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师尊洗白了吗[穿书]》 _分节阅读_1 书名:病美人师尊洗白了吗[穿书] 作者:一罐普洱 文案: (本文攻受一路成长,变化极大,双向救赎,最后甜到发齁。最开始想骂时请理性表达,谢谢。预收:《美貌神棍,在线救世》) 路听琴穿书了,穿成同名反派师尊。 原著中,反派师尊是个黑暗孤僻的研究狂,每天病病殃殃。 他对身为男主的徒弟进行了残忍的研究和虐待,后来男主激发龙族血脉,小黑本子上记了多少仇,就对他报复了多少次。 第一次让他穿心一剑,功力尽消,第二次叫他耳聋眼盲,根骨全断。 第N次,他终于死得不能再死,男主释怀了心魔,一路开挂,统御四海。 他穿过来时,正是第一次报复的前夜。 徒弟已经黑化,磨刀霍霍,准备天亮就让他身败名裂。 路听琴:……给我一个洗白的机会?我还能抢救一下。 他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打算艰苦斗争。 结果……躺赢了。 同门师兄师姐一个个脑补过头,心疼又心碎。 偏执黑心莲徒弟:后悔,问就是一万个后悔。 徒弟悔恨焚心,辗转反侧,终于有一天,鼓足勇气,变成一只肉嘟嘟的小黑龙。 “师尊!不要管别人了,不要揉猫了!我也有尾巴,我也可爱,喵——你能不能多看看我?” 【食用指南】 1、团宠病美人师尊受x醋精小黑龙徒弟攻 2、师尊是社恐,假高冷、真温柔、有脾气。开局就是死局,弄明白后拿回主动权; 3、徒弟上来就是黑的,醒悟后悔不当初,前面黑得多狠,后面火葬场多长。 4、非正统仙侠世界,徒弟姓重(g二声)。 5、问题都解决了之后,很甜的。 【总结一下前期可能有疑问,后期会交代的点】 人物有成长的过程,前期有很多尚未揭开的过往。 文里分得清穿越和原身,不存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造成伤害的彼此都付出了代价,交出感情的知道自己要的对象是谁,意难平的到后面还有新进展。 不是渣攻贱受,救是因为良知,渣是因为误解,最后会双向救赎。 内容标签:年下情有独钟仙侠修真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路听琴,重霜┃配角:嵇鹤,叶忘归等┃其它:团宠,预收《美貌神棍,在线救世》 一句话简介:团宠师尊,年下醋龙 ================== 第1章 夜。山风微凉,一轮弯月的夜。 树木影影绰绰,惨白的月光透过无帘的窗,洒入室内。室内空空荡荡,荒凉得老鼠都不稀罕扫荡,墙壁上挂着一道带刺的短鞭、粗糙的绳索、小刀,下面摆了一排大小不一、密封的黑色罐子。 路听琴没工夫研究这些奇怪的物件,他的目光紧紧黏这简素的屋内,唯一称得上家具的东西。 _分节阅读_2 一张桌子。一张冰冷、干净,大小正适合做些什么的桌子。 桌子上横躺着的少年,也凝视着他。 “……”路听琴咽下唾沫。他很想说,这太恐怖了,你穿上衣服。然而他不能。 他低下头,自己穿着一身漆黑的、类似古装剧里的衣裳。左手拿着一个细长的管,右手拿着一根奇怪的利器,一头是刀刃,一头是针。 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应该拿的正常东西。 路听琴的额头渗出冷汗。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神情冷淡,对少年道: “你走吧。” 球球你快走,让一睁眼就换了个世界的我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吧! 桌上的少年闻言,微微瞪大眼睛,下一秒扭曲面容。 “这是新玩法吗,我的好、师、尊。”他的声音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肩膀稍一动弹,无数透明的、大约两指宽的线,骤然出现在他的身上。没有蜡烛、只凭月光照亮的室内,这些线散发着浅蓝色的幽幽冷光,将少年紧紧绑在桌上。 路听琴的表情差点绷不住,想拔腿就跑。 这不是一个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也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他想说真的你走走走走快走吧,但是很明显人家现在确实走不了。 他感到背后的手凉嗖嗖的,将针和管都放在一手拿着。右手转到身前,手心向上,冷漠地摆出一副“还能怎样”的手势,趁机看了眼为什么这么冷。 一团跟少年身上一模一样的蓝光出现在他的手心。随着他手上蓝光的明灭,少年身上的线发出相同的反应。少年似乎感到了痛苦,不住挣扎着。一双漆黑的眼瞳,燃烧着怒火,死死盯着路听琴,牙齿咯吱作响。 很好,这是我控制的PLAY。 路听琴有点眩晕。这具身体不中用极了,经不住他的情绪波动,一会功夫汗已经把后背湿透。 消失。他在心里想,希望蓝光趁早消失。当然,要是少年,或者他本人就此消失更好。 没有反应。 消失,消失,消失。消失N连。路听琴的嘴角微微抽搐,他的脸有点僵,要绷不住掌控全场的表情。 像是终于感受到他的心意,这团明显由他身体控制的蓝光,连带着少年身上的线,化作点点粒子,轻巧地消失在空气里。室内的气温似乎也有所回升。 少年停下挣扎,警惕、怀疑地看向他,像一只饱受虐待的兽,一点点从桌子上爬起来,翻身到地面,系紧里衣,捡起外衫披好。这期间,他一直保持面向路听琴,随时准备接受任何狂风暴雨。 路听琴绷紧肌肉,假装自己是一个室内石雕,或者一具单纯的躯体。他看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决定一旦有任何不妙的反应,立即不管三七二十一,转头就跑。 好在,少年最终安全穿好了衣裳,他们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路听琴额外注意了一眼,确认少年的上半身,除了数道伤痕,没有任何会被和谐的痕迹。 有伤痕也很要命啊。他握着针的手觉得有点烫。 少年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前。月光照耀在身后,让少年单薄的身影像深夜隐忍的幽灵。那双乌黑的,泛着异样亮光的黑眼睛,仇恨地注视着路听琴。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迅速跑了出去 路听琴后退两步,背靠墙面站了一会,听见外面毫无动静,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吸气,呼气,好。 路听琴在屋里转了一圈,把手里的危险物品丢进绳索旁边挂着的小框里,试探性地摸向桌面,感到残留的躺过人的余温,和汗水的湿意。 他拽紧身上的衣裳,疑神疑鬼地走到门口。夜色幽深,月光照亮青石板路,满天繁星。 这是一间山里的小院,他现在在偏房。另一间偏房像是灶台。正房一进门,是光秃秃的正厅,堪称真实意义上的家徒四壁。没有家具,更没有任何装饰。要不是地面还算整洁,没有积灰,路听琴几乎要以为自己穿到了什么吃人的深山老妖身上。 其中一间偏厅是卧式,摆着一张塌,一桌一椅一柜。另一间摆了桌上有纸,墨迹未干。路听琴走到书房,眯起眼睛,借着月色仔细看桌上的纸,打了个寒噤。 他穿之前练过十多年书法和山水画,坚持不断。这手小字,分明是他惯写的笔迹。 路听琴的心脏砰砰乱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聒噪,他翻遍书架、多宝阁,甚至角落里的藏书箱,在一个陈旧的纸盒里,找出一张仔细叠好的画。 一副泼墨山水,山峰俊秀、生机勃勃、亭台隐现。也是和他一样的笔法,他会写的题字风格。但右上角,题着绝对不是他会题的画名:四个龙飞凤舞的字“玄清春和”,落款“路听琴”。 玄清、玄清、路听琴……这组合怎么这么熟悉。 这不就是前几天他刚看完的那本,里面提到的门派名吗?里面和他同名同姓的反派路听琴,就虐待男主,住在人迹罕至的后山里。 _分节阅读_3 那反派还有什么信息来着? 路听琴的额上滑落冷汗,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周围的氧气好像都稀薄起来。忽地,一股剧痛从心口涌出,疼得他咚地一声跪倒地上。仿佛有什么在心口灼烧、啃噬,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迷蒙中,黑色的雾气从胸口钻出。 这股雾气遮挡了他的视野,侵入神志,他的脑子嗡得一声就要爆炸。有什么欢呼着、喧闹着,用一万种口吻和声音,在他耳边汇聚成一句喃喃私语。 ‘杀掉……杀了他们……捏碎……玉牌……他们要杀了你……’ 蛊惑的私语刚出现,仿佛有宝剑出鞘,路听琴的胸前光芒大放。一阵极寒随光芒出现,压抑了疼痛,让他的头脑获得短暂的清明。 寒冷似乎在跟黑雾搏斗,纠缠、相冲,将纷乱的杂音斩杀殆尽。这带来新的难以忍耐的痛楚,身躯像覆在一层厚重的冰层下,他想张口,想喊叫,失去了力量,只有微弱的气音。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他觉得有十年那么漫长。冰寒赢得战斗的胜利,一切回归如常。路听琴蜷缩在地上,缓了好一会,颤抖着手,伸进衣襟摸索,拽出来一个光滑冻手的玉牌。 玉牌表面残留微微光芒,渐而消逝。上面用庄严的刀法,雕有四个字“玄清门令”。 “……”路听琴无语。他果然穿成了书里的反派! 那是个标准的龙傲天玄幻升级流。主角重霜开头是个小可怜,真实身份是未来会血脉觉醒的龙崽子。作者不惜用十多章描写他小时候混得多么惨。一次冲突里,被欺负的主角力量爆发,被一位正巧下山的仙尊捡到,进了远近闻名的玄清门当了徒弟。 一般都安排个同门师兄弟当踏脚石吧,作者写了个研究狂反派师尊。外表有多谪仙下凡,行事就有多残酷冷漠。他看中男主不同寻常的力量,秘密折磨他,鞭笞他,甚至还挖出过一块骨头。每当男主被抓去研究,就恨得牙根痒痒,在心里的黑本子上记上一笔。 谁能告诉我,这本子现在记到第几个正字了? 路听琴扶着桌子腿,颤颤巍巍站起来。拿着玉牌,翻来翻去地研究,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记得书里提到,一次匆忙结束的研究后,男主偷窥到了师尊旧疾复发,发现他早已被魔气污染。而后设局,众目睽睽之下,让师尊当场堕魔,仓皇逃窜。里面堕魔的关键点,就是师尊捏碎了一块随身玉牌。 男主经此一局,收获各种补偿的宝贝。从此换地图、涨实力、破阴谋。作者还不让师尊死干净,总要安排他出来搞事情,搞一遍被清算一遍。第一次穿心一剑,第二次断骨刺眼,第三次……男主心中的黑本子记了多少笔,就清算了多少次。最后,师尊死得不能再死,精致的皮囊化作污泥,男主终于释怀了心魔,最终统御四海,成为一方霸主。 这都什么玩意儿! 路听琴完全是抱着找虐的心态,跳着章节看的,就想知道跟自己同名这人什么结局。男主的一堆报复终于结束后,他书一摔,莫名其妙地气了好几天,睡一觉一睁眼,穿了过来。 发作之后,他现在浑身无力,心口疼、脑子疼、身上冷。也不知道是刚才的后遗症,还是吓的。也许是疼痛融合了他的身体和精神,路听琴感到自己的五感,比原先增强了数倍。 他的视野清晰了,能看清昏暗的室内、梁上的纹路、墙壁的皲裂。听觉灵敏了,听见了远方呜咽的山风,层层吹动树木草丛的波澜。再集中精力,时间似乎都能放慢,分辨每一处摇曳的草尖。 这时,他突然听见不远不近的某一处,一声极其轻微,像是树枝落地的声音。 路听琴有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他整理衣衫,绕过一地书册,走到院子里。院墙外,一棵高大的槐树,在院中投下斑驳枝影。夜风中,黑色的树影轻微摇晃,沙沙、沙沙。 “出来。”他平复呼吸,用冷漠的声音唤道。 小院的门没有关,风吹得吱呀一声。几个呼吸之后,脚步声从黑暗中响起,由远至近。 少年重霜站在门前,向他深施一礼,“师尊”。 好了,我知道你看到发作了。路听琴绝望地想。 龙崽子太年轻,再怎么隐忍,嫩嫩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不是让你走吗?”路听琴心累道。 “弟子本来已尊师命回舍,突然记起明天是每月一次的大讲习会……”重霜垂下眼眸,缓慢道:“首座师伯说过,让弟子一定提醒师尊时间。他说很久没见到师尊,也不敢打扰,请师尊多少参加一次。” 路听琴摆摆手,维持高冷淡然的状态,进入偏房,关上门。 门一关,他立即贴到门后,凝神屏气,听着男主的动静一点点消失,直到除了风木虫鸣鸟兽,再没有其他异样的气息。 讲习会…… 这是原书里提过不少次的东西。 玄清门的首座关心弟子,每月设大、小两次讲习会,鼓励全员参与,修行答疑。男主被师尊漠视的日子里,就是靠门内讲习会,摸入仙法门道,打下日后升级的基础。 原身路听琴,多年来自私自利、藐视门规,只出席过一次讲习会。就是男主窥见他旧疾发作后,次日的那场。会上,他当场堕魔,被一剑穿心。 等等,那不就是明天? _分节阅读_4 第2章 路听琴一夜没睡。 他折腾了一晚上,满脑子都是保命和跑路。见天还黑,实在太困,就窝在书房的圈椅上歇了会。这一歇,意识昏昏沉沉,瞬间进入睡眠,梦见一张少年的脸。 是重霜。梦里他还是个小孩,有成年人腰那么高。在一个污秽的小巷,穿着破烂粗布衣衫,抱着一个木盒。几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嗤笑着逼近他。 “小杂种,别护咧,谁不知道你最能偷东西。还不快给爷爷们看看。” “我不给!”小重霜的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吼了回去。迈着短腿,东躲西藏跑得飞快。 路听琴感觉自己仿佛在云端,忽远忽近的视角,俯视下面发生的事。他看到重霜被追上,大大小小的拳头落在小孩身上,小孩蜷起身体,保护怀里的木盒。 路听琴看不惯了。这帮恃强凌弱的混混。反正是梦,制止一下也没关系吧。 这个念头方一闪现,风云变幻。下一秒,他已在山中,小重霜带着满身污迹,抱着木盒,呆呆地仰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他的身影,逐渐浮起水色薄雾,和山间透过树叶洒入的琐碎金光。 路听琴一个激灵坐起。天已微亮,鸟鸣声声。 来不及了,这就天亮了?他吓的困意顿失,拢了拢散乱的发丝,拿起桌上的玉牌,就往外走去。 昨晚他想了三条路: 一、连夜进山逃跑。但人生地不熟,万一碰上危险野兽,或者摔下山变成半残,不妥;二、掌握保命技能。但琢磨了一晚上,灵力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别说用个剑招,连轻功都不知道怎么用,失败;三、躲。能躲多久多久。趁着天刚亮还没全亮的时候,赶紧往山里走,找个小崽子不知道的地方…… “……”路听琴嘴角抽动。 他一只脚刚踏出院外,心就凉了半截。院外是一条曲折的小路,路尽头,伫立一个沉默的身影。 那是个清隽的少年,衣衫单薄,不知站了多久,头发丝还带着夜的湿意。漆黑的眼瞳恍若早上梦中所见,但没了光、希冀与崇敬,只剩下无尽憎恨,与恶意。 “睡得好吗?师尊。” 路听琴想哭。 玄清门下,四峰一谷。老祖之下五名弟子,分别各领一峰或谷,各自收徒。讲习会就在首座师兄叶忘归麾下,太初峰上的问道台召开。 跑路失败,又担心被徒弟发现端倪的路师尊,正在徒弟的领路下,忐忑地往问道台走。按不成文的规矩,门内非要事不御剑。为了体现对教学的尊重,讲习会时,一般连轻功都不用,人人步行到讲坛。 从后山的小屋到太初峰,一路绕了半个山腰、一个石坛、数座屋舍亭台。到了太初峰下,还有一道长而陡峭的石阶,蜿蜒隐没至峰顶。路听琴脸色惨白。不是他拖延时间故意走得慢,是真走不动了。昨夜发作过后,他的身体一直提不起劲,熬了一夜,更是头晕目眩。 待好不容易上到台阶顶,钟声数响,讲习会已经开始。 这是山顶的一座圆坛,众弟子列坐坛下。坛上、坛旁,各有坐席或桌案,供各峰主落座指导。 一个年轻英俊、有一双桃花眼的男人,正毫无仪态地坐在讲坛边缘。一腿盘起,一腿支着膝盖。手在空中用灵气画着图。注意到路听琴二人的到来,男人眉头一蹙,半空中画图的手都停了下来。 “叶忘归,别干没用的!” “大师兄,继续。” 他刚一停,两道声音同时传来。 两个青年分别坐在坛两边,一个皮肤偏黑、眼窝深邃,穿紧身劲装,显露出健硕的胸膛和臂膀;一个面如冠玉、仪态倨傲,身着用料讲究的衣袍。 劲装的那个,正盯着坛前男人的动作。衣着考究的那个,冲路听琴勾手。 这一变故让埋头记录的弟子们,齐刷刷回头。他们眼神不一,有的好奇,有的不耐,有的借机打了个哈欠,在看清路听琴的刹那,全都微微睁大眼睛。短暂的静寂后,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仙人从云中来,身披玄色鹤氅,墨发随意束起,长身玉立。 他站在那里,如雾中花、水中月,飘飘然似随时可羽化飞升。清贵高洁、眼含忧郁,令人不敢呼吸,怕气息一重,就惊散眼前人。 “啧。”坛上,衣着讲究的青年翻了个白眼,重重一拍手。 一股无形的气流从卷舒的白云中翻涌而下,包裹住讲坛与坐席,挡住弟子们的视线,强迫他们一个个回头。一道清脆的传音,在路听琴的耳畔响起。 ‘路听琴,你帷帽呢?' 喂猫?什么喂猫? 路听琴高度紧张。就在刚才,重霜向他投来充满深意的一瞥,径直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这让他看到逃生的曙光。不听课了,现在就走行不行? 台上的青年用行动告诉他:不行。青年翻身而起,仿佛踏云而来,轻如鸿毛地掠过弟子,落在路听琴身前。 _分节阅读_5 “老四!”正在讲课的男人不满地叫了一声。 路听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他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尤其是看起来和他很熟,然而他一点不知道的陌生人。现在场上,所有人都似乎认识他,让他脸色愈发惨白,焦躁难安。 被叫做四师弟的青年,双手抱胸,绕着路听琴走了一圈,将他前前后后打量个遍。 “喂,没事吧。怎么这么弱,爬个山气喘嘘嘘的。帽子也不带,不怕被盯着瞧了?” “师兄。”路听琴含糊地叫了一声。 几个师兄弟里,原身位列第五。讲课的应该是他的大师兄叶忘归,除此之外,应该有个二师姐。台上的劲装青年估计是三师兄,眼前的,应该是门内修为最强,与新一代天才比肩的四师兄嵇鹤。 “还是这么闷。八句话问不出一个回应。算了,难得来了,赶紧就位吧。叶忘归要是说不好听的,我帮你挡。”嵇鹤伸手,就要抓路听琴的手。 路听琴马上想躲,然而身速不够,被嵇鹤抓了个正着。他没惊,嵇鹤反而惊了。 “师弟?” 嵇鹤抓也不是,放也不是,拎着傻乎乎呆住的五师弟,走到讲坛旁边的亭里。 嵇鹤入山之前,出身高贵,还有点洁癖。在路听琴刚入师门时,就是他作为师兄,当路听琴的引导人。 那时候,路听琴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孤僻、不爱说话,有点见谁咬谁的气势。嵇鹤时常作势要抓他,这小子滑得像个泥鳅,一抓就跑,一说就躲,每次都见不着人。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老老实实出席了集体活动,还被抓了个正着。 嵇鹤心里莫名浮现出崽子长大了的感觉,替路听琴理了理耳鬓乱了的发丝,手掌贴到他光洁的额头上,语气情不自禁放软:“出了这么多汗,待会让老三给你看看。” 说完,他就有点犯恶心:呸,我怎么跟老三一样了,婆婆妈妈的。 路听琴小声应了声“嗯”。 他整个人跪坐在席上,身体发僵一动不敢动。嵇鹤也默认他不会聊天,待在旁边,没再出声。 太初峰的山顶有点冷,玄清门这些人不知道修的什么功法,周身的气息都冰冰凉凉的。路听琴坐一会就受不了,觉得胸口的玉牌也跟着冰了起来。 好在刚才嵇鹤弄出的气流还在,隐隐约约的遮住了弟子们的身影。现在大概进入了自由练习时间。弟子们互相结对,首座师兄在底下转悠,时不时指点两句。 路听琴的牙齿有点打颤。 他心口疼。 原着剧情他跳着翻的,具体的细节全没在意。只记得这次讲习会上,路师尊心口被刺了一剑,而后捏碎了随身玉牌,丧失理性,彻底入魔。 现在看来,原身和师兄们关系不算特别差?好歹几个师兄没一脸嫌恶,避之不及。那就是男主搞事情,找机会插了他老师一剑。 路听琴悄悄抚上心口。玉牌冰凉,触感如常。 太初峰上的钟又敲了三下,似乎到了歇息时间。嵇鹤瞄了路听琴一眼,见他没有特别的反应,双掌一拍,驱散了围绕讲坛与席间的气流。 弟子们轰然发出热烈的声音,马上有人转头,看向路听琴的方向,头一歪,撞见嵇鹤威胁的表情,立即抖若筛糠,乖巧行礼。 路听琴唇角绷紧。他抗拒被注视,但比起注视,此时有更令人在意的问题。 重霜端坐在席上,身躯板正,正在跟首座师兄轻声细语地发问。一段指导告于段落,他起身,恭送走首座。侧过头,一眨不眨看向路听琴的方向,露出一个柔顺、谦卑的笑。 在外人眼里,这是师徒相和的景象。而路听琴眼中,重霜的黑眼睛里一片冰冷。 “师尊。”重霜对他做口型。轻轻的,叫了这么一声。 路听琴血液倒流。 “师尊。”重霜再次唤道。他的手里拿着一柄寒光锃亮的剑,摩挲着光滑的剑身,慢慢迈出一步。 天光大亮,一朵浮云被风吹动,遮蔽了日头。连飞鸟都甚少驻足的峰顶,阴云下,泛起令人寒颤的冷意。 重霜拿着剑,不远不近地站在路听琴的正前方。 嵇鹤见状,拍了拍路听琴的肩膀,指尖在衣料一触即离。“你好好教,然后在这儿等我,我找老三过来诊个脉。” 不……别走。你没看出来吗?这朵黑莲花明显不是来找师父请教的好吗! 路听琴想要抓住嵇鹤离去的衣摆,刚一动弹,小腿一阵过电的感觉。 _分节阅读_6 跪久了,腿麻,站不起来。天要亡我。 路听琴的呼吸逐渐紧促。 重霜温和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如一池暗潮涌动的深水。 第3章 没人想到,会有弟子的剑,在众人齐聚的时候,刺中他的师尊。 准确来说,是刺向。 路听琴身体后仰。眼中的情景,如慢镜头般切分。 重霜唇角缓慢向上的弧度,眼瞳中逐渐烧灼的憎恶,割开掌心的剑,飞溅而被吸收的血,骤然亮起刺目红芒的符。符文增幅下,一柄资质平庸的弟子佩剑化作神兵,以一往无前之势,脱离主人的手,冲他直飞而来—— 电光火石之下,他控制不了身体,只来得及后仰,意识脱缰奔腾,想到了昨夜翻书时,某一本乱七八糟的书里,他见过那符文的样式。想到此时此刻,应该配的一句词。 当时那把剑离我喉咙,只有零点零一公分。 叮—— 重霜染血的复仇之剑,划破外衫,刺中路听琴。剑锋撞上胸前的玉牌,发出清脆的鸣响,声势渐弱,最终颓然落地。剑意却丝毫不停,闪电般穿透了他的心口。 “唔。”路听琴当即摇晃,手堪堪撑住地。喉咙里涌出浓浓的血腥味,感觉身体被捅了个对穿。 熟悉的痛楚,刹那间从心口钻出。境界差距之下,重霜的剑意没有造成致命伤害,这具身体中潜藏的魔气,像油锅遇水,骤然炸开。 昨夜,那霎时间光芒暴涨、压制魔气的玉牌,此时安静地待在路听琴的胸口,表面流转一层幽微的光芒,丝毫没有响应的趋势。 有这么临阵停工的吗,昨晚不是还能用吗! 路听琴的眼睛失去神采。 很好,他完了。 原着里,路仙尊在剑气刚袭来之时,就飞掠到山峰之外。面对追来的师兄和弟子,主动捏碎了能压制魔气污染的玉牌,选择堕魔。入魔后,理性全失,放弃人的过往与感情,沉入纯粹的杀戮和破坏。 现在,同样是没了玉牌的压制,一道紫黑雾气冲破宿主的躯体,凝聚成模糊而诡谲的巨兽,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无数声音交织,钻入路听琴的意识,侵蚀他每一秒的思维,激起、放大无数负面情绪。 ‘杀了他……杀了他们……监视……憎恨……’ 以前只是厌烦的人,现在觉得刻骨铭心的恨;以前只是看不惯的事,现在想毁灭到只剩残渣。那些声音引导着、哀叫着、厉声嘶吼着: ‘凭什么……为什么……世道不公……’ 重霜捂住流血的掌心,作出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步步后退。 刚走到讲坛上的嵇鹤,倏然偏头,见状大怒。一手青云诀,引云而下,云雾缠绕,牢牢拢住路听琴的身形。 台下,弟子们乱成一锅粥,尖叫的、拔出佩剑的、凝目愤怒的,纷纷扬扬的碎语,分不清是谁,在叫着: “是魔气,坠月仙尊堕魔了!” “看着道貌盎然,居然是这么污秽的东西,呸。” “我一直就说,他从来不管我们,还雪藏了重霜师兄。大家都被他的样子骗了。” “仙门败类,不配当一峰之主。玄清门名声要完了,首座师伯还不管管?” 此起彼伏的议论钻入嵇鹤的神识,他额头青筋直冒,暴躁道:“都给我收声!老三,把他们都逮回去。叶忘归你干什么呢!我把场清了,你帮帮他!” 嵇鹤手一拢,他站在山间时,就是所有风和流云的主人。无数弟子的身上被缠上气流,被强引着走到远离问道台的方向。坛上的劲装青年、玄清门老三健步一跳,快步走到嵇鹤的身边。 “你送。我看诊,留下。”他言简意赅道。 玄清门老三,姓厉名三,分管三峰一谷中的药师谷。师父将他捡回来时,自己给自己取了这名。平日话不多,身材健硕,带点异域风情,颇受附近十里八乡的阿婆们欢迎。 面对一片混乱,厉三嘴唇嗫嚅,还想问点什么。嵇鹤已经愤怒地哼了一声,清点弟子,将他们一个个赶下山峰。 厉三:“……” _分节阅读_7 为何,每次都,不听完? 路听琴旁,玄清门下首座叶忘归,拔出了剑。 叶忘归褪去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神色,一双飞扬的桃花眼里,压抑着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他左手持剑,纹丝不动地指向自己最小、也拒绝跟所有人接触的师弟。右手成拳,引动灵气成绳。 黑雾暴起,所过之处阴风阵阵,草木枯萎。叶忘归灌注力量的灵绳飞天而起,交织成天罗地网,将雾气凝聚成的怪物包裹其中,光芒闪现,碾压斩碎。 路听琴身形剧颤,咳出一口血。 叶忘归的灵绳驱散空中其余的黑雾,转而向下,将他牢牢捆住。 一股冰冷的感觉,从路听琴的皮肤往骨髓里渗。脑中纷乱的低语终于一顿,获取瞬息的安宁。 代替玉牌,叶忘归的灵力一波一波地洗刷他胸口的魔气。他的灵力如高山亘古不化的白雪,用坚韧、恒久的态势,与迫切要透体而出的黑雾对峙。路听琴的身体仿佛被撕裂,每一寸皮肤都在流血。躯壳冰冷刺骨,内脏在燃烧殆尽。 重霜面朝叶忘归,跪拜在地,声音破碎。 “禀首座。弟子……弟子用了方才您教导的,驱魔剑。弟子学会后,想,请示师尊,指导要领。驱动后,突然……这是……” 叶忘归持剑,剑尖轻微下垂,指向路听琴身前的地面。 “驱魔剑法,以符入剑,以血驱动,不破不立。剑身将吸收精血,自行冲向魔祟,雷霆一击。” “这本是苦战中最后的手段。如果没找到目标,剑身将回归噬主。重霜,你没学清后果,仓促应用,太轻率了。回去思过亭领罚。” 重霜应是,膝行退后。 “……五师弟。我这样罚你徒弟,你觉得可以吗?” 不要你觉得,要我觉得。能不能先把黑莲花关起来,给我机会想想办法,找条生路洗白一下。 路听琴咽下一口血,刚想开口,叶忘归灵气动荡,黑雾翻涌而上。路听琴感到喉咙火烧火燎的,赶忙集中精神,对抗起雾气的蛊惑。 现在这关头,玉牌失效,他全靠叶忘归大大的灵力压制魔气的污染。他不想堕魔,没了理智,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对了,你该不会,还不知思过亭是什么吧。毕竟根本没管过徒弟,连他们死了活了都不知道。”叶忘归嗤笑道。他厌恶地看着路听琴胸口翻滚的黑雾,手中力道一紧,束缚路听琴身上的灵力顿时收紧。 “路听琴,你告诉我,整天闷在山里装死,你是怎么染上魔气的?” “你我都被这东西害得家破人亡,怎么偏偏你又沾上了?” “师父护着你,宠着你,你要什么书,都费工夫到处找给你,你就拿这个报答他?” 叶忘归避开剑锋,拿剑面拨开路听琴捂住心口的手,露出破碎的衣衫,和里衣外的玉牌。 他连连发问,一声比一声严厉。剑随着主人逐渐激荡的心绪,泛起阵阵冷光。 “你就拿他的信任,压在他这辈子立誓要驱逐的东西上?” “如果今天你徒弟没误打误撞弄出来,你想怎么,随便哪天堕落成杀神,毁了这座山,毁了他心血付出过的所有吗?” “说话啊!” “咳……师,师兄……”路听琴的额头滚下大颗大颗的冷汗。 这声师兄太轻,差点被忽略。叶忘归五味杂陈。有多久了?距离路听琴上一次开口叫他。 路听琴的眼前已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也不太好使,只感觉叶忘归叨叨咕咕吐槽了一大通,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师兄啊……怎么还没……压制下来? 你这业务水平,和玉牌比起来,不太行…… 意识里,魔音低吟轻语着,咆哮暴怒着。他冷得发颤,痛得经脉郁结、五脏六腑纠成一团,脑海里嗡嗡隆隆,天旋地转。 忽地,他心神一松,没控制住神志。 所有的噪音消失了,身上的寒冷与痛苦也消失了,一切变得轻松而缓慢。有什么念头在白茫茫的世界里,不断翻滚着。松开吧,松开自己,松开反抗,消失吧。就这样消失,意识也消失,什么都快乐了。 “松开……”他喃喃道。 “路听琴,你说什么?” _分节阅读_8 “松开……” 不对,不能松,我还,能思考……还可以,抢救一下…… 路听琴挣扎着夺回意识。 重霜低垂着头,保持跪拜的姿势,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赌赢了。 本来担心路听清装作被魔物感染,博取同情,继续留在山门折磨自己。但现在,只要他有一丝彻底堕魔的念头,首座叶忘归势必会斩断山门潜在的威胁。 这么多屈辱的,躺在冰冷的桌面上被小刀割破皮肤的日夜……真想亲手让这个伪君子,感受被当成牲畜和死物对待的感觉。 叶忘归深深看着路听琴。 路听琴的面色比纸惨败,无神的眼瞳中,染上执着的色彩。 “你认真的?”叶忘归缓缓抬剑。 这一抬,风云变色。山风呼啸、百草呜咽,以剑为中心,冷光乍现,凝聚出愈发增强的涡旋。 首座叶忘归,祖师之外,玄清门最出名的人物。山下的少女们津津乐道他的笑,为他的一个回眸,编无数词篇。山野中、沧海边,影影绰绰的邪物,只记得他的剑,名为鸣旋。 一剑出,百邪伏。 “五师弟。”叶忘归先前质问的怒火被掩盖,他的声音冰冷,持剑的手,很稳。 “堕魔之人心性丧失,为祸一方。我尊重你的意愿,松开灵绳。如果你彻底入魔,莫怪师兄在此……清理门户。” 路听琴:? 他好不容易挣扎出一点神志,听到了什么? 别啊,360度魔音穿耳增强Buff精神物理攻击,我还没放弃,就要被放弃了吗? 路听琴一时坚持不住,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悲从中来。 原身折腾徒弟,暗中堕魔。叶忘归恐怕一开始就不信他。不论他解释什么,都会把他打到包藏祸心这一档。 细细密密的冷汗从路听琴额头滑下,坠落地面。他竭力凝聚精神,试图调用身体内存在的力量,准备迎来叶忘归撤回灵力,堕入黑暗的那一刻。 一只手伸了过来,是三师兄,厉三。 面容深邃的男人眉目平静,露出思考的神色,挡在叶忘归的剑前,蹲下。用常年和药草打交道、染成青色的指尖,拾起路听琴胸前垂落的玉牌。 稍远一点的坛上,耐心等待的重霜察觉到异状,猛然抬头。 山峰之外,传来破空声,飞云峰峰主嵇鹤御剑而来。他俯视众人,面容满是溢出的怒火,还没落地,气势便夺风挟云,滚滚而来。 像一只护犊子的母鸡。 第4章 “叶忘归,收剑!” 嵇鹤一个翻身落地。他平时轻功如蜻蜓点水,在树梢上掠过,树叶都不带颤的,此时重重一声砸在地上,烟尘四起,几块小石子被气流带起。 他环顾一圈,瞪视路听琴以外的所有人,胸膛大幅起伏,显然在先骂谁,先追谁的责,还是干脆一起都打一架之间犹豫未决。 叶忘归迷茫地眨眨眼,看看路听琴,又看了看自己看着长大的老四,气势一点点消失。 “四师弟,快来。”厉三沉声打断。 劲装青年扶起路听琴,掏出帕子帮他擦了冷汗和唇角的血。手一撑上去,路听琴就像是卸了力气,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软在厉三的肩膀上。 他的脸毫无血色,汗水还在不住地冒着,睫毛颤动,忍受着痛楚。血丝刚擦掉,又顺着口唇流出一条细线。胸前更是有近似灼烧的伤口,惨不忍睹。 嵇鹤将注意力转在路听琴身上,脸马上变了。 “为什么他还没好?”嵇鹤冲到路听琴身边,轻手轻脚蹲下,压低声音。“该死,流了这么多血。师父的玉牌呢,只有玉牌能压住他的发作。” _分节阅读_9 “老四,你知道这件事?”叶忘归的心跳停止了一瞬,琢磨了一遍嵇鹤的话,“师父也知道?” 嵇鹤扶住路听琴的另一边身子,手放在路听琴的后背,“什么知道不知道?等等,叶忘归,为什么魔气是你在压制?还没压下来?还用这破绳子绑着人?我,” 嵇鹤咽了后面的脏话,收回想探入灵力的手。“不行,我没法帮忙,你我修炼路数不一样。” “师父的,一样。”厉津递过玉牌。 嵇鹤抄起玉牌往路听琴胸口上贴,手指在牌面划过,神色登时一紧。他拍起路听琴的脸。“路听琴,醒醒,喂!你之前就发作过了?怎么没续灵?” 他用力不轻,路听琴惨白的脸颊,被拍出一点艳红。蹙着眉,发出一声小孩子似的嘟囔。 嵇鹤马上不拍了。“不行……他现在叫不起来。他那徒弟叫什么来着?” 叶忘归拢着重霜的肩膀,给人领了过来。他见到嵇鹤的一串反应,自觉犯了错,闹了个大误会。不断舔着自己的嘴唇,想要接近师弟们,又不敢靠近,一双桃花眼急得变成了狗狗眼。 “……首座。”重霜哑声道。“嵇师伯,厉师伯。” 他的眼角在抽动,脸上每块肌肉,艰难地控制在应该有的范畴内。充血的眼瞳,血丝遍布。 “把你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污蔑给扔掉,事后我给你解释!”嵇鹤示意重霜蹲在,手贴上玉牌,不耐烦地快速道: “你师尊现在旧疾发作,这玉牌是师祖给的,用来发作时镇压魔气,但次数有限制,用一次要你师尊输入灵力才能再用。我们和他功法不一样,输灵力没用。快点,你来。运转你平时学的东西,往里输!” 重霜将手放在玉牌上,磨蹭着。 “但是师尊他……没教过弟子。我的灵力,可以吗?” “老四,要不还是叫小五起来……”叶忘归弱弱道。 几个师兄弟里,叶忘归最清楚路听琴的徒弟们,每天基本是在坠月峰荒废时间。正因如此,他把每月一次的大讲习会,改成了月两次,相当于开个小灶。 重霜是里面最优秀的孩子。虽然话不多,和他师尊一样喜欢独来独往,但勤奋刻苦,有天赋,交下的任务从来都超额完成。也许是时运不顺,眼看着日益阴沉。叶忘归常担心他乱了心性,走入歧途。 “闭嘴。”嵇鹤眼皮都没抬,一手抓住重霜的脉门,强硬地探查起他的灵脉。 “可以,输!” “不,我不可能……”重霜道。 一道轻微的声音打断了他。重霜立即截断了话。这个声音他太熟了,他永远,不可能忘记路听琴的任何动静。光是听见,血液里就沸腾起憎恶。 “不……”路听琴呢喃道。他紧闭着眼睛,倚靠着,像是在梦魇中挣扎,想要在尘世中睁眼。 “师弟。”嵇鹤立即握住他的手,掐住他的虎口。 “不要……” 路听琴这时候已经有了一点意识。 托四师兄这么一闹腾,大师兄的心境终于平稳,能够好好地替他压制魔气。发挥一稳定,他就像是从水深火热的地狱深处,稍稍浮上来一点。尤其是后来,大师兄觉得自己判断出了错,可能想将功补过,比起最开始,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超常发挥。 他之所以不睁眼,纯碎是累的。再听见重霜的声音,立刻想要拒绝。 反正有大师兄在干活了,离这个龙崽子越远越好。要是真驱动了玉牌,让龙崽子以为自己救了最恨的师尊,还不得在小黑本子上记一大笔。 嵇鹤沉默了。 他掐着路听琴的手指,有点颤。从路听琴两声虚弱的拒绝里,脑补了太多。 “你,快点动手。”他压抑着声音,命令道。 重霜呼出一口气。 他听见了路听琴的拒绝。而路听琴拒绝的事,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试试也好,让嵇鹤彻底死心。而且…… 如果玉牌真的只有和路听琴一脉的灵气能够驱动,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功。 他修的是玄清门下叶忘归一脉的归元道,追求大道归一,问询本心,灵气如霜雪,冰寒浸骨。而路听琴修的是无情道,灵气如兰。虽然就路听琴平时待他的模样,他怀疑这个伪君子早入了妖道、鬼道,或是其他动用骨血的邪性杂学。 重霜闭上眼。 他的指尖搭上玉牌,沉心静气,运转归元决。灵力顺着指尖,凝聚成有型的实体,包裹玉牌,似乎在寻找响应的气息。 没有……当然了,这里也没有……等等? _分节阅读_10 这不可能! 重霜惊愕地睁眼。一道刺目的光芒从玉牌身上亮起,他感到自己的灵力如石牛入海,沉入其中。一股冰寒的气息,仿佛冰渊下盘桓的守护者,从沉睡中苏醒。 玉牌恢复,感应到魔气,启动了。 路听琴颤抖起来。寒冷。绝对的寒冷。 叶忘归灵气的冷,是高山的常年的积雪。师祖的玉牌,是冻了千万年的深渊或苔原。对比之下,旁边三师兄的身躯,像火炉一样炙热。路听琴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躲了躲。 厉三抬起手,拍猫一样拍了拍他的头。 玉牌的光辉亮起的瞬间,在场的四个成年人,三个清醒的,一个装睡的,都在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叶忘归抓着头发。“我,唉,好在,好在……是我魔障了。” 他愧疚地收好剑,向师弟们的方向深深躬身,诚恳道: “我因心中偏见,误以为路师弟主动堕魔,险些酿成大错……幸好嵇师弟阻挡及时。稍后我会自行领罚,等师祖回山时,向师祖谢罪。也请厉师弟顾好路师弟,等他身体无碍,我会去当面致歉,请路师弟责罚到消气为止。” “这就完了?”嵇鹤冷冷道。 “老四?”叶忘归小心翼翼。 “我倒想知道,被你夸到天上这个好师侄,今天干出这事,打的是什么主意!” 嵇鹤手捏成决,一道路过的风被他抓到手中,化作宽幅飘带,将重霜从地上捞起,捆得严严实实。 “咳……咳咳……”路听琴闻言,口水没咽好,被呛得不行。师祖的玉牌立竿见影,助力大师兄的灵力,压制了发作。他太累了,现在正在装死,呛咳也跟小猫似的,断断续续,弱唧唧。听见嵇鹤的耳朵里,每一声都让心里的火气壮大十分。 “你从哪知道的驱魔符?”嵇鹤问。 “……师尊的,山居书房中。” 重霜双脚离地,头朝上,被吊在不算高的半空中,屈辱地开口。 他的胸膛滚动着热流,好像就要炸裂。路听琴喜欢研究他的血液,有时入了迷,会自己待在偏房,让他在外面等着传唤。他往往趁这时,去书房看些东西。 “好啊。”嵇鹤冷笑出声,瞥了眼叶忘归,看得叶忘归汗毛乍起。 久经师弟白眼的叶忘归立即明白,这是“看看你那蠢脑子”的意思。叶忘归瑟缩了一下,往旁边挪了挪。 “那本书的记载里,你没看见后果?”嵇鹤问。 重霜咬紧双唇。 “你没看见这驱魔符下面,就是你师尊的笔迹,注释不到万不得已时,切勿驱动,否则有伤心神?” 叶忘归瞪大双眼。 “回答我!”嵇鹤喝问。 “……看到了。” “你师尊从来不愿出门到人多的地方。你叫他来的讲习会?” “……是。” 嵇鹤气笑了。“师侄啊,知道为什么你能动玉牌吗?还说什么你师尊没教过你,我刚探到,你经脉里,可流着他渡给你的灵力。” 叶忘归不禁抬起手,随时准备救场。他不能让嵇鹤出手伤了子侄辈,就算要罚,也该等路听琴醒来。 嵇鹤没有动手,他只是撩起衣摆,蹲在路听琴的身边。向之前那样,用手心在路听琴额头上呆了一会,抚过颤抖的眼睫,掐了把脸。 路听琴装作自己是一片随风就倒的柳叶,瑟瑟发抖。 原身给龙崽子渡过灵力? 估计也属于研究的一部分吧。 他害怕嵇鹤再问下去,忍到极限的主角会丢掉自尊心,将原身的黑料一股脑都交代了。那样他真是前脚刚活过来,后脚又要踏进鬼门关。 嵇鹤不知道又脑补了什么,对路听琴用堪称温柔的口气,叹了口气:“你啊你,现在算求仁得仁了。” 说完,他收敛了一闪而过的温和。面若寒冰,走到重霜面前,对上少年烧红的眼。 _分节阅读_11 “现在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拿着你师尊告诉你的法子,叫你师尊来到他不愿意的地方,当着一堆同门的面,念出了驱魔符?你看到一些事,知道这柄剑不会空手而归。你想让那个人,就此身败名裂,对吗?” 嵇鹤扬起手,狠狠扇了重霜的左脸。 “哪来的白眼狼,设出这种下作局!” 第5章 重霜眼睛一热。他周身都像是在锅里煎烤,心里一股气在横冲直撞,恨不得有个洞,搅碎着躯体,再将世界搅他个天翻地覆。 他想要厉声质问,想要凛然怒吼,一张嘴,鼻梁一酸,喊得声音都弱了三分。 “他待我如此,我凭什么不能!” 路听琴心中一颤。睁开眼,一双眼瞳微微发棕的眸子欲语还休,带着装睡泛起的水雾。 “嵇师……兄……咳咳……”他想让嵇鹤别说了。发作后的喉咙像破了洞,一张口就是血腥味,疼得不住小声咳嗽。 “休息。”厉三充当人肉靠垫,强硬地将他按了回去,往他嘴里塞了个小珠子大小的药丸。 嵇鹤手一甩,将重霜稳稳丢在地上。“站起来,抹干了眼泪再说话,我没工夫欺负小孩!” 重霜抹了把脸。他的掌心被之前自己的剑割破,凝固的伤口因为攥拳太紧,被指甲抠开。手一抹到脸上,辣辣的疼,止不住的眼泪和血一起混成一团。 他使劲弄了半天,到底没能弄干净,拿手掌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忍住要蹲下的冲动,执拗地站在原地。穿着天青色的练功服,像一颗笔直的小松树。 路听琴心里突然有点疼。不是旧疾复发,是良心痛。他自知理亏地低下头。 “……嵇师兄。”他沙哑地叫了一声,“有没有,手帕,给他……” 如果原着描述的都是真的,以他穿过来的身份,没立场对重霜说什么。他改变不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准备,在黑料曝光后代替原身受到该有的惩罚。 当然,要正常一点的惩罚。按师门规矩来,而不是黑莲花那种丧心病狂式的加量加倍报复。 如果能活下来,他想尽可能对重霜好一点……如果这龙崽子还愿意接受的话。 嵇鹤愤愤然翻了个白眼。掏出一个绣着银丝暗纹的丝帕,用气流裹着弄成一个球。他手臂晃了晃,想往路听琴身上砸,临脱手,更改路线砸向大师兄。 “路听琴身上的魔气是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招上的,我亲眼看得清清楚楚,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们都知道结果全是傻瓜笨蛋,有疑问就有本事去抓师父问。你们自己闹吧,我不管了!” 他用力跺了下脚,甩起袖子转身就走,迈了两步,跑到远一点的讲坛前,手一撑,坐到坛边不动了。 叶忘归小臂画了个弧线,卸了力道接过手帕球,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现在在场的,一个气性十足,说走不走;一个旧疾发作,刚被误会,楚楚可怜;一个还是个控制不好情绪的孩子,犯了错,也受了委屈。 只有老三最省心。叶忘归叹了口气,决定先对师弟道歉,再给师侄擦眼泪。 他单膝跪在路听琴身边,面皮微红,有些惭愧。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小五,对不起。” “……别找我,去找重霜。”路听琴震惊。路听琴害怕。他瑟缩了一下,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先让大家关心关怀一下黑莲花。 一动弹,眼睛里积攒的水气化作一滴水珠,流下脸颊,消失在线条姣好的下颔处。 叶忘归心碎了。 下一瞬,他敏锐地感到一股杀气,遥遥凝视这里的,四师弟嵇鹤的杀气。 “小五,我……”叶忘归忧伤地眨巴眼睛。 他看着路听琴明显的拒绝模样,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师弟。 师弟虚弱地靠厉三的身上,对比黑峻峻的老三,好似一块脆弱的白玉,清冽高洁。他身上带着血和烧伤的痕迹,到处都是本可以避免的伤痕。就算遭到这么过分的对待,满心依然想着徒弟。 自己太不是东西了! 叶忘归垂下脑袋,像一只毛都湿透、耳朵耷拉下来的大狗。 “去……去找他……咳咳……”路听琴咳个不停。 “好好好,你别急,别急。”叶忘归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 _分节阅读_12 重霜的泪已经止住了,血和泪痕,就留在脸上。他在这一派兄友弟恭中,感到无尽寒意,忍不住自嘲的笑起来。他等着叶忘归走到自己跟前,冲着他恭恭敬敬,重重往地上一跪。 “首座,弟子不服。” 路听琴挣扎着坐直身体。 重霜的额头磕到地上,力道之重,让人担心这一下会不会磕晕他自己。他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 “首座于我,有再造之恩。师尊于我……他不配为师,不配玄清门下之名。” 来了!路听琴晃了晃。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面容因为紧张而绷紧,决定不论发生什么,都点头应是,寻求宽大处理。 在紧盯着他的师兄们眼里,师弟青丝凌乱,神情冷寂,这一下,仿佛被徒弟的指控伤透了心。 嵇鹤单手颤动,忍了下来。 叶忘归犹豫道:“重霜,你是不是有误会?” 少年咬咬牙。他右手持剑,往自己衣袖割去,举起胳膊,将内侧展示在叶忘归眼前。 青色的静脉处,有明显不正常的淤痕,以修真之人的目力,能看到明显的道道针孔。有的已经近似无痕,有的接近崭新。 嵇鹤不言不语,轻功点地,落在叶忘归一侧,仔细看起重霜的手。 “怎么弄的?”他冷冷发问。 重霜讥讽道。“禀嵇师伯,这得问我的好师尊。” “非得打一顿才能老实交代是吗!” 叶忘归按了嵇鹤一把。 重霜攥着剑,将剩下的袖子往下一扯,露出肩膀、胸口。几道狰狞的鞭伤,触目惊心地盘桓在少年单薄的臂膀。和针孔一样,有新旧之分。 “够了吗?” 路听琴脑中涌起眩晕,快不知道怎么呼吸。想撑一下地面,撑住了厉三的手。 这只手微热,有力地扶住了他。路听琴心虚地悄悄抬头,没有窥见想象中的愤怒和鄙夷。三师兄仍是一副平静沉思的面容,仔细凝视着重霜的展示。感到路听琴的视线,空出一只手,再次拍猫一样拍拍路听琴的头。 路听琴:“……”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就算要被清算。也轻松了一点。 “有什么证据,是你师尊做的?”嵇鹤道,双手抱在胸前。 他的语气比之前更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人的心已经偏到了天边,不论听到、看到什么,都坚信不疑地有另一套自己的想法。 重霜怒视他。“去他那屋子搜!搜都不用搜,工具都挂在墙上!” “这又如何?”嵇鹤四平八稳地反问。 路听琴听得流下一滴冷汗,对四师兄维护自己的心情有了新的认知。作为案发当事人兼首恶,他都觉得这反问过分了。 重霜又急又恨又气。“我怎么知道,除非时光倒流,叫你站在旁边!” 他手伸进衣襟,拽出一个挂链,链子尽头,挂着一个粗糙的小布袋子,看上去是拿破布缝的,封口系着一根绳。 他抽开绳,攥着袋子,骨节咯吱作响,像攥着路听琴的心脏,猛地往嵇鹤脚下一砸。 几块惨白的,边缘处泛着青黑的硬质碎片蹦出来。 嵇鹤掏出另一块丝绸帕子裹住指尖,弯下腰,隔着帕子,捏着袋子一角,把里面东西全倒在地上。 叶忘归看了一眼,心沉了下来。他们在外奔波,追逐堕魔的妖物,对这东西都不陌生。一些由纯粹的恶组成的妖魔,碾碎后,往往掉出这种东西。 小时候,跟着师父到处跑时,他就问过这是什么。当时师父没答,只是将碎片包好埋了。再后来,他懂了,这是吞食活物后,没消化的骨头碎片。通常是人骨。 重霜怎么会有这个?叶忘归想到众多不妙的可能性。 冷静。冷静。 重霜的掌心握着剑。这佩剑是刚刚他被迫驱动玉牌后,在路听琴身前捡回来的。他拿回这柄染血的剑,就有了奋力一搏的勇气。 “诸位师伯。”重霜将剑对准自己的肩膀。“路听琴,取走过我一根肋骨。当我讨要时,扔给我这些东西。现在,用我怎么证明?切出骨头来,看看是不是同一种来源,由师伯们明鉴?” _分节阅读_13 “你……”嵇鹤语气不变,就要开口。 “不必了。”一道轻而缥缈的声音,虚弱地从不远处传出。玄清门下,两个师兄齐齐回头。 他们最小的师弟,迈着艰难、不稳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乌发披散,眉眼顺从,去了清高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止步在他们面前。 “我证明。” “路听琴!”嵇鹤叫道。 路听琴牢牢盯着地面,不敢抬头。他不想看到嵇鹤失望的眼光。来到这世界,从第一面起,只有嵇鹤从一而终地信任他、护着他。念此,他的眼眶有点酸涩,几乎要像自己不争气的徒弟一样,当场失态。 他觉得此时应该跪,但从没跪过,干脆就脊梁笔直地站着。 “愿接受门规处理。”路听琴顿了顿,他推测不出原身面对这种情况会说什么,只能按自己的心声来。穿过来,占了他的身,就也占了他的债。 “重霜,我……向你致歉。” 说完,他终于坚持不住,身形微晃,向下倒去。 像一片鹅毛,将命运交于莫测的风雪,随便结局是融合还是搅碎。他将意识交于黑暗。 第6章 路听琴这一觉睡得很深,很长,似乎意识也感到疲惫,沉浸在睡梦中不愿抬眼。 幽深的梦里,偶尔闪过几片彩色的间隙。是一个眸子清亮的少年,叽叽喳喳地蹦跳,似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 太亮了,这只小鸟的眼睛,金灿灿,浸着阳光、欢欣和毫无保留的憧憬。细碎的笑容,模模糊糊的。 唉,换,换。 他看出了这少年是谁,在梦里都要叹息,想快进过这些碎片。 小鸟委屈地抬眼,身形老照片一样泛黄、破碎。他如愿以偿,坠落,坠落,没入舒适、安全、寂寥的黑暗里。 …… 路听琴不情不愿地睁眼,他被日头晃醒了。 刚醒来,全身上下都松快很多。略一低头,见自己睡着一团暖和的被子里。 被子外面盖着一件纯白、厚实、质地华贵的披风。内里是毛绒面,外层是缎,缎面有龙飞凤舞的金银线暗纹。 路听琴有点懵,琢磨了一会,认出是嵇鹤的风格。心就像封闭在冰层的猫爪子,在披风的温度下一点点化开,小幅度抓挠着。 他想摸一摸披风毛毛。手抬起,腕子被绑了个银环,下面跟着一条细细编织而成的锁链,手臂一动,叮当作响。 路听琴转了转圆环。银环冰冷,扣住他的脚踝、腕子,和皮肤相贴的地方,都缠着一层和披风一样的软毛。 这就是牢里有人的感觉吗? 他苦中作乐地想,谢了谢嵇鹤,研究起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间简单干净的屋子,说是屋子,更像个三面被围挡起来的廊台。面向院子的一面没有墙壁,挂着一道竹帘,隐约能看见一点。屋子朴素到简陋,地面垫着草,铺着他睡的被褥。瓷枕旁边放着两个小碗,一个盛着水,一个装着几粒药丸。 路听琴抽出碗底的纸条,上面的字刚劲有力,两个大字将纸条占得满满当当。“喝,吃。” 纸条翻过面,是几道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仔细写了药性药理,服用须知,叮嘱水用灵力温过了喝,落款厉三。 路听琴心里的小猫爪子,酸酸软软的。 ……不知道师兄们,和原身到底关系如何。要是他们知道如今这芯子里,已经换人了呢? 他叠好披风放在褥子上,去拿旁边的碗。锁链一阵被牵扯的声音。 有个身影闻声,从院子另一头走来,在竹帘外站定,一道一道将帘卷起。 天光大放,路听琴眯起眼睛,心沉沉坠下去。 穿着天青色利落袍服的少年,卷着帘子,幽深的眼眸,落在路听琴身上,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_分节阅读_14 “睡得好吗,师尊?” 他语气中彻底去掉了虚伪的敬意,口中叫着师尊,更像是一种嘲讽。 “真不巧,时运轮流转啊,一转眼,咱俩都从坠月峰,到了思过亭。看师尊这链子,可比当时给我拷上的舒服多了。” 路听琴背靠和被褥平行的墙壁上,面冲对面的墙,当重霜不存在。 “你会遭报应的,谁也救不了你。”重霜踢了一下墙。看了眼凉水和药碗,没再管路听琴。提着剑,继续去院子里练功。 等他一走,路听琴悄悄扭过头。 少年的额头鬓角都是汗水,袖口绑了上去。他似乎练了不少时间,背后一片湿迹。看上去,就是个修真美少年,谁也想不到后来会血脉觉醒,变成了龙崽子。 路听琴记得,书里写,重霜是个人龙混血,从小被龙族抛弃。因缺乏长辈引导,体内的力量平衡数度崩溃,而他性子坚韧,每次崩溃都成为了升级的契机,最后摸出一条自己的路,涅盘为龙。 他化形的那天,山峰震颤、大地嗡鸣。南海、东海分出广袤海域,万兽拜服,恭迎新主。 现在,未来的霸主正在这里扎马步,脑袋顶上晃着没扎好的呆毛。 路听琴摸着披风,毛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心情很好,跟重霜同处一个狭小的院子,心态也轻松了一点。 “师尊有什么要指教的?”未来的霸主注意到他的关注,讽刺道。 “……”路听琴撇撇嘴,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重霜嗤了一声,拿起剑,摸索角度和力度。归元决在他的身体内如水运转,体外的佩剑逐渐与身体的感受合一,如臂指使。 一切顺畅无碍,仿佛每一次在太初峰上,跟着叶忘归蹭课练习的时候。他的心神高高飞跃,脚下用力,想踏风而起,嵇鹤的话骤然在脑子里响起:‘说什么你师尊没教过你,我刚探到,你经脉里,可流着他渡给你的灵力。’ ‘你师尊……’ ‘你师尊……’ 咣当。浮在空中的佩剑坠落到地。重霜攥拳,一拳砸到地面。 他恶狠狠扭头,撞见路听琴冷漠的侧脸。路听琴身着薄杉,手搭披风。端坐在陋室草席,却如身在高山之巅、仙家玉宇。气质冷冽、高贵、不可侵犯,眸如寒冰,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仙人莫测。怜我,引我,弃我,折我。又为何,又在何时,渡我灵力,助过我? 没有人能够回答。除了路听琴自己。 重霜的咒骂在嘴边咀嚼,艰难地咽了回去。归元决运转着,转过五脏六腑,他忍不住沉下心神内视,想在涓涓流转的灵流中,分辨哪一道是路听琴的灵力。 一想到路听琴的东西,挨着他的血肉骨髓,他就恨不得拿个刀,立即把自己刨开。 找着找着,重霜呼气声愈发变重,呼吸急促,节奏断断续续。 明显的异常传进路听琴耳中,路听琴等了又等,没见好转,忍不住偏头看去。 少年伏在离他最远的院子处,整个人蜷缩着,露出的耳朵和脸颊,弥漫鲜艳的红色。 这孩子怎么回事,说跪就跪? 四处空荡,屋舍竹帘卷起,路听琴试探性叫了叫,无人应声。 路听琴等了一阵,将看上去很贵的披风小心放好,扶着墙尝试起身。链子在他身后发出一连串响声,他弯腰,捡起链子绕在手上,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结果绕了半天,见不到头。 “……”监控也太水了吧! 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在屋内活动,现在觉得能出院子绕三圈。 重霜发出一声闷哼。 路听琴认命地轻叹一口气,踏上鞋,走进院子。作为在场唯一的成年人,又冠上了师尊的名号。虽然什么都不会,他还是觉得有必要过来看看。 重霜手臂痉挛着,露出来的皮肤快熟了。几道恐怖的凸起,活物一样钻在他的手臂上游走,像一条藏在身体内里蛇。 路听琴吓了一跳,冰凉的指尖,不敢触碰痉挛的地方,小心摸了摸少年的耳朵。 熟了,七成熟。 重霜耳尖动了动,嘴里发出含糊的低哼,对路听琴其他的触碰,再也没有反应。 路听琴有点头疼。他将少年用侧躺的形式翻了过来,防止他憋气,重霜很快侧着窝了一团。 _分节阅读_15 ……现在怎么办? 修真界的120怎么打,对着天空喊嵇鹤的名字管用吗? ……喊嵇鹤过来更不妙,带孩子的事,还是大师兄看上去靠谱点。 路听琴将手搭在重霜脸颊上,感受滚烫的热度。心里的焦躁,一点点跟着涨了上来。 做点什么吧。 他想起少年执拗地站在原地,脸上混着泪和血。想起梦中快乐的小鸟,抱着木盒子的小孩,憧憬、清澈又闪着金光的眼。 做点什么啊。 他命令自己。飞快回忆着书房翻找时背下来的书籍。 好像有什么东西听见了他的心声。咔哒。灰色的开关亮起了。他增强的五感,听见风,更听见了自己身体内,灵流运转的走向。 一点微弱的光,在他的指尖闪现,孱弱而单薄,而后渐渐凝实。 幽兰,静谧。浅蓝色的火焰。 路听琴怔愣。 无数知识随着这簇幽兰火苗的亮起,以心流的形式,刷过他的脑海。归元道、无情道、青云诀……玄青剑法、梯云纵、三清舞…… 死记硬背下的书籍,变成透彻理解的道法。僵硬奇怪的图示,变作简单易懂的说明。他心潮涌动,只觉云开雾散,困扰在胸口的郁结散开,恨不得立即跑回立即重读一遍……不,十遍! 不行,现在就想去。 不对,刚才什么事来着,哦,重霜。 路听琴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合上眼帘。 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在感知中,诸事万物灵气运转的世界。 重霜的身体内,涓涓细流般运转着,跟从大师兄学习的归元道。冰蓝色的归元道护佑着他的五脏六腑、元气精神。除此之外,一道更强劲的黑金色力量,正在肋骨中心处旋涡状诞生,在少年的体内冲击肆虐。 这力量打乱了原本平稳的轨迹,咆哮着、吞噬着,想要冲散所有,占据这方天地。隐隐约约,有一声龙吟。 路听琴回想脑中的经验,手隔着一段距离,追逐着这股力量。 幽兰般的光芒,在指尖凝聚,丝丝渗入少年的身体,小心地与肆虐的力量混合在一起。像双亲的手,有父亲的坚固,母亲的温柔,引导撒泼打闹的孩子,走上平静的归途。 路听琴脑子一阵一阵的眩晕,好不容易轻快的身体,重新有了被抽空后的虚弱感,心口隐有疼痛。好在重霜混乱的状态,很快被引导安抚。停下灵力输出,眩晕马上好了许多。 重霜的状态逐渐平复。 路听琴脱力地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少年。 他复盘刚才“看到”的景象,黑金色的气流横冲直撞,逐渐变换,探出五爪……这是龙的形貌。而在刚刚吸收的知识里,这气流如果不引导,必将打破平衡,酿成惨剧。 原身所谓的研究,是在研究这个吗? 为了私欲,还是…… 路听琴种种思绪,乱成一团。 重霜倒是赶上了难得的轻松一刻。紧促的眉头,在年长者的按揉下松开。蜷起来的身体,渐渐舒展。 浅蓝色的幽光,在体内悄声护佑着。少年从苦痛中走出,做了个美梦。 第7章 路听琴没能迷茫多久。 两道破空声传来,三师兄厉三、四师兄嵇鹤,一前一后落在他所在的小院子里。 嵇鹤换了一身藏蓝色织金锦袍,配月白色腰带,像一只漂亮又高傲的孔雀,眼角眉梢满是不耐。 “一帮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他嘀嘀咕咕地骂着,见到路听琴衣衫单薄地坐在地上,被褥边的药丸和水一口没动,眼神登时变得危险。 _分节阅读_16 “路听琴,你出息了是吧,还嫌自己晕得不够快?”他突然伸手,向路听琴抓去。 路听琴下意识要躲,身随意动,往旁边一错,一个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往后连退好几步。退得太急,方才输完灵力身体还没恢复透,他晃了晃,被早有准备等过来的厉三扶住。 “……多谢师兄。”路听琴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小声说了一句。 他不习惯别人的好意,穿书之前,也一贯独来独往,不愿意有社交关系。 厉三伸手,想拍拍他的头,路听琴身子一转,像条鱼一样滑溜溜地躲了。 “哼,我都抓不着,你还想抓?”嵇鹤大声嘲笑。 厉三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针,深邃的眼睛无辜地望向路听琴,“解锁。” 路听琴反应了一下,不确定地向他伸出手腕。得到首肯的厉三托起他的手,没有先拆手链,而是搭上手指,探脉。 厉三的掌心粗糙,带着温热。怕路听琴再跑了一样,握得不轻不重,将一截莹白细弱的手腕,严丝合缝地拢在手心。 “怎么样?”嵇鹤盯着厉三的表情。 厉三没有说话,微微向嵇鹤摇头。他的幅度很轻,快得路听琴都没有发现。 嵇鹤接收到了意思,嘴巴撇成一个“一”字。“先把那玩意松了吧。回头我找叶忘归说。” 路听琴疑惑抬眼,手腕不自在地想要收回来。 “别动。”厉三拿起刻有纹路的针,在银环上挑出几个机关,契合后轻巧卸下。 手腕很顺利,如法炮制两下后,到了脚踝。路听琴看看四周,想找地方坐下。厉三利索地单膝跪地,撩开他的衣摆。 路听琴活了这么多年,哪见过这种亲密自然的周到。乍一下肌肉都绷紧了,汗毛竖起。好像一只被逮住洗澡的猫,松开桎梏,随时脚底抹油跑到十里八里地外的模样。 “呵呵。”嵇鹤又一声冷笑。 他走进院子里路听琴睡过的屋子,捡起被褥上的披风,毫不在意地往师弟的方向一丢。 “少得瑟,老实点。” 路听琴赶忙接过,在嵇鹤审视的目光里,笨拙地穿好披风,将自己裹成一团精致厚实的团子。 嵇鹤满意地点点头,用脚尖指了指重霜。 “这小混蛋怎么回事?” 路听琴掌心握着领口,摩挲毛茸茸的触感,压下了心里一瞬间的慌乱。 嵇鹤和厉三的态度太温情,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晕过去前,似乎……好像……还是在黑料曝光的修罗场上? 如果不是看过原着,确认嵇鹤大大从头到尾的伟光正,他都要怀疑这是共犯了。 “……睡过去了。”他没想好怎么解释,也不知道龙崽子的特殊情况师兄们知道多少,只能含糊回答。 “我没长眼睛啊。”嵇鹤没好气地弯腰。拿起碗和药丸,引起两道气流,化作托盘托着东西,稳稳送到路听琴的眼皮底下。 “不想说算了,之我找你谈谈。现在,慢点,喝药。然后跟我们走一趟。叶忘归已经答应了,查完你那小黑屋,就让你继续爱怎么待怎么待。” 路听琴接过碗,手一抖,差点撒了。 “多嫌弃啊,还用我喂你不成!”嵇鹤嘴里喊得凶,手掐成诀,控制气流环绕在碗旁边,怕路听琴再拿不住,等到他喝完才收回去。 路听琴就着水吞了药。嵇鹤不知什么时候加了热,给过来的水温度正好,不似他刚起来时的冰凉。 他的心更虚了。“查屋?” 先不说嵇鹤大大到底怎么回事,见了男主身上各种虐待痕迹,都心偏得要命。原身那屋子,一查不就完了。 刀啊、鞭子啊、乱七八糟的罐子啊。作案工具就明晃晃挂在墙上,指不定还有什么没挖掘出的密室、暗道。 路听琴默默弹了首凉凉给自己。说不准哪条暗道下去,就是金碧辉煌的赃物囤积点,或者恶臭扑鼻的邪恶研究房。 幸好书里,原身的黑点除了残酷虐待、漠视雪藏主角,好像没什么更丧心病狂的,比如搞个小密室关未成年少男少女。否则他真是就地自尽也洗不清。 “啊,查一查。这事就算收尾了。”嵇鹤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也不用怕见人,一路上的障碍我都清空了,嚼舌根的蠢货们一个个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听得越来越像个反派团伙了师兄,我们这样没问题吗!难道我错过了剧情,最后黑莲花不仅端了师尊,也干脆一锅端了宗门? _分节阅读_17 “我不去……行吗?”路听琴向墙根挪了挪。 如果可以,他不介意拿起链子,再栓回自己的手腕脚腕上。在这等待,总比去案发现场提心吊胆好……重霜估计也得跟去吧,一见那堆东西,还不得当场又闹起来。他不由得瞄了眼受害者。 这一瞄,立刻吓呆在原地。 重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着地,缓慢地爬起来。迷茫的眼神在看清在场人之后,马上变得阴郁。 “醒了啊。”嵇鹤偏要激他。“你首座师伯交代的反省如何了,你那点可怜的脑子有想清楚什么事了吗?” “不用你管!”重霜呲牙呛了回去。 “没大没小的混蛋,看我哪天非得收拾得你服服帖帖!” “师伯这么会放狠话,现在就来啊?” 路听琴往三师兄的方向靠了靠。一贯沉默的厉三就好像一座靠谱的大山,神仙打架时往他身边凑准没错。 厉三领会了精神,拿身形挡住了比他矮一截的五师弟。 “四师弟,差不多,要走了。”他提醒道。 嵇鹤把路听琴的事排在很高的位次,为此什么事都能放一放。他威胁地瞪了一眼重霜,转头对路听琴好声好气解释道: “去还是要去一次,师父回来了也好交代。毕竟你……” 他说到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渐沉。 路听琴心里一紧,怕他说出什么新的大事情,赶紧点了点头打断。 重霜听见话,这才看清,路听琴手上已经去了链子。 几条长长的银链子和手环,在地上随意丢着,刺痛他的眼。他用指甲抵住掌心,抠开驱动驱魔剑时划上的伤口,在痛楚中找回自己。 看看,原来这就是教他养他的宗门,他掏出了难以启齿的屈辱,想换一个公正。结果却被判为口说无凭。恶人被百般关照,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路听琴是名门仙尊,名声污不得。他呢,?他生来就是草芥,活该被践踏么? “事情没查明白,路听琴为什么能走?”重霜恨声叫道:“难道天下闻名的玄清门,也要包庇人渣恶棍了吗?” “小畜生,嘴巴放干净点!你叶忘归首座马上就到你师尊的屋子里查,我们也去查,查不出东西,你就跪下谢罪!” “还用查?那地方就是个贼窝!” “找死我现在送你上天,”嵇鹤啐了一声脏话就要撸袖子,一道清幽的灵力突然出现,像一株兰草,绕在他的身前,阻止了他的动作。 嵇鹤猛然回头,“路听琴,都到这步了你还护着他?” 路听琴躲在厉三身后,他刚高兴自己能控制灵力,下一秒眩晕再度袭来。 厉三的背后好像长了眼睛,见到灵力的刹那,手就护到了路听琴身边,拦了他一下。 路听琴拿指尖碰碰师兄的手,当做道谢。 “嵇师兄……走吧。” 他怕嵇鹤真的做出点什么。让男主心里的黑本子,再多记一个人。 “路听琴。过后我真的要和你谈谈,这次你再躲,我就真的再也不管了。”嵇鹤严肃中带着指责,像是在看自己不听话的弟弟。 “你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被小混蛋害死。” 他抛下一句,拂袖而去。脚下借力,踏到空中,直接往路听琴居住的坠月峰赶去。 “我……” 路听琴来不及琢磨嵇鹤的话,内心慌成一团。四师兄你怎么用飞的?这太高级了,我还不会! 厉三替他系好披风,将领子毛茸茸白毛,严严实实贴到师弟白皙的脸颊上。 路听琴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三师兄也原地起飞。 “你不能,轻功太久。身体,隐患很大。”厉三看着师弟愣住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脑袋。“四师弟谈完,我也排个队。” 路听琴突然觉得前途一片沉重。对不愿意和人打交道的人来说,比“你明天要死了”更可怕的是,“我想要和你谈谈。” _分节阅读_18 光是听到这个说法,就要窒息了。 路听琴不情愿地点点头,坏心情肉眼可见地摆在脸上。他不想对三师兄发脾气,走向重霜。 仙人高洁,面若寒冰。像端坐在高高之上的云巅,笼罩亘古不化的冰雪。 重霜肩膀、胸膛上,刚愈合的伤痕,仿佛又回到了被撕裂的时候,麻麻痒痒。他望着路听琴,躯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每一丝神经都下意识发疼。 路听琴板起脸,居高临下俯视他时,就是神,是天。 他想要膜拜,想要奉献,想要凌迟内心深处,仍然会震颤的自己。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依然经不住来自路听琴的任何目光。 他本是充满憎恨,浸泡于无边黑暗痛苦,一对上路听琴认真看向他的眼,便什么都抛到身后,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跃动着、紧促请求着: 看看我,再看看我…… 第8章 “你也去。” 路听琴冷淡道。实际心里虚得很,手指搭在披风边缘,获得一点毛茸茸的安抚力量。 “查屋子……我跟去干什么。”重霜声音低哑,他憎恨动摇的自己,压抑内心的冲动,用自己最嘲讽的语气说:“看你们兄友弟恭,蛇鼠一窝?” 路听琴眉头微微蹙起。“叶首座既然教了你,你不该这么说话。” 重霜咬紧嘴唇。 路听琴见他不愿松口,耐着性子继续道,“随便你怎么看我。但你得信他。” 追书时,路听琴对玄清门记忆最深的是首座大师兄。在男主视角里,满怀憧憬的师尊高傲冷漠,对他如对待案板上的肉。同门师兄们得过且过,嘲讽他每日练功。只有首座,丰神俊逸,伸出引路的手,带他走入新世界。 到最后,男主成了一方霸主,统率四海,和陆地有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这一战中,他力压诸仙,独抗人皇,奠定无上尊的地位。却因首座的存在,独独放过了玄清门,使其根骨未伤,留有生机。 “你得信他。”路听琴重复了一遍。 叶忘归这人很简单,随心所欲,按自己的一套标准活着,眼里容不进沙子。一旦确认了师门真有人干出伤天害理的事,必然会彻查清楚。 重霜漆黑的眼睛盯着路听琴,眼瞳中的情感波动着。 僵持一阵后,他闷着头往院门外冲去,运起轻功。 厉三等在原地,不赞同地摇头。 路听琴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小小的石头一连串滚动,停在青石板缝隙。他看着石板的花纹,和缝隙中钻出来的小草,不去看厉三的脸。 “师兄,我们也该走了。” 思过亭是后山一处院落群,嵇鹤大概真的一路清理了一遍,他们一路弯弯绕绕,没碰见一个人影。 不多时,过了石坛,来到他熟悉的小路。林木耸立,虫豸低鸣。越往里走,静谧的山林中,一栋青砖白墙的院子,伫立在婆娑树影中。 一颗巨大的桂花树微微摇动,花已落尽,残花掩埋在附近的泥土里,似乎还有秋的清香。 挺美的。路听琴暗暗叹气。 如果门口没站着两个要他命的人,这算上是他梦想的院落。有花有树,走出去有饭,走进来没人。 叶忘归拿着鞭子站在门口。 一个路听琴非常眼熟的鞭子。他刚穿过来那晚,绑桌子上的重霜身侧,那面墙上挂着的鞭子。 路听琴死猪不怕开水烫,木着脸走进院子,往墙边一站。大有“你们随便来吧,我都准备好了”的架势。 嵇鹤坐在房檐上,翻身一跳,落脚在路听琴后面的墙上。厉三停在院落外。 重霜站在叶忘归后侧,视线紧紧黏着路听琴。 “五师弟,你来了。”叶忘归平淡地打了声招呼,等路听琴站定,开始往他身前摆东西。 _分节阅读_19 他先丢下手里的鞭子,然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白底蓝纹的乾坤袋,将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针、刀具、罐子、瓷瓶、其他古怪的容器……一个个偏房里的东西,排在路听琴身前。 工具之后,是书房里的不该有的物件。一本带着褐色污迹的线装笔记,散发腐臭味的皮面册子,残破竹简,和其他看上就很邪恶的笔记书籍 路听琴往地上一瞟,赶紧收回视线,看着叶忘归,等他开口。 叶忘归蹲在地上,见着这一溜物件,眼里酝酿着狂风暴雨。良久,叹了口气。 “还有。” 路听琴等着他下半截的话,紧张到失去表情。 下一刻,他看到玄清门闻名一方的鸣旋剑叶忘归,拿着自己的爱剑,除起草。 虽然以这个除草的力道,怕不是想把房子拆了。 叶忘归持剑,对着路听琴放工具的偏房,横劈一扫。剑气之下,草叶纷纷扬扬飞起,露出光秃秃的土地,土地正中央,有一块不起眼的碎石。 一块在叶忘归的剑气下,依旧纹丝不动的,刻着符文的碎石。 路听琴眼神一黑。 还真有暗道啊……他自己估计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惊讶的那个。 他看着这块九分之一掌心大小的小石头,和石头上被剑气一激,密密麻麻光华流转的符文,甚至不知道这玩意要怎么开启。 叶忘归拿剑戳了下碎石,桃花眼斜了路听琴一个眼刀。 “渊博学识,全用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五师弟,密室搜过后,你就在亭里等着师祖回来裁决吧。”他说罢,声音冷峻,警告蹲在墙上那个,“嵇鹤,这次不准搞小动作。孰是孰非,你自己考虑清楚。” 嵇鹤嘟哝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 叶忘归指着暗道,问:“重霜,这里面和你说的事有关吗?” 重霜拧眉,回想了半晌,摇头。 “禀首座,从未见过。师尊,路听琴他只会在偏房……做那些事。有时叫弟子来送东西,院里却没人,可能那时他就在这下面。” “我知道了。”叶忘归手放在符文上。“嵇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路听琴心里一阵烦闷,盯着地面的草叶。 “……要开就开,啰嗦这么多干什么。”嵇鹤跳到地上,站在路听琴的身边。“我也没见过这个。那又如何?前车之鉴就在前面,你再这样,到时候哭都没机会。” 叶忘归怒道:“嵇鹤,路听琴都给你灌了什么**汤?” “我把他带大的。我不傻。到是你,堂堂大师兄,又见过他几面,做过什么?” 叶忘归烦躁地指向地上乱七八糟的刀具。“我想带,也得见得着人啊!离群索居,不顾弟子就算了,遭遇魔气,身有苦衷……有一万个苦衷,能干出这事?你看着这地上的东西!” 我人在这,当着我的面说这些算什么,有话直接说啊! 路听琴听不下去了,想马上就走。 他本来就厌恶人群,三个人以上,就浑身难受,现在只想立即待到一个安静的空间。 安静的,没人的空间。 莫名地,他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打开那块符文石头。 ……打开…… 把它打开……世界就安全了…… 忽然,就像先前想要帮重霜时,知识的心流涌入他的意识。在强烈的渴求下,身体内的本能在沸腾。 碎石上精细的符文,犹如显微镜下的结构,自动浮现他的意识,分解、重构。他从一头雾水,到心如明镜。 路听琴缓缓抬起手。 空气中的气流微微颤动。嵇鹤第一时间察觉到,“路听琴,你现在不能用灵力!” 随着他的话落,幽兰的粒子,从路听琴苍白的指尖渗透而出,在空气中划过一丝弧线,覆上布满符文的碎石。 粒子渗入碎石,像钥匙探入立体迷宫。路听琴的意识集中到极致,手指微颤,操控着钥匙,绕过复杂的纹路,触碰最终的谜语。 _分节阅读_20 咔吱,碎石四散。一道正方形的暗门,向下开启。 路听琴收了力,差点站不稳。 他推开嵇鹤伸过来的手,想进到那扇暗门里,然而门旁就杵着叶忘归。他不想看叶忘归的脸,一时也不想看嵇鹤。 进退两难间,他意识到明明还有另一种选择。身体变得轻盈,如一片羽毛。他借着这感觉,脚尖点地,踏了下墙面,随风而起。 纯白的披肩扬起,他像林间鹿,山中鹤,身形晃动,踏着摇动的树影、流动的清风,缥缈消失在庭院目力所及的范围。 嵇鹤面如黑底。 “老三,去追!” 嵇鹤一连串补充道,“他方向是你药师谷!你那地方西北面远一点峭壁上有个洞。北边还有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小瀑布。再找不着人传音我……见到人了别走近,你一动又跑了!” 他喊完,没有追的意思,气呼呼地快跑几步,往地面上打开的洞里一跳。 坠月仙尊,轻功无双。世间没人能留住清风明月,没人能留住想走的路听琴。 叶忘归手指燃起一簇跃动的冰蓝色光球,示意重霜走近。 少年看着地面的洞,神情复杂。 在他的印象中,路听琴一向直来直去,冷漠、冷酷,不会做这些没必要的事情。他抽血、鞭笞、挖骨,全部光明正大,就在偏房里完成。 何必再做个密室? 为何……他从来不知道这个? “下去看看。”叶忘归示意。 重霜点头,漆黑的洞口下,嵇鹤已经在里面放出灵力照亮。浅白色的光芒从里部透出,能看出地面是光滑的石纹。 他一跃而下,跳入洞口,叶忘归跟在后面。 洞口不深,约莫一个房间的高度。落了地,重霜环视四周,眼睛一点点瞪大。 两个成年人灵力照亮的范围内,是洁白的石头地面与墙壁。到处散落着书籍、卷轴、册子、竹简。小山一样书,堆满了两个角落和墙壁。地面上只留出两条空袭,通向剩下两个墙角。 一个墙角堆满了软枕,搭出一块舒适的窝。 重霜不可置信,仿佛处在云里梦里,见到了类似祖师扮少女、首座不苟言笑、嵇师伯温润如玉之类的东西。 路听琴……他冷硬、孤僻、像个高山上打不碎化不开的仙石似的师尊,和堆成一个窝的柔软靠枕? 重霜以为自己疯了,伸手捏了捏。触手之处柔柔软软,软枕料子充实,填了一堆东西。 嵇鹤嘴角抽搐,拎起一个做功粗糙,明显缝了一半的枕头。“我说附近的镇子,隔几年就上报家禽的毛一夜都没了……” 师尊,会专程下山去拔毛?不对……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那天,的确摸着一支羽毛…… 重霜摇摇头,神情恍惚,转向最后一个角落。 那里空出一大片地方,放着两个高低错落的架子,几个碗碟,一筐沙子。 “……还有一个暗道。”重霜喃喃道。 架子旁边的石墙,有一块小正方形的通道。上面粘了一块布料,像个小门。 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正在布料后,警惕挪动着,印出或轻或重的凹凸。 一个黑色的,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金色的眼瞳遇见光线,竖成细细一道线。 它毛发炸起,背部高高弓起,身形晃动,准备向这些明显不是饲主的人,全力一击—— “喵嗷!” 第9章 厉三在树冠里找到了路听琴。 _分节阅读_21 他隐匿在山谷中一棵盘虬错节、树冠如海的榕树上。风吹过,树冠沉沉浮浮地动荡,错落地光影映在他身上。 他抱着披风,像一团白白的雪,又像个不合时宜的贝壳,离开了故乡的海,在他乡的树海上,找一点安心的感觉。 厉三踌躇地靠近了一点。 他记得四师弟的叮嘱,知道五师弟不喜欢见人,又擅逃跑。稍微一不顺心,没准又溜到了找不到的地方。 他用脚踩碎一片坠落的秋叶,提醒师弟自己的存在。 树上的白团子静默无声,空气突然绷紧了。厉三感觉自己被灵力锁定,每一次呼吸的节奏、每一丝肌肉的运转,甚至每一根发丝的轨迹,都逃不过树冠上观察的眼睛。 玄清真人门下五人,坠月仙尊以轻功及“看功”出名。 他能在须臾之间看破事物运行的脉络,破绽和不和谐的症结,在他的眼中无所遁形。大多数时候,他的看,和跑配合,一言不合就溜得无影无踪,谁也抓不到。 厉三轻咳一声,仰起头。 “师弟。”他一脸正直地诱惑道。“要不要,来看猫。” ……猫? 路听琴支起耳朵。 厉三趁热打铁,“猫,很久不见,会想你。” 还真是一只猫?还是名字就叫“猫”的猫?路听琴心中的天平倾倒了。他仔细观察厉三的神情,青年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双眸带着奇异的翠色,像温和的海。 路听琴身型微微一动,想换个姿势,腿一软,差点栽下去。刚才一股脑用着轻功,累了才停下来,可能是灵力使用过度,现在浑身酸软,疲惫难行。 厉三耐心等待许久。久到一丝薄云被风吹远,午后的阳光落入常年阴暗的谷地。 树冠里,被层层遮掩的中心,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声。 “师兄……我下不来了。” 厉三:“……” 师弟有本事上树,居然也有下不来的一天。 这可不能让老四知道。他飞身上树,长臂一捞,将小五捞回了谷。 药师谷选在风景最灵秀的地方,瀑布重叠,植被丰茂,不时有山中灵兽,饮水休憩。 穿过榕树聚集区、绕过几个瀑布,能看见一座牌楼。牌楼后是一片圆形空地,中心竖着一座白玉石柱。 一根赤红的粗绳环环绕在柱上。绳体由内至外,发出燥热的温度,驱散空气中浓重的湿气。 厉三将路听琴安置到白玉柱附近的凉亭,自己到里面的殿,取了靠垫、切好的柚子给他,又消失。再过了一会,抱过来一只肥肥壮壮的兔子。 “猫,跑出去了,没找到。兔子,行吗?” 路听琴矜持地点头。接过兔子,心化成一滩水。 黑白相间的胖兔子,窝在他的膝盖上。鼻尖耸动,肉垫轻蹭。对突然换了的环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路听琴手掌压上去,再抬起,兔子抖抖耳朵,背上的软毛毛印出他掌心的形状。 厉三从怀里掏出一把草,交给路听琴。路听琴的表情从冷若寒霜,到故作矜持,到戾气全消,显然接受了兔子。 厉三暗暗给兔子记了一功,说道:“师弟,我给你,诊了脉。不太好。” 他的话断句很多,但声音磁性又清晰。 “无心石已经,完全和心脏,融合。你体内的,魔气,正在侵蚀内脏。师父的灵力,得叫他,补上。如果不能驱散,那就,必须压制。” 路听琴摸兔子的手停了下来,茫然地抬头, ……什么? ……什么石? 厉三误解了他的茫然,以为路听琴没想到后果,强调道:“你之前,有没有觉得,用过灵力,会难受?” 路听琴点点头。 _分节阅读_22 “你用灵力一分,与魔气,周旋的力量,就减一分。若,用过度了。五脏衰竭,药石难医。” 路听琴张张嘴,低头。兔子肉乎乎的身体,暖融融地拱在他的掌心。 可能是心理作用。厉三更说完,他就觉得疲惫感更明显了,心口隐隐有痛意。 ……这也太难了。路听琴绷着后背,端庄地坐在亭上,心里烦躁。我黑料还没洗干净呢,又告诉我一不小心就要死了。 厉三按住他的肩膀,温和但不容拒绝地,引他倚在靠垫。“你最近,发作次数,多了。联系过,师父吗?” “……没有。”路听琴抱紧兔子。他都不知道师父在哪,更别提要联系。 玄清门的师祖玄清真人,算是全书比较边缘的人物,只知道非常厉害,一直在外界云游。男主换地图后,名字就没怎么出现过。 厉三眉头蹙起,以为他不愿意,严肃道: “师弟,之前我,叶师兄,你徒弟,误解了你。你可能累了……但是,别放弃。师父那边,我会,去联系。” 兔子扭动,它身上的毛突然被捏狠了一下,蠢蠢欲动地想跑走。 “我没有……”路听琴没什么说服力地随口应道,捞回兔子,垂下眼帘。 师兄,你说晚了。 原身路听琴被当众刺了一剑后,选择直接堕魔,被万众唾弃。谁还知道,原来他也压制了多年,有所苦衷? 也就是他穿过来,阴差阳错的,才半黑半白的理清了这事。现在看来,不论虐待徒弟的事怎么算,入魔这件事,算是过关了。 路听琴抱起挣扎的兔子,搂在怀里。“师兄,重霜的事……你怎么看。” 他想打听这件事的走向,模糊地发问。 重霜身为人龙混血,后来一路开挂到了龙宫,找回身世,血脉突破。 这段经历,在书里写出来是波澜壮阔,爽点多多。但如果,换成仙门视角呢? 龙族与人界争执多年,以原身的目力,应该早看出了徒弟并非纯人类。其他人呢,又知道多少? 厉三闻言,从怀里拿出一块早有准备的手帕,小心揭开,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 几块晶莹的硬质碎片,内部透白,边缘发黑,不知经过什么处理,在手帕上发出幽微的荧光。 兔子鼻尖蹭蹭路听琴的手,后腿一蹬,跑了。 路听琴没有去拦,看着这些东西,握住自己的指尖。 这是那一天,重霜从脖子上挂的布袋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就是这双手,把骨头从他身体里挖出来。 厉三捧着碎片,肃然道,“这是我,想问你的,事情。” “这是你徒弟的,骨头。我看过他的脉象,健康,十成十,是人类。但,这不是,人骨。” 厉三将碎片包好,伸向路听琴的手心。幽深而奇异的翠色双眸,注视路听琴躲闪的眼睛。 “这是,龙骨,对吗?” 路听琴抗拒地往后仰了仰,“这东西还给他吧,别给我。” 这个黑料,估计也能洗白了。既然师兄不知道重霜是龙混血,到时候被质问,就说自己憎恨妖物,一时间失了本心。 厉三没有勉强,拿着碎片,忧虑地看着师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对吗?” 他的话音很轻,像是怕说重了,师弟一不高兴,一溜烟又跑了。 “或许吧。”路听琴含糊地说。 厉三起身,走到凉亭外面,一伸手敏捷地抓住了兔子,放回路听琴怀里。 他没有坐回去,站在广场上,长久地凝视白玉柱上赤红色的绳状物。 源源不断的热气,从绳子上散发出来,让室外温暖如春。 “师弟,你很少来,药师谷。师父当年,斩杀七龙,一战成名。杀掉的龙,有的炼药,有的还了回去,有的做装饰。这就是,那条,南海龙筋。” 龙筋?路听琴悚然看向环绕的绳状物。 _分节阅读_23 玄清门的祖师玄清道人,出身自仙家秘境,实力高深莫测。玄清门方一创立,便位居仙门前列,而后声名渐旺,与传承甚广、弟子众多的传统三大山门,并称仙家三山一门,地位尊崇。 书中着重描写了玄清门的地位,但从没提过祖师斩龙成名。路听琴努力回想。重霜知道这段门派历史吗?他现在还没发现自己是龙崽子,要第一次化形失败后才知道。 到那时,他发现自己尊敬的首座的师父,是个抓龙抽筋扒皮的狠人,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厉三布满茧的手指,停在龙筋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限于温度,没有靠近。 “你的徒弟,人身,生龙骨。一般人龙混血,生而夭折,能长到这个地步,自古,闻所未闻……” “幼龙成型,必须有成龙,精血哺喂、龙气引导。人龙混血,该如何活下来,没人知道。” “师弟,你身体,衰落的速度,远远超过,魔气侵蚀的,负担……你做了,什么?” 路听琴沉默,代替了回答。 兔子不知他的心绪,懵懂嚼着草。药师谷风吹日晒的龙筋,不知多少年,依旧外散着力量 他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 如果没有一个人龙混血能活下来,重霜的存活,必然因为原身。甚至他的经脉里,现在还留着原身输出的灵力。 他之前觉得,原身输出灵力,保证重霜体内力量的平衡,是研究的一部分,可能别有所图。 但灵力缺失的不适如此明显。如果他穿来之前,原身的身体就是这样,没必要自损八百。 那堆看着可怕的工具,如果真见不得人,也不会光明正大地挂在墙上。 原着的坠月仙尊路听琴,可能,是在通过某种方式救重霜。 只是不善言辞,手法严苛,层层误解。 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迎来比死亡更残酷的终局。 第10章 天色渐沉,夕阳最后一丝余光没入大地。药师谷陷入幽静的秋夜。 白玉柱上终年捆绑的龙筋,在夜色中发出莹莹红光。学徒们点起灯笼,看顾饲养的灵兽。 除了这里的主人厉三,没人知道,讲习会上,入魔之事闹的沸沸扬扬的坠月仙尊,今日就留宿谷中。 路听琴再三推拒了师兄的各式关怀,关紧门,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屋内的正常的摆设、铺在舒适床榻上的被褥、温暖照明的灯烛,几乎要掉下眼泪。 终于……终于能睡个正常觉了! 他走到靠墙的铜镜前,卸下自己头上随意扎起的束发,青丝如瀑滑落。 路听琴怔在原地,指尖犹疑地前探,摸上镜子映出的脸。 一张与他七分相似,但肤质更白、气质不同、眉眼更精致,像开了层谪仙滤镜的脸。 一双偏浅色的瞳孔冷若千年冰雪,眉宇间蕴着道不明的阴郁,唇色浅淡,唇角自然抿起。 他收回手。发现捏住自己的脸颊,这张脸就是画中仙人入凡世,多了一丝真实的人气。眨眨眼,本是呆愣的动作,换作这张脸来做,便是心有千千结未解,欲语还休。 路听琴抓来一块枕头,挡在镜子前。 怪不得开个全体讲习大会,嵇鹤先一个障眼法,把这张脸给遮住了。放在前世,这张脸就是自带聚光灯,谁看都心神浮动。 夜色静谧,烛火摇曳。他解散了发丝的束缚,感到微微困意。 厉三多次强调不能动用灵力,特地在洗浴的隔间备好了热水、换洗衣物。路听琴没有费心再去琢磨怎么用净身决,简单泡了下澡,入睡。 药师谷的被褥,带着烤过的温暖气息。他在之前连番的折腾下,心神俱疲,很快陷入梦境。 这一次路听琴睡得很熟。 没有惹得人心里怅然的小鸟,快乐地绕着圈。没有衣衫褴褛的小可怜,干着杂役的活被混混们欺辱。没有任何……关于龙崽子徒弟小时候的影像回忆。 他的梦里,出现了一个成年人。 _分节阅读_24 一个如清风冷月,山崖孤松,立在那里,就另四周压力剧增的成年人。 路听琴:“……” 不用担心啊,我的睡眠很充足。他这么想着,疲惫地站在梦境中,感觉眼底的黑眼圈更深了些。 梦中人哼了一声,走近,脸庞上轻笼的薄雾散开。 路听琴一瞬间忘了呼吸。 这是一张他刚才,在镜子里看过的脸。 仙气愈弱,戾气更深,纤长的睫毛微微遮住眼眸,神情阴翳。整个人笼着一层微弱的黑色雾气。 “愚蠢。”梦中人轻声斥道。 他们相视而立,四周是一片空茫的白色空间。路听琴低头,梦中人的胸膛处,插着一柄染血的剑。 路听琴胸口一窒,手揪住衣襟。他感到一股不属于他的情绪,骤然在白茫茫的空间中回荡,激荡在他的胸口。 仿佛有魂灵在哀叫,在嘶喊,在不甘,在质问。他艰难抬头,见梦中人握住胸膛的剑,用力一拔。无数黑暗与血光,在梦中人烧灼成焦状的心口处涌现。 梦中人面色清冷,依然如山之巅、月之仙,皮肤却龟纹般道道皲裂,渗出血来。惨不忍睹的身躯浮到空中,四肢不正常的摇晃,显然骨节已断。 路听琴艰难开口道:“你是……坠月仙尊。” 而且是原着中,经过种种磨难,被彻底偏执、黑化的男主报复后的样子。这是预兆的梦吗,说明不论怎样,自己都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坠月仙尊的眼睫覆盖上一层白霜,视线空洞、没有聚焦地对准路听琴的方向。 “我已是一缕无名游魂,即将转世,现在的路听琴是你。这不是梦,是我的歉意。” 像是应和他的话,尸山血海般令人窒息的情绪散去了,白茫茫无垠的空间,显出一株苍郁的桂花树。 清风拂过,满树的桂花打着旋,点点如星子般散落,在梦里萦绕着秋日的香气。 坠月仙尊一袭白衣,披发、赤脚,盘坐桂花树上,抬起手,接到一片落花。 “在你尚未经历的未来,我已经历的过去,无上尊统御四海,破开屏障,天地异变,迎来末世。天道选大机缘者,即我,重活一世,引其走入正途……我不愿。再活一遭,无非重蹈覆辙,何必。我化作游魂,重新转世。作为替代,天道召来了你。” 坠月仙尊轻飘飘落下树,捧着满掌心的花瓣,一步一步,走到路听琴身前。 “天行有道,诸天世界,森罗万象。无数人情故事,以梦或灵光,流转到无数世界,化作话本。你在彼世可能听说过我,我为故事中人,也真实活过。” 他将花瓣放到路听琴的掌心,神情中的阴郁稍稍淡化,露出一点微弱的笑容。 “路听琴,我……向你致歉,也向你致谢。你是彼世的我,我是此世的你。我们本质为一,境遇不同。请你原谅,我的选择。” 路听琴动了动手心。轻如无物的桂花瓣,雾气般落在他的掌心,微微一动,纷纷飘向别处。 他一时间满腔话想问,不知从何开口。“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人拉过来。我不原谅。” 坠月仙尊冰凉的指尖,搭在路听琴的掌心。“我感受到,你不曾气恼……请帮我。” “帮你,我能做什么?”路听琴想起重霜的目光,“你说的无上尊,就是你那龙徒弟。他未来会破开什么屏障,毁灭世界。你需要我引导他?” “哼!”坠月仙尊从喉咙里愤怒地哼出一声,树上桂花如雨下落。“无上尊,管他去死。现在的他已是你的弟子。我只望你代我,多看着师父、师兄师姐。” 坠月仙尊垂下眼帘。“那些魔物的低语……从我进山之始,就围绕着我。我听着,听着……对不该提防的人,提防太多。对应该解释的人,解释太少。到最后,为时已晚。” 路听琴拂去坠月仙尊指尖的一朵花瓣,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穿过来后,师父和师姐似乎在山外,还没见到,你的师兄们都很照顾人……他们好像误解了很多事,现在也渐渐想通了,你看到了吗?” 坠月仙尊缥缈的身影,向后散去,回到了那棵桂花树上。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按你本心,去和他们相处吧。这就是我想请你做事。别的……我已是一缕游魂罢了。就此别过。” 路听琴急切道:“等等,那他呢?” 坠月仙尊听懂了这含糊的指代,背过身。 “任凭你决定,我仅提一句。” 他将自己隐没在桂树茂盛的树影里,身影明灭,身形逐渐淡去, _分节阅读_25 “人龙混血,多因力量失衡而致死,前期要先成人,再化龙,鞭笞以判进度,取血以弱身体,入灵以引修行;筑基后期,以骨为丹,化作龙核,去东海,不要南海……将你乾坤袋里的初骨淬炼后给龙族,助他化形,万事大吉。” 坠月仙尊说完,长久不语。一声叹息,浮现又破碎。 “时间到了,就这样吧。” 桂树轻摇,碎裂,消散。纯白色的空间如水动荡,一切转瞬即逝,不可捉摸。 路听琴还想再多看一眼,意识一沉,下坠回漆黑深沉的海洋。海洋上方,透着丝丝若隐若现的光。他的意识被影响,变得轻飘飘的,顺着光,浮了上去。 “路听琴……” “路听琴!” 有谁在叫他,手轻轻掐着他的脸颊。 路听琴翻了个身,头埋进软枕,拒绝睁眼。 他察觉到天色已亮,微光透过纸窗,晃到眼皮上。但这又怎么样? 就好像做了一晚上加班或学习的梦,第二天睁眼还要上班或上课一样。 他根本没睡好吗?不能再正经睡一会吗? 那只捣乱的手似乎感觉到他的心情,掐完脸,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耳朵尖。 路听琴的回笼觉睡得朦朦胧胧,在浅梦中不愿意醒来。 他中途翻了身,迷糊中感觉好像有人坐在塌旁边,给他挡了光,让上午的阳光温柔掠过,没有将他扰醒。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散发着适中的热度,被塞到他的被子里。顺滑的毛茸茸的触感,绕在他的指尖。 路听琴在梦里快活地快要飞起来,他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都是枕头的舒服地方,到处是、零食,还有温暖的毛茸茸。他在里面窝着,不用思考,不用忙碌。 ……太堕落了,还是睁眼吧。 他尝试几下,说服自己睁开眼皮。 一个黑色的,圆滚滚的毛脑袋,抵着他的脸,睡得正香。尖尖的耳朵,在睡梦中一动一动,还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路听琴眨眨眼,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猫? 他的心快速跳着,不敢动弹,转动眼睛,向旁边看去。 四师兄嵇鹤穿一身宝蓝色鹤纹锦袍,若翩翩浊世佳公子,倚靠在榻前。 他手搭在帷幔上,半高不低地勾了幕帘,既让光线透进来,又不至于扰了睡眠。察觉到路听琴睁眼,立即上手,要掐他的脸。 “唔,师兄!” “你可真行,这一觉恨不得要等你到下午!” 闹腾下,黑毛团也惊醒,金黄色的眼瞳眯起来,亲昵地不住舔着路听琴的脸,“喵嗷!” 第11章 路听琴在这样的晨起仪式下惊呆了。他一动不敢动,生怕吓跑了猫。 黑毛团舔了一会,腻歪地拱在路听琴的臂弯。柔软的尾巴自然垂下,肉垫扒拉着路听琴的胸前,嗓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嵇鹤掏出一张月牙白、绣着水仙花的真丝帕子,嫌弃又仔细地擦干了路听琴脸上的猫口水。 他擦完,帕子往路听琴怀里一塞,手臂交叠,架在胸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路听琴悄无声息地探向猫下巴。 “……师兄,怎么了?” 他想起梦中坠月仙尊的话。想到那个世界的嵇鹤,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五师弟堕魔的真相,一刹那就失去了他。有些心酸,讨好地冲现在的嵇鹤轻笑了下。 _分节阅读_26 嵇鹤被这个笑容晃得七荤八素,恍惚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 “别给我装无辜。”他抓住猫后颈,提起猫送到床下。手中涌现灵力的微光,微凉却不冻人的气息绕过路听琴的脸颊、手臂,带走上面肉眼看不见的尘埃。 路听琴猝不及防被帮着洗了把脸,有些不好意思,坐起身。他刚坐直,眼前泛起一阵黑雾,不禁闭了下眼睛缓了缓。 奇怪……身体沉重,像没睡过一样。 他的手下意识抚向心口。猫跳到榻上,窝上他的腹部。暖烘烘地一团,驱散了忧虑。 嵇鹤蹙眉。“你身上的魔气,是不是这阵子不行了。好好听老三的话,该吃吃该睡睡,别折腾。我去联系师父。” 路听琴顺从地点点头。 “不对,你是不是还事瞒着我?”嵇鹤怀疑地看着他的表情。“怎么这么听话。” “嵇师兄……你这样,我有点想换个称呼。” “什么?” “阿娘。” 嵇鹤白净的脸一下子涨红。“叫什么呢!不对,你还会说俏皮话了!” 他怒气冲冲地挥着手,作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完全受不了的样子。眼睛却悄悄弯了起来,凌厉的眸子里,涌起藏不住的笑意。 “行啊,路听琴。总算学会说话,不把自己闷死了。” 嵇鹤的手指揪住路听琴鬓角垂下的发丝,做出要惩罚的意思,很轻地拽了拽。 “你那个徒弟的事,之前我就怀疑了,就是没证据。之后老三鉴完骨,果然是个龙崽子。我们昨晚才告诉的叶忘归,他都傻了,现在装鹌鹑,不敢见你。” 路听琴错开目光。猫换了个姿势,在他身上打了个滚,翻出肚皮。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挠一挠它。 “啧,这蠢猫的问题我待会再说。”嵇鹤拍了拍猫尾巴,把猫赶到路听琴近一点的地方,接着数落,“你说你,真的蠢死。不管使了什么法子,你那白眼狼龙崽子能活到现在,就得好好念你一句好。现在到好,他恨你恨不得逮到机会再插三刀。” “也不能完全赖他……”路听琴想起梦里的的小鸟,有些沉重,他像是在跟嵇鹤解释,也像是在对坠月仙尊的话有个交代,慢慢道,“我该解释的事,解释太少。等他冷静了,我亲自再去和他说。” “你还要见他?”嵇鹤扬起眉毛,“那个小兔崽子……行了行了别这么看我。我把他打发给叶忘归了,现在估计在跟着上课吧。” “他知道了?” “人龙的事?没有,这不等着你的意见呢。他现在受到了冲击,正在怀疑自己,一时半会也不会惹什么乱子。” “你没对他做什么吧。”路听琴提起心。 “怎么会,是你的猫立了大功。”嵇鹤畅快地大笑几声,狠狠揉了揉猫脑袋,惹得黑团子嗷了一声。“你那个秘密小屋——我就不跟你揪着是不是以前都躲里面,让我一顿好找抓不到人——小白眼狼在里面,差点被你养的猫抓了一道,出来后神情迷茫得很。他估计以为能看到鬼道祭祀那种现场吧。” 我的猫?什么小屋?机关里那个密室吗? 路听琴一脸茫然,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开了机关,然后转头就跑,没管后面的事情。赶紧垂下头,装作专心致志地摸猫,遮掩脸上的迷茫。 “叶忘归也蒙了。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嵇鹤想到了什么,神色转冷。“我说也好,就该好好治治他那德行,蠢得还不如狗。小五,之后他怎么来找你,你都当做没看见。” “师兄,这一会功夫,你又骂了猫,又骂了狗。一会叫我徒弟兔子,一会叫白眼狼。”路听琴小声指出。 嵇鹤作势打了他脑袋一下,手心没拍到实处。 “我看你真是长本事了。” 路听琴抿起唇角,弯出一点刚冒出来的小嫩芽草,被风稍稍吹倒的弧度。嵇鹤终于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 “你跟白眼狼,要怎么说?用不用我帮你。”他认真地问道。 “师兄,他叫重霜。” 这么想想,自己平时在心里,也一口一个黑莲花、龙崽子……路听琴不是很诚恳地反省了一下。 “哦。”嵇鹤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 路听琴戳了一阵猫团子的肉爪,捏住粉色的小肉垫,下定决心。“不用了。我自己试试。” “真的可以?” 路听琴用力点点头。 _分节阅读_27 他心里总有个结,觉得重霜既然因为“自己”变成了这样,那就得由自己给他带出来才行。 嵇鹤撑着榻边,凑近了盯着他,还是非常不放心的模样。 “师兄……”路听琴拖长了一点声音。 “好吧。”嵇鹤起身,在房间里快速绕圈子。“好吧好吧好吧,好吧。有任何拿不住的事情,听见没有,任何,包括他对你不尊敬你难受了——都要立即告诉我,传音,嗯?” 路听琴赶紧应下。 见他这样子,嵇鹤噗嗤一声,转忧为笑。“小五,你这么好说话。我跟做梦似的。” 路听琴见他笑得柔软,心里又有些酸涩,低声道:“我以后……尽量。” “尽什么量,你想怎样就怎样。” 嵇鹤又交代了一会,说现在正在重开前几天的讲习会,他不能翘掉太久还得去盯着。拍了拍路听琴的肩膀,放下东西,匆匆离去。 重归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黑猫蹭他的咕噜声。路听琴摸了摸猫咪湿润的鼻子。 “你是我的猫,还是三师兄说的猫?你真可爱。” 黑猫立刻又翻起肚皮,将自己扭成弯月一样的弧度,黑亮的眼瞳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乖乖。”路听琴凑上前,用双手挠了起来。黑猫一被他挠,整个猫都软了下去,变作一滩猫。不断变化着姿势,让路听琴挠得更到位一点。 “要是重霜也向你这么可爱就好了。” 路听琴划了划猫脸,和它碰了碰鼻子,帮它来了场全身SPA。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的拿手绝技,被他摸过的猫,不论脾气多凶,都会立即缴械投降。 黑猫快活地蹭着他的手。在路听琴表示停下后,轻巧一跳,熟门熟路地翻到窗外,身子一扭跑远了。 路听琴看着它离开,活动下身体。原身已结丹,几乎不会感到饿意。他看了看天色还好,捡起嵇鹤留下的一筐东西——这是嵇鹤临走时,怕路听琴动用灵力,从乾坤袋里一件件掏出来放下的。 竹筐里,主要是怕路听琴烦闷拿来的书。大多数是他在书房里见过,有几本像是叶忘归当时排在地上的,还有……话本?哪来的这么多话本? 路听琴愣了愣,按捺住自己想挨个翻一遍话本的心,拿起一个看上去最严肃的本子。 这是叶忘归查房时,从书房里挑出的一本线装笔记。当时他看到,就特别有留意。 朴素的封皮上,染着大片褐色的污迹,页与页间也粘结着。 路听琴用指甲,小心地揭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自己”的笔迹。 “某年某日秋,徒重霜,采血……” 路听琴的手背一阵发冷。 污迹是重霜的血。这是“路听琴”取血的研究笔记。 第12章 不得不说,这是一本十分有科研精神的笔记。有的页面还设置了简易符文,需要破解后才能翻开。其中主要以时间顺序,记载了坠月仙尊对徒弟血液研究的过程与分析,不时有假设、求证、推翻重来的过程。 路听琴瘫坐在圈椅上,看见上面的血迹就想打退堂鼓,分外怀念起毛茸茸在手心里抚慰的感觉。 他强打精神,翻开笔记。 笔记上,用坠月仙尊的视角,简要记着内容,能推断出研究的前因后果和过程。 大致为,坠月仙尊在小巷子里发现重霜,看到他有别于常人的力量和隐患,便将其带入山门。观测后,判断这是个尚未觉醒的人龙混血,决定暂且不教他东西,先研究清楚怎么养他活下来。 再后来,重霜跟从首座学了归元诀。坠月仙尊发现在归元诀的刺激下,重霜肋下凝聚出属于龙族的力量。幼龙化形,须有成龙引导。人龙混血,如果没有长辈引导,便会在化形之前,先被这股力量撕碎、吞噬。 形势紧迫,坠月仙尊决定让重霜先塑成坚固的人身,再承载龙的力量。他在龙气凝聚时,取重霜精血,引得归元诀衰弱,龙气显型,而后注入自己的灵气,引导龙气安静蛰伏。一引一压,保持两者平衡,共同增盈。 为了确认进度,偶尔他会用非常规手段,比如鞭笞或针,通过皮肤的硬度、伤口再生的能力,判断龙族力量积攒的程度。并且在重霜归元诀筑基的前夕,斟酌后,挖去了肋下诞生的龙核。一为防止扰乱筑基,二为在体外淬炼龙核,待重霜仙道修有小成之后,将龙核交于可靠的龙族,引导重霜化形。 “……”路听琴拿手挡住脸。 坠月仙尊真的也是他吗?再不想跟人打交道,也不能简单成这样啊。 _分节阅读_28 里面某年,甚至记了,“徒质问,口沸目赤,龙气起……以压制。”某天,重霜大声质问他,情绪激动,龙气动荡,坠月仙尊用几种手法输入灵气,进行压制。 坠月仙尊明显没跟重霜解释一连串的前因后果,直接上手行动。重霜快跟他闹掰了,他满心关注的还是怎么引导龙气。 路听琴把头磕在桌面上。 加点脑补,换位思考,不难理解重霜的心情。 重霜的视角里,这是个凄凉的故事。 刚入门,便被师尊冷漠放养,每日找些粗使杂役的活,希望能与师尊见一面,求他传道。百般尝试后,心灰意冷,在首座开的小灶里好不容易学了归元道,得到了师尊第一次召唤。满心期待的过去,迎接他的是一张冰冷的桌面,和尖利的器械。 师尊用利器,仔细、缓慢地抽了他的血。他虚弱,力量流失,而后涌上一阵剧烈的痛苦,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身体内生成,肆虐。他晕了过去,再睁眼,发现依旧是冰冷渗骨的桌面,和压抑、黑暗的房间。 此后,师尊定期的召唤,就成了他的梦魇。永远是冷漠无声的抽血,一阵比一阵激烈的疼痛。又时他会抽搐过去,再醒来,实验依旧继续。他挣扎质问,想要逃跑,从来没有得过任何回应。他开始憎恨,在愈演愈烈的折磨中,在鞭笞、挖骨里,刻下永不磨灭的憎恨。 然后他经此大难,成功化形,走上龙生巅峰,彻底黑化。 完美的龙傲天受虐流主角。 路听琴想起之前思过亭时,重霜跪伏在地上的模样。 当时,就有一道强劲的黑金色力量,在重霜肋骨中以旋涡状诞生,隐约为龙型,所过之处恨不得摧毁一切。这就是坠月仙尊一直要压制引导的东西。 这力量霸道而强势,挖去龙核都不曾减弱。如果放任不管,凭人类的身躯承载,重霜必然活不到成年。 路听琴将笔记压到小框里的最底下,心中忐忑。 ……之前他引导的仓促,完全按直觉在做,算成功了吗? 如果不成功,这两天会不会随时复发?复发了大师兄他们能找到症结吗? 他不能24小时跟在重霜旁边,当救火车啊。要看好少年的小命,还是得定期叫到旁边……取血压制。 取血。 路听琴想到这个,脸都白了,赶紧随便找了本话本。他快速翻过一页页,上面的图和字,根本进不到眼睛,心思百转千回,总是惦记着重霜的情况。 可能因为那本笔记上,事无巨细的分析、验证,实在太认真了吧。 他拿到这本笔记,就好像拿到了一种要重霜活下去的意志。像一块带尖角的石头,静默地扎在心里,时时刻刻难以忽视。 路听琴随意翻了几页,猛地起身。 厉三端着药碗,正要进门,和急于出门的路听琴撞了个正着。他身后,金黄眼瞳的黑猫迈着猫步,优雅地窜了进来,像今天第一次见路听琴一样,亲热地扑了上去。 “咪呜~” 厉三挡住路听琴的步伐,把药碗意味深长地放在他手里。 “师弟,这两天,都要。然后隔周。” 黑猫蹭蹭厉三,好像在表示赞同,绕在路听琴的小腿,爪垫搭上路听琴脚面。 厉三蹲下来,挠挠猫,对路听琴道,“猫,上午回来了。要不要,和它玩会。” 路听琴:“?” 不是说是我养的猫,怎么又是师兄的猫。确认了,是到处认主人的心机喵。 路听琴抱起猫,蹭了蹭猫脸。“师兄,我出去一趟,今晚不借住了。” 厉三思考了一会,勉强道,“好吧,但是,避免用灵力。下周,复诊。” “嗯。”路听琴低声应了一声,想到重霜的一系列麻烦事,肯定要用到灵力,心里的小猫爪抱歉地挠了挠。他喝干药,道了别,往太初峰赶去。 天色已是下午,尚且有余光。他赶到时,正巧钟声响起,讲习会散。弟子们三三两两结伴,登下台阶,回到其余各峰。路听琴耐心等了半晌,等到没人之后,向阶上爬去。 叶忘归和嵇鹤,正在半山腰的地方争吵。说是争吵,看上去是嵇鹤在单方面的输出火力,叶忘归没了平时风流倜傥的潇洒模样,肩膀塌着,时不时应上一句。 见到路听琴,嵇鹤面上先是惊喜,然后显露不快,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抓住路听琴的手臂。 “小五!不是让你用传音符,这么高,跑一趟干什么?” 路听琴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传音符,歪了下头。 _分节阅读_29 嵇鹤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根本就忘了这东西是不是?我说我呼了你那么多次也没反应,也不知道丢到哪个鬼地方了……”他嘟哝道,骤然提高声音,“叶忘归,把你传音符找出来,抹了痕迹给他!” 叶忘归被点名,很快从白底蓝纹的乾坤袋中,找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长方形玉牌,手一抹,不敢走近路听琴,原地冲嵇鹤伸手。 “你们真是蠢死算了。”嵇鹤一把抓过迷你玉牌。 “会用吗?师父做的千里传声,我们几个人手一个。”嵇鹤穿了红绳,将迷你玉牌系在路听琴手腕上,像一个小巧的吊坠。“你先用叶忘归的,他那还有备用的。” 路听琴摸了摸吊坠。 自从继承了脑中的知识,他一眼看懂了吊坠每面刻印的符文。并不复杂,是个单向定向传话装置。只要心中有大致的方向性,就能定位到该位置的其他吊坠,进行传话。 看到路听琴没有拒绝,嵇鹤的表情缓和下来。“行了,过来有什么事?” “我来找重霜。” “找他干嘛!”嵇鹤自从前几次,就有了重霜应激反应,一听这名字就要炸。 路听琴默默退了一步,厚着脸皮拖长音,“师兄……你答应不管了。” 嵇鹤又被他这一手糊弄住了,眼神偏移,一时不能直视路听琴,面皮上泛起一丝微弱的赤色。 叶忘归见到师弟破天荒说软话的模样,心里满满的酸意,跺跺脚,跑了上去。 “小五……”他刚叫了一声,见陆听琴一副不愿意听的样子,立即改口,“五、五师弟。重霜他,现在暂住在弟子舍的单间。山腰这条路直走,岔道口走大道就是。” “叶忘归,你这个狗腿!”嵇鹤暂时不能盯路听琴,但敢当面训斥大师兄。“我下次见着,就跟他说鸣旋剑的真面目。” 叶忘归撇撇嘴,左耳进右耳出。 在两个师弟轮番跟他讲过重霜的状况,路听琴做事的缘故后,他虽然觉得方式可以更柔和,但自认自己错了两次,看着路听琴就满心愧疚。如果能讨五师弟欢心,恨不得用鸣旋剑当场表演削兔子苹果。 “那,嵇师兄,我走了。”路听琴匆匆走上伸进山腰的路。 理解归理解,他看着叶忘归,还是有些心悸,干脆装死。 太初峰到处是翠竹,郁郁葱葱。金红色的夕阳洒在碧绿的竹林里,隐约传来弟子的朗朗笑声。路听琴停下脚步,踟躇不能向前。 他想找重霜,但一点不想撞见其他不认识的弟子。磨蹭着在路上来回转了两圈,不知不觉,走上岔道口的小路。 缓步一阵后,见到路尽头的景象,他屏住呼吸。 曲曲折折的小路尽头,是一片翠竹环绕、背靠峻峭山石的寒潭。几株高大的垂杨柳长在潭边,挡住了夕光,让气氛阴郁而寒冷。 水潭边,一个天青色袍服的少年,半跪在地上,正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他的手指已被潭水浸得发白,感觉不到寒冷般,从剑身到剑柄,擦得十分仔细。 路听琴一眼看出这是谁,积攒的勇气随着少年的擦拭,一点点消逝。 他想开口,喉咙因紧张而僵硬。坠月仙尊的游魂已去,残留的情感仿佛还刻在他的身上。 少年抬起头,漆黑幽深的眼眸颤动一瞬,对上路听琴的身影,嘴唇嗫嚅,想要说些什么,而后放弃。 剑身光洁的表面,映出他的眉眼,少年看着剑中的自己,双眼微阖,强行静下心神。 “师尊?” 第13章 夜风垂柳,寒潭深水。 路听琴克制住自己愈发不规律的呼吸。入夜的风似乎冰冷了十度,缠绕过他带汗的脖颈。 “重霜……今晚,到坠月峰找我一下。” 他不敢直视少年的反应,长而纤细的睫毛垂下。 重霜指骨一颤,剑影映照中,见到自己扭曲的神情。问道台之后,他翻来覆去地咀嚼过,路听琴那句“向你致歉”。他回忆路听琴每一丝表情的变化,每一个声音中微小的停顿或起伏。 在那桂花零落、软珍堆叠的山居密室,他几乎要怀疑,一切都是自己的魔障。而现在,路听琴,依旧带着霜夜的冰冷,漠然、不会直视他的眼神,说出和之前别无二致的话。 _分节阅读_30 一句在无数个血腥与痛苦并存的夜晚前、梦魇中,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的话。 “找你……”重霜声音沙哑。 路听琴察觉事情有点不妙。他做好心里准备,想和重霜说清楚之前的前因后果。但可能在众多开场白之间,选了个下下之选。他身体都僵了,赶紧补了一句。 “我有话对你说。” 重霜的身体崩得很紧,缓慢地站起,和路听琴对峙。 像森林中两只互为食物链下游的兽,表面纹丝不动,实际各有心思。在互相观望对峙的刹那,遇见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就会转身飞速离去。 “现在说不行吗?”重霜道。 路听琴的手背有点冷,没有回答。 他低垂的眼光,看到重霜提着的剑尖。少年在潭水旁边洗剑的样子,着实不是什么善意的情景。前两天他刚被这剑刺得遭了一通罪,想起就心口疼。 重霜攥紧了佩剑。凝神听着四周的声音。太初峰的弟子们已在准备各自的晚修,这条岔路所在的深潭,过于寒凉,寂静无人。 夜风拂过,路听琴眉尖微微蹙起,像一朵染了病的幽兰。重霜的心也跟着紧缩了一下。 “……叫首座师伯来。”重霜最终妥协道。 路听琴见到重霜防备的样子,不愿强行再做什么引得误会加重,尽力放软了语气,解释道。“此事重大,首座已知一二。太初峰人多耳杂,不宜在此跟你说,坠月峰更好。” 重霜站在柳枝参差的暗影中,面庞滑过痛楚。 这几乎是入山后,路听琴和他说过的最长一段话。 “你到底想怎样,路听琴啊……师尊。”重霜的声音愈发动摇。 他心底不灭的、属于孩童时的崇敬,正激烈地催促他听从。多年的折磨中,辗转生成的憎恨,又在撕扯着他反抗,告诉他一切都是骗局。 “当条牲畜一样,任你宰割?师祖护着你,首座护着你,师伯护着你。你把我当傻子耍吗?” “重霜,冷静。我不会做什么。” 至少暂时不会。路听琴额角有点疼。他会去琢磨有什么比抽血更好的替代方式。 “我很冷静。”重霜往后退了几步,孤零零站到水潭旁边,胸膛剧烈起伏。发红的眼睛瞪着路听琴。 “……真不会?” 路听琴拿出自己最大的,与人相处的耐心。低垂的眼帘抬起,坚持、平和地与重霜对视。 他缓缓,向重霜伸出一只手。 夜色昏沉,唯有他所在的地方,肤如凝脂,白得发光。 重霜瞪着眼睛,水滴一连串溢出眼眶,湿了一片脸颊。他吸了吸鼻子,才反应过来,抹也不抹,就这么一直掉着眼泪,直直凝视着路听琴。 不是吧,又哭? 路听琴犹豫着,要不要主动上前一步。 重霜先动了,执拗地瞪大双眼,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近。 他睫毛沾着泪水,鬓发侵染寒潭旁久坐的湿意。天青色的衣衫单薄贴在身上。如一只走向狂风暴雨的小鸟。羽翼边缘已经湿透,暴风深处,有什么引诱着、呼唤着。 好像梦回孩童时代,看到仙人清高淡漠,举止温和,身微倾,向他伸出手。 重霜的手举在半空,攥得骨节青白,又松开。颤动着,搭上路听琴冰凉的指尖。 “师尊……我恨你。” 少年如站在梦与现实的交接处,唇齿间呢喃,恭敬地低下头。 “随你。”路听琴淡淡道。他见重霜过来,顿时松了口气。想不到、也不想管重霜心里的弯弯绕绕,抓住少年的手腕,衣袖一展,带着人踏云而起。 秋夜的风吹透了他们的衣衫,吹干不受控制的泪、纷乱的心绪。雄浑的山峰与层层亭台楼阁的暗影一掠而过。路听琴带着重霜,经过各峰暖光明灭的灯火,落到坠月峰幽深冷寂的深处。 一栋简朴的山居小院,隐匿在朦胧的月色中。 路听琴没有落在院中,随风踏月地过了屋檐,停步在小院墙外,一棵年份古老的桂花树上。 _分节阅读_31 树干粗壮,枝杈繁茂。路听琴找稳重心,按着重霜在树上待好。自己踉跄了一下,跳下树,后退几步靠在院墙上。 重霜抓紧枝干,怔楞地望着他。 路听琴阖上双眼,平复呼吸。轻功的运转,激得他体内灵力动荡,心口侵蚀的魔气,又在蠢蠢欲动,引起阵阵钝痛。 “我直接了当地说了。”路听琴道。 他苍白着脸色,靠在树影交错的白墙上,整个人看上去飘忽脆弱,像夜晚出没的仙灵。 “你是龙。” 仙灵轻飘飘地开口,吐露出让重霜如遭五雷轰顶的判决。 “什……什么?”重霜没跟上节奏,困难地开口。 “你身上流着一半龙族的血,这么多年,以人身长大,未来迟早需要化形,才能存活。” “不……我……”重霜的脑中好像停止运转,理解不了语言。他坠入眩晕的水塘中,紧紧抓住浮动的稻草。“我从没,感觉过……我是人,不可能是妖……” “从没感觉?”路听琴蹙眉,说到研究型的内容,他心底冷静了许多,回想着笔记上记载的论证,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吐。“力量、速度、再生、硬度。” “你十岁入山门,现已过七年。七年中,至少有数次异状,在某个瞬间,你会有超乎常人的感觉。最明显的,是思过亭时,你晕过去之前的感受。不记得了吗?” 思过亭…… 重霜透过树叶的遮拦,看向路听琴莹白的手腕。几天前,他第一次见到这双高不可侵的腕子,拷上束缚的银环。那时候,他…… “我不记得了。”重霜垂下脑袋。坠月峰的夜太冷,他想停止思索,脑中却一件一件的,在顺着路听琴的话语,翻找过往泛黄的日子中,异样的信息。 “我不记得了……”重霜喑哑道。 他没有……不会有……对,不会有…… 小巷里推开混混时,充斥肩臂的怪力;宗门考校时,迅速愈合的伤痕;偶尔他会感到躁动,似乎能用刚学会的轻功,穿梭云雾,轻而易举日行千里;有时,和路听琴独处的、痛苦的黑夜里……利器闪烁的光芒,刺不破他的前胸。 “都是练功时正常的反应,从没有,你说过的这些……”重霜乌黑的眸子隐隐攀上红色。 “那你为什么会在亭里失去意识?”路听琴缓过来一阵动用轻功的后遗症,揉揉额角,无可奈何地引导道。 “那是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是灵力在经脉运行出岔,你那天如果内视经脉,可发现……” 重霜跳下树,高高束起的头发晃出一个利落的弧度。打断路听琴的话,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焦灼和惊惶:“就是走火入魔。我是人,不是半妖!” 他口吻凌厉,通红的眼睛,近乎哀求地望向路听琴,想听到一个赞同的答复。 “我是人……我没感受过任何异状,入了山门后一直勤恳用功,谨守门规。我不吃生肉,不喜血腥,没有捕食或猎杀的本能,没有任何要恃强凌弱的冲动……” 重霜的话语愈发急促,呼吸凌乱。 路听琴感到不对,闭上眼。 闭目后,他在另一个视野中,查看重霜体内灵流的运转,看到情绪激昂下,一股黑金色的气流,正在重霜肋下孕育诞生。 上次仓促间的引导,果然不到位。现在重霜心神动荡间,黑龙再起,欲夺取平衡。 他俩一个龙,一个魔,盘踞体内,时刻有打破和平的危险,也算是共患难。路听琴叹了口气,手握成决,灵绳脱手而出,果断将重霜捆绑到桂花树粗糙的树干上。 少年大骇,奋力挣扎,猛然间肋下生起一股剧痛。 在他的体内,黑金色的气流化作龙型,冲破肋骨间隙,在经脉中冲击游荡。 路听琴冰凉的手极快地点过他的喉轮、前胸、上腹。冰凉幽静的灵力分三路,同时操控,阻截黑金色力量的游走。 重霜冷汗殷殷,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体中闯荡,皮肤不断有痉挛般的凹凸。想蜷起身体,却被灵绳牢牢绑住。每当意识模糊,就被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痛楚换回。 “师……尊……” 他拼命地睁眼,汗水不断落下,模糊了视野。 月色微薄,仙人睁开紧闭的眼,一双眸子寒凉而冷漠,透过他这个承载物,在看些别的东西。这一刻,他仿佛是死物、是空气、是任何无关紧要的东西。 “师尊……为……什么……”重霜牙齿禁不住震颤,咬得满口血腥味。 _分节阅读_32 那个执念又上来了。挤开所有凌乱的愤恨、怀疑与惊惶,灼烧着。 我……就在这……为什么,不看,我…… 多少个夜晚,他想起这个眼神,就失眠到天亮。重霜眼眶酸涩,在生理上的痛苦中,落下簌簌泪水。拼命眨眼,抖落这些让眼前不清的杂物。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体中窜动的痛楚,在灵力微凉的安抚下,逐渐平息。眼前黑雾散去,泪水渐干。 仙人冰肌玉骨,憔悴疲惫,身躯微晃,似不堪重负。 几株枯萎的桂花瓣,在树枝上挂着,禁不住夜风吹,终于坠落。 重霜神情凝固。 第14章 路听琴眉头紧蹙,踉跄一下,向重霜倒去。 随着他的倾倒,束缚重霜的浅蓝色灵绳,消散成粒子,萤火虫般散发最后的微光,飘飘摇摇,映亮桂花树的枝叶。 重霜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滚烫的身躯落在他的臂弯,他手臂一沉,后知后觉意识到全身像重组了一遍,酸软疲惫。 “路听琴……”重霜想要试他额头的温度,手背伸直,不敢触碰。只能一连串唤道:“师尊,师尊……” 路听琴很快回复了意识,迅速离开重霜,身子发软,倚靠在桂树上。他不断用指甲尖揉按太阳穴,感到眼前黑雾蒙蒙,额角针扎般刺痛。 “所以,明白了吗?你刚才,就是心神不稳,龙气上行的表现。” 路听琴没有理会身上的不适,说了一句,头更晕了。靠着树上天旋地转,脾胃涌起阵阵恶心。 “如果放着不管,以你现在的小身板,这股气会把你撕碎。” 重霜掌心满是湿漉的汗水,发丝凌乱。 “……师尊,要不然先歇会?” 路听琴冷淡道。“听我说话。” 重霜胡乱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静下心神,感受体内灵力的运转。 内视是修行的必备一课,观察自身,时时体悟。个体不同,能感受到的东西也不同。 出入门的弟子,多看到一片漆黑,间或有模糊的光团。窥见灵光后,按天赋不同,逐渐可分辨灵流运转。修行有成的仙尊,不仅能看破自己,更能观察、干扰他人,成为破敌之策。 玄清门内,战力最强的是鸣旋剑叶忘归、飞云峰嵇鹤。一个锄奸去恶,名誉天下。一个天赋高绝,驱云拨雾。再其次,是常年在外的铃仙子陶晚莺,闭门不出的坠月峰路听琴。 坠月仙尊功力不显,常年避世。但诸仙门里,流传着一句话。“惶惶桂花雾冷,莫近玄清坠月。”他以“看功”闻名,有传言道,诸事万物、人间经络,尽显于他的双眸。 你站在他面前,修过的功,内里运转的轨迹。优势、或一击必杀的破绽,暴露无遗。 重霜环视内里,看到归元诀的灵流,仿佛黑暗中闪光的溪水,循环往复。他反复观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仿佛刚才撕裂般的痛苦,是一场幻梦。 他犹疑地看向路听琴。理智提醒着一个个过去的梦魇般的夜,抑制胸中涌动的惊惶。 “所以思过亭时,是师尊帮了我?” 路听琴缓了一会,眩晕感不弱反增。他出门没有带嵇鹤的披风,也没拿自己原来的玄色鹤氅,穿一身单薄的月白色长袍,此时夜风吹得发冷。 “对。”他简单地回复,长久的停顿后,补充道,“以前是,今后也是。” 重霜模糊的回应,不置可否。 路听琴没空理重霜,强打精神,缓步向院门口走去。暮秋的风寒凉,让他忍不住发颤。冷汗黏腻,呼吸却燥热、滚烫。再待在室外,可能真要晕过去。 重霜面色沉郁,亦步亦趋地跟着,双臂犹豫一下,虚扶在空气中,提防路听琴再栽倒。 通向正屋寝室的青石板路,路听琴走得很慢,几次停步。 每当他脚步一停,重霜就绕在旁边候着。等到路听琴睁开眼睛,继续往前走,才又缀行其后。 等进了屋子,去了鞋履,坐上榻,两人具是一头的汗。 _分节阅读_33 重霜在梳洗架子上找到布巾,看着屋子内简陋的摆设。他知道路听琴这座院子很朴素,但从未进过内室。此时见床榻老旧、被褥单薄,该有的物件都没有,眉头微皱。 “你那个龙气……”路听琴方一坐稳,喘了口气,就像接着之前的话题。 “师尊,不如今天先歇下,我去找厉师伯来看看。”重霜不愿再听,打断道。 路听琴倚靠在榻上,比在山野中舒服许多。他攒出一点力气,眸中含着一层高热生出的氤氲。对向重霜的方向,执着解释道: “……不只是心神动摇、情绪激荡时,会涌出来,压迫你的身体。你修为愈深,龙气受制,在肋下盘旋,久而久之……咳咳……” 重霜半跪在塌前,用法决清洁了布巾,温热妥帖后,放在手中,双手掌心向上,呈在路听琴手指一动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忍耐再三,劝道。 “师尊,擦擦汗吧。弟子知道了。” 路听琴没有拿布巾,他的心口开始钝痛,有点看不清东西。重霜说话的声音飘入耳中,忽远忽近,明显没有认真听他的意思。 “重霜,不要敷衍。”路听琴严厉道。 “我现在要和你强调的,也和这个有关。龙气生于肋下,若不定时引出安抚,你将随时会像方才这样,突然受制,有性命之忧。过往,我行事偏激,令你误解。也因为……咳咳……如此。” 重霜攥紧了布巾,眼神阴郁,听到路听琴的咳嗽,倏然清醒,重新平整了布巾,放置在路听琴手边。 “别说了。” 他声音低沉,攥紧手指,压住掌心里利剑割破过的痕迹。 路听琴气息一窒。 “你不信?” 重霜低垂下头,盯着塌前的一小节地面,不去看路听琴的脸。 “弟子愚昧,修行不精,走火入魔。师尊助我平复,我感激涕零。但师尊所言,我……不敢信,不能信。” 路听琴的头更疼了,心口的痛意随着心脏的跳动,一声一声放大,师祖的玉牌在胸前,发出冰凉的幽光。 “自欺欺人,你非要等到长出犄角、尾巴的哪天,才能承认吗?” 重霜脸色刷地白了。“我承认什么?” “愚蠢……”路听琴深呼吸,气得眼前黑雾翻滚,视线晕眩,难辨人型。 他合上眼睛,倚在塌前。“一叶障目,冥顽不灵。” 重霜再也忍不住。 “师尊说这些……玄清门铲除妖邪,世人赞颂。玄清真人斩龙成名,护卫八方太平。我流落长宁镇,承蒙师尊不弃,粗鄙之身,得进山门。而后首座授业,修得道法……” 他身躯微颤,拔高了声音。“我作为玄清门弟子,承斩龙之意、除妖之志,如何能是龙,是妖?” 路听琴揉着头,绕出了一点重霜的意思。 “你怕身世暴露,被赶出去,或者被杀?” 他不知道这世界人类对妖族的态度,但既然几个师兄都知道了重霜是人龙混血,也没喊打喊杀,说明问题不大。至少不是你死我活,血火不容。 “师尊目力无双,冠绝宗门。师尊说是即是,说有即有。无人能辩驳。”重霜生硬地说道。 “混小子……”路听琴听出了重霜的弦外之音,感到身上发冷,不由得探向旁边,想拽来被子。 山居无人看顾,被褥入手冰凉。他放弃被子,紧了紧衣襟,疲惫地向后靠。 “有话直接说,不要阴阳怪气。你觉得我污蔑你,给你扣罪名?” “师尊认定我感受过异状——对,我是见过。” 重霜胸膛起伏,停顿再三,缓缓道。 “气力、恢复力,等等——但这异状,次次都在师尊找我试验的前后。甚至师尊说的所谓龙气……除了上次思过亭和这次。都在你偏房的那张桌子上发生。又怎能说……和这试验没关系?” 他说着,腔调难以平稳,尾音破碎。 “若弟子确为妖异,师尊心有苦衷。七年了……整整七年,为何师尊,不在七年中的任何时候说,偏偏到现在?” _分节阅读_34 “你!”路听琴一急,心口顿时激痛。 “你偏要死认着这理,是我七年间在害你不成?” “怎么可能。”重霜的声音低哑。“我每天都在等待着……每一天,每一次晚上,等着师尊给我一个缘由……” “在我的血一次次被抽出时,你没有。在我不止一次询问、质问、挣扎时,你没有。我请求过,恳求过,跪在地上,求你给我一个解答时,你没有。师尊,你是天上仙,我是泥中草芥。但草芥也……” 会痛,会心死。 重霜收回立起的腿,改半跪为跪,额头触地。 路听琴闭着眼睛,忍着眩晕和心口的短痛。听着重霜声音渐消,深深呼出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开口。 “重霜,你执念过深。我再怎么讲,也不会有用……现在,我最后问一遍,我说的话,你是听,还是不听?” 手臂与地砖交叠而成,昏暗而混沌的漆黑中,重霜短促地呼吸着,埋着头不曾抬起。 他的惊惶已经平息,只剩下流不干的血与泪。 路听琴的胸口涌上恶心,烦闷在加剧。他想呕吐,但又自觉吐不出什么东西。心里默念着数字,念到一半,没有听见回应。 他卸了力气,轻声道: “你走吧” 塌下,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走。”路听琴再次道。他有心要严厉一点,但此时倦极,高烧着,说出的话,显得绵软无力。 “今天……不,明天,后天……你自己去想吧。缘由我已经给了。不信,尽管去求证。” 屋室寂静,再没有任何响动。 也可能是有,但路听琴意识昏沉,几瞬之间模糊了感知,什么也没有察觉。他靠着冰冷的墙,想就这样睡去。心口的烦闷,一次次将人从坠落中提起。 他的思维七零八落,在高热中运转着奇异的路径。 一会想起重霜瞪着眼掉泪珠子,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会复述着重霜刚才的控诉。中间间隔着些猫、兔子,树海氤氲的谷地,嵇师兄吵架的模样。再一会,被染血的本子一带,又回到了重霜。 重霜……重霜。 路听琴烦闷地睁眼。他睡不着,越想越清醒。 屋内月光清冷,房门虚掩,已没有重霜的身影。 第15章 路听琴烧得睡不着,摇摇晃晃下了塌,懒得踏履,仅穿足衣,一路扶着东西,走到书房去。 他满脑子都被重霜的事扰着,心烦意乱,想起一样东西。 坠月仙尊提过,他乾坤袋里有初骨,淬炼后给龙族,才能让重霜化形。 这所谓的初骨,应当就是当时从重霜身上剜下来的,最初生成的一块龙骨。重霜拿出的那些晶莹的骨头碎片,只是随手还回去的一些边角料。 玄清门下几个师兄弟,人手一个乾坤袋。各自纹样不同。第一天穿来时,他似乎见到了袋子,但外表容量小,打不开,就没注意,随手放到了盒里。 也不知道首座他们搜屋子时,这东西有没有搜出来…… 路听琴的眼睛烧得酸痛,睁一会,时不时闭上歇息。他撑住书架,弯着腰,一点点翻了起来,找出最里层陈旧的纸盒。 一个漆黑、小巧,金线绣着名字的袋子,安静待在盒中。下面压着那副泼墨山水“玄清春和”。 路听琴脱力地坐到浸着月色的地砖上。他没有先拿乾坤袋,而是拿出陈旧的画。 这幅与他笔法一模一样的山水画和题字,此时再看见,终于有了他、坠月仙尊,本质是同一人,只是境遇不同、性情各有偏差的实感。 坠月仙尊受魔气侵蚀,更为偏激、阴郁。 厌言辞,多行动。却也曾在一个个夜晚,观察弟子的状态。整理相应的藏书放到舍内,任人取看。也曾挚爱过这连绵的山峰,在万物萌生之时,画下初春的烟雨。 _分节阅读_35 路听琴摩挲起叠好的画作。 梦中的桂花落去后,他已然有了决意。要为坠月仙尊,也为了自己,拨正命运偏离的轨道,重新对待周围的人,还有……重霜。 他想起梦中乐的小鸟。 本该一路成长,少年明媚、意气风发,可惜阴差阳错。 他也许补不回重霜失去的东西,但会尽力而为,确保重霜活下去。 路听琴拾起乾坤袋,手指颤动,想要解开符文。 力竭的识海一阵刺痛,视野发黑。看似简单的符文,在高热下,仿佛天书。 他抿起嘴,集中精神,跟袋子较上劲。 突然,院内传来一阵液体倒入器皿的声音,而后响起脚步声、少年的说话声。 路听琴茫然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师尊,厉师伯不在谷里,药童说他进山去了。我看你屋里空落,换了桶水,要是渴了……” 是重霜。他似乎倒了水,在往卧房走去,发现没人。 不多时,重霜披着月光,穿过正厅来到书房门口。神情严肃,嘴角紧绷,对上路听琴的视线,顿时放松了一点。 “师尊怎么在这坐着?” ……来看看你那骨头。 路听琴偏开头,攥住乾坤袋,撑住地,立刻想要起身。 重霜几步走过来,做出要扶的姿势。 路听琴避开他的手。 “你回来干什么……放下水,现在就走吧。” 重霜应是,颔首之际,见到路听琴拿着的袋子,瞳孔一缩,故作轻松地俯身。 “师尊手里拿着什么?” 路听琴扶着桌前,不想说话。 重霜像个移动的火折子,路听琴见到他的脸,就感到压下去的病状瞬间爆发出来,一下子头晕脑胀。地砖的寒意浸得身子发冷,颅内嗡嗡隆隆,每一下呼吸都灼热得惹人烦躁。 他缓了缓难受的感觉,抓着乾坤袋,想回到内室。 重霜跨步,单薄的、刚刚到路听琴肩膀的身子,挡在回去的路上。 “师尊,你忘了吗?” 重霜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又怎么了。”路听琴困倦地提起精神。 “师尊贵人多忘事……”重霜冰凉的手,缓缓抚上左下肋骨,揪住衣衫。 “年前,师尊拿了我东西,后来我问师尊要过。你当时……给我丢了点碎渣,其他的,用袋子找不到了来搪塞。我看现在,师尊手里已经找回了乾坤袋。劳烦东西,是不是能还我?” 路听琴反应迟缓地回顾了一下重霜的话。 “还你什么?” 重霜幽深的视线,停驻在路听琴攥住乾坤袋的手上。 “师尊何必明知故问。” 路听琴空着的手按在额角。掌心发热,额头是汗,不知哪个更难受。 还有这一出。 坠月仙尊没事不可能拿徒弟的东西……重霜指的,不会是那个吧。 “有话之后说,今天就此为止。”路听琴淡淡道。 _分节阅读_36 重霜堵在他离开的路上,没有移动的意思。 月光透过书房的窗,洒满路听琴披散的长发,照不亮少年背光的脸。 重霜盯着袋子,神情挣扎、犹豫,而后归于深沉的阴郁。 “……师尊既然不愿,我便自己拿好了。” 他突然伸手,像一只利落的鹰隼,从高处俯冲,抓向路听琴手中的袋子。 路听琴凭本能往后一错,脚步不稳,扶住圈椅的椅背。 “重霜!”他厉声道。 高热的红晕,攀上路听琴苍白的脸。冰冷如霜的眸子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他虚弱地呼吸,整个人好似融化了外层坚不可摧的冰,露出内里清脆的玉石。 重霜听着路听琴不稳的呼吸,眼中渐渐发烫。 归元诀在体内汩汩运转,绕过大小周天。 仿佛旧日重现,只不过角色调换。 他感受着身体中的力量,双手合拢,握出法决。 一道灵气骤现在空气中,涌动着冰寒的力量,呈绳状,隔着一段空气,游龙般游走环绕在路听琴周围。 “师尊恕罪。” 重霜的额上浸出冷汗,往前迈出一步,灵绳便紧缩一分。 “劳烦你打开袋子,让我取走……我的骨头。” 路听琴被灵绳捆注,难耐地皱眉,放任自己坐到圈椅上。 寒气包裹下,他昏沉的神志倒是清醒许多。路听琴厌恶地看了眼身上的灵绳,决定等此事了结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叶忘归废去聚灵成绳的课程。 教什么不好! 虽说确实好用……前不久他被叶忘归绑一遍,转头就绑了重霜一遍。 路听琴双手合拢,将乾坤袋放在手心。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问道,头疼地琢磨起讲龙骨的措辞。 初骨成核、继而化形,是重霜炼体到化形这段期间中后期的事。据笔记和实际观测,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再引导几次龙气运行,就可以着手准备。 坠月仙尊的笔记里,没有记载淬炼的方式方法,更没有化形具体的事宜。路听琴现在,只知道要将骨淬炼成核,然后寻找可靠的成年期龙族。具体怎么做、怎么找,都尚待摸索。 重霜眼中阴郁涌动,一手并拢,成刀型,在自己肋下划过。 “我怎么不知道?师尊用的刀,我还记得。当时就从这里,到这里,到这里,划开的口子。灵力探进来,拨开,刮去,割断,搅动……” 他说着,忽然笑了。眉毛蹙起,嘴角上翘,面容扭曲,又像在哭。 “那感觉我还记得。师尊……想知道吗?” 重霜操控灵气,钻入路听琴的衣袖。灵绳像游走的蛇,冰冷地贴上滚烫的皮肤。 接触的一瞬,灵气仿佛就是重霜的手。正操纵的,被触碰的,同时身躯一颤。 “重霜,不要得寸进尺!” “那就还给我!” 重霜漆黑的眸子里,转动着偏执而疯狂的神色。 “血也好,骨头也好。我只有这些了……除了你给我的东西,我只有这些。谁都……谁都不能拿走。” 路听琴按住袋子,闷哼一声。 少年的灵气不雄厚,精纯而锋利,凝聚成一道细绳,蓦地收紧,让他胸口发冷,浑身仿佛浸在冰水,压下了高烧的热度。 “你疯了。” _分节阅读_37 路听琴冷声道。重霜操纵灵绳,虚虚绕在他身上时,路听琴尚可投以宽容的眼光。 眼看着愈演愈烈,他耐性渐消。 “对……我就是疯了。把乾坤袋打开。”重霜的手探向乾坤袋。 路听琴手指一晃,袋上符文亮起,针扎般的感觉刺中重霜的指尖。 他现在没什么力气保持正襟危坐。 动了动身子,无视灵绳,倚靠在椅背上。 “小混账……”路听琴缓缓道。“你以为我折腾这些,是为了谁?说话你也不听,解释你也装死,现在在这发疯……这骨头我留着有什么用,咳咳……还不是为了你的小命!” 重霜通红的眼睛瞪着路听琴,脱口而出。“我不相信!” “你爱信不信!”路听琴烦躁道。 “你身上有龙血,必须化形。这东西我留着要用,不可能放到你手上,明白了吗?你拿着它干嘛,种地里,明年长出一连串龙崽子吗?” 重霜嘴唇颤动着。灵绳随着他的心绪变化,一会收紧,一会微松。 路听琴轻叹,双目微合,静静靠着椅背。 他右手手肘搭在圈椅扶手,撑着头。左手手指微动,乾坤袋上符文闪烁。 月色透过书房的窗棂,落入路听琴的身上。他沉默坐着,周身泛起淡淡幽兰般的光,墨色的发丝无风而起。 空气中,似乎诞生出一支仙阁无形的画笔,轻轻一抹,灵力聚成的细绳沙般瓦解,化作点点粒子,消散四周。 一股难以抵抗的气势,随着月光下每一颗飘荡的粒子,聚拢到重霜身上。 幽蓝色的光粒轻如尘埃,落到身上,重若千钧。 重霜深吸气,无形的力量压制他的膝盖,强迫他单膝跪地,头颅下垂。 “师尊……”重霜挣扎着想要抬头。 “跪下。” 路听琴揉着额角,闭目养神。 随着他的话音轻柔飘落,重霜承受的压力暴涨,膝盖一沉,单膝跪到地面。 “我没有兴趣,和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玩信与不信,是与不是的游戏。” “……还我。”重霜咬牙道。 路听琴心中郁郁。 左手一抹,乾坤袋符文暗淡。一块惨白、圆柱形的物件,出现在他的手心。 他握着这段被打磨过的光滑骨头,心思百转。 驱使骨头飘到空中,晃晃悠悠,落在重霜的身前。 “收好你的宝贝骨头……咳咳……立刻,在我面前消失。” 第16章 重霜抓住骨头,触手冰冷。 “师……师尊?” 他惶然抬头。 路听琴双目紧闭,一副疲病交加,不打算再说话的模样。 重霜面对着路听琴,步步退向门口,逃也似地跑到院中。 他攥住莹白的骨头,心中慌乱,脑子发蒙,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对路听琴再次动了手。这是七年来,头一次路听琴顺了他的意愿。他没有丝毫得胜的喜悦,胸口破开个荒芜的洞,嗖嗖倒灌着冷风。 _分节阅读_38 一切都结束了。 痛苦的,哀伤的,质疑的……一切好像都随着这块骨头的交还,结束了。他还能拦住路听琴说什么,让他把抽走的血再通通还回来吗?更何况,路听琴说的对,不论是迟是早,他已经给了缘由。 清秋,冷月,桂花树。夜深如墨,繁星可掇。 路听琴的小院一如往日。 重霜空茫环顾。 他有多少次带着痛苦来,带着屈辱回去,就有多恨这个院子。恨每一块青石板路,每一扇老旧的门窗,每一个摆设,每一间房。厌恶坠月峰,如同厌恶干净纸面上误坠的墨点。 而现在,他却不愿离开。 正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椅子与地面摩擦,书籍落地的声音。 路听琴沉重地呼吸着。似乎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仓促间扶了桌面,弄掉了东西。 重霜心里一颤,小跑到墙壁下,听起壁角。 师尊……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穿得薄点,用了灵力,就染上风寒? 重霜的耳朵快要贴到窗户纸上。 路听琴走到哪,他也跟着移动。做贼似的,隔着一层墙,从书房这边,避开正门,挪到了内室。 半晌,又是一声沉闷的响声。 重霜立即想冲进屋子里看。艰难按捺住了冲动,估计路听琴是躺到了榻上。 或是说,倒在了榻上。 重霜抓住头发。他心如乱麻,隐有恐惧,想马上将事情弄个明白,又知道路听琴绝对不愿意再见他一眼,憋着呼吸,生怕弄出动静,让里面的人听见。 他蹲到地上,贴着墙。脑子里不停转着路听琴的每句话,想着,想着,思绪不受控制,渐而飘飞。 桌上随便倒的水是冰凉的,夜里口渴喝会不会太冷。寝具没烘过,能不能用、够不够用。路听琴的身子到底如何,按理说已成仙体,不应如□□凡胎,一病难起…… 重霜的指尖感受骨头的冰冷,肋下仿佛还残留着当时的痛苦。 那只平稳、没有任何犹豫的手。 那双冷漠、不知在看何物的眼。 重霜的心像被劈成两半,一半悬在半空,冷而提防地注视一切,一半在焦虑里浮沉。 他侧耳,分辨着路听琴每一声呼吸,每一次辗转的动静。说服自己,一旦有什么不对,马上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急促、不连贯的呼吸,终于趋于和缓。 这是睡熟了。 重霜蹑手蹑脚地起身,打算去药师谷再找一圈看看。 他的腿已酸麻,身子浸透了夜风。 风吹过砖瓦,野草生了露水,夜色由深转亮,东方泛起鱼肚白。 主屋,卧房。 路听琴睡得不踏实。 他在浅眠和深眠中挣扎,梦里光怪陆离,不时梦到在找水。找遍山间谷底,林中树顶,千辛万苦中灵光一闪,到了一处寒潭。 寒潭旁有擦剑少年。路听琴见着这身影,在梦里就心烦不安。 心神波动,触到现实世界的边缘,还未清醒,铺天盖地的沉重,压到他的身上。路听琴略略瑟缩一下,感到心口钝痛,头疼脑热,没有宁处。 他长睫微颤,朦胧地睁开一条缝,觉得头晕目眩,又闭了回去。 抓紧身上的薄被,在滚烫的意识中,艰难地斗争着,是不是清醒点,起床找口水喝。 等一下,薄被…… 昨晚他晕得不行,衣服也没解,躺到塌上就算完事。根本不记得有什么薄被。 _分节阅读_39 难不成重霜又回来了,还是什么山之妖精盖的…… 田螺姑娘吧……这门怎么谁都能进,是不是加把锁……怎么可能……重霜…… 路听琴的念头乱飞,侧着身蜷缩起来,在高烧中烧尽了所有的精神,怎么也不愿睁眼。 床榻旁。 边上守着的人,听到路听琴的呼吸一变,马上意识到人醒了。 一道传音,叫回了屋外压低了声音,正在比划着争执的人。 嵇鹤板着脸,匆匆冲进屋子里。厉三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守了一天的叶忘归让出塌前的位置,自觉地躲到屋子最边缘。 师兄师弟们目光灼灼的紧盯下,厉三从被子里挖出路听琴的手腕,不紧不慢搭上手指。 “一样。” 仔细判断后,他对嵇鹤小声道。指了指桌上紧急煎熬的药,示意没有变化。 嵇鹤颔首。摆摆手,示意都可以下去了,剩下的他来。 厉三惦记着在熬的药,率先往门外走去。 叶忘归不想走,试探地想要待在床榻尾部,在嵇鹤越皱越紧的眉头中,磨磨蹭蹭地站到门口,委屈地被扫地出门。 嵇鹤端起药碗,确认温度合适。 看着缩在被子边,明显已经醒了的路听琴,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拿自己语气最好的声音,叫了一声。 “小五?” “嗯……” 路听琴的头埋进被子里,发出小猫一样的声音。 嵇鹤戳一下被子,他的头就往里埋一点。到最后,整个人蒙在被子里。 “你要憋死自己吗?” 嵇鹤无可奈可。放下药碗,把被子往下一扯。 路听琴眼睛紧闭,手指按在心口。眼底青黑隐现,嘴唇干裂,往日白皙的脸颊上,泛着可怜兮兮的红晕,靠近了,就能摸到烫手的热度。 嵇鹤柔软的指肚,轻碰路听琴的脸。 “忍一忍,起来喝口水。” 修仙之人,受伤是家常便饭,生病的机会却十分罕见。即使病,调整几天,也会有所好转。 嵇鹤见过路听琴伤口遍布、嘴角带血,比这更惨的样子,但像这样虚弱地窝在病榻,印象中还是头一回。他心里发疼,想起厉三的诊断,更是郁闷不安。看向路听琴,好像看着个随时会不行的猫崽子,动作重一点都怕他受不了。 嵇鹤坐到塌边,胳膊从路听琴的脖颈底下穿过,缓慢把人扶起来。见到路听琴柳叶眉微微一皱,立刻停下动作。 几次停顿后,等把人安置好,塞了抱枕坐稳当,路听琴也清醒了。 “嵇师兄……” 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张嘴。” 嵇鹤拿着汤匙,浅浅盛着一勺温水,往他嘴边凑。 “不用了吧……自己来。” 路听琴攥了攥被子边缘。 闻言,嵇鹤挑了挑眉。在路听琴渴望的眼神里,收回汤匙,放进桌上的碗。 “你能耐。”他拿下巴点了点碗的方向。“自己来。” 路听琴瘪瘪嘴。 师兄你不按常理出牌。 _分节阅读_40 他现在浑身软着,心口难受。真真不愿意动弹。只不过都是有徒弟的人了,被这么喂,面子上抹不开,推拒一下。 路听琴觉得自己嗓子里都冒着火,口水都快烧干。扭过头,真情凝视着桌上的碗。 刚一动,牵动心口的疼痛,不由得抓紧衣襟。 “好了好了好了停停停停停。”嵇鹤连声道。 他拉过被子,一把按下路听琴伸到一半的手,塞进被子里裹好,被角掖得严严实实。转头,用灵力温了温碗底,确保还是适宜的温度,重新盛了一勺,放在路听琴的唇边。 路听琴一口气喝完了水,舔舔嘴唇,还是困倦,干脆合上眼睛,微微张嘴。 嵇鹤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下一勺,送了满满一汤匙药进去。 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斥了路听琴的喉咙,他强行咽下,忍不住咳嗽几声。 “咳咳……师兄!” “闭嘴,别呛着。” 但这药有臭袜子味! 路听琴绝望地看向药碗。那里还有小半碗黑色的药汁,隐约飘来酸臭怪异的味道,闻之欲呕。 他记得之前喝过厉三的药,明明没这么恐怖。 “路听琴,你这次折腾的实在是……”嵇鹤顺着路听琴的目光,忍不住开了个话茬。“算了,你病这么惨,我不想说你。” 他把药碗往远挪了点,又盛了一勺,递过来。 路听琴面露拒绝之意。 “你只有两个选择。”嵇鹤伸出两只手指。“其一,换人选,我把我换下去。找涨修为不涨脑子的叶忘归,或者闷葫芦老三。其二,换喝的方式。一口干,或者分批。” 路听琴虚弱地闭上眼。 “一口药,一口蜜,行吗?” “意见无效。” 嵇鹤一勺一勺强行喂了药,中间好心里留了间歇,让他缓一缓味道。最后,谨慎地给了一小勺水。 “没办法,这次遵医嘱。回头我问问老三。” 他收了药,掏出一张新的绸缎帕子,仔细擦了擦路听琴的唇角和额头的冷汗。 “你好好歇着吧。” 他温声道。 路听琴点头,几乎下一瞬,就失去了意识,眉头微蹙着,像一朵被抽干了所有精神气,雨水打湿淋透的花。 嵇鹤没有再出声,将路听琴扶好躺下。 他的手隔着被子,覆上路听琴的胸口,确认玉牌温度微凉、位置无误。 眸中有浓浓的焦虑。 第17章 路听琴再醒来时,不知道睡过了多久。 天光被帷幕挡住,留给他一个温暖、安全而昏暗的休息空间。隐隐约约,床榻旁边坐着个人影,隔一会,传来一声书籍翻页的动静。 还是……嵇师兄吗? 路听琴迷糊地眨眼。 他感到呼吸通畅很多,没了先前惹人烦躁的热意。额头依然沉重,太阳穴跳得发疼。身体的热度还没有完全褪去,头上搭着一块温度宜人的布巾,全身上下泛着乏意,只想再眯一觉。 但问题是,这床帘怎么看着不对劲。 _分节阅读_41 坠月峰这偏僻地方,之前有这种绣金银丝镶边绸缎帘吗?怎么看……都是嵇鹤的风格。 “咳咳……” 路听琴小声地咳嗽了几声。他不会被弄到飞云峰上了吧。 塌边等着的人听见咳嗽,合上书。没有马上掀开帷幕,慢条斯理地走到外面。 路听琴等了一会,帷幕被掀开一条缝。一个圆滚的毛茸茸,被一双大手送了进来。 是一只纯灰色的兔子,迈着短腿,短尾巴抖抖,往前拱了拱,到路听琴枕头旁边,跟他迷茫的眼对眼。 路听琴噗嗤一声,没忍住笑。 他侧头,让头上的布巾滑下去,额头和灰兔子球蹭了蹭。认出和之前在药师谷抱的,不是同一只。 是厉师兄,没错了。 厉师兄到底有多少只兔子。 路听琴雀跃地想着兔子成群,左手一只右手一只,摸也摸不完的景象。 他不睡回笼觉了,撑着坐起来,一把抱住兔子放在怀里揉。 灰兔球受了惊,短腿蹬动,想要跑开。隔两秒,发现没什么事,又忘了自己的处境,在路听琴手上嗅来嗅去。 床边人清了清嗓子,提醒自己的存在。拉开帷幕,让上午的暖阳洒进来。 光线晃得路听琴眯起眼睛。他托着兔子软乎乎的身体,抱起来挡在脸前,冲来人晃了晃兔爪。 “谢谢你,厉师兄。” 路听琴的嘴角带着小小的笑意。脸色好了不少,贴在灰兔子毛旁,像是漂亮的白瓷。 厉三沉稳地点头。黝黑的面皮,一点点发烫。 遇见玄清道人前,厉三从小和狼群一起长大,没说过话。后来,学了人类的发音和习惯,读书识字,修行驭兽和草药,格外爱护一切看上去无害可爱的生物。 他向来是这么一张认真脸。全靠一双深邃奇异的翠色眼睛,流露出思考、无辜或者不赞同的意思。这么多年,自己不说,没人知道他这个爱好,都当他养着要试药。 “我改进了,一下。” 厉三递出药。 他见到路听琴放松的模样,觉得手里的药还是不太行。但人已醒,眼看着来不及再改,只能先给出去。 路听琴嘴角的弧度一下子没了,把灰兔子放到枕边,皱着眉头接过药。 “厉师兄,这药能再……平和一点吗?”他闻了闻,立刻屏住呼吸。 想一口气闷下去了,抿了一小口,强烈的恶心下,顿时放弃打算,分了几次磨蹭着喝完。 这就是臭袜子的减弱版,从放了三十天变成放了七天! 路听琴把碗丢回桌上,揉了把兔子的后脑勺。 “有药效的,关系。我尽力,再改改。” 厉三倒了一点水交给路听琴,示意他伸出手腕。 厉三粗糙的指尖,搭上路听琴带着低热的手腕,听了半晌,又换了方式,再确认。 他神情凝重,轮廓偏深的眼窝自带认真的气场,仿佛此时此刻,没有比确认路听琴的身体情况更重要的事。 路听琴不自在地扭过头,不去看厉三的脸。 这时,他才有功夫观察屋子里的摆设,抽了抽嘴角。 看格局,他还在坠月峰山居的小屋子里。 只不过屋子前前后后被收拾了一遍。看这架势,肯定是嵇鹤牵头。如果有时间,估计都能把这屋子拆了重建。 粗糙的物件全部替换了,陶和粗瓷改成温润的玉、无暇的瓷,有裂缝的木桌替换成雕花的红木,所有布料统一成白或月牙白的色调,绣有清雅的幽兰,甚至还有桂花。 这纹样不是很常见……不会是他自己连夜赶制绣的吧。 _分节阅读_42 路听琴疑心自己睡了几天。 他垂下头,有点忐忑,又很高兴。心里噗呲噗呲冒着温暖的泡泡,酸酸麻麻。 厉三收回了诊脉的手,注意到路听琴的目光。 “四师弟弄的。他上次过来后,就挺生气。说之前他,放过来的东西,不知道被,扔到哪去了。” 厉三替路听琴拢了拢被子,拿来几个同样是月白色绣桂花的软枕,塞到路听琴后腰。上身前倾,凑近路听琴的眼眸,像温柔的湖。 “你不喜欢,直接说,再换。我们都想,让你住得舒服点。” “……嗯。” 路听琴让青丝瀑布般垂下,遮住酸涩的眼。 “很好了。” 他涌起一股强烈的自责感。浑身像针扎一样,觉得偷来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思前想后,又没法说出口。 ‘我只望你代我,多看着师父、师兄师姐。’ 坠月仙尊的目光,好像就在昨天。 厉三拍猫似的,轻轻拍了拍路听琴的脑袋。 “五师弟,抬起头。”厉三坐在塌边,示意他平视。“你知道,这次你睡了,多久?” “一天?” 路听琴想起出发前,厉三对他不要动灵力的叮嘱,捏着被角,不敢看师兄。 “四天。” 厉三将路听琴垂在脸颊的发丝,拨到耳后。严肃道: “这几天,你不能再用,任何灵力。包括小轻功。” 就是不能出门的意思,这个没问题。路听琴乖巧点头。 他本来也不喜欢出去。有点书,再来只猫,能待到天荒地老。 “你徒弟的事,暂时,先停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忙?” “呃。”路听琴在兔子中获得的快乐瞬间烟消云散。他想起重霜,一下子愁了起来。“不用了师兄……我自己分寸。” 牵扯的人越多,越复杂。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能简单解决最好。 那晚,他见重霜情绪不稳,想着多说无益,干脆给出了龙骨。打算过几天,等重霜冷静冷静,再去拿回来。 重霜拿着这骨头,估计就像拿到某种阴暗回忆的钥匙。看到坠月峰这间小屋,就受不了。 也不知道现在躲在哪,要是待在太初峰,弟子众多,他还真不太愿意去找。 “师兄,你看见重霜了吗?” 厉三眼神游移。“他在门口” “……什么?” 卧室门口吗? 路听琴吓得抱住兔子,拿气音对厉三示意道:“让,他,走。” 厉三被他唬住,同样压低声音,“院子,门口。需要,现在吗?” “哦,那算了。” 路听琴软软地靠回墙上。院子门口,好歹还隔着有一段距离。“他在那呆着干嘛?” 又来讨债的吗? “他自己要在的。赶不走。最开始,也是他叫来的,我们。”厉三想了想,苦恼道:“四师弟已经,吵过一架了。” 路听琴抿抿嘴,轻揪了一下兔尾巴。兔子懵懂地看着他,扭了扭胖乎乎的身躯。 _分节阅读_43 “那就等一会,我出去……算了,师兄帮我出去,替我道声谢,让他回吧。”路听琴一时半会,都不想看到重霜的脸。 “化形的事,师兄也不用担心。最近一阵,不会出什么问题。” 桂花树前,他好好地疏导了一遍。根据坠月仙尊的笔记,这一次,至少能管十几天,时不常看一眼就是了。 “我保证,按你说的做。至少一周不动灵力。” 厉三郑重地点头,听到路听琴的话,放松了一点。 “重霜是人龙之事,姑且在,我们几个师兄间,保密。你常年不出门,可能不知,近年形势好转,仙门内,也有宗派接纳妖修存在。只要,不滥杀、嗜血。并非,不共戴天。你可以帮他,但不能,伤害到自己。” 厉三忧虑地看着自己最小的师弟。 他猜测,路听琴将此事隐瞒多年,是怕重霜的血脉暴露,前途尽毁、不容于宗门。 “有任何事情,一定要,找我们。再用灵力,你的身体压制不住,魔气侵染的速度。可能会有,更棘手的结果。” 厉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路听琴眉头微微蹙起,“会聋,还是会瞎?” 要是瞎了,会影响他看清重霜的经脉,引导化龙吗? “都有可能。”厉三忧郁道。 “魔物,这几年才出现。触碰到的人类,不论是否修道,非死即疯。我联络过,断肠、慈航,各地同道,诸多手法,都无法净化清除。这么多年,你是目前所知,唯一一个,身染魔气,还存活的例子。” 神州浩土,人族与妖族共存,修行千奇百怪。光是路听琴在书房里看过的记载,就有鬼道,妖修,炼药,炼器,符文……其中涉及医修的,不在少数。涉及魔气的记载,寥寥无几。 如果这么多条路,都找不到净化的方法…… 路听琴攥了攥手指,有点心慌。 他想到刚穿来时魔气发作。令人发疯的窃窃私语环绕在耳边,蛊惑着,扰动而放大着人心中所有的负面情感。若不压制,他毫不怀疑,自己有一天会撑不住,理智难寻。 “没有……办法吗?” 厉三安抚性地把兔子,往他怀里塞了塞。 “从你幼时,师父将魔气,压制到现在。他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魔物产生的根源,和净化的方法。行踪难觅,音信常断。我们,联络了很多天,没得到回应。” 路听琴的手搭在胸前,隔着布料,感受玉牌的温度。 厉三声音磁性而平和,警示道: “这一阵,玉牌不稳,濒临失效。需要尽快,让师父重新填补。所以,不要动。千万不要动。等他回来。” 第18章 厉三监督着路听琴喝完药,跟他说了一通身体的严重性,出门,叫重霜回去休息。 路听琴靠坐在床榻上,揉捏着灰兔子脸颊的软肉。 兔子懵懂憨傻地窝在怀里,爪垫扒拉路听琴的衣襟。青丝垂落,搭在绣桂花的白色靠枕上,塌上人眉眼清冷,像是月宫仙,留宿凡间。 厉三告知完重霜,在门口看了半晌,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走到院中央,手指弯曲抵到唇,吹出一声嘹亮而悠长的哨音。 坠月峰上如丝如缕的白云,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上卷舒。厉三的哨音在灵力的护持下,遥遥向远方消散,穿过风,落入林中一处隐蔽的巢窠。 一只毛发顺滑,没有一丝杂色的银狼,听见哨声,睁开冰寒的翠色双眼。 它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滚动声,前肢撑地,改卧为立,小跑着,在族群中溜溜达达转了一圈。 银狼高挺着胸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地巡视自己的领地。它身躯巨大,比正常的成年狼大了不止一圈,高于一头发育良好的雄性麋鹿。群狼见到它,无不垂下头颅与耳朵,尾巴低低垂在身后。 几只幼崽,迈着颤抖的步伐,摇摇晃晃,想和它亲近。 银狼主动走近几个毛崽子,低下头,挨个舔了小狼崽的脸。 _分节阅读_44 而后,它发出一声威武的嚎声,四肢蹬地蓄力,向前冲刺奔跑,日光下,银色的毛发闪闪发光,随风摇动。一阵清风吹过,巨大的银狼足下用力,踏风而起。 像一朵银色的流云,它穿过林间树顶,飞跃山川河流,顺着风和哨音的指引,一往无前,来到玄清门的界外。 随着银狼的靠近,玄清门群山外围,一座笼罩全峰的透明防卫层,闪烁起符文的光亮,识别到银狼的气息,融化敞开,留出一条通路。 银狼气势不停,钻入屏障,循着气息,落到坠月峰,一座避世的山居小院。 院落中央,身着深紫劲装、配银饰的异族青年,向它张开有力的双臂。院落正屋的门口,一个着月白色单衣,抱着兔子的谪仙人,扶着门框,惊讶地看过来。 “嗷呜~” 银狼巨大的身躯,气势不减,砸到厉三的身上。厉三单脚后撤,早有准备,稳稳站在原地拥住巨狼,被蹭上一脸湿乎乎的口水。 门口的路听琴,被巨狼的体型吓了一跳。他察觉到异状,出来看看,没想到见到这大一只猛兽,怀里的灰兔球,对比下,无害地像只小鹌鹑。 灰兔球感到狼的气息,瑟瑟发抖,变成一只振动兔球,拼命地往路听琴怀里挤。 路听琴把兔子放进屋里,估算着巨狼的冲击力,敬畏地看着厉三。 没想到三师兄不显山不露水,下盘这么稳。 他一打量,发现厉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下半身覆了一层石化,牢牢黏在地砖上。 银狼扒着厉三肩头,鼻尖嗅着,翠色的眼睛,牢牢盯着路听琴身后蠢蠢欲动要逃跑的兔子。 路听琴向前一步,挡住兔子。一边走着,双手拢到脑后,牵起发丝,及腰的长发在手中丝滑流淌,随意打个结。 “五师弟,怎么出来了,外面凉。”厉三让银狼下去,解了下半身的石化, 路听琴好奇地看向银狼。 “这是……狼?” 虽然但是,也太大了吧。 银狼听见他的问题,不屑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自顾自地寻了个舒服的地方趴下。 厉三拍了拍狼脑袋,去屋里抱了件银丝鸾凤纹刺绣斗篷,披到路听琴身上。 路听琴刚想推拒,被厉三裹了个严实。 他的手指蹭了蹭斗篷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面料,感受到溢出斗篷的强烈个人风格。 嵇师兄把他的衣柜也大换血了吗!他记得原来,全是一模一样的黑。 “这是阿狼。”厉三替路听琴系着丝带,介绍道,“一只灵兽。我的家人。” 银狼一声喷气,眼眸眯起。 路听琴扭过头,清楚地在狼脸上,感受到了银狼对这个名字的嫌弃。 “这是路听琴,五师弟。好好相处。”厉三对银狼道,“不要吃兔子,烤肉,给你。” 银狼甩了甩尾巴,矜持地凑上来,闻着路听琴身上的味道。 它的鼻尖拱到路听琴的腰背,小腿。路听琴初次和巨兽近距离接触,不由得身躯绷紧。银狼嗅过的地方,感官好像放大了十倍,路听琴被闻得小腿麻麻的,不敢动,不知道能不能出声。 闻了一遍后,银狼喉咙地发出呼噜声,前肢着地,在路听琴腿旁趴下。 “你可以,摸摸他的脸。” 路听琴心跳得有点快。 他拢起嵇鹤的斗篷,小心不沾着尘土,比银狼更矜持地蹲下,向银狼的皮毛伸出手。 “他真漂亮。”路听琴叹息。 暖烘烘的,溜光水滑。手放上去,根本拿不下来。 灰兔球解除了被捕食的危机。傻乎乎地左瞅瞅,右嗅嗅,蹦到屋门口青石板路的旁边,去咬长出的杂草。 厉三到偏屋的灶台旁,找了个小凳子,净去灰尘,示意路听琴坐着。 “五师弟,给阿狼闻一下,师父的玉牌。” _分节阅读_45 “这个吗?”路听琴被厉三的体贴弄得有点害羞,挪到小凳子上,从衣襟里掏出玉牌。 玉牌被一个精致的链子,挂在他的脖颈上。他把开关转到眼前,用指甲按压,试图解开。 身上还在发热,软绵绵的。他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在链子细小的机关上试了几下,有点挫败。 突然,他皱眉,抬头远望。 有一种被盯着的感觉,从银狼出现开始,就模模糊糊,笼在他身上。 风吹动小院的木门,吱呀呀地开着。 路听琴的目光穿透空间,看向每一片草叶的摇动。有个极小的,天青色少年的身影在树冠中,接触到他的视线,一闪身,隐匿进层叠的林木深处。 “五师弟?”厉三问道。 “……师兄,之前重霜回去了吗?” “他说,会回去休息。怎么?” “没事。”路听琴若无其事道,继续和链子搏斗。 坠月峰山居小院,和弟子舍之间,隔了相当长的距离。密林深处的身影,十有**,是重霜。 他不走,还在这附近干什么? 银狼感受到路听琴变动的心绪,翠色的眼睛看向同样的方向,扭头,鼻尖拱着路听琴的手。 “他想,让你再摸摸他。” 厉三看不下去了,弯下腰,帮路听琴解开缠绕的链条。 像是应和厉三的话,银狼低低呜了一声,身躯一翻,微微露出肚皮一角。 路听琴顿时什么都暂时抛到脑后。 还有什么,是比猛兽露肚皮更大的奖励? 他觉得自己的手艺受到莫大的肯定。伸出双手,摸向银狼后脑勺的毛。 以前,他摸猫的手法是一绝,碰上的家猫野猫,不管脾气如何,只要碰了他的手,没有不马上消停、打滚求摸的。没想到,现在业务水平上涨,还能摸好猛兽。 银狼俯下头颅,耳朵抖动,暖融融的身子像个暖手笼,往路听琴旁边凑着。 “阿狼。”银狼平时高冷威严,厉三见它现在这样子,莫名觉得没眼看,还有点酸味。 他呼唤回银狼的注意力,将解下的玉牌,放在银狼鼻子底下。 “你闻闻,我、五师弟之外,这块玉牌上,师父的味道。” 银狼见过玄清道人,还打过一架。听见要闻玄清道人的气息,老大不乐意。冰冷的翠色眼眸转向厉三,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闻出来,然后,帮我找到他。”厉三拍着银狼的头,“不是把你,当狗。” 银狼的尾巴一甩一甩,似乎在控诉自己堂堂银狼王,就是在被当狗使唤。 蓬松又毛茸茸的大尾巴,拍到路听琴的身边。路听琴忍不住伸出手,放在尾巴的必经之路,被拍到,就悄悄顺势摸一下。 “五师弟身体不好,要找,师父救命。”厉三苦口婆心。“我们,联系不到,只能拜托你。” 摆动的尾巴停住了。银狼歪了歪头,探出爪子,一把扒住玉牌。 它前前后后将玉牌仔细闻了一遍。拱了拱厉三的手,又贴了贴路听琴的腿。忽然起身,一个加速,冲向小院门外。 银色的巨狼踏过树林,一蹬树干,跃到树冠上,腾空而起。 一个天青色的身影,几乎在同时,从林木深处运起轻功,在地上追逐银狼的身影。然而银狼势如闪电,身形几转,恍如空中腾挪,几下后就失去了踪迹。 重霜轻轻一跳,登上树,脊背笔直,脚尖站在松树尖上。 他皱着眉,神情疑惑,望着银狼远去的方向。踌躇几下,掠过青葱草木,想回到路听琴的山居小院附近。 几日前的争执后,他心里念头翻滚,只觉得路听琴的形象模糊不清,此时蹲守在坠月峰的后山,也是为看清路听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忽然,重霜灵觉一闪,迅速躲到密林深处,屏住呼吸,往天看去。 _分节阅读_46 一个人影,正在从太初峰的方向,向这边飞驰而来。 嵇鹤头带宝冠,身着碧色飞鹤纹锦服,脚踏一柄透着寒光的飞剑,几瞬之下,到了路听琴小院门口,不等剑停,直接往下跳去,那剑在空中,一个急转向下追去,被他反手一握,插入白玉剑鞘。 落了地,嵇鹤的脸上阴云密布,直冲冲往院子里走去。 重霜立即往密林深处又躲了点,站在松树后。 修道者神思敏锐,五感过人。据修为不同,能感知到的范围、程度也不同。有人警惕性高,便留出心神,时时注意外界的动静。有人潇洒自若,只有必要时,才会观测。 据传,有不出世的尊者,能在九霄云上,闭目而知天下事,推测万物轨迹。 重霜与嵇鹤针锋相对过几次,知道玄清门的几位仙尊,除了时时刻刻要躲人的路听琴,其他人,几乎都不会动辄观测四周。 他现在的位置,是安全的。 但重霜依旧不安。 坠月峰偏僻的小院,从没像有这样迎来一波又一波的来客。在他的印象中,这里从来都是路听琴与他两个人独处的基地。 记忆里,小院永远是带着血腥味的夜晚,或荒凉静寂的白天。路听琴孤僻、阴郁,长身立于冷冽的月色下,等待他的到来。 他像个误闯入深林密室的过路者,与此间的主人,结出痛楚、但再无旁人参与的秘密。 第19章 嵇鹤怒气冲冲进门,见到路听琴,一愣,脸上的怒火像融化在水里的颜料块,肉眼可见地消失不见。 “老三,你都不告诉我他醒了!” 厉三深邃的眼睛,无辜地眨巴两下,抬头看天。 “没带传音符,走不开。” “我现在就呼,你身上要是有符文反应,你就完了知道么。一个两个的,都拿这东西当摆设……”嵇鹤威胁地作势要拿出自己的符,一转头,快步走向路听琴,脸上春风拂面。 “让我看看这睡不醒的。”他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一遍穿着斗篷的路听琴。“不错,知道保暖了,就是结不行,我再给你系一遍。 嵇鹤自然地伸出手。一双清贵漂亮、操纵风云的手,拆开路听琴斗篷的丝带。翻飞舞动,一串复杂地勾绕后,打了个精致的结。 “这是活结,拉这根,这样就解开了,明白吗?我就不指望你学怎么系了。” 这操作让路听琴看傻了,一个疑问脱口而出。 “嵇师兄,屋里的靠枕是你做的吗?” “呵。”嵇鹤嗤笑一声。推着路听琴进了屋,“你猜呢?” 他让路听琴坐在塌上,抓了几个缝制精良的桂花抱枕,塞到路听琴附近。“我没耐心,也不会。叶忘归干的。你忘了?以前我们衣裳破了,都是他给缝的。” 路听琴嘴巴张了张。没想到大师兄一双多情桃花眼,风流又从心所欲,却会做手工活。 “想什么呢,傻乎乎的。好好歇着,我找你三师兄说个话。”嵇鹤伸出手背,摸了路听琴的额头,就要替他半放下帷幕。 路听琴垂下头,有点沉闷。 比起之前折腾的几次,这点低烧的热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更想出去待会,看一下重霜的位置。但师兄们都在,不好开口。 他拿不准师兄们对重霜的态度,厉师兄看起来还好,是中立,既希望重霜顺利化形,突破人龙混血难以存活的桎梏,又希望路听琴身心愉快,无病无灾。 如果是嵇师兄…… 路听琴记得,药师谷留宿时,嵇鹤带着黑猫过来。 说起重霜的人龙身份时,碍于是他的徒弟,没有过多恶口。但提到龙字,嵇鹤清亮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恨意。 嵇鹤见到路听琴垂眸不语,误解了他的低落。 他眼神颤动,短短几瞬,脑补了路听琴孤苦伶仃虚弱不堪地在塌上躺了四天,刚睁眼,想跟师兄们,尤其是他本人,光鲜靓丽温柔可靠的嵇师兄亲近,结果被无情地丢下,排除在谈话之外。 嵇鹤面色沉痛,拍拍铜镜前的靠椅。“小五,师兄错了。坐过来,帮你梳头。” _分节阅读_47 路听琴:“?” 他不明所以,察觉到嵇鹤此时的心情不容拒绝,一直随便束发,也不是个事,听话地坐了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怕你听了心烦。”嵇鹤挑了一个雕花玉簪和发冠,给了厉三一个眼神,示意厉三也到旁边好好听着。 “就在刚才,弟子们通报,静心坛突然掉出来一只幼猫。” 嵇鹤一手拢着发,伸出另一只手掌,对着镜子晃了晃。“就这么大。血糊糊的,啊,别怕,擦干净了,正活蹦乱跳呢,不是它的血。” 路听琴松了口气。 “嵇师兄,什么猫?”他下意识忽略了静心坛。 “橘白,啧。关心的点就是这个?”嵇鹤看懂了路听琴脸上的迷茫,“你老不出门,不会不知道静心坛吧,就坠月峰出来那个坛。师父在上面刻了个阵。你那时候还小,可能不记得了。” “幼猫在,师父没来?”厉三思索道。 玄清道人常年在外,行踪不定,但喜欢捡合眼缘、根骨佳的小孩为徒。百年来,除了主动上门拜师求学的嵇鹤,他们几个都是被师父捡回来的。 捡路听琴时,年幼的路听琴被魔气侵蚀,身虚体弱,不好长距离移动。玄青道人便人在山门内设了个单向的传送阵,方便带人迅速回来。 现在,沉寂已久的传送阵再次启用,掉出来的,只有猫? “谁知道他在哪!我当时就说师父就该弄成双向阵,改改他神出鬼没的习惯。这不好了,有时间扔猫,没时间回个信。” 嵇鹤嘴上焦躁地絮絮叨叨,手上的动作却轻而细致,为路听琴束好冠,正了正位置。“叶忘归已经去管了。既然是师父丢来的,多少带着信息。我们马上都去一下,小五,你……” “我也去。” 路听琴微微蹙眉。 重霜的事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不差这半天。一个带血的幼猫,专程被传到山门里,怎么想,都令人在意。 他眉头一簇,面色苍白,映在镜中,便有一丝弱不胜衣之态。 嵇鹤板起脸,双手绕在胸前,就要开口拒绝。眼见着路听琴长睫颤动,想起了之前被撒娇、缴械投降的恐惧,猛地站起,威严道: “好,走,别再说了。我答应。” 秋风清爽,天高而远。 嵇鹤性急,先行离去。路听琴披着斗篷,和厉三一起缓步走在出山的道路上,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久前,一样是这条蜿蜒的小路,眼神阴郁的少年,正引他走向未知的刑场。 路听琴静下心神,感受重霜的气息。 他的感官里,出现吹拂过林间的山风、蹦跳跑远的松鼠,窸窸窣窣的枝叶,还有一个天青色的少年。在很远的地方,跟着路听琴的步伐,踏着山石树木,不急不缓,一同移动。 路听琴默不作声。他往前走着,心神放在重霜身边,观察少年要做的事情。 远处,重霜也凝神屏息,用尽所学。一边隐藏身形,一边跟紧路听琴。 静心坛。 先前静修的弟子们,已经被安排散去。叶忘归单膝屈起,毫无首席模样地坐在地上,头疼地摸着掌心哭闹的幼猫。嵇鹤在坛面徘徊,试图破解单向传输的轨迹。 路听琴察觉到,重霜改换位置,此时躲在能从高处俯视坛面的山上。 他无声叹气,不想思考青春期少年偏执的脑回路在想什么,关注起叶忘归手下的奶猫。 这看上去是只刚出生一段时间的奶猫,橘为主色,鼻尖、胸口、爪子分布着白绒绒的毛。它太小了,堪堪睁开眼睛,乍一下到了陌生的环境里,被吓得不行。 叶忘归的手边,堆了好几个帕子。上面沾着血、泥土和肮脏的黏液。有不少帕子面料精贵,一看就是嵇鹤贡献的。 “喵喵,别怕。” 路听琴蹲下来,努力放柔声音。 他刚一伸手,想顺顺奶橘的毛,让它安心,就感到重霜凝结在他身上的目光,瞬间紧实了几分。 ……怎么,不准师尊碰小猫啊! 奶橘挣扎着,肉垫上伸出尖利的爪子,抓向路听琴。路听琴没当回事,想要尝试一下,被叶忘归迅速伸手挡住。 幼兽的爪子不同寻常的尖利,一抓之下,几道红痕出现在叶忘归的手背,马上渗了血。 _分节阅读_48 叶忘归手没有马上离开,赶着幼兽收了爪子,才收回来。 他不太敢看路听琴,怕师弟因为之前的误会,还在生自己的气,扭捏地收了腿,跟路听琴一个姿势蹲在地上,看着幼兽,发愁道: “晚莺在就好了。咱们几个大男人,还是不太方便……” 铃仙子陶晚莺,玄清门的副首座,路听琴的二师姐。擅音擅舞,学了师祖不着家的性子,又在山下闯荡出江湖气,甚少回山。平日负责外事协作,常游走在各地。 路听琴找出怀里之前嵇鹤给的手帕,推向叶忘归,小声道了声谢,看向幼兽,一头雾水。 ……晚莺,师姐?不是奶猫吗,跟师姐有什么关系? 厉三跟过来,蹲下,捡起一张帕子,手蘸取一点黏液,感受黏度,凑近闻了闻。 “别告诉我,你还想尝一口。”嵇鹤背着手踱过来。 他嫌恶地站在远离脏手帕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围着奶橘蹲成一排的师兄弟们。 “我验过了,帕子上是妖兽的血。小崽子也是妖兽,母的。”嵇鹤宣布道,瞥了眼叶忘归不住渗血的手。那里一道伤口,正快速肿起,泛着青紫色。 “新情况,爪子上还带毒。叶忘归,你挡住了小五,干得好。再接再厉,将功补过。” 嵇鹤单手成决,一缕风循着他的意志,层层裹向奶猫。 “幼年妖兽生存能力弱,一般会伪装成普通幼兽,受到威胁时,才会暴露。小五啊……长点心,别看见崽子,就走不动道。” 奶橘满地乱窜躲着风,还没发育完成的喉咙,发出嘤嘤的恐吓声,听着像是敲击小石子的声音。忽地,它刹住步伐,对着无形涌动的敌人,低下重心,弓起身躯。 扑哧。仿佛空气爆裂,它身后冒出四条细弱的尾巴,额上挣出一只灰色、仿佛天眼的角。 “啊,是狰。”嵇鹤懒懒地改变手决,让风绕着奶橘快速转起来。 奶橘一连串嘤嘤低嚎,追着风在原地飞快转起圈,转着转着,转出了残影,头晕脑胀,往地上一栽。 “还挺少见的。毒性不错,耐力也不错。”嵇鹤评价道。 路听琴望向奶橘,这是他见到的第二只异兽,相比身躯放大数倍、更威严神圣的银狼,五条尾巴的长角幼崽,冲击力要大的多。 他面上波澜不惊,内心下意识有些怕,往叶忘归身边靠了一点。 这一凑近,心神观测的范围内,路听琴察觉到重霜猛地从隐藏处站起,几个轻跳,躲到离静心坛更近的地方。 ……又怎么了? 路听琴觉得青春期少年难以捉摸。 “现在怎么办?”嵇鹤问。 他用法决,清理了地面的灰尘,蹲在奶橘旁边。 掏出小巧的绣金线蓝底乾坤袋,从里面堆积如山的帕子中,随意摸出一张新的,裹在指尖,隔着丝帕一把抓住五条猫尾巴,拎着晕得彻底的奶橘,冲叶忘归晃了晃。 “师父丢过来,总不是让我们做掉它的意思。谁来管?” 第20章 嵇鹤暗示叶忘归,叶忘归扭头看向厉三,厉三沉思良久,正要开口。 路听琴试探举手。“我……可以吗?” 厉师兄家的黑猫四处留情,吃百家饭、去留随意。他愿意爱的供养,但现在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他有没有可能养成一只专属奶喵? 虽然这只和真正的猫有段距离。 “啧。”嵇鹤将奶橘崽子裹在手帕中,放到路听琴跟前,顺便戳了戳路听琴的脸颊,“你想养?” “按道理该轮到,五师弟,但是……”厉三想着路听琴的身体,犹豫道。 “轮到我?”路听琴奇怪地问。这么多次后,他对嵇师兄一系列掐脸戳脸的小动作已经有了免疫力,权当不存在。 叶忘归手心亮起冰蓝色的灵力,轻轻笼在奶橘身上。晕乎乎的小兽抽了一下腿,砸吧着嘴,看上去晕得舒服多了。 _分节阅读_49 叶忘归为难道:“虽然不确定情况,五师弟,这小兽既然是师父送过来的,很可能是咱们的新师妹。” 师、师妹? 路听琴一抖。觉得刚诞生的希望破碎了。 “按老规矩,每当师父捡进来一个新的,就是最小的带。我和晚莺最早入门,一块带了老三,厉三带嵇鹤,然后嵇鹤带你。五师弟……我可以叫你听琴吗?呃。”叶忘归小心地询问。 五师弟太生疏,他其实想叫路听琴小五,显得亲昵又爱护。但嵇鹤偶尔温柔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叫。问道台之后,他在太初峰上遇见路听琴,再这么叫时,路听琴脸色显得不太好。 “大师兄,随你。”路听琴想到屋子里一堆精美缝制的靠枕,觉得自己很难拒绝。 叶忘归的桃花眼瞬间放光。他愁容顿消,眉梢都飞上喜意,搓着手,就想跟师弟好好说说话。 “蠢。”嵇鹤冷道,“叶忘归,你继续解释清楚。” “哦。”叶忘归缩回原地,老实地用灵力哄着不安分的幼兽。“听琴,你要想清楚。既然被师父捡回来,她爹娘应当是出了些问题。你带她,就是她半个爹,半个娘。如果带,这次要认真带好。” “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提……嵇鹤你瞪什么!好吧,随时跟我们说。”叶忘归强调了“我们”两字。 路听琴心里有点慌。 他不知道奶橘是师妹,看着地上四肢摊成大字的幼兽,也不太能联想成传统意义上的师妹。 更何况,既然叫师妹,就说明能化成人形、说人言吧,这和带奶猫,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路听琴觉得这场面有点应付不来,想跑,但答应了厉三不用任何轻功,只能僵硬地待在原地。 奶橘在灵力安抚下,打了个哈欠,四肢抽动,好像要起来。叶忘归收了灵力,示意路听琴看向猫额头,那里的角已经收回去,若隐若现,留了道浅浅的痕迹。 “这只狰血统纯粹,爹娘应当都修为高深,所以天生就能在伪态间收放自如。一旦心情放松,察觉到修士的灵力,就会根据传承的知识化作人形,保护自己。” 叶忘归解说道,想让路听琴看一眼师妹的人形,“要让她放松,很简单,我已经安抚了她的穴位,现在只要把她揉开心……” 叶忘归手摸向奶橘脑门处独角留下的痕迹,轻轻捏揉。奶橘醒了,见到是之前拿净化决洗了她一头一脸、还拿好几个帕子搓她浑身毛毛的男人,愤怒地呲牙咧嘴,眼看着又要露出五条尾巴。 啊,翻车了。 路听琴恐惧地想。 他自己不会带小孩。现在反悔,暗示师兄们带,来得及吗? “没救了。老三,你来。”嵇鹤指挥道,有自知之明地站到很远的地方。 他不喜通人言、化人形的妖兽,勉强能接受与人心灵相通、基本还算在动物范畴内的灵兽。更何况,奶橘闻到了他的气味,向叶忘归呲牙后,转身就要向他冲来。 厉三见路听琴没动作,一手抓住奶橘的后脖颈,提到自己面前,笨拙地揉了两把。奶橘浑身炸毛,发出嘤嘤嘤的嚎叫,四条尾巴凭空冒出,啪啪乱晃,打到厉三的脸。 厉三:“……” 他永远学不会,顺毛**。认命了。 厉三拎着幼兽,翠色的眼眸,求救地望向路听琴。 路听琴原地装死。 叶忘归突然站起来,望向静心坛旁,山壁上的树林,厉声喝问:“谁?” 嵇鹤翻了下眼睛,接过奶橘,丢到路听琴旁边,不再言语。 天青色的身影,在林中迟疑一瞬,而后脚踏山壁,轻盈地落在地面。 他天赋绝佳,仿佛生来就能穿云纵雾,从再高的地方落下,也没有忧惧之意。 叶忘归的神情变得古怪。 是重霜。 少年落了地,面色沉静,向在场的诸位师伯,躬身一礼。 “诸位师伯恕罪。我见师尊在此,实在关心,忍不住旁听了一会。” 叶忘归见路听琴闭目不语,其他几个师弟也没有救场的意思。硬着头皮开口。 “重霜,若你有心,便光明正大站到旁边看,不要做窥视之事。这次我不追究,你的师尊会管教你。” _分节阅读_50 “这是自然。”重霜低笑一声。“首座师伯的口风,变得真快。先前问道台上,还一口一个师尊的名讳,现在又对我说起尊称来。” 叶忘归皱眉,“你师尊没跟你说明白?” “说什么?” “你是个龙崽子的事。”嵇鹤双手抱胸,凉凉道。他说话时,隐在手肘下的手,攥得很紧,忍耐着上去再吵一架的冲动。 路听琴面色一白。 师兄啊,说点好的开场白行吗? 怎么好端端的,一碰上重霜又到了这种局面。路听琴觉得心脏越跳越快,身上的低热都快又烧起来。 重霜没有反驳,他的眼神冰凉,不带情感,嘴角保持着笑的弧度。 “师尊说是就是。” 叶忘归耐心道,“重霜,你师尊应当跟你解释过,我们之前都对他有误会。你之前拿出的碎骨——厉师伯应当还你了,他看过后,认出是龙骨。你的身体里,流着龙的血液,算是半妖……” “首座不必多言。”重霜打断道,“诸位师伯们说是就是,弟子不敢有二话。” 路听琴下意识按住太阳穴。 瞧瞧,听这语气。今天诸事不宜,不该出门,就该放任龙崽子在山里蹲着。 经过那次夜里的争执,他已经弄清楚一点重霜的脑回路,现在估计认定了,他这个师尊的说辞,已经被师伯们接受、包庇。 “重霜。”路听琴出声道,嗓音因头疼,显得沙哑而冰冷,“我跟你说过,要有话直说。” “师尊指教的是。”重霜躬身。 路听琴见他这样,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你一直待在附近吧,你想干什么?” 他模糊地责问,不想让师兄们知道重霜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再引出新的矛盾。 重霜垂眸,缓慢道,“弟子见师伯们一直围着只小猫,师尊又面有难色,想为师尊分忧。” “你能老实待到天尽头,没个十年百载的不回来,就是为你师尊分忧了。”嵇鹤冷哼一声。 “师伯说的是。”重霜冷淡道。 “你!”嵇鹤差点要撸起袖子,被厉三赶紧按在原地。 路听琴揉着额角。 不愧是未来的龙傲天,这执行力和勇气很可以。自从撕破脸后,每次都把嵇鹤气得明明白白的。 “你要分什么忧?”路听琴问。 重霜显得有些犹疑。 他一磨蹭,眉宇间刻意的阴沉淡了不少,显出点少年的清亮来。 路听琴一愣,仔细地打量重霜。发现重霜避开他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脚边的幼兽。 奶橘刚才被嵇鹤扔过来,此时浑身炸毛,缩成一团,滴溜溜的竖瞳,不断转动。 重霜……想养这个? 差辈了啊,他知不知道,这幼兽保不齐是他新师叔。 看这样子,应该是不清楚。以重霜的修为,能远远藏着看清人在干什么,就相当不错了。可能连猫崽子妖态的样子都没瞧见,就知道是个吃奶的小兽。 路听琴的指尖,轻轻拍向奶橘头顶上竖起的毛。 他刚伸出手指,立即感受到重霜关注重心的变化。幽深的黑眸移到他的指尖,盯着每一丝移动的迹象。 ……这是干嘛? 路听琴不明所以。他尝试性拍拍低声威胁中的奶橘脑袋,发现重霜没有大反应。 手指顺着兽脸,向下,一直到下巴。重霜的身躯,一下子紧绷。 少年的目光不断在路听琴的指尖和幼兽间移动,神情中,压抑着焦灼和紧张。 _分节阅读_51 路听琴回顾一下,有点明白了。 这小子……之前从藏匿处往下跳,是怕幼兽被嵇鹤欺负。现在站出来,八成怕幼兽栽到他手上。 路听琴为了验证,突然伸手,作势要掐住幼兽的脖颈。 重霜马上前跨一步,大声道:“师尊!” “师尊,弟子,弟子能否为师尊代劳……” 重霜眼瞳微颤,看着抖动的幼兽,和路听琴苍白而冷漠的脸,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 他在怕。虽然路听琴院中密室里,就有养猫的痕迹。但过往的记忆太过深刻,他怕路听琴待幼兽不妥,从此,世界上又多出第二个重霜。 他想保护幼兽,让它自由。 路听琴一声轻叹。 他没有说什么。手指轻轻地,在重霜、奶橘,所有师兄的紧盯下,伸向幼兽毛茸茸的下巴。 第21章 “嘤……” 奶橘迷茫地眨眼,还不明白这种奇异的感觉是什么,身体已经自觉动了起来。 微热柔软的指肚,从下巴,挠到后脑勺、耳朵尖、后背。奶橘紧绷的身躯,一点点放软,顺从本能窝到地上,伸展摊开。 挠着、挠着,她忍不住打了个滚,露出肚腹的一刹那,猛然醒转,机警地跳起。 手的主人,沉静地注视着她。奶橘隐隐约约地从妖丹里从爹娘处传承的知识中得知,这个人类的脸,算是极美,那双毫无波动的眼,却显得寒冷。 敏锐的直觉,让幼兽透过寒冷的眼睛,感觉自己被温柔包裹着。她不由得迈出一脚,向这个人类,挪了一步,慢慢地趴下,翻出一点肚皮。 “嘤!” 路听琴谨慎而轻柔地揉了揉奶橘的后背,没有碰露出来肚子。奶橘来回打着滚,想让路听琴摸得更多一点。 忽然,砰一声。 路听琴手指一停,双眸微微瞪大,立即想跑回坠月峰的山居小屋。 手底下,巴掌大小的幼兽消失了,变成一个身着橘橙色襦裙,看上去不过三岁的小姑娘。她头顶扎着一个揪,像个胖乎乎萝卜上的草叶,琥珀色的眼瞳满是茫然。 重霜震惊,连退两三步,差点没坐稳,跌到地上。 嵇鹤哈哈大笑,一阵风绕住路听琴,拦下路听琴后撤的脚步。 叶忘归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扶起橘色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蛋肉肉的,每边脸上,还留着没变干净的胡须痕迹,各有几道浅白。 她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叶忘归伸出来的手,龇出四颗尖锐的小虎牙,冲在场的大人们发出威胁的声音。 初化形的妖兽,已经具备传承的知识。小姑娘弯着身子,警惕地扫视周围的环境。 几个成年人类,和一个少年人类,或前或后,堵在她各种逃跑路线上。 小姑娘琥珀色的瞳孔,紧缩着,想起娘的教导。 铮铮,铮。(如果你被人类包围,难以逃脱。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记住,选择感觉最好的那个,冲上去——) 小姑娘俯身、蓄力,蹬蹬蹬,用最快的速度猛地一冲,扎进路听琴的怀中。 砰。她在抓到路听琴衣襟的瞬间,变回了一只橘白色的小兽。 脑袋顶上一撮竖起来的毛毛晃动着,瞳孔睁到最大,看上去无害又天真,两只爪弯曲地勾在身子前,在路听琴臂弯中一扭。 “嘤~” 路听琴手一颤,差点让她掉下去。 他手忙脚乱地拢好奶橘,不知所措地望向大师兄,想把幼兽塞到叶忘归手上。 _分节阅读_52 叶忘归严肃道:“她选择了你……哈哈哈哈哈哈抱歉听琴,我憋不住了。” 他笑意盈盈地弯腰,看着蹭着路听琴衣襟的幼兽。“师妹啊,放轻松。好好跟大家相处。” 说完,没忘了招呼一声在场辈分最小的,“重霜,她是师祖新带回来的徒弟,按辈分,你以后得叫一声师叔。” 重霜僵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师叔?这不是奶猫,是妖兽? 玄清门能收留妖兽……不对,玄清道人能收妖兽为徒,一个没断奶的小猫崽,能成为仙山的六师叔? 那……他呢? 妖修弑杀,以血为修炼媒介,常造出屠戮村镇的事故。玄清门几次弟子历练,便是捕捉扰乱山村的妖兽。玄清道人更是斩龙成名,威慑四野,普通妖兽见玄清门人,无不闻之色变。 他以为……路听琴说他是龙,是要名正言顺地试验他,给过去冠上冠冕堂皇的名义。 但现在,就在他眼前,一只幼兽直接变成了他的师叔,转眼被接纳。连最厌恶妖兽的嵇鹤,都不曾下狠手,叶忘归的态度更是温和。 玄清门内,并非谈妖必除。 重霜惶然,有什么和他预想的偏差甚远。他先前见首座和诸位师伯,在证物俱在的情况下,将挖骨之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心里便存了怨,和破罐破摔的念头。 此时见妖兽被善待,师伯众口一词指出他混有龙血,忽地想起那些自己认定为走火入魔、练功出纰漏的异状,下意识看向路听琴。 这一眼,妖啊兽啊的事情,瞬间被放到一边。 师尊……? 他的胸膛中,涌起一股子酸涩的质疑。 路听琴裹着银丝鸾凤纹斗篷,头带青冠,乌黑柔滑的长发一半束起,一半披下,几绺发丝落在身前,像雪中的梅枝。本是画中仙,偏偏怀里,一只幼兽在打滚。 路听琴往日,最恨旁人的接触,往往谁手一伸,自己就躲开了八丈远。然而此时,头微垂,没有将幼兽扔下去,仔细拢着,嘴角有一瞬而逝的笑意。 路听琴……是这样的吗? 也会柔情,也有这种无可奈何的笑意? 重霜觉得刺目极了。这笑意比雾还淡,比风还清。他深深攥紧、难以释怀的过去,在这笑意下,仿佛变作某种酸苦的玩笑。 他不知山居有密室,不知路听琴喜欢猫,不知路听琴会笑…… 他以为自己是痛苦的,但总有微不足道的期冀,希望自己作为路听琴唯一亲手带回山的弟子,对其而言是特别的。 现在发觉,七年光阴,比不过幼兽稚嫩的爪垫,在银丝斗篷上按出的浅淡痕迹。 “……我师叔,是妖兽?”重霜艰难地转回来,“那,我……” “是啊,你也算半个。听不进人话的小崽子。”嵇鹤厌恶道,“你和叶忘归一样,都是一根筋的蠢货,争着抢着比谁蠢得更久。” 他很想趁机好好说教说教,但现在有比重霜更重要的事。 “愣着干嘛,帮你师尊抱下来,我有话要问。”嵇鹤不想再拿新手帕,指使重霜。 路听琴没有等重霜,自己弯下腰,轻拍头埋在胸前的幼兽,让她松开爪子,落到地上。从头至尾,没有看重霜一眼。 重霜顿在半途,感受到路听琴对他冷漠,如坠冰窟。 嵇鹤望着缩在地上的橘白幼兽,忍不住不满地说一句。 “哈,我们玄清门,终于要突破人族,变成名副其实的杂烩了。” “老四,咱们说就行了,别在弟子面前这么提。”叶忘赶紧传音入密。 修仙诸派,万法纷杂。以四家为尊,号称三山一门。 东有紫霄山,修帝王剑,大开大合,一往无前;北有乾元山,炼君子剑,门风严谨,除魔卫道;南有苍山,磨追魂剑,追求不出则已,一击必中。 这三山都是门规严谨、等级分明、长须老祖坐镇的老牌宗派,一个外门的名额,千百人争抢挤破头。玄清门靠玄清道人的地位,不搭调地混在其中,掌门人常年不回,全靠五个亲传弟子操办。 玄清道人带出的五个亲传,一个不回山,一个在山里却见不到人,一个不说话,一个不爱管小孩。叶忘归无奈被推到前台,但本性从心所欲,接人管事全凭直觉、少了章法,与门徒亦师亦友。 修炼风格上,四峰一谷剑、音、药、符,各有所长。对比传统三山的上下贯彻,风格统一,自嘲为杂烩。 _分节阅读_53 “崽子。”嵇鹤无所谓地对叶忘归摆摆手,引来一股风,戳了戳幼兽的身躯。 “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既然化形一次,随时也能再化回去。现在,马上变成人,告诉我,送你来的人在哪?” 奶橘被他戳着,磨蹭半天,变回小姑娘。只不过这回变的仓促,脸上留着胡须白道道不说,额上还带着没缩回去的独角。 她听见嵇鹤质问,瑟缩成小小的一团。嘴唇嗫嚅,琥珀色的眼睛溢出大颗大颗的泪。 “阿挪、阿挪不知道……都死了……死……呜……” 第22章 叶忘归脸色一变,“谁死了?” 小姑娘挣动不安,往路听琴的脚边蹭去,被叶忘归紧迫地追问,吓得更厉害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 路听琴抿紧嘴唇,冲嵇鹤手心向上,摊开手。 嵇鹤“啧”了一声,找出一叠更精细柔软的手帕,丢给路听琴。 “慢点。”路听琴用手帕尖,轻轻帮阿挪抹了泪。 阿挪哇得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像是找到主心骨,猛地抱住路听琴的腿。她吸着鼻子,奶猫似的呜呜咽咽,往路听琴身上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路听琴被她额头向上弯曲的独角硌得生疼,不动声色地忍下。顺着节奏,轻拍阿挪的后背,缓声道:“慢点说。” “黑雾,好多血,”阿挪打着哭嗝,混乱地描述道,“叔父们,突然不认识我了,要杀我……爹,娘!” “叔父指你的同族吗?送你来的人呢?”嵇鹤扯开阿挪,他面容生得精致凌厉,笑时神采飞扬,此时板起脸,声音低沉冰冷,剑眉倒竖,气势顿生。 “阿挪、阿挪不知道,不知道,呜呜呜……” 路听琴蹲下,犹豫地张开手臂。橘色的小姑娘松开抱着大腿的手,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脑袋顶毛扎扎的小揪颤动着,额角被玉牌挡住。 阿挪的眼泪打湿不了嵇鹤厌恶妖兽的心脏。事关路听琴,他铁了心地要问出东西。 “行吧,你住在哪?” 阿挪哭泣着,拼命摇头,用实际行动拒绝回答更多问题。她呯地一声变回奶橘,四肢并用钻进路听琴的斗篷里,鼓出软软的一小团。 路听琴不忍心了,“嵇师兄,要不……” “哦,你心软了。妖兽见惯了血,没那么脆弱。别看着她这样,年岁可能比你徒弟都大,身子还能嗖嗖嗖地长。”嵇鹤没问出来地点,有些挫败。看见路听琴睫毛一颤,马上补充道: “不过你哄哄也没毛病。用妖兽的算法,她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宝宝。” “老三,她提到的黑雾,应当是魔物。我们搜索范围缩小,找狰群出没,近些天被魔物侵扰的地方。”叶忘归对厉三道。“我知道几座妖兽特别喜欢的山。待会我把方位标给你。” 厉三点头。药师谷育有各类灵兽,时常兼顾些迎来送往、找物寻人的活计。 “听琴,这只小狰,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叶忘归转头,对路听琴软下声音。 他看出路听琴之前的勉强,想建议路听琴把照顾幼兽的任务交给他们,安心养身体。 “……不用了。”路听琴没等叶忘归说完,鼓起勇气,打断道。“我来吧。我这次……会用心待她。请师兄们监督。” 他隔着斗篷,摸着怀里温热、湿润又颤抖的一团。 对阿挪而言,玄清门陌生而恐惧。路听琴感到幼兽的信任,像一株春芽,选择扎到他身上。他想护住这棵幼芽,直到她有勇气,呲出牙,选择自己的命运。 重霜孤零零地,站在离所有人都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不可置信地盯着路听琴,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错。 天上掉下来一个毛崽子,扑进路听琴怀里。清高冷淡的师尊,话语温柔而郑重。 这一切,仿佛是他梦中昏了头所听、所见。 重霜觉得眼前迷雾丛生。此时的路听琴和他所知的,既相似,又仿佛是两个人。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七年是一场癔症,想开口,心中苦闷,沙哑难言。 这时,一只漆黑的、真正的猫咪,结束了长长的午睡,勾着尾巴,溜溜达达地跳下台阶,往坠月峰的方向走。 _分节阅读_54 它到了静心台,闻到熟悉的两个饲主的味道,金色的眼瞳,迷惑地转动。 “喵?” 突然,它迈到半途的爪,优雅地顿在半空中。 路听琴正托着奶橘,往胸前抱了抱,让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斗篷,能够呼吸。奶橘不乐意冒头,一个劲地往路听琴怀里挤。 黑猫尾巴炸成蓬松的团,冲上去,“喵嗷!” 路听琴吓得缩了一下,无端生出一股心虚。 嵇鹤一把抓住猫后颈,嫌弃地放到地上,对路听琴道。 “……你的猫。” 黑猫喉咙里发出威胁地声音,焦躁地在路听琴身前转来转去,想把缩在他胸前的奶橘赶出来。 对啊,我的猫……不对啊! 路听琴偏过头瞅厉三,不清楚这到底先是谁的猫。 叶忘归挨个研究了所有师弟,手揪着光滑的下巴,皱紧眉头。 “嗯……我们那天在,咳,坠月峰小院的机关石密室里,见到了这只猫。不过……现在看怎么这么眼熟,老三啊,你老早养的那只黑的,是不是也是金眼睛。” 厉三脑门顶上发绿,谴责地看向猫。 路听琴懂了,他心虚消失,理直气壮地注视黑猫,偏浅色的瞳孔饱含批评的意思。奶橘在他怀里蹭动,闻到兽类的味道,好奇地探出一点脑袋。 黑猫歪头,口水沾湿爪垫,不紧不慢给自己洗了把脸。在饲主们严厉地瞪视下,就地一滚,弯成弯月状,举爪露肚皮。 “喵呜?”它奶音叫道。 “……乖乖。”路听琴投降。 他单手托好斗篷里的奶橘,伸出右手就想挠挠黑猫的软肚皮。 奶橘意识到路听琴要摸黑猫,拼命挣动起来,她太小了,像只怀里的豚鼠,爪垫隔着衣衫,藏住指甲,拍打路听琴的胸膛,“嘤嘤。” 这是不要的意思? 路听琴迟疑地收回手。 黑猫在原地来回蹭蹭,等来等去,没等到路听琴摸上它的手。猫身一翻,四爪落地,气势全消地蜷成一团,尾巴软踏踏搭在身上,寂寞又可怜。 “喵……” 路听琴缩回的手停在半路。 “不是我想摸,是它太可怜了。”他对憋笑的师兄们解释。 “赶紧的。”嵇鹤笑道。 路听琴快速薅了把猫脑袋。 黑猫耳朵抖动,鲤鱼打挺蹦起来,不忘讨好地冲厉三叫了一声,顺着路听琴的手,三两步轻巧地蹬上,往路听琴胸前的斗篷里一跳。 “喵呜~” 它的身躯比奶橘大一圈,进了斗篷,被路听琴赶忙托稳,先向外面软绵绵地喵了一嗓子,转头变脸,金眸闪动,冲奶橘哈了口气。 奶橘呲牙,炸成毛团团。 路听琴掂量一下,面色如常地搂着毛崽子们站起,胳膊微颤。 这两只崽子不知道怎么吃的,待在他臂弯里,真是甜蜜的重量。 他身上还发着低热,蹲久了,突然站起,眼前冒出些黑雾,不禁闭了一会眼睛。 嵇鹤的手搭上他的后背。路听琴再睁眼,见到重霜不知何时走来,咬着下唇站在他面前。 “师尊,我……” 重霜犹豫道。 _分节阅读_55 嵇鹤冷眼站在路听琴的后方,叶忘归和厉三停了交流,等待重霜开口。 众人的视线下,重霜镇定自若。 他从小见惯各类鄙夷冷漠的眼神,不相信有谁能无缘无故为他好。唯一给过他善意的路听琴,而后又变了模样。 将这件事捅破到现在,他只想将路听琴弄个明白。不怕死,不要哑忍地活。 重霜斟酌着要说的话,路听琴先受不了了。 路听琴站在众人关注的中心,浑身发毛,只觉得自己睁眼的方式不对。 他眼眸垂下,看似在思考,实则眼珠小幅度地向左前、右前的方向转动。 等确认了没人的方向,搂着毛崽子们,抬腿就往坠月峰的归路走。 重霜不知路听琴的心思,只道路听琴彻底厌恶了他,不愿跟他多说话。他着急地想要跟上,忽然听见脚步,回身望向叶忘归。 叶忘归向他走来,拍了拍重霜的肩膀。 鸣旋剑不懒散的时候,顿时散发着唬人的仙门首座气息。一双桃花眼都不再笑,显得稳重可靠。 “你还不信他,对吗?”叶忘归温声道。 重霜闻言,犹豫地盯着叶忘归的眼睛,良久,向叶忘归深施一礼,诚恳道,“首座。弟子先前昏了头,妄行无端。诸位师伯所说,弟子……真的是龙?” “折腾!”嵇鹤怒道。“我们一起骗你作甚?” “师尊……那般如此,也因弟子是龙?” “重霜。”叶忘归想摸一摸重霜发顶翘起的一根碎发,见到重霜的表情,手又缩了回去。 少年嘴唇紧抿,眼神坚定,一看便是难以被旁人说动的类型,认定了什么事,便要一条道走下去,直到自己彻底想通。 叶忘归曾经最欣赏他这股劲,也曾遗憾于明珠埋没,在坠月峰得不到及时的指点。现在见他如此,暗自懊叹。 “你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嵇鹤与你师尊交好;厉三为你师尊看病;我有愧于你师尊,忽然改了态度。我们说是,你难免不信。” 叶忘归缓声道:“玄清门引你入山,却令你光阴蒙尘,遭遇非常规的磨炼,这一点,作为首座,我同样有愧于你。” 重霜默然不语,咬紧嘴唇,几滴血涌出来,他舔去,一股腥味。 “首座,我……信不了。该如何是好?” “小子。”嵇鹤推开厉三拦住他的手。 他没有动手,破天荒心平气和地站在少年身前,俯视着开口,“他做错了,你刺了一剑。他对你好,你如何回报? 嵇鹤不知想起什么,嗤笑一声。既像对重霜,也像对自己。 “你要的答案,没那么复杂,再不济等化形了,就能清楚……劝你三思,不要做会后悔的事。莫被苦痛遮眼,珍惜眼前人。” 第23章 重霜脚下踏风,赶往通向坠月峰山居的小路。 没过多久,就见到路听琴缓慢的身影。 他想起嵇鹤的劝告,身形一顿,远远缀在后面。 路听琴像是走累了,单手抱着两只崽子,倚靠在一棵树上,目光淡淡,看向摇曳的草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霜心生忧虑。 秋日寒凉,下午日光渐暗,路听琴大病未愈,在外面久累,终是不好。 他怕惊扰了路听琴,尽可能放轻呼吸,站在林木中,不知自己应该上前,还是就此离去。 路听琴盯了会草叶,忽然开口。 “我已说过,会用心待她,你大可放心。” _分节阅读_56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重霜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走到路中,隔着蜿蜒曲折的一段小路,望向尽头倚着树的路听琴。 路听琴的斗篷里一拱一拱,露出个黑猫脑袋。 不苟言笑的仙人任由黑猫闹腾,抬起一根纤长净白的手指,点上猫额头。黑猫登时眯起眼,主动蹭着他的手指。路听琴嘴角翘起一点弧度,清风化雪,寒意顿消。 “你还有什么事?”路听琴逗弄了一会猫,对重霜抬起眼皮。 这一眼,又是收敛了所有柔和,冬回大地,重新冰封。 重霜酸涩,低下视线不愿多看。 他只见过路听琴阴郁而冰冷的面容,在旁边跟了大半天,才发现路听琴不是不笑,只是从来不在他面前展现。 路听琴短暂的微笑对着猫晃动的尾巴,对着幼兽粉嫩的脚爪,对着拂过眉眼的风…… 从来不会对着他。 “师尊,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呢喃道,吐出心中盘桓已久的疑问。 一个从很早之前,在他还是孩童时便诞生的困惑,左思右想,不曾明晰。 是他沾着污泥的手,在粗布衣裳上擦得不够干净,脏了仙人的眼;是他见识浅陋,进了山,笑声太亮,惊了林中的鸟;还是他粗笨无知,学了太久的字,才看懂书上的文,让路听琴等了太久,等到失去耐心…… 如果他当真是个杂种、随时会嗜血发疯的半妖。路听琴憎恶他、试验他、杀死他,都是应当的。 如果是为了他好,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做错了哪一步,让仙人对他阴郁冷漠,再不愿分给他,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柔和? 重霜埋着头,不想让眼眶的涩意显露。话一出口,便停不下来,不住回想着遇见路听琴前后,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师尊帮我缝的衣裳,我一直留着,不敢穿……是因为没守好,让师尊心冷了吗?那个木盒是我捡来的,仔细打磨晾晒洗过了,绝没有不敬的意思……” 重霜的声音太轻,只比气音大一点。 路听琴心情复杂地看向少年。 他不知道重霜指的是什么,但跟重霜有关的木盒子,他倒是见过一个。 那是在穿来后第一夜的睡梦里,他朦朦胧胧见到衣衫褴褛的小孩在被追打下,牢牢护着一个木盒。原来那个木盒和坠月仙尊有关? 重霜在问……之前坠月仙尊为什么对他不好? 路听琴垂下眼帘。他可以对重霜解释试验与龙骨,但唯独这个,解释不了。 这是坠月仙尊和重霜的事了。 纵有千百般阴差阳错,也仅是桂花树下梦一场。 “你……好好留着吧。”路听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他衣袖一展,忍着酸软的感觉,逃也似的,稳稳搂着两只崽子,往山居小院里走。 这问题,他着实应付不了。只想快点进到山居小院里,关门趴上床,抱着被子摸猫。 黑猫好像探知到他的心情,喵地一声,钻出路听琴的斗篷,踏着他的手臂,一跃而下。 它轻巧地落到一片落叶上,脑袋蹭蹭路听琴的腿,消失到林中。 路听琴心凉凉。 “嘤!”路听琴的斗篷里传来细而愤怒的嚎叫。幼兽气哼哼叫了一通,在他怀里打了个滚,脸蛋埋到他的胸前。 路听琴搂着怀里热烘烘的小嫩芽,在秋日林中,找到一丝真正属于他的快乐。 不是依托于坠月仙尊,而是完全因为他的。 路听琴心情轻快几分,走了两步,略一侧头,看到重霜仍站在身后,笑意渐淡。 “没有其他要问的,就回吧。” 重霜的脚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从唇缝里挤出声音。 “师尊,我可否不走?” _分节阅读_57 林木萧瑟,日光渐弱。 下午的森林,热意点点消散,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鸣,拉出嘶哑的长音。天青色练功服的少年目光黯淡,眼中血丝遍布。 像只长歪了的小树枝,本该青葱如松柏,枝杈尽头却枯萎灰暗。 路听琴拢了拢斗篷。臂弯中奶橘柔软的热度,驱散他泛起的寒意。 “不行。你留下来,再跟我吵一架吗?” 重霜跟在后面,低声应道。“弟子不敢。” 他不会再和路听琴争执了,只愿有一个机会,能看清迷雾笼罩中仰视了七年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回头别忘记去跟你师伯们,为之前的态度道一声歉。” 这句不敢听着还诚心一点。路听琴想起了静心台上,重霜那一串气死人的师尊师伯说的是,提醒道。 “人龙混血的事,你想通了?” 路听琴问,重霜要是接受,他就拿回那截龙骨。 重霜眉宇间笼罩着不散的阴郁,垂着头不出声。 路听琴等了等,耐心渐消,淡漠道。“那就走,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重霜咬着嘴唇,薄唇被他不断咬破,再度涌出血来,滴落地面。 路听琴拂袖转身,走向小路尽头。 白墙青瓦的山居院子,坐落在秋色的树影里。桂花树的残花已落尽,四野清净。 路听琴拉开斗篷,让窝成一团的奶橘透口气,单手托好崽子,腾出一只手打算开门。 重霜低着头,无声小跑,绕到路听琴身前,替他打开院门。 路听琴瞥了一眼重霜,不言不语走了进去。手抱幼兽,裹着斗篷长身站在青石板路上,没有表情地看着重霜的动作。 重霜将木门掩好,整理衣衫,面向路听琴,沉着脸往地上一跪。 “请师尊容许弟子留下,我可以帮师尊,照顾……师叔。” 他艰难地看着路听琴斗篷中挪动的毛团,想着幼兽舒适而恬静,信赖地缩在路听琴怀里的模样。 “不需要。” 阿挪感到换了地方,探出头,见在场除了路听琴,没有能威胁到她的成年人类。扭动着身躯,跳下来,一落地,变成肉乎乎的小姑娘。 “听、琴。”她躲在路听琴背后,露出两只琥珀色的眼睛,模仿听来的音调,稚嫩地叫着路听琴的名字,“他是谁?” “你师侄。” “阿挪,不喜欢。”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 “嗯。”路听琴揉了揉阿挪头顶上扎手的揪揪,好像在摸胡萝卜上竖起的叶子。 他轻声细语地说。“我也不喜欢。让我看看,你睡哪?” 院子就三间房,两个偏房一个灶台,一个之前是跟重霜打交道的地方,都太阴冷,肯定不可能。剩下主屋的书房,东西多且乱,需要搭个床。 “你平时会变成人形吗?”路听琴问。 阿挪搂紧他的腿。“听琴想看,我就变。” 路听琴看着阿挪闪亮亮的琥珀色眼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他希望她永远是小毛茸茸,再变成大毛茸茸。 “原形舒服的话,现在可以多保持原形。”路听琴道,藏住心中的遗憾,“不过要是在玄清门生活,长大后该以人型为主。不能露胡须、尾巴、角。” 阿挪似懂非懂,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自己脸上没变回去的胡须白道。 “听琴,我困了。” “好。先变回原形吧,睡我手上。” 小姑娘点点头,还没点到一半,嘭地变回一只巴掌大小的奶橘,被路听琴地接到手中。 _分节阅读_58 奶橘软趴趴地窝在路听琴的手上,砸吧下嘴,熟门熟路地钻到斗篷里,窝出舒服的姿势,瞬间睡熟了。 路听琴托好幼兽,打算开一下机关石密室看看。 就算阿挪用兽型睡觉,到底是个小姑娘,不可能放到自己卧室。更何况,他睡觉太轻,听见任何呼吸声,都很难睡着。轻易不愿意卧室还有别人。 重霜跪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听着路听琴对奶橘的温声细语。 “师尊,请再考虑。” 他知道现在自己样子难看,只是不论如何,不想离开。 上次离开后,这间院落便迎来送往,变了模样。整整七年,他一次没有留宿过的地方,如今,要住个妖兽小姑娘。 “你回弟子舍,练你的功就好。” “弟子……弟子可睡院外。我会做饭、缝衣、打扫……” 重霜脱口而出,说完,面上发烫,埋下头。 “师尊,对不住,我……” 说这些,他自己都有种在死缠烂打的感觉。 重霜心中苦闷,膝盖挪动,想先回弟子舍,想清楚再说。 路听琴的声音,让他动作一停。 “重霜。”路听琴抱着奶橘,令道,“拿出你的剑。” 重霜跪在地上,依言抽出腰间的佩剑。 弟子佩剑映照暮秋的日光,光芒反射,晃上路听琴的眼。 “师尊。” 重霜双手举剑,呈在掌心。 路听琴没有接,也不打算接。 传道授业之事,由首座师兄做下去便好。他顶着这个名不副实的师尊名头,等再抽几管血平稳龙脉、淬炼龙核、助其彻底化形,与重霜就算一了百了,再无瓜葛。 他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些。重霜想要的,他不明白,也给不了。 “你看这柄剑,擦得再干净,也沾过我的血。”路听琴轻声道。 “重霜,你不用在这里执着了。我说得够多,也说累了。今后,只助你存活。其余的,你我各不相欠。” 第24章 “各不,相欠……” 重霜失神道,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路听琴声音冷淡而平和。眸子失了逗弄奶橘的温柔,含冰带雪、透着疏离,看向重霜,像看向一个陌生人。 重霜被他眼中的陌生吓到了,膝行向前。“师尊?” 路听琴没有理睬他,只是低头看顾怀里呼呼大睡的幼兽。 ‘按你本心,去和他们相处吧。’坠月仙尊在梦中道。 他可以做到吗? 他想过替了坠月仙尊的身,便承担起坠月仙尊塑成的因果。但重霜的感情太过纠缠复杂,那些浓烈的敬与恨,平心而论,皆与他无关。 他尝试解释,试图平息少年的憎恶、与他和解。但显然,不能一蹴而就。 他烦了。骤然换到此世,不愿意再接受这些狂乱的、跟他没关系的情感了。 “师尊,这是何意?”重霜见到路听琴眼中的疲惫,愈发不安。 _分节阅读_59 路听琴充耳未闻,纤长的身影走向主屋。 他裹着银丝斗篷,墨色的长发被秋风吹拂,不曾回头。似乎打定主意,再不予以重霜一次回应。 重霜呼吸急促,膝盖跪在冷硬的青石板路,沾着泥土,向前徒劳地挪动几次。 路听琴走到了主屋门口,侧身,眼看着要关上门。 重霜惶然,他直觉地感受到,路听琴关上这扇门,便是撤回了他再进到这院子的许可。 从此山高路远,万般纠葛皆化为尘土。路听琴不再追究那一剑,以及他的数次顶撞。他那些说不清的往事,也不必再执念。 这是,什么意思…… 路听琴不会再找他了? 重霜以为自己应当轻松,眼眶却簌簌滚下泪。他睁大眼睛,不想让泪水掩盖了视线,竭力想看清路听琴。 坠月峰主屋的门,缓缓合上。 路听琴的面容在关门的间隙,一闪而过。 带着病气的苍白,眼帘微阖。没了往日的阴郁,像秋日一株清桂,单薄而脆弱。 没有……阴郁? 对,自从那天起……讲习会前,魔气发作的那一夜起。路听琴身上无处不在的阴郁散去了。即使冷漠、争执,那双清冷的眸中,再没有杀气肆意的戾气。 重霜的手抓住胸口。 天青色的衣衫下,藏着一个小袋子。他掏出布袋,指尖发颤,摸出冰冷而莹白的一截骨。 路听琴挖出这截骨时,眼神冰冷无情,望向他,恍若在看一团死物。 他拿回这截骨的时候,路听琴发着高热,疲惫无奈,开口解释着,甚至还有一声叹息。 有什么不一样了。 现在的路听琴,像褪去了深沉笼罩的阴云,露出更鲜活柔软的内里。 他会有摸猫的小动作,会找些密室里堆叠的枕头似的,绵软又舒服的东西。会接受旁人更近距离的相处,而不是一见人就躲。 重霜握着这段骨,茫然跪在原地,泪水滑落,凝视紧闭的门。 路听琴有一段日子没见到重霜。 师兄们都在忙,三天两头总有一个人得了空,就往他这边跑。细算上去,他没几天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路听琴这会才知道,他昏睡的那些天,嵇鹤不仅收拾了正屋,还彻底修缮了密室。 第一次见到所谓密室,他眼睛都亮了。 机关石被改造成更简单、不用灵力就能开启的样式。外部通道重新打通,加了通风窗,安出可控制的类似下沉天井的装置,一旦开启,机关自动移动,投进自然的天光。 地下空间内部,加了数颗夜明珠,所有的白色石材地面上,铺上同色系绒毯。书籍原样未动,添置了大大小小的嵌螺钿紫檀矮柜。据说是他自己、也就是坠月仙尊粗制的枕头被放置在收拾好的角落,新加了一干更精致、柔软的东西 叶忘归出品、手工缝制的物件,精巧地摆在各处。含盖靠枕、引枕等各类倚枕,脚垫、茶杯垫等各种垫,还有几个填充了棉花的圆兔子玩偶。 路听琴见到兔子玩偶时,耳朵都要烧起来,羞耻地不敢多看。叶忘归以为他不喜欢,第二天,眼巴巴地又送过来一只新缝的黑猫。 最快乐的要数奶橘,她在密室里安了家。 每日嵇鹤会遣弟子送些肉类吃食和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除了吃,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睡醒就挠黑猫玩偶磨爪子,时不时和顺着连接森林的通路进入密室、来找路听琴撒娇的金瞳黑猫对上,呲牙咧嘴地互相炸成两个毛团团。 路听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密室里陪她。 “嘤……” “困了就睡。” 路听琴从奶橘的爪垫里,救出自己的一绺头发,拍着橘白色幼兽的后背。 他黑发披散,随意地束起,身着宽松的衣袍,斜倚在靠枕上翻着书。等到奶橘在自己肚子上睡熟,轻手轻脚将她捞起来,放到一旁的竹编篮子里。 路听琴仅穿足衣,踏过舒适的绒毯,半跪在几座矮柜前,翻出下一本书。 _分节阅读_60 这些天,他收拾起四散的卷轴和书籍,按照一眼看上去的结果,粗糙地分了类。 坠月仙尊的藏书包罗万象,有功法秘册、符文阵法,更多的是风土地理、奇闻异志。仿佛身在山中密室,心却在世俗的风情与土地上。 碍于重霜的事迫在眉睫,路听琴先挑出妖兽相关的内容,研究了好几天。这一次遵从心意换换脑子,挑了相中的几本地理志和话本。 “神州浩土……” 他窝在几个软枕搭出的角落里,手指划过书中的描写。 他快速地翻阅地理志,看到极寒冰原、大漠孤烟、高山峻岭、江南烟雨。看到话本中编撰过的故事,王朝轮换,人皇当世,世家衰落,人龙相战。 比起他熟悉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相似,更为广袤多姿。 路听琴找出一张模糊而抽象的舆图,指尖顺着一条长河,蜿蜒而下,圈画出该是他家乡的位置,一声喟叹,拿手背久久遮住自己的眼睛。 奶橘在睡梦中打着小呼噜,脚爪抽动。 路听琴的心回到舒适、安全的密室,揉了揉幼兽不安分的脚爪。 他拎起一个叶忘归做的大兔子玩偶,满满当当地塞在怀里。书摞到兔子上,沉下心,一本一本,找起关于海洋的记载。 龙族诞生于海,与人相争陆地。 有修道者运行轻功,日行千里,试图问询天有多高、地有多宽,见大陆的东南西北边,全部包围着看不见尽头的海。 从海岸再出发,时而狂风暴雨,时而迷雾笼罩,时而空间撕裂、迷失方向。探访者渐而减少。 海洋的尽头变成禁忌,海对面有什么,无人能回答。 路听琴提笔蘸墨,在大海尽头的描述上,标了个问号。 突然,机关石传来移动的声响,叮叮叮,紧接着是敲击的声音。 路听琴敲了敲身后的墙壁,作为回应。 密室一角的天花板向上开启,露出一条透着光的通道。 嵇鹤跳进来,轻巧落地,靛蓝金丝袍服的衣摆随下落扬起,像一只精贵而爱惜羽毛的鸟类。 “嵇师兄?”路听琴起身,“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他躺靠着看书,一动弹,肚子上堆叠放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嵇鹤松了松领口,仿佛有什么事压着他,让他焦躁不安喘不过气似的,见到路听琴,失笑道。 “这傻兔子你还挺喜欢的嘛,我要告诉叶忘归,让他再给你缝一个——” “师兄,别。”路听琴讪讪坐好,收拾好书,给嵇鹤腾出做的地方。 “说吧,什么事?”嵇鹤拒绝了靠枕,盘腿坐在路听琴面前。 他身上喜好点缀金银宝饰,待在密室里被夜明珠一照,熠熠发光。 路听琴觉得自己被闪到了,直白地开口道,“龙宫在哪?” “小五,我大老远的过来,你第一句,又是那小崽子的事?”嵇鹤漂亮的眉毛一下子竖起来,作势要掐路听琴的脸。 “咳咳。”路听琴避开嵇鹤,不好意思地假咳嗽了两声。 没办法,虽然嵇师兄不喜欢,但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 梦中,坠月仙尊提到龙宫有东海、南海之分。但翻阅手头的东西,找不到具体的在哪、怎么去。 路听琴想到海水,不舒服地动了动。他不喜欢被弄得全身湿乎乎的。 嵇鹤见路听琴蹙眉,神情严肃,伸出手背就往额头上贴。“怎么还在咳?” “没有。”路听琴歉意道。冰凉地手指搭上嵇鹤的手,引他放心。 前几天,也许是高热的后遗症,他肺里痒,说话常带咳。厉三诊断后确认没大碍,但嵇鹤和叶忘归如临大敌,一点风吹草动,就恨不得将厉三叫过来再诊一遍。 “最好没事,这几天好好歇着。”嵇鹤道,“龙宫在四海都有,没有成年龙族引路进不去。” 他提到龙,嫌弃地拧紧眉头。 _分节阅读_61 “别问我去哪找龙族,上次大战后,它们很久没冒出来了。我小时候零星见过几只,后来都是抽筋扒皮后的死的。” 路听琴想起药师谷里挂着的龙筋,压力顿增。“东海龙宫也是这样?” 嵇鹤狐疑地打量路听琴。 “你别说,东海的风声最近倒是不太一样……但想进的话方式一样,还是要找龙族。小五,你帮那小子化形,不会要到龙宫吧。” 他身体前倾,眼神凌厉,阴云密布,盯着路听琴躲闪的目光。 “玄清门跟龙族,可不太对付。你老实待在山里,有任何动作,必须叫上我。” 第25章 “我尽量。”路听琴模糊应道。 他不能确定以后的事,不敢明确作答。 “是必须,不能尽量!”嵇鹤深吸气,无奈地吐了出来,抓起地上的大兔子玩偶,往路听琴怀里一塞。“别躲了我不是凶你。” 叶忘归做的兔子用料很足,像个超大型的鹅卵石,在怀里充实极了。路听琴下意识抱紧一点,躲开嵇鹤的瞪视,勉强道。 “记住了。” “我之前就想问,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嵇鹤双手拢在路听琴的后脑勺上,强迫路听琴正视自己。 “你现在认真告诉我,重霜化形的事,有几成把握,会不会影响身体。” 路听琴放松了一点,这个问题他能回答。“进展不错,化形没问题。对身体不会有隐患,未来只会更好。” “我不是指你徒弟。在说你,你。”嵇鹤恨道。 路听琴抱着兔子往靠垫上一靠,不说话。 嵇鹤面容一下子十分难看。“小五,我知道你从小看得见别人的异状。你跟我解释清楚,要怎么帮你徒弟化形,对你有什么影响。” “也没什么。”路听琴沉思片刻,开口道。 他基本理清了思路,剩下淬龙骨和寻龙宫两个不明确的地方,不能对嵇鹤详细解释。 “就像师兄说的,看经络。他体内两股力量在制衡。一旦龙气起来,就引导压下,如此反复,龙气和归元诀共同壮大,身体有了基础,自然能承受化形。” “老三强调过,你现在不能用灵力。”嵇鹤眉头依然紧蹙。 路听琴宽慰他,“厉师兄上次说一周后可以。师兄不必担心。重霜天资不错,力量融合得很顺利,估计再有一两次,就能达到化形的标准。” 嵇鹤没有被路听琴的话安慰到,焦灼地戳了下师弟怀里的大胖兔子。 “最后的化形呢,还是要找龙宫?” “最好是东海。” “行吧……我会帮你留意。”嵇鹤道,随即捡起几件山里的小事、药师谷里猫啊兔子啊的情况,跟路听琴说道。 路听琴应和着,闲聊时话不算多,但也不再躲,清冷的眼睛注视着嵇鹤,不时说些什么。嵇鹤说着说着,话音就淡了,看着路听琴,轻笑着,不再开口。 “师兄?”路听琴讶道。 嵇鹤起身,弯腰,将路听琴一绺散落的长发温柔地拢到耳后。 “你现在这样,挺好。我要出去一趟,小五,养好身体,等我回来。” 之后的几天,路听琴专心在密室里看书养橘。 奶橘睡得时间减少了不少,睁眼时撒娇卖萌,闹腾得不行。路听琴每天都拿手掌做尺,比一下幼兽的身量,总疑心这崽子马上要肉眼可见的抽长。 “这是《东山十问》,相传为数百年前一位妖修大能,口述编撰。修仙界将拓本封杀,如今只留下我手中的孤本,你不要睡觉,认真听。” 路听琴靠着靠枕,将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古旧书册摊在腿上,拍拍怀里巴掌大点的幼兽。 奶橘发出呜咽的呼噜声,艰难点头,表示自己还醒着。 _分节阅读_62 “我们今天讲第一章,腾蛇问道。相传鸿蒙初辟,阳清为天……这个意思是……”路听琴声音清冽,不紧不慢地念一句,讲解一句。 奶橘点着头,越点幅度越大,咚地一下,脑袋砸到他腿上,不动了。 路听琴顺顺幼兽脑袋上面的白毛,无奈道,“阿挪,不可以。” “嘤……”奶橘眼泪汪汪。 “今天才刚开始。”路听琴皱眉。“叶首座提醒过,你现在年纪小,正是要学习的时候,不可荒废,整天玩闹。” 奶橘呲出小尖牙,对着书册发出威胁的声音。爪垫挣扎着,悄悄往书册伸去。 路听琴冷淡地提起书,让她抓了个空。 “再说一次,书不能抓。”路听琴抱起幼兽,放在绒毯上,给了她一根鹅毛。 奶橘小心地探出爪子,见没有被制止,奶声奶气地冲路听琴“嘤”了一通,快乐地扑上羽毛,抓挠打滚。 路听琴抓了抓猫脑袋,觉得通识教育问题刻不容缓。 “阿挪,我去一趟太初峰,你要跟吗?” 奶橘闻言,歪了歪头,变作奶娃娃,抱着路听琴的指尖,用自己肉肉的脸蛋,蹭着路听琴的手。 “太初峰?”她嫩声道。 “太初峰是这里的主峰,你的师父和大师兄都在那里。”路听琴想起自己还不知道玄清道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不由得有点虚。 “师父据说一直没音信,我去看看。别担心,不会再问你问题。” 但是会让你学习。 自从奶橘从静心坛血糊糊地掉出来,这两天路听琴又问过几次情况。小姑娘记忆模糊,一回想就害怕,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是有那个……”阿挪冥思苦想,“传音符!嵇、鹤说,有事拿那个找他!” “嵇师兄什么时候说的,他没吓唬你吧……算了。” 路听琴张开双臂,示意阿挪变回奶兽。 “小孩子不能总跟我窝着。”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你得去见见师兄们才行。” 阿挪撅起嘴,脸蛋鼓起。 她依赖地抱住路听琴的腿,脑门抵在腿上磨了两下,不情不愿变回一只小奶猫。用两支后肢站立,前肢粉嫩的爪垫高举,朝向路听琴,等待他将自己抱起来。 “嘤!” 太初峰。一道长阶通向最顶端的问道台,两条岔路在半山腰处分开,一侧为弟子舍及寒潭,一处为平日教学练剑之所。 叶忘归正在教学场指导弟子们练剑。往日带笑的桃花眼,不时往路上看一眼,心神不宁。见到路听琴揣着奶橘从路尽头出现,先是一惊,然后一喜。 他快步走来,用身形挡住路听琴的脸,回身喊道: “刚才矫正好的姿势不变,肌肉绷紧,感受发力点,自修一段时间!” “师兄,打扰你了。” 路听琴往他身后瞥去,一众弟子中,轻而易举看见重霜的身影。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挺拔好看的时候,马尾巴高高束起。看到叶忘归离场,拿起一根小棍,在同门间游走,充当起临时指点的角色。 行走间,重霜幽深地眼神和路听琴对上一瞬,马上错开,手上动作不停,将一个个躁动眺望的同门弟子全都打了回去,谁说话,就绷起脸站在谁跟前。 “他状态不错。” 路听琴道,跟着叶忘归走进教学场旁边的大殿。 “在看重霜?”叶忘归美滋滋地给师弟引路,“他这两天比之前精神多了,轻松了不少。那天他去找你,你俩谈得还好?” “……还好。” 路听琴进了大殿,把奶橘放到大殿地面。奶橘伸出一只脚爪,踩了踩光洁的地砖,到处嗅嗅,夹起尾巴躲在路听琴鞋履后。 “师兄,我带师妹来见见世面。”路听琴趁奶橘没注意,给叶忘归传音入密。 _分节阅读_63 ‘你找来的那本书,她听不太进去。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学习吗?’ 叶忘归憋笑,没憋住。“嗯,挺好。” 他带着路听琴坐到殿两旁的高背椅子上,悄声传音:‘先让她玩会,待会等我那边结束了,我来教教看。你要给她一个没法走神的环境。’ 奶橘抖抖耳朵,直觉地感受出空气中有不正常的波动,她年纪小,不知道修士的传音。听出路听琴不是来给她补课,放下心,自顾自打起滚来。 叶忘归亲自沏茶,放在路听琴手边的桌上,桃花眼弯弯,看着清冷如仙的师弟、娇憨活泼的猫崽子师妹。 “听琴,你先看好阿挪,我跟弟子们再交代一下,去去就回。” 他还有几个注意点没讲全。 “师兄,”路听琴迟疑一瞬,“还有一件事。” 叶忘归停住步伐,大手一挥,“别怕,你尽管说。” “我想和重霜解除师徒关系。”路听琴干脆地开口。 “咳咳咳……”叶忘归被口水呛到,快步走到殿门口,见台上弟子修行如常,才放心地回来。“来来,听琴。” 他话都不会说了,大喘气好几下,忧心忡忡,“你要将他赶出山门?” “不是。”路听琴立即否认,捧着热茶,眼光扫过正在打滚的奶橘。 “师兄,这么多年我做的不到位。他学了归元诀,师从你,敬服你。等我帮他化完形,就彻底让他跟着你,行吗?” 他说完,半晌无言,目光悠悠,不由自主望向大殿外重霜的方向。 叶忘归在殿中央转来转去,眉毛愁得快纠在一起。 奶橘见人转得有趣,暗中观察,猛地扑出,一口咬到叶忘归衣裳的下摆。 “啊!师妹,男女授受不亲!” 叶忘归往后一跳,后撤三两步,蹲到路听琴对面的高背椅子上。 “也不是不行……”他愁眉不展。“这么弄没有先例,多少还是问下师父的意见。” 叶忘归提到玄清道人,神色有掩饰不住的焦虑。自觉不能被师弟看到,转了方向,盯着门口。 他的异样太明显,路听琴试探道,“师父还没音信?” “怎么会。老三找得很快,我们知道他在哪了。不过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那等等就可以了。”路听琴不动声色道。 “嗯。”叶忘归强笑道。“当然。” 路听琴有些焦虑。 叶忘归的神色,一看是出了事。但玄清道人实力高深莫测,平日常在外界游走,没什么能伤到他。 一绺没束好的发丝,垂落到眼前,路听琴随意地将它别到耳后。 忽然,他想起嵇鹤跳进密室时,与叶忘归此时如出一辙的焦躁。 路听琴按捺住加快的心跳,问道:“师父的位置,什么时候找到的?” “大前天。”叶忘归觉得再这样下去不妙,那点东西他守不住,非要被师弟问个底朝天,“我得走了,弟子们还在外面……” 路听琴倏然站起,惊得奶橘往椅子底下一窜。 “听琴?”叶忘归紧张道。 路听琴带着风,拦在叶忘归身前。 “嵇师兄去哪了?” 他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急切。嵇鹤跟他道别那天,就是大前天。 _分节阅读_64 第26章 “唉,别急,你别急。”叶忘归将路听琴引到椅上。 路听琴一双含冰蕴雪的眸子望向叶忘归,无声催促他继续。 叶忘归道:“大前天,老三的银狼传回了信,说在无量山嗅到了师父的气息。但传回信的不是银狼本身,是别的灵兽。之后,老三再试图召唤银狼,得不到回音。” “无量山是哪?” 路听琴冷静问道。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 灵兽与妖兽不同,受天地感化而灵智初开,能与人进行简单的心灵交流。除此之外,更类似于强化版的普通动物,不像妖兽,修行成妖修,能与人类修士抗衡。 灵兽传递信息,靠最基本的跑。银狼若不亲自回来,只能说明它遇见了难以回信的境况。 “西南边的骨头山,寿西古镇附近。”叶忘归抓了抓头发,“这地方产宝石,自古妖兽盘踞,瘴雾弥漫,人迹罕至。但是对我们而言,谈不上有大危险。” “阿挪说她遇见了黑雾,是魔物吗?” 路听琴摸上心口。那里玉牌冰凉,提醒着难以根除的隐疾。 魔物没有实体,惑乱心智、吞噬血肉,杀戮越多,力量越强。无量山的兽,可能全做了魔物的祭品,玄清道人去时,只来得及救下了阿挪。 “嘤?”奶橘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椅子底下发出细小的叫声。 路听琴叹气,蹲下来,从高背椅子底下捞出奶橘,将她放到膝盖上。冰凉的手指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后背,想把她哄睡着,远离大人的谈话。 奶橘湿呼呼的鼻子蹭了蹭路听琴的手,无忧无虑地翻身,肚皮朝天,秒睡,不一会响起有节奏的小呼噜。 “对,所以老四去了。”叶忘归看着路听琴对待奶橘的模样,不禁露出轻笑,“一是为了赶紧叫师父回来,二是顺便去看下寿西镇有没有遭灾。” “但是两天了,他没回来……甚至没消息,对吗?”路听琴问道。 叶忘归嘴巴抿起,点了点头。 “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在寿西镇上,之后就找不到人了。别担心,他们的魂灯亮着,性命无碍,应当是遇见迷阵被困住了。” 放置魂灯的单殿,在太初峰最隐蔽的地方,层层设防。一般非异常情况,不会有人去看。 路听琴摸着奶橘,沉默地注视着叶忘归。 叶忘归心思简单,脸上藏不住东西。路听琴看着看着,心里沉甸甸的。 “师兄。”路听琴指出道,“你也想去。” 叶忘归眼神四下乱飘,“不是我要逃课,我找老三代了。” 他当然想去。 玄清门内,战力最强的就是他和嵇鹤。路听琴轻功无双,但大病初愈、身有旧疾。副首座陶晚莺虽然也能打,但从远方赶来,恐来不及。 路听琴高热昏睡后,厉三说的判断,无时无刻萦绕在他们几个做师兄的脑中。 要是师父晚回来一步,来不及给玉牌续灵呢?要是就算压制了,最后也净化不了魔气呢? 叶忘归想起这个可能性,手都在颤。 问道台上,他的灵绳捆绑路听琴,差点以为路听琴是自愿堕魔,准备为一方百姓除魔挡灾,清理门户。 要是……现在的路听琴,支撑不住,再次被迫堕魔呢? 他修道多年,鸣旋剑混了个天下闻名,最后,竟是要刺进师弟的胸膛吗? 叶忘归蹲下来,挡住自己的脸。他胸口起伏,眼睛微红,不愿被发现,显得分外可怜。 路听琴不知叶忘归想了这么远,自我拷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只当大师兄又闹起脾气。 他找了张手帕垫到桌面上,搭出一个临时被窝,将玩累后睡得昏天地暗的奶橘塞进去裹好。起身,望向殿门口。 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里,挡住光线。 厉三穿着黑紫相间便于活动装束,背着包袱,手拿一个镂空的银盘,匆匆向殿里走来。撞见路听琴,一愣。 路听琴板着脸,从厉三的包袱,研究到厉三的表情,语气冰冷,沉声道: _分节阅读_65 “不用解释了,历师兄。你也想去无量山。” 厉三不知前因后果,被劈头盖脸一问,无辜地顿在原地,不敢动弹。 “……听琴,你生气了?”叶忘归小心翼翼地抬头。 “如果我今天没来呢?” 路听琴走到叶忘归和厉三中间,低头看着地砖。 “如果我永远都不来,师兄们,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想到嵇鹤的眼,在密室里带着笑意,清亮又温柔。带着满腹心事来,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看他是否过的好,然后转身就走。 他是喜欢一个人窝着,不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但不意味着这种情况,还能心安理得待下去。他得做好该做的事。 路听琴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血色。 “……类似这种事,首座师兄应当叫我。” 路听琴艰难道,自觉与叶忘归、厉三不够熟,主动提出要求,有些难为情。 “但你病刚好……”叶忘归下意识就要驳回,见到路听琴的神色,凭直觉闭了嘴。 “我没那么弱。”路听琴闷声道。“需要我现在,拿外面的弟子们练一遍吗?” 叶忘归和厉三同时激烈摇头。 开玩笑。 路听琴从不和人一对一近战,趁手的武器是一个寒光四射的长鞭。一鞭飞出,山地震荡。太初峰这一干弟子们,不够他热身。 “但你不能用灵力,万一情况危急呢?出点什么事,老四还不得杀了我。” 叶忘归努力劝解道,他听出了路听琴的意思,不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五师弟出门。 “听琴,跟老三好好呆着。” 路听琴面若寒霜,几次试图开口,组织语言。 “师兄,你是首座,你留在玄清门,弟子才能安心。厉师兄掌管后勤,应该坐镇后方,用灵兽支援。你们在,玄清门就不会出问题。” 他顿了顿,低下声音。 “我身有魔气,但一周期限已过,不是变成了一个废物,只能躲在后山被师兄们照顾。” 每一次,师兄们的善待压在他身上,都像新增的稻草,提醒他异世孤魂,何德何能。 他试图回馈过去,待他们好,但力量微薄,能做的事几乎没有。 他像迷茫的叶片卷入这个世界,来不及、也不敢去想自己的意愿。只希望先替坠月仙尊完成未完的事,护好他爱过的山峰。 《玄清春和》不会是一张孤画,剩下的夏秋冬雪,他想尽力完成。 叶忘归张了张嘴,一双桃花眼,傻傻地看着路听琴。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路听琴,强烈而主动地要参与某事。他眼睛发酸,想畅快地大笑,想马上让在外的师父、二师妹、四师弟都知道。 但看见路听琴的脸色,叶忘归的心又紧缩不安,问厉三道,“行吗?” 厉三抬起一只手。 路听琴气势顿弱,像被浇了一头冷水的猫,耷拉着耳朵提起衣袖,伸出一截皓白的腕子,让厉三搭上指尖触诊。 天大地大,不能惹医修。 厉三仔细诊了半晌,染着草药颜色的指尖搭完左腕,又换右腕。 叶忘归和路听琴双双盯着他的表情。 一旦厉三的眉头皱起一点弧度,叶忘归都会压抑地抽气。路听琴不太忧心自己的身体,但会紧张叶忘归的反应,怕他担心过头。 最终,厉三给了肯定的眼神。 叶忘归和路听琴同时放松。路听琴眼角眉梢似破开的寒冰,露出清淡的笑意, _分节阅读_66 “无碍。”厉三补了句,“但最好不用灵力,寻见师父立即让他,给玉牌续灵。” “不用灵力怎么能出去!”叶忘归一下子变了脸色。 “是最好不用。我配置丸药,定期服用,适当可用一些。”厉三和路听琴站在一侧,对叶忘归沉稳说道,“师父、师弟,应当是被困住,五师弟精通阵法,比你我强百倍。” “嗯……”叶忘归纠结万分。 “万一有阵,你去,有用吗?”厉三诛心之问。 叶忘归哑口无言。 符文阵法考验算力。叶忘归什么都行,到了符文只能当甩手掌柜,恳求嵇鹤给弟子讲。嵇鹤会到是会,耐性不足,就看了两眼,学到教人的水平。具体的东西,用的时候才会研究。 只有路听琴,每日钻在书册里,目力强悍。千变万化于他眼中,恍若囊中取物。 厉三替路听琴拢好衣袖,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记得路听琴躲在药师谷榕树树冠上的样子,像只格格不入、不信任何人的兽,只待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 一旦下定决心,要迈出第一步…… 藏在树冠里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做你想做的。”厉三平静道。翠色的双眸凝视路听琴,像静谧而柔和的海。 路听琴的嘴角轻翘,对厉三点头。忽然,若有所觉,绕开厉三,走向大殿门口。 天青色的少年衣袖挽起,鬓角额头,带着尚未干透的汗水,挺拔地站在大殿的数层台阶下,一动不动,像棵扎根的小青松。 见到路听琴走出,重霜双手抱拳,姿态恭敬地行礼,掩去眼中克制的情绪。 “师尊。”他语气如路听琴所期望,公事公办,无恨无喜。 仿佛是个普通弟子,不知路听琴身份,与他初次相见。 “方才首座师伯安排的任务,已全部完成。弟子代同门师兄师弟,前来汇报。” 第27章 路听琴被重霜的态度取悦了。 他本想出来看一眼就回,见重霜安分守己,不再是前些日子情绪激荡的模样,耐心多说了一句。 “再等一会。我与你首座师伯、厉师伯在商讨。” “是。”重霜规矩应道。“弟子先行告退,在台上等。” “可。”路听琴转身,衣摆扬起,回到大殿。 重霜心中有些奇异。 路听琴素来冷漠,说话多厉声训斥,很少和他说些平和的日常话。这样对话,好像默认他们真是一对关系疏远的师徒,切分了往日,可以重新开始似的。 他的心怦怦直跳,怕路听琴不听,极快速地说道: “师尊!你上次说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来找你,这句话还作数吗?” 路听琴半只脚踏进殿门口,闻言顿住。 “自然作数。”他想了想,补充道,“但如果你是来质问的,就算了。” “弟子不敢。” 重霜快步登上台阶,候在门侧,眉眼平静。 “弟子仔细思考了数天,有想让师尊过目的事情,请问师尊何时有空闲?” 路听琴静静注视着重霜。数日不见,重霜像换了个人。 他喜欢这种疏离感,想了想,允许道,“今晚,坠月峰山居。” _分节阅读_67 话落,路听琴回过神,留意重霜的表情。 上次他看完坠月仙尊的笔记,到太初峰找重霜,也是类似这句话开场。重霜听见后,好似打开了某种灰暗回忆的开关,情绪瞬间涌上,难搞得不行。 出乎路听琴的想象,重霜没有怒、没有恐惧,躬身再拜,退到台阶下,安静等待。 “是。” 坠月峰。 天色已暗,路听琴站在山居院落中央,披白色大氅,沐浴月色中,仿佛一抹随时可消失、不属于此世的幽魂。 这是他在玄清门的最后一夜。 无量山在此地西南,轻功急速赶往,大概要半天以上的时间。厉三与他约定,明日清晨,遣一只灵鹿到坠月峰,将他送到寿西古镇。服药休整歇过一晚,再去无量山。 此去一路,变数未知。他决心在这一夜讨回重霜肋下生出的龙骨,趁着重霜状态还算稳定,尽快研究出方案来。 咔嚓。枯叶被踩断的声音。 路听琴的感知范围里,重霜轻功而来,落在据小院一段距离的路上,一步一步,不掩饰自己的声音,与先前的种种暗中隐匿,大相径庭。 重霜来到门口,见路听琴一如既往已在院中,一丝不苟行礼。 “劳师尊久等,弟子来了。” “进。”路听琴冷漠道。 “是。” 重霜踏入小院,心中恍惚。 上一次,就在此地,路听琴立于中庭,对他说“各不相欠”。这是自那之后,他第一次有机会和路听琴面对面独处。 他发现一旦自己做出恭敬疏远的表现,路听琴的态度,就好了那么一点。 师尊……原来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吗? 那最开始的自己,过于放肆粘人,是逾矩了。 “你要说什么事,就在这说吧。”路听琴想不到比院子里更合适的地方 偏房、书房、卧房,甚至院外的桂花树,每一处,都有和重霜不愉快的回忆。 穿越前,路听琴深居简出,很少与人相交,更不会交恶。现在,就凭一次次吵过的架,重霜已经能登上他心中最不愿打交道的排行榜前列。 “是。”重霜轻呼吸,吐出一口气,尽可能用自己最平和的语气,对路听琴说道。 “先前师尊所言,弟子日夜思索。印象有一两处关于自身的异状,但才疏学浅,试图感受,总也感受不出来。弟子知道龙,知道失去理智的半妖,但师尊所言人龙混血,前所未闻,去藏书阁翻阅,也只找到只言片语。” “但后来,太初峰练剑时,弟子遇见了异状……”重霜声音有一些不稳。 “恳请请师尊指点,这是否就是师尊所说,半妖的证明?” 重霜挽起单臂的衣袖,弟子剑出鞘,干脆利落,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他下手冷静,毫不留情,剑锋划出长而深的伤口,涌出鲜红的血。 手臂前伸,让路听琴能轻松看清这道伤口。 路听琴双眸微微睁大。 从划开到伸手,这数息之间,重霜手臂上血液凝固,伤口翻处竟已有愈合的迹象。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以重霜现在力量的融合情况,他不该有这种愈合速度。 路听琴拧眉,快步上前,仔细观察重霜割开的伤。这几步时间,伤口愈合的速度加快,凝结的血液呈褐色,转眼结痂。 “我……不知道。”重霜黝黑的眼瞳望着路听琴,不去看手臂划开的道子。 他不用看,也知道伤口变成了什么样子。 几天前,练剑误伤下,他发现了自己异常的愈合速度,躲在太初峰的寒潭旁边,在确定无人的角落,一次次就着月色,划开自己的手臂。 弟子佩剑的寒光下,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怪物。 _分节阅读_68 看着血液,以人类不该有的速度涌动着愈合,恐惧着,想起路听琴说过的话。 路听琴弯身,握住重霜的手腕,专注地看起彻底愈合的伤口。 他的手指轻轻一碰,结痂掉落,手臂上留有一道明显的白色痕迹。但这道痕迹也在迅速浅淡,不出一会,整个手臂,光洁如新。 “有其他感觉吗?”路听琴问道。 重霜没法马上回答。他的呼吸暂停在路听琴冰凉的手,握住手腕的一刻。脖颈、全身,一下子染上热度,衬得路听琴莹白如玉的手指分外冰冷。 路听琴感受到这温度,心中不安。 “你的热度不对。有痛感吗,胸口闷吗?” “没有……” 路听琴举起重霜的手贴近自己的左耳,倾听血液流转的路径。按压手臂的表层,确认脉搏跳动的速度。而后,指甲顺着手背、手腕的骨骼,判断皮肤的硬度。 路听琴感觉手下的皮肤越来越烫。仿佛他的指尖每按住一下,重霜就要颤抖一下似的。 “重霜,你在害怕?” 重霜仓皇看向路听琴。他突然意识到,他见过路听琴类似的动作。虽然方式不太一样……可能有针、有鞭,但本质上在做的事情,如出一辙。 月色迷蒙,仙人握住他的手,古井无波。 闭上眼,缓缓再睁开。 浅色的瞳孔,像覆盖上一层冷漠的坚冰,虚无地看向重霜。仿佛透过他,在看向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师尊?” 重霜喃喃。 路听琴的眼眸一向冰冷,过往的试验中,时不常会这样,如看死物般注视他。他一向以为,这是路听琴憎恨、厌倦的意思。 然而此时,路听琴言语平和,结合之前的动作,这是在……看他的经络? “噤声。”路听琴皱眉道。“你心跳太快,让它静一点,我要看不清了。” “是,是……” 重霜艰难地控制起来。越去想,心脏就越不听劝,几乎要抽空所有的血液,让大脑窒息。 路听琴无语地绕过激烈动弹,象征心脏运转的红色光亮,仔细观察重霜身体内力量的状况。 相比观测风声、草叶与四周来人的动静,看清修士内在的经络运转,要耗费更多心神与力量。必要时,需辅以灵流入眼,以看得更清晰。 重霜体内,归元诀流动着稳定的轨迹,一道黑金色的气流,在肋下如丝渗出,掺入灵流的运转中。偶尔有一丝滞涩的预兆,但很快能自我开解平息。 这不对劲,笔记中也没有先例。 路听琴凝神屏气,观察地越发仔细。 重霜的情况一切良好,或者说,好过头了,远超于他现在应该有的进展。 也许是争执后,重霜一直在怀疑思索,随着碰撞,愈发承认自己身上流着龙的血液。意识与躯体的情况达成一致,以这个状态,再安抚一次龙气的爆发,就可以达到承受化形的程度。 路听琴暗自着急。 化形必须有淬炼好的龙核,交于龙族做最后的引导。若没有,前期相当于白费功夫。 超乎预期的进度条,无言地提醒他加快进度。他收回灵力,归拢心神回到正常视野。心口瞬间发疼,脑中一晕。 路听琴扶了下额角。厉三今天刚刚叮嘱过,让他调整灵流,时时护在魔气侵蚀的心脏处。弄了点灵力往眼睛里走,就这样了。这可不能让两个师兄知道。 重霜眼中映入路听琴苍白的面色,感到自己一部分灵魂已经随之而去。 “师尊,身体还没好吗?是……” 是他驱魔剑符的原因吗?激起路听琴压制的魔气,自那之后,路听琴身体顿时虚弱。 重霜脸色变得比路听琴还要惨白。 他握紧弟子佩剑,感到冰冷的剑刃刺破手掌。掌心的血很快渗过了剑身,再抬手,不出瞬息,血液凝固,仿佛不曾有过裂口。 _分节阅读_69 他的脑中眩晕,不知是缺血,还是造血功能跟不上,腿一软,扑通一声跪撑到地上,额头紧紧贴上青石板路,回想着路听琴胸口染血的模样,不敢闭眼。 “无碍,你起来。”路听琴缓了几息,很快平复。“半妖的事不必担心……你已经见过你的新师叔。此后玄清门,你与阿挪的身份,都不会对外公布。” 第28章 重霜跪伏在地,肩膀不住颤抖,剑身、青石板上残留暗红的血。 路听琴静默,给了他一段缓冲的时间,询问道: “既然想明白了,骨头给我吧……重霜?” 少年狼狈地抬头。 他的额头沾满汗水,面色惨白,眼眸颤动。像是要哭,但眼眶干涸着,没有一滴液体,仿佛泪水已在某种不可承受的真相中流尽。 “为什么……” 他沙哑道,刚说几个音,倒吸一口气,断在途中。 “对不起师尊,我不是要质问你。” 他惊慌地看向路听琴,见路听琴平静望着他,没有怒意,才放下心。 重霜嘴唇抖动着,唇上残留咬破后凝固的血液,用上所有的控制力,尽可能语气平稳地开口。 “师尊曾说,我有妖气盘旋肋下,要经师尊引导,才能存活?” 路听琴颔首。 他神情纹丝不动,一颗心高高提起,进入警戒状态,怀疑重霜的思路进入了一个新的、他不能理解的领域。比起单纯的敬憎怀疑,更加棘手。 重霜血丝遍布的眼球,迟缓地转动,在月色下哀哀望向路听琴。 “师尊,我为何能活?” 重霜感觉不到痛似的,抓起佩剑,不管不顾握住剑刃。 锋利的剑刃割破手掌,伤口涌出血液,立即凝固。他愣愣看着,再割开,直到天青色的衣衫沾染大片的血。 “你为何不能活?”路听琴看不下去了。“停手,不要再试了。即使可以快速愈合,失血超过界限,也会对身体有碍。” “但,我是妖,为什么师尊、师伯们允许我待在山门里……”重霜不能理解路听琴的反问。 路听琴纠正用词。“半妖。” 重霜跪爬在地,沾满血的手一手抓剑,一手撑地,往远离路听琴的方向挪了几步,好像在怕脏了路听琴的衣摆。 “师尊……我会变成那种怪物,对吗?叶首座带我们在外除妖时,说村里吃人……呕……吃人的那些半妖,都是……” “不,你不会变成怪物。”路听琴反应过来重霜纠结的东西,追问道,“叶首座告诉你们什么?” 重霜想回答路听琴,胃里翻江倒海,涌上一阵阵的恶心感。他不得不捂住嘴,低下头,躲开路听琴的目光。 “……慢点说。”路听琴放轻了声音。 重霜大口大口地呼吸,回想着,仿佛回到第一次外出修行的那天。 形势严峻,超乎预计。他见到满村的残垣断壁、四处撒落的鲜血、交叠的尸体,还有覆在尸体上蠕动的……三目赤红、诡异邪佞的妖兽。 他想呕吐,良久平复,找回说话的能力。 “首座说……半妖都是修合欢道的妖邪,为寻欢作乐、或试验邪法,取人类新鲜尸身……□□后,母体受孕而生。” “呕……对不起,师尊,我……呕。”重霜背过身,呕吐起来。 他尚未完全辟谷,所食不多,吐出的都是些酸水,到最后,颜色愈发黄绿,越来越苦。 路听琴快步走近,冰凉的手指抚上少年汗水渗透的后背。 不行,那里脏!重霜身躯一僵,猛地错开,不让路听琴碰到身躯。 _分节阅读_70 慌乱中,他搅成浆糊的脑海想起净化诀,不受控制的手指掐了几次,终于,一股清亮的灵力从指尖溢出,溪流般带走地面散发异味的脏污。 他嫌不够,一遍遍用出净化诀,让灵力洗刷坠月山居小院的土地,直到风清草净,青石板路光洁地反射月光,才收了手。 重霜刷干青石板,又觉得自身的存在就难以忍受,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不想让脏污沾染路听琴清净的院落。 “弟子无能,脏了师尊的眼。弟子没想到自己,是这般……” “你不是。”路听琴当机立断地打断。 他追着重霜,隔一段距离,用自己最冰冷、显得最可信的声音安抚道。 “重霜,看着我,听我的话。你不是叶首座说的半妖,你和那些是两回事。你诞生在……正常的方式下。你有双亲。” 路听琴试图回忆看过原书。 他当时翻太快了,对重霜的身世毫无印象。但有一点确定,直到书的最后,重霜饱受磨难、偏执黑化,但从没有一刻,变成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你有龙的血,你另一半的血液,来自有理性、有感情、能思考的人。你有龙的天赋,也有人的心性,不是那种只会被鲜血吸引、诞生自诅咒的妖物。” 重霜惶然地看着路听琴。 他的眼瞳颤抖,提着剑,忽然手腕一转,剑尖一动不动,稳稳指向自己的胸膛。 “重霜!”路听琴厉声道。“放下剑。” “师尊,弟子大逆不道。身有妖血,污了师门,刺伤师尊。我不该……” “听话……停下。”路听琴披着月色,几步上前,站在重霜身侧。 他不敢刺激少年,学着嵇鹤对他做过的动作,轻轻理了理少年额头湿透的发。 他的手指灵过仙家道法,少年一点一点,放下手中剑,眼睛通红,哀求地望向路听琴。 “你要活着。”路听琴艰难地思索此时该说什么。 重霜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上,大概因为过往所见所学,对诞生自无辜生命之上、嗜血而没有理智的半妖,有根深蒂固的嫌恶。现在,确定了自己和憎恶的东西沾边,恨不得亲手把自己抹杀。 ……这种非黑即白的一根筋思路,真有叶忘归的影子。 路听琴不知道如何劝导为好。 他来自异世,对各种东西接受良好,就算看到山川倒挂,大型蒸汽机械在飞檐重楼上飘,都不会吓到失去神志,更不用说区区半妖。 就像阿挪,虽然是一只纯种妖崽子,但化形失误后,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迷茫地顶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还挺可爱的。 重霜要是化形不熟练,撑死了也就是这样。头上顶两个犄角,加条没毛的尾巴。 “我……”重霜攥着手中的剑,不敢放松。 “身怀妖血,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路听琴干涩地说。“生命中还有很多好的事情。” “好的……事情?”重霜像是不理解他的话。 路听琴沉默了。 好的事情,就像春风、夏花,小猫翘起的尾巴尖尖。这是他喜欢的,重霜会喜欢吗? 重霜从小到大的生命里,知道什么是“好的事情”吗? “比如……努力修炼,成长到足够强大。你不想这样吗?”路听琴沉闷地问。 “强大了之后,要是我……控制不住疯了呢,滥杀无辜了呢?” 重霜抓紧胸口,拿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将里面惨白的一截骨头和碎片,狠狠倒在泥地上。 “啊,师尊,对不起,我不该丢到院子前,我只是……” 只是想挖出身上交杂的,属于妖的血、妖的骨,丢进最滚烫的火焰中,焚烧净化。 重霜慌乱地拢起骨头。 路听琴地先他一步拿起,收进袖中,手指一抹,藏入乾坤袋。 重霜茫然地看着路听琴的动作。 _分节阅读_71 “师尊之前要这个骨头,是要救我?为什么……师尊将我领进山时,就知道我是……妖吗?” “半妖。”路听琴抽走重霜手中的剑,替他收回到剑鞘,轻声道,“你问题真多。” 繁星点缀秋夜高远的天空,月光清冷。也许是魔气侵蚀真的损耗了太多身体机能,他披着大氅,依然感到寒意。 路听琴喉咙有点痒,忍住咳嗽。 他冰冷的手指,堪称温柔的拂过少年颤抖的眼角,清楚在此时,这个尚且青葱的幼龙,完完全全,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方向。 重霜的生命本是一条既定的轨迹,从被抛弃的幼年、饱受折磨的少年,到大放异彩、成为一方之主的青年。 现在,他的到来改变了这条路。重霜不曾因“受虐”受到师门补偿,不曾选择离开……不知后续是否还有机遇,成长到该有的地步。 重霜是个勤奋而有天赋的孩子,如果扳回正路,会走很远。路听琴不愿因为自己的干预,让重霜在此戛然而止,失去该有的未来。 他得给重霜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对,我领你进山,就因为你是人龙混血。” 路听琴沉稳开口。他一惯言出必行。此时半真半假说话,心中焦躁不安。 “我身染魔气多年,身体衰败。你师祖、厉师伯也束手无策……正如你刚才所见,人龙之力,治愈力强悍。一旦发挥,可能能够配出治愈魔气侵蚀的药引。让你成活,既为你,也为我自己。” 重霜灰暗的双眸,渐渐亮起。 亮得好像满天的星光,终于再次眷顾,落到少年的眼中。 重霜干涸的双眼湿润了,一道泪水轻轻滑下。他小声吸气着,不敢让情绪太过激动,引得路听琴心烦。 “我,能帮师尊?” “嗯。” 路听琴开了头,不忍道,“抱歉,先前未说,因为我有私心。” “师尊不必如此,折煞弟子。……弟子有罪,太过愚钝,没能早发现,屡次冒犯……” 重霜拭去骨头碎片上的泥土,将碎片捧着手心。 脸颊尚带着滑落一道泪痕,对路听琴露出雀跃的、小心翼翼的笑容。 “还需要什么能让师尊身体康复?凡是我有的,师尊全拿去,全拿去……” 第29章 夜已深,重霜不愿离去。 路听琴担心重霜独自回去会继续割伤自己,破天荒松了口,允许重霜留宿在偏房。 他没时间就地安装床榻,便从密室里找出枕头、绒毯,在书房的桌子上,给重霜铺了个临时被窝。而后,他回到卧房,简单打理了自己,瞬间入梦。 路听琴神思飘摇,做了个买了机票,结果睡过头没赶上飞机的梦。 梦里,他似乎是个人工智能领域的学者,受邀参加业内顶尖的研讨盛会,身穿一件浅蓝衬衫,正对着镜子不耐烦地整理领带。 他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郁,正凑近了镜子和领带搏斗。路听琴觉得自己应当是会系的,然而身体不受他操控,往日灵巧的手指像中了诅咒,两根简单的带子,怎么也系不利索。 忽然,房门打开。路听琴的视角轻忽而上,飘在空中,仿佛变作幽灵。 一个身着蓝黑色正装的青年走进屋子,他留着中长发,发丝整齐地拢到脑后,身姿挺拔、轮廓精致,眉眼间有不符合年龄的忧郁。 青年步伐很轻,臂弯中搭着一套熨得精细的灰色马甲,还有同款西装外套。他蹑手蹑脚,将衣服整齐地摆放在“自己”身后的床上。 路听琴发现“自己”转过身,冷声呵斥道,“让你进了吗,出去!” 青年掏出两张临近登机时间的机票,幽深的黑眸苦闷地望着“自己”,恳求道:“可否允许弟子帮忙……师尊?” 这是重霜? 路听琴猛然惊醒。什么啊,好不容易梦回熟悉的场景,居然还要再见到重霜? _分节阅读_72 晨曦的微光透过纸窗,院子外,隐隐有一声鹿鸣。路听琴想起与厉三的约定,翻身下了塌,快速洗漱后,抓上包裹往外走。 重霜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发丝被露水打湿。他恭敬地候在偏房门口等待,见路听琴出门,立即迎上前。 “师尊。” 路听琴瞥了少年一眼,对梦里青年模样的重霜心有余悸。他见到重霜天青色的练功服干净得过分,眼底带着青黑,不由皱眉道,“你没睡?” 净化诀再怎么去污除尘,也处理不干净大量的血迹。重霜这衣裳看上去,是连夜洗过、灵力烘干后的结果。 “谢师尊关心,弟子睡得很好。”重霜嘴角抿出小小的笑涡。 路听琴不置可否,走到偏房门口,往里看去。 他记得自己怕桌子太硬了,在上面铺了好几层垫子。而现在,绒毯、锦衾没有任何睡过的褶皱,全部被重霜仔细地折叠在一起,放置桌子中央。 “你睡地上了?”路听琴看向整洁的地面,不知道这孩子到底窝在哪凑活了一觉。 “弟子粗鄙,可能会弄脏师尊的东西……”重霜低下头,看见路听琴手中拎着的包袱,惊道,“师尊拿着包袱,是要出去?” “对。”路听琴微微叹气,循着灵鹿的鸣叫,向院外走去。“你回弟子舍补个觉吧。之后照常去太初峰,叶首座给你留了位置。” “师尊现在出去,身体不要紧吗?”重霜一路小跑,紧追在路听琴身后,不敢离去。 路听琴摇头。他站在原地,看着林木深处,一只纯白而美丽的鹿,失了语言。 这是只如上次的银狼般高大的鹿,身披柔顺的毛发,周身萦绕灵光,从葱郁的林中优雅漫步而来。它四蹄迈动,仿佛午后散步,速度却极快,几乎是一晃神,就到了路听琴和重霜面前。 厉三跟在后面,身着黑色劲装,像一只豹子。见到路听琴,他翠色的眼眸揉进暖意。 “师弟,两个人去?”厉三偏头顺了顺灵鹿的脸颊。他没想到重霜也在,只准备了单人坐骑。 “一人。”路听琴好奇地仰头,看向比他还高一头的灵鹿。 鹿对上路听琴的目光,温顺地弯曲四肢,趴在地上。垂下头颅,纤长的白色睫毛忽闪着。 路听琴有点想把脸埋在初雪般洁白,看上去顺滑又漂亮的鹿毛里,但重霜就在旁边看着,他只能把手掌贴在鹿身上,像是偷偷在超市里把手伸进米袋里那样,让手指浸没在鹿毛里,小幅度摸了摸。 “阿挪还好吗?”路听琴问道。 自从昨天决定要出行,奶橘就被他托付给了师兄们。 “跟灵兽们,玩了一晚上,不睡觉。”厉三想了想,苦恼道。“今天跟大师兄听讲,估计要打瞌睡。” 为了来送路听琴,厉三一早上就把奶橘送到了叶忘归处,准备让她跟着着弟子们一起上早课。 奶橘被放下时懵懵懂懂的,睡眼惺忪,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叶忘归接了奶橘,一副极力忍耐、想要翘课到坠月峰的表情,一步三回头,走进殿里。 路听琴想起奶猫崽子拒绝读书的模样,一声轻笑。 “师兄,那我走了。” “师尊要去哪?”重霜跨前一步,站在灵鹿旁边。黝黑的眼睛望向路听琴,像只不愿被抛弃的小鸟。“弟子能一起吗?” 路听琴想起此行不确定之处,狠心道,“与你无关。” 重霜焦急地看看路听琴,又求援般看着厉三。“师尊独自出行,多有不便。带上弟子万事都好打理。弟子虽修行尚浅,但多少有自保之力,绝不会成为师尊的累赘。” 路听琴犹豫一瞬,没有说话。 重霜见他态度松动,并非不可回转,大喜。 “你想跟着?” “是!”重霜清亮地应道。他不敢多劝路听琴,深恐引得路听琴心烦,忐忑地等待着判决。 路听琴被重霜“修行尚浅”的说辞打动了。 他心里一直存着种担心,怕因为自身缘故,挡住了重霜的机缘。 叶忘归提过无量山之后,路听琴总觉得似曾相识。但回顾密室中书籍,他没有见过此山。现在想想,没准这是原书中提到过的地方。 既然原书提到过,很可能就与重霜有关。 _分节阅读_73 “上来吧。” 路听琴斜坐到宽厚的鹿背上,留出自己与鹿头之间的位置,拍了拍灵鹿的身体。 “好!”重霜的眼睛瞬间发亮。 清晨细碎的微光,透过林间树叶,落入少年的眼,让少年的眼中荡漾起璀璨的碎金。 重霜的态度拘谨恭顺,不敢像之前那样,直白地流露感情。但他毕竟年少,从来就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路听琴看着重霜,直到少年绷紧身躯、小心地坐到他的身前,没有移开目光。 玄清门西南,寿西古镇。 灵鹿穿山越岭,着陆在古镇附近盘根错节的林中。重霜先跳下地,伸出一只手虚扶在空气中,接应路听琴。 方才的高空移动,让路听琴被风吹得浑身发冷,心里也尽是忐忑,不敢往下看。这会落了地,路听琴才觉得终于踏实下来,缓了缓神,不疾不徐下了鹿身。 灵鹿清鸣一声,在林间小跑几步,回头望了他们一眼,优雅离去。 路听琴看了看日头。 此时尚未过晌午,直接去无量山都来得及。考虑到重霜,路听琴决定还是听师兄们的话,先休整一番,养足精神。 路听琴的怀中揣着传音符,一有异动,叶忘归会马上联系他。以玄清道人和嵇鹤的实力,既然叶忘归说了性命无忧,就不必过于担心。 路听琴带着重霜,顺着林中小路,走向尽头隐约露出的一座石牌坊。 寿西旧时是专贩盐与茶的古镇,连接西南群山与中土。新皇上任,开放管制、大兴商业,无数游商拥向这片未开放的土地,开辟出更安全的商路,寿西的地位一落千丈,渐渐衰颓。 如今,这座灰檐白墙的镇子,多数房屋已经荒废。青壮年奔赴更繁华的商路,留下来的多是老人和垂髫孩童。 重霜进镇子前,特地恳请路听琴戴上帷帽。而后为他提包探路,寻到镇子内唯一一座还开门的客栈,为路听琴要了一间上房。 “你不必这么紧张。”路听琴进了房间,摘取白纱帷帽,露出脸来。 也许是“身体衰败”的理由让重霜太过深刻。一路上,重霜不时要看他一眼,好像他下一秒随时要晕过去一样。 这是间简单干净的房间,地方不大,有基本的物件,还有一张雕花床。 “师尊,药我放在桌上了。” 重霜先按照厉三的嘱咐,从包袱里取出三个不同颜色线绳绑着的小瓷瓶,拿出瓷碗,取了水温好。而后蹲下身,从包袱里不断拿出东西来,开始替路听琴布置房间。 出门在外,比起小巧的乾坤袋,用包袱更能伪装成过路的普通旅人,可避免引出杂事。路听琴的包袱用符文做了改装,即轻便好拿,又扩充了数倍空间。 临走前,厉三帮忙收拾了一遍,往包袱里仔细放了若干内容。重霜一件一件挑出来摆好,从果仁蜜饯、汤匙碗筷到锦衾被褥…… 路听琴默默抽了抽嘴角,制止道。“这个不必了。” “是。”重霜严肃道。他艰难地藏起眼中的动摇,把一个椭圆形的兔状抱枕塞回包袱里。 “弟子就在隔壁,师尊有任何事情,随时吩咐我。” 重霜将所有东西铺设好,轻轻关上门。 等重霜一走,路听琴立刻卸去力道,倒在床榻上。他趴了一会,将包袱拽过来,翻找起里面的东西。 黑灰、奶白、黄褐……叶师兄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不同配色、不同花纹的大兔球,厉师兄又干嘛把全套放进包袱里! 第30章 路听琴挑了一只纯黑的兔球扔在床榻上,靠着兔球,琢磨起厉三给的药。 他的病状根源在魔气侵蚀的心脏。厉三的药物无法根治魔气,只能促进灵力运转,在心脏附近形成短暂的保护层,缓解目眩等症状。 根据路听琴的身体状况,厉三配置了低中高三种强度的药,对应单纯的疲劳、轻微灵力使用以及重度灵力使用三种情况。 路听琴选了轻微时适用的瓷瓶,倒出几粒。 黑乎乎的药丸入口,散发怪异的味道,他喝了几口水,感受到药物在喉咙内化开,一股暖流在胃部涌出,包裹五脏六腑。 _分节阅读_74 而后,路听琴从乾坤袋中,拿出百般折腾下,终于从重霜处拿来的一截骨头。 这是一截从少年血肉中,生生截断后挖出的骨。经过打磨,骨头边缘滑润,透着莹白的色泽。 路听琴的手指拂过骨头表面,双手执起骨头两端,平放在眼前。 他闭目,引灵力入眼,再睁开,眼中的情绪消失殆尽,如极寒的荒原。 一截莹白的骨头,在路听琴的眼中分解、重构。他的目光透过骨头表面,追溯其诞生的源头,推演其未来的延展。 这是重霜肋下凝聚而出的第一块龙骨。 按原有的发展路径,黑金色的龙气会围绕此骨壮大,塑成化形必备的龙核。 在龙核影响下,龙骨会过早成长,穿透身体内原有的属于人类的脊椎。 龙之骨、人之骨、相互交杂错乱,扭曲生长。最终,重霜的身躯会因无法承受而破裂,死成半人半龙的怪物。 现在,这截最初诞生的龙骨被挖出,截断了龙核诞生的过程。 重霜身体内,黑金色的龙气与逐渐成熟的归元诀交融,共同铸造出足够强健、能够承受化形的体魄。 路听琴判断,是时候将龙骨在体外淬炼成龙核。等时机成熟,在成年龙族的引导下,先打碎半数重霜体内的人骨,再植入龙核,引龙骨正确融合生长,便可帮重霜塑成龙身。 至于如何淬炼…… 路听琴翻来覆去,将这截骨头看了好几遍,初步制定了几个方案。 他撤回灵力,不禁又是一阵眩晕,靠在墙上想歇一歇。 刚闭目,身体在长途移动中产生的疲惫席卷而来,引得他坠入短暂的昏暗。 再惊醒时,日头暗淡,到了下午。 路听琴揉了会额角,将后腰上垫着的大兔子抱枕收进包袱,轻敲床头的墙壁。 瞬间,隔壁房间响起脚步声、关门声,仿佛有人一直在静心倾听,等待这一刻的召唤。 路听琴的房门,被有节奏地敲响。 “师尊,您找我?”重霜站在门外,轻声询问。 “进。” 路听琴道。他仍觉得身体疲惫,额角隐隐作痛,干脆靠着墙,没有下地。 重霜见路听琴如此,快步走近,单膝跪在塌前,紧张地问道,“师尊,脸色怎么这么差?” 重霜忧心地注视路听琴的面色,想从路听琴眉间任何一丝皱起的痕迹,找出路听琴不适的程度。 “坐。”路听琴指了指凳子。 “重霜……听我说,不要激动。我需要一点你的血。” 路听琴心中提防着,等待少年怒气冲冲的抗拒。 重霜惊愕地瞪大眼睛,身体前倾,手搭上塌边。“厉师伯的药不管用,师尊又难受了是吗?” 他撸起左臂、右臂的袖子,手心冲上,双臂往路听琴身前一放。 “师尊现在感觉如何,想亲自动手,还是弟子自己来?” 路听琴讶异地看了看重霜,用手指划过少年结实的小臂。 重霜的皮肤在风吹日晒的练剑下,不算白皙细腻。小臂肌肉紧实,曲线并不夸张,显出健康而生机勃勃的力量。 重霜任由路听琴研究着,黝黑的眼睛溢满担忧和自责。 “闭眼。”路听琴一声叹息。 重霜听话地合上双眼。 路听琴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壶嘴成斜面的玉壶、一柄尖锐的匕首,和一条绣着桂花的抹额。 路听琴拾起抹额,当作眼带,覆上重霜抖动的眼睫。 _分节阅读_75 “师尊,不用这样,可以直接……”重霜的声音有些发颤。 重霜感觉到路听琴帮他系好眼带,用从未有过的耐心,按摩他的小臂。他不敢置信,几乎要坐不住,滑落到凳子底下。 “别动。”路听琴的手指一点一点放松少年紧绷的肌肉。 路听琴察觉到重霜对自己的态度,正在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覆盖重霜对试验的回忆,告诉重霜,过往已去。 会好的,一切会变好的。 路听琴记着梦境中、以及今天清晨见过的,重霜眼中的光。 不论出自何种目的、又落得何种结局,客观上,前身将这孩子领回来,又让他破碎。 路听琴决意将破碎的重霜粘好,交还给叶忘归。 一旦交出,他在此世承载的执念,便少了大半。 路听琴期望叶忘归能给予重霜更多的东西。 教会重霜畅快地笑、无忧无惧地握紧手中的剑,给予重霜,前身及自己永远不能给出的,直率而明快的关爱。 路听琴拿起小刀,放置好接血的玉壶,稳准狠地割破重霜的小臂。 再之后,各自休憩,准备明日一早,奔赴无量山。 次日,寿西镇西南。 路听琴带着重霜,顺小道西行,寻找叶忘归提过的白骨入口。 一路上,林木渐疏,为数不多的树木仅剩焦黑的枯萎枝干,脚下泥土粘稠,仿佛渗有殷殷血迹。 小路绵延的尽头,一座巨大的骨骼,卧在焦黑枯枝交错的山谷中心,像是某种巨型鱼类的骨架,安静搁浅在光秃秃的陆地。 “师尊,这是无量山?”重霜手持佩剑,警惕地注意四周的动静。 山野寂静,没有一丝声音。风似乎停滞,没有草木摇动的声响。 “不,再里面一点。”路听琴站在骨架前,眉间微蹙。 叶忘归说白骨是无量山的入口,穿过头骨的眼眶,可看到玉石闪光,对着玉石光芒走入其中,即可见无量山真正的面目。 路听琴透过骨骼的空隙望去,试图找到叶忘归所说的闪光,以他的目力,一无所获。 巨骨静默,山谷尽头一片昏暗,迷雾蒙蒙。 “重霜,后退。” 路听琴抽出腰间的软鞭,解除附于其上的伪装。 一道银光冷冽的长鞭,雀跃着在空气中展开细长的身形。灵器似主,路听琴的鞭子“玉晖”,擅远战、控场,难以捕捉。 “去。”路听琴轻声斥道。 长鞭在主人的驱使下,闪电般前冲,钻透头骨空洞的眼眶,没入茫茫雾气。 一道高大的透明屏障,倏然亮起,挡住长鞭的攻势。 这道屏障极宽、极高,像天神之罩,笼在白骨之后。罩内,光华隐现,隐约可见迷雾朦胧中的骨山。 “祖师的御灵罩!”重霜低呼出声。 玄清门数座群山的周围,常年笼罩着这样的罩子。 误闯山门者进到罩子范围内,会懵懂茫然忘了来意,自动归去;妖气邪魔遇见此罩,若无准许,轻易不能突破。 路听琴踏上骨架的顶端,伸手,掌心向前。 就像程序拥有后门,玄清道人的御灵罩,留有亲传弟子能够开启的破绽。 路听琴手中灵力涌动,源自玄清门所学的道法与御灵罩互相映衬,在透明屏障上激起一阵光华流转的灵光。 他眼神淡漠,用解构万物的双眸,飞快破解玄清道人留下的路径。 很快,罩层表面的灵光分解汇聚,形成一道容一人通过的门。 _分节阅读_76 路听琴控制灵力,将门打开一丝裂缝。浓郁的黑色雾气顿时躁动着,要从里向外涌出。 路听琴听见兽类的呼啸嘶吼,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手掌成拳,瞬间将罩子重新封锁。 “重霜,你在外面等……不,你过来。”路听琴唤道。 重霜不用路听琴吩咐,看到黑雾的刹那,便背着包袱,轻巧地跳上骨架。 “要我做什么,师尊?” 重霜紧张万分,只想护在路听琴身边。 来之时,路听琴讲过,无量山是一座白骨累积的妖山,无数妖兽在此盘踞、修炼。 魔气蛊惑心智,对人类与妖物,一切有形的实体都有效力。 现在,既然罩内魔气充盈,无量山的范围该是妖兽厮杀、血流遍地。 “抬起手。”路听琴道。 重霜立即照做。 路听琴指尖涌动幽兰般的灵力,在重霜双手的手腕上,画下一道小小的符文。而后,眉心、脖颈,同样如此。 重霜睁大眼睛,对上路听琴专注的眼眸,听见路听琴近在咫尺的呼吸,不由得身体发颤。 “害怕吗?”路听琴道。 “什、什么?” 路听琴指引他,“感受身体内的灵力。” 重霜闭目。他感到路听琴清冷的力量,顺着符文涌入,护佑着他的意识与身体。 重霜惊慌道:“师尊不用浪费力量,弟子有自保之力!” “并非如此。”路听琴淡淡道。 魔气无形,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盘踞。叶忘归与厉三都没有想到,无量山依然充斥着魔气。 黑雾肆意之处,对路听琴而言,就是死局。扎根在他心口的黑雾,会借势而起,瞬间吞噬他的身体。 “我需要进去,但现在不能进。”路听琴解释道。 玄清道人和嵇鹤,一定就困在无量山中的某座阵中。 路听琴隐约回忆起,原书中,无量山算是重霜的一次机缘。在这里,重霜突破魔障,继承了某种信息。 此时令重霜进入,即能感应阵法,亦能得遇机缘,也算一举两得。 为确保重霜不会遭遇万一,折在这里,路听琴做了相应的防护。 一旦事情有变,他的灵力可通过符文源源不断地保护重霜的意识,令他免受魔气侵扰。 “接下来,我打开缝隙,你进。” 路听琴指示道,“里面妖兽出没、地形复杂,但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问题。” “魔气会蛊惑人心,你必须闭上嗅觉、听觉,避开疯狂的妖物,凭借意识的灵光,寻找最不和谐的地方。” “可能是空间的交错,可能是一种诡异。找到它,想尽办法打开它……可以试着用你的血。” “我……可以吗?”重霜不自信地问道。 他多次外出历练,都是结对行动,甚少有独自的机会。话落,他骤然反应过来,马上驳回了前言。“……对不起,师尊,我一定能行。” 他去,就意味着路听琴留在罩外,不会涉险。想至此,重霜的眉眼间流露出藏不住的笑意。 路听琴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重霜的眉心,温声道。 “去,灵力会保护你。” _分节阅读_77 第31章 重霜运转轻功,在路听琴打开缝隙的刹那,冲入屏障。 屏障内,是一条白骨铺成的路,由无数碎骨交叠而成,散落着看得出形状的头骨、胸腔、盆骨。骨骼愈积愈高,路的尽头,耸立着一座石山。 黑雾凝聚成诡异的兽型,在半空中咆哮着,被新鲜的血肉吸引,冲向重霜。 重霜谨遵路听琴的指引,闭上听觉、嗅觉,穿梭在层层白骨间,向石山跑去。 一路上,他看到无数残肢与大半截兽身。身躯如山的魔猿、长着四个脑袋的狮虎、眼睛鲜红如血的秃鹫……无数兽类的尸身,散落在白骨堆积而成的山路上。它们经过猛烈地厮杀,互相掰断头颅,咬碎身体。 重霜心中发寒。 突然,他的身后,一条蛰伏的巨蟒猛地从头骨中钻出,在半空中身形壮大十倍,张开阴森幽深的大口。 重霜身形一错,向斜前方躲去。 黑雾紧追在重霜身后,路过巨蟒,将蟒身卷入其中。 一阵嘶嘶之声在黑雾中响起,数息之后,黑雾骤然散开,重新凝聚。半截蟒身坠落在地,巨蟒冰冷的血液流入满地碎骨,破开的肚腹中,露出尚未消化的小兽。 重霜不敢回头,绕着曲线向前奔跑着,按住手腕上路听琴刻下的痕迹。 白骨路已到尽头,他看清了迷雾深处的石山。 这座山极为宽阔,由无数庞大的、恍若深海巨兽的骨骼组成。高耸断裂的骨骼经过几千年的风吹雨淋,沉积成坚固的石山。 石山上,四处是幽深的孔洞。无数鲜红的眼睛,从孔洞中冒出,窥视着外来之客。有的洞穴中,光芒萦绕,隐有玉石嗡鸣。 重霜飞快向四周看去,想找到路听琴提过的异处。 石山太大,人太小。重霜天青色的身影,像尚未长成的幼兽,在鲜血与尸骨交织而成的山峦中穿梭。 他的身后是盘旋的黑雾,四处是潜伏的危机,唯一能保护的他的,是一柄剑,还有额上、手腕等处的符文。 重霜分出一丝心神,感受符文的存在。符文冰凉,发出清冷的气息,幽幽地护卫着他。 仿佛路听琴就在身边,重霜心中涌起无尽的勇气。他握紧手中的剑,一脚蹬上白骨,冲向石山的高顶。 挥剑,斩断突然钻出的异兽。 挥剑,毙命从天袭来的妖禽。 这柄剑沾染过路听琴的血,血迹从剑上汩汩流到重霜的心中。 他会为了路听琴,挥动这柄罪恶的剑,直到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 黑雾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 一朵不祥的黑云在石山顶部生成、凝聚。 孔洞中无数鲜红的双眼的主人,齐齐发出刺耳的唳鸣。 重霜身上的符文,光芒大放。一股清幽的力量浮现,萦绕在重霜身体外围。 路听琴简短的命令,在重霜意识中响起。“上面。” 重霜像得到最高号令,沉下心,向黑云翻滚的石山顶峰冲去。 山顶上,无数头颅与骨血的幻影,在浓重的黑云中翻滚着。黑云面对冲上山的人影,膨胀数倍,铺天盖地涌向重霜。 盘桓在重霜身后的黑雾,穿梭到上空,与黑云融合,形成一张巨网,要将重霜吞没。 数道黑雾触角般探出,接触到重霜的周身。瞬间,清幽的力量随之增强数倍,弹开黑雾的污染。 重霜在骨山中向上穿梭。 他的轻功运转到极致,额头渗出殷殷冷汗。侵蚀人身的黑色云雾从上至下压来,重霜躲无可躲。 “师尊……”他喃喃道,试图得到路听琴的指引。 “向上。”路听琴清冷的声音,浮现在意识中。比起上次的简短,似乎增了些虚弱。 重霜身形跃动,寻找黑雾最薄弱的地方,向着山峰的方向,一头扎进黑雾中。 _分节阅读_78 他的眼前短暂地笼罩上蒙蒙雾气,脑中嗡鸣声声。 漆黑的雾气,好像渗透了他的皮肤,顺着血管钻入身体内部,吞噬撕裂着。即使封闭了听觉嗅觉,五脏六腑处,依然涌上阵阵疼痛。 师尊平时就忍受着这种感受吗? 重霜心神不稳,黑雾蛊惑着,勾起他脑海中回忆起最深的梦魇,最恐惧的事物。 他看到路听琴冰凉而冷漠、一片荒芜的眼。无数个夜晚、看着死物般—— 不,不对! 重霜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腕,用真实的痛苦找回意识。 他眼眶酸痛,满嘴血腥味,持着剑,像要斩断所有纷乱的过去,向着山顶,冲破黑雾,一往无前。 黑暗,无尽的黑暗。 还有路听琴的光。 路听琴的灵力从符文中涌入,冰冷地渗透重霜的躯体。幽兰般的灵力坚固地护佑着重霜的身体与意识,避免重霜被黑雾的侵蚀。 重霜踏上山峰。黑云在他脚下蠕动着,无数头颅的幻影无声嘶喊,不敢向上。 骨骼凝固而成的山顶上,是一汪蓝绿色的湖泊,灰白的雾气模糊了湖泊的边缘,让这片湖水似乎没有尽头,像传说中的海。 一座狭小的圆形石坛,安静漂浮在湖泊中心。 滚滚黑雾从石坛中心的孔洞中涌出,如丝如缕,向下与黑云混合。过程中,黑雾似乎忌惮着湖水,始终与湖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重霜喘息,眼看着孔洞中涌出的黑雾,要转头向自己而来,一个猛子扎进蓝绿色宁静的湖水。 入水,黑雾纷纷绕开。路听琴的灵力面对的压力顿松,厚重的光芒消散,剩下薄薄的一层,萦绕在重霜的意识里。 像是判断出危机已过,这缕最后的灵力,愈发薄弱。 “血。”路听琴突然道。 这一次,他在重霜脑中响起的声音极轻,仿佛面临清风的烛火,来不及炽热燃烧,就仅剩一缕轻烟。 重霜浑身湿透,在湖水中快速游向石坛。 他自小长在内陆,从未像这样在宽广的湖中游过泳。 湖水拥住他的刹那,他无师自通,仿佛生来就会这样似的,如一条游鱼,灵敏地摆动身体。 终于,重霜游到了石坛。他撑着坛面,爬上石坛。找准黑雾涌出的缝隙,干脆利落地用剑划破手臂。 血液落入缝隙中,一部分被黑雾吞噬,一部分渗入更深处。 重霜心知这便是路听琴提到的异处。他生怕因为自己伤口愈合过快,流出的血液不够,跪在坛边,一道一道不停划着,在心里大声呼唤路听琴。 路听琴没有回答。 符文中,最后一丝灵力消散了。 缝隙中突然透出一阵强光,空间扭曲,灰黄的雾气瞬间将重霜包裹。 重霜失去意识,梦到了迷雾。 梦到永恒地翻涌着的迷雾。天色昏黄,有什么呼啸着,要从沉寂的千年中复苏—— 重霜猛地睁开眼。 “师尊!”他翻了个身,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按着手腕的符文,要找路听琴的身影。 四面八方俱是昏黄的浓雾,没有任何物体,分不清天与地。 重霜不敢随意移动,怕迷失了方位,以自身为轴,向各个方向依次转身观察。 终于,他看到一处浓雾后,隐约有晃动的人影。 重霜屏息,身躯如一片羽毛,放轻了脚步,想要接近人影所在的方向。 他刚一迈步,浓雾后,传来一句沉稳的话音。 _分节阅读_79 “鹤儿,你去引一下。” “我不……”另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满腔愤懑,而后话音一顿,缓了下来,“行吧。” 这是玄清道人和嵇鹤的声音! 重霜向声音所在地跑去,跑了两步,想起叶忘归教过的迷阵,犹豫地停下脚步。 嵇鹤从昏黄的迷雾中走出,凌厉的眼神扫向重霜,对他拍了拍手。 “小子,过来!” “嵇师伯?”重霜谨慎地后退一步。“你是幻像,还是真的?” 这不是平时的嵇鹤。 飞云峰嵇鹤出身世家,爱用奢侈的物件,讲究干净。 现在,站在重霜面前的嵇鹤发丝凌乱,一头长发随意在头顶束起,身着精贵的靛蓝金丝袍服,衣着破损,浸满大片大片的鲜血。 “叶忘归还教了你不少东西嘛。”嵇鹤嘀咕一声。“我就说一遍,不来算了,省得惹你师尊心烦。” 嵇鹤提起路听琴,面容瞬间阴沉,匆匆转身,往回走去。 重霜狠下心,紧追着嵇鹤的身影,没入前方的浓雾。 浓雾的尽头仍是浓雾。这片天地仿佛被昏黄的雾气充斥,没有边际。 重霜看清雾气中的身影,惊愕地睁大眼睛。 嵇鹤双手抱胸,站在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后。 少年气质清贵,眉眼沉静,薄唇润泽。他跪坐在地上,用双腿充当枕头,枕着一个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人。 那人青丝如墨,面容清冷如月,安静地躺在少年腿上,双手交叠在身前,好像再也不会醒来,又好像只是困在短暂的梦里。 重霜感觉喉咙被扼住,无法呼吸。他踉跄几步,按捺住想要立即上前的冲动,提防地注视着少年。 少年稳坐如山,温柔一笑。“不必担心,这不是幻境。坐下歇歇吧,重霜。” 少年修剪得精致圆润的指甲,轻轻梳理着路听琴垂落的长发,指尖向上一挑,一只冰蓝色的灵蝶,凭空出现。 灵蝶扇动翅膀,轻飘飘地停在重霜的眼前,融入重霜额头的符文。 浓郁的灵力涌入,如山似海,沉稳而厚重,为重霜疏导身体内受黑雾干扰而翻涌的气血。 重霜再无疑虑,一颗心系在路听琴身上,恭恭敬敬下拜。 “坠月峰弟子重霜,参见祖师。” 第32章 彼时,屏障外。 路听琴盘膝坐在高大的白骨上,周身漂浮着无数闪烁着荧光的符文。 他通过符文感受重霜的状态,知道重霜进了屏障后被黑雾盯上,在碎骨路上一路奔跑躲避。 魔物蛊惑心智,年轻一代的弟子难以抵挡。路听琴追踪着黑雾的气息,双手成诀,指尖散发灵力的光辉。 他通过符文分出一丝微薄的灵力,护佑住重霜的身躯与意识,避免重霜被紧追其后的黑雾影响。 重霜到达石山,攀登山峰。他即将向上冲破黑云笼罩的峰顶时,路听琴的压力顿时加剧。 路听琴留住灵力护住自己的心脉和关键经络,其余力量通过符文悉数输出,将重霜牢牢保护在幽兰般清冽的气息中。 待重霜登上山顶,寻到石坛,路听琴收了手。 灵力消耗过度,让路听琴心口钝痛,喉咙中泛起铁锈味。他轻咳两声,从身旁重霜留下的包袱中,抓出厉三给的药,胡乱吃了几粒。 药物迅速在体内生效。路听琴忍住尚未压制的疼痛,双手交叉,快速握成不同手势,驱动漂浮在自身周围的符文交错变化,排列成一组新的繁复纹路。 _分节阅读_80 纹路灵光一闪,路听琴稳住心神,将空气中灵力流转的符文组,精准而快速地印刻到自己的肩膀、后背。 感受到冰凉的符文组没入衣袍,刻上皮肤,他抚住心口,合上双眼。 这是路听琴在密室藏书里看到的一组符文。书中空白页上,留有玄清道人的批注。 玄清道人用舒展从容的笔迹,讲解了他创造这组符文的因果、以及符文组在空间定位与转移中的具体应用。 这组符文分为子母两组,两组符文遥相呼应,通过任意一组,能精准定位另一组的位置。随后,辅助以空间秘术,能够跨界传送。 在旁人眼中,玄清道人神出鬼没、难以寻到踪迹,实际上他常使用此符文组,在陆地中定位穿梭。 按理说,玄清道人擅长空间道法,不应被困在阵中。路听琴不知他与嵇鹤为何会多日未出,只能寄希望于重霜触动阵法,进到阵中查探。 为此,路听琴在重霜进入屏障前,在重霜的身上眉心、脖颈、手腕处刻画出子符文组。 刻画时,路听琴根据密室中研究的结果,在玄清道人创造的基础上,对符文加以融合改进,使得重霜身上的子符文组既能空间定位,又兼顾了灵力输送的功用。 一旦重霜开启阵法,见到玄清道人。玄清道人便能够通过重霜额头明显的符文,发现子符文组,从而定位到路听琴确切的位置。 玄清道人既可以选择将重霜身上的符文转移到自己身上,以路听琴的位置为终点传送,脱离阵法,也可以将重霜的位置做为终点,破开空间,帮助路听琴来到重霜身边。 路听琴静下心神,安静等待。 他已经力竭,胸口翻滚的黑雾被厉三的药效短暂压制,眼前阵阵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周身的空间传来怪异的波动,他睁开眼,见到空间裂开一道一人多高的裂口。裂缝后,浓重的昏黄雾气,汇聚成压抑的底色。 嵇鹤身影模糊,衣衫破损,凝固着大片的血迹。他半跪在裂缝之后,大声对路听琴喊着什么。 嵇鹤旁边是重霜昏迷的身影。重霜身上,无数符文光芒绽放,如先前路听琴身上的符文一样,在半空中浮动旋转,形成复杂的轨迹。 路听琴懂了玄清道人的意思,这是让路听琴顺着重霜的定位,传送到阵中。 他撑着自己的身体,踏着脚下的白骨,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昏黄的雾气奔去。 空间交错,路听琴落到嵇鹤结实、有力的怀抱中,感觉自己被箍得很紧。 随后,灵力使用过度与药物的后遗症涌上,路听琴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路听琴陷在深沉的昏睡中,没有被梦境干扰。 他心脏中狰狞肆虐的魔气被药物压制着,一道雄浑的力量缓缓涌入,抚平身体内的创伤。 魔气试探着要冲破药物形成的保护层,接收到外来的力量,龟缩回路听琴心源深处,像颗黑暗的种子,蛰伏着等待破土而出。 路听琴从未睡得这般平静。他感到舒适而安心,仿佛睡在穿越前,公寓里柔软的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疲惫的躯体得到充分的休息。他的意识轻悠悠上浮,昏沉的眼皮感受到外界的光亮。 路听琴不愿睁眼。 他希望睁开眼见到熟悉的浅灰色墙壁、多屏幕黑色系主机,和自己精心照顾的那株兰草。 而不是充斥鲜血的陌生世界,和一个个对他或愧疚或善意、他却难以心安理得给予回馈的人。 有谁用温柔的指尖,一点点替路听琴打理鬓角的发丝。 路听琴眼睫颤抖,轻轻睁开双眼。 他发现自己枕在一双腿上,膝枕的主人是一个少年。 少年唇角含笑,眉宇清亮,沉稳地看着他。 路听琴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受到少年动作中溢出来的关照和体贴,猜测这是原身的师父玄清道人,但不敢确定。 少年对上路听琴的神情,目光一凝。 路听琴轻咳一声,想起身寻找嵇鹤的位置。 “嘘。”少年对路听琴抬起一根手指,比在唇间。 下一秒,以他们为中心,纷飞起数不清的冰蓝色灵蝶。 路听琴怔楞地看着空中。 _分节阅读_81 灵蝶像被风吹起的花瓣,席卷而来,四散着落去。蝶身分布到空中各处,身躯闪烁着淡化,化作冰蓝色的纹路。 无数蝶纹,像一颗颗繁星或宝石,交织成一张半球状的网。 这张网光华流转,阻挡住灰黄的雾气,将路听琴与少年拢在其中。 路听琴只来得及听见嵇鹤的一声“喂”,而后世界陷入安静,没有杂音。 少年低头看着路听琴,手伸到路听琴的脖颈下,扶起路听琴,帮他坐好。 路听琴强忍住慌乱的心境,看着少年的神情。 少年平静的眸子望着他,透出一丝哀伤。看着路听琴的面容,似乎在缅怀再不会回来的人。 “这是灵蝶生成的阵中之阵,可隔绝外界的窥探,他们听不到我们的交谈,你大可安心。” 等到路听琴坐稳后,少年收敛了眸中的哀情,柔声道: “我是你的师父玄清。孩子,你叫什么?” “我……”路听琴艰难地开口。 这问句什么意思,是最开始时他眼中的犹疑露出破绽,让玄清道人发现了自己不是本尊吗? 坠月仙尊让路听琴看顾好师父和同门,路听琴便兢兢业业与师兄们相处。 他希望顺着坠月仙尊的意愿,让师父、师兄师姐们一切安好,不因坠月仙尊的变动而伤心。 路听琴自觉对不起梦中坠月仙尊的嘱咐,微微偏头,不去看玄清道人的目光,回答道: “我叫路听琴。” “别怕,我无意惊到你,”玄清道人绕过了名字的问题,安抚道,“你做得很好,既保护了自己,又将重霜带到这里。” “师父,你知道我是……”路听琴问道。 既然玄清道人一眼认出他不是本尊,是否有一天,师兄们也会发现这一点? 玄清道人温热的手,搭上路听琴的额头。平稳的灵力从他的手中涌出,带走路听琴渗出的冷汗。 “你与他很像,无非是神态轻松了些,更好相处了一点。如果不是我知道一些隐情,无人能知他已离去。” 玄清道人叹了口气,自责道: “是我无能,至今没能够找出净化魔气的方法。天枢预见到了这一天,但我们都没想到,此日会来得这么早。我知道你心中困惑,但我们不能谈太久,等时间允许时,我会详尽地跟你解释。” 玄清道人温柔地望着路听琴,重新提起先前的话题。 “你不是琴儿,来自此间之外的异世。既然来了,从此也就是我的弟子。若你愿意,可以告诉我原本的名字,私下相处时,我便这样叫你,不会让鹤儿他们听见。” 路听琴眼眶发涩。这是在此世,第一次有人透过原身看到他是谁。 “……我叫路听琴,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他重复道,“我就是路听琴,另一个。” 不是坠月仙尊路听琴,是生在钢筋水泥都市中的路听琴。 这个路听琴有导师、有同门,有耗费了无数心血的研究课题。会在一个个不眠的夜晚进行仿真调试;会泡在古籍馆阳光最合适的位子翻阅书籍;会随身带着猫粮,喂给便利店附近常驻的一窝野生橘猫。 他不是虚空中一缕随时被换来的幽魂,他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愿景。 “我明白了。这就是天枢所说的,你是他,但也不是……” 玄清道人目光流露出更深重的哀伤。他身躯前倾,握住路听琴的手,“骤然来此,辞别了过往。一路走到这里,很难吧。” 路听琴僵硬地跪坐在原地。他的理智想避开玄清道人的亲近,他的感情让他无法移动。 路听琴感到,这一次玄清道人的哀情不是因为原身,而是明明确确地落到了他的灵魂上。 “我可否叫你听琴?”玄清道人问。 路听琴酸涩的眼眶,蒙上一层微薄的水雾。他垂下眼帘,轻轻点头。 玄清道人解开了结界。 冰蓝色的蝶纹梦幻般消散,半球形的网状结界分解。路听琴回到灰黄色浓雾组成的世界中。 _分节阅读_82 路听琴茫然向四周看去。 重霜跪在不远处,见结界消失,快速站起,向路听琴跑来。 嵇鹤的动作比重霜更快。他丢出剑鞘,用气流托着,让剑鞘稳稳挡在重霜身前,自己轻轻一绕,避开玄清道人,停在路听琴身边。 “说什么悄悄话,不带我一个。”嵇鹤单膝跪在路听琴身边,掐了一把路听琴的脸。 “师兄!”路听琴捂住脸。在玄清道人和重霜面前被掐,他莫名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你受伤了吗,全身都是血。” “呵,没事,不全是我的,”嵇鹤厌恶地扯了扯衣衫。“这衣裳我穿得快烦死了,等出去立即就换了,一个时辰一件!” 嵇鹤说完,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天。 昏黄的浓雾中,隐有气流涌动,吹来异样的气息。 嵇鹤转头对玄清道人说道:“师父,那两个家伙差不多要回来了,下一轮带不带小五?” 第33章 嵇鹤话音刚落,上空灰黄浓重的雾气之中,两道细长条的暗影分别从两个方向接近众人所在地。21 嵇鹤“啧”了一声,驱使宝剑归位,踩着剑鞘浮到半空中。 “冲这么猛是想干什么,停下!”嵇鹤厉声喝道。 听到呵斥,其中一条暗影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啸,一颗长角的头颅从雾气中探出,对嵇鹤露出阴森的利齿。 路听琴看到这颗头颅的样子,赫然从地上站起,灵绳一出,将重霜捆缚住拽到自己身后。 半空中从浓雾中探出头的生物有着银青色的鹿一样的角,灰色的兔一样的眼。随着接近,这条生物露出细长的、布满鲤鱼般鳞片的身躯,张开四爪,在昏黄的雾气中,神圣而威武。 这是龙!路听琴上前一步。 路听琴一直知道此间世上有龙,但听说过、心里知道,和真正见过是两码事。 在他的印象里,药师谷的龙筋像条散热的赤红粗绳子,祖师斩龙的故事仿佛遥远的传说,整天在眼前晃的龙崽子,说是人龙混血,更像是心思太过细腻的青春期少年。 现在,这条在半空中盘旋,仿佛从神话中走出的庞然大物,终于让路听琴有了脱离原世界的真实感。 重霜最终就是化形成这种模样,统御四海吗? “师父,帮我照顾一下重霜。”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说完,从腰间抽出银鞭“玉晖”,将鞭子往空中丢去。 玄清道人梳理了路听琴的身体,路听琴现在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比轻松。他脚尖点地,轻盈地蹬着半空中不断弯曲的鞭子,恍如蹬着透明的阶梯,来到嵇鹤身边。 一道声音突然从路听琴的身后响起,昏黄的雾气中,探出另一个龙头。他嗡嗡隆隆开口,声音回荡在小天地中。 “又多了一只玄清门的臭虫,哦,两只……” 第二条龙与第一条长相一模一样。同样是银青色的角、灰眸、泛着银光的鳞片。 第二条龙浮在高空,硕长的身躯缓慢摆动,冰冷地注视着路听琴,恍若从九天之上,俯视渺小的人间。 路听琴站在两条龙的中间,冷静地观察两条龙力量运转的方式。 在路听琴另一个视角里,这两条龙由两道毫无杂质的青金色气流组成,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直烧到昏黄的天际。 “人类,你在窥视什么!”第一条龙咆哮道,巨大的身躯从上往下压来。 “少废话,摆什么谱呢,赶紧说有什么发现。”嵇鹤怒极反笑。 “我们承认了玄清和你,不等于什么家伙都有资格听我们说话!” 第一条龙喷出白色的云雾,笼向嵇鹤与路听琴。 嵇鹤踩着宝剑,在半空中张开手臂,驱动昏黄的雾气化作道道利剑,将龙喷出的白雾搅碎。 “嘴上放干净点,这是我师弟和师侄!再胡叫,我就把你们的鳞一片片挖下来磨粉。” _分节阅读_83 第一条龙不屑地喷出气息。 “都下来说吧。”玄青道人打断道。他仍是玉树临风的少年模样,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仰头看着天空。 这笑意让两条龙同时感到沉重如山的压力。他们绷紧龙身,警惕地往上空盘旋。 两条龙头顶上的雾气中,凭空出现两只娇小的灵蝶。冰蓝色的蝶轻灵而美丽,一只手就能捏碎似的。 “卑鄙的老头,境界压人算什么本事,我要回去告诉我叔!”第一条龙怒吼道,身形游动,躲避着灵蝶,要寻到机会发起雷霆一击。 “玄清,你说好不动手。”第二条龙厌烦地看了眼蝴蝶,停下身躯,不敢再动。 灵蝶保持在龙身之上的位置,向下扇动翅膀。 它纹路精致的翅膀每扇一下,两条龙的肌肉都下意识鼓胀。 他们拼尽全力地抵抗灵蝶翅膀的力量,想让自己停留在半空,而不是被砸进地底。 “下来。”玄清道人说。 “……好吧。”第二条龙斟酌了几息,快速缩小,变成一条一人多高的细长条形态。 龙一边继续缩小,一边垂直着身躯下降,面无表情地经过路听琴,落到地面,变成一个还没到玄清道人腰部高的娃娃。 路听琴:“……” 路听琴收了鞭子,跳到地上,瞧着这个娃娃,冷声道:“你多大了?” 路听琴从前世带来的对龙的敬畏,此时在异世碎成了粉末。 “变错了。”第二条龙死鱼眼看向天空,一瞬间身形抽长,变成比路听琴高半头的青年。 青年一头月光般流淌的银色发丝,额头有一片银青色的鳞片。他肤白如雪,眼瞳呈淡灰色,青紫色的薄唇紧抿着,一副嫌弃而不情愿的模样。 “妖兽的年龄与我们算法不同,”玄清道人向路听琴解释道,“他按他们的习惯算,就该变作一开始那个小孩的模样。” “别一口一个妖兽,玄清,”青年皱眉道,昂起下巴,表示自己不愿跟卑微的人类对谈,“我不是无量山那些低级生物。” 说罢,他对着空中还在与灵蝶周旋、不甘下落的第一条龙叫道:“赶紧滚下来吧,哥哥!早解决我们早回家。” 第一条龙听到兄弟的喊声,喷出一声怒吼:“再等一会!” “赶紧给我下去!”嵇鹤耐心告罄,宝剑出鞘,顿时天光变色。他飞身上前,与第一条龙战在一起,搅得灰黄色的浓雾阵阵回旋涌动。 “师父,你们怎么进到这阵里的,这两条龙又是怎么回事?”路听琴在一片混乱中问道,顺便默默关心了一眼重霜。 重霜阅历尚浅,往日最多跟着同门到村镇中帮忙,其余时间专心修行,连仙门大比都没去过。 即使被阿挪洗刷了一遍思维,重霜对妖兽的概念,还停留在无量山外面那种凶狠恐怖、互相杀到血流成河的兽类上。 重霜哪见过这个,看上去已经傻了半截,下意识靠近路听琴身边站着,直愣愣地看着天上,没有半分日后会成为一方霸主的样子。 “傻小子,”路听琴理顺重霜脑袋顶上翘起的一撮毛,“你也会像这样。” 变成能够翱翔九天的龙,漂亮而充满力量。 “……师尊说是,我就努力是。”重霜的脸皮因路听琴少有的亲近举动,泛起一层薄红。他回忆着路听琴手指扶过自己发顶的触感,越想脸上越烧。 重霜收回心神,不再看上空盘旋的巨龙一眼。他握紧佩剑,站在路听琴身边,在陌生的环境中专注地护卫着路听琴。 玄清道人怀念地看着路听琴与重霜说话的模样。 少有人知道,坠月仙尊对玄清道人观感极差。坠月仙尊常年避世,不愿与玄清道人接触,每次一见面,就要单方面地吵架。 玄清道人心中有愧,为了修补关系,时常寻些坠月仙尊爱看的书放回去,其他时间都在外面奔波,试图寻找净化魔气的方式。直到最后一面,他们的关系也未曾缓和。 玄清道人很久没有看见路听琴与人平和相处的模样,也很久没有听过路听琴,自然地叫他一声师父。 “师父?”路听琴久未听见回应,开口问道。 “听琴,我在,”玄清道人神情带了歉意,暗叹一声,将关于坠月仙尊的过往埋进心底。 玄清道人说:“无量山忽然涌出大量魔气,我来此查看,但为时已晚。只得用御灵罩先封住,到阵法里寻找魔气源头。我探寻数日不曾发现症结,之后鹤儿寻来,这两条龙忽然闯入阵中。我们进入的方式,都是血。” “师父,你知道妖兽驻扎之前,无量山曾经是什么地方吗?”路听琴试图梳理事情的因果。 _分节阅读_84 路听琴看过的知识里,阵法镇于白骨之上,以血为媒介开启,像是祭坛。 银发青年冷笑一声,耷拉着下垂眼,感受到玄清道人的目光,憋回了要说的话。 玄清道人点头。“这里是一座古战场。千年之前,南海龙宫欲夺天下,其分部在这里与人皇麾下的将军交战。前些日子,魔气涌出,大量妖兽死亡。足量的肢体与血肉成为祭品,激发了这座阵法。” “我们在找破阵的方法。”嵇鹤的声音插进来,他身上添了些新的血迹,操纵着气流,拽着第一条龙的胡须,硬生生将龙拉到地上。 “师父有法子出去,但他认为这迷阵与魔气源头有关,担心出去后再难进来,就耽搁了一阵,没能马上回山,”嵇鹤道,“师父不出,我困在这鬼地方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不过幸好……还有这两个蠢货在这里。” 嵇鹤站到路听琴旁边,冷眼看着两条变成人形的龙。 第一条龙庞大的身躯,在落地的瞬间就化作了人型。他化形后的模样和兄弟一模一样,都是银色长发、淡灰色眼眸,额头一片银青色的鳞。 两条龙乍看相似,细看气质截然不同。哥哥眉形更张扬,青紫色的唇色更深,眼神充满攻击性;弟弟眼型略有下垂,右眼角有颗痣,一副疲惫不耐的模样。 “愚蠢的臭虫,你说谁是蠢货!”第一条龙叫道。 “闭嘴!”嵇鹤对龙威胁似的扭头,放轻了声音对路听琴说道: “我们运气不错,难得遇见了龙。我没问出他俩是哪个龙宫的,来这里干什么。不过没事,阵一日不破,他俩就会一直困在这里,有的是时间慢慢问清楚。” 路听琴沉吟,不由得看了一眼重霜。龙族出现在这里,让路听琴愈发怀疑阵法与重霜有关。 重霜幽深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回望路听琴。好像不论他面对谁、站在哪里都没有关系,路听琴在的地方,就是重霜世界中唯一的中心。 嵇鹤奇怪地看向路听琴与重霜的互动,“小五,我错过了什么是吗,你们讲通了?” 路听琴摇摇头,“师兄,他们叫什么?” “龙族之名,从不会轻易令人知晓。”第二条龙傲慢地说道。他看向路听琴,正要好好说教一通,仔细看清路听琴的脸,下垂眼中的不耐烦逐渐消散。 “爱说不说,不稀罕,别这么盯着我师弟。”嵇鹤抽出剑,挡在路听琴身前,遮住龙的目光。 “弟啊,他真好看。”第一条龙呆愣道。 第二条龙身形一动,站到路听琴身前。 他银发披散,浅灰色的眸子映照着路听琴持鞭的模样,面容的疲惫一扫而空,下垂眼旁的泪痣,好似都开始闪闪发光。 “人类啊,允许你称呼我们的名字。我是龙江,兄长是龙海。”龙江用一种压低的、刻意显示出磁性的声音说道: “方才我有眼无珠,轻忽了你。现在我可有荣幸,知道你的芳名?” 路听琴眼神冷漠,在这油腻的语言中,瞬间后撤数十步。长鞭随着主人的心意,散发冷冽的银光,以雷霆之势,卷上兄弟俩的身躯。 芳什么名,文化课不合格的,统统重修! 第34章 路听琴的银鞭在空气中延展伸长,将龙江龙海各绑了两圈。 龙海嗷地嚎了一嗓子:“绑我干嘛!” 龙海试图挣动,发现银鞭的力道奇大无比,越挣扎越紧,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打算变成龙型逃脱。一坐下,他看到路听琴的脸,瞬间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吸溜一声咽了下口水。 龙江忧郁地瞥了眼身上锋利的鞭子,像根蔫了的芦苇,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叔明明说这么问不会出错的……罢了,这就是带刺的花吧。” 路听琴面无表情地将龙江绕在身上的鞭子缩紧两分。 龙江扭了扭,原地缩小,变成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他披散着银色的长发,下垂眼黯淡无光地望着路听琴,“美人,变成这样,能告诉我名字了吗?” 围观了全程的嵇鹤脸黑如碳,“你俩可真有点恶心。” 路听琴冷着脸,在龙江变小的刹那收了鞭子,对远处的龙海命令道:“龙海,变成龙江这么大,过来坐下。” 两条龙无比配合,路听琴神情越冷,他们就越听话。不一会,龙海变成个娃娃,迈着自以为帅气的步伐颠颠跑过来。 两个同款的银发娃娃在路听琴面前坐成一排,双手放在膝盖上,齐刷刷仰着脸。 重霜眉头能拧死蚊子。他看着两条龙,胃里纠结翻滚。 _分节阅读_85 世上怎么还有这种东西,我也是这种东西? 重霜恨不得拔出剑,把两条冒犯了路听琴的碍眼龙赶到越远越好。 路听琴没有指示,重霜不敢擅自行动,只能紧抿着唇角,紧紧站在路听琴身后,幽深地眼眸瞪着两条银龙。 龙江察觉到重霜的瞪视,顶着死鱼眼,目光艰难地从路听琴的脸上移开。“哥,那人味道不对啊。” 龙江本能地感觉到重霜身上有怪异的气息,但不愿深入探究一个人类。他瞥了眼重霜,立刻收回目光,一秒也不愿浪费地继续盯着路听琴的脸。 龙海胡乱应了一声,半张着嘴望着路听琴,吸了吸口水。 路听琴额角跳了跳,说道:“我是玄清门路听琴,你们是哪个龙宫的幼崽,我有事要找你们长辈。” 两条龙同时激烈摇头,“不能说。” “你们还有同族在陆地上吗?”路听琴问道。 两条龙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能说。” “这样吧,等破了阵,我说服师弟送你们回家,如何?”嵇鹤懒洋洋插嘴道,轻拍路听琴的肩膀,“你们带路就是了,什么都不用说。” “弟,这个好啊!”龙海猛点头,“叔不让我们说话,但没说不能这样。” 龙江舔了舔嘴唇,嘴角逐渐咧了上去,下一瞬回过神,眼神变成死鱼眼,“不太对,叔嘱咐过,让我们完事了直接回去……” 路听琴叹了口气,感觉再跟龙江龙海对话下去,智商都要被拉低。 这两条龙只有变成青年状态不说话的时候还算能看,其他时候完全不行,需要回炉重炼。 路听琴揉了一把重霜的脑袋。同样有龙血,路听琴庆幸重霜倔是倔了点,好歹不傻。 他手刚伸向重霜的头顶,重霜立刻微微弯身,让自己的头位于路听琴合适搭手的高度。 “师尊,阵法有异,早探为好。”重霜趁机建议道。他迫切地想丢下所有人,让他和路听琴能单独相处。 龙江听到路听琴的叹气,“啊”了一声,身子前倾,想抓路听琴的衣摆。 “美人,别叹气,玄清门太穷酸,你是不是待的不开心,破了阵就跟我们走吧。” “穷、酸?”嵇鹤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狠狠吐了出去,“龙宫那点家底,四海加起来都不够我塞牙缝,还能照顾好我师弟?你们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自己身上的皮筋,抽出来还能卖几个散钱。” 玄清道人拍了拍手,打断了所有的话音。他温柔地对路听琴招手,让路听琴不用搭理二龙,回到自己面前,“鹤儿,跟听琴讲你的发现,然后让龙江龙海说明白。” 嵇鹤瞪了一眼二龙,对路听琴道:“这阵中到处是浓雾,寻不到边界。师父和我与二龙汇合后,把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做为中心,让灵蝶向四周探测。本来什么都没发现,差不多在重霜和你进来后,灵蝶有了回应。” “它感应到同时有七个地方产生异状,”嵇鹤道,“师父和我守着你,二龙各自寻了一个方向去探,他们现在已经探了四个,剩下的轮到我们来。” “探到什么东西?”路听琴问。 “雕塑,”龙江把自己抽长成青年模样,慢悠悠地说道,“巨大的雕塑,比我们拉到极限的身量还要高,蒙着一层浓雾,怎么也看不清楚。” “我找到这边也是,很大,看不见!喷水喷火都没用!”龙海挥了挥拳头。 嵇鹤说:“四个都是这样,剩下的估计也是如此。七处雕塑的中心点,还出来了一个东西,我们正要去看。” “龙江龙海确认剩下的雕塑,我们去中心点,”路听琴询问玄清道人的意见,“师父,这样如何?” 玄清道人笑着点头。 “我想和美人在一起。”龙江无精打采地说。 嵇鹤双手抱胸,站到龙江面前。 他们都是精瘦型、面目精致的青年。一个蓝衫带血,一个银发如瀑,各有各的风姿。 只要不开口说话。 路听琴用手堵住重霜的耳朵,带着重霜往玄清道人的方向走。 嵇鹤对龙江抬起就是一脚,“蠢货,滚吧。” 龙江嘟嘟囔囔地和嵇鹤吵了一通。随后,两声悠长的龙吟响彻天地,银青色的双生龙盘旋向上,以玄清道人的灵蝶为指引,奔赴未确认的雕像。 一只蝶飘忽在空中,往中心点飞去。嵇鹤看了路听琴一眼,腾空而起,追着灵蝶而去。 _分节阅读_86 路听琴正要运转轻功,被玄清道人拦下。 玄清道人拿出一张白色的小纸船。纸船迅速变大,幽幽浮在路听琴脚下。 “听琴,省着点力气,你和重霜坐这个。”玄清道人眨眨眼。 路听琴不愿拂了玄清道人的好意,坐进纸船。重霜见路听琴坐稳,对玄清道人施了一礼,迅速窜上船,坐到路听琴对面。 纸船虽说宽敞,也就容两个人。重霜身高已经抽长,坐下来,膝盖几乎要碰到路听琴。重霜绷紧了膝盖,不敢让自己的身体主动碰到路听琴,尽可能往后缩着。 “你随意。”路听琴看出重霜的局促。 重霜听话地松下来,膝盖碰到一点路听琴的腿,立即过电般收了回去。他想给路听琴留出最宽敞的位置。 纸船往前飘去,玄清道人轻如柳絮地跟在后面。四野俱是昏黄的浓雾,他们是雾气中一抹突兀的,在不见天日的迷阵中,跟着一点冰蓝色的亮光,寻向迷雾深处。 灵蝶在一片荒芜的空场停下。嵇鹤看上去已经在场上绕了很久。 看到纸船停下,嵇鹤扬声问道:“师父,有什么阵与七星相关?” 灰黄的地面上,七个石碑立在七个方位,石碑漆黑光滑,顶部呈尖角状,没有刻字。 路听琴跳下船,手指抚摸石碑的纹路,忽然,他注意到七座石碑的中心处,神情一凝。 嵇鹤说:“看石碑的位置,应该和二龙发现的雕像对应。这里是七座雕像的中心,按理说,石碑的中心也应该对应一个什么,但现在空无一物。” 玄清道人走近,他的灵蝶在石碑中心飞了一圈,点点冰蓝色的光点洒落,隐没在昏黄之中。 “这不是与星斗相关的阵法,”玄清道人说,“石碑理应有阵眼……我感到了什么,但不清晰。” 路听琴蹲在石碑中心,听到嵇鹤与玄清道人的话,眉头微蹙,对重霜道: “重霜,你看看有没有异处。” 重霜眯起眼睛,他隐隐从迷雾中看到了什么东西的轮廓,但不能确定。听到路听琴的话,竭尽全力调动体内的灵觉,试图透过地面漂浮的雾气,看到更多的东西。 重霜的额头渗出细汗。“师尊,我看到一块圆坛,上面似乎有模糊的纹路。” 路听琴没有再追问。“师父,我想看看雕像,行吗?” “当然。”玄清道人说。 这一次,纸船加快了速度,以石碑为导向,飘向最后一个没有被二龙探查到的雕像。 隔着很远,路听琴感觉一股深重的气息在雾气深处涌动着,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座顶天立地的黑色塑像,静默地伫立在昏黄里。 随着纸船的接近,路听琴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甚至泛起丝丝疼痛。他凝神屏息,没有察觉到黑雾的异状,疑心是心理作用。但疼痛愈发加剧,胸口的玉牌似乎感应到什么,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师尊,不舒服吗?”重霜第一时间发现了路听琴的异样。 “你们看到了什么?”路听琴对重霜摇头。 路听琴的目光穿透雾气,紧紧地盯住这雕像。他冰凉的手指搭上心口,想压制住疼痛,平复心跳的速度。 “雾气,好像有两个伸出来的东西。”重霜瞥了一眼雕像,眼神不敢再离开路听琴。 “浓雾笼罩的雕像,什么都看不清楚。”嵇鹤快步走到路听琴身旁,“你哪疼,魔气又发作了?” “听琴,放松。”玄清道人的指尖,搭上路听琴的手腕。 路听琴茫然地看着雕像。 路听琴的眼中,这座漆黑的雕像清晰明了—— 与龙江、龙海一样,这座雕像同样是一条路听琴在彼世便熟悉的生物。 它有着狮子般的身躯,修长的脖颈,邪恶而狰狞的头颅。它粗壮的尾巴上布满尖锐的倒刺,背部展开两双巨大的羽翼。 这是龙,黑暗而狂野的另一种龙。 “师父……其他的雕像,也让我看一眼,可以吗?”路听琴缓缓道。 魔龙双目紧闭,路听琴想探究它的面部,刚一仔细看,就感到一阵眩晕。他不得不合眼休息,心中盘旋着方才在石碑中心看到的东西。 _分节阅读_87 众人眼中或模糊或空无一物的石碑中心,在路听琴眼里一目了然。 他看清重霜说的圆坛,看到了上面的字符。 那是一句古英语,翻译过来大意为:透过遥远的时光,与我相遇。 第35章 “听琴,你心源中的魔气不稳,尽量不要动用灵力,用灵力护住心脉。”玄清道人的手覆在路听琴胸口的玉牌上,以玉牌为媒介,帮助路听琴疏导心口的不适。 “雕像跑不了,那两条傻龙看着呢。你歇好了我们就过去,”嵇鹤盯着路听琴,“别瞎折腾,知道吗?” 重霜跳下纸船,把位置留给玄清道人看诊。他听到路听琴的不适由魔气引起,脸登时失去了血色,半跪在纸船边,不断回想问道台上他祭出的那一剑。 彼时重霜在黑暗里走投无路,想用驱魔剑符揭露路听琴身染魔气之事,博得一线转机。现在,路听琴每一次蹙眉,每一下脸色苍白的闭目歇息,都像一把利刃割开重霜的心脏,让他不敢抬头,自觉无颜面对路听琴。 路听琴察觉到周围人的照顾,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轻声谢过玄清道人的帮助,再次凝望昏黄中庞大的雕像,思索着那句古英语背后的含义。 这片大陆不该出现古英语。 路听琴根据密室中的书册,推断玄清门位于神州浩土的西南边。 如果这片大陆诞生了有着日耳曼语族特点的古英语,也应当有孕育了印欧语系中印度语族的土地,即类似南亚的地方。神州浩土的西南方位算是陆地边缘,多少应该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但路听琴没有在任何讲风土人情的书册上,见到明显是外来输入的事物。 玄清门内的建筑一派古风古韵的仙家气息,嵇鹤的用度再奢侈,也没有与西洋相关的舶来品。出了玄清门,一路西行到无量山,路听琴途径的数座村落小镇,都是古朴而纯粹的民俗风情。砖瓦瓷雕的配色、屋檐楼宇的形貌,就算与中原的习惯不同,也出不了路听琴熟悉的范畴。 这片大陆的功法异常繁盛,有飞剑、符箓、妖鬼、炼器……所有路听琴读过的功法,都源自本土。除了仙门,还有诸多使刀弄枪的武学流派,但没有武僧。 没有……武僧?路听琴眨眨眼。 他刚刚意识到,这片大陆没有信仰教义的僧人。民间将仙门之人奉为神,祭拜切实有名字的大能,相信得道的修真者能庇佑一方。在寿西古镇的庙宇里,就摆着玄清道人和人皇的香火。此外,零零散散的有一些送子神、土地神等功能性的小祠堂。 没有外来传入的神佛信仰,这片大陆应当是封闭的。 路听琴下意识地望向玄清道人,想询问一些常识性的东西。 路听琴想问玄清道人知不知道魔龙或古英语,这片大陆有没有外来输入的东西,一张口,有点卡壳。他怕问错了话,让嵇鹤觉出异样。 路听琴在玄清道人鼓励的目光中,简单地问了一句:“师父,海的尽头是什么?” 密室的书册中,记载大陆的周边全部是海,没有修道者成功探访过尽头。如果有魔龙的存在,海的尽头必定有另一片大陆。 玄清道人温声说道:“是屏障。” 这不算是一个困难的问题,神州浩土每一个听说过大海的小孩都问过这个问题。 玄清道人知道路听琴内里来自异世,详细地说道:“我的好友天枢年少时好奇过此事,他修道有成之后,立刻动身去寻找天与海的尽头。他到了海的尽头,发现了一道弧光,穿透弧光之后,空气渐渐粘稠。他再往前走,逐渐难以呼吸,不愿意就这样停止,调动起所有的力量向前冲去……” 玄清道人顿住,想到友人归来后颓丧的模样,叹了口气。 “师父,别卡在这里,然后呢?”嵇鹤第一次听到玄清道人说这些,追问道。 玄清道人说:“再然后不止是呼吸,他全身的血流和经络好像被抽干堵塞住一样,躯体干瘪凝固,难以移动。在这九死一生的时候,空气突然通畅起来。他兴奋不已,以为自己活过来到达了新天地,结果眼前看到一道弧光。” “……最开始的那道弧光?”路听琴沉声询问。 “对,来时的弧光,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穿透弧光前的位置。此后,不论怎么尝试结果都一样。不少修道者听说后赶来尝试,都折在了弧光前的风暴或海怪里。到最后,仙门将这道大海尽头无法穿越的弧光,取龙族的称法统一叫做‘屏障’,劝告诸君莫要尝试。” 玄清道人笑了笑:“不过天枢到现在还没有放弃探索‘屏障’,若是好奇,我可带你们去找他。听琴,你突然问这个,是透过雾气看到了什么吗?” 玄清道人顺着路听琴的目光,看着雾气朦胧中庞大而黑暗的雕像。 “我不确定,”路听琴低下头,“师父,现在出发吧,去剩下的雕像。” 纸船再次启动。 玄清道人放飞灵蝶感应方向,加快了速度,带着路听琴挨个看了一圈雕像。期间,玄清道人停下对两条龙指路灵蝶,让龙江龙海暂且迷路在大雾中,不会来干扰路听琴。 剩下的六座雕像与魔龙一致,外层笼罩着深重的雾气。嵇鹤完全看不透,玄清道人能察觉到异状但无法深入,重霜勉强感应到一点更深入的形态,但不知道细节。 路听琴心口的魔气一直在翻涌着,每靠近一个雕像,不禁要停下来歇一会。 _分节阅读_88 和古英语、魔龙一样,路听琴的眼中雕像清晰无比,他看见了完全不应属于此世的东西。 有三只眼、四只手臂,面目恐怖而诡谲的神像。祂的头顶装饰着河流与新月、身缠一条眼镜蛇,披散的长发像一面扇子,能接住亘古流淌的恒河。 还有独眼的深海巨人、头戴桂冠手持金苹果的美丽女性、长着羊角与山羊躯体的丑陋男性……有些路听琴能凭借印象,勉强对应出雕像属于哪个他在彼世听闻过的神系,有些一头雾水。 看了六座雕像,路听琴的额头浸出汗水,脸色愈加苍白。 这些雕像全部紧闭双眼,伫立在昏黄的浓雾中,沉默而诡异。路听琴打着腹稿,试图跟玄清道人申请一个单独的结界,隔开重霜与嵇鹤,对玄清道人坦白自己看到的东西。 纸船来到最后一座没有看过的雕塑前,路听琴微微睁大眼睛。 “师尊?”重霜一路关注着路听琴的细微神情,马上问道。 “……无碍。”路听琴声音喑哑。 这座雕像与其他的完全不同,是一个有着漆黑的长发和东方面孔的青年。 与其余雕像巨大的体量不同,青年的雕像只比正常人类的身量高一点,与龙□□年形象的化形身高相似。 青年身着织有山河日月的玄衣,头戴冕冠。 冕冠后,一双雕刻而成的双眼平静地睁着。 路听琴悚然。 其他六座雕塑都是双眼紧闭,只有着一座眼睛睁开。路听琴心知不对,瞬间要移开目光,但晚了一步。 空气似乎凝固了,路听琴感觉氧气稀薄、难以呼吸。他全身的血流仿佛在同一时间凝结,身躯僵硬,难以完成微小的转头动作。 雕塑的眼眸凝望着路听琴,冰冷的唇角似乎轻轻向上,绽出一个笑容。 昏黄的小天地在这一刻分崩离析。雾气飞速流动,六座尖塔状的石碑崩溃。青年以外的巨大塑像轰然倒塌,碎成黑色的浓雾,黑雾之中,翻滚无数血色的残肢断臂的幻影。 阵法崩溃,几乎是同时,玄清道人、嵇鹤和迷路游荡的两条龙,随着大量的黑色魔雾一起脱离阵中,落到无量山外。 路听琴留在原地。他视野昏暗,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青年幽深带笑的眼睛。 路听琴感觉自己凝固成一具无法呼吸的躯体。他仿佛在天地崩解的瞬间被拆成粒子,变成了脱离于此世的东西。 俄而,路听琴找回了活动的能力。 路听琴发现自己离开了昏黄浓雾组成的天地,进入到更深的空间里。他浮在半空中,周身似乎是昏暗无光的夜空,脚下是无垠的大海。 大海中,黑暗的浪潮卷动着。大海与夜空之间,停着黑金色的龙椅。 一个身着玄衣,头戴冕冠的青年支着下巴坐在龙椅上。他有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孔,漆黑的长发并未束起,流畅地垂落到椅子边缘。 青年上挑的凤眼中带着冰冷的笑意,望向路听琴。 “透过遥远的时光……”青年的声音有一丝停顿,“多久了……屏障碎了吗,来了两个?一个低贱的人类,和一个……混血。” 路听琴微微偏头,看到蹲在他身侧的重霜。 重霜刚才离路听琴最近,一直紧紧关注着路听琴的动静。路听琴刚看到雕塑眼睛时,重霜就发现不对,快速抓住路听琴袍袖的一角。 小天地碎裂时,重霜竭力望向与路听琴一致的方向。他本来就能够模糊地看清雕塑雾气后的轮廓,空间动荡时,他一下子看清了雕塑的双眼。 看到雕塑双眼的下一瞬,重霜和路听琴一起进入到冕冠青年所在异空间中。 重霜方才停留在窒息的感受中,他懊悔冒犯了路听琴、擅自抓了路听琴的衣袖,不敢弄出动静,听到青年的声音,猛地抬头,踉跄着站起来,挡在路听琴面前。 “你是谁?”重霜的话音中带着喘息。他努力用最冷静的声音喝问道。 路听琴的手搭上重霜的肩膀,将重霜带到自己身侧。 透过遥远的时光,与我相遇。 路听琴以为这句话的“我”,指向雕像中任何一座可能使用印欧语系的塑像,可能是魔龙、半羊人、或桂冠女神。但现在证实,阵眼在青年睁开的双眼中,任何成功透过雾气与青年对视的人,都会被拉入这个空间。 这句古英文写出的句子中的“我”,应当指的是这个东方面孔的青年。 青年话语间对人类的贬低,让路听琴想到外面的两条傻龙。 路听琴观察着青年的动向。 _分节阅读_89 青年的身影并不稳定,有一两个瞬间,路听琴能透过青年和黑金色的王座,看到其身后广袤的深海。这不是活物,是残魂或执念造就的幻影。 “吾是此间的主人、南海的王、陆地曾经的霸主。”青年缓缓道,“吾有些东西想要赐予汝……在这之前,小混血,汝能否杀了旁边的人类?误入此地,已是福泽。剩下的……是吾与汝单独的事。” 青年话音落下,漆黑的深海卷起海啸般的巨浪压向路听琴。 第36章 海潮当头压下,路听琴纹丝不动。 路听琴双眸瞳色转淡,引灵气进入眼中,转换成另一种视野。 他冷漠而看破万物的眼眸中,映照出青年真正的形态:一条巨大的、仿佛能贯彻整片天地的黑金色五爪龙。 巨龙幽幽盘旋,漆黑的两只眼睛一只化作夜空,一只化作深海。他庞大的身躯震出动荡的海啸,布满倒刺的长尾缓缓滑动,从尾巴尖带出扰人心智的黑雾。 漆黑的倒刺……东方龙的长尾会有这种东西吗? 路听琴心念一闪,来不及仔细思索。他看出铺天盖地的海浪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并无威胁,真正需要注意的是巨龙长尾处如丝如缕向外溢出的黑雾。 黑雾混在暗色的夜空中,悄无声息地扩散,蛰伏到路听琴与重霜身后,猛地向前扑出。 路听琴单手抬起,用极快的速度在空气中画出数十道符文。符文组合变换,在路听琴与重霜的周身交织成闪光的屏障,恍如玄清道人缩小版的御灵罩,牢牢挡住黑雾。 黑雾势头不减,身形暴涨,像夜空中一片巨大的阴影,要将路听琴吞噬。路听琴一手驱动符文抵挡住外来的黑雾,一手扶住心口。路听琴胸前的玉牌光芒绽放,属于玄清道人的力量溢出,压制了路听琴体内被激起的魔气。 巨龙引出的黑雾力量格外强大,路听琴隐约听见了熟悉的低语,像魔鬼的蛊惑,在空气中低沉嘶哑道:“这是监视……是压制……捏碎玉牌……他们要杀了你……” 路听琴刚穿越时,在第一次魔气发作中就听到了这样的低语。魔气呈黑雾状,从精神入手,先摧毁生灵的精神、将其弄得疯癫,而后吞噬血肉。 路听琴的心境泛起波澜。他感到阵阵低语中,自己心中的负面情绪止不住地生长。 属于路听琴的人生在穿来之前安稳地像一潭深水。路听琴没有什么能被勾起的深刻的负面情绪,他没有难以磨灭的憎恶,不会嫉妒,不曾觉得不甘,来到此世后面对种种冲击,他最多感到烦闷、无奈或深深的怅然。 路听琴此时的负面情绪与魔气无关,他只是想起了梦中的坠月仙尊。 坠月仙尊提到,自己多年中受魔气蛊惑的影响,精神压抑难以信任他人,因而种出了苦果。路听琴禁不住地想,如果没有魔气,是不是一切不会发生?自己不用穿越;坠月仙尊能好好地和师兄们相处,做着抱枕养着猫;重霜的眼神明亮而清澈、永远能放松地笑。 这一切没有如果。 “师尊!”重霜运转归元诀,将灵力注入剑中,挥剑试图斩破路听琴身后的黑雾。 路听琴分出灵气护住心脉,指尖凝聚出幽兰的光芒,快速在重霜额头画了个新的符文。“别动。” 符文没入重霜的皮肤,散发出幽兰般冰冷的气息,在黑雾的攻势中保护重霜的意识不被侵扰。 青年听见重霜的喊声,从王座上微微直起身体,幽深的目光停滞在重霜身上。 “汝等是师徒?有趣。” 青年的口中吐出两道黑金色的气流。气流遇上路听琴的符文,水一样化入其中,渗入重霜的躯体。 路听琴神情冰冷,他挥手,银光冷冽的鞭子穿透青年的身躯,直直冲入海水。路听琴再发一击,灵力化作数道锋锐的箭矢,冲天而去刺向虚空中的巨龙之眼,只穿透一片空气。 青年勾起唇角,“吾停滞于此,只是一场幻影。攻击是白费力气。” 路听琴闭目扩大自己的感知,试图探索空间的破绽。 如青年所说,他不是活物、没有实体,但绝不是一场幻影。路听琴发现整片空间都充斥着青年残留的精神力量,这力量越过千年的光阴,至今能对生灵进行袭击。 在此处,青年就是绝对的王。 黑金色的气流没入符文后,青年深沉的目光透过重霜,像一柄利剑,翻搅重霜脑海中的记忆。 海浪卷起,仿佛一堵凝结的高墙。重霜惊愕地发现黑色的浪涛中,闪现出自己记忆中破碎的影像。 重霜再次看到了一个个带着鲜血的夜,还有那截生生从躯体中被挖出的骨头。 黑金色的气流在躯体内搅动着,重霜的脑海生疼,肋下骤然激起割裂般的苦痛。 重霜强忍着站直,死死掐住肋下。 _分节阅读_90 “看别人记忆……算什么东西。” 重霜挤出声音。放在先前,这记忆是梦魇、是黑暗的痛楚。到现在,他只对此愧疚。重霜看见这些夜晚,就想到问道台上那柄剑、想到桂花树前路听琴的解释与自己的质疑。 如果自己能更早地发现原因,如果自己能多给师尊一些时间,多信任师尊一点…… 青年身躯变幻,化作路听琴视野中看到的巨龙。他狰狞的龙头接近重霜,声音回荡在海面上。 “混血啊,千年后,龙的尊严竟已没落至此……”黑金色的巨龙低吼着,“汝本应拥有力量、本应站在山巅之上接受朝拜。此时竟被挖空了龙骨,断了龙的经络……而做了这一切的低贱的人类,汝自甘堕落、称其为师,可悲、可笑……” 重霜身体内外来的力量加强数倍,他掐紧肋下的肌肉,忍受不住,身躯微微蜷起。 路听琴不断地用灵力安抚他,试图动用符文封住重霜的听觉,但巨龙的低语用了龙族的秘法,不通过听觉,在路听琴和重霜的心灵深处直接响起。 重霜的声音因剧痛而断续,竭尽全力道:“闭嘴,你知道什么!” 巨龙的力量在重霜肋下被挖出龙骨的位置涌动。重霜身体内的龙气与灵力原本是平衡的状态,被外来龙气一激,瞬间打破。 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逐渐在重霜体内形成,冲击所有属于人类躯干的东西。重霜的胃腹痉挛,躯体震颤,全身的人骨似乎要被撞碎。外来力量在肋下盘旋,好像要重新生出一根新的龙骨。 黑金色的巨龙说道:“汝何其所幸……穿透迷雾与吾相遇。吾将赐予汝标志,以及率领群龙的力量。过往已逝,汝可为新王……” “看透迷雾的,是我师尊,不是我!”重霜喊道。说话让他痛苦加剧,蜷缩在半空中。 路听琴半跪在重霜身边,单手覆住重霜的躯体,像过往一般源源不断运转灵流,疏导重霜的体内。 黑金色的巨龙激起了重霜多少力量,路听琴就辅以同样的灵流压下。两股外来的力量以重霜的体内为战场相互对抗,重霜咬紧牙关,调动自己的灵流,跟上路听琴的引导。 “愚蠢……汝信任之人,直到现在,依旧在扼杀汝……” 随着巨龙的言语,更多的黑雾从龙带着倒刺的尾巴涌出,盖向路听琴与重霜。 路听琴耳边黑雾的蛊惑声瞬间放大数倍,他感受到玉牌的气息,沉下心,用灵力稳定地护住重霜。 “坚持。”路听琴对重霜传音道。路听琴这一次的传音用了鬼修的功法,与龙族秘法一样,声音直接在重霜的灵魂深处响起。“这是千年前的龙王,你我暂时难以对抗。宁心静神,感受我的力量,不要跟从任何低语,耐心等待,龙的力量将要告竭。” 路听琴顿了顿,补充道:“重霜,你要信我。” 巨龙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兼顾有盘桓的黑雾引诱心神。路听琴对这种折磨一回生二回熟,在玉牌的帮助下,已经能熟练忍痛,行使力量。 但重霜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路听琴担忧重霜被勾起偏激与黑暗,再次一条路走到偏。 黑雾与巨龙的低语中,重霜神情扭曲。他死死将脸埋下,不让路听琴察觉到自己的表情。 重霜经受了路听琴曾经经受的东西。 无数碎语纷飞着,激荡起重霜心中的负面情绪。那些声音重叠着说道:“他害了你……他要杀你……他在欺骗你……” 重霜一瞬间控制不住,双眸露出恨意。 “不……不……”重霜咬破嘴唇,在血腥中保持意识。 路听琴心中一悲。他听到这声不,就在心中做好了准备,等渡过这一关,面对一个更麻烦的重霜。 “师尊如何……我……亲眼来看……”重霜继续道,挪动膝盖,转动身躯。 夜空和海面之间,重霜浮在半空,压抑着身体因痛苦产生的颤抖,对路听琴跪拜。 黑金色的巨龙发出怒吼,庞大的身躯游动着。路听琴察觉到,巨龙的力量正逐渐失去支撑。 巨龙本身便是残留至今的一抹气息,无法动用更多的力量。 “吾只能劝告至此,好自为之……无尽的力量依旧属于汝。以此为证,去南海龙宫,我忠诚的臣民们将臣服于汝,亦如服从吾。”巨龙用最后的力量发出一声磅礴的龙吟,吐出金色的残片,冲向重霜的脖颈。 这道残片融化在重霜后颈的皮肤上。重霜大声呛咳起来,捂住喉咙。 路听琴的手带着灵力残留的冰冷,摸向重霜的喉咙。 重霜仰头,对路听琴露出脖颈,让路听琴能更方便地伸手。 “疼吗?”路听琴轻声问。 重霜的眼中尚且带着刚才痉挛中溢出的泪水,听到问话,努力摇头。他张口,嗓子中一阵刺痛。 重霜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露出绝望的神色,那里长出了一片鳞。 _分节阅读_91 夜空崩落成黑色的碎片,浪潮逐渐平息,巨龙的身影渐渐淡去。 重霜的身影与路听琴下坠,落到坚实的白骨路上。一只守在附近的灵蝶感应到动静,瞬间扇动着翅膀,停到路听琴心口。 玄清道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忧虑:“先不要动,听琴。” 第37章 玄清道人的灵蝶停在路听琴胸口处,化作冰蓝色的灵流,融入路听琴胸前的玉牌。 玉牌的灵力得到补充,温润地滋养着路听琴的心口。 方才黑金色的巨龙释放出黑雾,路听琴怕重霜被黑雾扰乱心智,一直专心致志替重霜压制。现在见到玄清道人,路听琴松了口气,后知后觉感觉到不适。 路听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无量山内。他的身后是一片石山,身前是一条碎骨铺就的路。 玄清道人站在白骨路中间,曲起右臂在身前,指尖交叠,仿佛拈着一支没有形体的花。灵力从玄清道人的指尖溢出,改变着无量山妖兽尸身堆积、血流遍地的状态。 天空中御灵罩的光芒若隐若现;闪着荧光的灵球像雪花般落下,吸收空气中的血腥气;冰蓝色的灵蝶在灵球间飞舞,落在四处散落的妖兽残躯上,让破损的躯体细沙般崩落,长眠于无量山的白骨堆中。 路听琴有些愣神。他看着飘落的光球、飞舞的灵蝶,和像是被洗刷过一遍的白骨地,觉得玄清道人将本是尸山血海的地方,净化成了某种观光盛景。灵蝶甚至催生了土壤深层的种子,几株植株从白骨缝隙钻出,开出紫色的小花。 “你们触碰到阵眼后,我、鹤儿、二龙被弹出了古阵。大量的魔气涌出,零星有一些突破了罩子落到外界,鹤儿去追踪魔气,我简单收拾了这里。” 玄清道人说道,温润的眼眸望着路听琴,显出关怀的神色。“听琴,你在阵中也遇见了魔气,对吗?” “嗯。”路听琴感觉自己的衣角一沉,低头看去。 两条一模一样的小青龙,缩成细长娇小的模样,左一只右一只咬住路听琴的衣摆。 眼睛下垂一点的龙江咬着衣裳模模糊糊叫着:“终于出来了,我们等得好苦,快等到褪皮了。” 龙海声音洪亮,摇头摆脑,“弟,抓到公主了,我们走!” “离我师尊远点!”重霜忍无可忍,手握成诀。两道灵绳飞出,利索地绑住两条青龙,拽着青龙往后,逼他们松开路听琴的衣裳。 “你小子……”龙江扭动着变成青年模样,挣破重霜的绳索。他冰冷的淡灰色眸子望向重霜正要发怒,忽然哑了声音。“哥,你瞅瞅。” 龙海反应慢了半拍,没有变形。他被重霜的绳索锢住,愤怒地嚎叫着,没有搭理龙江的话。 龙江一把抓起折腾的迷你小青龙,伸出手臂,将哥哥戳到重霜喉咙前。 “这这这?”龙海顿在了身形,蛇一样前探身躯,快要将眼睛杵到重霜的喉结上。 重霜的喉结出有一片金色的龙鳞,在日光下反射出宝石般的光芒。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说道:“师父,我们在阵中遇见了一条黑金色的巨龙,他称自己是南海和大陆的王。他的龙身很奇异,尾巴粗壮有力、布满倒刺,尾巴尖向外散出魔气。” “应衍?他还没死……我知道了。先前追溯的魔气源头,都在近百年前,没想到与应衍也有关,这件事我会去查。”玄清道人沉思,为路听琴解释道: “先前说这里是古战场,无量山是南海龙宫北上占据的第一处据点。这里曾经很繁华,龙族过来后都变成了废墟。应衍是南海上一代龙王,他得胜后,位置没坐稳多久,前代人皇便卷土重来,与他战了最后一场,最终同归于尽。” 路听琴从书上以及师兄们口中听过人龙之战,有些弄不清楚时间。“厉师兄药师谷里那条是什么时候的?” 玄清道人笑道:“那是之后的事了。南海龙宫争霸失败,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再之后,北海东海联合又闹了一场。当代人皇牵制住南方,我北上。现在你看到的那根筋就是当时折腾得最欢的一条,三三说你在药师谷住过,怎么样,挺暖和的吧。” 玄清道人的微笑高深了几分,对龙江龙海道:“那边的小龙,我知道你们想带听琴走,但走之前得告诉我要去哪,否则我会一路跟去,与你们的长辈会一会。” 路听琴身上莫名有点冷。 龙江龙海感受到清晰的威胁。龙海嗷得一嗓子:“我不会说的,战就战!现在就来啊!” 龙江疯狂摇头,刷一下变作小龙,慢悠悠地绕着玄清道人转。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龙江懒洋洋道,他尾巴尖变成一条直线,指向重霜的喉咙,“再说了,你要再过来杀我们,何不先杀了这个?这是条杂血。” 重霜脸色一变,捂紧喉咙。他的嗓子仍有干哑,说起话来每一句都感觉到疼。“师祖在上,弟子绝无欺瞒之意,弟子……” “重霜,起来吧,”玄清道人温声打断道,“鹤儿和我说过,你是个可怜孩子。我与龙并非不共戴天,杀的是为非作歹之徒。你安心修炼就好。这鳞片是阵中所得?” 路听琴见重霜沙哑难言,替他答道:“阵中的黑龙做的,先前没有。” _分节阅读_92 “美人,既然如此,你带着这杂血跟我们一起走吧。”龙江对路听琴道。 路听琴听到问话,沉默地注视着龙江。 路听琴的目光下,龙江银青色的脸先是发红,而后转青,左顾右盼地在半空中晃着。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传音入密:“这片鳞有问题,黑龙说得之能接管南海,龙江知道内情。” 路听琴察觉到龙江对重霜态度转变得太过异常。龙江先前提到杂血时语气不屑,之后邀请二人同去时又带着僵硬和惧怕。 路听琴琢磨着,龙江龙海作为某个龙宫的代表出现在此处,又不说出来意,应当是得到了某种信息,来探查此阵出现的东西。 龙江龙海张口闭口叫着“叔”,应当是龙族某个大人物的子弟。派出这种好骗又出身良好的小龙出来探查,说明这个阵的信息重大,而且只在高层流通不能外传,阵中有一定危险但是不会致命。 龙江惧怕的、一定要带到族内的信息…… 这枚金鳞真是黑龙所说的,能够接管南海的证明? 玄清道人对路听琴简单地传音道:“接管南海?放屁。” 师父,不对吧?你化成了贵公子的模样,怎么能说脏话!路听琴微微瞪大眼睛,惊恐地看向玄清道人。 玄清道人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如玉般的手指伸出,轻点在重霜的喉结处。他的指尖在金鳞上微微摩挲,半晌后收了手。 玄青道人再次曲起手臂,面向二龙手指摆成拈花状,指尖冰蓝色的光芒凝聚着。 “龙江、龙海,我最后问一遍,你们是哪个龙宫?”玄清道人微笑道。 “东海!”龙海一哆嗦,屈辱地闭紧眼睛。 “南海。”龙江平淡地回答道,细长的身躯僵成一条直线。 “那不巧了,我曾立下誓言,若见南海之龙,必定……”玄清道人话说到一半,顿了顿。 “南海是不可能的。”龙江颓废地蜷成一团细龙卷。“东海,我们是东海的良龙……不杀人不偷鸡,顶多上岸买点东西吃。龙神作证,我说假话立刻被抽筋扒皮。” “可以,我们去。”路听琴无语地看向龙江,颔首道。 路听琴的首选目标就是去东海、其次找北海碰碰运气,轻易不去南海。如今龙江龙海算是撞上门来。 路听琴心情舒畅。他看向重霜,想到这孩子马上有机会化形,自己能解下一大重担,神情温和了不少。 重霜直到现在还受不得路听琴的柔和,被路听琴一看,顿时脸皮变红、七窍冒烟。 玄清道人关注着路听琴的神情,心中感到异样。他微微皱眉,没有立即开口,轻拍手掌,吸引回路听琴的目光。 “需要我一起去东海吗?”玄清道人道。 “不用。” 路听琴、龙江龙海一起开口。重霜的内心想着同样的话。 路听琴不愿打断玄清道人的行程,凡事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龙江龙海恨不得马上冲出御灵罩,和玄清道人的距离隔开半块大陆;重霜只想和路听琴单独待着,人越少越好。 玄清道人站在漫天飘落的灵光中,有些萧瑟。 “好吧,我去寻些老友,探查应衍的话和魔气的源头。听琴,东海是对人类最友善的龙宫,但不排除有个别状况,你此行务必小心。” “明白。”路听琴点头。 “关于你要做的事,稍后我再叮嘱几句。不过现在你大概也不想听我这种老人家说话……” “……师父。”路听琴无奈道。 重霜怒瞪二龙。看什么看!师尊也是你们能看的吗! 这两条龙得知路听琴会跟着出行之后,就开始绕来绕去在空中游动,眼睛黏在路听琴脸上。现在,见到路听琴睫毛微颤、对玄清道人淡去了寒霜的模样,更是游得快了无数倍。 玄清道人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传音符,指尖轻点。 传音符马上亮起温暖的荧光,像是有人一直在守候来信。一道清亮的声音从那边急切响起:“师父!小五呢小五怎么样了你之前说他们还在阵里没出来,现在呢?” 玄清道人温柔的目光鼓励着路听琴。 路听琴深吸一口气,唤道:“大师兄。” _分节阅读_93 传音符那边的话音顿住,发出一阵子衣料摩擦的声音。 路听琴凭借对叶忘归的印象,总觉得这人在紧张地搓脸。 突然,一声奶音传来。阿挪呜呜咽咽地叫道:“听、琴,听琴,听琴——” “怎么了?”路听琴问道。 阿挪敏感极了,她听出路听琴声音中的紧张和关心,嚎啕大哭。“我想你,我好想你,想你、听琴、想你!我不要学了呜呜呜呜……” 路听琴:“……你等一下,叫叶师兄过来。” 一阵嘤嘤嘤的折腾之后,阿挪变成奶橘被抱走,叶忘归手拢在嘴边悄声道:“阿挪现在听不见,听琴,怎么了,你还好吗?” “她每天学多久,难吗?”路听琴放低了声音。 叶忘归愁道:“整天玩得停不下来,药师谷的灵兽毛都要被薅秃了。我试了不少办法,最多只能让她听半个时辰,《东山十问》到现在还没讲完一半。” “……比我当时教的进度好多了,师兄,这样不行,我想几个法子你试试,学习量必须要加倍。”路听琴冷漠地下了判决。 第38章 “你说,我记。”叶忘归声音严肃。 “不敢耽误师兄时间,我简单讲一句。”路听琴沉吟片刻,对传音符说道。 “师兄教学以讲解为主,课后靠弟子自行体悟,阿挪性情顽皮,听讲时能保持专注不睡觉已是不易,其余时间势必不会学,你可以帮她规划好每日时间,约束好几个时辰为一段,玩时专注玩、学时认真学,让她知道学习是山门生活的一部分,” 路听琴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基础课业上,可增设每日一练、每周回顾等课后任务,用简单的问题引导她复盘自省,此外挖掘她兴趣所在的选修科目,寓学于乐,直到她心性成长,有能力选择自己的方向。” 重霜被路听琴这么长的一句话惊呆了。他瞠目结舌,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憋住声音,黑亮的眼睛望着路听琴,产生了一个不该有的幻想。 重霜悄悄将自己代入到阿挪身上。 重霜的想象中,路听琴因为重霜刚进山门没能完成任务,头疼地来找叶忘归说办法。 不对……我怎么能让师尊头疼呢?重霜刚想了个开头,马上唾弃起自己。他自觉对路听琴大不敬,不敢再幻想,渴望地伸着耳朵,想听到路听琴更多的话。 一边听着,重霜心里一边止不住地发酸,不断咬着嘴唇。 “好啊,平时弟子们的课业也可增加这些。”叶忘归头一次听路听琴说这么长的话,喜不自胜,热情地回应道,“我可以教他们乐理,你名字里有琴,阿挪想明白后没准愿意学琴。” 路听琴想起重霜见到阿挪和龙江龙海后,整个人世界观刷新的样子,对叶忘归说道:“除了这些,也可增加弟子间的对外游学,并在日课中增设人文地理总论。” “对,是得多出去见识见识。现在最大的机会就是五年一轮的仙门大比,没比试的时候,总有待在山里不出门的……咳,听琴,我无意冒犯。”叶忘归讪讪道,“我指的是一些弟子,有的要专心修炼,有的是不敢出门。以前没盯着,这个事就没做好。” “嗯,少年人应该多出去闯荡。”路听琴宅得理直气壮,没觉得有什么冒犯,“师兄如有在外交好的修士,也可定期请进山,给弟子们展示不同的道法与武学,多见有益。” 路听琴越说越觉得玄清门的教学漏洞多多,有心想提更多的意见。他对这个世界了解还不够,要提出更切实的提议,还是得去其他各山走一圈,看看正统仙门的教学。 还有密室中藏书里提到的一些光怪陆离的地方、仙家道法护佑下的城池……他来到这个世界,又身怀绝顶轻功,有机会看一眼吗? 浮想中,路听琴忆起重霜和魔气的存在,叹了口气,杂念消失,心境重新平静如水。 “都是些灵光乍现、未经实践的东西。师兄见笑了,请你以实际情况为基础,斟酌调整。”路听琴说道。 玄清道人欣慰地看着路听琴,笑意盈盈补充道:“忘儿,狰兽天赋高绝,心地向善。你们师兄弟齐心协力,多加引导,争取将小师妹的基础、修行、修心三门课一碗水端平。我一时半会不会回山,这段期间交给你了。” 师父,你基本就不会回山啊,叶忘归默默地想。往日他听到类似的嘱咐,总忍不住要哀嚎一声再答应,今天听到路听琴的话,兴奋之余,涌出一丝莫名的沉重。 叶忘归抿了抿嘴唇,沉声道:“师父放心,我会尽力。” 这是叶忘归答应的最诚恳、最认真的一次。 叶忘归想起了路听琴刚入山的时候。 那时候路听琴是个孤僻、脾气暴的小孩,见谁凶谁。而叶忘归正是踌躇满志、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他靠一柄鸣旋剑闯出了名头,到处临危救难,浇熄了仙门中对玄清门地位骤升的不平之声,引得各方赞誉。 叶忘归曾一度根据路听琴的表现,深信路听琴厌恶山门与师祖、不愿教导弟子,直到路听琴与重霜的矛盾捅出来,见了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 _分节阅读_94 他做大师兄,理应成为师父之外,师弟们最可信的依靠。他做首座师伯,除了太初峰,理应顾起玄清门内所有的弟子,更深入的关照每个弟子的心理,而不是简单的每月两次大课。 路听琴将阿挪托给他,叶忘归每日追着毛茸茸的小师妹念书,追着追着,心底总是有个声音在后悔:他当年要是像现在这样,追着路听琴关怀呢?会不会能早发现路听琴被魔气侵蚀的事,能帮上些什么—— 能让路听琴与师祖平和相处,能让他今天这样,诉说着对弟子们教学的看法。 “听琴,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有任何事情联络我,阿挪的事情不用担心。她也好、弟子们也好,我会看顾好。”叶忘归郑重说道。 他话音刚落,厉三的声音模糊地在后面响起。“师兄,我,抓不住了。” 路听琴听见阿挪好像蹬蹬瞪一路小跑,奶音由远至近地冒出来:“早点、早点回来!听琴!” 阿挪喊完,然后是一阵磨蹭声。 太初峰的大殿上,阿挪扒拉着传音符,凑近自己胖乎乎的脸,对着传音符蹭了蹭鼻尖,好像蹭到路听琴的衣袖。 “什么时候回嗷,”她软乎乎地跟路听琴承诺道,“阿挪等你。” “不会太久。你找一棵会掉叶子的树,等树叶落光、天气转寒时,我就回来。”路听琴温声道,“你做些准备,到时候把看过的书念给我听。” “嘤!”阿挪听到念书,条件反射似的变回奶橘。橘白□□崽这段日子长胖了不少,她想跑,但舍不得路听琴的声音,继续蹭传音符。 “听话。”路听琴说道。 叶忘归和路听琴继续又说了几句,阿挪等在一旁,直到玄清道人的灵力消逝,传音符不再发光,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她压在传音符上窝成一个小团,头埋到肚子,“嘤嘤……” 无量山。 玄清道人收回了覆盖住整座山脉的御灵罩,让清风再次流动,如丝如缕的白云重新眷顾这片土地。 玄清道人蹲下身摸了摸一朵新生的紫色小花,对路听琴微笑道:“环境已经重新回到正轨,不处一段时间,新的妖兽会继续在此安家。走吧,我送你们一程,到东海前的莲州城。” “嵇师兄呢?”路听琴有点忐忑。担心嵇鹤回来后没见到人,追到东海和龙族再打一场。 “你希望他去等你?”玄清道人问。 “……这就不用了,他忙完后去帮叶首座就好。”路听琴道。 重霜高高提起的心听到路听琴的答复瞬间落了地。他看到龙江龙海的动作,小声威胁道:“喂,你们在干什么?” 两条银青色的龙正在盘旋,一条往上,一条绕到路听琴面前。 龙海飞到天上,洪亮的声音落雷般响起:“弟啊,美人跟我们回家,我们得拿珠子。” 龙江抽长了一点,从一只迷你银青龙变成中等大小,浮在路听琴跟前显示存在感。“龙宫在深海乱流中,被邀请的客人必须拿着避水珠由龙族带路才能进去。我和哥哥去申领珠子,然后到莲州城找你们。” 龙江浅灰色的瞳孔凝望着路听琴,看了一会,晕晕乎乎地凑上前,想要亲亲。 路听琴道:“滚。” 龙江耷拉着脑袋,和龙海一起飞到天际。临飞走前,兄弟俩齐刷刷回头,恋恋不舍望了眼路听琴的脸,身型一闪,顺着风和云的轨迹,消失在苍穹深处。 天清云淡,只剩下路听琴、重霜与玄清道人在一起。 总人数小于等于三位,而且都是相对熟悉的人,路听琴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绷紧的后背稍微放开,看着白骨路尽头若隐若现的丛林,觉得自己社交超标。他想跟玄清道人申请一段时间,一个人进林子里待会,谁都不见。 玄清道人好笑地看了眼路听琴,对重霜道:“重霜,不开心?” 重霜慌乱地低下头,“禀师祖,弟子没有。” 玄清道人说:“你的眼睛一点都藏不住东西,但这样很好,还可以更张扬一点,少年人嘛,你看我就很有少年的样子。” 不,你们都不是标准意义的少年。路听琴往后挪了挪,站到更空旷的地方享受一个人的空气。 重霜不说话。他不想变得张扬,因为路听琴喜欢他恭谨且保持距离的模样。 就算路听琴现在的柔和五十分给了师伯师祖,四十九分给了玄清门内的奶猫师叔,一分肯拨给他,他都要诚惶诚恐地接下,珍惜地藏起来。 玄青道人的手搭在重霜肩上,捏了捏。“重霜,你师尊与你之间发生过很多。我希望你记得过去,但是将过去与现在做一个切割。” 过去与现在切割?重霜下意识望向路听琴,想到那天路听琴在山居院子前说的各不相欠。自那之后,他恍惚间感觉到,越是疏远地对待路听琴,路听琴对他的态度越平和自然。 就好像路听琴切割了过去变成全新的人,他们之间需要重新认识一样。 “师祖,这是何意?”重霜困惑道。 _分节阅读_95 “魔气对你师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现在的他与过去相似又有不同。我希望你能看到现在的他。”玄清道人扭头,对越站越远,一不留神已经待在远处,和他们有一段距离的路听琴说道,“你也是,听琴。” “嗯。”路听琴随意点头。 玄清道人对路听琴传音入密,温柔地说道:“到了莲州城,先将重霜的龙骨给我看一下。你身体里的魔气没那么简单,不能多动灵力……你现在这样,好像舍了命也无所谓,就要帮琴儿那孩子完成愿望似的。” 路听琴避开玄清道人的目光,和重霜如出一辙,固执地低下头不说话。 玄清道人怜惜地看着他,传音道:“听琴徒儿,听师父的话,你给自己压了太多束缚,要多想想自己。” 第39章 玄清道人召出刻满符文的白色纸船,让路听琴与重霜坐船,自己先行一步奔赴莲州城。 路听琴要求用轻功或御剑飞过去,被玄清道人用魔气当理由拒绝。路听琴感觉自己受到了老弱病残的待遇,板着脸坐到船上不说话。 纸船自带隔绝冷空气的罩子,在云端穿梭,掠过无量山及丛林掩盖下的古镇。 路听琴心中一动,想趴在边缘看看这片大陆的情况,碍于重霜就在对面,只得继续做高深莫测状。 纸船的速度快过灵鹿,但总归要一定时间才能落到目的地。路听琴本来要思索古战场迷阵的事,被刚才与叶忘归的对话勾起穿越前教导同门的回忆,一时心中烦闷,不愿多想此世。 路听琴无事可干,干脆像在洗手间看沐浴露说明一样,光明正大地看起重霜。 重霜穿着天青色的弟子服,头发高高束起。比起早些时候,他面上的阴霾去了很多,现在束手束脚地坐在对面,像个青涩的大男孩。 重霜被路听琴看的面皮发热,不敢展露出太多情绪惹得路听琴心烦,盯着自己的膝盖,悄声问道:“师尊有什么需要的?包袱已经被师祖净化过一遍,没有魔气,里面还有厉师伯放的果干蜜饯。” “不必。”路听琴想起包袱里那堆零嘴和兔子抱枕就害臊。他不讨厌这些……尤其是觉得密室里添置方便靠坐的软乎物件挺好。但出门一趟带在身边,还让重霜看见就太糟糕了。 重霜担心路听琴想要但不好说出口,鼓起勇气劝道:“师尊,我仔细想了师祖的话。我会铭记过往,重新认识现在的师尊,也请师尊给我机会,有任何想要的直接吩咐弟子就好。” 别说零嘴和抱枕了,路听琴现在要是开口说想看话本、想要猫,重霜眉毛都不带动一下,跳下船就去找给他。 “说了不必。”路听琴气闷。重霜把他想成什么了,除非是喝厉三臭袜子味的药,他一般不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 路听琴总觉得,嵇鹤对他有种鸡妈妈看崽子的过分挂心。自从厉三诊了脉,判断魔气侵蚀程度加深、随时危及性命后,嵇鹤的这种担心变本加厉地传染给了叶忘归和厉三。 叶忘归以前看不惯路听琴避世不见人,现在恨不得一天缝一个兔球堆在密室,引诱路听琴舒服地窝着不出门。厉三好些,顶多投其所好,送来的灵兽越来越好摸。 现在看重霜对抱枕和零嘴都见怪不怪的态度,要是这种担心传染到重霜身上,催生出一个忧心忡忡照顾人的龙崽子…… 路听琴手臂一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重霜。”路听琴严厉地开口道。 重霜吓了一跳,迅速绷直身躯,“师尊息怒,弟子不会再多嘴了。” “与此事无关,我不会限制你说话,”路听琴看着重霜懊悔的模样,打消了脑子里关于慈爱龙崽子的想象,“你把最近的修炼心得讲给我听听。” 重霜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黝黑的眼睛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还记得要在路听琴前保持冷静恭敬的模样,使劲绷着嘴角。但他太雀跃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声音都带着笑。 “是,师尊!” 重霜刚要开口,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望向路听琴,“弟子先前愚钝,没能向师尊请教无情道,而是在太初峰学习了归元道。我向师尊汇报归元道的心得可以吗?” “无碍。”路听琴示意重霜继续。 路听琴不在意重霜到底学的哪一门,相反他还挺庆幸重霜学的是归元道。要学了无情道,叶忘归还真教不了。 虽说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对重霜而言,玄清门的筑基是他漫长修行道路的开始,路听琴按照自己的习惯,想将“领进门”这个过程做得更扎实一点。 路听琴刚跟叶忘归讨论了教学,现在突然有了兴致,决定从各方面听一听重霜修行的特点,结合化龙后的龙族天赋,帮重霜梳理出一份教学计划出来,交给叶忘归参考。 到时候,将重霜交给叶忘归他也放心,不枉他们师徒一场。 “禀师尊,弟子当前学到真元卷。卷中讲经气上行……我的理解是……” 重霜心跳得快极了,琢磨着措辞,说着自己最领悟最深的内容,希望能在路听琴面前博取一个好表现。 师尊问他这个问题,一定是想给予指导的意思。重霜感到自己在梦中,上天赐予了师尊与他解除误会的机会,师尊又不计前嫌,愿意重新对他指导。 _分节阅读_96 “再讲一讲你修行的习惯,”路听琴问道,“何时内修,何时用剑。” 路听琴根据重霜的话,心中对重霜的修行有了大致分析,开始考虑排出具体的修炼时间表。 路听琴琢磨着,等重霜正式进入太初峰后,就将教学计划给叶忘归参考,时间表给重霜。以此为基础,再结合叶忘归的教导、玄清道人引入山门的藏书,重霜未来在太初峰的修行,应当是一片坦途。 “弟子卯时内省,而后练体术外功……”重霜努力沉下声音说道。他说着说着想笑,嘴角咧着,又有点想哭。 重霜的心飘飞着回到孩童时,那时他刚入坠月峰,参加过一次全门的讲习会。 讲习会上,他听到太初峰的弟子对叶忘归汇报修行内容,以为每个师尊都会问这些。重霜怕路听琴问自己时自己露怯,就在内心不断做着演练,准备用最完美的姿态向路听琴汇报。 现在他终于也能跟师尊说这些了。 “对不起师尊,我失态了。”重霜抹了把脸。等这趟远行之后再回到山门,他就能真真正正地成为坠月峰的弟子了吧。 “继续,讲一下你对妖修、剑修、法修的理解,说出异同之处。”路听琴一心多用,没有注意到重霜的神情。 路听琴一边听着重霜的话,一边在脑海中飞速根据既有的经验,推演以重霜化形后的状态,该以什么样的节奏修行、如何分配比重。 不知道太初峰能不能腾出一间单人的弟子舍,路听琴推演中,一瞬间想了下这个问题。 重霜做了太久的人类,化形后必定会有不适应的过程,每日最好有固定的时间让他保持龙型,如此才算功夫没有白费。等进太初峰后,他会和叶忘归建议这一点。 路听琴大致整理出思路后,从乾坤袋内摸出在寿西古镇抽血时的桂花抹额。“用这个遮住喉咙。” “是。”重霜接过抹额,闪亮的眼神沉寂下来,他摩挲着触感光滑的抹额,慢吞吞地往喉咙上系。 就像在一场美梦中苏醒,路听琴洁白的抹额让重霜忆起自己是肮脏的半妖。就算路听琴愿意接纳他,他自己不想脏了坠月峰的土地。 “你不喜欢?”路听琴看了他一眼。 “不,怎么会!”重霜立即道,“我只是……不愿让师尊的东西沾上妖鳞。” 妖鳞?重霜怎么还没绕过弯,不能接纳自己是半妖。路听琴有些头疼,劝说道:“这不是污浊的东西,既然长在你身上,你需要接受。” 重霜系好带子。他感受着自己脖颈处的皮肤与路听琴的绸带相接触,就好像路听琴在抚摸他的脖颈似的。他点头,轻声道:“是。” 路听琴严肃地说:“重霜,我们此行去东海龙宫,一为探听这片金鳞的内情,二为寻龙族助你化形。你诚实跟我说,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化形的过程坎坷而痛苦,如果重霜有犹豫,路听琴必须让他坚定信念,才能成功。 重霜道:“……弟子,弟子不敢欺瞒师尊。” “你不愿化形?”路听琴道。 “我……愿。”重霜愧疚地低下头,“是弟子魔怔了,一时抗拒成妖,难以接受化形。师尊说过,需要龙血治愈魔气,弟子活到今日全靠师尊,必将全力以赴、完成化形。” 路听琴面若寒霜,还是觉得不对,“如果我不需要龙血呢,你就不化形了?” 重霜惊惶地看着他,“师尊?” “假设。”路听琴道。 重霜松了一口气,迷茫道:“我不知道……化形之后,我并非人、也并非龙。师尊与各位师伯愿意收留我,我又真的有资格留下吗?不留下,我又能去哪呢?” 路听琴没有立即回答。他听着也有点茫然,这种心理问题太复杂了,不是他的专长。 “你不化形就会死,”路听琴道,“你现在担忧的事都是能克服的东西。只要能活,就要努力活下去。” 路听琴说完,一阵沉默。重霜的问题不难解答,只要他化形成龙观念改变,自然能发现新天地。反倒是路听琴自己,在生存的问题前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玄清道人说,他好像舍了命也无所谓,要帮坠月仙尊完成愿望似的。 这话没错,路听琴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不是出自什么大无畏的精神,只是单纯地找不到方向。 他本来就是一缕异世的魂魄,在这世界人生地不熟的,总有种路过此地,完成了任务就可以走的感觉。等重霜能拨正轨迹、坚韧又茁长地活下去;等玄清门欣欣向荣,师兄们与自己消除了误会,愉快地度过一段时间…… 等这具身体魔气发作、救治不得,离去就离去了。毕竟坠月仙尊的魔气根深蒂固,在原有的时间线也早早堕魔。认识他的人就算伤心,漫长的时间后也会走出去。 如果能活下来,路听琴会去尽力感受这个世界。如果他的灵魂离开了寄存的躯体,好像也没什么。路听琴想到此,并不恐惧,甚至有一丝期待:到那时,他能回到熟悉的世界,看一眼课题的进度、看一眼便利店前喂了多年的猫吗? _分节阅读_97 第40章 白色的纸船在云海间穿行。 路听琴不再与重霜交谈,端坐在纸船上闭目养神。他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心神悠悠下坠,落到一个梦境里。 怎么又是梦?路听琴在梦中迷茫地眨眼。他不是多梦的人,自从来了异世总容易做梦,每每醒来都跟没睡似的。 这次的梦中是一片辽阔的草原,湛蓝的天际下白云卷舒,仿佛坠月峰上见过的蓝天。 路听琴发现“自己”骑在一匹毛发油亮的黑色骏马上,不时甩出马鞭,让骏马在草原上飞驰。 “驾!”路听琴看到“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攥着缰绳,手腕处露出一截带着黑曜石袖扣的白衬衫。 黑曜石袖扣?这闷骚的装饰不是我的风格啊……我梦到谁了?路听琴仔细看着白衬衫的袖口。 路听琴在前世除了手表,不会用任何配饰。他穿的最多的是各种格子衫,每次都和研究所里的同门撞得惨不忍睹。外出参会时他有几件高定,旅游和居家时怎么舒服怎么来。 “师尊,小心!”突然,路听琴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一声呼喊。 这是重霜的声音。路听琴和重霜打了好几回合交道,依然没法对重霜的黑化程度放心,总担心重霜什么时候又黑了。 他听到师尊两字下意识汗毛倒竖,想回头看。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躯,挣扎间意识晃出了身体。 路听琴在半空中瞪大双眼。 他看到黑马在剧烈的拐弯中,前蹄触到草原中一处凹陷的土地。它受了惊,前蹄高高昂起,发一阵嘶鸣。 另一匹通体洁白、更为温顺的马被主人驭使着从后赶上。白马的主人控着马绕在黑马身边,对黑马大声喊着什么。 黑马注意力被分散,前冲的态势一缓。黑马的主人抓住机会,不断安抚着马,最终马匹平静。他翻下身,晃了晃,坐在了草坪上。 白马的主人见此大惊,跳下马跑过来,“师尊,没事吧!” 这是重霜,还是路听琴在上次梦中见过的青年状态,但更成熟、眉眼更平和。 他中等长短的黑发已经留长,随意扎在脑后。穿着一身上黑下白的骑装,配中筒黑靴,显得英姿飒爽。 黑马的主人、被唤作“师尊”的人,是路听琴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他眉眼冷漠,看着重霜跑近,眼神中笼着淡淡的阴郁。身着带袖扣的白衬衫、黑马裤与皮靴,正不耐地揉着自己被缰绳磨破的手。 他的脸比路听琴上次在梦中看到的更为沉稳,保养良好的眼尾有极淡的细纹,显示出岁月的痕迹。 这是四十岁左右的“自己”,和三十岁左右的重霜! 路听琴的意识向上飘去,朦朦胧胧地看到重霜极度紧张地跪在“自己”身边,听到断续的对话。 “师尊,让我看看手行吗,我带了应急的药膏……待会还是换回来吧,我骑黑马。” “我允许你跟过来了吗,滚。” “师尊还是多歇歇,现在没灵力,身体比不得以前……弟子该死!不说了不说了,师尊赏光坐我外套上行吗,地上潮。” “……行了,停下。下午的议程说一下。” “是,师尊!今天下午的开幕式原定两点半开始,我们现在……” 路听琴被青年重霜的狗腿和卑微糊了满脸,他感到自己抓住了什么线索,又不敢相信。他的意识晕乎乎地在黑暗里浮沉,不愿意醒来,想再回到那片草原上看一眼。 空气似乎重新流动了,路听琴感到风吹过自己的脸颊,听到鸟鸣声声和若隐若现的嘈杂人声。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异世,这是玄清道人隔绝冷气的罩子消失,纸船落了地。 路听琴叹了口气,睁开眼。他身处一片落光了树叶的桃树林中,少年模样的重霜安静地站在船边等待着,手指掐出障眼法阻止路人对此的窥视。 见到路听琴睁眼,重霜立即道:“师尊,我们已在莲州城外围。城里人多眼杂,弟子恐怕师尊会不适应,可以再歇会。” “不用,”路听琴自觉睡过头,有点丢脸,“帷帽给我。” 重霜早有准备地递上白纱帷帽。 路听琴接过帷帽戴好,看着重霜的态度,怎么看怎么觉得和梦中的青年重霜相似。他哂笑一声,自嘲沾了坠月仙尊的光,到异世还感受了一把“师徒情深”的贴心服侍。 白纸船感应到重量的变化,在路听琴与重霜下船后自动缩小,化作一个光团浮在路听琴身前,像是在带路。 路听琴跟随光团,走近他来到此世见过的第一座城池。 _分节阅读_98 这是一座依山靠海的城,高耸的城墙好像由一整块山石劈造而成,城墙上刻画着密密麻麻的巨型符文。城墙后可见一座丘陵大小的山,山顶上有一座站在莲花宝座上的巨大立像,面朝海水的方向。 立像刻画着一位长须老者,眼神平静而睿智,仿佛拥有无尽力量,能震慑群龙、荡平海啸。老者一手伸出成拈花状,指尖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蝶。 “重霜,你看到造像了吗?”路听琴不动声色地问道。这造像的姿态让他觉得很熟悉。 “禀师尊,弟子看得有点模糊……啊,是祖师,原来祖师在此斩的七龙!”重霜兴奋地往前几步,转头对路听琴道,“师尊稍等,我去等录入路引。” 路听琴:“……去。” 玄清道人到底多大了,他保持着美少年的样子不会哪里觉得奇怪吗! 重霜对路听琴行礼,怀着朝圣的心态,像一只小鸟快活地向城墙蹦去。蹦了两步,他记起在路听琴面前要守规矩,改成了每次迈步间距都相等的沉稳步伐。 城门分三道门,正门是官路,如果没有要人出行就会常年紧闭。其余两道侧门一道走商贩,一道走平民百姓。修士的登记处在城门之上,凡是修真者入城,都要经过刻有密集符文的墙头。 路听琴看着墙头和重霜的背影,脸色忽然一变,他对重霜传音入密: “重霜,回来!” 重霜停住步伐,转身就要往路听琴身边走。但是晚了一步,他刚才迈出的一只脚踏入城墙符文的感应范围,瞬间所有的符文绽放出血色光芒,半空中传出一声短促的尖啸。 “妖物!”守城的士兵举起长矛,迅速结成小队。 看见血光,排队入城的商贩和平民大乱,有胆小怕事的骑上驴就往城外跑。一个穿开裆裤的娃娃正在土路上玩蚂蚱,被母亲紧紧搂在怀中。 有妖物,在哪?重霜下意识拔出佩剑,要挡在百姓身前。 他昂头,发现血光从符文处打下,层层落在自己身上。 百姓恐惧地看着他,士兵举起长矛警惕地接近他。 重霜凝固在路中央。他的心坠入冰窖,感到全身血液在这一刻停止流动,手中的佩剑散发无尽寒意。 他想起莲州城是直面龙宫的人族第一城,祖师斩龙之后,该城就加固了防护,用符文感应隐匿在修道者中的妖修。这些人怕的是他,士兵要杀的是他。他甚至还穿着玄清门的弟子服,拿着玄清门的佩剑—— 他接过这柄剑时,发誓要斩除妖邪。现在按照誓言,他该挥起这柄剑,利落地插进自己胸膛。 但是师尊说……师尊说他需要……我必须…… 重霜握着佩剑的手在颤抖,他望着士兵逼近的长矛。 这是一支材质特殊的长矛,能穿透妖物的身躯,阻止妖血凝固。人皇征战后加强了莲州城城防,这里的守军不修道,但练武,对上低阶妖兽的大军也有一战之力。 “散开。”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重霜无措转头。风吹起路听琴面上的白纱,重霜撞进路听琴浅淡的双眸。 路听琴的眸中荒芜而冷漠,重霜再也不会因此而忧惧。他知道路听琴正在用另一种视角解析城头的符文,看到路听琴袍袖遮掩下,袖口处不断微弱闪过的灵光。 “师尊……”重霜在心底愧疚地唤道。他不愿路听琴为了自己动手,他在这一刻甚至想脱去玄清门的弟子服,和路听琴撇清关系。 玄清门盛名在世,立门百载,没出过一个败类。如何能让师尊跟他在一起,在这血色光芒中被长矛指着? 领头的士兵长看到路听琴白纱后露出的脸,倒吸一口气。他心神动摇,差点拿不住武器,目光惊疑地重霜身上玄清门的弟子服,和路听琴之间扫来扫去。 “你们是什么人,和玄清门什么关系?” 路听琴干脆摘了帷帽。 百姓的嘈杂声凝滞了一瞬,路边的娃娃见到路听琴的脸,停住哭泣,咧嘴咯咯笑着,被母亲赶紧捂住嘴。 “这是仙长?” “这么好看能是妖?” “呸!老夫走南闯北见的多了去了,西荒就有一皮囊……” 路听琴双手背在身后。他趁着百姓的喧闹,飞快地动用灵力强行破解城墙的符文。他让血光不断闪烁,一会落在重霜身上、一会消失,最终归于沉寂,彻底不亮。 这组符文的目的为识别妖修、给予警示。重霜当前为半妖,尚未化形,也未曾修炼妖法。路听琴判断是重霜喉咙处的金鳞引起的动静,微调后模糊了符文的判定,让它屏蔽金鳞的龙气,集中到重霜身上的归元道上。 这破解并不难,或者说对路听琴不难。路听琴借此评估了城防符文的构架,比对自己当前的水平,判断玄清道人的境界之下,于符文一道他应当算是难有敌手。 “我门下弟子经验尚浅。斩了妖物后,妖气沾身未曾净化,激起了血光,诸君见谅。”路听琴站到重霜身后,下颌微仰。“重霜,再去走一遍城头,交路引。” _分节阅读_99 路听琴的手,沉稳地搭在少年颤抖的肩膀上。 重霜听见路听琴清冽的声音,随着一道灵力,隐蔽而安定地响在自己耳畔。“别怕,有我。” 第41章 重霜缓步走上城墙,符文寂静,再无血光亮起。 身份核对后,路听琴戴上帷帽跟着重霜匆匆进了城。他身姿依旧端正,只是步履忙乱,多少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路听琴身后,城门口排着队的百姓发出炸了锅似的动静。有妙龄少女排队过了关卡,提起裙摆追着路听琴的身影就跑。她一跑,凡是瞧见路听琴白纱后面容的人也跟着跑。一传十十传百,沿路的大人孩子都知道有玄清门的仙尊到了莲州城。 莲州城是东部第一城,经济繁盛,物产丰茂,时常有修真者脚踩各类宝器掠过上空。这里的百姓对修士已见怪不怪,连街口卖花的婆婆都能说道几句医修和符修是干什么的,知道有困难要找不同的修士。不像偏僻的山村,一旦家里有谁得了疑难杂症,见到修士不管他会不会医,一律高呼神仙救命。 修士常见,美人难得一观。上次莲州城引发这种盛况的,还是钦点的仙门第二美人“断魂剑”路过此地。 路听琴被追得紧张极了。他登上一座酒楼的檐顶,立即听见街头巷尾无数的尖叫声:“仙尊留步!”“他在那!”“我不能呼吸了仙尊看到我了……” 我也要不能呼吸了,路听琴木着脸想。 路听琴给自己和重霜上了层障眼法,凝出一个虚假的白色身影。他站在房檐上,让假人像是在用轻功,身形飘逸,向另一个方向飘飞而去。 街上乌央乌央的人追着假人一路跟去,轰动声惊起了几个修真者的身影,他们御剑升在半空,似乎在辨别什么,其中有人看出障眼法的异样,目光往各处扫去。 “走。”路听琴跳下屋檐,对重霜传音入密。 重霜严肃地应是,如临大敌。 他们跟着玄清道人的光团一路跑去。光团七拐八绕,钻进一条到处摆着地摊的小巷。巷内人挨着人,中间没留什么空隙。 路听琴拉住重霜,陷入两难。 障眼法只能掩去身形,不能掩盖实体,就这么进到巷子里,撞到人又会引发新一轮麻烦。用轻功走空路,又会遇见其他修真者,虽说遇见也没什么,但路听琴不想见,他现在只想立刻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安静屋子里待着,并且锁门。 “师尊,我去开路,你跟在我后面走?”重霜对路听琴悄声传音道。 路听琴摇头,躲在小辈后面像什么样子。他看向其他的方向,想寻个人少的巷子绕过去,正犹豫间,听到一串铃音。 这是一串缥缈的、仿佛从仙宫深处透出铃音。听到人似乎见到晶莹剔透的白莲花开了又落,在静池间沉寂了几千年。 铃音轻摇,响在小巷中每个人的脑海。出来看热闹的小孩突然觉得无聊,自顾自跑回来家;有的摊贩想起临时要做的事,架起了暂且收摊的告示;正讨价还价的客人看着手里的物件,不由自主往摊位前凑着,给巷子中间腾出一条路。 路听琴抿紧嘴唇,感到了不妙的预感,马上又想跑路。 巷子尽头,一个漆黑长发松松挽起,扎了个堕马髻的女人站在路中央。她穿着一袭明艳的红衣,腰间绑着一个雕花小酒壶,拿着一个洁白如玉铃铛,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对上路听琴,女人的笑意真挚了许多。她眼中的倦怠消逝了,仔细打量着路听琴戴着的帷帽,像个常年在外不怎么回家的姐姐,看到自己长大的小弟。 她对路听琴传音道:“过来,琴琴,让我好好瞧瞧。没想到你也有愿意出来的一天,怎么,跟傻子叶忘归吵翻了?” “师尊,这是……”重霜警惕地看着女人,也在和路听琴传音。 “真好,你还收徒弟了。”女人传音道,她修行的境界远高于重霜,不费吹灰之力听到了重霜的密语。她眼眸弯弯,对路听琴欣慰地笑着,唇上摸着赤红的唇脂,嘴角挑起,无端带着些妖气。 “我听见喧闹声,又感应到师父的气息,出来看看。没想到遇见个大宝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路听琴和重霜穿过小巷。 玄清道人的光团在女人身侧悬浮着,她手中的玉铃铛不断发出轻响。铃音之下,巷中的人看不到在场的三个修真者,散去的越来越来多。 路听琴恍惚回到了刚穿过来的时候,遇见明显认识自己的若干人等,而自己一个都不认识,还得硬着头皮应和。 他猜测这是玄清门的二师姐、铃仙子陶晚莺,但是和想象中差距太大了,完全不敢确定。 路听琴以为铃仙子会是清音曼妙的优雅形象,现在要不是玄清道人的光团就在旁边,那串仙气飘飘的玉铃铛上也带着玄清门功法的气息,他还以为这是哪个妖修夺舍了寻仇来了。 路听琴瞥向重霜。这傻孩子也注意到了玉铃铛上玄清门的印迹,正眉头紧皱地盯着铃铛。 “不要妄动。”路听琴怕重霜把陶晚莺当成不明来路的可疑人物,悄声提醒一句。 “磨蹭什么呢,琴琴。”陶晚莺对路听琴慵懒地张开双臂,嘟起嘴唇。 这一句她没用传音,直接说出来的。 _分节阅读_100 重霜登时火冒三丈。师尊常年在山里,哪会认识这种看上去就不正派的女人! 重霜差点脱口骂出一声“妖女”,想到路听琴的告诫,艰难地咽了回去,咬牙切齿地不说话。他心里蹭蹭冒着厌恶,好像这烈焰红唇的女人挨近路听琴一步,就是对路听琴的亵渎。 师尊这般清风冷月的神仙人物,就算是找道侣…… 重霜想不下去了。他不能想象路听琴身边依偎着任何人,光是想到有这个可能,无数情绪就涌上来,冲得他不能呼吸。 陶晚莺留意着重霜的反应,咯咯笑出声,下一句对路听琴又用上了传音入密,“看来我真是回山太少了,还是叶忘归又给我编了什么新形象,这孩子完全认不出我啊。他倒是挺好玩的,藏不住心思。” 路听琴无奈道:“师姐。” 路听琴快步走到陶晚莺身边。他基本已经确定这是二师姐陶晚莺,再不济马上见到玄清道人就能二次确认。 路听琴快速接受了陶晚莺的风格,只是疑心重霜会绕不过弯。 重霜正想着师尊能不能、会不会找道侣,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跟火里烤过一遍似的,额头全是汗。他听见路听琴一声师姐,顿觉一盆清水浇下来,烟熏火燎的情绪顿时消散。他心里也不火了,也不怕了,愣愣地看着陶晚莺,俄而突然反应过来。 “坠月峰弟子重霜,见过陶师伯。”重霜一溜烟小跑到陶晚莺和路听琴面前,歉意地低下头。“弟子先前不识陶师伯,有冒犯之处,请师伯见谅。” “你是不是正在心里骂,玄清门的副首座怎么这种样子。”陶晚莺提着酒壶,懒散地喝了一口。 “弟子有罪。”重霜头低得更深了。他怕惹陶晚莺不快,给路听琴添麻烦。 陶晚莺盯着重霜半晌,对路听琴传音道:“琴琴,这真是你徒弟吗?一点都不禁逗,怎么像叶忘归带出来的。” 路听琴对陶晚莺传音道:“师姐,我也不禁逗。” 陶晚莺噗嗤一声笑了,抬起手就想揉路听琴的头,被路听琴躲开。 “行了,你是要找师父吧,他应当就在里面。”她随意地摆摆手,走到巷子尽头。 那里是一堵灰墙,墙壁上有一枚宝蓝色的仙鹤瓷雕。玄清道人的光团飘到仙鹤上,静止不动。 陶晚莺伸出一只涂抹过蔻丹的手,拨开光团,按在仙鹤上。她的灵力缓缓流入仙鹤,以固定的轨迹运转了三圈。 咔哒。路听琴听见微弱的响声。 凭空出现的水波纹造就出幻象,让修真者和非修真者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在普通百姓眼中,这依旧是一面普通的墙。 路听琴看到仙鹤的翅膀从收拢状态改成开启。一人多高的灰色墙壁从中间裂开,缓缓向内开启,就像一道大门。 门后是一座高约五层、飞檐连阁的楼,刻有猛禽灵兽的砖雕、修仙问道的木雕。楼宇上挂着重重灯笼,在白天也点燃着烛火,散发微弱的光亮。汉白玉的石阶一路延伸,连着一条白玉铺就的路,一直到灰墙打开的门口。 这是玄清道人的某种隐藏居所吗?路听琴接受到扑面而来的有钱二字,回头看了一眼重霜,确保重霜没跟丢。 路听琴走近这座楼,听到紧闭的大门后传来更多的声音。这不是一栋死寂的楼,厅堂似乎就有几个人在谈话,更深一点的地方,还有宝剑破空声、喂招声。 从感受到的气息看,这像是一栋供给修真者的高级酒肆。 “师姐。”路听琴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栋楼……和嵇师兄有什么关系?” 路听琴看到房檐下悬挂的夜明珠。这些珠子的镶嵌手法和他密室里嵇鹤塞进来的那堆,近乎一模一样。 陶晚莺闻言停住脚步。 结界内的天空永远是阴天,她一袭鲜亮的红衣站在楼宇前格外惹眼。 “傻琴琴,”陶晚莺笑道,“不止是这栋楼,这座城都算是你嵇师兄的。他是先皇第四子,就算入了山门,该有的产业依然在。” 第42章 路听琴刷新了对嵇鹤的印象。 路听琴认人时有个习惯,喜欢在心里头贴特征标签,没熟之前每次见面都靠标签认人,熟了后才丢掉。 他穿越前,给师弟和老板贴的各类标签有“唯一的长相特点是普通”“专业撞衫”“黑框眼镜该擦了”,穿过来后,给重霜贴了“黑莲花”“龙崽子”“眼神清澈过的小鸟”,到现在变成“傻小孩”“一根筋”“完事后丢给叶忘归带”。 路听琴对嵇鹤的标签,原本是“手帕成精”“宝蓝色孔雀”“妈”,现在统统黑掉,变成“有钱”“有钱”“有钱”。 “想什么呢,”陶晚莺戳了一下路听琴的脑门。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路听琴的脸,发现多年不见,自己年轻的师弟身上多了些活人的气息,“走吧,师父在顶层有专门的房间,我带你到门口,就不进去了,省得他一见面就啰嗦个没完。” _分节阅读_101 陶晚莺冲重霜摊开手,调笑道:“小宝贝,把你师尊的帷帽拿出来吧?楼里虽然人不多,还是有几个。你师尊带上帷帽,知道他长什么样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开不开心?” 重霜一股热气蹭地涌到脸上,脸爆红。他哆嗦着手从包袱里拿出刚才收好的白纱帷帽,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呈给路听琴。 自路听琴变化以来,重霜观察着路听琴,心中总是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见路听琴逗弄奶橘时酸,见路听琴和嵇鹤、厉三轻笑时酸,就算路听琴柔和地看向一株新生的小紫花,他也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边酸着,目光一边舍不得离开路听琴。 听了陶晚莺的话,重霜像是被戳破了心中的泡泡,控制不住地跟着关键词幻想起来:师尊,只有我一个人…… 不行,我怎么能这么想!重霜在内心啪啪打自己的脸。他死死低着头,通红着耳朵尖,跟着陶晚莺和路听琴一路走到最顶层的门前。 路听琴刚想敲门,玄清道人柔和的声音从门内响起:“听琴,重霜,还有……莺儿?快进来吧。” 陶晚莺没有动。她单脚立在廊道的栏杆上,对路听琴无声做了个“再会”的口型,笑着后仰,像一朵红蝶般翻了下去。 路听琴的脑海在这一刹那,过完了一整部“老父亲独守空阁闻声识人,叛逆女儿多年不归家为哪般”。 他正要推门,想起心中存着事要问玄清道人,不好让重霜听见,随便找了个理由说自己想沐浴热水,哄得重霜急三火燎地下楼去准备房间。 屋内。 顶层的装饰与外间截然不同,清淡雅致、仅摆放了几件必要的物件和一张古琴。 玄清道人坐在琴后,轻拨琴弦。他期待的眼神见到只有路听琴进来后,微微暗淡了下去。“莺儿又走了啊……” 路听琴看着玄清道人用美少年的形象叹气,从乾坤袋里掏出龙骨,默默地递出去。 “唉,我也不是年纪大了要碎嘴,就是希望她换个毒性少点的蔻丹,少喝点酒,出去办事时别总逗着乾元山的小修士玩,那帮小子读圣人书读多了,天天清心寡欲的,根本经不住……” 玄清道人接过骨头,从矮柜中找出个坐垫,让路听琴坐得软乎点,又叹了一声,“乾元的几个老头,状告书都递到极乐仙宫了。” “什么仙宫?”路听琴本来不想接话,听到这个词一愣,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路听琴大概知道乾元山是仙家“三山一门”之中顶尖的一座。修君子剑,只挑根骨极佳、心性坚韧的幼童进山,从小就磨炼弟子的品行,门风严谨,规矩众多。 至于极乐仙宫,这听上去像合欢派的老巢,或者其他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你不知道?”玄清道人无辜地眨眼。“极乐仙宫是我求学得道的地方……” 路听琴面容严肃,眼瞳中包含深深的疑问。 玄青道人的指尖搭在龙骨上,指尖触摸表面,轻笑出声。 “这名字吧……习惯了就没什么了。你可以将这个地方理解为仙门的藏书室。仙宫轻易不开,每三千年收一次人,总人数保持在九人,一个走了,就补进来一个新的。每一个走出去的人都需开宗立派,传播修行的种子,我是近百年来出来的唯一一人,与乾元、紫霄、苍山那几个老家伙,算是曾经的同门。” “师父之前说的天枢,也是这里的人?”路听琴问道。 无量山的迷阵中,玄清道人一眼认出路听琴已经换了芯子,提到“天枢预见到了这一天”,路听琴一直记挂着这一句。 “是。”玄清道人说道,“除了外出探访海水尽头的那一次,他一直在仙宫内,不曾出过门。” 玄清道人的指尖凝聚出冰蓝色的灵力,摩挲重霜的骨节。他的灵力微微悬浮在龙骨表层,中间隔了一段极薄的空气,没有直接接触表面。 “你还想问鹤儿的事吧。” “嗯。陶师姐说他是先皇第四子……师父之前说前代人皇在千年前和应衍作战,那嵇师兄岂不是很大了?” “嗯,他也有千岁了。” 路听琴凝固。 “逗你的,他就比你大一些,”玄清道人笑道,“前代人皇和应衍同归于尽后,并无子嗣。他的弟弟曦亲王代为摄政。曦亲王代政期间百废俱兴,民间修生养息。他作风清正,代政的数百年之间不曾称皇,三个儿子奔赴各地残留的战场,相继捐躯,直到最后,他老来得子,有了鹤儿。” “嵇师兄应当是这位亲王的继承人?” “他本可以是。曦亲王认为人皇肩负人族兴衰的重任,不应草率继承。他力排众议,将刚出生的鹤儿剥去继承权、改姓隐藏身份,送到世家做假子。自己新立禅位制,以人皇剑法为传承和制约,培养了当时天赋最优、品性最坚韧的一位传人,多年考核后,将其推为新皇。” “新皇不会对曦亲王之子不利吗?”路听琴很难想象嵇鹤知道身世时的心情。他抛下一切孤身来求玄清道人为师,也与这个有关吗? 玄清道人温柔地看着路听琴,“不必担心,当代人皇也算是天生圣人。他做的很好,广开商路,藏富于民。他追封了曦亲王为先皇,厚待鹤儿,待他如亲如弟。不过鹤儿对此不太接受,他在世家过得也不算顺畅,进了山,有一阵子发了疯似的练剑,现在好多了。” 玄清道人不再说话,他专心地看着龙骨,指尖向下,让凝聚的灵力接触到龙骨表面。莹白的龙骨骤然爆发出一阵黑金色的龙气,形成一层浮在表面的薄膜,将玄清道人的灵力弹开。 路听琴认为这是排异反应。 _分节阅读_102 淬炼龙骨,应当模拟龙骨在重霜体内生长的环境,加以刺激,使它在体外形成龙核。 在路听琴长期的干涉下,重霜体内有归元诀、龙气,以及属于路听琴的灵力,这三种力量达到了制约平衡。 玄清道人知道了重霜的状况,想要帮路听琴淬炼龙骨。但龙骨已经形成了固有的力量平衡,若想强行打破,就会得到反抗。 “师父,我来。”路听琴取出乾坤袋中储藏血液的玉壶,打开壶盖,将重霜的血液抛洒在空中,同时指尖释放出浅蓝色的灵力,包裹住血液。 浅蓝色的灵力与血液泾渭分明地组合在一起,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圆环。 “听琴,”玄清道人摸着龙骨,“你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 “龙宫就在眼前,迟早要淬炼龙骨。我做,师父在旁边看着,会更安全。”路听琴坚持地看着玄清道人。 淬炼龙骨不仅需要能够融合的灵力,还要求别的东西。玄清道人是全能型的人物,但在某些专业领域,路听琴觉得还是得专业的来。 玄清道人再次叹气,他看着路听琴就像看着另一个让自己头疼的孩子。他想要劝说,最终松开手,让龙骨飘在空中,悠悠进入圆环中心。 黑金色的龙气、重霜的血液与路听琴的灵力交织在龙骨上。 路听琴眸色转为浅淡,他的视野中将诸多力量分解成亿万个分子,不断微操着灵力,压迫三种力量凝聚融合,再不断压缩,催生龙骨改变构成。 这种操作不考验灵力的输出量,但极为精细,不容出一丝差错。路听琴精神高度集中,不一会额角就浸出冷汗。 他不敢停手,视野里只有半空中不断缩小的由黑金、浅蓝、红几种颜色组成的圆环,其余都模糊成一片。 就在数种力量即将彻底融合的,颜色变为统一的黑色时,异变突生。 龙骨承压,骨节本身爆发出强劲的龙气,激荡着室内装潢震动、古琴嗡鸣。 玄清道人迅速稳定了室内,他坐到路听琴侧面,忧心忡忡地伸出一只手,抵在路听琴心口。 路听琴额上的冷汗殷殷落下,积攒在眼窝处,顺着眼睫滑下。他不敢眨眼,早有预料地操纵着灵力分成百亿细流,渗入奔涌的龙气,与数次抚平重霜体内痉挛时一样,引导突然激荡的龙气汇入融合的洪流。 精力的过度集中,让路听琴忽视了护住自己心脉。他心口隐隐有痛意。 玄清道人的手感受着路听琴的心跳速度,探查着路听琴体内的情况。他不能轻率出手,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影响路听琴的操作,造成更多的麻烦。他等待着,随时准备好强行打断路听琴的动作。 终于,圆环越缩越小,变作一层薄薄的光膜覆盖在龙骨之上。龙骨边缘愈加圆润,从长方形缩短成柔角正方形大小。 路听琴收了手。龙骨失去力量支撑,骤然下坠。 一只等候已久的灵蝶飞速冲过去,作为缓冲载着龙骨缓缓落地。 玄清道人跪坐在路听琴身边,想让路听琴枕在自己膝盖上。 路听琴身躯前倾,一手撑地面,一手死死压住心口。他感到玄清道人的指引,但无法做出回应。他睁着眼睛试图看清地面,数息过后,眼前依旧是昏黑,似乎有什么堵着他的心肺,让他吸不上气。 路听琴恍惚间听到重霜的声音。 “师祖……师尊……水已经……房间……” 应当是重霜站在门外,汇报他已经将今夜留宿的房间收拾妥当,安置好沐浴的热水。 让他回去,别等在门口。 路听琴的手摸索向玄清道人的方向,轻轻摇了摇。 第43章 玄清道人抚住路听琴的心口,让玉牌散发出冰冷的灵力。 路听琴好像浸在冰窖中。玄清道人的力量沉稳地盖向他的心口,逼得涌动的魔气层层后退,缩成阴暗的种子。 “听琴,好点了吗?” 路听琴没有作声。过了一阵,他心口的痛意消退,眼前逐渐看到光亮,向玄清道人沙哑道:“好了。” “这次是什么疼法,有什么症状?”玄清道人让路听琴靠坐在矮桌前。 路听琴听到门口传来衣裳的摩擦声。他闭目,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门外有一团黑金色的光团,这是属于重霜的力量。 _分节阅读_103 重霜还没走,正在门口屏息听着。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传音入密道:“撕裂。” 玄清道人的微笑收敛了一点,“再详细一点好吗,我想判断魔气侵蚀的程度。” “重霜,回去。”路听琴皱眉,他不愿意在小辈面前诉苦,刻意放大了声音,“这种事是弟子应当听的吗?” 门外静了一瞬,路听琴听到小声的“师尊恕罪,弟子告退”,而后是一阵脚步声。 路听琴磨蹭了一阵,在玄清道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从一个点向外裂开的那种痛感,五感受到影响,呼吸跟不上,四肢也有一点麻痛,师父的灵力上来后就好了。” 玄清道人的手向玉牌输出完最后的灵力,缓缓放下,“我的灵力不是万能药,听琴,你来了之后发作过几次了?” 路听琴沉默,这问题他不好回答。 魔气发作有不同程度的表现,最疼时是刚穿过来那两次,他听到快让人发疯的低语声、全身都好像被撕裂;其后是帮重霜梳理龙气的几次,他没有听到低语声,心口疼痛、眼前发黑;最轻的一种是动用轻功或者画符文时,他精力集中后,会有微弱的眩晕,一会就好。 说起来,上次高热后,他身上一直若隐若无有着力量被抽空的无力感,不时额角抽痛。这种算是发作的话,他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不过这种轻微的不适可以忽略不计。 玄清道人等了半晌,换了个问题,“你刚才一段时间内不能视物,之前有这种症状吗?” 路听琴继续沉默,这问题他不想回答。 厉三警示过魔气继续侵蚀会影响听觉和视觉、最终会失去神志,路听琴没当回事。他做事会排优先级,当前重霜这档子事优先级肯定是最高的,至于其他后果都是可能性。他不会因为概率的事情停止当前必须要完成的事项。 如果魔气真的会影响视觉,玄清道人会不会制止他?他已经到了龙宫门口,龙核再淬炼两三次就能达到完美的状态,他不想功亏一篑。 玄清道人等了半晌,回忆起了熟悉的跟空气对话的感觉。坠月仙尊在的时候,他们的对话基本就是这样。玄清道人十句,坠月仙尊半句。 玄清道人有了孤寡老人的萧瑟,“听琴,别总在心里头想事情,多跟师父说说话好吗?” 路听琴乖顺地点头,“好。” “三三应当跟你说过,魔气侵蚀的程度在加深。虽然有玉牌压制着发作,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一天不找到解决的办法,这种侵蚀一天就会继续下去,直到……”玄清道人的声音顿了顿。 路听琴替他接了下去:“直到我死。” 房间内长久地寂静。路听琴心里不安,随手拨弄了古琴的琴弦,制造出声音打破沉寂。 “时也命也,师父。”路听琴安慰道。 “这是我的错。”玄清道人突然道。 “师父?” “我捡到琴儿时,是在一个偏僻的村落。魔物袭击了村庄,死的死,疯的疯,其中受伤的就有琴儿。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但心智异常坚韧,抵抗住了魔气。幸存的村人怕他变疯,又不敢杀死他,将他和其他半融化的尸身一起,丢到峭壁前的土坑里。” 路听琴的手指默默攥紧。 玄清道人说:“我从没见过遭到魔物袭击后还能有意识的人,尝试了所有知道的手段,想要压制住他心口的魔气,但不起效果。他越来越痛,最后往我的剑上撞去。情急之下,我拿出了无心石。” 无心石? 路听琴记得这个东西。厉三提到过,无心石已经完全和他的心脏融合。他当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来是玄清道人放入的吗? “无心石是什么?”路听琴摸向自己的心口。 “一块应衍戴过的石头,辗转落到了仙宫的储物阁。我偶然发现这块石头有净化污秽的作用,就随时带在身上。但它毕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未查明源头前,轻易不应使用。我拿出后,刚接近琴儿胸前的伤口,无心石脱手而出,与伤口融合。” “魔气像水一样聚拢在无心石之中,扎根在心脏里。好处是,琴儿活下来了,我能通过压制无心石,压制他身上的魔气……但他从此生活在痛苦中。” 年幼的孩子,再坚韧也抵挡不住心源间的污染。魔气寻找着每一丝孔隙,在玄清道人在外寻找解决方法时,蛊惑他的心灵。 “最早时,我认为已经压制住了魔气,一门心思往外面跑。发现不对时,琴儿已受到影响,不愿和我多说话。他责问过,为什么我当时要拿出这块石头。” “但因为这块石头,他活下来了。”路听琴喃喃道,“活下来,不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玄清道人忧伤地笑了,“所以听琴,你能给师父一个机会,多看顾着点自己,努力活下来吗?” “现在应衍就是线索,我会从他入手,从魔气源头寻找解决的法子。现在你身上,魔气侵蚀的程度在不断加深,每发作一次,玉牌压制的效应就减少一点。你帮那孩子也好,做别的也好,都要量力而为。” “我……”路听琴没想到玄清道人在这等着他,“这不一样。我本来就是……” 路听琴顿了顿。他对上玄清道人的目光,低下头,不太诚心地答应道:“好。” _分节阅读_104 天字一号房。 重霜帮路听琴将房间收拾得温暖妥当。他减去了路听琴不一定喜欢的奢侈摆件,换上素雅的兰花。重新铺了被褥,用灵力暖着,在塌上悄悄放了个灰白兔球抱枕。 都整理好后,他坐在隔间,一遍一遍烘着热水,让浴池始终保持适宜的温度。 咔哒,门开了。 重霜迎上去。他见到路听琴苍白的脸,心中一紧,“师尊,水已经放好,随时可以用。弟子候在门口,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你出去……算了,你今日就住在这吧,不必另寻了。”路听琴道。 天字一号房是顶层之下的房间。嵇鹤这栋酒肆设计建造时,就将楼顶两层设成玄清门内仙尊的专属,占地面积及大,配备两间供随行弟子居住的侧室。 路听琴不愿意和人同住一个屋檐,但也不愿让重霜一个人不知道蹲在哪七想八想。他摆摆手,示意重霜去休息,自己疲惫地进了浴室。 淬炼龙骨就像连续做了四十八小时高强度高精度的实验,路听琴怀疑就算自己身上没有魔气,再这么做两次也要吃不消。 重霜虽是人龙混血,但天赋极佳。他的骨头随着淬炼加深,会爆发成越来越大的力量,直到成为完整的龙核。等那时,他才能真正拥有自己完整的力量。 路听琴也考虑过,如果自己放手什么都不做,重霜是不是能闯出一条化形的门路。也许可以,但路听琴不敢用一条性命去赌这个可能性。他穿过来之后影响的事情太多,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确保重霜活蹦乱跳地走下去。 路听琴丢开脑中杂乱的推演,放置好衣袍。他试探地进入池中,将肩膀放在水面下。 温热的水汽驱散了路听琴体内的寒意,他舒适地喟叹一声,看着墨色的发丝水面浮动着,随意撩着玩了两下,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轻唤叫醒了他。 “师尊……师尊?” 路听琴睫毛轻颤,睁开眼。浴池上弥漫着蒸腾的水汽,夜明珠幽幽发亮。 路听琴泡得脸颊微微发红,身上有些热。他腾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搭在浴池石面的边缘上,含糊应道:“何事?” 重霜的声音隔着雾气在门外响起:“师尊久未出来,弟子有些担心……师尊想喝些温水吗?” “弄凉一点,拿进来吧。”路听琴本来没什么,这一问,一下子口渴起来。 “是。” 路听琴察觉到重霜小声吸了一口气。 怎么,没进过公共浴室,不想看长辈泡澡吗?路听琴的指尖放在微凉的石面上,过一会放得有点冷,收回到水中,荡起波光粼粼。 重霜的速度很快,浴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路听琴听到这好像没吃饭一样的敲门声,愈发觉得重霜眼中这门里似乎有洪水猛兽,“……你不愿意,放外面也可以。我一会就出去。” “师尊恕罪。”重霜蚊蝇似的应道。他端着一个盛着凉水的茶盏,小心地打开门,盯着地面一路进了浴室。 他看到地面散落的木盒里,有路听琴束发的带子、腰带和足衣。路听琴洁白的衣袍搭在椅子上,垂落下一角。 “嗯?”路听琴隔着蒸腾的水雾,听到了重霜快得不正常的心跳声。 “师尊,水放在小桌上了。” 重霜弯身间,视野里撞见路听琴披散的黑发间,露出的一点白皙如月色般的肩膀。他屏住呼吸,同手同脚地退了出去。 等到路听琴沐浴完毕,进到里间休息,重霜才从这抹月色带来的恍惚中回过神。 深夜,重霜蹑手蹑脚地回到浴室。 雾气已经消逝,池水平静。夜明珠的光芒倒映在水中,就像一轮清冷的月。重霜在池水旁坐了许久,伸出指尖,颤抖地探入水中,触到微凉的月色里。 第44章 清晨,路听琴睡得迷迷糊糊。他感受到光线的变化,不愿起床,手臂一揽,搂到圆滚滚的兔子抱枕埋到脸上。 今天要做什么来着……龙宫……重霜!路听琴瞬间清醒,重霜也睡这间房,他可不想被重霜撞见赖床的样子。 按上次在寿西古镇的经验,重霜会早早等在门口。路听琴简单打理了自己,换上严肃的神情走出里间,看到了没想到的一幕。 _分节阅读_105 重霜双手抱着剑,靠在里间出来后的墙壁上,头低垂,呼吸平稳。 路听琴轻声唤道:“重霜。” 路听琴刚一出声,重霜马上在浅眠中惊醒。他慌乱地瞄了眼窗外的光线,羞愧地对路听琴低下头。“师尊,弟子无礼,居然睡过头了。” “你昨晚睡在哪?”路听琴眉头微蹙。方才重霜抬头的一瞬,路听琴看到重霜眼底浓重的青黑。 路听琴回想起出发前山居小院那一夜,重霜没睡到他铺好的被褥中,而是睡到了房间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路听琴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对重霜逼得太狠,弄得他待在自己附近就睡不好觉。 “劳烦师尊挂心,弟子睡得很好。”重霜自动将路听琴严厉的口吻理解成关心。他心中有愧,不让路听琴看到自己的脸。 昨夜重霜辗转了一夜,一闭眼就是白得晃眼的一抹月色。他每根神经好像都烧起来,燥热难安,手指抽筋似的颤动着,回味温凉的池水。 重霜不敢多往深想一分,睁着干涩的眼睛默念归元道的法决。怕梦见对路听琴大不敬的事情,他直到后半夜都不敢入眠,干脆收拾好东西,抱着剑候在路听琴的里屋门口等天亮。等着等着,他终于泛起睡意,打起了瞌睡。 “下次睡两间。”路听琴估计重霜跟他一样,有人在旁边就睡不踏实,只是迫于要求住了一间。 “师尊……”重霜猝不及防,惊愕地睁大眼睛。他仔细分辨着路听琴的话音,没听出路听琴有嫌弃的意思,争取道:“如果地方大,还是一间吧。弟子睡师尊外间,有需要还能及时应着。” “两间。拿上包袱走吧,不必解释了。” 重霜艰难地应了一声,“……是。” 大堂。 陶晚莺斜倚在门前,手中把玩着玉铃铛。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赶走了人,让大堂显得空空荡荡,见路听琴下楼,勾唇笑道: “师父说你此行去龙宫,巧了,我的目标也在那边,我送你半程。” 路听琴正琢磨着去哪与龙江龙海汇合,见到陶晚莺心中喜悦。玄清道人已经连夜启程去寻找魔气的线索,如今莲州城里只有陶师姐算是能帮上忙的人。 “多谢师姐,再好不过。” 陶晚莺勾手,示意路听琴和重霜跟上。她依旧是一袭火红的衣衫,顺着白玉台阶翻飞而去,隐没在玉道尽头的阴云中。 修士触碰到结界,会自动被送出结界中。路听琴紧跟着陶晚莺,一路穿小道出了城东,顺着山体北行,到了一处海边的礁石群。 “东海龙宫与莲州城相隔甚近,并非完全封锁,这片礁石叫龙礁,底下海路通畅。你去龙宫,应当是有龙族上来接应你……啧,怎么这么快?”陶晚莺远远停住脚步,拦下路听琴。 海浪翻滚,拍击着礁石。漆黑的礁石群上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银发青年。他们缎子般顺滑的银发闪闪发亮,一个眼睛微微下垂,不耐地撑着石头看着远方,一个遥遥往莲州城出城的方向张望。 在他们身后一块最突出的礁石上,一个穿着白裙、有着海藻般深蓝色长发的女孩正在唱歌,她的歌声清澈而忧郁,察觉到路听琴等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正在张望的龙海和不耐烦的龙江同时往路听琴的方向跑来。龙江跑了两步,化作一条银青色的小龙,嗖地冲到路听琴面前。 “来了,走吧。”龙江压低了声线,营造出深情款款的氛围,龙须在空中雀跃地翻动着。 “哥哥,他们就是你要接的人吗,是莲州城的修士吗?”白衣女孩怯生生地问,她小鹿一样水灵的目光绕过陶晚莺和路听琴,停留在重霜脖颈的绸带上。“那边的姐姐,别这么凶。我们不是私自上岸,有许可的。” 重霜注意到女孩的发色,厌恶地往路听琴身旁靠了一点。 神州浩土人类的发色多为黑色,一些修士因修炼路径不同,也有白发、赤发。但像是龙江闪光的银发、和眼前的女孩这种深蓝发色,多为妖族化形的象征。 这又是一条龙。 陶晚莺轻抚着玉铃铛,“小母龙,别在我面前来这套。你从北海出来,一路绕过几座魔物袭击的村庄到了莲州。我倒要问你,不直接进东海待着,在龙礁这做什么。” “我是白珊,北海龙宫的公主,奉命前来拜访东海龙宫,请不要动武。”白珊对陶晚莺主动露出手腕,那里有几片深蓝的鳞片,“江海二位哥哥要上岸接客人,我一时好奇,请求来跟着。” 很好,东海之外又多了个北海的选项。路听琴将白珊列入心中的观察列表。他看着女孩清纯如水的面容,觉得这气质和名头有点熟悉。 我见犹怜的北海公主……原书里,成为无上尊后的重霜身边常跟着几个女孩,其中是不是就有这一个?不会这一次,除了解决了重霜的化形问题,顺便能替他解决终身大事吧。 路听琴凝视着白珊陷入沉思。 陶晚莺轻哼一声,让玉铃铛发出白茫茫的光亮,在路听琴眼前晃了晃。 “琴琴,醒醒。”陶晚莺对路听琴传音入密。 “啊?”路听琴眨眼。 “你也认这种类型的?”陶晚莺恨铁不成钢。 “什么类型?”路听琴迷茫。 _分节阅读_106 陶晚莺瞥了眼重霜,见到重霜眉头紧皱,一副不愿意多看白珊的模样,放下心继续向路听琴传音道:“小母龙这种,你觉得她如何?” “挺清纯的。”路听琴没什么感觉,随口给了个答案。 “笨死。”陶晚莺的玉铃铛叮咚作响,她戳了下路听琴的脑门,带着火气传音道,“清纯、清纯、清纯个鬼,男人都一个德行。你瞧着透彻,怎么也傻愣愣的,别进个龙宫,被小母龙勾去了魂都不知道。” 路听琴直觉地选择了不要反驳。 陶晚莺传音嘱咐道:“她行程有异,之前有说不清的地方。龙宫轻易不让人类进入,你若进去了多盯着她点。有任何问题出来告诉我。不论用多久,我就在莲州城等。” “走吧!宴会已经摆好了,就等你们了!”龙海叫到。 龙江抢占了路听琴身前的位置,唇角泛起得意的微笑,他猛然化作龙型,口中咬着一颗幽蓝的珠子,龙尾一摆,拢着路听琴落入海中。 路听琴入了水,下意识抓紧龙江的身躯。 幽蓝色的珠子制造出一个可呼吸的气泡,银青色的龙在水下游得飞快,不断扎向深海。 无尽的漆黑之下,路听琴透过避水珠的光亮,看到各式形态恐怖的鱼妖。它们有的满脸脓包,有的长着尖牙倒竖的巨口,在深海肆无忌惮地游动着,遇见龙族出游,即刻远远避开。 平时这么黑大家谁也见不到谁,就瞎长长。 路听琴恶心了数次之后,不想再看见任何一只新的。他专注地看着龙江银光闪烁的龙鳞,多少理解了几分这俩兄弟见到美的感受。 大概就像是连吃近百年的毛毛虫拌饭,突然吃到了精心烹调后色香味美的一餐。 深海最深处,路听琴看到了龙宫。 一片透明的光球遮蔽住海域,光球下遍布珊瑚和形态优美的观赏鱼类。数座类似人类宫殿的建筑立在粗壮的岩石柱子上。最高的一个岩石上,由无数闪光珠贝镶嵌而成的十二根细柱,撑起了一个宽广的平台。 一条巨大而美丽的银龙浮在平台之上,冰冷地注视着来客。银龙旁边,随侍着数条身形略小的龙。 龙江落在平台上,缩小身形让路听琴落地站稳。他化作青年模样,对银龙单手抚胸,低下头。 重霜跟着龙海的后面。他远远看见路听琴,握紧佩剑往下一跳,站到路听琴身后侧。 白珊轻飘飘落在银龙身后,化作白裙少女的模样,安静地坐在平台上摆放的坐席之中,水润的眼眸凝望着重霜。 “陛下,预言之子为人龙混血,这位是他的师尊。”龙江恭敬道。 “混血,露出你的脖颈。”银龙道。 重霜摸着脖颈处的绑好的绸带,见路听琴颔首,解开了带子。 巨大的银龙如一座高山,盘踞在平台上放。重霜吞咽了一下唾液,喉结处金鳞跟着一动。 “应衍,千年了……还不停息吗?”银龙银灰色的眼瞳凝视着金鳞,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 “把他绑起来。”银龙一声令下。 龙威之下,寂静的深海不断震颤,遥远的海面之上荡起阵阵巨浪。几道随侍在银龙身边的小龙化作人形,闪电般冲向重霜。 第45章 路听琴抽出藏在腰间的软鞭。 银鞭“玉晖”化作一条坚硬如铁的直线,牢牢挡在路听琴和重霜面前。与此同时,路听琴的灵力凝结成坚固的灵绳,比龙族的速度更快,将几只龙绑的严严实实。 重霜紧紧攥着佩剑。银龙的龙威之下,他喉结处的金鳞发出烧灼的刺痛。他稳定运转着体内的归元道,在灵力冰冷的循环中稳固住自己身体。 路听琴修行有成,纵使身有顽疾,凭一己之力也可轻松收拾侍从级的小龙,对上更高级别的龙王,也可动用轻功自保。重霜不担心路听琴的安危,只忧心万一事情有变故,自己会成为路听琴的拖累。 要是我再强一点…… 再强一点…… 重霜充血的眼眸里,倒映着路听琴挡在他面前的背影。 “这就是东海龙宫的待客之道?”路听琴冷冷望向银龙。“玄清门与龙宫虽有旧怨,但我等带着诚意前来,望陛下知悉。” 路听琴面上淡漠,内心忐忑。他与玄清门的其他人不同,是真真切切地第一次和龙族打交道。 _分节阅读_107 玄清道人临走前,告诉他不同龙族特性有差别,对上东海龙族一定要抬头露脸,架势摆得越高越好。路听琴姿态是摆出来了,自觉有求于龙族,悄悄在心底发慌。 要命了,不仅要提要求,还要高高在上地提要求。路听琴心想,这对嵇鹤来说简单,对他真的太难了。 银龙喷出一声气息,“玄清门的人类,你师门护卫大陆,历来与龙族为敌。什么时候竟也收了龙的杂血……” 银龙冰寒的目光锁定在重霜身上,“怪不得,你剜去了他初骨,让杂血也能活到今天。” 重霜咬住嘴唇,眼眸泛起一层微薄的水光。无量山的古战场里,应衍说路听琴挖空他的骨,是在欺骗与扼杀他。此时东海的龙王说,路听琴违背师门传统,救了一个杂种,让他活到今天。 重霜握住自己的肋下。那里曾经被利刃刺进血肉、割断一块骨头。他为此憎恶过许久,此时只憎恶自己脏了路听琴的手。 路听琴在玄清门不曾主动揭露他,在无量山古阵前护住他,在莲州城门前百姓恐惧的眼神中将手搭在他的肩膀。 他是一个肮脏、活该受人摒弃的杂种,被龙族鄙夷、人族不容,只有路听琴……真正地接纳了他。 路听琴紧接着银龙的话说道:“如陛下所言,剜去初骨非长久之计,若要使其化形,还要借龙族之力。” 银龙浅灰色的竖瞳从重霜身上移开,转向路听琴昂起的脸上。 看清路听琴的脸,银龙瞳孔凝结了一瞬。 时间恍若静止,半晌后,银龙声调放轻了少许,平静地继续说道:“人类,他身上的金鳞是应衍所赠,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路听琴意识到银龙的态度松动,放松了手中捆住侍从龙的灵绳。“请陛下解惑。” 银龙庞大的身影在高台上游走着,探下头颅,凑近路听琴的脸。 “应衍死后曾留下话。千年后有继承他力量的混血,再度登顶为王。四海龙宫都将归于王的麾下,人族将沦为最低贱的走兽,陆地迎来新主……自那之后,无数龙族日思夜想,盼望着这一天。” 路听琴闻言,环顾四周。 龙江龙海低着头,时不时小心地瞧一眼路听琴的脸;北海公主白珊优雅地坐在王座旁左手的次座,一双轻灵的眸子眼波流转,垂眸不与路听琴对视;王座右边的次座,一个化作中年男性模样的龙族,矜贵地端坐着,他面带厌恶地望向重霜,感受到路听琴的注视,颔首示意。 路听琴心中有了考量。“陛下担心重霜化形之后,去南海继承力量?” 东海、北海之龙看重霜的神色,并没有银龙话中对与预言之子的狂热。千年前龙宫以南海为尊,恐怕应衍的狂热分子都集中在南海。 应衍死后,南海力量凋敝,东海有崛起之势。东海龙宫很可能与北海为盟,共同狩猎预言之子的出现,提防他改变现有的势力格局。 玄清道人说,东海是对人类最友善的龙宫。路听琴认为银龙王对应衍预言中景象并不心动,而是另有谋划。 银龙没有直接回答。“你心态平静,没有杀意……为什么?玄清门已堕落了吗。” “预言说他将成为,而不是已经成为。”路听琴冷静地说,“我基于事实而不是推测,来判断重霜是否会对陆地产生威胁。” 如果重霜心性歪曲,内心满是恶念,路听琴不会放任他自由成长到掌握力量的那一天。 路听琴根据猜测,绕开重霜的事,提出另一个话题:“陛下对莲州城如何看?” 路听琴脑中盘旋着几种信息: 其一,白珊在龙礁上,提到他们“不是私自上岸,是有许可”,龙江在无量山时,说自己是“东海的良龙,顶多上岸买点东西吃”,说明莲洲城对龙族有一定的通融和管制措施 其二,莲州城是东部第一城,经济繁盛,直面东海龙宫;女王对人类相对友善,不愿让重霜继承南海力量,完成应衍的预言。 若是龙宫对分主战派、主和派。东海龙宫龙瑶这一派,很可能是主和。她或许是表面友善,实则想上岸侵占莲州城的地界;或许有合作的倾向,有意与莲州城加紧联系,互通商贸与资源。 银龙沉吟,身躯缩小化作一个高挑的女性。她淡漠的立于高台上,一头银色的长发瀑布般坠下,身穿金银丝线缝制而成的长裙,像穿着一条闪亮的银河。 路听琴收起软鞭和灵绳以示友善。他见到女王,从记忆深处的原书碎片里,又扒拉出一个名字:龙瑶。 东海龙宫的女王龙瑶,冰寒而冷漠,她继承龙宫数百年,压制了飘摇的内乱。王座右手次座的男人,应当是她的哥哥。 龙瑶坐在王座上,“人类,坐下说话。” 侍从对龙瑶扶胸行礼,将路听琴引入王座下一个宝石与珊瑚拱卫的坐席前。 路听琴心知有戏,缓步坐到席间。 重霜紧紧跟着,站在路听琴身后。 龙瑶道:“莲州城物产丰厚,与玄清门关系紧密。” 路听琴默认道:“人皇宽厚,有所恩泽。” _分节阅读_108 龙瑶有求于莲州城,在问莲州城背后的主人是谁。路听琴默认了龙瑶的意思,说人皇宽厚,将莲州城的控制权分出一部分在玄清门的手中。 龙瑶说:“我的部下曾与贵门接触,未有佳音。” “见了哪位?”路听琴问。 陶晚莺说这座城都算是嵇鹤的。路听琴见过嵇鹤及玄清道人对东海龙宫的态度,尚且能说得过去。而莲州城的城防与百姓对妖修的恐惧,说明莲州城近期内仍然有遭到妖兽的侵扰。 人龙相争,妖修乱世,如东海龙宫有意谈和,以龙王对妖修天然的威慑力,或可保证莲州城方圆之内的和平。 路听琴有意以撮合东海龙宫与莲州城洽谈为诱饵,让龙瑶答应找部下帮重霜化形,但如果东海已经接触过玄清门且失败,他不会擅自做承诺。 “陶晚莺。” “陶师姐事务繁忙,或许可改日再谈。”路听琴思索道。 陶晚莺掌管玄清门的外事。魔物出现后,陶晚莺的活动重心就变成了与仙门各派联合、追踪魔物的轨迹。她拒绝龙族的接触,或许只是□□乏术,判断此事并非当务之急。 “仙尊有此一言,再好不过。东海龙宫与莲州城相依为邻,百年内未有战乱,如对谈,或可促成一件佳事。”龙瑶寒霜般的面容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仙尊是东海难得的贵客,远道而来,该尝尝东海的珍馐。” 她手握权杖,往地面轻敲了一下。“设宴。莫让玄清门的仙尊,误解了东海的待客之道。” 路听琴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龙江龙海一直在担心打起来,听到吃饭,活动绷到僵硬的身躯,快活地坐在路听琴正对面。 白珊婉转地提议道:“陛下,既然仙尊是预言之子的师尊,想必这预言之子,也并非吾等预想的那般,不如一同入席,结个善缘。” 龙瑶颔首。 白珊亲自走到重霜身边,对重霜笑了笑。她缓缓伸手做出邀约的样子,袖口滑下,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手腕。 这母龙要干什么,不知检点。重霜瞥到了白珊前倾时垂落的领口,厌烦地转过头。他磨蹭着不说话,等候路听琴的指示。要是可以,他一丁点都不想坐到远处,只想护在路听琴身后。 “客随主便。”路听琴对重霜传音道。 “……是。”重霜蔫蔫地跟着白珊,到了路听琴斜后方的坐席。 龙宫奢靡,所用之物尽是精致。重霜见过嵇鹤的喜好,对再精致的东西也见怪不怪,不论席间上了何等菜式,换了何等餐具,他都味同嚼蜡,面不改色。 琉璃杯、镶嵌宝石的碗碟、金玉筷箸;细腻到入口即化的鱼肉,精心调制的果浆……这些都比不过坐在路听琴对面喝一杯白水。 满座银龙化形后各个姿态高贵、银光闪烁,重霜被晃到眼晕,一门心思从侧后方看着路听琴。 路听琴仙人之姿坐在上首,慢斯条理地吃着一块鱼。 重霜见路听琴举筷,自己也夹了一筷子。他看着筷中嫩白的鱼肉,不知为何脑中一嗡,又想起浴池中对路听琴肩膀的一瞥。 我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重霜闷着头吃下鱼肉。他一边厌弃着自己,一边默念起归元诀,将精神集中到路听琴吃鱼时的样子。 这一想,又是停不下来。重霜想到玉筷夹起细滑的鱼肉,送入路听琴微张的口中。路听琴的唇舌吸入喷香的汁水,在口腔内分开鱼肉,含着咽下。玉筷入了仙人的口再拿出,润泽的表层沾着金津玉液…… 重霜再也不敢多看路听琴。他脸上起烧,狠狠骂了自己两声,想要钻到桌底。 第46章 路听琴略略尝了几道菜便放下筷子。他在这一顿饭中察觉到无数目光,实在吃不下去。 斜后方的重霜就不用提了,对面的龙江龙海让人想捏断筷子。龙海还好,吃两口就抬头看路听琴两眼,嘿嘿傻笑。龙江状似优雅地撑着头,晃着个琉璃杯,一双下垂眼迷离地看过来,似乎沉醉在幻想里。 “仙尊可是不合胃口?” 银龙女王龙瑶注意到路听琴的停筷,开口道。 龙族饭量大,用餐并非是每一道都尝几口就放下。以龙海为例,一顿流水席几乎每张盘都能清空。 “并非,” 路听琴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客套话,“珍馐美馔,名不虚传。” _分节阅读_109 龙瑶的目光停滞在路听琴的脸上,举杯放在唇边,掩饰唇角泛起的轻笑。“仙尊说笑了,龙宫在陆地没什么好名声,不过倒是有一条算是真真名声在外。仙尊饮酒吗?” 饮酒?路听琴心里犯嘀咕。他平时不会主动喝酒,必要时该喝还是能喝一点。想到龙瑶还未松口说帮助重霜化形,路听琴暗自叹了一口气。 “可饮一些。” 他这次来龙宫,算是豁出去了。 很快,一尊晶莹剔透的酒盏呈到路听琴面前。盏内是浆果色的酒液,悠悠散发出果香。 “龙宫佳酿,多少修士寻也寻不到的珍品。仙尊,请。” 龙瑶率先端起一盏,一饮而尽。 路听琴拿起酒盏,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入口甘甜清冽,并无印象中浓烈刺鼻的酒味,更像是加了一点酒精浓度的果汁。他放下心,姿态优雅地喝净了杯中物。 几位身姿曼妙的龙女登上高台,化作美丽的龙身,结成眼花缭乱的阵型,起舞又退下。 龙瑶对路听琴再次举杯,“今日算是家宴,仙尊是东海龙宫百年来第一位宴请的人类。” 一位侍从为路听琴再次斟满酒。路听琴端起酒盏,目光掠过龙江龙海。“家宴?” 龙瑶道:“龙江龙海这两个不成器的是我侄子,让仙尊见笑了。旧时光文学_” 也就是说龙江龙海是女王的兄长的儿子。现在女王身边沉默寡言的男性成年龙,应当就是他们的父亲或者叔叔。 路听琴再饮了一杯,提起先前未完的话题,“诚如陛下所言,东海与莲州城毗邻,战乱与封锁非长久之计,想必日后会有更多人类探访龙宫盛景。” “玄清道人现在可好?”龙瑶问。 “他很好,”路听琴道,“等劣徒无事之后,我会向家师转达陛下的问候。” 两杯酒下肚,路听琴觉得有些热,暗自运转灵力想将酒液分散。 路听琴方才再次暗示了合作的可能,女王问到玄清道人,表示希望与玄清道人直接对谈。路听琴对女王说,要想面对面见玄清道人,先将重霜的化形问题解决了再说。 路听琴拿玄清道人和嵇鹤当了挡箭牌,心中歉意。他在要做的事上又加了一项,准备回到山里了解些妖修与人族共处的案例,准备几个参考方案,再跟师父与师兄提东海龙宫的意向。 龙瑶冰寒的眸子转到重霜身上,“仙尊既出此言,令预言之子化形也未尝不可。他修人族道法,就算化形为龙依旧受天道的约束。你且让他发血誓,今生今世不踏入南海龙宫一步。” “若发誓,陛下可愿近日促成劣徒化形一事?”路听琴追问道。 出乎路听琴的预料,合同谈判进展顺利,一顿饭两杯酒,就推到了条款。 夜长多梦,不可再拖,路听琴要保证化形一事在龙宫内解决。这一趟出门已经用尽了他十年内愿意完成的社交量和应酬量,他盘算着,等回到玄清门就宅在密室里看书,窝到天荒地老。 “仙尊看着冷清,却是不好糊弄。如此这般,我对未来的光景也有了信心。”龙瑶侧头,问向下首寡言的中年男性,“轩兄,预言之子事关重大,非必要不得让族人知晓。由你筹备化形之事,如何?” “遵从陛下的意愿。”银发男人龙轩对龙瑶低下头。 龙瑶对路听琴道:“仙尊满意吗了?” “还有一事。”路听琴冷静地开口,“不得踏入南海龙宫的血誓过于宽泛。我建议可改为更明确的说法,比如不得动用应衍的力量侵扰陆地。” 路听琴印象中重霜最终统御了四海。人龙征战不休,如果未来重霜心性稳定,成功将四海归于麾下,对大陆是一件好事。他不能人为地提前制造困难。 “仙尊此言太过严苛,东海没有道理放任一个威胁成长。”龙瑶冷漠地说。 “未来漫长,我作为师长不愿限制徒弟的自由,望陛**谅。”路听琴坚持道,“纵使重霜真的有一日误入了南海,也未必会发生陛下不愿见到的事,相反,可能对东海有利。” 不得踏入南海的誓言对重霜不利,不得动用力量侵扰陆地的誓言不能保证东海龙宫的利益。路听琴希望龙瑶退让一步,再提出新的誓言。他暗示假如重霜真的继承了应衍的力量、整肃了南海,有玄清门弟子这一层关系在,重霜可能会成为东海的朋友而非敌人。 龙瑶望着杯中剔透的酒液,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兄长。 银发男人对她微微点头。 龙瑶对路听琴第三次举起酒杯,“那么便让他发誓,化形之日起直到魂飞魄散时,不得与东海为敌。仙尊若应许,就请满饮此杯。否则不必再多言。” 路听琴斟酌几分,满饮一杯酒。 酒过三巡,宴席结束。 重霜跪于平台正中,割破手腕郑重立下血誓。冰蓝色的灵力流转,在他手腕中形成一道印迹,象征誓言已成。 路听琴见到重霜利落割破腕子的模样,有些恍惚。他记得重霜最初知道自己身有妖血时,就这么弄过自己,如今也不知重霜接受没有。 _分节阅读_110 龙瑶身边的银发男人龙轩,亲自引领路听琴到一片模仿人类宫殿建成的屋舍中。他介绍东海早有与莲州城往来的准备,此地专门按人族习惯而设,便于使者借宿。 路听琴辞谢了龙轩,带着重霜走入屋中。 果酒初饮下时如白水,此时劲头起来,越发让人燥热。路听琴脑中一晕,扶住门框顿了顿。 “师尊,”重霜马上开口,“龙宫酒后劲大,师尊快坐下歇歇。” “你知道龙宫酒?”路听琴揉了揉额角。他喝下第二杯时就试图用灵力缓解酒意,但越动用灵力,燥热的感觉越明显,只得静置不动。 重霜忙前忙后地收拾了被褥,引路听琴坐到榻上,“叶首座提到过,说龙宫的酒入口甘甜又有后劲,陶师伯应当会喜欢。他一直要找给陶师伯,被山中琐事搁置,不能成行。” “这酒好找吗?” “龙族行迹几乎在大陆消失,现在应当只有龙宫里有。”重霜答道。 “那好,记得走时去问一声,能拿就拿几壶回去。” “弟子明白。” 重霜听见路听琴在跟他闲聊,心中雀跃,虚扶在空中的手收回时,不留痕迹地碰了下路听琴的衣袖。 酒意让路听琴白皙的面皮泛起微薄的红色,重霜心跳得不行,觉得自己才是喝了酒的那个。他碰到路听琴衣袖的指尖炙热滚烫,拢在拳中,不断用拇指摩挲着指节。 路听琴倚在榻上。龙宫再怎么模仿人类屋舍,建筑也多为就地取材。常用珊瑚石、玉石珠贝与深海岩石。他满目具是风情迥异的家具,想到此行目的初步有了保障,看什么都觉得顺心。 “帮我解开束发吧。”路听琴道。他的脑中有微微的眩晕,与灵力耗尽时不同,是一种舒适的仿佛踩在云端的感觉。他眼睛发热、面上也有热意,意识却精神着,往日难说出口的要求,此时说着也没什么了。 路听琴知道这是酒意的缘故,此时此刻愿意放纵半晌。 重霜得了首肯,颤抖着指节帮路听琴解下发冠。他将发冠放在一旁,看着路听琴一头青丝垂下,声音沙哑地问道:“师尊……用弟子服侍你更衣吗?” “坐着可以吗?”路听琴不想动弹。 “师尊歇着,我尽量轻一些。” “嗯,你随意就好。”路听琴的眸中泛着酒意带来水光,任由重霜帮自己打理好。“准备好了吗?” “师尊需要什么,我立即去准备。” “不是要东西,放松点。”路听琴嘴角泛起微笑,“我在说化形。” 重霜见到这一笑,身子都酥了。他的心好像被这一笑揉碎成几瓣,别说路听琴问化形,就算现在问他能不能再挖出根骨头,他都没办法思考。 玄清门的奶猫师叔,每天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师尊吗? 我也……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师尊了吗? 重霜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在路听琴没注意的时候飞快抹了把眼睛,声音透着溢出来的喜悦,“不敢欺瞒师尊,弟子曾经难以想象化形,但今天……有师尊在,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就算变成小黑龙?”路听琴调笑道。他撑着头倚在塌边,双眼微阖,脑中砰地冒出小黑龙重霜的样子。 重霜化形后会是什么样呢?平时的话估计能变成海马大小,额角和眼眸可能是金色的。回玄清门之后,叶忘归能接受吗?厉三肯定可以,嵇鹤就算了,让他俩避开点为好。阿挪没准还挺高兴的,虽说差了辈分,估计能凑成个学习小组。 “是的,就算变成龙。”重霜道。 “那你要努力撑住,化形多少会疼。回山也不用怕,师伯们都知道你的情况。好好修炼,给你小师叔做个好榜样……”酒意涌上,路听琴越来越困倦,声音渐而弱下。 “是,师尊。”重霜轻声应着,半跪在榻边虔诚地仰着头。 化形之日定于七日后。 第47章 路听琴度过了简单的六天。 与待在坠月峰时的有书有奶猫不同,龙宫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路听琴第一日修炼,第二日淬炼龙骨,第三日修养,第四日修炼,第五日继续淬炼龙骨,第六日再修养一天。 路听琴打发重霜在隔壁院子里自行修炼,自己闭关闷了六天,到第七日,终于想起来关怀一下重霜的心理状态。他轻轻唤了一声,重霜很快出现在门口。 “师尊!有什么事找我?” _分节阅读_111 重霜快活地问,他跑来之前正在练剑,脸色红扑扑的。 “过来坐。” 路听琴轻拍身旁的石凳。 他们在深海中见不到太阳的东升西落,全靠龙族计时的宝器来获知时辰。 这几座屋舍为了未来的人族使者而准备,在环境上下了功夫,与陆地状况相似。抬头看天幕,隐约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薄膜,薄膜外层还有一层更厚实的保护层,再之外是真正的海水。 “在这里怎么样,适应吗?” 路听琴关心道。 “能一直待下去就好了,” 重霜脱口而出。他小心地坐在路听琴身边的凳子上,后背绷得笔直,只坐在凳子边缘,“啊,我、我是说……龙宫比玄清山差远了,我想早点走,但现在这样和师尊在一起,真的很好。” “嗯。放松点坐,我说过了,你不必这样紧张。” 路听琴温和地看着重霜。 明天之后,这就是只小黑龙了,路听琴愉快地想。一路走来重霜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带到现在这地步,他也算小有成就。若是在路听琴熟悉的世界,他可能真会考虑收下重霜当弟子。 不过在此世,路听琴还没想清自己能走的道路,对道法和世界的理解也都不够透彻。他认为自己可以提供参考意见及辅助教学,但到不了为人师的地步。 “重霜,回了山门之后,你……” 路听琴轻咳了几声,打断了话。 “师尊?” 重霜担忧地问,“师尊是不是魔气又不稳了,前些天我就时不时听到了咳声……龙宫气候不同,是否对身体有碍?” “无碍。”路听琴暗自舒了口气。他刚才差点跟重霜说出:回了山门之后你就跟着叶忘归吧。幸好临出口停了下来。 重霜正是化形前的关键阶段,心情不能被影响。有什么事可以之后慢慢说。 这是难得的平静时光。深海里万物寂静,间或一两声悠远的龙吟。宝石与珊瑚发出的幽光中,路听琴与重霜素雅的衣袍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是此地的外来客,能信任的唯有彼此。 “化形之后有什么打算?”路听琴闲聊道。 重霜被问住了。他绷紧身躯,显得拘谨而严肃,“……修行?” “修炼是好事,之外呢?”路听琴引导道。修行艰苦,人多少应有些调剂的爱好,这样才会丰富生活,避免一条路走到黑。 “练剑?”重霜自觉这个回答会让路听琴不满意,更僵硬了。 路听琴摸了摸重霜头顶翘起的两撮毛,“重霜,人活一世并非只有修行。你看师祖和门内诸位师伯都有自己喜好的东西。你年纪尚轻,尚有足够时间去发现自己,而不是压抑自己。” 路听琴说:“如果太初峰上让你沐休半日,你会做什么?” “为什么是太初峰?” “假设。” “说什么都可以吗?” 路听琴耐心道:“自然,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 重霜舔了舔嘴唇,“我想在师尊旁边……什么也好。我能做很多事,也会很听话。我想学习任何能帮上师尊的东西,想去和叶师伯学些手工活计,还想和厉师伯去学医理……” 重霜说着说着,心怦怦跳着,滑过一轮深夜池水中的月色,还有唇舌抿过的玉筷筷尖。 还不够……他内心好像有火苗,在燃烧跳跃着。 那是什么,他还在渴求些什么? 重霜猛然惊醒,垂下头说道,“对不住,师尊,我是不是又得意忘形了?” “我最后再说一次,放松些,”路听琴无奈地说道,他听到重霜地回答,压力很大,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但重霜能自然地说出想法,总归是件好事,“回答问题时,就算答错也没关系。” “弟子愚钝,有时口无遮掩、举止失仪……可能会让师尊烦心。”重霜小声地说,他在路听琴平静的注视下,缓缓放松了下来,嘴角抿出笑涡,“弟子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劳烦师尊提点。” “我也有不妥的地方,你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问。”路听琴轻声道。与重霜打交道的过程,让他的心态也有所变化。如果重来一次,他也许能更好地处理和重霜的关系。 _分节阅读_112 重霜的眼眸映射着萤石的光,像深海中小小的繁星,他咀嚼着路听琴的话,有些诚惶诚恐,又有些害羞,抬起眼,冲路听琴露齿而笑,“师尊,我没有任何问题。” 他想更努力,更努力地修行和学习。 变得更强、更贴心,能守在路听琴身边,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的珍宝。即使化作龙的形态,被世人恐惧、仙家不容,如果路听琴接纳,他便无所畏惧。 而后,路听琴在院中令重霜舞起剑法,以嵇鹤的方式为例,指点了重霜可以提升改进的地方。疲惫之时,他们各自归去休息,直到龙族的宝器发出清幽的长鸣,提醒已经次日约定化形之日。 龙轩早早来到路听琴屋舍之前,带路听琴与重霜前往布置好的场地。 一路上,路听琴得知龙轩就是龙江龙海口中念叨的叔叔。 龙轩与女王龙瑶是东海的主和派,有意通过友好的方式推动东海龙族扩展活动范围,与人族共同在陆地生活。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双生龙的父亲是主战派,与部下定居远海。龙江龙海不愿跟出去,从小赖在女王身边生活,被叔叔管教着。 “教育是个大问题。”龙轩深沉地说道,“如果与莲州城的路打通,我方希望能在陆地设学馆,请夫子认真教育这一批子弟。” 路听琴严肃同意,“化形之所是否安全,不会被打扰?” 龙轩道:“预言之子之事为机密,如今留驻东海龙宫内皆听命于王,若见异状,不会轻举妄动。” “那便好,北海公主呢?”路听琴记得陶晚莺嘱咐。 “白珊公主今日与女王去远海巡游。北海与东海的结盟根深蒂固,白珊公主从小流落在大漩涡海域,被我族部下救出,与东海十分亲厚。” 路听琴记下了大漩涡海域这个地方,准备离开龙宫后询问陶晚莺。 重霜的化形之所已经就在眼前。 这是深海中一处小型的漩涡,一根布满孔隙的岩石柱子立在旋涡中心,被几道粗壮的锁链固定。路听琴根据旋涡的转速与柱子磨损程度,估计这是一根新设立的石柱。 龙轩拿出一根金锁链,“这是龙江龙海这几日的成果。我族幼龙长成前需自行去远海寻找漩涡,预言之子情况特殊,我便在此布置了类似的场所。” “需要用这根链条将重霜固定在石柱上?”路听琴望着旋涡。 “对,而后刨开肋下,打碎体内多余的人骨,放置好龙核,”龙轩说道,“我将催生龙核生出龙骨,激发血脉传承的力量,引龙骨生长在正确的位置上塑成龙身,同时路仙尊需要做两件事。” 路听琴认真道:“请说。” 龙轩说:“首先在龙身形成的过程中,仙尊用灵力淬炼人骨的碎片,使人骨与不断生长的龙骨融合;其次是龙身即将形成后,仙尊需及时分析龙身,调整预言之子体内的道法循环,引导出新的周天。” 一个是淬炼的过程,一个是修改路径对应新版本的过程,懂了。路听琴凝重地点头。 前期操作要精密稳准,后期要现场分析给出解决方案,速度还要快。否则龙身成了,归元道还在以惯性的方式循环,版本不兼容又弄出新的问题。 龙轩道:“外培龙核植入体内,此法前所未闻,我只能尽力一试。龙族力量强横,古今人龙混血就没有成活的先例,仙尊做好失败的准备。” “好。”路听琴看向重霜。龙轩所描绘的过程比路听琴之前的挖骨要疼千百倍,他怕重霜听了害怕。 重霜黝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龙轩,嘴唇紧咬。 “重霜,不要咬嘴唇,有任何疑问就提出来。”路听琴道。 重霜对路听琴行礼,“弟子无能……要劳烦师尊至此。师尊身有旧疾,前些日子身子也不爽利,此法是否对师尊身体有碍?” “你不必担心。”路听琴思考一瞬,没有做出承诺。 重霜得到答案,心知路听琴说一不二,追问也没用,转头哑声问龙轩:“请问殿下,化形的过程中我能帮师尊分担什么?” “预言之子,幼龙成年对每条龙都是劫难,你莫要小觑了龙气。”龙轩道。他欣赏重霜的眼神,多提点了几句。 “你要凝神感受每一块碎骨融合的过程,每一丝龙气重塑神经的过程,每一段龙身突破原有的血肉、抽长出来的过程。你要全程清醒、接纳并主动促成这些,就算痛不欲生,都不能产生任何抗拒的念头。” “……我明白了。”重霜道,“师尊为我走到今日,我不论如何都会完成这件事。” 龙轩道:“你的母亲为南海龙族,我引导你化形,你从此也算与东海相关,望你记得这一点。” “我已入玄清门,不是什么预言之子。”重霜恨道,“我从没见过双亲。” 重霜有记忆起就是流落街头的孤儿,靠别人的施舍活下来,过去与现在的路听琴给了他存活的方向,他会用尽所有来回馈。 龙轩拉直手中的金锁链,“很好,那么开始吧。” “不用锁链,我来绑。”路听琴用灵力聚成绳型,将重霜绑得严严实实。 路听琴与龙族相交尚浅,不会将重霜的安危依托出去。这条灵绳将送重霜进入碎骨与烧灼的剧痛中,一旦发生意外,会将重霜带回。 _分节阅读_113 龙轩颔首,“龙核可准备好?” 路听琴从不离身的乾坤袋中,拿出晶莹的骨头。 经过三次高强度的淬炼,这截骨头已融成圆润的球型,外层裹着黑金色的薄弱龙气。龙气感应到在场成年龙族的气息,力量暴涨。 第48章 路听琴将龙核郑重地交到龙轩手上。 “重霜,”路听琴唤道。他像在莲州城门口的那一次,稍稍用力将手搭在重霜肩膀,“我会用灵绳将你送到柱上,隔空割开肋下。你注意刚才提到的事项,疼可以叫出口,忍不住就看我的方向。” “有师尊在,我不怕。”重霜听到路听琴的关心,眼眸闪闪发亮。 重霜脱去外衫,褪去一半里衣走到旋涡前。他站得笔直,嘴角带着笑意。仿佛有路听琴在,前方什么困难都不会压垮他。 “好。”路听琴鼓励地注视着重霜。 一道灵绳迅速在空中凝结,捆绑住重霜的手臂和身躯,将重霜带到旋涡中心的石柱上。到达预计的位置后,灵绳交错变换,将重霜与石柱牢牢绑在一起。 万事俱备,龙轩化作一条银色的长龙,威严而神武地盘旋在旋涡之上。 龙轩的控制下,旋涡的转速突然加剧。 喜欢看一罐普洱写的《病美人师尊洗白了吗[穿书]》吗?那就记住旧时光文学的域名 重霜眯起眼睛,从模糊的水流中凝视着路听琴的方向。 “开始了。”路听琴道。 重霜听到路听琴的声音在耳边柔和地响起,好像路听琴正站在他身后一般。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重霜感到肋下被尖利的刀锋深深割开。他尚未来得及感到疼痛,一块异物破开水流钻入他肋骨的缝隙。 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发碎裂,重霜闷哼一声。 重霜的意识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全身剧痛。一道澎湃的龙气在他体内冲撞,敲碎对化形有碍的骨头。他的胸骨断开数根,肩胛骨碎了大半,四肢几乎同时被碾碎半截,软趴趴荡在旋涡中。 重霜的眸中涌出大量泪水,他难以呼吸,喉咙间梗着血块,想杀了自己求一个解脱。下一秒,他唾弃自己的念头,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望向路听琴的所在。 “感受骨骼生长与融合。”路听琴声音平稳地传音道。 就在刚才,路听琴驭使银鞭飞入旋涡。银鞭锋利的前端仿佛一柄匕首,精确地割开重霜肋下取出龙核的位置,与此同时,龙轩松开爪中抓取的龙核,一道浓郁龙气卷着龙核冲入割开的血肉。 下一步,龙轩的力量会催动龙核生长出龙骨,逐渐将重霜的身躯塑成龙型。路听琴要用灵力淬炼打碎的人骨,让其与不断长成龙骨融合,最终形成完整的形态。 路听琴上前一步。他双目变成浅淡的瞳色,追踪着龙轩的龙气在重霜体内游走的过程。 龙轩打碎了多少人骨,路听琴的灵力就同时包裹住多少碎骨。 重霜的体内像一片爆炸后的宇宙,路听琴分别处理每一颗残留的星辰,让它们融合入不断生成的新星上。一步出错,就是整个宇宙的崩解。 路听琴面若寒霜,冷汗殷殷。 先前淬炼一块龙骨,路听琴便精疲力竭,如今是同时淬炼无数块不同状况的龙骨。路听琴灵力运转到极致,心神停驻在每一块细微的碎片上。他的眼中除了重霜体内无数道分解融合的微型旋涡,再也看不到其他。 “坚持,快好了。”路听琴还剩大半没做完时,分出一丝心神安慰重霜、 重霜的泪水源源不断往外涌出,面目因剧痛而狰狞。他想对路听琴点头,但无暇做出任何动作。 骨头抽长的异物感让他想呕吐,碎骨的疼痛还未散尽,便开始酸麻的融合。好像千亿只蚁兽啃噬着碎骨。他记着路听琴与龙轩的提点,沉下心感受自己体内的变化。 重霜感觉自己是一块干裂的泥土,身体内的种子往外挣着发芽。 他的皮肤好像被挣破的土地表层,钻出细密的鳞片。他的双腿在失去知觉,仿佛被揉碎了化作一条丑陋的长尾。他的双臂不断缩小,怪异地弯曲在胸前。他的指甲在伸长,五根手指变作锋锐的五爪。头颅被挤压,额头冲出两只长角。 他在变成怪……不对!重霜咬紧牙关,簌簌落泪。 “接受它,不要抗拒!”路听琴在重霜耳边厉声喝道。 重霜心中刚升起一点苗头的自我厌恶瞬间压下,他涕泗横流,死死凝望着路听琴的方向。即使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道白色的影子。 _分节阅读_114 他不能抗拒,不能抗拒,他在变成这个世界上只属于师尊的龙—— 师尊需要他! “仙尊,最后一步!”龙轩吼道。 路听琴让双腿表面覆上一层岩石与地面固定在一起,他站不住了。 重霜的化形到了最后关头,即将形成完整的龙身。路听琴要在龙身形成前,调整修炼路径,帮助重霜奠定化形后修炼的基础。 路听琴眼角渗出一滴血。他心口流露出痛楚,耳畔不时模糊地响起魔气的窃窃私语声。玄清道人的玉牌奔涌出波涛般浑厚的力量,路听琴几乎将所有的灵力都引入眼中。 忽而,深海的上空中传来一道龙鸣。 一条深蓝色小龙浮现出身躯,脖颈下露出一块空洞的血肉。她黑眸深沉,凝视着漩涡中重霜的身影,口中吐出一片锋利的逆鳞。 “白珊!”龙轩大怒。他龙尾一扫,要在半空中挡住逆鳞。 深蓝色的逆鳞凝结了北海公主温养百年的心头血。北海龙族的全力一击之下,逆鳞穿透龙轩坚硬的躯体,向重霜冲去。 一道透明的灵力屏障凭空出现在重霜身前。 深蓝色的逆鳞刺中屏障,路听琴咳出一口血。 路听琴的眼尾渗出更多的鲜血,他的视野模糊不清,不时在鲜红的血色与黑雾中切换。他将全部的力量放到重霜身上,一半在完成化形最后的任务,一半稳固住屏障。 “预言之子啊,记住这一天。”白珊失去逆鳞,身躯逐渐缩小。她的声音靠着龙族秘法,虚弱地在重霜心灵深处响起:“东海、北海将是你永恒的仇敌。” 逆鳞飞速旋转,要冲破屏障的阻挡。 路听琴几乎压不住屏障,咳出的血大片大片染湿了衣襟。 龙轩怒吼一声。他想卷起波涛压住白珊,但重霜所在的旋涡成为白珊天然的保护所。龙轩的力量与深海息息相关,他一动,旋涡就会变动,化形到了最后关头,任何环境波动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 路听琴视野几乎完全黑暗,心口撕裂般剧痛。 “好孩子,自己走完。”路听琴对重霜传音道。 而后,路听琴微微仰头,让自己的声音在龙轩耳边响起,“我以玄清门的名义……扣押白珊,交与莲州城陶晚莺。” 路听琴撤出了放在重霜体内的灵力。 屏障的力量瞬间高涨,坚硬地挡住逆鳞。灵力吞没逆鳞,化作一片尖刀,挟不可阻挡之势,刺向北海公主的身躯。 白珊眸色惨淡,她运转力量想要自爆,发现自己的周身铺天盖地显现出巨大的符文。 符文压制着白珊,她不能移动,甚至不能同归于尽,眼睁睁看着灵力的尖刀搅入自己的身躯。 方才路听琴研究透了重霜的龙身,转身就用在了白珊身上。他的灵力行云流水地割断了白珊龙躯中诸多关键节点,解刨般分解了筋脉。 “龙身已成!”龙轩的声音滚滚回荡,在深海中传出很远。 漩涡中心冲出一股黑金色的龙气,一条体型匀称的美丽黑龙被捆绑在石柱上,取代了重霜的身影。 新生的龙身覆盖着光华流转的黑色鳞片,每道鳞片边缘有肉眼难以辨别的淡金。他的眼睛紧闭着,似乎坠在一个深沉恐怖的梦里,若是睁开眼,这双锋利的眼眸也应当是耀眼的金。 黑龙静静沉睡着,无意识散发出的龙威有吞海之势,激得龙宫的光罩震颤,远海的巨鲸及异兽发出应和的长鸣。 龙轩飞快落地,化作人形捡起白珊的躯体。她已经深度昏迷,逆鳞应有的孔洞处,一道精密的符文刻印在其上,强行扣留住她最后一口气。 “化形出此纰漏,东海龙宫会给玄清门一个交代,望仙尊……” 龙轩的话顿住了,他拧眉看向路听琴,又扭头看向重霜。 重霜身上的灵绳化作细密的光点,随主人力量的耗尽而消逝。 黑龙失去束缚,颓然砸到旋涡深处。 三个月后,龙宫。 重霜挣扎着从沉眠中睁开眼。 重霜惊恐地发现自己以龙形浮在水中,四周是飘摇的水草。一根石柱立在附近,柱子底下是固定的锁链。他认出这是化形的地方,只不过没了旋涡。 “你终于醒了。”一道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是龙江。他以人型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将贝壳摞成小山。 _分节阅读_115 龙江打量重霜的模样,想说点什么又顿住,叹了口气,“闭眼感受体内,然后变人……你的剑在这里,别忘了想一下衣裳。” “我师尊呢?”重霜冲到龙江跟前。 重霜还不能掌握身躯,他只想移动一点,心念一动,瞬间顺着水流冲出很远。 重霜感到体内涌动着力量,他似乎能掌握波涛,有强悍的再生能力、极快的移动速度和坚硬如铁的身躯。他慌乱闭上眼睛,艰难地找回熟悉的感觉,变回人形。 不仅是力量,重霜身形也抽长了,变得和龙江一样高,高过路听琴。 “龙江!”重霜跌跌撞撞地往跟过来的龙江身边跑去,“快告诉我,我师尊呢,他怎么样了!” 重霜的印象是断续的。他记得骨头被打碎、身躯在重组,他艰难地维持住意识,努力驱动自己减轻路听琴的压力,直到路听琴冰凉的声音传来—— 好孩子,自己走完。 重霜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不,我不是好弟子。我让师尊劳累,我该死。 师尊,现在我化形了,你要什么我这就给你。 “你说话啊!”重霜抓住龙江的衣襟。 龙江扭开重霜的手,干涩地开口道:“他回了,就在玄清门。你也可以回去了。” 第49章 重霜化作黑金色的龙身,冲破龙宫,一路向海面而去。 他本能地知道如何躲避危险的旋涡,如何用龙威震慑暗中的生物,眨眼间就从深海到了近海。 眼见着天光透过海面,重霜身形一动变回人形,呛咳着爬上龙礁。 莲州城禁制未经许可的妖修现身。重霜现在已是货真价实的半妖,他不敢接近莲州城,怕路听琴不在,城防符文识别出妖气又闹出骚动。他运起轻功,往莲州城郊外的树林中钻去。 到了安全之地,重霜化作龙身直冲云霄,顺着风和气流微调身形,快速穿梭着。他透过薄云看到大地,只见苍茫的土地银装素裹,山峦与平原俱覆盖着一层白色。 这是雪,我昏了多久? 重霜恐慌地加快了速度。他与路听琴进龙宫前是晚秋,树叶将落未落,坠月峰山居小院的泥土里还残留着桂花凋零的花瓣。龙宫的时间流速与陆地一样,若是他昏了一两天甚至一周,现在出来应当是初冬的景象,而现在已是万物凋敝的深冬。 玄清门的山峦遥遥显露在大地的尽头。重霜离得老远刹住身形。他化作人形落了地,匆忙整理了自己的仪态。 几番变来变去的折腾下,重霜恐惧地发现自己龙身与人身的切换愈发熟练,变作龙身也能控制好力量。仿佛他生来就该是一条龙,穿梭于九霄发出威威龙吟、震慑四野。 甚至变回人身时,他的心中依旧翻滚着属于龙身的**,想要登上高处,接受群兽的拜服。 不……不,这不是我。 重霜压抑地检查好自己,确保还是穿着天青色的练功服,高高束好头发。他运起轻功,像一个最普通的外归弟子般奔向山门。 玄清门长长的石阶前铺了一层雪,几个太初峰的弟子正在扫雪。见到重霜上来,他们惊愕地停下动作,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重霜,这一趟你去哪了,怎么变这么高!” “师父最近停了好几次讲习会,我们还以为你又被关在坠月峰了。” “听说路仙尊带你出门了,他开始教你了?师父说他那魔气……唉,没想到是那样。” 重霜自觉已是半妖,担心被发现了端倪。他后退一步避开众人,正要告辞奔向坠月峰,听到有人提起路听琴,顿时停步。 “师尊的魔气怎么了?”重霜急切问道,他担心在场的同门误解,补充道,“我师尊对我很好,他教我了很多东西。” 在龙宫那几天,重霜在隔壁就听着路听琴的咳嗽,总忧心路听琴疲惫过度魔气发作。 刚才提起魔气的弟子道:“就是你走之前那次驱魔剑符啊,你跟他请教,然后剑符不是感应到魔气自行启动了嘛,我们当时都以为路仙尊早就堕魔了,后来师父和嵇师伯说了好几遍,说路仙尊是被迫如此,深有苦衷。” 他话一出口,其他人面露沉重。另一个弟子叹道:“路仙尊能撑这么久真是了不得。我当时口无遮拦,后悔了许久。重霜,路仙尊没跟你一起回来吗……嗯?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重霜面色惨白,他嘴唇嗫嚅,“……诸位,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_分节阅读_116 重霜向同门匆匆施了一礼,踉跄地向坠月峰飞去。 重霜掠过玄清山的亭台楼宇。 他经过太初峰。想到讲习会前他窥见师尊魔气发作,不曾询问就坚信师尊堕了魔。问道台上他故意请教驱魔符文,让佩剑沾上师尊的血。 他经过思过亭,想到师尊在此时已身体虚弱,寂静庭院中他对刚醒来的师尊冷言嘲讽。再之后龙气爆发引起痉挛,他被师尊救了后只以为自己是走火入魔。 他经过静心坛,想到他曾阴暗地隐藏在附近的林间,认为师尊要欺凌幼兽,甚至大不敬的污蔑过教养他的师伯们与师尊蛇鼠一窝。 重霜到了坠月峰后山通往山居小院的土路,膝盖颤抖,不能成行。 重霜噗通一声跪在路口,冲着路听琴所在的方向,深深埋下头。他捂住脸,拼命睁大眼睛,不愿让自己的泪水脏了坠月峰的泥土。 他恨过吗?恨过。 师尊解释过吗? ……解释过。 重霜压抑着吸气声,良久抬头。他爬起来掸掉身上的泥土,用净化决一遍一遍洗过自己的发丝与皮肤。觉得干净后,拍打着脸颊弄出血色,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而后嫌太难看,扇了自己一巴掌,做了几次深呼吸,再次想练出笑容。 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厚颜**的人,应当马上下跪谢罪,再不出现在路听琴身前,却仍然抑制不住地想看路听琴一眼。 小路尽头,突然蹭地冒出一只橘白色的小兽。她的身躯比三个月前圆了一大圈,四肢并用冲了几步,见到重霜一顿。 “嘤!” “师叔?”重霜吓了一跳,无措地往前走了几步,“师尊在里面吗,我……” 奶橘呲牙咧嘴,猛地显出四条尾巴。她身形胀大,变成一只独角异兽,有着豹子的纹路和锋利的爪子。庞大的身形震得树木摇动、飞鸟奔逃。 “吼呜!”狰兽的前肢向重霜拍去。 重霜双臂挡在胸前,不闪不避,被一爪拍到树干上,两个手臂显出血淋淋的口子。 “师叔,你能听懂我说话吧,”重霜追问道。这一句话刚落,他手臂的血口就已接近愈合。重霜苦笑地瞄了一眼,往林木中躲去。 狰兽敏捷地在林中钻着,她不愿伤害坠月峰的树木,缩小了身躯追到重霜跟前,露出尖锐的牙齿冲着腰腹脆弱处咬去。 “师叔,你不认识我了吗?”重霜侧身要躲,撞进了狰兽的竖瞳,怔楞在原地。 师叔的眼中有水光?他眼花了吗? “吼!”狰兽凶狠地张开大口,毫不留情地咬进重霜的腰腹。她松开牙齿,将重霜狠狠抛在岩壁上,发出威胁地吼声。 重霜捂住腰腹滚落在地,他的衣衫被血浸湿了大半,手上鲜血淋漓。狰兽这一口带了毒素,很快他的五脏受到影响,咳出一口血。 “师叔……咳咳,我是重霜,你见过我的,不要再继续了。”重霜沉心感受体内的情况,察觉到新生的血肉正在快速消除毒素的影响,忧声道,“万一过头了,师尊可能还要劳神过问……” 狰兽听到重霜提起路听琴,琥珀色的竖瞳溢满晶莹的泪水,滑入橘黄色小草般的短毛。她焦躁地在原地打转,五条尾巴噼啪敲打着山岩,四爪扒着泥土,还想再攻击重霜,又担心自己真的过了头,弓着身躯不再移动。 “师叔,你怎么哭了?”重霜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坠入冰窖。他飞快恳求道,“是师尊他出什么事了吗?跟我说话,师叔!” 狰兽低低呜咽了一声,用凶猛的外形发出一声奶音:“你走,听琴不愿意见你。” 重霜僵在原地,他思维仿佛停止了,不能理解阿挪在说什么,又清晰地知道了她的意思。重霜手指颤动着抓紧坠月峰的泥土,好像这样就能留下来似的。 “师尊……这样说?”重霜道,“他还好吗,让我远远看一眼行吗,就一眼,我马上就走……” “不、行。”狰兽缩小身躯变成奶橘,扭头就往山居小院的方向跑。 奶橘没跑两步,又猛地刹住脚步,停得太快差点栽了个跟头。她往后一蹦,浑身毛炸起,面对来人缩成一团。 重霜紧跟着跑出去,见到来人后步伐一顿,深深行礼道:“叶首座。” 重霜像往日一般行礼,忽地忆起自己已化作龙身,脸皮燥热,对叶忘归更深地低下头。“弟子先前无礼,劳首座与诸位师伯教诲,如今弟子已经全明白……请首座准许弟子远远看一眼师尊,必不会打扰师尊的安宁。” “你化形如何?”叶忘归沙哑地开口。 “禀首座,已经顺利完成。” “……那就好。”叶忘归道,“这件衣裳化得不错,之后我弄一件更适合的。” “谢首座。”重霜羞愧道。 _分节阅读_117 龙江龙海穿得是特殊的宝器。这件弟子服是重霜用道法凝结而成的意象,介于实体与虚无之间,在叶忘归这等修为的修士眼中,很可能会发现异样。 “嘤,嘤!”奶橘恶狠狠地叫了几声,趁着重霜和叶忘归说话的功夫,撒腿往道路尽头跑去。 重霜的心跟着奶橘远远飘到路听琴的居所。 “首座,如果师尊……”“阿挪她刚才……” 重霜和叶忘归同时开口,又同时停顿。 叶忘归深深叹气。他的眼底青黑遍布,疲惫地看向重霜,“不是不让你见,只是他现在……” 一道灵力的传音响在叶忘归的耳畔,打断了叶忘归的话。小路尽头的院落中,有什么人扩大了自己的感知范围,盯着坠月峰范畴内所有人的异动。 叶忘归听完传音,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好吧,重霜,你跟我来。” 重霜低垂着头跟在叶忘归身后。他脚步极轻,怕惊扰了此方的主人。 重霜见到熟悉的白墙青瓦,常绿的桂花树微微摇动着。他穿过一道木门,进到青石板路铺就的小院中。一步一步,踏入正屋。 正屋中透着浓重的药味,两层厚重的帘子挂在每道门间,隔绝了室外的凉意。 路听琴的卧榻四周垂着帘幕,嵇鹤面无表情地坐在榻边。 嵇鹤单手搭着帘幕,露出一丝缝隙,察觉到叶忘归和重霜进来,没有分出一丝眼神,俯身凑在帘幕中的人耳朵旁边轻声道:“他来了。 榻上的人微微说了声什么。嵇鹤皱起眉头,拢好帘幕,不言不语地将榻上人扶抱起来。 重霜无法呼吸,感觉三魂七魄在这一刹那已经随着药香散去。 路听琴合着双眼倚靠在嵇鹤身前。一头如瀑的青丝已经全白,皑皑白雪般垂落着。他的脸苍白得可怕,唇色寡淡,整个人像是风一吹就要碎了。 嵇鹤不说话。路听琴安静地窝了半晌,头偏向嵇鹤,轻声问道: “师兄……他在哪?” 第50章 嵇鹤拢着路听琴没有马上回话。他垂下眼帘,指尖挑起路听琴的一绺白发。 路听琴的长发还是往常一样柔顺,像一抹脆弱的月光安静地待在嵇鹤的手中。 奶橘探头探脑地从路听琴身旁钻出来,刚才她被嵇鹤用净化决从头到尾狠狠刷了一遍才被允许上榻,没蹭一会,嵇鹤的话就带走了路听琴的注意力。 奶橘委屈地嘤了几声,脸埋在路听琴的手背上左蹭右蹭,尾巴啪嗒啪嗒地拍着被子。 “……有谁在说话吗?”路听琴感觉到一点声音,但朦朦胧胧地听不清楚。他茫然对嵇鹤问道。“嵇师兄……” 路听琴还在病中,叫着嵇师兄的语调软软的。嵇鹤的坚持瞬间土崩瓦解。他原本不赞同路听琴让重霜进屋,现在垂下头,凑在路听琴的耳边解说道: “刚才是猫在闹,不用管。你徒弟已经进来了,现在跪在地上。叶忘归我不用说了吧,在不在都一样。” 路听琴点头。他嗅到空气中一丝微弱的血腥味,担忧道:“重霜,你没事?” 路听琴的话音刚落,来自嵇鹤、叶忘归和重霜自己的净化诀同时落在重霜身上。重霜垂下头,跪着往后挪了一点,艰难地挤出声音,“禀师尊,弟子已完成化形,没有任何问题。” 路听琴微微侧头,蹭过嵇鹤的胸膛。 “他回话了,”嵇鹤对路听琴咬耳朵,一本正经地传话道,“他说自己已经能变成货真价实的龙崽子,现在壮得很不用担心,让你早点休息别再瞎折腾了,毕竟刚醒没多久也不容易。” “师兄,我觉得你在瞎编。”路听琴小声道。 路听琴挣动了一下,想离开嵇鹤自己坐直身体。但他沉睡了快三个月,身体机能近乎停止,刚醒来几天实在没什么力气,脑中一晕,又靠了回去。 制止住白珊后,路听琴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眼前是一片虚无,不时有火花闪现。他记得在龙宫时双眼的刺痛,知道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再之后,他知道自己的听觉也有了毛病,只能听见别人紧挨着耳边说的话。 明白回到了玄清门后,他昏沉地又睡了十几天。就在前不久刚醒来,晕乎地想起重霜的事,恰巧,嵇鹤说重霜回来了。 “瞎编又怎样,”嵇鹤恨道,“你还要不要命了,赶紧睡觉,休息够了才能好。” “哦,但我不想睡。”路听琴的声音有了几分孩子气。他一向不把自己代入到躯壳里,还没有太反应过来自己要面对些什么,“重霜……既然没事了就过来,叶师兄在吧。” _分节阅读_118 “是。”重霜额头磕在地砖上,稍微往前又挪了一点,声音沙哑,微不可闻。 嵇鹤对路听琴道:“你不用管他们,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路听琴歪了歪头,觉得嵇鹤说的有道理。他现在仿佛在一片寂静的白雾中,只知道自己躺靠在榻上,外界来了谁、在做什么、是哭是笑一律不清楚,只能靠嵇鹤来转述。 但代理翻译官嵇师兄现在正在气头上,一门心思想按着他睡觉休息,不论外界怎么了,嵇鹤都不会好好转述。 路听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出自己想了多日的话,“重霜,恭喜你化形。师祖也允许了,从此你安心在玄清门修行。” 路听琴顿了顿,缓过一眩晕,继续道:“我自认不是个够格的师父,没能教你什么……你从此就跟着叶首座吧。” 路听琴感到嵇鹤温热的手贴在自己耳朵上,过了一会,嵇鹤轻声道:“你要断绝师徒关系?” “解除,不是断绝。”路听琴纠正了措辞。他现在对重霜没什么反感,不想跟重霜再起矛盾,和缓地补充了一句,“重霜,到太初峰后,我准许你有问题偶尔来问我。” 嵇鹤怕路听琴□□扰似的,又捂住了路听琴的耳朵。路听琴能感到嵇鹤的胸膛在起伏,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路听琴没来由地有些寂寞。他眼皮颤动,想要睁眼看看。想到睁开眼眩晕更剧烈,又是一片与闭眼没什么区别的白茫,抿抿嘴唇,又忍住了。 “嘤~”奶橘察觉到路听琴的心情,鼻尖贴了贴路听琴的手。她趁着嵇鹤不注意,后爪颤巍巍踩在榻上,前爪向上伸,努力想把自己凑到路听琴耳朵边。 “你重死了,别压到他。”嵇鹤地扒掉圆鼓鼓的奶猫。 奶橘咕咚一声倒在被褥上,嘀咕着窝回路听琴手边。 “让重霜单独和我说吧,师兄。”路听琴道。他主动提出了要单独对话,感到心中平静如水,没有以前的抗拒。 路听琴印象中的重霜还停留在龙宫化形前,那个深海中穿着天青色练功服,眼中满是繁星的少年模样。他就像路听琴精心浇灌的一棵小树,现在终于长成了。 嵇鹤拿了几个抱枕严严实实塞到路听琴身后,让路听琴靠好。 “还有阿挪,毕竟男女有别,以后还是别到榻上了。”路听琴用手背蹭了一把毛茸茸,猝不及防直接摸到了奶橘翻出的肚皮上。 路听琴感受到奶橘膨胀的体积,一时不敢确定地问道:“……她到底长了多少?” “老三管不住她,偷吃太多了。”嵇鹤弯下腰说了一句,“我们就在外面。” 说完,嵇鹤一把抓住奶橘的后颈。 奶橘听到路听琴的话,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知道自己好像不能上榻了,她发出绝望的嘤声,四肢挣动着要回到路听琴的身边,被嵇鹤无情地抓出了屋子。 世界归于寂静,路听琴忽然有点紧张。他抓住被子一角,闭着眼等待重霜的来临。 “师尊。”重霜唤了一声。 路听琴白发垂落,拥着锦衾陷在月牙白的靠枕上,玉雕似的面容无悲无喜。 重霜怕脚步重了就会惊到他,走快带起风就会吹到他,屏住呼吸走近路听琴的床榻,微微俯身,凑近路听琴的耳边道;“师尊。” 他还能这么叫吗?重霜话一出口,眼泪直愣愣地往下掉。 “我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吗?”路听琴轻声道。 重霜慌乱将脸抹干净,“师尊,不要赶我走……” “你不愿意去太初峰?”路听琴攥紧被角,微微皱眉。 路听琴一皱眉,本来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添了弱柳扶风之态。 重霜被唬得话也不敢说了。他不知道路听琴现在的身体状况,满脑子都是最坏的想象。他平复了好久气息,用自己最平稳的声音对路听琴说道: “弟子无意违抗师尊的任何意愿。弟子已知师尊的苦心,恳求师尊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师尊的恩情。” “没什么恩情。”路听琴探出手,一截白皙纤细的腕子从里衣中露出来,颤巍巍地往上空伸着。 重霜咚地一声半跪在榻前,护住路听琴的手引到自己的头顶。 路听琴失笑,“……重霜,我想摸你的脸。你这是什么姿势?” 重霜面上满是泪痕,“师尊,弟子回来的匆忙,脸上有尘土,改日再摸吧。” 重霜捧着路听琴的手背放回被褥中盖好,凑到路听琴的耳边继续回答道,“我刚才是半跪在榻边,化形后我长高了,半跪时就是师尊方才摸到的高度。” 这是重霜第一次有机会离路听琴这么近,近得能看清纤长的睫毛,鬓角的发丝。 _分节阅读_119 “师尊若是厌烦弟子,我马上滚得远远的,不再出现。若是师尊多少能接受弟子存在……让弟子留在这里照顾师尊,行吗?” 重霜说罢,怕路听琴不应,绕了个弯又拽出师伯们当理由,“师伯们有时琐事缠身,不能跟着,师尊现在身边离不开人,有弟子在师伯们多少也能安心。” 重霜腿在发颤,他见到路听琴紧闭的双眼与白发,全身泛起疼痛的幻觉,好像又回到了漩涡中半数骨头被打碎的刹那。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早点被打碎,最好在更久前,久到他还没见过路听琴前就被龙气涨破身躯,死在哪个阴沟里。 “我自己可以。”路听琴道。 重霜绞尽脑汁在找新的说法:“师叔喜欢黏在师尊旁边,若是弟子在,凡事能有个帮衬。” “她……还算听话吧。”路听琴不确定地说。 “厉师伯要看顾药炉,没法长时间离开谷,我,我化形后也许可以与灵兽沟通,向厉师伯借灵兽到师尊身边。” “就这么不愿意去太初峰?”路听琴沉默了。 “请师尊给弟子证明的机会。”重霜脑子变成一团浆糊,再也想不出能打动路听琴的话。他等不到路听琴的判决,捂住脸缓缓蹲在路听琴榻前。 路听琴轻叹了一声,“重霜,你好像成熟点了,以前不是哭就是生气。” 重霜胡乱地抹着眼泪,拼命想让泪水停下来。 以前,是啊,以前…… 同样是这间屋子和这个位置。师尊也是这么靠坐着,发着高热试图跟他解释。他那时候,要是再多成熟一点,师尊会不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等等,师尊什么时候虚弱下来的? 重霜瞪大眼睛,吓得泪水都停在眼眶。 他一直以为路听琴的身体状况,是驱魔剑符之后魔气发作的影响。就在刚才,他忽地串联起了路听琴虚弱的前后。 重霜回忆起,不仅是问道台上,路听琴在书房让他跪下时、临出发前为他梳理龙气时、无量山为他画符文时……每一次路听琴动用灵力后脸色都会难看,而路听琴每次用灵力,几乎都是因为他。 “重霜?”路听琴唤道。 重霜深深吸气,扯出微笑,尽量用轻松的声音对路听琴说:“师尊,弟子突然想起魔气,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 “你问。”路听琴应许道。 “被魔物沾上时该怎么应对,能用灵力驱散它吗?” “不能,必须收敛灵力,护住身体内被侵蚀的地方。”路听琴说完,愣了一下。 “重霜,你要也开始对我说教了?”路听琴谨慎地问,“师祖和厉师伯说过多次……咳咳,我知道了,以后不会随便用了。” 路听琴像是说急了,岔了气带起一阵轻咳。这阵咳嗽带走了他积蓄的力气,他眉毛微蹙,手扶上心口,一时没有说话。 “弟子不敢……师尊歇下吧,快歇吧。”重霜颤抖着手臂要扶路听琴躺下。 路听琴颔首,任重霜帮他躺好,陷在软枕中闭目休息。他气息微弱,分不清是昏还是睡。 重霜一步步退到墙边。 遭遇魔气后,要少动用灵力,护住被侵蚀的心脉。 重霜回想着路听琴幽兰般的灵力流转在自己体内。一次一次坚定地奔涌着,护佑他从痉挛中和缓、护佑他面对无量山的危难、淬炼了他的妖骨、让他活着从龙宫的石柱上走出。 重霜把脸埋在膝盖,泣不成声。 第51章 路听琴与重霜没说几句话,体力不支陷入沉眠。 先前他睡得不好,昏沉的睡梦中总被一片黑雾侵扰,他梦到纷乱的碎语、绝望的哭嚎和血光,等进入浅眠,又容易被心口的隐痛惊醒。说是醒了,眼皮千斤重,提不起劲头,往往疲惫着再度睡下。 这一次路听琴终于做了个彩色的梦。 他发现自己的眼前又见到了正常的景象,身形轻盈,飘飘忽忽地想去哪都可以。 _分节阅读_120 路听琴看到自己浮在纯白色的天花板下。他熟门熟路地飘了飘,恋恋不舍地往下看去。根据他的经验,几次这种梦回现代的梦境,都会有那个人和青年重霜。 果然,这次也……嗯? 路听琴幅度很大地飘了一下。 这看上去像个单人病房,但比他印象中的病房要舒适的多。四面是米色的墙壁,有一个柔软的沙发椅、一张病人用的轮床和一张陪床。 轮床被摇起一定的倾斜角度,上面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带着氧气罩,身上连着无数仪器和管线。一个留着长发的中年人坐在轮床前。 路听琴不自在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他向来不忍看这样的场面,但熟悉感让他飘近,细细看着中年人的脸。 ……什么中年人,这大约是六十多岁的重霜! 路听琴惊愕了一瞬,赶紧控制自己平静下来。他记得之前几次的梦境也是这样,心神一波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醒了。 年长的重霜保养得很好,一头黑发夹杂着银丝,严谨地束在脑后。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衬衫,拿着一根录音笔,身后的桌面上摆着屏幕亮起的笔记本电脑。 路听琴想看电脑的牌子来判断这个梦境到底是什么年代。他刚一凑近,视野一阵模糊,赶紧远远退了回去。他隐约在屏幕上看到好几个白□□面的文件,猜测这是正在修订的文稿。 病床上的老人敲了敲氧气罩,嘴唇开合。 “师尊,不行。”年长的重霜说道。他斩钉截铁的气势只停留了一秒,而后身体前倾,生出斑点的手轻轻搭在老人的手指,用自己的体温缓解点滴的凉意。 路听琴复杂地望向病床上的人。老人太过苍老,又带着氧气罩,让人忽视了他面部的轮廓。重霜这一叫,路听琴再看去,发现这分明是老去的自己。 或者说……是坠月仙尊? 老人听到拒绝,皱紧眉头,自己就要摘掉氧气罩。 “师尊,行行好,刚说了两节,待一会再继续,”重霜藏起录音笔,“否则我就走……到沙发不听了。” 路听琴无语。他确信重霜是在放狠话的中途转了个弯。 “工作总是做不完的,现在的进度已经很好了。啊,不要瞪着我,我的部分早早让学生校对完了。师尊的东西我亲自整理。”重霜说。 老人戴着氧气罩,说话不方便。重霜制止了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说着。 “之前师尊要看的书,我海淘到了一个愿意卖的二手,卖家都想不到还有人知道这本。他很高兴,说自己也有些心得,希望和你视频见一面。” “你养的那几盆花我都浇水了,活得可好了,等回去你亲眼看一眼就知道了,放心。” 老人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 “别想什么回不去的事……”重霜声音放轻,他暖着老人手指的手紧了紧。“我还会找到师尊的。只要师尊还愿意……” 路听琴忍不住飘近,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熟悉的拉扯感传来,路听琴不受控制地向上飘去。病房的影像逐渐模糊,路听琴看到重霜说着说着蹲到床边,执起老人的手凑到唇边,就像是给了…… 一个吻。 路听琴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身体猛地一沉。 “嗯……”路听琴动了动手指。 有谁轻轻握住他的手,按摩僵硬的指节,提醒自己的存在。 “师尊?”重霜唤道。 “什么时候了?”路听琴磨蹭着不想起床。 “申时,天还亮着。”重霜在路听琴耳边解释着,“叶首座收到了这轮仙门大比的请柬,在忙选拔的事。嵇师伯说要到莲州城一趟,去去就回。厉师伯改良了药方,刚送过来,说让师尊醒了后就喝。师叔被留在太初峰读书。” 重霜大概是怕他担心,方方面面都提了一句。路听琴听着,每件事都有想问的东西。他叹了口气,想敲重霜的脑门。 “你不用凑这么近,我好像能听到一点了。”路听琴试着握拳又松开,感觉身体内萦绕的无力缓解不少。 “真的?”重霜快速往门口走去,“那,那我马上叫厉师伯……” “……没有这么远,还是再近一些。”路听琴没听到重霜的后半句话,闭目想了一会,掀开被子要站起来。 “师师师师尊,厉师伯说你现在还不能下地!”重霜冲回来,双手慌乱地虚扶在空中,尾音跑了调。 “我想试验一件事,重霜。”路听琴说,“你站到门口,先用正常音量说话,再用传音对我说话。” _分节阅读_121 “但是师尊……” “去。”路听琴道。 “不行。”重霜为路听琴披了件衣裳,又端起桌上的药碗。 他正要严厉地转述几句医嘱,对上路听琴垂落的白发,一下子气势顿消。他身体微微躬着,软声道:“师尊,先喝药好吗?嵇师伯特地嘱咐了弟子,让我照顾好师尊,要是让师伯发现了问题……” “……拿来吧。”路听琴觉得重霜能耐了,都会搬出嵇鹤来说话了。他单手摊开放在胸前,示意重霜将药碗放上来。 “师尊,要不弟子……”重霜拿着一柄汤匙,踌躇着。 路听琴微微皱眉,重霜立即将药碗放到路听琴手中。 路听琴接过药碗,手腕颤了一瞬,马上拿稳。他忍着扑鼻的减弱版臭袜子味,一口气喝下半碗,分辨出甘草的味道。 “重霜,你不必把我当废物。”路听琴下颌微抬,冲着斜前方预估是门的方向说,“去。” 重霜微弱地说了一句“弟子不敢”,小步跑到门口。他通红着眼睛看着路听琴缓缓站起,直到路听琴舒展了身体靠在墙上,才松了口气。 “师尊,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重霜用正常音量唤了一声,又用灵力载着声音传到路听琴的耳畔。 “换个位置再说一遍。”路听琴道。他不愿让人老凑在自己附近说话,传音入密又表现不出说话人的位置。他考虑着是否能排列出符文组,模拟说不同位置下说话的回声,自动调整传音入密的音量。 “不对,你先别动。”路听琴忽然道。 他舍本逐末了,要想知道人在哪,睁眼看不就好了? 自从醒来后,路听琴不是没试过睁眼,但每次睁眼都是难以忍受的眩晕,只得闭着。但今日睡醒后,他的听力和心口的隐痛都好了一些,也许视力也…… 路听琴保险起见,握住了榻前的一根立柱。他眼睫颤动微微睁开,骤然感动一阵眩晕。眩晕仿佛海潮,席卷来又退去。路听琴忍着没有闭眼,等平复之后,看到一片雾蒙蒙的白色。 纯白的世界正中心,有个黑金色的光团激烈地跃动着。 “重霜,”路听琴看向光团的方向,“你现在换位置。” 路听琴看着光团飞快蹦过来,听到重霜带颤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师尊,你能看见了?但是你的眼睛……” “你好像长高了。”路听琴微微抬头,手试探性地摸向光团的边缘。他看到有眼前的光团蹭地矮了下去,变成一团在地面跃动的黑金。 “你蹲下了?”路听琴的手顺势下搭,在光团的边缘往上一点,碰到了重霜的头发。“我的眼睛怎么了?” “是月白色……比这更浅一些。”重霜描述道。 “吓到你了?”路听琴的眼瞳像是结了一层银霜,没有聚焦。他扶着立柱坐回榻上,感到睁眼时间长了还是又些晕。 “不,不……” 黑金色的光团更低了。 路听琴疑心重霜正跪在地上不起来。忽然,他看到光团缩小,变成了巴掌大小的一团黑金色,颤巍巍浮在他的眼前。 路听琴轻轻吸了一口气。他伸出一只手掌,安静等待着。 黑金色的光团剧烈颤动着,在四周绕了一圈,小心地落在他的掌心。 路听琴感受到有什么扫过掌心,麻麻痒痒的,而后是两个着力点,最后整个重量都落到了他掌心,手指被小树枝一样的东西轻柔地碰了碰。 “你是什么颜色?”路听琴嘴角一点点弯起。他用另一只手戳了戳掌心的光团,摸到光滑的鳞片,一条颤抖得跟上了发条似的尾巴,四只小脚爪和两根分叉的角。“小龙?” “黑色,是黑色。”重霜的尾巴颤得更厉害了。他整个身躯都在抖,噌地飞到半空,悬在路听琴掌心。“你摸到了吗,师尊?” “嗯。”路听琴将光团想象成一只黑色小海马的形象。“你在颤什么,很害怕吗?” 路听琴收了手,有点怀念厉三曾经给他的兔子。有一次灰兔球遇见了银狼,就振得跟现在的黑金色光团一样,手感还挺好。 小黑龙的鳞片细细密密的,有点滑又有点凉。 “师尊,我化型了!”重霜飞到路听琴眼前,金色的瞳孔凝视着路听琴银白的眼眸,“我伤口好得比之前还快,毒素也能净化掉,我可以当师尊的药引了吗?” “药引?”路听琴抿唇。 “师尊对魔气侵蚀不是还有试验要做。把我的血全都取走吧。我是找厉师伯放,还是放好了拿给师尊?还有鳞片和角、爪子,全都是材料,总有能用上的。” 黑金色的光团在路听琴眼前剧烈晃动,一圈一圈绕着。 _分节阅读_122 “重霜,你先变回来。”路听琴垂下眼睛。 光团凝固了一瞬,默默离开路听琴,变成一开始的大小,又缩到了和塌差不多高度的地方。 路听琴等了一会,温声道:“试验已经完成了,你化形的样子就是做好的成果。” “师尊,我不明白……是我现在修为还不行,师尊用不上吗?还是化形我哪里没做对吗? 路听琴缓缓闭上眼睛,手放在榻边,掌心向上。 少年颤抖的指肚,搭上他冰冷的手心。 “你做得很好。”路听琴道。 “嗯。”重霜应了一声,鼻音浓重。 “我当时取血,是为了判断你化形的进展,和研究如何淬炼龙核,后来发现不用血也可以。” “……嗯。”隔了好长一段时间,重霜回应道。 路听琴手指合拢,虚虚握住重霜的指尖,缓声道: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妖血……但你生来是半妖,这不是你的错。” “你的念想决定了你是什么。若认为自己是人,只要心性坚韧,保持着你现在的真挚和善念,你就是很好的人。我会欣赏你,师伯们会接纳你,龙气能为你所用做出更多的好事。” “百姓恐惧妖修,是因为他们见过的都是嗜血又伤人的东西。像阿挪和龙江龙海,还有更多躲藏在这世上的妖,也许没那么可怕。” “现在你作为半妖,若是暴露了身份可能难以被同门和百姓接纳,但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认为没什么,说不准还会有新的风潮。” “所以不用再想着伤害自己,把自己当成是材料或者什么脏东西了。在玄清门,我和师伯们会是你的后盾,你安心修行就好。” 路听琴说一句顿一会,想好了再说下一句。等他全部说完,还是没有听过重霜的回应。 路听琴感到手中重霜的指尖,在一点点往外抽出。 “重霜,你在听吗?” 路听琴摸索着,向之前黑金光团的位置伸出手。他摸到微硬的发丝,顺着往下摸到重霜汗湿的额头。“傻孩子,你的眉头怎么皱这么紧……你在哭?” “师尊,对不起,对不起……” 第52章 重霜想把自己埋到地里。他捂住脸颤抖着往地砖上缩去,觉得自己的身躯笨重而无用,变作一条小黑龙。他的龙躯缩小再缩小,直到小得像一颗石子,紧紧蜷缩起来,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 他咬得很深,上下两排尖利的牙齿将尾巴刺穿。强悍的再生能力让伤口翻涌着愈合。他咬住自己撕扯,再度搅动起愈合的血肉,好像这样能杀死当时跪在这榻前,对师尊出言不逊的自己。 他金黄色的眼瞳紧闭着,不愿让眼泪落到路听琴卧榻下的地面。但就算他化为龙,泪珠也从眼睑后方的泪腺里不断溢出,沾湿了鳞片。 错的,他是错的。 他该在孩童时就死在街头。他该发现自己是半妖。他该被龙气涨破,变成不人不龙的怪物,被抽筋扒皮放在沸水里煮。 他进了仙山。师尊冷漠时,他以为自己受到了折辱。师尊和缓时,他以为自己能给师尊带来生的希望。等师尊发丝全白,耳不聪目不明,他终于明白,他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的归宿。 路听琴的手摸了个空,往榻下探了探,也没碰到人。 “重霜?” 重霜等伤口愈合后化作人形,跪伏在地上,“是。” “你抬起头,对着地面我听不清。”路听琴说。 “师尊……师尊……” “你又哭了啊。” “师尊,让我做点什么,别赶我走……” “你怕到了太初峰同门不接受你?我会跟叶首座说一声,争取腾出一间单人的住处。”路听琴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扶着立柱起身。 _分节阅读_123 “师尊?”重霜虚扶着他,怕惹路听琴不快,不敢搀扶。 路听琴微微睁开眼,霜雪似的眸子视线虚无地睁着。他对重霜说:“去书房等我。” “师尊……至少让弟子服侍你穿靴……” “不必。”路听琴道。他见重霜不动弹,自己摸索到墙壁,往门的方向走。 重霜小步跑到路听琴身侧,双臂前伸,替路听琴挡着所有可能撞到的地方,一路护到了书房。 这是一间被嵇鹤改造过的书房。所有边角被包裹了软绒,地上铺了白毯。仿佛知道路听琴不管什么状况一定会过来一样,几个大抱枕塞到圈椅上,让人能坐得舒服。 路听琴的乾坤袋就放在桌面上,嵇鹤征求同意后,破开了袋口,将袋子改成任何人用灵力都能取用的状态。 路听琴紧了紧衣襟,轻咳了一声。 重霜立刻跑出去,抱来了一件更厚实的大氅,搬来一个暖炉。 “重霜,帮我在乾坤袋里找一个册子。” 重霜将手抚在乾坤袋上,闭目感受里面的东西。他见到有两个类似书册的物件,都拿了出来。 “师尊,我找出两个……” 路听琴沉默了一瞬。“都给我吧。” 路听琴接过两个册子,指尖摸过封皮。 先前路听琴在玄清道人的白纸船上,听了重霜的修炼心得,想为重霜的修行写个参考方案。龙宫时路听琴将龙骨淬炼成核之后,在修养的几日里,斟酌地写出了纲要,记下一版初步的想法。 如今方案未完,却也难以为继。路听琴想到梦中见过的场景,放弃了将册子直接交给叶忘归的打算,想先跟重霜解释清楚。也许一些内容可以由他口述,让重霜补充完整。 路听琴忘了乾坤袋中还有另一个册子:坠月仙尊所记的染血的笔记。 现在两本册子都在手上,路听琴根据褶皱和破损程度,轻易地分辨出了哪一本是坠月仙尊的笔记。脑海中,他记得梦境中青年重霜、中年重霜叫的一声声师尊。这些声音和现在小黑龙重霜的声音重合,和记忆中太初峰的寒潭旁,少年重霜憎恨、流泪却又憧憬着的面容重合。 路听琴摸着染血的笔记,心沉沉坠了下去。有什么堵得他心口发疼,让他浑身一阵一阵发冷, “重霜,暖炉拿过来点。”路听琴道。 路听琴将坠月仙尊的笔记放好,一手攥着自己的册子,一手微微前探。 “师尊,搬来了。” 为了让屋子尽可能快地暖和起来,嵇鹤放的不是小巧的熏香炉,是一尊烧着木碳的青铜器。 路听琴感受到炭火的温度,“盖子打开。” “不行,万一师尊呼吸不畅……” “打开。” “……是。”重霜搬开暖炉的盖子。 暖炉中火焰燃烧着,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我的手在火上了吗?”路听琴不确定地问。 “再过来一点。”重霜将路听琴的手引到烧灼的火焰上方,“师尊,千万别动了,再往下就烫到了。” “好,你离开。”路听琴看着视野中黑金色的光团向后移动一些,靠伸出的手为定位,将自己攥着册子丢进炭火中。 火焰被纸张压了一瞬,而后更猛烈地烧起来。 路听琴听到燃烧的声音,拢着大氅靠回椅背。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轻声说道:“盖好吧。” 重霜迅速拿起盖子。他低下头,在火焰烧焦的封皮上一眼看到了路听琴的字迹,那上面隐约写着自己的名字。 “师尊稍等,我将炉子搬远点。” 重霜看了眼路听琴,手伸到火中将册子抢救了出来。他的皮肤很快溃烂发焦,而后又再生愈合。而后,重霜一声不吭地搬着暖炉,顺手夹带着册子,放到路听琴闻不到异味的远处。 等重霜掩盖好烧伤的痕迹,跑回路听琴跟前,他见到路听琴摩挲着另一个册子。册子封皮陈旧,染着干涸的血迹。 “这个你留好,”路听琴示意重霜上前,“这是你师尊的东西,以后……不要再叫我师尊了。” _分节阅读_124 重霜嘴唇嗫嚅,双手接过册子,“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我不明白……请师尊解惑……” 重霜颤抖着翻开册子,认出这是自己以前在书房见过的写着种种试验进度的笔记。当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抽血挖骨的牲畜,被鞭笞后还要被人记录反应。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再看这本笔记,发现字里行间都变了个模样。 曾经师尊阴郁孤僻的面容,已经逐渐模糊。 “我不是他,我是我……”路听琴喃喃道,眼皮颤动,逐渐闭紧,“你要的师尊不是我,带你进山门的不是我……” 路听琴像是陷入了梦魇中,额头渗出冷汗,与其同时,他胸口处的玉牌光芒大绽。 “师尊,别急!”重霜从怀里掏出厉三给的救急丸药。他的指尖撬开路听琴的嘴唇,强行将丸药送了进去,而后扶上路听琴的心口。 重霜从玉牌中感受到师祖蓬勃的力量,放松了紧绷的身躯。 也许是玉牌和药丸起了作用,良久,路听琴的呼吸平缓下来。他揉着额角,恍惚道:“对不住,我刚才突然……” 重霜半跪在路听琴的座椅前,执起他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暖着路听琴冰冷的手背。 “师尊……”重霜将额头抵在路听琴的手背上,“你在说什么啊……” 路听琴用空着的手捂住脸,久久不言。 “师祖曾说,让我将过去与现在做一个切割,看清现在的师尊。师尊刚才说,你不是他,你是你……” 重霜慢慢道:“师尊没了以前的记忆,或者有了新的记忆,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了,对吗?” 重霜闭上眼,“所以每当我叫师尊,师尊会觉得……我在叫别人?” “……没有,不要再说了。”路听琴抽出手猛地站起,刚起身就摇晃了一下。 重霜紧跟着起身,扶住路听琴的肩膀,微微使力,按着路听琴坐回去。 “师尊是什么时候失忆的……在我……发现师尊身怀魔气之后?是那次魔气发作引起的?”重霜翻找着过往的记忆,找出师尊最柔和无害的一天。 那一天,他站在坠月峰山居前邀请师尊前往讲习会,师尊依然冷漠,却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他。以师尊的修为,即使被驱魔剑符瞄准,也不应就这么简单被刺中…… 除非师尊暂时忘记了功法。不是不躲,是不能躲。 “……是我的错。”重霜为路听琴擦着额角的冷汗,将垂落的白发拢到耳后。 路听琴眼睫轻颤着,眼角隐约渗出一点赤色。 “我去找法子清空自己那天之前的记忆,植入新的记忆……我也变成一个新的人,这样就算跟师尊重新认识了,好吗?”重霜声音轻缓。 重霜掏出一块新的手帕,颤抖着贴到路听琴眼角。那里渗出的血液很快沾湿了帕子一角。 路听琴侧开脸,低垂着头不出声。 “不要伤心了,不要伤心了……师尊……”重霜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干涸,现在又簌簌落了下来,“我看到了,我看到现在的你了。让我继续看着,可以吗?” “……你看到也没用,我教不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啊,师尊怎么教不了我?”重霜的眼泪往下落着,嘴角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师尊从问道台后,一直到到刚才……教我不要偏激,要学会冷静。教我要活下去,要看好的事情。教我不要因别人的目光放弃自己,教我为善……” 重霜说不下去了,他吸了吸鼻子,明知路听琴看不见,依旧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对路听琴灿烂地笑道: “师尊教导我前,我是半妖、杂种、是该立即消失得渣滓不剩的东西,师尊教我后……我会活着,好好活着。我想学剑,想学符文。想做会让师尊高兴的事……我是人,也是龙,血脉不会改变我的内在,我会是我……” “所以师尊也……多信任自己一点,多信任我一点好吗?” 路听琴的唇角弯起一点又很快平复。他捂住嘴不断低咳着,胸腔起伏。 重霜的笑容凝固了。 路听琴的指缝中流出鲜红的血液。 第53章 _分节阅读_125 重霜看到路听琴指缝涌出的血越来越多,往门口跑了两步,又慌乱地回头看路听琴。 院门口隐约传来两道破空声,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陶师姐也真是的,说了一声去拷问了就找不到人,她跟师父能不能学点好……” 重霜跑到门口,“嵇师伯,啊,厉师伯!快来!” 嵇鹤风尘仆仆地赶回山,拉着厉三来看诊。他见到重霜,面色一凛,顿后一步让厉三先行一步,随后冲进屋中。 路听琴披着白色大氅坐在圈椅上,一边死死攥住心口,一边掩住嘴唇低咳着。他的指缝间鲜血滴答,染红了大片里衣。 路听琴感到有双温暖的手按到了自己肩胛附近的两个穴位,而后是虎口、胸骨。胸前的玉牌渗透着力量,不断抚平他心口的刺痛。等到喉咙中的痒意终于结束,路听琴觉得额角一跳一跳地疼,胸中泛着恶心。 “水,”厉三转头道,“还有小盆。” 嵇鹤早有准备地递出了碗,用力拍了一下重霜的后背,“去拿痰盂!” 路听琴垂着头,听见厉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漱口,不要喝。” 路听琴指尖微颤地伸出,要接过碗。厉三已经将碗凑在他的唇边,他小小抿了一口,让温热的水在口腔内过了一圈,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吐。 “直接吐。”厉三的手微微用力,按揉着路听琴后脑勺和脖颈处的穴位。 路听琴吐出水。他喘了几口气,避开厉三的手,哑声道:“好了。” 厉三不赞同地看着他,正要说话,嵇鹤打断了他,“等他躺下再说。” “……我不想躺。”路听琴小声道。 嵇鹤睁大眼睛,“你能听见了!” 路听琴说:“一点。” 重霜默默跑上前,用手臂拢出一个范围,示意嵇鹤这个距离内说话路听琴能听见。 嵇鹤啧了一声。他摸了摸路听琴额头的温度,对厉三道:“他状况在变好,为什么突然咳血?” 厉三张开口。 嵇鹤:“等等,短一点解释完,长的回去后你跟我说。” 厉三:“……心绪,起伏了。” “龙崽子,你气他了?”嵇鹤厉声问重霜。 重霜咚地一声跪下。 路听琴一把抓住嵇鹤的腕子,“不是他。” “那他跪什么……”嵇鹤嘟哝道,“小五,你想什么了?” 路听琴不说话。 嵇鹤叹了口气,扶抱着路听琴站起来。嵇鹤没有马上带着路听琴回卧房,而是原地等了一会,转头对重霜传音道:“有点眼力见,过来扶着。” 重霜爬起来,哆嗦着手从嵇鹤怀中接过路听琴。 路听琴没有拒绝。他浑身泛起虚脱般无力感,头晕目眩着难以移动。重霜的手臂结实而有力,身躯泛着热意。他整个人的力道压在了重霜身上,像倚靠着一棵青松。 路听琴靠坐在榻上,缓和了恶心感,依旧强撑着不愿睡去。 厉三正在给路听琴把脉,拧眉不语。 “师兄……回去吧。”路听琴说,“人太多了。” 嵇鹤听出这是师兄们都走,重霜可以留下的意思,叹了口气,“出去一趟,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嵇鹤指肚刮了一下路听琴的脸,“你之前的想法,叶忘归那边没问题。但我看你们现在处的还不错,你要相处着舒服,旁边留个弟子挺好。” 路听琴的睫毛颤了一下。 “得了得了,我们走了。”嵇鹤道。 厉三把路听琴的手腕放回被褥里。 _分节阅读_126 路听琴感到空气重新归于寂静。他在舒适的人口密度中放空自己,揉捏着被角。 “师尊,睡吧,我在旁边守着。”重霜抱住路听琴的后背,让路听琴的脖颈枕在自己的胸膛上,带着他平躺到枕上。 “别叫我师尊……”路听琴喃喃道。他的头沾到枕上,困意立即涌上,他察觉到自己快要睡着,呼吸急促起来,挣动着又要起来。 我不想睡……我不想再做梦了。 “师,”重霜卡住声音,为路听琴轻轻揉着心口,“仙……” 重霜又断住。他握住一绺路听琴的发丝,虔诚地垂下头,用额头去贴这一绺白发,“……听琴。” “你叫我什么?”路听琴呼吸一凝。 “仙尊抱歉,弟子一时昏了头……”重霜汗毛竖起,飞快解释道。 “仅此一次。”路听琴没有听完重霜的话。他放松了头颅陷在软枕中,忍着阵阵晕眩,忍不住又开口,“你再叫一次。” 重霜脸上发烫,“听琴。” “加上姓,声音低一些,严厉一点。”路听琴说,“就当你是教授……嗯,我的师父。” “杀了我吧……”重霜用手捂住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掐着自己的大腿,双目紧闭快速叫了一声:“路听琴。” 路听琴弯了弯唇角,“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师、仙尊,我可以立血誓!” “一个血誓还不够吗?省省吧。”路听琴允许困意慢慢席卷上来,迷迷糊糊地说道:“嗯……既然都这样了,声音放慵懒一点、慢一点,像龙江那样再叫一声……小路师兄。” 重霜狠狠又拧了一把自己,执行了路听琴的命令,“小路师兄……” “还有一个……温柔一点,像个老婆婆那样……叫阿琴。” “阿琴。” “嗯……” 我很好,你们还好吗?如果能再见到……就算是梦也可以…… 路听琴带着笑意坠入深沉的睡眠。 这次一夜无梦。 路听琴再次醒来时是被热醒的。自从回到玄清门,他经常身体冰凉,在一身冷汗中惊醒,很久没有这种舒适的体会。 材质上佳的被褥轻盈又保暖地搭在身上,被角被自己的掖好。在脚底和两个手边,各塞了一个包着布巾的汤婆子。 最大的热源主要在脖颈,有毛茸茸、热乎乎的身躯拱在路听琴的肩颈处,一起一伏。他动了动,轻声叫一声:“阿挪?” 毛茸茸的身躯一顿,调转了个头,亲昵地舔着路听琴的脸,“喵嗷~” “是你啊,又过来了吗?”路听琴拍了拍它的脑袋,认出这是玄清门货真价实的猫。 “它刚刚过来的,赶都赶不走。我想师、仙尊会喜欢,就让它留下了。”重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重霜正在暖炉前烤着自己。他听到路听琴醒来,确保自己身上没有雪花和寒意后,快步走到榻前,帮路听琴束好帘幕。 “我睡了几天?”路听琴问。 “不到两天。”重霜轻快地说,“仙门大比的选拔已经结束了,叶首座昨天过来了一趟。嵇师伯在闭关。厉师伯做了新的丸药,请……仙尊醒了就服下。” 重霜在要叫师尊的地方顿住,强行扭成仙尊。 “你很高兴,”路听琴接过重霜手中的丸药和碗,就着水咽下,“有什么好事吗?” 一股清逸淡雅的香气从路听琴鼻尖下传来。他停下揉着猫脑袋的手,摸向自己的脸前。 重霜将一只修过的枝条放到路听琴手中,“梅花开了。以前叶首座说,山门口的梅花品种特殊,它开的时候春天就要到了。” “我还以为你在选拔中拔得头筹,”路听琴自己撑着榻坐了起来,摸索着拿到枝条最前端,轻嗅花瓣。 重霜笑意顿了一下,“仙尊希望我去大比?” “嗯……不过你情况特殊,要问下叶首座的意见,首先保证身份的安全。”路听琴道。 _分节阅读_127 重霜垂眸片刻,挡住蠢蠢欲动要跳到路听琴身上的黑猫,轻声道,“我明白了。” 黑猫挠了重霜一爪子。 “臭猫,”重霜声音压得极低,威胁道,“你敢上去,就要你好看。” “重霜?”路听琴没听清。 黑猫在路听琴臂弯中打滚,露出肚皮,金色的眼瞳眯成一条缝,“喵呜~” “没、没事。”重霜道。 “我记得这只猫是金色的眼睛。”路听琴挠了挠黑猫软乎乎的肚子。 “我也是。”重霜瞪着黑猫,暗暗跺了下脚。 黑猫用鼻尖蹭蹭路听琴的左脸,轻盈地跳到另一边,拿脑门磨了磨路听琴的右脸,而后扫了一眼重霜。 在重霜冒火的眼神中,黑猫舔舔自己的爪垫,轻描淡写地“喵”了一声,跃下床,迈着猫步溜达着跑远了。 重霜走去关严实被黑猫带出一条缝的门帘。转头拍拍自己的脸,打起精神。 “仙尊今日身体如何,我念念书?嵇师伯闭关前给了我进入密室的权限,我在他监督下挑了几本书,以后再进入,会等仙尊首肯后再进去。” 路听琴拒绝的话吞回到嗓子眼,“……哪些书?” “厉师伯说仙尊现在不能费心神,所以我拿了些讲风俗和吃食的。” “放在那我自己……嗯,你挑一本吃食的念念吧。”路听琴说。 重霜搬来一张凳子放在路听琴塌边,从包袱皮中翻找出符合路听琴要求的书。 重霜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楚又抑扬顿挫。他念着糖葫芦、桂花糕、蟹子、荷叶鸡的各地做法,偶尔停下,与路听琴轻声说几句感想。 角落的包袱皮中有一个烧焦的册子。 册子依稀能辨认出清隽的笔迹,每一张粘连的页面都已被小心地撕开、处理干净并附上誊抄的纸张。 它和一个绣着桂花的抹额一起,被珍重地藏好。 第54章 随着时日过去,路听琴的听觉逐渐好转,能听到山居小院范畴内的声音。他的视觉毫无进展,停留在睁开眼能看到修真者或妖修能量光团的程度。他五脏衰竭,每况愈下,添了咳血的毛病,日日夜夜轻咳着,不让人近身。 自听过重霜读书的那一日后,路听琴严词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他每日昏昏沉沉地卧在榻上,偶尔坐起来、摸索着在原地走一走,或是攥着被子发呆,想一想再也见不到的人。 魔气侵蚀着他的身体,药石无医,路听琴没什么求生的意志,有一天是一天的等着。 重霜心急如焚,每日蹲在路听琴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 这几天,叶忘归等人来了多次,总激得路听琴咳得更厉害。只有重霜仿佛得到了某种豁免,可以等在门口,偶尔进去换炭盆或水。 重霜进到卧房中时,路听琴总是在睡,好像要一睡不醒下去。 重霜心里记挂着路听琴态度尚且和缓时提到的词,还要叫他念的那几个称呼,“教授”、“小路师兄”、“老婆婆”……他隐约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但不敢深想,好似会触及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重霜搁置了思考,决定有机会见到师祖时再去询问。不论如何,他只知道师祖在外尚未找到魔气净化的方法,玄清门甚至整个仙门都对此束手无策。 这个师尊,这个带他走出去、一路护着他、温柔地替他写了密密麻麻的修行方案、白了头发也不曾怪过他一句的师尊要死了。 “仙尊,要我温一下水吗?之前换的是不是凉了。”重霜今日也等在门外。他听见路听琴咳嗽过一阵,知道路听琴已经醒了,用灵力将话音送到路听琴身侧不远不近的位置。 路听琴没有回应,重霜攥着身边的小包袱,继续道:“前日拿来的书可能太老旧,仙尊提不起兴趣。我去藏,仙尊要听听吗?” 重霜侧耳听了一会,只听到微弱的呼吸声。 日头已经西沉,路听琴睡眠不分昼夜。时常睡了大半个白天,在夜里咳嗽半宿,快清晨时坐起来。 重霜除了到外面找东西,几乎就在路听琴的门口安了家,实在累极了就贴着门眯一会。 重霜等到繁星满天,等到晨曦微亮,等到屋内再度有了动静,装作刚来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轻快地开口道:“仙尊,睡得如何,花开得更多了,我帮仙尊找几株放在屋里?” _分节阅读_128 屋内无人回答。又等到下午,重霜问道:“仙尊,药师谷新来了两只漂亮的白鹿,我借过来,仙尊出门看看?” 重霜静静听了半晌,眸子暗淡下来。他沉思良久,想到进了玄清门就一门心思黏着路听琴的奶猫,试探着开口: “仙尊……你要见一见师叔吗?” 重霜听见屋内压抑的轻咳,等着一阵子过了,靠着门缓声道:“师伯们怕她闹,这些天一直压着她在太初峰读书。但我觉得仙尊待她是不同的……师叔现在书也读不下去,每日也提不起精神玩,总是说想见仙尊。” 重霜说完一段,不敢再啰嗦地说下去,他凝神屏气等待着。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路听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书读不下去?”路听琴很久没有开口,声音沙哑。 “叶师伯这阵子忙,也不太顾得上她。仙尊要亲自看看她吗?” “……叫她将看过的书一起带过来。” “是。”重霜眼里浮出一丝水光。 重霜飞快跑到太初峰。跟叶忘归说了情况后,拿袋子装了大大小小的书,又带出了奶橘。 奶橘听说要去坠月峰,变出五条尾巴就要腾云而去,被叶忘归一把抓住尾巴。她缩成奶猫的姿态,端坐在重霜头顶上,发出气势十足的嘤声。 等重霜和奶橘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山居小院,路听琴已经披好衣裳,简单束起头发,端坐在书房。 重霜见到路听琴,恭敬跪下,还没开口,头顶的奶橘一下子扑了出去。 奶橘咚地一声落到地上,迈着短腿挣扎着要跳到路听琴的腿上,路听琴睁开白霜般的眼眸,看向奶橘的方位,一手捞住重量十足的橘白小兽。 重霜默默添了一把力,让路听琴将奶橘放在书桌上。 “阿挪,”路听琴和缓地说,“我回来前跟你说过什么?” “嘤……”奶橘迷茫地蹭了蹭,她在变回人形说话、变成狰兽说话和现在说话间犹豫了一下,奶声奶气地开口道:“找、掉叶子的树,等听琴。” 她琥珀色的眼瞳变得晶莹,“阿挪等了好久,听琴都没回来。” 路听琴揉了揉猫头。他听到奶猫的呜咽声消失,变成舒服的呼噜声之后,继续道:“还有一句呢?” 奶橘四爪抱着路听琴的手,将自己的脑袋贴在路听琴的手心。“还有?” “重霜,你告诉她。” “仙尊说让师叔做些准备,到时候把看过的书念给仙尊听。”重霜一字不差地念出了路听琴说过的话。 奶橘砰地炸成毛团团,尾巴高高竖起,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路听琴的手撑着自己的额头,闭上双眼。他姿态随意,像此时只是一场午后小憩,温声问道:“这几个月,你都读了什么?” “嘤……”奶橘眼瞳睁到最大。她下意识在桌面上打了个滚,双爪向上拉伸,向路听琴露出肚皮。俄而,她想起路听琴看不见,耷拉着耳朵缩成一团,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东、东……” “东山十问。”路听琴道,这是妖修基础中的基础,故事和字数不多,就算不能完全理解,全背下来对日后修行也大有裨益。“三个月了,这一本还没完?” 奶橘的双耳缩成一个平面,紧紧贴在脑袋上。 “修行呢?”路听琴问。 “嘤?” “就是自保能力,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变好大!”奶橘苦思冥想,“还有毒!” “这是本能,不是修行。”路听琴揉了揉太阳穴,“修心呢,听过了吗?” “师兄讲过,”奶橘小小声,“听琴不会,就去问师兄~” “你都会什么?”路听琴摸索着捏住猫后颈,想起前世看过的东西,补了一句:“能不能长点心!” 奶橘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流出一点口水,“点心?” “重霜,你来,带着师叔读完一遍。”路听琴叹了口气,转头对奶猫说,“阿挪,他念一遍,你念一遍,直到念完。就算念给我听了,好吗?” 奶橘挂着口水,瑟缩了一下,“听琴,别生气,我好好念。” _分节阅读_129 “念书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念……算了,你先念吧。”路听琴靠回椅背,示意重霜开始。 初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到路听琴的身上。路听琴听着少年和奶猫的读书声,留心是否有断句和错漏。他听着听着,困意涌上,就这么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路听琴感到身上搭了件衣裳,手边窝着暖融融一团。奶橘在桌面上睡着了,发着鼾声,肚皮一起一伏。 路听琴的手微微一动,重霜立即跑到他身边,悄声道:“仙尊,一本已经念完。” “嗯。” “我,我还整理了其他的书,还有符文入门……”重霜说,“仙尊对符文颇有心得,可能师叔也会……喜欢。” 重霜没得到路听琴的回答,心颤了一下,“不敢欺瞒仙尊,弟子有心想学,但着实看不明白,如果仙尊愿意教师叔,请让弟子在旁边跟着……要不,要不让我继续留在门外也行,能听见仙尊说话就行。” 路听琴抿唇,戳了戳奶橘的猫脑袋,“阿挪,学符文吗?” 奶橘呼呼大睡,这点动静根本闹不醒她。她感到路听琴的手,下意识四仰八叉地翻过来,嘴角留着口水,“嘤~” 听在路听琴的耳中,这就是要学的意思。 “……重霜,去我密室找一本笔记。正数第二个书柜最下层,里面有我整理过的东西。”路听琴道。 这个世界的符文不像心法,它由散乱的知识点组成系统性的东西,多方交叉。既需要由简到难的理解、又需要实践。 路听琴看过现有讲符文的书籍,不是太泛泛就是太精深晦涩。这种内容读起来,等于上来就对一元二次方程都不会解的学生,拍一组傅里叶变换。 路听琴最初在密室中梳理知识时,用导图的形式列过要点,后半部分附注了简要的心得。他梳理时,以外来初学者的角度,再结合现有的知识去理解,所做的笔记正适合入门。 重霜眼睛一亮,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了出去。院中的机关开启又闭合,不到一会,重霜就跑了回来。他用灵力烘去自己身上的寒意,将书册放在桌上。 “仙尊,我可以跟着学吗?” “明日此时,带师叔来找我。”路听琴托了托奶橘的身体。“这本你拿去自己理解,明天告诉我第一页几条曲线表述的含义。” “是!”重霜眼睛闪烁着泪花,他嫌答应一声不够真挚,大声又重复了一句,“是,师……仙尊!” 第55章 奶橘不记得自己在睡得正香时答应了什么。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送到了药师谷的窝中,第二天,欢天喜地地等到重霜拿着一个小竹篮接她,说要去见路听琴。 到了山居小院,她先被带到密室中,舒舒服服地在枕头堆和毯子里打滚了三圈。重霜跟在她身后,把她喜欢的东西和用习惯的毯子都带好,统一拿到书房铺成一个临时的小窝。 在路听琴的授意下,重霜和奶橘在山居小院里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封闭式学习。 “你自己拿被褥,选书房或偏房睡吧。”路听琴对重霜说。 重霜嘴角忍不住地上翘。 奶橘懵懂地抱着路听琴撒娇,对未来的生活一无所知。重霜的心快飘到天上了,忙来忙去地帮路听琴收拾要用的东西和位子。 重霜上午监督奶橘复习,下午跟在路听琴身边听讲。等夕阳西下,路听琴进卧房休息后就守在门口。他数着路听琴咳嗽的次数,多了就焦躁不安,等人睡着后悄悄跑到药师谷去请脉;少了就喜笑颜开,学习之余,变着法子找点新东西带给路听琴。 这样的日子一晃已是十天。 “这是什么关系?”路听琴指着膝盖上摊开的书问奶橘。 路听琴记得每一页的内容、每个图形的位置。他让奶橘变成最小的形态窝在自己膝上,边讲边把手搭在猫头或猫下巴上,根据重量和奶橘的鼾声判断奶橘有没有走神。 “关系……”奶橘晕乎乎地重复道。 “想好了告诉我。”路听琴给了奶橘充足的思考时间。他抿了一口药茶,尝到果肉的香甜和药草的青涩混在一起,既有甘甜又有茶味,对重霜点点头,“还不错。” “谢仙尊,我按照食谱尝试做的,又去药师谷改进了一下。”重霜等路听琴刚喝下一小半,殷切地又帮他斟了一些,用灵力温好。 “重霜,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很好,但第二种解法有一处省略的错误,我给你画出来。符文现在在书房中施展不开,你可以找山中空旷处自行实践。”路听琴说,“伸手,和我一个方向。” 饶是已经第十日,重霜听到路听琴的讲解,依然会脸上发烧、心跳加速。他低低应了一声,站到路听琴身侧,通红着脸将手伸到路听琴的指尖下。 路听琴握住重霜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搭在重霜的手心。他的指尖忽快忽慢地在重霜的掌心上,模拟实际时应用的样子画出纹路。 路听琴画的慢时,微凉的指尖带起缱绻的痒意,重霜心猿意马。画得快时,又像道石破天惊的剑,凌厉地斩断所有遐思。 _分节阅读_130 重霜的心跟着路听琴的手起伏着。他强忍着身躯的颤抖,用尽心神跟着路听琴的话音,在脑中构建出相应的符文组模型。但总有一两分不听话的思绪,随着掌心泛起的痒意一起,麻麻痒痒地一直到心底。 这一刻,重霜不想做任何事情,只希望路听琴握着他的手讲解符文,没有结束的时候。 “这是一种防护符文,理论上有两种构造都可以达到相应的效果。你发现的是第二种,但这两条灵线需要闭合……” “重霜,你手怎么这么热?”路听琴停下描绘的手。他探进衣袖,向上握了握重霜的腕子,触手之处依然散发着热意。 路听琴想摸重霜的额头,一伸手位置低了一些,拢住了重霜的双眼。少年的眼睫蝴蝶翅膀似的在他掌心中颤着。 “仙尊,我记下了。”重霜哑声道,他伸出温热的手,接下路听琴冰冷的手腕放了回去,不留痕迹地多捂了一回,“稍后我会自修下一组符文,琢磨仙尊前些日子布置的问题。” 路听琴颔首,“符文能够做很多事情,现在开发得不够。你若思考出如何替代师祖的传音符,让门内弟子人手都有一个可用来联络通讯的装置,就算大功一件。这个问题不强求,可以给我阶段性的想法,我会有其他提示。” “仙尊之前还提过,最好能有一个核心的符文组,分布其他的子符文组,能做到存储功能。弟子对处理器这个概念不是很清楚……” “你先改进通讯再说,这个不急于一时,”路听琴道。 “是。”重霜退到一旁,主动给奶橘让开地方。 奶橘的注意力维持的时间有限,路听琴一边是给她讲一段,就让她自己琢磨,然后抽空解答重霜的问题。 奶橘刚才被问了一句什么关系,挠头想了一会,果断放弃思考,玩起自己的尾巴。她窝成一团抱着尾巴尖,时不时让毛茸茸的尾巴左右晃一晃,眼瞳跟着左看右看,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路听琴清了清嗓子。 奶橘的尾巴僵在半空中。 “阿挪,这是什么关系?”路听琴按着奶橘的脑袋看向书,“你在想吗?” “这是,这是一个圆。”奶橘拉伸成一个猫条,扭动着身子,让自己从路听琴膝盖上翻到地上。她奶声回答着,踮起脚尖凑到路听琴靴面附近。 “你再回忆一次,这个问题我刚问过。” “是……圆圆关系……” “答不出来不要编答案。”路听琴捞起奶橘,放到自己膝盖上。他抓住奶猫的两只爪子,在半空中用左右方向画了一个圆弧,然后改成前后方向又画了一道同样的弧线。 “我重新说一遍,你仔细听。这组符文是空间关系。我刚才带你画的两条弧线,就是书上这条弧线实际上应该有的样子。画的时候,你要将符文组成的弧形想象成里面有填充物的东西,就像毛线球。” “毛线球?阿挪想玩!” 路听琴拍了一下猫头,捏着奶橘粉嫩的爪垫继续在空中画着,“你把毛线球的样子,代入到这个符文里。然后在这里,也就是毛线球面对你的这一面画一个简单的起始纹……” 奶橘的眼睛开始转圈,头跟着路听琴的手一点一点。“起始纹……” 路听琴捏了捏爪垫,“起始纹不记得了吗,有三种基础的起手式。” “基础的……” “不要复读。你说一遍是哪三种起手式?” 奶橘颓然失去了力量,“是、是……呜呜呜呜我不会啦听琴,阿挪想歇~” “你刚才歇了很久。” 奶橘抽噎一声,“听琴,不学符文了好不好……” “读书、符文、修行,三选一。” 奶橘瘫成一滩猫饼。 “阿挪,时间宝贵,你不能这样玩下去,迟早有要长大的一天。”路听琴手刚想揉额角,一双带着热意的手小心地放在了他的太阳穴处。路听琴放下手,任重霜帮忙揉着。 “重霜,你告诉师叔刚才的答案……等一下,你的手怎么还是热?” 重霜颤了一下,任路听琴捏住自己的手腕。路听琴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手腕,就像水入油锅。重霜感到相接触的地方传来一股热意,让他忍不住要后退数十步。 “我不知道,仙尊……” 路听琴放下书,哄着奶橘先自己睡觉,再次摸到重霜的额头。 “这不对劲,你的额头也烫。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重霜紧张起来,他拍拍自己的脸颊,确实感到发热。“仙尊,我去药师谷自己看看吧,弟子皮糙肉厚不会有事,万一有点什么寒啊热啊的,可千万别过给……” _分节阅读_131 重霜的话音戛然而止。 路听琴捧住重霜的脸,眼睛轻轻闭着,额头凑近贴上重霜的额头。他随意束起的发丝垂下几绺落到重霜睁大的眼前,像一抹月色。 重霜僵硬在原地。路听琴的额头一触即离,近得能感到呼吸。 重霜停止思考,忘了吸气呼气的方式,像烧红的木棍一样戳在原地。他手掌背在后面,泛起路听琴在上面描绘纹路时的痒意。心跟着路听琴的发丝飘荡。 “重霜,龙族不会受寒,可能会是别的病状,”路听琴道,“你想一想告诉我,什么时候身体会热?” “是,”重霜回忆了一会,身躯颤抖起来。“仙尊,我……” “说。” 重霜通红着耳朵尖,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书架边缘,“仙尊,我不能,我回去好好想想……” “重霜,不要逃避。你初化形,还是谨慎为好。”路听琴往重霜的方向走了一步,抬起手。 重霜不敢再躲,赶紧跨步上前,让路听琴抓住自己的胳膊。 路听琴蹙眉,“小臂也热,大臂、肩颈、耳朵……” 路听琴清冽的声音浇熄不了重霜身体中的火。 随着路听琴对他发热程度的探查,重霜腿发软,心跳噌噌加快。他脑子发晕,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变作一条小黑龙砸到地上。 “师、仙仙仙仙尊……”重霜记挂着路听琴看不见,含糊地开口叫了一声,示意自己还在,“我很好,没事,没事!” 路听琴缓缓蹲下,摸索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探去。他摸到一团滚烫的生物。 小黑龙的鳞片张开,微微有刺手的感觉。他的身躯由内往外散发着热意。路听琴的指尖搭在哪,哪就颤得最厉害。 “重霜,你还有意识吗?” 路听琴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小黑龙躲避着路听琴的手指,好像有绝对不能让路听琴发现的异状,颤声呜咽道:“师尊、师尊……” 第56章 路听琴的手像被烫到一样收了回去。他掩住嘴轻咳几声,想要站起来。 小黑龙的动作比路听琴更快。他下垂的耳朵颤了颤,迷蒙地抬起头,一连串叫着:“师尊,你不舒服了吗,快去歇歇,师尊……” “不要这么叫。” “对不住,我,仙尊……”小黑龙翘起尾巴抽着自己的脸,“我控制不住自己,好热……” “你这是发/情了。刚化形会有这么一次。你躲着点人,去太初峰的寒潭里……算了,别闹出事来,就在这屋里待着吧。” 小黑龙见路听琴要起身,一口咬住路听琴的衣袖,“仙尊,好难受,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重霜,松口!”路听琴转头去听阿挪的动静,他听到那边细细密密地响着小呼噜,转头压低声音道:“不准大声喘气,不要吓到阿挪。” “我不动,仙尊留下来好吗,在我旁边。”小黑龙蹭着路听琴的手。 “我在这能做什么?”路听琴脸皮泛起一丝薄红,怒道:“你忍过这一阵就过去了。” “好难受……”小黑龙泪珠子啪嗒啪嗒往路听琴手上掉。 路听琴将小黑龙滚烫的身躯往冰凉的地砖上按,“想点别的事情,想我刚才提的问题。” “想师尊……”重霜意识模糊地抓住路听琴的话音。 “叫你想问题。” “师尊……” “你叫谁呢!”路听琴狠狠甩开小黑龙,“谁是你师尊,你分不出来吗?” “师尊,师尊,师尊,”重霜扒住路听琴的衣袖,牢牢将自己黏在上面,“师尊……教我为龙,教我符文……” _分节阅读_132 路听琴甩了两下袖子,袖口沉重,甩不下来。他蹙眉拿手去拽,刚碰到滑溜溜的鳞片,小黑龙顿时一颤,像壁虎一样爬了爬,想攀到路听琴的手上。 “重霜,适可为止。不要让我剁了你。” 小黑龙满脑子热气腾腾的浆糊,没理解路听琴的话,下意识不敢动弹。他稍微一蹭路听琴的衣袖,身躯一股奇异的冲动奔涌着,痛苦中又带着点快乐,“师尊,好难受,我想……” “你想什么?” “不知道,想要师尊,想要……”小黑龙颤颤巍巍地缩成一团,尾巴尖在空中快速地晃来晃去。 “重霜,”路听琴蹙紧眉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做什么吗?不要被欲/望控制了头脑。你之后还会有发/情,如果因为本能伤害了无辜,就不要在玄清门待下去了。” “本、能……”重霜重复道,尾巴吓得僵在半空,“师尊,我错了,我知错了,别赶我走,我一定改……” 路听琴叹了口气,拽下滚烫的小黑龙,按在自己冰凉的双掌间。小黑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烧不热他的双手。 “凑活冰着冷静一下吧,我的手大概就是这里最凉的东西了。” 重霜的尾巴又活了过来,打着旋圈住路听琴的小指。他呜咽道:“对不起……” “重霜,要是你的生辰在冬天,你也算十八了,”路听琴揉面团一样搓了搓掌心的小龙,“龙轩帮你化了型,从此在龙族你也不算是幼龙了,要学会负责。有些事情以后要深思熟虑,只能和要认真过一辈子的女孩一起做,知道吗?” “深思……过一辈子?” “重霜,完整点听我说话,不要跳着听。” “仙尊……”小黑龙清醒了一点,滑溜溜的脑门蹭了蹭路听琴的手,缩小的龙角钝钝的,一点杀伤力也没有,“一辈子。” 路听琴拍了一下重霜,把他丢到地上,“有意识了就自己去洗一下。” 重霜变回了人型,他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贴在脑门,眼神蒸腾着雾气,膝行几步握住路听琴的衣摆。“不要、其他人。只和仙尊在一起。 “重霜!” “只和……仙尊一起……” 路听琴跌坐到地上,重霜黏黏糊糊地爬了上来。他双臂紧紧锢着路听琴,像小黑龙扒着衣袖,给了路听琴一个拥抱。 “下去。”路听琴推重霜的胸膛,没推动。 少年像是喝醉了酒,身躯热烘烘的,沉得不行,意识也不清楚。他通红滚烫的脸颊埋在路听琴的脖颈,“听琴、只要听琴……” 奶橘在竹篮铺就的小被窝里翻了个身,睡梦中砸吧着嘴:“呜,听琴,我想吃。” 路听琴的嘴唇抿成一字,抓了抓少年的头发,想让他喷吐着热气的口鼻离开自己,“多大个人了,像什么样子。” “想要听琴,别走,听琴……”重霜抱着路听琴,身躯也不晃了,抱着人不动,眼珠一连串滚落到路听琴的脖颈里。 路听琴往后艰难地挪了挪,靠坐到墙壁上。 重霜像追着热源的小狗,蹭着跟着过来,温暖而有力地扑在路听琴身上。重霜拥抱着他,像抱着包括自己在内谁也不能伤害的宝贝。 重霜嘴唇嗫嚅着:“听琴……” 奶橘的呼噜声中途走了个调。她蹬蹬腿,换成趴着的姿势继续睡。 初春的日光透过窗格,洒到摊开的书页上。室内寂静,只有奶猫瞌睡的动静,和重霜一声比一声弱的呼唤声。 路听琴的手顺着重霜湿漉漉的头发。他睁开覆着白霜的空洞双眼,望向应该是窗棂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重霜的热度逐渐降了下去,他的理智回笼,朦胧地想起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身躯僵硬。 路听琴轻微动了一下。 重霜猛地弹开,向后退了很远,脑门咚地一声磕到地上,“仙尊恕罪,请仙尊责罚!” “你先起来,别磕了,再磕傻了。”路听琴靠着墙壁活动自己酸软的手臂,“去看师叔,醒了就让她背书,睡了就放药师谷去睡。” “禀仙尊,师叔刚才醒了一下,马上又睡了。” “哦,没事,反正书迟早要看的。”路听琴挥了挥手,让重霜把奶橘的竹篮子端走。 重霜小跑着送走了奶橘,用最快速度赶了回来。他端着一个水盆进了屋子,缩着身子将路听琴扶起来,送进了卧房。 “仙尊,擦擦吧。”重霜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事,想要钻进地缝。 _分节阅读_133 “你现在清醒了?”路听琴接过帕子,敷了敷自己的脖颈。那里被重霜哭得湿乎乎一片,“以后注意点,酒也少喝,否则就会刚才那样口不择言,醒了后悔莫及。” “仙尊宽宏大量……但弟子,弟子说的话是真心的。”重霜脸红得滴血,小声说道,“我不后悔。” 路听琴擦脖子的手顿了一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仙尊之前还说我大了……” “嗯?” “我小,我还不成熟。请仙尊指点。”重霜小心地接过路听琴递过来的帕子。又准备了一个手炉,放在路听琴手里暖着。 路听琴捂住手炉,感到金属镂空的质感没有重霜的鳞片好,热度也不如滚烫版小黑龙高,捂了一会就放到一边。 “你当然小,”路听琴说,“你这个年纪见过什么,出了几次山?玄清门算上你师叔只有两个姑娘,世界大得很,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姑娘,和她情投意合,结为道侣。” “我不要。”重霜的面容纠结成一团,他瞥了眼路听琴,见路听琴没有生气,紧紧拧着眉头说道:“仙尊在哪我在哪,仙尊不找道侣我也不找。” “要是我找了呢?” “我,”重霜在自己手背上留下两排牙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 “我不知道……”重霜抓着路听琴的榻沿,“只要仙尊开心,我……” “重霜,别这么紧张,只是一个假设。” “我想永远跟在仙尊旁边。” “你怎么这么倔。”路听琴一只手掌心摊开放在身边,想舒展一下,下一顺摸到一颗毛茸茸的头。 “重霜,你起来,我不是要摸头。” “仙尊恕罪。”重霜马上直起身子,轻轻搭上路听琴的手。 “也不是要握手。”路听琴抬起手放在半空,做了个要弹的姿势,很快感到指尖处凑近了一个光滑的额头。 路听琴不清不重地弹了一下重霜的脑门,“你要长大的。雏鸟总有一天要到外面飞,我也不会一直陪着你。” “会的……仙尊会健健康康的,仙尊会一直在。” 路听琴弯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他的指尖滑过重霜脑门、滑过挺直的鼻梁和颤抖的眼睫,勾勒出重霜嘴唇的轮廓。 重霜眼角湿润了,他轻轻握住路听琴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仙尊老是这样,一副随时就能走的模样。” “仙尊在密室里单独拿出了好几本书,里面讲各地的风俗,仙尊不想去看看吗?我会陪着仙尊,我又好用又听话,说东绝不往西,能帮仙尊打尖住店买小玩意,一路上还能改进符文组……” 路听琴任他握着。 “仙尊的眼睛会好的,身体也会好的。师伯们也都在想办法,弟子之后也出去找办法,仙尊耐下心多等等,不要放弃……” 重霜轻轻按揉地路听琴的手,“仙尊先前提点弟子,说活着有很多好的事情。弟子先前不明白,后来逐渐懂了一点。” “我想看着仙尊,不想看别人一眼。我看着仙尊笑就也想笑,看着仙尊皱眉就很难过。能让仙尊笑的事情,就是好的事情。弟子愚钝,请仙尊告诉弟子更多好的事情……好吗?” 第57章 路听琴的指尖被重霜捂暖。他垂下头,犹豫着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太初峰的方向传来一声钟声。 钟声浑厚,飘飘荡荡地响彻玄清门上下。就算是山居小院这般偏僻的地方,也听得明晰。 随着钟声响起,路听琴感到重霜的手一紧。 “召集令……”听着七下钟声结束,重霜眉头紧拧,“仙尊,召集令百年不出,一定是哪出大事了,仙尊别担心,弟子去去就回。” “重霜,带我一起去。”路听琴面容沉静,摸着榻沿找靴子。 “太初峰台阶陡峭,仙尊不能用轻功,这怎么爬得上去,”重霜急得冒汗,见路听琴自己开始穿靴,赶紧上去帮忙,“等弟子去听完了,回来跟仙尊汇报也是一样的。” “召集令百年不出,此次一出,可能和东海提过的预言相关。重霜,你喉结的金鳞还在吗?”路听琴没有搭理重霜的话茬,示意重霜帮他披上大氅。 _分节阅读_134 “在,但弟子化形后能遮掩一二,鳞片没有异状。” “将它藏好,务必收敛龙气,”路听琴面容严峻,“等召集令结束,你再确认一次鳞上有没有残留应衍的气息,不要让龙族循着气息追踪过来。” 路听琴迈出院门,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他一颤。 风从远处带来了灵兽的气味,路听琴轻声开口问道:“谁?” 他话音刚落,一匹银色的巨狼从远处而来,落到坠月峰的小院。 银狼王发出长嚎。它快步迈了几步,垂下威严的头颅,舔了舔路听琴的脸颊。 “阿狼。”路听琴根据叫声和体型认出了这是之前厉三叫过的狼。 银狼鼻里喷出气,蹲伏下来卧在路听琴身前,似乎在邀请他骑上去。 厉三跟在银狼身后破空而来,落了地,二话没说先往路听琴嘴里塞了个苦药丸,“就知道,你要去,坐吧。” “厉师兄?” 路听琴被药丸苦得说不出话。 厉三拉着路听琴的手,将他引到狼背上。路听琴自知理亏地侧坐在银狼身上,抱住毛茸茸的脖颈。 银狼脚下蹬地,载着路听琴腾空而起。 风吹过路听琴的脸颊,他睁开眼睛,在四周看到重霜黑金色的光团,还有厉三与灵狼的光团。除此之外,依然是白茫一片。 灵狼速度极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到太初峰的峰顶。它掠过弟子聚集的广场,到了内殿的院中停下。 路听琴透过大殿,模糊地看到无数个晃动的小光团。他感到眩晕,赶忙又闭上了眼。 “在殿内等着着,重霜,你也是。”厉三叫住重霜。 重霜扶了路听琴下地,正要往广场赶去,闻言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将路听琴引到内殿的椅子上坐下。 广场上传来叶忘归的宣讲声,而后不断有破空声,似乎弟子们分批次往山外赶去。路听琴听不清叶忘归在说什么,数着破空声,神情逐渐严肃。 玄清门内弟子不多,若是分成几人一组行动,听声音差不多是全走了。 “师兄……啊,没事。”路听琴开口想问出了什么事,马上放弃。有厉三跟他说清楚的时间,够嵇鹤将事情说三个来回了。 路听琴睫毛轻颤,等着外殿事情了结。 不多时,太初峰峰顶再没有新的破空声,重归寂静。 “小五!” 路听琴听到嵇鹤的奔跑声,几乎下一瞬,他的胳膊就被嵇鹤一把抓住,而后脸颊和肩膀被捏了个遍。 “我要吓死了,”嵇鹤的声音含着颤抖,他的手这一次力道不减,牢牢掐住路听琴的脸,“你这个小混蛋,你知道我闭关出来,老三跟我说你差点——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 “掐红了,少用点劲!”叶忘归紧跟其后。他面上憔悴极了,一巴掌拍到嵇鹤胳膊上。 “对不起。”路听琴老老实实道歉。 “想通了就好,”叶忘归挤到路听琴的身侧,像个大狗一样蹲在地上,将手搭在路听琴的膝盖。“魔气侵蚀到了这个地步,最忌心绪起伏。你心思多,有事也不愿意说……听琴,多信任我一点,好吗?” “师兄?”路听琴觉得叶忘归话里有话。 叶忘归沉默下来。他瞥了一眼嵇鹤。 “赶紧现在说了吧。”嵇鹤垂下眼,“省得一眨眼人又没了。” 叶忘归瘪瘪嘴,“听琴,不论我说什么你别着急。” 路听琴往椅子靠背处缩了缩,“嗯。” 厉三绕到路听琴身后,把手搭在路听琴的肩膀上。 叶忘归吸了一口气,“我问过师父了,我知道你不是他。不仅是我、嵇鹤、老三都知道了。” 路听琴瞬间睁开眼,他空洞的眼眸望向叶忘归说话的方向,呼吸急促起来。 嵇鹤骂了声脏话,一把握住路听琴的手,“叶忘归你说这么直接干什么,闭嘴!小五,路听琴,听我说!” _分节阅读_135 “我……”路听琴挣扎着要跑,他的手、肩膀和膝盖被三个师兄按着,难以动弹。 他们知道了,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坠月仙尊了? 知道待他的好,都是错付了? “对不起……”路听琴抽出手捂住自己的眼。 重霜攥紧胸前的衣襟,他神情复杂,好像某种盘旋已久的猜测成了事实。 “你道什么歉,”嵇鹤拢着路听琴的一绺白发别到耳后,“本来想着等你醒过来,身体好点再跟你说,结果差点你钻到牛角尖出不来……我们做师兄的太差劲了。” 路听琴弯下腰。他的泪水从眼角渗出,滴落到叶忘归的手臂上。 “不是师兄了……”路听琴感到心口刺痛,喉咙中翻涌着血腥气,“你们的师弟、师尊,没有了。我不是,现在才说,对不起,对不起。” “小混蛋你怎么不听人说话!”嵇鹤扒开路听琴的手,强硬地让路听琴抬起头,“这件事已经发生了,跟你完完全全没有关系。你现在就是我师弟,你愿意当那龙崽子的师尊就当,不愿意甩开他就是,但你就是我师弟!” 路听琴覆着白霜的眼怔楞睁着。 厉三捏了捏路听琴的肩膀,他翠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平静,“你昏迷时,叶师兄问的,师父。” 厉三说:“以前的你,不见人。老三见得多一点,但也没两次。叶师兄觉得你为重霜,做到这一步,变化太大了。” “听琴,不要误会,我只是担心出什么新问题。”叶忘归快速插话道。 厉三的声音平稳,“师父从龙宫出来后,去了仙宫。天枢给了他新答案。师父告诉了我们,叮嘱我们和你好好说。” “新……答案?”路听琴沙哑道。 “一些过去和未来的事,”厉三道,“天枢看到了你的到来,和你来之后,之前的你去了哪里。” “坠月仙尊,他还活着?”路听琴急促问道。 “他不喜欢这里,转世了。”嵇鹤抿紧嘴唇。 厉三道:“师父说,你一定会在意。他让你亲自去看。” “我怎么看……”路听琴喃喃。 “天枢,会有办法。” “天枢……在极乐仙宫里?我要去那边吗?但刚才召集令……”路听琴蹙眉。 “和你没关系,你养病就是了。”嵇鹤揉乱了路听琴的头发,“仙宫在九霄之上,让龙崽子带你去。” 叶忘归见路听琴的心绪逐渐平稳,深深松了口气。他腾出位子,把重霜从地上拉起来。 路听琴小声问:“重霜,你愿意吗?就算……就算我……” 是个占了躯壳的外来者。 “仙尊……”重霜露出难看的笑容,“你也多信任我一点吧。” 路听琴恍惚地坐到座位上。 叶忘归和嵇鹤去和重霜叮嘱去仙宫的方式,厉三陪在他身边。 他是来问召集令的,不知为何事情脱轨到了这种地步。他心里还记挂着一点召集令,现在满心都飞到了极乐仙宫。 如果天枢真的能看到过去和未来,那能不能看到他回去的方法? 坠月仙尊不喜欢这里,他也…… “你在,想什么?”厉三问。 路听琴惊醒,“没有,什么都没想。” “师父也在,仙宫。他这次待了很久,可能找到了净化魔气的方法。” “嗯。” “师弟。” 路听琴没有应声。 _分节阅读_136 厉三重复道,“师弟。” “……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路听琴闷声道,“我不是你们的师弟了。” 厉三微微拧起眉头,“师弟,如果不熟,我们可以重新认识。至于好不好,你和他,本质是一人。你满足了他的愿望,挽救了重霜,终结了未来的悲剧,为战争争取了先机。这些,你明白吗?” “战争?”路听琴听到关键词,下意识忽略掉其他。 “一场注定,会胜利的战争,”厉三道,“东海龙宫与玄清门结为联盟,通报了预言。如今南海纷乱,魔物四起。仙门对抗魔物,东海守住防线。你去仙宫后,暂且将重霜留在那里。” “重霜是预言之子,南海没等到预言中的王,不应当这么仓促。他们有不得不做的理由……”路听琴变想边说,脸色逐渐苍白,“魔物四起……应衍与魔物有关,预言……” “别想了,交给我们。”厉三按了按路听琴的太阳穴,“你做的,够多了。” 第58章 路听琴与重霜教学时,静谧的山居小院外风波动荡。 神州浩土各处,如星子般遗存的古战场上空同时凝聚出黑云。这些魔物聚成的黑云成型之后,吞噬周围低级的妖兽,呼啸着往村镇与城池袭去。 黑云成型的刹那,仿佛接收到号角,南海滚动的大旋涡中心响彻一声龙吟。在这贯彻天地的龙吟的号召下,蛰伏于神州浩土的巨兽,在群山、荒原与沙漠的遮掩中睁开黑暗的双眼。 四海涌起波涛。东海龙宫本部,以银龙王龙瑶率领的主和派岿然不动,隐有站队陆地之势;分流在外的分支,以龙江龙海的父亲为首的主战派,在南海龙吟响起的同时,分为三路,分别往北海、东海、南海而去。 仙家三山一门,乾元山、紫霄山、苍山与玄清门同时响起警钟。 北境,乾元山的修士祭出剑阵,滔天剑光护住动摇的山川;紫霄山藏有人皇重宝,坐镇中原;苍山的修士如鬼魅般隐没入各处,追踪邪修妖物,提防其趁机作乱。 玄清门的弟子经验尚浅,分为数组赶往西南方向的村镇。叶忘归、嵇鹤都有和龙族打交道的经验,奔赴沿海,与银龙王部族联合携手,提防南海龙族上岸。 莲州城结界内,装饰奢华的酒肆下方,层层深入的地牢里。陶晚莺噙着笑,玉铃铛发出圣洁缥缈的幽光。她身前的墙壁上,排着四条鲜血淋漓、还带着呼吸的龙,其中有南海的黑龙、东海的银龙,还有北海公主白珊。 风雨欲来中,一条黑金色的龙在玄清门护山的屏障彻底封闭前,直冲云霄。 这是重霜,他飞得极快,刹那间就跃上半空,将陆地与崇山峻岭抛在身后。他飞得又很稳,盘旋上升着,头颅永远保持着一定的弯度,因为他的脖颈处坐着一个人。 他向上,再向上。飞跃的同时,催动着身躯中属于修真者的灵力,牢牢构建出一道保护层,护卫住裹着厚重披风、抓住他双角的路听琴。 重霜穿透一层薄云,一层雷鸣电闪的空间,一层无风无云的白色境界……他的鳞片被气流撕裂,流出道道血丝,转瞬就被吹尽。他身躯顶住巨大的压力,好像随时要爆裂。他无暇顾及这些细微琐事,用尽全部的力量往九霄云上奔去。 最终,重霜到了一层梦境般的云海。 纯白的仙云滚动着,边缘闪烁着金光。云海的上空依旧是云层,还没有触碰到边界。 半空中有什么东西,以泰山压顶之势踏过云海而来,近了却恍若无物,轻轻悠悠的收敛了全部的气息,仿佛是幻影。 那是一只布满符文的白色纸船。 重霜停住向上的势头,提防地绕着纸船转了半圈。 “重霜,到了吗?”路听琴察觉到重霜行动的变化,微微松开抓住龙角的手。 重霜飞行途中,用灵力束缚着路听琴的腿。 路听琴不用担心脱力坠落,只是纯粹因忐忑而抓着什么。他不能用灵力,就好像用□□凡胎上了九天,一道惊雷就能威胁到性命。不过一路上,他没感受到寒冷,甚至也听不到什么风声,只有重霜的呼吸声,和保护罩内重霜刻意烘热的温度。 “我不确定……仙尊,”重霜道,“嵇师伯告诉我找一道大门,但是我看到了师祖的纸船。” “纸船上有符文?”路听琴道。 “是的。” “幻影只能模仿,不会创造。你试着解析一下符文,重点看这艘船的轨迹。” 重霜凝神凑近纸船。“仙尊,你提过创造符文组时,有的创造者会在里面夹杂着无意义的符文,但可能是某种密语。这船上好像写着……” “写着什么?”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在云海响起。 纸船旁边的空间扭曲,一个少年身着宽松的白袍,赤着脚迈了出来。 “师祖。”重霜垂下龙首当做行礼,“写着‘天的尽头’。” _分节阅读_137 “听琴教你符文了?学得不错。”玄清道人拍了拍黑龙的身躯。 纸船忽然变大,大得如同一座坛,将路听琴与重霜笼罩在内。玄清道人绕到黑龙身后,露出温柔的笑容,“该去下一站了,听琴。” “师父,你这样出现很吓人。”路听琴握住玄清道人伸出的手。 玄清道人的指尖拂过路听琴的白发,在路听琴颤动的眼睫上停了许久。他带着路听琴坐下,替他紧紧了衣襟。 “纸船会带你到天枢的身边,他声音或许大了些,但其实很和善,你不必害怕。” 路听琴点头,“我可以一个人去吗?” “仙尊!”黑龙不由得开口唤道,他一下子缩小身躯,贴近路听琴的手。 “小龙跟我一起,”玄清道人道,“我找你另有要事。” 小黑龙一颤,将头埋在路听琴的手中磨蹭着,“师祖,并非弟子有意违抗,但仙尊现在……” “听到没有。”路听琴戳了一下重霜小巧的龙角,“去找师祖。” “……是。”小黑龙耷拉着耳朵飞到玄清道人身边。 纸船再次启动。 路听琴孤身一人,感到无边的寂静包裹了他,忍不住微微睁开眼。 他看到一如既往的白茫,天上地下都是白色。他知道这是自身的视觉受损的缘故,又疑心这片天地本身便是如此。 没有尽头的白色空间,像极了路听琴第一次见到坠月仙尊时的地方。 纸船悠悠飘行。路听琴在白茫的尽头看到一个小光球。离得近了,越来越多的光球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光球像一个个白昼中的萤火,漂浮着、没有规律地动荡着。 路听琴放轻了呼吸。他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向四周看去,寻找可能是天枢的位置。光球像漫天飞舞的柳絮般环绕着他,密密麻麻地充斥了整个白茫茫的天地。 纸船停在浮动的光球之间。 “阁下?”路听琴发现脚下纸船的触感逐渐消失,自己身躯变得轻盈,好像动一下就能飘出很远似的。 路听琴低头看去,在交错的光球中,看到了自己的半透明的身体。 他看到了? 广袤的白色天地发出嗡嗡隆隆的声音,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天在发问,地在回响。 “你来了,异世之人。我是天枢。如你所见,此间法则不受尘世所限。我存在于每一道光中,这里是无影之间,是我的躯体……” 路听琴刚要随便晃一晃,闻言不敢移动。 他有满腹话想问,见到这漫天的光球,在未摸清之前不愿贸然开口。 “你心有疑虑,可亲眼一见。”天枢缓声道。 光球四散着飘开,有一个光球单独飞了出来,落到路听琴眼前。 路听琴的眼前被光球发出的光遮盖,再也看不到其他。 等路听琴重新能视物时,他愕然瞪大双眼。 他仿佛身在梦中,用幽魂的视角漂浮着。他看到熟悉的车水马龙、钢铁城市,一个婴孩在医院中降生,被双亲温暖的手抚过。 时间加速流过,婴孩快速抽长成孩童。路听琴看到孩童愈发孤僻冷漠,在无人时阴郁地望着天空。再后来,孩童长成,以少年之姿步入顶尖学府,一路成为业界闻名的青年学者。 路听琴看到了他梦见过的影像,还有更多没梦过的东西。他看见面黄肌瘦的少年重霜风尘仆仆出现在青年身边,原地跪下;青年一次次的拒绝,最终默许了重霜跟在身边。 路听琴见到赶飞机的前夕,重霜帮青年系好领带;某次会议的间隙,他们在草原上策马飞奔;时日飞逝,曾经的青年垂垂老矣,到了油灯尽枯的时候。 他的名字成为领域中难以跨过的山峰,仰慕者无数。他不曾亲自带过弟子,身边只跟着重霜一个人。他资助孤儿院,资助每一个或偏激愤世、或懵懂无知的孩子,偶尔用毛笔亲自写些信件,文风古朴,多为劝善、劝学。 路听琴默然看着一块白布,盖到了老人失去生机的脸上。光影变换,路听琴合上眼,等待从梦境中抽离,回到天枢所在的白色空间。 忽然,他听到一声啼哭。 路听琴惊疑睁眼。他看到一个破败的茅草棚,衣衫褴褛的女人抱住一个哭皱了脸的婴孩,不断安抚着。 再往后与先前一样。只不过换作了没有灵力的古代。路听琴看到婴孩逐渐成长,在兵荒马乱中被身着锦衣、发丝凌乱的重霜找到,最终隐居在一处僻静清幽的山野,过了一生。 _分节阅读_138 而后又是一声啼哭。 “够了,停下吧……请停下。”路听琴道。 路听琴回到了白色空间中,“阁下,这是你的躯体……你躯体是无数记忆?” 天枢的声音回荡在空间中,“我曾探究天与海的尽头,未果,为了探求大道,我最终舍弃了躯体,只留意识,化作了现在这般模样。” 路听琴问:“我刚才看的是坠月仙尊,这是他的现在,还是未来? “彼世之间流速不一,你方才所见是他已经历的过去。” 路听琴看着飘荡的光团,“刚才那是……什么?坠月仙尊转世之后,每一次都想起了记忆,还遇见了同样有记忆的无上尊?” “无上破开屏障后,引得天地异变。他神魂殒灭前,立血誓留住了自己的记忆。” “他追去了?” “他跟着转世,在每一世寻找坠月的气息,有则跟着停驻,无则自尽,重入轮回。” 第59章 路听琴因坠月仙尊的选择到了此世,磕磕绊绊走到现在终于拼凑出坠月仙尊的形象。 玄清道人在莲州城说,坠月仙尊幼时遭遇魔气侵蚀,村人将他和死状恐怖的尸身一同丢进坑中掩埋。他心性坚韧,强撑到最后一刻,最终决定要结束自己的性命时,被玄清道人用无心石救出。 无心石融合在心脏里造就了更大的隐患。玄清道人留下玉牌镇压魔气,在外奔波寻找净化的方法,魔气根植在心脏,蛊惑着初入山的坠月仙尊。 路听琴刚来到此世时听到过魔气的蛊惑。那些声音纷扰着,像千万个尖利的噪声在耳边碎碎私语,说着“他们要杀了你”,“这是在监视你”,“捏碎玉牌”。 魔气放大了坠月仙尊心中的负面情绪,让他阴郁避世,怀疑所能见到的一切,更不对玉牌的所有者玄清道人求助。而山居无人知晓的密室,应是坠月仙尊唯一能放下心喘口气的地方。 路听琴见到的密室已是被嵇鹤改装后的模样,通风舒适且有照明。嵇鹤提过几句密室最开始的样子,只有纯白的石面与小山一样乱放的书,还有一处猫窝与抱枕。 这间密室和书房里仔细收好的那副玄清春和水墨画,好像荆棘深处隐藏的果子。路听琴推测,坠月仙尊修行有成又接重霜进入山门之后,就是书中提到的,坠月仙尊身怀魔气之事暴露,捏碎玉牌选择彻底堕魔。 而后坠月仙尊那个重霜变成了统御四海的无上尊,纠葛之下,坠月仙尊放弃重生、选择转世。等他第一次出现在路听琴梦中,桂花树上白衣如仙的模样,已是魔气消逝后的姿容。 “不断想起记忆有好也有不好,希望他过得不错。”路听琴垂下眼帘,浮在无垠的天地之中,“阁下,我能回去吗?” “若你想回,可随时回去。玄清还在等你。”天枢的声音隆隆回响。 “阁下,我是说,我想回去。”路听琴道,“坠月转世了,现在的重霜也没问题了。他如今很听话,不会再去打破什么屏障。我的任务……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你要回彼世?” “阁下……我生在孤儿院,一个婆婆将我带大。我过来时,刚约好要去看她。”路听琴扯起唇角,“我的仿真刚运行了一半,昙花还没浇,师弟漏洞百出的报告还没改。这一切太仓促了……我没跟他们说我挺好的,就是换了个地方。” 天枢说:“我并非全知,意识在某个瞬间可与未来的自己交接,看到已经发生的未来。” “已经发生的……未来?” “这个时空原本的未来。” 路听琴道:“也就是说,原本的时间线上,坠月仙尊选择轮回,未来的阁下知道了会有人替代坠月仙尊的过去。所以现在的阁下预见到了我会过来。” “正是如此。” “我的未来还没有发生,所以阁下看不到。阁下看见已发生的未来……就是说,现在这条时间线上,过去的阁下,能知道刚穿来的我会变成现在这样。” “很遗憾,我无法告诉你回去的方法,”天枢说,“即使真的能够回去……以坠月转世后的世界的流速推断,你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太久。” 路听琴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心,白发滑落,半遮半掩住他的脸。 “这样啊……我知道了。” 无边无尽的光球漂浮着,路听琴久久未动。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天枢道。 “请告诉我那个无上尊的事,”路听琴缓缓道,“我知道他统御了四海,和人族打了一仗。我想知道他身上的龙血最后有没有负面影响。” _分节阅读_139 半妖到底与纯粹的妖修不同,多为失去理智、纯粹靠嗜血为生的生物。起初重霜难以接受自己的存在,就是怕自己变成这类东西。 “负面影响,你指什么?” “重霜的心性现在是人,但他害怕自己会失控变成怪物。我记得无上尊一直到最后心性也是人,但龙血会不会让他嗜血、有杀戮的冲动?” 光球运动的速度加快了,无垠的空间仿佛吹来一阵风,搅得柳絮般的光球纷乱地飘舞。 天枢的声音嗡嗡隆隆响起,“你说的不对。无上在很早的时候,就算不上人了。” “但我记得书里……”路听琴蹙眉,原书他翻得不多,但整体走向还是确定,前期饱受磨难的主角一路开挂,到了最后成为一方霸主,身边跟着人数大于一的各色美丽女性。 “说书人只梦见诸天世界的灵光,他们构思的传奇与话本,均有自己的偏好。”天枢道,“我不知你看到的是什么,我这里有无上留下的过去,可直接一观。” “我……可以吗?”路听琴道。 “无碍。我不能用未来干涉现在,但此时时局已变,你看到这份记忆将不会受到影响。”天枢道,“再者,无上已转世,他若知道此间记忆能令你看到,再知道此世自己的模样,必然会欣慰。” 路听琴看到光球之海的尽头,一个表面萦绕黑金与血色的光球向他飘来。他想起梦中坠月仙尊根骨尽断、当胸插着一柄剑的模样,微微后退了一步。 光球融入路听琴的手心,路听琴的视野陷入黑暗。 路听琴感到自己是个小孩子,正扒着一个馊馒头。他心念一动,知道自己进入了幼年时无上尊的身体内,飘出来浮动在半空。 天枢似乎加速了这段过去。路听琴看到影像飞速变化。幼年的无上尊或是说重霜,与路听琴认知中的一样,靠拾荒艰难活着。 坠月仙尊出现的刹那,这段记忆仿佛镀上了金光。谪仙般的仙尊面如寒霜,手握缝针和羽毛,帮重霜收拾好了破损严重的衣裳。 再之后是路听琴梦到过的景象,重霜抱着藏着衣裳的木盒一路被追打着,他在拳脚击打中,爆发出一次异于常人的反抗力量,被路过的坠月仙尊救下,从此拜入山门。 路听琴眼帘微微垂下,不愿多看重霜进山门后的记忆。他听到欢笑声、拜师声,而后漫长的沉默后是一次次询问和哀求。某些刹那,路听琴会抬眼看一眼进度。他看到重霜眼中的光在熄灭,衣衫遮蔽下的皮肤遍布伤痕。 回忆似乎侵染了路听琴的心绪,他感到透不过气,有仿佛淹没在深海中的窒息感,到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路听琴见到重霜发现了坠月仙尊身怀魔气,一直到坠月捏碎玉牌堕魔,到此后就与他的认知有了差异。 原书里,主角经此一局扳倒邪恶的师尊,而后自请离开玄清门,一路修为猛涨,突破一次次血脉与化形带来的危机,最终化身为龙,号令四海。 回忆中,重霜刚出玄清门就遇见了一次龙气爆发的危机。他痛苦不堪,黑金色的龙气突破身躯,冲出很远。这一次,一个清纯如水的女孩从远方赶来救了他。 路听琴瞳孔紧缩,这女孩是白珊! 白珊的出现是坠月仙尊之后又一道明亮的时刻。她自述是南海的公主,而重霜的真正身份是南海遗落在外的真龙。 她穿着白裙,带着重霜从阴郁中走出,不断说服了重霜相信自己。她声音轻柔,每一次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腕脚踝、和胸前的肌肤,都让重霜面目僵硬,不敢直视。 路听琴眉头拧紧。他现在是一道幻影,感受不到疼痛。但见到白珊依旧回想起了在东海龙宫时双目的刺痛。 路听琴一边看着回忆中的进展,一边飞快想着他遇见的关于白珊的信息:银龙王没有对白珊北海公主的身份表示质疑;龙轩说白珊从小流落到大漩涡海域,被东海部下救出;陶晚莺追着白珊到了莲州城,说她行程有说不清的地方…… 白珊明显为南海办事。她北海公主的身份是真,但流落大漩涡海域这段时期,已经与南海龙宫扯上了关系。 她在回忆中要带重霜去南海龙宫,这会与应衍的预言有关吗? 路听琴凝神屏气,看到重霜赶往南海龙宫,寻找父母的痕迹。重霜一路受到款待,最终决定在南海化形。他没有完全相信白珊,但希望借助南海的力量解决龙气的困境。 化形的大阵中,重霜踏入旋涡中心。十余条锁链从天而降,数条成年的黑龙将他团团围住,阵眼中蓬勃而出黑色的魔气。重霜双目血红,挣扎着要突破,而后他最终化形,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 路听琴自重霜进入南海龙宫后,紧蹙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他知道这是回忆,这里的重霜已经转世,跟着坠月仙尊走过了无数轮回,依旧心中发紧。 这个化形不对…… 路听琴半透明的手扶上自己的心口。他见过重霜化形的这条黑龙……是在古战场的迷阵中。他的漆黑的尾巴上有尖锐的倒刺,这是应衍的形态。 这声长长的龙吟之后,南海波涛震荡,群龙恭迎圣主。北边、东边、西边响起应和的龙吼,大陆中百兽拜伏。 新生的黑龙有着极为深重的威严,仿佛千年前的旧主重临世间。 这是应衍形态,不对……这就是应衍…… 路听琴呼吸急促,他心绪动荡间,眼前一黑,从回忆中被弹了出来。 “阁下!”路听琴叫道,“请让我再回去。” “无影之间之中,你的身躯虽非实体,但依旧受心绪影响。”天枢道,“你魔气未消,如此下去对身体有碍。” _分节阅读_140 “那是应衍,他夺舍了对吗,重霜……无上尊呢?” 天枢道,“他还活着,也没有。你可理解为在此时他身体中有三份意识。” “三份,”路听琴喃喃,“一份是他自己,一份是应衍?还有一份……” 路听琴想到阵眼中喷涌而出的魔气。 “也是他自己。”天枢道,“魔气侵蚀了他,但没有完全成功。他切分了自己的灵魂,让一半在魔气中失去理智,一半保留着记忆。” “所以他记得玄清门,也记得坠月仙尊……”路听琴道。 “坠月也没有完全堕魔,他们的意志远超想象。”天枢道,他轰隆隆的声音滚动着,在此时似乎有一声叹息。 “再之后,应衍试图吞噬无上的意识,同时发动攻势进军陆地,仙门与之对抗,坠月在远处观望。” 路听琴干涩道:“坠月仙尊目力无双,他的话……会发现不对,然后动手干涉。重霜这时知道坠月仙尊要救他?” “他怀疑过,但此时已是龙的心性,厌恶人类。他与应衍一起肃清了陆地,重伤坠月,放过玄清门。这之后他继续与应衍对抗,直到最终,他的意识战胜了其余两种意识,寻找到了真相。你需要继续去看吗?” “我……不必了。”路听琴胸口发闷,这不是属于他的故事,他也不用去承担了。 路听琴脑海中闪过自己带出来的重霜明亮的眼睛。他涌出一种冲动,想现在就见到那条颤抖着、喜欢将自己缩得很小的小黑龙,摸一摸光滑而没有倒刺的尾巴。 “阁下,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是屏障?” “不可说。”天枢道,“我无法透露将会影响到现在的事。只能说,无上破开屏障,是要对一切的源头复仇。” 第60章 天枢话音落下,路听琴发现自己半透明的身影淡化。 漂浮的光球散发出重叠的光晕,交汇成一片白光。路听琴发现眼前再度失去事物的景象,变作之前的状态。 路听琴向四周探去,摸到一个微凉的轮廓,知道自己回到了玄清道人的纸船上。他侧耳静听,万丈高空上寂静无声。 “师父?”路听琴轻声问。 纸船平稳,没有一丝波动。路听琴坐在其上,他看不见参照物,不知纸船是否在移动,双膝并拢,手搭在膝盖上等了半晌。 “重霜?”路听琴再唤。 他覆着一层白霜的眼眸看着身前,想从纯白的世界中找到熟悉的路标。忽然,他眼前空间波动,一道黑金色的光团挤了出来,跃动着往路听琴的方向扑来。 “师尊!”小黑龙扭动着缩小身躯,“啊,仙、仙仙尊……我不是故意叫错的…… 黑金色的光团之后,是一道冰蓝色的蝶影。 路听琴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他摊开一只手,掌心向上放在胸前。“师父,重霜,你们来了。” 小黑龙噌地一下飞过来,将自己盘在路听琴的掌心上,尾巴熟练地勾住路听琴的小指。“仙尊,刚才没事吧。” 玄清道人让纸船放大,自己坐在路听琴身边,手指搭上路听琴的脉搏,“你出来的比我预计的要快很多,天枢不愿多说?” “没有,很详尽。”路听琴道,“是我自己不想多看。” 路听琴捏住小黑龙的尾巴尖,手指前后摩挲了一遍,确定光滑的鳞片上没有一根倒刺,而后又摸向脖颈处,想找金鳞应该在的位置。 “师父,我在回忆中看到了应衍。你知道那些事吗?”路听琴含糊地问道。 “南海化形的事,我知道一些。”玄清道人说,“你们去东海之后,我便来到仙宫寻找应衍的线索,顺便看望天枢。又过了几天,天枢说小龙已经在东海化形成功,才透露了南海的过去。” 路听琴摸了摸重霜的脑门,“好孩子。你颤什么,还害怕吗?” “呃,对不起,仙尊……”重霜听不进路听琴在说什么。路听琴微凉的手指摸过他的鳞片,每道鳞片微微张合着,酥酥麻麻的痒意从尾巴尖开始,随着路听琴的指尖蔓延到全身。 “师父,为什么重霜这么热,”路听琴将小龙捧到玄清道人的方向,“有什么我没注意的地方吗?” 路听琴觉得重霜身上的温度蹭蹭上涨,这一会功夫就要全熟了。 重霜缩成一团,脸埋到路听琴的手心。“仙尊,我,我没有问题……” _分节阅读_141 龙族化为原形又缩小时,为了保证安全身躯会格外敏感,任何细微的触碰都能敏锐地感知出来。 甚少有龙族会在人类面前保持这种状态,路听琴不知道这一点,摸重霜的时候下意识用了摸毛茸茸生物的手法,力道始终,按的点位恰到好处。 重霜一 半羞耻一半快乐,快要升天了。 玄清道人斟酌道,“小龙好摸吗?” 路听琴愣了一下,停住了手,“有点滑,挺细密的。” 路听琴本来对蛇、蜥蜴这类生物没有感觉,但小黑龙像个带加温和振动功能的海马,鳞片光滑好摸,一下子摸习惯了停不下来。 “重霜,是不是这样你不喜欢,我以后不摸了。”路听琴决定要克制一下。 “他可能不是不喜欢的意思……”玄清道人说。 小黑龙金色的眼眸吓得飘起泪花,他颤颤巍巍地飞起来,尾巴搭着路听琴的指尖,“仙尊要是高兴尽管摸,手感不好的话弟子努力再改……” “这倒也不必,”路听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师父,我们来仙宫时,山门发了召集令,说南海乱起来了,这要不要紧?” 玄清道人温柔地看着路听琴,“这就是我刚才和小龙说的事。听琴,你的眼睛可能有救了。” 白纸船缓缓移动,到了一处云海上纯白的殿宇。这座殿宇没有实体的廊柱,只有一座屋檐和一个台面。 玄清道人牵着路听琴的手站到台面上,随着他们的站立,似乎是白玉打造的坐席、矮榻与屏风浮现出来。 “这里是仙宫空置的房间,听琴,这些天你便在这里休息。” 路听琴被带到矮榻上坐着,“师父,你说眼睛有救了……你找到了净化魔气的方法?这和重霜有什么关系?” 小黑龙听到路听琴话音中拒绝的意思,扑到路听琴腿边,牙齿磨了磨路听琴的袖袍。 玄清道人说:“你在古战场发现应衍与魔气相关后,我来仙宫着重挖掘了应衍成长的路径,应衍是千年前凭空出现的龙王,他一登上陆地,即是巅峰状态,没有任何成长的记载。” 路听琴摸了一把小黑龙,“嗯。” 玄清道人打量了一会路听琴的表情,“我看到的所有信息中,都没有应衍的记录。但应衍现身之前到他一统陆地这段时间,以南海龙宫为源头,传出了一些新的东西,比如词汇和习惯。” “词汇?”路听琴想到古战场阵眼中那一句古英语。 “听琴,我总感觉你有事瞒着我。”玄清道人说。 “师父,请继续。”路听琴对玄清道人软声道,“不是我不说……是当时有些顾虑。” 当时路听琴见到玄清道人不久,忐忑不安。他知道阵中之事奇异,姑且先隐瞒了下来。 现在走过这么一圈,知道了自己难以再回去,又知道了坠月仙尊转世后的生活,路听琴有种尘埃落定、破罐破摔的感觉。别说古英语了,给玄清道人默写拉丁字母、从头开始讲语法构成和那个世界的各种神话都没问题。 玄清道人点头,“我不擅长音韵训诂,专门去找了对此有研究的一个旧友,花了些时间。我们发现陆地的时间划分以天干地支和月相为准,分为日月旬,而应衍统治过的地区,多了周的概念。” “七日为一周。”路听琴道,“ 师父……这是应衍带来的用法?” 他突然反应过来,最早厉三叮嘱他几日内不要动灵力时,他自动理解成了一周内不动。后来和厉三与叶忘归说话时,都用了一周的说法。 当时厉三与叶忘归理解了他的话,没有提出疑问,说明周的概念已经得到了传播,并且用到今天。 玄清道人说:“不能确定,只能说源头很可能在南海。我拜托莺儿从龙族内部问出信息,她说应衍的身世是最高机密,龙族相传他是魔龙之子,继承了邪恶、灾祸与扰乱心神的力量,将带领龙族走向最辉煌的高点。” “邪恶、灾祸、扰乱心神的力量……这是魔气。”路听琴哑声道,“应衍是魔龙之子,继承了魔气的力量。天枢最后说无上尊打破屏障,是要对一切的源头复仇……我知道了,师父,我知道了。” 路听琴拢住小黑龙放在手心里,举到自己眼前。他睁着眼,看着黑金色的光团,想通过这模糊的影像,想象上一世的无上尊最后的心境。 魔气造就了坠月仙尊性格的悲剧,又直接影响了无上尊的命运。 应衍继承了魔气的力量,无上尊杀死应衍的意识后,势必得知了应衍的来历。他打破屏障,除了要找到魔气的源头,更多还要寻找净化的方法。 天枢曾经试图冲破屏障,说屏障后,全身的血流和经络好像被抽干堵塞住,身躯干瘪,寸步难行。 无上尊也会如此吗?他走了多远、试了多少次最终穿透了屏障?他以为自己会成功,却造成了一切的终结,那时候坠月仙尊还活着吗? 玄清道人说,“屏障?听琴,你想到了什么?” _分节阅读_142 “师父,一周这个用法来源于应衍时代的南海,你说过无心石是应衍戴过的石头、来源不明,而陶师姐得知应衍的魔气从魔龙身上继承。你找到魔龙、无心石、还有一周这个习惯的源头了吗?” “都没有,我想之后到南海去找。” “是屏障,师父。”路听琴道,“源头在屏障后面。” “屏障之后?”玄清道人坐到路听琴身侧,声音含一丝颤抖,“你知道屏障后面是什么?” 云海上无尽的空间发出嗡隆声,一道惊雷劈下。玄清道人挥手,灵蝶飞舞,交织成坚实的防护罩,护住路听琴所在的大殿。 “师祖!”重霜道。 “这是不能说的事?”路听琴惊疑望向天空。 云海上空风云突破,雷声轰鸣,道道闪电砸向灵蝶。数层不同色泽的光环从云海深处飞旋而出,护在灵蝶之上。一支玉笔从空间中闪现,在光环之上又加了一层浓墨般的云雾。 “可以说。”玄清道人说,“天道不允打破屏障,此为警示。你不必担忧,这是极乐仙宫的地界,就算九重天雷落下,也保你无恙。” “重霜,你去哪?!”路听琴伸手要抓黑金色光团。 小黑龙得到玄清道人的首肯,向大殿上空飞去。他听到路听琴罕见的惊声,心中一颤,仓皇回头。 “ 师尊恕罪,弟子修行尚浅,必须强大起来才能吞噬力量。师祖本来说要强行引出雷劫,如今正好是机会!” “什么吞噬,你要干什么?”路听琴厉声道,转头对玄清道人快速说,“师父,重霜化形不久,强行提升会埋下隐患,还是循序渐进为好。” 仓促之间,重霜和路听琴忘了再关注叫不叫师尊的问题。 “一重天雷即将落下,重霜,如你已下定决心,就去做。”玄清道人的微笑消失,他握紧路听琴的手,强行将路听琴按在榻上。 重霜深深看了一眼路听琴,扭头向乌云凝聚的中心冲去。 “师父……我,”路听琴说不下去了,“我还是觉得不能让重霜现在去抗雷劫。如果说屏障就会有雷劫,那我……” “听琴,说下去。”玄清道人说,“我推测出了一种净化魔气的方法,必须要重霜现在就提升实力。” “必须要现在?吞噬……你希望他吞噬应衍的力量,通过掌控魔气而净化魔气?”路听琴冷汗殷殷,“怎么吞噬,去南海吗,应衍还没有在南海复活?” 玄清道人的声音平稳而冷静,“尚未。如你所说,南海将迎来预言之子,重霜将继承应衍的力量,成为新王。” “但是应衍要夺舍!如果他夺舍成功了呢?” “就算夺舍成功,陆地已做好准备。”玄清道人说。 “那重霜呢,净化魔气不一定要用这个法子,一定还有别的,师父,再找找,我也去找找……” “听琴,魔气侵蚀五脏六腑,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的弟子心意已决,你能做的不是阻挡,而是铺平道路送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忘了谁是谁,可以用文章搜索关键词:3 谢谢: 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天下美男都是基1个;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程筠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四时.、叶安安2个;31795501、40951649、鹤知归、七分女孩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艺复兴69瓶;123344啦_25瓶;lucer20瓶;37748029、白桃·乌龙、一梦还秋忆千冢10瓶;天下美男都是基8瓶;魔法天女茶茶、、mui、evildoer.6瓶;玉茗5瓶;兰舟耳坠子4瓶;?明天3瓶;姜橘、南风2瓶;雪后天晴、大考官、微生琼华、卡团必须火听觉szd!、君若常在、kaedeko、通往彼岸的路1瓶; 第61章 路听琴空洞的眼眸看向上空。层层阻隔之下,他看不到重霜黑金色的光团,只有死寂的白色。 “这要从古战场说起,那几座黄沙掩盖的雕像上,我看到了不应该属于此世的东西。”路听琴缓缓开口,随着他的话音,九天之上的雷鸣逐渐加强,震得殿宇动荡。 “第一座雕像上,我看到一尊邪恶的魔龙。他像一座小山,有一对巨大的蝙蝠一样的翅膀,尾巴粗壮、布满倒刺。他的尾巴与应衍一样,很可能这就是应衍的父亲。” “第二座雕像我看到一个神明。我不知道此世有没有神的概念,但在我来的世界,这就是一尊神像。祂有三只眼睛、四条手臂,头顶上有象征新月和河流的装饰,身上有一条眼镜蛇。在传说中这是恐怖之神。” _分节阅读_143 “孕育了这座神明的土地,在我的前世对应着玄清门再西南的地方。那里是高原之下的平原,人口稠密,湿热多雨。现在,我在古战场中看到了神像,但该诞生神像的土地却是一片大海。” “师父,你问西南边的屏障后有什么?那里可能有文明,与神州浩土完全不一样的古老文明。” 轰隆。第一次雷劫落下,发出震天动地的白光。黑龙的身形庞大数倍,直冲而上硬抗住这道落雷。他鳞片迅速渗出血迹,骨骼咯吱作响,灵力飞速运转,扩充既有的经脉。 “第三座雕像、第四座雕像、一直到第六座雕像,我看到别的神明。有独眼的巨人、拿着金苹果的女性、有山羊躯体的丑陋男性……与第二座神明不一样,他们说是神明,更像是具有超凡力量的人类。他们与魔龙来自相似的体系。” “有这些神明传说的土地,在我的前世对应着神州浩土更西边的地方。那里土地广袤,有诞生了文明的内海,有流传着神话的岛屿,还有大部分时间是冬季的半岛。” “师父,西北边的屏障后面,可能有一个跟神州浩土现在的状况类似,修炼体系繁多,生灵形态更多的陆地。魔龙、魔鬼、妖精、魅魔、亡灵……也许会有这些东西。” “无心石、魔龙与魔气,应当就来自这片土地。” 第二次雷劫落下,天地为之动荡。殿宇上无数道防护的罩子随着一震,随后更紧密地将殿宇保护其中。黑龙肌肉鼓胀。他的皮肤撕裂开道道血口,骨骼承压,随时有崩断的可能。他不退反进,咬紧牙关继续向上。 “第七座雕像,是一个青年,也许师父知道,就是应衍化作人形的样子。我对上他的眼睛后,被拉入了他残魂所在的空间里。重霜跟着进去。” “从古战场出来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能看到那些雕塑,为什么重霜能看到?现在我猜测,这应当是应衍筛选夺舍者的一个方式。” “书上有记载,说屏障附近的海布满空间裂缝,修真者到附近可能就会迷失。千年前也许有一条魔龙在机缘巧合下,突破了裂缝掉到南海。而应衍就是魔龙与南海龙族的混血。 “为了 夺舍,他要找一个南海龙族的混血,最好还要有屏障后的血脉。满足他的标准越多,能看的雕塑越清晰,最后就能进到他的空间里。” “无心石来源不明,又挂在应衍脖颈,很可能是随着魔龙一起掉出屏障的东西。我能看得最清楚,是因为无心石融到了心脏里。重霜能看见轮廓,是因为它是南海龙族的混血。师父能看到一点,很可能与师父之前随身带着无心石有关。” “这是我的推测……而东部、北部的屏障后又有什么,我不能确定。古战场内没有对应的神像,那里的屏障尽头可能是海,也许有还在诞生中的文明。比如一座有八百万神的岛屿。” 第三次雷劫落下,白色的天地被黑沉的乌云遮蔽,如深夜般看不见光亮。重霜的身形再度膨胀。他金色的眼眸像黑夜中的太阳,鳞片边缘泛着淬炼后的金光。他的经络一次次破碎再生,骨骼一段段打碎重炼。就像开始在东海的化形。 “为什么南部、西部,完全不同体系的神明雕像,会同时出现在古战场中?我只能给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 “他们之间的屏障打破了,那些文明和陆地,是完全连通的。应衍从魔龙那里知道了这些存在,造出雕塑放在古战场,作为某种特殊的纪念。雕像有七座,可能对应着创世七日,也可能对应着七芒星。我知道一点语言和神话,但对神秘学和宗教了解不多,没法有更详尽的解释。” “打破屏障后的世界是怎样的?”路听琴的手臂泛起寒意,他的声音停止了,没有聚焦的眼神看着前方,良久继续道。 “杀戮、征伐、文明的覆灭……总有人、总有生物,要拿起权杖做所有土地的霸主。无上尊打破屏障后,天道重启,这可能不是毁灭,而是一种保护。”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雷劫……重霜发出一声贯彻天地的龙吟。经过无数次打碎又重炼,无数次吸收吐纳,雷劫的灵光尽数充盈进他的经脉。他的身躯大过东海的银龙王,近似于古战场中应衍。他分叉的双角泛着金属般的冷光,锋锐的五爪仿佛能撕裂乌云、让黑云中露出光。 路听琴一眨不眨抬眼看着上空,等待着黑金色的光团落入他的视野。 雷声渐消,乌云散尽。云海再度透出光亮,恢复成无暇的白色。殿宇上空的光环逐渐撤走,灵蝶轻悠悠向上飞去,组成一张网,兜住直直坠落的一条黑龙。 玄清道人从侧面拥住了路听琴。他闭上眼睛,额头贴在路听琴的肩上。“谢谢,听琴。不仅是我,我替天枢感激你。他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天的尽头是什么,海的尽头是什么?也许直到最后一丝意识消逝我们都不能知晓,但至少接近过。” “师父,你能变大一点吗,这样太像小孩了,我有点控制不住想摸头。” “啊,你摸,很软的,我的发质比鹤儿他们都好。” 灵蝶载着千疮百孔黑龙来到白玉榻上。路听琴双手微颤,摸到冰凉的鳞片和小龙的起伏的身躯。 玄清道人用灵蝶的触须查探黑龙体内的脉络,“ 还不够,明天我带着他找几个老朋友,实战打几次。” “他什么时候出发?我能做什么……” 玄清道人爱怜地将手指搭在路听琴颤抖的眼睫上,“云海没有昼夜之分,现在算是下界的夜晚。你耗费心神累了很久,现在能坐稳就算不容易,睡吧。” 路听琴被玄清道人催促着躺到榻上。他的头枕上白玉石枕,觉得又凉又硬,睁开眼睛坚持道: “师父,我总是不放心……他要怎么去南海?自己去?路上被截怎么办,到了能不能顺利找到那个大阵,启动了怎么办,启动不了怎么办……” “听琴,你能直接说出来,而不是在脑子里想到天亮,我还是挺高兴的。”玄清道人叹了口气,“你做事情都这样吗,提前预估好所有的结果?” “至少按照概率,嗯,概率就是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然后往下用树型多过几遍。呃,树形就是……这要说起来前置的东西太多了。” “今天先不用解释了,准备休息。你知识渊博,前世的成就也很了不起吧。过来这边别沮丧,我感觉这些知识在符文创造上有相通的地方,说不准能开创出新流派。”玄清道人坐在榻边,一下一下轻拍着路听琴。 “师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让小龙醒了之后跟你说吧。你把每一种可能跟他讲明白,让他给你满意的答案。” _分节阅读_144 “你会帮他吗?” “我会下去,其他人也都会在。你大师兄和师姐杀恶龙可是一把好手,后来被鹤儿迎头赶上……最不行的就是三三,他一开始还有股子狠劲,到最后越来越不行,还以为我不知道,我几次撞见他找兔子。” “三师兄为什么说话那样啊……” “惯的,三三跟你说话多吗?” “还挺多的,有时候说长了听着有点费劲。” 玄清道人微微瞪大眼睛,“那你可以跟踪一下他,数数他在你之外,十天内说过几句话。” “嗯,那我跟一下。那时候我是不是能看到了……不对啊师父,不是我不相信你、不相信重霜,假设掌握了魔气,掌握就等于净化吗?如果没有净化,你一定别着急……不对,吞噬了应衍的力量,真的能掌握魔气吗,会不会魔气是另一种存在方式,用某种媒介……” 玄清道人稍微用了一点力道,捏了捏路听琴的后颈,“听琴,我该怎么让你的脑子停下来?” “对不起,这就睡了,师父。”路听琴合上眼。他的困意越来越浓,强撑着总想再说点什么。就像如果一直说下去,今天就不会结束,第二天就不会到来,重霜和他都能安全地待在殿宇中一样。 玄清道人替路听琴按揉了一会太阳穴和头顶的穴位,等到路听睡着后,悄声离去。 路听琴睡得并不踏实,玉石枕硌得人脑后发疼。他翻了个身,身躯微微蜷起一点,手指摸到枕边呼呼大睡的小黑龙。 路听琴的指尖轻轻搭在小黑龙起伏的身躯上。印象中,这好像是重霜第一次老实地睡在了榻上。以前在他身边时,不是睡地板,就是早早站在门口等,也不知道睡没睡。 小黑龙的身躯带着热度,睡得很沉,呼吸平稳,仿佛只要在路听琴身边,面对再难的事情也能撑过去。 路听琴脑海中不断推演的思绪逐渐停息。他让自己此时此刻的世界只剩下重霜的呼吸声,数着数着,睡了过去。 第62章 重霜朦胧地睁开眼,他浑身像是被拆散了重接,经脉隐隐透着痛意。 神州浩土在千年中未有一次雷劫,玄清道人也仅是提点了集中精神的要领。重霜记得自己在雷劫中,好像重新经历了无数次东海化形的过程,到最后全凭本能在修炼。 师尊真厉害……随口说出的事都能引起雷劫……等等,师尊? 重霜僵硬了。他感到冰凉的指尖搭在自己的鳞片上,而化形后,愿意这么亲近地接触自己的只有一个人。 此刻路听琴的手一动不动,但只要察觉到这双手搭在自己身上,重霜浑身上下都习惯性痒了起来。他想象出路听琴的指尖轻柔地拂过每一片鳞片、按过侧腹与喉结,不轻不重地搓着尾巴…… 啊啊,不行,不行。 重霜颤抖地缩成一个团,一点点往榻边蹭去,掉到地上变回人形。 变成人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往身下看去,仔细看了几次,见没有问题才放松了身体,扒着榻沿探出半个脑袋,小心地看着路听琴。 重霜知道路听琴睡得很轻,不论是在客栈还是在山门养病时,经常一有风吹草动就醒了。他刚才挪开身体已经尽可能慢,但路听琴的手指落在榻上,可能又要醒。 “重霜?”路听琴带着睡意唤道。 “师、仙尊,我在旁边呢,仙尊睡吧。” “你要走了吗?”路听琴伸手往枕边摸了摸,没摸到缩成一团的小龙,他撑起身子就要下地。 “还没有,我在这里等师祖,”重霜赶忙扶住路听琴,将他带到能靠坐的地方,“仙宫什么都好,就是太冷硬了,一点软乎东西都没有。仙尊忍忍,我们马上就回玄清门了。” “你怎么也开始哄人了,我不喜欢那些。”路听琴靠在床榻一边的玉石围子上,抿了抿嘴唇。那上面似乎刻了浮雕,凹凸不平,让人靠着浑身难受。 “是,是,弟子知错。”重霜说,“仙尊手冰凉,能不能允许弟子捂一下。仙尊现在还病着,虽说结界内温度合适,但暖和点还是舒服一些……” “不必。”路听琴干脆拒绝。但玉石围子实在太冷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睡着时还好,睡醒后被重霜这么一提醒,路听琴只觉得寒意从指尖望上渗透着,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着冷气。 路听琴忍了一会,把手往榻边放了放,“麻烦你了……能变成龙形最好。” “仙仙仙尊恕罪,弟子今天先这样,以后再化作龙形。”重霜通红着脸握住路听琴的手。 路听琴感到一双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了自己的指尖。起初带着颤抖,而后坚定而有力地握着,源源不断传递着热度。 “重霜,你知道自己做什么吗?” “弟子要用最快的速度提升,然后去南海掌控魔气的源头,为仙尊治病。” _分节阅读_145 路听琴的心口发堵,他弯起唇角,“傻小子,你要面对的是一条要夺舍的龙王……去南海的路上, 无数成年的龙可能会围堵你,到了阵中……应衍那个所谓的继承力量,会压制你、吞噬你,你怎么保证活下来的是你?” “仙尊,南海现在到处惹出乱事,应衍要复活的时间可能就是最近,不找我,没准会拿别的龙替代。” 重霜捂热了路听琴的指尖,开始仔细为他捂着手心和手背,“我主动去,失败了能让师祖他们做好准备,成功了就能替仙尊治病,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失败了你会死,成功了你会染上邪恶与灾祸的源头,你一开始接受妖血都这么难,现在能接受这个吗?” 路听琴想到魔气发作时的窃窃私语,呼吸急促起来,“还有……先不说应衍的力量到底能不能在反夺舍中继承,你会在阵中遇见魔气,魔气会放大你的情绪,让你失控,变得不像自己。” “嘘,嘘……仙尊,别急,千万别急。”重霜说,“仙尊现在魔气侵蚀得严重,经不起多费神思,因弟子的事更严重了,弟子得被师祖、师伯们和师叔里里外外拆一遍。尤其是师叔,她爪子带毒,躲都没法躲。” “她要是没轻没重的,你找我。”路听琴觉得自己又被哄了。他轻咳一声,坐直身体,端正地看着眼前空茫的白色。 “是,”重霜露出一点笑意,“仙尊说的问题师祖和我都准备过了。嵇师伯和叶首座会打点好东海龙宫,去南海的路上有陶师伯帮忙,我到了南海就露出金鳞,要求继承南海王的力量。” “我知道仙尊说的魔气,仙尊忘了吗,我们第一次遇见应衍,他给我那片鳞片时,我经历过。我做好准备了,仙尊……”重霜黑亮的眼睛,带着忧伤看着路听琴没有聚焦的双眼与白发。 “仙尊相信我,然后等着我就好。” “……拜师吧。” “仙尊?” “此去南海,凶吉未知。你愿意的话,现在就拜师吧。” 路听琴坐得很直。他微微偏头,又强行令自己面向重霜。 “你知道我的情况,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自己去问师祖。我已说过,带你进山门的不是我。我来自异世,名字是路听琴,与你只有问道台之后的记忆。” 路听琴顿了顿,说道:“我能教你的不多,甚至对这个世界了解的也不多,也许符文能教一些,学习方法上能教一些……修行上也许可以,但还需要时间。我能做到的地方就是这些,你要是接受,便不用再改口了。” 重霜尽力控制着,眼睛里依然浮现出晶莹的水光。他跪在榻前,对路听琴三次叩首。 “师尊。” 礼成,路听琴留在白玉殿宇,重霜被玄琴道人接去修炼。南海之事变局颇多,为避免夜长梦多,重霜几乎没日没夜地玄清道人及仙宫隐世的大能对练。 路听琴独自一人留在殿宇中,每分每刻侧耳倾听着殿外的动静。终于,不知多久的沉寂后,他再次听见了少年生机勃勃的脚步声。 “重霜?”路听琴唤道,声音带了一丝笑意。 “师尊, 我要走了。”重霜快步上前,半跪在路听琴身前,让路听琴一伸手就能摸到自己的发顶。 “……嗯。” 玄清道人跟在身后,“玄清门现在是封闭状态,只有三三和小猫在。听琴,你要留在仙宫,还是我送你回山?” 路听琴的手揉了揉重霜的头发,顺着带着汗水的额角向下,摸到少年挺直的鼻梁、颤抖的唇瓣。 “师父,你们会回来吗?”路听琴问完,弯起一点唇角,“……罢了,回山吧,我会等你们。” “你终于想通了。”玄清道人张开手,“来吧,小龙,告别之后给我腾个位置,我把你师父送回静心坛,然后带你去找师伯。” 路听琴捏了捏重霜的鼻梁,在他的眼角抹了一下,确定没有眼泪,拍着少年的后背让开了位置。 而后,玄清道人温暖的双臂拥住了他。无数符文在白玉殿宇中交织闪烁,浮动在玄清道人身侧。 路听琴感到空间扭曲,他似乎陷入了一个奇妙的境地,没有重力,好像瞬间能飘出很远。而后,一丝光芒从他的前方诞生。 “三三,你可真行。”玄清道人拢着路听琴出了静心坛的大阵,笑出声。 一只银色巨狼威风凛凛地坐在阵前,一只橘白色毛茸茸的超重奶猫磨着爪子蹲在坛上。厉三身穿黑紫色劲装站在狼和奶猫的中间,像一块黝黑的木头。 “师父,说今天过来,我来接。” “师兄。”路听琴不好意思地开口。 厉三听到路听琴叫他师兄,翠色的眸子荡起涟漪。他带着笑意应道,“听琴,回来就好。这些天,借宿药王谷睡。” “这样会不会麻烦,其实我一个人也……”路听琴犹豫道。 _分节阅读_146 厉三补充道:“有兔子,刚生下来,有一点毛,很小。” “好。” 奶橘猛地抬头,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嘤!” 玄清道人在厉三面前,指了指路听琴的心口,得到厉三严肃的点头后,他踮起脚给了路听琴一个拥抱,然后回到仙宫找重霜。 银狼和奶橘争抢一番后,银狼驮着路听琴到了药师谷。 奶橘蔫蔫跟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等到了地方,路听琴刚一伸出手,奶橘立刻变成人形,抱住路听琴的小腿。 “听、琴!一睁眼又没了!” 路听琴弯下身,拍到阿挪脑袋顶上毛扎扎的一小揪头发,“抱歉,下次不走了。你怎么还这么高,不长吗?” “这样听琴喜欢~”阿挪肉乎乎的脸蛋蹭着路听琴。 路听琴见她可爱,忍了忍,咽下了想要询问功课的心思。他被厉三带到最早他在药师谷留宿过的空房中,听着厉三支起了暖炉,又在隔间内放好了沐浴的热水。 “先沐浴,累了吧。”厉三道,“师弟,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些不习惯。”路听琴摸着床榻,按着记忆中的位置,摸到了铜镜。 药师谷的这间屋子,是他 来到此世后住的第一个像样的屋子。他此前一无所知,刚来就迎来了穿心一剑。在这里暖烘烘地睡了一晚后,梦到了坠月仙尊,而后去找重霜解释过去的那些事。 如今坠月仙尊已经转世,按照天枢那里的所见,恐怕已经与无上尊走过了好几个轮回。 路听琴已不愿再梦到坠月仙尊新的过往,以现在他和重霜的相处推断,只希望他们一切都好。坠月仙尊说他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无上尊又算是另一个世界的重霜。他们在漫长岁月里,终究会相互走近、释怀过往吧。 “说来奇怪,重霜在旁边时还不觉得……这么一分开,我有点念着他。” 奶橘扒着路听琴的腿,闻言,圆溜溜的眼睛再次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变回猫崽子形态,抱着桌子腿,吭哧吭哧登到桌面上,往路听琴怀里扎去,“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提早更一点 上章路听琴提到的雕像,在3435章出现,对应着凯尔特、印度、北欧、希腊神话,这六座雕像暗示屏障的世界,约等于西幻世界。八百万神指神道教;不过这不是重点,就是解释了魔龙及魔气的来源,因为非本土,所以师祖一直找不到净化的方式,以后就不会有这方面的展开了 第63章 路听琴在药师谷暂且住下。他每日都问问厉三外界的情况,按时接受厉三的把脉、喝药。 药物不能阻止魔气侵蚀的程度,可以缓解外在不适的症状,饶是如此,路听琴依然觉得愈发困倦,好像睡不醒似的,每天睡去都担心会起不来。 “他们回了吗?”路听琴在今日把脉时,惯常向厉三问道。 “还要等等。”厉三按着他的手腕,“现在睁眼,困吗?” “困。”路听琴如实说道,“心口也有点疼。” “我不能再增加药性了。”厉三皱眉道,“接下来,你要忍忍。” “没关系。”路听琴安慰道,“不碍事。” 厉三又嘱咐几句,便出去照料灵兽和研究药方。 路听琴身后靠着一个兔球抱枕,怀里抱着一个,闭着眼睛发起呆。 他现在过得很舒服,睡在温暖的被褥里,知道在药师谷除了厉三不会有别人闯进来。无聊时可以出门看看银狼、白鹿,厉三会抱着各类兔子过来。偶尔黑猫在外面遛弯回来,也会进门讨摸。 奶橘就睡在他身边的竹篮子里,虽然晚上大大小小的鼾声吵得他睡不着觉,路听琴也不愿让她离开。他陪奶猫玩了几天,等估计奶橘心里对于他突然失踪的阴影消的差不多,又准备提起功课的事。 “呼呼……”奶橘四脚摊开睡着,鼾声此起彼伏。 路听琴等着等着,靠在榻前睡了。 他在一阵刺痛中骤然惊醒,心口好像有锥子在凿,牵动着神经阵阵发颤。 路听琴闭目忍了半晌,疼痛稍缓后,听到奶橘的鼾声停了一阵,轻声叫道:“阿挪。” _分节阅读_147 奶橘打了个哈欠,舔了舔爪子,“嘤?” “你起来,看一看我胸前有没有黑雾冒出来。” “黑雾?没有,听琴你难受吗?” “没事。” 路听琴手臂微颤着,拎起奶橘的竹篮子放到地下,“去找厉师兄随便要几本书,回来念给我听,好吗?” “嘤,话本可以吗?阿挪不想念正经书……”奶橘的鼻尖蹭着路听琴的手。 “……可以,但书不分正经不正经,知识是能够获得乐趣的东西,不能和枯燥联系在一起。你这个说法是从哪学的,待会跟我好好说一下。” 奶橘尾巴炸成毛团团,一边往外撒腿跑,一边叫出声,“嘤嘤嘤,知道了嘤嘤!” 后来,路听琴在阿挪错字连篇的中,一门心思纠正读音,忘了心口的钝痛。 再一日,厉三帮他看诊。 “他们回了吗?” “再等等。”厉三把路听琴的手腕放回被子,帮他将被子盖好,“很冷吗?” “有点。” “我把炭火烧热了,这样会热吗?” “还可以再热一些。” 路听琴迷糊着说。他头很重,胳膊一阵一阵发冷,心 口依旧疼着,好像待在一个冰窟里,骨头里每个缝隙都是冷的,指尖尤其冰凉。 厉三这次没有马上走,他趁奶橘睡得正香把竹篮子搬到外面的房间,又拿了几个汤婆子塞进路听琴的被褥中,等到路听琴紧促的眉头微微松开,才走出门拿出传音符。 路听琴没有睡着。他知道厉三的动作,但太过疲惫做不出回应。他朦朦胧胧地察觉到,这种状态就好像前些日子,他无所谓求生,单纯等死时的样子。 魔气发作时胸前会往外溢出黑雾,玉牌也会浸出师祖的灵力。此时他算不上发作,只是身体衰败,单纯快走到了尽头。 路听琴撑不住困意,失去了一会意识,再恢复对外界的感知时,他感到有人用温热的手握着他的腕子。 “重霜?”路听琴道。 “再坚持一会。”厉三把完脉,探了探路听琴的额头,“有恶心的感觉吗?” “晕、累、疼,”路听琴说出一会话就要歇一会,他胸口中好像堵着什么,明明没吃任何东西,却恶心欲呕,“多少天了,重霜呢?夺舍要不了这么久……师兄不要担心,直接告诉我就是……” “不要默认,他会被夺舍。”厉三扶着路听琴起来,向他干涸起皮的嘴唇递出汤匙,“喝点水,不是药。” 路听琴和着喉咙中的血腥味一起咽下这口温水。 厉三道:“不跟你细说,是怕你担忧,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没有被夺舍?” “没有。”厉三道。 “但也没有好消息……”路听琴喃喃,“是进行中?他没有切分魂魄吧,他现在是什么地步,安全吗,师父能帮到他吗?” 厉三拍了拍路听琴的头,“师父说,你的脑子,给点信息就转。” 路听琴开口要说话,喉咙一阵发痒,禁不住一阵咳嗽。 厉三扶着他坐直了一点,帮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不要,着急。”厉三说,“着急也没用。” “师兄,我架底下有个木盒,里面有一张水墨画,落款路听琴……咳咳,那不是我画的,等嵇师兄他们回来,你帮忙找出来,给嵇师兄吧。” 厉三沉默一会,又喂了路听琴一口水。 路听琴昏昏沉沉睡去。厉三这一次没有走,几乎就留在了他的房间里。一会摸一次脉搏,一会往额头搭一块手帕,不时替换被子中的汤婆子。 几乎每次碰到路听琴,路听琴就会短暂的醒一会,他胸口发闷,说不出什么话,想到什么就说几句,而后又失去意识。 _分节阅读_148 路听琴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厉三再怎么翻来覆去的把脉,也不会将他惊醒。他的唇角不断往外溢出血迹,发梢不复往日的润泽,逐渐干枯、失去生机。 厉三坐在路听琴身边,帮他擦着冷汗。不时出去艰难地哄着奶橘,告 诉奶橘路听琴的治病到了关键时刻,不能打扰。 奶橘耳朵灵,厉三用传音符催问消息时也要多加小心,怕漏出了只言片语让奶橘让路听琴再睡不好,只能深更半夜去问。不论何时,传音符外的人都是在的,似乎也一直在等待着厉三的消息。 “他还好吗?”嵇鹤对着传音符道。 “很不好。” 厉三和嵇鹤同时沉默了很久,厉三先开口道:“重霜还好吗?” “不太好。” 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嵇鹤坐了下来。厉三听到了海涛声,隐隐还有龙吟。 “他现在是应衍,还是重霜?”厉三问夺舍的情况。 “都有,没有新变化。”嵇鹤言简意赅,他似乎也疲惫极了,厉三不说话,就不怎么对传音符说话,“他还在闹变扭吗,觉得不是什么师兄师弟的。” “好多了。” “那就好。” 厉三想了想,说道,“他怕自己撑不下去,有事情,交代了我。” 路听琴陷在黑暗中。 他很久不曾陷入这种黑暗,以往睁开眼虽说不能视物,眼前也有白光,和一团永远在炽热晃动的黑金色光团。 有时候晃得小一点,远远缩在门口,好像担心自己近了就惹他烦了一样。有时候晃得剧烈,放在手心上像上了发条。哆哆嗦嗦的,爪子轻轻抓着他的手心。 路听琴仿佛在昏睡,又好像在做噩梦。他一会梦到坠月仙尊姿容凄惨、浑身是血,一会梦到青年重霜在屏障后窒息身亡,次次自尽。 他挣扎着醒来,却做了更怕的梦,他梦到心血付出数年的研究成果毁于一旦,自己熬过无数黑暗、奋斗过的半生烟消云消,来不及留一声碎语。 路听琴在梦中呛咳起来,他的胸前闷痛,心口似乎要撕裂,血液顺着唇角流下。 一双颤抖的手探入被子,握住了路听琴的指尖。 路听琴被这双手带出黑暗。他意识刚一回复,天旋地转的眩晕袭上,他难以开口,小声唤道:“重霜?” 路听琴没有听到厉三的回复。他迟钝地转动思绪,忽然想到一个新的可能性,竭力睁开眼睛。 握住他的手离开了。路听琴空茫的视野中,看到了充斥了整个天地的黑色光团。 黑色的光团熊熊燃烧着,像一团壮大了无数倍的火焰,萦绕着不详的黑色雾气。但他的核心是金色的,纯粹的太阳般灿烂的金光。 路听琴的眼角流下液体,他眼角刺痛,不知那是血还是泪,怔怔看着光团。 黑色的雾气在光团凝聚,而后更多的雾气从路听琴的身上被勾起,如丝如缕地渗入光团深处。 路听琴像是精血被抽净般提不起一点力气,动一动手指都难。但是有什么积压已久的东西消失了,好像他黑暗中走出,有了能接受光明的许可。 胸口的隐痛随着黑雾的离去,慢慢弱化。 他几乎失去了所有。但有一人愿为他,用生命去博取生 命。 路听琴牵起唇角,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 “师尊……师尊,弟子无能,弟子来晚了,再等等,再等等就不疼了……” “无碍……你……慢点……” 让我记住这个感觉,让我看到你。 路听琴的视野变得模糊,他眼角愈发刺痛,几乎要睁不开。他强撑到最后一刻,直到万物从混沌中现出,逐渐有了轮廓。 他看到重霜金眸中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今天把这章放出来了。这是我唯一的存稿,现在又一滴不剩了or2 _分节阅读_149 明天如果写出来的话,会开始更恋爱番外,是他俩感情变味的一些事,恋爱日常(比如文案中的猫猫吃醋) 这章是我预期中结局的位置。他们彼此交付了生命,彼此成为光,往后再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 甚至也经历了共枕、幻想、倾诉衷肠……只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一旦有一个契机,一个人先意识到,顶多纠结那么一会,之后就水到渠成了。 很感激能和你走到这里。 补充 这篇故事预计的是听琴从茫然的穿越—被按着头往前走—否定自己的存在—接受这个世界并留下来。 到结尾他接受了师门师门也宠他,净化了魔气重见光明并解释了魔气的来源,拯救了徒弟徒弟变成贴心小棉袄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原身的纠结故事也有了比较完整的后续。 这一串的很多东西、包括魔气啊、屏障啊、夺舍阴谋啊都是从前几万字就开始铺垫的,随着听琴为重霜化龙而做出努力,这些事情也一直在进展,直到这一章所有主线的伏笔都有了收尾,所以说是我预期中的结局了。 关于番外:肯定会谈恋爱的,场所都铺垫了。有重霜先开窍,然后追求听琴最后修成正果的过程。 放在番外,主要因为正文又生又死的,全是生存啊、存在啊这种东西,纯粹的荷尔蒙显得太轻了。不能在听琴盲眼时恋爱吧,眼睛好了又都生死相托了,就贤者时间了……(所以我为什么要写成这样,一开始预计的明明是又病又美的美人轻松快乐被团宠,烟。这真的是新手上路了,谢谢大家多包容) 第64章 盘踞心口的黑雾散去后,路听琴看清了重霜的模样,愣了一下。 不算狭窄的房间中,黑龙将空间撑得满满当当。这不是优雅细长的东方龙,而是脖颈修长、狮身蝠翼的西方龙。 重霜低垂头颅,闪烁着水汽的金色眼眸注视着路听琴。他紧紧收着自己的翅膀,双脚局促地交错在身前,尾巴尖吸收着空气中残留的黑雾。 “师尊,你能看清了吗?” “我大概可以了……”路听琴在榻上躺了一会。他试着动弹,身体一阵乏力、撑不起来。 庞大的西方龙一下子缩小,变成一个青年。他有紧实的肌肉,流畅的身形,漆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长腿一迈就到了路听琴的塌边,稳定地撑住了路听琴的后背。 “师尊先别动,跟着我的力量慢慢来。刚醒肯定会有不适应的地方,别急着动灵力。” 路听琴缓慢运转灵力,枯竭的经络逐渐丰盈起来,身体恢复着力气。他深深看着青年重霜的脸,微笑道,“你比我想象中的好看。” 重霜的脸腾地红了。 路听琴继续说道:“刚才的化形什么回事,以后都这样了吗?” 重霜脸上的热度还留着,扶着路听琴的手微微发颤,哑声道:“不,不是……还能再变回去,就是化形之后突然多出了一个样子。我发现用这种怪模样操作魔气更准确……很难看吗?是不是很恶心,很丑……” “再变回去我看看。”路听琴道。 重霜握着路听琴的手,抿紧嘴唇犹豫半晌,身形消失,变成一只胖嘟嘟的小黑龙。这是刚才那只黑龙的缩小版,还没有榻高。他翅膀乖巧地缩在身后,睁着晶亮的金眼睛,紧盯着路听琴的表情,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就要马上变回原身似的。 路听琴失笑,“不用紧张。你继承了应衍的知识还是记忆,他还活着吗?” “力量,我继承的只有力量。”小黑龙扒拉了一下地砖。“他将自己的一部分骨架埋在了南海,骨头里蕴含着力量,还有很多邪恶的感觉……我说不清楚。就像化形那样,他想把自己的骨头植入宿体,而后侵占意识。” “你现在的身体里有他的龙骨?” “没有,我欺骗了他的意识,先打碎一点自己原有的骨头,将他留下的金麟化作他的骨,然后接受力量的传承,传承后再吞噬他的意识。这个过程慢了点,师尊,差点我就来不及赶过来……”小黑龙的声音又带了哭腔。 “停,”路听琴抬起一只手,“别哭。” 这不是路听琴第一次看见重霜掉眼泪,他很早的时候,刚看到那本笔记,走到太初峰想找重霜说清楚时,就见过重霜落泪的速度。到后来,他眼盲了之后,重霜说话声音更是时不时带上哭腔。 “你吞噬了应衍的力量……理应能掌管南海残留的龙族,不能这么说哭就哭。” “我没有……”重霜埋下头,用前爪抱住自己的脸,“师尊,可以了吗?我可以变回去了吗?还是你想看看最开始的样子?” “变回去吧,很讨厌这个形态?” 胖嘟嘟的小黑龙又变回了人形。重霜像一只大狗一样,毛发湿漉漉地沾着汗水。“只要师尊不讨厌,我就能接受。” “以后不要在外面变成这样。” 重霜咬得嘴唇失了血色,“我明白了,只有这一次,我以后再不会让师尊看到这种样子……” _分节阅读_150 路听琴打断了他,“我是说,不要在外面,但是我面前可以。修道者不知情况,可能会把你当成邪恶的妖兽,但我知道这个形态是怎么回事,而且不讨厌……你想要了解吗?” “我想!我还想知道师尊其他的事情,”重霜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浸满星光,“我想知道师尊的过去,师尊学过的东西、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东西……师尊愿意的话,能全部告诉我吗?” 路听琴被少年的热情吓得往回缩了缩。“重霜,不要得寸进尺。” 他总觉得重霜的话哪里怪怪的,一时想不出来是什么地方有问题,最终,想要满足他人求知欲的心态占了上风,小声道:“只跟你讲讲龙的故事。说到这个形态,先从马比诺吉昂的红龙切入好了。” “不要记笔记,也不用钻研。你就当这些都是梦中梦到的事情,我不想再惹出雷劫了。”路听琴握住重霜的手,在他的掌心写字,“马比诺吉昂,写作对应的文字,是这个样子。他的意思有几种说法……” 重霜掌心的热度逐渐升高。 路听琴的指肚在重霜的手心滑过了两下,停住,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少年颤抖的掌心。青白的指尖顺着惯性,又沿着掌纹,在上面随意划了几道数学符号。 “这黑板不错,我都习惯了,忘了可以用笔墨。” 重霜不知道什么是黑板,但这不妨碍他理解路听琴的动作。他看着路听琴带笑的眼睛,呜咽一声变成长条的小黑龙。 “不用、不用笔墨了,就继续用手也可以。” “你在说什么傻话?”路听琴戳了戳小黑龙的鳞片,“让嵇师伯知道了,还不得一车一车往这边搬纸。” “让我知道什么?”嵇鹤的声音传来。 重霜从榻上弹起三尺高,化作人形,规规矩矩地站到房间的角落。 嵇鹤穿着一身破损的衣袍,发丝规整的束在冠下。他抱着胸扫视了一圈屋内,哼笑出声,“要不是师父说你们没事了,我还不敢进来。小龙,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重霜说,“一旦有任何情况,马上出去禀报师伯。” “现在呢,你师尊都要开始现场教学了,还不知道知会一声?掌管了南海后翅膀硬了是吗?” 路听琴轻咳一声。他本意是要吸引嵇鹤的注意力,询问南海的事。没曾想这一声咳嗽,把重霜和嵇鹤都吓了一跳。 重霜夺门而出去找厉三,嵇鹤掏出手帕,一副随时怕路听琴咳血的样子。 厉三赶进门,严肃地把脉许久。他张开口,正要说话,先看了一眼嵇鹤。 “看我做什么,老三,说啊,”嵇鹤盯着路听琴的脸色说道,“啊,等会,我问你答吧,省时间。” 厉三:“……你就是,每次,都不听我说话。” 嵇鹤说,“能猜到的你就不用现在说了,小五眼睛一看就是好了。你判断一下他能不能用灵力,有没有后遗症。” “可以,没有。”厉三深思熟虑挤出两个词。 嵇鹤说:“还有这头发怎么回事,还是白的,好不了了吗?” 路听琴眨眨眼。他醒来后一直没留心自己的头发,听到嵇鹤这么说,从耳后捞出来一绺,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了看,“什么时候……全白了?” “你从东海回来后。”嵇鹤偏过头,“反正也看不见,一直就没告诉你。” 路听琴注视着嵇鹤青黑色的眼底,伸手摸了摸,“别在意。” 摸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手缩了回去,“习惯了,总想摸一摸。” 嵇鹤一声叹气,把路听琴推回到靠枕上坐好。“你还是多歇歇吧,刚醒别瞎折腾。头发真没事?” “能有什么事。”路听琴道,“留着也挺好,就当是个见证。” “见证你为了这个傻小子丢了半条命?”嵇鹤看向重霜。 “师兄。”路听琴语气带了点埋怨。 嵇鹤马上不继续说了,“我道歉,他这次做得不错。” 路听琴指尖卷着一绺白发。春日的阳光映在重霜身后,路听琴心情很好。他靠坐在舒服的兔子抱枕上,对重霜露出浅淡而温柔的笑。 “见证我……差点迷失了方向。这个傻小子拉回了我。” 重霜心跳如鼓。 嵇鹤怀里的传音符亮起光亮。他抿起嘴唇,不耐地掏出来看了眼,继续跟路听琴说话。 “是谁?”路听琴问。 _分节阅读_151 “叶忘归。”嵇鹤道,“我和他一开始都在东海,后来我去小龙那盯着,他继续留在东海,之后在山门口汇合的。对了,那两条龙里面更欠揍一点的一条也跟过来了。” “龙江?”重霜眉毛拧紧,忍不住插话。他回来时,几乎是一路冲进药师谷找路听琴,没分出半点精力给别人。 “就是那个蠢货。”嵇鹤把蠢货这两个字咬得很清晰,对路听琴说,“不过平心而论,这次他们兄弟表现都还行。东海龙宫的分部趁着南海作乱,起兵要重夺东海的权柄。他们站在了银龙王那边,和他们的父亲对抗。” “我好像错过很多事。”路听琴歪了歪头,“东海作乱?” “没事。就你当时那剩下半口气的状态,全参与进去才是要吓死我。”嵇鹤皱眉看着传音符,“怎么还在叫,小五,你介意我现在听吗?” 路听琴道:“请便。” 嵇鹤指尖凝聚出灵力,点在传音符上。 叶忘归压低的声音响起:“老四,快来。” 嵇鹤同样放低声音回复他,“来什么来,小五醒了,正说话呢。” “不是,这我真不行了,你来。” “怎么了,龙江你应付不了?” “他聊着聊着,拿出一座万年红珊瑚,说要当聘礼向玄清门提亲!” 嵇鹤骂了声粗俗的脏话,袖子一甩就冲出门外。 重霜原地焦躁地转了转,提路听琴掖好被子,“师尊别急我跟去看看你放心。” ……我觉得急的是你。路听琴看着重霜一溜烟就跑走的背影。 路听琴和厉三对望。 厉三翠色的眼眸露出迷茫的神色,目光转到路听琴身上,逐渐凝重。“我,也去,看看。” 厉三跑出门,先在院子里捞了一只正在闲逛的兔子,用净化诀刷了两遍后塞到路听琴怀里,然后匆匆离去。 路听琴:“……” 他抱着兔子,从头摸到尾巴尖,越想越不对,抬起手,看到以前嵇鹤给他系上的传音符还挂在手腕上,松了口气。 “师兄,”路听琴选择了最冷静的那个去联络。 “嗯。”厉三很快答道。 “带我也去一下。阿挪不能嫁,他们还没到年龄,应该还没见过面,这样不行。” 第65章 初春的气温已经有所回升,对现在的路听琴而言依然是小心为好。 厉三赶回去,找了件雪白团子似的斗篷,将路听琴裹得严严实实。里外都打理好之后,他牵住路听琴的手就要往外走。 “师兄,我已经不用了。”路听琴的眼睛微微弯起。 厉三望着路听琴明澈的眼睛,一贯平静的神情有了笑意。 奶橘正等在门外,见路听琴不用人扶自己就能走,一蹬腿扑了上去。 “听琴,你好了!” 路听琴接住猫崽子,臂弯一沉,“嗯,你先自己找灵兽玩,我有要事。” “嘤,阿挪也跟去可以嘛?” “乖,这是大事,你不能露面。”路听琴想到传音符里听到的事,面沉如水。 厉三欲言又止。 路听琴骑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灵鹿赶往太初峰,还没到近前,就看到峰顶阴云密布,四面八方的云层向此处汇聚,好像随时能落下瓢泼大雨。 “来谈这种严肃的事,动手算什么。”路听琴冷哼一声。 _分节阅读_152 苍茫的天地中响起一声龙吟,一条银光凛冽的龙在峰顶盘旋。银龙察觉到路听琴的气息,猛然向路听琴冲去。 “龙江,你再挪半分,今天就别想出玄清门!”伴随着龙江的动作,一条雄浑有力的黑金色巨龙平地而起。他长尾一扫,稳稳拦在银龙身前。 “误会,都是误会。我怎么敢对美……对路仙尊有不敬之心。”龙江长长喷出一口气,像是在叹气,“你们这些没文化的人类,根本就不懂龙族的优秀传统,我是要向仙尊展现我的美丽。” “厚颜无耻。”黑金色的巨龙道,“你往上面一点,要扫到问道台的树了。” “你俩打,我护着呢。”嵇鹤单身握拳,做出一层风云卷动的屏障,笼罩在建筑和一草一木上。他远远见到白鹿被龙威吓住,脚尖轻跳几下,将路听琴从白鹿背上接下来。 “龙江,你在干什么?”路听琴落了地,抬头道。 玄清门内诸人多是束发,只有玄清道人常年披发。路听琴头发的状态取决于谁给他扎。今天出门出得急,厉三拿了根骨笄帮路听琴挽了一下头发。路听琴一路骑着白鹿过来,发丝被吹出了闲散随意的美感。 龙江看呆了,他忘了要说什么,半响回过神。 “路仙尊,东海一别,你的风采更胜往昔。” “你的措辞水平也有所上涨,龙轩殿下下功夫了。”路听琴跟着嵇鹤走到大殿门口。 庄严的大殿前,一座半人高的红珊瑚摆在玉阶之上。它光洁莹润,枝杈中流转灵光,不似凡俗之物。 路听琴面无表情扫了一眼红珊瑚,“这是聘礼?” 叶忘归给路听琴搬来一把高背椅,“对,龙江说待会还有新的。” 龙江的身躯绕出一个曲线,微微缩小一点,浮在路听琴身。“路仙尊,我还有东海最耀眼的宝珠、远古沉船上遗留的仙器,我的私库不算最丰盈,但是最美。” “给我看这些有什么用,你们还没认识啊?”路听琴道。 “还没认识?我们认识确实不深,但几次会面,我的心已经无法自拔。”银龙忧郁地垂下眼睛,“龙族的求偶分为几部分,这些珍宝象征着我的财富,请务必欣赏我的美丽。” 银龙在空中缓缓浮动。他用古老的语言吟唱出无人能听懂的歌谣,唤来白云浮荡在自己身侧。他精心打磨过的龙角闪烁着利芒,浑身的鳞片在特定的角度下,面对着路听琴熠熠发光。 黑金色的龙喷出气息,“师尊,这些我也会。” 重霜长尾一摆,身形化作和龙江一样的大小,唱出仙门古老的颂歌。他漆黑的鳞片犹如最深重的夜色,金色的眼瞳和双角仿佛是能刺穿黑夜的太阳。他所到之处,鳞片边缘反射的灿金化作流光,与银光交错相应。 “臭小鬼,打断求偶仪式,龙神对你天打雷劈。”龙江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才是,没断奶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在师尊面前摆这些。”重霜扭头对路听琴道,“师尊,别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家伙身上了,看龙不如看我!” 路听琴的声音有一丝笑意,“重霜,别闹。” “我加入玄清门的时候,没想过能有这一天。”嵇鹤喃喃,“我以为我抽出的龙筋能把太初峰的柱子都缠一遍。” “时代变了,东海都要上岸了,”叶忘归眉头拧得很紧,“听琴,龙族的求偶分为几部分,一旦看完就要给出答案。” “哪几部分?”路听琴道。 “这是我那时候的事,不知道他们现在变没变,”叶忘归说,“首先展示财富,而后是美丽、英勇、窝巢,最后是权柄。” 银龙绕着重霜做出复杂的旋转,黑龙不甘其后,瞬间掌握了灵动的要领。他身姿轻盈地旋舞,召来云层在自身所在的范围内降下细细密密的雨丝,让鳞片透出湿润的光泽感。 银龙怒而对峙,让细雨停歇,雾气萦绕。他们相互舞动,身形交织,仿佛是古老的图腾。 路听琴看得目不转睛。 “小五,你什么打算?”嵇鹤问。 路听琴沉思道:“先不说有没有感情,东海太远了,龙江也不可能在玄清门生活。” “你还真认真考虑了!?”嵇鹤拔高声音。 黑龙身形猛地一顿,银龙气势大涨,瞬间在斗争中取得上风,将黑龙的身形踩在下方。 “这是一个要面对的问题,迟早都要有这一天。”路听琴道,“现在说太早,但可以未雨绸缪。” “听见没有,现在太早!”重霜对龙江说,他阵阵慌乱,顾不上礼仪,将银龙撞开,要占领最风光的位置。 “先到先争取,路仙尊,我一无所有,只有一颗真挚的心。”龙江紧追其上。 “他说话真的进步了,”路听琴对嵇鹤道,“比起无量山那会突飞猛进。” “不行,不行,”叶忘归紧迫地抓住路听琴的椅背,“听琴,这个不行!” _分节阅读_153 厉三安置好白鹿赶过来,正听到了后半程。他看看师兄师弟,平静地开口道,“师兄,我想,” “老三,你先别说话,”嵇鹤在路听琴身前走过来走过去,“听琴,不是我反对你,但这个真不行。” 厉三翠色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但是,五师弟他,” 路听琴接着厉三说道:“我也没说行,只是之前没意识到,现在提前想一下这个问题。师兄们照顾阿挪,我自然也在乎她……” 嵇鹤听了他半截话,忍不住开口说:“提前想一下也不行,你要真喜欢龙……” 他们同时停顿。 路听琴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嵇鹤说:“你刚才说阿挪?” 黑龙一直侧耳听着路听琴的动静,他跟路听琴相处最久,最先反应过来,金眸中露出无限光彩,“师尊,不是师叔,龙江要找的是你!” “找我?” 空气似乎凝固,所有的目光集中在路听琴身上。 路听琴微微蹙眉,他看向重霜,重霜恳切地与他回望,细长光滑的尾巴在空中不自觉地快速摇摆起来;他看向银龙,银龙的身形随着路听琴蹙眉的时长而缩小,蔫蔫地浮在石阶前面一点。 “龙江,你还清醒吗?你叔叔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同意了,我跟他说要去追求终身的幸福,”龙江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对路听琴抬起头,“仙尊……就算我们的相遇有差错,这只舞依旧为你而存在,你愿意等待我之后的英勇吗?” 路听琴张开口,半晌没说出话。 嵇鹤噗嗤一声,恢复了悠闲的姿势,抱胸靠在柱子上。“小五,丑话先说在前面,我不同意。你要找道侣我轻易不会干涉,但这家伙绝对不行。” “我是男的啊。”路听琴蹙起的眉头没有松开过。 “听见没,那散了吧。你们仙尊不喜欢同性道侣。”嵇鹤挥挥手。 “师尊,仙门有同性道侣,也有异性……都有。”重霜变回人形,低着头跑到路听琴的身后的。他双手背在身后,在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下攥紧了拳头。 “好吧,但我还是人类。”路听琴看向龙江,“心意领了,这座珊瑚收回去吧。” “仙尊,给我个机会。”龙江变成人形,他长长的银发月光般垂落,单膝扶胸,对路听琴行礼,“人龙相和已不是困境,仙尊在意种族,难道仙尊有意要延绵后代,这个我不行,但我可以努力找生子秘药,也许有一天仙尊愿意……” “还能有这种东西吗!”路听琴面红耳赤。 不对,我脸红什么啊! “龙江,不要再说了,此事不必再提。我意不在此,未来也不打算找道侣。诸位师兄,劳烦你们收尾此事。我还要给徒弟讲课,先行一步。”路听琴匆匆起身,回头看到重霜,愣了一下。 “重霜。”路听琴道。 “是!”重霜瞬间站直。 “你在想什么?” “没、没有……” “哼。”路听琴拂袖而去。 “师尊,真没有!是热的,我就是纯粹觉得太热了!”重霜跟在后面小跑,不断用灵力冰着自己通红发烫的耳朵。 第66章 “路仙尊!”龙江变成龙形,眨眼间冲到了路听琴身前。他下垂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路听琴,身形一晃成了还没到路听琴腰部高的娃娃,猛地抱住路听琴的大腿。 “求你了,答应我吧!从你走后我茶不思饭不想,什么都干不了。” “……你们求婚都这个年纪吗?”路听琴挣了挣,没躲开。 “叔叔说可以。”龙江说。 路听琴摸了一把龙江银光闪烁的头发,感受着丝绸般的触感,“哦。” _分节阅读_154 龙江忧愁道:“答应我,我会好好待你的。带刺的花啊,你可千万别应了别人……” 路听琴道:“你这措辞还是要重新学。” 太初峰上的空间忽然波动,一只灵蝶飞了出来。玄清道人凭空出现,轻盈地落在地上,散开的长发在身后荡起漂亮的弧度。 “嗯?人都在啊,”玄清道人环视一圈,“听琴,你气色还不错,就是什么时候有了个孩子。” “师父!”路听琴猛地把龙江从自己腿上扒开,往旁边错了好几步。 他脑子里还回荡着龙江那个生子秘药,听到有孩子,思路往奇怪的地方拐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不纯洁了。路听琴木着脸想,母胎单身二十多年,直接跳过异性接触的阶段到了这么刺激的话题。 但怎么想都挺在意的,仙法和符文就算了,真的能有生、生子秘药这种东西吗?是暂时性改变男性生理结构还是什么…… 不不算了,别想了,这世界太危险了。 路听琴狠狠掐灭心中的好奇,抱住自己的手臂。 玄清道人到路听琴身边替他把了一会脉,彻底放下心。他对几个徒弟说道: “正好你们都在,不用我一个个去问了。三山的几个老家伙提议要如期举办仙门大比,你们意下如何,去吗?” “仙门大比?”路听琴从记忆深处挖出了这个词汇,他听重霜提过叶忘归正在做仙门大比的筹备工作,后来事情一多就忘了这回事。 嵇鹤道: “小五,去看看呗。五年一轮的比试,今年本来要提前办,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正赶上南海这档事耽搁了。大比主要在新一代弟子间举行,魁首有资格得到仙宫游学的机会。” “尊者之间以指导赛为主,也可以相互挑战,输赢有彩头。赛场主要分剑修、法修,但最近名气旺了,奇门遁甲、鬼道和医修都开辟了新的道场,以作交流。” 路听琴品着嵇鹤的话,总觉得像电视购物的导购,“嵇师兄……为什么你这么热情?” “这算是他的产业,”叶忘归拉起在地上颓废的龙江,“感兴趣的人越多,就会有更多的碎银和灵石进到他的口袋里。当然,他让你过去不是要收钱,八成是想……” “让小五开心。”嵇鹤斩钉截铁打断道。 “炫耀。”叶忘归冒着被揍的风险把话说完。 路听琴心里头为嵇鹤的形象刷上一层更闪亮的金光,“嵇师兄是背后的主办方?” “不止是主办,”嵇鹤瞥了眼龙江,“这小子的红珊瑚确实是宝物,但比起缙安郡还不够看的。” “缙安……郡?”路听琴咽了口唾沫,郡听着比城大多了,“这个地方不会也是嵇师兄的产业吧,像莲州城一样?” “我将仙门大比引入郡内,又说动了人皇广开商路,”嵇鹤得意道,“缙安郡隔了几座山就是大漠,本来是没什么人丁的荒郡,现在已经是西北第一大城,好几条交通要道必经的地方。” “往日还好,一旦赶上仙门大比,满城商户都会为此做准备,要说吃的玩的,可比莲州城要有意思的多。” “我考虑一下。”路听琴想到人潮涌动的场景,有些退缩,“师兄刚才说大比有奇门遁甲,有什么关于符文的讨论吗?” “符文?”嵇鹤顿住。 玄清道人听到符文,笑道:“符文艰涩,修士常用的都是几种基础组合,到不了谈论的地步。近些年,也一直有声音说要重视符文,不过没有引起水花。听琴,仙门大比有开坛主讲的机会,如果你有想法的话……” 玄清道人眨眨眼,暗示路听琴主动跟上。 路听琴:“算了。” “这样啊。”玄清道人垂下眼帘,精致的面孔上透出浓重的委屈感。 “师父我一直期待听琴能在这上面大放异彩,不主讲出书也行,先让鹤儿印出人手一份的数,然后办几个学堂,从此三山的符文都要跟着玄清门的路数走,以后再跟老头们一块吃饭我也面上有光……” 路听琴后退数十步,他面皮燥热,话音带着点恳求,“师父,别说了。我,我想一下。” 嵇鹤对厉三传音入密:“你看小五刚一好又要跑路了。你待会跟他说说,危言耸听一下,说身子还没好透让他合理用灵力别没事就用轻功开溜。” 玄清道人好笑地看了一眼嵇鹤,转头对路听琴招招手:“过来吧,我不勉强你。还有时间,你自己决定。” 路听琴坚定地站在和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重霜趁没人注意到自己,往后躲了几步,变作小黑龙要溜到路听琴身后,绕到一半,被一只冰蓝色的灵蝶截住。 玄清道人说:“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小龙的,跟两只都有关系。” _分节阅读_155 “我?”一只灵蝶也飞到了龙江面前。龙江撞见灵蝶本能地颤抖,变成小银龙躲避着,和重霜撞到了一起。 “看路。”重霜对龙江没什么好感。 “能被东海的王族撞到……”龙江瞥见重霜幽深的金瞳,浑身一冷。他想起重霜已经去过南海,耷拉下脑袋不再说话。 玄清道人温柔地看向两只龙,“龙江,这一次东海龙宫付出颇多,我代表玄清门在此感谢。此次仙门大比,东海龙宫的年轻一代也可参加比试,算是作为交流的新尝试。等你回东海后,银龙王会跟你说这件事。” “路仙尊也会去看吗?”龙江眼睛亮了一点。 玄清道人看了眼远远站着的路听琴,“有可能。” “好,我知道了,师父,红珊瑚先放在这,我先去做准备。”龙江尾巴快速一摆,电光火石间消失在了问道台,往东海的方向奔去。 “这混小子叫谁师父呢!这就改口了。”嵇鹤翻了个白眼。 玄清道人有点茫然,没有细究,对重霜说道: “重霜,你继承了应衍的力量,但尚未拿到南海的权柄。如今南海龙宫还是无主之地,我建议你在仙门大比时考虑一下自己的方向。” “……方向?”重霜哑声道,“我想一直在师尊身边。” 玄清道人顿了顿,“你与听琴相互交托过性命,关系亲厚、非比寻常。但该走的路还是要自己走。此事我不多干涉,你自行与听琴商量。” “是。”重霜道,“师祖……关于仙门大比,我是不是不能参加了?” “你想参加?” “师尊说过希望我参加。如果师祖和叶首座都认为没问题,我还是想参加。” 玄清道人望向叶忘归和嵇鹤,“重霜被我开过小灶了,直接去和弟子们比不妥,和成熟的修士比又不公平。有什么能放的地方吗?” 叶忘归道:“他可以选择跟龙族一起,也可以单独挑战在场修士。” 嵇鹤一手握拳,击到自己的掌心,“对啊,挑战赛。” 他心里惦记着要拉路听琴出去转转,脚下生风,跑到路听琴跟前:“小五,我要搞个挑战赛的话,你想不想看?可以设符文专场。” 路听琴往后又退了几步,在嵇鹤殷切地注视下,投降般点点头,“嗯。” 重霜侧耳听着路听琴的声音,垂着头,压抑着心中燃起的火焰。 夜晚,太初峰寒潭。 重霜为路听琴安置好山居小院的暖炉与被褥,等路听琴入睡后,独自来到潭水边。 玄清门奔赴在外的弟子们已经得到消息,可以不用回山,直接在各处出发赶往仙门大比,如今太初峰上几乎没人。 重霜的手捧起一掬冰冷渗骨的潭水,拍在自己脸上。重复数次后,他跳入潭水中,保持着人的样子,身躯蜷缩着抱住自己的脑袋。 热,无比的燥热。 无数纷乱的思绪和心中的火焰一起涌动着。他停不下来自己的臆想,又厌弃这般幻想的自己,干脆躲进深潭,想寻找一丝宁静。 重霜想到玄清道人的话,他心中有声音在抗拒着,又深知玄清道人说的是对的。他想留在师尊身边做乖巧的学徒,但没有哪个弟子能永远留在师尊身边—— 但别的方向,别的方向又是什么意思,他人生的想象中,完全没有师尊以外的方向。 重霜在潭水中睁着黝黑的眼,他心上的火又往上烧了一点,烧得眼角发赤。 他又想到龙江说的生子药。 “也许有一天仙尊愿意的话……” 师尊愿意的话……那双握着银鞭、能画出繁复符文的手,会温柔地扶着腹部吗?他会撑着腰慢慢走着,在躺椅上念出稚童会喜欢的故事吗? 重霜想着画面,身体像过电一般战栗,整个人好像要躁动地飞起来。 还有,谁、谁会让师尊…… 不行了,不能想了……停下,快停下…… 重霜变成小黑龙,使劲往水底沉着。 他紧紧闭上眼,想着路听琴沐浴时褪下的衣裳、月色般光洁的肩膀、咀嚼鱼肉时晶莹的玉筷。在绝对不能让旁人知晓的想象中,他更进了一步,他好想…… _分节阅读_156 他怎么能想……成为数种想象的结合中,握住月色、舔舐晶莹、扶住师尊走到躺椅上的那个人。 第67章 路听琴在山居小院里优哉游哉地过了几天。 他眼睛刚好,正赶上春回大地、草木萌生,看什么都新奇。一株提前开放的小花、清晨草叶上的露水、雾气朦胧中的桂花树摇曳的枝叶……每一项都越看越喜欢。 随着灵力逐渐回复,路听琴也试着动用轻功。 他裹着纯白的披风,轻而易举地踏上屋檐与树枝,顺着后山的林木一路往峰顶而去。他触碰到玄清道人布置的护山屏障,在云雾中静立许久,看着符文在苍穹中闪烁出神秘的色泽,玄清山在晨曦中逐渐醒来,掩藏在山峰中的殿宇笼罩上一层金边。 路听琴找出书房内藏着的水墨画托付给嵇鹤,又拜托师兄拿来纸笔。 嵇鹤一听他想要画画,立即搬过来两箱细腻洁白的绢帛和融了金箔的墨锭。 路听琴艰难挑了半天,找出一个最朴素的墨块,依然不舍得下手研磨。 “师兄,这些挺好的。但能不能再帮我拿些普通的纸墨,最普通的就好。” 这块墨顶端用了镂空工艺,面上有暗雕,放在他的时代,都是收藏品级别的古董。绢帛一看就不是凡品,不知是什么丝制成的,光滑又适合笔墨书写。路听琴在密室中见过两卷这种材质的布料,誊抄的都是精深的秘册。 “你就用吧,这也不是什么太珍贵的东西。都是之前人皇给的,放着也是放着,都要放烂了。”嵇鹤说。 “我也不是要认真画什么,”路听琴不好意思地按着指节,“就是好久没动过笔了,想画些小品,小花小草之类的,用这个放不开。” 用嵇鹤这种层次的物件,路听琴总觉得要焚香沐浴、安静冥想三天再起稿,还要照顾层次立意,轻易不能落笔。 他就是想画点杂七杂八的涂鸦,比如胖猫扑蝶什么的。 “行,我明白了,等会我拿一叠丈二宣还有水纹纸过来,还有花笺,你看着用,不行跟我说。”嵇鹤盘算着他在玄清门有的东西,“好多都没在这,我放到缙安郡的宅邸里了。” “麻烦师兄了。”路听琴道。 嵇鹤替路听琴归置好桌案,腾出一大片可施展的空间,“麻烦什么,你就是太见外,要是天天跟我提要求,我做梦都能笑醒。对了,待会你自己研墨?小龙跑哪去了?” “我自己就可以,重霜可能待会就会过来。” “他没天天缠着你,真难得。” 路听琴陪在嵇鹤身旁,送他出了院子,“少来点是好事,我希望他能专注修行。” 嵇鹤道:“不能这么说,你做你的,他在偏房修他的。一旦有什么需要,还能帮你端个茶送个水。” “好啦师兄,我等你的纸,多谢。” “小事。”嵇鹤摆摆手,御剑从山居离开。 接到嵇鹤送来的纸后,路听琴没有急着回书房。 前夜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中有泥土的清晰。小院的青石板路旁栽种了新的花草,肥厚的锦鲤在青瓷缸中吐着泡泡。 “重霜,不出来吗?”路听琴在院中耐心等了等,出声道。 他话音落下,远处的林中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重霜正蹲在后山的岩石上,闻言一惊。他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土路上,跑到山居小院的木门前。 “师尊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 “过来坐。” 路听琴往鱼缸旁的石桌椅走去。 这组桌椅和鱼缸是路听琴拜托嵇鹤新添置的物件。石凳上配套的桂花坐垫是叶忘归手快缝出来的,鱼比较特殊,据说是嵇鹤点了个方位,让重霜化成龙形去捞的。 路听琴很喜欢这个位置,连着几天都捧了本书在院子里看,没有窝在书房和密室。 “说吧,又在想什么?”路听琴端坐在石凳上,指尖敲了敲桌面。 “师尊,我没想什么……” _分节阅读_157 重霜磨蹭着走了过来。他低着头不敢看路听琴,又不敢跟路听琴平坐,把石凳搬开了一点,束手束脚坐在凳子边缘。 “都这样了,有事你不用瞒我,”路听琴道,“我现在不聋也不瞎,知道这些天你时常就待在山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你在修炼吗?” “我有在做准备。”重霜咬着嘴唇,“师尊要是去仙门大比,我不会让师尊失望。” “你在紧张大比?”路听琴说,“别咬嘴唇,这习惯不好。我不需要你取得什么成绩,你很好,不论做什么我都不会失望。” 重霜小声地倒吸了一口气。他头埋得更低了,露出来的耳朵尖一点点变红。 “师尊,不论我做什么都、都可以吗?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路听琴觉得哪里不对。“重霜,抬起头。” 重霜头抬起了一点,盯着石桌面,不敢看路听琴一眼。 “你再不抬头,我就当你在心里骂我。”路听琴道。 “没有!”重霜身子一僵,他猛地抬头,黝黑的眼瞳对上路听琴的脸,马上又错开,“对不起师尊,我最近有点不对劲……” 路听琴沉吟片刻,绕到重霜的石凳前,微凉的手抚住重霜的额头,“是有点热。” 路听琴垂落的发丝微微蹭过重霜的脸,重霜脑子嗡的一声。“没、没事,不热,师尊请坐吧。我控制一下我马上……” “你经常有这个问题?”路听琴感到手下的皮肤越来越烫,“好久之前我就发现了,你怎么说热就热,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重霜面皮燥热,在凳子上扭了两下,“师尊。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春天了,我,我有点……” 路听琴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发/情了啊。” 重霜头磕在桌子上,分外想钻到桌子底下抱头。 “那这个我帮不了你了,你自己调整吧,”路听琴在袖口蹭了蹭自己的手指,上面还残留着重霜额头的热度,“做事情前想清楚后果,学会负责。” 重霜脱口而出,“我想对师尊负责!” “热昏头了吧,说什么呢!”路听琴瞪了他一眼。 “师尊恕罪,我无意冒犯,”重霜整个人好像都要烧熟,捏着自己的大腿努力不变成一只小黑龙,补救道:“我就是,就是想……跟师尊探讨一下方向,对,方向。” “……不了。”路听琴也不坐了,往屋里走去,“赶紧走吧,你这个状态谈什么都不行。” 重霜噌地站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紧追到路听琴身边,黝黑的眼睛蒙着一层发热带起的水光。 “别,师尊。我冷静了,师尊渴不渴,想不想喝茶?我去煮一壶,再去膳房端些糕点过来,和师尊坐一会?” “还有鱼食,上次的鱼食被师叔吃光了,我做点新的师尊来喂鱼?” 路听琴歪了歪头,“重霜,你现在应该很难受吧。在我这耗着也没用,还是你想听我讲符文?” 他随口找了个借口,希望重霜自己离开。 阿挪最怕听到要讲符文,这一招对她来用屡试不爽。每当奶猫闹着要吃要玩、路听琴又想自己看会书的时候,一提要讲符文,马上世界就清净了。 重霜的眼睛闪闪发光,嘴角往上抿着,露出两个小笑涡。 路听琴:“……” “对,对,符文。”重霜顺着说道,“上次师尊提的题目我一直记着呢,之后去仙宫耽搁了一阵。还有好多不明白的地方,师尊请再讲讲吧。” “不,我还是……嗯……你哪有不明白的地方?”路听琴放弃挣扎,坐回了院子里,“,自己拿来找给我。” 路听琴以为重霜在找借口,没想到重霜真的提出了几个还算到位的问题。讲着讲着,路听琴的注意力逐渐从重霜的状态中分出,专注地放在教学里。 重霜脸颊的热度淡化了一点,耳朵尖一直是红的,这种热度在路听琴习惯性地抓住重霜的手掌开始画图时,达到了高峰。 “师尊我错了!”路听琴指尖滑过重霜的掌心,重霜一下子背过了手。 路听琴被重霜的态度弄得发毛,跟着过电般收回了手,“……所以说你就改天再来问!干嘛非得这个时候。” “我,我想多看看师尊……”重霜攥着自己的手心,“师尊平时看书,我不敢打扰。难得空闲的时候又有师叔在,师叔走了又有师伯,师伯走了又有师祖,我,我……” 路听琴:“那你也不必在发/情时学习,这我担待不起。” 重霜终于承受不住,变作细长条的小黑龙。他颤巍巍地爬到石桌上,尾巴尖在空气中画了个初始符的形态。 _分节阅读_158 灵力从重霜的尾巴尖流出,驱动着初始符文不断变化。不断有新的细小的符文在半空中成型,最终组成一个球状的立体符文组。 路听琴微微瞪大眼睛,仔细看了起来。 这是他给阿挪讲空间关系时提过的球体模型,用来理解符文在空间中的构造。重霜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之后,回去加以改进,有了自创的内容。 “很好,你这个符文组最终实现的目的是什么?”路听琴道。 小黑龙尾巴抖了抖,“近距离传输。” 符文构成的球体中凭空出现了一个素雅的瓷盆,缓缓落在石桌上。微风吹拂中,纤长的碧叶轻晃着,幽静而美丽。 路听琴的心跟着晃了一下。这是一株兰草,看品相是名贵的品种,他几乎立即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昙花,那时他就有一个心愿,想要寻一株心仪的寒兰。 他的唇角泛起微笑,手指点过瓷花盆上提前刻画好的几个纹路。瓷盆上的符文组中,隐藏着创作者的密语。 “你加了字,我只看到了赠予师尊,后面要创作者才能揭开,你写了什么?” “是祝师尊身体安康的话。” 小黑龙埋着头,滚烫的身体盘在石桌面上,尾巴不断晃着。 他在外出找锦鲤的时候,一眼认出了深山中这株兰草,小心翼翼地带回来,又趁着月色准备符文组。 他写了赠予师尊,又总想着再写些什么。月色与情感冲荡着他的身体,他偷偷藏下一句话:“死生契阔,此心不渝”。 第68章 “把注意力移开,可能会舒服一点。” 路听琴指尖戳了戳小黑龙。幽兰般的灵力从路听琴的指尖渗出,梳理着重霜体内翻腾的热浪。这方法降不下热度,但聊胜于无。 “兰花我很喜欢,模型也改得不错。除了这组符文,你还有什么新想法吗?”路听琴道。 小黑龙埋着头,半天才从石桌上直起上半身。他晃晃悠悠地跳到石凳下,变回脸颊通红的人形。 “是,师尊……”重霜瞟了一眼路听琴的指尖,把石凳又往后搬了一点,坐在鱼缸旁边看着自己的膝盖回答道,“时间有限,我刚想到这些。师尊说过的能通讯的装置有点难,我以传音符为基础想了想,但通路总是搭建不好。” “做到什么程度给我看一下。”路听琴说道。 他给重霜布置的作业是做出代替传音符的装置。既能远距离通话、又能一定范围内组内沟通,满足小组结对做任务的需求。此外,启动要简单、对操作精度要求要低,就算是初入门的弟子也能使用。 突然的抽查下,重霜紧张得直冒汗,“师尊,弟子还没试验过,还是特别粗糙的思路,本来打算这些天好好想一想……” “没事。” 重霜浑身也不热了,他没功夫想别的,在这短短的一刹那飞速过了一遍自己已经成型的想法,做了几个微调和优化,在空气中描绘出符文组的形态。 “目前就做到了这样。”重霜难为情地低下头。 路听琴将符文组拉到眼前,随手调整了几个位置,“还可以,这里的结构不对。在这个阶段出错了,后面很难继续走。” “是。”重霜凝神记下路听琴的动作。 路听琴改着改着,动作越来越快,指尖划出极细微的弧度,控制着灵力进行精密操作。他的瞳色逐渐浅淡,将已有的纹路解构,推演出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新思路。 “这里,这里。这几个点都可以。我留出了几个空间,你自己推断该往里放什么。” “好。”重霜额角的汗越来越多,他快要跟不上路听琴的速度,完全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这么做,只得囫囵吞枣地全部硬记下来。 路听琴及时收住手,从入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抱歉,不由自主就……” 重霜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如释重负地看着路听琴停下的手。此时此刻看着这双莹白如玉的手指,再也泛不起一点遐思,“师尊折煞弟子了,千万不用道歉,是弟子无能。” “我不清楚玄清门的符文教到了什么程度,以你现在的领悟力,已经相当可以了。” 路听琴学着玄清道人的喜好,用灵力凝聚成一只符文组成的蝴蝶。 符文蝴蝶仿佛得到了生命般,在符文的驱动下自行飞到重霜鼻尖,翅膀扇动间带出冰凉的气息。 “……师尊,这是聚符成灵?”重霜不可置信地看着符文蝴蝶。 _分节阅读_159 路听琴随手弄出蝴蝶后,起了兴致,照葫芦画瓢做出一只纯粹由符文组成的兔子。兔子蹬起后腿,跳到了重霜身上。 “怎么?”路听琴道。 蝴蝶和兔子不是真实的形态,由功能性的降温符文组成,它们绕在重霜旁边,源源不断提供着凉意。 “师尊,这是聚符成灵!师尊什么时候会的,师祖知道了吗?”重霜的手没有真正碰到符文,隔着一段空气,抚过兔子晃动的耳朵、移动的身体、还有圆球状的尾巴,最终虚虚拢在兔子身边,像捧着一种神迹。 路听琴不明白重霜突如其来的激动。他手指一动,默默在空气中画了个问号,又飞快抹去。 “怎么了?”路听琴重复问道。 重霜数着时间,见数息过去,蝴蝶与兔子依旧如生,叹服地看着路听琴,“嵇师伯教符文的时候,说成灵是符文的最高境界,至今无人能达到这一点……师尊,你怎么像没事发生过一样,你是不是不清楚仙门现在符文的水平?” “现在是什么水平?”路听琴不自在地垂下头,画了一个小乌龟。符文乌龟在石桌上慢腾腾爬着,被路听琴戳成底朝天,四肢刷地缩回壳里。 “会的人基本上只知道起始符文和几种基本用法,精深一点的都是奇门遁甲那边的人在研究,用在高级阵法里。” “不至于,莲州城城墙那个还是可以的。” “那是师祖早年亲手画的。那个符文组一出无人能破解,莲州城因此被叫做人类最安全的城。” 路听琴回想了一阵,谨慎问道:“……师祖的符文在大陆中,算是什么水平?” “前无古人,他用符文实现了很多法诀解决不了的事情。” “那仙门呢,对于符文的教学是什么水平?” “仙门中只有玄清门还保留着基础符文教学,其他都已经放弃。” 路听琴手一抖,画出一只走了形的小胖猫,“这样啊……我疏忽了。我以为莲州城的符文是通用水平,按着那个程度教你们的。” 怪不得阿挪学得魂都吐出来了。路听琴以为自己在从一加一教起,顶多超纲加一点立体几何或者简易方程,没有到高等数学的地步,实际可能上来就是理论物理。 “师尊该去仙门大比,让世人知道师尊的见解,”重霜往前坐了一点,身体前倾,“师尊教学的方法和所有的符文书都不一样……是我完全没听过的内容,由浅到深。” 路听琴苍白的脸泛起一点红晕。 重霜呼吸一窒,要说的话都抛到了脑后,“就,就是这样,特别不一样。” “你能学明白,挺好的,”路听琴低头改着符文小胖猫,让迷你小猫活蹦乱跳地去和乌龟玩,“大比的事……再说吧。讲就算了,可能到时候去看看你的比赛。” “师尊,请你一定考虑一下。”重霜按捺不住心思,绕过石桌,半蹲在路听琴身侧,仰头看着他。 “师尊能把复杂的符文教明白,还在让弟子考虑简化的问题,争取做出入门者都能用的东西……师尊是想让每个仙家弟子都能用上符文吗?那就一定要去仙门大比,那时候人最全,是讲学的好机会。” “不,我……”路听琴捏完小猫,又开始戳符文乌龟。乌龟随着他的指尖躲避着,一被碰到缩起头装死。 路听琴沉默了很长时间。 重霜的话给路听琴展开了一个新的方向。 让每个仙家弟子都能用上的符文…… 路听琴穿来后,最早见过的符文就是师祖的传音符,之后是封住乾坤袋和包袱的符文。受这些影响,路听琴讲符文,从来都是当做实用性的工具来讲。 既然是实用性的工具,就应当是简单方便、老少皆宜,因此他让重霜试着改进一下复杂精深的传音符,但更多的扩展还没想过。 “仙家弟子不会符文,也有法诀可以作为替代品,到也没有那么急需……”路听琴的指尖在石桌面上划出杂乱的纹路。 “重霜,你觉得有可能,让不会灵力的人也能用上符文吗?” “师尊……愿意让所有人用符文?” “不可以吗?” “不,不,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重霜低下头,快速按了一下眼睛,嘴角上翘,“我没想到这一点……进山太久,都快忘了以前的生活。” “有些还是可以用的,”路听琴想着自己觉得方便的地方,“比如包袱扩充和减重、最简单的烧水加温……” 重霜接着说道:“还有加固和照明,衣裳和茅草太容易破了,夜里也太黑。” “等你有空的时候,去村镇和城里分别帮我看看吧,”路听琴想了想,“看看不同的人家都有哪些不便的地方。” “不过这个也没那么容易。设计时首先要考虑没有灵力的启动方法,要简单直接,还有危险度、应急方案、失效预警……” _分节阅读_160 路听琴脑子飞速运转起来,他同时列出了最简单的几种基本符文,在这脑中演变着。 “师尊,不着急,不着急,”重霜赶忙把路听琴唤回来,路听琴大病初愈,刚轻松几天,他实在不愿意让路听琴再开始费神。 “师尊要是想做,带我一起做这件事好不好?师尊之前讲符文说,学习的计划可以分短中长三期,有次序地往前推进,这件事是不是也可以,把要考虑的东西都列出来,一件件往后走。” “可以。”路听琴听到重霜的话,忍不住笑了。 这都无师自通开始学会项目管理了,哪天没准可以独自领课题。 路听琴拉起重霜,看着重霜的脸。 重霜自从化形了之后,又去南海磨难了一圈,身形气质较以前都有了变化,不是先前那个青葱少年模样。 他个头高了,要路听琴微微仰头才能对上眼睛。凌厉的剑眉下,一双黝黑的眸子正担忧地回望路听琴,薄唇紧抿。 路听琴越看越顺眼,“我的方向有眉目了,你的呢?” “什、什么?”重霜紧张地偏过头,不敢再直视路听琴。 “你最开始不是要过来和我探讨方向吗,是师祖说的那件事吧。” 龙江求婚之后,玄清道人说南海龙宫还是无主之地,建议重霜考虑一下自己的方向。当时重霜说要跟在路听琴身边,路听琴就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呃,对,是……请师尊、师尊解惑……” “选择权在你手上,我只提供参考。” 路听琴双手覆上重霜的脸颊,让重霜面向自己。 “南海龙宫有侵犯陆地的传统,没有一个可靠的、我们这边的人看着不行。南边屏障也出过问题,最好要加强巡视防护。龙江拿出了一个红珊瑚,想必在南部的深海有更多值得开发的资源……你明白吗?” “我,我,我,”重霜的脸颊一点点变红,他看着路听琴弯起的唇角,心砰砰跳着,几乎要听不清路听琴在说什么。 “我什么我,” 路听琴双手合拢,刮着重霜的脸颊收了回来,指尖无意中碰到重霜干燥的嘴唇。“明白了就去吧,我的小黑龙……保护好自己,去拿师祖说的权柄。” 重霜的身形砰的一声消失了。 他仓促间变错了形态,变成了带翅膀的肉嘟嘟小黑龙,浑身冒着热气,缩小身形,将自己牢牢藏在羽翼之下,一连声地答应道:“好,好,好。” 第69章 飞云峰,嵇鹤所在地。 月色清冷,玄清门笼罩在静谧的春夜中。 重霜轻功飞到峰下,沿着长而陡峭的石阶向大殿走去。 大殿伫立在半山腰,雕梁画栋、用料考究,道两旁燃烧着精雕细刻的庭燎,煌煌的火光照亮一方天地,一座铸铜大缸放在殿旁。 仙门建筑多庄重古朴,嵇鹤的飞云殿精致奢侈,有当代最顶尖的雕刻工艺,和明亮璀璨的宝珠装饰,整座大殿常常翻新。 重霜站在玉阶下,耐心等待着。 一道破空声传来,嵇鹤从峰顶御剑而下。他踏着宝剑,从高空俯视重霜,俄而轻飘飘地跳下。 “稀客啊。”嵇鹤打了个响指。 几道气流携着火折子,点燃了大殿内的数座灯具。嵇鹤站在灯火昏黄的大殿前,半边脸没在阴影中,“你不陪着你师尊,来我这干什么?” 重霜面色沉静。他对嵇鹤按照龙族的习惯,手按在心脏处行礼。 嵇鹤眉头一跳,“丑话说在前面,我依然不喜欢龙族,跟你也发展不出什么师伯师侄的好感情。有话直说,不要耽搁。” “请师伯教我经商和营造。”重霜道。 “啊?”嵇鹤的宝剑没有出鞘,在空气中绕了半圈,“我看你这样,还以为你要去南海,找我帮忙打不听话的龙。” “去过了。”重霜催动龙气,在喉结处显露出一片金麟。 _分节阅读_161 嵇鹤的面容凝重起来。他掠过玉阶,站在和重霜平齐的位置仔细看着金麟。 龙族以力量为尊,手按住心脏处行礼的意思,即为甘愿为至高者献出自己的生命。王族为了掌控部下,会在重要部下的心脏处打上自己的烙印,通过特殊的鳞片控制。 鳞片中烙印的数量,象征着王的权柄。 烙印是征服的象征,取得方式很简单:打到服气为止。一旦王的力量衰落,无法驾驭烙印,权柄也随之终结。 “这鳞片里有烙印?”嵇鹤皱起眉头,“权柄最好一气呵成,不要给他们准备的机会。你前些天还在听琴那里晃荡,按最快速度也拿不了多少。赶紧再过去,把他们都解决掉。” “都完成了,师伯。”重霜收了金麟,语气凉薄地说道,“他们比不过应衍的一根龙角。就是有一条躲进了大漩涡里,抓出来费了点功夫。” “你要确定好,一条都不能落。”嵇鹤强调,“也不要让他们上岸生事。” “师伯放心,我令他们待在南海,先理清南海内听龙族指令的海兽巨怪的数量,然后去探查屏障附近的空间裂缝,设立警戒。” 嵇鹤凌厉的目光注视着重霜,“权柄一拿,就要拿到底。绝不能轻易再交出去。你想好之后要走的路了?” “我想好了,一直没有变过。”重霜垂下目光,微微弯起唇角,“我的路是师尊,他的意愿就是我的方向。” 嵇鹤侧身,向大殿一摆手,“进殿说,南海王。” 他们在大殿中分坐两侧。 “我想造一栋白玉楼,”重霜坐在官帽椅上,黝黑的眼眸中反射夜明珠的光亮。 “师伯营造经验高超,将法诀和匠造结合得□□无缝,能在最短时间内造出最漂亮的殿宇。请师伯传授我要诀,可能的话,请借我一些大匠。作为报偿,我去找师伯要的任何深海珍宝。” 嵇鹤轻哼一声,“陆上和龙宫不同,我的人只能在水上干活,不可能到海底。” “就是在陆上,建楼这件事还请师伯帮我保密。”重霜道,“我想填出一块岛礁在上面开工。银钱的话,可以挖掘南海的资源,去新开放的口岸互通。” 重霜话音和缓。他发丝还带着海风的腥味,下摆残留几滴没弄干净的血。为了节省时间,他在南海搅动起滔天巨浪,抓住能找到的龙,强行按着一起往死了揍。 他本想快速赶回山居小院,却在南海秀丽的风光中搁置了速度。 “我给师尊整理密室中的藏书时,看到他在大海的地方做了标注。师尊一定想去看看的吧。”重霜笑容多了温度,他想到路听琴的面容,声音放轻,表情软化下来。 “南海白沙细腻、海水翠绿,格外宜人。我提前准备着,等天气暖和了,师尊也有闲心时,就可以多个地方散心了。” 山居小院。 重霜已经很多天没有出现。路听琴认真感应过多次,确定重霜没有像之前那样躲在山上的某个地方。 说来也怪,重霜在身边时他没感觉,一旦知道人不在了,总是禁不住要想一下。 正是春雨连绵的季节,昨夜又下了一场雨,气温逐渐升高。 路听琴决定歇一歇,去院子里收拾花草。 他之前修整了多余的枝杈,将不同季节开放的花做了分类,错落种植在一起,让不论春夏秋冬院中总有一株在开放。 路听琴摆弄了一会花,看着开得正好的花,就想起了魔气还没净化时,重霜从山门外带来的一枝新开的梅。 重霜……又是重霜。 路听琴手下微微用力,不小心扯掉了一枚花瓣。 那枝梅花像是一切转好的信号,再之后他开始教符文,重霜发热了,冒着热气的身体扑上来,叫着他的名字,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病中的感觉已经恍如隔世,但重霜那时的热度好像就在昨天。路听琴回想起来,清晰地复制了每一个细节。 他记得书房中洒下的日光、奶橘的呼噜声、重霜的重量,还有喷吐在脖颈处滚烫的气息…… “好了,停下。”路听琴小声对自己说道,“看花,看花。” 他停下回忆,扭过头,一眼看到了鱼缸旁的兰草。 重霜送的兰草本来被路听琴放在了书房最显眼的地方,后来他在外面呆久了,可惜兰草在屋里见不到光,将瓷花盆连着换了几个地方,最终安置在了院子中养着锦鲤的鱼缸旁。 幽静的兰草在锦鲤的映衬下,多了清新的生活气息。 锦鲤也是重霜,兰草也是重霜,路听琴深呼吸,心跳得有点发慌。 “臭小子,去趟南海这么久吗……不知道传个信。” _分节阅读_162 路听琴闷头回到屋里。 他静不下心去琢磨符文的构架,扯来一张宣纸,提好衣袖开始磨墨。 路听琴镇好纸,随意打了几个腹稿,想画几个奶橘日常的样子,一落笔,笔墨勾勒出眉眼,是个人的形态。 路听琴:“……” 他放任自己的手随心而动,自暴自弃地用简单的线条,勾画出一个拿着梅枝、面带浅笑的重霜。 咚咚咚。 小院的木门被敲响。路听琴撂下笔就往门口走去。走了一半又赶回来,将桌面墨迹未干的小画揉成一团,藏在书架缝隙。 临到院门口,他放慢了步伐,拢了拢耳边垂落的发丝,理好衣袖,沉稳道: “门没锁,进吧。”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橘白色的猫脑袋探头探脑露出来。 “听琴,我找到好吃的了!” “……嗯。”路听琴扯起嘴角,帮奶橘把门打开,“今天怎么学会敲门了?以前不都直接进。” “叶师兄说这样讲礼貌,听琴会喜欢~”奶橘两爪着地站起来,前肢在空气中上下挠着。她背后背了个叶忘归出品的迷你竹编小背篓,里面垫着油纸。 “你带什么来了?” “膳房新出的糕!” 路听琴蹲下来,掏出帕子帮奶橘抹掉嘴角的残渣。而后卸下背篓,抱起奶猫放在石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后背。 “东西先放在这,我之后就尝。” “好~” “你……最近玩的还好吗?”路听琴咽下了要问学业的话。自从发现超纲教学后,他默默反省了一阵,打算给奶橘放个消除心理阴影的假,让她好好玩几天,忘了学习的痛苦之后再开始学。 “有小鹿!”奶橘被路听琴摸的打了个滚,翻出肚皮,“小兔子长好快,厉师兄盯得好严,阿挪又不会咬……” 路听琴拨着她翻了个面,继续顺后背的毛。 奶橘还是软乎乎的,像块烤好的小面包,路听琴往日很喜欢逗她,今天却提不起心情。 “阿挪,抱歉,我心里记挂着别的事,没法专心陪你玩。先去找其他师兄,改天再找我吧。” “听琴又要忙啦?”阿挪迷迷糊糊地说道。她每次一被路听琴摸,就舒服得很想睡。 “……算是吧。”路听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瞥向半开的木门。 木门口,重霜手背在后面,小心地往里看着。 见到路听琴正在摸奶橘,重霜晶亮的眼睛瞬间暗淡。他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舔了舔嘴唇正要开口。 路听琴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微微往外摆了摆。 重霜看懂了。他对路听琴微微鞠躬,无声地藏到了屋外的树林里。 路听琴心里别扭,莫名涌起一股怪怪的感觉。他不想让重霜和奶橘对上,想单独跟重霜说话,只好把奶猫哄得开开心心的,让她跑了回去。 “出来吧。”路听琴等到奶橘完全跑出了山,站在门口根本没有解释地解释道:“刚才……阿挪在的话,嗯……所以我让她回去了。” 重霜从树林后跳出来,声音快活的要命,“师尊!” 他笑容灿烂,看着阿挪离开的方向,止不住地笑,眼见着路听琴沉下脸,赶紧从背后拿出一朵透明的花。 “这几天我在南海,没能侍候师尊,师尊见谅。”重霜将花递给路听琴,心脏又快速跳了起来,“这是我在龙宫里找到的一支奇花,深海的东西和陆地不一样,师尊……要不要亲亲看?” “亲?” 重霜手背在后面,使劲掐着自己的手,保持声音的自然,“我问了龙族,他们说这花养着来酿酒,表面很干净,是甜的。” 路听琴举起花。他闭起眼睛,形状优美的唇轻轻触碰到花瓣上。 重霜在路听琴闭眼的刹那搓了把自己的脸。 _分节阅读_163 “是甜的吗,师尊?” “有点。”路听琴抿了抿唇。他其实挺好奇的,要不是重霜就在旁边看着,还想舔一舔。 “我还找到了其他东西,师尊进去坐,我跟你说……” 重霜陪着路听琴走进院子。他表面轻快,内里快要窒息,不断回忆着路听琴亲吻花瓣的模样。 递给师尊之前,他的手摸过自己的唇,又碰过花瓣。现在师尊亲吻了花瓣,就等于……就等于…… “重霜,你那问题还没好吗?怎么一会功夫又熟了。” “好了,师尊,我好了!” 第70章 空气中带着雨后的湿意,山里绽开大片大片的桃花和白玉兰。 仙门大比召开的前夕,一辆宽阔的车从静心坛上浮空而起,掠过薄雾笼罩的群山,向西北缙安郡而去。 这是一座镶金带玉的车,车厢整体为纯白色,帷幔用几层绸缎和白纱做成,车轴等部件上描绘有银丝暗纹,车辕前端挂着的玉铃随着轻风发出清脆动听的响声。 四头洁白无暇、高矮均等的灵鹿拉着车,车厢内,路听琴绷紧了后背坐着,旁边是换了一身黑色劲装的重霜。 “师尊,还得走好一阵呢,靠会吧。”重霜劝道。 “不要。”路听琴双手抱胸,坐得笔直。 “这样,师尊往后稍微坐一点,我帮你身后放个抱枕?” “拿走。” “师尊……”重霜拖长了声音,一声师尊叫得百转千回,“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弟子,别生闷气,我马上去做。” “与你无关。”路听琴瞥了一眼重霜,看到重霜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马上移开了目光。“我就是……不想坐车。” 路听琴闷声道:“我身体都好透了,可以用轻功了。” 玄清门分了几批,各自用擅长的方式奔赴缙安郡。 嵇鹤是法修,御剑先行。叶忘归是剑修,用轻功提前好几天赶过去,中途顺带拐个弯接几个弟子。玄清道人和陶晚莺神出鬼没,用符文或其他方式从大陆的某个角落过去。厉三带着阿挪骑狼。 “连三师兄和阿挪都不坐车,只有我在坐。”路听琴后背绷得更紧了,他不满地看着铺满绒毯、柔软被褥的车厢内部,想靠坐又觉得有失威严。 “师尊闷的话出去飞一阵,车就跟在旁边,可以随时回来坐。”重霜放下心,笑道,“虽说师尊恢复得不错,这不是以防万一。缙安郡很远,万一出点什么事,师伯们和弟子得担心死。” “……这是最后一次,回来时就不要了。”路听琴道。 “是,是。这次先坐着,回来怎么回会问下厉师伯的意见,”重霜从包袱里翻出一个抱枕,塞到路听琴手边,“师尊,别想这些了,看看这个?” 路听琴转移了注意力,拎起抱枕,“叶师兄什么时候又做了新的……嗯?” 抱枕是黑色布料,和之前的兔球抱枕差不多大小,填充了满满当当的内芯,显得饱满又软和。它的前端缝了两个金色的小珠子,外接两片像羊一样的黑耳朵,背后缝了一对翅膀,后端接出一条尾巴。 这是带羽翼的小黑龙重霜的模样。 “你让叶师伯做了这个?不对……”路听琴想到重霜对西方龙形态的抗拒。重霜不会对他以外的人主动露出带翅膀的样子。 路听琴将抱枕翻了个面,看到四只脚爪和接缝处略显粗糙的针脚,有些好笑,“重霜,这不会是你自己缝的吧。” 重霜脸红了,“师尊喜欢吗?” 路听琴双手按在抱枕两边,将小胖龙抱枕捏扁揉圆,“你初学,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这不是叶首座老在做兔子,他事务繁忙,有时候不能做新的,我、我帮他分担一点。” “以讹传讹,到底谁说的我喜欢抱枕……”路听琴把抱枕放在膝盖上,“不用做新的了,现在的已经够用了。” 最早叶忘归做抱枕,是记挂着早些时候的误会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拿哄小孩的手段讨路听琴欢心。眼看着路听琴将密室布置得越发柔软舒服,叶忘归的抱枕也做得更欢,不仅变换了兔子的花色,偶尔还做黑猫抱枕,给阿挪挠着玩。 路听琴一开始没有拒绝,现在想拒绝都开不了口。 _分节阅读_164 “够用是一回事,老用也不太好,还可以再换,”重霜说完,叽叽咕咕加了一句,“可以把所有兔子抱枕都换掉……反正我会做得很好的。” “别想着跟叶首座抢这些。”路听琴拿起小胖龙抱枕,轻飘飘砸到重霜的脑门。 车厢陷入安静。路听琴手里有了东西抱,心踏实了不少。他双手环着抱枕,一点一点往车厢能靠的地方挪去。 重霜从包袱里拿出针线,专心缝另一个长条状的小龙,摆出不论路听琴干什么他都注意不到的姿态。 路听琴在重霜找针线时瞄了一眼包袱,见到里面有堆积如山的大大小小的抱枕、毯子、帘幕。好像要装饰出一间新屋子一样。 ……每次出门的行李怎么都这么怪。 路听琴无语了一会,靠在车厢上眼神开始放空。 车被灵鹿驾驶得很稳,偶尔受气流影响有一丝颠簸。路听琴手指一晃,在空气中用灵力划出几个符文组的样式,不紧不慢地调试着。 “师尊……”重霜等路听琴彻底放松下来,开口唤道。 “嗯?” “我有个问题……” “说。”路听琴的目光没有从符文上移开。 重霜问了两个不咸不淡的符文问题,既有点难度,需要路听琴作答,又没有复杂到需要路听琴分出精力仔细解释。 路听琴随口答了几句,继续改着自己的符文组。安静了一会后,重霜又是几个问题。 “师尊。最后一个问题,可能有点无趣……” “没事,你讲。” “师尊心中相伴一生的道侣,是什么样的?” “嗯,至少要……你问这干什么?”路听琴从符文组中一下子回过神。 重霜收好针线,攥紧手里做到一半的抱枕,“闲聊,就是闲聊。” “跟你没关系。”路听琴强硬道。 重霜额角的汗缓缓渗了出来,“师尊之前跟龙江说,未来不打算找道侣。” “……嗯。” “我是说,如果,万一遇见特别合适的呢?” 路听琴抱住小胖龙抱枕,皱眉瞟了一眼重霜,“怎么就特别合适了,你这次去南海,遇见哪个姑娘春心萌动了?” “没有!”重霜猛地坐直,“绝对没有!我,我不喜欢……” “行了,不用解释了。”路听琴道,“你也是成年人了,这些都正常。” “我不是,我,我其实……”重霜耳根子变红,张口犹豫几次,没能说出完整的话。他掐着自己的手,找回正常的声音,“那,那师尊呢,有没有……” “有什么?”路听琴道。 “就、心动的,对象……刚才师尊说至少,至少什么?师尊喜欢什么样的?” 路听琴被重霜的紧张感染了。 他漫长的单身时间里,不是没想过这种事。更年轻的时候,在天才少年班分配的寝室里,他和室友也夜聊过彼此的幻想。后来课题一个压一个,每天在实验室里泡着见不到几个活人,这点遐思就抛到了脑后。 当时他想的是什么来着? “……聪明的。”路听琴小声道。 “就,就是像嵇师伯那样的?” “你干嘛拿他举例?” “嵇师伯天赋绝佳,在法诀上有很高的造诣,是师尊之外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师祖呢?” “师祖不算。”重霜想都没想地接道。 _分节阅读_165 路听琴下意识捏着小胖龙抱枕的脚爪,“聪明不只是这种,嵇师伯聪明,但太过凌厉。还有别的聪明……比如……” “比如?” “课题一点就透……” 重霜严肃点头,“能举一反三,能理解符文。” “话不用说第二遍,或者不说就明白。能从不同角度看问题,不容易生气。” 重霜额角滑下冷汗,想到自己过去听不进话的时候。 “不过这点我做的也不好。”路听琴把小胖龙的脚爪紧紧按在椭圆形的抱枕上,按进去一个小坑。 重霜长长松了一口气,再次活了过来,“师尊既然想,就肯定能做到。从不同角度看问题很重要,我之前也没做好,现在会努力改正,凡事多做多想。” “还有……” “还有?”重霜紧紧追问。 路听琴把手上的抱枕向重霜丢去,“别问了!” 重霜不敢违抗路听琴的意志,没有伸手去拦,被小胖龙抱枕糊了满脸。“不问了不问了师尊,别,别生气。” 路听琴哼了一声,对重霜摊开一只手。“给我。” “啊?”重霜说完就提起心,“呃,等一下,师尊,不用说第二遍,我想一想师尊要什么,包袱里还有书,我还放了几块师叔非常推荐的糕点,还有……” 路听琴面皮上泛起极淡的红晕。他指尖窜出灵绳,绑着重霜手上的小胖龙抱枕,又拽回自己手里。 重霜心跳漏了一拍。他口干舌燥,看着路听琴莹白的手指扣在漆黑的龙抱枕上,视线逐渐向上,分辨的路听琴的神情。 “看什么看!”路听琴侧过脸。 忽然,外界传来破空声,车厢向路听琴的一侧剧烈倾斜,重霜随着惯性往路听琴的方向滑出一大段。 “师尊,你坐着我出去!”重霜匆忙起身,要往车厢外走去。 重霜刚站起来,灵鹿发出高亢的鸣叫,车厢又一阵晃动。 路听琴怕重霜站立不稳,还没彻底收回的灵绳顺势缠在了重霜的身上。 车厢这次荡得厉害,往重霜的方向倾斜了大半。路听琴措手不及之下,往前倒去。 重霜后撤一步,双腿覆盖上一层岩石,将自己固定在车厢内。他张开坚实的双臂,将带着清苦药香的师尊抱了个满怀。 第71章 路听琴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撞进重霜怀里。 他双手环在小胖龙抱枕上,抱枕挤在他和重霜的中间。重霜结实有力的小臂锢住他的身躯,随着车厢的不断摇晃抱得更紧。 路听琴羞恼地挪动身躯,想要找到借力点重新坐稳。他一转身,抱枕不再阻挡在他们之间。他的肩膀直接触到了重霜剧烈起伏的胸膛,耳畔听到急促的心跳。 砰砰,砰砰。 重霜的手臂在颤抖,带得路听琴的心也跟摇晃。 “干什么呢!快出去看看。”路听琴挣动地更厉害了。重霜的手臂虽然在颤,但是固若金汤地搂着他。 逐渐升起的热度从重霜的身躯染到路听琴身上,路听琴把小胖龙抱枕往上抱了一点,按在自己的心脏处。“重霜!” “好,好……师尊稍等,我解下法诀。” 重霜除去腿部固定的东西。他闭紧眼睛,耳朵尖通红,在路听琴光滑细软的发丝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而后踉跄地冲出车厢,还没掀开门帘就变成了一只细长的小龙。 路听琴没有关注到发顶一触即离的触感,紧跟着踏出车厢。 他们正在万米高空上,脚下是洁白的云层。厚重的云层像是被利刃切开,分出几道细长的线条,隐约可见陆地山脉的形状。 路听琴往下瞄了一眼,收回要踏到空中的脚,扶着栏杆站在车厢外狭窄的观景台上。 _分节阅读_166 “师尊,抓稳了。估计还要再乱一下。” 受惊的灵鹿放慢了速度,几乎停滞在半空。重霜放大身形,几乎是车厢的两倍大小。他安静地浮动在路听琴身侧,眸子望着后方。 “嗯。”路听琴眺望同样的方向。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异样,但有什么从远方快速接近着。 四头灵鹿震颤起来,它们焦躁地发出响动,带着车厢轻轻摇晃。 路听琴攥紧栏杆。轻功范围有限,再怎么浮空而行,也要借力踏一下什么。也许是亭台楼阁,也许是落叶飞花。他此时在高空之上,能借力的只有这辆车和灵鹿,若是出些什么意外,帮得上忙的只有…… 路听琴瞄了一眼黑龙。 黑龙美丽而威严,灿金色眼眸牢牢凝视异动的方向,修长的身躯蕴藏着蓬勃的力量。漆黑的光滑的鳞片本应让人觉得黑暗而恐怖,但每一道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金光。 路听琴微微松开握住栏杆的手,靠在车厢上。 他偏过头,不再去看重霜。脑海中一会浮出黑龙庄严的面貌,一会是那只在他手掌间埋着头、又颤又热羞成一盘蚊香似的小黑龙。 “师尊,他们来了。”黑龙话音落下,身形已窜到车厢后很远的位置。他身躯膨胀数倍,变成银龙王一般的大小,尾巴尖一甩,浓厚的灵力倾泻而出,在车厢之间构建出坚固的保护罩。 路听琴透过罩子,看到苍天之下无数道身影飞快向车厢接近。 他们速度极快,身形好似银色的流光,尾巴摆动间带起气流剧烈的波动。 这是从东海而来,赶往仙门大比的银龙群。 重霜发出一声浑厚而悠长的龙吟,他高高昂起头,显露出喉结的金麟,长尾一扫,卷起波涛般的云浪。 飞速赶来的身影被迫一停,分列在空中各处。 路听琴扫过龙群,试图找到他认识的龙江龙海。只见一片银光闪烁,每一条银龙或高傲或凶狠地瞪着重霜,发出此起彼伏的低吼声。 “银龙王没跟你们强调吗?赶路要看路。”重霜往路听琴的方向挪了挪,身躯严密地挡在车厢前,“要不被扒皮了都不知道。” 银龙群中,一条明显更为苍老、龙须飘荡的银龙向前飞了一段。 “南海的新王啊,人类的修真者除了个别几个,何足畏惧。你太过谨慎,此次大比如何立我龙族之威?” 重霜庞大的身躯缓缓移动着。 年轻的银龙同时感到金色的眸子盯在自己身上,他们摆着龙尾,身躯不由自主地震颤着,低垂下昂起的头颅。修为更深的成年银龙退后半分,不再有动作。 “我不管你们立不立威,从现在开始,先向东北飞几十里,绕道往缙安郡走。谁带起气流,让我身后的车动一下……就去南海挖沙子吧。” 银龙群在重霜威胁的目光中,气势顿失,一条一条地安静离开。 路听琴在观景台上前后走了走,试图越过黑龙的身躯,看看这些银龙都是什么样子。 黑龙没有回头,他的尾巴好像长了眼睛,路听琴往哪边走,他粗壮的尾巴就挡到哪边。 等微弱的破空声彻底消失,半空恢复了平静,路听琴道:“好了吧,南海王。别挡了,我一个都没看到。” 重霜尾巴颤了颤,他迅速缩小,变成比巴掌大一些的小龙,晃着尾巴飞到路听琴身前。“他们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龙江那种不长脑子的。要是见到师尊的脸,我……” 重霜的声音阴沉下来,“我就把他们尾巴打成结,学会了说话再放开。” 路听琴忆起龙江,想到数十条一模一样的龙江同时开口问芳名的景象,打了个哆嗦。 重霜撤了防护罩,在观景台上变成了人形。 车厢的观景台是一条细长而狭窄的空间,站一个人尚有余地,两个人就显得地方紧张。 重霜几乎是紧挨着路听琴。 路听琴目光低垂,不适应地往后缩着,发丝柔顺地垂下来,仿佛是银白色的瀑布。 好近。近得能嗅到师尊的发香、感到嘴唇贴上去的触感……重霜身形一抖,又变成一只小黑龙。 他的身躯贴在玉石地面上,尾巴绕在路听琴的靴面。 “你这变来变去的功夫见长。”路听琴蹲下来,戳了戳小黑龙。 “我马上。”重霜的尾巴颤抖地动来动去,悄悄探进路听琴的衣袍,碰了碰路听琴的小腿,“师尊,我,我还是先不变回来了。” _分节阅读_167 “随你。”路听琴道。 “还、还有……师尊知道刚才东海说的立威吗?” “他们想要在大比中镇住人类。” “不止如此,仙门大比有个传统,在正式开始的前几天,参加的宗派都有个亮相,单独去的仙尊也要出面。东海刚才应当就是要弄这个,一群龙一块出现,显得气势浩大。” “这是嵇师伯弄出来的传统吧,听着很像是为了多挣钱,也方便统计来了多少人。”路听琴把龙尾巴从自己袍子里揪出来,倒拎着小黑龙进了车厢。 “师尊明鉴。”重霜不敢动了,“三山还挺重视的,他们的老祖会和师祖一块在台上喝茶,看哪家弟子精神头最好。” “玄清门人少,岂不是很吃亏?” “我没去过现场,听师兄说,每次就叶首座带着意思意思走一圈,根本就没法比。” ……怪不得师父对符文大放异彩有执念。路听琴嘴角一抽。 玄清道人说过自己和三山的老祖算是仙宫时期的同门,这等于多年以后同学会,不拼修为拼小孩,而且还拼最新一代。 “叶师伯、嵇师伯那年代应该都没问题,现在新一代弟子师祖管的少,是会出问题。”路听琴说着,把小黑龙丢到软榻上。 重霜尾巴飞快地贴着路听琴的手腕滑过。 “师尊,我,我想……” “你想什么?” 重霜扭了扭,飞到路听琴身前,“我想让所有人知道,我属于师尊。” 缙安郡。 仙门大比在大漠旁边的绿洲举行,赛场设置在大漠上,有层层防护罩包裹,不会干扰到民居。 绿洲最近的城镇,每年到这个时候就会涌入无数商贩,为修真者提供衣食住行的服务。漫长的赛期中,以大比前夕这一日最为热闹,久而久之,成了个节日。 所谓新一代弟子的亮相,就在城镇外宽广的台面上开始。乾元山、紫霄山、苍山的老祖与玄清道人坐在正对台面的高台上,观看每一派弟子的风貌。与其同时,城镇内,无数修真者浮在空中,相互观察、暗中较量。 “本届依然以乾元弟子为优。”乾元老祖面皮纹丝不动,看着矮桌上的茶盏。 紫霄老祖从鼻子中喷出一股气,震得台面微微发颤,“每年看新弟子有什么意思。” “附议,”苍山老祖笑道,她是个身穿黑衣的美人,口唇和指甲涂着黑色,眉眼间的气质与陶晚莺有一丝相似。 “我们断魂剑今日也来了,说要和玄清的嵇峰主分个高低。玄清,你跟嵇峰主提一提,再改改大比的形式吧,也有个看头。” 玄清道人保持着少年模样,唇角含笑,专注地看着台下,对新到的人微微颔首。 “玄清,喂。”苍山老祖唤道。 “这届的新弟子,还是有些意思。”玄清道人温和地眨眨眼。 “银龙都看过了,我想走了,”苍山老祖活动了一下肩膀,“这都快落山了,应该没几个人来了。” “我家路仙尊慢一点,再等等吧,”玄清道人替她斟上一盏新茶,“诸位一直在问南海最终是怎么回事,这次大比就能知晓。” 玄清道人的话音落下,城镇的方向传来喧哗声。 无数道破空声响起,修真者升到上空。 嵇鹤坐在一栋高楼的屋檐上,掀起眼皮,哼了一声; 阿挪正在闹市中撒欢乱窜,抽了抽鼻子,嗅到熟悉的气息,厉三紧赶慢赶地追在后面,趁着她停下,一把抓住猫后颈。 乾元老祖板着脸,手握住剑鞘,“这次除了东海龙宫,还有其他龙族?” “稍安勿躁。”玄清道人的灵蝶推着乾元老祖的剑收回剑鞘。 一条威严的黑龙出现在城镇上空,他凌厉的金眸扫过升到半空的修真者,龙威之下,修为不到家的人顿时手脚发软、被迫落地。 “这,这是南海龙!”城镇中有人窃窃私语。 “你看他的金麟,这是龙王!南海有新王了?” “龙王怎么出现在这儿,玄清老祖呢?” _分节阅读_168 “快看……他,他拉着车。” 喧闹的城镇有一瞬安静。 黑龙王缓缓前行,他能轻易撞碎山峦、卷起海浪的身躯上,套着一根洁白的缰绳,其后是一节白玉车厢。车上,绸缎与轻纱组成的帷幕,随着玉铃铛的声音轻轻飞舞。 龙王载着车停在台上,化作一个眼眸深邃的青年,恭敬候在车门前。 无数人屏息静待着车门的开启。 青年上前,轻声说了什么,车门久久不开。 高台上,玄清道人的笑意飞上眼角眉梢,对旧日同门说道: “这是我家路听琴带出来的徒弟,不巧正是新一代。哎,我得赶紧下去接了,路仙尊脸皮薄,肯定听见了议论,怕是要跑。” 第72章 “你走,你把车弄远点,把人赶走,要不我不出去。”路听琴靠在门边说。他的感知范围放到了最大,清晰地察觉到不远处的城镇中无数投向车厢的目光。 他在玄清门清净的山居小院里待久了,就算到了莲州城,除了最开始也没遇见过什么人。骤然进到这种环境下,心砰砰跳起来,失去思考的能力, “师尊我错了,都到跟前了,咱们露个脸吧,周围也没什么人,只有老祖们在。”重霜恳求道。 “我不,天上飞的,城里看的,这不全是人!你跟老祖们道个歉,算了,我还是……” 路听琴心中的天秤在跑和礼节中摇摆着。 重霜欢快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师尊,师祖下来了!” 路听琴把车帘掀开一条小缝。 玄清道人落在地上,铺天盖地的灵蝶像一阵风,将路听琴所在的遮挡得严严实实。“来吧徒儿,没人。” 路听琴往外探了探头,确认真的什么都看不见,跳下车门。 刚一落地,路听琴手上就窜出几道灵绳。灵绳捆缚住车厢,将车厢挡在路听琴和城门口之间。即使灵蝶组成的障散去,车厢也能隔绝一部分投来的目光。 路听琴平静了一点,微红着脸,与重霜一起向高台上的老祖们行礼。 “路仙尊……百闻不如一见,难得你出席仙门大比,”苍山老祖看到路听琴的脸,表情立即柔和下来,她身上缠绕起黑色的气流,人像是融化在墨水中,下一瞬间出现在路听琴身前。 太近了!路听琴后挪一步,蹭到车厢前。 “宛寐,你别逗他。”玄清道人伸直手臂,在路听琴身前比了段距离,“他跟断魂剑身后形影不离那小孩一样,不喜欢近人,安全距离得有这——么长。” “可惜,可惜,”苍山老祖体贴地往后退了一点,“既然来了,想必这次我能见到你的精彩表现。有任何想要切磋的人,跟我说。苍山的小伙子们最喜欢和轻功好的对练,随时恭候。” “……是。” 不会有表现的,路听琴坚决地想,他观察了此地的人流量,已经做好准备,先见过师兄们,然后再看看重霜要干什么,之后就撤退回玄清门。 “可不止轻功,路仙尊要是愿意拿出看家本事,不说弟子,你们几个都得甘拜下风。”玄清道人嘴角的弧度就没有下去过。 他对苍山老祖说完,拍了拍路听琴的肩膀,眨眼道,“当然,师父不勉强你,既然来了,就先到处转一转,放松放松。” 路听琴后背紧绷,“师父说笑了,我不是……” 什么甘拜下风,我不是我没有。 玄清道人精致的面孔露出忧伤的神色。 路听琴:“……我尽力。” 玄清道人为重霜引见了几个老祖。重霜一得到空隙,眼神就黏在路听琴身上。路听琴脱不开身,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该去哪,等到老祖们说完话,他随意寻了个方向,落荒而逃。 重霜拜托了接引弟子安置车厢,背起包袱就往路听琴身边赶。 “师尊,等等。别走!嵇师伯已经准备好房间了,就在那边。” “我不要,”路听琴远远对重霜传音道。“那边人真的太多了。” _分节阅读_169 已经看到有修真者的身影在往高台的方向接近。路听琴的身影几乎是转瞬间就没了踪迹。 “帷帽,我拿了帷帽!”重霜叫道。 “那也不行。”路听琴头也不回。 带着帷帽反而更奇怪了,不论怎样都要被看。 路听琴飞得很快,穿过绿洲,进到了茫茫沙漠中。 微风吹起轻沙,沙丘的表面荡起阵阵波纹。无尽的沙漠好像黄色的海洋,人身处其中显得格外渺小。 路听琴停下脚步,回过头。 喧闹的城镇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侧耳细听都听不到修真者议论的声音。他又回到了舒适的人口密度里,甚至比之前更好。 他独身,却又不孤独,想说话时身边还能有人。 重霜站在路听琴不远不近的地方,黝黑的眸子泛着笑意。 “师尊喜欢这里吗?大漠风沙大,又容易迷失,很多人不怎么愿意待在这里。” “……我很喜欢。” “我也是,这里只有我和师尊两个人。”重霜一步一步接近路听琴,看到路听琴往后退了一下,停下脚步。 “玄清门人少,师尊骤然见到这么多修真者,肯定不适应。但明天大比就正式开始了,师尊不看看,未免可惜。” “住的地方看不到吗?” “住处都在城里。明天先在绿洲有一个简单的宣讲,然后就分散到大漠里进行分开的比试。” “你要参加哪场?” “师尊,坐过来慢慢说,要落日了。” 重霜轻轻一跃,跳到一座沙丘上。他从包袱中拿出几个垫子,在沙上铺好,自己直接席地而坐,盘腿坐在垫子旁。 路听琴犹豫两下,坐到重霜身边。 西边一轮红日正缓缓下坠,烧得天边的云彩和的沙地泛起金红。一层薄薄的雾气弥漫在沙丘之间,在夕阳中变换着色彩。 在这一刹那,天地悠悠,人生在世不过沧海一粟。路听琴望着落日,一时忘了说话。等他回过神,注意到重霜一直看向这边的目光。 “你看我做什么?”路听琴偏过头。 重霜眼眸好像一汪漆黑的潭水,其中烧灼着夕阳的金色。 “师尊,我……” 重霜气息有些不稳。 “你要比哪场?”路听琴接着之前的话问道。 重霜泄了气,“再看看,等明天再说吧。明天的宣讲大概就能知道这次都来了什么人。新一代的弟子肯定没什么比的必要,银龙那边水准也就跟南海差不多,除非银龙王这次亲自过来。” “你去南海那几次,没和银龙王打过交道?” “没有。那次她跟他兄长对上了,不是龙轩,是另一个,在外面另立门户的主战派,听说打的还是挺厉害的,这次之后,她应当是稳坐王位。” “银龙王是个有魄力的王,她能给莲州城带来和平。”路听琴回想起女王银河般闪光的长裙。那顿饭他吃得挺累,有种酒桌上的应酬感。印象最深的是东海龙宫晃眼的着装风格。 “师尊很欣赏她?”重霜顿时提起心,警惕地问到。 “怎么?” “不,没什么,就是……我,我也能。”重霜让喉咙处浮现出金麟,“人皇已经宣令,嵇师伯下辖的郡城可以作为龙族上岸的地方。我已经让南海清点海怪,可以开辟航路,方便西南和东北的商人通航。龙威能震慑妖兽,可以保护南部的城镇和村落。” 路听琴道:“那你可要努力。不会的事情可以去问师伯,需要引荐谁也去找他们。只要你能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他们就会支持你。” 重霜舔了舔嘴唇,“师尊,我……” 他沉浸在路听琴淡而温柔的微笑中、充满信任和期许的眼眸里,心中的情绪翻涌着,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最完美地表达。 “等一下,传音符。”路听琴举起手腕,那里系着的玉牌正发出微弱的光芒。 _分节阅读_170 重霜:“……好。” “小五,跑哪去了?没跑回玄清门吧。” 嵇鹤的声音从传音符对面响起。 “嵇师兄,”路听琴被戳破想法,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我在旁边的沙漠。” “天差不多要黑了,你回城吧。”嵇鹤那边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过一会,他似乎换了个位置,重归寂静。 路听琴听见风声,猜测嵇鹤又到了哪个高处。 “嗯,过一会。”路听琴道。 “今晚放心,没人能看得见你,小龙在旁边吗?” 路听琴把小玉牌往重霜的方向递了递。 白皙的手腕展露在重霜眼前,重霜咽了下唾沫,回话道: “师伯。” “重霜,要不你直接过来找我一趟,我把东西给你。你带着你师尊好好逛逛。我在会馆里,最高最漂亮那栋楼,屋顶。” “好,我知道了。”重霜道。 “师兄,不用麻烦了。我晚上直接回去休息就是。” 路听琴拿回玉牌。他还没看过异世的夜市,听到逛街有些好奇。想到城中乌泱乌泱的人,试探的心又收了回去。 “放心。”嵇鹤笑道,又重复了一遍,“都是陌生人,谁也不会碍着谁。你转就是了,看上什么报我的名字,直接拿走,小龙记一下账。” “好。”重霜这边答应着,那边对路听琴传音入密,“师尊,不用嵇师伯破费,我挣钱了,我来。” 路听琴感到成年人的经济独立在异世受到了挑战。 他想说你们都省省,我来买单,但突然发现直到现在,他还没弄明白什么时候花银钱、什么时候花灵石,几种货币的换算关系又是什么。 重霜发现了路听琴表情微妙的变化,趁着夕阳最后的微光,在路听琴手边的沙丘上写下两个字:师尊。而后,又在字的外围画了一个圆。 路听琴结束了传音,看到重霜的字,“这是什么?” “怎么说呢,我也很难说清楚……我想像这道圆弧一样,帮师尊把麻烦的事都挡掉。” 夕阳下,路听琴的发丝镀上一层金红的光亮,重霜凝视着路听琴的脸,看了没两眼,自己的脸皮先泛起赤色,好像染上了夕光。 “今天的事是个意外,以后我会留神的,绝对不会让师尊陷在不高兴的地方。”重霜说,“人也好,钱也好,这些都不是需要师尊担心的事。我会变得很厉害,我能帮师尊解决问题。我能跟师尊一起钻研符文,我,我……” “谢谢,”路听琴心乱了,他打断了重霜,好像再听下去,就会触碰到什么危险的东西。 “师尊,我。”重霜还想再说。 路听琴慌乱起身,往城镇的方向飞去。“好了,你嵇师伯要等急了,走吧。” 第73章 嵇鹤单膝支起坐在高楼上。他身穿绀青色织金袍服,头戴玉冠,漫无目的地望着夜色下的城镇,见到路听琴与重霜一起从大漠的方向赶来,面露微笑。 “来了?”嵇鹤道。 “师兄。”路听琴在嵇鹤旁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望向远方。 入夜的气温逐渐降下,缙安城散发出新的生机。一道游龙般的火光在街巷中燃烧着,四周的巷道燃起星子般的灯火。 路听琴仔细看去,那条仿佛烧灼着火焰的街市里挂着数不清的灯笼。商贩在路边叫卖,饮食铺子将桌椅摆到了店外,转角处的说书人旁边聚拢着人群。 乍一看是市井景象,细细看去,商贩除了卖日常的衣饰,也卖仙家消耗品、或真或假的宝器。饮食铺子有街边小食,也有灯火通明的高级酒肆。说书人一副普通的书生打扮,身前围着的是衣着考究的修真者。有些三五成群穿着统一袍服的年轻男女,明显是哪家小门派的弟子出来玩。 街上闲逛的人中,半数带着或奇异或狰狞的面具。 “怎么样,你们要去转转吗?”嵇鹤从乾坤袋里摸出两个面具,“夜市只有今天和大比结束时的晚上,其他时间照常宵禁。这个面具是本次多出来的活动,没想到接受度还挺高,出来逛的人比上届要多不少。” _分节阅读_171 重霜接过面具,替路听琴收好。这是两个兽形面具,一个玉面猫耳,一个金色狐面。 嵇鹤道:“面具是临时起意做的,不算精致。我挑了两个还算好看的,不喜欢的话我再去要。” “这个就可以。”路听琴小声道谢。 “除了居住区,今夜东市西市都是开放的。面具我请师父做了隐匿气息的符文,你们日常走动基本没问题,不怕被看脸。”嵇鹤补充道,“不过离说书的那小子远点。他是,最近突然有另一个人跟他打擂台,他为了保持地位,最近的小道消息越来越邪乎了。” “小道消息?” “各种排行榜之类的,还有对外透露私人喜好。你要让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没准哪天仙门都知道了路仙尊喜欢抱枕。” “我……”路听琴艰难地压住了后面的话,“我知道了。” 他想说我不喜欢抱枕,但重霜缝制的小胖龙抱枕还在包袱里,还有叶忘归做的各种小东西。这话要是说出口,他可能得面对两双失落的狗狗眼。 路听琴戴上猫耳面具,轻盈一跳,到了昏暗的街巷中,他顺着刚才看到的方向,七拐八拐绕到了最热闹的地方。 眼看着出了巷子就是热闹的街市,路听琴踌躇停步。 “师尊,怎么了?”重霜走到路听琴身前,替路听琴挡住人群。他带着金色的狐面,穿了一身往日甚少穿的黑色劲装,英姿勃发。 路听琴看不到重霜的面容,听着青年沉稳的声音,心跳莫名乱了一拍,“没什么,就是有点不适应。” “师尊想转吗?” “难得来一次,转是肯定想转……但是人……” 路听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重霜上前一步握住路听琴的手。说是握,更像是虚虚拢着指尖。 金色的狐面冲着街道的方向,不去看路听琴的脸。 “你干什么,放手。” 路听琴试图挣动,刚一动重霜就握得更紧,灼热的温度从重霜颤抖的手掌一直传到路听琴的指尖。 “我拉着师尊,师尊在我身后就好。” 重霜手下微微用力,引着路听琴踏入灯火中的街市。 蜂拥而来的喧闹声包裹住路听琴的耳膜,他的感官察觉到周边的每一个人,下意识绷紧身躯,想离开这个地方。 重霜的手牢牢牵住他,不容拒绝地带着他往前走。 “没事的,没关系的。就像是在东海一样,师尊在东海的时候那么厉害,现在也一点问题都没有。”重霜传音入密说道。 路听琴没法回答。 重霜的手非常温暖,指肚似乎因为紧张,不断轻颤着。 路听琴无暇去思考周围人在做什么,心跟着重霜的颤动一晃一晃的。 灯火通明的街市上,叫卖的吟唱声、讨价还价声,少年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人世间的热闹洒在路听琴的身上,他恍若未觉,一门心思都黏在重霜的手上。 他忘了去看铺子上的东西,忘了去找糖葫芦是不是跟印象中的一样,忘了去瞧花灯上有没有写着诗句与谜语,只记着重霜的手,握得那么紧,挣都挣不开,一路拉着他走在光明里。 短短几步路听琴仿佛走了大半天,到下一个巷子口,重霜终于拐了进去。 这是个人丁稀薄的暗巷。一只野猫正在滴水的屋檐下趴着,听到人来,翘起尾巴跑远了。 路听琴长舒一口气,靠在石墙上。他的气势又回来了,不自在地要抽回手。 “你还干什么,松开。” 金色的狐面平静地看着路听琴,手没有动,轻颤得更厉害了。 路听琴看不清重霜的面容,只能见到重霜微微下垂的眼睛。 那双黝黑的眼睛看着他们中间的地面,仿佛在做什么深思熟虑的重大决定,良久,重霜抬起眼,隔着狐面专注地望着路听琴。 灵力从路听琴的指尖中涌出,化作坚固的绳索,绑在重霜身上。 “不要说话,我不听。”路听琴趁着重霜被绑住,使劲抽回了自己手。 _分节阅读_172 重霜:“……” 他深吸几口气,胸膛起伏。 被灯火照亮的夜空忽然发出一声咻的响声,烟花绽放在他们的头顶。 漫天是金色或紫红的光芒,一朵烟花如星子般坠落,另一朵便紧跟着炸裂。 锦簇的花火此次彼伏地映亮天地,照亮路听琴躲闪的、不愿直视重霜的眼。 次日清晨,仙门大比。 以城镇外的台面为中心,架起数座浮空的高台。与会的门派按次序排位,分列不同的区域。 三山一门年轻一代的弟子,由一到两位年长的修士领着,分别占据最靠近台面的位置。 乾元山的弟子们人数最多,穿白色长袍、持玄色剑鞘,面目严肃,站姿一丝不苟,彼此间隔的距离都相等。 紫霄山的弟子服是紫金相间的劲装,配长靴,凸显出健硕的臂膀。 苍山人数最少,为首是一位黑发青年,他面容极美,细眉斜飞入鬓,双眼却寒如霜雪,背后是一柄缠绕着黑布条的断剑。 玄清门下弟子穿着天青色的弟子服。重霜面目沉静,站在叶忘归身后侧一点。路听琴与厉三、陶晚莺一起待在高台上。 不多时,侍奉弟子、接引弟子的示意下,仪式开始。 先由一位刚入门的仙童向东礼敬人皇、向天祭拜仙宫,此后由礼官介绍本届大比的主要与赛人员和流程,其后是老祖训话。 训话中,台下一片肃静,浮空的高台上,陶晚莺跟路听琴传音入密。 “睡好了吗,怎么这么严肃?”陶晚莺斜倚着路听琴的椅背。她依旧是一袭红衣,像一团云端的烈焰。 “嗯。”路听琴目光低垂,看向地面。 他梦了一晚上重霜。梦到带着金狐狸面具的青年灼热地抓住他的手。夜色迷蒙,他自己掀开狐狸面具,青年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口唇开合。 “你家那小孩刚才偷看你哎。” “不是我家的。” “怎么,你们吵架了?”陶晚莺轻笑出声。 “没有……师姐,你看下面。” 路听琴微微蹙眉。 乾元老祖的宣讲已经到了尾声,城门口,一个穿着银色长裙的女人脚踏云雾走出,一步一步,缓缓走近高台。她的身后,跟着六名同样银光闪烁、姿容不凡的青年侍从。 这是银龙王龙瑶化作人形的模样。 她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银色的长发像瀑布般披下,在身后松松挽了个花样。她身着比龙宫时更加繁复的长裙,在胸前装点了一枚硕大的珍珠。 “这次银龙王也来了?”路听琴侧头问陶晚莺。 “小鹤说她不来啊,没事,师父在,不怕出乱子。”陶晚莺站直了一点,饶有兴趣地看着银龙侍从手中拿着的宝盒。 龙威的压力下,银龙王身前修为尚浅的弟子被迫像水一样分开,给龙瑶和身后的侍从们让出一条通向台面的路。 乾元老祖哼了一声。 重霜转过身,沉默地看向龙瑶。 正在各处亲自巡视的嵇鹤御剑飞到上空,“银龙王,你亲自前来,不加通报,于礼不合。按照规矩,龙族不该现在出场。” “我此次前来,与仙门大比无关。”龙瑶的面容一如既往地覆着一层寒冰,她的眸子缓缓扫过在场的修士,找到端坐在高台上的路听琴,停驻了半晌。 路听琴不安地动了动。 “我带着诚意与真心而来,希望东海龙宫与仙门能有长久的和平,和坚固的联系。”龙瑶微微抬手,身后的侍从一起单膝跪地,打开宝盒。 刹那间,仙器与宝珠的光芒亮起,离得近的修士被晃得眼前发白。 “这是初代人皇剑上的宝珠,深海巨怪万年的精核,镇住旋涡的定海箭,玄龟回魂内丹,龙王毒典。还有……我私库的出入牌。”龙瑶道。 重霜看着熟悉的架势,眉头一跳。 _分节阅读_173 龙江献出红珊瑚时,叶忘归曾说过龙族的求偶分为几部分,一旦看完就要给答复。首先展示财富,而后是美丽、英勇、窝巢、权柄。 “这是我的财富。”龙瑶款款说道,向台上的玄清道人及各位老祖所在的方向见礼。“打断大比,老祖见谅。苍天与龙神在上,我将按传统展现我的真挚,希望各位做个见证。” “路仙尊风姿举世无双,东海一见再难忘怀。我,银龙王龙瑶,愿与玄清门路仙尊缔结姻缘,永以为好。” 第74章 “琴琴,再坐会儿,给你嵇师兄一个面子,不然不好收场。” 陶晚莺的手轻飘飘搭在路听琴的肩膀上。她凑在路听琴耳边说话,眼波流转,红唇轻勾,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在路听琴的鼻尖。 “银龙王终归是东海的王,又刚和玄清门结盟,我们既要让仙门大比正常开展,也不能让银龙王下不来台。” “嗯。”路听琴僵硬应道。 龙瑶话音落下,台下所有目光投向高台的一刹那,路听琴的魂就飞走了。他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要跑,等回过神,被陶晚莺搬出嵇鹤镇住,只得继续坐在椅上。 “铃仙子,陆上男女有别。劳驾离我未来的夫婿远一点。”龙瑶冷冷地看向高台。 陶晚莺闻言,从后面环住路听琴。她漆黑的发髻闲散地挽着,红裙夺目,气质慵懒。 “哦,要是我不想呢?” “师姐。”路听琴不敢动弹。 三山之外的弟子之间,气氛明显躁动起来。各门各派的毛头小子们见多了清心寡欲的师姐,看见陶晚莺的瞬间吸了口气,等看清路听琴的脸,这口气硬生生卡在喉间,良久无法吐出。 路听琴双眼微阖,端坐在高背椅上,似乎外界的风波无法扰动他半分。铃仙子盛名在外的玉铃铛浮动在他的身前,他白发一半挽起在玉冠中,一半披在身后,圣洁得犹如玉铃真正的主人。 重霜额头青筋直冒,想捞起路听琴就跑,藏进山居院子里。 “诸位老祖、叶首座,嵇师伯、诸位仙门师兄。在下重霜,玄清门下路仙尊不成器的弟子,兼任南海龙王。” 重霜跨前一步,强压下心中的烦躁,礼数周全地打了一圈招呼。他幽深的眸子古井无波,目光掠过陶晚莺和龙瑶时涌动着暗流。 “因龙宫与我师尊的私事扰乱大比,我也算是半个龙族,对此深感歉意。各位老祖,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就银龙王提出的事探讨一二。” “可以,先解决你们的问题。”苍山老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她的一支扇子和玄清道人的灵蝶一起,沉稳地压在乾元老祖的剑鞘上。 “你就是想看热闹,这成何体统。”乾元老祖翘起胡子,愤怒地传音道,“弘修,你去管管!” 紫霄老祖沉吟片刻。他保持着高大的中年人的形象,粗眉不怒自威,声音如雷声般滚滚响彻城镇内外。 “仙门没有一成不变的传统,历代人皇与仙宫革故鼎新,终有如今的神州浩土。南海龙王与东海龙王亲自上陆,人族与妖修常年相抗的局面,将迎来新的变数。诸门弟子可借此机会,仔细一观。南海王,请。” 配合着紫霄老祖的话,玄清道人笑眯眯地驱动着灵蝶,引导台下弟子改换位置。 除三山弟子位置不变,重霜身前空出了一条大道。 重霜没有穿玄清门的弟子服,还是一身黑色的劲装。他直面银龙王,周身隐约涌动出龙威,和银龙王相抗。 嵇鹤从边上挤到叶忘归身侧,悄声道:“我觉得有点不妙,这小子之前眼神就不对,要是趁机会捅出来怎么办?” “什么眼神不对,他和听琴还有矛盾?”叶忘归大惊失色,艰难控制住表情,对嵇鹤道。 “大师兄,你个蠢货。”嵇鹤瞄了眼玄清道人,又看了看陶晚莺,跺跺脚站在原地。 高台上,路听琴嘴唇微动,“师姐,不行,我还是……” 陶晚莺扭头,“三三回来了,哈,还有小师妹。” 变故刚出就离开的厉三,此时从城镇里轻功赶来。他拎着一个竹篮子,篮子内胖乎乎的橘白猫崽子睡得正香。 厉三捞起奶橘放在路听琴腿上。 奶橘在睡梦中闻到路听琴的气息,高兴地吧唧两下嘴,爪子在空气中蹬了几下。她四脚朝天,爪垫弯在身前,舒服地窝在路听琴的怀里露出肚皮。 路听琴试探地动了一下。 奶橘睡眼朦胧地翻了个面,发出模糊的嘤声,爪垫一下子黏到路听琴身上。 _分节阅读_174 “玩到天亮刚睡,别让她醒,麻烦。”厉三严肃道。 路听琴:“……” 那你就让她在篮子里睡啊,师兄! 路听琴被奶橘压住,手不甘不愿地摸到奶橘毛茸茸的后背,一下一下顺得停不下来。 龙瑶与重霜相对而立,“南海王,你在东海化形,与东海渊源颇深,莫要做冲动之事。” 重霜垂眸。他吸引到了先前投向路听琴的所有目光,泰然自若地先对路听琴行礼,再对龙瑶说道: “师尊带我化形,经种种磨难方有我的今日。我已立下血誓,不会与东海龙宫为敌。” “记住你的话。”龙瑶颔首。 重霜道:“听说龙族求偶,必须有完整的仪式才能得到答复。银龙王,你一定要在此完成全过程吗?” “人如此齐全的仙门大比,百年难遇。我有意请仙门见证,我与路仙尊的佳缘。” 重霜不再多言,化作龙形。 庄严的黑龙浮在人群上空,金色的眸子俯视着龙瑶。 龙瑶挥手,令侍从们收好宝盒退下,变回真身。 庞大而美丽的银龙在半空中缓缓盘旋,与黑龙平视。 路听琴摸着奶橘的手一颤。他眉眼低垂,没有抬头。有限的视野中关注着黑龙泛着金色的尾。 重霜道:“既然如此,若要师尊的答复,先过我这关。” “你要以挑战者的身份,打断仪式?” “正是。”重霜的声音放大,在城镇中传出很远,“其他的银龙也听着,仙门自有规章,不会按龙族传统行事,不要再上门扰了路仙尊的安宁。” “无妨,那便从财富开始,”龙瑶道,“南海贫瘠,积淀都被应衍挥霍一空。你哪有拿得出手的财富?” 嵇鹤翻了下眼睛,插话道:“神州浩土均有我的领地,南海王身家尚浅,暂时可把我的算上。”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弟子间,动荡出一阵乱声。 玄清门嵇峰主,比他的天赋更知名的是他的财力。当代人皇视他为亲弟,允他开广开商路,造就出一座座富饶的城市。 若嵇鹤有意摆出财富,四海龙宫的积淀加起来,可能才堪堪能有和他比拼的资格。 龙瑶沉默了一阵。她在半空中化作人形,招来云雾。 她的银发波浪般浮动,长裙飘动,像身披着星河。 “路仙尊,请赏光观我一舞。” 路听琴磨蹭着抬起头。 五位侍从搬出骨笛、贝钟等龙宫乐器,凑出轻灵而悠远的乐曲,一位侍从吟唱古老的歌。仿佛远古的海洋泛起轻柔地波涛,人们回到大陆上万物新生,互相扶助的时代。 龙瑶在踩着云雾开始旋转。她身姿轻盈而柔软,肌肤光洁。顾盼回眸间,寒冷的眸光微微融化,对路听琴泛起轻笑。 轻风随着她的心念而动,云雾为她作陪。她是此时天地间最亮的一抹美色,刻印在无数年轻弟子的视野中。 “雕虫小技,不值一看。”陶晚莺懒洋洋地活动身体。 “师姐,你不会要……”路听琴紧张道。 “傻瓜。”陶晚莺说完,飞身落到台下,挤在叶忘归和嵇鹤中间。 她个头虽高,站在师兄和师弟间依然矮了一头,像朵娇艳的花。 “干、干嘛?”叶忘归低头看着师妹,说话逐渐不利索,“莺莺,你也要跳的话,咱换个地方,别在银龙这边。” “蠢。”嵇鹤绷着脸往师兄师姐远一点的地方挪了半步。 龙宫之乐余音绕梁,龙瑶一舞终结。她的目光在路听琴的脸上流连半晌,对重霜伸手示意。 “到你了。” _分节阅读_175 黑龙化作青年模样。重霜皱紧眉头,手握在剑鞘上。 “不要用那个,用我的软剑。”陶晚莺抽出一柄系着红绸的软剑,抛向重霜。 重霜在空中旋身,利索地接住剑。他挽了个剑花,惊讶地看向陶晚莺。 陶晚莺用口型道:“我支持你。” 重霜耳朵红了。他握住软剑,正要开始剑舞,忽然听到一声古琴拨弦声,而后清冽的笛声加入。 陶晚莺借了玄清道人乾坤袋里的古琴给叶忘归,竹笛给嵇鹤。在她的微笑下,嵇鹤满脸不情愿地开始吹奏,叶忘归兴高采烈地和声。 笛声悠扬,古琴旷远,似乎能见到高山苍柏,流水潺潺。这是符合仙门审美风格的合奏,吹奏与弹奏者技艺高超,配合默契,一听便是有过长时间的磨合。 陶晚莺开始唱歌。她的歌声带着灵力,将众人卷入到奇妙的画卷中,昏昏然不知所在何处。一段空灵的应和后,她声音骤然一转,唱起金戈铁马的战歌。笛声紧跟着变奏,古琴接上。 重霜得到信号,拔剑起舞。 他的身形像是与剑融入在一起,在空中矫健地翻飞。幽深的眼睛在每一次转身时,凝视着路听琴的方向。 他神情坚毅,嘴唇紧抿,有青年的力量与少年的锐气。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恰到好处的力道与韵味,像一团黑色的火焰。 玄清道人手指轻点,打着节奏。 年轻的弟子的视线来回移动,大多看向陶晚莺和龙瑶,有胆大包天的偷偷凝望路听琴,或是苍山队伍中为首的冷面美人断魂剑。 的仙门美人榜上,路听琴高居榜首,自从一夜白发后,更是放话说榜首永不会改变。仙门第二美人便是苍山的断魂剑,他路过莲州城时引发了大动荡,被追着看了大半天。 头一次出山门的少女们不一样。她们年纪尚小,本来追捧着青年侠士,见到气势十足的黑龙后一夜间转了喜爱的方向。此时一个个目不转睛地望着重霜,悄悄拿传音分享感想。 重霜专注地望向路听琴。 终于,路听琴唇角微微弯起,白玉般的脸颊上泛起一抹浅淡的赤色。 第75章 “师尊。”重霜眸中带笑,对路听琴传音道。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多说什么,与龙瑶和嵇鹤交谈几句,推动下一场比试。财富与美丽之后,是展现求偶者的英勇。 本来龙瑶要挑战老祖,以示自身的实力。既然重霜出现,自然而然改为了双王对抗。 主办方嵇鹤对这个发展很看好,“没问题。场地有现成的。为表示对龙王的尊重,这次不设彩头。” “正当如此。”龙瑶道,“求偶是严肃的传统,怎可儿戏。” “嗯。”重霜听到求偶,脸皮泛起热度。 嵇鹤瞪了重霜一眼。他对礼冠吩咐完,趁着诸人修整的时间,对重霜传音入密道:“重霜,银龙都是纯粹看脸的家伙,你这一场要赢得漂亮,把后面的都堵死。” “自然。”重霜凝重点头。 “赢了之后,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要有分寸。”嵇鹤威胁道。 “师伯,我明白。” “你真的知道我在说什么?”嵇鹤不放心地打量重霜,想再旁敲侧击几句。 “嵇峰主!”一个弟子小步跑来,恭敬地站在嵇鹤身后,“老祖有事,说要加强防护,以免误伤。” “啧,就是这样,你自己掂量。”嵇鹤抛下一句话,匆匆离去。 重霜目送嵇鹤离开,仰头看向高台。 高台上,路听琴正托着奶猫要送回竹篮子里,陶晚莺手搭在路听琴的肩膀上,引着他往沙漠的方向的看去。 重霜望着路听琴,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他定了定心神,在惊呼声中重新化作黑龙,长尾一摆,用最漂亮的姿态出现在路听琴的视野中,向着陶晚莺所指的方向飞去。 礼官被嵇鹤嘱咐过,调整了说辞,引众人到沙漠深处准备好的场地进行观看。那里为了仙门大比事先布置出了防护措施,交战者处于宽广的屏障之中,四周有高矮不同的观礼台。 玄清道人站在沙漠中,指尖轻轻搭在防护的屏障上。半圆形的罩子上复杂的符文交错闪现,屏障改换了形态。 _分节阅读_176 “师父,完全不限制上空可以吗?”嵇鹤双手环胸,站在玄清道人身边。 改换形态后的防护罩,从包裹擂台变成了包裹城镇与人群。整片天空都变成了战场,便于龙王庞大的身躯辗转腾挪。 玄清道人加强着防护,“银龙王要是挑战我,败了就败了,也能展现英勇,但她这次挑战的是重霜。” “龙族实力为尊……如果重霜赢了,可能东海的权柄要动荡?”嵇鹤皱眉说道,“用莲州城做点什么吗?” “这是龙族内部的事,迟早会有一战。只要走向是好的,我们就不干涉。”玄清道人平静地望向沙漠上空,“银龙王会全力以赴,堵不如疏。与其用屏障限制,不如完全放开,任他们打。” 人已到齐,沙丘上下无数浮空的台面上,仙门年轻的弟子被年长者带领着,准备见证此生第一次的龙王之战。 远处,银龙群得到消息,纷纷赶来浮动在周围观战。 位置最佳的观礼台上,路听琴被陶晚莺按着坐下。厉三怕龙威影响到奶橘,送回猫崽子后去叶忘归身边帮忙。 双龙盘旋在黄沙之上,等待开始的号令。 “这不是我擅长的地方。”银龙缓缓道,冷冽的银色眼眸看着漫天黄沙,“我怀念大海。” 重霜道:“你可全力以赴,我不伤东海龙族,点到为止。” “不必,切磋与血誓无关,你尽管全力施为,胜者为王。” 空气沉寂下来,巨龙银色与金色的瞳孔同时望向中央观礼台。 龙威下,礼官拿着黄旗的手一颤,几乎要站不稳。他手臂发软,仓促转身,不敢惊扰老祖,走到路听琴身前,躬身捧上旗帜。 “双龙夺珠,天昌我朝。请路仙尊开旗。” 路听琴:“……” 夺什么珠,会说话吗? “把旗子扔下去就行,说允。”陶晚莺传音解释道。 路听琴拿过旗帜,走到中心,往下面一扔。“允。” 灵力挟着旗帜冲向黄沙,将黄旗稳稳立在沙地上。 四周嘈杂,双色巨龙升到半空。 为消除龙威的影响,修行有为的仙尊分散到各处,支起针对性的防护。玄清道人的灵蝶在城镇上空飞舞,预防意料之外的危险。 三山老祖停止交谈,收敛笑意,凝重远观。 “感想如何?”陶晚莺一点没被紧张的气氛影响,把玩着玉铃铛,对路听琴说悄悄话,“我刚才看到人皇的史官混进来了。上一次有龙王上陆,还是应衍时代吧。没想到这次一下来了俩,还要相互开战。” “师姐,拜托你一件事。”路听琴沉重道。 “哎呀,难得啊,你说。” “那个史官,不管他记什么,你能不能用法子让他抹去起因?” 路听琴想想就要窒息了。千年后陆地再次迎来的龙王之战,起因是…… 求偶仪式。 别打了,让他安静地从社会上消失吧。 沙漠开始摇动。 仿佛有隐匿的巨兽从沙海深处钻出,重现人间。 “是虫,沙虫!”年轻的弟子面带仓皇。 沙丘尽头出现了一只狰狞的巨虫,虫身有三层楼高,头部的位置是一个空洞,布满尖牙。它发出刺耳的鸣叫,并未攻击在场的人类,高高抬起身躯。 苍穹上一只有着巨大羽翼的黑鹰盘旋着,它双眼血红,尖爪锋利,忽而直冲而下,抓向巨虫的后颈。 “鹤儿,你借此机会令人清点大漠的妖兽。”玄清道人说。 “是。”嵇鹤飞身离去。 黑龙与银龙在半空中对峙,没有立即发动攻势。它们的龙威笼罩大地,御使方圆听从于龙族的妖兽相互缠斗在一起。 _分节阅读_177 陶晚莺道:“龙族天生是妖兽的王,重霜不错,刚拿到权柄不久,就能和统领东海百年的银龙王对上,还占了上风。” 路听琴面容纹丝不动,目光穿透云雾,追踪着黑龙的动向。 “开始了。”陶晚莺道。 银龙率先进攻,冰寒的龙息让沙漠仿佛覆盖上冰雪。 黑龙闪身避开,化作黑色的闪电骤然间出现在银龙之后,利爪抓向她后背的鳞片。 银龙急速拉升,俯冲落下,要将黑龙按进沙地。 黑龙长尾扫过,不躲不避,锋利的双角撞向银龙的眼睛。 悠长的龙吟响彻在天地中,龙王身躯放大,犹如两座大山撞击在一起。他们的鳞片强度极高,精心锻造的宝剑划不出一丝痕迹;速度极快,一瞬间缠斗数回合又分开,犹如两道利芒。 银龙群发出躁动的声响,跟着发出一声接一声的龙吟。 玄清道人浮在高空,竖起新的屏障。 大地震颤,普通弟子鸦雀无声,他们竭力对抗着龙威,平复越发艰难的呼吸,目力最好的人也很难看清龙王的动作。三山的弟子面色冷峻,有人小声交谈,推演起剑阵对上龙族的胜算。 先前一战中,三山弟子主要对抗被黑雾蛊惑起的妖兽。北海、东海的主战派龙族侵入陆地,被擅长与龙族缠斗的玄清门截住。新一代的弟子中,几乎无人有迎战龙族的经验。 陶晚莺摇摇头,玉铃铛飞到弟子上空,散发幽幽的光芒,挡住龙威的影响。 “这届大比会很惨。三山勉强能一战,普通弟子加起来,比不过银龙王麾下随便两条小龙。”陶晚莺对路听琴私语道,“这样也好,闭关苦修后,下次更有看头。” “嗯。”路听琴敷衍一声。 “别紧张了,重霜很难输。”陶晚莺捏捏路听琴的肩膀,“要是他赢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琴琴,真傻还是装傻啊。”陶晚莺笑道,她还想再打探几句,忽而上空降下雨丝。 浓重的乌云在沙漠上空聚拢,雨丝渐而变大,逐渐变成狂风暴雨。光线被遮蔽,白昼的沙漠此时如暗夜般昏沉。 双龙的身影在云中攒动,逐渐升至肉眼难看清的高处。 轰隆,一声惊雷劈下。电闪雷鸣。 “他赢了。”路听琴靠回椅背上,又一下子坐直,“不,我……我要走了。” 陶晚莺双手按在路听琴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路听琴开始慌了。他不愿违抗师姐,又不能在老祖面前失礼,暗自跟陶晚莺的手较劲,一时难以脱身。 风雨渐消,黑色的龙影冲向地面,化作人形。 重霜黑发贴在额上,雨丝顺着脸颊滚入脖颈。湿透的劲装贴合在他的身上,勾勒出矫健的身形,露出的皮肤上带着血迹,很快愈合无痕。 龙瑶随后落地。她高昂着头,不甘地望着高台上的路听琴,深施一礼后,拂袖离去。 一个仙童上了高台,对路听琴汇报道:“路仙尊,银龙王留话说,除了私库出入牌,其他珍宝尽赠与仙尊,她没有放弃,还会再来。请问宝盒该存在何处?” “交给嵇峰主。”路听琴哑声道。 重霜的眸子平静无波,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和龙侍献礼时一样,对路听琴单膝跪下。 从远处赶回来的嵇鹤见此,差点没控制好从剑上掉下来。 玄清道人不断摸着光滑的下巴,好像那里还留着白胡子。叶忘归向四周看了看,听到弟子们的暗中议论。 “南海王要干什么?他打断银龙王求偶,不会要自己求、求爱吧。” “不行!不行不行!路仙尊呜呜呜,不可以……” “什么?重霜要……”叶忘归惊道。 厉三捂住叶忘归的嘴。 路听琴无暇顾及其他,全部心神都放在重霜黝黑的眼眸中。 重霜眸中泛起笑意,像无数个日夜那样,温柔又恭敬地看着他。 _分节阅读_178 “比试已完,师尊,弟子带你回去休息。” “……嗯。” 路听琴跳下高台。他眉头微蹙,眸中流露出些许茫然。 重霜没有开口,是好事……但为什么他心中空落落的。 路听琴沉默离去,他走得很快,离开人群进入无人的沙漠里。 重霜谢过老祖,紧追在路听琴后面。快要追上时放慢脚步,一声一声,刻意发出踩沙子的声音。 路听琴的手垂落在身侧,虚虚拢起又松开。 重霜确认四周无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握住路听琴的手。 他目若朗星,唇角含笑,一派自信的模样,与路听琴的手交握的指尖还是带颤的。 “师尊,我赢了,我跳的好吗?龙瑶不行,谁都不行。” “我、我敬爱师尊,喜爱师尊,思慕师尊,每晚做梦都是师尊……师尊,你看我好吗?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允我做师尊的道侣。” 第76章 路听琴抽了一下手,没抽动。 他侧耳倾听,仙门大比开始按既有流程推进。传音符冰冰凉凉,没有动静。 没有人能够再打断重霜。 “你先放手。”路听琴垂下头。 “不行,放手了师尊就跑了。”重霜声音都带上了颤,他咬紧嘴唇,凑前一步,“告诉我一个答案吧,师尊。” “说了多少次,别咬嘴唇。”路听琴反射性地说道。 “师尊不讨厌我,”重霜嘴唇微张,他握住路听琴的手愈发用力,眼中有灿烂的笑意,“师尊,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路听琴扭过头。 黄沙缓缓翻滚着,日光炽烈,实在不是一个谈感情的好地方。 但一样的。不论是幽暗深海、山居小院、广袤沙漠,与重霜在一起的感觉,都是一样的。炙热的、真挚的、一往无前的…… 他的泪水能打湿最冷硬的心脏,他的热度能让人在午夜梦回中怀想。 “……你太小了。”路听琴道。 重霜呼吸一窒,“我……我年岁不小了,师尊也说过我成年了。师尊觉得我幼稚吗,我会改,我会变得更可靠。” “我没想过道侣的事,真的,”路听琴垂下眼帘,看着脚下的沙地,“感情这东西很复杂,可能站在高处,心晃几下,就觉得是爱慕了,回过头又会后悔。世界很大,你见过的人还太少了。” “师尊又说这种话,好像我出去随随便便逛一圈,遇见个什么人就能忘了师尊一样。” “我们认识时间也不算长,我们还……” 重霜眉头皱起,声音低落下来,“师尊,你是觉得我们还不熟吗?” 路听琴的良心过不去了。 “不,不……没有。让我再想想,再给我一点时间……还有,差不多就行了,你要握到什么时候!” 路听琴的指尖闪动着灵力的光芒。 重霜骤然松开手,嘴角抿出笑涡,“好,好!我等师尊,等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师尊慢慢想,我会去找师尊的。” 路听琴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不敢细想自己都说了什么,也不敢回忆重霜说过的话,脚尖点地,身形刹那间就消失在原地,往城镇的方向飞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路听琴都躲着重霜。 他考虑过现在就回玄清门,但心中记挂着答应玄清道人的事,犹豫着没有离开,宅在屋子里研究符文。 _分节阅读_179 这是嵇鹤在会馆中专门布置过的房间,采光很好,处在幽静的位置,屋内放着花草。 一天清晨,有人敲响了房门。 路听琴手一颤,符文组画歪了一道。 “是我。”嵇鹤道。 路听琴将门拉开一点小缝,将人放了进来。 “看你这样子,没答应吧。”嵇鹤慢腾腾地走了进来,环视一圈,突然转身,凑近路听琴说道。 “什么答应不答应的。”路听琴闪身躲到屋子边缘。 “还能有什么,你不就是躲着那小子吗,面也不露。我差点以为你回去了。” “他……干什么呢?”路听琴不敢看嵇鹤的眼睛,询问重霜的近况。 “到处帮忙,干的还不错。怎么,你想他?”嵇鹤直白的问。 路听琴垂着头,耳朵边缘泛起一点红色。他不回答嵇鹤,坐到圈椅上,在空气中继续画了一笔符文组,摆出赶客的架势。 “师兄没事可以走了。” 嵇鹤还没说话,拢在袖子里的传音符发出剧烈的光。 叶忘归的声音透出来,音量太大,路听琴听得一清二楚。 “赶你走诶,说明小五不喜欢他!” “大师兄,闭嘴!”嵇鹤对传音符咬牙切齿,“他耳朵都红了!” “那也不能代表……唔,老三,干嘛!”叶忘归的声音消失了。 路听琴捂住耳朵,“没有,没红。” 陶晚莺的声音插进来,“琴琴,听师姐的话,感情要抓住,不要放跑了哦。” 玄清道人发出一阵假咳。 厉三“嗯”了一声,还没说话。 嵇鹤下意识切断了传音符。 路听琴:“……三师兄,有点,可怜。” “我不是有意要挡老三,控制不住。没事,我一般都会再找他好好听一遍,今天还有别的事,就不让他说了。” 嵇鹤尴尬地收了传音符,隔着一张案几,坐在路听琴身边的椅子上,“这符文组还不错。” 路听琴放大结构,展现给嵇鹤,“我调了几组,这是最完美的。” 嵇鹤看着眼晕,“很好,可以了。” “嗯。”路听琴应道。 嵇鹤不说话,路听琴也不说话。他把已经完成的符文组放到一边,又开了一个新的,自顾自在地用灵力在半空中搭建复杂的构架。 嵇鹤看了一会更晕了。“小五,我就直说了。我此次,一来是看你情况,二是有个大比的事。” “师兄请讲。”路听琴暂停下动作。 “新弟子的赛事已经结束了。这几天是挑战赛,还有各种讲坛。你之前不是问符文的事吗,昨晚断魂剑来找我,说要讲讲符文。你要去听吗?” “断魂剑?” “龙瑶找你那天,三山弟子不都有人领着吗?苍山队伍最前面背着把断剑的那个就是,当时站叶忘归附近。他是苍山老祖座下第一个弟子,也是我的老对手、老朋友。” “我有印象。”路听琴想起来了,苍山人少,为首的青年姿容出众,很容易记住。“苍山……不是说以剑法为主。他们也研究符文吗?” 嵇鹤顿了一下,“还行吧。你去听了就知道了。位置在绿洲西北角,到了出示玉牌,或者露脸就行。差不多马上就开始。” “嗯,但是重霜……师兄能不能帮忙我拦一下?”路听琴接过玉牌,犹疑道。 嵇鹤长长叹了口气。“不行。” _分节阅读_180 路听琴愣了一下,这是嵇鹤第一次拒绝他。 嵇鹤道:“你要是跟我说一句,你讨厌他,这事马上就能办妥。但现在你明显又不是。你们之间经历了太多,旁人琢磨不清,没法轻易插手。我只能建议你跟着内心走,有话直接说。” 路听琴微红着脸点头。 “干脆一点。”嵇鹤忍不住又补充道,“是就是,否就是否。就算要犹豫也不要拖太久。要谈心找……算了别找我了,我还是想揍他,找师父吧。” “好啦,师兄。”路听琴再次赶他走。 嵇鹤事务繁忙,本来也不能久待,又交代了几句就匆忙离开。 路听琴摩挲着手中的玉牌,日光透过窗格洒在玉牌和他的指尖上。 有话直接说……吗? 路听琴想到重霜带着热气的身躯,捏紧玉牌。不行……不行。 路听琴运转灵力,很快回归到平静的状态。 他下定决心出了门。 玉牌内嵌了简易的指路符文,跟着方位走就能走到会场。 此时正是一日初始的时候,城镇中已经有了人语声。修真者多聚集在沙漠和绿洲的会场,路听琴一路轻功而行,顺利地找到了嵇鹤说的地方。 无他,人太多了,非常好找。 一汪碧蓝的湖水上,架起了一座木质的讲台。轻纱飘扬,童子随侍,讲台布置得朴素而清雅。 正中坐着一个黑发青年,他面容很美,令人乍见之下分不清他的性别,细看会被冷冽的眸光摄住心魂。他的身后背着一柄黑布条缠住的断剑,发出极淡的血腥味。 他背着的剑没有名字,自他出山之后,亦无人知晓他真正的姓名。人们根据他的剑法叫他断魂剑,久而久之,这成了他在外的名号。 一圈一圈的修真者围坐在绿洲旁,聆听断魂剑的讲述。 几个仙童浮在半空,检查着每一位新来者的信物。 路听琴往后退了一点。人多得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他打算悄悄溜走。 断魂剑抬起头,在半空中画出一个符文。 “基于此,我的尝试如下。”断魂剑声音冷漠地讲解着。 路听琴被符文吸引,停住脚步。看着看着,随着断魂剑灵力的运转,蹙起眉头。 这组符文有错误。 断魂剑想配合苍山功法,在击杀时事先利用符文制作埋伏,寻求一击必杀的结果。但按着这种发展,到不了断魂剑一开始说的效果,反而走了相反的方向。 路听琴一停下,两个仙童飞过来,恭敬请他入席。 “……稍等。”路听琴道。 “符文艰深,有错漏之处请诸君指出,助我完善。”断魂剑道。 路听琴抿了抿唇。断魂剑最后一句“助我完善”打动了路听琴,他悄声传音道:“打扰。坤位下方,甲类结构调三分。” 断魂剑端坐台上,没有对路听琴的传音展现出一丝惊讶。 他指尖微动,飞快按照路听琴的说法调整了结构。随后跟着路听琴其他的几次提示,修正了符文组。 半空中,繁复的符文亮起光芒,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声。几道锋利的暗箭一闪而过,隐藏在符文中。 这是符文成功的象征。几乎同时,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和讨论声。 “不愧是断魂剑,剑法高深,在符文上也造诣惊人。” “这就是一通百通!以前没怎么关注过符文,没想到还能这样。” “最后那步骤你看懂了吗……” “别说了,打一开始我就没懂。” 路听琴对仙童摆摆手,打算就此离去。一道传音响在他的耳边。 _分节阅读_181 “不来讲吗?路仙尊。” 是断魂剑。他口唇微动,这一次不是传音,而是直接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道,“最后完成符文的不是我,是玄清门路仙尊。” 台下安静一瞬,轰然炸开。 耳目灵通的人已经得到消息,仙门第一、第二美人齐聚,要开坛讲符文。 符文枯燥复杂、又难以入门,历来不受修真者的欢迎。但此时别说符文,就算断魂剑和路听琴面对面坐一天不说话,也有大量的人愿意在旁边看着。 路听琴动了动耳朵,他敏锐地察觉到,远处的剑修都停下切磋,共同往这边赶来。紧张中,他忽然听到重霜的传音。 重霜正在树下向仙童出示玉牌,显然也是刚刚赶到。 他身姿挺拔,像一棵沙漠里扛过了风沙的白杨。隔着人群凝望路听琴,唇角弯起,声音平稳而温暖。 “师尊,想要更多人用符文,现在是个好机会。师尊说点想说的,像教我和师叔时那样就好。不用看其他人一眼,看我就行。” 第77章 仙童在高台上摆出另一个席位,断魂剑制止了仙童。 “不必,我坐台下。”黑发青年道,“路仙尊,请。” 断魂剑干脆地飞身下台。在他的落脚处,修真者很快让出一片空阔的区域。他席地而坐,不声不响地望着路听琴。 日头正好,远处隐约传来其他讲坛的问道声,路听琴心中疑惑。断魂剑动作太利索,刚开坛又立即让出位置,就好像专门等着他来一样。 路听琴疑心是嵇鹤的安排,但此时由不得多想。无数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有期待也有不满。 “路仙尊也不错,但我这次来是想看断魂剑的。”台下有人悄声私语道。 “嘘,别乱讲,南海王在那边盯着呢。” “路仙尊也研究符文,没听说过啊。” “等等呗,不行提早点走,我还想去医修那边听一听。” 路听琴落在高台上。他的白发被风吹起,衣袖翻飞,好像一片羽毛或一朵云,停留在了清澈的湖水中央。 台下嘈杂的声音消失,讲坛周边陷入寂静。 路听琴端坐正中。他垂下眼帘,不去看黑压压的人群,指尖溢出灵力。 灵力在空气中不断交织着,画出一个个复杂的符文。符文相互交叠、改换着位置,在半空形成一个立体的龙形。 先是龙尾,颤动的、光滑的、小狗一样晃来晃去的龙尾。 再是龙身,优雅的、细长的,其实还能变作另一种小翅膀形态的龙身。 最后是龙首。威严的、庄重的,到了外面就唬人得不得了,一道他身边,就喜欢埋在尾巴上的龙首。 最后一笔收回。符文组成的小龙身形变大,变作一个成年修士的大小。它发出一声龙吟,绕着高台盘旋两圈,自动奔向重霜所在的位置,尾巴轻摇两下,往大漠的方向飞远。 “这是……聚符成灵!?” 台下有懂符文的人霍然起身。 还没明白的人在旁边人的讲解下,露出惊骇的神情。 当今世上,公认的符文第一人是玄清道人。他师承仙宫,开创出无数精深的用法。但因为对修为与天赋要求过高,几乎无人能学。 其次是钻研奇门遁甲的修士,会布置复杂的符文组放在阵眼中。大部分剑修、法修只了解几种符文的基本用法。 聚符成灵是传说中符文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到此境界,往深触及道法核心,往宽造化万千。 重霜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听琴。他想立即变作小龙,冲上台待在师尊的手掌中,碍于越来越多的人,完全无法行动。 路听琴开始讲课。他声音很轻,辅以灵力演示,从最初级的起始符文引入,讲起自己对符文的认识。他的话直接而简单,个别时候有艰涩的用法,稍加思索便能理解。 重霜注意到周围变得安静,似乎飞鸟都不敢路过此地,怕扇动翅膀的声音惊了讲解。新来的人蹑手蹑脚地坐在最外围,更远处有人浮空而听。 _分节阅读_182 重霜默默往僻静处挪了挪,他闭目听着路听琴的讲解,不再看一圈又一圈人灼热的目光,怕再多看两眼就控制不住自己。 真希望他们都走。不对,真希望他们只听师尊讲,看不见师尊的脸。 瞎看什么,师尊最在意的、最关注的…… 一定是我。 符文讲坛的盛况持续了数十天,一直到仙门大比结束。路听琴回到玄清门后,传信的鸽子如雪花般飘来,淹没了太初峰的接引处。 三山老祖都对路听琴由浅入深的教学方式产生了兴趣。他们请路听琴着手编撰书籍,最好附带习题册。 玄清道人在山里留了好一阵子,和路听琴一起简化传音符文,研究更接地气、普通人也能用的符文应用。 奇门遁甲的修士希望邀请路听琴出山,共研符文蕴含的大道。常年游走在外的剑修、法修喜欢路听琴提到的小技巧,想学扩充包袱之类的实用手段。 重霜不忍心在这种时候打扰路听琴,每日在太初峰和山居小院间跑来跑去,替路听琴归类信件、寄出回信。 “……麻烦了。”路听琴低着头,讲亲自写好的回信递给重霜,匆匆又回到书桌前。 “师尊,我不会缠着你非得要给答案的,你千万别躲我。”重霜接过信件,为路听琴温了一遍倒好的茶水。 “没有,真的忙。”路听琴装作非常认真的样子,划出密密麻麻的符文绕在自己身边,遮挡住重霜的视线。 重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小院。 这般忙碌的日子又是无数天。重霜黑眼圈越来越重,每日帮完忙之后,就坐在太初峰的大殿门口叹气。 呆久了,叶忘归都看不下去了。一日,叶忘归蹲在重霜旁边。 “师侄啊,哎你不用起来,坐着就行,我就闲聊。”叶忘归道。 “师伯,什么事?” “就是,听琴那边……你俩怎么回事啊?”叶忘归挠头,“我看他也不是没意思啊,最近怎么有点……躲着你?” 重霜闻言,燃起一丝希望。他想找叶忘归帮忙,话没出口,又叹了口气,“没有,师伯。师尊就是太忙了,我再等等。” 等着等着,终于有一天,传信的鸽子们少了。先前交流的内容开始在各地得到推广,路听琴的回信越来越少,山居小院的生活又回归了清净。 重霜做好心理准备,仔细梳了头发、理好着装,前完小院。 “师尊。”他敲敲门,声音清亮。 小院寂静,无人应答。只有山风拂过、草木摇动,还有锦鲤吐泡泡的声响。 重霜的心思转了一圈,直奔药师谷。 “啊,重霜师兄!”抱着草药的小学徒见到重霜,惊呼出声。 “路仙尊在吗?”重霜扯起嘴角,温声道。 “这……” “你别紧张,路仙尊不让你说是吧,这样,我问,你来点头或摇头。” “这不还是一样吗?”小学徒苦着脸道,“哎,师兄,你去哪!” 重霜的声音远远传来,“就当没看见我!” 重霜从小学徒的反应判断,路听琴肯定在药师谷。他运起轻功,在空中粗粗找了一圈,离开殿宇,往谷中的树海而去。 药师谷附近空气湿润,水源充足。无数榕树遮天蔽地地生长着,时常有灵兽在此光顾。自从奶橘常驻药师谷之后,厉三在榕树群中开辟出一个新的场地,供她和灵兽们玩。 越往榕树丛中走,鸟鸣声越多,隐约有潺潺流水声。 重霜蹑手蹑脚,收敛了全身气息往树林中心靠近。 一棵巨大的榕树下,路听琴正坐在草地上逗着橘白猫崽玩。他拿着一只细长的树枝,在空中大幅度地左右摇晃,奶橘跟着扑来扑去,口中嘤嘤叫着。 金瞳黑猫在旁边舔着爪子,等到奶橘动作慢下来的时候,猛地冲出,叼住树枝就跑。奶橘炸毛,身形变得比黑猫大一点,紧追上去,和黑猫挠成一团。 奶橘和黑猫到处奔跑的时候,好几只颜色各异的兔子受了惊,忘记嘴边的草。它们懵懂地愣了一会,有些缩成一团,有些蹦到别的地方继续啃草。 一只巨大的银狼懒散地窝在路听琴身边,将头抵在路听琴的手边。突然,银狼抬起头,冰冷的翠色眼眸盯住重霜藏身的地方。 _分节阅读_183 路听琴拍着银狼的手停了一瞬,而后继续顺着银狼脑后的毛。 银狼重新卧了回去。 “师尊。”重霜从树上跳下来,有些紧张,“你现在有空吗?” 路听琴挪了一下。他看上去很想立刻就跑,硬生生留在了原地。 “……嗯。” “就是之前说的那个……”重霜道。 “我……呃,还是忙。”路听琴扭头。 “但是信已经少了,有新的我会再拿给师尊的。”重霜据理力争,“师叔天天在,黑猫和狼也是,兔子也不差这一会。” “今天不行,改天吧。” “改天师尊又忙了,嵇师伯还说要来谈建学堂的事。”重霜酸酸地看着路听琴放在银狼头顶不断抚摸的手。 “你之前说可以等。”路听琴小声道。 重霜抓乱了头发。他往前小跑了两步,半跪在路听琴身边,一点一点扒下路听琴的手。 路听琴任重霜握了一会,很快抽出手,放在自己腿上。 银狼鼻中喷出气息,换了个地方小憩。 重霜飞快往四周看了一圈,阿挪和黑猫不知道打到了什么地方,兔球傻乎乎的没有威胁,银狼主动退出。 重霜大喜过望,他想继续握路听琴的手,又怕路听琴抗拒,随手拿过刚才逗猫的树枝,在手里攥着。 “我太想师尊了,师尊每天在忙,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一不留神又找不到了。师尊要是有意,就让我在旁边候着好不好?” “嗯,但现在真的是……” “师尊宁愿摸兔子,都不理我吗?” “不是。”路听琴垂下头。他在重霜的连声追问下,睫毛轻颤,脸颊泛起薄红。 不论多少次,重霜都会因为路听琴微红的脸心潮涌动。他的心脏砰砰乱跳,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现在我没法专心跟你说话,待会厉师兄还要过来。”路听琴道。 “厉师伯有什么事,不急的话,要不我跟他说一下,请他改天或者今天晚点?” 路听琴说:“重霜,我是想跟你说的,但今天真的不行。厉师兄他……今天要拿小熊猫啊!” 重霜呆了一瞬。“小熊猫?” 一阵滚珠声传来,重霜茫然回头。 厉三手握着一个镂空的银盘向这边走来。 银盘有节奏地颤动着,里面的珠子不断碰撞。一只胖乎乎的动物追着银盘的声音,跟在厉三的脚边。 厉三停住步子,翠色的眼眸露出无辜的神色。 胖乎乎的动物跟着停步。它有白色的脸颊和耳朵,黑豆似的眼珠,全身是深浅不均的红褐色。 见到在场的人,它竖起蓬松的、松鼠一样的大尾巴。 “师弟,是这个吗?”厉三道。 “嗯。”路听琴瞄了眼重霜,在莫名的心虚下点点头。 嘎吱,重霜捏断树枝。 第78章(全文完) “不是我主动找的。”路听琴低着头说道。他身体很诚实地换了个地方,蹲在红褐色的小熊猫面前,小心地伸出手。 _分节阅读_184 小熊猫矮下脑袋,避开路听琴的手,黑色的脚爪直立着站起来,抱住厉三的大腿。 “刚来,有点害羞。”厉三把银盘挂到腰间,从兜里掏出小刀和苹果。他刀功利落,削出大小适中的几片苹果。 小熊猫的眼珠跟着苹果移动,鼻尖耸动着凑近,盯着苹果片从厉三的手到了路听琴的手中。 “先喂这些。” “嗯。”路听琴在小熊猫灼热的注视下郑重地接过苹果片。 忽然,路听琴察觉到另一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他汗毛竖起,和厉三一起默默看了眼重霜。 重霜移开目光,“师尊随意,我就在旁边坐一会。” “要不你先回去。”路听琴道。 重霜对路听琴笑笑,寻了个角落往草地上盘腿一坐。 路听琴顶着莫大的压力开始喂小熊猫。 喂着喂着,重霜一句话也没有说,视线也没有方才那般黏稠。 路听琴放下心,趁着小熊猫双爪捧着苹果片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悄悄摸了摸它蓬松的尾巴毛。 又过了一会,厉三继续去照顾其他灵兽,榕树下除了毛茸茸的动物,只剩路听琴和重霜。 重霜耐心等待着。等到路听琴喂完了小熊猫开始喂兔子,他用闲聊般的语气,突然开口道: “师尊,我有点好奇。你原来的世界,人们都怎么结成道侣?” “我们那里不叫道侣。”路听琴道,“我们叫结婚。” “结婚……是不是像民间那样有一套礼仪?”重霜咀嚼着路听琴的话,恍然大悟。 仙门道侣相伴时间长,讲究情投意合、共问大道,通常会省了凡俗采纳、问名之类的步骤,互通心意后就算礼成。 “怪不得师尊一直不愿答复,是弟子太草率了,没按师尊熟悉的方式来。师尊,结婚前都需要什么仪式?我马上着手补上。” “……不是仪式!”路听琴抱起一只圆滚滚的兔子,挡住自己的脸,“结婚之前,还有交往。” “交往,是相交来往的意思?”重霜感到自己找到了门路。他精神起来,先前的忧郁一扫而空,“我找师尊的次数还不够多,还要再多几次?” “不是!”路听琴脸上发烫,磕绊地解释道,“交往就是……熟悉一段时间,先表白再相处,有牵手有亲吻,最后都合适才能结婚。” “表白,相处,牵手……”重霜喃喃道。 他按照路听琴的话,飞快回忆着两人相处的过往。 表白就是倾诉心意,这个有。相处就是在一起,这个也有。牵手……他牵过,算上大漠那次有好几次了,师尊都没有甩开。 还真的差了步骤,差了最后的亲吻! 重霜的脸刷地红了,他想到路听琴的唇亲到透明花瓣的那个瞬间。 师尊的唇是什么感觉,会和手一样有点凉吗,应该是软软的吧…… 重霜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他小声地吸了几口气,慢慢地接近路听琴。 一道破空声响起,嵇鹤跳下宝剑。他面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搂着一只不断挣动的白毛貂, 重霜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你们干嘛呢?”嵇鹤一落地,就将白貂塞进路听琴的怀中。 “这只送错了,送到我这儿来了。本来想找老三,正好先给你看一眼。” 路听琴手忙脚乱地先放好兔子,再抱稳白貂。 这是一只毛皮极为顺滑的貂,性格温顺喜人,到了路听琴手中,拿鼻尖贴了贴路听琴的脸,显然已通灵性。 重霜忍了再忍,上前问道:“师伯,这貂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哦,你最近在太初峰。”嵇鹤道。 “你师尊前一阵子不是忙符文吗,那些收到信的门派,包括三山都寄了谢礼。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先送到我这里存着……一开始还正常一点,都是书啊宝器啊什么的。” _分节阅读_185 嵇鹤说着说着脸黑了,“后来放出了消息,说路仙尊喜好带毛又温顺的动物,结果当天我就代收了一堆乱糟糟的小崽子,又是豹又是鸟的。” 重霜脸也黑了,“山里没这么多地方,要是太多了得送回去吧。” “可不是。一般的我就送回去了,个别你师尊喜欢的放在老三这里一起养。他没跟你说这事?啊,这都多久了,难道你们还没……” 嵇鹤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双手抱胸,难以置信地打量路听琴和重霜。 路听琴撑住白貂的小爪子,把脸藏到柔顺的毛皮后。 嵇鹤:“……” 嵇鹤瞥了眼重霜,破天荒露出同情的神色。他轻咳一声,对路听琴道:“小五,当我没说。估计那帮人还要再送一阵,你要的那个黑白的还没见到。” 路听琴补充道:“它的脸除了耳朵和眼周是黑的,其他都是白的,长得像熊。” “行,我让老三也留意着。貂先给我吧,老三先检查一圈,然后你再玩。” “嗯。”路听琴依依不舍地交出白貂。 重霜等着嵇鹤彻底走远,松了一口气。 他深深注视着路听琴,想继续方才的话题。 “嘤嘤——听琴!” 奶橘和黑猫前脚后脚地跑回来了。它们经过一场恶战,身上互相沾着对方的毛,争着抢着要往路听琴身边拱。 “慢点。”路听琴刚扒开这个,那个就扑上来。他不得不坐在地上,让奶橘和黑猫各自抱住一只手。 “嘤!”橘白色的猫崽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使劲往路听琴的臂弯里钻。 “喵呜~”金瞳黑猫的瞳孔放到最大。它慢慢舔了舔路听琴的手指,蹭着手翻出肚皮。 重霜理智的弦崩断了。 他变成小黑龙,混乱中又变错了样子,变成胖嘟嘟的黑色小龙,扇动着小翅膀往路听琴的胸前挤。 “师尊,别管他们了,看看我,看看我!” “啊,好,”路听琴被猫弄得有点痒,忍不住轻笑一声,胸膛震动。 “师尊!”小黑龙拔高声音,“我也可以!我也可爱,喵——” 重霜胡乱地往前凑着,忽然,他的嘴贴上什么冰冷又柔软的东西。 路听琴颤了一下,瞪大眼睛。 重霜没反应过来,舌尖一舔。 一龙一人的脸同时烫了起来。 重霜呆在原地,翅膀也不扇了,直直往下坠。 他亲到……他亲到师尊的唇! “重霜!”路听琴推开重霜,放下猫崽子们转身就跑。 他的身形迅速消失,像一阵风,转要看不见的地方。 重霜慌乱地变回长条状的黑龙,顾不上会不会吓到同门,腾云而起,追着路听琴的气息而去。 “师尊,慢点慢点,等等我!” “你走!”路听琴的声音远远传来。他穿过玄清门护山的屏障,凭本能选了心中最踏实的方向。 重霜看出路听琴躲避的方向是南海,大喜过望。 黑色的龙如闪电般掠过大地,顺着云雾追上路听琴。 山脉与河流在他们的脚下飞速后退,远远能听闻海浪声。 重霜鼓足勇气,有力的长尾一卷,将路听琴牢牢卷到背上。 下一瞬间,翠色的大海和白沙展现在他们的眼前。 _分节阅读_186 重霜速度不减,向着最美的地方奔去。那里填出一片无人知晓的岛礁,中心最宽敞的位置建造起数座白玉殿宇。 殿宇的建筑风格与云上的仙宫相似,由高大的柱子撑起,四面通透,从任何角度都能看到湛蓝的碧空下无边的大海。 寝殿,一切家具摆设已布置妥当,做好了防尘防潮的措施,静候主人的到来。 重霜卷住路听琴,将路听琴丢进床榻上柔软的被褥。 “重霜!” “师尊别生气,是我没考虑周全,我这就做结婚前该做的事。” 重霜变作人形,压住路听琴的手和腿。 路听琴脸上浮着红霞,狠狠瞪着重霜。 重霜埋下头,唇贴上他梦寐以求的月光。 他笑意盈盈,像小狗一样献出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亲吻。 “师尊,这样可以吗,还是这样,这样?” “别,别,起开,唔。” 路听琴浑身发软,眼中泛起水气。他难耐地扭着头,想躲开重霜,身体却渐而不听使唤,陷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 “这是哪,要是有人……” “不会有人了,这是我造的白玉殿,只属于师尊一个人。” 重霜见路听琴实在受不了了,扶着路听琴坐起来,上前又是一个吻。 “你……造这个干什么?” “就算是我的窝巢。”重霜笑容灿烂,“看那边,还有抱枕。” 路听琴怔怔看向周围。 大海波光淋漓,白玉殿中轻纱飘荡。到处布置着绒毯和缝好的黑色小胖龙抱枕。 “窝巢?” “龙族那个求偶仪式,”重霜道,“误打误撞我也跟着完成了大半。” “我的财富是我能给出的所有,英勇和美全凭师尊定夺。窝巢是这一座岛屿,不满意随时再造,权柄,如果师尊觉得应当,我会统一四海。” “嗯……嗯。”路听琴攥紧被子角,红着耳尖垂下头。 重霜的声音愈发减弱,“师尊,听说看完全程的人需要有答复。你想要……给我点答复吗?” 路听琴没有出声。 他微凉的手抚上重霜发烫的脸颊,眼帘微合,睫毛颤动着,给了重霜一个生涩又坚定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师尊社恐、传统、想得多、做得多、说的少,重视承诺,字典里有结婚没有离婚。他要跨越年龄、种族、世界等一系列困难,决定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他能主动做到的最直接的表达,就是生涩却又【坚定】的一个吻)谢谢!:3 谢谢所有的小天使们!热情讨论的,砸过霸王票票的,章章投雷章章按爪的,所有的小天使们,挨个捏爪。 榻上番外:尽量在明天或后天发,发完后就会标完结。 ②下一本内容:体弱神棍美人,人前仙气飘飘人后咸鱼,配未来的霸道君主现在的小皇帝。不虐,架空王朝,简介可戳专栏或本文文案下面。 ③下一本时间:白天工作饱和,准备好之后,确保能日更时就开。 啾一口,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