啊…” 阿厘趁机劝他:“咱走吧,行吗?” 周克馑如鲠在喉:“凭什么?” 他架着阿厘起身,转头看向周琮:“你故意的?你们什么时候睡的?多久了?” “你他妈讨厌我这个兄弟,就去勾引我女朋友?!” “不是这个原因。”周琮神情淡淡的,丝毫没有该有的愧疚。 阿厘见周克馑情绪又再转坏,忙抱住他,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我跟你说,我跟你解释,咱们走吧好吗?” 现在的场面太难堪了,她真的受不了。 “周克馑求你…” “我求你!”阿厘大眼带着泪痕乞求着。 周克馑紧了紧拳头,胸膛起伏,看了周琮一眼,单手把阿厘抱起来,头都不回地下了楼。 阿厘一直埋在他肩头,更没有回看一眼。 周琮站在凌乱的二楼,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房子里空荡寂静,他拽下额头的眼罩,吐了一口血水。 忽然感觉自己很像个败犬。 现代线番外8 周克馑定了最近的四季酒店,时间仓促只剩下河景套,他开着车沿着滨海大道一路飞驰。 因为阿厘的态度,暂时火气下去了些,顶级音响里放的全是他爱听的rap,吵闹的音乐和飞快的车速极大的发泄着他的情绪。 他其实有想告诉家里的冲动,周琮这回不干人事,就算是周家也没理。 可是他不愿意家里人看低阿厘,也不想显得像个巨婴事事让家长出面。 进入市区,车速慢下来,日头西晒,周克馑眯着眼靠在椅背上,单手调转方向。 这辆dbs非常惹人眼球,已经有不少人掏出手机拍照了。 网络实时性极高,已经有人认出驾驶位这位就是x国高富帅盘点里被投稿偶然间爆火的周克馑。 wb上他甚至拥有自己的超话,大家津津乐道地盘点他的车、表、穿衣打扮… 毕竟留学圈攀比之风拜金主义风行,他作为金字塔顶尖的阶层,拥有进娱乐圈都绰绰有余的皮囊,备受追捧的运动细胞,甚至还打出了些成绩,成为关注的焦点也是自然而然。 至于有如过江之鲫绵绵不断的捞女,更是在他上初中起就无处不在了。 圈内人都知道周克馑有女朋友,谈了好几年,被人家吃的死死的。 网上也有传言,可这么久了愣是一张照片也没扒出来。 有志向的压根不在乎这个,坚持不懈地给他天天发微博私信,殊不知那号周克馑早在当年上热门的时候就弃用了。 这会外网上的趋势被搬到国内,加之有人拍到他现身莱江,zkj这叁个字母又上了热搜,无数吃瓜群众在词条底下讨论。 这些本人却一点都不在意,他把手机扔给她:“给兰叔和冯姨打个电话报平安。”语气很冷。 阿厘乖顺地自己解了锁,回想了下老妈的手机号,不太确定后四位,果断放弃,在他通讯录翻到了。 周克馑听她细声细语地安抚父母、报备行程,仿佛没事人一样,憋屈感混着心里的不平衡直接在她挂电话的那一瞬间爆发了。 平铺直叙地开口: “你贱不贱。” 阿厘恍若未闻,划拉手机。 周克馑见状更气了,大声了点:“你是不是贱啊!” 这回她有反应了,阿厘指尖在wb的热搜上停顿,垂着头问他:“你没打完比赛啊…” 周克馑:“别几把说这个了。” 他停下等红绿灯:“我问你话呢。” 阿厘葱白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无意识地动了动。 她直视前方的街景,淡淡开口: “咱俩分手吧,我对不起你。” 周克馑匪夷所思:“你他妈给我戴绿帽子解释也不解释,要忏悔也没有,干巴巴说一声对不起就要把我踹了!?” 阿厘分辩:“不是我之前不是提了好几次吗,咱俩不适合在一起,这次我做的不对,咱们就算了吧。” “你不能这样!你做错了得哄我,得补偿我,怎么能反过来威胁我呢?!”他眼圈红了一片,话是吼出来的,额角有青筋,几乎气急败坏了。 阿厘感觉很心酸:“没威胁你,上次…” 路灯变绿,后边车的喇叭响了一片,把她声音都盖过去了。 周克馑胃疼的越来越厉害,忍着难受发动车子。 “你要分手是想跟周琮双宿双飞?” 阿厘皱着眉:“不是!” 周克馑沉默几息,再开口是没头没脑的谩骂。 “你们两个都贱!” 阿厘服了:“是我贱行了吧,那你都觉得我贱了就分手啊。” “你他妈说了不算!” “哦。” 周克馑的怒火现在大半数已经转化成了委屈,他抽了支烟,胳膊肘搭在车窗上,难受的吐出一口青烟。 “你是不是早就不喜欢我了。” 阿厘摇头。 他没再发问,俩人安安静静地开到了酒店。 周克馑扔了烟屁股,咳嗽了两声。 阿厘看向他,他回看过来。 “你故意的吧。” 现代线番外9 “什么?”阿厘下了车,双手环胸挡着。 她里面没穿胸罩,居家服料子薄软,乳尖凸起了轮廓。 周克馑:“故意提分手,让我转移注意力,省的找你麻烦了是吗?” 他长臂搭在阿厘肩膀上,还着她的脖子,把她圈向自己。 以前他就爱这样,但是不像现在这么粗暴。 阿厘被迫随着他步伐的节奏往前,半张脸贴着他的手背。 别人看这一幕,估计会以为是拐带妇女案发现场。 周克馑的手揪着阿厘脖颈上红痕的皮肉,一边泄愤一边戳破她的套路。 “之前也是,你跟那个学生会的出去吃饭,我跟你掰扯这事,你也是上来就提分手,我就傻逼似的跟你解释、哄你。” 他拍了拍她的脸蛋:“这回我不吃这一套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 阿厘觉得他有病,扒拉着他的手,在电梯里跟他一起翻旧账。 “合着我提分手在你眼里就是策略呗,你上次跟啦啦队那个亚裔合照发ins怎么不说呢?是你做的不对是你让我没安全感,凭什么给我扣帽子呢。” 电梯到六层,两人在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还在互相指责。 周克馑烦躁的把碎发拂到脑后,漂亮的眉毛拧着:“你自己做的不对我生气你还有理了?就事论事懂不懂?” 阿厘回想起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更加来气:“我也没说我做的对啊,你都骂我贱了那咱俩分手不正好吗?” 周克馑却没理她,微微弯了腰,半天不说话,又蹲下了。 “先生,请问您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助吗?”工作人员关切地要去扶他。 周克馑摆了摆手,惨白着脸又自己站了起来,攥住阿厘细瘦的手腕。 “给我送点胃药上去。” 说罢就拉着她去坐电梯。 电梯平稳上行,镜面上映出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挨的很近。 阿厘也没心思吵架了,把手捂在他胃上:“你飞机上吃饭了吗?” “没。”经济舱空间逼仄,心情不好他也没胃口。 阿厘“哦”了声,在他胃部的手滑向后面,两只手环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胸膛上,耳边是他强劲的心跳声。 “对不起。”她说。 周克馑没推开她也没回抱她,睫毛纤长,垂着眼帘,自虐似的注视着她后颈皮肤上的痕迹。 “以后不许再联系他。” 阿厘安静如鸡,不说话。 周克馑要气死了,又舍不得推开她,僵持着到了25层。 他负气拉开她的手,大步往里走。 阿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忘了环胸,走得快了乳房支着短袖颤颤巍巍,幸好这层没啥人。 周克馑没把她关外头,一进房间就从上边拽她衣服领口,给她囫囵脱了。 阿厘自己做错了,就忍着他的神经病行为。 由着他把自己推在大床上,被拽下裤子和内裤。 雪白身子光溜溜的展露在空气中,漫布着爱痕,奶子上的指痕尤为明显。 他怒火中烧,命令她:“张开看看!” 阿厘有点不乐意,规劝他:“先叫餐吧,要不饿伤了胃。” 周克馑横眉冷对:“快点!” 阿厘咬了咬唇,顺从地两手扳着,张开大腿。 现代线番外10 腿心范围内有着未消的泛红,两片肥硕的梭形肉夹着的细缝微微红肿外翻,里面色泽秾丽,莹润着亮晶晶的水光。 一看就是被肏过没多久。 周克馑脑子嗡嗡的响,发狠的打了她小屄一巴掌。 不是那种带有性欲或者调情的动作,是发泄怒气带着实打实的力道。 阿厘两腿条件反射闭合,同一时间痛呼出声。 “疼!” 她疼的眼角激出了泪,缓了半晌,却也没听他出声。 抬眼看去,他竟然跪坐在床上,哭了。 也不咧嘴,也不出声,就是板着脸静静地落泪。 阿厘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周克馑这个人,倔的像头驴,从小到大,受了委屈面上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自己吃了亏就找机会报复回去,从没跟谁示弱过。这么多年,除了他奶奶去世,更没见他哭过。 被发现出轨,她想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分手一了百了,真的没想到他会难受成这样。 阿厘也跟着难受,她坐起来凑近去亲他脸上的泪痕,一点点把咸涩的眼泪舔干净。 周克馑手伸进她的发间,虎口隔着丝丝绕绕的长发钳住她的脖颈,把她拉开些。 “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厘现在的处境应该是充满尴尬和滑稽的,她全身赤裸被穿戴整齐的他控制着、讯问着。 霞光透过大片落地窗落到她身上,挺翘的乳房和圆润的屁股蛋照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她早就习惯了跟周克馑赤裸以对,丝毫没有该有的不自在或者害羞。 她两手落在他紧绷的大腿上,乖乖回答:“大一第一学期的寒假。” 在她脖子上的手紧了些,又听见他追问:“他怎么勾引你的?” 阿厘对上他沉沉的眸光,说不出谎,诚实道:“…是我主动的。” 说完她就心虚地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那是她刚放寒假的时候,住在秀山别苑,她因为周克馑不按约定回来跟他生气,半夜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外头冷风瑟瑟,白雪皑皑,寂静无声。 方才刷了无数遍跟周克馑互关ig的几个女生的动态,视奸她们的照片,从里面找到周克馑人群后露出的模糊身影,心里演绎推测无数遍他的行踪,上大学这么长的时间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神经质,都不像她了。 凛风袭来,吹歪了她外套上的帽子,阿厘一抬眼就瞧见了在叁楼阳台的一点红光,定睛看过去,是周琮披了个外套在吸烟。 亦舒曾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写道:不要在晚上做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 那时,阿厘脑内一个念头闪过,便如同星火燎原。 她给周琮打了微信语音,耳边待接听的铃声中,她瞧见那人转身回房,然后她的语音被接通。 “喂?”他又回到阳台。 她跟他遥遥相望,冷风呼啸间只听见自己清楚的问道: “你要跟我去开房吗?” 那点燃的红点迟迟未动,手机屏光映亮他的侧脸,可以瞧见他扬起了眉。 良久,她才得到了回复。 “你上来吧。”他说。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十分刺激,冰凉的指尖游走她的身体各处,令她颤栗,陌生的气息和陌生的性器,一个浸入呼吸,一个进入阴道。 然后她发现,自己终于不再扮演苦候周克馑患得患失的怨妇了。 和周琮做爱,的的确确拯救了她。 现代线番外11 “为什么?”周克馑目光如炬,牢牢锁着面前这张极为清纯的容颜,哑然开口。 阿厘沉默了会,把手移到他的胃上:“还疼吗?” “别转移话题。”他憋着一股劲,像是要审判她又像是要审判自己,似乎她只要给个答案,他就不会跟现在这样,满腔情绪,无处可去无处可泄。 阿厘收回手,坐回自己的脚后跟上,剪水双瞳对上他的视线。 “因为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有性欲。”她吐字清晰,说的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周克馑都快被她气厥过去了,俩人异国恋,他特别想的时候也没搭理别人,他自慰都是一边跟她打电话一边用手,她嫌麻烦或者没心情的时候,他还得一心两用哄着。 她居然能振振有词拿“有性欲”作为给他带绿帽的借口! “就这么饥渴?”他讥讽。 阿厘听他又要发疯,懒得再理他,自顾自捡起地上的衣裳要穿上。 “我让你穿了吗?!”周克馑起身拽开她的手里的布料,手臂圈着她拖往浴室。 “你放开,我自己走!”阿厘被弄的生疼,伸手打他。 周克馑不管不顾,把她按进浴缸里,就拿花洒呲她。 水开的很冲,几乎是一瞬间阿厘就成了落汤鸡,她小臂交叉挡在头上,大声骂他:“冷死了!” “神经病啊你!” “傻逼!” … 她挣扎的太厉害,骂得又很难听,周克馑一只脚跨进去曲膝压住她乱踢的两腿,能覆盖半个篮球球面的大手摁着她的头,花洒有目的性的冲洗她带着吻痕的皮肤。 “脏死了,洗洗吧你!” “你才脏!你就是个傻逼!”阿厘被他激怒,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腕。 周克馑“嘶——”的一声,松了手中的力道。 阿厘趁机拍开花洒,就要坐起来。 周克馑不给她这个机会,将她双手举高控住,整个人半压着她固定在浴缸里。 阿厘不乐意受他摆布,可四肢均被压制,只能故技重施,张嘴咬他,没一会,周克馑的肩膀、脖子和下巴上就留下了好几个或轻或重的咬痕。 他也恼火了,低首去捕捉她的嘴唇,报复版的咬她。 两个人挤在狭小的浴缸内,地面全是他们溅出的水渍,周克馑的衣服湿哒哒地贴在阿厘皮肤上,她的长发飘在水里,被他偶尔扯到,咬人的利齿便会立刻报复回来。 渐渐的,啃咬变味,他们开始激烈的接吻。 周克馑几乎没做前戏,解了裤子粗暴的插了进去。 阿厘哼叫一声,像一只被擒住的白天鹅似的延颈曲腿,底下自动吞吐他,甚至里面的软肉随着他动作来蠕动巴结他。 周克馑早就松了她的手腕,现下两只手摁着她的膝盖往两边分,她被迫大张两腿,耻部高高抬起,让他肏干的方向几乎是垂直于地面的了。 阿厘一边觉得自己的腰快折了,一边又被狠狠凿进又快速掠出的性器弄的春水泛滥。 好撑,是跟周琮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在心里可耻地比较着。 阿厘腿搭着鱼缸洁白的瓷壁,透着粉红的脚丫被他撞的一颤一颤,指头紧紧蜷曲。 周克馑对她毫无怜惜,两指夹住她的乳尖往外扯,阿厘又疼又爽,呜呜咽咽中还记得担心他把自己的小果子扯变形,她伸出手搭在自己胸脯上,想挡住他的凌虐,可惜太过无力,好像故意把他的手指捂在那全是指痕的奶子上似的。 浴缸太小,终究不好发挥,周克馑拔出全是水光的性器,把她抱到外间的大理石洗手台上趴着,他则站在这,抱着她两条腿,从后面就着湿滑的软肉插了进去。 这个姿势下,两人身体犹如榫卯,严丝合缝的相嵌。 阿厘身子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头无力的枕在小臂上,一天之内好几遍的情事让底下的小穴极为敏感,几乎是一碰就酥,他还这么猛烈地进出,实在难以坚持,不到二十分钟她已经去了两次。 幸好她汁水丰沛,才不至于冒火星子。 周克馑在她高潮第二次的时候瞬间拔了出来,他暂时还不想射精,要是再被她小屄狂轰滥炸地夹肯定忍不住。 他把高潮后浑身透着潮红的阿厘抱到床上,两人身上带的水把床弄湿了一大片。 阿厘这时候仿佛木偶娃娃,软绵绵的任君摆弄。 周克馑看她吐着水的穴口,才发现她的后穴居然也有异样。 他自小不听话,又跟着一群纨绔不许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哪能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刚平息下来的怒火蹭蹭蹭上涨,没做思考,他拽着阿厘头发起身让她给自己口。 这么多年,阿厘给周克馑bj的经历寥寥无几,完全没有他伺候她多。 她握住那根粗壮的家伙,伸出小舌舔了舔冠头,又嘬了嘬马眼,在他难耐的低喘声中乖乖收了牙齿,含进了口腔。 她已经很努力的往里吃,可是尺寸实在不匹配,就立刻放弃要求进步的决心,只吞吃着那节头部。 周克馑攥着拳闭着眼,死死忍住在她檀口中冲刺的冲动,他半开眼帘,看见她乌黑的发顶,伸手揉抚她的耳后,不断把她垂下来的头发别到后面。 这样她两颊又鼓又收的动作一清二楚,让他心里无限熨贴。 周克馑从她唇中出来,拉出一条细细长长的银丝,最后断在他带着青筋的小腹下。 他倾身又去亲她,狂乱的舌吻,然后起身跪坐,把她屁股抬到自己的腿上,把她两只玉足抗在肩头,一个挺身,却是往她后穴里挤。 阿厘本来毫无防备,被他猝然的动作弄的哀叫起来。 周克馑进了半截,可死死卡在紧绷的穴肉中,往下一看,她穴口那一圈都绷紧透白了。 阿厘有和周琮肛交时练就的身体本能,尽量蠕动着放松。 可这一动却叫周克馑大受刺激,直接射在了她的后穴里。 阿厘被精液一浇,整个人打了个颤,一只脚无力的滑落在他腰际。 那粗壮的性器半软,总算是好受多了。 周克馑懊恼的拔了出来,带出浊白的液体,顺着她屁股沟淌下,肉眼可见的,两个小穴都合不上嘴,惨兮兮的模样。 现代线番外12 12月24日,x国西海岸中心城市的一间高级公寓内,驼色长毛地毯上踩着一双白皙的裸足,黑发黑眸的女孩穿了一件oversize的短袖蹲在电视柜前,将乱七八糟的游戏设备一点点收归原位。 还没到傍晚时分,落地窗外就因为阴雨变得天色昏暗。 斗柜上的手机响了两下,阿厘没急着去看,反而回到卧室,继续写自己的论文。 外头的雨又大了起来,敲字的间隙隔着玻璃往下看去,是一片灰蒙蒙的异国景象。 在平京的时候她很喜欢雨天,在不打雷的雨天睡得最香心里也平静。 可这里一年之中六个月都在下雨,不管是湿漉漉的城市,还是肤色混杂的人群,她都十分腻烦。 手边的咖啡不知不觉见了底,客厅的手机有电话打来,不依不饶地响着。 阿厘到外头拿起来一看,果然是周克馑打来的,她摁了接听。 “Babe,Trent他们都在问你怎么不来?这有大火鸡!”他那边很嘈杂,能听见男男女女的交谈声。 阿厘智齿疼得厉害,尽量简短地回他:“Saysorrytothem,我手头有paper.” 周克馑还没答话,就有人抢着大叫起来:“Wyatt eon!” 阿厘挂了电话,回到微信界面,看之前他发来的两条消息: -为啥不来? -那我自己去了 阿厘熄了屏,牙疼得厉害,半边脸都是麻的,无心再码字,躺回床上打开了电视,找了部老电影看。 等待片头的时候,她拉开床头柜,里面罗列着大大小小的避孕套盒子,往里有个药盒,装着治疗她双相的胶囊,之前周克馑拿套子时瞧见,问她是啥,阿厘只说是优思明。 阿厘就着剩的咖啡底子吞下,懒洋洋的躺着,看向屏幕里灰暗的场景。 这是部04年的老片子,她喜欢的乐队女主唱ig上点赞过这电影的海报,她闲暇时搜索过,格外喜欢它的中文译名《沉静如海》 片子故事讲的很慢,偶尔有主人公弹钢琴的桥段,她头脑沉沉地陷在水泥灰色的枕头间,余光看见落地窗外不远处巨大的电子广告屏上金发碧眼的甜心带着红手套抱着白色长毛狗对大家说MerryChristmasEve. 这不是她的节日,她不需要祝福,阿厘默默地想。 这片子很短,才一个半小时,两个主人公一个奔赴注定惨烈的东线,一个泪流满面只能说一句“永别”,阿厘觉得要是自己在那个处境,肯定不会管什么大义,先轰轰烈烈谈一场再说。 浅薄地想着,她忽然对自己的认知更清晰了些,忍不住笑了起来。 电影看完了,药物副作用,她又睡不着,牙疼还在持续,愈发觉得空落落的。 正要爬起来继续敲字,便听见铃声响起,不是电话,而是微信语音。 阿厘面部解锁,看着屏幕上“王宗”两个字愣住了。 许久,她点了接通。 “在家?” 是周琮的声音,带了些疲惫。 虽然周围空无一人,她还是放低了声音:“我来交换了,在x国的公寓呢,我在网上看见你的下乡报道来着。”她不自觉的开始摆弄枕头角。 周琮好像轻笑了声,就沉默了下来。 自莱江那次之后,已经半年没联系了,阿厘耳朵贴着手机,在电流声的寂静中反复咂摸他刚才的笑。 “我在楼下。”他忽然出声。 在阿厘迟钝反应中又道:“没有门禁卡进不去,你下来吧。” 阿厘飞快的跑到床边,打开窗子踮着脚探出半个身子伸着头往下张望,只能看见一个深蓝色的大伞停在路灯底下。 “你等会!”她说完也不挂电话,随手套了条牛仔裤和外套,踩上毛毛拖鞋,钥匙也没拿就跑了出去。 她头一次感觉二十叁层的电梯如此漫长,在狭小的铁柜子中,她把显示通话异常的屏幕摁灭又点亮。 他为什么会来呢? 他这种身份居然可以出国吗? 他怎么找到的她? 阿厘满腹疑惑全在推开厚重楼门时搁置,满眼都是前方风尘仆仆的男人。 粉色拖鞋上的绒毛沾了污水,她踩过积水坑跑上前去,乳燕投林一般。 周琮空出一只手接住她,抱了个满怀。 “你来干什么?”她硬邦邦地发问。 “为了跟你说一句MerryChristmasEve.” 他的大衣被她死死攥着,却丝毫不损从容的姿态。 傍晚的阴雨中,阿厘忽然夺过他的伞扔远,双手抱住他的头垫脚去亲他。 周琮揽着她的腰身,压低的身形几乎要把她整个笼罩住。 12月4日,这一年的末端,她真正的药,失而复得。 现代线【完】 噩耗 回到后院的时候,那四个小丫鬟对她均多了几分亲切爱戴,原先只当这厘姑娘是须得好生侍奉的主子,现下她摇身一变成了贴身伺候大人的贴身丫鬟,虽说依旧不可怠慢,可到底算是“自己人”了! 阿厘怕有些风言风语影响到周琮婚配,特地在跟她们几个聊天的时候透露,自己的母亲原先伺候过先夫人,所以大人才如此关照她。 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口风不严,估计过不了几天府里的下人就该明晰了,又有十九他们铁腕震慑,定不会乱嚼舌根有损周琮声誉。 四个小丫鬟名为:青桃、青橙、青豆、青梅,阿厘依次分辨,忍不住发问:“你们这名字可是进府后取得?” 其中一个长得圆鼻子小嘴的瘪着嘴抢答道:“回姑娘话,我们这都是十六大爷取得!” 阿厘认出了,这是叫青豆的,怪不得一脸控诉,其他叁个最后一字均是果子,她这成了豆子,听起来怪土的。 她摸了摸青豆的头:“豆呢也是种子,充满了无限生机,代表希望,寓意很好呢。” 她安慰着小丫鬟,就像当时周琮安慰她一样。 青豆闻言眉开眼笑,对她更为亲昵,青桃、青橙和青梅叁个见此也大着胆子央她解释解释她们的名,这可为难到阿厘了,她识字不多,也不知道多少典故诗书,绞尽脑汁才过了这一关。 阿厘如今不是客人身份,自然不能再让别人伺候了,看着这四个小丫鬟又心生喜欢,想让她们跟着在主院伺候,可是她们年纪小,还有些冒失,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打算回头十九气消了问问他。 无论如何总不能像她一样,十二叁岁的年纪做洒扫,这还有两叁个月便要入冬了,起早贪晚的辛苦不说,手上生了冻疮还会落下疤,等她们大些了知道臭美了就该伤心了。 快到晌午,十七回来道周琮今日在衙门用餐了,阿厘想着今日正式上岗,须得尽职尽责,再说衙门里都是大官,闲言碎语之下没准能听到周克馑的下落呢。 打定主意,便等着伙房出了餐提着食盒跟十七一起去往户部司务厅。 十七原是骑马回来的,这下带上阿厘便安排了辆小马车,他在前头策马,阿厘坐到车厢里抱着食盒,防止行驶中倾洒菜汤出来。 她跟十七不太熟悉,这个人比之十四和十九更为周到稳健,周琮平日用人似乎也更看重他,这一路上没有一句废话。 阿厘对着他也有些畏生,就没攀谈,默默地坐在车厢里。 户部司务厅在皇城永宁宫内南部偏东的部分,属于外廷,要进宫门须得有令牌,侍卫本还欲盘问车内没有令牌的阿厘,十七只道这是周大人新进的贴身侍婢,他们便没敢再为难,轻松放了行。 阿厘从未来过宫里,一时之间好奇心大涨,偷偷掀起窗帘一角打量外头。 “皇宫大内,严禁行车,劳烦姑娘下车行走。”外头忽然响起十七的声音。 阿厘闻言赶忙掀了帘子出来,小心翼翼的把食盒递给十七,自己从车架上跳下。 十七本是伸手要扶她,谁知这姑娘会错了意,把红木食盒一把怼到他怀中,自己抱着裙子跳了下来,没有丝毫形象可言。 阿厘理了理裙摆,便将十七怀里的食盒接过,复抱在怀中,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不住的张望。 只见身后十余丈高的巍峨的城楼上有穿戴金色甲胄的御军将士警戒,底下的大门有两叁层楼高,等视线移到正北,穿过极为宽阔的大片石板铺地广场,能远远的瞧见汉白玉拱桥,其后是拔地而起,高厥雄伟,肃穆庄严的大殿,阿厘心神折服,转过头不敢多看。 十七牵着马领路前行,没一会就进了一条还算宽敞的宫道,两侧宫墙危立,穿着各色制式宫服的太监宫女匆匆靠着墙根行走,他们均是垂着脑袋,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木讷或者平淡。 阿厘不由得抿着唇学着他们调整了表情,亦步亦趋地跟着十七,紧张得心脏咚咚直跳。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进来永宁宫,这里太壮观了,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等明年去祭祀一定要告诉父亲母亲! 阿厘跟着十七不紧不慢的步伐走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又拐了几个岔口,阿厘晕头晕脑的转了向,等到司务厅的衙门时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许是在大内的缘故,户部司务厅正门前立并未像外头那些衙门一样立有石狮子,只有四根漆了色的大柱子撑起门脸,大门敞开,没有影壁遮挡,能瞧见不小的院里来往的官员和仆人。 门口依旧有重兵把守着,在宫外的衙门是没这个设置的。 十七让阿厘先在门口外候着,自己去马厩安置马车。 阿厘乖乖应答,尽量不挡着门口在旁边抱着食盒,也不敢抬头东张西望,只默默的观察视野里陈旧的地砖。 永宁宫乃前代大昭两百年前所建,几经修缮,一直沿用,大晋立国之后奉行休养生息,轻减傜役的政策,未有新建宫殿,继承了大昭的宫殿职能设置。 阿厘想到自己可能和两百年前的先人站在同一块砖石上,思绪万千,忽然有种岁月更古,人若蜉蝣之感,隐约记得小时周琮读书时会反复咂摸两句文字复杂发音生僻的诗句,她拽着他的衣角问东问西,他便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人的一生比之猫儿狗儿,多出几十年的光阴,比之蜉蝣更是多了万万日,可这天地恒久,日月永存,人自比之,如那须臾之生的蜉蝣,渺小微茫。 那诗句她没能耐记着,可拓印在脑海当时也不懂的释义,现下倒是能感知几分了。 十七回来的很快,他随身的剑早就寄存在宫门前了,现下手里也没了牵马的缰绳和皮鞭,整个人站在那便显得十分高瘦,他长了一张普通的面容,对着阿厘微笑道:“姑娘久等了。”才带着她进去。 虽说周琮上任不久,这贴身侍卫,轮值的看守是面熟的,恭恭敬敬作揖。 十七略作点头,显得不怎么热络,阿厘跟在他身后不知如何表现,便只当没看见,挺胸抬头气沉丹田走进这掌管全国税赋俸禄、田地户籍之所。 过了院前空地,绕过衙门正堂,人烟变得稀少,又穿过了一道门拐了个弯便瞧见一排坐落齐整的厢房,占地均不大,亦不奢华,他们行至正中的一间停下。 虽是要入秋,正午的太阳依旧炙烤,门前一棵枣树打蔫,阿厘瞧见上面结了零星几个青豆似的枣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长大变红熟透了。 “大人,阿厘姑娘带了饭过来。”十七敲了敲门弯腰禀告。 知道周琮在里面,阿厘深呼吸,晓得这厢房大概就是他办公时午休小憩的居所了。 “进。”门内传来他的声音。 十七推开房门,阿厘同一时间抬起头,正好对上屋里周琮的视线。 他身着官服,未戴帽,坐在正对门口的矮案前,桌上全是册子和一沓沓写满了字的纸张,眉宇间还有未消的褶皱。 “见过大人。”对上那双桃花眼,阿厘脑子转不动,居然在十七说话之前自动脱口而出。 最要紧的是因为抱着食盒,忘了做行礼动作。 等她反应过来时周琮已经轻笑出声,招呼他们进来。 十七关了门,又把两扇窗子打开。 这厢房布置简单,墨菊屏风隔开里外间,外间两扇窗,一个靠墙书架,然后就是周琮现在用着的案几,连多余的凳子都没有。 阿厘视线周游,没发现其他可以放食盒的地方,唯一的桌案又被铺满,十七忙着做事的时候,她只得抱着食盒,直愣愣的杵在原地。 “怎么跟过来了?”他随手收拾起纷乱的资料发问。 阿厘早就打好了腹稿:“今日是阿厘上岗的头一天,为大人带饭本就是分内之事!” 周琮微微颔首,似乎对她这个理由很认同,他手指修长灵巧,没一会便将东西全整齐码在桌角,空出了一大片桌面。 两指轻点桌面示意她放上来,露出左手拇指上色泽极为浓郁的翡翠扳指,阿厘只当是周琮有戴首饰的习惯,心里默默称赞这个戴着确确实好看极了。 她把食盒轻轻放在桌案上,掀开盖子时快速扫视一眼瞧见没有洒了的才放下心来,麻利的在桌面上摆好。 周府的伙房不如侯府的规模大,厨子却要比侯府的好,听青萍说府里的大厨是平京名店长香楼请来的。 今天的午餐是叁荤四素,其中一道素菜是开胃的凉菜,阿厘给他摆在身前,炖的白萝卜牛肉煲则放的稍远,砂盅盖子一打开热气便虚的她手疼,阿厘面上不显,藏在身侧的手指自行攥紧缓解。 “我瞧瞧。”周琮开口道。 阿厘佩服他的眼力,移步到他身侧,依言递上发红的食指给他瞧。 周琮垂眸看的仔细:“未起泡便还好。”又吩咐站在门口处的十七:“你去太医院寻个烫伤膏来。”说罢还安慰她:“上了药就不疼了。” 耳边响起十七的关门声,阿厘看着他,脸登时通红,世子倒像是把她当小孩哄了。 “我自己笨手笨脚的怎能劳大人挂心。”她脸红的像苹果,因为自己让十七晌午顶着日头跑一趟有些愧疚。 “没事。”周琮没用她布菜,自己拿了筷子安安静静的吃了起来。 阿厘就只有在他碗中银耳汤膳见底的时候才发挥作用添汤。 太医院应该离这里很远,她拿了清茶给周琮漱口一边把碗碟装回食盒一边如此想到,因为周琮吃的不快,进完食十七居然还没回来。 周琮似乎不打算午睡,阿厘刚收拾好便见他重新把桌角的册子抽出一个摊开,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阿厘咬了咬唇,仔细观察周琮的神情并不见气恼伤心之色,犹犹豫豫的要开口,便见他抬了头:“想说什么?” 阿厘眨了眨眼睛,鼓起勇气开口道:“奴婢斗胆想问问您,可有余力救出一个名为‘云竹’的侯府婢使……她性情很好的,没做什么坏事,要是太麻烦的话,就请您费费心……” “若是有损您的自身,便千万不必勉强了。” 周琮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扣过手头的册子道:“除了你说过的那个‘阿义’,今日晨时,安昌侯府全府仆使皆处置完毕。” 未等阿厘消化完这个噩耗,顿了一顿,又看着她道:“北地军报,罗将军率领的右威卫全军覆没,他也在其中。” 阿厘一时反应不过来,沉默了两息。 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时,一刹那双耳嗡鸣,全身麻痹。 她的眼睫抬起又睁开,眼珠快速左右颤动,抖嗓子跟他确认:“您说的……可是周克馑?” 周琮起身,行至她身边,却没太近:“没错。” “会不会是搞错了?” “……有右威卫重伤兵士逝世前亲口告知。” “……尸首呢?” “将陆续寻回。。” 阿厘看着他开合的嘴唇,鼻腔发堵,低首复抬头,看着他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捏着自己衣裳的衣角,手指头泛白,只有那个方才伤到的那根保持红润。 “哦……”她呆呆地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周琮轻轻拍了拍她的脑后:“没事,哭吧。” 不知是他的动作还是他的话语,让阿厘仿佛摁了松了劲一般,垂了头放任嘴角向下,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鼻尖和下颏,接连不断的滴在地上,打湿衣襟。 一室寂静,泪珠敲打在地砖上,啪嗒啪嗒,不绝于耳。 良久,越来越难忍住的呜咽才将其盖过。 什么啊,周克馑竟真的死了。 红栌树上啃苹果的那个人居然不在这个世间了。 钻刀 巨大的铜钟之声忽起,伴随着厚重悠长的余音,响彻整个永宁宫。 午时已到,周琮和上峰慕容祉告完假,回到厢房。 里间传来两句含糊不清的呓语,他收拾文册名单的动作一顿,绕过墨菊屏风,不远不近地瞧着阿厘印着泪痕的睡颜。 她对周克馑情真意切,忽闻噩耗,悲痛至极晕了过去。 当下亦是周瑾安夫妇行刑之时,他同样无法专心致志,如此,倒不如提早回府。 她侧躺着,眼睫毛洇成一缕缕,脸颊上的肉紧紧挨着床上铺的靛青色绸子,花了的妆容隐约的印上了些。 不同于以往跟她相处时莫名的心神舒畅,轻松宁静,瞧着她这副样子,周琮心中隐隐发堵。 他本应等十八与十五把尸首寻回之后,再将周克馑已殒命北地的消息告知她。 不过是,在听到十四禀报,阿厘姑娘要他帮忙探听周克馑下落才肯原谅他时。 周琮私心作祟,打算早些绝了她的心思,便迫不及待了。 如今见她难受至此,他竟然无甚懊悔。 “阿厘。” 阿厘迷茫地睁开眼,痴痴的面色待看清前方的紫金官服之后,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大人?” “回府了。” 阿厘闻言沉默着起身,麻利地把床铺收拾整齐,又把最上面的绸子收了起来抱在怀里。 周琮没有再安慰她的意思,兀自打开床边的衣橱,找到一顶绾色帏帽递给她。 阿厘乖乖接过,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再看手上,果然染了铅黛,又在世子面前出丑了。 可她现在压根没余力再去计较这个,默默的将这个尺寸宽大很多的帽子戴上。 透过轻纱,无法看清周琮的神情,只知道他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息,估计是看她戴起来的模样太滑稽吧。 十七牵着马车等在户部司务厅门前,周琮先行进了车厢,阿厘随后手脚并用爬上去,刚要落座于左边车辕处,就被十七阻止了,示意她坐进车厢内。 周琮有宫内行车的荣宠,是以他们也沾了光,不用再步行出宫。 阿厘浑浑噩噩地听指挥掀了帘子进去,周琮对门正坐闭目养神,官帽置于身旁,他身量修长,狭窄的车厢显得分外局促。 阿厘侧坐于门口处,食盒放在身侧,绸子出来时便被十七接过去了。 她手中无物,不自觉地开始用指甲刮手背,这是她以前长冻疮时遗留下来的习惯。 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到现在还没有“周克馑死了”的实感,心头木木的,之前还流泪,一觉睡醒,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穿过宫道,很快便到了城楼前,十七正拿回佩剑之时,有小黄门远远的追了过来。 道是晚间长公主在高台设宴,请周大人务必前来。 周琮:“可知还有哪些贵客受邀?” 小黄门恭敬回道:“回大人的话,据奴婢所知,似乎还有康大人、王将军以及陆大人。” 周琮明晰了此宴的性质,淡淡应下,示意十七给了小黄门一粒金珠子。 “多谢大人。”小黄门站在高耸的城墙前行礼,马蹄声声,渐渐远去,侧门关闭,城内城外,世界一分为二。 …… 周克馑并不知道自己的“死讯”已经传入阿厘耳中,他们在最南端的山谷中休整。 行至此处,只剩最后一层了,可这最后一层山的北坡,不仅高耸入云,还植被稀少,陡峭难攀,山体六分之一的尖端覆盖着冰雪,仰头望去,最低的垭口也未能幸免。 他们进退不得,便在谷地中休息。 这么长时间的跋涉后,一行十几人锐减至九人,谁也没想到,当初的决定,会令他们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他们衣不蔽体,头发蓬乱,仿佛野人。 同胞有几个是被巨熊咬死的,有几个是饥劳过度猝死,有几个是伤口发了炎症没挺过来,还有一个是不幸被不知名毒草割伤不治身亡。 他们熟练的寻找山洞搭建营地,守着火堆轮流值夜。 山林里并不愁吃,就连喝的也因为第四层山的冰川融水形成的谷地溪流充裕起来,可是大家心情都很差,在洞外能遥遥望向与月亮极近的雪白顶峰,就那么看一眼,绝望之感逐渐蔓延。 许久,名为高庆的副尉掩面哭了出声,跟他要好的季布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喝斥让他憋回去。 因为周克馑下了军令,此行不准有哭容。 个个有亲人,人人都思乡,只因顾忌军令都不敢流露。 他这声蓦的中断的哭声,仿佛扔进柴火垛中的火星子,不一会,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压抑许久,积攒许久,终于憋不住,越来越大,哭声震天。 更里面,周克馑眉头紧锁,攥着刀刚要起身,却被肃奚拦下。 他身体虚弱,脑子却依旧灵活:“周二,既已成势,此刻万万不可强压!” 周克馑气沉丹田,缺了两个指甲盖的手指头上凝结着薄薄的血痂,松了手中的兵刃,他看向在草叶堆里趴着的,俨然已经瘫痪的肃奚:“你说怎么办?” 肃奚:“情同之,言导之。” 周克馑闻言利落从矮洞中钻出,握紧刀柄,站到围聚在一起嚎啕哭泣的军汉中间。 他“唰”的一声,抽出了长刀。 火光被雪白的刀身反射闪烁,哭声戛然而止,六双眼睛全盯着他。 周克馑却没朝谁动手,只是慢条斯理的握着长刀插入火焰中淬蓝刀刃。 “平京的悦来居有一道鸭脚酉羹葵菜汤,是我每次去必点的招牌。” 几人眼含泪光,一脸茫然,并不懂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我文举困难却有叁脚猫的功夫,父亲母亲担忧我的前程,就将我送到军中,初时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每次放假回家都要拉着我的手说一晚上的话,你们可能不知,我在新兵营是出了名的,只因我母亲隔天就要差人送来护具、零嘴、书信。” “大家都笑我是没断奶的黄毛小子,我当时也在心里埋怨母亲。” “可现在想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母亲爱子,大体如此。” 他这么说着,有两个年轻的后生不禁想起来自己的老母,又开始哽咽。 周克馑没去管,只继续道:“我亦有心上人,她比我小几岁,在家里等着我呢,行军之前我还惹她生了气,若是回不去,恐怕还要惹她哭了。” 有的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有的想起了自己的相好,啥都没有的为自己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悲哀,无一不动容,气氛竟是越来越悲伤丧气了。 周克馑继续道:“我们都是有亲有家之人,不远万里奔赴此地保家卫国,被敌军追杀,被小人背叛,失去挚友,失去罗大将军,历经生死,来深山老林寻一条出路。” 他停顿,语气忽然变得坚定强烈:“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回家!” “回家去找老爹老娘,老婆孩子团聚!” “回去领皇帝陛下的赏,光宗耀祖!” “回家去把一路上埋的尸首迁回家乡!” “回家去给我们右威卫的将士们伸冤!” 周克馑环视他们,将淬炼的炫丽的刀锋展示给他们:“我们砍杀敌军不计其数,我们跨越异国大漠,我们战胜过巨蛇,我们翻了叁座高山!” “前路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们呢?” “这最后一座山,翻过去便是归家坦途,只差这一步,难道你们已经泄气,就甘心埋骨于此,甘心妻儿离散、爹娘老无所依、宵小霸占军功、仇人升官发财不成?!” 这六人眼里虽有泪意,面上却再无颓丧之感,齐声高呼:“不甘心!” “很好!”周克馑忽然将长刀掷出,一声嗡鸣,直直插入洞壁。 他凤眼扫视他们,一字一顿。 “此为刀门,我周克馑钻刀为誓,我必带你们走出这最后一座山,途中无论发生何事,你们性命,乃先于我!” 他的面目早已看不出来先前的俊美,衣衫褴褛,杂草满身。 可此刻熊熊火光映衬之下,少年小将雄姿英发,威风凛凛,在此绝境之中稳如泰山,犹如定海神针,在场之人无不心神折服。 反刍 下了车驾,迈过门槛时,阿厘神似不属,猝不及防的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向前倒去,以头抢地。 刹那间,周琮蹙眉回身,抬臂捞住了她。 紫金官服扑面,冰凉的面料划过她脸上的皮肤,似有若无的兰香涌入鼻腔。 她两脚还在门槛外,身体前倾,惊慌失措间下意识的双手抱住身前这唯一的支点。 此间光阴凝滞,阿厘抬眼望去,万里晴空之下,他利落窄收的下颚线条,如此肖似。 他眼帘微垂,视线对上她泪意翻涌的双眸,拧紧的眉心微舒,松怔之色一闪而过,周琮绝顶聪慧,只一瞬就意识到了她这哀容为谁。 未等十七上前帮忙,他在她身前的手臂施力,稍稍转身,将她抱进门槛内站定,便抽回了手臂。 同一时间,她滚下的一滴热泪,正好滴在他的虎口上,仿佛带着灼烧的温度。 阿厘眼眶失守,泪水决堤,控制不住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满面水光,鼻头下巴通红。 她站在原地,双手掩面哽咽着:“多…额,多谢…大人。” 周琮捏紧指间的玉石,转过身不再看她,声音平缓:“晚宴不必随我进宫,先好生休息。”说罢自行往前,众人也跟在他身后,逐渐消失在翠竹掩映下。 身后玄色大门闭合,振起她的碎发。 此处只剩自己,午后微风仍带着燥郁,阿厘行尸走肉般迈开步子。 一片竹叶落到她的手上,枯黄失水,似乎是前些日的连旱所致,又似乎在昭示,秋天正纷至沓来。 今年的上元节,河畔画舫前。 “最迟今年秋天,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言犹在耳。 她最后同他说的话都是在怪他,若是当初她妥协了,若是那天晚上她没有装睡而是回抱他,憾恨是否会少一些呢? 阿厘心口发疼,无力蹲下,埋头放声大哭。 控制不住地回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秋色山峦脚下放着风筝闻声回首的他,在她怀里痛苦落泪的他,净居寺长阶上紧紧握着自己的他…… 这个活生生的人,没了。 他的呼吸,他的笑,他的拧眉,他搂着她的温度,都没了。 以后不会再有这个人,给她扎松果花环,给她雪地里舞剑,带她攀上树顶看绚烂盛大的烟火,给她偷偷簪上一朵黄桷花。 阿厘简直快要不能呼吸,周克馑怎么死了呢,他那么厉害,前半生事事顺遂,怎么等到的竟是这样的命数。 挨了几刀呢,伤到哪里了,是不是很疼啊,周克馑。 细竹婆娑,无人应答。 ………… 牵制「Рo1⒏red」 周琮坐在案前,手中的书页迟迟未翻。 将近昏时,窗外天光混沌,灯火初燃。 他梳洗完毕换好赴宴常服,长发半干,任傍晚微风带着丝丝凉意扎脑。 “大人,车架已齐备,咱们何时启程?”十九换了十七的班,在周琮身边询问。 周琮起身:“她如何了?” “青萍来报说阿厘姑娘许久才回去,现在已累极睡下了。”顿了一下,又询问道:“大人可要前去瞧瞧?” 周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了。” 十九赶忙跪在地上:“十九僭越,请主子处罚。” 周琮并未计较,只抬手示意他起身。 自己心绪过分外显,怎能怪他妄自揣度呢。 他随手拉开桌匣,就着桌上的凉茶吞下两粒药丸:“启程罢。” …… 永宁宫,祝宁台。 高台之上,寥寥几桌,无丝竹舞姬助兴,亦无觥筹交错的热络。 铜盆里艾草静静燃烧,驱着蚊虫。 李裕坐于上首,少见的束了发,腹部盖有一条蚕丝薄衾,休绩立侍其后。 右下第一是左右仆射康斛庸,左一为大将军王室琛,周琮和陆孝植分别坐于左二、右二。 康斛庸满腔不悦,王室琛似笑非笑,周琮面无表情,陆孝植沉稳安定。 冷盘上齐,李裕开口:“诸位都是孤亲近之人,今日齐聚共饮,很是难得,随意聊聊,莫作拘谨。” 扫视一圈,她柔腻的面颊上展露出少见的笑意:“康公似乎有烦心事?” 康斛庸拱手作礼,掷地有声道:“殿下有所不知,前朝有小人进言圣上,更改全国土制,这内有大旱,外有强敌,此时重制根系,必要掀起动乱,在此之际提出此举,堪称谗言。幸得朝中识得大体之人不少,此等沽名钓誉、异想天开之事未有波澜,陛下亦不愿纳之。” 他看向斜对侧置身事外的周琮,话锋一转:“只是老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们的周大人竟慷慨激昂,陈词支持,让陛下有了犹豫之心!” 休绩在李裕的示意之下,亲自下了台阶,为康斛庸斟满一杯葡萄酒。 “琮儿年少轻狂,遇事少思,康公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此事陛下尚在考虑之中,无需紧张。” 康斛庸知道周琮养在李裕身边,自然地位不同,但自持位高权重,并不肯顺着李裕的轻描淡写,就此揭过。 “周大人聪慧之名始自幼年,公主膝下教养,大儒乔邈壬为师,吾皇加冠,荣膺嘉许。若说年少轻狂,想必会令今晨闻奏的众臣无法理解啊。” 王室琛浅酌一口,托腮看戏。 陆孝植方欲开口,便收到李裕的眼色,吐息一口按捺下来。 周琮不以为忤,起身举杯先向李裕道:“殿下宴饮,实为慰劳孟康公、王大将军、陆大人赤心奉国,琮作陪客却惹主宾误会,实乃罪责,容琮饮尽此杯,先谢罪于殿下。” 说罢举杯仰头,喉结滑动,杯中酒液一滴未剩。 李裕手指在小腹上摩挲,面上气定神闲。 身后宫婢斟满,周琮又谦逊柔和地向康斛庸道:“卑职此杯单敬孟康公,望大人海涵,容琮解释一二。” 第二杯饮尽,后面的宫婢眼瞧着这位仙人似的周大人耳后染上醉红。 康斛庸也举杯回应:“那老叟便洗耳恭听。” 周琮落座,长发半拢,万千青丝披在挺直的脊背后,慢条斯理开口: “如今北地战事,百姓避祸南迁,中原粮食歉收,百姓凭地偷生。如此,流民初聚,入冬则更甚,假以时日,全国粮仓难以为继,实乃祸端。陛下见叶知秋,必有此观,因而安置流民,稳定社稷,为长远第一要务。” 王室琛本是个军汉出身,听得他的一席话,竟也能听得清明,看这年轻人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掂量。 原以为他有如今是奚家的恩情之故,可这半年做官的种种事迹,倒叫他生出了讶异,不像是徒有虚名的,怪不得李裕用心栽培。 青年嗓音温润如玉,调子却平淡,再仔细一看,眉宇间看似是谦卑,却难掩一丝淡漠。 还未修炼到家啊,王室琛如是感叹。 “再者,天灾当前,北地失措,君威何立?诸公以国是为重,反对改制,却怕有旁人说风言雨,诬以私心。私以为,既君心有向,倒不如顺水推舟,参与改制诸项,把握细处,迂回为进,避于短折,合力为事,为吾皇分忧。” 康斛庸无法反驳,却还皮笑肉不笑不依不饶:“周大人所言,倒是老叟等人愚钝了。” 周琮浅笑,还未说话便听上首李裕开口。 “康公光顾聊天,餐食不动,莫不是孤准备的不若府里珍馐?”她面色不变,话似玩笑,却暗含警告,一双美眸凝向他,唇角平直,已是不耐了。 康斛庸忙举杯谢罪:“殿下恕罪,老臣谈兴上头,又偶染风寒,鼻腔不通,眼无颜色,倒忽略了宫里的珍馐佳肴。” 李裕捡了个荔枝塞进嘴里,拿着休绩递来的帕子:“既如此,康公合该保重喉咙,少言语才是。” 康斛庸恭谨道:“多谢殿下关怀,臣必当如此。” 陆孝植摩挲杯壁,暗忖公主此次护犊子太过,如此下那老头的面子,失了常态。 王室琛倒觉得李裕为了周琮难得唱起白脸,实在稀罕,更期待她会将他用在何处,反正是要分康老儿的权,他乐于看这些文人狗咬狗。 众人各怀心思,面上却亲切开怀,谈论起无关紧要的小事,月挂梢头,高台临风,热菜陆续走上,气氛正好。 李裕忽然提起陆孝植的婚事:“婚期既定,孤来主持,加备叁十箱红妆,必要让孝植风光大嫁。” 陆孝植温顺作礼:“蒙殿下抬爱,臣感激不尽。” “就近的时日,你领那魏宁澍进宫来给孤瞧瞧,这孩子我还抱过,提前嘱咐嘱咐他。” 陆孝植垂下眼睫:“是。” 王室琛一口一口地嚼着葡萄干,觉得这陆孝植实在不识好歹,这魏家他搭不上话,若他是个女子,必当高高兴兴结亲,哪像她似的,掩不住的苦大仇深。 这姻缘有他一份力,他比新娘子还乐见其成。 周琮感受到上首的目光,蹙眉抬眼,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李裕轻描淡写:“孝植的婚事操办好,晏之的便也快了。” 周琮滞住,竟是连已经习惯的奉承应答都做不到了。 尒説+影視:ρ○⑧.red「Рo1⒏red」 内定 李裕没在他的婚事上发散太多,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便说些旁的了。 这使得周琮根本没有斡旋的余地,他唇线绷直,面容不负方才的沉静,反而流露出几分烦躁之色。 闲言少叙,终于开始谈及正事——南粮北运。 前几天肖兆棠下令,纳周琮之言,采取南粮北运之策,如今的问题是,这差事落在谁的头上,又该如何让地方配合上交。 要借用魏家漕运,陆孝植是已定的人选,还需有人带队。 王室琛身为大将军自是不必参与此事,仅需安插些人手护送之名陪着,跟魏家的人混个脸熟,防备以后。 康斛庸一大把年纪,盘踞平京,门徒多在平京直隶一带,更不会亲去西南,但他心中明白,若他不亲往,就只剩周琮这唯一的人选。 如此也是李裕明晃晃的用意:她委予周琮如此重任,是将他作为左膀右臂栽培的! 康斛庸不愿舍弃这块肥肉,亦不肯让这违逆小儿分掌轮舵。 “老臣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李裕有孕在身,身体不同往日,坐的太久已有几分困乏,嗓音却还如清泉空明,清清朗朗:“康公请讲。” 康斛庸道:“张定迁其人,不知殿下是否还有印象。” 李裕记忆记忆力超群,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孤记得,礼部员外郎张定迁,是个秀外慧中的。” 康斛庸接着道:“他在去岁蒙恩,升任礼部郎中。” “呦,康公的侄婿好风采,这升官速度,必有大才!”王室琛含着蜜饯,戏谑道。 李裕闻言挑眉:“喔?原是康公侄婿。” 康斛庸无心虚之意,冷眼看向王室琛,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举贤不避亲,老臣推举这张定迁也并非是由于裙带关系。” “殿下有所不知,张定迁乃剑南道进士,是当地大族张家的旁系子弟。” 李裕指间在膝头轻点,懂了他的意思:“倒是好事。”未再深言。 反而看向周琮:“晏之的意思呢。” 周琮清楚她的偏向,心中惦念推诿婚事,便要在此事上如她心意。 他作礼道:“琮愿为陛下、殿下分忧。” 李裕满意了,她笑着安抚康斛庸:“便让张定迁跟晏之同去罢,有他辅助,想必此行一定顺顺利利。” 康斛庸晓得李裕心意已定,让一个不太亲近的张定迁带头,压根不可能,他此举只为把自己的人安排进去,与王室琛的护卫不同,他是要分周琮的权! 宴饮结束,周琮被单独留下,陪着李裕下了高台,在梧桐宫周围的林间散步。 此行屏退了其他宫人,只有休绩提着灯笼在侧面给他们引路。 周琮抬臂,任李裕柔荑搭在上面。 光线昏暗,月色皎白,荣光万丈的长公主殿下现下更像个普通长辈。 “琮儿,此行你须得仰仗孝植,陆家男丁没个出息,孝植与魏宁澍的亲事,你要亲力亲为去帮忙操持。”没有外人在此,她还是习惯唤他的名而非字。 “本该如此,殿下放心。” 他小时她是何等模样,现在仍是这样,仿佛不会老去的精怪。 对长公主的孺慕之心已在成长的岁月里消散,他足够聪明,自然明晰过去桩桩件件中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利用。 他早就过了非黑即白的年纪,从未对她计较过。 李裕看着他,总觉得他长相更肖似周瑾安多些,内里倒是有奚有菡的影子。 “一会去卫所再挑几个侍卫,西南之行,不算易事,提早谋划,至于京畿道那些烂摊子,先不用费心。” 周琮应声,他已在局中,便要做的妥当。 李裕也是知道他的性子,才放心将此事交与他的。 彦道游已死,孝植女身多有不便,王室琛心有杂念,康斛庸野心勃勃,周琮是她最称心的。 多给他几块磨刀石,等时机成熟,可堪大用。 周琮出了宫门,坐上车架,马儿缓行在城中石板路上,家家户户全熄了灯火,月明星稀,正闻更夫敲锣。 十九将他吩咐的差事一一禀告: “主子,云竹的尸身完整,其家人将她赎出,葬于砚山。” “前侯爷的尸身被抛于乱葬岗,十七已带人收敛入棺,葬入秀山,立无字碑。” “主子可要请僧人前来超度?” 周琮认真考虑一番才道:“不必。” 他精神颓顿,身体疲乏,想快点回去,跟阿厘说几句话。 问心【Рo1⒏red】 夜以至深,阿厘出来在花藤的秋千下呆坐,蚊虫在廊檐下昏黄灯笼周围乱舞,灯笼被撞得晃动,光便如涌动的水波,荡来荡去, 阿厘的心也跟着荡来荡去,没有落点。 爹娘离去时她还不懂事,懵懵懂懂的接受噩耗,在贵人们的怜惜下办了葬礼,当时她站在崭新的坟茔前,只知道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两座土包,他们不在这世间了,哭的剧烈,难过的要命。 在后来这么长的时光里,她才意识到,越来最要命的不是猝不及防的失去,而是在无数个孤单迷茫的夜里反反复复回忆起被疼爱的瞬间。 糖葫芦、兔子灯、豌豆黄… 不断反刍,不断咀嚼着回忆,才是钝刀子割肉,疼得要命。 时间是良药,她已经可以自己生活的很好,习惯孤单,懂得退让,毫不犹豫的伏小做低,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些。 这时候,周克馑却又摧枯拉朽地闯进她的小天地中,令她一想起他便要笑,令她一拥抱他就安心,令她心绪起伏上上下下。 命运难道以戏弄世人为乐吗? 她以为这场幻梦的收场是他良缘佳配,自在一生。 还设想过变成老嬷嬷了,偷偷去他府门前看一眼的情景。 为什么呢,连他都要相隔阴阳了。 眼泪像串珠一样,滴落在花草簇拥的泥土里。 阿厘把头无力地倚在秋千绳子上,冷白的月光穿过叶片缝隙落到她的鼻尖上,其上的水光愈发明亮。 浮云缓动,月隐月显,梢头随风摇曳。 阿厘合着眼半睡半醒,周琮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他穿着单薄,下了木台阶梯,来到她身边。 颀长的身影停在秋千的边上,他没有遮住前方的月光,自己陷在黑暗里。 “听说你没用晚饭。” 阿厘心里空荡荡的,攥着绑着秋千的麻绳,竟然也忘了行礼。 “大人,对不起,我实在没胃口。” “没事。”他平淡得应了声。 他们的呼吸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两人都久久没言语。 阿厘急需共情,偏头看他:“大人今日可难受?” 没有。 可周琮视线落在她莹莹泪痕的脸上,撒了个谎。 “难受。” 阿厘仰头:“那您,怎么开解呢?” 这可把他问住了,周琮默默回想,以前难受的时候,他是如何开解呢? 回溯时光,他似乎鲜少有能称之为难受的情绪。 最近的一次,大概是在得知她与周克馑在一起那次。 “开解不了,顺其自然。”周琮答道。 兴许是夜色遮掩,又或者是他今晚太平易近人。 阿厘手掌捂住胸口,忍不住求助:“可是我好难受,好像心都要撕成两半了一样。” 周琮轻缓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很喜欢他吗?” 阿厘无声地点了点头,他掌心的温热透过层层发丝,传递到头皮上来。 自父母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长者带来的呵护照顾之感了。 好似雏鸟归巢,却令她更酸涩了。 “嗯。”阿厘抹了抹脸颊上的眼泪:“好后悔啊,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气话。”她好怕他真的信了。 “他不会计较的。”周琮一手搭在花藤架上,一手拿着帕子,猫腰偏头给她擦眼泪。 夜风把沁有草木清香的发丝吹进她怀里,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柔和的好似春水:“既然笃定被你喜欢着,就不会偏信一时气话。” 阿厘使劲点了点头,被他这么哄着,却哭的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柔软的丝帕浸饱了她咸涩的泪水。 最后周琮自己的衣袖都用上了,她才渐渐止住些,仍是带着哭嗝。 “云竹的家人把她葬在了砚山上,等过阵子,你可以去看看她。”周琮单膝蹲下,隔着衣服,松松握住她的手腕。 阿厘垂着眼帘,第一次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看着他美丽平和的面容,看着他疏松光洁的衣袍随意落在草地上。 她才想起来,云竹也没了,是她说的太晚了,没能救她一命。 “是我的错……”愧疚伤心下,一瘪嘴,又要哭。 周琮无奈的摇了摇她的手:“你就算早早问我,也救不了她。” 被湿漉漉的大眼带着疑惑瞧着,他接着解释道:“今日你提及之后,又查过得知,云竹是你被关着那天夜里没的。” “死囚太多,牢狱拥挤,先处决一批不太要紧的。” 出乎他意料的,阿厘并没有好受多少,她的手指打颤,眼睫飞快扇动,像是一只被这消息击中的瘸腿鸽子。 周琮是无法理解的,“先处决一批不太要紧的”这话被他平淡陈述,在他看来在正常不过。 可对阿厘来说,仿佛有一股子寒意,直冲冲从脚心升到后脑勺。 不太要紧的云竹,活着的时候善良又胆小,无辜被牵连之后死罪难逃,因为是不要紧的角色,所以可以为了腾地方随意提前行刑。 贵人们不会在意,可是阿厘会。 因为她和云竹是一样的,只不过自己侥幸得到了旧主的垂怜。 阿厘指尖动了动,哽咽着问他:“什么时候我可以去呢?” “最晚下月。” 冷白的月光洒在他身后,堂堂朝廷重臣,竟然蹲在她身边哄她,阿厘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轻轻摇了摇被他握住的手:“大人快快起来吧。” 周琮听她情绪稳定了许多,放了心,撒开她收回手,随意地撩开衣摆站起身。 阿厘也跟着从秋千上下来,扶着花藤架来到他身前。 “大人……” 周琮微微扬眉:“怎么?” “谢谢大人。”阿厘深深觉得他是个好主子,自己除了重复好多遍谢谢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了。 周琮浅浅笑了起来,白日里清冷的桃花眼瞬间变得绮丽:“不必言谢。” 只因跟她相处,自己心中的烦闷便尽数散去。 该是他谢谢她。 互骂 崇化连山,沟壑峡谷陡峭异常,越往上土层越稀薄,嶙峋的岩石只有缝隙里长出零星的草木。 周克馑一行把破衣服接连系起来,做成几条长且韧的布条,叁人一组绑在腰间,以防有人失足。 周克馑在最前头,试探能行的通路,他有绿林功夫在身,就算是不小心踏上松散的岩石也能保全自己。 一整天,他的十指个个磨出了血,鞋子破了大洞,一步步的摸索前进,愣是带着他们攀至半山腰。 天色变暗,视线变差,再继续往上太过危险。 周克馑找到一处狭窄岩穴,果断下令就此修整,明早再继续。 这个洞穴只有一人通行的宽度,加进深全都蜷缩着也只能容纳五人。 好在洞外的峭壁上有个不大的平台,可以坐着。 周克馑挑了叁个体力不差的跟自己一起做在外头,让其他人在里面休息。 此处没地方生火,他们白日里已经装满水囊,烧好兽肉分装完毕,现下就着呼呼山风吃冷食补充体力。 周克馑把所剩不多的药粉倒在那两个没了指甲磨得几乎见骨的手指上,被选出来一块坐在外边的季布正好挨着他。 见状搭手帮他把布条缠上:“您真是个汉子,我佩服!” 旁边的张威和黄周喜也立刻搭腔:“我也是!”“我也是!” 周克馑失笑:“辛苦你们跟我在外头了。” “跟您比算不得什么!”季布比他大了一轮,说起话来却是极为毕恭毕敬。 黄周喜憨憨笑着:“咱们体格子好在外头吹吹风又咋了!” “嗨呀,是有点冷,咱们几个挨一块就好多了!”张威一把搂住自己身边黄周喜。 周克馑正好是这个打算,他搭上季布的肩膀:“张威说得对,夜里风冷,咱哥几个报团取暖,也省的有谁睡迷糊折下去。” 黄周喜:“小将军放心!我这人睡觉最是老实,不动如山。” 跟他相好的张威取笑他:“就是呼噜震天响,跟野猪似的。” “好小子,取消你黄爷……” “哈哈哈哈……” 几个人冷呵呵地挤在一块,苦中作乐地谈天说地。 周克馑才晓得原来他们私下里早把他唤作小将军了。 “行!这么叫我乐意听!”周克馑嘿嘿一笑,现在是小将军,迟早有一天他要成为像舅舅那样的大将军! 洞里的齐达禹无奈喊他:“周二!” “干什么?”周克馑暗自揣测,大齐一整天背着肃奚,他才让他在里边休息,出声莫非要舍己为人把自己换进去躺会? “想睡觉呢,你们他娘的四个野猪开会,吵死个人!”齐达禹话一出口,包括肃奚在内的洞中人全都闷声憋笑。 周克馑咬牙切齿,只恨自己不能现在把他捉出来教训一番:“啖狗肠齐达禹,你个发瘟的狗熊,天还没全黑呢,净他娘的想着冬眠!” “猪儿你等着!” “等你舔裤裆?” “@!#%^amp;*(!@#%^^amp;*()……”洞里传来一连串的辱骂。 周克馑眼角带笑:“有体力吠就出来换岗。” 这下齐达禹冷哼一声,闭了嘴。 大家倒是再也憋不住,笑出了声。 声声回荡,风度谷余响,月斜山半阴。 不管前路如何凶险,他们都再不会垂首叹气,笑对艰辛,一往无前才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 心反 次日,肖兆棠一反常态地没去找李裕,而是将她宣来飞霜殿。 如今暑热初消,李裕命人撤了遮阳绸伞,身着宫装,披头散发,坐着步辇,被奴仆簇拥着前去。 休绩命人捧了丝毯搭在她的小腹上,李裕随手抓起扔到宫人头上。 那婢子是跟了她好些年的大宫女,直接被吓得顶着丝毯跪下磕头告罪。 李裕眼神未动,奴仆更是连看都不敢看,绷着心弦小心随侍。 休绩给队末的小太监试了个眼神,便跟上步辇,低声劝李裕。 “求殿下紧着腹中麟儿,莫要气坏了身子。” 兴许是怀孕的缘故,她这次的火气格外的大。 “如何不气,今日孤倒要好好体会一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染着蔻丹的柔荑狠狠拍在椅把上,抬人的小太监们死死握着肩头的扶手,生怕这步辇晃动一丝。 休绩也没法再劝,只因为李裕口中的“他”,乃是当今真龙天子,哪是他们这等身份能论及的? 若说实话,陛下待公主之心,天地昭明,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在寻常百姓中也难得,更何况陛下九五至尊,殿下是前朝“余孽”,且两人还是不伦血亲。 可是这话万万说不得,就算是肖兆棠本人,都不会在李裕面前提及半个字。 一路沉默地到了飞霜殿前,李裕破天荒地等着太监通传。 奴仆们等在外头,她淡着一张美人面,一个眼神都没给来接人的庞驻薪。 进到殿中,李裕规整地行了面圣大礼:“李裕参见吾皇,吾皇万安。” 庞驻薪转身出去,在她身后小心合上门扉,留他们二人独处。 叁层纱幔后,肖兆棠坐在桌前,轻笑出声:“多大了,还跟小孩似的置气?” 李裕像一只铺展翅膀的蝴蝶,伏在玉砖之上,不语。 肖兆棠便到她身前蹲下,拾起她一只手握着:“我是为了你好。” 李裕扯了扯唇角:“哥哥行事向来不扯虚名,这次何须打着为我好的幌子?” 她任他握着,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既已派人前往耸昆接洽南阳,我又何须耗尽心力去保全他?” 李裕红着眼角:“难不成你之前不想要他,也是因为早就有了这个打算?” 肖兆棠被她如此质问,却无半点愠色:“莫要歪曲我,地上凉,起来我跟你解释。” 说罢将她扶起,拉着她穿过幔帘坐到榻上。 “你的消息倒是快,可我派人前去耸昆并非是为了南阳王。” 他忍不住咳嗽两声,李裕心如木石,并不在意。 肖兆棠自己前去桌前饮了口茶水,才回到她身边继续道:“去岁年节,我把肖文松发往耸昆,皇室宗族已有不满,前日序永以孝心之名奏请看望父亲,我便准了。” 李裕蹙眉,心头百转,分析他这番话的真假。 面上却缓和了愠色,只余委屈。 肖兆棠心肺隐隐作痛,他无比留恋地抚过她如瀑黑发,想的却是,要不要让她给自己陪葬。 皇陵自他上位起修建,地下宫室他亲自设计,如今规模完整,会是他们以后长眠之地。 “你这消息来的不准,要不要从司卫队选几个供你使?”他戏谑她。 这么说已经是代表着,不计较她探查帝踪了。 李裕靠在他的肩头上,吸了吸鼻子:“哥哥,当年你说过的话裕儿还记得呢。” 肖兆棠唇贴了贴她的发顶:“你放心。” 当年,温哲皇后诞下小皇子肖宣润,满宫皆喜,少年到禁庭与自己的异父亲妹私会。 他们在陈旧寂冷的床榻上紧紧相缠,他让她放心,只有他们才是世间最亲之人。 后来,肖兆棠登基上位,亦如他所承诺的,送幼弟前往敌国为质,违逆人伦宠爱亲妹,背上万千骂名。 可他如今命不久矣,她腹中孩儿若能平安落地,一切皆有可解。 他可趁现在还有精力,度过灾年加固外防,完成土改,将肖宣润宣回京中,削去他皇族爪牙,加以限制,为麟儿做好准备。 若真如太医所言,难以诞下。 肖氏江山也得有人继承。 只是当下唯一令他拿不定主意的,便是李裕。 他走后,她该当如何呢。 两人耳鬓厮磨一番,肖兆棠忽然犯病,他强装着说处理要务,叫她回去了。 等庞驻薪回禀道长公主殿下已出宫门,才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些李裕全都不知道,她静静地靠在步辇的椅背上,行过长长的宫道,瞧见先前的宫婢还跪在原地磕头,看的她心烦意乱。 “割了舌头扔出去。”她揉了揉眉心。 宫婢腿一软,瘫坐在原地,被太监拉下去时瑟瑟发抖,却了解她的性子,万万不敢开口替自己求情。 回到梧桐宫,李裕宫装未换,立刻唤来阿六和阿七。 她眉目肃杀,再无方才在飞霜殿的柔软神色。 “你们从百楼里选出叁十个得力的出来。” “即日启程前往耸昆,孤要见到肖宣润的项上人头。” 漫漫 山峦是自然的杰作,青翠裹身,直插云霄,红日初升,晨晖漫天。 天色甫一亮,周克馑一行便继续攀缘,寒凉的晨风直直往衣领子里吹,他们四肢并用艰难向上,后背的衣料被风鼓起了个大包。 周克馑伸手握住一棵在峭壁缝隙中长出的小树,稍稍持力,不想那树木根系早已干枯,一下子整个薅了出来,所幸他只是试探,没把自己重心移过去。 他轻易稳住了身形,撒手丢掉枯树,又马上去寻其他可以借力的岩石或者草木。 就这样,大家沿着他验证过的地方通行,全神贯注,绷紧心弦,更不敢往下回看几百丈的深涧。 个个大汗淋漓,又被冷风吹个通体透凉。 就这样,大约从卯时到正午,他们爬到一处平缓的坡地,终于可以歇息片刻。 大家拿出干粮,小心翼翼地慢慢咀嚼。 喝水也是小口小口省着,因为越往上植被越少,打猎为继是天方夜谭,必须留好叁四日的余量。 周克馑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头上,昨夜包好的手指又在往外渗血,但是前路叵测,药粉也得省着用。 喜人的是,这段往上有一大段平缓坡地,可以徒步,不必如之前那样艰难攀岩。 齐达禹为了方便,把肃奚用布条绑在身上,这么久下来,肃奚被勒的血液不通,指端发白。 周克馑就跟着齐达禹一块把肃奚卸下来,给他揉一揉。 “幸好瘫了,不然还得怕疼。”肃奚躺在地上看着眼前两个忙碌的好兄弟,弯了弯眼睛。 齐达禹闻言眼里泛泪,周克馑见状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腰间软肉,自己笑嘻嘻地接话:“我们多温柔啊,休要冤枉人。” 知道肃奚开玩笑是要不像别人可怜他顾及他,把他冰凉没有知觉的手握紧揉搓着: “小诸葛神威都在脑子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肃奚笑着点了点头,齐达禹闷着头不说话。 这时季布带着高庆过来,蹲在他们跟前,看向周克馑提议:“小将军,换我来背他吧,我昨晚在洞里睡的,精力足。” 周克馑立刻答应了:“正好,你来背肃奚,我在队首领路,大齐去队尾看顾其他人。” 齐达禹没异议,肃奚向说话的高庆点头致意。 周克馑方才的声量不小,一时间又围过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提议:“换着来吧,我昨晚也是洞里睡的!” “我也是!” 黄周喜扯着嗓子:“诶,诶爷们昨晚在外边睡的,也能背着肃小将军啊!粗人就指着小将军识货,瞧见个深山雪莲,爷们赶紧采了回京换酒钱!” “这厮说起来没边!”张威跟黄周喜关系,立刻取笑他。 周克馑看他们都乐意分担,便给他们排了班,身板小的背这段,等再往上到峭壁和雪地里,就要让健壮的来背。 正午渐渐回暖,周克馑又带着他们启程,继续前行,他瞧见上边有个类似于洞穴似的地方,以他们的脚程,天黑之前能到,晚上就有地方休整了。 …… 蔚蓝晴空,万里无云,因旱而瘦的永宁河穿过整个平京,携着叁两片泛黄树叶,缓缓向东淌去。 察院街周府,周琮和京畿道的节度使和团练使等人吃了酒,回到家中,下马车都是十七架着的。 阿厘赶紧差人去厨房做些解酒汤。 她头一次瞧见周琮如此失态的模样,面颊上透着妖冶的潮红,桃花眼懒懒地半垂着,嘴唇艳的简直像涂了口脂,现下整个人倚靠着十七,青丝缭乱,薄烟色瑞云外袍滑下一边的肩头,松垮地堆在臂弯。 她跟在十七身旁,帮周琮直接将外袍褪下。 动作间,周琮配合极了,带着水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直勾勾地叫人心慌。 阿厘不敢再多看他这副跟平时大相径庭的一面,匆匆抱着沁着酒香的外袍,随着十七的脚步进了屋子。 “大人这是喝了多少?” “被满桌子的人灌,进了有一斗!”十七说起这个来语气也不好,听起来是身不由己。 这也太多了,阿厘抿了抿唇,没想到自己眼里,地位尊崇,要风得风的琮世子,也得受这种罪。 周琮被小心放到床榻上,阿厘蹲下身子想帮他把靴子脱了,原本安安静静木偶似的人却忽然躲开了她的手,踩到床前的脚踏上,单手撑着床,上半身坐起来,可惜醉酒之后天旋地转,猝不及防的他整个人就要栽下床榻。 阿厘正在他前方,来不及多想,立刻起身接了他个满怀。 陌生的气息一下子包裹了她,几缕不属于自己的发丝向冰凉的蛇身贴着她裸露的颈子,阿厘偏过头,带着浓重的酒气的呼吸又悠悠洒在耳边。 周琮视线在她唇上停顿,到底残留两分神志,蹙眉别开脸要起身,可他身量高,本就沉甸甸的,这下一动险些令阿厘娇小的身子失去平衡。 还好十七就在一旁,伸手把他扶稳了,顺便也解救了她。 周琮便顺着他的力道安坐在床边,若不看他游离的神色,凭借现下端庄的姿态,谁都瞧不出这是个醉酒之人。 “大人,您要做什么?”阿厘对着这样的他忍不住放轻了语气。 周琮就着她的话思考,几息后迟钝地开始自己给自己脱鞋。 她正要搭把手,便瞧见他又躲开了。 阿厘无措,看向十七,后者伸手却不见他再躲了。 袖子里的手指慢慢蜷起,阿厘有点受伤,都说醉酒之人最诚实,那他这个反应,是不喜欢自己伺候? 十七察觉到她的沉默,一边给周琮解衣服一边安慰:“主子还不习惯有人伺候,阿厘姑娘不若去瞧瞧解酒汤可好了。” 阿厘立刻应了声,匆匆出门去了厨房。 她的身影消失在素色屏风后,周琮闭上了眼,默默感受着头脑胀痛,天旋地转。 风动 夕阳晚照,罡风烈烈,一行人拿着临时做出来的手杖顶风向上,之前远远瞧着清晰无比的雪际线,到了眼前才晓得这是非常宽的一条区域,其中残留未化的白色冰雪和褐色的土石混杂,足足有半里之远,才是完全的白雪覆盖之地。 周克馑所想没错,这处山洞不小,足以容纳他们全部的人,只是他们欣喜若狂地到了洞口之时,昏暗的光线中,圈着自己两只幼崽的黑熊眸光如幽幽鬼火跟他们对上了视线。 这一路上,遇见的鹿、羚、麝甚至豹子都成了他们的口粮。 可乍见这野兽,却忍不住胆寒,众人历经艰险,个个机警灵敏,浑身紧绷,握紧腰侧佩刀,立刻退出洞来。 “怎么办?”齐达禹看向周克馑。 同一时间,低沉的兽吼从洞中传来,随即是地动山摇地拍地之声。 情势紧急,周克馑高声急令:“我、季布、张威正面,黄周喜去其后寻机割喉!” 话未说完那黑熊已奔出洞口,呲牙嘶吼,兽首环视这群人,蓄势待发。 这荒山野地处处飙风,此穴非要不可! “胡玉楼和曹展匕首长枪右侧袭,高庆保护好肃奚!!”周克馑已然飞身上前,引其出来。 季布和张威紧随其后,紧握长刀在黑熊快要拍到周克馑时,刺入其身。 可黑熊皮糙肉厚,力大无比,刀锋已钝,刺入一小节便难以寸进,反而被畜生一掌拍飞了。 两人被震得脱手,忍着手腕发麻飞快翻滚,躲开它的反击,第一时间拾回地上的武器。 周克馑趁机挥舞弯刀,在黑熊身上留下条条伤口,又凭借着灵敏的身法躲开它的厚实熊掌。 此刻畜生已完全离洞,黄周喜、胡玉楼、曹展冲上去,长兵短刃招呼上前,那畜生已鲜血如注,越来越焦躁,成功近在眼前! 天色愈暗,忽然洞中传来几声幼兽呜咽,这母黑熊立刻回已长吼,不管不顾身前的兵器,冲刺向前,熊掌猎猎生风,几人躲避不及尽数被拍翻,季布和曹展离得最近,均是吐出一口鲜血,侧歪在地上,久久缓不过来, 黑熊张开大口,眼瞧着就要咬向他们的肩膀,说时迟那时快,周克馑挣扎着起身从侧面伸手几乎抱住半个熊头,手肘回收弯刀划过,黑熊双眼受损,血染银刀,惨嚎震空,熊掌乱划,周克馑犹如断线风筝,被甩出去四五米之远,险些滚下山坡。 同一时间趁其目盲,齐达禹的长剑扎入其心肺,黄周喜亦是从前奔至后,握着匕首狠狠地割了那畜生的喉管。 腥红的温热的鲜血喷溅周边,黑熊心口的白毛尽被血染,一声巨响,如山倾般倒下,掀起阵阵烟尘。 几人躺在地上,无不狼狈地相视一笑。 高庆背着肃奚,把伤的最重的季布和曹展扶起,张威跑去前面查看周克馑,他各处皮肉疼得厉害,所幸脏腑无碍, 黄周喜跟齐达禹撞了下肩膀:“好伙计!” 两人满脸血污,露出一口白牙,帮着张威把周克馑扶回。 “周二,豪勇啊!”齐达禹说着,把手上的污血蹭到周克馑的衣角上,收到一记冷眼。 一旁季布和曹展,一个半边脸被拍的血肿,表皮烂掉,一个被打脱了胳膊,头皮都被掀下来一小块,不过都还神志清醒,没有大碍。 高庆拿自己带的应急药粉给季布撒上,黄周喜则利落地帮曹展安上脱臼的胳膊。 天色只余一线金色夕光,深浅不一的蓝色蔓延开来,从高处北望,近处叁层山已在底下,越过它们,远处大漠草原广袤无边,点点树影点缀其间,鸿雁人字排开,振翅向南。 两头幼熊不知何时爬出了山洞,在自己倒下的母亲面前呜咽。 齐达禹剑上鲜血未干,提剑向前,正要斩草除根,却听周克馑出了声。 “大齐,留下他们吧。” 周克馑盘坐在地,把两只小熊拉进怀里,手指插入它们黑色的毛间,抿唇道:“咱们替它们母亲养着吧。” 大齐叹了口气:“只要你不嫌累赘。” 黄周喜嬉皮笑脸:“有啥累赘的,这俩还能当咱们的储备粮!” 张威闷笑出声:“那你先得给这两只喂喂奶。” …… 肃奚瞟了一眼静静安抚熊崽子的周克馑,跟齐达禹双目相对,都明白他如此,估计是想家了,默契的不提话头,说起轮着值夜的事。 月生月隐,他们在洞里点了柴火,终于得到了个温暖安睡的夜晚。 第二日一早正式踏上冰雪,即将攀至所行最高点。 …… 征粮之事正式定员,御命皇授周琮为御史,前往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征粮北调。 张定迁、陆孝植的亲信陆若年和魏家漕运八大掌事之一的魏庄随行,拨军士一百护送,亦有十一、十二、十六、十九以及百楼忠字辈的一到十护卫。 即刻启程,不得耽误。 阿厘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在一个樟木箱子里,她本想等着周克馑的尸首,陪着他下葬的。 可是十九告诉她如今北地战事未定,无名尸首都在图兰境内,不是一时半会能回来的。 此行最多两月,不会耽搁太久。 且她欠周琮良多,这舟车劳顿里最需要有人侍奉,她理应跟着去。 是以阿厘得知周琮让自己留在府中时特意去找了他说情,费了老鼻子劲才让他改了主意。 此行算得上仓促,当时周琮正忙于交代自己出去之后的京中事务给十叁和十七。 忠字辈的忠一、忠二等人皆在府中休养生息,静待出发。 阿厘说完自己的想法,就见他眉间微蹙,不容置喙:“你在府中料理杂事。” 说罢继续整理要带走的书册,屋子里收拾东西的侍卫仆人来来往往,窗门大开,丛竹当轩。 “路途遥远奔波,您需要有人侍奉。”阿厘来到他身边,帮着他将收拾好的书册装进手边的笼厢内。 “自有侍奉之人,你在府里照顾好自己即可。”周琮没看她,坐在案前广袖流云,头上没戴饰物,修眉俊颜,仿若莲花台上的仙人。 “可是……”阿厘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一抬眼,止住了话音。 只因直视这双瑰丽眼睛的冲击太大,叫人不自觉停了动作。 “此行艰险,你就在府中安生待着,若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也可写信与我。”他眼睫轻轻垂下,又转过身继续手头的事情。 阿厘沉默半晌,手指扶住漆黑的桌案一角,做最后的争取。 “可是……”周琮充耳不闻,不动如山,仿佛她如何都不会动摇他的想法一样。 阿厘心中整理许许多多的理由,见他如此,难免泄了气,竟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最后只失落地呐呐道:“可是阿厘想跟着大人。” 穿堂风起,她低低的话语伴随纸张翻飞之声传到耳中。 周琮顿住,侧首看向她垂着的圆脑袋上毛茸茸的碎发,看她案前不安蜷起的手指。 好风似有意,漫卷书页乱君心。 下山 天空阴恻恻的,日头像蒙了一层纱,底下云雾缭绕,遍地白雪覆盖之中,偶有几处露出玄黑色的山体。 周克馑一行拄着手杖小心在雪地里上攀。 他打头,齐达禹背着肃奚在队伍中间,黄周喜在队末。 由于山上骤冷,当绳子系在腰间的衣物全都解开来穿在身上。 举头望去,大约酉时可以到上边那个最矮的豁口,绕过它到了南坡会好受许多。 周克馑把两只小熊分给了胡玉楼和季布,挨着这毛茸茸的活物,到底能暖和些。 正前方的山势太陡,只能左转,绕过山梁顺着横切带去到远处山势较为和缓的方向,又耽搁了许多时间。 冰天雪地里,一脚踏进去,积雪没过整个小腿,每个人都打着冷战,眼睫上都有了凝结的冰晶。 后边传来一阵急促地呼吸声,周克馑回首,立刻把几乎呼吸不上来的曹展背在后背上。 曹展挥着手要下去,周克馑只闷头前行:“此为军令,休要耽搁行进。” 他便安静了下来,在周克馑耳边像马一样喘气。 前边是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山,刺骨的山风,已然没了知觉的双脚,心肺被挤压的气短。 周克馑不敢想旁的,从日出到正午,他们只简单停下吃了口干粮补充体力,又急锣密鼓地行进。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的思绪渐渐穿过这雪白的山尖,飘回了平京,母亲为他擦汗脱甲,父亲看着他欣慰地笑,舅舅夸他这仗打得不错,有他的风范,秦衡笑他风吹日晒丑陋许多。 ……不对,秦衡已经没了。 周克馑紧紧攥住手中的木杖,逼自己坚持住。 他必须要回去,没了秦衡,舅舅指着他继承衣钵呢! 母亲和父亲还在盼着他归来,这么久了,定是担心极了。 还有云笙,他出来这么久,那个小院还能藏住她吗,她还生自己气吗。 他要回去跟她成亲,他只要她一个,定不要让她因此伤心了。 如此想着,周克馑背着曹展,深一脚浅一脚上行,有时候甚至要把木杖背在身后四肢并用。 可他们没一个人喊苦喊累,都默默跟着周克馑的步伐,坚定地相信他会把他们带出去的! 日头西挂,他们终于到了垭口跟前。 可这垭口仿若一堵高不可攀的巨墙,垂直的绝壁令人望而生畏,卯足了劲爬上一步,往往会被滑落的积雪退回来两步,他们皲裂的两手全部插入积雪中,摸索着岩石借力,爬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长时间的大口喘气,直至缓和一些,又再次往上爬几步,如此往复循环,几乎用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山峰上。 时隔如此之久,南望家乡,回首叁千里,目断茫茫天。 群峰于云海之上漂浮,阳光自天际云间一隙倾洒,金光一片,群峰焕金。 季布颈肩上的小熊黑豆子似的眼睛里映出前方光摇烟霞的灿烂之景,呜呜地叫出了声。 他顶着被熊母拍烂的半边脸咧嘴,轻抚着小熊手感扎实的皮毛。 众人暂时忘却了疲惫饥寒,瞧着前方有若游龙滚浪般的云海,沉醉于日照金山美景之中。 “咱们登上来了……”齐达禹怔怔地道。 “老子在山顶了!” “哈哈哈哈雪山又如何雪山又如何!!” “周二爷威武!周二爷威武!” “黄周喜威武!张威威武!季布威武!高庆威武!胡玉楼威武!曹展威武!”周克馑开怀大笑,挥舞着手中木杖仿佛一面旗帜。 “你齐爷咋没带上?” “行,齐大爷威武!” 纵周克馑面带脏污,长发纠结,可被那神光四射的凤眸看过,谁能不说一句,好俊美的儿郎! …… 呼吸着直通脑门的寒气,眼瞧着日头快要落下,周克馑立刻带着众人开始下山。 南坡积雪要薄于北坡,山势也更为和缓,只是下山却比山上难,借力之处无不易滑,好几次有人都要栽下山区,均是被紧着心神的伙伴救下。 是以不敢再留恋远处的美景,只专心致志摩挲脚下之路。 周克馑先用木杖戳一戳下方的凸起是否坚硬,若是松散积雪则不能借力,他仿佛头雁,带头开路,为后方之人省下体力。 黄周喜实在看不下去,接过了曹展背在自己背上,周克馑没有逞强,前方未知,他必须机警些。 下山进度太慢,天色已经寂蓝,周克馑却不肯停下脚步。 “小周将军咱们赶了一天了,夜里难以行进,为何不歇一歇?”季布忍不住来到他身边询问。 周克馑没有怪他多话的意思,反而是放大了声音不光是解释给他也是解释给大家听:“雪地之中积雪松散,若有雪从高处滚下,有淹没之险,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能离开雪地,我们去下边扎营。” 齐达禹闻言惊异转头,跟身上的肃奚说悄悄话:“这不是你方才跟我说的吗?也告诉周二了?” 肃奚同样意外:“你背着我呢,若要告诉周二你怎会不知,我们这是想到一起去了。” 他略一沉吟:“可我们都未曾攀过雪山,这等知识我是无意中在一本地理游记中看到的,这小子又不爱看书,又是如何晓得的?” 这厢齐达禹直接把肃奚的问题大声向着周克馑重复了一遍。 影影绰绰的前头,周家二公子宽肩细腰,动作不停,满不在乎又有点得意洋洋的声音传来。 “联想的!” 是在用木杖探路之时联想的。 哼哼,周二爷自己的聪明劲够使,那些劳什子书于他没用! 出路 下山之路没了覆盖的坚冰碎雪,要容易许多,第二日一早,周克馑一行,晨光熹微之时启程,这次没用半日便下到了半山腰。 绿林染金,层层迭迭的树木间偶有动物追逐嬉戏,南坡有冰雪消融汇成的清澈溪水,在山涧里流淌。 他们就地休整,终于可以暂缓心神。 把水囊重新灌满,周克馑慢慢搓洗自己脏污的双手。 水流冲过,皲裂未结痂之处隐隐作痛,林隙的日光下,曾经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是斑斑驳驳的划痕,伤口破裂的地方还泛着青肿,怪异地鼓起。 另一双手忽然伸到他的一旁。 粗黑丑陋,竟然显得他的那双秀美极了。 “有什么可顾影自怜的,大老爷们还臭美起来了。”齐达禹嘲讽他。 周克馑挑眉,似笑非笑地撇他一眼,便低头洗起脸来。 “大齐,你知道周二为啥不鸟你吗?”肃奚在靠着一棵树,上面泛黄的叶子飘落在他没有知觉的身上。 “为啥?” “因为你没美过哈哈哈哈哈哈……”肃奚弯唇。 大家都听得明白,闻言爆发出哈哈大笑。 齐达禹满脸通红,他是国字脸粗眉小眼大鼻头,肤色黝黑,自持硬汉本色,看不上那些长相漂亮的美少年。 可谁知入军以来,最好的两个朋友都是这个类型,叫他难以平衡,所幸身边一些大头兵也都跟他一样,看不上长相漂亮的小白脸,他比周克馑和肃奚要招人待见些。 但是上级却相反,连郝俪寰这样的军官都对他俩心生好感,另眼相待。 罗将军还看上周克馑这厮做女婿,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齐达禹把水囊拿到肃奚身边,一边喂他喝下,一边忿忿然:“给你当牛做马,你还带头磕碜我!” 周克馑简单刷洗完毕,也来到肃奚身边,靠着树席地而坐。 他五官分明,棱角锋利,一双凤眼前钩后挑,鼻梁高挺,下颚窄收,碎发眉梢带水,阳光之下整张脸灿然生光。 “都过来,咱们商量商量。”他勾勾手,招呼其他人。 大家围坐一圈,周克馑道:“我们脚程加快,大概昏时,便能到边军城墙根下。” 黄周喜抢着道:“那太好了,爷们许久没好好刷洗刷洗了。” 张威叹了口气:“你别高兴得太早,现在小将军迟疑的是谢柳将军的态度吧。” “没错。”周克馑继续道:“杜玄通假传军令,罗大将军陨落,叁万将士横死,这一切,谢柳将军到底是否知情?是否参与?” 闻言几个军汉面面相觑,神色带着哀戚:“小将军,我们都是粗笨之人,您跟肃奚小君商讨便可,无论做什么,我们定是要跟着您的。” 他们的目光带着沉甸甸的信任,周克馑攥紧拳头:“多谢大伙抬爱,我定会全力以赴,带你们回家!” 他看向摊坐在身侧的同伴:“你怎么想?” 肃奚北望,层层山峦之后的南坡上,有他舅舅的简陋坟冢,庇护全族的大山倾倒了,他也成了这副样子。 “谢柳足信,其下亦不足信,况谢柳本不足信,最好能悄然入城,混迹于南下避祸百姓之中,回到平京,亲自面圣。” 周克馑略作沉吟:“说得不错,我们不能将性命交与他人。崇南县乃北地集散之地,便于交通,易于混出,到时我修书一封,家里也会安排人手前来接应。” “当前最要紧的是,穿过下面的城墙,不惊动边军,进入崇南县。” 此举听起来太过困难,一时之间,大家都没了主意。 “引一堆人出来,打晕他们换上军服,混迹进去?”齐达禹提议。 肃奚像是看傻子似的看他:“齐爷想的倒是挺美。” “一看就是新兵营里出来的,我们去过边防,这种时候哪有人会开门出来,都是瞭望到直接架弩开射的!”季布给怀里的小熊喂了两口干肉,胡玉楼怀里的那只见状也挣扎着从他怀里爬到季布怀里,呜咽着讨食。 胡玉楼正好省了自己的,乐见其成。 周克馑知道指望不上他们,问肃奚:“我们爬上去,再按照大齐那种法子可行吗?” “交接班都是熟人,一不能露脸,二不晓得排班,如何下城楼都是问题。再者,城墙高耸,无处借力,你身负武功没准能上去,我们几个怎么办?” 肃奚皱起眉头,苦思冥想。 这时,高庆忽然出声:“小将军,我以前在北地供过军。” “崇南县西段,有处墙体有漏,那里极为荒僻,难以行军,基本不会有进攻的可能,当时又是太平年,我们就偷工减料,把那处用土石糊上了,只是不知后来有没有再上报修缮过。 众人闻言都是眉头一松,周克馑赶忙问道:“可还记得具体方位?” 高庆挠了挠头:“记得呢,我在这待过半年呢!” “太好了,我们去那处试试!”肃奚喜道。 “对!赶紧休息,一刻钟之后我们启程!” 季布揉了揉高庆的头:“你小子行啊!” 几个军汉离开树荫,闹作一团,高庆被围在中间,瘦削的脸上舒展出一口白牙。 周克馑伸手,把肃奚身上的落叶一片片拣下去。 郁郁秋山,山胡新啭,肃奚看着他裸露出的强有力的手臂线条,低低开口: “周二,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废了。” 他原是跟周克馑齐名的新兵啊。 原野跑马,登高远眺,拉练比试,奋勇杀敌,仿佛就在昨日。 周克馑呼吸一滞,这一路上肃奚从来没表现出对现在这幅样子的沮丧,甚至还主动开玩笑要他们别太在意,他是个坚韧的男子汉,不愿在危难之时给大家徒增烦恼。 可周克馑清楚,肃奚更是个骄傲的人,宿家兄弟姊妹众多,他是最受罗达栽培的一个。 伤了筋骨以致瘫痪,就算是回去恐怕也不能再恢复两成,往后的一辈子,便就是这样的了。 “肃小君文武双全,折翅亦能飞。”周克馑以自身带入他的处境,忽然觉得所有安慰之言都苍白了起来。 肃奚见他低落,反而安慰起他来:“没事,到时候你吃肉我喝汤。” 周克馑将最后一片枯叶拣起:“你知识广博远胜于我,我得仰仗你。” 他蹲在肃奚面前:“以后你吃肉,我喝汤,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齐达禹走到他们跟前,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干粮往嘴里塞:“那我呢!” “你也是。” “齐爷也是。” 周克馑和肃奚异口同声道。 无人问津的山林里,以后名震天下的杞州玄烈军核心,正衣衫褴褛,辄鞋赤脚,流亡百里,争取着一线生机。 归国 山间不比平壤,早早地染了秋色。 一行人顺着山体向西,落木萧萧,踩在脚下咔哧作响。 到半夜时分,终于到高庆所说的大体方位,不远处起伏的山尖瞭望台点着幽幽烛火,为了易于瞭望,自城墙起十几丈远的区域内,草木烧尽,全是便于观察的荒地秃石。 万万不能引起值守主意,崎岖的山体之上,他们隐蔽地俯趴前进,摸到了墙根下,又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找高庆所言的漏洞处。 找了几乎有半个时辰,天上阴云皆散,月光皎洁,只要城墙之上的值守往下看一眼,他们就会全部暴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两只熊崽子也被用布条缠住了嘴,藏在胡玉楼衣服里。 打头的高庆心急如焚,大汗淋漓,膝盖磨得破损,这么久未找到,生怕自己记错位置害了大家。 忽然一只手轻拍在了他的肩头,高庆一个激灵转过头去。 周克馑凌厉分明的轮廓上,双眼如同炬火明亮异常。 “莫急。”他沉声道:“只管慢慢找。” 高庆讷讷点头,神奇地静下了心。 又过了一刻钟,高庆摸到一处手感与墙体有异,仔细扒拉查看,大喜过望,压着嗓子:“就是这!还没修!” 几个人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了几分。 周克馑凑近去看,这处乃用的是泥浆和麦草粘合的土夯塞,他用刀柄去戳那处,十分坚硬。 招呼黄周喜将水囊拿来,缓缓地浇浸在那处,用弯刀的尖一点点的挖了起来。 黄周喜见状立刻模仿他,也跟着挖湿了的土疙瘩。 这处太小,其他人没地方搭手,便在周围戒备。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这个洞口终于显露了出来,这下才发现,这洞口小的可怜,只有周克馑和胡玉楼这样的细窄腰身能通行,更别提还要背着肃奚的齐达禹了。 天色隐隐亮了几分,周克馑伸手摸到突出的青砖,向肃奚示意,肃奚心领神会,在周克馑掰断砖石的瞬间用惟妙惟肖的鸟鸣掩盖了过去。 齐达禹力大无穷,徒手捏碎青砖不在话下,可他难以精准控制,施力声量会比周克馑大不少。 掰开一块,静默了一会之后,周克馑在肃奚再一次学鸟鸣时,两手并用,一前一后掰断两块,这下洞口才足够容人。 一行人大喜过望,周克馑率先穿行,轻手轻脚落了地,摸索着找到能借力的岩石,往城墙内山体的沟壑中去。 剩下的依次爬进,季布进去之后又配合着齐达禹将肃奚托了进来,背在背上,齐达禹最后一个进来,跟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沟壑下山。 每个人的呼吸都十分粗重,他们紧绷着心弦,钻入草丛树林之后才松了口气,胡玉楼将奄奄一息的熊崽子放出来,摘了布条。小家伙们不记仇,还蹭了蹭他的脖子。 众人自山往下望去,避开军队驻扎的方向,在山林的掩护下健步如飞下了山。 此时,天际泛白,星月隐没。背后山峦迭色,远处零落荒村。 他们个个如同野人,来到山脚的原野上,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他娘的,老子终于回来了。”黄周喜蹲在地上,眼泪直流。 其他人同样感慨万千,一个个都呜咽起来,抱头痛哭。 肃奚百感交集,联想到自己如今,酸涩难忍,默然垂泪。 齐达禹则在狠狠地擤了鼻子之后对着周克馑呲出一口大牙。 “回来了。”周克馑眼眶通红,他掰砖的指尖流血,用还算干净手腕狠狠擦了泪,回看齐达禹,扯出一抹开怀恣意的笑,一如当初。 …… 天地辽阔,秋风渐起,世事轮转,风云际会,往来如川。 阿六阿七一路向北,快马加鞭,带人乔装打扮,混入耸昆境内,直奔其国都长鸦勒。 北地东边的朗通县,某家客栈中,本该稽留于长鸦勒的肖文松恭谨叩开一扇门,健仆挪身,视线无遮,一年青公子悠然品茗,闻声侧首望来,眉眼风流,仿若二十年前的当今天子。 杞州城垣之外,流民南迁,有跛脚乞丐,躺在路边奄奄一息,无人问津。 阿厘去砚山祭拜过云竹,坐上了前往际陵的马车,他们要从际陵坐船南下,至江南道的良株。 人各有命,天行有常。 到达 际陵位于平京东南方,居大运河沿岸,乃是全国知名的漕运码头,商货集散之地。 这是阿厘第一次出远门,坐了一天的马车,一路颠簸,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叁回,等到际陵的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才好受许多。 十九手头有晕车药,却被周琮压着不给她用,这药现下用了走水路时便不起作用了。 虽说是际陵城内最好的客栈,可到底不比府中,阿厘麻利地把床架和桌子擦了两边,将行李中的被褥取出铺好床铺,又把周琮用的茶具摆好方下了楼。 寝卧位于叁楼,乃是个一应俱全的套间,下人房紧紧挨在主人房旁边,二楼则是宴饮聚会之所,如今因为御史的到来,二叁楼全部清了场。 阿厘下去时见魏庄站在一陌生公子哥身后,那公子正在极力邀请周琮晚间约会,张定迁和陆若年站在周琮身旁安静听着,十九和十一在周琮后面默然守着,却不见十二和十六的身影。 阿厘停在他们身后,听周琮对那公子哥道:“多谢二公子盛情,公务在身,车马劳顿,容某先行休息。” 那公子还欲再拦却被十九和十一挡住了,陆若年笑盈盈地去开解那人:“二哥哥,周大人受殿下亲托,操持两家婚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莫要……” 离得远了便听不见后面的了,阿厘跟着周琮上楼,目光落在他月白绣金织彤的锦袍上,他的身段修长,体态极好,一天下来这娇贵的衣服上竟没多少褶皱。 “大人,水已经备下了,您是可要先用膳?”进了房间,阿厘帮他拿湿巾子净手。 周琮修长白皙的手指被烘的温软的巾子包着,阿厘一根根擦过,周琮便直勾勾瞧着她认真的鼻尖和埋下头时额际掉下来的碎发。 阿厘抬眼猛地对上他的视线,吓了一跳:“……大人?” 周琮手指动了动,垂下眼帘:“我自行洗漱,你先去吃罢。” 阿厘闻言把厢胰子等物给他在浴房一一放好,又把干巾子和寝衣挂在屏风上,出来时见他还是看着手指发呆,疑心自己方才是给他弄疼了。 却听他唤自己:“阿厘。” “大人还有何吩咐?” “以后搬运行李收拾房间这等粗活留给小厮去做,我的……寝衣等物自己来便可。”他端坐在那,面上也是平平淡淡,未见有何不满之色。 阿厘联系想到他之前醉酒不让自己碰,难免郁闷,应答之语在嘴边,就是不肯说出来。 周琮见她站在原地久久不语,面上还有委屈之色:“怎么了?” “是阿厘哪里做的不好吗?”她还是问了出来,白生生的脸上唇角可怜地向下,眉尾眼尾也向下,显得沮丧极了。 周琮蹙眉:“没有,何出此言?” “那……那大人为何不愿让我伺候呢?”阿厘幽幽控诉:“我是您的侍婢,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啊!” 周琮这下理解了她的在意之处,道:“并非不愿意你伺候,只是一些粗活已有人手,本就不该你做。” “……可您的衣物为何也要自己来。”阿厘忍不住刨根问底,她实在是怕琮世子这是本不愿自己伺候,却又不好拒绝,不得已答应下来的。 周琮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才道:“便是我自己习惯了。” 这个说辞同十九的倒是对上了,阿厘稍稍安下心来。 “以前是您自己来,以后有了我,大人且习惯习惯罢!”她抿唇一笑,漾出浅浅梨涡,说完这话自己也有些赧然,又道:“我去唤人上水。”便匆匆出门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内消失,周琮撂下手中茶杯往浴房走,修长的手指拨开衣襟,忍不住轻笑起来。 竟逢 两国开战已有多半月,崇南县作为北地军队驻扎地之一,适逢大旱,百姓背井离乡,多数南迁。 村落里荒地成片,有的是无人房舍,疾行一天一夜,周克馑一行找了几间空屋,轮流补觉,又搜刮了几件当地百姓来不及带走的粗布麻衣换上,埋了破烂的甲胄长兵,把匕首和短剑藏在衣服里,清点好干粮,装作流民,等天色一暗便匆匆赶路,正好在第二日一早赶到了崇南县城郊。 此地流民太多,城门重兵把守,放走妇孺,拦下男丁,以备征兵、耕地等不时之需。 周克馑远远哨望,眉头死死拧起:“我们还是得绕过县城。” 众人已经习惯了跋涉,对此没有异议,他们全身心地跟着这个小将军,身体上的疲乏远远抵挡不了回家的渴望。 为了避开守军,他们故意选了极为偏僻难走的林间小路,荒山野岭峭壁雪山攀过,这等平地荆棘竟觉得不过如此。 如此白日行走打猎,晚间上树轮守休息,两天两夜下来,终于绕过了偌大的崇南县城,到达南郊。 只是今岁大旱,平原不比山间人烟稀少,再难手到擒来猎到猎物,干粮所剩无多,甚至溪水都少见,水囊早就空空如也,大家嘴唇干裂嗓子嘶哑,强撑着。 “小将军,我想起来了,西南那座不高的小山,上边有山泉水!”高庆哑着嗓子。 周克馑远远瞧了眼那座不高的丘,立刻转了方向。 见高庆还有些吭吭哧哧,疑惑:“怎么?” 高庆道:“那山泉位置隐蔽,出水很少,末将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齐达禹“嗨呀”了一声:“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爬山咱们哥几个在行!” “就是……崇南县的乱葬岗就在这山上。”高庆胆子不大,担心他们取笑他,一句话说的犹犹豫豫。 周克馑轻笑:“这么多波折,阎王都没索走咱们的命,还怕那乱葬岗的小鬼不成?” 高庆挠了挠头:“确实,末将多虑了。” 胡玉楼开玩笑:“你要是怕,我把小黑给你抱着?”小黑是他们给小熊起的名字,季布的那只唤作二黑,没什么新意,就图个贱名好养活。 高庆作势要抢,胡玉楼口不对心,宝贝似的抱着不给他。 趁着天色尚早,他们加快步伐,到了高庆所言的那座小山脚底下已经是红日挂山头。 这座小山鲜有人迹,连路过的猎户棚子都是多年以前的,现如今早就风化坍塌。 所幸高庆记性不错,没费太多力气便找到了那处泉眼,上边冒水甚少,等几个人解了渴,集满了数十个水囊,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天都黑了。 黄月半残,秋风萧萧,林叶婆娑,愈发寂静了。 他们大着胆子,决定穿过另一边的乱葬岗下山,省了原路返回再绕的功夫,能早点回家。 高庆紧紧抓着季布的胳膊,还要拉着张威站在自己身后才能放心。 乱葬岗果然名不虚传,极为显眼地飘着几簇幽幽鬼火,有限地映凉了上边的层层尸骨。 周克馑手心发汗,却不敢露怯,握紧匕首,另一只手举着临时做的小火把,强装镇定走在第一个。 为了壮胆,嘴上跟别人说个不停。 怪禽阵啼,凄神寒骨,脚下踩着或硬或软的质地,不敢看亦不敢细想。 忽然,不远处地上有个胳膊怪异地立了起来。 “谁!”周克馑匕首乱挥,厉声喝问。 不问还好,这一问,瑟瑟风中竟真的传来时断时续的说话声,细细听着竟还是叫的“二公子”! 周克馑大口喘着气,其他人也吓得够呛,拿着火把扫视四周,却见那胳膊又摇了摇。 “我行九定不是找我的……” “我行叁……这小鬼定是找错了人……” 后边他们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周克馑却越来越心沉。 “周二……”肃奚刚一开口,周克馑激灵一下打断他:“我知道!!”这么多人就他行二,他娘的这孤魂野鬼是冲着他来的! 周克馑顿在原地,脚如灌铅,死死盯着远处那胳膊似的影子,此时又响起了那鬼气森森,断断续续的呼唤。 周克馑狠狠抹了把脑门,一边向那处移动,一边壮着胆子开骂:“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小爷我阳气重,莫要自寻死路!” 那呼唤却更急切了些,周克馑脊梁发冷,正想提议赶紧原地返回跑了得了,却听黄周喜体贴问道:“小将军要是害怕,末将可以前去一探!” “谁说小爷怕了!”周克馑脱口而出,吐出一口浊气:“咱俩一起去哪看看。” 黄周喜跟齐达禹背上的肃奚对视憋笑,赶忙到周克馑身边,带着他往前探去。 月色冷,鬼火幽,火把是此间唯一的暖光,周克馑紧紧攥着,跟在胆子大的黄周喜身后,到了近处终于看清,这下面竟真的是人的胳膊。 “二公子……”那“小鬼”察觉两人靠近,竟然抬起了脸。 匕首乍然收势,周克馑看着这人熟悉的脸,惊诧喊出了声:“阿义!?怎么是你!” 周克馑早就忘了先前的害怕,把火把递给黄周喜,蹲下身子将奄奄一息的阿义抱进怀里。 “你怎么在这!?”他就着火光,将阿义脸上的脏污泥土抹开,露出他几乎只剩皮包着的骨头,火光之下竟不像个完整的人了。 “你不是应该在平京吗!?出什么事了??” “二公子……”阿义喃喃地患唤着他,眼泪从骇人的嶙峋框骨里淌出,接连不断。 “你快说啊!!”周克馑满目宣红,急切的摇了摇他。 “呜呜……我终于……找到您了……”阿义哽咽难耐,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旁人瞧见此间有异,均围了过来,此情此景,都是摸不着头脑。 无数个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周克馑拧死眉头自己发问:“是不是云笙出什么事了?!” 临走时让他照顾云笙,如今他这幅样子,那云笙呢!她如何了? 阿义摇了摇头,又点头说不出话来,已然是悲痛欲绝的样子。 周克馑的心仿佛坠落深涧里,越来越下沉。 “到底是怎么了?摇头又点头什么意思!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你别他娘的哭了!说话啊!!” 齐达禹见状赶紧上前制住已然失去理智摇晃阿义的周克馑:“有什么话咱们离开这慢慢说!” 肃奚认识阿义,跟其他人简单解释了一下,齐达禹和黄周喜拉开周克馑,曹展帮忙把阿义安置到张威背上。 周克馑还要上前去抓阿义问个清楚,齐达禹狠狠锤了他肩膀一下:“莫要失了神智!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说的清,先下山!” 肃奚安慰他:“莫要瞎想,下人不够伶俐,常有表述有误之时,等离开这咱们问个清楚!” 林间月光洒下,满地尸骨,疤痕蜿蜒在他的下颌上,周克馑胸腔里心脏狂跳,握着匕首的手也是止不住地颤抖,看向前边张威背上那个伶仃枯瘦的身影。 “是我不好,没顾及他。”神志暂时归位,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齐达禹单手搂住他:“放心!咱们慢慢问!” 周克馑脊背上全是冷汗,失神地点头:“走罢……” 不能自己吓自己,兴许是有什么消息阿义来通知自己,中途遇了歹人呢。 可家里如今哪用得着阿义这个跛子来送信呢? 是云笙让他来的罢,定是得到自己的假的死讯了,云笙不信,她一介女流出门不便,就让阿义来找寻自己,肯定是的! 她肯定是跟自己心有灵犀,知道他死不了,就让阿义来找找看…… 周克馑反复告诉自己,企图忽略心头巨大的不祥之感。 死讯 月明星稀,山脚下的坡地上,一小堆柴架起了矮矮的篝火,里面烤着叁个野鸡蛋,大家围坐一圈。 阿义躺在周克馑腿上,他的四肢伶仃,全然的皮包骨头,两腮深深凹陷,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身上的衣服脏污浸入,质地发硬,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周克馑喂他喝了水,难以想象他这是受了多少苦。 “公子……”阿义吞咽困难,缓了好一会,月色清晖下,一双浑浊的眼睛带着泪光,终于开口。 “周家没了,侯爷和夫人没了,伯爷也没了……” 细小的嗡鸣声好像被一层膜闷在了耳道里,周遭的一切都被剥离开,他的话萦绕在脑海,却勘不透其中具体意思,周克馑缓缓蹙眉,低哑出声:“什么?” 阿义难易自抑,泪如雨下,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伯爷行刺公主,圣上下令夷七族,咱们府……咱们府上的人全没了,侯爷跟夫人……被……车……”他嚎啕着:“被车裂于西市了……” 周围一阵吸气之声,周克馑头晕目眩,僵在原地,呼吸不上来,他眼帘垂下又睁开,胸腔像是被吸走了所有东西,空荡荡的却还死死压着他。 颤抖的手攥住阿义的衣领,周克馑低头,火光映照的全是迷惑不解之色:“你在骗我。” 阿义任由他勒着脖子,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朦胧:“阿义也想这是在骗公子啊……全国城内各处均张贴了……告示啊,全没了……” 周克馑浑身忽然泄了力,直接脱了手。 凤眼里瞳孔震颤,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我不信” “我不信!”他冲着倒在地上的阿义低吼:“你放屁!” “舅舅怎么可能去行刺公主?!!” “夷七族??他是两朝功臣有先帝免死令在身!你在放什么驴屁!” “你敢诅咒主人车裂,我要杀了你!!” 周克馑直接跪在他身前,两手拧着他的领子摇晃。 齐达禹赶紧上前把他拉开,阿义被黄周喜趁机解救了出来,满脸发青,歪在地上平复呼吸。 “公子……阿义不敢欺瞒您……” 他被粗暴相待,形容狼狈,看着自己年轻的主子,眼里却带了怜悯。 “表夫人病逝,老爷和夫人陪着伯爷去砚山送丧,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伯爷行刺长公主,当场毙命,老爷和夫人下了狱,百楼侍卫和御军来抄家,整府全被……处死了……” 周克馑脑子里的嗡鸣震天响,地转天旋,“砰”的一声,跪坐在地,浑身发抖。 ‘全被处死了’ ‘全被处死了’ …… 他惶然举目四望,盼着其他人能给他个旁的解释,长睫扑朔,面上全是无助之色。 齐达禹将肃奚托付给张威,走到周克馑身前蹲下身子抱住他,也是无言。 豆大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涌出,周克馑尖尖的下巴搁在齐达禹肩头,额头上青筋毕现,张着嘴开合几下,像狗一样大口喘着气:“……不可能。” “大齐……我爹,安昌侯,我舅舅,忠武伯,舅母诰命加身,怎么可能呢……”周克馑鼻涕眼泪混作一团,拽着齐达禹乞求。 “这小厮既说城内有告示张贴,天亮了我们就去看个究竟……”齐达禹顺着他的后背,看向肃奚,两面相对,皆是担忧之色。 周克馑哆嗦着涕泪四流,忽然从他怀里起身,带了点奇异的兴奋转头质问阿义:“你说谎!抄家处决,为何你没事!” 阿义苦笑一声:“阿厘姑娘帮我逃出来的。” “公子,阿义说的都是真的,那天铺子被查封,我远远瞧见便知不好,跑到云笙姑娘住处,她说要逃跑,等官兵找到那的时候,我正好爬进了人家的鸡窝里躲过一劫……” “后来,后来在泔水桶里混出了城,这才一路北上……” “她呢?”周克馑迟钝问道。 “云笙姑娘也一同下狱,处死了……” 周克馑满眼通红,像是偶人剪去了提线,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他婴儿般蜷缩着,双手掩面,恸然大哭,喉结不停滑动,吞咽着眼泪。 齐达禹上前:“周二!” 周克馑徒劳地重复着:“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齐达禹把他拎了起来:“还未看告示呢!” 周克馑婆娑无力地垂着眼帘,满张脸肌肤全是血气上涌的透红,他只感觉这天地摇摇欲坠,什么都听不进了。 父亲、母亲、舅舅、舅母、云笙,这些本该在平京等着他归家的人,全都命丧黄泉了。 怎么可能? 凭什么? 为什么? 巨大的悲痛把他的心撑得分崩离析,翻涌着席卷了整个身体,撕心裂肺的疼有如实质。 周克馑头脑发蒙,像是放进了铜钟之中,嗡嗡作响,再也感知不到其他。 他眼睛无神睁大流泪不止,浑身发抖,青筋更为鼓起。 齐达禹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手上,竟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瞬间慌了神。 “速速打晕他!”肃奚在后边厉声提醒。 齐达禹心知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同一时间以手为刀,劈在周克馑后颈上。 周克馑双眼一翻,下颏淌血,瞬间晕倒在了他的怀里。 生难 云澹星疏楚山晓,炭堆残烟几缕,守夜的高庆坐在大石头之上,眼帘沉重,终是双手撑膝打起了盹。 不远处软草上的俊美少年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碎发投下一片阴翳,凤眼眸光滞涩,若是不看他偶尔扇动的长睫,安静地仿佛是樽没有生气的木雕。 许久,他以手撑地起了身,整张脸显露了出来,长疤蜿蜒,让整张俊颜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摩挲到腰间沁凉的金属匕首手柄,狭长的凤眸扫过东倒西歪熟睡的众人,他放下水囊和干粮,步伐轻巧,行走无声,独自踏着熹光向崇南县城走去。 苍山落于身后,晨霜初起,莽草略去,雁行天际,灰黑色的城墙耸立在东北方,挡住了初生日头,仅在城垣栉次的垛口泄露鸡卵色晨光。 身后奔跑声愈近,周克馑抽出匕首转身,那人气喘吁吁迅速欺身向前,狠狠抓住了他的胳膊。 “周二!你要干啥去!”齐达禹跑的一脑门子汗。 周克馑收回匕首,侧首看向不远处的城墙,干裂起皮的嘴唇蠕动,声音嘶哑地可怕:“我去看看。” 他动了动被齐达禹抓着的胳膊:“我要去看看。”凤眼上多了道疲惫的褶,跟齐达禹视线相接,又唤了声:“大齐。” “不行!要被逮住了哪还有活头?不说杜玄通,就那……那诛七族……”齐达禹浓黑的眉毛死死打结,大手牢牢地扣住他:“反正都不知道咱还没死,正好找不着你,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还有日子过!” 周克馑不语,眼帘半垂看着他。 齐达禹如何不知这番话说服不了他,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可如今还能如何!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周二送死不成!? 他做不到,这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若阻止不了他,他齐达禹会悔恨终身! “周二,咱从长计议,你想看那告示,兄弟们一起帮你去看。你自个儿去可不成,那与送死何异!?” 周克馑牵强扯起唇角:“大齐,就剩自个儿,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倒是你,范瑛和韦努儿指着你收尸,老娘还在家等着,别掺和我的事了。”说罢挣脱开他的桎梏,拉开距离。 他神情滞涩,身影逆光,站在晨霾里喊道: “就当帮我最后一个忙,你跟肃奚带他们回家罢。” 说完利落转身,一步一步朝城门行去。 齐达禹急的原地跺脚,抓耳挠腮,五指成爪插进自己头发里,满面通红,眼里含泪。 正因为周克馑是他的患难弟兄,所以真的理解他,所以更难以去阻拦他! “大齐,给爷拽住周二!”身后远远传来肃奚的吼声,齐达禹精神一振,蹬腿如踩风火轮,再次拉住了前方的周克馑。 这回他没再犹豫,锁着周克馑的半身,不顾他的挣扎,连拖带拉最后生生将他举了起来,送到肃奚跟前。 肃奚被高庆背着,其他人亦背包握伞,匆匆忙忙地跟上来,看向周克馑都是急切担忧之色。 起起伏伏的唤道:“小将军……” 满空寒白,早风欺人,原野婆娑声声紧。 看着前边这个存了死志的好友,肃奚带着眵目糊,厉声骂:“周二!你还是我认识的周二吗?!” “竟然蠢钝至此!!” 周克馑蹙着眉头:“我必要去看个明白!若是兄弟,便莫再拦!” 肃奚冷笑:“哪是去要看那劳什子告示探个明白,分明是毫不挣扎,一头向死!” “人各有路,我自为之。”周克馑已万分不耐,一点也不想听肃奚接下来的什么大道理。 “你混账!自为之?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是谁说的要带我们回去!” 周克馑由着他骂,反而平静了下来:“肃奚,以你之谋,辅以大齐之悍勇,带人回去并非难事,放我走罢。” “你就是个懦夫!”肃奚冷眼睨着他:“老天爷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你呢?不想着查明真相,不想着报仇雪恨,不想着至亲寄托,就他娘的着急去送死!” “告示我们帮你去看!真相我们帮你去查!前路再难走我们也一块陪着你!你却畏缩成个龟孙儿!” 其他人皆跟着表决心:“我们都这么想!” 周克馑憋住眼泪,攥紧那已经残破失色的络子:“……报仇?” “你们……还有亲人,亦有希冀,莫受我连累,所有情谊,周克馑铭记在心,便成了孤魂野鬼,亦存心相报。” 肃奚恨恨道:“既然无畏生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亲人埋骨,兵刃在手,还有本事,勉励为之,安知行不行得!?” “颓丧如犬,便是秦大将军在世,也嫌失望!” 周克馑闷头沉默,脸侧肌肉抻动,垂在身侧的拳头死死攥着,破损结痂的手指复淌出血来。 “周二,我不信你不想报仇。”肃奚轻声出言,眼里流出的泪滴在高庆肩膀上。 “我舅舅死了,自己变成残废,再难照护雁怡,更不知如何面对丽娘……我恨极了,恨图兰国,恨杜玄通,恨自己。”他自揭伤疤,看向好友:“算我求你,你别死,咱们一块向仇人讨债。” 齐达禹哽咽着:“我认识的周二,不是那种爱逃避的懦夫!” “小将军,咱从长计议!”黄周喜蹲在他跟前:“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早没了。” 其他人随即诉说着对他的欣赏,对他的敬佩,对他的崇拜…… 尽数化为耳边的嗡鸣。 视野越来越模糊,苦涩的眼泪圈在眼里,他终于有了点点勇气,肯去触碰那一触即溃的深渊。 母亲、父亲、舅舅、云笙的面容轮番浮现在脑海里,十几年的画面层层涌出,钻心之痛似要令他窒息。 原野中,稠光里,周克馑无力地屈腿跪下,以头抢地泣不成声。 ——死易为,生难继,不堪思,恨为食,从此身,不成活。 行舟 际陵城,运河汤汤,白苹洲畔,临皋舣青舸。 阿厘头梳螺髻,手提青罗襦,跟在周琮身后踏上摇晃的小舟,此处淤泥多而水浅,大船停靠在深水处,他们得借小舟一程再上大船。 临水草木皆带了潮气,却能短暂地在前方的周琮身上闻到几缕清爽气息,小舟狭窄,阿厘尽量稳着身形,坐在周琮身侧的船舱内。 “呀——”,屁股方一沾上船板,阿厘小声惊呼,手撑着船缘下意识地抬起身子。 这地方竟丝丝渗水! 同一时间,前方船夫已经撑篙行舟,水波涌流,船身一动,阿厘失了平衡,眼瞧着马上磕到侧板上,紧紧皱起小脸,胆小地闭上眼认命地等着即将到来的剧痛。 “嘭”的一声闷响,阿厘跌坐,预料之中坚硬的船棱变得柔软,温热透过层层发丝传递到头皮。 清香扑鼻,阿厘讶然抬眸,周琮端然坐着,美目微垂,长眉紧蹙,手掌向上垫在侧板上,稳稳托住了她整颗脑袋。 “大人!”阿厘赶忙起身,着急凑近,双手握住他那只手查看。 “无事。” 哪里无事!那修长的指头连同白皙手背结结实实硌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关节处还破了皮渗了血! 天啊! “您不该管我!” 自己让他伤成这样,又给他添了麻烦,阿厘生了自己的气,这么久了怎么还是冒冒失失没有长进呢! 摇晃的小舟上,周琮并不在意,视线浅淡停在她握着自己的手上:“无需担心,船上有药。” 阿厘瞧着那碍眼的伤处,沮丧道:“登上了船给大人上药,这么好看的手可不能留疤……” 澄波澹澹,间艇似鱼,汀岸远山,蒙蒙烟翠间,周琮失笑,瞬间山水生色。 在她怔然松开自己之后,他顺势用那伤手把衣袍铺在她方才渗水的位置,长睫轻掩,眸中似有波,颔首示意:“坐吧。” 阿厘才发现自己已经欺占周琮的一半位置,赧然下失语,两害取其轻,犹豫着回到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坐到今早她帮他挑的岫色袍子上。 水波声声,心跳失常,阿厘垂眸瞧着昨晚缝丧服时不小心刺破的指尖,余光里却是周琮的伤手。 被捕 北地杞州崇南县,路通叁向,南边的丝帛,西边的地毯和美酒,北边的骏马牛羊,东边的山参鹿茸皆汇于此,亦云集了北地的叁教九流。 匠人、脚夫、屠夫、镖师、仵作、优伶、游侠甚至刺客都能在这找到。 只是如今两国战事吃紧,管制之下,往来人稀,不复当时繁华。 一辆拉着草料的骡车慢慢穿过市集,停在了驿站后门,车夫攥着缰绳敲了敲漆黑的木门,两片干枯白蜡树叶飘落,伙计打开了门,二人相熟,马上聊了起来。 骡子耳朵动了动,它身后草料堆高高摞着,车底下两道阴影出现,又飞快的隐没在错落的墙角里。 周克馑和黄周喜小衣襟短打扮,往方才路过的宪牌处。 “小将军……”黄周喜看他离得尚远,却停下脚步,忍不住小声想说些什么。 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周克馑站在太阳底下浑身发冷,甚至起了退却的心思。 “我去给你撕下来!”黄周喜说罢便要迈步往前。 周克馑拉住了他的胳膊:“我自己去。” 北地不比平京,山多河少,风沙大得很,连建筑上都蒙了一层尘。 周克馑把视线从干裂堆沙的木架上缓缓移到那张残破卷边的告示黄纸上。 [秦昇豺狼酸頫,敢悖天常,不知覆露之恩,辄辄猖狂之计,兀欲行逆,残伤皇宗,其人毙于当场,其馀支准法夷诛,磔刑亲属,籍没家产以充公帑。] 周克馑看了一遍又一遍,目光在“磔刑亲属”和“毙于当场”的墨字上翻来覆去。 他最爱热闹,少年时纠结友人常去西市观刑,那些被处死的犯人于他来说,跟一只野兔、一头雄鹿没有区别。 现在记忆里久远的画面全都重新涌现,只是那些人的面容都变成了他的母亲和父亲。 他们被肢解、皮肉破碎,内脏崩裂,变成零落四处的残片,死无全尸。 黄周喜见他已失了常态,不敢打扰,心下怜悯,兀自紧张着警戒四周。 萧瑟风声中,周克馑久久未动,忽然胸腔一股铁锈热流从喉管一涌而上,“噗”地一声,滚烫鲜血喷了满纸告示。 “小将军!”黄周喜大骇,紧紧扶住不可抑制地在剧烈颤抖的身边人。 更不妙的是,已经有路人被他们的动静引得侧首,盯着着他们跟前这面染上血迹的宪牌窃窃私语。 黄周喜不敢再指望周克馑拿主意,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架在肩膀上疾步离开,周克馑下颏上的血和眼角的泪全进了他的脖子里,一种粘稠,一种温热,叫人感受地分明。 “小将军,你振作点,咱们说好了的确认了消息就想办法报仇!” 没有回音,但是能察觉他忽轻忽重的呼吸,黄周喜忧心极了,按着计划出了市集,在陌生的瓦舍间绕来绕去,急的满头大汗。 许久,在一个堆满柴草的死胡同里,周克馑终于嘶哑地出了声:“放我下去。” 闻言黄周喜赶忙放开了手,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着,只见他鼻端以下都是血污,面容冷寂,毫无生气,眼下青黑,凤眼血丝漫布,木着神情。 “入城于东,日头南偏,可知当下位置乃为西南,出城要往那边走。”周克馑指了个方向,强打起精神带黄周喜往外走。 日光不盛,烟尘暗天,二人甫一出了巷,一张大网骤然出现,铺天盖地落下,盖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同几十名士兵手持长矛交叉压来,两人神勇无比,奋力挣扎之下竟令他们难以招架。 有令生擒,均不敢刀剑相向,周克馑却有鱼死网破带黄周喜出去的决心,一时之间居然有逃脱之势。 “贼子休跑!速速就擒!” 说时迟那时快,援兵赶来,举着威武棒重重砸下,网内二人避无可避,周克馑把黄周喜拉至身下,生生受了这下雹子般接连不断的杖打,很快没了动静。 “小将军!”黄周喜凄厉喊道。 未等他再有动作,一杖猛得敲在了他的后脑,瞬间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 阿厘眼皮猛跳,不禁揉了揉眼睛。 “乏累了便去休息,我自己来就好。”周琮说着将小案上的伤手收回。 “不是!”阿厘赶忙拉住他的胳膊:“我没犯困,方才是眼皮在跳,不妨碍给大人上药的。” 她捧着他那只手又放到案上,把手里的药瓶打开,用布塞子沾着一点点洒在他破皮的地方,还要拿巾子包上,却被周琮拦住。 “无需如此。” 这伤可能于他来说并不碍事,可阿厘就是忍不住心里发涩,细细想来她带给他的好像都是麻烦。 阿厘没有勉强,把巾子放到一边,两只小手捧到自己唇边用力呵气。 这瞧着也不是在打哈欠,周琮正不解其意,却见她赶着时间把另一瓶药油打开,洒在自己手心里搓热,在他方要启唇拒绝之际,结结实实地握在了他的那长长的淤紫处,使劲揉了起来。 药油滑腻,她手指顺畅地游移,淤血青紫处的疼混杂着陌生触感,分不清难忍的到底是酸痛还是酥麻,途径的皮肤骤然发紧。 阿厘埋手一门心思要把他的淤血化开,没有丝毫杂念,瞧见他白玉似的指尖泛红微颤,以为是自己弄疼他了。 “大人姑且忍一忍,这油必须得揉进去化开,不然明日得肿起来了。”她一边嘴里哄着,一边抬首,却得见一个完全陌生的周琮。 贝母所透之光漫在他右侧,长发披肩,他多一半的面容沉在阴影里,神色不明,露出的半截桃花眼眸光混沌,长睫眼尾处划出弧度,整个人明明松弛沉静着,却莫名给人一种被深渊吸附的黏稠之感。 “……大人可疼?”阿厘不由得顿住。 周琮偏了下头,多半张脸变得清晰,眼皮微垂,视线落在她一动不动的手上:“尚可忍。” 漉梨浆1 宝船遨游,午后的太阳渐渐疲软下来,淡云遮日,暑气消散。 周琮午憩醒来,阿厘拉开帘帐,拿着火折子点亮船壁上的灯笼,昏黄的光源透过笼纱映亮了整个内间。 做完这些的时候周琮已经自己洗完了脸,穿着宽松的淡青色里衣自觉坐到铜镜前等她。 在宫中养大,他的睡姿极好,现下乌黑长发披肩,几乎没有纠结之处。 阿厘一手拿着檀木梳子,另一只手掬起一捧疏散的青丝,两厢配合着细细通顺。 “方才魏家管事端来了漉梨浆,正在外间温着,大人尝尝?”她同他起话来,声音轻轻的,句末语调稍显轻松地扬起,显得亲近又平常。 暖色的灯光笼罩舱室,弥漫着丝丝木头潮湿特有的气味,周琮的思绪还滞留在方才的梦里,头发被轻轻拉动,瞧着铜镜里模糊重迭的身影,恍然有种已经如此千年万年的错觉。 阿厘没听见回答,以为他是不爱吃甜食,忍不住开始苦口婆心地劝: “已经入秋了,江上又冷寒,这时候最该吃梨子了,生津止渴还能滋阴补脾,我瞧着里面还放了其他的辅料,闻起来都很香。” 梳发到了最后的阶段,她开始从他的发顶通至发尾,一遍又一遍,发丝仿佛黑色的江水在檀木齿间涌流。 听着像是在哄稚子喝药,周琮浅浅弯了唇角:“你先尝尝,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味道。” 他稍稍回首,露出半张白玉侧脸,鼻梁挺直,垂着眼帘,长睫从眼尾游出,眸子里幽静的暖色生生盖了一半:“我再决定是否要试一试。” 阿厘手指捏着梳子,居然发了手心汗:“好!” 她加快速度把他头发梳起,自然而然的向周琮寻求帮助:“大人,桌上那个簪帮我拿一下!” 周琮乖觉地拾起白玉簪子,递到身后,阿厘避开他几乎与白玉同色的手指接下来,熟练的绕着青丝簪住。 通体透润的白色稳稳插进黑色的发间那一刻,阿厘心头猛然空了一拍。 ……很久之前,她似乎也是这样给另一个人簪头发的。 质地温润的玉、赤色镶金的发带、艳丽张扬的翎羽…… 回忆纷至沓来,阿厘双手滞在半空中,鼻头猝然发酸,视野越来越模糊。 “阿厘?”周琮瞧着铜镜里低着头一动不动的身影。 “已经好啦!外衣给您挂在屏风上了,我先去替大人尝尝那个漉梨浆!”她努力装作一副欢欣的样子,别过脸几步逃似的往外间去了。 他跟她说过不喜欢旁人贴身侍候,示意她这几天便是做一些准备好铜盆、洇湿巾子、迭放衣裳的差事。 当下周琮没瞧见她的神情,被她欢快的语气蒙蔽了去。 屏风内影影绰绰,换衣扎腰带时,勾起的唇角还没放下。 惊变 周琮穿戴整齐来到外面的时候,阿厘正在桌边捧着小盅发呆,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红的像个兔子。 周琮想问她怎么了,可这话一字未吐,心中便早有了答案。 欣悦之色淡淡隐没,安静瞧着她举着陶壶倒给他一杯。 琥珀色的稠汁中躺着白乎乎发胀的梨块,陪以银耳、百合、枸杞、乌梅等物,这梨浆万万算不得精美,却别有一番明润可爱。 “好喝吗?”周琮装作没发现她的异样。 阿厘使劲点头:“甜丝丝的可是一点都不腻,很清亮,您一定要试试。” 周琮在红眼阿厘的殷切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喝光,将杯盏放回桌面,又接过阿厘的清茶漱了口,便去和其他几位大人议事。 阿厘想跟着去侍奉,却被他回绝。 他的态度实在有些冷淡,可她现在心事重重,没了心情不说,也没了眼力见,收拾好茶盏,便回到了自己的小舱室,坐在床上倚靠着缓缓摇晃的船壁发呆。 薄薄的贝母炫出七彩的弧光,阿厘地瞧着,思绪一路回溯到今年的元日 。 平京郊外夹道的柳枝冒青尖,吴山宝寺庄严,料峭春寒,在长长的台阶上,有人曾紧紧牵着她,向那佛祖发宏愿。 要是时间可以停驻,世事能够重回,她真想……永永远远地的留在那一刻。 翻腾的水声通过船木连绵不断地传到耳中,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被敲响。 阿厘急忙抹了抹脸,趿拉着鞋子跑去开门:“来了!” “一直在舱里待着不闷嘛?”十九笑嘻嘻地出现在她跟前。 阿厘因为之前的吵架,再面对他时还有几分不自在,惊异于他像没事人一样,呆呆回话:“还好。” 十九后退一步,让开门口的位置:“大家都在甲板上看鱼,你也来!” 阿厘自从登了宝船便没出过艉楼,闻言眸子都亮了起来:“可……我得等大人回来。” “主子和其他的大人们都在呢。”十九默默在心中补充,就是你要等的人派他前来的。 本来十九还纳闷阿厘为何没随身陪侍,现下瞧见她这可怜模样,哪还猜不出来,铁定是又想起来那小子了。 阿厘这才放了心,把房门关好便跟在十九身后,亦步亦趋地出了艉楼,沿着露天宽梯一点点走到甲板上。 天色渐晚,河面上起了蒙蒙水汽,周琮被簇拥着,在远处凭栏遥望,时不时地跟身边人交谈一两句。 似乎是错觉,阿厘总觉得周琮往这边看过了的视线,有所停顿。 十九带着她往船尾去,阿厘扶着船檐往下看,果然瞧见了十九所说的鱼。 这并非一头两头,而是跟着船在河里前游的整整一群,有着泛红鳞片的鱼儿,追随着船尾划出的水迹,不断地上游又下钻,轮流出现在水面,漂亮极了。 自然万物,生灵的脉动永远给人带来蓬勃之感,更别说两岸围山绝染黛绿,水光映天上彤云,清风扑面,畅快极了 阿厘弯着腰静静瞧着底下,方才的伤怀都转淡了。 “咱们可以把它们网上来嘛?”阿厘偏头问十九。 “这鱼不好吃。”十九摇了摇头:“你要想吃鱼脍了跟魏家管事提一提,他们晓得哪个好吃。” 阿厘吐出一口气:“谁想吃了,我只是想养一只放水盆里看看。” 十九无言半晌:“那你等着,我去寻一个。” 阿厘却又拦住他,改了主意:“算了算了,它们在江河里成群结伴,自在遨游,便不叫它跟……伙伴分离了。” 未等十九回话,惊边徒生! 几声尖叫,有仆从痛苦地倒下。 十几个身上滴着水的蒙面刺客提着兵刃出现在了甲板上,那刀锋上还挂着新鲜的血。 安排 那蒙面之人凶恶非常,阿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双腿发软。 十九长剑出鞘,严实地挡在她身前,阿厘歪头从他肩膀的缝隙处往周琮的方向看去。 只见有两个蒙面贼人手持大刀迅猛地朝着他冲去,堪堪被十二缠住过招,可旁的贼人跟不要命一样,接连不断地往周琮所在之处冲锋。 阿厘急的发了冷汗,使劲推了推十九:“你快去保护他啊!别管我!” 十九却纹丝不动:‘’且安心看,区区蝼蚁,何须着急?” 未等阿厘再开口,之间顷刻之间,随护的军士尽数来到甲板上,团团包住那伙贼人不断迫近。 可那贼人没有丝毫退缩之意,配合着施展功夫,好几次都杀到了周琮的身侧。 阿厘看地心惊肉跳,几乎是央求十九了:“他们是要害琮世子!你快去啊!”急的把原本的称谓都叫了出来。 “我当下的差事便是保全你,主子那有十二和十六在,不会有事的。”说起来十九还有点不高兴,他的功夫最为上乘,却被安排到这呆傻的姑娘身边,松松筋骨的机会都没得。 阿厘似信非信,忍着害怕盯着远处的动静。 场面过分残酷,许多军士被砍伤,鲜红色的血甚至在半空中抛出一道弧,而贼人毙命的也不少,还有几个被钉死在船壁上。 双手捂住唇,膝盖一软,阿厘“嘭”的一声,在船角,摔了个屁股墩。 十九听见动静立刻回头,瞧见她这副不经世事的模样,噗嗤一笑:“既害怕便别再伸着脑袋瞧了。” 阿厘坐在原地,紧紧蜷起手指,小脸煞白,确实不敢再看了。 那厢周琮身边的张定迁早就吓得蹲在他脚边,陆若年好一些,也晓得侍卫会尽心护主子周全,便使劲往周琮身边贴。 周琮万众瞩目,面上是惯常的漠然,定然瞧着,毫不畏惧,江风带着血腥之气,扬起他脑后一层青丝,飘然欲仙。 很快,剩下的叁名贼子皆被生擒,十六穿刺其琵琶骨,又利落卸掉他们的下巴。 “废了四肢,带去底舱。”周琮淡淡瞧着脚边的叁个形容狼狈的贼人,目光扫过张定迁和陆若年,两人惊魂未定,却也极识眼色,立刻起身,整理好自己。 “大人果真料事如神!”陆若年道。 张定迁鼻端冲出一道气,瞧不上他急于谄媚的样子。 早前十一禀报,行程里有不明之辈尾随,周琮命全员戒备,不得打草惊蛇,纵其出击。 此行必然千难万险,他心中有数,但是究竟有谁要治他于死地,还需一一验证。 周琮并未多言,疾步前往底舱审讯,他乃大理寺出身,见识过各色刑犯的手段,这叁人能活多久还是个未知数,必须速战速决。 片片血色蔓延至江水之中,这场刺杀仅仅发生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却仿佛让在场手无寸铁的众人煎熬了一个时辰。 百楼的侍卫们一一搜身已经毙命的贼子,魏家管事见过大风大浪,有条不紊地派人收敛甲板上其他人的尸首,还有仆人白着脸擦洗还未来得及渗入木缝的血迹。 青天白日,人声嘈杂,好似一切都在慢慢恢复正常,可阿厘还是没缓过劲。 十九索性蹲在她身前:“害怕吗?” 阿厘木着脸迟钝点头。 十九紧接着道:“时局复杂,此行不得平静,你一个弱质女子,必是难以招架。” 他似乎意有所指,阿厘抬起眼帘,视线落到他还有几分稚气的面容上。 “你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有性命之忧,这样吧,明日一早到了泽南咱们下船,我带你回平京。” 阿厘心头百转:“……世子后悔我跟着他吗?” 十九没想到平日里最是单纯好骗的她,居然在这种要紧的时候聪明了起来。 “哪里是……” “若不是世子授意,你哪里能贸贸然多管闲事,做得了我的主?”阿厘打断他。 反常地让十九邀她来甲板上,又安排十九只保护自己,安安稳稳地看这一出他早有预料的戏,目的就是要吓退她罢。 十九本就不擅长说谎,眼看着她不愿配合,开始苦口婆心:“世子也是好意,他身边疾风骤雨,你留在平京才最为安全,而且你也帮不了他什么,在这还有性命之忧。已经陪了一程,便应该听话跟我回去才是。” 阿厘蹙着眉,反而问他:“这么危险,为何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已经有了防备,怎么会有事?小打小闹早就习惯了。”十九无奈解释,心道女子就是娇弱。 ‘早就习惯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她呼吸一滞。 原来只看见过周琮金玉加身,万众瞩目,位高权重,要风得风,威风的很,却不知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过去经历过多少如今日一般的惊险之事,才能让十九用这种云淡风气的语气说习惯了。 阿厘久久没说话,十九刚要再劝,却见她目光变得坚定,看着他率先出口: “十九,我这条命就是琮世子救得,既然此行惊险,我更应该在他身边当心观察、仔细侍奉,我不要走。” 世间没了家人、亦没了爱人、搭上此身报答恩人也能知足了。 舱室 亥时,玄夜静,秋水沉。 周琮从底舱出来,接过十一递来的帕子,边往回走边擦拭自己染红的指缝。 他略微低首检视自己双手上的痕迹,淡淡开口:“沉江罢。” “是。”十一应道,收回那带了血污的帕子,又回禀: “方才十九来报,阿厘姑娘瞧出了您的安排,不愿下船。” 周琮没太惊讶,此事做的粗糙了些,不怪她能猜出来。 “无妨。” 千百种手段,直接、简单、快捷的比比皆是,只是他不愿使在她身上。 如今阿厘时时刻刻把他当成恩人供着、当成主子侍奉着,可他自己却是最不想拿主子的做派对她发号施令。 行至甲板上,明月高悬,夜风微寒,远岸遥遥,江潮蓝涌。 “仔细看好张定迁和陆若年,明日一早,便按我说的去做。”周琮淡淡吩咐,又拿过十一手中的灯笼:“下去罢。” 十一行礼正要却听见周琮唤他。 “主子?” “北地可有消息?” “杜玄通又丢一城,听闻平京来报,陛下似有意派刘林芝和宗室子弟去增援。” 烛光映地周琮腰带上的翡翠莹润透亮,他一手托着灯柄一手握在尾端,修长的指头漫不经心地点着:“殿下适时松松手中的弦才好。”不过此话却不能递到李裕面前,一来不合她的心意,二来也不能让她晓得周琮背着她监测平京。 “十五那边呢?” “甲松城头挂着的尸首没罗成和周克馑的,倒是有一直带着他那个教头,郝丽寰。” “可以的话,把郝丽寰带回来,让他们量力而行,莫要惊动杜玄通。” “是!” 罗成不是贪功冒进之人,智勇无双,对上耸昆仍不落下风,征伐图兰竟全军覆没,北地战事有蹊跷,所知甚少,他还拿不准是否与长公主和杜玄通有关。 为了周罗两家联姻之事,折损罗成这种难得一见的将才,搭上右威卫,甚伤国体,过于疯狂。 可若果真如此,两相结合,他此行肩负的使命,就显得分外可笑。 少做深思,周琮步履不停,登上艉楼。 舱门“吱呀”一声打开,周琮提灯靠近脚边,照亮了靠坐在门口打盹的阿厘,把她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投在了地板上。 她枕着臂弯偏着头,额头光洁,眉毛浅淡,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颤颤,在眼下垂出一小片模糊的阴翳。 周琮久久未动,就这么瞧着她,竟又像之前一样,短暂地遗忘了是非纷扰,唯余心里一片安详平和。 周琮曾经想过,若是可能,做个逍遥散人,或许更合他心意。 腾驾步游,猎春囿只;览书撰文、摹画山水;春夏秋冬,赏花纳凉观叶玩雪,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如今的权柄争斗、官场算计、人心复杂……真叫人厌烦透顶。 昏暗静谧的舱室内,她小小的一团,好似很久以前的那只狸奴,是当下他仅能留下的,恬静生活的一角。 船行微涩,烛火摇曳,阿厘眼皮微动缓缓醒来,迷迷糊糊反应了好一会,眯着眼往上看:“琮世子?” 还是她习惯的称谓。 她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走到桌前,放下灯笼,语调温和平淡:“夜凉如水,回房休息罢。” 阿厘闻言立刻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管麻着的手脚,急忙站起身到他身后:“我还要伺候大人洗漱,而且……我也有话相同大人说。” 周琮随手拿了一本书躺进窗前摇椅,少见地松了身形,懒懒的靠在椅背上:“那先劳烦阿厘帮我叫个热水。” 他说话时侧过脸来,鬓发被压得微乱,光线昏暗,眉眼轮廓更为分明,白生生的面容解下了平日的漠然,透着和田玉的温润质感,没了距离,倒像是富贵人家的闲散公子哥。 见阿厘迟迟未动,他稍显迷惑,马上又补充道:“等清洁之后,我们安心说话。” 阿厘见他误解了,也没解释,按下心中的迷茫,低声应下便转身出去了。 带上门时,余光扫过,低梁下,绮窗边,他屈腿轻轻踩着摇椅的脚踏,单手举书,袖口微微滑落,露出几分手腕,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优美丰仪。 像极了食了人间烟火的神仙。 应下 周琮今日洗澡所用时间过分的长,阿厘把他的床铺好,困得接连不断地打哈气,瞧着上面宣软的被褥,很想一股脑躺进去窝着睡觉。 听闻平京有些人家是有暖床丫鬟的,主子睡进去之前丫鬟脱光了衣裳钻进用体温烘热被窝,等暖和了再爬出去。 这对那个丫鬟应该是种折磨罢,毕竟她自己冬天从被窝起床就要拿出九牛二虎的毅力。 安昌侯府这样的显贵人家就从不用这法子,下人腌臜,哪如手炉脚炉汤婆子干净又好使,阿厘之前总怀疑下人暖床的说法是话本子里杜撰的。 不过自从周克馑告诉她某家公子每晚都要让丫鬟脱光了在床上挤作一排,再躺到她们身上能入眠之后,她又觉得那种说法可能是真的,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阿厘披着外套眼皮打架,发散着思维,胡思乱想。 这时,一阵水声,周琮出浴了。 然后是布料簌簌作响,他在拿巾子擦拭。 …… 脑海浮现那截线条优美的腕子,现在是否沾染上了水珠,然后有几根湿透的发丝贴在白皙的肌肤上面,盖住淡蓝色的脉管…… 老天爷,她在联想什么! 阿厘面红耳赤,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太离谱了! 她居然在脑海里亵渎琮世子!!! “阿厘?”周琮身着寝衣,披着湿发,刚出浴房便瞧见她一副懊恼非常的模样。 阿厘听见他的声音,整个身子一抖,心虚地转过身,肩头的外套滑下也忘了管。 “大人,我来给您绞头发。”她不敢看他,故作镇定地跑去橱子里拿了两条干燥的巾子,等他在镜前做好后轻柔地捞起他的湿发,裹在月白的布料里,微微拧紧。 眼神木愣愣地瞧着那乌黑的长发,可余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扫到他后背寝衣几块湿透之处。 欸?脊骨那里怎么有个隐约的红点,难道也是颗朱砂痣吗? 觉察出她的心不在焉,周琮只以为她在烦恼下船一事,静静地感受着她时轻时重的指骨,轻轻浅浅地碰到自己的后背。 “可还有漉梨浆?”他想说些旁的,拉回飘游的心思。 “还有呢,我去叫人煨一下。”说罢阿厘就要出去找人。 许是方才读的浮生手札太真切,这个夜晚太寂静,烛光销藏,宝船晃动,周琮转身拉住了她的手臂。 白色巾子掉到浅黄微褐的地板上,他松开手收回,她的衣袖上留了个浅浅的湿痕。 “又不想喝了。”他蜷起指尖解释道。 “哦……”,阿厘几乎回想不起来刚才那一触既离的感觉,手臂自己倒是后知后觉自己发起层层麻意来。 琮世子莫不是无意中点了她的穴道罢! 她把底下的巾子拾起来放到一边,又从橱子里拿出一个新的,静静地一点点继续绞着,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先前想同我说什么?”周琮瞧着她犯困,自己居然也生出点睡意。 阿厘看向铜镜里他模糊的面容,低低道:“……您是想让我在泽南下船吗?” “没错。”周琮应的理所当然,没有半点惊讶心虚之色。 阿厘忽然觉得憋气,狠狠地拧了一把手中粗黑的发束:“是大人答应我的!答应带着我的!” “泽南是江南道名县,让十九带你多转转再启程回去。”他平淡开口,没等阿厘开口质问又接着道:“江南道富庶,运河宽阔,赶路顺畅,但剑南道和岭南道千峰万壑,多有瘴疠,行路舟马交替,自然无法顾及到你。” 本就是有意带她散心,此行伊始尚在京城控制范围之内,贼人不敢造次。不过泽南已经是极限,况有心急之人这么早便开始动手,她万不能再跟下去。 阿厘听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却不退缩,她打定主意要跟着他,极有耐心地开口: “若阿厘是个小厮,大人是不是就不会嫌我麻烦了?” “可是小厮和我的区别在哪里呢?小厮同样不会功夫,只是能够骑马。” “大人,我也会骑马!” 周琮蹙眉:“我并未嫌你麻烦,况此事关键不在骑马。” “我知道,是有危险,有像白日那样的刺客!”阿厘一边拿巾子捏了捏他的发尾一边抢着回答。 “那些人的目标是大人,我这小小婢女,人家才不在乎呢,而且关键时候我还能给大人挡刀挡剑呢!” “胡诌什么!”周琮扭身斥责道,长发从她手心滑出,搭在肩头。 他极少对她这样严厉,阿厘心里一颤,有点害怕。 “我瞎说八道,您别当真……”阿厘把巾子在手里迭好放到一边,拿起檀木梳子来给他从上到下篦头发。 “此事不必多说,明日一早,你便下船。”周琮盖棺定论。 阿厘动作顿住,莫名觉得委屈,眼圈都红了:“我不想……” “大人……我想跟您一块。” 周琮垂着眼帘,只当没听见。 阿厘急的撂了梳子,绕到他身前蹲下,手指搭在他坐着的凳角处,仰头乞求他:“大人,让我跟着您吧!” “阿厘没有父母,无依无靠,在我心里您是我的唯一的主子,您对我这么好,我早就视您为世上最亲近的人了!都说此行危险,那我更要跟着您,只有跟着您我才能安心,若是真的照您的安排回了平京,只怕会夜不安寝。” 以前在侯府等着父母的音信,在小院等着周克馑的音信,难道如今又要在平京等着琮世子的音信吗? 阿厘眨巴着泪眼,小心翼翼地拉住周琮的袖口:“侍奉您,是阿厘如今努力活下去的盼头。” “让我去吧,求您了。” “我什么苦都不怕吃,行路用不着顾及我!” “我还可以女扮男装,从小身体好脚程也快!” “求您带着我吧。” “……您是我唯一的倚靠了。” “大人……” 阿厘看不清他的神色,轻轻摇着手中的衣角。 终于,他低下了头,对上她潋滟的泪眼,眸子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拇指指腹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珠,他启唇发问:“果真如此?” 阿厘使劲点了点头。 他又道:“我不需要你报恩。” “不是非要报恩,我是真心想跟着大人!”阿厘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他看。 拈着指腹的温凉湿意,他眸色沉沉:“那他呢。” “啊?”阿厘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在说谁。 “周克馑,你是他的通房。”周琮几乎是带了恶意,直白又赤裸裸的点出她的之前身份。 阿厘愣住,满面涨红,缩回了手指,低低道:“他已经……没了,通房不为亲属,不会给大人带来……丧气的。” 周琮忽然生出了后悔:“我并非此意。” 喉结滑动,手掌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上,轻轻的摸了摸,瞧着额角那处小小的疤痕:“既然你想跟着,那便跟着罢。”他们形影不离,他照看好她便是。 阿厘闻言睁大眼睛:“那您不许反悔!” 记吃不记打,竟立刻又高兴起来。 随着她弯唇,那两只梨涡变得清晰,团了琥珀色的烛光在上边,可爱极了。 神秘人 北地禹县,五辆从崇南县发来的铁皮囚车到达杞州都护府。 整整两天,滴水未进,周克馑和黄周喜被关在一处,粗硬的麻绳特地湿了水,将他们从大臂捆到脚心,封了眼口,歪倒在囚车里,半点动弹不得,亦交流不得。 颠簸了许久,外头人声渐喧,有人踩上了囚车,一阵震耳欲聋的动静之后,车门被打开,猛烈的日光隔着黑布和眼皮刺入眼底。 未给二人思量的机会,很快进来四五个穿着重甲的士兵,把他们提下了车,似乎是进了室内,方才刺眼的感觉顷刻消失,视野恢复漆黑阴暗。 周克馑专心分辨着他们凌乱的步伐,默默数道: 下了十八个台阶,直行二十五步即为十五丈,调转方向再行十五步即为九丈,又下二十四阶,行十五丈。 鼻端充斥着标志性的阴气晦昧,他们被扔进了地牢。 时间过得极慢,那些人走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关上,这说明此事不算完,还会有人要进来。 是谁呢?大齐诸人?此处审讯官? 抓黄周喜他们二人的是崇南县驻军,远程行进,是送到杜玄通手中?不对,崇南县至崇化县的距离万万用不了两天两夜。 或许是有人已认出他的身份,要将他押运回京,路途遥远,暂停此处。 崇南县方圆五百里之内的监牢只有东边的清远狱和西南侧的规屠狱…… 崇南至平京的各条通路均不途径这两地,将他带到此处是为何? 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逼近,打断了思索,周克馑立即戒备起来。 耳尖微动,此行有五人,功夫在身者叁,其余两者步伐略有虚浮,其中一个落座椅上。 随即有人粗鲁地拽下他的口塞,解开他蒙眼绑布。 周克馑眯着眼睛费力抬首,顺着眼前的华锦暗丝靛青袍穷目上观,对上那面具男子的视线。 “周家二郎。”面具男子出言,听其音色,在青壮之年。 “你认识我。”周克馑犹如火烧咽喉,嗓音低哑极了,余光扫过角落里保持原状的黄周喜,更为紧张。 那面具青年极为体贴,抬手命旁人打开水囊喂给他。 “自然认得。” 要杀他无需用毒,周克馑没有半分犹豫,疾饮完整整一袋,狼狈咳嗽几声之后才有力气说话。 “阁下费尽周章拘我来此,究竟何意?”他戴上面具,必不会告知身份,索性不问。 这一室五人,面具青年坐于主位,身后有一侍从,其余叁位皆轻甲在身,形制确为杞州军,到目前为止不发一言,却又不似面具青年下属,那眼前这位身无功夫的神秘男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面具青年似乎心情不错:“我很是欣赏你,不忍见良将蒙冤受屈,背负血海深仇不得报。” 周克馑锋眼光炯,沉下语气:“我全家已绝,身无长物,又是逃兵罪身,你究竟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说了,我视你为良将,不忍良将折损于不公世道。”面具青年开口时还云淡风轻,可说到世道不公之时语气不自觉地加重,泄露几分真实情绪。 周克馑对此人的怀疑更重,面上却耐心跟他周旋:“那这么说,阁下肯放了我们?” “并非是我抓的你们,而且你和你那仆从的尸首都悬赏百两,活人交到朝廷更会有长公主器重。救你出来艰难无比,代价不小,所以你要如何令我下定决心呢?” 周克馑嗤笑一声:“周某已无生愿,贱命一条,死便死了。” 面具男子起身缓缓走到角落里的黄周喜跟前: “你要死,可他呢?你的朋友肃奚、齐达禹呢?千里迢迢来找你的小厮呢?你带回来的季布、张威等人呢?” 周克馑心下骇然,他知道的如此详细,这人并非只绑了他和黄周喜,城外等着的大齐等人也在他手中! “你到底想怎样!?”他们早就是砧板上的鱼了,唯一的砝码只有此人所求。 面具男子满意于他的大惊失色,回到座位之上:“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来此只为做个交易,你为我做事,我不光救你们出来,还能帮你报仇。” “报仇?可笑,难道你还能违逆皇帝吗?” 那面具青年却不回答,静静看着他。 自己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周克馑千思百转后道:“我答应你。” 面具青年闻言十分欣喜,情不自禁地双手相合击了一掌:“好得很!” “既达成共识,我为你效力,现在能否放了我们?”周克馑动了动肩膀,示意自己还捆着绳子。 那面具青年却摇了摇头:“先等等,还需等等。” 未等周克馑发怒,他又紧接着对着一直沉默的叁个将士道:“现在起,这几位是我的贵客,还请几位将军费心安置。”说罢从椅子上起身,来到周克馑跟前,居高临下:“丑话说在前头,我知你志勇双全,但既然达成约定,就不要再动旁的心思。以后你就明白了,你是千里马,我乃伯乐,我们二人互相成就才好。” 随后掸了掸袍角,从容离去。 周克馑背后生寒。 熟悉宫廷之事,不喜长公主,能在杞州军手中捞人,还不是当地口音,此处是哪?此人究竟是何身份?欲意何为? 定数 永宁城夜,梧桐宫灯火通明,端药宫婢鱼贯进出。 内室里,只有休绩和太医邱守昌。 李裕紧咬牙关,面色惨白,发了一身冷汗。 “无论如何,将他保住!”她猛地抓住邱守昌的官袍,素美病弱的面容上一双嫮目泛着极不相符的狠戾。 “殿下,滑胎之象已成,就算今日将将保住,以后还得再来一遭,更伤玉体……”邱守昌几乎要跪在她床边了,战战兢兢说出实情。 李裕疼得厉害,头重重回落榻上,仰躺着半天没言语,休绩拿了帕子一点点擦着她头颈间不断滋生的冷汗:“大人快想想法子缓一缓殿下的痛楚!” 邱守昌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早给殿下用了元胡,当下不起效用,就等那血少些了去泡外头的药汤了。” 李裕只觉得下半张身子仿佛被放进了冰窖里,小腹更是犹如千刀万剐,痛苦极了。 她不由得像濒死的鱼一样微微张口,企图大口喘气,但又因为疼的脱力,尽是无声无息。 等这遭疼痛稍缓,她稍微向外偏了头:“孤要你保下他,至少今日。”歇了几息又唤休绩。 “其他可还……妥当?” 休绩忙安抚她:“殿下放心,早就安排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李裕闻言安心地合上眼,陷在枕头中默默承受这如潮汐一般不断袭来的痛楚。 她已经许久没吃过这种苦了,这么多年养过来,连身子都不习惯了。 疼痛中,她的思绪飘飘荡荡,想着周琮一行、想着北边的消息、想着翰林院那几个冒头之人…… 视野中的翡翠明珠帐顶生辉凝光,平坦肚皮上的手指微动,忽然感到无比愤怒。 肖兆棠已经叁日没来了,她不去寻他,他竟也不来找她! 肖兆棠非常冤枉,他也想去找李裕,可这一次犯病来的迅猛,这几天连床都下不来,幸好她在跟他置气,不然,如此情状恐怕难以隐瞒。 李裕为人狠辣薄情,权欲熏心,若是知道他命不久矣,没有自己这根绳子捆着,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肖兆棠虚弱地躺着,心头百转千回,静静思量。 宣润登基,李裕必死。 若是诞下皇儿,杀了宣润,留她在世上做太后,纵选能臣辅佐,孩儿也为傀儡之主。况这能臣还需忠心可用,周琮可用,却忠于李裕,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给孩儿培养一个了。此后天下伐之,也是死路一条。 肖兆棠叹了口气,在除去掣肘,文治武功宏图初起的壮年,患上不治之症。 或许就是上天给予他违逆人伦的惩处。 算了,还是让裕儿陪葬吧,至少能跟他埋在一起。 结义 第二日一早,周琮便放出消息,他已于昨日受了重伤,同时命百楼侍卫监视全员,特派十一、十六注意张定迁和陆若年动向。 宝船停泊于江南道最北处的泽南补给,十九晨起收拾好行囊准备接阿厘下船,被告知她说服了周琮的时候,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油然而生,主子向来说一不二,频频为她改了安排,这份特殊已然是再明显不过了。 周琮假作重伤,是以终日未出门,仅在内室活动。 他洗漱过后披头散发,依靠在床榻上看那些带过来的书册。 阿厘无趣得紧,周琮便将自己常玩的拓扑拿给她解闷,可惜他从小到大摆弄这些,如今带在身边的早就是极为精密机巧、高明深妙的了,阿厘乖乖在一边钻研半天,解闷没怎么解,倒是生了一肚子憋屈,恨不得将这多面的木头狠狠掷在地上,可惜此物是周琮的,自然万分金贵,她只敢暗自想一想。 周琮见状,把书页倒扣枕边,侧头唤她:“过来。” 他穿的随意,长裾广袖,宽松自在,墨黑顺直的发披在肩头,跟玄色绸缎融为一体,衬的肤色更白,平添了几分病弱之气,当下稍稍转头,眉中红痣鲜明,面目轮廓愈加清晰。 阿厘到床边,把手中之物递给他,便见那浅褐色的榉木七十二笼锁缓缓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翻动,很快便被打开,其中藏着的红珊瑚珠子静静躺在他纹路清晰的掌心。 周琮又将那些散落的木条一一还原,留了小口示意她把珠子放进去。 阿厘伸出两指靠近他的掌心,稳稳捏住朱砂色的珊瑚珠。 周琮的角度瞧着,仿佛是她正把手放进他的手掌里,指尖微动,想要握住,那略显粗糙的小手便捏着珠子飞快撤走,凑过头来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放进笼锁内。 周琮将最后一根木条复位,递给她 “再试试。” 阿厘没接:“?” 周琮随手拨动笼锁,在他食指指尖上转起了圈:“方才给你演示的,没看明白吗?” 阿厘苦着一张脸:“大人,看的眼花缭乱,那也太难了您饶了我吧……”见周琮勾起唇角,又试探着道:“不然,您教我转这个好了!” 周琮讶异:“这个?”说着指尖又顶着笼锁转了起来。 “对!”阿厘击掌:“阿厘想学这个!”看起来不用动脑筋,只需要动动手,而且这动作他随手做出来很是潇洒。 暗室欺心,眸中暗色浮动,周琮突然很想让她离自己更近一些。 抬眼瞧着阿厘那张单纯易诱的小脸,慢条斯理道:“此物价值连城,你来这边尝试,省的掉在地上。”他颔首看向自己身侧的床边。 哪知阿厘一听价值连城吓得连试都不敢了,她闻言急忙摆手:“那还是算了吧,我笨手笨脚的,还耽误您时间。” 周琮眼皮微垂:“我来教,用不了多久。” 阿厘坚持自己的论点,还给他举了例证:“您忘了吗,小时候您教我解九连环,教了好多遍,一步步拆给我,我都学不会,当时您还说我是朽木!” 周琮哑然,陈旧的回忆漫上心头,这确是他当时所言。 正是汲取知识的年纪,眼见书院大儒如此骂一些同窗,他有样学样,对家里的小豆丁用上,并深感契合。 “当时你尚且年幼,没想到这些都还记得。”他浮躁的心绪回落,归于沉静。 阿厘咬了咬唇:“我也不晓得,明明记不清了,但是跟大人相处之间,总能时不时想起来之前的一些片段。” 周琮笑道:“我倒是记得清楚,你当时这么高。”他比了个与床沿齐平的高度,眼睛微弯有点促狭。 阿厘满不在乎两手举高,歪歪斜斜地踮起脚尖:“我如今已经这么高了,以后还长个呢!” 周琮深以为然:“我也这么想。”接着又拿起那笼锁把玩一番:“不学这个便不学罢,记得行李中带了九连环,那个我写过口诀予你……” “大人!”阿厘突然胆大包天打断他:“大人你昨晚想喝的漉梨浆现下已经好了,我去给您盛来!” 周琮轻轻扬眉,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好半晌,才松了口:“去罢。” 便见阿厘提着裙子匆匆离去,随手拿起枕边的书继续看下去,唇角噙着笑意,久久不散。 北地禹县,城中一偏僻宅院,军士严守。 宅中主厅,八个壮汉身着干净整洁的麻布衣袍齐聚一堂。 齐达禹动了动两脚之间的锁链:“周二,他们到底要干啥!” 周克馑身上带着浓烈的药味,他后背的杖伤牵引旧伤,状态极为虚弱。 “那人知道咱们的能耐,怕咱们又有旁的心思呗。” 周克馑缓缓呷了一口茶水,涩然无香,比不得以前喝的半分,他并不在意,反而强迫自己适应这简陋的一切。 那厢曹展使劲拍了一下胡玉楼:“唉声叹气得干嘛呢!” 胡玉楼愁眉苦脸:“小黑二黑让人家给拎走了,也不知道他们放哪了……”总不能吃熊罢?可他自己便是军汉,自然晓得战争期间军汉们百无禁忌,当下又不确定了。 季布也跟他想到一块去了,默然不语。 黄周喜怪叫一声:“有余力去担心两个小崽子,我瞧着大伙是晓得自个儿暂时保住命了!” 张威怼他:“有屁就放别在这阴阳怪气地。” “本来就是啊,谁看不出来那个人要用得着咱们,虽然拘着,可待遇也不差,还请了大夫给肃小将军治病,总不能因为两头崽子再给咱们平添恶感吧?我是觉得没必要担忧。”黄周喜满不在乎的牛饮一口。 “老黄说的有道理!”齐达禹心思简单,胡玉楼说担心两个熊崽子的时候便跟着担心,黄周喜说不必担心又立刻被说服,先声响应。 大家方安心些便见周克馑站了起来,一时间其余七个人齐刷刷地盯着他。 周克馑走到门口处,又回身面对他们,猝不及防地膝盖一屈,“嘭”地一声跪在砖石地上。 “周二你……” “小将军……” 众人赶忙站起来,话还未说完却被周克馑打断:“克馑一心犯险,牵连各位哥哥陷入其中,难以回家,实为罪咎。”他双手扣在地面上,极为郑重地磕了叁个头。 齐达禹刚要上前,瞧见季布便缩回手来。 季布将周克馑扶起,他面容沧桑,鬓角有点点白发:“我们与大齐、肃小将军不同,跟小将军你认识尚短,可我们几个的命是小将军救得,如今你身患危难,我们当为义不容辞,平生难得挚交,遑论生死之交,只求小将军莫再客气,将我们视作外人!” 周克馑一一看过他们的面容,心头涌现一股热流:“平生难得挚交,遑论生死之交,那小弟此间提议,咱们就此结拜做生死之交的异性兄弟如何!” “这个提议好!”黄周喜立刻喊到。 “我替肃奚赞成!”齐达禹哈哈一笑。 “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曹展喊道:“那你们等会,我去跟他们要两酒,结拜怎能无酒!” “你别费事了,咱们啮臂为盟!”齐达禹拦住他。 高庆弱弱发言:“咱九个人那得咬几口啊……” 齐达禹闻言一顿,撒了手:“快去快回。” “哈哈哈哈大齐也怕疼?”黄周喜取笑他。 “怎么可能,齐爷是怕疼的人吗!”齐达禹当即叫道。 周克馑双手抱胸:“倒不是怕疼,就大齐皮糙肉厚的,大伙崩了牙就不好了。” 齐达禹闻言却不生气,反而有点鼻酸,周克馑这厮终于好点了,能开得了玩笑了。 他走到周克馑跟前,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周二……” “嘶……我身上有伤!”周克馑皱了眉头,却没推开他。 “周二啊,这回你得叫老子哥哥了!”齐达禹换了副面孔,眉开眼笑。 此话一出,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论起年龄来,周克馑在嘈杂的人声中淡淡一笑:“你便是我哥哥。” 等曹展回来,顺序已清。 大哥季布年叁十五,老二曹展年叁十叁,老叁高庆年叁十一,老四张威年二十七,老五曹展年二十六,老六年胡玉楼二十叁,老七齐达禹年二十叁,老八肃奚年十九,老九周克馑。 前路何渺渺,知己同行,自有一番天地。 仇恨 周克馑深陷迷障之中,方向迷乱,仿佛无休止地跋涉前进中,忽然一阵冷风袭来,迷雾消散,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仪态雍容,梳高髻,衣宽袖对襟衫,臂弯里的画帛随风飘扬。 周克馑急忙上前唤她:“母亲!” 前方之人应声转头,面容犹如碎肉拼合,挂着血泪:“馑儿……” 周克馑骇然,后退中栽倒在地,惊慌地瞧着她逼近:“你是谁!” “馑儿……”那碎尸一般的怪物唤着,身上快速淌出血来,肉与肉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身子要把华丽的的衣裙撑破了,正要向他探出手来。 这时,周瑾安忽然现身,抓着他的手快速跑远。 重重迷雾里,很快甩开了那个怪物,周克馑松了口气。 “爹,爹那是……”他像小时那样紧紧攥着父亲的大手,却在看清面前这个”父亲”的面容之时惊悚甩开退后。 那是与方才“母亲”如出一辙的碎肉拼合的脸,当下嘴唇开合,脸上松散的肉块也跟着抖动:“馑儿,爹带你去砚山玩。”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迷雾散去,方才的“母亲”和“秦嬷嬷”、“周守”等府里的众多奴仆,角落里还有身着甲胄的“舅舅”齐齐向他围来。 周克馑心中惧栗,眼睁睁看这些鬼气森森之物伸出手够着自己,却足若灌铅,动弹不得。 最先被触碰到的是后背,一双冰凉细腻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乌黑长发挨着他的脸侧。 “二公子……” 周克馑偏头望去,云笙已经全贴了过来,双眸藏鬼火,幽幽看着他:“何时娶我……” 无数鬼面的中心,他瞧着那张唯一的完好无损的面容,终于不再挣扎,缓缓闭上了眼睛。 …… 隐约间有人在拍打他的脸,阵阵嘈杂声愈发清晰。 “周二!” “老十,醒醒!” “他这是……” 周克馑想睁眼,可眼皮分外地沉重,他努力许久,张开了一个缝隙,模模糊糊地瞧见正上方的几张人脸,又无力地合上,复昏睡了过去。 齐达禹:“这怎么办!都一天一夜了!” 同一个炕上,肃奚瘫倚着墙:“大夫说是魇住了,大齐你去接桶井水来浇到他头上。” 张威按住要起身的齐达禹:“老七歇会,我去!”说罢拖着锁链疾步出了堂屋去往柴房拿水桶。 “多谢四哥!”齐达禹瞧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声喊道,他为了给周克馑找大夫,跟守在外边的费了一番口舌,差点打起来,张威这是疼惜他。 胡玉楼瞧着周克馑脸侧张扬的长疤叹息:“忘了跟人家大夫要点祛疤药了,多好的一张面皮啊。” 黄周喜凑近,上手捏着周克馑的下颚仔细打量:“这相貌,啧啧,怪不得能做将军家的上门女婿。” 肃奚扑哧笑出声:“这话可别在他清醒的时候说,当时他跟雁怡的婚事传出来,军中好些个流言蜚语说他是小白脸、入赘的,都被他一一教训过来了,当时郝将军罚他军棍,我跟大齐……几个人跟着吃挂落。” 齐达禹冷哼一声:“这小子啊,之前称得上是风光无限,家世显贵,样貌好,功夫好,爱显摆爱出风头,最气人的是还有的是人给他捧场。” 众人随着他的话回想起以前对周克馑的印象,再看他眼下的颓唐,着实是祸福无门,吉凶不由己。 “此番梦魇大概也是因着家中变故。” “可是他昨日瞧着已经好多了。” “哎呀哪能好得这么快!你们是不晓得,他娘溺爱他到何种程度,心肝宝贝儿,周家老大又养在宫里,他们家他独得父母宠爱,打个仗建功立业还没影,千辛万苦回来,家里全死绝了,这搁谁受得了。” 黄周喜道:“他够爷们得了,嚷嚷着要自杀,可是被抓的时候还护着我呢,嗨呀,不怪那雁怡小姐看上他,我要是个娘们怎么着都要进他帐子。” “你恶不恶心。”张威拎着水桶进门便听见黄周喜这话:“把他抬院子里来,屋里湿啦啦的没法住了。” 黄周喜和齐达禹避开周克馑的伤处托着他的后背,季布拎着他脚腕处的链子,一块把他抬到院落中。 周克馑有了点意识,正使劲睁眼呢,猝不及防一桶冰凉的水浇了他满头满脑,倒灌进鼻孔里,眼睛还没睁开就呛地咳嗽不止。 好一会抬起眼皮,俊气的鼻尖还滴着水,动了动被拽着的手脚:“你们他娘的做甚呢?”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清醒了。 …… 周克馑盘腿坐在炕上裹着棉被,咕咚咕咚咽下热茶,把空碗还给季布:“谢谢大哥。” “做噩梦了?”季布把碗放于一旁,自己坐在炕沿上。 “梦见家里人了,个个面目狰狞地,算是噩梦吧。”周克馑没有隐瞒的意思,垂着眼皮,眼眶有点红:“之前,我都不敢想,他们临走的时候受的罪……”话语整句难言,他一手捂着自己的上半张脸又开始流泪。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安慰什么。 季布正要开口,却见周克馑使劲抹了把脸,抬起头来,鼻头眼眶泛红,长睫洇湿,眸子润亮,眉峰后有青筋鼓起: “我要杀了李裕。” 他血丝满眼低低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去找她……报仇雪恨。” 一片静默。 肃奚闻言没多吃惊,率先道:“我帮你。” 齐达禹喉结滚动,吞了口唾沫:“那我也帮你。” “我滴个乖乖……”黄周喜怔愣几息,随即一拍大腿:“早就说那妖女祸国,前朝欲孽留不得,既然老十要杀,最好不过!” 季布叹息一声:“打听过消息,朝廷给咱们这些‘死员’家中发了恤钱,我们处境未知,便就让家里当我死了吧。老十,我这个做大哥的,帮你一起报仇!” 高庆跟季布关系最好,他本就事事听季布的,又打心底感激周克馑,紧接着表示:“我也一样!” 其他人或多或少的都听过秦昇威名,那样威武霸气的将军被一个妇人折辱不得善终,谁听了都不是滋味,况且周克馑为罗将军看重,救他们万千,如今几人又结成兄弟,有何理由不帮! 季布一席话打破了众人回家的妄想,如今他们要当那神秘人手中的刀刃,前路未知,哪能再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兄弟几个跟你一块。” “迟早有一天咱们逃出去,要了那狐媚惑主的贱妇的命!” …… 【注:军痞们在看待李裕的时候有诸多局限性,文中这些大头兵涉及性别歧视的语言或看法想法,并非作者本人看法。】 听话 宝船在泽南码头暂时停靠着,魏家管事带着人手前往泽南县魏家坞清点搬运货物。 那厢船内张定迁和陆若年相继前来艉楼拜访,寒暄一番之后,才言及周琮称伤之事。 周琮气定神闲,只说此间有妙计,便等贼人趁势动作,好瓮中捉鳖,顺藤摸瓜。 二人深信不疑,又多少道了些恭维之语才离去。 周琮坐在摇椅上,握着本杂书,注意到收拾杯盏的阿厘,便倒扣了书册,合上眼皮捏了捏山根随口问道:“阿厘似乎有话想问?” 阿厘把烟青色杯盏用帕子擦干水珠,小心翼翼地放在匣子里,闻言看向周琮,瞧着他的动作便自觉搓热了手指,到他椅后去帮他揉太阳穴:“我瞧着,大人并不热衷于旁人逢迎巴结之言,方才那两位大人自然比我聪明百倍,为何还要絮絮叨叨那些呢?” 阿厘双指并拢,柔软的指腹贴着他眼后鬓前的肌肤,周琮放轻了呼吸,不能放松下来静静感受,反而睁开了眸子,贝母窗子流光溢彩照着长睫震颤晃动,分不清是因为她手指的牵动还是因为他浮动的心思。 “大人?” “此行我们叁人关系虽为从属,却又微妙,若无正事相商,做闲谈之语或涉及敏感事物或透露些许消息,一一避开总有疏漏,倒不若恭维讨好,周全无碍。”周琮并不避讳将一些内情讲与她听。 阿厘却在听到他的解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从后垂眸俯瞰周琮秀挺的鼻梁,叹了口气:“以后我问到不该问的,您就不要回答我了。” “事务繁杂,有难懂之事问得明白,自然了解其中道理,今后你我如影随形,哪有你不该问的呢?”周琮回首抬眸看她。 阿厘对上他这双漂亮的眼睛,莫名有些心慌:“我……我是怕会冒犯您。” 周琮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继续流连在那蠕动的红唇之上:“并不会。” 她的面容已经消了不少孩童的稚气,五官出落得愈发清晰,瞳仁又黑又大,眸子滴溜溜地泛着水光,主人的所有情绪在里面避无可避,展露无遗。 “我似乎还未贺你及笄。”周琮忽然想到,又发问:“你可有心仪之物?” 阿厘指头在忙着给他按揉的差事,不能摆手便摆头:“我在您身边什么都不缺,而且我也没送大人弱冠的礼物呢。” 周琮勾唇:“船上难免无趣,不若你到泽南的市集去逛一逛,现选个礼物补给我。” 一听可以下船去逛街,阿厘顿时兴奋起来,眉毛扬起,梨涡出现:“真的吗?” “嗯。” “……”她忽然撇下嘴角:“大人该不会是反悔了,不愿带着我了,哄我下船罢?” 周琮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几时骗过你,若不愿去逛,便待在船上陪我看书也可。” “我去我去!大人我去!”阿厘当即抛下质疑,呆在船上久了确实很想念踏在陆地上的感觉。 “那大人也去吗?”她顿住手中的动作好奇问道。 周琮原是打算让十九护着她的,当下却迟疑了一瞬,轻轻发问:“你想我去吗?” 阿厘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当然想了,我们一起去放放风,总闷在船里多难受,而且大人不借此机会顺便给我选个礼物吗?” 他点头:“那好。” 装受伤做戏何须做全套,与娇儿同游最紧要。 牵手 任十九明白阿厘的特殊,在得知周琮带阿厘要去城中转转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一口气。 主子拒了泽南县令的拜见,一整个早晨都没出舱室,现下忽然改了主意要去城内,不用想也晓得是为了谁。 他被留在艉楼上守着,应付来人。 周琮换了身轻装,带着阿厘溜下了船,十二则随身护卫。 十二在码头赁了驾马车,阿厘率先钻进去,用袖口干净车厢内的主位,自己则坐在侧面,等周琮落座。 “大人是第一次做这样简陋的车吗?”阿厘自己这边的帘子撩起来用绑绳绑住,马儿飞驰间,清新的空气不断涌入车内,潮湿的气味消散了不少。 周琮短暂回想:“小时候坐过。” 从安昌侯府被接进宫那次,时值长公主失势被囚,前来接他的便是一辆破旧的牛车。 阿厘没有多问,反而把对面的帘子也掀开了,兴奋地指着外边:“大人快瞧!” 周琮顺着她向外看去,只见城郊地势有如波浪般起伏,鼓起的小丘上种着桔子树,底下的低矮处有大小不一浅浅的水塘,水边全是大片黄绿色的稻田,连绵不断,在午间的日头下耀目极了。 “他们这里居然没有发旱诶!”阿厘想起来从平京到际陵一路的旱魃降世景象。 “泽南位置特殊,在青峦山和环舟山怀抱之中,城内有青峦湖,运河流经的同时湖泽浸润,光景自然要比北面的平地好。”周琮解释道。 “既如此为何没在此地建粮仓呢?”阿厘奇道。 周琮端坐着,头上的玉冠在马车颠簸间被窗子外金色稻田映着一会泛青一会黄润,听到她的天真之言,俊雅神秀的美目平和注视,娓娓道来:“粮窖选址苛刻,须地势较高,土质干燥,水位低。泽南县内有青峦湖和众多池塘,潮湿多水不利于储粮。” “原来如此!”阿厘听明白了,叽叽喳喳地又问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问题,周琮用简练的语句一一解答下来,马车已经到了城门口。 “大人!您懂得好多呀!”阿厘崇拜地两手交握在胸前,大大的眼睛清亮澄净。 周琮浅浅笑了笑,桃花眼弯出弧度:“书看得多了,自然晓得些,你也可以。” 阿厘被他这张笑起来极为漂亮的面容冲击到,怔怔应答,随即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忙摇头:“我可不是读书的材料,您别取笑我了。” 此时马车停下,城门守军看了十二预备好的路证,还要再瞧瞧里面的人,直接将车厢的帘子一把掀开,往里探着头打量二人。 看清周琮的脸后愣了一愣,又看一旁这个只能算得上清秀佳人的姑娘皱眉:“你们是夫妻?” 夫妻?路证上把他们两个写成了夫妻?阿厘闻言带着疑惑直直转过头去看周琮。 却见他面色变得更为柔和,自然而然的握住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膝头,看着那守军笑道:“自然。” “哈哈别怪我怀疑啊,你们这相貌不匹配就算了,还这么生疏,瞧这实在不像夫妻。” 周琮道:“我们方成亲,内子羞涩,军爷见笑了。” 阿厘现在全部心神都落在被握着那只手上,垂眸看着,他的手温热干燥,有薄薄的茧子,估计是写字留下的,挨着她的皮肤存在感却很强。 她微微动了动手,便见周琮的手也动了动,似乎是无意识地紧了紧。 阿厘的心跟着也紧了紧,使劲跳了跳。 周琮没有其他贵人那种留指甲的习惯,反而修剪的很短,透着肉粉色的指甲盖干净利落地镶嵌着,配上白皙的肤色好看极了。 她见过这双手拉弓引马、写字握书,却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会用来牵住她的。 就好似它犹如天上星子的主人,在她无知无觉中,正在徐徐向她坠落。 目光 听闻今日有京城那边的大官来,上头责令全体严上加严,不许出任何岔子,是以才会派人一个接一个的查证进城的百姓。 眼前这位郎君衣着虽然简单,周身气度却非同一般,守门士兵象征性地追问几句,没有过分为难,很快便给他们放了行。 马车帘子落下,车门恢复昏暗,外头的人语马嘶隐去,同一时间,周琮收回了手。 动作间,他带着体温的肌肤擦过手心,阿厘不自觉颤了颤,缓缓将那只手背到身后,蜷起了指头。 阿厘偏过头,瞧着窗子外头与平京和际陵截然不同的街景,心思纷乱无比,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猜测。 周琮目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背影上,猜不准摸不透她此时所想,垂眸摊开自己那只孟浪的手,隐隐后悔方才轻率之举。 “泽南不比平京繁华,你的穿着于他们看来不像女侍,路证如此设置,能免去许多麻烦。” 阿厘讶然回首,琮世子这是在跟她解释吗? “哦哦,怪不得!”那个难以启齿的念头原是在自作多情,阿厘舒了一口气,却又有点莫名的失落,为了掩饰心迹,她显得更活泼了些。 浅浅皱了皱鼻子道:“哎,刚才那人居然当着我的面说我的相貌跟您不匹配,虽然事实如此,可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真叫人沮丧!” 周琮见她松了口气一样高兴起来,心中落寞难以言说,面上却还是平淡地笑着,搭她的话茬:“阿厘十分美丽,那人没有眼光。” 阿厘闻言蓦地双颊发热,虽然知道周琮此言有戏谑的成分,可他神情不似作伪,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说出来,哪能不害羞呢。 迎着他的视线,许久她才吭吭哧哧接道:“大人才叫美丽。” “多谢。” 周琮的样貌在平京是出了名的,从小到大被无数人用各种辞藻称赞过,乍一听闻小姑娘简单朴实的喃喃之语,不免忍俊不禁,眼睛弯成了月牙。 逼仄的车厢瞬间颢颢生光,阿厘无端羞赧,带着梨涡转头扒着窗子去看外边。 马车在并不平坦的青石板上颠簸,她脑后的蝴蝶簪子也跟着晃,周琮明明注视着那素银的簪身,却不知怎么的渐渐转向她在窗外透过来的日光下细细黄黄的碎发,碎发下那一截白皙幼瘦的颈子,因为反向跪在坐榻上微微下陷收窄的腰肢,恍然未觉地压在小腿上的臀,皱起的葱绿色裙摆下露出的尖尖鞋底。 江南的秋风浅浅吹进来,连马车的潮气的温和了起来。 米糕 马车行过一座石砌牌坊,进了泽南城内的画鼓街。 青石板两边挂着幌子的酒楼和各种各样的小货摊营着业,尽管是晌午,门前仍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十二在一处勒马停下,隔着帘子请示周琮:“郎君,前方摊位颇多,占用行道,此驾难以通行。” 周琮便让他寄存了马车,带着阿厘步行。 阿厘左瞧右瞧,目不暇接。 她是逛过街市的,以前自己跟着别的丫鬟婆子去市集采买,今岁上元节,周克馑也带她逛过夜市。 可江南到底不同,许多摊位上的玩意她见都没见过。 迁就她好奇地举目张望,周琮放缓了步子。 一阵香甜扑鼻,阿厘寻着味道来到一个吃食摊位前边。 摊主是个中年的夫人,身材娇小,包着花布头巾,操着一口奇奇怪怪的方言询问她。 阿厘自幼长在平京,只晓得官话,听得发蒙,只得去求助。 她转过头,将站的稍远的周琮拉近:“郎君,您快听听她在说什么?” 没等他开口,那摊主听见她说话便很快转换过官话招呼:“热乎乎软绵绵的米糕,郎君快买给小娘子尝尝罢!” 周琮闻言微愣,他没有带金银之物的习惯,荷包里尽是清心用的草药香料,现下十二去存马车,他无钱可买。 阿厘却熟练的摸出自己的小小荷包,一边问了价钱一边拣出来铜板:“我要叁个!” 摊主利落用筷子挖出锥形的糕体,又用小块油皮纸卷了米糕的尖,握在手里陆续递给阿厘。 阿厘一手一个拿不了第叁个,便随手举着一个凑到周琮跟前:“大……郎君之前请我吃鱼,今日阿厘请您吃米糕。” 白乎乎的宣软小吃冒着热气,熏着他的下巴,周琮从善如流,接过握住:“谢谢阿厘。” 阿厘笑嘻嘻地去接摊主手里剩下的那一个,好奇跟人家答话:“我还以为你不会说官话呢。”毕竟周围熙熙攘攘说的话全是之前那种软软拐弯的方言。 摊主手里不停歇笑道:“我们泽南有码头,各地的人都有,做买卖听多了自然会一些了。”又问:“小娘子和相公可是打京城来的?” 听到“相公”一词,阿厘立刻偷偷看向周琮,却见他居然拿着当街吃了起来,吃相一如既往地斯文,认真地模样显得格外乖顺,大概是没注意听人家说什么。 阿厘不知为何有点想笑,按照之前他在城门口被盘查时的说法,跟摊主解释:“我们乃际陵人,相公准备春闱甚是辛苦,便南下散散心。” 摊主闻言笑了起来,称赞道:“娘子真是好福气,郎君生的俊俏不说,还是个有本事的。” 阿厘忽然起了玩心,装模作样的点头,拉着周琮的衣袖,神情骄傲:“姐姐慧眼,我们家郎君,学问才情一等一的好,可是要做大官的!” 周琮这话听到了,掩面咳嗽起来,等嗓子眼里的米糕下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留下一句“娘子见笑了”便赶紧将吹嘘的意犹未尽的阿厘拉走。 “大人干嘛不让我说!”阿厘嘴里抱怨着他,眼瞧着手里那个米糕要掉在地上,慌慌张张用另一只手要去接,可忘了另一只手中也有一枚,这下手忙脚乱地两枚都要落在地上。 却见周琮动了几下,带着残影的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两枚。 阿厘喜地拍掌,大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崇拜道:“太厉害了!” 又从他手上接过一枚道:“劳烦您先帮十二拿着,我先尝尝自己的这个!” 周琮讶然,才明白她也买了十二的份。 阿厘咬了一口咀嚼着,还口齿不清地跟周琮说话:“额还以为呵甜呐!” 周琮看着她一鼓一鼓的脸颊,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笑了起来:“我不喜食甜,正合我意。” 阿厘咽下去,心里默默记好。 一边加快速度吃着一边抬眼看他:“那郎君下次赏给我好了,我爱吃。” “可。” 异乡繁华街市,扉青色的布旆下,川流的人群中,周琮手上带着接米糕时沾到的黏腻,长身玉立,静静等着她吃完。 风波 等吃掉了米糕,阿厘又拿帕子将周琮的手掌仔细擦干净,两人略有前后在陌生热闹的长街上漫步,两边招牌高低错落的商肆一个挤着一个,门脸阔气的金玉首饰店中有头戴帷帽的小姐夫人们细细挑选,阿厘眼瞧着周琮要进去,慌忙拉住了他的袖角,犹犹豫豫地开口:“郎君,可否先等等?” “嗯?”周琮纵着她捏皱自己的袍袖,将十二那只微凉的米糕倒了个手,便见她摸出了自己的荷包。 阿厘拉着周琮靠边,把荷包里的银角子和金豆子都倒在手心里,呈给他看:“与郎君相配之物无不价值千金,这次出来我带的全在这里了,一共是二十七两银子四两金子,您可否……”她不好意思的扇了扇睫毛,贝齿咬住红唇悄悄道:“可否挑这个价钱之内的物什。” 周琮有些讶然,他很早就开始为长公主做事,成年之后又参与户部要务,对金银并非没有概念,没想到她才及笄便已攒下了这么多。 他拣起那颗熟悉的金珠子到眼前,看清了里上面永宁宫的拓印:“这似乎是宫中之物。” 阿厘使劲点头:“您忘啦?之前您派人带给我置办阿爹阿娘丧事的,那时年纪小被人坑了,整整用了五颗,剩下的一颗便一直存着!” 周琮瞧着眼前这个已经能淡然说出大悲经历的小姑娘,当时他在病中,许多事都是交由十六打点,现在细细回想,那时对她并无多少关注,甚至可以说是淡忘了。 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深刻起来的呢?大概是始自秀山游猎,她为了告诉自己秦氏那个可笑的计划独自入林,衣衫褴褛扒着他衣襟哭泣的时候罢。 从此,关于她的回忆才愈发鲜活,轮廓样貌才变得清晰,与她有关的的事情才格外关注。 周琮心头怅惘,将金珠子放回她的手心,摸了摸她的头:“若是当时我能在你身边就好了。” 阿厘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弄得双颊泛红,矮身躲开离远了些:“郎君又将我当成小孩子了!” 又道:“再说您当时害了大病,终日缠绵床榻,哪能在我身边帮我呢?”说到此处,她难免忧心忡忡:“眼瞧着您现在骑射拉弓一样不落,长途奔波仍是神采奕奕,旧病该是好了,可听闻十九他们身上还要带着药,郎君千万爱惜身体,那样严重的病症可别再犯了。” 周琮笑着点头:“便听阿厘的。” “那……之前说的那个呢?” “自然是要买二十七两以内的。” “四金二十七两!是四金二十七两!” 周琮无奈:“好好好。”丫鬟在侯府每旬一吊钱,不知攒了多久才有了这么多,想着替她节省。 可他不晓得,阿厘的钱却非全是府里例银攒下的,还有父母给她留下的家底,只是如今安昌侯府“云笙”已经是个死人了,赁出的铺子也被收官,从此便只能指望周府的例银了,所以阿厘无比希望琮世子青云直上,俸禄多多! 阿厘心里有了底,昂首挺胸跟在周琮身后进了铺子。 因为人多,店里的伙计忙着照顾其他贵客,听见动静眼皮都不抬地招呼一句:“挑您可心的!”还是用的泽南方言,随即继续介绍手头的簪子:“您看这个的工艺……”口干舌燥见却不见自己的客人搭理,顺着那贵夫人定定的视线看过去,也生生愣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位仙人似的郎君啊,衣着简单,却无比地端方美丽,静静瞧着柜台上被其他人翻看过的首饰,时不时侧头跟身边的小娘子说着什么,面如冠玉,皓月清风,哪里是平常气度! 周琮仔细打量着锦盒中的钗环,民间匠人手艺自然不比京城,可富有巧思,也能入眼,他分别想象着这些戴在阿厘髻中,又一一否决。 正好那看呆的伙计晓得来了贵客,去内里将老板喊了出来,此时老板端着叁层锦盒过来,终于有人开始招待他们。 阿厘做过帮主子梳头妆点的差事,周琮自是不必说,两人言谈间或多或少流露出的见识,老板也晓得的这对年少夫妻是识货的,便又从里间匆匆拿出两条细长的锦盒,小心心翼翼地全部打开展示给他们。 第一个盒子里暗色绸缎上静静躺着一枚鎏金银镶玉步摇,光华涌动,旖旎窈窕。 第二个盒子同样的绸缎内里中的则是一只莹润的蟠螭纹白玉带钩,螭龙身环祥云,云端则是利用了料子中淡淡的缇色,寓意日出之际,乃是工料合一的点睛之笔。 阿厘眼前一亮,当即指着那钩带问:“这个卖多少钱?” 掌柜笑眯眯的捋了捋稀疏的胡子:“叁百两。” 既非本地人,一锤子买卖,自要好生宰一顿。 “什么!!!”阿厘小声惊呼,任心中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贵得如此离谱! 她蹙眉跟老板还价:“这玉料并非顶好,胜在雕工出色,哪值叁百两!” 老板不疾不徐道:“此物出自大家之手,工胜于料,自然是工比料贵嘛,我见小娘子乃是有眼界之人,才肯将我这镇店之宝拿出来,若您诚心要买,我便当作送了人情,拉个回头客,二百八十两!” 阿厘摇头:“老板你看,这个钩带用料极少,这个品相的羊脂白玉这么一小块大概是叁十两,工费便是比料贵也不值太多,咱们一口价,讨个彩头,六十六两我便痛快买了!” “哎呦!哪有小娘子这样的价呢?我还得倒亏一百两……” …… 周琮则唇角噙着浅笑,也不着急,安然瞧着阿厘跟老板讨价还价,对此事的最终结果生出了几分兴味。 忽然,一道有些尖利的女声从后面传出:“曹老板这两个我都要了!” 阿厘扭过头去,只见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小姐轻蔑地瞧着她,身后还带着四五个丫鬟,铺子一下子便局促起来。 “这簪子你给我包起来,钩带便当本小姐送给这位郎君了。”她对这位年轻郎君一见倾心,见他衣着简单,还指望着那女子买钩带,必是吃软饭的。 既然是吃软饭的,良禽择木而栖,就不信她堂堂县太爷之女洪琅光拿不 哨子 阿厘闻言红唇微张,睁大了眼,赶紧仰头去瞧周琮,却见他面色平淡冷漠了下来。 此时还在柜台后面的曹姓掌柜满脸堆笑,来到那出手阔绰的女子身边。 “洪娘子爽快,老儿这便给您包起来送到府中。” 明明已经谈到九十多两了,半路杀出个洪娘子,简直白费功夫。 阿厘眼睁睁瞧着那玉钩带被店中伙计收走,心中不舍,看向那掌柜复又将视线落到对面的女子身上:“这玉钩带是我先相中的,不知这位娘子可否行个方便割爱与我?” 却听那洪娘子嗤笑一声:“你先相中却一再讨价还价,我叁百两买下,曹掌柜也是乐意的。不过嘛,我洪琅光光明磊落,你若真的喜欢,从我这买回去也可,我自搭百两,你只需给我二百两。” 阿厘瞧出了她的羞辱之意,满心的火气憋着,不想今日节外生枝,便要拉着周琮去别处挑选。 “郎君留步,可否留下姓氏居处,这钩带好叫人给您送过去。”洪琅光笑吟吟地,目光放肆地在周琮身上扫过,越打量越喜欢。 跟这外乡人的相貌风度一比,平日里那些小倌便显得格外庸俗,上不得台面。 到时候可以把他安置在城西那个园子,离琼泽寺近,只说出去上香拜佛,不担心旁人嚼舌根。 周琮听掌柜唤此女“洪娘子”再结合其人做派,心中早有计较,并不搭理,反手牵着阿厘就要出去,可洪琅光那些仆从也不是摆设,立刻站到门口,挡住他们的去路。 阿厘本就生气,现下更是急坏了,脱口而出:“你们有没有天理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要强抢民男?!” 周琮被她的言语弄得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手安抚,看向洪琅光时又是另一种神色了:“多谢娘子盛情,某与夫人还有要事,不便过多耽误。” 洪琅光皱起眉头:“若我偏要耽误呢?” 周琮眉眼卸去对待身边之人的柔色,平淡道:“洪松大人下令全城戒严,想必不想在此时生出是非。” 洪琅光的性子自是吃软不吃硬,况洪松乃自己老爹,就算是生事也有个亲疏远近之别,不会将自己如何,倒是会给他们教训! 思及此,她更是有恃无恐,瞧着眼前的男子征服欲更强:“威胁我?” 阿厘不是第一次见强势的女子,可像她这般霸道鲁莽的还是头一次见识到,生气琮世子在这小地方居然要受人之气,心里更为憋屈,想报出周琮的大名吓退她们,又怕暴露他未伤的事实坏了计划。 此时见她们不肯罢休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焦急紧紧攥着他的手:“大……郎君。” 周琮心中已有了不耐,从腰间拿出一袖珍瓷哨贴于下唇吹起,那哨音尖锐响亮,待他收回之时,店铺房顶响起一阵急促地踩踏之声,眨眼间,一位便装侍卫破门而入,手中气劲将那堵在门口的仆从震趴在两侧,转瞬便到了周琮身前:“郎君。” 阿厘大吃一惊,原来十二离他们不远啊,为何不现身呢?枉她托琮世子帮他拿了那么久的米糕了! 不过这回总算是放了心,有十二在,这位娘子总不能再拦着他们不许走了,定下了心,好奇心又起,打量着周琮方才吹的瓷哨。 周琮将那米糕递给十二,又将牵着的阿厘那只手展平,随意地将瓷哨放进她的手心,漠然地瞧着对面人仰马翻的一行人:“转告洪松,张定迁要他申时来会。”说罢也不管她们如何反应,抬步离开。 十二在前开路,阿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偷偷回首,满意地瞧见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那位洪娘子慌张的面色,痛快极了。 之前琮世子提到洪松大人,末尾又让洪松前来见面,这位洪娘子便是洪县令家的千金罢! “可惜了那块羊脂玉……”阿厘手指轻轻摩挲瓷哨上的纹路,小声嘟囔。 周琮看向十二,候后者立刻乖觉将钱袋交与他。 周琮接过,看他仍举着那枚米糕:“她买给你的。” 将那钱袋递到阿厘眼前:“无碍,一会转转其他铺子,不必担心价钱。” 阿厘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两眼弯弯,梨涡深深,脸颊的绒毛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清晰可见,似乎是一只饱满的桃子。 “郎君,这钱你拿着比较好,方才……哈哈哈哈哈哈”她捂住嘴巴,使劲憋住继续道:“方才她竟把你当做面首之流了!” 十二听闻这话,米糕嚼到一半,立刻去观察周琮脸色,毕竟主子少年时曾被宗室子弟拿样貌传过风言风语。 可出乎意料的,周琮居然并无愠色,眼中有无数柔色,就这么勾着唇角看着阿厘。 等她笑够了,他拿钱袋的手还未收回:“拿着罢,不然人家以为你养不起面首。” 阿厘本来都缓过来了,瞧见他一本正经地接自己的戏谑之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接过沉甸甸的锦袋,肩膀一颤一颤地,还不忘瞅瞅里面有多少钱。 “这下好了!我要选个最贵的给您!用我全部的钱还有您的资助!”她手里攥着锦袋绳子晃了晃,又把手里那个小巧的瓷哨捏起来:“郎君吹响这个的时候,十二大人居然来的这么快,之前是在暗中护卫我们吗?” 周琮一时语塞,在她清澈的瞳仁凝视之下,开口解释道:“这样方便探查一些情况。” 没等阿厘继续追问,示意她看前方不远处的一个酒楼:“当用午膳,可要尝尝当地特色?” 阿厘这下没了心思再问东问西,狠狠点头:“好!” 玄机 泽南人情不同于平京,建筑更是迥异。 画鼓街并非一番顺直,依着城中地势高低起伏,低处的几洼水塘上搭建石板桥,高处则又有拱桥延伸骑过,粗壮茂盛的一株槲树生长于拱桥下,天气渐凉,满冠的叶子正由深绿向桔红转变,外层朝阳的叶片黄灿灿的,在压低的枝头上轻轻扫过行人的肩膀。 那酒楼便在过了桥的右手侧,不同于平京多用木构的两层石砌门脸上大字招牌:韩园。 阿厘跟在周琮身后到门口,听小二主动操着一口利落的官话引他们里面走,却不是上楼。 只因穿过小楼门脸,绕过影壁,乃是个耳目一新的庭院,怪石嶙峋,清水隐竹,廊腰缦回,跟着小二几番绕过迷宫一样曲折长廊,到达一翘脚小亭前,长廊在亭前化为顶出水面的块块平整青石。 亭子背靠青峦山上巨石,古柏在迭石之间探出团云一样的绿冠,枝叶葱郁,辅以池水枫树丛竹,既有如雅间隐私,又有秀美园景以观。 阿厘随着周琮落座在石桌前,止不住地环顾这秀媚婀娜之景:“这园子原是别有洞天!” 小二看得出叁人并非当地之人,便将精美秀了佳肴的册子拿给他们翻看,一一介绍起来:“贵客您瞧,这青峦鱼乃是我们这特色,肉质丰腻,刺疏而大,清蒸炖煮皆可。” “红菜薹烩羊肉,用的是在京畿河运过来的羊羔肉,香而不膻。” “这玲珑玉圆子清甜,最受夫人小姐们喜欢。” “栗子叁间肉蒸米……” 阿厘听起来个个都想吃,平京里的厨子饭菜求精求盛,烹饪方式繁复,调味丰富,一道白菜便要用鸡、豚、羊分别调出汤汁……她常常跟收拾的丫鬟们偷吃主子剩下的残羹,名菜也算见得不少,更不用说到了琮世子身边后,府里的厨子也是一等一的好,却还是忍不住被这泽南的菜式吸引,这小二说起官话来十分熟练,报菜名时又极为生动,这份差使做的实在高超。 周琮做主,点了清蒸青峦鱼、湖鲜蟹、烩藕茭、糯米青梨糟和玲珑玉圆子,至于小二极力推荐的扶头、庆会等平京常见的名酒一个没要,反而选了红豆柿子饮。 十六面上平常,眼观鼻鼻观心瞧着,五个菜叁个甜的,还加个甜水,哪还不明白是给谁点的呢。 那厢小二走后,阿厘忍不住跟周琮说话,她真的很喜欢同琮世子聊天,他从不看低她,又学识渊博,这一路上自己问来问去,长了好些知识,愈发觉得世界广阔有趣了起来。 “这里跟京中差别好大呀,那小山是长在这的吗?这么大该不会是搬来的吧?” 周琮看向她指着的迭石造的假山,整个山势远看起伏优美,细瞧又处处嶙峋,其中幽洞大大小小真真假假,整个体积巨大,几处还做了青石墙的一面,围到其他院子中去。这造景手法,十几年前南北融合,平京虽有效仿借鉴,终是少了巧思和韵味,不怪阿厘发问。 “此山乃是近处挖采的山石摆放堆迭而成,在特定缝隙之处搪塞覆盖泥土,移植草木,久而久之便浑然一体,恍若天生。”周琮口中答着,心中却在琢磨另一件事。 今全国发旱之际,这个“韩园”的用料却横跨南北,如此丰厚,连日不雨之下这池上的青石上水位没有下降过的湿痕,便说明此地一直是水量如常,必是有活水补充,青峦湖水性咸,池中游鱼只生存于淡河,这泽南县,大有玄机。 吸血鬼番外 高考后的暑假,阿厘迎来了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她在一家便利店打暑期工,晚上八点换班之后,她特意在每次都路过都要张望橱窗里漂亮蛋糕模型的一家西点店买了一小块四寸蛋糕,因为是即将打烊的价格,只收了她一百零二。 阿厘拎着精致可爱的漂亮蛋糕盒子,透过包装的透明塑料瞧见在柜台里都摇摇欲坠的动物奶油现下直接化了几分,点缀在上面的甜美蝴蝶结已经变形了,小小地叹了口气,脚下加快步伐。 老开发区东路上,两侧是很久以前的集体自建小院别墅,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墙上都爬着金银花藤,飞蛾与蚊虫在昏黄的路灯下乱飞,地上便是不停变换的灯影,阿厘穿着山寨洞洞鞋踩着一轮又一轮的灯影前行,虽然整条街寂静昏暗,但她的心里很松弛,因为这条路她从小到大已经走了很多很多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她是平京土着,不是经常上电视那种豪横的土着,而是祖孙叁代记在小巷四十平米平房的那种,小学时得益于划分学区上了一个平京城内排的上号的公立小学,可上了初中便没那么幸运了,那时才发现昔日的小学同学不是出国了就是上了知名的私立,要不然便是又去了某个排的上号的中学的学区买房落户入学。 在平京这个大都会,她的贫穷才是稀缺品。 有时她会羡慕嫉妒,会幻想自己其实是领养的会有对富有的亲生父母来接自己认祖归宗,亦或者是魔怔似的连买好几天的两元福彩(理由是她推己及人觉得支持福利事业比支持体育事业要紧迫)。 可现实就是她一直贫穷窘迫地长到现在,上高中时祖母去世之后,平房的居民才减少至两代。 幸好她是个肯吃苦的姑娘,考上了不错的院校,以后的前途一片光明! 阿厘走着,却骤然听见一阵呼救声,是属于女孩子的凄厉叫喊,似乎就在前方街右手边那个小巷子里。 她刹住脚步,掏出手机拨号报警电话,但是迟迟没点击通话,犹豫地又走近几步,听那姑娘声音似乎微弱起来,哼哼唧唧的,当机立断按下通话,接听之后压低声音极有报警素养地快速报了地址和情况等基本信息。 那边接警员也是个女人,让她离危险远一点,返回人多的街口等着民警。 阿厘挂了电话,拔腿就要听话返回街口,可是想起来那女生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脑海里不断闪过社会新闻,忽然脚如灌铅。 几个深呼吸之后,她放下蛋糕盒,一手拣起路灯底下的废弃板砖,一手拿着手机打开手电筒,冲进巷子里大喊:“在干什么!!” 哦! 这是怎么样的情形啊。 穿着暗紫色丝质衬衫的俊美少年,下巴戳在女人的肩窝里迎着手机白色的灯光看向她,头发染成铂金色,戴着红色美瞳,身形高挑,怀里抱着的女人留着丰盈富有弹性的长卷发,同样紧紧抱着他,只能看见白皙的鼻尖。 似乎是哪个糊糊idol和圈外嫂子在私下玩什么py…………………… “嗯?”那个美少年酒红色的眼睛凝视着她,不知怎么的,隔了这么远他那充满兴味的鼻音在她耳朵里如此清晰。 “对不起对不起!” “打扰了……” 阿厘落荒而逃,omg这些人为什么要当街doi? 平京年轻人真是越玩越花。 她垂头丧气地扔了板砖,又打报警电话跟人家警察姐姐解释是误会一场,沮丧地提着已经化了大半的蛋糕往回走。 可那个女孩没出声,也没转过头来看自己,有点奇怪。 走着走着丰富的联想能力又闪现了许多警匪片里坏蛋为了躲避警察追捕随便拉一个女孩假装xxoo的情节。 万一呢?要是真有事自己就是那女孩子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厘做了几遍心理建设,听听墙角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要真是少儿不宜她今天成年了,听到也没关系! 是以,她又偷偷地回到了那个巷口处,蹲在地上仔细分辩里面动静。 静的只剩呼吸。 “在干什么?”忽然一道低哑懒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啊!”阿厘吓得往后摔了个屁股墩,不管压到的蛋糕,惊慌回头看去。 银勾似的上弦月挂在夜空,铂金头发的美少年抱胸靠着墙壁,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下巴瘦削,路灯下形状优美的唇格外红润艳丽。 “我……”阿厘心脏悚然收缩,手心出了一层汗。 感受到这个人牢牢地视线,她吞了口唾液,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笔,嘴上开始胡说八道:“你是今年那个创造808的63号选手吧!我真的很喜欢你,能不能先给我个签名啊!” 那美少年似乎觉得很是有意思,竟然真的决定陪她演下去,他蹲下身子接过签字笔,不假思索地在她光裸的膝盖肌肤上潇洒书写。 阿厘几乎以为是冰块挨着自己,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小idol(?)/杀人魔(?)/变态神经病(?)的头发居然没一点长出来的黑色发根,估计是新做的造型。 再有就是他蹲下膝盖居然到了锁骨,终于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符合x瓣长腿测试法的真人了。 他耳朵上那个耳饰是锆石还是真钻啊?他喵的看起来好贵…… 阿厘努力忽略笔尖在腿上划拉的触觉,纵容自己胡思乱想缓解当前的恐惧。 好在那人很快完成大作,将笔还给她。 阿厘连看都没看,跑开几步拉开距离干笑着:“哈哈哈谢谢你,我一定给你买奶票支持你!!!” 说罢也不管自己心心念念的生日蛋糕,更不敢看他的表情,匆匆往家跑。 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 等到了家,父母早就睡了,餐桌上有给她留的煮鸡蛋。 阿厘反锁好房门,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平复了许久呼吸,才想起来掀起裙子。 膝盖上的字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红色:zkj 什么玩意?她明明记得是无意中从店里柜台带回来的黑色签字笔啊!从口袋又掏出来在手上试了一下,确实是黑色。 阿厘又拿手指使劲蹭了蹭,居然一点掉的迹象都没有。 十八岁生日怎么这么倒霉啊,一边想着一边扒了衣裳,光溜溜的拿着睡裙去浴室洗澡。 哗啦啦水声中,外头似乎有乌鸦在叫。 阿厘烦躁地往膝盖上抹泡沫搓,可那叁个字母就像是烙在上面一样。 开发区东路其中一座废旧的老别墅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懒洋洋地躺在浴缸里,咒语将女孩的一切展现在他脑海里。 饱暖思淫欲,他毫不知羞地开始撸管。 这个小处女打扰自己进食,把她操烂之后吸干不过分吧。 赠送 在为周琮细致布菜之时,阿厘便听他交代十六。 “溯其水源,若是私引运河,搜集证据。”他端坐于桌前,眼帘平遮,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十六收到了差事,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便匆匆离开。 阿厘挑了鱼鳃下处的鲜肉放到周琮身前,心里有点好奇却晓得这可能涉及正事,憋着不问,又拣了只螃蟹,用配来的工具一一拆解。 周琮的视线落到她认真的侧脸上,葱绿色的衣衫背面染上亭外凌凌波光,鬒发如云唯饰累丝蝴蝶银簪,脸儿毫毛毕现,嘴唇轻抿,正垂眸认真剥下壳子和双螯。 午后清风徐来,吹皱幽池,波光愈盛,身侧碧色绣带双双攀来,搔动他的膝头。 周琮将红豆柿子饮斟入杯中,放于她的身前。 阿厘立刻闻到那热饮的甜香,瞧他只倒了这一杯,弯了眼睛对上他的视线:“多谢大人!” 周琮勾起唇角,低首撷起她方才一一布好的菜式,安静吃了起来。 石隙枫树丛竹摇曳婆娑,隔开远处隐约的嘈杂,鼓噪的只剩胸腔。 等阿厘拿着周琮的钱袋结了账,出了韩园再次回到画鼓街上,正巧午时过半,日头正足,街上的人更少了些,能瞧见远处错落屋舍围绕的池塘边有妇人在浣纱。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逛了逛,再无中意之物。 阿厘垂头丧气地出了画鼓街最后一家商肆,周琮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南下还有诸多市集可去,不必急于一时。” 阿厘叹了口气:“郎君说得对,早就听闻江南富庶,定不愁见不到好东西。”说罢将怀里的瓷哨递到他跟前:“差点把这个忘了,要是在我这丢了就不好了,还给郎君。” 周琮并不接,反而道:“你若喜欢便送你罢。” 阿厘赶紧摇头:“这是郎君号令亲卫的珍贵之物,我可不能收。” 周琮没有勉强,将瓷哨捏在指尖道:“号令他们的并非哨子,而是哨音。” 哨子在指尖转动,日光下釉面上的色泽更加鲜艳,他随即笑道:“这哨子是我亲手烧制的,在此之前还有木雕的,骨刻的,许许多多,是以并不算珍贵之物。” “哇!”阿厘第一次知道周琮会这些,但是想想当初秀山下给自己的那只草编兔子,便多少也能看出他双手灵巧来,忍不住赞叹:“郎君好厉害!” 周琮笑着了拍她圆滚滚的后脑勺。 深宫寂寞,他尤爱摆弄东西,只是长公主不愿他的爱好沾染下九流之事,后来便很少再去亲手做什么了,唯一遗留下来的爱好只有拓扑。 他看向阿厘空荡荡的耳边,忽然萌生了个略显荒唐的念头,想亲手烧一对耳铛予她。 只是现下出来办差既无瓷土又无处寻窑炉,不是时候。 又将那瓷哨递给她:“拿着罢。” 阿厘却仍是摆手:“这次来您没带其他的,我便先将我的哨子寄存在郎君这里,等回京郎君再还给我!” 周琮无奈,在她的注视下,食指拇指指尖相交放入口中,略一鼓气,轻轻吹了个带着调子的口哨。 这哨音号令亲卫,前提是有亲卫在方圆十五丈之内,又非生的顺风耳,远处自然听不到,是以近距离内用哨子和吹口哨并无多少差距。 阿厘睁大眼睛,奇道:“那之前洪娘子拦下咱们时,您怎么不直接吹个口哨呢?” “……此举不甚雅观。”周琮将修长白皙的指头伸到她面前:“帕子。” 阿厘瞧着那食指与拇指带着的两块水痕,不知怎么的联想起方才他将指尖放进润泽的唇中一幕,瞬间脸色涨红,赶紧将手帕放在他的手上,随即想起自己是琮世子的侍婢,便快速上手给他擦了擦,然后把帕子胡乱卷了卷塞回怀里。 “嫌热了吗?怎么脸色……” “郎君!”阿厘胆大包天地打断他,眼珠骨碌碌转了几下,福至心灵寻到个打岔的好理由:“那这样的话,哨子我自己保管了!” 周琮不语,勾着唇定定地看着她几息:“嗯。” 阿厘这才松了口气,却不敢再看他,低下头。 剖白 十六一直未回,两人从长街尽头又回到开端,找到寄存马厩处。 阿厘把周琮拦在外面,自己找到来时的车,从伙计手中接过马儿缰绳,那只枣红马便乖顺地顺着她的力道迈开蹄子。 阿厘高兴地揉了揉长长的马脸,马儿便动了动耳朵,跟着她出了寄存棚。 周琮瞧见她真将马车拉了出来,难免惊讶:“未曾想到阿厘还会驾车。” 阿厘骄傲地挺起胸脯:“驾车和驾马相通,我之前跟二……”她神色骤然落寞,又低又快地说完,“我跟二公子学过骑马。” 两人沉默着上了马车,阿厘牵马无师自通,可真要驾车便不会了,怕冲撞了周围的商贩小摊,坐在车辕上不敢放手一试,攥着缰绳左拉右拽,枣红马站在原地踱步,还伸出厚实的舌头舔了舔地砖,简直要急死人了。 最后还是周琮坐到了她的身侧,接过缰绳,轻轻一抖,马车便慢悠悠地行进起来。 碧空静,楚天阔,欺面小秋风,拂得裙飞袖回。 蹄掌拍地,车梁颠簸,两人肩头交迭看着前面的漫漫长街。 “大人,快到中元节了,我能祭拜二公子吗?”她忽然出声。 “并无不可。” “……多谢大人。”阿厘歪着头靠在门框上,不可避免的泛起了难过。 “他对你可好?”沉默几息,他突然问道。 “……有时好有时坏,以前是特别特别坏。”阿厘继续回想着:“以前总是被他欺负的时候,就很不解,为什么就刁难我一个人呢?非要让我去做这做那,做差事时还常常捣乱,就像个魔王。” 她拿袖子拭过眼角,唇边却露出笑意来:“但是他不光是欺负我,也会护着我、想着我。从外面拿回来吃食,回回都要扔给我尝尝,连小时候喝药都要留几块蜜饯给我。” 周琮眼中微澜,已能从她的叙述中体会几分个中情谊。 “朝夕相对,自然而然。” 阿厘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身边玉雕似的人,还是不敢将当时的少女心思说与他听,只道:“其中有不少争吵,但是他说他钟意于我。” “我当然信他,然后时间过得好快,他去了军中,再后来……”她目无焦点,仿佛又能闻到那上好楠木的味道,显得有些茫然。 阿厘不想再说下去,垂下头,看着自己随风荡在车驾外头的裙角,低低出生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对不起大人的,我就是……” 周琮失笑,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你我旧日情分并非枷锁,无需顾及我,随心行事即可。” “嗯。”阿厘应下声。 沉默一会却又抬起眼睨他,一手扶着后脑幽怨道:“您把我的头发都弄松散了。” 周琮装作没听见,正襟危坐两手持缰:“外边风大,你进去罢。” 阿厘紧着发髻摇头:“我得陪着大人!” 绪风无言,芦花作雪掩流波,马车不快不慢地出了城往码头去。 …… 到了船上,称伤局已有了收获,一名船员被抓紧了底舱候审。 同一时间洪松在船外求见,周琮置若惘闻,步伐匆匆前往底舱。 阿厘不被允许跟在他身边,又不愿空闲起来胡思乱想,便带着十九去寻魏家管事,跟着他学一学这宝船储备所需都有些什么。 琮世子身边,亲卫们能文能武,只有她作用微小,今日这般情势之下还需他来照拂。 她在此间,所见之景难寻,所见之人难遇,五花八门,光是看着他们行事,便收获颇多,认真学一学才算是尽心。 魏管事对她极为客气,见她有意,便将货物名册一一翻给她看,阿厘生于内陆,瞧着上面的大门类还能听得懂,可到了具体物件便几乎是全然陌生,顾虑耽误到魏管事的活计,在他一带而过之时,便似懂非懂地点头。 魏管事要下货舱,阿厘便不好再跟去了,灰溜溜地往艉楼走。 十九全程护卫,跟在她身后忍不住提醒这只呆头鹅:“若有不明白之处便应大胆发问,你这样装样,人家一眼就能瞧得出来,只当你心浮气躁得过且过,以后也乐意教你了。” 阿厘顺着他的话回想,发现确实极有道理,她垂头丧气:“可是我不懂的太多了,一个个问过去太麻烦人家了。” 十九匪夷所思:“他就是来伺候主子的,主子的人想跟他学点什么是他叁生有幸,跟他客气什么。” 阿厘奇道:“那你方才说要顾及他会不乐意教我,现下又说人家帮我是天经地义,好生矛盾!” 十九苦口婆心:“主子的人去请教他,他来解惑,这本就是分内之事,他也会这样觉得。可你得过且过,他定然对你有看法,这是不可避免。简单来说就是主子的威势能借来达到目的,个中交际却要自个当心!” 阿厘被他的话绕的有点懵,认真捋了良久的思绪,终于豁然开朗。 她双眼一亮:“十九,你好厉害!”比她年纪还小却懂这么多。 十九有点脸红,又有点得色:“这可没什么大不了的……” 同行 底舱内间临时开辟出的刑室内,刑架上的人情状凄惨,垂着头半死不活, 他被卸下了满口的牙齿,防止咬舌自尽或是藏毒自尽。 这人前去通风报信,百楼的侍卫跟随前往企图顺藤摸瓜,不想那接头的也是个能人,竟负伤逃脱,眼前这人便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已经审了他半个时辰,刻漏声声,周琮命百楼里擅于审讯的忠二继续,自己则起身回了艉楼。 没瞧见阿厘,知她身边有十九相护,周琮换了身衣裳,才去见等候多时的洪松。 洪松年三十八,又是科举出身,被江南节度使马维聪榜下捉婿,前途大好,为人机敏,是以晓得“张定迁”乃是个幌子,直接来拜见周琮。 洪松五官端正,身材清瘦,为官多年还带着读书人的儒雅,周琮甫一进门,便情真意切地拜倒在地上。 “小女有眼无珠,冲撞御史大人,微臣教子无方,求大人治罪!” 周琮没去理会他,反而坐在上首翻看十六奉上的一沓写满了字的纸。 日头西倾,晚风渐起,河水暗涌,投锚在码头的宝船微微浮动,舱室内早早点上的烛火跟着悠荡。 洪松维持着跪地下拜的姿势,耳边时不时响起纸张翻动之声。 许久,周琮终于将画押的证词浏览完,“嚓”地一声随手撂在了手边的桌案上,从太师椅中起身,亲自扶起洪松。 “洪大人久等了。” 洪松直视这位年青御史的俊美容颜,心神一动,稍微理解了自己那女儿为何要行当街强抢之事了。 “公务为重,微臣应该的。”领教了他的下马威,洪松微微弯腰,不敢有半分轻视。 周琮再开口说的却不是今日店内之事:“去岁年宴曾与马大人打过照面,谈及喜好,才知洪大人同晏之一样喜欢拓扑,自此相见恨晚。今日有缘会面,洪大人果然气质奔逸绝尘。” 洪松心中疑惑,面上依旧殷勤应声。 周琮神色温和,似乎可亲:“洪大人最近可有和马大人会面?” 洪松飞速揣摩他的意思,疑心周琮是要以翁婿关系往来密切作柄,只道:“回大人,微臣只在年初同夫人拜见过泰山大人。” 周琮道:“那也是许久未见马大人了,不若洪大人暂置杂务,与某同去,途中交流拓扑,也算乐事。” 洪松终于反应过来周琮的意图了,一脸为难道:“微臣诸事繁多,突然撂下实在难以交代。” “大人说得有理。”周琮点了点头,紧接着下了决断:“既如此,便让孟康公侄婿张定迁张大人暂时帮您分忧,他乃礼部郎中,洪大人可以放下心陪晏之走这一程了。” 康斛庸的侄婿,又是礼部郎中,洪松自然无法反驳,只得再找借口:“大人有所不知,夫人近来身体有恙,女儿不成器,若是微臣此时出行,家中没了主心骨,实在……” 周琮面上没了笑,回坐于太师椅之上,呷了口杏梨茶,再看向他淡淡开口: “听闻贵千金养有一小倌,样貌与十几年前满门抄斩的罪臣朱万化极为肖似。” 洪松脑门瞬间出了冷汗,纵使晓得有马维聪在,琅光豢养罪臣余孽并非大事,但周琮身后是长公主,这个女人不按常理出牌,为免横生枝节,不若跟他前往,到了良株跟马维聪一同接他的招。 立刻恍然道:“小女喜颜色,微臣也该是让她收收心尽尽孝,照顾她母亲了,微臣今夜赶紧收拾,明日一早便随大人上路。” 周琮:“公务紧急,需得连夜行舟,后日鸡鸣之时便能到达良株,辛苦洪大人暂且住下,夫人千金自有定迁照顾,洪大人可以安心了。” …… 永宁宫,梧桐宫中李裕躺在床上侧着头止不住地干呕,一名宫婢捧着镶嵌宝石的铜盂在她面前接着,一名按照太医教的不停的为她按摩穴位缓解症状,还有一名捏着丝帕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唇。 休绩匆匆进门,屏退三名宫婢,不顾礼仪地直直来到李裕身边,对她耳语。 “……当真?”李裕瞬间坐了起来,秀眉紧蹙,也顾不得难受了。 “关系重大,庞驻薪不敢妄论,既露口风,必是真的!” 李裕缓缓靠到了墙上,美目垂遮,一行清泪直下,久久不言。 宫灯错落而悬,殿中奢美造物一应俱全,焚香袅袅升天。 李裕曲起食指,抹过眼角,神色变得冷然。 “先把庞驻鑫控制起来。” …… 良株 良株作为江南道的首府,乃是晋南最繁华的城市。 宝船抵达良株码头,江上雾气缭绕,天色渐晓,月挂西山,青山影影绰绰,柔和的线条仿若风鼓的绸缎。 周琮在船头迎风而立,着紫金官服,外披银箔色锦缎斗篷,洪松、陆若年等人依序在后。 对岸百人等候,灯烛隆隆,翘首以待。 宝船缓缓靠岸,吊索梯甫一下放,马维聪便快步登至周琮身前,鞠躬见礼热情迎接。 他已是知命之年,身着深绯加襕袍,须发花白,精神气极足:“盼了许久,总算把周大人盼来了!” 周琮笑道:“从平京到良株,水陆转换,确实费了些时日。” 两人并肩走下木梯,周琮将手中的汤婆子放进马维聪冰凉的手心:“大人半年来无甚变化,一如之前,龙马精神,力盛神奋。” 马维聪并未推辞,抱着汤婆子哈哈一笑:“我见周大人变化甚大,翠柏之姿,愈矜愈贵,风华更盛啊!” 到了码头地面,余光瞧见洪松,马维聪侧头,对着自己的女婿,笑脸未歇,眼神却沉了下来:“哦?洪松也跟来了。” 周琮岿然不语,撷着笑淡淡看向洪松。 洪松立刻解释道:“下官记挂泰山大人,托御史大人体谅,从泽南腆颜搭个顺风船。” 马维聪登时对着周琮笑道:“他倒是抢了先机,替老夫招待周大人,小婿资钝,不知可有不周之处?” 陆若年在后边听着,暗想这老头确有两把刷子,说起话来也是弯弯绕绕。 周琮:“马大人说笑了,洪大人于拓扑之学见解深厚,正是晏之所缺知己。” 环顾码头上的其他当地官员,对马维聪道:“劳您引荐道内英杰。” “诶呦,我这老糊涂,净顾着跟大人叙旧,忘了正事。” “长史吴文田……” 一一认了人之后,一行人坐上驷马马车,浩浩荡荡赴往良株城内的马府——便是他们在江南道暂时的居所。 周琮和马维聪、洪松、十六同车,阿厘则跟十九、陆若年在同一车厢。 天气寒凉,阿里又陪着周琮迎风立了许久,现下有点流清涕,在角落里拿着帕子抵住鼻头默不作声。 十九则闭目养神,似睡未睡。 陆若年早就看出周琮的这名贴身女婢身份不同寻常,暗暗端详一番,只觉她清秀有余,非美貌出挑之辈,仅算得上可爱佳人。 “阿厘姑娘可是第一次来晋南?” 阿厘蓦然被点名,立刻抬起眼点点头:“嗯。” 陆若年:“是我蒙昧了,御史大人便是首次南下,阿厘姑娘侍奉左右这么久,自然也是头一次。” 阿厘刚想解释不是很久,可记起之前周琮所说的“怠言留思”,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想到自己无需向他谈及过多,不言声,只应和地笑了笑。 十九睫毛微颤,心道她总算是长进了些。 车轮滚滚,车内之人各怀心思。 北地,杞州东北。 周克馑和黄周喜带着将将百人,一西一南分头进山。 壶皋山紧邻耸昆,大晋耸昆通商必经山下,据说此处盘踞着一伙盗匪,名唤皋山寨,贼数上千,根深蒂固,官兵几次围剿皆难根除。 那神秘之人要周克馑和黄周喜肃清皋山寨,以此试刀,看看他们的能耐。 其他人仍被囚禁,是以并不担心二人逃脱。 剿匪 周克馑先摸到山内谷仓,带着的边军副将主张一把火点着,引山匪们前来救火,再趁着他们方寸大乱之际剿灭一部分。 周克馑看了他一眼:“你当现在还是丰年?” 那人登时满脸通红,可心中依旧不服,他们这百十来人,若不用谋哪是这皋山寨的对手。 周克馑命他们等在原地,运功攀上高大的白栓树,叶片扑簌,身影穿梭于各个紧紧相连的树冠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样灵巧的身形,敏捷的速度,乃是常人万万不能及的。 “这……”绿林功夫一亮,士兵们难免生出些许敬仰来。 副将名为邓存,乃是这支边军中颇有威望的小领袖,被上级派来配合并且监视周克馑。 此刻见大家对这个半路空降的“小将军”颇有些另眼相待的意味,心头不忿:“呵,杀敌打仗可不是绿林单挑比武,这些把戏在战场上没用!” 大家对他这话不大认同,却也没反驳,毕竟邓存才是他们的“自己人”。 周克馑环着寨子探查一番,大致了解了匪徒的分布,安排埋伏在南坡的黄周喜弄出动静,吸引山匪们的注意。 随后他立刻回到西边谷仓处,率队冲上最近的四个哨塔,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清除外围及前来接应的匪徒,占领高位引弓射死环绕寨子的其他哨塔中的匪徒,同时又在寨内匪徒以为他们要乘胜追击继续冲杀,在内围堡垒摆好阵势之后迅速向南退去,将被黄周喜队伍引出来的那波前后包夹,杀了个片甲不留。 紧紧半个时辰不到,山匪死伤过半,剩下的全都在碉堡中严阵以待。 邓存又提议放火烧山逼他们出来,周克馑眼神冷极:“山风飂戾,满山落木,你想害死大家?” 被当众嘲讽,邓存自觉失了颜面,恼羞成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说自己的高见,何以让我们兄弟在此干等?” 黄周喜看着周克馑的面色发沉,暗自叹了口气。 他本就满腔苦恨,这个倒霉蛋自己非要凑上来,便是来给周克馑撒气的。 周克馑骤然锁住了邓存的脖子,微微扬首,显露出那从耳后蜿蜒至下颚上的新疤,凤眼微眯,眸覆寒冰,收紧虎口,在邓存狼狈急促的喘息挣扎声中,在众人的惊骇的视线里,清晰吐字: “蠢虫,活得不耐烦了?” 语毕,将邓存一把惯到地上。 邓存双手捂着脖子,歪倒在土石里,满脸充血,剧烈地咳嗽。 周克馑看向这支陌生的边军:“军纪严明,主将发令,兵必从之。作何决定自有其道理,若再有人临事质疑,别指望像这蠢虫一样好运。” 此话一出,那些还要声援邓存的人便噤了声,按照这位神秘的周将军的命令打出的效果是有目共睹的,他说的话也是再正不过的理了。 其中不少以前便不服邓存的人暗自把目光放在了这位周将军身上,可不清楚这回之后他还管不管他们,都没表现出来。 有这一出,这队人格外听话起来,邓存则沉默不言,久久缓不过神来,这人是真想杀他,这个疯子!回去之后一定要他好看! 之后在他们瞠目结舌之下,这位年轻的周将军充分地施展了个人神威。 他只身开路,灵巧避开无数箭矢,扒上土堡用于射箭的窗口,一招杀死面前的山匪,悍然把窗子破成个可以进人的大洞,而黄周喜紧随其后。 在他们二人的默契配合之下,其他人顺利涌入土堡,只用了两刻钟便肃清了里面的余匪。 待把寨子里的妇孺和零星几个剩下的男人五花大绑押送下山,又整理了谷仓物资分批运回之后,天际翻涌出了绚烂的晚霞,万丈霞光映照秋山苍色,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黄周喜瞥见周克馑衣服里掉出的一抹陈旧的碧色,弯腰拾起:“掉东西了!” 周克馑转身,几乎是带着点慌乱地拿回那个护身符,他逆着光,是瑰色天空下孤独的剪影,不合身的边军衣裳在山风中飘荡,珍重至极地将掌心中的物件收进胸口里。 草木摇瑟,雁影南飞。 在他侧头的一瞬,霞光映亮一线侧脸,凌厉的眉骨之下,长睫阴影的缝隙里透出丝丝反光,是泪意润亮的眼眸。 马宜秾 马府的交幽园位于城东,是典型的良株园林,既不同于平京的阔、平、正,又与泽南的藏、掩、收有所不同。 讲究的是幽美自然之景与秀丽建筑巧妙结合、互相衬托。 首先映入眼帘的月洞门上清俊逸气提有“交幽园”三个大字。 此刻脚下是排列看似随意却极富美感的青砖,砖与砖之间被饱满肥厚的苔藓填充,苔藓的颜色多变,有墙侧岩石上渐变的枫红,有远处游廊下池岸上大片密绒的青绿,又有长短高低大小之分,形态各异在路旁草木下做衬。 园内树木繁多,鸟雀啁啾,色彩缤纷的植物点缀,环抱着白墙青瓦,幽美相谐。 阿厘跟在周琮身后,目不暇接,不由得想起来周府自己暂住的院子,其中的花架布置意味跟此处隐隐相似,她猜测那园艺工匠可能就是良株人。 交幽园距离马府不过两刻钟的车程,园内主楼乃名辟玉楼,名为楼,却才两层,斗拱舒展,顶楼的设置与平京的轩亭露台大相径庭,乃是干净白墙,挖出两处海棠形状的窗子,乌木缠绕,典雅秀气。 而辟玉楼的西侧也有一幢小楼,却更为细窄,名为依翠楼,是马维聪嫡孙女马宜秾的居所。 那位端庄娉婷的马小姐前来见礼后,几乎是所有人都看出了马维聪的阳谋。 马大人这是有意施展美人计,招揽御史大人为孙婿啊! 马小姐及笄之年,长相淑丽,身着藕色衫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是江南常见的玲珑身量,行为举止温柔娴静,皆是大家闺秀做派。 仔细打量着,阿厘不由得将她与平京的罗小姐相比,容颜上自是罗小姐更艳丽夺人些,可马小姐的气质出尘,站在那,给人一种熟悉的沉静安然之感,跟周琮有些相似。 周琮在她前边跟这对祖孙交谈,今晨她一一抚平的紫金冠服在日光下粲然生辉,在一众看着同样出挑的才俊佳人的了然目光中,阿厘忽然胸口发闷,身体发木。 葡萄藤花架的主人、琮世子的夫人会是这位马小姐吗? 之后马维聪在交幽园设了私宴为他们接风洗尘,到场的除了有江南道要职,还有个特殊的青年,乃是岭南道观察使龚正春亲外甥柳璟,足见马维聪是费了心思的。 席间推杯换盏自是不必说,其后周琮以及侍婢阿厘、亲卫十九等居于辟玉楼,陆若年、百楼侍卫以及军士们则被安排在园东北角的青顶瓦房中。 周琮的醉态一如从前,行动迟缓,安静地闭目养神。 十九将周琮搀扶到厢房的紫檀大床上,心中装着之前周琮交代的差事,再说外头还有不少侍奉着的仆从,便放心把这交给阿厘,自行出去找其他亲卫去了。 阿厘见他也没顺便叫热水便一走了之,只好自己又去外间交代交幽园的仆从去打水来,却不想人家说这厢房最里面的侧门打开后便是汤池,乃是从良株城西的山上引得温泉。 待她依言打开侧门,瞧见那偌大的玉砌池子时,暗自咂舌,这江南道果真豪富。 阿厘弯腰用汤泉水浣湿了巾子,又回到厢房,帮周琮松了发髻,拿巾子轻轻给他拭脸。 修长的眉间红痣小小一粒,漂亮的眼睛安然闭着,眼角与鼻梁相接出是深深的凹陷,鼻梁挺直,鼻翼紧收,人中靠近唇中有一洼秀气的窝,因着醉酒,唇色冶丽,白皙的面颊透出异常的潮色,简直貌美极了。 她怔怔地瞧着,却见他忽然掀起眼帘,眸子中醉意混沌,撷住她的目光,久久不动。 巾子上的水顺着手腕流进袖口,阿厘才如梦初醒,移开视线,慌乱地将巾子随手放在床边,逃避似的到他脚边要给他脱靴袜。 周琮动的很突然,那一瞬,阿厘以为他是跟上次一样不想让她碰。 她被周琮拽住胳膊拉至胸前,因为醉酒的力道没轻没重,阿厘撞疼了膝盖,踉跄地伏在他的胸膛上。 周琮的手习惯性地揉着她发丝覆盖的后脑,方才仔细观察过的容颜近在咫尺,长发凌乱,紫金官袍散开,露出喉结,他散漫地垂眸看她,带着酒意的呼吸洒在她的脸上,修眉美目,好似堕仙。 阿厘想起席间他喝的酒,似乎唤作松醪春。 随即她便尝到了这松醪春的味道。 周琮托着她的头吻了下来。 江南名酒,馥郁芬芳。 有意 少女的唇瓣如花朵般柔嫩,周琮辗转其上,犹嫌不够,揽着她的腰身施力转身,位置反转,他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她身上,绵软的两团瓷实地挤在他胸膛前。 阿厘一双大眼氤氲了水雾,双手被他的十指相扣固定在身侧,动弹不得。 细碎的呜咽从相交的唇舌中溢出,周琮罔若未闻,饱含烈酒气息的亲吻逐渐不满足于被隔绝在牙关之外。 “阿厘……”他叹息着唤她的名,放过蹂躏的红肿的唇,开始恣意舔舐那一排整齐小巧的贝齿。 他没有错认,原来他知道自己是在欺负谁。 阿厘颤栗,秀眉蹙着艰难地偏头逃避,想要唤起他的神志:“琮世……呃——” 周琮却在她开口说话之时趁机侵入紧叩不开的檀口,寻住她退缩的小舌纠缠。 强烈的酒气从口腔直上脑顶,阿厘像一只可怜的离水之鱼,在案上任人施为。 周琮松开她汗湿的小手,擒住她的香腮,虎口迫使她抬起下巴迎接他逐渐狂放的唇舌。 而下身那坚硬炙热的异物感愈来愈强,阿厘早已知人事,如何不知那是什么,双手着急地要推开他的肩膀。 他稍稍掀起眼帘,长睫直垂,眼尾潮红。瞧见她双眼中淋漓的水色和惊慌,动作一顿。 视线相接,她发髻散乱,胸脯起伏,委屈得鼻头通红,周琮眼中清明几许,才意识到这并非梦境,克制着从那温热的唇瓣上离开一隙。 “阿厘……”他声音低哑,额头与她相抵,呼吸交融,模糊吐字:“对不住。” 他道着歉,却舍不得从她身上离开,睫毛微颤,目光始终游移那近在咫尺的方才品尝过的双唇之上。 他这样太陌生,阿厘有点害怕,又开始手脚并用想脱离他的身下:“你——” 周琮没有向她盼望的那样放手,反而再次压了下来,衔住她肿痛的红唇,轻柔地吮吻。 修长的手指抚上她凌乱的鬓角,缓缓摩挲。 阿厘攥紧了身下的绸缎,心中的惊异、疑惑和不真实感全被唇上的触感裹挟,化成醺然的热流,淌过浑身各处软绵绵地无力极了。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雾气蒙蒙,小脸上还有他弄出的红痕,实在娇怜到了极点。 手掌下滑虚虚握着她细嫩的颈子,他星星点点的吻从唇角到鼻尖又落在那有着湿意的眼皮上,跟她脸儿贴脸儿。 梦境里有比这更过分的场景,却远不如此刻美妙。 鲜活的眼神,温热熨帖的触感,是他擒住的一只猫儿,被他困在怀里。 周琮理智回炉不肯再对她孟浪下去,可又不愿就此撒手。 从她身上翻身躺到床上,将小人儿圈进怀里,牢牢地抱着。 “大人您快放开我!”阿厘说不上来自己现下的心迹,实在太杂乱了,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 琮世子这样谪仙似的人居然也会像平常男子那般……动情时狠狠抵着。 阿厘第一次意识到,周琮不是个无欲无求的神仙。 周琮将下巴放在她的脑顶上:“陪我躺会,难受。” 阿厘一听他说难受,立刻顾不得旁的了,毕竟这么久以来,这是周琮头次“喊疼”,别是旧疾犯了! “哪难受?”她艰难地抬起头,打量他的神色。 周琮拢住她细瘦的肩头,视线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他确实心有卑劣,在这一刻闪过千万种念头,无论是利用她的关心或是胁恩相报,极力想满足那愈演愈烈的渴望。 面前清澈的眸子里情绪一览无遗,周琮久久注视着,长睫微垂。 “其实没有。” “今日之举,冲动为之,皆因对阿厘有意。” 他低低地发问:“如此,你可会厌我?” 不动 后来,符黎带予清去了动物园。小姑娘对妈妈说要去同学家,阿姨开车把她送到门口后,她又偷偷跑了出来去找那个初中男孩。为了圆这个谎,她不能提前回去,便跟在了姐姐身边。在地铁上,她展示了正在沉迷的手游:一个色彩斑斓的仙境世界,主角是背上长着翅膀、裙袂飘飘的小花仙。 十几年前符黎也简单玩过这个游戏,那时它只有网页版,依托于当年流行的Fsh动画技术。忽然,她不得不再度提高警惕,因为从过去到现在,玩家始终只能选择可爱的女性花仙作为主角。她承认青少年男孩也能拥有美丽的幻想,可事实上,他们不像幼小的女孩那样小心地摸索着这个世界。那群男生更强硬,更有蛮力,天生莽撞。她不喜欢会展现蛮力的人——即使在任何情况下——你无法了解他们究竟是来玩耍,还是来寻觅猎物。 得问问予清那名“族长”说过什么,有没有不堪入目的诱导性言语。可她开始犹豫自己有没有资格插手这件事。也许她多虑了,没准他也是个天真的孩子;也许应该先委婉告知予清的家人。地铁响起了到站广播,符黎牵着小姑娘的手起身,经过车门旁橙色的爱心座位。座椅靠背上绘有图示:幼儿、拐杖、大肚子的女人。去年叶予清还是个被偏爱的女儿,处处在母亲的管教之下,而近来却可以饲养兔子,沉溺于手机游戏。如果非要给这些变化找到解释,只能是她的妈妈即将拥有另一个孩子。 “我看到啦,动物园从这边出!” 两人上了扶梯,叶予清指向墙上的标志牌,拉着她迈开步子。符黎被捏住了掌心,感觉她们从未如此亲昵。但是,童稚的温馨底下还积压着重重心事。她不了解冬天的动物们会不会快乐,予清以后还能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爱;更不知道在小叶的妹妹眼中,她究竟算是什么人。 ※ 那天,符黎用全部热情来回应小女孩的好奇。园内的动物在户外冻得发抖,她无意中与一头鹿对视了,它的角犹如冬季干枯的枝杈,黑眼睛里尽是僵滞与萧瑟。它们住在园区最深的地方,几乎无人光顾。路的另一侧有飞不出铁笼的猛禽。一头黝黑的貘倒在玻璃内的水泥地上睡觉,从小到大,符黎陆陆续续来过几次,却从未见过它醒着。只有熊猫在这儿活得幸福,又胖又干净,连踱步也是心慵意懒的可爱。好想看见水豚,但她明白它们不适合生活在这座城市,因为这里有冬天。 叶予清玩得十分开心,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符黎不忍心告诉她那些原地打转的动物其实陷入了无休止的刻板行为。她赶在晚高峰前带她回了家,两人没有卡片钥匙,谁也刷不开外面的门。她划过通讯录里小叶的号码,最终拨给了阿姨。 “符老师!好久没见了,怎么是你给送回来的?”见面时,王姐诧异地问。 “我们是偶然碰到的,对吧?” “嗯!”叶予清机灵地点了点头,朝她笑。 “好了,外面冷,快回家吧。” 符黎挥了挥手道别,回以笑容。她没有走上熟悉的返程路,而是往西边走,追着即将下落的太阳。那边是一条不怎么体面的街,会经过两排破旧的小店和一家凌乱的菜市场,远远闻到空气中冰冷的腥味儿。她走了进去,买了蔬菜和几斤新鲜的虾,然后在公交站牌旁边等一辆车来。身体渐渐疲惫了,需要一顿丰盛的晚餐——至少在下厨之前,她都是这么想的。 电子密码锁发出一贯的音调,两次高,四次低。进家门前,符黎往左右望了望,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她希望窗帘已经拉起来,灯被打开,但客厅暗着,空无一人。寒假快到了,春天也已经不远。她还没换居家服就洗了手,把装虾的袋子扔进水池。她做过几种荤菜,今晚却第一次亲手处理完整的食材。 虾子是鲜活的。当然,如果死了,通常就不能再吃了。符黎拉开塑料袋,看见它们挤在狭窄的袋底跳跃着,拼了命地呼吸。她取出盆,接满水,把它们倒进去。每只虾都长得极其相似,青色的长身子,硬质的尾。她用手机搜索视频,开始学习如何清理:冲洗,扯掉头,剪开背,拉出那条内脏的线。画面里,人声细致地教了脑和肝脏的位置,粗壮的手指捏出一团深灰的软组织凑到镜头前。她双手发冷。盆里的水也很冷,指尖伸到水下,触到它们卷曲的长须。她放下手机,拿起一只虾,而它只是动了动多节的腿表示它还活着。它活着,被一个庞然大物拾起来。她打了个寒颤,突然惊恐地将它丢回了水里。 她没办法硬生生地扯断一只活虾,掏出它的消化道。于是,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打算先用沸水把它们烫熟。青灰色的是海里的生命,橙红的则是食物。她从来都不讨厌虾肉,而且还挺喜欢。冷水放在灶上,开到大火慢慢烧热,气泡从底部升起、破裂,让热水滚起来。洗净的虾子纷纷掉进宽敞的锅里,浑身迅速变成熟的颜色。沸水中腾起浮沫,白色之间泛着浅红,飘向锅边。它们终于不拥挤了,这里一只,那里一只,不再像沙丁鱼罐头或者早晚高峰的地铁。她在想,虾有没有自己的语言,有没有方法能让人类听得到它们死亡时的尖啸。耳边只有抽油烟机的噪音。三角形的虾头也逐渐熟透,包括眼睛。她面对锅里的景象,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站在栏杆外凝望着枯涩的园中动物。随后,虾子蜷曲的身子将头顶了起来,宛如在滚水中站立着。它们有紧密的眼,如同两个坚硬突兀、坠在头脑旁的漆黑颗粒,木然地看着蒸汽升起的方向,看向她。为什么?救救我,救救我。一个,三个,七个……数不清多少双眼飘荡在那儿,用失去生机的僵冷视线发出质问和乞求。一阵惊惧蓦然爬上脊背,弄掉了手里的长筷子,她关了火,关上抽油烟机和厨房的灯,感到心脏正在剧烈震颤。 符黎再次走出了家门。她在厨房里不能呼吸,仿佛顿时罹患绝症。天色正向黑暗过度,只需十五分钟;附近下班的人们步履匆匆,面无表情。她拨了仲影的聊天语音,想告诉他煮虾子突然变得十分恐怖,但手机只是不断响着呼叫音,跳出“请稍后再拨”的提示。他在忙碌,理所应当。于是符黎走动起来,上了视野中的天桥。寒风掠过的时候,这座桥似乎在微幅晃动,让她怀疑即将崩塌。她用力握紧手机,却仍然害怕它要从横栏的缝隙里滑下去,摔得粉碎。 夜晚来了,但是没有电话,没有消息。日落前,天空似乎静止,又瞬息万变。她的胃紧缩着,心跳却异常凶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慌乱,这么容易流泪、魂不守舍。好像很久没感到快乐了,即便有,也稍纵即逝,化作黯淡的记忆融进夜里。她的手冻僵了,皮肤一阵刺痛,什么也抓不住,连同这冬夜的云翳与每一分每一秒。就像所有幸运偶然地流到她手上,一切也会悄然流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打起精神?为什么一直被困在这种生活里走不出来?因为患得患失吗,因为年轻的人收起了一往无前的热情?还是发现心里疯狂生长着丛杂的东西,而它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她用残忍的手法杀了虾子,然后呆在这儿看远处的车流散发着迷离的光。她希望仲影能在身边,那样就可以坚定不移。可她又恍然想起那个夜晚他哥哥说过的话。“你头发的颜色是天生的么?”他应该知道哪里的人天生红发,可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所以也许他在讽刺,其实他们根本不喜欢她,不喜欢一个别国的不懂得当地语言的平庸女性。想到那里,符黎莫名笑了起来。是啊,如果你全都想要,最终就会一无所有。她已经没有心力维持那些关系了。和几个男人纠缠不清难道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她不再轻松,而是在暧昧模糊的状态下备受折磨。算了,我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多。就这么结束吧,赌气也好,决心也罢,全都无所谓了。 她捧起手机,双手麻木地打字:“以后不要再见面了。”鼻尖仿佛绕着他身体和发梢的香气。还没弄清他究竟有几分讨好,几分真实,但是,对,我觉得无趣了,就连伤害你也习以为常。“明天最后一次当面聊聊吧,关于予清。”另一条消息发给了叶予扬。她甚至认为妹妹被放任自流是她的错:因为她仰慕他,而在她眼里“哥哥喜欢姐姐”。 入夜,头脑晕眩,浑身冷得颤抖。正要收起手机时,仲影拨回了电话。她本要挂断,僵硬的右手却误触了接通键。听见思念的嗓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想嚎啕大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为什么呢,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坐在树底下拆礼物的傻瓜,拆啊,拆啊,永远拆不完,可朋友们早就离她而去了。 “怎么了?” 仲影听见她在哭,但符黎咬着唇忍住了哭腔,说没事,刚才打错了。没办法确认是不是真的,如果不在旁边,他什么都做不了。 “我……” 北半球的寒冬里,他们不约而同咽下了后半句话。 贰意 这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梦中的场景。 在草波荡漾的相遇后,在净觉寺祈福前。 投下的目光柔和而浅淡,阿厘却仿佛被灼伤,慌乱地垂下眼帘,妄图掩饰住眸子里的惊异与迷惘。 因为是周琮,所以这不可能是戏弄。 阿厘在曾盼望已久的怀中呆滞,不似僵硬的身形,怦怦跳动的胸腔里激荡地翻涌着。 眼前紫棠色缎袍上华丽的织就着金色对雁,看着那细密的针脚,视野渐渐模糊。 “……大人何不早些说呢。” 女孩的声线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周琮抚上她的面颊,果不其然沾上了满手的湿意。 “那如今晚了吗?”他低声追问。 阿厘摇头又点头,紧紧贴着他的手掌,抬起被泪意濡湿的睫毛:“跟做梦一样。” “该不是噩梦罢。”他浅浅地勾了唇角。 阿厘闻言被逗笑,忍不住噗嗤一下破了个鼻涕泡,傻兮兮地摇头:“是天大的美梦。” 身体好像被泡进了热水里,心头化作一片绵软,他就这官袍的袖子给她擦鼻涕:“既是美梦,又哭什么呢。” 阿厘的眼泪瞬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哽咽不止,脸涨得通红,哭的委屈极了。 这样子哪里是喜极而泣呢,周琮困惑着轻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莫急,慢慢说。” 她扎进他的怀里,埋头在他胸膛上打着哭嗝: “可是……可是我……现下心里……”她声音变调,语无伦次地说着。 雀跃的心思伏停,周琮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烈酒的后劲似乎突然开始显现,头腔里鼓噪地胀痛,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后脑。 许久,见她稍微平复了些,才缓缓出声:“那以后呢。”以后会不会钟意他一些。 阿厘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琮世子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等自己吗? 她贪恋在他怀中的感觉,放纵着自己迟迟不肯退出来,闷闷地带着鼻音:“……不知道。” 周琮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换了个说法又问她:“那你对我可有意?” 阿厘没出声,却头昏脑涨,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周琮心头的涩然一扫而空,弯了桃花眼,将她拥紧,悄悄吻了吻她的发顶。 阿厘却是五味杂陈,脑子发空,愈发彷徨茫然。 周克馑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现,随之涌起绵绵不绝的酸楚和悲苦,眼泪都要流干了。 鼓足勇气,阿厘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抬起一张苍白可怜的小脸,看着他,嘴唇蠕动着: “……可我,并非一心一意。” “我很想他,现在在也想……” 周琮犹如深陷泥沼,情绪随着她的态度起起伏伏,百转千回,不能自已。 理智告诉他,莫要跟亡人比较,可似乎情爱之事总是难以控制,令胸襟狭窄的不得了,独占之心不得满足,生出无尽的贪欲,不遏燎原。 塞智为昏,他向她撒谎:“无妨,我不介意。” 阿厘从来对他深信不疑,闻言安心顺着他的力道回到他的怀里。 点点欢喜升腾,心头鼓鼓胀胀,仍是没有实感。 这可是琮世子,琮世子。 琮世子喜欢自己! 老天爷待她真好! 周琮看着她后知后觉羞地通红的耳尖,醺然一笑:“我们来日方长。” 归期 江南道内,各个城市码头,已有部分粮草运往北方,可数目却万万达不到朝廷所需。 僵持之下,原先一派和气的马维聪转了态度,周琮一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 马宜秾在如此境况之下,尴尬的不得了,原先还偶来拜访,请教周琮诗词歌赋,如今倒是闷在依翠楼中不再出现了。 交幽园景致极美,没了络绎不绝的宾客,阿厘喜爱晒太阳,便随便倚在某座山石之下绣些零零散散的物件。 周琮的心意宣之于口之后,两个人的相处依旧照常,并非周琮坐怀不乱,只是之前长公主忽然来了密信,取消剑南、岭南之行,命他八月之前抵京。 因此他这阵子全在忙着集粮之事,二人见面之时也仅限于清晨和深夜。 阿厘曾试着一步不离地担好自己贴身侍婢的职责,在见识过他百忙之中还要顾着自己之后,也晓得跟着是在给他添乱,就乖乖留在园子里等他了。 前几日谈崩之后,周琮总算能闲下来,这两天全用来补觉和看书了。 现下趁着周琮睡着,阿厘便出来晒晒太阳,不然共处一室瞧见他的睡颜,她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太窘迫了。 天高云淡,日光晃眼,周琮醒来找到阿厘时,她那藕荷色的裙子铺在粗粝的岩石上,好似匍匐着的硕大的蝴蝶的翅膀。 周琮来到她身旁坐下,懒洋洋地挨着她,困意惺忪犹存。 阿厘手上针线不停,露出梨涡:“您好重。” 周琮喉咙里轻哼出声:“嗯。” 他想握一握她的手,或者是那裹了一层肉的腕子,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黄桷?”他分辨出那里衣领子上初见雏形的图案。 阿厘捏着绣花针的手顿了下:“大人好眼力!” 周琮勾唇,看着那明显男子的形制:“我不缺里衣,何以没日没夜地忙活。” 阿厘不想瞒他,将绣花针扎进绷子里,停下手中的活计。 “我是想着在明天……给他带去。” 周琮默然直起身形,见她不安地看过来,便揉了揉她的头:“还需要什么,可叫十九去置办。” 阿厘方踏下心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依偎在他怀里:“没事的,我都准备好了。 周琮环住她的肩膀,下颌压在她的发髻上,被上面装饰的花钿硌到,忽然走思,想起来在秀山救下她那日,两人共骑,也是这么被她硌着。 阿厘感受到他胸腔震动,好奇地仰起头:“大人在笑什么?” 他的眼眸好似被江南艳阳映照的琉璃,流光溢彩间有她模糊的影子。 “良缘奇妙,会逢夙定。” 阿厘陷在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她眼睫微颤,红唇蠕动:“我不懂您……” 周琮顺应心意低首合眸,贴上她的唇瓣,吞下了她未说完的话。 天地寂静,林鸟啾歌,藕荷色的衣摆跟月白袍子交迭,微风吹皱幽潭,吹开碎发遮掩的潮红耳尖,吹动绣绷上黄桷花上未收的绣线。 七月半*中元节 良株的庆阳观设中元斋醮,周琮带着阿厘和十九前往。 庆阳观坐落于青霞山的半山腰之上,形制不若佛寺华丽豪阔,皆是古朴清冷的青石黛瓦。 观前的平台上,供奉着写有“太上中元七气赦罪洞灵清虚大帝平等应善天尊”的神位,香坛中青烟袅袅,皆是来此的道众奉上的香火,以求慰度亡魂,消灾度厄。 阿厘为父母和周克馑进过,远远地看着周琮为外祖及母亲进香,举着手中的香柱要递给十九,后者却不接。 “怎么不拿?”她奇道。 十九道:“我乃百楼长大的孤儿,无牵无挂,无人可祭。”娃娃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色。 阿厘蹙眉,直接将一束放进他的怀里:“那你也非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双亲不在人间,也护佑着你,至少告慰他们呀。” 十九挑眉:“你怎知他们护佑我?” 阿厘眼瞧着周琮要进完香,心不在焉地回他:“你康健地长大成人,还有作为,不就是运气极好么。”说完便小跑地迎到周琮跟前。 他身上染上了浓重的香火味,阿厘嗅着小声打了个喷嚏。 周琮等她用帕子擦完鼻子,才无奈开口:“要我多穿,自己怎还着凉了。” 阿厘鼓腮:“不是着凉!是被大人身上的味道呛的。” 闻言周琮抬袖去闻,香灰扑鼻,不由得也咳嗽两声。 “哈哈哈哈——”阿厘见状笑的见牙不见眼。 周琮寻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捏了捏小巧的指肚:“大庭广众,端正仪态。” 阿厘顺从地合上唇齿,唯余一双月牙笑眼看着他,似乎憋得很辛苦。 莹莹青翠在后,她鲜嫩生动,生机勃勃地站在他身侧,仅仅是看着,便有无限喜悦。 周琮也跟着勾唇,不知不觉同她十指相扣。 之后听了会观主的诵道,才回去。 入秋后的傍晚来的更快,日头西下,阿厘在交幽园的偏僻处独自点燃一路矮烛,在尽头放了铜盆,一点点给周克馑烧去她这么久以来缝制的衣服。 烛火随风摇曳,细竹婆娑作响,圆月皎白当空,清光洒在叶梢与青石之上。 “阿馑……” 铜盆里的火光映亮她的面庞,上边泪痕纵横,泠泠反光。 “周克馑,我一直想这么唤你,不想唤作二公子,也不喜欢叫什么檀郎。” “你若是真的来了,能不能告诉我?” “若是在我身边,你就灭一盏灯。” 她哀哀地等着,又补充:“若是新鬼没那么大能耐,那你让风打个旋也行!” “……或者其他的什么,能提醒我你来了就好。” 许久,她的肩膀塌了下来,眼泪啪嗒啪嗒顺着下巴尖落到青石板上。 “好想你呀,阿馑。”她哽咽着,像早就盼望的那样,跟表公子或者其他周克馑亲近的朋友那样叫他。 “我做了好多好多噩梦……” …… 铜盆中的东西烧完,只剩焦黑的灰烬,随着风一点点飘到外面。 阿厘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将那些跑出来的灰捏进去。 “你不来看我,不想见我,是不是在怪我?” “你不能怪我……”她又哭了起来,夜里寒凉,清涕也顺着上唇流到嘴缝里。 阿厘使劲呸呸两声,委屈地辩解: “你想娶雁怡小姐,难道还想我为你守寡么……” “而且,而且你也晓得,我先前就是喜欢琮世子的!” 万籁寂静,她守着那带着余温的铜盆,连绵不绝地淌泪。 “你若是真的介意,那便来我的梦里,亲口告诉我。” 阿厘喃喃道。 良诺 夜风涤净身上烧燎的味道,阿厘回到辟玉楼之前洗了把脸,冰凉的井水冲掉道道泪痕,哭过的证据只剩通红的眼眶和鼻头。 周琮的居所位于辟玉楼最南侧,阿厘在外间预备好三个汤婆子端进去,就见他已然洗漱完毕,披着湿发,在案前翻看一沓沓写满的纸张,微蹙着眉,样子投入极了。 阿厘将汤婆子一一塞进被褥里,又去汤池间寻了巾子去他身后给他绞头发。 周琮便放下手头的东西,顺从地靠进椅子里,方便她动作。 “虽说江南温暖,可到底入了秋,大人可别再这样湿着头发不管,小心偏头痛。” “我把外间的窗子全合上了,若是觉得滞闷,一会头发干了我再去开一扇……” 她声量不大,可人就在身后,这絮絮叨叨的话在这一刻填充了他整个思维。 偏生出一股子安心地懒散之感,方才十六急匆匆送来的信笺看到一半,居然也无心再拿起了。 “阿厘。”他忽然唤她。 “怎么了?”她垂眸看他的额骨,真是生得利落漂亮。 “青湖荷花莲叶未凋,明日可想去看看?” 阿厘情绪还低落着,听闻他要带自己出去玩也提不起兴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脸颊贴上他的半湿的发顶:“大人有时间去吗?” “三日后须得返程,在此之前带你在良株转转。”感受到她交迭在脖颈前双手的湿意,便用自己干燥温热的手掌,盖住她的。 阿厘惊讶:“数目不是还差许多吗?” “马上便能追补上。”他说的心有成竹,引得她好奇极了。 马维聪不愿将家底尽数掏出,又依仗自己在地方官场耕耘多年,对征粮之事已经开始敷衍。 周琮极少见地流露出些许张扬,拾起桌案上的那沓纸,拎出一张拿给她。 阿厘辨认着这墨迹:“江南道铜汇县……黄三春役于良株青霞至西郊段……”其上还有红油摁的手印,这分明就是证词! “运河支槽?”她还是困惑着不解其意。 周琮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拉到身旁:“运河沟通南北,明令禁止私引支流。江南道数县违禁,马维聪难逃其咎。” 阿厘仍有疑问:“江南道不是没有发旱吗?为何要引运河之水呢?” 周琮:“灌地。” “湖泊盐升,稻谷减产,引河水可解。”他解释着,视线却落在手中白腻的腕子上,上面肉盈骨藏,他的虎口圈住绰绰有余。 阿厘恍然大悟,由衷地骄傲:“大人什么都懂!太厉害了!” “是么?”他手指下滑,跟她十指相扣,眼帘却抬起,直勾勾地看着她。 屋内烛火通明,寂静无声,阿厘红着耳尖顺着他下拉的力道弯了腰身,被他擒住双唇。 周琮周身带着胰子的清香,干净而幽淡,含住她的时候,时轻时重。 轻地像对待珍宝,重地又似乎要将她吞吃入腹。 阿厘姿势艰难,重心不稳中被他揽住腰身,圈进怀中,直接偏坐在了他的腿上。 丝质寝衣单薄,女子娇软的臀部在结实温热的双腿中下陷些许,相交的手指收紧,被毫不留情地攻城略地,她情不自禁地连连后缩。 周琮失去你追我赶的耐性,扣住她的后脑,断了她的退路。 在她后腰的右手动情地游移着,感受她的脊骨,抚握她的肩头,放纵着又克制着,不曾进犯酥胸一寸,却又好似在望梅止渴,堪堪巡过锁骨腰身,在禁区边缘流连。 阿厘神魂溃散,整个身子软在他怀中,被触碰的肌肤都带了麻意,更别说不知不觉间肉臀还被抵着。 许久,发觉即将失控,周琮从她口中退出,含着她红艳艳的下唇忿然咬了咬,便埋头在她颈间平复呼吸。 她细软的发丝汗湿,贴着雪白的脖颈,上面透出淡紫色脆弱的鼓动的脉管,更引人升起蹂躏心思。 周琮合上眼,抱住这温暖的躯体,开始默背楞严经,以求暂时都摄六根,净念克乱。 阿厘在他的怀里歇回了神,很喜欢窝在他身上的感觉,就像是有了依靠,有了港湾一般。 她越想越感到安宁,忍不住高兴地亲亲他的耳尖,贴贴他的额头。 周琮被扰得掀起眼帘,无奈地瞧着她。 阿厘今晚生出好多不安,只有现在跟他贴着、腻歪着才觉得皱巴巴的心舒展缓和些。 便装作看不懂他的意思,继续得寸进尺地亲近他。 周琮防不胜防,呼吸紊乱,狼狈地捏住她的下颌,止住她的作乱: “……待回京三书六礼之后再……这样。”他视线黏在她的唇上,墨黑的发丝中隐约可见通红的耳尖,几乎是冒着热气。 阿厘愣住,睁大了眸子:“……三书六礼?” 周琮解释道:“你的新籍办理妥当,待回京便可寻媒人……” “大人要娶我?!”她打断他,眸子里沁了水光,全是不敢置信。 周琮微窘:“本没想当下说。” 他掌住她半边脸蛋,昳丽的面容上神色温柔地要将人溺毙: “我从小到大,只向公主求这一件,殿下会应允的。” 阿厘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又笑又哭,扑簌扑簌地掉下大颗的泪珠。 兄弟 肖宣润秘密回京,乔装觐见肖兆棠。 时天光暗沉,秋风寥落,肖宣润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永宁宫,这午夜梦回的场景,落叶洒落琉璃瓦,皂靴踩踏青石砖。 他在面生小黄门的带领下,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到灯烛葳蕤的殿内。 肖兆棠穿着常服,盘腿坐在榻上,单手放在身侧小几的案上,狭长的眉眼带着一如既往的锋利向他撇来。 兄弟二人,七年再见,肖宣润原本高涨的情绪被这一眼戳瘪。 这并非兄长的目光,这是属于帝王的审视。 肖宣润出生之际,天下已定,父母重聚,恩爱愈笃,给了他无尽的宠爱。 先皇又何尝没想过立自己的幼子,可惜肖兆棠多年来随父征战,羽翼早丰,立为皇储乃是众望所归。 在先皇驾崩之前,肖兆棠从未展现过独属于帝王的冷酷,他将肖宣润亲手带大,骑射诗书的功课一一过问,伴读侍从精心挑选。 冷落圈禁、诛杀党羽、放逐别国的过程中,肖宣润才明白,自己这个亲生胞弟的命运于肖兆棠来说不值一提,或者说这么多年的天家亲缘,在帝王眼中无足轻重。 经年之前,肖兆棠的几道命令成就了他灭顶的苦难,如今,还是一道旨意,他又将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复还至高无上的皇族荣耀。 肖宣润看着这个与记忆里别无二致、养尊处优的皇帝,恭敬地行了大礼。 “臣弟参见皇上。” 肖兆棠面色一如既往,也不亲热,只抬了抬腕示意他起身:“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肖宣润:“陛下遥策天下,宵旰图治,臣弟赶路,万不敢作辛道苦。” 肖兆棠拿起一杯茶水,端详着这位与从前大不一样的弟弟。 “一家人不说外道话,来跟前坐,朕好生跟你说说置办的宅子。”比之肖宣润的刻意,他更显自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 二人相谈甚欢,不见嫌隙,两个半时辰之后肖宣润才告退出宫。 夜色薄凉,永宁宫华灯高挂,巍峨矗立,肖宣润撩起车帘,回望了一眼又一眼。 …… 在良株的时日无多,阿厘不想周琮花费时间陪自己,周琮便让十九护着阿厘到青湖游船。 阿厘挂念着周琮的及冠礼,正想借此机会在良株的市集好好找一找。 十九换了身常服,气质却依旧锐利刚健,看起来也不大像平常人家的公子。阿厘则是身着陆家管事之前备下的碧色半臂短襦茜色蛾纹间裙,梳了个单螺髻,便于头戴帷帽。 阿厘忍不住跟十九打听自己良籍的事,不想十九套话功夫更高,诱引着她把琮世子的打算透露了出来。 十九手中拿着两袋方才买的果脯,哼笑出声:“大人自是世间最高洁贞正的君子!早说让你莫要再挂心那短命鬼。” 阿厘停下脚步,一把撩起帽纱,秀眉死死蹙着,郑重其事道:“我晓得你从来是厌恶侯府的,旁人我不管,你不能这样说他,我不许你这样说他!” 又一阵心酸浮起,阿厘声音低低地接着说:“你对我好,为我不平,在我这咱俩早就是朋友了,周……周克馑在我心中分量极重,你当是顾及我的感受。” 十九想反驳,可她这样诚挚坦露心声,竟叫他真觉得自己冒犯了她,可叫他道歉又下不来台,便避重就轻喊道:“‘分量极重’?你难道不怕我告诉大人? 阿厘闻言忽然又露出笑意来,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望过来,带着点显摆的意味:“大人自是世间最高洁贞正的君子,他胸怀宽广,才不介意呢!” 十九被这双美丽的眼睛摄住,久久回不过神,忽然明了了为何她能得到这偏爱。 警钟忽奏,他仓皇转过头去。 阿厘只以为他这幅样子是被他自己说过的话噎住,心中得意,拨下帽纱沿着街市继续走。 江南驯服了北下的秋风,唯余点点凉意沁着肌肤。 同一轮日,不同的风荡过杞州一户光秃秃的银杏树,最后一片金黄的叶子落在周克馑的掌心里。 归途 周克馑身上又添了新伤。 金黄色的叶片遮住他的掌纹,视线再往侧半寸便能瞧见青紫的淤痕。 这样的色块遍布他的身体,眼角额际处显眼,小腿和肋下犹重。 跟他同样境遇的黄周喜当前连炕都难下,打掉了两颗牙,腮帮子肿的老高。 其他人则是被喂了药当作人质跟他俩隔离开来。 如此境况只因前日他们尝试逃跑,周克馑和黄周喜趁着暂且可以外出,做了许多准备,想带大家回家。 可惜那神秘人留有后手,结果就是成了现在这样。 周克馑靠着粗粝的树干,仰起头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满心迷茫,不知前路到底在何方。 亲自查明内情,再一一报复,到时便可一了百了,无惧黄泉面见父母爱人。 如今自己囿于他人之手,连回平京收殓尸身都做不到。 浑身的疼痛只是躯壳的印记,驱动身躯和思想的不再是灵魂,而是无尽的悲苦和恨意。 …… 集粮之事果真如周琮所言,在几日内有了飞速的进展,江南道大大小小的官吏们配合极了,北上的粮船又多了起来。 周琮将陆若年留在江南道盯着此事,给他了忠字辈四个护卫,是保护,也算监视。 阿厘跟着周琮坐上了返京的宝船,明日便能到达泽南接上张定迁。 用完晚膳,周琮去洗漱,阿厘则是拿出了跟十九在良株买到的玉料端详,据说是江南道特产黄玉,通体莹润温暖,掌柜的说她是捡漏了,她想让十九帮忙看看,这人只说她自己送礼须得自己来决定,旁人插手便失了心意,阿厘求助无门,犹豫过后还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下来。 袖珍瓷哨在她另一只手中,她打算回京了去寻个老工匠,把这勺子上的纹样放大雕在黄玉上,做个定制钩带! 船舱里间传来动静,阿厘赶忙将玉料收起,这厢周琮正好出来,披着湿发,将巾子递给她。 阿厘便一点点给他绞头发,先下她伺候琮世子这些细枝末节小活计已是得心应手了,周琮看见桌案上的瓷哨,想到刚出来时她毛毛躁躁的样子:“方才做什么了?” 阿厘在他看不到的背后大眼滴溜溜转,寻思之前是背对他的,应当没被发现她藏的料子,只道:“大人送我的哨子实在精巧,忍不住摆弄了一番。” 周琮浅浅应了声,也不揭穿。 她的神态语气中并无悲戚之色,便是与周克馑无关,是以无需介意。 灯火随着宝船逆流行进缓缓摇动,换了叁次巾子,阿厘又用篦子梳了好几遍,终于整理好他那头黑流似的长发。 周琮将她拉到身前:“可累了?” 阿厘摇头想说这点活算不得什么,话到嘴边却改了主意,使劲点头故意皱起鼻子:“那您如何犒劳我呀?” 周琮乍听闻,跟她十指相扣的手一顿,看向她的眸子也深了几许:“你说。” 他穿着丝质中衣,又披着头发,坐在凳子上,烛光映衬之下莫名显得可口。 阿厘坚持原本的想法:“我要您教我吹口哨!” 周琮“………” 心迹 归京的途中周琮仍是繁忙,梳理完善粮运明细之后,用空闲的下午和晚间写下一篇针对本次江南之行的奏疏,分为述论和策论两部分,洋洋洒洒十多页。 阿厘无意中着眼看过去,只觉琮世子上书的字迹同他写的大字时的鸾飘凤泊大相径庭,显得尤为平正安稳、颖秀劲丰。 她能为他做的只有研墨、剪烛、晾干一张张宣纸上的墨迹,其余时间都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专心伏案的姿态。 周琮有着被无数大儒赞过的资质和脾性,敏学而慎行,克己而律心,悬腕落笔下既是锦绣文章又是务实致用之策。 船外水波涌动,隐隐有浪流之声。 烛火浸润白皙的肌理,光影交迭,轮廓清晰,修眉长睫,鬓若刀裁。 他只在内衫外头披了件襕袍,缂丝外衣的张扬艳丽在他身上神奇地收敛了华彩,融入周身安定的气质之中。 阿厘这么瞧着,只觉他又回到了遥不可及的神坛上,变为了高不可攀的神仙。 “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这等郎君竟真的喜欢自己么? 她无才无貌、混沌无知,不说跟马宜秾这样的贵女相比,便是在侯府的一众丫鬟中都不够出挑,更别说已不是清白之身……究竟是哪里引得琮世子中意呢,居然要娶她。 阿厘先前只觉得天上掉馅饼一般,似梦如幻,没做深思,现下想来,心像是悬浮在半空,没着没落、飘飘荡荡地。 周琮运笔舔墨之际觉察到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瞥了眼一旁的坐地青铜刻漏,置了笔靠在椅背上缓缓转动酸涩的手腕。 “可闷了?” “没有……”阿厘对上他沉静的双眼,其中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柔和之色。 这忽然让她生出了不少底气,握上他的腕子轻轻揉起来,红唇瘪了瘪:“我就是在想,您到底为什么……喜欢我呢?” 难道就真的只是因为少时的那段算不上多深刻的相处吗? 周琮微微讶然,扪心自问几息,又听她喃喃接着说道:“我这个人平凡普通、碌碌无奇,世……大人究竟喜欢我哪里呢?” 见她发问不似好奇,反而是心有介怀,他便里仔细想过,斟酌词句才开口: “你自视普通,可在我看来,阿厘坚韧可爱、质性纯善,有蓬勃之气、璞玉之心。” 他反手握住她的腕子,将阿厘抱到自己腿上,微凉的唇瓣贴了贴女孩毛茸茸的发缘,轻笑着继续道:“况阿厘样貌美丽,长着我天生喜爱的模样。” 不知始自何时,心神愈来愈多停留在她身上,那些特殊的注意促成更多的新发现,之后她整个人都携带了特殊的印记,仅仅是提及名字,便能吸引他的心神,令人思绪翻动。 周琮自幼感情含蓄,情思自是难言出口,能说与她听的,反而是最浅显的一层。 阿厘被他轻轻一哄,却生出了更多的委屈,她转身环住他的脖颈,像小猫一样埋在他怀抱里,带了点鼻音:“您把我说的那么好,我自己都瞧不出来。” 心上人在怀,空寂寥落被满腔柔情消融,是跟以往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周琮揽着她:“便像是你看我万般好,我看你亦如是。” 阿厘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从他的额心摸到高挺的鼻骨,露出梨涡:“以前总觉得您是神坛上的仙人,现在摸到了才有些正在陪着您的实感。” 她这模样娇怜极了,周琮想亲亲她,叫她多感受感受所谓的“实感”,念头一动便难以遏制,暂且搁置未完的文章,敛首衔住饱满的红唇,辗转品鉴。 灯烛摇曳,女子软若无骨,陷在男子怀中,面颊酡红,眼中朦胧,似逃避又似承受地仰着头,纤细的颈子被筋骨修长的手指拖着、摩挲着。 厮磨的身子紧紧相贴,呜咽声零碎溢出,却还想跟他更近。 周琮吻了她一遍又一遍,最后又只能在她脖颈间兀自平复,耳框通红一片。 阿厘听着他缓慢克制着的呼吸,不敢再惹他难受,心中冒出来许多念头,都被暂时回来点的神智压下去,世子清正守礼,她得矜持一些,可不能……可不能勾引他。 周琮不晓得怀中人的想法,神色恢复清明之后仍不放开她,精神松懈,安宁的闭着眼睛,仿佛渔舟靠港。 母不在父不慈,孤身长于世间,以君子自守长大成人,看似繁花锦簇、功成名遂,他却只是浑浑噩噩按照师长所授、礼仪所训行事过活,漫无目的。 日日年年,惯尝独己之孤寂,真心无处寄,哀乐喜怒,无与之共者。 她总说他是神仙。 可他没在神坛,从来都是泥身。 进宫 时间过得飞快,周琮一行从泽南接到张定迁后在际陵登岸,换舟为车,昼夜不停地奔劳两天过后,终于抵达了平京。 阿厘回到府中被桃、橙、豆、梅四个小丫鬟热情欢迎,周琮则是一刻未歇,洗漱一番换了衣裳匆匆进宫去了。 阿厘自己在周府盯着下人们将带回的樟木箱子搬进来,收拾齐整。然后认真召集各个管事,听他们汇报这些天府里的事务, 由于十九未在,明显能察觉到这些仆从对她的敷衍了很多。 阿厘并不着急,顶着这些人稍显不耐烦的态度,将自己没听清的一一细问,然后记在纸上。 她识字颇多,还会写一些常用字,可书法欠佳,仅仅是能分辨出是何字的程度。 最后放走了管事们,跟小丫鬟们猫在屋子里,又让她们讲讲这几日府里的事情。 不管大小,多说一桩,阿厘便多给一枚雨花石。 她有满满两袋子,魏家管事给了一些,到良株时马大人送来的礼品里也有,还有些是她在跟十九逛市集那日自己买下的,只不过品质是万万不如前两者的了。 雨花石样式美丽、图案丰富,又是南方特产,北面多是些文人收藏把玩,小丫鬟们新鲜极了,七嘴八舌地,谁谁谁偷摘隔壁长过来的柿子树上的果子、某某某偷戴了不合身份的首饰……恨不得将一顿饭吃几粒米都汇报给她。 阿厘头昏脑涨地提炼出重要的写了下来,又在她们的帮助下捋了捋下人们之间的关系,所幸开府不久,人员简单,还没来得及生出像是侯府一样错综复杂的亲缘派系关系来。 那厢周琮甫一进宫便觉察了有别于往常的不同之处,皇城换了守军,其中一些有着些许印象,记得是王室琛的人,结合长公主的来信,心中有了猜测。 这猜测在引路太监让他先行前往梧桐宫面见公主而非先去面圣述职之时,无限扩大,笼罩在他心头,投下一片阴影。 梧桐宫看起来仍是老样子,富丽堂皇,金堆玉砌,李裕向来喜爱梧桐落叶之景,有专门的婢女和太监拣林子中的落叶,保持地上零星几片,好让此处既有秋天梧桐的意趣,又省了萧瑟枯乱之感。 在通报之后,周琮进了后殿拜见,才发现李裕屋内居然烧了地龙,她侧卧在软塌上,门窗紧闭,身上还盖着一件橘红色的裘衣。 李裕让他落座身前的凳子上,开门见山:“琮儿,此行如何?情势有变,孤才不得不召你回京。” 周琮:“陆若年在良株看着,还有两万石将陆续运回,请殿下宽心。至于如今情势,还请殿下明示。” 李裕在休绩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本就白皙的肤色变得病态,整个人显得精气不足,十分颓盹,可看向他的眼里却仿佛燃起了熊熊炬火,明亮异常,平静地吐出惊人之言: “陛下重病在床,消息已然封锁,如今阖宫皆在孤控制之内。” 周琮呼吸一滞,等着她的下文。 李裕扯出了个笑:“琮儿对肖宣润可有印象?” 周琮:“琮同南阳王曾同窗几月。” 李裕:“哦,是了,乔邈壬以前是教他的。”她掐上自己的眉心,吐了口气,蓦地正色道:“日前孤派人前往耸昆,不见肖宣润踪迹,你说他去哪了?” 周琮道出她心中的答案:“平京。” 李裕神色很不好看,不知到底是因为杀害肖宣润无果,还是皇帝召回他这安排中潜在的意思。 她的目光沉沉地压着周琮,苍白的红唇缓慢吐字:“你帮孤将他找出来。” 周琮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分毫不显,郑重下拜:“琮定当竭尽所能。” 随后李裕又强打精神将他先前写好的奏疏仔细看过,过问了不少相关的情况。 李裕:“你将张定迁派去当知县了?” 周琮:“此人有真才实学,但急功近利、心浮气躁,琮便自作主张让他体察一阵地方民情。” 李裕瞥了他一眼,并不说破他隔绝张定迁参与运粮之事的用意。 “马维聪跟魏家关系如何?” 周琮:“探查之下,魏家只有几个旁支子弟同马维聪六子马元坤是酒肉之交。” …… 李裕喝了安神汤:“孝植和魏宁澍的婚事提到了九月初三,这阵子你派人看着些。” 本来是要让陆孝植跟着他南下的,如今情势却需要她留在京中。 语毕,李裕皱起了眉头:“八月还有什么黄道吉日?” 休绩立刻接道:“回殿下,初七、十四、廿一、廿六都是好日子。” 李裕下令:“那改定廿一罢,虽是宜早不宜迟,却也得准备妥当,不能辱没了孝植。” 周琮在她要赶人之际开口:“琮想向殿下讨个赏赐。” 李裕讶然,饶有兴致:“哦?” 周琮于大殿上端正下跪:“琮有一心仪女子,恳求殿下赐婚。” 李裕:“莫不是你养在身边的那个婢子罢?” “殿下英明。”周琮长睫低垂,没想到她已经知晓。 李裕没说话,更没叫他起身,偌大的宫室内静悄悄地。 周琮了解她的性子,没再多说什么,只默然跪着。 许久,李裕笑吟吟地开口:“琮儿。” “尘埃落定了,我们才好由着自己的性子。” 面见 阿厘只觉得周琮分外忙碌,各个亲卫除了十九,全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外边行走的男人们无一不挂着严肃凝重的神色,叫阖府的气氛都紧张了起来。 阿厘曾特地在十四办差回来的间隙逮到人,打听周克馑尸首的下落,可如今北地战事不利,战线被图兰南推,收敛将士尸身乃是天方夜谭。 满心失望之下,阿厘找出周克馑送自己的那枚簪子,在秀山勉强给周克馑立了个衣冠冢。 前段时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功劳,秀山被赐给周琮,她才得以偷立罪人的墓碑。 周琮正在忙碌什么她浑然不知,陆孝植的婚事则是个例外。 那是周琮最忙的一段时间,可他还是挤出不少的精力来策划陆孝植与魏宁澍的婚礼。 阿厘在他身边伺候的时候,能听到他频频发问。 “喜轿顶金塔还是明珠?” “喜床用料备选有三,瘿子、紫檀或是欟木?” 亦或是自言自语:“魏家聘礼的金银玉器三十六箱,倒是马匹和船队难得,难以用铺子和良田相抵。” …… 总是隐隐给她一种他是在为他们的婚事做准备的预感。 然后她被他带去了陆大人的婚礼,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的场景下,瞧着那些自己参与的选择变成了现实,让人十分喜悦和震撼。 那日周琮被灌醉,子夜回府的马车里,阿厘让他躺自己的膝头,给他揉了一路的头。 她悄悄问他是不是很快可以娶她了,可他没醒,透着醉红的面颊贴着她的雾青色裙子,安宁地闭着眼。 阿厘摸了摸他的脸,觉得当下的每时每刻都很快活。 她被周琮庇护在周府中,只能在采买奴婢时,从人牙子手里愈来愈多的流民小童中感受到灾年的威力。 不知道的是,千千万万南下逃荒的流民被挡在平京城外,饿殍遍地,瘟疫肆虐,很多人活不到来年。 更不晓得皇室宗亲大肆被屠,京畿道官员血腥更换。 其他的诸如皇帝病重,某个善于易容的侍卫冒充登朝,南阳王肖宣润火烧毁容死里逃生回到杞州等等辛密周琮一一参与,却也不肯在她面前走漏一丝风声。 日子在暗涌中飞驰,如逝川流光,飘忽不相待,不知不觉又到了隆冬时节。 巍峨肃穆的永宁宫盖了层薄薄的雪顶,阿厘换了身体面隆重的冬装,紧张地跟着侍卫第二次踏上了皇宫的砖道。 十九被挡在外头,即将面对的长公主的,只剩她自己。 周琮外出不到半月,今日一早,长公主身边的阿六带人忽然到访,带来了公主口谕,要她进宫面见。 阿厘毫无准备,心里无数个念头闪过,避开阿六战战兢兢地问十九怎么办,十九也心里没底,火速安排人快马加鞭去给在抚州赈灾的周琮递信,自己则是陪着她前往。 可到了宫门口,阿六态度强硬不许十九跟着,百楼的经历印在骨子里,十九不敢违抗长公主的命令,嘱咐阿厘安心之后,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立刻去京中的魏府去寻陆孝植。 梧桐宫在永宁宫最里面,阿厘只觉得走了很久很久,经过了无数个高墙耸立的宫道,心态已经从“猜测长公主要杀了自己”变成了“临死前见周琮一面” 等到梧桐宫时,无心欣赏这座宫殿的华美,无心在意地龙的温暖,只面色苍白地跪在坚硬的玉石地砖上,默默等待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公主殿下。 她滴水未进,从巳时到酉时,终于在快晕倒的时候等到了长公主。 李裕穿的轻薄,肚子显怀,在太监的搀扶下坐到了案前宝座之上。 阿厘哆嗦着按照学习过的规矩行了大礼:“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那高处的声音泠泠动听:“抬起头来。” 阿厘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再次被长公主的美貌和威仪震慑。 却听她轻嗤一声,并不避讳地跟身边的太监道:“你瞧瞧,奚有菡还晓得找个好颜色,这周琮居然把这等形貌的婢子当宝贝。”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阿厘听着这讥讽,把头埋了下去,又开始恐惧起来。 仿佛是印证她的恐惧似的,长公主的下一句便宣判了她的命运。 “琮儿对你用情,孤要是直接杀了你,他便会心生嫌隙,后日你以烧香拜佛之名从吴山上跳下去罢。” 虽然早有预感,可当真直面这个命令时,阿厘还是如遭雷击。 她呆滞地跪在原地,然后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颗大颗地泪珠。不一会,光滑可鉴的玉砖上便积了一泊水,倒映着摇曳的烛火。 “怎么?不愿意?” 阿厘打颤,揪紧了今早新换的裙子,红唇开开合合却失了声,吐不出一个字来。 那太监道:“殿下等你回话呢!” 她立刻涕泪四流地点头,嗓子眼里发出颤音:“奴……婢领旨。” “行了,回去罢。”李裕摆了摆手。 那太监送阿厘出门,他长相端正,声音也不似其他阉人那样尖细,他将一坐小匣子递给她,警告道: “今日之事,只说是殿下一时兴起赏赐。” “劝你莫要有旁的心思累及周大人!” 阿厘一身冷汗被凛冽北风吹了个激灵,人偶似的白着嘴唇点头,在小黄门的带领下又一步一步地离开。 娇小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萧瑟可怜至极。 休绩叹了口气,回到殿中,李裕已经把假孕包袱卸了下来,打了个哈欠。 他搀着她往寝卧去,有点忧心:“殿下,奴才斗胆妄言,这试探是否有点难经推敲?” 李裕却无甚所谓:“这婢子犹如榆木,何必多虑。” 休绩:“若是旁人晓得提醒了……?” “她胆敢把此事说出去,那便是个有主意的,就让阿七动手。”李裕懒洋洋地打断他,又道:“若她真不敢令琮儿牵扯其中,真的自行寻死,孤便遂了他的愿。” “只是…周府之中已有人送信与周大人,恐怕周大人要对殿下心生误解,这万一……” 李裕烦了:“周琮在抚州,没个四五日回不来,咱们后天便可得知结果了。再说,孤何时怕过他人误解,奚有菡找了个狼心狗肺的枕边人,他们一家子情种,孤当然得给周琮把关,纵使他当下怨孤,以后总能明白。休绩你再这么磨叽至极,孤便罚你修闭口禅!” 休绩哭笑不得,伏小做低:“奴才知错。”之后便缄口不言。 李裕却又突然道:“你去交代阿九,去跟阿七一块跟着,不能叫她真的坠崖身亡。” 进香 夜幕愈浓,风紧叶瑟,永宁宫华灯初上,宫墙殿宇壁连,煌煌载耀。 十九焦急地等待着,终于张望到那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这片葳蕤寂厦前。 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他几步上前给她系上狐裘斗篷,宽大的压毛帽檐将小脸遮地只能瞧见尖尖的下巴和苍白的嘴唇。 一一谢过小黄门和城门守卫,十九搀着她上了车驾,出走半里之后才一连串地发问:“殿下可有为难你?陆大人刚刚进宫你可见到她了?这匣子是……” 阿厘闻言才意识到自己正死死抱着这檀木匣子,视线被雪白的狐绒遮挡些许,落在这精美的赏赐上。 她没急着回答,反而缓缓打开铜锁,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绸布上躺着的一对宝嵌镂金耳铛。 近来被养好些的葱白素手将其拿起,扎进许久未用,略微闭合的耳洞中。 他的焦虑仿若实质,阿厘侧着头动作,终于轻轻开口解释:“ 这是殿下赐予我的。”在两只全部戴好之后,拽下帽子,掩过鬓角的碎发问他:“好看吗?” 十九并非蠢人,察觉出她极力伪装下的失魂落魄,根本就无心去在意这华美宝饰的样子,皱起眉头:“到底怎么了!” 只见她垂着眼帘,长睫颤抬,一双墨玉似的眸子看向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倾吐似的,又在转瞬间避开,不言语。 “有什么事你说呀!主子临走之前将你嘱托给陆大人,她会照拂你,况且方才也已飞鸽传书告知主子,到底怎么了,大胆说出来!什么都不必怕!”十九语速快的不得了,连声量都愈来愈大。 阿厘看着他急切的神情,忍不住地瘪了瘪嘴,低下头忍住泪意,忽然笑出声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干嘛兴师动众的……就是、就是殿下嫌我粗鄙,说了些难听的话,可她看重大人,晓得大人待我好,就赠了我首饰……让我好好打扮打扮。” 十九半信半疑:“当真?” 阿厘使劲睁大眼睛想憋回萦绕在眼眶里的水光,双手紧紧交握:“就是很委屈,殿下还嫌我颜色不够,你不晓得,我们女子最在意容貌了……” 十九没什么同女子相处的经验,听她这么说信了大半,忙道:“殿下久居高位,自然见识过无数倾城之姿,她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我……我便觉得你十分好看!” 话音未落,猛地提高声量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得大人喜爱,容貌自然不差!”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不妥,将周琮说成了贪恋美色之徒,又解释道:“就是能入贵人眼……怎么都不会差!” 阿厘忍着鼻酸,未免十九生疑,连吸鼻子都不敢,只笑着看他。 次日,十九拜见陆孝植回来之后,阿厘忽然提出想去净居寺进香。 十九自然为她安排,在第二日一早,阿厘在他的陪伴下,再次坐上前往吴山的马车。 桃、橙、豆、梅四个小丫鬟她一个没带,只道是想轻装简从,诚心为周琮祈福。 十九自信自身功夫上佳,没做多想,不疑有它。 冬日天色暗沉,残风裹挟着细雪洒落在枯枝与荒土上。 卷起车轿的帘角,亦吹动府中被黄玉钩带镇着的信笺。 自戕 吴山上只有苍松翠柏依旧有着绿意,遍地梅林,琼英霜白影重,遮下漫山雪痕斑驳的荒土凋草。 阿厘沿着被小僧清扫干净的青冈石阶拾级而上,冬日凄惨,并无愆旸,穹顶冥冥,宝塔伫立,金铎黯淡。袅袅香烟自黄墙灰瓦的寺院内升起,来往人稀。 阿厘照例穿过天王殿,来到山顶大雄宝殿之前,于紫铜香炉前进香。 朔风增寒,铜炉生暖,她合上双眼,用大拇指、食指夹住三枚香柱,余下手指合拢,举香至眉齐。 「佛祖明鉴,信女元日之求皆未能如愿,复至此间,祈愿此间计策顺顺利利,周琮今后化险为夷,处处坦途,与我早日相见。还望我佛感念信女虔心诚意,显能护佑。」 插香入炉,灰烬随风扬起,细细粒子腾空,便如她当下心境,飘摇渺茫。 进去瞧那巍峨佛像之前,阿厘道是前去院内更衣,让十九不必跟着。 “莫在外边站着等我,你先进去祈愿,殿里暖和。”她神色如常,十九只当她关心自己,从善如流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宝殿。 阿厘紧紧攥着狐裘大氅的手指终于放松了些许,朝着院内的方向走了几步,转过头瞧见他并未出来,便赶忙调转方向,避开僧人往梅林之北跑去。 阿七和阿九对视一眼,皆是了然,这婢子估计是要依言自戕了。 早闻其同周大人情笃,此番抉择,情理之中。 心道周大人要得偿所愿了,二人身形如影,保持距离尾随着她。 众所周知,吴山净居寺后,宝塔之西,自有悬崖峭壁。 阿厘气喘吁吁找到崖边,往下张望一眼,灰雾蒙蒙,深不见底,壁陡似削,秃岩料峭,老树根踞,叫人控制不住地腿软。 她慌乱后退几步,麻利从大氅里掏出暗自打包好的包袱。 里面是同她今日一模一样的里衣中衣,还有个塞得严实地瓷瓶。 阿七瞧着她鼓捣,疑惑道:“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在看清她的动作后,阿九拧起眉头:“此婢有旁的心思,竟并非寻死!” 只见她脱了大氅,换上多带的棉衣,把瓷瓶里的鸡血无序地洒在那备好的里衣中衣和披来的狐裘大氅上,又故意将其在未消雪痕的土里胡噜了几圈,随后毫不犹豫地掷下山崖! 原是要伪造坠崖后尸身被野兽分食的景象! 阿厘利用棉帽改头换面要溜走之际,却突然被两个乍然出现的陌生陌生男人制住,还未等她呼喊救命,便被接下来的手刀劈了后颈,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阿九:“何不按公主口谕,直接结果了她。” 阿七:“此番弄虚作假,不在主子所言的情况之内,还是押回去听候发落。” 细雪又飘,在十九带人满山寺寻找阿厘之时,阿七阿九快马加鞭,在冷月孤悬,天色黑沉后到达梧桐宫门前求见。 休绩瞧着他们手中面色苍白的娇弱女子,愁眉紧蹙: “殿下疲乏,已经休息,明早再来复命罢。” 死生 曙光初露,天幕星辰寡淡,薄雾氤氲人间,顶上瓪瓦、殿前悬鱼蒙白霜,高耸宫墙下,来往匆忙的宫侍愈多,尘世苏醒。 梧桐宫的一间厢房,晨曦穿过鹿鹤同春雕花窗,映亮一截油润的地砖,无数细小尘埃在这方明亮处流动升腾,不肯落于冷寒的它处。 阿厘整夜未眠,衣着皱褶,脊背垮塌,靠着围屏榻脚,直勾勾地望着头顶缤纷绚烂的天花藻井,不知第多少次地向上面绘制的神佛祈愿。 地砖上的光亮处更大,外边人声渐多,她僵硬地等待着,等待着此生终结的时刻,只是在奔赴黄泉之前,要受何种折磨,还是令人心生胆怯的未知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乌头门一声“吱呀——”,被从外头拉开,随之乍现的光芒中,浮埃纷然四起,空气中传来清晨特有的味道。 “殿下传你觐见,速速整理仪容。”那侍卫打扮的人道。 阿厘默然起身,浑身骨骼随着动作咔哧作响,在数次尝试重打衣结未果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指抖得厉害,连这等简单的事都难以完成。 她吐出几口白雾,强迫自己镇定一些。 晨钟嗡鸣之音传遍永宁宫之际,阿厘踏上干阑木台,被带入梧桐宫偏殿。 地龙烧得火热,李裕长发未束,身着黄地尖瓣团窠对狮大袖衫,芍药红轻纱垂地,脚踩木屐,落座于地毯,懒散地倚着紫檀木挟轼。 阿厘按规矩下拜,干裂的嘴唇蠕动:“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李裕刚用过早膳,复有些困倦,将腿伸出给宫婢揉捏,瞧着下方瑟缩如鸟雀的身影,没有丝毫怜惜之情。 “倒是小瞧了你,竟想弄虚作假欺瞒孤,谁给你的胆子?” 室内的暖融融有如实质,要将人烤化、憋死,大大小小的汗水顺着厚实棉衣内的脊沟滑下,阿厘仿佛被蛰了一下,哑着嗓子开口: “奴婢知罪,奴婢并非存心如此,只是……只是想着去荒野隐居,此生不再现世……” “好啊!”突然一声清斥打断她,李裕撑着挟轼直起身子,随手抄起脚边的物什砸至她面前,秀眉拧起:“鬼话连篇!” 玉石碎地之音在殿中回荡,黄色的碎片弹到阿厘手边,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 阿厘蜷起刺痛的指头,看着面目全非的黄玉钩带,才意识到长公主已经看过她留与周琮的信。 木屐敲击白玉地砖,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后,芍药红轻纱飘至她跟前。 “抬起头来。” 阿厘难以抑制地发着抖,依言仰起头,干涩的双眼迎上那高高在上、漠然厌恶的目光,眼泪蓦地如断线珠子一般,控制不住地滑下脸庞。 “于再见之地候君相逢……”李裕垂着眼重复那信中的句子,睨着她:“事到如今,竟还敢欺瞒孤!” 阿厘死死抓着衣裙,抖动的幅度更大:“奴婢……奴婢……奴婢知罪……可……” “殿下恕罪……” “奴婢……” 此女一而再再而三动用歪心思,许久未有人敢蒙骗自己了,李裕心中生戾,更视她非是乖顺单纯之人,断不可留在周琮身边,懒得听将死之人的哭哭啼啼,转身回到座位,吩咐休绩:“拖出去绞死。” 阿厘失声,身如灌铅,呼吸困难,无数湿汗浸透了她的衣裳,也浸穿了她的希望。 仿佛天地顿挫一刻,心中无数悲愤苦涩决堤。 她看向那高台之上的贵人,使劲擤了擤鼻涕,嘶哑且清晰地喊道: “长公主殿下——” 阿厘在所有人的惊诧中跪直身子,双眼灼灼,尤带哭腔: “人生在世,想活便是罪吗?!” “父母生我,五谷育我,未因饥死,未因病亡,我努力生活十几载,便要因为殿下的喜恶,心甘情愿去送死吗?!” 她情绪激动,胸膛起伏,使劲擦去模糊视线的眼泪,指尖的血蹭到白皙的面颊上,显得更为狼狈,却不在乎。 几乎是汹涌洪流般的不平之气支撑着她,在庄严巍峨的皇宫中,控诉着实际已经把握帝国权柄的公主殿下,为自己渺小如微尘的生命发出哀鸣。 “我不想死!我想活!” “我什么都没做错———呃———”她话未说完便被那带自己前来的侍卫扼住喉咙。 休绩终于反应过来,惊叫:“放肆!” 而那颈间的手指猝然紧收,阿厘整个头脸涨紫,无助地扒着颈间的桎梏,难以自制地要张口吐舌。 李裕已勃然大怒,疾步到他们身旁,一把抽出阿七腰间佩剑。 “殿下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陆孝植突然气喘着出现,急忙按住李裕提剑的手。 李裕眼含冰霜:“放开!” 陆孝植:“殿下不应跟这贱婢一般见识,一时冲动伤了同晏之的情分!” 李裕横眉冷对:“孤为周琮打算,人生于世儿女情长不过沧海一粟,假以时日他必定明白孤的苦心!速速放手!” 陆孝植眼看着阿厘气息愈来愈弱,死死握着李裕拿剑的手,转而厉声命令阿七:“殿下要亲自杀了这贱婢,你还不赶紧放手!” 阿七看向李裕,李裕并不受用陆孝植的把戏,美目凉薄:“孝植,莫要让孤厌你。” 陆孝植面对她肃然的神色,头脑一炸,手指依旧阻拦着,力道却渐渐卸下。 阿厘耳道嗡鸣作响,双眼模糊发黑,整个人仿佛就地旋转,胸腔瘪燥,一生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依次浮现。 小时躺在母亲的被窝里,调皮地用头顶母亲的臂弯。 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身旁聪慧的小哥哥用米粒引诱一只掉队。 与阴沉的少年去摘邻居的秋杏,酸的倒牙。 因为在厨房帮工,偷吃到新鲜的鲈鱼。 穿着麻衣,手上掬起一捧荒土。 在山林间被携上奔驰的骏马,看见那人美丽的下巴。 在妆台前为少年插上鲜艳的翎羽。 午睡醒后,从发间坠落的黄桷花。 踱步的青骢马、阴冷的牢房、漂浮的船舱…… …… 无数个画面接连不断,然后她瞧见了母亲站在不远处的穹顶上,正笑着安慰她:“乖厘,晓得你听话了……” 意识混沌间放松了下来,阿厘向母亲伸出手去…… 时寒风大作,有人带着冬日飙风破门而入。 似有若无的嘈杂中,颈间的勒锁骤然消失,她落进冰冷却熟悉的怀抱里。 发落 狂风欺拍门扉开合巨响,枝头残雪随之刮入温暖的宫室,仿佛梨花纷纷而下。 墨黑大氅微扬,周琮一身落拓,紧抱阿厘,面如千年寒冰,张目决眦看向犹握着宝剑的李裕。 “你何以杀她!” 阿厘晕倒在他怀中,面容胀地青紫,无力地垂着胳膊,轻的像一片一吹就散的雪花,那雪白颈间狰狞恐怖的淤痕,仿若是烙在他心头,带着无尽的隐痛诉说她所经受之事。 周琮冰凉的指头停留在那淤痕上,感受着她单薄肌肤底下的脉搏鼓动,他不敢想,若非昼夜纵马狂奔归京,等他的会是何种情景。 这一瞬,无数疼惜、痛悔、愤怒……灼烧着灵魂,喉间涌上熟悉的铁锈味,被他生生压下,用力掐着阿厘人中,盯着她颤动的眼皮接连不断地唤她。 “周琮!谁给你的胆子,实情未清,便向孤发难!”李裕狠狠挣脱陆孝植的手,提着的剑冷锋泛寒,亦如她的语气。 休绩连忙到周琮身边解释:“殿下苦心孤诣,为大人筹谋试验她一番……”他将李裕的计划简单叙述,瞧着依旧不为所动的周琮,心知他大抵听不进去,到最后只能叹着气:“……此女愚弄欺骗在先,殿下乃是为大人考虑,您万万勿要误会殿下好意。” 李裕放任休绩说完,冷冷地等着周琮的反应。 周琮怒极反笑,连日奔波更为消瘦的面容上,一双眼血丝满布,赤红含嘲。 “口口声声为我好,便是用我未婚妻子的性命作筏试探她对我的感情?” 李裕见他冥顽不明,戾气横生:“那又如何?孤已有了结果,此女对你的情谊分毫不抵自己的性命。” 周琮感到窒息,看着她流露出得意之色的眉眼,忽觉无力至极:“那您可知,于琮看来,她的心意如何同她性命无忧、康健安宁比来万分不值一提!殿下此番舍本逐末,无异于在琮身上剜肉剔骨!” 李裕闻言近乎气急败坏:“不识好歹的东西!竟为了个奴婢忤逆孤,孤今日倒非杀她不可!” 她的话音刚落,周琮倏地呕出一口血来,染红了整个下颏,双腿难支,勉强抱着阿厘单膝跪于地,面如金纸咳嗽起来。 “不好啦!大人犯了旧疾!”休绩惊叫出声,李裕神情骤变,急道:“药呢?他的药呢!速速拿药来!” 未等药来,周琮却硬生生止住,抬眼直直看向面带忧色的李裕,心头五味杂陈:“……殿下若……若要伤她,不若先将我杀了……” “放肆!” “啪”的一声,周琮被她扇歪了脸,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通红的巴掌印。 休绩心惊肉跳,拦在李裕身前:“殿下当心大人身子啊!” 周琮这旧疾可是几乎要了他的命啊,当年从鬼门关救回来便精心养着,如今正犯,怎能再暴力加身! 李裕单手推开他:“孤当心什么!他自己都不想活了!” 休绩又是哀求地看着周琮:“大人,你快跟殿下认个错……” 周琮置若罔闻,形容已经狼狈不堪,却依旧牢牢将阿厘护在怀里,不躲不避直视已经勃然大怒的李裕: “殿下既是为我打算,我死了当是一了百了,再也碍不到任何人!” 李裕失望至极,有心再给他个巴掌,却看着他当下的模样下不了手,她摇着头恨声道:“这等没出息的话都说出来了,此婢竟将你迷惑至此!” 周琮清冽的嗓音变得嘶哑:“非是迷惑,是情。” “情之一字于殿下是筹码、是负累、是世间最无关紧要唾手可得的东西!” “可于琮而言,对她生情,是生之希望,死之归宿。” “殿下既不懂我,也不懂情!” 往事的烟尘席卷当下,似曾相识的愧心不遂,切骨而生,他愤然决绝,在众人的惊骇中沾泪诉陈。 “幼时您处死狸奴,琮无计可施!” “少年时您处死老师,琮亦束手无策!” “如今您要处死她,那便先在琮的尸身上踏过去罢!” 他话到最后,已然难支,剧烈的咳嗽令他若风中飘絮,身形晃荡,口中星星点点的血色溅落于玉砖之上。 “好好好!”李裕冷眼瞧着这对野鸳鸯抚掌大笑:“原来早就对孤心怀不满!” 周琮无力辩驳,终是溃晕于砖石之上,阿厘被他保护在身下,背后的大氅绒毛纠结,还沾着他千里奔驰带回的草屑。 陆孝植如遭雷击看着眼前一幕,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急忙命人寻太医来,却听李裕漠然开口: “传令下去,户部侍郎周琮,蔑视尊上,诡辩诳言,不端不敬,礼教败类。罢其官职,贬为庶人,圈禁府中,听候发落。” 凄风哀哀,穷阴凝闭,便是连日大雪。 尽弃 阿厘的脖子肿的可怖,说起话来沙哑的不得了,没过几日便恢复如初了。 周琮的旧疾却来势汹汹,清醒的时候便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阿厘每次看那暗红的点点血迹,只觉得他似乎离鬼门关愈来愈近。 周府下人被尽数遣散,长公主赐下的侍卫也全都回归百楼,偌大的府邸空寂的可怕。 所幸每日有太医前来问诊,开了许许多多的药方,时灵时不灵,阿厘在周琮书房翻出医术一本本的看下去,可天资有限,一字一句使劲琢磨,也难以初窥门径。 不久之前,休绩第二次带御医前来时,周琮正好苏醒,面色苍白地默默吞咽苦涩汤汁,却因忍不住咳嗽呛的狼狈,黑色的汁液洒的到处都是,哪里还有原先平京第一郎君的风度。 阿厘给他捶背,眼睛鼻头通红一片。 休绩叹息着开口劝他:“殿下一时生气,可对你是留有余地的,不光免了这丫头的死罪,还把她放你身边看护你。” 他指着一旁的御医:“丘大人日日前来,殿下也日日召见他问你的病情。你想想这普天之下可有冒犯了殿下仍存于世之人?她已格外开恩,你便等好些了去求见殿下,服个软认个错,此事可了。” 当时周琮缓了许久,平复了许多之后才看向休绩,单薄的唇瓣上全是汤汁浸染的褐色: “多谢力士苦口婆心,当日之言,皆为肺腑,如今后果自当承受。” 周琮长于深宫,休绩可太了解他的性子了,晓得他这番并非气话,公主那边已然是妥协退让到了极致,可周琮却不愿下这台阶,休绩气地急撦白脸道:“你自个儿下了决心,可也得为这丫头想想,你忍心让她跟着你受这囚禁之苦?!” 阿厘闻言“铛”地一声撂下了手中汤匙,眼珠红的像是兔子,嗓子还是哑的,却一如当时在殿上那样掷地有声:“世子已做到如此地步,我亦与世子同心,请您勿拿我做筏!” 然后休绩便被他们二人气走了,再也没来过。 阿厘抱着周琮流泪,金豆豆全都落在他为她拭泪的指头上,滑入他干燥的指缝,仿佛多生了一条脉络,直通心头,牵扯出无数酸涩。 “阿厘真好。”他还笑着夸她方才的表现。 阿厘的泪却越流越多,嗓子眼堵了一块大石头,自责地受不了:“若是……若是我当时听她的跳……” 话说一半便被他一阵咳嗽打断,周琮缓和之后,靠在床架上喘气,颧骨上是剧烈咳嗽浮现的薄红,他无力地抬起眼皮,澄澈的眸子看向她:“阿厘做的没错,我此刻情状,不在于你。” “以往我懦弱糊涂,公主之意,尽数消受。” “世上牵挂甚少,心绪冷藏,读书便读书、为官便为官,浑浑噩噩,前后左右不分明。” “小时依赖的嬷嬷外放,偶得的狸奴药死,喜爱的木匠器具销毁,老师下狱斩首,我一一逃避,不敢深究,不愿细想。” 看到她心疼地握紧自己的手,周琮弯唇,轻轻回握。 “这逃避的桩桩件件早就成了不得开解的郁苦,我不明白,她提携奚家,奚家为她竭尽全力,因果既解,又为何将我接到宫中让我时时顾念报答恩情?她既拿我做指使自如的工具,又为何请政敌教授我世间道理?陷害忠良、结党营私、欺君罔上我尽数参与,良知却存,时时鞭笞……” 周琮情绪激动,又咳嗽起来,阿厘看着帕子上的血迹,哽咽着哀求他:“别想了,我们不说了!” 他却轻笑,胸腔发出嗬嗬之音,像极了漏气的风箱。 “如今才好,前日尽弃。” 她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羁绊,是脱离前尘的盔甲,亦是短暂残生的牵挂。 “若细究起来,应是我累及了你。” 周琮衣襟染渍,青丝凌乱,消瘦的面庞上眼眸极亮,注视着泪人似的阿厘,千怜万爱。 成亲 今年的冬冷的出奇,到腊月里雪积的有小腿厚,屋檐树梢结了冰凌。 驻守府内的士兵是陆孝植提点过的,阿厘得以通过他们买一些日常所需。 阿厘背着沉重的竹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柴房去,魏府管事暗地送来了银丝碳,总算不必再像前几日那般用黑炭了。 黑炭烟尘大,就算炭盆在外间,也会加重周琮的咳嗽,前阵子阿厘宁愿两人冻着,也不去用。 她把筐内的碳分拣出每日的用量,然后忍着井水的冰凉,囫囵洗了个手脸,提着烧好的热水壶沿着早晨铲过雪的廊道回到周琮的房内。 刚把门推开个小缝钻进来,那呼号的北风便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阿厘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提着一小包银丝碳,着急之下想用脚去抵。 上面阴影投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从她肩侧伸出,稳稳地合上了门。 周琮接过她手中的水壶还要去拿另一边的网兜,阿厘躲开他的手,自行找了块布铺在地上,把炭盆中剩下的黑炭倒在上面,再把银丝碳放进炭盆里,用木屑引火拿火折子点燃。 嘴里唠叨他:“刚好一些又穿这么点乱走。” 周琮披着长发,把水壶里的热水倒进铜盆,浸了条巾子进去,听闻她的话,瘦削面容上浮起柔和的笑来:“我披了外衣的。” 说着捞出巾子拧干,到阿厘身边,趁她忙碌的间隙逮住一双冰凉的小手,用暖烘烘的巾子包裹起来。 阿厘又蹙眉:“给你烧的,先别管我啊!” 周琮眉眼仿若远山烟翠,绵延怅远,将她的指头一根根焐热,无动于衷:“女子畏寒,以后勿要用冷水了,如今我身无公务,无所事事,不必总紧着我。” 阿厘听他这么说,心里便泛酸,眨了眨眼睛拽着他来到洗漱间的铜盆出,找了个干净的巾子拿热水烫了给他净面。 “你怎么又用冷水漱口啊!”她拭去他唇角的青盐,又忍不住怪他。 周琮环住她冰凉的身体,柔软的唇瓣贴上她的同样冰凉的额头:“牙口好没事的,管家娘子。” 阿厘被他抱着渐渐回暖过来,因为他的调侃,脸上红了一片,红唇蠕动小声嘟囔:“我是管家娘子你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阿厘今日不想就此作罢,从他怀里起身,两手握住他的脸往下压,让他与自己对视:“说话啊……” 周琮望着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如何不懂她的意思,可是如今身陷囹圄,所剩时日有限,简直处处委屈她。 阿厘鼓足勇气,踮起脚轻啄他一口:“我想世子做我的郎君。” 周琮视线落在她饱满的唇瓣之上,手指插进她的发根,贴了贴她的鼻尖:“等……” 阿厘把他推远些,眼里沁了泪:“我不在乎旁的,还是说你亲也亲了不想给我名分!” 她的激将法用得稚嫩极了,周琮失笑,揉了揉她后脑:“我日日夜夜都想娶阿厘,若你愿意,今日便可。” 阿厘羞的埋头进他怀里,鼻端是清冽的皂荚香,周琮带着热度的体温让她安心,跟他撒娇:“你都不选个黄道吉日?” “今日逢天德星神值守,就是吉日。” 他说话时胸腔轻轻震动,阿厘脑袋贴在上面,只觉得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了令人沉迷的魔力。 “那就今天。”她弯了笑眼。 下午又有大雪,天色阴沉,偌大的院落颓圮空荡,只有一间房内亮有烛火。 两根粗壮红烛在铜台上熊熊燃烧,阿厘穿着自己缝制的大红色喜服以手代扇坐在圆桌之前。 周琮身着绯色旧衣,举起斟了酒的瓷杯递给她一只:“合卺而酳。” 阿厘用另一只手接过,手指头露个缝隙偷看他。 周琮无奈:“可却扇了。”之前魏陆的婚事,他早就带她熟悉过流程,不过几月,便忘了个干净。 阿厘闻言立刻放下酸涩的左手,暗自在大袖底下活动几番。 周琮乍一瞧见她那僵硬的妆面,忍俊不禁轻笑出声,伸出食指想将她涂到唇外的口脂擦去,可他自是不了解这女子的妆具,几回下来,朱红色已往外晕染地比先前还严重。 阿厘看着他纳闷发问:“好了吗?” 周琮弯着唇角收回手:“好了。” 阿厘便绕过他的左手,直视他沉静的眉眼,心快要跳出胸腔来,她抖着嗓子承诺:“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外头风雪呼号之声不歇,屋内银炭静静燃烧,橘红的火光映照在她稚嫩又坚定的侧脸上,周琮一瞬怔然,好像这凛冬未尽春日先到,在他心上催熟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开出一朵花来。 他头一次感谢上苍,似乎之前多年的亏待都是为了此刻的拥有。 千言万语不足为道,周琮注视着她满是红云的脸蛋,抿唇一笑:“多谢娘子。”说罢一饮而尽。 阿厘紧跟着他的动作喝下热辣的酒液,差点被呛到,激烈的酒气穿进鼻腔直冲天灵盖。 “嘶——”她猛吸了口气,想倒杯水解辣,余光瞧见周琮已经着手去倒水,便乖乖等着。 然后却见他自己喝下,阿厘惊异:“欸——”话未出口,周琮已欺身将她揽进怀中,贴近那唇线模糊的唇瓣,渡水与她。 阿厘抓着他的肩膀,指头松了又紧,不知是醉意还是别的,只觉得头脑昏沉,所有注意力全在他的动作之上,在他手指自后脑滑下脊背之时简直要浑身麻痹,睁着一双潋滟杏眼抗议。 周琮鼻端轻笑,猫腰捞起她裙摆下的腿弯,绕过屏风将她放进床榻里。 阿厘猛然从娇羞的状态惊醒,手脚并用推开他坐起来:“太医说你不可行……房事。” 周琮眼色深深看着她衣衫半褪露出的肩颈,漫不经心道:“那可如何是好?” 阿厘掩下心中的失落,红着脸郑重其事握紧他的手:“那等身体好了再说吧!” “那么好罢。”周琮从善如流躺在她身侧,做出要就寝的模样。 阿厘默默地下床去洗脸,卸头发,忽然生出好多不知缘由的委屈。 等她剪了蜡烛,爬进被窝的时候,周琮呼吸绵长,似乎已经睡熟。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阿厘侧头看看他安然的脸,又呆呆地看向床顶。 新婚之夜,不行房事,怎么连亲亲抱抱都没有? 阿厘小声吸了吸鼻子,却听周琮噗嗤一笑,翻身亲了亲她有点湿的眼角:“娘子怎么了?” 阿厘这才知道他在戏弄自己,不知怎么的,却是更委屈了,使劲推他。 周琮晓得她是在卖娇,也不着急,手指灵巧钻进她的衣领,轻松擒住一只椒乳,身下的人儿便意料之中地僵住了身子。 他上面轻柔怜爱地亲她,下边却放肆地凌虐手中的乳肉,好像捉到了新的玩具,要把应酬里观到的手法全在她身上招呼一遍。 阿厘浑身泛起潮红,牙关难合,肩膀难捱地缩起,手指去勾他的腕子,想让他别做这么羞人的动作。 周琮略一抬唇,牵出一道淫荡的银丝,转而含住鬓发遮掩下细嫩的耳垂。 “世子……” “要唤郎君。”他告诫着她,掐了下乳尖,激起她哀叫一声。 阿厘头昏脑涨中用以往情事的经验去亲他摸他,却被他粗暴地捉住双手摁在头上。 周琮呼吸很重,声音有点哑:“不许想。” 阿厘福至心灵,竟可以理解他指的是什么,还没说些什么,周琮已经又吻了下来。 没了以往的气定神闲,又凶又急。 洞房(上) 雪地漫射清晖,皎白的月光从羊角窗倾泻到室内。 阿厘就着这光亮,看清了周琮分明的侧脸,他阖着眼,睫毛也落有冷色的月光,极为认真地吃着她的唇舌,高挺的鼻尖蹭着,温热的呼吸时深时浅,喷洒在她的脸侧和颈间。 似有所感,周琮掌住她脸蛋的手指微动,浅浅吮了两下已经红肿的唇瓣,半掀眼帘,对上暗室里她极为清亮的双眸。 “在想什么……”他顺势用虎口钳住她的下颚捏了捏,背着光,看不清眼里的情绪,嗓音带了不同寻常的低哑。 阿厘胸脯无意识地上下起伏,实话实说:“感觉很梦幻……” 他们离得极近,说话间嘴唇相蹭,他便稍稍起身,视线被月华下靡丽的红唇年黏着,大拇指从她肉乎乎的脸颊滑下,漫不经心地揉按这还带着水光的唇瓣,克制着心里的凌虐欲。 阿厘任他施为以致口齿不清,还呆头呆脑地继续袒露所想:“以前……遥不可及的你,现在居然在我身边。” 周琮手指微顿,想起的却是自己那个隐秘的梦境,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没有实感?” 他的没有温度的长发忽然从后背滑落,搭在她光裸的肩膀上,阿厘不禁瑟缩了下心不在焉地应声:“嗯……” “合该适应一番。”他说着,撒开桎梏她双腕的手,掌住她细瘦的腰身一个翻转,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阿厘惊呼一声,慌乱中把他的寝衣拽地松垮,月色如练,显露出肌理清晰的胸膛。 没等多瞧几眼,周琮已抬起下颚浅浅啄吻她,微凉的手掌从她的乳侧下滑,在腰臀之际缓缓游弋。 阿厘要顾念这危险的手掌,还要留神大腿紧挨着的触感,连他的吻都难以招架,酥麻满布整片肌肤,她浑身紧绷,紧张极了。 周琮的吻渐渐向下,扳着她的肩含住小巧的乳尖,将滑嫩的乳肉一并吞进口中。 阿厘瞬间蜷起脚趾,侧脸贴着他的额头,握拳呜咽出声。 周琮轻轻噬咬着,鼻尖把乳肉抵出个起伏。阿厘闭着眼,感受却更为深刻清晰,他仿若那幼儿吸乳一般,吮吸啃弄,全然不克制放荡的水声。 “……阿厘。”他忽然放过了她那对乳尖,回到她的耳侧,阿厘不由得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又僵了身子,只因周琮的那只手堂而皇之地向下,滑入臀缝。 微凉的指尖浅浅在湿热的缝隙中前行,他屈起膝盖分开她绞在一起的双腿,手指也顺利覆上了滑嫩的阴户。 阿厘身子一颤,底下的两篇蚌肉也跟着收缩,蹭的他指尖都沾了湿意。 周琮喉结滑动,呼吸愈重,哄她喊琮哥哥。 阿厘咬着唇难言出口,犹豫中臀缝处的手指忽然抽出,换了个路子钻入她身下,灵巧分开肥硕的蚌肉,寻到深处的小珠拈摁。 阿厘激灵一下软了身子,趴在他身上泄了力,随着他的动作轻哼,可怜极了。 周琮还催促她:“嗯?” 她被拿到了软处,抖着嗓子依言唤他琮哥哥,发出的声像求食的野猫。 周琮游移着找到穴口,指尖方浅浅探入半个指节,四面八方的软肉就蛄蛹着挤压而来,汁水填满了他的指缝。 阿厘浑身发热,穴肉更可怜地紧缩,只要被他挨到的地方都是一阵阵难以忽略的酥意,脸儿羞红埋进他颈间。 周琮一丝不苟地实践教程,平日里执笔的手指有条不紊地掐捏勾插,不一小会,小缝便使劲颤动,吐出一汪水来,濡湿了两人混乱的衣衫。 周琮亲亲她的发顶,湿淋淋的手指在她腿间揉捏,用丝缎似的肌肤擦干:“阿厘舒服了?” 阿厘早就气息紊乱,头脑发空,迟钝地意识到他居然还发问,羞恼地咬了他一口。 周琮哼笑,随手拨下她已经七扭八歪的衣衫,捞起一只腿弯,早就抵着她的物什冷不丁地挨上湿滑的蚌肉,在穴口处轻蹭。 他舔了舔她的眼皮,低声告知她:“这就入阿厘的穴儿。” 洞房(中) 比他轻佻的话语更惹人战栗的是身下的触感。 平滑粗大的前端借着方才的吐露紧紧挤在穴口,小口处把守的那圈媚肉被推进去些许,整个阴阜不堪压力浑然内陷,却也将这半个头紧紧卡在外头。 周琮摸了摸她腿弯处紧绷的筋骨,性器忍耐着在这泥泞又狭小的处境中浅浅滑动。 阿厘咬着唇引颈,异物入侵带来的酸胀疼痛在这滑动中逐渐隐没,随之而来的是被填满的渴望,穴道里面空空如也,迫不及待地又吐出几泡水来,湿哒哒地顺着青筋盘踞的柱身滑下。 周琮呼吸很重,在她正被温水煮青蛙之际,肌肉绷紧挺腰凿入。 满是起伏的穴肉几乎被碾碎了般,被迫迎接满满当当的填塞。 阿厘猝不及防地闷泣一声,双腿止不住地打摆子,手指焦灼地攥紧床褥又难以维持地扶住他的肩膀。 小穴被开疆拓土,无数媚肉推拒着灼热的硬物,好像有万千小嘴,附在柱身上吸裹。 麻意排山倒海地自尾椎处升起,周琮忍不住吸气,捞着她腿弯的胳膊上勾,牢牢掌住正逃避地往上撅的肉臀。 领略了这穴儿的妙处,心甘情愿被最原始的欲望驱使,无师自通地动了起来。 “…别呃…啊琮…”阿厘好像一叶小舟,在浪凡浪涌的江海中被怒涛裹挟,不由自主地飘摇,上上下下,不能自已。 静谧的夜晚,水声显得尤为地响,周琮肏着她的穴,耳边是她语不成句的娇吟,掐着她的腰侧往旁边一掀,顷刻间换了个姿势。 她好似王八翻面,一条腿被攥着脚腕举高,另一条腿则被压制令私处大敞,被他抵住耻骨,不加节制地进出。 周琮撑在她上方,喘息清晰可闻,阿厘心如火烧,仿佛无处落点,双臂犹如藤蔓去够他的脖颈,他便垂首去亲她,两人长发不分彼此,掺杂到一处,蜿蜒垂下床塌。 洞房(下) 阿厘迷乱中睁眼,一波一波的情潮中视野动荡,上方周琮掐着她伶仃细瘦的脚踝,垂眼蹙眉,清冽的月光铺了他一圈冷调的轮廓,清晰得见光裸的肩背上肌肉随着腰胯施力起伏峦动。 他仿佛有所感应,掀起眼帘,大手抚摸她柔软的小腹,下面冲撞地愈深愈重,身体的两个部位通过她这具躯体感应,令他有点放松了恶念的约束,抹了一把两人的交合处,湿淋淋的手指头到那红肿的唇边,仿佛征求她同意似的点了点:“尝尝自己的水。” 声音又低又哑,跟平时判若两人。 阿厘注意力全在身下,那坚硬的物什不断贯穿她然后撤出,过程中穴内处处都被轧了一遍,奇异的酥麻不断攀升,唇齿早就失守溢出呻吟,现下分不出半点神思考虑,及其软弱可欺地让他把沾着两人体液的指头插入了口中。 “呃………”那骨节分明的两根指头在她口中横行霸道,柔软滑嫩的小舌整齐小巧的贝齿,都被一一摸过。 周琮向着她喉咙里深入一分,阿厘立刻干呕咳嗽起来,不光是喉咙紧收,承受着他的小穴也随之绞动。 周琮腰眼发麻,闭眼“嘶————”了一声,尽力忍住射意之时阿厘却偏偏第二次高潮了,甬道紧紧绞杀着他,肉壁疯收缩压迫,无数快感有如烟花炸开,周琮带着她唾液的那只手直接掐住了她的腰身,极速狠凿数下。 阿厘仿佛是死过一遍,脑中白光闪烁,高潮方歇最为敏感,穴里的性器无所顾忌地冲刺,在她毫无理智地哭泣之时弹动着,把滚烫的浊液喂到她这小嘴深处。 周琮牢牢抵着她的耻骨,浑身骨肉紧绷,好一会才结束射精。 他喉咙滚动,喘息极重,把神智涣散的阿厘捞起,拨开蜿蜒在鬓角的汗湿发丝,爱怜地吻干她的泪痕。 阿厘浑身无力,在他“啵”地一声拔出的时候,还痉挛地夹着他不想让他走。 周琮捏了捏她的胸乳:“还想要?” 阿厘理智回笼,羞地夹着双臂去捂。 周琮轻易放过了那绵软白嫩的乳肉,躺在她身侧,温热的指头却探到她光裸泥泞的下身,划入两片肥嘟嘟的蚌肉中拈弄,轻笑:“为夫力有不逮,以指代劳,娘子勿怪。” 阿厘好像被蒸熟了那般,情事之后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谁想要了……”听他冤枉自己急忙伸手到下面去拉他作怪的指头。 周琮轻而易举地反手捉住那小手,劫掠作俘虏,用她自己的手指奸自己。 不一会,屋内又响起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动静来。 阿厘欲哭无泪地生出匪夷所思之感,当下跟她肉贴肉的这个百无禁忌之人当真是温润如玉的琮世子吗? 未做深思,便又被扯回欲海飘摇。 热汗津津,被翻红浪。 长夜渐明,屋檐上的积雪感受到震颤,皆是扑簌簌地落到廊前。 制霸 快到晌午,两只麻雀追逐着在屋檐下煽动翅膀,“扑通扑通”的声音传到屋内。 暖阳的光斑下,阿厘眼皮动了动迷迷糊糊张开眼,知觉缓缓复苏,全身充斥着排山倒海的酸痛,晾在外面的小腿上也都是吻痕。 身边是绵长又温热的呼吸,她小心翼翼转过头去,周琮仍在熟睡,俊美的面容显得分外安然无害,即便是经过昨夜的折腾,睡姿依旧规整。 阿厘瞧见他上唇处的伤口,记忆回笼,意识到那是自己咬坏的,忍不住脸红。 昨晚上两人疯癫至极,惹得周琮都咳嗽了,然后她一担心就不自主地绞他,他就伏在她身上问她是不是想让他牡丹花下死。 后来她先支持不住,昏睡过去,意识混沌间记得他后来换了床被子,又披了大氅去烧水,给她收拾干净了。 是在实实在在地被疼惜着,阿厘整颗心都充盈起来,连带着在父母双亡之后再没有过的归属感,情不自禁地凑到周琮身边,打算抱着他睡回笼觉。 周琮睡眠向来浅,昨夜体力消耗过多,睡得格外踏实,当下她一条温热绵软的胳膊横过胸膛,便立刻醒了,看着床顶的桃花眼里茫然一瞬,待视线捕捉到一旁的阿厘时,立刻浮现出笑意。 长臂一身,将她搂入怀中:“娘子晨安。” 阿厘使劲贴着他,双眸弯着仿佛盛着一泓水,明亮喜人:“夫君晨安!” 结发同枕席,以后在这世间,她有亲密无间之人了。 空府汇暖光,烛泪生盘花,残冻因风解,新梅变腊开。 惟愿常安,占得欢娱年年。 …………………………………… 腊月十叁,翰林院以崔贤为首的一众官员皆被下狱,审问近乎是走过场,不过叁日,纷纷被抄家斩首。 有消息称崔贤怀疑当今龙椅上的皇帝乃是贼人伪冒,暗地里纠结百官。 只是当前乃多事之冬,层层威吓下,无人再敢提及,私下却不由得因为这翰林院匪夷所思的灾祸,信了几分传言。 年节逼近中,暗流涌动。 官场新贵,原本青云直上的周琮猝不及防陨落,圈禁府中。 中书令杜宙玄告老还乡,康斛庸接任。 原礼部郎中张定迁擢为户部侍郎。 主课主事魏宁樾升任御史中丞。 江南道县令洪松调任京中,陟屯田郎中。 …… 皇室宗亲限制愈深,子女婚嫁皆由李裕说了算,嗣王肖元成儿娶官妓,女嫁鳏夫,只因经年之前羞辱过她,竟是女子报仇十年不晚,肖元成日日惊慌难定,不得安宁,生怕哪天来人将他下狱处死。 是以,就连李裕宫内的近侍都有皇族宗室上赶着巴结讨好。 休绩执掌内廷,康斛庸统领百官,王室琛插手禁军,自上而下,从里到外,铜墙铁壁。 自此,公主党权势之煊赫,登峰造极。 怨侣 圆月朦胧,苍茫天地间,营帐上的毛毡猎猎作响,战马慌乱嘶鸣,万里狂风裹挟细雪,直直扎进衣缝,仿佛万千碎石拍打人脸,完全睁不开眼。 暴风雪是最好的掩护,周克馑穿着叁层羊皮袄,却不受笨重衣物拖累,像一条灵巧的山猫,逐渐摸到主账外头,耐心等到后半夜,趁着守军换班之际矮身钻入。 帐中一盏油灯,火光如豆,一抹影子在帐壁上愈加高大,床上的谢赋光瞬间从浅眠中睁眼,与此同时,冰寒凛冽的铁器已贴上了他的脖子,那一身寒气的来人利落捂住他的嘴,呼救之声难泄半分。 …… 梧桐宫,康斛庸正向李裕痛陈王室琛军费开支之巨,马上便是年关,主张明年削减叁分之一的额度。 李裕清楚这老货的德行,无非是因为王室琛先前拒了他塞小儿子进军中当官一事,自觉脸面挂不住,要借她的手叫王室琛难受一番。 军费若削,多出的国库余银便在户部管制之下,如今到处饥荒,拿去赈灾大有说头,还不是流入他康斛庸的口袋里,还不如给王室琛,能叫北边松快几分。 李裕喝了口煨热的果酒,只道:“康公说的有道理。” 提起另一桩事:“眼下水务监即将成立,漕运事物孝植全权负责,你勿插手了。” 康斛庸显得有些为难:“殿下不知……” “孤不是在跟你商量。”李裕淡淡地打断他,又警告他:“你那外甥逼良为娼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身居要职,贵为宰辅,康公自当约束族人,再有下次,孤也难顾及你的脸面。” 康斛庸立刻跪下:“臣领训,回去必要严惩那不懂事的小儿,以儆效尤!” 李裕面无表情:“军费之事,你先让兵部拟个大致的削减项目,叁日之内呈上来,孤召王室琛来商量之后再做定夺。” 康斛庸老脸一展:“殿下圣明,老臣马上去办。” 李裕挥了挥手:“孤乏了,下去罢。” 康斛庸走后,一室寂静。 “不安分的东西们。”李裕冷笑着将酒水一饮而尽,丢开细脖琉璃壶,拂袖起身吩咐休绩:“摆驾飞霜殿。” 外头是二十几个百楼侍卫,飞霜殿内悄然无声,尘光幽幽,李裕就着休绩的手脱下沾了霜雪的孔雀裘衣,绕过翡翠坐屏,来到那药味深重的床榻旁。 床上躺着的几乎难以称之为人,薄薄的皮包着嶙峋骨头,形销骨立,任谁也看不出这是身高八尺、俊美无俦的当今圣上。 李裕脱了鞋,卧在肖兆棠的身侧,手指探进被子里,握住他仿佛木柴般干瘪无力的手。 “……哥哥。” 肖兆棠呼吸轻的时断时续,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费力睁开眼皮,还能依稀看出几分以前的风采:“裕儿。” 李裕使劲攥着他,静静流着泪呢喃:“你要死了。” 肖兆棠感受到脖颈处的湿润,唇角动了动:“那你跟朕一起死。” “凭什么?” 李裕轻声冷笑:“少时受你奸淫不够,还要为你殉葬?” 她手肘撑着床榻支起身子,看着他骷髅似的病入膏肓的脸,显得疲劳又兴奋:“哥哥,我就是可惜。” “可惜你看不到我登基改号了。” 肖兆棠不再多言,事已至此,肖宣润的处境,翰林院亲信的生死,庞驻鑫的去处,他都不问了,安然合上眼,是行将就木的姿态。 李裕凑近他,吻了吻他的眼皮:“哥哥,我百年之后,跟你同寝。” 帐中 周克馑终于见到了谢柳,在就在谢赋光的营帐中,谢柳年今近五十,身材颀长,眉目柔和,若不是身上甲胄金戈,一眼看去倒像个文官。 他淡淡看了眼被周克馑挟制在手中的小儿子,面无急色,把羊皮斗篷卸下,抖了抖上面的雪屑,而后端坐在简陋的木桌前,转身从炉子上拎起水壶给自己冲了杯热茶。 周克馑戒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浑身肌肉紧绷,在谢赋光脖颈上的匕首不肯松动半分。 谢柳握着牛角做的茶杯暖手,并不开口。 周克馑见他如此,心头凉了大半,此情此景,他如此作态,竟是连儿子的性命都不在乎了,谢赋光威胁不了他们,大齐和肃奚几人怕是要折在他们手里,唯一的指望便是他对谢柳、对面具人还有用! ……又或者谢柳在装模作样。 “谢将军这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气度,叫人好生佩服。”周克馑忽然开口,嗓子好像含了草屑,嘶哑至极,一双凤眼锐利明亮,直勾勾地看向不远处从容坐着的谢柳。 “有胆气。”谢柳对着热气腾腾的杯口吹了口气,抬眼回视:“不愧是秦昇的外甥。” 舅舅被提及,周克馑呼吸重了几分:“此时此刻,我亲属尽亡,孑然一身,将军无需提及其他,我行此下策只为求个自由。”他斜眼瞧向昏迷的谢赋光,道:“请将军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兄弟几个。” 谢柳蒲扇大的手掌摸上膝头,摇头道:“老夫也是听命行事,你的要求,没法满足。” 周克馑咬牙切齿:“将军之上乃为皇帝,若将军当真听命行事,早该将我这个乱臣之后送往平京。”话毕,他手腕微动,雪亮的匕首便在谢赋光的颈间压出一条血痕:“将军无需废话,看在小将军的面子上,给我一条生路?” 谢柳目光落在昏迷的儿子身上,语气终于沉了些许:“小子,着什么急,杀了他你那点弟兄也得死,你是求生而非求死,稍安勿躁。” 周克馑极为焦躁,外头是围了七八圈的边军,帐内的谢柳又在故意拖延,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将军只需给个准信,我也带着弟兄们做个选择。” 他娘的,谢柳若真的不松口,他死也要拉着他小儿子垫背。 谢柳不语,抿了口热茶,仿佛是在熬鹰一般,不再开口。 正当周克馑即将暴起之际,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立刻挟制谢赋光快速闪身,来人夹风带雪,一阵寒气铺满了大帐,面上青铜面具,在烛火下阴暗鬼祟。 正是当日的神秘人! “周克馑。”他声音却变得极为嘲哳难听:“当日你我约定,都忘了么。” 周克馑:“如今他们日日灌药,不能自理,你我约定,竟是要逼死他们么?” 那人道:“当时不是时候,才要出此下策。” 周克馑只觉自己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还在云里雾里说些模糊不清之语,勃然生怒:“老子早就不想活了,不放人你也来陪葬!”他瞬间掷出一枚梅花镖,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声,深深嵌入青铜面具之上。 谢柳不动如山,而那人则笑着解下了面具,露出可怖的一张脸。 更准确的说,是半张脸。 火舌灼烧的痕迹漫布他右半张脸,整片皮肤仿佛融化搅动在一起了一般,肉条增生,眼裂极小,丑陋至极。 周克馑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他另一半完好的脸上,狭目修眉,跟那皇帝极为肖似。 “……南阳王?” 风雪大作,石破天惊,肖宣润顶着毁容的半张脸,烧坏的声带发出桀桀笑声:“周克馑,你我仇家乃同一个。” 发落 腊月底,接近年节,天寒地冻,枝杈骁立,督院街家家都挂上了大红灯笼,门楹彩绘描新,年货进进出出,一派节日气氛。 金锁重门的周府在这长街之中显得尤为冷落。 青石路旁积雪厚重,无数车驾在门前经过,个别小童掀开厚重轿帘,好奇地回望这座气派又荒芜的宅院。 周琮如今发病越来越频繁,阿厘眼瞧着他消瘦憔悴下去,个中煎熬,难以言说。 在他不难受的时间里,可以说是阿厘最快乐的时光。 他不能吹风,就在房内教她写字,睡前讲一些志怪故事,阿厘既害怕又听得上瘾,每每都要手脚并用抱着他,甚至要求他这个病人在她睡着之后再入睡,由此,周琮把书中的故事默默加工一番再讲给她,这下无论是妖怪还是鬼魂,都可爱得令人心生温暖,总算是能早些休息了。 阿厘托看守的情,买回来几把工具,周琮就用伙房的柴,雕出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阿把它们摆在窗子外面,皑皑白雪落在上面,好像给这些兔子、鸭子、小马驹……戴上了帽子。 明日便是年叁十,阿厘正穿着周琮的皮裘拿着扫把清理亭前的积雪,一阵脚步声响起,是提着药箱的太医邱守昌,身侧还有一人,衣着华贵面白无须,等他们离得近了,她才认出来,那人正是长公主身边的休绩。 “见过邱太医、大总管。”阿厘把手里的大扫把立在墙边,给他们矮身行礼。 邱守昌听阿厘把自己放前边说,立刻瞥了眼休绩,见他神色不变,才放心不少。 “夫人多礼。”休绩面上带笑,唤她为“夫人”。 休绩见她难掩惊异,和善地开口向她解释:“郎君与夫人成婚之事,殿下早已得知。”言下之意就是长公主已经认下了她的身份。 如此峰回路转,阿厘看不懂长公主的意图,心里困惑着将他们引进屋内。 周琮正在窗边书案前篆刻印章,长发半梳,手指骨节更为分明,头颅低垂,控制着刻刀完成做后一个笔画,然后轻轻吹开石屑。 “郎君,邱太医和大总管来看你了。”阿厘一边掩上门扉提醒道。 周琮这才抬首瞧见二人,起身对他们行礼,是一如既往的从容端正。 邱守昌照例给周琮诊脉,跟休绩对视一眼之后,对着旁边的阿厘道:“烦请夫人为郎君煎些山楂汤来。” 阿厘犹豫着看向周琮,他则是笑着回望:“劳烦娘子。” 阿厘这才回避,留他们叁个相谈,没理会邱守昌的幌子,回到庭院里,继续把积雪扫到一处。 反正晚上夫君会告诉自己,现下就不好奇啦! 屋内,休绩透过螺钿窗,看了看外边模糊的影子,转头冲周琮笑道:“此间先行恭贺郎君成婚。” 周琮为休绩和邱守昌斟上热水,闻言挑了挑眉:“多谢力士。” 休绩抿了口热水:“殿下的意思是,郎君可携夫人入奚家族谱,就按您之前安排好的度支郎中李大人四女的身份。” 周琮默然一晌,周身又浮现未与阿厘重逢之时的漠然来:“力士有话不妨直言。” “老奴的意思是,如今殿下已经默认您和夫人的婚事,先头矛盾有解,明日过年,郎君只需进宫跟殿下认个错,这事便过去了,重归合乐,也省的在这受罪了。” 周琮了然,紧要关头,李裕是缺人手了。 他垂眸拿起通体漆黑的矿石印章,问了个不大相干的问题:“力士可曾记得,十多年前我刚入宫,就喜爱木工篆刻,可惜自殿下训责‘欲多则心散,心散则志衰,志衰则思不达也’之后,我便舍了这爱好。” 他将刚刚完工的印章蘸了红泥,随手印在桌案上粗糙的纸张上,一只小狐狸惟妙惟肖。 周琮抬眼看向休绩:“如今我才明了,其言之志思非我志思,于琮而言,如今生活宽平乐足,并非受罪而是福泽。殿下美意,周琮负德辜恩,愧然却之。” 休绩深深叹了口气,面目复杂地看着他:“郎君任性而为,应清楚自己的病情,也得为夫人打算。” “生似逆旅,行程将至,且由性婆娑。力士何必枉费口舌。”周琮对阿厘早有安排,自是不会说与他们听。 只剩下一年生命,他不会再回头了。 就让他依照本心,松松快快地过活罢。 ………… 大年初一,上令下达。 发落罪臣周琮,至岭南道滇北,看守乌黎山银矿,即刻出发。 启程 阿厘起初还对这乌黎山银矿的位置没有概念,她见识不多,问过周琮,他只道是“江南道更南”。 这下她恨极了长公主,竟是让周琮连年都过不安生,拖着病体远程颠簸,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腊月三十的夜空不见月,绚烂烟火接连升天,声响不断,阿厘吸着鼻子收拾行囊,越想越替他委屈,却是半分都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周琮说的是,滇北之地,蚊蝇群舞,虫媒猖獗,瘴疠流行,崎岖险峻,乌黎山银矿更是犯人流放之地,除去赶路还有无尽苦头。 周琮对此结果并不意外,他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公主权威,如此不识抬举,长公主必是恼怒,兴许是认为他当下不低头是因为在平京圈禁依仗以往人脉过得不差,便要将他发往苦偏之地,好生尝一尝权势尽失、漂泊无依的滋味。 以示没了她的庇护,他什么都不是。 这道指令只提到他自己,周琮想过将阿厘留在平京,意料之中地,仅仅是起了个商量的话头,小娘子便情绪激动地炸毛,还要把他训斥一番,让他好生反省一番“夫妻一体”的意思。 周琮有无数神通让她留在这,安安宁宁地过活。 可他偏生私心,想在最后一程中有她相伴,黄土之后,再放她去过没有他的安生日子。 阿厘哪知道这些,她忙着将一包一包的药装好,又听周琮的话,卸下不少厚重衣裳,只剩下薄衣衫。 天还未亮,偌大的平京,无数人家在元日的清晨噼里啪啦地放起鞭炮。 时光似流沙,砾砾尽泄,世事无常,踌躇满志在门前跟父辈拿着火折子点燃炮仗的少年已身死异乡,处尊居显万众瞩目的如玉郎君陨落尘埃顿生旧疾。 此番离开平京再难回来,还会发生什么呢? 不仅等不到周克馑的尸身了,也没办法再年年去看爹娘了罢…… 阿厘只觉前路茫茫,不舍和惶然杂糅,愤恨无措。 仓促匆忙之下,元日巳时,车马开拔,登程趱路。 共两辆马车,一辆拉着行李,他们两个坐的这辆则要更小一些,车厢和帘子虽然厚重,但在料峭天气里也难免漏风。 好在那赶车的大汉身形彪悍,却极好说话,中途停下,帮她拿了行礼中的被褥。 阿厘用一床被子将周琮裹了起来,其他的则是堆在漏风的缝隙处。 连周琮冰凉的双手都被她塞进自己热烘烘的怀里焐着。 小娘子梳着单螺髻,为了方便干活戴了了发巾,靛蓝的绸子裹着黑亮的青丝,白生生的一张小脸上面颊又清减了几分,显得那双杏眼尤其地圆润,现下蹙着眉不知在担忧什么,抱着他的小臂,咬着粉嫩饱满的下唇失神。 但心成这样,可不能再让她路思乱想下去。 周琮依旧带着凉意的指尖顺势捏了捏那柔软的胸脯,果不其然见她冲他瞪圆了眼,顾及着外边的大汉,无声地控诉他怎么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做这轻佻之举。 周琮慢条斯理地揉弄着,面上一派无辜,肤少血色,修眉秀鼻,桃花眼含春波:“娘子在想什么?” 阿厘深深觉得周琮已经不是以前的周琮了,简直是越来越……放荡。 “郎君这是在做什么!?”她眉毛直立,用气声反问他。 周琮动作不停,身体陷在碧色锦缎被子里,眨了眨眼,毫无羞耻之意:“暖手。” 阿厘被弄得软了半边身子,正好逃避满心的愁绪,嘟着唇倚到他怀中,湿漉漉的眼仁钩子似地看向他,琼鼻轻轻哼哼,耍娇索吻。 周琮贴了贴她的鼻尖,合上眼皮小口细致地去亲小娘子的唇瓣。 一会还得下车,他便克制着不弄得太明显,可阿厘正需要发泄情绪,急急忙忙地进攻,竟勾着他的脖子不许他浅尝辄止。 周琮无奈,揉了揉她的后脑,唇舌交替的间隙偏了头,挨着她的鬓角稳住气息转移她的注意力。 “……马上就到砚山了。” “嗯……啊?”她拉开距离,肉红色的唇微张:“我们还要经过砚山吗!” 周琮才跟她解释,原来外边的那个汉子是他的旧仆,名唤胡明,原为百楼侍卫,在周琮协助下假死脱离,过了许多年的普通百姓日子。 这回要跟他们一同前往银矿,既是自己人,那绕路去砚山祭拜便是轻而易举了。 在她惊喜的笑靥里,他满眼柔情。 按照他的安排,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是这个人带她回京,帮他的阿厘过上顺遂富足的一生。 发烧 穷冬叁丈雪,劳车碾冰辙,蒙蒙楚天翳,迢迢千万里。 说那官道积雪未消,毂辘人力推行,铁軏上凝结白霜,马儿披着毛毡艰难前进。 足足叁天叁夜,才到新安道最北面的怀庆县。 之前离平京近的路上的驿馆还算舒适,等到了新安道地界的却是连整洁都称不上。 胡明去安置马车,阿厘照例把桌椅床榻擦拭一遍,热水有限,她就着冰凉的井水,先是冰寒刺骨,后来几乎没了知觉。 周琮正在发烧,眼皮半垂,整张脸都透着蒸熟般的红晕。 阿厘扶着他在床上卧下,他神志不清地陷在软枕里,下意识地捉住她冰凉的双手,贴着自己脸颊。 他发烫的鼻息熏着她的指腹,阿厘坐在床边,看着他这副混沌脆弱的模样,心头泛起无尽的酸楚。 方想抬起胳膊肘擦擦眼角,就被周琮急急拉住,不愿这冰冰凉的物什离开。 阿厘只好等自己的手被他炙热的体温焐热了,才得以抽出来身去冰了巾子给他搭在额头上,然后从行囊里找出祛热的草药拿到厨房煎,又趁着烧火的间隙烫热另一条巾子给他擦身,自己也麻利地洗了个澡,胡明就敲了敲门把煎好的药送了上来。 阿厘力气太小,胡明坐在床沿把周琮抱起身靠着自己,阿厘一勺一勺地给他喂下去,周琮意识薄弱,但还知道吞咽,没用太久便将大碗里的草药喝尽了。 “还好能进药……”阿厘眉头稍松喃喃。 胡明看着阿厘给他擦拭唇角残余的药液,幽幽道:“主子喝惯了的,之前犯病比这严重的多,也是躺着不省人事,日日尝试,这才在昏迷之时慢慢习惯了吞咽。” 阿厘垂下眼帘,把帕子攥进手里,勉强笑了下:“还望大哥别再说以前那些了,我容易胡思乱想,受不住的。” 胡明立刻掌了自己一巴掌:“哎呦我这破嘴!” 他帮着阿厘把周琮放回被窝,讪讪地跟她解释:“小人本想说主子之前都挺过来了,如今也不会有大碍来宽慰夫人。” 阿厘:“此事不在胡大哥,不过是我当下太敏感了些。”胡明说过好些遍,让阿厘直接叫他大名,可是他是周琮此行唯一可以仰仗的护卫,阿厘分外珍惜,对他十分客气尊重。 胡明心里则为这对苦命鸳鸯叹息。 他过了几年正常人的日子,有了妻子牵绊,当然晓得两情相悦相知相伴的美好,如今来还这天大的恩情,要做的却是要亲眼目睹这对夫妻阴阳两隔,极能共情,是以一路上尽心尽力。 等再带夫人回到平京,交给陆家,他的使命便是完成了,可以了无牵挂地和妻儿离开是非之地,远走他乡,安享阖乐。 胡明看向满心满眼都是榻上之人的小妇人,只是……她在丧夫之后真的能像主子设想的那样安度余生么? …… 胡明告退之后,阿厘除尽身上衣物,光溜溜地钻进被窝,贴上他热烘烘的身子,周琮微微向她的方向动了动头。 漂亮的侧脸在桌上如豆灯火下不虚假地好似神仙,也好像即将如神仙一样飘去云端。 阿厘只能紧紧挨着他,才能让心里踏实点。 她亲了亲他带着酸苦药味的嘴唇,莹嫩的脸蛋扎进他的颈间。 “郎君快点好起来……” 不知道是在跟他说,还是在自言自语地祈祷。 阿厘得看着他,怕他半夜加重,就不合眼,也不熄灯。 夜间静谧,疲累来袭,她撑着眼皮,不受控制地想起来与他相处的一幕幕。 分明才不到两年,那个秀山脚下马佩金珰衣系璎珞的疏离贵公子却好像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了。 更为清晰更为熟悉的印象是在细雨蒙蒙的长街,湿透绯红官服的他骑在高头骏马上,掀起她黄绿油纸伞一端,眸子黑白分明,颌尖滴着雨水。 在幽闭的死牢催命般哗啦作响的锁链声中,神光附体的蒲桃青色怀抱。 在摇荡的小舟上,垫在船板上修长有力的伤手。 在地狱般的宫殿里,强权之下,舍生忘死。 …… 回望这并不漫长的时光内,所有不着痕迹的真心,一览无余。 周琮大概是她叁生有幸修来的福分。 老天爷保佑,若有万般苦厄,全让她代替罢。 迷迷糊糊地,阿厘披了衣服起身把已经温热的巾子拿到浴盆旁用凉水投过几遍,回到床边照旧敷到周琮头上,用脸挨了挨他的脸颊,感受到体温明显降了些才放下心来。 正要爬上床之际,余光却瞥见门扉上的一抹影子在动。 阿厘登时浑身戒备,汗毛乍起。 强装镇定,厉声喝道:“是谁在哪!” 前来 呵斥之下,外头瞬间出现另一只影子,迅如脱兔般与那门前之人缠斗到一处去。 胡明既来,阿厘才止住了惊慌,仍不肯放松,快速穿好衣衫在周琮身边。一刻不停地盯着门扉,紧握着手中锋利的簪子。 周琮仍在昏睡,阿厘六神无主,她既猜测不出是谁要来取他们的性命,也不知如何脱困,唯一的指望就是胡明,他一旦败下阵来,自己与世子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胡明也心知肚明,因此不仅要跟这身手极好的贼人过招,还要分出心神去听是否还有别的贼人趁他被拖住之际进屋! 不消片刻,听见动静的驿站小厮披着棉衣举着烛台,在楼梯拐角处颤颤巍巍地停住:“有匪!快来人啊!” 胡明同那贼人一同回头,那烛光映亮了彼此的脸庞,二人身上动作一顿,不约而同地出声 “十九?” “十四哥!?” 胡明脱离百楼好几年,乍听自己从前的称谓,恍如隔世。 他看着身侧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少年,眸内精光一闪,趁他不备迅速反剪其手以膝抵之:“你来做什么?” 莫不是长公主反悔,下了追杀令? 十九脸颊贴地,龇牙咧嘴地解释:“我是逃出来的,我是来追随主子的!!” “哦?”胡明并不作信,压着他的腿施力,将十九的身子碾出一阵牙酸的骨节摩擦之声。 十九功夫上乘,胡明脱离百楼太久,身手不及当年,若不是这小子方才发愣,定是擒不住的,是以不可放松。 “我没骗你!” “你是说你轻轻松松逃出百楼,且没人追你?” “殿下焦头烂额之际哪有功夫管我!” “……” 僵持之时,驿站的差役们手持刀枪渐渐聚到了木梯口,屋内阿厘隐约听见两人的争论,悄悄移动到门口,拉开一条缝,看向胡明膝下的那人,颤颤巍巍开口:“……是十九吗?” 胡明闻声转头厉声呵斥:“赶紧进去!” 十九仿佛打了鸡血般艰难地转着眼珠想去看身后:“是我是我!” 阿厘这下终于放了心,将门彻底打开,跟胡明解释:“十九定不是来害我们的,胡大哥快松开罢。” 胡明看她笃定的模样,心知没人比她更在意世子的安危,犹豫之下,暂且卸了十九一边手臂,才松了力道。 纵使右臂脱臼,十九也不计较,利落爬起来,夜色难掩高兴的神情。 阿厘瞧见底下拿着武器的差役,看了看堵在门口难言狼狈的十九,对着胡明道:“既是误会一场,劳烦胡大哥跟他们解释一番。” 胡明原是打算把十九拎在自己身边的,毕竟主子昏迷,见状只能打消了念头:“夫人客气了。”说罢依言转身下楼去。 他转身之际,十九已经挤进了房门,阿厘喜不自胜地揪着他的袖子:“欸你来啦!你怎么来啦?” 十九顺着她的力道随她来到床榻前,看着满脸烧红的周琮,拧起眉头:“我自是要来的,主子如此,你一个弱女子,我不来你们如何平安到那乌黎山。” 有他前来,阿厘心头宽慰不少,胡明和十九两人在身边,周琮的安危便有了保障,不然胡明双拳难敌四手,也不保险。 他伸手探了探周琮的额头,看向阿厘:“主子如此多久了?” “已有叁日,总是白日里褪下些,晚间又烧起来,按照邱太医的方子煎了药喂进去,也不见好。”阿厘如竹筒倒豆子般地将周琮的情况一一说明,盼望着他能有什么好法子。 十九叹了口气,不敢看阿厘那双灼灼的大眼,调转话题:“十四哥是怎么回事?” “十四哥?”阿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胡大哥?” 十九点头:“我唤他十四哥。” 房门被推开半扇,胡明进屋:“你还不若当面问我。”说着仔细掩上门扉,确保寒气进不来。 十九站起身:“你不是死了吗?” 胡明坐在桌边,换了根灯烛,更为茁壮的火苗发出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黑暗。 “你猜不出吗?主子帮我脱离百楼,我为主子做事。” 十九唇角动了动:“这就是你之前一直想要的‘平常日子’?” 胡明:“没错。” “主子为何肯帮你,为何是你,为何不是……我们其他人?”十九袖管里脱臼的右手随着他走到胡明身前晃动。 胡明目含精光,盯着十九:“百楼侍卫的主子是长公主殿下,而我胡明,我现在叫胡明,我认得主子是世子。” 十九喃喃:“我的主子是世子,不是长公主。”他没用胡明搭手,左手扶着右肩膀,几声令人牙酸的“咔哧”声后,装好了右臂。 阿厘没有打扰他们谈话的意思,将自己的簪子插回头上,手背贴着周琮滚烫的眼皮,征求他们的意见:“我跟他们打听过,新安道南的建荣县有个老大夫,是民间圣手,咱们可否绕路去寻医?” 十九脱口而出:“舟车劳顿更损身体,民间的大夫哪有邱太医的医术精湛,去建荣县绕路颇多,还是按原来的走罢。” 胡明看都不看他:“都听夫人的。” “夫人?!”十九指着阿厘叫到:“你同主子成婚了?” “十九,休得不敬!”胡明呵斥道。 阿厘却是不太在意:“嗯,我与世子已是夫妻。” 十九知道他们两情相悦,可真的得知他们永结同心的消息,心头却泛上了难以分辨的苦涩来,他故作轻松:“哦!那我得跟十四……胡明一样唤你夫人了!” 阿厘给周琮换了条巾子敷额,无奈:“可别,我还想让胡大哥跟你一样就唤我阿厘呢。” 灯火葳蕤,胡明的视线在十九和阿厘身上暗暗流转,心下了然。 隐瞒 一路向南,途经城镇无一不高悬红灯,喜挂春联。 正月初七,才到达建荣县城外。 周琮刚退烧不久,披着橙黄色狐裘大氅,手中抱着阿厘塞给他的汤婆子,阿厘去路边的摊子买热汤面,这等差事原应是十九去做,但周琮有事问他,当下车厢内便只剩他们二人。 “……所以,我才得以借机来寻你们。” 周琮面容上仍有病气,长眉微蹙:“只唤了陆孝植进宫,王室琛和康斛庸则全然未动?” 十九点头:“封宫之人也并非皇城卫,而是百楼的人,人手紧缺,这才没人顾得上来捉拿我。” 周琮敛目,有了猜测,手指摩挲汤婆子的镂空雕花铜壁,忽然嗤笑一声:“罢。” “永宁宫如何,于我再无关联。”眸光流转,打量着十九:“他们腾出手来,追踪前来应是早晚的事。” 十九摇头:“十六他们,会帮我遮掩的。”见周琮无动于衷,到他面前利落跪下:“十九愧对主子信任,恳请主子再信一回,准我偿恩赎罪。” 若不是他将阿厘的存在禀告长公主,事情就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是他害惨了他们。 周琮视线落在他弯曲的脊背上:“命途将至,又生反骨,于殿下而言我已无利用价值,信任与否,并无差别。百楼受令于公主,我对你们未有期待,你对我亦称不上偿恩赎罪。” 十九呼吸一窒,对上他那双冻河般平静的目光,几乎以为他要赶自己走了。 “倒是,我有一事托付,你可愿意?” …… 阿厘抱着汤碗爬上车辕掀开车帘时,感觉十九整个人都怪怪的,她主动跟他解释:“你的那碗在胡大哥那儿,我拿不了。” 他却只望了眼她,就沉默地蹿下了车。 阿厘满头雾水,捧着碗到周琮身边:“他这是怎么了?”拿着汤匙小心翼翼地搅开汤面上浮着的香油,露出梨涡:“方才在外面过了一遭,现在温度正好,尝尝?” 周琮便就着她递到唇边的勺子一口一口地喝了半碗鲜香的面汤,待她还要喂自己吃面条,实在接受不了这般不雅,就坚定地接了过来自行进餐。 “咱们吃完了就进城去找那洪大夫。”阿厘没闲着,把他怀里变得温凉的汤婆子掏出来想拿到面摊灌点热水。 周琮道:“现在不算冷寒,到城内再灌罢。” 阿厘疑惑:“顺手的事。” 周琮撂了碗筷到小几上:“那你让胡明去。” 阿厘看了看反常的他,迟疑一瞬后飞快把汤婆子扔到一边,凑到他身侧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大眼滴溜溜地打量他:“郎君……” 周琮微微转头,眼帘半垂,静水沉波地睨着她。 视野里的娇娘冻红了鼻头的耳廓,厚厚的外衣衬的她小小的一颗脑袋,正兴致勃勃地扬眉勾唇:“郎君是不是想让我陪着你?” 他因她的痴言痴语舒展了眉眼,冰河解冻,翻涌上来的深水静谧流动,裘领的金橙仿若斜阳,映着静河,盛满了琥珀色的流光。 “……嗯。”他轻笑着承认:“想让你一直陪着我。” ………… 冬日天清,远山烟冥,平京的街道上车马络绎,无论是高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都在这段时间里走亲访友,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康斛庸坐在宅院主厅上首檀木太师椅之上,下首则是海诸等朝廷要员。 “老夫这侄婿尚且年青,以后还请诸位大人多多指教。” 张定迁恭谨地从座位上起身,微微弯腰给这一圈的大人们做了礼。 “张大人栋梁英才,又受教于孟康公,万万谈不上指教,便是力之所及,照顾一二!” …… 一时之间无数溢美之词围绕,还有人将张定迁与被逐出京的周琮相比,捧一踩一之意分外明显。 不同于康斛庸的志得意满,张定迁垂下眼眸,身形僵硬一瞬。 世事变幻莫测,周琮一瞬跌落,而他在这花团锦簇之中,却依然不认为跟前者相比,自己能胜出一筹。 周琮所书的《行南奏疏》,他曾看过誊抄的副本,其中遣词造句之精妙,设张治患之务实,思理析剖之深刻……让他如鲠在喉,每每只拿自己被中途撂下作为借口,才能好受一些。 张定迁看着屋内这些笑脸,暗自嗤笑,他们果真在心中觉得他能与周琮相比么?不过是捧高踩低罢了。 无所谓,周琮已是弃子,而自己的青云之路刚刚开始,云泥之别,无需再比! 正是气氛融洽交谈甚欢之时,有家仆匆忙进门,俯身到康斛庸耳边悄声禀告。 “哦?!” 眼见康斛庸眉宇染上严色,众人皆是止了话头,纷纷等着他发话。 康斛庸缓了神色:“今有要是需得进宫禀告殿下,暂且失陪,容各位大人海涵。”说着便站起身跟这一圈人拱了拱手,留下张定迁陪客,自己疾步出门去了。 马车上有两个得他青眼的幕僚,康斛庸官服未换,面沉如水:“不知这李裕搞什么幺蛾子!” 褐衣幕僚道:“探子带了消息,有肖氏宗亲要进宫拜见,都被一一拦了下来,王大将军也没能进去,倒是陆女官在前天晚上进宫去了。” “哼,陆孝植是她身边最忠心的一条狗,她能进去倒不奇怪。”康斛庸冷声道。 青衣幕僚道:“长公主阴晴不定,闭门不见也非一次两次,康公无需紧张。” “你懂什么!老夫主张削了王室琛的军费,李裕只说减项,钱银去向未定,陆孝植进宫,少不了水务监掺和,若真一锤定音,老夫劳心劳力得罪王室琛却为他陆孝植做嫁衣!这宫非进不可!” 车马劳劳,在永宁宫巍峨的城门前停下,小厮前去跟守军交涉,却不想人家并不买账,直面掀了帘子阴沉着脸的康斛庸:“殿下有令,禁闭宫门,若无召见,不得入内,大人请回。” “放肆!” “某有要事禀告,休得拦路!”康斛庸自从接任中书令,还未曾被人下过面子,当即下车便要生闯。 可那守军冥顽不明,竟是并排齐肩,挡在他身前:“卑职听令行事,还望大人谅解!” …… 在康斛庸碰钉子之时,李裕在梧桐宫靠着陆孝植的肩膀,原来的如云绿鬓,一夜之间,忽生华发。 而在永宁宫一处隐秘地窖之中,无数冰块摞迭,环绕着华丽的金丝楠木棺椁,大晋天子肖兆棠无声无息死去,被存放在此,秘不发丧。 求医 洪桂生是新安道内小有名气的大夫,擅解疑难杂症,求医问药者良多,整个建荣县都因他繁荣,沿街药铺客栈一个接一个。 正月初七,正在府中享受孙儿绕膝天伦之乐之际,小厮前来禀报,有不速之客拜访。 他捏了捏胡子,不假思索:“谁人不知我洪桂生正月十五之前不看诊?不见。” 没一会,等他给孙女簪上一只花胜,那不速之客竟跟着小厮进来了。 前边梳着妇人发式的女子年纪轻轻,头脸生嫩,颜色甚好,后面跟着的侍卫年纪也不大,腰侧系刀,从肩背和步伐能瞧出来是个练家子。 “洪老先生,我家郎君复病多日,妾身惶恐忧心,急于投医,别无他法,不请自来,冒犯闯入,求您见谅。”那小妇人说起话来有种刻意的斟酌,词句之间还有几不可闻的间顿,仿佛是硬撑着做出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似的。 带了些许轻视,洪桂生对她印象更差,端坐椅子中并不起身:“老夫有老夫的规矩,杏林耕耘三十载,多少投医之人,无一不遵守等待。”他撂下眼皮,指使小厮:“送客!” “你——”十九跟着周琮惯了,鲜少被人冷待过,当即要上前发怒威胁,却被阿厘死死拽住了胳膊。 她冲他无声摇了摇头,紧接着在小厮赶人的架势中,双膝一弯,“咚”地一声跪在地上:“眼见郎君愈加孱弱,往后还有半个多月的奔波劳苦,听闻您医术高明,我们特地改道前来,求您仁心,诊上一诊!” 十九眉头紧蹙,想将她拉起来,眼瞅着她实实在在地给这民间野医磕起了头,冲动之下都想将周琮已经药石无医的真相告诉她,省的她在这白费力气! 洪桂生气的站了起来,将孙子孙女拨到一旁,躲开她的跪拜:“你就算磕一百个,老夫的规矩还是如此!若是着急,速速起身另寻他人!” 阿厘闻言抬头直视他,一双眼儿里噙满了泪光,叫谁看了都难以招架心软下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家郎君着病吃了宫里太医的方子,仍不见好,日日咳嗽发热,妾身实在没办法了,您悬壶济世,开开恩罢!” 洪桂生皱眉:“太医的方子?” 阿厘赶紧接道:“是!是由宫里的邱太医诊过。” 洪桂生看了眼二人的衣着,也不像勋贵人家,居然还让宫里的太医瞧过。 他有心跟那永宁宫里伺候皇帝的太医们比上一比,沉吟片刻,道:“那老夫倒要瞧瞧。” “夫人快起来罢,我让永福跟着你们去把病人接进来。” 阿厘欣喜若狂,扶着十九的手情不自禁地晃了晃,十九却有口难言,看了眼对面的老大夫,方动了动唇,就被阿厘拉出去接周琮了。 建荣县不比平京,已是暖和不少,十九被阿厘拽着大步往外走,她还穿着厚衣裳,鬓发出生出了细汗,那几根丝丝的发丝便贴在了瓷白的耳后,鸟雀从她脚边惊起,煽动翅膀的动静惊醒了他出走的神思。 前面的背影映入眼底,十九心头生出了许多许多的不忍,有了先决条件,她的努力、她的兴高采烈都成了徒劳。 周琮被阿厘裹了两层裘衣,才被允许下车去,她的鼻头眼眶泛着异样的红,只消一眼,他便猜测出个大致情况来,将她冰凉的手拢进掌心,周琮有了计较。 洪桂生对着所谓“太医方子”本还将信将疑,待见了那男子进了厅堂,摘下兜帽之后,便瞬间信服了。 芝兰玉树,皎皎公子,低头见礼,仿若那仙鹤吐雾,骨清姿定。 此等气度风姿,只有钟鸣鼎食的大家世族才培养得出,不知是平京哪家显贵之子。 印记 这几日的路途愈发难走,新安道南边的谷北道里丘陵密布,马儿累的脑袋耷拉,天气也是透骨的湿冷。 阿厘却很欢喜,只因那建荣县的洪大夫实在医术高明,开的方子极其有效,三天前用过一次药,周琮状态好极了,不光不再发热胸痛,甚至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唯一的病症只剩止不住的咳嗽了。 周琮来了精神,便用在途中买到的算盘,教阿厘计数。 阿厘从小脑子就不甚灵光,对着他使尽浑身解数撒娇耍赖,想逃离这门枯燥难懂的学问,可他不动如山,极富耐心,是非逼她学会的架势。 胡明和十九没在里面,阿厘正赖在周琮身上,双臂箍着他的细腰,脸儿埋进胸膛,屁股把他大腿当椅子坐,朗朗白日间,十分地伤风败俗,可她没受礼教熏陶,无知无觉;周琮则是在二人独处之时对她尤为放任,修长的指头搭在她那截细白的脖子上,逗猫似的捏了捏落下许多碎发的后脑勺,唇角还噙着笑:“比上一节简单得多。” 阿厘闷声拒绝:“不信,昨日你也是这么说的!” 又抬起小脸,大眼尾端下垂又上翘,满是不解:“为什么非要学这个啊?我学不会的,你还不如教我拓扑!” 周琮手臂下滑,圈住娇儿柔韧的腰身,将她往上拦了拦,总算是能脸对脸交谈了。 “拓扑是解闷的玩意,珠算计数则是实务……” 仗着现在的高度,阿厘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用啄吻淹没他未完的“说教”。 靠着“逃学”的热情,她直起上半身,几乎是将他欺到了车壁上,唇舌又极尽讨好。 正是上山路,一时不察,车轿轧过沟坎,似咬非咬叼着他上唇的贝齿一压,铁锈味立刻弥漫进二人的口中。 阿厘惊呼一声,慌乱抬头,捧着他的下颚想看看伤口如何,周琮却一偏头,咬上她在脸侧的虎口。 浅浅的牙印子,沾了些血色,染自他唇瓣的伤口。 周琮掀起眼帘,静默的眸子里是暗自翻涌的情绪,无不遗憾地浅浅勾起唇角,仍在冒血珠的伤口与眉间的朱砂痣遥相呼应,愈加鲜明,鸦羽长睫低垂,皎肤厉骨,竟有莫名的惨烈之感。 “若是真能留下些印记就好了。” 阿厘心头倏地一痛,没问为什么,把袖子上撸,将手腕递到他的嘴边:“咬吧。” 她的眼眸坚定如星子,万年不移地高悬,只把清晖撒给一人。 那腕腻琼脂,青色血脉纵横而过,周琮颔首,双唇贴近,默默感受其上的肌肤温度以及脉搏的鼓动。 心跳似乎也有朝向,随着唇上的脉动,贴合了她的节奏。 阿厘暗自闭了闭眼,准备迎接疼痛。 等待半晌,到来的却是一道响亮的“啵”声。 她讶然睁开眼,周琮握着那截手腕,眸含微波,笑的很开怀: “这里跟心脉相连,我已在阿厘的心上做了记号。” 碧落黄泉,五六十年,奈何桥边,印记指引,定能等到你。 匪徒 不同于其他地区,谷北道由于地形复杂,许多官道有更近的岔路可以不经过当地主城。 陌生的城镇名字从耳边过一遍,阿厘记住的不多,自周琮身体似乎大好之后,她的精力全都用在了学算盘上。 不知为何,对她向来纵容的周琮在这件事情上,好像打定了主意,美人计也丝毫不起作用,阿厘只能接受现实。 其实还有个更重要的缘由,自己的夫君博文广识,阿厘也想要努力接近他拥有的事物,尽量可以能看到一些他视野中的风景。 她学起来很吃力,往往费劲记下了口诀,实际操作的时候却不会应用,等她在周琮提示下完成一次演算,第二次仍要在同一处僵住,而且她还极易犯糊涂错漏不断…… 纵使是周琮,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教她的这些功夫,抵得上他学十遍百遍的了。 在他看着她指头摩挲着框梁,咬着唇痛苦回想的时刻里,也曾有过动摇。 她所拥有的特质是珍贵的纯质勇敢,阿厘没有多少才情,思维甚是迟钝,这并非是她天生喜爱或者擅长的事情,若非为了他,她不会这样为难自己,辛苦地坚持着。 时局不佳,世事如油,仅待引线点燃,山崩石塌仅在顷刻之间,之前的安排太过粗糙,必须多做打算。 周琮忍不住再一次怨怼,若寿数如常,何须如此,她大可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他亦可从当前这漫长无望的焦虑中脱身。 古北道有江水横流,正月里渡口的船只稀少,两辆马车又需得船舶尺寸稍大,天色将晚才等到合适的。 赶马上船之时十九来报,有个长相俊气的布衣青年想搭个便。 周琮正在给阿厘换思路,教她识字,听闻没做多想,只道是与人方便。 祸根就此埋下,那青年探明情况之后与匪首汇合,下个驿馆离渡口有段不短距离,夜色降临,两辆马车在寥无人烟的山路中被三十几个山匪团团围住。 众多火把熊熊燃烧,马儿受惊嘶鸣,车厢动荡,纸张翻飞,周琮眼疾手快,将失去平衡险些摔倒的阿厘捞到怀中。 外头嘈杂,阿厘心惊肉跳,忍不住扒着他的手臂,带着藏不住的慌张:“世子……” 每当要紧时刻,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唤他世子。 周琮唇线平直,拍了拍她紧绷的脊背:“莫慌。” 他掀开窗帘一角,蹙着眉观察外面。 阿厘就这么奇异地平静了许多,周琮是她的主心骨,既使是安慰之语,也能令她全心信赖,安下心来。 外头的胡明和十九却不能乐观,山匪实在太多! 他们杀死这些三脚猫功夫的蝼蚁只需少量时间,可要保护旧疾未愈的周琮和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厘,顾忌太多,为今之计只能弃车突围,方可逃脱! 就擒 十九闪身到车厢内,在山匪逼近的间隙回禀周琮。 “只可弃车突围。” 外边的火光透过轿帘布料将橙红的色泽映到周琮清冷无暇的面容之上,怀里是被他护着的阿厘,娇小姿态宛如伏案狸猫,又像那攀援的凌霄花,无知无觉天生如此地缠绕着他。 周琮沉吟一瞬,做了决定:“先勿起冲突。” 距此处最近的驿站也有八九里,寒夜将至,陌生地界,弃车逃脱,步行难达,难以求援。 山匪骑马者数七八,武器不同,深浅难测,且若是为了两辆马车的财物,出动这么多人手杀人越货,并不值得,他们的意图无疑是生擒绑票。 紧接着问道:“与匪同行之时可有透露身份?” “未有交谈!” 周琮有了计较,将阿厘抱下去,对着十九下令:“好生护着她。”说罢便掀起帘子出了车厢。 阿厘冲动之下想去拽他的衣袍,十九眼疾手快控制住她:“主子自有主意,莫添乱!” 阿厘倏地一惊,鹌鹑似的点头,瘫坐在车厢里,揪着心仔细听外边的动静。 岑仲达骑着高头大马,瞧见现身的肉票,眯起眼珠,握上手边的连弩。 岑仲达原是鳌山县的和尚,饥荒无粮被遣散,在古北道游荡几月,纠集了一众流民,占山为匪,劫道为生。 大灾之年,饿殍遍地,像他们这样的匪寇甚多,可岑仲达脑子好使,有勇有谋,跟着他有肉吃,四方的匪寇便渐渐聚拢到他身边,官府没有闲钱剿匪,逐渐纵容成了匪患。 如今岑仲达当家的鳌山寨已有三百号人,包含四十几个女人,有的是山匪带过来的婆娘,也有的是劫来的良家女子。 山匪们缩小包围,火把之下,终于看清了今日那肉票的长相,不约而同地“嘶——”了一声。 岑仲达身边的小弟殷勤地嘿嘿一笑:“当家,这人长得也忒俊俏,咱还没试过鸡奸的滋味呢。” 岑仲达哼笑:“那你跟老四先试试。” 小弟闻言讪讪地闭了嘴。 那厢周琮略一环视,直直看向岑仲达。 “我乃际陵人士,前往鳌山县拜访长辈。”拿起胡明递来的荷包示意:“天寒地冻,此处有纹银三十两,劳好汉们行个方便。” 岑仲达驭马走近,没去看他手中的钱囊,反而是毫不遮掩地打量着立在车辕上的这位俊美年轻人。 “你怎知是我说了算?”他穿着如常,也没人簇拥,站位不算太靠前,此人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岑仲达个头不高,眉长而疏,四十出头,体魄硬朗,带着一股精气神,光看长相并不贴合匪盗的形相。 周琮与他目光相接:“霸王气魄,卓尔不群。” 岑仲达明知这是简单的奉承,依旧免不了地被取悦,看着周琮有几分欣赏之意:“那我瞧着你,也是不卑不亢,心境不凡。” 他抱胸咧嘴:“咱俩有缘,便随我去上山做做客!” 周琮将荷包递到他面前:“好汉盛情,却之不恭,只是内子胆小,还望您稍微约束,莫行惊扰。” 岑仲达挑眉接过:“行有行规,我鳌山寨不是那些不入流之辈。”说罢一挥手:“拿货!不许动里面的娘们!” 话音刚落,山匪们就吆喝着像蝗虫一样冲向马车。 其实他在放屁,当土匪有啥行规,杀人越货、糟蹋的姑娘不计其数,只是岑仲达对读书人有天然的好感,这年轻人又不慌不忙沉得住气且眼界非凡,欣赏之余也可看出家境极好,大把赎金就在不远的未来,他心情好的不得了,愿意给今天的肉票这个面子。 混乱之下,周琮迅速钻进车厢脱下大氅给阿厘披上,将宽大的帽兜拉的严实,抱着她下到地面。 阿厘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连担心他着寒都不敢出声询问,绷紧了身子埋头在他颈侧。 十九和胡明皆是下了武器,像是粽子一样被麻绳捆的牢牢实实,连着马车一同被押送上山。 —————— 怎么还有小傻子猜周克馑在这重逢啊?周琮跟阿厘往南走,周克馑在杞州,咋能来南方当土匪啊喂!话说你们484想他了? 沉溺 鳌山寨就在鳌山谷地之中,有一汪特意截留的山泉灌溉,简单的屋舍外围的坡地上有片片桑田。 因为收容的山匪过多,寨子里屋舍紧缺,关押肉票的地方则更为简陋,只是一处人工挖出来的窄小山洞,洞口装了牢门,压根没考虑保温这回事,万幸的是洞口朝南,夜里灌进来的不至于是刺骨的北风。 十九和胡明身负武艺,以防逃脱,就被分隔到其他山洞里。 山洞里垫了点干草,只是在如今的天气下,干草变得湿寒,仅仅起到几分防硌的作用。 周琮把阿厘抱在怀里,险些被抢走的狐裘大氅盖在两人身上,他们脚对着洞口,头朝里,才不至于瑟瑟发抖。 夜晚寂寥,风声呜咽,常青树木抖动枝叶,扑簌作响。 阿厘依偎在周琮身前,耳边是他胸腔内平稳有力的心跳,明天的未知与惶恐,被悉数抚平,仿佛有他陪着,哪里都可以是安身之地。 “……夫君。” “嗯?” 阿厘发现,短促的单音也会引起胸膛微震,她很喜欢这种亲密无间才能听到的嗡嗡声,便贴的他更紧了些。 周琮误以为她觉得冷了,解开了里袍,将她裹进来,只露一个小脑袋在外面。 阿厘仰起头,在漆黑的夜里凭着几缕泄入的月光和记忆在脑海中描摹他的五官。 “之前……本来我不想你出去的,但是十九跟我说你有主意,我就强忍着在车里听你跟他们说话。”她把手指钻到周琮的手心里,跟他十指相扣,声音有点颤抖,“担心死了。” 周琮被她枕着的左手回弯,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安抚:“有阿厘在,我很惜命的。” 阿厘闻言不自觉抿唇,感觉像是掉进了蜜罐,但这蜜罐里的甜浆还带着点莫名的酸涩,一时之间还有点想流泪的冲动。 可是她不想显得无用又软弱,截住发散的情绪,闷闷地发问:“那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走啊?这里太冷了,你的身子才刚好……” “若无意外,五日之内罢。”周琮随手摩挲着她的颈子,待那块皮肤生热,便换个地方。 “那个杜大人跟你亲近吗?真的会帮我们吗?”阿厘怕外边轮流看守的山匪听见,勾着他的脖子往上攀,到他的耳边说悄悄话。 周琮的动作停了一瞬,稍微偏头,跟她凑过来的脑袋拉开距离,分别作答:“不甚亲近,会帮我们。” 阿厘纳闷:“不亲近为什么夫君这么笃定他会帮我们呢?” 她温温热热的气息搔着脸侧,周琮习惯了夜视,能看清她天真又苦恼地皱起脸蛋,求知的眼珠鬼祟转动,明亮的像两簇烛火。 “一时半会解释不清,阿厘不信我?”语调也跟着她变得低低的。 阿厘摇头,鼻尖撞上他的下巴,疼得她眯起眼诶呦一声。 周琮拿开她捂着疼处的手,轻轻地揉了揉,然后低下头双唇挨上小巧挺翘的鼻尖,哄小孩似的亲了亲。 阿厘早就将疼痛抛到九霄云外,暖融融的情意浸得她晕乎乎地,还不忘给自己辩解:“……不是不信,是夫君之前说的,我有什么不懂的都要尽情问你!” 周琮闻言发笑,是从鼻腔出来的气声,尾端带着钩子似的,阿厘听着快被迷死了,忍不住蹭着他,无意义地哼哼两声耍娇。 周琮便放任心意,撷着她小巧的下颌,一点一点地吻上去。 亲吻也不敢出太大声响,细致的啄吻她润泽的唇瓣,克制又放纵地侵入口腔,挤压梭巡,藏着想将她吞吃入腹的意图。 阿厘是个糊涂松懈的,无意识地轻哼出声,周琮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大氅宽大的帽兜罩过头顶,将细碎的娇吟和啧啧的水声尽数锁在这一方灼热的空间里。 阿厘后背的冷草早就被他的体温焐热,双腿自觉攀上他的腰胯,延引白皙的颈子,胸脯不住地起伏。 周琮指尖来到她濡湿的穴口,轻车熟路地浅浅抽送,以唇舌堵住她溢出的难耐轻哼。 此时此刻,身陷囹圄,放纵情欲,并不妥当。 可他过分想亲近她,融化她,或者捣碎她。 即使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为他所有,却仍觉不够,若真有法子能将她嵌合到自己的身体里,周琮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的,最好连魂魄都一起捆绑。 脱身 与周琮交流,跟和土匪窝里这群大字不识一个蠢钝无知的手下人交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岑仲达自从将新肉票绑上山的第二天白日,兴起召见周琮长谈过后,便特意下令给他们腾出来间屋子,离他的居所相邻,餐食也是从他的那份中分出去的。 交谈中,每当他谈及什么,这位年轻人所语不仅能搔到他的痒处还带给他崭新的角度,其中看待事物的格局与精准切中利弊的敏锐,疾风骤雨一般重塑了岑仲达的认知,令他意识到原来还能这样看这样做。 这是岑仲达人生中第一次隐约触及到求贤的渴望,狂热地连三餐都要与他一其享用。 正巧寨中出现冲突斗殴,岑仲达处理此事的间隙,看着底下喋喋不休的两方,和旁边逐渐激动鲁莽的匪众,从心底升起一股深刻的鄙夷,怀着看待庸人时的高高在上,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可奈何。 要是多一些周琮这样的聪明人就好了,他想到。 岑仲达忽然意识到,他或许可以把周琮留在寨中,为他所用。 这个愈来愈烈的念头,在鳌山县族老带人前来那刻,变得天方夜谭起来。 鳌山县德高望重的耆绅舒荟道亲自领队,带来了五十石粮食、三十匹布和一百八十两纹银。 竟远超山匪在信中索要分量! 岑仲达受过舒荟道那死去的儿子的恩惠,对他心存敬重,感受到他态度极为坚决,不得不卖他这个面子。 他放周琮下山之时,带着没随心意的戾气发问:“你究竟是什么身份,竟让舒老亲自来接?” 周琮并未因为马上能够脱身而放弃虚与委蛇,态度十分平和:“际陵人士,有家无业,途经此地看望杜太翁。” “好小子!” 竟是杜宙玄! 信往杜家旁支寄,以防索要过分高昂的赎金。 他提供的个人籍贯等信息暗含春秋笔法,真正与他有旧的杜宙玄明了其意,周全地委托舒老来山下赎人。 为何不早早抬出杜宙玄这樽大佛来威吓,也是算到了他们不愿招惹这位能量极大的老太翁,若知其中关系,只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溺毙河中,伪装成意外。 岑仲达顷刻间琢磨明白,对不能留下周琮更感可惜。 他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纠集起几百号人追随,亦是个人物。 立刻转变思路,端的一副不舍的神情,不仅表现地仿佛是跟周琮在短短几天内结成了手足一般,还退还了一半的赎金和粮布,只道是剩下的给手底下兄弟留点口粮。 如此,两辆马车原封不动归还,四人毫发无伤。 他们跟着舒老一行,进入鳌山县,拜访卸任不久的前中书令——杜宙玄。 旧事 鳌山县位于山峦环绕的山谷平壤,本是常有阴雨,水汽云集,草木常青,壑涌晨雾的气候,却因今岁大旱,成了另一番模样。 草叶或黄或卷或凋,土壤浮灰,入城的官道两侧渴死的荫路之树比比皆是,竟有些根系冒出土面,须子也是干枯拳曲的。 舒荟道古稀之年,身体依旧健壮,多年来一直在鳌山县开设的青峦书院讲课,受他启发的古北道籍的门生无数,独子舒臻,字辅纯,死于二十几年前,从此舒荟道孑然一身,全情投入学问研究,经常无类授道,成为道内德高望重的大家。 阿厘与周琮一同坐在车内,听这舒老娓娓道来经年前复杂交纵的渊源。 “辅纯中举,当年主考官正是贵君外祖父奚司徒,奚司徒为人清正,硕学博知,辅纯心向往之,奚司徒亦欣赏辅纯,便有师生之谊。而后肖氏夺位,前朝旧臣处境弥艰,奚司徒贬官出京,辅纯归于原乡。” 阿厘对周琮身世所知甚少,没想到竟能在相去平京几百里的鳌山县,听到有关他母家的旧事。 她忍不住看向周琮,他当下是难得一见的落拓,身上还是几日前的衣衫,破旧脏污之处明显,可他像一株静默的树,不见萎靡,安定澹然,悲喜无波,平静倾听。 感受到她关切的目光,周琮神色未动,姿态不变,牵住了身侧的她,衣袖之下,他的指头包住她整只小手,微凉的指尖挨着手腕内侧缓缓摩挲。 他并非脆弱之人,她大可安心。 舒荟道未曾察觉二人的动作,饮了口茶继续道:“后来肖氏宗亲驾临鳌山,前往西留寺,因为斋饭不合胃口,要发落那和尚,辅纯在旁,为其求情,据理力争。那新朝臣子便由此借题发挥,冠以我儿不敬皇族的名头,将他绞杀了。” 他说起此事,沧桑的面容上浮现了丝丝悲痛,不剧烈,却令人难以忽视,就像是当年丧子之后卧病在床的武安伯夫人。 周琮道:“琮记事起外祖已不在京中,他没有机会教导我,我亦未尝与辅纯有所接触,舒老三言两语,已知风采,心生敬佩。” 他没说诸如“节哀”等苍白无力的安慰之语,而是坦然地道出心中所想:“辅纯殉身行义,因缘际会,福泽却惠及我们夫妻二人,着实是……世事无常,奥妙非常。” 他低头作礼:“今日恩情,琮定常怀于心。” 阿厘蓦地脱手,才反应过来,原来故事里那个被救的做饭和尚便是岑仲达! “若是辅纯天上有知,也会因帮到你而欣慰。”舒荟道笑着叹了口气。 未尽之意,闭口不言,只默默饮茶,心中感慨。 朝廷党羽倾轧,各怀心思,百姓艰难,辅纯我儿,你看这像不像又回到二十多年前了。 面见 进城之后一路向东,愈发颠簸,到一陡峭狭窄处,便换了人力轿子。 阿厘好奇地探出头,打量着这番从未见过的城景。 只见人家宅院贴合地形,高低错落,石砖上藤蔓攀爬,隙藏苔藓,不过现下都是枯干景象。 轿夫扛着轿子沿着石作台阶一级一级往上走,这露天阶梯约有两层楼高,尽头处能瞧见上面人家的青瓦屋顶。 她扶着窗口张望,下巴枕在臂弯里,模糊斑驳的日影从她素面上略过,轿子行进间倾斜晃荡,轿顶墨灰色的绸布在蔚蓝的天际下飘摇,她头上的发簪也在简单的云髻间若隐若现。 山谷风掀起帘布,捕捉到的这偶然平常的一幕,佐着山城的微寒,构成周琮对鳌山县恒久的印象。 又七七八八绕了些地方爬了些台阶,才到杜家老宅。 宅子几经扩建,规模几乎赶得上庄园,能在地势多变的山城独占面积如此之大的平坦地面,足以见得杜家在此的底蕴了。 轿子落地,阿厘踩到地面之时晕船似的晃了一下。 肩膀一紧,被周琮揽住了,待她缓了些才放手。 阿厘站在周琮身侧,与他一同走向杜府门口,人群的最前面是位气质斐然的老者,便是告老还乡不久的杜宙玄了。 周琮携着阿厘见礼:“琮与娘子,多谢杜中书救命之恩。” 杜宙玄将他扶起,瞧过他身侧的娇小女子,捋须一笑:“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如今老夫卸任归乡,周大人唤我杜翁便是。” 又道:“恭喜恭喜,周大人新婚燕尔,鸾唱凤随!只是未喝喜酒,十分遗憾。” 周琮莞尔:“琮与娘子未尝办酒,现周身狼狈,暂欠杜翁。如今琮身无官职,也请杜翁莫改口唤晏之。” “好好,晏之!” 舒老清了清嗓子,杜宙玄看过去,一拍脑门:“看看我这老糊涂,与晏之重逢,一时不察,竟忽略了舒老!” “你们此行可还顺利?” 舒老与他极为熟稔,两手杵着梨木拐杖轻嗤一声:“你这迎客的怎都忘了请客进门,光在这站着说了。” “哈哈哈。”杜宙玄才反应过来,歉意一笑,看向二人:“是老夫招待不周,晏之、舒老快快请进,早就备好了酒菜!”说罢拉着周琮进了宅子。 瞥见周琮拉着阿厘,免不得调笑道:“老夫瞧着晏之成婚之后,倒是多了许多人情味!” 阿厘本对这位前宰相心存敬畏,当下听闻此语,霎时红了面颊,默默从周琮手心挣脱出去。 周琮倒是显得坦然接受这调侃,一路上交谈不停。 阿厘默默回想自己方才行为举止,比对着他看,才发觉自己扭捏的厉害,免不了后悔。 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介绍自己为夫人……她应当更得体些才是! 反常 寒暄过后,杜宙玄善解人意地让儿子带他们到杜府的一处院落里安顿,留给他们歇息休养的时间,明日午间再一同用膳。 这间客院坐北朝南,西、北两面倚靠浅丘,整体地势由低至高,丈余的高墙由石块与青砖构成,六个房屋两口天井,石基高耸,顺着连廊往下面瞧,是极具鳌山县特色的布景。井中中央是挖出来的袖珍池塘,正月里未有结冰,泛绿的水波随风荡漾,池旁惟妙惟肖的石刻狮象对称分立,莲花石座上巨大的石制花盆里种着腊梅,黄色花蕾含苞待放,为静谧幽深的院落增添一抹亮色。 天井之上连廊隔空便是厢房,从里面打开窗子,不仅垂首能瞧见天井中的精巧景致,仰头还能窥见北面丘峰上的松柏。 谷风生寒,阿厘饱了眼福便关上了窗子,房间杜府早已提前打扫过的,干净无尘,也不需要开窗通风。 十九和胡明就在隔壁歇息,有事也方便过来,房屋由青砖砌成,隔音尚可,一时之间只有窗缝形成的呜咽风声。 在山上困了许久,方才家仆烧了热水送来,周琮在屏风内解衣衫,阿厘担心他着凉,便把炭盆拿的离浴房近了些,着实是有些沉,但是这点小事她不习惯叫人伺候,衣衫正好该换洗了,也不怕脏。 周琮许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忽然唤她。 “怎么啦?”阿厘一边掸下袖子上的碳灰一边回应他。 “娘子可否进来。” 阿厘琢磨应是要服侍他搓背了,挽起袖子走近屏风,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周琮靠在扇形浴盆里,长发披散,露出水面的脖颈光裸,带着水珠的肌肤在檀木色桶壁的映衬下格外白皙。 “过来。”他招呼呆子似的阿厘。 “啊……等下我去拿香胰子。”阿厘心头小鹿乱撞,不愿看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桶旁的架子上拿洗浴工具。 “不需要。”周琮长臂一伸,攥住了她的腕子,瞬间激起不少水花。 他像个湿漉漉的水妖,桃花眼似笑非笑,仰着头与她商量:“娘子与我同浴如何?” 阿厘被蛊惑,站在原地也不想挪步了,嘴里却道:“我还要帮你兑水呢……” 按说两人成婚之后,坦诚相见,愈加亲密,纵使被关着还在山洞里孟浪过,不应该再害羞了。 可阿厘现在仍是免不了地感到面红耳赤,周琮太反常了,在此之前,他从没这样直勾勾带着欲念,又……有点淫荡地注视过自己。 “娘子若依我,这热水便不必兑了。”他慢条斯理地解了她的腰带,带着水珠的手打湿了衣衫,钻进肚兜里面,擒住了一边的雪乳。 阿厘搭在桶沿的手指瞬间收紧。 周琮揉搓着乳珠,低头亲上面前紧绷的指头。 胸前布料下起伏不断,濡湿柔软的舌头扫过指缝,酥麻升腾,阿厘双膝一软,被周琮捞住腰身,才没丢脸地坐下去。 周琮起身,施力一举便将她抱在了怀里,阿厘猝不及防失重,只能紧紧勾住他的脖颈,他又松开一手,灵巧的剥了她的鞋袜,最后一放,抱着她整个沉到桶中,仿佛是蜘蛛修成的妖精,得意地把猎物带回了老巢。 飞溅的水珠打湿了阿厘的鬓发,她回过神来,小声埋怨:“我的衣服都湿了。” 周琮认错:“那怪难受的,夫君帮你脱了。” 她方才被撤了腰带,现在只剩下里衣和肚兜小裤,周琮褪下她的里扔出桶外,却留下肚兜和小裤,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完全浸湿了的碧绸揉弄她丰盈的胸脯,狎昵至极。 “阿厘为何不去澎庄拿衣裳……” 阿厘浑身发软,听他翻起旧账,睁开迷蒙的眸子,满心疑惑:“……啊?” 他欺近,在水面上掀起波涛,骨骼分明的下巴放在了她光裸的肩膀上,只听他叹息似的低低道:“我梦见过娘子穿上那匹碧罗纱。” 各种场景,各种情形,各种姿势,唯一不变的就是穿着碧罗纱若隐若现的身子和枇杷酒味道的双唇。 阿厘方欲追问,便被他抵着桶壁,按着后脑亲了上来。 夺取呼吸,唇舌挤压,激烈又凶猛,叫人难得混淆这是索情还是索命。 阿厘颤抖地扶住他的脖子,不小心搭在喉结上的拇指,能清晰地感知它是如何滑动的。 隐隐熟悉的药味逐渐将她的思绪拉回,水汽蒸腾间,阿厘勉力扒开他在自己耻骨上打转的手指,偏头躲开他的唇。 喘着气发问:“等……等会你……你什么时候又吃洪大夫的药了? 周琮显然不想在这事上纠结,细细碎碎的吻上她敏感的耳际:“方才。” 他转而掐着阿厘的腰身,坚实的性器在穴口上方蹭动,恶意地挤开两片敏感的梭形肉,圆润的冠头压碾其中藏着的芽尖。 阿厘浑身透着虾子一样的红,穴口不争气地吐出透明的水,混入桶中。 她还有几分清明,想要刨根问底:“……五日之后才能吃第二回,你怎……怎地提前了?而且……嗯…等会……” 阿厘咬了咬唇,对他的反常起了疑心:“……而且我也没见你咳嗽啊。” 阿厘瞧着他近在咫尺俊美无俦的面容,等着答案,不想等到的却是猝不及防的侵入,瞬间曲起脚趾,穴口绷紧,叫他只入了个头,进退不得。 “娘子……”他捞起一条细瘦的腿弯,另一只手捏住她红肿的芽儿捻弄,在她被动地哆嗦之时稳稳地凿了进去。 一时之间,她好像无依无靠漂泊的船,在他给予的剧烈节奏中迷失,氤氲的眼儿轻皱呆滞地看着面前抵着自己额头兀自低喘的男人,只觉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邪恶堕仙,再也顾不上旁的。 药物带来的兴奋伴随着快感,周琮摸到两人交合处,游移到身下泫然欲泣人儿的后庭之上打转,在她无知无觉间逼近。 白日宣 水温明明是在缓缓下降,身体却热的厉害,手心、耳后、脖颈不断酿出细汗,混入满盆清水之中,一同随着动作的剧烈飞溅,淅淅沥沥地滩到地面上。 桶底打滑,在难以忽视地震颤里,阿厘那苦不堪言的单只脚尖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被冲击地向后跌去,周琮索性也捞起她这只腿,两臂环绕穿过腿弯,于她腰臀下陷处合手,下身嵌得严丝合缝。 底下瞧不见的穴口撑出一个勉强的轮廓,硕长的肉棒从中放肆进出,先是堪堪挤进一半,冠头撑开无数褶皱,然后又在稍微撤出时刮蹭穴壁,带着稍许穴肉箍着青筋纵横的柱身翻出。 阿厘眉头轻蹙,难以自持地呜咽娇喘,脚趾根根泛粉蜷缩,内壁收缩翕动。 肉棒在她失控地攀峰之际,就着湿软脆弱的穴肉全根没入,势如破竹,触及到那从未有客造访过的宫口。 排山倒海的酥爽夹杂难以忽视的疼痛,瞬间将精神吊起,阿厘意识陷入空白,穴道内的收缩颤抖蔓延整个身体,夹在他腰侧的双腿不住地打着摆子,掐着他肩肉的手指滑落,含泪的眼儿翻白,穴儿吐出的几汪清液全都被堵在里面,作为急速捣凿的辅料。 周琮脖颈青筋峦起,生生挨住了她高潮时穴道激烈的绞杀,随手把她往上颠了颠,照顾着她此刻尤为敏感的甬道,撤出宫口,耐心地放慢节奏,再随着她无意识地发出的催促娇哼,减少克制,贯穿碾压。 阿厘眼眸紧闭,双频醉红,湿发缭乱,细瘦的脊背拱起,下巴陷在他锁骨窝里,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几乎是伏在他身上的上半身,乳肉随波鼓动,一次次地挤蹭前方的胸膛,缝隙里水际线高低起伏,将白嫩丰饶的香艳风景暴露或隐藏。 周琮眼尾泛红,唇齿沿着她带着小疤的额际,细致的眉心,羽睫带露的眼角,小巧挺翘的鼻尖,丰盈弹嫩的颊肉,一一轻吻含吮,最后落在她张开呼吸的嘴儿上,深缓地入侵缠绕,一切的一切都与毫不留情的下身形成强烈的反差。 阿厘浑浑噩噩中冒出个念头,怀疑此番柔情是这个巧捷万端的堕仙安抚自己的策略,好让她掀不起反抗的念头,懦弱地姑息这难以承受的冲击。 可征伐讨攻根本不给她继续思考的余地,就这样全然被支配着,丢盔卸甲,在欲海中变成一只无力抵抗的小舟,任巨浪汹涌,翻腾不止。 在她到达第三次高潮之时,四面八方的媚肉齐齐袭来,噬绞不停,更多湿淋淋的液体在柱体上兜头灌顶,周琮腰眼一麻,钳住她的小腿的手蓦地施力,猝然间精关失守,死死抵着阿厘,小腹紧绷,向下蔓延的青筋鼓起,根部肌肉抽搐。 “嘶——”声音不若平常清冽,他呼吸极重,闭眸仰头,俊美的面容攀上妖艳的潮红,仿佛置身于九霄云外极速下坠,残留的药物将感官的感知放大,他模糊的眼底有她含泪失神的脸儿,心神同步,极乐巅峰不过如此。 不怪仙人自甘堕落。 阿厘软的像一滩烂泥,养的小牛一样健壮的体质也难堪这等剧烈的刺激,若不是周琮抱着,恐怕早就沉入盆底去了。 周琮“啵”地一声,拔出半软的性器,调整姿势将她横抱在怀中,跨出浴桶,随手撷了宽大的巾子把她团团包住,一路上囫囵吸了阿厘身子上的水,便把她放进柔软的床榻之内。 阿厘意识不甚清醒,缓了一会,半睁着眼,歪头瞧着,只见他全身不着一缕,方才给她擦身的巾子被他拿来绞头发,线条修长劲瘦的手臂侧举,漂亮又蕴含力量的骨架全然暴露在视野中,象牙色的肌肤上她留下的指痕牙印极为明显,仿佛是那堕仙该得的戒鞭鞭痕,又好像是玉体被奸佞玷污的证据。 正出神地琢磨着,周琮眼珠平静一撇,发现了她偷看的行径,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开视线,先是不疾不徐地将巾子挂上衣架,之后长腿一跨,上榻坐到她身侧。 阿厘眼睁睁地看着他腿间那比肉色更深一度的肉棒重新翘起,手心酿出了细汗,腿心也自动分泌了蜜液,混杂了其他的流出来,意识完全回笼,才发觉自己下身还黏腻着。 不待她反应,周琮已善解人意地攥着她细细的脚踝拉开一边的腿,两指并拢,在狼藉的穴口抠挖,仿佛是好心帮她。 他的神色自如,眼眸却好似钩子,引着她往自己下身看去,去看那絮状的白灼,在她红艳艳的穴肉里被抠出,纠结在他利落修长的指尖。 不由自主地,小穴主动吐出一汪水,阿厘咬唇极力克制住呻吟的冲动,羞愧极了。 周琮鼻端发笑,随手捻弄上面肿胀的花蒂,激的她鲤鱼打挺似的弹动一下,双手不自觉抓紧了被子。 他把上面揉的满是水光,捻着穴口不进不出,令她难耐地想哭之际却忽然改变了路径,沾了湿液的手指来到紧紧聚拢的后庭,将那处由外至内浸润。 按摩那处轮廓,在她稍微翕动之时,顺势探入指尖,引得她紧绷起来。 “……郎君……”她紧张地怀疑起他的意图。 只看上方他认真的神色,大概以为是在做什么学问研究,平静又专注,令人充满信赖。 可惜是假象。 他抬起眼,泄露些许情欲,松开钳着她脚腕的手,去照顾她湿润渴望的小屄,毫不怜惜地双指并拢插入她。 阿厘脊背蜷起,膝盖蹭着他的腰侧,仿佛是发情的猫儿,眼含春情,屄肉蛄蛹。 把她伺候舒服了,在后庭的情况也有进展,顺着没心没肺正流汁的小穴的节奏,指尖探入褶皱,逐渐进去了半个指节。 他气定神闲地掐着不知廉耻冒头的嫩芽敦促她:“放松后面。” 阿厘呜咽一声,脸红心跳地投降,尝试着放松,任他施为。 周琮顺利进入一整个指节,在里面缓缓转动。 “胀……”阿厘小声哼哼。 “这里还是这里?”插在她小屄里的手指动了动,插在她后庭内的指头又勾了勾。 “别……别后面好奇怪……疼的。”她说瞎话想阻止他,他这样…这不正常,那不是用来……用来亵玩的地方。 周琮掀开眼皮,一眼看穿,在她注视下,抽出小屄里的手指,俯身亲上她黏糊糊湿漉漉的阴户。 “啊——”阿厘惊诧地伸着脖子盯着腿心的头颅,心神刺激,又重重摔回床榻。 她揪住周琮的头发:“……呃……别……”双腿却死死夹住他,好像一条裹住猎物的蟒蛇。 周琮没做过这等差事,靠着她的反应逐渐融会贯通。 呼吸交错,不一会,舌尖功夫直接送她又上了一次高潮。 夹着他的双腿又开始不争气地打摆松了力道。 周琮起身,眼眸含情,唇上下颌都是她丰沛的汁水,眉间的痣红的像血。 她大腿合不上,整个阴户都在抽搐,周琮顺理成章地在她意识不清之时动了动塞在后面的指头,发问:“不舒服?” 阿厘迟钝茫然地摇了摇头。 周琮噙着笑,细致地携着汁水送进她逐渐习惯他存在的后穴,浸润疏松。 一根变两根,两根又加深…… 阿厘不仅不觉得难受,迷迷糊糊地仿佛在被按摩,不由得心神松懈。 周琮忽然俯身,将她翻了个个,让她趴在床榻上背对自己,在她肩膀脊背之上落下湿润细密的亲吻。 阿厘仿佛泡在热水里,舒服地不行,缓缓感受到他身子笼罩自己,然后贴近她的脊背,冠头则是在她小屄的软肉上滑动。 阿厘情不自禁地撅起屁股,想让他快些插进来。 周琮假模假样地抵着小屄,压得下陷些许,就在她放松又期盼地哼吟里,水光满满柱头利落的入侵后穴。 “啊——”她惊叫一声,冠头不婢手指,粗大的很,连前面都吃的费力,后面纵使已经拓宽过,也难受的紧,下意识地要逃,却被他摁着腰身,只能泫然欲泣地扭头谴责控诉他。 周琮郎心似铁,打定主意非要在今天肏到她这小屁股,额头冷汗低落到她腰眼之上,就把控着浅浅的深度,缓缓推送起来。 阿厘嘤嘤哼哼地夸大其词,表达难受,淫贱的身子却很快适应了,周琮极为上道地用手继续照顾前方,几乎是把小臂垫在她的耻骨下,分散她的注意力。 阿厘逐渐得了趣,闭着眸子,放松了身体,周琮就得寸进尺地往前压进一些,柱身从只进去一个冠头,到插进了一半,就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私心想要弄坏她,实际上却唯恐伤到她分毫。 这天淫乱地过分,周琮不仅成功干了她的屁股,还把冰凉白瓷茶杯塞到她的小屄里,肉棒隔着一层肉壁去压弄茶杯,好像连茶杯也成精了,正在肏她似的。 白昼宣淫,还是在别人家做客。 阿厘昏迷之前,感受到穴里已经温热的瓷器,忍不住痉挛起来,羞耻至极。 暗伤 晨曦时分,天刚露白,光亮穿过窗棂,收束成清晰可见的形状,映在砖面。 床帐混乱地褶皱着,层层迭迭,仍透进丝丝昏光,染上其上的苍蓝色泽。 周琮单手撑头,侧身瞧着怀里熟睡的阿厘,指尖接近她透着热气的脸颊,轻轻拨去那根横在鼻头的恼人发丝,视线凭空描摹她柔软的轮廓,一眼不错。 天光渐亮,胡明轻敲房门,唤他们起来吃早饭。 阿厘睡眼模糊地枕着周琮光裸的胳膊,闻声惊醒,瞬间撞进他纷繁复杂的眸子中。 一瞬间,如暗流骤息,灿阳陡升,跫然色缓,其中欣悦就在主人不经意间慨然溢出。 阿厘呆呆地怔愣了许久,回神便情不自禁地仰头贴上他的颈侧,这是她头一次如此鲜明地感知到他喜爱自己这个事实。 “夫君方才在忧虑何事呢?” “恐怕似彩云似琉璃。”他将她囫囵嵌进怀中。 周琮向来清清冷冷,今朝这样黏人着实反常,不过阿厘喜欢跟他这样贴着,感觉他们像是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一对,即使她的力量微薄,但是灵魂可以跟他共进退,久久为伴。 “听起来有些丧气,夫君到底怎么了?”虽然只有两个意向,她也能听出来其中消极的意味。 周琮有点沉闷:“就是想和娘子一直停留在此刻。” “啊?”阿厘大眼瞪圆,抬起光溜溜的胳膊示意:“一直赤裸裸地吗?”紧接着做了个鬼脸:“羞不羞呀,我的大人!” 周琮被逗乐,捏了捏她胸前的软肉:“甚美妙。” 惹得阿厘往旁边躲,可惜她这一活动,昨晚累积的酸痛疲乏尽数爆发,当即小脸发苦,疼的直哼哼。 周琮拉开厚重的床帐,随手披上单衣,掀开锦被一角,看清了她身上深深浅浅的淤痕,眉头蹙起。 昨夜他竟无半分理智么? 回想当时情景,禁锢她腰肢的手指陷在她柔软的骨肉里,令人惊悚的念头排山倒海,淫欲夹杂着破坏欲,她的哭泣都成了鼓舞,种种画面历历在目,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了。 …想来是那阿芙蓉,洪桂生将这味药给他时便曾说过,此物有削减苦痛,迷乱心智,欣快精神之效。 周琮垂着眼帘,细细摩挲女孩温热肌肤上他亲手造成的痕迹。 阿厘见他又不高兴了,有心想宽慰他自己其实不是特别疼,当时更多的是五感交杂,也不觉得很难受。 到嘴边的话转了几转,还是吞回去了,阿厘寻思,这样让他误会着也蛮好,下次便可轻一些,收敛些,省的总将她摆弄成各种羞人的姿势,把房中之事搞得像在激战似的。 阿厘的早膳是在榻上用的,她浑身乏力,下不了床,周琮就端着青瓷小碗,一口一口地将油茶喂给她。 油茶是鳌山县的特色早膳,周琮用不太惯,倒是得阿厘的喜爱。 她舔了舔下唇上的油光,眼珠骨碌转动,打量着他。 周琮四平八稳地任她看,等她净了口,就将餐具收回食盒里,出门拿给守着的仆人,正巧方才要的药膏送来,他便施施然地坐在榻边,开始给她上药。 阿厘卖娇,诶诶叫痛,惹来周琮闷声哼笑,剜出药膏的手指曲着,翻过来用手背拍了拍她的脑袋瓜以示惩戒。 阿厘耍赖:“好疼呀,还不如不上。” 周琮慢条斯理地制住她:“之前下江南,娘子在船舱内帮为夫揉药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阿厘回想起来,自己当时一心一意地当个忠仆,非常稳重贤惠地劝他“要把药揉开才好”。 心中思绪辗转,再看现在正“伺候”自己的周琮,忽生感慨,她何其幸运,摘下了少时仰望过的星星。 忍不住好奇道:“琮世子是什么时候对我有意的呢?” 她这话不加遮掩,听起来像稚童之语,可自己却衣衫不整地红着脸蛋,裸露着星星点点的爱痕,直白天真极了。 周琮忍俊不禁,扬起一侧长眉,轻缓吐字:“羞不羞啊,我的娘子?”尾音上调,桃花眼微微垂遮,长睫投下阴影,少了许多冷清,增了三分惟有她可得见的风流恣睢之意。 阿厘的脸儿更热了,可是死鸭子嘴硬:“不羞不羞,所以你快告诉我!” 周琮面色不变:“方才娘子又唤了我旧称。”他抬眼对上她茫然的眸子: “其实为夫更想娘子直呼我名。” 阿厘闻言愣住:“可是这……” 他边揉着她的痛处,边解释给她听: “琮乃是我降生之前,外祖母为我而取。” “礼地瑞玉,庄严端正。” 周琮将药油揉进她的皮肤里,温柔抬眼:“我很喜欢。” 阿厘心尖一颤,不太适应地迟疑开口:“……呃周……琮……?” “阿厘。” “……周琮。” “阿厘。” “周琮!” …… 跟周琮做夫妻真好! 阿厘把即将到来的所有迷茫苦痛都抛在脑后,嘿嘿笑着环住他的腰身,幸福地冒泡泡。 如此,已是无知无觉间被转移了思绪,没再追问周琮何时有意。 ———————— 久等了宝子们! 小夫妻越来越亲近了有没有发现! 坦白 午间杜宙玄在一处不大的亭榭处设宴,庭院栽种竹木和桃树,墙壁一面雕刻江帆楼阁图,更显眼的另一面则篆刻着自警的厅壁记,用墨丰腴,刚柔并济,风格气质一如本人。 席中人不多,杜宙玄的发妻引着阿厘聊天,两个儿子为周琮和其父添酒,处处周到。 两盅清酒下肚,杜宙玄掌心朝外,推荐其中一道菜:“此乃我们鳌山特有的酥鲫拌豌豆尖,佐酒佳品。” 周琮尝过,顺势端盅敬酒:“果然美味,多谢杜老招待。”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密密麻麻的痒意意料之中地生出,又在有意控制之下避免了咳嗽呛声。 鲫鱼经过高温油炸,鱼骨酥烂,周琮随手挟一筷子放入身旁阿厘的碗中。 杜宙玄笑看他这番举动,道:“晏之与夫人鹣鲽情深,倒是与尊外祖奚司徒一脉相承啊哈哈!” 周琮不见赧然:“杜老见笑了。” 杜宙玄沉吟着开口:“老朽如今一介草民,你亦不在庙堂,本不应再提起其中读千头万绪,只是……士志于道,道忠于民。囿身局中,寸许难行;挂冠解组,心余力绌。” 周琮垂眸静聆,对他欲言何事,已有所猜想,只道是:“您但说无妨。” “江山社稷,制为骨,士为肉,军戈甲胄为皮,文修武偃,物阜民丰,而国祚绵延。枯荣内发,摧枯拉朽,当今朝廷长公主康斛庸一方独大,其中庸碌者泛泛,视物利己,皆乃争权夺柄之辈!若中兴之朝则无甚大患,可大晋奉休养生息之道十几载,沉疴弊病隐而未发,亟待贤能皆备之臣,铁血手腕洗削更革,今非长久之计矣!”杜宙玄叹息着捋了捋胡子,花白的眉毛皱起。几乎是带着责怪地冲周琮发问:“晏之非随波逐流之辈,知识广博,心性与才干皆出类拔萃,况得长公主宠爱,亦存高志,乃为力挽狂澜不二之选,为何暴殄天资,戢鳞潜翼,万里迁南呐!” 他与周琮非是一党,却与他的老师乔邈壬是旧识,算是关注他长成的,自然晓得这孩子的为人,不因党派倾轧之下无辜亡魂迁怒他,却为他作李裕臂膀身不由己踏错步子痛惜,可先前朝堂之上周琮顶着众目睽睽公然推动土改,杜宙玄便晓得了,这孩子的芯子仍是乔邈壬所塑的那个。 再看其面面俱到的圆融手段,剔透玲珑之心,若要成事仅在于他想或不想。 如今李裕贬他入滇,表面上是因这其貌不扬的女子,实际上却是被他扫了颜面,两全之法良多,周琮不可能全无斡旋余地,此番现状,只得是他本人乐见,自废武功! 周琮对杜宙玄心有敬意,亦存感激,闻言瞥了眼身旁被他们交谈吓住的阿厘,微抬眼皮:“论及朝政,言语敏感,晏之愿与公详谈,公可否借一步说话?”同时在桌下牵住阿厘的左手,安抚地握了握。 杜宙玄酒量不深,醉意尤显,斥问周琮也是借着酒劲,当下头脑清醒几分,起身撂了杯盏,离席时还向阿厘致歉,阿厘被吓了一跳,受宠若惊忙摆手说自己没事。 杜夫人心里抱怨杜宙玄这臭脾气,人家周大人被杜家所救,眼瞅着就得启程南下,结个善缘即可,哪有当着人家新婚妻子的面训斥的,怕不是忘了自己已经卸任归乡了,还在摆着中书令的谱! 不过她自认妇道人家,管不了男人们的事,只得更尽力地招待阿厘,饭后又领着这刚为人妇有点怯懦的周夫人逛杜府的园子消食。 周琮跟杜宙玄到他书房,吹了些冷风,杜宙玄冷静了些许,给他斟上一杯茶娥眉白芽,想开口找补些,便被周琮截住话端。 “杜老殷切,哀我怠弃,诲我谆谆,晏之受而有愧,不瞒您说,此番抉择晏之乃有难言之隐。”周琮本不想再有人知晓如今的情况,可杜宙玄方才的肺腑直言,在浸淫官场多年谨慎小心的老狐狸口中吐露,分量太重,他不愿随意敷衍,势必坦诚以待。 发问道:“朝中千头万绪,公看的分明,仅均田法一事已是困难重重,若行改革,依公之见,最低须得多少时日?” “史书锐意革新者实繁,成事者鲜,奏效者寥,久者二叁十年,短者叁五载,以晏之之能,辅以群贤,两载也非天方夜谭!”杜宙玄显然是对他极有信心。 周琮苦笑:“可晏之命数将近,不过一载。” “什么!??” “晏之身怀恶疾,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以阿芙蓉阵痛缓释,苟延残喘而已。” “……你……”杜宙玄满眼震惊。 他晓得周琮身有旧疾,体弱多病,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大好年华难逃短折 一腔寄托顷刻间泄去,杜宙玄看着他,神色几经变幻,只余惋惜,叹息不断:“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周琮不显伤怀只道:“晏之辜负杜老期望了。” 杜宙玄摇头:“子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然惜龌龊修而英才短,皇天无眼呐!”转而问他:“晏之今后如何打算?老叟力所能及之处,莫有推辞。” 周琮垂下眼帘:“余下时日,晏之只愿隐世而居,平淡了生。” 至于相帮……“确有一事,便是我那新婚妻子,心地质淳,倔强执拗,此身故去最是牵挂,虽有安排,还嫌不足,请杜老照拂一二。” 杜宙玄:“晏之安心,老朽必尽力而为。” 周琮点头,长身玉立,窗外昏光倾泻周身,静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带了点点难为情,侧首一笑:“内子尚不知情,劳您帮晏之先瞒着。” 山穷水尽处,明霞出岫,霁月光风。 破功 辞别杜宙玄,周琮一行继续向南。 进入剑南道,山川湖海,是与古北道截然不同的险峻奇伟,林草茂盛,猿啸不歇,行山路间,俯瞰远望,良田遍布低洼之处,田垄清晰,预备即将到来的播种时机。 在越过与古北道交接的高耸山脉之后,天气明显更暖了。 胡明、十九、阿厘三人体质优良,不约而同地脱了棉袄,换上了稍薄的衣衫。 周琮仍时时披着大氅,阿厘摸着他的手也是冰凉的,纳闷着担心。 周琮只说是药性微寒,不碍事。 待阿厘心中存疑想要刨根问底之时,他便捏着软绵绵的腕子,那里皮肉瓷实,使点劲才能感受到骨头的存在。 故意取笑她不若他皮肉单薄,一身软肉厚实,抵御风寒不在话下。 阿厘被他说的窘迫,便不好意思再发问了,只在心里叽叽咕咕地唾弃,晚上行房的时候他分明很喜欢自己这藏肉的身子,每每抚摸揉弄爱不释手,青天白日里就换了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想来憋闷,他们从鳌山县启程之后就没再做过了,阿厘有点渴望,有时候做点小动作撩拨他,周琮却清心寡欲,便是那物坚硬,也不肯同她亲密,顶多是无奈地用他冰凉怪冷的指头插穴,引得她正经时候瞧见他那双漂亮干净的指头就流水………… 自从跟他心意相通之后阿厘便没再自怨自艾过了,可能是远离人迹的关系,她愈发大胆,心中委屈,竟在宿在驿站的晚间真的同他说起这事。 “郎君……”他们同床共枕,阿厘压低声音,趴到他胸膛上,一双大眼在夜色里异常明亮,唤了之后伸头去亲他的下巴。 “夫君……” “大人……” “周琮……” 她唤着各种各样的称呼,小手扒着他的中衣领口:“许久没要阿厘了……” 周琮揽住她的腰肢,手掌探进中衣,贴着她光裸的后背游移,有心想亲亲她,到底忍住,起初带着欲念的抚摸逐渐变得像是给猫儿顺毛一般。 “大夫叮嘱,不可泄精元。” 无论是他暗哑的声音还是苏醒的下身都暴露出已经情动的事实,就是不晓得为什么,生生克制着。 阿厘嘟唇,尾椎骨随着他的触碰生出一阵又一阵的酥意,欲念上头,不肯作罢:“那你为何当时在山牢里和杜大人府上……” 她伸手到小腹下,轻车熟路地寻到他的阳具,肌肤相碰的一刹那,硬物在五指间突突跳动,头顶的人闷哼一声,明显也是憋坏了。 阿厘有点得意,受到鼓舞,得寸进尺骑到他胯间,湿淋淋的私处浅浅地磨蹭他,鼻腔里哼吟着乞怜:“郎君……疼疼我罢。” 月色撒进屋内,清晖各打两彼此的半张脸,阿厘仰着头,神色娇美黏腻,周琮垂着眼帘,眼珠藏在细细长睫之后,看不清情绪,眉头微微蹙起,分不清是不是底下刺激的缘故。 正当阿厘拇指微动,打算再豁出去点之时,周琮突然掀翻了她。 他把她往旁边一拨一按,令她侧着身子,捞起一只腿弯,“噗嗤”一声,直插了进去。 阿厘瞬间绷紧脚尖,双手抓着床褥,咬唇憋着声音。 她隐隐地从这人放肆粗糙的动作间,察觉到了他的一丝怒气。 不过久违的滋味太快活了,她向来愚钝,现下心神又全都用在身下,便顾不得深究了。 极大的快感就在头腔里盘旋,周琮将坐直,将她那条腿架在肩膀上,借着月光看两人的交合之处。 那里泥泞一片,粗大的茎身撑开穴口破开层峦捣入其中,又在出来时带出薄薄的一层艳红媚肉,紧紧裹着他,待抽出更大的幅度之际,徒劳地咬住冠头,快速挺身便猝不及防地从冠头撸到根部。 她的身子敏感极了,这瞬间之内发生的一个进出,她便绷地像张弓。 不,是像琴弦。 他在弹奏她,她便要发出声音,抖动弦身应和他。 通红的穴肉,雪白褶皱的小腹,跳动不停的乳儿,似哭非哭的神情,都在鼓励他,最好在今晚肏烂她。 否则待他早亡,这天性淫荡不知满足的人和嘴,必定是要引他泉下嫉恨的。 周琮动作太大,胸腔里便会憋闷,恨她非要引诱,又气自己破功,忍着喉咙涌上的腥甜,钳制住她企图跟他亲吻的下颚,腰腹肌理收放,快慢无序地将她弄了个底翻天。 阿厘泄了四次,周琮额角跳动,生生克制着没被她夹射,寻不到清洁的物什,随手摘下那碧玉扳指,阳具“波”地一声拔出,淋漓的汁水从暂时难以闭合的穴口泄出,冰凉的扳指贴在花心的肉芽处,滑了滑,被推进翕动的穴里。 玉石质地坚硬,她还未习惯,他便紧接着挤了进来。 阿厘哀叫一声,又刺激又怕地推着他肌理分明的小腹。 仿若螳臂当车,手心贴着他汇入腹下的青筋,那手终是变成了两人触碰的另一架桥梁。 周琮撑在上方,呼吸很重,汗滴在她的面颊上,流入耳廓,令她听觉失灵。 视野里是他沉默的剪影,阿厘定定地看着, 不禁鼻端泛酸,心神迷乱。 —————————————— 本来这章应该写剧情的…… 战事 周克馑低头系好腿絣,牙齿咬住皮带扣紧两只护臂,套上铠甲,背上弓箭,抄起环首刀,掀了帘子出营帐。 北地旷远的天空下,薄云几缕,萧萧荒草,积雪残存,千余名装配简陋的士兵列队于营前。 周克馑翻身上马,接过齐达禹递来的头盔,神情掩在冰冷的甲胄之下,胯下施力催动战马,领兵向西北方向速进。 即将入春,天气回暖,却无降雨,图兰草场荒芜,物资紧缺,急于得到战果,在六日前组织了一场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进攻,由杜玄通驻守的细勾失守,孙醮将军死守定边县四日,全军覆没,谢柳援军中途被伏兵截杀,元气大伤。 至此,原来驻守杞州西部的杜玄通大军溃退至良州道,谢柳仍坚守在杞州东部与向东蚕食的图兰军对峙。 平京派遣王室琛手下韩阔与宗室子弟刘林芝领兵十万驰援,肖宣润受耸昆扶持,谢柳为嫡系,杞州东断不可失守,正面迎战图兰东进主力的同时,让周克馑从南插进杞州西,游击骚扰定边县驻扎的图兰守军。 周克馑对杜玄通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被动缓解他的压力,心中几欲呕血,只有默念此为向李裕讨回血海深仇的必由之路,才能真正投入到其中。 他先是佯攻定边县东翼,装作先遣部队,给图兰守军以有主力在他身后的错觉,在图兰调集兵力向东翼收缩之时,命夜间支稻草人高燃火把迷惑敌探,自己则带队奔袭至定边县西面较远的山体里,成功截杀一万从盘丘县前来定边县的援军。 待图兰反应过来之际东边的收尾部队已然与南边的杜玄通汇合,周克馑带着缴获的兵器甲胄干粮,有了行军保障,行迹犹如游蛇,胆大心细回到东面,又杀了一波以为敌军撤走放松警惕的图兰兵,由于离定边县过近,周克馑毫不恋战,带队返回杞州东的崇南县。 战事瞬息万变,图兰东进主力严守崇南县西南方向的要道,不断组织攻城,谢柳的侄子谢云茂已是难支,崇南将失。 周克馑和齐达禹带领的本是杂军,但这接连不断的胜仗打下来早就信心疯长,士气极旺,势如破竹清理了外围的敌军,以紫电之急速从后翼奇袭敌军的大营。 图兰左王爷汗鲁赤术膀大腰圆,身边勇士环绕保护,黄周喜近战纠缠,周克馑引弓疾射,解决了大半,环首刀凛光锋利,所过之处血色飞溅。 周克馑挑飞了汗鲁赤术的头盔,整齐地削下他的头颅。 黄周喜随意扯了个布把这敌军不知哪个将领的首级包起来,周克馑刀上血色未擦,走到几步远的案几底下,捡起来方才打落的头盔,图兰高官惯例在帽子里安皮毛,既是装饰,又可御寒。 周克馑擦净手,拽下上面的两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放进腰间。 黄周喜纳闷:“你要戴?” “洗洗挂我络子上。” 周克馑如是说。 行路 剑南道四面环山,里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壤,是以周琮一行脚程飞快。 在 最耽误人的是坐落在剑南道与岭南道之间的天斧山,他们道内只用了四天,穿过天斧山却足足用了六天。 出剑南的山梯路程短些,可他们有两架马车,只能选稍微平缓宽敞些的远路。 剑南道未受大旱影响,山林草木丰茂,野兽出没,阿厘自打偶然间听见虎啸,便时时提心吊胆,周琮宽慰她,老虎大多独行,十九和胡明功夫均是百楼个中翘楚,就算不巧遭遇上老虎,也能杀得。 阿厘当时正在他身旁练账房本事,闻言忽然转过脸蛋,眼儿清炯,喜滋滋地抢着补充道:“还有夫君的箭!百步穿杨,一击即中!” 周琮微顿,神情松怔,俄而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当初秀山相救的事,脑海中浮现当时的情景, 唇角不自觉勾起:“没错,护佑娘子,我之使命。” 那双湛明双眸里全是她的影子,眉宇间皆是化不开的柔意。 阿厘钻进他的怀里,突发感慨:“夫君变了许多……” “嗯?”他垂眸看着拱进怀中的脑袋瓜。 “相逢的时候,夫君对谁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似乎什么东西都讨不了你欢心!” “现在不一样啦!夫君经常笑,跟别人说话也变得更温和了!” 周琮颔首:“只有这些了么。”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阿厘自觉意会,脸蛋瞬间涨红,咬着唇嗔他,偏不想落了下风,又顾及着外头耳聪目明的十九和胡明,只得扶着周琮的肩膀凑到他耳际:“还变成……个中高手了……” 周琮微微扬眉,随即哈哈大笑,胸腔微震,把她揽上自己膝头,点了点案几上的实习账册:“还以为娘子是要怨我强迫你学做事,变的啰里啰嗦了呢。” 阿厘羞愤抬头,一时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赌气要从他怀里下来,嚷嚷着:“没错没错!就是变得啰里啰嗦了!快还我以前的琮世子!” “哦?” 周琮轻而易举地撷住她的下巴尖,带着凉意的指尖微屈,缓缓摩挲那处肌肤:“那娘子需得考虑仔细了……” 噙着笑凑近,亲了亲她的鬓角:“毕竟以前那个可不是……个中高手。” “啊啊啊啊——你!!” 阿厘恼羞成怒,气得胸脯起伏。 周琮靠在车壁上,笑眼弯弯,虎口上移,掌住她半张脸微收,充满弹性的颊肉便随着他的张合一鼓一鼓,一点也不严肃地跟她道歉:“为夫口无遮拦,娘子勿怪。” 阿厘忿忿,想从他手中挣扎出来。 周琮不动如山,贴了贴她被迫撅起来的红唇。 放松了手劲,忽轻声道:“此为娘子。” “唔?”阿厘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他又收紧了虎口,看着她如方才一样撅起的红唇,微微挑眉:“此为鸭子。” “!” 阿厘气得偏头去咬他的手掌肉“起开——我要下车!” 周琮:“不可,娘子的功课还未完成。” 他体贴地补充:“还剩七页。” ………… 此时此刻,阿厘真的很想念以前那个,边界分明,清清冷冷的周琮。 至少不会强求她学什么【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 乌黎场 岭南道是大晋的西南端,紧邻南廷,所以有少许伏息族聚居,气候上区别于所行经的剑南道,春旱尤为明显。 乌黎山坐落于道内最北端的滇北,整个来看,山体本身不高,起伏和缓,与周围分别名为乌约、代晓、荡都的叁座山错落相连,形成曲折迂回的沟谷。 滇北的地貌性质不若表面看起来那样柔和无害。 这里土层稀薄,石块嶙峋,天坑隐蔽,暗河错综,地形破碎,山中隆起拗陷交替。 澄净的静水倒影天空的蓝,圆钝墨绿色的山,裸露着的红土,平壤田地里稚嫩的青,共同构成这五彩缤纷山水相依的画卷,一路上看过的无数新奇的植物,各种漂亮热烈的花儿,阿厘对长居于此的生活不由地多了许多期待。 乌黎山银矿的矿脉纵横如树枝,矿洞多分布于山腰,山脚下的沟谷里乌黎场便是官署乌黎场提领所所在地,一排排石板房、高脚房簇拥着,便是监理和士兵的日常休息之所,作为矿工的犯人们则是住在岩洞里。 当周琮的路引与凭证被呈到案头时,乌黎山提举司林禽还没想好如何待他。 此人是长公主养子,虽说被贬,谁知道哪天公主回心转意,又让他回去了。 可既已发配于此,任书上写的是最微未的“司炉”,可见公主极为恼怒让他来这南夷之地受辱,自己若优待于他,岂不是触了殿下霉头? 林檎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吩咐副手方远鸿带他们安置,只当是自己不在。 方远鸿也清楚其中利害,面对周琮时态度很和善,只字不提他超出了赴任期限一事,给他们找了个较为幽静的高脚木屋,依山傍水,里面叁间屋,家具一应齐全,算是乌黎场中的顶级客舍了。 方远鸿端了盘岭南早熟的枇杷,放到桌面上:“郎君万里跋涉十分辛苦,我们未准备周全,您暂且将就着,等提举司大人回来定尽心招待!” 周琮并不理所应当,微笑颔首:“有劳您。” 方远鸿粗略介绍了些乌黎场衣食住行方面的要点,又寒暄了一会才离去。 胡明去喂马,十九则是面色不虞:“郎君何必抬举这人。” 以前在平京之时,主子骄矜贵重至极,现在竟沦落到给一个小蚂蚁这么大颜面了,十九忍不住忿忿。 周琮拿起一只枇杷,用衣袖细致地擦拭过,递给阿厘,没有应他话的意思。 阿厘梨涡荡漾,坐在他身旁,握着枇杷却不吃,看向旁边的十九:“夫君性情变得和善是好事,你怎么比他还端着架子?” 十九闻言欲同她分辨,却顾及着周琮在此,嘴唇张合,气的扔下一句“我才没有!”便风一样出了门,去车边鼓捣卸箱子。 阿厘轻哼一声,咬了一大口鲜嫩的枇杷果,咀嚼着鼓起脸颊,眼睛晶亮伸手递给他:“好吃!快尝尝!” 周琮食过的果蔬广泛,就着她的手俯身咬了口,滋味平平,却因怀有想要同她分享喜悦点滴的愿望,为这果子找了许多优点,随着她的心意点头:“好吃的。” 外头十九一个人卸了半车,胡明才姗姗来迟。 瞧十九的样子,似乎发生了些不虞。 胡明坐上马车,大手一挥揽住他肩膀:“小十九。” “嗯?”十九偏头看他,胡明已经有了零星白发,看着比在百楼时还显沧桑。 “你是不是离了百楼就不把郎君当主子了?还是说你觉得他左右快死了,便开始轻慢起来?” 十九炸毛一眼,恶狠狠瞪他:“你胡沁什么!你又不清楚方才发生何事,瞎给我罗织罪名干嘛!” 胡明不为所动:“你不承认也没事,我就是这一路上看出来了,现下提醒提醒你,莫忘了初心。”说罢起身,去卸这剩下一半的货。 十九坐在原地,沉默半晌才起身,去抬箱子,路过胡明之时,声如蚊呐:“多谢十四哥。” 相拥 岭南正月底的气温相当于平京的谷雨前后,穿着春衫仍嫌厚重。 十九和胡明将行李倒腾到木屋,阿厘又一一归整到位,就着二人先前打上来的两桶井水擦洗家具。 木屋南边有一条干涸的河道,里面裸露着各式的石头,其中有块比较平坦的白色巨大岩石,周琮坐在石头的一角,将箱子里的书摊到日光下,清隽的指头抚平纸张受潮的褶皱,视线偶尔落到书页中的内容上,便顿住动作,过一会又回到晒书的本意上来,一本接着一本,不肯逗留沉溺。 阿厘擦好了桌椅床榻,从襻膊里解放出来,方净了手也未擦干,把水珠甩来甩去,本能地去找寻自己的夫君。 甫一站到木屋的廊下,便瞧见了这一幕。 他似乎是为了方便,极为罕见地曲着单腿登在石头上,另一只自然低垂,阑衫随意搭在石头上,露出衬裤和沾了许多灰尘的单靴。 日光洒在山谷里,将他丝丝散落的碎发照得金光闪闪,又在他鼻梁上投掷下缕缕细微的灰色阴影,自他为中心书册均匀又拥挤地铺展着,随着他的放置,书册越来越密集。 终于,在这岩石已经满满当当之时,他站直身子,衣袂随之晃动,将临近的书页吹动,哗啦啦翻飞。 他握着一只腕子,缓缓地张合手掌放松肌肉,视线却落在这些方才一一查验过的书籍之上,显得分外珍惜。 他看着书,阿厘远远地瞧着他。 高脚木屋的廊下的阴凉催促着她去投向太阳晾晒的河床,刚才她满心还怀着打理好爱巢的成就感,而两情相悦的夫君就在不远的前方。 可阿厘脚如灌铅。 周琮为她放弃的,比她能想得到的还要多。 他自幼锦衣玉食,享受着浩如烟海的书籍,名师大家的授学。 比起骑射,更偏爱放逐书中,探索此间世界形形色色的边角和面目。 得失的杆秤上,她占据一端,撬动的是他的生活的一部分,可阿厘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弥补。 绿林如海,在他身后静默,周琮略一抬眼,捕捉到木屋廊下的身影,清浅一笑,跃下岩石,冲她走近,面容被阳光打的明亮,尤为美丽夺目。 “怎还攥在手里?”他走近接过她之前解下的襻膊。 阿厘不愿让周琮知晓自己的胡思乱想,双手顺着他收窄的腰身还到后面抱住,仰起头深深地吸着他身上那股太阳特有的温暖气息:“我一定会对夫君好的!” 周琮哭笑不得,稍作思索,大致猜出了她因何如此。 空闲的一只手托住她毛茸茸的后脑揉了揉,顺着她发问:“要怎样对我好呢?” 阿厘:若是这乌黎场有什么要你忙的,夫君都使唤我好了!” 周琮知道这娇儿在疼惜自己,将他视作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琉璃人,肺腑皆似春江淌过,不禁垂首,手指从她后颈游移到泛着汗意的脸侧:“哪里舍得。” 阿厘脸蛋一热,又道:“那……以后什么都听夫君的!” 周琮:“娘子本来就听我的。” 阿厘想想有些泄气,她原是他的侍婢,自然听他的,后来成了夫妻,自己对他崇拜有加,也是事事听他的。也不晓得还能用什么去抵他为自己舍弃的那些了,蹙着眉,眼仁水灵,红唇蠕动:“那夫君说罢,要阿厘如何?” 周琮的鼻梁挨着她小巧的鼻尖,浅浅蹭了蹭,将她揽进怀里轻笑:“陪在我身边已是最好了。” 山谷无风,隐隐传来作业的铁器敲击之声,木屋拐角的廊檐下,璧人相拥,窃窃私语,衣角纠缠,耳鬓厮磨。 十九坐在车辕上,远远看着这场景,从怀里掏出方才收到的枇杷果咬了一口。 甜中有酸。 当地饭 这屋舍的“厨房”位于房子后面的岩洞里,荒废了许久,十九和胡明用了一下午时间拔了洞内的杂草,又将灶台粗略复原,把带来的餐厨工具安置好,总算是勉强能用了。 虽说方远鸿当时提及会将每日餐饭送来,可当下处境不明,前路未知,还是做好万全准备才好。 等他们灰头土脸回去之时,方远鸿派来的手下正好送饭过来,足足两个饭盒,竹筒制的浅桶装着五色糯米饭摆在正当中,旁边是一小盆肝红色肉块,更小的瓷碗里盛着肉糜,还有一盅橙红色的汤,汤面上飘着几个葱段,看不清底下是什么。 四人围坐一桌,阿厘惊讶:“这里青山绿水的,吃食里怎么没有蔬菜啊……” 十九蹙眉道:“早间那个乌黎场提举案小老头莫不是在给郎君下马威罢!” 四个人就这么点吃食,模样邋遢不说,颜色也怪里怪气,纵使郎君被贬到此,也不能这般欺负人! 胡明一点没客气,抬手弹他脑壳:“瞎说什么呢!我看你是这么多年极少外出办事,倒不清楚寻常百姓的用度了。” 有两道肉,糯米饭还精心染上色彩,明显是极重视的,这小子吃皇粮吃的都娇贵起来! 周琮没理会两人的吵闹,看向阿厘:“明日我带胡明去山里采些能吃的青菜,今日暂且将就。” “明日我们一起去!”阿厘在桌下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跟他解释:“方才就是好奇而已……”可不是嫌弃,她连牢饭都吃过,怎么会嫌弃这里的餐食不好。 周琮给她撷了一筷子那肝红色的鸡肉放入碗中:“此为辣血旺,鸡肉、旺、杂混拌制成,若是不习惯便只挑鸡肉。” 阿厘低头尝了尝,惊喜抬头:“酸酸香香的!” 周琮帮她舀了半碗汤就着:“此为龙川酸汤,里面是苦菜、芹菜、槐芽、白杨叶等物,就着糯米饭用。” “郎君好厉害,居然晓得这么多滇北的菜肴!”阿厘忍不住感叹,眼里的骄傲自豪快要溢出来了,她的夫君什么都知道! 无论身处何处,只要他在身边,便是令人心神安稳的避风港。 周琮轻笑:“蒙娘子错爱,此为送饭之人介绍过的。” 阿厘眨眨眼:“还好还好,原以为你会借这由头教导我‘多看书就好了’!” 周琮无奈:“当真将我看做成啰里啰嗦的老夫子了?” 阿厘还想为自己辩解辩解,就被他抚了抚后脑:“食不言寝不语,安心吃罢。” 她便乖乖地捧着碗,继续吃饭。 周琮惯吃清淡之物,浅浅吃了七分饱,净口之后靠在椅背上,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十九厌恶内脏,只盛了糯米饭,就着酸汤。 胡明算是四人中胃口最好的,吃了一大半。 饭饱之后,大家均是风尘仆仆,需得去林子里寻些柴火用来烧水。 本应是留一人照看夫妻俩的,只是周琮道此地昼夜温差较大,最好在日落之前半个时辰之内洗漱完毕。 需要的柴火不少,十九便跟着胡明一同往山林里去。 胡明利落捆上一小捆,蹙眉看他:“你跟我屁股后面作甚,去东边找啊?” 十九不在乎他的语气,接过柴背在身后,惆怅发问:“十四哥,你说郎君为何明知道我对……有意,还在明日寻菜之事特意提带你而非带我呢?郎君从无废话,是不是说我一路上这些言行,已惹他不快了?” 胡明真想给这小子一榔头,大男人当差,活还没干完,怎净顾着胡思乱想? “嗯,那这几天你便夹着尾巴侍候罢。”他没好气地顺着他的话敷衍他。 这小十九身在局中,还没意识到,郎君已经引导他同夫人保持时不时的接触一路了。 履职 晚间洗漱完毕,阿厘同周琮睡下,十九与胡明轮值守夜。 十九坐在木屋房顶上,放眼望去,山峦静谧,远处点点灯火未灭,天上星子密布。 房内喁喁私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他自动过滤,回味着白日里吃的那颗枇杷果,总觉得主子身体无虞才是最好的境况。 翌日,方远鸿亲来,要带周琮到炉前履职,阿厘想要跟着。 方远鸿皱着脸赔笑:“夫人有所不知,咱们炉前火热,炉工们均是打着赤膊……” 阿厘无法,只能叮嘱十九让他顾着周琮刚好的身子。 昨个后半夜是胡明值守,白日猝不及防要去炉房,只能是十九跟着。 这用你说?十九心里不以为意,面上却是应了下来,稍微安了阿厘的心。 周琮也没想到履职的时间这么赶,便让胡明安心守着阿厘,蔬菜之事就从场子里买。 提炼的活计与下井采矿比起来轻巧许多,是以炉工皆是些轻罪犯人,干个二三十年就可回到家乡,心里有盼头,比山上的也好管理些。 周琮所任的司炉,便是指挥监督一组炉前工的小组长,昼夜轮值,白天卯时三刻至酉时,晚上酉时三刻至第二日卯时,均要守在炉前。 方远鸿暗里卖好:“郎君身娇体贵,万不可太过操劳,鄙人便自作主张,删减了晚间值夜。” “有劳提举案。”周琮自然领情,立在土坯做的炉床前,象牙色的额头上生出了细细密密的薄汗。 十九拿出阿厘预备好的丝绢帕子,时不时地帮他拭去。 那林禽乃是前半年空降至乌黎场任提举司的,方远鸿则是在这干了二十多年没挪窝,本以为老提举司调任之后,自己可以上位补缺,却是大失所望。 是以心有隔阂,怀着自己的小九九。 周琮乃是正正经经的皇亲贵胄,长公主亲养! 这是放在眼前的大好机会,若是他回了京,自己的好日子全在后头。 有意跟周琮透露消息,拉近关系,道:“昨日提举司已将郎君到任的消息回报京中,郎君长途跋涉,途中艰辛,还是找机会与提举司大人多多交流为好。”既出卖了林禽在此的实情,又暗指他不问周琮缘由,便将他超期到任的事情报给京城。 周琮面色不变,只道是多谢他提醒。 方远鸿安排了个熟手带他熟悉业务,周琮仔细听着人,清朗淡然,并无勉强之意。 熟手叫陶春江,五十多岁,被方远鸿特意关照过,今日一看也晓得这郎君非同一般,教的极为尽心。 一直到午间,方远鸿派人来给他们送饭,老司炉才知趣退下,临走时还嘱咐:“这活计大体如此,郎君聪颖至极,已掌握了七八成,下午我再过来,帮郎君顺一遍。” 周琮点头致意,问起那送饭的干瘦小孩:“西边木屋可有饭送去?” 小孩点头:“郎君安心,提案大人都安排好了。” 周琮颔首,十九上前给了小孩一粒碎银子:“你辛苦些,我们上工时多留意那边的情况,以有后还赏给你。” 小孩眼都亮了,飞快躲过他手心的银子藏到衣服里。 “好嘞!大郎君,小人名叫三丁,负责送饭,整个场子转的最多!”他强调自己行走自由,生怕他们把这差事给别人。 “知道了,快去罢。” 十九打发走三丁,两人便离开炉房,找了个背阴的空地, 送来的饭盒里的汤还是腌酸风味,十九就近打了水,借着炉房的火烧开,放了阿厘给他的碎干菜、鱼干和粗盐,十分迅速地做好一锅符合平京口味的汤。 “阿……夫人准备的东西派上用场了。” 周琮唇角几不可见地扬起:“嗯,她考虑得周到。” 他身子还虚,在炉房待了一上午,在外边有一会儿了,领口还是汗湿的。 十九拿着巾子给他隔开:“这等劳碌我做,郎君来个几回敷衍一下,就回去安生养身子罢!” 周琮摇头:“无碍,司炉无需亲自上手,未免横生枝节,我自己来便好。”他喝了口汤,就着荠菜舂鸡肉,适应良好。 十九就着米饭喝光了那酸汤,竟品出了些独特的风味,有点好吃。 初遇 平京无雪,城西民宅中,老树的枝叉光秃秃地指暗淡凝滞的天空。 一扇破陋的窄小木门打开,出来个做少年打扮的姑娘,她穿着旧棉袄,高束马尾,眉眼利落,脸蛋上有受冻的晕红。 “你在家照顾好娘亲,白术我回来的时候路过宝济堂买就成!” 老嬷嬷仍不放心:“等临哥儿回来陪你罢!栏子里鱼龙混杂的,奶娘担心啊!” 罗雁怡不当回事:“他好不容易找到新差事了,你就别让我耽误他了,况且我有武艺傍身,有什么可怕的!”说着耍了两下手里的长棍。 栏子中不许带真刀真枪,第一次去时便没收了她的红缨枪,现在耍招式都用的这个长木棍,还是奶嬷的儿子临哥儿去山上给她找的。 不等奶嬷再说什么,罗雁怡脚下生风,已消失在了巷子拐弯处。 如今家财充公,仆人散尽,娘亲身子又不好,汤药不断,只靠临哥儿做工和奶嬷给人家洗衣裳支撑,罗雁怡心疼奶嬷,想搭把手时总被她不容商量地拒绝,奶嬷说哪有小姐做着等差事的,生冻疮那手还要不要啦?要是实在想帮忙就去做做女工,可以拿到市集去卖钱。 做女工?还不若杀了她。 罗雁怡还想去药铺或者当铺当伙计,却被告知不要女儿家,无数次碰壁之后,偶然路过栏子瞧见里面的杂耍,才萌生了自己也试试的念头。 如此,一做半个月,也算是能得些赏,勉强够买药钱。 平京偏北,正月里仍不见暖意,北风呼啸,直扎人领子里,彻骨寒。 罗雁怡缩着脖子加快脚步,回想起以前的光景。 往年这么冷的天,她都待在暖融融的厢房里睡懒觉,地上铺着厚实漂亮的毯子,香炉炭盆一个不少,被窝里踩的是丫鬟给她捂的汤婆子,睡醒就有暖胃的黄酒和点心…… 罗雁怡缓缓呵出一口冷气,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生怕又控制不住哭出来,冷风一吹就得皴了脸,到时候还得吃苦头。 她起得早,到栏子里时,人还不多,找到自己固定的地方,罗雁怡摘下后背背着的竹筐,放到地上,开始慢悠悠地活动筋骨,热身子。 家变之后,她尝尽人情冷暖,幸好本身生了个烈性脾气,不肯软绵绵地听之任之,就这个杂耍的位置,还是她好不容易守住的,就算是跌的再低,她罗雁怡也不会任人欺负! 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栏子前面的宜兰院开了门,老鸨子打着哈欠推门出来,经过罗雁怡时特意停下,摆腰弄臀地靠着栏杆,染红的蔻丹陷在昂贵的锦衣里。 “每天苦哈哈的能有几个子儿?何不好好考虑考虑妈妈说的出路?” 罗雁怡也不怒,停下动作,到她面前:“多谢妈妈好心,我这脾气太臭,唯恐砸了您的招牌。而且,家父马革裹尸,实不敢令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说罢呲牙一笑,转移话题:“昨日那热汤太好喝了,纵以前喝的也比不上呢,忒谢谢妈妈!” 老鸨子怎不知她巧舌如簧,却不敌这小娘子实在讨喜,便不做勉强,随口问道:“那小哥今日怎没跟着你?” “临哥儿有新差事了!给飘香楼的大厨当学徒呢!” “嚯!”老鸨子挑眉:“真是不简单!” “等他学成,我定要带过来给妈妈先头尝尝!” 老鸨子很是受用,临走时小声提醒:“他既然没来,你就得自个当心,这伪装本事不算高明,我能看出来,旁人也能,莫要仗着叁脚猫的功夫松懈了去!” “好!我听您的!”罗雁怡笑着应下。 待那老鸨回去之后,又继续活动,骨肉里生出丝丝热意,站在风中也不显得冷了。 差不多巳时,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罗雁怡正式摆开架势,单调的木棍被她舞的虎虎生威。 因为北边的战事,最近生出了尚武的风潮,看客中不光有逛青楼无意驻足的浪荡子弟,还有许多平头百姓。 在她棍子一端戳地,施力跃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翻身又踩在长棍的顶端之时,围观者们的喝彩声达到了高潮。 罗雁怡轻巧跃下。向他们抱拳,特意压低了嗓子:“各位好汉若是看得上小弟耍的棍,就给些赏罢!老娘在家还需药费,小弟明天还有别的招式,有了银钱为继,咱天天换花样!” 白看可以,给钱就不肯了。 零星几个解囊,其他的只装没听见。 罗雁怡早就习以为常,并不气馁,弯腰拿起竹筐,递到人群面前:“多少给点罢!行行好!” 几圈走下来,又有人给了几铜板。 不过人群也在慢慢散去。 罗雁怡赶紧喊:“别走啊!下面给大家耍的是武威棍!乃是当年杞州军的看家功夫!” 不远处一顶靛蓝色的暖轿里,张定迁闻言眉头一皱:“张保,去前头看看,是何人在胡诌!” 张保挤进去又挤出来,跟他回话:“回大人,是个耍棍子的小子,卖艺呢!” 张定迁闻言落了眉眼:“晓得了,走罢。” 世道艰难,百姓不易,编排就编排罢,只当是没听过。 那厢却混乱起来。 春宵一夜,刚从宜兰院出来了个油头粉面公子哥,宿醉醒来,冷风一吹,就把罗雁怡认了出来。 当即叫到:“罗雁怡你这将门千金,怎地做起供人取乐的营生了?” 说罢夸张一笑:“哦,我忘了,你爹害死几万将士,你是凤凰成了鸡!怪不得要干这下九流之事,家风使然啊!” 罗雁怡起初脸色煞白,待听他竟敢侮辱爹爹,当即暴起,攥住他衣领:“闭上你的臭嘴!” 那纨绔吓得差点尿裤子,想起以前,又觉得快慰:“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敢摆以前的派头?”说罢喊来接自己的两个家丁:“这娘们竟敢这么对我,给小爷打!” 罗雁怡怒火无处发泄,但顾及着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营生,躲着家丁的招式,只慌乱间跟他打着商量:“我以前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得罪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也不知何时亏待过你,今日你开口侮辱我先父,我们从此帐消,你就别再为难了罢!” 那纨绔一看她竟然低了头,更自得了,恶狠狠地命令家丁:“给我打,打坏一处给你们二两银子!” 罗雁怡一听也不再抱有幻想,棍子出手,不出片刻两个家丁均是伤痕累累躺在了地上。 那纨绔吓得往后几步:“罗雁怡!你竟敢当街打人!等着下狱罢你!” 罗雁怡心里也没底,面上却丝毫不露:“明明是你要以多欺少来打我!纵使你告到官府,我还有这么多人证,要下狱的恐怕是你!” 纨绔恶狠狠地环视周围:“我父乃当朝吏部考功郎中邓科!我看谁敢作证!” 人群一听这是大官之子,均不敢招惹是非,都赶紧散去。 罗雁怡牙关紧咬,鼻头发红,心理即将崩溃之际,有人来到栏杆前。 “我可作证。” 罗雁怡闻声扭头,暗含水光的双眼刹那间对上这人平淡深邃的眸子。 他身量挺拔,长相俊秀,周身气度非同一般,衬的那纨绔猥琐极了。 “你哪个?”那纨绔拧着眉,打量这好事之人的显贵衣着:“劝你不要瞎掺合!” “户部侍郎,张定迁。” 他回答这宵小,眼眸却锁着站在栏子里的倔强少女。 风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罗雁怡一动不动,脸颊皴地刺痛。 命运之手,翻云覆雨。 从此刻,酿苦果。 乞讨 到乌黎场已有五日,周琮白日上值。 阿厘看出他吃不惯当地的吃食,就用收拾出来的厨房尽力做些平京菜,每到中午就让叁丁或者十九送去。 方远鸿瞧着顶头上司这么多天还是不见周琮,也咂摸出些味来。 待他们依旧和善,倒是称不上殷勤了,见他们打算自己烧饭,便不再勉强,只让夫人把近处村落市集的地址和时间点告诉他们,方便采买。 聚集的村子名叫乌珠,坐落于乌黎山与代晓山之间谷地中,原住民是伏息族,前朝开发乌黎山银矿之后,许多汉人也在此安家落户,久而久之比伏息族都多了起来。 乌珠的市集在每月的七、十八、廿八,东南边离得近的几个城镇里的商人会来此倒卖货物。 昨日正好是廿八,叁丁带着阿厘和十九去了趟,转了许久。 这里的蔬菜瓜果大都不熟悉,阿厘连问带猜地计划好如何料理,反正她带了平京的调料,吃起来味道大差不差。 考虑到下次再来就是十多天后,他们买满了大包小包,其中最惊喜的收获是一小布袋干豌豆。 因为最近发旱,东西的价格都高得离谱,阿厘心疼坏了,决心等完全安顿好了让叁丁带她去山上认认能吃的菜,周琮带的银钱够用,只是得做好长久打算,阿厘还是控制着用度呢。 从乌珠出来,十九逮住了个跟着他们的小女孩,左不过八岁,厚实的长发编成五股辫盘在弯月形状的银饰上,细瘦伶仃的样子。 阿厘看着十九拎鸡仔似的动作,吓了一跳:“你轻些。” 十九松了些手劲,将那女孩拉的离阿厘更远了些,垂头逼视她:“你跟着我们作甚?” 小女孩没什么反应,呆呆地站在原地,虹膜透着属于异族的紫。 阿厘以为她被十九吓傻了,忙放柔声音:“小娘子为何跟着我们呢?” 没等小女孩回话,叁丁插嘴:“她是伏息族的,估计听不懂你们说话呢!” 阿厘双眼一亮:“那你会说伏息族的话吗?” 叁丁挠了挠头:“就会点简单的,我试试吧。” 说罢到那女孩身边,嘴里叽里咕噜几个音节。 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声音不大说了几句话,眼睛朝阿厘手上挎着的篮子看。 “她想要点番薯,后面又说了一大段,我就听清了个‘苦泥’,意思是祖母,好像她家老人有什么事。”叁丁扭头告诉阿厘。 阿厘分出了一半,瞧见她细瘦的胳膊,动作一顿,用油纸包起来抱在自己怀里,示意十九把篮子一并给她。 十九提醒:“她头上的银饰仍在,似乎不太窘困。” 大包番薯压在胸前,阿厘看向他:“我见伏息族女子都要戴,兴许这个于她们来讲有特殊意义罢。” 叁丁又忍不住插嘴:“没啥意义,就是装饰……” 十九冲阿厘挑眉,阿厘有点羞恼:“既然她向咱们求助,咱们又有余力,帮就帮了,你快将她放了,我还要早点回去做豌豆黄呢!” 十九不情不愿地撒开手,接过阿厘怀抱里的油纸包:“一个可以,下次来有两个、叁个、四个呢,若事事如此,人人如此,只会招祸。” 叁丁极有眼力见地将篮子递给那女孩,后者接过,看着阿厘鞠躬做了个特殊的手势才转身往回走。 阿厘被训,本来有点低落,看她给自己做的陌生手势,冥冥之中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对十九的话也接受良好了:“我会做出分辨控制开支的,每月顶多来此叁趟,便是次次都有这事,一年下来也超不过一角银子!” 十九:“……郎君教你账房本事不是用在这的。” “那是用在哪?”阿厘随口反问。 十九却不知如何回答,视线落在她无忧无虑的侧脸上。 在乌黎场这几日,她似乎比在平京时更欢畅。 郎君心性无双,陪她放逐至此,周全以后,珍视当下。 却苦了他这个看客,带着预知的答案,沉浸不得,连分享到的欢喜都能咂摸出苦味来。 心语 周琮弯腰低头,扶着桌沿,仿佛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半,不见停歇。皓如白玉的脖颈变得通红,青筋凸显,转瞬间手中的帕子洇出了点点暗红的血色。 阿厘急得团团转,去找洪桂生开的药。 洪桂生嘱咐过那药不可频用,加之这阵子周琮没再犯疾,阿厘一直没动,可当下去看原来那处根本没有药盒的踪迹。 翻箱倒柜的声响掩盖在周琮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中,阿厘的心也跟着后面的声声动静一齐颤动。 “周琮你等会……你别急……”她抖着嗓子,不知道是再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待终于找到那锦盒赶紧拉开,却是一惊。 乌黑的块状药材,只剩下原本的三分之一不到。 可明明上一次在杜宅吃过还有多一半呢! 未等她思考,十九已闻声进屋来,利落的一个手刀,叫周琮昏睡了过去。 “事急从权,先让郎君睡会,你赶紧去煮药。” 阿厘跟他把周琮安置到床榻之上,将药量存疑之事暂时抛之脑后,用帕子包了一小块马不停蹄地跑去厨房。 周琮醒来之时已经是子夜时分,屋内点着两盏灯,阿厘靠坐在床侧,正一刻不错地凝睇着他。 见他睁眼,才像是活了过来般舒了口气。 她拉着他的手,嗓子有点久不开口的哑意:“笋羹和甘荠在炉里温着呢,郎君吃点罢。” 周琮唇齿中还残留着熟悉的药味,知她是给他用过药的了。 坐了起来,锦衾从肩膀上滑落,捏了捏她的手:“暂无胃口,陪我待会罢。” 阿厘瘪了瘪唇,话未出口,眼泪便像断线珠子先落了下来。 “你……你瞒我做什么?” 周琮看着她的泪容,呼吸滞涩,心头涌上了前所未有的、莫大的、极为明晰的胆怯。 他掌住她的半张脸,轻柔地擦拭那湿漉漉的双频。 “没有刻意瞒你,每回吃药时你都在忙着备菜。” 阿厘仍有疑虑:“可你就算天天吃顿顿用,哪里需要那么多呢?” 她泫然蹙着眉,握住他抬起的腕子,几乎是乞求地刨根问底:“你不要瞒我,你同我说,你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啊……你那旧疾是不是有些问题?洪桂生没有治好你吗?” 周琮泰然,笃定地摇头:“无碍,沉疴非一日可解,洪大夫的方子有效,需得长久用药。” “最近加大剂量乃是环境变化之故,乌黎场从矿石中提炼纯银沿用传统的“灰吹法”,我司之“炉”,便是用来炼化原矿石成团的焚炉,冷却后又需要用“虾蟆炉”,继续熔炼,等到熔化时,杂质沉到炉底,才可提炼出银。日日守在炉前,灰尘粉末吸之入肺,难免激起反应,吃药压一压便可。” 阿厘望着他沉静的双眼,到底信了他的说辞,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 她扑进丈夫的怀里,终于不再克制情绪,呜咽着用他肩膀的衣料擦泪:“那你别去做那劳什子‘司炉’了好不好!” 眼泪浸入衣料之后明明是沁凉的温度,却仿佛烙铁般,带着滚烫的刺痛。 周琮搂着她,清隽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细瘦的肩胛:“嗯,我想想办法。” 阿厘还不放心,红着眼从他怀里仰起头出主意:“要是实在不成就让十九或者胡大哥他们替你。” 说罢赧然地咬唇:“……因为他们没有旧疾,不会因为那里的环境受夫君这样的罪……我会好好侍候报答他们的。” 周琮失笑:“辛苦娘子为我千思百虑。” 阿厘不为所动,从他怀里挣脱,郑重其事地拉着他的大手:“夫君,周琮,琮哥哥……我已不止一回尝过离散的滋味了。跟你在一起的时光都是神仙日子,在阿厘心中,你早就是最重要的人了,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是断断独活不了的!” 周琮一滞,心头鼓胀,酸涩充斥胸腔,四肢百骸近乎麻木,神情一片空白。 是绝顶欢欣,却也绝顶无措。 造化弄人,死生之事,本是从容,却生怨怼。 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 灯青兰膏歇,落照飞蚊舞。 他颓然靠在榻上,面色苍白,眼帘低垂,看着她的眼神,仿佛融化的雪花。 “阿厘。” 周琮嘴唇无声开合,却只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星星点点的吻落在她的头顶、眉心、鬓角、鼻尖和嘴唇。 阿厘紧紧抱住他,热烈地回吻,皮肤热气蒸腾,耳廓通红一片。 她的胸脯不住地起伏,大口喘着气,仍不忘要跟他确认: “……夫君答应我……不能离开我。” 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带着丝丝蜿蜒的血线:“嗯。” 百结柔肠,万千情思,低影浮动,鸳鸯交颈。 夜风翻幔,几迭浪皱,钗环骨肉,磔磔相叩。 —————— 剧情明天写8,今天先吃这么点^^ 埋名 阔野千里,黄沙漫天,猎猎旌旗劲展,霜色茅草狂卷。 周克馑同谢柳分坐长桌两边,营帐之内只余亲信。 他这几日添了些皮外伤,眉骨上一道口子方结痂,暗红的血色佐着线条锋利眉眼,更显凛冽,而周身的沉郁之气又将这凌厉压得厚重,安静地靠在椅背里,叫人不得以少年人观之待之。 两方对峙,僵持许久。 终于,周克馑抬眸,长臂一伸,抄起桌上的青铜面具:“将军要我隐姓埋名,不成问题。” “换防至夏北镇,亦可。” 他身后站着的齐达禹闻言面色大变,大手按在他的肩头提醒。 天杀的这帮龟孙子,不光摘桃子还要赶人,十多日艰辛行军,拼死杀敌岂不是白做工! 周克馑不为所动,只看着谢柳。 “既如此,战机贻误不得,即日启程罢。”谢柳颔首起身,这等小事也得他亲自前来,战事吃紧,哪有闲工夫! “话未说完,将军且慢。”周克馑也站起身:“去夏北镇,我的兵得同我一起,再添粮食七百石、战马五百匹。” “没门。”谢柳想都没想,立刻拒绝。 当下这群兵勇正是对他狂热的时候,真跟了他,用不了多久就得变成供他个人调遣的私兵,再要粮要马,那还了得! “此事不容商量,速速前往夏北镇赴任。” 周克馑冷哼,褚色嘴唇开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军要我做牛做马冲锋陷阵,兵卒都不肯给我,难道又要去重新收编夏北镇的散兵游勇,期以像这回这样幸运么?” “你此去乃是陈泽副将,自有军马可领!” 周克馑嗤笑:“陈泽已丢一镇,能是什么好帅,又能有什么好兵?我就要自己调教好的,如若不依,便等他再把夏北也丢了罢。” “是否还得老夫提醒,你没有提条件的余地。”谢柳年纪不小,多年来镇守杞州,从无人敢当面忤逆他,周克馑先是胁迫谢赋光逼他相见,又是违逆军令,纵然天资再好,也容不得他蹦这么高。 周克馑不惧不怕,睽视谢柳:“既要用我,便是我的余地。” 空气好似静止,其他人都不敢言语,外头北风呜咽,分外清晰。 谢柳眸光矍铄,急思电转。 沉默几息,终于妥协:“兵可给你,粮马不可。” 不过几千人,战事再消耗一半,给便给了,不足为虑。 粮乃军需,若独立于大军自负饥饱,便更没有牵制这支队伍的缰绳了。 周克馑倒也十分爽快:“成交。” 出了营帐,北风呼啸,吹起两人的衣袍。 齐达禹边走边问:“那我们的粮马怎么办?” 周克馑曲起指骨,随手敲了敲那面具,青铜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本就不需要粮马。” “啊?那你还提?” “我不提他还怎么折衷?”周克馑挑眉。 齐达禹这才明白过来:“我服了,我长一百个脑子也不敌你跟肃奚会算计。” 到了马厩,兵卒把缰绳递给他俩。 周克馑单手扳着马鞍一跃而上,扯了扯唇角:“甭自寻烦恼了,想想怎么对付夏北镇的克巴图罢。” “嘿嘿,那还不容易?” “你还当是上回一样?别做梦了。”他单手握缰,催动战马狂奔起来。 前方日影斑驳,两侧光秃的树林飞速掠过,风驰电逝,蹑景追飞。 可是,这不是他的马,也没有其他人。 飙风撕扯他的面颊,冰冷的甲胄锁住他的躯体。 风中传来苦咸,是回忆的滋味么? —————— 肉先不吃了,吃点清淡的剧情吧 提及 假皇帝露出点马脚,李裕便干脆让他称病卧榻,为几月之后的驾崩做铺垫。 朝中有瞧出些意思的朝臣皆明哲保身,倒是那些个言官,虽是四六不通,全然未有察觉,却一个个的都想当个诤臣,折子重纸累札地上,洋洋洒洒长篇大论,非要皇帝把南阳王召回来。 李裕身着金缕宽袖对襟衫,倚着黑漆木凭几,屈腿光脚踩着烧着地龙的金砖地面,捏着近来的折子一个个勾批。 “休绩。”她仍保持着看折子的姿势,随口吩咐道:“让海诸把今年出类拔萃的卷子呈来。” “是。”休绩出门唤人传令。 待他回来,李裕已经拧起了两条黛眉,已是有几分愠怒。 休绩上前,轻轻地帮她揉起额角。 李裕合上眼皮,胸脯依旧起伏,足见生了多大的气:“明天让洪松来见孤。” “殿下明日一早订好了接见南廷的使臣,晚间还要宴请宗室,洪大人只有晚点见了。” “嗯。”李裕疲惫地抬起眼帘:“战事、粮食、课税、科举……桩桩件件都得亲自过目,满朝文武,一个趁手的都没有。” 休绩眼色闪了闪,嗓音低柔:“张定迁张大人才名远播,殿下何不让他分忧。” 李裕冷哼一声:“他乃康斛庸侄婿,孤不愿再抬举这老东西。才名?这就那样罢。” “殿下得过琮郎君这等珠玉,再看旁人自然是难以入眼。” 李裕眸光如剑:“好大胆子!” 休绩立即跪下:“奴知罪!殿下日夜不辍,宵衣旰食,实在有损圣体,这才忍不住斗胆妄言。” 李裕高举轻放,没有继续怪他的意思,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你看他长大,多一分偏心实属正常。” “不过。”她语气转冷:“孤给过他机会,如今境况,都是他自作自受。” 说完无情的宣言,李裕略一停顿,问道: “那个跟着他的侍卫说什么了?” 休绩松了口气:“十九来信道琮郎君履任炉前,烟尘斗乱,遂喘息不定,呕血愈甚。” 话毕,久久不见李裕反应,休绩抬眼望去,只见她黛眉轻蹙,平静的面到底庞掀起了一丝波澜,叹了口气吩咐道:“南廷上供的阿芙蓉,都送过去罢。” “是。”休绩赶紧应下。 # 阿厘在周琮臂弯里悠悠转醒,天光未晞,烛泪凝铜台,外头还有幽幽风声。 他侧枕着,眼眸紧闭,半面脸陷在锦褥中,鼻背挺直,神色安宁。 如此俊美的脸蛋,阿厘怎么看都看不够,越看越喜欢,近乎痴迷了。 忍不住亲了亲那处藏在眉间的朱砂痣。 周琮仅蹙了蹙眉头,仍沉沉睡着。 阿厘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间,蹑手蹑脚地起身,小心翼翼地跨过他,下床出了寝卧去外间洗漱。 她收拾的动静不大,甫一出门,却还是被正在值守的胡明发现了。 外面晨气清寒,他过了整整一夜,丝毫未见倦意,依旧神采奕奕:“可要帮忙?” 阿厘暗暗羡慕他的好精力,摇了摇头:“胡大哥守着郎君罢,我去煮些雪梨川贝汤,等他睡醒正好喝。” 胡明点头,手臂一抬,便有白腹隼雕猝然落于其上:“这几日我有别的差事,如若有事,夫人让它去寻我。” 阿厘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家伙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稍了两步,才纵着好奇心,打量这个神气的隼雕:“这是你的?” 胡明点头。 阿厘纳闷:“那之前怎么都没见过?” 胡明解释道:“这是前几日捉住的,刚熬完。” 阿里又问:“那我怎么让它去找你呢?” 胡明将臂弯上的隼雕凑近阿厘,口中发出一串“噗呲噗呲”的怪声,之后稍微一扬手,隼雕便张开翅膀,飞至半空绕着阿厘头顶盘旋两圈之后,复落在他臂弯上。 “我让它暂时被你认养,我出门的时间里夫人帮我喂它,若有情况,便解开爪子上的绳子,它自然会去寻我。” 阿厘点头:“胡大哥安心办事,有十九在,我们不会有事的。” 其实她很好奇胡明要去办什么差事,见他语焉不详,便打算等周琮醒了问他。 做饭 天光大亮之时,周琮转醒。 手掌无意识地抚上身侧,只得到满手,被褥的丝滑冰凉。 床幔束挂起一半,屏风妆台桌柜在清晨里黯淡,纵有窗外鸟儿啾鸣,还觉空落。 他缓缓起身,下榻到屏风后洗漱。 手指探入铜盆,水波漾开,冷热合宜的温度包裹。 那点热度自指尖盘旋而上,在清寒早晨里,暖过四肢百骸。 周琮垂首,掬起一捧水,打湿面颊,水珠挂在长睫之上,被他拭去。 思绪游离,猜测阿厘大抵是在做她心心念念的豌豆黄。 豌豆黄是平京小吃,不登大雅之堂,周琮长于宫中,开府之后又请的酒楼厨子,是以从未吃过。 想起昨日她提到买到豌豆时欢欣的笑脸,便也不自觉勾起了唇。 阿厘在灶火前,猛地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有点纳闷,她干活干的发了汗,被这灶火烤着怎么还能着凉呢? 这是她今早做的第三锅了,第一次失败地彻底,第二次她便学聪明少做些试试,味道还是不太正,这回第三次再失败便要将那袋豌豆全败光了。 沮丧地拿着芭蕉扇控制着火力,额角汗珠顺着发际线积聚在鬓角,打湿了那处的头发。 正用手肘擦汗呢,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阴影投下,带着凉意的指腹拭去挂着的细汗。 是周琮寻来了! 阿厘惊喜:“欸!你醒啦!” 周琮点头:“等了你许久。” 阿厘的扇子不停:“哎,试了很多次,这次不成功便成仁!” “豌豆黄?” “对!我娘做的可好了,我做的就时好时坏的。” 这厨房还未修整完善,烟囱也是破损的,便有许多灶灰从灶膛飘出来。 阿厘紧张他的身子,立刻赶人:“君子远庖厨,你快出去罢!” 周琮乖顺地站远了些,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似乎……” “嗯?”阿厘扭头。 破败杂乱的岩洞里,他穿着天青色道袍,长身玉立,眉眼带笑:“愈发离不开娘子了。” 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阿厘却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愣神之后,猛地发现火太旺了,差点糊底! 急急忙忙地再次赶他:“你出去等罢!你这么打搅我,今天这豌豆黄就吃不着了!” 周琮无奈:“我帮你生火。”就算不得打搅了罢。 阿厘想也不想就拒绝:“这种事哪能让你来做。” “你做得,我为何做不得?便是难忍烟尘,我还能帮娘子洗涮切菜。”他游猎之时肢解过猎物,大概不会被切菜难住。 阿厘直起身子,用木铲大力搅拌已经软烂的豆子,态度很坚决:“这能一样吗?你是无双君子,那双手用来写字画画篆刻都行,就是不能沾染这等差事!” 周琮神色柔和:“我并非无双君子,这双手无论之前做过什么,以后只代表阿厘的夫君,同你分担。” 阿厘心间颤动,鼻头有点发酸:“郎君今日好黏人。” “劳娘子海涵。” 请客 晨起十九暂代周琮上值,组内的炉前工晓得他是周琮的侍卫,干活的间隙轻蔑地交换眼神。 意料之中嘛,平京来的贵子娇孙,做做样子而已,便是放逐于此,也总有下面的人来替的。 短短几日里,那个周郎君虽未苛待他们,可任谁都能瞧得出来,人家那是目下无尘,压根没把他们当个人看! 这个侍卫则更为明显,单腿屈膝而坐,百无聊赖地擦剑,偶尔瞥向他们时,跟瞧刍狗别无二致。 十九才不管这几个汗流浃背身材干瘦的罪工的想法,他盘算着时日,前几日的传信该是到贵人手中了,或许让主子歇息休养的调令就在来岭南的路上了。 贵人默许他跟来,定是对主子仍心存疼惜。 只是主子他,大抵是不想过从前的日子了。 连他也一样呢。 # 阿厘正在准备午间宴请方远鸿的食材,吃早饭时在她强烈要求下,周琮同意请这提举案前来,商量换岗之事。 阿厘系着襻膊,一股脑把菜都洗净切好,放在一旁备着。 又用从京中带来的平定砂锅慢慢煲着骨汤,她从灶膛里挑出些未燃尽的柴火,用脚踩灭火星,放到外头冷一冷。 做完这些已是巳时两刻了,就等着再过半个时辰炒菜,便大功告成。 阿厘解了围裙,出了岩洞,绕得到木屋前,上了两段楼梯,回到堂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周琮本在里间桌前行文,听闻动静便毫不犹豫地撂下玳瑁紫毫,去堂屋到她身前。 他无奈地拿出帕子,将她额头无意沾染上的灶灰擦净:“都成花猫了。” 阿厘被周琮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包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坐着懒洋洋地抬着头方便他动作: “可能是方才擦汗时弄上的。”说着她把双手又抬起来平摊到他身前。 周琮又一点点给她擦手,瞧着愈来愈黑的帕子,顿住动作:“我去给你打水洗一洗。” 阿厘玩心忽起,嘟着唇嚷嚷:“不洗不洗,夫君是不是嫌弃我啦。” 周琮向来爱洁,瞧她促狭的大眼,自然晓得她在耍娇。 “是有些许。”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她方才用过的杯盏:“去洗手时顺便把这个也洗了。” 他反其道而行之,打了阿厘个措手不及。 虽然晓得是在说笑,可到底是被他宠惯了,不由自主地因这玩笑话生出了委屈,居然真的有点鼻酸。 周琮发觉不对,勾起她的下巴,谁知发现这娇儿竟兀自红了眼眶。 他哭笑不得,只好低头亲了亲她那额头,又捧起刚擦完的小手贴了贴,以示毫不嫌弃,喜爱还来不及。 “我欲同娘子一同参与,你又不允。” 阿厘明明竭力嘟唇,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梨涡。 周琮躬身去亲那红艳艳的嘴唇,却被她嬉笑着捧住脸颊阻止。 “你方亲了我的脏手,哪能紧接着就要亲我的嘴呀?” 周琮这回懒得理会她胆大包天的挑衅,掌住娇娘的后颈,施力前压,毫不费劲地衔住开开合合喋喋不休的唇舌。 阿厘所有的呜咽都变成了欲拒还迎,被他压在双枨束腰方桌上,尝了一遍又一遍。 相帮 巳时已招呼三丁去请方远鸿,后者不慌不忙,直到午时多三刻才姗姗来迟。 足足让他们等了 阿厘担心饭菜受凉,时不时地要把先前上的菜再回锅热一热,心里不忿,再看他过来时捻着胡子毫不在乎那副模样,面上的笑都挂不住了。 周琮几不可见地握了握她,对待方远鸿还是一片平和。 “看来今日提举案公务繁忙。” 方远鸿笑笑:“郎君招待,纵有天大的事也得放到一旁。” 两人寒暄几句,相邻入座。 周琮提起青玉缠纹酒壶,为他斟满:“不知提举案口味,先尝尝看,若不习惯这元正清酒,还有扶头、白玉腴。” 方远鸿自知周琮是有求于他,是以并不客气,端起酒盏,嗅了嗅:“不愧是天下名酒,气味甘香,酒液澄澈!” 周琮给自己斟上:“得提举案喜欢,是最好不过了。” 阿厘在里间听他们说话,此时此刻不由得同前几天的十九感同身受起来。 从前,周琮前呼后拥,巴结奉承者无数,想要做的事未有不顺利,如今却因为她的事,惹恼公主,坠到她这片低矮的泥地里了。 那厢铺垫一二之后,周琮便说起换岗之事。 方远鸿饮下一口,将杯盏放回桌上,叹了口气:“郎君既抬举我,我便跟郎君交个底罢。” “我那上峰大人寄信与京中,中书省已有批示,道是追究逾期到任之事。” 他看向周琮表白道:“有批示在前,上峰现管,我这等微末小人,着实是有心无力啊。” 周琮任职之时办差雷厉风行,不知多少人心中有怨,皆因他当时煊赫强压下,如今落井下石也在情理之中。 他不做纠结,面色无波:“若换岗从好至差,可行之?” “这……”方远鸿显得很为难,其实林檎的意思是让他莫要再插手周琮的事了,可他到底心存希望,不肯放过这千万分之一的改命机会,这才百般犹豫之下前来赴约。 “提举案无需担心,协助难为,改为贬斥,自然符合京中批示。旧疾拖累,烟尘煞人,若将我换至采石监理,呼吸明净,也是不错。”又给方远鸿斟上一杯,举起玉盏:“我身体孱弱,不宜饮酒,窖藏珍贵,还请提举案替我保管。这杯我饮尽,提举案随意。”说罢一饮而尽,端坐如斯。 方远鸿也极为上道:“我当真不忍郎君受罪,方才想着可否有其他差事,思来想去,只能如此了。” “有劳。” ………… 方远鸿走后,阿厘收拾桌上的剩菜残羹,周琮伏在书桌上,酒意上头,眩晕愈甚。 等阿厘擦完桌子,走到桌前,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此刻埋着头,只见耳廓通红,而袖中露出的指尖却仍似羊脂玉白。 她心疼的厉害,找出大氅给他披上,又去厨房给他熬葛根醒酒汤。 周琮无知无觉,坠入一场离奇的噩梦里。 他在偌大的安昌侯府里行走,周围空无一人,许久许久,发现廊下一株高槐,花满冠。 树下隐约有双人影。 走近一看,一个是十九,另一个长着熟悉的面容。 她挨着十九,很欣喜地样子唤他:“琮世子……” 十九告诉他:“这是我的新婚妻子,唤作云笙。” 周琮匪夷所思,这明明是他奶嬷的女儿,名叫阿厘,怎改了名同十九到一处了? 心头像被割开个大窟窿,周琮欲哭,举头掩饰。 满树的槐花映入眼帘,一阵风吹来,枝叶的翠绿淹没在愈来愈多的白里,似有人在风里唤他。 …… “夫君……” “夫君先把汤喝了再睡。” 周琮半撩眼皮,视野逐渐由朦胧至清晰,阿厘身着靛蓝提花罗裙,系着黄橙色襻膊,正拿着勺子要给他喂汤。 惴惴之心安定下来,周琮就着她递来的勺子,一口一口饮尽满碗的解酒汤。 阿厘用丝帕给他擦了擦唇:“可是做噩梦了?” “嗯。”他还未完全清醒,显得有些呆滞。 阿厘:“跟我讲讲罢,不然一会忘了。” “忘便忘了,无稽之谈而已。”他拉住阿厘的手,放在酒意熏热的脸侧,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阿厘另一只手也去贴他的面颊:“是我对不住夫君。” 周琮慢腾腾地理解了一下她这话,双眸含水挑眉:“什么?” “要不是我,夫君也不会……受这些罪。”阿厘说着有点哽咽,满腹心疼。 周琮无奈失笑:“早就告诉过你,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果,与你无关。” 阿厘轻轻应下,虔诚朝拜一般躬身,亲了亲他泛红的眼尾。 【娱乐圈番外1】不想看勿入 周克馑参加选秀时,风光无两,因为极端出挑的外形条件,即使唱跳双废,也被粉丝硬生生投到第二名的出道位。 名为【塞壬领域】的组合约只有一年,解散之前周克馑的黑料已是铺天盖地,热搜轮岗。 临时鸽掉典礼献跳导致队形不齐舞蹈缺失、队友相亲相爱团魂熊熊燃烧他不配合黑脸、看不上打歌服自己找设计师定制…… 基本上属于是原则大毛病没问题,小毛病多如牛毛。 在粉丝眼里都不是事,现在有人骂周克馑,粉丝连控评都不去了,佛的很,知道他是资源咖,也不操心他的事业,每天最要紧的事就是骂其他明星跟他捆绑蹭热度炒cp还有防私生粉。 私生粉在百度上的解释是指侵犯明星的私生活及工作的粉丝,以侵犯明星隐私,通过偷窥,跟踪,偷拍等极端形式,了解明星私人生活的一举一动为荣。 周克馑身上这个问题更严重些,总有不知道在哪个渠道知道消息的私生粉,围追堵截自荐枕席,冲刺飞扑的事都出现不下八次了,什么去垃圾桶拣他扔掉的咖啡纸杯都算小事了。 所以粉丝一直骂工作室没保护好他,工作室该做的努力都做了,最后是周克馑身边多了两个当过警卫员的保镖,猝不及防被近身这种事才少了不少。工作室给后援会递了个消息,说明这保镖是当过警卫员的,让粉丝朋友们放心,别成天艾特工作室私信工作室了。 结果粉丝大肆宣扬,又开始吹周克馑天龙人。 周克馑的家世很长时间都是个迷,大家只知道他有钱,来娱乐圈就是玩票性质,小火两年之后的现在仍是众说纷纭,这回粉丝吹这个警卫员,被有心人人肉,比对某位高官的官方行程新闻图,按图索骥顺藤摸瓜之下,终于给扒出来了! 周克馑他哥是某个经济发达地区的一把手,爷爷是前某军区领导,姥爷家似乎也有背景,但是不清楚。 消息在社交媒体各类论坛上瞬间引爆,又被瞬间压制,一时之间全网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一个不留,删的干干净净。 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公器私用控制得了社交平台,却不能阻止大家在现实里口口相传。 这回大家对周克馑的观感开始出现两极分化,一方骂他天龙人,利用特权挤占普通人机会云云;另一方慕强心理加剧崇拜,竟然吸了不少新粉,超话签到飙升至叁十多万。 阿厘在平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帝都打工,是和别人合租,两个室友,一个喜欢周克馑喜欢的不得了,说起来眉飞色舞,红光满面;另一个是【塞壬领域】中主c的粉丝,一直暗戳戳卖惨,说周克馑经常合照抢c,自己喜欢的人被周克馑霸凌之类的。 阿厘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也被迫了解了不少粉圈常识。 不过她本人不追星,见到帅哥美女就是纯欣赏,让她花钱花精力那是不可能的,在大叁时她就确立了中心任务,她得在平京扎根,然后把爸爸妈妈都接来住。 这边聚集着全国顶尖的资源,她偶尔跟着老师干活见了不少世面,留校需要读博,可是她太穷了,没法再等,最后就读了专硕,被她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目光短浅。 阿厘现在快毕业,基本上没别的事,收到几家央企的offer,不是没心动过,可是福利好待遇好工资却很低,她非常想赚钱,就把目光投向了娱乐圈,想当经纪人。 这个路子跟她自己的专业不对口,她学的测绘,室友学的计算机,研究方向是现在特别火的人工智能可视计算,赚钱不愁,让她羡慕的流口水。 机缘巧合之下,阿厘入职了周克馑所在的公司,然后几经辗转,成了他工作室团队中的混儿。 混儿就是什么活都得干,剪辑、拍图、统筹、跑腿拎包……总而言之是伺候这位大少爷。 阿厘不觉得有什么吃亏的,因为见到业内巨大的收入差距,她总觉得周克馑能吃肉,总有一天她能成第一个喝剩汤的! 所以即使周克馑十分十分十分难伺候,她也忍了!!! 故事发展本应该是类似于职场爽文,却在某一天来了个大转弯,拐到了言情赛道。 狗仔拍到了周克馑喝阿厘喝过的豆浆的同一个吸管! 视频把动作和脸拍的清清楚楚,粉丝都没法洗。 阿厘看见热搜都傻了,那天周克馑半夜叫外卖来着,早晨起来口干舌燥,但是他妈秦女士让他回家吃早饭,因为他哥回家来了。 阿厘是起得太早,匆匆忙忙拿着豆浆来他住处给他收拾东西。 周克馑早就习惯了被别人捧着,对阿厘只有工作人员这一个印象,甚至面对她时连对长相的评价都不会有,简而言之不管高矮胖瘦都是供他使唤的工具人。 他提出喝一口之后,阿厘说自己喝过的,再给他买一杯去,被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咕咚咕咚地喝完。 阿厘生理期,有点痛经,又一早上饿肚子,只有身受折磨的印象。 今天一看热搜里的视频,不晓得是不是周克馑太帅了的缘故,画面竟然很唯美,她在黑色羽绒服里露出的半张脸也白生生的,很是好看,不怪人家要盖章定论周克馑有恋情。 一系列公关澄清之后,工作室提出解聘阿厘,因为要照顾粉丝的情绪。 阿厘一直绷着的弦就是那天断掉的,明明她已经开始接触经纪人的活了,明明她什么也没干,明明24小时待命累死累活,却要因为乌龙被辞。 她在公司卫生间隔间里哭的昏天黑地一张脸通红,泪痕未干地去洗手池准备洗脸的时候,跟周克馑正打了个照面。 他显得有点诧异:“没给你赔偿金啊?”显然也是知道她被辞的事。 阿厘摇头,想说话,张口打了个哭嗝,又赶紧闭嘴。 稍微克制点情绪之后,才解释:“没有,就是有点舍不得公司。” 她双眼含泪,泛蓝的眼白上盘踞着细细的血丝,扎着简单的马尾辫,鼻头通红,脸颊挂肉。 这是周克馑第一次,将她看进了眼里。 喔,原来这个阿厘长这样。 “算了,你该上上罢,我去说。”说完这话他就转身要出去,到门口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有擦手的纸团,随意一掷,精准落在垃圾篓里,撂了眼皮离开,全程没再关注她。 阿厘最后调岗到经纪人刘姐的手下干活,在粉丝面前露面少了。 周克馑这个人不太在乎粉丝,表现在方方面面,有蹲点他住处然后要签名的,他都是把明信片丢到地上,以实际行动表达他的厌恶。 周克馑有个广告,是阿厘全程负责对接的,品牌方临时想加个女明星一起,阿厘说这不符合合同规定,品牌方想打个商量,阿厘又问了经纪人刘姐后果断拒绝了。 后来品牌方记恨周克馑姿态高,故意在释出的花絮里把阿厘也拍了进去。 角度很刁钻,看起来像是两个人正在对视,还是笑着的。 结果就是大部分人都认为她是“嫂子”了,说周克馑公私不分,把女友安排在工作中。 好多女友粉脱粉回踩,简直是周克馑出道以来最大的绯闻危机了。 发酵的时候阿厘跟工作室的工作人员正把后天晚会红毯的礼服给他拿来试,再想出去外头已经围了许许多多的代拍和狗仔了。 阿厘出不得,手足无措。 周克馑有点烦了,给她了个联系方式,让她找这个律师先告一批,让那些搅动风波的营销号消停消停。 阿厘有了工作,稍微安定了点。 坐在沙发上联系刘姐,又联系那个律师。 周克馑旁若无人地观察她。 其实那个广告花絮他还记得,他确实在看着她笑,因为当天她带了个框架眼镜,一只镜腿没架在耳朵上,紧紧夹着白嫩的耳廓,怪好玩的。 ———————— 累的没感觉写正文,先吃一下番外哈 【娱乐圈番外2】不喜欢勿入 这桩绯闻最后不了了之,阿厘心怀愧疚,总觉着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尽量避免跟周克馑相处,周克馑新戏开机入组,再见面竟已经是半年后的下雪的冬夜。 那年平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公交站牌底下,她戴着羽绒服毛绒绒的帽子,刚从711出来,手里举着黑豆浆等车。 一辆熟悉的白色G63从眼前驶过,阿厘张望着辨认,确实是周克馑的车牌号,收回视线,心下好奇他自己开车做什么去了,打开手机锁屏,在工作群里翻聊天记录寻找蛛丝马迹。 汽车引擎声接近又停下,不是公交的动静,阿厘没太在意,专心划拉手机。 两声急促的喇叭声催促下,阿厘终于疑惑扭头,方才那辆G63撞进眼帘,就停在马路牙子旁边,竟然调头回来了。 车灯映亮候车亭这方空间,雪块纷纷而下,她半张脸藏在厚实的围巾里,露出的眉眼清丽,神情怔愣。 周克馑又按了两下喇叭,她这才反应过来,几步跑到他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旁。 周克馑无语地降下窗子:“上来啊。”外头的冷气侵袭,他就穿了个长袖卫衣,冻得哆嗦。 阿厘马上拉开后车座的车门,又被周克馑不耐烦地吼了一顿:“我是你司机么?” 她又小跑着绕到另一侧,上了副驾驶。 车窗是关上了,身边多了个冒着寒气的人,周克馑感觉更冷了,裸露的白皙颈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厘伺候他惯了,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围巾解下,递给他:“这个是我新买的,你先将就一下吧。” 周克馑凤眼垂下,眼波流转一扫而过:“我外套在你屁股底下。” 阿厘闻言吓了一跳,赶紧往屁股底下摸,果然摸出个红色皮夹克,由于座椅也是红色,她竟然没瞧见,厚羽绒服隔绝之下也只是觉得有点搁着慌,没意识到这有件衣服。 阿厘抚平衣服上的压褶跟他道歉:“抱歉抱歉。”然后递给他。 周克馑没接,反而拿走她怀里方才他没接的那条彩色羊毛围巾,随意地披在身上。 车子暖气给力,其实早就不冷了,围上去还有点热,因为是羊毛材质,贴肤扎人。 周克馑蹙起眉毛:“你坐过的外套给我穿?”又紧接着抱怨:“下次买羊绒的。” 阿厘只有应声的份,有心想问问他到底有啥事要抓自己当壮丁……会不会有加班费啊…… “你去哪?”他单手握着方向盘,侧脸线条精致凌厉。 阿厘不敢多看,老实回答:“平信大厦。” “这么晚去做什么?”他随口问着发动车子,夜间不堵车,可是他开的仍然不快,慢悠悠地行驶着。 “明天一早要开会,我还有东西没弄好,文件落在办公室了。”她感觉刚刚在外面冻僵了的耳朵手指在异常发烫,甚至发痒。 周克馑等红灯的间隙瞥见她汗湿的鬓角:“把外套脱了。” 阿厘摇头:“啊没事我不热。” “挡着我看后视镜。” “现在也没别的车吧。” “……”周克馑侧过身,面无表情地瞅着她。 阿厘:“啊,我是觉得有点热,哈哈。” 等她蛄蛹着把长身羽绒服脱掉放到后排座椅上后,周克馑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她里面穿的是一件贴身白色针织衫,紧紧裹在躯体上,很显身材,把肩膀骨架都衬的更细瘦了。 红灯变绿,他猛地踩下油门,阿厘吓了一跳,偷瞄到他绷紧的下颚,不知道这祖宗又为啥不高兴了。 车内沉默,没有音响,她直视前方落雪的街道,第一次在如此温暖舒适的环境里,有时间仔细看看这座大都市夜晚的模样。 难以抑制的漂泊无依之感在夜晚被放大,她陷在皮质座椅里,很想再扭头去看看身侧的人,到底控制住了,眼皮愈来愈沉,最终歪着头睡了过去。 下一个十字路口,周克馑拿开她手中的豆浆放进杯架,手刚扯下围巾要物归原主,就改了主意,重新围好,伸手拣起自己的皮衣,搭在她的身前。 阿厘意识回笼,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浑身紧绷起来,紧闭双眼继续装睡。 周克馑却不配合,鼻腔发出一声哼笑:“装什么呢。” 阿厘只好睁开眼,却不敢看他那张精致美丽的脸,视线只敢停在黑色卫衣上面的喉结处。 周克馑觉得她肯定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耳朵宣红,睫毛打颤,嘴唇都在无意识地抿着。 周克馑被蛊惑,解了安全带,凑近她:“不敢看我?” 阿厘这下连呼吸都不顺畅了,飞快地瞥了一眼他又垂下眼帘:“没……” 辩解刚开个头,便被他贴上唇角。 阿厘仿佛被蛰了般偏过头去,又瞬间被他钳住下巴,轻轻浅浅地越吻越深。 单行道的十字路口处,信号灯红绿交替,车后鸣笛。 她环抱着他的脊背,陌生又战栗。 ———— 卡文就写番外。。。。 【娱乐圈番外3】不喜欢勿入 阿厘跟周克馑在一起了。 可是他没说过什么告白的话,也没把她介绍给过朋友,甚至连女朋友这个词都没提及过。 他对她很大方,买衣服买鞋子刷卡之外还给她提了台奔驰sl,另外给她租了个同小区的平层。 她不用再挤早高峰的地铁,不同挤在老旧小区的群租房里,她用ysl日落包装剩了半根的烤肠,她自己吃遍了平京的私房菜高级料理。 她需要做的就是等着周克馑有时间,给她打个电话,然后她去他家或者他来她家,接吻拥抱上床。 有两次是带她去欧洲度假。 阿厘还在上班,但是已经不在他的经纪公司了,她找了个专业对口的工作,朝九晚五,新领导和同事们猜测她是个有些背景的富家女,对她都很和善。 可是阿厘却越来越瘦,由原本的一百零几斤到现在的八十多斤。 她有普通人的贪婪,从不拒绝周克馑物质上的给予,却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内耗一点点凋零。 周克馑将她轻松对迭起来,一手掌着她的小腿肚,捏了捏,一边注视着身下她酡红的面容,一边不疾不徐地入她。 “瘦的就剩骨头了。”他嫌弃地嘟囔。 阿厘掀开眼帘,眸子里不甚明朗,映出他现在的模样。 周克馑最近在拍漫改电影,头发蓄至肩膀,眉毛剔细,一张尤为精致的面容上是一成不变的倨傲神情。 浑身光裸,得见形制优美的骨架,肌肉附着其上,延伸收缩。 零碎的黑发搭在锁骨处,高挺的鼻尖上酿着汗珠,凤眼在发隙中藏着,正一刻不错地凝视着她。 阿厘被他撞得起伏,翻起巨浪,呼吸乱的彻底。 她伸手去拨弄他的头发:“……那怎么呃……办呢……” 周克馑放开她的一条腿,拨到一旁,侧身加快了速度,逐渐忘了两人的谈话。 阿厘混沌间看见自己在黑色床单上白的突兀的脚,小指侧面有片下不去的红,是她最近穿高跟鞋磨出来的。 其实她也不想这么瘦,莫名其妙就是不怎么爱吃饭了,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这个体重跟同他合作的女明星比起来也算不得胖了。 阿厘心里的压力在高潮时短暂地放松了些,随着周克馑抽出来外射到她小腹上,神志慢慢恢复,她又开始感到难受了。 周克馑伸手去拿床头的棉柔巾,随手抽出好多张,一股脑撵在一块,给她擦了擦下身。 自己则是裸着身子,靠在她身侧,点燃一根烟,沉默地吸烟。 阿厘将废纸团踹下床,裹进被子里背对他,背对烦人的烟雾。 周克馑瞥了一眼旁边的后脑勺,摁灭剩下的半根烟,长臂探入被子里,顺着她下陷的腰线摸到嫩的像豆腐似的胸脯。 “你这奶子真极品,第一次亲你那天就想摸。”嘴里说着骚话,下边的肉棒也逐渐硬了起来。 阿厘被他捉进怀里,被蹂躏地通红的小穴又插进了两根手指,留在外面的拇指则是娴熟地按着肿胀的花芯。 高潮过好几次的下身太敏感了,阿厘受不住地想尿尿,求他别这样了。 周克馑嘬着她的乳尖,抬眼跟她对视,色情地伸出舌头,灵活地舔了舔坚硬的红果。 “尿我嘴里。” 他酷爱跟她做爱。 阿厘心不受控制地发沉,忽然猛地推开他,连滚带爬坐直了身子。 她头发乱乱地搭在肩上,身上全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爱痕,甚至小腹上还有未擦净的浊液。巴掌脸上眼眶和鼻头都是红的,嘴唇却很苍白。 她顶着这副狼狈的模样,跟他提了分手。 “或许称不上分手,毕竟……我大概也不是你女朋友。” “你发什么疯。”周克馑蹙眉,他跪坐着,胯间尺寸可观的肉棒还翘着。 就好像最后一根稻草,阿厘双腿腿无力,踉跄地赤脚去地上捡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就是不想在一起了。” 周克馑眼神很冷:“你可想好了。” “嗯。”虽然下了决心不再内耗,却还是会被他的态度刺伤,阿厘深呼吸,控制住泪意:“车钥匙我就放这里了,其他东西我会出闲置了把钱抵给你。” 周克馑冷笑:“那吃我的你也准备吐出来?” 她已经穿好了连衣裙,闻言沉默了一瞬,半晌才开口:“……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分期折现。” 周克馑终于忍不了了,从床上暴起,钳住她的胳膊将她重新甩在床上:“老子的精液你准备怎么折现!?嗯?” “我对你不好么?你玩我呢?”他漂亮的脸随着愤怒稍显扭曲。 前几分钟还在她穴里的手指摁着她的一边肩膀,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让她动弹不得。 阿厘一开始还要挣扎,后来发现自己不是他个,就控制不住地哭起来。 周克馑更烦躁了:“你想要什么说话,别来这套。” 阿厘睁着泪眼,恨声道:“我想跟你分手。” “别放屁。”周克馑拿揪了一块被角给她囫囵擦了擦眼泪。 阿厘差点没被他粗放的动作捂死,愤怒上头,豁出去了:“我受够了天天等电话的日子了,我不想当个只会报表的废物,我要花我自己的钱,我本来可以自己赚钱的……你非让我花你的,你又让我还……还让我折现……” 越说越委屈,到后边都是边哭边说,周克馑听起来像是撒娇。 哭笑不得地亲她:“我哪说,你自己说的。” 阿厘躲开:“我不想当你炮友了呜呜呜。” 周克馑捏着她的下巴,在亲吻唇瓣的间隙里承诺:“那当女朋友,当女朋友。” “呜呜呜你别骗我……”阿厘皱着鼻子,眼底湿润,脸颊被他鼻梁顶着,肉贴肉。 “嗯,明天带你见家长。” 阿厘吓得一激灵:“啊??是不是有点快啊。” “不快。”周克馑敷衍着她,又把她掉了个个,扶着肉棒顶开小屁股后入她还湿润着的小屄。 “呃……”阿厘眯着眼长叹一声。 “宝贝,总想肏你。” 他躬身亲她的脊背,手臂在她胸脯下缘环紧给她支撑,两坨软肉挤得变形,随着浪翻浪涌乳波荡漾。 【娱乐圈番外4】不喜欢勿入 次日早上,阿厘睁开眼。 归功于质量优良的窗帘,房间内一片黑暗,瞄了眼房间中控屏,才晓得已经是早上十点了。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紧紧熨帖着,周克馑睡得正香,侧躺着凤眼闭合,长睫如羽,神情恬然,牢牢圈着她不说,还要把一条长腿勾在她身上,活像个人形锁。 他昨天刚结束拍摄就回来找她,肯定是累坏了,晚上两个人又乱搞,阿厘就不打算叫醒他。 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放自己的脖子用枕头代替,又费劲地抽出自己的腿,打着赤脚摸到衣帽间找了身居家服穿好,再去套房盥洗室拿了洗漱用品去客卫洗漱。 客卫的顶灯炽明,洗完脸看向镜子,吓了一跳。 她一头乌黑微乱的长发用抓夹随意固定在脑后,满是水珠下滑的脸颊苍白,带着刚醒的萎惰,一双眼睛却异常炯亮。 阿厘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对镜子里的自己傻笑。 她是周克馑的女朋友了。 大明星周克馑的正牌女友! 啊啊啊啊好幸福! 虽是白天,却也灯火通明,因为要时时刻刻拉着窗帘,防止有狗仔偷拍。 阿厘步伐轻快,先把新风系统打开,才去厨房准备要吃的食材。 周克馑非常事多,他睡觉要求绝对安静,连新风都要关掉,刚同居那会,阿厘连翻身都要克制。 现在找到诀窍了,睡前活塞运动之后他基本上事会少很多,睡眠质量也在在一起之后得到显着提升。 周克馑家里的食材是阿厘知道他结束工作要飞回来之后去超市准备的,就连灶具都是阿厘住进来之后才买的。 她爱吃中式早餐,油条豆浆汤面包子小米粥,周克馑青少年时期在国外,早餐口味更偏西式。 平时忙的时候她都是迁就他,今天比较空闲,她做了两样。 先是烤了个吐司做底座,煎了虾肉和火腿肉,煮了玉米温泉蛋,把生菜、火腿肉、温泉蛋、虾肉、玉米粒依次放上,最后挤了点周克馑爱吃的酱,撒上欧芹碎。 她系着围裙打量自己的成果,嗯!还挺好看的!但是看着没食欲…… 阿厘给自己做的就要细致多了,把刚才剩下的火腿肉切成小块,搭配彩椒碎和香菜叶搅进面糊里,滋啦一声倒在锅底,等面饼成型的时候又煎了个全熟荷包蛋,在间隙中利落切了土豆丝,在对角的小锅里加上小米辣迅速炒熟,最后连着鸡蛋一起裹进面饼里,热气腾腾地摆在盘子里,非常大一坨! 把食物端上餐桌,又把热好的牛奶倒满玻璃杯,全部都大功告成之后已经快十一点,阿厘脱了围裙去卧室喊周克馑起床。 她打开低明度的暖调灯,坐在床边凑到他跟前,用自己刚洗完冰凉凉的手去捏他的脸颊。 周克馑果然蹙起眉,显得很不耐扭头要躲开。 阿厘掐住他的皮肉拽了拽:“起床了,大明星~” 周克馑缓慢掀起眼帘,带着灼热体温的大手覆在她的手上,音色带着刚醒的低哑嘟囔:“家里又不是没热水。” “嗯,我想着就一分钟的事,就没用热的。”她贴近他的唇,一触既分:“我把早餐都做好了。” 周克馑勾起唇角,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不想吃早餐。” “那你饿着吧。”阿厘就要起身,下一秒就被他一把拽下来,翻身压住。 他光裸着,丝绸被子滑到腰间,露出肌理分明的上半身跟她严丝合缝:“不想吃早饭,想吃你。” 阿厘闷声发笑,眼睛弯弯,梨涡浮现:“恐怕要精尽人亡。” “放屁。”周克馑睨着她,作势还要弄她。 “别别别!”阿厘像泥鳅一样左扭右扭,嘴里还不服气:“昨天你哈哈哈你昨天第五次的时候,射出来的都是水了就别逞能了哈哈哈。” 周克馑钳住她的腿根往上一推,自己下滑,仰着头,下颚窄收,嘴角噙着笑,漂亮的面容冲击力巨大:“干你小屄非用它?” 说罢拽下她的裤子,嘴唇已经贴上胯骨上那层薄薄的皮肤。 “不来了!”阿厘赶紧拽住找自己的裤腰,脚丫子踩着他的肩膀要把他踹走:“你还没刷牙呢!!!!!” 周克馑停住动作:“嫌弃我?” 阿厘点头。 周克馑起身放了她,紧接着却掌住她的后颈,毫不犹豫地压了上来,恶狠狠地亲她。 待气喘吁吁地停下,阿厘的嘴唇都肿了,上边还有他的牙印。 “还嫌不嫌?”他捏了捏她的胸脯。 阿厘双眸含水,捂着脸:“真应该让你的粉丝看看你这副样子,看她们还喜不喜欢你。” 他的人设一直都是高贵冷艳,跟真人完全不一样!! “你喜欢就行。”他心情很好,把她抱在怀里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阿厘暂时也不想动,下巴放在他的颈窝里,身体重新沾染上被窝的温暖。 苦恼地抱怨:“早饭都凉了。” “能吃就行。”他又有点想睡过去的意思。 “……你的吐司可以吃冷的,我的卷饼怎么办?” “我吃卷饼,你吃我的。” 阿厘又忍不住笑了:“我才不吃你的,我回头再热罢。” “磨叽蛋。”他从鼻腔里哼笑出声。 “该怪你好不好?!”她猛地想起一件事:“欸!”伸手摇了摇他横在自己身上的胳膊:“你昨天说今天要回家的,不会忘了吧!” “不急,晚上去就行。”周克馑困得不行,蹙眉捂住她的唇:“闭嘴,快睡觉。” 阿厘仿佛幼兽磨牙似的轻轻含咬她的手掌:“……你还记得昨天说的话吗?” 周克馑无奈睁眼:“记得,我的女朋友。”说完又合上眼皮,剩阿厘自己傻乎乎地咧嘴笑。 纸片人没有卫生问题,没有清洁问题,没有任何身体疾病,纸片人的使命就是谈恋爱搞凰! 【娱乐圈番外5】不喜欢勿入 两个人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半,周克馑起床,阿厘把早上做的菜热一热,打算将就一下等晚上去青湖别墅那边再好好吃。 青湖别墅在城北,闹中取静,绿化率极高,社区里有块上世纪五十年代挖的人工湖,由此命名。 在寸土寸金的平京属于顶级圈层,门口没有任何标识,树木遮蔽下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高大花岗岩院墙后面是什么。 等换好了衣服,阿厘又临阵怯场:“你们家宴我贸贸然过去不合适吧。”而且这也不是他父母邀请的…… 周克馑看样子不打算穿外套了,就套了个长袖,揉了发胶简单抓了几把他的长头发:“没什么不合适的,今儿这顿饭就是为了给我们哥俩相亲的。” 说罢扫了几眼门口的挂架,随手拿下宾利欧陆gt的车钥匙,又把她风衣抱在臂弯里。 阿厘颠颠地跑过去,当他的小尾巴:“那我去岂不是搅局啦?” 周克馑噗嗤笑出声,捏了捏她的脸颊肉:“美得你。” 阿厘拉住他的小臂:“你把耳钉摘了吧。” “干嘛?” “看起来像个不良少年,容易脚踏两只船那种。” 周克馑无语地撇了撇嘴,侧头卸下铂金耳环。 * 周克馑常住的房子离青湖别墅有五十分钟车程,现在不是高峰期,他又是急性子,左钻右钻充分发挥车子的性能,四十多分钟就到目的地了。 阿厘才算是松了口气,她自己开车的话非常讨厌遇见周克馑这种不守规则的,刚才坐在他车里甚至对其他鸣笛泄愤的车产生了负罪感…… 青湖别墅起初建造的时候没有预留太多车位,门口也不好过车,他们两绕叁饶开进去的汽车通道是后来改建的,不用破坏旧景观,进来就是干净宽阔的柏油路,顺着两侧高大舒展的树木延伸,偶尔能在树木枝叶的间隙瞧见几处房屋的檐角。 又开了不到半分钟,周克馑把车停在一座独栋小楼前,没开进围墙,就在外边横着。 阿厘下车,隔着围墙抬眼望去,树枝繁茂青翠欲滴,能看见年代久远的叁层小楼,和方才瞧见的其他房子一样,都是浅淡的黄褐色外立面,爬着半墙的爬山虎。 正中间二楼叁楼有个弧形大露台,也是上个世纪的建筑风格,日光极好,窗子正粼粼反光。 阿厘不由得捏紧了手机,手心和后颈发出汗来。 “没事,你跟着我就成,我出门的时候跟我妈说了要带你来。”周克馑牵住她的手,拉着她推开院门。 院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大,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座美轮美奂的小喷泉,正温柔吐水,形成一层又薄又亮的水膜穹顶,漫无边际的草坪维护良好,临近院墙有两株粗大高挺的光叶榉,舒展的树冠在午后投下大片浅淡的阴影。 小楼侧后方似乎是个花园,露出一摊粉蓝色的喜林草和半只玉兰树,不过后者现在已经过了花期,只有油绿的叶片。 周克馑熟门熟路,带着阿厘踩上两节石阶,指纹解锁开了大门。 “我回来了。”他喊着在下沉式玄关处脱了鞋,本欲直接赤脚走进去,顿了顿又从鞋柜里翻出藤编拖鞋给阿厘,等她换好才继续往前。 最先到门口迎接的是他家的保姆林姐,四十多岁,头发染得黝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穿着毛衫,袖子撸到关节处,看见周克馑回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还以为你要晚上才回来呢!”看见后面的阿厘扬了扬眉:“这位是馑儿说的兰小姐吧,好漂亮的身条,快来这边坐会”她把阿厘引到挑高客厅中的沙发上,给她倒了杯茉莉龙井。 “这是我第二个妈,叫林姐。”周克馑坐没坐相,贴着阿厘介绍。 “又胡咧咧!”林姐嗔他一眼,笑着转向阿厘:“我是他家保姆,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总是这么没正形。” 阿厘紧接着打招呼:“林姐好,能看出来你们亲近。” 林姐快活一笑,把水果塔放到她身前,人就要往楼上走:“我这就上楼告诉馑儿他妈你们到了,先自己玩会啊。” 小楼没有加装电梯,要想上楼就得从一侧的旋转楼梯往上爬,林姐动作利索,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阿厘担心自己在他家人心中的形象,克制着音量勒令周克馑:“你好好坐着,别往我身上靠。” 周克馑刚打开手机里的小游戏,闻言停下动作,凤眼促狭地瞧着她,硬生生把阿厘看得耳朵熏红。 周克馑心念一动,也不管游戏里即将撞死的小人,抓住她细瘦的胳膊往自己跟前一带,吮了吮她的嘴唇。 阿厘宛如做贼,使劲推他。 周克馑浅尝之后没有勉强,顺着她的力道往旁边靠,复低头重开游戏。 阿厘嘟唇跟他讲道理:“你这样……你家人会觉得我轻浮的。” 他侧过头,分明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凤眼微弯,模仿她放低音量:“Getingablowjobtonight?” 阿厘瞪他,他拿起个小蛋糕,舌头将上面的奶油卷进嘴里,无所谓地暗示:“我给你服务也成。” “我觉得我们缺乏精神交流。”阿厘被他馋到,挫败地拿起水果塔咬了一口。 “肉体性福有利于精神愉悦。”他恬不知耻。 “你平时跟我讲讲工作的事也行啊,哪有天天就是一起吃喝玩乐的。” 周克馑没当回事:“那下次进组带你一起。” 阿厘还想说什么,便听见下楼梯的动静,火速拿纸巾擦净嘴唇,坐的宛如小学生般笔直。 没一会,一位保养得宜的美妇人便来到了客厅。 阿厘赶紧站起来,周克馑本来懒得做起来,见阿厘这样,不想她自己太突兀,所幸自己也站了起来,牵着阿厘的手往秦玉环跟前走:“妈,这是我女朋友,叫阿厘。” 阿厘拿出参加工作面试的态度,笑着打招呼:“阿姨您好,真是打扰了。” 秦玉环气质绝佳,对待她也很是随和:“哪里打扰,馑儿把这么漂亮的姑娘带回来我惊喜还来不及呢。”她说着在对面的沙发上落座,披着一张又长又宽的驼色披肩,显得对阿厘很感兴趣:“馑儿是怎么追到你的呀?” 阿厘被周克馑带着坐下,却不肯再跟他牵手:“当时我对他也有好感,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这是她最近进修的废话文学,感觉还挺好用! “哦,那你之前是他的粉丝?” “没有没有,我之前在晟阳工作。”晟阳就是周克馑的经纪公司。 “现在不在那儿了?” “啊对,现在在通号院做文职。” “通号院啊,那应该在中铁下面吧,馑儿去找你高叔叔了吗?”她笑吟吟的。 “她自己应聘进去的,跟我屁关系都没有,您别瞎猜。”周克馑把手机锁屏扔在沙发上,给阿厘拿了个葡萄干奶酥。 阿厘怎么会不懂她的意思,现下正尴尬呢,见他递过来忙接下,低头小口小口慢慢吃来掩饰。 秦玉环包容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知道他这是在表明态度护犊子,本来今天的重点也不在他新谈的女朋友身上,便顺了儿子意,没再说旁的,又闲聊几句,就去楼上收拾,让周克馑带阿厘去参观花园了。 将近下午五点钟,阳光不那么强烈,花园里各色花团紧簇,高低错落,美的不真实。 阿厘被周克馑安置在户外椅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别不高兴啊。” 阿厘摇摇头:“没有不高兴,阿姨问问也是正常。” “我说的是我没去帮你打招呼别不高兴。” “啊?”阿厘有点懵。 “我觉得以你的能力干个文员不需要走后门,就没费那事。”他道。 阿厘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谢谢夸奖,不过确实不需要打招呼,我最近想辞职呢。” “怎么?” “赚的太少了,我还是想往经纪人方向发展,到时候我可以避开晟阳。” 周克馑深吸一口气:“不许带男艺人。” 阿厘不服气:“那你不许合作女艺人!” “不许合作女化妆师!” “不许跟刘姐接触!” “……” 周克馑恼羞成怒,虎口捏住她的脸蛋,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微风吹拂,花叶扑簌摇动,两人在防腐木刷白的长椅上交颈相拥,连彼此的呼吸都带着难以形容的吸引力,辗转纠缠一遍又一遍。 待引擎声靠近,在院外熄火,周克馑才停下,眼里带着欲色,拇指刮掉阿厘唇上的水光:“今天我得喝酒,晚上咱们回家你开车嗯?” 阿厘纳闷:“刚才你妈妈不是说让咱们在这住吗?” 周克馑不答,阿厘秒懂,红透了脸:“哦。” 周克馑拽着她起身,等她整理好自己就带她往门口走。 不同于对待周克馑来时的态度,当下秦玉环以及包括林姐在内的其他人也都到门口迎接。 院门打开,低调的奥迪a6后座走下一个臂弯里带着外套的青年,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 下来一位衣着考究的男人,皮鞋西裤衬衫,气度逼人,极为出色的面容上神情疏离,能看出周身的疲惫之感。 他走近:“抱歉秦姨,刚开完会,耽误了点时间。” 稍作解释,形状绮丽的桃花眼扫过众人,发现了个陌生姑娘。 她站在周克馑身边,皮肤白皙,身材细瘦,正不加掩饰地打量着他,被他擒住视线的瞬间,宛如受惊蝴蝶,匆忙垂下长睫,令人的注意力只得尽数被吸引到底下艳丽荼蘼的唇瓣上。 【娱乐圈番外6】不喜欢勿看 周琮是毋庸置疑的焦点和中心,秦玉环对待他是显而易见的客气,不像是对待晚辈的姿态。 她跟周琮介绍阿厘,周琮只是略一颔首,率先往里走,微微侧头交代后面的青年: “你先回去吧,让老赵明天早晨七点半来接我。” “好的主任。”青年恭敬应下将臂弯里的外套交给保姆,离开时还贴心地把院门关好。 因为刚才的打量被捉个正着,阿厘不敢再偷看,只暗暗在心里咂舌。 看来网传的不对,听起来周克馑这位哥哥并非是什么南方地级市一把手,就是不知道这个“主任”是那个部门的,看起来派头不大,但是比照周克馑家人对他哥的态度,应当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怪不得周克馑长得这么好看,原来是遗传,他们一家人风格迥异,却各有其美,阿厘都有点自卑了。 周克馑只是叫了声哥,周琮反应也是不咸不淡,不过周克馑没太在意,牵着阿厘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 周琮坐在沙发上,正在解袖扣:“林姐别忙了,我就喝这个。”他弯曲指骨,点了点桌上的陶瓷罐。 秦玉环:“你爸前几天特意拿回来几罐六安瓜片,知道你爱喝。” 林姐也笑:“就在那儿静置着等你到家呢。”说罢就匆匆往餐厅岛台处走。 周琮又把腕表卸下放在桌面上,整个人往沙发里靠去,极为疲劳地捏了捏眉心:“我那有两斤武夷山母树的大红袍,让老赵明天拿过来给秦姨。” 秦玉环显得很欣快:“小琮晓得我爱喝,不像是馑儿,天天就知道在外面疯跑。” 周克馑正在给阿厘剥香榧,无辜被cue当即蹙眉:“我那是工作好不好。” 周琮抿了口林姐沏好的茶,问他:“最近又挨扑了?” 周克馑点头:“粉丝混进剧组当场务助理,不过让李爽拦下来了。”李爽就是那两个警卫员之一。 “别影响状态。”周琮视线落在弟弟身上,余光却在他身边安静的女孩上周游。 “没事,都是小姑娘,我不是白练的,不怕那个,就是费点事。”周克馑像个全自动生产线,剥一个给阿厘手里塞一个,阿厘拿到就往嘴里塞,垂着眼帘慢慢咀嚼。 “要我说你就改行,在外面抛头露面还挨着骂,你哥你爸也受你牵连。”秦玉环旧事重提,瞪周克馑。 周琮摆摆手:“不至于。” “有个央视的年代戏,你有想法的话我给你联系。” 周克馑摇头:“档期满了,一般在央视播的剧组都挺严的,我懒得挨管。”他略一沉吟:“你那些朋友有投经纪公司的吧,我女朋友想当经纪人,想托你帮她入个行。” 阿厘睁大眼睛,赶紧摆手:“我自己投简历就行。” 周克馑不为所动:“你又不是没见过圈内捧高踩低,我哥说话好使,帮一下你能顺利很多。” 他又剥完一个,阿厘条件反射想接,就见他递给周琮:“贿赂。” 周琮莞尔,伸手接过:“可以,但是本人不受贿。”长臂又沿着沙发头枕越过周克馑,递给阿厘。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气氛尤其地好。 阿厘露出梨涡,拿过那颗兜兜转转最终回到自己手中的榧子仁,终于肯直视周琮,一双眼儿又润又亮:“谢谢。” 后面一家人又聊东聊西,就是半点没提及周琮的工作,阿厘心里有了数,顾及他这个官还挺大挺敏感的。 到了晚上七点,周克馑的父亲才回来。 他比秦玉环看起来更老一些,但同样能看出年轻时是个大帅哥。 他并非一个人归来,还带着今晚真正的客人一家。 阿厘跟着大家一起到玄关迎接,一眼就瞧到站在中年夫妻身后的女孩,她穿着乔其纱小礼服裙,正式却不隆重,十分漂亮。 因为从周克馑那得知这场聚会就是为了给他们哥俩相亲,阿厘条件反射地去看周琮。 哪知他过分敏锐,侧首过来,看向她,神色不明。 阿厘赶紧避开,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怎么每次偷看都被捉住啊……她暗自深呼吸。 周克馑以为她是看见陌生人紧张,小声给她介绍这家人的身份:“我爸老同事,现在在教育口。” “都是大人物。”阿厘总结。 “跟我哥比起来都是这个。”他勾了勾自己的小指。 周琮正和那位中年男人寒暄,显得相当游刃有余。 一干人往客厅走落座,秦玉环手掌摊平介绍阿厘:“这姑娘叫阿厘,是馑儿女朋友,今天正好带回来。” 阿厘赶紧打招呼。 那中年男人显得很爽朗:“哦!小友你好,看起来跟宜秾年岁差不多嘛,年轻人肯定有共同语言。” 周克馑父亲顺势接到:“宜秾去那边坐,你们年轻人扎堆聊聊天。” 他指的位置很妙,说是跟年轻人亲近,示意的位置却是周琮周克馑的中间。 “没错,宜秾小时候跟俩兄弟玩的可好了。”秦玉环笑着招呼。 漂亮小姐表现得很大方:“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那我先过去,不妨碍叔叔阿姨跟爸爸妈妈聊天啦。” 说罢施施然从沙发后绕到位置上坐下。 周克馑拍拍阿厘大腿,阿厘意会往旁边挪了挪。 周克馑跟着挪,可漂亮小姐似乎没有挪的意思,依旧在原位置坐着,跟周琮靠得很近。 阿厘看出了点意思,冲周克馑挑挑眉。 周克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们院副院长是琮哥北大本科时的舍友。”宜秾小姐如是说。 周琮:“唐远源?” “是他,唐院长知道我跟琮哥认识,对我很照顾呢。” 周琮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他人不错。”倾身去够桌上的香烟,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宣纸色的烟盒上,相得益彰,画面很是养眼:“我出去吸个烟。”说罢不着痕迹地起身。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快七点半,大家都在等他回来开宴。 “工作上有些事,老赵来接我了,抱歉。”他说完抄起外套也不管其他人如何反应,直接转身离开。 阿厘透过客厅巨大的落地窗,看着他颀长的身影在普蓝色的傍晚中消失。 之后的晚饭气氛直跌谷底,宜秾小姐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眼眶都是红的。 阿厘开车回家的路上忍不住跟周克馑唏嘘:“她看起来还挺喜欢你哥的。” “我们高中一个学校,我说她怎么总想跟我套近乎,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周克馑喝的酒不多,还是懒得开车,在副驾上昏昏欲睡。 “有那么早吗?”阿厘第一次开他这个车,竟然意外地格外顺手。 “有吧,知道周琮学医之后她才报的临床。” “你哥叫周琮啊?” “嗯,别好奇去百度啊,搜出来吓死你。” 阿厘噗嗤一笑:“你这样我更好奇。”他提速超了个车,又随口道:“感觉从政跟医学也不太对口呢。” “他本科学的医,本来要硕博连读,然后被家里人硬生生改成经济。”周克馑两手垫在脑后,回忆起之前:“周琮一直挺有主意的,但是那回不知道为啥妥协了。” “听起来有点可怜。”阿厘想起方才见过的那双手来,拿手术刀肯定也很好看。 周克馑嗤鼻:“那谁让家里指着他呢。” “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阿厘弯唇。 “反正我是废物,自由自在。” “你可不是,你是宝贝。”阿厘本来想夸夸他,但是实在找不出来相比之下特别突出的地方,就用表白代替。 周克馑很受用,微醺的凤眼含情,凝睇着她的柔美的侧脸。 忽然叫她:“阿厘。” “嗯?”阿厘正专心致志打转向变道。 “这个好开么。” “挺好的啊。” “那送你了。” “啊????” 【娱乐圈番外7】不喜欢勿入 阿厘入职的经纪公司是博引,在业内资源人脉数一数二,旗下艺人覆盖全年龄段,甚至还有模特业务。 博引由今辉资本控股,周琮的朋友是今辉现任掌门人,简单的一个电话,令阿厘的入职速度犹如坐火箭,成为艺人经纪部的执行经纪人。 当时部门经理还安慰她,说是让她先熟悉熟悉,等两个月之后就会尝试把新人交给她带,晋为艺人经纪人,一年之内会给她安排有一定粉丝体量的爱豆或者演员。 他暗示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商量,自己这个层级能办的就简单,要是办不到的也能跟上级申请,都是没问题的。 态度和蔼可亲的仿佛是阿厘素未谋面的亲孙子…… 阿厘不是新人,对比当初在晟阳的待遇,心中不乏感慨。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她果然没有抵得住好奇心驱使,上网搜了周琮的大名。 百科显示的职位是xx委副主任。 阿厘不太关注这些,把职位复制一遍加上“是什么级别”又搜了一遍。 ……直接惊掉下巴 反正她现在是理解为啥自己能受这种优待了。 入职第一天,部门经理亲自带人到工位,shock到同事们一次,晚上说是有迎新聚会,大家在公司门口商量着怎么分配坐车时,阿厘那辆宾利欧陆gt又shock到同事们一次,等晚上吃饭连分管副总也来露了个脸敬酒,大家已经麻木了…… 本来对这个关系户没啥好感,这下看出来人家压根不跟自己在一个赛道,多少都放下芥蒂了。 所以阿厘融入的很顺利。 周克馑去拍综艺之后,阿厘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她在忙完自己的事之后还有机会去跟着主管姐姐去接洽流量艺人的商务,多部门协作的活动策划也能接触,甚至连法务部都有个亲近的同事了。 这么连轴转两个月之后,阿厘终于可以自己带艺人了。 当时公司给她提供了叁个选项,分别是【参加选秀未出道的小爱豆】、【在大爆剧露过脸打酱油的小配角】、【有演过小成本网剧男叁的电影学院毕业生】 阿厘被带着看了叁个糊糊的真人,回去的时候问主管:“爱豆可以转型演员吗?” 主管:“你是经纪人,你可以拍板他的规划,公司会配合给资源的。” 阿厘点了点小爱豆的照片:“我选成虞吧,他的外形条件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演。 主管:“幸运儿小成。” 阿厘被她调侃地赧然,普通经纪人哪有随意调用公司资源的能力呢,简简单单一个通告都要打报告层层审批,她不过是凭借特权给自己的职业开了挂罢了。 成虞一米八七,长相偏英气,唱歌跑调,跳舞像大猩猩,为人也比较木讷,没啥性格上的闪光点,素人参加选秀,没有后台排在五十名开外,被博引的A&R看中,幸运的签了十年。 但是之后拍了叁次照片,就没了下文,他当时问过公司的人,人家只说让他先等等,一等就是叁个月,然后对接的工作人员忽然联系他让他拾掇拾掇来公司,他跟一男一女傻傻的站在会议室,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一个年青女人过来,看他们的眼神像是在挑猪肉,其他两个艺人都积极搭话,成虞插不进话,就跟着傻乐,沮丧地回到家,感觉这次肯定是不成了,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打电话给他,声音很年轻,听起来非常柔和。 “成虞你好,我是你以后的经纪人兰厘。” “请你在下午叁点前到公司经纪部2706,我们商量一下你以后的发展方向。” 成虞回想起昨天那个年青女人,他有预感,她应该就是兰厘。 阿厘对成虞非常上心,这是她第一个带的艺人,她对他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全方位地给他规划,每天工作到晚上九十点。 连跟周克馑的联系都少了,周克馑在拍摄地的酒店给阿厘打视频想搞电爱解解渴,阿厘两眼青黑一点兴致都没有,还规劝他好好工作。 周克馑拍完综艺回家,面对空空如也的房子,再看手机里女朋友寥寥几句的消息,气的火冒叁丈。 他气势汹汹指纹解锁阿厘家门时,阿厘还在熬夜看本子。 周克馑一把推开书房门,就见她戴着个框架眼镜,蹲在椅子上面敲字,电脑荧光衬的她脸色发青,当下被他的动作吓得缩起肩头,又小又瘦又憔悴。 第二个显示器上是放大的艺人照片,直朝门口。 “你带了个男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异口同声。 周克馑忍着火把手机调到两人的聊天界面:“我他妈的下午就跟你说了,我怕你想我,没等直达,坐两个小时高铁到临市才飞的平京,你自己看!”一把扔进她怀里。 阿厘手忙脚乱地接住,promax的机型在衬得她手掌更小了,她扫了眼,神色很懊恼,从椅子上下来,赤着脚踩地往前伸手去抱他:“对不起……” 却被周克馑推开了,他的脸色极臭:“你怎么没跟我说带的是男的?” 阿厘揉了揉被推的肩膀:“我没以为你会介意这个,回来肯定饿了,我给你做好吃的赔罪,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周克馑受不了她撒娇,火气下去一半:“那你换一个女的带。” “不行!” 周克馑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什么意思?” “这是我第一个带的艺人,这几个月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我不能临时换人,按照规划,我相信他是有红的可能的!”阿厘说起自己工作的时候,隔着防蓝光的镜片都能看见瞳仁里的闪光。 周克馑心存怀疑,不晓得这神采到底是为了她所喜爱的这份工作,还是有那个野男人本身的关系。 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他的头都要炸开,烦躁喊道:“必须换!” 阿厘深吸一口气:“你刚下飞机肯定累了,这么晚了我们明天再聊,我去给你下个面吃。”她说着就往外走。 周克馑却不依,一把捉住她的手肘:“没得聊,必须换。” 阿厘被他拽地一个趔趄,本来工作已经很辛苦了,又是容易感性的晚上,肩膀手臂都生疼,再也忍不下去了,反手拍开了他赶忙来扶她的手,站直身体直视他:“你为什么不能尊重我的工作,尊重我的付出,尊重我的意愿?” 她的力气不大,但是周克馑能感觉到,她是真使劲了,他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自觉对阿厘够好了,甚至有时候两人拌嘴也是他低叁下四求和,当下绷紧了下颌:“你的意愿是什么?非要带这小白脸?那你他妈为啥不能尊重尊重我的意愿,我让你换个女的带就这么难???” “我不是都说了,我投入了很多心血……” 周克馑打断她:“我他妈给你找工作不是让你勤勤恳恳当包身工的,更不是让你非几把带个野男人来气我的!” 阿厘眼中含泪反问他:“我的工作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吗?我是你豢养的猫狗吗?我的工作是你随意抛给我的皮球吗?” 周克馑被她噙着泪的双眼看得心里发酸,嘴唇蠕动,刚要解释。 阿厘颓然道:“这就是依附别人的后果,我该知道的。” 周克馑不可置信:“我帮你找工作就是依附了?!!?我他妈把你当自己人,对你的好到你嘴里就他妈成这样了?” “你别他妈的他妈的。” “行,那你自己说换不换吧。” “换。”阿厘接地很决绝。 周克馑眉眼一松:“早这样……” “我要换份工作,不用你帮忙,自己投简历。”她打断他。 “哈?”周克馑额角青筋鼓起,捏了捏眉心嘲讽她:“闹独立?那你身上穿的衣服,住的房子,开的车哪个不是我给的?你要不要也独立一下?” 阿厘看着他,呼吸打颤:“如你所愿,我都还你。” “滚!”周克馑抄扬手砸了显示屏,巨大的碎裂声在静谧的夜晚分外惊人。 碎片崩到阿厘的小腿,她呆滞着,半晌才被刺痛唤醒,风一样拿过自己的手机往外走。 “你今天出了这个门,我们就分手!”他跟着跑出书房,大声威胁她,红着眼盯着她握着门锁的手。 阿厘没再犹豫,打开大门狠狠地摔上。 电梯舱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她通红的脸,泪流满面。 阿厘梦游似的走出小区,眼里的泪好像流不尽般,她不停地抬肘擦,光裸的手臂早就变成湿漉漉的,根本于事无补。 半夜的平京灯火葳蕤,街上车辆零星,穿着不同制服的外卖员偶尔开过。 阿厘哭得直抽抽,她拿出手机,看周克馑下午给她发的微信。 整个屏幕全是他的白色对话框,他跟她抱怨综艺拍摄地偏僻,他说想死她了,他显摆自己旷了几个镜头可以提前回来,他说让她去他家,但是别等他早点睡…… 不知不觉手机屏幕上全是水痕了,阿厘吸着鼻涕,攥着手机蹲在路灯底下,泣不成声。 一辆奥迪A6从定安门大街的机关出来,驶入钟楼西路的十字路口。 “明天我自己来就行。”周琮闭目养神,嘱咐老赵。 老赵没有多问:“那我把车给您留下。” “也行。” 老赵趁着等红灯拍马屁:“主任忙到这么晚,这街上都没人了。” 周琮没接话。 “嘿,还有人呢,是个小姑娘,咋还穿着睡衣站街边啊。”老赵奇怪。 周琮掀开眼皮顺着他的示意往窗外扫了眼,眉头蹙起:“去她跟前。” “啊?欸好好。”老赵憋着心里的疑问直接掉头,开到女孩身边。 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一身疲惫的主任抖擞精神,打开车门,流露出在工作中那股子带着侵略性的兴奋感。 听见他喊:“兰小姐?” * 周克馑骑个自行车满大街找人,他是昏了头了大半夜让她自己出来,刚才打视频不接打电话关机,不知道她是气他不理他还是出了什么情况。 手机铃声响起,周克馑赶忙打开一看,却不是阿厘打回来的。 “怎么样?” “周哥,我用四个手机号都打过了,嫂子都没接,应该是没电自动关机了吧,你别着……” 周克馑直接撂了电话,拨给周琮。 许久才接通,他像机关枪一样吐字:“哥,你帮我调一下摄像头,查查覃悦府周边凌晨两点半到叁点的监控,阿厘出去电话也打不通。” 周琮站在花坛边,看向旁边停着的黑色奥迪,吸了口烟:“行,我查查。” “哥你快点!” “放心。” 周琮挂了电话,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皮鞋碾灭烟头,施施然打开后排车门。 里面穿着吊带短裤睡衣的女孩还在抽泣。 “先去医院把腿包一下。”他坐进去,不容置疑地安排道。 【娱乐圈番外8】不喜欢勿入 轿车抵达361医院,午夜的医院只有急诊,正巧外环发生飙车导致的连环车祸事故,五六辆救护车接连开到,车顶警示灯闪烁不停,将医院急诊大字也映地变幻莫测。 医生简单看了一下阿厘的伤口:“就破了个皮,不需要打破伤风,去那边找护士给你消消毒包一下。”说罢也匆匆跑去准备急救。 阿厘不敢往那边看,周琮就带她到远处连通的大厅坐,老赵则是去找护士。 没一会老赵气喘吁吁地拿着碘伏棉签和纱布跑回来:“护士不够用了,人让咱们自己处理一下。” 周琮颔首接过,取了两只医用棉签沾了碘伏。 “我自己来吧。”阿厘说话时声音带着嘶哑,眼眶鼻头的红还没褪下去。 周琮没勉强,将棉签递给她。 阿厘披着周琮的西装外套,可铁质座椅冰凉坚硬,膝头浅浅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猫腰,伸出左边小腿,头发下坠挡住侧脸,就要毫无章法地涂抹伤口处。 周琮拎住了她细瘦的手腕:“先涂周边,涂完换一组再抹创面。” 皮肤上的热度一触既分,膝头的起的鸡皮疙瘩又变多了。 “啊……哦。”阿厘抿着嘴唇,认真按他的话把外圈两叁厘米之内的地方都涂遍,再接过他手中新的两根,小心翼翼地拨拉张开的皮和露出的肉。 她的头发又长又细,随着动作晃荡,像脱线的黑色绸缎,得以在缝隙内一瞬窥见忍痛蹙起的眉头。 “我最近总做重复的梦。”他忽然开口。 阿厘闻言下意识转过头去,猝不及防地以极近的距离同他面对面。 能瞧见他眉间那颗细小却鲜艳的红痣。 “那……现在应该有心理医生值夜班吧……”她舌头打结。 周琮失笑,没再接这话茬,干净修长的手指撕开无菌敷贴的包装,给她严严实实地贴在小腿上。 阿厘“嘶”了声,周琮道歉:“手重了,抱歉。” 阿厘赶紧摆手:“没有没有,谢谢您帮我处理。”其实这点伤没必要来医院的…… 周琮坐直:“你有地方住么?” “我打算先去找个酒店对付一下。”阿厘说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打算在网上定一个,却发现手机早就关机了。 周琮起身:“走吧,我有个房子空着,你先住。” 老赵看懂眼色,拿了钥匙去车库取车。 阿厘也跟着站起来,却不挪步,张了张口,在称呼上犯了难:“呃……周主任……” 周琮讶异看来:“你可以叫我大名。” 阿厘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我想说,我……在跟周克馑吵架,大概是要分手了,先谢谢您对我的帮助,但是我这种情况下,真的不好再接受您刚才的好意,或许……您能不能借我今天的房费,我去找个酒店把手机充上电就行。” 周琮了然:“可以。” 莫名其妙的,她称呼他为“您”这个场景,也有股子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周琮不着痕迹地垂了长睫,眉心浮现浅浅的褶皱。 上了车周琮让老赵开往宝格丽,阿厘做好了当回灰姑娘的预算,闻言一惊:“您帮我找个全季或者亚朵就行,宝格丽太贵了我负担不起。” 周琮不为所动:“我在那长期包着套房,不住也是浪费,今天你先将就一下,有什么想法明天随你。” 他拿出来工作时的强势,阿厘伏小做低,不敢再有异议了。 周琮看出来阿厘的不自在,连车都没下,让老赵陪她去办理入住,自己则在车上闭目养神。 许是累极,他竟又陷入那光怪陆离的梦里。 在草木丰茂的山地里,大雨瓢泼,视线模糊,自己对那个人影喊:“快走!” 纤细的身影似乎还想朝他奔来,一股极为焦灼的情绪裹挟了他的灵魂,他听见自己呵斥道: “听话!阿厘!” 车门闭合声响起,周琮倏地惊醒,呼吸犹不平稳。 回来的老赵跟他汇报:“主任,兰小姐已经顺利住进去了,我嘱咐前台了,她有什么需要直接从卡里划。” 周琮定了定神:“很好。” “咱们往家走吗?”老赵请示道。 周琮的思绪仍混乱着,困惑着。 他虎口托额,疲倦地叹了口气:“也就睡一两个小时,直接回单位吧。” “好嘞。”老赵启动车子,尽量平稳行驶。 窗外灯火连连,天空的色泽逐渐减淡。 周琮心不在焉地给周克馑发了条消息,便靠在椅背里,仔细温习梦里的场景,不肯让它抽离。 可事不遂人愿, 很快,连当时感受到的那种永生难忘的情绪,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 阿厘把手机充上电,正在参观宝格丽的这间豪华套房。 她跟着周克馑出去住的机会要不是在剧组要不就是去度假,片场周边好酒店就那么几所,熟的不能再熟了,度假的酒店基本上是出门见海那种,平京的宝格丽还真没尝试过。 套房一百多个平方,划分为客厅卧室洗手间,卧室有衣帽间,客厅连着餐厅。 圆形用餐区两面均是落地窗,外边天色渐浅,霓虹却依旧璀璨,逐渐路上逐渐有了稀稀拉拉的车流。 阿厘囫囵洗了个漱,便大字型躺在两米大床上,无神地望着吊顶。 她在浮华中迷失太久了,不管这次有没有跟周克馑分手,她都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过之前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 为所受到的给予窃喜,更是愚蠢。 她在大学期间读过茨威格的《断头皇后》,里面写道“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阿厘深以为然。 平心而论,周克馑并非是向她讨要回报的那种人,可能是由于能满足他所有欲望的成长环境的因素,他怀有在娱乐圈内十足珍贵的赤诚。 她尤为幸运,赠送礼物的人是他。 可那种难以脚踏实地的空落感,阿厘不愿再有。 神思混沌中,她拿起手机,先看到弹出来的无数个未接来电,几乎都是周克馑打的。 阿厘打开微信,找到主管姐姐,跟她留言请半天假。 然后才仔仔细细地,去看周克馑给她发的消息。 叁、四十条,一开始愤怒地质询,又委屈地辩解,后来别扭地让她回去,她杳无回音的时刻里,他变得急躁,懊悔,担心。 最后他说周琮告诉他了,他会忍住先不打扰她,让她休息好了给他打电话。 “我不想跟你分手。”他在最后强调。 阿厘握着发烫的手机,看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沉沉睡去。 【娱乐圈番外9】不喜欢勿入 周克馑说是等她电话,可阿厘还是在酒店大堂吧的沙发上看到了他。 他带着棒球帽和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穿了件米白色长袖,底下是黄泥水洗做旧的直筒牛仔裤,显得过分腿长。 手里攥着手机,正频繁地张望着。 她明明还没收拾好心情,此刻依旧凭借本能顿住脚步。 周克馑则快速起身,几步到她身边。 他苍白着脸,眼下有明显的青黑,看见她还披着周琮的外套,张口就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去牵她的手。 阿厘把手指缩进外套里,却下意识地抬起眼看他的反应。 他果然皱了下眉,凤眼前半段双眼皮褶皱都藏了起来,看着她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先回家换身衣服吧?”他把方才前伸的手插进裤子口袋里。 阿厘点头,跟他肩并肩,能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不肯偏头回应这关注。 周克馑开的是那辆G63,这辆车已经“失宠”很久了,可他出门时想起来两人雪天的相遇,又鬼使神差地拿了这个车钥匙。 想当初他还肆意冲她发脾气,现在只能当个鹌鹑,老老实实看她脸色。 周克馑从后座拿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别老穿我哥的了。” 阿厘无语了:“我是觉得冷。”说着还是听话地换了他的,周琮的外套则是被她小心翼翼地抱着。 周克馑勾唇,带上墨镜,没放音乐。 车厢里沉默蔓延,最后还是他先忍不住。 “对不起,把你弄伤了。” 阿厘终于肯转头看他:“只有这个么?” 周克馑侧目,流光从他墨镜反光略过:“不该让你半夜自己出门。” “……”阿厘不理他。 “我口不择言,瞎几把说伤人的话。” “嗯,还有呢?” 周克馑知道她等的是什么,可他觉得自己有理,不愿意妥协:“作为你的男朋友,我不想女朋友和其他男人朝夕相处产生革命友情,是很正当的诉求吧?” “可是我都说了,这是工作,你也会合作女演员,我有这样蛮不讲理无理取闹吗?” “除了工作我都不屌她们的好吧?”他得意地邀功。 阿厘有点泄气:“你就不能换位思考一下嘛?我很需要带艺人的机会,无论艺人是男是女,都是我的选择,你应该尊重我的选择而不是逼我改变想法。” 周克馑冷哼一声:“我可想不出来你非带他不可的理由。” 阿厘的火蹭蹭往上冒,深呼吸压制住,晓得再跟他争下去还得吵起来,基本上没什么意义,就闭上嘴看着窗外,又不说话了。 周克馑看她又生气了,转移话题:“你想听什么自己放。” 阿厘不理他。 “我叫外卖还是让小陈给咱们买点回来?” 阿厘不理他。 “我一晚上都没睡……”卖惨。 阿厘还是不理他。 周克馑低骂了声,自暴自弃提议:“你非想带男的,你当我经纪人呗?我多好……” “什么叫我非带男的????!!!”阿厘不可思议地提高了音量。 周克馑打转向把车停路边,一把将墨镜推上头顶,露出茶色的眼睛:“别别别,别曲解我意思。我是说你看好他有红的潜力,那我肯定比他强,你就带我呗。” 阿厘觉得心累,他的脑回路根本跟她对不上。 “其实争论这么多都没意义。”她低垂着眼帘,手指交叉攥紧,转头直视他通宵后仍俊气非常的面容:“我打算换一种方式生活。” 周克馑在方向盘上轻点的手指一顿:“你什么意思。” “交接完工作之后,我就辞职,然后自己投简历,找到新工作后,我就搬出去,你的车也会换给你……” “你要分手?”他打断她,暴躁地解了安全带,拨开长袖polo衫的领口,雄赳赳地,仿佛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大公鸡。 阿厘抿了抿唇:“我是想换种生活方式,如果你想分手的话……” “我不想!”他又急又快地再次打断她。 “你能不能等我说完!”阿厘也烦了。 “那你说,我听着。” 天知道刚才他头皮都麻了,当下才缓过来些。 绝对不能让阿厘看出来自己这么在意她,不然以后她得骑在他头顶拉屎…… 阿厘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概不知,组织语言:“我不想依附着你生活,我需要自己独立的事业,有自己的社会价值,用自己的本领创造财富,改善家里的生活。我知道你又要说你给我钱,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掺杂这些之后,我会没有信心跟你走下去。” 她主动拉住周克馑的大手:“我想跟你长长久久的,所以不想失衡。” 周克馑吃了糖衣炮弹,整个人都晕乎乎地冒泡泡,尽力压制要高高扬起的苹果肌,冷哼一声:“你是想太多,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所以辛苦你以后到出租屋跟我约会吧。”她的手早就被他紧紧扣住,掌心温热熨帖着。 周克馑深深地叹了口气,嘟囔着:“事精墨迹蛋!” 勾下口罩,他倾身过来,掌住她半张脸,挨上她的唇角,精致的下颚线条完全展露,茶色虹膜半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中,比耳骨上的铂金饰品还要耀眼。 “咚咚咚——”车窗被猝不及防地敲响。 阿厘急忙推开他,用手背抹了抹唇上的水光。 周克馑降下车窗,看见外边的交警刚想发火。 快速的白光闪过,熟悉的快门声急促交迭,蹲守附近的狗仔少说有叁四家。 “草!”周克馑同一时间迅速抬手挡住阿厘的脸。 却还是晚了一步。 【娱乐圈番外10】不喜欢勿入 违反交规罚款二百, 买狗仔相机储存卡花了叁百二十万。 周克馑像打霜的茄子一样蔫了巴拉地开回覃悦府。 阿厘跟主管姐姐又延了半天假,回家给他做饭安慰安慰他。 食材剩的不多,叫的盒马生鲜,给他做肉沫香菇土豆焖饭。 考虑到他的食量,又烤了块牛排。 阿厘正在台面上切水果,周克馑就从身后拥了过来。 他一条胳膊环住她的腰身,下巴放进她的肩颈窝,呼吸热热的烘着她的鬓角,全身重量叁分之二都压在她身上,像一只无脊椎生物。 阿厘抬手把切好的芒果丁喂给他。 周克馑连着她白里泛红的手指尖一起含进口腔里,吞咽的同时暧昧地用舌头绞缠滑动。 “别闹了,饭马上熟了。” 阿厘抽出手指,抿着笑把上面的口水蹭到其始作俑者光裸的脖颈肌肤上。 喉结滑动,周克馑置若罔闻,腰间的手施力把她勒向自己,另一只手则堂而皇之地探进宽松的下摆,在鲜嫩雪白的腰腹部游走,不老实地要将胸衣往上推。 阿厘被迫放下水果刀,双手按在大理石台面上支着身子: “你不饿了?” “怕你饿,先喂你。” 滚烫的吻落在她耳际,含住小巧的耳垂吮吸,以舌尖勾勒耳朵的形状。 阿厘脱力,长发被他拨到一侧,像黑色的波浪荡漾在肩头。 青绿色胸衣半挂在臂弯里,胸前布料甬动不停,两团绵软滑嫩的乳肉被一只手掬着,乳尖夹在指缝中,又疼又麻,酥意绵延至四肢百骸,她扬起头,细眉尾蹙,目含烟波,不自觉地咬着唇。 周克馑偏头,以唇舌叩开她的牙关,解救了她咬的发白的下唇。 熟悉的灼热硌着腰臀相接处,体型差异如此明显,她好像一只伶仃的小舟,只能被动地被裹挟,承受海浪翻涌带来的波涛。 “宝贝……”他神色幽幽,毫不掩饰眼中的色欲,亲至颈侧、锁骨、胸前。 阿厘溃然失力,整个人挂在腰间圈着的那条胳膊上。 周克馑将她调了个方向,羁押恶徒似的把她按在一旁墙壁上,手指从前面探进窄小的纯棉内裤里,粗暴地揉了把花阜,揪着芽核碾磨,激得阿厘哼吟出声。 手上多了好些水,他咧唇发笑:“宝贝是真饿了。” 说着把指尖喂进热乎乎的洞口,任由软肉推挤。 他带着的戒指正好压在花唇上,金属冰冷坚硬的质感存在感十足,随着指尖的抽插,像流水线上的滚轮一般反反复复,轧过敏感的花瓣。 周克馑比她自己还要熟悉这副身体,轻而易举地就让她丢盔卸甲,双颊坨红,胸脯起伏不停。 “好阿厘,好宝贝。”他抽出来湿淋淋的手指头,亲了亲她通红的脸蛋。 周克馑本打算在这后入她,可是阿厘实在不争气,泄过一回之后站都站不住,他就抱着她到客厅,让她趴在沙发上,挟住她的腰身,将臀部抬高,弯腰去舔。 阿厘脚趾蜷缩,全身神经麻痹,注意力全集中在当下正含着芽核嘬弄的唇舌之上,侧脸贴着沙发的皮料,手指死死扒着沙发边缘,还是觉得没有着落。 周克馑的舌尖在穴口游弋,毫不犹豫地探入,大手攥着她的小腿,施力一拽,阿厘烂泥一样不受控制地轱辘到正面来,他采取方便地跪蹲在木地板上,大口地吮吸,用柔韧的舌头模拟性交,抽插卷含。 阿厘两腿大开,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攥着他半长的头发,呜咽难耐,胡言乱语些“快点”、“不要”、“别”、“好舒服” 从上面的嘴里得不到准确的回应,幸好下面的小嘴足够诚实,爽到就会打颤,吐出蜜汁,夹着他的舌头紧紧收缩。 阿厘泄了第叁次,周克馑从她身上起来,解开牛仔裤扣子,拉下裤腰。 顺着人鱼线往下,淡青色的血管汇聚,粗大的性器弹出,顶端有点点光亮。 阿厘还没缓过来,内裤挂在左边脚腕上,胸衣落到肚皮上,随着胸脯起伏上下浮动。 周克馑跪在她腰间,把肉棒放进她的胸乳之间,又嫌干涩,从她刚高潮完的小屄处摸了把,就着手里沾染的汁液涂抹两只白鸽,虎口托着软肉的边际,拇指按揉殷红的乳尖往中间挤压,腰腹发力,先草她的奶子。 阿厘不用低头,圆润粉红的龟头就直冲下巴,发觉她视线往下之后就递到她唇边。 他拍了拍她一边温热的脸蛋:“宝贝吃吃。” 阿厘侧着撑起身子,握住粗壮的根部,舔了舔冠头,尝试着藏了牙齿包住棒身往里吞。 她的黑发还汗湿着,暗粉色的肉棒跟她瓷白的鼻尖脸颊在一起十分有冲击力,在温暖口腔的试探下,性器不受控制地跳了跳,阿厘吓了一跳,就想起身吐出来,他察觉她的意图,掌住她的后脑,固定位置,凭着心意冲刺起来。 阿厘慌乱之下控制不住牙齿,激爽中夹杂了尖锐的疼,周克馑理智尽失,钳住她的下颌令她被迫长大嘴巴。 口水淌了半张脸,她蹙眉隐忍,唇周都是一片红。 “宝贝……”他大口呼吸,非要她睁眼看他草她的嘴巴。 阿厘泪眼斑驳,好不容易有点适应,他又想把露在外面的叁分之二再怼进去些,挤压喉咙的一瞬间,她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喉咙收缩,喉肉甬动,可把他爽飞了。 两人刚和好,周克馑不敢搞太过,从她湿润的口腔里抽出来,抗起她一条腿轻车熟路地肏了进去。 【娱乐圈番外11】不喜欢勿入 阿厘把自己的离职意向告诉了部门经理,这段时间先跟完成虞的新综艺,再投投简历。 部门经理有点紧张,问她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阿厘只说是自己的个人原因。 部门经理只好暗地里约谈几个主管,看看是不是发生了啥事,接过主管又和跟阿厘亲近的几个员工打听,得到的答案非常统一,兰厘女士对这份工作很上心,同事相处也非常愉快,该有的资源都喂了,看来要离职真是个人原因。 部门经理舒了口气,就跟自己的主管副总汇报,副总说不是咱们没伺候好就行,跟老板打了声招呼,博引老板当时正跟今辉的二把手吃饭,讨论之下又跟掌门人说了声。 掌门人跟家人在国外度假,只说是知道了。 这女孩毕竟是周琮托他帮的忙,无论怎么说也得说一声。 电话终于打到了周琮这里。 周琮在开会,他主持,一会一把手要作总结发言,黑黢黢的摄影摄像设备在台下对着他们。 周琮拒接,瞧见来电人的名字时蹙了下眉,再抬头仍是严肃庄重、聚精会神。 会后正主任说要去跟几个别的部门leader吃个饭,协调一下后续工作。 周琮先出来回拨电话,听明白对面说的事,心里有了猜测。 “行,那就先这样。”他没再说别的。 身后秘书小赵拿着公文包过来,递给他保温杯。 “我记得后天有个会,上午还是下午来着?”周琮喝了一口茶叶水润喉。 “上午是领军示范企业推进会,另外上周说的企业集中签约仪式还没定日子,看秦主任的意思可能要放在后天下午。”赵秘书回答道。 “明天下午呢。”周琮松了松领口。 “明天下午四点斯特里首席返航,应该有段空闲时间。” “给我约明天下午五点的芙醴。” “好的。” 周琮交代完就快步回到刚散的会场中,神情转换,掩下疲惫,端的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赵秘书暗暗感叹,当领导的除了得具备智慧的大脑,还得有远超常人的充沛精力,着实羡慕不来。 阿厘接到周琮的电话是晚上七点半,周克馑去录新的周播综艺,她在网上看房子。 陌生号码,阿厘觉得有可能是投的简历有消息了,接通之后才听出是周琮。 他那边很安静:“明天下午五点,我去博引楼下接你。” “啊?”阿厘吃了一惊。 周琮被这声低低的惊疑唤地清醒了些,马上从工作状态脱离出来,解释道:“关于你离职的事,我们聊聊。” “对不起周主任……我这样浪费您给的机会了,我是打算正式走离职程序的时候再跟您说的。”阿厘惴惴地道歉。 “我们见面聊。” “好的好的。” “嗯。” 阿厘听着他很累的样子,忍不住寒暄:“您这么晚还在忙工作吗?” “刚结束。” 拍马屁的冲动瞬间上头,她脱口而出:“那还没吃饭吧,不然您过来我给您做点家常菜?” 毕竟上次去看他跟周家人都不太熟的样子。 周琮那边静了几息。 阿厘才意识到自己这个邀请多么地不妥,不说人家跟她不熟,那么大的一个官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哪稀罕吃她做的菜,又是孤男寡女的,简直炸裂。 没等她补救几句,手机里传来他的声音,带着轻笑:“那你等我二十分钟。” “……啊。”阿厘傻了。 阿厘举着被挂断的手机从电脑椅上跳下来,有点心慌。 她急冲冲地换了衣服,拿了奔驰sl的钥匙,直奔车库,电梯下行之时忽然想起来平京晚高峰的德行,又狂摁电梯上楼推楼道里那辆公路自行车。 小区有商超驻点,但是品类不是特别全,阿厘严阵以待,狂踩脚踏板去隔了一个红绿灯的大型超市,十五分钟之内买回了需要的材料,汗流浃背蹬回到小区门口时,电话响了。 阿厘没下车,脚踩在花坛上接这个还没来得及存上的号码。 “周主任。”她极力克制过重的呼吸声。 “我到了,就在你身后,你带我进去罢。” “啊??”阿厘扭头,果然看见他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堇青色衬衫,黑色西装裤,黑色皮鞋,臂弯里搭着西装外套,显得身姿如松,修长俊美。 公路自行车没车筐,满满两袋子,还露着个高的蔬菜,全是挂在把手上,她猝然扭头,车子失去平衡就要往花坛一侧偏倒。 周琮像一阵风一样快步到她身边,一把握住车把手,把她连着车子整个拽了过来。 阿厘控制不住地砸到他怀中,这一瞬,尤为漫长,五感灵敏得不像话。 冰凉丝滑的绸制领带,坚硬的银质领带夹,属于另一个人的热度,甚至捕捉到了不属于她的心跳声。 她的热汗沾染他洁净的衬衫,塑料袋双双脱落在地,在傍晚的风中扑簌簌响个不停,那只救援她的手,还覆盖在她手背上。 八点钟,路灯准时亮起,暖色的光一排排接连打亮,她得以在上方被照亮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晚风吹过,毛白杨的叶子落在身边。 两台仍保持通话的手机如此靠近,发出刺耳啸叫。 跳得好快。 是谁的心。 【娱乐圈番外12】不喜欢勿入 阿厘从没设想过这样的场景, 静谧的夜晚,周琮坐在她的餐桌旁,低头认认真真的吃着刚端上来的两菜一汤。 茭白炒肉,清蒸鲈鱼片和冬阴功汤。 配上最近新买的喷香喷香的稻田香米。 周琮解决一日叁餐的方式不少,单位的食堂、酒店的盒饭、保姆的手艺、各色会所的名贵食材。 可自从母亲姥姥相继去世,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这种家常菜了。 带着普通人的烟火气,是具象的“家庭感”。 阿厘早就吃过饭,当下只盛了碗汤,坐在他对面,小口小口地喝。 看周琮吃完满满一大碗米饭,就要去给他添饭。 周琮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碗筷:“饱了,很好吃。”说着转身拿到厨房,没用洗碗机,利落在洗手池里刷净,摆在台面上沥水。 阿厘阻止不及,赶忙抢先捧了剩菜盘子挤开他,把剩菜倒进宽盆里,冲进厨余垃圾处理机中。 周琮这回没跟她抢,他挽着衬衫袖口,还湿着手,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衬衫从西裤中脱出少许,富余的布料随着肌肉走势形成生动的褶皱,没入收窄的劲腰身中。 炽白的厨房灯映亮这方空间,而他的影子则投向她的身边,与她白嫩的手肘部分重合,阿厘感到一些焦灼,心不在焉地刷着盘子。 “为什么辞职?” 他淡淡发问,终于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从语气来说,没有丝毫要责怪她的意思。 阿厘却莫名觉得亚历山大,动作慢了又慢,畏惧一会刷完得转身面对他这事。 “我打算跟周克馑经济上分开。” “分手了?” “没有没有。” “哦。”手已经晾干,他把袖子解下来,慢条斯理地扣上袖扣。 “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么?” 阿厘到底是刷完了碗,再背着他说话就太不礼貌了,只能转过来,同他面对面,却只把视线落在堇青色衬衫上的水痕上:“工作很顺利,但是我受到的优待太多太夸张了,跟我的能力无关,我打算自己再尝试尝试。” 她用一次性棉柔巾擦干了手,终于肯对上他那双晚间愈加瑰丽的眼睛:“周…主任,咱们去沙发上坐吧。” 周琮颔首,侧过身。 阿厘经过他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后颈的汗毛都要立起来,等离开因为他的到来略显逼仄的厨房回到了宽阔的客厅,她才算舒了口气。 时间已经接近九点半,可他们的交谈才刚刚开始。 “你打算保持恋爱关系,但是在经济上保持独立。”他说完,唇角勾起个笑:“那你对事业还有追求吗,以及方才所说的自己的能力。 “当然有!”她在入行的第一年就考下来了演出经纪人资格证,之后的实践也得心应手,这份工作除了能带来极高的薪资上限还切切实实地让自己感受到了快乐。 周琮喝了口清茶,唇上沾染上透明度水膜,好整以暇:“你似乎落入了‘单枪匹马闯天下’的窠臼。” “情绪支配大脑,为着所谓‘靠自己’的原则,牺牲难得的事业发展的平台与资源。” “恕我直言,不太理智。” 阿厘坐立难安张了张嘴,本能地要反驳他:“可是……可是靠自己能力得来的东西才是真格的啊!” 周琮挑眉:“古往今来,有点成绩的,没人是仅凭自己的。” “我本人同样收到很多帮助,尤其是至关重要的时刻。” 他的桃花眼弯了弯:“你认为我能力差吗?” “……当然不差。”阿厘冲口而出,他这么年青,现在的职位貌似比他父亲还高,不可能全是家世荫庇的结果,而且她也在网上的一些新闻发布会视频里领教过他的风采。 “那就再考虑考虑,不要自我设限。”他说完,看了眼茶几上的腕表,没有选择去拿,反而起身,利落套上外套:“兰小姐,时间不早了,多谢款待。” 阿厘自是不傻,知道他这是特地过来劝她,这么大的人物,做到这份上,她的心里只余感激。 见他要走,随着他到门口,拿下衣架上的风衣:“我送您。” 周琮没拒绝,他们一前一后站在下行的电梯里,镜面不锈钢壁清晰地映照出两人的身影。 男人平肩细腰,身材修长,女人细瘦柔弱,长发压在衣领里还未抽出来。 周琮淡淡地瞧着,之前的梦境像是找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片拼图,逐渐清晰起来。 阿厘余光瞥见他蹙起的眉头,也不敢问怎么了,真心实意地跟他道谢:“周主任,谢谢您为我的事这么费心,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电梯打开,夜风乍然灌进来,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向后面,周琮下意识地看向她的额角,头皮白净,发丝细密,完好无损。 踏出电梯,风过周身,才算清明了些:“不用客气,我也有件事想托你帮忙。” “您说您说。”阿厘着实想象不到自己还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近期打算去一趟净居寺,兰小姐可否一起?” 净居寺在平京城郊的吴山上,是一座千年古刹,阿厘当然晓得,她有点摸不清头脑,心里那点天方夜谭般的猜测又冒了出来,蠕动红唇:“那您定好日期告诉我,周克馑有空的话我们一起?” 他神色如常:“可以。” 简单作别之后,阿厘拉紧外套,目送他迈开长腿,走入静谧的夜色里。 她拿出手机,翻到之前的通话记录,认真地把那串号码存进通讯录中,备注名称时,犹豫再叁,只敲下一个“周”。 —————————— 五章之内完结这篇番外 【娱乐圈番外13】不喜欢勿入 晚上跟周克馑打视频,他正在候机休息室,脸上还带着妆。 “今天你哥来找我了……”阿厘告诉他,以此摒弃一些难以描述的杂念,彰显光明正大。 “我哥?周琮?”他原本枕着颈枕,耷拉着眼皮,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闻言瞬间抬起眼帘,带着几分探究地打量屏幕里靠在床头穿着棉质睡衣的女友。 阿厘一五一十地陈述:“他知道我想离职的事了,过来劝了我一下,说我的想法有点偏差。” 周克馑没搭话,往椅背里靠了靠,安静等着她继续。 “他的意思是我既然对事业有追求就不应该抱着‘谢绝帮助’的想法,单枪匹马成不了事。” 周克馑咧嘴:“说的对啊。” 阿厘低落的鼓起两颊,把下巴放在曲起的膝盖上,黑框眼镜后面的眸子又润又亮:“我也有点动摇了,所以决定再好好考虑一下。” “对嘛,也别想着搬走了。”他的手机拿的靠下,镜头自收窄的下颌往上拍,愈发显得眼尾微挑,睫毛修长。 “哎呀这是两件事,搬家是肯定要搬的!”阿厘推了推镜框,一刻不眨地看着手机屏幕。 “哦。”他毫无形象可言地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到时候他只要说去她租的地方不方便,她就会乖乖的来找他,久而久之还跟现在一样。 “他还说过几天请咱们去净居寺。”她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就咱俩?” “……应该是吧?” “好反常啊他。”周克馑的视线牢牢锁着女友。 “嗯……是吗。”阿厘有点心虚,睫毛颤了颤:“你几点到家?” “那得凌晨叁四点了,早点睡吧你。” “不要,我有点想你了,大明星。”她用指尖点了点屏幕里的俊颜。 周克馑眼神柔软:“谁不是呢。” ** 阿厘等了许久,周琮的邀约迟迟不来,她偶尔会上网搜与他相关的官方报道,透过那些新闻图看他的感觉很奇妙。 周克馑新电影即将上映,跟其他主创去海外跑宣传。 他虽然脾气臭,却对工作上的事一点都不敷衍,这也是之前他表现得对她的事业不重视时她会觉得心灰意冷的原因,他可以认真对待他自己的事业,却轻视她的,甚至当做安抚她的奶嘴乐,实在气人。 新电影名为《莱江往事》,是个爱情片,以男女主多年分分合合为主线,导演是得过国际大奖的外籍华裔,女主由近年口碑商业双丰收的花旦饰演,制作班底极好,即便周克馑只是二番,论坛里仍充满了骂他资源咖的声音,那点粉丝根本控不了场,之后所幸躺平,在嘲贴下用电影预告截图无差别安利。 有一幕深受视频网站剪刀手喜爱,极为出圈,叁百万播放量的剪辑就有不下五个。 他驾驶一辆四处漏风的破旧皮卡拉着满车的麦子,与作为支教老师的女主相遇,土路周围是大片玉米地,玉米秆翠绿高大,层层迭迭,在夏日热浪下沁人心脾。 周克馑饰演的男主不到二十岁,手肘搭在窗框上,穷人装扮,头发凌乱,喜悦从分外漂亮的眼睛中溢出来,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无所畏惧喊:“凌老师!凌老师!” 阿厘看了好几遍预告片,特别为他骄傲。 她每每空闲,都忍不住在论坛里给他开贴说好话,可惜口吻太过直白,不懂论坛的弯弯绕绕,还被人挂出来【这位每天开一贴狂夸的aliali到底是不是演的?还真是天龙蝻的粉丝啊?】由此盖了栋高楼,总有人去顶帖笑话她, 成虞当时还说没想到她也追星,等他火一点就帮她去要签名照。 阿厘鼓励他,说自己很期待。 她最终决定留在博引,房子找好了暂时还没空搬。 有天正跟成虞新网剧的项目时,手机铃声响起,来电人正是两个月前存入的“周”。 他开门见山:“明天下午去净居寺,兰小姐有时间吗?” “周克馑在海外呢。”她垂着眼帘,手指不自觉地卷着文件纸的页角。 “我叫了秦姨。”他毫不留情地点破她那点避嫌的心思。 阿厘呼吸一滞:“哦哦,我就是记得净居寺挺灵验的,周克馑正好可以烧烧香给自己的新电影祈祷祈祷……你知道他的新电影吗?好像是八月一号上映,到时候你会去看吗?啊你那么忙,那我多买几张给他冲票房哈哈哈……”她欲盖弥彰,越说越没边际。 周琮却没打断她,在她声音逐渐小下去的时候接过她的话,没让这通电话变得更尴尬。 “我有空的话会去看的。”他说。 办公桌上的文件被她卷地再也展不平,阿厘应了声,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沉默了几息。 “明天下午叁点,老赵去接你。” “好的。” 电话挂断,忙音有规律地敲击着耳畔,阿厘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到电脑桌面《莱江往事》的海报上,许久才平静下来。 【娱乐圈番外不知道14】不喜欢勿入 汽车平缓地行驶在平京外环上,周琮会议还没结束,一会直接从秀水湖来吴山,现在车上除了司机老赵就只有阿厘和秦女士两人。 秦女士气定神闲,没有想要交谈的意思,阿厘则是受不了现在尴尬的氛围,主动开口:“净居寺的开光手串很有名,阿姨之前买过吗?” 秦女士噙着笑:“净居寺文化用品公司是馑儿舅舅开的。” “……那做的真好,我之前去买还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可恶的官僚权贵,无产阶级兰厘同志如是想。 “呵呵。”秦女士礼貌一笑,状似随意地发问:“馑儿你们平时跟他大哥联系多吗?” “周克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跟周主任联系不多,但是他在外面跑通告我就不清楚了。” “他大哥那么忙,我总说让他少给人家添乱,好在他大哥也疼他,但是人还是得有点分寸,你说是不是?” 阿厘品到了她的言外之意,收敛了笑容,看着面前的贵妇人:“您说的没错,不过还得看周主任自己的心意,他们感情好,不仅帮着周克馑,之前对我也照看一些。” “周琮也是,比博引好的单位有的是,干嘛不帮你找个正经地方呐,你看宜秾,人家就在审计署。你要是有想法,趁今天阿姨在,让他帮帮你。” 她猜的没错,果然是拿周琮帮她找工作说事。 顾及她是周克馑的母亲,虽然极不舒服,阿厘却还是忍下了:“谢谢阿姨,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 秦女士微笑点头:“也是,工作这方面还是得选自己喜欢和擅长的。” 阿厘笑笑,这回懒得说话的换成她了。 七月份的平京分外炎热,车厢内开着冷气,她专注地看着窗外的翻涌的热浪和绿意连绵的林冠,心里越想越委屈,几乎都要控制不止迁怒周克馑了。 下了外环,再开十叁公里就到了吴山景区,林木丰茂的翠山上,佛塔巍峨,琉璃砖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老赵带她们到一间休息室,有个头顶长了发茬的年轻和尚,为她们泡了壶茶苏,没喝几口,老赵就在外头敲门说周琮到了。 周琮依旧是正式着装,灰蓝色西装套装,里面是冷色斜条纹领带,为了方便登上,他向她们大步流星走来的同时解开了西装扣子,窄收的腰线暴露无遗。 阿厘站在秦女士身后,莫名的有点紧张。 “秦姨。”他向秦女士打招呼,目光稍微一偏,对上阿厘的视线,略一颔首:“兰小姐。” “你一个脚不沾地的,干嘛非得陪我来拜佛呢?”秦玉环笑着怪他。 “我记得您有这个习惯。”周琮神色柔和,专注和后母交谈,没再看阿厘。 阿厘的紧张感消散了些,为免尴尬杵着,拿起手机翻到周克馑的微信,给他拍了张吴山的照片,告诉他她们已经到地方了。 “以前我来都是趁着景区维护的时候,没想到平时工作日,人还这么多。”秦女士。 周琮扫过后面垂头摆弄手机的阿厘,语气已经没有之前亲近:“时间仓促,有其他路上山,秦姨先将就一下。”说罢率先迈开步子,一旁的不知何时凑过来的一个老和尚忙到他身边去:“周先生两位施主实在抱歉,主持腿脚还不利索,我是咱们这儿的监院,主持交代我接您们上去。” “有劳了。”周琮点头,两人并排走在前面。 秦女士紧跟后面,阿厘不太想跟她并排,错了个身位缀在后面,老赵见状让了位置,跟身后的年轻和尚并排。 阿厘在平京这几年来过叁次净居寺,但是从来不知道也没听说过还有一条道也通向山顶寺院,好奇环视,到半山腰瞧见周边数量繁多结着青色果子的梅树,才晓得当下是到哪了。 吴山的梅林很出名,好多航拍都在这里取过景,若是冬季,在山脚远远看过来,大片的梅花盛放,仿若白色的花海,身后则是寺庙高低错落的黄櫨院墙。梅林的白与院墙的黄加上琉璃塔,构成了大众认知中净居寺独有的印象。 从山门往上的路从来不会穿过梅林,只能在冬天穿过其他树木的光秃枝杈远远望见大团的白,还不如在山脚下看得美好。 吴山古树甚多,枝繁叶茂,树冠相接交迭,因此一路阴凉,阿厘知道今天要爬山就穿的短袖搭配A字牛仔裙,脚上踩了一双气垫运动鞋,长发梳成马尾,头上带着多余的遮阳帽,一双长腿雪白,整个人显得青春靓丽,像是仍在读书似的。 老赵在她身后,看旁边的和尚往她腿上看,就拉着小和尚聊天。 后面忽然传来谈话声,阿厘无知无觉,周琮却回首投下一撇,阿厘撞了个正着,看不懂他的神色,眼睫一颤,飞快地看向旁边。 “秦姨,寺里有斋饭,我让监院给你介绍介绍,如果太晚咱们可以在山上吃。” 说罢侧身让路让秦女士先走。 秦女士经过他时一笑:“我吃过的。” 周琮无动于衷,那个监院赶紧解释:“有新样式,来了个新厨子。” 如此秦女士跟监院并排走在最前面,周琮站在台阶上,几乎是俯视着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阿厘。 “兰小姐也一起听听吧。”他示意她往前。 阿厘闻言赶紧迈开步子登上两级台阶,生怕他跟自己并排,站的很靠前,装作在听前面两个人说话的样子。 周琮自然而然落在她身后,随手脱了外套递给老赵,穿着浅蓝衬衣的清隽的身形将她挡了个严实。 【娱乐圈番外十五】一更2482字 接近山顶,监院带着他们来到寺院的一处小门前。 似乎是寺庙建筑群的侧面,形成的山墙砖雕精美,呈现高低错落的“人”字,其上的歇山顶飘逸舒展,出檐深远,屋脊两端皆有鸱吻,当中坐有屋脊兽,离得有些远,叫人分辨不出是何种神兽。 监院与秦女士已经迈入门内,阿厘只是稍微一停顿,便被周琮发现了。 “狎鱼、行什、斗牛,最后面的叫狻猊。”音量不高,显然是特意说与她的。 阿厘讶然抬头看他:“这个你都了解?” “以前参与过古建筑修复工作。”他解释。 “经历好丰富啊,动手能力也这么强!”她不由得佩服。 周琮知道她理解岔了,笑着否认:“不不,只是作为当时的政府方跟过整个流程而已。” “哦哦哦……那也厉害!”阿厘拍马屁拍错地方了有点不好意思,收回视线,随着他走进院门。 她其实不懂,他为什么邀请自己陪同前来拜佛。 她既非平京本地人,又对佛学一窍不通,心也不诚,以前跟大学室友来净居寺都是逛景点的心态。 之前有以开玩笑的口吻跟周克馑提过“你大哥该不会发觉我的美丽可爱对我有意思吧!”,结果就是被他取笑了一整天,甚至过了一周再见面第一句话也是这个梗,气的阿厘单方面跟他冷战半个小时。 这个猜测,其实自己也知道多离谱,周琮简直是求偶市场中top中的top。 而她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在平京随便揪出一个写字楼,就有不下一百个跟她情况相似的、在此挣扎以求扎根的异乡人,更别说她的各方面资质连中等偏上都算不上。 在全国最顶尖资源的聚集之地,周克馑给她打开了一扇窗,得以窥见自己不曾触及的世界,阶级的壁垒如此无形又清晰地横亘着,就如同她摩肩擦踵踏过这吴山寺一千二百多级台阶瞻仰神佛一面,而他们则是站在山顶隔绝人群由僧侣们小心对待的“当世神佛”。 跟周克馑谈恋爱都是中了千万大奖,周琮要是真对她有想法,那只有一个可能:她是玛丽苏女主。 阿厘自嘲地想着,总算是打消了顾虑。当下努力做好心理建设,争取下回交流不要再那么别扭。 ** 一行人自是七绕八绕,最后进了一处院落,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正在银杏树下迎接他们。 老者六、七十岁,坐在轮椅里,身着黄色海清,留着胡子,戴了副眼镜,笑眯眯地样子。 年青和尚则是衣黑,在老和尚身后,握着推轮椅的把手。 “释元主持!”秦玉环率先喊道,笑容可掬地到他身前。 “秦女士,许久不见。”释元双手合十浅作一礼。 “上次我来正巧赶上您去国外交流佛法,算下来咱们已经将近十年未见了。” 释元道:“这次得知秦女士一同前来,我特意准备了礼物。” 他冲监院颔首:“海正,你且带秦女士去拿我放在禅房那串紫檀手串。” 市面上僧人开光的物品良多,可释元亲自加持过的全国林林总总也就几十个,所以分外珍贵,秦玉环一听喜形于色:“您真是有心了。” 待两人身影消失,释元才将目光放在阿厘面上。 周琮招呼她:“上前去,让主持给你看看。” 阿厘虽不知道这个亲切和蔼的高僧要看什么,却觉得机会难得,蹭蹭不亏,十分配合地到他面前站定。 释元定定地看着她,阿厘只觉他的眼睛明净灵动得不像是老年人,就这么默默等了一分多钟,释元面色一松,笑呵呵地开口:“骨清神秀,昌平和顺。” 阿厘松了口气:“这是算命吗?” 释元摇头:“看相。” 阿厘不懂看相和算命有什么差别,没有过多纠结,昌平和顺总是好的,心情雀跃,双手合十跟人家道谢:“谢谢您!” 释元仍是笑眯眯得样子:“客气了,起风了,两位到屋里坐吧。” 周琮上前,从黑衣和尚手里接过轮椅,熟门熟路地推释元进去。 阿厘才意识到周琮跟他似乎很熟,都不用像与秦女士一样寒暄打招呼啦,方才她还纳闷释元为什么忽视周琮呢。 阿厘原本以为释元这种得道高僧的住所会如同寺庙外立面一样古香古色,接过恰恰相反,这是个完完全全的现代居所:包含全温湿调节的全屋智能控制系统,白色大理石铺地,顶上灯火辉煌,沙发还是Minotti的钢琴键模块。 简直肥的流油…… 阿厘暗暗咂舌,跟周琮隔开一个位置落座,老赵则是没跟着一起进来,年青和尚给他们倒了茶水。 她忽然好奇,对周琮发问:“主持帮周主任看过吗?” “当然。”他白玉似的指头搭在瓷质细腻的茶杯上,看起来可以原图直出做商家商品主图。 阿厘听他没有往下分享的意思,便即时住口,又听释元跟周琮说什么组织第七十二届佛学交流会的事,没兴趣听下去,打开手机翻出微信。 周克馑果然回她了,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阿厘说不确定呢,又问他这里的释元主持有没有给他看过相。 【老和尚给你看了?】 阿厘飞快打字【没错,说我骨骼清奇,一生顺利。】 【就这些?】 阿厘纳闷【不然呢?】 周克馑几乎秒回【是不是周琮钱没给够?小时候给我算说的一大堆,各个方面都有。】 阿厘酸了【少爷是待遇呢,我可比不了。】 对面发来个表情包,是周克馑自己做的,阿厘刚睡醒时他偷拍的,然后配上个大大的问号。阿厘当即反击,发他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的表情包,配文“累了”。 两人互相刷屏,最后是周克馑投降,还要把自己的看相结果告诉她。 阿厘兴致勃勃等着,周克馑却故意似的久久没动静。 就在阿厘飞速打字准备骂他欺骗感情的时候,对面终于发来一条消息。 【说我旺妻[呲牙]】 阿厘噗嗤一笑,发现周琮视线扫过来,赶紧崩紧神色,正经的不能再正经。 聊天记录上顶,周克馑又发来一张图片。 丝绒盒子中是一枚戒指,顶端梨形切割的粉色钻石璀璨闪耀。 【所以要不要让我旺你一下?】 阿厘愣在原地,身边的一切一切都被隔绝出去,只剩她紧紧握着发烫的手机。 照片中露出捏着丝绒盒子的两根手指。 她眼睛认得,嘴唇认得,小穴也认得。 这是周克馑的手指。 对面见她久久不回复,又发来一条新消息。 【乖乖,怎么不理我?】 阿厘迟缓地打字确认【这是开玩笑吗?】 周克馑秒回【是认真的】 阿厘吸了吸鼻子【哪有人在微信上求婚的!】 【那等我回去单膝下跪再求一遍】 阿厘根本掩饰不住快要溢出来的喜悦,坐在沙发上抱着手机打字,梨涡深深,眉眼带笑。 释元看着周琮:“今天已经看过,两命不同,不可勉强,你可别着相啊。” 周琮收回视线,看向释元:“……那我的梦,怎么说。” “按照咱们佛教的理论,转世轮回,随业受报;吉光片羽,雪泥鸿爪偶映于现世。但现世只受果,不必由前世生因,所以就算是做些关联的梦,也得作‘过去心不可得’。” “过去心不可得。”周琮咀嚼着这话,自嘲一笑:“我试试吧。” 【娱乐圈番外十六】二更1838字 《莱江往事》上映后口碑暴涨,一直到入冬才下映,疯狂收割叁十亿票房,成为本年度的票房冠军,挤入全国票房前十。 乔宏伟和凌老师的故事,成为影史上不可磨灭的经典。 西围村的盘无边际的玉米地、莱江钢铁有限公司、机场路旧桥下的芦苇荡、滨江区破旧的筒子楼等等都成了热度极高打卡地,片中种种同款更是层出不穷,甚至两人的台词都成了梗,在每一个短视频评论区都能刷到。 周克馑就这样,国民度与咖位一同飞升,团队非常给力,运作之下叁大奖分别收获了两个“最佳男主角”和一个“最佳新人”,已经是level了,粉丝狂欢,连在网上骂战都硬气了,“独美”气质愈发明显。 在这档口,周克馑与女友的车上激吻照被狗仔爆出,一共叁张,第一张是周克馑倾身去吻她,第二张周克馑让开身位露出了女友的面容,第叁章则是抬手挡住女友的脸拧着眉毛看向镜头。 十分高清,素人女友的样貌展现的清清楚楚。 长相清秀皮肤很白,一只手还跟周克馑十指相握。 舆论一下子炸开了锅。 很快扒出了这位素人女友姓兰名厘,之前在央企,后来跳槽到博引,以前还在晟阳工作过,当时被狗仔拍到了出名的豆浆照,互联网都有记忆,这下粉丝受不了了,其实不是每个人都受不了喜欢的明星谈恋爱,只是不能接受周克馑把嫂子藏在工作室,还假辟谣欺骗粉丝。 营销号开始吃人血馒头,事件继续发酵,又牵扯出之前周克馑全网删帖的事,几天下去讨论的人不减反增。 经过几个网剧洗礼积累,成虞终于积累了点粉丝,粉丝一看,周克馑粉的嫂子原来是自家哥哥的经纪人,那还得了,纷纷闹着让成虞换经纪人,要不就退他代言的快消品。 成虞自然不肯,可是阿厘正处旋涡,考虑到他的处境,主动撒手,帮他找了个经验丰富资源颇多的老牌经纪人跟着,博引就情况发了个简单的声明,这下粉丝才消停。 阿厘则是状态不好,顺便请了长假,宅在家里看些或者电影,避免与外界接触。 正当同行看热闹、粉丝闹脱粉、狗仔得意万分之时,周克馑登上了社交媒体账号。 粉丝们在超话里看到他上线,都欣喜若狂,纷纷蹲守,自我洗脑,说等周克馑自己说,她们会相信他,肯定是误会。 结果是,周克馑发了个小作文,用来公布婚讯。 「我与未婚妻将于今年年底完婚, 敬告所有辱骂、造谣等侵权者,届时法院传票即作请帖。」 【周克馑结婚】 【周克馑女朋友】 【兰厘】 【周克馑发博】 【周克馑婚期】 【周克馑法院传票即作请帖】 【兰厘成虞】 【塌房】 热搜榜在今晚爆炸,社交媒体服务器历经了长达叁个小时的崩溃,等大家终于能顺畅吃瓜的时候,发现晟阳已经公布了叁封律师函,分别针对公众号、主播、个人用户,都注明已完成取证。 有营销号死鸭子嘴硬,把律师函po在自己主页,说自己等着。 底下的评论区却很有趣: “你等着睡觉不关灯?” “大哥……是不是忘了zkj是天龙人” “你的文字我喜欢,你的大牢自己蹲” “c位出殡” …… ** 周琮知晓阿厘的恋情被爆,周克馑没求到自己这,肯定是自己能处理。 周琮已经有半年多没跟阿厘联系了,梦见她的频次也低得可怜,只要忽略醒来时难以抑制的失落之感,也算是逐渐回归正常生活。 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刚开完会,广电的一个领导过来跟他寒暄,说周克馑都要结婚了,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还没情况? 周琮一蒙:“结婚?” “对啊,都上热搜了,弟妹是叫兰厘吧,这姓挺少见的……” 周琮神色如常地跟他攀谈几句,全凭本能。 走在路上就开始看手机,后边跟着的赵秘书看出来他的冷凝,连话都不敢搭。 周琮从会场出来,在夜风飘雪里身穿一件单薄的西装外套,手指在ali的联系人上停顿片刻,拨通了周克馑的电话。 “喂?”那厢周克馑哑着嗓子,有个低不可闻的女声让他先喝点水。 周琮呼吸发滞:“需要我帮你压一下么?” “啊哥不用,我管他们怎么说……” “我让小赵帮你收集一下,应告尽告。”他呼出一口热气,白腾腾的雾随着雪花飘过的轨迹消散。 “好嘞,谢谢哥!”那边周克馑很高兴,小声叨咕让阿厘也过来跟他道谢,顺便邀请他来参加婚礼。 一阵沙沙声之后,听筒里传来她的声音:“大哥,我是阿厘,谢谢您……” 电波转化后的声音带着陌生之感,只觉不若记忆里喜人,不及她本人生动。 “你还好么。”他打断她小心翼翼的道谢。 “我没事,您放心。”她答道,客客气气的。 “我们腊月初叁去国外办婚礼,我们很期待您出席,您方便吗?” 她自然而然地提问。 他失魂落魄着沉默。 几息之后,周琮终于应答: “我尽量。” 像是一尊雕塑,直直地立在寒风中,淹没在漫天大雪的浓夜里。 赵秘书抱着羽绒服,适时上前,打了把宽大的黑伞,遮住越下越大的雪。 “咱们回吗?” “走吧。”他拂过眉骨上的冰晶,面色如常,步伐平稳,一如既往。 【娱乐圈番外十七】三更1731字 婚后的第二年,阿厘怀了宝宝,秦玉环和周瑾安心花怒放,在青湖别墅组织家宴来庆祝这个大喜事。 阿厘的爸爸妈妈还在际陵,所以这次只有周瑾安夫妇、周克馑那个军区司令舅舅和姗姗来迟的周琮。 婚后跟周琮接触的比婚前还少,这次再见,就发觉他的气质分外冷然,明明神情很松弛,却给人一种默然之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官场上面对了多少挑战。 不过他帮过她不止一次,阿厘对他心存感激,总觉得亲近。 所以等跟周克馑一块和周琮敬酒的时候,阿厘笑的特别灿烂。 她刚怀七周,没有显怀,穿了复古浅黄色连衣裙,属于上个世纪的重装饰主义风格,直筒版型,低腰设计,丝绸打底,饰以薄纱与水晶,显得整个人纤瘦修长,衬的肤色更加白腻,因为方才喝了几圈酒,当下脸蛋红扑扑的,嘴唇娇艳欲滴,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亲近感,类似于雏鸟的依赖之情。 周琮将酒液一饮而尽,整场皆是寡言少语,却气场十足,难以忽视。 周克馑酒量一般,亲舅舅秦昇又爱灌他,没坚持住,酩酊大醉,东倒西歪。 他下意识地想像无尾熊一样挂在阿厘身上,被亲妈一巴掌打下来:“她怀着宝宝呢?你那么沉别给娘俩压坏了!” 阿厘觉得没那么严重,但是她跟婆婆关系微妙,也不好反驳,拉着周克馑的手摇了摇:“乖哦,先让林姐扶你上楼休息,一会我吃完就去找你。” 周克馑懒懒地掀开眼皮,没轻没重地贴了贴她的唇角,磕的阿厘生疼,之后才不情不愿地随着林姐爬楼梯。 “小刘你也去帮忙,千万别让他摔了!”秦女士担忧地嘱咐。 那厢周瑾安、秦昇、周琮叁个男人开始聊一些正事,秦昇随手要点燃香烟,周琮淡淡阻止:“孕妇不能闻烟味,咱们去外边聊。” “哥!你要不掐了要不就去外面抽!”秦女士对自家哥哥非常不客气。 “我忘了我忘了,这就去外边。”秦昇被亲妹妹当着小辈的面呵斥也不见恼怒,非常配合地要起身。 阿厘赶紧摆手:“我也吃完了,舅舅不用管我,我这就上楼去瞧瞧周克馑。 “不行,吃这么点怎么够,怀孕最需要补充营养,馑儿在楼上有林姐照顾着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安生吃完。”秦女士当家作主,阿厘不敢不从,最后还是男人们去院子里聊天,她被迫多喝了两碗鸡汤,油腻腻的,叫人犯恶心。 就在青湖别墅待一两天,阿厘不愿意跟秦女士起冲突,而且人家确实是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好,所以基本上都默默受着。 周克馑也能意识到自己老妈看不上阿厘,就一直不爱跟阿厘来青湖别墅这住。 他们在博引的附近买了一套平层,平时都住那儿,阿厘上班方便,两个人也自在。 成虞之后阿厘又带了个有粉丝基础的男演员,性取向也是男,所以周克馑放心的很,不过等阿厘再带第二个模特转型爱豆的小帅哥之后,他又吃醋。 到底记着之前濒临分手那次大吵,学会尊重阿厘的想法,没有真的干涉她的选择,仅仅是不停地卖惨,并以此为借口爽了好几次。 这个孩子其实是计划之外,她跟周克馑感情很好,暂时还很享受二人世界。 想来是去海岛旅行那次,两个人太过放肆忘了做安全措施,一击即中,又舍不得打掉,只好顺其自然了。 饭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秦昇有警卫员跟着驱车回家,周琮则在挽留下今日住下,明日再去单位。 他在青湖别墅有独立的房间,青湖别墅原是他母亲的陪嫁,后来他母亲病逝,周瑾安再娶,他就不大回来住了,但是房子在他名下。 周琮的房间与周克馑的房间同在叁层,中间隔着一个客厅,周琮房间在东侧,是包含书房卫生间衣帽间落地窗大阳台的套房,周克馑的则只有个洗手间,但是整个套房平米很大,两米的大床放在里面床尾还有个沙发,斗柜、衣柜、衣架、梳妆台一应俱全,仍不显拥挤。 阿厘洗完漱,看周克馑睡得香甜,捏着他的鼻子拍了张照片,又弯着唇亲了亲他的嘴唇。 薄荷味,是方才林姐帮他洗漱的功劳。 换了睡衣之后才想起来叶酸还在楼下,不打算打扰林姐她们,阿厘披了件袍子,自己下楼去拿。 青湖别墅环境幽雅,景色优美,地方宽敞,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电梯,久不运动,这样连上连下,阿厘气喘吁吁,把手里的药和杯子放在叁楼小客厅的茶几上,自己坐进沙发里平复呼吸。 等自以为稍微好一点,阿厘就拆了药片,就着温水吞下去。 却被呛住,刚饮下的半口水都狼狈地喷了出来,不断地咳嗽,根本止不住。 一片阴影投下,周琮穿着睡衣,可能是被她的咳嗽声引来的,递过来一包纸巾。 阿厘终于将所有呛进气管的水都咳了出来,没顾得说话,只胡乱揪了两张纸抽,把下半张脸上的水痕擦干。 【娱乐圈番外十八】 胡乱收拾一番阿厘才抬起脸来:“大哥,吵到你了吧?” 室内光线昏暗,他上半张面容浸在一团模糊的阴影里,居高临下的视角将她一览无余。 因为犯困打哈欠开启的红润嘴唇,眼里泛着方才咳嗽激出来的水光,长发细软垂在颈后,露出一双白嫩小巧的耳朵。 或许在清醒状态下她会注意到自己从一侧肩头滑落的睡袍,会惊慌失措地遮住胸口裸露的大片丰盈白腻,可是她没有,反而像只傻呆呆的小猫一样,仰着头睁着剔透的眼儿看向身边的人。 周琮像一座静默的山,没有言语。 阿厘等了一会,见他不搭理自己,以为他被自己吵了安眠心情不虞,不好意思地赔笑:“大哥那我先回去了,晚安。” 阿厘正起身,“啪”的一声,客厅的灯骤然一灭。 下一秒,她就被人按回了沙发里。 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阿厘吓得尖叫,可同一时间就被男人钳制住了下颌,被迫张开唇齿,堵了个严严实实,半个呼救的音节融化在静谧的夜晚里,转变成暧昧的水声。 周琮按住她一点都不费劲,因为阿厘顾及着自己肚子里的宝宝,不敢用太剧烈的动作反抗。 她蹬踢的脚丫,使劲推他的双臂,愤怒的抓挠,因激动而起伏不停的胸脯,都是他品尝她的佐餐。 这场旷日持久的驯服以阿厘累的脱力而告终,她颓然陷在沙发里,睡袍落在一旁的地上,里面的睡裙则是滑到腰间。 月光映入窗子,那两团椒乳被一只大手揉捏,顶端的红豆艳绝。 周琮离开红肿的唇瓣,没去管她无声的哭泣,抱起她踢开了卧室的门。 她这么在意自己的丈夫,这样包容丈夫的家人,又怎会有勇气让别人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呢。 苦行僧一样坚持两年半,他还是妥协了。 抛弃良知、高尚、尊严。 接受情欲的支配,放纵卑鄙的渴望。 进了卧室,阿厘终于敢哭泣出声,她像一片叶子在他黑色的大床上伶仃漂流,蹙着烟眉,泪眼迷蒙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周琮含笑,掌住她半张脸:“你没觉察么?” 她当然觉察到了,可她素来不敢多想,还对周琮的人品有莫名其妙的信任,哪知他会变得如此疯狂。 她徒劳地求饶:“我有宝宝,我还有孩子,你不能那样……” 周琮像个吸食半程的瘾君子,他半垂着眼帘,眼尾泛着愉悦的红,指尖滑向她的乳房,不轻不重地掐捏着:“放心,今天不肏你。” 【娱乐圈番外十九】 阿厘又在流泪:“你别这么对我。” 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泪水打湿,横在白生生的脸蛋上,对比强烈,辅以通红的眼圈和鼻头,简直可怜至极。 周琮闻言手头稍松,撑在她的上方,拂开她脸上恼人的湿发,好整以暇地静待她再说些什么。 仿佛并不着急探索她这具躯体,同她交流更令他感兴趣。 周琮那张俊美惊人的面容就在咫尺,阿厘被迫与他呼吸交融。 羽睫带露轻眨,透露出主人的慌乱,她忍着这充斥着压迫感的不适,像是死刑犯珍惜唯一的上诉机会似的,称得上是循循善诱: “你…这么厉害,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我一直很…尊敬你,有可能今天你喝了太多酒了,所以容易受刺激,这不是正常的,清醒了你肯定会后悔的,今天可能是个误会,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先让我起来行吗?” 她小心翼翼推了推他的肩膀,不敢留意上面的热度。 周琮勾起唇角,笑弧越来越大,最后竟憋不住垂头埋在她的身侧轻声闷笑起来。 他抬起头,眸中笑意未收,眼含湖波,潋滟蛊人,由衷地评价她:“真可爱。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阿厘嘴唇蠕动,几乎要破口大骂,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脱困,以后避开他就好了。 她不肯再跟他面对面,偏过头去,留给他一截雪白的后颈:“你做这种禽兽不如的…行径,就不怕我告诉大家吗?!” “你可以告诉他们。”从他的语气听起来这话不像假的,阿厘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这人竟恬不知耻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她之前到底是为什么居然会觉得他是超级伟光正的大好人! 衣冠禽兽!人模狗样! 周琮没有耐心再等她笨拙的劝导了,挟住她一侧脸颊,深深的吻了下去。 阿厘惊地缩起肩膀,大手令她无法扭头逃避,便借着方才恢复点的力气去踢他,还机智地瞄准长腿间撑起轮廓的地方。 周琮本顾及着她怀孕,一点也没往她身上压,大腿上挨了几下脚丫攻击,发觉她的目标之后蹙了眉头,屈膝将胡乱扑腾的细腿压的结结实实,手掌钳住她的双腕举高,阿厘被迫挺胸,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无力感袭来,她又开始委屈,眼泪顺着太阳穴流入了鬓发,无意中的吸气喘气全表现在耸动的胸脯上,乳肉荡漾,白的惹眼。 周琮单手脱了睡衣俯下身,脊背在台灯的照明中浮现美妙的轮廓,动作间躯体上的光影变幻,刻画出肌肉的伸拉。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胸脯,两团可怜的绵软被挤压地形变,唇舌填满她的口腔,手指向下,分开颤抖的肉瓣,捉住藏在里面的小核,细细研磨。 阿厘无助地摆动腰臀,又在他的手指照顾下重重的跌下,不由自主地出了好多水。 周琮离开她的唇,银丝从两人唇间扯出,暧昧的拉长之后断掉,垂在下巴上,显得过分淫靡。 周琮指头来到吐水处,指尖就着湿滑的液体缓缓下陷,温热柔媚的软肉含住了半个指节,这么浅浅戳刺几下之后,便整根喂进去。 阿厘害怕地缩臀,周琮却亲亲她紧闭的眼皮:“睁眼看看。”手上递了第二根进去 阿厘才不会听这个强奸者的调令,紧紧闭着眼要跟他作对。 身体却因为他而吐出蜜汁,小屄并不如主人表现得那样坚贞不屈。 在她闭眼的时刻里,周琮的视线却牢牢锁着她的脸。 跟梦里别无二致的相貌,现在极为生动,红着耳朵眼圈鼻头,咬唇受着他的指奸。 早就该如此了,周琮想到。 管什么前世现世梦里梦外。 喜欢的,想要的,合该得到。 —————— 。。。。我的预估从来没准过,说五章之内完结番外的qaq 随缘吧爱几章几章,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就行奥! 【娱乐圈番外二十】 早晨九点,周克馑习惯性地抬臂想要搂住身边人,却扑了个空。 迷迷糊糊地掀开眼皮,床单冰凉,空无人影。 “阿厘?”他宿醉之后的头胀痛难受,嗓子也哑的厉害。 喊了两声,没有一点动静。 周克馑皱着眉头,长臂一伸,拿起床头充电的手机,忍着刺眼的屏幕荧光翻出微信。 置顶的联系人有两条未读消息,周克馑眯着眼睛点开。 [艺人有个紧急通告,我飞x国了,看你睡得香没叫醒你。] 第二条是半个小时之前发的[已到达。] 周克馑毫不犹豫地拨了视频通话过去,她设置的铃声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依旧没有接通。 猜她大概在忙工作,他也没着急,精致的俊脸扎进柔软的枕头中,手里还握着手机,就这么又睡过去。 阿厘就在国内,在平京,准确的说是在周琮的居所紫阑苑。 周琮雷打不动地去上班,她带着一身痕迹,万不敢再待在周克馑身边等他发现,便由着周琮将她带回来了。 她错过了最好的坦白时机,现在这样倒像是不伦不类的合奸了。 阿厘躺在浴缸里眼睛肿的跟桃子一样,流不出眼泪,神情有些呆滞。 手机就在手边,铃声持续了好长的时间,阿厘往水里缩,看着屏幕上的备注,逃避似的堵住耳朵,在它罢休之后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望着天花板的吊顶,阿厘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魅力,能让周琮冒伦理之大不韪来侵犯她。 或许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有独特的性癖,偏爱搞自己弟妹! 脑海中闪过无数贬斥、唾骂、诅咒周琮的词语,阿厘捂着脸,吸了吸鼻涕,拨通了一直以来报喜不报忧的号码,强忍住哽咽:“妈……” ** 今天没有什么重要的会,周琮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手头的工作,在下午叁点半就离开了单位,开的是自己的车。 紫阑苑位于平京二环内,是个老小区,其中最南边的一整栋楼都是周琮母亲的遗产,周琮住的是最顶层的复式,楼下几层的房间基本上都是空着,会有家政定期过来打扫,里面装修低调雅致,档次颇高,是他用来招待身份敏感客人的地方。 脚步加快,他终于打开防盗门。 视线往地上一扫,属于女士的羊皮平底鞋消失不见,略显迫切的动作缓缓慢了下来,如往常下班之后到家一样,他换了拖鞋,解了领带,靠进沙发里,闭目冥想。 只是思绪缠绕成结,始终没能平静下来进入状态。 自己在期待什么,她肯定是避之不及,怎么会乖乖在这等他呢。 周琮自嘲地扯起唇角,放弃今日的冥想,从沙发上起身,捡起领带,拿了车钥匙,又开回单位。 【娱乐圈番外二十一】 周克馑有心减少通告,专心陪阿厘。 可是合约以及排期都是提前定好的,他无所谓违不违约,阿厘自己是干经纪人的,自然了解其中运作和人情关系,他业内圈外口碑刚刚好转,虽说他自己不在乎,她却不愿让他前进的势头受到任何干扰。 周克馑自己不说,阿厘看得明白,他分明就是极喜爱做演员的,这份事业给了他属于自己的价值感。 周克馑从小站在金字塔顶尖,纵使在国外的中学时期也是众星捧月,身边纠结了一众狐朋狗友,他头天说想去干什么,总有人扮演鞍前马后的角色,次日就把事安排的明明白白,好不快活。 甚至某次偶然的争执中,他用p229射穿了几个外国人的肺部,“度”的把握极为精准,重伤却还有抢救的余地。 同学全都吓地发抖,周克馑只面无表情地吹了吹发烫的枪管。 这样目中无人,恣意妄为的一个人,却也晓得家族对他没有几分期望,他们放任他,绝不勉强他,因为有个永远优秀的兄长作为对照。 周克馑喜欢过的东西不少,但总是得来的太过容易,所以也极易腻烦,然后变得空虚。 进娱乐圈就是某次酒后的心血来潮,就像是选择一款游戏,看看自己怎样通关,来消磨消磨时光。 最开始,他完全是带着玩票的态度,劳什子选秀他连装都不装,全自动上位圈出道,还吸引了一大票颜粉。 他逐渐得到了些趣味,却仍觉得唱跳给别人看很无聊。 再后来开始演戏,各式各样的剧本递过来,一个个剧组跟过来,他像是在玩rgpg游戏,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把生活中不曾尝到过得滋味都在塑造人物中体验一遍,简直好玩极了。 等到稍微摸到演戏的门道之后,个中成就感更是不必说,至此周克馑终于找到了航行的方向,收敛了一些极为危险的个性,只留下类似于臭脾气这样的小毛病。 阿厘是在婚后才逐渐了解到以前的周克馑,对比枕边人,很庆幸自己和他的相遇是在他回到正轨之后。 所以阿厘不想他因为自己耽误工作,更何况孕早期不算难受,自己仍每天上班,也没什么用的到他的地方。 至于在家时他意欲亲近,阿厘总是拒绝逃避,周克馑只当她是因为怀孕谨慎当心,毫不在意地要求她用手用唇帮他。 他求欢的时候跟平时判若两人,为了引诱她同意,使尽浑身解数百般招式。 阿厘每每都被轻松拿捏,总是叫他如了意。 当他呼吸急促,因高潮而失神埋头在她颈窝的时候,阿厘总会生出绵绵无尽的愧疚。 她是受害者,可她没勇气坦白,更怕在情事中泄露某些异样。 就这样过了叁个月,阿厘已经显怀,好在入了秋,衣服厚重也勉强能遮得住。 她的孕期反应不大,反倒因为最近补充营养吃胖了些,面色红润,神色安然。 这么久以来她都没再去过青湖别墅,对周家各种家庭聚餐一概不参与,甚至那事之后在公司时都战战兢兢。 好在周琮一直没出现,之前强迫她估计就是酒后一时兴起,当做一次噩梦就好了。 尤其查了是个女儿过后,对宝宝的期待逐渐驱散了之前的阴霾。 直到撞见在小区门口的周琮,阿厘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么天真幼稚。 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就此揭过。 【娱乐圈番外二十二】一更 他站在车旁,认真听着身边的陌生男人跟他说着什么,神情不见波澜,长腿舒展,指尖夹着细支香烟,却并不显女气,配上他修长俊朗的骨相和绝顶漂亮的皮相,自有一种不辨雌雄的风流气质。 阿厘顿住脚步,浑身紧绷,风衣下的小臂应激地浮起一片鸡皮疙瘩,当即便转身往回走。 他怎么知道她在家? 他怎么知道她会在这个时间段出门? 他等了多久?他想干什么?? 阿厘心跳如狂,低垂着头,越走越快。 周琮听自己的嫡系刘祯汇报完孙宏斌的动向之后,幽幽吐出一口烟,锁起了眉头。 孙宏斌是单位其他叁位副主任之一,能力强悍,资历雄厚,是今年正主任调任之后晋升一把手的候选人之一,也是周琮的有力竞争对手。 周琮不打算深耕xx委这块,作为中管干部他和人事局的某位领导关系很近,考虑调任中央办公厅,即便是退半步也是值得的。 可惜孙宏斌已经如临大敌,拉旗做网,对着他虎视眈眈,后招不断。 周琮打算等那边话下来,再去找主任谈谈,让领导做个中间人,暗示一下孙宏斌。 可孙宏斌现在将近退休年龄,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对主任的话有自己的掂量,恐怕不会乖乖收手。 周琮暗忖这次人事调动可能没他们两的事,上边大概率会从其他系统调过来人,在乱下去可能就无法收场。 他跟刘祯简单交代几句,敲打敲打几家惹乱的央企杀鸡儆猴,让审计查一查,孙宏斌那里就根据纪委的动作给他放些风,先绊住他一阵子,等那边的话确定了,再看看是不是让这老头子下地狱。 周琮无意中掀起眼帘视线一扫,就在弥漫着青色烟雾的视野里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窈窕背影。 她步伐匆匆,缩肩垂头,显然是看见他了。 本就烦躁,周琮见此更为不悦,指腹轻碾掐灭香烟,迈出大步,像一头启动狩猎程序的豹子,迅速到她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她没化妆,柔软的长发用抓夹随意固定在脑后,棕色风衣里面穿着白色羊绒长裙,孕肚微显,还不若胸脯一半的高度。 她被猝然拦下,神情是掩饰不住的惊慌,纤细的手指本能的抚上自己的小腹,仿佛他是恶贯满盈的坏蛋,要伤害她的宝宝似的。 周琮面色更差,就算是对当下的孙宏斌见了面他都能亲密相待,唯独面对兰厘,他的真实情绪无法控制无法掩饰。 阿厘握紧了拳头:“你做什么?”语气又冷又硬,另一只手滑向口袋里,摸索着手机。 他做什么? 他最近压力比较大,睡眠极差,又开始做梦,只是想见她一面,说几句话。 可现在周琮改了主意,他绝不肯只做这些。 无视她冰冷刺人的态度,他牵扯出一抹笑意:“上次定好的芙醴还没带你吃。” 阿厘匪夷所思:“你还要不要脸?!” 周琮唇线重新抻平:“走罢。” 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小区门口,阿厘才不会受他辖制,她强撑着胆子:“你赶紧滚!不然我就给爸妈打电话给周克馑打电话!”她攥紧手机示意。 周琮的答复和上次一样,满不在乎:“请打。” 阿厘见他油盐不进,忍不住咒骂:“你真是个疯子。” 胎养的极稳,她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动如脱兔飞快从他身侧跑开,小区大门就在不到十米的前方,进了门就能摆脱他! 风从她细嫩的脸蛋上挂过,大臂被猝然握住,胸脯结结实实地撞在他横在前面坚硬修长的胳膊上,视野震荡,她身子一轻,被他轻松抱在怀里。 周琮下意识地护着她的肚子,一丁点都没挤压到。 阿厘却全然情绪崩溃,泪腺失控,大喊救命。 保安亭保安室的几个壮年退役军人认识阿厘是里面的业主,迅速跑出来,手持警棍聚集到他们面前。 “做什么!做什么!” “把兰女士放下来!” “快放下来!” 阿厘如同见到了救世主,激动地扑腾求救:“让他滚让他滚!” 周琮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呵斥过了,忽略微微的不适,垂眸把怀里乱动的女人抱紧,没多给他们一个眼神,在跟着的保镖迅速将几个保安隔远之后转身离开。 全然不理会身后的嘈杂。 秋叶萧瑟,从两人身前挂过,他的头发被掀起,凌乱的发丝冲淡一身通勤装扮,将他衬的像个年青俊美的少年。 周琮大步流星,不忘低头威胁怀里还欲大喊大叫的泪人:“大点声,省得我摊牌。” 【娱乐圈番外二十三】二更 抱着阿厘到车前,刘祯帮他拉开车门,周琮弯腰坐进去,怀里的女人自暴自弃地抿着唇不说话。 车子启动,安静行驶,她也不问去哪,两手搭在自己不大明显的小腹上,脸蛋泪痕犹在,湿漉漉的羽睫低垂着。 周琮拂开她脸上的发丝,手掌贴着她耳侧几乎包住她半张脸,他就这么捧着她整颗头,俯下身。 阿厘以为他要亲自己,可他只是跟她额头相抵,高挺的鼻子挨着她的脸颊,双唇离得很近。 呼吸交融,阿厘眼睫扑朔,受不了这么亲密的动作,挣扎着想起身。 周琮扣住她的肩头,对她发号施令:“好好待会。” 阿厘瞟向前排的司机,耳廓通红,被迫看向他,嘴上不服输地嘲讽:“怎么?把我当momo?周大主任也得充电?” 可惜周琮没看过《宠物情人》,仅凭借她的只言片语,推测出了个大概。 “用momo来充电?” 阿厘不想跟他交谈,缄口不言,嘴唇在他吐字的时候往里抿了抿,生怕碰着他的。 她不理人,周琮也不在意。 他叹息似的坦白:“你确实是我的momo” 阿厘不肯跟他对视,所幸闭上眼假寐,面上一派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腹部的指尖却蜷紧,心跳很快,脸颊泛红,简单地叫人一览无余。 周琮靠近她,非常克制地亲了亲她的鼻尖。 怀里人挨蛰似的颤了下,眼皮动了动,可惜她闭着眼,看不到他如此罕见的痛苦的神情。 “你会做梦么?” 她呼吸不稳:“你就是我的噩梦。” 周琮轻笑:“我经常梦见你……有噩梦,也有美梦。” “……变态。”阿厘见缝插针地咒骂着,天天梦见弟妹不是变态是什么! 他全盘接受,对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有清醒的认知。 “原来就我自己这样。”早就知道的答案依旧让人失望,他沉默几息,突然唤她小名。 “阿厘……”亲密而熟稔,仿佛已经这么叫过千遍万遍。 未等她如何反应,他紧接着吻了下来,吞吮她的唇,探开她的口,纠缠她的舌,百无禁忌。 阿厘的风衣压出褶皱,身子全然被他锁在怀里,紧绷的筋骨开始发软,呼吸打颤。 满腹的疑惑全然被感官的相触而取代,阿厘觉得自己应该也疯了。 居然会因为当下的亲密而昏头,似有若无地拽着他衬衫的手指,早就背离保持平衡的初衷。 【娱乐圈番外二十四】 芙醴在一座别有洞天的老院子之中,只有一个包厢,透过两面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院子里雅致的造景。 阿厘坐在周琮对面,对着窗外的美景,视线却游弋,时不时地发飘,仗着他正点菜发觉不了,托着腮仔仔细细地打量。 “能接受生食么?”猝不及防地他抬眼发问,捕捉到她没来得及错开的眼睛,少见地顿了一下。 “不吃,变态才吃生的!”她心跳加快,大声嚷嚷欲盖弥彰。 周琮勾起唇角,跟侍应生吩咐:“蛇腹改炙烤。” “好的先生,请问还有别的需要吗?” “没。”他卸下腕表,为阿厘倒上滇红。 侍应生是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女孩,态度很专业,对着周琮这样惊艳的样貌仅仅是多看了一两眼,出去时连关门都显得悄无声息。 周琮在大大小小的活动上都曾被偷拍过,一些是保镖秘书发现了让人家当场删掉,一些被放进社交媒体,点赞量转发量短时间迅速飙高,然后相关部门的立刻联系平台删除,互联网最为健忘,痕迹拭去,曾掀起的浪花也会被淡忘。 阿厘垂眸,看向那杯红茶水,顶灯照在水面,他和她各投下一角影子,她出声: “吃完饭我要回家。” 周琮靠在椅背里,平和地望着她:“恐怕不行。” “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还要不要脸?你把我当什么?你的玩物?”因为怀孕激素变化,阿厘情绪极容易失控,说着泪珠就滚了下来,大颗大颗地摔在桌子上。 “没有,我希望你跟小馑离婚,同我结婚。”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阿厘匪夷所思:“你有病!!??”冲动之下起身握住茶杯将他刚刚斟满的滇红泼向他。 棕红色的茶水浇了他满头,打湿前额的头发和半边衬衫。 他微张着唇,愕然地定住,液体不断从他发尖眉骨鼻头下颌滴下,本就色泽健康的嘴唇覆了一层水膜,愈发鲜润。 阿厘强装镇定地放下杯子,抖着手撑起身体转身就要往外走,还不忘外强中干地教训他:“有病就去治,别来纠缠别人!” 周琮慢悠悠地站起身,抹了把脸将垂下的湿法拨到脑后,凝睇着她慌张找寻开门方式的身影。 “电动门,自动落锁的。”他淡淡出声。 阿厘侧过身,细白的手指扒在门上,仍在紧张地发颤:“快给我打开!” 周琮来到她身前,看着她慌乱欲逃,微微蹙起眉头:“我只是想跟你吃顿饭,你这种作态,是要引我做什么?”他带着湿意的指头不容拒绝地插进她贴着门的手掌的指尖之中,俯身低头去亲她,阿厘立刻躲开,空闲的左手条件反射地甩了他一巴掌,可惜左手无力,他脸上带着水珠湿滑,仅仅是蹭了一下,唯一的战果只有小指的指甲划出一道血痕。 同一时间,周琮攥住那只勇于反抗的小手,递到十指相扣的另一只手中,举高压在门板之上。 掐住她的下巴,牢牢地吻住了两片红唇。 阿厘双手被桎梏,下颌全被他包在手里,想偏头都做不到,她死死咬住牙关,坚决不让他得逞。 可周琮极富耐心,热烈地含咬她的唇肉,鼻尖贴着她的轻蹭,半掀眼帘,桃花眼中若深潭漆黑,攫取她愤怒的视线,逼迫她同他四目相对,甚至故意发出嘬吻的咂咂声。 阿厘细眉拧紧,抬腿踹向他腿间。 可惜周琮作为奚家唯一后代,从小到大均是精心培养,格斗术自十一岁练起,世界顶级格斗专家教学,早就登堂入室,便是在部队实战,也是上等水平。 他轻巧压制了她,如此,两人身体相贴,他躯体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导过来,阿厘绷起身体,神经感应聚集在肌肤之上,甚至觉察出某个物件逐渐复苏,就抵在她的肚皮上。 眼泪瞬间倾泻而下,她口齿不清地让他离自己女儿远些。 周琮微顿,身子跟她保持距离,却依旧没离开她被蹂躏得艳红的唇,还轻而易举地探入了舌尖。 阿厘狠狠闭合牙关,刺痛传来,周琮虎口施力,狠狠掐住她的腮帮子,令她唇齿再难并拢。 铁锈味的血在两人的口腔中蔓延,他却不管不顾,执意纠缠她退缩到喉间的小舌,压制,拈弄。 阿厘因为姿势被迫挺起的胸乳肉眼可见地颠簸,蹭着他湿透的衬衫。 周琮终于肯离开她的唇,恢复她的呼吸。 他的神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平静与掌控全局的笃定。 情欲在形状瑰丽的眼眸中铺开,注视着掌中狼狈诱人的脸蛋。 形状姣好的唇上带着血丝,警告她:“老实点。”他没想肏她。 阿厘精疲力尽,没等再说些什么,外头传来敲门声。 “您好,上菜。” 周琮把她抱在怀里,贴了贴额头:“先放着。”声音带着不清明的暗哑。 “好的好的!” 客人这声音就在门后边,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娱乐圈番外二十五】强制爱情节一更不喜欢 这漫长的战争结束,阿厘感到眩晕,桎梏解开,两只胳膊无力地从身侧垂下,腿弯一松,若非他揽着腰肢,便要栽倒。 他拥着她,像是最亲密的情人。 阿厘的脸贴着他半干的衬衫,眼帘低垂。 原来远处看到的条纹,是由细小繁复的花样组合而成的。 正如周琮这样的人,远观之下静若止水,如今才领教,其中包藏多少山呼海啸。 阿厘动了动脑袋,视线落在窗外光线昏暗的院子里。 “既然是想猥亵我,何必带到餐馆来。”她的声音又轻又低。 随即便感到在腰间的手指紧了紧。 周琮世间游走,到如今行至云巅之上,冲破障碍无数,强大的意志能将带他到任何终点,本以为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但此刻,确实有被她的故意歪曲之语刺到。 他低下头颅,捏住她的下巴,在幽暗的光影中迫使她跟自己对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带你来吃顿饭。” 阿厘牵扯唇角:“道貌岸然,你跟别人吃饭也要在饭前亲别人摸别人吗?” 他幽暗的眼神不可避免地随着她的话落在她的唇上,在她下巴上的拇指稍稍滑动,轻轻吐字:“当然不,我只对你这样。” “你真恶心,说白了就是想欺负人,嘴上还在找补,真是欲盖弥彰。”她的眼睛闪烁着愤怒,他是她幸福生活中的一道突如其来的沟坎、是莫名其妙不请自来的烂桃花、是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人品低下,道德败坏,没有伦理,仗势欺人。 周琮将她生动的表情尽数收进眼底,神色不变:“你怀着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说罢缓缓松开她,转身回到桌旁落座:“所以,只是吃饭。” 阿厘靠着门,读懂了他的潜台词。 原来在人家眼里,方才那些都称不上什么,性行为才是真正的欺负。 仿佛她要偷偷庆幸,多亏了现在怀着孕,所以他只是让她跟他吃饭,以后那些步骤都会慢慢到来,不受她的意志转移,只随他的想法心情。 阿厘咬着唇,觉得屈辱,远远望着桌前的男人:“你知道么,我特别讨厌你,你简直像是我生活里的一粒老鼠屎,让我觉得困扰、恶心!” 见他唇线绷直,阿厘生出点快意,继续说:“我真觉得你不应该去净居寺求神拜佛,你应该去精神病院看看臆想症,或者去医院矫正乱伦的性癖!” 他之前人模狗样的时候她还对他有过好感,哪知道这人就是个疯子是个衣冠禽兽。 “你知不知道自己多让人讨厌?” “这辈子遇见你简直是造孽!”委屈爆发,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周琮仿佛面无表情,细看之下却能发现,他的下颚提起肌肉紧绷,眉头拢起褶皱,眼里风暴酝酿,锐利的目光似要把她打个对穿。 “收回去。” 阿厘摇头:“都是实话。” 周琮神色发沉:“别逼我做什么。” 阿厘一吵架,就要生理性流泪,穿过满眼的模糊水光,她继续嘲讽他:“你除了强迫我,还会做什么?你的所作所为,像个小丑一样……” 椅子随着他起身发出刺耳的声响,转瞬间周琮就来到她的身前,粗暴地将她再次按在门板上,结结实实堵住了她不断吐出伤人恶言的唇。 阿厘抬手,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扇歪了他的脸。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房间,她的手心发麻,大口喘气。 周琮白皙的俊颜上很快浮起一片红印,碎发从脸侧滑下,他漠然地瞧着近在咫尺的她:“看来你不喜欢正常的安排。” 阿厘听懂了他的意思,瞬间惊慌起来,使劲推他:“滚啊!” 周琮将她轻巧制服,提臂一圈,将她整个人箍在怀里,转身大步往前,毫不留情地甩在包厢里的沙发上。 阿厘惯性一滚,扎进柔软的抱枕中,立刻手脚并用要爬起来,手在不知不觉中打颤,她意识到他可能真的要伤害自己,惊慌极了,方才她不该为了逞一时之气去刺激他。 周琮像是戏弄猎物的猫,她往哪边爬,他就轻而易举地挡住她,却不捉她,放任她徒劳地尝试。 阿厘仰躺在沙发里,崩溃骂他变态,大喊救命。 周琮恍若未闻,却开始剥她的衣服。 “你这是强奸!你强奸!”她使劲曲起腿踢蹬他,将他的衣服弄得更为狼狈。 却被周琮握住脚踝,推高她的白色羊毛长裙,扯下身上的淡粉色无痕内裤。 下身发凉,阿厘大叫一声,满脸泪痕,抱着肚子交迭长腿,终于开始求饶: “我错了,我收回,你别这样,求你了……” 【娱乐圈番外二十六】强制爱情节二更不喜欢 男人俯下身,像一座暗沉的阴云,挟着她的脚踝压住她的肩膀。 被迫四脚朝天,腿心光裸地呈现在灯光之下,她尖叫,她挣扎,那两片紧闭的蚌肉便翕动,牵扯,露出嫩红的一线。 指尖撑开闭合的梭形唇肉,没入其中,耐心地摩挲着,直到那里变得微红软烂,特殊照顾下的芽尖充血发肿,修长的指头便顺着微微湿润的缝隙,滑入穴口,不乏色情撩拨之意地扣弄着,在叽里咕噜的水声里逐渐加速抽插,带来堆山积海的快感。 阿厘努力回缩臀部,却难以摆脱他的侵犯,抽泣着痉挛,手指往下去推他的手腕,却不小心沾到自己泌出的湿液。 感受到她高潮脱力,周琮松了力道,贴近她,深深地吻住她,喉结滚动,霸道地纠缠吞咽,然后一点点往下。 白色羊毛裙的领口从肩膀拽下,肉色的胸衣包裹着一对因为怀孕涨大不少的乳房。 周琮的挺立的鼻尖拨开胸罩,衔住乳尖,吮吸舔弄。 阿厘理智回笼,抽泣着尽力抬起手掌掰他扎在胸前的头颅:“滚啊啊啊!” 周琮的眼皮又多了道指甲印,他掀起眼皮,神色更为晦暗。 仅仅是一瞬间,她搭在脚面上的内裤就被彻底拽下,用来捆住她的双手。 看他借助嘴唇咬着自己的内裤打结,阿厘无力地骂他变态。 周琮没了耐心,单手解开皮带,下压内裤,露出粗大浑圆的性器。 白嫩的屁股被他扳着大腿尽可能地打开,他撑在她上方,切切实实抵住湿滑的穴口蹭了蹭,毫不犹豫地肏了进去。 “不…”阿厘扬起下巴,脚丫绷紧,绝望地呻吟出声。 巨大的肉冠卡在穴口里面,他提腰下压,肉穴周边深深下陷,稍稍退出一些,前端带出她腔道中的润滑,穴壁紧紧包着青筋攀布的茎身跟着脱出,他呼吸发沉,寸寸深入,完全地占有了她,开始有节奏地抽送。 阿厘咬着唇,四个多月没有过插入性事,让她变得分外敏感,明明是被奸淫,穴壁却不由自主地热情地吮咬炙热的性器,难以言喻的快感层层递进,更多的水被带出来,她的小屄正啧啧作响地贪婪地吞咽他的肉棒。 周琮就在她的上方,好看的不得了,性感的不得了,可是阿厘依旧愤怒。 在即将又一次攀上高潮之时,阿厘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堆迭的快感爆发,脑海内闪过白光,阿厘无力地跌回沙发里,躯体痉挛,神色迷离。 一更【娱乐圈番外二十七】本章内含强制爱情 高潮四次之后,阿厘双颊酡红,容光靡丽地半合着眼,眼眸涣散,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水。 她光裸的左腿滑到地毯之上,右腿仍搭在沙发背上,腿心艰难地吞吃着粗大、灼热的性器。 被禁锢的双手无力地弯折挨着头顶,连同一对布满齿痕的乳房共同因男人的挺胯前前后后地波动。 她的裙子堆在腹部,白肉袒露,双腿大敞。 他穿戴整齐,仅仅是西裤腰身下压,丝滑冰凉的衣料贴着她的肌肤滑动,蛇行般的触感,逐渐被交合处体液浸湿的黏腻取代。 她的身子深深陷在柔软的沙发中,锁骨细致,肩膀圆润,一双乳儿的尖端红晕扩散,跳动不停。 周琮呼吸不稳,看着自己的性器在她身体里进出,久无着落的心绪终于被暂时得到填充却引出更为贪婪的欲望,撑在她身侧的大手去寻她的,十指交叉扣住,汗湿的掌心紧紧相贴。 阿厘动了动眼睛,眉头蹙起,肩膀微微耸起,脚趾无意识地蜷缩,甬道开始敏感地收缩,又要高潮。 周琮俯下身含住张开一隙的红唇,长舌卷动她藏在口腔里的小舌,夺走她的呼吸。 为了汲取更多的氧气,阿厘被迫尽力张开肿烂的唇,正中他的下怀,吮吻愈深。 细汗浸湿他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之上,袒露出男人性感的脊背轮廓。 铺天盖地的绞杀袭来,周琮额角青筋挛动,呼吸沉重,紧紧掌住她的脸同自己面颊相贴,腰臀仍抽送着。 地崩山摧的快感释放,阿厘浑身虾红,脆弱地呻吟变调,眼泪滑入鬓发,两只大腿肉眼可见地打起摆子。 周琮腰眼发麻,起身稍稍撤出停顿,仰头低喘一声,终究是忍住了没射,在她高潮的余韵之下,双手握住她的胯骨,加速进出。 阿厘哀叫一声,手寻到两人泥泞的交合之处,去推他坚硬的小腹。 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压着男人打湿成缕的毛发,他呼吸打颤,拉下那白嫩柔软的小手握住未能全入的那截棒身。 他顾及她怀孕,并没有全都肏进去,她自投罗网愿意代劳最好不过了。 欲海狂潮早就将她的理智拍打地丝毫不剩,如今像个没有主观意识的人偶娃娃,松松握着粗壮的棒身,只知道呻吟哭泣。 周琮肌肉跳动,褚色的唇绷紧,肏干的速度越来越快。 阿厘的手全都被淫水浸湿,捣处的白沫涌入指缝,下方是艳红外翻的穴口。 骨节分明的大手抓揉她白嫩柔软的乳房,途径微微隆起的肚子,来到她握着他的手腕处,覆盖她的小手引导她握得更紧些,指尖便毫不留恋地去到她的阴唇中,粗暴急促地搓弄,修剪整齐的甲缘碾压脆弱的尿道口,阿厘痛苦的呜咽无力地调动双腿想要闭合夹紧,阻止难以抗拒的尿意。 周琮捣入更深,她便哆嗦着散了力气,意志丢盔卸甲,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席卷,难以连贯地思考,被动承受着所有生理上的刺激,没过几息,酥快激荡堆迭至新高,陷在唇肉中的指尖恶意施力,阿厘痉挛地迎来又一次高潮,蹂躏难控的尿孔同时淌出淡黄温热的液体,跟大量的淫液一起顺着大腿内侧滑下。 钢铁般的自制力令周琮在最后一刻拔出性器,带着黏液的柱身青筋盘虬,突突跳动着将精液射到她的胸乳肚皮衣服之上。 周琮单手撑在她上方,大口大口地呼吸,碎发凌乱地垂下,眼尾微红,透出些微妖冶。 他垂眸,两指分开一时半会难以闭合的穴口,细致地挖出里面温热的液体,又就着这源源不断的热液向上涂抹,插入她的毛衣裙之下,抚摸柔软的肚皮。 “我做她的父亲。” 说着去亲她潮红的面颊,紧紧贴着她的身子,半软的性器在她腿间又有渐硬的趋势。 阿厘难以回神,缓了许久才稍微恢复些神志。 吊顶之上的灯光柔和昏暗,将她雪白的胴体蒙上神光,而恣意沾染的体液则令这副身躯堕为魔鬼的祭品,淫靡不堪,仿佛不堪一肏,勾人再来欺辱她。 “……什么?”她动了动唇,几乎是无声地吐字。 周琮期待她清醒之后的反应,亲昵地贴了贴她的鼻尖:“我做她的父亲。” 他的俊颜饱含餍足,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体温熨帖着她的身子,她通红的乳尖还兴奋地保持坚硬。 阿厘张了张嘴,在他殷切的目光下,猝不及防地啐了他一脸。 “公狗!”她恨恨地骂道。 周琮勾起的唇角抻平,没去管脸上的口水,轻轻松松扯起她软的如同面条的一条腿,摸了把依旧泥泞的腿心,将湿淋淋的指尖递到她面前:“那你是什么,被肏到失禁的母狗?” 阿厘眼睛通红,抬手要扇他,周琮厌倦了她打人的把戏,毫不费力地挡开她的腕子,将染着她甬道里体液的指尖强硬地插入她的红唇当中,甚至夹住了她湿润的舌头。 已经完全硬起来的性器,再一次肏进了毫无防守之力的屄穴里,受到了穴肉热烈的欢迎嘬吸。 阿厘难以闭合牙关,崩溃地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指甲掐如他手臂的肉中,挠出无数道血痕。 周琮纵容她的发泄,臀胯耸动,将她掉了个个儿,令她趴在沙发里,拾起沙发外侧的那条腿,架在臂弯里方便后入,果真像公狗一样跟她交媾。 最后的最后,包厢外面的饭菜凉透,没人再不识趣地靠近透出脸红心跳动静的房间。 周琮把昏睡过去的阿厘带回住处,不假思索地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 之后他拿了烫软的浴巾,给阿厘擦拭身体,还耐心且细致地挖净了她体内的东西。 等做完一切,他的精神仍然亢奋,毫无睡意地点燃香烟,来到阳台吞云吐雾。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他翻出方才拍的照片,一张是她酡红疲倦的睡颜,一是张汁水淋漓的屄穴,他白皙的指尖陷在艳红色媚肉之内,对比分外强烈。 谁也猜不到,这旧小区寂静的夜晚里,成熟深沉的男人倚靠在栏杆上,披着儒雅俊美的外皮,是在回味肏屄的滋味。 二更【娱乐圈番外二十八】 阿厘转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窗外传来孩童嬉戏的吵闹声,她费劲睁开眼,只看到一片黑暗。 浑身的酸痛犹如被车轮碾过一样,她想爬起来,却支撑不住,狼狈地摔回柔软的大床和松软的被子里。 许是听到她的动静,外边传来脚步声,门把手被转动,一隙刺眼的光亮照进漆黑的屋内,阿厘眯着眼看那光亮越来越大,等眼睛适应了之后,终于看清了打开门的那人。 周琮穿着浅卡其色华夫格长袖上衣,垂感良好的棉质长裤,发帘没有往脑后梳,乖顺地自然低垂着,一副居家打扮,透着罕见的柔和气质。 “饿不饿?”他走近到床边,按下台灯开关,轻声发问。 记忆回笼,阿厘直勾勾地盯着和昨晚判若两人的周琮,牙齿打颤:“……你怎么敢的?” 周琮置若罔闻,神色依旧温柔:“让阿姨准备了不伤胃的饭,起来去餐厅还是想端来床上吃?” 阿厘坐起时没察觉,待他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胸前时,她才透过台灯的光看清了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光裸胸乳,上面痕迹尤显,甚至有些可怖。 阿厘迅速拽起被角挡住,看着他不知恨多一些还是惧多一些。 周琮非常正人君子地离她远了些,还安慰她:“我不碰你,先吃饭。”说罢就趿拉着棉质拖鞋转身出去。 阿厘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侧边桌推过来,摆上一小碟一小碟的各色食物,大概有十几种,荤素皆备,营养俱全。 周琮把窗帘拉开,艳阳倾泻进房内,照亮他整个轮廓,显得温润可亲,柔和居家。 阿厘的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不管不顾地驱使虚弱无力的胳膊,抄起床头的台灯,砸向他的方位。 灯罩在木地板上炸裂的瞬间,她又掀翻了他刚布置好的桌子,骨瓷相撞,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一部分残骸在木底板上溅起,一部分随着热腾腾的饭菜洒在柔软的床上。 她剧烈的喘着气,明亮湿润的眼儿瞪圆,愤恨地向他发怒。 周琮依旧不见生气,她几乎二十个小时没有进食,力气小的可怜,台灯离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懒散地跨过台灯的尸体,到一片狼藉的床边:“阿厘不喜欢么?那吃别的好了。” 落地窗外是高大密实的树冠,零星叶子变黄,在枝头随风飘零。 他在这悠然的布景里,扮演好脾气的人夫,阿厘在他靠近的瞬间打了个哆嗦,猝不及防地手肘撑床,干哕起来。 她的脸蛋涨红,细眉紧锁,白皙的肩膀从被子里脱出,胸脯中间是深深地沟壑,乳肉随着她的反胃剧烈的起伏着。 周琮大步流星出门倒了杯温水,放到床头,长臂将摇摇欲坠的阿厘揽入怀里,轻柔给她顺着后背,甚至在她艰难呕出酸涩的胃液之后,仍面不改色地用纸巾帮她擦干唇角,等她稍微缓过来一会了便把玻璃杯举到她的唇边,喂她小口小口地喝水。 折腾了好一会,她才舒服了些。 阿厘虚弱地躺在他怀里,无助地流泪。 周琮洁癖发作,难以忍受满屋泼洒的饭菜,将她抱出被窝,转移到另一个卧室之内。 阿厘吻痕指痕遍布的身躯陷在在深蓝色丝绸床品里,周琮清心寡欲似地帮她盖好被子,还贴心地把充好电的手机拿给她。 阿厘抖着手解锁屏幕,看见弹出的无数个消息提醒、短信通知、未接来电……却没勇气点开。 手机从手中滑下,阿厘双手捂脸:“你把我毁了……” “你把我的生活毁了……” 她可怜地恸哭起来。 周琮为她顺气:“以后我们一起还原你的生活。” 阿厘放下手掌,露出通红的泪眼:“你可真会矫饰自己的犯罪行为……”她吸了吸鼻涕,努力控制住声线:“自持权力来践踏别人伤害别人……你就是个混蛋!” 周琮静静地看着她,而后面容微动,像是洋葱,层层剥离,显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上,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脆弱,最后又恢复方才的温柔平和: “我只做这一件坏事。” 他承认自己是个混蛋。 那些记忆是潘多拉的盒子,她是那把钥匙,出现在他身边之后,释放出千千万万个零碎的片段,令他精神混乱,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而她则是完全的受害者,当然有理由怨恨他咒骂他。 周琮默然凝睇着她,思绪陷入深深地旋涡。 他确信兰厘跟记忆碎片中的人拥有完全一样的躯壳,却拿不准是否有同一个灵魂。 究竟是在寻找那个态度截然相反的阿厘,还是被混乱的记忆影响渴望对面的她? 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周琮,还是某个时空的安昌侯世子周琮? 周琮不知道自己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他感到一丝痛苦,不禁倾身向前,拨动她额角的发丝。 就像是某个清晨, 世子周琮从婢女阿厘发间拣下一片泛黄的竹叶。 可是并没有女孩湿润害羞的目光,他只得到了充满嫌恶的巴掌。 【娱乐圈番外二十九】 在川西雪山脚下,一片白茫茫里摇臂摄影机等大型器材一应俱全。 周克馑吊着威亚从不远处的山峰断崖处飞身而下,束着油亮顺滑高马尾的发带随风飘荡,戏服剪裁利落,也是迎着冷风猎猎作响。 周克馑背手引剑出鞘,剑气为盾,在半空中翻滚、回旋、犹如灵巧的雨燕躲过飞射而来的道具箭。 导演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看着监视器,随着画面里少年侠士的下坠逐渐锁起眉头。 果然,堪称完美的这一镜仍是毁在最后,即将落地之时,周克馑的侧身翻滚又一次失误,踉跄几步,险些扑在雪堆里。 “卡!” 助理赶紧把热水袋塞进周克馑怀里,为他披上厚厚的便携羽绒被。 化妆师也围上来,将他弄乱的头发复原。 碰见颧骨时听他“嘶”的一声,化妆师赶紧停了手,仔细一看:“演员的脸擦坏了!” 周克馑的经纪人面色一变,把手机手电筒打开照在他脸上做血痕状的那几处:“原来是真伤口,这还渗血呢!!” 这下整个团队都忙碌了起来,拍摄也僵持住了。 周克馑身价水涨船高,无数人靠他吃饭,今天是这个武侠片杀青的倒数第二天,后面有个重要的颁奖礼红毯和代言的防晒霜广告拍摄,伤了脸对后续的工作无疑是添了许多麻烦。 合约里有写拍摄时期要确保他的安全与健康,道具划破个皮都要高额赔偿金的,现在伤了面皮,剧组相关的工作人员都得吃挂落。 周克馑冻得鼻尖耳廓通红,他对经纪人摆摆手:“没事。” 他抱着暖水袋招呼监视器前的导演:“程导,再来一镜吧。” 导演面上笑眯眯地:“没事,刚才的就挺好的,剪剪也能用,都拍了六条了,天色都变了,没法拍了,休息去吧。” 周克馑点头:“那我先回家一趟,明天再飞过来。” 导演诧异:“可以,不过这都下午了,明天二组拍你,他们九点钟开机,你能赶回来么?”说着导演卖了个人情:“这样,你的镜头后天再拍,先让女主角杀青。” “好嘞,谢谢程导。”周克馑请到了假,赶紧去帐篷里换了衣服,坐上早就安排好的四驱越野车,赶回市区坐飞机。 助理简单给他用碘伏处理了下脸,经纪人看着不断滑动手机的老板发愁:“别担心了,弟妹肯定是忘了给手机充电。” 周克馑烦躁地搓了搓头发:“我让朋友去家里看来着,她没在家。” “丈母娘那儿呢?” “打电话问过了,没在。”周克馑握着手机的手指有些发白。 他午饭都没吃两口,现在有点胃疼,抱着热水袋给周琮拨了个电话。 “哥,你让人帮我找找阿厘,她已经失联二十个小时了,我有点担心。” 电话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沉默一会,他告诉他:“不用着急回来,我去帮你找。” 周克馑当然不肯:“我不放心,马上就到机场了,今天晚上就到家,你帮我查查摄像头,社区的和博引的,青湖那边也查查,她现在开的车牌照是平A271AN,孕检基本上都是去宜安医院做,还有其他的我想到了告诉你……” 周琮新得了个白玉扳指,是别人代他拍下的古董,沁凉温润的玉正好嵌合他的食指。 现在正戴在他的手上,被新主人徐徐转动摩挲着。 “小馑。”他忽然开口叫他。 “怎么了?”周克馑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示意司机再开快点。 “要是……阿厘和别人在一起呢?” “你知道些什么?!”周克馑瞬间沉下面色一连串发问:“你发现什么了?阿厘跟别人在一起?男的女的?什么意思?” 周琮垂眸,轻轻牵起唇角:“男人。” 电话那头传来同父异母弟弟混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不可能,她不是这样的人。” 却追问:“你怎么知道的?那个男的是谁?” 周琮在宽敞的书房里,枕在椅背上,强压下摊牌摧毁一切的冲动:“没有,只是个假设。” “……”周克馑舒了一口闷气,缓过来之后气急败坏:“我他妈的都担心死了,你还跟我开绿帽子玩笑,无不无聊啊!” “行了,我帮你找,先专心坐车罢。”周琮最后道。 正好书房的门被敲响,保姆阿姨进来:“周先生,房间都打扫好了,兰小姐说想吃打卤面,我做了四种卤,您要一起尝尝么。” “辛苦您了,我先不吃了。” 周琮捏了捏眉心,待保姆阿姨走后,拾起手机先跟领导请了假,又给秘书致电把工作安排,最后拨通了今辉掌门人的电话。 “我打算投资个电影,需要靠谱的编剧。” 那边很惊讶:“周主任怎么对影视投资感兴趣了,我现在过去找您细聊?” “不需要。” “那我让人先筛着靠谱的编剧。”掌门人识趣道。 “好的。” “对了,您大概要什么类型的?” “……古偶。” “?????” 【娱乐圈番外三十】一更1964 在浴室洗澡的时候,阿厘在抬起湿手在迷蒙的镜子上抹下一片水雾,在犹带水珠的镜面上看清了自己眼下的青黑,和那些大大小小的、从耳际脖颈往下延伸散开的吻痕。 她使劲搓了搓,不惜用指甲抓,破了皮,渗下出丝丝血色。 天花板上的矩形花洒安静喷洒,她离开又渐渐蒙上雾气的镜前,蹲在细密柔和的淋浴下,不断伸入体内抠挖,身上方才抓出破损的表皮沾了水,带来绵绵不绝的刺痛,身下的红肿也难以承受她粗暴的动作,火辣辣的触觉下,甬道里分泌出些许保护性的湿液。 阿厘一顿,崩溃地靠着浴室大理石墙壁滑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昨天晚上,她的自我意志的尖叫、挣扎、反抗,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她的身体接受他,亲热地欢迎他,甚至在好几次的目眩之际,毫无疑义地陷入摄魂夺魄的眼眸,感叹于他躯体的结实和其中蕴含的力量,安逸于唇舌纠缠耳鬓厮磨的温热。 双腿被他抗在肩上,她居然会在他偏头吻上她脚背青色血管时瞬间到达高潮。 那时他掀起眼皮看向她的眼神,不乏讶异与了然的得色。 阿厘觉得太恐怖了,她的身体已经为他打开闸门,她的精神、她的心门居然也因此动摇,不肯再全力以赴抵挡。 她已经从道德的高地滑落,周琮以最原始的方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叫她再不能理直气壮地俯瞰他的卑鄙。 阿厘想起来周克馑。 有一次她想去国外看一个全球知名歌手的演唱会,他在她提出的那天推了后续所有工作。 他们飞往南半球,到达蔚蓝海岸,脚踩白色的沙子,他教她游泳,她怕得不得了,死活不愿往水里走太多,周克馑最后只能背着她,在她兴奋又恐惧的叫喊声中在海里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冲刺,两个人一起在海水里浮起又下沉往复循环,周克馑会吓她哪里哪里有个冒出水面的鱼鳍,阿厘就会疯狂拍打他“鲨鱼鲨鱼!”让他赶紧回到岸上,周克馑哈哈大笑,在南半球的日光下面容上的水珠与那一口白牙都很耀眼。 演唱会的前排,他们紧紧相邻,歌手互动镜头推来,阿厘条件反射地捂住脸,周克馑却神色坚定,不躲不避抱住她的脑袋,在她盖在脸上的手背上落下一吻,仿佛国王受洗般虔诚。 他真的不在乎自己被大屏幕记录下来,更不惧于把自己的感情昭告于世。 后来视频果不其然流入国内,他最后的粉丝再也坚守不下去,大规模地脱粉,回踩小作文数以百计,洋洋洒洒地成为了娱乐论坛至今仍在调侃的粉丝文学。 他不是称职的偶像,情感的天平永远倾向自己的爱人。 阿厘觉得有点喘不上来气,她该怎样面对他呢。 或许她若是个自立自强坚韧自信的新时代女性,这些经历只是被狗咬过的糟糕回忆,这不是她的错,现代社会也不需要贞节牌坊,更不需要因此担心丈夫的介意。 阿厘承认,她是个软弱的人。 她当然确定周克馑会一直爱她,但是她的心已经有了裂隙,狠狠扎进了一根不可忽视的尖刺。 大学时同校的心理学专业学姐曾给她做过一个简短的测试,得出结果,是回避型人格。 听学姐的描述,查搜索引擎的解释,让她只觉得并不准确。 更何况同周克馑的恋爱、婚姻生活十分甜蜜愉快。 哪里是恐惧亲密关系的人呢。 到头来,仅仅是这样的考验,她就感觉一切都糟透了,逃避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不想面对周克馑、不想面对周琮、不想面对接下来的生活,甚至于想要放弃相爱的丈夫、放弃有起色的事业。 阿厘环抱住自己的膝盖,控制不住决堤的情绪,开始一下又一下得打起哭嗝。 盥洗室的门被敲响,阿厘条件反射得紧绷起身子。 阿姨担心地声音响起:“兰小姐,您还好吗?面条都要坨了。” 阿厘在打嗝的间隙,应了一声,赶走那个目睹她难堪的陌生人,仰起头眯起眼让雨一样的水流冲刷自己。 鼻腔里呛了水,生理的咳嗽里,阿厘不可自拔地陷入自厌之中。 长发湿漉漉地像一条条附着在脊背上的黑蛇,贴着瓷白的皮肤,又像是章鱼的触角,要将脆弱的身躯缢亡,而身躯的主人是静默的雕塑,躲避在这一方空间,在这无人问津的间隙中妄想长久地逃避下去。 突然,一直安静的宝宝以十分有存在感的力道鼓动几下,肚皮蛄蛹,却不叫她觉得难受疼痛。 阿厘倏地低头,捧住自己的肚子。 “宝宝……”她喃喃自语:“你在安慰妈妈吗?” 随着她的话音刚落,跟方才同样的感觉再次袭来,体内的宝宝又踢了踢腿。 不可置信地眼里漫上温热,她的心跳紧促,几乎有种听到宝宝心跳如影随行的错觉,难以描述的感动排山倒海而至。 阿厘激动地抚摸肚皮,瘪着嘴泣不成声。 “……谢谢宝贝,妈妈……会坚强的!” “宝宝不怕……” 她如同掌握了通向世界的钥匙,怀着一往无前的勇气无所畏惧,努力平复好情绪,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走到餐桌旁,什么也不想不管,一口一口地吃饭,吃肉吃菜吃水果。 她的女儿在努力长大,想要跟她见面。 她也要身强体壮,营养充足地供给宝宝。 阿姨在在厨房,透过玻璃推拉门看见她认真吃起饭,总算是放心下来。 她不清楚这家主人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但是女人在两性关系里总是容易受到伤害的那个。 这个小妇人还怀着孩子,一开始那种状态着实令人害怕。 男主人更奇怪,简直处处上心,却不肯去低头认错安慰人家,关在书房里漠然吸烟。 【娱乐圈番外三十一】二更1377 手机就在她的手中,周琮没有限制她离开。 阿厘不去探究他是否是满足了性欲之后呢可有可无还是怎样。 她吃过饭,穿上沙发里阿姨熨烫过的大衣,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门。 在书房的周琮听见关门声,停下书写,起身走到铺满日光的阳台上,等了一会,看她出现在树木枝叶层迭下的甬道里,身影在光斑里时隐时现,不曾停顿或者回头。 等兰厘消失在下一个拐角,他又点燃一支细烟。 ** 周克馑接到阿厘电话时已经降落在中部城市等转机,听见她的声音,他紧锁的眉头才终于松懈下来。 “你去干嘛了宝贝,担心死老公了。” “……到家跟你说。”阿厘看着自己左手握着的杯子,里面的水在剧烈晃动。 她的手在抖,不受控制地抖,原来就算下定了决心,也会紧张成这样。 “okok不过我只能陪你半天,后天还得去川西收尾,都结束了之后我就可以安心跟你一块等闺女出生了。”他还补充:“就算这半年有宣传我也不跟着跑了,宝贝别生气哦。” 他以为她是因为他在外地拍戏没法陪她闹脾气,因为自从怀孕之后,阿厘的情绪要比之前容易波动,有时候会在半夜给他打电话说想他。 “……”阿厘不敢再说话,生怕被他听出来哭音,只轻轻应声,然后迅速挂断电话,谨防他再问些别的,她肯定会露馅的。 阿厘不想在电话里跟周克馑说这些事,她想跟他面对面,可以观察到他的神情,可以准确做出判断。 就算是对她来说很难,她也要这样做。 阿厘吞下叶酸,坐到沙发上,盖上毯子,播出纪录片,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周克馑转机到平京要飞叁小时。 就在他放下手机闭目养神的叁小时里。 狗仔放出的一段视频引爆了社交媒体,各个平台的服务器陷入拥挤难以刷新出来东西。 周琮已经到了单位,秘书将情况当面汇报给他,他坐在椅子里,只沉吟一瞬,便抬起头,桃花眼中眼波流转,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弧度:“就维持这热度罢。” 紧接而来的周瑾安的电话、秦玉环的电话、其他朋友的电话,他一个也没管,打开搜索引擎。 【重磅!周克馑妻子与神秘男子深夜幽会[视频]】 【周克馑戴绿帽,老婆与帅哥幽会】 【直击周克馑妻子兰厘出轨现场!】 【有图有真相!周克馑老婆夜会男子!】 【婚变!周克馑遭妻子出轨,最新视频!】 【爆料周克馑的老婆深夜与帅哥亲密共度】 ………… 一股脑弹出来,他随意点进去一个,忽略小编的废话连篇,直接点开视频。 视频里两段剪辑,分别是下车到达醴芙和从醴芙出来,重点是出来时阿厘是被他抱在怀里,他亲昵地贴了贴她的鼻尖,然后钻进车里。 从第叁视角看自己和阿厘在一起的样子,比第一视角更为明显,他是多么无药可救地被她吸引。 看着这单篇的浏览量,桌面上的左手转动着扳指,他无比期待着。 突然地,周琮扫到底下的其中一条赞数很多的评论。 排在评论区的第叁位,这位匿名者说: 「这女的到底跟没跟这男的做过啊?披个衣服还害羞?哈哈哈都少妇了还这么纯情,这是多喜欢?」 周琮心狂跳, 受不可名状的直觉驱使,重新播放刚才的视频,一眼不错得盯着。 是个距离很远的视角,摄像机徐徐拉近,模糊的画质下,仍能看清画面里两人的大致轮廓,那是刚到醴芙的时候,他帮阿厘披上大衣,阿厘扬起脸看他,白生生的面容清晰地被记录下来,他才发现,她的神情,有点怔然,而他当时没注意,只揽着她往前。 周琮抿唇,反复观看这一段,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她低头的那一瞬所藏下的,的确是有点害羞的表情。 不好的预感萦绕着,沉闷的堵塞感充斥着胸腔。 仿佛未经装备潜入深海,心肺阵痛,周琮开始隐隐地后悔。 他似乎,错过了正确答案。 【娱乐圈番外三十二】三更1431 阿厘的手机在这个时段会自动打开免打扰模式,她又没接到各种各样的电话,也没看到微信上熟不熟都要给她发过来的视频链接。 她窝在沙发里,看母狮子用尾巴圈住自己的孩子们,看她为了小狮子英勇地和新来的雄狮决斗,在广袤的稀树草原的旱季,她的孩子长大,又被族群赶走。 母狮目送远去的孩子,飞蝇在她鼻尖舞动,她的神色和人类并无不同。 阿厘还没诞下自己的宝宝,就已经带入许多年后跟宝宝分离的情节中去,吸着鼻子抱着肚子,禁不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最后沉沉睡去。 幸运地躲过了纷纷扰扰的爆发时刻。 周克馑却没这么好运,被空乘给他盖毛毯的动作惊醒,把眼罩推上额头,露出一双惺忪却烦躁的凤眼,锐利地偏头俯视对方:“拿开。” 空乘蹲在他椅子边,有点慌张地道歉:“抱歉先生,应该是我们同事之间沟通有误。” 周克馑摆摆手,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落地,很快就能见到阿厘,他的心情不错。 解锁手机,无数消息弹出,他缓缓蹙起眉头,忽略其他人,点开秦女士的消息对话框。 [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误会让他们赶紧澄清一下!] [72.12pQH:/复制打开全知视频,看看【周克馑妻子夜会黑衣男子】#] 周克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愣了好一会,退出对话框,一个个将别人发来的消息点开。 一开始他觉得应该是误会,可有些链接封面直接是阿厘在别人怀里的照片,他觉得机舱里越来越闷,心在一点点下沉。 周克馑缓慢地点开一个跳转链接,在画面变得清晰的一瞬,手机从手指中脱落,掉在了别人的脚下。 空乘过来去帮他捡,周克馑的眼珠动了动,望向周围,果然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的、充满探究的脸,甚至还有人举着手机假装自拍其实是在拍他。 他的拳头攥紧,“唰”的一声站起身。 “先生……您的手机。”空乘小心递过来,紧张地看着他。 不对,是整个头等舱的人都在看着他。 周克馑拿回自己的手机,面无表情地环视他们:“你们在看什么。” 多数人都讪讪地转过头,闭目养神的、玩手机的、还有跟邻座窃窃私语的。 那少部分,目含讥讽、轻视,更加逆反地明目张胆的看着他。 周克馑堆积如山亟待倾泻的情绪终于可以有的放矢,他暴怒地冲到那人的座位旁,揪住领子把人提了起来:“你他妈,在看什么呢。” “看你老婆……”一个只剩残影的直拳下去,皮肉骨头撞击的闷声中,西装革领的好事男子话还没说完,便被瞬间打歪了脑袋,整个身子要不是让周克馑提着领子,随时都能倒下去。 刹那间,机舱内尖叫惊呼四起,机组的空少赶紧感到他们身边,想把人从周克馑的手上救下来。 周克馑双眼充血,理智回笼几分,控制住再打下去的欲望,扔下那人。 空乘们赶紧接住,围在半晕的西装男跟前,用医疗箱给他做急救措施。 周克馑拨开人群,想要回到自己的座椅中。 “先生,您还不能走。”机组人员拽住了他的胳膊,周克馑动了动指尖,回头看向他。 对方松开了手,用一种更为和善的语气道:“您的行为涉及危害航空安全,可能会在落地之后被扣留。” 周克馑扯起唇角:“我把他杀了,你们也扣留不了我。” 他没再看那个视频,只躺在座位里,闭目养神,安静地几乎要睡着了。 已经有乘客把他刚才斗殴的视频发到了社交媒体上,在短短十分钟里到达了八十万转发,热度仍在节节攀升,持续发酵。 周克馑已经不想管了,他想起来阿厘给他打的那个电话。 想起来她莫名其妙的失联。 心脏如同挖了个大洞,到了对流层,万米高空的狂风从中灌过,冷的他打颤。 这肯定是个误会,或许是她扭到了脚,或许那不是亲吻,只是特殊角度的错位。 周克馑延长呼吸,他要她亲口告诉他。 他如同雕塑般,静默片刻,然后搓了搓脸,难以抑制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娱乐圈番外三十三】一更 关门的声音将阿厘吵醒,她睁开眼,从沙发的角度看向落地窗,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城市灯火辉煌,星辰黯淡。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现在究竟是是什么时间了。 藏在沙发毯的身体动了动,她转过头去,房间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光亮着。 周克馑凝成一片暗色的影子,精实高挑,在垂着头换拖鞋,安静地不同寻常。 阿厘混沌的头脑一下子清明起来,只是看着他慢慢走近,鼻头眼眶就泛起酸涩。 “老公……” 她蠕动红唇,扬起脸,眉尾不自觉下垂,润泽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尤为明亮。 周克馑到她跟前,张开手臂。 阿厘便如同白云归岫一般,扎进他微凉的怀抱里。 又长又细的头发披在她仍显单薄的背上,他宽大的手掌落到她的发顶,修长清癯的指头陷入丝丝缕缕之中,缓缓地滑动,然后落到她凸起的脊骨上。 “怎么了?”他轻轻发问。 阿厘揪着他的卫衣,僵直了身体。 周克馑感受地分明,在她背上的手指逐渐回缩成拳。 阿厘深吸了口气,心跳加速,指尖开始发抖。 即使已经做好了决定,却还是想懦弱地往后拖。 决定做某件事很难,可更难的是面对这决定带来的后果。 无法预测的、无法重来的、无法后悔的、艰难的坦白,会把他们带向什么样的道路呢? 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权衡了,反而急切地想要得到个结果。 阿厘从他怀里出来,没有受到太多阻力。 她踩着沙发站起身,比他还要高半头,电视屏幕的蓝色荧光之下,面容有种无机质的冷感。 “之前你问我昨天去干嘛了……我现在告诉你。” 周克馑始终保持着垂头的姿态,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没听他应声,阿厘便打算自顾自说下去。 “昨……” “无所谓!”她刚吐出一个音节便被他猛地打断,周克馑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力气很大。 他抬起脸,神色却很平和,还带着温柔的笑:“没事的,我不问了,都是无所谓的事,宝宝今天有踢你吗?” 阿厘一听他提起宝宝,原本就在眼里打转的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滑下脸颊。 她皱起鼻子,抬起手腕不断地擦眼泪:“她……她踢我了……” “老公我……我好像……听见她的心跳了……” “别哭,别哭。”周克馑心中一痛,捧住她的脸蛋,曲起食指一点点蹭干她的泪痕。 他什么都不想了,一路上的困惑、愤怒、伤心跟此时此刻相比,都不算什么了。 抵达平京机场后,他被媒体、狗仔、记者、主播、代拍、粉丝团团围住,寸步难行,堵了半个小时才得以脱身,那时他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怼到眼前的摄像机、手机、话筒,本该愤怒、以一以贯之的暴力宣泄,可真正填满他的是无穷无尽的焦灼。 他在飞机上自虐般地将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 看她对周琮扬起脸,看她被周琮抱在怀里,看她揪着周琮的衣角。 没错,周琮。 那是周琮。 无时无刻不像个乌云一样压在他头顶的兄长,把牙齿咬碎吞下肚也不能否认比他优秀太多的继承人。 如果她,真的将目光转移到周琮身上。 那自己还有胜算吗。 他从未如此恨这个哥哥。 明明什么都有,明明已经是万众瞩目众星捧月了, 怎么还要来抢他的爱人?? 周克馑冷静地思索着,他得把这件事咽下去,不能问,不能提,不能咀嚼, 只有假装没有发生过,那一切还是以前的样子。 去国外,带阿厘和女儿去国外,他们就没机会再接触了。 他允许阿厘开小差。 周克馑如是想。 只不过, 撕裂的心脏仍灌入八级大风, 要全力咬牙才能负荷这疼。 【娱乐圈番外三十四】二更 阿厘握住他的手,拉下自己的脸颊,然后松开。 肉眼可见地,周克馑慌乱起来,他眼睛有点红,神色几乎是带着乞求的。 阿厘本身思绪纷乱,头脑混沌,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一心想给自己个解脱,跟他尽快摊牌。 她现在真的很需要他的肩膀,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下去了。 “你听我说。” 阿厘握住他的手臂,居然能在卫衣的阻隔下感受到他动脉的律动。 周克馑这个平时总爱跟她唱反调的,意外听话地撒了手,像是脱力似的,点了点头。 阿厘在这间隙摸了摸肚子,补充了一些勇气,她打开了客厅的主灯,骤然亮起的光线让他们都不适应地蹙起眉头。 然后阿厘一刻不错地凝视着他,指尖发颤,开始解睡衣扣子。 随着她的动作,上衣被褪下,露出光裸的上半身,与白嫩肌肤一同坦露无遗的,是夸张的、新鲜的爱痕。 周克馑呼吸一滞,血丝漫布的眼里瞳孔紧缩,下颚紧绷,双手紧握成拳。 他的额角青筋延伸到眉尾,飞快地垂下眼皮,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穿上。” 阿厘没有心力探究他为何是这个反应,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有继续下去。 “……老公……”简单两个字,声线就剧烈抖动。 悬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即将落下,周克馑张了张嘴,想再斡旋些什么、或者打断她。 可他的力气好像被一瞬间抽走,碾在泥里的自尊心封住了他所有的器官,让他犹如被浇筑水泥的雕塑,只能被动地等着宣判。 “我被……强奸了,是大哥做的。”说完,阿厘难以自抑地打起哭嗝,模糊的泪眼仍牢牢的锁着他。 她吐字飞快,声音不大,音调奇怪,却极为清晰。 “什么?”周克馑不可置信地抬起脸,目眦欲裂。 阿厘深吸了口气,尽量稳住声音:“他说带我……去吃饭,然后他……” “你跟他单独吃饭干什么!?”他的声音骤然加重。 阿厘被吓地一抖,看着他可怖的神情,浑身发冷:“……我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周克馑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对不起老婆我有点乱。” “我没保护好你宝贝,对不起对不起……” 他疯狂地轻吻阿厘,不知在安慰谁。 阿厘依旧觉得害怕,她推他肩膀:“你别这样,你放开我。” 周克馑置若罔闻,他把她抱起来,让她只能攀附他的肩膀,挂在他的怀里。 “没事的老婆,我爱你。”他不断地重复着,手掌在她身上滑动,轻轻重重,阿厘觉得愈发难受。 “我难受,你放开我。” 周克馑这回点头:“那去床上再睡会好吗宝贝?” 阿厘见他听自己的话,稍微放了点心,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他的后颈:“你陪我待会就好了,告诉了你,我好受很多了。” 周克馑踩开床头的落地灯,把她放在柔软的床上,给她盖上被子。 阿厘才发现,他的眼角反光,是几不可见的泪痕。 “宝贝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他说着,又把被子掀开,开始拽她的睡裤。 阿厘本欲挣扎,等看到他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时,动作一顿,便由他去了。 周克馑把她的睡裤褪下,又剥下了阿厘的内裤,修长白净的手指梭巡过细白皮肉上深深浅浅的吻痕,越来越沉默。 阿厘等了许久,他也没出声。 “我冷……”她小声喃喃。 周克馑闻言像是被惊醒似的,捞起被子把她给团团裹住,在她眉心上落下一个吻:“先睡会吧宝贝。” 阿厘想说她刚睡醒,不想再睡觉了,她想等他情绪好一点之后跟他聊一聊,或者分担一下感受。 周克馑却说自己有点事想起来,要出去一趟。 阿厘失落地应下,眼看着他下床,打着赤脚为她合上卧室的门,转身出去了。 她看着灯罩的纹路,心里发空,像是在不断地坠落。 这或许就是她的结果。 不过没事,女儿一直陪着她,怎么样都可以承受。 *** 青湖别墅的气氛很凝重,秦女士狠狠推了周瑾安一把:“你倒是给周琮打电话问问他怎么回事啊?!” 周瑾安“嘶”了一声,甩开她的手:“周琮忙着工作,你让我问他?你这个当婆婆的怎么不去找自己的儿媳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跟兰厘打听?她还怀着孩子呢你让我刺激她?”秦女士“唰”地站起来:“你不愿意打扰周琮我自己打这电话!” “不行!”周瑾安呵斥道:“哪有长辈插手年轻人的事的!” 秦玉环冷笑一声:“说得好听,你大儿子都给小馑戴绿帽子了你还气定神闲,都不肯打扰大儿子,在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娘俩?偏心也要有个度!” “我偏心?!我对他们兄弟俩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甚至对小馑更宠溺。反倒是你对周琮!哪有一点母亲样子!” “周瑾安!你要点脸,你那是宠溺小馑吗?你是不管他!你跟老爷子一样!都把小馑看成惹祸精,事事都要以你大儿子为先,小馑在他爷爷奶奶那里受了多少气!” 周瑾安向来要脸,脸红脖子粗就要甩手出门,不肯再跟秦玉环争吵下去。 剑拔弩张之际,门发出不小的声响,秋夜里,周克馑竟只穿了件卫衣就回来了。 秦玉环和周瑾安均是担忧地快步迎过去:“小馑你……” 周克馑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经过,快步上了楼。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有点懵。 “他这是怎么了?” “我上去看看他!”秦玉环说着就提了裙子,在姓周的保姆的搀扶下往楼上走。 正当她爬到半截时,楼上响起一声尖叫。 周克馑从楼上飞快下来,经过她身边。 秦玉环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声音的主人林姐就跟着跑下来,惊慌地喊:“快拦住他!小馑他拿了枪!!!” 秦玉环一听顾不得仪态,急忙跑下楼去。 好在周瑾安暂时拦住了周克馑,跟他僵持在门口的下沉玄关处。 黑色的枪身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泛着凛冽的钢铁色泽,秦玉环见了几乎要晕过去:“小馑你干什么?快放下!” 这手枪是秦昇送他,自从在国外差点杀死人,一直被锁在保险柜里,他要拿去干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周瑾安费劲拽着小儿子的胳膊呵斥:“赶紧松手!” “不。”周克馑断然拒绝,蹙着眉就要用学过的格斗技巧摆脱父亲的桎梏。 “啪”的一声,周瑾安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甩在比自己还高的小儿子的脸上。 “你要用它干什么?杀谁?杀你亲哥?“ “没出息的东西!” “周瑾安你干什么!!!”秦玉环扑上前,抓他的脸:“你竟然打他!我跟你拼了!” 她抱住儿子:“小馑你别冲动,有什么事坐下来说,妈妈帮你解决,妈妈向着你,你舅舅也会帮你的……” 周克馑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垂眸看了眼母亲,直视怒气冲冲的周瑾安,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把你宝贝大儿子杀了。” 说罢不再留情,旋身提肘摆脱他们,一头扎进外头的黑夜里。 “小馑——回来!!” 秋风萧瑟,枝叶婆娑,秦玉环踉跄地追出去,轰鸣的引擎声渐远,视野里只剩跑车急速变小的尾灯。 【娱乐圈番外三十五】 周克馑开到周琮的单位大楼底下,院门口站岗的持枪警卫视线扫过来,见他车停在路边迟迟未动,其中一名走过来:“你来干什么的?有什么事白天上班时间来,这是禁停路段赶紧开走!” P229在周克馑的左边裤子口袋里,鼓出的轮廓藏在夜晚车厢昏暗的光线里,他陷在跑车座椅里,跟婚戒主钻同一个产地的钻石耳钉切面复杂,闪耀着璀璨的光辉,而他本人显得十分平静,即使是被如此对待也不见急色,反而淡淡地回应了一句:“我找周琮,我在这等会他。” 那名警卫迟疑地扫视了他几眼,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最近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周克馑,也是单位内部众所周知的,周主任的弟弟。 “那您跟他联系了吗?” “还没。”周克馑说着拨通周琮的电话号。 眼看他打过去电话,警卫员便没再挂着的耳麦里汇报。 周克馑还没完成操作,秦玉环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暂时把母亲设置成免打扰,继续给周琮打。 那边响了叁下,电话被接起:“小馑。” “你下来吧。”周克馑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眼里一片晦暗。 “秦姨联系我了,你带了枪。”周琮依旧是气定神闲的语气,没有丝毫紧迫感。 “不下来,那我上去。”周克馑坐直身体。 周琮立在窗前,看着底下街道上那辆造型夸张的柯尼塞格,吐出一口烟雾:“是因为我总惯着你,才让你觉得我肯定会阻止你找死么。”他脱下了兄长的皮,暂时搁置浅薄的亲情,流露出成年男人的强势。 单位警戒严格,荷枪实弹的军人环伺四面八方,就现在,瞄准周克馑的红点都不止一个,他要硬闯,变成尸体仅在一瞬间罢了。 不过周克馑并非草包一个,知道周琮不可能真的任由他找死,无论是顾忌政治还是家庭上,周琮万万不会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于此。 “那你这样算什么,缩头王八?”周克馑嗤笑一声,同时叉掉阿厘打进来的电话。 周琮掸了掸烟蒂:“你找死想过自己的闺女么。” “你还敢提……”周克馑咬牙。 “……ok,我下去,正好想跟你谈谈。”周琮撂了电话。 周克馑接通阿厘再次打进来的电话,耳边传来几辆车的引擎声,是追来的父母还有舅舅的亲信。 他没管,听着电话里妻子颤抖的声线。 “老公,你别做傻事,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你回来好不好,我们一起等着宝宝出生,你能不能别冲动……不要杀人,我害怕好害怕……” “你想想我,想想宝宝,想想爸妈……” 周克馑靠在椅背里,声音柔和:“我不杀人,放心。” “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安心休息吧宝贝,要是睡不着就去看看x国想去的地方,过几天带你飞去玩玩。”他情绪稳定又说得很具体,就很容易让人信服。 “不行……我担心,你快回来好不好?”她吸着鼻子,估计已经在掉金豆豆了。 “相信我宝贝,处理完就回去找你。”周克馑说完就挂了电话,看着围在车前的人,苦恼地蹙起眉头,又拨通周琮的手机:“1on1,在岁前桥公园等你。” 说罢启动车子,在众人猝不及防中急速后退,又瞬间挂挡越过他们,犹如闪电一般扬长而去,不知所踪。 周琮刚到大厅,透过厚实的防弹玻璃门扫了眼外头门口焦躁的众人,解了袖口挽上小臂,转身走向后门。 他们了解彼此,所以周克馑压根不怀疑周琮会依言独身赴约。 他们是同一片栖息地中的雄狮,两不相容,再无可能像其他人期望的那样回归表面的平静。 周琮开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轿车音响里传来旧世代歌手的吟唱,他打开四面窗子,让秋日冷风刮走体表的燥热。 又一阵铃声响起,屏幕上来电人闪动不停。 他有点意外,分神错过拐弯路口,单手打方向盘掉头,腾出一只手滑动手机接听。 “兰厘?” 【娱乐圈番外三十六】 “周琮,你不要去见周克馑。” 她终于没再叫他周主任。 不难想象她对罪魁祸首还充满怨恨,却肯给他打这电话,周琮当然不会以为她会是为了自己。 “小馑情绪不稳定,没想着顾及你和怀着的孩子,还是跟他离婚好了,兰厘。”仿佛是贼心不死的衷心劝告。 可阿厘看不到的电话之外,男人迎着夜风的面庞却含着无拘浅笑,显然是在这紧要关头逗她。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他带了枪,请你一定要避开。”阿厘已经穿戴整齐,拿了车钥匙,一边打电话一边坐电梯到地库。 周琮慢下车速,格外珍惜这通电话,修长的食指摩挲着方向盘的皮质,当然不肯简单应下:“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 阿厘呼吸一滞,气急败坏骂他:“那你就去死吧好不好?你去死吧!你乐意去死就赶紧去!” “我没打算去死,但是我肯定会去见小馑。”周琮低低笑着解释:“小馑从小领地意识强烈,打扑克都介意别人摸他的牌,我碰了你,肯定是要让他发泄的。” 他云淡风轻,机巧的几句话就把周克馑的行为定义为被冒犯领地的愤怒,言语中的诱导无处不在。 阿厘直觉不对,却因着急担心,暂时没反应过来如何反驳,只好略过,一边分神启动车子一边捏着手机继续强调: “别让我永远恨你。” 周琮透过车窗看向夜幕中那弯上弦月,唇角一直带着笑:“阿厘。” “事到如今,你还没有永远恨我吗?还是说,你承认我对你有吸引力。” 阿厘死死抿着唇:“厚颜无耻,我看你就觉得恶心,我只是不想让周克馑脏了手。”她张了张唇,还想继续骂,却如何也说不出来了,经历了情绪的大崩溃,现在的她强撑着精神,对一切的情绪都像是隔了个罩子,充满钝感,不甚明显,拒绝顺着他的引导去思考或者关注心神的偏移。 她执拗地遵循着打这通电话的意图,一定要阻止周克馑做出过激报复。 “那你告诉我你们在哪。” 周琮意外地从善如流,轻巧吐出答案:“来吧,岁前桥公园。” 岁前桥公园距离她现住的平层大概二十五分钟车程,考虑到午夜车少,大概十七八分钟就能到达。 电话被挂断,忙音伴随着那首老歌,周琮撂下手机,深踩油门,没两分钟就到了公园入口。 他将车子停在柯尼塞格后边,脱了外套,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下车,走近路灯下那个人影。 拳头夹杂着飙风直面而来,周琮侧身闪避,在他一拳之外站定:“确定在这?” 周克馑不言不语,瞬间侧身,一记高位勾踢直冲周琮的门面。 周琮早有准备,俯身提臂防御,在阵痛小臂外侧蔓延开来,便也不再废话,环绕下潜避开接连而来的拳头,肘击周克馑后脖颈。 周克馑反应敏锐,不躲以小臂挡下肘击的同时顺势抓住他的胳膊,扭身以背部为支点完成了个漂亮的过肩摔。 周琮背部撞到地上,来不及感受疼痛,急速翻滚到一边,避开周克馑冲步补击,抓住他打空的空隙狠踹到他的腿弯,才得以喘息着站起来,垫步出腿踢到周克馑腰腹,险些让他栽倒。 周克馑瞬间拉近距离,屈腿压制他的腿部动作,使出一记挂锤,结结实实地打在周琮下颚处。 头脑短暂地懵了一息,口腔里铁锈味蔓延,周琮蹙起眉头。 他久坐办公室,不仅体力下降,格斗技巧也生疏了不少。 下一刻提臂后手拳重击周克馑的鼻唇处,霎时有两道鲜血从他的鼻腔里淌下,而周琮自己的腮帮子也明显肿胀起来。 两人过招不断,打的难舍难分,周克馑荒废了不少的格斗因为最近拍武侠片抻拉筋骨又复习了不少,而周琮却是工作太忙,连运动习惯都只剩下游泳一项,大多数是处于下风。 周克馑的招式狠戾,若是他手中有把刀,大抵连处决式都要使出来。 而他真正有的那把枪,却暂时没有拿出来的意思,压着周琮打,终归是让他的愤怒宣泄出些许。 周克馑额角眼眶嘴角带了青紫,周琮更甚,一张俊颜面目全非,下颚处的皮肤最为可怖,已经是深深地紫色,里面瘀血充盈。 他们均是剧烈喘息着,到后来体力逐渐不支,公园门口的草坪上,周克馑把周琮压在身下一拳又一拳地锤击他的面部,周琮抬起小臂护着头,周克馑也没力气再管,拳如雨下,也不管打的究竟是哪了。 “王八犊子!”周克馑终于开口,双眼通红,配上青紫的面孔显得非常扭曲。 周琮没有丝毫羞耻之心,估摸着时间,出言刺激他:“她很容易高潮……” 周克馑目眦尽裂,重拳下去,直接打在他的太阳穴处。 周琮头脑一震,眩晕铺天盖地袭来,伴随着双耳嗡鸣不断,呕吐感接踵而至,口中吐出一汪血水,短暂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周克馑从他身上滚下去,站起身,掏出枪俯视着这位平生初次得见如此狼狈的哥哥,拨下保险栓,声音冰冷异常:“你保证,以后不再出现在我们面前,否则,我就让你下地狱。” 周琮缓不过来,半天说不上来话,周克馑却立在他身侧,极富耐心地等待,黑洞洞的枪口就稳稳地对准他的头颅。 “……你女儿的预产期是几月?”余光瞄到停在不远处的第叁辆车子,周琮忽然发问。 “拿你妈发誓,以后远离我们。”周克馑忽略他莫名其妙的问题,逼视着。 周琮眼神晦暗:“她不能拒绝我,我也不会远离她。” 周克馑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带着消音管的闷声响起,铜质子弹打进皮肉,周琮抱住小腿痉挛起来。 同一时间,背后阿厘的尖叫声响起:“不要———” 某种冲动驱使,周克馑紧接着开了第二枪,打穿了周琮的肩膀。 阿厘近距离眼睁睁地看着周琮身上炸开血花,惊惧地尖叫着推开周克馑持枪的手臂,蹲下身子,查看周琮的伤,哆嗦着要拿手去盖他血流如注的伤口,却不敢落下,悬在上面颤抖不停。 “没事的没事的……” “怎么办怎么办…呜呜…怎么办……怎么办……” 阿厘不知什么时候流起了眼泪,六神无主地解锁手机,连急救电话都拨错了好几次。 “找医生……我这就找医生……” 周琮已经没办法回答她了,他疼的精神恍惚,伤口的剧痛伴随着烧灼,令人再难维持理智,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这钻心的疼。 周克馑看着阿厘的背影,心口像是压了快大石头,他想安慰她自己有避开致命伤,他想说周琮罪有应得,他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是不是真的在意周琮。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秋风挂过周身,身上隐隐作痛,p229在手中发烫,他却如坠冰窟。 眼瞧着阿厘抖着指尖打电话,周克馑才上前握住她的手,沉默着把周琮背起来撂到车子里。 ———— 事情太多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天就先更一更,欠着的更新移到明天 【娱乐圈番外三十七】一更1175 平京中心医院的深夜并不平静,权威专家会诊手术,医院书记院长一同在手术室外守着,却是无人在意,只因整个楼道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周克馑坐在排椅上,身前的护士推了小桌给他处理外伤,阿厘握着他的手,一双眼肿的像桃子,身上还披着周克馑的外套。 秦玉环看着宝贝儿子的伤,心疼地抽抽,而秦昇的两名亲信身着笔挺军装守卫她与周克馑身侧。 周瑾安焦头烂额,没坐在秦玉环旁边没挨着周家二老,而是微微侧身,握着奚家老太太的手。 奚家老太太自中年丧女后一夜白头,痛彻心扉,陷入抑郁,分出精力教养外孙,却也不曾耽误公事分毫,十几年前从统战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之后,仍在争取妇女儿童等弱势群体的权利的事业中发光发热。 而奚老爷子于十年前退休,门生无数,在位之人也曾受他提携,至今仍是政治中心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身材干瘦,鬓角和手背上全是老年斑,皱纹满布的双手紧握着杵在身前的木杖,司机、秘书和警卫员在旁边守着。 周瑾安不敢打扰他,只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奚家老太太的手:“妈,您别着急,医院的乔书记已经说了周琮这两颗子弹没伤到要紧的地方,做手术也好取。” 周家二老也附和:“对对对,琮儿身体素质这么好,不会有啥大事的。” 奚老太太把手抽出来淡淡道: “有菡死的早,周琮是我们老两口养大的,你不着急正常。” 周瑾安吓出几滴冷汗:“妈,周琮是我亲生儿子,我哪能不着急,咱们主要是相信中心医院的医学水平,侯主任是最顶尖的外科圣手,肯定一切顺利的。” “是啊是啊,亲家别紧张,琮儿肯定没事!” 周家二老也帮腔。 奚老太太经年跟奚老爷子住在牛棚里,平凡之后又历经几十年的政治风云,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心智之坚韧非同寻常,但周琮是她独女的唯一血脉,当下听了女婿虚无缥缈苍白无力的安慰,怒气填胸,终于舍下体面,厉色诘责: “说这些有什么用?周琮身体素质如何、中心医院大夫水平如何都不能削减他受伤的痛苦,更不能成为推诿弱化责任的理由!” “妈、妈您消消气,您别动怒伤了身子,我们没有要推诿责任的意思,今天的事是小馑的责任,他冲动之下对亲哥动手是我管教不利,他跟我都要承担责任,您二老要打要杀都对,我的意思是现在要紧的是琮儿的情况……” “凭什么!”秦玉环本来就心疼儿子受的伤,一听周瑾安说要任奚家人打杀,立刻竖起了眉毛打断他。 “周琮这样是小馑的责任吗?!他自己品行不端,骚扰小馑怀着孕的妻子,小馑开枪是过了,那周琮现在这样也是他自找的活该!是他做缺德事的后果!凭什么要打要杀我儿子!” “咚————”实木手杖重重地敲在地上,自过来之后便一言未发的奚老爷子终于正眼看向她:“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在,亲家二老在,你们两个家长也在,周琮哪里做的不对,告诉我们,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自然会管教他。” “做人做事,须得讲情义,知情重。” 奚老太太目射秦玉环:“秦女士说得对,人得承担后果,你儿子非法持枪恶意伤害国家公务人员,是不是也得承担承担后果!” 【娱乐圈番外三十八】二更1147 “你捣什么乱!”周瑾安气急败坏地大声骂秦玉环,把方才伏小做低的憋屈全都发泄给她。 急赤白脸的模样,可怖又滑稽。 “我妈说的不错。”周克馑猛地站起,挡在秦玉环身前,把周瑾安隔开,目光逼视自己的父亲,在他退缩之后才看向奚家二老: “我愿意承担违法犯罪的后果,那周琮也应该作为强奸犯进监狱!” 面上的青紫混着黄褐色药水的痕迹,早就看不出来原来精致的面容,打着石膏的手悬在胸前,额头上缠了一圈纱布,他独自挡在母亲身前,目光不惧不畏:“让他答应别再纠缠我老婆,他不肯,给他两枪我确实后悔。” 周克馑嗤笑:“我后悔没杀了他。” 本应杀了他,但是周琮提了阿厘和孩子,他还是顾及叁口之家以后的生活,不愿做绝,一念之差,手下留情。 “你敢!”奚老爷子杵着拐杖坐起,身边的随行秘书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若是周琮没有大碍,此事还有得分辩,要是他有什么叁长两短,我定要你好看!” 秦昇的亲信瞬间上前一步,挡在周克馑身前,同一时间奚老爷子的警卫员也上前半步,右手伸进衣服里。 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秦玉环看着儿子的背影,又欣慰又心酸,去拉他好的那只手: “小馑,没事的,有妈妈和舅舅在谁都不可以伤害你。” 阿厘像个局外人,麻木地看着当下混乱的情况,只在周克馑说出强奸犯时垂下眼帘,裹紧了外套。 按照戏剧一贯的常理来讲,引发兄弟阋墙的她,是罪魁祸首。 可是在众人眼里,她是最无足轻重的人。 她遭受的经历,是周克馑开枪的理由,是秦女士分辩的有力证据,是奚家人眼中有待商榷、不确定的叙事。 唯独不是对她的伤害。 她的丈夫要维护自己对妻子的主权、要宣泄自己的愤怒,要保护自己的母亲。 可是在这一切的一切中,她平静的生活、她的声誉、女儿父亲前途未知的将来都不在周克馑的考虑范围之中。 又或者是,在比较中不曾占据优势,可以忽略、可以放弃。 阿厘感到疲劳,但是仍强撑着等待周琮的手术结果。 委屈不受控制地升腾,酸涩袭上鼻头眼眶,她习惯性地摸向肚子,向女儿汲取力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亲家亲家,听我句劝,这件事怎么处理,容周琮清醒之后再说,小馑人就在这,也不可能跑,咱们等着听周琮自己的想法。” 周松图赶紧打圆场,他一生非常顺遂,但是本人没什么能力,都是家族荫庇,儿子周瑾安也不是个有出息的,但是仍能生活的很好,都是拜家族助力,所以他将家族的未来看的比什么都重,自热对周琮这个前途无量的顶梁柱更是偏心。 连这和稀泥的话,也是向着周琮的。 奚老两口本是体面之人,这是被秦玉环的“活该”气着了,周琮还在手术,能认同周松图说的让周琮自己决定,当下不愿再搭理他们,沉着脸坐下。 秦玉环身边的两个军人见状也退下,扶着周克馑重新坐下,让护士小姐继续处理伤口。 已经习惯在这个家里成为次选,周克馑心里再也泛不起涟漪,只是有点无力,他去握阿厘的手,跟她十指交叉。 阿厘勉强朝他笑笑,复垂下头,不断地滑动手机。 【娱乐圈番外三十九】三更1603 周琮的手术很成功,两枚子弹均被完整取出。 小腿上的伤口最为危险,损伤坐骨神经,影响肌腱,要等恢复一段时间之后再看会不会影响下肢功能。 取弹手术是局部麻醉,药劲还没过,他被推出来之后精神状态比术前要好。 众人围着他,随着床推往独立监护室,周琮看向奚家两位老人,要年迈的长辈为自己的任性揪心,也是面目全非的脸上扯出歉疚的笑,虚弱地吐字:“让你们担心了。” 一生坚强的奚老太太,当即控制不住,掉下泪来,小心地摸了摸外孙的头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周琮动了动眼皮,静默地看向被忽略在尾端的阿厘。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也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周克馑把阿厘掩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 “阿厘。”周琮无所畏惧,声音漂浮无力,却坦坦荡荡地唤她。 “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了。” 阿厘张了张嘴,眼睫扑朔,承受着众人锐利的视线,指尖发白。 “不关她的事,不要为难她。”周琮说着,吃力地抬起未受伤的肩膀那侧的手,挨着外公攥着床栏的拳头。 “知道了。”奚老爷子应下。 周琮才合上眼皮,呼吸清浅,虚弱地忍着麻醉后的阵阵恶心。 秦玉环恨恨地扭头,瞪着儿媳,这郎情妾意的模样,要不是阿厘怀着孕,她真想给这个小娼妇一个巴掌! 害的小馑冲动开枪不算,大庭广众之下还跟奸夫眉来眼去,简直不要脸了! 阿厘看向周克馑,却见他也回头看着自己,脸上的伤让她不能看懂他的神色。 他想起她对周琮的特别,她目睹他现下的无动于衷。 可他们还握着手,十指相交。 原来这就是,至亲至疏夫妻。 阿厘感到累极了,她挣脱周克馑的手:“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去了。” 说罢不去管其他人怎么想,把周克馑的外套脱下还给他,拿着车钥匙转身离开。 周克馑紧跟着她,身后却传来周瑾安的吼声:“周克馑,让你走了吗!给我回来!” “要吵吵嚷嚷就滚出去。”奚老太太压低声音骂周瑾安。 后者不敢说什么,讪讪赔笑。 周克馑却不管身后如何,疾步快走,扒住快要闭合的电梯门,进到阿厘身边。 去牵她的手。 不知道是什么驱使,阿厘在这一瞬将手放进口袋,他攥了个空。 “宝贝……”周克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阿厘盯着伴随电梯下行,屏幕里倒数的数字,没有回应。 周克馑一阵心焦,他探进她的口袋里,强硬地捉住她的手:“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怨我打他?” 阿厘今天本就是强撑着,跟本没有心力再去跟他沟通、分辩、争吵。 她也没挣扎,眉眼间全是疲惫:“没有,只是有点累。” 周克馑也不敢多问,听她这么说飞快相信,笑着跟她解释: “我找的射击角度很刁钻的,都是舅舅给练出来的,所以他死不了,可把我的宝贝吓坏了。” “解不解气,以后他再敢出现在你面前,我还打他。” “宝贝等我拍完最后一镜,咱们去国外待产吧,那边打无痛的水平更高,生闺女也少受罪。” 他们这种资源优势地位,国外哪有国内方便,生产无痛针这点小事,根本就是他劝她移居国外的试探和幌子。 阿厘异常冷静,毫不费力地猜出了他的意图。 但是她也很乱,她迫切地希望早点结束这个闹剧。 就算心里出现一丝裂隙,也只想忽略,诞下女儿才是她最重要的事,是让她忍受当下种种的希望。 她不去思考别人怎么去看自己,她不去发愁周克馑怎样脱身,她不关心周琮能否恢复如初。 这些全都不归她管,也不受她的意志转移。 那就扣个罩子,全都隔绝出她的世界。 “好啊,那就去国外。” 她轻轻回道。 周克馑欣喜若狂,不顾脸上有伤,掏出她的手背,递到自己唇边:“宝贝真好!” 他要带她去逛自己的母校,去看之前打橄榄球的球场,去吃公寓楼下那家巨无霸汉堡…… 那些还未认识她的岁月,他要亲自带她去温习,留下足迹。 她做出了选择,他是优胜者。 这些事都是过眼云烟,在漫长的余生里,是他陪着阿厘,养育女儿,感受朝阳与黄昏。 “我……”阿厘打开车门时忽然出声。 周克馑心里一紧:“怎么了?” “我想爸妈了,想回家待几天。” 周克馑舒了口气:“我让人把爸妈接过来吧?” 阿厘摇了摇头:“事情还没完,不想让他们操心。我还是回家吧,等你处理好,我们去国外。” 周克馑被她的“我们一起”取悦到,帮她系上安全带。 “好,你等等我。” ———————— 满4000了!我终于码完了承诺滴欠账嘿嘿! 最近主业很忙很忙,还有别的事,更新不稳定,如果大家觉得体验不太好可以攒段时间再看哦~ 【娱乐圈番外四十】1551/6000 阿厘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际陵,际陵算是个叁线城市,在古代因为在贯通南北的运河沿岸而繁荣,又因为运河的堵塞而衰落。 她家是际陵下面的一个小县城,没有支柱型产业,人才外流严重,房价低迷,结婚后在周克馑的坚持下,给二老在当地买了个独栋别墅。 原本他是打算让岳父岳母来平京定居的,可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阿厘从高中时就向往大城市,她的父母却不愿意去到陌生地方,只说是现在交通发达,随时可以见面,人际关系都在当地,不打算跟在他们身边打扰小两口。 怀孕之前阿厘的工作很忙,假期不多,基本上都是二老到平京去看望她,当下回到小县城的别墅里,起初还有些不适应。 别墅小院攀着满墙的蔷薇,里面种了许多便宜好养活的月季花,黄色的花朵立在粗壮的伞状枝杈上,对比其他种类显得格外硕大。 其实青湖别墅和平京其他的几处房产都有花园,请专业的人定期打理,每个季节都有漂亮精致的景致。 但是当下,阿厘懒懒地坐在院子中的摇椅里,身后垫着母亲亲手勾的软枕,手旁是父亲给她一大早从市场上买来的糖炒板栗,看着艳丽俗气的花朵们,总能感受到一股子回归本身的、旺盛的、安然的生命力。 仿佛是回归到母亲的子宫里,充满安全感和松弛感。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她这阵子特别爱联想,在家待的这两个月有时候幻想,如果自己当时听父母的话,选择成为本地的选调生,有个稳定简单的工作,大概是另一种活法,也不会遇见周克馑……和周琮。 周克馑还被家里人拘在平京,电影的拍摄进度一直欠账,但是奚家二老施压不许他动弹,就算是秦昇也没有用,要求周克馑必须等周琮腿脚的恢复情况明确之后再谈其他。 他每天都要打视频过来,在家里穿的比较随意,卫衣、长袖t有时候还有短袖,脸上的伤都好了,只留下一两处不明显的小疤,顶着一张俊脸,看过去几乎会被错认为大学生的程度。 阿厘当时拒绝留在平京不乏赌气的成分,她介意当时他那些细微的反应。 在时间的冲刷下记忆减淡,当时的感受消失,如今再想起来,她有时候甚至会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求全责备,不过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被动地温习一遍当时发生的事情,反倒让那些介意,变成坚硬不化的石头子,在心中的一个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地硌着人。 “明天林姐就过去。”周克馑今天穿了件白色长袖,黑色的星星排布在肩膀上,头发半长不短,硬硬的发丝张牙舞爪,却跟他优越的眉弓、高挺的鼻梁分外适配,一双凤眼尾端有两簇跟发质一样又黑又直的睫毛垂下,在卧蚕处打下两片阴影。 他靠在沙发里,手机放在边桌的支架上,心情看起来一般。 阿厘点开左上角小屏里的自己看了看,托这双圆眼睛的福,跟他看起来还是同辈人,她重新把他的画面拉大,才回他:“我都说了,不用她过来。” “达咩。”他双手在胸前打叉:“就算预产期之前我能解放,这段时间也不放心你,爸妈年纪大了,还是有人一起帮忙好。” 阿厘是感觉林姐肯定会受秦女士遥控,她就有点抵触,可是一时半会也没靠谱的人选,爸妈年纪大了,又没有什么亲戚跟她接触多能过来帮忙,所幸林姐本身是个精明的女人,应是能在秦女士和她之间找到平衡。 不管怎么说,确保女儿的顺利平安降生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 “好吧,那她几点的车,我让爸去高铁站接她。”整个际陵都没有飞机场,高铁站都是蹭的大城市线路中间的。 周克馑摇头:“不用,安排人送她就成,她晚上到,爸有散光开不了夜车。” 阿厘看着屏幕里他顶着一张星光熠熠的脸蛋,却说着家常琐碎小事,心头微动:“你还记得爸散光呢?” “哈哈我不光记得爸散光,我还记得妈不爱吃葱。”他得意地点了点下巴,如果有尾巴,估计会在屁股后面摇起来。 阿厘噗嗤一笑:“哦……你真棒!” 转而忽然发问:“……他的腿回恢复的怎么样了?” 周克馑瞬间收回笑弧,掀起眼皮,变得面无表情。 阿厘担心他误会,赶紧解释:“我就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过来陪我。” 他勉强扯起唇角:“快了,不急。” 显而易见地,并不相信的样子。 【娱乐圈番外四十一】(3463/6000) 周琮的腿恢复的不错,在紧要关头请长时间的病假,让他失去了竞争正职的资格,孙宏斌升任一把手,周琮不在的这阵子,他的亲信面临打压,刘祯最甚,直接调离了平京部委。 周琮对周克馑分外的宽容,令人无可指摘。 无论是出于对家丑的回避,还是对周琮这种态度的回报,无人再去追究“周琮强迫兰厘”这件事的真相。 男女情色相关的事情,众人见得太多,远不抵实际利益来的值得说道。 奚家二老也尊重外孙的决定,事实上,自从早年间周琮被提拔为厅级干部之时起,他们就没再左右他做决定了,仅仅是作为一面坚实的后盾站在他身后。 周琮马不停蹄地回归,孙宏斌新官上任叁把火下的疾风骤雨尽数打来,他只能暂时避其锋芒,日子十分不好过。 但这是他必有的姿态,如果在此时失了稳重,对方早就准备的后招会将他掀下棋盘。 之前联系的人事局领导也调任它处,剩下的影响力不足以让他如愿。 周琮的贵人作为中央的候补委员,面对的则是更为血雨腥风的局面,在平京的这个寂寥之秋,暗流涌动。 分管职责重新洗牌之后,周琮名义上去抓离休干部管理和宣传工作。 协调工作需要各部门配合,他已经完全被边缘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大大小小都要站队,所以推进工作都非常艰难。 他费了些心力,才让这些人暂时听话。 街边白蜡树在风中抖动着稀稀拉拉的金色叶子,天际旷远,无一丝云彩。 加班的日子愈发遥远,周琮在单位吃过饭,没让老赵送他,自己走路回家。 虽然知道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他确确实实也依照判断维持着的定力,可心情难免差劲。 晚高峰时期的车辆如织如梭,行人形色匆匆不断超越他小跑着去前方的公交站前排队,周琮点燃一只香烟又掐灭,指尖捏着半只烟体,拐了个弯,走进一条人稀车少的单行道。 两侧银杏树延伸粗壮的枝干,马路牙子上是今天新掉下来的扇形叶片。 周琮蹲下身,拾起视野里形状最完美、脉络最清晰、色泽最完好的那片,然后拨通了阿厘的电话。 嘟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挂断。 对方终于接起,声音里透着雀跃与陌生:“喂?哪位?” “你没有存我的电话。”他陈述。 对面半晌无言:“……有事吗?”声音里没了刚才的雀跃。 或许她没有直接挂断,就已经算是他的幸运了。 周琮看着西边逐渐橘红的天际,停住了脚步:“有个东西想送你。” 阿厘两手都是水,刚才正跟妈妈一起酱螺丝菜,小院里有口膝盖高的大坛子,就是今天爸爸特意跑去市场买来的容器,一家叁口把这事当作一项家庭合作,享受亲子时光。 周克馑每天陪着阿厘过这种养老生活,已经显得有点憋闷了,前几天阿厘随口说想养只狗,他就买了材料在院子里手工做了个狗窝,她看出来他是想找点事干,就没阻止,唯一可惜的是兰爸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小院,被他粗糙突兀的狗窝拉低了颜值。 所以今天有她的朋友路过际陵,阿厘就让周克馑去跟人家聚聚玩玩,他还想把阿厘带着,岳母不好意思说女婿,倒是林姐骂了他一句,这才作罢。 林姐在厨房准备晚饭,父母在院子里忙活,阿厘站在客厅,湿手上的水珠顺着她的腕子钻进袖口,泛起细微的痒意。 她坐到沙发上,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说实话,她对他的恨已经模糊不少了,但无论如何,保持距离才是正确的选择,她回答说: “不用了,谢谢。” “不问问是什么吗?”周琮听出了她打算挂电话,却没有着急的意思。 “我什么都不需要。”她硬邦邦地吐字,手指却牢牢地把手机扣在耳边。 周琮转了转手中叶子那细细的茎:“你确实不需要,只是个银杏叶,从树上掉下来的,毫无作用的一片叶子而已。” “际陵有银杏叶,所以无论平京的那个银杏叶是毫无作用还是完美无缺……我都不需要。”阿厘看这自己水肿的小腿,低低说道。 周琮无言,却不肯挂断电话,两人的呼吸声通过电磁波交换,僵持了一小会儿。 “能见面吗?”他忽然发问。 阿厘拒绝:“不可能,你别再打来了,我不想跟你说话。” 街边路灯一一亮起,他仍站在原地:“……我有些不好受。” “腿吗?”阿厘对周琮的伤一直感到愧疚,更何况他露出的软弱如此罕见,才忍不住发问。 男人轻笑声传来:“我是说情感上,这段时间工作不怎么好做。” 阿厘舒了口气,敷衍道:“你没问题的。” 周琮当然听得出来个中有多少真情实感,却仍感到心情变好。 “我可以给你写邮件吗?”他退了一步。 阿厘犹豫着。 “嗯?”他催促着讨要个答案。 “……随便你。”阿厘觉得自己好像被魔鬼引诱,迈出了踏向不详的一步。 “会给我回信的吧?”他笑着追问。 “不会不会!我连看都不会看!”她像被人踩了尾巴,恼怒地挂断了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等气顺了点,才撂下手机,打算去洗个手再继续帮爸妈酱菜。 一转身才发现,林姐正在餐桌前摆盘子,正往她这边看过来。 “……” “……别愣着了,叫你爸妈先来吃饭吧?”林姐笑笑,神色却有点不自然。 阿厘脑子发乱,嘴唇蠕动,想解释什么,却感觉没什么可解释,也没什么可向她去解释的,最后只点了点头。 【娱乐圈番外四十二】(5202/6000) 一场又一场冷雨之后,神州大地迎来了冬天。 阿厘与周克馑在冬天来临之前在国外安顿好,秦女士本打算跟过来,周克馑担心阿厘情绪受影响,只带了岳母和林姐过来。 另外的中西餐厨师和保姆都是在当地找的,也很专业。 这里是个不超过叁十年的新兴城市,气候温和,风景宜人,预定的生产医院产科综合排名在世界前十,技术水平高超。 周克馑和阿厘住的社区依山而建,房子在社区最高的位置,可以在一万多尺的大院子里,俯瞰整个城市。 周克馑已经做好了长期在这里生活的打算,阿厘暂时没别的想法,这边预定的医院产科世界排名前五,冬天又不冷,很适合生宝宝。 周克馑学生时代在这个国家生活很多年,来到这里很快如鱼得水,交了些朋友。 房子够大,就算他邀请新朋友们来家里做客,也吵不到阿厘。 阿厘不愿意管束他的交际,也不愿意跟不熟的人有太多交流,她好几个月不工作,平时的消遣也只是在阳台的躺椅上,盖着小毯子,吹着二十左右度的晚风,看些综艺或者电影。 他朋友过来的话,就不会再去阳台,因为在院子里看过去,叁个阳台都没有隐私性。 今天周克馑跟朋友们bbq,四个男生,两个女生,喝了不少酒。 阿厘让林姐盯着点周克馑,别让他喝多。 自己在房间里,打开笔记本电脑,习惯性地点开邮件。 第一页中游戏商的促销广告、注册平台的验证码、诈骗钓鱼网站…… 其他的则全来自于同一个发件人。 如果往后翻,两叁页,就会看到他发来的第一封邮件。 里面只有张照片,是一片银杏叶。 在傍晚的街边,露出了男人手指一角。 关节处有些发红,大概是外面很久,让风刮的。 阿厘总是不喜欢平京的气候,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春天飞絮扬沙,秋天风又很大。 可是如今,她却很想念平京。 于是,她总是点开这些邮件。 看他发的或长或短的句子,碎片似的生活一角。 【平京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小区门口结冰。】 今年的第一场雪早就在初春下过了,阿厘在心里反驳。 【朋友送了只狗,居然不会凫水,很蠢,你给起个名字怎么样?】 小金毛当然要叫小鸡毛!!! 阿厘看照片里小狗的大脑袋大爪子,非常识货地认为这只应该是有赛级血统。 毛色是甜美的浅金,很符合她的审美。 【这个冬天极富挑战,你祝福我吧。】 祝你当太监祝你不顺利祝你死翘翘!她托着腮从鼻子里发出冷哼。 【净居寺释元主持邀我来山上清修,梅花开了。】 阿厘无语……清修?在释元那个富丽堂皇的房子里吗???度假还差不多,这人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下一封邮件日期很近。 【我用净居寺的桃木车了个手串,释元加持过,已邮寄。】 现在那个手串就躺在她衣柜的抽屉里,珠子打磨的极为光滑,上了大漆,阿厘对这是他自己做的存疑,看着完全像个成品啊。 ………… 阿厘从没回应过。 她只允许自己停在这里。 合上电脑,她扶着腰挪到床边,从落地窗往下看去,那群人已经玩起了BeerPong,阿厘不了解这些,只能看到他们张扬的手势与笑脸,正巧周克馑抬头往卧室这边看过来,跟她挥手。 其他人也跟她挥手。 阿厘笑着回应,然后关上了窗帘,在床上闭目养神。 没一会儿,周克馑跑进来,带着一身烟熏火燎的气味,捧着她的脸亲了两口,有难以忽视的酒气。 阿厘蹙起眉头,离他远了点。 周克馑只是微醺,瞧见她的反应赶紧松开手后退一步,两手举高做投降状:“熏到宝贝了,私密马赛。” 阿厘忍不住笑起来,用手比枪,冲着他piu的一声,眼睛弯弯地发问:“他们走了?” “没啊,还没结束呢,我是怕你困得早,早点跟你请示,我们打算明天去潜水,女皇大人批准否?” “我下周叁的预产期。”阿厘收了笑容。 周克馑本想说时间还远呢、家里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下潜的海边离家里也就五十分钟的车程…… 可直觉让他住了口,他看着阿厘的肿的一颗一颗提子似的脚趾头,坐在床边,娴熟地帮她按摩:“那我不去了嘿嘿,你们最重要。” 按着按着就看到床头的电脑,纳闷:“怎么不用平板看?” 阿厘有一瞬地慌乱:“平板在楼下呢。” 周克馑看了看她蜷缩的手指和颤动的睫毛,垂下眼帘:“下回让林姐帮你拿上来。” “知道了。”阿厘又催他:“你别管了,人家客人自己玩怎么行,快下去吧。” “哎呀,我也懒得跟他们玩了,一个个的太闹腾了,下回不让他们来家里了。”周克馑撇了撇嘴,又加了点床头的按摩油,帮她来回推了几下才走。 阿厘的心还在乱跳。 她打开笔记本,打算将邮件全删了。 屏幕荧光冷冽地打在她的脸上,在触控板上的手指却迟迟不动。 最后,她只是退了邮箱的账户。 【娱乐圈番外四十三】(7308/6000) 小舒安降生在异国的一场雨里,阿厘打无痛后产程变长,最后还是顺转剖,吃尽了苦头,煎熬十多个小时,小家伙才肯跟这个世界见面。 生产的过程是极度的不体面,就算医生护士很专业,态度非常友好,给了她很多鼓励和建议,却不能改变整个分娩体验的糟糕。 等舒安被抱到她跟前时,阿厘又觉得什么都值了,她的整颗心都是满满当当的。 她的女儿浑身红红的,皱皱巴巴,身子细瘦,确实不好看,但是在她心里依旧可爱! 阿厘给女儿取名舒安,希望宝宝可以舒服平安地度过她的人生。 周克馑作为新手奶爸,仗着提前预习,上手很快。 舒安不是个安静的性子,特别爱哭,阿厘妈妈抱会哭,林姐抱哭,秦玉环抱哭,周瑾安抱也哭…… 只有周克馑和阿厘抱着不哭,会张嘴吐着舌头看着自己疲惫不堪的父母咯咯笑。 很快舒安过了百天,阿厘恢复的很好,但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看邮件的频率减少了很多很多。 又过了一段时间,舒安越来越白嫩可爱,可大大的眼睛仍是单眼皮,阿厘和周克馑还曾讨论过这件事,一直认为孩子是随了她姥爷,隔代遗传真可恶! 后来被阿厘妈妈听到这个说辞之后笑的直不起腰:“你婴儿时期也是单眼皮呢。”她指了指阿厘的眼睛:“等舒安再大点应该就能看出来了。”她为自己家的老头子洗刷冤屈。 阿厘不好意思地笑,把舒安转交给林姐,抱住妈妈嘬了口:“好吧好吧那就太好了。” 当了妈妈之后,她变得更爱妈妈了。 阿厘的奶水很充沛,没生之前,她还胡思乱想担心以后自己奶水不够怎么办,是选奶粉还是听秦女士的请个奶妈的时候,周克馑就预言:“宝贝这对奶子这么大,肯定没问题,我闺女绝对够喝!” 实际上,不仅够舒安喝,还能供给她的爸爸。 在舒安一周岁,全家人计划回国的前夕,周克馑跟阿厘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起因是周克馑打算给阿厘办一张卡,需要用到她的邮箱,当时白天,阿厘在哄孩子,舒安的哭声震天,她想也没想就把账号密码给了他。 周克馑登上之后自然发现了那些同一个发件人的邮件,他一封一封地点开,看到半夜,怒火中烧,把阿厘从睡梦中拽起来,质问她。 这阵子在给舒安断奶,舒安哭闹地频繁,喂奶的节点也变得混乱,阿厘的生物钟被打乱,睡眠质量极差,被他粗暴地吵醒,先是懵了会,反应过来之后气的脑瓜仁疼。 “周克馑你要长了眼睛,你就该看到我从来没回过!”她沉着脸,眼下是淡淡的青黑色。 “为什么要跟他私下联系!?你什么意思?你还配做舒安的妈吗!?”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联系了!”阿厘听他提起舒安就来气:“你是生怕我休息的好吗?大晚上说这事?现在几点?我才睡着不到一个小时呢,你除了平时逗逗舒安还干什么了?别给我拿舒安说事。” 说罢懒得理他,就要躺下继续睡。 “等会!你先说清楚再睡觉!”周克馑拽着她的胳膊不放。 阿厘掀开一只眼皮:“说清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说什么?” “装是吧?林姐都告诉我了,在际陵的时候,你就跟那混蛋联系,怎么我把你带出来了,也不能阻止你们这对狗男女?”周克馑啪地一声打开了床头台灯。 阿厘眯着眼睛,还不能适应这么刺眼的光亮,索性坐起来,手挡在脸侧:“林姐怎么说的,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你问过我了吗?!” “你们一家子,你妈你爸,林姐,谁拿我当你老婆看了?我以前……那是被人家强奸,你们天天疑神疑鬼的好像我不是受害者,是个需要监视的荡妇!你们一个个的不敢对周琮放一个屁,就知道折磨我!!”阿厘几乎是吼了出来,她的眼睛里血丝遍布,带着磅礴的怨怼。 周克馑觉得陌生又可笑:“那你不愿意,不想搭理他,为什么看他的邮件,四十七封已读十八封未读,全他妈是我头上的绿帽子!” 他扣着她的肩膀:“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以前的事我都忍了,都有孩子了你为什么还这样?是不是贱得慌!” 阿厘气的哆嗦,扬手给了他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你才贱,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在意的要死,还没法不喜欢我,又没法管人家,就带我背井离乡来这里,你才贱呢!”她的手掌发麻,眼里眼泪淌出顺着下巴接连不断滴落在被子上:“我在这没有一个朋友,没有自己的事业,每天就是围着女儿转,要不是为了保护你脆弱的自尊心,顾及你的想法,我会来这里吗?我的口语这么差出去跟你朋友打招呼,人家都笑话我口音,凭什么啊?你凭什么对我吼啊?!” 最亲密的人最明白如何刺痛彼此。 周克馑呼吸起伏不定,屈辱之下理智全无地反击:“你跟我来国外是为了我?怕不是权衡利弊,心里清楚人家周琮对你就是玩玩,人家只是喜欢乱伦喜欢少妇,不如我对你死心塌地,正因为我对你太好了,你才会有恃无恐,这么伤我!!”他扣住她肩膀的手随着激动的情绪将她甩向一边。 阿厘脑门撞向台灯,灯影剧烈晃动,额角瞬间淌出温热的血。 周克馑呼吸一滞,未等说什么,阿厘看着指尖的血,喃喃道:“这是你第二次伤害我了。” “不是……”周克馑张了张嘴:“……我不是故意的。” 阿厘顶着细细的血迹抬眼看他:“那刚才的话呢?也不是故意的?” “我……” 阿厘打断他:“你总是这样,特别自私,都是我在迁就你,每次这么对我,都有一大堆理由。” “我现在看见你就烦,能滚出去吗?” 周克馑攥紧拳头:“那你说的话就不伤人吗?还是说都是心里话,早就想说了。”他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房间,把门关的震天响。 很快林姐就带着急救箱上楼来给她处理伤口。 阿厘看着她着急心疼的神情不似假意,心里一片麻木。 ———————— 番外接近尾声,没写完情节,最晚后天完结吧。 【娱乐圈番外四十四】 舒安的抓周宴在平京的城郊的独栋里举行,作为周家第四代,小公主众星捧月,来客不光有交游的政要商人,还有几位影视明星。 落地窗外,夜雪纷纷而下,车辙被尽数掩盖,只剩白茫茫的大地和顶着雪帽群车。 十五米挑高的客厅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阿厘抱着舒安跟周克馑肩并肩,笑着跟周父周母带过来敬酒的客人们交谈。 林姐本想接过舒安,可是小家伙头一回见这么多陌生人,分外黏妈妈。 阿厘只能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拿酒杯。 也亏得这一年她把臂力练出来了,抱着女儿站这么久也能坚持的下去。 “真是玉雪可爱啊这小闺女,你们两个这基因可别浪费,多生几个!”记不住名字与身份的客人开着玩笑。 笑意不达眼底,阿厘跟着周克馑的节奏抿下金色的酒液。 她有舒安就够了,不需要其他的孩子,舒安值得她全部的爱。 两个人机械地喝完一圈,周克馑已经显出来醉意,阿厘每回都是稍微抿抿示意一下,所以比他清醒不少。 舒安的嘴唇贴在阿厘的肩膀上,自娱自乐地“呼呼”往妈妈皮肤上吹气。 阿厘把酒杯给林姐,两手抱着舒安拍了拍,习惯性地自言自语:“怎么还不困呢宝宝?” 舒安的小手去够她的脸,阿厘配合地垂下头,舒安就高兴地咧开嘴,圆润的眼珠盯着阿厘不放。 她今天穿了件粉色蕾丝公主裙,萝卜似的小短腿尾端是圆圆的软底鞋,此刻正踩在老母亲的腰侧。 阿厘打算把她抱上楼先哄睡,周克馑伸手想把舒安接过来。 被阿厘无声地避开,他现在这样她真不敢把舒安给他, “你什么意思?”电梯里,周克馑凤眼微眯,又是一副审判的架势。 “不想让你抱她的意思。”阿厘真受不了他这个狗脾气,现在两个人本来就在冷战,要不是因为今天是舒安的抓周宴,她连搭理他都懒得。 回头想想,其实周克馑一直是这个脾气,没有明确关系时这样,交往时好一些,结婚后更好了一点。 他没怎么变,是她变了,她的心态已经变了。 从前经纪公司的小员工望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后来恋爱渐入佳境他的光芒万丈只在她的视野之外,再到如今情感混乱不堪爱恨掺杂不分彼此。 他仍是狗脾气的那个周克馑。 她却……开始不愿意包容他了。 “我是她爹,凭什么不让我抱?!”周克馑说着,就要去抢女儿。 阿厘当然不肯给他,两人争抢之下,舒安嚎啕大哭起来,可两个人分明是在对垒,女儿的哭声也不能阻止这场战争。 四楼漫长的拉锯战中,阿厘踹了他好几下,周克馑则是拍开她的肩膀,紧紧攥住女儿的胳膊。 舒安吓得喊妈妈,阿厘才如梦初醒似的去哄她,周克馑顺势就要把舒安抢过来。 阿厘生怕扯到女儿,只能放手,紧紧跟在周克馑身侧,心惊胆战地看着周克馑把女儿抗在肩膀上在小起居室转圈,举高双手,时刻防备着发生什么意外。 本来大哭的舒安在爸爸肩膀上逐渐止住了眼泪,小手揪着爸爸的头发高兴地笑起来。 “我是她爹,她喜欢我,懂吗你?”周克馑斜眼看阿厘。 阿厘不发一言,仰着头专心看女儿,灯光照亮她画着精致妆容的面颊。 周克馑眼里情绪翻涌,痛苦混着酒液在胃里翻腾。 “过完年就走。”这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几个字, 是他的投降旗,也是他递交的和解书。 阿厘淡淡转头:“我不打算回去了。” 仿佛是怕他听得不够仔细似的,她又补充宣判道:“我要带着舒安在国内生活。” “哈哈……”周克馑自嘲一笑,失望屈辱死死绷在额头青筋之下。 他看着她坚定的神情,收紧下颌,转而嘲讽道:“你回来这么久了,人家露过面吗?人家就没把你当个菜!!!” “你就是个蠢货,又傻逼又愚蠢的贱货!”他咬牙切齿地骂着,眼泪顺着面庞滑落,毫无存在感地没入地毯里。 舒安的拳头狠狠地锤在周克馑的脑袋上,身体力行保护妈妈。 可惜娇嫩的小手被磕痛,又双叒叕哭了。 女儿也不向着他,周克馑心神麻木,阿厘趁机赶紧把舒安接到怀里。 她熟练地左右摆动,一边轻轻哄拍啜泣的女儿,一边揉着那小小的手。 “你总是这样,因为自己心里在意的不得了,就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揣测别人。”她抬眼,漂亮的瞳孔里还映着他的影子。 “你才是那个蠢货。” 说罢她抱着孩子转身就走,关上卧室门。 清晰的几下转动,落了锁。 【娱乐圈番外四十五】 阿厘跟周克馑的这场冷战是超出所有人意料的旷日持久。 冷战的前因不再重要,满怀的难过愤怒也不要紧,重要的是这场战争,谁才是胜者,谁才是低头那个。 周克馑没有返回国外,可他也不经常回他们的婚房,每周两次的出现也都是陪女儿。 两个人像是陌生人,即使打个照面,也将彼此视若无物。 家里的两个阿姨更没人敢提这件事,在雇主家的低气压下工作的也不快乐,几次提离职,都让阿厘用涨薪安抚了下来。 过完年后她马不停蹄地去递简历应聘。 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阿厘不打算再在圈内找工作,反而选择回归自己本来的专业。 可如今土建行业不景气,技术工种招聘偏向男求职者,她又不愿意离舒安太远。 受挫无数次。 某天婚房的电梯里,阿厘提着公文包从车库里往电梯间走,正碰上最外边的客梯合门。 其实平层是四梯一户设计,刨除一个货梯,有叁个客梯。 但阿厘没想太多,快跑几步,按住上行键,电梯缓缓打开,周克馑同时掀起眼皮。 这也是一场较量,他们心知肚明。 阿厘没有退缩,神色如常地进去。 厢壁的不锈钢镜面映出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不近不远的距离,静谧中只有电梯上行的滑动声。 “自找苦吃。”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风沙吹乱的头发上,忽然开口。 阿厘抬眼,看着镜子里的他,又垂下眼皮,置若罔闻。 这是他们冷战期间唯一的交流,自此之后,周克馑每次碰见她,脸色比她还冷。 阿厘求职无果之后,在导师的建议下开始转码。 舒安总是在关键时刻给她力量,母女之间好像心灵相通似的,在阿厘认真听课时,舒安几乎没怎么哭闹找妈妈,乖乖地被阿姨带着玩。 学习的间隙里,阿厘把书房的门打开,看着客厅里迈着短腿走路还没学会就想跑的女儿。 都会觉得愧疚,她正在错失一部分陪女儿成长的时光。 有那么几次,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自讨苦吃,可是这些彷徨很快就被繁重的学习任务淹没。 阿厘为了可能缩减学习阶段,失去了所有的娱乐,每次从书房出来,舒安已经在柔软的小床睡着。 看邮件的习惯,又逐渐被她拾起。 某个春雨绵绵的下午,或许是完整地实现一整套代码的成就感太磅礴,或许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太动听,亦或者是被邮件里叼着海棠花的金毛触动。 终于,她敲下第一封回信: 【它叫什么?】 新的回信在傍晚时分抵达,对方发来个简短的视频,手机拍摄,随着一声[小游],屏幕里沙发旁的小金毛摇头摆尾地奔过来,将黑润的鼻头凑到手机摄像头面前。 小you, 阿厘莫名觉得,应该就是小游。 因为他之前说过的,这只小狗小时候不会凫水。 五月份,阿厘成功入职了一家科技公司,成为一名gis开发工程师。 兰厘这个名字,好像除了粉圈,并不为普罗大众知晓。 一个月的薪资不敌她一双rv钻扣。 若说没有落差感是不可能的,由奢入俭难,但她必须去适应。 岌岌可危的婚姻并非不冻港,舒安并不会因为父母的情变而阶级滑落。 但阿厘自己,只是在毫无安全感的洋流之中,尽早地去追寻一根浮木。 她当然爱周克馑,只是委屈、难过、怨恨、愤怒和想念都跟渴望情感的那个自我一齐被关进闸门里,落了锁。 好在她有舒安,舒安才是她面对世界的最大依仗。 周克馑的新电影改编自武侠《澄心剑》,不同于原着中的女主小春的视角叙事,电影更侧重男主齐春繁的塑造。 最后的结局里,齐春繁抛弃了驼峰山的一切过往,亲手将澄心剑刺入女魔头霍春望的心脏。 小春不再年青的面容在山顶稀薄日光之下愈发苍凉,她倒在雪地里,血色以她单薄的身躯为中心蔓延氤氲。 “早知道就不下山了……” 小春用最后一口气引发雪崩。 急速坍塌的雪幕下,众人再也见不到的皑皑白雪之内,齐春繁抱着曾经的小师妹,与她一同于冰雪之下永封。 阿厘熬夜看完,照旧在社交平台去打五分写了长评。 在洗漱之后,手机弹出消息,她的长评收获了一个赞。 点进那个陌生的账号的头像,她看见了熟悉的夜景。 来自异国山顶的独家视角。 ----------- 。。。。啊啊啊啊我发誓明天一定完结这个番外 【娱乐圈番外四十六】 六月份,阿厘和舒安回了趟际陵,然后带着父母和女儿就近去了趟良株。 在东安区的交幽园是江南一带最为有名的园林。 好在是错峰出行,又起了个大早,到景点时游客还不多。 舒安打着哈欠,伏在阿厘肩头,看见漂亮的辟玉楼之后精神起来,闹着想上去。 园内的楼阁,依翠楼在原址上重新建造,而辟玉楼则是正儿八经的古建,于百年前同交幽园一齐落成后,后来的朝代多有修缮,一直保留至今,具有极大的历史、考古和古建筑价值。 所以不对游客开放,只能在外面观赏一番。 阿厘哄着舒安,可父母却受不了孙女撒娇,直接在一旁劝她。 “你跟你公公提一声,让他打电话找人带安安上去看看呗。” “小馑他大哥不也是挺那啥的吗,你都打个电话试试啊?” 阿厘看着自己的父母,嘴唇蠕动,生生忍住了到嘴边的斥责,把舒安往上颠了颠:“不能这样的,咱们去假山那边转转吧,她过会就不闹了。” 她的父母跟她一样只是个小老百姓,朴素的不能再朴素,恐怕她在婆家难做,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刚才想讨特权也是为了舒安。 因为她报喜不报忧,他们根本不了解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对他们撒气是最没道理的。 交幽园不小,还是别有洞天,绕来绕去,花草树木维护地极佳,在盛夏时节也是荫凉庇路,阿厘抱着舒安是出了些汗,但是爸爸妈妈看起来都很轻松。 两天来之不易的假期结束,阿厘马不停蹄地带着舒安回到平京。 刚到家就发现周克馑也在,阿厘轻轻拍了拍舒安圆滚滚的头:“去吧,去找爸爸。” 舒安本来还犯困,一看到爸爸,立刻兴奋地张着双臂向爸爸奔去。 周克馑往前快走几步,一把抄起舒安的腋下,轻而易举将女儿抱在怀里。 “去哪了宝贝?”周克馑亲亲舒安的脸蛋,发问。 舒安哪能理解这么复杂的话,就扒着爸爸的短袖,自娱自乐。 阿厘把行李箱给阿姨,自己换了拖鞋,熟练地无视周克馑,回了卧室,落下锁。 婚房的卧室是个大套间,衣帽间淋浴间小书房都一应俱全,阿厘解锁手机看了眼企业微信,确定没人找她,才舒了口气,把衣服扔进脏衣篮,然后迅速洗了个澡。 阿厘累极,换了件睡裙,懒洋洋地陷在柔软的大床里。 她闭着眼想补会觉,却怎么都塌不下心来。 这么一小会,她都想女儿想的厉害。 她从没想把大人之间的矛盾累及到孩子身上,让舒安多跟爸爸互动才有利于舒安的成长。 阿厘又试着闭了会眼,泄气地掀了空调被下床。 算了,把周克馑当成空气就好了,管他尴不尴尬呢。 阿厘趿拉着拖鞋,甫一打开门,竟跟周克馑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周克馑脸上逐渐浮现出被抓包的讪讪之色。 “我有事要跟你说。”他硬邦邦地开口,说完之后眉宇的褶皱展平,胸腔里的气息通畅不少。 阿厘一怔:“舒安呢?” “张姐带她去洗澡了。” 阿厘客气地点点头,就要再次合上门。 周克馑憋屈之感升腾,瞬间扳住了门板,却学聪明了不少,仍克制着情绪: “为了《澄心剑》的海外票房,我跟女主得炒一下,都是假的提前告诉你一声。” 阿厘听他提起《澄心剑》就回忆起自己长评下的那个赞,不禁有些被看穿的羞恼,冷冰冰撂下一句“关我屁事”就甩上了门。 后来周克馑什么时候走的,阿厘全然不知,等哄舒安睡着之后,在寂静的夜里,理智告诉她得早点睡明天上班还一大堆活,可精神却十分亢奋,翻出长评删掉之后,又把那个账号拉黑。 她想起来周克馑的报备,越想越不对。 周克馑这样的人,不想去配合宣传谁能使唤地动他,而且海外票房为什么要炒作cp????? 这些话简直处处是漏洞,也许人家就是因戏生情了欲盖弥彰也说不定…… 她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鼻头发酸,深夜里的臆测被无限放大,阿厘泪眼模糊地点开邮件。 【我投资的电影初剪出来了,想请你来看看。】 仿佛是较劲似的,阿厘想也没想,给他回了个ok。 做完这一切,又辗转反侧了一会之后,她才真正睡过去。 次日早晨一看,原来是生理期来了,怪不得之前情绪会这么不稳定。 坐电梯去车库的过程中,阿厘反复点开那个冲动答应的邮件,不知如何是好。 ———————— 明天还有一章还有一章就完结番外!!!!!!!绝对算数!!!!! TUT 【娱乐圈番外四十七】一更 对周琮来说,严冬已过,孙宏斌位置稳固,顾及到奚家,拿捏适度地停止了对周琮的针对。 年后的人事调整里,把国有资本运营与收益这块肥的流油的版块分给周琮,以示施恩。 周琮面上与孙宏斌愈发和睦,并不着急把亲信都提回来,赵秘书被新任副秘书长拾掇也当没看见。 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涌动,刘祯已经在孙宏斌老家摸清了个中牵扯,在各方配合之下开始运作,风暴酝酿于大船的底舱内,只等时机成熟,掀起一道巨浪。 阿厘所在的小科技公司得到了一笔来自央企的巨额投资,甚至入选工信部本年度的技术创新示范企业名单。 天降大饼把整个公司砸蒙了,提前给全体员工发了二十七个月工资,要求大家鼓足干劲,务必在下周投资爸爸过来的时候展现优良的风貌。 工作群里打工人们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拍起了马屁,关于奖金的花法与金主爸爸缘何投资成了技术部茶水间的top2话题。 公司新招了不少员工,有好几个是重金挖进来的,阿厘的水平算得上是最次最次的了,但是同事们很喜欢她,因为阿厘看起来是个低调的白富美,性格安静,脾气很柔和的样子,从来也不参与各种各样的小团体,就连行政部的那几个出了名难搞的meangirls都对她印象很好。 只可惜她总游离在大家之外,很少参与私下聚餐,说是有个女儿,可从没在朋友圈发过照片之类的,个人信息上是已婚,本来还有些各个部门的男同事想竞争小叁之位,生拉硬拽接触几次都被她拒之千里之外的态度打退,结果议论纷纷之下更填了神秘感。 阿厘滴了两滴眼药水的间隙就被同事拉着帮忙选包,认真给了中肯的建议之后,她有点出神。 她习惯性地点开邮箱,显示最新的邮件还是前几天她发的那句ok。 阿厘很想让对方再跟她接洽下见面时间或者方式等等细节,这样她就可以顺势拒绝掉,不然她总觉得在对方没有音信的情况下自己再去追加拒绝的邮件有点反复横跳,会显得十分做作。 关了邮箱,又打开微信,阿姨给她发了个小视频,舒安在小区的草坪里面蹲着,用鲜嫩的树枝戳蚂蚁窝。 【别带她走太深,里面蚊虫多。】阿厘噙着笑,打字嘱咐着。 那厢同事瞄到阿厘的笑。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平心而论,阿厘五官是现实里绝对的小美女,加之盘靓条顺,皮肤白净,有距离感,还有金钱滤镜,诸多要素加之根本就是女神级别的人物,可她从未透露过家庭情况,大家的窥私欲就愈发旺盛,这下瞧她笑的很开心,不免有跟她比较熟的同事八卦着揶揄: “呦呦呦,兰厘跟谁聊天呢笑的这么甜?” 阿厘这才发现好多人都看自己,当即有点不自在,轻声解释:“是家里阿姨发给我的孩子的视频。” “哎呀,还以为你跟老公聊天呢,笑的这么荡漾。”某个男同事打趣。 阿厘觉得有点反感,没再搭腔,复戴上防蓝光的平光镜看电脑。 男同事满脸尴尬,有别的女同事好心解围:“哈哈哈你这刻板印象,我们这些已婚已育的,每次看自己娃都比看老公顺眼多了……” 阿厘闻言推了推眼镜框,罕见地搭腔这些日常闲聊:“薛姐说的没错。” 旁人看过去,望见她线条明晰的侧脸,只莫名品出点倔强之意来。 阿厘的思绪还没完全回归到工作中去,手机就弹出来一条热搜消息。 她条件反射地瞄了一眼,便顿住了动作。 【周克馑宋艺虹私下约饭疑似因戏生情。】 午间的太阳瞬间变得炽烈,阿厘细白的手指从键盘上移走,点开推送,反复地看那个画质还算高清的约会视频。 是傍晚,周克馑的司机开车去接宋艺虹,进了一家日料店,两个小时之后周克馑戴着帽子和墨镜从日料店出来,驱车离开,过了五分钟宋艺虹跟周克馑的助理一前一后回到车里,送回住处。 不少路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喜欢看俊男美女拉郎,还有一些看了《澄心剑》还沉浸在故事余韵中的观众巴不得男女主皮下因戏生情,周克馑的唯粉则是心神强大,在评论里安利《澄心剑》,强调周克馑一番,导演重量级,影片值得一看。 在这个热门视频之下有个格格不入的最赞,是一张几年前的照片。 在大g车里,周克馑倾斜身子抬手挡着素人女友,蹙眉瞪视镜头。 层主发了叁个哭哭表情:谁懂啊,好有氛围感,我真的很嗑真情侣,求别塌房…… 阿厘点开那张图片,从第叁视角重新看当时的自己和他,原来那时候,他们相爱的这么明显啊。 心里泛起无穷无尽的酸,刚才舒安带来的轻快全然消失,胸腔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压得人沉沉地难受。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电脑里的omd图还是不受控制地愈来愈模糊。 【娱乐圈番外四十八】二更 周克馑这一周都没回家陪舒安,阿厘的状态可见地愈发萎靡,大家都以为她是太累,小组长甚至主动把她工作分担出去一些, 阿厘好几次冲动想给周克馑打电话,让他回来谈一谈。 如果他真的对别人有了不一样的感情,至少应该在在这之前给她个交代,处理好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她还想到舒安的抚养权,周家父母这么看重舒安,怎么会让她跟着自己,不由得感到一阵绝望。 家里的阿姨发现点端倪,只能变着样地给女主人做盒饭,可阿厘实在没胃口,到最后基本上都分享给同事了,本来她就是气球型身材,这下瘦的分外明显。 周琮的到来,于当时的阿厘来说,全然算得上是转移注意力的一针安慰剂。 这周五,央企金主爸爸终于光临公司,阿厘赫然发现周琮在随行里面。 没错,是随行人员。 央企派的代表没有向任何人介绍周琮,大家只以为这位俊美无俦的男人是秘书之类的,毕竟跟那个金主代表对比起来过分年轻了。 阿厘在他们来技术部的时候还是一副神游太虚的状态,猝不及防看见周琮,瞬间一双杏眼愕然睁大,圆圆滚滚的镶在在纤细的脸蛋上,和她一板一眼的通勤装扮极具反差。 阿厘不会认为这种小活动能劳周琮的大驾前来,毫无疑问地,他的出现,完全是跟自己有关,这不是什么自作多情的揣度,而是完全基于客观现实的判断。 她变得很紧张,十分害怕他由着性子过来找自己,不然她有八张嘴也应付不来这群八卦的同事。 谢天谢地的是周琮没给她添麻烦的意思,连目光都没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公事流程走完就离开了。 阿厘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心绪不宁到下班点,手机来电,属地平京,尾号9101112。 由于周克馑和周父周母的手机号都是显而易见的靓号,阿厘曾好奇过周琮这个112是不是因为他以前是医学生,才用这个做尾号,亦或者是随机的一串数字。 直至某次机缘巧合之下,她神使鬼差地点开一篇微信推送,才碰巧知晓这串看起来分外寻常的数字的含义。 【嗅入端脑视入间,动眼滑车出中脑,五六七八过脑桥,9、10、11、12延髓穿】 是记忆颅神经核团的口诀。 这根本不是巧合,阿厘深信不疑。 周琮就是这样的人,对他自己内心想要选择的,若不如愿,便会永远地耿耿于怀。 无论是道路,还是人。 就如他如此纪念这串学生时代烂熟于心的知识点。 不可释然。 阿厘接通电话,里面传来久违的声音:“你答应了,一起去看粗剪。” “其实……”阿厘的拒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打断。 “我一直在楼下等你,黑色轿车牌照776。”说完,他利落挂断电话,不打算给她退缩的机会。 阿厘从写字楼窗户往下看去,绿树成荫,啥都捕捉不到。 检查了下包里的便携式电猪神器,打开开关完好无损地呲呲放电,阿厘安下心来。 扫到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她咬了咬唇,翻出气垫,补了补妆,随手理了理头发才跟着下班的人群去排队坐电梯。 “厘姐……”忽然有人小声叫她。 阿厘循声看过去,是新来的一个同事,刚毕业的男大学生,长相一般但是个子很高,又很幽默,搅动许多风波。 阿厘跟他几乎没有业务上的接触,也就说过一两句话。 “呃……”阿厘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发现压根想不起来,放弃称呼他,礼貌地笑了笑:“怎么了吗?” “我打球,脚背软骨挫伤了,没法赶地铁,能请你送我一下吗?我家就在嘉园酒店旁边,跟你是顺路的。”他说的很诚恳。 阿厘有点为难:“不好意思啊,今天我有事,我帮你叫出租吧?” 男生挠挠头:“现在下班高峰期,肯定打不着……” 阿厘混沌着开始头脑风暴,甚至想要不先把车给他开明天再给她开回来?不过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被她pass掉,她最近开的是宾利飞驰,算是贵重财物呢。 诡异的沉默在电梯间蔓延,许许多多的目光落在男生身上,多少带了点鄙夷。 可男生不在乎,毫无尴尬之感地等着她的答复。 “这样,我让我……朋友把你送到家里一下吧。”阿厘对年轻人施以援手。 男生露出一口白牙:“太谢谢厘姐了!” 阿厘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在到一楼时率先出了电梯,然后让出通道在旁边等这个小同事。 男生在电梯最里面,阿厘等了半分钟他才出来,一瘸一拐地跟在阿厘后面,可这位漂亮的前辈十分迟钝,一点也没有想扶他的意思。 阿厘全部心思早就跑到接下来的见面上去了。 等出了写字楼,目光触及不远处的那辆黑色的迈巴赫时,退缩之意卷土重来,又在想到周克馑和那位女演员的聚餐之后,深吸了口气,忍着紧张慷慨就义般走向车子。 老赵提前下车为她拉开后座,阿厘飞快瞟了眼里面的周琮,指尖开始发颤。 “内个……”她扭头看看身后的小同事,又微微弯腰跟车厢里的那个人打商量:“我有个同事脚有病,给他顺路送回家吧。” “嗯?”周琮微微挑眉,然后颔首:“可以。” 老赵看着阿厘身后的小伙子:“那这位先生坐前面吧。” 男生赶紧道谢:“谢谢您谢谢您。” 可等他拉开副驾驶,看到后座的那个男人时,却瞬间顿住了。 忽然又把门关上了:“厘姐,我室友刚才说来接我,就先不麻烦您了!”说罢脚底抹油,勉强装着一缺一拐毫不留恋地就往公司写字楼旁边的小花园走了。 阿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蹙眉,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甚至有点被耍了。 “上来。”男人提醒她。 阿厘条件反射地摸了摸包里的电猪器,才依言钻进了车子。 迈巴赫平稳而无声地行驶起来,阿厘感觉到身边的视线,原本努力忽视,对方却迟迟不见遮掩。 她蓦地扭头直视他:“你是落枕了么?” 周琮不以为意地笑笑:“太久没见了。” “合该永远不见。”她冷着脸。 周琮没什么脾气地点头:“所以很珍惜这次机会。” 阿厘一拳打在棉花上,语塞半晌,不再开口了。 周琮谙熟人际交往中的舒适界限,没再像刚才一样盯着她看,靠进椅背中,闭目养神。 阿厘终于松了口气,自在不少。 她拿出手机跟阿姨说一声今天稍微晚点回去,让她给舒安放十五分钟动画片安抚一下。 交代完家里的事,手指迟迟悬在手机屏幕上方。 犹豫再叁,阿厘关掉了声音,偷偷拍了张周琮放在身侧的手指。 然后发了个仅周克馑可见的朋友圈。 等熄屏之后,再偷偷瞄身边安然休息的人,又开始愧疚起来。 —————————— 我以为我能码完的呜呜呜呜都计划好了今天干完番外明天写个后记小作文美美等你们评论,阿西,熬不住了明天还得上班,那就再拖一天再完结这个番外⑧。。。。。。 【娱乐圈番外四十九】 外头的街景一如往常,平京这座城市,是如此的繁忙、拥挤。 如果不是跟周克馑结婚,她大概也会像窗外神色匆匆的行人一样,挤在某间窄小却不低廉的出租屋里,忍受动辄一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长,兢兢业业成为大都会的耗材。 就连二十七个月的工资,也并非幸运而是特定条件的给予。 如果,如果真的离婚,她还会待在这个冷漠又瑰丽的异乡吗?或者说仅凭自己,她有能力在此负担起对舒安和逐渐年迈的父母的责任吗? 阿厘不禁迷茫焦虑,她像是一面风筝,无论身体会在何区位,拽着灵魂的风筝线都系在舒安身上。 她不由得奢望,如果真的离婚,祈祷周克馑的新女友介意舒安的存在,这样她就有机会从周克馑身上下手,让他去说服公公婆婆将舒安的抚养权留给她。 阿厘思绪万千,即便车辆拥堵在下班高峰的立交桥上,也不觉难熬。 周琮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闭目养神,看着她沉默的侧脸。 车厢里冷气静静送风,她的细软丰盈的长发乖顺披在耳后,傍晚短促难得的夕阳从透过窗户,照得她发际、额头和鼻尖泛着橙红,她的眉很长,眉尾脱妆,失去了眉笔的聚拢,现出原本的疏散无辜来。 她的心事藏在略显郁郁的神色之下,细瘦的下颚线条分外明晰,一直延伸直至被长发挡住。 细瘦的手指上空无一物。 周琮心知肚明,当然高兴,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在他们之间撬出一道缝,若不是这些时日工作上腾不出手脚,这条缝会拓宽地更迅速、绵延地更深入。 曾经做了错误的判断,险些错过正确的答案,代价转化成改换方向的起点,反而带来了回旋的余地。 她不会这样太久的。 周琮想,他也不用等太久的。 阿厘的神思没有游离太久,在外头一声隐隐约约的鸣笛声中清醒,才发现车窗反光上的另一个人影。 两个人在模糊又清晰的玻璃上默然相望。 城市刚刚亮起的霓虹掠过,下一瞬,整座城的路灯骤然点亮,两人的影子就此消散。 “你跟刚才的同事熟吗?”周琮忽然发问。 阿厘转回身,不知道他缘何提起这事:“不怎么熟,就说过一两句话。” “那他,是怎么知道跟你顺路的。” 阿厘瞬间发出一身汗,没错,那个同事怎么知道她送他是顺路?他怎么知道她的住处?连熟悉的同事问起来她都只说在某某社区那边,男生说的嘉园酒店就在她家的上一个十字路口…… “他……应该没什么恶意。”阿厘沉吟一会,下了结论。 那个男生无外乎是想吊富婆姐姐,可要让他失望了,他瞄上的“厘姐”,也只是借的别人的风光罢了。 周琮点到为止,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用水,拧开之后询问她:“需要么?” 阿厘确实口渴,即便生理期没过,还是怀着侥幸心理接过,小口小口地在口腔含地稍微没那么冰了再下咽。 穿过了一个区,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才到影视剪辑公司的楼下。 写字楼楼下有人在殷切地张望等待,老赵甫一停车,便围上前来。 周琮本欲帮阿厘拉开车门,可她压根没有这个意识,自己很快就下了车,周琮收回手。 他今天的穿着是少见的休闲风格,上面是版型利落富有设计的浅色衬衫,搭配了条垂坠感极佳的直筒天丝长裤,鞋履是海盐色编织运动鞋,站到面前,尤显年轻腿长。 阿厘才发现,他说一直在楼下等,居然还换了套衣服…… 周琮发觉她的视线,没在意凑近的旁人,跟她解释:“老赵说我之前穿的太沉闷。” 阿厘有心想说一句老黄瓜刷绿漆,到底在外人面前开不了口,矜持地扯出一个笑算是回应。 粗剪的影片在专门的放映室里播放,空间可以容纳二十人,最前面的两个座位一般是留给制片和导演的,现在周琮带她坐在这里,其他人调试好设备之后全部退场。 房间骤然变暗,阿厘又紧张了起来,不愿意任由独处时莫名的氛围蔓延,她开口发问:“你怎么忽然想拍片子了?今辉的项目吗?” “先看罢。”周琮笑着睇视她一眼,随即便看向前方的幕布,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分外专注。 ……还真是来审片子的啊??? 【娱乐圈番外五十】 片子古代背景,说不上来是哪个朝代,一共五十分钟不到,虽然制作精美,服化道一看就价值不菲,可阿厘仍是如坐针毡。 简直太奇怪了,男女主人公全程没有露脸,近景就拍一个下巴,推了远景主角的面容就故意虚焦,不知是否是粗剪的缘故,片子中的画面十分碎片化,像是不同的片段缝合而成的。 有段情节是男女主在大雨滂沱的树林里诀别,阿厘还想看看后面剧情发展,画面就切了,后面完全没有交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让人满头雾水。 七零八落的叙事,她只能隐约感觉得男主人公是个于社稷有用的君子人设,女主人公给人的感觉不太鲜明,似乎地位不高,总世子世子地称呼男主人公。 等审片室内灯光亮起,阿厘对上周琮探究的目光,诚实地给出自己的意见: “你这个……上映了应该赚不了多少钱。” 周琮脸上的失望毫不掩饰,他靠进椅背里,向她的方向偏头,眉宇间有浅浅的褶皱,解释道:“我没想过上映。” “那为什么要拍?”难不成他要washmoney??阿厘脑洞大开。 周琮眼皮半遮,目光怅远而寥落,柔和地滑过她整张面庞:“呈现我的……暂且称之为‘梦’吧。” 阿厘没什么兴趣,还是礼貌地附和了一句:“挺好的。” 她瞄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又解锁微信,看着平静的消息列表,眼圈倏地红了。 沉默了几息,再抬起头看向对方:“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周琮没说话,面无表情。 阿厘本想让他送自己回去,晚上她自己打车不太安全,可他不理她这茬。 她觉得周琮今天的安排有点莫名其妙,简直是浪费时间,还不送她。 阿厘也烦躁起来,摆出一副臭脸,自顾自在打车软件叫了网约车,然后就要起身往外走。 却被他猝然间攥住了手腕。 不好的回忆瞬间涌上脑海,身体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她恐慌地回过头去,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包里去拿电猪神器:“做什么!?” “阿厘。”他语调平淡地吐字:“你再看一遍。” “我不看了,太晚了我要回家,周克馑在家里等我。”她故作镇定地撒谎。 周琮噗嗤一笑:“小馑,不是很久没回去了么。” “不用紧张,我不会再冒犯你。”他撒开了手以示诚意。 她得以站直身子,视野里的男人俊美异常,修长的手指搭在膝头,自然地曲起。 而被他握过的那块皮肤却开始发热发麻,阿厘把手背到身后,绷着脸掩饰被拆穿的窘迫,她不打算去探究他如何得知自己的婚姻现状,反正他手眼通天,知道什么都不出奇。 “今天太晚了,改天吧。”这本是为了脱身的托词,可她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又补充:“改天看看小游。” 周琮站起身,影子笼罩了她: “你想看小游?” 阿厘呼吸变得艰涩,腕子上的麻迅速扩散到全身,垂着眼帘点头又摇头。 男人的笑意从喉间泄出,声音很低:“来日方长。” 或许她应该反驳,让他不要这样得意。 或许她应该立刻转身,而不是在这样危险的氛围里驻足。 或许在他俯身贴近的时候她就预见了下一刻。 周琮微凉的手指掌住她的半面脸颊,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女人仿佛一只被麻痹的猎物,被无形的蛛丝束缚,他把身前这单薄又脆弱的身躯圈在了怀里。 阿厘的一只手紧握成拳,挡在他宽阔的胸膛之前,妄图抵挡。 他却在她蝴蝶振翅般扇动眼睫之时,掀起眼帘。 暗色的眸子锁着她,从湿润的唇瓣拉开一线空隙:“抱我。” 心理防线溃然失守,阿厘向不曾言明的、避之不及的巨大吸引力投降,颤抖地抬起手。 周琮得到了答案,在她抬臂弧度方始之际,收紧手臂,狂风漫卷茅草一般吻住近在咫尺的双唇,搜刮掠夺,生吞活剥。 纤瘦的胳膊挂在他结实的脖颈之上,她艰难地扬起脸,长发宛如瀑布垂下。 急促的呼吸交迭,身酥骨软的麻意泛滥。 阿厘微微眩晕,脱力地下坠,被坚实的手臂承接。 “……周琮……”她无助地唤他,虚拽着他的衬衣。 周琮克制着放缓了动作,许久之后,将细碎的吻落在她的唇角和鼻尖,安静地拥着她平复呼吸。 阿厘恍惚地向后偏头,去看他的神情。 男人与她视线相接:“阿厘。”他的手掌插进细细密密的长发之中,托着她的后脑。 “跟我在一起。” 阿厘理智回笼,柔软的身体逐渐僵硬:“我……” “我得顾及舒安……我不能……” 周琮面色不变:“给你时间,不离婚也没关系。” 阿厘微微睁大眼睛,黑润的眸子映出他的影子。 “只要你别再拒绝我。” 【娱乐圈番外五十一】 宋艺虹看着对面臭着脸打游戏的男人,捏着勺子百无聊赖地搅动奶油芦笋汤。 圈内无人不知,周克馑背景深厚,他参与的项目均是名家执导,不光不愁招商,连过审发证都是八百倍速。 前几天团队告诉她周克馑要让她配合抄cp时,宋艺虹吃惊之余,思维难免有点发散。 这位皇太子该不会是假公济私,对她有好感吧? 毕竟他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自己嫌麻烦不愿意的事,谁都劝不动,以前的有小花为了话题度曾经发过通稿,仅仅只是暗示了一下他,cp超话人数还没过两万,那位刚冒头的小花就被封杀,超话也搜不到了,也有剧组试图征求他同意,稍微配合下拉升剧内cp热度,也被驳回来了。 他主动找别人炒cp,天哪,闻所未闻,不怪她多想。 其实宋艺虹得知这个消息时,是有几分窃喜的。 她科班出身,被大公司培养,出道就在电影圈打转,外人看来,起点高逼格也高。 即使她已经非常幸运且有了一定成就,但是说白了,她本身只是个演员,一个商品,在娱乐圈这种地方,是最无足轻重的工具。 要是周克馑真的喜欢她,以后将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况且,在拍《澄心剑》期间,他在饰演齐春繁的时候,看向她的目光里是带着丰沛的情感的,周克馑演戏的路数不同于科班的方法派技巧派,完完全全是体验派,靠代入角色来完成表演,因戏生情……极有可能。 她很吃他的长相的,圈内美女帅哥太多了,本来都免疫了,或许是权力滤镜,就算周克馑态度很冷漠,还是让人觉得很有魅力。 当时导演要加吻戏的时候,她是有期待的,只可惜周克馑和总编剧反对,说破坏影片整体调性,最后才不了了之。 事到如今,这些幻想全部破灭。 他那副就算共处一室都烦躁地打游戏不发一言的态度,哪里是对她有好感,她纯纯是个工具人! “有点晚了,咱们什么时候走?”宋艺虹温和地发问。 “几点了。”周克馑眼皮都没抬。 “快十点了。” 周克馑沉吟一瞬,做决定:“过半个点再走。” 让安排好的狗仔多拍几条,视频最好。 宋艺虹被迫加班,却不见生气,反而试探着开口聊天:“咱们cp超话已经有叁十多万粉了。” “甭操心,事结束了就关了。”他打完一局,把手机扔桌子上,喝了口柠檬水。 ……宋艺虹没想关,她想提纯。 这大哥以为谁都跟他一样不需要粉丝吗??? 她勉强地笑了笑:“那这个cp炒的好浪费的。” 周克馑当然听出了她什么心思,不过他可不会考虑她的想法。 “合同里没写给你置换什么么。”他不悦地掀起凤眼。 宋艺虹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开个玩笑,别误会。” 她转移话题:“就是没想到您这么在意这个片子,这么重视宣发。” 周克馑本不欲理她,心头一转,忽然觉得让她参考参考也没什么。 “给我老婆看的,看她吃不吃醋。”他毫无羞耻感地陈述。 宋艺虹:???Wtf??? 原来我是你们py中的一员??? 惊呆了烙铁这是什么表演?从来没见过真是让我开了眼! 霸总走进现实啊原来是。 不过周克馑这条线是她的天降馅饼,人家好不容易有用到她的地方,她肯定要发挥最大作用彰显价值的。 “那……她吃了吗?” 周克馑没再去拿放在一边的手机,视线飘忽地落在玻璃水杯上,认真回想了一小会儿:“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何以见得?”宋艺虹摆出认真聆听的态度来。 “她很冷漠,对我没话讲。”他又喝了一口柠檬水,神情有些涩然。 “啊……”宋艺虹尽量往好的方向安慰这位老板:“有没有可能她私底下还是记挂着你的,但是不好拉下面子?” “对……”对面男人的凤眼瞬间绽放出璀璨的弧光,他锋利修长的眉毛扬起,唇角也勾着,容光焕发,俊气逼人:“她给《澄心剑》写五星长评来着。” 宋艺虹:“对吧对嘛,你老婆绝对心里有你。” “那她为什么拉黑我?”周克馑翻出自己的账号。 “……她大概不知道是你。” “不可能,我头像是我们家。” 宋艺虹憋了半天,实在编不出了。 周克馑看她这样子,沉下了脸,之后她再找补或者试图开口,他都没再言语。 外头的夜晚灯火辉煌,他忽然很想家,很想女儿。 周克馑解锁手机,点开阿厘朋友圈,打算看看有没有更新舒安的视频。 一张照片却猝不及防映入眼帘,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娱乐圈番外五十二】 这张看起来随意又正大光明的照片,画面里有大面积平整细致的衣料,视觉中心是一只手。 一只修长工整、白皙干净的手。 同时也是一只,毫无疑问属于男性的手。 周克馑瞳孔紧缩,目光不断在照片和阿厘的头像朋友圈背景上游移,反复确认。 他的妻子,在朋友圈发了其他男性的手。 只见他垂着头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突然站起身来。 身后的椅子瞬间发出刺耳的挪动声,差点被他掀翻。 宋艺虹吓了一跳,未等做什么反应,周克馑已经大步流星地越过她,急匆匆地离开了。 她将男人带出的风吹乱了的鬓发拨到耳后,打开手机,翻出相册里翻出前阵子存下的那张图。 是网友做的拼图,左边是周克馑喝女友的豆浆,右边是周克馑在车内挡住女友的脸,闪光灯下耳钉熠熠生辉。 不知道是狗仔拍的图像素不高还是由于存储时间太久,图片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模糊。 倒是平白填了不少氛围感。 宋艺虹把图片从最近删除里彻底删掉。 什么嘛……原来圈内太子爷真是个纯爱战士。 搞得她忽然也想谈恋爱了…… # 周克馑开了一辆白色库里南,在街上肆意超车,搞得身后鸣笛一片。 也好在他这车够贵,人家即使心里有气也要考虑置气别车之后报修的风险,大多让着他。 周克馑开着车给家里的一个阿姨去了电话。 “孙姐,兰厘在家么?” “太太已经睡下了,您要回来吗?”孙姐是专门管做中餐的阿姨,之前有个西厨,在阿厘发现周克馑不怎么回家之后就给辞了,目前家里就只剩孙姐和负责看着舒安的保姆,卫生是钟点工搞。 之前林姐还来婚房帮忙的,后来两口子吵架波及到她,受不了这闲气又回青湖别墅了。 她在家。 周克馑好像从两万丈水底下潜的人终于能到水面透透气,剧烈的心稍微平复了些: “嗯,我回去。” “需要宵夜吗?家里有鲥鱼和膏蟹肉饼。” “不用了,您休息吧。” 周克馑挂断电话,车速控制到一百以内。 依旧不断超车,但是终于没再横冲直撞了。 这样飞驰,不到十五分钟,他停在了楼下。 周克馑打开四面车窗,细微的晚风缓缓流动。 他手肘搭在车窗上,点燃一根香烟。 结婚之后,他很少吸烟了,原先是备孕,舒安出生后他就一直保持着一周半包的频率,都是在外面。 久违地吐出一口青色烟雾。 此时此刻,周克馑几乎有了“近乡情怯”类似的感受。 怯于面对,迟迟不动。 解锁手机,速度飞快地再次点开那个朋友圈,那只手的形状他也很熟悉。 就是周琮的手。 至少,今天他们见面了。 她发朋友圈是要做什么?连掩饰都不屑了?迫不及待要昭告天下么? 香烟熏得他眼睛痛,酸疼得让人不禁想要掉眼泪。 周克馑扶额,无名指缓慢划过眼睫一隙,带走湿润的触感。 又自虐地看着那条朋友圈,他忽然睁大了眼睛。 给自己的一个助理播了个电话。 助理在睡梦中被惊醒,神志不清地接通,得到了他喜怒无常脾气极大最近状态超级不稳定的老板发布的命令:把老板娘最新的朋友圈动态截屏发给他。 然后周克馑的狐朋狗友、加着周克馑微信阿厘的表妹、旧同事、老同学……都一一接到了相同的请求。 耗时十五分钟,周克馑收到了七张截图。 所有人视角下阿厘的朋友圈最新动态都不太一样,从亲戚那儿看,是舒安的小视频;从同事那儿看是转发的公司招聘链接;从老同学那儿看是舒安的一张背影萌照;从狐朋狗友那儿看,也是舒安的背影照…… 所有,所有视角下的最新动态,都没有出现那只手。 他没看见有共友在这条朋友圈下面互动,是因为这条朋友圈。 大概是……仅他可见。 周克馑瘫靠在椅背里,心头五味杂陈。 庆幸和犹疑各占一半,他拿不准这是她对他的宣告,还是一种对现状的审判。 如果是故意气他,那还真是求之不得。 愤怒、胆怯和希望不断在思绪里拉扯,翻涌不停。 周克馑掐灭香烟,干脆利落下车。 【娱乐圈番外五十三】 指纹锁“啪嗒”一声轻响,周克馑反手关上大门,在玄关换了拖鞋。 家里只有客厅的落地台灯亮着,他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有些沉沉犯困的感觉。 孙姐听见他回来的动静,披着衣服轻手轻脚去厨房倒了杯核桃隔泡的水,放到他手边的侧几上:“这几天我都给太太泡这个喝,放松脑子很有效果的。” 周克馑接过,道了声谢:“她今天几点回来的?” 孙姐仔细回想了下:“也就九、十点吧。” 周克馑点头,道是打算在客厅待会。 “明早在家吃吗?有蔬菜粥和龙虾锅贴,其他的也可以做。” 周克馑一听就知道是阿厘想吃的,她哺乳期一吃海鲜,舒安就会过敏,给舒安断奶之后她就报复性地吃海鲜,估计继续这么吃下去,肯定吃伤了。 “在家吃,再做屉小笼包吧。” 孙姐听见他应下了便喜滋滋地去厨房准备发面。 今天白天待着没事和保姆大姐闲聊,惋惜这夫妻俩的情况呢,晚上就有转机了。 周克馑发了会呆,就到书房打算在套间里的卫生间洗漱。 家里有两个书房,分别是主卧里的小书房和这个大书房,平时阿厘很少用大书房。 当时装修两个人出于对知识文化陶冶情操的幻想,把大书房的整整一面墙都买满了书,种类齐全,几乎相当于个小图书馆。 不过两个人婚后往造人俗气之路狂奔,压根没什么时间发掘高贵的精神宝藏。 这里的书进来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权当装饰了。 而现在,鲜少使用的实木书桌上居然倒扣着一本书。 他走近一看,《傲慢与偏见》,竟然还是英文原版。 周克馑扣住书脊拿起,不禁将目光落落在被蓝色水性笔标记的句子上。 “IwishJanesuccesswithallmyheart;andifsheweremarriedtohimtomorrow,Ishouldthinkshehadasgoodaceofhappinessasifsheweretobestudyinghischaracterforatwelvemonth.Happinessinmarriageisentirelyamatterofce.” [Happinessinmarriageisentirelyamatterofce.]旁边是她用中文写下的书注:【的确如此】 这四个字,好似燃烧着火焰,瞬间蜇伤了他的眼睛。 半晌,周克馑才将书扣回原处。 # 阿厘醒来时正好七点,她简单洗漱了下,没换睡衣,一边用抓夹把头发盘起,一边走向餐厅。 看见餐桌前周克馑的身影时,诧异地蹙起眉毛。 阿厘拐了个弯,去儿童房看舒安。 女儿仍在熟睡,阿厘蹲在床边看她肉嘟嘟的脸蛋。 “六点多醒了一回,刚睡着。”保姆杨姐压着嗓子告诉她。 阿厘点点头,用食指点了点舒安的小手背,小孩蠕动嘴巴,却没有醒来。 有点失望,要是舒安睡得浅她还能怀揣着罪恶感吵醒女儿,在上班前听她叫妈妈跟她亲亲抱抱。 阿厘看了会舒安,估摸着周克馑应该吃完离开了,就打算出去用早饭,杨姐却犹豫着叫住了她:“太太,我儿子学校那突然让我上午过去一趟……” 杨姐的儿子上初中在一所寄宿学校里,阿厘担心:“孩子怎么了??生病了吗?” “不是……他打架了,学校要处分他,让我上午过去……所以舒安这……” “没事去吧,需要帮忙跟我说。”阿厘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醒舒安。 她说完就从儿童房回到卧室,找到手机给领导发微信请了半天假。 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二十多分钟,阿厘再次返回餐厅,周克馑竟然还坐在那儿! 餐具洁净,看起来一口没动。 厨房的孙姐探出头,看见阿厘赶紧招呼她去吃饭:“粥在瓦罐里自己盛哈,锅贴和小笼包都凉了,我再给你们回锅热一下,马上就好。” 周克馑随着孙姐的话侧身回首,看向站在门口迟迟不动的她。 阿厘心情复杂,不肯跟他对视,像往常一样把他当做透明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周克馑盛了一小碗海鲜粥,然后放到了她面前。 随着骨瓷碗底与大理石桌面相碰发出轻轻的撞击声,阿厘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也断掉。 “这是做什么?”她黝黑的眸子终于看向他,却带着冰冷的审视。 “……你那边盛粥不方便。”他端的一副好面皮,像个受气包一样解释。 “没想到大明星这么贴心。” 她细白的脸蛋冷若冰霜:“那大前天舒安发烧怎么不见你回来看看她?还是说忙着跟宋小姐约会忘了装贴心这回事了?” 【娱乐圈番外五十四】 她的长发被盘起,露住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 控诉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而这张许久没机会仔细看过的面庞,也在此刻如此清晰生动的展现在他面前。 周克馑没做造型的刘海遮住他高挺的眉骨,与凤眼尾端垂下的长睫一同让这张充满冲击力的俊颜温顺了下来,他凝睇着她,终归无言。 他该怎么说?说他得到消息的时候舒安已经没事了?说他想回来却因为她当时守在舒安身边可他不能违背计划跟她见面而放弃?说他对女儿的担心不及同她感情里博弈的胜算? 这怎么会告诉她呢? 这怎么能告诉她呢。 还不确定她有没有爱上别人,他怎么可能将自己幼稚可笑的试探袒露。 阿厘等了很久,都没得到他的解释。 最后的侥幸消失,她觉得惨淡,又感到愤怒。 一千多个相爱的日夜就好像极速飞驰的地铁,一眨眼居然变了光景,原来他的心真的不在这个家了。 阿厘头脑发蒙,“噌”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你真不配当她的爸爸!” “舒安是你的亲生女儿!” “就算你喜新厌旧,跟宋小姐成双入对热恋正酣!也该记得自己是个父亲!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她激动地大口喘气,指尖发抖。 周克馑坐在椅子上,薄唇抻平,微抬下巴,看着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喜新厌旧?你不也一样?” 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点开她朋友圈那张图片,举到她面前,压制狂跳的心脏,期待她的解释。 他看见她微愣的神情,看见她理亏似的咬唇,看见她深深吸了口气,眼神又变得坚定,跟他视线相接,即将启唇。 ——快,快说你是故意气我的,你也在试探我,他只是碰巧遇见的工具。 只要她这样说,周克馑就甘愿当个小丑,当个受气包,不怕她笑话,主动跟她复盘那个患得患失的、矫情做作的计划。 只要确定他是她唯一的爱人,那他可以永远对她俯首称臣,作一个被东风压倒的西风。 他紧紧盯着她,世界的时间流速变得极为缓慢,她红润的唇微张露出编贝似的牙齿,柔软的舌头在缝隙里得见,发出的音节组合成句。 “可我没你那么没有心,连亲生孩子都可以不管。” 阿厘的脊背挺直,她当然不会向他澄清,她必须要跟他旗鼓相当,绝不扮演那个被抛弃的角色! 时间恢复正常流速,周克馑好像瞬间被抽走了魂魄,露出难以置信的、痛苦艰涩、颓丧无助的神情。 阿厘的眼泪就盛在眼眶里,见他如此,视野更为模糊,心底生出几分快意,又有无穷无尽的悲哀。 是她爱的那个周克馑,变成了这副德行,还是说,她一直没有发现真正的他。 当初竟然以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会是自己的终身伴侣。 —————— 短小一下,小小的也很可爱qaq 【娱乐圈番外五十五】 舒安的事是他理亏,周克馑自觉没什么可辩驳的。 他的眼里盘踞着血丝,执拗地想知道一个答案。 “那你这条朋友圈,只给我看,是什么意思?故意气我?” “哈?难道你更想让大家都知道你戴绿帽子了?”阿厘只当他默认因出轨宋小姐而忽略女儿,更觉他面目可憎,巴不得用尽一切来刺伤他。 周克馑头脑一空,灭顶的愤怒烧得五脏六腑摇摇欲坠,难以承受的痛苦在胸腔里来回翻滚,他面色铁青,浑身紧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你留了体面?” 面对这样的他,阿厘潜意识地感到恐惧,她不禁后退两步。 周克馑像是再难忍受般,“腾”地站起来瞬间逼近至阿厘跟前,桎梏住她的手臂:“你在骗我。” “怎么?”阿厘火气上头,顾不得当下形势,苦苦克制的情绪再也无法阻挡,凶狠地跟他对视,红唇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在你心里,自己跟宋小姐风流快活是平常,我若琵琶别抱便是假的了?” 攥着她胳膊的手掌骤然收紧,阿厘被弄得生疼,眉间聚拢成峰,却不肯发出任何示弱的痛呼声。 “……你听着。”他撒开了她的手臂,却在下一秒以虎口相贴,钳制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脸。 “只要你从现在起,和他切断联系,跟我回国外住,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以前发生过什么。” 他鸦羽般的眼睫染上难以察觉的濡湿,眼尾通红,胸腔里透露出痛苦的喘息,跟她投降:“然后,我们重新来过。” 阿厘深感荒谬:“听起来倒像是你来原谅我。” “你搞搞清楚!你才是出轨的那个!简直让我无比恶心!”她愤怒地推搡他,却收效甚微。 他没有,是她背叛了他。 是她率先开始冷战,也是她率先把他踹下牌桌。 周克馑当然不肯跟她分辩自己才是那个被抛弃的败犬,还是个即使戴绿帽子也甘心忍下巴巴凑到她跟前的舔狗! “之前的,就当没发生过,不好么?”他脸上表情不变,可说话的尾音终究泄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乞求之意。 阿厘深吸一口气:“你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要是真那么在意我们,你当初为什么要干那些破事?!我现在看见你就觉得恶心,我要跟你离婚!!”她再也忍不住,崩溃地哭骂道。 周克馑被“恶心”二字刺得理智尽失,丝毫不为她的眼泪所动:“装什么?你跟周琮不清不楚就不恶心了!?” “离婚?你想都不要想!”他随着话音落下一甩手,阿厘被带得一个趔趄,又被他及时扣住了肩膀,对小鸡仔似的拎了起来才没栽到地上。 阿厘其实没想好离婚,她始终顾及着舒安,可是确认周克馑婚外情之后,她是真的受不了了,心脏像压了秤砣一样,憋闷地几乎无法呼吸。 她回避型人格发作,迫切地想切断他们所有联系,想现在就远走高飞,再也不见他。 “我一定要跟你离婚。”她流着泪宣布。 周克馑冷笑:“那你再也别想见到舒安!” 没人比他更清楚,女儿是她最大的软肋,是他穷途末路的最后一张底牌。 阿厘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舒安一定会跟着我!” “她不到两岁!离婚必须要跟着母亲!” 周克馑看着她,仿佛感到可笑似的勾起唇角,掩盖满心地苦涩:“就凭你?一个程序员?” 他戳破她的天真,将自己在阶级分明的社会里的优势地位化作一柄对抗她的利剑,直直插进她的要害,钉得她猛然惊醒,她这等草民,哪配跟他讲规则和公平! “凭周琮!凭她后爸周琮!”阿厘奋力反击,作为最了解他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用这个处处都比他强的兄长伤害他效果有多好。 “看看你这个废物到他面前有什么能耐——啊——”她话未说完,就被他气急败坏地咬住嘴唇,狂乱地去揪她的衣裳。 阿厘被难以阻挡的力量带到沙发上,他像是动物界中压制反抗的母狮子的雄狮一样,要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愤怒,要她屈服。 她秀美的面容胀地通红,两手不停地挥舞,推拒抓挠,锤他的脑袋扇他的脖子,可这些都被他转为在她胸乳上的凌虐对应地发泄出来。 男人的身躯犹如山峦不可撼动,沉沉压在她的身上,无视她的自由意志,要原始地、野蛮地、动物地、粗暴地要她投降。 一瞬间,被周琮强迫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应激地浑身打颤,无声地张大口唇,像一只被扔到岸上即将死掉的鱼,失神地任他施为,如同一尊抽离了精神的木偶。 周克馑察觉不对,停下动作,便见她双眼空洞,惊惧地痉挛起来。 “阿厘!”周克馑拍着她的脸颊,这一瞬所有情绪化为乌有,巨大的惊慌笼罩着他,在得不到她回应的时候未知的恐惧到达了巅峰。 “醒醒!阿厘!”他踉跄地抱着她起身,抓了车钥匙,光着脚就要往外跑。 本因为他们争执而自觉回避的孙姐急忙跑出去,把他落在餐桌上的手机递给他。 周克馑神色难掩慌乱,不断地小声呼唤着阿厘,疯狂按着电梯键,在进去的同时叮嘱孙姐:“把舒安送青湖老宅去!” 等电梯门掩上,还能听见他六神无主的话音。 真是对怨侣,孙姐心里哀叹一声,赶紧回屋给青湖那边的林姐去了个电话,然后迅速准备好婴儿包抱了舒安出门。 【娱乐圈番外五十六】 临近中午,愈发燥热,豆大的汗珠盘踞在周克馑的下颚上,将坠未坠。 他忘了开空调,紧握着方向盘,一辆接着一辆地超车,建国伊始栽种的树种如今绿荫成盖,穿透叶片相接的缝隙处的日光与暗色阴凉随着向前行驶在他身上交替滑过。 阿厘意识清醒后,沉默了好一会才适应了视野中的景象。 她的指尖依旧发麻,想起来方才发生的事,不知怎么的,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已经感受不到太多激烈的情绪了。 “……周克馑。”她主动唤他。 声音轻柔得好似他们今日郊游,两人相爱依旧。 周克馑立刻扭头,俊颜上迸射显而易见地欣喜:“感觉怎么样了?”他用右手去贴她冷岑岑的额头:“马上就到医院了。” 阿厘一动未动,任他施为,目光引向前方高远处,浮着大团积雨云的天空。 “你就把舒安让给我吧。”她到底是低了头。 “没有她我活不了,你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我不……”她话未说完,白色库里南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 周克馑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青筋隐约暴起,他没看她,绷紧了下颌:“不可能离婚,我也不会跟你抢舒安,我是她爸你是她妈,缺一不可。” 阿厘看着他的侧脸,视线落到他快要长好闭合的耳洞上。 刚开始恋爱时,她曾说过他戴耳饰太张扬漂亮了,让人没有安全感。 之后他就很少佩戴了,跟她钻戒产自同个矿区的钻石耳钉也在后来被做成了项链。 “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我们的婚姻已经千疮百孔了不是吗?”她像是个疲惫的旅人,因为筋疲力尽已经不再期待接下来的风光了,她打算结束这次旅行。 “我……我没有。”他搓了搓脸,然后埋头在方向盘上,苦涩地把之前绝口不提的试探之举和盘托出。 阿厘把车窗降下,夏日鼓噪的蝉鸣喧天,她的心却很平静。 “原来是这样。”她相信得很轻易。 周克馑浑身一轻,坦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反而是带给他如今这个局面的转机。 他打开空调,重新发动车子:“我……我不想离婚,我们别管其他事了,带着舒安好好生活好不好。” “你要是不喜欢在山庄里生活,我们可以去其他城市。 阿厘沉默了几息,蜷起在膝头的双手:“……你喜欢上别人是假的,可是我好像是真的。” 周克馑大脑宕机,麻木地汇入车流,这回颤抖的人,换成了他: “我说了……我不在乎。”他强颜欢笑。 本以为,她知道自己没有背叛婚姻后,一切和好都是顺理成章。 那她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一再强调喜欢别人,是尤在生气要刺伤他,还是真的喜欢到了这个程度。 “我今天太冲动了,不应该那样,你怎么记恨我、报复我都无所谓,但是别……别再说这个了。”他故作镇定,把车子开入院区,忽略颅内的轰轰阵痛。 “周克馑,我们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吧。”她垂着头,看着自己腕子上的青色的抓痕。 “我不。” “我们性格上本来就有很多不合适……” “我说了!我不!”他扭过头,克制地低吼,眼睛通红,满心委屈。 “那我说,喜欢上周琮了。”她说完,直直看向他。 “不行!不行!”他去握她的手,鼻涕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哭腔:“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喜欢他!” “没事,这没事……” “以后改了也行……” 周克馑一米八四,此时此刻,熟透了的虾似的弓着脊背,将她的手紧紧抱在胸前,不断有温热的泪珠,浇在紧紧攥着的指缝里。 【娱乐圈番外五十七】 做了脑部ct、眼压、血清钙、肌电图等等一系列检查之后,阿厘确诊了迟发型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焦虑症倾向。 由于她自身配合咨询治疗的积极性不高,医生就先开了许多药,让她吃一段时间之后再过来复诊。 一整天都消磨在医院,阿厘坐在排椅上,翻出领导的微信,她下午追加请假那条仍是没被回复,公司规定每个月只能有一天事假一天病假,之前舒安生病她请了一天半,现在超额请假,上司估计对她是有看法了。 周克馑把一摞摞药装进塑料袋,来到她身旁,他穿了双廉价的男士拖鞋,还是刚才经过住院部超市时买的。 纵使他戴着口罩,周围观望着不敢靠近又举着手机拍他的人越来越多。 周克馑把手递给阿厘:“走罢。” 阿厘自然而然地握住,借他的力起身。 之后他没放开,她也没挣脱。 两个人肩并肩,一高一矮,他迁就着她的步伐,一起往停车场走去。 传来逼近的跑步声,周克馑站定回首,同一时间抬手张开五指几乎挡住了阿厘整张脸,目若寒星看着追上来的两人。 下午的热浪里,男人刀削斧凿的轮廓不似人间真实存在的,冷漠地逼视他们,身旁的女人则安静等着他,不曾回头。 那两个不识趣的路人退散之后,周克馑带阿厘到车前,把冷风打开。 “去接舒安吗?” 阿厘点头,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我不下车可以么?”她不想再分出精力去面对秦女士了。 “没事,你就在车上等我们爷俩。”他笑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阿厘本想补个眠,考虑到接了舒安之后有些话不方便说了,就强撑着精神重提:“那我们……” “没事,以你身体为重,我还跟之前一样一周回来几天看看你们就行!”他暂时不愿讨论婚姻的方向,因为她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阿厘想不到更好的方式,她现在的状况确实需要他回避,但是她更难以去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这场婚姻里,他做的不够好,可真真切切背叛婚姻的反而是她自己。 阿厘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此后漫长的路程里,日头西偏,群鸟掠过天幕,两人再无一言。 # 车停在青湖别墅外,周克馑下车声将阿厘惊醒。 她看向手机,原来已经将近八点了。 点未读消息,有一封新邮件。 是一张照片,小狗趴在皮质沙发上,眼巴巴地看向镜头。 【何时见面】 阿厘被蛰地赶紧错开眼,她捏着手机,垂着眼帘,点开那张图片,放大油亮亮的狗鼻子,盖住了了那行小字。 窗外嘈杂声响起,周克馑单手抱着舒安告别秦女士,正往这边过来。 她涌动的心潮,随着他靠近,化作一坛愧疚的死水,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关闭了邮箱。 【娱乐圈番外五十八】 七月,孙宏斌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周琮临时主持工作。 八月,单位副主任彭新桥在接受孙宏斌一案有关调查时提供了关键的时间节点。 同月周琮调任办公厅二局副局长。 九月彭新桥调任银监会,刘祯入主某沿海副省级城市二把手。 无数刀光剑影浸入深海,唯余一封封任免职通知可窥端倪。 这一年的秋天,膏雨朝降,粒粒厚成,已是新的光景。 周琮整个第叁季度不得脱身,既要在新的征途上打开局面,又要处理好孙宏斌相关的收尾事宜,九月底噩耗传来,奚老爷子确诊肺癌,周琮蓬勃的势头一顿,备受打击,基本上除开工作就是去奚家老宅伺候外祖父。 某天赵秘书将小游带到他身边,看着壮士了不少的小狗之后,他突然特别想见阿厘,登了邮箱才发现这阵子他发去的一封封邮件均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他抽空把周克馑的一个叫邓兆飞的狐朋狗友叫到面前。 邓兆飞自小就特别怕周琮,那时候在青湖别墅周克馑是孩子王,他跟在周克馑身边耀武扬威,有一次还在上高中的周琮回家,周克馑指使他找人卸掉周琮那辆新买的amg的车轮,周琮就在高考前一周找到了他,把他扔到北四环那边的高尔夫球场,把新的轮胎扔给他,叫人盯着他一点一点手动装回去,还不许睡觉。 那之后青湖院里的这帮后生就没人再敢在周琮头上动土。 现在长大了,少年时的记忆依旧印象深刻,更何况如今的周琮已经到了更高的阶梯上,他们这群蒙荫于父辈的二世祖虽然表面上玩的大,内里却是最分得清轻重,自然不敢造次。 之前周琮掐住他爸在境外的资产,召他撺掇周克馑跟老婆冷战,他满怀费解又不得不听话,满心的卧槽愣是跟谁都不敢说。 这次周琮又把他喊来,邓兆飞听他要了解周克馑的近况,有了之前的冲击铺垫,这次对面前这哥想知道的是啥自然门清。 “他说宋艺虹忒无聊,炒cp也受罪,没怎么用这招儿了。” “二哥现在跟厘姐分居呢……我看就偶尔回去看看孩子,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整的。” 说罢又掩饰地说了说周克馑吃穿用度方面的废话。 他偷偷打量这位圈子里神一样的能人,发现这花团锦簇的时候他居然消瘦不少,转而才想起来奚家老爷子的事,感觉周琮挺孝顺,俄而想到他百忙之中还惦记弟妹这事又感觉周琮不是个东西。 等回完话被放出来,还获赠了一个会所的使用权,邓兆飞就觉得他是个大善人。 瞅瞅周琮现在这煊赫,真想怎么着随便透个口风就有无数人给他办的妥妥帖帖,可人家一点没露,就在暗处猫着搞心理战,确实是对周二这个弟弟有真感情。 阿厘把周琮拖入黑名单后的第四天,他找到公司来了。 他到技术部如入无人之境,在她工位面前站定,不管旁边人怎么张望,就问她:“怎么不联系我?” 阿厘在公司上班的时间不短了,整个部门的亲近的同事基本上都知道了她老公是大明星周克馑,当下一个俊美逼人、气度非凡的大帅哥来找她,言语还带点不清不楚的暧昧,这简直是一颗社交八卦原子弹! 阿厘坐在新换的赫曼米勒人体工学椅上抬起头,急中生智:“表哥你怎么来了?!” 周琮轻轻扬眉,她紧接着站起身,引他到茶水间,又生怕他不配合,直接隔着衣袖抓住了他的小臂往目的地拽,同时说着台词:“你怎么找这里来啊?不就是姑姑的事嘛,我打算回家再跟你们说的。” 公司的茶水间在那次大投资之后改换了装修,变得非常高级、综合、全面。 阿厘把他带到磨砂玻璃割断的小茶室里,两个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她看着他更为分明的五官,却说不出话来。 “到表妹地盘能讨口水喝么。”他浅浅弯唇。 阿厘瞬间鼻头发酸,掩饰地笑了笑:“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只有茶包,你别嫌弃。”说罢匆匆转身,背对着他,在台面上鼓捣。 周琮凝视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的头发长了很多,发尾垂直窄收的腰际,有些泛黄,跟平京的秋叶,一个色泽。 【娱乐圈番外五十九】一更 周琮瘦了很多,本来精致漂亮的眉眼变得更为锋利,两颊稍稍凹陷,头发长长了些,有点像符合国外审美的男模特。 他握着瓦楞纸杯的手骨节分明,食指上的红肿异常惹眼。 “这是怎么了?”阿厘看着他的伤处。 周琮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停在自己手上,曲起指头:“沏药的时候烫到了。” “你生病了?”她立刻脱口而出。 他露出些讶然之色,转而轻轻勾起唇。 阿厘忽地赧然,红唇蠕动,想解释自己不是紧张他的身体状况,又感觉解释来解释去可能会越描越黑,便垂下眸子,只看着木质桌面圆圆圈圈的纹理。 “是我姥爷,前段时间确诊的肺癌。”他不在意她的回避,这反而让他得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她,可以省去社交礼仪上的一些矫饰。 她看起来容光依旧,没太多烦恼的样子,大概是习惯了分居状态的婚姻现状。 至于为什么对他采取冷处理,周琮没有深究的想法。 无非是女人感性作祟下的反复横跳罢了,无需介意她这些无伤大雅的犹豫。 任何局面中,heisalwaysintrol. 阿厘才想起来这回事,仿佛做错了什么般,慌张睁大眼,情不自禁地露出几分歉意:“啊……” “我这阵子都在照顾他。”周琮紧接着道,话锋一转,琉璃样的眼珠直勾勾锁着她:“你呢,在忙什么,才没时间理会我。” 阿厘在这场谈话里自动变为理亏的一方,他正承受着亲人罹患绝症的痛苦,善良的个性无法让她直白说出自己是打算斩断他们的关系。 周克馑很包容她,就算她亲口承认对周琮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她的丈夫仍给予她最大限度的忍耐,不去厘清这些情感上的结,而是全力配合治疗她的心理疾病,保持一定距离,任她藏在安全感的壳里,无限期搁置难以消解的分歧,一天又一天,慢慢过生活。 阿厘不肯再陷入混乱的旋涡里,她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即使她的一部分心脏,确确实实在渴望着这个人。 “最近很忙。”她连借口都不肯找听起来更真切的,简直毫无诚意。 周琮不以为意,言语上的你来我往毫无实际意义,他不会像年轻人一样争论谁错谁对,谁亏欠了谁。 “程总告诉我,等下周你们结项之后就轻松些了。” 阿厘点头,有点舍不得挪开视线:“那你呢,你累吗?” 周琮刚饮下一口茶水,泛着润泽的唇瓣舒展:“是有一点。” 他尝过无数茶叶,无所谓多么珍稀的产量、名贵的树种,难及当下的回甘。 周琮并非软弱之人,他的精神不会寄托在某种感情、某个人、某种期望之上,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她视为灵魂栖息港,在得到的回应里汲取能量,充盈精神。 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联系,在当世给他指引。 他半遮眼帘掩饰些许脆弱,看着自己曲起的食指:“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生命在流逝,穷尽所有办法,也只是延长些时间,与此同时,其实都知道这也是在延长他的痛苦。” “我下周会去趟净居寺。”他抬眼,静静地凝视她:“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阿厘说不出拒绝的话。 此时此刻,她甚至想触碰他。 【娱乐圈番外六十】二更 吴山秋色是平京举国闻名的景观,七八万株红栌、银杏、白蜡、水杉,层林尽染,漫山遍野赤橙相映,宝塔矗立山顶嵌入高远天色之间。 本应是人来人往的时节,却因一场盛大而隐秘的祈福仪式而闭门谢客。 净居寺内,殊胜供品庄严陈设,寺院僧人井然伫立,宝殿内佛号声声,梵音绕梁,清净庄严。法会由佛界泰斗释元主持拈香主法,九尺紫铜香炉袅袅生烟,明黄经幔飘荡,日光之下,圆虹于穹顶高悬,阿厘站在一旁,看着周琮跪于殿前的身影,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 到下午一点才抽出来空,由之前见过面的那位监院带他们到释元院内用斋饭。 周琮没什么胃口,挑了几筷子便收了手,安静喝茶,看着阿厘吃。 阿厘站了一上午本来累坏了,见他没吃多少,自己也不好意思旁若无人地继续大吃大喝,半碗米饭之后也撂了筷。 “下午还要继续,一会你先去客卧睡会。”周琮给她盛了半碗清汤。 阿厘确实坚持不住了,她吃的地西泮之类的药本来就有嗜睡乏力的不良反应,现在吃了点东西,更困倦了。 她没动那碗汤:“我吃饱了。” “那溜溜缝。”他又给她添了一口米饭:“这汤是新鲜菌子熬的,有点咸,配米饭比较好。” 阿厘只好“勉强”地又吃了半碗,有了明显的饱腹感。 周琮对释元这住处称得上是熟门熟路,直接把阿厘带到一间不小的次卧,位于一楼,两面都是大片落地窗,正对庭院,用的防窥材质玻璃,保证隐私的同时还能毫无障碍地观赏到美景。 周琮把柜子里的枕头和被子拿出来给她铺好:“我修行的时候住这,都是我的东西,你先将就着用。” 阿厘看到他这么居家的一面有点不习惯,脑海里猛然闪回被他强迫之后的那个清晨,他也是居家的模样,丝毫没有当下的这种真实感。 “修行住这么好的地方?”阿厘摸了摸真丝的床品。 周琮一手抵着胯,懒懒站在床边轻笑:“心诚则灵。” 阿厘被这笑摄动心魂,有点移不开眼。 周琮神色变深,视线落在她的唇上:“记得把门反锁,四点半之前结束仪式我们回去。” 他低头,喉结滑动,最终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克制地捏了捏。 之后便转身离开,去会场继续祈福。 阿厘在他离开的瞬间仿佛没了骨头,跌坐在柔软的床上。 她侧头,贴着冰凉丝滑的被子,心跳狂乱,许久之后才平复下来。 ———————— 先这样,晚安o3o 【娱乐圈番外六十一】完结 阿厘从梦中醒来,久睡之下精神困乏,睁眼望着天花板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当下几时。 摸到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半。 她发了会呆,从床上爬起来,不晓得周琮为什么没来叫她,嗓子干渴极了,长靴太难穿,她便图省事打着赤脚去斗柜上拿矿泉水。 斗柜靠近阳台,阿厘顺手打开电动窗帘,明亮的光线倾泻进来,满院的银杏叶泛着金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日头的碎屑遗落在人间。 心情瞬间变好,阿厘站在窗前,咕咚咕咚喝下半瓶水,正打算回去穿鞋,便听到隐约传来的愈来愈近的交谈声。 周琮推着释元的电动轮椅从拐角处出现,停在银杏古树的阴凉下,正对阿厘这间卧室。 阿厘忍不住驻足,贴近玻璃。 他的身形特别好看,姿态雍容,即便是松弛的闲聊之际都有一番清雅的气质,秋叶随风摇晃,片片飘摇而下,遗落至他平直的肩上,顺着他调整轮椅的动作,归于大地,融入下面层层堆迭的积叶中。 他递给释元一支香烟,对方从善如流接过。 这和尚破了这么多戒还能成大师,阿厘费解,甚至对释元的业务能力产生了质疑,不过听周克馑那意思他小时候就问他相过,释元应该从很早以前就是圈内的佛学权威顶流了。 阿厘看着他们交谈,却听不见声音,难免好奇,回到床边穿好鞋子,准备出去看看他们都在聊些什么,顺便告诉周琮自己醒了。 铺好床穿上大衣把包拿好,经过套间洗手间时,看到里面的那扇窗子,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驱使着她,阿厘顿住脚步,调转方向靠近洗手间的窗台,她轻轻推开窗户,满眼的银杏叶海之下,只能看到他们身影不完全的一角,却可以听见极为清晰的谈话内容。 “墓地选址是外公早就定好了的,在佘山,我母亲就在那里。” 释元念了声佛号:”奚老先生是豁达之人。“ 阿厘周琮的外公的观感并非良好,只因当时周琮取弹手术之时,那位老先生义正严辞维护自己外孙,却不曾公正对待过她这个受害者,在周琮安危以及大家丑闻面前,她的意愿犹如草芥。 不过想来奚老爷子作为大家长维护小辈,无可厚非。 在这人世间生活,她若真事事较真,便全是烦恼了。 阿厘正打算出去,却听释元紧接着感慨:“你也该这样。” 其中藏着暗指,阿厘猜测是周琮工作上的挫折,她晓得,他去年很是难熬。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感情。”周琮低低道,声音几乎被秋风吹散。 阿厘立刻睁大了眼,趴在窗台上竖起耳朵。 “楞伽经有言愚夫起自,共相执着,虚妄计着,作解会、起知见、生爱畏。”释元叹了口气。 “您是说我坚持的都是虚妄?”周琮似乎有些不快,他往卧室的方向看了看:“我的梦是真实的,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片段又怎么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里精细地重映。” “没说你的梦不真实,我的意思是,你当下殚精竭虑追寻的都是基于那些梦,有没有想过,对别人来说,你的梦仅仅是虚妄。” 周琮沉默的这段时间,山风渐起,金黄树叶扑簌作响,地上的积叶散了又聚。 阿厘的神情逐渐变得凝滞,她有点模糊的预感,渴望听到他接下来的回应或者是解释。 就像是一片秋叶,纵使自枝头零落起就预知了落进土壤是最终的归宿,却在随风飘荡在半空中仍想象着与风同行或许有不一样的结局。 “本来就是阿厘自己,她只是忘了而已。” 阿厘有点听不清释元接下来的声音了,因为她的耳际好似有火车入洞,轰鸣不止。 周琮之后又说“阿厘”怎么怎么样,这明明是她的名字,她却可以笃定,这并不是在说她。 她想起了那个剪辑混乱的“电影”,想起了他经常说的“梦到你了”,想起了在混乱的伊始他突如其来的兴趣和无端丰沛的感情。 她之前竟然会以为那些总被他提及的“梦”是他对自己感觉的衍生! 多么荒谬,原来从一开始,他追寻的就是那个“梦中人”,而她,只不过是承载他的想象在现实投影的器皿! 有点可笑,她以为周琮是喜欢她的,她原谅了一个强奸犯,因为她真的为他动摇过。 天啊……阿厘有点腿软,一步步回到床边,想坐着缓一缓,紧接着僵住了身子。 床上的真丝四件套,在不久的之前被她窃喜地摩挲过,可当下,她连看一眼都觉得无比的恶心。 她就站在那儿,包带从她肩头滑落,“嘭”的一声闷响,皮包掉在地毯山。 阿厘恍惚了一下,弯腰拾起,翻出手机,抖着手指解锁,给周克馑拨去电话。 “阿厘?”他很快接通,显得有点意外。 因为阿厘还在治疗阶段,周克馑一直克制着跟她的联系频率,不给她一点压力,她几乎没再主动找过他,即使他的手机保持24小时畅通。 “你能来……”她声音有点飘忽,说到一半顿住。 “怎么了?”周克馑紧张追问,去拿自己的外套就往外走,也不管场子里那群人追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梦吗?” 这突入其来的一问直接把周克馑问懵了,他怕电梯里没信号把电话断了,就走的消防通道,一边快速下楼梯一边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呃……我睡眠质量挺好的,不咋做梦啊。”他嗔怪似的补充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气喘吁吁地发问:“到底怎么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周克馑,你来吴山接我吧。”她鼻头犯酸,控制不住哭音,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迫切地想要回家。 周克馑瞬间眉头紧锁:“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快来接我。”她重复着。 “马上,半个小时!”他保证。 电话挂断的同一时间,房门被轻轻叩响。 阿厘盯着那扇实木门,不做声。 敲门声耐心地又响了两遍,然后她手中还发热的手机开始振铃。 她控制着剧烈抖动的手指,将他的手机号拖入黑名单,深深吸了口气:“谁?” “该回去了。”男人的声线一如既往,不急不缓。 阿厘有股子冲动,她想确认,他看她时,她站在他面前时,她到底是谁。 阿厘重重地拉开门扉,猝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周琮有点诧异:“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阿厘黑葡萄似的瞳仁直直地盯着他:“在乌黎山时为什么让我先走?” 周琮神情一震,满眼不可置信,随即猛地扣住她的肩头,狂喜山呼海啸而至:“阿厘?阿厘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是你吗阿厘?“ 看着已然失态的周琮,阿厘泄了所有力气,脖颈仿佛承受不住头脑的重量,无力地垂下了头。 她推开他想要托住她脸颊的手,再抬头,眼里浓重的情绪再也无法掩饰:“周琮你看清楚。”“我,兰厘,际陵人,平京邮电毕业,不是你癔症里的丫鬟!!” 眼睁睁看着他没打算粉饰的失落至极的神情,阿厘呼吸剧烈,胸膛起伏,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滑落脸颊。 “你骗我?”他竟比她还难过似地,无力地扯了扯唇角。阿厘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此情此景,简直荒诞至极。 急促的心跳之下,她指尖发麻,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瞬间泄气的皮球,跌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死死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 ”阿厘!” 他俯身抱起她。 阿厘想叫他滚,却说不出话来,抗拒着男人的触碰和气息,她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 晚高峰的高架桥上仿佛是高血脂患者的血管,淤积堵塞,车流蜗行。 周克馑打开车子顶棚,左手搭在窗子上,眉宇之间皆是焦虑烦躁。 阿厘是被颠簸震醒的,男人的怀抱很热,喘息声穿透胸腔叩击她的耳膜,她仰头睁眼环顾,在吴山上这条鲜为人知的阶梯小道上,仿若坠进金色的海洋,无数枝叶交迭,天空上落日余晖亦是泛着相称的金黄,他的下巴在她的视野里变成一个线条利落的剪影。 感知到她的动作,周琮垂下眼帘,喘息不停地顿住了脚步:“感觉怎么样?” 他停在的这处台阶,一隙夕阳斜照在他的面容上,叫她看得分明。 周琮拥有世间独绝的一双眼,流畅美丽的眼皮褶皱由窄拓宽,整个眼睛舒展流畅,本是狗狗似的下垂走势,却在将近尾端之际微微扬起,泛出一道优美的曲线,长睫之下眼珠剔透明净,正看着她。 “没事。”阿厘挣扎着要下来,却被他往上颠了颠,抱得更牢了。 “马上到山门了,一会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没有要放下她的意思,迈开步伐继续下山:“在之前有没有过这种眩晕的情况。” 阿厘听着他不似作假的关心,不禁沉默地联想,他到底是在关心谁呢,他的担忧又是由何而来呢。 “周琮,你问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她直勾勾地仰着下巴看着他。 “什么?” “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你做得这么多事,到底哪件是因为真的喜欢我?”她的声音很轻。 “全部。”他握着她膝窝的手紧了紧。 “那,哪一件是为我,哪一件又是为你梦里的那个阿厘?”她执着地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周琮微微蹙眉,眉骨下的阴影更重:“你们是同一个人。”他的下颚忽然紧绷:“只是没想起来而已。” 阿厘隐约察觉出他的几分病态来:“你真是病入膏肓。” 周琮面色不变:“现在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 阿厘好像水壶里沸腾的水,蒸汽腾腾正要顶开盖子,他却要断电,重新回到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 她抓紧了他仍带着缭绕檀香的外套:“你强奸我也是因为这个吗?”在他缄默的分分秒秒里,阿厘已经知道答案了:“这简直太可笑了周琮。” 滚滚热泪,从眼眶淌落,如泄闸的洪水,止不住地爬满了她苍白的脸颊,阿厘再次剧烈地挣扎。 陡峭的石阶上,为了阿厘的安全,周琮不得不放她下来,只是仍握着她细瘦胳膊:“阿厘,从来都只有你,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阿厘愤怒地想要甩开他,她昏迷醒来之后手脚发软,如何动作,根本就是无济于事,却不肯退让,始终僵持着。 她眼睛红了一圈,不断有泪水涌出,死死瞪着他:“你放屁!我就是我自己!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这么对我,你他妈——”她哽咽着:“混蛋你!” 周琮抿唇,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别冤枉我。”他矮下身子,用来给她擦眼泪的衣袖很快氤氲出一大片深色的湿痕。 她朦胧的泪眼里,他的身影依旧从容不迫,骨子里的安心定志放到她狼狈不堪的此刻,则表现为得心应手的傲慢。 阿厘近乎恨他了:“冤枉你?我冤枉你哪了?你还有羞耻心吗?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接近我全是因为他妈的一个虚无缥缈的破梦!”话音未落,她已经扬起手中的包砸向他的面门。 尖锐的包链划过,他的闭了闭眼,转瞬间鼻梁处多了一道血痕。 阿厘喘着气瞪着他,仍在努力挣脱他手掌的桎梏。 周琮不松反紧,眉宇间微微拢起:“现在说也不晚。”他将她绵绵软软却冰凉的手包进掌心里:“我本就没打算瞒你。” “那当然!”阿厘打断他,声音好像快要绷断的弦,双眼通红嗤笑:“你巴不得我‘想起来’,巴不得我这二十多年的记忆全部消失!彻头彻尾地变成你臆症的容器!” 周琮长睫阴翳,眼帘低垂,眸子里有些许无奈:“你想得起来与否,我对你的感情都不会变。你现在钻牛角尖,我怎么解释你都不愿意相信,那你就多打我几下,发泄发泄。” 阿厘快憋屈疯了,听听他说的话,仿佛她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而他宽容大度,不计较地来包容她似的。 阿厘决定不说了,她所有想知道的,都已经看出来了。 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静默砸下,被紧紧攥住的心脏剌下口子,流下的痛苦与悔恨,蔓延全身。 往日的心动游移,窃喜摇摆,自怨自艾,全变成犯贱可笑的明证,她竟因此变得对周克馑毫无容忍度,将他对她的伤害作为藉口转嫁成对自己丈夫疏远的藩篱。 她应该庆幸才对,她的潜意识已经向着他的方向狂奔,主动或被动地矫饰了那么那么多的理由,若没有这个当头棒喝,她哪能刹得住车呢。 阶前的落叶被秋风吹动,一阵紧似一阵地随风飘零飞舞,她沉默地流干了眼泪。 许久,阿厘深吸几口气,擦干眼泪,看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掌:“撒开,我要起来下山。” 周琮看着她泠然的神情,心底的欲望敦促他去抱她,理智则告诉他当下她情绪不稳,不是继续解释的时机,当务之急是下山去医院检查她的眩晕症。 他扶她起来,在她定定的注视下,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掌,掌心残存的温热被风带走,空落之感挥之不去,而她已然迈开步子,不肯再同他并肩,只有纤瘦的背影。 周克馑给阿厘打不通电话,就堵在山门外,靠着车攥着手机一眼不错地张望。 景区工作人员都下班了,他等了许久许久,正当疑心自己来晚了,她是不是已经走了的时候,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里。 周克馑大步上前迎去,看见紧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攥紧了拳头。 周琮亦看到了他,肉眼可见地沉下脸色。 周克馑心头五味杂陈,她来这里,原是为了周琮啊。 再等他把视线转向阿厘时,却如何都分不出思绪来纠结了。 她像一只颓唐的流浪猫,变形的单肩包拎在手里,头发黏在脸颊上,苍白的脸蛋肿着两只眼睛红着鼻头,看向他的瞬间,盈满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周克馑急急到她跟前,焦躁地握住她的肩头:“怎么回事?” 阿厘还未开口,周琮却上前,冷冷的视线落在他那只触碰她的手臂上:“她刚刚眩晕,我准备送她去医院看看。” “眩晕?!”周克馑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 更无心反驳他所说的带自己老婆去医院,把阿厘的包接过来,低头问她:“走吗?” 阿厘点点头,主动去拽周克馑的衣袖,后者反手牵住她带着她往车旁走。 周琮大步流星,挡在他们面前:“她的状况不稳定,需要去医院。” “她不用你带,滚开。”周克馑压制着怒火,垂在身侧的手攥地咯咯作响。 周琮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让开的,跟阿厘之间的事情还没讲清,从周克馑的姿态来看是阿厘叫他来的,他若是放任她跟周克馑离开,必定是夜长梦多,难有好果。 周克馑把阿厘的包挂到她胸前:“先上车。”说罢骤然上前,一拳砸向周琮的门面。 周琮早有防备,闪身避开,匆忙闪避着周克馑的进攻。 他腿上伤口仍牵扯着肌肉,半月板也有撕裂,肯定是不能跟周克馑硬碰硬的。 停车场方向跑来个人,是久久等不到他们的老赵。 老赵是退伍军人,身手虽然比不上正经保镖,却也能在这场对峙中逆转战局。 周克馑同样注意到了老赵,他扯扯唇角本打算来两个打一双,却瞧见跑车车窗上映着的人影,隐私性良好的防窥膜因为她贴着窗户,隐隐映出了面容的轮廓,正巴巴地看着他们。 低咒一声,周克馑做了个下潜后肘击的假动作逼退周琮之后,几秒之内拉开车门,引擎轰鸣,迅速绕开想要拦截车子的老赵,扬长而去。 后视镜里两个人越变越小,周克馑气顺了点,目光流眄扫过她沉默的侧颜,担忧压倒醋意,他把保温杯递给阿厘:“水是温的。” 阿厘接过,拧开瓶口浅浅啜饮,周克馑也放缓了车速:“吃药了吗?”他没再追问发生了什么,让她犯病,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调头去创死周琮。 “中午没吃。”阿厘抱着杯子,呆滞的样子。 “车里有帕罗西汀,先吃一顿吧。”他说着拉开收纳仓,摸到药盒递给她。 阿厘从他手中接过,却迟迟不动。 周克馑从匝道汇入高架,全神贯注,听她没动静随口道:“现在可以吃,车速慢。” 半天没得到回应,待他偏头一看,她正像个小哑巴似的,无声地狂掉眼泪。 周克馑立刻揪心,把车往右边导流线没涂满的空地上打开双闪:“怎么了阿厘?”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 阿厘委屈更甚,小脸皱成一颗苦瓜,打着哭嗝口齿不清地跟他说对不起。 周克馑懵了,倾身过去给她后背顺气,心疼地声音柔了个八百度:“说啥对不起啊宝贝,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 自从冷战以来,他就已经没喊过她“宝贝”了,但是在心里,痛苦也好,嫉恨也罢,他一直把她当成宝贝,没变过。 “我想舒安,我想舒安……”她扭身环住他的脖颈,埋头在他胸前,抽泣不停,泪水顺着他的领口流下,都是点燃他愤怒地原料。 “草他妈的周琮干什么了!”周克馑一拳重重地砸在椅背上,然后轻轻落在她的后脑勺处,顺着她的头发:“阿厘,你要急死我吗?” “我们回家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阿厘吸了吸鼻子,克制着哽咽,闷闷出声。 周克馑深吸一口气,凤眼晦暗,吻了吻她的发顶:“那行,先回家。” 他要报复周琮,他必定要让周琮付出代价! # 十月末,平京的第一场雪落下之时,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发布公告,国务院国x委原副部长级干部周琮涉嫌违纪违法,目前正停职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十一月中旬,周克馑宣布解散工作室,正式退出娱乐圈,携妻女定居国外。 次年叁月初,奚老同志在平京逝世,经组织同意,周琮归家处理丧事,中央、政协等有关领导前往吊唁,同月末,奚老太太伤心过度,亦去。 清明假期之后,官网公布调查情况,周琮违纪情况不属实,解除留置措施,恢复职务。 等周琮再次出现在例行会议上之时,已然满身沉郁,不见之前神采清明。 阿厘定居于南半球,继续从事计算机相关工作,六小时工作制,也有时间照顾舒安。 七月,南半球的冬季,同时也是雨季。 阿厘参与的基于数字化制图技术的矿山地质测绘精准定位系统的开发项目取得一定进展,她从庆祝party上喝的微醺,正在同事家的客房里打盹时,接到了秦女士的越洋电话。 她睁眼看见来电人后还有点懵,自从来这边之后,基本上是切断了跟婆家的联系,秦玉环和周瑾安想看孙女也都是打周克馑的视频通话。 去年从吴山回来她的急性焦虑症加重之后,甚至引发了轻度糖尿症,根据医生建议,周克馑带她出国定居,隔离应激源,斩断有关所有联系与信息干扰。 周克馑在这边买了个农场,雇了专人料理,养了好多动物,有空时他们就带舒安来乡下的农场居住,阿厘很喜欢这里的小羊,一家叁口经常穿着雨靴去拣羊粪。 现在她换了个环境,定期到熟悉的医生的诊所里就诊,加之按时服药,已经好转不少。 阿厘看着这通电话第一个反应是按掉,然后告诉周克馑让他去回电话,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医生现在开始鼓励她去克服心理障碍,尝试循序渐进地进行沟通与接触。 她先去盥洗室用凉水洗了把脸,回来时手机仍响个不停,她深吸了口气,坐在床头接通了电话。 “阿厘?!”那边的声音显得很急切。 “是我,怎么了?”阿厘无意识地用指甲磨自己的膝盖。 “你能不能给周琮打个电话?他这个人就是个魔鬼!他不光要弄小馑舅舅,就连小馑爸爸都被他拿进去了!!都是自家人是有啥深仇大恨,简直六亲不认,那是他亲爸啊!你们爷爷现在急的进了医院,咱们家找了那么多人,一点用都没有,小馑回国了,他说要去找周琮,我不敢让他去,找人把他按住了,现在锁在家里……”秦玉环崩溃地哭着:“阿厘,我实在没招了,我知道你那生着病呢,就算是为了舒安,我求求你,能不能联系一下周琮,让他高抬贵手,啊?” “什么!?”阿厘惊诧地站起身:“周琮疯了吧,他为什么这样!” “你先别管这个,一时半会说不清啊,你赶紧跟他说说吧,老周都进去两天了,再没信儿老爷子要遭不住了!”秦玉环在电话里痛哭着。 阿厘一阵焦虑,赶紧安慰她:“我知道了,您先别着急,我这就联系他!” 电话挂断之后,阿厘匆匆去翻自己的通讯录,魂不守舍地翻了好几遍才想起来,她早就把他拖进了黑名单。 阿厘将他拖出来,手指在绿色的通话键上犹豫了几秒,咬了咬唇克制着厌恶之情,终是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那头接通,却沉默着。 似有若无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传来,阿厘无声地张了张口,握着手机的掌心发了细细的汗。 终于还是他先开口:“阿厘。” 怎么形容这短短的两个音节呢?周琮与她通过很多次电话,无论是带着何种目的何种情绪,都没像当下这样,仿佛朽木窟窿中沉积的砂石,在焦风之下,发出细沉的摩擦声。 她怔了一下,克制住狐疑,赶紧说起正事:“周克馑他妈说你把你爸和周克馑他舅都关进去了,是真的吗?” “呵。”那边冷不丁响起嗤笑声:“你找我果然是因为这个。” 阿厘蹙眉:“这居然是真的,周琮你疯了吧!”她听他胜券在握似的态度打心底生出股厌烦,忍不住提高声音:“你到底是为什么!是周克馑打伤你那事过不去么?当时你装得大度,现在来秋后算账了!?有必要这么过分吗!” “……”那边沉默了一瞬,就猝不及防地挂断了电话。 阿厘怔怔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居然挂了电话…… 阿厘从没想过他会挂断她的电话。 不管是不是因为那个梦里的“阿厘”,他对她从来都是特别的,她早就习惯了,连在潜意识都是这样笃定的。 阿厘猜测,大概是随着他认清了她不是那个梦中人,那些对她的感情也一并消失了。 压下心头的酸涩,阿厘深呼吸几下,再次拨了过去。 她已经想好了,要是周琮不接她就去借同事的手机多打几遍,比之周克馑的状况,她的这些小情绪根本不算什么。 可电话依旧很快接通了,那边还是沉默。 阿厘这回不敢再大声了,终于有了点求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发问:“能说说为什么这样吗?”至少让她知道如何去缓和这里的关系。 “周克馑举报了我,你们搬走的时候,我在接受审查。” “什么!”阿厘惊叫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无论周克馑和周琮有什么矛盾,在整体来看,他们的荣辱是绑定的,周克馑去举报周琮,简直是凿沉自家舰船,周琮不好,对周家来说,几乎是登云梯断绝,以后也会一落千丈。 “天哪……他为什么要这样……”阿厘困惑地喃喃自语。 “你不知道么?”对方反问,似乎是吸了口香烟,接着道:“他恨我抢夺你,当然要报复。”他浅浅笑道:“可惜他一无是处,就算是报复也得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不计后果,冲动蠢笨。” 阿厘对他提起自己和他之前的事有些不适,听他贬低周克馑也觉得刺耳,缓缓呼出一口气道:“那你有现在支配我们命运的能力,就说明他对你造成的伤害不大,能不能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周克馑以后肯定不敢了,我们躲得远远的,绝对不再给你添麻烦。” “兰厘,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是以什么身份在要求我?” “……周克馑的妻子。”她的指甲嵌进了掌心,却不觉疼痛。 “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他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就打算挂断电话。 阿厘屈辱地恼怒,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她屈服去当个战利品去换得周家无事么! 她赶在他结束通话之前机关枪似的抢白:“周琮!你借公行私的样子真卑鄙!” “这么久了,你还在纠缠这个!” “我知道自己不是‘阿厘’,那你清楚你不是‘琮世子’么!” “你看看自己的样子,卑鄙无耻、道德低下、冷漠无情、无所不用其极!怎么可能是你幻觉里的那个君子!” “周琮,你太可悲了,你把一个孤魂野鬼的托梦当成了自己,兢兢业业地扮演他人,把人家的感情当成自己的,苦心孤诣地强求别人配合你表演!” “直到现在,居然还在得意洋洋地制造事端,拿捏别人,你真该去精神病————” 没等她骂完,那边一声巨大的声响,摔断了电话。 阿厘无力地垂下捏着手机的手,喘息着跌坐在床上,弯腰抱住膝头,又开始阵阵心悸。 没过多久,秦玉环再次打来电话询问进展,阿厘艰涩道:“……有没有别的方式,他不理我这茬……”还没说完话,那头就挂了电话,对她失望至极似的。 正当她努力平复呼吸的时候,门被敲响,外国人同事听到动静,关心地询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阿厘没报什么希望,因为急病乱投医,还是把事情隐去身份大致说了一下。 这个同事一直很欣赏阿厘,当下安慰她别着急,他有个朋友是大使馆的官员,他立刻联系试一试。 “Jayden,谢谢你!”阿厘含泪抬眸,看到了点希望。 “就当是为了你送我的饼干!”同事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他联系朋友的等待中,阿厘又给周克馑打了无数次电话,一个也没接通,她就去给秦女士去电,被按断好几次,才终于打通。 没等她开口,秦女士就苦口婆心地说了起来:“阿厘,你再去求求周琮,你劝劝他,他听你的呀!” “……我这边有个同事,他有个朋友是大使,现在在联系你先别急……” “有什么用!”秦女士气地起了调子:“谁我没找?连周琮的老领导都找去帮忙说和了!人家才不鸟呢!找什么找!赶紧再给他打几个电话,说说情,他不是喜欢你吗!!” 阿厘心凉了半截:“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兰厘,咱们自家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别墅住着,豪车开着,现在在外边逍遥自在,哪个不是家里支持的,现在家里有事,让你出出力你怎么就非得推叁阻四呢!你跟周琮那点子事,林姐早就告诉我了,是小馑百般说和,我才不计较,他稀罕你稀罕地委曲求全,他的事,你跟老相好打几个电话怎么了!?更别提这事就是你引起来的!!” 阿厘气得直哆嗦:“行,行,那我就听您的不让人家找了,等着周克馑进去我去探监好了!!” 随着电话挂断,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难以自抑地失声痛哭。 Jayden还有其他聚集过来的同事都惊呆了,阿厘崩溃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在冬天的室内大汗淋漓,意识到自己又开始隐隐约约有恐慌和呼吸困难的症状,慌忙把手机递给叫Mi相熟的同事,大喘气期间勉强吐字,断断续续地念叨着自己医生的名字。 Mi急忙接过她的手机,找到医生的电话,没等拨通,就看阿厘身体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Ahri!!!” “Jesus!” 大家背着阿厘上车,全速赶往医院之时,阿厘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Mi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怕是阿厘的家人,赶紧接通。 “Hello,ThisisMi.Ahrisuddenlyfainted,wearesendiohospital.” 那边顿了一瞬,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声传来,用英语问她们现在的情况。 Mi如实描述,电话里的男人告诉她他会联系人去医院接应她们,请确保Ahri没有休克等症状。 Mi表示自己有AHA-HeartSaver急救证书,男人要走了她的手机号,让她别挂断电话,直到有人接应上她们。 越洋电话持续着,Mi能隐约听到那头男人用异国的语言联系别人,很快自己的电话就响起,Mi接通,忍不住赞叹效率惊人,他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接应人! 等到了门口,接应人带着等在外面的护士用担架把Ahri抬进去之后,这通电话才挂断,Mi忍不住看了眼屏幕,没有任何文字的备注,只是一串阿拉伯数字。 真是令人好奇,这位Superman究竟是谁。 接应人名叫唐乐青,是周琮私人朋友之一,一直在这边做法官,好在阿厘生活在首都,他才能及时过去。 唐乐青在病房外给周琮打电话:“她的惊厥是由急性焦虑症引起的,刚才她的私人医生也过来看了,兰小姐有长达一年多的应激障碍症病史,植物神经紊乱,还有轻度糖尿病,一直处于治疗阶段,现在这样应该是又受刺激了,引起急性焦虑症发作。” “……请你帮我从她医生那里调下病例。” “琮!这是人家隐私!”唐乐青蹙眉。 “有事情需要搞清楚,今天发我吧。”他坚持。 “行吧,我去办。”人家医生肯定不会把病历给他,只能用非常规办法了。 “她怎么样了。” 唐乐青透过窗户往里张望:“醒了有一会了,心理医生正给她做情绪疏导呢。” “你找华人家庭做点饭,给她送过来。” 唐乐青无语:“还华人家庭,你直说让我老婆做得了!” “……我实在担心,找病历的事尽快。” “晓得了晓得了领导!” # 医生走了之后一个亚裔护士拿了饭菜进来,在她面前支起小桌,一一摆好。 阿厘本来还有点麻木,等看到桌上的口水鸡、炒时蔬、小排骨、冬瓜汤之后,略微睁大了眼睛,医院竟然有这么地道的中餐! 她先喝了几口汤,打开手机回Mi的消息,然后联系Jayden,问问找大使帮忙的进度。 她不可能像说气话那样真的不管周克馑了,那是她的丈夫,舒安的父亲,在心理上,她非常依赖他,也很爱他。 遥远的北半球母国的首都,周琮在电脑前看着邮件里的一行行英文,抿直了唇线。 病历上写的很清楚,推本溯源引发病症的就是那次被强奸的经历。 并在多次刺激之下加重,而他,在里面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周琮撑着额头,闭了闭眼。 他不知道她生病的事,他当她跟周克馑出国是她在他们中做出了选择。 她在国外像是经历一场重生,没有让她焦虑痛苦的人和事。 原来让他这个罪魁祸首不光从在她生活里被擦除,连思绪都不再触及,她才能健康地生活。 他抬起眼帘,看着其中一段话,表述的是患者Ahri的丈夫在治疗中扮演积极的角色,对患者病症好转有重要意义。 习惯性地想点燃香烟,摸了个空,原是一整包都吸完了,周琮本打算去拿一包新的,目光无意中划过桌上的相片,蓦地停下,看着上面外公和外婆的面容,耳边恍惚间响起他们的数落,说他吸烟越来越勤,说让他晚上少应酬少吃饭,说他要快点结婚生孩子,他们老两口给带…… 周琮痛苦地闭上眼睛,外公发病时他没在身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而外婆去世之前还安慰他,老头用最后的能量找了最上边那个,他会好起来的。 他从未有过差错,处处严谨,结果是没怎么设防的周克馑令他身陷囹圄,间接导致奚家二老去世。 拜他所赐,在这世界上,他没有亲人了。 他多恨啊,他要他们付出代价。 周琮看着屏幕上那行英文,血泪横流。 # 阿厘出院的同时,Jayden带来了好消息,调查结果加上处理结果八百倍速出来,周瑾安与秦昇均被免职,可也幸免于牢狱之灾,余生还能当个富贵闲人。 至于周家人能不能接受阶级滑落的痛苦,就是后话了。 不久,周克馑飞回到这边,跟阿厘一起请Jayden吃饭,带了国内大师烧制的瓷器作为馈赠。七年后,阿厘在周克馑和舒安的陪同下逐渐痊愈。 南半球下着冷雨,她在屋檐下,给母亲打越洋电话,告诉她自己怀了二胎的好消息。 母亲很高兴,告诉她他们老两口下个月就来这边陪她,一直陪她到孩子出生。 阿厘的好心情在母亲闲聊提起某位官员逝世的新闻之后中止,如坠冰窟。 “……您说谁?” “周综啊,就是那个特别年轻的……”母亲的声音被父亲打断:“是琮。王宗琮,新闻说过多少次了!” 掌心的手机脱手,摔在地上,弹到草坪里。 阿厘奔回室内,不管不顾地攥着正和舒安做游戏的周克馑的衣领:“周琮死了?” 周克馑垂下眼皮,又飞快抬起,抿了抿唇:“嗯。” 眼见她木头似的呆在原地,他急切地解释:“怕你发病,我就没告诉你,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国内的新闻都有报道,我不是故意瞒你……” 周琮死了。 周琮竟然死了。 阿厘感到心口被挖出一大片,正呼呼地灌着冷风,天旋地转。 周琮那么年轻,他怎么会死?? 周琮生前已经是史上最年轻的省部级干部,调任卫健口之后赶上疫情,一刻未歇殚精竭虑因心梗于任上去世。 阿厘登录很久以前的邮箱,在茫茫垃圾邮件中找到了熟悉的发件人。 「阿厘,你说的有道理, 或许我不是作为前世的周琮与婢女阿厘相爱, 我应当是在当下,爱上了真实的你。」 娱乐圈番外【完】 监理 方远鸿办事不慢,不过叁日,便调周琮上山,任采石监理。 乌黎山上地形复杂,变幻莫测,暗河坑洞无数,虽有几条山路,皆是曲折坎坷,从山下到山上最近的矿洞处,也得一个多时辰,而采石始自卯时持续到戌时,是以无论是石工还是监理亦或是乱换上山的军队,餐饭住宿皆在山上。 十九提前上山看过一次,监理在山上的居所虽不如罪工们的破烂,可仍是拥挤狭窄脏乱至极,他们一行四人,山上蛇鼠蚊虫极多,是万万住不得现有的四处漏风的破房子的。 是以花了些银钱雇了七、八个军汉,加上十九和胡明,伐了林木,日夜赶工不停,在周琮负责的那个“焦溪银洞”附近地势稍高又较为平坦的地方,初步造出来个吊脚木屋。 木屋共叁层,第一层由粗壮的梁柱高高架起,使得第二层人居的地方能防潮防虫,第叁层则低矮狭小,主要用作储存物品粮食。 木屋两进叁间,十九和胡明住稍小的那间,最小的那间用来当做膳房,周琮和阿厘那间在堂屋的后面,窗子的方向乃是悬崖峭壁,正好能瞧见底下雾气昭昭的山景。 这里没有什么合适的山洞用来做饭,只能把屋子周围的草木清掉一圈,围成个不大的院子,在院子里生火架锅。 时间紧迫,空地是清出来了,其他的都没来得及置办,簇新还带着木刺的房屋边上还堆着富余的木头,十九和胡明找了几根细一些的简单修型做了扁担,发给雇来干活的军汉,一块把山脚下的行李都担上来,叁丁屁颠屁颠跟着,很有眼色地在阿厘身边帮忙,这样既能博得主人家的好感,又不会有太累人的活计。 没等行李卸完,周琮就得去上值,阿厘拿针线剪刀把他正穿的衣袍袖口改紧,又绑了裤脚,先应付着能在洞里行走了。 采石监理分两种,一种要进洞,一种则是在洞外负责监视罪工将矿石背到指定的临时堆场。 自然是在洞里更受罪,没人乐意总是在洞里,是以监理们施行轮班进洞的法子,这个焦溪银洞罪工百余人,仅能通人的洞口叁十多个,监理二十个,围在矿洞周边的军士有八九十名。 周琮方来,依照规矩得先入洞,熟悉里面如何运作。 监理身戴佩刀与皮鞭,简易的蹀躞带口袋里有信烟,遇到偷懒耍滑地先行鞭笞,若有抗命偷银之徒则可就地刀斩。 周琮身量颀长,初入洞口行走洞道便受了一番罪,衣裳全部被蹭脏,发髻也被翘起的石头勾乱。 跟在他身后护着的胡明只觉世子这等狼狈,恐怕是平生头次。 军汉们在这西南边陲荒僻放逐之地,已经许久不见女人,阿厘带着帷帽,却难掩身形。 纵使来时十九和胡明已经极力掩护着阿厘,仍挡不住一道道灼热的视线,这些军汉拿了工钱临走还显得恋恋不舍。 阿厘汗毛竖起,直接躲在木屋里面,埋头收拾东西。 十九在外面找来石块垒灶台,叁丁帮着她归置东西。 阿厘看他一直瞄放布匹的那个箱子,手头一顿,是她疏漏了,太过轻信这小孩子,搬家收拾时竟没藏着东西。 “叁丁,你去外头瞧瞧十九垒得如何了,今儿午间得让郎君用得上饭。”她在室内,已经去了帷帽,因要干活,提前绑了发巾,现下蹲在箱子旁,规整屋内用得到的器具,因为发汗,细白的面庞上带着透明的水光,发巾下的鬓发也是湿漉漉的样子,微微偏头,漂亮的眼儿看向他,直叫叁丁一愣。 “刚才在梯子上看过了,十九大哥弄得快极了,夫人不必担心!” “那你去替他一下,叫他上来,我有事吩咐他。”阿厘坚持。 叁丁无法,只得依言出去找十九。 那厢十九垒了个简易的灶台,已经粗具雏形,矿洞这边许多废石,寻到合适的石头并不难,他一边动手一边回想那几个军汉的眼神,心头杀意涌动。 叁丁下来,蓦然瞧到他这副狠戾的神色,竟没出息地吓得膝盖一软,险些跪地上。 十九皱眉看过来:“做什么?” “夫……夫人唤你上去。” “哦?”十九闻言表情瞬间转好,撩袍起身指了指旁边木盆里的湿泥,里边有碎秸秆等渣物,交代道:“从里往外填缝抹几遍。”说罢快步往上楼去。 阿厘正把拴着柜体防止运上来途中开柜门的绳子解开,听见动静转身抬手招呼他靠近。 十九疑惑走近,蹙眉看着她。 “叁丁总看着咱们装财务的那只樟木箱子。”她小声告诉他。 十九离得她很近,鼻端属于女人的气息令他身子一僵,反映了几息才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他若有盗窃之心也该问过我的剑。” 阿厘蹙眉瞪眼:“他还是个孩子!又在这等穷僻地方,便是意动也属正常,你何必喊打喊杀?要给夫君惹麻烦的!” 十九头近距离地瞧着她头昏脑涨,压根难做思考,即便被她叱责几声也不当回事:“那怎么做?” “事前防备呀,咱们当下也用不到那些缎子,你看能不能在屋底下挖个洞,把这箱子藏起来?”她天真地提议道。 “埋起来?”十九笑话她:“滇北多雨,湿热非常,缎子要同箱子一起烂掉的。” 阿厘懊恼:“那该如何是好?” “我去吓他一吓便好了。” “别!”阿厘赶紧阻止:“叁丁帮咱们这么多忙,无缘无故去吓唬人家,他要在心里记郎君一笔的。” “……”十九无奈了:“你到底要如何?” 阿厘想不出来:“算了……还是等夫君回来了问他罢。”周琮足智多谋定能想出个合适的法子的。 “芝麻大的事别总去叨扰郎君!”十九忽然急赤白脸地反驳。 阿厘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脾气。 “就放我们房内,我瞧哪个小贼敢在我和十四哥面前作祟。” 阿厘想说他们总有不在家的时候,看他的样子是听不进去的,她便默默吞下话头,打定主意等周琮回来再商议此事。 取水 周琮和胡明接近中午时回到新家,阿厘正用新夯的灶台做饭。 她绑着襻膊,听见动静便从灶前的锅气中抬首,冲他们挥铲:“夫君、胡大哥!饭还要等会才熟!” 周琮抬手理了理乱发,进了院子离她稍远站定:“不急。” 阿厘胡乱翻炒了一下锅里的食材,他站身旁,她已经无法专心致志干活了:“夫君先回去歇歇。” “后面的井挖的如何了?”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衣衫染灰,不伦不类地绑着腕踝,伫立山林之间,仍风流似晚风曳竹。 “之前又挖了许久,涌的尽是些黄汤,十九听那些军士们说这边水源不净,大家基本上都是去银洞南边的沟沟那里的井取水,那口井是山上这么多年以来唯一能喝的。”阿厘想到这个就烦恼,细眉蹙起,泄气地用铲子戳了戳锅底的菜。 “原来如此。”周琮张手,看着自己皮肤上的灰尘草屑喃喃道。 “夫君是不是想去沐浴?”阿厘知道周琮素来爱洁,便是下午还得下洞,这会也是难忍脏乱的。 “十九在悬崖那边的谷地里找到一个池子,说是半柱香的时间就能到。”阿厘说罢想招呼十九出来为他们带路,结果喊了两遍也不见有人应声。 阿厘为难:“好奇怪,他去做什么了?刚刚还在呢。” “夫人你只消指个大致方向,我自能找到,郎君先在此处等我,待我探探路,再回来复命。”胡明胸有成竹道。 阿厘赶紧按照十九说的方向,把沿途的一些地貌特征告诉胡明,便见他施展功夫,几息之间身影便隐没进山林之中。 周琮则随意行至一旁堆放剩余木料的地方,捡起碎料,蹲下用地上的斧子试着劈柴。 阿厘眼见他用手扶着木头就要往下劈砍,吓了一跳,赶紧撂下锅铲跑到他跟前:“别!” 周琮顿住动作看向她。 “夫君赶快起开!” “无妨,我先试试,略一琢磨就能学会怎么劈。”他只以为她是怕他用错了方式伤了自己。 阿厘依旧不肯让开:“不行,你别做这个。”她已经上手去拽他的袖子了。 周琮纹丝不动:“怎么了吗,娘子?” “你哪是做这些活计的人!怎么能让你做这些!”她快要哭了似的,使劲拽着他一定要他起身。 周琮无奈撒手,随着她的力道起身,本欲拢她在怀,却因顾及满身脏污,垂下手臂:“世间万事,无不可为者。” 阿厘不解释不辩驳,只执拗地将他拽离木材旁。 “说起来今天有一事需得告知夫君。”她提起其他的事。 周琮:“你说。”话音刚落,骤然蹙起眉头。 阿厘甫一开口,便见周琮疾步上前,风一样掠过她的身旁到灶前,迅速将锅盖扣在起火的锅子上,纠结的火舌瞬间被压住,只余丝丝缕缕的烟气和难以忽视的焦糊味。 “我的菜!”阿厘惨呼一声,小跑上前,眼睁睁看着他复掀起盖子,露出锅里焦成一团的事物。 周琮失笑,胸腔震动。 阿厘迁怒,瞪他:“就赖夫君非要去劈柴,我才忘了看着锅!” ———————— 因为这两天事情太多,没办法静下心来,娱乐圈番外我打算后天再写,至少用好状态去收尾。 擅离 周琮自然认下这罪过,将略微糊了的黄豆倒进瓷盘中,腾出空锅来。 土灶简陋,他垢染衣衫,长身玉立在熊熊灶火前,持着铁锅仿若拿了柄扇子,纵然寥落野山林,也得闲情趣。 阿厘向来抵触他干些劳力的活计,夫君这等神仙似的人物,被她带到此处也就算了,若再沦落到亲卖力气的境地,她便是要日日生愧。 可今日,瞧着他的背影,阿厘忽然意识到是自己看低了周琮。 到这以来经历的一切,他的安之若素,并非故作轻松、刻意勉强。 而是因为他从未觉得是在俯就生活,自然不以其为艰难劳累、困顿苦恼。 他既泰然处之,袒然待之,她何必仍守着什么贵人君子的成见。 “夫君把那些装盘子里作甚?”阿厘指着焦黑的黄豆。 他微微回首:“可留作娘子的花肥。” 阿厘讶然,未等发问就见他矮身用石头将灶火灭掉,然后把腾出空来的铁锅放到熄灭的灶台上,跟凑过来的她认真解释:“不少糊在了锅底,这顿便先吃些果子罢。” 说罢却见她噗嗤一笑,眼睛弯弯,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不解地稍稍扬眉表示疑惑。 “夫君成花猫了!”阿厘伸手本欲将他面颊的锅灰擦去,可不想抹的范围愈来愈大,就愈来愈辛苦地憋笑。 周琮无奈,径自起身,她便跟着举着手踮起了脚,不愿意放过这好不容易地“以下犯上”,指腹在他的面颊上转了好几个圈。 “夫君放心,我早就做完两道菜了,定不会让夫君野果果腹!” 瞄着他的神色,做贼心虚地说些话,意图牵扯他的思绪。 清风徐来,四下无人,树影遮蔽,枝叶婆娑。 周琮见她得意,便不再顾及自己身上尘污,轻巧揽住她的腰身,顺着她的双手俯下身去,缓缓吻住面前的红唇。 在锅气的腻、土石的呛、果木的香交杂里,独属于他的气息是如此明晰,贯穿了她的感觉与神思。 胡明归来见此情景,非礼勿视,只得到树上暂避。 他坐在粗壮的树杈上,摩挲着陈旧的剑穗,不禁也想起了远在北国的妻儿。 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期。 希望用不了太久,他就能结束一切,过自己的日子了。 见下面两人终于分开,他才飞身落地,装作刚到的样子,也不看周琮黑一块白一块的俊颜:“寻到水池处了,离此处不过半里。” 阿厘眼神忽闪扑朔,躲到周琮身后。 周琮将她拉出来:“我们一同去。” 阿厘瞪大眼睛:“我为何要去?” 周琮不语,视线却扫过阿厘身上方才他触碰过的地方,在脖颈、下颌、腮骨…逐一停顿。 阿厘瞬间涨红了脸:“那……那我去拿咱们的欢喜衣裳。”说罢瞄了眼胡明。 后者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乎没注意他们说什么。 阿厘略微松了口气,赶紧跑回去将饭菜罩上,打包皂荚和两人的换洗衣物。 等要跟着他们启程时,她有些犹豫:“十九还没回呢……” “他去哪了。”周琮淡淡发问。 阿厘和胡明都觉察出其中的不快,是了,周琮总要留一个人在阿厘身边看护,就是为了她的安危考虑,当下十九将阿厘独自丢在此处,便是擅离职守了。 阿厘赶紧讲了一遍叁丁的事,表示自己太过担心,所以猜测十九兴许是去处理此事了。 池渊 周琮听了阿厘的解释仅是淡淡颔首,不欲多言。 阿厘见此也不着急,飞奔回房手脚麻利地打包好沐浴用的衣物和用具,装竹编篮筐里,轻松挎在腰间,叁步并两步下了楼梯,像幼鸟一样扑回到周琮身边。 他便在唇边泛出轻轻浅浅的笑意,牵住她的手,跟随胡明前往水池处。 山上地势复杂,灌丛茂密,胡明为使他们二人行走更顺畅,就些微绕了点路。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山泥之中,脚感叫人不敢细想,阿厘方迟疑一瞬,周琮已然侧首,示意她踩他踏过的地方。 阿厘一手挎着篮子,一手被他握着,杂草以脚印为中心向外倾倒,她迈上去,自己的脚跟修长的鞋印比起来更小了,莫名觉得可喜,阿厘漾起梨涡,抬眼看向稍先于自己的丈夫。 正午的日光自枝叶层迭的间隙倾泻而下,他衣衫不羁,青丝垂落,行走在这万种绿意之中,像一阵不得截停的清风,而当下,这清风却正撷着她的手,带着她掠过此间。 阿厘笃定,只要自己停下脚步,他也一定会驻足回首。 如此想到,她便喜不自胜,欢欣雀跃。 小池在悬崖沟壑处,仔细看过去,那入池的细流,淅淅沥沥、时断时续,正是来自于银洞之南。 胡明自觉退守到几丈以外的地方看守,周琮把阿厘带到池旁的石头处,自行褪下衣衫,平静地一步步袒露出修长的身躯。 “我先下去,等我叫你,再下来。”他嘱咐道,语罢便几步下了水,滑动线条紧实的长臂,沿着池子的形状梭巡。 阿厘本是有些害羞,当下却是全然忧心了。 她不善水,连行船都要晕来晕去,周琮自是记着,才让她先等着。 可这池水幽深安静,万一有什么厉害的蟒蛇潜伏,那可太危险了! 夫君身子还弱,应当让十九先下去探探的!他可能探明过,可当下不在这里,自是什么都指望不上了。 至于胡大哥,方才回来的这样快,应该也只是草草认了个路。 阿厘扶着大石头乱想着,忽然发现水面上竟没了周琮的身影! “夫君!!”阿厘焦急地呼叫,乍然惊起一群林鸟。 喊了好几声都没见动静,霎时阿厘连找胡明求救都忘了,便要自顾自往水中去找。 她的手探入池水中,脚踩着池沿软烂的泥草,可想而知地控制不了平衡,在惊叫中猝然跌入池中。 漫长的一瞬里,无穷无尽的水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嘴巴、鼻腔、耳朵之中,呛鼻、失重、窒息感裹挟着,阿厘全凭本能胡乱扑腾着手脚,却仍止不住下沉。 下一刻,腰腹处被箍紧,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挟着她回到了水面上,她咳嗽着睁开眼,面前的周琮长发湿漉漉的贴服在颈背之上,俊颜滴着水珠,日光之下熠熠生辉,水际线之上是光裸的肩颈,带着水光散发着非人似的白芒,妖异美丽,像极了古籍上记载的水居鲛人。 “咳……你…”阿厘咳出几口水,死死地抱住他带着凉意的脖颈。 “我下潜看看池底情况,不想却让你惊忧了。”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她单薄的背。 她穿着衣裳泡在水里,他自然明白这是为何,心头蛰动。 胡明听见阿厘的惊呼便往池边赶,几步止在不远处,瞧着水中交颈鸳鸯似的二人,无奈地嗤了一声,复扭头背过身,慢悠悠地往远处走。 阿厘全然不知,经历了呛水的恐惧,在池子里,只死死扒着周琮的身子。 周琮没有要往岸边水浅处走去的意思,修长的手指托了托她飘在水面上的衣料,跟她商量着:“衣衫入水,为夫不堪其重,不若脱了罢。” 阿厘仍未缓过劲来,只一心一意地攀着他,话从耳边过,不入心脑。 池水 指尖灵巧一抽一勾,腰带上的结便松散开来,轻纱在水中荡漾,似有若无地裹卷着他的手指。 周琮低首,任她紧紧勾着自己的脖颈,轻轻一拽,那碧色衣料便剥离身躯,如浮萍般飘向它处。 光天化日之下,艳阳高照,阿厘只剩抹胸与小裤,埋首在他胸前,耳际已然通红一片。 周琮的手掌在她腰侧摩挲游移,令那处的池水缓动,一股股地向着她的身上暗涌。 “周琮!”她身子变软,手臂却收紧:“我害怕……” 他宽慰:“我揽着娘子呢。” 阿厘面颊的绯红蔓延至脖颈,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子。 两人的身子亲密无间,紧紧相贴,逐渐坚硬的触感抵着她的肚子上,她当然晓得他正揽着她! “去岸边。”她声如蚊呐,指尖泄愤似的扣了扣他滑动的喉结。 周琮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自然依你。” 说罢便俯身入水,单臂划动,撷着她游至池边大石处。 阿厘待终于能踩到地,酸软的手臂像面条似的从他身上滑落,但看见他定定瞧着自己,便极有眼色地复握住他的手:“夫君转过去,我帮你搓背。” 看着她准备好香胰子澡豆巾子等物,周琮从善如流似的任她拉近两人的距离,却在下一刻蓦地将她调转了个方向,不轻不重地抵在石壁上:“应是我先为娘子效劳。” 他随手剥下那片抹胸,伸手拾起香胰子,以大掌为媒介,细致地涂抹满整个白嫩纤瘦的背。 阿厘就扶着面前的石壁,肩头随着他的虚握而耸起,脊背起伏,雪白的两团胸乳堆出半个球。 呼吸渐促,“……夫君。”她扭过头,蹙着眉嗔视他。 细软的青丝飘在水面上四散在两人周身,仿佛某种繁茂的藻。 而她面容极白,方才险些溺水的脆弱残留在眼角眉梢,唇色浅淡,泛着水光。 周琮撩水冲洗的动作一顿,俯下头颅,贴上那双唇瓣。 手臂横过她的小腹收紧抬高,隔着小裤湿粘的布料,已经完全苏醒的性器,抵进紧拢的腿缝。 阿厘失了平衡,双手只得无助地扒着石壁,狼狈地侧着头,承受他时轻时重的吻。 气息交杂的间隙里,她忽地感到不平,便是这样的情景下,为何他仍是没有半点浮躁仓促之感。 心随意动,阿厘兀然回应地热烈,单手没入水下,探向身后,握住那根粗壮之物。 同一时间,周琮闷哼出声,呼吸更烫,紧紧抱着她,几欲要将她压进身体之中。 阿厘躲避他的唇舌,故意为难:“胡大哥还等着呢…… 周琮罔若未闻,堵住她不合时宜的唇舌,小腹前的手指下探,拽下小裤,毫无怜惜之意地凌虐那花心,须臾便有柔润的触感区别于水的清爽,是她不争气地动情吐蜜了。 如此,她再没旁的念头,浑身神思集中在身下,感受他扯过她的腕子,轻车熟路地捅进温暖湿窄的肉穴之中。 天上云彩是何形状,池边岩缝生了几株野草,缘何来此、要去作何?正事、要事、杂事通通不记得。 像只失去航向的小帆,零落在浪潮汹涌之中,无所依凭,只仰仗这浪潮的始作俑者大发慈悲。 她泡在水中,难以承受撞击,失去平衡,便被捞起身子,安置在石面之上,当头对面地圈住他的腰身,紧紧拥抱彼此。 暖阳烘干肌肤上的水珠,却有汗水总是沁着。 情志【一更】 阳光烈焰晒干岩石上的衣衫,不知名飞鸟停在枝头梳理尾羽,阿厘伏在周琮的胸膛上,困倦地支撑着眼帘,合了又开,长睫似有若无地扫到在她面颊的上轻轻搭着的修长手指。 手指的主人感受到轻飘飘的痒意,垂眸瞧见她恹恹欲睡的模样,修眉美目柔情盛满,俯首拾来小衣给她穿上。 阿厘配合地伸手转身,待穿戴完毕,终是忍不住又钻进他的怀里。 周琮伸手松松插进她潮湿的长发里,捏了捏女子细软的颈子:“回去罢,安心睡会。”他吻了吻她的发顶。 人随事迁,少时读书,每阅描摹情意之言,仅留意其造语之细巧,辞藻之婉转。 而今回顾,才领其意真情长。 情人眼如是奇妙,叫他看她,无处不爱怜。 阿厘贴着他的胸膛,听着胸腔的共振,自然错过了他的神情。 她想着另一件事,摸上他的胸口:“夫君,你有不舒服吗?” 周琮摇摇头:“我自顾及着。” 她有些自责:“我们……下次我来好了!” 周琮顿时笑开了眉眼:“娘子由此觉悟,不胜感荷。” 阿厘仰起头,本欲分辩几句,却不禁跟着他撑起腮肉,漾出一对梨涡,到嘴边的话也掉了个弯:“夫妻之间,无须言谢。” 周琮捏捏她的面颊,行至地面,背对她微微俯身,阿厘便如蝴蝶醉蜜似的从大石上倾身,扑到他背上。 他驮着她,她拎着自己未干的鞋袜,光裸的脚丫藏进他宽大松散的外衫里,下巴窝在他的脖颈间,两人长发垂下,交迭在一起:“夫君若是累了便将我放下来,鞋袜脏了回去再洗便是。” 周琮步伐很稳:“阿厘轻若鸿毛。”又问她有没有带瓷哨。 阿厘摇头,他便腾出一只手,两指并拢含入口中,借唇发出明亮通透的哨音。 她离他的颈子那么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施力时喉咙旁的筋脉翕动。 “原来是要叫胡大哥。”她模仿他轻轻聚唇吹哨,吐出的气息尽数打在他的颈侧,周琮握在她腿弯处的手掌随即紧了紧。 阿厘乖觉停下,像只猫儿似的用脑袋蹭了蹭他:“夫君下午还要上值吗?” “嗯。”他回应的同时拨开一株会刮到她的高草。 “看这日影,应是未时了,回去我把饭菜热热,夫君得垫垫肚子。” “好。” 话音刚落,一片穿林打叶声,胡明从临近的树上脚踩细枝往下,顷刻间潇洒而至。 “好俊的功夫啊!”阿厘不禁赞叹。 胡明避免看向周琮背上的人,笑着应道:“夫人谬赞了,跟在郎君身边的侍卫无一不是如此,论起轻功,十九才是行家。” 阿厘想到之前在侯府十九从窗子外跳进来给她送包子,的确是身轻如燕。 侯府……有些久远的记忆翻出,阿厘不禁想起那个在秀山上将她抱到树梢的少年来,他师从武林高手,也是极佳的功夫……心头涌上绵延的酸涩 她抓着周琮衣衫的手紧了紧,心情跟着沉寂了下去。 周琮略微偏头,只瞧见她乌黑的发顶。 “你自行沐浴,我带她回去。”他对胡明道。 胡明却不愿意:“我护送郎君夫人回去再过来。” 他脚程迅速,周琮便不再多言,背着阿厘继续往回走。 驱赶【二更】 回到吊脚木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十九已归来,看见他们便从房梁上跃下,迎面朝他们走来,很是欣喜的模样:“郎君你们这是去沐浴了?” 周琮仿若未闻,径自越过他,背着阿厘上楼进屋。 十九看着他们背影消失的方向,困惑皱眉。 “拿着!”胡明将竹篮扔给他。 十九反手接住:“你去作甚?” “跟郎君入洞,我也得洗洗!”说罢胡明便要走。 十九赶紧拉住他:“十四……明哥,你先跟我说说郎君这是怎么了?” 胡明扯起嘴角:“不晓得郎君最是紧着夫人么?你扔下她在山里,自己跑了什么意思?失职至极!” “不是……我是接到来信了,有两箱子阿芙蓉送到山下了!” “两箱?!”胡明正色:“这等珍惜之物,你是从何得来的?” 十九避而不谈:“我自有法子。” “呵,那我也不必管你了。”胡明给他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利落地转身施展轻功撺掠入林,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十九忐忑进屋,却见周琮的房门紧闭,便先行将篮子放在窗下。 自己则抱着胸倚在窗边静静地等。 在他身旁摞着两个黑漆铜脚樟木箱,里面装的正是南廷上贡的阿芙蓉。 他本以为会有对郎君的调令跟这两个箱子一同过来,可他揪着那几个运送的差使问了个遍,反复确认,从平京来的,的的确确只有这阿芙蓉。 调令的动作应是比运货更快才是,货到了,若真有调令,也必然早过来了。 所以,殿下当真忍心任郎君在此间偏僻贫瘠之地,拖着病体不得休养。 十九换了只腿支撑,挠了挠头。 其实他也觉得这边的生活简单质朴,远离纷扰。 可郎君的身子不可在此耽搁,需得好生将养,才能减少苦痛,少受煎熬! 真到了病重之时,难道还能瞒过她的眼睛吗! 抿着唇正思索着,没一会儿,便听“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阿厘顶着盘好的发髻,系着襻膊穿出来,见他在外面杵着,便无知无觉地走近他:“你是去找叁丁了吗?对了,方才我们沐浴就是在你找的那个池子,这么隐蔽你怎么找到的?” “打算猎个鼷鹿烧饭用,追着就到那里了,要不是攀至树顶遥望,差点迷路!”他不禁对她和盘托出,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白皙鲜嫩的娇面上。 “哦!那你猎到了吗?”她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半杯水,咕咚咕咚牛饮了。 “……没。” 阿厘没有笑话他的意思,一边把水杯归位一边吩咐他:“卧房第叁个橱子里第二层有套绀色衣裳,是我上午抽空改好的,你去拿给郎君换上,仿照耸昆样式,便于行走。我先去热热饭菜,一会一块吃!” 说罢阿厘头也不回地跑去膳房,他视野只余她茜色裙摆划过的艳光。 轻轻吐出口气,十九掸了掸衣衫,便依言进了屋。 周琮在房内的书案上执笔书写,长发束起被妥帖包在月白帻梁之中,两条长带垂落于肩,简直像个白面儒生,再无遮挡的如玉面容,竟让着陋室平白生辉。 十九不敢打扰他,自行悄然至衣橱处,找到了阿厘说的那套改好的衣衫,拿到周琮跟前,才敢开口:“郎君,夫人嘱咐您换上她改好的衣裳。” 周琮掀起眼帘,漠然如同山上雪:“放这便出去。” 十九心中一紧,放下衣裳,毫不犹豫地跪下:“十九失职,未依命护着夫人,求郎君恕罪!” “……十九实在是有要是耽搁,求郎君恕罪!” 周琮撂了笔,看着跪在地上的他:“哦?” “之前郎君吩咐去寻的阿芙蓉到乌黎场,我一时欣喜忘形,便疏忽了夫人……” 他说完,等了许久都不见周琮开口,十九仍维持着跪姿,心下不定。 额间不知何时析出冷汗,滴落在地的同时终于听见,上首之人清冽吐字。 “你走罢。” 十九惊喜抬头,却在看见他寒霜一般的面色之时才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当下不敢置信:“郎君的意思是要十九回哪?” “自然是平京。” “您……是要赶我走?”他红了眼眶,自从在影楼取得名字,他就跟着周琮了,从都梁阁到宫外建府,这么多年,多少险阻他一一跟着,个个参与,自是全心归属,他离开永宁宫,万里追随至岭南乌黎场,如今竟是要赶他走! “难道就因为我去山下接箱子?这等宝贵之物我定要亲自前去,万一有个闪失您还用什么!” 周琮淡淡看着情绪骤然激动的十九:“此为其一。” 十九闻言紧紧盯着他,心有预感,眼珠不停颤动:“其二……是什么?” “阿芙蓉从何而来。” “……南廷。” 周琮不欲再看他,撩袍起身便要绕过他出去。 十九惶然跪着往前挡住他的去路,终于承认:“平京!从平京来的!” 他仍显稚嫩的脸上满是倔强:“阿芙蓉乃是南廷国独有之物,产量甚少,不与外交易,便是找伏息族暗自收购的,药量也是杯水车薪,压制病症,只能如此……” 周琮垂眸看着他:“你来此,乃是长公主放纵逃脱,有监窥之责,我心知肚明,念你尚有几分真心,未报详情,便不曾言明。” “如今,你擅自行事,违背我意,乞怜于梧桐宫,便是未视我为主,如此,主仆之谊亦消。” 十九满目血丝,仰望着他平淡无波的面容,抓着他的腿,艰涩开口:“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主子您饶我这一回……我发誓此生再不联系那边了……您别赶我走……” 是了,周琮何等聪慧,怎会轻易信了他跟来的理由。 他用了那么多阿芙蓉,怎会闻不到那两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他学识广博,又怎会不知阿芙蓉乃是有价无市的东西。 十九追悔莫及,他竟以为能瞒过周琮,欺瞒主子,这是犯了亲侍的大忌! 可若当真不如此行事,郎君的病症又当如何呢? 他不敢松开周琮的腿,便是涎皮赖脸,也不能走。 他当真不愿再回影楼了,他喜欢这里,喜欢跟在周琮身边,还喜欢…… 柳兰 城郊松虞山山麓,再不是漫拢青纱的葱郁景象,方入夏,如洗碧空上的日头便初显威力,炽烤着大地,草场上青黄交糅枯荣混杂,再无往日山峦黛绿,翠意相合的景致。 罗雁怡在树荫下,仍是男装打扮,握着马儿的缰绳,将宝鞍扶正后看向身后的男子:“大人,您坐上来,我牵着它遛一遛。” 张定迁一身常服,可他挺鼻薄唇,相貌逸群,文雅从容,气度不凡,无需罗衫矫饰,已叫人难以忽视。 他走近在罗雁怡的控制下温顺的马儿,扣着马鞍的边缘,踩着马镫一跃而上,稳稳地坐了上去。 罗雁怡眉开眼笑:“大人上的愈发娴熟了!” 张定迁自从上次仗义相救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次勾栏,每回都给她打赏二叁两银子,不算多,却能让她现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稍稍好过些。 熟识起来,是她母亲的病情恶化,医馆的郎中让准备后事,罗雁怡不肯,她已经没了父亲,如何也不能再失去娘亲,她奔至以前住的太平长街,一家又一家地去敲门,求这些以往有些交际的达官贵人们能找太医来救救娘亲,昔日的门虎女罗雁怡,抛下了所有骄傲,不知磕了多少个头,说了多少哀求之语,却无一人相助。 后来在宽敞光鲜的街上,她团身崩溃大哭,有车驾经过又返回,“罗小姐?”他就在这时如同神泽天降般到她面前。 太医开的方子里有许许多多名贵药材,张定迁尽数包揽,不到半月,罗夫人当真大好。 她受了他两次恩情,便在听他提及自己不通骑射时自告奋勇要教他。 毕竟她的骑术乃是自小在北地跑出来的,便是罗家军中也称得上是出类拔萃! 他未曾拒绝,与她相约,休沐日前来松虞山学习骑术。 纵有阴凉,仍有热浪灼灼,罗雁怡嗓音清亮,驱散了几分燥意。 张定迁的目光在她俏丽的面容上一扫而过,身体略微前倾,压低重心,而身形依旧挺直,即便扶着马鞍的手心生出了细密的汗,叫旁人看过来也只觉他淡定从容。 罗雁怡见他坐好,便回身亲昵地摸了摸红马的长脸:“柳兰,不准跑哦!” 马儿热烘烘的鼻息喷了满脸,她笑着歪头,精致小巧的鼻子皱了皱,又飞快拍了拍马脸才不松不紧地握着缰绳,领着马儿顺着树荫迈步溜达。 张定迁居高临下,将一切尽收眼底,手心的细汗无端消散几分,清爽的山风徐徐而来,将少女高束的马尾吹地丝丝缕缕。 “你唤它什么?”他垂眸发问。 “柳兰。”罗雁怡闻声扭头。 “因为要跟马儿熟悉起来,平时没名字很是不便,就自作主张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稚朱颜只,星眸映水,却一瞬即逝,直叫人心有余痕。 张定迁移开视线,望向前方山峦碧空交汇的一际:“似乎是花卉之名。” “柳兰是草原上独有的花,是北地的神花。”马蹄哒哒中,她的嗓音有些怅远:“每年春天,大片大片的黛紫色会开遍山坡、林缘、河岸草丛……” “我小时打猎摔断骨头,爹爹摘柳兰给我吃,之后果真不像之前那么痛了。”她侧身,看向他:“来平京之后我受伤还想吃柳兰解痛呢,结果才晓得,你们关内压根没听过这花。” “这母马健壮温和,耐力极好,一身皮毛红的发紫,跟我们神花很是相符!” 明明是一副轻快的语气,可眼角眉梢难掩的几分寥落,已全然出卖了她。 张定迁喉间发紧,心中五味杂陈,仿佛压了千斤重,早早就摒弃的良心,却在此刻叫他不得喘息,甚至生出了一丝后悔。 “我去帮你寻柳兰。”他突兀开口。 “什么?” “我替你去寻柳兰。”他顿了顿,复补充解释道:“以消减令堂病痛。” 罗雁怡望着他,鼻子忽然泛起酸意,长睫垂遮,掉过头去,沉默着牵马。 他何必对她这样好,好到超出了道义范畴,好到她要苦苦抑制自己,莫将善恩会错意,时时告诫自己,这人已经有了妻子,琴瑟和鸣,早作京中佳话。 张定迁久不得回应,凝视着前方的身影,缓缓扯平唇线,他已经逾矩甚多,本不该如此,却犹如上瘾般同她相见,个中借口,自己又信了多少呢? 他也沉默下来,安静地坐在马背上,用视线勾勒她清瘦高挑的剪影。 她不知道,他们第一次见面,并非是在勾栏里。 更早些,时科中,他生长于剑南道,京中关系浅薄,为多些交际,便跟着同僚参加了安昌侯府的品果宴。 宴上安昌侯爷让周二公子舞剑助兴,却被当场忤逆,闹了一大通笑话,宾客们私下将此事当做谈资,在山上的园子里,年青小姐们叁两成群,叽叽喳喳地说起这事,也不将途经此地的他和同僚放在眼里。 有人朗声插话:“他周克馑又不是笼养的猴儿,凭甚么非得舞给你们看?看得懂么你们。”音色清亮悦耳,却丝毫没有女儿家的柔意,简直字字尖锐。 循声望去,就见那小娘子身着橙红衣裙,在一众娇养小姐里鹤立鸡群,非但不弱柳扶风,还稍显丰腴。 他当时只觉这女子言行无状,粗鲁至极,非为淑配。 后来娶了康公侄女,自无人问津到众星捧月,赴宴纷繁,却再没见过那双明亮锐利的眼。 所期 柳兰的性子温和,步伐沉稳,绕了整整叁圈才停下,垂着脑袋去吃树底下那几株没黄的鲜草。 罗雁怡本打算等它吃完继续,张定迁却直接翻身跃下,到她身旁,看着她手中的缰绳:“你我走走。” 心跳紊乱一瞬,罗雁怡手指微动,动手把缰绳绑到树干上,揉了揉马耳,回身与他并肩站定。 她并非扭捏的性子,知道如此下去自己早晚都要因此出丑,倒不若今日说开,回到合适的位置之上。 双眼看向前方,不肯往身侧偏离一分,右手发痒,紧张时,她总是习惯摸摸鞭子握把上的纹路,如今只觉两手空空,平白生出悬吊之感。 已经过了最热的午间,山风换了个方向,泛黄的树叶偶有扑簌。 他们的步伐不大,缓缓行在阴凉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上次秦太医道令堂背上的疮疡需得药浴浸泡,蒸腾施针,西城的房舍狭窄处处不便,我便在察院街赁了套宅子,前些天已装好了浴房,且院内有私井,易于取水,明日我让张焘带人来帮你迁居。”他说着,随手挡开一处低矮的树枝。 秦太医缘何越过她去,直接跟张定迁提此事呢?因为同她说了,她大概也无能为力的。 想到此处,罗雁怡肩膀稍垮:“多谢大人费心,我会准备好赁钱的。” 张定迁含着浅笑:“不急,每旬廿六交我便可。”他知道她性子倔强,接受这个安排盖因事关其母病情,定不肯白白受了恩惠,便隐瞒买下宅子一事。 罗雁怡侧首:“我欠大人的恩情,愈积愈多了。” 她身上流着北地的血脉,清瘦下来后,鼻梁眉骨更为锋利,而五官明丽鲜妍,眉黛黑,唇点朱,齿编贝,素面朝天,仍艳似烈阳灼眼。 张定迁听见巨响自体腔内传来,在静谧的草场边,不可忽视,不肯停歇。 “那你打算怎么还?”他着魔似的发问。 “当牛做马,涌泉相报。”罗雁怡错开脸,垂下头。 听闻这虚词,张定迁失望之余不禁哂笑:“我不缺牛马,亦无需回报。” 罗雁怡手指攥紧,终是忍不住看向他。 他便停下步伐,立在枝杈阔叶的斑驳阴影下,眉眼如画注视着她: “我之所期,不过是罗小姐余生安乐。” 所期不过是她余生安乐…… 原来,他也对她有意。 宛如春日雪山消冰解冻,融水乍然间以天崩地裂之势袭卷而下,将她冲进干涸的河床,不得思索。青草荡漾,日光眩目,罗雁怡雀跃心酸掺半,一时难以招架,久久沉默,心头百转千回,直到指尖的茧子都被沁出的汗水泡软,决然抬眸: “我也祈愿大人这样的好人,善有善报,厚德载福……”顿了顿,她扬起了个明朗的笑: “夫妻偕老,阖乐美满。” 张定迁深深地凝视眼前的笑颜,何尝听不出来她是在提醒,他乃是有家有室之人。 她笑的多客气坦荡,他心头便翻涌多少苦涩痛楚。 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张定迁无声地张了张嘴,终归沉默。 再等等,长公主已对康斛庸心存芥蒂,上次休绩宣他进宫面见议事,暗含几分排挤康公之意,长此以往,时机一到,自己未尝不可取而代之。 到时候,这一切都算不得阻碍了。 巫术 这几日饶是迟钝如阿厘也觉察出来不对了,十九似乎触犯了周琮,从那日自山下回来之后周琮便不理他了,十九本就年岁嫩些,又长张娃娃脸,每日弃犬似的在一旁,阿厘看了都觉得可怜。 这天周琮照例入洞上值,这几日修好了灶,食材消耗见底,阿厘便带着十九下山叫上叁丁前往乌珠村市集,打算再采买些粮食和菜,若有禁得放的就买大宗存起来。 按照周琮的意思,如今旱灾蔓延扩散之势不止,趁现在岭南尚好,需得早做打算。 至于叁丁一事,周琮随口给出的法子出奇的简单,前些天阿厘便依照他的提醒,假借盖新棚子一事,单独让叁丁跟她一块将装有银钱布匹的樟木箱子抬上叁楼小隔间锁起来,叮嘱他存物之所只有他们二人知道,让他千万守住秘密别叫歹人晓得有了觊觎之心。 叁丁本就机灵万分,不然也无法小小年纪就在乌黎场上如鱼得水,暗自思忖这事,只觉处处不对。 他本就不是周郎君夫妻的亲近之人,又还年少身板单薄,藏这贵物箱子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来帮忙。 思来想去,此举不是个圈套、就是在敲打他,然而瞧着这夫人的纯直模样,又兴许是她考虑不周,随意为之,如此想下来只觉得混乱极了,愈来愈捉摸不透。 叁丁想过假借他人之手,只是当下这情形,他被套进去,若是周郎君财务有失,自己便是最有嫌疑的了。 所以无论是真是假,他只得暂时歇了心思,又因此事未被戳破,尚有情面,也乐意陪在阿厘身边帮帮忙,捡些利好。 由于计划买的东西多,叁丁带着他们在乌黎场里的人家那儿赁了两个毛驴子。 “咱们这山坳坳里,马儿跑不起来,倒不如这驴子!”叁丁拍了拍矮小的驴背。 驴子撂了个蹶子,想走远点,又被叁丁拽着嘴套给拽了回来,登时累的他满头大汗。 阿厘瞧着他跟驴子的互动有趣,冷不丁地瞥见叁丁抬手时腋下那处缝的歪歪扭扭的补丁。 “这可是你自己打的?”因那补子实在丑陋,她忍不住发问。 叁丁连忙垂下来胳膊,显得有些局促,但是脸上却仍带着一贯的无所谓:“随便打上去的,总干些粗活,便不值当总买新衣裳。” 阿厘想到叁丁的处境,他是这乌黎场的孤儿,自个儿混不吝地挣扎长大,即便早熟,性子油滑,可实际上还是个孩子呢。 她心下一软:“往后你若有坏了的,可以带上山,我顺手就给你补了。” 叁丁一怔,还未等说什么,旁边满身丧气的十九倒率先不干:“这怎么能行!” 阿厘睁大眼睛,看向十九:“有何不可?举手之劳而已。” “夫人合该懂些规矩,您已嫁与郎君,万没有为别的男人缝补衣裳的道理,没了体统!” 阿厘本来还挂心着十九这几天的状态,想从他与周琮之间斡旋调和一番,当下瞧着他这副模样,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炮仗一样向着周琮说话,忠心耿耿至极,便晓得其中症结该是在周琮身上。 她眨了眨眼:“叁丁还小呢,你个大男人这几天垂头丧气的就罢了,怎又化身成管家嬷嬷了。” 十九这几天心烦意乱的很,此刻没有周琮和胡明在旁压着,对着阿厘就不自觉起了点性子,别过头嘟囔:“你管我呢。” 阿厘本是在跟他开玩笑,被这么一呛声,犹是好性,也难免感到一丝难堪。 未等说什么,叁丁瞪着十九,突然掷地有声地道:“我要告诉郎君,你对夫人耍性子!” “你——”十九自负武功高强,又是贵人钦点,侍奉周琮,最为得力,自从来到滇北,从未将遇见的人放在眼里过,如今这伶仃干瘦的小孩忽然驳斥,不光叫他心生冒犯之感,还连带着有一种在阿厘面前自己是外人的感觉,当即就撂了脸色,手指微动,生生压下了扣住这小儿喉咙的冲动,不光是不能吓到阿厘,还有便是他本就理亏,此事再闹到周琮那里,自己离开一事就更没回旋的余地了。 可十九何许人也,单单沉了面色,都叫叁丁吃不消,暗暗咽了口唾沫,他是晓得这两个侍卫的武功高强的,当下心里就有点害怕。 “天色不早了,哪有时间在这斗气,叁丁你坐上去。”阿厘指了指他攥着的那头毛驴。 叁丁一听,不用自己走路,一点也不扭捏,喜滋滋地跨了上去。 阿厘学过骑马,这骑驴却还是头一遭,瞧着叁丁这轻松的模样,心里有了底,紧接着自己也骑上了另一头。 她妃色的裙子铺开在驴屁股上,扭过头看向生闷气的十九,弯着眸子:“你内火旺盛,便多走走消解消解。” 十九看向她无知无觉的笑颜,只觉心头无名火四起。 她是个蠢的,他放肆成这样,她也不气,转眼就忘,就像是当时在平京,她被郎君救下还想着那纨绔,他急赤白脸地教训她一顿,本以为她会心存芥蒂,可再见面时,即便遭逢大变,她对他也依旧是亲近的态度,仿佛当时被他说的眼里沁泪的不是她一样。 十九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得留下,她这样的性子,若是离了郎君护佑,恐怕只有挨欺负的份! 他踢飞了脚边的石子,一声不吭地拽着驮着她的那头毛驴,大步往前。 ## 有了驴子,叁人的脚程变快不少,到了乌珠市集,发现这次的物价跟上次比竟翻了一番! 幸好阿厘带的银子多,也晓得以后大抵只有更贵,便尽量多买些,两头驴子身上挂着一边两个大布袋,全都装满了,正准备满载而归之时,居然又瞧见了上次那个讨食的伏息族小姑娘,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有一就有二,我当时便说过!”十九瞧着阿厘道。 阿厘却看着那小姑娘细瘦得像干柴似的胳膊腿,迟疑地怔在了原地。 “夫人,我们怎么办?”叁丁牵着驴子问道,毛驴背上驮了东西,自然不能再坐人。 “这六只番薯拿给她吧,避着点人。”阿厘嘱咐他。 他们到僻静处,那小姑娘果然跟了过来,等叁丁将东西给她时,她只拿了叁只,叽里咕噜地跟叁丁说伏息话,看叁丁不理解还加上手来比划。 “她有亲人生病……?”阿厘连蒙带猜。 叁丁摇头:“她祖母死了,她想要讨个棺椁。” 十九蹙眉:“他们伏息族世代聚居此地,竟没人帮她?怎会向咱们外族人讨这个?” 阿厘也感觉他说的有道理,可这小姑娘凄凄惨惨的模样不像作假,思忖片刻,还是掏出了个银粒子要给她。 哪知那姑娘不接,非常急迫地比划着叽里咕噜说着,看他们不理解自己的意思,紫色的眸子淌出泪来,在脏兮兮的脸蛋上滑下一道水痕,好不可怜。 最后还是叁丁听了半天,拿着树枝在地上画了画,才弄懂这姑娘的意思。 “好像是她祖母快死了,她需要乌黎山上的不知道什么树来做棺椁,然后用伏息族的巫术来续命” “续命!?” “什么!???” 阿厘跟十九异口同声,他们从未听过这等奇事。 阿厘激动万分,若有续命的法子,那治病更不在话下了,当即想到了周琮的旧疾。 十九则是燃起了一丝希望,郎君的寿数,是否有了转机! 寻木 “叁丁,你快问问她!”阿厘不禁上前几步催促道。 十九则显得比她更为失态,他拽着叁丁的胳膊,直接到这个伏息族姑娘跟前命令道:“问她!这续命巫术是怎么回事?!” 叁丁对他反感极了,挣扎了几下,可无法撼动身上的大手,他愤怒地瞪向上方的施暴者,目光触及到十九的表情的一刹那不由得一抖,吓得老实了。 哆嗦着嗓子,跟面前仍木愣愣站在那的异族女孩说话。 他的伏息语本就是半桶水,问不出这么复杂的东西,况且伏息巫术本就是族中辛密,这姑娘不可能告诉他们的。 加之被十九粗暴对待,升起逆反之心,叁丁仗着他们听不懂,就问些诸如“叫什么”、“几岁了”这等简单的废话。 问什么她都乖乖回答,说她叫稀草,没满十一岁,住在乌珠的东缘。 叁丁偷偷看了眼死死盯着他的十九,心下打鼓,不禁眼神有点飘忽。 “我警告你,别耍花招。”十九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收紧,叁丁痛呼出声,只觉骨头要碎了。 “十九,你别这样!”阿厘见状赶紧去拉十九的小臂,她也很想了解这女孩所说的神奇巫术,可叁丁是来帮他们忙的,哪能像在牢房里审犯人似的逼迫他,十九也太冲动了些! 十九单手拂开她,手掌行至叁丁另一边肩膀:“再不老实,我就废了你。” 叁丁疼地激出了眼泪,哆嗦着服软:“……小的不敢造次,正问呢。” 他蹲下连问带比划,加之用树枝涂涂画画,终于让稀草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阿厘本愤怒十九如此行事,却见叁丁这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态度,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真如十九所料,叁丁确实是在耍花招。 她看向十九,他显现出一种与稚嫩的娃娃脸截然相反的神情,恍然意识到十九不只是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少年,还是杀伐果断被精心挑选出来到周琮身边的亲卫。 她信赖周琮的一切决定,是以从未想过插手他的事,现下见十九如此忠心耿耿,不由得心头软,就打算回去之后劝劝周琮,莫再冷待他了。 那厢稀草听懂了叁丁的问题,只说需要不知道翻译成什么的树木,帮她找到之后才能告诉他们。 阿厘听后也上前蹲下,让叁丁跟女孩沟通,把她要的木头样子在地上画出来。 天色渐晚,西下的日头漫射的残阳被他们上方的树木遮挡,昏暗的光线下,那女孩妖异的紫眸泛着妖冶的光,忽然直勾勾地看向她。 阿厘骤然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心突突地狂跳好几下。 女孩很快就垂下眸子,用树枝在土地上一笔一划地把特征画出来。 阿厘缓缓恢复正常,拿不准是否是由于人家的眼睛太漂亮,叫她晃了神。 十九突然出声:“我见过这树。” “在哪?”阿厘喜出望外,很快便将刚才的异样抛到脑后。 “乌黎山山顶上,有很多。” 阿厘不禁狐疑:“这么说的话也不罕见呐?” “无论如何,先砍一颗运过来看看。”十九显得十分急迫,直接下了定论。 事关周琮的身子,阿厘心亦有牵挂,便是感觉有点别扭也忽略了:“那我们今天先回去,明日再下山来给她送木头。”她估量着女孩的身板,回头把驴子身上的一整个麻袋都卸了下来,递到稀草跟前:“这些全都给你,等我们帮你找到木头,弄清楚巫术的事情之后,还会有重谢的。” 叁丁如实翻译给稀草,后者点了点头,抱着沉甸甸的袋子返回村内。 “她一个小孩拿这么多食物招摇过市,不会被抢吗?”叁丁喃喃。 “十九你把她送回去吧!”阿厘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抓着毛驴的绳子:“我们脚程慢,先往回走,到时候你再来追我们。”十九功夫在身,追他们用不来太久,而驴子驮着货走得慢,他们不能光在这里等着耽搁时间,现下天色已晚,周琮定会担心他们的。 十九摇头:“不行,我得看护着你。”紧接着宽慰她:“上次她也是自己回去的,同村的应当都熟悉了,安心罢。” 阿厘见他态度坚定,便不打算勉强了。 振奋地踏上归途,迫不及待想跟周琮分享这个好消息。 陈芳舟 迟迟未归的不光有下山采买的叁人,周琮亦被绊住。 在焦溪银洞甲字出口外,有一座供监理们休整饮水的简易茶寮。 日头藏到山后头,只余下橙红的弧边。 棚下点起油灯,小虫围绕乱舞。 截住周琮的是焦溪银洞的洞长侯宝文,统管这个银洞的一切事物,也是监理们的顶头上司。 他坐在木凳上,身材是岭南道多见的矮小,叁十四五的年纪,蓄了须,却长了一双利眼,显得很是精明。 周琮隔着桌子与他对坐,周围围了四五个甲字口的监理,天气发闷,他们人手一柄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侯宝文其实是有求于周琮,自从听说过来乌黎场的那个公子在炉前干不下去了,要调到自己这里,他就好奇地紧,心下琢磨如何给这个落难凤凰一个下马威,让他别摆什么谱。 提点手底下的人暗自观察这玉做的郎君十多天,却发觉此人稳重踏实,并无偷懒之举,又听闻他得罪贵人之前官至侍郎,素有才名,便有了叫他出主意的心思。 发配于乌黎场的矿工皆是重罪犯人,跋涉千里被押送过来仍能侥幸存活的,本就是顽强之辈,劳役艰辛,环境恶劣,监管苛刻,仍活着的都不是心性简单的。 其中更有佼佼者,已暗地里拉帮结派,成了罪犯劳工里的中心人物。 令侯宝文头疼的,便是一个名为陈芳舟的矿工。 此人官宦家族出身,因奸淫女子,坑杀其夫被告了御状,本是杀头大罪,却因家族从中斡旋,减至放逐岭南。 大晋休养生息十几年,宽泛刑罚,冗官冗吏,利字当头,便是京犯的处置也敢欺瞒,司空见惯。 这陈芳舟族内大人,早派人跟来打点好了乌黎场内上上下下,只等敷衍两叁载,风头一过,便可更名改姓,脱罪归家。 这人特殊,被安排来焦溪银洞,每日只在洞外做做样子。 若单单是偷闲躲静也无伤大雅,可陈芳舟纠结其他罪工,下值之后寻衅滋事,不光打了几个罪工,还伤了两个监理,有上头背书,无人敢对他施刑,报与场中长官,亦是大事化小。 如此,便叫罪工们察言观色,聚集在陈芳舟身边,公然跟监理们叫板。 有监理杀鸡儆猴打杀了两个跟着起哄的罪工,陈芳舟竟然带着其他人,把那监理溺毙于茅厕。 此事闹大,长官关了陈芳舟十多日,不知如何疏通的,此人出来之后仍我行我素,引得有了依仗的罪工们都不愿干活,这焦溪银矿,侯宝文这洞长也将是管不住了。 周琮听了前因后果,面色微沉,根据只言片语的信息略作思索,便在记忆里搜寻出这陈家的来历。 浑山陈家,介州大族,曾在先帝覆昭时姿以钱粮,有子弟叁两人于京中任职,在他被圈禁之前,其中的陈芳勋已经官至吏部考功郎中,能辐射到刑部事务,不出意料。 侯宝文饮下一口凉茶,倾身发问:“周郎君可有思路?” 周琮心中确有计较,只是仍有犹疑。 这个简单利落的法子,面前这几个本本分分的监理们却不一定肯冒风险。 “我方到焦溪,同此人不曾有过接触,知之甚少,不好妄下断语。” 侯宝文费了半天口舌只得来这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像碰了个软钉子,心头火起,直接道:“那明日你入职甲字口,切身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周琮面色依旧平静:“也可。” 侯宝文还欲再多说些,却见那一直跟在周琮身侧如影随形的侍卫俯身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这玉樽似的人物便失了态,立刻起身,半个字都没撂下便匆匆出门去了。 “这人果真眼高于顶,不将洞长放进眼里。”有人拱火。 “可能是真有急事哩!” “瞧他两幅面孔,没准是美娇娘跑了,急的屁滚尿流!” “诶呦,这贵族子弟就是豪奢,大费周折建房子就不必说了,还要带着阿妹!” “我瞄过一眼那婆娘!瞧不清长相,身段倒是有滋有味哩!” “有一个算一个,他爹的真会享受!” …… 周琮被截留住后,瞧着此事不是一时能说得清的,便遣了胡明回去知会阿厘一声。 胡明在吊脚木屋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阿厘一行回来,施展轻功下山一趟,询问乌黎场出入口把守的军士,也说是没见归来,心下暗道不好,就赶紧上山把情况告知周琮。 归山【一更】 阿厘一行方走出代晓山的夹角,就见胡明迎面踏叶而来,跳下枝头,看着他们长舒了口气。 “夫人怎回来的这样晚?” 阿厘一瞧便知:“是让夫君忧心了罢!”看着他额际上的汗珠,把帕子递过去:“他让你来接我们的吗?” 胡明扫过那块烟色纱绢,不肯接过,只抬手拿手肘擦了擦:“郎君本想跟我分头来找的,他身子不好,我便劝他等一等。” 阿厘闻言却是眉开眼笑:“我们似乎找到给夫君治病的法子了!” “什么?”胡明立刻看向十九。 后者站在阿里身侧,几不可见地冲他点了点头。 胡明登时又惊又喜:“竟真有枯木逢春之事?!” 阿厘蹙眉:“呸呸呸!胡大哥你说的真不吉利,怎么就枯木了!” “呀!是我失言!”胡明拱手道歉,看了看天色又道:“既寻到了你们,我便先上山回禀了郎君。” 阿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胡大哥,此事你先莫做声,我想当面来告诉夫君。” “夫人放心,那我就先行一步。”临走嘱咐十九:“护好夫人。” 十九冲着他远去的背影不服气道:“毋须你托!” 见状,阿厘噗嗤一笑,杏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愈显明亮,恍地他头脑发昏:“……夫人是在笑什么?” 阿厘摆摆手,边走边聊:“我就是觉得,你在胡大哥面前,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十九倒没反驳:“之前百楼里,我把他当兄长的。” “百楼里面是什么样的呢?”阿厘忍不住发问。 十九闻声,侧头看她,笑了笑:“说出来怕吓到你。” 阿厘比他笑的更灿烂:“那你就别讲了,我去问夫君!” “你——”十九一口气憋在心头,他本想拿乔,好冲她发难问问她为何厚此薄彼,没想给过他帕子来擦汗!自己这些时日明明比胡明更累! 周琮的旧疾有了转机,阿厘心情极好,斗赢了嘴,便牵着缰绳大步往前。 稀薄晚风,拂动她零星的碎发,穿过她的颈侧,直直吹进十九的心口。 他高涨的情绪忽然低落了下来,若郎君真能得救,自己便再没机会了罢。 金乌尽藏,月上梢头,阿厘和十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 如此,皆未觉察,身后叁丁反常的沉默。 智昏【二更】 吊脚木屋在葱葱林间耸立,有人在廊下坐着,顶头灯盏映出一片温润的辉光,明暗勾勒出深邃的轮廓,挺鼻薄唇,平日最夺人注意的美目则隐没在浅浅的阴影内。 但阿厘确定,周琮视线的终点是自己。 她撒开缰绳,提起裙摆,径直奔上木梯,倦鸟投林般扑进他温凉的怀里。 手中的芭蕉扇掉落在地,周琮及时托住她的身子,指尖抚上她汗津津的脖颈:“一股子热气。” 阿厘毫无愧色,使劲在他身上蹭了蹭:“夫君身上好凉快。” “方沐浴过。”他微微后仰,任她在身上拧了拧去调整姿势。 阿厘坐在他的腿上,揪着他身上丝滑的中衣,同他面对面。 顶上飞蛾乱舞,便有片片阴影掠过脸庞。 她噙着笑,颊边梨涡浅浅,眼儿完成个月牙:“糟糕,我这一身风尘仆仆净沾染夫君了。” 周琮点头:“仿佛抱着颗小薯蓣。” 阿厘闻言睁大眼睛,鼓起面颊,凑近他:“夫君嫌弃我?” 周琮忍俊不禁,微微起身,贴了贴她的唇瓣,一触既分,又靠回藤椅之中。 “琮待娘子之心。” 他颔首,向着苍冥:“明月可证。” 阿厘觉得自己大概是醉泡在美酒的坛子里,晕乎乎地忘却了东西南北,眼底只余这美丽勾人的爱人。 鼻腔里无意思地哼哼着,她得寸进尺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上方利落分明的下巴,把清澹的肌肤染上点点湿痕。 周琮甫一低首就她,阿厘又咬着唇撤开,待他掀起眼帘两厢对视,她歪歪头,眸子中的得意仿佛快要溢了出来。 他伸手,掌住她的后脑,从容不迫地欺近。 看她长睫犹如蝴蝶扑朔,面颊泛出羞怯的桃红,咬着红唇的贝齿紧张地下陷,呼吸清浅不定。 在发间的手指撤出,沿着饱满的面颊游走,停在被她咬得泛白的唇瓣上,怜惜地拨弄那处,令她颤颤巍巍地松了力道,便勾着那小巧的下巴,鼻尖已经抵在她的脸侧,双唇却仍保留着似有若无的一线。 亲吻迟迟未到,只见他右手一动,轻巧拾起身侧的芭蕉扇,毫不犹豫地躺回椅背,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独留阿厘呆愣在原地。 周琮缓缓摇着扇子,瞧着她的含情目中的笑意毫不遮掩。 眼见将人儿气得面颊通红,即将发作。 周琮囫囵个圈住她,给她扇风:“今日娘子在山下耽搁了许久,听胡明说是有好事要告诉我?” “啊……我都叫他别先透露给你了,我打算亲自跟你说的。”阿厘果然忘了计较他方才的戏弄。 “你今日……精神亢奋,不消他说也看得出。” 他好整以暇,注视着她:“娘子请讲。” 见周琮如此,阿厘忽而生出些许莫名的紧张之感。 眼角眉梢染上喜气,她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郎君的旧疾有的治了!” “今日我们下山遇见个伏息族的姑娘,他们族中巫术可使人起死回生!” “既然能救人性命,那疗愈沉疴也当是不在话下!” “那个女孩需要许多材料,我们帮她找齐,便有希望治好夫君的病啦!” 周琮怔然,视野里她兴奋地手舞足蹈,期待着他的反应。 起死回生与长生不老一同,是历朝历代无数帝王永恒的追求,千百年来,未有得偿所愿者。 伏息族栖于南廷,亦未见有此奇迹。 阿厘只下山一趟,便撞见了这等辛密,对方甚至和盘托出,仿若天方夜谭。 周琮只觉蹊跷至极,疑窦顿生。 他摸了摸妻子的头:“如此神奇?” “我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可是那小姑娘要把这个法子用在她亲人身上,我们跟着去验证下,若果真如她所说……” 阿厘稍稍直起身子,眼里水光幽幽:“夫君便不用再受病痛之苦了。” 芭蕉扇从她身后再次垂落,周琮将她压向自己,覆上那令人意动的红唇。 阿厘蜿蜒身子伏在他的膝头,娇藏于怀,骨肉细弱,虚俆无力。 思绪散若碎屑,忘了困惑他此番反应,倒想着叫他陪自己再去清洗一遍,色令智昏。 东引【一更1774字】 阿厘在睡前仍想着帮十九求情,周琮罕见地面色不虞。 灯烛吹灭,她无知无觉:“虽然都瞒着,不叫我知晓十九做错了甚么,可我瞧着,他最是忠心于你的,今日听闻那个巫术的时候,竟比我还急切。” “此番夫君南放,他违背公主旨意,不远万里从平京前来追随,亦是真心可鉴,他纵有再大的错处,夫君当顾念着以往的这些情谊,酌情宽容呀?” 话音消弭久久,却不闻周琮应答。 阿厘疑心他睡着了,便稍稍起身朝他那边探头探脑,正对上他清寒的眸子。 “夫君没睡着为何不理我?”她委屈地嘟囔。 周琮安然地瞧着她:“我不喜欢。” “什么?” 他平稳地吐字:“不喜欢你为他说话。” 阿厘大为惊奇,扶着他的肩膀凑近打量:“夫君竟是醋了?” 要知道,周琮从来都是情不外显,不动声色。 之前便是涉及周克馑的,他也未曾形于颜色,怎么当下对着个十九,就醋海生波了呢?” 周琮本就没打算赶十九走,自己去后,阿厘多个人护着便多个保障,纵然生怒,也不断不会不智至此。 当下情形,不过是借此砥磨十九的性子,适时断了他和那边的关联,日后也好专心护着她。 周琮兀自矛盾着,既契契以苦心,求得有人为她保驾护航,又絓结烦恼,虑其日久天长,情之将移。 周克馑既去,往事已矣,而他即将来到周克馑的位置,她是否也会,像是放下他一样放下自己,舍下前情,安度时光…… 任她伏在胸前,兴味盎然地打量自己,满眼探寻。 周琮不答,只躺在那,静静地望着她。 “夫君……”她撒娇。 周琮摩挲着她脑后如绸的长发:“只当是我狭隘罢。” 阿厘弯着眼儿伸头亲了亲他的嘴唇和鼻尖:“阿厘只钟情于夫君,百岁不移。” 周琮失笑,托着阿厘往上,牢牢地将她锁在怀里,埋头下去。 不愿陪她走下的是旁人,即便伏息巫术之事处处蹊跷,也难以拒绝这逆转生死延缓寿数的一丝可能。 常言蹈危者虑深而获全,此事准备万全,便可一试。 ## 次日,周琮吩咐胡明前往乌珠先行探查那位名为稀草的小女孩。 胡明试探着他的态度:“此女我未曾见过,还需十九带我前去,郎君您看……” 周琮淡淡一瞥,未置可否。 待胡明出来,等在外面的十九赶紧上前几步凑近:“如何?郎君怎么说?松口了吗?” 胡明薅了一把身量已经比自己还高了的少年的脑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十九见他不正面回答自己,渐渐失望,眼角眉梢尽数耷拉下来:“……我也是关心则乱,郎君那病,阿芙蓉的用量愈来愈大了,若是没了药,就瞒不下去了。” 他不说李裕指使之事,胡明便是从百楼脱身的,自然清楚十九的处境,冷哼一声,不再故意折磨他,道:“郎君未说不许你参与此事。” “果真!?”十九登时活泛了起来,手指兴奋地摩挲起腰间的刀鞘,声音都高起了调。 “骗你作甚么。”胡明也为他高兴,又告诫:“这次侥幸未有深究,以后,你清楚怎么做了罢!” “……自然晓得,再也不会了。” “行了,夫人做了舂饭,你去厨房里拿两只,咱们先去干活。” 舂饭是阿厘学了当地的做法,改良的平京口味,外面用芭蕉叶子抱起来,非常便于携带,得知今日要跟进巫术之事,便迅速做了舂饭当做他们的口粮。 而周琮匆匆用完早饭,便前往焦溪银洞,向洞长侯宝文告假。 侯宝文记恨他昨晚仓促离开,故意不给他方便,只道是让他同旁人顶上这班,又不肯指定,只让他自行去找人调换。 周琮对他们的心思洞若观火,却并不在意,明确了他这话,当下便入洞几丈,找了个昨晚没见过的监工,用三两银子换他顶自己一天工。 侯宝文只笃定底下的一众监工必是唯他马首是瞻,若要调换定要他首肯的,却不成想周琮找这人是个老实的,不求上进,混不进焦溪银洞监工们这帮人的圈子里,三两白银换得多干一个人的活,简直划算至极。 这法子简单有效,侯宝文不好再继续为难,这才算空出一天假来。 周琮走后,跟在侯宝文身边的几个监工开始火上浇油。 “洞长,此人行事也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昨日便不肯帮忙,让咱们老大白费了这么多口舌!” “我瞧着,这周郎君跟那个陈芳舟无甚区别,尽是随心随欲之辈!” “他那眼珠子都不往咱们这边看!” …… 七嘴八舌,直接把侯宝文的火气拱了上来,他沉下面色,重重撂下茶壶:“一个两个,都叫我不得安宁!” 他眼珠一转,冷笑道:“那我便祸水东引,看这周郎君如何应对!” “不是藏着掖着不告诉咱们么?灾祸到他家门口,再瞧瞧他还藏着么!” 监工听闻都兴奋起来:“洞长这是有主意了?” 侯宝文得意道:“既然一个两个都是祖宗,那便让这两个相互抵消去,咱们自然渔翁得利。” “那……到底咋做呢?” 侯宝文招了招手:“你们附耳过来。” 皇储【二更926字】 自南向北,从密集的山峦的到广袤的平原,草木凋敝,焦风干陇。 捐税愈重,豪族兼资,草寇渐多,饿殍无数。 而平京城内,乃是一片繁华景象,仿若快活天外天。 永宁宫城,隆重祭祀,彩绸装点,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庆祝皇储肖琼吉的诞生。 肖琼吉是当今皇帝的第一个子嗣,且降生于肖兆棠病重之际,意义重大,甫一出生便被封为皇储,其母圣元长公主把持朝政,辅政与台前,顺理成章。 此时肖琼吉在明黄色襁褓里熟睡,李裕则远离了宴会,在承露高台,赤脚立在栏杆前,把酒临风。 立侍在侧的除了休绩,便只有陆孝植。 陆孝植依旧未着妆点,只换了妇人发髻,显得温和了些许。 她本是与魏宁澍一同进宫的,宴中侍人递来一张条子,她便撇下了丈夫,来到了承露台,找到了缺席半晌的李裕。 “孤想起那个孩子了。”她喃喃自语,饮下一口烈酒,长发滑落肩侧。 陆孝植见她如此,安慰之言却在嘴里打了个转,思量着她要听的到底是不是这句,是以没能立刻回应。 李裕回首,瞧向陆孝植,忽然扯了个了然的笑:“孝植忙于水务监事宜,入宫愈少,倒是与孤生分了许多。” 陆孝植上前几步,到她身侧:“距离之远近,时间之长短,孝植待殿下之心,不曾改变。” 李裕扔了玉樽,轻咳两声:“孤只是觉得寂寞了,总想着若是真有个自己的孩儿,就不怕无人陪伴了。” “酒令意沉,此间天应人和,时会并集,锐图之业有期,殿下得偿所愿不远矣,当高兴才是。” 陆孝植从怀里拿了帕子,递到李裕唇边。 李裕侧头俯就,示意她来。 陆孝植微微一滞,避开她的视线,缓缓为她拭去残余的酒液,然后收回帕子。 李裕靠上她的肩膀,长发如瀑,滑摩着陆孝植的衣襟处。 “殿下……” 李裕微微起身,抚上她的面颊,馥郁酒气自唇间吐出,愈来愈近。 陆孝植却别开了头,垂着眼帘,艰涩开口:“求殿下莫再一时兴起,消遣臣。” 李裕未恼,松开了纤长的手,解释似的叹息道:“孤只是,太寂寞了。” 她沿着高台的栏杆迈开步伐,环绕四周:“孝植待孤之心虽未变,却也不肯为孤再犯傻了,这么多年,陪孤身边的只剩下休绩,这万众之巅,确实寂凉。” 她说的可怜极了,陆孝植却不为所动,只因她是最为了解李裕之人。 “引殿下伤怀,臣之过。” 李裕停下脚步,淡淡一笑:“无妨,只是船坞税还劳孝植奔走,劝劝魏家这些犟种。” 陆孝植波澜不惊,顺从点头:“殿下放心。” 玄烈 阿厘期盼着结果,神思不属,周琮则平淡处之,得空撰写这些天的见闻。 阿厘改了两身衣裳,到底坐不住,便凑到他身边,娴熟地帮他晾干墨迹,再一页页码放起来。 几次欲言又止,到底不好扰他,缓了缓呼吸,只好将注意力放到手边的文章之上。 她识字不多,典故寓言看不懂,遣词造句皆不通,粗略浏览过去,怔然顿住。 “乌黎山耸然特立,岩壑万千,中窈然藏潭,静水缥碧,绿苹聚生,密筱合荣,欲濯此间,潜而探其底,妻以为溺沉,惶呼不得,遂入,非能水也,蹈死不顾。” 早在暂居于山下乌黎场之时,周琮就说过打算文记所遭,让她帮忙整理成册,如此,她可以同他一块记名其上。 阿厘早就忽略了这事,他未曾催促,而是把她记录在这游记之中,以妻之名。 她反复咂摸,心中荡出一圈圈涟漪:“夫君……” “嗯?”笔尖悬停于纸上。 阿厘弯着眸子,指着这段:“你怎么就写一半呀?” 周琮指腹接住坠下的一滴墨汁,撇来似笑非笑的一眼:“娘子想我如何作文。” 阿厘面上一热,却不退缩,仗着十九和胡明都不在,口出狂言:“写你白日宣淫,写你强人所难,写你出尔反尔,写你欺人太甚!” 周琮撂了笔,拿了帕子细细擦手,看向她的桃花眼中泛起微妙的兴味:“不。” “当写莺声呖呖,写蒙眬星眼,写拱腰绕腿,写温紧汁沛……” 话未说完,便被阿厘捂了嘴,她满面红云,羞恼地瞪着湿润的眸子。 周琮半垂眼帘瞧着她,双唇微动,温热的湿气沁上她的掌心,激地阿厘赶紧撒开了手。 他却先发制人:“娘子如此,琮无心修文。” 阿厘本是逗弄他,不想自己倒先招架不住,面红耳赤地全然不是对手。 周琮撑着桌面俯身到她面前,残余墨迹的指尖划过她通红的耳廓,惹得一阵几不可见的轻颤。 阿厘的视线落在他脖颈上隐约露出来的牙印上,福至心灵,偏头张口,叼住了他的手指,示威似的牙齿施力磨了磨,墨汁辛辣苦涩的味道逐渐蔓延开。 未曾料到吃到墨汁,阿厘便要吐出这两根指头,却反被挟住柔软的舌头,进而将半截手掌插进她的湿润的口腔中,滑过齿根,抚过上膛,甚至往喉管里探了探。 阿厘无助地收紧喉咙干呕几下,他揽着她的腰身,看着她眼角沁出的泪,缓缓将汁液淋漓的手指撤了出来,微微欺近,侧头贴上,吞咽她涎水四溢的唇舌。 那厢胡明和十九前往乌珠探查巫术之事,不过半日的功夫竟收获了不少信息,胡明留守,十九则凭借绝顶的轻功迅速返回山上向周琮汇报。 气喘吁吁行至吊脚木屋,便听了一耳朵,犹豫之下,未等敲门,那旖旎之声便停了下来,不一会,周琮打开了房门,眼角眉梢,情意未消,风流馀态,摄人心魄。 胡明登时一蒙,暗暗咂舌。 周琮倒了杯凉茶,引他到廊下:“如何?” 胡明收拾杂思,尽数禀报:“那稀草跟着祖母于三年前搬来此地,居乌珠东缘,同旁人交往甚少,偶有不同的伏息族人前来探亲,岁前,稀草祖母称病,卧榻不起直至今日。” “我同十九在梁上暗中监视,竟在尽早瞧见那老妪起身做饭,行走坐卧与康健之人无异,且在用完饭后躺回了榻上,分明是在装病。” 胡明面色发沉:“郎君,其中必有诈。” 周琮并不意外:“为何选中阿厘,这祖孙的来历、用意皆有值得探寻之处。” “许是夫人面善?”胡明揣测道。 周琮垂下眼帘:“阿厘身边有人护卫,便是面善,也非最佳人选。” 而且她最是心软,若真是求财的话,那小女孩直接乞讨卖怜岂不是更简单,苦心设局便是为了其他。 伏息族聚居之地屈指可数,乌黎山临近国界,这祖孙应是从南廷潜入岭南道的,边境有玉江相隔,渡口处皆有守卫把控,没有文书通牒往返两国,难如登天。 是以“族人”前来探亲,必是有要事。 无论是偷渡亦或是文书通行,平头百姓无需如此大动干戈,况那女孩口口声声提及族中巫术。 据他所知,南廷国大巫才通巫术,莫非那长者是南廷大巫,或者这巫术仅仅是引他们上钩的幌子。 沉吟半晌,周琮做了决定:“下午带着她们要的木头,前去赴约,将计就计。” 胡明发问:“那郎君与夫人一同前往吗?” “我同你们去。”周琮思绪翻转,有了计较。 ## 北地的一处营地前,尸横遍野,血色浸染,玄色旗帜迎风猎猎作响,矗立无数。 为首之人头戴青铜面具,骑在批甲骏马之上,看着来往的士兵搬运战利品。 齐达禹把长枪擦净,环视一面面威风至极的战旗,咧嘴一笑:“还是你们脑子好用!” 那谢柳唯恐养虎成患,不肯让周克馑露面,也不肯分给他们物资人马。 这几千人的队伍在周克馑的带领下未听谢柳的安排,直奔夏北镇,而是不紧不慢地从南至北绕了个圈,收拾了路上的散兵游勇和山贼盗匪,壮大至人数近万。 肃奚主持之下改编了军制,新旧交融无阻,赏罚分明,阶级明确,实战操练之下,除了甲胄不足,算得上一只精锐。 肃奚让周克馑来起个名字,打出名号也能收拢更多人员。 前朝大昭属土,供奉后土皇地祗,大晋建国之前承炀帝在位之时,无数起义军举名皆与火有关,自是相克。 对李裕,和放纵李裕的肖兆棠,周克馑恨海难填,当时刚剿灭一只图兰先遣骑兵,他骑在马上,刀上血流如注,胸臆暂舒,仰望夜月,大雾残云遮去,遍无幽光,玄黑一片。 “玄烈。”他干涸的喉咙中吐出嘶哑的两个字,对身后坐着轮椅的肃奚扯出个笑,被掩盖在青铜面具之下: “我们的名号,就叫玄烈。” “朱明承夜兮,玄天列炎威。”肃奚哈哈大笑:“好极!” 他们就一同,撕开这夜! 条件 见胡明到三楼匆匆找出袖箭、横刀、软皮甲等物,阿厘心头一震,有了不好的预感,轻扯着周琮的衣袖:“夫君,可是此事有了变化?” “以备万一而已。”周琮温柔挑开她面颊上的一根青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发顶。 阿厘不尽信,抬手翻握住他,执拗地看着他:“既为夫妻,夫君便莫要将我当做小孩子,什么都瞒着我,反而更让我担心!” 周琮通常不惯于谈及未明之事,本打算有确凿的结论之后再说与她听的,不想却忽略了她的感受,此事乃是由她而发,阿厘自然也愿参与其间,倒是自己考虑不周了。 思及此,周琮细致地跟她解释了一番。 这下阿厘懂了他的意思,有些垂头丧气了,耷拉着眉眼:“原是个陷阱……” 瞧着胡明已经收拾齐全等在门口了,周琮无奈地拨开她攥紧的小手:“此事有蹊跷之处,亦有端倪可察,纵有半分可能,仍值得一试。我通伏息语,又有他们二人相护,加之准备万全,此番入局,必会安然无恙。” 他在她眉心印下一吻:“门窗关紧,枕边的袖箭用法我教过你,可还记得?” 阿厘点头:“记得。” 那梅花袖箭是抄家时留下的东西,黄铜所制,以顶端蝴蝶扣控制,装有六只小箭,尖端皆涂有剧毒,能让人当场失去行动能力,发生了鳌山县劫匪那事之后,这袖箭就被周琮找了出来,教了她使用方法,一直带在他们身边,没再放回行礼中去。 周琮嘱咐完,便带着胡明转身离开,阿厘追着几步,停在廊下,看着他们下山的背影,深深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 以前,没有心意相通之时,无论周琮如何行事,她都不曾有过丝毫忧虑,天然地认为他做任何事都会成功无虞。 如今,纵周琮依旧智慧经纶,谋略神通,是她万万不能及的,可阿厘却仍觉得他是个琉璃玉樽,要处处爱护,时时当心。 她其实是不愿让他因此事涉险的,但是最近发现那阿芙蓉又少了许多,便晓得他应当是焦于病况,想尽早治好的。 ## 那厢两人带了一截木桩下去,胡明本欲背着周琮,周琮只道是身体无碍,便跟上他的速度往代晓山的方向赶去。 周琮因为幼时早产孱弱,从识字开始就学了吐纳之法养身健体,等到了宫中,圣元长公主尚武,又选了宫中的禁军教头传他武艺,如此打下了不错的底子,才得以在少年时那场重病里逃出生天。 当下虽是久病亏耗,却未忘功夫,不消一个时辰,二人已到了乌珠村东侧的坡地之上。 胡明以手入口辅助,发出啾啾鸟鸣之声,不到片刻,十九便出现在他们跟前。 “郎君,竟有新发现!”十九回禀道:“那房内竟有男子衣衫,看大小衣衫的主人,约莫是十三四岁的光景。” 疑点重重,本应再向乌珠村内的汉人探查一番,但这样极易打草惊蛇,恐生变数。 “胡明在外接应,十九随我前去。” “得令!” “是!”以前在周琮的号令下执行任务时的感觉复苏,十九不禁心潮澎湃。 周琮和十九内里皆是穿了软甲,袖间匕首,腰间藏着横刀,他们绕到南边,从乌珠村口入内,特意向村民打听了稀草的住处,才去到她们门前。 十九听见周琮的伏息语端的是习以为常,主子以才闻名于都城,莫说是南廷伏息语,北边的图兰语、耸昆语,就是便是西边众部落的土话都晓得一二,是以未及冠便常被礼部请去帮忙,此亦为长公主的得意之处,更是他们一干人等骄傲信服之处。 他背着木桩,在零星几个在街角闲坐的村民的打量下,跟着周琮停在这四处漏风的破屋前,上前敲了敲门。 里面静默了一阵,十九耳聪目明,自然听清楚了祖孙是在低声耳语,他不懂伏息话,只能在同一时间悄声复给周琮。 十九发音极不准确,但结合情景,可以推出来个大致。 [他们真的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这个步骤不要弄混,因为……脆弱] 后边的话有生僻读音,饶是周琮,也听不出来。 正暗忖思量之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房门被猛地打开。 异族女孩邪异的暗紫色眸子在看清只有他们二人时,倏地暗了下来。 周琮面色不变,跟她用伏息话交谈道:“你要的木头我们运下来了。” 稀草显然没想到这打头的陌生男子会伏息语,她看向稍微熟悉的十九,又看向周琮,点了点头,放他们进屋。 周琮扫过四周,家具、器物皆无异常,表面来看,来也没暗道、地窖的通处。 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小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老妪。 她肤色黝黑,两鬓白发被编成四根鞭子,系着银饰,脑后的乱发则由于卧躺的姿势,乱了样式,此刻躺着,未发现分毫呼吸起伏,果真跟死去了一般。 周琮曾在前朝留下的《志异记》中读到过耸昆国有龟息功,有隐匿呼吸之效,眼前之人估摸也是用了有相似功用的法子。 稀草注意到他的视线,跟他解释道:“这是我祖母,她已经死了,请你们帮我找隆原木,就是为了……为了救活她。” 说话间这男子视线随即看过来,稀草忍不住结巴了一下,莫名决定他有些危险。 “隆原木已经送过来了,怎不见你欣喜?”周琮似乎是随口发问。 “因为!”稀草瞪着他,咽了口水,急中生智:“施术需得由年长女子举灯,才能奏效,之前那个姐姐没来,仪式就不能开始!” 周琮淡淡道:“此事容易,我们可以帮你去寻同村的娘子过来。” 稀草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大漏洞,明明是乌珠村之人又何须让他去想找同村女子的法子! 顿时急红了脸,飞快地瞥他几眼:“举灯女子要挑选巫神青睐之人,只有那个姐姐,符合条件。” 周琮眼底冰霜骤结,已经能够确定,这对举止怪异的祖孙设的局,是冲着阿厘来的。 “吾妻事务繁忙,不便下山,你们另寻他人罢。” “不行!”属于女童的声音高亢尖锐,稀草到底年幼,禁不得他这样激引,失了定力,亮出了所谓的“底牌,不许鱼儿脱钩:“这么短的时间我找不到别人了!你们帮我,我就把这个秘术传给你们,可以起死回生,可以除病消灾,可以控制人的神志!” “哦?”若说起死回生、除病消灾有可探究的余地,这控人心智便是全然的妄言,若真有此效,她就不必百般圆谎设计引他们入局了。 稀草见他意动,连忙继续游说:“你们要不信的话,可以亲眼看看我祖母,能否复活。” 周琮心下了然,这长者装死的意图原是在这。 借机走近床前,将怀中帕子垂于老妪鼻前,纹丝不动。 十九看出他的意思,也跟着上前,两只横于她的颈侧,亦没有发现脉动。 稀草没了客气:“你们不相信我!?” 周琮看着她紧张的小脸:“验证一番而已,主要是我们汉人从没听过有这等神术,心有犹豫。” “这是神巫的秘术!”稀草脱口而出,说完愣一下,只因这本不是计划好的台词。 周琮眸色一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看她戒备起来,便不再激她,临走时抛下鱼饵:“七日后,我让她来帮忙。” 稀草却不肯,急急忙忙揽住他:“太久了,三天好不好,时间太久神魂要都散了!” 周琮见她焦急不像作伪,有了计较:“那边五日。” 稀草欲言又止,生怕他改了主意,只好答应了下来。 十九将那名叫隆原木的桩子留下,随着周琮出了门,走出乌珠村这段路程里,觉察到打量他们的村民愈发多了起来。 屏息戒备着,直到跟胡明汇合。 误解 阿厘做好了晚饭,当下气候愈加闷热,就搬了桌椅到院子里,刚摆开饭菜,就见拐角的肠道上周琮带着十九归来,连忙放下碗筷,小跑几步迎了上去。 “胡大哥呢?”她探了探头。 周琮的面色算不上轻松,只道胡明是有旁的事去办,晚上再跟她细说。 阿厘便不再多问,等他们净了手脸到桌前,就拿着芭蕉扇,轻轻摇晃,给周琮扇风。 傍晚的天色渐暗,桌上放着青釉灯照明,蚊虫在身边飞舞环绕,嗡嗡不歇,阿厘不厌其烦地轰赶着往周琮身边凑的,蹙着眉嘟囔:“早知如此,就不拿外头来吃了。” “无妨,明日我寻些艾草回来。”周琮说着接过了她手中的芭蕉扇,不紧不慢地为她驱赶蚊虫。 周琮晚间本就少食,阿厘见怪不怪,把白切鸡分出腿来,递给十九一根,然后埋头就着炝炒青菜吃了个干净。 饮下一口凉茶,阿厘看向他:“一会是不是还要去沐浴呢?” 周琮看着她,似乎笑了一下,随即拿出帕子,为她拭去唇上的油渍:“等你一块。” 阿厘瞄了眼仍在埋头苦吃的十九,红着面颊无声地动了动唇。 周琮了然,修长的手掌落到她的小腹之上:“可有不适?” 阿厘摇头,她的月事向来没让她吃过什么苦头,除了不大方便,没旁的难处。 待十九用完,周琮却着手收拾起来,吓了十九一跳,赶忙抢过,态度坚决要包揽这活计。 “明日你去场上雇个仆妇来承担杂活。”周琮吩咐十九。 阿厘却不肯:“哪有多少杂活?我自己来就好了,不然闲着也是闲着!” 周琮不为所动:“若有空闲,当温习功课。” 像是迎面倏地一棒喝,叫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看学账习字了,按照自己的性子来说,就是更习惯于干些活计,纵使他之前那样督促自己,自己也答应的好好的,可这些时日以来确实是一点没看,阿厘感到无地自厝,从他这短短的一句话里,竟然品出了几分责怪的意味,生怕他对自己失望,赶忙应下:“……好。” 周琮不知她的所思所想,回去拿了换洗衣物,便带着十九前往外头的水潭处沐浴。 阿厘回到房内,用巾子沾了水,一点点把身子擦了个遍,总有一片阴云笼罩在心头,坐在桌边方要拿起笔,视线落到自己疤痕残存的手上,缓缓滞住了。 以前在侯府里当差,还没当上大丫鬟时,要冬日里清积雪、洗衣裳,常生冻疮,一年又一年,好了又复发,手上关节处的皮愈来愈厚,皮肤上还有发痒时她忍不住抓挠留下的疤。 这两年光景好多了,她的手也逐渐养了回来,从小丫鬟变成贴身丫鬟,从丫鬟变成周琮的妻子,她努力对他好,也努力想要将自己变得更好些。 可她确确实实是个丫鬟来着,所以她擅长干活,习惯于伺候人,所以她不爱读书,胸无点墨,浅见寡识。 他从南放起就督促她学账习字,兴来跟她讲典故趣事,还说帮他着书立传,显然是希望她向淑质英才的贵女看齐的。 阿厘鼻头发酸,越想越心惊,甚至怀疑周琮是否已经开始嫌弃自己的粗浅了。 结合自己问他今天的事,他不愿多谈,大概是觉得同她说不到一块罢。 如此,愈发顾影自怜起来,红着眼圈携笔舔饱了墨汁,开始从退商口诀默起。 待周琮归来,便见她安静埋头在案前,一丝不苟地写着。 避免干扰到她,周琮自行出门到廊下去,拿了巾子拢头发。 阿厘瞧着他没有理自己,更疑心他是生了她的气,青釉灯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子顺着下颌接连不断地砸到纸上,晕开未干的墨迹,糊作一团。 头发拢了个半干,不再滴水,周琮又交代了十九明日跟胡明的替换事宜,才回房去。 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案前的人影之上,随即蹙了眉心。 “阿厘?”他走近书桌,就见她慌乱地背过头去。 瞥见案上已然混乱模糊的纸张,周琮不由分说地挟着她湿漉漉的下颌,令她回过头来:“发生了什么?”他背后的长发从肩头滑下,落到她交迭着的手上,冰冷湿滑好似水蛇。 视野里她的眼圈通红,鬓角泪湿,鼻头仍在难以自持地抽动,可怜委屈至极。 “说话。”周琮周身变得冷凝,眼里黑沉,平直的唇线蕴藏着淡淡的焦躁。 阿厘想好好说话,却控制不了自己,开口吐出的全是颤抖的哭音:“我……我会好好学的……” 她的脸蛋陷在周琮的虎口之中,无助的小兽,伸手握上他的腕子,哽咽着乞求:“你别……不喜欢我……” “我怎会不喜你?” 周琮始料不及,一时难以理解她为何突然如此,此方逼仄,便把她从狭窄的桌椅间捞出,放到外侧的桌沿上坐着,捧着她哭红了的小脸,蜻蜓点水地亲了亲:“何出此言呢?” 阿厘打了个哭嗝,满心委屈地将方才自己心里总结的论据竹筒倒豆子般一一吐出,眼瞧着周琮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 “字面之言,未加思索,对天发誓,我并无此意。”他以指腹拭去她涟涟泪水,同她解释道:“当时是因为在巫术之事复杂,不好在外头谈及,原打算回来同你细说的。” “雇佣仆妇则是不愿你劬劳。” 他噙着笑捏了捏她通红的鼻尖,神情却认真:“琮心悦于阿厘,无关其他,阿厘只消任意而为,结爱之心,有增无损。” 阿厘自然信他,心头淌蜜,破涕为笑,钻进他怀中,喃喃着解释:“我不是故意要误会你的……” “女子经期本就肝淤血热、情志不畅,不是你的缘故。”他拢着她的后脑哄孩子似的拍了拍。 阿厘当下回想起刚刚的胡思乱想,自觉离谱,仍是有些赧然,想尽快揭过这一篇,便从他怀中扬起头来: “那郎君快同我说说伏息族的巫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采阴 得知那稀草是冲自己来的,阿厘除了感到心惊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蠢蠢欲动。 她自知平凡,没想到竟有值得别人如此大费周章、精心布置的图谋之处。 这几日,她对这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时不时地冒出些推测来,然后就从周琮他们三个中随机捉到一个,兴致勃勃地展开讨论。 周琮便在下了工之后教阿厘熟悉赴约要装备的暗器。 在阿厘带着藏针戒指射穿了一只荔枝核后,他微微侧仰,袒露光洁的颈间,带着她的指尖去触摸那里的动脉:“若是不便标中对方眼睛,就射这里,可以一击毙命。” 其时周琮坐在榻上,月白衣衫轻薄铺散,鸦色长发松松半束,他们之间仅隔了一张小几,几案上堆迭着荔枝壳子和七零八散的核,他的颜色偏淡的唇上带着水光,握着她的手贴在白皙脖颈微凉的皮肤之上,明明是在正经地教学,却因那双专注的桃花眼变得妖异缠绵。 阿厘只觉得他变成了话本子上的狐狸精,拥有雪白的皮毛和蓬松的尾巴,却不争气地同她相亲,弃了修行,沦落凡尘,现下正主动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弱点。 阿厘头脑一热,指尖压了压那处涌动的脉管,随即感觉到虎口处挨着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 她忽然起身,越过小几,亲吻那双唇瓣。 料想的没错,清甜的荔枝味。 周琮托住她的身子,就着她突如其来的情热加深这个吻。 阿厘悄悄睁开眼,同他未阖的眸子撞上,在柔软的眼波中失神。 倘若周琮真是狐狸精,她自是情愿被吸干精气的,阿厘混乱地想到。 后来纵周琮再如何一本正经地跟他讲什么“若是遭对方挟持,离得近首选戒针,否则便用袖箭”云云,她明明认真地听着,视线却总不受控制地在他身上游移。 如此,迎着如有实质的目光,周琮到底忍俊不禁:“小色胚。” 阿厘不见赧然,反而笑嘻嘻地绕过小几,跪坐到他身侧:“郎君昳丽,小娘子拜服……” 说着指尖已经探进了衣衫,顺着他骤然紧绷的腹部下滑,握住那处将将起势的茎柱,抚摸套弄起来。 周琮倒吸一口气,后仰身子,撑着榻,垂首看向腹下藏在布料里的起伏峦动,随着她的动作蹙眉喘息,长睫低垂,眼尾晕出醉人的红。 见他如此,满足之感油然而生,阿厘更为卖力,指尖在圆润的冠头梭巡,忽地挤压铃口,便听一声闷哼,他掀起眼帘看向她,一只修长的手掌压着她后脑要亲她。 阿厘两颊发烫,直勾勾地对上他的目光,却顺着力道上前俯下身子。 褪下他的绸裤,露出素手握着的茎柱,滚烫逼人,红唇凑近,明显感觉他呼吸紧了紧。 阿厘便伸出艳红的舌尖,舔了舔圆润的冠头,头上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不知是想要把她拉起还是往下压一压。 她舔完冠面,便用舌尖绕着柱身尝了个遍,周琮的手则顺着她的颈子探入衣领,擒住丰润腻白的乳,忽轻忽重地捏着。 阿厘颤了颤,不肯认输,长大嘴巴尝试着吞下柱头,却不小心磕到了贝齿。 胸前的手掌紧了紧,继而来到她的脸侧,指尖探入红唇里,点了点小巧坚硬的牙齿,声音透着不同寻常的哑:“收进去。” 阿厘被他一番动作搅得口水四溢,所幸蹭到他的柱身上,然后乖乖收了牙齿,进行艰难地第二次尝试。 铃口吐出透明的黏液混杂着她淋漓的涎水,润滑了不少,终于叫她把前端吞进了口。 湿润温暖的口腔紧紧包裹着一小圈,粗长的一大截裸在外头,周琮呼吸不稳,拍了拍女孩的头,无声地催促。 阿厘费劲地往下压了压,感到那圆润的冠头顶上了自己的上膛,舌头被鸠占鹊巢,无处可去,委屈地堆在后面。 如此方要缓一缓,却被猝然地按住了脑袋,同一时间男人顶胯,粗长的性器倏地怼近了嗓子眼,喉咙收缩蠕动,瞬间绞紧了性器,阿厘无助地撑着身子,眼角沁出了泪。 周琮控制不住,本是克制地抽动,却因为她这副可怜样激出了几分凌虐欲。 阿厘呜呜地被肏着小嘴,双手无力支撑,乳肉贴在他腿上,跟着紊乱的喘息和动作挤压摩擦,乳尖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坚硬如豆。 周琮不过抽动了几十下,便见她的唇周红了一圈,实在凄惨,屏息从她口中扯出,发出“啵”的一声轻响,捞起她压在身下,就着湿泞的阴阜,没再怜惜捣了进去。 阿厘呻吟出声,双腿无力的从他腰间滑下,又被索性扛到肩上,丰润的腿根不由自主地想要闭合,均被他不厌其烦地撞开,柔软的肚皮蜷曲,落了他微凉的发,又痒又麻,未等细想,就迷失在淫乱的亲吻里。 ———— 先吃顿肉。 赴约 这几日,十九与胡明轮着蹲守,未发现这祖孙二人任何异动。 那少年人的衣裳尺寸,比对整个乌珠村村民,未有符合者。 时限已至,准备充足,周琮又告了假,带阿厘下山。 这回告假并未多费口舌,侯宝文批的痛快极了。 周琮看了看他和善的面容,心上对他多了几分防备。 当下紧要巫术之事,无暇探究侯宝文,待腾出手来,再做细查。 阿厘是骑毛驴下山的,一路上一直想让给周琮,起初是真心实意,想着前几日折腾了一番,怕他身子有亏,劝他歇歇。 问了两三遍,得到的全是拒绝。 后来阿厘生出了逗弄他的心思,故意激他,磨地周琮百般拒绝之后,沉默已对,不再理她这一茬。 阿厘摸了摸毛驴的耳朵,有些低落地发问:“夫君为何不愿坐上来呢?” “有损仪貌。” 阿厘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周琮坦然重复,吐字清晰:“有损仪貌。” 阿厘笑开了眼:“之前夫君要帮我烹饪时,似乎未曾如此呀?” “不可并论。”周琮自毛驴担着的竹篓里拿出一颗荔枝,未剥皮,放到她面前不远处:“试试。” 阿厘晓得他这是不放心自己,依言微抬右手,瞄准那处,牵动中指和无名指,戒指发出一声轻微的铮鸣,同时有一线残影冲出,在荔枝上穿出了个几不可见的小孔,汁水缓之又缓地淌进周琮的指缝。 “不错。”周琮接过阿厘的帕子,就着水囊里的水,细致地擦干双手。 阿厘瞧着,忍不住浮想联翩,若是在房中,便不用帕子代劳了,她可以帮他,一根一根地吮干净。 周琮自是不觉,转动戒指的机关,帮她再重新补齐短针。 “你同她们说话时,不要看她们的眼睛。” 阿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夫君放心!我都记着呢。” 有周琮一同,她总是不惧危险的。 在长公主面前如此,在劫匪面前如此。 在诡怪的祖孙面前,她也不会怕! 这是疗愈周琮的希望,关系到他后半辈子摆脱病体康健地生活。 她一定一定,会竭尽全力! # 从乌黎山一路下行,自山腰处极目远望,乌约山、代晓山、荡都山重迭峰聚,翠江环抱,九曲回肠。清晨薄雾笼罩其间,更远的十万山峦则呈现出黛绿色的轮廓,影影绰绰连绵不绝。 阿厘从竹篓中拿出一团苜蓿草,喂给身下的毛驴。 这畜生吃个没够,停了蹄子伸头去顶她的手。 阿厘便又拿了出一团,举在毛驴前头,这畜生果然加快脚程,小跑起来。 “夫君你看它!”她笑弯了眼,从前爹娘在的时候听他们讲故事,说那磨坊拉磨的驴子,上头要吊着豆饼,这畜生就会不知疲倦地往前跑,又因为拴在石磨上,就一圈一圈地、心甘情愿地拉磨。 “道路坎坷,当心些。”周琮接过她手中的苜蓿草,走在前面,毛驴立刻低下头,一心向着他手里的吃食。 悬空举着胳膊确实累人,阿厘甩了甩手:“我没事,夫君才要当心它咬你。” “阿厘言之有理。”话音未落,周琮便将手心的苜蓿草扔给了旁边的胡明。 胡明转手丢给十九,十九方要扔回去,便见那毛驴跟着苜蓿草绕圈,背上驮着的那人明显重心不稳,他瞪了眼胡明,自行到驴子头边,闷头前进。 阿厘牵着缰绳,跟周琮并排。 她骑在驴背上,比原先高了近一尺,破天荒地到了他的耳朵处,便不自觉地扭过头,看着他笑。 周琮也觉得这高度分外适宜,牵住了她放在身前的手。 葱葱郁郁的林间充斥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不知名的花香。 阿厘贴近他的肩膀,轻轻嗅了嗅。 她记得以往,他的衣衫上总有淡淡的熏香,她在府里管事之后发现,大大小小的香,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有上百种,皆是宫中养出来的华贵。 而她,最最最喜欢的的,就是当下衣衫残留的皂角香气。 那个衮衣绣裳宝马香车的周琮,太遥远了。 “要不然撒开吧,还戴着戒指呢。”阿厘小声提议,她真的怕误伤他,若要换只手戴,她又怕会在紧要情况下忘记怎么用,毕竟每次练习都是用这只手。 周琮低首,跟她重新十指交握:“如此便好了。” 她的手指抵在他的指骨上,动弹不得,确实不用担心牵动机关。 就这样,将近午时他们终于到了代晓山谷地。 十九将那团苜蓿草喂给驴子,便把它拴在了树下。 胡明卸下隆原木,利落用麻绳缠绕,绑在背上。 阿厘跟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乌珠村走,在接近村子三里的地方,十九率先施展轻功,前去探查。 阿厘倏地紧张了起来,周琮捏了捏她的手心:“不会有事的。” 阿厘赶紧摇头:“我是怕……我是怕拖累你们。” “本是为我冒险,当是我拖累你。”未等阿厘着急反驳,紧接着笑道:“然夫妻之间,不论你我。” “阿厘,顺其自然,莫有负担。” 原本不安动荡的心,被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轻易地抚慰好了。 毋庸置疑,周琮便是她的灵丹妙药。 快到村口之时,十九随着胡明发出的鸟鸣之声现身。 “一切如常,那祖孙之家清冷偏僻,没几个人去那边。” 胡明把隆原木交给十九,自己隐到暗处。 周琮带着阿厘和十九,绕路再次来到了那破败的门前。 轻叩两声,里面迫不及待地打开放他们进来。 稀草看着更瘦弱了,几乎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似的,双眼凸显,大得吓人。 阿厘谨记周琮的嘱咐,不敢与她对视,飞快移开视线。 稀草未觉,见她跟着来,显得激动极了,完全无视了周琮和十九,只看着她,好像是稀世珍宝似的。 与上次相比,屋内的老妪看起来没有分毫变化,甚至指尖蜷曲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周琮心下微沉,不着痕迹地将阿厘掩在身后,用伏息语问稀草:“需要我们如何?” 稀草这才看向他:“把隆原木交给我,然后我点了灯,她在我祖母面前举着。” 看着她急切的模样,周琮似笑非笑:“事前,你得把这巫术的方方面面讲全了,不然我怎么放心妻子帮你呢?” 这人这么说,就是催她教他们巫术,稀草了然,面上仍是为难的模样,然后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这是我们族内的禁术,不得外传,但是我要救活祖母,把巫术告诉了你们,请你们们保守这个秘密,不然被族人发现,我们会被火祭的。” 周琮自然应允,低声翻译给阿厘和十九:“让她告知巫术具体的法子。” 阿厘点头,她没多说什么去跟他讨论,因为周琮告诫过他们,这对祖孙很可能听得懂官话,不可轻信她们的伪装。 她就在他身后,装作一个无知无觉的羔羊,尽量松懈歹人的心防。 稀草看了看后面的祖母,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跟他们解释这个秘术: “此术施法,要女子掌灯,高举于亡者身前,玄布蒙眼,助巫念叩请神迹之咒,用高举之火,点燃隆原木,女子待隆原木燃尽,捧烬铺于亡者周身,助巫再行归来咒,洒水点灰,再燃灯,女子举灯绕亡者上方打圈,助巫行招魂咒,最后助巫轻点女子额际,摇铃吟唱吹灭灯盏,亡者可归于肉身。” 周琮的视线落在她身后桌子上的银铃铛上:“可否一观?” 稀草很大方,将手持摇铃递给他,又贴心道:“这个跟治病的异曲同工,只不过是把归来咒、招魂咒替换成驱邪咒和涤身咒。” 周琮这几日复习伏息语卓有成效,不然这么多生僻词语,稀草说的是什么意思都难以理解。 “那劳烦你书下咒语。”他把银铃递给十九,后者仔细检查,确保里面没有暗藏机关。 稀草有些不耐,瞪着周琮:“我写下来你们也不会念,等我救活了祖母,再一字一句地教给你们!” “可以。” “那开始吧!你们出去!”稀草拿起灯盏,就想拉阿厘的手,阿厘惊地一颤,又往周琮身后躲了躲。 同一时间,周琮用折扇顶住了稀草的额头,让她不得寸进:“我们要旁观,不然没有商量。” 稀草恼怒地后退,摸着自己的脑门,跺了跺脚:“随你们随你们!反正已经破了规矩,能救活我祖母就好!” 犯险 阿厘坐在关节松动的木椅上,带着袖箭的右手稍稍贴紧身侧,在稀草拿了玄色棉布靠近之时,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 好在稀草急于求成,并未察觉阿厘对所谓的祖母“尸体”缺乏恐惧或好奇。 她踮着脚,利落地用布条蒙住了女子的眼睛,于脑后系成牢固的结。 短暂地失去了视野,阿厘抿紧了唇,细白的手指蜷缩了起来。 “阿厘。”忽闻周琮唤她:“我们守着你呢。” 阿厘轻轻应了声,身子稍松。 在黑暗之中等了一会,耳边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后,便感到有热源接近。 异族女孩知道她不懂伏息语,冷不丁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往床边。 阿厘差点就要按下机关,心跳如狂,想到费心入局的目的,到底忍住了,默默地平复好呼吸,依着稀草的触碰,攥紧了烛台,水平前举。 丧失了视觉,其余四感变得尤为清晰,在原地沉默的等待里,她忽然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味道从下方升腾起来,带着几分清甜,悠荡在鼻端,稀少地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诱使她不自觉的想要捕捉,进而更深地嗅闻。 阿厘察觉不对,立刻屏息,想发出声音向周琮示警的刹那,摇铃声如林啸般彻响,竟使她动弹不得! 阿厘惊骇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异族咒文邪肆诡秘的诵唱充斥耳际,鼻端的异香更浓,她再也不敢吸入,屏住气用气息在鼻腔里连续不断地发出细微的声音,以希冀身后的二人能觉察她的异处。 可惜,冗长的咒文里,屋内充斥着别样的寂静,阿厘甚至不清楚周琮和十九是否仍在身后。 她自己也因连续出气变地胸闷头晕,仿佛置身云海,双腿犹如面条,难以支撑。 阿厘再也受不住了,抛开这异香的顾虑,深深地呼吸起来。 与此同时,稀草举着隆原木,置于烛火上方,很快,木头在火苗的跃动中散发出呛人的烟雾。 阿厘被迫吸入这烟气,感到铺天盖地的眩晕,意识愈发混沌起来。 咒文丝毫未停,不知过了多久,隆原木的灰烬尽数积攒在烛台之上。 阿未等稀草示意,阿厘自发捧着烛台,将灰白的余烬洒在老妪四周。 周琮蹙起眉走近:“阿厘?” 稀草紫眸嫌恶狠毒地射向他,周琮浑不在意,只看着阿厘沉静的侧脸:“可有不适?” 蒙着眼的妻子向他稍稍转头,声音如常:“没有。” 周琮一凛,眉眼间尽是雪窖冰天,当即握住阿厘的腕子,打算把她带到身后,十九亦随势而动。 可已经迈入捕兽夹的猎物,如何能轻易地逃脱呢。 稀草口中语调变幻,高亢地咏唱起新的咒文,刹那间,周琮与十九均是动弹不得,手脚仿佛接收不到脑中指令,冻在当场。 没有黑布蒙蔽,他们亲眼看到稀草沾水的指尖,一一滑过灰烬处,然后口中一呼,阿厘举着的灯盏便凭空燃起,熊熊火光映着她木头一样刻板的侧脸。 周琮用了全部意志去调动身体,颅内却似乎被这诡怪的咒语封锁,任他心火如焚,也不能动一根指头。 阿厘却蓦地动了起来,举高灯盏,绕着床榻上方打圈。 榻上原本一动不动的老妪,猝然睁开了眼,伸出带着银饰的干枯双手,在阿厘虚空围绕的圆圈中心,手势变换,银饰晃动,忽然之间,在阿厘手腕上划出一道细伤,血珠巧之又巧地落在银饰上,滑出淡红的血色。 紧接着,在周琮和十九的目眦尽裂之下,银饰上竟钻出个白黑花纹的蛊虫,顺着银饰表面的血迹梭巡,在吟唱下被递到阿厘的额前,稀草激动地继续吟唱着,银铃仿若催命符般急响,鼓足气息,吹灭灯盏的瞬间,那蛊虫竟咬上阿厘的额头,开出一块血洞后,蠕动身子灵巧而迅速地钻了进去。 孔洞的血迹顺着女人秀丽小巧的鼻梁,穿过玄色棉布,犹如血泪一般,滑下脸颊,顺着下颌汩汩低滴下。 外边一声鹰鸣荡空,屋内却寂若无人。 在稀草和老妪沉浸在喜悦之中时,乍然一声巨响,屋顶赫然出现一个露天大洞。 胡明神明天降钩锁射出,直取老妪喉咙。 稀草惊慌尖叫,忙推倒身侧的蒙眼阿厘,到老妪身前做人肉盾牌。 胡明眉头一皱,钩锁改了方向,划烂了稀草的肩膀,眼风扫过异常的三人,在稀草与老妪为新伤乱了阵脚之时,从蹀躞带里掏出清心瓶,身如鬼魅,划过三人的鼻端与太阳穴。 冷香一出,在胡明勾引祖孙二人注意之时,十九最先突破了巫术的控制,复苏的控制力回归,他那稚嫩的娃娃脸上浮现出怒不可遏的弑杀之气,转瞬间抱走了阿厘,与仍受制着的周琮一并保护在身后。 匕首的冷光一闪而过,祖孙的紫眸被尽数割瞎,凄惨的哀嚎响彻了村庄。 无人看清他手上的动作,百楼最出类拔萃的侍卫心中充满了报复的业火,几息间,断了祖孙二人的筋,叫她们如同破布,满身血色地跌落在地。 胡明见他如此,便回撤到周琮身边,掀了清心瓶的小嘴,将浓郁的清气递到周琮鼻下。 丰美潋滟的眼眸里遍布血丝,终于微微扇动了长睫。 徒然间,周琮口中吐出一汪黑血,滚烫地浇在胡明横在他身前的手臂上。 “郎君!”胡明一惊,连忙扶住这面若金纸之人。 “留……活口……”随着周琮的吐字,口中的血染红了整个下颌骨,胸腔里响起破风箱似的嗡鸣,他扯下阿厘的蒙眼玄布,拿过胡明手中的清心瓶,颤抖地倒入阿厘的口鼻之中,在绿色液体与红色血液的混杂之下,他的妻子面色平静,仍闭着眼,没有一丝一毫要醒过来的迹象。 悔恨寸寸剜心,如骨蚀髓,周琮只恨自己心如明镜,明知此局乃是冲她而来, 却负地矜才,自以为准备万全,为了一丝虚无缥缈的治愈希望,目空一切,以她作饵,亲手推她犯险! “十九!”平日肃若冷玉的公子全然失态状若癫狂:“押……她咳咳……们过来!” 十九骤然回神,立刻听从周琮的指令,一手一个拎着这二人的脖子,到他们身前。 他看着阿厘毫无生气的面容,心头翻涌如潮,恐慌无比。 “解药。”周琮用伏息语说道。 他吐字已然艰难,若非一口气撑着,恐怕早就晕死过去。 十九抓住稀草的头发,挟到周琮面前。 稀草仿若兔子被老鹰钳在爪下,哆嗦着蹬腿。 她嘴唇苍白,却晓得存活的关键,气若游丝地吐字:“你杀了我们吧,让你的妻子永远沉睡。” 蒙罗 人群的脚步声潮水涌来般愈近,胡明迅速看了眼窗外,反手一把将周琮扛到背上:“郎君,有大帮村民接近,得赶紧撤走。” “十九带阿厘先走,胡明…呃咳…” 胡明瞬间意会,提着稀草的领子,背着周琮跨出窗去,施展轻功在屋顶树梢穿梭,同一时间围聚过来的村民们手持摇铃,声响震天不断逼近。 异族咒文吟唱,响彻谷地。 胡明身子一歪,几乎要跌落下来。 周琮咬破舌尖,强撑着精神,既见十九带阿厘走远,便把精力放在下面这群藏匿在乌珠村的异族人身上,三五十个包围过来,甚至又燃起了隆原木。 清心液所剩无几,巫术诡异,控人躯体,断不能在这里耗下去。 胡明吹了口哨,白腹隼雕俯冲而下,利爪抓破了举着隆原木之人的手腕,可惜伏息族人也是有备而来,转瞬间就把戒备起空中,不给它再袭击的机会。 胡明撷着稀草的腋下,又换了根树杈。 稀草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嘴角浮起个嘲讽的弧度。 周琮自胡明背上对上她的视线,豁然开朗。 “稀草。”他忽然道:“蒙罗呢?” 稀草的紫瞳骤然放大,紧紧盯着似乎胸有成竹的周琮。 周琮咽下堆到嗓子眼的腥咸,见她如此,知道自己猜对了。 南廷有两个王子,大王子基多强装敏捷,原本是不争的王储,但是前几年摔断了腿,落下残疾,按照南廷传统,失去了继承的南廷王的资格。 小王子蒙罗传闻极少,非常神秘,但是母族很特殊,丁滩雷氏,其族人皆是身材矮小的侏儒。 据周琮下放至乌黎山之前所知,南廷朝贡于平京之时提到过,年后就是基多会继承王位。 如此串联,若是在王储争夺之中落败的小王子,自然不便回南廷,也不怪能让族人大费周章穿越国境。 稀草言行举止与孩童相悖之处甚多,所以她是丁滩雷氏的侏儒,那老妪应该是侍奉王族的大巫,而房内的男子衣衫的主人便是小王子蒙罗。 此刻情况紧急,稀草又非心思沉稳之人,是以如此试探,不想果真如此。 稀草警惕地看着他,不言语。 周琮通过她的反应确定了,蒙罗的藏身之地应当很隐秘。 说不定她们大费周章地拐带女子,便是跟蒙罗有关。 “我们还有同伴,你的蒙罗王子……危险了。”因为银铃声喧闹,周琮提高了音量,话音未落,便开始闷声咳嗽。 期间,捂住了胡明的耳朵。 胡明屏息,加之少了咒文与铃声的干扰,很快调整好了发软的身子,几镖下去,树下最前面的五个异族人血溅当场。 更愤怒的咒文吐露,周琮浑身开始麻痹,舌尖的疼痛已经无法再令他清醒。 他满脸血污,一双眼睛却明华凌厉,看着稀草,艰难吐字:“放我们离开,然后治好我的妻子,蒙罗王子才有的活。” 稀草怎么也想不到这人言之凿凿是在欺骗她,蒙罗王子的藏身之处只有几个亲近之人知道,她连跟谁确认王子情况都做不到。 她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子康复,但如今却是捅了马蜂窝,这个人知道这么多事,肯定是大王子委托的晋国人。 幸好他在意他的妻子,她可以跟他做交易。 脱险 稀草紧张蒙罗安危,立刻命令族人们撤离。 在此埋伏已久的蒙罗残部们,不解她在这档口要求放人的用意。 但丁滩大人是王子授命之人,他们不能违抗。 于是暂停施术,拖走受伤的同伴,吹灭了隆原木,慢慢散开。 周琮精神稍松,在胡明起身掠出之际终于晕死过去。 胡明记得周琮的安排,一个手刀将稀草斩晕,快速上山。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与十九成功汇合。 十九见周琮也不省人事,当即慌张起来:“郎君怎么了?怎么也昏迷了?那阿厘怎么办!?她怎么办?” 说着就要弄醒稀草来逼问她。 “胡闹!”胡明挡开他的手腕:“郎君伤神过度,需得休息,既把这妖女带上来,郎君就有解决的法子,你莫要误事!” “郎君有法子……有法子就行。”十九吐出一口气,用袖子,把阿厘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 两人一并沿着山路上行,胡明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听郎君的意思,这妖女关系到南廷王族,他们不光是人手不少,术法也邪门的很。”他顿了顿,问十九:“十二他们几个呢?回百楼了?” 十九本身聪明伶俐,当下冷静下来了,不消说尽,已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他们受命于殿下,各有任务,我走时没在百楼。”他随着行进调整姿势,不叫周围的枝枝叉叉碍到背上的人儿。 “涉及殿下,还是等郎君醒过来再做定夺吧。”十九对上次的驱赶心有余悸。 胡明颔首,今日若不是郎君特地备下的清心瓶,他们估计早就阴沟里翻船,折在那儿。 又兀自懊恼,自己在房顶上看他们神色如常,只以为计划进行地顺利,谁晓得是被夺了神志,定在了当场,也怪他自己,没有早点按照周琮的意思以鹰隼为号,确认安危。 他们行踪明了,山上的住处便危险起来,只有他和十九两个人,稍显吃力。 胡明懒懒地冒出个念头,若是此劫难过,郎君跟夫人双双死去,他也算是没了约定束缚,可以早早归家。 如是想着,他摸了摸颈间的平安符,决定还是给自个儿以后积些福德,尽心尽力地报完这恩。 十九不知他心中思量,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背着的人身儿之上了。 她真的好轻,像一片温凉的叶子,落在他的肩头。 他还等着……照顾她呢。 若是郎君能康愈,便是皆大欢喜。 但无论如何,别让她先折在这异乡的深山老林。 时下江南,良株中元斋醮庆阳观前,他举着她递过来的香,可有可无地许下今生第一个愿望。 而今他却如此迫切地许下第二个愿望,只求她平安无虞。 讯问 避开几帮巡逻的军汉,回到吊脚木屋,胡明把稀草牢牢捆绑起来,细细搜过身,塞了团布顶住她的舌齿。 十九捻了阿芙蓉放进药坛,搁在院子里的灶上旺火熬煮着。 见胡明忙完,赶忙几步翻进屋内:“邱太医给过的药丸呢?刚才没找着!” “早吃完了。”胡明在橱柜里翻找,拿出另一瓶清心液,到床榻边,掰掉瓶口,倾倒进周琮的口鼻之内。 十九看着床上两个人苍白无生机的面容,喃喃道:“早知如此你们从京中出来时就应多备些药。” 胡明自嘲一笑:“早知道有这种凶险,郎君都不会将夫人带过来!” 绿色的液体发出刺鼻的气味,没过一会,周琮呛地咳嗽不止,如此,艰难地掀开了眼皮。 涣散的眼眸在看到两人关切沉重的神情时,渐渐清明起来。 在接过十九递来的帕子捂住口鼻的瞬间,一片血色晕出,在丝帕上缓缓扩大。 周琮毫不在意,目光凝在身侧的阿厘身上:“她……可有变化?” “一直如此。”胡明倒了盏清茶拿到他面前。 周琮一饮而尽,屏气凝神,尽力压下喉间绵绵不绝的痒意:“提审稀草。” 十九正把阿芙蓉端上来,未等言语,又听他吩咐道:“调查乌珠村民近日村外的行迹,跟踪那老巫。” 乌珠村既是稀草一行人的作案之地,便不会同是蒙罗的藏身之地,留下老巫,顺藤摸瓜,就有机会找到蒙罗。 十九适时提醒:“郎君,涉及南廷,对方势重,可要召十一他们前来?” 周琮没有立即回应,泠然的眸子摄住他,十九脊背滑过冷汗,静默的几息之后,终于听到他的应允。 召十一前来,便不单单是召曾经的侍卫,而是相求于长公主。 山高路远,尺素贻时,未必能真的缓解此刻的困境,此举更像是,十九对当下势单的周琮缺乏信任,不认为日后他能凭借自己,护好阿厘。 若是过去的周琮,恃才矜己,自信驾驭局势,运掉自如,自然不以为意。 而今阿厘不省人事,却是这咎愆的酷惩。 十九抓紧时间出去办事,胡明叹了口气,他就知道郎君会妥协。 周琮顾及讯问稀草,他得保持理智,没用桌上的阿芙蓉。 身侧,阿厘平静地躺着,鼻端呼吸浅淡,如果不是额头上的血洞,仿若睡着了一般。 周琮俯身,与她脸颊相贴。 胸腔里的痛意几乎有了烧灼之感,五脏六腑争相蠕动,一泵一泵地压出的腥甜尽数堆积到喉间,岭南六月间,竟有阴风四面八方肆意穿身而过。 稀草被一阵痛苦的窒息感憋醒,双手拼命地去拉那喉间嵌着的大手。 黑暗之中,濒死之感愈发鲜明,自那大手之上,她的皮肤胀紫,陷入黑暗的眼球鼓涨,双脚挣扎着蹬踹,渐渐迟缓。 桎梏在她即将承受不来之时骤然松懈,稀草便脱力地垂下手脚和脑袋,全凭把她绑在房柱上的麻绳支撑着。 遮目的布条被一把扯下,稀草那只暂时还有视力的紫眸涣散,看向正前方端坐的晋国公子,缓缓意识到,自己已身陷囹圄,刚才那番是刑讯前的下马威。 她暗自打量这人,只见他身形修长,坐在宽敞的竹椅之上,鸦黑长发半束脑后,修眉俊眼,姿态闲适,仿若成竹在胸,身上带着股子病气,却不显羸弱。 稀草发誓记住他的样貌,若有机会,她定要将他扔进饲窖中让蛊虫吃光! 这心机深沉的汉人在山下之时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却神奇地端坐在对面要刑讯自己,莫非他们自己有灵丹妙药?如此才看不起她们给出的饵? 身体上的伤痛不断提醒着她,那女子是她护佑蒙罗平安的唯一筹码。 更甚者……她是否有机会换取他们汉人的灵丹妙药? 稀草有了主意,心头勉强安定了下来。 周琮出身大理寺,明晰刑讯一事,酷刑仅为手段,最要紧的是跟人心博弈。 对这丁滩雷氏,已知阿厘的分量,定不肯轻易松口。 可是周琮不清楚那诡异的蛊虫到底会对阿厘造成怎样的伤害,由爱生怖,他不敢任她拖延。 “稀草,情势如此,尽早与我交易,二王子还有的活。” 周琮对蛊虫、与她们觊觎阿厘的缘由一概不提,给她以他们在蒙罗那知晓了的错觉。 口中布团被身旁在山下从天而降的汉子拽下,稀草的一只眼睛仍在流血,她虚弱一笑:“蛊虫一旦进入饲女体内,除施术者之外谁也拿不出来,要不就等着你那娇妻变成一具干尸,要不你就拿出你的诚意!” “哦?”周琮面色不动:“蒙罗的性命还不及你所要的诚意?丁滩雷氏的忠诚,不过如此。” 稀草面色一凄:“哈哈……” “事到如今,你不光不求我解救妻子,还唤我灭族之痛!”她被绑紧的五指成爪,剧烈颤抖着。 “护佑王子,丁滩雷氏早已全力以赴,若王子与我都死在这!那就是巫神的旨意!” 她死死地盯着视野里的男人:“那饲女,跟着陪葬!” 周琮自然不信她的死志,灭族之仇,她怎会轻易咽下,自然寻求报复。 “那你说说,要我们如何?”周琮呷了口茶,是从京中带过来的生普洱,苦涩厚重,堪堪压住喉管中的痒意。 “你们……”稀草心思一转:“你们跟基多合作,我们没有信任。” 周琮眉头稍挑,这稀草果真稚嫩,言语之间处处漏风不说,连猜测也不懂得遮掩。 他顺水推舟:“此刻便是在给你破坏我们合作的机会。” 稀草有些自得,果然拿捏了他妻子的性命,最是有效! 电光火石之间,稀草愣了一下。 他既然紧张妻子,为何任他妻子入局没有防备? 基多怎么可能不懂她们的手段?怎么可能不知道施法滋身蛊的关窍!? 大王子跟他们合作竟不告诉他这至关重要的信息? 难道他在装傻,并不在意那个所谓的妻子,而只是松懈她的心神引她入更大的陷阱!? 他冲谁去! 若是这种情况,他不在意妻子,在意的是合作,基多早该去洞里杀了二王子的! 所以,不可能是这样。 那只有一个解了,他在骗她。 他并没有跟基多合作。 这样的话,那他又是如何得知的这些南廷王室辛密呢? 稀草僵住,脑子里乱作一团。 驾崩 稀草神色变幻不定,久不言语。 她看着面前的晋国人,忽然心生一计。 “基多想要的南廷王印,你可想知道在哪?”她紧紧盯着他:“与我合作退可救你妻子性命,退可用王印制约基多。” 她再一次抛出未知的信息,周琮却留意到她方才的迟疑,心思流转,自然不会尽信,亦不会成全她的试探。 只见他不耐地蹙眉,行至稀草身前,用白玉扇柄挑起她血污纵横的下颌:“莫想玩花样,若不肯乖乖解蛊,便让你尝尝大晋的寸磔之刑。” “先从胸口割去你的乳首,片下胸肌,然后轮到大腿,双臂,腹臀……” “之后割下你的五官,这么漂亮的紫色眼睛,放进水银之中,不腐不败,奇货可居。” 稀草出身贵族,侍奉王子,锦衣玉食,仆从百千,在蒙罗失势的这段时间,尝到最苦的滋味也不外乎齑盐布帛、寻物劳神,哪里受过刑罚。 随着面前这个俊美男人轻巧平静的吐字,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做前面这些的时候,会用药吊着,你会疼,但不会晕不会死。等削下一百二十片,才以利刃臬首,用巨斧锉尸。” “你……要杀我,你妻子的命也没救了!”她激动地再一次亮出自己手中的筹码,却因为被切切实实地吓到声音发抖,显得更为无力。 “无妨,只需把蒙罗交给基多,他会帮我解……” “滋身蛊只有施术人能解!!”她崩溃地强调,稀草真的害怕这些不懂南廷蛊术的汉人们,以为有别的法子引出蛊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将她杀了,把二王子交出去! 一想到这种可能,稀草已是胆裂魂飞,全然失态,再也提不起来试探他的心思。 “你让我面见王子,我给你解蛊!”她果断接受这个前途未卜的交易,这个狠毒如厉鬼的汉人定不会轻巧放过她们,但是她可以在解蛊之时动些手脚,保全自己和王子。 周琮颔首:“蒙罗王子藏得那样隐秘,带过来与你相见还需时日,若是因等着他而耽误解蛊,我们的交易便不做数了。” 稀草赶紧保证:“滋身蛊一时半刻不会要饲女性命的!” 周琮回到椅子内,又呷了一口凉茶。 “那便先等等。”他瞥向胡明。 后者立刻会意,倒出一粒药丸,猝不及防地钳住稀草的两腮,塞进她口中,确认吞下以后才松了手。 稀草憋得脸颊通红,咳嗽着惊恐地发问:“你给我吃了什么!我不是都同一交易了吗!” “这药名为藕断丝连,两粒伴生,服下一颗之后,只需在半旬之内服下另一颗,便于身体无碍,否则,将会肾竭而亡。” “伏息人手段五花八门,防不胜防,不过是稍作预防而已。” 周琮说罢不再跟她空耗,带着胡明离开,只留那只鹰隼守着。 门扉掩合的刹那,周琮再也憋不住,捂住口鼻无声地吐出一汪血,转瞬间便从他的指缝渗出,淋漓淌落。 胡明眼疾手快撑住他,带到寝卧。 周琮方缓半晌,见胡明又将阿芙蓉端来,微微摇了摇头,嘶哑道:“南廷人熟悉阿芙蓉,服配利用之法,不知凡几,未免节外生枝,这阵子暂且不用。” “郎君,可您这病……” “邱守昌和洪桂生预计我一年可活,今方过半岁,何恐殂落。”周琮浅浅咳嗽几声,接过巾子擦拭手上的血迹,命胡明将放在第三层阁楼的书箱搬下来,里面有不少医书,可能会涉及巫医治病之术。 胡明上楼之后,一室重归寂静。 周琮回身握住阿厘的手,凝睇着她额上那处破开的伤口。 从稀草身陷囹圄亦猖狂的态度来看,他当然猜得出这蛊大抵真的只有施术之人可解。 让她误会他们不尽信此事,不过是要当下这还能把握的结果。 今时今日,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到了无力与悔恨。 后悔将她带到此地,后悔以她坐饵。 “阿厘……”他贴近她沉睡的面庞,沙哑地喃喃:“琮知错了,再不求续延残生,只要你安然无恙,命数三两日也无妨。” 他阖目,眷恋地在妻子面颊印上一吻。 并未发现身下之人稍稍颤抖的呼吸。 万里之外,永宁宫梧桐树叶尖枯黄,管事嬷嬷却无心再责问司木宫人,整座宫殿恢弘肃穆,尚衣监的绣娘们忙昏了头,裁不完的白绫自她们的膝头摊到地上,烛火葳蕤之中,铺了满室。 掌司太监还在不停地催促:“快点儿快点儿!耽搁了时辰你们的小命也不想要了!” 绣娘们闻言急的满额沁汗,宫室之外日晷上针影渐渐偏移,像是催命符一般,阖宫侍人们皆是面容沉重,行色匆匆。 大臣们匍匐在地,长跪于飞霜殿外,禁卫军戒备森严,批甲佩刀团团守卫,百楼侍卫尽数归来,藏匿于皇城各处。 肖氏皇族大大小小软禁于梧桐宫偏殿内长达六个时辰,期间三急就地,狼狈不堪至极,无人再敢有任何异议,只因他们亲眼瞧见某位新取郡主的仪宾情急欲闯,结果血溅当场,死不瞑目。 肖兆棠的司卫队消失已久,如今的皇城禁军,听令于长公主李裕。 惶恐、恶臭、哀泣紧锁在梧桐宫之中,而承露台与飞羽台上香烟袅袅,和尚围坐,烧香诵经。 艳阳愈发毒辣,群臣俯首,汗液淅淅沥沥滴落在宫砖之上,水痕滩滩,迅速烤干,又往复滴落。 半个时辰之后,两扇宫门从内推开,里头满殿宫人跪地低泣声隐隐。 李裕怀抱太子肖琼吉,而身穿绛紫官袍的当朝宰辅康斛庸手握遗诏居于前,痛声宣布: “陛下……龙驭上宾了!” 在百官的喧天哭声之中,由永宁宫至平京,由平京至全国,百万钟声沉响,宣布晋惠帝肖兆棠的统治时代正式落下帷幕。 “朕以菲凉。奉承大统。获事宗庙。十有九年。永惟万机。靡敢暇佚。赖天右序。方内乂宁。逮至首春。偶至违豫。病既益进。遂尔弥留。恐不复誓言。以嗣兹志。皇太子吉。温文日就。睿智夙成。仁厚孝恭。发于天性。人望攸属。神器所归。可于柩前即皇帝位。然念方在冲年。庶务至广。保兹皇绪。寔繄母仪。皇后圣元慈仁恻隐,拥佑朕躬。识达几微。闻于四海。宜尊为为皇太后。诸军赏给。并取嗣君处分。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务从俭约。在外群臣止于本处举哀。不得擅离治所。成服三日而除。应缘边州镇皆以金革从事。不用举哀。于戏。惟生知死。惟圣人能达其情。托重受遗。惟贤者能致其义。尚赖左右辅弼。文武官师。同寅协恭。永底至治。” 肖兆棠的遗体,在半岁藏冰之后,终于得以下葬,到他为自己和李裕铸造的陵墓中沉眠。 【注】:遗诏部分摘自《宋大诏令集》仅稍作修改。 打发 昏睡不醒不过三日,阿厘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原本饱满软嫩的两颊微微凹陷,算不得高挺的颧骨撑着薄薄的皮肉,嘴唇血色无几,昭示着生机正在流逝。 这段煎熬的等待里,胡明统共对付了四波伏息族派来的杀手,尸首尽数丢下山崖。 眼瞧着阿厘喂不下任何东西,就剩一副骨头,周琮无路可走准备行下下之策再次逼问稀草之时,出去的十九终于寻到了蒙罗的踪迹。 他耐着性子蹲守两天,那留下的老巫果真如周琮所言,带着人鬼祟入山! “我就奇怪他们为何不赶紧转移地方,原是那蒙罗危在旦夕,藏在溶洞里!” “郎君,我们如何行事?”十九急切地发问。 他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却因为寻到了关窍,一双招子明亮异常。 岭南道夏日闷热,便是滇北山林,亦是暑气熏蒸,而溶洞幽暗湿冷……是个保存尸首的好地方。 “仍活着?” 十九点头:“瞧着伤势已是强弩之末,人是毫无知觉,却不知为何,还有气息,异常平稳,躯体红润不见折损。” 周琮心念电转,立即做了决定:“留下具体方位,速去探明洞内地形,暗河、隧道一一确认,守在洞里,尽歼入洞之人,留蒙罗和大巫的活口。” 眸光流眄,周琮收回注视阿厘的视线,转而再次推开关押稀草的房门。 稀草这三日只喝了一碗水,浑身无力,软的像是面条,吊着一口气死不了,饥饿感如万虫蚀骨,摧毁她的精神。 空旷的屋子里响起木门的吱呀声,她费力地抬了抬眼皮。 “蒙罗的身子,离开溶洞也是一死。”清冷的声音响起。 稀草反应了好一会,思绪转换的慢极了,许久才想明白,他们这伙人,是真的抓到了二王子,这下最后的疑心也没了。 “那就……带我们去洞内……”她气若游丝。 “哦?” “……滋身蛊,是母子蛊,解蛊必须在一起。” 一切的线索在瞬间串联起来,她们引阿厘入局为的就是用滋身蛊吊着蒙罗性命。 正是思绪翻涌之时,胡明神色一厉:“外头有许多人正过来,听脚步声不像是练家子。” 话音刚落,就听遥遥的人声呼喊周琮的名字,音调语调,竟像是招呼某个阿猫阿狗。 周琮面上浮现冷意,仿若十二月湖冰:“看好她和夫人。” 语罢,大步流星离开,去打发这些不速之客。 烈日当空,头晕目眩,他凭栏而立,轻轻滑动喉结,咽下喉间的腥甜,忍下咳嗽的欲望,强撑起这副外头看起来安然来无恙的躯壳,不叫人看出来里头堆羽烂絮一团破败,冷冷地瞧着聚集到吊脚楼院门处的一干人。 为首的男子端的一副常见的膏粱子弟模样,身量不高,年纪轻轻,观其做派,陈芳舟无疑。 后边的乌合之众里罪工占多数,还有零星几个监工和军汉。 一眼望去,来者不善。 “你就是周琮?!”陈芳舟抬腿踹开低矮的院门,萎靡虚浮的脸上一双小眼眯了眯。 这平京放下来的罪臣,落难凤凰不如鸡,竟还敢在摆谱,在他头上动土! “正是。”周琮踏下阶梯,在他身前站定。 “知道小爷找你什么事么?”陈芳舟原本打算在洞中堵他,但是那洞长说周琮这几日告了假,他便猜测他还是怕了自己,哪知见到本人,这周琮竟然还是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清高样! 周琮淡淡垂眸,与他平静对视:“我与陈少并无交集,自然不知。” “哈哈?!怕了?敢说不敢认?”陈芳舟伸手就要推他肩膀,却在下一瞬被周琮轻巧挡开,同时钳制住了他的脖子:“陈少并非蠢笨之人,该晓得三人成虎的道理,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方到此地,何必招惹。不知何人谗言,将陈少当成枪使。” 周围的人在陈芳舟被掐住脖子之时就要上手,可顾及陈芳舟,又不敢妄动,生怕以后陈芳舟找他们算账。 陈芳舟在众人面前像个小鸡仔似的被掐住命门,本是勃然大怒,但周琮虽手上不客气,说出的话却实实在在给了他脸面。 要知道周琮以前可是三品大员,长公主殿下眼前的红人!对他们家族长献殷勤都漠然相待的人物,当下竟然给他说软话,陈芳舟怒色未褪,心里却有点飘飘然。 周琮继而松了手:“内子病忧,分心乏术,还托陈少明辨是非,查明误会,琮于此谢过,改日归京,必将厚报。” 陈芳舟本欲将他折辱一番再放过,却听他提及归京,一时惊疑不定,不敢再对他不客气,况且他向自己低了头,面子找回了不少,此行结果也不算难堪! 周琮说的确实有理,他性子是出了名的沉静端方,咋可能到乌黎场就做了攧唇簸嘴之辈,挑拨离间那个才是玩他陈芳舟呢! “……周郎君何时归京,可有信了?”陈芳舟阴着脸摸了摸脖颈。 “京中信使过几日到,陈少到时便知。”周琮神色不变。 陈芳舟见他说的笃定,神色变幻:“哪个天杀的竟敢构陷郎君,且等着,我陈芳舟定要替郎君讨回个公道!” 说罢寒暄几句,便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 待他们没了身影,周琮才掩面闷声咳嗽起来,自行缓了一阵,才上楼去收拾东西。 他已下了决心,待阿厘无虞,便让胡明和十九把她送离此间,提前到他为她规划好的桃花源里度过平安美满的一生。 胡明耳聪目明,外头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庆幸此刻在这的是他而非十九。 若是让十九知道,主子竟对个纨绔子弟客气退让,定是要杀人的! 既要将伏息王族在潜伏于晋国之事瞒着官署,便不能妄动陈芳舟。 胡明理解周琮,他心中大抵是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夫人的,在这种境况之下,三言两语打发走那纨绔,是最能避免横生枝节的选择。 以前的琮世子乃是高悬的孤月,无人可及,漠然俯视人间。 现在的郎君,目光全在妻子身上,低下头颅又算什么呢。 解蛊 藏匿蒙罗的溶洞在代晓山的东坡,周琮与胡明带着阿厘和稀草轻装简行,按照白隼的指引走了将近四个时辰,到达洞口处时,已是天幕昏黑,月上梢头。 未等胡明吹哨,守在里面听到动静的十九已奔至跟前。 静谧子夜,火折子“嗤”地一声轻响,点燃了火把。 十九举着炬火,接过胡明背上的稀草和包袱,引周琮进洞。 胡明自觉登上洞旁的一株石楠,坐在虬壮的树杈夹角上,一边守着洞口,一边拿出口袋里的干粮大口大口地填腹。 溶洞位于山崖之下,洞口呈梭形,仅有斗大。 十九熟门熟路地踩着石缝中的转折的几个梯度挪下去,腾出一只手来,扶着周琮。 周琮把阿厘裹在怀中,以身隔开四处凸起的石壁,借十九的力,利落钻了进去。 甫一置身洞中,便有如深秋细雨般的寒凉之感袭来。 过道狭小,火光将此方照得十分清楚,行愈深,壁上石头形状愈圆愈润,等再转过几个折角,宽敞不少,尖锐的凸起,渐变为乳白光滑。 “这几天就过来了两拨人,除了老巫,全处理了,老巫被我投了睡圣散,绑在里面呢。” “我搜了身,拿到的这个。” 十九把一枚鸡卵样的银盒子递过来。 周琮透过上面细密花纹的镂空,隐约瞧见了里面的虫子。 “这是子虫。”他笃定道:“滋身蛊为母子蛊,一只母虫可配多只子虫。” “您怎么知道的?”十九奇道。 “以前看的书有提到过,便想起来了。” 那是偶然所得的《石国游记》,讲的是大石国的风土人情,夹杂当地神话传说,里面提及养身虫治病,他当时视为故事,不尽信其录。 阿厘中蛊之后,若不是稀草告诉他这蛊名为滋身蛊,他也不会联想到遥远大石国的那个治病的记载。 十九了然,郎君自幼克己勉业,博览群书,自是知识广博。 “这洞内最深处,有处仅一人宽的天然隧道,通底下暗河,用石头试了试,约莫一丈深。”他边走边同周琮汇报。 郎君带着阿厘和稀草一同前来,又对蛊虫有了了解,当下定是有了解蛊的法子,他疾步走着,几日紧绷的心终于松懈了些许。 如此走了有半柱香时间,空气稀薄起来,火光渐弱。 迈出一个折角,洞内豁然开朗,目光所及之处,似涧底般洁净光滑,石头怪形灵态,乱累重迭,与洞顶垂下的钟乳遥遥对应。 身临如此奇伟瑰丽之境,他们却无心欣赏,直奔不远处一平缓石台上躺着的人影而去。 瞧那蒙罗如今的模样,比十九之前所言更甚,诡异非常。 少年明明身上大大小小包扎之处无数,脖子中断的凹陷,几乎尽断,是一望而知的致命伤,这具躯体却仍保持着活人的气息,静静地躺在石台上。 周琮几下点按,唤醒了稀草。 “已至此处,请如约解蛊。” 稀草之前喝了米汤,恢复了些许力气,当下醒来,就立刻扑到石床边,仔细确认蒙罗的安危。 “把饲女放于王子身侧。”她顺从地沙哑道。 周琮轻轻放下阿厘,看着痴痴不动的稀草淡淡提醒:“叁人性命皆系于一念之差,助巫莫有旁的心思。” 稀草扭头怨毒地看了他一眼:“若我把蛊解开,你就地杀了我们怎么办?” 周琮神色平淡如水:“事到如今,你除了信我,还有旁的选择么?” “况且,还指望你们吐露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术,怎会伤你性命。” 稀草咬着牙:“你对巫神发誓,若解蛊之后,不肯平安释放我与王子,身首异处,横死他乡!” 十九听不懂稀草的话,只晓得他们在对峙,只见周琮从容举手,口中仍是伏息语,却是起誓的模样。 “郎君!”他忍不住提醒:“她们太邪门了,您莫要上当!” 周琮看了他一眼,带了安抚的意味。 十九蓦地一酸。 主子已经很久没这样待过他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两人便停了交谈,看稀草认真在石台前站定,便晓得这是准备施救了。 稀草细碎低语,一长串的幽幽咒言在洞内真切而清晰。 十九紧绷起身子,习惯性地看向周琮,却见他正一眼不错地盯着阿厘,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比自己还要忐忑。 脊背上滑过几滴冷汗,周琮却全无知觉,他眼看着阿厘胸前蛄蛹出个轮廓,随着稀草的吟唱缓慢地在她皮下移动,延着脖颈,爬至下颌。 那虫的形廓比之前所见大了叁倍不止,如此在阿厘脸蛋上,令整张面皮都诡异地撑起变形。 它向着阿厘额上的血洞处蛹动愈快,仿佛迫不及待要冲出来。 而蒙罗身上也很快鼓出个大包来,迅速靠近颈间的断裂之处。 稀草的咒语更为密集,音调更高,脖子上的青筋微微暴起,猛地停顿之下,母子蛊虫分辩从两人身体内爬出,阿厘身上那个甫一暴露,猝然缩成米粒大小,僵硬了身子,骨碌碌掉落在地,稀草也没去管,反而曲指到蒙罗伤口处,小心接母虫到袖中。 静了片刻,她叹了口气:“好了,子蛊出体,饲女的身子便可缓缓复苏。” 稀草心上焦灼,就算能够脱身,又去哪里找新的饲女呢…… 周琮俯身,掌住阿厘的面颊,温声唤她。 不过两句,便见她动了动眼皮,费劲地睁开一隙,又瞬间沉重地闭合,昏睡过去,连鼻腔的呼吸都没先前人偶似的那样规整了。 周琮握过她的脉搏,起身将她抱入怀中,再看向十九时,眼际发红,却锁释神舒:“将稀藕粉拿来。” 十九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赶忙卸下包袱找出灌了藕粉的阔嘴水囊递给他,狂喜道:“她没事了!?” 周琮令阿厘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扶着她的下颌,把藕粉汁徐徐倒进她的口中,阿厘喉肉蛹动,终于知道吞咽了。 阿厘努力想睁开眼,跟周琮说句话,或者回抱住他,却因这具身体渴极饿极失精血过多,毫无力气而难以做到。 她窝在熟悉的怀中,口中含着甜甜的藕汁,心头却蔓延着窒息的悲苦和疑问。 夫君……我的夫君…… 那句“一年可活”究竟是不是她的幻听…… 几息后,一滴温凉的湿意落到她的面颊之上,似秋雨针落,几不可察。 阿厘眼角沁出泪珠,滑入鬓发里。 稀草 阿厘从身体里出来的滋身蛊子虫已然僵死,稀草把母虫捧进手心,紧紧盯着躺在石床之上的蒙罗。 少年紧闭双目,身上是上次来时她跟大巫一起过来为他换上的龙葵紫王服。 她初次进宫时,蒙罗就是穿了一身龙葵色的袍子,捡起了她掉落的银饰。 丁滩雷氏多生侏儒,她已满十六,看起来却和十岁的孩童没什么区别。 那天他没按照规矩把头饰交给王后,而是等在殿外,亲手递给了她。 稀草接过自己的东西,看着少年硬挺的面庞:“吾王拒绝王族再掺杂丁滩雷氏的血脉。” “我不这么想。”他笑着说。 南廷的雨季总是闷热异常,缠绕在王宫柱子上的九重葛鲜妍热烈,她的心也跟着发烫。 丁滩雷氏在南廷最为显赫,深受巫神青睐,大巫辈出,辅佐王族世世代代。 却因为侏儒之症,最没资格作为王子的母族。 今上与雷夫人相伴多年,雷夫人曾多次怀孕,都是依照规矩不了了之,一意孤行生下蒙罗,盖因大巫占卜,寿数将尽。 今上宠爱雷夫人,依照她的想法,力排众议迎接两人最后的结晶诞生。 雷夫人去世之后,蒙罗带着父亲的移情,在宫廷之中交由王后抚养,虽不做王储考虑,却也过得极好。 他幸运地避开了雷氏的侏儒诅咒,成长为俊气的少年。 他野心勃勃,不再甘心做基多阴影之下的人,便暗地里联系母族丁滩雷氏,觊觎王储之位。 稀草就是在这个档口,为他联系母族穿针引线。 跟基多的明争暗斗过于惨烈,丁滩雷氏为他全力以赴,女人成为拉拢它族的工具,男人为他战死。 漫长的争夺里,两位王子轮着占据上风。 稀草就是在这个过程里明白,那时捡到自己头饰的小王子,眼里从没有稀草,有的只是丁滩雷氏的新巫女。 教授她的老巫说她终究是受了蛊惑,不光踏上了卜筮中遇见的歧途,更将阖族拉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里。 她在旋涡里,封住了自己的心,只将自己当做丁滩雷氏鼎力支持的二王子的属下。 若是夺位成功,他只会娶别族作为王后,她则是接任大巫,成为他在丁滩雷氏里的定海神针。 稀草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蒙罗没成功,丁滩雷氏几近灭族。 老巫锁住了他的一口气,在残部的护送下,离开故土逃来晋国,寻找滋身蛊所需的饲女。 滋身蛊是南廷传说中的秘术,可老巫补齐了残卷,用丁滩雷氏的血,孵化出了虫卵。 只需要叁个饲女的精血,就能再次唤醒蒙罗,丁滩雷氏的牺牲依旧会有意义。 饲女太难找了,老巫卜筮之后,她们辗转多地,才成功找到两个,蛊虫吸干了她们后,在乌珠的集市上,稀草通过巫神的指引,才终于找到了关键的第叁个。 头一回见面,那个中原女子温顺善良,以为她是因为饥馑缺粮食,让小厮送给她吃食。 稀草抱着番薯告诉自己,放过她好了,还可以找别的饲女。 可稀草没找到其他饲女,老巫告诉她这次或许不需要饲女的全部精血。 第二次见面,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向给自己温柔的女子撑开了陷阱。 她以为,她很快就能看见蒙罗睁开眼睛。 却没想到,这饲女的丈夫,不光知道她们的秘密,还跟基多有所勾连。 如果他们肯放过她和王子,她或许还能找到其他的饲女。 可是她,已经被掐住了脖子。 “你……”稀草满脸涨紫,看着出尔反尔的男人。 她体内不是有毒药吗,他们为什么现在就要掐死她? “我怎会放任你再对她下蛊。”男子的伏息语说的真不错,稀草急促张口时,她已经开始走马灯般回顾自己的一生,那个龙葵紫的少年,也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他抱着她说,他成为王上后,要为南廷夺回失去的领地,再不向中原俯首称臣。 可他们…… 就要死了啊。 “我……我……”她模糊了视线,挣扎着用中原话开口。 周琮让十九松了手,一双寒潭似的眸子凝视着她。 “……可……要种下滋身蛊……得饲女心甘情愿……”她跪趴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脖子,仰着头气若游丝:“没有老巫念咒……就操控不了饲女心神……” 刚才掐着她的侍卫好像怔住了。 她未瞎的那只眼里,只剩一片龙葵紫。 稀草想,她要活着,她得救活蒙罗。 她得让蒙罗登上王位,杀了这些中原人。 “你不是……还要祛病长生之术吗?你别杀我,我……告诉你。” 稀草伸手,攥住蒙罗垂下地台的衣角,安心了一些。 静默的几息之后,昏花的视野里明光一闪而过,痛楚还未袭来,已有温热的血浇了一脸。 稀草想吞口水,才发觉,自己的脖子……空荡荡的。 异国溶洞之中,漂亮的侏儒被削了脑袋。 她睁着紫色的瞳孔,死不瞑目。 她怎么也没想到, 那中原男子,居然不在乎延续寿数了。 醒来【二更】 稀草与老巫失踪,知道消息的迟迟未归,所剩无几的蒙罗残部不清楚王子下落,更不会贸然前往中原人的官署乌黎场,群龙无首期间仍藏在乌珠村,等待消息。 零星的残部藏匿于乌珠伏息族人之间,十分难辨,暂时掀不起风浪,只等之前致书平京召唤的亲卫抵达再行剿灭。 周琮一心陪伴阿厘康复,完全无视了矿洞上的差事。 洞长侯宝文正苦于陈芳舟的发难,倒是全无精力来找他麻烦,至于方远鸿与林檎,都是官场老油子,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早听陈芳舟那小子透露周琮跟京中还有联系,自然不去当那费力不讨好的黑脸。 山上生活料理指望不了三个男人,胡明就让三丁物色了个场上靠谱的妇人,来帮忙洗衣做饭。 十九和胡明的伤好的极快,阿厘的身子却亏得厉害,自那日从代晓山回乌黎山之后,时睡时醒,吃的也不过是米汤、藕粉这种流食。 周琮寸步不离,守在床侧照顾她。 十九曾提议让三丁再找个丫头来伺候,都被他否了。 回来的第二日凌晨,阿厘从梦中转醒,朦胧的视野中,纱帐外桌上一盏腊扦灯昏黄的光芒莹润着整个卧房。 桌边一道修长的身影背对于她,掌着瓷碗一饮而尽。 “夫…夫君…”气若游丝的低唤在静谧的夜晚里被飞虫扑灯的细响盖住,纱帐外的人毫无察觉地撂了白釉海棠笠碗,昏昏然地撑着圆桌,缓了片刻,才又醉酒似的回到榻前。 白玉似的指尖分开两片碧纱帐,大片黑色的阴影投下,却迟迟未动。 阿厘转了转眸子,不清楚他能不能发现她睁着眼。 阿芙蓉熬制之后独特的气息欺近,他微凉的指尖抚上她的脸侧,继而滑到床头,整个人紧紧贴着她侧躺。 迷幻之物的香气愈重,他的青丝横在两人之间,像一条黑色的河流。 “阿厘……”温热的吐息就在她耳畔。 未等她尝试着再次唤他,周琮已吻了上来。 他轻柔万分,啄吻着她的唇瓣。 馥郁味道充斥了她的鼻腔。 他的唇是热的,指尖和发丝是冷的。 她动了动,他却蓦地停下动作,支起了身子。 阿厘眨了眨眼,把脸蛋歪向他的掌中。 上方的郎君才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鼻尖:“何时醒的?” 声音带着夜半慵懒的沙哑,抵住了她的额头。 早就适应了黑暗的两双眼眸近在咫尺,微微闪动。 “……刚刚。”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说出的话没方才那样艰难。 “是不是想饮水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的面颊。 “有点……” 阿厘说完就等着他给自己端来,可周琮迟迟未动。 他贴着她的脸,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里,懒懒散散又疲惫地深吸了口气。 “先抱一会,娘子暂且忍忍。” 周琮说着,收紧了放在她腰间的手臂。 阿厘感觉到他那处抵着,不禁微恼,自己都这样了,他怎还想着这事。 转而想到是他才喝了阿芙蓉的缘故,那药既可镇痛又有迷幻之效。 便黯然地贴近了他,抬起若秋练般的无力的胳膊,回抱住他。 两人静静相拥,就在阿厘迷迷糊糊又要睡着之时,周琮起身,给她倒来一杯凉茶,撩开半面纱帐,把她从床上抱坐起来,一点点喂了进去。 干裂的喉咙润泽不少,阿厘的瞌睡虫又跑了。 没了纱帐挡光,她这才看清了身前的人。 因为吃了药的缘故,原本清俊隽雅的面容上浸染着一股子绮糜秾丽,桃花眼下的阴翳漾出娆长的弧度,带着几分房事浓烈时才有的潮红。 周琮顶着这副与平日矜贵端方截然不同的样子,指尖抚弄她的唇瓣,擦去并无多少的茶渍。 “……夫君想要?” 那指尖随着她说话,陷入了双唇间的缝隙里,碰见了坚硬的牙齿和一点柔软湿润的舌肉。 “不可。” 他拒绝的果断平淡,身子却朝她压了下来。 手指顺着她的胸乳巡游之时,还在问她哪里不舒服,额头疼不疼,肚子饿不饿。 阿厘无力地摇了摇头。 周琮叹息一声,嘬了几口艳红的乳首,使劲摸了摸她腹间的软肉,然后克制地收了手。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她的脸上,指尖描摹她的眉眼轮廓。 “我没保护好阿厘。” 他这样私密黏人的一面,简直稀罕至极。 阿厘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眼角、鼻尖、上唇。 “哪有……” 然后从他中衣的敞领中滑下,握住了那处极为灼热的性器,动了动。 周琮瞬间把头扎到她脖颈里,呼吸重了许多:“……无需这样。” 那处却抵着她蹭。 “夫君照顾我好多天……我也想照顾照顾夫君的……” 阿厘吮了吮他的耳际,便感觉手里的胀大了一圈。 本身喝了药就敏感至极,她还不留余力地讨好,周琮本身沐浴后清凉的身子,沁出了汗,一滴汗珠滴在了她的锁骨上,然后顺着乳肉的沟壑,滑到左胸前的肌肤上。 感觉攀升的迷乱里,她耳边恍然响起,昏迷时他说的“寿数一年”来,顷刻之间,那滑到胸前的水珠在心房烫出了个窟窿,心血淋漓。 她睁开眼睫,看着他动情的侧脸,张了张口,溢出一声呻吟的同时, 眼中的泪像断线珠子,大颗大颗地夺目而下。 她问不出口。 阿厘觉得自己或许无法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又或者是她承受不住面对他们相看泪眼的场景。 她可以自己来寻找答案。 阿厘阖上仓惶的眼眸,轻蹙眉,仍好似是欢愉中的模样。 打算「Рo1⒏space」 来吊脚屋帮忙的夫人姓洪,夫家是乌黎场上的厨子。 那洪氏每日只需带够丈夫做的饭,骑着骡子上山,到吊脚楼上清扫打理一番。 主人家的房间和书房都是她不能涉足的,是以活计更为轻巧,报酬还很丰厚,洪氏只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干的起劲极了。 吊脚楼这小夫人兰氏,也是个事少和善的,长得清秀娇弱,布置事情却极为利落。 那郎君则更是不用说,谪仙似的人儿,样貌气度,就不是凡人能见的! 小夫人身体弱,这几天将养过来些,洪氏就开始敦促丈夫做些滋补费事的锅子,还能得些额外的赏钱。 这日,她清晨方到院前,就见屋里窗下影影绰绰,站了好些个人。 未等张望地瞧仔细点,一个衣着锦绣的公子哥竟运功翻窗飞出来了,身手矫健地像是夜猫,看向她的眼眸却跟钉子似的。 “十八!那是雇来帮忙的!” 胆颤惊慌之时,她听见那个娃娃脸侍卫的声音喝道, 看着她那个公子哥就收回了眼,又飞快地翻窗钻了进去,然后随手卷下竹帘,挡住了她的视线。 洪氏可不敢再观望,拴好毛驴,在院子里起了灶,心里寻思丈夫跟她说的传言。 心知这些贵人的事不能多探听,安心做好本分,得到的银两才是实际的。 那厢房内,十二把太医邱守昌配好的药摆在桌上:“殿下……不许我们久留。” 周琮神情平淡,不见意外。 十九却激动了起来:“怎么可能!” 胡明按住了他,摇了摇头。 十九看了看周琮,遂闭上了嘴,只是神色阴沉,攥紧了拳头。 “此间有几件事,还需你们助力。” 周琮交代他们去处理伏息族残部,调查清楚陈芳舟到此的所作所为, 众人自是一一应下。 十二暂缓了对胡明出现的困惑,向周琮禀告:“皇帝日前大行,传位于皇太子吉,康公辅政,殿下垂听。” 周琮顿了顿,唇角扯出一抹淡笑:“合该祝贺殿下。” “丧钟已传至道内官署,不肖半日,便要服国丧。”十五补充道。 肖兆棠作为皇帝,曾有与臣子天下共治之谊,作为长辈,有加冠赐字之恩,周琮心中掀起丝丝波澜,又归于平静。 于他这等半死不活之人来说,最要紧的只剩阿厘,权力巅峰发生的纷扰再也干扰不了他的半分神志。 阿厘差不多能在九月上旬养好身子,届时便可让胡明带她启程。 而在那之前的这段日子,他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叨扰他们相处的最后时光,百楼亲卫既来,也方便肃清杂七杂八的噪音。 他们在外间堂屋商议要是,内间寝卧里,阿厘穿的单薄,在桌前随手收拾周琮昨晚所写的宣纸。 视线在触及“滋身蛊”三个字之时,猝然顿住。 他在上面写的很清楚,南廷滋身蛊应与石国养身虫同源,分为母虫与子虫,母虫唯一而子虫数个,母虫死则子虫亡,子虫死而母虫不受影响。 这个手札的记录中未言明如何使用、具体效用,阿厘却一清二楚。 子虫在她体内之时,她的躯体无法动弹,可神志是清醒的,对发生的事一清二楚。 阿厘走到螺钿黑漆橱前,打开上面的双开门,取出收纳袖箭的小箱子,掏出一只小匣子。 她抱着匣子坐在桌前,轻轻掀起黄铜锁扣,露出静静躺在其中的鸡卵样镂空累银盒子。 里面的小虫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了。 阿厘伸出指尖,谨慎地摸了摸银盒子上缘,那僵硬的蛊虫就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曲张挥舞着身下的多足,迫不及待地想贴近她。 阿厘吓得赶紧收回手指,把匣子重新合上。 方才那个……是子虫。 而稀草之前从蒙罗王子身上收回的母虫,她不晓得在哪里。 匆忙把匣子重新放回原位,便听外面传来脚步。 阿厘赶紧回到床榻上,做出一副悠悠转醒的模样。 周琮回身合上门扉,剪下虚虚燃着的烛火,然后来到榻前。 阿厘看着他,打了个哈欠:“外头怎有些吵?” 周琮为她掩了掩被角,修长的手指为她顺着睡乱的长发:“百楼的亲卫到了。” “啊?那……要回去吗?” “不。”周琮弯了弯眼眸:“不跟他们回去。” 这本身跟哑谜似的话,阿厘本该不懂, 她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露出了梨涡。 心下却发沉。 他……似乎有回去的意思。 却不肯跟前来的其他亲卫一同归京…… 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首发:ρ○⑧.space「Рo1⒏space」 阳谋 皇帝大行,举国服丧百日。 幼皇登基,大赦天下,避讳减赋,改元太贞。 李裕宣南阳王肖宣润回国奔丧,无论肖宣润逃到何处,若未能在丧期内归京,便失了法理。 这便是她的阳谋,当下只消端坐平京守株待兔。 夏旱来的更为轰轰烈烈,由于先前的春旱,到了现在的季节,粮食减产至平常之十分之一,加之蝗虫肆虐,中原爆发了百年未有的大饥荒,百姓易子而食,饿殍遍地,瘟疫蔓延。 而平京正北部的拱卫京畿要塞垣城,则正面临着崇化连山南坡山洪的暴发,时任垣城刺史的杜玄端毫无准备,未免通京的要道枢纽堵塞,只能命人掘开河道向低洼处的村庄泄洪,无数当地百姓流离失所,横死于天灾人祸之下。 流民聚集更甚,全国各地,起义按下葫芦浮起瓢层出不穷,断断续续地被官军剿灭,成不了气候,余下的隐入山林,不好抓捕,只要不惹出大乱子,各地刺史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中有喊出口号,要自己当皇帝的,大晋的臣子们都将此当作个笑话。 当惯了农民的老百姓能翻出什么浪来,翻遍史书,成事者皆出身于世家大族,灾年的暴民,不足为患。 乌黎场上,阿厘身子渐渐好转,前阵子跟洪氏一块准备好了服国丧要穿的衣裳,当下便穿了一身素色,在灶前指挥洪氏做些合乎平京口味的菜来,用以招待那群人高马大的侍卫们。 正热火朝天呢,便见那银洞洞长侯宝文竟前来拜访。 未等阿厘打开院门,十九已经从不知哪个树上飞身而下,在门口抱着剑站定,娃娃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侯宝文今日既是来求人,把姿态摆的极低,面对这个冷冰冰毫无礼节的侍卫也是端出一张笑脸:“某有事找周郎君商议,烦请小兄弟通传一声。” 阿厘已经走过去,揪了揪十九的衣角:“去吧。”他才不情不愿地转身飞踏进屋。 阿厘笑着为侯宝文打开院门:“洞长来得正好,我们今天做些平京家常菜,您要不嫌弃就留下来尝尝。” 两人便由此寒暄了起来,待十九回来就正好领侯宝文进屋,阿厘回到灶前,探着头看了看锅子里面的葱泼兔:“郎君们都爱吃焦些的,火再大些罢。” “好嘞!”洪氏应道,心里疑惑这主人家的洞长来此作甚,打定主意待回了家就跟自己那口子打听打听。 那厢侯宝文甫一入门,便已两股战战。 这一水气势汹汹的侍卫们在狭小的堂屋里,个个活阎王似的。 他看向主坐前的周琮,只觉他久不来上工,这乍一看,更显瘦削了,气质未变,精气神却萎靡不少。 侯宝文知道这些侍卫是从京中过来的,自然也听见一些小道消息,周琮可能要调回平京。 是以自是不敢多嘴多舌,端出一副愁苦老实的模样,开始絮叨自己的事。 【差800字,明天补,太困了支撑不住了,大家回头记得回来看啊。】 八月既望,北地战况毫无进展,甚至让图兰国蚕食了大部分边州。 作为最后的堡垒,夏北镇却依旧坚挺,敌方久攻不下,把图兰国由西向东扩张的计划拖延了整整两个月,最后只得放弃夏北镇,贻误甚多战机。 一时之间,夏北镇的玄烈军名声震天响,世人只知道玄烈军是谢柳将军麾下,却不知玄烈军只听那蒙面将军荆昼的号令。 荆昼其人,神机妙算,雄姿历落,无一败绩,却好像横空出世,无论何方势力探听,都只知道例如京畿人士、无父无母这样模糊的想信息。 那荆昼少时意外毁容,形貌可怖,是以终日戴着青铜面具,相传只要有人见了他的真面目就会被立即处死。 各种各样或惊悚或神奇的传闻之下,这位玄烈军首领,愈发神秘起来。 夏北镇的一处宅子里,士兵披甲配刀,守卫森严。 初秋的瑟瑟风声暂时被隔绝在结实的房屋外。 荆昼摘了面具,快速洗了把脸。 未经日晒,世家公子哥似的白皙的面容上自耳际到下颌蜿蜒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不合时宜地嵌在男子俊美的面孔上,平添了一股子肃杀寥落之气,棱角更利,轮廓愈硬,昭示着他正从少年迈向青年。 “粮草最多撑五日。”一旁轮椅上的年轻儒将看着荆昼道。 擦脸的动作一顿,凤眼稍垂,荆昼唇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指望不了谢柳了,南边大旱,辎重过不来的。” 随即撂了巾子,轻车熟路地推着好友的轮椅,到寝卧中心那处的简易沙盘前。 “图兰正是以战养战,现在占着这几个城,咱们假作攻城围困,令他们慌张驰援,然后主力去截他们的辎重。” 说罢未听好友搭腔,侧首挑眉:“肃奚,你有其他想法?” 肃奚笑着摇头:“统帅之能,你早在我之上,你的法子定是最佳的。” 又低声提醒道:“周二,我现在叫秦兴,莫再唤以前的了。” 周克馑无所谓地摇摇头:“跟你商量,我才放心。”他看着沙盘上大大小小插着标记的土丘,目光却没有具体的落点,显得有几分松怔: “发生了这么多,原来仅过了一年……以前在平京的逍遥日子,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肃奚叹了口气:“今日怎的有空闲伤春悲秋了?” 周克馑棕褐色的眸子晦暗不明:“我想随肖宣润回平京一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肃奚恨恨地扭过头:“昨日我跟大禹一块劝你的话都白听了?” 周克馑垂下眼帘,握着轮椅的双手收紧:“别激动啊,你们说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肖宣润此番回京生死难料,提出让他跟着回去,无非是两点,找个靠谱的保镖垫背、在紧急情势之下把自己这安昌侯府余孽卖出去吸引视线他好脱身。 无论是两者中的哪个对他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可是…… “可是。” 周克馑咧出个苦涩的笑,声线嘶哑的厉害:“我得给他们收尸啊。” “而且,你不是也担心丽娘和罗雁怡吗?” 肃奚蓦地抿紧了唇线,沉默许久,才轻嗤:“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等解决了粮草之事,你就去罢,夏北这里有大禹和黄周喜,不会有事的。” “……先莫要跟丽娘透露我还活着。” 雨夜【一更】 岭南进入雨季,潮湿的水汽乘着风来到山间,连日阴雨,山上泥泞一片,原来的通路被泥石冲毁了大半,矿洞更是积水,还有几个坍塌了,埋了几个罪工和监理,是以当下乌黎场整个停了工。 吊脚木楼在山上高处,又挑空丈余,没被前几日的山洪影响。 原来的百楼亲卫们早在半个月前就启程返京,洪氏又早早回了山下场上跟自己丈夫团聚,现下楼上倒是没了外人。 阿厘拧了拧晾了许久还滴水的衣裳,忍不住抖了抖,一股子馊味扑面而来,不由得秀眉紧锁。 听见寝卧里传来几声克制的闷咳,她赶忙把衣裳随手搭在架子上,小跑着回去。 桌上罐子里的阿芙蓉已经晾凉了不少,麻利地把药液腾到深腹百合蝉纹青釉碗中,端到床前: “夫君,药好了。” 周琮还未脱离咳嗽的余威,修眉微蹙,以丝帕捂唇,极力克制喉间连绵不断的痒意。 阿厘眼眶微红,使劲眨了眨眼,希望把那点泪意咽回去。 周琮病情恶化已有月余,这种痛苦伴随着他日日夜夜,若要被他发现她又触目神伤,便还得牵扯精力去安慰她,是以如今阿厘只能表现得毫无所觉,做一个瞎子由着他瞒着。 待周琮平复好了,阿厘就握着勺子,慢慢将汤药喂给他。 周琮神色随着药效产生变化,痛苦逐渐被恍惚取代,惊艳绝伦的面容平静之下带了难以忽视的迷离。 他枕在凉席上,外头依旧阴着天,雨声哗啦啦响个不停。 屋内一盏青釉桌灯荧煌葳蕤,从后背映亮了蹲在榻前的阿厘,让她周身散发着光晕,像极了壁画中的菩萨。 菩萨降世总是短暂的,周琮心头浮现漫无边际的沉闷来,他伸手触碰她的面颊,确认着她仍旧在身边。 阿厘将药碗放到手边的床案上,脸蛋贴着他凉丝丝的手掌心,脱了鞋袜钻到他胸前,轻车熟路地窝在这等着。 果然,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周琮就侧过身来,回抱住她。 阿厘晓得,他这是恢复了几许清明了。 “今日的大字夫君还未给我掌眼呢。”她闷闷地道。 服用了大剂量药后,周琮反应稍显迟钝,过了须臾才开口:“昨日功课似乎……除了大字还有许多。” 阿厘抬头,他便慢悠悠地垂下眼,眸子中浮光波动,不晓得究竟是由于心绪流转还是单纯因为阿芙蓉未湮的后劲。 “周琮……”阿厘少见地唤他姓名。 “嗯?”他懒洋洋的应声从鼻腔之中溢出。 “等雨季过了,我们便去平德瀑布看看罢?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瀑布呢。” “重阳过了,乌黎山的雨季才结束呢。”周琮被一阵一阵的昏沉萦绕着,浑身轻飘飘地似要羽化登仙了般。 阿厘的声音好像隔了很远,在山的另一边。 细细的私语变成了风筝线,拽着他的思绪,不得飘向遥远的天际。 “那就等重阳,我们正好去平德登高,我为夫君插茱萸。”她攀上他凉沁沁的胸膛,轻轻贴了贴他光洁的下颌。 周琮便就着她的姿势以指骨抬着她的下巴尖,垂首轻轻浅浅地吻下去。 阿芙蓉独特的香气随着津液渡进她的口腔之中,阿厘呼吸急促起来,不知是不是药性使然。 指尖挑起她深烟色牡丹花罗絺绤,令潮湿白腻的肌肤晾在烛光之下,镀了层温润的辉光。 他环住她单薄的肩膀,弄得丝裙缭乱,莺莺啼哭。 烛泪滑下青釉台,外头天色晦暗,细雨淅零打芭蕉声声慢。 云雨初歇,涔涔热汗未干,阿厘不嫌热,紧紧地贴着周琮。 他单腿屈膝坐着,长发垂在一侧,沿着肩头往下,最后搭在席子上,与她的不分彼此。 阿厘勾了一绺,与自己的缠绕成结。 周琮只瞧着,没有别的反应。 阿厘也不需要他有什么表现,自顾自复刻当初两人私自成婚之时的结发之礼后,便枕上他膝头:“你还没回答我呢。” 他长眉微挑,桃花眼含了一泓潋滟泉水:“为夫已经身体力行了。” “什么?真的吗?”阿厘蹙眉,疑心自己方才欲海沉浮,错过了他的回应。 周琮手指微张,贴着她额头往后,慢条斯理地顺着她的长发,在她难免舒服地昏昏欲睡之时轻笑出声: “娘子方才要我快些、慢些,这里、那里,琮哪有不从命的?” “你——”阿厘羞恼地要从他身前爬起来,又被成结的发尾拉扯地一痛,又跌回榻上,脸蛋贴着席子,捂着疼痛的头皮沁出了泪,好不可怜。 周琮抿唇忍笑,伸手过去,囫囵摩挲下方圆滚滚的脑袋:“为夫之过。” 阿厘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周琮心下微讶,将她抱回怀里,捏住湿滑的脸蛋逗她:“含颦幽咽,闻声可怜,泪流涟涟,琼脸咸咸。” “厘儿不哭。”他含笑俯首吻去她眼角的湿润。 阿厘心中委屈更盛:“我才不是因为疼才哭呢!” 她介意的明明是他故意不回答她。 九九重阳,登高插茱萸,为何不答她? 他竟是对自己身子失了信心,连欺瞒她都不肯了吗? 她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小妻子的热泪接连不断地浇在指尖,周琮无法,无奈叹息一声:“何须问,既是阿厘所愿,琮自然奉陪。” 阿厘吸了吸鼻子,埋头在他腹前,闷闷应声。 欲念又起,身子虚弱,不敢再行放肆,周琮兀自默念心经,随手取下床案抽屉内的袖珍九连环给阿厘玩,省的她惹自己心绪浮动胡思乱想。 阿厘懒散地将金环穿进指根,抬起手悠悠摇晃绕圈。 环环相撞,琤琤锵鸣。 混着窗外芭蕉叶上噼啪做响的落雨闷声,随着喁喁私语,融化在山色朦胧的夜里。 “海洋,草原、石林……这些我都没见过呢,夫君可以每年带我去一处,然后录在你的手札里!” “或者……我们就在乌黎山上,我给夫君生个孩子……哎,其实有些适应不了这里的雨季,就不能把咱们流放到北地吗?冷一些也没什么的。” 归京【Рo1⒏space】 流民南迁,荒村阒无人烟,舍后荒畦连片,径空土涩蒿黄。 寥落悲风蔓延在中土神舟之时,一顶灰扑扑的马车从北地南下,驶向关内。 车轿内肖宣润垫着锦绣腰枕,反复翻看几封密信。 时不时地掀起眼帘,瞧瞧对面闭目养神的少年将军是否有窥视之嫌。 周克馑本就敏锐,兀自忍耐了半晌。 当肖宣润又一次瞄过来时,他蓦地睁开双目,不咸不淡地撂下一句:“臣去驾车。”便头也不回地掀了帘子坐到车辕上,与那肖宣润的亲兵并肩,吓了后者一激灵。 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子落下之后,肖宣润许久都未收回视线。 周克馑或者说荆昼,被他亲手养起来,用以驱虎吞狼。 但一切朝着当初谋划的那样顺利发展后,他反而生出不容忽视的隐忧来。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已经没有别条路可走。 这次归京,荆昼是死是活,于他而言,便是父皇在天有灵,替他做了抉择。 周克馑懒得去探究肖宣润所思所想,纵使自己要效忠于他来报仇雪恨,他也对这个人生不出半点好感。 不知道是不是质子当久了,肖宣润总给他一股子阴恻恻的观感。 行事说话,敞亮还不及平京纨绔子弟。 跟他待在一处,端的是心烦至极。 周克馑靠在车辕上,仰头看向迢迢长空,金乌高挂,赫赫日光一圈圈晕开,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上,连长疤都和在柔光中清浅了起来,长发没有绑紧收束,而是像以前那样,久违地散下来,靛蓝色绳带松松垮垮系着黑亮青丝随着马车奔驰的疾风在肩头翻飞。 凤眼眯起,他放松了身体,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 肖宣润生来谨慎,一行分叁批进京。 前头已有亲兵易容成流民开路,后头还有亲卫清扫尾巴,守卫戒备,召之即来。 过各城关卡每每都要费上一番功夫,还要跟途中草寇周旋,这么过了七日,才总算是到了京畿,只需在官道再走不到两日的功夫,便可抵达平京。 甫一入京畿地界,便骤然安定平和起来,流民全被驱赶走,好留给达官贵人们一方清净之地。 周克馑早就回到了车厢内,还戴上了羊皮面具。 一路上的景物,愈加熟悉,他却没再看。 不用多看,阖上双眸,平京城的一草一木便原原本本地浮现在脑海里。 秀山秋狩,松虞山跑马,醉仙居酩酊,永宁河泛舟,登临望月楼观景,上巳节灯会结游…… 净居寺宝塔金铎几重,太平长街黄桷几多,西市贩售何物,八方美酒藏何处,皆是镌刻在他不灭的印象里。 平京,锦绣平京。 是他的生地。 却也是……母亲、父亲,云笙、舅舅、舅母、秦衡的殁骨亡身处。 愈接近平京,周克馑愈沉默。 任肖宣润再如何,他已变成了一截木头,或是一块石头,抽离出思绪,麻木抵挡近乎在紧咬在牙关齿缝中泄出的翻涌不停的苦恨。 同一片烈阳之下,梧桐宫内,李裕一身霜色,仍不让半分殊色,眉眼戾气相较于往日更甚。 “这赵志立从陇西流窜到定西之北,竟无一人上报!” 她把百楼迷信摔到桌案上,身前几个近臣皆是,俯首帖耳,面露难色。 “张定迁呢?怎么还没到!?”李裕问休绩。 休绩:“殿下息怒,以张大人的脚程,大抵还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张定迁今日正值休沐,早上李裕看见奏报之后,休绩已差小黄门去张府内请他。 可那张大人不知所踪,康公侄女张夫人接待,状况多生,倒是引出一桩绯闻。 这张定迁张大人,竟在京中,豢了个外室。 任由张夫人康氏百般打探,都没个模影,可见那张大人护的多紧。 是以小黄门到了张府,康氏也不清楚去何处找自家郎君。 罗雁怡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眼里成了平生最厌恶的“外室”。 她正在平京城郊的一处庄子里,看着满园幼嫩的、低矮的柳兰怔愣。 方才张定迁将她带到此处,道是要给她看样东西。 罗雁怡满头雾水,不晓得甚么东西非得出城去看。 待靠近在这里,鼻端嗅到熟悉的香气后,心下已生出了几分隐约的猜测。 只是那猜测,过于无稽,甫一冒出来就被她否定了。 但当她被他引向园中,藕荷色的一片慢慢在眼前铺开之时,罗雁怡已然失了语。 张定迁站在天花枋之下,笑吟吟地瞧着她:“我请教了花师单父,他帮我想了这个法子,于园中立平闇作荫,移了北地的花壤、花种,每日都有人前来养护,为它们注水保湿。” “若不是其中失败的那几次,我还可以更早些带你来。” 他衣着雍容,姿态闲雅,一双清目澄明,直直向她看来:“雁怡。” “今后平京也有柳兰了。” 罗雁怡痴痴地张开手心,拂过簇簇低矮的幼花。 她像小时候一样,俯身摘下一芽嫩苗放入口中,感受着花蜜在唇齿之间缓缓化开。 跟随父亲在北地驻扎时,没有京中这样品类繁多、五花八门的蜜饯。 罗达会陪她驾着小马驹,来到草原溪流处,找到岸边亮丽惹眼的紫红色花丛,将柳兰的嫩苗捏下来,喂进她嘴里,囫囵擦了擦小女儿染上茜色的花脸,在水面磷光中哈哈大笑。 张定迁看着她沉默的背影,眸子里弥漫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柔意,为挤出两天休沐而加班加点的连日疲惫,在此刻也轻飘飘地烟消云散了。 女子于葱茜之间停驻,蓦然回首,看进他猝不及防,仍显沉迷的眼中。 面容清光点点,双眸罥烟含露。 “大人的心意。” “雁怡不胜感激。” 未等他笑弧扩大,她却垂下了眼帘:“可柳兰,生于广阔原野。” “玉京繁华,终不是她的归处。” 张定迁闻言几步靠近,克制地停在她身前。 温声软语,几近恳求:“我知你顾虑,也知我无状。” “雁怡,我与……她无甚情意,她亦有心中所爱,只望你能给我些时间,等我把一切纷扰都处理好。” 他试探地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指尖,长睫温驯轻颤:“我心如是,任你宰割。” 首发:ρ○⑧.space「Рo1⒏space」 旧梦 张定迁身着绯袍,唇角噙着笑,跟随前来接引的太监踏进梧桐宫院。 “大人满面春风,可是有好事?” 张定迁闻言一笑:“力士利眼。” 那太监缓了缓脚步:“大人有所不知,殿下方才发了好大一通火。” 张定迁敛下神情,从蹀躞带的荷包里摸出两粒金豆子,送到那太监手边:“多谢力士提醒,只是不知殿下是为何事动怒?” 那太监竟一点都没推辞,从善如流地收下,这平民百姓一年的用费在他眼里已是见怪不怪。 李裕当政,别说这文武百官要打点梧桐宫的太监,就是那宗室皇亲,也得仰仗下人鼻息。 太监笑眯眯道:“国是哪是奴才能说道的,不过似乎是有关什么匪寇,您进去就晓得了。” “多谢力士。” 张定迁一边行走一边飞快地思索。 本就是灾年,盗匪流寇激增再正常不过,又几个不知天高地厚得称王称霸也只是笑话罢了,李裕这等沉静冷漠之人怎可能会因此事动怒呢? 定有特殊之处,沉吟着已到了偏殿门口,引他来的太监让门口的小黄门进去通报一声,便退下了。 等待半晌,小黄门碎步出来,宣他进去。 张定迁便低下头颅,静行到殿内,俯身行礼:“臣张定迁参见殿下,殿下贵体金安。” “张大人姗姗来迟,孤险些让百楼去寻你了。”上边传来女子醇厚清冷的嘲讽。 “臣——” “得了,没心思管你去哪,起身罢。”李裕摆摆手:“你瞧瞧。”看了休绩一眼,后者呈着密信送到张定迁身前。 “大人请看。” 张定迁向他颔首示意,打开信封仔细起来。 宽敞奢华的偏殿内香炉青烟袅袅,冰鉴甚至引得进入此间的皮肤发寒。 这沉默的几息里,他逐渐拱起眉心,到底是明白李裕为何动怒了。 “说说你的想法。”李裕倚着凭几,美目透着审视。 张定迁略一梳理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有叁。” “其一是召定西拢右采访使进京述职,派遣御史和暗探前往定西拢右印证消息,擘肌分理查明细处。” “其二,若赵立志受徐焕勋、孔贞仪等子弟资掩一事属实,从速处置徐、孔等世族,已昭天下。” “其叁,定西拢右迟迟隐瞒,想必是无力处置,还请殿下早日定夺,遣镇西府军前往围剿,否则灾年流民源源不断,匪寇愈壮,恐成大患。” 李裕轻笑一声:“孤记得孔焕勋乃是你妻舅,对你帮助颇多。” 张定迁恭谨道:“此间北地战事吃紧,国内旱魃为虐,粮草短缺,徐焕勋此举包藏祸心,此人有小仁而无大义,死不足惜。” “甚好,孤未知会康公,便知你少他几分迂腐之气。” “此事全权交由爱卿处置,需要什么帮手,孤为你朱批。” “臣叩谢殿下。” …… 张定迁走后,李裕起驾飞霜殿去看望小皇帝。 纵然华盖遮阳,这酷烈的日头炙烤大地,仍蒸得她烦躁,紧接着下了道口谕:“把皇帝接到梧桐宫,孤要亲自抚养。” 休绩本欲提醒什么,瞧着她皱起的美人面终是咽了下去,只低头应诺。 李裕呼出一口热气,拿凉丝丝的帕子铺在脸上,闭目养神。 这几日案牍劳形,就这么一小会,竟也打了个盹。 也是在类似的夏日里,她刚成为亡国公主,被软禁在梧桐宫里, 目睹父皇自刎之后,李裕心里便总会冒出来跟着殉国的念头。 但是她还想着见见温瑶,问她为何这样对待他们,为何这样残酷。 难道父皇对她不够好吗?难道她就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吗? 后来无望漫长的等待新皇帝处置她的时间里,温瑶一次都没有出现,没有过问。 李裕太恨她了,她想,就算是死,也要杀了温瑶。 那个夏日,趁着侍卫换值的间隙,她发足狂奔,赤脚踩过辉水廊桥上的青苔,躲开乱做一窝蜂的宫女,登上承露台,跨过栏杆,迎着高处拂面的清风冲着底下的人大喊:“我若自戕,你们都要被肖狗摘掉脑袋,让温瑶来见我,不然我就从这跳下去!” 新的宫人们也听过这位公主的行事作风,皆不敢当做玩笑话,果真去启禀了皇后。 李裕等啊等,等到手心渐渐发汗,握不住那栏杆,趔趄了一下,差点真的摔了下去。 同一时间,一声嗤笑从传来:“人还没见到,就着急赴死?” 李裕长发飞扬,裙纱逸荡,一双翦水清眸向下望去,宫道上站着位少年郎君,俊美清贵,气度不凡。 “温瑶呢?!”她无心关注闲杂人等。 反正自从肖狗进宫之后这皇城涌入了无数陌生人。 而熟悉的面孔,她的奶嬷,她的宫女,她的伴读,都成了刀下亡魂。 “温瑶呢!让温瑶过来!”她扯着沙哑的嗓子又一次喊道。 “母后身体抱恙,让我代为前来。”他从容踏上承露台的台阶,脚步声叩击着她的耳膜。 她喃喃自语:“是他啊……” 那个让温瑶总想念的“哥哥”,他们一家叁口,在父皇的永宁宫团聚了…… 李裕看着远方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鸟儿,栖身的树枝早就断开了,她应当,应当早些丢掉妄想,早些起飞才是。 风儿打在面庞上催促着,李裕闭上眼。 握着栏杆的手指渐渐松开,她的身子外倾,像一片经幡似的跌落。 火光电石之间,几声巨大的动静,有人一把拽住了她的领子。 李裕吊在高空上,抬眼看便宜哥哥紧要牙关要把她拽上来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动了动手指。 “ 你敢!?”便宜哥哥额角青筋毕现,警告她:“若是再乱动,我就把李殷的尸体掘出来喂狗。” 李裕果真安静了一瞬,未等他松口气继续往上拉。 她也不管大动作会不会直接坠下去摔成肉泥,反手抱住了他的胳膊,眼眸透着彻骨的冷,拼命拉着他往下荡,竟是打算让他陪葬。 一番惊呼之中,侍卫总算姗姗来迟。 李裕没有得逞,肖兆棠借力捏着她的胳膊把她困在身前翻回栏杆里,一同狼狈地摔在铺着金丝地毯的高台上。 他满是粗粝茧子的手指掐着她的下巴,狭长的眼里带着笑意:“好歹毒的妹妹。” 怀里的女孩一双招子锐利雪亮,狠狠咬了他一口。 丝线 入京之路比入关之路更为凶险,百般防备,还是暴露了行踪,纵使肖宣润朝中有人传递情报,途中的无数暗杀仍让他们一行不得喘息。 山林间周克馑摘下护臂,拆了半边肩膀的衣服,熟练往伤处倒上药粉,凤眼淬毒看向肖宣润:“让你在马车里待着,你出来作甚!” 方才刚逃过一队官兵的围堵,又遇到百楼暗卫追杀,对方发了焰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增援过来,周克馑必须速战速决。 这次肖宣润这边折了八个好手,而周克馑跟三个杀手缠斗,他习惯战场拼杀大开大合以一当百,可对方招式精妙,变幻莫测,极为克他,本就吃力,还要顾及他们对马车虎视眈眈,正胶着之际,那肖宣润竟掀开帘子伸出了个脑袋张望。 百楼杀手何许人也,抓住机会,毒镖瞬发,就要取他性命。 周克馑余光瞄到这动作,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额角青筋突跳,奋力踹开近身的二人,不顾肩膀上划开的豁口,千钧一发之际掷出障刀,在肖宣润面前弹飞毒镖。 可那杀手一击不中又瞬发三镖,周克馑飞身而下,双膝滑跪至毂前,重新捞起地上的障刀格挡,令人牙酸的铁器碰撞之声后,只来得及挡住两枚,另一枚则因为刀气动摇轨迹,将将滑破肖宣润颈间的衣料。 “滚回去!”周克馑咬牙切齿,又不得不迅速起身应对欺身上来的杀手。 鏖战许久,火伞高张,炎威如炽,割断最后一个杀手的脖子后,染血障刀扎进黄土,他握柄以撑,无力跪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热汗如雨,浸透了衣衫。 不过暂歇几息,他又强迫自己起身回车前驭马,打算尽快离开此处。 祸不单行,他们的两匹快马皆被捅伤,眼瞧着就要倒地咽气。 周克馑深吸一口气,手中本是催马的鞭子狠狠抽在车厢前,带着十足的戾气:“出来逃命!” 好在此处已是平京城郊,周克馑按住伤处,按照小时候的印象,带着肖宣润一刻不停,藏匿到秀山陡峭的西侧石壁之中。 找到了小时跟秦衡一探索到的岩洞,杀了里面的蝙蝠等物,才松了口气,靠着石壁拆下染血的衣衫,给自己上药。 “本王……想帮你” “哈。”周克馑一声嗤笑打断他:“主上的好意我心领了,下次还是老实缩着罢!” 说罢也不管肖宣润面色如何难看,又道:“反正已经暴露了行踪,就把前后的亲卫都招过来,不然剩我一个,护不住你。” 肖宣润用护身的匕首割断衣袖,给他作绷带之用:“我会传信皇叔,让他们做足仪仗,前来迎我回京。” 周克馑一点也不客气,自己的衣衫早就脏污,不像是他的依旧洁净,就指挥着,让他多裁一些:“朝中都有谁是咱们的人?” 肖宣润动作一顿,抬眼看他:“该你知道的,我回知会你的。” 周克馑冷哼一声,就是把他当狗呗。 当就当,随便他,反正只要能报仇雪恨,怎样都成。 他忍着肩膀上的疼,从包袱里找出块干粮,就着水,三两口填腹:“我先眯会,这期间外头的铃铛有何异响,都要叫醒我。” 此时伏天酷暑,纵是秀山上,也没什么风能吹动布置好的铜铃。 “你且安心。”肖宣润颔首。 周克馑心中暗想,有这么个废物在旁边,哪能真的安心。 可惜肖宣润身负皇家血脉,想要成事,缺他不可。 # 乌黎山上的雨终于停了两天,只是天空依旧阴沉,夜晚黑云遮挡,既瞧不见星辰,又看不全月亮。 山上依旧泥泞,可阿厘听十九说场上的大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工了。 毕竟这银矿除了身负朝廷的任务,还关系各位大人的私囊。 阿厘这几日越发虚弱,周琮以为她是湿气入体,便经常帮她艾灸,每每阿厘自己都要待不住了,他却持着艾柱不动如山。 阿厘看向周琮沉静的侧脸,发现他的气色确实好了不少,不由得心满意足。 在之前周琮饮下阿芙蓉神志不清之时,阿厘借着自己咬他的一口将母蛊放入他的伤处。 子蛊则是自动从她肚脐钻进了身体里。 她只知道这滋身蛊要饲女心甘情愿,所以稀草她们才会用巫术摄人心智,却不明白为何自己没陷入沉睡和僵直。 她连绝笔书都写好了,只等自己精血耗尽以除周琮沉疴。 但是下了蛊之后才发觉,自己并未显出来异常,只好趁着周琮昏睡期间,连忙将绝笔书藏了起来。 周琮说已和长公主达成约定,要她九月就同胡明和十九返京。 可她不愿,他说得好听,什么他办完事之后会跟她汇合。 若不是她已知晓实情,恐怕真的要被他骗了去。 她不害怕死去,但是害怕跟他分离。 只是她知晓自己软弱,若她被独留在世间,必是活不下去的。 周琮这样伟岸的郎君,还有自己的造化呢,就让她来当那个自私的人吧。 如果滋身蛊真的管用的话。 要是不管用也没什么,左不过同他一起死罢了。 阿厘做了许多女红,不光有周琮的,还有十九和胡明的。 鞋袜、披纱、长袍,春装、冬裘应有尽有。 见她又就着窗前的光缝领子,十九托着脸无奈:“这样下去,咱们带来的衣料都不够你用了。” 紧接着避开她的目光,讪讪道:“你给郎君做就好了,管我们俩干甚。” 阿厘苍白着一张脸也不计较:“那我省着点用,我绣了两个荷包,一个是联珠团窠狩猎纹,一个是龟甲铁梗襄荷。”她把两只簇新的拿到他面前,笑盈盈地道:“你先选。” 十九的目光从她雪白清秀的面容移到两只荷包细密的针脚上,能看出这绝对不是敷衍之作。 他红着脸指着联珠团窠狩猎纹的:“我喜欢这个。” 十几年来,还没人送他过礼物呢。 精致的靛蓝色锦袋被她放入在他的掌心,十九一时不敢合手,生怕指腹的老茧会勾坏上面明亮的丝线。 一股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十九闷声提醒:“你这阵子多挂心郎君就行了。” 紧跟着幽幽补充道:“我……不急的。” 再见 肖宣润与晋太宗一朝宰相方绍丹和翰林院陆林芝二人已取得联系,只等耸昆使臣携国书一到,便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周克馑跟着他被安置在方绍丹的一处私宅中,伤处将养不过三日,便再也待不住,肖宣润不许他在京中活动,唯恐暴露。 可周克馑只在嘴上称他主上,实际上极为我行我素,肖宣润根本掌控不住他。 周克馑带着帷帽,在街巷人来人往中缓步前行,平京的景物建筑隔着一层皂纱,一一呈现在他眼中。 兄弟几个中家在京中的住址,他记得一清二楚,但并不晓得罗雁怡如今身处何处,境况如何。 无论是让肖宣润的亲卫打听,还是询问方绍丹,这事都会传到肖宣润的耳朵里,罗雁怡极有可能成为他拿捏自己的俘虏,是以周克馑只能自己打听。 茶馆说书先生讲的都是些情爱野史,周克馑只好进了酒肆。 甫一落座,跑堂的伙计便勤快地擦了擦他面前的木桌:“客官几位?来点什么?” 周克馑没有摘帽子的意思,大马金刀地坐在木凳上,不假思索:“……小鸡假炙鸭,蒸软羊,皂角铤子,煎豆腐,再来壶竹叶青。” “好嘞!您稍等!” 伙计爽利应声,酒菜不一会就上了个齐全。 周克馑却不动筷子,在瞧见旁边那个汉子犹犹豫豫地上前之后,帽纱后的薄唇微微勾起。 那汉子吃的不过是花生米就着小瓶浊酒,眼巴巴看了这怪人半晌,这才搭话:“这位郎君怎的不动?这儿的小鸡假炙鸭可是顶好的佐酒菜,配上这竹叶青,只剩快活!” 周克馑叹了口气:“今日本是约了好友求他帮忙,谁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估计是要爽我约!” 那汉子恨着跟着愤愤然一通,周克馑顺势道:“可惜了这桌菜,不知兄台可否为我分忧?免得浪费。” 汉子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儿砸得晕头转向:“这……自然行得!你我今日有缘,一块喝个痛快,岂不美哉!” 周克馑又叹了口气:“兄台美意,可惜我这胃疾甚重,吃不了荤腥,喝不得酒饮。” 那汉子又推辞了几番,才在周克馑的极力劝说下享用起来。 这竹叶青可比浊酒上头地快,没一会汉子就醉了几分:“不知你是有何难处啊请那朋友帮忙呐?竟要撑着胃疾陪客。” 周克馑随手撷了个白馍塞进嘴里:“小弟那朋友是个捕快,想托他找找失踪的妹子。” “我就在西市卖柴,人来人往形形色色见得多了,跟我也说说,万一碰巧能帮上你呢。” “我那妹子早年间被拐子拐走了,最近才得到消息,原来是在罗家当丫鬟来着,兄台可知道罗家?就那个将军……” “哎!谁不知道罗家!那个杀千刀的罗达,葬送了我们那么多儿郎,合该千刀万剐!”那汉子一边喝酒一边恶狠狠地道:“要我说,你去勾栏找找,罗家抄家之后,好些个婢子都卖去那儿了,别说那婢子,就是罗达那个千金大小姐,都差点进去!” “哦?这是怎么回事?”周克馑趁着他的酒兴引导。 “那个千金小姐,不是在胡牛巷住吗,她男扮女装去栏子里卖艺,让老鸨子瞧上了,本是要暗地里拐进去的,还没动手呢,那当朝吏部考功郎中家的公子认出来了,喊着罗家千金的名字大闹一通,扬言要打死她,那老鸨子这才知道要抓这人是谁,自然不敢把手伸到这糟心事里。” “后来呢?那个公子哥当真打她了?”周克馑淡淡发问。 “欸……这我倒是不清楚,只是后来都不见她去卖艺了,不过应该没事吧,听说现在住察院街了,不知是哪个大人的手笔,哎我说,那罗达罪孽深重,还有人接济那母女,朝廷啊,官官相护!” 周克馑得到了想知道的消息,敷衍了几句,找了个借口便结账走人。 沿着这线索,太阳快落山,他终于确定了罗雁怡如今的居处。 本想明日再来守着拦人,熟悉的高挑身影却在下一刻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罗雁怡身着一身紫霞色长裙,迈着轻快的步伐就要从后门进府。 周克馑当机立断,闪身翻墙进院,在她经过敞着门空无一人的晾药房之际,眼疾手快捂了她的口鼻挟人进屋。 罗雁怡一惊,被捂了嘴,呼救不得,疯狂动用身上功夫,恶狠狠地袭向贼人。 “雁怡,是我。” 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罗雁怡瞬间僵住了动作。 周克馑松了手,在她转过来时掀起帷帽的黑色皂纱。 “周二……”罗雁怡愣愣地看着他那张凌厉英朗不少的脸庞,蓦地淌下泪来,满眼不敢置信:“你没死……你还活着……” 她欣喜若狂地载着希望:“那我阿父……我阿父是不是也——” “罗大将军已经去了。”他抿了抿唇艰难地打断了她。 “……那你,为什么活着?我阿父到底……到底为什么……”接连不断的泪水在紫霞色领子上晕开大片深色,明丽的面容涨红,满是泪光。 “我们被小人陷害,罗大将军以身殉国,无论是报仇还是还将军清白,我会一桩桩一件件,算清楚的。” 他给罗雁怡擦了擦眼泪:“将军的墓在崇化连山……你放心,有朝一日我定会让他魂归故里!” 罗雁怡胡乱抹了抹眼睛:“到底是谁!是谁害的我阿父?” “当下不能跟你说,我是偷偷回京,外头还挂着我的悬赏呢,雁怡,将军临终前将你托付与我,今日我前来寻你,是怕你过得艰难打算带你回去北地,可今日一见,若是这处住着安稳,倒是不必跟我到北地受苦,反正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回来的。” 罗雁怡怔怔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我是说……北地什么意思?你之前在北地?托付于你是什么意思?周二?父亲要我嫁你?” 周克馑:“……雁怡,我娶不了你了。” “心中挚爱横死,我此生,只会有她一个妻子。”他寥落的凤眼掀起:“就算不是夫妻,我也会一辈子照顾你的。” 罗雁怡不见一点愤怒难过之意,从善如流地点头:“哎,这样就好,我其实也有了意中人。” “谁?这处宅子是你那意中人给你找的?”周克馑惊讶问道。 “我暂时还不能透露他的姓名,我们之间仍有问题悬而未决。但只是时间问题,我相信他会照顾好我的,周二,虽然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但是你放心,我在京中过得很好,你只管做要做的事,我等你为我阿父报仇,等你向小人清账!”她看着周克馑脸上的疤,垫脚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定受苦了。” 周克馑洒脱一笑:“还扛得住。”随即想起来好友当今的惨状,叹了口气:“肃奚也还活着……只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什么!”罗雁怡心中一痛,表哥肃奚,那是多骄傲的一个少年郎啊,他们自幼一块长大,每每挨训都是肃奚在前面替她顶着,无论平时如何嬉皮笑脸,表哥在她心中总是伟岸的儿郎。 “他……”罗雁怡说不下去,又是大颗的眼泪滴落下来:“他别要寻死罢!” “他比我坚韧,你放心,肃奚是个好汉,我们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候。” “那就好……那就好。”罗雁怡在段时间之内大喜又大悲,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着,久久不能平复。 周克馑将一些她想知道的尽数说给她听,又向她打听了丽娘当下的住处。 即将离开之际,他一直故作轻巧的神色终于,沉寂了下来。 无边无际的苦涩从凤眼中蔓延开来,他扯了扯唇角:“雁怡,你可知……我的父亲、母亲、云笙……都被弃尸何处?” 戳穿 天空终于放晴,洪氏和三丁得以上山。 还有五日便是重阳节,阿厘便带着他们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院子周围之前撒下的花种已经冒出了嫩芽,在湿润的泥土里奋力生长,好像也着急在重阳开花一样。 重阳赏菊最是应景,可惜此处荒山野岭,没有京中那般条件。 周琮已经安排好了车马,待重阳之后,便送阿厘回去。 经年之前,乔邈壬下狱择日处斩,时周琮居于梧桐宫,长跪院中求情不得,面见肖兆棠争取不得,连日绝食,终换得最后一次与老师相见。 乔邈壬出自京畿斐水乔氏,博古通今,着述无数,乃当世大家。 本是帝师之才,宰辅之命,却因仇视李裕,在晋惠帝一朝备受打压。 乔邈壬是个耿直性子,学问深厚,却不会做人,参李裕的折子一个接一个地上,不光是李裕恼怒,肖兆棠也烦。 李裕便想出个法子,非强迫他给自己做事,来折辱他。 吹了枕边风,乔邈壬就变成了安昌侯世子周琮的老师。 此举不光折辱这位大家,培养起周琮,还有着陷阱的意味。 若乔邈壬对弟子周琮有了感情,细水长流间,连带着对李裕的恶感也会在潜移默化间消融些。 可谓是一石三鸟。 只可惜乔邈壬这老头顽固至极,当真全心教授周琮,却也当真鄙视李裕。 他在大狱中最后的日子十分难过,李裕根本无需暗示什么,便有宵小之辈争先恐后为难折磨他,来做站队的投名状。 周琮绝食晕倒之后,终于被允许去大狱见自己老师的最后一面。 一老一少,丛棘内外。 同样的形销骨立。 乔邈壬的脚趾被老鼠咬去四个,浑身脏污恶臭,囚服穿在身上像是挂在架子上,蓬头垢面着看着自己的学生。 乔邈壬有许多学生,桃李满天下。 但是他被迫收下的这个,才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毫无疑问,周琮会继承他的衣钵,他的学问能留在此世,肉身消亡又算什么呢。 比之周琮的痛苦,他显得气定神闲。 “此身之选,既知今日。” “斯文有传,子继吾道,身虽死,无憾悔。” 这次见面,乔邈壬将最后的秘密托付给了周琮。 在昌州鹿泉县旧山村,地窖内藏有两千甲胄,三千弓弩,刀剑无数,珍宝财帛、传世之书,应有尽有。 那大昭遗民原是要给李裕递消息,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乔邈壬得知,他告知了秦昇,将这消息中途截下。 日前那场昌州地动之祸不过是秦昇为了掩饰寻找地窖扯得由头,四万军士,挖空了整座旧山,仍没找到那地窖的影子。 乔邈壬未告知秦昇全貌,那大昭遗民也是个个有节,死前承受惨无人道的刑讯,亦不曾透露半点。 前朝宝藏不在鹿泉县,而在距鹿泉县八十里之远的邻县兆台。 鹿泉县的旧山与兆台县的七峰山同属周山余脉,那密宝,便在七峰山脚下。 这里本是承炀帝李殷为自己与温瑶秘密修筑的皇陵,只是他们二人,无一人住了进去。 宫倾之际,李殷的近侍带着忠心的将士逃亡此间避难,后来便在隔壁鹿泉县韬光养晦,伺机复国。 李裕掌握权柄之后,时机已到,只等他们重新取得联系,里应外合,光复李氏大昭。 乔邈壬不肯让李裕有机会再动摇当前方的喘息的太平天下,也不愿让秦昇等权臣得到这等助力,晋惠帝肖兆棠则是痴恋亲妹,不可信任,乔邈壬本打算将此事埋在心底。 只是眼前的少年,金相玉质,囿于政治旋涡,身不由己,他怜爱甚,思来想去,将此作为他的依仗,未尝不可。 周琮虽受李裕恩惠,却是由他教导,乔邈壬深知他的脾性,毫不怀疑他会将秘密呈献给李裕。 最后的时刻,乔邈壬交代他:“与之为伍,不可以为犬良我友。” 书案之前,周琮想到此处,悬笔停顿,垂眸静默了良久。 拜官之后,借着去虔阳途中,他拐道兆台县,按老师所说,果真寻到了地宫。 兵甲器物,金银财宝,周琮分文未取。 他牢记老师嘱托,不可让觊觎权势之人得到这宝藏,正巧处理彦道游一事惠及不少百姓,其中有感恩淳善之人,周琮便安排他们移居七峰山周边,监视异动,若有人打探相关消息,立即告知他。 那时他从未想过,自己取用这方宝藏。 只是世事无常,如今的做法与当时的心念南辕北辙,这方宝藏,这十几户百姓,倒成了他仅能安置阿厘的桃花源。 周琮晾干墨迹,将手书装进信封之内,夹在《文选》之中。 下一刻,脚步声传来,木门作响,阿厘一边进屋一边解开襻膊,湖蓝色的衣裙衬的她更为苍白消瘦了。 “夫君哪里不高兴吗?”一双滴溜溜的圆眼茫然地眨了眨。 “无妨,读书易感罢了。”他向她伸手。 阿厘便也不管自己身上是不是沾了灰尘,轻巧几步,钻入他怀中,湖蓝色纱衣与他蟹壳青的袍子交迭在一处。 “阿厘。”他松松地环着她,忽然唤道。 “嗯?”阿厘最喜欢他抱着自己,伏在他的肩头,她便觉得很安心。 “望日启程罢。” 未免她生疑,只道有十九护送她,胡明便在暗中保护。 轻装简行,不出半月,便可抵达兆台县。 阿厘已掌握算账功夫,当地的庄子、奴仆、良田,加之取之不尽的财宝,足够她挥霍一生。 阿厘忽地绷紧了身子,慢慢撑起身子,同他正面相视。 “夫君……非要我走吗?” “时局不稳,此地荒僻,无所依靠,我们非走不可。”周琮不闪不避,一双清目坦然看向她。 “究竟是我们,还是单单是我?”阿厘红了眼眶。 周琮捧着她温凉的脸蛋,指尖拭去眼角的那滴湿润,似是不解:“自然是我们,阿厘缘何不信?” 阿厘眼睫不受控制浸地湿漉漉打绺,几乎要克制不住跟他摊牌:“乌黎场究竟有什么要事,必须在这处理?为何你不肯同我一块走?” 他便开始不慌不忙地再次解释:“该处理之事有二,一是公主发我于此,如若擅离,须得打点遮掩;二则是陈芳舟殒命之事还需收尾。” “那我等你一同。”阿厘果断抢白。 周琮到底无奈:“你在身边,我便有软肋,行事有所掣肘。” 阿厘抿着唇,看他装的这样云淡风清,终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周琮一惊,只当她舍不得自己,不厌其烦地哄着。 只是阿厘却越哭越崩溃,无力地捂着脸,直打哭嗝。 “……呜呃…周琮……”努力克制住倒山倾海的难过,她睁大婆娑的双眼,直直地看着他: “你还要……” “骗我到……什么时候呢?” 周琮面色一滞,长睫颤了颤:“什么?” 阿厘哽咽,一字一顿:“我都知道了。” 她深吸了口气,轻轻地笑了起来:“不光知道了你的病,你的安排,我还给你下了蛊。” 周琮神色一肃,握住阿厘的肩膀,眉头紧拧:“下蛊?!滋身蛊?! 不管他的震惊与着急,她反手勾住丈夫的脖颈,亲了亲他拱起的眉心:“夫君……你不会死的,这阵子身体不是好多了吗……” 对上周琮血红的双眼,阿厘唇边的笑再也支撑不住,豆大的眼泪再次坠下,只好匆忙垂下眼帘,与他额头相抵。 她低低喃喃:“如此,夫君还非要我离开吗。” 会面【待补齐】 砚山是京郊的一座坟山,南侧东侧的好地方,被殷实之家休了墓园,北侧则被城内的平民们抢占,他们没有田资,所以大多在砚山安置亲属遗体。 而砚山西侧,却是百年以来有名的乱坟岗,无人认领的死刑犯们行刑结束都会被弃尸于此,更有害人的凶手,为了毁尸灭迹也要把人丢到这里,久而久之,西侧的草木竟比朝阳多雨的东南侧还要茂盛,每每有人误至此间,听阴风飒飒,见鬼火幽幽,总要吓的屁滚尿流。 蒙蒙亮的清晨,周克馑没用软皮面具,只戴了一顶斗笠,粗布围了口鼻,身后背着工具,踩着松散的土路,登上西坡。 九月的平京,清晨的山风已经透了沁骨的凉意,顺着他脖颈钻进衣领,乍然汗毛竖起,发了一片鸡皮疙瘩。 周克馑不知道自己当下是什么心情,随着牛皮靴被黄土侵染脏污,周围开始出现烂糜样的残骸,天际边缘升起一道红日,万丈光芒从山顶透出,阴僻的西坡都显得充满生机和希望。 晨光映亮脚下的泥土和泛黄的野草,他停在半山腰,仰头望向风轻云淡的天空。 难以想象,很久之前那场山雨,这里的天究竟是怎样地黑云密布。 舅舅流干鲜血染红的那处泥土在哪?舅母的尸首在何处湮灭? 母亲,父亲,云笙究竟碎成了多少片? 扔在了这大山的哪些个角落? 被哪些秃鹰野兽分食? 凤眼痛苦地阖上,无声地淌下清泪,少年修长的身形像是折断了的长剑,腰背微驼,在遍野残尸中茫然地停伫着。 待那日头映亮远处吴山耸立的琉璃塔尖,他才脱去锈迹似的开始行动,弯下身子,一个个地翻过那尸骸,仔细辨认。 斗笠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整张脸,模糊了那空白而麻木的神情。 # 南廷与大晋交界之处,江水山峡,湍急险峻,玉江流经蜿蜒河道,翻起怒涛,拍打两旁石岸。 亭漖渡口,雨季方过,水位暴涨,淹没了作为地锚的古老的八尊铁牛。 跨过临时搭成的简易舟桥,基多坐在青铜轮椅上来到那人身前。 比之自己身边的勇士,他只带了一名不显壮硕的侍卫。 江风奔腾,将晋人的缟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带飘扬。 对方一张玉面不见波澜,修眉美目尤带冷情,仿若那天神菩萨俯看尘世,悲喜不通。 “就是你,知道蒙罗的消息?”手下将青铜椅升高,基多可以同他平视。 “没错。”晋人用伏息族道,音色温润,口音地道,跟南廷人没甚么区别。 如此,基多更觉此人不简单。 日前,有手下来报,谈及晋国有人主动递来消息,说是知道南廷二王子蒙罗的下落。 蒙罗失踪一事本是王族隐秘,晋人如何得知? 且其中提到了蒙罗的伤处,与当时他同弟弟激斗的情况吻合,基多已全然相信,便如信中所言,亲自赴约。 “平白向本王提及这等机密,你就不怕灭口么?” 晋人一双眼眸异常平静,并不为他的威吓所动:“王子为不二之选,器量犹如玉江,弗惧妄待。” “你所求的是什么?”基多才不信这狗屁虚话,直接开门见山。 “滋身蛊的解法。” [明天补齐哦,下面的是重复的。] 砚山是京郊的一座坟山,南侧东侧的好地方,被殷实之家休了墓园,北侧则被城内的平民们抢占,他们没有田资,所以大多在砚山安置亲属遗体。 而砚山西侧,却是百年以来有名的乱坟岗,无人认领的死刑犯们行刑结束都会被弃尸于此,更有害人的凶手,为了毁尸灭迹也要把人丢到这里,久而久之,西侧的草木竟比朝阳多雨的东南侧还要茂盛,每每有人误至此间,听阴风飒飒,见鬼火幽幽,总要吓的屁滚尿流。 蒙蒙亮的清晨,周克馑没用软皮面具,只戴了一顶斗笠,粗布围了口鼻,身后背着工具,踩着松散的土路,登上西坡。 九月的平京,清晨的山风已经透了沁骨的凉意,顺着他脖颈钻进衣领,乍然汗毛竖起,发了一片鸡皮疙瘩。 周克馑不知道自己当下是什么心情,随着牛皮靴被黄土侵染脏污,周围开始出现烂糜样的残骸,天际边缘升起一道红日,万丈光芒从山顶透出,阴僻的西坡都显得充满生机和希望。 晨光映亮脚下的泥土和泛黄的野草,他停在半山腰,仰头望向风轻云淡的天空。 难以想象,很久之前那场山雨,这里的天究竟是怎样地黑云密布。 舅舅流干鲜血染红的那处泥土在哪?舅母的尸首在何处湮灭? 母亲,父亲,云笙究竟碎成了多少片? 扔在了这大山的哪些个角落? 被哪些秃鹰野兽分食? 凤眼痛苦地阖上,无声地淌下清泪,少年修长的身形像是折断了的长剑,腰背微驼,在遍野残尸中茫然地停伫着。 待那日头映亮远处吴山耸立的琉璃塔尖,他才脱去锈迹似的开始行动,弯下身子,一个个地翻过那尸骸,仔细辨认。 斗笠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整张脸,模糊了那空白而麻木的神情。 # 南廷与大晋交界之处,江水山峡,湍急险峻,玉江流经蜿蜒河道,翻起怒涛,拍打两旁石岸。 亭漖渡口,雨季方过,水位暴涨,淹没了作为地锚的古老的八尊铁牛。 跨过临时搭成的简易舟桥,基多坐在青铜轮椅上来到那人身前。 比之自己身边的勇士,他只带了一名不显壮硕的侍卫。 江风奔腾,将晋人的缟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带飘扬。 对方一张玉面不见波澜,修眉美目尤带冷情,仿若那天神菩萨俯看尘世,悲喜不通。 “就是你,知道蒙罗的消息?”手下将青铜椅升高,基多可以同他平视。 “没错。”晋人用伏息族道,音色温润,口音地道,跟南廷人没甚么区别。 如此,基多更觉此人不简单。 日前,有手下来报由此 意定【一更】 回山中之时,秋雨忽降,纵使戴着兜帽,周琮仍被打湿了脸颊和鬓发。 走过泥泞的山路,稍远处,蒙蒙雨丝中的吊脚楼廊下,有人影举着油绢伞向他奔来。 地上的积水溅起泥印,染脏了衣摆,视野一暗,青色伞盖被她举高遮住了他的头顶。 周琮揽住阿厘的肩头,接过她手中的伞柄,踏上潮湿的木梯,将伞收在墙根下戳着。 阿厘帮他解了披风挂在窗前,捧了两碗烫好的罗红春端给他和十九驱寒。 “赶快喝完去换身衣裳。”她就坐在他身边催促着。 方九月,便是下了场雨,处于岭南的乌黎山也并不寒冷,可她已披上了双层厚的外袍。 周琮依言饮尽,沉默着进屋去换衣裳。 身侧的位置空了,阿厘托着腮,看着他撂下的那只瓷碗愣愣发怔。 “……郎君心中着急。”十九小声劝她。 阿厘笑了笑:“我晓得。”又向他打探:“此行还顺利吗?” 十九喝完最后一口,点了点头:“那基多果然赴约了。”言尽于此,避而不谈她真想知道的。 瞄了眼紧闭的寝卧房门,十九克制地叹息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呢?郎君不会遂了你的意的,一定要这样苦苦折腾,两相难过么?” 阿厘看了他一会,生气了似的道:“我还没怨你跟着他瞒我,你倒来教训我了,白当你是朋友了。”说罢起身夺过他手里的碗,跟周琮那只一同收了下去,只留给十九一个瘦弱的背影。 十九心头发堵,委屈顿生,她简直不讲道理,郎君的安排,他还能违背不成? 两人别扭着,她不舍得怨郎君,就拿他撒气。 阿厘利落洗好了碗,双手被凉水激地有些麻木,自从子虫进入体内,她的身子亏得更厉害了,本该来的月事也推迟了五六日了,可见血气稀薄。 想到此处,阿厘心念一动,忽然有了凑到周琮面前说话的由头。 周琮自从知道她擅自给他种了滋身蛊之后,已经气了好些时日了。 阿厘擦干了双手,回到寝卧,便见周琮已经换了衣裳,在案前写字。 她便拿了巾子,到他身后,细细控干那滴着水的发尾。 周琮仿若未觉。 阿厘张望了两眼,看着不像是放手札上的内容:“夫君在写什么?” 笔下未停,周琮淡淡地吐字:“遗书。” “啊?”巾子落到地上,阿厘一时难以消化听到的这两个字眼。 周琮放下紫毫,侧身看过来:“既然阿厘不喜欢我的安排,那阿厘去后,琮便以身殉之。” “周琮!”阿厘气地涨红了脸:“你怪我浪费你的一片心意,那你自己这样不也是在不顾我的苦心吗!” “浪费心意,无从谈起,不过我确实怪你,怪你轻视性命!“ 这是他头一次对她疾言厉色,阿厘鼻头一酸,当即就流下泪来,哽咽着朝他喊: “胡说!我惜命的很,只不过在阿厘心里,夫君的安危分量更重罢了!“ 周琮呼吸一窒:“我这一身沉疴,又岂是你一人当饲女可挽救的,你若因此而亡,我自然不肯独活。”他拨开她脸蛋上被泪意沾湿的发丝,按下掩藏的情绪,几乎是苦口婆心了:“有人安好,总好过双双赴死。况且,这便是我的命数,何需逆天行事。” 周琮把她拥入怀中,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发顶,轻声恳求:“解开罢。” 滋身蛊只有施术之人可解,她身为饲女,神智清醒,无需助巫控制心智,自行作咒,便有希望令子蛊脱出。 基多已经答应交易,只剩下她的意愿了。 阿厘抽泣着喘不上来气,他的怀中全是令人心安的味道,这是她的丈夫,她的依仗,她的归处,可老天不公平,竟要从她身边收回这这平凡一生里最珍贵的馈赠。 “周琮……你莫要劝我权衡利弊,没你在,我如何安好呢。”她扶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气色已然不同的面容:“基多那里也没有同时保全饲女与受蛊者姓名的法子对不对?所以你又开始生我气了,还写遗书吓我。” 她明明流着泪,却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你写罢,我不拦你,只是琮哥,我心意已决,连你也动摇不得半分。”阿厘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何不珍惜此时,带我去平德瀑布瞧瞧呢?” 秘密【二更】 重阳节至,阿厘和周琮为彼此插上茱萸,前往平德瀑布。 在平京侯府之时,她听过周克馑讲起瀑布,隐约有个模糊的概念。 而今真正地身临其境之后,已全然被自然的壮美所震慑, 数百丈之高的崖山之上,天水倾斜,万练飞空,激响雷鸣,彻空回荡,捣珠崩玉,飞沫反涌,溅起水雾蒙蒙,弥漫山谷。 阿厘不免神悚,无言地看了许久。 原来这便是瀑布,原来瀑布是这等雄壮。 周琮将她发间摇摇欲坠的茱萸重新插进鬓发里:“可想去上面看看?” 阿厘仰望那山崖,有些震撼,还有些踟蹰:“好高啊,要爬很久罢?” “秋日浊气下沉,毒气聚集,重阳登高,正是吸收清气的好时机。平德山不比乌黎山道路曲折,用不了太久。” 阿厘当即点头:“好!我也想俯瞰瀑布呢!” 周琮便迁就着她的脚步,跟着周围稀稀拉拉游人们的方向,往山上去。 时日光明朗,天高云淡,葱郁林间微风迭起,瀑布轰鸣隐约弱去,不知是不是爬山疲劳的缘故,阿厘觉得时间好像变得无限漫长,仿佛山路没有尽头,他们会一直相伴。 “我有个秘密,想告诉夫君。”她一边气喘如牛,一边侧头跟他说话。 “秘密?”周琮在她前方放低身子。 阿厘毫不推辞,手脚并用地爬上他的脊背,勾住他的脖颈:“女儿家的心事,自然是藏在心里不轻易吐露的。” 她在他的背上轻若无物,周琮步伐很稳,不见丝毫负累。 阿厘把脸蛋贴在他肩胛上,看着两侧的无名林木。 有人好奇地张望这对恩爱的年少小夫妻,阿厘便偏过头,害羞地躲开那些促狭的视线。 她身上泛起暖洋洋的感觉。 “说来听听。”他提醒她。 她压低声音说的干脆:“我仰慕夫君已久!” 随即便感到身下之人笑地胸腔震动:“知晓了。” 见他有将此当作玩笑之语的意思,阿厘不免急了:“我说的是真的哦。” “不瞒你说,琮亦心悦娘子已久。”他仍带着笑意吐字。 阿厘显然不信:“哼!” 周琮:“我也有个秘密想告诉阿厘。”他看着前方,唇角弯着弧度,娓娓道来:“春雨重逢那日,你陪我到悦来居后醉酒……” 阿厘咬唇,不晓得他要说自己的糗事干嘛。 正想发问,便听他紧接着轻嗤:“然后将我误认为他人,亲了我。” “什么!??不可能!“阿厘想也没想直接否认。 周琮却不说话了,闷头行进。 阿厘仔细回想,当时她确实贪恋周克馑,但是就算醉酒误认,哪里能亲到他呢?可周琮又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难道她真的做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吗…… “夫君……”阿厘甜腻地轻唤他。 “怎么?” 回应地这么冷淡,果真介意呢。 阿厘转了转眼珠:“你的秘密告诉我了,我的秘密你还没听完呢!” 她凑近他的耳际:“阿厘恋慕琮世子,始自秀山重逢之日,后来种种,因缘际会,柳暗花明,我终于还是来到了夫君身边。” 眼瞧着他的雪色的肌肤自耳根染上如茱萸一般色泽的红霞,阿厘开心地咧开了唇,下巴戳在他的肩头,故意发问:“夫君还醋吗?” 周琮眼里清晖满载,笑道:“喜不自胜。” —————— 首发:ρ○⑧.space「Рo1⒏news」 说服 平德山不比乌黎山高,上山之路经由代代登高之人踩踏之下,愈发平坦。 阿厘伏在周琮的肩头,眼瞧着前方的天空愈加开阔,远处的群峰逐一显现。 约莫一个半时辰,瀑布轰鸣声又近,周琮带她抵达了半山峰。 河水清冽,在上游静静地流淌,却在山崖处犹如海倾,万千一齐泄下。 他们不熟悉此处地形,不敢靠河水太近,只跟着三两游人的足迹,在安全处遥遥俯瞰底下的水雾蒸腾和蚂蚁似的围观人群。 “琮哥。”阿厘忽而好奇:“你说这水中有没有鱼,顺着这样疾厉的瀑布下去,还能活吗?” 周琮将她安置到一颗大石处坐着,拧开腰间的水囊,垂着眼帘喂给她。 “能活与否,跟地势、品种有关。此地来说,除开砸到岩石粉身碎骨的,被水压拍晕应激而亡的,能活下来的不少于六成。” 微微山风吹散他身后的发丝,眼里带着的柔意软化了神祇似的气质,为她托着水囊,是个活生生的爱人。 “这么多啊?”阿厘拍拍身侧,让他坐下来。 周琮却没倚着她,举起水囊如同喝酒一般旷放地痛饮,任水珠顺着唇角泄露几滴,未等沿着下颌流入领口,就消散在这风中。 喉结滑动,周琮看着远处起伏连绵的群山,忽道:“阿厘,不光有鱼儿可从万丈瀑布之势中存活,有些地方的鱼类回溯,还能逆流而上,越过瀑布。” 他回首看向她,衣袂纷飞。 “鱼长于水中,自有生路可求,人生于此方世界,也是如此。” “阿厘,解了蛊之后,我不会立刻死去,总有其他办法的。” 阿厘都气笑了:“合着我随便问些什么,夫君总要拐到这个上面,今日过节,就不能暂且忘掉这事吗?” 周琮也跟着弯起唇角:“是我有求于你,自然时时旁敲侧击。” 阿厘:“那我不允!” 她双臂撑着石头,两腿垂下交错荡着,裙摆沾染了块块草屑:“说多少遍,我都不允,劝夫君莫要白费心思了,且好好珍惜当下罢!待我逝去,为我竖碑,其上亲刻‘挚爱吾妻兰厘之墓’,然后……终身不娶,日日想我,就按照你安排我那样,避世而居,长命百岁,着书立传,百世流芳!” “你何必咒我。” 周琮大掌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滋身蛊并非只有一种解法,阿厘既然不允,那琮就用另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阿厘睁大眸子,头一次听他提起此事。 周琮的视线落在山崖断裂瀑布形成之处:“我只需在那一跃而下,受蛊者死透了,母虫失活,子虫自会脱出。” 阿厘红了眼睛,蓦地揪住他的衣摆:“你不能!” 周琮拭去她眼角沁出的泪痕:“此处风大,当心皴了脸。” 阿厘执拗地要他一个保证:“你不能那样,我……我做这些,就是为了让你好好的,你若是为了解蛊去寻死,那我自会紧跟着你的!” 周琮神色变得很淡,手中托着她的腮骨,一遍又一遍地,企图用中衣的袖子擦干她眼下的湿意。 “我知你决心,只是子蛊又不是只寄于你自己,基多答应为我寻找饲女,你身子孱弱,先行让子蛊脱出,你我暂时都不会有事。” 他叹息:“一同找寻出路,总比当下以彼此性命相挟过得快活罢。” 阿厘将信将疑:“你之前怎么不说呢?你都没告诉我基多答应帮咱们找其他饲女。” 周琮轻笑:“之前只是有个约定,恐怕你期待落空,昨日基多来信,已有新饲女的下落,只需等待便可。” 阿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看着他笃定的面容,苦思冥想还是抓不到那截思绪,半晌又向他确认:“当真?” “当真。” 阿厘还是不放心:“那你起誓,没有骗我。” 周琮从容举起手指:“我周琮对天起誓,方才所言之事千真万确,倘若有半点虚假,便叫我受锥心之刑,死无……” “不是不是!”阿厘赶忙站起来捂住他的口唇。 “我信你了,我答应你了!别再说这种话了,太不吉利了。”她瘪了瘪嘴,后悔要他起誓了,瞪着他:“若是我不信、不允,你还真要跳下去啊?” “阿厘觉得呢?”他反问。 看着他脉脉如秋水的双眼,阿厘弯了眸子:“你不会。” 事情有了转机,她心中轻快极了,撒了手,又坐回石头上,把脑袋靠在他紧实的腰间,骄傲地下了结论:“无论如何,你至少会把我背下山的!” 周琮扶着她的脸颊,鼻腔漾出哼笑:“的确如此。” 消息 两人相携归家,阿厘不肯再让周琮背着自己,提着裙角拉着他的大手吭哧吭哧地迈步。 周琮也不催她,等月上梢头,夜鸮咕鸣,他便点燃火折子,照亮前行的路。 “那咒语你学会了?”阿厘问他。 “有基多给的发音详解。”周琮答道。 阿厘才想起来,那日归来十九手上确实拿了一卷竹排。 “那我还要学好久呢。”她有心想让子虫在自己体内多吸收些精血来供给周琮。 “不难,死记硬背即可,总不会比算账更令你头疼了。” 阿厘当即团起粉拳,锤他肩膀:“又取笑我!” 周琮捱了一下,也不见咳嗽,只笑着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里。 山下乌黎场亮起点点烛火,山中夜路幽幽,他们并着肩,安然地行进。 没等天色黑透,就到了家门口。 廊下灯烛照例有飞蛾蚊虫萦绕,十九正坐在栏杆上,抱着剑打哈欠,听见动静定睛一看,赶紧跳下来去迎他们。 “郎君,陈家来人了!” 陈芳舟是十九亲自看着侯宝文用石块砸破脑袋抛尸山下的,陈家此番前来,必是为了调查陈芳舟的死因。 阿厘茫然地看着他,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可饿了?”周琮暂时搁置这则消息,随手拿起廊下桌上的芭蕉扇,拍掉她身侧的飞蚊。 “饿地前胸贴后背了!”阿厘略显烦躁地看着虫子们的掠影:“都入秋了还有这么多啊……” “啊……我今日忘了熏艾草了。”十九心虚地挠了挠头,又道:“洪氏做好的饭正温着呢,郎君和……夫人先行更衣,我去端过来。”说罢把剑别到腰间的皮带中,一溜烟跑了。 阿厘拿过周琮的芭蕉扇,敦促他先进去,然后她紧跟在他背后,一边用扇子扇着企图飞进屋内的蚊虫一边飞快地关上门。 到了堂屋里才舒了口气。 “一会十九还要开门进来。”周琮好笑地提醒她。 “啊?”阿厘苦恼地撇下扇子,觉得自己傻透了。 “一会熏了艾草便好了。”周琮安抚道。 “可是熏艾的烟气不利于你……”阿厘没有骨头似的靠他身上:“有虫子便有吧,其实已经习惯许多了。” 又恨恨道:“等饲女找到了,你的病好了,咱们能不能不管长公主的命令了,偷偷去昌州生活?”昌州好歹也是北方,她自小在平京长大,实在适应不了南边的气候。 周琮将阿厘的头推开,起身径直回到寝卧去:“当然可以,昌州的铺子不少,阿厘的账房本事合该有用武之地。” “你又取笑我!!”阿厘一改方才累的像一滩烂泥似的,飞快起身追进去。 十九端着餐食进来,就听寝卧里面隐隐的笑闹之声。 他把东西一一在桌前摆好,挠了挠手腕上被咬的红肿,不再犹豫,转身离开。 跃上房顶,就见胡明已经坐在屋脊上,拿了个糜饼在啃。 “今晚没吃饱?” 胡明不答,只问:“郎君怎么说的?” 十九又打了个哈欠:“什么也没说,全心都应对小夫人去了。” “哈哈,本就不是大事,郎君情真意笃,先可着厘夫人也是正常。” 十九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以示态度。 胡明擦了擦嘴,握住自己颈间的护身符:“你小子不懂正常。” 说罢一道残影跳下,翻回房内去睡大觉。 十九看着漫天星子,在心里反驳。 谁说我不懂的…… 情绪【一更】 解蛊之事,一刻不停地提上了日程,当晚周琮将滋身蛊脱身咒语誊写下来,一一用官话标注读音,领着阿厘熟悉了几遍。 阿厘深知他的迫切,默默地认真辨认、记忆,却因存了私心,面上做出一副苦恼不堪的模样出来。 晚间细细金风起,惊动千树叶叶。 檐下芭蕉恍恍摇曳,冥冥夜雨忽至,击得窗棂新木嘈喝。 阿厘以手遮额,从窗中探出头去:“十九!快帮我将衣裳都收起来!变天啦!” 吊脚楼顶上的黑影随声而动,晾衣绳上质地轻薄颜色婀娜的衣料被他抱了个满怀,十九三步并两步走,翻上栏杆凑到她的窗下,献宝似的递给她。 嘴里却抱怨地嘟囔:“就知道使唤我,那洪氏白来的?” 女子细瘦的胳膊艰难抱着堆得像小山似的衣裳,带着一双月牙笑眼:“十九比她厉害!” 耳边芭蕉叶被淅淅沥沥的雨滴敲地咚咚作响,她的脸蛋融化在蜜一样的橙色烛火之中,得意地扬起下巴:“你瞧,若是叫她,这点衣裳全淋湿了。” “太晚啦,你莫要守了,早些安置罢!”窗子合上,只剩在缝隙里泄露的一线烛光。 十九站在微凉的早秋子夜里,雀跃地却像是在春日第一个寻到吐蕊花朵的蜜蜂。 第二日一早,阿厘悠悠转醒,眼还迷蒙,习惯性地翻身寻找熟悉的怀抱,却只捱到了一片温凉的软衾。 她方欲撑手起身,忽来一阵天旋地转,叫她直接跌回了榻上,胃里喉间阵阵恶心,小腹隐隐胀痛,阿厘想唤周琮,张了张口却是犹如蚊呐。 不知缓了多久,眼前才清明起来,方才的一切病症仿佛全是错觉,仔细感受,再无痕迹。 阿厘捂住节奏紊乱的胸口,吐出一口气,决定还是不与周琮提了,这大概是子蛊的缘故,说了也是徒增烦忧。 她下床趿拉着绣鞋到圆桌前倒了杯水,入口温热,是新煮的,牛饮一通,听见外边的动静,凑到窗前,沿着缝隙一看,原是周琮在运气打拳。 阿厘觉得新鲜,忙把窗子支起来,正准备仔细瞧瞧,却被他回首的视线捕捉个正着。 不过卯时,天光大亮,昨夜疏风冷雨寥落一地潮湿枝叶,她未梳头发,穿着单薄的寝衣,睁着滴溜溜的眸子,像猫儿似的两手交迭,垫着自己的脑袋瓜。 “天冷,加衣。”他动作未停,功夫许久不练,早就生疏了不少,刚才顺了两边,才算找到点以前的感觉。 只消一瞬,阿厘便明白了他为何忽然如此了。 大抵之前他早知自己命数将近,加之咳疾迎风便犯累赘身体,便舍弃了自小习得的几项君子之艺,如今母虫克制着病症,自己承诺遂了他的意,周琮这才有心拣起以前的习惯。 阿厘接收到他第二道敦促的眼神,只能乖觉起身,去浴房简单洗漱一番,快速换好衣裳,梳了头发,一切准备完毕再想接着看时,他已开门回房里来,自顾自地拿了巾子拭去发的细汗。 “夫君不练了?” 听着她不掩失望的语气,周琮动作一顿:“阿厘还想看?” 接过他手上的巾子,阿厘踮着脚,为他解了领子,擦后颈和脊背:“琮哥的这一面,见得不多。” 她说着就去勾他脖子,伏靠在他胸膛上,补偿睡醒时未满足的念头:“在秀山救下我的时候,郎君身体康健,出手便了结一头巨熊,驭马奔来,潇洒自如。” “阿厘更喜欢彼时的周琮?”他顺着她的力道垂着头颅,脸上看不出神色。 阿厘却摇头:“我只是心疼夫君,空受了多少病苦,又舍下多少乐趣。” 周琮垂眸瞧着她的发顶,抱着这样一个小小弱弱的她,此时此刻竟感受到了年少缺失的呵护之情。 千言万语,只化为一笑:“幸得阿厘,便不计较旁的了。” 用完早饭,周琮便开始看着阿厘学那咒语。 无论是他抵在纸页上修长白皙的指尖,还是窗外鸟雀的啾鸣,亦或者芭蕉叶上匍匐的小虫,都能叫她神游太虚。 周琮早有给她当先生的经验,不见半点不耐,只在她走思之际,在脑门上打个不轻不重的榧子。 阿厘捂着头,知道他不在学习上徇私,乖乖跟着他的进度,一个半时辰,生生背了半段。 午时洪氏唤他们吃饭,她才绝望地倒在周琮怀里,忽然觉得自己的拖延大计已经被识破了,要知道之前他教算学时,她笨的厉害如何都记不住反应不过来,一个知识点他用两天来教,帮她记得牢靠,哪里像今天这般雷厉风行压着她。 洪氏的手艺不错,阿厘曾教给过她平京的菜式,今天做出来有模有样。 阿厘本是萎靡不振,吃着吃着竟有点思乡了。 其实她父母亡故,侯府倾覆,在京中再没什么牵挂。 可平京,毕竟是她的故乡。 周琮瞧她黯淡的眉眼,忽觉阿厘今日情绪分外波折,起起伏伏地敏感极了。 “可有不适?”他用手背贴了贴她微凉的脸蛋。 “没有……应该是累着了。”说着她撩开眼睫,忿忿地控诉他。 周琮失笑:“下午不会了。” 南边没什么午睡的习惯,可阿厘晌午不打个盹的话,下午就会全然提不起精神。 今日吃饱喝足,净了口懒洋洋卧在榻里,刚阖眼不久,半睡半醒之时忽闻外头一阵喧闹动静。 狗儿习性【二更】 阿厘想着去看看何事,可身子异常疲倦,到底有心无力地坠入了梦乡。 待再睁开眼,天色渐暗,她迟钝地起身瞧着案前秉烛行书的周琮,一时分不出早晚来。 察觉到榻上的动静,周琮撂了笔,带着一身墨香到她跟前,递来温热的梨子饮。 阿厘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揉了揉眼睛:“几时了?” “戌时三刻,你睡了三个时辰。”他倾身放下杯盏,掌住她温热的腮肉,借着月光清晖和桌上的烛光仔细打量她:“还有哪不适么?” 阿厘一双水眸闪了闪,孩子气地以头顶了顶他的肩膀:“有……” 在他紧张起来的下一刻,抬起头咧嘴一笑:“有些饿了!” 周琮气笑,指尖在她脸侧警告似的点了点:“不许吓我。” 继而点燃其他灯火,唤了胡明将温着的饭菜送来。 阿厘懒懒地靠着床架,没有半点要起床的意思。 “叫夫君担心了吗?” “嗯。”周琮承认:“方才给你号了脉,除了气血亏耗,不见其他异常,待明日一早,我再看看。”下午的脉象不准,还是等明日一早号过无碍才能放心。 阿厘笑嘻嘻地安慰他:“大抵是那虫子吃了我好多血肉,叫我精神不济,明日我更努力些,争取赶紧背完那段咒,让它脱出就好啦!” 胡明送来餐盒,周琮接过,逐一在桌前放好,嘴上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继续背好了。” “啊……我好难受……”阿厘赶紧躺回锦衾之内,嘟起唇:“你都不顾及我的意愿的。” 本是玩笑之语,也晓得他在逗自己,可不知怎么的,竟越想越委屈,埋脸无声落起泪来。 周琮走近,把她捞进怀里,摸到一手湿淋淋的热泪,倏地一顿:“阿厘?” 阿厘不语,反而伸手推他,非要背过身去不看他。 周琮俯身,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哪里惹娘子伤心了?” 清新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阿厘睁开泪眼,瞧着他昳丽的面容,徒生一股无名火,撞上去使劲咬了口他的唇瓣。 “嘶——” 他低低吸了口气,却没躲开,反而用指头撷住她窄小的下颌,迫使她松开利齿。 阿厘又开始伤心了,泫然凄惨地在他虎口里打着哭嗝。 周琮鼻端哼笑:“阿厘几时生了狗儿习性的?” 等了半晌,小娘子除了啼就是哭,半点不讲道理,瞧着耍娇的姿态也不似身体不适,周琮按住她细细的腕子,开始使劲亲她。 阿厘像揉皱了的纸张一般,被他蜷起又卷上,口腔里的入侵牵扯着全部心神,哭嗝都忘了打。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餐食又凉透,阿厘被他剥了个干干净净,脚丫踩在他胸口,大腿打着摆子,口中的哭腔早变了调子,泛起醺意的眼眸失神地望着顶上摇晃的帐子,全然不记得耍性子这事。 最后阿厘怕羞,周琮没唤其他人,亲自去给她热的餐食。 阿厘当下回想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不禁感到匪夷所思,生怕他问起,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随便找了个话头。 “今日午后乱哄哄的是谁来了呀?” 周琮衣袍的领口松散,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郎君似的,靠在檀木椅子里,随手拣下她唇角的一颗饭粒:“缓食。” 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答道:“来得是陈芳舟的族亲,调查他的死因。” “啊……”阿厘停下咀嚼,周琮和十九、胡明他们谈话做事时不会特意避着她,有些事她不问不参与,却也能从只言片语中了解个大概。 回想先前十九跟周琮禀告陈芳舟家来人之事,阿厘直觉陈芳舟身亡这事跟他们有关系,当下蹙起细眉,有些担忧。 “阿厘。”周琮忽然唤她。 “我长于永宁宫,又曾为官,这等琐事,你无需为我忧虑。” 阿厘点头:“关心则乱,我忘了夫君能耐了。” 她这用词泛着几分市井的孩子气,周琮听在耳里的话,看在眼里的人都觉得无处不可爱,不禁拍了拍她的发顶。 有孕【一更】 阿厘的脉象十分奇特,周琮次日再号,却也分辨不出。 他久病成医,只是粗通岐黄之术,便让胡明去最近的大城银都镇寻大夫。 阿厘瞧他明显为此忧心,趁机偷懒,拖着不去练那大段大段的异族咒语。 周琮拿她无法,先前威吓贿赂好场上的官员,无需再去上工,是以空出来许多闲暇时光。 这段幽静安逸的山间生活,却恰巧合了他原先的憧憬。 无人烦扰,无事劳心,览群书,看天光。 每日同阿厘在一处,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光阴若逝水,此间不可留。 阿厘毫无所觉,总爱仿照话本子中佳人为才子红袖添香的场景,在他撰写手札之时捧卷、研磨、晾纸…… 周琮无奈:“精神既足,何不学习咒言,全心贯注,无需五日之功,何以暇逸惰废,拖至今日。” 阿厘用带着墨迹的指尖勾住他的脖子:“夫君好生严厉……”说着便要亲上去。 周琮轻巧捏住她的下颌,双唇分离,得到喘息的一线:“精血宝贵,阿厘若愿伴我长久,对解蛊一事,不应消极而待。” 到底是被看穿了心中所想,阿厘气馁,将下巴放在他的颈侧,修长的锁骨硌自己喉间的皮肉,又有点想呕,不愿他再忧心,兀自忍住了,缓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阿厘知错了。” 胡明将大夫“请”回来那日,乌黎山遍天阴云,阿厘跟洪氏一块点了灯在廊下做靴子。 那大夫是个老头,身材干瘦,被胡明扶着胳膊到院门口。 阿厘急忙迎过去,瞧见那大夫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再一看,胡明分明是攥着人家胳膊把人逼过来的。 “辛苦医师一路奔波,快快请进。”阿厘陪着笑脸把人请进去,吩咐洪氏将甜汤端过来。 那老头自持是个男人,不好跟小娘子发脾气,到了堂屋里,饮尽茶水,黑沉着脸:“老夫行医三十年,倒是从未受过这等屈辱。” 阿厘赶忙解释:“原是我身子不争气,虚弱地下不了山,家里人担忧至极,我这胡大哥性子耿直,求您莫跟他计较。” 胡明也软了态度:“在下多有冒犯,只是前辈乃是这银都镇顶好的医师,我们家夫人这毛病还得您看看才放心。” 这老头是个固执的,只道是病患看病要来银都镇找他,而不是他去旁人家里。 对胡明许诺的五十两诊金都不为所动,胡明这才出此下策。 阿厘从荷包里摸出一颗银锭子放到老头身前:“小娘子这里给医师赔罪了,您大人有大量,只求您帮一帮我罢。” 老头本身是个医者,甫一见面便看出了这位相貌清秀的娘子面色有异,话语无力,脚步虚浮,也知她说的是实话,便没再为难。 胡明到洪氏身旁:“郎君呢?” 洪氏本是雇来干粗活的,没怎么跟阿厘之外的人相处过,加之胡明身材魁梧气质威严,当下回话都有点不利落:“场上有人找。” 阿厘听见他们说话,伸出腕子的间隙答了胡明:“陈家人托夫君去场上商讨事情。” 胡明当即晓得了,涉及陈芳舟横死一事,有外人在场,他不再问其他,只自行避开那截腕子,背对阿厘,沉默地等着大夫的诊断。 老头泰然地搭指在她脉搏之上,却蹙起眉头。 把脉的时间有点久,阿厘不敢催促,眼瞧着大夫原先随意的态度变得慎重起来,心下惴惴,紧张起来。 “夫人……气血亏虚。”老头终于吐出来一句,却仍不松手。 “……是不是还有五脏衰竭之兆?”阿厘颤抖地发问。 “啊?”老头诧异:“那倒没有。” 他摸了摸胡子:“夫人虽有点虚弱断流之象,却在好转。” 阿厘松怔,不太相信,这子蛊明明在源源不断为母蛊供给,她的身子怎会好转呢? 老头间她神情似是怀疑自己的医术,黑着脸撒了手:“老夫行医多年,妙手回春之名冠绝银都,夫人这脉,绝不是衰竭之象。老夫犹疑之处,仅仅是拿不准夫人这滑脉。” 他话音刚落,洪氏睁大了眼,门外的胡明也站直了身子。 只有阿厘仍懵懵懂懂,她先前为着周琮的病症看过些医书,了解过各种脉象,只是时日甚久,她又不是个好记性,只有个隐隐的印象,怕自己说错,只望着那老头,等着他解惑。 “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便是怀孕的脉象,可夫人这……接踵往来,应指粗粝,不同寻常,不妨问一句,夫人的月事可还正常?” 阿厘的脑海中炸出一道烟花,被这从未想过的字眼震地精神恍惚。 “延迟了有月余了……”本能地回答着他的话,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她一直以为……以为是蛊虫入体,气血有亏的原因。 “夫人应是有喜了,只是这脉象……”老头拈着胡子,仍在犹疑。 洪氏率先反应过来,高声笑道:“恭贺夫人!您有喜了!” 阿厘这才如梦初醒,抱着自己的肚子,喜极而泣:“我……我当真有孕了吗?” 老头点头,看着她惊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提醒:“但是这异常……” 阿厘暗自忖度,大夫所说的异象很可能是子蛊的缘故,不过蛊虫之事不能跟外人言说,只道:“等过阵子,我便去医师那里复诊,到时您在帮我仔细看看。” 老头不是蠢人,看她这样子便晓得个中有她自己知情的缘由,是以不再多问。 开了几个补血安胎的方子,便由胡明送下山去了。 他们走了许久,阿厘仍坐在原地,捂着肚子发呆。 洪氏瞧着,这没生养过的小娘子大抵有点手足无措的,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就等郎君回来夫人亲口告诉他了!” 阿厘闻言,想象周琮得到消息的模样,不由地抿唇笑了起来:“他肯定高兴。” 侯府还在时,她曾经喝过避子汤,亏了身体,后来同周琮一处,他们经历了许多坎坷,总是没法安定,周琮平日里还注意着,一直没有消息,他们也没想过这事,久而久之阿厘自己都忘了,连月事推迟、胃口不好等显而易见的症状都当做蛊虫导致的身子虚弱了。 没想到…… 南风穿堂过,吹得灯笼里光影摇晃。 阿厘到廊下栏杆前,殷切地盼着周琮快快及归来,看日落的金光从乌云的边际中泄出,只觉整个世界充满了蓬勃的希望。 喜讯【二更】 陈家对周琮怀疑未消,有人作证,陈芳舟陨命之前,曾找过周琮麻烦。 且周琮身边有两个功夫高强的侍卫,杀害陈芳舟,再伪造成意外,绰绰有余。 陈家人暗示提举司林檎,此番定要调查个水落石出,让他休要隐瞒。 林檎苦笑:“这周郎君,之前深受贵人宠信,如今随贬谪于此,却是身份微妙,不瞒您说,前些日还有京中信使,应周郎君之召快马前来调查南廷间谍之事呢……与上边可谓是藕断丝连,大人给在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审讯周郎君啊。” 陈家人来乌黎场有些时日,早就调查了一番,开这个口并非是要逼林檎,此间立刻顺水推舟,道是让林檎帮忙引见周琮,共同商议调查之事。 胡明外出请大夫,本应将十九留在山上护着阿厘,可阿厘听是陈家人来了林大人邀请,态度坚决,非要十九跟着周琮,贴身护卫。 十九半点不疑周琮的能力,只是在他心中,阿厘想法的分量早就超过了主子,自然听话跟着周琮。 周琮对这事心中有计较,见了面四两拨千斤,巧妙应对陈家人的试探。 他出身大理寺,对刑讯诱导手段了如指掌,轻易识破言语之中暗的诈,将事情引到侯宝文身上。 陈家人客气地送走这尊大佛,便让手底下的人把侯宝文一家抓起来。 同是嫌疑之人,对待小吏就简单粗暴多了。 人走后,陈家人跟林檎一块,聊起来西北起义之事,唏嘘嗟叹,漫无边际。 回去的路上,十九忍不住提醒:“郎君,若是那侯宝文供词中透露……” 周琮清楚他未尽之意:“侯宝文与我早有罅隙,此前陈芳舟闹得众人皆知他离间之举,即便攀咬,亦不足信。”更何况他们拿不准李裕对他的态度,便是有疑虑,也不会较真下去。 十九迟疑了一息,讷讷道:“郎君行事……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 周琮何尝未察觉,以往无论是何事,他总能妥帖地全身而退,半点痕迹皆无,而此事发生之时,他早就乱了心神,行事自然粗糙。 这些自是无须同十九言明,他报之一笑,抬肘拨开挡路的枝叶:“走罢。” 阿厘昏昏欲睡之时听见外头的脚步声,一个激灵从春凳上起身,趿拉着绣鞋,拉开寝卧的半扇门,停在门槛后,笑盈盈地等着周琮走近。 橘色灯光葳蕤,映得阖室温暖恬静,小妻子披着长发,看着他的一双招子亮地惊人。 “?”周琮疑惑,被她拉着手进屋,方褪下外袍,她已经抱了过来。 周琮自然而然地拥她入怀,感受着熟悉的气息,之前的疲惫缓缓凸显出来,他抱着她坐到罗汉榻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后颈:“阿厘因何事欣悦?” 阿厘平复着激荡的情绪,扬起头从他怀里起身,目光灼灼:“好事,非常大的好事!” 周琮未见胡明身影,只当他还找大夫未归,没作深想,放任思绪偎慵堕懒:“说来听听。” 阿厘看着他柔和的眼眸,底下去寻他的手十指相扣,眼里的星光烁亮,喜笑盈腮:“琮哥。” “我有身孕了!” 周琮表情空白了一瞬,耳边一寂,忽地鸾音鹤鸣,钧天之乐随至,视野里她的倩影绽放出华光溢彩,此间空气都是沉甸甸的馥郁之香,无数粒子流转腾空,她的表情,她的神色,双眸已然无力分辨,所有思绪都在此刻凝滞,他几乎忘了呼吸。 “阿厘……”他松怔着,逐渐收紧握着她的手指。 阿厘头一回瞧见他这副模样,新奇希罕地歪头憋笑,摇了摇牵着的手:“琮哥!” “我们有孩子了……?” 周琮重复着,如醉方醒的瞬间眼笑眉舒。 转眼就下了榻,长臂一伸将她囫囵抱在怀中,弯着唇激动地转圈。 阿厘哈哈大笑,勾着他的脖颈随他一块雀跃欢呼。 一时之间,语笑喧阗,满室生春。 两人转啊转,转地神魂颠倒,一块气喘吁吁地歪倒在柔软的床榻上,周琮护着她,事先卸了许多力道。 今日的床帐过分应景,是浅淡的赤色,跟底下绣红描金的锦衾,交相辉映。 他们望着彼此润亮的眼,仿佛置身悬圃蓬莱,欢悦犹如登仙。 “我……月信推迟了,却没往这里想……今日大夫过来诊脉,才知道……”阿厘仍有些语无伦次。 周琮轻抚她的脸颊,挨近蜻蜓点水般一吻接着一吻,懊恼低语:“我也只当你是因为蛊虫……” 提到蛊虫,神智归位,周琮倏地顿住,面色沉滞起来。 阿厘浑然未觉,贴着他喃喃私语:“我们太大意了,以后要当心一些才是……” 她闷声发笑:“琮哥你说,他是个小娘子还是小郎君呢?” 周琮骨鲠在喉, 良久才艰涩开口:“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儿,怎样都好。” 他埋头阿厘的发间,深深吸了口气。 阿厘满心欢喜,蹭了蹭他,唇角含笑:“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一块过康乐祥和的日子,永远不分开……” ## 生怕子蛊伤害腹中胎儿,阿厘抓紧时间背完了那解蛊的咒语,原先艰涩无比的发音,在一次次练习之后,只需张口,几乎不用思考,便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念完。 阿厘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之际,周琮随之眉眼一松:“我已于昨日寄信基多,两日后咱们前往溶洞解蛊。” 阿厘点头,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他可有说饲女之事进展如何了?” 周琮神色如常道:“早已寻到了,只等你将子蛊脱出,便可移至其身。” 阿厘靠向他,忍不住喃喃:“太好了太好了……” 外头细风忽起,吹动窗子吱呀,吹得林间油绿的叶片婆娑。 “平京的叶子早该黄了罢。”她看着外面,感受凉风拂面。 明白她已经开始期待此间事了之后,一同北归了。 周琮垂下眼帘,看着她乌黑的发顶。 心头百转千回,只化作爱重的额吻。 查办【一更】 陇上徐家,传承百代,乃盘踞陇西最大的望族。 晋太宗肖昂起兵于夏北镇,自东北向西南以摧枯拉朽之势搏引万军而来。 时京中承炀帝调兵遣将,召定西府军增援京畿,定西府军大将军齐箫阑受徐家游说,假意率军支援,出兵推诿,昭军败局显露之时,与肖昂里应外合,倾覆平京,斩下承炀帝尸首。 徐家有从龙之功,入京之后,在晋太宗一朝族中子弟皆有大小官职,再次显贵,亦是新朝势力代表。 为安抚前朝旧臣,肖昂主持徐家寡妇徐灵玉二嫁平京世族康家郎君康禄为,自此康禄为二哥康斛庸身负前国新朝两股助力,青云直上。 而那密信中提及的徐焕勋,则是寡妇徐灵玉的同胞幼弟。 张定迁派人前往徐焕勋的府邸递帖子,宴请妻舅。 那徐焕勋在朝中只有一闲官,在徐家与康家里皆不算前列,却因徐灵玉溺爱养的一副急功近利,矜名妒能的性子,且急欲做出一番成绩叫人刮目相看。 张定迁这等朝中红人特意相邀,徐焕勋自觉有面,加之又是亲戚,是以未作多想,带了几个仆从便到张府赴约。 张定迁之妻康氏被借故探听外室一事软禁正房,不得出门,对小舅来访之事毫不知情。 那徐焕勋方入张府,便被司卫军控制,圈禁入刑房。 那徐焕勋家人见他彻夜未归,遣人来问,只说是吃醉了酒,在张府歇息。 由此拖延了两日,没有打草惊蛇销毁罪证。 等徐家人惊觉不对,前来要人,张定迁只道是妻舅早已离去,还以为他归家了呢,做出一副热心找寻的模样。 徐家人一状告到徐灵玉处,徐灵玉找上二伯康斛庸,要其主持公道。 未等康斛庸找张定迁起来对峙,徐焕勋已在牢中认了谋逆叛国之罪,司卫队军士闯入徐家,阖府下狱,牵连者众。 康斛庸焦头烂额,觐见李裕,却因证据确凿,当着内外朝臣的面,劈头盖脸挨了一顿训斥。 “一个小小的徐焕勋胆大包天至此,孤还没问你康斛庸的谋反之罪!” 徐焕勋案由大理寺审理,百楼督查,康斛庸避嫌闲赋在家,朝中事务暂由副相郑元阔与张定迁代劳。 由此,康斛庸自是明白张定迁在其中的作用,只恨自己引狼入室,却只垂钓永宁河修身养性,按兵不动。 他康斛庸门生无数,地位超然。 后党错综复杂,只等这阵风过去,李裕还会起用他,此时要向张定迁发难才是乱了分寸,正中下怀。 康氏在家中摔了东西,指着下朝的张定迁鼻子骂。 “旁人都道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我康令仪在你张定迁心中轻于鸿毛,不求你敬重,倒不想还将我当作了捅向娘家刀子!” 张定迁面色无波,掸开袍子上的茶渍:“为官者中正事君,尽心无愧,平心无偏,何以枉法徇私!” 康氏面白妆残,顶着一头乱髻,撑着檀椅,泣不成声:“真不愧是进士,将忘本负义,恩将仇报之举说的冠冕堂皇,你如今爵禄高登,实则败絮其中,贱妻以置位,天诛地灭伪君子也!” 张定迁眼里讽刺更甚:“来人,夫人精神不济,送她回房休养。” “别庄藏着的娇娥可知晓你真面目!”康氏尖叫着去拽他衣袖。 张定迁却一改冷淡以对的态度,一把捏住康氏的下巴,眯起修目,暗藏杀机:“我有的是手段让你永远闭嘴。宜娘,夫妻一场,莫要逼我。” 看着昔日枕边人阴狠的面色,康令仪惊骇惧惶,再不敢心怀侥幸,失魂落魄地脱了力,毫不挣扎地被下人带走。 张定迁则立在一片狼藉之间,环视空荡的厅堂,只觉心旷神怡。 指尖碰到腰间针脚杂乱的锦囊,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蓦地柔软起来。 李裕夺了康斛庸的大权,提拔了几个新人,垂帘听政处理政务愈加自如,未等轻快几日,却传来南阳王肖宣润抵京的消息。 老不死的方绍丹竟然勾结了翰林院余孽陆林芝,大张旗鼓地迎接肖宣润和肖文松! 李裕在梧桐宫,半宿没合眼。 阿大、阿六等人赤裸上身,鞭痕纵横,鲜血淋漓,匍匐在她脚下,一声不吭。 染血的刺鞭倏地扔在缕绣盘金的地毯之上,休绩赶忙将丝帕呈到她跟前。 李裕擦拭着一双葱白玉手:“瞧你们办的事,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次有所防备,竟还是让他全须全尾地到了京城……” “好一群废物,真是会给孤找麻烦!”说着怒火中烧,一脚将身前的阿大踹下台阶。 阿大不敢有任何防护之举,滚地头破血流,凄惨至极。 “殿下息怒,您还有陛下,万万别气坏了身子。”此时只有休绩敢上前去触李裕的霉头,他柔着声音,语气一如安抚圈禁宫中的废公主那样。 李裕吐出一口浊气,吞了口降火的紫苏饮,不耐地摆摆手。 几个侍卫才战战兢兢地将伤重的阿大扛起,悄然退下。 婢女则眼观鼻鼻观口地鱼贯而入,利落换了新的地毯。 休绩为李裕揉着额角,缓声提醒:“陆大人还在殿外等着呢。” 李裕喉间发出短促的应声,等陆孝植进来行礼,她仍是闭着眼,劳心至极的模样。 “肖宣润入京之事,你怎么看?” 陆孝植早在殿外等候之时便打好了腹稿,当下将心中谋论化作三言两语,精简道出。 “臣以为,南阳王此行名为应召奔丧,实则仍是质子之身,进可治其逾期之罪,为彰敬悌,看守皇陵;退可勒其返昆,尽其为质之责。期间时日良多,人事无常,亡故亦不足奇。” 李裕沉沉道:“孤本想把这事拦在京城之外,此番变化,难免夜长梦多。” 她掀开眼帘:“张定迁忙着陇西赵立志,孝植,此事便交给你了。” 陆孝植作揖:“臣定尽力而为,不辱使命。” 她早已从水务监调到中枢,朝中李裕的亲信都可为用,又拿捏着航道补给,连王室琛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李裕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忽然眯眼轻笑:“几日不见,孝植倒是丰腴了不少。” 陆孝植只好如实作答:“不敢欺瞒殿下,臣已怀有身孕。” 偌大的宫殿一片沉寂,李裕不语,陆孝植也不急,一个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微垂着头,像两樽新立的雕塑,棱角分明地矗立着。 秋风鼓吹素色纱帐,李裕摩挲了下指尖,忽地轻笑:“是好事。” 失败【二更】 滋身蛊乃是伏息族残卷秘术,丁滩的大巫能还原用法已属不易,便是基多手中的资料也极其有限。 但周琮所求的解蛊咒术,正巧是流传保存最好的,在约定之日,基多亲自带自己的大巫潜入晋国境内,同周琮一起前往代晓山的溶洞,进行解蛊仪式。 阿厘全程带着帷帽,两层青纱隔绝了那异族大巫仔细打量的视线和毫不掩饰的嗅闻。 周琮看向基多,后者却不当回事:“一会解蛊,现在多了解饲女一些也没错处。” “目视难窥奥妙,个中细节,事后自会详尽告知。”周琮拿捏基多之处除了蒙罗的下落,还有滋身蛊的施术之法。 基多粗中有细,不愿在此处惹他不快,瞪了眼面上绘制黑纹的大巫一眼,这才暂时按捺,闷头行进。 阿厘只听周琮用听不懂的异族的语言跟那伏息人说了两句话,身上那道怪异的视线便消失了。 本来恓恓煌煌的心旋即安定了下来,主动将自己的小手递到身侧周琮的掌心之中。 穿林打叶里,袖下的阴影里,温热修长的指头包裹住她,安抚地轻轻摩挲着。 临近申时,众人才到洞口。 阿厘不由得回忆起当日,稀草身首分离时的钢刀割肉之声犹在耳畔,不禁白了面色。 胡明十九,一前一后护卫着阿厘和周琮,带着基多的人入洞。 那洞口实在狭小,阿厘只得将帷帽摘下,周琮平肩蜂腰,将她掩在胸前,基多有心张望,只见到一角女子细软的乌发。 阿厘留心护着小腹,生怕磕碰一丁点,她都想了好些乳名了,无论是男是女,都有备选,想到此处便觉得甜蜜。 她最大的愿望,便是他们的孩儿康健喜乐,外貌如何、愚钝与否都不打紧。 一想到即将与周琮一同养育孩子,她就满心期待,不知不觉眼角眉梢都带了柔意。 周琮当然有所觉察,七情交煎,兀自千思万绪,偏欲求一线生机。 众人抵达洞内,骤然寒重。 石床处,血迹早已消褪,待仪式即将开始,阿厘却不由地发憷,举足不前。 周琮将外袍铺在石床上:“我陪着你呢。” 阿厘点头:“那你不要放开我。”生怕他反驳似的飞快躺在了他的蟹壳青袍子上。 基多带来的大巫杵着木杖,俯瞰着她,脸上的花纹甚是可怖,阿厘长睫微颤,逃避地将视线放到周琮握着自己的手上。 十九发觉,上前一步,到二人脚旁,牢牢握着腰间的刀柄,平常生动的娃娃脸整肃了起来。 不消片刻,周琮用伏息语沟通后,紧了紧她的手:“还记得咒语吗?” 阿厘霎时紧张起来:“记得。”空闲的手不自觉地要往下去捂自己的小腹,却被周琮抢先一块攥到掌心里。 阿厘倏地反应过来,不好在这群各怀鬼胎的异族人面前暴露出有孕之事。 想到此处,置身凄神寒骨之地,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周琮倾身以唇贴了贴她的手背:“阿厘,安心。” 阿厘努力深吸一口气:“要开始了吗?” 周琮松开她一只手,浅浅应了声:“无需紧张,想想以后去看森林湖海之事。” 阿厘听他的话,果真慢慢平静了下来。 那个陌生的大巫开始摇动与稀草所持无甚差别的铃铛,阿厘便随着铃铛的节奏或快或慢地背诵拗口的咒文。 众人紧绷心弦,全神贯注,一时之间洞内充斥着诡异的金属相击与吟诵之声。 周琮眉心蹙起,疼痛从胸腔处涌动,渐渐地呼吸急促起来,额际发出隐隐的细汗,兀自忍着没泄出半点呻吟。 阿厘一切如常,没什么感觉,察觉周琮握着她的手在颤抖,便失了节奏,那大巫手中银铃狠戾一震,阿厘脑中嗡地一声,紧了紧相交的手心,再次兵荒马乱地跟上那轻重急缓背诵。 不知过了多久,阿厘背了三遍解蛊咒,仍没有子蛊脱出,而身侧的周琮早已冷汗淋漓,面若金纸。 阿厘看到他的模样,无论如何都再不肯尝试,扑到他身上捧着他的面颊抖着嗓子:“我们不试了,他们这不对,这不对……我们不试了好不好?” 周琮往日昳丽粲然的桃花眼透着萎堕,嘴唇苍白,眉心蹙起一道褶皱,不答她,反而看向石床旁的基多。 “为何无用?”用伏息话质问基多。 基多在这夫妻相怜之时便听了大巫的解释,看这晋人凄惨的模样,便不再计较他毫不客气的语气了,加之解蛊之事也是他的承诺,解释道:“大巫说找不到饲女体内的子蛊。” “子蛊消失了?” 基多颔首:“极有可能,你有反应,说明大巫的术法与饲女的咒语没有任何问题,而你的妻子没感觉,大抵是子蛊消失了。” 周琮特意记过稀草的解咒吟唱,后来对照基多给予的文本,两厢应合,咒语可谓毫无漏处。 基多渴望滋身蛊的施蛊之法,自然不会阻止子蛊顺利脱出,所以大巫的术法也不存在差错。 周琮不愿在此事上轻率下结论,追问道:“子蛊死后,母蛊仍可独活?” 那大巫看了看基多的眼色,获肯后直接答他:“子蛊全都死后,母蛊也会死,但有间隔。” “因为子蛊为母蛊供给精血,精血有余存,完全耗完需要一定时日,所以子蛊母蛊并非同时死亡。” 阿厘温热的吐息浇在他的侧脸上,周琮同她十指相交,借力从石床上撑了起来:“子蛊在饲女体内为何会死?又为何会消失?” “若在体内,饲女身亡子蛊不取出休眠便会死,消失……这倒是不清楚。” 周琮眉间褶皱更甚,看向基多:“贵国尚巫,余下当有典籍可查,王子一呼百应,还望费心。” 基多看着晋人虚弱的模样,扯了扯唇角:“说好的报酬呢?” 周琮分毫不惧:“解蛊未成,请大王子守诺。” “我带的勇士捏死现在的你们,毫不费力。”基多威胁。 “此举无益,两败俱伤不若两得其所,王子慎行。”周琮依旧心平气和,不忘安抚身侧的妻子。 “啧,果真麻烦,若你等不到我们查到,先行死了可如何是好。” “那滋身蛊便再次成为秘密。”周琮眉眼疏淡,将他的试探反化为威胁。 基多沉沉与他对视几息,忽地笑了起来:“那你等着。” 乱局 子蛊未能如期脱出,周琮只给了稀草的线索,滋身蛊的施术之法分毫未露,基多心怀不满,面色阴沉带人离开。 周琮倚靠着阿厘的肩膀,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母蛊流窜的疼痛未消,紧蹙修眉下的鸦羽长睫撩开,黑沉沉的眸子尤带方才激出的水雾,轻飘飘看了眼胡明。 后者意会,身法矫健,追随基多等人的踪迹出去了。 阿厘用丝帕一遍又一遍地为怀里人拭干额际颈间的汗:“这里阴冷的厉害,咱们赶紧回去罢,得赶紧换身衣裳烤烤火!” 未等周琮应声,十九一把抱起他,阿厘匆忙收起石床上的外袍,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出口太过崎岖狭窄,阿厘顾不得护着肚子,只紧着瞧前方的周琮,用手去挡他脸侧竦峭的石壁。 周琮枕在十九的颈间,心肺隐痛间察觉小小手掌投下的阴影,掀起美目,眼波舒卷,默然地凝睇着她,苍润莹白的乳石辉映着潜藏痛楚的美丽脸庞,一片雪色, 恍然间,好似强留人间的鬼魅,不肯就此入冥府。 “周琮……”阿厘出声唤他,却又蹇涩, 她只是觉得这时要叫他一声,她不喜欢方才那一刹的感觉。 十九闻声一顿,复闷头前进。 四周石壁变得干燥,外头的日光倾泻进来几丝,周琮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 比之前同基多对峙时要微弱不少的气音被灌入洞内的暖意送进她的耳中。 “护好自己。” 阿厘扶着一处凸起借力往上爬:“我有余力,自然也要顾着夫君。”她轻喘着露出一双梨涡,丝毫不见解蛊失败带来的阴翳。 十九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快速爬出洞口, 他不敢看怀里的主子,伸手托住阿厘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助她上来。 山风悠悠,裹挟着洞口石楠树冠摇曳,泛黄的细花簌簌落在女子发上,她眯着眼,还不太适应外头的明亮,秀丽的脸蛋上带着柔软的笑意,叫人一时分不清是对她的夫君, 还是……对他 石楠花特殊的气味扑面而来,阿厘皱了皱鼻子,禁不住刺激,就扶着十九的手干呕起来。 十九只知晓这是怀有身孕的反应,却不晓得如何应对,心中着急,却只会木头似地薅下腰间的水囊等着她。 “清心瓶。”周琮沙哑的声音在耳际响起,十九这才如梦初醒,为了防备伏息族的迷幻之术,他们特意带了清心瓶。 打开瓶盖在阿厘鼻端晃了几下,她终于缓了不少。 掀眉眼内仍带着湿意,却撑出一副轻松的笑脸来,抱怨似的催促:“快走快走,好呛人的气味!” 十九把清心瓶给她,让她握着自己的剑鞘,在山林间穿行。 周琮沉沉晕了过去,十九顾及着阿厘的身子,不敢快走,好在胡明牵了两匹驴子前来接应,阿厘终于歇下,没一会也睡了过去。 十九虚虚挡着阿厘的身子,以防她从驴背上摔下去,余光看向身侧的胡明,压低声音:“他们回去了?” 胡明神色发沉:“他们遮掩行迹,去了场外的屯营处。” 十九一惊:“幸好郎君有所防备。” 胡明叹了口气,看了看虚弱昏睡的周琮,:“嗯,等郎君醒了再做定夺罢。” 北地,荒野千里,月明星稀。 夏北镇城楼上火光如昼,忽有一骑奔来。 无数箭弩瞄准之际,来人掏出身后所背之物,代表谢柳的黄蓝军旗在猎猎秋风中招展开,他摇晃着旗子高喊:“杞州军密报!” 城楼内有守军在门后核对暗号,不消片刻,那斥候焦急入城,向守军疾催:“快带我去见秦将军!” 黄周喜从睡梦中被叫醒,裹着纱布到毗邻的宅子内,里面军士层层把守,灯火通明。 坐着轮椅的儒将听见动静掀起眼帘,眉头紧拧:“要速派得力之人前往京中接荆昼回来!” 黄周喜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发生了何事!?” 肃奚:“斥候来报,谢柳战死崇南县。” 黄周喜目睁口呆,随即反应过来肃奚的意思,忙道:“我亲自回京找他们!” 他是平京人,对道路熟悉。 “不行!”肃奚立刻否决:“谢赋光为人软弱,杞州军是块无主的肥肉,既不可溃散,又不能便宜了杜玄通,你得前往崇南探看情况,若有机会,以小吞大!” 黄周喜倒吸一口气,肃奚和周克馑一样,皆是敢想敢干之人。 他毫不怀疑面前之人的决策,兴奋应下,转而紧跟着问:“那……将军怎么办?” 肃奚愁上心头,信得过之人不少,只是知道内情又熟悉平京情况的人才是难找,若齐达禹在城内就好了。 “高庆,让高庆去。” “他武功一般,怎么保护荆昼?!” 肃奚敛眉:“只需接应,荆昼无需保护。” “高庆其人,耿直淳善,此事交代给他,最放心不过。” “行!” 同一时间,杞州军监军的信使骑着快马,向着京城的方向夜奔。 忽然之间,箭矢破空,穿透他的胸膛,信使摔下马去,不省人事。 身着杞州军制式铠甲的校尉翻开尸体的衣襟,拿出军报密信,令身后的手下回营禀告:“这是第四个。” 按照那监军严刑拷打之下的供词,发出消息的,还剩两个斥候一只信鹰。 谢柳已死的奏报。 无论是落在图兰军的手中,还是递给杜玄通,亦或是送到永宁宫里, 等待杞州边军,都是多舛的未来。 而肖宣润将面临的,则是灭顶之灾。 永宁宫内,素白宫灯璀璨,耸昆使臣的到来,为丧祭之期的宫殿平添几分人气。 李裕打发走宴请的使臣,在殿中宝座上,跟底下时隔多年未见的幼弟,遥遥相望。 荆昼因身份敏感,未在身侧,肖宣润却分毫不惧。 因为他身侧是翰林院陆林芝,殿中坐着文武百官。 晋太宗一朝的旧臣、肖氏皇亲、翰林院余下的寒门,因他的回归,枯木逢春。 案几之后,纤手摩挲夜光杯。 李裕泛起轻笑,泠然动听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久别归来,孤对南阳王思之切切,何不摘了面具,让孤一睹故容。” 意图【一更】 胡明向周琮禀告了基多去往屯营处一事。 闻讯周琮虚弱苍白的面上浮现凝重之色,思考之际食指指尖惯性捻磨原先带有扳指的拇指指根。 “郎君,要不先让我去核查一番?”胡明道。 周琮掀起眼帘,摇了摇头:“屯营处不比乌珠村,防守森严,难以靠近主营,再说我们尚不清楚是何人跟基多联系,无的放矢,贸然前去只会打草惊蛇。” 南廷王储,与银矿驻军应当早有勾连。 怪不得基多敢潜入晋国境内,对他这个突如其来带着重要消息的晋国人不见逼迫。 原是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份,假意配合入局,虚为委蛇。 未尝不有顺着他这条线图谋更深之意。 旁人看来,他周琮自高爵显贵之位获罪,贬谪岭南蛮烟瘴雾之地,理所应当对长公主含怨积恨。 前阵子他又假意放出消息,李裕有可能复起他。 这基多当是看中了这点,顺势交往,拿捏命门,伺隙危迫利诱,以逞野望。 周琮指尖一顿,遂有了决断:“今北地战事不断,境内旱魃为虐。基多所图甚远,南廷虎视眈眈,不容等闲视之。” “速以海东青传信永宁宫,彻查岭南边防和驻军,防备南廷作乱。” 十九应下,却犹豫着开口:“那夫人的子蛊还需借助伏息人……” 周琮清冽的眸子看着他,平静而包容:“从传信到达令至此间,不下十日,滋身蛊的事,我来周旋。” 胡明见十九不肯见好就收,赶忙在背后掐了他一把。 十九这才如梦初醒,郎君这般贪恋阿厘,定比他还要挂心此事,哪用得着他来着急呢。 回顾方才冲动之举,十九不免气短,逃似的离开了。 胡明看周琮仍是神色不挠,带着老大哥的责任感替十九解释:“他当下想事情是啰嗦了点……” 周琮清浅颔首:“无妨。” 饮下一口凉茶,外头传来阿厘同十九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廊下灯盏映着影影绰绰。 “那郎君是……?” 周琮抿唇:“若基多早想把持我们,在洞中之言,便是虚实难断。” 胡明点头:“很可能是骗我们的,说不出来子蛊为何消失。” 周琮却忽然看向他,眸光锐利:“非也。” “若是谎言,合该圆上此处。”他神情一松:“阿厘体内的子蛊情况,他们确实不知。” 推断基多还未故意戕害阿厘,周琮总算心神稍懈。 胡明跟着他的话反应了过来:“那郎君准备如何应对?” 周琮已经站起身来,长发披在脑后,行至窗下,推开半扇木窗,夜风蔌蔌而入,皎月清晖之下,他看着院中摇椅上的人儿,淡淡作答:“两手准备。” “阿厘仅凭自己引蛊虫入体,便试试让她自己施咒解开。你将医师接到山上来看顾阿厘的身体,若有异样,及时告知于我。” “基多那里,我找林檎探探虚实,千丝万缕,看看可否牵制一二。” “另外,置备好车马盘查和北上的路牌,随时动身。” 胡明即使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却仍道:“咱们四个的路牌,我会尽快造好。” 周琮正举步往外走,闻言微顿,侧首看向他:“把阿厘交予邹伯,你便自由了。” 木门吱呀作响,男子已转身离去。 入宫【一更】 肖宣润垂首回禀道:“臣弟容颜有亏,不堪入目,恐惊圣驾。” 肖琼吉被奶娘抱在怀里,就在李裕身旁瞪着眼睛留着口水看底下乌泱泱的人群。 李裕生育之后,不见半点为母柔情,现下目光不移,只注视着肖宣润: “容颜有亏,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无人上奏?” 李裕假作忧心之色,灼灼目光看向在肖宣润。 后者早知她会在毁容之事上做文章,早有准备,自然不肯当众揭面:“一些小意外罢了,这等微末之事不敢烦扰殿下挂心。” 李裕并未急于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反而目光一扫,看向肖宣润身后略显老态的肖文松:“南阳王于耸昆为质,奉身以全两国之好,宣化王不远万里投身异国只为照料南阳王,今南阳王容貌有损,你该当如何?” 肖文松未成想李裕转而向自己发难,只好咬着牙行礼回禀:“臣照护不周,求殿下治臣之罪。” 肖宣润跟着道:“皇叔一片丹心,看顾臣弟,敦睦邦交,夙夜匪懈。臣弟之伤,源于耸昆王庭走水,盖为意外,非皇叔之责。” 肖文松立刻接道:“回禀殿下,南阳王的伤乃是冲进火海搭救重庾素准王子所致,并非意外!” “哦?”李裕冷眼瞧着他们一唱一和,将遭遇暗杀伪饰成救人所得。 “我们大晋的王爷舍生取义救他国王子,那使臣怎未如实回禀?” 肖宣润道:“殿下恕罪,臣有私心,以为使者初来乍到,来日方长,而臣久归故国,只管欢畅酣饮,遂不愿其提及他事。” 李裕瞧着他空口白牙说得心有成竹,心下凛然,这孽障只怕早就与耸昆王庭有所勾结,心头思绪流转,面上含笑举杯:“南阳王与皇帝血脉相连,骨肉相附,贵为皇叔,为质多载,亿辛万苦,今万里还都,当留任朝廷,黼黻皇猷,众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瞠目咋舌,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李裕会主动开口让肖宣润留下。 陆孝植抬首瞧着李裕笃定的神色,抿了抿唇,到底没有上前。 肖宣润更是诧然惊愕,却仍是上前,言辞恳切推拒道:“感念殿下体恤,只是为质之事,涉及两国,臣弟不敢移易。” 丧期之内,李裕宫装洁白,翠绕珠围,一双明净美目顾盼生姿:“孤心意已决,鸿胪寺明日去跟耸昆使者洽谈此事。” 她偏要顺水推舟,把这孽障扣在京中,顺藤摸瓜剿清残党,她已垂帘听政,大权在握,肖宣润在自己面前,岂不是任揉圆搓扁。 勾结外国,她便把他高高举起,再昭告世人,让他好生尝尝功败垂成的滋味。 肖宣润被以亲人相叙的名头扣在永宁宫之中,正巧,安置在都梁阁里。 肖文松则是回到府中,才发现世子序永早就被李裕威逼折磨地形神凋敝,缠绵病榻。 周克馑接到信肖宣润没法回来,清楚他这是被扣下了。 按照报信之人所言推测,肖宣润应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李裕再着急解决他,也不会在他刚回来且停留在宫中之时,是以周克馑不仅不急,反而有点幸灾乐祸,巴不得这拿捏他的狗屁小王爷多受些折磨。 在平京暗斗,明争攘权夺利的同时, 定西的荒陇,叛军赵立志带着他的《讨李裕檄》,平原惊雷,霹雳暴动,即将在大晋南北东西,掀起洪涛巨浪。 一朝牵世网,万里逐波潮。 风举云摇处,群雄并起逐鹿。 真相【二更】 陈芳舟一案了结地简平快,侯宝文处以绞刑,事情有了结果,陈家人功成意遂,已动身北上。 周琮跟林檎试探过几分,他表现地对南廷不大热衷,一派毫无相干的模样。 一个地处国境线附近的银矿官员,竟能对邻国无甚兴趣,有失常理。 心中有了数,又套出林檎对蛊虫之事并不清楚,便不再提及南廷相关,只在衙门里聊些时兴之事。 林檎也是豪族出身,见识颇多,跟周琮谈及定西叛乱之事,兴致勃勃,扬眉奋髯,恨不得引为知己。 周琮只当个维系当地的手段,自是牵挂阿厘,珍惜时日,推却良多邀请,林檎便也稍稍降温冷静了下来。 银都镇的那个郎中姓雷,抵不住重金诱惑,还是接下了委托,跟着胡明上山来看顾阿厘。 “郎君正可谓寒谷回春,沉疴瘳减。” 在周琮引他到院中来时,雷老头才实话实说:““可夫人这脉象……有滑胎之兆。” 周琮面色一白:“敢问是何所致?” 雷老头这几日也看出了这对夫妻伉俪情深,拈着胡子叹气:“先前夫人脉象有异,虽气血亏虚,但先前的断流之象全然消失,这几日药石调理,剂量猛注,气养血盈,本该胎位更稳,可当下观之,胎身骨肉缓生,损化更甚……” “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情况,何因所致,一无所知。” “为今之计,还是巩固夫人根骨,只有这般了,老夫当真无能为力。” 周琮早就无心再听他说些什么,身负绝伦的天资,颖悟只消一瞬。 子蛊十之八九已经钻入了阿厘腹内,宿身胎中。 阿厘自然妊娠,哺养胎儿, 而自己枯木逢春,却是在吸食他们孩子的精血…… 命运竟是如此,将他作弄于股掌之中,讹谬不止,百般戏撋。 他延伫原地,久久不动。 阿厘那带着无尽憧憬的喁喁私语复现耳边,循环无端。 急杵捣心,冷水浇背,周琮竟有了几分气消胆夺之征。 萧萧风声遍山而掠,寂秋送凉,林叶婆娑,宇宙黯淡,尘寰凉薄。 被雷郎中托了一下背,他才如恶梦初醒,稳住身形。 “多谢医师,某明白了。” 阿厘还意兴盎然地在书桌前翻看他带来的《文选》,全身贯注地挑选着寓意好的字,一笔一划地誊抄到同一张纸上。 周琮走近,视线落在其上,字迹端正带着十二万的诚心。 琦、颐、禹、崇、良、瑞、琬、翎、青、恺……写满了半张宣纸。 “阿厘。”他艰涩开口。 “嗯?”她头都未抬,指尖在书页上一一划过,还给他分派任务:“我在集字呢,等会你瞧瞧有哪个有讲究或者不好的,咱们一块划了它。” 说完又勾着唇角:“医师说我身体大好,愈加康健了呢,那子蛊估计真的消失了!” 等了半天没听他回应,便停下手头的动作,扬起脸疑惑发问:“琮哥,你怎么了?” 他站桌旁,微微垂首,面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现在是下午,光线暗了下来,叫人无从分辩他的神色。 她有点不安,去牵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一触之下,撂了笔又去摸他的另一只手,才发现竟然是冰凉的。 “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披个袍子,你不晓得自己的身体吗?为了我和孩子也该当心些呀?” 她抱怨地嘟了嘟唇,把他这双冰块似的手抱在胸前,又使劲拽了拽,催他说话。 周琮终于有了反应,他张了张口,却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佯装去看她集的字:“阿厘选的都是极好的。” 阿厘心下怪异,看着他这副样子,试探地解释:“夫君该不会介意我插手孩儿大名之事罢?我读书少,集了字也不是非要在这之中选的,还是全凭你做主嘛,琮哥学问好,肯定能择个最好的给咱们的孩子!” 她未察觉周琮愈来愈苍白的脸色,自顾自地继续小声念叨:“孩子的乳名让我起就满足了,不管是哥儿还是姐儿,都叫阿宁,康宁安恬地长成,无忧无虑,开开心心便好!” 说完,她抿抿唇,依恋地把头贴在他手臂上:“你之前答应了的,不能变卦罢?” 切切细语全然化作割肉钢刀,一句一句地在他心头施以凌迟之刑。 周琮深吸一口气,轻抚妻子圆润的发顶,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厘心中狐疑,方欲仰头,就被他圈着脊背,箍住后脑,深深按在他带着凉意的怀里。 檄文sёxiaòshuc ǒм 十九本是去等京中的回信,却猝然发现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他拿着那在民间暗自传播的文章,慌里慌张地上山奔回吊脚木屋。 阿厘正在廊下看周琮做木雕,嘴巴一股一股地帮他吹走轻如蝉翼的木屑。 周琮则是明显地神情游离,不知再想些什么。 阿厘是个迟钝的,丝毫未觉,只一门心思地等着木雕成型。 十九奔进院里,不顾打搅他们,几步到廊下,急急递上手中的文稿:“郎君,您瞧!” 周琮撂下刻刀,接过那沓笔迹潦草的纸张,目睹文题的刹那,瞬息正色。 一目十行,神情冷峭起来。 「讨李裕檄 伪临朝者李裕,桀逆放恣,身分不明,其位不正,乃前朝余孽,败类遗裔。昔年缧绁,蓄怨积虑,讔诱亲兄,秽乱春宫。敛锷韬光乞怜于太宗,狐媚魇道淫幸于惠帝。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恃强怙宠,君侧谤之恶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燕啄皇孙,残害忠良。本文首发站:qцyцshцwц.χ yΖ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 哀哉!挟幼主以令天下,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旻天疾威,天笃降灾! 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铁骑成群,涤荡君侧,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慷慨丈夫志,岂容女祸乱国!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注:文中讨李裕檄借鉴《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前半段借框架填词,后半段稍作修改。】 归处【一更】 阿厘眼瞧着周琮的面色沉了下来,唯恐是有关蛊虫的,从他肩侧伸出脑袋张望那沓纸。 周琮索性递给她,眉宇间拢起浅浅的褶皱,当机立断吩咐待命的十九:“此地不宜久留,胡明正在外置备车马,你速去通知他,场上哨卡是否有变,也当在今日之内摸清,我们最迟后日动身。” 阿厘刚把那大逆不道的檄文读到一半,正惊愕无比之时就听他说要离开乌黎场,登时连剩下的也不看了,抓着周琮的袖子急急提醒他:“那你身上的母蛊怎么办?子蛊已经消失了,没有供给,你的身子怎么办?咱们能不能带着基多这找的饲女一起走?” 夕阳晚照,吊脚楼檐下,后头探出的芭蕉叶在他们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粉橙涩的云霞铺了满天,在这个平常傍晚,她的丈夫垂着眼帘,蓦地静默了几息,流光温柔地淌在他绸缎似的长发上,光影沿着面容分明的棱角模糊交错,长睫忽抬,再次对上她视线,一如既往地温柔笃定:“自然可以,以蒙罗的埋骨之地作为交换,基多会同意的。” 阿厘松了口气,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那咱们是回……平京?”长公主对他有恩,有叛军作乱讨伐,琮哥是否打算回去帮忙…… 经历了这么多,她只想一家三口能在一起,若他放不下以前,一块回去也没什么,长公主总归不能再找人打杀她。 “去昌州,邹伯在那接应。” 他的回答打断了她的思绪,不回平京,他要跟自己隐居! 阿厘登时心花怒放,睁大了双眸:“哦……是澎庄的邹伯!” 周琮只浅浅应了声, 随即就以打包行囊的名义将她与十九支走。 他独自站在栏杆之前,习习晚风吹拂,芭蕉摇曳,良久,袖中的双手才逐渐松开。 夜幕降临之前,周琮堪堪整理好心绪,双眸重归平静, 他拨下肩头的飞虫,转身大踏步去寻阿厘。 十九知道内情,死死憋着,视线不敢触及阿厘的脸蛋,生怕被上面明晃晃的带着憧憬的神色刺痛。 子夜,他飞身下山,在天色将晓之前摸清了按照原定计划会途径的哨岗。 白色鹰隼盘旋,带着他一刻不停地驭马赶路,前去找胡明汇合。 握着缰绳的手指颤抖,胸前藏着的手信正滚滚发烫。 周琮亲书,上面写着详细的安排。 如何越过关山渡过江河, 如何同阿厘解释, 如何与昌州的人对接, 如何开启地宫。 如何…… 将他尽数焚化为齑粉。 蒙罗的前车之鉴意味着,只要宿主躯体有存,母蛊就会源源不断地通过子蛊吸食精血供给一线生机。 只有碎骨粉尸,才能确保母蛊死亡,子蛊失活。 时局越来越乱,胎儿危在旦夕, 郎君已经没有时间与伏息人周旋寻找脱蛊之法了。 马儿疾奔,拂晓的冷意侵入脖颈, 十九遍体生寒,已经预见阿厘会恨自己, 她一定会怨恨自己。 但是,他也有私心, 比之郎君,他更不想她有事。 赠衣【二更】 竖日,阿厘打算通知洪氏这几日先别来山上帮忙了,却迟迟不见洪氏人影,便只当她惯尝躲懒。 胡明迟迟未归,十九也不见人影,周琮下山去场上找林檎。 是以吊脚屋只剩医师照顾她。 老头又让她喝了一大碗苦极了的草药,便打着哈欠回客房里打盹。 阿厘昨天役使十九打包了一大半,还剩些零碎的物品,便嚼着蜜饯,慢腾腾地收拾着,也算作他们都不在的消遣。 把第七个木雕放进布袋里时,阿厘忍不住感慨,才到这半载,竟多了这么些生活的痕迹。 听琮哥的意思是要轻装简行,可她真的有点舍不得这些惟妙惟肖的小动物,就打算全部装起来,若是他松了口就一齐带上,若是不要……便叫他以后再给自己和孩儿多做些! 阿厘神思发散,不免浮想联翩,孩儿若是个男子,该不会以后要当个木匠吧? 想象着霁月光风的夫君有个哗哗刨木花的儿子的场景,阿厘兀自失笑。 窗外山风将桌上的书吹得页页翻卷,阿厘撂下手上的东西,小跑上前用砚台压好。 恰有人声传来,她从窗缝探首,便瞧见院外三丁带着个脸生的妇人在院外张望。 阿厘把行囊藏在橱子里,才解下襻膊出门下楼去。 三丁看着她过来,踮着脚招了招手:“夫人!” 阿厘走近,打开院门:“你怎么来啦?” 三丁没有进来的意思,让开身形,露出后面的妇人:“洪娘子病了,托这个婶子来替一替。” 阿厘赶紧摆手:“不用了,我的身体好多了,暂时不用再来帮忙了,三丁你帮我跟洪娘子说一声罢!” 三丁讶然,刚要应声,他旁边那个脸生的妇人却冷不丁地开了口:“不瞒夫人说,我这……极缺银钱,这一日顶工的银钱就可以支持我们孤儿寡母生活一二,我是做惯了活计的,求您让我试试罢!” 阿厘还未言语,三丁率先反对:“欸都说不成了,我帮你介绍别的,别在夫人面前胡搅蛮缠。” 阿厘看着那个妇人惨惨戚戚的神色,本身自己有孕,又听她提及孩子,到底于心不忍:“你且等等,我去给你拿银子。” 三丁气的直跺脚:“夫人!哪能这么轻易就白给钱的?!” 他都不清楚这妇人的来历,依仗是洪娘子介绍的,可到底不是知根知底,万一她把兰夫人善心宣扬出去,岂不是招惹是非,是个人都要过来打秋风了! 那妇人也是有骨气的:“我不白收钱,求您开恩!” 阿厘不愿有旁人掺和进来,毕竟他们是准备启程北上的。 但又狠不下心拒绝这么个可怜人,犹豫了几息,想到了个不让她进门的法子:“那你帮我把衣裳浆洗了罢。” 三丁看阿厘把她留下,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使命,就想下山。 、阿厘连忙唤住他:“你且等等!”说着回楼上取了个小小的包裹,塞到三丁怀里:“之前给你做的两件棉衣,留着入冬了穿罢!” 三丁彻底怔住了,抱着分量不轻的包裹,无言地张了张口。 阿厘估计他是感动了,正准备随口说几句不用客气之类的话, 却听他幽幽道: “夫人,咱们岭南道……哪需要穿这么厚的衣裳呀?” 复仇 顾及马上就要动身北上,阿厘只交给了那妇人两件衣裳,又拒绝了叁丁在这伺候她的提议,在男孩宝贝似得抱着根本用不上的棉衣离开后,阿厘回房里找出几个银粒子准备算作那妇人今日的工钱。 她有了身孕,总想力所能及的帮一帮旁人,也算是为自己的孩儿积攒福德。 见叁个男人没有要回来的迹象,阿厘只随意咽了了几块桂花糕当做中饭,那医师又给她熬了碗苦涩的草药,她捏着鼻子喝完,喉间翻涌,愈加恶心。 不禁转着泪花捧着碗问他:“这药当真是安胎的吗?” 医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避重就轻:“对你身体好的,良药苦口嘛。你自个想想是不是这几天恢复了些力气?” 阿厘点头,不疑有他:“是比先前好些。” 这家郎君没在,医师也不好多跟小娘子单独待着,看着她用完药,拿了碗就匆匆离开。 阿厘缓了缓胃里的翻江倒海,撑着身子漱了口,脱了绣鞋又从床上取了件薄衾,懒洋洋地侧躺在罗汉榻上,下面的竹席还没撤下来,带着点凉意,可她困意汹汹而至,也顾不得了。 没一会,便两手抱着小腹,呼吸绵长,睡熟了。 意识陷入了混沌,阿厘回到了京中,行走在太平长街上。 朵朵烟花在傍晚的靛蓝色天幕上争相绽放,她举着风车,要去永定河边。 后边一阵热气靠近,阿厘若有所感,蓦然回首,橙色烟火的光芒在眼中炸开来,视野里长发高束的少年正噙着笑:“腿不长,跑得倒是挺快。” 肩头一沉,他将自己的鼠灰色溲疏银纹狐毛大氅给她系上:“走罢,卿卿。” 阿厘抓住了他的袖子,开口却怎么都叫不出他的名字。 少年琥珀似得眼珠被长街两侧高挂的灯笼映的透亮,街上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她一动不动,牢牢地盯着他。 然后她看到对方挑眉,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 “云笙?” 阿厘倏地睁开了眼睛,呼吸不定,心跳失衡,还未等缓下几息,又捕捉到窗外廊下的一道矮小的身影。 “谁在那?!” 惊出一身冷汗,未消的睡意登时无影无踪,阿厘悄然下榻,到床边摸到那只精巧的铜弩,戒备地绷紧了身子。 “夫人,是我,衣裳我都洗完了,晾在院中了。” 是先前那个顶工的妇人的声音。 阿厘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但晓得不是什么坏人,便放松了戒心:“那你稍等,我给你算工钱。” 理了理头发,披上个外袍,阿厘把桌上包好的银子拿在手里,方欲开门,才意识到右手还攥着那袖箭,又放回原位才开了门。 “夫人。”那妇人就在廊下,离门口很近,见她出来连忙几步上前,指了指院中的衣裳。 阿厘本就为行善,只略瞧了瞧便把银子给她 那妇人默默接过布袋,手指感受到里面的重量之后微弱地顿了顿。 阿厘只当她是惊讶给的钱多,紧了紧外衣温声解释道:“我们这暂时不需要帮工,这些银子先给你,娘子莫要推辞,且安心拿着,只等我们再有需要便叫叁丁去请你帮忙。” 那妇人抬起眼,眼里有点红: “夫人……夫人……” 阿厘正想安慰她,却猝然被一股大力推进房里去,踉踉跄跄得被仰倒按在桌沿上。 “夫人这等善良,那为何要逼死我男人!” 那妇人压低声音恨声说着,面容阴狠如厉鬼,死死捂住阿厘妄图呼救的嘴,整个人压制着她的身子。 阿厘惊慌至极,根本无暇多想,“唔唔……唔”地疯狂摇晃脑袋想要挣脱她厚实的手掌,顾不得后腰被桌角戳的剧痛,两只被扭折得变形的胳膊用力,双手死死扳着顶在自己肚子上的膝盖,唯恐她往下挪一寸,伤到腹中孩儿。 宛如蹬地野兔的两条细腿踢腾不停,那妇人横眉立眼,腾开手狠狠一掴。 阿厘歪了脑袋,脸麻了半边,整个脑袋嗡嗡作响,齿间的舌头鲜血淋漓,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鼻端。 她的发髻散乱,外袍揉乱掉在肘间,雪白的脸蛋浮起可怖的红肿,鼻子里淌出两道血色,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双眼失神地歪在桌子上,分明是被打懵了。 妇人咬牙切齿地握住那细白的颈子,虎口收力,看着她骤然涨红的脸蛋和鼓起的青筋,心头的痛苦却一点没减。 “你们这些达官贵人,随手给人七八两,那可是我们家老侯辛苦半年的工食银!” “贱命有贱命的活法,我们和和美美,你们这些狗杂碎,偏要我们家破人亡!” “好……害死我男人……” “那我就杀了他女人!” 阿厘艰难地咳嗽着,拼命汲取一丝呼吸,两只手奋力拽着她收紧的手,秀眉凄然蹙起,眼里血丝水光一塌糊涂。 这妇人是侯宝文的妻子,前来报仇讨命,阿厘听懂了,却仍找不到反抗之法。 明明是侯宝文设计琮哥在前,明明是侯宝文招惹陈芳舟,她发出零碎的音节,像是兔子濒死的哀嚎。 眼前越来越模糊,脑海中所有的画面宛如走马灯一一回溯,她死了的话琮哥怎么办…… 周克馑今日入梦,原是来索她命的啊…… 这对峙的几息漫长极了,就要脱力之时,妇人的膝盖动了动,小腹立刻传来尖锐的疼痛,浑如一盆冷水浇下心颤魂飞,阿厘当即再次拼命挣扎起来。 那妇人眼瞧着这娇小的女人生机垂危,本以为就要成功,不察被这猝然的反抗撕扯地险些脱了手,惊急之下,手脚并用暴打已经滑到地上的人儿。 喉间火辣辣地疼,阿厘蜷着身子抱着坠坠疼的小腹,遭着这雨点般的暴击,哆嗦的双腿终于勾倒一个高脚香几,上面琉璃玛瑙六角灯触地炸裂,宛如一道惊雷,碎片噼里啪啦响彻崩溅四处,阿厘雪白的足袜缓缓洇出一大片的红。 岁数大耳背的医师姗姗来迟,大惊失色地看着此间惨状。 那妇人早就存了死志,见只是个老头,丝毫不憷,径自弯腰去掐地上奄奄一息女子的脖颈。 阿厘双目半合,快要受不住之际, “嘭——”地一声,凶神恶煞的侯夫人双眼一翻,歪了下去,露住身后举着青铜烛台,气喘吁吁的老医师。 哎呦哎呦……”他颤颤巍巍地要把阿厘扶起。 阿厘无声地张了张唇,垂着眼帘,青青紫紫的双手摸向自己的小腹,声嘶力竭:“救……孩儿……我的孩儿……” 藕荷色的衣裙上,褚色蔓延, 从她身下的地板上淌出一滩血泊。 哨音 午间周琮略饮了些清酒,跟乌黎场上的官员都混了个面熟,他们酷爱听京中浮华,对平京有着非比寻常的好奇心。 周琮便遂着他们的意聊聊大理寺的案子、某个贵族的轶闻、京中的坊肆酒楼…… 众人尽是戴目倾耳,七嘴八舌,总算是开了眼界。 在不着痕迹间,他便探明了在场之人哪个负责北面的通路,对其人颇是亲善。 午时两刻,周琮告辞,动身上山。 临走时林檎还意犹未尽,酒热上头:“郎君如今不用再进洞,回下边住也省得奔波!”他大手一挥承诺:“就这一两日,我定将郎的住处安排妥当!” 周琮没有拒绝,只道是多谢费心。 他此行乃是为阿厘北上做足准备,与林檎相约明后两日还要一齐宴饮畅谈, 到时自己留在场上,十九带阿厘走才更隐蔽。 只要他们出了岭南,胡明将他焚化之后,便可北上与他们回合。 阿厘不止一次地同他说过,不喜岭南。 其实周琮也不喜欢,所以一开始才想她陪着。 只不过往后,人死如灯灭,自己亡故之地在哪,就更没甚么分别了。 他当真不甘心,当真不舍得。 遍翻着录,没有饲女有孕相关的一丝记载。 基多诡诈,若难以找到消失的子蛊,未尝不会擒获他们,剖肠挖肚,以取子母双蛊。 更何况,乌黎场与南廷勾结,赵立志聚旗招贤,矜能之人蠢蠢欲动,银矿关系军饷筹措,局势一乱,各方无不欲攫为己有。 再等下去,夜长梦多,便如笼中之鸟,再难有出逃之机。 原以为还能突破天命,苟延寿数,可想方设法,费尽心机,到头来仍是骏命不易,劫数难改。 阿厘……有孩儿陪伴,总归不会忘了他罢。 念及阿厘在等着自己,周琮归心似箭,大步在茂密的桐柏松杉之下穿行。 # 老医师打来一盆刚烧的热水, 阿厘躺在床榻上,浑身阵阵发冷,好似有四面八方的飕飕凉风将身子沥地千疮百孔,她咬着牙偏过头来:“大夫……那人……” 老头赶紧挡住话头省的她再费劲说下去:“老夫给她捆起来了,夫人莫操心了!” 小腹绞痛,她无力地双手捂着,仍要费尽力气向大夫求个保证: “您说……我的孩儿……会无碍的罢……” 老医师瞧着她汗涔涔的惨白面容,进退两难,只急急忙忙道:“老夫……老夫尽力而为!” 本就有滑胎之兆,方才大受折腾,又见了血,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啊! 这当口却是一点都说不得,稳住母体安康最为要紧! 阿厘怎会不懂见血是什么兆头,不过是心智摇摇欲坠之际的一线希望罢了。 见大夫不敢给她肯定的回答,阿厘喉咙中溢出一声哀鸣,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鬓角,左手颤抖着抬起向枕边摸索,触到一颗釉润坚硬的物件。 老医师刚想给阿厘嘴里塞上姜片,就见她偏过头,将一模白色的影子递到唇边。 “嘀——” 哨声骤然响起,微弱的、抖颤的,只徘徊在房内。 老头无奈:“夫人你……老夫在给你治病呢!” 阿厘乖顺地吐出瓷哨,呆滞地等他塞上姜片,口腔里一片火辣辣的痛感,未等这蛰痛转化麻木,她又偏过头,执拗地再次吹起瓷哨。 老大夫无暇再管她,只愁眉蹙额告诫:“留着点力气罢!” 指尖蜷起,身体疼痛地痉挛, 断断续续,时轻时重的哨音,在苍白的唇间一次又一次地被吹响,铜盆中的血水一次又一次地被换掉。 阿厘几乎痛地晕厥,她咬着哨子,陷在身心的双重苦海之中,不断地呼唤他的郎君快快回来。 她神通广大的琮哥,怎么还不回来…… 又来北京看病了,所以没时间更,先上传1200左右,改天补吧,不好意思了大家。 如果有空了肯定会补几千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