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 分卷阅读1 书名:巧逞窈窕 作者:绣猫 文案: 第二部 更新中,戳作者专栏。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公主 ┃ 配角:驸马,太监,面首,文臣,武将 ┃ 其它: 第1章 东风有信(一) “怎么不画眼睛?”吉贞在卷轴上扫了一眼,问道。 “殿下的凤眸要如何描绘,臣还得细细斟酌。”周里敦慢条斯理地将画纸吹了一吹,笔放在一边,卷起袖子准备盥手。 吉贞拧起长眉,不悦地瞪着周里敦。这个人,年纪轻轻,老气横秋,动辄低眉顺眼,真是无趣。 一副人像画了半年有余,隔三差五地要在院子里顶着太阳呆坐半晌,吉贞简直怀疑他是太后遣来折磨自己的。 将桃符遮在头顶的纨扇挥开,艳阳刺目,吉贞双眸不禁眯了起来,她命令道:“不必斟酌了,你现在就画。” 周里敦只得又提起笔来,一面蘸墨,一面往吉贞脸上窥去。她那一双眼睛,并不易画,眼角长而媚,眼珠子太过明亮活泼,稍不留意,便流于艳俗,有失端庄。 暗自琢磨着,他迟迟没有动笔。 “殿下莫为难周供奉。岂不闻‘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眸子点得不妙,整幅人像便走了神。已经等了半年,索性再多等一个月又何妨?”一道男声道。 吉贞吃了一惊,回首一看,见一名陌生的黄衣中官不知何时静悄悄地来到了自己身侧,正在垂首欣赏卷轴上的仕女,他是偏白的肤色,薄薄单眼皮,瘦长疏朗,一袭杏黄圆领袍十分洁净平整。离得太近,他身上熏的安息香丝丝入鼻。 看一阵画轴,他抬眼在吉贞脸上打量,似乎将本人与画像对比。极难察觉地,他微微摇了摇头。 看他服饰,是个品级颇高的年轻宦官,想来最近很得势,因此这样肆意大胆,自己尚未察觉。 吉贞不动声色地摇着扇子。 “听说郑中人大字不识一箩筐,倒也懂画?”周里敦干笑一声,对他的装模作样很看不惯。 “奴胡说的,周供奉莫怪。”黄衣中官被拆穿了,脸也不红一下,只是好脾气地一笑。转眸往吉贞脸上一看,不禁又要去留意她那双难描难画的眼睛,却见她一双眸子里冷冷的,他方才醒悟了一般,对吉贞深深一揖,“奴宫闱局郑元义。太后听闻殿下的画像要完成了,命奴拿去给她看一看。” 听说是太后那里当差的,吉贞不急着走了。为了作画,她穿了又沉又厚的大礼服,闷了满身的汗。新竹把礼服替她脱了下来,单留一身轻薄的紫衫裙,吉贞坐在廊下摇着扇子,目光在郑元义身上逡巡,“我在太后那里没见过你,你是新进宫的?” 周里敦呵呵一笑,替郑元义答道:“郑中人进宫有十年多了,听闻最近认了内侍省的固常侍为义父,因此得了太后青眼。” 内侍省固崇是太后的人。吉贞点头道:“原来如此。” 郑元义越是志得意满,越是强迫自己要有涵养,对周里敦的阴阳怪气,他只是淡淡一哂,说道:“周供奉倒是消息灵通。” 周里敦不以为然:“不及固常侍手眼通天。” 扯到了固崇,郑元义不能再假装大度,将画轴迅速卷起来,他指着周里敦的鼻子,轻柔的嗓音陡然尖利起来,“周里敦,你找死!” 周里敦丢了笔,正要盥手,闻言将袖子一卷,像要当场冲上去和郑元义扭打,一张少年老成的脸也气红了,瞪大眼睛呵斥道:“高丽奴!不过为宫掖洒扫,吾视汝奴隶畜生而已!” 周里敦这画待诏平日里闷不吭声,郑元义近来也颇矜贵自持,这会各自摩拳擦掌的,眼看要打起来,宫人们忙赶来看热闹,谁知两个人,你骂他“穷酸”,他骂你“阉竖”,礼尚往来吵得口干舌燥,只不动手,吉贞看得无趣,使个眼色,桃符和新竹两名美婢款款上前,将斗鸡似的两个人拉开,用清水打湿了帕子给他们擦汗。 周里敦尚气咻咻的,郑元义心里将他千刀万剐,一张脸上却堆起了笑,走至廊下对吉贞赔礼道:“奴被太阳晒得发昏,失态了,殿下降罪。周供奉也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吧。” 他那一张脸,生得颇清秀,鬓边的头发被帕子沾湿了,更显得发乌肤白,告饶时有点楚楚可怜的韵致。周里敦鄙夷地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搭话,只对吉贞告了罪,却也不走,只呆立在大太阳下。 郑元义原本想把他打发走了之后,在吉贞这里卖个好,顺道罗织几项罪名给周里敦,这会见周里敦脚下仿佛生了根,郑元义大不耐烦,清了清嗓子,又用袖子扇了扇风。 他忍不住说道:“周供奉脸颇红,怕是中暑了,还不回银台门歇息?” 周里敦昂着脖子道:“臣有事要同殿下商议,还请中官退避。” 郑元义扑哧一笑,说道:“巧了,奴也有件要事要同殿下回禀。”对周里敦抬了抬手,他很客气地说:“周供奉先请。” 周里敦欲言又止。这个郑元义,骂也骂不走,打又不堪打,在这里甚是碍眼。他皱了半晌的眉,只得嗫嚅道:“臣的事……也不打紧,下回再同殿下商议。”对吉贞拱了拱手,他丢给郑元义一个白眼,便先溜了。 “太后有何懿旨,郑中人可以直言了。”目送着周里敦如一只斗败的公鸡般离去,吉贞笑容可掬地问。 郑元义眼睛一转,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尚带点年轻人的慧黠和俏皮,“太后并无懿旨,奴只是看那周里敦烦人,想把他打发走而已。” 吉贞看郑元义那意思,是打算赖在这里跟她绕弯子,索性叫新竹奉了茶,请他在廊下乘凉。 郑元义谢过。周里敦被挤兑走了,他得意洋洋,从新竹手上接过茶,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手上一停,见新竹手臂上的肌肤白腻丰腴,摸上去怕比云朵还柔软。他眼馋不已,心道:桃符新竹两名宫婢,虽不及公主天生丽质,也算姿色过人。公主出降之后,桃符新竹,定要留一个在宫里,岂不是我的囊中之物? 正浮想联翩,那茶水入了口,郑元义脸皮猛地一皱,僵了半晌,硬生生将茶水吞了下去。 吉贞歪着头看他,笑道:“这茶是新竹亲手煎的,中人吃的出来是什么茶?” 郑元义作势回味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葱姜味道颇重,吃不出来。” 吉贞循循善诱:“顾渚紫笋的龙团,价值千金,中人多吃几口。” 郑元义将茶盅送到嘴边。新竹大约是放了满瓮的葱姜,味道冲鼻。实在是吃不下,他把茶盅远远放到一旁,坦诚地说:“奴自幼家贫,进宫前肚子尚且吃不饱,何曾喝过这样的好茶?实在是吃不惯。” 分卷阅读2 吉贞问:“你是高丽人?” “奴祖父原籍高丽,后移居山东,入赘的奴祖母家。” 吉贞有些吃惊,不由要对他另眼相看,“是山东郑氏一族?” 郑元义笑了,周里敦骂他大字不识几个,他在固崇身边耳濡目染,说话竟也很斯文:“大约是有些旁枝蔓节的关系,但从未往来过。奴的祖父曾任淄州录事参军,因故获罪,家道中落。” 吉贞赞道:“原来是官宦之后。” “不过七八品的芝麻小官,算得什么?被人指尖随手一弹,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郑元义鄙夷地撇了撇嘴。 周里敦算什么?区区翰林待诏,在宫里还不是奴隶畜生一般?郑元义嗤笑周里敦迂,正见桃符送了一盏樱桃过来,是从冰窖里才取出来的,殷红的果子被森森寒气缭绕,郑元义忙接过来,拈了一颗呈给吉贞。离得近了,气息相闻,吉贞沁了薄汗的肌肤透着微微血色,一双眸子熠熠生辉,郑元义不禁看的出神。 吉贞似乎没有察觉到他肆意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对他微微一笑。 郑元义大喜,借着送樱桃,又往吉贞身边贴了贴,廊下徐徐的清风吹落她肩头的披帛,郑元义眼疾手快,拾起来在掌心暗自摩挲片刻,有感于那样柔滑如水的质感,有点依依不舍地送回吉贞肩头。 亳州进贡的丝绢菲薄如纸,隐隐透出底下的肌肤。这位先帝最宠爱的清原公主将满十七岁,正是桃李吐芳的年纪,天下的男人,谁不肖想借着她一步登天? 戴申,你真他娘是个蠢货!比猪还蠢! 郑元义在心里将戴申狠狠奚落了一番,作势将画轴卷了卷,又摇摇头。 吉贞懒得看他装模作样,直接问道:“你刚才摇头,是觉得周里敦画得不好?” 郑元义笑道:“画是好的,只是同殿下不大像。” 吉贞来了兴致,“哪里不像,你且说说。” 郑元义顺势将石案上的琉璃盏挪开,画轴展开,指给吉贞看:“殿下的双眉略长,眉峰峥峥,气韵天然,周里敦硬生生改成了秋月般的弯眉。殿下的双唇玲珑饱满,唇角微翘,如同‘弯弓仰月’,是天生的富贵气相,周里敦偏涂成指甲盖大一点,不仅局促,也颇俗气。这眼睛么……幸得他还没来得及画,若画了,也是死气沉沉,全无神采。” 桃符新竹两个听得津津有味,嬉笑道:“你倒看得细。干脆不要周里敦再来,换你来画岂不好?” 郑元义忙摇头道:“奴只会看,不会画。”将卷轴仔细收起来,他瞧着吉贞的脸色,字斟句酌道:“太后的意思,想等画像完成后,送去陇右。” 听到陇右两个字,桃符新竹两个不禁暗自扯了扯对方衣袖,对视一笑。 吉贞眉头微挑,若无其事地问:“我记得陛下五月的时候下诏,叫戴申入京。” 郑元义苦笑道:“正是的。昨日驸马的信到了,说感念陛下和太后挂记,不过秋收将至,怕突厥人要去陇右作乱,不敢擅离。” 吉贞将脸别到一边,慢慢打着扇子,红唇却在扇子后头轻轻一撇。桃符抿嘴一笑,转而瞪着眼睛对郑元义嗔道:“你又胡言乱语。尚未礼成,哪来的驸马?他是谁家的驸马?” 郑元义恍然大悟,作势对吉贞作揖赔礼,“奴糊涂了……宫里人都这么叫,叫顺口了。” 吉贞冷哼,说道:“下次你再听到谁这样叫,打他的嘴。” “是。”郑元义毕恭毕敬地应了,见吉贞脸色阴沉沉的,不大痛快的模样,他暗笑,火上添油地说道:“太后昨天又听了些闲话,说戴申今年纳了一名妾,十分宠爱。原本殿下今春就该出降了,他一拖再拖,怕与这名妾有些瓜葛。” 吉贞忽然将纨扇往案上一丢,侧眸看向郑元义,眉梢眼角挟裹着隐隐风雷,她殷红的嘴角扯了一扯,“周里敦说你手眼通天,名不虚传呀。” 郑元义被她那锐利的眸子盯得退了一步,忙掩饰地垂下脸,他小声陪笑道:“奴哪有这样的本事,话是传给太后的。传话的人兴许不怀好意,可事情大概不是假的。” 吉贞洁白的手指在琉璃盏里寻觅了半晌,捡到一枚极红极大的樱桃,谁知入口却酸涩至极,她眉头一皱,将樱桃吐在帕子里,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官宦子弟颇多内嬖,寻常事而已。” 郑元义倒义愤填膺,“数年前先帝将殿下许给戴申,殿下两年前就该出降。戴氏屡屡借故拖延,抗旨不肯进京,对殿下大为不敬。” 吉贞望着他,“那依着太后,是什么意思?” 郑元义涎着脸凑到她面前,轻嗅她发间的幽香,“太后的意思,当年先帝不过是看戴氏忠烈,戴申年幼失怙,一时怜惜,因此许婚。彼时殿下与戴申都年纪尚稚,如今看戴申,性格颇跋扈,陇右又偏僻,频频被突厥滋扰,太后不舍得殿下涉险,想要趁机治戴申一个大不敬之罪,将亲事作罢。” 吉贞沉默了片刻。郑元义提心吊胆地等着,怕她要大发雷霆,谁知她不喜也不怒的,只点点头道:“作罢,然后呢?” 郑元义大喜,紧锣密鼓地说道:“卢龙郡公,世居范阳,乃武宁公主嫡出的郎君。听说温郎君年方二十,尚无妻妾,与殿下有姑表之亲,对殿下自然尊崇爱护。太后想将殿下改许温氏,殿下心里可愿意?” 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吉贞面色微变,将樱桃丢下,取了丝帕来揩手。她那一张弯弓仰月唇,浸润了樱桃的汁,陡然透出逼人的艳丽来。她笑道:“这是太后的主意,固崇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郑元义看她那脸色,大有要发作的兆头,他头皮发紧,扑通一声跪下,语塞片刻,结结巴巴道:“是、是奴义父无意中提起了武宁公主,太后想到了这个主意。” 语音才落,蓦地眼前一黑,幽香袭人,原来是吉贞将脏了的丝帕掷到他脸上。吉贞嗤道:“武宁公主不过是内廷侍婢,为与番人联姻才封的公主,是我哪门子的姑母,又是哪门子的表兄?” 郑元义手慌脚乱将帕子抓在手上,悻悻道:“殿下息怒。”那方帕子,还也不是,自己揣着嫌扎手,只得毕恭毕敬地捧着送到琉璃盏边上。 吉贞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眸冷冷将他一瞥,郑元义垂手默然立在一侧,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仿佛在看一粒草芥,轻蔑、嫌恶,难得受此屈辱,郑元义一张白净的脸微微涨红,反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光,他可怜兮兮道:“奴知罪了。” “是太后的主意,你何罪之有?”吉贞咯咯一笑,对这个装腔作势的郑元义厌恶至极,简直诧异于太后会为这样的人所惑,她懒懒起身,掸了掸未曾沾染尘埃的披帛,赶苍蝇似的对郑元义摇了摇扇子,她和颜悦色地说:“我的婚事 分卷阅读3 ,你一个奴婢也敢进言?你不配,固崇更不配。下次再敢贼眉鼠眼地乱看,挖了你的眼。滚吧。” “是,奴再不敢了。”郑元义老老实实应承了。弯腰在廊下站了片刻,余光待吉贞和两名婢子的身影都不见了,郑元义才抬起脸来,掉头便走,直走到宫门外,将吉贞的画轴在手上展开,往那张美人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才稍微解气,昂头挺胸地走了。 第2章 东风有信(二) 走了郑元义,院子里顿时寂静了。吉贞坐在树影里岿然不动,手上纨扇却停了,一张脸阴沉沉挂着霜。新竹和桃符两个察言观色,轻手轻脚,生怕触了她的火气。忽听吉贞喃喃自语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这个“她”,自然是太后了。新竹左右一瞧,见周遭除了桃符并没旁人,她放低了嗓音,真心实意地说:“私心么,兴许是有的,但未尝不是替殿下打算的意思。陇右那边不动弹,难道殿下这么等下去?” 桃符急忙插话,“不提陇右,温家也嫁不得。卢龙郡公还是半个番人,别说殿下,连我都怕。” 新竹最见不得桃符这一惊一乍的稚气,白她一眼,说:“卢龙郡公是武宁公主所出,生在范阳,自幼承袭爵位,不知多么尊贵,你怕的什么?” 桃符嘟了嘟嘴,瞧了眼吉贞,小声道:“奴听说,武宁公主本是顺德皇后身边的掌扇宫女,自负美貌,为顺德皇后不喜,劝说先帝将她送给番人。” 顺德罗皇后正是先帝元后,吉贞生母。吉贞先是诧异,继而醒悟,怒极反笑道:“原来如此。太后给我找了一位有旧怨的阿家。” 新竹瞪了桃符一眼,两个不约而同闭了嘴,不敢多言。跟着吉贞进殿,吉贞将披帛褪了下来,对镜理妆。她的手指慢慢地在脸颊上划过,停留在莹润饱满的嘴唇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随口问道:“你们说,戴申的妾,果真生得很美么?” 桃符正在替吉贞挽发,不由笑嘻嘻道:“奴可是没见过像殿下这样美丽的。况且戴申的妾是什么东西,如何能与殿下比?” 吉贞释然,笑道:“你说的对。” 桃符打量着镜子里吉贞的神色,说道:“换做是奴,倒宁愿去陇右。戴郎君幼时在宫里住过两年,奴还记得他生得颇俊,脾气倔了些,心性也不坏。那位卢龙郡公虽然是武宁公主所生,但素昧相识,谁知道是什么脾性?他生父是番人,范阳又常年被契丹所滋扰,哪能有安生日子过?” 新竹忙反驳道:“范阳被契丹人所扰,陇右还不是有突厥人?武宁公主以貌美著称,卢龙郡公想必也不丑的。至于脾性……殿下是陛下嫡亲的阿姐,谁敢不尊?” 吉贞转过身来,笑道:“郑元义不过一句话,你们倒想得远。”目光在新竹脸上一停,吉贞对她招了招手,“你来。” 新竹不明所以,走至吉贞面前。吉贞的手抬起来,在她眉眼上轻轻描画。新竹不禁屏息闭眼,感觉她的手指慢慢滑到下颌,指甲如锋刃般长而尖利,有意无意地微微用力,新竹的下颌不由自主抬了起来。 新竹微微红了脸,睁开眼,询问地看着吉贞,“殿下?” 吉贞欣赏着新竹的面容,抿嘴笑道:“怨不得刚才郑元义那样色眯眯地看你,瞧你,多好看呀。” 她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新竹有些无措。她心下惴惴,忍不住别开脸,汗津津的手攥紧了襦裙,新竹小声道:“殿下拿奴说笑了。” 吉贞放下手,转过身去对着铜镜拂了拂鬓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你今年满二十岁,该嫁人了。不如效法武宁公主,替我嫁去范阳温家吧。” 新竹如闻惊雷,愣了半晌,看吉贞那脸色,不像说笑。她脸色由红转白,膝头一软,跪在地上,哽咽道:“殿下……” 桃符战战兢兢也跟着跪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殿下,奴、奴也不要去陇右……” 吉贞手指在桃符额头上一推,嫌弃地说:“你生的这样丑,怕连戴申的妾也不如,要你去陇右干什么?” 桃符破涕为笑,忙不迭点头道:“殿下说的是,奴丑的很,不敢嫁人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吉贞,她不时余光看一眼新竹,见新竹仍旧跪在地上,吉贞不说话,她也不敢起身,连脖子都红透了,可怜极了。桃符心里忐忑,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替她求情,忽见外头人影晃动,桃符如获大释,忙道:“殿下,周供奉又回来了!” 吉贞吩咐新竹道:“你避一避。” 新竹哽咽道:“是。”踉跄着起了身,往殿后去了。 那周里敦心急如焚,在外头等得满头大汗,脸颊通红,终于听见桃符唤他,他一溜小跑进了殿,来不及见礼,张嘴便嚷嚷道:“殿下,这郑元义好生大胆!” 吉贞看不过眼,叫桃符打个湿手巾给他揩汗,打量他道:“你为何去而复返?” 周里敦接过帕子,胡乱抹了把脸,带着几分愤怒,几分兴奋,手舞足蹈道:“臣原本有事要禀告殿下,怕那郑元义窃听,因此先退出殿外,等他走了再说,谁知臣在殿外,竟看到……殿下,你知道臣看见什么?”周里敦瞪大了眼睛,本想卖个关子,不等吉贞发话,他急不可耐地说:“臣竟看见郑元义那厮往殿下的画像上吐口水!” 吉贞愕然,将茶碗重重地撂在案头,随即嫌恶地蹙眉道:“总有一天叫他死在我手上。” 周里敦心满意足,喝了一盏热腾腾的茶润嗓,越发挥汗如雨。用帕子仔细揩了手,他从怀里取出薄薄一卷纸,小心翼翼地铺陈在吉贞面前,献宝似的说道:“臣近日得了几首好诗,还请殿下品鉴。” 吉贞被周里敦身上的汗味熏得直皱眉,悄然拿起帕子掩在鼻前,瓮声瓮气道:“你在外头等了半晌,竟是为这个?” 周里敦脸虽黑,脸皮却极薄,闻言已觉面上发热,忙遮掩地说:“殿下看了便知,果然是好诗。” 吉贞狐疑,接过一帖细观。纸是上好的玉板宣,有瑞脑余香,还未看诗,吉贞先一怔,这人书的一手好飞白,竖如悬针,点似垂露,流瀑倾泻,飞花溅玉,橫如流星,撇似奇峰,舒卷自如,刚柔并济。正合了诗中几句“云追雷隐隐、风逐雨潇潇,”“新翠枝头舞、残红水上漂”。 “好字。”吉贞由衷地称赞,“阿耶曾经最爱写飞白。这人的字像阿耶。” 周里敦微微松口气,凑上去将一沓诗帖依次展示给吉贞看。他一来,吉贞便往后仰了仰脖子,叫桃符拿樱桃浇了乳酪来给周里敦吃。夏日衣衫轻薄,她一抬胳膊,雪白的手臂便露了出来,耀目般雪白。周里敦这才察觉自己唐突,忙登登退了几步,用袖子遮了脸,捧了一盏樱桃,珍而重之地吃着。 分卷阅读4 吉贞将几帖诗读完,回味良久,似笑非笑地问周里敦,“稀奇了,你这么巴巴地拿几首诗来给我品鉴——这帖子的主人送了什么大礼给你?” 周里敦一口乳酪险些喷出来,呛得面红耳赤,忙摆手道:“殿下明察,臣岂敢行那枉法徇私之事?” “没有送礼?难不成他与你相好,你才这样不遗余力地要荐他。” 周里敦难堪地辩解道:“殿下莫拿臣来取笑。此人是臣的同乡,素有才名,只是屡试不能入第,臣十分为他惋惜。” 吉贞将诗笺翻来覆去看着,摇头道:“我看他出手如此奢费,比你这堂堂翰林供奉要阔绰多了。” 周里敦道:“他在徐相公门下做幕府,生活自然是无忧的,只是想谋个功名。”见吉贞脸色甚好,周里敦硬着头皮,讷讷道:“臣听闻弘文馆有一名校书郎出缺……” 吉贞忍俊不禁,嗔怪地睨他一眼,“你好大口气。弘文馆校书郎,多少有功名在身的状元探花趋之若鹜,哪轮得上他?” 周里敦失望之余,犹不甘心,说:“臣的这位朋友,才学着实是不差人的。” 吉贞嗤之以鼻,“如此饱学之士,为何竟会落第?我记得你是未申年的榜眼,也算天纵奇才,怎么七八年过去了,还在银台门晃悠?老大不小的,不替自己筹划,今天竟险些和一个内官打起来,你也不嫌羞。” 周里敦二十七八的一个人,被吉贞数落得唯唯诺诺,着实狼狈,桃符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得有趣,嘻一声笑了出来,忙掩住嘴。 周里敦黯然神伤,见桃符又捧了一盏樱桃来,索性埋头苦吃,不过片刻,又吃尽了。吉贞莞尔,令桃符道:“周供奉喜食樱桃,你把剩下的那半篓都给他,拿回家去。” 周里敦感激涕零,忙起身谢了。 吉贞见他一番老实相,便指点他道:“弘文馆,他是不必妄想了。近日固崇向太后进言,宫闱内侍大多粗鄙不文,难堪大用,内侍省欲聘请饱学之士为宫教博士,你那同乡去走一走固崇的门路,兴许有用。” 听到固崇的名字,周里敦先拧起了一双浓黑的眉毛。 吉贞端起茶来,轻飘飘地刺他一句:“这会后悔了吧,你今日可是将郑元义得罪了。” 周里敦悻悻起身,桃符将樱桃送给他,他忙接了过来,沉默片刻,眼眶却有些发热。幽幽叹了一声,周里敦感慨道:“殿下可知道,臣这辈子只吃过两次樱桃。一次是殿下这里,还有一次是徐相公府上。” “你和徐相公也有旧?”吉贞道。 “非也,臣八品翰林,如何能高攀徐相公。”周里敦苦笑,“那年臣中未申科榜眼,十分得意。彼时京城盛行新科进士办樱桃宴。臣家贫,一月柴米钱,买不起一盏樱桃。徐相公府上的郎君与臣是同榜进士,御赐两街探花使,徐相公办的樱桃宴,将府外一整条街都占满了,樱桃堆得如山一般。臣和臣的同乡,也混进宾客中,在徐府饱餐了一顿樱桃,还伤了肠胃,病了半月。病好之后,臣进了银台门,臣的同乡进了徐府,本以为自此二人便平步青云,鲜果佳肴,只手可得,谁知转瞬八年……”他摇了摇头,黑脸上露出一丝愤懑之意。 吉贞狡黠地眨眨眼:“你这同乡在徐府,离泼天的富贵近如咫尺,又遥不可及,换做是我,怕气也要气死了。” 周里敦惭愧地一笑,算是默认。 “既然如此,他更该去找固崇了。”吉贞怂恿周里敦,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他俩有仇。” 第3章 东风有信(三) 太后视朝完毕,回到寝殿,只觉头疼欲裂,连声叫人去请固崇。 一盏茶的功夫,固崇才姗姗而来。进门见帷幄低垂,太后歪在榻上,正捧着头呻|吟。 “阿翁。”听见通传,太后得救了似的,被宫女搀扶着坐了起来。她三十多了,难得一双眼眸清澈如昔,脸上时常带着懵懂茫然的神情,越发显小。心事重重的,她对固崇招了招手,顺着皇帝对他的称呼,“阿翁请坐。” 固崇未坐,撩起袖子,他立在太后身后,轻轻揉着她的额角,目光流连在太后的脸上,见她眼尾细纹若隐若现。太后面嫩,前几年还宛如少女,自从伴皇帝临轩视朝以来,她便如一朵花失去了水份,迅速的憔悴下来。 固崇对她颇有些逾矩的怜爱。非关男女,因身份悬殊。他暗自里把她当自家小姊妹,发自内心的怜惜与爱护。 待太后的头疼缓解后,固崇问她:“太后这是被谁气着了?” 太后叹了一声,往后将脑袋靠在固崇胸前,鼻端却隐隐有一阵脂粉香气。她抽了抽鼻子,心里怀疑固崇方才迟迟不来,恐怕是在和哪个宫女私通。然而这话又不好当面去问——当这个太后,有什么意趣呢? 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太后赌气沉默了半晌,她半是怨恨,半是依赖地对固崇道:“阿翁,我后悔极了,你不该迫我去担这个苦差事。” 固崇替她脱了凤履,将她一双脚放在榻上,接着去捏肩膀,一面笑着说:“当初是太后说陛下年幼,怕被权臣左右,兴冲冲地要去临朝,怎么如今埋怨起奴来?奴还为了太后临朝一事,被几位相公啐了一脸,想想可冤枉死了。” 太后狠狠地说:“他们这些人,最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正是。”固崇的手在太后双腿上上下下地游走,“太后、陛下、皇子公主们是孤儿寡母,奴这些人,是浮萍飘零,更无势所依,除了太后,能有谁替咱们做主?太后,你不为自己,也该为阖宫的可怜人,国朝的老百姓去争、去抢。” 这话听了无数遍,太后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她人到中年,也不是年轻时随心所欲的性子了,只能抱怨几句,勉强打起精神,说道:“还是七娘那事闹的。” 固崇脸色严肃起来,“戴申?” “这是还要怪先帝。”事情过了好几年,太后每次提起总有些愤愤不平,“许婚那年,我屡次劝谏,七娘年纪尚幼,不必实封。立朝以来,哪有公主十一二岁便领封地的?先帝不听,赐了她封地,又准戴氏以凉州三县赋税为她兴建公主宅邸。如今婚事一波三折,怕是要不成了,凉州的税钱怎么办?怕是难讨。可恨现在其他几个节度使都要效法凉州,意图废除三司,截留赋税,用以屯兵。这可如何是好?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固崇道:“卢龙郡公节制范阳,领两河三镇,他可有说什么?” 太后神色稍缓,“他倒乖觉,没有来凑这个热闹。” 固崇笑道:“温氏是番人降将,自来明哲保身。此事不难,太后还记得奴提的驱虎吞狼之计?” 太后蹙眉,迟疑道:“阿翁说的那计策……我 分卷阅读5 怕七娘不肯。她性子刁钻,怕闹起来,别人要说我苛待她。” 固崇冷笑不已,提高了声音道:“太后。那年戴公领兵出迎吐蕃,重伤不治,弥留之际,先帝携罗皇后嫡出的清原公主去看视,病榻前公主亲口叫了戴公一声阿耶,许下婚姻,又怜戴申年幼失怙,准他在宫中居住,视他如同己出。如今戴申势大,盘踞陇右,私吞公主封地的赋税,婚事一推再推,将先帝、太后和陛下的脸面都踩在了脚底下!如此不识抬举的混账,七娘若执意要嫁他,那便是不孝至极,愚蠢至极!” 固崇一声高喝,太后被震得面色发白。揉着额角低吟一声,她说:“阿翁,你别催我,我心里难得很。”停了片刻,她扶着腰起身,手指将帷幄掀开,见一名黄衣内官在门口探头探脑,便招手道:“你去请徐相公来。” 郑元义正在帷幄外竖着耳朵窃听太后与固崇说话,见太后将帷幕掀起一道缝隙,发鬓洁净整齐,纹丝不乱,郑元义飞快将她周身看遍,心下不免有些失望,答声是,垫着脚还欲往殿内望,恰见固崇正眯着眼看他,郑元义心里一跳,忙低下头,脚下生风地去了。 徐度仙穿一袭新制的紫色大团花罗袍,摇摇摆摆进了太后殿内。打眼一瞧,太后与固崇两个立在案前唧唧哝哝地说话,似在品评清原公主的画像,太后把脸靠近了固崇,听得十分入迷。 徐度仙的脸顿时拉了下来,高声道:“太后。” 太后尚未察觉徐度仙的不悦,固崇先直起腰来,不露痕迹地走开几步,对徐度仙殷勤地一笑,拱手道:“徐相公。” 徐度仙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厌恶固崇的脸,一是打心眼认为固崇是个媚上欺下的阉竖,不值当他多看一眼,二来,固崇实际与徐度仙同龄,大约是宦官的原因,一张脸皮出奇的光洁,连皱纹都比徐度仙要少很多,徐度仙纳闷之余,总对这样不雌不雄的“东西”有些毛骨悚然。 “太后唤臣来,是要赏画?”徐度仙道。 太后假装没听出来徐度仙那几欲冲天的怨气——朝堂上被众官刁难,她的怨气更大,正愁没处发作。从案前走下来,故意命人在自己旁边替固崇置了座,她这才对徐度仙抬了抬手,“相公也请坐。” 徐度仙傲然落座,屁股还没沾上椅子,忽听太后道:“我欲请陛下将清原公主下降范阳。”徐度仙猛然蹦了起来,诧异道:“太后说的什么胡话?”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反问道:“相公还没听我细说究竟,怎么就知道我说的胡话?” 徐度仙将袖子一甩,正色道:“太后要将公主下降范阳,无非为的戴申几番推诿,不肯成婚。然而公主与戴申的婚事乃是先帝亲口许之,岂能说改就改?太后未免太意气用事了!” 太后道:“各镇请旨要撤转运司,这事相公怎么说?” 徐度仙也觉头疼,扶着额头叹了一声,他攒眉道:“财赋大权,事关重大。如今三司虽然形同虚设,也不可轻易废止。此事太后容臣等商议再定。” 太后明知徐度仙动辄要拿出一番大道理来糊弄自己,只恨自己口拙,不可反驳,忽然将脸一捂,啼哭起来,“总说再议、再议,先帝最爱七娘,如今她的婚事波折重重,我昨夜梦见先帝,他怪我不能替七娘做主……” 徐度仙最见不得太后这样哭哭啼啼的妇人情态,胡子一翘,他瞪着眼睛道:“太后,清原公主的婚事闹成这样,岂知不是殿下自己的错?外头都传殿下骄纵,性情跋扈,太后若真为殿下计,应该让殿下好生修一修女德,须知女子以幽闲贞静、柔顺温恭为美。阴阳殊性,男女异性,男道不从刚,女道不从柔,乾坤颠倒,是祸非福!” “住口!”太后被他这一番指桑骂槐气得脸颊通红,她挺起身,冷笑道:“徐相公,于公,我以太后临轩视朝,于私,我是七娘之母,她与戴申的婚事,于公于私,我都做的主。” “太后圣明。”固崇不失时机地上前说道。 太后吼了几嗓子,觉得很畅快,声音越发大了,指着徐度仙的鼻子,她斩钉截铁道:”相公,你现在就去平卢军留邸,问温泌的守邸,我欲将清原公主下降范阳,问他敢不敢尚主!“ 徐度仙只觉太后难以理喻,铁青着脸道:“这话臣不愿去传。“ 固崇哂笑道:“徐相公这是要抗旨?“ 徐度仙不屑与他对话,径直将头转向太后,苦口婆心道:“太后此举,不是明摆着要挑拨陇右与平卢二军?戴申势大,若因此发难,禁中空虚,陛下年幼,怎么是好?“ 固崇冷冷道:“戴申有夺鼎之心,太后正有意要令平卢军征讨陇右。“ 徐度仙跺脚道,“陇右抵御突厥,平卢北抗契丹,正是国之倚靠,两军若打了起来,如何保全国祚?太后不可如此短视啊!“ 固崇道:“突厥可汗病死,国内大乱,突厥名存实亡,正是一举平定陇右之机。平卢军兵马精良,可与戴申一战。” 徐度仙见磨破嘴皮也没用,索性将头一扭,说道:“臣不敢担此重任。” 背后有人蓦地笑起来,徐度仙顺着笑声看去,见一袭黄衣的郑元义,扬着一张清秀白净的面孔走上前来——又是一个不阴不阳的“东西”。徐度仙一阵反胃,又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禁怒目而视。 “高丽奴,你笑甚?” 郑元义朗声道:“太后的懿旨,徐相公自然不敢去传的。奴记得徐相公家的一位郎君,单名一个采字,未申科进士及第,如今就在陇西节度使帐下做掌书记。徐相公,奴说的可对?” 徐度仙惊疑不定,总算正眼看了看郑元义,他肃容道:“犬子的确是未申科被擢进士。臣在中书,为避嫌疑,将他遣至陇右,绝无私心。” “正是的。”郑元义微笑着回忆,“奴还记得当年徐郎君被御赐两街探花使,春风得意,少年英俊,京都百姓无不赞扬他的风采。” 这话听着舒心。徐度仙勉强道:“中贵人谬赞。” 郑元义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好好的探花郎,被遣至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边防重镇,也不知道徐相公打的什么主意,奴很好奇呀。听说如今徐郎君颇受戴申宠信,万一徐相公在与探花郎书信中吐露一二……” 徐度仙气得两手颤颤,那目光恨不得吃了郑元义,“你好大的胆子。” 郑元义不理他,转而一脸赤诚对太后道:“奴愿去平卢军留邸,为太后探一探卢龙郡公的口风。” “这样甚好。”见徐度仙难得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后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忙叫郑元义即刻便往宫外去。 “臣告退。”徐度仙被这个糊涂太后气得心口疼,怒气冲冲地甩袖告辞。 太后冷哼 分卷阅读6 一声,待徐度仙离去,突然浑身卸了劲般,她软软地靠在固崇身上,低声道:“阿翁,我心里苦啊。” 固崇心里一动,双手扶在太后柔若无骨的肩头,沉吟无语,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还愣在底下的郑元义。 郑元义眉头一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神气飞扬地离开太后的居所,郑元义走到宫墙之外,仰望朗朗的晴空,一轮红日当头,他眯着眼,回味着固崇看向自己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满心的得意——他这一出驱虎吞狼之计,饶是固崇,也得甘拜下风。 正在神游天外,旁边被人猛地一撞,险些跌倒在地,郑元义掉头一看,正迎上徐度仙狠狠的一口唾沫,脸上被啐个正着。 他一张志得意满的脸顿时僵硬。 徐度仙人虽老,却身形高大,他敛眸看向郑元义,笑眯眯说道:“中贵人,当年固崇被某啐了满脸之后,便借着太后之势青云直上——今日,某也送你一口浓痰,愿你得偿所愿,飞黄腾达!” 郑元义抬起袖子,慢慢将脸上的唾沫抹去,咬牙笑道:“谢相公唾面之恩。” 徐度仙大出了一口恶气,笑呵呵地贴到郑元义耳畔,说道:“你这蠢货,倒真把自己当盘菜。卢龙郡公在范阳早有婚约在身,只还未及告知陛下——你看他的主,太后是做得做不得?” 第4章 东风有信(四) 天高皇帝远,况且如今藩镇都各自为政,卢龙郡公的主,太后大抵还真做不得。 郑元义一颗热腾腾的心,仿佛被徐度仙兜头浇了一瓢冰雪。 没有往平卢军留邸去,他信步来到北里十字街的旗亭。十字街鱼龙混杂,多是初登馆阁的士子和各府幕佐,不比二曲幽静,郑元义却偏爱这里的热闹,也能时常听到些宫里听不到的街坊杂闻。 红牙板拍得有条不紊,两名裹珠饰玉的伎子轻吟浅唱。郑元义闷头喝了几巡酒,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不时有人认出他是新近得宠的内官,想要趋前敬酒,都被郑元义挥了挥手打发了。 他在认认真真地听歌。 伎子唱的【更漏子】。 “今夜期,来日别,相对只看愁绝。 偎粉面,捻瑶簪,无言泪满襟。 银箭落,霜华薄,墙外晓鸡咿喔。 听吩嘱,恶情悰,断肠西复东。” 是徐采的词。郑元义识字不多,北里来的多了,也会跟着吟几句,多是徐采的诗词。 昔日风流倜傥的探花郎,如今在陇右餐风露宿,怕再也写不出这样情致缠绵的词曲了吧? 郑元义颇有些惋惜。 “中贵人,中贵人。”呼唤的声音打断了郑元义的遐思。他打着拍子的手指一停,撩起眼皮看了看来人,是个相貌平平的寒酸小吏,一袭青布圆领衫。见郑元义睁眼,那人忙扶了扶蹼头,对他供一拱手,含笑道:“中贵人。” 郑元义眼睛眯缝着往旁边一横,离这人两步远,有个背手而立的熟悉背影,不就是周里敦? 察觉到郑元义在看自己,周里敦将脸别开,姿势有些僵硬。 郑元义笑了,点一点周里敦的方向,问那人:“你和他一起来的?” “是。”那人答道,“在下姓姚……” 郑元义爱理不理地对他随意点了一下头,没等他说完,就突兀地起身,径直去旁边一桌而去,然后亲热地携起一名官员的手,笑道:“曹司马,别来无恙。” 曹荇正是平卢军留邸的邸官,见郑元义来寒暄,诧异之余,忙叫人布箸添杯,郑元义道谢落座,余光对周里敦的方向一扫,嘴角含着丝冷笑。周里敦满面怒容,要挽起袖子冲过来,那姓姚的忙将他按住,自己走至郑元义这桌,笑意不改地作了个揖,道:“鄙人姚师望,幸遇中官,十分惶恐。中贵人哪日得闲,鄙人做东,请中贵人吃酒。” 郑元义应了,“吃酒,极好。我哪日都有空,只是别带你那个朋友,扫兴。” 姚师望满口应了,道声叨扰,便扯着周里敦的袖子与他下楼去了。 “吃酒。”郑元义目视那二人离去,蓦地转过脸来,春风满面地对曹荇等人一抬手,“今日某做东,诸位尽兴。” 曹荇见他如此殷勤,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吃了半夜的酒,终于曲终人散,待要向郑元义告辞,郑元义却按住他的手腕,说道:“外头宵禁,有金吾卫巡街,让奴送君一程。” 曹荇忙道不敢,半推半就的,被郑元义携着手出了门。两人骑马并辔徐行,星子稀稀朗朗,深夜的风带丝凉意,吹在脖子里畅快得很,郑元义将衣襟扯松,轻轻吁口气。 曹荇不时目视郑元义,忍不住说道:“中官似有些山东口音。” 郑元义咧嘴一笑,他说话慢,声音柔,众人都以他是高丽人的缘故,也见怪不怪。他徐徐吐着酒气,对曹荇道:“我生于青淄。” 平卢军曾兼领青淄,曹荇心里一动,还未开口,郑元义却打断了他的话头。没头没脑的,郑元义问道:“曹司马,奴依稀记得进宫那年,恰是顺德皇后殁了,武宁公主曾携卢龙郡公参加丧仪。那年奴刚刚垂髫,郡公似与奴同龄,如今也过弱冠了。” 曹荇颔首道:“郡公前年行的冠礼,袭的爵位。” 二十年纪,已经有了郡公爵位,领双旌双节。他那会干什么呢?郑元义回想了下,似乎正在到处找门路,想做固崇的干儿。 郑元义甩一甩头,兴致勃勃地追问:“男大二十当婚,不知武宁公主可有为郡公择选淑女?” 曹荇一窒。郑元义今夜分明别有所图,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半晌,才含含糊糊地说:“某久居京都,只进奏各镇政事,郡公的家事就不清楚了。” 郑元义一双醉眼睨着他,“若尚未许婚,太后这里有一桩上好的婚事,司马可修书一封回河东,询问郡公与公主。” 曹荇险些从马上跌下来,门口等着的仆人忙上前来将他扶住。将缰绳丢给仆人,曹荇站直了身子,正色道:“中官,郡公的婚事,某不敢擅作主张。” “正是谁都不敢擅作主张,才请你传话给郡公嘛。”郑元义不以为然,扯着曹荇一把进了留邸的大门,待仆人打着灯笼往前领路去了,郑元义说道:“司马,太后欲以清原公主下降范阳,司马看此事是否可为?” 曹荇心里一跳,忙站住脚,挥手命打灯的仆从都走远,待四下无人,才低声道:“中官请勿戏言,清原公主许婚戴氏,天下人皆知。武宁公主亦为郡公择定了员外郎冯家的娘子。” 郑元义早知如此,仍是做诧异状,失笑道:“司马何必哄我?员外郎家的娘子,如何能与郡公匹配?家世差的太远,不可,不可。” 曹荇道:“中官有所不知,这位员外郎,正是武宁公 分卷阅读7 主的兄长,冯娘子是郡公嫡亲的表妹。”嫡亲两个字,他咬的极重,“当年武宁公主回京便是为议定此事。公主执意做这门亲,郡公也不敢违拗。” 郑元义冷冷道:“武宁公主不过一掖庭宫女,冯员外郎不正是一名田舍汉?如此的门第,如何能与清原公主匹敌?” 曹荇仍是连道不行,郑元义软磨硬泡,连太后都搬了出来,逼他要修书回范阳,曹荇忍无可忍,将郑元义扯着他的袖子硬生生拽了出来,跌足道:“中官莫要为难某了。郡公的婚事,已经无可转圜,武宁公主这便要上禀陛下,择日成礼了!” “六礼未过,说什么无可转圜?”一道声音自厅内传出,两人争吵声顿止,曹荇以为有人窃听,十分不悦地高喝:“谁?”却见一个三十岁面有微须的吏员自屏风后转出,曹荇转怒为喜,疾步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杨寂,你如何进京来了!” 曹荇本是武将,手劲颇大,杨寂揉了揉被他拍疼的肩膀,呵呵一笑,挑眉道:“郡公与冯娘子的婚事,本不过两家亲戚戏言,如何能当真?况且六礼未过,八字未卜,离礼成还差的远了!曹荇,你莫要在这里造谣,败坏人家女儿的名声!” 曹荇被他这一顶,张口结舌。 郑元义跟曹荇磨了半晌,嘴皮都磨破了,听见杨寂这一句,如闻天音,将仆从送上来的醒酒茶一口饮尽,放下茶盅,笑道:“这位杨兄说的可当真?当真的话,奴便回宫去回禀太后了?” “当真,怎么不真?”杨寂笑道,假装没看见曹荇拼命地挤眉弄眼,他袍袖一甩,对郑元义拱一拱手,“公主下降,郡公求之不得。某是平卢军帐中别驾,与郡公朝夕相对,郡公的想法,某再清楚不过,中官放心去回禀太后。” 郑元义顿时浑身来劲,也顾不得酒意上头,匆匆告辞,便骑马离去。 曹荇与杨寂两人倚门目送他离去,曹荇哀叫一声,对杨寂骂道:“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这门婚事岂能答应?太后分明是要拿平卢军去对付戴申嘛!” 杨寂报复性的使劲拍了拍曹荇肩膀,一边揽着他往回走,笑道:“君目光如炬,心如明镜。” “知道你还瞎掺和?”曹荇推了杨寂一把,待两人进了杨寂下榻的耳室,气咻咻地坐在榻上,片刻之后,才上下打量他,“你这趟来做什么?” 杨寂笑而不语,挽起袖子,他将榻下一只箱子颇有些费力地扯出来,箱盖揭开,顿时满室生辉,灿然耀目,竟然装了满箱的金银珠玉。曹荇忙蹲下去探头一看,那榻下塞的满满当当全是箱子。 “这是?” 杨寂拍了拍箱子,嘿嘿一笑,说道:“我这趟来,是奉公主之命,来给冯家娘子下聘。” 曹荇目瞪口呆,然后“哎呀”一声,急道:“那你刚才为何要在那姓郑的面前胡言乱语?这下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莫慌莫慌。”杨寂指使曹荇将箱子塞回榻下,他随口说道:“叫一辆车拉去冯家,就说是公主听闻冯家有意与京中贵族结亲,这些是给他家小娘子的添箱。郡公那事嘛,一概不提!” 曹荇哭笑不得,“分明是咱们悔婚,你倒要反口抹黑人家?” “总不能让他们指着郡公的脊梁骂吧?毕竟是亲戚。”杨寂道,“拿笔墨来,我要修书给郡公。” 曹荇狐疑地看着他奋笔疾书的背影,嘟囔道:“你倒成郡公肚子里的蛔虫了。你怎知他愿意尚主?万一他不肯接这烫手山芋呢?” 杨寂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自然知道。”将一封书信写完,他胸有成竹地吹了吹,回首一看,曹荇仍望着那一箱金灿灿的珠玉发呆,杨寂闷闷一笑,将信交给他,“别看了,速去叫人送信——这几箱东西算什么?清原公主到了范阳,带来的是凉州三县的赋税。君不闻“天下富庶者无出陇右”?光屯粮的收成,便够几十年的军饷了。" 曹荇撇嘴道:“你倒是钻进钱眼子里了。谁知那个清原公主是不是长得五大三粗,青面獠牙的,咱们好好一个郎君……” 杨寂“啧”一声,觉得曹荇很俗气,“和戴申一战得胜,整个河西朔方十万精兵,唾手可得。她就是长得像头猪,郡公也一日三炷香,把她毕恭毕敬地供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漏子】是徐采剽窃唐末孙光宪之作。 第5章 东风有信(五) 郑元义翌日起个绝早,赶进宫时,太后竟还没起。他垂手在屏风后等了半晌,只听见里头窸窣作响,又有水声搅动,知道是太后盥洗过了,怕再等下去固崇就要过来,索性大着胆子闯进屏风,头也不抬,跪倒地上,欢欢喜喜地说:“太后,奴有喜讯回禀太后。” 太后正在梳妆,还穿着亵衣,一头乌压压的长发垂落在地上。她手臂挽着一缕长发,回头看了看郑元义,对他的鲁莽有些不快,看在固崇的面子上,没有发火,只轻叱道:“还没叫你,怎么就闯进来了?出去。” 郑元义望着光滑的青砖地面,轻快的声音道:“太后恕罪。真是喜事,奴才一时情急了。” 太后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叫他起身,问道:“哪来的喜事?” 郑元义上前一步,余光扫过太后亵衣外露出的弱骨丰肌——太后三十多了,但做养的好,肌肤比年轻宫女还柔润,怨不得固崇总护着她。他极快地品评了一下,而后说道:“奴夤夜造访平卢军留邸,邸官曹荇称卢龙郡公有意尚主,请太后成全。” “果真?”太后倏的起身,随即又退后几步坐回绣凳,有些疑惑地说:“他知道七娘与戴申的事?倒也不嫌?” 温泌野心勃勃,哪想那许多细枝末节?真是妇人之见。郑元义不屑地想。他走到妆台前,紧贴太后立在她身后,将一支金钗在她鬓边比了比,随口道:“先有武宁公主,后有清原公主,在平卢军中,只会是桩美谈,嫌的什么?“ 太后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寻找着眼角的细纹,漫不经心道:“也是。七娘生的讨喜,男人么,总是喜欢的。” “不及太后。”郑元义贴在她耳畔柔声道。 太后抿嘴一笑,任他将手按在自己肩头,隔着薄薄的寝衣,他的手心滚热。这是年轻的好,虽然不算个真正的男人……固崇的手没有这样热。太后不禁打个寒噤,说声冷,郑元义忙将披帛搭上她的肩头。 太后转到帷幄后去更衣,郑元义目光闲闲地在她寝室内逡巡,忽听外头有人轻声询问宫女太后是否起身,知道是固崇,郑元义眉头一扬,只做没听见。待太后更衣完毕,才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冬郎?七娘?”一眼看见屏风外的皇帝和吉贞,太后略觉诧异。 “太后。”固崇难得 分卷阅读8 的没有迎上来。刚才郑元义在屏风后与太后低语,他隐约听见,这会也不意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太后旁边的郑元义。 太后清了清嗓子,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她加快脚步把郑元义丢在身后,喜气洋洋地携起吉贞的手,刚一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阿娘!”皇帝年纪还小,按捺不住脾气,将一封奏帖狠狠拍在凭几上,“我要罢了戴申的节度使!”和吉贞肖似的一张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将奏帖往太后面前一推,他气呼呼道:“阿娘请看,这混账说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太后亲手照拂皇帝长大,对他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切,见皇帝发怒,她顾不上看奏帖,慌忙将他的手拉起来揉了揉,说:“莫气,手都拍红了。郑元义,你将奏帖念给我听。“ 郑元义一愣,拾起奏帖,惶惶然地看了看固崇。这里头的字有大半他不认得。 固崇假装没有看见。 吉贞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见太后的猫从屏风后无声无息地走出来。她随手拿了凭几上的翎羽去逗猫,猫轻轻一跳,落在她的膝头。吉贞抖了抖裙角,猫在地上打个滚,一身雪白的绒毛沾了尘土。 固崇失笑,将猫抱过来,从怀里取出一只绢帕替猫扑了扑身上的尘。“殿下有气,不必冲着它来,畜生而已,懂得什么?“固崇笑着揶揄她。 吉贞将孔雀翎往郑元义的方向虚虚一指,笑道:“阿翁心软,岂知畜生得势了也要欺主的。” “愣着做什么?”太后安抚了皇帝,斥责郑元义道。 郑元义满脸通红,嗫嚅道:“奴……” 皇帝余怒未消,一把将奏帖抢过来,说道:“阿娘,我月前遣检校工部员外郎至凉州,查看阿姐府邸修的如何。检校回奏称,凉州哪来的公主府邸,连片瓦也寻不着。好好的凉州,闾阎相望,桑麻翳野,许多的钱粮,都被他拿去养兵买马了。那检校去责问戴申,戴申竟称凉州百姓是我家百姓,田地是我家田地,他以我家赋税抵御突厥,屯田戊边,是理所当然,阿姐既然食邑凉州,就该以凉州百姓为先。” 太后虽然早打定了主意,要把戴申的婚事作罢,闻言也气极了,说道:“这是什么昏话?七娘嫁过去,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难不成要住在他戴家?” 郑元义这会已经连蒙带猜,把奏帖读懂了大半,见机忙说:“戴申奏帖中称,当年先帝在戴公病榻前许婚,令殿下日后要事姑舅如父母,既如父母,晨昏定省,理所应当。若居处不同,则诸多不便。这公主府邸,索性不修也罢。” “不修?难道和他的那些妾住一起?七娘若是个能容人的性子还罢了,这样嫁过去,岂不要闹翻天?”太后也顾不得吉贞就在场,迫不及待地催促皇帝,“冬郎,和戴申这婚事索性就算了吧。范阳温泌欲尚主,我看他就很好。” 皇帝不知所措地看一眼吉贞,嗫嚅道:“阿姐自己说了算。” 吉贞眉毛也不动一下,只顾着逗猫。那白猫很喜欢她,从固崇怀里挣出来,又跳上她的膝头,吉贞从固崇手里拿过他的帕子,帕子是亳州青绢,十分轻软,吉贞用帕子悬在猫头上引它去抓,哂笑道:“太后是从范阳得到准话了?我不是个能容人的性子,不知范阳容不容得下我?” 太后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一声,说道:“你是什么身份?本不必委屈自己。” 皇帝想到这些日子吉贞的婚事闹得鸡飞狗跳,他好端端一个阿姐,却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左推右拒,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了,嘴里反复嘟囔道:“戴申,戴申,朕要罢黜他……” “陛下打算罢黜他?如何罢黜?”吉贞将猫和帕子交给固崇,正色问道。 皇帝一愣,思索着说:“自然不能立即动手,须徐徐图之。当务之急,要重整三司,加赋养兵。” 太后很烦躁地说:“这话陛下不要再提了。藩镇要废止三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岭南诸州今年遭灾,转运司已被流民砸了,诸位相公怕岭南要行逆反之事。你再加赋,岭南反了,谁去平乱?陇右军是不敢借的,怕戴申要趁机夺占岭南。” 吉贞颔首道:“北衙禁军统共算一算,也不过两万人马。没有钱粮,便养不起兵。没有禁军,哪个藩镇也得罪不起,更何况戴申?以卵击石而已。” 皇帝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吉贞冷了脸,埋怨他道:“既然没想好,便不要整日嚷嚷着要罢黜他。宫里人多口杂,传了出去,他不反也要反了。” 皇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无措地看着众人,问道:“那阿姐和戴申的婚事……” 太后眉头一皱,又要重提卢龙郡公,被固崇一个眼色,压了回去。 将皇帝手中戴申的奏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读了,固崇笑道:“陛下莫气了,戴申这帖子里还说,今夏击破吐蕃余部,缴获了不少奇珍。随信另有两株金桃树,可栽植于大慈恩寺,此树的果实大如鹅卵,其色如金,吐蕃人以金桃供佛,此树可庇佑国朝。陛下改日可与太后,公主往寺内一观。” 皇帝对金桃树不感兴趣,只听说击破吐蕃余部,脸上露出点笑意。 固崇手指在奏帖上掸了掸,踌躇片刻,叫吉贞道:“殿下来看。” 吉贞将奏帖扫了几眼,看不出究竟。 固崇道:“奴看这奏帖,似乎是女子所书。”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吉贞,他说:“你看这字,写点时总用墨极重,执笔紧,提锋却缓,筋骨相连,力多肉稀。想是个年轻的娘子,平日习惯临卫夫人帖,书奏帖时才强改成正楷。” 论起书法,太后与皇帝都不精通,听了固崇的话,都半信半疑,皇帝要抢过奏帖来看,吉贞却眼疾手快,将一张薄薄奏帖捏成纸团丢进熏炉,若无其事道:“戴申是个整日舞刀弄枪的粗人,我看他也写不出这样秀丽的字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真是女人,是什么女人,敢替戴申代笔,写这样一封口吻骄横的奏帖? “这门亲做不得了。”太后自己临轩视朝,却容不得未来女婿身边有位女诸葛,左右戴申决断,她当机立断道,“冬郎,你下不下旨?你不下旨,我便下了。七娘叫我一声阿娘,这个主,我是做得的。” 皇帝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吉贞。 “先等范阳的信吧。”吉贞不耐烦地说,好似这桩婚事跟她半点干系也没有,“万一他府上也有位知谋善断的妾,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见她总算松了口,太后心头落定,与固崇对视一笑,悠悠地说:“等信吧。过几日天凉了,我要与七娘去大慈恩寺走一走,瞧一瞧那远道而来的金桃树。这是稀奇物种,范阳也没有的。” 太 分卷阅读9 后得意时总忘了要看脸色,不合时宜的话说个不停。吉贞听得聒噪,扯着襦裙立起身来,对她屈了屈膝,便掉头走了。 白猫寻香而去,“喵”的一声蹿到吉贞裙下,吉贞被它惊得险些跌倒,顿时心头火气,一脚将猫踢开,低声斥责道:“畜生。” 桃符在殿外守着,知道吉贞不高兴,也不敢劝,两人一阵风似的回了居处,新竹捧着笸箩迎出来,笸箩里是绣了半截的帕子,针还别在绷子上。吉贞冷着脸,突然一把将绷子拿在手里细看。 桃符与新竹两个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吉贞板着脸道:“桃符,你下去。” 新竹忐忑不安,只觉得吉贞的脸色十分古怪,也不敢询问,只轻手轻脚地替她卸去头上沉甸甸的钗环。吉贞把她晃来晃去的手拨开,头一扬,说:“你去拿剪子来。” 新竹将剪子送来,吉贞却二话不说,将半幅没绣完的帕子铰个稀烂,丢在地上,踩了几脚,这才略觉解气。 新竹见好端端的帕子被她剪了,心里委屈,眼圈先红了,小声道:“殿下有气,不该撒在奴身上。” 吉贞看她一眼,忽然笑道:“你知道我气什么?” 自然是气戴申。戴申不肯尚主,吉贞这些日子嘴上不提,心里快气炸了。新竹心知肚明,半气半笑,敷衍道:“奴不知。” 吉贞欲言又止,轻轻哼了一声,把脸别开。 新竹道:“周里敦来问,殿下哪天得闲,要把画像完成。” “不急。”吉贞随手抄起一本,倚在榻上翻看。新竹见她看得入神,脸上表情逐渐平静下来,倒也暗暗称奇,大抵陇右与范阳,对她来说也无甚区别,都是要对她俯首称臣的陌生人罢了。 新竹盘算着,还想劝吉贞,“早些画完,早些了事……” “早些画完,好送去范阳吗?”吉贞忍无可忍,将倒扣在凭几上,她坐直身子冷冷睇视着新竹,“是固崇要你来做说客的?” 新竹嘴巴微张,震惊道:“殿下?” “我若出降,你跟着我走吧。”吉贞冷笑着,目光上上下在新竹身上打量,“留在宫里和固崇鬼鬼祟祟,连帕子都被他拿出来招摇过市。这事落在太后耳朵里,你自己寻地方死去,别脏了我的地。”吉贞啐她一口,自觉耳朵发热,索性转过身去读书,眼不见为净。 新竹噗通跪在地上,默默流了半晌的泪,见吉贞不为所动,她羞愧至极,哭着说:“殿下,奴的阿耶阿娘年纪老迈,奴不愿去范阳……” “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在新竹的哭声中,吉贞默默吟诵。想了一会心事,她将书卷丢开,吩咐新竹道:“我改日要去大慈恩寺,你叫周里敦拿了卷轴,来寺里画吧。” 第6章 东风有信(六) 杨寂立在塔顶,捧着一盅蒸梨细嚼慢咽。 梨是上好的哀家梨,寺里自己用明炉烧的,浇了枣汁,甜入心扉。景是好景,初秋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大慈恩寺被碧绿的浓荫遮掩着,隐隐露出一角飞檐斗拱。两株桂树,金黄的桂花拂过云阁蝉房,经楼法堂,落在钟鼓楼僧人的衣襟上。他们振一振袍袖,将桂花拂开,用尽全力去撞钟,嗡嗡的响声震得脚底下微微发颤。 人间胜景,温泌该来看一看。他想。 时候不早了,杨寂信步走下大雁塔,见塔下一群穿了襕衫的读书人,老的少的,神采飞扬,挤成一堆,中间那人正在墙上为众人提名。杨寂知道这些是新科进士,不免多看了几眼,没见着哪个特别出众的,他摇摇头。 住持和尚领着几个僧人过来,客客气气地请诸位士子离寺。 “过几日太后圣人与公主殿下们要来寺里礼佛,今夜开始封寺了,诸位回吧,等圣人礼佛事毕再来。” 杨寂眼睛一亮,拉着老和尚到一旁,问道:“老师父,不知清原公主来不来?” 老和尚重重皱纹下的眼皮耷拉着,摇头道:“贫僧不知。” 杨寂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小银锭,塞进老和尚手里,腆着脸笑道:“某是外乡人,想远远一观圣人凤仪,凤驾抵达那日,老师父能否放某进来一观呀?” 住持皱着一张老脸,毫不给面子,“圣人驾临,自有宫中的将士把守山门,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贫僧不能放施主进来。”话是这么说,银子却拢进袖子里不肯还了。 杨寂恨得咬牙,看他一张枣核似的老脸,也不好骂,只好又讨了一盅蒸梨,便怏怏地离寺了。 走回留邸,正要跨门槛,背后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冲过来,杨寂怀里的蒸梨险些打翻,他忙扶住门,回头一看,正是曹荇。杨寂没好气地骂道:“你急着投胎吗?” 曹荇一脸惊慌,顾不上跟他斗嘴,只嚷道:“祸事了祸事了!”不等杨寂问个究竟,他扯着杨寂的手臂,将他拉到书房,才把怀里的一封信丢给杨寂,喘着气道:“郡公的信,你看!” 杨寂满头雾水,将信取出,还未细看,不由地脸往后一仰——好似生怕温泌的唾沫喷到自己脸上。温泌这封信草草写就,怒气满满,大意是在骂杨寂眼瞎:戴申不要,你急着捧回来,你是把我当捡破烂的吗?戴申的烂摊子,让他自己收拾。 曹荇抹了一把脸,拍着桌子道:“我说准了吧?郡公不要,这可怎么办?” 杨寂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将怀里另一封信拿出来撂在曹荇面前,他说:“你自己看,这是我昨日收到郡公的信——信里分明对尚主一事十分赞同,难不成你那封是人伪造的?” 两人面面相觑,忙把两封信放在一起比对,确实都是温泌本人的字迹,只是一个话糙字草些,一个齐整文雅些。 曹荇道:“哎呀呀,你这份是先写的,我这封是后写的。可见郡公起先同意,后又反悔了。总之是不愿意就对了!” 杨寂哪肯干休,立即将信使叫来询问,这才搞清楚。曹荇的信是温泌先写的,交信使发出后隔了一日,温泌左思右想,改了主意,连忙又书了一封,叫人快马加鞭送至留邸,反倒比先头那一封早到了一日。 “果然如此!”杨寂哈哈一笑,得意地冲曹荇翘了翘下巴,“知郎君者,莫若我也。” 曹荇很看不惯他那嚣张的样子,然而得知温泌对尚主这事并无不可,也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两人又一笑,颇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杨寂摇头道:“郎君么,样样都好,只是性子急躁了些。” “年少气盛,情理之中。”曹荇绝不肯听人说温泌不是。 杨寂将两份信都收了起来,说道:“我今日到大慈恩寺,听闻不日太后要携几位公主往寺里去礼佛,兴许清原公主也去。你可有熟人,也放我进去瞧一瞧?” 分卷阅读10 “瞧什么?” 杨寂嘿嘿一笑,“瞧瞧清原公主是否貌若无盐,才令戴申宁肯被陛下降罪也不要娶她。” 曹荇乜他,“要真是,你待怎的?” “真是的话……”杨寂作势叹气,然后对曹荇挤了挤眼,“吹了灯,都一样!劝郎君忍一忍,日后多纳几名美妾就是了。”说话间,外头仆从来报,说牛车已经备好,杨寂精神一振,叫人将榻下几箱金银送上车,要往冯家去了。 曹荇颇有些担忧地送他到门口,叮嘱道:“冯家是郎君嫡亲的娘舅,你说话须有些分寸,莫得罪了他们,回去公主必定要责难。” 杨寂闻言也愁眉苦脸,说道:“要不你去?” 曹荇忙摆摆手,“这伤阴骘的事,我做不来,还是你请吧。” 杨寂“嘁”一声,跳上车辕,走了几步,才想起怀里的蒸梨,又折回来塞给他,说道:“吃吧,好东西。“然后急匆匆地去了。 到了冯家,果不其然,杨寂那话一出口,冯父骂娘,冯母喊冤,闹得阖家鬼哭狼嚎,杨寂苦不堪言,被冯家仆从一顿乱棍打出家门,抱着脑袋逃出老远,这才稍稍喘口气,心里直呼倒霉。捂着脸走至北里,想要上去吃几杯酒止痛,抬头见那旗亭靠窗的位子上,两名年轻人正并着头说话,一个是郑元义,另一个却不认得。 杨寂心里一动,抬脚便往旗亭楼上去了。 郑元义与姚师望说的正起劲,听店家称杨寂拜见,他一时半会,也没想起来杨寂是哪个,只随意摆了摆手,仍旧和姚师望畅谈。 杨寂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他晾在一旁。便是在温泌帐下,武宁公主驾前,也没受过如此冷遇。他心中冷笑,也不出声,悄然立在旁边,却竖起耳朵听郑元义与姚师望说话。 倾听了片刻,他便忍不住要笑,原来这两个人在聊书法。姚师望口若悬河,说起诸家所长,传世名帖,真是如数家珍。郑元义频频点头,眼里却明显茫然了。半晌,他终于不耐烦,打断姚师望道:“我身边有名小黄门,想要教习他写字,不知该临哪个帖好?” 姚师望道:“不知这位中官多大年纪?” “有七八岁,识好些字了。” 姚师望了然,说:“七八岁,那腕力是弱了些。”他随手拿起一只筷子,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点一点,示意给郑元义看,“初学者,多有临灵飞经的,鄙人倒觉的不好,灵飞经用笔如烟波缥缈,牵丝游絮,举重若轻,极难驾驭。中官不如教他临【玄秘塔】,柳体刚劲,极易入门。” 姚师望说的那些话,郑元义有大半是听不懂的,但柳体两个字却记得极牢。默默记诵数遍,他心领神会,笑问:“不知姚公临的何帖?” 姚公二字听得姚师望诚惶诚恐,又有些飘飘然,他说:“鄙人临的帖甚杂,行、草、隶、篆皆有涉猎。近来写飞白多些。” 杨寂心里一动,径自上前,接过姚师望的话说:“某自外乡来,听闻先帝尝好飞白,近些年京都已经不时兴了。如今因为徐相公主持春闱,士子文人都一概改书行楷了。” 郑元义扭头一看。因那日在留邸夜色深沉,他又醉眼朦胧,因此有一会竟没人出杨寂来。沉默片刻,才一拍桌子,笑道:“杨别驾!”请杨寂来上座。 姚师望原本听他是外乡人,颇有些看不上,忽见郑元义如此,忙堆笑,叉手对杨寂拜了一拜。三人各自落座,推杯换盏之后,姚师望酒意上头,有些得意忘形,自诩道:“行楷,那自然不在话下。在下书的行楷,便是相公本人,也看不出和他的有何区别。” 杨寂注视着姚师望,问道:“还未请教……” “这位正是徐相公府上幕佐姚公。”郑元义道,转而凝视杨寂鼻青脸肿的狼狈相,笑问:“杨别驾来逛北里,如何这幅尊容?” “嗐。”杨寂咳了一声,揉了揉脸颊上的淤青,讪笑道:“丑事不提也罢。”不失时机便提起了想要往大慈恩寺一观太后凤仪的事。郑元义闷头笑了半晌,拾起一根筷子,点了点杨寂,杨寂险些被他戳中鼻子,忙往后倒了倒,郑元义追着他身子侧过来,要笑不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花花肠子。” 杨寂忍着浑身林立的汗毛,奇道:“中官这话怎么说来?” “你是想看太后呢,还是想看公主?” 杨寂语塞,随即爽朗地一笑,说道:“在下与温郎虽为主仆,情同手足,好奇公主何等风仪,也不为过吧?” 郑元义越发得意了,亲切地拍了拍杨寂胸膛,说:“此事有我,你便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他俏皮地一笑,意味深长道:“回去在郡公面前替奴美言几句,此事,奴可是费力颇多呀。” 杨寂忙不迭点头,嘴上拼命阿谀,心里却将郑元义的话和神态颠来倒去地琢磨半晌,待要细问,见姚师望在座,正满脸兴致地瞧着他们两个,遂把话咽回肚里去了。 暮色向晚,郑元义须回宫值宿,三人依依惜别。杨寂与姚师望在徐府外分手之后,踱了几步,又心头起意,折回徐府,向门房询问道:“某有句话忘了问姚公,能否容某进府寻他?” 门房往府内去问了一圈,回来说道:“姚公在书房与相公交谈。” 杨寂驻足等了半晌,不见姚师望事毕,只得请门房代为传话,约他改日出来吃酒,便告辞离去了。 那门房携着杨寂的口信穿堂过厅,到书房外张望片刻,招手示意姚师望出来,称:“有位姓杨的官人,约郎君改日北里吃酒。” 姚师望略一回味,便醒悟了,这姓杨的想要笼络他。若是往日,他兴许闻之欢喜,必定要履约的,只是如今一心念着宫教博士的事,见今日郑元义对他颇有交好之意,知道前途可期,那杨寂乃是藩镇幕佐,与他也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于是说声:“知道了。”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回到书房,徐度仙正寻他,姚师望忙上前应承,徐度仙负手思索片刻,愁容满面道:“这乃是件要紧的机密事宜,你即刻书信一封给狸奴。” 狸奴正是徐度仙幺儿徐采的乳名。姚师望见徐度仙面色凝重,忙称是,关了门窗,静坐研墨,然后捏紧了手头狼毫,只等徐度仙吩咐。 徐度仙沉吟许久,缓缓道:“你告知他,陛下怕有图谋陇右军之意,如今欲借河东之势。平卢军中颇多番兵,凶残暴戾,战事一起,河西与朔方要乱了,让狸奴见信之后,即刻向戴申辞官,回京来后,我再为他谋划。” 姚师望愕然,凝望了许久洁白的宣纸,忽然回过神来,忙挥笔写就,盖上印泥,呈给徐度仙,“相公请过目。” 徐度仙兀自想着心事,许久也没反应过来,俄而摇一摇头,将姚师望写好的信一撕两半,转而 分卷阅读11 对外头的仆从唤道:“你来。” 那仆从忙推门而入。徐度仙斟酌着,说道:“你去趟河西,寻狸奴,同他讲,他母亲病重,命他速速回来看视。别的一概不要提。” 仆从晕乎乎答了声是,便忙去收拾行囊不提。 第7章 东风有信(七) 仲夏至初秋的京都,景致最妙。大慈恩寺的丹青云气,伴着桂花氤氲飘香。因提早便封了寺,此时四下俱寂,唯有零星的蝉鸣,愈显幽静。 太后穿着时兴的绞缬四瓣花罗裙,平头小花履踩着桂花,绕着金桃树走了一周,捻了捻毛茸茸的桃树叶子。树是幼苗,叶片还嫩,绿的喜人。太后很喜欢,说道:“不知道几时结果,咱们也能尝一尝这胡人的金桃呢?” 固崇凑趣道:“寻常的桃树,要三四年才结果。这金桃兴许还要久些,怕得七八年吧?” “七八年?”太后有些着急,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我岂不都老了?” 她那还带点娇嗲的神态,令固崇莞尔。他说:“太后时常出宫来看一看,亲手浇浇水,这桃树感沐圣恩,兴许早早就结果了。” 太后深以为然。 一群人鉴赏过了金桃树,簇拥着太后来到大雄宝殿后的法堂。小沙弥忙取来红线毯给太后与几名公主坐,其余朝臣公卿都挤挤挨挨地立在外头廊下,有的品鉴壁画,有的见太后不察,悄悄地溜到殿侧厢房去寻和尚下棋吃茶去了。 太后接过茶,笑着对寺里方丈道:“法师,我今日来,是要劳烦你。清原公主本欲明年出降河西,我要请你卜上一卦,此事是吉是凶。” 老和尚沉声道:“遵旨。”拂一拂僧袍,行至佛祖金身下方,跪地喃喃有词,许久之后,才掣了一签。读过签文,半晌不语。 “请问是吉是凶吶?”太后虽早有密旨给和尚,仍有些不放心,杯盖停在茶杯上缘,一动不动,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不吉。”老和尚嘴唇难以察觉地翕动了一下,轻声道。 太后停滞了片刻,杯盖才轻轻在茶杯上磕了一下,她皱起眉,往朝臣中一看,见众人有的尚未留意,只是左顾右盼,离得近的,将“不吉”二字听得真切,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别人来占卜,都是提前心里有数,只做个样子,说些吉祥的话,哪像清原公主这桩婚事,竟然直接卜出一个凶来! 太后吹了吹茶汤上的热气,低头饮茶,借机掩藏嘴角险些露出的笑。接连几口茶吞下去,她清清嗓子,说道:“劳烦法师了。可有化解之法?” 老和尚忧愁地摇头,“无法可解。” 太后颔首,虽知这番作态怕也逃不过有心人忖度,但起码面子上也算过得去了。对先帝,总算有个交代了吧?轻轻吁口气,她不动声色地说道:“知道了,我与陛下再商议吧。” 这一番变故,众人无不满腹疑窦,交头接耳一会,见太后不再多说什么,也就暂且搁置了。太后心下微定,打发朝臣各自寻地方歇脚去,自己也被方丈领着到了一处隐秘客堂。往竹榻上一坐,她松口气笑道:“这样一来,说闲话的人也少些——我算是对得起先帝了。” 固崇悠悠道:“太后对先帝的情义,奴都看在眼里。” 太后呵地笑了一声,说:“你倒是看在眼里,有的人却不当一回事。”随意偏了偏头,见外头无人,她摇了摇扇子,说道:“你别看七娘整天不哼不哈的,她提防着我呢,生怕我和冬郎亲近。我但凡有个一儿半女……唉。” 固崇有些同情地看着她,“陛下把太后当亲娘看的。” 太后鼻子里冷嗤一声,正要说话,郑元义走了进来,在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太后有些诧异地笑了,说:“叫他进来。” 杨寂弯腰拱背地走进来,一进室内,便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臣拜见太后!” “起身吧。”太后很感兴趣地端详着他,问了姓名,籍贯,话题便自然转到了温泌与吉贞的这桩婚事上来。 杨寂自然竭尽所能,舞动三寸不烂之舌,将温泌对吉贞的一番赤诚说的天花乱坠,仿佛不立即将公主下降,温泌便要得失心疯,被相思折磨而死。太后虽然不大信,但杨寂说话风趣,也被他逗得连连发笑,对温泌此人,已经先首肯了大半。 “只是事情仓促了些。”太后敛容道,“七娘年后十八了,你们郎君也老大不小,现在才开始修公主府的话,也要三四年功夫,怕等不及。或索性……修建府邸的事情待婚后再议?”她有些没把握地看看固崇,“河西今年战事颇紧,百姓罹难,七娘那三千户的食邑……” 杨寂也装作不知道公主食邑已经被戴申截留,很洒脱地一笑,说道:“太后勿忧,公主下降,乃是范阳莫大的荣耀,修建府邸,本是义不容辞,这些钱,温氏还是拿得出来的!只是怕新建府邸工事太久,郡公的意思,起先武宁公主下降之时,已经特地修了府邸,公主早些年已搬与郡公同住了。那空置的府邸也算华丽,殿下不嫌弃的话,稍加休憩即可,三月就能完工。” 见他应答如流,太后惊讶地说:“原来这事你家郎君已经都筹划好了?果真好细致的人。”说温泌诚心实意要尚主,太后倒信了一两分。 杨寂悻悻地想:温泌哪能想这许多?还不是赖我替他绞尽脑汁,多番筹划?他哈哈一笑,趁机将昨夜临时抱佛脚绘制的工事图呈给太后看,“太后请看,这处府邸正在范阳城南,依山傍水,占地近百亩,还未盖满,殿下若喜欢,再加建庭院,也绰绰有余。” 太后连声称赞,探过头去看了几眼,却觉得不对。停了一停,她挺直身子坐了回去,与固崇对视一眼。固崇领会,摇头道:“杨别驾,这府邸样样都好,只是我看离郡公府却甚远,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怕骑马也要走半天功夫。” 杨寂苦笑。温泌原本就打算把她娶回去供起来的嘛,当然离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他挠了挠头,咧嘴一笑,说道:“郡公府离校场近,本是便宜郎君去军营。殿下住进公主府后,郡公府自然也要搬到南城来,最好是一步之遥,抬脚便到。” 他的笑到底有些刻意。太后沉吟不语,踌躇半晌,好似为了说服自己,也给吉贞有个交代,遂缓缓点头,说:“重要的是人性子要好,别的倒也没什么大碍。” “正是,正是。”杨寂笑得脸都僵了,不住点头,“我家郎君的性子是极好的,待人如春风般和煦,行动间温文尔雅,再难挑剔。” “那就好。”太后道,示意杨寂,“你喝茶。” 杨寂碰过茶杯来,猛灌了几口,润了润快冒烟的嗓子,眼睛在茶杯上缘提溜一转,似在寻人。固崇意会,问郑元义道:“清原公主何在? 分卷阅读12 杨别驾在此,正好说一说范阳风土人情,请公主也来听听。” 郑元义方才在外头溜了一圈,早将寺内各处悄然看遍,此刻忙答:“那塔下有颗百年的樗树,高耸入云,殿下在树下,让周供奉作画呢。” “作画时不好动弹。”太后道,“你去瞧着,好了便引七娘过来。” “是。”郑元义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折了回来,通报道:“太后,方丈称寺外有位益安夫人求见。” “益安夫人?”太后脑海里搜寻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有些疑惑地问固崇:“这是个什么人?” 固崇摇头,“奴也不知道。” “既是个有有诰命的夫人,”太后很和气,“放她进来吧。” 郑元义一路寻到老樗树下,却只见纨扇与画轴留在石案上,吉贞与周里敦都不见人影。 郑元义慢慢走前,见卷轴展开,似在等墨迹晾干。他持起画轴,微微吃了一惊,入目正是画中人物的一双眼,眼梢微扬,欲语还休,墨迹未干,恰似眸中润湿的泪波。郑元义原本只说周里敦画的不像,此刻却有种说不出的怅惘,怔怔地与那双眼眸对视许久,他将卷轴放回案上,绕着塔身左右张望。 “这是你的名字。”忽然有个女声响起。 郑元义脚步顿缓,知道吉贞与周里敦正在塔下另一侧,抬脚一拐便能撞个正着。他两人似乎停在了那一处,没有要走动的迹象,郑元义放轻脚步,屏气凝神,将半个身子藏在角落里。 吉贞今日为图轻便,穿得家常青碧缬,在树影间晃动,如一抹展出来的绿枝,因此并不引人注意。她驻足在进士提名的画壁前,雪白的手指拂了拂墙面的微尘,指着上头斑驳的字迹。 义山县,周里敦,未申科。 周里敦将那字迹注视了许久,黯然一笑,说道:“正是。殿下看得仔细。这是臣中第那年,杏园宴后,与众士子同游曲江,河畔彩幡飘飘,柔风荡漾,徐探花游街归来,邀我等来此雁塔题名。臣那时还曾夸下海口,邀徐探花道,等他日入阁拜相,我要再来此处重游。” 吉贞将墙上众人的名字一一看过,微笑回视他:“你不到三十便中第,这里有多少人雁塔提名时已经白发苍苍?朝中几位相公,哪个不是在翰林熬了十来年,年逾四旬才做的舍人?诏旨制敕,玺书册命,若不是沉稳的人,谁敢摸的?” 周里敦压下心头苦涩,垂首道:“臣知道。” “入阁拜相,尚可期。你不必这样垂头丧气的。”吉贞用绢帕擦了擦手上的尘,对周里敦说:“我欲向陛下替你求一道旨意,命你去做中书校书郎,你可乐意?” 周里敦蓦地抬起头,满脸震惊。 “你本是八品,中书校书郎还降了一品,你可是心里不乐意?” “臣……”周里敦语无伦次,怕吉贞是拿他说笑,心跳得剧烈,只能嗫嚅道:“殿下为何……恕臣愚钝。” “正因为你愚钝。”吉贞不客气地说,对周里敦那一副手足无措的傻样子很无奈,“宫里的人,精明的太多,傻的太少。像你这样鲁直的也好。陛下年幼,怕被奸臣左右,我只看重你忠心。” 周里敦便知道吉贞并非说笑了,他顿时热泪盈眶,好好一个大男人,竟拿起袖子擦起了眼泪。半晌,他急剧起伏的胸膛才慢慢平复下来,脸上仍有激动的红晕。 对吉贞深深行了一个大礼,他说:“臣愿意,十分愿意。” 吉贞满意地笑了,问他,“知道这是谁的恩德吗?” “是陛下天恩。”周里敦忙道。 “蠢。”吉贞立即说道,见周里敦一脸茫然,她那一双长眉立即拧了起来,冷淡地提醒他道:“是我的恩德,你若能入阁拜相,便是承我的情,懂了?” 周里敦也不傻,立即诚惶诚恐地答道:“臣多谢殿下大恩!” “待我出降,你须忠心无二,辅佐陛下。”吉贞茫然地望着樗树入云的树冠,慢慢说道。 “是。”周里敦追随着她的视线,也不禁仰头看了看辽阔的天,心里激荡不已。 “殿下,”两人沉默片刻后,郑元义才作势匆匆寻了过来,他说:“有客至,太后请殿下到客堂一叙。” “什么客?”吉贞一见他,脸色便冷了下来。 “殿下去了便知道了。”郑元义倒有意要卖个关子,心怀不轨地又瞧了瞧她的一双明眸。 郑元义手持卷轴在后,吉贞在前,两人缓步到了太后所在的客室外头。郑元义走时,那杨寂尚与太后谈笑风生,此刻客室里却鸦雀无声,哪像有客的样子。吉贞瞥了郑元义一眼,郑元义也满腹疑窦,叫声太后,便推开门,请吉贞走了进去。 有名中年的妇人跪在地上,正无声饮泣。 太后闻声抬起脸来,脸色难看的厉害,似乎憋了满晌的闷气,一见到吉贞,她顿时爆发了,指着地上那妇人,她颤动着嘴唇,喝道:“七娘,你说我们都遇的什么样的人呐!”说着,她顿时泪如雨下,似累极了,也伤心极了,用帕子捂住脸,她哽咽道:“先帝,我为了你的七娘,已是心力交瘁了……” “太后,殿下……”旁边畏畏缩缩立着的杨寂目光极快地在吉贞脸上溜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开口了。 “住口。”固崇断喝一声,对郑元义使个眼色,吩咐道:“你先领杨别驾去歇息。” 杨寂哪肯走,被固崇那森寒的目光一瞪,先心虚了,尴尬地笑一笑,他被郑元义领着出去了。 吉贞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离开的杨寂,拎着襦裙,她翩然落座,心平气和地说:“阿翁,这是哪位贵客?” 固崇晦暗的目光看着吉贞,缓缓道:“殿下,这位益安夫人,是武宁公主的阿嫂。她的夫君,是员外郎冯赫。益安夫人今日来,是为她家娘子的婚事——冯家小娘子孩提时便与她的表兄订了亲,原本定于今年过六礼,谁知前日那家来人称,在外乡听闻冯家已自毁约,与京都官宦子弟喜结婚姻之盟,因此孩提时那桩婚事不必再论。冯家娘子性情虽柔顺贞静,却极刚强,听闻噩耗,当夜便悬梁自尽……” 太后这才想起来,急忙问:“人可还有气?” 益安夫人呜咽道:“人未断气,只是这会形同疯癫,怕不中用了。” “万幸。”固崇微松口气,对吉贞道:“益安夫人听闻太后仁慈,特来求见,请太后做主,还冯家娘子一个清白。” 吉贞面无表情,木然坐了半晌,才道:“这门表亲,便是范阳温氏?” “正是温家的郎君。”固崇道。 吉贞那漠然的脸上如同冰裂,蓦地漾起一丝明媚的笑来,“温郎,温郎,”她轻声呢喃这个名字,随即转向太后,半是揶揄,半是幽怨地赞道:“太后,这位郎君,好有情有义 分卷阅读13 。” 作者有话要说: 可搜索微博“晋江绣猫2019”,有更新提示。 第8章 东风有信(八) 益安夫人冯氏为了她可怜的女儿哭。太后为这事办的不好,折了脸面哭。两个女人咿咿呀呀,连固崇都被闹得心烦了,走到吉贞身旁,带点安抚地意思捻了捻她的肩头,说:“殿下莫急着怪罪谁,这事回宫再议吧。” 吉贞脸色不好看,抬手就把固崇那虚情假意地抚摸推开了。 她易怒,不会憋着自己,更不会委屈自己。倏的起身,碧青的襦裙瞬间如湖水般荡漾开,凤履停在了冯氏眼皮下。冯氏惶惶然抬起头,正见她一张挂了霜似的脸。 “温氏可有来你家纳采?” 冯氏忙道:“尚未纳采。但妇人的夫君确与武宁公主有盟约在先。” 吉贞道:“可有写下婚书?” 冯氏摇头,“自家亲戚,信得过的。因此没有写婚书。” “既无婚书,又未过礼,算的什么婚约?” “殿下……” 吉贞打断她,“管是他背信弃义,还是你另觅高枝,自有县丞替你做主。县丞不济,又有京兆尹。你来求太后,难不成要太后去替你自家亲戚断家务事?” 冯氏心里委屈,一说话便要哭,“太后仁慈……” “太后仁慈,是对全天下百姓仁慈。整天替你家断案,河朔的流民,岭南的灾民,都不管了?”吉贞毫不留情地呵斥她,“太后今日来礼佛,你好大胆,敢来扰太后清静,是谁教你来求太后的?” “是徐相公。”冯氏吓得连声音都颤了,“奴的夫君本要去京兆府告温家,在南衙碰着徐相公,相公说太后仁慈,必定会为奴家女儿做主……我可怜的女儿呀!”她是伤心到了极点,索性用手帕捂着脸大声哭起来。 “好糊涂,徐度仙。”固崇迸发出一声突兀的嗤笑,若不是顾忌着吉贞在,简直要拍手称快了——瞧瞧吉贞那脸色,可是将徐度仙恨得切齿了。 你撺掇什么不好,要来撺掇人搅和她的婚事?这两天的七娘,浑身的刺可甚是扎手呀!固崇心里悠悠地想,一声声冷笑。 “你家女儿是疯癫了?”吉贞质问。 冯氏呜呜咽咽地点头。 吉贞抬脚便往外走,“我去你家看看。” 固崇脸上的笑凝固了,愣了一下,几步追上去,低声道:“殿下何必?岂不平白玷污自己的颜面?” “颜面?”吉贞好笑地看着他,“固崇,你看我现在可还有颜面吗?” 固崇已经多年不曾被除了太后之外的人直呼其名,被吉贞讽刺这一句,他脸色便有些兜不住了。扬首垂眸将吉贞一看,他是耐心安慰的姿态,“即便如此,殿下也不必亲自去。其实范阳并不见得是上上之选,殿下真是不必为其伤心……” “呸,他也配我伤心?”吉贞笑了,脸上还带着凛凛的神气,眼梢眉角一起上扬,她高傲极了,一双眼眸明亮到令人无法直视,“哪来的上上之选?温泌我不认得,戴申我早不记得了。河朔范阳,可,亦不可。然而想肆意摆弄我?其罪当诛。” “殿下止步。”杨寂从院中奔了出来,扑倒在疾步而行的吉贞面前,“殿下恕罪,此事是臣一时失言,险些害人性命。容臣随殿下同行。” 吉贞无视他,只吩咐备轿,不必乘舆,以免惊动朝臣。那杨寂心急如焚,见也没人理会他,忙解下一匹健马紧随其后。到了冯家,满家的人正围着榻上的冯娘子哭,见那范阳来的杨寂竟也来了,冯大郎抄起大棒便要将他打杀,替自己的姊妹偿命。 杨寂忙抱头求饶,说道:“郎君莫急。在下投卢龙郡公之前也曾坐馆行医,尤擅女科。容在下瞧一瞧小娘子。” 那冯大郎眼睛一瞪,便狠狠啐了杨寂一大口。 吉贞低斥一声,“滚下去。”两名健壮的宦官便上来将冯大郎拎着衣服扔开,众人忙自退避。吉贞如同一道绿云,腰身一旋,轻飘飘在榻边落坐。 冯娘子蓬头垢面,也看不出个形容,被两名宦官按手按脚地钉在榻上,像条上岸的鱼似的蹦跶。杨寂见她白眼一翻,嘴角一歪,便知不好,眼疾手快将头上簪子往她舌上一压,翻过身扯开衣领。待她吐出几口白涎,挣扎逐渐弱了。 “娘子是自幼有癫症,此刻旧疾又犯了。”他吁口气,颇感冤枉,对吉贞苦笑道,“这……和臣可没干系呀。” 吉贞横他一眼,示意他去看冯娘子脖子上青紫的勒痕。 杨寂咳了一声,摸摸脸,便转过身去。 冯娘子直挺挺躺在榻上,眼睛直愣愣的,嘴里一会温郎,一会夫君,颠来倒去叫个不停。 “你可见过温郎?”吉贞柔声道。 冯娘子道:“见过。我幼时见过。”一会又茫然摇头,“我不记得了。”最后,她微亮的眼睛转向吉贞,坚定地说:“温郎是我夫君。” “他不是你夫君。”吉贞垂眸看了她片刻,见这冯娘子还不屈不挠地叫夫君,她摇摇头,心想:果真是失心疯了,这又何必?真是可怜可笑。扯了扯嘴角,她昂首挺胸,走到冯赫跟前,直截了当地说:“此值八月,今冬之前,你给自己寻个郎子,把她嫁出去。” 冯赫错愕,为难地说:“殿下,这……” “你不寻,我便替她寻。封她公主送给番人和亲,不和亲,就去挂冠修行。”吉贞眼里冷冷淡淡的,不见一丝怜悯,“你自己选。” 冯赫憋红了一张脸,半晌,才勉强点头道:“多谢殿下。臣入冬前便嫁女。” “莫让她嘴里再胡言乱语了。”吉贞轻声吩咐冯赫,目光有些飘忽,冲冯娘子的方向胡乱点一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辰不早,也不必再回大慈恩寺。吉贞索性往宫里而去。杨寂骑马走在一旁,沉默许久,不闻轿中有响动,他大着胆子悄悄伸出一只手指,将轿帘掀起,见吉贞连幕篱都忘了摘,一双手停放在碧绿的襦裙上,如一朵雪白的花盛放。她垂着头,看自己的手入了神。 “殿下?”杨寂怕惊动了她似的,轻唤一声。 吉贞头转过来,隔着幕篱,看不清她的目光,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唯有鬓边的步摇随着轿子轻轻摇晃,发出叮叮的轻响。 “殿下可知……”杨寂慢慢说,绞尽脑汁组织着语言,既是安慰她,亦是为温泌搏回些好感,“人都以戴申为少年英雄,其实鄙人看来,戴申鲁莽无谋,实在当不起如此盛名,不过仰仗父荫而已。” “有谋无谋我不知道。”吉贞语气有些轻蔑,“论色令智昏,他是首屈一指。” 杨寂拼命点头,“殿下颇具慧眼。”他扯着辔头,不时扭过头看看吉贞,没话找话地,又道:“殿下见了我家郎君就知 分卷阅读14 道了,真是少年英才,比戴申不知要强上多少。” “你家郎君生的什么样?”吉贞道。 杨寂一愣,察觉吉贞目光极专注地落在自己脸上,他哑然失笑—原来公主也只是名十几岁的小娘子,所虑不过怕驸马是个丑八怪而已。 那须多想,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夸了,“我家郎君,生的真是英俊极了。”有意将吉贞从头到脚一扫,他笃定地说:“与殿下正是一双璧人,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吉贞不置可否地一笑。 “殿下今日对温郎的情意,待臣回范阳,必定转达。”杨寂真心实意地说。 吉贞呵一声轻笑,懒懒掀开幕篱,她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谁是为他?”她将幕篱丢在一旁,理了理缠在发间的步摇,“你家郎君无情无义,见异思迁,甚好。总强似色令智昏,误己误人。” “呵呵。”杨寂笑得有些尴尬。 无情无义,见异思迁,这话就有点难听了,而且……分明还是对戴申拒婚心有不甘嘛。这位公主如此心高气盛,温郎怕要从此家宅不宁吧?杨寂有些不太确定地想。待要再问,吉贞却伸手将帘子扯回来,轿帘低垂,阻挡了杨寂的目光。 宫中,皇帝正百无聊赖,坐在新竹身边看她绣一只蚂蚱,见吉贞急匆匆走进来,忙迎上去欢喜地说:“阿姊回来了!” 吉贞凝望他片刻,忽然眼圈一红,她紧紧握住皇帝的手,泪盈于睫地说:“冬郎,你要替阿姊做主啊。” 徐度仙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往宫里赶。 在大慈恩寺喝多了茶水,此时一紧张,肠子都绞着疼。进殿的时候,他弓着腰,抱着肚子,像只蜷缩的虾子,谦卑极了。 迎面一物飞了过来,徐度仙躲闪不及,被砸的头昏眼花,半晌才辨认出地上那是皇帝的一只皂靴。 来的路上那小黄门脸拉得很长,徐度仙便猜测是益安夫人之事。他此行,其实是存了壮士断腕的心,有些悲壮地想:只要这桩婚事不成,被皇帝骂一顿也罢。可没想到不是骂,皇帝脱了靴子来砸他。 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徐度仙停了片刻,才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陛下息怒。”余光往殿上一扫,皇帝身边立着太后和固崇,固崇脸上一幅看好戏的神情,徐度仙便有种不妙的预感。 皇帝暴跳如雷,指着鼻子问道:“徐竖,你明知太后有意将阿姊下降范阳,为何要指使那冯家在寺里生事?” 徐度仙胡子一撅,梗着脖子驳斥道:“陛下,温泌此人,背信弃义,唯利是图,公主岂能下降如此可鄙之人?” 固崇生恐不够乱,假惺惺地劝解徐度仙道:“此事太后做主,殿下已经首肯,陛下亦觉很好。你又何必妄作小人?” 徐度仙难以置信,叫道:“太后,难不成真要将殿下下降温氏?温泌分明另有婚约在身啊!” “相公不要再无事生非了。”太后对徐度仙的不识时务很不能理解,冷着脸道:“不过多年前亲戚戏言。冯家已经看中了别家的郎君,年前便要成礼了。” “不可呀太后!”徐度仙大惊失色,见太后不应,忙转向皇帝,痛心疾首道:“清原公主背弃与戴氏的婚约改许范阳,河朔与河东必定要争斗不休。此二人在藩镇中最为势大,盖因互相牵制,未敢轻举妄动,国朝才得数十年安稳。一旦双方交战,不论是虎驱了狼,还是狼吞了虎,得胜那个,必定要将京都吞没,到时悔之晚矣呀!陛下!” 固崇哼笑一声,讥讽道:“相公为了戴氏,可谓尽心竭力。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徐度仙眼神猛然一凝,怒气冲冲地瞪向固崇:“狗奴,你安敢污蔑我?” “并非阿翁污蔑你。”太后将御案上一纸信笺往前一推,“相公,你来辨一辨,这是否你寄去河西的信函。” 徐度仙惊疑不定,两手扶着地,晃晃悠悠爬起身,行至御案前伸着脖子一看,顿时愣住,这信正是那日他吩咐姚师望所书,打算要捎给徐采,被人原封不动地临摹了出来,里头将皇帝意欲对河朔用兵,罢黜戴申之事泄漏无遗。 “这……”徐度仙张了张嘴,惶急地将一封信笺上下遍扫,见那抬头赫然写着“大使台鉴”四字,徐度仙遽然变色,立即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太后明察,此信为奸人所书,并非臣亲笔!” 太后见徐度仙矢口否认,连连摇头,将那信笺一拍,质问道:“并非你所书,为何上头有你的印鉴?况且我看此人笔迹,与你平日所书,丝毫不差。” 徐度仙平日嫌太后蠢,不屑与她辩,此刻恨不得长一百张嘴替自己喊冤,他一面叩首,抹着泪道:“太后,臣平日奏帖,多为幕佐代书,临摹臣字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啊!” “印鉴又怎么说?” “是臣家中贼人盗印。” “既是贼人,为何会对我与陛下密议之事了如指掌?” “太后!”徐度仙欲哭无泪,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又冲皇帝祈求道:“陛下不可被阉竖所惑……” 皇帝哪懂朝堂之事,只气徐度仙要阻碍吉贞婚事。他才十二岁,正是暴躁易怒的年纪,被徐度仙整日河西河东地叫得心烦,皇帝索性袖子一甩,说道:“相公年迈昏聩了,河朔之事不必你操心。你回乡养老去吧!” “陛下。”固崇平心静气地叫了一声,顺势怜悯地看一眼徐度仙,居高临下,他施恩似的说:“徐相公私通戴申,所幸书信已被拦截,尚未铸成大错。此事交由三司,秉公审理即可,一句话便要将国之宰相罢黜,未免有失公允了。”说完,他不轻不重,有意无意又加了一句,“毕竟满朝文臣仕宦,多数都是相公的学生,文臣多口舌,轻易得罪不起。” “狗奴,你害我!”徐度仙气得浑身发抖,正对上固崇那张得意含笑的脸,在眼前摇晃,这是披着人皮的恶鬼,要将人吸髓食骨……他莫名地恐惧,牙关打战,五官更扭曲了,胡乱骂了几声,就气厥过去。 “陛下,太后,宜令三司加急机密审理此案。走漏了风声,戴申要反,士子要乱。”固崇颇显得深谋远虑,“此值新科进士授官之时,徐竖案一经审结,立即对新进士们大加恩赏,可借机收拢人心。” “此事交由阿翁来办吧。”太后最不爱听谏臣们絮叨,随口将这重任交给固崇,便疲惫地抚了抚额,对皇帝笑道:“也该将你阿姊与温氏的婚事昭告天下了,日久生变,我可是再折腾不起了。” 第9章 东风有信(九) 周里敦扶着院落里的一株石榴树,忍了半晌,又干呕起来。闭着眼歇息片刻,总算胸膛里一阵阵翻涌而上的恶心强压了下去,他用袖子抹抹嘴。 “你吐好了?”姚师望循 分卷阅读15 声而来,见到周里敦,便拉着他的袖子要走,“快走快走。” 周里敦还有点天旋地转的,他强睁着眼睛看姚师望。姚师望比他喝得多,却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不见丝毫醉意。 “我不行了。”周里敦气若游丝地摆手。 自做了中书校书郎,翰苑里共事近十载的同僚们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登时热情洋溢,天天约着他吃酒踏青游曲江。周里敦先是受宠若惊,继而兴致昂扬,随后勉力支撑,这会是彻底崩溃了。 “我得回了。”周里敦冲姚师望拱拱手,今日这宴席是众士子为了庆贺姚师望被选任宫教博士——他尚在懵懂,姚师望就突如其来地和翰苑诸人混熟了,在这些宴席上简直如鱼得水。周里敦抱歉地说:“改日我再单独请你。” “你怎么这样没用?”姚师望被周里敦吐的秽物熏得拿袖子遮住口鼻,嫌他太不成器,“不能走,郑元义来了。” “告辞了。”一听郑元义的名字,周里敦更不假思索地要走了。 “哎呀。”姚师望急得抱住他腰,咬着他的耳朵说:“听说太后要擢任郑元义做五品内给事了,你千万不可再得罪他。” 周里敦一脸的厌恶。 “快走快走。”姚师望随手抓了几把土,把周里敦吐的略盖了盖,便不由分说扯着周里敦往席上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见郑元义已经落座,正在主宾位置,头上别了支火红的榴花,他正拿着一颗石榴剥着吃,殷红的果汁沾在嘴唇上,显得唇红齿白,艳丽而妖异。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地敬他,他不大搭理,只懒洋洋地对姚师望招了招手。 姚师望停住脚步,对郑元义有几分艳羡,又有几分鄙夷。嘴唇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周里敦离得近,听见他咕哝了一句:“下面都没有的东西,靠着魅惑妇人,哼哼……”随即欣然一笑,拱手弓腰地往郑元义的方向去了。 “今日某来,是为两桩喜事。”郑元义一开口,众人动作都停了,安静地望着他。 “一桩是贺姚公被选任博士。太后亲自点的名,姚公,你好大的面子。”郑元义道。 “在下定不负太后所托,襄助掖庭诗书教化。”姚师望矜持地一笑。 “还有一事。”郑元义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姚师望脸上,“徐竖已被三司查明私通藩镇,按例该流放,陛下与太后仁慈,念其年迈,只将他革职,还准许他在京中旧邸居住。” 四下鸦雀无声,众人脸上奉承的笑都僵住了。 徐度仙在中书多年,又主持恩科,天下学子,多以他为文臣之首。然而在皇帝与太后的雷霆之怒下,这些低品级的待诏们也不敢乱说话,只能如此刻般,噤若寒蝉地听着,等着。 郑元义笑容满面,还举着酒杯,看着夹杂在众人中,尤其显得不自在的姚师望。 “姚博士,请。” 姚师望一仰头将酒饮尽,没敢多看郑元义的眼。郑元义对他颇多照拂,众人已经侧目。他这时已有些后悔和郑元义太过热络。文臣与宦官,向来是不睦的。 郑元义哈哈一笑,亲自斟了杯酒,大步走过来,被酒气晕染至微红的脸让他显得喜气洋洋,甚而有几分肆意,他将酒杯强塞进姚师望手里,故意要让众人知道他们两人交好似的,与他碰了一下杯。 姚师望艰难地将酒吞下肚子,被呛得咳了几声。 这就是一群饱学之士,清贵翰林——在徐度仙被贬之时,缩得跟鹌鹑似的!郑元义讥诮地一笑。 待到来年,清原要出降范阳,他擢了内给事,离固崇这个常侍也不差多少了。再把太后牢牢抓在手心……郑元义越想越得意,不再去理会坐立不安的姚师望和怒目而视的周里敦,他自斟自酌,吃了许多酒,醉意朦胧,捻着掉落的榴花,轻轻转动。 “中贵人,中贵人。”连声的呼唤中,郑元义茫然地转过脸。 一错眼,看见了闷不吭声的周里敦。看见周里敦,便想起清原公主。 今日出宫前,在太后处偶遇清原公主。往常她是吝于多看他一眼,今日却难得地正眼看了他。不仅看了,她是笑吟吟的,宝光璀璨的眸子在他脸上流连,越过身时,她用团扇若有还无在他肩上一拍,“听说你要升任内侍省?恭喜呀。”她说,那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是讨好?嘲弄?还是戏谑? 郑元义有点拿不准。他慢慢地嚼着石榴籽,脑子里还在琢磨。 “中贵人。”又一声呼唤,总算把他唤醒。郑元义晃一晃脑袋,见姚师望的脸杵在面前。姚师望别扭地对他拜了拜,“在下不胜酒力,要先离席了。” 郑元义无所谓地对他摆了摆手。 见着他这个手势,周里敦如释重负,也不跟姚师望及余者再告辞,便迅速起身,噔噔噔地跑下楼了。 这一顿酒席吃得憋闷,还没吃饱。回到家,周里敦叫妇人替自己整治了一碗汤饼,就着冬苋与野薤,胡乱吃了,又散过酒气,便骑马往宫里去。 路经徐府,他轻掣马缰,在路边张望了一阵。进士授官之时,徐府门口竟无人出入,门可罗雀。昔日的此处此时,是车水马龙,他几番经过,想递上名帖,却挤都挤不进去,那是何等的鼎盛。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周里敦顿时涌起满腹怆然。愣了许久,他怅然摇摇头,催马前行。 赶到南衙公廨,周里敦正在盥手,一名舍人将他召唤过去,吩咐道:“清原公主与卢龙郡公婚期已定,你先将许婚诏书草拟一份,送至内侍省给固常侍过目。” “婚期已定?”周里敦吃了一惊,直不隆咚地问:“是何时?” “明春二月。”舍人颇有怨言,“太仓促了,于礼不合。” 周里敦见日头已经偏西,顾不上多想,忙擦干手,静心凝神,将一封诏书字斟句酌,拟好之后,卷起放入怀中,才走到门口,见外头一名同僚慌不择路地跑进来,一脸激动道:“快去看热闹!外头几位相公正追着郑元义痛殴哩!那厮被从马上扯着衣领揪下来,牙都磕掉一枚。” 众人一听,顿时炸了,丢下手头笔墨,挤成堆往外头跑,果然见那南衙外御道上,一袭青衣的郑元义跌跌撞撞地往内宫方向狂奔而去,几名相公七老八十的,腿脚不及他快,然而人数众多,又有大胆的翰苑学士也夹杂在里头,声势浩大地追到了内宫门外,不敢擅闯,遂齐刷刷跪在御道上,高声呼喊着,替徐度仙喊冤,要太后与皇帝惩治阉竖。有大胆者,索性连固崇的名字都嚷了出来。 郑元义被这一吓,酒意顿时全消,在自己的居处哆哆嗦嗦躲了半晌,听外头喊声震天,知道 分卷阅读16 此事难以善了,一路疾奔至太后处,噗通一声跪倒,抓着太后裙角便号啕大哭,“太后救奴。” 太后这会也六神无主地,怕那些文臣要造反打进来,更怕固崇一不当心也被跟郑元义似的揪出去,“阿翁,”太后紧紧抓着固崇的手,“快想办法呀。” 固崇阴沉沉地看着鼻血横流的郑元义,外头每喊一声,他脸色便难看一分。 “耶耶!”郑元义突然醒悟了似的,扑到固崇脚下,他像个最天真,最无辜的稚子,满怀依赖地把脸贴着固崇的腿,“这些人要反了,耶耶应将他们尽数投入大狱!” 固崇将腿一甩,踢了郑元义一脚,骂道:“你胡说什么?” 郑元义猛然将外头一指,“耶耶你听,外头在喊你的名字!” “谁喊我了?”固崇眼睛微眯,露出一抹诡笑,“你听,分明是在喊着要杀你。” 果然外头零星喊了几声固崇,到底忌惮,声音消了下去,又开始喊郑元义,声音震耳欲聋,大有不除阉竖誓不罢休的劲头。 “阿翁,”太后似察觉到固崇浓浓的杀意,不安地往外探了探头,又不舍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郑元义,她说:“徐竖的事,郑元义何罪之有?阿翁须护着他。” “太后勿忧。”固崇的面色逐渐平缓下来,走到门边看了一会,他波澜不惊道:“听着就是了。这些人再喊一会,嗓子干了,肚子饿了,自然就散了。” 太后略觉心安。 “不过……”固崇拖着声音,慢慢悠悠道,“徐竖一事,令朝臣甚为不满,想要令其怨气消弭,总得做点姿态。” 郑元义竖着耳朵聆听,听到这句,暗叫不好,飞快地看向固崇。 固崇倒很和气,用商量的语气道:“姚师望是与你密谋……”见郑元义猛然瑟缩了一下,固崇满意地笑了,甚至还替郑元义抹了一把鼻血,固崇说:“放心,不要你死。你出宫去躲一躲。正好清原公主今日来求太后,说看你机敏得力,出降范阳时欲令你随侍,太后本想擢你做内给事,因此有些犹豫,“看了眼太后,固崇劝她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让他随七娘去了。” 太后无奈地点了点头。 郑元义脸上顿时失色,恨恨地与固崇对视半晌,他颓然瘫坐在地上,鬓边的榴花落入手中,沾了血渍,越发红得刺目。 他垂首一看,蓦地想起吉贞那个语气。 她的语气和笑容里,分明是满满的奚落。明明有一双琉璃般明眸,却落井下石,如此恶毒。他此时方才醒悟过来。 待宫门外闹事的朝臣们散去之后,郑元义失魂落魄回到居处,蒙头睡了几日,兴许都知道他要被发送范阳,内给事是当不上了,竟也没人来找他。余日之后,郑元义才想起自己掉落那枚牙齿,忙到外头四处寻找,孤零零一个人,找了半晌,也没下落,怕早被人扫落污水沟里去了。 没精打采地到了吉贞处,吉贞正与皇帝坐在榻上下棋。大约是婚期将至,她穿得甚是艳丽,百鸟翎羽织就的长裙,在窗外漏进来的光下变幻色泽,旖丽华美。洁白的脸颊上用淡淡胭脂点了面靥,恰似两朵盛放的桃花被衔在嘴边,异常美丽。 “你这是来谢恩?”吉贞手里捻着棋子,抽空瞥了他一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切和熟络。 郑元义暗暗咬牙,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跪地道:“是,奴来谢殿下收留之恩。” 跪了半晌,膝盖已经麻了,吉贞才思索到一步棋,落子之后,看了看郑元义,她淡淡地说:“以后尽忠职守即可。为了换你,我可是连新竹都留在宫里了。” “谢殿下。”郑元义无话可说,再次叩首。 吉贞揉了揉有些酸的膝头,将绮丽多姿的裙裾一拂,下榻起身,她望着外头的秋景,在地上踱了几步。“真快啊,转眼又要入冬了。”她依依不舍地对皇帝笑了笑,而后吩咐郑元义道:“随我去趟宫闱局吧,看看出降那日要用的翟车造的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吉贞:我们不再是我们。 戴申:我们依旧是我们。 吉贞:官宣。 温泌:官宣。 还没来得及拜天地进洞房,但第一小节就此结束啦。 第10章 疏桐流响(一) 恻恻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 这是元龙八年的仲春,寒食节时,杨寂穿了一件絮得厚厚的棉袍,抄手立在范阳县邸的厢房廊下,摇头晃脑地哼着曲子。雪白的花瓣飘过秋千架,落在他的袍袖上,暗香盈然。 看了许久的景,待到日上三竿,厢房里仍旧是寂静无声。杨寂不耐烦了,招手叫了一个经过的小童,命他去左右耳房拍门。那小童扯着嗓子,门拍得震天响,才见两名年轻的郎官各自晃了出来,都未佩刀,温泌的牙将容秋堂披了一件松垮垮的白缺胯袍,另一人是平卢军府折冲都尉弥山,穿黑,一脸惺忪,还带点刚起身的怨气。 容秋堂指着杨寂奇道:“贼秃,你不是回昌松老家去了,怎么又来这里?” 杨寂幼时家贫,曾做过几年的和尚,被容秋堂时常挂在嘴上。他和温泌自幼情笃,杨寂只能忍气吞声地笑一笑,摸了摸脑袋,他说:“郎君结婚,我自然要观礼之后才走。” “打水来。”容秋堂吩咐道,待仆从将水打来,尚未送进房,容秋堂将他拉住,两脚岔开,立在廊檐下就洗起脸来。 他生得颇俊,极爱惜面容,洗个脸也是磨磨蹭蹭,慢条斯理。弥山只立在旁边发呆,脸上怨气未散,杨寂也不肯跟他搭讪。哗哗水声中,杨寂问容秋堂道:“郎君怎的还没起?你们昨夜是吃酒了?” “没吃。”容秋堂伸个懒腰,有意把手上骨节捏得咔咔轻响,对杨寂炫耀地一笑,他撩了把脖子里被水沾湿的头发,说道:“难得趁郎君结婚,我们也偷几日的闲,睡个好觉,打几把双陆——咱们都是粗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哪像杨司马这样适意,动动嘴皮子就能升官?”他暗中捅了捅弥山的胳膊,细皮嫩肉的脸上做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 弥山这才察觉到杨寂此人的存在般,面无表情地对他拱了拱手,“杨别驾。”仍旧称呼的旧职。 杨寂此前刚刚右迁行军司马,得以协统戎务,十分得意,因此也不跟容秋堂计较,只指了指日头,说道:“去叫郎君起身吧。照脚程,殿下的鸾驾这两日就该进范阳县境了。” 容秋堂一听,顿时精神抖擞,将窄袖挽起,携着弥山,二人悄悄将厢房窗子推开一道缝隙,杨寂也凑了过来,三颗脑袋叠在一起,往里窥去,见室内一片狼藉,地上东一件,西一件,丢着家常穿的半臂短袄、幞头靴子,榻边凭几上是下到一半的双陆,地上紫毡上头倒着玩樗蒲用的摇杯 分卷阅读17 。 杨寂连连摇头,小声责问容秋堂道:“平日在军府,晨起练兵,日暮读书,三令五申严禁博戏。看样子,这些时日,你们是把军中禁令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刚上任,官威倒大?容秋堂腹诽,白他一眼,不服气道:“郎君双陆打的最热闹,还赚了我两缣绢帛,你罚他去?” 杨寂一看,温泌穿着汗衫,四仰八叉睡在榻上,身上胡乱裹着外袍,睡得正香。外头几个人叽叽喳喳说话,他半点也不曾入耳。他难得这样放松,因此完全失去了在军中警惕。杨寂一想平日军中辛苦,倒不忍去叫他了。 他转而对容秋堂苦口婆心地劝,“公主即将驾临,这样大的事你们不放在心上,倒怂恿着他只顾玩?” 容秋堂嘀咕道:“不就是结婚娶妇么……” 杨寂冷笑,“你当她是寻常妇人?”待要详解清原公主习气,转念一想,倒不如任容秋堂放肆,倒是令公主整治他。遂高深莫测地一笑,不肯多言了。 容秋堂嘻嘻一笑,吊着嗓子学妇人声,对室内轻呼道:“新妇车到了!郎君出迎了!” 温泌不动,片刻之后,他翻个身,还轻轻打起呼来。 容秋堂捂着嘴,从腰间摘下一只装饰用的小铜角,口上雕有龙首,他含在嘴上吹得“嗡嗡”作响,口中厉声喝道:“郎君!破晓了!晨练了!” 温泌登时坐起身来。这一觉睡得久,他有点懵,只觉外头似乎天光甚亮,也不知道是早是晚,闭眼垂首坐在榻上静了一瞬,他将身上裹的袍子丢开,下榻,脚一沾地,竟然有些头晕。他身子晃了晃,把脚下的樗蒲摇杯踢开,咕噜噜的一阵滚动,他方才醒悟,自己并不在军府里。 睁着朦胧睡眼,只觉头皮隐隐地发胀,温泌定睛一看,墙角熏炉里的炭烧了一整晚,火苗奄奄一息。他此行没有带婢女,容秋堂这些人,都是粗枝大叶的汉子,昨夜被他拖着打了半夜的双陆,哈欠连天的,连炉火都不灭,就迷迷瞪瞪走人了,闷了一晚上,这房里炭气甚重,简直能熏死人。 喑哑着嗓子骂了一声,温泌蓬着头左右看看,两步走至房外,见容秋堂用过的水还摆在廊下,他也不嫌,胡乱洗了把脸,剩下的残水径直往熏炉里一倒,火苗“哧”一声,便悄然熄灭了。 “你那鼻孔还有些黑,再洗一洗。”容秋堂和弥山是早看惯了温泌蓬头垢面的样子,杨寂却很新鲜,笑眯眯地端详着温泌,他很关切道:“快醒醒神,殿下鸾驾今明两日怕要到了。” 温泌立在廊下,深深呼吸,外头洁净的空气进入肺腔,脑子里也清醒不少。他向来不畏寒,外袍也不穿,细雨裹着白雪似的杏花瓣洒落在肩头和脖子里,他怀疑地冲县邸外头瞧了瞧,好像生怕公主的翟车瞬间就出现在门外,“有这么快?” “正旦后从京都启程,已将近两月了。吉日便在三月十二,总要提前赶到好休整休整的。”杨寂喜气洋洋地望着院子里一派淼淼春光,仍旧在为自己促成这桩婚事而自鸣得意,“这杏花开得好,十分喜庆。” 容秋堂一听,也着急了。范阳县邸被暂借为婚馆,因武宁公主抱恙,不肯亲自过问婚仪的安排,索性连仆妇长史们都带去寺里静修了。温泌便在军府里随意点了几百名平头正脸的兵士来迎亲,交由容秋堂统筹。容秋堂更是连个妾都没纳过,这会急的抓耳挠腮,气得推了一把弥山,“你闷着干什么,出个主意!” “出什么主意?”弥山莫名其妙。 “这迎亲该干什么,后干什么呀?” 弥山“哦”一声,“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家里有老婆吗?”容秋堂恨恨地瞅他一眼。 弥山抓了抓脸,有些不确定地回忆着:“也就是吃酒,吃过酒后进洞房吧。” 杨寂无奈极了,只得亲自上阵,一面着人往西一路去打听公主鸾驾走到了哪里,一面叫范阳县丞雇了妇人们来做洒扫除尘,铺设青庐。温泌的喜服是早就裁好的,只是一直不曾去试,仆妇送上来后,容秋堂和弥山像见着了稀罕物般,急吼吼地簇拥着温泌进到厢房,从那一堆小山似的袍服鞋履中拨拉着,一个持玉带,一个捧巾子,要将他打扮起来。 “杨寂,公主的画像在哪里?”温泌被容秋堂领着一群人围得密不透风,百忙之中,突然记起了这么一桩要紧事——杨寂携了诏书与画像返还河东,温泌接了诏书,画像还没想起来看。这会要急忙看两眼,省得迎亲那日晕头转向的,认错了新妇。 杨寂顾不上画像,围着范阳县邸的大门转圈。转了几圈,他犯愁了,问温泌道:“公主的翟车,臣是亲眼看过,纵横都十尺不止,这门窄,怕进不来。” 温泌身上挂得琳琅满目,他靸着半只靴,插着腰走到院子里上下一看,说道:“叫几个人来,把门拆了就是。” 容秋堂有些傻眼,“墙也推倒?” “推倒。”温泌根本不在乎好不好看,只要车能进来,他很果断,“迎亲的时候,从城门过来,一路上多撒钱给范阳百姓就是了。” “娶个公主,怎么这么麻烦啊……”容秋堂小声抱怨着,忙招呼人去拆门扒墙。 麻烦事还多着呢。杨寂心里想,瞧了瞧温泌那张年轻气盛,不谙愁苦的脸,没敢说太多,免得吓唬他。 这一忙,就是整日的功夫。那前去打探公主行程的人尚未回来,见外头日头偏西,知道公主鸾驾怕还未到河东境内。他们松了口气,索性使了钱帛,一应事情都交给县丞去操持,自己几个呼朋唤友,叫了兵士中交好的,斗鸡蹴球,投壶下棋,闹到半夜。 余后几日,都这么不着调的混过去了。公主鸾驾仍无音信。温泌双陆打够了,蹴鞠的球也踢烂了,自知只可偶一松懈,不可成日游乐,待过了初十,他命人将双陆樗蒲都收起来,自己打起精神,寅末起身,和弥山练了半个时辰的枪,又读了会书,待到天光大亮,穿件薄薄的襕袍走出门去,见外头雪白的杏花如云霞般罩着半个院落,春风过处,落英缤纷,如梦如幻。 容秋堂手持一枝杏花,笑着奔进来,见温泌才濯过脸,神采飞扬,眉清目朗,乌黑的发鬓衬得面颊格外洁净,他将杏花往温泌发间一别,拍手笑道:“天母调天粉,日兄怜赐花,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天泉,我这催妆诗做得如何?” “差强人意。”温泌品味了一会,嗤之以鼻,“拿笔来。” 两人取了笔墨坐在窗下,温泌声称要好生做几首艳惊四座的却扇诗出来,然而他是个武人,平日里读的都是兵书,所爱的诗大多清响雄健,哪里会做这些缠绵悱恻的闺阁诗词。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许久,他将笔一扔,咧嘴笑道:“咱们不如射箭去!” 分卷阅读18 容秋堂笑话他诗才不足,两人换过窄袖戎衣,待要去牵马,却见弥山大步自县邸外走进来,劈头便说:“郎君,驿站传来讯,公主鸾驾未至河东。” “这么慢?”温泌握着马缰绳回过头来,有些不高兴了,“还赶得上吉日吗?” 弥山见四下无人,凑到温泌耳畔,压低声音道:“我叫一直往京都那边去打探,听闻公主的翟车出了万年县,似乎并未东行,折而往西去了。” “往西?”容秋堂惊诧地叫出了声,“是去哪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无声地沉默着。清原公主与陇右戴氏曾有婚约,去岁皇帝赐诏,因占卜不利,将公主改许温氏。赐诏之时,戴申只是谢了罪,并未对公主改嫁范阳一事极力反对。这事众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曾提起,怎么这当头,公主的鸾驾奔着戴申的治所去了? “新妇这是……跑了?”容秋堂喃喃道,觑了一眼温泌。 温泌把马缰绳一丢,就往县邸内走。 “郎君。”容秋堂与弥山两个惴惴不安地追上去,心里完全没底,只能糊里糊涂地劝慰他,“郎君别动气……” “动气?”温泌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他兼有番人与汉人的特色,轮廓颇深,眉眼英俊。瞪人的时候一双浓眉摧城拔寨般地压着眼,有些凶相,继而扬眉一笑,颊边酒涡若隐若现,又有些活泼泼的亲切劲。 平心而论,除却他那邋里邋遢的习气,和偶尔喜怒不定的性子,按照笼统的标准,温泌马马虎虎也算是一名英俊潇洒,和气爱笑的好郎君。 新妇大约是跑了,他还不怒,反手指着自己鼻子笑道:“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 容秋堂愣愣的,头先点一点,又忙摇一摇。 温泌斜眼一看,把鬓边松脱的杏花枝扯下来,丢在地上,在靴底碾碎成泥,而后一撩袍子,飞快地往后堂去了。 杨寂这些日子忙的人仰马翻,才得个空闲把清原公主的画像寻出来,小心展开在案头,听见外头咚咚的脚步声,他笑着将画轴拎起来,迎出去说道:“郎君快看……” 温泌一踏进门,迎面正撞上画中紫襦玉带的仕女,她手执纨扇,回眸遥视,朱唇微启,似笑非笑。 “如此佳人,郎君可喜欢?”杨寂人在画像后,笑着打趣道。 温泌上下一看,将腰间匕首拔鞘而出,一声轻悦的裂帛声中,画像被从中一割为二。杨寂险些被温泌的匕首割破脸皮,他惊得倒退一步,左右手各持半幅,惊魂不定道:“郎君这是作何?” “回府。”温泌冷着脸,将墙上挂的刀往腰上一系,连那些花费不菲置办的喜服器具都懒得收,唤了声容秋堂与弥山,便领头乘马而去。 几百号人,一路疾行奔回军府,杨寂途中已经听说了来龙去脉,待到下马,气也来不及喘,奔来见温泌,说道:“郎君稍安勿躁,此事有些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容秋堂也憋了满肚子的气,愤怒地嚷嚷。 杨寂攒眉道:“依我看,殿下兴许是被戴申掳走了也未可知。” 温泌无言,也只能默认是这么个缘故。若要他承认新妇自己跑了,即便只在容秋堂等人面前,那也是丢尽颜面。他靠着凭几思索了片刻,心里虽然恨得要杀人,仍旧怀疑清原公主是自己走的,面上仍做若无其事状,说道:“掳走了,也无妨。原本就是为了寻个由头对戴申出兵,这倒是个绝佳的时机了,”他甚而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真有些恶狠狠的味道。泄愤似的拍了一下案头,对杨寂正色道:“我欲对河朔用兵,你们有何良策?” “这……”杨寂犯了难,想要说服温泌暂且按兵不动,然而如此奇耻大辱,莫说他一个年轻郎君,便是自己,怕也忍不了,只能紧紧闭上嘴。 容秋堂倒是兴致高昂,不知何时连大巫都请了过来,“先请大巫卜一卦,此战是凶是吉。” “主君。”噗啦噗啦的脚步声中,大巫穿着一袭灰袍,乱发覆面,像只落了毛的老鸹般走进来。他用契丹话唤了一声温泌。 大巫乃是契丹人,温泌之父郁羽林出战之时,总要令他卜其凶吉。杨寂自己从来不信这种神神鬼鬼,见那大巫随手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把蓍草,满是污垢的长指甲将蓍草反复摆布,杨寂便忍不住要质疑他,然而转眼一看,见温泌全神贯注注视着大巫,知道他其实受郁羽林影响颇深,仍是有些番人的习性。杨寂将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如何?”等了半晌,他问道。 大巫没有搭理他。沉吟许久,他将一把蓍草攥在掌心,才以契丹话对温泌道:“吉。” 杨寂不懂契丹话,但看容秋堂等人一脸喜色,便心知不妙,忙阻止道:“算错了算错了!你再算一次。” 大巫不满地瞅了杨寂一眼。被他那双没有感情的枯黄眼珠子瞪着,杨寂心里倒有点畏惧,怕他要对自己下诅咒,忙往弥山身后避了避。 “你再卜一次。”温泌先是一喜,继而安静了片刻,突然说道。脸上还带着不豫之色,他说:“你卜我和清原公主的婚事。” 连同温泌一起,众人无一例外盯紧了大巫,见他将手中蓍草蓦地投入炉火中,待那幽蓝的火苗跳跃,分至数簇,互相交缠至熄灭,他用指甲在炉灰中拨弄半晌,转向温泌,干巴巴道:“两火相食,初则俱荣,末则双悴,大凶。” 作者有话要说: 场景变换,人物比较多。除非重要的配角,其余人大家可以不用去记他们的名字,都是龙套。 第11章 疏桐流响(二) 吉贞的翟车如同一片炽烈的红云,飘落在会州。红色团盖下帷幕低垂,艳丽的璎珞被微带寒意的春风吹得飞起。车辙过处,草叶上薄染新绿,陇右的春终究是姗姗而至了。 都尉姜绍轻掣马缰,折回身来,手持乌鞭,对吉贞指道:“殿下请看,此处已到会州。往东,为朔方,向西,则抵凉州。”目光越过重叠的山峦,飞鸟正振翅划过天际——此刻的会州安静怡人,在峰峦那边的阴山下,沙陀突厥中的处月部,正与陇右军鏖战。被马蹄践踏过的草原,可有幸感受这来自中原婉柔的春风?使劲勒住马,姜绍走至车外,劝吉贞道:“殿下,朔方此刻不太平,殿下不可涉险。” “殿下!”婚礼使、工部尚书屈大通从檐子上“噌”地直起身来,对吉贞哀叫道:“殿下要去朔方,先把臣赐死!”被吉贞软硬兼施拖到会州,他已经绝望了,这些日子只管躺在檐子上装死,此刻知道朔方在望,心里的那根弦立即绷紧了,连声叫着他要去寻死,以向皇帝和太后谢罪。 吉贞没有理会他。这一路扶老挈幼,走得极慢,她在车里闷得厉害,叫桃符掀起帷幕,探出头好奇地瞧着外头的 分卷阅读19 春景。 “殿下,咱们真去朔方找戴郎君吗?”人人都这样猜测,只有桃符胆大问了出来。 吉贞不答,外头窸窣的脚步声走过来,郑元义亲自捧着一碗麦粥呈给吉贞。 吉贞用银匙在粥里搅了搅,她说:“快到寒食节了。” “还有三日到寒食节。”郑元义毕恭毕敬道。自出宫以来,他都是这俯首帖耳的乖顺模样。他不会骑马,吉贞也不曾恩准他乘车坐轿,只能徒步跟着折冲府兵士走了月余,筋疲力尽,除了吃饭,连话也不大说了。 “冷冰冰的,谁吃?”吉贞搅了半晌,把银匙放了下来。 “路途不便,到了会州城内才有热食。殿下恕罪。”郑元义仍是一副心如死灰的神情,没精打采地赔着罪。 “你说,咱们是去朔方,还是凉州?”吉贞突然问他。 郑元义埋头收拾杯箸,竖着耳朵倾听半晌,不见有人应答,这才醒悟吉贞是在问自己。他吃了一惊,极快地看了吉贞一眼,迟疑道:“奴以为,殿下是要往凉州。” 吉贞笑道:“你这一路装哑巴,耳朵倒是没闲着。” 郑元义心里一紧,忙道不敢,举着托盘躬身后退时,踩上石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整碗的麦粥全撒在胸前,他挓挲着手,难堪地抬眼,见吉贞满脸的好笑——他一路而来的狼狈状,被她尽收眼底,只报以鄙夷与睥睨。 那根颤巍巍的弦终于绷断了,郑元义紧抿着嘴,懒得去理满身的粥汤,他慢慢将地上的杯箸拾起来,凝眸看向吉贞,几分愤懑,几分挑衅,他扬声道:“凉州是殿下的封地,陇右军治所亦在武威,殿下出巡,自然是去凉州。去朔方见着戴申,不过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他算的什么东西,也值得殿下千里迢迢地跑一趟?”不敢惹吉贞,索性将戴申一通骂,骂完了,他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畅快不少。 吉贞不置可否,也没有斥责他大呼小叫。她掀开那层层低垂的帷幕,扶在镌刻了螭龙纹饰的车辕,她遥望着会州巍峨屹立的城门,对姜绍道:“往西走,去凉州。” 屈大通奄奄一息地瘫软在檐子上,如闻纶音,他撑起身,喜道:“殿下圣明!”然而一想,此去凉州,不知又要耽搁多久,待赶至范阳,怕要猴年马月了,顿时又长吁短叹。 “别胡思乱想,”吉贞安慰他,“我去凉州,只为祭祀先贤,待一日就走。” “哪位先贤?”屈大通与姜绍等人都疑惑了。 “戴使君。”吉贞道。 屈大通先是瞠目,以为吉贞是咒戴申去死,继而醒悟过来,吉贞说的是戴申的先父。他赞同道:“曾经的戴使君,好英雄人物,一手创立陇右军……算得上先贤。” “我这趟绕行陇右,原本便是见寒食节将至,特地为祭祀戴使君而来。到了范阳,不知何时才能有这样的机会。”吉贞有些怅惘地望着天际的飞鸟,随即幽幽道:“毕竟曾叫过他一声阿耶。”这一声,却是低不可闻,除了车边的桃符与郑元义,谁都不曾入耳了。 “启程。”吉贞放下帷幕,对桃符道:“这仪卫太显眼了,到了会州驿馆,屈大通只叫他歇着,令姜绍点几十兵士,其余人都不要带,我们轻车简行去凉州。” “是。”桃符指尖轻轻往外一点,“他呢?是待在会州还是跟咱们走?” 吉贞从帷幕的缝隙看出去,正见郑元义伛偻着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行走,紫衫下头露出穿烂的鞋来。忽然一个踉跄,卷脚幞头滚落地上,他忙去捡,却跪在地上半晌没有起身。 “这样走下去怕要没命了。”桃符觉得郑元义有些可怜,跟吉贞求情道:“叫他跟着咱们坐车吧。” “叫他学骑马。”吉贞勉强愿意对他施以小小恩惠,“若能学会,自凉州到范阳,赏他马骑。”说完,她掀起帷幕,回头望队尾看去,见郑元义坐在地上歇了一阵,忙抱着幞头赶了上来,她轻嗤一声,撇嘴道:“马都不会骑的废物,要你何用?” 有驿馆沿途传讯,吉贞的仪卫一进会州城,方圆百里的地方官闻风而来,从城门口到驿馆排起了长龙,等着谒见。一来是向往公主威仪,二来也想打探打探,要下降范阳的清原公主擅自折道陇右,又要掀起哪道浪来? 驿馆外人头攒集,吉贞命屈大通去应付众官,自己被姜绍率亲信前后守护,乘一辆碧油车,自后门而出,奔凉州而去。凉州武威县为陇右军治所,武威松树乡的莲花山,正是昔日河西、陇右兼朔方三镇节度使、安西大将军戴玉箴的埋骨之处。 寒食是休沐日,百姓呼朋唤友在山间踏青摘菜。吉贞戴一顶幕篱,与姜绍等人弃车步行,行至山顶,见戴氏墓碑孑然独立,旁边一座草棚,十数名官员正挤在里头吃茶说话。 山上冷,墓碑旁的仍是枯枝林立,零星可见几点绿意。吉贞还记得生平仅见过戴玉箴的两次。初次是他大破吐蕃,进京述职,她坐在先帝膝头,见将军意气风发,被百官簇拥着,如同众星拱月。第二次,便是戴玉箴垂死榻上,面如白纸。戴申和几个兄弟守在他的榻边,哭着上前拜见先帝。 自戴玉箴死后,吐蕃被突厥吞没,葱岭、千泉以西也陆续失于突厥人之手,如今的三镇节度使戴申,已经不复昔日戴玉箴的如日中天。 人生事多么无常?将军转头成白骨,唯有青山隐隐,不负春光。 价值千金的流霞酌一小坛,在墓前倾洒了。吉贞对着洁白墓碑拜了一拜,命桃符将一挂大科绫罗缝的紫玉带系在碑旁树枝上。 “娘子。”草棚里一名素服的年轻官员拎起袍角赶了过来。戴玉箴在陇右颇受敬爱,百姓前来缅怀祭祀,倒是常事,但那玉带并非俗物,草棚里的众人都不禁停下话头,冲这头张望。那年轻人狐疑地打量着吉贞,转而对姜绍客气询问:“请问这是哪家的娘子?” “戴阿兄。”吉贞回忆了片刻,立即认出他来,将面纱掀起,她微微一笑。 那人张着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你右手虎口有颗痣,”吉贞指着他的手,笑着提醒他,“戴公病重之时,我在他榻前见过你一面。”那是他紧紧握着戴玉箴的手,明明是十分俊雅的长相,虎口上却有颗显眼的带毛痣,令吉贞印象深刻。 那人下意识地捂了下自己右手,指尖指着吉贞,半晌——他想了起来,倒吸一口冷气,慌忙跪地道:“殿下。臣戴度拜见殿下。” 见他下跪,草棚里的众官也忙蜂拥而至,前来拜见。吉贞被请至草棚中落座,她倒比往常多了许多耐心,和颜悦色的,与众官挨个问了姓名、籍贯、职位,最后,戴度见草棚里挤得水泄不通,命众官都退到了外头,他亲自奉茶给了吉贞。 “阿兄知道 分卷阅读20 我到了凉州?”吉贞接过热茶,观察着戴度脸上的神色。刚才拜见时,众官对她好奇居多,并不见如何惊诧。她知道自己到陇右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本地。 “臣听闻殿下到了凉州……方才也正在与同僚商议,是否要去会州谒见殿下。”戴度坐在吉贞下首,有些难以启齿,他斟酌半晌,吞吞吐吐道:“殿下来陇右……陛下与殿下手足情深,自然不会见罪……只是此间百姓中已经流言纷纷,殿下不宜久待,该速速启程往河东去了。臣听闻殿下婚期在即,怕不好耽搁。” 这是隐晦地催促她赶紧走,不要在凉州闹事了。吉贞浅浅一笑,倒也不怒,她安抚戴度道:“阿兄莫担心,我祭奠过阿耶便走。”有意说了声阿耶,见戴度果然更局促了。他是戴申庶母所出的兄长,却空长了一番年纪,自来比戴申胆小怕事。 戴度诚惶诚恐地谢了。下意识抚摸着自己手上的痣,他目光不禁落在吉贞脸上,沉默良久,说道:“殿下,臣……也曾规劝二郎,只是人微言轻,”停了一停,他真心实意地请罪了,“臣愧对殿下。陇右百姓及众官也对此事颇为不忿。” 他说得含糊,“这事”,便是戴申执意延迟婚期,导致吉贞改许河东一事了。 “哦?”吉贞未置一词,目光往草棚外一扫,见众官还围在戴玉箴墓前,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殷殷目光张望着草棚内的景象,还有的目睹春景感伤不已,拿着袖子抹起眼泪。 “听说阿兄如今在陇右军中充任判官,以咨佐理?”吉贞问他。 “是。帮二郎治理仓库营田事宜。”戴度道,判官不过五品,又在自己兄弟手下,看他样子,对这个职务并不十分热衷。 正说话,一名穿着青色小缺袄子的仆役走过来,指着静静停在远处的马车说道:“夫人在车上,听闻公主殿下降临,想要来谒见。” “叫她来。”戴度随口吩咐道,一转身,却看着那小仆一愣,片刻之后,有些慌张地对他挥了挥手,“谁叫你进来的,快退出去。” 那小奴十分大胆,罔顾戴度呵斥,一双清明的眼眸正在吉贞脸上盘旋,吉贞蹙眉回视,见他鼻子眼睛生的都很秀气,薄薄的两片嘴唇,正紧紧地抿着,脸上还带点审视的神气。 “不必烦夫人劳动,我去马车上见她。”吉贞知道戴度的夫人必定是深闺妇人,羞于抛头露面的,遂放下茶杯起身。 戴度连道不敢,那小仆闻言,却立即点点头,领头往马车走去。吉贞慢慢走在后头。那小仆背后却似长了眼睛,脚步也慢下来,吉贞望着他的背影,不经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住住。”小奴回看她一眼,答道。 “住住。”吉贞咀嚼着这个名字,“珠珠?还是住住?” “秦住住。”小奴强调道,“幼时家住秦岭,因此得名。” “这名字别致。”吉贞道。 “多谢殿下。”他不卑不亢地说。待将吉贞领到马车前,他早暗中将吉贞从头到脚尽收眼底,再无好奇,便丢下她,径自爬到旁边另一辆马车上去了。 第12章 疏桐流响(三) 吉贞立在原地,冷笑了一声,听见帘声响动,戴度的夫人陈氏早闻声下了马车,就地便要跪拜,“妾僭越了,殿下恕罪。”那一袭洁净的罗裙瞬间沾上了尘埃,抓着裙角的两名儿女,男孩大些,瞧着有十二三岁了,另一个是名八、九岁的女童,也忙着要来磕头。 “夫人请上车。”吉贞见那马车颇宽敞,命陈氏仍旧回车上去,陈氏自然不敢,桃符送了只胡床,吉贞拎着裙角,踩胡床上了马车,陈氏才携一双儿女又来到车上。 “快与公主殿下叩首。”陈氏命两名儿女跪在车板上,对吉贞齐齐磕了两个头。那男孩颇为知礼,随即便退出车外等着,女孩儿要活泼一些,目光悄悄在吉贞身上张望了一会,又往吉贞鬓边一指,羡慕地说:“殿下的花钿真好看。” 吉贞将钗子摘了一枚放在她掌心,那是一只微微颤动的赤金蜻蜓,大方地说:“送与你了。” 陈氏显然对两个孩子十分宠爱,只骂了一句,见她握着蜻蜓喜笑颜开,也不忍责难了,只对吉贞告罪。女孩儿得寸进尺,围着吉贞转圈,又称赞她裙衫华丽,吉贞笑着挽了她的手,柔声细语道:“我家里还有许多这样的裙衫,你跟我去给我做伴,这些都给你,可好?” 女孩忙不迭点头,问道:“殿下,你的家在哪里?” “在范阳。”吉贞微笑着看她,“你可愿意跟我去范阳?” 女孩很精明,眼睛咕噜一转,又看看自己母亲。陈氏讪讪地一笑,将她的手从吉贞手上扯下来,骂道:“殿下与你说笑,你倒当真?”又指使她道:“看你鞋子也脏了,去旁边马车上让保母替你换去。” 女孩咕嘟着嘴爬下车,听外头说话声,是她那小阿兄在责怪她无礼。 “小郎君这个年纪,可以去军中历练了。”吉贞道。 陈氏含羞笑道:“戴郎也这样说,只是妾不舍得。” 吉贞刚才惊鸿一瞥,对那浓眉大眼的男孩印象颇深。卷起珠帘往外看了一阵,转过脸来对陈氏道:“他与戴申年幼时生的很像。” 吉贞提起戴申,神色倒很寻常,陈氏有些忐忑,点头道:“是……这孩子,自小人都说生得像他叔父,他叔父也极看重他。” “看他很稳重知礼,”吉贞好像不经意的说,“夫人想必很疼爱。” 她这话头,来来回回都在一对孩子身上,陈氏莫名的心惊肉跳,悄然攥紧了手头的绢帕。吉贞看的清楚,知道这妇人爱护儿女至深,眸子里带着些微怜悯,她对外头的姜绍道:“请戴阿兄来,我有话要与他讲。” 姜绍去而复返,戴度在马车外道:“殿下?” “阿兄。”吉贞一只柔荑掀起卷帘,容颜在清濛的山色中如玉般光洁明媚,她嫣然一笑,说道:“阿兄家的小郎君,稳重知礼节,我很喜欢。陛下与他年纪相仿,在宫中颇感寂寞,阿兄可否割爱,送小郎君进宫,与陛下作伴?” “殿下!”陈氏惊叫一声,仓皇地看眼戴度,忙道:“殿下不可。乡野小儿,粗鄙无知,入宫之后,怕得罪贵人。” “请令郎去陪陛下读书习武,长成之后,陛下自会赠他一份锦绣前程,这样的事,别家求也求不来的,阿兄不愿意?”陈氏扑上来抓着吉贞的衣裙,哽咽着哀求她,吉贞置若罔闻,她泰然自若地端坐着,两眼只看戴度,“阿兄莫要糊涂,你只是区区判官,以后这孩子能有多大的出息?” 戴度先是愕然,被吉贞循循善诱,也动了心,瞧一眼远处正在打闹的一对儿女,又见陈氏只是流泪摇头,他左右为难地拧起了眉头。 “夫 分卷阅读21 人。”吉贞的手很稳,她将膝头陈氏的手携起,陈氏那躲避的眼神不得已与她正视,吉贞温柔地拂了拂她鬓边微乱的发丝,轻声道:“为母亲者,总要为儿女的前程计。小郎君是阿兄的嫡长子,戴申膝下并无儿女,万一哪一天他有不测……”吉贞有意停了下来,笃定的眼神里带了一□□惑的意味,“未来的三镇节度使,难道你要他在这武威县里长大?” “臣愿意。”戴度将吉贞对陈氏的话尽收耳底,他幡然醒悟,上前两步,急不可耐道:“臣愿意。劳烦殿下举荐。” “不可!”一道清脆的声音道,那名青衣小奴秦住住自旁边的马车上纵身跳下,奔到戴度面前,张嘴便道:“公主此举分明是要挟持小郎君入京为质,日后以此辖制戴氏,夫人与郎君不可中计!” “你……”戴度气得脸色都变了,又不好严词骂他,只能甩袖斥责道:“我与殿下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还不速速退下!” “叫他留下。”吉贞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卷帘“啪”一声被她甩开,她下车,慢慢走到这大胆的秦住住跟前,脸上还带着一丝微微的、凌冽的笑,秦住住与她对视片刻,终究低下了头,吉贞眉头一扬,问道:“你说的戴氏,是戴申的戴氏,还是戴度的戴氏?” “戴申、戴度,本为骨肉至亲,不分彼此,都是姓戴。”他反口质问道,“殿下又是何意?” “骨肉至亲,不分彼此?”吉贞轻轻一笑,转而对戴度道:“阿兄,我听闻戴申此战不利,重伤在身,怕命在旦夕,不如向陛下请旨,准日后阿兄承袭爵位,节制三镇,以免戴申突然死了,陇右军大乱,可好?” “殿下,”戴度倒是跃跃欲试,只是顾忌着面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道:“二郎身骨一向健壮,倒不必……” “戴申活得好好的,殿下为何咒他死?”秦住住倒不顾忌,张口闭口将戴申的名字挂在嘴上。听了吉贞几句话,他抑制不住怒气,语气更冲了。 “我随口一说,你何必着急?”吉贞嘲弄地看他一眼。秦住住立即闭上嘴不再开口。吉贞歪着头将他端详片刻,忽然携起他的手腕。他始料未及,很警惕地退了一步,右手被迫高举,盯着吉贞。 “我听说这只手颇擅长行楷?”吉贞挑眉道。这分明是只女人的手,洁白修长,指尖有薄薄的茧子。 “不算擅长,略懂而已。”秦住住不再掩饰,傲然回了一句,她使劲将手收回。 戴度在旁眼睁睁看着,心知秦住住已经暴露,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上前一步,将这个胆大妄为、惹是生非的秦住住护在身后,“殿下,”他汗颜赔笑,“这是二郎的妾,今日随贱内一同来拜祭先父,还请殿下莫与她一般计较。” 吉贞见戴度如此惶恐,心知秦住住果然十分得戴申宠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沉默片刻,见那秦住住在戴度背后扬着头,眉清目秀的脸上挂着心知肚明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吉贞眸光一转,对戴度道:”阿兄,我要往凉州城内转一转,阿兄能否带路?” “殿下请。”戴度松口气,让开一步,请吉贞先行,回身则使以眼色,令陈氏将秦住住领走。 “姜绍。”吉贞脚步未动,忽然吩咐道,“秦氏脖子上的玉龙子,你去取回来。” “是。”姜绍往秦住住脖子上一望,立即明白过来。他在禁宫久了,对玉龙子早有耳闻。走到秦住住面前,说声:“得罪。”不管她躲闪,匕首过处,丝络无声断裂,一枚莹润冰凉的夜明珠落在掌心。 “殿下为何要抢妾的东西?”秦住住惊魂未定,气得跺脚。 “玉龙子是先帝征西域时获取的宝物,我幼时尝将它悬挂在帐顶照明的。”吉贞接过姜绍奉上的玉龙子,这失而复得的宝物,在掌心静静散发盈盈光辉,她对戴度很和气地解释,“戴申离宫时,我转赠给他。如今物归原主,还请阿兄转告他。” 戴度忙应了。 吉贞握着玉龙子缓缓走到山峰高耸处,见山色清濛,烟气淼淼,层峦叠嶂、此起彼伏的远近山峰如朵青莲,徐徐绽放。她心念一动,想把玉龙子丢入山谷之中,举起手踌躇片刻,又收回来,交给桃符,“留着,以后回京,给太后宫里的云团戴。” “给猫戴干嘛呀。”桃符笑道,“咱们还拿回去挂在帐子里,晚上多亮,又没有烟气。” “你倒不嫌?”吉贞刺她一句,便戴上幕篱,领头往山下去了。 凉州一游,有姜绍麾下几十兵士护送,戴度领路,浩浩荡荡的人,引来无数百姓尾随围观。吉贞的食邑,在昌松、嘉麟、天宝三县。县民只知此地是清原公主的封地,却从未亲眼目睹公主真身。她抵达昌松时,全县百姓争相跪拜,以为神仙下凡。 吉贞隔着幕篱的轻纱,看着外头模糊的人影晃动,她微微一笑,对旁边的桃符轻声道:“我这会心里好过些了。” “殿下刚才应该给她几个耳光。”桃符哼了一声,对秦住住的放肆耿耿于怀。 “她不值得。”吉贞认真地琢磨着,“你说,昌松三县的百姓,一人一拳,能将戴申打死么?” 桃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很解气地说:“一人一口唾沫,能将他淹死咧!” “牛羊遍地,路不拾遗。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凉州是个好地方。”吉贞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她问姜绍,“离范阳还有多远?” “快马加鞭地走,也要半月才到。”姜绍明显地心急了,“离婚期不过十日了。” “我们从凉州走,叫屈大通自会州速速赶来。”吉贞立即道,“星夜疾驰,也许赶得及。”她吩咐姜绍道:“坐车太慢,你牵一匹马给我。” “殿下骑马?”姜绍有些意外,他满以为吉贞是根本没把这个婚期放在心上。 “先骑一程吧,明日再换马车。”吉贞也不勉强,她在宫中常打马球,骑术是可以的,然而毕竟一个女子,长途跋涉,坚持不了几日。正好穿的正是胡服,她接过马鞭,如一只轻盈的燕雀,翻身上了马,疾驰而去,穿过城门,正见对面一队穿了甲胄的人马往城里赶来。 两队人马逐渐接近。吉贞慢了下来,对方也骤然勒马,他生就一双浓眉,英气勃勃,只是脸色不好,嘴唇干得起皮。大概急着赶路,牵动了伤处,他咧嘴“嘶”一声,下意识抚了抚胸口,一脸防范地扫视着姜绍的卫队。 着羽林卫服饰的骑士突然出现在武威县,是稀罕事。果然清原公主到了凉州。他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蓦地回视队伍中仅有的两名女子。 见他的目光在自己的幕篱和桃符脸上来回扫视,吉贞陡然心头火气——你是瞎子不成?一手掀起幕篱,她嘴角还带着冷笑,泠泠目光注视着他,“使 分卷阅读22 君,”她慢慢说,“风采如昔呀。” 戴申张了张嘴,他余光去看城里景象,见众官在城门口驻足相望,是在为吉贞送行,此外并无异相,大概吉贞并没有在武威县闹出人命,他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紧绷的面容也舒缓了一些,“殿下,”他经年之后,终于再次得以端详她的脸,有些尴尬、感慨、亦有些疏离,他说:“殿下倒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以前什么样?”吉贞反问。 戴申语塞,他想不起来了。印象中,似乎记得她十分任性刁蛮。 嗯,现在看来,仍然十分任性刁蛮。听闻她大驾光临,戴申怕她要找戴度和秦住住的麻烦,急的连夜赶路,如今一看吉贞这幅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心头就蹭蹭冒火,伤口又痛,又惦记战况,简直气得快吐血。 “我还没阵亡在沙场,殿下就急着来收拢人心了?”戴申忍不住讽刺她。 “此刻没阵亡,”吉贞嘴角扯出一丝敷衍的笑,随手将鞭子凌空一扬,戴申始料未及,不曾躲闪,被鞭尾扫中脖子,顿时血珠子沁了出来,他捂住脖子,怒视吉贞。吉贞笑意更深,对他轻轻挑了挑眉,“以后谁说的准呢?”吝于再看他一眼,她将幕篱放下,扬鞭而去。 自凉州到范阳,吉贞一行,极少在驿站歇宿,果然星夜疾驰,赶在婚期前夕抵达河东。待到范阳城门见望,已经人困马乏,屈大通在车里,骨头也被颠散了,险些一命呜呼。吉贞命仪卫在城外暂歇,桃符率宫婢们忙得打水给吉贞梳洗,在车上就换起盛装,挽起云鬓。 桃符一面用笔细细在吉贞脸上勾勒面靥,说道:“这一路上,怎的也不见官员前来迎接,公主翟车已至,难道驿站没有传讯?” 吉贞被她那画笔描的脸颊痒痒的,她轻轻闭眼,片刻之后,才很无所谓地笑着说:“兴许温泌以为我们不来了吧。” “殿下。”桃符笔下一重,她恼怒地叫道。 “不说了不说了。”吉贞似乎也有些紧张,她睫毛颤抖着,不再开口。 “殿下不好了!”郑元义匆匆赶到翟车前,撩起红色帷幕对吉贞道:“姜都尉先派进城传旨的那一簇人,与范阳守军打起来了,死了好几个人!” 吉贞勃然变色,将桃符的笔挥开,姜绍护送着她到高处一望,见城门口乱成一团,前往传旨的不过十数人,被那几百名守卫如潮水般涌出来,瞬间淹没了。屈大通捧着圣旨,堂堂工部尚书,被人揪住衣襟,说他矫诏,是戴申细作,要即刻将他捉拿押送平卢军治所。屈大通被人死命护送,连滚带爬地逃出重围,扑到翟车前,呼号道:“殿下,平卢军这是要造反了!” “姜绍。”吉贞一脸怒容,下巴一抬,她下令道,“去将这些人都拿下。” “殿下,这……不好吧?”姜绍十分犯难。 “先拿下。”吉贞毫不客气道,“放一个人回去,传温泌亲自来请罪。” 第13章 疏桐流响(四) 城门告急,金鼓如雷,消息抵达节度使衙署时,正暮色四合,杨寂手中擎着烛台,与温泌二人头并着头,在案头看布防图,容秋堂一脚踢开门,闯进室内。抹了把额头的汗,他愣头愣脑地说:“怕是真的公主到了。” 温泌半信半疑,一手按着案头,他问:“你看清楚了?” 自清原公主那队人马进入河东境内,探报频传,温泌等人疑是戴申诡计,早令容秋堂率兵在城内戒备。容秋堂在城门上看了半晌,拿不定主意,于是按兵不动,自己赶回衙署来寻温泌,这么会功夫,怕来人将城门都要踏破了,他怕城门有失,急得在地上团团转,指手画脚地描述那场景,“有个老的,说姓屈,朝廷特遣婚礼使,手上还拿着圣旨。” “工部尚书屈大通?”杨寂问他。 “谁知道。”容秋堂抹把脸。 “你看见公主了?” “没看见。”容秋堂细细地说,“是有辆车,有团盖,帷幕,赤红马。前头一队兵,抱着金壶银桶,有人执扇,有人举幡。中间一群骑马的宫嫔,穿着红罗销金袍。后头几乘肩舆,围着那辆车。卫队兵将统共有四五百人,有京畿折冲府的铜鱼符与敕书。” “有鱼书,怕是真的。”杨寂对温泌苦笑,“戴申么,一者还在和沙陀周旋,二者,范阳是我军驻地,他也不至直接就率兵来自投罗网。听闻陛下拨了两支折冲府卫队为公主宿卫,”想到吉贞那个脾气,他龇牙咧嘴的,对温泌挤出一个艰难的笑,“郎君,速速放他们进城吧?” “呃,”容秋堂期期艾艾的,抓了下耳朵,他想笑又不敢笑,老实道:“那些人说,公主有令,命郎君亲自去城门外请罪。” “请罪”两个字,彻底把温泌激怒了。抬手一挥,一把将容秋堂呈上来的敕书匣子砸到墙上,他拍案骂道:“去他娘!”颊边酒涡不见了,他拉着脸,密茸茸睫毛下一双眼睛将杨寂一瞪,“想去凉州就去凉州,想来范阳就来范阳,她把我两河三镇当什么?” 杨寂头皮一麻,知道温泌把气都洒在了自己这个拉纤保媒的人身上。 当初他在京都,温泌自范阳寄去那头封信上的话他言犹在耳,知道依温泌的本心,其实并不乐意尚主——他是嚣张专横惯了的,哪能容得下一个女人骑在自己头上,偏清原公主极其不是省油的灯。婚礼未成,这两个人已经先杠上了。 杨寂呵呵呵的笑,怕火上浇油,不敢再去打击温泌,只能先糊弄温泌了,“凉州之行,许是误传。京都距此何止千里,仪卫中多宫婢,脚程甚慢,哪有闲暇绕道陇右?明日便是婚期,公主今日抵达,已是万幸——春夜寒凉,总不能让新妇在城外安营扎寨吧?” 温泌懒得听杨寂废话。将烛台往旁边一推,他靠着椅背上,两脚往案头一架,抱臂琢磨了一会,他一伸手,“敕书拿来。” 容秋堂忙将地上的敕书拾起来,交到他手上。 温泌眼睛盯着敕书——有半晌,他眼珠子动也不动,年轻的脸庞陷入半明半昧的光影中。沉思着,琢磨着大巫那句话,他神色平静下来,却又迟迟不肯开口放行。 知道杨寂和容秋堂两个人急的脑门快冒烟,他不急,不仅不急,反而望着烛光发起呆来。 杨寂觑着他的神色,前思后想的,他哭笑不得地问:“郎君,你总不会想退货,不结婚了?” 温泌瞥他一眼,觉得他的猜测很荒唐,“你开什么玩笑。” 容秋堂松口气,问道:“明日早早要筹备,放他们进城安置吧?” 温泌懒懒地一摆手,“不急。” “那……我再去调拨些人手,免得被他们把城门都打破了。”容秋堂提议。 “去吧。”温泌颔首,“可以动嘴,不要动手。别再闹 分卷阅读23 出人命,也别放他们进城。” 容秋堂领命去了。杨寂看温泌那神色,是打定主意要给清原公主一个下马威。他欲言又止,憋了满肚子的话,最后融汇成一声幽幽长叹,“郎君,”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温泌,“她毕竟是公主,陛下嫡亲的姊姊。一个状告上去,那可棘手的很。” “告状?”温泌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他随手拿起布防图继续看,“我还告她的状呢。” 温泌建置数年,已经颇具威仪,其实年纪不过双十,私下还是孩子气。杨寂低头笑了一笑,又不由放了些心。 “你何时走去昌松?”温泌问。 “郎君婚后我便启程。” “一路当心。”温泌看他一眼。 “是。” 温泌看似专心致志地研究布防图,实际早心不在焉了。索性将图放下,他正色道:“她这五百人马,”对清原公主仪卫之众,他仍觉意外,一双剑眉紧蹙,说道:“不可掉以轻心。进城之后,叫他们驻扎公主府,不得随意调动,更不得靠近我军营。” “郎君所虑甚是。”杨寂很赞同。 “她结个婚,带那么多人马干什么?”温泌半是纳闷,半是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难道我能吃了她?” 杨寂是有过家室的人,听到后句,他咳了一声,掩住脸上忍不住就要露出的暧昧笑容,他很理所当然地说:“公主仪卫,按制便是如此。只是清原公主又与别的公主不同,陛下与太后尤其看重。使君若能和公主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公主日后可为平卢军一大助力。” “但愿如此。”温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杨寂无奈地摇摇头,起身道:“郎君,差不多得了。那位殿下——”他停了停,说:“你不亲自去一趟,怕事情难了。” 温泌眯着眼睛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慢吞吞地说:“再等一等。”他继续闭目假寐,嘴边含着一抹坏坏的笑,酒涡又隐隐出现了,“她连日赶路,必定困乏了。等夜深我再去,想她也没力气啰嗦了。” “倒也是。”杨寂哈哈一笑。将袍袖一拂,他起身走到窗边,欣赏外头月朗星稀的清凉夜色。待到更深露重,灯花“噗”一闪,温泌两腿一收,跳了起来,舒展了下身子,他抹了一把脸,还带点睡意,说道:“走吧。” “郎君不换衣裳?”杨寂轻舒口气,笑着指他身上微皱的窄袖戎衣。 衙署瞬间灯火齐上,仿佛寂静的鸟巢得见晨光,突然喧闹起来。温泌换过一身襕袍,束起发巾,剃须濯面,拾掇得十分洁净英俊,舒展矫健。吩咐人明日务必往寺里将武宁公主接至范阳县邸,他抬脚就往外走,上了马,又记起一事来,忙里偷闲,对杨寂道:“你先去县邸,把公主画像补一补,寻个显眼处挂起来。” 杨寂忍笑道:“是。” “补得仔细点。别让她看出来。”温泌倒不觉得丢脸,叮嘱了杨寂几句,便不紧不慢地往城门处去了。 这一耽误,赶到范阳城门,已将近三更。城楼上灯火通明,守卫严阵以待,城外人影幢幢,五百人马伫立。因容秋堂有令,双方只是对峙,未再动手。只是夜色深了,来人疲惫,已经在城外临时扎了营帐,以待修整。 容秋堂举着火把,温泌在城门上眺望片刻,指着对面人群道:“那个穿甲胄,骑在马上的是谁?” “折冲府都尉姜绍。”容秋堂早观察了半晌,对姜绍其人颇有些忌惮,他悄悄告诉温泌:“听闻他曾是左羽林将军,万骑营统兵,年纪并不大,麾下也曾率数万兵士。” 万骑营是先帝亲卫之一,温泌原本轻松的神色又凝重起来。 “城楼上可是卢龙郡公?”姜绍强撑精神,盯紧了城楼上人员变动,见容秋堂旁边多了一人,他精神一振,拍马到城楼下,借着残灯大声问道。 “正是。”温泌目光在姜绍方方正正的脸上稍微一停,不紧不慢地,他说:“某奉命亲自来迎公主进城。”领容秋堂等人开了城门,走出门外,他作势张望了一下,半真半假道:“公主何在?臣来请罪了。” 姜绍见温泌那副昂首阔步的样子,着实不像来请罪的,他奔波数月,早累得有气无力,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态,跳下马来,他对温泌拜了一拜,勉强一笑,低声道:“殿下太过疲惫,已经在车上睡了,还请郡公打开城门,让我等静悄悄地进去,莫惊动殿下。” 原来容秋堂请令回来,又说要查验敕书是真是假,敷衍塞责,不肯放行,吉贞从傍晚熬到深夜,越发暴跳如雷,定要温泌亲自来请罪,然而硬挺着等了大半天,也熬不住了,被桃符等人左劝右劝,终究还是满腹怨气地睡着了。连一众宫婢宦官都挤在檐子上打起盹来,知道是温泌到了,也没人去叫醒她了。 果然不出所料。温泌顿觉自在不少,他一笑,客客气气道:“都尉说的有理。”便命大开城门,准姜绍人马陆续进城,这五百人马,多数被安置在城郊扎营,少许精兵及宫婢宦官、司邑录事等人,被送进幽州驿馆。那县驿早早得令,将馆中闲杂人等尽数驱除,以待嘉宾。 翟车太大,无法进入驿馆,只能停在馆外。桃符揉着眼睛,掀开帷幕,对姜绍道:“都尉,殿下睡得正香,唤不醒,还请都尉将殿下移至馆内。” “是。”姜绍提一口气,走到翟车前。 一道乌黑鞭鞘当胸拦住,姜绍顺着鞭鞘一看,见温泌早下马跟了过来。将马鞭往容秋堂手里一扔,他越过姜绍,左手将厚重的红色帷幕掀开,迎面的桃符一愣,睁大了眼睛。 “此乃卢龙郡公。”姜绍道。 “驸马!”桃符有些欢喜,有些埋怨地轻唤一声,忙闪开身来。 车内宽敞,设有香柜香炉,金匮宝鼎,引枕绣褥,围屏坐榻,一应俱全。帷幕遮得密不透风,沁鼻的香气扑面而来。略有些暗,温泌定睛寻找了片刻,才见着一团彩帛包裹的身躯蜷缩在绣褥中,一动不动。 他停了一停,伸手微微用力,将她从里头挪了出来。 公主睡得极沉,从车里,到驿馆中,再到榻上,一点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温泌将人放了下来,见残灯漏影,桃符手上销金灯笼的光也晦暗不明,于是对院子里静候的容秋堂招了招手,把他的火把讨过来,返回榻前,举高照去,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面庞。 火把的光太亮,吉贞细长的眉毛微微一蹙,眼睑颤动着,又睡熟了。眼下还有淡淡青影,果然是累极了,若是她醒着,这一关还不知道怎么过。 温泌粲然一笑,放下青帐,便悄然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我又成老太太的裹脚布了-- 明天务必把这个婚结完,握拳。 第14章 疏桐流响(五) 分卷阅读24 吉贞这一觉睡得太沉了,沉到她脑子知道该醒了,四肢却被禁锢似的不能动弹。她感觉自己成了一瓣落花,或轻羽,随着风和浪,在时明时暗的光和影中,轻轻地摇摆、漂浮。 “殿下,殿下?”桃符的声音在呼唤她,“寅末了,该醒了。” 她被摇撼着起了身,昏昏沉沉,筋骨酥软,靠在榻边,见宫婢们穿着纱罗,戴着花钿,打扮的格外花枝招展,雀跃地在室内室外进进出出。 “殿下,该梳妆了。午时驸马要来亲迎了。”桃符催促着她。 吉贞这才回过神来,被桃符半拖半抱送到妆台前。瞬间围上来七八名宫婢,捧着巾栉与镜奁。桃符对着铜镜替她竖起高耸的义髻。 吉贞终于清醒过来,看着镜子里晃动的人影,她又回头看看身后的宫婢。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是逢喜事那种欢欣,又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她狐疑地转向抿嘴偷笑的桃符,问:“你笑什么?” 桃符掩住嘴,又乐了一下,然后无辜地眨眨眼,“殿下今日出降,奴高兴呀。” 吉贞脑袋一晃,如乌云的秀发顷刻间如水般从手中滑开。她不信,盯了会桃符,这才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来,“温泌昨夜可有来请罪?”没醒着等到他,她有些懊恼。 众人忍不住了,都嬉笑起来。桃符说道:“驸马来的时候,殿下睡着了——驸马抱你进来的,殿下不知道?” 吉贞“啪”一声,把梳篦拍在妆台上,半晌没说话。桃符手极灵巧,迅速将她的长发挽成髻堆到头顶,一边挑选着钗子,一边偷偷在镜子里打量吉贞的神色。 温暖的烛光下,她的脸颊微染红晕,久久不退,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怯。这下好,胭脂也不用涂了。 “拒开城门的事,就这么让他糊弄过去了?”吉贞冷冷地说,“你怎么不叫醒我?” 桃符听出来了,羞怯其次,气恼居多。她陪着笑,辩解道:“殿下睡得沉,奴叫不醒呀!”说着差点又要忍不住笑,她硬是摆出一脸严肃,“驸马有错。殿下今夜见着他,再好生问他的罪。” 众人忍俊不禁,怕吉贞怪罪,嘻嘻哈哈地跑出去了。吉贞余怒未消,又有些丢面子,然而被桃符一叠声催促着去换衣理妆,忙得眼花缭乱,也顾不得发作了。原本以为起的早,时间宽裕,谁知时间飞逝,才把那深青织五彩翟纹的吉服穿上身,外头蓦地礼乐大作。 “驸马奠雁了。”桃符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见两只活雁被送了进来,她忙飞快地理了理吉贞腰间的白玉双佩,将纨扇递给她,轻声道:“殿下,该上车了。” 上了翟车,帷幕落下,吉贞轻舒口气,移开纨扇,撩起凤冠前垂落的珠翠,见帷幕缝隙外头人影晃动,知道是温泌循例亲自来赶车了,于是微微探起身子,用纨扇将帷幕又拨开一点,却只见到车辕上一个红色的背影,身形不胖,肩宽腿长,腰间革带上嵌着白玉銙,手持绞了金丝的鞭鞘。马鞭他自然是拿熟了的,手心一翻,鞭柄在握,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翟车稳稳走了起来。 “殿下。”桃符小声提醒她,指了指她的双唇,“别咬着嘴唇,口脂要掉了。” 吉贞微微启唇,坐了回来,她使劲摇了摇纨扇,只觉得车里又闷又热,人有些躁。 “忍一忍。”桃符也替她打扇子,怕她妆容残落,“还有一整天呢。” 循例,驸马亲迎,要驱赶翟车到婚馆。这一路,百姓夹道,众官列队,大把大把系了彩色丝线的铜钱如落雨般撒在大街小巷,铺了满路。翟车碾着铜钱,绕城一周,抵达婚馆,车身一停,新妇以纨扇遮面,踩着胡床下了车,脚下垫来织锦花毡,凤履顿了一顿,踩落在花毡上,花毡极长,前后相接,是绵延不绝的大朵盛放的牡丹。她被繁花引路,进了青庐。 鞋底踩着茸茸的彩线,一双男子的鞋履也停在了旁边。 “殿下,上首的是武宁公主。”桃符贴着吉贞耳朵窃窃私语。 婚礼使屈大通略一踯躅,公主出降,舅姑该行面君之礼,然而武宁也是公主的品级,他抬头一看,见武宁公主端坐在上首,面上挂着微笑,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能对吉贞和声道:“殿下可对阿家执妇礼。” 此时执了妇礼,日后便都是妇礼。吉贞对屈大通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将纨扇略微一侧,露出一张浓艳的脸来。她注视着武宁公主,笑吟吟叫了一声:“阿家。” 武宁公主并未盛装,但也极美。平心而论,不提太后,连吉贞的亲生母亲顺德皇后也不及她。 武宁对吉贞缓缓点一点头,“殿下。” 吉贞不肯见礼,连累温泌也只能直挺挺站着,挤出点笑容唤了一声母亲。屈大通眼睁睁看着,冷汗涔涔的,忙打岔道:“使君可接旨了。” “是。”温泌撩袍下跪,静待屈大通宣旨。 屈大通念过婚书,再宣读皇帝诏书,加封温泌为三品驸马都尉,并赐玉带、襕袍、彩罗、鞍辔,又赐清原公主府邸,擢选公主府司邑、录事、主簿等官吏,光这一长传封赏,便念了有近半个时辰,读的屈大通上气不接下气,舌头险些捋不过来。 温泌在旁边听得百无聊赖,终于等到屈大通封完姜绍,停下来润嗓的功夫,他当机立断说:“辛苦屈尚书,请就坐入席。”也不管屈大通还没把那数米长的诏书念完,使个眼色,叫人架着他去外头歇息去了。 “请……”温泌转过来,一时还没想好要叫吉贞什么,看着纨扇上两只翩然翻飞的彩蝶。若不是昨晚已经见过本人,他兴许心里还有些紧张,此刻是少见的气定神闲,他随口说道:“请公主在青庐歇息。”便往外走了,那一串彩帛玉带之类的赏赐,也忙跟了上去。 “殿下,”武宁公主也顺势起身,扶着婢女的手,走到吉贞面前,在她鬓边扶了扶歪掉的金钗,武宁说道:“我累了,先告辞。” “阿家请便。”吉贞颔首。 武宁公主在她鬓边停了一会,才放下手,笑道:“你生的不像罗皇后。她头发少,也黄。” “我像阿耶。”吉贞很自然道。 “难怪。”武宁点一点头,却没再说什么,飘然去了。 吉贞转身拂过泥银青帐,走进侧边阁子,往榻上一坐,她用绢帕掖了掖腮,绢帕上染了淡香,泛着红粉,被她丢在一边。 “殿下,”桃符趴在轩窗上看了一会,侧过头对吉贞招手道:“驸马在外头和那些人吃酒,殿下快来看。” “不看。”吉贞没好气地说。 “这个阿家,”桃符知道吉贞心思,替她打抱不平,“罗皇后头发少又怎么的?她头发密,还不是掖庭出身?哼。” “理她那么多?公主府离郡公府十万八千里,以后不来往 分卷阅读25 就是了。”吉贞嗤道。 桃符出去一趟,取了粥来给吉贞吃。吉贞没有胃口,吃了两口,丢到一边,躺在榻上打盹。站了半晌,她腿都打颤了,一肚子气也不知道往哪里发。 此来范阳,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京都,看灞桥的绿柳,慈恩寺的金桂,还有曲江的畅畅和风,融融春景? “殿下,”桃符从外头回来,以为吉贞睡着了,俯身一看,却轻呼一声,“殿下怎么……”吉贞眼角湿润,分明是泪。桃符触景生情,也委屈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吉贞听见动静,扶榻起身,嫣然一笑,说:“你看看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桃符道,“外头有许多官员等着谒见。驸马问殿下今夜要宿在婚馆,还是回公主府。” “叫他们隔帘拜见吧。”吉贞声音有丝疲惫,“见完了我们回府。” “奴去问驸马?”桃符道。 “问他做什么?”吉贞道,“传他们进来就是。” 桃符放下纱帷,传众官谒见。吉贞隔帘听着外头絮絮叨叨,对桃符道:“你去叫郑元义进来。”待郑元义进来后,命他提笔将众人姓名籍贯一一记录。郑元义迟滞了片刻,伏案慢慢书写起来。 写了片刻,感觉旁边立了一道碧影。知道是吉贞,他心里有些紧张,一个夔字便不知如何写了,只能随手涂了个墨团团。吉贞似乎笑了一声,也没说破,指尖点着他的字迹,说道:“听桃符说你这些时日夜里不睡,都在写字。” 郑元义沉默着,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他瘦的脱了相,眼眶深陷,没有在宫里时那样清秀了,轮廓显得有些尖刻。 “你跟姚师望习字?”吉贞道。 “是。”郑元义只能答道。 “尚可入眼。”吉贞道,“该多练一练,日后有用。” 郑元义手下慢了些,心里在盘算着吉贞这句话。似乎灵窍一通,他不禁看了吉贞一眼,想要笑,突然想起自己少了一颗牙,忙忍住了。 “回府吧。”待官员谒见完,吉贞看了看外头天色,院子里灼灼的如雪杏花被余晖染成昏黄的色泽,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似乎有好几个穿红的人在走来走去,也不知哪个是温泌。她着意多看了几眼,最后放弃了。 武宁公主府原名甘棠,皇帝赐给吉贞后,更名为响桐,内里粉饰一新,只是还未换匾额。吉贞困极了,也顾不得欣赏里头的亭台楼阁,流瀑繁花,卸妆换衣,草草梳洗,便倒头又睡了。 其实很累,但她心思颇重,辗转反侧,睡得并不踏实。几番梦醒,恍惚中听见旁边有人喁喁说话,脑子里想:大概是温泌来了。 按理,温泌来拜见,应该在外头请旨,她许他进,他才能进。这些规矩,桃符在出宫前学过的,怎么都忘了? 最后室内安静下来,吉贞闭着眼,屏息聆听帐子外头的动静。虽然没有声音,但她能感觉到那人不是桃符,是温泌。 橐橐的脚步声近了,似乎掀起帘子看了看,又放了下来。 她原本是无所畏惧,却突然地胆怯了,畏缩了,把眼睛闭得更紧,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翻身,侧面朝里。合眸等了许久,不见来人,她渐渐忘了紧张,又堕入梦境。 温泌上榻的时候,她猛然惊醒了,双手撑着榻,往后一窜,警觉地看去。罗帐还没放下来,温泌正在弯腰脱靴,她那样大的动静,他也吃了一惊,脸扭过来,英气的眉梢微微一挑,露出一点很克制的、客气的、又不失爽朗的笑容。 “你醒了?”他咳了一声,一旦开口,姿态便变得熟稔很多。 吉贞屏着呼吸,肩膀一耸,欲往后躲,又将胸一挺,扬起下颌,对外头喊道:“桃符。” “半夜了,别叫了。”温泌指一指滴了满烛台蜡油的红烛,将靴子一丢,拍拍手,放下帐子,自说自话地上了榻。 吉贞把话音吞了回去。往后避了避,两眼盯着他。 “真能睡。”温泌见吉贞作势又要闭眼,他咕哝了一句,手臂撑起半边身子,探头看她。帐子里透着微光,其实看不大分明,正因为昏暗,他的一双眼睛贼亮,巨大的阴影匍匐过来,像只虎视眈眈,等着捕猎的动物。 吉贞深恨自己睡的太早,此刻全无睡意,一睁眼,同样是灼灼闪烁的眸子。索性也转过身来,专心致志地端详着他。 温泌和她面对面,任她端详。他知道自己禁得起细看,十分自信,也饶有兴致地从头到脚打量吉贞。 别人都说他英俊,她这会脑子钝钝的,有点辨不清他到底是否有那样稀世的俊美,只是的确不难看,鼻子眼睛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上。宫里的宦官们也都是很清秀的,而且偏白。他大概是整日风吹雨晒,肤色略沉,但脸皮很光洁。 看得入神,忽见他眼里波光一荡,嘴角一扬,露出点梨涡。 吉贞眼睛一转,落在了他背后的罗帐上。 温泌露齿一笑,很亲切友好地叫道:“夫人。” 离得近,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吉贞眉头一皱,盘腿坐了起来,正色道:“驸马,你叫错了。”她对他的相貌瞬间没了兴趣,换上一副泠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她说:“你该叫我殿下。还有,我未传召,你不该擅入。” 她一起身,寝衣也散了,还浑然未觉。大约是被宫婢贴身服侍惯了,对于肌肤袒露人前并没有十分的忌讳。 温泌的目光原本还在她身上肆意扫来扫去,闻言,他脸上亲切的笑顿时不见。翻身平躺着,他懒懒说道:“是,殿下,我知道了。” 吉贞不依不饶,“你该自称为臣。” “臣知道了。”温泌从善如流。 他那样子,不打算再理她了,吉贞正襟危坐,有些不知所措,和他并头躺,她不乐意,把他赶出去,明日在范阳城里就成了一桩笑柄。她干脆闭上眼睛,一副要坐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温泌眼也不抬,静了片刻,突然下榻,把室内所有的灯都熄灭,然后摸黑走了回来,倒头就睡。吉贞僵了片刻,听见他呼吸平缓,也悄然在远处躺了下来。 眨着眼睛望了半天的帐顶,她突然想了起来:她还没问他拒开城门的罪呢。 骂他一通,把他踢下去算了。她犹豫着,又想:既然他已经睡了,还是不吵醒他了。今夜过去,就好了。 “今夜”注定不能轻易过去。吉贞是精神抖擞,温泌血气方刚的一个男人,哪能有睡意?两人鸦雀无声地躺着,各自想着心事。 室外灯影一闪,是吉贞的侍婢起夜,自窗外经过。 温泌扪心自问,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色厉内荏的公主,在昨夜熟睡的时候其实有几分可爱。 忍无可忍,他突如其来地伸出手,试探地放在了她的手臂上。 他的手掌是滚热的,吉贞 分卷阅读26 惊得汗毛直竖,差点蹦起来。她僵直了身子,脑子里千头万绪,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最终她静默了,安静地躺着。温泌一只手臂把她揽过来,她的气息是轻轻的,馥郁的,温柔顺从,毫不反抗。他想说点话,缓解下紧绷的情绪,可想到一张嘴就得“殿下”“臣”的,顿时就没有了交流的兴致。 早干完早了事。他乏味地想。 吉贞咬着嘴唇,硬是没有出声,怕温泌察觉到,她慌乱中抹了把眼角汹涌的泪,徐徐呼吸,心里头打定主意要把温泌凌迟处死、千刀万剐。心里痛快了,可身上还疼得厉害,她咬牙沉默着,两手空落落地放在枕边,没有着落,只能握拳。 还好温泌并没有折磨她很久。外头那盏灯笼再返回时,他退了出来,微微喘着气,想借那一瞬而过的亮光看看她的脸,可她立即把身子翻了过去,背对着他。 他停了一会,草草擦拭了一下。虽然纾解了,其实心情并不好,也不晓得要替她清理一下,便躺了下来,仰面瞪着帐顶发呆。 呆了不过片刻,他睡着了。 凌晨时,自然是温泌先醒的。他早习惯了晨起练功,听了会外头清脆鸟鸣,他难得有些犯懒,不想起身,脑袋一偏,耳边有道悠长的呼吸,吉贞睡得很沉。他那脑子里还残留着浓重的睡意,浑浑噩噩的,手却有了记忆似的,自己莫名其妙又爬到了吉贞肩膀上。她熟睡的时候,从身到心都是柔软的,胸口微微起伏,柔润的肌肤如水般冰凉。温泌的手贴在她的手臂游走了一周,他得意地一笑,又爬了起来。 吉贞浑身一抖,突然惊叫了一声,拼命往后挣,其实并没有感觉到昨夜那种锐利的痛,可被禁锢的耻辱令她浑身颤抖起来,挣脱不开,她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温泌骤然一停,下意识地就要还手。随即醒悟,抬起来的手按在她的肩头,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瞪着她,忍了又忍。 他没打她。换别的方式报复她,许久之后,突然,听见下面的人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温泌慢慢停下来,灼热的手在她脸颊上一摸,吉贞立即将头别开,他指尖沾到一滴泪。 温泌犯了难,想继续,她又哭个不停,他俯下身,就着熹微的晨光去看她,吉贞哽咽着,忽然一双手臂软软地搭在他肩头,他被迫又往下低了低,咻咻的鼻息中,吉贞贴着他的耳朵,极小极小的声音地说:“疼。” 温泌憋不住笑了出来,顿时柔肠百结,在她脸颊上怜惜地摸了摸,将泪水抚去,安慰她道:“一会就好了。” 吉贞登时眉毛立了起来——还得一会? 这时天光已经微亮了,温泌将她变化莫测的表情看得清楚,他起了捉弄的心,故意不停,在她耳边道:“第一次都是这样,以后就好了。” “你怎么不疼?”吉贞不忿。 “我是男人。”温泌理所当然的表情。话音未落,只觉肩膀上的一块肉被她的指甲狠狠掐了起来,他“嘶”一声,气道:“你想掐死我?” 吉贞哼了一声,“我以为男人不疼?” “你掐死我吧。”温泌负气说道,该干的继续干,完全不受影响。吉贞哭也哭了,打也打了,委屈稍解,搭在他肩头的手,漫无目的地,渐渐落在他的脸上。摩挲着他微隆的眉骨,棱角分明的嘴唇,他的相貌,突然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这还是个近乎陌生的男人,她突然就被迫地和他成了夫妻。 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会,简直快忘了那些切骨的疼痛。过了一会,她又问:“怎么还没好。” “快了快了。”温泌很敷衍,他正在最后关头,有点不想和她说话。 “你怎么这么黑?”吉贞看着自己搭在他肩头轻轻摇晃的手臂,被他衬托着,她的肌肤雪白的耀眼。 温泌懒得理她。完事之后,才看看自己,问道:“我哪里黑?我小时候很白的。” 吉贞嘴角一扯,无力的手将衣襟扯了扯。温泌看了看外头的天,真是已经大亮了,不能再赖了,他抚了一下她微湿的鬓发,说:“你睡吧。”随手抓了一件短袍,便敞着怀大喇喇下榻去了。 在榻上神游天外地躺了一会,吉贞又想起来了,她忘了问他的罪。不过……她摇摇头,转身背对着罗帐,闭眸想道:算了吧。她累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QQ的可以去群里捡番外,不用QQ的请移步微博索取。 第15章 疏桐流响(六) 吉贞恹恹地用早膳。门口一道长长的身影,她眼皮一抬,顿时就有些不自在地扭过身去。 他怎么还没走?她皱着眉头想。 他没有要来告辞的意思。武宁公主府,其实温泌比吉贞还熟悉。在园子里才练了一套拳,已经日上三竿了,额头薄薄沁了一层汗。他进来,沐浴,换衣,好像才眨眼的功夫,就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又出现了。 吉贞捏着银匙,余光一瞥,见他很稳当地坐在旁边,穿着洁白柔软的吴绫汗衫,蜜色的胳膊露在外头。汗衫轻薄,肌肤隐隐的热度都染上了她的脸颊。 真黑。吉贞嫌弃的目光在他胳膊上扫了几眼,暗自撇嘴,往窗外看去,武宁公主大概也曾缅怀过京都春光,院子里种植了两株柳树,枝繁叶茂,三月天,柳絮漫漫地飘过珠帘,落在案头。 其实这时节的清晨尚有寒意,他好像总是穿得很少,从没怕过冷似的。她暗自称奇。 “这是什么?”温泌凑过来,新奇地看着她面前五花八门的粥饼汤羹,凉糕热面。他一开口,惊散了吉贞如柳絮般的思绪,她不禁往后避了避。 桃符忙将一只玛瑙花口碗送到温泌面前,还加句吉祥话,“杏仁饴粥,甜甜蜜蜜,新人吃了,嘴上也甜,心里也甜。” 吉贞看她一眼,想起在宫里时,桃符还哭着喊着不想来范阳,怕卢龙郡公是番子,等闲要吃人的。她嘴角扯了扯,低头继续吃。 温泌指尖在玛瑙碗上弹了弹,清脆的“叮”一声。他又捻起银匙看了看,盛了粥,观察一下,又嗅一嗅。桃符看他这一串动作颇有些稚气,吉贞却嫌他鬼鬼祟祟,板着脸道:“没有毒,驸马放心。” “我不爱吃甜的。”温泌解释了一句,吃了一口,登时皱了脸,费了半天的劲吞下去,摆摆手,将碗推到吉贞面前,自己取了一碗馄饨吃。 吉贞费解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碗。过了一会,懂了。他把吃剩的给她吃。 她脸拉了下来,重重地将银匙放下来,说道:“我吃饱了。” 温泌眉头微微一扬,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他不傻,其实非常懂得察言观色,吉贞一早上都在给脸色看,他自知是为了夜里的事情,对她的脾气是十分的宽容,甚而有些欣欣然。趁吉贞说话的功夫, 分卷阅读27 他眼疾手快,将一枚馄饨往她嘴里一塞。 吉贞鼓着腮,瞪他一眼。 “臣的剩饭里也没有毒,殿下不必害怕。” 吐出来不雅。吉贞按捺着脾气,总疑心这馄饨上沾了他的口水,吞针似的咽下去。冷眼看着温泌用膳,她淡淡一笑,闲话家常似的,说道:“我在京都的时候,听闻冯家的娘子嫁了京兆府功曹家,腊月时结的婚。” 温泌好似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吃馄饨。 吉贞又道:“她家夫君也是读书人,后年应考,若能中第,兴许要进翰苑。” 温泌眨眨眼,“哦”一声,并不见多么惊讶。 吉贞笑道:“想必驸马早知道了,毕竟她是你家表妹。” 温泌倒也不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冯家的表妹与他素无往来,订婚一事,全由武宁公主做主,他是可有可无,没太放在心上。早从武宁那里听说她嫁人了,他听过就算,也没怎么觉得歉疚。 见吉贞冷不丁地提起这事,一句接着一句的,他停下来想了想,正色说道:”听说她自幼羸弱,若万里迢迢来范阳,对她有害无益。” 吉贞将头一扭,自言自语道:“也就我,活该千里跋涉,背井离乡。” 这话温泌不爱听了,将碗一推,他转过身来,洁白的领口微敞,露着一点胸膛,轻薄的汗衫下胳膊的线条微微贲起,他俯身靠近吉贞,是个咄咄逼人的姿势,眼里还带几分揶揄,“听说殿下来范阳途中折道凉州,不知戴申如今可好?” 吉贞眉头一皱,犹豫了片刻,坦率地说:“我去祭奠戴玉箴,和他有什么干系?”停了一停,她说:“听说他在朔方,我又没见着,哪知他好不好?”将他越靠越近的肩头一推,她起身吩咐桃符道:“驸马吃完了,这就要告退。你叫那些人稍后进来见我。” “不急,”温泌理直气壮地说:“臣也是殿下府里的人,应该认识认识同僚。” 他那脚是在房里扎了根了。吉贞觉得他甚是讨厌,撵又撵不走,坐着生了会闷气,只能说道:“叫他们进来拜见驸马。” 司邑等人陆续进来拜见。公主建府,亦有其属官。除却驸马,按制,另有邑司令、府丞、录事、主簿、军校诸人。吉贞的府里,另有长史一名,循的是王公的例。温泌昨日在屈大通那里已经听得十有七八,坐了一会,只觉得聒噪,便踱进吉贞室内,入目是一张琉璃玳瑁床——昨夜兵荒马乱的,只觉得她床榻上累累赘赘的,很碍事,这会才顾得上去探究,见里头是牙席珠帘、满绣了凤鸟的锦褥,被褥间藏了香球,熏的辟寒香,闻之欲醉。 卢龙郡公府并不穷,但也从未有如此奢华,一者武宁公主并不嗜好,二者温泌成日在军府,过得其实非常随意简朴,哪见过这样的温柔乡,销金窟,真是大开眼界。 吉贞嘴上和长史等人说话,眼睛却盯着温泌在珠帘后晃悠的身影。见他施施然逛园子似的,满脸好奇地摸一摸鹧鸪枕,敲一敲翡翠匣,最后盯着那床绣褥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蓦然脸上一红,对桃符咬着耳朵道:“你把他叫出来。” 话音未落,帘声响动,温泌拨开珠帘自己走了出来,直接打断吉贞的话,对垂手答话的姜绍道:“你曾是万骑营的羽林军?” 姜绍老实道:“是。臣出身金吾卫。” 温泌上下打量他。姜绍眉眼周周正正,一副俯首帖耳状,他微微一笑,说道:“万骑营统兵,为何要来范阳做公主府宿卫?岂不自毁前途?” “驸马。”吉贞听他的话刺耳,呵斥了一声。 姜绍一板一眼地说:“臣受命于陛下,确保公主安全无虞,没有什么自毁前途之说。” “是在京都被排挤出来的吧。”温泌很不给面子,直接戳穿。 姜绍为难地觑一眼吉贞,不知该如何应答。温泌其实说的没有错,但这话他自然不能在吉贞面前承认。 吉贞对温泌冷笑道:“驸马,若不是你当初言辞恳切,请求尚主,他原本不必被迫离京。你现在又何必奚落他?” 见吉贞如此维护姜绍,温泌心里不快,不过他今天打定主意要忍一忍她,免得才做了一夜夫妻,就相见成仇,遂咧嘴一笑,走到吉贞身边,掌心落在她肩头——吉贞惊弓之鸟似的,急忙将肩膀一甩,他手一用力,反而握的更紧了,滚热的掌心贴着肌肤,吉贞清清嗓子,从案边把团扇拿了起来。 “你今年多大?”温泌很随和地问姜绍。 “臣二十六了。”姜绍道。 “家里可有妻小?”温泌比他还小,问起话来却是满满的威仪。 这些话连吉贞都没有问过,她忘了肩头那只手,颇有兴致地瞧着姜绍。 姜绍脸上有些热,答道:“娶了妻,有一子一女。” 看他那副腼腆的样子,温泌又觉得好笑,追问道:“妻子也来了范阳?” 姜绍黯然摇头,“没有,她怕来了不习惯,留在了京都家中。” “害你们夫妻分离,真是我的错了。”温泌脸色缓和了很多,很诚恳地致歉。 “你下去吧。”吉贞见姜绍越说越别扭,便叫他退下,等姜绍离开,她用扇子反手在肩后一拍,将温泌的手拍下来,扭过脸来,对他一笑:“驸马守着不走,都见过了,也问过了,可有想法?” “有。”温泌注视着晨光下她那张如明玉,如春花的脸庞,“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臣十分敬畏。” 吉贞不信,“驸马的样子,看不出来哪里怕。” 温泌哈哈一笑,说道:“别人都说臣自幼就有颗老虎那么大的胆,和玩伴一起,别人不敢碰,不敢看的,臣都敢,”语音一转,他说:“臣现在就怕一件事。” 吉贞听得入神,忙问:“什么事?” 温泌张了张嘴,见桃符在旁边也竖着耳朵听,他往院子里一指,示意桃符出去,等桃符走远,才似笑非笑道:“臣只求殿下别在床上打臣的耳光。” 吉贞顿时脸上一红,呸一声,说:“你再碰我,我还打你。”一时脸上滚烫,扇子扇的习习有风,连鬓边的发丝都打乱了。 温泌手指将团扇拨开,正见她扇后一张脸红如晚霞,他忍笑道:“你不是怕冷,又扇什么?”见吉贞眼睛一瞪,知道她窘的厉害,立时要发火了,他忙住嘴,不再打趣,只用指尖在她面前点了一点,郑而重之地又叮咛了一句,“不是跟你说笑的,男人的脸打不得。”沉沉地看她一眼,便往外走。 吉贞面容一冷,立在原地定了片刻,才慢慢走出去,目送他离去,又不解气,高声对桃符道:“今晚请驸马自便,不必过来了。” 温泌听的清楚,他立住脚,再三提醒自己要忍耐,才没有掉过头去冲她发火,只背对吉贞翻了一下眼睛, 分卷阅读28 悻悻地想:你当我稀罕?以雷霆之势挥了一下漂浮到眼前的柳絮,拔脚便走。谁知这柳絮轻若无物,游丝一般,却挥之不去,契而不舍地追随着他的袍角,直跟着他到了军府。 第16章 疏桐流响(七)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温泌掸了掸靴子,拾级上了衙署后头的水榭。主君结婚,衙署里的人都回家休沐去了,后堂冷冷清清,水榭里吹拉弹唱的,格外突兀。 温泌手指将水榭里头的男男女女指了一圈,骂道:“青天白日的,你们这都是什么玩意?” 唱歌的,说笑的,都忙停下来。杨寂也立起身,还有点臊嗒嗒——他腿上也有一个“玩意”。整天义正言辞要军令严明的是他,被伎子亲的满脸脂粉的也是他。一把将身上的人推得老远,杨寂抹了把脸,告罪道:“因臣明日早起要走了,他们不由分说拉了臣来,说要践行。” “玩意”因他粗鲁的一推跌坐在地,嘤嘤叫,杨寂悄悄离她更远了几步。 容秋堂对杨寂这手推卸责任的功夫很不齿。笑嘻嘻地将温泌按坐在石凳上,将温泌头上粘的柳絮拈起,弹指一挥,他端详着温泌那张明显气不顺的脸,大眼睛一眨巴,戏谑道:“郎君,驸马,你新婚燕尔的,来这里又干什么?” 听到“驸马”两个字,温泌就不由地一皱眉。见容秋堂酒气冲天地还要往跟前凑,他警惕地伸手,将他的脸往后一推。 “滚滚滚。”温泌心有余悸,容秋堂吃多了酒,不爱女人,总在男人身上使劲。他一动手动脚,温泌就浑身汗毛直竖,“你离我远点。” 容秋堂脸上的笑淡了点,欲言又止的,弥山在他后腰捅了一拳,容秋堂便乖乖坐了回去。 温泌环视四周,不是酒菜,就是乐伎,今日无兵可练,他觉得很无趣,将杨寂一拉,说道:“这有什么意思?去打双陆。” 杨寂一听这个,顿时头大。他自诩聪明,但和温泌不论是下棋还是打双陆,就从来没赢过。而且温泌一打起双陆来,劲头很足,能打个通宵,他三十多岁的老弱病残,被拖着通宵之后,鼻涕眼泪横流,他倒神采焕发,还能出去打两趟拳。 不能比呀不能比,一比全是辛酸的泪。 他忙将袖子从温泌手里挣脱出来,呵呵呵一串干笑,“不了不了,臣明日还要早起,还是听听曲子清静,一会就散了。” 温泌很扫兴。他轻轻一跳,坐上围栏,一只靴底踩着立柱。湖里的鱼群被轻微的震动惊散,他一把黍米撒下去,鱼群又摇头摆尾地挤到了他手下。 蠢鱼。他微微笑。喂得来了劲,又抓一把粟米,索性连容秋堂酒桌上的盘子都抱了过来。 看他空虚寂寥的,一群人也不好散,但酒不能再吃了。一群大男人,规规矩矩袖手而坐,一脸严肃地听伎子唱。 是南曲,风靡京都,连远在范阳的伎子也爱唱。幽州百姓和契丹人杂居,伎子多番人,论热情奔放,要胜过国朝的女人。平卢军中兵士平日里也爱和番女厮混。 一曲,被紧张的番女唱的荒腔走板。众人都摇头,说唱得不好。 “哑巴唱得好,叫哑巴来。” “哑巴”其实并不哑。不仅不哑,她还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幽州的百姓都知道,但她是契丹人,并不会说汉话,常年在衙署伺候快瞎眼的大巫。也不知道从哪个人开始,都叫她“哑巴”。 容秋堂只消骑着院墙对着大巫的耳房喊一声,哑巴就立即拎着扫帚跑了出来。她是个颧骨高高,细眉细眼的番女,长得有些男人相,但笑得十分温柔。 大家叫:“哑巴,唱一个。” 她也不扭捏,将扫帚往温泌脚边一放,大大方方唱起来。她唱的契丹歌,众人常年和番人厮混,能听懂一词半句,但不能全懂,只痴迷于她的嗓音那样清澈嘹亮,而脸上的表情又那样灵动多变,纷纷摇头晃脑,跟着她的歌声打起了拍子。 唯有温泌懂她歌里真意。 “我的家,在茫茫大漠,春雨飘洒下一望无际的草色。高举的黑旗下,细草一样的箭密过春雨。受惊的天鹅凌空高飞,铁铸的翅膀,坚硬的翎羽,它像狂风一样卷过辽阔大地。窟哥呵窟哥,快放开你的猎鹰让它去追,莫让狂风掀翻你遮风避雨的穹庐,莫让春雨侵蚀你妻儿的肌肤。” 温泌将手一挥,黍米被撒到远处,鱼群奋力追赶。他从栏杆上跳下来,拍了拍手说:“我走了。”随即又想起来,对容秋堂道:“你下次吃酒,叫上姜绍。” 容秋堂不解其意,睁大迷茫的眼睛答应一声。温泌快步下了水榭。 哑巴张了张嘴,有些失望。随即追在温泌身后跑出水榭。 “主君,我唱的不好吗?你去哪里呀?”她问。 温泌偏头想了想。 老婆不要他,难不成老娘也不要他?他哼一声,说:“我去郡公府。”停一停,对哑巴用契丹话说道:“巴雅,窟哥死了,大贺氏也没了,你别唱这些歌了。” 巴雅一怔,低头道:“郁羽族也是被遥辇氏驱逐的,这支歌,还是俟斤教我的……” 温泌面无表情地说:“俟斤叫你唱,我教你不许唱。俟斤死了,你听谁的?” 巴雅忙道:“我当然听你的。” 温泌满意地点头,教训她道:“你快回去吧,别跟他们一起混,他们都不是好人……” 巴雅清亮的声音咯咯一笑,说:“你比我还小呢,说话像俟斤一样老……” 温泌瞪她一眼,自己走了。 他一边走,思绪游移。 巴雅是大贺氏的遗孤,她被郁羽林在战场所救,交给大巫抚养,因此称呼郁羽林为俟斤。可郁羽林短短的一生,并没有真正做过郁羽族的首领。遥辇氏破大贺氏时,契丹八部分崩离析,郁羽族势弱,老幼罹难,郁羽族的王子郁羽林没了妻子、儿女,仓皇投奔国朝。 他自知为异族,一生谨小慎微。即便先帝赐他汉姓,封了他做都督,又命他节制三镇,北抗契丹,制衡戴玉箴,他也从未敢露出丝毫骄矜。他人生的色彩,是晦暗压抑的。而当初被逼离宫和亲的武宁公主,好似也从来没有畅快地欢笑过…… 就连昨日婚礼时,她都没有给他半点好脸色。 走进郡公府,温泌下意识地后悔了,正想调转步子,那侍婢眼尖,早跑进去通传了,他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挤出点笑容走进去。 “你这是让新妇赶出来了?”武宁公主正在看府佐送上来的布料,头也不抬地问。 她是有口无心,温泌却正是心中有鬼,瞬间脸便拉了下来。 武宁公主半天没听见答话,回眸一看,顿时意会。她不说破,拉着温泌的手道:“你来陪我看。” 分卷阅读29 榻上铺满了新送来的好料子。河南道的双丝绫,衮州的镜花绫,河北的贡春罗,孔雀罗,越州吴绫,亳州绉纱,益州锦缎,层层叠叠铺陈在眼前,流光溢彩,轻若青烟,灿若云霞。武宁公主爱不释手地摩挲了半晌,突然一滴泪将手下的绉纱绢打湿。 她忙用帕子将泪拭去,身子一扭,坐在榻边,闭上眼睛,说道:“昨天忙了一天,肩膀酸疼,你替我捏一捏。” 武宁公主这动辄就要对儿子撒娇的习性,温泌早习惯了。立在武宁背后,替她按了按肩头的穴位。他比侍婢手劲大了好几倍,又心不在焉的,武宁将他的手扯下来,回首关切地打量他的神色,“真和新妇不睦?” “没有,十分和睦。”温泌言简意赅。 武宁冷笑一声,显然不信。“你那个性子,”儿子她是不舍得责备的,转而提起吉贞,“她么,我一打眼就知道了,不是个和善的性子,以后有你头疼的。你太傻。” 温泌不爱听她絮叨,一听这话,抬脚就想走。武宁忙拉住他的手,叹气道:“婚都结了,你放心,我只盼着你们好。”往榻上一指,她说:“那有几尺澄水帛,极好的东西,给我使是浪费了。你拿去给吉贞,盛夏时沾湿了水挂在南窗,有消暑的功效,你又怕热。”语音一转,她又黯然道:“只怕她金枝玉叶,看不上眼。” 温泌将澄水帛展开,对着太阳瞧了瞧,随手一抛,珍贵的澄水帛如白云般飘落榻上,他嗤笑一声,说道:“她是金枝玉叶,难道我乡野村夫,配不上她?” “毕竟不同。”武宁酸溜溜地说,拿起一段孔雀罗,她搭在肩头,对着铜镜端详自己的容色是否和那孔雀罗相配,她幽幽地说,“若不是因为罗氏,你本该也是一名王子。” 温泌眉心一跳,一掌将铜镜扣在案头,他的目光冷淡,隐含愤怒,“父精母血孕育我,我阿耶是契丹人,永远也改变不了。没有阿耶,又何来我?娘娘何必总是痴人说梦?” 温泌是个和气的性子,极少在武宁公主面前发怒。武宁浑身一颤,怔怔地注视他,她的眼里盈满泪水,“你不知道我的苦。” “我知道你的苦。”温泌摇头,“最苦的人不是你。” “滚出去。”武宁指甲掐进掌心,冷冰冰地说道。 吉贞在府邸里徜徉。公主府占地不广,但亭台楼阁,造的极其精巧。府后靠山,一道山泉援引而出,九曲回旋,下嵌雪白的卵石,激起小小浪花,绕着阙门、廊芜,流至隐蔽的书斋后,被竹林包围掩映成一方碧潭。 “素湍绿潭,迴清倒影。“吉贞赞道,“这水潭别致。” 桃符在潭水里荡了荡手巾,见那水清澈可爱,将嘴边溅上的水珠一舔,惊喜地叫道:“殿下,这泉水是甜的。” 吉贞在水潭边歇脚,过了一时,说道,“你叫郑元义来。” 郑元义分花拂柳地寻过来,目光悄然在周围一扫,垂首道:“殿下。” “昨天那个人的名字,你会写了?”吉贞问他。 郑元义先是不解,随即恍然大悟,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你写给我看看。” 他左右看了看,挽起袖子,折了一只软柳,认认真真在地上写了一个“夔”字。“左夔,”他说,“乃河东观察使,知河东、河内与河北度支事。” “此去河东有几日车程,他必定还在驿馆里,”吉贞说,“你去传他来,昨日人多,我有话不方便问他。” “是。”郑元义猜度着吉贞的用意,连手里柳枝也忘了丢,慢慢走至府外,才回过神来,生怕左夔已经启程往河东去了,急忙爬上一匹马,颤巍巍地扬鞭疾行,把左夔从驿馆领到公主府。 吉贞已经回到厅堂,换过一件黄罗银泥裙,单丝罗红地帔子,手指拨弄着盛放在琉璃盘里的玉龙子。 “臣左夔,见过殿下。”左夔深深作揖,他是一个年近四旬的瘦长文人,额头却早早生了深深皱纹。 “免礼。”吉贞和气地说,“昨日那许多人,说的都是幽州腔,唯有你是京都口音。你做过京官?” “是。”左夔很自然道,同样是京官外放,他倒没有姜绍那般失意。他说:“臣在户部做过几年的员外郎,到河东也有经年了。” “如今契丹人是什么情形?”吉贞问。 左夔思忖片刻,不知道清原公主是何意,只能尽量简洁地回答:“契丹八部被遥辇氏所统领后,光景大不如前。前年一战,遥辇氏王子兵败丧命,如今的遥辇可汗只余一女,大概是想与处月部联姻,并招纳回鹘残部,以壮大势力。” “这么说,平卢军有两年未和契丹人开战了。” 左夔心里一动,忙道:“大战不曾开,但契丹人时常有小队人马侵扰诸州,也未曾安宁过。” “你知三镇度支事,每年边军的人马粮料、赐衣军仓,都是你按人头拨给。三镇镇兵、戎马,前些年是什么数,这两年又是什么数,你想必清楚得很了。” 左夔悚然一惊,头低的越低,含糊地说道:“臣只管与京都往来传递,载支粮帐,另有底下录事掌管。臣虽是知度支事,也不能事无巨细尽数过问。” 吉贞将玉龙子掷回盘中,明珠的光晕映衬的她一双星眸胜若秋水,她手臂搁在案边,歪头看着垂首的左夔,说:“小事不闻,大事必定要问的。每年拨给边军粮料,必定要度支使本人勾讫。你看都不看一眼,又如何勾讫,如何报给户部?” 要说没看,更是失职。左夔硬着头皮道:“粮帐数目繁杂,看是看过的,只是不记得了,回去要查看之后,才能禀报殿下。” 吉贞清脆地一笑,说:“你莫怕。边军的人数,户部、兵部,自然都是有的。只是我不知道,两年不打仗了,平卢军还养着这许多兵,你做度支使,竟也不问,有失察之罪。” 左夔冷汗涔涔地答道:“是,臣知罪。” 吉贞又道:“前些年河东奏报,称边军粮料吃紧,陛下准平卢军自行营田,只是钱物要报于户部统筹,不可私自拨划。想必营田这个帐,你也没仔细看了?” 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奚落。左夔抑制不住烦躁,皱眉道:“殿下,营田使自来是温使君兼领,臣岂敢擅专?”他语气硬了些,又说:”契丹不灭,边境不宁,正是需要多留钱粮,有备无患。“ 吉贞面色陡然一变,她竖眉冷笑道:“国帑空虚,我出降之时,京畿折冲府要调拨五百宿卫都捉襟见肘,你倒只知道边军需要多备钱粮,有备无患?”她越说越气,想到皇帝与太后点兵时的仓皇相,简直心酸,更想啐在左夔脸上。 “你当初到河东,是吏部铨选,还是藩镇举荐?” 在范阳听到“藩镇”二字,无异惊雷。左夔面 分卷阅读30 色微微一变,撩起袍子跪倒在地,沉声道:“臣乃吏部铨选,户部派遣,不敢有忘。” “我看你已然忘了。”吉贞摇头,见左夔仍旧垂首不语,知道他已经变节,彻底成了温泌拥趸,她失望之极,沉默地坐了一会,才说:“陛下深恐边境不宁,边军废弛,因此我才多问几句,你回去吧。” “是。”左夔如释重负,拍了拍膝头,告辞离去。 “朝廷的钱粮养了一只蠹虫。”注视着左夔的背影,吉贞刺耳地笑了一声,坐回椅上,许久的无言。既愤怒,又无奈,她怅怅不乐地靠在椅背上。 “殿下……”郑元义终于憋不住,自屏风后绕了出来,他试探地叫了一句。 “无妨,我有法子对付他。”吉贞成竹在胸,眼睛一转,她微笑地看着郑元义,“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记录三镇的官员?” 郑元义心里一个咯噔,只觉得她那眼神,十分诡秘,和当日在太后宫中,她假意恭维自己要做内给事的表情如出一辙。 “殿下,”他苦不堪言地告饶,“奴如今只剩一条卑贱性命……” “你把我那只翡翠匣里的卷轴拿来。”吉贞将他的诉苦直接打断。 郑元义从桃符处讨来锁匙,将翡翠匣打开,见里头是皇帝赐给吉贞的一些稀有首饰。他贪婪地看了几眼,将卷轴捧出,一面呈给吉贞,暗中猜测着。 “你展开看。”吉贞指使他。 郑元义心跳加速,慢慢将卷轴展开,才读了一行,顿时惊呆。如同久困沙漠的人眺望绿洲,又疑心是海市蜃楼,他一脸错综复杂,迟疑道:“殿下,这是何物?” “这是陛下的诏书,擢你做平卢军行营都监。”见郑元义呆若木鸡,吉贞难得的露出一点沾沾自喜,“怎么,你字还没认全?” 字倒是认全了。但这诏书——郑元义深深怀疑诏书是吉贞自己书写,偷了皇帝的玉玺盖上去的。 “内官监军,鲜有先例。” “怎么没有先例?”吉贞并不认同,“固崇也曾做过几个月的陇右军监军。” “奴有罪在身,”郑元义慢慢说,“况且身份低微,又初来乍到,不知殿下是何意。” “你的罪,是不该得罪固崇。”吉贞有意把自己和他的瓜葛忽略不提,“京都那些读书人与你有仇,不过你在范阳,他们就是气死,又能如何?难不成再赶来打掉你另一颗牙?”想到那日郑元义抱头鼠窜的狼狈相,吉贞忍不住扑哧一笑。 郑元义一张脸涨的通红。 吉贞正色道:“正因你是宦官,又无根无基,平卢军中的人才不会提防你。换了别的京官来上任,恐怕明天就要被他们打死了。” 难道我是宦官,他们就会手下留情,不打我?郑元义腹诽。他对宫里挨打那一幕着实记忆犹新,虽然心里一阵狂跳,仍然假意推辞道:“奴无能,不敢担此重任。” 吉贞盯了他片刻,轻蔑地一笑,说道:“若真无能,被打死也就死了,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郑元义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对自己未知的命运,极其兴奋,又油然恐惧,对吉贞拜了一拜,他口干舌燥地说:“奴不敢横死,有负殿下。奴愿为殿下投石问路。” “咦。”吉贞假意作出惊诧,笑话他道,“你倒真不傻。” 郑元义脑子转了转,提醒吉贞:“左夔必定会将今日之事尽数禀报驸马。” “禀报就禀报,怕他怎的?”吉贞将玉龙子拾起,在夕阳的余晖中转身去了后堂,“桃符,天不早了,闭门谢客。” 第17章 疏桐流响(八) 吉贞料知温泌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今晚还不至于来自找没趣,于是早早沐浴梳洗,钗环尽褪,裁一方冷金笺,韫玉砚中慢慢掭笔,桃符在她背后,一面擦着她及地的长发,心中触动,喃喃道:“也不知道新竹现在如何了。” “她?”吉贞有些不屑,“你放心,她过得一定比你好。” 桃符幽幽叹口气,有些惆怅。 回头看一眼桃符甜净的脸庞,吉贞想了想,说:“原本我看姜绍人还算可靠,想把你许给他,谁知道他竟然已经结婚了,真是可惜。” 桃符一跺脚,含羞带怯地说:“殿下,姜都尉哪能看得上奴呀!”她一嘟嘴,又道:“而且他那个闷不吭声的性子,奴不喜欢。” 吉贞打趣她,“那你看谁性子好呢?” 桃符扭捏了半晌,声如蚊蝇道:“奴觉得,容将军性子就很好,也爱笑。” 吉贞有些惊讶,立即否定了,“他有些古怪,你别离他那么近。” “是,奴知道了。”桃符有些委屈,轻轻答了一声。见吉贞头发半干,瓷瓶里发油已经空了,便放下布巾,走到门外,正和一个黑咕隆咚的影子撞个正着,“哎哟!”桃符定睛一看,拍拍胸口,小声道:“驸马,你吓死奴了。” 温泌横她一眼,心想:定是这个婢子命门房的人早早闭户的。磨了磨牙,他对桃符微笑道:“殿下还没睡?” “没呢。”桃符见温泌径直往前走,她还记着吉贞早上的叮嘱,忙跑上去双臂一展,“驸马,你稍等,让奴通禀一声。” 桃符还没张嘴喊,被温泌像擒小鸡似的,拎着胳膊将她往旁边一丢。他下手不留情,桃符揉着肩膀蹬蹬逃了几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你阿耶回家见你阿娘,你也去通禀?”温泌呵斥她,看在吉贞面上,没太严厉,只厌烦地摆摆手,“去睡你的,聒噪的婢子。” 将桃符轰走,温泌有意放轻了脚步,走进室内,反手闭门,见吉贞坐在灯下提笔凝思,从眉眼到下颌,溶溶如月。他憋了一天的气消散大半,负手慢慢走到吉贞背后,还未探头,吉贞先将笔一撂,扭过头来。 上下打量温泌,她脸上带着薄怒,质问道:“驸马,你难道跳墙进来的?” 温泌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他得意洋洋地说:“臣不需要跳墙。臣自幼在这府里长大,门房那些人哪舍得把臣关在外头受冻?” “不成体统。”吉贞明知徒劳,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望着雪白的纸笺,满心烦乱,是写不成了。 “殿下没回头,怎么知道是臣来了?”温泌有些意外她的警惕。 鬼使神差的,他一靠近,吉贞耳朵就发烫。但她不肯回答他,拂了拂鬓边垂落的散发,她调匀呼吸,又转过身去,提起笔来。 温泌搭讪无效,自己将长袍解了,随手一丢,托腮坐了一会,甚是无趣,又踱至吉贞背后,悄不做声地伸长了脖子,看她写字。 “殿下写的什么?”他颇感兴趣地问。 “明天屈大通要启程返京,我书信一封,托他转交陛下与太后。”吉贞有意无意地斜他一眼,“陛下十分关切我在这里过的 分卷阅读31 好不好。” “殿下打算如何回复陛下?”温泌转过身往案头一坐,面对面,不偏不倚地与吉贞对视,他笑道:“是好,还是不好?” “你说好还是不好?”吉贞敛眸,不答反问。 “臣觉得……”温泌故意拖着语调,手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然后咧嘴一笑,“非常好。” “大言不惭。”吉贞丢来一句评语,不再理他。温泌就赖在旁边不肯走,她犹豫片刻,干脆光明正大地继续写信。温泌余光往纸笺上一扫,吉贞竟然并没有丝毫怨言,只说驸马殷勤,阿家体贴,在范阳过得十分习惯。他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将眉头微扬。吉贞迅速将一封信写完,封了口,讥诮地看他一眼,“驸马可要亲自着人去送给屈大通?” “殿下的人刚来范阳,怕不熟悉路,还是让臣代劳吧。”温泌顺水推舟,将吉贞的信接过来,到门口喊了一声,一个叫包春的男仆跑过来,领命而去。 吉贞坐在室内,听见外头廊下说话,她回首往铜镜中一看,见自己脸色有些难看,心里将温泌痛骂了一番,使劲将珠帘一甩,在碎玉般的声音中回了寝室。 温泌闻声而来,他哪知道自己又被吉贞在心里行刑了——他是看不惯冷脸的,但公主殿下脾气大,今天信里又写了那许多溢美之词,他便格外的宽宏了。温泌嘴角一弯,两步追上去,捧着她的秀发轻轻一闻,是木樨的香气,熏得人陶然欲醉,他揽着她的腰,笑着暗示,“头发干了。” “没干。”吉贞自知不妙,忙将头发往胸前一揽,背上微潮的水汽,被温泌胸前的热气一熏,人就有点晕头晕脑,她茫然了片刻,转头去寻布巾,“桃符怎么又跑得不见了?” “不要她。”温泌任性地说,“扫兴。”将吉贞拦腰一抱,便往琉璃玳瑁床上走。吉贞挣扎了几下,完全是蚍蜉撼树,又怕挣的一身汗脏兮兮,只能认命了。 “还怕?”温泌将吉贞放在凤褥间,起身要脱靴,见她手指纤纤,还紧紧揪着自己衣襟,脸上又惶恐不安,他语气先软了,对她咬耳朵说:“我轻轻的,别怕。”脱了靴,将床边堆的衣衫一脚踢到绣帷外,他回身,待来个猛虎扑食,吉贞吓得先闭上眼,睫毛乱颤,温泌一笑,想起来昨夜连烛火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还没看分明,兴致盎然地就要去扯她的衣带。 吉贞将他手一拦,想说后悔了,又怕要被他耻笑,她挤出一句,“你这个人,好无礼。” “无礼?”温泌坐起身,眼睛一转,他狡黠地一笑,然后毕恭毕敬地说:“殿下,请问臣能否解殿下的衣带?” 吉贞脸腾一下红了,头一偏,无情地拒绝,“不能。” 温泌目光逡巡了一下,又问:“那臣可否脱殿下的内裙?” “不许。”吉贞险些笑出来,忙用双手捂住脸。 “那臣……”温泌为难地犹豫着,见吉贞全脸只剩玲珑饱满的红唇露在外面,他心里头痒痒的,悄悄倾身。吉贞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斩钉截铁道:“什么都不许。” “什么都不许?”温泌闷笑,“那臣如何和殿下行夫妻之事?” 吉贞嘻一声笑出来,将一只雪白的脚翘起来,抵在他肩头,说:“许你舔我的脚。” 温泌气道:“呸。谁要舔你的脚。”趁势将她腿一分,人压了下来,嘴里还彬彬有礼地说:“殿下,臣要……”吉贞一只手立即将他嘴巴一捂,难为情地说:“你话怎么那么多?不许再叫殿下。” 温泌将吉贞手拉下来,一脸得逞的笑,“这可是你说的?” “你去熄灯。”吉贞红着脸支使他。 “不熄。”温泌将绣帷放了下来,借着朦朦胧胧的光,又要去扯衣带。吉贞怕羞,死活不肯,他也懒得和她争了,于是直奔主题。这回总算长了点心,见她蹙眉,便停一停,关切地问:“疼吗?” 的确还疼,又紧张,吉贞有些僵硬,一听他问,立马横眉竖目,“疼。” 温泌只能更轻一点,又问:“这样呢,还疼吗?” “疼。”吉贞皱眉。 温泌只能又换个姿势,她还叫疼。他这提心吊胆、小心翼翼,胳膊腿都不会摆了,把吉贞当成了个易碎的琉璃,折腾半晌,兴致早去了大半,见她渐渐眉头舒展开,还优哉游哉地喊疼,他顿时恼了,心想:莫非你比纸糊的人还娇贵? 将她嘴一遮,毫不留情地说:“你忍一忍。”对吉贞连声的抱怨置若罔闻,凭着性子来了。吉贞哼哼了一会,见他变本加厉,也只能咬着嘴唇不出声了。闷了一会,到底不平,想要骂他,又着实想不出来好词,不由嘟囔出声:“狗改不了吃屎。” “你说什么?”温泌耳朵尖,在她嘴唇上一揉,俯身气息相闻,笑着逼问她,“你骂我是狗?”还故意做大惊小怪的样子,“尊贵的公主殿下竟然知道狗爱吃屎,啧啧。”他哈哈笑,“我是狗,那你岂不是……”他作势要咬她。 “住嘴。”吉贞自知失言,赧然地嗔了一句。 夜深人静,笑语渐低,吉贞有些困倦,又不想睡,躺在床上等桃符送水来。温泌被她那浓密的长发铺满了一爿床榻,简直没了他的容身之地,他随手将她的长发一抓,胡乱堆到旁边,就着帐外的烛光欣赏她雪色一样的肌肤。 吉贞指甲在他臂膀上轻轻一划。这微深的肤色,带点薄汗,在昏黄的光下,闪着健康的色泽,她很新奇,简直有些向往。“你怎么这么黑啊?”她轻声说,有些娇滴滴的孩子气。 一连几次被她说黑,温泌简直纳闷了。平心而论,他在军中并不算黑,也不糙,已经算是除容秋堂外最细皮嫩肉的人了。他不以为意地问:“我黑,那谁白?” 很多人啊。吉贞想,女人不提,宫里的宦官们,也都是很白皙的,即使天生肤色不白,也要涂脂抹粉,装饰得洁白清秀。 “我是男人。”温泌随即回过味来,在吉贞胸前用力一抓,笑骂道:“你拿我跟阉人比?”手下那样柔软,他一沾上去,爱不释手,趁吉贞不备,鬼鬼祟祟掀起一点衣领,期待得窥春光。吉贞将他手使劲一拍,离远了点。 “阉人也没什么不好呀。”吉贞按着衣领,不赞同地说,她想到了固崇和郑元义这两个奸猾小人。 温泌嗤之以鼻,“不阴不阳,乾坤错乱,绝非正道。” 大约平卢军中的人都是这样的想法。郑元义也只能自求多福了。吉贞默默地想。 “左夔今天连夜赶回河东了。”温泌抬起胳膊,观察着吉贞的神色。 吉贞好像倦极了,闭眼没有说话。 “这个人胆小,你可别吓着他。”温泌微微一笑,躺了回去。 “他胆小,不是还有你吗?”吉贞漫不经心道,“你胆大。” 分卷阅读32 温泌笑了笑。过了一会,他想起一事,说:“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见府里匾额已经换了,叫做响桐,这有什么说法?” 吉贞道:“你自己猜。” 温泌琢磨了一会,问道:“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后面还有两句: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他若有所思。 “呀,你还会吟诗?”吉贞戏谑地说。 温泌白她一眼,矜持地说道:“难道你当我是目不识丁的武夫?我自幼聪敏无人能及,只能没有耐性,不惯久坐,因此不像你身边的人那样爱掉书袋。” 吉贞听到他自夸,连连摇头。然后,她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写了几笔,“这是我的乳名。” “蝉?”温泌眸光一转,离的很近看她,“蝉娘?” 自德顺皇后与先帝相继离世,就再也没有人叫过她的乳名了,太后都以排行叫她。乍然听到蝉娘二字,恍若隔世。吉贞怅然若失,说:“我生于七月,陛下生于隆冬,都以时节得名。”她抿嘴,转了话题,“泌又是何解?” “我命里缺水。”温泌很简单地说,“天泉十星,在鼈东。汪洋河泽才能旺我。”他将吉贞的手轻轻一握,灿然笑道:“巧了,蝉以甘露为食。咱俩真是天生一对。” “你是狗,谁跟你天生一对?”吉贞掩嘴笑道。 温泌气不过,抓起她的胳膊,又犹豫片刻,在手腕内侧轻轻咬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本文的初衷就是写这种没羞没臊,又宛如精神分裂般的夫妻生活 ? 第18章 疏桐流响(九) 温泌双手掐腰,立在杏树下微微喘气。杏花像春雨般缤纷落下,他低头一看,树下被土半掩埋的有一枚成婚当日撒的铜钱。他捡起铜钱,将上头依旧鲜艳的红缨解下来,拂了拂上头的尘土。 一声轻响,轩窗半敞。 温泌回头一看,桃符的身影从窗前一晃,知道是吉贞起来了。她晨起后的程序是十分繁琐复杂的,要沐浴盥洗,匀面理妆,调香弄粉,贴花钿,点面靥。晨光直直照进轩窗时,她才慢吞吞坐在铜镜前,拿起一枚扁金臂玔,又一枚白玉的,两相对比,有些犹豫不决。 “殿下,”桃符示意吉贞看窗外,“驸马在外头看你。” 吉贞把脸别开,眼睛也不肯抬一下,说道:“把窗放下来。” 将扁金臂玔戴在手臂上。 桃符走过去便要下窗,眼前一道白影如剑,擦着袖子掠过。桃符吓得脸色都白了,惊呼道:“殿下小心!” 吉贞手里的白玉臂玔“叮”一声落在案头,侧首一看,却见一枝杏花,恰如一支羽箭,不偏不倚,稳稳插进铜镜旁那只瓶口不盈一寸的窄口梅瓶里。颤动的花瓣被震落,花枝上系的红缨垂在青瓷瓶身上。红、碧、白三色映衬,清丽秀雅。 桃符奔过来一看,咋舌道:“驸马的准头真好。” 吉贞心有余悸,将杏花拈起来看了看,往外头一瞥,见温泌一脸自得地走过来。她将杏花又丢回梅瓶里,嘀咕道:“讨厌。” “奴还当是有人放冷箭。”桃符走到窗口埋怨,“驸马,你吓死奴了。” 温泌手臂支着窗棂,对吉贞笑着提议:“咱们改日比投壶吧?你肯定投不过我。”晨光被他遮挡,温泌的半边侧脸金灿灿的,睫毛上好似也沾了晶莹的水汽。 “不比。”吉贞不自觉嘟了嘟嘴,“你成日在校场上练箭,怎么比得?” “今天休沐最后一天了,咱们干点什么呢?”温泌兴致勃勃地琢磨着,问吉贞,“你们在京都都干什么?” “这个时节,踏青游园,去唐昌观看玉蕊花,勤政楼上瞧百戏,打马球,放风筝,打秋千。”桃符替吉贞答,她如数家珍,“可多啦。” 温泌问道:“你们公主最爱做什么?” 桃符嘴巴一张,眼睛转了转,笑道:“奴说不上来,驸马自己问呀!”作出忙碌的样子走开了。 温泌隔着窗,含笑看着吉贞。 仲春时节,天光正好,吉贞有些心动,朝外头张望了一下,眼皮又耷拉下来。“不想出门。”她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一下梅瓶里的杏花。 “别老闷着,出去吧。”温泌不解其意,又催促了一句。 吉贞一看他那满脸无辜的样子就莫名生气。听桃符的响动,已经远去了。她皱了一下眉头,对他招招手。温泌把上半身探进来,吉贞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终究腼腆,她换了个隐晦的说法,“……腿疼。” 温泌瞬间明白过来,他眼睛一亮,要笑,又忙忍住了。满脸的眉飞色舞压不住,他甚而有些得意,“不妨事,我执辔,带着你。” “不去。”他越高兴,吉贞怨气就越大,“从京都来的路上都骑马,我腻了。” 她岿然不动,温泌有些扫兴。难得还有一天清闲,憋在府里,他嫌闷。丢下新妇出去游乐,大概吉贞的人都要骂他不体贴。犹豫了会,他对吉贞道:“腿疼,叫桃符替你按一按。”算是尽到了慰问之责,转身就想走。 “郎君。”包春立在内院门上,对温泌道,“容将军传口信,有事找郎君。” “可叫容将军进来说话。”吉贞突然说了一声。 温泌本来顺势要走,他脚步一停,回首看吉贞。 “将军说,衙署里的诸位郎将都在,请郎君过衙署详谈。”包春好似早得了容秋堂叮嘱,忙加了一句。 吉贞正要完妆,她横执画笔,从眼角至颊侧,轻轻一勾,两道斜红,如新月,如血痕,初看怪异,再看艳丽逼人。听见包春后一句,她将画笔往妆奁一放,她对温泌微微一笑,颔首道:“驸马慢走。”不见丝毫独守空闺的幽怨。 温泌思索了片刻,便跟着包春走了。 “桃符。”吉贞喊了桃符,对她使个眼色。 桃符随之出门,不多时,赶了回来,对吉贞道:“殿下,说是郑元义今早去了衙署,被那些兵士打了出来,连敕书也被夺走了。” “郑元义此刻人在哪?” “他兴许是不敢回来,人还在衙署。”一路同行,朝夕相对,桃符对郑元义也有了些同在异乡为异客的惺惺相惜,她有些焦灼,“殿下要不要去看一看?那些都是不讲道理的粗人,就怕他们欺负他呀。” “他又没伤着一根头发,我急巴巴去算什么?”吉贞摇头,“连这点事都干不成,那他也没用了。“ 郑元义并没有太吃亏,更没挨打。 容秋堂等人都知道他是吉贞近侍。他这敕书来的莫名其妙,毫无预兆,容秋堂拿不清虚实,不敢妄动,只把他拦在了衙署外头,从后门迎了温泌进来。 温泌将敕书展开一看。敕书有坐名,姓名、籍贯、官职,有皇帝御印,内侍省选任,一清二楚 分卷阅读33 ,绝无谬误。平卢军从没有过宦官监军的先例,容秋堂仍疑惑不解,温泌却心知肚明了。 他脸色难看,将敕书往案头一扔,问道:“可有吏部告身,兵部符印?“ 容秋堂摇头,“只有敕书。“ 温泌嗤笑一声,“连兵部、吏部都不曾知会,于礼不合,这个都监,名不正言不顺,不必理会他。“ 容秋堂一听就放心了,喜滋滋地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听说这些内官,专会妖言惑众,我看他就不顺眼。“将敕书一卷,他问温泌,”使君,你可要亲自去将他打发了?他毕竟是公主身边的人。“ “别提我。”吉贞身边的人,温泌更不肯露面了,他叮嘱容秋堂将后情一一回报,在衙署里余怒未消地坐了一会,便换过衣裳,骑马往军营中去了。 容秋堂吃了定心丸,到了衙署外,见郑元义镇定自若地立在阶下。 郑元义今日携敕书来上任,自知前途未卜,为壮士气,特地换过一身五品中官的圆领窄袖绯色袍,腰悬银鱼袋,襆头下发鬓梳得整齐光洁,简直称得上器宇轩昂。见着容秋堂,他眼睛一亮,上前道:“将军,使君可有话说?“ 容秋堂浮皮潦草地一笑,懒懒说道:“使君今日在校场,没来衙署。“ 郑元义哪信,急道:“我有敕书,将军该呈给使君过目。“ “敕书不假。”容秋堂很干脆地说,“不过我看这敕书上,只写擢你做都监。平卢军中从无都监一职。是何职权,公廨该设在何处,我一概不知。还请中贵人同朝廷讨个详细些的敕令,我才好安排。” 郑元义心里一沉,说:“典护军,掌军政,统驭诸将,职当监军——此乃都监职责所在,将军不懂,可询问使君。” 容秋堂见郑元义这么硬气,惊讶地将眉毛高高一挑,他夸张地笑了一声,问道:“中贵人曾做过都监?” 郑元义躬身道:“不曾。” “你没做过都监,平卢军中没见过都监。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容秋堂专横地说,两句就要打发他了,“统驭谁,掌哪一处军政,先请朝廷说清楚了,平卢军一定照办。”对郑元义咧嘴一笑,他扬着头便往回走。 郑元义乘兴而来,被容秋堂一番冷嘲热讽气得火冒三丈,他冲上阶梯,衙署门口两名守卫的双戟当胸一拦,郑元义吓得面色微白,不由退了几步,又怕敕书被容秋堂抢走不肯归还,尖着嗓子叫道:“将军请将敕书归还。” 容秋堂这才想起手里还拿着郑元义敕书,他走回来要还,一看郑元义眼巴巴地看着敕书,满脸急色,容秋堂嘴角一勾,将敕书高高举起。 郑元义嘴唇哆嗦着,“将军这是何意?” “你跪地给我磕个头,叫声阿耶,我便还给你。”容秋堂耸着肩膀忍笑,“听说你们在宫里都管掌权的叫阿耶?我儿,还不快快拜来?” 郑元义咬着牙强笑道:“将军,奴的阿耶乃内侍省监臣固崇,连陛下尚且称他一声阿翁。你要做奴阿耶?难不成想叫陛下也唤你一声阿翁?” 容秋堂脸色一变,嘟囔一声“阉竖”,随手将敕书一丢,郑元义忙去接,却没接住,敕书滚落地上。他诚惶诚恐将敕书拾起,对着容秋堂背影高声威胁道:“对陛下的敕书不敬,你狗胆包天!我必要回禀公主殿下,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容秋堂自认有温泌撑腰,哪怕他一个势单力薄的宦官威胁。他鄙夷地啐了一口,讥笑道:“正是,赶快回去给你家公主舔|脚去吧!伺候的主人高兴,兴许还赏你一个将军做哩!” 郑元义大怒,紧紧攥着敕书,执着地守在衙署门口,半晌不见有人进出,也不见温泌身影。他无奈之下,只能折返公主府。这一番铩羽而归,没脸去见吉贞,只能在耳房里干着急。待到金乌西沉,见留给自己的时候不多,他主意一定,将平日积攒的银锭往怀里一揣,又往衙署去了。 此时正是门口守将轮值换班的时候。郑元义去而复返,诸守卫见了先头一幕,都对他连笑带骂,郑元义倒脸皮颇厚,将腰间钱袋对众人晃了一晃,哈哈笑道:“诸位值宿辛苦,我请诸位吃酒,吃完酒去看斗鸡,赌钱,谁肯赏脸?” 众人都知道京都来的人豪奢,郑元义这厮和声细语的,要赢他的钱岂不易如反掌?有的馋酒,有的眼红他的银子,三三两两地便跟了上去。郑元义如同散财仙人,被众人簇拥着,先去了范阳最好的酒楼,酒过三巡,又去斗鸡走狗,一连几日,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倒也和寻常兵士们混得熟了。 待一日酒足饭饱,夜半三更,郑元义与众人告别,独自骑马回公主府。穿过窄巷时,被墙头蹿下两人,一脚将他踢下马,不等郑元义哀嚎出声,一顿拳打脚踢,将他揍得晕头转向。 郑元义奋力掀起肿胀的眼皮一看,见一张脸正悬在他上方,对方愤恨地、讥诮地看着他,不等郑元义出声,横臂将他脖子狠狠一箍,将人面朝下掼到在地。 来人的手劲太大了,与他一比,当日在宫里那些相公翰林们全体都成了挠痒痒。郑元义一张脸摔进了自己吐出的血泊中。 来人见他晕了,在他腰间一摸,将钱袋扯了出来,见里头剩了不多的几十两银子。 随手将钱袋丢到巷子一户人家家里,他冷笑道:“没了银子,看你拿什么来笼络人心。”往郑元义身上吐了一口,便相携离去。 翌日,郑元义在自己的耳房醒来。 从胸腔到脸上,都是火辣辣的,他不敢说话,不敢做表情。眼睛逡巡着,看见榻边一道模糊红影,视线最终清晰了,落在对方脸上,正对两道斜红,艳丽逼人,如蝶微微展翅,扫过眼角。 “殿下,”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费力张了张嘴,“奴没用。” “是哪个人打的你?”吉贞问。 “容秋堂。”郑元义不假思索,新仇加上旧恨,他这会杀了容秋堂的心都有,添油加醋一股脑吐出来,“还有弥山。当日奴去衙署,容秋堂拦着不许奴见驸马,不肯放奴进去,将敕令在地上踩了几脚,还说……”他嘶哑的声音冷冷道:“还说奴是个废物,只会舔殿下的脚。” 吉贞微微变色,她退到一边,坐在月凳上,没再听郑元义啰嗦。 舔|脚这话……她简直疑心是温泌口无遮拦,将床帏之事都告诉了容秋堂这些人。 三日休沐一过,温泌就搬回了衙署,公主府里难得看见他。要说对彼此的性情,其实了解的也并不深。可要说容秋堂刁难郑元义这事不是出自温泌授意,她绝对不信。 盘算了一会,吉贞起身,径直往温泌衙署去了。 她自下降范阳,除在公主府盘桓之外,鲜少外出。突然带了桃符姜绍等人到了衙署,众人见她 分卷阅读34 气势汹汹,忙道:“使君正在堂上议事。”惊慌之下,也顾不得通禀,便请她往堂上去了。 此时温泌正在和众人商议如何向戴申发难。发兵之前,总要你来我往舌战几个回合,杨寂去了昌松,温泌帐下,要寻一个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谋士,也不大容易。温泌将幕佐们拟的檄文草草看了,很不满意,埋怨道:“整日埋头苦读,咬文嚼字,春秋史记也读了不少,说起话来言之无物,空洞乏味,这样的檄文叫戴申看了,气不死他,能瞌睡死他。” 容秋堂将檄文随手一揉,说道:“戴申和突厥人战事拖延,粮料短缺。咱们索性跟他当面锣,对面鼓,要他归还清原公主三千户食邑,有的他头疼的。” “清原公主驾到!”外头一声高呼,打断了众人话头。 温泌愕然,立即将檄文全部扫至一边,还没起身,就见吉贞已经越过门槛,立在了堂上。她未戴幕篱,穿件石榴色翻领小袖胡服,卷口裤,脚踩软底锦靴,目光随意一扫,对温泌浅浅一笑,“驸马在议的什么事?” 众人忙立了起来,参差不齐地叫公主。 温泌越众而来,观察了一下吉贞脸色。几日不见,她大概是恢复了元气,被红衣衬的脸色红润,神采奕奕。他提防之余,也有几分欣慰,拉了一下她的手,笑道:“没什么重要的事,你……”众目睽睽下,也不好问是不是思君甚深,才闯入衙署,便将她一揽,要往后堂去。 吉贞肩膀一扭,径自在下首落座,脸色不善地说道:“既然驸马没有重要的事,那我就说我的事了。” 她坐了下首,众人哪还敢落座,纷纷退至门边,惊疑不定地等着。 温泌的手揽了个空,有点落面子。他若无其事对众人吩咐道:“你们先去外边等着。” “慢着。”吉贞头一转,在退散的人群里寻找容秋堂的身影,却被温泌不由分说拉了个趔趄。她眉头一拧,怒视温泌,温泌对她颇有深意地眨一眨眼睛,半强迫地将人拖到了后堂。 第19章 疏桐流响(十) “疼。”吉贞挣了两下,没挣脱开,她低斥一声,一双长眉像即刻就要振翅而飞的鸷,蓄势待发,眸子亮得慑人。 温泌一顿,虚浮的笑慢慢退去。眼睛上下打量吉贞的打扮,最后落在她脸上,他从容地一笑,将她手腕握起一看,皮肤已经发红了。“我没用力呀。”他带点歉意地说,好脾气地轻轻揉着她的手腕,“好了吧?” “没好。”吉贞一把将他推开,左右逡巡,见室内不过一张榻,榻下乌皮靴东倒西歪,榻上随意丢着几件眼熟的里外衣裳,大概都是温泌的。除此之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一脚将乌皮靴踢开,她勉强找了干净的一处落座。 “还疼?”温泌看吉贞那一脸不善的表情,心知又要麻烦了,不等她发难,先殷勤地凑了过去,揉揉手腕,捏捏肩头。几日不见,温香软玉近在咫尺,不免心猿意马,手从膝盖往上走,露齿一笑,是两个快活的小酒窝。“腿还疼吗?”他意有所指地问,“我帮你捏一捏?” “不必了。”吉贞绷着一张脸,把他乱摸的手拂开。 “你穿这件衣裳好看。”温泌端详着她被红衣映得越发红润的脸,美人在怀,即便是发怒的美人,也是心旷神怡的,他手停在吉贞腰上摩挲,笑道:“也方便,长裙太累赘了……” “我穿衣服难道是为了方便你?”吉贞推不开他的手,不齿地别过脸去。 “有几天没见你了,我今晚回去吧?”温泌和她商量。 “脚长在你腿上,何必问我?” 温泌乐了,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她,“你一定是想我了,所以才来衙署。” “呸,谁想你?”吉贞矢口否认。她是决计没有想他,不过被他胡搅蛮缠的,好像真有点那个嫌疑,她脸一红,用力将他一推,正色道:“我有话要问容秋堂。”将衣裳理了理,她起身就要走。 温泌从背后将腰一揽,她不由自主地踉跄几步,被迫坐在他腿上。 “他去校场了,你改天再问。”温泌离得近,嘴里好似含了蜜,贴在耳朵上,嗓音又轻又柔。吉贞不自在,皱着脸躲避,被他抓着胳膊按了腿,往榻上一推,她奋力挣扎半晌,一旦卸劲,陡然软得连手指都抬不动了。 枕在一堆衣物上头,熟悉的气息盈满鼻端。她别过脸,侧首正是他常贴身穿的吴绫汗衫,柔软的白绫带着皂角的清芬,像云,也像雾。她闭了下眼睛。 “你挣什么呀?”温泌拨了拨她的睫毛,不许她闭眼,鼻子对着鼻子,他笑吟吟地说,还挽起袖子,对她炫耀式地晃了晃自己的膀子,“你那点力气跟我比起来,就跟蚂蚁似的。” “你力大如牛。”吉贞绷不住笑了,“你去耕地呀?” 温泌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学老黄牛“哞”叫了一声。往吉贞身上一扑,拨开胡服的小翻领,看见雪白的肩头,他又摇身一变,成了大狗,露出森森的牙齿,在她肩头轻轻咬了一口。 吉贞最怕他这动不动就要咬的毛病,吓得浑身一缩,抬脚就踢。温泌抓住她的脚踝,将腿按下去,一只手不失时机地解开腰带。 “你……”吉贞微弱地抗议了一下,将脸转回来,正视着他,问道:“我们说的话,你没有告诉别人吗?” “什么话?”温泌手上很忙,心不在焉。 “我们晚上说的话,”吉贞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脸上微红,“你没吃多了酒同容秋堂那些人说吧?” 她有气,掐得狠,温泌龇了一下牙,回过神,揣摩了一下,他笑了,眼里如有波光一荡,“你傻呀?”他亲昵地说,“这种话我怎么会同别人说?” 他表情极认真,吉贞倒不怀疑。略略放了心,她扭了一下腰,努力要摆脱他起身,“我有要事……” 温泌装作没听见,手往下一探,停顿片刻,他徐徐拨弄起来,一张含笑的脸慢慢俯下来,好像要在她脸上寻找个合适下嘴的地方。眼睛,鼻子,双唇,他目光流连了片刻,最后在她殷红的耳垂上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窃窃私语,“什么事能有这个要紧?” 吉贞很不舒服,好像要被人开膛破腹的错觉。她急的要躲,背后是榻,前面是他,无处可躲。 温泌明知她无地自容,还偏偏要多嘴多舌,“你放松点,”他仿佛忍不住笑,“别夹的那么紧。” 吉贞在他肩头揪了一下,面红耳赤道:“你怎么就喜欢这些邪门歪道?” 温泌还振振有词,“敦夫妇之伦,男俯女仰,阴阳和谐,乾坤有序,这是周公说的,难道不是纲常正道?” 吉贞扑哧一笑,“周公还讲了许多,你怎么就记得‘敦伦’?” 温泌坦诚地说:“他大 分卷阅读35 概是讲了许多,不过这会我别的都记不起来了。“ 此值正午,日光透过窗纸,照得人无处遁形。外头还有衙署的人大声说话。吉贞紧紧闭着眼,感觉他的胸膛像遮风避雨的穹庐,罩在她的脸庞之上。她抓着他的衣襟,脸颊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温泌轻轻一笑,空余的一只手在她下颌轻浮地捏了一记。 吉贞睁开一双水濛濛的眼睛,对他皱了皱鼻子。 他又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另一只手拿出来,暧昧地一笑,从她袖子里翻出青绢手帕,擦了擦手,将手帕拎在她脸前晃了晃。吉贞要抢,浑身软的没有力气,只能欲语还休地瞪他一眼。 温泌很得意地哈哈一笑,作势将手帕轻轻一嗅,便塞回了自己怀里。 扯了自己的长袍往她身上一盖,他很体贴地说:“你歇一歇,等会再回府。”以防吉贞闲着没事总要来衙署巡视,他特地提醒她,“娘娘要送了几尺什么澄水帛给你,据说有避暑之奇效,你若无事,可去郡公府去取,顺道同她道声谢。” 吉贞微颤的睫毛一扬,慵懒地翻个身,她漫不经心道:“母亲遣个人送来公主府就是了。” 温泌盯了一会她的背影,说声:“随你。”便合上门出去了。 赶到外头讨了一壶冷茶,牛饮似的喝了,冷静了一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厅,一干人等还在大眼瞪小眼,容秋堂见温泌出来,后面不见清原公主,他暗自松口气,惴惴地问:“公主来,可是为了郑元义那事寻我们麻烦的?” 这是不打自招了。温泌都懒得骂他了,吩咐弥山道:“把前几日和郑元义吃酒赌钱的那几个人都绑上来。” 弥山本来就老成的一张脸更严肃了,平素他和兵士最亲厚,所以有点不情愿,“都是休沐时才去的,也不算违背军令,就不必了吧?” “快去绑来。”容秋堂明白了温泌的用意,忙推了弥山一把,“公主要替郑元义出头,咱们得先发制人才行。“ “你去外头避一避。”温泌一脚将容秋堂踢出门。 “容将军去哪里?”容秋堂走到门口,被姜绍拦住。他腰悬长刀,穿羽林卫缺胯衫,肩头和胸前缀以雄鹰,一张不苟言笑的脸,颇有弥山的神韵,大概比弥山还英武一点。 容秋堂立马绽放笑容,亲热地扶住姜绍手臂,说:“我有急事须回家一趟。姜都尉,明日请你吃酒,你可有空?” 姜绍报之一笑,说:“吃酒,有空。殿下要寻将军你,你还是先答了她的话,在下才好同你吃酒。” 容秋堂本已经一条腿跨出了门槛,被姜绍顺势将他肩膀往里一推,不禁地人也被推回了衙署里。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前厅外头,见吉贞背后跟着桃符,从容不迫地从后堂走了过来。容秋堂与姜绍两人脸色不约而同凝重起来,先后道:“殿下。” 吉贞淡淡看了容秋堂一眼,领头走进前厅,却见厅里众人正严阵以待,地上几名兵丁被五花大绑,温泌坐在案后,正在骂人,忽见吉贞和容秋堂都到了,他话音顿止,乌皮靴往地上一踩,站起身来。 吉贞来的这么快,令他有些意外。 “这几个人是犯了何罪,要这样绑着?”吉贞问。 “酗酒,赌博,违背军令。”弥山替温泌答道,“才判了他们笞刑。”他看看温泌,踯躅了一下,“在此行刑,怕惊扰殿下,臣将他们押往军营处置吧?” “无妨。”吉贞径自落座,很泰然道:“你就在此处行刑,不必顾虑。” 弥山无计可施,只能命人将那几名犯禁的兵丁押到院子里。因公主在场,没有脱衣,只穿了薄薄的汗衫,军棍如雨点般落下来。吉贞面色不改,目不转睛,行刑的人不敢作假,噼里啪啦一通打下来,几名兵丁半死不活地被拖了下去。 一场军棍打下来,脸色最难看的是温泌。沉默片刻,他忽然一笑,很大度地说道:“这些人,被人怂恿犯禁。怂恿的人,原本也该罚,然而郑元义不从属于平卢军,军令管不到他,他又是殿下身边的服侍的中官,因此饶他一次,还请殿下以后多加约束,不要再来军中滋扰生事。” 他脸上带笑,语气却极重,连容秋堂心里都不禁打了个登。桃符急的叫道:“驸马,郑元义被人打了,伤得很重。” “在衙署里该称使君。”吉贞轻声喝止了桃符,然后转向温泌,这次他没谦让,他在上首,她在下首,他睥睨着吉贞,静待后文。吉贞高挑的眉头一扬,说道:“郑元义原本是我的近侍,最近被圣旨擢为平卢军都监,也算军中的人,军令自然也约束他。等他能爬的动,便来领罚。使君不必留情,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命。” 温泌把玩着案头散落的几枚乌木令牌,一枚摞一枚,最后一枚重重拍了上去,他面无表情地说:“只要殿下舍得。” 吉贞毫不理会温泌阴沉沉的脸色。她点一点头,说:“郑元义犯军禁,自有军令罚他。不过他在衙署外没来由被人打的重伤,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被人打了?”温泌好像才留意到这件事,他漠不关心地说:“劫财还是劫色?”众人一片轻笑,温泌也咧嘴笑了一笑,说:“缉捕防盗,是范阳县衙的事,殿下要替郑元义做主,着县丞来,命他速速追查此案就是了。” 吉贞没有吱声,俏丽的下颌略绷,一张红唇紧抿。温泌一看这表情,知道她是气急了,他悠闲地晃了晃脚,声音有几分懒散,又有几分挑衅,“殿下满意了?满意就请回吧?” 吉贞一言不发地起身。温泌看她那黯然的背影,自己倒有些不舍得了,暗自一笑,待要亲自送她回府,再好好抚慰一番,便可重修旧好,他还没跟上去,吉贞先转过身来,盈盈地一笑,她突然地转怒为喜,说:“你之前在府里问我想做些什么散心。” “你想去哪?”温泌想起在府里隔窗看花的情景,也不由一笑,有点好言好语的味道了。 “我想打马球。”吉贞不假思索。 “我陪你去。”温泌自知今天没给她面子,为免她记仇,立即将满衙署的人丢下,打算陪公主殿下散心去。 谁知吉贞竟然嫌弃他。“不要你,你力气太大了,”吉贞眼睛一转,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众人愣怔着,唯有容秋堂脖子一缩,悄悄往外头溜去了。吉贞指尖将弥山一点,“你来。” 弥山一呆,左右看看,吉贞手指,不偏不倚,指的正是自己。他忙道:“臣是粗人,不敢造次。” 温泌将吉贞肩膀一掰,威胁似的劝她,“他力气比我还大,万一伤着你,不是闹着玩的。” “小看我?”吉贞瞟他一眼,很骄傲,“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 吉贞软硬兼施,弥山就像一块水泼不进的 分卷阅读36 石头,反正就是一个词:不敢。 眼见吉贞一张脸冷了下来,连温泌都满脸随时爆发的怒气,躲在门口的容秋堂一咬牙,大步走上前去,将石头人似的弥山挡在身后,抱拳说:“殿下,臣也会打球,臣可以陪殿下打一局。” “牵马来。”吉贞道。 弥山默然挪到温泌面前,对他使了个眼色,一脸担忧。 温泌知道他的心思。他怕容秋堂手下没数,伤到了吉贞,没法同自己和皇帝交代。温泌对他摇摇头,给了个安抚的眼神,意指自己并不在意——其实吉贞有几斤几两,他是比谁都清楚的。她那点单薄身躯,抵挡秋风尚嫌不足,能把容秋堂怎么样? 一行人心思各异,移至校场,连带看热闹的兵丁,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上来。容秋堂硬着头皮上了马,扯了扯马缰,有点紧张——纯粹是怕自己跑得太快,晃着公主的眼,或者球杆太猛,震着公主的手,她一发怒,连温泌都要被连累。 这心事重重的,连吉贞怎么上的马都没看清楚,忽听一声锣响,宫中带来的七宝彩毬如流星一般飞过眼前,容秋堂如梦初醒,驱马慢吞吞上前,离吉贞半个马身,绝不肯越过她。 马蹄一扬,黄沙漫起,吉贞的绯衣如云霞,自眼前掠过,容秋堂挥散眼前迷雾,见吉贞手中的月杖高高扬起,他吃了一惊,猛然勒马。 “殿下!”吉贞一杖击在马腿上,马吃痛嘶鸣,容秋堂急着控马,无可奈何地喊道:“毬在前方,殿下打错了,打在马腿上了!” 吉贞左手持杖,右手扬鞭,凌空一鞭,连人带马,疾驰而去。 容秋堂的马受了惊,控制不住,嘶鸣一声,风驰电掣般地狂奔而去。他满头大汗,只能狼狈地伏在马上,待奔到校场边缘,离围观的众人越来越远了,容秋堂见彩毬翻飞,离毬门触手可及,他毕竟年轻,一时心动,俯身捞球。 刚一弯腰,一道黑影自眼前掠过,只听“啪”一声轻响,容秋堂闷哼一声,捂着脸滚落在地上。 他的左边脸颊被吉贞一鞭抽出深深的伤口,献血横流,十分恐怖。 吉贞勒马,拎着偃月杖,彩毬滴溜溜在她的马蹄下打转,她看也不看一眼,只冷冷地看着容秋堂,“打狗还要看主人,”她将偃月杖一丢,翩然落地,冷觑着容秋堂,“下次再敢仗势欺人,你伤的就不止一张脸了。” 第20章 疏桐流响(十一) 容秋堂被清原公主失手打伤,温泌准他在家养伤。一连多日,容邸的访客络绎不绝,容秋堂嫌烦,都推给奴仆去招呼,自己倒头大睡。忽而梦中听见外头弥山的声音在和奴仆说话,那奴仆搪塞弥山道:“我家郎君精神不佳,将军先回吧……” 容秋堂将被子掀开一点,竖起耳朵,想听听弥山说什么。略顿,听见弥山道:“哦,那我改日再来。” 容秋堂气得一咬牙,将被子蹬开,冲到窗前大喊道:“你别再来了,我改日就死了!” 弥山一愣,寻声踏进容秋堂的房间,见他赤脚立在地上,蓬着头,脸上包着膏药,奉命休养了几日,不见精神好转,反而一双眼睛赤红,好像熬了三天三夜没睡似的。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容秋堂才反应过来,侧了一下脸,只把自己完好的那半边对着弥山,然后呵斥奴仆道:“去倒茶!” “伤口没好,还是不喝茶吧。”弥山扯着容秋堂的手把他往榻上赶,“地上凉,你还是躺着。” 容秋堂一屁股坐回榻边,眼睛横着盯了弥山一会,忽而冷嗤一声,说道:“破相而已,并没有断胳膊断腿,不劳你特地来探视一趟,你回吧!” 容秋堂有伤,忌茶忌酒,家奴送了一碗热汤。弥山接过来一看,还算清淡,略吹了一吹,递到容秋堂手上,不紧不慢地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十足,的确是不打紧。”知道容秋堂最爱美,别人来,必定要避讳,弥山倒是直来直往,追着容秋堂躲躲闪闪的那半边脸研究了一会,很有信心地对他说:“破相不至于。那天我送你回来,看得清楚,你这伤不算重,好生料理,不至于留疤。” 容秋堂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脸颊,紧张地问:“果真?”随即又沮丧地摇头道:“你别哄了我,上药的医官说了,怕是要留疤。” 留点疤算什么?对弥山这种刀枪剑雨中打滚的人来说,脸上没疤才稀奇。他很看不惯容秋堂这副颓丧的尊容,在他肩膀上一拍,笑道:“有疤才好。你这脸长得太娘气了,多道疤,我看更俊了。” “去你娘,你也知道谁俊谁丑?”容秋堂仍旧很暴躁,“你把脸伸过来我划一刀,看你还说不说风凉话。” 弥山二话不说,走到容秋堂面前,将腰间的匕首接下来塞到他手上,一张脸也送上来,“你划吧。哼一声我就不是男人。” 容秋堂凝视着弥山那张尚且年轻,却已经饱经风霜的端正面孔,终于哑然失笑,他像因干旱而卷了叶的小树,陡然迎来甘霖般的春雨,重振精神,枝摇叶展,从头到脚都是神气,“滚你的。”他笑骂着,踢了弥山一脚,“你是男人,我不是男人?” 弥山看着容秋堂喝汤,他大概是几天水米不进,脸瘦削了,胡子拉渣,真是俊不到哪里去,清原公主那一鞭,让他遭了罪,也受了辱。别人都以为是失手,弥山心里清楚。他很不是滋味地说,“你那天不该强出头。换成我,脸伤也就伤了。” 容秋堂没当一回事,“郑元义是我强拉你去打的,怎么要你出头?”他心里一动,盯着弥山,索性破罐子破摔似地说:“破相就破相,大不了不娶老婆了,以后你有了儿子,送一个给我养老送终。” 他动不动就这样说,半真半假的,弥山有点挨不住,转个话题,问:“使君这几日没来看你?” “没有。”容秋堂声音很沉,“兴许来过,我不知道吧。” “公主伤了你,心里最不痛快的是他。”弥山叹了一声。 容秋堂看透了弥山的心思。朝夕相对数年,他所想亦是他所想。不等弥山说出口,容秋堂先嚷了起来——他最年轻,口无遮拦,言语无忌,满腹的怨气喷薄而出,“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要娶老婆?没有女人,何来这些烦恼?”抓过榻上的枕头,他把它当成自己最恨的一个女人,狠狠一拳将枕头捶扁。 弥山望着这个坏脾气的小兄弟,他哭笑不得,“你说的什么傻话?男人怎么能不娶妻?况且使君和公主这桩婚事,干系重大……” “不说他!”容秋堂抓着枕头,猛然转过头来,一双秀丽的眼睛怒不可遏,“就说你。我受伤了几天,你都在哪?怎么才来?” 弥山一滞。照实说吧,怕容秋堂要发疯,扯谎吧,他又不擅长。稍一踌躇,他微微一笑,说: 分卷阅读37 “我家里那个,有了。她怀相不好,我送她回了一趟娘家……” 容秋堂眼睛越睁越大,他呆了,也傻了。弥山大约是人逢喜事,难得地话多,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看肚子,像是儿子,也爱吃酸杏,渍梅,我看了都觉得牙酸……” “滚!”容秋堂将碗往地上一砸,疯了一样满地乱窜,他想拿刀砍人,又不知道该去砍谁。是嚣张跋扈的清原公主,还是弥山那个不识相的老婆?脸上的伤口牵动的太阳穴别别跳,他头昏脑涨,寻不到趁手的兵器,只能像个发疯的女人一样,口不择言地胡乱骂弥山,“操|你娘!你他娘是猪变的?是个女人你就要?你成日在军营,你老婆怎么怀上的?你这个蠢猪,笨狗,你老婆偷人了,跟别的男人睡出来的杂种……” 他声音又高,话又难听,弥山先还忍着,见他越骂越来劲,弥山忍不住了,一拳将容秋堂捶倒在榻上,揪住他衣领狠狠往后一怼,压着嗓门怒道:“秋堂,你疯了!” 容秋堂仰面朝天躺在榻上,一双通红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他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咧着嘴哭起来,嘴里还不清不楚地,还在咕哝着骂人。 “秋堂,”嚎啕大哭的容秋堂,让弥山一颗八风不动、稳坐金莲的心被揪紧了,他懊恼地松开手,狠狠搓了一把脸皮,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容秋堂。 “你娶个老婆吧。”弥山说,“你再这么胡闹,人都要说闲话了。” 容秋堂哽咽着,一张嘴,吹了个鼻涕泡,他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怅然地说:“我不知道娶谁。” 弥山认认真真地替他打算起来,“你长得俊,娶的老婆不能太丑。又得脾气好,还会服侍人。门第不须太高,像清原公主那样的,也够使君头疼了。”弥山在容秋堂跟前,说话很随意,他还有些幸灾乐祸,“我看使君是有点后悔了,杨寂这个事可是没办好。” 容秋堂一笑,像个女人般尖酸地说:“后悔个屁。后悔还和她睡觉?” 弥山很无语,“婚都结了,不睡觉?等着断子绝孙?”在该不该“睡觉”这个问题上,他和容秋堂大概是夏虫语冰,永远也说不通的。弥山认为容秋堂娶了老婆,自然就正常了,于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替你打听。” 容秋堂想了想,“要好看,”他强调一句,“要比我好看。” “成,”弥山眉开眼笑,一拍大腿,“这事包在我身上。” 容秋堂睨他一眼,气又不顺了。弥山坐了一会,告辞要走,容秋堂不许他走,将他的匕首在手里颠来倒去,把玩得入迷。弥山无法,只能无所事事地在他房里守着。忽听外头有人说话,弥山踱到门口一看,见是清原公主身边那个叫做桃符的婢女,正在院子里探头探脑。 容秋堂还在气头上,要是看见清原公主身边的人,怕又要发疯了。弥山吹个口哨,对容秋堂的家奴摆了摆手,示意把她打发走。 桃符离开了,家奴珍重地捧了一只小玉瓶给容秋堂看,“搽脸上伤口用的,说是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 弥山将玉瓶接过来,还有点不放心,晃了晃,又拔了塞子往里窥了窥,容秋堂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来,往旁边一丢。弥山看容秋堂那个样子,是根本没打算用这御药,他很觉得可惜,瞅着小玉瓶道:“这个婢女挺喜欢你,人生的也不丑。” “她?”容秋堂根本懒得去理会桃符生的是美是丑,他恶声恶气道:“白送我当妾我都不要。”他一双锐利的眸子在弥山脸上扫来扫去,疑心弥山是看中了桃符,不过弥山只是泛泛夸了一句,再没提起,容秋堂这才略微放心。 桃符哪知道容秋堂那样嫌弃她。她偷拿了药,背着吉贞,送到容邸,虽然没见到人,心里也很欢喜,蹑手蹑脚回了公主府,伏在门口聆听,吉贞在,温泌也刚刚回府,只是没人说话,都静悄悄地各做各的,她拍拍胸口,折身去拣了一盘黄澄澄的枇杷走进去,放在吉贞手边的凭几上。吉贞正盘腿坐在榻上,专心致志地自己和自己打双陆,没有作声。 温泌蹬上短靴,拎了一件蓝色绫纹圆领罗袍,像是专门回来换衣服,换过了,便急着要走,见着新熟枇杷,走过去拈起一个,顺势立在榻边看吉贞打了一会双陆。 他素来有个毛病,看见别人下棋打双陆,便容易沉溺。要走的人,脚又不由扎根了。将圆领袍往旁边一扔,他咳了一声,主动开口了,“你这个子掷的不好。”不请自来地,便把黑子抓过来,对桃符道:“你来点筹。” “收了吧。”不等桃符答应,吉贞却将白子一丢。 这像是故意和他做对了。温泌脸一沉。自容秋堂被打那日,他就没回过公主府。撇开手几天,总算消了点气,寻个换衣服的借口回来,没落着好。 哪个女人,脾气这样硬?难不成还是他错了? 满腔打算和好的心顿时烟消云散,他那两道浓眉、密匝匝的睫毛还有黑沉沉的眼睛,争先恐后往一起挤去。带着一脸不快,他将长袍随便一套。 他难得穿的这样齐整,靛蓝的色,衬得鬓是鬓,脸是脸,一身内敛的沉静雅致。只是动作完全不优雅,摔摔打打地往革带上挂绣囊,佩刀,匕首。挂了匕首,又嫌不好,往地上一丢,满房里寻自己的羊角小金刀,月凳踢开了,衣裳靴袜丢了一地。 他一生气,不闹得别人坐立难安,是决不罢休的。 吉贞施施然起身,从斗橱里把羊角小金刀找出来,若无其事往他手边一丢。温泌原本没指望她突然就这么一副柔和的姿态,他将小金刀在手里抛了抛,瞟她一眼。 “还说别人傻,你不傻?”吉贞轻声细语,“双陆不胜,无子——这话你没听过?” 有了台阶,当然要下。温泌握着小金刀,转怒为喜,他望着吉贞笑道:“还有这说法?我下双陆从来没输过,难道我命中注定有许多儿子?” 吉贞道:“兴许是。”又立即道:“我哪知道?” 温泌的手在她小腹上摸了摸,笑道:“你是我儿子的阿娘,你不知道,谁知道?”低头满怀期待地看了看。 吉贞将他的手一推,说:“哪有那么快?”将小金刀往他革带上一挂,又催促了一句,“你还不走?” “不急。”温泌的手离开她的小腹。刚才那瞬间,心里先软化了。他是不记仇的,事情过去就算。再有隔阂嫌隙,夫妻总是一体,以后还有儿女伴身。顿时释然了,他肩并肩和吉贞坐在榻边,心平气和地说:“郑元义伤好了,叫他去衙署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杖刑免了。” 吉贞嫣然一笑,亲手剥了一只枇杷,送到他手上。 温泌接过来,低头想了想,对吉贞开诚布公地说:“你不该遣他去, 分卷阅读38 他一个宦官,没有半点武义伴身,日后真上了战场,刀枪可是没长眼睛……”他对吉贞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吉贞用绢帕细细擦了手,无所谓地说:“那是他的命。” 温泌眉头一扬。 “你致信给戴申,要他转交今年凉州三千食邑的绢帑?陇右转运司不会理你的,”吉贞好整以暇地说,“我听说,陛下命户部遣人往凉州督办绢帑转运事宜,这个人选,兴许是左夔。” 温泌脸色顿时一变,还没入口的枇杷被他捏得稀烂。他猝然起身,还挓挲着一只被枇杷汁染得微黄的手,冷冷地说:“左夔知河东度支事,怎么能说走就走?” 吉贞将绢帕递给他,“他是户部外派的官吏,户部要调他去凉州,有何不可?河东的度支他管得,到了凉州,自然更不在话下。” 温泌怒道:“去了凉州,他焉能有命回来?” 吉贞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也是他的命了。” 话音未落,“哐”一声巨响,连凭几都被掀翻在地,盛了枇杷的盘子砸的碎瓷飞到院子里,桃符吓得惊叫一声,“驸马!”冲过来便要护着吉贞。 吉贞将她推开,慢慢起身,面色不改地对着温泌,“怎么,驸马还想动手?” “臣不敢。”温泌将脏了的绢帕往她面前一扔,踩着满地的枇杷的碎瓷走了。 到了衙署,见众人攒头围在前厅,拿着一卷文书研判。温泌一来,众人轰然散开,将文书一手手传递过来,给他也看稀奇,“使君请看,此乃刚刚抄写回来的陇右檄文。戴申这厮,不肯归还清原公主食邑也就罢了,还要口出妄言,将使君问罪。” 温泌兴致大起,忙接过檄文展开一看,见字是好字,遒劲有力,铁骨铮铮,再看行文,见里头将戴申吹捧一通,称他“英才俊伟”、“匡扶社稷”,温泌嗤笑一声,说道:“字虽好,如此阿谀奉承,让人想吐。” “不仅阿谀,口舌亦很恶毒。使君请再看。” 温泌飞快地看了下去,“国祚陵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阉奴固崇,心比妖孽,性如饕餮,秽乱后宫,残害忠良,致忠义之佐,子弟流亡奔散,英勇之士,妻孥丧于胡虏。” 见“胡虏”两个字,温泌猛然抓紧檄文,越过那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直接跳到末尾,见潇洒恣意的一行大字,落款为“长适试秘书省正字、随节度掌书记、凉州徐采”。 “这个徐采是什么人?” 有人指着“忠义之佐,子弟流亡奔散”那一句,笑道:“他是徐度仙家的幺儿,在戴申帐下做掌书记。戴申发檄文要招徕有义之士,剿灭阉竖,怕是他对固崇怀恨在心,怂恿所致。” 温泌有意掠过胡虏那一句,将檄文又仔细读了一遍,摸着下巴道:“这人多大年纪?文采极好。” “大约比使君长几岁,当年两街探花使,也算首屈一指的风流人物,只是如今徐度仙落魄了,他也只好做戴申的马前卒,刀笔吏。” “还有这样的人?”容秋堂一听风流人物,立即来了劲,两步跨进厅内,笑哈哈地说:“这样一个趋炎附势之徒,估计没什么气节可言。叫杨寂把他绑来范阳,反过来替咱们去骂戴申,怎么样?” 温泌虽然是徐采口中的“胡虏”,但对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但要是戴申麾下这么一个知名人物倒戈相向,想必有趣的很。他拍掌,兴致勃勃地说:“快写信给杨寂。” 温泌和容秋堂凑在一起,尽搞这些稚气十足又劳民伤财的买卖,众人叫苦不迭,笑着骂容秋堂道:“你不是闭门谢客,在家养伤,又跑出来?”围上去要看他脸上的伤。 容秋堂在弥山跟前发了一通疯,现在是个混不吝,对脸也没那么在乎了,自觉自己破了相,又受了极深的情伤,需要好好发泄发泄。他包着膏药的脸左顾右盼,对众人一招手,豪气万丈道:“走走走,去吃酒,我请客,答谢各位爱护之情。” 弥山摇了摇头,见容秋堂呼朋引伴往外奔去,怕他吃多了酒要闹事,放心不下,忙丢下温泌,跟了上去。一群人直奔旗亭,上了酒菜,叫了乐伎。容秋堂喝得眼神迷醉,盯着弥山被一名乐伎依偎着喂酒,他不屑地把脸一扭,见温泌竟然也跟了来,掀起珠帘左右看看。 容秋堂诧异地站起身,见温泌挽起袖子落座,拎起酒壶晃了晃,随即自斟自酌,全把平日说要禁酒的事丢到脑后去了。容秋堂瞪眼看了一会,哈一笑,恰有两名身娇腰软的乐伎凑过来,他粗鲁地一推,将两个齐齐推进温泌怀里。温泌也不推辞,左拥右抱,高高兴兴地吃个酒足饭饱,曲子听得耳朵里靡靡之音萦绕不散,好半天没听清容秋堂凑在他耳朵根说的什么。 容秋堂挤眉弄眼,把温泌怀里一名乐伎丢开,笑话温泌说:“你娶个公主回来,除非皇帝换人做,否则想纳个妾都难,只能偷偷摸摸出来吃个花酒。你说你亏不亏?” 温泌嗤的一笑,很轻蔑地说:“你连女人都没睡过,知道什么叫亏,什么不亏?” 容秋堂气得直瞪眼,脑子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戴申的檄文里说,他不光要杀固崇,还要把他老婆从你这个番人手里抢回去。你把公主还给他吧!省的挨打。” “放屁。”温泌身子一转,不搭理容秋堂了。旁边的乐伎才见容秋堂缠着温泌,急的直打转,见机立即往温泌腿上一坐,脖子一揽,宣示了对他的所有权,然后对容秋堂娇媚地一笑。 “你叫什么?”温泌低头,皱眉看着她。 乐伎依偎在他的胸前,柔声道:“奴叫贞贞。” 温泌腿一收,就把她撇在了地上。“去叫哑巴来。”他对容秋堂道。 大贺巴雅蒙君召唤,小跑着上了旗亭,眼前一片狼藉,所有人都醉的东倒西歪,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女人,长得真丑。”有人吃吃的笑。可是当大贺巴雅唱起歌来,所有人都静下来。她的嗓音,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来自天外的,鸿雁的清亮激越的长鸣。 “西拉木伦,青草郁郁。老哈木伦,马儿聿聿。句骊河畔,鸿雁哀哀,呐噜水底,红鲤徘徊。我的家,在茫茫大漠。”她哀伤地望着温泌,“窟哥啊窟哥,狂风掀翻了你遮风避雨的穹庐,骤雨侵蚀了你妻儿的肌肤……”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 我还是习惯分小节。结束。 第21章 沙雁争飞(一) 天微亮,戴庭望最后理了一遍行囊,轻手轻脚出了门。 戴度正在石狮子旁等着,戴庭望有些意外,知道戴度是特地从衙署赶回府里来送他,他躬身施礼,轻声唤道:“父亲。” “两名老成 分卷阅读39 稳重的仆役,到了京都照顾你起居。四名侍卫,送你到京都后,留两个给你看家护院,另外两个回来复命。”戴度惇惇地嘱咐,“我上个月已经请旧识在京都觅了一个宅院,给你落脚。你到了稍事休整,就赶快进宫去入职。在宫中须谨言、慎独,全心陪陛下读书习武,千万莫要和陇右军留邸的那些人有牵扯。” 戴庭望认真听着,一一答道:“是,儿知道了。” 戴度还有千般的叮嘱,万般的不放心。他的这名长子,才不过十三岁,换做别家儿郎,正是淘气的时候,他却要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独闯龙潭虎穴。 避着家奴们,戴度用袖子拭了拭微湿的眼眶,切切地问道:“你怕么?” 戴庭望将胸膛一挺,正色道:“不怕。” 戴度略觉欣慰,想要像幼时那样抚摸一下他柔软的发顶,抬起手才发觉儿子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只能在戴庭望肩头重重拍了拍,说:“我知道你向来比别人要稳重仔细,只是宫中危机四伏,你在家里惯了,怕一时不能应付,所以多嘱托你几句。凡事多看、多听、多想,少言,切忌轻举妄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陇右军扯上干系。你是戴家的嫡长子,寻常人也不敢将你怎么样。” “父亲放心,这些儿都知道。” 戴度点一点头,将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清晨的霞光照耀,少年的轮廓初现,这个季节,这个时辰,正值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戴庭望像戴申,脸庞硬朗,端方中又带有少年的清秀。 此去京都,是福是祸,戴度也迷茫了。 戴庭望瞧了瞧天色,心里有些着急了。和戴度不同,他是纯粹的兴奋,满怀希冀,唯恐母亲陈氏起来要阻挠,他催了戴度一声,“父亲,我要赶路了。” “是,是,”戴度回过神来,命奴仆牵马过来。等戴庭望上马之后,仰望着他,又叮咛他道:“伴君如伴虎,万事小心。实在害怕,就写信,我接你回来。” 戴庭望迎着霞光咧嘴一笑,难得带点和年纪相符的稚气,他信心十足,大声道:“不会的。父亲,儿不怕。” “好。”戴度大笑,“你去吧。” “驾!”戴庭望双腿一夹马腹,手才扬鞭,一道人影从后门奔了出来,紧抓辔头,拦住了他的去路。 “阿娘!”戴庭望惊呼一声,怕马蹄伤人,忙弃了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 陈氏蓬头垢面,还没来得及梳妆,手上还牵着懵懂的女儿。她顾不得羞怯,将戴庭望往身后一扯,对戴度怒道:“郎君,你已经答应了妾,为何又要瞒着妾把他送走?” 戴度被当众面斥,有些下不来,恼羞成怒道:“我只是考虑考虑,哪里答应你了?当初我在父亲墓前许诺了清原公主,朝廷旨意已下,哪能说不去就不去的?” 陈氏不管不顾地说:“请郎君回禀朝廷,说妾沉疴在身,命不久矣,非要他去,等妾死了,入土为安后,再放他去吧。” “胡言乱语!”戴度低喝,“你人好好的站在这里,我做什么要诅咒你马上去死?” 陈氏掩面大哭道:“你要把他送走,我宁愿现在就死了。” 戴度一看陈氏闹得不像话,对戴庭望使个眼色,令他快快上马赶路,剩下的留给自己料理。戴庭望一只手被陈氏死死扯着,挣不动,不敢挣,少年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阿娘,你让我走吧,我想去……” 陈氏哽咽着骂他,“你小小个孩儿,懂得什么?”她转而对戴度道:“郎君,不是妾要逼你抗旨。若是以前,去也就去了,如今二郎檄文传遍天下,各郡和州县都说他要造反了,你把庭郎送去宫里,那个固崇岂不正好拿他给他二叔顶罪,他还哪有活路呀!” 戴度紧紧攒眉,将陈氏,连带着戴庭望扯到门后,压低嗓门斥责道:“你浑说什么?造反两个字也敢挂在嘴上?二郎这些年十分骄横,我正是担心朝中怪罪,才要将庭郎送到宫中,以此剖明心迹。万一二郎兵败,总不致连累我们一家。”他将幼女一指,说道:“不光庭郎,你和女儿这也会去打点行装,即刻回益州娘家,我不去接,你们不要回来。” 陈氏一停,慌得手足无措。那小女孩听得糊里糊涂,只知道戴庭望要走了,急的叫阿兄,扯着他衣带不放他走。戴庭望又要安抚妹妹,又要劝慰母亲,又担心闹出动静来被戴申察觉,兄弟之间要生出嫌隙,急的满头大汗。 又答应了买布老虎,花钿,竹蜻蜓,又把自己心爱的小剑送了出去,戴庭望好不容易将阿妹哄得破涕为笑,然后对陈氏道:“阿娘,你别担心。清原公主在凉州的时候,亲口许诺,陛下和太后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也不会亏待儿的。” 陈氏看着这一对兄妹相亲相爱,泪如泉涌,闻言气得打他,“公主和你什么关系,凭什么人家看公主面子善待你?你那个鬼迷心窍的叔父,为了秦住住不肯娶公主,公主和咱们家有仇,你可知道?你长得又像你叔父……”想起当初在马车里和清原公主的对话,陈氏心神不宁的,好说歹说,更不肯放行了。 戴庭望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疑惑地看向戴度。 戴度不安的目光也不由在戴庭望脸上停了停,随即摇头,捉着戴庭望胳膊将他从陈氏身边扯开,说道:“莫听你母亲妇人之言。我看公主不是那样气量狭小的人。“ 戴庭望点头,不费吹会之力地,回忆起了当初清原公主在莲花山上的一举一动。记忆是鲜活的。她隔着竹帘,对他微微一笑。那道眸光,穿透了山间的青雾、官员们的紫袍绯衣,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少年的心扉。 还有那遥远的,传说中的,风云际会的京都和禁廷。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双膝跪地,对戴度和陈氏深深叩首,戴庭望郑重其事道:“阿耶,阿娘,人生天地间,年少知远行。儿去了,还会平安回来,爷娘不必挂心。“ “阿兄。”女孩儿歪着双鬟,依依不舍地扯着他。 “小妹。“戴庭望拂了拂她的双鬟,将上头系的红缨接下来,珍而重之地悬在自己腰间,含笑道:“等你许了人家,出阁那日,阿兄还要回来背你上轿呢。” 陈氏忍不住,捂着脸饮泣起来。戴度也擦了泪,亲自将马牵来,目送戴庭望上了马,对他道:“我已备了厚礼,重贿固崇,他不会刁难你的。你放心去吧!”替他扬鞭抽了一记。戴庭望催马徐行,还频频回首,到戴府的楼阁轮廓已经远远看不清时,才疾驰而去。 送走戴庭望,戴度索性快刀斩乱麻,当即便叫人备了马车,要将陈氏与其余几名庶出的儿女一起送回陈氏娘家。陈氏还在恼怒,不用多劝,随意收拾了几件行装,拖儿带女的,不到晌午就走的一干二净。一 分卷阅读40 座大宅,只剩了戴度自己与家奴仆从。 戴度放心之余,心里难免空落落的。用过午饭,去到衙署,打算去和戴申议事,迎面却见秦住住一身青衣书童的装扮,自戴申的书房光明正大地走了出来。 “大郎君有事?”秦住住抬头一看,有意无意地拦住了戴度。 戴度正心里不舒服,见秦住住一副主人姿态,越发恼怒了,攒眉道:“我寻二郎有事,难道还要禀报秦娘子你?“ 秦住住歪头一笑,“大郎君,在家里,戴郎是你的二弟,自然得以你为尊。在衙署,他却是你的上佐,怎能容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话刺得戴度心里简直要呕血,寻常也就忍了,今天是着意要来和戴申决裂的,他家小都送走了,正好一身轻松,遂冷笑道:“我有公事要见上佐,通禀一声,并无不可。不过我干嘛要向你秦娘子解释?你又在这衙署担任什么职务?“往秦住住头上的发巾一瞥,戴度哂笑一声,讥讽她道:“要我说,你也不必这样欲盖弥彰了,全凉州的人都知道你是二郎宠妾,素来爱对衙署里的公事指手画脚,索性叫二郎请旨朝廷,封你一个女将军便是了,也省的整天穿的这样不男不女,颠三倒四,你说是不是?” 秦住住哼了一声,不甘示弱道:“女将军?我不稀罕。“目光一垂,她故意掸了掸自己的衣袖,说道:“至于这个打扮么,是戴郎叫我这么穿的,他喜欢看,这叫情趣,你不懂!” 戴度眼前一黑,气得险些跌倒,又不能真在这衙署门口和秦住住讨论男人的喜好和情趣,只能愤愤地将袖子一甩,说声:“狐媚下流,厚颜无耻。“见秦住住闻言脸色一白,他灵机一动,抓住了她的痛脚,呵呵一笑,揭晓了大机密似的,凑近秦住住说道:“秦娘子,你这会也不必在我这里逞强了,还是多琢磨琢磨自己的后路吧。” 秦住住警觉地看他一眼,“什么后路?“ 戴度微笑道:“待二郎一战得胜,占领河东与河北诸道,迎回清原公主,到时候你这个没名没分的婢妾,不是要在公主手下讨饭吃?你之前可是狠狠将她得罪了。“ 秦住住细细的眉毛一拧,声音陡然尖利了,“清原公主已经嫁给卢龙郡公,戴郎迎她回来做什么?“ 戴度老神在在地说:“公主二嫁,并不稀奇。徐采檄文里头称二郎与温氏有夺妻之恨,谁是‘妻’?“他目光有意在秦住住身上一扫,嗤的一声笑出来,“反正轮不上你。” 秦住住冷凝的目光睇视着戴度,一字一句道:“大郎君,你不必挑拨离间,我原本也不在乎什么妻、妾……“ “不在乎最好。”戴度假意怜悯地瞅她一眼,摇着头绕过秦住住僵立的身影,“正好省了二郎的麻烦……“ 秦住住心事重重地回了戴申的私邸。 戴申平日多居住在衙署后堂,最近军务繁忙,更不会来私邸了。诺大的宅子,除了奴仆在各自忙碌,其余半点声响也没有。 越是安静,她越是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最后捂着小腹靠坐起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婢女莱儿闻声进来,见秦住住脸色惨白,忙伺候她换过衣裳,说:“娘子每次来癸水都这样,是气血不足。应该找医官开几副药,好好调理一下。“ 秦住住见她抱着衣裳要出门,忽然叫住她,说:“你别急着走,在这里陪我说话吧。” 莱儿走回来,坐在床边,疑惑地看着秦住住。秦住住张望着四周,说:“这宅子里平日都这么冷清?” 莱儿道:“娘子和郎君鲜少回来,因此冷清了些。”抱着那堆衣裳,她瞧着秦住住的脸色,暗示说:“若是有个小郎君,小娘子,就热闹了。” 秦住住自视甚高,平日是不屑和莱儿这样的婢女推心置腹的,今天被戴度一番冷嘲热讽,失魂落魄,莱儿的话正触动了心事,她强笑了一下,说:“是,我也想呢。”随即意识到这话里有些怨气,唯恐莱儿要联想,她忙坐起身,指使莱儿道:“这府里的医官不善女科,你去外头请个大夫回来,我要调理调理。” 到夜里,戴申回家,知道秦住住微恙,也没吵她,自己在灯下读书。秦住住起身后,见戴申捏着一卷书,眼睛却望着灯发呆。她用手在戴申眼前晃了晃,半晌后,戴申才回过神来,握住她的手回首一望。 “今天几位将军怎么说?”秦住住被戴申拉着手,在他身侧坐下。 戴申在秦住住面前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他手臂往桌上一撑,正色道:“有说要先攻京都的。自陇右到京都,挥兵直下,少有阻碍,京都禁军不过寥寥两三万人,有望攻克。也有称应先占河东的。温泌的人马有半数陈列河东,南下可入潼关,北上可破朔方。一旦我军寇关,朝廷必定会向温泌借兵,到时候从后方拦截,怕主力被迫蜷缩在朔方、河东两道,南北夹击,反受其害。” 秦住住对行军打仗也是一知半解,闻言便追问:“郎君怎么想的?” 戴申剪了剪灯花,没有回答她。 他倏的感觉孤独和无力。如果是父亲在世,会不会也像他这样,陷入进退不得的境地?檄文传得有些轻率了,他心里想。 然而和处月部一战,收编了不少番兵,养不起的兵要生事,趁势南下,又恰逢其会。 下意识地隔衣按了按肋边的旧伤,他有些赌气似的,对秦住住说:“今天大兄来,想辞去判官一职,退守灵武。”停了停,他苦笑道:“原来今日大兄已经将阿嫂,两个侄儿侄女都送走了。” 秦住住猛然坐起身来,连声道:“送去哪里了?” 戴申摇头,“大兄不肯说。” 秦住住道:“郎君要派人速将她们追回来!” 戴申整整一下午都在为这事烦恼,被秦住住疾言厉色地一喊,他皱起眉来,说:“难道我要扣留大兄的家人为质吗?他怕我兵败连累到家人,因此极力要和我撇开干系,并没有因此要投靠朝廷与我为敌。” 秦住住对戴申这种妇人之仁坚决不同苟同,她也提高了声音,“大郎君怕是真将庭郎送往京都了。当初清原公主来凉州,与大郎君私下交谈许久,又把庭郎骗走,肯定是要共谋害你,他早不当你做弟弟,你还当他是阿兄?他要去灵武,你也答应了?” 戴申眉头越皱越紧,秦住住的呵斥没有将他唤醒,反而令他更加烦躁。他大声道:“不错,我答应了。” 秦住住怒视他片刻,突然身子急转,便要往外奔去。 戴申扯住她的胳膊,“你做什么?” 秦住住跺脚道:“我要找人去拦截大郎君。” “不许!”戴申断喝一声。 秦住住被戴申宠爱,从不怕他,一把将他手甩开,还要出门 分卷阅读41 。 戴申一脚将门踢上,秦住住被他的力道震得手腕发麻,她捂着手腕,难以置信地回视着戴申,见他咬牙切齿,一双浓眉下,眸子里怒火隐隐。秦住住心里跳了跳,又不肯服输,低下头嘀咕一句:“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住住,”换成别人,早被戴申一巴掌打出去了。秦住住不同,戴度一走,她是他唯一相信的人。戴申目光沉沉地对秦住住道:“天下不是只有你聪明,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必说的那样明。” 秦住住一怔。许久,眼里的疑惑慢慢消散。她以一副温柔的姿态,走到床边,将戴申的脑袋揽在怀里,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她轻声说:“我知道,是我失言了。” 戴申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声音是低微的、无助的,“我只有你了。” 秦住住手停在戴申脸上,两人安静地依偎着。秦住住犹豫很久,不忍心打破这难得的静谧,然而戴度的话令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她说:“郎君,你为什么让徐采在檄文里写,与温泌有夺妻之恨?”她停了停,很不甘心道:“你和她……”她不肯提清原公主的名字,“只有婚约,并未成礼。” 戴申的懦弱只是一瞬的。他随即起身,离开了秦住住,一面将外袍穿回去,打算夤夜返回衙署。对秦住住的问题,他只是随口一答,“徐采有意这样写的,不这样写,如何唤起将士义愤?” 秦住住追了他一步,问道:“那如果我军得胜,朝廷要将她改嫁陇右呢?” 戴申将匕首别进靴筒,起身瞥了秦住住一眼,他沉吟着——其实心里早将这个可能性想过了,也早有了主意,但还是要装作一副勉强的样子,“迎她来陇右待几年,再寻机和离就是了。”他转过身来,摸着秦住住苍白冰凉的脸,字斟句酌道:“住住,我并不在乎门第贵贱,在我心里,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 秦住住泪盈于睫,怕戴申察觉到自己脸上控制不住的怨怒,她轻轻靠在戴申怀里,将脸贴在他胸前,声音凄凄哀哀的,“我们要个小郎君吧,你后继有人,不用再为庭郎和大郎君的事伤心。” 戴申并没有欢欣雀跃,只是沉默着。秦住住一颗心提起来,屏住呼吸等他回答。 他将下颌搁在她发顶,想了一会,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22章 沙雁争飞(二) 戴申传檄天下,河东诸郡县已经悄然地骚动起来,三镇节度使治所所在的范阳却平静如昔。四月末的时候,衙署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是常驻京都的奏事官曹荇,另一位和曹荇结伴而来,是个寒酸腼腆的末流小官。 曹荇自然是宾至如归,和众人寒暄毕,特来拜见温泌,眼睛还在人群里寻找:“杨寂去哪里了?” “回老家探亲去了。”温泌随口一答,余光见那小官半点没有京都人的风姿,束手束脚地立在角落,一双贼眼却净在自己身上打转。温泌索性转过身,大喇喇地对他点点头。 那小官被提醒了,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太久,他面上一热,忙叉手道:“驸马,臣秘书校书郎周里敦,奉皇帝陛下诏赴河东观察使幕,襄理征兵事宜。” 不叫使君叫驸马,温泌一听就明白了。这人是宫里当值的,兴许还和吉贞很熟。怪不得那样傻里傻气地看自己。 诚心要刁难一下这个京城来的老实人,温泌“哦”一声,将曹荇肩膀一揽,手一挥,对众人道:“今晚都别走,替曹荇接风洗尘去。”却独把周里敦晾在一边,不冷不热地说:“郎中要赴河东,还是速速启程吧,别耽误了。” 才说了一句话就要赶人走,周里敦原本还有颗暗含期许的心顿时凉了,看温泌便有点不顺眼。他站着不肯动,耍赖似的说:“臣奉召而来,有军务要与驸马请教。” “现在?”温泌看了看天色。 “是。”周里敦低着头道。 温泌盯着周里敦的后脑勺琢磨。 这人木呆呆,可态度已经很明显了。陇右和京城相距不过咫尺,皇帝和太后怕戴申随时要挥兵南下,怕自戴申传檄之后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所以这会才猴急猴急地派了这个周里敦来。 禁中兵力空虚,可见一斑。 周里敦越着急,温泌越不急。他懒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给周里敦也顺手安排了,“你不急?那也住一夜,今晚替你和曹荇两个一起接风,不醉不归。” 周里敦向来谨慎自持,哪习惯这样动辄勾肩搭背的作风?怕温泌也要来拉自己,他吓得往角落里一缩,谦辞道:“臣不会吃酒。” 人群里响起几声低笑。 周里敦有些尴尬。他声音越发低了,迫不得已,嗫嚅了一句,“臣想去拜见清原公主。” 温泌的手还在曹荇肩头,闻言,他扬起的嘴角落了下来,锋利的目光剜了周里敦一下。 周里敦顿觉芒刺在背。宫里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目光都是隐晦的,温和客气的,偶尔窥伺他人,哪像这样,直勾勾毫不避讳,心怀鬼胎的倒成了自己。原本心里是坦荡荡的,他却不争气地红了脸,画蛇添足道:“陛下有信,命臣转呈殿下。” 温泌将曹荇往前一推,对弥山等人道:“你们领曹荇去吧。”独留自己和周里敦,他笑眯眯地对周里敦抬抬手,“正好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回公主府了,和你一起走。” 周里敦有些别扭地跟着温泌往外走。刚才目不暇接地见了许多人,寒暄了半晌,突然只剩一行两人,格外冷清。往公主府的路上,温泌突然失了精神头,有些烦恼的样子。周里敦盯着他的背影咂摸了一会,明知不该问,没资格问,又怕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牵肠挂肚的,因此便厚着脸皮张嘴了,“驸马不常去公主府?” 温泌脚步一停,周里敦险些撞在他背上。周里敦有些狼狈地退了几步。 温泌比周里敦要高,一双少年英气的眉毛拧起来,他浓睫毛下一双眼睛含义莫名地盯着周里敦,心里在计算。 怕有半月没回去了。其实气早消了,但吉贞没请人来传他,他索性住在了衙署。一来忙,二来,还真有点怀念孤家寡人时逍遥自在的日子。 逍遥了一段日子,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还有个新婚的妻子在家。然而这位新妇呢,指望她来给他排忧解难是没门的,骂不得,碰不得,偶尔亲手剥个枇杷,就是天恩浩荡了。 腹诽着,他无意识地掂了掂腰间的羊角小金刀,逐渐加快了脚步。 短短那一瞬间,温泌脸上闪过的不快,周里敦察觉到了。他心里一沉,小跑着在后头追温泌,像老父亲般的忧心忡忡,“驸马,殿下孤身在外,无依无靠,还请驸马多多体谅……” 温泌睨他一眼, 分卷阅读42 有点质问的意思,“你和公主很熟?” “也并不很熟。”周里敦不傻,忙撇清嫌疑,到了公主府外,他有些紧张地整了整襆头,然后很坦诚地转向温泌,“公主对臣有恩,臣此生都铭记在心。” 温泌在“响桐”那块匾额下停了停,拾阶而上。 府里是繁华灼灼,胜景明媚的。即便少了男主人,倒不妨碍墙角的栀子开的洁白芬芳。桃符不知从哪里讨了一只玳瑁斑,正在院子里给它洗澡。吉贞左手一把薄荷草,右手一只孔雀翎,在旁边蹲着看。 “殿下。”不等人通报,周里敦先激动地迎了上去,对吉贞深深一揖,“周里敦见过殿下。” 吉贞捏着孔雀翎起身,很意外。 温泌负着手走过去,很自然地去瞧猫洗澡,嘴里说:“周郎中有陛下的书信要给你。” 吉贞问周里敦:“陛下有信?” 周里敦两手空空,他干巴巴地说:“是口信。” 温泌嗤一声笑了,因为揭破了周里敦拙劣的谎言。他别过脸,嘲弄的目光在周里敦脸上一停,“什么口信?周郎中直言无妨。” 周里敦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陛下问,殿下在范阳过得好不好,是胖了还是瘦了。” 吉贞顺着周里敦的目光瞥了一眼温泌,他好像对玳瑁斑起了莫大的兴趣,看得很专注。吉贞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吩咐桃符去煮茶。桃符把湿漉漉的玳瑁斑捧在怀里,想找个人来接手。 吉贞道:“驸马喜欢,送给他。” 桃符把玳瑁斑裹着布巾往温泌怀里一送,笑嘻嘻道:“驸马当心,还没剪指甲,它挠人呢。” 温泌手上突如其来多了一团热乎乎的活物,他还有些懵懂,吉贞顺势把孔雀翎和薄荷草都往温泌怀里一丢,抬脚就往厅堂走了,周里敦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哎……” 温泌措手不及,忙把玳瑁斑往地上一扔,玳瑁斑在地里打个滚,揉身一窜,挂在了他衣角上,爪子要去够孔雀翎。 “去。”从来没接触过猫猫狗狗的,被这么一只幼崽缠在身上,温泌简直有些毛骨悚然。他拎着衣角一抖,把玳瑁斑赶走,眸光一转,见地上落了一只栀子花,是刚才吉贞别在领口的。他弯腰,把栀子花拈起来,送到鼻子前闻了闻,想一想,调转步子,往书斋去了。 在厅堂里遥望着温泌离开,吉贞目光转回周里敦身上,有些疑惑,“我以为户部要派人去河东,怎么是你?你好好的校书郎中不做,来这里干什么?” 周里敦才从初见吉贞的激动中平复心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殿下,戴申檄文一出,陛下与太后议定,要请驸马援兵。因为大家都没有和河东河北两道打过交道,怕此行不利,没人愿来,是臣自动请缨。” 吉贞呵笑了一声,“相公台司们都不肯来,你一个小小郎中自动请缨,太后就准了?” 周里敦汗颜,小声道:“太后得知臣是殿下举荐进的秘书省……” “太后以为你和我有旧,所以遣了你来求我,我再好去求驸马,”吉贞道,“对么?” 周里敦无言以对。家国蒙难,要仰仗女流,原本就为他所鄙夷。刚才见吉贞和温泌之间又隔阂甚深,他更难以启齿了。讷讷地应了一声,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窘迫地看向吉贞,“臣出京时,太后和固崇打算携陛下入蜀地暂避。” “迁往益州?”吉贞惊诧了,“戴申兵马未动,太后和陛下先逃亡益州,京城怎么办?” 周里敦痛心疾首,又不敢直斥皇帝与太后,“陇右距京城,昼夜兼程,不过三天三夜的路程,檄文一出,京城里人心惶惶,生怕一觉醒来城就要破。陛下与太后也昼夜不能安寝。京畿各个折冲府人马总计不过两万有余,地方上府库都是空的,一时之间又募不到兵。据闻戴申收编了不少番兵,加上南北各镇呼应,人马也有将近二十万之众,恐怕府兵不堪一击。” 桃符捧着茶,惊慌失措地站在旁边,等周里敦久久不语,她才如梦初醒,忙将茶递到周里敦手上。 “多谢,”周里敦捧着茶,一脸愁苦,“太后的意思,这两万禁军要护送御驾至益州驻守,到了益州,有天险阻隔,不必担心陇右军围攻。再借平卢军到京都,陈兵潼关,扼守蒲津、汉水等渡口,抗拒陇右军,拖延战事,待到各地府兵募集到人马,一举破敌。” 这一番筹划,不必想,要归功于太后与固崇。吉贞极尽讽刺地冷笑一声,问道:“周里敦,你可听说过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周里敦眼神一凝,面色都变了,“殿下?” 吉贞的声音猛地拔高,“太后要将京城拱手让人?何必这样麻烦,直接送给戴申也就是了!” 周里敦一筹莫展,既为了国朝摇摇欲坠的命运,又为了吉贞和温泌之间如履薄冰的关系。他重重叹了一声,喃喃道:“臣也是这样想的……太后却说,有殿下在,驸马不会有二心。” 吉贞微微地笑,“要是驸马有二心,我这个公主想必要自戕以谢天下了?” 周里敦立即起身,一张脸通红,他握紧双拳,“臣宁肯自己赴死,也不会坐视殿下受人责难。” “多谢你深情厚谊。”吉贞声音略微柔和起来,她缓缓摇头,“太后敢信他,我不敢。若京城沦陷,益州也不过暂保几日的安宁。府兵戎卫京都和陛下,哪里都不能去。太后爱去益州,就让她去吧。”她走到窗边,见院子里除了玳瑁斑在追着落花撒欢,温泌早不见人影。 “驸马刚才在书斋,这会又回衙署了。”桃符有心,早把温泌的去向打听清楚了。 “去衙署吧。”吉贞回望天色,才惊觉已经和周里敦在这里耽误了许多功夫,当即往衙署而去。经过书斋时,她心里一动,推门而入,目光环视一周,不过是几本兵书、杂文集,全无用处的摆设。 她脚步移转,走到案头,见一朵栀子花静静躺着,旁边是新化开的墨,笔丢在一旁。吉贞将笔拨开,拾起雪白的蜀笺,上头墨汁未干的两行字。 且赏同心处,那忧别叶催。 佳人如拟咏,何必待寒梅? 那么一个专横霸道的人,也会这样隐晦地向她求和? 吉贞嘴角一翘,带着似有还无的笑意,将微湿的墨迹轻轻吹了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也入镜了 ? 第23章 沙雁争飞(三) 吉贞领头,周里敦跟随,到了衙署。衙署是空荡荡的,底下人来回禀,说郎君们都去了旗亭,给曹荇接风洗尘去了。 “我们稍等片刻。”吉贞示意周里敦去坐,自己在厅堂四处走了走。厅堂一侧的厢房,是温泌自己的公房,挂满了刀枪棍戟,一面没骨山水大屏风,屏风后是书案。 分卷阅读43 她绕过屏风,视线在书案上扫过,身子转了一半,又蓦地转了回来。 屏风后,墙上挂的画像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画中的仕女手执纨扇,正回眸凝望来人。 这是她吗?吉贞忽然有些不大确定。 专注地看了一会画像,她忍不住手指触上自己脸颊,正出神,听外头有人叫公主,吉贞走出公房,见郑元义在廊下引颈张望。 他比原来规矩多了。大概知道是温泌的公房,不敢擅入,只远远在廊下候着。 “奴刚才听说殿下来了,殿下近来可好?”见到吉贞,郑元义还是有点高兴的。不过他如今的高兴也很克制,只咧了一下嘴,马上恢复一副安分守己相。 吉贞穿着和画像中同个式样的紫衫,绕着游廊,裙裾翩翩地走近,仿佛画中仙堕入红尘,“你近来可好?” “奴很好。”被容秋堂揍出来的内伤养了个把月,才好没多久,他说话仍有些细声细气的,“驸马对奴十分礼待,单独拨了一件公房给奴,寻常也没人来滋扰。” 这意思,温泌是给郑元义画地为牢,在衙署里给他寻了条冷板凳坐了。 其实也不意外,吉贞越过他,往厅堂上走,郑元义跟上来,两人闲闲地说话。 “来这都干了哪些差事?”吉贞问。 郑元义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清点了库房里废弃的兵器铠甲,河东河北两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都造了册,还去看了看马场。” 吉贞道:“算是都监职责所在。不过这些事情可太琐碎了。你看出门道了?” 郑元义诚实地摇头,“奴初来乍到,以前没有接触过这些军中庶务,是有些难捉摸。”他顿了顿,笑道:“听不懂,奴得闲自己查卷宗,看兵书,也颇有些心得……见微知著,管中窥豹,琐碎未见得是坏事。” 这一番谈吐,简直令吉贞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军务不知道,我看你学识是有长进了。” “学识么……”郑元义在厅堂门槛上停了脚,他抬起含笑的眼,对怒目金刚似的周里敦挑了挑眉毛,“跟校书郎中是没法比的。” 周里敦和郑元义两个,一见面就成了斗鸡,不啄得满场鸡毛狂飞是不罢休的。周里敦下意识地就要挽袖子,转念一想,如今他是客,郑元义反而成了主,心理上先败下阵来,郑元义呢,虽然在温泌这里不过得了条冷板凳坐,在周里敦面前,还是要撑起面子来,于是加倍有涵养,像个热情的主人般,主动拱了拱手,“周郎中,别来无恙。” 周里敦十分郁卒,脸别到一边去,对郑元义拱了拱手,含糊答应了一声。 “他们都去了曹荇的接风宴,你怎么没去?”吉贞想了起来,问郑元义。 自那几名跟他厮混的将士被罚,郑元义在这衙署里彻底成了人嫌狗不理。他好生没趣,哂笑一声,说:“奴还有庶务要忙,无暇应酬。” 周里敦插了一句,“是驸马没邀你吧?” 郑元义笑道:“你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怎么还在这里?” 三个京城来的人,各怀心思坐在厅堂,又等了很久,见暮色四合,衙署外还是静悄悄的,吉贞不耐烦了,问郑元义:“他们这什么时候回来?” 郑元义还在想心事,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说:“他们去吃酒,时常半夜才回来,有时候也在外头留宿。” 吉贞立在门口,袅娜翩跹的背影,仿佛融入了夜色中。她来回踱了几步,脸色冷了,冷不丁问郑元义:“驸马也时常夜不归宿?” 郑元义暗自叫好,脸上半点不露,只疑惑地说:“奴就寝的早,不清楚。” 吉贞喊了贴身服侍温泌的包春来,“去叫他们回来。” 包春为难了,“那些当兵的一吃酒,疯疯癫癫的没个正行,怕惊扰到殿下。殿下不如先回府里,奴去悄悄找了郎君来,请他过府去见殿下?” “不用了,”吉贞早耐心告罄,她猝然起身,裙裾一翻,快步走入夜色中,“我去见他。” 包春吓得不轻,忙找一名门口守将来,请他骑马赶去席上给温泌通风报信。那守将紧赶慢赶,竟在旗亭下和吉贞一行撞个正着,报讯是来不及了,只能扯着嗓子在旗亭下喊了一声,“驸马,公主来寻你了!” 温泌的戗金杯停在嘴边,他狐疑地望了望窗子的方向。 “底下有人在喊驸马?”曹荇离窗口最近,扭着脖子往下一看,高悬的灯笼下,一道紫影闪过,那郑元义从马上熟练地跳下来,垂手立在灯下,却对着他的方向冷笑了几声。 这个不怀好意的笑,曹荇可是印象深刻。 他睁大了醉眼,吓得满肚子酒顷刻化成冷汗,忙把黏在温泌身边不肯走的乐伎们往屏风后一搡,抹脖子杀鸡似的对温泌咬耳朵,“郎君醒醒,公主来捉奸了!” 温泌飞起一脚,把乐伎落下的琵琶踢到桌下。按捺着满心惊诧,他很镇定地起了身,“你怎么来了?”一脸坦荡地越过东倒西歪的众人,他专注地端详了一下吉贞的脸色。 吉贞的脸色还算寻常,没有要当场掀起轩然大波的迹象。 屏风后的乐伎们听说公主来了,推挤着悄悄探头出来,要看公主是什么长相,穿的什么衣裳,梳的什么发髻。 吉贞一生气能直闯衙署,来旗亭,也不算惊世骇俗了。温泌认命,亲自执壶,戗金杯里添了半盏酒,送到吉贞手上,“你也来替曹荇接风?请坐。” 吉贞接了戗金杯,在手里转了转。杯身上还残留着温泌手上的余温。 她装作没看见容秋堂把一堆乐伎从屏风后推搡着离开了,一双眼睛只看温泌,“酒不急吃,”她将戗金杯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曹荇,“你在京城奏事,太后和陛下的意思,想必已经转告使君了。” 曹荇打个酒嗝,捂着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求助地看一眼温泌。 温泌坐下来,笑道:“你指的何事?他还没来得及提。” 吉贞长睫下的眼眸在席上一扫。大多数人都醉了,弥山、容秋堂那几个温泌的亲信,都醉红着脸,眼睛却灼灼地盯着她。 平日都是谨慎的人,吃了酒,胆子大了,眼神是袒露的,没了顾忌。 吉贞温婉地一笑,落落大方地问温泌:“陛下欲借河东驻军,守备京城。使君愿借几万人?” 温泌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呛得接连咳了几声。他酒意也到了眼睛里,炯炯有神的眸子迎上吉贞,有意外,也有好笑,“你现在一定要问个清楚?” 吉贞指了指场上的人,“大家都在,使君可以直言不讳。” 温泌把戗金杯往酒桌上一按,琥珀色的酒液,泛起轻微的波澜,他垂头想了一想,对吉贞笑道:“调兵不是大事,粮料要足。”明知周里敦和吉贞是同气连枝 分卷阅读44 ,他偏不去接吉贞的话,转而问周里敦这位朝廷特使,“陛下要调河东河北两道的驻军,可以。我请陛下即刻将两道各个郡县府库开封,以供大军粮草,可否?” 周里敦心里一沉。不必问吉贞,各郡县府库是什么情状,他早有数了。犯愁地皱起了眉,周里敦往温泌面前凑了凑,低声下气地说:“臣一路行来,已经见过诸位太守,各道府库匮竭,使君想必知道的。” 容秋堂耳朵伸得长,他毫不客气地大声说:“郎中的意思,是要平卢军自食其力,饿着肚子打仗?” 周里敦陪着笑,羞的无地自容。太后的意思,人马钱粮,都是平卢军自己出。 要不然怎么满朝文武,没人敢来张这个嘴呢?碰一鼻子灰是好的,惹急了,怕容秋堂这些人能把他一刀两截。 周里敦孤立无援,郑元义是乐见其成。舌头舔着门牙的豁口,欣赏了一会周里敦的狼狈,他不失时机地开口了,“殿下,使君,奴近日协理庶务,有些心得。” 吉贞眸光一转,“你说。” “是。”郑元义恭谨地躬了躬身,“自元龙二年,陛下依使君的先父、前一位卢龙郡公所奏,准河东、河北、河内三道自行营田,沿各驿站设立军屯,营田所得,由营田使通报度支、户部,视当年战事所需,度量留存,供本年三道驻军人畜军需,剩余钱粮,尽数移交府库,转运进京。平卢军营田至今有七年,自前年起始,每岁转运至京城的粮料不过当年所收十分不到一分,其余九分都由度支上禀户部,留存在平卢军仓,用以备战。府库空虚,一者是因三道的民田逐年缩减,许多百姓,为避赋税,宁肯去军垦,不愿种民田,因此军屯收入愈丰,民田尽数荒芜;二者,平卢军营田所收,尽数留存军仓,不再上交府库。近年陇右战事颇频,朝廷时常要调拨河东河北府库的粮料到陇右,拆东墙、补西墙,以致河东河北的府库只出不进,难以为继。”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郑元义越讲越激昂,一颗心不知紧张,还是兴奋,砰砰直跳。他目光从吉贞,到温泌,极快地一扫,又扬声道:“使君自前年承袭卢龙郡公、三镇节度使、平卢军兵马使,兼领营田使,左夔任河东观察使,知河东、河北度支事。奴所言,使君与左夔,可一一应证。” 席上悄然无声。醉酒的人,倒在桌下,呼呼睡了。还在强撑的人,即便有睡意,也被吓得不翼而飞。 容秋堂两排牙齿咬的咯咯响,对着郑元义恶狠狠握了握拳头,笑着说:“中贵人,”他从来不肯好好叫郑元义做都监,话里话外都要提醒他不过是个宦官,“中贵人说的口干舌燥,吃口酒润润嗓。”亲自替郑元义倒了一大杯酒,不由分说怼到他嘴边,那架势,是打算强硬地给他灌下去。 郑元义先被殴打,又被灌酒,惊吓不小,忙不迭地往后躲,容秋堂那一大杯的酒,尽数洒在他的衣襟上。郑元义眼里怒火一闪,还没起身,被容秋堂硬生生按在座位上。 “中贵人,今晚又得走夜路,”容秋堂掸了掸他湿淋淋的衣襟,笑得别有意味,“你可小心看路。” “将军放心。奴这一双眼睛,该看的,都半点不落看在眼里。”郑元义深深吸口气,快步走到温泌面前,对他深深一揖,“使君,此番援兵,一为国:先帝对温氏有收留之恩,陛下视使君为肱股之臣,勤王乃义不容辞;二为家:太后、陛下,都是公主血肉至亲,公主的母亲、兄弟,也即使君的母亲、兄弟,使君焉能眼睁睁看自己的母亲和兄弟遭受离家灭国的劫难?” 这话情真意切,连周里敦都忍不住要拿起袖子抹泪。对郑元义面前的温泌而言,听进了耳里,没放在心里。他两指间夹着一枚象牙酒筹,在金戗杯口上点了点,手一抬,掷在了吉贞面前。 吉贞从沉思中被唤醒,盈盈眸光,埋怨地看他一眼。 温泌低头一笑,也不听郑元义再废话了,说:“可调两万人马驰援。” “两万?”周里敦往前蹿了一步,急声道:“使君,戴申有大军二十万,两万人马,无异以石击卵呀!” 温泌道,“陇右军远没有二十万,不可轻信谣言。” 周里敦急的在地上直转圈。区区两万人马,他回去可没法交差。 实在没法,他只能叫吉贞,“殿下?” 吉贞也摇头,“两万人马,不足以抵御叛军。” 温泌看在吉贞的面上,忍着没动气,他问周里敦,“两万不够,陛下要多少?” 周里敦伸出一个巴掌,“起码五万才可勉强一战。” 容秋堂一拍桌子,怒道:“平卢军也不过六七万人,全部调往京畿,谁来驻守河东与河北?万一戴申反其道行之,先攻拔河东,我们如何自保?” 说来说去,即便加上平卢军,也还是不敌戴申势大。周里敦忙转向温泌,“使君,戴申要若要攻河东,大军还可迅速北上回援。可若京畿守御不利,一旦陷落,国祚断绝,即便使君保有河东,又能安枕无忧几年?” 即便和周里敦不对付,郑元义此刻也必须要帮腔了,他往吉贞身边一站,蛮横地说:“使君,京都和河东,孰轻孰重,难道还须争辩吗?” “京都要保,河东也不能丢。”温泌一语定乾坤,“秋堂,你点两万兵马,往蒲津、潼关、汉水、子午谷等各处渡口与关隘派人把守,陇右一有异动,即刻禀报。其余人马,先按兵不动。” 周里敦脑袋像拨浪鼓似的一转,在人群里看见了一张脸嫩生生的容秋堂,他心里一个咯噔,吭吭哧哧地说:“使君,这……” 容秋堂一双眼要吃人似的瞪着他,周里敦胆怯了,讪讪地把话头咽了回去。 “请问将军何时可启程?”周里敦心急如焚地问容秋堂。 “明日一早。”容秋堂很笃定地一笑。 周里敦张口结舌——他感觉,自己和郑元义刚才一通痛心疾首的劝说,都是在浪费口舌!这些人怕早就厉马秣兵,只等号令了。 “多谢使君。”众目睽睽之下,周里敦委委屈屈地对温泌感恩戴德。 “慢着,”一只洁白的手按在温泌手腕上,芬芳的栀子花香,好像也要投入胸怀。温泌的目光自手上移到脸上,吉贞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使君,大军未动,我要先和使君约法三章。” 温泌眉头一扬,说:“公主请讲。” “平卢军中多胡人,性情狂烈,与汉人向来不睦。为免大军进城侵扰百姓,请使君许诺,平卢军只可陈兵于潼关之外,一兵一卒,不能踏入关内一步。” 温泌的眉毛慢慢放下来,低沉沉压着眼,摧城拔寨似的,风雨欲来。吉贞没有退避,仰着脸神色不变。 “好,答应你。”温泌点了头。 分卷阅读45 “还请使君昭告全军,晓谕天下,以免京城百姓惶恐。” 温泌咬牙切齿地点头,“好。”反手将吉贞的柔荑紧紧一攥,他露齿一笑,眉眼里的凶相还没退,“我也要和殿下约法三章。” 吉贞自无不可,“使君请讲。” “两万人明日开拔。两河三镇,自明日起,撤三司,免度支,营田事宜,不必再知会户部。” 周里敦还在垂死挣扎,“使君,撤三司,事关重大,要禀报朝廷才能定夺。” 温泌才不着急,“那就等朝廷准许了,大军才开拔。” “这……”周里敦无言,戴申大军可是随时都能兵至城下,皇帝和太后还眼巴巴盼着他搬救兵回去呢。 吉贞替周里敦解了围,“周郎中今夜就传急信到京城。陛下不答应,容将军再率人马回来就是了。” “如此……也好。”周里敦勉强地答应了。 吉贞轻轻舒口气,手心微汗,怕被温泌察觉,悄然抽了一下,没抽动。温泌把金戗杯重新塞回她手里。吉贞不太乐意地说:“我不喝酒。” 温泌拾起刚才丢到吉贞面前的象牙酒筹,在她眼前摇了摇,“孤影难成双,可选一人同饮——酒令如军令,必须要喝。” 吉贞被迫接过酒盅。温泌没留情,斟了满满一大杯,两杯相撞,“叮”的一声轻响,吉贞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流过喉头,她紧紧闭上了眼。 第24章 沙雁争飞(四) 那杯酒的后劲好像特别足。吉贞长发逶迤,坐在镜台前,只觉得脑袋发沉,四肢发飘,揽镜自照,脸颊也有些发红。 桃符把钗环都收了起来,听见帘外窸窸窣窣,笑着说:“狸花猫儿又在扑帷幄上的璎珞了。”嘴里喵喵叫,她掀起帘子去赶猫。赶到门口,见包春紧跟着温泌走回来,桃符明显有些欢喜地见了礼:“驸马。”手将帘子支得更高一点,等温泌进来。 温泌对桃符的欢喜视而不见,只在院子里吩咐了包春几句,便折身往书斋去了。 桃符有些纳闷地走回来,对吉贞道:“驸马叫大包替他收拾四时衣裳,御寒的大氅也要,像是要出远门了。” 吉贞默然。坐了一时,没听见外头再有响动,她说:“安置睡吧。” 桃符静悄悄地收拾了,只留帐外一盏烛台,便退下了。春去夏来,琉璃玳瑁床上换了茜色纱帐,一灯如豆,却映得茜纱帐如满天燃烧的云霞,铺天盖地围拢起来。吉贞闭眼,毫无睡意,反而有些躁。 不知过了几时,帐子又被玳瑁斑扯得一抖一抖,吉贞烦了,抓起枕边的鎏金香球砸了出去,怒斥一声:“滚开。” 温泌坐在床边,手里还拎着一只靴子。香球砸在后脑勺,滚落在地上。他那一晚上都在蠢蠢欲动的火苗蹭的冒了起来。 把靴子一丢,他拧过身,手指掀起茜纱帐,冷睇着和衣而卧的吉贞。 吉贞似没有察觉,静了片刻,眉间一蹙,闭着眼睛又咕哝一句:“蠢猫。” 温泌哑然失笑。凭生的怒气,大半扑了空。但对旗亭那桩事,仍旧耿耿于怀,本意要大闹一场,谁知吉贞睡得昏沉不醒。烛光透过纱帐,如霞光照映,她的眉眼轮廓,无不柔和婉丽。 温泌难免想起婚礼前夕,从城外把她送到驿馆的情形。那是初见,还有几分欣喜。 婚后呢?仔细回想起来,多是在赌气,吵嘴,偶尔亲密。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短短数月的时光,竟然也倏忽而逝,其中滋味,是复杂难言了。 恍惚之间,又如初见。一张毫不设防的睡颜,蓦然撩拨心弦,击溃那些纷纷扰扰、零零碎碎、令人不快的片段。 温泌攒眉盯着她,恨有一些,气有一些,无奈有几分,怜爱亦有几分。 算了算了!他对自己说。夫妻之道,温泌奉行得过且过。横竖都绑一块了,暂时无计可施,就先按下不提。来日方长,难道他还制不住一个女人? 把香球一脚踢开,他放下帘钩,解衣进帐。故意加大了动作,然后盘腿静坐,等了一会,吉贞仍旧睡得无知无觉,温泌强按下去的火气又蹿起来了。想想还是不甘心,在吉贞酡红的脸颊上用力捏了一记。 吉贞眉头危险地一抖,还没睁眼,抬手就是一巴掌。 温泌将她手腕一捉,咬牙笑道:“还给我装睡?” 吉贞双眼迷离,被他拧过的脸颊还有点疼,她忍着气,挣开手腕,离他远了一点,抱怨说:“你手怎么那么凉……” 温泌的手向来是火热的。刚刚自外面回来,更深露重,他又在书斋里擦了半天的刀枪剑戟,手上尚带着锋刃的冷冽。他安抚地在吉贞脸颊上揉了揉,又顺势从她领口里钻了进去,笑眯眯地说:“你是酒吃多了,身上烫……” 有了醉意,不仅身上烫,肌肤也加倍的敏|感。他的手一进去,吉贞顿时浑身汗栗,她蜷缩起来,两只手一起用力,把温泌的探到裙子里头的手扯了出来。 温泌也不十分反抗,顺势转移了阵地,手停歇在吉贞的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 他倚着床靠,吉贞躺着,脸依偎着他的腰腹,各自想了一会心事。吉贞从睫毛下悄悄看他,问:“你明天要出门?” 温泌手一停,笑着睨她一眼,“是,殿下命臣守备京都,臣安敢不从?” 吉贞手抓着他汗衫的一角,抬起脸来,不无惊讶地,“你也去?你去京城?还会再调人马过去吗?”在旗亭,温泌可是半点口风也没有露。 温泌很敷衍地“嗯”一声,算是把吉贞这一串至关紧要的问题应付过去了。指尖顺着她上扬的眉峰随意一划,他闲闲地问:“你看样子不大喜欢猫,还养它干什么?” 吉贞握着他的手指微微一笑,说:“宫里的人都爱养猫狗,我原来不明白,现在懂了,”她脸垂了下来,看着他洁白的衣衫,语气里竟有些幽怨,“没人说话的时候,逗逗猫,也能打发时间。” 温泌哈哈大笑,身体往下一溜,躺回床上,把吉贞覆在身下,他居高临下,眼有倒映的烛光,灿灿生辉,“宫里的女人,要么死了男人,要么男人活着,却看不见,摸不着,被迫守活寡,你怎么能和她们一样?” 吉贞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责备道:“你怎么说话这么口无遮拦?” 她这会手下留了不少情,不像刚成婚那几日,一指甲能掐得温泌跳起来。看来洞房那夜是真心恨他……温泌暗笑,说:“夫妻在床上说话,难道还要遮遮掩掩?” 吉贞似乎轻轻叹了气,“你出门后,我逗逗猫,晚上一个人也不怕了。” 温泌快被她的矫情惹得牙酸——堂堂公主,出门动辄前呼后拥,护卫的,跟车的,举伞的,捧扇的,那阵势,连他这个节度使都望尘莫及, 分卷阅读46 要论空虚寂寞,怎么也轮不到她。 待要打趣她,吉贞又幽幽叹口气,脸偏到一边,指甲依依不舍地在他手臂上划来划去。 温泌明白了。把她尖尖的下颌一捏,正面对视了一会,温泌问:“你想跟我一起走?” 吉贞点头,“我担心阿弟……” “不行。”温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行军打仗,辛苦不提,其中险恶,男人都怕。你不能去。” 吉贞话还没说话,就被他堵了回去。她怒视他一眼,身体一侧,面朝里了。 温泌扳了一下她的肩膀,没扳动。瞪了半晌她的背影,温泌无奈妥协,片刻的和睦得来不易,他也向来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于是很快就动摇了,“你去,可以,”他也提条件,很坚决,“行伍里禁令森严,你那些随行人等,一概不能带。最多再带个桃符。” 吉贞闷闷不乐,“姜绍奉陛下命,不能离我左右。” “他不行。”温泌脸色淡了点,“他率人马进范阳城那日就说过,除了这公主府,他哪里也不能去。” 吉贞没有作声。两人正僵持着,外头一阵窸窣轻响,原来是玳瑁斑被温泌突然提高的声音惊醒,昏头转向地走到了帐子外头,猫爪轻抓璎珞,它脑袋探了进来,一双滚圆的猫眼幽幽地看着衣衫不整的二人。 “蠢猫。”被它看得浑身不自在,温泌也忍不住骂了一声,挥手去赶,玳瑁斑以为温泌要来逗它,乐不可支地往榻上一跳,吉贞没穿裙子,生恐它要钻进被窝来,忙往温泌身后躲去。温泌拾起床边丢的一只栀子花枝,挥指一弹,玳瑁斑追着花枝窜到了外头,它脖子上玉龙子发出的一团光晕,也随之跳跃开了。 “它脖子上是什么东西?”温泌问。 吉贞没好气地,“夜明珠你也没见过?” 温泌看着她的脸色,笑道:“我乡野村夫,孤陋寡闻,哪及殿下见多识广?”对稀世宝物夜明珠并不感兴趣,他凑到吉贞背后,对她笑道:“你这个狸花猫长得有点怪,嘴边一抹白毛,像衔了片云。” 猫都是桃符在管,吉贞倒没有注意,她随口道:“哦?” 温泌又凑近了一点,笑看着吉贞不时扇动的睫毛,“这种猫我见过,它有个别名,”等吉贞好奇转过脸,他颊边的酒涡一动,说:“叫‘衔蝉奴‘。” “呸,”吉贞反应过来,红着脸啐他一口,“你才是衔蝉奴。” 温泌抓住了吉贞的口误,扑哧一笑,咬着她耳朵道:“不错,我就是衔蝉奴。我就爱咬你这只蝉儿……”一只手从被子里把她捞了出来,饿虎扑食似的叼进了嘴里。 半月不见,明日又要远行,温泌肆无忌惮,一而再,再而三,到下半夜才停手。温泌其实并无睡意,但见黎明将至,怕早起精神不佳,便强行按捺心痒,合眸要睡。吉贞与他面对面,睁着眼睛。 知道吉贞在凝视他,温泌咧嘴一笑,闭着眼睛懒懒道:“你还想来吗?” “你很爱听琵琶吗?”吉贞冷不丁问道。 温泌慢慢睁开眼,看着她,诚恳地说:“也不是,别人都听,随众而已。” 吉贞没有再提旗亭乐伎的事,她轻轻推了一把温泌,“你去开五斗橱,看最下头的橱柜里。” 温泌不明所以,赤脚走去开了五斗橱,掀开里头的琴盒,层层软帛,裹着一只琵琶。 “这是?”他把琵琶拎起来,左看右看,走回床上。 吉贞坐起身来,肩头的寝衣散落在床上,亵衣的系带还开着,光洁如雪的肌肤还透着微微的粉色,她把乌云般的头发拢起来,横抱琵琶,恐怕人偷窥似的,又抬起手臂,从帘钩上把纱帐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 温泌也是衣衫不整,光着胸膛,只穿一条裤子,他这这一副落拓的尊容,靠坐在床头,兴致盎然地看着吉贞。 “三更半夜的,你弹琵琶?” 吉贞没理他,纤纤十指时缓时急,拨片挑动着琴弦,弦音骤起,泠泠铮铮,索索如秋雁,喃喃如春莺。 她低声唱着一只。风靡京都,河北胡人乐伎都会唱的歌。不比番女生硬别扭的咬字,她是歌声是婉转缠绵,字正腔圆,还隐约带了点南音。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 眉黛不须张敞书,天教人鬓长……“ 酒意未退的眼眸,又添春情,仿佛沁了水,柔波荡漾。 大约是许久不弹了,怕错音,她敛眸垂首,专心致志,忽而横波睇他一眼,轻轻唱道: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这歌声,也浸润了流霞酌,比春风缠绵,比柳絮多情。 待到歌声琴声前后停下来,温泌迟迟不能回神,还在咀嚼余味,吉贞亲自把琵琶送了回去,小心收好。忽觉背后一热,是温泌跟了上来,手掌落在她微凉的肩头上,他笑道:“原来你也会琵琶。” “娘娘教的。她以前尝为阿耶弹曲唱歌。”吉贞道,“她是南方人,因此总带点南音。” 温泌道:“怎么以前不听你弹?” 吉贞摇头,“奇巧淫技,轻浮孟浪。我阿娘以前也从来不在人前弹。” 温泌不语,只觉得有些遗憾。微热的双唇落在她肩头,又到脖颈里,吉贞浑身一颤,听温泌情意绵绵地说:“你想跟我去,就去吧。” 吉贞眼里绽放喜悦的光彩,“真的?” 温泌一把把她抱起来,送进温暖的锦衾,“快睡,明天早起让桃符替你收拾行装。” 吉贞见外头窗纸已经发白,心里一慌,忙闭上眼,还不忘叮嘱温泌,“你一定记得叫我起来。” “记得。”温泌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一觉沉酣,待到翌日,吉贞睁眼一瞧,见窗纸上红光灿灿,她愣了片刻,忙撑着胳膊起身,张望室内,不见温泌身影,旁边被褥里也是凉的。吉贞急的叫桃符道:“天都亮了,怎么不叫我?” 桃符茫然站在帐外,提醒她说:“殿下,已经黄昏了。” “驸马哪去了?” “驸马天不亮就走了呀。”桃符说,“你睡得太沉,驸马说不必特地叫你起来送行。” 吉贞脸色顿时一变,顾不得穿戴整齐,飞快地穿花拂柳,到了书斋,见墙上的弯刀长剑,都已经被带走了。室内空寂,哪有半点人影?她握拳在地上立了半晌,抄起仅剩的一方端砚,在地上砸成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骗炮,渣男!!!! 第25章 沙雁争飞(五) 周里敦在范阳驿馆的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到快黎明时,忽听外头铿锵轻响,他心里一动,忙裹了件袍子奔出门,趴在驿馆墙头往外窥去,见黑压压的队伍自北而来,趁着夜色小跑行军。铿锵 分卷阅读47 的一声声轻响,正是刀枪撞击在铠甲上的声音,除此之外,不闻人声。 周里敦心里砰砰直跳,伸着长长的脖子看了半晌,悄然自墙头溜下来,坐在地上默然数着数,直数了约有半个时辰,外头的铿锵声才渐至消弭,晨光也照耀进了驿馆。 周里敦草草穿戴了,赶至平卢军衙署去打听军情,却只见到郑元义挽着袖子,散着头发,立在院角洗漱。 周里敦探了探脑袋,问郑元义:“容将军的人马已经出城了?” 郑元义用柳枝蘸了青盐,眼角往后一撇,不动声色将周里敦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他说:“我这个行军都监还在,他能去哪?” 周里敦心里盘算着,转身就想走。郑元义嘴里含着柳枝,将周里敦的后襟一扯,他含糊不清地说:“别急,我也要去跟殿下辞行,一起走。” 周里敦勉为其难地站住脚。面朝着门口的方向,背后郑元义咕噜噜漱口的声音往耳朵里钻。 大概知道周里敦着急,郑元义故意放慢了动作,衙署里不时有人经过,见郑元义那副精致的做派,都暗笑不止。郑元义只当没看见,抚了抚光滑的发鬓,说道:“走吧。” 周里敦扭头一看,正对上郑元义那张洗过之后,更显得眉清目秀的脸。比起在宫里时,郑元义神色间少了许多嚣张,倒顺眼了不少。 他原本就是个阉人,在这军府里,估计也没少受人白眼……周里敦心里想着,看郑元义的眼神难免多了一丝同情。 “周郎中,”两人满腹心事地走着,郑元义的声音从周里敦背后传来,“我原本以为你是个难得的赤诚之人,却也看错了。“ 周里敦猛地转过头,一脸愕然,“中官此话怎讲?“ 郑元义微笑地看着他,薄薄的嘴唇一撇,“听说你自告奋勇要来范阳借兵?殿下对你的知遇之恩,倒成了你谋求进身之阶的资本。” 这话有点交浅言深,周里敦那些微的同情立即烟消云散。他皱眉,“中官,我此行是为了挽救京都百姓于危难之中,绝无半分私心。” 郑元义冷笑一声,负手缓缓而行。豆青色的圆领衫,随着晨风翩然翻飞,比周里敦这个昔日的翰林待诏还要风流雅致。 周里敦心里有点酸,转念一想,他是个残疾的人,下面都没有的,也不过样子好看,顿时又释然了。 郑元义哪知道周里敦心里那些弯弯绕绕。习惯性地舔了舔牙齿的豁口,郑元义有几分嫉妒、几分讥讽,“这趟差事办得好,回去后太后必定要对周郎中你另眼相看。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呀。” 说起话来阴阳怪气,满脑子算计,真是宦官习性不改。周里敦很反感,“中官,”他又强调一次,“我已经说了,此行只为挽救百姓,不为博太后青眼。”忍不住又嘲讽郑元义:“兴许对中官来说,总要有势可依,方为谋生之道。古人云,欲修身者,先正其心。‘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格外认真地端详一番郑元义,周里敦下了论断,“中官,你心术不正,德行不修。在下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唇舌。” 郑元义气得眼前一黑,二话不说就要上前揪周里敦的衣领。周里敦唇舌上占了上风,懂得见好就收,忙脚底生风,一溜烟地逃了。两人一路对骂到了公主府,才住了嘴,郑元义一肘将周里敦搡开,自己一撩后摆,走上台阶,忽而回头一望,对周里敦嗤笑一声,说:“郎中不依势,不徇私,又哪来底气来范阳走一遭?” 周里敦板着脸,压低声音,严厉道:“中官,在下已经说了,你我道不同——请无复多言!” 郑元义也对周里敦这幅道貌岸然的面孔不胜其烦,“我和你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提醒你一句——殿下日后必定要回京去的,彼时太后、陛下与殿下,孰近孰远,谁主谁次,郎中你可不要犯糊涂,忘了殿下几番成全你的恩德。” 周里敦怔忡地望着郑元义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来,匆匆进府。 他们并没有立即见到吉贞。从桃符口中得知吉贞还没起身,周里敦瞧了瞧老高的日头,还在疑惑,郑元义脸上先浮上一抹暧昧的、隐晦的笑容。摸了摸嘴唇,他撂下茶碗,对周里敦道:“大军即刻开拔,耽误不得,我要走了,还请郎中替我向殿下辞行。” 周里敦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目视着郑元义大摇大摆地离去。 周里敦这一等,就等到黄昏。喝了满肚子的茶,跑了几趟茅厕,终于等到吉贞姗姗而来。她脸色不好,大概是才发过很大一通脾气,周里敦不是个爱察言观色的人,立即起身道:“殿下,平卢军有异动!” 吉贞手撑着额角,闭眸沉默了片刻。周里敦心急,上前又疾呼一声殿下,吉贞嫌吵,蹙起一双长眉,“什么异动?” 周里敦道:“昨夜驸马口口声声称借调两万人马守备京都,可臣今日黎明时听闻城内急行军,脚步声持续大半个时辰,估摸也有三四万人,而且并非容将军麾下人马。” 吉贞半点惊讶也没有的样子,“我知道。” 周里敦咂摸了一下,回过味来,惊喜地追问:“是驸马临时起意,又调拨了人马给我们?” 吉贞原本是满肚子的怨气,被他这一惊一乍叫得更添了几分心烦。闷闷不乐地转着手腕上的和田玉镶金镯,她想了一会心事,问桃符道:“去衙署打听,弥山还在不在。” 周里敦道:“臣一早便去衙署打听了,弥将军也不在。” 郑元义奉命随军,被打发去了容秋堂那里,一早随温泌离城的是弥山。想必他们这些人也是筹划许久了,只是温泌一直对自己严防死守,没有走漏风声。想到这里,吉贞反倒心平气和了,说:“弥山向来比容秋堂性子沉稳,听说这几年颇受重用。陇右与河北相距甚远,若有一日平卢军占领陇右,温泌一定会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在凉州。” 这话里讯息太多,周里敦倒忽略了吉贞突然地对温泌直呼其名。他朝吉贞的方向紧张地探了探身子,说:“殿下觉得驸马有意命弥山率兵寇陇右?” 兴许吧。吉贞不懂行兵打仗,其实也并不确定。 周里敦也不傻,稍一琢磨,“哎呀”一声跳起来,急的团团转:“驸马有意从背后袭陇右,那京都想必他也没打算认真去守。所谓的借兵两万,恐怕是故布迷阵,做不得真了!” 吉贞将肩头垂落的紫银泥罗帔子理了一理,起身便外走,“桃符,去叫姜绍,我们回京,一会就启程。” “回京?”桃符猝不及防,急忙几步追出去,“殿下,你是说我们要离开范阳,回京城?” 新婚不过三 分卷阅读48 月,驸马前脚走,公主后脚就要回京,这在武宁公主那里也交代不过去呀。 吉贞对桃符的絮叨置若罔闻。她的裙角拂过墙角栀子花丛,余晖下馥郁的花香氤氲漂浮在空气中。温泌不在,府里再多的人声,其实还是静谧。吉贞扯了一下被花枝勾住的裙角,没扯动,她愤然拎起裙子,在花枝上踩了几脚。 周里敦满头雾水地站在吉贞身侧。他心想:若换成郑元义,此刻必定要赶上去,跪地替吉贞将裙角从花枝上解下来。避嫌似的,他扭捏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去哪?”吉贞瞪了一眼呆头鹅似的周里敦,“你不是要去河东?还不快去收拾行装,和我一起启程?” “啊,”周里敦受宠若惊,“臣独个儿一人,脚程要比殿下快些,还是分头走……” 吉贞裙角搅动满园芬芳,她脚步又轻又快,“放心,我轻车简行,不会耽误你的事。”怕吓着周里敦似的,她音调略低了低,“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一个朝廷使臣,也不怕被人拿住,身首异处吊在城头?” 周里敦不寒而栗,不敢再辞,忙去收拾行装。 桃符对镜将吉贞的散发挽至头顶,去除了所有的钗环,只留一只金簪。吉贞将手腕上的玉镯也褪了下来,换上胡服,桃符提醒她道:“殿下,该去向武宁公主辞行的。” 吉贞对武宁公主并不亲近,但也很赞同桃符的话,“于礼是该去辞行。” 一行数百人,出城之前,先绕道郡公府。吉贞连幕篱也没有摘,进府后,不接茶杯,对武宁公主道:“母亲,我要回京一趟。” 武宁公主扇子一停,用扇柄挑起吉贞幕篱上垂落的面纱,打量着她的面色,见吉贞眉头舒展,洁白的脸上嘴唇嫣红,不是夫妻置气后闹着要回娘家那副面孔——武宁公主放了心,可有可无地将头一点,只随口说:“你那驸马怎么不在?该送你一程才对。” 吉贞长长的眉头便微微一动,有些意外,她说:“驸马今晨便离开范阳了。” 温泌离开的事武宁公主还不知道,闻言也是一怔,又有些窘迫,随即摇着扇子,一边回转身,不咸不淡地说:“他一年到头,其实也难得在范阳待几天,这几个月已经是待得久了。你急着赶路,不要耽搁了。” 吉贞的面纱飘落,遮住了脸庞,她对武宁公主点了点头,便抬脚离去。 武宁公主慢吞吞送到门口,瞧着吉贞上车,目光在姜绍、周里敦等人脸上逡巡片刻,怅怅地一笑,说道:“殿下这一去,还回来么?” 吉贞上了马车,取下幕篱,闻言将竹帘卷起,明亮的眼眸睇视武宁公主一眼,她微笑道:“母亲说的什么话?范阳是我的家,自然要回来的。” “那就好。”武宁公主皮笑肉不笑地,当着众人的面,她半点也没有避讳,“听说戴申要入京清君侧——殿下切忌乐不思蜀。” “走了。”吉贞冷冷看了一眼武宁公主,将竹帘唰一声放了下来。 第26章 沙雁争飞(六) 吉贞与周里敦一行,出河北,入河东境,旬日之后,抵达汾水河畔。此值初夏,疾驰之后,马背上晶莹的汗珠在夕阳下闪耀。汾河渡口的风光绮丽,正见山衔落日,沙迷白鸥,渡口沿河的丝丝柔柳乍如烟,满副风生荡起殷红水纹。 姜绍在渡口边眺望一会,折身向吉贞道:“殿下,再往前三十里便到晋阳县城,太原郡守、河东节度使治所都在晋阳,如今形势未明,殿下还是在城外歇宿一宿,待探明消息,明日再进城。” 吉贞掀起车帘,对周里敦吩咐道:“姜绍说的是,今天先不进城。” 周里敦连日在路途中听闻了各种自陇右而来的小道消息,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进城。吉贞这么一说,他反对不得,只能答是,一行人为防泄露行踪,不投驿站,寻了一家大的邸舍下榻。 夜里,吉贞随意梳洗了,桃符蹲在榻边替她捏腿缓解酸痛,吉贞扯过青布床帐看了几眼,又环视着周遭的摆设,总疑心床铺间有不洁的味道。 桃符捏着鼻子道:“咱们走得匆忙,没有带自用的锦褥,殿下稍等,奴先用香熏一熏。” 吉贞强打精神,等着桃符熏香。浓郁的苏合香自小博山炉喷薄而出,桃符用团扇在帐子里轻轻驱赶着蚊虫,随口说:“也不知道驸马走到哪里了。他们脚程快,兴许快到汾州了。” 过了汾州,就逼近关内,距离京畿,不过咫尺。众人都认为温泌率领前军先容秋堂一步南下,吉贞不以为然,只说:“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的。” 桃符还对临行时武宁公主那句揶揄耿耿于怀,“殿下,”她有些担忧,“武宁公主说话没有分寸,不过……难保别人不会这样想,要是驸马知道了……” “他知道又怎么的?”吉贞满不在乎,其实倒满心希望温泌知道,不把他气个半死,难消她的气。不过……她微乎其微地一噘嘴,“他这会忙着呢,哪有功夫管这种小事?” 两人不过闲话几句,吉贞已经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才要进帐,听外头连声扣门,桃符去开了门,姜绍来不及解释,疾步冲了进来,却见吉贞乌发垂肩,足不及履,坐在床边。 “殿下恕罪……”姜绍闹了个大红脸,讷讷称罪,便往后退。 “你有要事就说吧。”吉贞不以为意。 姜绍立在门外,要隔着门讲,怕被人听去,迟疑片刻,只能俯首走了进来,半侧了身,对吉贞道:“殿下,臣遣人先往晋阳打探消息,得知太原郡守卢燧已在日前集结太原府团练兵近万人,日夜操练,称要进京清君侧,除阉竖,似乎有响应陇右的态势。” “卢燧?”吉贞也一脸的始料未及,猛然挥开青帐走了过来。 “殿下,地上凉。”桃符忙追了过来,吉贞脑子乱哄哄的,被桃符连声呼唤,才将脚抬起来,等她把凤履穿上。 卢燧曾掌管京畿道八百折冲府,戎卫京都,远征契丹,颇多战功,先帝驾崩前进他为中书令,封邳国公,命其镇守太原府。 “卢燧……连他也……”吉贞喃喃道,连日奔波的疲惫突然席卷而来,她扶住案几翘起的边角,慢慢坐下来。 “卢燧反了?”周里敦也闻讯赶来,惊慌失措地望着姜绍,“卢燧是先帝御前重臣,怎么会与戴申沆瀣一气?姜都尉你是不是听错了?” 卢燧也曾算是姜绍上峰的上峰,被周里敦这一逼问,他有些难堪,凝重地摇头,“消息确凿,听说现在晋阳各个城门都有重兵把守,严查人员进出,因此消息才一直被封锁在城内,没有传到河北与京畿。” 桃符难以置信,“殿下,河东不是驸马节制吗?怎么会突然倒戈?” 若真是卢燧倒戈,对河东乃至朝廷,不啻 分卷阅读49 一个重大的打击。温泌毫无预兆地离开了范阳,卢燧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否知情? 吉贞紧紧抓着膝头柔软的布料,定了定神,说:“他节制河东,只是统御天兵、大同、横野、岢岚四只边军,卢燧奉旨镇守太原,掌管民政,与节度使府只能算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殿下说得是。”姜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众人之中,他最清楚事态的严峻。谨慎地闭了门窗,姜绍把急得要跳脚的周里敦拉到案前,几人团团围坐。姜绍说:“卢燧原本统领京畿八百折冲府,麾下人马也有十万之数。先帝命卢燧镇守太原,有辖制藩镇之意,然而自元龙以来,藩镇势大,府兵废弛,折冲府形同虚设,恐怕卢燧早有不忿之心。河东、河内与河北,幅员辽阔,形势错综复杂,驸马还年轻,想在三镇说一不二,根本就不可能,有几个卢燧这样的人,也不出奇。只是龙城乃北都重镇,一旦卢燧联合陇右,怕半壁江山将倾。”话一出口,他惊觉失言,忙看一眼吉贞,低头道:“殿下恕罪。” “你说的没错。”吉贞拂过肩头乌黑的长发,对姜绍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要不是你机警,我们现在怕已经自投罗网了。” 姜绍心里一跳,嘴唇动了动,把那些旁枝末节的念头都按了下去,“依臣看,还是不宜涉险。不如直奔石州,借道孟门关回京。” 回京又能怎样?坐以待毙而已。岭南、剑南诸州都闻风而动,京畿弹丸之地,要面临八方雄兵,四面狼烟,恐怕对太后、皇帝而言,自己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吧? 温泌现在在哪呢? 吉贞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翘头案平滑的纹理,良久,一筹莫展,她放弃了,说:“也好,”事到如今,她还有心情戏谑姜绍,“早点回去,想必你家的娘子早翘首以待许多日子了。“ 姜绍赧然了,“臣……“他红着脸咳了一声:”此行只带了五十卫士,臣不敢轻涉险地,若殿下有毫发的损伤,臣都难辞其咎。” “殿下安危重要,请姜都尉护送殿下回京。”周里敦沉默了这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扶案而起,慨然地说,“臣奉命到河东募兵,若连晋阳城都不进,绕道折返,难以向太后和陛下交待。” 卢燧摆明车马要反了,周里敦此行,能募到一个兵都算他本事。姜绍不赞同,“周郎中,你要闯晋阳,轻者无功而返,重者性命不保,你可知道?” 周里敦很固执,“即便募不到兵,臣也要亲自去见卢令公一面,将他劝服。若臣不幸,遭他加害……”周里敦一个大男人,竟有些哽咽,用袖子拂过发红的眼角,他笑道:“陛下和太后在京中,得此噩耗,也会对卢燧有所提防。“他掀起袍子,郑重其事地对吉贞深深叩首,“臣愿以身报国,特此答谢殿下知遇之恩。” 桃符忙去扶周里敦起身,周里敦只是不肯。众人被他闹得心情沉重,吉贞说:“你家里也有妻儿和父母,枉自送了性命,谁来奉养他们?“ 周里敦含泪抬眼看向吉贞,“臣真是死了,相信殿下也不会对臣的妻儿父母置之不理。“他像一块磐石,坚韧不移地跪着,”殿下不答应,臣就不起。” “起来吧,”吉贞并没有犹豫太久,她很果决地说:“我也觉得,还是应当进城一探究竟,才能死心。“ “谢殿下……“周里敦欢喜地起身。 “殿下……”姜绍却察觉一丝异样,忙插进话来,没等他出声阻挠,吉贞先说:“我也和你一起去见卢燧,以我身份,卢燧即便真的要反,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毕竟他只是要清君侧,并不是要灭王室。 “这……”姜绍傻了眼,要阻止吉贞,他不善言辞,只能不断说:“殿下万万不可。“ “你放心吧。”吉贞用手指绕着肩头垂下的一缕丝绸般的秀发,露出一抹俏皮的笑意,“戴申称和温泌有‘夺妻之恨’,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否则就师出无名了……“ 姜绍跟随吉贞数月,也知道她的性情执拗,听不进劝的,他如鲠在喉,闷闷地说:“是……“。 “不知周郎中此行,过所上写明有几人随行?”姜绍轻不可闻地叹口气,又不无抱怨地瞪了周里敦一眼。 周里敦还在兴头上,何曾留意姜绍的眼神,他说:“有三人,一名粗使的侍婢,两名宫中拨派的侍卫。“ “殿下的身份,有些敏感,贸然在晋阳现身,怕引起各方猜疑。“姜绍向来想得很周到,”依臣看,殿下还是乔装改扮,我再选一名好身手的护卫,充作周郎中随扈人等,凭文牒进城,再伺机以真实身份召见卢燧。” 周里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吓得快口吃了,“殿、殿下做臣的随扈?“视线再往吉贞脸上一停,更不肯了,”使不得使不得。”他避之唯恐不及地一边摆手一边后退,“殿下如此容貌气度,说是侍婢,谁能信?” 周里敦那一副诚惶诚恐状,吉贞只觉得好笑,故意要吓吓这个老实人,她莞尔道:“你真傻,别人见了,自然只会以为我是你的妾。” 天可怜见,周里敦活到快三十岁,除了家里的糟糠,其余的女子连看也不曾多看过一眼,如今却平白要多一名妾。他欲哭无泪,“臣奉旨至河东募兵,竟要带一名妾随行,此事若在朝中传开,臣可要羞死了。” 吉贞冷冷地眼风将他一扫,周里敦像堕入冰雪,立即冻住了。顷刻,疯狂地摇头,“臣宁死不从。” “迂腐!”吉贞嫌他聒噪,冷笑一声,“我都不在意,你倒嫌弃,难道你的官声比国朝的安危还要紧?” 一个大帽子压下来,周里敦讪讪地把头低了下来。仿佛被吉贞和姜绍联手逼良成娼,他吭吭哧哧地说:“臣那名婢子,名叫杨撒八……” “这名字怎么古怪?”吉贞不满,觉得这名字很难听。 这……周里敦哭笑不得,你好说歹说都不听,非要做杨撒八,倒怪人家名字难听了? “剩下那几十的人马安置在哪里?”吉贞问姜绍,“如今晋阳附近恐怕到处都是卢燧的耳目,冷不丁出现这样一批武士,他要生疑。” “臣一路行来都探查过了,离汾河渡口十里正是蒙山,山下有座废弃的古寺,占地颇广,几千人也住得下。臣可命其余人隐身于寺中,若有异动,可立即进城接应。” “这样很好。“吉贞对姜绍含笑点头,“等这趟回京,我一定替你向陛下讨个恩典,赐你夫人一个诰命。” “多谢殿下。”姜绍低头,抿嘴一笑。 第27章 沙雁争飞(七) 此时的晋阳,是宽进严出,周里敦又是官身,守门将并没有如何盘问,便放一行四人进了城。 马蹄嘚嘚踩在青石板路上,周里敦东张西望,自 分卷阅读50 进城就高高提起的一颗心逐渐放下,他偏过头,有些疑惑地问姜绍,“看城里百姓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变故。” 姜绍两只眼睛机警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一手勒住马缰,略等了等落后的吉贞,“殿下,”他提议,“先去河东节度使衙署瞧一瞧吧?” “叫我娘子。”吉贞颔首,又提醒了他一句,“卢燧身边有认识你的人吗?” 姜绍摇头,“卢燧迁至太原时,臣尚未入选禁军,和他身边的人素未谋面。” “去节度使衙署。”吉贞隔着面纱轻轻“驾”一声,又催促周里敦,“你领头走。” 周里敦在马背上挪了挪屁股,全神戒备,昂首挺胸地催马前行。一行四人,途中同商家问了两次路,绕过坊墙,远远望见河东节度使衙署。巍峨的仪门之前,十二道列戟上旌旗飘扬。纛旗上饰白虎纹样,绣的正是一个钢筋铁骨的“温”字。 “就是这里了。”周里敦喃喃地说,眼里流露出一丝憧憬。 时隔多日在晋阳再见温泌的纛旗,吉贞也有些恍惚。清风吹得她的面纱轻轻荡起。 “殿下,”姜绍拦在吉贞前面,声音很沉:“看门口这些守将的服饰,肩头和袖口的章幡上都绣有武骑团兵的徽识,是团练兵,不是驸马麾下人马。” 吉贞一颗心沉了下去,特地留意了几眼守将身上的赭红戎衣。她不似姜绍目力过人,看不清他们章幡上的徽识,可看守将们那副严阵以待状,便知道衙署里有了变故。 “左夔……”吉贞想起来了,“左夔的公房也在节度使衙署,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姜绍冲着衙署的方向稍稍偏了下头,“兴许就在衙署里,只是被软禁了。” 吉贞问:“河东边军有多少人马?” “有两万人。大同、横野、岢岚三军合计有一万人,驻扎在忻、岚、代三州。天兵军有一万人,今年轮值,被调往幽州抵御奚部。另有守捉将军韩约在云中屯兵五千,一旦使府下达军令,几只边军连夜便可赶至太原。看现在这样,恐怕驸马行军在外,阴差阳错,竟没有收到消息。” 周里敦屏息听着,神色复杂地瞄着姜绍——原本见他沉默寡言,以为是个木讷的人,谁知他才到范阳数月,已经对河东驻军的情形了如指掌。 “殿下,”周里敦转而问吉贞,“我们是否想法传递消息给驸马?请他调兵到太原。”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吉贞有些心绪不宁,她轻轻挥了下鞭子,调转马头,“别在这里久待,免得卢燧察觉。我们先四处走走。” 姜绍等人忙跟了上来,周里敦一直在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在外对吉贞露出丝毫谦卑之态,大声吩咐道:“走吧!”他率众而行,姜绍与另一名侍卫跟随吉贞左右,并辔徐行。 “娘子。”姜绍越过吉贞走了一段,回过头来不解地看向伫立不动的吉贞。 吉贞纤细的手指拽着扬起的面纱,回首凝望道边旗亭的方向。 “那边楼上有人在看我。”吉贞轻声说,将面纱放了下来,遮住脸庞。 姜绍眸子陡然锐利如箭,射向旗亭上虚掩的窗户。窗边有人影晃动,仿佛一群醉汉,突然有人撞了过来,“哐”一声巨响,将窗户闭上了,同时一物疾坠而下,姜绍低喊一声“当心”,先下意识地飞身至吉贞马前,一刀劈下。 一只酒杯应声裂开,碎片落在马蹄下。 “兴许是鲁莽的醉汉。”周里敦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忙瞥了几眼吉贞的打扮。她穿的豆绿窄袖短衫,幕篱蔽面,看起来的确与寻常侍婢无异。他略放了心,有意要掩饰姜绍的失态,恶声恶气来了一句:“撒八,好生走路,莫要左顾右盼,引来那些登徒子窥伺,成何体统!” “是。”吉贞重新坐直身子,软绵绵应了一声。 周里敦登时汗毛直竖。他搓了搓胳膊,正想描补描补,吉贞却毫不在意地转了话题,“那摊子上卖的玉尖面是刚熟的,主人能否容奴去买点?” 周里敦刚才狗胆包天,呵斥过吉贞后,竟然立即进入了角色,拉着脸“唔”一声。姜绍忙不迭将刀送回鞘中,去摊子上买了玉尖面和各色吃食来。吉贞并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食,又兼满腹心事,只用指尖掐了一丁点,做不经意状又往旗亭上扫了一眼。 那楼上的窗户紧闭,有隐隐的说笑声传到街上。 吉贞把玉尖面往姜绍怀里一丢,用吴绫帕子揩了揩手,随手丢掉,拧眉道:“走吧。” 几人重新上马,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有老有少,大呼小叫地奔了过去,道边商贩护着吃食匆忙躲闪,等那群汉子过去,才交头接耳:“是绛州来的流民。” “绛州……”吉贞在马上默念着。 周里敦遥望一阵流民的背影,很有些痛心疾首,“黄河和汾水都流经绛州,每年入夏,总要遭几场灾。去年朝廷才费巨资修过长堤,看这情形,工部拨的钱都被当地的官员中饱私囊了。” 姜绍倒顾不上流民,“风陵渡乃绛州要津,若河水决堤,自此入秦的水路就断了。” 正说着话,又几群人携儿带女地经过,周里敦在马背上快坐不住了,“怪不得河东的武骑兵团短短时间就召集近万人马——这么多的流民!”他一心急,连跟吉贞请示都顾不得,拍马追了上去。 几人随着流民,到了晋阳县衙外,偌大的场上设了草棚,施汤施饼,旁边又置了公案,两名佐吏坐在案后记名造册,周围把守着数名穿赭红戎衣的兵丁。一会功夫,流民又像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涌到了草棚下,领了汤饼,绕到公案前,交待姓名籍贯,有年轻力壮的,当即便领了袄袴,欢天喜地,“多谢卢令公!” 佐吏在册子上记了几笔,絮絮叨叨地说:“令公早向朝廷请旨,要开府库赈灾,朝廷不准。令公不忍百姓挨饿受冻,慷慨解囊,耗尽家财。你等可要记得令公大恩大德呀。” “那是自然!我们这条命都是卢令公的了!” “好。”佐吏满意地点头,“是否熟悉水性?” “家就在风陵渡口,自小泡在水里长大的。” “好。编入甲军。” 周里敦越听越不对劲,推开流民挤上前去,质问那佐吏,“绛州今年并未上报灾情,你们又何时请旨开府库赈灾了?卢令公慷慨解囊自然该感恩,可你又怎敢教唆百姓诬蔑朝廷?” “谁诬蔑朝廷啦?”佐吏当面就喷了过来,大声嚷道:“你坐在皇帝御案后头?你看见卢令公没上奏折啦?” 周里敦遇见这样蛮不讲理的佐吏,满腹经纶全都成了浆糊,“你,你……” “我我我,我什么?”佐吏头也不抬,骂的很有劲,“就是没请旨又怎么的? 分卷阅读51 谁不知道国库府库的银子都被拿去给太后修金佛了,给公主造府邸了,库房里都是空的,连个屁都没有!” 府库空虚是真,但流民的事关系重大,周里敦相信皇帝即便饭都不吃,也会想方设法筹钱来赈灾,以免流民追随叛将作乱。原本还对卢燧倒戈一说将信将疑,此刻听这些佐吏们的口风,的确是居心叵测了。 周里敦怒极,一掌将公案拍得颤起来,“你还敢妖言惑众!卢燧在哪里,某要与他对质!” 听到卢燧的名字,那佐吏总算把眼皮撩了起来,视线先是在周里敦腰间一停,见他穿小团窠绫绿袍,配银带,心下先明白了——这是个官,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佐吏嗤笑一声,冷冷地说:“卢令公是什么人,也是你说见就见得的?尊驾何人,先报上名来。” “秘书省校书郎周里敦,奉旨往河东襄助招兵事宜,”周里敦袍袖一甩,手指险些戳到佐吏脸上,“你们私自募兵,募了多少人,募兵为了何事,可有上报朝廷?没有上报,便是谋逆!” “谋你娘的逆!”耳边骤然暴喝,周里敦被推的一个趔趄,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的汉子,嫌他话多,又阻碍了人领戎衣,一脚在周里敦崭新的官服上踢了个泥印。几十名流民瞬间用了上来,各个都是饿得发绿的眼,手里紧抓着碗,高高抬起拳头。 “谋逆?”踢周里敦的年轻汉子唾沫横飞,“吃了卢令公赏的这碗汤饼,卢令公叫我去宰了皇帝老儿,我擦了嘴巴就干!” “谁说的这话?”晋阳县令被左右簇拥着,负手走了出来,眯眼将那年轻汉子一打量,说:“卢令公对太后、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谁敢造谣生事,立即拿下问罪。” 两名团兵早迫不及待,先把那喊话的流民捆了,又气势汹汹地往周里敦的方向奔来。 周里敦登时像被老鹰盯住的小鸡仔般在人群里乱窜,嘴里嚷嚷着卢燧的名字,“卢燧!本官要见卢燧!”他生怕传得还不够远,扯着嗓子吼道:“卢燧!陇右戴申谋反,陛下命诸道召集兵马,勤王克贼。本官特来河东传旨,你速速来接旨!不接旨就是欺君,谋逆!“ 晋阳县令冷眼看着周里敦闹事。 周里敦要来河东,朝廷早有公文下发,告知诸州县。不过卢燧早有交代,况且周里敦不过是个七品小官,晋阳县令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袖着手看了一会热闹,旁边一名年轻佐吏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晋阳县令换上一副笑面孔,佯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周郎中。在下恭候多日了!请周郎中进衙署。“ 他这前倨后恭的,周里敦倒不知该如何反应了,隔着人群瞧了一眼吉贞,吉贞沉默不语,隔着幕篱,也看不清脸上神态。 “请。”晋阳县令又对周里敦抬了抬手。 “郎中,”姜绍提点他,“可进衙署详谈。“ 周里敦将官服上的泥印子掸了掸,应邀进入衙署。自仪门而入,到了晋阳县令公房,周里敦一边跨过门槛,嘴里还嘟嘟囔囔,“卢燧何在?我要见卢燧。“ “周郎中。”公案后,坐了一名着常服的老者,一对拖枪似的粗眉,手上骨节突出。他正用那只手,亲自从托盘上取来一盏茶,向周里敦递过来,“在外头喊了半晌了,润润嗓子。“ 这人语气是轻缓的,眼神却犀利得慑人,周里敦有片刻的迟滞,立即辨认出了他腰间的金鱼袋,“卢令公。“虽对卢燧已经心生恶感,仍先毕恭毕敬拜了拜。 “喝茶。”卢燧不由分说,把茶塞到了他手里。 周里敦知道卢燧位高权重,心里喋喋不休,嘴上却不敢鲁莽,只得接过茶来。 “令公,”被卢燧盯着,周里敦慢慢喝了几口茶,心情也平静下来,将茶杯一放,他正要开口,卢燧却抬了抬手。 晋阳县令领会了他的意思,转而对身边的年轻佐吏道:“你先下去。”是吩咐,语气却很客气。 独他一个被屏除,佐吏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神情,目光只在周里敦一行四人脸上挨个掠过。对其余三人,不过稍一停留,到了吉贞,却盯着她的幕篱琢磨了片刻。 吉贞微一偏头,隔着幕篱,似乎是瞪了一眼,他立即收回目光,退了出去。 “周郎中到河东有何贵干吶?”等那佐吏离开,卢燧才开了口。像所有身居高位的老臣一样,极简单的一句话,他也说的慢条斯理,字斟句酌。 “陛下传旨,命诸道召集兵马,抵御叛军。”周里敦假笑,“在下一路行来,听闻令公已经召集将近万人,真是意外之喜。募了多少人马?统兵之将是哪位?意欲如何拦截叛军?不知令公是否将奏折都拟好了,在下可亲手送至陛下案前。“ 卢燧呵呵一笑,嗓子里有痰,他的嗓音含糊不清,“奏折已拟好,我预备以马上飞递传驿至京。周郎中脚程怕不够快,耽误了军情,谁都吃罪不起。“ 周里敦一噎,“这样,那令公募兵详情如何,可简略与在下说一说,回京之后,陛下若看了奏折仍有疑问,在下也能答得上来。“ 卢燧搪塞他,“周郎中既然要回京复命,还是讲得清楚明白才好,千万不能简略。“ “正是……”周里敦点头。 “不过这详情,又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卢燧虚晃一枪,“郎中风尘仆仆,可先在这晋阳县衙的后堂厢房好好歇一晚,等日后再慢慢详说。“ “日后?”周里敦略一咂摸,悚然一惊,噌地起身,“令公,在下有公务在身,不敢久待,令公现在就请说吧!“ “郎中急什么?”卢燧拔高了声音,像一面铜锣,震得人耳边嗡嗡回响,他斩钉截铁地,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周里敦肩头一按,“在晋阳多住几日。“ 周里敦还从来没有和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正面对峙过,不由腿软,坐了回来。 “明府君,是要软禁我吗?“吉贞摘了幕篱,对卢燧温雅地一笑。 ·卢燧细密的皱纹下,鹰一般的眸子在吉贞脸上盘旋。 吉贞放下幕篱,款款走过来,像要和卢燧闲话家常,“我春日时婚礼,河东河北所有州郡县的官员都往范阳观礼,独不见明府,听闻明府抱恙,这会可好了?“ 卢燧震惊之后,先是大笑,继而捂住胸膛咳了一阵,“以前在战场上受的伤,好是好不了啦,苟延残喘而已。“他端详着吉贞,”原来是殿下——我刚才就有些疑惑。杨撒八,这是个杂胡人名,我没见过哪个胡人女人戴面纱的。” 吉贞接过卢燧分给她的茶,恭维一句,“明府目光如炬。“ 卢燧对吉贞颔首,“殿下是要回京,路经晋阳?这个时节,渡口多发水灾,殿下还是在晋阳多住些日子。“ 吉贞笑道:“既然回京,当然归心似箭,还是不久留了 分卷阅读52 。水路不通,我走陆路。“ “陆路流民拦道,更是吉凶莫测。” 吉贞脸上的笑淡了点,卢燧这样坚定,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明府一定要留我在晋阳?“ “臣不敢强留殿下。”卢燧点了点周里敦,“只是这位周郎中刚才在外头公然大喊,称臣有谋逆之心。周郎中是天子近臣,臣十分畏惧,一定要留周郎中在晋阳,好好与他剖析清楚,否则不敢放人。“他呷了口茶,很惬意地看着吉贞,”殿下要走,臣绝无二话,亲自送殿下出太原郡,殿下只把周郎中留下即可。” 周里敦恨得简直想扇自己几个嘴巴。 他一咬牙,“殿下不必等臣。臣与卢令公分辩清楚后,自会回京。“ “周里敦不能留在晋阳。“吉贞将茶盅往卢燧面前一推。 卢燧不解,低头一看,吉贞茶盅里已经空了,原来她真把自己当成了沏茶的奴仆。他脸登时一冷。 “周里敦奉旨到河东募兵,满朝皆知。他留在晋阳,久无音讯,朝臣们必定要疑惑。明府招兵买马,却不曾通报朝廷,晋阳城严防死守,没有半点消息外传。我看明府你,是不打算做这个出头的鸟,只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旦周里敦这个朝廷的使臣出了岔子,你不出头,也得出头了。” 卢燧眯起眼睛,眸光越发锐利了。 “明府挟重兵,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要勤王,还是清君侧,都在君一念之间。”吉贞悠悠地说,“此刻所有人都在静待观望,你可不要轻举妄动啊。“ 卢燧的一对拖枪浓眉抖了起来,他嗡嗡地笑,“怪不得殿下敢孤身进晋阳,原来是胸有丘壑,心无所畏呀。“ 吉贞瞥了鹌鹑似的周里敦一眼,“你现在还要强留他吗?“ 卢燧摇头,“这么一个能惹是生非多唇舌的人,臣不敢留他。“ 吉贞将茶盅往公案上一扣,“晋阳的茶很好,我吃够了,不留了。“ “臣亲自送殿下出城。”卢燧作势要起身。 吉贞婉拒,拿起幕篱,周里敦和姜绍紧随其后,被卢燧目送,走出晋阳县衙,外头黑压压的流民正守在草棚下,等着领汤饼。不过顷刻,人又挤满了。 吉贞默然伫立,周里敦悄悄回首,见卢燧已经不在,他猛然一跺脚,极低的声音道:“殿下,我们火速回京!卢燧果真反了!“ “先出城再说。”吉贞想了一想,说道。 还未上马,忽听身后一个人高声呼唤:“殿下!“ 吉贞充耳不闻,戴上幕篱,上了马后,手持辔头将马头调转的功夫,侧眸望去,喊人的是刚才伴随晋阳县令身边那名年轻的佐吏。 “殿下别回头。”姜绍提醒她,“他是在试探你。他不是卢燧的人。“ “我知道。“吉贞还在猜测之前在旗亭上掷酒杯的是不是他。催马开始小跑时,她忍不住余光往后扫了一眼。那人仍旧立在原地,背后是熙熙攘攘的流民,仍是初夏时节,他的普通皂袍下却露出了纻丝单衫,白轻容纱袴,清雅地与众人格格不入。 “我想起来了!”周里敦突然在马背上猛然一拍大腿,吓得吉贞和姜绍两个齐刷刷去看他。 “原来他在陇右几年,相貌改变竟然这样大,黑了,也粗糙了……可我相貌没有大改呀,他竟然没有认出我来……”周里敦犹未察觉,还在低头自言自语,脸色变幻莫测,时而遗憾,时而懊恼。 “他是谁?”姜绍不耐烦,打断周里敦的碎碎念。 周里敦这才回神,激动地说:“他就是曾经与我同榜的两街探花使,徐度仙最宠的幺子,徐采呀!”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驸马离开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周里敦:看见偶像了!可是偶像竟然不记得我!我高考名次明明比他还高! 姜绍:嗯?嗯? PS:感谢各位投雷的读者,特别鸣谢甜酸角。 第28章 沙雁争飞(八) 一直回到邸舍,周里敦嘴里翻来覆去仍然是徐采的名字。 吉贞和姜绍看他简直要魔怔了,也不去理会,两人并肩低语着走回房内,桃符接过吉贞的幕篱,将提前备好的茶水送了上来。吉贞接过茶水,还没喝,只轻轻一嗅,却放了下来,笑道:“卢燧的茶是好。蒙山的雀舌,还是明前新茶,这个时节,连宫里都还没送到,却先进了他的府邸。” 姜绍懂她的意思,“他果真舍了万贯家财,还能募得不少人马。” 吉贞点头,想到流民争先恐后去投奔卢燧的情景,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她把茶杯放下,“舍弃家财招兵买马,是打算破釜沉舟了。今天只是侥幸,我怕卢燧不会隐忍很久了。” 这个年纪的人,一旦抛家舍业,他觊觎的,又岂是蝇头微利? 姜绍也深为忧虑,一张年轻的脸上阴霾重重,额头隐现几道抬头纹——是承载了太多的心事,担当了太大的责任。 “原来如此!”周里敦游魂似地走进门,突然一拍手,替自己找到了一个徐采没有认出他的理由,“他如今在戴申帐下效力,与我已经殊途,所以迫不得已,只能假装不认识我了!” 连姜绍都忍无可忍,挤兑了周里敦一句,“周郎中,你对徐采这样念念不忘,看来当初被他夺走两街探花使的殊荣,让你很是耿耿于怀啊。” 周里敦脸上一红,连声否认,又絮絮叨叨地,“其实当初殿选,我与他同为第一等进士及第,论长幼,也算年纪相仿,论相貌,我也算仪表堂堂,私以为纯以人品论,我二人着实不相伯仲,只不过他父亲是徐相公,家世略好些……“他强调一句,“我可没有耿耿于怀啊。” 姜绍面无表情地低头喝茶。 “臣猜,他来晋阳,是替戴申做说客,想要勾结卢燧。”姜绍和吉贞都不搭理他,周里敦总算恢复了点正常,一屁股坐下,说起了正事。 “卢燧好像很防着他。”姜绍道。 吉贞接过桃符熏过香的新帕子,随意揩了揩手,便丢弃不要。听姜绍这么说,她嗤一声,“人越老,防心越重。卢燧对温泌尚且不屑一顾,戴申又比温泌强在哪里?况且他已经抛家舍业,戴申许诺的那一点,又岂能轻易满足他?戴申也不是个大方的人。“ 戴申不大方,自凉州三千食邑那件事就可见一斑。 周里敦却在想徐采。他心情是更纠结了:徐采不能说动卢燧,在戴申处没法交差,他替徐采惋惜,可徐采要是说动了卢燧——那就真是半边天要崩塌了!周里敦肩头猛然一沉,好像匡扶社稷、挽救黎民的沉重的责任已经落在了自己身上。 吉贞横他一眼,一语道中了周里敦的心思,“你这么惦记徐采,何不托人送信,约他出城一见?“ “ 分卷阅读53 啊?”周里敦很意外。 吉贞波澜不惊地说:“我知道你素来仰慕他的风采。此次一别,兴许就是人鬼殊途。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错失。“ 一句“人鬼殊途“,周里敦顿时一阵悲凉涌上心头——犹记得当初在徐府门口亲眼见徐度仙沦落。竞功名犹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彼时的喟叹言犹在耳,自己却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如今以他和徐采的立场,戏落幕时,多半是一人生,一人死,想要再联袂重游曲江,在雁塔下题字,是痴人说梦了! 他在徐府的宴席上,吃到了此生最好的樱桃,以后也再吃不到了。 一时眼里热意涌动,他低下头,还嘴硬,“臣并没有仰慕他……“话音刚落,又长叹一声,对吉贞深深拱手,”多谢殿下成全。” “你去写信给他吧。”吉贞脚步轻移,走到屏风后,举起菱花镜端详着自己的妆容,手指抚了抚殷红的嘴唇,听见周里敦称告退,要走到门口了,吉贞隔着屏风,回首提醒他道:“徐采在太原,卢燧必定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你可约他在兴龙寺,那边人迹罕至,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周里敦应声离去。姜绍却入定了般,呆坐在桌边,手里拿着茶杯想心事。 “姜都尉。”桃符暗示姜绍,“殿下要更衣了。“ “是。”姜绍如梦初醒,却没急着离去。他问屏风后的吉贞,“殿下是想借周里敦诱徐采出城?“ “不错。”吉贞直言不讳。她放下菱花镜,走了出来,脸上淡淡的,“周里敦向来鲁直,他去邀请,徐采不会那么有戒心。“ 姜绍没吉贞这么有信心,“徐采不傻。刚才在晋阳县衙,他已经怀疑殿下身份,出声试探。他怎么还会来赴约?“ “有些人自负聪明,凡事最爱追根究底。敢独身远赴卢燧地盘做说客,他的胆子也不小。“吉贞促狭地一笑,”他要是真不来,黯然伤神的也只是周里敦,于我而言,无足挂齿。” 姜绍摇摇头。他是个温厚的人,却难得背着周里敦抱怨了他一句,“臣不明白殿下为何重用周里敦,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空有抱负,却无智谋。“最让姜绍受不了的是,这个人太莽撞了! “他要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以榜眼之才,却在翰林院做了将近十年待诏?”吉贞说着,亲自替姜绍沏了一盏茶,递过去的时候,两眼直视着姜绍,“不过,他是个纯臣。我信任他。“ 姜绍因这罕见的礼遇吃了一惊,慌忙起身,他惊惶之余,立即意识到吉贞是在试探自己,不敢有丝毫犹疑,接过滚烫的茶杯,一字一句道:“臣非卢燧。“话不必多说,语句越少,心意越重。 吉贞不料姜绍这么直来直往的,她哂笑一声,感觉自己这几天着意的亲近和拉拢都被姜绍看戏似的看在眼里,不由脸上有些微热,手无意在腮边一抚,笑道:“世事无常。我因卢燧的事,这些天有些患得患失了。“ 这话出自吉贞之口,已经算是很真诚了。 姜绍投桃报李,对她露出一点规劝的意思,“陛下命臣随侍殿下左右,也是盼殿下能够平安顺遂……殿下尊贵,又是女子,何必这样屡屡涉险?若真有个闪失,臣对陛下真是没法交代。“ 吉贞不快地挑眉,“你现在是我府里都尉,我才是你的主人。你有什么要跟陛下交代的?“ 才刚表了忠心,公主先头一副礼贤下士的面孔,立即变成了气势凌人。 姜绍张了张嘴,沉默片刻,小声道:“臣错了,臣知罪。“转念想想,其实他更习惯她颐指气使,她一温柔起来,反倒让他浑身的不自在。他很快也就释然了。 辞别了吉贞,姜绍回到自己屋里,穿着靴子,沉重的身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手在床边摸索到自己的行囊,在里头搜寻半晌,忽的反应过来:他这趟走得急,临行来不及去一封信给家里,告知妻子自己要离开范阳返京。便有家书,也都送去范阳了。 没有家书,漫漫长夜便格外寂寥。 他合着眸子,回忆着上一封家书里的内容。他成亲早,妻子亦出自门阀世家,素来温柔沉默,家书里从没有夫妻密语,只不厌其烦地细述爷娘身体是否康健,大女夜里梦呓想阿耶了,幼子会叫阿娘了,诸如此类。 这趟回去,儿子该会走路了吧?他离京的时候,他就在蹒跚学步。 姜绍睡意顿消,到隔壁周里敦处去借笔墨,打算写封家书,却见周里敦咬着笔头,正在冥思苦想,桌下丢着一堆揉成团的废纸。 姜绍暗自摇头,故意吓唬他,“殿下只在太原待一日,你抓紧些时间。” 周里敦“啊”一声,不敢再磨叽,匆忙下笔。榜眼之才,果真不是假的,他笔走龙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尽情抒发了对徐采的满腔诚挚友情。 姜绍立在周里敦背后,有意无意地在信纸上扫了几眼,见他收笔,才若无其事地道明来意,借了笔墨去了。 徐采住在晋阳县衙后堂的偏院。翌日一早,他收到来信。周里敦使了银子,送信的人是名守城门的小兵,徐采接过信来,先淡淡扫了一眼,不急着拆,只丢在一旁,请小兵吃了茶果,赠他一把铜钱,将人送出门去。 在院子里看了一阵的景,他走回房内,合上房门,然后将信拿起观察。 封皮上书“履光兄钧启”,落款为“义山周观义”。 履光是徐采的字。这个称呼,恭敬中夹杂着亲密,而义山周观义这个人,徐采又全无印象,既不是他的同僚,又不是他的密友。 莫名其妙。 徐采原本是很谨慎,看了这个封皮,顿时觉得无关紧要了,随手将封皮一撕,拆出信文快速浏览了一遍。 信里长篇大论缅怀了一番曲江的画舫,灞桥的柳丝,又恭维了徐采未申科被选探花的那篇文章立意之精妙,辞藻之风雅,最后约徐采今日午后于城外兴龙寺一游,并致歉他明日便要离开太原,因此邀约过于仓促。 徐采先是满头雾水,继而微微挑眉,最后面色严肃起来。 将信纸一折,他“啪”一声按在掌下,指尖在桌子上轻轻扣了扣。 “哐”一声门被推开,徐采指尖一弹,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信纸送进袖中。他起身的功夫,来人已经施施然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来人正是晋阳县令程凤今。 不请自来地闯进来,程凤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目光在室内迅速扫了一遍,他佯做满脸的歉意,往门槛后一退,笑道:“是我无礼了!你才洗漱?怪不得大白天门窗紧闭。” 铜盆里还盛着水,皂角澡豆都放在手边。徐采心里气得骂娘,面上却满不在乎,随手扯开了衣带,笑道:“不错,原本想 分卷阅读54 洗个澡。” 程凤今哈哈一笑,看不懂眼色似的,负手走了进来,调侃道:“一天一小洗,两天一大洗,连我家的妇人都没你爱干净。你在陇右行军打仗的时候,也是这么讲究?娇妻美妾都得随军伺候你洗澡吧?” 程凤今虽然做了县令,却始终保持着粗鄙小民的恶趣味,一来认为好洁是穷讲究,二来爱诬蔑讲究的男人女里女气。 三来,他总要旁敲侧击打听陇右的情形。 徐采自去了陇右,其实膏粱子弟的奢靡习气已经改了不少,但调侃他的人依旧不少,他早习惯了。对程凤今的放肆,他安之若素,“某家里没有娇妻,也没有美妾,明府说笑了。” 程凤今嘿嘿一笑。他不肯走,徐采也不能真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只能皱着眉将衣带又系上去。 程凤今绕着他走了一圈,见徐采系衣带,他“咦”一声,指着铜盆,热情地说:“你快洗吧,这水不够,叫下面的人再送几桶热水来。”手将短须一捋,他像个尝到荤腥的老狐狸,带着满脸得逞的笑意,“不是有佳人来信邀你赴约?还是洗干净点,再熏熏香,才能不负如此盛情嘛。” 徐采戴头巾的手一停,慢慢落下来。他平静地说:“明府既然知情,就不必取笑在下了。来信的是个男人。” 程凤今也只是听了城守回报,并不曾亲眼目睹,“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徐采摇头。 程凤今明显不相信,冷笑着点了点徐采,没有说话,威胁的意味却很明显。 “我并没有打算要赴约,明府不必担心。”徐采对他抬了抬手,要送客出门,“在下要洗澡了,明府总不会连洗澡都要盯着我吧?” “不错。你的一坐一卧,都要尽数记录。”程凤今洋洋自得,“卢公有令,我等不敢不从。” 徐采一张脸瞬间冷硬下来。他原本就心高气傲,在戴申帐下,更未受过如此侮辱,在晋阳这段时日,真是受够了!将帕子往铜盆里一丢,激起水花高溅,打湿了衣襟,他气呼呼地说:“我是奉戴君之命,来向卢公细陈两军联合之利害,并不是来做你晋阳令的阶下囚的。卢公既然无意联手,我今日便向卢公辞行,明府你爱看男人洗澡,可约几位香火兄弟、旱路英雄,互相看个尽兴。” 程凤今脸色微变,毕竟自矜身份,做不出妇人撒泼的事,只能骂几句“胡言乱语“,就拂袖离去。 徐采冷哼一声,拎了拎湿淋淋的前襟,索性将单衫解了下来,才刚露出半身,听见脚步声渐近,这个阴魂不散的程凤今,竟然去而复返。 “程凤今……”徐采抑制着勃发的怒气。 程凤今竟然又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顺手把门在身后一闭,他好脾气地询问徐采:“为什么不赴约?“ 徐采盯着他关门的举动,不动声色道:“是不认识的人,不必浪费时间。“ 程凤今走到桌前坐下,一副打算促膝长谈的姿态,“你可知昨天伴周里敦来的是什么人?” 卢燧颇信任程凤今,和周里敦的会面,程凤今也在场。 徐采刚才本来还想套几句程凤今的话,结果被这个混不吝给气得把人赶走了。这会见程凤今自己送上门,他心里一喜,脸上装作漠不关心的,将单衫重新披起,问道:“是什么人?“ 程凤今没有再卖关子,“是今春下降范阳的清原公主!“ 真是她。 昨天卢燧毕恭毕敬地将人送出来,徐采就猜测面纱下的女人身份非比寻常,才以“殿下“出声试探,竟然被自己猜中。 可她当时并没有反应,差点把他蒙过去了。 是个狡猾的女人。 难以察觉地,徐采指尖在袖子里弹了弹周里敦的信,嘴里“哦“一声,露出惊讶的表情。 程凤今道:“我遣人一路跟随,送信的人回了周里敦下榻的邸舍,想必就是周里敦约的你。你何不去见见他,一探究竟?“ 徐采原本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可后来思虑再三,说不去赴约,倒没有撒谎,“我与他素无交往,不去了。“暗自审视程凤今脸上的表情,他叹了一声说:”况且如今情势不明,我私自出城去见朝廷使臣,此事卢公知道,怕引他猜疑。” 程凤今紧张地等着,听徐采这么说,他情不自禁“哎呀”一声,不胜扼腕,他对卢燧也算是忠心耿耿了,对卢燧放周里敦出城一事,却颇有微词。“周里敦自京都而来,必定知道京都不少事情。可惜昨天卢公被清原公主三言两句绕了进去,竟然放了他们出城。”对徐采摇头,程凤今道:“你放着如此良机,却畏缩不前,待回了陇右,戴使君必定要怪你办事不利哟!” 徐采心道:这个程凤今,蠢得无可救药。“明府,我倒有心去见周里敦,可你既然知道清原公主与他同行,公主与温泌是夫妻,戴使君与温泌为敌,岂非我与公主也势不两立?兴龙寺在荒山野岭,鲜有人至,她若埋有伏兵,我去了,不正是自投罗网?” 程凤今不以为然,“你不过是戴使君帐下一佐吏,她何必大费周章来擒你?她若有伏兵,为何昨日不带进城,以致险些被卢公所囚?”程凤今老毛病,动不动又要嘲讽徐采胆小,“你怎么连个女人也怕?” 徐采气得七窍生烟,咬牙笑道:“某身负戴君所托,自珍性命,不敢轻易赴死。“ 程凤今不好再劝,揪了揪下颌的短须,垂头丧气地说道:“也是。“ 徐采来了晋阳,被卢燧交给程凤今看管。两人朝夕相对,徐采早把程凤今的心思看的清清楚楚。见程凤今要告辞,他不再吊他胃口,将人叫住,亲手奉茶,而后说道:“在下思来想去,想请明府帮在下一个忙,不知道明府肯不肯。“ “你说。” 徐采俊目一亮,“我孤身在晋阳,势单力薄。想请明府暂借些人手给我,前去兴龙寺赴约。“ 程凤今心里一动,“你要几个人?“ 徐采自袖子里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很克制地说:“一千步兵,一百弩手,足矣。“ 程凤今原本想的是十个八个,闻言腾的站起身来,失声道:“不可!“他压低了声音,”这么多的人马被调动出城,必定要被卢公所察觉,不行不行!” 徐采和他讨价还价,“那……五百步兵,五十弩手。“ “不行。”程凤今头摇得坚决,还是对卢燧很忌惮,“别说五百,五十都不行,更别提弩兵都是卢公亲自掌领,一个也借不出来。“ 徐采长眉一拧,没想到程凤今这么不中用。 他把要添茶的身子收了回来,往椅背上一靠,目视程凤今微笑道:“我当君为卢公不遗余力,原来也不过尔尔。“ 程凤今被冒犯,怒道:“我自京畿追随卢公至太原,尽心竭力 分卷阅读55 ,河东无人不知。“ “既然为卢公尽心竭力,眼前如此良机,为何畏首畏尾?“徐采把程凤今奚落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回赠给他。 程凤今道:“这对卢公算什么良机?“ 徐采说话不疾不徐,“卢公占据要津,掌领兵马,自以为奇货可居,对戴使君的好意视若不见,须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卢公有意举义旗,清君侧,早已众人皆知。他又不肯和陇右联手,待温泌大军兵至城下,你这一万的乌合之众,又能守得几日?明府你这位晋阳令,是否要身先士卒,去抵挡温泌麾下的番兵?“ “谁说卢公要举义旗清君侧?”程凤今微愠,“况且晋阳严禁行人进出,又怎么会众人皆知?“ 徐采朗声一笑,很得意,“你以为清原公主微服进晋阳,是久仰卢燧大名,特来拜见?“他还不怕死地加了一句,”卢公咬死不承认自己举义旗,我可以替他去外头散播消息呀。满城的百姓,谁现在不知道卢燧要造反?绛州流民满天下跑,很快这消息就要传到温泌耳朵里了。” 程凤今拍案而起,指着徐采,“你好大胆,敢诬蔑卢令公!” 怪道他每天去街坊溜溜达达,见人就搭话,程凤今以为他是打探晋阳民生,原来是去干这事了。 徐采继续恐吓他,“等温泌一来,卢燧才想起要找陇右求助,就晚了。韩约离你们多远,戴使君又多远?哼,怕陇右军到,你晋阳令早化作枯骨了。” 程凤今看他嚣张,更是怒不可遏。可转念一想,现在就告知卢燧,把徐采砍了,怕更是惹怒了戴申,想观虎斗都不成了,太原先成了戴申的眼中刺。 程凤今脸色变了又变,徐采笑得直摇头,“想坐收渔翁之利,哪有那么容易?太原地处戴、温两家夹缝,不论谁先动,太原势必要首当其冲。卢公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你为何不替他谋划,只计较一时的得失?兴龙寺之行,我不须你露面,只要你借人马给我,助我将清原公主擒拿,公主在太原境内遭遇不测,卢燧没法跟温泌交待,自然不再迟疑,立即与陇右结盟,卢公反攻河北,横扫潼关,他日论功行赏,你可是居功至伟呀。” 程凤今吓得不轻,“你要我借你人马,去杀公主?” 杀了清原公主,徐采还没这个胆,戴申那里还有别的打算,“只是把公主藏在河东,待两军结盟,再告知天下,卢公只是担心公主安危,请她在晋阳小住,”徐采拍了拍手,很轻松的样子,“不就结了嘛!” 程凤今脸色变了又变,显然是被徐采说的动心了,只是畏惧卢燧:“挟持公主,非同小可,这事要是被卢公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卢公怎么会知道?“徐采使出浑身解数,给他灌迷汤,”卢公年纪大了,瞻前顾后,岂知富贵险中求,明府你一念定乾坤。“ 程凤今不仅要一念定乾坤,更是恶从胆边生,握拳将头一点,“好,我去借一百名团兵给你,把清原公主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啰嗦了。 别急,驸马正在火速赶来救老婆的路上! 没有驸马,希望男二也能聊以慰藉。 第29章 沙雁争飞(九) “他们往蒙山赏景去了。” 程凤今派人在邸舍盯着,一等有动静,即刻来报。 “清原公主也同行?”徐采只关心这个。 “是,有公主,周里敦,两名侍卫,还是拜会卢公那四个人。” 徐采心里一喜,就怕清原公主不和周里敦同行,她待在邸舍,倒不好动手了。程凤今也有种共谋大事的兴奋,即刻召集团兵,命抄近路赶往兴龙寺设伏。 “不需要这么多人吧,”程凤今其实还有些心里没底,“公主一介女流,周里敦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两名侍卫,其实有七八个人也绰绰有余了。” “公主身边的侍卫不是普通人。”徐采常在军中,不过在晋阳县衙匆匆几眼,就看出姜绍来头不小,他不满地睨程凤今,“挟持公主,可是杀头的大罪,你敢掉以轻心?我不敢。“ 不敢?打公主歪主意的时候,我看你胆子比驴还大。程凤今心里嘀咕着,无奈上了徐采的贼船,这会也只能惟命是从了,于是遵照徐采吩咐,矮子里拔高个,从这些流民地痞组成的团兵中选十余名精壮之士,藏身于兴龙寺废弃的厢房里,其余散兵,在林草中静候,只等周里敦一行进入,便把守各道寺门,给对方来个瓮中捉鳖。 布置妥当,待人马全部出城之后,徐采才慢吞吞束起发巾。一会怕要拜见公主,是穿官服还是常服?他稍一思忖,拿一件绾色绸衫的常服,穿着轻便的软靴,取一顶遮阳的席帽戴上,像个再寻常不过的游山玩水的文士,牵马徐徐而行。 游到兴龙寺,将将是和周里敦约好的时候。周里敦早到一会,耐不住性子,独自立在山门前,像个等候情郎的女人,心情澎湃地待了片刻,无聊之时,见兴龙寺门口斑驳的泥墙上,有几行模糊字迹。 周里敦一字一句,艰难地辨认着。 “尽卸丝鞭并席帽,全装雨笠与烟簑。 国南秦畴坛方筑,塞北燕然石未磨。“ 本草书难寿炎帝,长绳击不信……“ “本草书难寿炎帝,长绳击不信羲和。“有人过了山门,拾阶而上,郎朗吟诵出后半句,“回仙郎在人间世,万一飘然袖剑过。”还有十来个台阶,他丢了充作手杖的树枝,取下席帽,对周里敦拱了拱手。 周里敦强按激动的心情,默不作声,打量着徐采。 去了陇右几年,他的确是变化很大。仔细看,眉眼依旧是那样的眉眼,可气质已经迥然不同。在京都时,他是闲适雅致的,曲江宴时,年纪尚轻,像一株纤秀的玉树。陇右几年的风吹日晒,如玉树蒙上了薄尘,失了纤秀,多了粗粝,一双眼睛,被衬得更深邃有神,是成年男性的沉稳气度,又蕴含锐气。 一路走上来,他脸不红,气不喘,温文尔雅地仰望着周里敦。 他和自己同岁吧?周里敦想,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皮——相比徐采,自己整天在宫里,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尚不见得比徐采细致,如今更是未老先衰,稍一动弹就气喘吁吁。 惭愧呀惭愧。 郑元义那种风度翩翩,显得假和造作,周里敦是嫉妒加鄙夷,而对徐采,就只余欣羡和喜爱了。 “履光兄。”周里敦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去。 “观义兄。”徐采其实不记得,但光看那封信,也能琢磨出自己和周里敦之间的渊源了。他像个久别重逢的故人,亲切而熟稔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两人心照不宣,都只称呼字,没有喊出彼此的官职。 “履光的目力 分卷阅读56 很好呀。”周里敦指着泥墙上的诗文,“离这么远也能看清。” “我目力其实很弱。”徐采很谦逊地解释,“我曾经在此处避雨,亲手写下的这首诗。” “原来如此!”周里敦恍然大悟,悄然又在心中将这几句诗咀嚼几遍,再看徐采那副席帽软靴的打扮,由衷地赞道:“恰如其人!是我愚笨了,天下还有何人能有君这般的心境和眼界?” 这话说得太言过其实了,徐采一心惦记着寺内的人,也没和他争辩,只说了句“观义兄谬赞”,两人携手进入兴龙寺。 兴龙寺占地极广,虽然被废弃了,里头厢房俨然,青砖平整,连香炉都是完好无损的,绘彩鲜艳如昔,可见被废弃之前,算是河东境内香火很旺的一方古刹,比起如今人迹罕至,便更显得恍如隔世。 “履光兄知道这兴龙寺的来历?”周里敦兴致盎然。 徐采眸光稍一逡巡,不答反问道:“这里行人少,路也不好找,观义兄独自来的?” “还有同行几名同僚,履光兄昨天都见过了。”周里敦一想昨天自己在徐采面前,跟晋阳县令闹得鸡飞狗跳的,顿时面红耳赤。他伸着脖子左右张望,“他们可能绕到殿后去了。” 徐采从袖子里掏出半个巴掌大的瓷罂,又解下腰间水囊,笑道:“我自带了茶和水,茶是蒙山顶上茶,水是扬子江心水,观义兄何不请你的几位同僚一起?我为各位煮茶,顺便解说兴龙寺由来。” “很好,很好。”周里敦喜出望外,忙答应了,徐采来过一次,对兴龙寺也算熟门熟路了,自去灶间烧火煮水。茶煮好了,却想起忘带器皿,只能随便从灰堆里扒拉出几只粗瓷大碗,听见外头周里敦和人说话,也顾不得惋惜,一手拎起茶镬,一手抄木瓢,奔到外头,见当头一人,着蜀衫短靴,腰间悬刀,正是姜绍。 姜绍身侧,幕篱下是一袭小翻领窄袖胡服,面纱随微风轻轻飘动。 “这里有一处厢房,”徐采收回目光,用抄木瓢的手指了指,“各位请移步厢房内。” “今天天气很好,在树下煎茶,不是更风雅?”周里敦很不识相地提议道。 徐采真想一瓢砸在周里敦的榆木脑袋上。他笑一笑,指着叶片中露出的一点天光,“观义兄不知道,这山里气候多变,我看不一会就要起风了,还是移步室内。” “哦?”周里敦信以为真,便对姜绍招招手,跟着徐采往厢房走。 “各位请坐。”榻上全是积灰,各人只能以蒲团席地而坐,徐采把茶镬一放,取出火石,瓷罂,水囊等,琳琅满目地摆在眼前。 “履光兄,这兴龙寺是什么来历?”周里敦还心心念念听故事。 “观义兄稍安勿躁。”徐采点起一小簇火苗,用袖子扇了扇,待烟气散尽,他起身望了望,说:“起风了。”顺势把门窗都合起,然后走回蒲团前,盘膝而坐,专注地望着跳动的火苗,他说:“兴龙寺三字中的龙,原该是穹隆之隆。先帝朝时,领河东四军的并非三镇节度使郁羽林,而是太原节度使、检校右散骑常侍,崔凭。” 周里敦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却毫无印象,看一眼姜绍,见姜绍只是盯着茶镬出神,似乎听得专心致志。周里敦道:“是崔家的人?” “不错。当时的河东河北一带,以李、崔、卢、王、郑五姓为尊。卢令公便是出自卢氏。”徐采道,“崔凭领河东边军,奉旨抵御叛乱的契丹八部,大贺氏俟斤摩罗死于乱箭之下,崔凭一战得胜,回师途中,大军于兴隆寺住过一夜,那夜雷雨大作,蒙山上浓云滚滚,恰如一条黑色巨龙盘旋于寺顶,崔凭一时得意,随口将兴隆寺改为兴龙寺,以应其天象。” “崔凭后来……”既然他亲口命名的兴龙寺已经废弃,想必崔凭的下场也并不好吧,周里敦心想。 “不错。多年之后,却有朝臣奏称崔凭改‘隆’为‘龙’,兴龙寺,为龙兴之地的隐喻,又称崔凭在兴龙寺那一夜,曾当众蛊惑兵将,拥功自重,有谋反之意。先帝命三司彻查此事,不仅坐实崔凭谋反,连同当时与崔氏有姻亲的卢氏也被牵连,河东河北官场震荡,被赐死、流放、贬斥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而出身契丹郁羽族的郁羽林,也因此获益,得以接管河东四军。陛下为安抚其余三姓,才将卢燧迁出京都,擢为太原郡守。” “这……”周里敦欲言又止,这一桩不知是真是假的公案,竟然同时牵扯了郁羽林和卢燧两人。 “这位娘子叫杨撒八?”徐采顺着周里敦的目光看了一眼隔着面纱沉默的人,“大贺摩罗被崔凭杀死之后,契丹八部分崩离析,一些部族的人流落云中,与汉人杂居,改为杨姓,如若娘子原籍云中,可能也曾听闻过大贺摩罗和崔凭那一战。”徐采不经意道:“听说当时郁羽族依附于大贺氏,两族交往甚密。” “杨撒八”摇了摇头,不知是否认自己原籍云中,还是没听说过八部的往事。 郁羽林也算是皇帝亲家,公主阿翁,眼前清原公主在座,周里敦不能不小心替郁羽林撇清嫌疑,“郁羽族与大贺氏交好时,郁羽郡公只是族中一名王子,和大贺摩罗应当没有什么私交……” 徐采淡淡道:“崔凭大败大贺氏不久,八部分裂,郁羽林的妻子儿女死于战乱之中。” 郁羽林妻离子散,是被八部内讧所致,和崔凭还扯不上太大干系吧?周里敦皱眉,正要说话,安静许久的姜绍突然打断他的话头,“周郎中,崔凭一案朝廷已有定论,不要再议论了。” 茶镬里的水连珠般滚了起来,徐采手指间捻着橘皮,清淡的香气被水汽蒸腾着,扑到众人的脸上。徐采拿起水瓢,泰然回首,看了看姜绍,“似乎都尉对崔凭案有所耳闻?” 姜绍不想多言,只点了点头。 “你果然知道的。”徐采颔首,“后来朝中众说纷纭,有人说,是郁羽林记恨崔凭挫伤大贺氏,以致郁羽族灭族,所以在做了河北节度使后,使计嫁祸于他。也有人说,是先帝畏惧崔凭功高,五姓势大,以此打压崔氏,并扶持郁羽林做了一方诸侯,因为他是番人,不担心他造反,也有人说,是顺德皇后唆使郁羽林的夫人武宁公主勾引崔凭,被郁羽林亲眼目睹,才使崔凭引来杀身之祸。后来郁羽林横死,也是受冤魂诅咒……” “住口!”姜绍冷喝一声,“铿”一声拔刀出鞘,刀尖抵在徐采胸前,“你好大胆!” “不是心虚,为何先帝要密令卢燧封了兴龙寺?”徐采无视胸前的刀尖,隔着腾起的水雾,他慑人的黑眸仿佛利剑,要穿透面纱,刺在对方的脸上,“娘子,逝者已矣,先帝的功过是非,自有史官评说,在下不敢妄言,可像郁羽氏这种残忍无道的胡虏,你又 分卷阅读57 何必助纣为虐?” 面纱微颤,却无其余回应。 徐采腾地起身,走上前去,循循善诱地说服她,“戴氏世代忠良,戴使君少年英雄,天纵奇才,又性情忠厚,娘子何不随我去……” 见他欺近,面纱后的人惊慌失措,忙往姜绍身后躲去,雪光一闪,姜绍横刀就要往徐采手腕上劈去,徐采一躲,见姜绍收刀,往门口疾走。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了。徐采冷哼一声,喝道:“来人!” 厢房里间突然涌出十来名持刀斧的士兵,挽了绳索,见人就捆,姜绍一刀劈倒几个,一脚把门踢开,回首一看,见除了自己,其余三人,已经尽数被俘。 徐采任姜绍做困兽之斗,转而掸一掸袖子,走近幕篱前,深深一躬,敛容道:“殿下恕罪,臣只是奉命请殿下在河东多留一阵,待伏汛过后,再启程返京。” 凝眸等了一会,不见对方说话,只有面纱簌簌发抖,徐采心中有异,也顾不得造次,掀起幕篱便往地上一丢。 面纱下一张惨白无色的俏脸,桃子般圆润饱满。一双眼睛含着恐惧,拼命地躲闪。 徐采昨日在晋阳县衙外,见清原公主在马上,面纱被风微微掀起,分明下颌是尖尖的,他脸色微变,先是狐疑,继而大怒,“你不是清原公主!” “啊!”连周里敦也惊叫了一声,险些把桃符的名字喊出来,随即醒悟,忙紧闭上嘴。 程凤今见过清原公主,徐采唤道:“程凤今,进寺里来!” 等了片刻,外头不听见程凤今回应,不只没有回应,连把守寺门的人也没有半点动静,徐采心头一紧,瞬间冷汗涔涔,“你有伏兵?” 姜绍一脸冷淡,算是默认了,“一群乌合之众,还敢妄想挟持公主?” 徐采在军中待了几年,好歹会点拳脚,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抄起匕首就往周里敦脖颈上来了,姜绍毫不留情,又往徐采手腕上就砍,耳畔忽听轻微的“嗡”一声,一支冷箭已经“叮”地射中刀身,姜绍毫无防备,刀身被撞得一偏,正饶过了徐采的一对手腕。 一支冷箭变成了一阵从天而降的箭雨,连徐采腿上也中了一箭,踉跄倒地。 这不是他的人。他随侍公主,不带辎重,也没有这许多的箭。 姜绍顿时警惕心起,横刀当胸,在乱箭中扯过周里敦和桃符,往树荫下仓皇退了几步。 箭雨顿止,寺门大开,一名穿戎装的中年武将被众人簇拥,大步闯进兴龙寺。越过东倒西歪的晋阳团兵,他蒲扇似的大手在徐采肩膀一握,连人往自己身后一拖,算是扔给了左右的侍卫。 “姜都尉,”他插着腰哈哈一笑,“徐采是我的了!我在晋阳城里盯了他好几天,还得多谢你引蛇出洞!” 姜绍紧握刀柄,盯着他,“尊驾哪位?” “哪位你就不用管啦。”这个人言简意赅,行动举止半点不客气,半胁迫半邀请地把姜绍连带桃符、周里敦三人往自己的侍卫中一推,他说:“走吧,走吧,别在这里闹事了,我送你们出太原。” “啊!”桃符惊魂未定,一听说要出太原,顿时想起了吉贞。 这名武将瞥了一眼姜绍,见他被卸了兵器,还握着青筋暴起的双拳,满脸提防的紧张状,他摇一摇头,说:“姓杨的娘子已经从邸舍请出来了,就在外头马车上,你们几位也请吧!” 是“请”出来了,还是“绑”出来了?姜绍满腹狐疑,被左右包围,押到寺外,见有一辆简陋的青帏马车,大概也是在县郊仓促间搜罗来的板车,马是骏马,青帏却脏的可以,大概连洗也没洗,就篷了上去。 “殿下。”桃符提心吊胆地喊了一声。 “我无事。”吉贞脸上的愠怒和懊恼被遮得严严实实,声调透过青帏,听起来很平稳,姜绍等人都略放了心,想等吉贞吩咐,吉贞却沉默无言——这些人对她还算恭谨,没有捆绑,但马车一周都是人,严防死守,好像生怕她要跳车逃走。 姜绍、周里敦和桃符都被五花大绑,连带一个重伤昏迷的俘虏徐采,被丢在了另一架连围子都没有的马车上。 “我那些侍卫呢?”车身动起来时,吉贞隔着车帘问外头的人。 “有我护送殿下,不必他们了。”那戎装将领骑在马上,随口敷衍了一句。走了一段,他闷得无趣,扭过头盯着青布车帘,好似刚才在邸舍看见吉贞一张要喷火的双眼,正隔着车帘怒视自己,他忙赔笑,补了一句,“他们满山乱窜,我怕被连累暴露行迹,所以把他们都捆了起来,没死,也没重伤。” 车轱辘碾在山石上,车帘一抖,好像在回应他。 他讪讪地一笑,忙不迭转过头,厉声喝道:“驾!”巴不得眨眼就出了太原地界。 这一赶路,就是一个昼夜,吉贞独自被囚禁在马车里,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对方毕恭毕敬送上来的不是干得要掉渣的笼饼,就是一股怪味的水囊,吉贞想到如厕都不方便,索性连嘴都没张过。反正他们也不管她是喜是怒,是饥是饱,只知道人没哭没闹,就天下皆安了。 整日奔波之后,马车停了下来。天气似乎阴沉下来,吉贞靠在车壁上,略觉有丝寒意,她搓了搓胳膊,掀起车帘,见外头山影幢幢,浓的化不开的阴霾遮天蔽日,如同虎视眈眈的兽在雌伏,只待探爪伸向猎物。 这是又到山脚下了,丛林茂密,因此格外冷些。 “叫我的婢女拿衣服给我。”吉贞吩咐道,一天一宿,她好像就讲了这么一句话,还有气无力的。 戎衣武将怕她有个好歹,便放了桃符进来。 “殿下,这是些什么人呀?”桃符把厚些的夹袄替吉贞换上,在她耳畔哆哆嗦嗦地问,一是冷的,二是被这阴沉沉的山景吓的。 吉贞摇头,她从来没有这么气馁过,完全不想多说一个字。 桃符用手掩着嘴,凑得她更近了,“我夜里睡不着,听见他们在外头聊天,说再往前是白马山,好像过了白马山,就出太原,到井陉关了。” 井陉关!吉贞一震,从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这日都是阴沉的,看不见太阳,也辨不清东西,原来她是往东北行进,过了井陉关,就到河北境内了。 “他们说,怕这两天有暴雨,怕山崩,不敢往前走了。” “来人。”吉贞提起浑身的力气,高喊一声。 戎衣将领小跑过来。听吉贞喊人,好像还中气十足的,他放松不少。“殿下是要更衣?”他有些不好意思,文邹邹地问。 “折回去,往西走。”吉贞简短地吩咐一句,没和他废话。 “这?”戎衣将领愕然,很快,他以为自己领悟了吉贞的意思,“殿下别怕,我们绕路走,应该能避过山崩,就是路上得再快点,不敢臣赶 分卷阅读58 不及回去复命。” “给谁复命?” 他马上不说话了,只吆喝着众人起身,速速赶路。 车子启得急,吉贞险些被颠倒,她扶着车壁,脸上顿时挂了一层薄霜,“你敢挟持公主?” 意图挟持公主是徐采,他可没这个胆啊。戎衣将领哭笑不得。 “往回走。”吉贞从发间拔下金簪,昂首盯着他。 “殿下,”对方显然对这种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数很反感,“何必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自戕?殿下不要吓唬臣。” “谁说我要自尽?”吉贞怒斥他,把金簪抵在手臂上,“我只需伤了这条手臂,看你怎么去‘复命’。” 麻烦至极的女人。他束手无策了,万一公主伤了病了,还哪能赶路?又得延医买药,还得减速慢行给她养伤,本来就有个半死不活的徐采了,再加个她,这什么时候能完事!万一再遇到山崩,更不是玩的。 瞪着吉贞的金簪,半晌之后,他翻了一下眼睛,不甘不愿地说:“往回走。” 一队人马,调转方向,缓缓而行。既然遵照了吉贞的命令,赶路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途中有邸舍,就停下来歇一宿,待歇到第三宿,连周里敦也被获准可以不必绑着了。只有姜绍还被捆得蚕茧似的,动弹不得。 夜里,周里敦食不知味地吃了些笼饼,肚子里翻搅,睡不踏实,坐在邸舍院子里,听见外头汾水滔滔,一时惘然,自觉前途未卜,又因这连日的变故而心乱如麻,坐了许久,到隔壁吉贞房里去拜见。 “殿下,”踯躅许久,周里敦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望着地发呆。 “你说。”连日赶路,又饮食简陋,吉贞满脸倦意,实在没精力和他对坐发呆。 周里敦如今已经很会看吉贞脸色了,不敢再耽误,张口便道:“殿下,我看徐采伤得极重,怕是不好,殿下可否命人替他找个医官来?” 吉贞睫毛一扇,看向周里敦,“我听说在兴龙寺他想挟持你,你倒替他求情?” 周里敦眼睛微微一闭,黯然道:“臣无意中诱他进兴龙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他有不测,臣良心难安。” 吉贞脸色泛白,更显得眉毛浓而高挑,失色的嘴唇微微一撇,她说:“你这意思,是抱怨我了?” “臣不敢!”周里敦忙撩起脏袍子,跪地请罪。 他自始至终都是低垂着脸,眼睛回避和吉贞对视。吉贞等了片刻,他也没有抬头。 “你放心吧,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徐采死的。”吉贞失望地说,“做人臣子,谁没有违心的时候?你把良心看得太重了,比忠心还重。” “人若没有良心,岂非猪狗不如?”周里敦激动地说。 “哦?若去兴龙寺的不是桃符,而是我,恐怕我已被徐采掳走。我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是否会对我良心不安?” “臣自然会!”周里敦信誓旦旦地说。 “你不会。”吉贞轻描淡写说着可怖的话,“若我被人掳走,你一定会人头落地,别说良心,连滴热血都没有了。” 周里敦猛然抬起震惊的脸。 “周里敦,你给我滚出来。”外头一道隐含愠怒的声音,到了门口。 周里敦登时把徐采和他的伤都忘在了脑后,被这道声音惊得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像要确认自己的脑袋牢固不牢固。 “是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徐郎捕蝉,狗狗在后。 第30章 沙雁争飞(十) 吉贞和周里敦都没想到温泌会夤夜而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温泌已经一边走进来,一边脱下半臂,随手一丢,身上穿的普通士兵的褐絁单衫。把腰刀解下来放在桌上,他顺势半侧过身,觑了一眼房间深处的吉贞——收回目光,竟见周里敦手摸着脖子,还愣愣地盯着自己,温泌登时脸一沉,“你怎么还在?” “周郎中是朝廷命官,驸马怎么对他大呼小叫?”吉贞可以对底下人颐指气使,可见温泌对自己的人毫无尊重,她很不高兴地走出来,玲珑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 “哐”一声巨响,温泌把腰刀砸在桌上,扯了扯单衫微皱的领口,他一副堂而皇之的嘴脸,“周郎中,我们夫妻要歇息了,就不留你了。”他对周里敦呲了一下雪白整齐的牙齿,“河东多山岭,虎狼遍地,深更半夜的,别乱走动。” “是,是。臣这就告退。”周里敦总算找到说话的机会,头快垂到胸膛前,随意一拱手,就要落跑。 “回去也告诉姜绍,即刻收拾行囊,我们稍后启程。”吉贞冷不丁丢过来一句。周里敦险些在门槛上绊倒,大惊失色地回首看吉贞。 “启程去哪?”温泌眉头快挤在了一起。 “回京。” “不许走。”温泌断喝一声。周里敦身形一僵,狼狈地立在门槛边。这是走呢,还是不走? 吉贞眼里,耳里,都当没温泌这个人,提起声音叫了一声桃符,她靸鞋就越过温泌往外走。温泌眼疾手快,横过来挡住吉贞去势,手在纤腰上一揽,吉贞被拥进他怀里,脚步错乱往回退。 “你跑回京干什么?”温泌的声音陡然柔和下来,他一俯首,正对吉贞的云鬓,他在她耳畔窃窃私语,“流言蜚语已经满天飞了,你是闲话没听够,还是当我脸皮果真那么厚?非要这个关头跑回京?别人还当你心急如焚,要赶去对戴申投怀送抱了……” “混账。”吉贞被他这轻佻的话冒犯得不轻,没等说完,抬手就要去掌他的嘴。 温泌抬手一挡,先是微怒——吉贞动不动就要掌嘴的习惯,他屡屡告诫,总是改不过来。继而见她转过来的一张正脸,面色微白,眼下发乌,温泌要针锋相对的心又歇了,擎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把掌掴硬是改成了爱抚。 刚才还仇敌似的两个人,突然就成了一对交颈的鸳鸯。室内的灯光太旖旎,被卡在门边的周里敦屏住呼吸,踮着脚离开这个是非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好心地替他们在外头合上门。 门声轻响,温泌也不在乎,眸子被烛火映照着幽光,他低了头,脸上轻佻顿消,微笑道:“我信你回京是担心陛下与太后,别无他念,请你也替我想想,别让我这个新晋的驸马都尉成了朝臣的笑柄。” 他新生的胡渣扎手。吉贞指尖在他脸颊上不过停了一瞬,就收了回来。 “我替你想,你怎么不替我想?”吉贞冷冰冰的,见他手臂微松,立即躲到一边。桃符没来,她一时半会,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贵重的器物,漫无目的地来回踱着,留给温泌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懒得去一一收拾了,她随手拿起枕边的金簪,往发髻中一别,嘀咕一句:“言而无信 分卷阅读59 ,无耻小人。” 无耻小人环臂当胸坐在桌边,一脸不快地看着吉贞的举动。 “你非要走?”想要稍微讨好一下的心荡然无存,温泌对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简直无语。 吉贞把鞋子穿上,目不斜视往外走。 温泌脑袋跟着她转,转到门口了,见吉贞抬手推门,分明是一去不复返的姿态,温泌拍案而起,蛮不讲理地说:“姜绍擅自离开范阳,我要问他的罪,他不许走。车、马,都没有,你要走就走,我不拦着。” “好。”吉贞漠然望了他一眼,双手拉门,径自走了出去。 温泌哼一声,岿然不动地坐在室内。没听见周里敦和桃符的声音,吉贞的脚步声也很快听不见了——她穿的软底鞋,猫爪似的,落地无声。温泌凝神聆听了半晌,丁点动静也没有了。 他眉头越蹙越紧,霍的起身,快步赶到廊下一眺望,吉贞竟然连桃符和周里敦都没有喊,身单影只,就着夜色,头也不回地往邸舍外走了。 温泌气得要吐血,随手抓了一名起夜的士兵,往吉贞的方向一指,“多叫一些人,跟着她,快去!” 那士兵睡眼惺忪的,被温泌一脚踢得两眼圆瞪,不敢耽误,立即召集数十名值夜的士兵,跟在吉贞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不知道是要去哪,跟到什么时候。反正就遵照温泌的命令,两眼盯着吉贞的后背,麻木地走吧! 一行人,漫无目的,梦游似的,没多大功夫,连灯笼荧荧的光都看不见了。温泌先是觉得荒唐,继而愤怒,最后狠狠在冰凉的廊柱上一拍,不屑一顾地自言自语,“想叫我去寻你,等着吧!” 心里奚落了吉贞几句,略觉解气,他通通通,想要把全邸舍的人都吵醒似的,脚步极重地回了吉贞的寝室,往床上一倒,枕着胳膊就睡。 睡是肯定睡不着的。本来今天连夜赶来见吉贞,除了为晋阳的事骂她之外,也有一点点思念之情,这不过三言两语,又闹得满肚子火。 真是扫兴。“犟死你算了,这回非得治治你的病。”他气不过,嘟囔了几句,翻个身,兴味索然地盯着床帐。 淡淡的香气在鼻端萦绕,挥之不去。温泌在枕头边摸了半晌,没有香球香囊,他坐起身,掀开被子往里瞧了瞧,也没有。连被带褥丢下床,一片鸦青色的云朵飘然下落,温泌在它落地之前,伸手捞了回来,是柔软的青绢汗巾。 他把汗巾拎起来,看一看,闻一闻,确定了,没有熏香,是吉贞身上的味道。 他嘴角不自禁地一弯,立马又收起笑容,躺回床上,把一片轻薄的汗巾,当成了驭马的鞭鞘,又像顺滑的一绺青丝,在手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解开,又缠上。心思像断线的纸鸢,在天际无着无落地飘荡,不知多久,突然听见更漏响,竟然已经寅时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疾步穿过围廊,走到邸舍门口张望。 还没回来。 温泌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又耐着性子等了一时,只觉外头寒气侵衣,饶是怨怒,也不敢再置气了,叫人去牵马来。待上了马,举目四望,不知道吉贞人在哪里,正彷徨,跟随吉贞而去的士兵有一人赶回来报信,“殿下说想看水景,一直在汾河畔站着,苦苦劝说,也不回来。” 得知吉贞没事,温泌略觉心安。催马疾行,循着水流的声音,往汾河畔就追,途中始觉后怕,此时的河东,危机四伏,万一遇到歹徒,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怕他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找不到。 心念一动,温泌抓紧了缰绳,风驰电掣地到了汾河畔。 后半夜飘起了细雨,汾河畔,几盏灯笼都被打灭了,士兵们被吉贞呵斥开,在远处发呆。她孑然一身,孤坐在水边,发髻散了,被水气打湿的发丝随着夜风飞扬。温泌疾驰到河畔,下马走到吉贞身后,清清嗓子,说:“最近伏汛,渡口被冲垮了,你等到天明也过不了河。” 吉贞用手拢了一下散发,没有接他的话茬。 磨了半宿,他的怨怒早没了,她倒还气鼓鼓的,谁说女人好糊弄呢?更深露重,又有雨,温泌也顾不得面子了,轻叹一声,俯身把吉贞拦腰抱了起来。 吉贞推了他一把,大概是太疲惫,又在众人眼下,她推人也是软绵绵的。温泌一碰她的手,是冰凉的,不再多话,把吉贞按在自己怀里,驱马返还。温泌怕夜里辨错方向,也不敢疾行,只能小跑。 吉贞原本还很柔顺,等士兵们远远被撇在身后,她那副脊梁骨,又硬挺起来,迎着雨,只望着前路。 温泌哪还有心思和她计较,见雨越来越大,一手执辔,另一手把身上的褐絁单衫都脱了下来,遮在吉贞身上。湿衣上头叠湿衣,吉贞肩头一沉,扭了一下,温泌手在她腰上一揽,把人又扯回了怀里。吉贞脑袋被迫定在他胸前,温热的肌肤透过湿淋淋的汗衫贴在她脸颊上。 风声雨声中,吉贞的声音细细的,“你身上湿了。” “没事,”温泌满不在乎,“我从小就不怕冷。”想了想,他很直白地说:“行军打仗,要吃的苦比这个多百倍千倍,我早习惯了,你受不了了。我不想你走半路又闹着要回范阳,太麻烦了。” 吉贞没有作声。温泌两手重新拎起马缰,胳膊一圈,把吉贞拢在怀里,斜飞的雨点打在他的赤膊上。外头的世界,风雨如晦。吉贞静默了一会,说:“我现在回不了范阳,他们说怕山崩,过不了太行。太原又怕洪灾,我不会水。” “放心。”温泌的声音好像从胸腔里传出来,沉沉的,稳稳的,“山崩我替你挡着。我会水,自己淹死前一定把你送上岸。” 吉贞扬起脸看他。 温泌偶一俯首,见吉贞还在盯着自己,夜里黑黢黢的,也说不清是个什么眼神,他却心领神会,睨她一眼,笑道:“别怀疑了,千真万确。”他很理所当然,“我是男人。”男人二字,他自认为可以解释吉贞所有的疑问。 吉贞依偎在他的怀里,像个全心依赖的小女儿,连声音里也不自觉带了丝娇嗔:“那你别答应我呀,还诳我给你弹琵琶唱曲……” “不是有意诳你的。”一说起这事,温泌就忍不住要笑,“莫倚倾国貌,嫁取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他犹记得这句词,悠悠地呢喃,“我那时有点懵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都答应了你什么。” 吉贞低头浅笑。 雨又缓了,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邸舍外时,夜雨都停了,温泌借着邸舍门口的灯笼,垂首打量了下吉贞的脸,吉贞忙闭上双眼,唯有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没来得及压下去,静默了片刻,蓦地唇上一热,吉贞有一瞬间的不解,几乎同时,又醒悟了,她呼吸一滞,眼睛闭得更紧。 出乎意料 分卷阅读60 ,他的嘴唇竟然也很柔软。柔软辗转了一小会,他又离开了。 以为她睡着了,温泌没有再做什么。吉贞没再睁开眼,被抱下马,又经过了邸舍的门口,围廊,灯笼的红影一直在眼前晃晃悠悠。 进了室内,温泌一看浑身上下都湿了,也没法直接上床,就摇了摇吉贞,要把她放下来。 吉贞茫然掀开沉重的眼皮,感觉温泌要撒手,忙悄悄把他脖子搂得更紧一点。 “身上都湿了。”温泌说,“先擦干,换了衣服。” “我鞋走丢了。”吉贞不肯下来,有点委屈。 温泌这才留意到,缀了明珠的凤头软底丝履只剩孤零零一只,另一只早不翼而飞,“怪不得你在河畔不动了,”他扑哧一笑,打趣她,“要不是丢了鞋,你能一口气走回京都。” “呸。”吉贞啐他,明眸满含笑意,哪有半点睡意? 他低头看看吉贞,精神一来,也等不得了,哪管床铺会不会湿,大步走到床前,让吉贞坐在边上,一手把她右脚的袜子扯掉,雪白的丝帛沾染了尘埃和草色,脚倒很干净,玉一般冰凉可爱。温泌在她脚背上飞快地亲了一口,然后丢开手,把吉贞往床里扑,“脚我也舔了,”他笑嘻嘻地说,“殿下再没有怨言了吧?臣能……” “别急。”吉贞一脚抵在他胸前,不许他上来,“那我要回京都……” “不行。”温泌做小伏低半宿,一提到这事,又是半点没商量。 也算意料之中了。吉贞撅了噘嘴,没精打采地转过身去,给他一个脊背。 温泌贼心不死,湿淋淋又凑了上去,亮亮的一双眼,盯着她泛着淡淡桃色的嘴唇,“刚才太凉了,我还没尝出来什么味……”而且只是沾了一沾,他肚子里的那只馋虫很想一探她唇齿间的究竟,是否也如汗巾那样芬芳馥郁。 “我要沐浴了。”吉贞一想到他刚刚亲过自己的脚,顿时如临大敌,无情地把他拒绝。两人说笑了几句,吉贞走到窗边一看,外头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快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谁要亲亲?拿走不送。 感谢包养我的塘主们。 第31章 沙雁争飞(十一) 韩约前夜就领了温泌的令,一早要再送吉贞回范阳。他不敢耽误,天一擦亮,就到了吉贞房外。 室内有喁喁的说话声,时高时低,还夹杂着轻笑。 韩约在门口稍一徘徊,随着细碎的脚步声,桃符嗔怪的声音从背后而至,“你干什么?” 韩约忙跳开来,大把年纪了,闹得面红耳赤,“我奉命送殿下回范阳,不知殿下准备好了没有?” 一看桃符脸色,他知道自己是说了句废话。桃符捧着铜盆,轻轻叩了叩门,抬脚进门之前,像看一个爱听墙角的下流小人那样,瞥了韩约一眼,“殿下和驸马昨晚一夜没睡,你走远点,别来吵他们。”话音未落,忽觉自己这话容易被人误解,低着头扑哧一笑,当着韩约的面把门又合上。 韩约在门外干瞪眼,正要离开,见门一开,温泌走了出来。 韩约着意审视了一下温泌的形容,他没穿外衫,亵衣随随便便系着衣带,脸上还有未及敛起的笑意。韩约在军营里,半裸的,全|裸的,光屁股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早习以为常了。可温泌这幅半露不露、似笑非笑的样子,呼吸间都带着暧昧的气息,让韩约有点臊了。 “要不,”韩约嘿嘿地笑,主动说:“让殿下留下吧,我之前送她走,被她好一顿臭骂……”大战在即,却要亲自送吉贞去范阳,他总觉得自己是牛刀被用了杀鸡,十分不甘愿。 温泌踱开几步,韩约也跟了上去。两人离吉贞的房门隔了一段距离,温泌开口,熬了一宿,他的嗓音略显低哑,更让韩约想入非非了。“不方便,送她走吧。” 韩约念及吉贞那副冷脸,头皮有点发麻。“那……我这就让人去备车。” “不急。”温泌却说。见吉贞之前,倒是坚定不移,想着一到邸舍,软硬兼施,也要把她弄走。此刻温香软玉拥入怀,竟然有点不舍得立即撒手了。纠结了一下,他说:“过了今天,明早就走。” “是。”韩约提醒他,“最近天气多变,怕伏汛瞬息而至,不能延误时机。” “我知道。”温泌负手立在窗边远眺,此处距离蒙山不远,清晨山雾弥漫,云垂烟接,汾水支流蜿蜒曲折,绕过零零星星的乡野人家。 水是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龙城太原,是方宝地。 “你去召集人手,加快工事。”温泌略一思忖,改了主意,“选一名沉稳可靠的人,送公主回范阳。”见韩约欲言又止,温泌知道他的心思,很有把握地说,“放心,她不会刁难你。” 韩约如释重负,哈哈一笑,别有深意地说:“猫儿太凶,还是主人治得。有郎君一句话,我们都放心。” 温泌手指在嘴边一竖,做个禁声的动作,脸上却明显露出得意的表情,神气十足地走回吉贞房内。 房里是静悄悄的,水和巾栉原封不动地摆着,桃符退了出去,温泌放轻脚步,走到榻前一看,吉贞靠在引枕上睡着了。大概是太疲惫,还像猫儿似的轻轻打着呼噜。 温泌想起韩约的话,一时手痒,忍不住在吉贞颈后捏了捏,她脸一侧,在他手背上蹭了蹭。温泌忍俊不禁,见她睡得香,也不忍再逗引了,把引枕拿开,托着她的腰放倒。 这么点动静,吉贞立时醒了。 朦胧的视线定在温泌脸上,两人四目相对,须臾,吉贞一凛:自己一夜没睡,此刻一定蓬头垢面,脸青唇白,哪禁得起细看?忙抓起汗巾将脸一遮,背着身,轻言细语:“我要洗漱了,你先走开。” 温泌故作殷勤,“臣来服侍殿下洗漱?” 吉贞不理他,四处找桃符的身影,“桃符。” 温泌见她那副躲躲闪闪的样子,笑得肩膀直抖,一把将吉贞手里的汗巾扯开。然后两手把她的脸转过来,故意对着窗口的天光相了相,说,“丑虽丑,看了几个月,也习惯了。” 吉贞那下垂的睫毛猛然一抖,横他一眼,冷笑道:“委屈你。既然这样,以后还是不看为好。” “好了好了。”温泌怕吉贞要发火,虽觉好笑,也不敢再笑,捏着她的下颌,端详着她在晨光下毫发毕现的脸庞——吉贞刚才害羞反被他调侃,索性横眉竖目,不甘示弱地对视回去。 温泌颊边酒涡一现,大剌剌的口吻,“我连你脚都亲过了,你还怕在我面前堕了公主的威仪?” 吉贞眼波一荡,差点笑出来,忙忍住了,嘀咕道:“谁像你……”脸一扭,就要下榻。 温泌却被她那副娇嗔的姿态引得心里一动,把她一把搂过来,手指在颈后轻 分卷阅读61 轻摩挲着,垂头就亲了上去。他是憋得久了,情潮如洪水,吉贞的涓涓细流才滋润心田,被他猛烈又迅速的动作来了个猝不及防,懵了片刻,已经被不速之客在唇齿上肆虐了一番。 吉贞反应过来,急得摇头晃脑,只恨一张嘴被堵得严实,骂不出声,最后用指尖掐着他腰上一块肉,使劲一拧,温泌闷哼一声,捂着腰躲开老远,气的骂道:“你想掐死我吗?” 吉贞抹了一把嘴,心里头乱糟糟的,跺了下脚,语无伦次道:“你、你真恶心。”一连呸了好几口。 她那副震惊嫌弃的表情不是假的。温泌有点没面子,讪讪地沉默了一会,抬眼一看,见吉贞还在擦嘴,他眉头一扬,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眼里含几分笑意,几分气愤,“我不嫌你脚脏,你倒嫌我恶心?”不由分说,把她那两只动辄要掐人的手按在身后,睫毛一敛,又低下头来。 吉贞起先还紧闭着嘴,没坚持一会,连牙关都失守了。温泌的舌头在她嘴里,简直是鸠占鹊巢,无处不在。她震惊是没有了,还是不适,忍无可忍,别过脸,躲了开来。一张脸灿若云霞,靠在温泌怀里,柔软的身段如春水般。 温泌没有再逼她,不轻不重地在她的耳垂上捻了一下,他笑道:“床上从头到脚都看过多少次了,亲个嘴还这么大惊小怪的?” 吉贞突然来了气,把他的手挥开,不高兴地说:“谁让你总这么猴急……” 温泌哪知道吉贞是想起了新婚那夜。那夜在他看来,其实还不错,该做的做了,吉贞发了点小火,但也无关痛痒——哪知道在吉贞这里,给自己狠狠记了一笔帐,顺心不顺心,都要翻出来恨他一次。 被吉贞骂猴急,他不以为耻,反而振振有词,“哪个男人不是这样?”说起这个,他就来气,“你把我当周里敦和姜绍那些人?动不动三跪九叩,俯首称罪?” 吉贞哼一声,那个意思,温泌比起周里敦之流,实在是差远了,“他们为我,奉命惟谨,满腔赤诚……” 温泌不屑地呸了一声,泄愤似的在她胸前用力一捏,说:“我为了你,搞的人仰马翻,疲于奔命,怎么不见你对我假以辞色?”邪火一上来,连折腾一宿的疲乏都忘了,一把将吉贞的领口扯开,嘟囔道:“废话那么多,不如干事。” “该。”吉贞“嘻”笑了一声,见温泌要来扯腰带,才扭了一下身子,小声说:“我不方便。” 温泌一摸,果然是。他顿时泄了气,垂头丧气地往后一倒,躺在榻上。 吉贞坐在榻边,侧身看着他,巧笑嫣然,“等你这趟打了胜仗,我请陛下好生选几名绝色的佳人,送给你做妾,怎么样?” 温泌密密匝匝的睫毛盖着眼睛,年轻英俊的脸庞渐渐平静下来,闻言,他眼皮也不抬,只勾了勾嘴角,说:“绝不绝色是其次。你一定要跟陛下说,女人最紧要是温柔体贴,对夫君的话言听计从。这样的美人,陛下赐多少,我就要多少,绝对不推辞。” 吉贞脸一沉,盯着温泌,温泌呼吸稳稳的,只是装睡。吉贞一把将汗巾丢在他脸上,起身要走。 温泌拂开汗巾,从后拦腰,把人拖到榻的里侧,然后转身面对她躺着。仍旧没有睁眼,只把一只沉重的胳膊压在她肩头,不许她动弹,“睡吧。”他带着浓浓的睡意,“明早叫人送你回范阳。” 说送她回范阳就回范阳,半点商榷余地也没有。吉贞不快,却没有发作,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她说:“之前送我回去的那个人是谁?” “韩约。”温泌没有多解释。 吉贞却早从姜绍那里得知了这个名字,“他不是在云中?” 温泌掀起睫毛,黑沉沉的眼睛看了看她,“我先去的云中。听说晋阳有变,又和韩约一起来了太原。” “你们之前都藏身在兴龙寺?” 温泌见她问的细,遂解释了几句,“你那些侍卫到了兴龙寺附近,我叫韩约把人撤去了蒙山上。山高林密,就算卢燧自己经过兴龙寺,也不容易察觉到。” 所以他那两天,都在蒙山上餐风露宿?中间还下过雨……吉贞目光落在温泌脸上,也是慢慢的,好像生怕惊动了他——脸倒不脏,从眉宇到脸颊都很光洁,只是下巴生了好些胡渣。 身上穿的普通士兵的麻布汗衫,针脚又粗,质地又糙,上头还染着草色,沾了泥浆。在范阳时,他虽然不讲究,也没有这么落魄过。 温泌好久没再开口,吉贞以为他熟睡了,忍不住抚了抚他隆起的眉骨。 温泌平日是嬉皮笑脸的,睡着之后,总皱着眉头,眉心一点褶皱,倒显得比他真实年纪大了一些。 同样小小年纪肩负重任,他和戴申是很不同的。 印象中,似乎戴申十多岁年纪在宫里时,就总是一副心事重重,又傲然孤冷的尊容。 “你不想走?”她一安静,温泌又开了口,他睁眼看着吉贞,因为睡意朦胧,眼神竟然有点脉脉含情的意思。 吉贞在枕上摇摇头,也不知是否认还是承认,靠温泌更近一点,她把脸贴在他胸前,带点薄怨,“你昨晚凶神恶煞的,我以为你当场就要押送我回范阳了。怎么这会又大发慈悲,还许我多留一日?” 这话里的意思,是不再反抗,愿意回范阳了。 温泌暗自松口气,顺了顺她的长发,在她肩膀和脖子上停留了一瞬,笑着说:“我不是想……哪知道……”他把手收回来,气馁地躺回去,悻悻地闭上眼,“多说无益,睡吧睡吧。” 吉贞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一骨碌翻起身来,“你把我当什么?”她质问,不高兴,但也说不上多生气。 “当心肝宝贝肉。”温泌半是敷衍,半是亲切地说了一句,一只胳膊过来,又把吉贞按倒,连腿也压到了她腿上。“别闹了,”他捂住吉贞的嘴,把她的不满堵了回去,“后来韩约在晋阳城看到一个叫杨撒八的,怀疑是你,回来告诉我——我快被你气死了。”这会气消了,他心平气和地说,“昨天又折腾一晚上,我要累死了。” “睡吧睡吧。”他是乏极了,手上还下意识地在她肩头拍了拍,像要哄睡一个爱哭爱闹的婴儿,“我让周里敦给你去买玉尖面了——他满腔忠心没处使,去跑腿就成了,别再三更半夜来絮絮叨叨,讨人嫌。” 周里敦是来替徐采求情。吉贞想解释,见温泌已经呼呼入睡,也就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没羞没臊夫妻日常。 第32章 沙雁争飞(十二) 温泌是被韩约从床上拽起来的。 他睡得太沉了,好久都没有这么沉过,尤其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韩约在房门外焦急地转了无数个圈子,听见桃符还隔着帷帐细声细 分卷阅读62 气地叫“驸马”,他终于忍不住了,冲进去,大手穿过帷帐,揪住温泌的衣领就把人拎了出来往地上一扔。 “天泉!”韩约扯着他的耳朵嚷嚷,“汾阳暴雨,管涔山山崩了!” 温泌脑子还有点木,只觉得手上空落落的——那只手之前还在吉贞温暖柔软的胸怀里。 他用力扇了自己一把,顿时清醒了,在地上打个滚翻起身,登上皮靴就往外走。 桃符闪避到边上,看着两人风一般地掠过,她惊魂未定地呆站了一会,嘴里念念地,“这不是将军,这是土匪呀!”上前一看,吉贞也醒了,长发垂肩,拥着锦被,也被韩约直接上床抓人这举动给震惊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殿下再睡会吧。”桃符理了理凌乱的帷帐。 “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吧?”房里没有更漏,桃符望着天色,不确定地说。 吉贞下了床,走到窗边一看,黄汤一样的天,远处的蒙山雾气更重了,不见了奇峻的轮廓,成了混混沌沌的一团。没有雨,但湿气很重,风拂过肩头,有丝凉意。 “殿下,吃点东西吧?”桃符说。吉贞从昨夜到此刻,已经滴水未进了。 桃符拿着托盘过来了,早上周里敦送来的玉尖面,动也没有动过,都凉透了。平时这种吃食吉贞是不碰的,出门在外,也只能从简了。 拿起犀箸停了停,又放下来,吉贞吩咐:“用食盒装起来吧。”把地上温泌丢下的褐絁单衫拾起来,捻了捻,也是薄薄的粗绸,没什么厚度。吉贞索性叫桃符把自己的翠帔取出来,帔子上缀了鸟羽,软融融的,华彩灼灼,能挡风,也能遮雨。 把翠帔抱在怀里,吉贞说:“走吧,跟去看看。” 主仆二人,连同被韩约解了禁的姜绍,找到了汾水河畔。汤汤的河水自北而来,昨夜细雨浇得河岸泥泞。河边有石人孑然而立,被河水淹到了齐胸的部位。 吉贞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到了河畔。这几年灾害频发,河工都成了流民逃散了。温泌手扶着石人湿漉漉的肩头,正在和韩约说话。几名士兵用笊篱网兜把沿河飘下的竹木水签兜起来,呈给韩约,韩约捏在手上看了几眼,塞进袖子里,对温泌道:“这两天水位涨了不少,汾阳距此不过百里,有飞报今夜之前估计也能赶到晋阳了。” “拦下来,别让卢燧察觉。”温泌说完,见有点鲜艳的东西挂在水草上,随波摇动。他涉水而去,把那东西拾起来,是一只精巧的丝履,凤目缀的明珠被水洗过,熠熠生辉。 “这是……殿下的鞋子。”桃符喜出望外,拎着裙子小跑上前。 “你们怎么来了?”温泌胳膊抬高一点,没有把丝履给桃符。他回首见到吉贞,拧着眉从水里走上来。 靴子浸湿了,晚风吹得单薄的汗衫贴在臂膀上,他不在意,把拾来的鞋子拧干了水。小小的丝履,堪堪有他掌心那么长。 他递给吉贞,笑了,“物归原主。” 吉贞见他高兴得仿佛发现了意外之财,也不好说不要,只能用指尖掐着鞋帮,拎在手上。湿透的丝履,沉甸甸的。 “等不到明天了,你们这就走吧。”温泌指了指天,“天不好。” “你最近都在河东?”吉贞问。 温泌点头,“邸舍人多眼杂,你走之后,我还回兴龙寺。” 吉贞紧走几步追上他,“晋阳县令失踪了,卢燧不疑心?” 程凤今和徐采一样,被韩约留了活口,在邸舍的房间里被人严加看管。温泌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疑心归疑心,伏汛一来,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们要水淹晋阳?”姜绍在河畔看了一阵水势,突然转过身问韩约。 韩约脸皮一紧,不太确定地看一眼温泌。 温泌脸色也冷了,黑沉沉的眼,带着压迫的力量,他警告似的瞪了一眼姜绍,“做你自己的事,别乱打听。” 姜绍不怵,耳边哗哗的水声掩饰了他迅疾的心跳,他像自己腰间悬挂的横刀,急于出鞘,简直有些激动了,“臣手下有五十精兵,每个都可以一敌十,能够助使君一臂之力。” “精兵?”韩约“哈”笑了一声,那个意思很明显:你那五十名可以以一敌十的精兵这会还被绑的粽子一样,在蒙山脚的野地里呢。 姜绍没把韩约的嘲笑当一回事。“我知道韩将军人多势众,不过太原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光卢燧手下就有团兵上万,你即便五千人马全部从云中调来太原,想要破城,也没那么容易。” 韩约成竹在胸,“我自然不会那么蠢,去和卢燧硬碰硬。” “所以你要引汾水去淹晋阳?”吉贞又问一遍姜绍的问题。 吉贞问话,韩约不好再敷衍了。他闭上嘴,脚步渐慢,躲到了温泌背后。几人离开河岸,到了路边树下。此刻的乡间尚且风平浪静,马儿静静地在吃着初夏的新草。 桃符把食盒取出来,递给温泌,“驸马,这是殿下特地给你留的。”把翠帔拎起来,桃符别过脸笑,“还有这件衣裳……我们行李里没有驸马的衣裳,所幸殿下这件帔子很宽大,能遮风挡雨……” 韩约憋不住笑,捂着嘴背过身,又想看温泌穿上那翠帔是什么脸色,扭着脖子偷偷回头看。 温泌把翠帔用两只手展开,在眼前荡了荡,深深浅浅的鸟羽流光溢彩。他哭笑不得,把翠帔对着吉贞晃了晃,“你让我穿这个?” 吉贞拿翠帔时倒没想那么多,一看韩约那个表情,怕是温泌更是宁愿冻死也不肯穿它了。她哂笑一下,把翠帔接过来,指尖顺势在他手背上一拂,还是温热的,不到要冻死的地步,稍微心安了些。 可就她指尖羽毛似的一拂,好像拂在了心弦上,温泌反手将吉贞的手握了握,嘴里说着,“看看,不冷吧?我什么时候冷过?”却把翠帔往肩头一搭,很随便地穿了起来。 锦绣华服衬着一张目秀鼻挺的脸,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翎羽的色泽,像个长得有点过于英气的小娘子。 “咳,”为防自己笑出声来,韩约清清嗓子,尽量不往温泌身上看,“殿下,天快黑了,臣这就命人备车送你启程吧。” 温泌急着要和韩约赶往兴龙寺商议军情,上了马,垂头一看,吉贞还捧着食盒,两眼欲诉还休地看着他。她的翠帔在肩头,密茸茸的翎羽隔衣传热,从腰到背,轰的一下好像烧了起来。 真热。 他扯了扯领口,笑着摇摇头,对韩约道:“姜都尉要留,就让他跟着你吧。” 韩约有点为难,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要再额外拨派人手护送公主去范阳,就更捉襟见肘了。而且战乱一起,河东河北遍地乱民,还得派重兵护送。 “殿下也先留下吧。”温泌被期盼已久的 分卷阅读63 一句话,顿时解除了所有人的心事。 吉贞眉开眼笑,把食盒丢给桃符,踩着脚蹬,被温泌拽了一把,像春燕一样落在马背上。 温泌往前探了探,把缰绳握在手里,吉贞乌黑的发丝拂过他的臂膀,他在她耳畔吓唬她:“兴龙寺没有锦帷,也没有绣褥,你能行吗?” 吉贞白生生的脸侧过来,瞟他一眼,“不是还有你吗?” 温泌莞尔。其实刚才是头脑发热,刚一答应,就后悔了。但既然话已经出口了,他也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索性把必然会引来的种种麻烦丢之脑后。只有一点,他叮咛吉贞,“那你要扮男装,别让士兵们知道你的身份。” 一说扮男装,吉贞立即想起了秦住住。她一阵反感,“我不喜欢穿男装。” 温泌瞪着她的后脑勺,“你还是回范阳吧。”他简直有点恳求的意思了。 “哼,我偏不。”吉贞得逞地晃了晃脑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温泌把翠帔解下来,丢在她头上,催马疾行。 一行人离开河滩,驱马踏上高地,韩约掣缰,调转马头,指着远处急流的河水和连绵的西山,对姜绍道:“姜都尉,你看。”韩约原本就是个豪爽的人,温泌既然已经许可,他对姜绍便少了许多戒心,“龙城这个地方,两山夹一河,水深土厚,地势险要,的确是福地,也是险地。我们此刻,在岚州下游,晋阳上游,这段汾水,汇集天池、屯兰各个支流,水势更壮。出了此镇,有山峰阻挡,河道迂回,正合适拦截。在你们到太原之前,我已经抢夺了上游堤坝,日夜赶工,将堤坝加筑蓄水,再佯做攻城,在晋阳城外改道,只等伏汛一来,开闸泄水,上游急流奔腾而下,白龙倒灌,水淹晋阳。等城墙被洪水连日浸润,不堪一击,再联合岚州横野军攻城。卢燧虽然号称手下团兵一万,其实都是些流民街痞,乌合之众,依此计,晋阳城一日可破。“ 姜绍默默听着,认为韩约的计策可行。幸而周里敦此刻不在,否则必定要哭天抢地,为晋阳遭遇水灾的百姓而鞠泪了。 “殿下,”姜绍转过头来对吉贞道:“臣这就回邸舍去,把周里敦打发走吧。“ “徐采能动吗?把他也搬来兴龙寺。”温泌总算想起了这事。 韩约扬起马鞭,想了一想。他把徐采掳来之后就丢给了医官,没再过问。兴许这会人死了呢?他抹了抹额角的冷汗,笑着说:“可能动不了。他腿上要害处中了箭。“ “腿不能动,手总能动吧?“温泌想起抓了戴申宠信的手下,顿时在马上手舞足蹈,“借他一张嘴,给我好好骂一顿卢燧这个老家伙。再拿程凤今去把左夔换回来。“ “是。“韩约知道吉贞要留在军中,连忙抓紧时机拍她一记马屁,“能抓来徐采和程凤今,还多亏了公主殿下。殿下真是神机妙算,女中豪杰。” 神机妙算?最后还不是被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知他是夸吉贞,还是在变相地夸自己。吉贞鼻子里嗤了一声。 “不错。”温泌哈哈一笑,趁着马往坡下一跃,他顺势搂住吉贞的腰,在她脸颊上轻浮地拧了一记,“回去好好赏你,杨撒八。” 吉贞猝然转头,尖利的牙齿咬在他手指上。 第33章 沙雁争飞(十三) 徐采没有死。 在戴申帐下做文官,他拿笔的时间比睡觉的时间还长,行动都在中军帐,即便在凶险的战场上,也没伤过一丝头发。腿上中箭,还有后来拔箭的时候,都让他疼得死去活来。 疼,其实也没什么,过去也就过去了。可之后徐采发现自己的右腿完全是瘫痪的状态,使不上力,别说跑,连爬都爬不动。韩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绑都懒得绑他,让人把他丢在缚辇上,每日换次药,送两次吃的。 徐采认为自己并不畏死,可要是连如厕都要别人背着来去,再扶着他,看着他把东西拿出来,这种屈辱是比死还让他难受。 所以他宁可绝食,把自己饿死。 绝食加重伤,昏昏沉沉中,他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完全清醒时,像梦境一样,他发现自己仍旧在兴龙寺。身下是冰凉的竹榻,窗格透出一点光。榻边摆着一碗清水,一个蒸饼。 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没有碰饼和水,只是望着墙角的蛛丝发呆。 掳他的人是韩约。韩约是温泌的人。他这两天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只听到只言片语,猜出来了韩约的身份,可是猜不透韩约准备拿他做什么。 大不了一死! 想到死这个字,他浑身汗毛直竖。随即又暗自摇头:韩约不会让他死的,否则怎么会千方百计地掳他?不肯让他死,那就是要逼他变节。他并不迂腐,可对文人而言,一旦变节,就毋宁死了。 沙沙的脚步声隔窗传来。徐采侧耳聆听,足音虚浮散乱,是杂役。他气定神闲,闭上眼依旧装死。 两名杂役推门而入,凑上前探了探鼻息,“没死。”他们互相嘀咕着,把蒸饼和水撤到一旁,一个下蹲,另一个把徐采上半身抬起来放在那人背上,摇摇晃晃往外走。 经过走廊,穿过院子,到了殿后,他被送进当日设伏兵抓清原公主的厢房。厢房明显被清扫过了,有榻一张,案一条,案头置了笔墨纸砚,还有几扇屏风,当日被刀剑劈得七零八落,随时就要散架似的立在案后,把榻和案隔开。 两名杂役一寻思,案后不是他能坐的,把人随手一丢,让他躺在地上,也不行。于是拖着徐采到了榻前,把他往榻上一放,再调整一下姿势,让他坐起来。笔墨纸砚往榻边一放,他们命令道:“韩将军命你写一篇檄文,要在阵前用来骂卢燧,最好能骂得老家伙吐血而亡。你快快动笔吧,晚上将军回来要看。” 徐采靠着斑驳的墙壁,闭目养神。 “不写?”小兵故作凶狠,“不写砍了你的手。” 徐采脸色淡然,意思很清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两名小兵无计可施,骂骂咧咧地去了。徐采独自躺在榻上,他知道韩约晚上就要回来了,想抓紧时间睡一觉,到时候有精力和韩约周旋。可腿上的伤口开始阵阵作痛,肚子里又被饥火闹得肠胃一齐作乱。咬牙忍到夜幕初降,韩约还没回来,外头萧萧的山风拍打着林叶,仿佛龙吟。 晋阳伏汛将至了吧。他突然想到此事,不禁凝神去听外头的风声,是否夹杂了雨水。人有一失,必有一得。徐采的目力极弱,夜间不能视物,可耳朵却尤其的好用。 专心听起风声,他竟然睡着了。 夜半时,徐采猛然醒转。耳畔有窸窣的响动,还有脚步轻轻移动。隔着屏风破裂的缝隙看不清晰,徐采脑袋转个方向,看向墙壁上的投影,来 分卷阅读64 人身形很纤细,穿着短衫,长裙,半臂,浓密的长发挽成双鬟,垂在耳边,别无它饰。 是个年轻的女人。 徐采有些惊讶地想。仿佛有所感应,屏风外的人侧了一下脸,很长的睫毛投影在墙上,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 徐采纹丝不动,躺在榻上,脑子飞快地转着。此时、此地,他能想到的不过两种可能,一者,来人是韩约宠爱的侍婢,所以才得以随军,还能擅入韩约的公房,二者,是韩约派来色|诱他的伎女。 徐采张了张嘴。几天没喝水,他的嗓子眼像被堵死了,发出难听的嘶鸣声,怒斥的声势就显得没有那么足了,“出去。” 如果是韩约的侍婢,听到屏风后有人,必定惊慌失措,急忙退避。 显然来人不是韩约的侍婢。她丝毫没有被吓到,只是有些诧异,丢下笔,她慢慢起身,回过头来。 徐采心里有底了,胆气愈胜。动弹不得,他把身旁的砚台丢过去,砸在屏风上。破屏风苟延残喘地晃了晃,“咔啦”一声散了架。 这个女人举着烛台,飞快躲来,看着屏风倒在面前,她先是一怒,随即将烛台举起来,在徐采身上一照,旋而镇定下来,她从榻上这个半瘫子的尊容猜出了他的来历,“徐采。” 徐采没打算受她的色|诱,也不想把被俘的屈辱和愤怒发泄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可惜他没挨过饿,不知道人饿到极点,很容易气急败坏,胡搅蛮缠。胳膊撑着半身坐了起来,他借着灯光努力辨认了一下,只看出是一个很玲珑的身段,被拢在一团光晕之中,大概也是不丑的。 那声冷淡的“徐采”引来他尖酸的嘲讽,“你的声音太难听。北里的娘子们,说话像唱歌一样,嗓音比蜜还甜。” 骂她跋扈或奢靡可以,批评她丑或者声音难听,是决计不可以。吉贞怒极,冷冷地说:“想念北里的女人?等你被押送回京,断头台上,自然有无数的乐伎歌女为你送行。” “哦?”徐采想象了一下在仙乐齐鸣的时刻看到最后一抹天光,似乎也有种凄艳的情致,很应该被世人用诗词传颂来纪念,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那样想必也不错。” 这么一想,死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死犹不怕,色|诱又有何惧?他瞬间释然了,指使吉贞道:“你拿砚台来替我磨墨。” 对着这么个半瘫子,吉贞的威严也减半了,“你要替韩约写檄文?” 对韩约直呼其名?他心生疑窦,对吉贞的问题却未置可否,只催促她,“快些磨墨,我念,你写。” 他死到临头,诗兴大发,吉贞却当他真要写檄文,倒没顾得上追究他犯上之罪。刚才她伏案写信,写到一半,笔墨都是现成的。展开一张细绢,她提起笔来,静待下文。 徐采坐在榻上,望着外头漆黑的夜色,踌躇片刻,却问:“你可会弹箜篌?” “不会。” “琵琶?” “不会。” “怎么什么都不会?”这样怎么做伎女?恐怕脸生的很美吧。乐坊中也不乏这样不学无术,徒有其表的伎女。徐采转过头来,定睛端详吉贞的面容,模模糊糊的,他感觉她的眉目很娟秀端丽。他想起了在京都的少年时光,夜宴狎妓,他因为看不清,从不在乎怀里的人美不美,只看重她歌声是否婉转,乐器弹得是否熟练。 “你应该学箜篌,琵琶也好,”他不无遗憾地说,“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样的诗句,没有仙乐来配,就像好菜却缺美酒,美人却生了一副老鸹嗓子……” 吉贞把笔往他怀里一丢,墨汁溅了徐采一脸。她的嗓音轻泠泠的,“你自己写。” 徐采一愣,抹了一把脸,墨汁涂得半边脸黑,半边脸白,滑稽极了。他竭力隐忍着怒气,说:“我看不见。” 吉贞这才正眼看向他的脸,“你是瞎子?” “半瞎。”徐采很坦然,“我生来就是雀盲眼,跟貉子似的,所以我父亲给我起名叫做狸奴。”还怕被别人利用他的隐疾构陷他,才把他远远发落去了陇右。 这一死,只遗憾父仇难报了。他眼里有点淡淡悒郁。 徐采不仅夜盲像貉子,连眼睛也像,不能视物,却有明亮的水波荡漾,是深邃多情的一双凤眸。 吉贞把笔重新拾起来,“你念吧。” 徐采被她这一打岔,却没了诗兴,“算了,不写了。”没等吉贞发火,他眼睛一亮,指着案头问道:“娘子,那里是一盏茶吗?我闻到了茶香。” 吉贞把杯盖拿起来,让茶香飘得更远一点。这是她来时叫桃符替温泌煮的茶,温泌迟迟不归,茶已经冷了。她拿起茶杯晃了晃,有心要把茶水浇到这个有眼无珠的混账头上,却见半瘫子那一双眼睛,渴望地盯着茶瓯,脑袋从左转到右。 吉贞简直有点同情他了,“不是扬子江的水,也非蒙顶山的茶,你喝得?”他眼巴巴的样子,可笑极了。 徐采全神贯注盯着茶瓯,忙不迭点头。 吉贞把茶瓯送上前,他如遇救星,顷刻间将一盏茶饮尽,问道:“娘子,还有吗?”吉贞接连递给他几瓯,都被他一饮而尽。喉头的焦渴略有缓解,他轻轻吁口气,对吉贞拱了拱手,真诚地道谢,“多谢娘子。某死而无憾。” 吉贞放下茶瓯,擎着烛台,走到门口。她离去的身影,像衣阙翩翩的仙人,御光而去。徐采在黑暗中坐在榻上,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终于按捺不住,又轻轻唤了一声,“娘子。” “干什么?”吉贞回过头,觉得这个人有点麻烦。 徐采极力表现得很客气,很自然,“在下不良于行,娘子能不能扶在下到院子里?” 吉贞自然不会去扶他。从院子里捡了一截枯木丢给徐采,她大发慈悲地说:“你自己拄着走吧。我替你领路。” 这样也好。徐采慢慢抬腿,钻心的疼侵入五脏六腑,他脸色都变了,死死咬着唇,抖抖索索挪到榻边,扶着枯木起身。一下没站起来,摔在地上。吉贞没有回头,等他狼狈万分地重新爬起来,拄着枯木,满头大汗地蹦到身后,吉贞才抬起脚,无声地走了出去。 疼痛难忍,徐采实在是走不动半步了。刚一跨过门槛,他急不可耐地把枯木靠在墙上,然后背对吉贞道:“娘子能否转过身去?” 吉贞不明所以,见他动都动弹不得,恐怕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摁倒,于是转过身。徐采又顿了顿,不放心地说:“娘子能否走远几步?” 吉贞走远了几步。听见衣衫窸窣,然后是潺潺的水声。 他在解手。 吉贞顿时醒悟,丢下烛台,要走,又气难消,快步走到徐采身后,一脚踢得徐采踉跄倒地。没有烛光,也没有月色,吉贞的身影褪去了先头 分卷阅读65 那一圈如仙如幻、婉丽柔和的光晕,她俯视着他,是一个冰冷坚硬的剪影,“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扬子江的水,也非蒙顶山的茶,你喝得? 徐采突然回想起这句话。望着她尖尖的、俏丽的、扬起的下颌,他心里一个咯噔,立即胳膊撑地,俯身,额头叩在冰冷的地上。 屏息忍着扑面而来的恶臭,他沉声道:“殿下,臣罪该万死。” 吉贞直起腰,睥睨着他,“你罪在哪里?” 徐采不假思索地回答:“臣罪在失职。戴使君年轻赤诚,为奸佞所惑,臣身为佐吏,未尽到规劝之责,致使使君背约,为天下人攻讦,痛之晚矣;殿下身陷囹圄,沦为池鱼笼鸟,举目无望!臣万死难辞其咎!” 说完,他忐忑地等着。夜色下,他看不清,也猜不透吉贞是什么表情。唯见沉默中,是那道冰冷坚硬的剪影。 “巧言令色,无耻狂徒。”吉贞丢下这句评语,裙角在他耳畔一荡,便携风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心戏很多的男二。 第34章 沙雁争飞(十四) 徐采自命不凡二十余年,此刻方意识到自己也不过贱命一条。 重伤加绝食都没死成,凄风苦雨地在院子里躺了半宿后,竟然觉得腿伤恢复了不少。 熹微的晨光中,他脚抵着地,悄悄地酝酿力气,眼睛打量着周遭。 兴龙寺的结构他是熟悉的,为了避人耳目,寺外也没有守兵。是个绝佳的逃命时机。 力气还没攒足,忽听橐橐的脚步声自寺外而来。 徐采心里一紧,倒回去的同时,两人越门而入。一个是韩约,另一个是穿着打扮都很普通的士兵,可他和韩约并肩而行,昂首挺胸的。 在徐采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时,对方也走到了徐采面前,他停下脚步,俯下身子,也在审视徐采。 是个很英俊的人,不仅英俊,而且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岁。仅靠一张脸,他也不该是个平庸之人,何况英俊的少年郎脸上有种骄人的傲气。 徐采立即醒悟了——清原公主就在兴龙寺,她的驸马又怎么会远了? 徐采自知他此刻的尊容,落在别人眼里,是狼狈至极的。他倒也没有故作姿态,只是对温泌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卢龙郡公,近来可好?” 他这个姿势,实在是太诡异了。温泌直起腰,偏头看了看他的伤,又在他腿上踢了踢,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好像个常年宰猪杀羊的屠夫,要掂量掂量砧板上这块肉是肥还是瘦。 被他这幅表情盯着,徐采莫名有些紧张,手心里出了一把汗。 韩约在旁边解释着,“可能伤到要紧处了,带来的医官也就能止个血,包扎个伤口,闹不好要落下残疾。短时间内他是动不了的,也没必要再浪费人手特意盯着他了。” 趁说话的功夫,徐采把刚才打算趁机逃走的那股力气悄然卸了,浑身瘫软地躺在地上,听到“残疾”两个字,他脸色蓦地一灰,更显颓然了。 行军打仗的人,别说一点轻微残疾,断胳膊断腿、动辄死人的也司空见惯了,温泌眉头也没动一下,见徐采伤口在大腿上,他顺嘴问了一句,“还能传宗接代吗?” 他是无心的一句,倒没有要调侃徐采的意思。徐采却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先是微微涨红了脸,随即漠然闭上了眼睛。 韩约哪管徐采是高兴还是愤怒,他吃吃地笑,“倒不至于。那事还是能干的。” 温泌点点头。真要是把人弄废了,别说降服,估计徐采生吃了韩约的心都有,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这话他没明说,转眼一看,旁边还丢着徐采用来做拐杖的枯木,他走过去,拎起来掂了掂,睨了韩约一眼。 韩约反应过来,“咦”一声,大声嚷道:“来人。” 两名杂役小兵闻声奔了出来,韩约骂了他们一通“看管犯人不力”,命以后要严加看守,然后一挥手,“把他抬回去!檄文写好了没有?再不写连你们两个老子一起废了!” 两名小兵战战兢兢。这个徐才虽然斯文,却是个高个子,他们两个一人要来抬脚,一人要来抬脑袋,还没蹲下身,徐采冷冷地说:“不必了。” 装死是没用的,还不如保留点尊严。他深深吸口气,忍着蚀骨之痛,慢慢起身,倒像个主人似的,领着两个士兵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韩约一边回首看着徐采的背影,跟随温泌进了厢房,说道:“这个人不好弄。听说他这两天不吃不喝的,要寻死的样子。” “别让他死了。”温泌掸了掸靴子上的露水。他和韩约连夜去了一趟坝上,工事已毕,只等汾阳头顶那片浓云被风吹到岚州,再来几场暴雨,就要水淹晋阳了。又一个通宵未眠,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说:“徐度仙虽然被罢了官,在朝中还是颇有势力,留着徐采,以后有用的。” 韩约挠了挠额头。这个徐采,斯斯文文的,给他再来一顿鞭子,又怕伤上加伤把他打死了。要来软的吧,徐采一张嘴,能抵得过十个他韩约。真是难办啊。 “这徐采还是个孤家寡人吧?”温泌想起来了。以徐采的相貌门第,都这个年纪了,不至于呀。 “听说十多年前姓徐的老家伙就给他就定过亲,他守在陇右不肯回京,这会徐家倒台了,估计亲事也拉倒了。”韩约虽然是个男人,人到中年,也很有拉纤保媒的热情,“给他在范阳找一个?要名门闺秀还是小家碧玉?” 温泌哪管那些?“你物色吧。” “其实……”韩约挠着下巴,忍不住要出坏主意,“公主身边那个婢子也是个美人。叫她晚上去陪徐采睡一觉,兴许明天他就服软了。” 温泌笑得拿靴子去砸他,“你去跟她说,我不去。” 连温泌都不肯,韩约更不敢了。本来就是说笑,他嘿嘿一乐,将此事按下不提。只搓着手到院子里观察天色,却见姜绍在对面厢房和桃符说了几句话,就推门进去了。韩约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对温泌往对面努了努嘴。 温泌装作没看见韩约的挤眉弄眼,把靴子一穿,他在破屏风底下把砚台翻了出来,研墨提笔,待要写信给容秋堂。正斟酌着,眼睛却看到了砚台上磕破的角,盯着那裂缝看了一会,肚子里的无名火下去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姜绍还不错,能收为己用是最好的。” “嫌我惦记着那个婢子,你还不是在打公主侍卫的主意?”韩约咕哝几句,见温泌在案前凝思,也不好去吵他,便踱到徐采那头来,看他檄文写了几个字。 姜绍哪知道自己无心之举,又碍了温泌的眼。和吉贞回话时必定要关门,是他习惯使然。 吉贞正在梳头,对姜绍的动作,早见怪不怪了,姜绍一来 分卷阅读66 ,她把昨夜匆匆写成的书信丢给他,“暂时回不了京,你把这封信递去宫里,转呈陛下。” “是。”姜绍把信塞进怀里,“臣今天听说一桩事:太后似乎有意为陛下聘成都尹郭佶家的娘子,可能重阳前就要册封了。” 天子册封皇后,总要一年时间过礼。太后此举,既突兀,又仓促。吉贞吃了一惊,眼里充满不快,“陛下才十二岁,也太早了。” “戴申一反,岭南、剑南各地人心浮动,太后此举,有安抚之意。郭佶领剑南节度副使,统八州六镇,在西川势力也不容小觑。” “这个我当然知道。”吉贞笑得很勉强,本该是喜事,可听了只觉口中满是苦涩。转念一想,皇帝虽然已经十二岁,却还一派天真稚气,兴许有了皇后,会老成些? 不过为皇帝选后这件事,太后竟然半点消息也没有透露给她。吉贞也不好当着姜绍的面骂太后独断,从桃符手里夺过琥珀梳,她动作很重地丢到桌上,呵斥道:“轻点。”在镜子里看了姜绍一眼,“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姜绍望着她乌油油的长发和一张气不顺的侧脸。她睫毛真长,长而卷翘,这样的人,脾气都很大。他说:“臣妻娘家是郭氏旁支,听家里长辈提了几句。臣昨天收到家书,方才知道的。“ “哦?”吉贞脸色缓和了一些。姜绍从来不主动提私事,这门亲戚关系,她才第一次听说。毕竟还是关心皇帝,她问姜绍:“可听说郭娘子多大年纪,性情相貌如何?” “听说是刚刚及笄,比陛下大三岁。性情相貌倒不甚了解。” 吉贞说:“你夫人温柔美貌,她的族妹想必也不差的。” 这话奇怪。姜绍忍不住疑惑,问了一句:“殿下见过臣的妻子?“ 吉贞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看你长得这样,总不至于娶个丑八怪的妻子吧?那岂非太委屈你了?听桃符说你在范阳事三天两头都有家书,我猜你夫人一定是个细心温柔的人。“ 姜绍颧骨上一热,知道吉贞不过随口一夸,其实不见得多么真心实意,他也没生出许多遐思,只谦辞了一句:“殿下谬赞。“ 吉贞转过头来,把他上下一打量,对桃符道:“像他那样,挽个男人的髻就好。“ 桃符放下琥珀梳,笑道:“殿下不是不喜欢扮男人吗?” 是不喜欢扮男人。不过经过昨夜徐采那事,吉贞觉得还是扮成男人方便一些。一想到徐采,她就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说:“多嘴。“ 姜绍见吉贞要更衣,忙退了出来。才一转身,听见对面厢房韩约高声嚷嚷,吵成一片,姜绍还没来得及过去打听,听见“哐“一声,吉贞推门而出,穿着白地蜀衫,鸦青帛绫半臂,系了红色抹额,头发一丝不乱地罩在发巾下头,像个俊俏的小郎,煞有介事地负手立在门口。 韩约骂起人来,那嗓门一声高过一声,姜绍听得哭笑不得,对吉贞说:“好像是韩约命徐采写檄文骂卢燧,徐采写成后,呈给韩约,却是给韩约的祭文。韩约气得不得了,要人把徐采从头到脚扒个精光,去挂在晋阳城头。“ 桃符一听这话,“哎哟“一声,捂着脸逃走了。 吉贞却扑哧一笑,兴致勃勃地差遣姜绍,“你去看看扒了没有。没有的话,也去助韩约一臂之力。” 第35章 沙雁争飞(十五) 徐采虽然沦为阶下囚,到底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韩约威胁的话是一车接一车,一会要扒了他,一会要把他阉了送去给郑元义当中人,到底没敢真动手。 徐采看穿他没有那个胆,胳膊往脑袋下一垫,侧过身就睡。 到后来,众兵将们都来看热闹,温泌咬着笔杆子,在厢房里被吵得不胜其烦,毛笔一丢,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来,骂韩约道:“是要阉了还是扒了,干就是了,废那么多唾沫星子!” 韩约噎住了,见温泌那张脸上明显气不顺,他不敢再虚张声势了,只低声咒骂一句“混账”,打算悄悄把那祭文撕了了事。 “慢着,”温泌却说,“我看看。” 徐采面朝里躺着装睡,耳朵却留神外头的动静。半晌没听见温泌说话,他慢慢转着脑袋,回首望去,见温泌把祭文揉成纸团丢在脚下,一双眼,顶着浓眉的威压,黑沉沉、冷飕飕地看过来。 徐采扶着榻起身,正襟危坐,不着痕迹地审视温泌。刚才在院子里,温泌是居高临下,此刻平平的对视,徐采看得清楚明白,这个人,咄咄逼人的一双剑眉,是人称鬼见怕的面相,冲动易怒,却胆大包天,敢作敢为。 铁面剑眉,兵权万里。 他不是韩约,是甫一成年,就把十万兵马当成双陆子玩的半个胡人种子。郁羽林的血脉在他攻击性十足的眉眼里显露无遗。 徐采刚才那副漠不关心的表情不见了,他肃容道:“郡公,权宦当道,奸佞误国。陇右与河东,并非水火,实乃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公为何不审时度势,度德量力?” 温泌嗤笑一声,“我是胡虏,”他嘲弄地看着徐采,“你咬文嚼字的,我听不懂。” 徐采尴尬了,胡虏二字,是他在讨贼檄文里暗戳戳给温泌安上的。胡虏夺人妻子,虽然没明说,谁都知道骂的是温泌。 徐采只能把嘴一闭,继续装聋作哑了。 “去把程凤今弄出来,”温泌转过身,吩咐韩约,“今天拿他去把左夔换出来。” “是。”韩约命左右去提晋阳令程凤今。 挤出来看韩约给徐采扒裤子的兵将们都散了,温泌要回去继续写他的信,走了两步,偏过头一看,对面厢房门口立着一个清秀白净的小郎君,左顾右盼的,与众不同。他先一蹙眉,随即三步并作两步,揽住小郎君肩膀,把人推了进去。 “哐”一声连门也关了。 “勾肩搭背,成何体统?”吉贞搡了温泌一把,躲到床帏后边,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 温泌挠着下巴上下打量她,摇头道:“娘里娘气的,不像男人。” 吉贞微微一嘟嘴,从袖子里掏出一面平螺钿背八角小镜,揽镜自照,一边拂着鬓发,不服气地说:“难不成男人都得像你那样的?” “我怎么样?”不过转瞬,温泌在外头那副剑拔弩张的气势消弭了,嗓音变得懒洋洋的。 吉贞放下八角镜,正要说话,见温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动作飞快,连外衫内衣都除尽了,坦然露出年轻健壮的躯体。 吉贞脸一红,啐他一口,转过身去继续照镜子,佯装没有看见。 温泌往床上一倒,舒服地叹口气,闭眸等了片刻,不见吉贞有动作,他用脚蹬了蹬帷帐,唤她,“怎么还不过来?” 吉贞扑哧一笑,背对他道:“过来干什么?” 温泌戏 分卷阅读67 谑道,“老在镜子里偷看有什么意思?你过来,看得更清楚。” 吉贞矢口否认,“谁看你了?”不好意思继续照镜子,把八角镜收起来。隔窗还能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说话,帷帐里却静默无声。半晌后,她放轻了动作,一步步走到床前,探头去看。 温泌睡着了似的,眼也没睁,却准确无误地将她胳膊一扯,连人拽进了帷帐里。 在她身上摸索着,他眼里带了点渴望,“你好了没有?” 吉贞把他的手拨开,说:“没好。”她抬起身,端详着他眼角的血丝,轻轻在他胸口一拍,嗔怪地说:“你不累吗?安分歇会吧。” “累。”温泌老实说,“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那我走了。”吉贞不高兴,就要离开。 温泌胳膊一压,把她又按了回去。他翻过身,对着吉贞,一只手伸进衣服里,在她纤细的腰肢上黏黏糊糊地摩挲着,对着她耳朵眼循循善诱,“你帮我弄一弄,我就睡了。” 吉贞不明所以,“怎么……” 温泌把她的手拉过来,教她动了几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吉贞满脸通红,忙不迭缩回手,又羞又气地,“我不会。” 吉贞转过身,背对着他。温泌有些失望,挪一挪,又贴上她的后背,他把玩着她柔软的手指,嘴里还在不肯放弃,“很简单的,一只手就行了,呶……” “嘘。”吉贞把手挣出来,掩住他的嘴。 温泌按住她的手,嘴唇在细嫩的掌心蹭着,漫不经心地问:“是你砸了我的砚台?” “谁说是我?”吉贞脱口而出。 “除了你,还有谁那么大胆子?” 吉贞顿了顿,算是默认了。 “这么大脾气?”温泌斜眼看她,“谁得罪你了?” “你。”吉贞剜他一眼,嫌他话多,“赔你一个就是了。那破砚台,值的什么?” 温泌惫懒地一笑,不追究砚台的事了,又鬼鬼祟祟把她的手往下拉,不屈不挠地说:“很快就好,累不着你……” 吉贞被他磨得没脾气,再轻轻转回身,却见温泌已经闭上了双眼,明明是堕入了梦乡,说的那些话却都是无意识的呓语。 男人。吉贞目不转睛地看他一会,有点气,又有点好笑。 外头程凤今被提出来时,温泌已经睡得雷打不动了。吉贞放下帷帐,走到窗前,见五花大绑的程凤今被两名士兵拖着,昔日耀武扬威的晋阳令,如今衣衫褴褛,萎靡不振,还不如一个瘸腿的徐采精神。 走到院里,韩约还在细细叮嘱,到了晋阳城下,如何喊话,如何换人。徐采在房里默不作声,听见韩约说“走吧”,他突然出声:“稍等。” 程凤今接连几日的担惊受怕,此刻如同惊弓之鸟,不等徐采过来,他痛骂徐采一句:“逆贼害我!”不待徐采辩解,他催促韩约,“将军请速速送某回晋阳,某必定向卢令公求情,将左使君完好无损送出城来。” 徐采放下拐杖,步履维艰挪到程凤今面前,“明府,”想必程凤今的满脸庆幸与焦灼,徐采的表情可谓沉重哀恸了,他叉手,对程凤今深深施礼,“是在下莽撞,致使明府遭遇此劫。徐采悔之晚矣,明府的照拂之情,来生再报。” 这话里意思,是说他与程凤今今日要死别了。 程凤今不肯看他,别过脸对韩约道:“将军,快走吧!” “稍等。”徐采又拦住韩约,将身上那件绾色绸衫脱下来,披在程凤今身上。这件绸衫是徐采当日打算上兴龙寺拜见清原公主时穿的,饰有襕边,尚算华贵,也还洁净。亲手替程凤今系上衣带,徐采挥泪道:“今晚怕有雨,天气寒凉,明府保重。” 程凤今百感交集,叹道:“你……好自为之吧。”便被徐采目送着,随韩约往晋阳而去了。 暮云低垂,狂风骤雨正在酝酿。山间林叶拍打得急迫,吉贞怕温泌被吵醒,走去关窗,见外头的浓云正在纠结,互相挤压,变幻莫测,似有龙虎的兽影破困而出。 她自桃符之口,听到了徐采讲述的崔凭旧事。 飞龙在天,从以风雨。 崔凭和先帝、郁羽林的那场祸事,是始于崔凭在寺中看到的龙影吗? “唰”的一声,帷帐被猛然拉开。温泌跳下床,赤脚奔到窗前,拦住吉贞要关窗的动作。他抬头望了望天,说:“要下暴雨了。” 这一场觉没睡多久,他眉间还有浓浓的郁气。被雾气打湿了面部,他精神一振,吐尽浊气。 “使君!”在暴雨降下之前,韩约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手上还拎着一蹶不振的程凤今。 哽咽着说:“卢燧残暴,左夔已经被他戕害,在下无能,连他的尸骨都没抢回来!” “左夔死了?”众人惊闻噩耗,慌乱的脚步到了厢房外头,见吉贞在房里,没敢闯进去,只在阶下七嘴八舌地追问韩约,“卢燧果真害死了左使君?” “正是。”韩约抹了一把脸,断断续续道:“我押着程凤今到了晋阳城下,卢燧早得信在城门上等着,不顾程凤今鬼哭狼嚎地哀求,老匹夫一把将左使君自城头推下……”他说到后来,脸上肌肉抖动着,情难自已,大哭起来,“在下想要去抢回左夔尸首,城上乱箭齐发,被射中胳膊,怕折在阵前,不敢再贸然去抢。” 程凤今见众人怒视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忙大喊道:“将军饶命,卢令公一向对我深为倚重,不会……” 话没说完,被温泌夺过韩约腰间横刀,手起刀落,堂堂晋阳令,瞬息之间,命断兴龙寺。 韩约等人都是刀尖舔血惯了,倒也没说什么,只为左夔哭了一场,便命人将程凤今尸首搬走。 “把他扔在晋阳城外,”温泌把横刀还给韩约,面色冷厉,“设伏兵看守,谁敢来捡,格杀勿论。” “是。”韩约跟在温泌身后,走到院中,突然温泌脚步一停,回头一望,见吉贞还呆若木鸡地立在厢房里,汩汩的热血,被黄豆大的雨滴冲散,留到了她的足下,浸染了凤头丝履。 温泌后知后觉,这才想起来刚才杀程凤今时,吉贞也在身侧。 吉贞怔了一会,抬眼,和温泌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回过神来,对他摇摇头,走开几步。脸色有些不好,神情还算镇定。 温泌放了心,和韩约走了。 这一日,雨下到入夜也没停。徐采自程凤今死后,便有些心不在焉。躺也躺不住,走也走不动,便靠墙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凝听外头动静。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兴龙寺的青砖地面上,冲散了血迹,掩盖了许多低语。 不知道温泌和韩约这会在干什么,徐采瞪着桌上模糊的一团烛光,心神不宁地猜测着。 “这回知道怕了?”杂役士兵走进来,把一 分卷阅读68 碗水、一个笼饼往徐采面前一丢,嘲讽地说。 “程凤今的尸首,可有人捡走了?”徐采跟他打听。 士兵眼睛一瞪,很有气魄道:“韩将军设有伏兵,谁敢来捡?谁来,乱箭齐发,立时没命!” 徐采不再说话,等士兵离开,他端起碗,呷了一口水,遥望着温泌书房的灯光,留神他的动静。 生离死别之际,人的思绪如游丝,是飘荡不定的。短短的时光,徐采想了许多,程凤今,卢燧,戴申,徐度仙,当然还有在京都北里的那些倚红偎翠旧时光。 今夜期,来日别,相对只看愁绝。 偎粉面,捻瑶簪,无言泪满襟。 银箭落,霜华薄,墙外晓鸡咿喔。 听吩嘱,恶情悰,断肠西复东。 可惜程凤今一个无足挂齿的小小县令,不值得他牵肠挂肚。这男人云集的行伍中,也难得慰藉那点柔肠绮思。 没有流霞酌,也没有蒙山茶,徐采饮着淡而无味的冷水,破天荒地有些思乡了。 一声惊叫,打乱了徐采的思绪。手里的碗险些砸在地上,他猝然回头,见声音来处,正是对面的厢房,那是清原公主的居处。在兴龙寺,不比府邸,行坐简陋,彼此声气相闻,似乎也颇有妙趣。徐采看是看不清的,只能秉着一腔看戏的心,侧耳去听。 那声惊呼后,就没有了动静,有细碎的脚步声,是桃符在来回奔波,送热茶,捧巾栉,细语轻唤,给梦魇的吉贞安神,替她更换冷汗打湿的锦褥。 显然温泌的耳朵没有徐采好使,这厢折腾的人仰马翻,他完全没有留意,只和韩约在书房里盘桓。 公主啊公主,你毕竟还是个女人呐。徐采开怀一笑,咬了一口笼饼,似乎报了昨夜那一脚之仇,顿觉解气了。 三日之后,骤雨初歇,兴龙寺里却仿佛悄然沸腾起来,小兵大将各自忙乱,马声嘶鸣中,有人在清点辎重,揩拭铠甲。徐采趁乱抓住给他送水的杂役,做不经意状,又打听道:“程凤今的尸首给人捡走了?” “没有!”那杂役小兵正忙着,一把甩开徐采的手,“卢燧胆小,不敢来捡,韩将军已经下令,把尸首拉到山后,草草掩埋了!” 徐采腿伤还没全好,被他甩个踉跄,差点坐在地上。他也不生气,站稳了身形,好脾气地道声谢。 是夜,荒无人迹的兴龙寺后山,两名士兵摸黑去掩埋程凤今的尸首。一人举灯,一人挖土,浅浅刨了一个坑,把人扯过来,先照旧从头到脚摸一遍。 程凤今是晋阳令,身上值钱东西自然不少。头上的簪子,脚上的皂靴,袖子里的碎银,腰间的革带,一股脑被扒拉下来。 “袍子不错,可惜被使君那一刀戳了个洞。”掘土的人嘟囔了几句,拍了拍手,打算埋人。 “你不要我要。”举灯的人忙凑过来,把程凤今的外袍扯下来。袍子湿透了,但料子极好,衣襟和袍脚绣的花纹也精细,补一补,能换十几个钱。 埋了尸首,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举灯的人怀里揣着一堆衣裳鞋袜,喜滋滋地边走边看。 他猛然停下脚步,借着灯光,把袍子的里襟和袖子细细翻看。 里襟和袖内有密密小字。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腻歪过头,字数严重超标。 第36章 朱旗曳日(一) 初夏的季节,马牙山一如既往晶莹如玉。日光照耀在山体裸露出的灰白岩层上,折射出的雪光刺入人眼,戴申迎着这刺目的雪光,走在丰厚广阔的草地上。 马牙山北望乌鞘岭,山峡之间草丰水美,是戴玉箴亲自择定的陇右军驻地。戎羌、匈奴和吐蕃先后在此长居,陇右军中绝大多数的低级士兵身上都带点番人血液,在中原人的想象中,总是剽悍阴骘。 被这成千上万剽悍阴骘的士兵们以热烈的目光追随着,戴申司空见惯、波澜不惊,面朝马牙山想着自己的心事。 戴申的脸,融合了他母亲给予的清秀眉目和枪林箭雨锻造出的硬朗轮廓,在马牙山的雪光直射下,他天生的清秀退避三舍,后天的硬朗突兀地显现出来。 戴申虽然年轻,但绝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上级。 节度副使晁延寿年纪大把,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了,每回被迫找戴申说话,强调总有些生硬,“使君,跟大家说点什么吧?” 自传檄天下将近三月了,各地人心思变,唯有陇右岿然不动,别说普通的士兵们等不及,连晁延寿都不耐烦了。 被这么多双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做统帅的即便心里没底,总得怒吼几句,振奋下士气吧? 戴申明白晁延寿的不满,他张了张嘴,对上一双双满含焦灼、渴望的眼睛,他顿时没了兴致,把嘴又闭上了。 人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冲锋沙场,建功立业,没有谁像他这样,还要悄悄考虑兵败将亡的后果。 说什么?他们懂他吗? 他摇摇头,没有和任何人交流的欲望,只是拍了拍草场上的骏马,掉头就往回走。 晁延寿没有再啰嗦,他老当益壮,披着沉重的铠甲,在人群里穿梭,和兵将们闲话家常,偶尔余光瞟一眼戴申的动静。 回了衙署,戴申就知道了,晁延寿没有那么容易放过他。 衙署正堂上,攒头坐着大大小小的将领十几个,都是被晁延寿暗地里怂恿了来,要逼戴申给他们一个“交待”。 这些人,都是戴玉箴的旧臣,戴玉箴死得太早了,导致这些旧臣们没有了人辖制,占着陇右军中重要的职位不挪窝,各个显得居功自傲、肥胖臃肿。在戴申宣布要进京除贼那一日,他们对他难得露出些阿谀和顺服的姿态,这幅姿态没有维持很久,见戴申迟迟没有动静后,他们的轻蔑和厌烦就完全不加掩饰了。 “使君,”老奸巨猾的晁延寿没有出头,说话的是一个皮肤黑里泛灰的汉子,也是陇右军的兵马使之一袁定方,他身上的明光甲没有卸,说话也是直冲冲的,“使君要是年轻怕事,趁早说一声,某也索性卸了这身铠甲,回家种田去也。” 众人连声附和,袁定方一时兴起,当场解了胸甲,“哐”一声扔在地上。 晁延寿这才施施然出来打圆场,“诸位领兵多年,离了你们,陇右军都要散了,切勿意气用事。” 袁定方“呵”一声,“有使君在,陇右军怎么会散?不过这么多人马,凉州地狭人稀,再等三年,也要坐吃山空了。使君担心战场上的刀剑无眼,可以在凉州安然等着,咱们这些人,不论哪个,只要使君一句话,都能舍出命去冲锋陷阵。” 他对着戴申大力拍胸口,那意思很明白了:不想大家散伙,你就别犹豫了,立马抄起家伙干。没那个胆,就滚开,让位子给胆大的人 分卷阅读69 来干。 戴玉箴死后,他们为防朝廷派人遥领陇右节度使,一起拥立十几岁的戴申子承父业,如今朝廷和陇右的势力此消彼长,戴申这个忝居高位的少年人就很碍眼了。 戴申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不说话,冷冷地看一群老家伙撒泼。 晁延寿懂得见好就收,见戴申脸色难看,在他发作之前,喝令众人把铠甲都穿了回去,然后对戴申拱了拱手,诚恳地说:“使君,行军打仗,贵在士气。如今离传檄已过三月,士气渐衰,使君若暂时不打算进京,也要提防周遭各镇作乱,反攻陇右。” 戴申一听晁延寿好声好气的说话,他心里就烦。强迫自己耐下性子,他简短地说:“打是要打的,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先入京,还是先攻河东。” 袁定方激动地抢先回答,“使君,当然要先进京!” 晁延寿也点头道:“既然是以铲除阉竖之名举事,理应先进军京都。” 戴申装糊涂,“要进军京都,谁来领军?” 袁定方立起身:“属下愿为先锋!” 晁延寿也顾不得谦让了,撅着胡子,精神百倍地自动请缨:“属下虽老了,也能日行千里,可在袁将军之后压阵。” 戴申不开口,他们已经自说自话,分别安排了职责,磨刀霍霍,立时就要杀进京城去了。戴申好像要故意气死他们,一句话就把奔龙椅而去的众人拦住了,“你们谁都不许进京。” 晁延寿气急,上前逼戴申道:“使君大概心中另有打算,何不说出来与我等参详参详?同在陇右军,当齐心协力,不可独断专行。” 戴申将直面而来的晁延寿格开,负手踱了几步,沉吟道:“我传檄天下,一为震慑朝廷,二为刺探各镇虚实。若贸然进京,除阉竖不难,除了阉竖,要把皇帝怎么办?” 戴玉箴生前忠心贯日,死了儿孙要被安一个谋朝篡位的恶名,怕气得能从坟里跳出来。 “自檄文传出,岭南、西川、河东、淮南各道蠢蠢欲动,总有人按捺不住,要趁地利之便,先下手为强,等皇帝被他们虏获,陇右军再挥师南下,既清君侧,又勤王,岂不两便?” 戴申平素沉默寡言,难得多说几句话。晁延寿听得一愣:戴申年纪轻轻,倒能沉得住气,让他颇有些意外。 他有些不情愿地说:“话虽这么说,万一被别人抢占先机,也是不妙,况且军中近日人心浮动,和处月部这几战,损耗颇多……”不趁乱去打打劫,抢抢钱,那些新收编的番军饿上两顿,就要作乱了。 晁延寿没说完,光一想,就冷汗涔涔。 “叫朱邪诚义领他的人去……” 戴申一语未落,袁定方等人倏的立了起来,连声反对。朱邪诚义是处月部降将,手下全是番兵,叫他领兵去攻打京都,岂不是好大一块肥肉都落在了外人手上? 晁延寿也说不妥,“朱邪诚义野性难驯,手下番兵又不听管束,到了京城那种地方,怕要烧杀抢掠,万一捅下篓子,可怎么好?” “他总要烧杀抢掠的,”戴申轻描淡写,“不放他去京城,难道让他在陇右闹事?万一捅下篓子,等大军进京的时候,杀了他抵罪就是了。” 晁延寿悚然。戴申这意思,是要拿朱邪诚义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做先锋军,替罪羊,给陇右军光明正大占领京城做垫脚石了。 他悄然用一种狐疑、警觉的目光审视戴申——这个眉目隽秀,还带着读书人般孤介冷傲的脾气的年轻人,其实比戴玉箴要冷酷无情——戴申的目光蓦然转过来,晁延寿吓得脖子一缩,生怕戴申真要派他去攻打京畿似的,忙不迭说声:“是!” 戴申瞅了他一眼。晁延寿服软,底下人也自然没话说,各色目光中,他丢下众人,径自往外走,却和小跑进来的秦住住撞个正着。 “小心,”戴申扶了一把。秦住住这些日子都在私邸,不怎么来衙署,此刻还穿着裙袄,因为奔跑,苍白的脸色中泛着一丝红晕。 “郎君,有徐采的消息。”秦住住一眼就瞧见正堂上黑压压的人。晁延寿见了她没好气,她对着这些人,也戒心十足,转过身,压低了声音道:“他在河东被掳,设法传信回来的。” 戴申把秦住住手里那一团物事展开一看,竟然是件绸衫,后襟袖内是满满的字迹,戴申搭眼一瞧,当先一句便是:拾得此衣者送至凉州戴邸可得细绢百匹。徐采字迹戴申是熟悉的,“一张嘴就是细绢百匹,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戴申不屑的和晁延寿一群老家伙虚与委蛇,对徐采因为年龄相近,还略微信任一些。一边往外走,一边将徐采的信飞快看完。 “温泌在河东……”徐采并没有提自己为何会陷落敌手,也没有提及清原公主,秦住住只能暗自猜测,清原公主是否也在河东呢? 她侧过脸去,留神戴申的表情。 戴申脑子里却没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只充斥了徐采的一番剖析。 “温泌隐身蒙山,意在太原。太原据山河之险,控五原之都邑,进可攻,退可守。君若南进,恐被掣肘,其虎视眈眈,又有趁虚反攻之险。举事之初,宜先正名目,京都不可不夺。温泌横亘河东,其势愈壮,伺机而动,可为大患,太原不可不取。今左夔丧于晋阳,温泌兵临城下,卢燧有投诚之意,大君宜假十万兵众佯攻京都,连夜鸣金鼓噪,高燃烽火,引温泌大军南下勤王,再暗度陈仓,悄然夺取太原,趁势收取河东,集结兵力,一举平定中原。” 戴申猛然站定脚步,徐采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佯攻京都,实取河东。知道温泌就在太原,他沉寂多日后,突然有些兴奋起来。 “叫朱邪诚义。”他返回衙署,急招番将,依照徐采提议,命他兵至关口,鸣金鼓噪,高举旌旗,虚张声势。 袁定方急了,追着戴申出了衙署,“使君,属下要领兵去京城!” 戴申皱眉,断然说:“你不能去!” 袁定方满脸横肉一起绷紧了,怒视着戴申,把腰刀猛然一收,撞得铠甲铿锵作响,气冲冲地走了。 秦住住欲言又止,见衙署里众目睽睽的,也不好开口,待回了私邸,戴申换衣服的时候,才提了起来,“你有意要派袁定方去河东,为何不直言相告?他当你不肯重用他,气得脸都黑了。” 戴申把腰带丢在一边,不以为然道:“这个人虽然勇猛,却蠢得很,不必跟他说那么多。” 秦住住接过他解下来的铠甲,摇头道:“你不信任他,让他怎么信任你……” “别说了。”戴申被吵了半晌,已经烦不胜烦。他忍耐着暴躁,宽衣往榻上一躺,手臂横在额头上,闭眸安静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脸上带着自嘲,他说:“我倒想像徐采 分卷阅读70 一样,一张口就能许人以千金。人都道陇右势大,实际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我不像个沙场拼杀的将军,倒像个每日要为生计发愁的管家婆。” 秦住住不意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也笑了,“怎么这么说?” “二十万的大军,人要吃饭,马要吃草,一月就能耗尽凉州半年的收成。吃不饱,就要作乱,”戴申把手臂放下来,一双黑眸带着淡淡的厌倦,“晁延寿他们谁知道,我才二十多的人,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太累了。” 秦住住温柔地抚着戴申的眼角,说:“我知道。”他的乌黑的鬓发中有几丝灰白,她眼尖看见了,怔了一会。 戴申没有察觉她的落寞,兀自想了回心事,他兴致盎然地盘腿坐起来,说:“等徐采回来,我要好好赏他。” 秦住住替戴申捏着肩背,等他身上僵硬的肌肉慢慢舒缓下来,她揉了揉手腕,攒眉道:“徐采在温泌手上,你怎么把他救回来?” “不得已,只能先使重金贿赂韩约,把他赎回来了。”戴申一想到又要花费一笔巨资,顿时有些头疼。 秦住住从匣子里把一封拆开的信给戴申看,戴申一见封皮上写的徐采的名字,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来,“这是徐采的家书?” 秦住住并没有半点不自在,“徐度仙在京城,他的信自然要小心审查,你不信晁延寿,难道徐采就能深信不疑了?” 戴申并不认同秦住住的做法,但如今徐采生死未卜,也的确没有避忌的必要了,遂问道:“信里说的什么?” 秦住住一张秀致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意,“徐度仙恐固崇要借机生事,已经将徐采自族谱上除名——连徐采的岳父、司空李昱也和徐度仙退了亲,这会徐采可是众叛亲离,孑然一身了。你赎他回来,他必定感恩戴德,竭力辅佐你。” 戴申冷笑一声,“所谓钟鸣鼎食之家,人情淡薄,可见一斑。” 秦住住一见他那副桀骜孤介的神情,有心要劝谏,但信期又至,肢体酸痛,下腹沉重,也懒得去多话,只坐在一边沉思。戴申哪知道她心里有事,自顾躺在榻上筹谋许久,定了袁定方去河东,但又有些不甘心。 肩头被处月沙陀刺的伤已经好了,他一腔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我想亲自去太原,”他喃喃道,“好好和温泌打一仗。” 因为清原公主吗?秦住住暗自猜测,眉头难以察觉地一蹙。 丢下戴申,她捂着下腹挪到门口,小声吩咐婢女道:“把杨和尚叫来,我身上不好。” 第37章 朱旗曳日(二) 杨和尚是昌松人,自称俗名叔宝,在外游荡了多年,仍旧是一口浓浓的乡音,经文他勉强能念两卷,女科倒是精通。秦住住原本看的是戴申手下的医官,自从被人引荐了和尚,就只招他来看脉问诊。 他是出家人,又云游多年,和凉州官场素无挂碍。 对他吐露心事,她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杨叔宝一个落拓不羁的出家人,进了闺房,却很有分寸,低眉顺眼放下药箱,坐在榻边,洗过手,将针包展开,拈起一枚细长的银针,抬眼一瞧,秦住住俯卧在榻上,背上衣衫卷起,用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帕覆盖着。 银针的寒光在眼前闪动,刺入穴位,杨叔宝指腹搓捻着艾绒,留神去看秦住住的表情。 戴申的妾,眼睛鼻子生的是细致小巧,光看面相,该是怯懦柔弱的,可银针在眼前晃时,她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他想,这个女人,要么心性像刀头舔血的男人一样坚毅,要么自幼吃过很多皮肉之苦,因此对艾炙毫不在意。 一刻之后,杨叔宝收了针,交待莱儿:“以艾叶,阿胶,干姜研磨成粉,一日两次,煎茶饮服,可治宫胞寒凉。” 秦住住目视莱儿离开,才问杨叔宝:“我幼时常于信期在冷水中盥洗,还曾全身浸泡在冰水中,以致宫寒,不知以后是否于子嗣有碍?” “阿弥陀佛。”杨叔宝随口念句佛号,心里嘀咕着:果真是自幼吃过皮肉之苦。哪里的人家,会这样对待自家的亲生女儿呢? 秦住住一双眼睛,十分殷切地盯着杨叔宝,杨叔宝知道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地说给她听:“宫寒,不是什么严重的症候,年轻的娘子,十有八九都宫寒,其实不至于妨碍子嗣——”他顿了顿,狡诈地一笑,说:“只要有心,总能有的。” 秦住住攥着衣角,有点拿不定主意。 杨叔宝慢吞吞卷着针包,一边起身,随口说道:“娘子身体底子是很健壮的,郎君此刻精血旺盛,也正是最适宜的年纪。” 秦住住最近跟入魔了一样,睡里梦里都是这事,她也不掩饰,追问道:“过了三月,是否真的万无一失了?” 杨叔宝“啪”地拍了一把光秃秃的脑门,满口承诺,“有贫僧仔细调理,确保万无一失。”秦住住都按捺不住心急,他更直言不讳了,把秦住住身形一打量,他笑道:“娘子身形瘦削,四五个月内,寻常人也看不出来。” 秦住住掩住胸口,仿佛要按住砰砰的心跳。寻思了一会,她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状似寻常地说道:“你这艾炙似乎很有奇效,我这会身上也暖了,你隔几天再来,我要多炙几次。” 病人如此迫切的寻求救治,也不曾拖欠诊金,杨叔宝还有什么好推诿的,当然立即答应。 磨磨蹭蹭地收拾着药箱,杨叔宝借机走到窗边,借着窗缝往书斋看去,正见戴申穿戴整齐,出了书斋,要出门去,秦住住忙嘱咐杨叔宝一句:“别让郎君看见你,等他离开你再走。” 这提议和杨叔宝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一远一近守在窗边,无声地注视着戴申穿过庭院,出了府邸。 杨叔宝把药箱往桌上一放,走过来似无意地问:“贫僧一路行来,经过灵武,得知灵武郡守也是姓戴,不知和郎君是否沾亲?” 秦住住眉头一拧,说:“他是戴度,郎君的嫡亲大兄。” “果真如此!”杨叔宝猜对了,很高兴,“贫僧听闻戴太守在灵武容纳各处游兵散勇,朔方、河东一带的败兵之将,多有投奔太守而去,不知是否郎君指使太守?” 秦住住难免疑心:“这你都听说了?” 杨叔宝很自然地解释,“贫僧有位师弟,略懂些拳脚,化缘不能果腹,也投戴太守而去了,贫僧倒有点惦记他。” 戴度自退至灵武后,和戴申不通音信,秦住住三翻四次提醒戴申要监视戴度言行,戴申念及手足之情,都没有听从。杨叔宝这么一提,正说中秦住住心事,秦住住不禁退了几步,坐在桌边,愁眉不展道:“我要再去劝谏,郎君心里必定要怪我挑拨离间,反而不好了。” 杨叔宝呵呵一笑,毫不避讳地说:“君子虚怀 分卷阅读71 若谷,岂知小人辜恩背义?娘子真心为郎君,何必非要他首肯?娘子只须派两名得力的奴仆,命他们往灵武,以探视为名,行探查之实,最好能掌握一二证据,转呈郎君,郎君自然不能再徇私。” “你说的是。”秦住住思索了半晌,下定决心。 杨叔宝便不失时机地告辞了。他将缁衣一拂,背起药箱,走到门口,忽见已经离开府邸的戴申又去而复返,径直往秦住住所在的厢房而来,杨叔宝一见立即就要和他来个狭路相逢,一时竟有些慌,错开一步缩到廊柱后头,眼睁睁看着戴申自廊下经过。 这一次偶遇,杨叔宝把戴申看个分明。名震天下的陇右河西节度使,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天泉一样,透着股舍我其谁,睥睨天下的傻气。杨叔宝的敬畏顿时飞到九霄云外,驼起的腰直了起来。 看他人品长相,倒也堪与清原公主匹配,可惜身边没有自己这样的谋臣,懂得抢占先机,以致被一个骨头没二两重的女人迷了心窍。 杨叔宝这么一想,顿觉神清气爽,迈开大步敞着缁衣,大笑而去。 伏汛一来,太原的雨仿佛要下个没完没了。兴龙寺禅房外野生的芭蕉长得势不可挡,被骤雨打得叶片胡乱拍打在窗扇上。 吉贞猝然翻身而起,茫然四顾。芭蕉的影子映在窗上,张牙舞爪。 她反手一摸,背心到前胸,汗湿寝衣,一颗心跳得压制不住。她推开锦褥,靸鞋下床,桃符已经闻声起来了,把烛台放在桌上,她迎上来一看,见吉贞颧骨发红,有些不安地说:“殿下这些天常常盗汗,要寻个医官来诊诊脉。” 潮热盗汗,是阴虚之症,吉贞心里有数,并不担心,只是四肢瘫软无力,慢慢坐下来,她撑着额头,眼睛甫一闭上,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猩红刺目的一幕。 她立即摇头,有些惶恐地睁开眼。 桃符把烛台挪了过来,烛光驱散了浑身的寒意。吉贞拧眉盯着那张卧床,床是寺里的旧物,正对着后窗,没有设帷帐,四角缠绕着微微泛黄的竹藤。锦褥狼藉地堆在床上。 桃符察言观色,“殿下,又做噩梦了?” 连着三夜噩梦,吉贞先是惊恐,继而狐疑,最后当机立断,指示桃符道:“这张藤床阴气太重,把它搬出去扔掉。” 吉贞从不信邪魅之说,桃符认为她是身体抱恙,以致疑神疑鬼,便说:“殿下近来虚症有些重,要请医官来开几副药吃。” “韩约随军的医官只会止血裹伤,况且荒郊野岭的,哪来咱们平日吃的那些珍奇药材?”吉贞换过一件干净的寝衣,抓着衣襟,她心有余悸倾听着外头凌乱的风雨,执拗地说:“这个床不对劲,你去把它丢出去。” 桃符见她离床老远,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恐怕真的疑心,也只能去外头唤了两名士兵,要来挪床。夜深人静时这一折腾,许多人都醒了,桃符擎着烛台立在门边,才把路让开,温泌却先一步走了进来。 他也是夜半被从床上惊醒,衣衫不整,从头到身,湿了一片,在地上转了一圈,没找到吉贞,他喝止了搬床的两名士兵,“干什么?” 桃符讲了缘由,温泌当然也不信这个邪,不以为然地说:“床留着,你们都下去。”目光在阴影里逡巡一周,见吉贞独自坐在暗处,他走上前去,手落在她肩头。 瞬间的四顾无言,温泌灵机一动,俯首笑道:“原来你是怨我这几天都没过来——想要我陪,说一声就是,何必半夜闹得人仰马翻?” 吉贞仰头看他。避着烛光,她脸上是一团晦暗阴影,眉眼都沉浸在阴影中,静默无声。她好像在端详他,又好像纯粹望着他在发呆,琢磨自己的心事。 闭眼是淋漓的鲜血,睁眼是他被雨水打湿的眼睫,毫无芥蒂、无忧无虑。 对比她的惊慌失措,他怡然自得地让人嫉妒。 力量重新凝聚,她没掌握好力度似的,近乎粗鲁地将他的手一把挥开,起身说:“谁想要你陪?“ 吉贞的脾气有时候来得莫名其妙,夜深人静的,温泌没打算直撄其锋,他好脾气地让开来,转身踢了踢卧床,问吉贞:“这床有阴气,吓着你了?“ 被他那散漫的语气一问,她接连几天的噩梦都成了不足为人道的笑话,吉贞背过身,“你走吧。“她打算把他打发走,叫桃符来床上和自己一起睡。 吉贞已经极力显得平淡了,温泌却深信她心里藏着怨气,把湿衣一脱,他自说自话地坐在床边,开始脱靴,“这床好像是有些凉,我也来躺一躺。我阳气重,身上热着呢。“ 吉贞又不能硬把他扯开,只能容他上了床,自己慢慢走过来。 温泌一手撑着脑袋,望着她袅娜的身姿,大吐苦水:“这几天商议事情太晚,我怕吵醒你,都和韩约挤在一起,后悔死了。“ 吉贞走到床边,仍有些心悸,站着问他:“后悔什么?“ 温泌别过脸,嫌弃极了:”韩约睡觉打呼磨牙,脚熏得被子都是臭的。“ 吉贞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活该。“骂他几句,解了气,夜里时常不能安寝,她肢体是疲倦的,忍着恐惧躺上床,四肢仿佛沉入水中,缓缓下坠。 突然挤上来一个滚热的怀抱,温泌手脚并用,从后面把她紧紧抱住。吉贞心头稍定,动弹不得,片刻后被烘烤的出了汗,她烦躁地转过身,瞪他。 ”你好像瘦了。“温泌抬起脸端详她。阴影勾勒出她下颌的轮廓,颌骨是尖尖的,丰润的脸颊有些减色了。 ”我一直做噩梦。“吉贞坦承自己的惊惧。 她以为这话一说,温泌起码会有些惊讶,或者愧疚,亲眼目睹了程凤今的死,她需要人殷勤备至,嘘寒问暖,才能缓解心中惊惧。 温泌却只是“哦“一声,他猜到她会受惊,第一次见死人,谁不受惊?他习惯了,并没有把它当成多么严重的事。 见多了就好了。换成别人,他一定轻描淡写地这么安慰一句,可转念一想,他并不希望吉贞一个女人见那许多的死人,他顺势又找了个理由,“在这里吃不好也睡不好,你还是回范阳吧。“ 吉贞凝视着他的一颦一笑,试图在里头寻找为自己忧虑揪心的端倪,没有找到,她失望之极,心想,那些所谓生死相许,也不过花言巧语,口不应心。 我怎么也成了一个自怨自艾,满腔幽思的闺中妇人? 她蓦地惊觉,打消了那许多闺怨,温泌还浑然未觉,手在她此起彼伏的曲线上流连时,她的心悄然硬了起来。 任他挠破头也想不到,女人的热情来得没头没脑,去得莫名其妙,究其原因,不过是一个眼神,一个字眼。 ”我不走。“吉贞坚定地说,意志比以往更加强烈。 其实… 分卷阅读72 …不走也好。温泌有些婆婆妈妈地想。他仗着龙马精神,翻身而起,抓住吉贞衣带,“你这会可好了吧?咱们在这床上干点别的事,“他扯着她的耳朵,低声细语夹着笑,”以后你在这床上不会做噩梦,做的全是春……“ 吉贞一声冷笑,把他没出口的“梦“字截了回去。她把衣襟一合,给他一个背影。 两人各自为阵,一觉睡得风平浪静。翌日,红光耀目,是个难得的晴天,温泌刚洗了把脸,韩约就在外头禀报,“戴申派使者来了!” 第38章 朱旗曳日(三) 自河北观察使左夔横死,云中守捉将韩约调集麾下五千人马,堂而皇之驻军兴龙寺,占据了蒙山。 卢燧紧闭城门以拒敌,双方不知为何缘故,僵持旬日,旁人莫衷一是。 戴申使者抵达龙兴寺。 徐采闻讯,拐杖也顾不得,跛着脚到了窗边,扒着窗框张望,戴申使者等在殿前,几名仆役押着牛车,车上满载钱物,从寺院里排到了寺门外。 温泌没有露面,韩约走了出来,对使者还算客气,把他引到殿上。 徐采心急如焚,奈何外头人声鼎沸,牛马嘶鸣,听不到韩约和使者说了什么,他伸着脖子,踮起脚,视线直追着二人消失在殿内,无计可施,扶着墙慢慢坐下来。 等到后晌,韩约那里还毫无动静,徐采正等得心焦,恰杂役士兵来送饮食来,徐采接过托盘,道声谢,两眼炯炯有神地看向士兵。 士兵安放了碗箸。徐采探头一看,竟然与往日粗陋的吃食大相径庭,是馎饦,直白光滑浮于清汤,点缀着几片翠绿野韭,旁边还有一碟鹿脯,并一盅鲎酱。 徐采这段时日,为了气节,把自己饿得饥肠辘辘,忍不住塞了两大块鹿脯在嘴里,捧起馎饦喝了一口滚烫的汤。 士兵没急着走,在旁边瞅着徐采大嚼,一脸古怪地嘀咕,“就这么个人,也值得那许多钱?” 徐采顾不得追究他话里的轻视之意,鼓动的腮帮一停,他忙问:“什么值许多钱?” 因为戴申使者的豪奢之举,士兵看徐采,就像看一个金光闪闪的财神,言谈也客气了不少,往外头列队的牛车上一指,他说:“这些,都是凉州来的,要特地送给将军,以感谢收留你的恩情。” 徐采一激动,热泪差点落下来,慌忙把碗箸丢在一边,“韩将军可收下了?几时放我走?” 士兵瞧着外头的牛车,很觉得惋惜,啧啧地:“将军说了,徐郎在蒙山游览,乐不思蜀,叫戴使君不必客气,礼物还请收回!” 徐采如遭重击,闷不吭声坐了片刻,猝然起身,跛着脚在这斗士中如困兽般来回盘桓,最后极力抑制住烦躁和愤恨,往榻边一坐,沉声道:“我吃饱了,你收了吧!” 士兵一看,馎饦吃了一口,鹿脯少了两块,鲎酱原封未动。他摇摇头,认为徐采很不识抬举,这些野味是韩约闲得发慌,特地领人去山里捕的,旁人还轮不上,他一个俘虏,倒嫌弃! 刚才见过使者,意识到徐采在戴申处颇受宠信,韩约还特地叮嘱下面的人,衣食上不要苛待徐采。这士兵得了令,鼓着嘴收了碗箸,临走时问徐采,“这些不合胃口,郎君还想吃些什么,直言无妨。” 徐采正裹着一领薄被假寐,琢磨着自己的心事,闻言,他漫不经心地说:“瓜州红菱、青州蟹黄最好,洞庭鲋鱼、益州鹿尾也可勉强入口,再不济,有生鱼熊掌,鸡跖猩唇,也差强人意。” 这一串竹筒倒豆子,那杂役除了生鱼熊掌,别的一个也没听懂,茫然张口,“什么……” 徐采不屑和他鸡同鸭讲,眼睛一闭,养精蓄锐去也。 那杂役暗地里啐他一口,回来添油加醋禀报韩约。韩约并没有把他那些生鱼熊掌什么的放在心上,置之一笑,说:“这东西知道脱身无望,恼羞成怒了。” 那使者被软硬兼施送下去歇息,奉上的一部分贵重礼物就堆在堂上。韩约不敢藏私,请了温泌来过目,温泌拿起礼单一看,绢千匹,银五百,另有珍奇玩器、鲜果美肴无数。 都说戴申孤僻不群,竟舍得为徐采下这么大手笔,温泌哈哈一笑,擒拿了戴申的心腹,他很畅快,把礼单往韩约胸前一拍,说:“礼物退回,人留着。别再伤了他,刚死了程凤今,再死一个徐采,怕要被人骂我们残暴了。” 温泌满腔信心,是势必要熬到徐采倒戈,好大大地羞辱戴申一次。韩约是没什么信心,“这些读书人最重气节,就怕他自己要寻死……” “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不会走那条路。”温泌把礼盒里的一枚小银锭在手里掂了掂,又丢回去。“小心看守,别让他跑了就好。” 韩约知道温泌的心思,他也一笑,盯着那堆雪亮的银子,呲牙道:“只是这许多绢布金银,要白白送回给戴申,我又有些不舍得……”能买好几百匹骏马呢。 但是要厚着脸皮把戴申的钱扣下来,面子上又过不去。 两人相对一笑,都有些无奈。 温泌走到院子里,掀开牛车上覆的油布,捻了捻底下的细绢,盘算了一回,突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招呼桃符,“拣一匹好绢给你殿下,军中衣食简陋,被褥的里子粗得扎手,不及这个柔软。” 桃符信以为真,以为温泌是体贴公主肌肤娇嫩,特地要送她细绢,欢天喜地地拣了一匹送去给吉贞。吉贞闻言脸上微微一红,背过身用细绢在脸颊上蹭了蹭,低眉出神,俄而脸色一冷,把布匹推开,哼了一声。 桃符还当她嫌这绢粗糙,“驸马好心好意……” “他好心?”吉贞呸一声,停了停,丢下桃符,走到正殿,温泌早借故躲了出去,只剩韩约在敷衍那名使者。 “你……”见俏丽的小郎君走了进来,韩约捧着茶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位是凉州来的贵客?”吉贞目光一转。 韩约听她口气,是没打算隐瞒身份,忙起身对使者道:“此乃清原公主殿下。” 清原公主曾在出降前折道武威,拜祭戴玉箴,凉州人尽皆知,这使者忙不迭见礼,好奇地觑着吉贞。 “请坐。”吉贞待他还算客气,转而问韩约,“礼单在哪里?” 韩约没搞明白吉贞这是什么用意,从袖子里把礼单呈给她。 长长的礼单,吉贞纤指展开,一眼扫到底,不见喜色,反而眉头一敛,对使者道:“凉州三县税户三千,去岁纳赋应有钱六百缗、粟六千石,绢三千匹,另有绵、或、布各有定额,你绢还差两千匹,银百两,其余器玩瓜果,折算下来,也凑不足数。这些可先卸下,其余赊着,等明年收成后再送来。”把礼单一折,收进袖中,她就要把使者打发了,“你去吧。” 分卷阅读73 使者被吉贞一通六百六千地听得头晕目眩,半晌,才反应过来,吉贞这是在算凉州的食邑,他拿来赎徐采的钱粮被误当成了给公主的岁贡。 使者慌了神,赶紧澄清,“殿下,这些并非……” 吉贞打断他,掰着手指算,“还有前年,大前年……我这里都有帐,清楚明白,你回去禀报你家使君,请他速速送来,莫再拖欠。” 使者苦笑道:“殿下!在下只是戴使君帐下孔目官,代使君行事。殿下食邑,由陇右观察使掌管,转运司按岁缴纳,与在下毫无关联。” 吉贞讽刺地一笑,对他的辩解并不认同,“听说陇右已经废止转运司,观察使形同虚设,臣子心中没有君主,兵将眼里没有尊卑,”她横他一眼,冷冷地说,“我的食邑,不同你家使君讨,同谁讨?欺君之罪,你替你家使君担得?” 戴申和清原公主有宿怨,眼见被无故迁怒,性命难保,那使者顾不得钱粮,讷讷称罪,不敢再多言。 把戴申的使者踢出门,韩约心情大好,转过身,就对吉贞行了一个大礼,此刻,方是心悦诚服,“殿下下降,实乃河东之幸……” “住口!”吉贞对着戴申使者的那副冷脸,转而朝向韩约。一双细长的眉毛飞起,怒到极点,她的声音也陡然尖利,“你们是男子汉大丈夫,颜面弥足珍贵,要算计我来做这个恶人?难道我堂堂的公主就不要脸面?” 他们神仙打架,自己一个凡人遭殃!这是温泌的主意,跟他没半点关系呀!韩约心里叫苦不迭,被吉贞一通怒骂,吼得左右退避,陪着笑道:“殿下息怒、息怒。” 吉贞是真的动了怒,当众把礼单一丢,掷在韩约脸上。足履踩着雨后泥泞的地,她穿过后殿,到了寺外。兴龙寺背后,正对蒙山,雨后山气空蒙,迎面绿意盎然,豁然开朗,吉贞深深吸一口山间的清气,走到温泌身后。 温泌躲在山后射箭。 没有箭靶,他拉开弓弦,瞄准树干上奇形怪状的结疤,年久形成的龟裂,像只眼,和他对视。 弓弦一松,翎羽飞驰,没入树干中。锋镝的声音在林间回荡,震得树枝摇动。 吉贞忽觉腮边一凉,枝叶上的凝露如雨水般洒落在她的肩头。 她“哎呦”一声,跑开几步,躲过那阵急雨,揭穿温泌,“你故意的!” 温泌兴起,她躲到哪里,他就射哪根树干,偏这里树木林立,他又箭不落空,吉贞没来得及问罪,自己反被淋得狼狈不堪。士气衰竭,她一跺脚,要回寺里去。 温泌这才收了弓箭,笑着告罪,“我错了。”把吉贞拦住,他自己肩头也湿了一大片,却毫不在意,笑得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酒涡深深,稍显稚气。 “你……”吉贞要骂他坏,又怕说出来像撒娇,堕了气势,只能没好气地转过头。 温泌扯开她衣领,狐疑地闻了闻,“你……好久没洗澡了吧?” 吉贞赧然。军中没有浴桶,她只能夜里用铜盆擦擦身,头几天浑身不适,慢慢地竟然也习惯了。她把衣领扯回来,紧张不已,自己也闻了闻,“有味道?” 温泌见她如临大敌,忍住笑,说:“有一点,我替你下场雨,洗一洗。” 吉贞知道他是在作弄她,遂放下心来,她余怒未消,“下次再有那种事,别再推我出去。” 温泌狡猾地辩解,“我没有推你,你自己要去的嘛。” 吉贞一看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惫懒相,就忍不住要生闷气。温泌才从戴申这里讹了不少钱财,心情很好,穿着革靴,在林子里走走停停,不时从枝头摘下野果,不怕死地扔进嘴里嚼了嚼,味道不好,又吐出来。 吉贞跟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袖,下令道:“你教我射箭吧。” 温泌一笑,也不推诿,直接把短弓给她。吉贞接过来,一拉,没有拉动,她站稳身形,咬紧牙关,又拉,仍然纹丝不动。 “没有佩韘,别把手割破了。”温泌拉起她的手,见雪白的手指上勒痕深深,在她手指上揉了揉,他把弓拿走,心平气和地解释,“这把弓虽短,也有两石,你臂力差得太远。” 两石! “军中招募,两石的弓都拉不开的人,连入伍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要做弩兵,骑射更不能差。”温泌拿起一枚小箭,侧脸看了吉贞一眼,“要养这些人,招兵、买马、锻造铠甲、兵器,哪一样不要用钱?战事一起,劳民伤财,但有些人处其地位,身不由己。” 吉贞盯着箭头所指的方向,默不作声。温泌轻轻松松拉开弓,搭箭,射中了枝头的一枚红果。他眉头一扬,给她一记得意的眼神。她被他引得扑哧一笑,手在他上臂好奇地摸了摸。温泌其实还年轻,肩背和腰身都是少年的清瘦,不比韩约粗壮,但手臂上的肌肉隆起时,蕴藏着惊人的力量。 “真硬……”吉贞情不自禁地喃喃,幼时该吃多少苦啊? 温泌闷头笑起来。 吉贞一看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顿时满腔怜惜化作乌有,剜了他一眼。 温泌拉起吉贞的胳膊,在她上臂隔衣捏了捏,冰肌弱骨,玉软花柔,让她跟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他除了嫌麻烦,真心还是有一点不舍的。 “你还是紧紧跟着我,叠被铺床,端茶送水,别想着动刀动剑了,”温泌在她下颌轻佻地捏一捏,“杨撒八。” 吉贞见箭从树干上落了下来,要走过去捡,温泌拉她一把,自己去捡起来,然后拎起她的长衫瞧了瞧底下沾了泥点的袴,“陇右送来那些绢是你要来的,给你留着吧,裁衣裳,铺床,做幔帐,都随你。”温泌慷他人之慨,很大方。 吉贞没有接他的话。走到寺内,见韩约正指使人把车上的钱帛往下搬,这些算军资,那些算公主私帑,泾渭分明。“不必了。”吉贞站在车前,顿了顿,把姜绍叫出来,“这千匹绢,你领走,替士兵们裁成夏秋两季的衣裳吧。” 温泌携弓箭经过,瞥了一眼姜绍,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径自回房。 刚解开外袍,见桃符跟着吉贞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匹赭石色棉布。 温泌用牙齿咬开袖带,侧脸说:“这颜色不好,不配你。” 桃符嘻嘻一笑,“这是殿下选了好久,特地拿回来给驸马裁衣裳的。”她把棉布往桌上一放,跑了出去。 温泌很意外,走过去看吉贞,“你会针线?” “不会,”吉贞把自己的妆奁挪过来,在里头挑挑拣拣,左手捻一枚针,右手持金剪,垂头思索,见温泌来看,她扭过身,背对他坐下来,语态娇憨,“我会学呀。” 温泌立在她身后,微微一笑。刚才在林间,他射落的残花在她发顶,香气盈鼻,她还没有察觉,他抬起手替她捻下来,往她怀里 分卷阅读74 一丢,便走出去了。 韩约得了意外之财,底气十足,精神大为振奋,待分派完钱帛,便来见温泌,“这一场大雨下得好!时候到了,可以动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甜酸角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甜酸角 19个;奇异恩典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d 3个;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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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般的士兵涌过来,温泌不失时机甩开吉贞,然后推了她一把,“你回去!”他头也不回地挤进人群。 五千人马,不到一刻,召集完毕,一时人头涌动,旌旗遮天,把个占地颇广的兴龙寺挤得水泄不通。脚下在轻微震动,桃符抱着双臂缩在门里偷窥,见温泌也在韩约之后上了马,桃符急忙叫吉贞:“殿下,殿下快看!”叫了几声不见应答,回头一看,吉贞也不见人影了。 外头摩肩擦踵的人,穿的一水儿褐色蜀衫,头缠发巾,哪里找得到吉贞? “驸马!”桃符急得要跳脚,追在队伍后头尖声叫温泌,想提醒他吉贞兴许在队伍中。可温泌全神贯注,已经随众离去。她的声音很快被马的嘶鸣掩盖了。 五千人马一离开蒙山,立即有斥候飞报卢燧,待大军抵达晋阳城外,护城河上吊桥已经收了起来,城门紧闭,所有人马都退守城内。扬起的沙尘飘落,谯楼上隐隐露出森严林立的人首。 连日的骤雨之后,终于放晴,龙城在如火如荼的晚霞下巍峨屹立。 人马止步,温泌在马上,单手遮在额前,他凝视了一会夕阳下的晋阳城,不经意地问旁边韩约,“都说龙城王气氤氲,你看到了?” “没看见王气,只看见霉气!”韩约望着谯楼,大咧咧地笑道,“要说王气,等咱们进了城,兴许就有了!” 身边都是心腹,韩约没有顾忌,说话声音挺高,温泌掣住马缰,呵斥了一声有些骚动的马,“吁,”然后转过来瞪了韩约一眼,表情倒不算严厉,“说话有点分寸。” 身为将领,祸从口出这句话韩约还是懂的。他敛容答声“是”,不再乱说话。 “卢燧最近在干什么?” 韩约上回潜入晋阳城一趟,重金买通了几个耳目,时不时也能听到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在加固城防,弩车、火箭,备了不少,没闲着。连城里排水沟都清了几遍,以防水淹。”要论攻城的路数,卢燧可谓烂熟于心。 韩约知道温泌最关心什么,没等温泌问,便加了一句,“似乎没有去向戴申求援。晋阳城的粮草估计能吃一年,老家伙是打算孤城死守了。” 河东二十一个州府,晋阳是唯一一个公然抗拒韩约进城的。晋阳兵强粮足,卢燧有恃无恐。 “他杀了左夔。”提到左夔的名字,温泌咬了咬牙,腮边线条猛然一紧。“卢燧高傲,不会直接开口求援。一旦开口,陇右军进城,等同将晋阳拱手让人。现在他以左夔之死向戴申释放信号,待陇右军自愿前来增援,若他守城胜券在握,还有反口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拒戴申于城外。” “老狐狸。”想到左夔之死,韩约气得手上青筋暴涨,阵前不宜发出悲声,只能拔出横刀,狠狠劈向冲车上的稻草,以发泄怒气。 突然一阵长长的“嗡”声,厚重苍凉,自谯楼而来,震破天际。 突兀的暮鼓声,被当成了战鼓,惊得韩约人马有一阵轻微的慌乱。 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城外的人马,谯楼上依旧撞着暮鼓,不紧不慢,一声 接一声。这是卢燧的态度:他处变不惊,视韩约如无物。 韩约受不了这个气,他猛攥刀柄,转向温泌,“酉时了,马上天黑了,动手吗?” 温泌对他点头。 韩约凛然,命旁边牙将先飞马至城门下溺战。谯楼上亦有人出来应答,声音极 分卷阅读75 高,清晰地传到韩约与温泌耳中,“韩约,你乃云中守捉,不在云中驻守,擅自调兵进犯晋阳,你可知罪?” 韩约的牙将毫不示弱,“陛下有诏,命我等来晋阳讨杀戕害左使君之人。贼人何在,还不速来受死?” “陛下的诏书何在?” 诏书自然是没有的,牙将眉毛一立,怒喝道:“左使君尸身何在?贼人戕害朝廷命官,辱及尸身,如此罪行,罄竹难书!天下人皆可讨之!” 你来我往,骂到嗓子沙哑,肚子里没了词,双方不约而同,各自换了人,接着上前扯皮,大有骂到对方气绝而亡的决心。 吉贞同别的步兵一般,穿的蜀衫长裈,毫不起眼地混在队伍中。姜绍寸步不离,别人都以她是他的折冲府亲卫,都不曾在意。吉贞踮着脚,看得不甚清楚,只听见两方从文绉绉的问罪到了污言秽语的唾骂,天色渐暗,仍然没有停下的趋势。 她绷紧的神经略微松弛下来,肩膀一塌,对姜绍笑道:“似乎也不像你讲得那么可怕。” 姜绍词穷,唬不了,劝不住,他本有意请吉贞移驾至温泌身侧,可温泌堂堂统帅,却领着韩约,越众在前,反而更危险。姜绍只好绷着一根弦,一手虚虚护在吉贞身后,不断地说,“殿下小心,以防对方放冷箭。” 吉贞很费劲地自人群的缝隙往外看,天色暗了,瞧不见温泌的后脑勺,她望着谯楼上影影绰绰的守兵,蹙眉道:“天黑了,他们还在等什么?” 姜绍拉着吉贞后撤几步,寻片高地,搬几块石头,让她站在上头。这里人少,说话更方便一点。 “我看韩将军是有意拖延。”他望着前方战况,沉吟道,“殿下还记得韩约月前至汾河边查看水势,又修筑堤坝?” “是要水淹晋阳?” “是。汾河河道距离晋阳城尚有数十里,韩约声东击西,恐怕要等入夜后,趁卢燧全心守城,悄悄开挖河道,将汾水改道至城下,日后决堤淹城。” 一旦水淹晋阳,城中漂橹浮釜,才刚逃入晋阳的灾民,又要再次流离失所,熬过天灾,又有人祸。吉贞一时也不该说什么。 “怪不得程凤今在晋阳城中募兵,只要熟悉水性,恐怕是早预备要被水攻了吧。”吉贞道,越发觉得这场战事胜负难卜。 姜绍倒不惊讶,“卢燧身经百战,自然有所防备。” 嘈杂的人声中,两人在队尾,沉默地看着前方。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天边,晋阳城被暮色笼罩,谯楼上旌旗舒展,天风吹得人衣裾鼓动。 “以后数月恐怕都是连夜攻城了,殿下下次应该多穿点。”韩约这方到城下骂战的人越来越多,谯楼上架起弩车,似乎要放箭,姜绍忙横臂护着吉贞退了数步,“这弩|箭的射程恐怕不近,殿下小心。”他不厌其烦地说,把长袍脱下来,很恭敬地披在吉贞肩头。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眼前蓦地火光大作,照亮了众人的脸。 熊熊的火腾的烧了起来,人喊马鸣,短暂的慌乱后,在将领的指挥下,快速有序地倒退了数丈。 几辆被火箭点燃的冲车被丢弃在了前方,在城下化作烟灰。 “好远的射程。”姜绍估摸着,“怕有百丈之遥了。”他又转过头,“殿下小心。” 到这会,他早已不寄希望于把吉贞劝回去了。只好加倍仔细地守护。 吉贞眼睛在人群里搜寻温泌,眼前人影和火把一起晃动,很难定神,忽而一眼捕捉到韩约高耸的兽首盔,韩约身侧,正是温泌,火光下,他眉骨微隆,鼻梁挺直,深刻的轮廓异于常人得显眼。吉贞眼珠子一钉住他,便不动了。很快有人递过来铠甲,他把胸甲穿在了蜀衫外头,吉贞情不自禁松口气。 试探出弩车的射程,韩约和温泌商量了一下,便鸣金收兵了。队伍陆续后退,打算就地扎营歇息,顺便轮值继续骚扰,以作汾河改道的掩护。 吉贞从姜绍垒起的石头上跳下来。观战半晌,她大开眼界,又因刚才过于紧张,此刻脸色略有些发白。 “你说这样还要打几个月?”吉贞但凡有疑问,都一股脑去问姜绍。 姜绍把握了半晌的横刀别回腰间,舒了舒筋骨,“何止几个月,三年五载也不稀奇。” 吉贞一脸沉重。离开范阳,混入韩约军中是一时兴起,此刻方觉事非儿戏。 打退堂鼓了吗?绝不。她暗暗立下誓言。 “殿下可还记得弥山?”姜绍看了看吉贞,突然问,“他是和驸马一起离开范阳的。” “记得。周里敦说他带了不少人马。”可能河北的多半驻军都让他带走了。 “弥山现在应该就驻军在云中,距此不远。”姜绍护送吉贞去温泌的营帐,边走边说,“晋阳易守难攻,城中又有团兵上万,驸马却只带了韩约五千人马,弥山滞留云中……所以我看,平卢军攻城为次,诱敌为主。” “诱敌?”吉贞闻言思索。 “是,”姜绍慢慢说,“他们应该是在等戴申。” 吉贞遥望背后的晋阳城。 平卢军会和陇右军在这小小的晋阳狭路相逢吗?温泌调走了麾下大半人马,戴申的主力会舍弃京都,直奔河东?“戴申真会来吗?”她闪亮的眸子看向姜绍。 “臣也不知道。”姜绍老实说,“但看驸马的样子,恐怕是认为戴申会来。” “所以,”他铺垫了这么多,总算落到了关键的地方,“陛下和太后在京城,应该安全无虞,殿下不必忧心。” 吉贞拽了拽肩头的长袍,夜里略有些寒气,姜绍的衣袍给她带了不少暖意。长久以来焦灼不安的心稍得安慰,她对姜绍感激地一笑,“多谢你。” “到了。”姜绍到了温泌的帐前,他立住脚,要替吉贞掀开帘子。 里头出来的一只手和他撞在了一起。姜绍一愣,退开一步。温泌掀帘而出,抬起头来。目光在吉贞的脸上和肩头略一盘旋,他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我早就看见你了。”温泌脸上带着愠怒,一把钳住吉贞的肩头。吉贞被他一拽,肩头的长袍落地,身子不由自主被拖入帐中。 “放手,”她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肩头顿时冷嗖嗖的,又被温泌捏得生疼,“疼啊。”她的声音有些娇嗲。 温泌不为所动,一句话就吼得吉贞的笑意冻结在脸上,“你是不是想死?”帐中没有旁人,但外头还有兵将经过的脚步声,温泌是气急了,也顾不得会被人听见,指着吉贞的衣着,劈头就骂:“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 吉贞咬着唇,滞了半晌。温泌见她不说话,便冷着脸转身去解铠甲,吉贞缓步走到他身后,替他把带扣解下来,活泼泼地道:“不是你说的,我要跟着你寸步不离吗?”她声音略低,不好意思地笑道:“ 分卷阅读76 我还没生儿子,怎么会死?” 温泌把铠甲解下来,侧过脸斜她一眼,哼了一声。“我儿子要是像你这样,我打烂他的屁股。” 吉贞撅了一下嘴,知道他还在气头上,也没有反驳。 温泌一边脱靴,脸色又拉了下来。斟酌了一下,他说:“你和姜绍在那里交头接耳的,太引人瞩目了。你跟紧我就是,叫他走开。” 难道跟你形影不离的,就没人看了?吉贞没有戳穿他话里的漏洞,环视着营帐中的摆设,她随口说:“你只叫姜绍留在军中,听候调遣,到现在你也没给他半点差事做,他闲得很,不跟着我干什么?”见温泌不吼了,她也不围着他转了,自己走到地铺上踩了踩,试试是软还是厚,“你给他找点差事做,他当然就不会整天跟着我了。” 没有胡凳,温泌坐在地上脱靴,把靴子随手一丢,他忍无可忍地看了吉贞一眼,“别打歪主意。” “太薄了,晚上睡觉硌。”吉贞装作没听懂,立即转开话题。 温泌瞧了她一会,懒懒一笑,他伸手扯住她衣带,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他从微末小兵变成了油嘴滑舌的浪荡子,“你可以睡在我身上。”他柔情缱绻地。 越是大战在即,他越是蠢蠢欲动,很想好好折腾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观自在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甜酸角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千世界 3个;甜酸角 2个;一生一代一双人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d 2个;33916076、潘海利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千世界 15个;扛起公主驸马大旗 4个;米粒 3个;微云、我对番茄有偏爱、33916076、扶曦、蜗牛爱上你、去时雪满天山、看使我快落、爱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雪千重 10瓶;蜗牛爱上你 5瓶;红梅赞扎、Rache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朱旗曳日(五) 吉贞被迫倒在地铺上。没等温泌伸手,她立马坐了起来。“太硌了……”她揉着脊背,坐着也不舒服,挪来挪去。 温泌这会急得火烧眉毛,她一开口,如奉神谕,动作很快地把自己解下来的长袍短衫都铺上去。吉贞又试了试,和没铺区别不大,她嘟嘴,是真心硌得没法躺。 “你起来。”温泌拉她。 吉贞茫然无知,被他摆弄着。“你跪着。”他按了一下她的肩头,叫她背对着自己。 吉贞茅塞顿开,不等他反应,敏捷地躲到一边,转过身来。“腿疼……”她眼眸盈盈如水,叫温泌发脾气都没法发。 吉贞把单裈卷上去给他看,就刚才这么一下,两个膝头磨得发红。 温泌胳膊搭在膝头,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又急,又气。他不甘心,又说: “那你站着。” 吉贞不乐意,她偏过脸看了看周遭。这营帐是临时搭起来的,里头屏风桌椅都没有,任谁只要一掀帘子就能把他们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她难为情地说: “别人能听见。” 温泌这会百爪挠心,哪还管谁能不能听见?“他们都离得远,听不见的。”他搪塞吉贞,起身去拉她。 吉贞躲了一下。她真有点怕了他这不依不饶的性子。往帘子边逃开几步,她隔的远远地,这才说了实话,“我堂堂的公主,”她绞着衣带,怏怏地,“被别人知道,要丢死人了。” 温泌停了停,睁眼说瞎话,“没人知道你是公主呀。” “韩约就知道……”吉贞反驳他,“我刚才进来时,他就在旁边转悠。” “过来。”温泌嘴角耷拉下来,有点不高兴了,对着吉贞勾勾手。 吉贞把下颌扭开,不想理他。 温泌扫兴地盯了她一阵,突然一言不发,起身往帐外去了。 吉贞站着没动,听见帐外温泌在和韩约说话,吩咐韩约安排人夜间巡逻,没多会,人声都停了。吉贞慢慢走到地铺边坐下来,懊悔,幽怨,怅惘,千百种心思,轮番在心里翻搅,最后轻轻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把他扔在地上的衣衫理了理,抱在怀里,到帐外去找人。 夜还不深,众人都没安歇,韩约正指挥人就近从护城河里打了水来,把冲车上的稻草打湿,以防夜里谯楼上再射火箭,投硝石火攻。 吉贞在走动的士兵里寻找温泌。好在温泌刚才气急败坏跑出来,忘了穿衣裳,此刻打着赤膊,有火把经过时,色泽微沉而光洁的脊背格外显眼。 他叫住一个打水回来的士兵,从桶里掬冷水洗了一把脸,随意用胳膊揩了揩。刚直起腰来,一件轻飘飘的物事落在肩头,没等扯下来看,已经闻到熟悉的气息,他转头看一眼背后的吉贞,没有说话,只默默把肩头的汗巾取下来,揩拭脸颊。 动作很慢地擦着脸,他借着汗巾的遮掩,调整了一下表情,从吉贞手里接过衣裳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 为了那个勾当翻脸,不是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事。“多谢,”他心里还是不爽快的,但没表现出来,心平气和地看吉贞一眼,“你先去睡吧,叫韩约替你多找几床被褥。他们那些人,都在野地里滚习惯了,不用铺盖都行。” 吉贞没说话,脚步跟着温泌转,见他穿戴整齐后,徐徐踱至营外,站在鹿角旁边,遥望着晋阳城谯楼上飘摇的灯火。 凝思了一会,他走回来,抬头一看,吉贞还在原处没动。他一愣,继而眉头舒展开,对吉贞一笑,毫无芥蒂地握起了她的手。“月色不错。”他呼吸着清冽的空气,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难得皓月当空的夜景。 转眼入夏,已经结婚小半年了,说长不长,纷纭杂沓的一些事,又好像过了数年似的。 他这厢感慨,吉贞也像若有所思,脚步一致跟在他身后。温泌见她也没有睡意,索性更往营地深处走去。晋阳多山,地势起伏不平,营寨背后正是一片蔓草密集的野地,战马都被圈在这里吃草。 离营寨远了,夜色弥漫,月的银辉照在草上,露珠闪烁着微光。 温泌冷不丁开口了。“你以后,不要总端着公主的架子。既然已经嫁到范阳,何必总避忌那些无关紧要的?”他好声好气的,话里的意思却不容置疑。有些事,还是得的明明白白,以免各自心里留下症结。 两人正并肩走到了山坡背后僻静处,吉贞手收回来,把一 缕散发别到耳后,微笑地看着温泌,“驸马何出此言?我若不是公主,此刻在你面前的,就是 分卷阅读77 别人了。” 温泌目光在她脸上一停,莞尔道:“也是,”他半真半假地叹道:“幸而你是公主,公主是你。” “你幼时去过京都?”吉贞顺着话头,兴味十足地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没进过宫?” 温泌摇头。武宁公主素来与皇后罗氏有隙,觐见是能避则避。 “你那时候一定住在冯家,和冯家小娘子在一起,”吉贞看着他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刨根究底的,“她那时生的好看吗?” “不记得了……”温泌笼统地回答了一句,忽道:“那是什么?” 吉贞被吸引了注意力,忙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微弱的光芒一闪,以为是流萤,跑过去一看,却只是草尖上的夜露。她扫兴之余,心念一动,从绣囊里把玉龙子倒出来,对着温泌晃了晃,“看这个。” 温泌在衔蝉奴脖子上见过玉龙子,此刻离近了看,光芒愈胜,他好奇心起,讨过来左看右看,“听说这是西域来的?” 说起这个,吉贞心里便有点疙瘩,见温泌拿着玉龙子爱不释手,她暗暗后悔,趁他不备,一把抓回来塞进绣囊里,断然说:“这是给猫戴的。不给你。” 温泌倒不至于要去强讨吉贞心爱的夜明珠,但看她那副吝啬相,他有心作弄她,反问说:“猫戴得,我戴不得?”手往吉贞腰间探去,吉贞忙护住绣囊,不想被他将纤腰一搂,紧紧锁在怀里,她反应过来,手离开绣囊,抵在他胸前,低头一笑,嗔道:“你不要脸?跟畜生也好比的?” “我是畜生倒好了。”温泌笑道。刚刚在营帐里被吉贞一张冷脸闹得偃旗息鼓,这会稍一撩拨,立即重振旗鼓,更难遏制了。“这里有蔓草,软乎乎的。”他不怀好意地对吉贞咬耳朵。 吉贞大惊失色,推开他就要跑,温泌不肯撒手,这会吸取教训,没有直奔主题,紧拥着吉贞,俯脸亲下来。 月光被遮住了。阴影落下来,吉贞反而睁不开眼似的,屏气凝神,沉浸在缭绕的气息中。 他偶尔也是晓得温柔的,吉贞竟然很快也适应了,微微启唇。他的唇舌大概是夜的触角,蔓延伸展,把她抓进了无边的迷雾中,昏头昏脑地跟着他坐在地上。 温泌脱了长袍,铺在草上,左右看了看,把吉贞挪过来,“你坐在我身上。” 吉贞眼睛一睁,如梦初醒,见自己这个姿态,窘得厉害,往后一倒,“不好不好。”这个姿势不好,时机不好,地点更不好。 天哪!她羞得说不出话,只能奋力挣扎,嘴里不断重复道:“不要不要。” “嘘。”温泌及时捂住她的嘴,“有人来喂马了。” 吉贞吃了一惊,忙缩在他怀里,听见有两人说笑,走动,给马添草料,马喷着鼻息,欢快地叫着,就在几丈远之外。 吉贞叫苦不迭,不敢轻举妄动。这辈子也没这样窘迫过,恨得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然后把脸埋在他肩头。月至中天,喂马的人早就离开,连马也入梦了,万物俱寂。 吉贞愤而在温泌肩头咬了一口。她那糯米细牙,又尖又利,温泌捂着肩膀告饶不已。吉贞累极了,连张嘴都觉得累,最后松了口,头依偎在他的肩窝里,踯躅了一会,她没压制住心里的冲动,又问: “你当初,为什么要请旨尚公主呢?” 其中缘由,其实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吉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还是想问。兴许他嘴里有出乎意料的说法呢? 温泌的手在她冰玉般的背上流连,玉暖了,微微泛着热意。 他的手指柔情万种地抚摸着她的眉梢,到眼角,最后落在唇瓣。他低头看着她说:“听闻清原公主美貌,我心中向往,所以才请旨的。”耳鬓厮磨时,他的情话说得既自然,又诚恳,“周里敦的画不好,不及本人十分之一。” 吉贞咬着嘴唇,明知是胡诌,却忍不住也一笑,胳膊揽着他的脖子更紧了一点,说:“你猜我为什么同意下降范阳?” 为什么?温泌倒不甚关心。她下降已属事实,还追究缘由有什么意义?不过听吉贞兴高采烈的,他便很应景地也问了一句,“为什么?” 吉贞嘻一笑,说:“因为杨寂同我夸下海口,说卢龙郡公是天下第一俊的郎君。” “难道我不是?”温泌扬眉质问她。 吉贞抬起头,就着月光端详他的五官。他很骄傲地抬起头。吉贞忍不住扑哧一笑,又枕回他肩窝,对着他的下颌轻轻吹口气,“丑死了你。” 温泌宽宏大量地一笑,没再追究。手却在她腰间摸索了一下,把玉龙子抓在了掌心。 “给我!”吉贞直起腰,伸手去抢。 温泌把玉龙子塞回自己靴筒里,笑眯眯地说:“等你什么时候眼神恢复了,承认我是天下第一俊的郎君,我就还给你。” 吉贞手上酸软,嘴上也懒得和他吵,遂任他去了,在他肩头一推,小心翼翼地起身。 “回去洗吧。”温泌揽着她往回走,不时从她身上把沾上的蔓草捻下来,“没有热水,委屈你了。” “你整天把儿子挂在嘴上,”吉贞小声说,想到子嗣,还有些腼腆,“要是女儿,又怎么样?” “女儿也好。”温泌竟很豁达,停了一停,又立马补了一句,“生个女儿,然后再生几个儿子。”他一个才二十郎当岁的少年,自己犹稚气满满,却对生儿育女很执着,吉贞一时心中柔软,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豆子的梦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粒、去时雪满天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朱旗曳日(六) 下半夜,晋阳城外凄厉叫声惊破了众人残梦。 温泌翻身而起,往外走的时候,吉贞也醒了,迷瞪了一下,她赶紧穿衣挽发,掀开帘子走出来,还没看见是什么情形,被温泌推回了帐中。把帘子扯了下来,他隔帘对吉贞道:“别出来。” “什么事?”吉贞迷糊地问,那几声惊叫闹得她心神不宁。 “有人死了。”在骤然的嘈杂中,温泌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是我们的人。” 吉贞睡意全消,隔着帐子,聆听外头动静。营寨中有轻微的骚乱,随即又平静下来,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已经对死人屡见不鲜,况且死的不是自己的人,更没所谓了。 吉贞紧攥着帘子,五味杂陈地站着,许久之后,脚步迈了出去。 夜半死人的事情已经真相大白。 “是城里的百姓,怕大军围城,趁夜走山道想逃出城,被守兵发觉,全数射杀了。”韩 分卷阅读78 约对温泌解释,眼角一瞟,吉贞也走了过来,他怕吉贞听了要受惊,遂咽下话头,只对围观的士兵们摆手道:“散开散开,睡觉的睡觉,巡逻的巡逻。” “你怎么出来了?”众目睽睽下,温泌没有碰吉贞,只对她低声说道。他还记得她被程凤今的事吓到精神恍惚,疑神疑鬼。 吉贞站在箭楼下,去看晋阳城外的情形。浮漏分毫不差地继续流,城头守兵早已各归其位,旌旗不时被夜风吹得荡起。敌我双方都异常得平静。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是几个人,只见成片的黑色身影瘫倒在城下。 “怎么没人替他们收尸?”吉贞问。 “明早会有人拉他们去掩埋。”温泌不甚关心地说。其实他是往好里说了,明天继续攻起城来,双方成百上千的死人,这几个枉死的百姓,很快会被士兵的尸骨所覆盖。到那时,谁还顾得上去给他们找一领草席? “去把他们拖回来。”吉贞对韩约下令。公主心善,韩约不奇怪。可要为了几个百姓去涉险,他犯难了,“离谯楼太近,怕他们察觉到会放箭。” “几个百姓而已,”温泌也说。他转过来,酒涡没有了,灯火下,眼眸深若沉渊,有树影摇月的温柔,亦有波澜不兴的冷漠。“围城越久,逃难的百姓只会越来越多,收殓不及的。”他耐着性子告诉她。 军营里,这种事情避免不了,总要习惯的,他没有太避讳。 吉贞怔了半晌,犹豫着说,“我好像看到有幸存的人还在动。” 韩约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心要替温泌解围,他主动说:“那就派个人去看看。“ 温泌皱眉没有说话,韩约意会,召了一名机敏的百夫长来,命他穿上铠甲,去谯楼下查看。箭楼上熄了灯,百夫长趁暗潜行至谯楼下,恰有一名伤者爬到护城河畔,跌入河中,“噗通“一声砸出好大的水声,晋阳守兵立即高举火把,箭尖直指城下。 百夫长仗着铠甲厚,顶着鸣镝,把伤者从护城河里捞出来,背在身后狂奔回营,奔至途中,一声“救命“,被箭射中脚踝,匍匐不起,韩约忙指挥众人抢上前,将两人搬回营中。 “叫医官来。”韩约匆匆吩咐一句,随温泌往帐中去看百夫长。进帐之前,温泌停下来,对吉贞道:“今天是他侥幸。去敌营捡尸这种事,向来九死一生,你垂怜百姓,可我死了一名百夫长,又有谁来抵?“语气不重,但不悦的意味很浓。 吉贞紧紧抿着唇。温泌见她不答,以为她还在赌气,便丢下她继续走,跨进帐中的一刻,才听见吉贞柔和的声音道:“我知道了。“ 温泌苦笑,回头看她一眼。吉贞比以前更会审时度势了,认错倒快,可那眉毛、眼睛里,无不彰显出天生的执拗和专横。 吉贞怕那百夫长要解衣看伤,没有跟进去,在外头才等了一会儿,温泌就出来了,“小伤,没事。”他见吉贞还在外头,有些意外。 吉贞闻言,有些欣慰,才要开口,韩约也走了出来,正吩咐左右士兵,“抬出去,在远处刨个坑,好歹让人入土为安吧。”士兵们抬着一个人走出来,吉贞一看那纹丝不动的身形,沿途滴下蜿蜒水渍,便回过味来——没事的是百夫长,他救回来的那个百姓,死了。 “中箭后就不行了,又在水里淹了一会,彻底断气了,没救了。”韩约跟吉贞说,见吉贞弯腰要去端详死人的面孔,他忙挡住了,对士兵们摆手,“拉走拉走!”要是再把公主殿下吓出个好歹,那还得了?! 吉贞缓缓直起腰,注视着他们把那死尸抬走。夜色深,灯火暗,她刚才短短那瞬间,并没有看清楚死者的眉目,说不上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稍等。”她把埋人的士兵们唤住,紧走几步,从地上的水渍中拾起一个一物,是个小小的赤金璎珞,上头衔着白玉兔儿捣药的坠子,坠子背后以刀刻了个浅浅的“柔”字。 这是一个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女孩儿。城下那几个被弃尸荒野的,想必是她的亲人和护送的家丁了。 温泌把璎珞从吉贞手里拿过来,交给士兵,“一起埋了,不得私藏。”死人的东西晦气,给了士兵,他们肯定又要为了这点值钱玩意大打出手。 士兵们不敢有违,把璎珞系在死者衣襟上,一起抬走了。 温泌回头一看,见吉贞还站在营地中,孑然孤立。 “你受不了,就回去吧。”温泌低头想了想,又说。 “我不走。”自来晋阳,经历了流民、被掳,后来的程凤今,还有这个不知名的、名字里有个柔的娘子,她的惊惧和惶恐最终都归于平静。连温泌都惊讶于她的镇定。“我不走,”吉贞固执地说,她的脊背挺得很直,仿佛在正殿升座,俯视着蚍蜉般的凡人。 温泌最反感她这样,“她跟你有什么干系?何必如此?” “她是国朝的百姓,跟陛下有关系,跟我也有关系……”吉贞走近温泌,傲然地,“圣宗皇帝生我,百姓的供奉养我,我生下来就是公主,此生没有人或事能改变。” “此生?”温泌一边眉毛抬起,吉贞从没见过他这样嘲讽的表情,“你今夏才十八岁,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吉贞分毫不让,“我这辈子都姓萧,十八岁,八十岁,都姓萧。” ”好。”温泌立即说。他冷冷地转过身,往帐里走,三更半夜的,为了几个找死的平头百姓吵得不可开交,真傻。他一面头也不回地走,气势汹汹地往背后丢了一句,“好好姓你的萧。”他突然回首,对她露出一个快意的、嘲弄的微笑,“你的儿女都姓温,谁也改不了,你也改不了。” 吉贞被他的耀武扬威气得够呛,咚咚咚跑过去,一把把温泌推个趔趄,然后冲回营帐,在草席上躺成了个大字,誓不让半点地盘给他。温泌随后进了帐,一看吉贞那个姿势,他脸色也不变一下,直接退出去,挤到韩约的帐里去了。 这点小插曲,才到翌日,就被温泌丢到了脑后。 卢燧的火箭上缚有硝石、松油,弩车一发,射入敌阵,先燃后炸,一伤就是成片。韩约无意强攻,命全部人马退守至弩车射程之外,一队小兵,藏身在浇过水的冲车下,分散轨迹,以龟速缓缓往城门前推进。 温泌、吉贞与姜绍等人在营帐中等着,不断有人穿过辕门奔回来报讯,称又折了几名人手,韩约道:“再换人!” 派出去的人不多,但全都有去无回。 吉贞亲眼看着接二连三的褐衣小兵,连铠甲护腿都没有,只举着木盾,便埋头往外赶。她回过头,对身边的姜绍道:“你看那个小兵,年纪还没有我大。” “乡下人生的粗糙,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还要大,”人影晃动的营帐中, 分卷阅读79 姜绍在角落里对吉贞低声说,“朝廷募兵,自来是十五至六十五,这个十五岁总有了。” 还不到伏夏,士兵们跑得浑身大汗,黝黑瘦削的胳膊挥舞着,吉贞沉郁地看着众人,自言自语:“他们还不知道,这一出去,就是送死吧?” “怎么不知道?”姜绍的语调很寻常,“这些死了的,家人都能拿几十两银的抚恤,够养活一家好几年了。这些人的命,还没有一架冲车贵重。” 吉贞自认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略懂民间疾苦,不是在宫里时那样浅薄无知了。可听到姜绍的话,她仍觉得不可思议,“既然明知道送死,韩约为什么还要派他们去?” 帐子里不断有人奔入奔出,外头金鼓齐鸣,沙尘飞扬,观战的副将们都满脸的焦灼。对比之下,姜绍就平淡多了,因为深知这才不过是开端。 “弩车、硝石都是有数的,要耗尽卢燧的火箭,才能攻城,”姜绍道,“韩约极有分寸,此时宜慢不宜快,要强攻,白死的人更多。” 辕门外骤然鸣金收兵,安静的刹那,韩约听见姜绍提自己名字,不禁往角落里看,连带温泌也望过来,正见吉贞身体侧向姜绍,挨得极近听他说话。温泌这会正是全神贯注观战的时候,只瞧了一眼,便无动于衷地转过头。 “火箭停了。”收兵之后,牙将匆匆回报给韩约。 老东西看出这波攻势不猛,只做试探之用,遂把弩车收了起来,只零零碎碎投了几个火把,幸而冲车上头都浇了水,损失不重。韩约命将冲车都收回来,和温泌走到辕门外观察了下城下的情形。 有辆冲车侥幸到了城门口,但势单力薄,没有撼动得了城门。车被群起攻之的守将收缴了,只有一名士兵逃出命来,脸被烧得焦黑,禀报韩约道:“门后垒有巨石山,几辆冲车一起攻,可能也撼不动。” 韩约龇着牙,吸口气,看眼温泌。 “先去填护城河。”温泌站在遮天蔽日的旌旗之下,旗帜的流苏浮动在他脸上,他随手拂开,露出一张凝重的脸。 吉贞在帐中看得清楚,才知他所言非虚。比起韩约等人,他的确算是白净细致了。她不禁离开姜绍,也走到了辕门下。 温泌没有留意到吉贞,他扶着列戟盘算了一会,对韩约说:“先填护城河,把上游水断了。再挖地道,炸他的地基。” 韩约点头,“我也这么想。”便召集群将,当场议定,派一队人往护城河上游去截水,一队人去各个村庄、山头搜罗易燃易爆的物事,以待夜里开挖地道。那韩约的牙将一股脑连猎户家攒的肥肉、荤油全都搜罗了来,又捡了无数的断木残枝,这一筹备,就是数日。 到第三次攻城的前夜,温泌、韩约等人在中军帐中商议战事,一时灯油短缺,帐中昏暗无比,连舆图都看不清楚了,温泌心里一动,从怀里拿出玉龙子,悬挂在帐顶,登时四下明亮如同白昼,众人都没见过这样的宝物,围上前来,赞叹不绝。 韩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道:“要说,殿下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得亏公主,底下人还多了两身衣裳。听闻是公主所赐,都爱惜的很,每晚脱下来洗净晾干,就差对着衣裳祝祷焚香了。” 韩约年纪大,心思也细些,看出温泌和吉贞最近有些隔阂,有意要替二人消除嫌隙。温泌仰头看了会夜明珠淡淡的光辉,很领情地说:“这样?那我少不得要替你去谢谢她了。” “该的,该的。”韩约道。 正说着话,外头众人欢呼。原来是一名牙将看着那些肥肉眼馋,讨了几块,投进锅里,煮了一锅肉羹,给众人分食,还送了两碗进来给温泌和韩约。 “送一碗给殿下吧?”韩约捅了捅温泌的胳膊。 温泌低头一看,肉羹里是肉少汤多,油腻腻的粗瓷碗里还浮着可疑的渣滓。这东西送到吉贞面前去,恐怕她能吐出来。不过在军营里,已经算是珍馐佳肴了。想到这段时间以来吉贞从来没有抱怨过,温泌难免有点愧疚,踌躇着要不要亲自去送给她。 “使君,”有人疾步走入帐内,将一封密信呈给温泌,“杨司马来信了。” 温泌看一眼韩约,放下碗,然后屏退众人,与韩约攒头在夜明珠下把信读完。 韩约攒眉思索。想了半晌,抬头看温泌,想和他交流下自己的想法。派谁去,派几个人,在哪里动手,他都想得七七八八了。 不过温泌那个眼神,韩约莫名觉得他和自己想的不是一个事…… “叫姜绍去。”温泌把信收起来。 “姜绍?”韩约愕然。 “他能力足够,最近在营中也和士兵们混的熟了。”温泌理直气壮,“人手不必多派,能扰敌足以。” “在哪动手呢?”韩约专心听着。 “按杨寂说的,就在灵武附近……”温泌说,“戴度如今守备灵武,我们就在灵武动手。” 灵武可是不近啊。一去一回,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吧?韩约嘴里答应着,转过身时,却终究绷不住,偷偷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生一代一双人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桐花台 4个;暗搓搓等你撩 3个;米粒 2个;松罻、扶曦、MMuuisa、阿良呼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内涵一下女主。 第42章 朱旗曳日(七) 元龙八年仲夏,朝野动荡,河西、渭北、岭南乃至三辅,多个县邑将领先后叛乱,关中百姓四散奔逃。皇帝连发数道急诏,令各个节度使率兵前往京畿勤王。戴申召进奏官于衙署奏事,正翻看邸报,晁延寿前来拜见。 从袖中取出摘录的诏书,晁延寿往戴申案头一摆,笑道:“昨夜南风徐徐,春麦覆陇灿灿,陛下急诏各地入京勤王,使君何时启程?” 戴申放下邸报,拿起诏书,问道:“陛下可有传召陇右军?” “这个,倒是没有。”晁延寿满不在乎地笑道。前有讨贼檄文,此刻固崇怕在太后凤榻下瑟瑟发抖,哪有胆召陇右军勤王? 晁延寿心情甚好,还想和戴申啰嗦几句,戴申却懒得和他浪费唇舌,“啪”一声将诏书扔回案头,“传各军统帅议事。” 各军统帅齐聚衙署,不等其余人发表意见,戴申已经独断专行,将行军路线及人马分派完毕。陇右军兵分两路,朱邪诚义领挥师南下,直指三辅,袁定方一路东进,经朔方、河东,扫荡潼关内外散兵游勇,晁延寿年高望重,领节度留后一职,坐镇武威。 戴申亲率精兵,前往平 分卷阅读80 凉郡驻扎,以为后军,南望三辅,东抵潼关。 大事议定,戴申当即命人往私邸去收拾行囊,秦住住正在艾炙,闻得消息,一时手慌脚乱,叫莱儿赶紧去收拾自己与戴申二人的衣裳,那士兵在外头听着,高声说道:“娘子不必麻烦,使君让只收拾两件贴身衣裳,别的都不须带,即刻就要启程了。” 秦住住走到门口,对那士兵道:“你稍等片刻,我自己的衣裳器具也要装起来,须费些功夫。” 士兵愣头愣脑道:“使君没有说要接娘子同去。” 秦住住一愣,指甲紧抠着门框,半晌,才打起精神来,“你是否听错了?使君向来都带我一同出门的。” “没有错,”那士兵道,“使君还特意说,随意收拾两件,务必要快,不必惊动娘子。” “哦?”秦住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胡乱应了,一步步走回榻边落座。 “娘子,人还在外头等着。”莱儿提醒秦住住,“奴去收拾吧?” “别,”秦住住如梦初醒,“我去收拾。”亲自开了箱笼,取出两件寝衣,见箱底有一片白叠布,是她旧日用的汗巾,上头还绣了折枝梅。这布有来历,是戴申征高昌后,皇帝将高昌岁贡的棉布赐了大半给戴申。那时她刚委身戴申,对这样柔软厚密的棉布爱惜不已,裁了好些汗巾珍藏,到后来恩宠日盛,见惯了绫罗绸缎,白叠布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触及往事,秦住住心情复杂极了,从箱底拽出白叠布汗巾,夹在戴申寝衣中,理了理上头的褶皱,交给士兵。 那士兵离去了,秦住住心烦意乱,艾也不炙了,坐在榻边发呆。 杨叔宝心怀鬼胎,使劲拍了拍药箱,秦住住看他一眼,杨叔宝呵呵一笑,说:“使君到了平凉,日理万机,娘子盼着他睹物思人?难。” 秦住住被他一句话说中心事,脸色微变,却又无可反驳。她无奈地说:“使君向来说一不二,我要强行跟去,他会心里不快。” “是娘子上次着人到灵武打探消息的事情被使君知道了?”杨叔宝出其不意,问秦住住道:“可是使君对娘子疑心了?” 秦住住决然道:“不会。”停了片刻,她又道:“我没什么可疑心的,使君也不会疑心我。” “如此甚好。”杨叔宝故意说了这么一句,高深莫测的。这个和尚在红尘俗世摸爬滚打十多年,一脸毫无掩饰的精明相,秦住住是警惕的,但忍不住要找他替自己出谋划策,“我是不是该坚持跟使君一起走?” “行军旅途奔波,娘子身体最近刚有起色,还是在家里修养吧!”杨叔宝的建议却和秦住住的想法相左,“况且,”杨叔宝手指抹了抹下颌,意有所指地说:“晁延寿独自镇守陇右——这老东西,娘子须替使君提防着他。” 秦住住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见使君。” “记得同使君讨个信物……”杨叔宝拂了拂灰扑扑的僧衣,一面起身,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看向秦住住,“娘子,乘疑可间,乘劳可攻,戴度此人,不可不除。待他势大,必成祸患。” 秦住住来到戴申公廨,戴申正伏案书写奏疏。戴申右肋受伤时,奏疏都由秦住住代笔,近日他伤势痊愈,都亲笔写了。秦住住也不出声,站在他身侧默念奏疏内容,称道:臣已知悉陛下传召,谨遣番将朱邪诚义率兵总计十五万南下,以扫荡贼寇,尽诛阉竖云云。 秦住住奇道:“皇帝也召使君入京勤王?” 戴申将旁边宝匣指给秦住住看,“此乃陛下诏书。”双臂一展,翻开诏书,他笑道:“皇帝不敢召陇右军进京,臣为君故,特书此诏。住住,你善书法,来看一看,足可以假乱真吗?” 矫诏这等忤逆行为,秦住住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勉强付之一笑,说道:“你要仿写这诏书,怎么不让我来?” 戴申收起伪诏,拿起笔低头道:“你最近身体抱恙,在家休养,不要劳心劳力。” 秦住住见插不进手,只能默然看着戴申书写奏疏。目光在案头流连,又感觉自己多日不来公廨,连案头的布置都与往日不同,她把镇纸移至黄麻纸上,又要把铜鱼符收入匣中,戴申头也不抬地,却突然伸出左手,把铜鱼符挪到了自己另外一侧。 他这仿佛无心之举,却令秦住住浑身一僵。拖动着步子远离公案,良久盯着戴申背影,她下定了决心,问道:“使君是怪妾自作主张?” 两人私下,她从来不自称为妾,戴申也察觉到了异常,放下笔,他皱了一下眉,很平淡地说:“我早说过了,让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试探戴度。” 戴申曾经从不对戴度直呼其名。秦住住凑到戴申面前,扶在案头,急道:“你也不信他?” “信、不信,无关紧要。”戴申拿起笔来,盯着奏疏,手下不停,“他只是素来不忿我承继了先父的节度使之位,又担心我举事不成,连累他妻儿,因此退守灵武,蓄势待发。我若失利,他仍有后路可退,兴许还会趁火打劫。我若得胜,他自然乐得锦上添花,顺水推舟。”他嘴角动了动,像是一抹冷笑,“到时候,还怕他不双手将灵武奉上?” 秦住住哑口无言。戴申忽然将笔“啪”的一声撂在案上,脸色十分难看,“你为什么又要再三地试探他?难道非要逼得他倒戈不可吗?” 秦住住吓了一跳。戴申心思重,平日再不快,最多也是话少一些,脸冷一些,还从来没有这样不留情面地斥责过她。秦住住呆住了,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戴申却憋不住了,一口气把不满都吐了出来,“怎么,你是怕有戴度在,你的儿子掌握不了陇右军的权柄?这次万一我死了……” 秦住住脸色刷的白了,清瘦羸弱的一个人站在阶下,戴申看得心里不是滋味,眼神刚一缓,秦住住顿时泪盈盈扑上去,头靠在戴申胸前,哽咽着喃喃:“别说,别说。”她好像疯了,转过身要去找戴申的剑,“你把剑留给我,你若不在,我就自尽。” 她这么一副全心全意的姿态,戴申心里已经妥协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一颗真心来的珍贵和难得。他二十余年的生命,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因此才对秦住住深情不移。这个人,一心一意地只爱他! “你信我,别的都不要想。”戴申一手按住秦住住的肩头,梳理着她发巾下掉落的杂乱长发。 “我信你,只相信你。”秦住住信誓旦旦,对着戴申破涕而笑。 “我稍后就要走了,去平凉郡。”戴申道。 “好。”秦住住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目光逡巡着,想要他再带点什么,再留点什么,好再让两人多一丝牵绊。看到案头的还未写完的奏疏,她提口气,浑身的力气回来 分卷阅读81 了,这是她拿手的事情,替戴申写奏疏,令她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剩下的我替你写吧。”秦住住拿笔之前,先问了戴申一句。 戴申犹豫了一下。 “白首愿为刀笔吏,丈夫功业与相依。”秦住住挽起袖子,细瘦伶俐的手腕提起笔来,对戴申微微一笑:“起码我还能为使君略尽绵薄之力。” “好吧。”那张清露般的脸上展现出的笑容实在俏丽,戴申也不禁松了口,自己去收拾旁边散落的文书。 他临行有许多文书要整理,秦住住一心书写奏疏,没有理会。戴申携起一卷帛书,走至堂外,秦住住放了笔,看见匣子里随意丢着一枚古朴的白玉龟钮。那是戴申的私印。 信你?我不能信你。我谁也不信,唯有信自己。秦住住心里对自己说。她把白玉龟钮拎出来,瞧了几眼,然后牢牢握在掌中,好像握住了戴申那颗心。 作者有话要说: 写男主女主时文思泉涌,一到这俩就吭吭哧哧,还好写完了,应付过去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米粒、扛起公主驸马大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7506、大千世界、桐花台 2个;米粒、玫瑰碗蒸包、暗搓搓等你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康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朱旗曳日(八) 天边沁出一抹血色,朝霞的苍红间杂灵嶂的浓翠,龙城正在将醒未醒时。 姜绍奉温泌之令,率五百人马,翻过吕梁山,奔朔方而去。韩约召集其余兵马,凌晨起身,清点器械,造饭喂马,待红日冒头,他抖了抖身上沉重的铠甲,对温泌道:“使君,事不过三——这回非强攻不可了。” 温泌环顾四周,金鼓的鼓锤待落,号角高举,士兵们悄然伫立,只等那一声令下。两次攻城不下,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戴申要动手了,不能再拖了。”温泌对韩约说,“今日歃血祭旗,以振士气。” “是。”韩约应道。没有牛羊,有士兵们从猎户家搜罗来的活猪。韩约发话,令捆了一头小肥猪来。那猪被从睡梦中惊醒,不知大限已至,还在哼哼唧唧,韩约示意温泌,请他亲自动手,“使君。” “退后。”温泌左臂往旁边一格,没有回头。 别人都不动,吉贞知道这话是嘱咐她的。她也没有退,像个普通的亲兵般,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略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头猪。 温泌从韩约手里接过环首大刀,双手握住刀柄,顿了一顿,挥起一刀,小肥猪的哼唧猛然拔高成一声凌厉的惨嚎,耷拉的眼睛也顿时瞪圆了,死不瞑目地盯着它的仇人。 刀落下的瞬间,一道热血冲天而起,飞溅到旗帜上。所有的人都被那声嚎叫和热血刺激得群情振奋,轰然叫好。吉贞被圆溜溜的猪眼瞪得心里发憷,在沸腾的人声中,她愣了一会,才察觉嘴角有一点湿,怕是自己离得太近,也被溅上了猪血,吉贞忙背着人呸了几声,用袖子抹嘴。 死人都见了不下一次,她这会其实已经无动于衷,只是沾了腥臭,恶心得很。 “叫你离远点,你凑那么近干什么?”温泌挓挲着一双血淋淋的手,随意揩了揩,走过来看吉贞作呕。歃血祭旗是为了振作士气,他刚宰了头肥猪,脸上喜洋洋的。 吉贞抚着胸口,在嘈杂声中,回头询问他:“我脸上还有吗?” “我看看。”温泌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吉贞的脸,停了停,他伸出手,两个拇指在她两颊上轻轻碾过。 他手上还有残留的血,这一碾,在脸颊留下状若新月的殷红痕迹,自太阳穴而下,弯而细长。 这样看,和吉贞在范阳时常描的斜红殊无二致,粗衣素服,艳色更炽。 “好看。”他笑着赞了一句,也不告诉她,走开去洗手。 吉贞浑然不知,只觉得他在众人面前动手动脚,有些肆意,一手抚着略为发热的脸,别过头去微笑。 一开始攻城,温泌也顾不上吉贞了,韩约这次全身披挂,亲自上阵,温泌在阵后指挥调度。城头守军也看出这波攻势甚急,几家弩车全部被推上城头,火箭拴着硝石,如流星般在天空中划过,爆裂声、金鼓号角声,不绝于耳,连地皮都开始瑟瑟发抖。 从清晨到入夜,龙城头顶这片天,从未昏暗过,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城头守兵的眉目,五色的旌旗飘忽不定,被东风吹得卷起,遮天蔽日。 没有人再管她,吉贞起先待在帐中,后来也跟了出来。触目都是冰冷的铠甲和晃动的人脸,她眼花了,耳聋了,看不见,也听不见温泌在哪里。 轰隆隆的巨响一声接一声,时远时近,她不知道,是冲车冲破了城门,还是哪里的硝石又炸了开来。她连鼻子也失灵了,闻不到血腥抑或硝烟,唯有混乱,无止境的混乱,混沌的天。 终于,稠密的火箭逐渐稀少起来。一只被火箭射中的旗帜“呼啦”燃烧起来,瞬间耀目的明亮之后,旗帜燃尽,眼前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金鼓如急雨般响了起来。吉贞在军中呆了许久,知道这是收兵的信号。 天黑了,她后知后觉地想。竟然已经打了一整天。这一整天,温泌还水米未进。 好像是韩约的声音,他在喊温泌。 吉贞顺着韩约的声音,推开人群,费力地找过去。她先找到了韩约,因为他头盔上的红缨高出别人许多,十分显眼。离韩约咫尺之遥,是温泌。他腰间挎刀,正被上来禀报战况的将领们包围。 吉贞眼前一亮,还没迈出步,被旁边窜过的小兵撞得跌倒在地上。 凡领军打仗的人,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吉贞这一晃,温泌已经留意到。他穿过人群,把吉贞拎着胳膊提起来。 “别往人多的地方钻,”他扯着吉贞往帐里走,一边教训她,“退兵急的时候,踩死人也有的。” “城破了吗?”吉贞顾不上去追究那撞人的小兵,先问随之赶来的韩约。 温泌一看吉贞那张脸,不仅两道斜红消失不见,雪白的面颊上满是灰尘,是半点秀色也不复存在了。攻城不利,他本来心情很坏,见吉贞这幅狼狈状,也不由笑了笑。“还没有。” “城门后垒的巨石山,冲车上去了也撼不动。”韩约满头大汗,开始卸腿甲,“老东西辎重储备甚足,不过我看火箭是没有了。弩车已经被拉走了。” 弩车没了,还有巨石,滚木,锋镝,哪一个都是要拿人命上去顶的,韩约手下四千多人,已经折损了不少。温泌沉着一张脸,士兵送了 分卷阅读82 水来,他也没有接。 “不能再拖了。”韩约说,“等戴申一来,我们在城外,不仅失了地利,还怕他和卢燧联手,就更难对付了。”哑着嗓子说完,他走上来,毫不客气端起温泌面前的水,一饮而尽。 吉贞的嗅觉正在缓慢恢复中,韩约这一凑近,蓦地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吉贞“哎呀”一声,忙不迭躲到温泌背后。 韩约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脚都臭得吓人,退后几步把铠甲又拾起来穿上,暂且遮了遮味,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攻到城下,被那些崽子们从垛口浇了满身的金汁,还没顾得上换衣服。” 金汁?没等吉贞发问,温泌先替她解惑了,“大粪水。” 吉贞嘴角轻微抽搐着,拼命忍住要呕吐的冲动,只是没眼再去看满头满脸大粪水的韩约。 温泌倒没有太在意,他和韩约站在一起好半天,早“身在其肆不闻其臭”了。 “城门坚固,从旁边攻。今夜进地道炸地基。”温泌说,“炸了地基就放水。” 一旦放水淹城,城里百姓会慌,易子而食的前例也有的。而且库房里那些辎重兵器,也都泡了汤了。韩约觉得惋惜,但久攻不下,也只能出此下计了。 “会水的人留下,剩下的使君率领他们连夜撤回兴龙寺吧。”韩约转而对吉贞道,“蒙山地势颇高,不惧洪水,殿下可安心。” “好,今夜就撤。”温泌说。 入夜之后,城头撤了部分守军,一整日的冲杀,双方阵营里都早早地安静下来。韩约换过一身干净衣裳,便召集众将,开始陆续将人马回撤。撤得快差不多时,韩约来请温泌,“使君和殿下也走吧。” 温泌也解了铠甲,一边踩在矮几系着革靴,对韩约点点头,“你先去办事,我听见声响再走。” “是。”韩约临走前,还体贴地提醒了温泌,“殿下怕也一天没吃喝了,使君陪殿下一起随便吃点吧。” 送上来的吃食,正是被宰了祭旗的猪崽,大火清汤炖的烂乎乎,吉贞看了也没什么胃口,温泌倒是对这可怜的猪毫无愧疚之心,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留给吉贞,“你把它吃了,”他命令道,“我出去看看。” 温泌走出帐外,吉贞盯着矮几上的碗。其实已经腹如鼓鸣,但她总疑心这碗是刚才温泌用来饮水的碗——被满身大粪水的韩约抢过去喝过的。 她从怀里取出汗巾,折了一次,又折一次,折得厚厚的,垫在碗边,然后屏息,将整个碗拎出去,趁人不备,丢得远远的。 处理了这只碗,她卸下一桩心事,回身去找温泌。温泌正负手独立在远处,眺望着城门下的情形。 天地间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 不光脚下在颤抖,整个龙城,仿佛潜伏在夜里的巨兽,喉咙里发出呼噜一声,那是轻浅的龙吟。 韩约把龙城的根基给炸了。城头打瞌睡的守兵,城中的百姓,都被惊得惶然四顾,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韩约一手举着赤色令旗,手也停滞在半空。 那声龙吟,是很沉闷的,仿佛只是大地在梦中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动静不大,但余韵悠长,地道壁上的土扑簌簌落在他的耳朵上。 可是他手里的令旗还没有落下,火引也没有点燃。 在这极短的刹那,韩约脑子里猜测了无数个可能。他弹拨一下耳朵,突然醒悟了。 令旗猛地在空中一挥,他大吼一句:“点火!点火!”顾不上指挥了,他猫着腰冲上前,抢过几只火把一股脑投进浸了油的柴草棉絮堆里,然后带头连滚带爬往外冲。 这一次的轰鸣,是惊天动地的,龙城剧烈地晃了晃,城里原本还在懵懂、打算再睡个回笼觉的百姓们顿时炸开来。 是地动了?满城的孩童啼哭,牲畜嘶鸣,军民们四散奔逃。 夜里点点的星火顿时燎原似的连成一片,满城亮如白昼。 韩约被刚才那声巨响震得耳鸣,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也来不及去看埋在地道里的那堆火|药有没有把外城墙炸出几个豁口——点火之前那声轻浅龙吟,持续在他脑海里回荡。 河东汾水两岸多地震,韩约不是没经历过,可刚才那个声音来的蹊跷,并非地动。 是汾水两岸多泥沙,改道时不留神,堤坝提前决口了。 这一决口,城内城外都要淹,蒙山下这片低洼平地,要成汪洋菏泽。 韩约越想越害怕,用尽浑身的力气,奔至扎营的坡地,远远看见还有零星的灯火,那是温泌在等他的信号。他一颗心快跳出嗓门了,对着前方的人影狂吼:“发大水了!决口了!往山上跑!” 营中几匹马受了惊,挣断缰绳分头逃了。吉贞还满头雾水,只看见韩约的人影由远及近,一边跑,还在挥舞手臂,“他在喊……”吉贞狐疑,还没问完,被温泌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汾水决堤了。”温泌的声音还算沉着。吉贞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攥着手臂,连拖带拽,飞奔起来。 “韩将军……”吉贞回头,去寻找韩约的影子。 “不用管他。”温泌全身的力气一半在腿上,一半在拽着吉贞的手上,分不出精力来说话,他简单粗暴地喝止了她:“闭嘴!” 他并不很担心韩约。韩约会水,而且城外藏有提前扎好的木筏。吉贞不会水,洪水一来,一个大浪就能把人冲出数里外,影子都寻不着。 他忍不住回首。夜色里,看不见茫茫水波,但夜风裹着水汽,已经扑打到了脸上。这会水肯定已经漫进晋阳城了。 蒙山在望,大道太缓,温泌猛地转个方向,力道险些把吉贞一条胳膊卸下来,“走小道,爬上山。“ 吉贞被这一把拽得跪倒在地上。不能停,一停,两条腿重愈千斤,她的肺快要炸开了,一张嘴,干涩的喉头不能发声。 多停一刻,下一瞬,可能水浪就要卷过来了。 温泌没有怜香惜玉,从腋下把她抄起,拖到蒙山脚下,“我后你前,快爬。“ 吉贞微微点头,伸手去够两旁的树杈藤蔓。她满手冷汗,藤蔓一抓就划,再抓树杈,被上头的毛刺扎得手心锐痛。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温泌当机立断,用腰刀割了两爿袍边,丢给她裹手,“动作快点,“他的呼吸倒还平稳,只是语气实在不温柔,“水漫上来了,我靴底浸湿了。”除了要护着吉贞逃命,他还要尽快赶到兴龙寺,命令全军携带辎重再往后撤。否则一宿醒来,兴龙寺也要泡在水中了。 吉贞胳膊已经脱力,抖抖索索把布缠在手上,费力地往上爬。 温泌在后,她一慢下来,他就托着她屁股往上推。 水漫到蒙山下时,水势已经缓了,虽然水位在持续上涨,亲眼看见了洪水,两人倒也不那么紧张了 分卷阅读83 。吉贞生怕开口要泄气,只顾咬牙爬山,温泌半晌没听见她的声响,他轻轻笑起来,握着刀在她腰臀上不轻不重抽了一记,取笑道:“你是晚上没吃饭吗?跑了几里地就成这样半死不活的?” 她晚上是没吃饭。可吉贞不敢承认,免得他要大发雷霆。 闷头爬了一阵,她实在是爬不动了,倚着半腰上的树杈,转身费力地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先去兴龙寺调度人马。” 温泌“嗤”一声,他也累了,说话声音自然低柔下来,“你泡在水里等?” 水位已经不涨了。吉贞环顾周遭,指着旁边一株大树,“你扶我爬到那颗树上。” “胡说八道,”温泌道,“你一个人会犯困,一困,手一松,会落水淹死。” 吉贞觉得他在危言耸听,“你能不能别管我了?”兴龙寺里怕还有几千人在美梦正酣呢。 “我不管你谁管你?”温泌不耐烦地示意,“手给我。”吉贞松开树杈,身子朝他一倾,脚下一滑,她“哎哟”惊叫一声,顺坡溜下一截,被温泌眼疾手快捞住了腰带,提着气把人扯回来。 “没用。”他嘀咕着,摸到吉贞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他把自己外衫脱下来塞给她,长刀挎在腰上也嫌碍事,都解下来让吉贞拿着,“我背你,”他叮嘱她,“你别乱动,刀拿好,有深草拦路,或者野兽逼近,就砍它。” “什么野兽?”吉贞不禁握紧了刀,提心吊胆地问。 “野兔、野鹿之类的吧。”温泌漫不经心地舔嘴唇,“砍了回去炖着吃。我饿死了。” 吉贞略觉宽心。见温泌要来背她,她迟疑着没有动。她知道他也累得够呛。 “快点。”温泌催促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山高林密处,星宿更亮,月影垂落,后半夜了。 吉贞不敢再耽误,伏在他背上。他背上的汗被夜风吹得冰凉,吉贞侧过头,把脸颊贴在他背心。举起手中的刀,在月光下观察刀身上的错金铭文。 可以怀远,可以柔逋。 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这是古之利器,名冠神都啊。她的指尖在他脖颈上一捺,抹去了一滴流下的汗。 负重爬山,姿势别扭又费力,温泌被她摸摸捏捏的,倒没什么旖旎心思,只愤愤地骂韩约,“我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混账韩约……”他骂着又笑,“让他在水里泡一宿也好,免得浑身粪味,熏得死人。” 吉贞问:“韩约人手不足,你怎么不调弥山来?” “弥山有别的事。”温泌简单地一句,就不再开口了。 到了兴龙寺,温泌连夜召集所有人马,带齐辎重粮草,俘虏降兵,转移到山高处。翌日晨起,蒙山腰平坦处扎了数百营帐,山间雾气散尽后,逐渐露出晋阳城全貌。 此时的龙城,已经漂浮在洪水之上,烟波浩渺,人畜伶仃。伏汛以来被拦截在上游的汤汤河水,正如白龙轻轻摆尾,将整座城甩得残破不堪。 外城墙昨夜被韩约炸断了地基,又被洪水冲击,坍塌了一面城墙,卢燧已经整夜号令守兵将缺口堵上,并集重兵在此把守。韩约率领几百士兵,划着木筏在周围游荡了一会,见强兵难克,也便撤退回了蒙山营寨。 “等几天,等洪水退了。”韩约回来与温泌商议,“先浸后涸,到时候城墙不攻自破,守兵会夹杂在流民中不战而逃。” 温泌点头。 韩约走到帐外,张望了一下,回来目视温泌,“殿下不在?” “她去歇着了。”温泌说,昨夜爬山,吉贞两只手被磨得破皮流血,医官来敷了药,恐怕她这几天都懒得动弹了。他心领神会,对韩约道:“有话但讲无妨。” “是。”韩约放下帐帘,走回来对温泌道:“今早我乘木筏在城外转悠,从水里捞起一个外地人,看服色似乎是宫里的寺人,怀里还有敕旨。” 温泌将卷轴接过来,这制书是被包在黄绢里的,因此还没有被彻底泡烂,温泌一面在案上摊开,问韩约,“那宫人在哪?” “淹死了,顺水飘走了。”韩约道,看着温泌读制书,见温泌眉头攒起,他不由问:“里头什么消息?” 温泌慢慢把诏书卷起来,“陛下敕令,命我见此诏书,立即率全军进京勤王。据说是戴申矫诏,以受召勤王为由,派朱邪诚义领大军十五万南下,欲犯京畿。”他停下来,盘算了一会,忽然冷笑,“大概是戴申唆使佞臣在陛下耳中鼓噪,陛下因我无故攻打晋阳,大军滞留河东的事很不满。” “朱邪诚义率十五万人马犯京畿?”韩约也急了,凑近温泌,“难道戴申意在京都,不在河东?” “也可能是声东击西。要是奉诏将全部人马调往京畿,岂不是被调虎离山?”温泌拧眉思索,对韩约道:“你即刻书信给秋堂,问问他情况。” “是,”韩约往外走时,眼睛还在看他,“万一真是朱邪诚义率大军犯京畿……” “寡不敌众,让秋堂退避三舍。朱邪诚义是要和三辅叛军混战,还是进京都烧杀抢掠,都由他。” 韩约张大了嘴,一时心思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应了一声,“好。”要出门前,他回头正见温泌把那浸了水的制书撕得稀烂,最后投进铁釜下的火堆中。水汽迎上火舌,发出“滋”一阵绝望的轻响。 温泌对韩约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别传出去。”他特意指了指旁边吉贞的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甜酸角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米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昔 3个;27506、玫瑰碗蒸包、zimo、米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Om 7瓶;唯有你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朱旗曳日(九) 洪灾后的晋阳,城里城外,死寂一片。 韩约率军安心在蒙山上等着洪水退去。他知道,此刻城里还群情振奋,打算负隅顽抗呢。等过个两三天,粮食没了,牛马都死了,百姓和士兵们都要趁夜摸黑逃走了。 卢燧他不惧。他心里还在琢磨那纸诏令。 诏令没了,传召的人也被毁尸灭迹了。温泌是打定了主意要抗旨不遵。久等援兵不至,朝廷会是什么反应?朱邪诚义麾下那些沙陀兵,进了京畿,天都要翻个个吧? 余后几天,风平浪静。韩约那颗提起的心也渐渐放下去了。兴许,没等到朝廷给温泌治罪,叛军就把小皇帝从龙椅上揪下来了。他胆大包天地想,目光所及,见清原公主和温泌形影不离的,他难免有 分卷阅读84 点愧疚,寻个借口下山去了。 时近九月,蒙山上烟松结翠,霜柿垂红,元龙八年的夏倏忽而过。晋阳被围已过三月,汾水决堤后,过了半个月,洪水才渐渐退去。 自蒙山上俯瞰城外,茫茫的水中漂浮着死牛死羊,时而还夹杂着死人,像被随手洒下的一把灰白麸皮,随水流走。 韩约有些担心。来回看了几趟,同温泌道:“死了这么多牲畜,怕瘟疫横行,得遣医官去采买药材。” 温泌从枝头摘下一只红彤彤的秋柿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他蓦地想起,兵荒马乱中,吉贞的生日都过了,她自己没提,他也忘了。 “叫大巫来,进城后,驱一驱邪气。”他把秋柿子在身上蹭了蹭,转身去找吉贞。 吉贞最近手上包扎的伤口痊愈了,右手指腹留了一点小小的泛白疤痕。她怕这疤痕好不了了,在帐中拿着他的翻看,脸上愀然不乐。听温泌提起生日一事,她一怔,接过红灯笼似的秋柿子摆在案头,微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以往在宫里,他们都提前一个月筹备。陛下不知我人还在晋阳,那些赏赐兴许都送到范阳去了。” 温泌心里有鬼,他虚浮地一笑,反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吉贞在范阳公主府邸那些奇珍异宝,无不是先帝和皇帝的赏赐。她来了兴致,如数家珍般,把那些宝物的来历一一讲述给温泌听。温泌连她案上摆了些什么都不记得,哪听得明白?他随口应着,忽然突发奇想,“攻下晋阳,请旨将龙城作为你的封地,怎么样?” 吉贞摇头,“本朝公主只有食邑,没有封地的先例。” 温泌很豪爽,“没有先例,可以有后例。你只说想不想要。”他掌握河东边军,讨一座城,不算什么。 吉贞两眼盯着,好似看得入神。一顿,她放下书卷,两眼明若星辰,“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温泌一手扶案,霍的起身。 九月中,洪水彻底退去。晋阳城中大乱,百姓逃离,士兵也少了数千,所剩者,多染疫病,困顿不堪。韩约休养生息半个月,如猛虎下山,直扑城门。四面坚固的城墙被洪水浸泡了许久,稍一撞击,便轰然倒塌。 顷刻间,往外逃的,往里冲的,乱作一团,韩约见卢燧麾下人马已经溃不成军,索性不去理那些散兵游勇,率精兵满城搜捕卢燧本人。 卢燧正在晋阳郡守府,府中守兵已经作鸟兽散,卢燧头发半白的一个老者,端坐在案后。 被困半个月,他好像突然衰弱了。脊背弯了,眼珠泛黄,说起话来,喉咙里牵絮拉丝,仍然是慢,一字一顿的,“殿下,臣有幸,又与殿下见面了。”他抖着胡子,对吉贞微微一笑,然后眼睛落在温泌身上。 这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的血,一半来自低贱的奴婢,一半来自野蛮的胡虏。世风日下,纲纪松弛,高门贵族相继没落,令这种胡汉相交的贱种掌握了国之权柄,卢燧深觉悲凉,胡子半掩的嘴唇,对温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当初先帝欲赐汉姓给郁羽林,询问我等,我请先帝赐他温姓,”卢燧故意卖个关子,“使君可知为什么?” 温泌把横刀拄在地上,他立在卢燧对面,肩挺背直,面色从容,“为什么?” “殿下聪慧,必定能猜中。”卢燧明显厚此薄彼,对吉贞时,神情温和不少,提起先帝,他脸上犹有缅怀之意,“古时苏公,避难改姓,辅佐周武灭商,封于苏,国于温,下辖河内与河东郡邑。郑国势大,桓王欲让温国于郑,苏子遂外通夷狄,以致夷狄灭温。臣不过想提醒先帝,温通夷狄,祸患中原之心,自古有之……咳!” 他咳得惊天动地,咳过之后,更委顿了。上了年纪的人,一旦经历挫折,便再难振作。卢燧抹去眼角的泪滴,痛心疾首地说:“殿下,你不该舍戴而就温,大错特错!” 韩约没想到这老货快咳得快喘不上气了,还要抓紧机会挑拨离间,喋喋不休,他冲上前,刀尖指着卢燧,怒道:“使君看你年迈,原本准许将你招降,你再多嘴,这就受死吧!” 卢燧哈哈大笑,一口痰险些吐到韩约脸上。他一双拖刀眉,簌簌地抖,“竖子,你当某怕死?某孤立晋阳,夹缝求存,原本就没想着苟活。温泌手下边军十万,我这一万的团练兵,不过螳臂当车而已!我只是不愿以后这胡虏成事,我成了举城叛降的第一人,恶名流传,遭后人唾骂!” 吉贞听卢燧越骂越难听,不断去看温泌脸色,见温泌从泰然自若到怒不可遏,慢慢手挪到了刀柄上,吉贞怒斥一声:“卢燧,住口!” 话音未落,卢燧突然起身,往韩约刀尖一撞,利刃自胸腔穿透,他的身体在公案上支撑不住,颓然倒在椅上。 “殿下,”卢燧口鼻喷血,含糊不清地对吉贞道:“立即与他决裂,待戴使君克复河东,兴许还会对你……” 温泌抬脚将椅子踢翻,卢燧倒在地上,不动了。 韩约把刀拔了出来,在卢燧身上拭了拭,转头看向二人,“死透了。是要拿去枭首示众,还是给他安葬?“ 吉贞对卢燧最后那句遗言十分厌恶,但还是抢先道:“人已死,给他安葬了吧。“ 韩约看着温泌的眼色,对吉贞道:“殿下,这老东西临死嘴硬,且心怀叵测,意在挑拨,殿下不必对他太过怜悯。“ “我并没有怜悯他。“吉贞平静地说,”不过百姓才遭洪灾,又要亲眼见郡守被枭首,怕人人自危,城中守兵更想逃走了。“ “殿下说得也是。“韩约见温泌没有表示,知道是默认了,便召集人手来挪卢燧尸身,并去招降城中守兵,搜拣残留的器械粮草。 刀没出鞘,卢燧先自己寻死了,温泌满腹郁气无处发泄,一刀把卢燧的铜符劈开,一脚踢飞,便往外走。 吉贞见他摔打,知道是又要发作了,她不吭声,离他远远地。 温泌走到院中,忽然回过头来,皱眉道:“你刚才出言阻止,是怕我杀了他?难道他不该死?“ “该不该死?“吉贞斟酌了一下,说:“此事应有陛下决断。卢燧乃中书令、晋阳郡守,国之重臣,不该这样轻率。” 陛下?陛下这会怕已经被朱邪诚义吓得满宫窜了。温泌冷冷地一笑,欲言又止,他只能闭上嘴,掉头就走。走出好远,他扔过来一句,“等戴申来了,我要打断他的两条腿!” 安葬过卢燧,韩约查问左夔尸首,遍寻不着,只能用稻草绑成躯体,穿戴上旧日衣冠,立碑下葬。本还要请朝廷追封,但朝中此刻恐怕鸡飞狗跳,也顾不上,温泌只使韩约好生安顿了左夔的家人,又与众将在他碑前祭了几壶仙酿,亦算告慰亡灵。 卢燧已死 分卷阅读85 ,城中那些流民地痞凑成的团练兵,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不到半数,韩约大略检视过了,回来禀报温泌,“都是乌合之众,一不会骑马,而不会射箭,阵法行伍一窍不通,要收编,还怕浪费粮草,不如放他们各自谋生去吧。” “不好。”温泌不赞同,“这成千上百的壮年,随便放出去,要落草为寇,又是河东之祸。”洪灾时韩约手下也折损不少人手,温泌提议他道:“这些人都是当地百姓,熟悉地形,把他们编入步军,选精干的进斥候营。” 说起这事,韩约挪了一张凳子过来,坐在温泌案旁,问道:“是否要将忻、代、岚三州的驻军调过来?戴申人多势众,一旦大军进了河东,怕这几千人抵挡不住。” “天兵、横野几支军不要动。戴申人多,会兵分几路,雁门等各处关隘要传递消息,不能有失。晋阳山高林深,河流密布,陇右军多骑兵,不擅爬山涉水。对付他们,人多反而不宜,等略一修整,全军撤出城外,分散于山林间,和他打野战。”温泌把舆图抚平,手落在晋阳城那一点,“你只要把他拖住即可。” 韩约捋着手臂,不住点头,“不知道姜绍那里怎么样了。” “杨寂快来信了,到时候自然见分晓。”温泌说,他倒不怀疑姜绍那里会出岔子,那个人,思虑周全,极其谨慎。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禀报,各处县邑的官员得知温泌据守晋阳,纷纷前来谒见。温泌接连奔波了几个月,又困又乏,舒展一下胳膊便从后堂溜出去了,只留下韩约在堂上和本地官员虚与委蛇。 韩约这一召见便是半日,到黄昏时,仍有商贾缙绅在衙署外列队等待拜见。韩约暗自叫苦,把案头厚厚一摞拜帖按住,摆手道:“不见了不见了,明日再说!” 他那亲信士兵却笑哈哈地把一封新到的拜帖递到他手上,“这个人,将军一定愿意见。” “我认识的人?”韩约不解,接过拜帖一看,是洁白润滑的花溪笺,纸笺上淡淡幽香,似乎还有胭脂留痕。“晋中姚方子?” 晋中名伎姚氏,是韩约久仰大名,心向神往的人。他在云中时曾屡次延请姚氏赴宴,都没能得偿所愿,如今来了晋阳,美人竟然自己送上门来,韩约怎能不高兴? 他喜不自胜地搓手,忙吩咐道:“快请快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桐花台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蜗牛爱上你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朱旗曳日(十) 晋中名伎姚方子,这几年她只存在于韩约的幻想中,以至于她走进来,对他行礼,和他致意时,他脑子里还晕晕乎乎。她敛衣盈盈下拜,他只觉得她像天仙,像神女。她开口说话时,又化作一片云,一缕香。笼统的,他只感觉她穿红着绿,十分鲜艳,顾不上研究她的长相,又认为她貌美异常,无人能及…… 说了一堆不知所以的话,吃了几瓯没滋没味的茶,韩约总算从云雾中落到了实处。一时词穷,他探过头问:“娘子来此,有何贵干?” 姚方子暗自松口气。敷衍了半晌韩约,她早没耐心了,可又不敢表露出任何厌烦之意,她虚伪地笑,“妾听闻将军克复晋阳,特来恭贺。” “多谢娘子。”韩约挺着肚子哈哈一笑,顺便瞧了瞧外头的天色。 天黑了,他半点正事没干,和一个女人在这里磨了许久的牙。名伎见识过了,美是挺美,说话也好听,可是军中禁止狎妓,还有温泌在,他不敢放肆,遂握着刀柄,作势要请她走人了,“多谢娘子美意……” 姚方子赶紧道明来意,“妾听闻,徐郎君近日成了将军座上宾?” “徐郎?”韩约摸不着头脑。他一时想不起自己身边有哪个人姓徐。 “徐履光……”姚方子提醒他。 “徐采!”这些日子,韩约完全把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他先是意外,继而目光在姚方子那张脂红粉白的脸上一停,渐渐回过味来——这个女人打着慰问自己的旗号,却只为了徐采这个阶下囚。 “他呀……”韩约鼻子里哼了一声,施施然坐回椅上,把腰刀往案头一搁,爱答不理地说:“我有些日子没看见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晋阳。” 姚方子一僵,意识到自己这是得罪韩约了。她咯咯笑着,款款走到韩约身侧,一只手软柳似的搭在他的椅背,另一只手捧起茶瓯,轻轻一转,眼睛一勾,“今夏以来,河东频遭天灾人祸,若非将军神武,诛杀贼首,晋阳百姓到此刻还深受其害。奴为百姓,以茶代酒敬将军。” 韩约低头一瞥,这婊|子披帛落了,露出罗衫半掩的肌肤,黏黏糊糊地要往自己身上蹭。眼睛再一抬——刚才被姚方子兜头一瓢冷水,他冷静了,理智客观地品鉴了一下姚方子脂粉掩盖下的真实相貌。 结论是,其实也不怎么地。眼大无神,嘴小局促,满身浓香熏得死人,其实还不如他自己家的黄脸婆。 可见世人不过人云亦云,盲目追捧罢了。 一想明白,韩约顿觉索然无味,一胳膊肘把人推开,待要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轰走,转念一想,又猛然揪住领子把她拎了起来,阴沉沉地问:“你怎么知道徐采在我这里?” 姚方子被韩约揪着领子,粉面对冷脸,她感觉到他刀出了鞘,隐隐的血腥气在鼻端缭绕,她咬紧微微打颤的牙关,明眸一睐,娇笑道:“自然是有人跟奴说的,奴在河东官场交好的人,只比将军多,不比将军少。” “你见他干什么?”韩约板着脸,任她往自己耳朵眼里吹气。 “奴仰慕他。”姚方子一脸娇羞,幽幽叹口气,“听说探花郎沦为将军阶下囚,奴听说后,茶饭不思,心如刀绞……” 不知羞耻。韩约不屑地想。 松开姚方子的衣领,他“当啷”一声把刀扔回鞘里,一脸正色对姚方子道:“见他可以,要送吃喝还是陪|睡都随你。要是能说动他为我所用,重重有赏。” 姚方子绽放笑容,敛起罗裙深深下拜,“谢将军。” 韩约瞟一眼她那喜出望外的脸,去外头传了一名士兵过来,“领她去见徐采。”离得远,姚方子听不见,韩约低声又叮嘱了一句,“盯着,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都一一回报。” 被姚方子这一搅和,韩约心情不佳,把外头等着见面的地方官员都轰走了。刚回过身,奉命去监视的士兵走回来,对韩约道:“徐采不肯见,把姚娘子打发走了。” 韩约一脸疑 分卷阅读86 问。 那士兵愤愤不平地骂徐采,认为辜负佳人是种极大的罪过——尤其是一个连韩约都看不上的佳人。“那么一个美人,在外头轻声细语求了半天,他愣是不肯见。灰头土脸、瘦不拉几的,倒会拿乔。” “呸,庸脂俗粉,什么美人?”韩约眼睛一瞪,把士兵吆喝走了。 姚方子竟很多情,余后三日,日日来求见,徐采都躺在榻上装聋作哑,任她在外头苦等几个时辰后黯然离去。韩约心里对这一对男女倒有了些改观,同温泌议事时提起这一茬,“徐采一个文人,竟也不好美色,不畏权势,是我小瞧他了。” “不畏权势?”温泌从案前抬起头来,很好笑地说:“他是以为戴申人多势众,胜券在握,因此不肯轻易降服罢了。”把姜绍的捷报往韩约面前一推,他乐不可支地说:“姜绍扮作灵武守军劫了袁定方的辎重——袁定方在灵武城下对戴度破口大骂三日,这出狗咬狗的戏,精彩极了。” 韩约很高兴地接过信来,一边看,说道:“姜绍何时来的信?我怎么半点没有听到消息?” 温泌抱着双臂往椅背上一靠,嘴角扯了一扯,正要说话,吉贞捧着一个白玉盘自屏风后走出来,笑吟吟道:“姜绍是我的臣属,有消息自然只禀报我——我一接到信就转呈你们使君了。”她眸光往温泌脸上一扫,“你刚才有什么话说?” “殿下说的是。我没有什么话可讲。”温泌道,见吉贞怀里那白玉盘上竟然有一串溜滑滚圆、晶莹剔透的紫葡萄,他顿时口中生津,跳起来就往吉贞怀里探手,要扯一粒葡萄丢进嘴里。 吉贞躲闪不及,被他抓个正着。“……是假葡萄。”温泌一扯没有扯动,反应过来,有点失望。 当着韩约的面,吉贞不好取笑他,掩嘴偏过头去,过了一会,才解释说:“听说大巫要来,我让桃符在卢燧的公檞后堂收拾一间厢房给他——这是从厢房的柜子里找出来的。” 她把白玉盘摆在案头给温泌和韩约欣赏,“这是一整块玉雕,白盘紫果,颜色天然,雕得巧妙,宫里没见过这样子的,可以将它一同送往京都,作为太后千秋贺礼。” 温泌对这玉雕的兴趣远没有一串真葡萄大,可有可无地说:“你随意。”他对韩约道:“趁这两天把卢燧的府库清点一遍,辎重马匹编入册,运往云中,来不及运走的一把火全烧掉,以免落入敌手。” 韩约称是,见吉贞在,不好在人家夫妻面前碍眼,便退了出来。无所事事地转悠了一会,打算去看看徐采的情形。 无巧不成书,看守徐采的士兵前来禀报,“徐采想请将军替他采买些东西。” 韩约一愣,接过来一看,登时就气笑了——他还当这家伙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要急用,一张长长的清单上,列的全是澡豆、皂角、巾栉、熏香、梳篦这些鸡零狗碎的物事,简直比女人还细致。 这东西,一有床睡,有米吃,就开始折腾他! 韩约抓着清单,满腹怨气——有一部分怨气,其实还是被姚方子浇了满头凉水的余韵。 一脚把徐采的门踢开,还没张嘴,他先眨眨眼睛。 “韩将军。”大概是有求于人,徐采难得从榻上爬了起来,以一个直立行走的姿势和韩约打个招呼。 韩约有点没认出他来。 在兴龙寺时,韩约起先对他还算优待——有间单独的囚房,早晚两餐,亦有冷水洗脸。后来韩约与温泌都离开兴龙寺,去攻打晋阳,没人再管他,徐采迫不得已沦落到和普通俘虏一个待遇,草里爬,泥里滚,想吐口唾沫洗脸,都怕嘴干。 这几个月,他消瘦得厉害,形销骨立,尖嘴猴腮,一头油腻腻的长发披散及腰,更衬的一双眼睛深陷了下去,黑得吓人。韩约不禁捂着鼻子倒退几步,一时怨气全消,大笑道:“探花郎,你如何沦落至此啊?” 好问题,徐采毫无波澜地心想:他堂堂徐采,何以沦落至此? 韩约同情地望着徐采摇头,啧啧地:“我当你真是美人当前也不动心,原来是怕自己这幅尊容太丢脸。” 徐采被他那副避之如洪水猛兽的做作样子气得眼前发黑。他这会顾不上美人,想不起权势,也不在乎气节,他只想好好洗个澡!他痒到想抓过韩约的刀剁了自己的脑袋! 徐采往前一扑——因为瘦的厉害,他冲击的力度其实是软绵绵的,可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把韩约吓了一跳。他以为徐采要扑过来掐自己的脖子,“唰”一声拔出刀,抵着徐采的脖子,韩约忍不住揶揄他,“你现在给我跪下叩三个头,我就给你一桶热水,如何?” “你把我要的东西都送过来,我不仅给你跪下,还叫你阿耶。”徐采恬不知耻,立即答应了。 “等着!”韩约转身离开。此刻已经入夜,他盘算着明日一早去替徐采置办,回头一看,徐采两只爪子扒在窗框上,两眼如狼似虎地盯着他。他禁不住浑身一个寒颤,猛然扭头。 听说过饿死的,渴死的,被尿憋死的,还没听说过一个大男人不能洗澡把自己脏死的! 韩约又笑又叹,立在院子里想了想,索性来寻桃符,请她偷偷把公主不用的皂角、澡豆分些给他。桃符满头雾水,听说最近有什么名伎常来拜见,她撇了撇嘴,故意问韩约,“还有胭脂,将军要吗?” “要,要。”韩约忍笑。 讨了一堆洗漱的用具,韩约亲自给徐采送来,又叫人送了两桶热水进去。他在外头等了片刻,听见里头已经急不可耐,把水撩拨得哗哗响起来。隔着窗,徐采曼声唱道:“玉炉香,红蜡泪,眉翠薄,鬓云残……” 大有要泡澡跑到明天的架势。 韩约在外头听着一个大男人洗澡,总觉别扭,遂回了自己厢房,用罢饭,看完公文,临近深夜,正要熄灯睡觉,外头有人叩门,“将军,徐采求见。” 难道这东西真急着来叫自己阿耶?韩约半信半疑。但徐采明显服软了,大约是招降有望,韩约哈哈一笑,丢下靴子前去开门。 一个又瘦又长的人影耐心地等在外头。一头乱草似的长发梳得干净整齐,挽了起来,鬓黑脸白,大约是对韩约有点感激之情,他一双看似深邃,实际半瞎的眼睛微微含笑,温和明亮。好像那两桶水洗去了陇右数年给他的沙尘和粗糙,他一张脸容光焕发,英俊逼人。 “将军。”徐采对着韩约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然后一脸希冀地问:“不知姚娘子明天还来不来?” 韩约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上去就要捏徐采脖子,“你给我叫阿耶……”他感觉自己被耍了,恶狠狠地。 徐采一面躲,笑得很讨好,很无赖,“你先让某见姚娘子一面……” “你先跪下磕头, 分卷阅读87 叫阿耶!”韩约立在院子里大吼。 徐采眼睛一闭,俊秀的眉目淡淡蹙着,一副不畏生死状,“你杀了我吧。” 对这么一个虚伪至极又英俊逼人的货,韩约怕一不下心又把他打瘸了,只能费尽思量,想了句自觉恶毒至极的话,“你他娘的,跟那婊|子真是天生一对。” 第46章 朱旗曳日(十一) 陇右军兵马使袁定方奉命率军寇河东,途径灵武,遭遇伏军抢劫粮道,袁定方大怒,追击伏军一日,徒劳无获,他进退两难,又恐怕此事被戴申知道之后要以军法惩治,遂命人快马加鞭,返回凉州,请留后晁延寿尽快另行筹备军粮。 晁延寿收到急报,却是犯了愁,一来几路大军出征,已经快把凉州存粮掏空了,即便另行去百姓家筹备,也要半月功夫,必定贻误战机,戴申那里,自己这里又要落个知情不报之罪。 在公廨堂上来回踱了几圈,晁延寿总算想了个说辞,把袁定方的使者打发走,“你们在灵武被劫,自然该找灵武郡守问罪。灵武地产富庶,仓廪充实,不如趁地利之便,请戴太守慷慨解囊,借粮救急。太守若是搪塞,我便只能如实禀报使君,请他定夺。” 晁延寿是生怕担这个责,但又不放心,遣了一人与袁定方使者同行,到达灵武,袁定方率上万的兵马,将郡城围个水泄不通,软硬兼施,逼迫戴度借粮。 戴度在郡守府中召集众幕佐商议,众人七嘴八舌,这个说:“太守须立即开城门,筹备粮草奉于袁将军,以免使君怪罪。“那个说:”借粮一事,并无使君钧旨,谁知是真是假?袁氏气势汹汹,又素与明府不睦,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反被人占了灵武。“有人附和道:“正是。灵武境内素来太平,河东韩约与卢燧战事胶着,□□无暇,怎么会突然出现奇兵伏击袁定方?怕是袁定方使诈,以借粮为名,意图谋取灵武。” 戴度一时没了主意,左思右想,吩咐底下人道:“先死守城门,莫要放人进城。叫袁定方拿使君手令,见了手令,我即刻开城门,放粮草。”又命人先将粮草筹备妥当,以免戴申手令来时应对不及。 那使者回到凉州,将此事讲述给晁延寿,晁延寿摇头道:“那也无法,只能向使君禀明实情了。” 晁延寿挽起袖子,沉吟片刻,正要下笔,案头纸笺被人一把夺走,晁延寿先是愕然,随即怒骂:“小小奴婢,谁准你擅入陇右军衙署正堂?” 秦住住两指夹着空白信笺,故意对晁延寿一笑,说:“是使君准许的,你不信?可自去问使君。” 晁延寿那会为这点琐事特地去问戴申。戴申在时,秦住住也整日在衙署里晃荡,他虽然很看不惯,却也早见怪不怪了。 放下笔,晁延寿皱眉道:“娘子,我有紧急军情,要禀报使君,不敢耽误,娘子去别处耍吧。” 听到“耍”这个轻视的字眼,秦住住登时就来了气。她不比戴申,对晁延寿还存些笼络之意,于是很善解人意地说:“是袁将军中伏,欲往灵武借粮一事?我有使君私印,可替使君代笔,书信一封给戴大兄,一来解了袁将军燃眉之急,二来不必触怒使君,如何?” 你会有这么好心?晁延寿将信将疑,没有即刻答应。那袁定方的使者却如遇大赦,对秦住住深深躬身施礼,“多谢娘子搭救!若能得偿所愿,袁将军必定对娘子感恩戴德!” “既然如此,那就劳驾娘子了。”晁延寿哼哼一声,甩袖就走。袁定方中伏这事,谁跟戴申提,谁要受戴申苛责,他倒乐得把这个差事丢给秦住住。 众人各怀心思,便把这事暂时压了下来,秦住住回到宅邸,盘算了一会,命莱儿去请杨叔宝。 杨叔宝新剃了头,晃着一颗锃亮的脑袋,大摇大摆进了戴邸,拜见了秦住住,先拍一通马屁,“娘子近日调养得宜,气血旺盛,面色红润,似乎还胖了点,很好很好。” 秦住住一听,也十分欢喜,忙请这油嘴滑舌的和尚落座,将袁定方与戴度一事讲给他听。 杨叔宝听到袁定方率人马在戴度城外叫骂一节,就憋不住要笑——忙忍住了,别过头去咳了几声,再转回来,一脸肃穆,“娘子以为,此事若被使君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秦住住对戴申很了解,“战事在即,使君倒不至于要将袁定方定罪。应会先手书一封给戴度,请他开城门借粮,待战事了结,再论功过。” “正是如此,袁定方丢失粮草,罪过难逃,戴度解他燃眉之急,当记大功,恐怕使君还会感念他慷慨大度,兄弟嫌隙就此消除。” 秦住住“嗯”一声,面色并没有笑容。 杨叔宝凑近她,一字一句道:“娘子,戴度已与你结仇,有你没他,有他,没你。” 秦住住睫毛一眨,眸子冷凝起来,“我该以使君之名,密令袁定方以戴度推诿罪责之由,夺取灵武,趁机除去戴度。” “不错。”杨叔宝不禁在案头一拍,简直要为秦住住的狠毒和果决叫好,“戴度一介文人,忝居灵武郡守一位,对军事一窍不通,袁定方要夺取灵武,易如反掌。之后再以灵武为据点,进击河东,既有粮草之便利,又有郡城可供驻军,岂不好?”他眯着眼睛一笑,“若灵武到手,便是使君,恐怕也顾不得丧兄之痛了吧?” 秦住住回忆起戴申临走当日,在公廨称,要等戴度将灵武拱手相让。 既然可以自己去夺,又何必等他拱手相让? “他要怪,就来怪我。”秦住住毅然决然,心意一定,当即便将枕边宝匣打开,取出戴申那枚白玉龟钮印。 杨叔宝视线落在那枚玉印上,稍微一停,只做浑不在意。“娘子稍等,”见秦住住就要下笔,杨叔宝忙将她拦住,啼笑皆非道:“娘子难不成真要写信给袁定方?” 秦住住不解其意,“不写给他,如何引他去攻城?” 杨叔宝摇头笑道:“娘子绝顶聪明,怎么也糊涂了?袁定方无故攻取灵武,使君问起,娘子假传军令的事必定败露,娘子要如何跟使君解释?这信,当然要写给戴度其人,以戴二郎之名,痛斥大郎各种不敬之处,戴度原本就心怀叵测,见信岂不当场与二郎决裂,视袁定方为敌?戴度主动挑衅,袁定方攻城,是情理之中,待城破之时,戴度已死,又有谁知道其中曲折?不过是他另有二心罢了,又与娘子何碍?袁定方经此一战,将功折罪,岂不感念娘子恩德?”杨叔宝一口气说完,拊掌大笑,“娘子一来除去宿敌,二来收拢人心,岂不两便?” 秦住住将此事反复琢磨一遍,深觉杨叔宝此人足智多谋,“是我糊涂了。”她心悦诚服,当即展开蜀纸,如何措辞,如何善后,与杨叔宝细细商议,便落下笔来。  分卷阅读88 秦住住与杨叔宝两个多番筹谋,这一封戴申“手书”,字字诛心,句句泣血,传到戴度手中,戴度连茶瓯失手砸了,惨白一张脸,捧着手书不住颤抖,那幕佐看得心惊,忙询问道:“使君何意?” 戴度张着嘴,半晌,才道:“他骂我。“他从齿缝艰难地迸出几个字,”不义不昵,厚将崩。” 那幕佐也变了色,“这……” 戴度情难再忍,放声大哭,“他咒我死,我亲兄弟咒我死!原来自我离开凉州,退避灵武,他就想我死!”他一把将信撕个粉碎,指天诅咒:“对君主不忠者,乃你戴申,对手足不义者,亦为戴申。你即便占尽天下之功,也终有一日不得善终!” “原来戴申有图谋灵武之意,”幕佐也干脆对戴申直呼其名,与戴度二人奔至城头一看,面面相觑,幕佐道:“袁定方借丢失粮草一事寻衅,在城下虎视眈眈,城中无领兵之将,如何破解?” 戴度这会满腔激愤,说什么也不肯降。仓皇无措地走下城头,忽听另一头城门守军赶来禀报,“又有一队人马趁夜来求见,领兵者姓姜名绍。” “是他?”戴度先是茫然,随即眼睛一亮。他曾在凉州与姜绍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姜绍随清原公主拜祭戴玉箴之时。“快请姜都尉进城。”戴度如获至宝,忙命守兵避过袁定方耳目,将姜绍等人迎入城内。 继晋阳之围后,灵武战起,戴申坐镇平凉,得知朱邪诚义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沿途城池莫不闻风投降,便有不降的,也都携家眷百姓弃城而逃,陇右军威势如日中天,戴申对这些虚名其实不屑一顾,但知道满京都文武百官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倒狠出了口这些年的闷气。 心情很舒畅,他将朱邪诚义的请功文书丢开,拿起长矛,到院子里练了一回枪法。有士兵自府外疾步而来,险些被他的枪尖刺个正着,吓得往后一跳,头不敢抬地说:“使君,晋阳被韩约所破,卢燧自尽而死。” 戴申握着长矛,锐利的目光如剑刺了过来,“袁定方在哪里?”他面色铁青,“袁定方最近怎么都不禀报战情?” 士兵战战兢兢,将袁定方的信呈给戴申:“袁将军被困灵武,今日急报,请使君速速增援。” 戴申惊愕,“他去灵武干什么?”一把将袁定方的信夺过来,几眼扫完,他顿时暴跳如雷,“混账!谁准他自作主张,弃晋阳而取灵武?” “马上召集人马,去晋阳!”戴申把袁定方的信撕成碎片,往天上一丢,转身走回堂上,将乌鞭挽上手腕,拎起弓箭。 士兵在门口探头探脑,小心地问:“袁将军那里……” “让他去死。“戴申与士兵擦肩而过,脸上冷得能掉渣子。 晋阳。骑在马上,戴申将辔头紧攥在掌心,另一手不禁抚过下颌——他还有许多仇要报,有许多人要斗。他凌厉的一鞭抽中马身,骄傲地昂起头,大喊道:“去晋阳,杀温泌者,封汾阳郡王。“ 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往河东奔去。 第47章 朱旗曳日(十二) 徐采和姚方子两个,一者是含霜履雪的君子,一者是情深不移的美人,在徐采托了韩约的福,把自己拾掇干净后的第二天,两人便金风玉露一相逢,火速勾搭成奸。 姚方子善歌,善箜篌,韩约要拿她来使美人计,索性任两个人去风流快活。晋阳郡守衙署的后堂,从早到晚箜篌的淙淙声余音绕梁,弹的是中原雅音,唱的是京都时调,平日十匹红绡也不见得能亲近芳泽,这会晋中名伎不要钱的曲子随便听,谁不听谁傻。连韩约的士兵,到墙外的行人都不禁驻足,听得如痴如醉,浑然忘我,韩约这才察觉不妙——徐采还没软化,底下的士兵们先昏了头!赶紧将士兵们轰走,命人传话给姚方子,“要么闭上嘴不许唱,要么就唱个威武雄壮的,好鼓舞士气。” 姚方子悉听尊便,一大早就撕扯着琴弦弹,尖锐的管弦声刮得人耳膜生疼。桃符揉着耳朵替吉贞拢起青帐,心里把这对不知廉耻的旷夫怨女损了无数遍,“殿下,”她不无怨气地对吉贞道:“让韩将军把那个女人撵走吧。从早闹到晚,吵得殿下睡也睡不好,真是不成体统。” “他故意的,随他去。”吉贞道。她说的是徐采,桃符却以为是姚方子——对桃符而言,姚方子这种女人应当是所有女性的公敌,谁知吉贞竟然这么宽宏大量地把她放过了。她不由嘟起嘴。 “郑元义有一阵没有来信了。”桃符怏怏地说,悄悄惦记着容秋堂。 “战事吃紧,忙的吧。”吉贞道。那既臭且长,弹奏的人变本加厉,连房顶都要掀起来了。吉贞被吵得心浮气躁,“哗”一声猛然扯开青帐,靸鞋走到房外。 姚方子正捧着半铜盆的残水,袅袅娜娜地从徐采的囚房走出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晋中名伎,心甘情愿做了徐采的粗使婢,俏艳的脸上带着贤妻良母似的温柔笑意。 “站住。”背后一声清脆的呵斥,姚方子笑意顿止,见一名十七八岁的小郎君由远及近。她看出这是个女子,只当她是韩约的侍妾。姚方子倚门而立,指甲轻轻刮着铜盆的边,傲慢又好奇地端详着吉贞的面容。 “哎……”吉贞没跟她搭讪,径直越过她往囚室走。姚方子一扭腰,忙跟了上去。 弹的是徐采。好好一张沥粉贴金的凤首箜篌,被他扯断了两根线,折磨地奄奄一息,发出苟延残喘的余音。 吉贞闯了进来,对他怒目而视。徐采盘腿坐在蒲团上,隔着箜篌的弦,和吉贞对视片刻,突然醒悟过来,他收起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起身对吉贞叉手一揖,“殿下。” 吉贞推开箜篌,目光从他案头扫过——姚方子手上的铜盆是她的,案头摆的铜镜、梳篦、还有乌木匣里的几颗五香丸,都是她闲置的,被人顺手牵羊转移给了徐采。 吉贞哑然失笑,将乌木匣“啪”一声关上,“我在宫里的奴婢中人成百上千,也没有丢过什么,在这里竟然遭贼了。” 徐采一僵。 这两天他用惯了韩约给的熏香,刚才乍然一闻到,还想着清原公主身上的味道挺熟悉,挺好闻。这会他恨不得把自己鼻孔堵起来!真是越闻越尴尬。韩约大老粗不知道避嫌,连累得他要被清原公主怀疑轻浮了! 他低着头,心里把韩约痛骂一顿。吉贞往前一步,他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她离得越近,身上的沉水香味道越重,和他身上的熏香味缠缠绵绵,不依不舍地,简直要拥抱到一起了。 “殿下,”徐采忍着脸热,诚惶诚恐地说:“韩将军转赠给臣的,臣不知道是殿下的御用之物!”他腰更弯,一副当场就要跪伏在地 分卷阅读89 ,行个叩首大礼的姿态,“请殿下务必把臣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以惩臣僭越之罪!” 吉贞真想给他一巴掌。这人油嘴滑舌太讨厌。而且一听他说话,她难免就要想起那夜这个人当着自己的面解手。 好像见了臭虫似的,吉贞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折身走到门口,踢了一脚凤首箜篌,深恶痛绝地:“把这个聒噪的东西扔了。” “是,臣这就去扔。”徐采俯首帖耳,顿了顿,又解释道:“臣昨日听姚娘子说,京都被乱军滋扰,太后受惊,身染沉疴。臣为太后凤体,为京都百姓安危,彻夜不能安睡,早上一时激愤,才发此悲音——”他情真意切地抒发一通自己的赤诚之心。 吉贞走到门边,蓦然回首,眼神逐渐冷凝。 徐采察觉到吉贞的沉默,他维持着躬身拱手的姿势不动,望着翻倒在地上的箜篌,从容不迫地说:“请殿下恕罪。” 本以为吉贞会追问,等了片刻,听见脚步声远去,才知道她就这么无动于衷地走了。徐采有些失望。 “这是公主?”姚方子在旁边呆若木鸡,等吉贞离开,才敢出声。 徐采置若罔闻,慢慢直起身,注视着她的背影。 吉贞走到院中,踌躇片刻,径直走向温泌临时作为公廨的书斋。温泌不在,有士兵在外头守着,见吉贞面色不善,都不敢阻拦,眼睁睁见吉贞在案几箱柜里飞快地翻起来,那守兵使个眼色,悄没声赶去跟温泌报讯。 没找到,柜子里,箱子里,都找了,没看见。吉贞停手,环视周遭。 “你找什么?”温泌穿着晨练时的天净纱及膝缺胯衫,洁白干净,神清气爽,他靠在门口,镇定自若地扫了一眼乱糟糟的案头。 “我丢了东西,来这里看看。”吉贞道。 “哦?”温泌走进来,“丢了什么?” 吉贞不答,指着案头上了锁的宝匣,“你把它打开。” 温泌看一眼宝匣,又看吉贞,很自然地说:“钥匙没在身上,打不开。” 吉贞大步走过去,要从刀架上取下温泌的横刀。刀匣在刀架的最上面一层,踮着脚够不着,她搬了胡凳过去。温泌昂首立在门边,一动不动,看着她踩上胡凳,把横刀拿出来。“哐”一声把横刀拍在案上,她说:“那你把它劈开。” 温泌浓眉紧蹙,两眼黑沉沉地盯着她。 吉贞见他不肯动,打算自己动手,还没碰到刀鞘,温泌风一般越过她,双手抓住刀鞘,“铿”地拔出刀来,手起刀落,将一只黑檀嵌宝匣劈成两半,木屑飞溅,匣子里的东西哐啷砸在地上,是半只铜鱼符,镌刻错金铭文,正是平卢军统帅军印。 “你是在找这个?”温泌抬起眼,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笑。 吉贞语塞,把鱼符拾起来放在半只残破的匣子里,她平心静气地说:“郑元义给我的信,都被你收走了。” “什么信?”温泌收起刀放在一边,把案头乱七八糟的公文拾起来,“我没看见他有什么信。”本来还耐着性子想整一整,按捺不住脾气,忽然一把将所有的信笺挥到地上。他别过脸,皱眉道:“郑元义随军都监,写信给你做什么?” 偷了我的信,还想反咬一口?吉贞冷笑一声,说:“我命他到京畿后,将陛下与太后近况转告我,不行?” “韩约!”温泌对外头吼了一句,韩约自然是听不见的,那守门的士兵连忙小跑进来,问使君找韩将军何事,温泌嫌这士兵话问得蠢,拍案怒道:“去告诉韩约,传我的口信给容秋堂:随军都监郑元义机事不密,把他用枷锁了押回范阳!” “你敢?”吉贞急了。 “我不敢?”温泌乜她,“你不是说他传信给你?战时与外人私通军情,你说我敢不敢杀他?” 吉贞见他这样蛮横,更加确定了,气得握起拳头,“你拦住郑元义给我的信,把它们全都烧了,是不是?” “不是。”温泌矢口否认,随便从案上扯过来一张公文,专心致志看起来。 吉贞再三忍耐,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我听说京都被乱军滋扰,太后身体抱恙,可有这回事?” “没有。你听谁说的?”温泌拿起笔,不急不躁地舔着墨汁。 吉贞站在案的另一头,无言地看着温泌低头在一本册子上勾勾画画。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这册子上是什么要紧的事,可他随手翻来翻去的,分明是在假装专心。她咬着唇,蹲下身,把地上雪片似的信笺一片片拾起来,整成一摞,放在温泌手边,温泌让了让,温和地说:“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出去吧。” “驸马,”吉贞不肯走,又问一遍,“京都被乱军滋扰,太后凤体抱恙,可有这回事?” 温泌摇头:“没听说,不知道。” “你现在就让韩约去打听。” “韩约有要务在身,哪有那个功夫?”温泌也有点烦躁,在册子上重重划了一笔,浓墨浸染了纸背。这一张是让他毁了?写的什么呢?谁还记得!他盯了半天,根本没看进去。 吉贞一把要将册子抢过去,温泌警惕地躲了一下,不满地抬脸,“你发什么疯?” “叛军进了京畿,京都沦陷,太后和陛下危在旦夕,韩约有要务在身,没有功夫管?” 吉贞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气愤,她一双怨怒的眼睛盯着温泌,“你答应的我,派容秋堂到潼关抵御叛军,容秋堂到底在干什么?!” 温泌靠在椅背上,直视着吉贞,他沉声道:“秋堂只有几千人,你让他和叛军硬碰硬,除了送死,能有什么用?” 当初容秋堂调兵,明明许诺的两万!吉贞眼前一黑,心知这回不是翻旧账的时候:“那你命弥山率兵去增援!” “弥山去京畿增援,河东怎么办?”温泌高喝,“陇右军原本就人数多于我军,京都和河东,总有一失,难道你要我把河东拱手让给戴申?” 吉贞呼吸微急,“陛下和太后……” “陛下和太后已经驾幸西川,朱邪诚义一个蛮夷,有勇无谋,只会和其他乱军互相厮杀,让他们去抢吧,陛下和太后有天险阻隔,又有剑南西川的边军护驾,不会有事。”温泌甚而对吉贞安慰地笑了笑,“别担心。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郑元义。”知道吉贞还在瞪自己,他硬着头皮,又抓了本册子来,看得心无旁骛。 “驸马,”吉贞停了很久,又缓缓说,“陛下和太后一向对你恩宠有加……” 温泌假装没听见。 吉贞一步步走到案后,手按在温泌肩头,像以往那样亲密无间的,她柔软的身躯依偎在他身侧,一字一句,隐含凄楚,“夫君,”这个称呼,头次出现在她嘴里,还显滞涩,“陛下是我一母同胞,嫡亲的阿弟……” 温泌浓密的眉毛皱 分卷阅读90 得更紧,只是不说话。 吉贞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屏息等了很久很久。 她指甲深深地掐着掌心,站了起来。茫然地走开两步,她猝然抓起温泌扔在旁边的刀,快步出门。 姚方子正在囚室与徐采低声细语,忽听外头脚步声,姚方子忙机警地闭上嘴,奔到门边一看,却一愣,说:“公主来了。” 徐采未料吉贞去而复返,抖了抖袍子,正要上前迎接。一阵风过,还没看清吉贞脸上的表情,忽听哗啦一声,满桌的梳篦、铜镜、盛了香料、口檀的碗盘,被她几刀下去砍得七零八落。刀光到处,险象环生,姚方子吓得失声尖叫,躲到徐采背后,徐采一边提防着吉贞要发疯上来砍他,一边躲闪着劝止吉贞,“殿下息怒。臣僭越,臣罪该万死……” “哐”一声巨响,铜盆被刀劈了一道裂口。 这一刀下去,吉贞手腕酸麻,险些连刀都震掉了。 徐采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着说:“臣不知哪里又得罪了殿下……” 猝不及防,吉贞刀尖直指着徐采的胸膛。 “你,不是你的,不要染指。”吉贞冷冷地说,“下次再让我知道你擅动我的东西,我砍断你的手。” “是。”徐采立即称是,瞬间在心里转了几百个念头。 姚方子在徐采背后吓得花容失色,见吉贞的刀还指着徐采,生怕她一不留神,要把徐采的胸膛戳穿,她壮起胆气,把手往吉贞的刀上探了过去,“殿下……” 话音未落,被吉贞一耳光扇得倒退几步。吉贞这些日子,爬山涉水,力气涨了不少,一掌扇得姚方子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吉贞俯视着她,轻蔑地说,丢下满室狼藉而去。 “借用了她的东西,也不用这么发疯啊。”等吉贞不见,姚方子捂着脸,又羞又怕,呜呜咽咽地,对她而言,刚才这一掌,已经是生平仅有的奇耻大辱了。“徐郎。”姚方子楚楚可怜地对徐采伸出手,“扶奴一把。” 徐采低头一看,衣袖刚才被吉贞利刃劈开,在胳膊上飘飘荡荡。他回过神,没有去扶姚方子,把姚方子的幕篱取了过来,拿在手上,“天色不早,该走了。”他心不在焉地说,“一到入夜,寸步难行。” 这一日,姚方子受了惊,走得格外早。 到入夜时,温泌才从账册里抬起头来——起先是强迫自己专心,后来也看了进去,不知不觉就是半日。吉贞也难得安静下来,没有再吵闹,他揉了揉太阳穴,伸个懒腰,离开书斋。 在吉贞的厢房外停了一停,他清清嗓子,放轻脚步走进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满头雾水,退出来在左右侧房、前厅后院都看了,也是没人,连桃符也不见人影。温泌踱回书斋,驻足想了一会,抬头一看,刀架上的刀不见了。“韩约!”他爆喝一声,把韩约叫过来,“殿下去哪了?” 韩约闻声赶来,张口结舌,“我去问问外头的守卫。”又想起来一事,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徐采这东西跑了。” “你快去问守卫,吉贞去哪了。”温泌有些急躁。 从郡守衙署的守卫,问到晋阳城的守卫,不过片刻功夫,就打听清楚了。韩约反复地斟酌着言辞,心里七上八下的,赶回来向温泌禀报,“殿下带着婢女,两名折冲府侍卫,说去兴龙寺了,我派人去兴龙寺,没有寻见。”心怕吉贞是和温泌生了口角,他看温泌那个脸色,不敢明问,只能说:“已经派人去城里城外找了。” “知道了。”温泌坐在案后,一脸的晦暗。 “你刚刚说谁跑了?”他仿佛记得韩约提了这么一句,随口问了起来。 “徐采跑了!”韩约跌足道:“那东西下午扮成姓姚的婊|子跑了,那女人最近每天出入衙署,又戴幕篱,守兵都见惯了,没有去仔细查看……”一想到徐采扮成女人,堂而皇之地从衙署大门走了出去,韩约就气得眼前发黑。 “已经派人顺便也去搜徐采了,”韩约支支吾吾地,“我抓着那个女人审了半天,也没撬开她的嘴,使君要不要……” 温泌一拳砸在案上。韩约讪讪地收住嘴,还没来得及躲闪,温泌不解气,一脚把案踢翻,笔墨纸砚、杯盘碗箸,滚了满地。 “我再派人,连夜去找。”韩约火速说道。退到门口,和进来回话的士兵撞个正着,那士兵不知道府里出了变故,还一脸欢欣,郑重其事地捧着一盘葡萄,“使君,新到的葡萄,使君和将军都来尝一尝!” 韩约气得大骂,“都什么时候了,还吃葡萄?”一把将葡萄掀翻了。 那士兵对着满地的葡萄傻了眼,期期艾艾地说:“这……这葡萄是殿下特地遣人,千里迢迢自渤海国买的。这个季节,葡萄不好找,殿下说使君想吃……” 韩约愕然,来不及去看温泌脸色,赶紧蹲在地上把葡萄拾起来摆在案上。白玉盘配紫葡萄,好看极了。 “我……去洗洗……”韩约不好意思地说。 温泌木着脸,拾起一个葡萄,连皮带肉嚼了半天才吞下去。“往两个地方找,一个灵武,一个西川。”他说,“姜绍可能知情,也问问他。” “可能这会顾不得了。”韩约不安地说,“刚才前方来报,戴申已经亲率大军,快抵达晋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事去网站首页逛了逛,赫然发现此文出现在频道霸王票月榜上,真的很意外,尤其看到同榜作品大多都是上万的收藏评论。在经历了断更、弃坑之后,没有任何榜单推荐的情况下,一篇小冷文还能有这样的成绩,我太幸运了。我的读者们,最可爱、有才华、有趣味,对我无限包容。感谢大家! 第48章 朱旗曳日(十三) 月色澹澹,林叶疏疏,徐采趁夜在山路上摸爬滚打。怕韩约追兵找来,他专走崎岖小径,夜里也不敢停,凭着感觉乱撞,有几次险些跌下山去。两日之后,终于耗尽力气,徐采一屁股坐在道边喘气。 夜风很快吹干了汗湿的后背。徐采双手在旁边的界石上摸索。 孝义。他默念着界石上刻的县名。过了孝义,翻过吕梁山,横跨陕西道,才能抵达河西地界。 精疲力竭,徐采一头倒在草丛中,幕天席地,堕入梦乡。 不过顷刻的功夫,道边嘚嘚马蹄声响,徐采猛然惊醒,不及细想,慌忙滚入草深处隐蔽了身形。 那过路的人停下来,翻身下马,瞧了瞧界石上的字,对后头高呼道:“到孝义县境。前方有山。” 相隔不远处,另一名骑手接过来,冲后头道:“到孝义县境。前方有山。”沿途彼此声浪传递,此起彼伏。 是斥候在探查地形。 徐采到凉州数年,总 分卷阅读91 听当地口音不顺耳,此刻听见斥候们带着凉州口音的呼唤,顿时两眼发热,如闻仙乐——他误打误撞,竟然和陇右军不期而遇。 “来人,救我……”徐采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到道上,用沙哑的嗓音低喊。 斥候们认出他来,救了徐采回去。刚被抬进营帐,徐采就陷入沉睡。这一觉,睡到翌日傍晚,他爬起来,得知戴申为了他,特地在孝义县停了半日,徐采感激涕零,匆忙洗刷干净,一瘸一拐地去见戴申——腿伤早就好了,徒步翻过几座山,他两只脚都磨烂了。 “履光。”戴申占了孝义县衙,闻声从案后立起身。他偶遇徐采,比见到袁定方那些人要高兴很多。知道徐采夜盲,他命人将烛台全部移过来,照得厅堂上亮如白昼,徐采一张清瘦英俊的脸上,眼眸灿若星辰。 “在晋阳时,我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使君。”徐采感慨,对于晋阳时那些狼狈的遭遇,就绝口不提了。 “坐下说话。”戴申指着椅子。 徐采两脚生疼,的确站得费劲,他扶着椅背,却没坐,“已经为了我多耽误了一日,还是立即启程吧。” 戴申也不敢跟他客气,遂命人传令全军,即刻出发。那孝义县令日前得知消息,戴申进犯河东,忙遣人往晋阳去传递消息,谁知陇右骑兵一日千里,信使还没出城,大军就到了城下,不费吹灰之力,将城攻克,孝义县令连家带口被尽数擒拿。那县令又懵又怕,以为要小命不保,谁知次日便被松了绑,一时对戴申感恩戴德,奉上钱粮,恭送陇右军出城。 “使君不担心他通风报信给温泌?”徐采手执辔头,回首遥顾县令一行。 “无妨。”戴申道,“让他报信,我们脚程快,一样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两人一前一后,并肩而行,戴申将袁定方触怒戴度,被困灵武一事简单讲给徐采,徐采一早便认准袁定方有勇无谋,粗疏暴躁,算是个草包,搞出这种事,并不意外,但他也没在戴申面前落井下石,“袁将军身经百战,应该能很快脱困。” 不过……戴度怎么莫名涨了本事,连袁定方都给拖住了? 徐采一时想不明白,也不想凭空猜度戴申和戴度是否已经兄弟阋墙,便转了话题,用鞭鞘在周遭蜿蜒起伏的山影上一指,说道:“河东与河西不同,山势险峻,应谨防敌人四处设伏。前方介休是大县,乃是汾州治所所在,使君可占据介休,在汾州重新整编队伍,骑兵改步兵,多派斥候查探敌情。” 戴申道:“温泌在晋阳有多少人?” “约有五千。”天色暗下来,徐采看不清路,索性放开缰绳,任战马跟随在队伍中疾行,他将河东各处关隘与河流指给戴申看,“此战深入敌方,宜速战速决。朱邪诚义已经占据京畿与三辅,我军背后也算有恃无恐,不必担心夹击,可一心进击河东。使君刚才说容秋堂已经弃潼关,退居子午谷?“ “不错。我已命朱邪诚义分兵把守潼关。” 徐采点头,“潼关无忧。蒲津关,乃关西之要冲,河东之辐辏,使君可派一千人马把守蒲津,以接应粮草。袁将军东进途中要经过岚、忻、代三州,三州都有重兵把守,使君可分兵一万至代州抢夺雁门关,替袁将军扫清前路。有各处关隘到手,自河东至朔方、河西,畅通无阻,也可提防敌军趁虚而入,反攻凉州。” “你同我讲一讲晋阳之围。” “是。”徐采回忆了一下。其实当时他被囚禁在兴龙寺,并没有亲眼目睹晋阳之围,但从看守的士兵口中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晋阳易守难攻,温泌以少对多,三月克敌,已经算神速。“此刻晋阳残墙断垣,已经无城可守。卢燧一死,河东各城守都以温泌马首是瞻。使君只需拿住温泌,河东自破,河东一破,取范阳如囊中取物。“ 徐采滔滔不绝说了许多,戴申并没怎么回应。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心里转了几百几千个念头,从来不肯对人透露。徐采习惯了,也不觉得尴尬。 戴申沉默地一会,忽然好奇地道:“温泌这个人怎么样?“相比这场仗的输赢,他对温泌的兴趣倒更大一点。 徐采迟疑片刻。虽然有敌我之分,自己也曾被温泌所俘,但他实在不能违心地骂温泌是个大草包,“年少有为,性子略有些急躁易怒。“ 说到这里,徐采没来由想起清原公主——要说急躁易怒,那一位也是不遑多让,他笑一笑,说:“清原公主的脾气……臣也见识到了。“他摇头,一副不敢消受的模样。 “她也在军中?”戴申眉头一挑,“她从小就是那副脾气。“他淡淡地说。当初在宫里,她有先帝宠爱,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记起凉州一面之缘,戴申无声冷哼。”驾!”他忽然扬鞭,纵马疾驰,把徐采远远丢在了身后。 自孝义到介休,陇右铁骑如旋风过境,瞬息之间,已经到达晋阳。戴申跳下马,手握乌鞭,打量着残破的城墙,空寂的城楼。谯楼上,唯有深秋的余晖静静照在钟鼓之上。夕阳落处是一团海棠红,在幽蓝的天幕上洇开。 “是座空城。”连全城百姓都撤走了,想必里头连颗米粒也不剩了。 戴申不急着进城,回首遥望着晋阳城外山峦起伏。秋风瑟瑟,密林遮掩了疑兵的踪迹。 “兴龙寺就在蒙山中。”徐采道,“温泌克卢燧前,曾在蒙山藏兵。“ “把蒙山围起来。”戴申早在路上就打定了主意,没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今夜烧山。“ “清原公主还在温泌身边。”徐采以为戴申忘了这事,提醒他。 “哦?”戴申没忘,但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若香消玉殒,我迎她牌位回去。“ 徐采并不知道在他之后,吉贞也离开了晋阳。 韩约派人把晋阳都翻遍时,吉贞已经出了河东,混在流离失所的百姓之中,沿着坎坷蜀道到了成都府。 自皇帝与太后来此避祸,成都府便成了南都,剑南节度副使郭佶分布重兵,将南都把守得铁桶似的。流民、行商、散兵,全部被挡在城门之外,仓皇无助,饥寒交迫,望着城内喃喃叫“陛下”与“太后”。 桃符这一程风尘仆仆,说话也比往粗声大气了,对城门将道:“清原公主驾到,还不开门?”那城门将不敢放行,飞奔至郭佶衙署报讯。郭佶正在与固崇吃酒——太后自受了惊吓后,脾气乖戾,不肯放固崇离开病榻一步,固崇趁她睡了,溜出宫来透气,听城门将来报讯,他很诧异地放下酒盏,拦住郭佶道:“你不认识殿下。我亲自去迎接吧。” 走上城楼,固崇往人群中俯瞰。吉贞和桃符,连带两名侍卫,是很显眼的。他眯眼端详她片刻,恰巧吉贞掀起面纱,仰首看过来。与固 分卷阅读92 崇四目相对,她纤长的眉毛微微一扬——正是这个表情。 见到这个熟稔至极的表情,固崇也不禁笑了起来,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欣慰。在城楼上就对吉贞拱了拱手,“殿下,别来无恙?” 吉贞被守门将迎入城中。人群中有个流民,想趁机随她溜进去,被那守门将眼尖发现,一脚将人踢开,引起众人哗然,随即这片刻的喧嚣便被关闭的城门挡在了外头。 “殿下美貌犹胜昔日。”固崇恭维吉贞,离开了京都的禁宫,他不像往日那样谨守礼节,好像突然摆脱了束缚,行动潇洒自如了不少。“所幸陛下和太后也安然无恙,殿下不必忧心。只是苦了这些百姓。”他回首望向城外,悲天悯人地叹气。京城沦陷后,固崇毕竟眼角还是添了皱纹,看得出年纪了。 “驸马可好?”固崇热心地问。 “都好。”吉贞意味深长,“托你的福。” “殿下……”固崇敏感地察觉到了吉贞的敌意,他笑起来,大度地瞥了吉贞一眼,“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殿下就不要再把臣当成眼中刺了吧?” 吉贞一路奔波,早疲惫不堪,哪有那个心思和他虚与委蛇?她越走越快,把固崇丢在身后,到了离宫,还未去拜见太后,一个人影从殿内冲了出来,抱住她大声叫道:“阿姐!” 是皇帝。吉贞闻声眼睛便红了。“冬郎。”她定睛一看,有些吃惊——也快一年不见了,皇帝不仅没有长大,反而好像更小了一些,因为脸上不断露出怯生生的、警觉的表情。 他才十三岁,正是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时候,却突然遭遇挫折,以致精神上受了打击,从一国之君、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孩子。 第49章 朱旗曳日(十四) 经过了固崇和皇帝,再见到病榻上萎靡不振的太后,吉贞已经没有任何惊讶。 太后没病没痛,三十余岁,该是盛年,可她蜡黄的一张脸在枕上,眼里没有精气神。她精神不好,旁人不能碰,不能高声说话,稍有丁点杂音,就要嚷头疼。见到吉贞,她没有起身,只是对吉贞稍微抬了抬手,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妇。 “七娘,”太后一开口就要流泪。固崇现在很厌烦她,离得远远装作没看见。太后只能自己摸索着用丝帕揩眼睛,“你恨我把你嫁去了范阳,所以要亲眼看着我和冬郎死吗?” 听到“死”这个字,皇帝突然捉住了吉贞的手。他身后的新竹把皇帝的手扯开,轻声道:“陛下,你把殿下的手都掐疼了。”皇帝很听她的话,赶紧放开吉贞,改扯新竹的手。 吉贞瞥一眼新竹,对她和皇帝的亲密暂时不予置评。转向太后,吉贞微微一笑,很冷静,“太后昏头了?你和陛下都好端端地在这里,谁死了?” “卢龙郡公想看朕死!”皇帝冷不丁开了口,怒气冲冲,“阿姐,卢龙郡公明明答应遣两万精兵勤王,却只派了几千。朕连发几道急诏请他入京勤王,他都置之不理,他想让朕死!” 吉贞默然看着皇帝。他那一双和她肖似的眼睛,盛满了怨毒。吉贞道:“陛下此刻是在怪卢龙郡公,还是怪我?” “阿姐……”皇帝委屈了。 “陛下九五之尊,天命之子,没有卢龙郡公,你连朱邪诚义也对付不了?一个蛮夷,把你吓成这样?”吉贞声音一高,吓得太后也不敢再哼哼唧唧了。吉贞皱眉问:“周里敦去哪里了?” “被陛下罢了官。“固崇道。太后发现周里敦只从温泌那里借来几千人马,当场就把他罢了官,固崇拦都拦不住。他问心无愧,乐得看吉贞跟太后这个蠢妇大闹一场。 周里敦就算不被罢官,以他品级,也没资格跟随皇帝来蜀地避祸。吉贞眉头一皱,也不多说什么了,“文臣武将,都没带来?“ “陛下与太后走得仓促,除大王公主殿下们,只有几位相公、尚书们伴驾。”郭佶立在帷幕外头,一直在暗地观察吉贞,心里大概有了底,他才开口,“臣治下管兵三万九百人,城中另有团结营一万有余,足以护佑陛下太后安然无恙,殿下不必忧心。“ 除了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皇亲国戚、书生文人,带兵的将领,郭佶以提防武将作乱为由,一个也没放进城,全都被扔在了京都和朱邪诚义混战。 吉贞这才注意到郭佶——这是一个膀大腰圆,挺胸凸腹的中年武将,脸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他那巨大的身躯,在哪里都该是很引人瞩目的。见吉贞注目,他很敏捷地从帷幕后走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对她拜了拜,“臣郭佶见过殿下。“ 一个灵巧低调的胖子,和韩约那些动辄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太一样。益州太平,他应该是有好多年不曾亲临沙场了。 吉贞一看他的尊容,对皇后的长相也不抱太大希望了。可惜冬郎生得那样一副秀丽如女孩般的容貌。 对皇帝难得有些愧疚,吉贞起身,手扶在皇帝肩头——他虽然性子懦弱,但长得快和吉贞一般高。两人视线平视,吉贞的神色很亲切,温和,“冬郎,你别怕……“ “阿姐,“皇帝心念一动,激动地抓住吉贞的手,”你回来,是看到了我的诏书吧?驸马是要派兵到京城,把叛军赶走吗?” “不是!“吉贞耐着性子,”我回来和温泌没有干系。冬郎,你跟我回京城。” 皇帝呆住了。连太后、固崇、郭佶等人都一脸意外。皇帝一脸惶恐,把手挣出来,“我不回去。“ 吉贞脸色一冷,“回去。“ 太后也慌张起来,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不行,“她连声道,怕吉贞真要当场把皇帝生拉硬拽,拖回京城,她急的上来要推吉贞,”七娘,你让我省省心吧,别一回来就生事!先帝就这点血脉了,你是要断绝王祚,要让先帝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啊?你把你亲兄弟往火坑里推!” 吉贞被她又抓又挠,连推带打,她心头的火蹭蹭往上冒,一脸随时要爆发的怒气,固崇热闹看够了,怕太后不是把自己哭死,就要把吉贞气死,赶紧上前把太后拦住,哄她去吃药。 吉贞一把将缩在新竹怀里的皇帝扯出来,拖着他就往宫外走。新竹、郭佶等人不明所以,紧张兮兮地跟着小跑。一行人到了城门口,皇帝死活不肯上城楼,一脚踩在台阶上使劲往后坠。姐弟二人较劲较得都面红耳赤,新竹瞧着不是办法,在后腰推了皇帝一把,“陛下,你就跟殿下去吧。“看一眼吉贞,新竹心虚似的,眼神躲避开,她低头,像个慈爱的母亲般,对皇帝道:”冬郎,你去吧,殿下有话想单独跟你说。”随后自己和郭佶两个立在台阶下头,止步不前。 拽着皇帝上了城楼,吉贞把他往垛口边一推,让他去看下头黑压压的、衣衫褴褛的人群,“ 分卷阅读93 陛下,“她不再叫他的乳名冬郎,他是皇帝,是国君,不该是浑不知事的孩童。吉贞脸上恼怒的红晕褪去,她指着城外,神色严峻,”陛下,外头的百姓,头顶没有遮风避雨的屋檐,手中没有足以过夜的粮食,男女老少,撑不了半月,都要死了……他们嘴里都在叫陛下,期盼你救他们的性命,你听见了吗?“ “阿姐,我怕!”皇帝羞愧又胆怯,委屈而茫然,他一头扑进吉贞的怀里,嚎啕大哭,“我怕!叛军把城门打破了,在坊市里处处放火。他们说,百姓的尸首来不及安葬,都堆在大慈恩寺,和尚们祭奠亡魂的经还没念完,就被乱军割了喉咙!他们都说……“他不敢叫朱邪诚义的名字,还没出口自己先打个寒噤,”那个蛮夷,爱啖人肉,饮活人血,我害怕,害怕!“他紧攥着吉贞的衣襟,吓得筛糠似的,”我也没有家了,郭佶天天盯着我,太后只会哭!我不想当皇帝了,谁一造反都想杀皇帝!” “陛下!”吉贞的手被皇帝掐得剧痛,她尖声叫他,仍然压不住皇帝的哭嚎。忍无可忍,吉贞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你、你……”她颤抖的手指着皇帝,无言以对,难以为继,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京畿还有八百折冲府,羽林卫、万骑营,都在京都,他们是陛下的亲卫,只要陛下在,他们愿为你以命相搏。还有三辅之前作乱的叛军,只要陛下下诏,免予他们罪责,许以高官厚禄,他们一定愿意戴罪立功,合力对付朱邪诚义,还有满城的百姓……”吉贞含泪把坐在地上的皇帝扶了起来,“陛下,只要你在京城,京城一定守得住。” 皇帝哽咽不止,“阿姐,我们在这里就很好,不要回京城了。我们迁都成都府就好了,把京城让给朱邪诚义吧!” 吉贞扶到一半,一把将皇帝搡个趔趄,她气得发抖,“你要把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让朱邪诚义一把火烧个干净?你要让耶耶和娘娘的棺椁被朱邪诚义挖出来,暴尸荒野?” 皇帝伏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害怕,我不回去!” “殿下,陛下万乘之尊,不可轻易涉险啊。”皇帝哭得太大声,郭佶和新竹都赶了过来,新竹把皇帝抱在怀里抹眼泪,郭佶袖手,直视着吉贞。在这成都府城头,麾下数万大军,他有礼有节,又不容置疑地说:“陛下已经来了蜀地,就不能再回京。” 城头的秋风飒飒,吉贞脸上的泪瞬间就干了。对郭佶的威势,她付之一笑,“京城与蜀地咫尺之遥,京城陷落,你以为戴申会放任你在蜀地逍遥?” “臣不惧戴申。”郭佶不以为然,“殿下刚到蜀地,这一路颠簸,还是先好生歇一歇吧。”他指着吉贞薄染尘埃的胡服,她的鬓发也被吹得微乱。 “殿下。”有个声音远远地呼唤。 郭佶与吉贞闻声望去。台阶下,一名穿着窄袖戎装的少年自皇帝的侍卫队中走出来,正往城头上翘首而望。“殿下。”他又叫一声,眼睛只盯着吉贞,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见吉贞和郭佶都没有出声阻止,他扶着腰刀,拾阶而上。走近了,吉贞才发现他只是生得肩宽腿长,看着高大,其实还满脸稚气,和皇帝年纪相仿。 他心里有些紧张,慢慢走过来,离吉贞几步之遥时,停下来。郭佶不认识他,吉贞也皱眉不语。 少年这才意识到吉贞已经不认得自己了。他有些失望,低头上前拜见,“臣戴庭望。”他身着皂绢甲,织锦上的繁丽纹样随着他的动作跃动,可绢甲的主人站的很规矩。 “是你。”吉贞认出他来。因为戴度的缘故,她该对他客气一些。可她现在没有心思和一个小孩子寒暄,“你有事要禀报?” 戴庭望在走过来时那短暂一会,已经在脑海里把字字句句推敲了无数遍。吉贞这一句把他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他顿了一下,简明扼要地说,“臣斗胆提议,可否扮成陛下,随殿下回京?” “你扮成陛下?”连郭佶都惊诧了,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少年人。 要假扮皇帝,这话谁听了都觉得荒唐。戴庭望刚才是看吉贞在城楼上呵斥皇帝,随机应变想出这么一个主意。见众人惊讶,他脸不由发红,强自镇定道:“京城还有折冲府和禁军不少人马在,陛下不在,群龙无首,难敌叛军。臣和陛下体型相仿,可扮成陛下在丹凤门诏令全军与百姓合力抗敌。丹凤门城楼既高,又有毓珠遮挡,城下的群臣和百姓看不出来的。” 戴庭望和皇帝,同样的年纪,相似的体型,性情却是天壤之别。吉贞见皇帝还依偎在新竹怀里抽泣,一颗心沉到了底。勉强一笑,她说:“到时不仅有臣民,可能还有叛军。你不怕被人刺杀?” “臣不怕。”戴庭望见吉贞没有反对的意思,兴奋得一颗心通通猛跳,他忙说:“臣会武艺,真有危险,不仅能自保,还能保护殿下!”停了停,他又补充一句,“而且……朱邪诚义不敢杀臣。” “不错。”吉贞嫣然一笑。戴申的侄子,戴度的儿子,她当初把他要来京城,果然没错。她回眸看向郭佶,“使君不反对吧?” “自然不反对。”郭佶挺着肚子,对吉贞呵呵一笑,“殿下把臣当什么人?”做九五之尊的老丈人,当然比做偏安一隅的小国主丈人强。他又不傻。 “阿姐,你也别走……”皇帝被新竹推了一把,才大胆走过来抱住吉贞的胳膊,抽噎着说。刚才疾言厉色的吉贞,让他有点害怕。 吉贞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再和他啰嗦。挽起皇帝的手,她的脸色更温柔了——脆弱的皇帝再经不起再被人强势逼迫,他对新竹的亲近让吉贞觉得刺目,但这会不是收拾她的时候。吉贞盘算着,见新竹紧紧跟了上来,只淡淡一瞥,没有说话。 “冬郎,”回到离宫,吉贞把郭佶都打发走,把皇帝按在御案后,说:”你现在,要下几道诏书。” “殿下有什么妙计,能够力挽狂澜吗?”固崇袖子笼着手,慢悠悠地走进来。 ”妙计?“吉贞抬眼,皮笑肉不笑地,“不外乎收买人心,饮鸩止渴的蠢法子,阿翁又有什么妙计?“ 这一声,意在讽刺。固崇没有枉做这个阿翁,他也不怒,好脾气地一笑,说:“殿下似乎对奴误解甚深……是郑元义那个坏东西在殿下耳边说了不少奴的坏话吧?“ 吉贞冷道:“郑元义还在子午谷,深陷泥淖,自顾不暇——不像你有这么多闲工夫。太后还没醒?“ ”那可是条毒蛇,殿下别太信任他了。“怕吉贞真要发怒,固崇没再杵着,他对吉贞和皇帝施礼,退出时,有意无意提了一句,”郑元义,他姓郑。别怪奴多嘴,殿下自己想吧。“ “阿姐。”见吉贞陷入沉思,久久没有说话,皇帝抬头看了眼吉 分卷阅读94 贞,脸上犹带几分惶惑。 ”冬郎,郭佶家的娘子,长得好看吗?“吉贞突然提起了这事。 皇帝撅起嘴,”像她阿耶,又胖又蠢。“ 郭佶可不蠢。皇帝这样没有城府,张嘴就骂郭佶蠢,让吉贞无奈又忧心。她难以察觉地皱一下眉,又立即换上和颜悦色的一张脸,哄孩子似的,“她不好看,无妨。我听说有位娘子,也是世家出身,温柔美貌,你喜不喜欢?“ 皇帝这个年纪,正是对异性憧憬的时候,连忙追问:“是谁家的娘子?“ 吉贞把玉玺挪过来,放在宣纸上,不紧不慢地说:“你先听我说。“ 把皇帝连哄带偏,下了数道诏书,吉贞往匣子里一装,立即走出大殿。外头一群侍卫正在围着戴庭望说话,他心不在焉地,频频往殿内看,见吉贞走出来,戴庭望丢下众人迎上来。一张清朗端正的脸上,掩不住欢喜。 ”殿下。“他望着吉贞略带倦意的脸,原本想问几时出发回京,话到口边,又改了,“殿下不急着走吧?臣还要收拾行囊……“ ”不用等我。“吉贞打断了他,“固崇会随你一起回京。他知道该怎么做。“吉贞痛恨固崇蛊惑太后,但也知道固崇不是蠢人。避难蜀地,是无奈之举,但凡有一线生机,他定会争取。 郑元义正是受他言传身教。 戴庭望的脸色顿时黯然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吉贞,“殿下不回京?“ ”我还有事。“吉贞淡淡一笑,心想,真是个孩子,虽然沉稳,但情绪变化,都如清溪般明澈。因皇帝而生的气馁和抑郁,令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在戴庭望肩头如落羽般轻轻一拂,“好孩子。走之前别忘了和你阿娘小妹道别。“ ”殿下去哪?“戴庭望不甘心,又追问道。 吉贞没有听见,没有回答。太多的事要去做,太多的人要找。她只恨自己孤立无援,手无寸铁。她步履匆匆,到了太后的侧殿,这是郭佶给她安排的临时居处——他以为她要在蜀地常住。桃符正在门口翘首期盼,吉贞把匣子往她手一塞,快步走到妆台前,拿起玉梳,在乱了的鬓发上篦了篦。 铜镜里的人也在回视她。面容模糊,神色迷茫。吉贞闭上眼,用手捂住脸。 ”殿下,还不跟驸马说吗?“桃符问。 吉贞“啪“一声把玉梳拍在妆台上。”说什么?”她漠然地对着镜子,理完妆容,振作精神站起身,“我们这就去凉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7 09:27:46~2019-11-18 08:4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向左走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桐花台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唯有你好、红梅赞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朱旗曳日(十五) 月影横斜。温泌坐在树下,手里攥把短弯刀,无所事事地刨着草根。 韩约立在山石突出的尖角上俯瞰山脚。重峦叠嶂延伸到了视线的尽头,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在山峦的阴影下是否潜伏了敌军。 他才不到五千人,戴申麾下人马有十倍之众。韩约从来没有打过这么势力悬殊的仗,他心里有点没底。 “天泉,”他从山石上跳下来,走向温泌,“要是活捉了戴申,咱们拿他怎么着?”他开玩笑,好缓解下略微忐忑的心情。 温泌抬起头来,他咧嘴一笑,说:“先让他把那篇檄文给我吞下去。” “我要抓着徐采,得让他先给我磕三个头,叫声阿耶。”韩约嘿嘿笑。到了温泌身边,周围没人,韩约才问了句绝不会在人前问的话,”那要是被他抓了呢?”还是开玩笑的语气。 胜败乃兵家常事,谁都知道。知道是一回事,大大方方讨论是另外一回事了。两个人背着人窃窃私语,好打发无聊。 温泌认真想了想,“叫他阿耶就是了。” 韩约没忍住笑,“我当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也怕死?” “怕!”温泌不喜欢这个话题,他没好气道,“谁不怕?你不怕?” “我要不怕,还问你干嘛?”韩约理直气壮。 斥候悄没声摸了回来,温泌把刀往地上一插,站起身来,韩约也忙起身。 “敌军在山下堆起柴草,准备烧山了。“ 韩约惊异地“嘿“一声,插着腰看了温泌一眼,“这些东西手脚真快。“ 是快。黄昏才到,筹划都不筹划,当晚就要动手,戴申这是想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温泌哼一声,看出韩约的心思,他拍了一把韩约的肩膀,说:“放心,他们不熟悉晋阳地形,一会乱起来,只会昏头昏脑乱撞——让他们急,急着来送死。“ 韩约被他拍得肩膀一歪,自嘲地笑,“我这不是看他们人多嘛。”他咂咂嘴,不无遗憾,“我自己都没带过这么多兵。“ “就让他吃人多的亏。”温泌把嘴里叼的草叶子吐出来,一边往山下走,回头笑睨韩约,“放心,这次打胜了我保你升官发财。“他飞快下山,一手拨开拦路的道边深草,另一手习惯性地要去摸腰间的陌刀。 一伸手,摸个空。刀没有了。 等这一仗打完了……他很不是滋味地想,望着墨黑色的连绵山影。 山影环抱着晋阳城。 陇右军背城而立,各营依阵型陈列在城外广袤的平野上。夜风吹动旌旗,拂过林立的枪尖。这是随时准备迎敌的阵势。 徐采一到夜里就成了瞎子,被迫留在营帐中,但他坐不住,只能时不时摸到帐外张望阵营前方的情形——越急越看不清,磨烂的脚底也要作怪,一到夜里就发痒。他只能悻悻退回来,有人经过,赶紧抓住问:“使君在哪?“ ”使君一个人在营前踱步。“士兵回答,“有五十人小队在山脚下堆干柴,火引都预备好了,一等使君发话,就放火,把他们从山上烧下来。“ 徐采“嗯“一声,又有些不大放心,对士兵道:”你去同使君讲,韩约非同小可,不能小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要小视还是大视,还不是戴申一个人说了算?士兵应付地答应一声,就扔下徐采跑了。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若晋阳城没破,正是百姓好梦沉酣的时候。 徐采骤然起身。 感觉自己听到了点动静,他走出营帐,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营地离山脚有一段距离,声音正是从山脚的方向来的。又来几声呼唤,营地的沉寂被打破了,队列中有人探头探脑,交头接耳。 “什么事?“徐采险些被擦肩而过的人撞倒,忙一把抓住来人,问道:”放火了吗 分卷阅读95 ?” ”还没来得及。“来人慌里慌张地,“正要点火的时候,山上射下流矢,有十多个人中箭了。“ ”无妨。“戴申听见了,快步走过来——踱步时的闲散顿时不见,他脸上还带着所向披靡、势不可挡的锐气,”放响箭。”三发响箭应声飞出,在数万人黑压压的头顶如流星般划过。这是继续放火的信号。 敌军察觉到他要烧山,提前提防了,也属正常。戴申并不很意外。 五万大军已经将蒙山包围,如伏兽般虎视眈眈,只要有人突围,那是水滴落入大海,羊群落入虎口,立即被吞噬。以多对少,他要围而不打,把对方全部活生生逼下山。 零星火苗跃动,随即连成一片,远处的蒙山脚下,浮起明亮的火光,照进了营地前众人的眼里。 “起火了!“许多人大声欢呼,摇旗呐喊,只等冲杀。欢呼声未停,一阵阵声浪,由远及近,自蒙山传来,蒙山被火光托着,在空中飘荡,被这声浪震动了,微微晃动起来。 很快,他们就发现,并不是山在晃。是山间的林木在剧烈地晃动,那不是几百几千的敌军,是沙尘般数不清的人,如龙卷风般,挟裹着声浪,从山林间涌了出来,然后如洪水一般从山脚自上而下往营地前流泻。 “陇右军败啦!陇右军败啦!”山在吼,风也在吼,洪水般的人群一边高呼,一边涌动。韩约的人马从山上冲杀下来,带着河东口音,吼得人震耳欲聋。徐采背后的阵营里乱了,还没开打,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山脚下是什么情形,怎么放火放到一半,反而被敌人攻过来了?听声音就知道对方远不止几千人,怕有好几万、几十万! 列队里的人先是傻眼,随即慌了,前后左右全是晃动的脑袋,看不清前方的情形,找不着响箭和松脂灯,金鼓和号角的声音都被山吼盖过了,随着山吼越来越近,前面的人开始往后退,胳膊肘乱捅,脚下乱踩。徐采一见势头不对,生怕自己一个瞎子被乱军踩死,抢过一支火把先把自己脸照亮,好让戴申能找到自己,“使君!使君!“ 戴申一把抓住徐采的后领,把他扯到队伍外。 “阵型乱了!“徐采疾呼,”有诈,快鸣金收兵!“ 人太多,首尾难以相顾,信号传递不畅,一旦阵型散了,人马都要乱跑。戴申把徐采丢给亲卫,自己踩上马镫,居高临下。身边一名弓箭手窜过,戴申探身从他背后的箭筒里掣出箭来,撘上弓弦,看也不看就往人群里射。 众人往哪里退,他就往哪个方向射。有人倒霉,应声尖叫倒地,人群慌不择路调转方向,以躲避流矢。 “使君!“徐采以为戴申被退兵激怒,要杀鸡儆猴,他冲上去要扯戴申的腿,却误抓了马腿,险些被受惊的战马一蹄子踢飞。 徐采一个趔趄,抓住马缰稳住身形,“你射的都是自己人!“ ”往城里退!“戴申揽弓掣箭,“铮“的一声,飞箭去处,陇右军抱头鼠窜。 徐采恍然大悟。戴申是要把慌了神乱跑的人逼回城里! 此刻的晋阳城恐怕盛不下这五万的人马,但乱在当头,为免再中埋伏,只能先把大部人马撤回城里,先借残破的城墙遮挡,观察敌情。 ”往城里撤!往城里撤!“陇右军相互传递号令。 ”陇右军败了!陇右军败了!“不同的声潮夹杂在一起,沸反盈天,陇右军中大部分人被挤在人群中,不明就里,昏暗的夜色里只看见周围人在乱跑,旌旗倒地,刀枪横坠,不由顺着人流稀里糊涂地跑起来。 没头苍蝇似的狂奔数十里,忽见前头横亘大河。河宽水急,渡口被挤塌了,后头敌军已经杀来,忙将刀枪一丢,就往水里跳。 中伏了!对岸箭支如雨点般飞过来,惨叫声响起来,奔到河边的人来不及撤退,已经被流矢射中,亦或自倒塌的渡口跌落水中,正在拼命游水,要渡河逃生的,被对岸伏兵密密麻麻的长矛长刀刺个正着。 汾河水被染红了,陇右军的尸体被水流卷着,浩浩荡荡地逝去。 残余的人马撤回了晋阳城。山吼、风声、鼓角都渐渐消弭,唯有流水汤汤。 温泌在岸边探着身子,将长刀伸进河水里,涤荡着雪白锋刃上的献血。脚下被水草一滑,一头跌进了河里,呛了两口水,被士兵们七手八脚拽了上来。他没急着上去,伏在岸边,狼狈地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水,一边没命的咳,又笑起来,“老不死的大巫,我命里缺水?狗屎!“他自言自语。 来晋阳这一趟,分明是跟水杠上了。 没被戴申打死,反而把自己淹死,那就滑稽了。他湿淋淋躺在岸边,望着云中悄然露脸的月亮,摇头笑起来。“戴申,看你跟我,谁叫谁阿耶。“ 戴申一夜未睡,敌军也一夜没有再进攻。 翌日凌晨,他披上氅衣,走出晋阳城,用刀尖把城外东一具、西一具的尸首挨个翻过来。死者多数是陇右军,有互相踩踏挤死的,有从汾河边逃回来,逃到一半失血而亡的,也有一些是被他自己的弓箭射死的。 他又翻过来一个死者。徐采蹲下来查看了一下,皱眉道:“穿着云中兵的衣裳,但手头连兵器都没有。“ 两人不约而同心里一沉。 ”韩约手下没有这么多人。“昨夜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大批人众,除了乱喊乱跑,嚷嚷“陇右军败了“来动摇军心外,没有动过一刀一枪。而且这些人除了零星几个被踩死,剩下的都跑得不见影踪了。 “不是云中兵,是晋阳城的百姓。“戴申已经猜到了。 晋阳城百姓也不到两万人,蒙山里也不能悄然潜伏数十万大军,可昨晚的动静确实听起来声势浩大,以致将整个陇右军都吓到了。徐采正在思索,前去清点伤亡人数的牙将已经回来了,称被踩踏而死的不过几百人,数十里外汾河畔有几千人,还有被水冲走的,共计伤亡一万有余。 ”知道了。“戴申冷若冰霜地,挥手叫牙将退下后,就没再吭声。 ”我知道了。“徐采站在远处茫然望了许久,突然走过来,指着环绕的群山,对戴申道:“使君你看,晋阳城外三面环山,一面傍水,昨夜韩约驱赶百姓自蒙山往下冲,百姓不过两万人,但山有回声,因此听起来仿佛有数十万大军冲杀而来,以致动摇了军心,冲散了阵型。他们有意把乱军都赶往汾河边,并提前在河边设伏,“这一场败得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又死伤众多,徐采十分扼腕,忍不住说道:”昨夜烧山还是仓促了,若是提前观察此处地形,并探查山中伏兵人数,不至于有此惨败。“ 后悔的话好说,白死了的上万名陇右兵是再救不回来了。徐采怅然若失,见脚下又有一名陇右兵死者,他不忍再看,别 分卷阅读96 过头去。 戴申以刀割断一片衣襟,丢下来盖在死者脸上。 “是我错了。”他把刀插回刀鞘,使劲吐了一口胸中的郁气,脸上仍是重重的阴霾。 “韩约这贼首狡猾。”既然戴申都这么爽快地承认了错误,徐采也没的抱怨,只能这么说了。 至于到底是韩约还是温泌的主意?这个当口,还是不要提温泌的名字了吧。 ”晋阳这种地势,我军人多,反受其累,敌军人少,容易隐匿。“徐采在戴申身侧,一边走,有意无意地提醒道:”使君,想要擒敌,宜智取,不可鲁莽啊。“ 戴申听得出来徐采的责怪之意。不过这一战算他的错,无可抵赖,他也就难得地忍气吞声了,“如何智取?“ “敌军伐我,因地制宜。我如何智取敌军?因人而异。“徐采停下来,看向戴申,”使君还记得否,我跟你提过,温泌此人,少年气盛。因人而异,正是此意——他越急躁易怒,你越要不动如山,引他,激他。“ 第51章 朱旗曳日(十六) 晁邸来了不速之客。 消息传来时,晁延寿人在衙署。他惊讶至极,接连询问几遍,“果真是清原公主?” 家奴道:“千真万确。” 晁延寿满腹疑云,没急着往回赶,负手在公廨里来来回回踱了十几圈,才叫人牵马来,独自溜达回家。 家中早有奴役等着,领晁延寿越过重重院门,到了花园水边,天寒地冻,湖景萧瑟,山石下茶花开得如火焰般热烈。窄袖胡服的女子独自面湖而立,在拈花轻嗅,奴役与侍卫在远处等候。 “臣晁延寿,见过殿下。”晁延寿作出慌张的样子,走过来见礼。 “晁公请勿多礼。”久候的清原公主没有发怒,声音还很和气。 晁延寿直起腰,定睛打量吉贞。她的脸色雪白,气色不好,和这初冬日的园景一般,有种清寂淡漠的味道。晁延寿道:“殿下比起上次造访凉州……”略顿,他把要出口的词换了一个,“清减了。” 吉贞不以为意地一笑,胡服的窄袖锦边拂过花枝,她走过来,对晁延寿道:“没有知会主人便登堂入室,晁公不见怪吧?” “臣岂敢?” “时过境迁。这次来凉州与上次不同,因此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下逗留,免得被有心人窥伺,以此攻讦晁公。” “殿下何出此言?”晁延寿深深看一眼吉贞,不由一笑。她这趟来得奇怪,他是心存戒备的,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位长公主不矜不盈、胸有丘壑,并不是戴申嘴里那样浅薄和蛮横。 晁延寿让开一步,抬手示意,“请殿下到堂上说话。”顺嘴又问一句:“殿下这趟到凉州,可有知会各州府?” “谁也没有知会。”吉贞直率地说,“我自成都府来,只为见晁公。” 晁延寿手停在空中——明白了吉贞的来意,他脸上作出有心无力、深感惭愧的表情,“殿下有所不知,使君此刻出征在外,臣在武威留后,大小事宜,都是快报奏请使君决断的。” “我并不是来向戴申求饶的。”吉贞看他一眼,“晁公,正堂人多眼杂,可有僻静处说话?” “请殿下到臣书斋。”晁延寿踌躇片刻,往书斋引路。 两人到了书斋,左右人等一概在外等待。晁延寿亲自奉了茶,然后慢慢落座。两人对视一眼,都在猜测对方心思。晁延寿先苦笑起来,摇头说:“殿下,臣……臣为使君下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使君有令,臣不敢违。殿下还是请回吧,你所求之事,臣着实无能为力。” “我还没道明来意,晁公怎么急着撇清?”晁延寿一副大局已定的胜者姿态,令吉贞很窝火,她把茶瓯放下,打断晁延寿的话头,“晁公,我这趟来,为的私事。” “哦?”晁延寿笑了,一副不信的样子,“臣和殿下能有什么私事可谈呢?” 吉贞明眸一弯,“我听闻晁公的孙女已至豆蔻之年,颜如舜华,娴静温雅,想为陛下求聘,不知晁公意下如何?” 晁延寿一惊,茶瓯都打翻了,将湿漉漉的袍子抖了抖,然后强笑着开口:“臣的孙女,自幼在凉州长大,极少管教,性情愚拙。京都与成都府的名门淑女何其多,殿下何必舍近而求远?” 吉贞望着窗外的茶花,在凉州初冬的寒意中摇曳生姿。 “凉州物华天宝,钟灵毓秀,是个好地方。“她悠悠地说,转而对晁延寿恳切地说:”晁公嫡亲的孙女,自幼受公言传身教,怎么会愚拙?” 晁延寿不答反问:“听闻陛下已经聘了西川郭佶的幼女为后,莫非是郭家的娘子不得陛下欢心?” “郭家娘子比比陛下年纪大,性情也迥异。”吉贞说,对郭佶的女儿显然不满意,她意味深长道:“殿下聘郭氏,是身不由己……若晁公肯割爱,送令孙女入宫,以其姿容才德,定能取郭氏而代之。有了晁公,郭佶又岂能挟主独大?” 话说得好听,郭氏已经被定为嫡后,他的孙女入宫,最多不过封做贵妃,甚至连皇帝的龙椅都朝不保夕,根本不值得为此与郭佶一斗。晁延寿心里明镜似的,只是摇头,“陛下要来凉州聘名门淑女,何不去求戴度家的女儿?” 晁延寿嘴咬的紧,吉贞也不急。指甲在白瓷的茶瓯上轻轻一弹,她抬头微笑道:“晁公何必装糊涂?陇右这个地界,除了晁公,还有谁能镇得住?戴度如何能与公比?” 晁延寿骇笑,“殿下未免太高看臣了。陇右并不是臣说了算的。” 吉贞上次来凉州,已经见识到了,陇右百姓视戴玉箴为神,比皇帝还要尊崇。她点头笑道:“不错,晁公年高德劭,众望所归——只是多了一个戴申。戴度空有戴姓,不值一提。” 晁延寿心里一跳,面上笑容尽退。他霍的起身,道:“殿下,这话臣不仅不敢苟同,连听都不能听!” 吉贞泰然自若,“晁公,此刻这里只有你我,何必惺惺作态?” 晁延寿冷笑道:“殿下,陇右军已经攻占京都,戴使君平定河东河北,改朝换代,指日可待!某舍小利而谋远,不会受殿下挑拨。” 吉贞道:“晁公,陛下许给你的,绝非小利。你有何前程可谋?以戴申为人,你辅佐他一统天下,得登大宝后,难道就此高枕无忧?戴申会容你权倾陇右?莫说陇右这一方天地,恐怕你连埋骨之处都求之不得!”她明眸直直盯着晁延寿,“晁公,良弓藏,走狗烹,这种事戴申可是拿手的很。做他的走狗,如何能比得上在陇右做一方诸侯?陛下天性仁善,年纪尚稚,一旦聘得晁家女,萧氏便和晁公血脉相系。如何取舍,还请晁公三思。” “臣意已绝,还请殿下不要再多言。”晁延寿不肯再听,坚决要送吉贞出门 分卷阅读97 ,“殿下请回。” 话已至此,吉贞没有再逼迫他。手扶在案头,她默默酝酿着力气,起身,抬脚,走到门口。望见外头天光,晁延寿脸色恢复正常,对吉贞道:“臣不便相送,殿下慢走。” 吉贞手停在风帽上,回首看晁延寿,“晁公,我化名杨氏,住在城内邸店,晁公若还有话,可来找我。” 晁延寿还不至于要捉了吉贞为质,来对付温泌,可他留后期间,吉贞在凉州城里行走,真会引来不少麻烦。他不禁眉头皱起来了,“殿下打算待到几时?“ “待到晁公答应为止。” “殿下慢走。“晁延寿脸色更不好了,冷着脸对吉贞拱了拱手。 “我能否摘一朵晁公府里的山茶花?“吉贞受了冷遇,脸色不改地指了指湖边的花丛。 晁延寿道:”殿下请便。“ 吉贞走到湖边,左挑右捡,选了一朵开的最盛的山茶,捻在手里对晁延寿摇了摇,便离开了晁邸。 到了邸店下榻,吉贞坐在铜镜前,摸了摸自己的脸,对桃符道:“我是不是气色不好?“ ”马不停蹄地奔波,气色能好吗?“桃符从吉贞的脸色中看出她游说晁延寿无果,又是气馁,又是心酸,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把唇脂盒拿出来:“擦点胭脂好了。“ ”下次晁延寿来了再擦。“吉贞把茶花别在发髻中,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被殷红的花朵映照着,脸色更显得白了,浓浓疲惫遮不住。她有些懊悔,“这次去的仓促了,脸色这样难看,晁延寿当我是丧家之犬,来同他摇尾乞怜的。“ ”呸,他才是狗眼看人低。“桃符嘟囔着,”殿下,他真会回来吗?“ ”要真对戴申忠心不二,今天他就不会放我走了。“吉贞把茶花又摘了下来,对着镜子微微一笑,“这个人老奸巨猾,唯利是图,他要待价而沽,那我就等着。“ ”得等到什么时候呀!“桃符哀叹。 ”很快了。“吉贞语焉不详,像是在安慰桃符,也在说服自己。 “殿下歇会吧。”桃符见吉贞撑着桌子起身,忙上来扶着她。 吉贞走到窗边,用指尖掀开一点窗缝往外看去。对面厢房也有人下榻了,在贼头贼脑地往这边张望。知道是晁延寿派来盯梢的,她轻嗤一声,把窗放下来,躺在榻上,只觉一阵深沉的倦意席卷全身。 三日之后,晁延寿果然夤夜造访。吉贞被桃符唤醒,穿戴整齐,从碧镂牙筒里挖出檀脂,在脸颊和嘴唇上点匀。等她不紧不慢妆点完毕,才召晁延寿进来,对他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晁公有什么事吗?“ 晁延寿自吉贞到晁邸造访后,便日夜琢磨个不停,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连衙署也无心去了,结果今早迟迟走去应卯,却得知了一个噩耗,此时见吉贞端坐在烛光下,一张脸容光焕发,眉飞色舞,俨然奸计得逞的姿态,晁延寿心里一沉,脱口而出,“殿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吉贞不以为忤,“晁公指的是?” “袁定方丧于戴度之手,姜绍就在灵武,殿下不知情?” 吉贞扬眉道:“晁公不是担心自己不姓戴,无力镇压陇右?有了戴度,又何必要戴申?” 晁延寿大为摇头,只觉吉贞想得太简单,“陇右军十数万人马,陇右、河西、朔方,各个关隘、要塞、重镇,都为戴申一手掌控,就是有了戴度,也没法轻易撼动戴申的人马。” 吉贞笑盈盈地,请晁延寿落座,“所以我这趟才特地来找晁公商议。” 吉贞与晁延寿秉烛夜谈,直至破晓,晁延寿离去。桃符吹灭蜡烛,开窗散去室内浊气。吉贞只觉胸口窒闷,披上风帽,遮大半脸颊,站在邸店门口,瞧着晨光下穿梭不息的人流。灵武、晋阳、京都,都被战火荼毒,唯有凉州,依然静谧。若不是体力不支,行程太紧,她倒想再访莲花山,去看一看那青山是否葱翠如昔。 “殿下,”桃符在身后轻轻唤她,“那里有个人在看你。” 吉贞眼角一瞟,见香烛摊上,一名缁衣飘飘的僧人突然放下了手里的香烛,挤进了人流中。 她回过身,低头蹙眉。 是杨寂。 “走吧。”她对桃符道,“我们不能再留在凉州。”这里毕竟是戴申的地盘。 “晁延寿那里还没松口。”桃符忧心忡忡。 “他会审时度势。”吉贞把风帽扯下来,遮住脸颊,“只要京都能守得住——一切都会好转。” “驸马也会回心转意吗?”桃符满怀希望,瞧着吉贞。 吉贞脸色不愉,“需要他回心转意干什么?不需要。” 第52章 朱旗曳日(十七) 戴申站在晋阳城谯楼上,眺望远山。绵延的西山,如卧龙脊梁,蒙山山壁上镌刻的石佛,顶天立地,双眸微垂,带着悲天悯人的姿态,与他对视。 转眼由秋入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徐采踩着脚下的冰霜,咔嚓嚓地走过来。 “使君可有想到克敌之法了?”徐采问。 “有一些想法。”戴申抱臂转过身。汾河渡口大败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大影响,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最好的办法,我们围守蒙山,直到明春,他们冻也都冻死了。不费一兵一卒。” 徐采莞尔。他是文人,不穿铠甲,披的胡裘御寒,仍觉得风刃在衣袖间乱窜。换成是他,也不敢说自己有那样坚定的意志,能在荒山野岭撑过严冬。这么一想,简直有些同情韩约了。 “天冷,晋阳以北的河段怕要结冰,凌汛一来,冰坝堵塞,水路就不好运粮了。”徐采道,“朱邪与我两路大军都远离陇右,怕后方空虚,给人可趁之机呀。” 戴申临行前亦留有重兵给晁延寿镇守陇右,但晁延寿其人,他并不是很信任。徐采这么一说,戴申也有几分赞同,“你说的是。”叫住一名经过的士兵道:“着人到晋北询问一下袁定方的行程,看他几时能到雁门关。”提到这事,戴申就异常恼火,“若是因为戴度刁难而滞留灵武——传我口令给戴度:延误军情,论罪当斩,让他不要糊涂!” “是。”士兵领命而去。戴申当即召集众将,商议破敌之法。如之前和徐采所议,四万人马尽数挤在晋阳,不易调度,反受其害,遂兵分两路,一路率两万人马北赴雁门关以接应袁定方,待两军汇合,挥师东进,破岚州、忻州与河北,其余人马围守晋阳,主攻温泌。 还没论及细节,徐采先问:“使君,晋阳此役,是为歼敌,还是为捉拿温泌?我军势众,只为歼敌,那当然不在话下。可要捉拿温泌本人,就要费些功夫。” 戴申往后一靠,望着他,双眸蕴含着清冷锐利的光芒,“要捉拿他本人。”废话,不为抓温泌,他何必亲自来一趟? “仍 分卷阅读98 旧围攻蒙山?” 晋阳城的存粮和辎重都被搬空了,可想而知去了哪里。戴申不容置疑地说:“不错,蒙山是温泌屯粮之处,他会死守蒙山。” 徐采也往西南方向的蒙山望去。自汾水渡口大败,戴申有半月没有轻举妄动,闲来无事就在晋阳城外走动,观察四周地形。蒙山也尝试攻过两次,可惜山地易守难攻,陇右军都被乱箭逼退回来。 “山上辎重充足,自上次火烧蒙山不成,韩约已经很警惕。“徐采遥指西山群峰,”使君你看,西山一带险峰众多,蒙山只是其一。你看蒙山旁边那一座山峰。“ 戴申往前迈了几步,口中呵出的雾气让他稍显冷硬的五官都柔和起来。他回看徐采,“那座山峰如何?“ ”这两座险峰,相距甚近,恰好时值隆冬,林叶凋零,若站在邻峰上俯瞰蒙山,视线极佳。使君可派几十名士兵给我,今夜趁韩约不备,登上邻峰,日夜监视敌情。我以响箭为信号,使君可等号令行事,一旦韩约松懈,便举全军逼近兴龙寺。“ “好。”戴申手臂撑着垛口,另一手叉腰,沉吟片刻,他将垛口一拍,分拨左右将士:“留一万人围攻蒙山,剩余人,把守各个山道,隘口,关卡,尤其是通往河北的大小路径,还有晋阳方圆百里的各个县邑,村落,野寺,以防漏网之鱼藏匿行迹。” 众将分头而去,徐采将胡裘系紧一点,对戴申笑道:“这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铺天盖地,任温泌化身飞鸟,也插翅难逃。” 当夜,徐采依计,悄悄登上蒙山邻峰。两座山峰走起来相距甚远,但到了山顶,仿佛触手可及。徐采命人彻夜盯着蒙山上的动静。夜里看不清人形,却可以观察篝火,那篝火时而密集,时而分散。待到一夜,月朗星稀,寒意刺骨,徐采被士兵摇醒。 “敌军犯瞌睡了,篝火灭了大半。”士兵急促地说。 徐采精神一振,登上山石眺望。他目力不好,看不清究竟,只觉稀稀拉拉有两点火光仍在蒙山间飘摇,那是山的眼眸,半合不合,睡意沉重。 “下半夜了。”徐采回首道,“放响箭!” 三发响箭,往晋阳城的方向呼啸而去,徐采抬头,目光追随着那模糊的荧光。 温泌从梦中惊醒。 面前的篝火已经彻底熄灭了,半点余温也没有。原本只想打个盹,没想到睡过头了。他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双腿,起身四顾,值夜的人有不少睡着了,冷的厉害,都顾不上禁令,挤在被褥下取暖,唯有韩约还穿着铠甲,背靠着树,似乎也睡了。 本来应该马上把众人喊醒,以防敌袭,温泌心念微动,没有出声,慢慢走开,仰头去看夜色。 天冷,山高,寒星闪亮。 有一道荧光往东北而去。 “是流星吗?”韩约也醒了,走过来,睡眼惺忪地望天。 那道星光转瞬即逝,温泌留意到时,恰是它消逝的那一刻。他也有些不太确定。 贼星。他突然想。 须臾垓下贼星起,歌声缭绕凄人耳。 四面楚歌,不是吉兆。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温泌登时脸色微变,命令韩约。 韩约连喝带骂,将熟睡的众人叫醒,命都穿起铠甲,背上箭筒。众人这些日子被陇右军滋扰,日夜不能安睡,又兼严寒,被韩约这一催促,都苦不堪言地爬起身来。韩约皱眉看了一圈,走回温泌身边。 “要是这些贼兵再佯攻,我就……”韩约握着刀,深恶痛绝地。 忽然他话音一停,张大嘴望天,“不是流星!”又一道星光自对面峰顶飞至晋阳城的方向,韩约如梦初醒,“是响箭!”他看向温泌,“这次是来真的?” “是。”三更半夜发响箭,绝非佯攻。温泌一脚将地上的长刀挑起来,凌空抓稳,飞快地说道:“敌军要攻上山,布置弓箭手。” 睡意朦胧的众人听闻敌军夜袭,顿时睁大了眼,手慌脚乱披上铠甲,占据高处严阵以待。仅存的篝火也被灭了,夜间山林中的空气仿佛突然凝滞。韩约在前方聆听了一会动静,匆匆赶回来,对温泌道:“敌军没有点火把,夜色太重,弓箭手看不清。” 这是要趁黑摸上山,近身肉搏了。韩约举头一看,自那几发响箭之后,云层便遮蔽了月亮,山间伸手不见五指。 “敌众我寡,不可近战。”韩约压低声音,“怎么办?打还是退?” 两人说话间,山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响动,大概是两方的士兵狭路相逢,动起手来,呼喝声不绝于耳。温泌和韩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里一凛——他们睡梦之中,早有信号传至晋阳,这边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布置防守,敌军已经攻上山了。 “退。”此刻没时间懊悔了。一确定陇右军确实已经逼近山腰,温泌当机立断,“把人全部撤回来,往山下冲。” “好。”韩约旋身冲入士兵中,令收拾弓箭,立即列队,五千人摩肩擦踵,攒成一股,以此冲击山脚把守的重兵。 “天泉,铠甲!”敌军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韩约忙着撤兵,疲于奔命之际,见温泌不准备往山下冲,反而往兴龙寺里走,他慌忙拎着一件胸甲追了上去。 “拿火箭。”温泌立在寺院之中,沉声道。 “你要火烧兴龙寺?”韩约一震。 “这里屯的粮草,不能留给戴申。”一旦下山,就不会再回来了。整座大殿,堆满了粮食、柴草、硝石、硫磺,韩约看得肉痛,温泌胳膊肘把他往旁边一推,站在寺门口,挽弓掣箭,嗖嗖轻响,箭如流星,兴龙寺大殿轰然陷入火海。 “着火了!”陇右军大喊着往兴龙寺涌来。 “走!”温泌扯了一把韩约的胳膊,两人猫腰贴着墙角离开山寺,飞奔至队伍中。“天泉,铠甲!”腿甲头盔都顾不得了,韩约将胸甲往温泌的方向一丢,大吼一声,当先往山下疾冲而去。 这五千精兵,穿甲的穿甲,没有甲的用被褥胡乱一裹,故技重施,如猛虎一般挟裹着山吼奔腾而下,山脚把守的陇右兵高举火把,抬头一看,见对方龇牙咧嘴,穷凶极恶,一副要扑上来拼命的样子,不得已硬着头皮迎战,双方短兵相接,不到片刻,被云中兵撕破罗网,突围而出。 徐采赶到之时,只来得及收拾残局,云中兵死伤亦有,但不多,寥寥几百人。 兴龙寺的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山林中,浓烟滚滚,山顶的夜空被林火染成赤红。 戴申在这赤红的天光下,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者为擒敌,一者为搏命,防守不住也不稀奇。可连兴龙寺的粮草都被一把火烧尽了,真是可惜他这些天为放信号守在山上不眠不休。徐采咬牙,问戴申:“使君刚才观战,看见温泌了?” 分卷阅读99 戴申摇头。从穿戴和号令众人的姿势中,他只认出了韩约。“无妨,”戴申昂首道:”还有伏兵,静待佳音。” “使君觉得,温泌会逃回范阳吗?”徐采问。 “不会。”戴申道,“他逃回范阳,就等于把河东拱手相让,温泌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徐采深以为然。两人在山下沉默地站着,林火扩散,浓烟袭来,徐采用袖子捂着嘴,咳了几声,“使君,避一避吧。” “不行,”戴申奇异地执拗起来,一连受挫,让他对温泌的兴趣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他猛然转向徐采,眼眸闪亮,“去浍川。” “翼城?” “温泌不会逃回范阳。晋阳方圆百里各县邑、关卡被我军把守,几千人马断了粮草,你说他会在河东坐以待毙,还是会趁机偷袭?” 戴申率军深入河东,陇右的粮草,是通过渭河、黄河、汾河,走漕运到临汾,屯于依河而建的浍川。徐采也精神一振,“他会去浍川截粮。“ 戴申当夜便折返浍川。陇右铁骑,日行千里,不到两日,抵达浍河畔,并不声张,只日夜在河畔渡口盯守。 温泌未至,晋北却有了急报。戴申撇下伏兵,赶回城中,徐采正立在案前,面色凝重地盯着信笺,听见动静,他猝然抬头,道:“使君,晋北不利。“ “怎么?”戴申眉头一紧,从徐采手里接过信笺,飞快浏览。 “使君派往晋北的两万人马,在雁门关与强敌相遇,伤亡惨重,雁门关未能攻克。” “弥山统帅平卢军五万人过雁门关,意在朔方?”一声巨响,戴申把信笺拍在案上,一脸惊怒,“不是说弥山镇守范阳?他是何时到的晋北?“ “围攻晋阳时,”徐采推测,“那时温泌可能已经调弥山到了云中。为免两军相争,韩约南下晋阳。“与此相关,还有个更不好的消息,徐采眉头紧蹙,望向戴申,”还有一个噩耗,袁定方战死灵武。灵武落在了姜绍手里。” 戴度……他的大兄。戴申极力抑制着颤抖的手,握拳,将信笺揉碎。他突兀地一笑,有点自嘲,又有点愤恨,“原来温泌打的这个主意。“ “咱们中计了。“情势急转直下,徐采直言不讳,”被温泌诱至晋阳,弥山大军过雁门,借道灵武,横扫朔方,剑指河西,陇右危矣。“越想越心惊,徐采不觉疾言厉色,”使君,立刻撤军,回援晁延寿吧!“ ”晁延寿有五万人马,弥山亦有五万人马,况且他此刻只有灵武。“戴申略一思忖,镇定地说道:“还没有那么紧急,可以等平定河东后再回援。“ 徐采绝不苟同。灵武之事已经搞的措手不及,为了温泌一意孤行滞留河东,他怕后方大乱。“使君,“徐采不放弃,”晁延寿此人……“ ”来人。“戴申冷道,“派人快马加鞭赶回凉州,一旦陇右有失,杀晁延寿全家。“ 徐采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戴申。 “你不是说这个人不能相信吗?”戴申倒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我早就看这个老东西不顺眼了。他要是敢投敌,我就杀他全家。“ ”使君……“徐采摇头,无言以对。半晌,才无奈苦笑:“你太过任性了。“ ”只是吓唬吓唬他。“戴申正色道,“就算弥山已经杀入陇右,我也不能撤兵,一旦撤兵,河东复归温泌,岂不是徒劳无功?“ 徐采瞥了戴申一眼,琢磨着如何说服他撤回陇右。 “使君,“夜幕降临时,士兵小跑进来,”敌军劫粮道,浍河渡口浮桥被烧了!“ 戴申拍案而起,风一般掠了过去。徐采知道,和温泌一较高下这事已经占据了戴申的心,要说服他回援晁延寿,无非耳边风了。 浍河河畔,浮桥已经被烧得灰飞烟灭。卸在河畔的粮草尽数落入水中漂走,云中兵熟悉水性,狡猾如狐,一见粮草落水,便不再恋战,纷纷后退。陇右军一面要对敌,一面急着去打捞水里的麻袋,乱成一团。 河水太深,没了浮桥,两军在河畔对峙。 戴申没有理会落水的粮草。举起火把,他望向敌方人群,云中兵服黑,一式的短袄长靴,夜色里看不出哪个特别打眼。陇右军的箭雨中,云中兵陆续洑水到了对岸。 ”停。“戴申抬手,命射箭的人停了下来。 “温使君,“戴申高声道,”某自到了河东,常听人言,使君有一枚夜明珠,玉龙子,乃稀世珍宝,使君爱不释手,不知能否借某一观?“ 夜色之中,两岸人影幢幢。静默之中,戴申目光落在一名年轻的士兵的背上。他本已经退到了河边,一脚都进了浍水。闻言,动作停了,他回过头,看着戴申。 冰冷的河水灌进靴子里。他把靴子脱了甩开,起身,不慌不忙道:“你说什么?“ 戴申上下打量着他。火光下,这个年轻人的眉毛、眼睛和睫毛,都是浓得沉重,因此也显得脸色特别冷。若换做白天,他这个长相,该是很显眼的。 “你是温泌。“戴申毫不怀疑。夜风吹得火把忽明忽灭。在火灭的瞬间,他看见温泌腰间的布囊里,有微弱的荧茫一闪。 “就是这个,“戴申笑了,如冰雪初融,他指着温泌腰间,”玉龙子,本是我的旧物,把玩多年,一时厌倦,随手丢弃,没想到辗转到了君手里。你说,这是不是你我的缘分?“ 温泌乌黑的眉眼,无甚表情地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你听清了。“戴申兴味十足地看着他,“我说,你别急着逃走,和我单打独斗。你赢了,我放你走,你输了,把我的旧物还给我,怎么样?“ “好。“温泌想也不想,手越过荧茫闪烁的绣囊,“铿”一声,从腰间拔出陌刀。 第53章 朱旗曳日(十八) 温泌掣出长刀。冰冷雪白的锋刃,如银龙出水,嗡嗡吟唱。 河畔霎时安静下来。云中兵见主帅被困,洑水逃到一半的,都折返身回到岸边,上千号人,如临大敌地伫立在河岸,从旁掠阵。陇右军也不禁放下了弓箭和刀枪,退出几步,留给二人。 熊熊的火把燃了起来,照得河畔恍如白昼。 “别放箭。”戴申拔出刀,对身后的副将们道,“我要生擒他。”他紧握刀柄,刃尖划破夜色,虚空对着温泌胸口一指——主帅轻易不会亲冒矢石,单打独斗,更是平生仅有。戴申自问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恰是这种未卜的命运,令他异常得兴奋。 一兴奋,他话就多,“被你自蒙山走脱,我在浍川,等你两日……” “住口。”温泌惜字如金,冷冰冰一句话把他打断。 戴申不再废话。肩膀一沉,双腕力贯刀刃,尚未提臂,眼前雪光疾坠,刀尖已经劈到眼前。戴申在浍川以逸待劳, 分卷阅读100 温泌激战初歇,可戴申举刀相格,“咣”一声脆响,火花迸射,他被震得虎口一麻,刀柄险些脱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托大,稳住身形,挥刀斜砍。 “好!”陇右军中爆出一声喝彩。火把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窜动,周围一圈的火光,跳跃着连成一道光晕,刺得人眼前发花,瞬间难辨东西。 温泌前方是欢呼鼓舞的陇右士兵,后方浍河滚滚,退无可退,只能在方寸间腾挪。喝彩声中,戴申刀势越急,力沉千钧。双刃相接,凛然威光,近在咫尺,温泌眉睫一颤,沉沉盯一眼刀刃后戴申的双眼,矮身旋臂,暴起截他双胫。 戴申受惊退避,温泌微汗的手攥紧了刀柄。刚才一击竭尽全力,他的右臂虚脱了,温热的液体沁出袖管,自手腕无声落地。 自蒙山往下冲时,他没有穿臂甲,右臂被乱枪搠中,伤还未愈合,这会又迸裂了。手臂抖得快握不住刀,他不露声色,把刀换成左手。 他穿黑,短袄又在河水中浸透,看不出染血。戴申直起腰,一手持刀,另一手将铠甲解开,丢到旁边。几十个回合过去,他也汗湿了衣衫,睫毛浸在水汽中。 解了铠甲,顿时浑身轻松。 “你没穿甲,我也不穿。省的你输了,要怪我胜之不武。”看出温泌力竭,戴申稳操胜券,笑着抹了一把下颌的汗。刀尖一扬,他稳如泰山,邀温泌来攻,“放心,我不杀你,我要生擒你。” 手臂上的伤血流更急。温泌紧攥了一下拳。血腥气冲鼻,眼前阵阵发晕,陇右军的火把上火星乱窜,毕剥轻响,温泌徐徐喘气,对戴申展颜一笑,慢慢说:“戴玉箴,欺世盗名之辈,人都以他苌弘化碧,谁知道他贼心贼肝,行将不臣,被先帝以鸩酒赐死?”一呼一吸,都牵扯着伤口的剧痛,他以刀撑住身形,免得踉跄,嘴上还要逞强,“哈哈,贼父贼子,恶已贯盈,你在京都那年,早该死了,这是哪里来的冤魂孤鬼,短命孽畜,在人间为祸?” “他受伤了!”徐采先有所察觉,一时激动,不怕死地冲上前来,“使君,别受他所激,先擒拿贼首,河东垂手可得!” “你!”冷不防温泌以腰带臂,雪刃骤起,一刀刺向徐采面门。在兴龙寺探头探脑,到了陇右军中多嘴多舌,温泌当初没杀了他,快悔断肠子。弃了戴申,他凶恶地扑向徐采,“长舌妇,我要先割了你的舌头。” 风声刺面,险些连嘴被豁开,徐采汗毛直竖,为求自保,脱口喝道:“放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两军顿时大乱。戴申有令,不得杀死温泌,陇右军乱箭如雨,射向温泌背后的士兵。云中兵背抵浍河,无处可逃,死伤大半。耳边惨呼声频传,温泌心烦意乱。 一念之误,不只自己危在旦夕,连累得云中兵也白白丧命。简直愚蠢。 一刀惊走徐采,温泌欲退,戴申见他后撤,也顾不得什么单打独斗的话,厉声道:“别放他走!”疾冲而上,拦住他退路,两人短兵相接,“铿”声乍起,温泌右臂脱力,长刀飞落河中。 戴申被他刚才那一番话奚落得怒火万丈,手腕一振,横刀刺入温泌腰侧。刀尖掣出,献血飞溅。又一刀往胸口便搠。 温泌眼前一黑,被旁边副将拼命扯着肩膀一拖,避开戴申刀尖,重重倒地。 “使君,“徐采怕戴申要狠下杀手,忙提醒他,“别杀他,用他引韩约来!” 戴申猛然收住刀势,抢上几步要去抓温泌,被那副将飞扑上来,一脚将温泌踢下浍水。戴申双腿被副将死死抱住,脚步一滞,探身抓了个空。 戴申大怒,一刀将副将搠死,奔至河畔。他不会水,只能看着温泌混在云中兵尸首中,被波涛卷起,顺流而下。 “去河里捞。”戴申大喊一声,命会水的士兵跳河去打捞温泌,其余人等沿河畔往下游去搜寻。徐采在旁老实等着,待戴申大发脾气后,才走过来道:“温泌落水时已经昏迷,定要淹死了。待尸首打捞上来之后,可隐瞒消息,只说将他生擒,诱韩约来救他。” “不错。”戴申的身影如山般巍峨岿然,他沉默地立在河边,遥望流水。 “使君,”徐采想了想,还是要劝戴申。虽是嗔责,但他语气温和,有抚慰之意,“说好要激温泌好将他生擒,怎么你反倒被他所激?” 戴玉箴之死,从来没有人敢在戴申面前提过。温泌那几句,戴申甫一听闻,如利刃刺心。在激烈的打斗过后,他恢复了以往的沉默寡言。唯有余痛如虫蚁般,在心底噬咬。 “我今天是不是同你说,待大军回援晁延寿时,要将戴度斩首?”戴申冷不丁问徐采,眼里带点茫然。 “是。”徐采像个善解人意的兄长,微笑道,“使君一气之下,顺嘴说了这么一句——我知道,你其实是性情中人。戴度虽有反掖之心,使君却仍存手足之情。” 戴申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说:“先留他一命。” 两日之后,士兵回报,打捞到许多云中兵尸首,但其中并没有温泌。浍水到下游水势极缓,不见尸首,只能是温泌落水后意识犹存,上岸逃走了。戴申闻言,攒眉道:“这人好坚韧的意志。”遣人往更远处搜捕,余日之后,仍无音讯,戴申无奈,只得依徐采之计,佯称已将温泌生擒,只等韩约来救。 脸颊被搔得发痒。温泌不得已睁开眼来,脸侧是只灰褐色幼隼,纤细的脚爪被拴在树上,它挣不开,只能无所事事地用翅膀拍打温泌的脸颊。 温泌按着胸口,轻轻咳了一声,从肺腔到喉咙,都被疼痛牵扯得震颤。先重伤,后落水,他在水中的岩石上撞得头破血流,竟侥幸恢复了一丝意识,竭力爬上岸,倒在山路上。 河东战乱,遍地流民,他晕倒在草中,流民皆以为是死人,见他浑身被血浸透,没人敢来碰他,倒让他安然无恙躺了几日。 直到遇到了自范阳来河东的大巫。 大巫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瞎眼,长而尖利的指甲在草丛中扒拉着,把一丛草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放在嘴里嚼烂。 他不知道温泌已经醒了,吐出草药,“啪”一把拍在温泌的腰伤上。 温泌闷哼一声,顿时冷汗涔涔,“轻点,”他用契丹话说,咬牙强忍,剧痛加伤口迸裂造成的失血,令他还没动弹,眼前又一阵眩晕。 大巫放轻力道,往他手臂的伤口上敷了药。 大贺巴雅捧着水囊回来,忙将大巫的破被褥找过来,给温泌盖个严实。有了被褥取暖,他惨白无色的脸略微恢复了些气色,血渍凝固在眉毛睫毛上,有些可怖。幼隼又要来啄他的下颌。 “走开,走开。”大贺巴雅急忙将幼隼赶走,眼巴巴地看了会温泌,对大巫道:“他脸上还有伤呀。” 温 分卷阅读101 泌忍受着大巫的指甲在脸上来来去去地划过。他动不了,也没有力气再说话。他要用仅存的体力,维持自己的脑子还会运转。 “脸上是小伤。”大巫说,没有再浪费草药。温泌身上的刀伤太重了,隆冬季节,野地里草药难寻。 大贺巴雅抹了一把眼睛,把温泌浮起来,喂他喝了几口水。 “传信给韩约。”温泌润了嗓子,嗓子没有那么沙哑。他不知道离自己落水多久了,怕韩约此刻已经找自己急疯了。 大贺巴雅对温泌言听计从,听他指挥,用匕首割了他一片衣襟,划了几个契丹字,拴在隼鸟翅膀下,然后捧着幼隼,将它往空中一送,“飞吧。” 幼隼欢快地扑打着刚刚长成的翅膀,越飞越高。 温泌躺在山林间,眼睛追随着飞鸟。他心急如焚,奈何动弹不得,只剩满腔懊恼和焦躁。大贺巴雅把干肉往他嘴里塞,他饿得很,但伤口太痛,毫无胃口,闭着眼睛不张嘴。 大贺巴雅难过地看着他。她知道他是打败了仗,心情不好。 “俟斤,我唱歌给你听吧。”她故作欢快,“清清河水,高高山岗……” “别唱。”温泌被悠扬的歌声吵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忙费力地制止了她。 怕大路上有陇右军搜捕,温泌与大巫三人,在山林里隐匿数日,虽然餐风露宿,到底温泌年轻,伤口也逐渐愈合了。 十数日之后,韩约率众赶来,见温泌捡回一条命,都喜出望外。 “你们怎么这么大动静?”温泌被大贺巴雅扶起来,没有了腰刀,他靠树而立,见韩约手下上千人,都完好无损,似乎并没有踩戴申的陷阱,温泌连道万幸,如释重负地笑了。 “天泉,你不知道。”韩约眉飞色舞,全无当日蒙山上的忧愁之色,“弥山攻入河西,陇右告急,戴申急于回援,已经自河东退兵了!” “真的!”温泌大喜,立马起身,却牵动伤口,他脸色微变,踉跄倒地。 大贺巴雅惊叫了一声,抢在韩约前头,让温泌躺在自己腿上,战战兢兢等大巫来查看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4 16:26:24~2019-11-25 14:3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桐花台 2个;欠吃苦头、陈桉陈桉陈桉、zimo、暗搓搓等你撩、花开的时候、米粒、乌鸦、蜗牛爱上你、Лили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086985 20瓶;Sammy 5瓶;zsgxhyuan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朱旗曳日(十九) 西面的天红得像泼了猪血。 姚师望扒着习艺馆的窗缝,鬼鬼祟祟朝外张望。看那天色,大概是哪个宫室又起了火。掖庭太大,火势不会轻易蔓延。姚师望瞧清楚了,略微放心,瘫坐在习文馆值房的墙角。一列列的书架格柜掩藏了他的身影。 宫城被破后,一夜之间,太后携皇帝仓皇南逃,只剩下六神无主的宫人。乱兵流民再无顾忌,闯进宫里抢掠放火。姚师望胆战心惊地在艺文馆值房藏了几日,发现这些贼人只在库房和皇帝太后的寝宫里翻腾,对堆满了古籍卷宗的艺文馆毫无兴趣,只草草放了把火,就再无人问津了。 姚师望赁的房子在坊间,恐怕三天两头也有流民光顾。他索性住在了艺文馆,夜深人静时溜进膳司摸些存粮来果腹。 在艺文馆守了三月,除了乱军就是流民,这座宫室的主人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姚师望的希望彻底落空。他蓬头垢面地坐在艺文馆狼藉的地上,心如死灰,半点波动也没有了。 不能等了,他得去成都府。宁肯冒着在路上被乱军砍死的风险,他也得去。 姚师望深深吸口气,振作精神。扒着门缝一瞧,馆外没人,姚师望蹑手蹑脚搬起胡凳,踩凳往柜顶摸索着。 摸到了,他屏息把那个玛瑙方盒取下来,抱在怀里。 门外突然“哧啦哧啦”响。姚师望吓了一跳,抱着玛瑙盒,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没敢再动,他侧耳聆听,辨认出来了,是掖庭那个脑子糊涂了的聋哑老宫人,正雷打不动地扫着馆外的薄雪。 姚师望骂了一句,用袖子抹把冷汗,把玛瑙盒往怀里一揣,弓腰塌背溜出艺文馆。 他运气不错。禁苑的这把火烧得气势雄壮,宫城内外游走的叛军都去看热闹,说这把火烧得比前日那个好看。姚师望趁机自掖庭出了宫,沿着僻静小道开始没命地跑。 险些撞在残破的坊墙上,姚师望才突然从激动中冷静下来——他缺衣少食,不能一口气跑去成都府。念头一转,姚师望沿着坊墙,东拐西绕,到了自己家。顾不上去看家里是否遭人劫掠——若能到成都府,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还在乎那点家当? 姚师望钻进灶间,米瓮里的米全被倒走了。从翻倒的蒸笼里,侥幸拾到几个发霉的胡饼。他揣在怀里,打算再去寻几件破衣裳,把身上的公服换下来。 “这里门开着!”有人高叫着,将门踹开。 姚师望惊得胡饼落地,来不及躲闪,一群衣衫褴褛的贼人已经吆喝着闯进灶间,几脚把米瓮、面缸踢开,见徒劳无获,便凶神恶煞地要上来抓姚师望的衣襟。“这袄子好!” 姚师望魂飞魄散。衣服被扒了是小事,怀里的玛瑙盒万万不能被抢! “滚!滚!”姚师望哆嗦着吼了几句,闭着眼睛撞进人群,低头往外猛冲,不料脚下被躺倒的条几一绊,重重扑在地上,贼人追上来拉扯他。“滚开!”姚师望疯狗似的,胡乱撕咬,贼人倒被他镇住了,都撒手走人,只有一个和姚师望扭打在一起。 “哐!”玛瑙盒被扯了出来,滚到一边。姚师望要去抢,被那贼人坐在肚子上,几个大耳光扇得鼻血横流。“杀了你!杀了你!”姚师望意识昏沉,满嘴怨毒诅咒,忽觉胸口一重,“唔,”他闷哼一声,竭力挪了下身体,那贼人仰面瘫倒在地上。 “周兄。”姚师望不知自己是梦是醒,隔着眼前一片血雾,他惊魂不定地望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周里敦。 周里敦嘴唇颤抖着,忙把手里的短棍扔开。他上来要搀扶姚师望,“起来,起来。” 地上的贼人被周里敦一记闷棍打蒙了,躺在地上哼哼。 姚师望如梦初醒,爬起身,抓起短棍没头没脑就往那贼人脸上砸。周里敦喝止不住,待姚师望气喘吁吁地垂下手,那人脑袋上血肉模糊,已经断气了。 “此乃陇右叛军,死不足惜。”姚师望见周里敦一副难以置信地表情,强硬地说道。 这不是 分卷阅读102 陇右叛军,这是他坊间的邻人,周里敦认识的。他张着嘴,没能出声。自那一日睁眼醒来,发现京都沦陷时,所有的人都疯了。周里敦茫然地环视四周,外头有人跑过的声音令他回神。“去龙首原。”周里敦的畏惧很快被欢欣压了过去,他扯着姚师望往外走,“听说陛下回銮,留守的禁军都去龙首原接驾了,我特地来寻你一起去的!这几个月乱的很,我没敢随便走动,你可还平安?” 听到皇帝回銮这事,姚师望顿时双眼大放异彩,他挣开周里敦,飞快地将玛瑙盒捡起来藏回怀里。 “这是什么宝贝?”周里敦道。 “书。”姚师望道,“艺文馆的几本古籍。”怕周里敦还要看,他将衣襟一合,喊着周里敦往外奔去,“快走!” 龙首原上人潮涌动。疲惫的禁军,仓皇的官员,麻木的百姓,顿时所有人都一改颓丧,脸上焕发着神采,奔至龙首原后,推挤着往御道上翘首期盼。 皇帝的大驾卤簿,在郭佶派遣的五千精兵护送下,抵达京都。滚动的人潮中,玉辂,华盖,彩幡,依次而过。闻风而来的叛军不自量力,意欲犯驾,没等摆开阵型,便被滚滚的人潮碾了过去。 皇帝在玉辂中,看不清面目,在所有京都人的眼里,他的气魄从来没有如此神武,身躯从来没有如此英挺,面目从来没有如此俊美过! “陛下……”周里敦痴痴地望着皇帝仪仗,热泪盈眶,“姚兄,”他喃喃着,要转身去跟姚师望抒发一下对皇帝的敬仰之情,却见姚师望奋力挤过人群,往玉辂前挪动。“姚兄!”犯驾可是大罪,周里敦惊愕之下,赶紧也跟着挤了过去。 姚师望还没靠近玉辂,便被禁卫拿住了,他先是声嘶力竭地喊陛下,无果,又喊固崇,竟真将固崇引了来,揪着发髻把姚师望那张血泪横流的脸抬起来,固崇皱眉,认出了他。“姚师望?” “中贵人,”姚师望激动地浑身发抖,将怀里的玛瑙盒取出来,他如奉仙物似地捧到固崇眼下,“乱贼闯宫那日,在下誓死保住传国玉玺,中贵人请看!” 固崇将玛瑙盒上机关一揿,白玉印玺上镌五龙交纽,印缺一角,独一无二,正是国玺。固崇珍而重之,将国玺接过,捧至玉辂前,扬声道:“陛下,国玺失而复得,京都止乱安民,天佑我朝!” 顿时群情激昂,欢声震天。 皇帝返还京都这一日,因姚师望献国玺这个插曲,禁军与百姓大受鼓舞,又有三辅及京畿乱军苦于朱邪诚义暴戾,弃了义旗,上下同心对抗朱邪诚义麾下番兵,竟然势不可挡,不到半月,将番兵赶出京畿,朱邪诚义伏罪就诛,被乱刀砍死,横尸于西市数日后,消失无踪。 弥山大军拔取灵武,横扫朔方,攻伐河西时,晁延寿一面抗敌,一面留意各方动静,闻得朱邪诚义兵败而死,京都平定,晁延寿心头的风向瞬时逆转,拒守武威几日之后,便半推半就地放了平卢军进陇右,无声无息地投诚了。 攻破陇右,比弥山自己想的还要快,几乎算得上兵不血刃。他暗自庆幸,带领姜绍、戴度等人进驻武威陇右军治所,受了晁延寿降表。晁延寿投诚投得十分爽快,将陇右、河西两地所有关防、布兵、簿册悉数奉上,各州县守将大多跟风投诚,有些拒不降敌,还没等到戴申大军回援,便被晁延寿带领平卢军攻破城池,或杀或撤,换了一批心腹之人。 陇右大军自河东撤退,在途中闻得河西、陇右火速被占,戴申大为震怒,快马加鞭赶至平凉,城头却已经改作平卢军旗帜,守将也换了人,戴申命全军强攻,数日攻城不下,他麾下三四万的人马,马不能一日无草,人不能一日无米,无计可施,依徐采提议原路折返,趁温泌势弱,抢占河东各州县,以作陇右军驻地。 戴申自平凉退兵,消息传至武威,弥山知道陇右无虞,这才彻底松口气,解了铠甲,回到衙署,命人大开庆功之筵席。 夜幕初降,陇右军衙署里灯火通明,鼓乐大作,百官齐聚一堂。弥山和陇右这些官员都不熟悉,也不爱听他们那些阿谀奉承之词,索性都交给晁延寿去敷衍,自己去了武威城头查看城防。 时值冬末,春意将近,马牙山上积雪皑皑,在夜里泛着青白的色泽。 弥山负手上了城头,见城垛边已经有人先自己一步,来这里躲清静了。他有些诧异,随即笑起来,“姜绍。” 那人回头一看,果真是姜绍。自晋阳到朔方,到河西,再到陇右,弥山与姜绍两个已经混得很熟,光听脚步声都知道是对方来了。姜绍一点也不惊讶,也对弥山付之一笑,两个人脾气相似,没什么可说的,并肩站在城头上看夜雪。 “有酒?”弥山作为统帅,连破数城,正是心潮澎湃的时候,见城垛上静静放置了一瓮酒,也不客气,抢过来就喝。 姜绍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 “这酒真好啊。”弥山感慨地说,饮了酒,浑身暖洋洋的,他靠在城垛上,望姜绍一眼,“别人都在庆功,你一个人喝什么闷酒?” 姜绍平静道:“大将军你又为何形只影单?” “那些人说话都是陇右口音,我听不懂。”弥山心情甚佳,又酒意微醺,“我有点想我家娘子了,”他嘿嘿地笑,“她这两天该临盆了,也不知道生出来是男是女。你家是儿是女?” “一子一女。” “真好。”弥山轻叹,又拿过酒瓮。他是春风得意,话便多些,东拉西扯,姜绍却沉默得近乎失礼,只是望着夜雪发呆。握惯了刀枪的手,掌心滚烫,他抓了一把城垛上的积雪,攥在手里,感受着冰凉的雪融化成温热的水。 他直起腰,用雪水狠狠搓几把脸,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他看着弥山,说:“开席了,回吧。” 两人并肩走回衙署,刚一进门,一个锃亮的脑袋闪了出来,是杨叔宝,“弥山,”他闻到弥山满身酒气,捂着鼻子往后躲了躲,然后道:“你别急着进去,我有要事要和你商议。” 姜绍止步,见杨叔宝欲言又止,他对二人拱了拱手,径自往厅堂去了。 杨叔宝把弥山扯到院墙角落里,远远传来厅堂上的鼓乐声,杨叔宝明知弥山此刻有了酒意,不是说话的时候,但他这几日辗转反侧,心里的不安再也按捺不住,他慌里慌张道:“弥山,你这就去杀了晁延寿!” 弥山皱眉看他,酒意也退了大半,“杨寂,你这是什么意思?” “晁延寿降得太快,城破得太容易,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杨寂冥思苦想了数日,都没想出个所以然。他总隐隐想起似乎在凉州见过清原公主一事,但又不愿妄加揣测,只能含糊其辞,又异常严肃地说:“你还是杀了 分卷阅读103 他,万无一失。” “不能杀他。”弥山虽然有些飘飘然,心里还是很清醒的,他对杨寂道:“我恐怕戴申要折返河东,自他刚一从平凉退兵,我便也已经命全军火速赶回河东增援,否则天泉势弱,河东危殆。此刻我手下只有不到千数人,”杨寂闻得这样的机密,不禁“啊”一声,弥山压低了声音,“陇右初破,人心未定,有晁延寿坐镇,可免得有将领反叛,若贸然杀了他,恐怕陇右又要大乱,我此刻人手不足,怕弹压不住。” 弥山说的有理,杨寂没法反驳,正踌躇间,忽见晁延寿从厅堂上大步走过来,拽着弥山胳膊就要往回走,“将军,快快入席!”弥山被他一催,便顺势往厅堂上去了,杨寂跟着踏入酒席,席上正是人声鼎沸,灯火煊赫,弥山被众人按在主席,他才吃了不少酒,面上红通通的,镇定地等众人依次上来敬酒。 晁延寿笑眯眯地看了一会,转头对姜绍随口道:“都尉,我早已将戴申那个姓秦的妾氏捉拿,就在衙署中关押,都尉回京复命时,可将她一起押解入京,交由殿下处置。” 姜绍应了一声。 杨寂如遭雷击,呆了片刻,蓦地起身,刚走出一步,被戴度将胳膊拽住。“杨司马,弥将军平定陇右,你为头等的功臣,该好好吃一杯酒,你去哪里?”将杨寂按住,戴度作势便要叫左右去关门,“不醉不归,不许他走。” 杨寂打个寒噤,将下面一捂,一副坐立不安状,“太守,在下尿急,容在下先去解手。” 戴度将他一端详,见杨寂果真尿急的样子,脸都憋红了,遂哈哈一笑,甩袖任他去了。 杨寂屁股冒火似的奔出厅堂,装作解手,在窗下悄然等了片刻,只听见堂上觥筹交错,没别的动静,他心跳略缓,在院子里团团转了几圈,摸到衙署后堂,那看守的士兵都是平卢军中人,认得杨寂,便放了他进去。 杨寂举起烛台,见秦住住坐在桌前,满脸愁容,听见门声,她先是一惊,随即有些疑惑地望着杨寂,待听到外头士兵叫“杨司马”,她如同醍醐灌顶,登时明白过来,一双眼睛冷冷地迸射出恨意。 杨寂被秦住住这一双眸子怒瞪,竟然有些惭愧之意,将烛台放下,他对秦住住躬身拱手,“娘子,某实乃不得已……”利用妇人,说起来真是面上无光,他滴酒未沾,这回脸上的红却是货真价实。 秦住住瞪他半晌,眼睛先红了,“戴郎现在在哪?”她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你跟我来。”杨寂没工夫和她浪费唇舌,牵着秦住住到了门口,将那守卫的士兵呵斥开,然后推她一把,“此地危险,娘子快逃吧。” 待秦住住逃走,杨寂犹豫片刻,又溜着墙角到了衙署厅堂外,见门扇紧闭,窗缝微敞,他轻手轻脚猫到窗下,忽听众人一声惊呼,面前窗纸霎时染血。窗缝里正瞧见姜绍前一刻还笑脸盈盈,下一刻猝然拔刀,将身侧全无防备的弥山斩杀。 弥山还睁着一双被酒意氤氲的双眼,倒在血泊之中。 姜绍浑身浴血,面无表情地将他踢开,一刀将满是酒菜的桌子劈翻,镇住了要四散惊逃的众人。 “弥山未有温使君号令,擅自调动人马,有反叛之意!”姜绍目视众人,冷冷道:“太守戴度,戴氏长子,德才兼备,守备灵武,居功至伟,可节制三镇,有谁不服?”鸦雀无声,晁延寿抚掌大赞,“姜都尉所说甚是!”上前便要拜见戴度。 戴度等这一刻,等了二十多年。起身要谦辞时,竟然激动地语无伦次,一手抓姜绍,一手携晁延寿,支吾半晌,莫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杨寂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四处张望,要寻那条漏网之鱼。 杨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趁着夜色,夺命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下章最后一集(大概)。留言发红包。感谢在2019-11-25 14:39:37~2019-11-26 15:2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才是诺二 10个;大千世界、米粒、暗搓搓等你撩、啷哩个啷、请驸马一脚踩死徐瘸子、热情的阿姆斯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086985 10瓶;吊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朱旗曳日(二十) 固崇指挥禁军镇压京都叛军后,陇右、河西与朔方各州县也相继平定,皇帝敕令自京都传至三镇,擢陇右节度副使、陇右军使晁延寿为陇右节度使,并授鸿胪卿,加授金紫光禄大夫。灵武郡守戴度,加权朔方节度使,封金河郡公。华阴折冲都尉姜绍,授左金吾上将军,领京兆折冲府,并遥领河西节度使。陇右、河西与朔方诸镇以此各自为政,互为犄角。 原三镇节度使戴申,谋逆待罪,引四万叛军,自平凉逃窜,欲谋河东,遭代、岚、忻三州边军奋力抵抗,又被平卢军自背后夹击,戴申不敌,复引兵南撤,翻过中条山,数万饥饿疲惫交加的大军,眼见黄河冰凌初融,烟波浩渺,无不望而生畏。徐采满面风尘,他舔着干涩的嘴唇,勒马对戴申道:“天暖,冰融了,无法渡河了。“ 此处渡口,北有蒲津,南有风陵,自戴申第一次从河东退兵时两个渡口便丢了,朱邪诚义在关内的大军又尽数倾覆,要强行渡河,难,渡了河,迎面便是士气正高涨的关内禁军与府兵,亦难,背后又有平卢追兵,难上加难。 滔滔的黄河水,拍打得耳边轰隆作响,戴申怅然望着河岸。情势逆转地太迅猛,太仓促,士兵们此刻都还没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半年前还如日中天的陇右军,怎么突然就就成了疲于奔命的丧家之犬? 戴申扪心自问,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偏要在河东和温泌纠缠,又怎么会招致此祸? 他的心头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 “使君。“徐采轻唤一声。他看出来,连戴申都已经有了颓丧之气,怕士兵们看到更要人心惶惶。他竭力要帮戴申打起精神:”事已至此,河东、陇右都有强敌,只能另投他处,寻一处合适的城池养兵,待到三年五载,重振士气,收复河山。“ “好。“良久,戴申嘴唇翕动一下,算作应允。 两人各自沉吟,环顾四方——要寻一处位置绝佳,既有给养,又能避祸的城池,谈何容易?前有朱邪诚义因暴戾劫掠京都,后有戴申重兵侵入河东,大小藩镇,无不防备,谁敢轻易接纳陇右军进城?岂不是引狼入室? “天下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戴申执辔遥望黄河岸,一时怔然。 “天无绝人之路,使君别气馁。“徐采坚持不 分卷阅读104 懈地鼓励他。思索片刻,他扬起乌鞘:“往西南走,剑南诸州,既有天险阻隔,又有沃野千里。此刻西川为郭佶所据,东川节度使伏沛孱弱,我军可先投东川,再图后事。“ 戴申按下懊悔,问道:“伏沛手下可有得力的大将?“ “将领自然也有,“徐采忽而一笑,端详戴申,”不过他膝下无子,只有几个女儿——使君这样英俊人才,何愁不得他青眼?“ 戴申嘴角掀了掀,算是回应。知道徐采这话多半是为了开解自己窒闷的心情,也不好怪他。“去东川。“戴申扯了一下马缰——刚才那瞬间,他想到了住住——可是这会他没精力再去牵挂她了。 这一队人马,为避开京都,特地绕行山南道,马不停蹄,半月之后,逼近剑门关。道路两边,断崖峭壁,峥嵘崔嵬,越往里走,山道越窄,数万人马被迫挤成一线队列,逶迤前行。 临近城楼前,队列暂停,徐采亲自到拱券门前,他仰首一看,城门上环廊轩窗,遍插旗帜,守兵持戟肃然而立。 徐采下马,拱手道:“在下陇右节度使帐下掌书记徐采,来投东川伏公,还请将军禀报伏公,放我军通行。” 那守将朝下看了几眼,喊话道:“统兵将领哪位,亲自来说话。” 徐采回首,对戴申使个眼色,戴申只得拍马上前,提起声音道:“陇右节度使戴申,来投伏公。” 守将没听见似的,指挥道:“下马答话。” 戴申攥着缰绳,在马上僵持片刻,跳下马来,供一拱手,又大声道:“陇右节度使戴申,特来投伏公。” 城楼上骤然爆出一阵大笑,一名年轻的银甲将士施施然走出来,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说道:“戴使君,伏公早已得知使君你往东川而来,只怕他这座小庙,装不了你这尊大佛,因此特地命我等来告知使君,还请你往别处去吧。” 戴申脸色大变,拔刀后退几步,环顾四周,两侧峭壁夹一线石阶,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恶之地。过了剑阁,便到东川,再往岭南,可鱼跃大海。不入剑阁,背后京都与河东两地大军追击,正是死地。 “阁下是伏使君麾下哪位将军?”徐采见情势有变,飞快上前,暗地将戴申拔出的刀按了下去。 银甲将领没有搭理他,只顾和旁边士兵们嬉笑,分明是故意侮辱戴申。戴申怒不可遏,一肘将徐采搡开,刀尖直指银甲将领,“报上名来!待我踏平东川,必定将你碎尸万段!” 银甲将领这才转过头来,盯着戴申嗤笑一声,正要开口,环廊尽头走来一名青袍乌发的中官,到垛口朝下挥了挥手,笑道:“去岁仲春,凉州相会,使君尚英姿勃发,怎么才一年光景,就这样彷徨?“ 这人是字正腔圆的京都口音。戴申并不记得他,徐采却登时醒悟,拧眉转向戴申低语:“此乃平卢行军都监郑元义,那领兵的就是容秋堂了。“ 当日在凉州,郑元义行迹落魄,只能跟在清原公主马后唯唯诺诺,戴申何曾正眼看过他?如今郑元义扶摇直上,于城头俯视戴申,简直得意地要大笑。 但他没有显得太猖狂,只发出一声轻笑,摇头道:“使君,我与容将军自潼关退守子午谷,再到剑阁,本预备即日便要返回范阳,不料今日与君相逢,你说,这是何等的缘分呐?“ 容秋堂本想打着伏沛的旗号好好刁难戴申一番,见郑元义冷不丁冒出来揭露了身份,他先是恼火,再看戴申,听到范阳二字,脸色都黑了,容秋堂干脆火上浇油,誓要将戴申气死,“既然有缘,戴使君何不跟随我北上范阳?东川蛮夷偏僻之地,如何配得上陇右军声威?投我范阳,温郎兴许还给君一个军使要职,岂不比这样颠沛流离得好?“ “入关!“戴申一声咆哮,压过了容秋堂的冷嘲热讽。 “放箭!”容秋堂亦面色一冷,身后潜伏的数百名弓箭手骤然现身,密雨般的箭支朝还没来得及列阵的陇右军射去。 徐采躲闪不及,被东奔西窜的士兵撞得如同海里飘荡的浮萍。忽觉肩头剧痛,侧首一看,只是被箭支擦过,并没中箭。他顾不得血流满身,抢上前将戴申往后拖,“别硬闯,先退兵布阵!“戴申一刀将乱箭挡开,翻身上马,掉头奔出几里地,待士兵陆续退回,即令当道扎营下寨,重整兵马。 徐采在营中草草包扎过伤口,艰难地拾起血湿透的衣裳——自晋阳一行,这半年大伤加小伤,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不知他家大人见到他,会否有一丝怜悯——眼眶略热,旋即摇一摇头,大敌当前,哪有功夫伤春悲秋?他匆匆穿上衣裳,走出营帐。 他找到营后席地而坐的戴申。长刀横在手边,戴申望着剑阁的方向沉思。 “使君,“徐采问他,”如今是进还是退?” 进退两难。容秋堂并没有和朱邪诚义交手,麾下五千人马毫发无损,又据守天险,即便陇右军势众,要攻破剑门关,也非易事。 过了东川,再有岭南,四处都有藩镇盘踞。险途漫漫,何日能回陇右? 戴申垂头,以手扶额,两道浓黑的眉头快攒到一起去。 若换成别人,会怎么做?换成戴玉箴,又会怎么做?举头四望,群敌环伺,四面楚歌,他身边只剩一个徐采。 “使君。”徐采看出戴申颓丧,温声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天下人识的是先父,并不是我。”戴申慢慢说道。他扶刀起立,眉黑眼利,对徐采道:“不能退,只能进。十日之内,若能攻破剑门关,你随我继续南行。若不能攻破,我横刀自刎,你引兵去投明主。要去范阳,也由你。“ 徐采不意他发此悲音,震惊之下,也口不择言了,“使君,你若自戕,秦娘子怎么办?“ 戴申不为所动,“她和我又没有子女,他们不会把她怎么样——只要活着,总有去处的。” 只要活着,总有去处?徐采质问:“使君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这样颓败?“ 戴申摇头,“我和她,怎么能一样?“绕开徐采,不再赘言。 翌日,戴申号令全军,一鼓作气,猛攻剑门关。这数万人,自知已无后路可退,虽饥寒交迫,却空前奋勇,容秋堂借地利之便,斩敌无数,待箭矢都用尽之后,下城楼浴血奋战,鏖战五日,双方精疲力竭,各自鸣金退兵。 在城头眺望,见远处敌方营寨仍旧密集,容秋堂这五日已经支撑得很勉强,不禁有些焦灼。郑元义出主意道:“如今戴申已经是叛将贼首,众矢之的,伏沛惜命,将军何不急报西川,请郭佶增援?“ 容秋堂应允,命副将往西川借兵。两日之后,副将自西川领兵五千而来,容秋堂大喜,对左右说道:“待擒拿贼 分卷阅读105 首后,要先往西川拜谢郭使君,再回范阳。“ 那副将却说不必,“郭使君不日便要亲自护送太后与诸位大王、公主返京了。“ 容秋堂本来与郭佶也没什么交情,闻言便也算了。那副将走了一趟西川,听得不少朝廷新闻,为鼓舞士气,特地将皇帝统帅军民平定朱邪诚义之乱的事大讲特讲,又将邸报奉给容秋堂看:“听闻陇右、河西与朔方三镇也已平定,陛下敕书罢黜戴申,称他‘擅权、谋逆、欲图宗庙’,如今三镇瓜剖而豆分,可谓大快人心! “ 三镇被瓜分?容秋堂心里一个咯噔,夺过邸报细看,晁延寿、戴度、姜绍等人的名字依次而过,底下一串复杂至极的官职、爵位、赏赐,容秋堂顾不得看,直接翻到最后,竟然完全没有提及弥山。 皇帝论功行赏,没有提及平卢军任何一个人的名号! 他疑惑不解,继而心神大乱,抓住副将道:“弥山在哪?“ 弥山出兵陇右本为机密,那副将当然不知情,“弥将军,不是留守范阳了么?“ 容秋堂松开他的衣襟,站着愣了会神,奔下城楼,解下马来,扬鞭而去。 众人见他话也没交待一句就走了,各自挠头,谁知等到翌日,才得知容秋堂一夜未归,已经不知去向。主帅失踪,敌军又来进攻,剩余这些将领无法,只能先全力御敌。 西川援兵一来,守关将士顿时士气大振,陇右军接连多日水米未进,已经难以为继,开始节节败退。 郑元义见战事初歇,松一口气,回到剑州城内,梳洗过后,将一领圆领青袍翻出来,一面穿戴,暗自琢磨容秋堂失踪一事。 晁延寿和戴度,一个陇右军老将,一个戴玉箴后人。中间还安插一个姜绍。 隐隐猜到些端倪。他抑制不住兴奋,动作加快,将青袍穿好,即刻准备出门往西川去见清原公主。 “都监,”士兵进来禀报,“有名陇右而来的妇人,要求见都监。“ 听到陇右二字,郑元义忙转过身来,“叫她进来。“ 夜幕初上,士兵领来人到了郑元义处,顺便点起灯来。火光绽开,来人恰好抬起一张被乱发披覆的脸庞,眉是远山,眼是秋水,薄唇一点,虽衣衫褴褛,不掩秀色。郑元义不禁放下乌鞘,走了过来。 “秦娘子。”郑元义错愕,在凉州时,这个女人敢当面和清原公主呛劲,让郑元义印象深刻。 此时,此地,这个女人孤身而来,稀奇的很呐。 郑元义意味深长地笑道:“戴申在剑门关外岌岌可危,娘子来此,是要来求情呢,还是想劫持某为质呀?“ 郑元义一副小人得志、色迷心窍的尊容,秦住住从心底地憎恶,可脸上丝毫不显,她扑通一声跪下来,膝行至郑元义面前,抱住他的腿,仰脸哀求道:“中官,妾来为戴郎求情。中官深得清原公主宠信,请在公主面前为戴郎美言几句,留他一条性命吧!“ 郑元义被她抱着双腿,走动不得,他往椅上一坐,垂眸欣赏着秦住住那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某是个宦官,男人都不算。“郑元义哼笑道,“你使这一招?” 秦住住掀开长袍,把脸贴在郑元义腿上,娇声说:“贵人素手握权柄,绣口定乾坤,天下男人,有几个比得上?“ 这话听得郑元义简直心花怒放,他伸手,抬起秦住住下颌挑剔地打量——他在宫掖多年,阅尽天下美色,并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看入眼的。秦住住并不怯,也不羞,颤动着睫毛,任他端详。郑元义吃吃笑起来,“你跟戴申以前,是个婊|子吧?“ 秦住住蘧然变色,别开脸,含泪道:“妾是仰慕贵人……贵人何出此言?“ ”别装了。“郑元义毫不客气地说,“除了平康里的婊|子们,我还没见过哪个正经人家的娘子,能抱着宦官的腿而面不改色的……把戴申迷得团团转,你厉害得很呐。“ 秦住住惨白着脸,松开郑元义要起身,郑元义却顺势拉住她的手,笑如春山:“不过,我真有点好奇……你跟我说说,戴申是怎么样一个人。“ 耽搁一夜,郑元义紧赶慢赶,抵达西川,已经是两日之后,太后已经整装齐备,正要启程。郑元义匆忙来求见清原公主,桃符将他领进室内,吉贞正在对着铜镜涂口脂,郑元义拜见之后,望着她的侧影出神。 数月不见,公主好似丰润了些,凌厉略减,妩媚倍增,肌肤散发着淡淡光晕,让他想起在京都宫里时,她在廊下摇着扇子回眸而笑。 没有将春光半遮半掩的披帛,此值初春,她穿得很严实。 “有话直说。“吉贞瞥了郑元义一眼。 “是。”郑元义道:“戴申引兵冲击剑门关不利,败象已见。“ “我知道。”吉贞神色不变。容秋堂往西川借兵,她早听郭佶提过了。 “殿下是想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吉贞以为郑元义是要来试探她是否对戴申余情未了,她厌烦地横他一眼,把口脂放下来,“死活不论——容秋堂是你军主帅,轮不到我来置喙吧?“ 郑元义道:“自那日听说陇右平定,陛下论功行赏,容秋堂就跑了,至今未归。“ 吉贞望着铜镜,凝眸不语。 郑元义上前,肃容道:“殿下,戴申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他死不足惜,麾下数万精兵猛将,若沦为散兵游勇,被山南东川各州所吸纳,又为朝廷一大祸患啊。“ 桃符知道吉贞最近已经心力交瘁,精神不济,见郑元义还要啰嗦,她白了郑元义一眼,对吉贞道:“殿下,太后凤驾要出宫了。“ 吉贞道:“请郭佶护送太后先行,我随后再来。“ 桃符只能往郭佶处去传话。 郑元义将门闭起,请吉贞到桌前落座,低声道:“殿下,陇右、河西等地虽已平定,朝廷除了任他们互相辖制,去也无力统御,经此一战,府兵愈发衰弛,禁军又为北衙所把控,还需有一支属于陛下自己的,强有力的禁军,待到下次再有藩镇作乱,才好调遣禁军,快速镇压。“见吉贞不言,郑元义又道:“陇右军,兵悍将勇,若陛下恕其死罪,必定会誓死效忠。” 吉贞眉毛拧起来,“这些叛军桀骜不驯,谁能保他们日后不再生反叛之心?” “只要戴申真心归附,这些士兵又何足为虑?”郑元义顿了顿,说道:“陛下只需将统兵与调兵之权一分为二。准戴申统兵,由一名陛下亲信之人行调兵之权,也可止患于未然。” 至于亲信之人是谁,不言而喻。郑元义克制不住了,直接说道:“奴蒙殿下恩德,随军半载,对行军统帅之事,颇多心得。“ 心如鼓擂地等了片刻,吉贞却没有接话,郑元义大失所望。 吉贞佯作不知,只一笑,把话题转 分卷阅读106 到戴申身上:“你说来说去,不过是要求戴申一命。这是你自己的主意呢,还是有人在背后怂恿你?“ 郑元义立即对天诅咒,“奴一生只听殿下吩咐。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他的诅咒也只是听听罢了。吉贞不以为然地说:“你来求情,未知戴申可愿意归附呢?他的性格,恐怕宁愿一死吧。“ 郑元义垂眸,淡淡一笑道:“世人谁不畏死?不是死到临头,谁知自己也不能免俗?好死不如赖活,奴看,戴申不见得能下这个狠手。“ 吉贞顺水推舟,却也没有把话说死,“他要能想得通,你就留他一命,押解他进京。其余的事,等进京交陛下和太后定夺。“ 郑元义走后,吉贞在西川又滞留了几日,后桃符来回话,称道:“戴申兵败,意欲自杀,被兵将阻拦,郑元义将姓秦那个女人绑至阵前,迫戴申投降。戴申竟然真的降了!为了一个女人!“她啧啧称奇,简直要对戴申改观了,既要夸他重情,又恨他瞎眼,当初对吉贞不屑一顾。 吉贞嘴角一翘,也不知是笑、是讽、还是感慨。任桃符在旁边嘀嘀咕咕半晌,她扶桌起身,说道:“我们也回京吧。“ 桃符不由愀然,瞅着吉贞,不甘心地说:“殿下,我们真回京城吗?河东战事已停,驸马兴许这两天就来接你回范阳了。“ “去收拾吧。”吉贞道,“今天就走。” 待到晌午,车马齐备,因郭佶已经率人马送太后回了京都,吉贞只领十数名当初带来西川的婢女、侍卫、奴役,微服出了成都府。蜀道崎岖,马车颠簸,吉贞架不住疲惫,多在沉睡。 梦中突然车身一颠,吉贞猝然醒转。 眼前烛火幽幽,她睁眼,过了一会,才辨认出车中擎灯的人。 他浑身血污,双眼深陷,连头发都虬结了。腥臭的血气、锋刃的寒意、还有他恶毒嫉恨眼神,让吉贞生生打个寒噤,她仓皇转过头,张口欲呕。梦中他缚了她的嘴,吐不出来,吉贞喉头痉挛,干呕着,憋出了泪花。 她也喊不出他的名字。 容秋堂一把揪住她的发髻,吉贞被迫抬起脸来。 桃符被三言两语骗下车,其他人都在附近沉睡,容秋堂并不担心被人察觉。冰冷的锋刃抵在吉贞脖颈上,他沙哑的嗓子道:“你们把弥山怎么了?” 吉贞睡眠不足,一双泛着红丝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盯着他。 “你们把他害死了。”容秋堂的刀尖刺入了她的皮肤,殷红的血珠滚落。 吉贞被疼痛刺激得身躯微颤。容秋堂感觉到她的痛楚,他咬着牙,嘿嘿冷笑,但还不解气,他心里恨!他自剑阁千里走单骑,几个日夜不曾合眼,跑死了两匹马,抵达平凉城下,才知弥山已死。他疯了,要杀入城去把弥山的尸首抢回来。 容秋堂单枪匹马,没能杀进城,没找到弥山尸首,又不眠不休奔回西川。 “你跟我走,”容秋堂道,“跟我去平凉,他们不把弥山的尸身还给我,我就当着姜绍的面杀了你。”脸上那道浅浅的鞭痕狰狞扭曲,他一口唾沫吐在吉贞脸上,“贱人,你一条命,不足以抵过弥山。我还要拖着你进京,杀了你的兄弟,再把你爷娘的尸身挖出来!” 吉贞死死盯着他,待容秋堂骂到眼神错乱,她骤然一脚踢在他胯间,翻身下车。容秋堂吃痛,飞起一脚,把吉贞从车上踹了下来。 山道两侧据是陡坡。吉贞摔在尖锐的山石上,容秋堂跳下车,又补一脚,将她踢下陡坡。尖锐的痛楚席卷全身,嘴上的布巾掉了,她竭力张嘴,叫不出来,手指抠进地里,克制着浑身的颤抖。 容秋堂追了过来,揪住发髻,狠狠给了她十几个耳光,直到一手黏腻,沾满了鲜血。然后揪着她的衣襟把她拖起来,拽到眼下。天黑看不清楚,鼻端有浓烈的血气,他俊秀的脸上浮起泠泠的笑容,“疼吗?忍着。等到了平凉,你就可以去死了。死人不会疼。” 吉贞齿缝里吐出几个字,“你,欺君犯上,该死……” “谁是君?谁是上?”容秋堂厉声大笑,“全是一群只会背后插刀的阴险鼠辈,我怕你们?呸!”扬手又给她一个耳光。 吉贞耳朵嗡的一声,被容秋堂推搡着,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踉跄走了几步,腹部又一阵翻江倒海的坠痛,她痛到意识不清,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 “装死?”容秋堂狠踹了几脚,听见吉贞呻|吟,他一把将她抓起来,“走!” 拖着吉贞,回到山道上,那些侍卫奴役已经发现吉贞不见,正慌得四处寻找,见容秋堂拖着人事不省的公主慢慢走过来,一面高呼“贼人”,又怕他怒而杀人,围拢上来,却不敢动手。 桃符挤过人群,扑到容秋堂脚下,跪地通通给他磕头,“容将军,”她痛哭失声,“你放过我们殿下吧,她……” 容秋堂一脚把桃符踢开,翻身上马,连吉贞也放在马上。“驾!”他狠狠挥鞭而去,把桃符没说完的话远远抛在身后。 直奔出十余里,血腥气更浓,连马身上都被血染红,容秋堂察觉不对,把她抛下马,自己也翻身下来,借着熹微的晨光掐着她下颌。她的脸白的吓人,气息若有若无。 容秋堂使劲在她人中上掐了一记。吉贞一抖,睫毛眨动着,睁开无神的双眼。冷汗把她的鬓发打湿了。 “别急着死,”容秋堂啐她,“我们还没到平凉。” 此去平凉,还有几日行程,他还真怕吉贞途中死了。容秋堂放下手,张望着四周,想看这荒郊野岭是否有个歇脚访医的地方。 这一抬头,他僵住了。 温泌骑马停在道边,身侧十数名亲兵。初春的晨雾中,他的眉眼色泽格外浓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容秋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把手按在腰间刀柄上。 “你什么时候跟来的?”容秋堂问,喉头干涩。 “你去平凉到西川,就有人跟着你了。”温泌催马缓缓上前,见容秋堂神色凄惶,浑身浴血,他脸色缓和了些,“人死不能复生,你一个主帅,扔下五千士兵不管,闹了这么多天,也该够了,回范阳吧。” 容秋堂通红的眼睛瞪着他,“我要替弥山报仇。” “弥山有妻有子,轮不到你替他报仇。”温泌摇头,“弥山妻子生了,是个儿子,你还不知道吧?听说长得像他,你可以去看看。” 容秋堂泪洒衣襟,忽然抹一把眼睛,点了点头。见温泌往吉贞身上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丢开她的衣襟,大步走到一边,亲兵们围上去安慰他,留温泌夫妻说话。 吉贞伏在地上,手肘撑地,吃力地抬起头。 温泌居高临下,俯瞰着她。 他把挂在马鞍上的陌刀举起来,刀鞘上的错金纹在晨光下 分卷阅读107 熠熠生辉。之前容秋堂把吉贞掳走,温泌看在眼里,没有阻拦,只命人从吉贞的车里把自己的刀搜了出来。 “别怕,我不杀你。”他把刀系在腰间,回首看她,表情很平静,“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后,时常受他虐待。他谨小慎微,性情古怪,人前对她关爱备至,人后打骂她出气,因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出身……我十二岁那年夜里起来,亲眼看见我母亲用金簪把父亲刺死……她哭着跪下来求我,说自己受不了折磨,才失手杀他。我帮她处理了被血染透的帷帐、被褥,给尸身穿戴衣裳,又用我身上这把陌刀,在他胸口捅了几刀。我作出父亲被刺客所杀的假象,瞒过了所有人。”这一桩陈年旧事,他此生都没有对人透露过,冷不防提起,连回忆都觉得滞涩。他遥望前路,出了好久的神,才转过脸来,漠然地说道:“我不杀你,不是不忍心,而是我自那年起就发誓,此生不会伤我妻子一根头发。” 吉贞昏昏沉沉,听见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她的灵魂似乎也随着那些血一起流走,离开了躯体。 “你走吧,”温泌说:“下次再见,你是你,我是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他停了一会,见吉贞没有动,于是扯起马缰,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荒郊野岭,孤身弱女,他心知她可能回不去京都,也走不到西川,可能半途被劫,滚下山崖——随她如何呢,他摇摇头,心无杂念,喊了一声容秋堂,“走。” 吉贞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日头通红,照在身上,恍惚竟有丝暖意。她扶着道边的树艰难起身,把头上、身上那些惹眼的金玉饰物全部丢掉,只留一支金簪藏在袖中,披头散发,蹒跚而行。 走走停停,到日暮时,她看到了一家农户。吉贞在远处看了一会,见只有年老夫妇二人在院里劳作,才放下戒心,走了过去。 元龙九年春三月,曲江池畔杨柳依依,细雨霏霏,万物复苏,游子回归。因禁苑被叛军烧毁了大半,正在修缮,太后带诸位公主们移驾大慈恩寺。所幸金桃树仍在,发了新芽,仍未结果,太后见到金桃树,便不禁想起戴申,皱眉道:“听说陛下有意饶戴申一命,令他在京都操练那些士兵,以充作禁军?” “神策军,太后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皇帝亲自取的名字,很是得意。 太后疑虑重重,哪顾得上这个名字好不好。“得找个得力的人来盯着他。”她说,看了身侧的固崇一眼。 固崇微微一笑,瞥一眼座下吃茶的吉贞。 “太后千秋,范阳送来贺礼。”一名中官上来说道。 太后听到范阳这个字,眼皮便跳个不停,忙看了吉贞一眼,吉贞却若无其事,对中官道:“呈上来。”那中官奉命领奏事官进殿,将红绫掀起,见托盘上是一只整玉雕的葡萄,白玉为盘,紫玉为果,晶莹剔透,栩栩如生。 “还有给清原公主殿下的。”奏事官捧出一只螺钿嵌宝乌木匣。 众目睽睽之下,吉贞自奏事官手里接过匣子,却没打开,坐了一会,说身体不适,便退下了。回到厢房,她走到案几前,落座,将匣子打开。里头层层包裹一物,她伸手,将丝绢揭开。 硕大的夜明珠,因是白日,并没有散发淡淡月辉,黯然地躺在匣中。 “驸马把玉龙子还回来了。”桃符惊呼,盼着吉贞与驸马和好的那颗心顿时沉了下来。 吉贞看着玉龙子,无声微笑,她喃喃道:“他说,我若是承认他是天下第一俊的郎君,就把玉龙子还给我。”一滴眼泪骤然滴落,她把匣子合起来交给桃符,“收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高峰有低谷,有得有失,有苦有甜,才是人生。 文中大多数人物年纪都不过双十上下,三十而立,四十才能不惑,希望大家能对他们多一点体谅,少一点苛责。 理智看文,友好讨论。还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点作者专栏观看第二部,否则本章就是结尾。无番外,无改动。 本章留言发红包。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