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三国打工人》 第1节 《早安!三国打工人》作者:蒿里茫茫 文案: “海内沸腾,生民煎熬” 其实陆悬鱼不太理解这八个字的含义。 自从她脸朝下砸进中平六年的土地之后,原本曾有的短暂梦想早就灰飞烟灭了。 她路人脸,低情商,没有任何家世,还有个莫名其妙就被所有人讨厌的debuff——当不成哪个诸侯的白月光其实也没什么。 她有手有脚,能算账,会杀猪,还有一柄足以孤身行走在乱世间的剑。 她的目标也很简单:一座小宅子,一些亲朋友邻,一间放满了吃食的小屋子,凉风袭来的夜晚,一个可以悠然乘凉的院子。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她的道路彻底转向另一个方向了呢? “我做好了战死于此的准备,”她手持黑刃,屏气凝神,立于火光之中,傲慢地望向潮水般涌入的丹杨兵,“欲据徐州,尔等也当有此决心才是。” 排雷: 女主一辈子路人脸,前期小市民,后期加入刘备团队;大长篇文,男主出现较晚,感情线靠后【 重点排雷: 女主到死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别想着用现实去改造她。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强 励志人生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悬鱼 ┃ 配角: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季汉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名将是怎么炼成的 立意:在乱世里有尊严的活下去 作品简评: 作为一个爱好跑团的社恐宅女,陆悬鱼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丢进东汉末年,艰难求生。她虽然路人脸,情商低,好在人物卡战斗力还挺强,至少有本事当个杀猪匠……至于后来成为一代名将,这的确是她原本不曾料想的道路。 本文用平民的视角重新审视了“海内沸腾,生民煎熬”的三国时期,刻画了底层百姓在乱世中的挣扎与血泪,讲述了女主内心从迷茫到坚定,逐步成长为一位女将军的故事,视角新奇,文笔流畅,历史功底扎实,情节紧凑。 第1章 张缗觉得自己这次定然是逃不过去了。 他之前想得简单,今岁黄巾贼乱已平,纵有流寇作乱,天子脚下必是无虞,因而明明在官庄可以歇脚停留,他偏执意要走夜路穿过石门沟,到渡口再歇。 理由倒也简单,官庄离雒阳不过二十里,往来客商多在那处停留,因而客舍生意兴隆,要价也不菲,他这三四个仆役,算算至少要二三百钱的宿费。 况且春分已过,白日渐长,哪有申时打尖住店的道理? 只要再辛苦两个时辰,行至渡口营寨处时,这差役便可了结了。 他运送的这批药材原本便往河南朱儁处,渡口自有军吏交接,他只在路上需得多费一支火把,到渡口时再花几十钱请军吏们喝两碗酒,便能在营寨中讨个空闲帐篷,睡个饱足,甚至连这两头驴子的草料也可省下来,岂不两全其美? 但这些幻想在此刻都迅速消散,转变为了无尽的悔意。 对面贼匪也并不算人多势众,火把照出来的山路上,隐隐只有三个衣衫褴褛,手持环首刀的男人。 此时天气已不算很冷,但火光若隐若现中,他仍能看到对方发黑的手上遍布了伤痕与冻疮。 石门沟两侧皆是乱石荒山,鲜有人烟,此刻便是想高呼救命也无人听得见。 但时逢乱世,逼民为贼,这几个贼寇也未必便想要取他们性命。 为今之计,只有先告饶看看。 “诸位,诸位,驴车笨重,不堪诸位驱策,”他连忙讨饶,“若欲取财,在下略有余饶,诸位何不取了钱帛,各自赶路呢?” 几个贼寇互相看一眼,“你那车上,装了些什么东西?” 时有大疫,这些药材皆是抢手货,若是在此丢失,官府便要他拿自己的家产去补贴。 这一车药材至少万钱,他便不说倾家荡产,也要元气大伤。 想起来脸上一阵阵的抽痛,然而张缗知道撒不得谎,仍是老老实实的赔了个笑脸,应了一声。 “是些麻黄、茵陈、白头翁……” 果然为首的汉子脸上动容,“药材?你运送药材,也敢夜里赶路?” “官府差役逼迫得紧,”透过火光,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并不十分真切,但张缗知道什么样的话更能讨好他们,“小人也是无法,敢不应践更?” 他这带有哀求与诉苦意味的话语令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才应答。 “既如此,你拿几千钱,还有身上的干粮,一并交过来。” 数千钱不是什么小数目,张缗虽觉肉疼,心中还是一宽,好歹这一车药材保住了。 更要紧的是,他们的性命也保住了。 他见这三人的模样,十分机敏的先从车上取了饵饼与肉干,再加上一囊浊酒,送了过去,果然为首的那人打开酒囊闻了一闻,甚至还笑了。 “郎君倒是伶俐。” 自然伶俐,他身家性命都要交代在这里,怎能不伶俐。 就在他交了五千钱,又送上了几袋草药,终于哄得这几人欲走时,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说起来,也不过是他家那个呆头呆脑的仆役见主人破费,因而心痛,在后面小声嘟囔了那么一句。 “这是朱太守的军资,他们竟也敢如此放肆!” 那个为首的贼寇听到了那么一句嘟囔,脚步停了下来,突然转过身。 “哪个朱太守?” 张缗慌忙挥手想令仆役住嘴,但后者显然未曾意会这个手势。 他甚至似乎觉得,搬出了这样一位大人的名头,能令这几人闻风丧胆,将那几千钱还给他们。 “自然是朱儁朱太守!” …………………… 当今之世,诸侯讨逆者众,伐黄巾而百战不殆的名将,唯皇甫嵩朱儁二人,这两位名将在长社斩黄巾首级数万,堪称“威声满天下”。 ——但这只针对那些士人而言。 火光跳动在荒凉的山路上,映出那三名贼寇变幻莫测的脸。 为首的那个看了看自己两个兄弟,而后伸手进了怀中。 他掏出了一条肮脏残破,却还能看出颜色的黄色布带。 另两个贼寇也如此一般,将掏出来的黄巾系在了头上。 ……大事去矣! “须知不是我等将事做绝,”那名黄巾首领向前一步,冷冷地说道,“是你等自找死!” 广阳门东三道上,因急公好义而颇得街坊邻居口碑的这位斗食小吏见了对方脸上的狰狞神情,便知道今日是必定逃不过去了。 几名黄巾贼拎着环首刀,迈步而来时,他应当撒腿逃走,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两腿发软,不仅没力气逃,甚至连家中妻儿以后要如何度日都忘记了。 那支利箭射穿了第一个冲过来的黄巾贼时,张缗完全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顺着那名贼人倒下的方向,腿肚子一软,跟着跪了下去。 但剩下的那两名黄巾显然是在刀口上舔惯了血,极有经验,呼喝几声后,立刻丢下了火把,逃进了路旁的荒丛之中。 路上耽搁这些时间,天色已渐暗了下去,这样昏暗一片的环境里,除了那些吃惯了肉的世家武将,寻常百姓常看不清黑夜中的事物。 因而新月如钩,黑夜茫茫,那几个贼人丢了火把,张缗便再也寻不见他们的踪迹。 但那未现身的弓箭手显然寻得到。 草虫未鸣,几个人吓得瑟瑟发抖,四周静谧一片。不待爬起身,接连两三支箭矢破开空气时发出的尖锐之鸣便自头顶而过! 荒丛之中,传来几声闷响,似有重物倒地。 若按常理推断,这样能在黑夜中视物的神射手必是一方豪杰,怎会看得起他这两车的寻常药材?但张缗头脑中一片空白,硬是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直到那人自林间走了出来,入了火光范围内,他才敢悄悄抬头。 那是个十分年轻,约莫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布短打,头扎麻布发带,除了手上拎着的一张弓堪称精良,腰间也配了一把环首刀以外,周身莫说玉佩香囊,半点值钱之物也无。 他生得寻常,堪称貌不惊人,又是一身寒素,但只说那一手箭术,以及黑夜中视物的好眼力,便令张缗决然不会相信他是个寒门布衣。 待得少年走近,这位小吏才发现他背后还背着什么东西,以黑布裹住,麻绳系牢,约五尺有余,一端宽约一尺,另一端则细长如刃。 当然,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是仔细打量来人的时候,张缗忙忙地爬起来,迎了上去,再纳头便拜。 “恩公!” “这车,”少年问,“装了什么东西?” 少年的嗓子喑哑,如同沙子摩擦一般的粗粝难听,仿佛嘶喊过许久,几乎已经发不出声。 他连忙赔笑,“是些麻黄、茵陈、白头翁……” “什么东西?” 察觉到少年不识药材,他连忙解释了一句,“是些草药。” 他虽不曾经过见过什么刀光血雨的场面,但还有两三分识人的能力,看这少年的神情和语气,便知道他并非嗜血好杀之人,因此转而小心翼翼,想方设法,想要护住自己这一车药材。 少年似乎对那车药材没什么兴趣,他弯下腰,捡了贼人的环首刀,然后又开始反反复复地搜起了那具尸体。 只是既为黄巾流寇,必然是些不得活命的穷苦人,身上哪里有余财呢?若是求财,这车药材不是现成的? 少年只搜出了一柄环首刀,倒也不气馁,直起身又走进了荒丛中翻了翻。 张缗有些无语的看着他又搜过了那几个黄巾贼的尸体。 他一共翻出了两柄环首刀,一根长矛,还有两柄十分残破的短刃。 还有被黄巾贼拿走的一袋子五铢钱。 第2节 少年就这么抱着这堆东西,走到了他的面前,先将钱递还了他。 张缗有些呆滞,硬是没有反应过来,那少年皱了皱眉,将钱袋径直塞进他的怀里。 “你收这些铁器么?” ……他没有反应过来,他是真的反应不过来。 几个仆役也没有反应过来。 一起直直的盯着少年和他怀里那些脏兮兮的兵器。 若是这少年缺钱,刚刚那袋钱他何不留下呢? 就他的箭术,谁还敢向他讨要不成? 最后还是张缗开了腔,“这钱权作谢礼,以酬恩公大恩如何?” 少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似乎很想伸手去拿那袋钱,但最后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你收这些铁器么?” …………………… 恩公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但张缗还是连忙点了点头,“愿收,愿收。” “什么价?” 不知道,张缗想,他其实是知道这些东西大概什么价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收购这玩意干吗,也不知道该用什么价收购。 但少年救了他一命,看样子也不图他的这车药材,他何不便将那袋钱给了他,算作答谢呢? “……五千钱如何?” 少年看了看怀里的武器,又看了看他,“这堆破铜烂铁,你如何便出了五千钱?你这样的人,谁会派你出来做事?” ……张缗开始怀疑这少年是哪个世家大族出身,就因为这一张嘴而被逐出家门的。 因为他讲起话来实在是太惹人厌了。 而且张缗就没听过比这少年更难听的嗓音。 少年姓陆,按他自己所说只是个猎户,家乡为黄巾所破,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里。平时便住在石门沟深处的茅屋里,靠打猎和偶尔打些贼匪来换点盐米吃。 在讲这些过去经历时,少年总是会不自然的停顿,让人一听就能分辨出所说皆是谎话,但这更坚定了张缗的猜想。 大概是那个世家的幼子,因黄巾之乱家灭人亡,才沦落至此。 在问起姓名时,少年顿了顿,似乎想了一下,“陆咸鱼。” ……………………他一定是听错了。 “悬鱼?” 泰山羊兴祖悬鱼拒贿,亦为美谈,青州又是受黄巾之乱最为深重之所。这位少年必是自青州而来无疑了! “嗯,”少年愣了愣,将目光移开,“悬鱼。” 问过姓名籍贯,见他年纪尚幼,又独身一人住在荒山之中,张缗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 两个人聊来聊去,尽管少年仍然你我相称,但张缗已经悄悄更换了称呼。 “贤弟何故自苦?为何不至人烟处居住?” 少年想了想,“我不懂耕种。” “凭贤弟的本事,难道寻不到更好的职位?” 他那双冰水一样的眸子盯着他看,“什么样的职位?” “比如说……从戎为国?” 他摇摇头,“我不惯行伍。” “那……若是投在某位大人门下,如贤弟这般箭术,也必受重用啊。” 少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成。” “为何?” “我胆子小,干不了这样的活计。”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他有这样的武艺,倒还格外惜命吗? 但张缗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这往来渡口,运送药材的差役还要再服两个月,难保路上不再起风波,若是能将这少年拉拢过来,当不成知交故友,哪怕做个街坊邻居,也好开口求人。 因此他绝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了,张缗想了想,还有个差事,虽然脏累,于士族而言,听起来也有些低贱,但工钱结得痛快,又有额外的补贴可拿,实际上……对于市井小民来说,还是桩美事呢! “那,愚兄倒是有一位故交,就在广阳门里的东四道上经营一处肉铺,”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位少年的神情,“他那里每日杀猪卖肉,正缺一个有臂力的帮工。” 说实话,就凭这位恩公的箭术,若是从戎,哪怕不敢肖想封侯之位,至少一个执旗兵是少不了的,若是那个讲话习惯再改一改……偏将也未可知啊!何苦要去给杀猪匠打下手,当苦力,每天追着猪—— 少年眼睛一亮,“成啊!” ……恩公就这点儿出息,他算看出来了。 第2章 咸鱼原本不叫咸鱼。 她写卡的时候给自己起了一个特别玛丽苏,特别樱雪羽晗灵的名字,因而就特别的长。 当她的dm拿起她的人物卡,咬着舌头把“维尔金娜·费罗尔·纳里寇普洛斯·阿尔瓦雷斯”这个名字念出来的时候,这位眼镜死宅很不友善的看了她一眼。 “你个狗魅起这么长的名字干嘛?” “我是狗魅,”她理直气壮的说,“但不耽误我美,至少不耽误我有美的梦想。” dm省略了一串诅咒和谩骂的话语,最后十分平心静气地对她说,“你想怎么设定自己的容貌都没关系,但我要提醒你,你的魅力值这么低会影响到npc对你的观感。” 他的好心提醒换来了这个滥强的标准歪嘴微笑。 “没关系,他们都打不过我。” 咸鱼现在知道了5魅狗到底什么待遇。 自从她用这张5级魔战士卡穿进汉朝之后,她就没见过一个对她露出笑脸的人。 ……其实她长得确实不丑,说话难听点儿,也没所谓啊。 古时候的女人不都是追求文静,要笑不露齿?她少讲点儿话也没人当她是哑巴吧? 但,哪怕她不开口,不说话,见到她的小孩都会哭起来是怎么回事? ……每一个被她问路的人都给她指了反方向是怎么回事?? ……每一个被她搭救的人,都会告诉官府,是她抢了他们的钱是怎么回事??? 甚至在她用一顿老拳让对方告饶之后,对方还会眼泪汪汪地辩解。 “不知道为何,见了郎君便心生怨恨,根本记不起郎君的恩情……” 作为一名18力16敏20智的黑刃剑圣,咸鱼的战斗力毫无疑问可以划在“滥强”那一档,她力大无穷,身轻如燕,才思敏捷,还有着至少守序中立以上的好人品。 但她穿越来此将近三个月,依旧不得进入村镇,只能在荒野里生活。 见到贼寇打贼寇,见到野狗打野狗。 如果说这不是世界的恶意,也不是dm的恶意,那只能说…… 5魅狗的人生可能就是这样的吧_(:3」∠)_ 所以当张缗邀请她去洛阳的时候,她基本没怎么犹豫——哪怕是陷阱,她也要跳一下!毕竟这哥们是三个月以来唯一一个不需要她开口,还能主动表示感谢的活物了! 如果不是来自世界的恶意结束了,那至少也能说明她的交涉终于投出了一个自然20! 汉朝人民的冷眼她已经不在乎了,爱怎么看她都无所谓,怎么说她也无所谓,怎么给她找麻烦也无所谓。 只要有热汤热饭和砖头瓦房住就行! 这具身体的滥强程度可以比一比高达,在野外餐风饮露喝冷水吃生肉住山洞也不会生病,但她毕竟还是个社会性动物,渴望生活在人类社会中。 顺带一提,拜这三个月的荒野求生所赐,原本很可能对古代平民生活感到不适应的咸鱼……现在衷心地觉得,汉朝人民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 营寨离得并不远,咸鱼从附近的树洞里取了自己的包裹,跟上他们继续在路上走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河边。 凌汛已过,夏汛未至,过了平阴之后,地势平坦,河道宽阔,不复潼关两岸的险峻,无穷无尽的黄河水便这么裹挟着泥沙,在夜色之中缓缓东行。 沿着河滩走了不远,前面影影绰绰的火光便见得真切了,再往前靠的时候,箭楼上的守卫喝声远远传了过来。 “干什么的!” “在下是尉曹掾属吏张缗,为朱太守运送时疫药物而来!” 张缗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职务,以及目的,但哨兵并未松懈,还要他一个人走到营寨门口,将尉曹掾的手令沿着门缝送进去,待值夜的偏将看过之后才能放他们进去。 “至于这么谨慎么?”之前嘴欠过的仆人甲有点不服气,偷偷同旁边的仆人乙嘀咕了一句。 咸鱼倒是觉得这座营寨谨慎得很对劲儿。 城镇里什么样她不知道,也不好说,但郊外什么样,作为连续三个月都在进行荒野求生的她可是一清二楚的。 ……就这么说吧,如果这个世道真是海晏河清,清平无事,她在野外待这么久,光靠打猎为生,还没变成野人,也不容易。 三个月前的黄巾虽已近强弩之末,但还未完全崩溃,十几人到几十人的小团体在渑池至荥阳附近的郡县外并不罕见。 咸鱼就是靠着刷黄巾小怪掉落粮食和衣物,才度过了这个十分难熬的冬天。 不过那时的黄巾还颇有点精神气,不像今天晚上刷的这仨,已经颇为颓唐了。 ……这也是她决心顶着白眼也要回归人类社会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管洛阳城能苟多久,反正能苟多久她就准备跟着苟多久。 没等她沉思多久,营寨的木门缓缓开了。 张缗跑回马车旁的时候,左右看了看。 “营中恐禁甲弩矛矟,贤弟何不将兵刃藏在河滩上,待明晨离营再取出?” 第3节 ……兵器管理大概是自秦朝始?她听说过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的事,但铠甲、长矛和制式化的弩不允许带在身上也就罢了,电视剧里演的汉朝不是大家出门都会在腰间佩一柄剑?为啥就要来收缴她的? 虽然内心刷过一排的小问号,但咸鱼对自己那张不讨人喜欢的嘴有很清醒的认知,她不置一词,将腰间的环首刀和身后的弓箭都解了下来,递了过去。 她身上的确没什么可疑的东西了……哦不对。 待这一行人走进营寨时,守卫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包裹,不过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检查出来。 听那个领头的小吏言道,他们在路上遇了黄巾贼,虽没伤到人命,但这场惊吓也够他们受的。尤其是那个长得虽不起眼,但怎么看怎么讨人厌的少年,似乎是脚扭了,拄着一根木棍,略有些瘸拐的跟着进了军营。 ……就不知怎么的,越看那个少年一瘸一拐的背影,他心里就越觉得这人的脚扭得好,要是再扭狠些就更好了。 ……咸鱼自然是听不到这种怪话的,她就只是模糊觉得,世界的恶意并没有结束。 ……比如说,为什么守军给张缗和他的手下安排了帐篷和干草铺盖,但铺盖卷儿恰好没有她的份儿呢?! 当然,最后她还是成功睡上了干草铺盖。 莫说她还是张缗的恩公,便不是,就她的武力值而言,张缗也绝不敢让她在一旁睡泥地。 ……但她还是挺郁闷。 咸鱼对别人的脸色经常是没概念的,她既不会察言观色,也不会揣度人心。 但她的察觉十分敏锐,因此清晨离开营寨时,不经意间目光绕过寒风中操练的士兵,落在了营寨外的壕沟上。 这里距离洛阳城走路也不过几个时辰,算得上天子脚下,守营士兵据说亦为是从北军中调出来的精锐。 但壕沟里仍然有深深浅浅,被沙土掩埋得十分马虎的黑色痕迹。 ……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冷,破冰时日尚短,地面仍然有些坚硬,因而士兵们不甚卖力的缘故吧。她想,这跟她没什么关系。 快快到洛阳吧,到了洛阳,她可以寻一份不用刀口舔血的差…… ……似乎杀猪也是动刀子的差事。 ……但毕竟不用再刷小怪了。 在她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黄巾军并非是什么黑恶势力集团,他们曾是最普通不过的奴隶、失地农民,租种地主豪族的田地,忍受着朝廷与豪强摊派下的种种劳役赋税,从生到死,温顺得不发一言。 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千年以后的人民同情他们,并且肯定了他们揭竿而起的勇气。 不过张缗一点都不同情他们。 在她试探着开口,问他对黄巾的看法时,这位祖上三代都有洛阳户口的小吏立刻激烈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此妖人作乱耳!郡县遭乱,时人或死或奔,家室相失,岂不闻‘巴三贞’之事?” ……那是啥?好吃吗? 看她愣头愣脑的模样,张缗倒是又十分热心地解答了一番,从“大贤良师”张角的□□本质,到黄巾军内的各路牛鬼蛇神的传闻;从黄巾流寇如何祸害地方百姓,再到名士们如何庇护了一方百姓。 “如袁夏甫般,贼相约语不入其闾,卿人就闳处避难,皆得全免,方不辱士名!” ……听起来这些地主阶级还挺有节操的。 ……哪怕这不是朝廷上下主流看法,至少也能在某种意义上代表洛阳市民的看法。 这时候大概是没什么娱乐,因此关于黄巾贼的传说讲上几个时辰也讲不完,直到地平线上终于遥遥升起了一座大城的轮廓时,广阳门东三道上这位最善言辞的尉曹掾属吏终于换了一个话题。 “贤弟可看见了?”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那便是雒阳!” 不同于唐长安,这座雒阳城并非四四方方,而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东十里,西九里,南北各六里,城高三丈,南临雒水,北望邙山。 遥遥望去,堪称雄伟,令人心中升起满满的安全感。 哪怕乱世将至,她终究能躲进洛阳城里,凭着三丈高的城墙为倚,安安心心做个升斗小民。 第3章 ……想在雒阳城里做个升斗小民,问过雒阳城的房价了吗?! 一般来说,世道越乱,房价越贱,但不管黄巾如何左右横跳,作为首都的雒阳都处在坚不可摧的状态,反而四面八方都有不少士族为了避祸而逃到京畿之地,这样一来雒阳的房价就不可避免的节节攀升了。 但要说环境怎么样……就……就勉勉强强了。 城门处排起了队伍,但其实挺难看得真切,因为远远就带起了一股尘土。 长长的一条土路上,有赶着猪羊的牲口贩子,也有挑着蔬菜的农民,都要在城门口接受检查,顺便再交两个五铢钱。 这长长的队伍算是慢车道,旁边还有条快车道,专门给那些坐车骑马的贵人和豪奴们准备,偶尔也有西洋景,比如说咸鱼排不到5分钟的队,便见到快车道上有个穿着五彩长袍,头顶羽毛发冠,好似羽毛球成精的老头儿神情傲慢地坐车而来,周围还带了几个长袍不如他阔气,羽毛也没他多的年轻人,骑马护在左右。 “那是个什么东西?黄巾吗?” 她好奇地扭头问张缗一句时,周围农民伯伯们已经动作十分迅速地五体投地了! “那是巫师!”正在五体投地的张缗小声提醒了一句,“休作此不敬之言!” 那就也跟着五体投地呗…… ……其实想在城门口五体投地,真的不容易。 ……这条被踩得十分结实的土路上,每天迎来送往无数牲口,又从来没人打扫,她早该知道这土什么质地。 要不怎么随便一个古装剧,皇帝出城必须又洒又扫又铺红地毯呢? 羽毛球目不斜视地进了城,前后的农民伯伯们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青州的巫师么?” “京畿中有法力的巫师皆为大将军宣进宫了吧?” “天子怕不是……” “慎言!” 从地上爬起来的咸鱼没注意到张缗脸上的忧虑。 她从来不看别人脸色的。 尤其她闻了闻刚和土地亲密接触过的两只手。 “城里有地方洗澡吗?”她期待地问,“那种可以容纳几千人的大浴场?” 站在雒阳城的大道上,深吸一口大汉都城的空气,从鼻腔到喉咙,再由气管进胸腔,一瞬就全然被这股混合牛马粪垃圾场的尘土气息给征服了。 八百年后的司马君实批评汴京环境污染程度严重,曰“红尘昼夜飞,车马古今迹”,此时的雒阳城也不遑多让,偌大个雒阳城,周边京畿地区无数农贩要往城里运送大量食材,这些食材经过市民们的胃肠消化,排出来后再跟大量生活垃圾混杂一起,就形成了雒阳城特有的一股味儿。 穿过瓮城,展眼望去,并没有看到恢弘壮丽,气象万千的都城。 “天子、贵人们住的地方也这样吗?”她指了指那一片接一片的瓦房,小声问了张缗一句。 “这是城门口,天子居于北宫,离这里数里之遥呢。” “也这个味儿?” 这位看起来特别好脾气的大叔忍无可忍的瞪了她一眼。 “……宫中自有黄门清理秽物,贵人们的府邸也自有奴仆打理,广阳门内是平民百姓的居所,怎能与贵人们相比?” 话虽这么说,比外面村镇的话,雒阳城也确实雄壮……但再雄壮,作为一座古代的都城,它充其量也就是百十平方公里的面积。 在她看来,城南的平民睡在垃圾场里,城北的贵族闻不闻得到,一要看今天刮什么风,二要看鼻子好不好用。 见她一脸失望,张缗还是安慰了一句。 “行至市廛时,贤弟便能见到热闹处了。” 城门处有卫兵把守,过往的人皆不敢停留,因此颇有些冷清。 但穿过一条街后,眼前立刻就变了个样。 ……不看她这张卡高达20的智力值,她其实也能认出来这里是个大市场。 卖牛的,卖猪羊的,卖陶器的,卖竹筐竹篓的,卖马卖鞍鞯卖辔头卖长鞭一条龙服务的,还有卖粮米蔬菜的,全都闹哄哄挤在了一片广场上。 与脑补中鳞次栉比,飞檐斗拱的华美商业街完全不同。 ……但这个确实是“市廛”的一种。 除了这些牲口和日用品之外,市廛最好的部分被一群人占着,外围几个彪形大汉,里面十几个男女老幼,以草绳牵着,衣衫褴褛地站在那里,任人驻足观看。 见她将目光投了过去,张缗也望了一眼。 “贤弟可是想买一个奴婢回去?” 那几个大汉似是注意到到了他们俩的目光,鞭子在空中打了个响,声音颇为嘹亮地吆喝起来。 停下来打量那些奴隶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开始问起了价,还有人上手拍拍打打,又拉开奴隶的下颚,检查牙齿是否齐全。 ……这个情景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和残酷。 但张缗很显然想不到她在想什么,而是低声劝了几句。 “此间生口皆为黄巾家眷,生性凶暴,难以驯服,若贤弟欲置家业,愚兄……” “不。”她突然说。 她既不需要一个“生口”来服侍她,也不觉得这些神情凄惶的平民百姓哪里生性凶暴。 这一次的欲言又止被张缗看出来了,他了然地笑了笑。 “贤弟曾除过许多黄巾流寇,自然明了其中详情。” 手上还带着城门口土路上的臭味,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有多少牛马猪羊拿那条土路当了方便之所。 但那股牛马粪的臭味也掩盖不住她一身的血腥气。 ……洗不去,擦不干,抹不掉。 不过银发的卷子酱说得好,人不是想怎么活就能怎么活,总会在冷不丁的时候沾一身泥巴的,能做到的,只有继续顶着阳光继续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泥巴干了就甩下去了呢? “咱们走吧。”她重复了一遍,“我还是想洗洗手。” 洛阳城分南北,汉宫也分南北宫,但总体来说贵人们和各种国家机关都在城北,官舍在城北,气派奢华的客舍自然也在城北。 但这并不是说城南的平民客舍就便宜、实惠、又贴心了。 尽管这间客舍开在贫民区里,店家还是摆着一张国营阿姨脸,而且想要热水,得另加钱!别傻乎乎问为什么!烧水要柴火,但是洛阳城内没那么多干柴可以捡! 所以,买柴是要花钱的!热水自然也要花钱!一桶热水两个钱,用的是自家井里打出来的水,地道的雒阳咸卤味儿。 第4节 如果想喝点味道不那么重的水,有三种选择。 一是花钱买城外运进来的水,一斗水大概2l,十个钱; 二是花钱买酒喝,仍然以斗算,从十钱的劣酒到五十钱的醇酒都有; 三是击穿一千八百年的科技树,把井打到承压层,喝深层地下水; ……考虑到带来的装备里并没有钻探机,咸鱼犹犹豫豫的还是选择了买水喝。 张缗将她送至客舍后便忙着回去交差了,除了约定第二天带她去见那位屠户之外,临走之前坚持着给她留了一千钱的生活费。 她心算了一下,住宿100钱,条件尚可,好歹是个单人间,不用跟别人挤通铺; 早晚两桶热水4钱,保证基本清洁; 一斗矿泉水10钱,省着点儿喝也能凑合喝两天; 一顿便饭(一碟菜一碟肉一碗粟米饭)大概30钱,咬咬牙当一把铁公鸡,出门买一册饼回来就着白开水吃的话,30钱能吃个好几天。 ……但,别人在大堂里喝酒吃肉,她躲在房间里啃饼子的感觉,真的不太好。 ……尤其这个饼子并不是白面饼,而是比吃糠强点但不多的麦饼,一口咬下去,有时还能清楚看见和面大姐那两只手塞进麦粉里之前都干了点啥。 ……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这种清心寡欲的生活,转头去点了一碟烤笋,一只烤竹鼠,一碗豆腐汤。 暮色笼罩在雒阳城的上方,几处火堆点亮了半边夜空。 远处传来击鼓的声音,混杂着犹如叹息般的祝祷与吟唱。 天子已经卧床许久,市井间都在猜测,到底哪一位巫师才是真正身怀法力的大巫,能够救天子脱出苦难。 巫师们在城中总会将高傲的头颅扬得更高一点,连金吾卫也不敢对他们表露出一丝不敬,若是他们乘车经过时,哪一个升斗小民表现得不够恭敬,更是可能被当场格杀。 但如此恭敬的背后是整座雒阳带有疑虑的目光——自光武以下,皇帝中鲜有长寿之人,而今这位皇帝在位足有二十年,寿数亦有三十余二,虽说放民间还大有可为,但在大汉皇帝里,已算数得上的耄耋天子…… 光武中兴至今已过百余年,在时疫与旱灾轮番摧残过这个王朝后,百姓们已经记不起贤明天子的模样,也不在意下一个皇帝是否昏庸,大体上来说,总不会比当今的天子玩得更刺激了。 ……毕竟这位天子可是连三公的位置都能拿出来卖钱。 ……要价还挺高,一千万钱一个三公的位置。 ……而且任期也不长,因为天子总会找点理由把三公罢免了再卖一轮。 ……纵使如此,买的人也不少,据说走走门路还能打个折,比如“有重名于北州”的崔烈就走了天子傅母的门路,只花了五百万买了个司徒,让天子心疼不已,简直赚翻了! 听过了各路八卦流言的咸鱼躺在床上,屋内不见一点灯烛之光。 虽然她有黑暗中视物如昼的能力,但其实夜里点一盏豆灯还颇有情调,尤其有温暖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冰冷黑暗的山洞,来到了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但,灯油也是要钱的。 今天一天算下来,她已经花了175钱。 多的那一枚钱买了一根绳子,得以将饼子挂在房梁上。 饥饿的老鼠在黑暗中发出了狂怒的声音,不过她并未被这点动静打扰,睡得十分安心。 第4章 张缗为她寻的这个卖肉老板姓羊,因在兄弟中行四,所以可以称他为羊四伯,街坊邻居还给他起了另一个外号——“大将军”。 外号的来历也很简单,屠户们能每日收羊收猪,必然颇有家资,虽说这行当说出去不太上得台面,比不过那些读书做官的士人,但好歹有个权倾天下,咳嗽一声就能让整个雒阳城抖一抖的同行呢! ……没错,大将军何进就是个屠户,只不过人家不在广阳门这儿卖肉,据说人家祖上三代都是做这行的,到了何进这一代生意做得尤其红火,进了金市去。而后从小黄门开始一个个结交,终于把自家年轻貌美的妹子送进了皇宫。 ……听了一耳朵八卦之后,咸鱼觉得这事儿主要还是人家妹子基因好,这位何皇后脸蛋又美,肚子又争气,据说宫中六十年没见过成活的皇子,硬是在她这儿养活了一个! 总而言之,自从何进当上大将军,屠户们都跟着面上有光,自从中平元年黄巾起义,何进被封为大将军以来,据说光是雒阳城里起了这个外号的屠户就至少三个。 ……大概他们是不开什么互联网大会的,否则论资排辈儿,掂量一下这个称号的含金量的话,场面估计还有点儿尴尬吧? 作为一名本职跟刀子打交道的屠户,羊四伯不仅善于协调人与猪之间的关系,还十分善于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帮人排忧解难。 比如说谁家娶妇下聘时扯不出几尺丝帛,发送老人时想买板材银钱不凑手,都可以来找羊四伯,根据亲疏远近,这个“排忧解难”可能会加点利息,高低不等,总体来说还是公道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东三道附近的街坊邻居们如果遇了什么事急用钱,跑来找羊四伯借钱的话是不收利息的,因此还额外获得了“公正而好义”的美名。 羊四伯听张缗讲起这位少年的品行,十分爽快地表示可以留用他,“小郎君如此英雄,必有出头之日。” 承他吉言,但咸鱼更关心薪资待遇问题。 这个时代的工资可以用铜钱发放,也可以用布帛或者粮食,但考虑到现在的粮价有点飘逸,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布帛或者粮食这种硬通货。 咸鱼收到的这份offer大约是每个月两石,也就是80斤黍米,按市价计算,大概是1200-1500钱。春秋再发两匹麻布,基本没啥假期,有事可以请假,请假就要扣钱。 跟各路封侯拜相的龙傲天万户侯们相比,这个薪金待遇并不算高,但和洛阳城底层平民比一比,就相当过得去了,别说自己过日子,结婚生娃也还能凑合一下。 ……当然,她不用考虑这个问题。 考虑到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她还是又多嘴问了一句。 “除却屠宰牲口之外,还有什么事需要在下留心吗?” 羊四伯和张缗忽然互相看了一眼,而后这位“大将军”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 “除却运送牲口,看顾摊铺之外,我家这点小生意,本来也没什么操心之处。” 咸鱼仔仔细细的盯着这位五十多岁的大伯看了一会儿,对方一脸真诚。 作为一个7感知的天然呆,她怀疑自己的察言观色败了。 待遇虽好,包吃包住,但没有单间。 雒阳城寸土寸金,羊四伯家不过中产阶级,还没混上亭台楼阁,三进院落。她要是住这,得凑合跟另外几个帮佣睡一间房,帮佣们看起来都还算是正经人,但问题是性别为男,同榻而眠这种事对咸鱼来说,非常不可,绝对不能商量。 ……如果不跟同事住一起,那就只能跟猪住一起了。 ……这就是咸鱼必须自己出来买房子的原因了。 东三道上的这间小客舍里,摆了两三样菜肴。 经历过一冬的严寒,荠菜刚探了头,立刻就被汉朝的人民群众充分发掘,洗净焯水,油盐凉拌,一脸菜色地端了上来。 咸鱼伸出筷子,欲言又止的看了看,还是伸向了旁边的那盘狗肉。 张缗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 “贤弟欲置屋否?”他伸手为少年倒了一盏酒,“兄当为尔谋划。” “买是想买……就是不知多少钱?” 张缗摸了摸下巴,这少年不肯住在羊四伯家倒不出他的所料,一路行来,言谈中便察觉到这人年纪虽不大,但颇有傲骨,再加上之前所猜测的出身,自然不愿与帮佣下役同室而居。 但问题是雒阳的房价不是“傲骨”能解决的,尤其是经历过黄巾之乱的现在。 “贤弟想要什么样的居所呢?” 少年思考了一会儿,“至少两间房,自带一个小院就行。” 独门独院,不能离工作地点太远,环境也别太差。 ……要求还有点高。 原本张缗考虑过,若是悬鱼只想要个小偏厦,纵使囊中羞涩,他也能帮忙添补一二,但这样一套小院子明显超出了他能帮忙的范围。 “这样一套院落,恐怕不止万钱。” “不止万钱……”少年想了想,“那到底是多少钱?” 一套从进大门开始,有过庭,有正堂,有厢房,有院落,有池塘,有仙鹤的宅院,必定建在贵人所住北城,用料无一不精,百万钱起跳; 有正堂,有厢房,有院落可以种点菜,还有口井不必出门买水的那一种,如果是在士人聚集的北城区,砖墙陶瓦,朴实坚固,甚至还可能带个火墙,十几万到几十万都有可能; 如果是在平民和商贾较多的南城区,环境跌一档,建房材料跌了一档,自然也没有火墙这种高级保暖设施,某些小院子里连石砖都没有,至少也要几万钱; 城墙边儿一片接一片的贫民区,泥墙草顶,能不能遮风避雨要看今天刮什么风,下什么雨,虽然冬天保暖效果特别差,但胜在通风条件良好,不用担心一氧化碳中毒,大几千钱还是得拿出来; 对于咸鱼这种“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进城务工人员来说,贫民区的茅草屋也能遮风避雨,奈何环境太差,没隐私可言,对她来说简直还不如在羊四伯家包吃包住。 贫民区的泥墙草房和良民的小院子两档之间还有一种偏厦,其实就是民不举官不究的违建房,条件比草房强些,挑个朝向好点儿的,关上门自成天地,除了隔音差些之外,谁也望不见屋内。 这种偏厦性价比高,大概几千钱到上万钱都有,有些甚至还带了基础家具,堪称东汉般精装公寓,很适合逐梦雒阳城的打工人,因此张缗十分推荐她买一个。 但她算了一笔账。 历史再差的人也知道黄巾之后汉朝将尽,乱世将起,如果这样的话,哪怕这时代没有炒房团,雒阳房价也会继续上涨。 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梦想虽好,现实却有点残酷。 这几个月坚持不懈殴打黄巾流寇虽然没有获得exp,甚至让咸鱼怀疑自己可能是无法升级了,但并非一无所获——每个黄巾都有武器可以loot,运气好时甚至是汉军制式武器环首刀,卖到附近村镇可以获得300钱,干粮和零钱另算,日积月累,身上竟然也有了五六千钱的积蓄。 除此之外她还有75枚从格拉里昂位面带过来的金币,工艺精美,被这里的商人当做大秦金币,每枚给出了500钱的收购价。 入职前的这两天假期都被她用来四处乱窜问询买房的讯息了,大部分房子她买不起,少部分她瞧不上,去看买不起的房子时经常会被中人羞辱,轮到自己瞧不上的房子时,又会被房主认为是在消遣他们。 饶是她处处小心,还是被一家□□捉住不放,见她坚决不肯买自己的茅草房,好歹也要赖10个钱去打酒,才算放过了“却不是特意来消遣我”的这张生面孔。 ……最后还是张缗拯救了她。 东三道上还真有挺符合要求的这么一套房子,房主是御史中丞陈翔的族侄,当年也算是正经的世家子,只是党锢之祸后陈氏大半回了汝南,独留这一家人在雒阳。 虽不再为吏,但靠着抄书和收房租也能换一口饭吃。最近黄巾之乱既消,这家人动了念头,准备将一个用来租出去的小院落卖出去,得钱也出城置办些田地。 ……听起来大家都觉得动乱已经过去了,可以赶紧买田买地,安排新一轮投资了。 张缗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再没有比这套院落更合适的,“这是阳嘉年间盖起的房子,永寿时又修缮了一次,可以说是极新的。” ……对不起,她听不懂年号计算法。 “那究竟是多少年上的房子呢?” “只有四十四年呀!”张缗眉飞色舞地说,“这一条街上,再寻不到这样的新房!” ……可能他们对“新房”定义有点小小的不同。 这个小院落足有几十年,显见的破旧,不足五十平的院子,连石砖都没有,只一条土路,两旁乱七八糟堆了些杂物。里外两间屋子倒是收拾得颇干净,杂木的榻几案橱褪了色掉了漆,但还及时擦拭过了灰尘。 阳光透过窗绢上的洞落进室内,照进这间小则小矣,倒还四角俱全的屋子里。 ……这么一套又小又破的二手房,居然开价足足三万钱,她的确是没有想到的! 第5节 ……这还是三天里跑遍广阳门后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 “虽为陋室,亦足存身,”三十余岁瘦高个儿,一脸孔乙己相的房主傲慢地说道,“足下有何置喙处耶?” “……能便宜点儿吗?”她怯懦地问了一句。 孔乙己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不可。” ……斩钉截铁,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 “还有件事,须得与足下分说明白,”房主伸手指了指周围这些破旧家具,“足下若要留用这些木器,须得再拿三千钱来。” ……5魅狗的人缘是这样的。 交过定金,约定第二日再去办手续后,精疲力尽的房奴回了客舍。 一打开门,一室狼藉。 她所住的这个单间拢共只有一榻一席一案几,外加她存放的铺盖卷而已,一目了然,偷是没什么值得偷的。 ……就只是悬在梁下的那条绳子被老鼠坚持不懈地啃断了而已。 从榻上到地下,满屋子的麦饼残骸上面都遍布了嚣张的牙印。 “小人即唤仆役来收拾,郎君勿怪。” 被投诉唤来的店家瞥了一眼案发现场,也并不怎么大惊小怪。 但看到客人一脸气愤,这位店家思考了几秒后,指着一地的饼渣,颇为敬业地给出了一个处理方案: “今日店中进了几条好狗肉,不如晚间送一瓯汤来,泡饼吃正好,如何?” 第5章 天气转暖,牡丹花开。 黄巾的余声渐渐消散,不起波澜,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巫师入雒。 但这对广阳门里东三道的街坊邻居们来说,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毕竟自从光武帝迁都雒阳以来,市民们对于天子驾崩这种事,看得颇为淡然。 ……甚至连热闹都懒得看的那种淡然。 除了巫师入雒,牡丹花开之外,还能让邻居们聊一聊的话题,大概就是羊家新招的那个帮佣了。 长得貌不惊人,看起来瘦瘦小小,不太起眼,尤其沉默寡言,轻易不开腔。 只是那个杀猪手法确实利落得过分了。 同在羊家帮佣的李二虽没见过老主人初杀猪时什么样,但他可见过少主人第一次拎起杀猪刀时的模样。 那么大一头猪,从猪圈里赶出来要费力气,捉住捆好更要费力气,按住挣扎哀嚎的牲畜,快准狠地从喉咙处捅进去一刀,那更是没有几年的经验断然干不好的活计。 羊家需要帮佣也是为此——毕竟在常人的理解里,杀猪这活就不是一个人能做得了的。 那天迎着朝阳,少主人哆哆嗦嗦拎着刀,一刀扎下去,鲜血喷涌而出,猪却没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仅没咽气,反而在剧痛之下嚎叫着挣脱了绳索,踹开了几个壮汉,撒腿狂奔出门。 一整条东三道上,洒满了这头猪的热血。 但这位新来的陆小郎完全不同。 清晨照例是要将头天送入圈中的肥猪选一头出来宰杀,李二带着两个帮佣也准备好了一应的家伙事儿,熟车熟路,正待拎着赶猪棒,将猪赶出来再围追堵截捆起来时,少年走了过来。 “要杀这一头吗?”他指了指猪圈中最为肥壮的一头。 那头猪不曾劁过,性情凶暴,颇有几分脾气,送来这几日令几个帮佣都吃了苦头,因而大家不怎么想惹它,小心地选了相对不那么暴脾气的其他肉猪。 为首的李二原本想出声提醒他,忽然却改变了主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一脸漫不经心的少年,看起来有点讨厌。 初来乍到,吃个亏,丢个人,涨涨教训也不算什么吧? 反正待他被那头公猪追得满院逃命时,自己上前帮忙给他救下来便是了。 想到这里,李二点了点头,“就它吧。” 少年身材并不高挑,也不健壮。 拎着一根棍子走进猪圈时,就连最瘦弱的那头小母猪也可以一头撞他个跟头。 实际上这也是赶猪人常有的遭遇。 若是哪头猪发了怒,不仅能将人撞倒,一口咬掉半个耳朵也是有的。 但那几头猪迅速地躲开了,它们似乎十分忌惮这个瘦弱的少年,不愿凑到他身边。 只有不曾劁过,算是猪圈中王者的那头黑毛公猪被这个不速之客激怒,它咧开嘴,鼻腔里迸出了浑浊而暴怒的声音,后腿蹭了两下泥土,便猛地冲了上来! 那头猪好歹也有数百斤的分量,这般冲过来,若真将他撞倒,恐怕肋骨也要撞断两根! 察觉到自己很可能因为一点狭促的小心思而害了同伴,可能还要害自己被主人痛骂时,李二后悔了! ……但是后悔也没有什么用。 因为在那一瞬,少年拎起了棍子,照着那头猪的脑袋砸了下去。 他只是侧了侧身,几乎没怎么换位置,那头猪冲到身边时,他刚好闪开,将棍子挥下,轻车熟路。 扑面而来的尘土里卷着猪圈的臭味。 随着棍子落下,先入耳的是骨头碎裂的响声,而后才是那口肥壮的畜生扑倒在尘土里的闷响。 李二见过许多次杀猪,但从来没见过这么杀猪的。 帮佣们全都惊呆了。 直到那个少年像拎鸡一样拎起了这口几百斤的肥猪,丢在案上,提起了杀猪刀时,李二还是没反应过来。 “李二哥,拿个桶来?”少年疑惑的目光转向李二时,他莫名觉得膝盖有点软。 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已经准备拿起反派剧本的李二气愤地想: 再放任这小子猖狂下去,他在羊家帮佣中的威望就全完了! 少主人羊喜用过朝食,懒洋洋地走进院子,准备围观帮佣们捉猪时,发现几个人正忙忙碌碌。 案几上摆着一头猪,不仅已经杀好,而且褪了毛,去了皮,开膛破肚,正在切肉。 见少主人出来,李二颇为吃力地拎起了那个硕大的猪头,“郎君,您看这……?” 一头猪不同部位能卖得的钱自然是不同的。 猪肺、沙肝、猪血,这些都是极便宜,卖不出钱的部分。 猪头肉的卖价比这些能略高一点儿,但不多。 考虑到最近雒阳城内有许多巫师作法祈福,整个儿的猪头倒比拆零碎更能多卖出几个钱。 但这一个猪头很明显是不行了。 不是因为它七窍流血的模样十分可怖,而是因为李二拎起它时,那个血糊糊的,毛还没褪的猪头很明显的变形了。 羊喜第一次杀猪时虽然十分狼狈,但也不至于在逮到那头血将要流光,因而力气用尽,终于被擒住的猪时,非要再鞭一次尸,把猪头敲碎出气。 ……这可太荒唐了。 ……头一次杀猪的经历有点不太好。 ……尽管从那之后,咸鱼都长了记性,下手得有分寸,不能将猪头直接打爆。 ……但要怎么处理那个变了形的猪头还是一件麻烦事儿。 ……汉朝人也吃猪脑,虽说那啥《礼记·内则》里特别详细地规定了人们不能吃这个,“狼去肠,狗去肾,狸去正脊,兔去尻,狐去首,豚去脑,鱼去乙,鳖去丑”,但在民间传说里,不能吃猪脑不是因为圣人不让吃,而是因为大家觉得吃猪脑会得软骨病,比较忌讳。 ……当然,再忌讳的食材在底层民众那里都不算什么忌讳,因而高热量高胆固醇的猪脑每次都不会剩下。 这个脑浆迸裂七窍流血的猪头最后被当成新人入职福利,让陆小郎君拎回了家。 夕阳西下,卖菜卖肉的都各自收摊回家。 家徒四壁,冷锅冷灶的陆小郎君盯着灶上那个硕大的猪头,发起愣来。 暂时看来,张缗是真诚的,羊四伯也是真诚的,这份offer也是真诚的。 羊四伯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再加上年轻时服兵役受过几次伤,现下觉得力不从心,颇想将家当交给长子,自己带着幼子去平县,趁着田价低廉,置办几亩田地,当个农庄主益寿延年一下。但大儿子对杀猪宰羊这种事并不在行,对于收放高利贷时可能发生的某些摩擦更不在行,所以他才需要这么一个帮手。 既能杀猪宰羊,又能镇住场子。 实际上,说“并不在行”,真是这位老东家过于懂得语言艺术了。 羊家的少东家羊喜是个二十六七的年轻人,因为家境殷实,家人对他曾经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比如说读书识字,在官府里寻个门路找点事做。 但这位羊大哥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性子,书读几年没读出什么名堂,家里又没有个美貌妹妹让他实现人生小目标。既当不上官,回头来干杀猪宰羊的活计又嫌腌臜。每天最爱做的事是坐在门口跟街坊邻居们吹逼,顺便磨磨蹭蹭帮他爹干点儿活。 现在他爹准备退休,他也不打算接起杀猪的重任,能写契纸会算利钱,就算书没白读,他老子也不准备奢求更多了。 ……虽然听起来是个不争气的二世祖,但这样的老板似乎也挺省心的,至少性格好,不折腾。 ……省心归省心,这个猪头还得想办法炮制才行。 首先,猪毛要清理干净。 整个猪头塞炉灶里用火烧一遍的难度太大,得换个路数。 她拔出匕首试了试,发现锋利程度也不足够贴着猪皮剔干净那点猪毛。 那要怎么办呢? 作为一个被动荒野求生三个月,生存技能全点满的好青年,咸鱼觉得这根本难不住自己。 不过在她伸手向身后时,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不管你平日里想怎么胡闹,这毕竟是你的自由,】那个声音十分忧郁,【但此刻,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这有点儿尴尬,她想。 【我只是想填饱肚子而已。】她在脑内回应了这个声音,【作为我的伙伴,你不该给予我帮助吗?】 第6节 【当然,我总是很乐意给你帮助的。】 她的手触摸上了那柄以黑布包裹得严丝合缝的武器时,声音又响了起来。 【虽然在我看来,猴子和猪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但我有一个想法:像我这样的神兵利器,放在铸造界,至少也应该是十几个人跳进火里才能把我请出来,最好还能摆上足够的香油和丝绸,没错,我理应享有更好的待遇——之前我一直以为你用破布条和树叶来擦拭我,就已经是我可怜的生涯中所遭遇到的待遇下限了。但是你要用我给一个猪头刮毛?还是你用木棒就能敲碎的猪头?我能想到的任何存在啊,这是何等可悲的堕落,真该有人为此对你颁发一枚奖章,奖励你在堕落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非凡的想象力,创造力和执行……】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它的“伙伴”已经饿得够久,注意力转移到刚刚被打断的那项伟大事业上,不想再听它絮絮叨叨的指责了。 【……你听到了吗?!快住手!我说过了!你不能用我来剃猪毛——!!!】 拯救它的不是咸鱼的良心,而是外面传来的一片嘈杂。 正是满城烟火气,家家户户烧火做饭的时刻,有人在挨家挨户的敲门,呼喝。 陆悬鱼放下猪头,擦了擦手,穿过院子拉开门,正看见张缗扯着破锣嗓子在嚷嚷。 “天子大行啦——!” 第6章 天子大行了? 啥时间大行的? 因为啥大行的? 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玩得凶,据说在宫里不仅这样这样,还那样那样,不知养精蓄锐,身体怎么会好呢? “……‘这样’究竟是哪样?”她探出头去,小心翼翼地发问。 正讲得兴致勃勃的街坊们假装没听见,还是张缗应了她的话。 “贤弟莫作闲谈,此为国孝,家家须得悬白布于门庭……贤弟家中可备白布?” ……悬白布? 她四处张望一圈,已经有手快的女主人扯了白布条挂出来。 ……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作为不需要进一步加工,漂个白就能进入市场流通的白色麻布价格低廉,特别受平民阶层欢迎,竟然还是家中常备的布料。 但她现下刚刚搬来,家中一穷二白,除了自带的铺盖卷,连张卧榻都没有,哪来的麻布? 见她一脸迷茫,张缗了然于胸。 “既如此,待此间事毕,兄使一仆役为贤弟送来便是。” 一旁正听得入迷的邻居终于有了反应。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何劳曹掾呢?妾取一段送来便是。” 这位邻居人称眉娘子,是位二十余岁的寡妇,这几年的大疫几乎给她的户口本格式化了一遍,只剩下她和一个幼子,守着婆家留下的一个小酒坊相依为命。 虽然听起来颇有点凄凉,但这位娘子面容妩媚,自带风情,既有调笑的手段,也有撒泼的本事,在这片地段上混得还颇不错,不管是喝酒不给钱的,还是敢对这位女老板动手动脚的,总免不了被街坊邻居们群起殴之的下场。 除却捡她回来的张缗,雇她杀猪的羊四伯之外,这是第三个对她表现得比较友善的人类。 ……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小姐姐! “谢谢,谢谢您!”咸鱼有点感激涕零,“能再借点葱姜吗?要是有酱油就更好了啊!” 小姐姐滞了一下。 然后还是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郎君既开了口,自当尽力。” 小姐姐好像很喜欢她,这可太好了! 没有炖肉料的猪头肉其实不算特别好吃。 尤其这头猪没被劁过,肉里带着一股腥膻之气。 但它毕竟是油汪汪,香喷喷,热气腾腾的猪头肉,拿匕首切下来连皮带肉的一块儿,蘸了酱油塞嘴里嚼一嚼,感觉似乎瞬间回到了物质丰饶的现代社会里。 猪头肉就是要烀到软烂才好吃,哪怕烧掉的小半捆柴火也是值得的。 一口肉一口饼,足足吃掉了小半个猪头后,她才终于呼出一口气。 看看这间破落的小房子,依旧是家徒四壁,除了炉灶和必不可少的锅碗之外,就只有一张草席,以及她那张人物卡自带的铺盖卷了。 但吃过一顿亲手烹饪的饱饭后,家的感觉回来了。 院子里的杂物已经被清理干净——对于平民来说,不用说刨花可以用来泡水梳头,破皮烂袄收拾收拾还能缝双靴子,哪怕是一撮木屑,没有它也不方便生火。 因而小院子也空空荡荡,只有一片十分贫瘠、干燥、坚硬的土地,孤零零地铺在那里。 现在正是春和景明的时节,她下班回家时,可以翻翻土,种点葱姜芜菁。本来她在肉铺做帮工,隔三差五拿点下水回来应该不成问题,东家又直接发粮食,现下再自己种点菜,吃的问题上就不用再花钱了。 她抽空去市廛看过,二手家具其实还不算太贵,再说她一个5魅单身狗也不需要置办太多家当,除了最重要的床榻外,案几橱柜不能少,再来张崭新的,舒服的竹席……窗绢也要换过,门口还要再加个竹帘!到夏天时可以请隔壁的小姐姐过来,坐在屋内一边吃瓜,一边聊天,一边望着窗外那片绿油油的小院子,清风徐来,一定很舒服。 咸鱼是抱着这样美好的心愿睡着的,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升职加薪,攒钱装修,顺便还讨了好几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第二天上班时,她觉得这个梦特别地准。 天子大行了,虽说皇帝是君父,按礼制要服三年斩衰,但也不能全国上下真就按着死亲爹的规格披麻戴孝,不吃不喝,因此民间也就是三个月里不许嫁娶,不许屠宰,不许歌舞娱乐。 ……不许屠宰。 李二凑近了她,“朝廷这么说,难道这几个月里,当真全城的人都不吃猪肉了?” ……从昨天天子大行的消息传出来时,街坊邻居们那个八卦脸上,她还真看不出洛阳市民给天子守孝的热情。 “兄为弟谋了个好差事,”李二小声说,“你可知道,老主君去了平县,带走了四五个仆役,打理庄子?” 她思索了一下,似乎有这回事,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铺子上人手吃紧也还罢了,现下天子大行,赶猪进城的帮工仆役正该多添几个可靠人手,少主人为此发愁了一夜,此事贤弟知否?” 她虽不知道,但也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听李二的意思,明显是想推她去城外收猪赶猪…… 采购这种事自古以来当然有油水,不过她才刚来不久,那可能立刻升职当采购? ……她人缘这么好的吗?! 李二察言观色,又多添了一个筹码。 “贤弟新置家业,须知此处市廛间贩卖货物,价格远高于城外村庄……” 以平民阶层而言,雒阳已经能代表整个大汉的最高生活品质,但不提环境污染问题,光看这个家具水准,她也不能对乡村企业有什么更高的期望。 ……但她还是动心了。 ……她可以花很便宜的价格从乡下拉些木料回来自己搞,作为一个心灵手巧的5魅狗,自己学着打家具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还可以用极低的价格买柴火回来!昨天做一顿饭就烧了小半捆的柴火!她的心到现在还在痛!如果可以随便出城的话,她甚至还可以抽空自己出去砍柴!反正赶猪入城的费用是东家拿,她多带一捆柴火回来完全不是问题! ……她是不是还可以烧点玻璃球带去乡下卖? “李兄真能为弟谋划?”她期待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那张女娲捏起来特别不走心的脸上一片真诚,“不光愚兄,这院中的所有兄弟,都十分推崇贤弟啊!” 她又看了看他的神情,觉得自己的察言观色肯定是通过了,于是十分放心的点了点头,绽开了一个笑容,“那就多谢李兄了!” 比起雒阳城内,附近村庄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一墙之隔,里面的平民区看起来像个大号垃圾场,外面则萧条得近乎不似人间了。 几尺麻布,就能难到不少人家。 之前几个月里,她虽然在野外求生,好歹仰仗打劫各路流寇,并没有真过过什么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但出了雒阳城,到处都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 渐入初夏,天气转暖,草长莺飞,田间一片绿意。 田间干活的农人衣衫褴褛些也还正常,毕竟做农活时不适合穿长衣长裤。 但是在这样一个对女人有许多礼仪要求、穿戴要求的男权社会里,家中的妇人总会穿得整齐些吧? 之前限于那张莫名其妙人人喊打的脸,咸鱼没怎么深入过附近乡村,现下作为羊屠家的赶猪人,出门收猪,她倒是实实在在的见了一把田园牧歌—— 想要卖猪的汉子还能换上一件洗过不知多少次,补丁叠着补丁的衣服,殷勤招呼她看看自家养的猪肥瘦如何,方不方便出圈。住在阴暗低矮的泥墙草屋里的妇人,穿着几乎无法将身体完全遮盖住的粗麻衣服,赤着脚,光着胳膊,一边哄孩子,一边忙碌地纺麻。 ……谁能信啊?汉朝时的妇人这样打扮? 可能是发现她注视着屋内妇人的目光久了些,汉子会错了意,脸色变幻几次后,还是上前低声问了一句。 “陆小哥若是能跟大将军手下那几位说说……” “……什么大将军?”她没回过神。 那张枯瘦干黄的脸露出一副愁苦相,“自然是羊大将军,今岁天气旱,庄稼长得不好,赋税又不肯减免一星半点,现下天子大行,还要赶出三尺粗麻布尽孝,小人这一家子……” 一言以蔽之,这汉子见她小小年纪便被委派了这样的重任,认为她必定是羊屠的亲信,想求她收猪时多记几斤分量。 刚刚升职,这种不诚实不守信的活她是不乐意干的,正待回绝时,一个大雷劈了下来,给她劈傻了。 汉子似是下了很大决心,终于冲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颇为奇特的笑,“小哥若是想的话,小人让那婆娘来陪陪小哥?” …………………… 这村子里一家一户,都是这样的低矮草房,因而这家并不比别家更贫苦些——或者换句话说,别家跟这家也差不多一样的贫苦,一样从老到幼的打赤膊。 但再怎么贫苦,这还是击穿了她的认知下限。 ……大概是她听错了? “……那是你的夫人吧?”她试探地问。 汉子急切地点头,“自然,她都听我的。” ……她觉得这个话题方向越来越不对劲,连这家那两头猪她也不太想收了。 正转身准备离开时,汉子急急忙忙的拦住了她,甚至有些磕巴起来,“她,她,她必定也是愿意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磨了磨牙齿,然后露出了一个标准5魅狗的恶意笑容。 “那我要是不喜欢妇人,而喜欢男人呢?” 那张被暴晒和风霜磋磨得十分粗糙的脸皱了起来,一脸惶恐。 她以为他终于要退却时,这个汉子小心地又凑上前一步,“小,小哥若是……若是……小人……小人……也……也……” ……………………她的san值一定被清空了,她想,这人无敌了。 第7节 但是那个“无敌”的汉子还在继续哀求她。 “若只收赋税也罢了,而今天子大行,朝廷又将征发更卒修陵,小人家中去岁添了丁,不想现今不足一岁的婴儿也要征口赋……” 第7章 皇帝大行带来的蝴蝶效应完了没有? 没完。 出城收猪时,她便发现离都城不远的地方起了一座禁军营。 关于这座军营的流言五花八门,轻松点儿的说是黄巾之乱刚平,天子便大行了,现下新君未立,自然要将禁军调来拱卫雒阳; 严重点儿的就要暗示了,虽说史侯为皇后所出,但太后那里还有一位董侯,皇位未必便是史侯的,说不定这些禁军就是被拉来作势云云; 还有一个麻衣文士说得更严重些:皇后与太后不和不过是妇人之争,但西园帅与大将军的争执,恐怕少不得见刀光; ……鉴于这些头衔她一个也听不懂,这个大概就是神仙打架。 反正宫殿修建在洛阳城北,与城南的平民百姓无甚干系,只要血别溅太远就行——北方有句口头禅不大好听:“死不死,谁家孩子呢”。 天色过午,也收完了猪,赶着十头猪匆匆忙忙回城的咸鱼突然发现,这事儿并不是神仙打架。 这条土路通往雒阳城,虽说称不上车水马龙,但人来人往也还热闹,有车马,有商队,还有骑士快马加鞭的跑过去,卷起一路烟尘。 不管怎么说,每一个看起来都比她这赶猪人更可疑一点,因此她完全不能理解那几个路边休息喝水的军士为啥一看见她,就把她拦下了。 “你这猪,”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军士走过来,“是运到哪去的?” ……这是什么问题。 “运进城啊。” 那个小头目冷笑一声,“天子大行,民间禁屠宰荤腥,你难道连这个也不知晓?” 她眨眨眼睛,“这几头猪并非用来宰杀的。” “你不宰杀,将它们运进城作甚?!” ……编个理由倒也不难,她想了一下。 “今岁大旱,田间猪草匮乏,三月间不许屠宰,农人不愿多搭这几个月的猪草,因此宁可便宜些卖与我家主……” “天子刚刚大行,便这般大摇大摆的往城中赶猪,”那人又冷笑一声,“尔欲欺天乎?!” ……不出所料,她想,作为一个5魅狗的交涉检定又失败了。这几个兵痞根本就不是随机盘查到她,就只是馋肉了吧?! ……总之先想想办法。 她撒个谎,说她是为贵人做事成不成? ……不成,她唬骗技能检定一样-3。 那她掏点钱出来,贿赂一下行不行? ……除却收猪之外,她确实没带许多银钱,况且要多少钱才能抵得过这些猪? 见她不开口,那个小头目更得意了几分,“这几头猪今日便先收缴进营,待你家主君并里正送来契书时,再作定夺!你们几个——” 不待他把话说完,那几名军士已经欢天喜地,上前准备从她手中夺过牵猪的绳子。 太阳向西了一格,现下大概未至申时,算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时辰。 这条土路上尘土飞扬,除她之外,也有客旅商队经过,但没有任何人停下来,为她说句公道话。 他们连看也未曾看她一眼。 她的声音原本就很嘶哑,此时更低了些。 “若军爷当真如此,小人如何交差呢?” 听了这话,那小头目脸色一变,上手便欲打她一个耳光! “废什么话!” 她侧身闪了一下,手中那条牵猪的绳子也便放开了。 猪猡们似乎被这场争执所惊,不安地开始哼哼。 远处传来马蹄声。 她伸手摸向自己背后,准备拔剑时,还能分出一点余光去看那马蹄声的方向。 ……是个小个子,光以那个个子而言,似乎是个未成年。 ……但未成年应该没这么沧桑的脸。 ……不管怎么说,等回去要找茬暴打李二一顿,她想,这特么根本不是什么美差! 和升职成为赶猪人的陆小郎君不太一样,去年升任典军校尉的曹操从来不会这么草率的信任人,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同袍,亦或者是他的部下。 当然,上军校尉蹇硕统领西园兵马,亦为八校尉之首,只听命于天子,不能简单称为同袍,更准确点儿的称呼,应当是主帅。 但曹操既不会将这个宦官视为同袍,更不会将其视为自己的主帅。 不用说他暂时依附何进事,便是他曾杖杀蹇硕叔父之事,两人便绝不可能成为什么同袍。 天子于嘉德殿驾崩时,蹇硕意欲拥立董侯,已露杀心,若不是大将军及时离了雒阳,回到城外的军营中,大事危矣。 整座宫廷被宦官们把守得密不透风,属于蹇硕的那一部分禁军亦在日夜不停的巡视,提防任一一个角落可能射出的冷箭。 但十常侍是否下定决心与蹇硕同进退,拥立董侯,并视大将军为死敌? 阴霾之下,所有人的心都如紧绷的弓弦,片刻也不能放松。 风中传来的每一丝气息,曹操都不会含糊放过,但他亦十分清楚,现下他能做的事不多。 宫中事,决于大将军,亦决于那些宦官,却不决于他手。他能掌控的,不过是自己麾下这支去年新招壮丁的军队。 说不定他的身家性命亦决于此,因而军营里的每一处,他都十分重视,从操练演习到严明军纪,曹校尉都盯得很紧。 初夏时节,树上已闻蝉鸣。 他担心士卒懈怠偷懒,骑马绕营寨四周巡视时,却见几名士卒面色不善,正围着一个赶猪人发难。 城郊哪有什么奸细,必定是那几名士卒想吃猪肉,因而想要抢那几头猪罢了! 营中粮草皆由西园供给,从不曾亏待过士卒,而这几名士兵一望神情,便知道他们也不是想花钱买猪。 这般藐视军纪,欺压百姓,实在可恶!原本便以酷吏而闻名雒阳的曹校尉愤怒地策马上前时,那个瘦弱的赶猪人转过了脸。 那人十分年轻,似是未及冠的少年,相貌平平,并不出奇。 ……但让他一眼便心生不快。 “京师敛迹,无敢犯者”的曹孟德心中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完全不讲道理的想法:如果是抢那人的猪,抢也便抢了吧? 现下朝廷之事甚多,他何苦为了一个赶猪人出头呢? 一名士兵想要抽那少年耳光时,少年侧身躲过,目光也远远地落在了他身上。 曹操突然从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中惊醒,他与那少年素昧平生,无冤无仇,这样不讲道理的想法是如何产生的呢? 但他不确定自己出言喝止是不是来得及。 因为那个少年已经将目光移开,扫视四周士卒的目光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感情。 少年大概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的,他既未求饶,也未躲闪,只是面无表情地微微弯下腰,同时将右手伸向了背后那柄为黑布所缠的武器。 在那只手握住了武器时,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曹操也在那一瞬间,做了一个决断。 ……那个小个子居然真的是个成年人,天啊! 不仅是个成年人,而且还是个将军! 他只是远远地喊了一声,那些军士立刻一脸惊慌的放开了牵猪的绳子!以迅捷无比的速度通通五体投地了! 绳子落在了地上! 难道这场争执最后的赢家不是她,也不是那几个兵痞,而是这群从绳圈中挣脱出来,准备奔向美丽新世界的猪吗?! 她默然无语了一秒,正准备去捉猪时,那名将军马还未到眼前,已经先替她喊了出来。 “你等还不快去,把那些猪捉回来!” ……情商真高!而且声音也挺好听!要不是个子太矮,她都快以为是男主角出来了! 这位身高并未达到男主角标准的将军勒住了马,身手敏捷地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大概三十余岁,内着铠甲,外拢罩袍,标准的武将打扮。虽然皮肤沧桑了点,但其实长得也不丑,尤其是那双鹰隼般深邃的眼睛,还正经八百给颜值加了几分。 而且虽说这位将军个子有点mini……比她可能矮了七八公分吧,但站在她面前,有种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度,令她肃然起敬。 “将军解救小人于危难中,”5魅狗不太会说什么客套话,但她还是十分热情地抱拳行了礼,“实在感激不尽。” ……那人好像被他噎了一下。 ……她是不是什么方面的礼节不对劲?还是话说错了? 周围一片捉猪,赶猪,被猪撞了个四脚朝天的乱哄哄,但这位将军不怎么在意,他伸出手,引她往一旁走开了几步,待路边的古柏树遮了阳光,蔽了烟尘,他才站定发问。 “小郎君如何称呼?” ……这人不生她的气?难道她的交涉又一次投出了天然20吗?! 她有点期待地连忙回了一句,“小人姓陆,名悬鱼。” 这位将军又看了看她,“尚未及冠?” ……她及不及冠要看她的文化程度,什么时候想出了一个不太丢人的表字,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还不曾。”她最后有点尴尬地问道,“不知将军姓名?” ……这人又滞了一下。 难道这个时代平民不应该问将军的姓名吗?还是她的问法有什么问题? 但这位青年将军仍然十分温和有风度地回答了她。 “在下曹操,字孟德,现为典军校尉。” 第8节 ……………………(`Д)!! ……这名字她肯定是听过的。 ……大概是三国时的政治家,军阀,老大哥,还让全国的中学生们痛苦地背他的大作(但现在全都扔进脑内垃圾堆了) ……话说回来,曹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除了领兵打仗,还打得挺厉害之外,他似乎还是什么跟猪有关的民间故事主角? 第8章 典军校尉到底是几品官……她不太了解。 但毫无疑问,这位曹老板并不像京剧那样顶着一张奸诈白脸,他看上去正直、宽宏、又诚恳。 除了替她抓猪之外,他又命士兵拿来了几十钱作为补偿。 “律下不严,令小郎君受惊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 ……连那个身高都看得顺眼起来! 【你觉得我像玛丽苏女主吗?喂?喂?这像不像罗曼剧情啊?】她在脑内小心的问了黑刃一句。 脑海里一片寂静。 黑刃没搭理她。 没搭理也不耽误她尝试打一打曹将军的罗曼线啊! 她有点害羞地收了钱,揣进腰带里,准备清清嗓子,讲点什么时,曹将军微笑着指了指她的背后。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处袭来一阵清风,刚刚好顺着他低沉而有磁性的话语声扑面而至。 “小郎君背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攒起的一丁点儿罗曼气息瞬间被这股清冷的西风吹散了。 她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黑刃,“没什么,一柄剑。” 曹操明显对这个很感兴趣,“容操一观否?” ……这个,她不太愿意。 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但曹操也没露出什么不满的神色,“小郎君莫非信不过在下?” “这是小人家传之物,将军想看自无不可,但只能拿在小人手上,断不容他人染指。” “大胆!”“无礼!”“狂徒安敢!” 抓猪完毕的军士们立刻接二连三地骂起来。 曹操半点未曾动怒,他看着面前这个少年,觉得有趣极了。 这人穿得十分寒素,长得也貌不惊人。 光看外表,与雒阳城内随处可见的升斗小民并无不同,升斗小民通常是愚昧的、浑浑噩噩的、从生到死都不会发出能这个国家听到的呻吟。 但他有着与平民全然不同的眼神。 这是个心性高傲的人,曹操如此想,但他到底有什么高傲的本事呢? “既如此,便如小郎君所言。”他随手指了指身侧的一名军士,那人带头抢猪,正是与这少年最有冤仇的一个小头目,“你来陪这位小郎君演练如何?” 虽说身材壮硕,在营中也小有名气,但这也不当算作为难。曹操打量了军士一番,又看向那个少年:若他真是高明的剑客,即使年纪尚轻,也能应付得了一个普通的刀手。 少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周围渐渐有客商驻足,围过来看热闹。 阳光落在那张年轻而平凡的脸上,少年从后背摘下了那柄剑,却既未出鞘,也未取下在外包裹的黑布,就那么拎在手里。 “打他的话,”他声音嘶哑粗粝,语调却平淡得紧,“不需要出鞘。” 军士变了脸,却还犹豫着偷偷看了自家将军一眼,想请个示下。 ……这是他曹孟德麾下操练的兵马,纵使称不上百战精兵,也没有弱到这个地步吧? “小郎君既如此说,”曹操心中也有了气,但他脸上半点不显,仍然淡淡的,“尔当全力施为。” “诺!” 若真为军士所伤,曹操冷冷地想,不过言过其实的蠢人,死不足惜。 不过他这个想法只持续了一瞬。 军士拔出腰间环首刀,口中呼喝,冲了上去,那少年果然长剑未曾出鞘! 他甚至连手都未曾举起,只是稍微侧了侧身,抬起腿来,踹了一脚! 周围一片惊呼! 【我行吗我行吗我行吗?】望着横向飞出去,至少断了两根肋骨,在尘土里惨叫哀嚎,半点见不到刚刚那幅颐指气使嘴脸的壮汉,咸鱼兴奋地问,【你看我露这一手,曹老板能对我一见钟情吗?!】 黑刃还是不想理她,坚持着没吭声。 ……自从昨天傍晚拿它刮了猪毛之后,它就一直这个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但是曹将军双眼一亮,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也立刻高了八度,那个热情劲儿简直要把周遭空气烧起来了! “郎君祖上何处?郡望若何?高堂安好?而今隐于此地,莫非欲效梁鸿旧事乎?” ……听起来有点像纯种赛马报证书,但梁鸿是谁? 不管梁鸿是谁,反正她没祖上,也没郡望,更没高堂。 见她一连串儿的摇头,曹将军又颇为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她的神色,终于叹了一口气。 “未料市井间竟有如此豪杰!” 嗨呀,脸红了!(*/w\*) 她感觉罗曼线似乎又有点行的时候,曹老板捉着她的手不放,亲热地握了一握,“而今社稷如累卵,郎君不可于市井间自误,何不效班定远故事,从戎报国?” ……这个不行。 “小人胆小,从小就不敢打架,”她有点遗憾地看了他一眼,“行伍之事恐怕不太行……” 捉着她的手滞了一下。 但曹老板立刻改口了,“纵如此,操亦可为郎君引荐,吾兄袁本初雅爱壮士,郎君这般人才,吾兄定然……” 这个好!能跳槽为什么不跳为什么不跳! ……但是还有个问题。 “小人若是去了,不需要杀人吧?” 正直诚实的曹将军突然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一瞬的困惑之色。 她好像问了一个挺笨蛋的问题。 但是曹将军那一抹困惑之色转变为了似笑非笑,“郎君难道甘愿磋磨光阴,贩缯屠狗空耗一世?” 这个时代的等级堪称森严壁垒,奴隶、平民、商贩、士人、官宦、将领。天子高高居于金字塔的顶峰,各司其职,分毫不乱。 没有科举,因而阶级流动性很差,士人代代做官,奴隶代代都是奴隶,平民上升渠道一般来说就是军功了。 有了军功,就有封赏,有品阶,甚至有爵位。 张缗说城北的贵人们所住的宅邸不仅干净整洁,有花有树有池塘,还能在园子里养两只仙鹤。 有奴仆婢女们伺候,一日三餐加点心下午茶和夜宵;绫罗衣裙,金银珠玉,还可以抽出时间来读读书,学学字,弹弹琴,培养一下玛丽苏的情操和气质。 她想取军功,真是再容易不过。 “小人觉得,”她说,“贩缯屠狗就很好。” 曹将军的似笑非笑转为了一抹惋惜,甚至堪称含情脉脉。 “既如此,操亦不能强求。” 他的语调仍然十分推心置腹,又问了几句她平日生活如何,来雒阳多久,平日可有什么难处。她虽然有点懵,但也一一作答了。 这种领导下乡扶贫式的对话最后,曹操十分温和亲切地告诉她,今日一面十分投缘,原本想要请她入军营一叙,但见城门将闭,便不再多打扰她了,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都可以来军营找他云云。 话到最后,曹将军环视了周围交头接耳看热闹的客商们一圈,朗声道,“今日之事,全因操治军不严,方有此过!今日之言,亦请诸位父老作个见证!若再有军士抢夺民财之事,尽可入营报之于吾!有犯禁者,皆棒杀之!” 在一片叫好欢呼和赞美声中,曹将军上了马,几个兵士扛着肋骨断掉的壮汉,一行人在夕阳中远去。 ……那个背影看起来真的高大了不少,她想,这样一位忠厚诚实的青年将军,到底怎么在岁月长河里被抹上了白脸儿,当了奸臣? 【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玛丽苏了。】 黑刃终于发声了。 【那也不见得,】她摸了摸口袋里白得的那五十钱,心中十分轻快,【缘分这种事,谁说得清呢?我有种预感,我和他还会再见的。】 【我也有种预感】黑刃冷冷地说,【你想听听吗?】 虽说黑刃现在余怒未消,大概率说不出什么好话,但她还是特别想听听。 【我预感——】它说,【将来有一天,你会远远地看着他,痛彻心扉、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地,问候他全家。】 ……………………震惊脸。 难道曹老板是个隐藏得很好的渣男? 曹老板是不是渣男这个问题先放下。 金乌西落,耽误了这许久,她的确应该加快脚步,赶紧回城交差。 ……顺便诉苦。 少东家羊喜不在家,肉铺也关了门。 ……这也很正常。 雒阳城禁屠宰,禁荤腥,附近的街坊邻居们想买肉时,便问一句左邻右舍,找人跑个腿,让肉铺的伙计悄悄送货上门,省得显眼。 她有点想吐槽,这十头猪进城岂不是更显眼吗?难道守城的士兵是瞎的吗? 第9节 ……当然不会是瞎的,收了她三倍的进城费呢。 将猪赶进猪圈,又与负责记账的伙计交接过银钱后,她顿感自己十分疲惫,饥肠辘辘,十分想回家去生一把火,将剩下的猪头肉热一热吃掉。 ……昨天猪头肉就饼子有点儿噎,要不打一碗鸡蛋汤来喝? ……但是这个时辰市廛也关了,哪来的鸡蛋呢? 她用自己高达20的智力想了一下,十分轻松愉快地想到,隔壁家的小姐姐养了几只鸡,必定是有鸡蛋的。 光吃人家的不好,要不她拿点粮食换吧?还省得再跑市廛一趟了? 比起她这个破旧的小院子,眉娘虽然自己带着孩子住,房屋却收拾得颇为整齐。 门前连一根儿草棍都不见,清扫得干干净净,院落内种着不知名的蔬菜,掺杂着一股酒香,飘了出来。 但开门时,小姐姐的衣服穿得有点乱,鬓发也只挽了一挽,收在衣领里。 而且笑容特别的不自然,差不多快要保持不住了。 见她拎了小半袋粮食,十分诚恳地说明来意,眉娘轻轻地磨了磨牙。 “妾亦在烧火做饭,等闲离不开灶台,一会儿再去鸡窝处看看,寻得几枚便给小郎君送来可好?” “当然好!”她连忙道,“那就多谢娘子了!” 眉娘急着要关门,她再没眼力劲也看出来了,连忙行了一礼,将粮食递过去便准备离开。 夕阳渐落,一条街上逐渐变得黯淡下来。 灯火通明的贵人宅邸尚能看得分明,不舍得点一盏油灯的人家渐没黑暗之中。 但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如果用dnd术语来形容,那应该是“dm神秘地扔了一把骰子,发现她的被动察觉投出了一个天然20”。 眉娘是个年轻寡妇,家中除了稚童外再无他人,纵有几个帮佣操持酒坊,到了傍晚也各自回家。 她那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半点火光也没有,一片昏暗,说是在做饭其实有点勉强。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咸鱼那双丝毫不受黑暗阻扰的眼睛敏锐地发现,室内有个男子身影。 “家有贼吧?!”5魅狗没走脑地惊呼了一声! 【你有毒吧?!】脑内的黑刃也跟着惊呼了一声! 第9章 天色越发暗了。 小路两侧的人家渐渐升起了一点灯火。 灯火并不明亮,毕竟寒素人家总有锱铢必较的性子,灯油金贵,柴火也不便宜。 一片尴尬中,哪一家的狗低低叫了两声,又或者谁家的猪哼了一下,在这几秒里,都清晰地听在了她的耳中。 作为一个曾经在荒山野岭中求生三个月的滥强,她绝对称得上耳聪目明。 不仅如此,她还总能察觉到最细微的一丝杀气——无论是从人身上,还是野兽身上发出的。 ……但她真是头一次从这个温温柔柔的左邻身上察觉到杀气。 ……眉娘的脸也只扭曲了一瞬。 “郎君必是看错了!”她将那小半袋粮食丢了回去,愤怒地刚要关上门,另一侧的院门却突然也开了! 孔乙己的脑袋伸了出来! 这位卖给咸鱼房子的房主名叫陈定,住在咸鱼家右侧。这人三十岁出头,据说出身汝南陈氏,是曾任御史中丞的陈翔族侄,正经的士人,与东三道上的这群平民不可同语,因而平时也颇有点睥睨天下的劲儿。 然而党锢之祸后陈氏沉寂,大部分陈氏子跟随陈翔回了老家,这位士子却还存了一点痴心妄想,留在了雒阳。 虽然仕途不顺,但好在世家名声尚在,娶了个嫁妆可观,规矩也不少的夫人,平日抄书为生混一碗饭吃,但还自觉清贵至极,见了街坊邻居,轻易是不肯开口的。 因而当初卖房时,这么一位清贵世家子对上羊四伯家的杀猪帮佣,自然满脸傲慢,咸鱼觉得也没什么问题,并不在意。 ……但此刻他是不是热心得过分了?眉娘也只是个卖酒的小寡妇来着?左看右看也入不了他的交际标准吧? “哪里有贼?!有在下在,娘子勿忧!”听不到咸鱼内心吐槽的陈定还在焦急地嚷嚷,“需要在下报官否?” ……想要关门的眉娘也僵硬了。 “小郎君错认了,”她急忙打了个圆场,“陈大哥莫慌。” “这几日天子大行,人心惶惶,娘子千万警醒些!” 眼看着热心街坊已经跑出门,继续凑过来继续进行安全防护教育,说不定还要帮忙来个安全检查,眉娘子毅然决然地关上了门。 ……门关得有点响。 ……毕竟是上了年月的院子,哪怕养护得精心,这门也不甚结实了,关门时“哐啷、哐啷”的。 但咸鱼没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在回忆刚刚看到的那一瞬。 她那一声惊呼,引得房内的男人隔着窗绢,脸色惊慌地望了过来,那张总有点精气不足、无精打采的瘦长脸便落在眼里。 ……那分明是少东家羊喜。 ……原来不是贼,是少东家上门送猪肉。 ……但是上门送猪肉搞这么神秘干嘛? 又有两三家探了个头出来,望了一眼陈定,又望了一眼她,似乎在比较这两个讨厌鬼哪一个更不那么讨厌,可以八卦地问一两句话。 ……最后他们选择了陈定。 “陈大哥,刚刚何事?” 咸鱼气愤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子,并用力地关上了院门,也发出了一声沉重而破落的响声。 豆灯闪闪烁烁,爆了一个灯花。 蕃氏放下针线,拿起拔灯棒挑了挑灯花,而后方向室外望了一眼。 陈定关好院门回来,重新在席子上坐下,假装没看见夫人的眼神。 “那寡妇又怎么了?” “无甚事,”抄书匠略有些尴尬,“隔壁那个杀猪的错认,聒噪了两声。” 蕃氏冷哼了一声。 “错认?三郎自外面回来时便与我说,羊家大郎亲去送了一挂肉,足有好几斤!” 十岁的三郎是陈定与蕃氏唯一不曾夭折的孩子,但经了几场大疫后,身子也十分瘦弱,此时趴在灯旁念书,听见母亲提起自己的名字,便抬头偷偷看了一眼父母。 这正好给了陈定一个发作的理由。 “偏你整日里不知用功,只知玩耍嬉闹也就罢了,小小年纪,倒还留心起是非了!” 蕃氏停下缝补的衣服,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他不过见了人家的猪肉,眼馋罢了。” 那张又长又瘦的脸终于垮了下来,坐于一旁,继续不吭声地抄起了竹简。见到气氛不对,三郎也赶紧埋下头,用心念起书来。 灯下的这间堂屋其实并不算寒素,席子略有破损处都被精心缝补了起来,几件木器也保养得十分精心。墙上挂着彰显士人身份的佩剑,柜中摆满竹简,窗下矮几处亦置了两三摆件。陈定曾有位故友来访,赞其古朴高雅,令人一望即知主人心胸。 什么心胸!蕃氏又瞥了一眼丈夫,明明才三十出头,经年累月的抄书已经将背也抄得有些驼了,便是这般模样,白昼里妄想着有一日朝廷能平复党人之名,重新为官执印;下夜里嫌弃身侧的妻子性情不柔顺,还要幻想纳了那个当垆卖酒的小寡妇! 想起小寡妇那双未说话时先带笑的眼睛,蕃氏不觉紧紧地捏住了丈夫换下来要她缝补的这条裤子:若不是孩儿就在身边,她一定要跟这个贼汉分说一番! 察觉到妻子心绪不佳,陈定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 ……虽说晚上一家子都守在这一盏灯旁的确寒素了些,但其实也挺不错,至少有三郎在,妇人总得顾忌三分,不好什么话都骂出来。 灯花又爆了一下。 夫妻俩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攻读经籍的儿子,觉得虽说拮据了些,其实这般日子也还过得。 若是新帝登基后,能迎来一位英主,轻徭役,重民生,平复党锢之冤,重见清平世界,那该有多好呢? 如果可能的话,咸鱼想把所有她知道的不知道的骂过的没骂过的话都骂一遍,包括但不限于问候男性亲友女性亲友祖宗八辈历代墙头。 新搬的家,家当都没几件,空空荡荡的两间陋室,有什么值得挂念的呢? ……只有那个没吃完的猪头啊! 猪头啊!!! 她清晨临出门之前将猪头和饼子都放在了灶台上,到了晚间一看,饼子还在那儿,也就多几个小脚印罢了,猪头却是被细细的啃了一遍! 啃也就啃了!也不知道哪只该死不死的老耗子啃起猪头没把握住力度,卡在骨头缝里,还留下了一颗牙! 她一瞬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燃烧起来了。 屋子黑乎乎空荡荡,但对她来说老鼠洞并不难找,灶台旁的墙缝下有个很不起眼的方便出口。拿手扒一扒,砖石泥块虽然对耗子含情脉脉,对她的手指却毫不客气,扒了半天没扒开这个口子。 就在她准备再一次向背后伸手时,黑刃先发制人的打断了她。 【你听说过吗?老鼠窝通常不止一个出入口。】 【我不在乎,有几个出入口我都给它拆了。】她冷冷地说道,【吃了我的就得给我吐出来。】 【……原来今天的曹将军给你发了一笔安家费,那恭喜了,其实我也早看这房子不爽了,重盖一遍挺不错的。】 ……她滞了一下,黑刃轻飘飘的声音又响起在脑海里。 【哦对了,鉴于隔壁就是那位小娘子家,你挖起老鼠洞说不定会挖到她家去,做好准备了吗?】 【……明儿我买点老鼠药去。】 【这听起来还像话,】黑刃满意地说道,【但是你不先考虑一下,明天的难关怎么度过吗?】 寅时鼓敲过,城门忽然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马蹄声、脚步声、铠甲摩擦与武器碰撞时发出的冰冷金属声。 她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轻手轻脚地卸下门栓,小心地拉开一点门缝,探头向外看。 在黯淡的天光下,执旗兵骑在马上,手擎炎汉旌旗,一队又一队地傲然经过。 将旗上写着一个“曹”字,但她看了一小会儿,没看到曹老板。 第10节 ……等她想收回脑袋关起院门时,发现街坊邻居们全在小心翼翼的探出头观看。 ……甚至还包括眉娘,大概是气消了,看到邻居转过头来打了个照面时,也没立刻关上门,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个习惯性笑容。 中平六年夏四月十三戊午日,大行天子灵前,何进拥立何皇后所出皇子刘辩为帝,皇帝年纪尚幼,尊何皇后为太后,并请临朝称制。 众人皆知先帝宠爱小皇子刘协,董太后及十常侍亦十分疼爱这位小皇子,而今却徒为陈留王,再加上大将军突然带禁军入宫,天子的皇位到底稳不稳当,市井自然多有议论。 不过对咸鱼来说,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老板会不会因为她左脚先进门而开除了她。 肉铺老板亲自登门送猪肉,买家不仅收下了猪肉,还请这位老板进屋聊天喝茶,天色暗了有客人在也不点个灯,其实这事也不必翻来覆去细想才能明白…… 汉朝时对寡妇再嫁颇为宽容,民间甚至有传言说寡妇命贵,不是大富大贵的男子配不上云云。 羊喜虽说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中产是妥妥的,城中有房有地有仆役,甚至还有匹马! 但眉娘和羊喜要真有什么,这就…… 今天的咸鱼的确是左脚先进门的。 除了洒扫的仆役,抓猪的帮佣之外,平日总能见到的羊喜今天却没出屋,屋檐下只立着一个妇人,也是二十余岁,一身素服,鬓间只戴了一根木簪,生得寻常,算不上好颜色,但翻看账本的模样颇为精明。 见她进了院子,妇人忽然将账本放下,颇为热情地向她招了招手。 咸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是认得这位夫人的。 但她还是磨磨蹭蹭地去了。 这位素有令名的羊家少夫人在上下打量她,并且声音绝对超出了一个正常资本家的温度。 “我听贩木器的刘伯说了,他亦是昨日进城的!你昨日辛苦,那般险境,你竟一头猪也未丢,稳稳妥妥地带了回来,当真是个人才!” “小人只是侥幸。”她僵硬地答了一句。但少夫人不肯放她去干活,还在亲亲热热地跟她聊天,从故乡还有没有亲友到家里柴火够不够用,零零碎碎跟曹老板似的又问了一遍。 不过曹老板的高深莫测这位少夫人还是比不过的,这番闲聊到了最后,她还是笑眯眯地问出了死亡问题。 “听说小哥昨日惹得眉娘子不快?”少夫人以袖掩口,“怎么了这是?” ……咸鱼左右看了看。 周围的帮佣们都在低头干活,谁也没有把眼神分一个过来。 第10章 咸鱼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 但汉朝人民似乎乐趣不太多,所以街坊邻居们互相消息共享就成了一大娱乐,只要你听力够好,从早到晚总能听到些。再加上提前察觉到咸鱼有点奇怪的讨人嫌,为了防范于万一,张缗曾经给她科普过老板的家庭关系,所以这位老板娘的事儿她还真知道点儿。 这位老板娘长得只能算中人之姿,不是雒阳本地户,还是继室进门,但肉铺这群壮汉们除了惧怕老东家羊四伯之外就是她了……理由也颇简单,少东家羊喜平日游手好闲不大干活,所以银钱账簿和仓库都是老板娘来管,然后再发老板一份零花钱。 面对这样一位银钱一手抓的女强人,咸鱼决定尽量怂一点。 “言语不慎,”她低了头,小心翼翼地说,“惹了姐姐生气。” “你也怪冤的,这几日原本就当警醒些。” “还是小人莽撞。” 老板娘嘴巴一撇,“陆小哥是个谨慎人,不似那等胸无丘壑的。” ……这个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感觉怎么回答都很死亡。 “我今儿和大郎商量,现下朝廷太平了,里正想来也不耐烦查得那么严了,谁个要吃猪肉,自己来铺里买便是,省得大伙儿忙忙乱乱地,又不好记账。” 咸鱼尽量把脖子缩得更往里些。 看了她这幅模样,老板娘似乎心情不错,笑眯眯地说道,“还有件事须得拜托你。” ……她今天左脚进门对不对? “请夫人示下。” “城北的人刚刚过来订了两次猪肉,别看现下禁忌,这几口猪还不够贵人们用的,偏劳你,还出城多跑几趟可好?” ……如释重负。 看起来今天左脚进门还是对劲的。 但是这话还没吩咐完,少夫人瞥了她一眼后,又转过头,冲着屋里招了招手。 ……一个很显然昨天一宿没睡,特别萎靡的少东家顶着两只黑眼圈出来了。 “大郎也好久没出城了,”少夫人温温柔柔地笑道,“你们同行倒好。” 听了这话,少东家硬是没敢看自己媳妇,而是用两只充满怨气的黑眼圈看了一眼面前的打工人。 ……她还是应该右脚进门的。 少东家骑在骡子上,她牵着骡子走。 天子登基,市廛里就变得特别热闹,虽说先帝丧期未完,但也挡不住市民的热情,满集市的熙熙攘攘。 一片嘈杂中,两个不吭声还非得同行的人就特别尴尬,一点儿也不想说话。 ……其实不说话也没什么不好,还能少吃一口土。不停被烟尘扑一脸的咸鱼惆怅地想。 但很显然少东家不是个有城府的人,无精打采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开口了。 “这不干你的事。” “……郎君?” “是我自己要来的。”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羊喜。 没顶黑眼圈之前就颇有点苗条过分,现下简直朋克青年的少东家惆怅地说,“她将我的用钱给停了。” ……她知道“用钱”是零花钱的意思,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少东家的废柴超出了想象,让她挑不出一个礼貌点儿的回应。 “利钱也不须我收了。”他继续惆怅地说,“她说我总是算不清账。” ……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想,还是边走边看看市廛里都卖些什么吧。 便宜的比如针头线脑,金贵的比如香料奴隶,只要不在雒阳置办铺面的商人都会来这里卖东西,走一走看一看还颇新鲜。 直到她看到一个卖药的摊子,摊上摆着一小包一小包的粉末,旁边打了个幡儿,上面画了只老鼠,不用小贩说话,她就知道这是卖什么的。 ……报仇的时刻快到了! “给我来一包老鼠药!”她咬牙切齿地说,“要那种毒性大一点的!多少钱一两?”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快准狠地抓向了她!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就从来没有被偷袭过的陆悬鱼不自觉地侧了一下身,然后眼看着失去平衡的少东家就要从骡子上摔下来,脸朝下摔进鼠药摊子上! …………………… 被她拦下来的少东家并没有表达感谢,而是满脸惊恐,“你想做什么?!” ……她买鼠药,能想做什么? 老板满脸茫然地看看她,她看看少东家,少东家愤怒而委屈地嚷了起来,“眉娘是无辜的!” ……(╯‵□′)╯︵┻━┻ 鼠药名为毒砂,如果在药材店里卖,那就是药材礜石,能消冷积,祛寒湿,蚀恶肉,虽说大有用途,但本质还是含有相当大杂质的砷矿石。汉朝时提纯技术本身就很粗糙,这东西一加热还会产生有毒蒸汽,因而…… “郎君想到哪里去了,”老板尴尬地说,“毒砂苦得紧呢,怕不是傻子尝了才不吐出来。” “那就好,”羊喜小声回了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听起来确实得藏好,她心想,省得少东家不小心吃下去,事情就了不得了。 今天的行程特别的顺利。 那支禁军进城之后再没出来,因此城郊的禁军营基本是空的,自然也就没人跑出来抢猪了。 ……要不怎么人人都说少夫人精明呢?她连这一点都算好了,保证城外的安全,才放羊喜出来遛遛。 太阳慢慢升高了,确实是热,晒得少东家有点儿蔫,控制了半晌,还是没控制住。 “其实是我不对,这件事,眉娘实是无辜的……” ……咳,她其实真的不想听八卦。 尤其是这种放在后世非常老掉牙的八卦。 眉娘是帮佣的女儿,从小便被父亲带来羊家做事,洗洗衣服,领两个赏钱,自然也就同羊喜认识了。虽说眉娘生得美貌,人又机灵,还勉强算个青梅竹马,但那时羊家还在期待着长子能刻苦攻读,将来寻个门路,刷点美名,举个孝廉什么的光宗耀祖一下,自然看不上这样的媳妇。 屠夫羊四伯自然是能管得儿子服服帖帖的,但东三道上总有管不住儿子的,最后便是一户开酒坊的娶了眉娘。 但数年前起了时疫,眉娘家除了她与一个孩子,其余都没熬过去,羊喜的发妻及两个幼弟也是如此。 这场大疫对于有的人来说是机会……比如大贤良师张角兄弟。 ……对羊喜来说也是如此,他不成器的素质已经显露无疑,羊家为他选继室时自然也不考虑门当户对,而是希望娶个精明能干的妇人进来,这一点眉娘其实颇合格。 “您登门求娶了?”咸鱼好奇地问。 “她心里是有我的,”少东家惆怅地说,“但她说,她如此寒素,如何能与我家结亲呢?岂不是会令家父责罚我么?为了我,她受了多少委屈!” ……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对,她想,毕竟是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在她看来眉娘一点都不像悲情古言女主角的样子啊。 而且老板娘也没少受委屈啊,肉铺的伙计们都说少夫人天不亮就要起身安排一家子方方面面的琐事,入夜了还要查对账本不能休息。 “既如此,郎君亦迎新妇了,又何必挂怀过去呢?” 那双悲痛的眼睛望向了她,“尔年纪尚幼,怎懂情之一字呢?” ……这有啥不懂的,一百本古言里有八十本都有这种渣男,其中二十本是炮灰,二十本是男配,还有二十本能当男主,但追妻火葬场烧不烧就看心情了。 正午时,老牛也要趴在树下打个盹。 就只有她,慢吞吞地牵着两头骡子走,还要听一耳朵的情感故事。 远远近近的一片绿意之中,村庄渐近了。 “可是快到了?” 她点点头,“就在前面。” 这附近几个村子都同羊四伯订过买猪合同,度其轻重后,按照约定的价格交付银钱即可。 第11节 但羊喜突然发话了。 “陆小哥来我家这几日,作何想耶?” “……什么作何想?”她停住了脚步,“郎君为何作此问?” 骑在骡子上的羊喜在打量她,而且还很慎重。 ……她的汗毛立起来了。 ……出门时先迈的哪只脚来着? “我只是想……”他一边观察她的神情,一边斟酌道,“先帝大行,城中动荡,这几日利钱放出去了不少,有几位贵人们又好拖欠肉钱,因而我想,今日不必用银钱,到时给村民田客写个契纸,赊着便是。” ……听起来好像很合理,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比如说,少夫人为什么没提过一句呢? 她警惕地盯着他,“郎君做主便是,与小人商量什么?” 太阳照在那张血气不足的脸上,还落下了几颗汗滴。 “我的意思是……”他说,“待回去记账时,就说现钱结过了便是。过几日几桩利钱回来,我自然平了账。” …………………… “郎君的意思是,”她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您要偷自家的钱吗?” 少东家脸色一变,“胡说!既是我自家的银钱!有什么偷不偷的?!” “既如此,郎君何必还多此一举呢?若是有什么开销之处,回去照实对夫人讲了便是,她自然会为您支出银钱吧?” 少东家沉默了。 挑着扁担的农人从田间回来,见了他们俩立在村外,便颇为热情地边走过来边嚷嚷。 “陆小哥可又来了!今日城中有什么新事么?” “郎君若是不说实话,”她小声说,“小人断不敢为此不忠之事。” 羊喜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这几日酒坊颇不景气,眉娘瘦了好些……” ……她可算知道历史上那些“废长立幼”都怎么来的了,要是羊屠家有个皇位要继承,估摸着也得这么来不可。 但羊喜又偷偷说话了。 “若陆小哥想给家里添置些什么,也一并算进来如何?” 第11章 肉铺的活计虽然酬劳不错,但颇辛苦,尤其到了夏日,堪称辛苦中的辛苦。 清晨天气尚凉爽时,便要将肉猪宰杀完毕,而后放进深窖中保存起来。稍有不慎,猪肉若是臭了,主君怪罪下来,莫说一天的工钱,便是这个月的下水约莫也吃不到了。 除此之外,这几日又添了个麻烦活计——为贵人们送肉。 此时虽处于国丧之中,但公卿世家中情真意切恪守臣礼的也没多少。毕竟这位天子是从朝廷到民间,从洛阳到交州尽人皆知的荒唐天子。 ……所以肉还是要吃的。 ……就是猪肉送过来时要小心,大摇大摆扛着猪肉过街是不成的,须避人耳目,悄悄送到后门上,令仆役查验后方能收下。 木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须得用银钱买;猪肉装进去后须得严丝合缝,否则走一路流一路的血,岂不成了雒阳笑谈;送到公卿府上的猪肉须得新鲜,哪怕猪肉颜色变了丁点儿,仗势欺人的豪奴也会毫不客气的丢回去。 这一套折腾下来,比往日劳苦何止十倍。 但这群壮汉也不会亏待了自己,送过猪肉之后,铺中事便丢给他人,自己倒能寻阴凉处去躲懒。 一碗浇了饴糖汁、洒了赤豆的菽乳,坐在路边树荫下慢慢吃,饴糖甘美,菽乳顺滑,夏日吃起来如同冰水入喉,除了每碗要2个钱之外,简直完美无缺。 见佣工当中资历最老的李二吃得眉飞色舞,两个跟着做苦力的小工便大胆八卦起来。 “你我尚能在此偷得半刻闲,少主人却要在城外奔波,夫人当真狠心啊。” 李二瞥了二人一眼,“你等以为羊大郎是被夫人被赶出去的?此皆我之计也!” “为何?!” 两个小工惊呼一声。 这个么,李二得意地笑了一笑。 现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连年战乱,粮价便时时走高,虽说城中许多商贾的小生意只能勉强支撑,但赋税仍是一分不能少的。 眉娘子的酒坊生意尚能支撑,也是靠她长袖善舞,还有几个老主顾的情面。 国丧期间,百姓是不敢多饮酒的,若是带着酒气出门,被巡查的卫士看到便是大祸一场。 公卿倒是不在乎,但公卿士族会派人来城南买新鲜猪肉,却不代表会买她一个平民寡妇的浊酒。 她自然也是可以再嫁的,东三道上有两家鳏夫,托人去说过好几次,只是她不肯罢了。 关于眉娘子为什么硬要守着小酒坊,孤儿寡母不肯再嫁,街坊邻居中有许多传言,但无论如何,她不肯再嫁,便只能靠自己支撑这个家,实在艰难时,便将主意打到了家境殷实的羊喜身上。 虽是午后最酷热的时间,但入城的商贩渐多,街上还是不免人来人往,卷起尘土。 城中有隐秘的小道消息流传,说是未来有许多各地的太守将军要带兵来雒阳护驾,诛杀阉丑。 消息真假不知,但市井小民们还是颇为津津乐道。 为此逐渐有商贾赶来雒阳探听消息,就等着将来雒阳城挤满了各地来的贵人时好大赚一笔。 最后一块菽乳被李二喝了下去,待得落肚,他顿感神清气爽。 “申时鼓敲过了不是?”他说,“咱们回去吧。” 小工还是十分想知道真相,“二哥为何劝少主人出城呢?” 自然是为了赶走那个陆悬鱼,李二得意地想,夫妻本是一体,不管少主人在银钱上起了怎样的贪心,只要出城收猪的事,那黄口小儿跟着少主人沾了一星半点儿的差错,难道少夫人会将责任归咎在自己夫君身上吗? 羊喜同李二口中的“黄口小儿”是第二日才回城的。 还有点狼狈,他们甚至还雇了一个人,挑了些腌肉进了城。 按照他们所说,这两日小道消息传遍了,有些农人觉得若是咬咬牙再养两三个月的猪,说不定待各地的将军进城时,肉价还能再涨一笔呢! 也因这个,两人走遍了西县各处村落,才买到了这十几头猪,顺带又将品相看着不错的腌肉也买了不少。 天气炎热时,腌肉不大好保存,但少主人能想到这一处,已经算是大有进益了。 ……就是记账的伙计颇有些头疼。 少主人明明是读过书识得字的,但这个账目记得真是一团乱麻。 十四五头猪,每一头价格都不同,有的称了斤两,论斤付的钱,有的直接论头付的钱,还有三头是同一户农家卖的,按着一笔来算,又因为银钱不趁手,赊了账! 这还没算雇人的工钱,几十斤腌肉的钱,以及骡子吃了田里的苗,不得不赔给人家的钱! 少主人还在努力维持着一个东家的尊严,旁边的陆悬鱼低眉顺眼,屏气凝神,一声不吭。 少夫人拿过账目,看了又看,狐疑的目光从两个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还是决定先花时间把帐理顺了再说。 ……反正这不成器的丈夫还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出点错也没什么,羊家家大业大,只要他别将银钱拿去送给那等狐媚就行。 “这两日辛苦了?”她心中计较完毕后,和颜悦色地问了夫君一句。 皮肤晒得终于有些人间气色的丈夫一脸殷勤,“这两日出城做事,才知夫人平日之辛苦!以后我还须用心学习才行!” ……确实该好好学学记账,这个账目乱糟糟的也不知理不理得出来。想起李二偷偷传过来的话,夫人那双眼睛眯了眯,又看向了正同其余帮佣收拾猪圈的陆悬鱼。 “大郎不惯琐事,这两日必是累着你了。” 少年抬起头来,擦了一把汗,“这都是小人职份之内的事。” “我看你之前记得账目也清楚,这次却大不同。”她低头又看了一眼木牍,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怎没帮大郎一把?” 少年忽然浮现一丝窘色,“如何记账之事,小人同主君说过了。” 她十分注意地看了看他的神色,虽然有些困窘,却无半分心虚,看来不过是教了一二句记账的本事,却未曾从中获利,帮着主人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还是父亲的眼光好,城中置起了家业,乡间又置办了一片产业不提,收来一个帮佣也是个可靠的。 ……就是生的儿子实在不行。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今天还是别在家生火了,下个馆子吧,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军火的心,这样的挑战再来几回,早晚要少白头的。 ……尤其是回家还要继续跟老鼠战斗,真是不吃饱怎么成。 【嘿,】她说,【你知道怎么洒老鼠药吗?】 【……也许你还记得我是一柄神兵?】它说,【能干点正事吗?】 【抓耗子怎么不算正事了?】咸鱼很有点不解,【你不是还教我怎么做假账吗?】 【……………………】 虽然黑刃不是很想承认,但那个超出汉朝民企会计理解范围的账目的确是它教的。 羊喜做假账的思维方式还停留在“一锤子买卖”的原始人层面上,要不了几天农户就会想方设法来要钱,哪怕舍不得进城钱,也要去找羊四伯要钱。 到时羊喜会不会被老子吊起来打另说,反正咸鱼的名声是完了。 ……所以还是得把活干得细致一点,账目打乱,让老板娘一时半刻看不出哪里藏了一笔钱,这样就能达到少东家的目的了。 ……当然,一次贪污的钱不够眉娘周转用,但少东家可以多出城几次,她想,反正她既没从中获利,又没在老板娘面前说假话,哪怕将来东窗事发,两口子对打,她也只是半个狗头军师,并不曾讲过什么假话,哪怕辞退,至少在街坊邻居面前也不会社死到底。 话虽如此,黑刃还是坚持着不吭声。 她叹了一口气,拎起了装着老鼠药的小口袋,开始满院子洒了起来。 金乌渐落,一轮明月升了起来。 西边墙头也悄悄升起一个小脑袋。 “你这样,老鼠不会吃毒砂的。”那个稚嫩的声音很认真地指导起来,“须得将毒砂与饵料拌了,再置于高处才行。” 墙头上趴着一个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年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极了眉娘子,见她望了过来,还冲她指了指,“要放在墙角那边才好。” “……小郎君竟有如此见识!” 第12节 “不是我有见识,”那个粉嫩可爱的小男孩一本正经地指出了话语中的错误,“是你愚笨,连毒砂都不知如何用。” ……………………这是眉娘子亲生的吗?怎么讲话水平也这么5魅呢? 她放下鼠药,也冲他挥了挥手,“你阿母呢?” 小男孩脸色忽然一沉,“你也问!” ……哈? 【没事,】黑刃突然又发声了,声音里还藏着一点幸灾乐祸,【你们俩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不管小男孩为什么这么讨厌别人问起他妈妈,她决定还是刷刷这个灭鼠指导的好感度。 “我这里有饴糖,你吃吗?”她问。 小孩眼睛一亮,然后又一暗,“那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不是告诉我如何用毒砂了吗?” 他又一脸惊喜了! “不错!那……那就谢谢你啦。……等一下!” “哈?” 咸鱼停住了伸向怀中的手,“怎么了?” 小男孩看看她,“你先去洗手。” …………………… 眉娘子夫家姓蕃,同陈定的妻子亦是同族,大概这个年代宗族总喜欢尽量住在一起,东三道上的大姓除了姓蕃便是姓羊,其余也跟这两家略有点关系,只不过总会分出个亲疏远近。 说起母亲这个时间还没回家,小孩子说,今日又有客舍来问新酒之事,言语中似是说什么,过些日子说不定有一桩大生意,因而阿母忙去酒坊清点存粮了。 “这消息旁人都不知道呢,”小孩悄悄地说道,“我不白吃了你的糖,须得告诉你。” “过些日子?” “说是有好多人会来雒阳呢!”小男孩天真地说道,“那时该多热闹啊,肯定会有很多人来打酒,阿母就不必再四处求借银钱了。” ……听起来确实很美,咸鱼想。 院子里的土地翻过了,现下种了点葱姜,并一点韭菜。 虽说夏天的韭菜总会被人嫌弃,不过她胃肠坚韧得很,吃了无妨……总是比买菜强的。 到得上秋的时候,那些四方的太守将军来到雒阳,到时候必能多卖点猪肉,多赚点工钱,她这几日在乡下寻觅到一片杨木林子,又问过木料价格,觉得在城外买下自己运回城的话,又能省下一大笔钱。 ……到时先打个柜子,板子厚一点,要上锁的,任凭老鼠怎么啃也啃不穿的那种。 第12章 中平六年,八月二十五日,雒阳城中的气氛已经变得很奇怪。 大将军同常侍们的矛盾,每个小百姓都能讲出三个版本,有相爱相杀的,有势不两立的,也有暗通曲款的,这也十分正常。 毕竟何进起家是因为有一个美貌而得宠的妹妹,而安排他的妹妹来到灵帝面前的,正是这些常侍们,灵帝在位的日子里,他们何止是暗通曲款,甚至结为姻亲。 ……没错,被灵帝呼为“张常侍是我公”的那位常侍张让收了个养子,娶的正是何进的妹妹。 ……无论从汉灵帝这边算还是从何太后那边算,怎么算张让都是何进的长辈。 但就是这样亲亲热热的姻亲在灵帝死后很快翻了脸。 何进宣调的军队已至雒阳城外,太后却仍未下定决心诛杀这些曾经提拔她,并且支持她的宦官。 这对兄妹陷入了胶着状态,每一天都令无数人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城中倒确实乱哄哄地多了许多人,据传有兵马在城外放火,惹得人心惶惶,都逃进了城中,客舍纷纷涨价,柴米油盐酒肉也全部都水涨船高,羊喜囤的那些腌肉甚至成了硬通货,翻了好几倍不止。 ……这个难道就是傻人有傻福吗?! 终于就在今日,太后下旨,请大将军入宫叙话,这位大将军入宫之后,大概是被留下饮酒,迟迟未再出来。 但大将军府中渐渐怀疑起了另一种可能:如果大将军被太后扣下了,或是被十常侍扣下,又当如何? 在咸鱼来看,一点也不如何。 比起数月前刚刚购置时家徒四壁一穷二白,现在这间陋室已经很像点样子了。 卧榻、案几、毛毡、竹席、新换的窗绢,以及新打的橱柜,晚上吃过饭,便将饭菜塞进柜子里,小心锁好,万无一失。 这些日子城内外流言纷纷,正好证实了她的想法——纵使世事纷乱,天子脚下的雒阳城总归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这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最近又涨价了。买时算了契税三万多,数月之间,已经涨至五万! 见过这么赚的买卖吗?!简直赚翻了好吧! 美中不足的只有一桩,园中瓜果正是成熟时,老鼠吃不到厨房的剩饭剩菜倒也不气,每至夜里便跑出来啃园中瓜果,照样吃个肚儿滚圆。 ……老鼠咬过的瓜她是坚决不肯吃了,不过还可以送给其他的帮佣同事们吃,这年头还没什么人觉得老鼠和病菌有瓜葛,平民百姓也不舍不得浪费一星半点儿食物,因而她这么做,除了李二批评她是在收买人心之外,也倒没什么别的问题。 ……但老鼠猖獗的问题还是没办法通过鼠药来解决,这东西只要毒砂没杀尽,很快就秋风吹又生。 ……虽然有胜任铁叉的黑刃,一守就是一个晚上也真的熬不住。 关于抓老鼠这件事,少东家羊喜还给出了一个不同意见。 “小哥为何不拜一拜鼠婆呢?” “……鼠婆?” 汉朝人民秉承着“万物有灵”的信念,不管什么东西都可以供一供拜一拜,老鼠也并不例外,这种奇葩风俗据说在民间一直流传到民国,某些血吸虫病猖獗的地方还会拜瘟神。 鼠婆婆也不是雒阳城内的土著神,似乎也是从什么地方带过来的不入流的供奉传统,据说鼠婆喜欢吃油脂、腌肉、小孩子,当然最后一个没什么人供,这个封建迷信程度有点过分了。 ……是不是到了二十一世界也有人拜一拜黄鼠狼先生? 今天从肉铺里拿回来的是猪大肠,洗净焯水切好,下锅前咸鱼犹豫了一下。 她拿出了一个小陶碗,抓了几片猪大肠放进去,摆在了屋角的老鼠洞前。 “商量一下吧,”她小声说,“以后我每天都给你上供,别糟蹋我的菜园子了。” 【没动静,这算不算收下我的贡品了?】她有点不确定,【还用不用再加点别的什么贡品?】 【如果我有眼睛的话,我会说——】 【如何?】 【眼睛好痛,别让我再看你干的这些蠢事了。】 【……………………】 今天的猪大肠是用猪油炒的,盐加的对劲儿,葱段加的也对劲儿。 就是现在还没有辣椒,干起饭来不过瘾。 刚扒了几口饭,院门突然被急促地敲响了。 登门拜访的是脸色十分奇怪的张缗,他穿着官服就跑了过来,八月下旬,天气渐凉,他居然还一脸的汗。 “贤弟,快入内叙话。” 她引了张属吏入内,看了看自己刚吃了小半碗的饭,以及还有大半盘子的炒大肠。 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得客气一句。 “张兄可用过饭了?”她说,“若是未曾,不如在——” “你这些时日里,可还习练弓箭?” “哈?” 从石门沟相识到现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张缗是个十分和气的小官僚。 他的人缘是东三道上最好的,不仅因为他有职位权力,他本身也是个温和而懂世故的人,不管什么出身阅历性格的街坊邻居,他总能聊得开开心心,让人挑不出他的半点毛病。 这样的一个人,脸上自然总是带着笑吟吟那股讨人喜欢的劲儿,但现下张缗那张脸乌云密布,阴沉得就快下雨了。 “宫中大乱!”张缗半晌只蹦出了这么一句,“这几日间,恐怕城中亦不得安!” ……宫中大乱,也就是说大将军和太监姻亲终于打起来了?但是这和市井小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贤弟休问短长,”张缗态度决绝地说道,“今夜警醒些,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方是正理!” ……那行呗。 见少年口中答应,却并未去寻弓箭,眼睛还在那里瞟着炉灶,张缗有些不解,“贤弟此作何态耶?” “……我还没吃完饭。” 张缗顿时露出胸口被一柄大锤抡圆了劲儿狠砸一下的表情。 虽然几句话的功夫,大肠略有点凉了,但还是很香的,吃起来咯吱咯吱,颇有嚼劲儿。 她专心致志的吃饭,院外渐渐传来乱糟糟的声音。 趁着动荡还未及这条街上,有计较的连忙去打水,买柴,没计较或是甩手掌柜的则在激烈地分享和更新关于朝廷局势的新信息,批评大将军的冒进,以及宦官们的祸国殃民。 ……甚至还有批评她的!比如说——大家都出门来交换情报,怎么那个杀猪的外来户就仍是关门过自己的日子!若待夜里来了盗贼,哪个愚夫会帮他呢! 不帮就不帮呗,咸鱼将剩下的半盘大肠划进碗里,稀里哗啦拌饭吃完,收拾了碗筷之后,想想也出门挑了两桶水。 ……还排了半天的队。 入夜时的雒阳城原本还颇热闹,尤其是城北贵人和宫殿所在的那一大片区域,若是赶上什么假节,公卿宴饮,车水马龙,火把的光辉几乎能将半座雒阳城的夜空照亮。 但今夜确实格外的明亮。 那火把的光辉是混杂的,流淌的,与呼喝声,惨叫声,马蹄嘶鸣声裹在了一起,而后滚滚浓烟升上了夜空之中。 她坐在屋顶,背着黑刃,手持长弓,静默地注视着城北的夜空。 “你会开弓射箭吗?”熟悉而稚嫩的声音响起。 她转过头,向下看去,墙头上趴着熟悉的小脑袋,眉娘那个幼子阿谦。 “今夜纷乱,你阿母怎放你出来了?” 阿谦得意地挑挑眉,“我同阿母说要出来解手呢。” 第13节 “那解完手便回去吧。”她摇摇头,“回屋去睡觉。” “不是说今夜有大事?”阿谦睁大眼睛,“我怎么看不到呢?” ……大概小孩子就是这样,不管平时熊不熊,这时好奇心都会爆棚。 看她不说话,阿谦又开始问起新的问题。 “你背着一把剑吗? “你既会开弓射箭,又会舞剑吗? “为何从不见你用过? “你若有这般本事,如何甘愿做个杀猪的佣工呢?” …………………… 【你觉得他魅力值多少?我个人觉得,大概也就3-4左右,不能更多了。】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对于喋喋不休的小孩子并未在意,而是重复了一遍最后一个问题。 【你有这般本事,如何甘愿做个杀猪的佣工呢?】 今夜无人敲鼓打更,也就难以计算时辰。 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烛,没有任何一户点着灯光,也没有任何一户传出来任何声响。 吵架的,拌嘴的,睡不着打孩子的,或者几个孩子兄弟姐妹打群架的,以往那些嘈杂而有烟火的声音一瞬间都消失了。 一整条街仿佛陷入了沉睡,死气沉沉的平静。 只有轻微而不可查的脚步声响起。 咸鱼转过头去,在一片夜色中,正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摸向这边来。 大将军遭遇不测,西园八路禁军入宫诛杀宦官,又有奉车都尉董旻联合何进部将吴匡攻伐何苗。 但这些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几片乌云遮住了月光,半座雒阳城都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笼罩。 咸鱼在黑暗中站起了身,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根箭,搭在了弓弦上。 尽管这并非她最擅长的武艺,但她的动作依旧流畅而完美,不见半点生涩。 那几名盗贼很快便走进了六十步的射击范围内,但他们还未抽出武器,觅得目标,她还要耐心地等待一刻。 第13章 第一个盗贼终于选定了目标,那是一户还算殷实的人家。他站在院墙外面,比了比院墙的高矮后,又谨慎地束了束腰绳。 伸手时,腰间的环首刀也亮了出来。 这是汉军的制式武器,她想,如果不是黄巾余寇,就是附近哪位将军御下不严,令士兵趁乱偷偷溜进了城。 与城北需要禁军攻打的公卿宅邸不同,东三道上的人家不管穷富,院墙一般也就七八尺,谁家要是修个一丈高的墙,那真是相当体面,简直让街坊邻居眼红。 因而这样高度的院墙不需要什么爪钩攀附,只要扒住边沿,双臂一用力—— 箭矢在黑夜中闪着几不可见的微光,破开空气,扎进了那个盗贼的头颅之中! 盗贼双手一松,从墙上直勾勾地落了下来。 陡生变故,墙角下的同伙却未惊呼出声,一人立刻伸出手去接同伴身躯,另二人则抽刀出鞘,四处张望警戒起来。 遇袭不慌,这几个是职业选手。 她放下了饶他们一命的想法,而是重新搭上一支箭。 带着淡淡灰痕的白色尾羽穿过夜空,扎进了第二名盗贼的胸膛里,这一次他总算有机会在嗓子眼儿里挣扎出一声嘶嚎,再指一指方向: “敌——!” 乌云聚而又散,一轮下弦月重现夜空,将清幽光辉洒向雒阳城的每一条街道上。 月光之下,他们终于寻到了那个弓手的身影。 他立于屋顶,双脚分开踩在瓦片上,不见摇晃,一张弓正在慢慢拉满。 弓手的面容隐在黑夜之中,那一点寒芒却清晰无比! 这几人原是张懿麾下的溃兵,混于丁原军中,至雒阳后眼见满目繁华,又苦无立锥之地,便心思活络起来。趁着今夜城中大乱,偷偷溜了出来,想于雒阳城中做几笔不要本钱的生意,好歹也攒起个安家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遇到了这样的敌手! 此时还剩二人,若是即刻逃走,须臾间那名神射手也只能射死一人,另一人多半得以逃至拐角处,得以走脱。 但同伴惨死在脚下,怎能任由他们的尸体被此间蝼蚁欺辱? 况且他们四人本是一伍出身,若是丢他们在此,难保不事发! ——这些想法是事后咸鱼替他们脑补的,她觉得这样的生死关头,他们说不定会想得多一点,但她没给他们那么久的思考时间,他们也便没有思考那么久,二人互望一眼,发了一声怒吼,便向她奔来! 第一个人被射倒时,第二人已经奔至弓手院外,趁他抽出箭矢,重新瞄准的空档,一手扒住土墙,全身肌肉一起发力,便越了过来! 他落在院中,双目赤红地盯了屋顶上那人一眼,那人看身形似乎年纪不大,隔壁墙上还趴了一个吓呆了的稚童,正要哭不哭地望着他。 他是无暇去理会那孩子的,想来那个少年也无暇去管他。 但少年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又轻,又沙哑,如同并州初冬的寒风。 “阿谦,”他丢下了弓,从背后抽出的也并非箭矢,“闭上眼睛。” 平地无声,突然亮起了一道电光! 整条街道都在一瞬间被这道电光照亮!借着这道电光,这个并州来的士兵终于看清了少年的面容。 ……果然黄口小儿。 ……长得其实也不算丑,但就是莫名讨厌。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心中升起了这样奇怪的想法。 咸鱼算了一下自己今晚的收获。 一柄环首刀市价660钱,她loot到的是二手货,又有些磨损,折半卖掉也有1200钱。 四个人还能剥下三套衣服,一套衣服又有一二百钱,外加这几个盗贼谁也不是身无分文,凑一凑还有二百多钱,加在一起,一晚上就是2000钱的进帐!比她一个月的薪水还多! 尸体须得搬到巷尾的阴沟里去,等第二天随便什么禁军金吾卫巡街时拉走就是。 她扛着这一大堆战利品,满心欢喜地回家时,忽然看到隔壁窗绢上有道身影。 阿谦被惊慌失措的眉娘拉了回去,那道身影并非那个孩子,而是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看的眉娘子。 ……说是守望相助,一条街谁也没出门。 ……行吧不出门就不出门吧!反正她是5魅狗习惯啦! 八月二十六日,太监和禁军的战争还没结束,似乎周边地区的官员也带着守军赶过来了。 皇宫方向白天也在冒浓烟,偶尔风向一变,大家都被呛得直咳嗽。 ……终于也有这么一天,皇宫区域产生的空气污染扩散到平民区来了,真让人百感交集。 听说禁军已经攻进了宫中,虽然还没有完全占据整座皇宫,但天子与陈留王被十常侍们从北门带走,剩下的不过负隅顽抗的一些黄门罢了。 这就很尴尬,天子在的地方才是宫廷,现在雒阳城里没有天子,像个什么样子呢? 校尉们带着大部分禁军呼啦啦跟着奔出城北,追寻天子的踪迹去了。 ……据说太后还在宫里,太可怜了。 今天没什么人出来买肉,因此肉铺干脆也不杀猪了。 住在羊家的仆役们昨晚上彻夜未眠,拎着棍子站岗放哨来着,现在都去补眠了。 院子里只剩下一群平日不住这里的佣工,凑在一起做清洁,顺便聊一聊局势,见她走进来,大家突然变了个脸色。 她往哪一站,别人都闪开。 过一会儿,有人悄悄递过来个折凳。 ……然后继续闪开。 她察言观色不及格,谁能来告诉她,这到底是什么态…… “主君?” 羊喜磨磨蹭蹭地蹭了过来,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好像不太方便说出口。 她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男人一般什么时候,会对一个女孩子表现得这么扭扭捏捏?】 【你们这位少东家呢,其实算不得男人,但这个还是可以商酌的事情,】黑刃冷淡地说道,【但你不算女孩子,这个是不能商酌的,至少你不算正常女孩子。】 【……那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 “陆小哥……”羊喜终于开口了,“昨天辛苦了。” “……哈?”她眨眨眼。 少东家又犹豫一会儿,“你昨夜那些……那些东西,是不是要出手?” “……是没错,”她说,“少东家想买刀?平日我寻卖家都按500钱一柄出手,若是少东家想要,450钱如何?” 少东家终于大胆地看着她的眼睛了。 “你莫说谎,330钱一柄,必是这个价的!” ……是没错,但是,为什么无论荒野中路遇的小村庄,还是城中的市廛,亦或者是少东家羊喜,他们给出的收购价,居·然·是·一·模·一·样·的·呢?! 关于这个问题,黑刃勉为其难地安慰了她一句。 【你不是说,作为一只5魅狗,你已经习惯了吗?】 看到一贯同她不太对付的李二从眼前经过时,咸鱼突然喊住了他。 “李二!” 在佣工们面前颇有威望的李二不自然地转过头,神情复杂地望向这个少年。 “何事?” 第14节 少年冲他挑挑眉,“去打碗水来,我渴了。” 一脸愠怒的李二转身去给她打水,她再看看其他的佣工。 每一个与她目光将要相接时都赶紧避开,看得黑刃也感慨起来了。 【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破罐破摔了。】 傍晚时分,有人抄了城门口的告示回来了。 前半段写了一堆大家看不太懂的话,比如说“黄门常侍权重日久,不思报国”“滔乱天常,侵夺朝威,贼害忠德,扇动奸党”等等,后半段倒是十分容易看懂: 雒阳城中所有的黄门都是罪犯,因此城门不许走脱一个,城中亦不许窝藏,若是有人窝藏了太监,不仅此人治罪,一整条街的邻居们跟着一起连坐。 ……至于吗? ……而且皇帝还没找回来呢,听说满朝公卿都一路奔出城去追皇帝了,这是谁下的旨啊? 今天没有猪下水的福利,但是卖掉那一堆战利品时,羊喜少给了她二十钱,取而代之的是给了她一条腌肉。 “这个岂不是比那几十钱金贵呢?” ……理论上说也没错,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吃,还是先收起来吧。 好在家里还有猪油,摘个瓜煮汤,拌冷饭吃正好。 ……但是供品没有阻止鼠婆婆吃瓜的决心。 ……说不定多供几天就好了?她总是下不了决心为了一窝耗子去拆房子。 今天夜里似乎没有什么贼。 只有马蹄声在街上响起,似乎是禁军在街上巡逻。 偶尔会有呼喝声,不知道是不是在抓盗贼,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还蛮好。 今天应该不需要守夜了,反正哪个邻居也没大半夜不睡觉像她似的在房顶上坐着,阿谦也不出来了。 她这样拍死了一只蚊子之后,站起身刚想跳下房顶,街口处显出一个人影。 那一定不是贼,因为他的身形还未长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男孩模样。 但他特别慌乱,跌跌撞撞的逃进了这条巷子里之后,开始左右张望,四处寻觅藏身之处。 每一家,每一户,他都伸出手去推上一推,但谁家晚上会不关院门呢?又哪有他的藏身之处呢? 这孩子未着外衣,头上也是光秃秃连根簪子都没有,但身上所着中衣材质却十分精细。 待他离得更近些,脸上的惊恐与泪水也落进了她的眼中。 “救……”他忽然看见了屋顶上的人,立刻踉跄着跑到了她家门口,浑身哆嗦着,嚷了起来,“郎君……救救奴婢!” ……这是个小太监。 原来禁军晚上不睡觉并非是巡逻,而是在搜捕黄门。 铠甲碰撞发出的声音逐渐近了,道路尽头也隐隐现出一缕火把的余光。 城门口的告示十分明确:窝藏黄门是要治罪的,而且还是一整条街一起治罪。 这孩子也不是什么神清骨秀的男主或者男配脸,换身衣服就完全是个路上随处可见的初中生。 ……救他根本没有好处吧? “……进来。” 她跳下屋顶,拉开院门,让出了一个身位。 第14章 火光近了,脚步却未进巷中,只有寥寥数语在巷口响起。 也许是禁军在偷懒,也许是这条巷子较为笔直,一眼便能望到底,无可隐藏。 也许是故意不想让这只靴子落地。 她守在门口,小黄门躲在院墙下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脚步声渐渐远去,火光也隐入黑夜。 整座雒阳城仿佛又陷入沉睡,只有北方夜空中的火光未曾熄灭。 但谁也不敢出什么动静。 直到小黄门突然慌张地跳了起来! ……一只老鼠从他的头顶跳了下来,飞快地钻进了菜地里。 小黄门眼含热泪,嘴唇抖得跟筛子似的,没等说话,泪水就落了下来。 “奴婢,奴婢并非……” …………………… 难道说鼠婆想要的供品是这个小黄门?这有点不人道吧?况且这么大一个孩子怎么吃啊? 秋夜寒凉,小黄门只着中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模样有点可怜,还是带进屋里好了。 ……其实屋里也没暖和到哪去,她虽然是5魅狗,但她身强力壮不怕冷,是荒野求生冬季地狱版的专业玩家,自然不会考虑购置炭盆。 造坑倒是尚有余热,上面温着一壶煮沸过的山泉水,她倒了一杯递过去,小黄门却不接,只在那里睁着眼睛,迷茫地四处看。 ……她忘记只有她自己有黑视这件事了。 “喝点水。”她拉住他的手,把杯子放进他的手里。 小黄门抱着杯子呆了一会儿,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行了一个特别标准的大礼,“郎君大恩,结草衔环,不能报也!” ……杯子里的水也洒了一半,全洒席子上了。 “……宫中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待扶起来后,重新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这次小黄门终于可以坐下来慢慢喝水,讲一讲宫中发生的事了。 “那几日……人心不安,人人都看着张公的脸色,而张公亦看太后的脸色。 “大将军三番五次地逼迫太后,若太后轻轻点一个头,常侍大人们便将要人头落地。” “但是太后不同意?”她问。 提及于此,小黄门转身向着北方磕了一个头。 “太后是重情之人,是奴婢们连累了太后。” “十常侍为何会与何进如此水火不容呢?” 小黄门沉默了一会儿,“奴婢入宫不过三年,所知不过以讹传讹,恐污郎君之耳。” “反正该死的都死了,”她说,“不该死的估计也死了,说说也无妨?” ……好像这话有点不对劲,至少在黑夜里,小黄门的脸上露出了很纠结的神情。 但他最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宫中传言,此皆党人遗祸,袁本初造谗言于大将军之侧,欲尽诛宫中黄门,以告天下。 “但郎君细想,天下之人皆可杀十常侍,大将军身受提拔之恩,怎能如此呢?” 好的,曹操的异姓兄弟袁本初是个喜欢传谣言的人,记在小本本上。 “何进既为大将军,为天下苍生决断也是常理,何况城中尽有传言,十常侍专权横行,横征暴敛,以致民不聊生,引发黄巾之乱,宦官们现下又如何能喊冤呢?”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愣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叩首。 “郎君所言是也。” ……虽然她不擅长察言观色,也能感受到那一瞬间,小黄门的复杂情绪。 之后的事基本上与市井传言也差不多了,何进谋事不密,几次进宫觐见何太后,都表明要诛杀十常侍,终于令十常侍下定决心,率先下手。 而后禁军开始攻打宫门,又放火烧宫,中黄门宿卫宫中,直守门户,与禁军僵持了两天后眼见坚守不住,张让便带着天子与陈留王奔去了北宫。 “禁军杀入宫中后,便关起了宫门,勒兵捕杀黄门,不论年少年长,见者即杀。 “除却宦者,宫中还有许多杂役,还有每日领命入宫做事的小吏,举凡没有胡须者,尽皆死于刀下。 “除了奴婢这等阉人,最惨的是那些优伶,其中有许多少年人,来不及解开裤带自证身份,便……” 虽然在描述几乎可以算作黑色幽默的场景,但无论她还是小黄门,都不会觉得那个场景好笑。 这个小宦官不自觉地又开始颤抖,但他只抖了一会儿,便平静下来,话语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度惊恐过后的麻木。 “奴婢从未见过那样的血,到处都是死人,还有割了喉咙,一时死不了,却还挣扎的人。 “好在宫中多珍奇,禁军中许多兵士杀得乏了,便四处搜罗宝物,奴婢便是趁着那个时机,装成了死人,而后方能遁出宫来。” 她在想小黄门的欲言又止是为什么。 宫中多珍奇,黎民犹饿死。 “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突然问。 小黄门的神情一瞬间变了。 庄重、崇敬、并且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严肃劲儿。 “先帝是贤明之君,郎君不可听信谣传!” ……她终于明白她当着小黄门的面骂十常侍,这孩子也不辩驳的缘故了。 感情十常侍还负责接锅的。 但为了确认一下,她最后又问了个市井间的流言。 “先帝曾向十常侍们要钱,这是真的吗?” 小黄门毫不犹豫地叩了一个首。 “大人们能为先帝分忧,幸也。” ……这真是一个“什么样的昏君都有人效死”的典型案例啊。 天色渐亮,小黄门受了一天一夜的惊吓,已经在席子上缩成一团,睡过去了。 第15节 四邻也渐渐起了声音,有舀水的,有生火的,有喂鸡的,还有说话的。 看起来靴子不准备落下了,她站起身,伸个懒腰,也准备活动活动自己,生火做饭时,巷外远远传来了一阵敲锅般的聒噪声,小黄门一下子便惊醒了。 “阉宦谋反,窝藏者同!见知不举,阖家徒流!” “……郎君?” 她摆了摆手,慢慢靠近门口,仔细听一听。 喊话的士兵进了巷子,一边敲,一边喊,整条巷子的人谁要是不曾被惊醒,那听力测试肯定是没办法过关了。 但任凭他怎么喊,似乎家家户户都在做自己的事。 士兵的脚步在她家门口停了下来。 ……是谁偷偷指认了吗?还是昨夜小黄门仓惶逃进来时,落下什么痕迹? 她微微弯下腰,浑身的肌肉开始慢慢绷紧时,隔壁陈定家的院门开了。 虽说整条街上的人都要连坐徒流确实过于可怕,况她又不是同大家熟识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尤其还是个不讨人喜欢的5魅狗,被检举揭发似乎也是正常事,但那一瞬间,心还是沉了底。 ……一会儿先打死士兵,再过去暴打孔乙己一顿,她想。 士兵一见他开门,立刻过去发问。 “你知道哪家窝藏了阉宦?” 过了几秒,孔乙己那个拖着长音的声调响起。 “在下要去提水,大人有什么见教?” 士兵很明显不太高兴,又问了一遍。 “我在问你,这条街上可窝藏了阉宦?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里都是清白人家,”孔乙己冷冷地说道,“从不曾听闻谁与黄门有什么往来。” 士兵愤怒地敲着焦斗走了,一整条东三道上都是孔乙己拎着水桶,慢慢悠悠磨磨蹭蹭的脚步声。 ……打个水也这么费劲。 家里多了一个客人,预留的水就不够用了,还得去打一桶回来洗漱。 她吩咐小黄门在家好好蹲着,暂时先不要出门之后,也跟着出去打了个水。 清晨的阳光照在这条尘土飞扬的肮脏小路上,时不时有哪家的妇人洗漱完毕,端着残水泼出来,避不避得过全看身手。 一条黄狗趴在路边,见到她便立刻站起来冲她狂吠,待她满脸不善的冲它刚走过去一步,狗子便立刻夹起尾巴,疯狂逃回院子了。 待她拎着两桶水回家的时候,孔乙己一脸颓唐的端着媳妇用过的残水,正在往外泼。 ……差点泼她身上。 不过作为另一个狗魅,这人也没说句抱歉,只无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准备回去。 “陈大哥。” “……何事?” “你必定知道昨夜之事,”她说,“为何替我隐瞒呢?” 孔乙己摸了摸山羊胡子。 “前夜之事,亦在众人眼中。” ……前夜?她差点都忘了loot那几个盗贼的事。 “郎君有仁德心,行侠义事,若在下为一己安危,恩将仇报,岂非禽兽?” 这还是陈定头一回很严肃地同她说话。 但她还是没反应过来。 “那邻居们呢?也觉得我是个好人吗?”她连忙追问了一句。 陈定点点头,“郎君确有品行,乡邻皆作此想。” ……她想想该怎么说这个话。 “那为何大家待我仍是如此冷淡呢?” 关于这个问题,陈定又皱起了眉。 然后那张瘦长脸迅速地垮成了孔乙己脸。 “虽有品行……”他纠结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该怎么说。 “但是?” “但不知怎的,还是觉得你这人,令人嫌弃。”他坦率地说了出来,然后不敢等她的反馈,端着水盆迅速地逃跑了。 似乎因为在外面站得久了,耽误了做活,屋里接二连三的响起了夫人的责骂声,以及孔乙己含含糊糊的辩解声。 至于咸鱼,她得在门口冷静一会儿。 第15章 虽然天子出城时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由太监背着,威仪全无,仓惶出城的——听说见到来救他的大臣时,还吓得哭出声来着。 但当他回城的时候,大臣们还是找来了全副仪仗,为这位少年君王架起了天子气势。 但是路两边并未留给市井小民仓惶叩首——那些地方是留给公卿官吏们叩首用的,皇帝带着陈留王,乘金根车,驾六马,在红云般的炎汉旌旗下缓缓驶入北宫。 随他一并进入雒阳的,除了原本扎根在这个帝国中枢的公卿大臣之外,还有日夜兼程三百里赶来护驾的并州牧董卓,以及他的五千西凉兵。 董卓虽是并州牧,但并非并州人,据说他甚至连并州都没去过。 他是西凉人,据说出身寒微,但战功赫赫,为先帝器重,因功封侯。 据远远偷瞄过他一眼的张缗说,这位斄乡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武勇壮,确实是位不世出的武将。 关于“不世出”这种评价的武将到底该魁梧到什么程度,街坊们有不同的看法,但大家谁也没资格亲眼见一见这位董侯的真面目,姑且信之。 但董卓带来的西凉兵马在街上经过时,大家确实见到了。 不仅见到,还窃窃私语了一番。 这群西凉人的确身材高大魁梧,骑在马上的姿态也十分稳健,一见即知是精锐骑兵。 但他们那个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的相貌和中原人很不相似,再加上他们的装束……怎么说呢? 在她看来并不以卫生闻名的雒阳城,在这群衣衫邋遢破烂的西凉兵面前,一瞬间成了真空无菌手术室般洁净的地方。 “长得有点凶。”羊喜第一个发言。 “妾倒是觉得还好,一看便是豪爽之人,说不定酒钱给得还痛快些呢。”眉娘第二个发表了一下意见。 “这群人跟羌胡蛮子呆久了,望之不似中国之人,留他们在城中,日后必生祸患。”孔乙己第三个发言。 “真脏!他身上有屎吗?” ……这个是阿谦的发言,声音还挺大。 那名骑在马上的西凉兵似乎听到了这句话,迅速地转过头来。 ……阿谦抓住她的衣角,特别熟练地藏到了身后。 于是身上带着黄褐色不明痕迹的西凉骑兵脸色凶狠地瞪了这名少年一眼,才重新转过头去,继续跟着队伍向前行进。 “我觉得你这样做不对劲。”她低头看看这娃子,眉娘一下子脸红了,伸手给熊孩子拉回去,拍了一下。 “惹了郎君不快,都是小妇人的错。” 咸鱼赶紧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姐姐说哪里去了。” 眉娘听了这么说,便眨眨眼,冲她笑了一笑。 今日天子回宫,西凉兵入城,大家都跑出来看热闹,这位酒坊的女老板也特意打扮过一遍,身着绛红罗裙,腰间系着素蓝底子的绣花缎带,耳边两枚小小的珍珠,乌云般的鬓间甚至还戴了一根茉莉银簪。就这一身打扮,再加上略施脂粉的那张芙蓉面,谁见了不夸一句贵气逼人? 【你挡着人家视线了。】黑刃悄悄地说。 【谁?】 她左右看看,以为是少东家在看过来,没想到目光一下子对上了跟着羊喜过来的少夫人。 少夫人穿的就低调多了,半麻半绸的棕色曲裾,头上也只有一根铜簪,似乎脸上连脂粉也没用,素着一张脸,眼神淡淡地瞥过来。 ……咸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溜了溜了。 这场宫廷政变虽说两败俱伤,但明面上背锅的仍然是先下手为强,又没能抵御禁军攻伐的十常侍,成了宫变中的钦定背锅侠,除了为首的张让那几个运气还不错,投河自尽之外,剩余宦官不仅头颅被袁绍砍了下来,悬于宫门之外,全家老小都一起跟着吃了断头饭。 现下皇帝回宫,不能缺了宦官服侍,但宫中的小黄门又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到晚上吃饭时,士兵又来了。 ……这一次是招人通知,宫中正缺人,谁家有七八岁往上,干净漂亮的男孩子,可以送进宫里包吃包住,除了要做个断子绝孙的小手术外,前途大大的好。 听到这个消息,抱着碗吃饭的小黄门默默将碗放下,趴在席子上,给她磕了个头。 “你想回宫?” 小黄门又磕一个头,“天子需得奴婢们服侍,奴婢是要回去的。” “鬼门关上走了这么一遭还要回去吗?”她拉他起来,顺便还有点好奇,“你就不能去寻你的父母,做工也好,务农也好,总比回到那么个伤心的去处要强吧?” “若是能够,奴婢原也就不必入宫了。”他平淡地说,“家中还需奴婢接济,怎能就此离宫呢?” 见过十三四岁小男生负责养家糊口的吗? 她现在算是见到了。 临行时这小黄门又十分郑重地给她磕了几个头,并且许诺日后一定要报答她。 ……她也想不出来什么地方会用到宫里的公公,据她所知三国时好像没出现过什么特有名的太监,十常侍一共十二个人,加在一起也不比新进城的董卓名气来得更大。 但董卓究竟具体做什么坏事了? ……灵帝的烂事儿已经干得更多了,她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总不能比灵帝更烂吧? “悬鱼!悬鱼!” 出门一看,夕阳西下,恢复元气的阿谦趴在墙上,指着她家的小菜园,“你的瓜还不收!被咬坏了吧!” …………………… 第16节 小黄门临走时,突然问了她一个想不到的问题。 “奴婢这两日在郎君家中,偶然听到街上小童所唱歌谣。” “歌谣?” 小黄门踌躇了一会儿,终究没说下去,只是又叩了一次首。 “郎君保重,奴婢去了。” 虽然是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但那欲言又止的神态,总好似心中藏着一件可怕的事。 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呢? 八月二十八,朝廷大赦天下,改元昭宁。 董卓入城之后这几天,不管朝廷公卿都在忙些什么,东三道上的手工业者和服务行业人员是忙得不可开交。 首先那些禁军,按照小黄门所说,进了一次宫,就算袁绍约束着不令他们抢掠太过,到底不能空手而出,人人都抢了些宫中的东西,市廛里到处都有举止鬼鬼祟祟,神情又十分兴奋的士兵,拉着各路掮客偷偷出手宫中财物,咸鱼也没事就去转一转,甚至还真花了三百钱就买到了一盏形状颇为精美的宫灯。 除了禁军,领到朝廷封赏,被雒阳武库装备得焕然一新的西凉士兵们也开始在城中产生了存在感,这些人打仗时大概悍不畏死,花钱上也是一样的大手大脚,虽说有些粗鲁霸道,在客舍中也常令老板感到头疼,但绝对是肉铺和酒坊的好主顾。 生意一片兴隆,房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当初三万钱置下的房子,现在已经涨到了六万有余,每天都有掮客来附近问一问,有没有哪个街坊邻居愿意搬去城外住?城外空气清新,地价低廉,六七万钱可以购置一个小庄子,外加两匹骡子,一头牛,说不定还能再加个小马驹呢! ……她算了算,她这几日靠着打强盗和帮着少东家倒腾点之前存下来的腌肉,存了三千钱,加上这套房子,可得约七万钱,要不真就出城买个庄子? 百姓们以为生活已经回到正轨,而且说不定日子应当过得更好一点时,一场浩荡的风暴正从朝堂上掀起。 八月三十日,已拜为司空的董卓在朝会上提出废立事,认为刘辩软弱,不能为君,而陈留王刘协不仅聪慧贤能,而且是董太后养大,号为“董侯”,正令董卓感到亲近。 朝中公卿大臣虽然愤怒,却不敢言语。 董卓带来的这支西凉兵马再也不是疾行三百里而至雒阳时疲惫邋遢的模样,而是一支令人感到畏惧的骑兵,袁绍去后,禁军亦落入董卓手中。 新帝将要登基的消息传到东三道上时,咸鱼正在忙着杀猪。 今天的生意还是一样的红火,以至于听了新帝登基的消息之后,大家议论纷纷时,也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 “先帝钟爱董侯,这确是真的。” “那也不能如此儿戏地废立皇帝。”羊喜嘟囔了一句,“天子的威仪何在?” “纵使再废立一百个皇帝,跟我们这些小民有什么关系呢?”另一个佣工小心翼翼地看了咸鱼一眼,“陆小哥觉得如何?” ……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再说她也没感觉到天子有什么威仪。 刚想摇头时,少夫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在?” “夫人有何吩咐?” 少夫人看了她一眼,又有意无意的看了李二一眼。 “明日你先不必出城收猪,帮他们去送一趟猪肉倒要紧。这几日天气寒冷,尽可今晚杀好,明晨送去。” 明日便进九月,天气更加转凉,她本来真是想偷偷在城外看个庄子的,听说不令她出城,心中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也不错。 秋冬又不能种地,白荒废半年的庄子,还不如明年春天时再考虑这事儿。 买个有池塘的小庄子,里面种上莲花,再养点鱼怎么样? ……反正再等几个月而已,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第16章 考虑到陆悬鱼这位帮佣虽然勤快、老实、力气大,但一开口总能莫名其妙的惹到别人,甚至有时还未开口,就惹到了别人,因此派给她的活计要么是单纯杀猪的力气活,要么是去城外收猪这种甲方活,真让她出门同城里的顾客们打交道倒是头一次。 送猪肉的这户人家在贵人区,也就是城北,虽然仍然是土路,却比城南明显宽阔了两丈有余,往来路上的大半是乘车的贵人,小半是推车过来送货的劳动力,偶尔听到马蹄响时,麻烦就来了。 因为你得赶紧将推车靠至路边停下,否则随机会发生以下四种情况: 1.骑士是个品行高洁的贵族,在城内骑马时不仅小心,而且没脾气,见你挡了路,只会默不作声地绕道而行; 2.骑士是个品行比较正常的贵族,在城内骑马时小心,但不是没脾气,见你挡了路,要不就喝斥你一句,要不就抽你一鞭子,然后再继续向前; 3.骑士是个飞扬跋扈的二代,在城内骑马也看心情放飞,见你挡了路,没空喝斥你,更不会纡尊降贵的停下来抽你一鞭子,而是会玩一把重骑兵游戏,直接冲过来,踩翻你的小推车,有可能还在你脸上印个马蹄印儿,再飞奔而去; 4.骑士不仅是个飞扬跋扈的二代,不仅从你身上踩过去,而且人家出行怎么能不带侍从呢?没抽你的鞭子当然是由豪奴来代行啦! 听过好心伙计的“北城区送货攻略”之后,咸鱼小心翼翼,听到马蹄声便赶紧停在一边,候着贵人先过去,饶是卯时出门,断断续续竟然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指定送货地点。 开门的是个老仆,待得她说明来意,正准备卸货时,院内传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听不出什么感情,只是清清朗朗,珠圆玉润,堪称配音演员水准,让人不觉想多听几句。 “何事?” “郎君,是送肉的商贩到了。” “你令他来我这里,我有些事要吩咐。” ……她瞬间不觉得这声音好听了。 ……就她以往经验看来,多半是送上门的猪肉有问题,甲方准备喷人了,要不一位住在城北的贵人跟她有什么话说呢? 这座宅邸十分宽敞,但并不如她想象那般豪奢,只能说是朴素大方,打理得也十分精心仔细。 院中种了些不明的花草,散发着一股幽静而馥郁的香气,草丛中还真养了一只仙鹤!见她进来,还歪着头看了一眼。 不过当她多走了几步,立在主室的台阶下时,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这宅邸内的香气并非自花草而出,而是出自这间屋子。 案几后坐着一个年轻士人,头戴束髻冠,身着蓝灰直裾,除却腰间配了一枚玉饰外,周身再无点缀,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听到院中的脚步声,他抬起了头,于是那张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无懈可击的脸,展露在她面前。 ……难道半空中有个隐形的灯光师吗?就照着他的脸打? 这人一抬头,整个世界好像都调亮了两度。 顶着那张脸,咸鱼心中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可以靠脸吃饭,那肯定就是这位了。 不过这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士人现在不打算刷脸,他看了阶下的布衣一眼,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有点尴尬,上台阶到底要不要脱鞋?进屋肯定是要脱鞋的,但是这个长廊呢?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脱鞋上台阶,进了屋子。 至于袜子上有补丁什么的……她连袜子都穿得起,在雒阳的平民阶层里也算个体面人了!出城看看,还有那么多衣不蔽体的老百姓呢! 他看了她一眼,一边翻册子,一边开始同她说话,“你是城南羊屠家的佣工?” “是。” “送货来此?” “是。” “辛苦了。” ……这什么对话,一个住在城北的贵人喊她进来,总得有点什么理由和目的吧? “这是小人的本分。” 自带灯光师的美男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翻开之后,和颜悦色地看向了她。 “今日之后,不必再送肉来此,将账目结一下吧。” !!!!!! 她一瞬间扑了上去。 “我家的肉哪里不如郎君的意了吗?是不够新鲜吗?是郎君喜欢吃瘦肉我家送的猪太肥了吗?还是谁家压低了肉价?若是如此,郎君千万不可偏听偏信,我家的猪肉素来都是当天杀当天送,送来郎君府上一律是精挑细选最好的——” 美男沉默地盯着她看。 ……真不能怪她聒噪!她出门送货第一天!弄丢了东家一个大主顾!哪怕说是质量问题价格问题,谁会来接这口锅啊?!她要是东家,非得让她回家吃自己去! 美男好像还是不为所动,她心想,要不偷偷打他一顿,打到他服软求饶,继续买她家的猪肉怎么样? 【冷静点儿】黑刃看不下去了,【你还是个守序中立呢。】 美男可能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开了腔。 “我并非对你家的货物不满意。” 那是对价格不满意? “我已辞官,将回故乡,”他说,“因此才要结清账目。” ……话虽这么说,但她不管账目,她应该回去报告一声,让负责结清银钱的伙计过来才对? ……咦? 她此时忽然想起来,那个平时负责结算各家账目的伙计,今天出城收猪去了。 有点奇怪,老板娘为啥派他去呢? “小人明白了,”她想了想,“但郎君吩咐得突然,小人并未带账本过来,可否明晨再来?” 美男看了她一眼,“我府中亦有账册,你可信得过我?” “郎君说笑了,”她有点尴尬,“小人连郎君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怎谈得上信不过呢?” 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美男看向她的目光温度越来越低。 ……她肯定说错什么话了。 “我明晨便将离城,无暇处理此等琐事。”他最后还是没给她赶出去,而是用平静而不起波澜的语调说道,“若你带回去的银钱不足账上数目,尽可告知乡邻,言说守宫令荀彧短了肉铺的钱。” ……她这5魅狗,出门去说别人坏话大概也没人信,何况这人听起来名声就不错,还长了这么一张脸呢? ——你长得帅,且由你说。 反正真要是短了肉铺的钱,她肯定也有办法追上把钱要回来。 作为一个难得知书达理,守了三个月国孝的官员,这位守宫令府上的肉确实吃得不多,算上近期肉价上涨,也只有二千多钱而已。 第17节 猪肉钱结算过之后,守宫令大人并没有急着放她走。 “雒阳城中,近日民生如何?” “托天子的福,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荣。” 他微微侧了头打量她,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眉头皱成一个奇妙的角度。 “哪位天子?”他问。 “每一位天子?”她小心地回答。 美男又一次一脸省略号,而后他站了起来。 当他起身时,缭绕在室内的馥郁香气如流水一般,潺潺流淌起来。 “既如此,便不打扰你做活了。” ……这位大人还挺彬彬有礼,连谢客都说得这么客气。 只是在她躬身而退,正准备离开时,他又喊住了她。 站在廊下的青年如修竹玉树,带着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的美貌光辉望向了她。 “迨天之未阴雨,”他说,“亦不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您这话什么意思?” 青年滞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替我劝你家主人一句,少进些猪。” 虽然这位大人只是随口拽了个文,提醒她未雨绸缪,她也确实准备如此……但两个人想的事情是完全不同的。 ……她怀疑少东家后院起火了。 眉娘子只需要一笔救济钱,羊喜当初做假账时也赌咒发誓,说是只要外放的利钱回来,必然将这个窟窿补上,但一次假账没有被抓,二次没被抓,三次也没有。 做假账就成了羊喜新领悟的技能,并且越来越熟练,不需要陆悬鱼的帮忙,他也可以将贪污的那点自家钱塞在各个采买项目里,以达到骗过媳妇的目的。 但少夫人的会计技能也跟着升级了。 每次看到城外采买账目都做得乱七八糟,因而不得不跟着点灯熬夜理清账目的老板娘一次看不出,二次看不出,看了俩月怎么也不可能看不出了。 做账目的伙计是羊四伯留下来的人手,精明强干,十分受器重。 派他出城收猪与其说是收猪,不如说是去核实那些账目。 ……这么一想,咸鱼顿感大事不妙。 待那伙计回来的时候,羊喜的软骨头是吃不住媳妇一顿打的! 吃得住也吃不住他亲爹的一顿打! 那岂不是要供她出来?! 但她所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那个出城的伙计当晚并未回来。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也没有。 就在肉铺的大伙觉得这人多半弃下妻儿,自己卷款跑路时,雒阳城也开始变得不正常。 第17章 农历九月,又称暮秋,地面逐渐开始结霜,早晚越来越寒凉,再加上之前数次大疫的前车之鉴,柴火木炭的价格开始缓步上升了。 除了那些瘫在城根儿下晒太阳,能不能活过冬天全靠运气的流浪汉之外,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是要早早将柴火储存起来的,家中汉子勤快些的,便去乡下买好运进城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如孔乙己那种,就去市廛上买现成的。 冬天的院子自然是种不了什么东西的,正好可以堆起柴草,用防水的油布盖上,省得受潮。 美中不足是这种柴草堆特别易燃,要是放在现代,一条街都是消防高危区域,连井口为了防止井水结冰,都要盖上草堆。 然则薛定谔的火灾总比板上钉钉的受冻要强,因而大家还是要忙忙碌碌,拉柴草回来。 但是现在大家轻易不敢出城了。 最早进入雒阳,准备替大将军何进分忧,铲除十常侍的并州刺史丁原同太尉董卓拉开阵仗,对峙起来了。 大家的兵营都在雒阳城郊,再算上何进何苗被杀后,群龙无首的西园禁军,城中人心惶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总有人孤身出城后再没回来,也有商队进出城时,遇到军队打劫,被收缴个倾家荡产。 前者大家议论纷纷,除去卷款跑路外,也说不定是被捉进了军营,成了苦役; 后者虽也不正常,无论并州还是西凉兵马,在雒阳人看来都如蛮夷一般,总得忍一忍,待风波平息,候着他们各自离去,才算重归太平。 普通百姓比较关心待他们离去时,还来不来得及囤干柴; 肉铺比较关心待他们离去时,究竟还能不能交还那个记账的伙计。 咸鱼拎了一副简单清洗过的猪肚,准备回家研究怎么吃时,隔壁眉娘家正热闹着,引了街坊跑来看。 两个酒坊的伙计拉了一车柴火,正往院子里运。 看枝条上颤巍巍的松针就知是上好的松木,放在院里晾晾干之后,不单能生火做饭当柴烧,里面的松油提炼出来,还能缠几个火把留着应急,便宜极了。 ……就是周围街坊的目光不太友善。 平日里见了她经常会假装没见到的街坊阿姨,今天十分热情地招了招手。 “小哥可买柴了?” 她抓抓头,“还不曾。” “这一车柴,若去市廛上买,岂不要几百钱?”阿姨撇撇嘴,“还是松木的!快不要一千钱了!也就她能运得进来。” 话音落了,她看看阿姨,阿姨看看她。 察觉到阿姨需要一个捧哏的,咸鱼连忙又问了一句,“眉娘子竟有什么门路不成?” “说是有位西凉军中的都尉时时去酒坊喝酒,颇照顾她。”阿姨嗤了一声,“当初他们入城时,你可见了?跟羌蛮胡子有什么区别?那样的人,她竟也能弯得下腰去奉承!” 呃,这句该怎么捧? “来的都是客,”她委婉地说道,“你我这等小老百姓,拿那些西凉兵又有什么办法?自然是尽量奉承着,平安无事为上。” 阿姨瞥了她一眼,还有点不太友善。 “呵呵,”她发出了一声冷笑,“谁让咱们东三道上,只出了这一个美人儿,自然多怜惜些。只是陆小哥也当警醒些,别为了那等女人,到时倒真同西凉兵起了争执。” ……………………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一大车的柴火归置妥当,伙计们收拾走人,街坊们也各自回家去做饭,留眉娘子一个在院子里打扫,一抬眼便见到也正准备回家做饭的少年。 “陆小哥,你这几日可是要买柴火?” “嗯……我倒是不急,”她斟酌了一下,“待城外那些闹哄哄的兵马走了,再出城也不迟的。” 听了这话,眉娘子停了扫帚,伸手便去扛柴火。 她吃了一惊。 “姐姐这是做什么?” “这几日城外不太平,你先从我这里取些柴去用便是。” 眉娘一边说,一边抱了一捆下来,便要往她家走,吓得她整个人有点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 “若我缺了,向姐姐借便是,这几日干柴这么贵,何必……” “你这屋子,不像孤身一人的汉子住所,收拾得倒干净!依我看,未出闺阁的女郎住着也不差!” 放下柴火后的眉娘站在咸鱼这间陋室里,环视一圈,评价了一番。 “若不是见你清早出门去铺子,黄昏下工才回来,每日里这屋子半点声响也不闻,真要疑心藏了个替你收拾家务的娘子。” “断然没有,”她连忙道,“我这般既无家业又无亲友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小娘子会看上我呢?” 这回换成了酒坊的女老板瞥她。 ……难道她又说错什么话了? 收了人家的柴火,给钱人家也不要,还人家柴火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还,这就比较麻烦。 咸鱼想了想,决定拿猪肚当谢礼,当然这个人家也不一定会要,但好歹也是个态度不是? 意外的是眉娘并没有推拒,而是笑吟吟地收下了,还加了一句。 “这东西做个汤正好,反正我要生一回火,你也过来一同吃饭,岂不是便当?” “这怎么好!”她赶紧拒绝,“我这一碗饭极容易打发的!姐姐拿了自去便是!” 眉娘呵呵哒了一下,“又不要你真同哪个西凉兵起了争执,怕什么。” ……背后嚼舌根真是不成。 咸鱼在家也常做猪肚汤,总能尝到不太喜欢的内脏气息,但眉娘这一碗猪肚汤做得极有水平,又鲜又甜,只是阿谦闷头扒饭,不太高兴,看得她有点心惊胆战。 虽说汉朝时期民风还凑合,至少没有后面一千多年那么高标准严要求,但是冒冒失失男装状态下跑寡妇家里来吃饭,心里也还是有些忐忑的。 正嚼着一条猪肚,心里琢磨着该说点什么打破冷场时,外面马蹄声响了。 暮霭沉沉,百姓皆归家,会在城里这样奔驰而过的,就只有西凉人的那支骑兵。 百姓们盼着他们尽快离开,但每日都有新的兵马入城,谁也不知道董卓到底要调多少兵马上雒,以往贵人当中有骑马不仔细不小心见到路上有人就当没看见的,但有名的也不过那么十几个绮襦纨袴子弟,小心避开也就罢了,况且这些公卿贵族骑马时撞了人,自己也容易从马上摔下来,至少是个两败俱伤。 但西凉骑兵不同,这群能在马上吃喝睡觉的西凉人是完全不担心摔下马这种幼稚问题的,凉州马又颇为力大沉重,被这样的马撞飞,再踩踏上去几脚,非死即残。 “又是西凉蛮子。”她没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 阿谦抬头看了她一眼。 ……尴尬。 眉娘倒是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拍了拍儿子的头,“吃好了?吃好了便去吧。”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主人家起身去寻油灯,她赶紧也奋力扒起饭来。 “若是这群西凉兵赶紧走了倒好,看这架势,怕是过几日阵仗更大些了。”眉娘叹了口气。 “姐姐也嫌弃他们?”她抬了一下头,“那些西凉兵也颇照顾酒坊吧?” 第18节 灯火旁那张十分秀丽的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但她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眉娘很不喜欢西凉人,她想,“冬日里酿酒也麻烦,姐姐为何不将酒坊停些日子呢?” “我倒也想,只是阿谦须用钱呢。”眉娘微微一笑,“我为他寻了个老师,这些日子就要将束脩钱攒出来了,待得来年开春时,不要他再去酒坊帮忙,也去认几个字,岂不是好?” 读书识字当然是好的,但是学来有多大的用呢?不用说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就是跟士人沾亲带故的陈定,不也连一官半职都没混到吗? 但哪怕是5魅狗,也不会把这种话讲出来的。 “姐姐原来因着这个,才不愿关掉酒坊,那万事也得小心些,”她说,“我看这城里没什么人管得了那些西凉兵,部尉们也束手无策呢。” “关了酒坊哪里又有钱呢?现下城中什么东西都贵,”她用胳膊支了头,似是漫不经心地同她聊天,“你也每日做活,难道羊家妇对着你们,还能漫手撒钱不成?” ……这个话题也不对劲,还是不要再提了。 城外的对峙并未持续许久,丁原为董卓所破,那些乱兵也渐渐被收拢了起来。 市井间有了新的传言,说这两位并非真刀真枪在城外对阵杀敌决出的胜负,丁原帐下原有个十分器重之人,临到头来却倒戈向了董卓,斩了丁原的头颅,如此方才决出的胜负。 董卓除了收编丁原的人马,西园的禁军也归于其麾下,一时间如日中天。 ……至少并未在城中打起来,对于百姓们而言,还是庆幸万分。 但到了这一日黄昏,她自城北送猪肉回来时,发现街坊邻居们又一次聚在眉娘子家门前。 院落大开,眉娘也不在,只有一个惊慌失措,坐在地上啼哭不止的阿谦。 “陆小哥可曾听说?”一个街坊立刻凑了过来,“眉娘子出事了!” “……何事?” “未时过半那会儿,据说是西凉兵去酒坊打酒,见她生得美貌,便掳了她,上马出城去了!” 可曾报于部尉? 这个问题她还没问出来,周围叽叽喳喳的街坊们已经议论起来,据说一听了消息,陈定便立刻跑去报官了,只是天子拿董卓都没有什么办法,雒阳城中还有什么人能管得到西凉人呢? 在一片嘈杂纷乱中,阿谦突然见到了她。 “求你救救我阿母!”这个找她要糖吃,又教她怎么打老鼠的小男孩儿此时哭得嗓子嘶哑,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求你救她回来啊!” 【你要想好,】黑刃突然出声,【这可不是黄巾流寇。】 【……不错。】 【那妇人也不是你的知交故友,】它的声音十分平淡,甚至称得上冷漠,【难道你要管这一条街上所有人的死活吗?】 第18章 城郊一共三股兵力。 城北隔河处是丁原的并州兵马,城西则是西园禁军,董卓的西凉兵原本安营在城西二十里处的夕阳亭,现下已经搬到雒阳西南郊。 大致方向知道了,但问题还没完。 那几名劫走眉娘的西凉兵究竟属于哪位将军的部下? 但凡安营扎寨,必定是两千人为一营,市井纷纷谣传董卓不断地从陇西调来西凉兵马,因而原本只有五千人的营寨现在变成了浩浩荡荡一大片,颇为壮观。 好在闻讯而知的张缗倒是逮住了几名酒坊的伙计,细细问询下,终于有一个伙计想起来些什么。 “那位都尉似是提起过,今夜牛将军将来赴宴,须得早些出城去!” 西凉军中只有一位姓牛的将军,便是董卓的女婿牛辅。 ……但问题是,谁知道牛辅去哪里赴宴?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再等下去也没不会有什么帮助,反而城门一关,明晨就当真找不到人了。 “就这样吧,我边走边找找线索。”她冲众人抱了抱拳,“虽说不能保证将眉娘子带回,但必尽全力。” 街坊们互相看看,有出来叮嘱她不要逞强,寻不到便回去的,也有见她没吃晚饭,拿了两个饼子过来的,最奇葩的是待她出了这条巷子,还有个少东家在等着她。 最后一丝夕阳落在巷口,照在他可怜巴巴的脸上,别说她了,看得黑刃也要同情起来了。 “有何吩咐?” 他迟疑了一会儿,递过去一只钱袋。 “这里有三千钱,”他小声说道,“若是西凉人要你出赎金,你给他们便是。” “……郎君出这个钱,”她说,“少夫人知道吗?” 羊喜一惊,“你必不会去讲的吧?” “我不讲,少夫人便不知道吗?” 这个幼儿园级的问题难住了少东家,思前想后,还是爱情占了上风。 “她便恼怒,也不过罚我几顿饭罢了!” 【这个就叫无知者有福。】黑刃感慨了一句,【这样的草包竟然也能顺顺当当活到现在。】 咸鱼倒是对少东家的幼稚行为麻木了,揣起钱袋出城时,问了黑刃一句。 【这钱要怎么用?】 【你可以拿它买点上好的油脂和丝绸,】它说,【犒劳我这些天以来给你的帮助,以及接下来很有可能带给你的帮助。】 【你也觉得给西凉人钱没什么用?】 黑刃的声音直接响在脑海里,不辨男女,也很少有什么语气词。 但是这一次,它的轻蔑溢于言表。 【用剑拿不到的东西,靠钱也是买不来的。】 比起几日前,城郊肉眼可见的萧条许多,偶有进城的也是商队,几乎见不到孤身一人进城的身影,更不用提此时出城。 因而她出城时,守城的士兵还好心劝了她一句。 “这时辰出门,你活腻了吧?” 她想想,点点头,“有可能。” …………………… 一轮金乌缓慢地落于地平线下,远处见不到炊烟和人家,星星点点能见灯火处,只有西凉人的军营,绵延成片,与城外的暮霭合为一体,仿佛蹲守在黑暗处的怪兽。 她能与整座军营为敌吗? 不能。 如是贼寇,她有信心在数十人甚至百人面前,冲破防线,斩了首领的头颅。 但军队不是这样的地方,她斩了一名首领,下面自然还有无穷无尽的偏将、都尉、什长,他们仍然能将士兵整合起来,前赴后继。 所以她得想点什么办法。 箭塔上的士兵们正在交谈,聊起这几日的收获,比如说打劫的村庄,抢来的女人,以及畅饮的美酒。 雒阳真是个好地方,他们如此赞叹道,这里的富庶与安逸岂是困苦萧条的西凉可比? 但这些人凭什么享受这样的生活? 还瞧不起他们这些镇守边关的将士? 将军带他们上雒,就是为了拨乱世,反诸正,让这个世界变得更讲道理一点! ……听说再过几日,将军会带他们发一笔大财,什么大财? 戌时鼓已敲过,她一座军营接一座军营边缘观望,始终没见到什么牛将军的车马。 营寨大门都关得很严,她在外面想听一听营中士兵说点什么,结果这些西凉人的方言听得她痛苦无比。 营中忽然传来几声呼喝,哨塔上的士兵看了一眼,挥了挥手,打了个手势。 寨门开了,几个民夫从里面推了一车血淋淋的东西出去。 士兵探头向下望了一望,“今日将军们酒喝得不顺?” 塔下开门的士兵骂了一句,“还不是受了那些关东贼子的气!” 她小心地靠在木栅栏上,隐在阴影里,一边盯着那车血淋淋的东西看,一边思考他们在讲些什么东西。 但待得民夫将那车推出来时,她终于看清楚了车上装着什么。 牛辅今天的酒喝得确实不顺。 阿舅能全据雒阳,靠的是赫赫威名的西凉铁骑,而非关东世家!他现下亲近士人,征召名士,低三下四的态度已令军中将士们不满,更不用提竟然还给那等弃官而走的袁绍等人授以官职,以示亲近之意! 那班公卿士族,哪会给西凉人什么好脸色看! ……但雒阳的醇酒,的确甘美,多饮几盏,便不觉自醉。 “那王匡的府邸,我向太尉求了数次,皆是不许,”李傕也趁机发了个小牢骚,“太尉一片赤诚,只怕朝廷看不见呢,各个板着一张脸,连笑模样也不见几分!” 帐外寒风萧瑟,已渐有凛冬之感,帐内火盆却烧得旺盛,温暖如春。 几名将领各自抒发胸中郁气,喝了一轮酒,又觉得有些无趣了,就着李傕的牢骚,另一名偏将倒是出了主意,“刚刚那群丧气妇人死便死了,现下空喝酒也无趣,不如换一批再进来?” “也好,”牛辅摸摸胡子,“挑几个好的来,将帐中血迹清洗了去。” “今日正有我手下都尉带回来的酒坊女子,虽无胡姬之色,倒也可取来一乐,”偏将笑道,“或可入将军之眼。” “身段如何?” “依小将看来,堪为楚宫之腰。” 牛辅起了兴致,“那便唤来!” “这些,都是从营中推出来的吗?” “是,都是小人推出来的。” 军营旁不足半里的村庄,已变成一片废墟。 她似乎对这些低矮的泥墙还有点印象。 虽说每一间茅草房里住着的人都差不多的小心翼翼,憔悴麻木,但他们总归还是想要活下去。 而现在这个村庄变成了营中钦定的抛尸地。 第19节 那些西凉人甚至懒得遮掩一下。 十几具扭曲而血腥的女性尸体就这样被随意地丢在了这里。 衣不蔽体,死不瞑目。 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剥下那名监督民夫抛尸的西凉兵身上所穿衣物。 衣衫上有没有血腥味儿?她仔细闻了闻,还是挺淡的,她下手很小心,并没有让他见血。 “我们回去吧,”她对那名民夫说道,“再帮我一个忙,你就能回家了。” 这座军营里每天都会送进来一些女人,也会拉出去一些女人,这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其中年轻的,乖巧的,有姿色的,能博取将领欢心的女人,也许会成为他们的姬妾,哪怕是被互相转送,也比丢在军营中,凄惨而痛苦的死去要好得多。 而送进来的那些女人,大多又比她们的父兄或丈夫要好运一些,毕竟她们还有最后一点选择的机会。 而那些人已经没有了。 但这也称不上什么值得指责的恶行吧?奔着那间营帐而去的西凉兵漫不经心地想,那些关东人,雒阳人,岂不是祖祖辈辈都享受着太平富足,如此安逸地生活在这里么? 现在换他们在这里享用这富庶的土地,还有土地上的女人,这哪有什么不对呢? 他掀开帐篷,昏黄的豆灯下,那些披头散发、瑟瑟发抖的女人抱在了一起,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还真不太容易找到那个据说略有姿色的酒坊女。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 有敌入营!须得立刻报之—— 他其实是个训练有素,十分警觉的士兵,只不过没能发出示警,便软弱地倒下了。 帐中一片尖叫哭喊,她耳朵都要聋了。 但这竟然也不会引起附近士兵的警觉,不远处甚至还有西凉人开起了下流玩笑。 她可以吹熄灯盏,让帐篷里一片黑暗,这样她们看不到她的面容,不知她身份,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她却可以寻到眉娘,悄悄来到她身边,将她打晕,然后带走。 否则惊动了兵营,她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能不能带走眉娘却难说。 但是,眉娘呢? ……广阳门里东三道上据说十分泼辣的这位酒坊老板,连看也不敢看她,抱着头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要不是那件衣服看着眼熟,她还真找不出来。 “……眉娘子?” 咸鱼伸出手去,碰了碰她。 那张脸终于转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 ……啊呀,真是狼狈。 她刚要伸出手去,拉她起来,眉娘却抓住了她的手,扑了上来,一把抱住! 【注意!打工人,】黑刃的声音突然响起,还带点幸灾乐祸,【你在挖老板的墙角。】 第19章 这座军营是松弛懈怠的,这一点不假。 但那些吃肉喝酒,嬉笑打闹的士兵们却并非没有战斗力。 他们的身材和肌肉,还有偶然一瞥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上的凶残,以及笑骂间会用斗殴来决定胜负的习惯,西凉人的悍勇好斗亦可见一斑。 到了夜间,整座营寨灯火通明,又有巡逻士兵,想要寻到阴影处躲藏也十分不易。 在这样的军营里大开杀戒是一件既危险,又无助于救人的蠢事 她已经想好该怎么做,唯一的问题是……这些妇女又该怎么办? 帐篷十分昏暗逼仄,空气浑浊。十几个妇女在里面挤得好似沙丁鱼罐头,一时拿不准她和眉娘到底什么关系,见这少年身着西凉军的军服,又不知他到底是不是西凉兵? 终于还是有人小心发问了。 “你到底是不是西凉人?” 她看了那妇人一眼,摇了摇头。 声音变得急切起来,“那郎君能带我们离开吗?” “营中有数千士兵,我只有一人。” 妇人互相看了看,眼中藏不住的惶恐与急切就要变个样时,眉娘忽然小心地开口了。 “妾必不留此,虽死无恨,若是哪位姐姐与妾心意相同,便冒这一次险又如何?” 帐外传来了呼喝声。 “老六!让你去领那妇人来!你他妈是不是自己胡作非为去了!” 安置在帐篷门口的一点豆灯闪烁不定,帐内这些憔悴的妇人脸上神情也如此变幻着,有人觉得留下来也未必死,也有人觉得若是被抓住,恐怕死得更惨。 最后只有两个妇人向前一步,愿意冒这个风险,一同出去。 【还不够,让她们不至于恨你,并因此而叫来士兵,这是必要的,】黑刃悄悄说道,【但还不够,还缺一个帮忙的人,帮你制造一点混乱,这样你才能走得放心。】 【……比如说?】 【比如说她。】 黑刃所指的那个年轻妇人全程都不曾吭过声,也未曾哭泣过。 她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一尊木雕般安静而无声息,陆悬鱼的目光转向她时,那妇人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娘子有什么心愿吗?” 妇人转过头来,看向了她,“你那柄短刃,能借给我吗?” 即使是在这群形容狼狈的妇人当中,她应当也是最为狼狈的一个,当她蜷缩起来时,衣衫尚能遮住大半身躯,但她伸出手臂时,身上几乎所有的伤痕便都展露在面前少年的眼中。 短刃藏在腕鞘里,她只需要手腕轻轻扭一下,便会滑落在手中。 但她将刀递出去时,那个妇人很明显不知道该怎么持用它,反手拿住后,便在手中上下打量起来。 她还年轻,尚有好颜色,拿武器的手十分生疏,眼中却半分留恋迟疑也没有。 似乎察觉到少年欲言又止的目光,妇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决然的笑意。 “快走吧。” 她领了几名妇人,转过一个拐角,小心翼翼绕开其余兵士的目光,找到了送尸体出营寨的小推车。 几个妇人叠起罗汉,塞进推车里,民夫推着,运至营门口。 理论上来说,夜间开营寨门是颇为忌讳的事,而且进出皆需口令。 但这群西凉兵不需要。 ……因为他们那个难以模仿的西凉口音,自己就是高级防伪口令。 “又来?!”士兵惊呼,“还剩了几个?” 【你学会说西凉话了吗?】黑刃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需要学西凉话吗?】她淡定地回了一句。 伸出五根手指,高高举起,比了一比,在士兵骂骂咧咧的背景音里,不留身与名地离开。 附近的村庄被毁,十里之内是断然没有人烟的。 城门也已关闭,要等到卯时才能开启。 对咸鱼来说,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她既不怕冻,也不怕黑,有一百种在荒原上过夜的办法。 但现在一拖三就很麻烦,尤其初冬时节,天气已经变得十分寒冷,不生火这么在外面待一夜,冻不死也要冻出肺炎来,在没有抗生素的汉朝,这两种发展都差不多一回事。 但是不确定西凉兵会不会骑马追出来的前提下,在城外生火也不太对劲。 “郎君可有什么去处?”两名妇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眉娘也十分期待地看着她。 她思考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了两张饼子,“你们先把饼子分吃了。” “……然后呢?” 然后? 她拍拍手,“跑起来啊!” 哪怕是冰天雪地,只要你一直跑,你就冻不死。 二战时被送去西伯利亚挖土豆的德国俘虏走着吃,站着睡,每睡15分钟醒来运动运动再继续睡,保命秘诀就是“生命在于运动”。 但三个妇人很显然不太乐意这么做。 乌云遮月,田间荒芜,白日在土路上走本来就磕磕绊绊,何况是大半夜在田地里搞竞走。 “我们不能拾点柴,生个火吗?”妇人甲小声提出请求。 “不行,”她说,“你看这附近,半点烟火气都没有,你生起火来,岂不是令西凉兵察觉?” “也未必就会追出来啊。”妇人乙也小声附和了一句。 “说得对,但是万一追出来,你们跑得过西凉骑兵吗?” 眉娘没吭声,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悄悄问了个问题。 “郎君何以对荒野如此熟悉呢?” ……这个问题有点麻烦,她想想该怎么敷衍过去。 似乎察觉到她不想回答,眉娘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那时的城外,亦是如此吗?” 这次换另一名妇人回答了她。 “自然不是,现下可入了冬,家中翁姑年长,不耐寒冷,入夜必要烧一个炭盆。那点光亮虽不够做针线,可是从外面看去,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透出一两分炭火光亮,照着心中可暖了。” 第20节 还有偶尔惊起的犬吠,父母叱责孩子顽皮,婆媳拌个一两句嘴,都是夜晚时能在村口听到的声音。 而今军营附近的几个村落都不见了,那些声音也再也不闻。 只有远远的一两声呜咽,以及暗处幽幽的绿光。 “那位娘子……又会如何?”那个住在附近村落的妇人又开口问了。 不如何,一个忍饥挨饿的平民妇人想要刺杀经年累月在马上厮杀的武将,成功概率不能说没有,但肯定高不到哪里去。 但布衣之怒亦能天下缟素,所以谁说不能试一试呢?西凉铁骑虽有威名,照样埋没在三国传说之中,连同他们那位百战宿将之名的主人,一并被历史淘汰了出去。 她需要的,只是耐心等一等。 再等一等,等太阳升起,等世上的公义降临……那时就好了吧? 广阳门里,东三道这条巷子,清晨依旧是尘土飞扬的。 太阳升起来不仅会带来温暖,也将破落街道每一块砖瓦都照得纤毫毕现,中间的土道坑洼不平,每逢下雨总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中了招,半月前孔乙己一个趔趄踩进泥水坑,毁了一身衣服不说,还扭了脚,这条新闻被大家反复咀嚼了好久,方才意犹未尽地放过。 但这样的破落巷子在被迫竞走大半夜的业余运动员看来,简直比云顶天宫还要亲切。 街坊邻居们不知谁第一个见到了狼狈不堪的两个人,呼啦一下就围了过来。 ……眉娘子的眼泪是一下子就出来了。 被隔壁小姐姐郑重感谢,又收到两只肥鸡做酬谢的咸鱼感觉有点不太适应。 作为一只5魅狗,她还是第一次受到街坊们的赞美和表扬。 虽然有点不适应,但几乎就要让她飘飘然了。 但第二天上班,少东家的奇怪脸色让她内心那点飘飘然消散了。 寻了一个机会,羊喜凑了过来。 他先想了想,然后用脚尖抠抠地。 黄土地面被他的布鞋抠了抠,立刻抠出一个小坑,尘土也跟着飞了上去。 就着这一阵尘土飞扬,他又咳嗽一声。 “主君有何吩咐?”忍不了的咸鱼决定先开口。 ……羊喜又哼哼唧唧了两声。 她看了看手下没分尸完毕的肥猪。 “昨日……” “如何?” 羊喜左右看看,小声问道,“你不曾告诉眉娘么?” “……告诉她何事?” 少东家的脸迅速板了起来。 “自然是那三千钱的事!” 她摇摇头,“不曾。” “那钱你用了吗?” ……这问题她得想想。 “用了,”她一脸坦率地说道。 少东家的脸一瞬间变得又青又白,“你撒谎!” ……难道5魅狗真的撒不了谎吗? 见她不吭声,少东家气得嗓门也大起来,“明明是我出钱令你去救她!你竟然独占了好处!还得了她的青眼!你可知道,今晨我去她家拜访时,眉娘连个笑脸都不曾与我!” “眉娘子笑不笑跟小人有什么关系啊?”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要不这钱先攒下,等下次主君被掳去时,小人再去救你?” “……我又不出城!又不是妇人!哪个西凉兵会对我这么个男人下手!” “世事难测,”她坚持着不肯吐出钱来,“主君虽说得对,但也须小心才是!” 羊喜虽然有点草包,但这话说得的确没问题。 在城里安分守己做活的百姓,又是男子,似乎本来也遇不上什么灾祸。 至少在董卓为了拉拢关东世家,进行最后一次努力前,全雒阳城的确是这样想的。 第20章 天气越来越冷,对于肉铺来说,绝对算是个利好,毕竟冷空气保鲜,多杀几头猪也不怕放坏。 但羊家的猪杀得越来越少,并不仅因为城内外渐渐隔绝,想要在附近村庄收猪不太容易。 城中已经很少有人买肉了。 一个月前,董卓代天子下旨,为党人平反,又恢复了当年与宦官争斗中落败的陈蕃、窦武等人的爵位时,雒阳城恢复了短暂的平静,生意也有短暂的回暖。 至少底层的百姓以为,不管是董卓当权,还是朝中其余公卿起到了效果,总归会约束那些士兵,让这个国家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但在后世看来,这大概是董卓为了拉拢世家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他发现他终究得不到公卿世家的回馈,也得不到这个朝廷的支持,他手中从始至终掌握的,就只有兵权而已。 在董卓升任相国,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后不久,整个雒阳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之中。 仲冬时节,丛山凋敝,叶落草枯,室外渐渐待不得人了,猪圈也须多垒些草,留待几头猪过冬。 这几日老板娘跟羊喜正生气,也就没那么多心思管到铺子里来,几个帮佣趁着没什么客人,凑在炭盆旁烤起了火。 ……今日陆悬鱼被派出城去,一时半会儿回不得铺子,李二环视一圈,觉得心胸颇为舒爽。 “你们可曾听说,北城可去不得了?” “我听说北城这两日乱哄哄的,却不敢凑近了看。” “究竟为何?” 李二得意地挑挑眉,“那些高门大户,都被西凉人抢了!” 听新闻的伙计们瞬间睁大眼睛,“岂有这样的事?” “我是亲眼见的!要不是我小心谨慎,连那一车猪肉也要被劫了去!” “贵人都敢劫掠,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依我看,倒是解气,”一个伙计立刻发表了评论,“那边门户真是高得很,送个五趟肉,至少三趟要被他家的仆役骂上一顿,就该抢他们的!” “不错,尤其是那些立了阀阅的人家!连门都不令我们进!生怕脏了人家的地!”另一个伙计也立刻附和了一句,“就该让他们吃点苦头!” 一群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佣工迅速达成了意见统一,只有一个悄悄表达了不同意见。 “话虽如此说,但这样的人家也会被西凉蛮子抄了家,那我们岂不是更……” 李二斜了他一眼,一撇嘴,“还怕来抢你?抢你这两尺短褐当抹布?还是抢你当个妇人?” 一提到妇人,这些汉子立时便哄堂大笑起来,话题也悄悄转了个弯。 若是酒坊的老板娘真的一去不复返,这样的惨事是不适合街坊邻居拿来讲悄悄话的,但现下她既然全须全尾回来了,那同陆小哥之间有没有发生点什么事……就很可以拿来津津乐道一下了。 羊喜也是这样想的,而且特别心塞。 因为眉娘请他坐下,又为他倒了一杯茶之后,拿起了没做完的针线活,继续开始忙活起来。 这种态度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心塞的。 ……眉娘在做的针线活,分明是一双成年男子尺寸的鞋子! 而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眉娘抬头十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陆郎君与我有救命之恩,自是做给他的。” ……就算他没那个能耐亲自去军营里救她出来,他好歹也出了三千钱呢!还是从家里偷出来的!这妇人心肠怎能如此冷酷! 胸中汹涌着愤怒,但话到嘴边,想要指责她时,见她抬头瞥了他一眼。 眉娘因那天的惊吓,回来竟病了几日,足足瘦了一圈儿。不施脂粉的一张脸反而更惹人怜爱似的,眼波流转时,便立刻让他想起了当初的柔情蜜意。 那股怒气便立刻压下去,转成了酸溜溜的味道。 “你这般待他,难道是想嫁他不成?” 她重新低下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妾孀居数年,陆郎君又未曾婚配,便是想嫁又有何不可?” 羊喜自小时起就没吃过什么苦,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称得上游手好闲,但也自诩温柔多情。借款的求他再饶几天利钱他也会点头,街坊要他猪肉卖得便宜些他也答应。 哪怕眉娘如此冷眼待他,他攒了一肚子的气也没能真正发作出来,就只是气呼呼地推门走了。 ……回铺子就见到一群伙计在烤火,聊天,不做正事,再如何自诩温柔多情的少东家也没忍住脾气。 “吃我家饭,穿我家衣,就这样做事的吗?” “主君这几日不是准备囤些干料?”李二立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听闻市廛处又新进了些,小人跟着去看看?” 家中那几头猪吃不吃,吃什么,吃多少,从来都跟他没关系。羊喜不耐烦地刚准备回绝,想了一想,忽然又同意了。 他也听说了前几日之事,西凉兵劫掠了城北那些高门大户的贵人们,市廛怕不是会流落许多珠宝珍玩? 那杀猪小子年纪又轻,相貌平平,而且还一毛不拔!哪里比得过他这般专情一片的郎君呢? 动了这个念头之后,羊喜内心的郁气便转为了一股期待,他手头还有点做假账留下的钱,虽然夫人严防死守,再想要出钱来不太容易,但这一次只要他精挑细选一两件钗环簪珥,不怕讨不到眉娘欢心! 今日的市廛有些萧条,一问起来,便说人人都去城门处看热闹了。 “有何热闹处?” 寒风中守着摊子不得走脱的小贩跺了跺脚,“西凉人剿了贼,今日在城门处堆起京观,好不吓人!” 自春秋战国时便有这样的风俗,出兵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示子孙以无忘武功之故。 虽说吓人,但毕竟不是常见的景象。 “主君想去看看?”李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第21节 “那便去看看也无妨?” 虽是“京观”,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壮观。 这一营的西凉骑兵只杀了数百人,劫了财物,载了妇女,将头颅系在车上,高歌而还。入城后,妇女财物自然不能丢弃,那些头颅便丢在了瓮城入口处的平地上,头颅堆慢慢堆起来,竟也有一人高。 烟尘之外,无数人都在围观,指指点点。 有人说这些人必然是黄巾流寇,也有人说现下哪还有成队的黄巾贼人? 也有人悄声问起,是否为附近农人?还是更远些的村镇被戮之故? 但无论如何,雒阳人总是很少见到这么多头颅的,围在周围,一时不肯散去。 骑兵还在继续进城,头颅也在继续慢慢堆高,其中有些面目尚能看清,有些或是被鲜血糊住了五官,或是在杀戮过程中接近支离破碎。 羊喜挤到了人群前面,望了一眼那可怕景象,便吓得脸色惨白,转过头去再也不肯看。 “那都是活生生砍下的头颅不成?!”他嚷嚷道,“吓死人了!” 李二没回他。 那个精明、小心、知情识趣、十分懂得拍马屁的佣工半晌没有说话,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 “李二?” 李二忽而转头看向了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何事?” 这个三十余岁的汉子哆嗦着讲不出话,只是伸出手指,指向了头颅堆的方向。 这幅惊骇的神情看得羊喜莫名想笑,“你这么壮硕的身板,竟然胆子比我还——” “主君,”李二终于开了口,声音比神情还要僵硬,“那可是老主人?” 羊喜猛地转过头! 那颗须发皆白,死不瞑目的头颅,那不是在距离雒阳数十里外的西县购置庄子的父亲吗?! 在最初的恍惚之后,他从头颅堆里认出了更多熟识的面孔,除了他的父亲,他家的几个仆役外,还有他未及弱冠的弟弟!他们睁着恐惧的眼睛,那样的看着他!!! 羊喜的胸腔仿佛被重锤狠狠地锤了一下,而后便发出了不似活人一般的嚎叫声,扑了上去! “你们——!” “这汉子怎么回事?”刚刚进城的一名西凉骑兵勒住缰绳,有点疑惑地看了看。 “失心疯吧?” 另一个西凉兵拎起拴在自己马上的头颅,刚想抛出去,那汉子似是听到他们的话语声,红着眼睛便冲了过来! 久经沙场的西凉骑兵毫不畏惧,立刻拔出了背上的马槊,夹了一下马腹,娴熟而又无所顾忌地冲了上去! “砰——!” 周围百姓发出了一声惊呼!引得已经走过城门口的一名偏将又调转马头,回来查看情况。 泥土与血泊扭动着一具躯壳,一时尚未咽气,只在那里哀嚎。 “怎么回事?”偏将瞥了两名骑兵一眼,脸上挂了一层寒霜,“这是尔等所为?” 两名骑兵立刻低了头,刚要下马认错,又被偏将止住了。 “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他骂道,“竟也不能一击而中!枉称西凉铁骑!相国威名皆毁于尔等之手!” 冬日最后的余晖洒在偏将那张威严的陇西面孔上,他扬了扬鞭子,两名骑兵立刻策马后退两步,重新持起长槊,刚刚的漫不经心也消弭无踪。 “再来!” 第21章 到得第三天上,陆悬鱼才跟着最后一批进城的商队入了城。 关东的商队渐少,陇中口音的商贩则渐渐多了起来,这些商队的头领多半同西凉军中某个大小头目沾亲带故,至少也是能说上一两句话的关系,才能穿过这片被西凉铁骑如同篦子一般篦过的土地。 她虽不会讲西凉话,但单身一人出门时,从未出过什么事,因而肉铺从老板到伙计也不太担心她在外多待几天会不会出什么事。 ……粮价又涨了,她出去替老板跑腿是真的,顺便替自己采购点粮食也是真的。 她只是万万没想到,待她回到肉铺时,是个什么景象。 羊家肉铺虽说不像那些“金市”里的大商铺一般豪气干云,但在这广阳门内也算是小有名号的。 这家的老主人精明干练,颇有城府手腕,懂得为邻里排忧解难,博一个急公好义的名声,也懂得如何敲打那些地痞无赖,还有一百种从欠债不还的人手中逼债的办法。除却家中的几名健仆,他还收了一群佣工,各个都是颇有力气的角色,任谁也从他手中讨不过便宜去。 不仅颇有家资,羊家甚至还同这附近街头巷尾的小官吏颇有交情,张缗当初要安置自城外而来的陆悬鱼,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里。 这样的人无论古今,似乎都可以活得相当不错。不说大富大贵,至少殷实温饱还是讨得到的。 为了防患于未然,羊四伯甚至还在雒阳附近的西县又置了一份家业,哪怕是饥荒年,总也该饿不死。 现在他带着他所有的孩子,被安置在匆匆买来的棺木里,享用着祭品与香火,却永远也不能理解为何会遭遇这样潦草的命运。 陆悬鱼也想不到,这间收留了她大半年,令她得以安家立命的肉铺会遭遇这样的事。 那个文不成武不就,小肚鸡肠又没担当,但也的确没做过什么坏事的少东家,会遭遇这样的事。 “谁做的?”她看看守灵的仆役们。 那些红肿眼睛的人互相看看,脸上除了惧怕之外,甚至连愤慨也不敢表露。 只有一个李二刚想说话,便被少夫人制止了。 ……现在不应当再称呼为少夫人了,她已经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 羊家肉铺的老主人和少主人都已不在,少主人的儿子不满三岁,还有个未及笄的女儿,断然是无法帮到她的。 但这一群哀哀戚戚的人里,只有她一个颇为显眼。 羊氏似乎并未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人祸打垮,无论是跪是立,腰身仍是笔直的。 听到这样的问话,她无言地摇了摇头。 陆悬鱼想了想,从腰间取了钱袋出来。 ……汉朝这个五铢钱很有点奇葩,一枚五铢钱正常是3克多一点不到4克,一千钱为一贯,也就是3公斤,也就是说,三千钱约等于10公斤。 见她费力地掏口袋,羊氏立刻制止了她。 “大郎既予了郎君,我断不能要回。”她说,“请郎君自留便是。” 她当初哄羊喜时,曾经说过这是预付的保镖费。 但羊喜现在不在了,这笔钱又当如何呢? 她想了一会儿,“夫人欲报仇耶?” “那些西凉兵久经战阵,凶悍难制,如何报仇?” 确实是挺凶的,但也没凶到不可战胜的地步。 太阳已经全然落了山,风卷起雒阳城内的灰尘,扑到棺木前所摆的祭品上。 看看灰头土脸的猪头和用杯盏分装的猪血,她有点怀疑少东家喜欢吃这东西的概率。 如果说死去的灵魂需要血来祭祀,那很显然还是敌人的血比较香一点。 “那就是小人的事了。”她说。 羊氏沉默地想了一会儿,而后才开口。 “若是郎君报过了仇,还会留在此地吗?” ……当然不能,她应该先把房子卖了。 但是考虑到谁买房子谁可能会倒霉,这房子似乎也卖不出去。 要不还是不卖这房子了,董卓早晚是要死的,等死了,她再回来? 她这样内心交战的时候,羊氏向屋内的婢女招了招手。 待这家的女儿抱着弟弟出来时,这位女主人指了一指地面,女孩儿扑通一声跪下了,羊氏也跪下了! “我辈庸碌,命如浮萍,不足挂齿,郎君不必以亡夫为念,”她声音颤抖,眼睛却又冷又亮,“若郎君感念亡夫素日之情谊,来日孩儿遭遇坎坷,君肯援手,妾与亡夫必结草衔环,感念大恩!” ……会遇到那样的事吗?她一边答应下来,一边有点迷茫地想,董卓不是很快就被诸侯们干掉了吗?三国的舞台上,主角并不是那个西凉胖子吧?这一段在《三国演义》里也应当是一笔带过的吧? 可是时间为什么显得那么漫长,没有尽头呢? “时间”这东西,是既长又短的。 虽说在董卓统治下的每一天都显得无比漫长,但大家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竟然也一路捱到了新年。 东家在守孝,不好去过年。 自己家里除了黑刃和耗子之外没别的亲友,也没祖宗,过起年来也有点孤零零。 但这大半年来的侠义之名还是刷到了街坊邻居们的好感度,大家——包括眉娘和孔乙己——都向她伸出橄榄枝,请她去自己家里过年。 【这是一个有点困难的选择,说不定会关系到后续剧情发展,】她表示,【黑刃,你怎么看?】 【你不想得罪任何一方的话,当然选择留在自家过年了。】 【但我又很想吃年夜饭。】她说,【也很想喝桃汤和柏椒酒】 【……你还没对这时代的美食失去信心吗?】 这个问题令咸鱼思考了一会儿。 【这时代的很多东西已经快要让我失去信心了,】她说,【比起来美食还不算那么差。】 有理有据,黑刃被说服了。 解决了这个问题的是蕃氏,她连着眉娘一起邀请了。 ……就是话说得有点不客气。 “孤零零的母子俩守的什么岁,”她说,“今岁还是蕃家妇,明岁说不定就成了陆家妇,何必矫情?这样的世道,早热闹一日算一日呢。” “这样的世道”她是懂的,“陆家妇”是什么?为什么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但眉娘听了这种不客气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有点害羞地瞟了她一眼? 第22节 【我只去过陆家嘴,】她有点怯懦地问了黑刃一句,【跟那个有关吗?】 ……黑刃没搭理她。 大年初一,外面白雪纷飞,屋内炭火正旺。 围着火炉说说笑笑过新年,气氛倒也十分快乐。 ……就是柏酒、椒酒、桃汤不怎么好喝。 在大家的期待下,她又十分敬畏地尝了尝五辛盘,然后感觉到内心崩溃的声音。 从南到北的年夜饭都不一样,但不管哪里的年夜饭,都没有空口吃蒜的习惯吧? 还是没有大棚前提下的干蒜!!! 孔乙己摸摸胡子。 “五辛所以发五藏之气,即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是也,自古有之,如何大惊小怪?” “虽说自古有之,”她痛苦地说道,“但我还是第一次吃。” “如此说来,陆小郎君家乡何处?”蕃氏有点好奇,“春节时又当吃些什么?” 她的家乡…… 这个问题跳过。 “我家吃饺子。”她说。 “……饺子?” 她讲解了一下,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原来郎君是荆襄人。”眉娘道,“妾听说张仲景所创祛寒娇耳汤,在南阳一代很受喜爱呢,只是不知当如何做来?” 包饺子?她有了兴致,“我来给你们包一顿饺子吧!” “须用什么食料?妾亦可——” “不必不必,”她摆摆手,“我回去取来便是!” 虽然没有什么好面粉,但饺子这东西,只要心诚!总能包出来!大葱猪肉馅儿的煮饺,咬一口吱吱流油,怎么样? 饺子快要出锅,风雪裹着哭喊声便传了过来。 待探出头去望一望,巷口处几十名男女被绳索牵着,被西凉兵押解着,在风雪里踉跄前行。 不同于那些作为战利品被俘虏,衣衫褴褛的百姓,这些人的衣着在昏沉黯淡的天色下,依旧带着艳丽夺目的光泽。 他们的面容也不同于肌肤粗糙而憔悴的平民,几乎每一张脸,虽然在严寒中被冻得青白,却依旧显得肌肤光滑,颜色润泽; 他们其中大部分人,甚至连哀恸哭泣都带着得体而不失风度的仪态; 但其中为首的那个老人是最令她在意的。 他在风雪中沉默前行,脸上好似没有一丝表情,仍然是镇定而有威仪的,甚至连西凉骑兵也并未将鞭子落于他的身上。 但雪花打在他苍老的脸上,花白的胡须上,还有那身玄色官服上,仍然令人感到,他在忍受着内心极为煎熬悔恨的苦楚。 “那人是谁?” 周围的街坊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直到他的身形从巷口消失,湮没在风雪里,陈定才回答了她。 “那是太傅袁隗,出身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竟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既是门生故吏遍天下,为何没有人搭救他呢?” 陈定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 “……陈大哥?” “因为董相国,便是他征辟起用的啊。” 这该怎么说呢? 5魅狗想了半天,没想出一句对“四世三公”的同情话来,直到眉娘的惊叫声传来。 “这个饺子,”她嚷道,“是吃肉丸和面皮的吗?” 第22章 年节的幸福时光总是很短暂的,但公卿大臣被拉到城中“俱五刑”的频率却越来越高,甚至频繁得让雒阳市民习惯性开始绕路走。 毕竟反社会分子是少数,哪怕底层百姓仇富,愿意偶尔看看世家贵族倒霉,也不会乐意天天去看他们被砍手砍脚挖眼割耳,血流一地哀嚎阵阵之后再砍掉头颅,悬于午门。 那些大臣们的表现也不尽相同,有人痛哭流涕,瘫软在地,也有人痛斥董卓,慷慨就义,咸鱼还见过一个临风玉树般的美男子,一身白衣,气质绝佳,也一样地面如死灰,被拖到西凉人的屠刀之下。 ……她也不是心理变态,特意跑去城门口观刑,而是董相国在发现大家都很害怕这种事,甚至渐渐不想围观之后,就把行刑地点挪到了市廛。 【你看他生得那样俊秀,又那样年轻,】黑刃叹息了一句,【这样死去,岂不可惜?】 她没吭声,将目光转开之后,继续在人群摊铺中寻觅草药贩子。 【不想救他吗?】 草药贩子虽然没有寻到,但她在卖野菜的摊前倒是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 枝条淡红,扁平肥厚的叶片圆圆小小,如同马齿一般。 人群中心的惨叫声响起,随即没了动静——熟练的刽子手们为了防止这些行刑者破口大骂,对董相国搞什么人身攻击,上手会先割掉舌头。 “来两斤吧。”她不为所动地掏出了钱袋,想了想又问一句,“能再搭半斤荠菜吗?” 【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黑刃又叹息了一声。 这一次它的叹息获得了主人的回应,但她仍然是在小心翼翼将那包野菜装进麻布口袋之后,才有功夫回答他。 【我的同情心很宝贵,不会浪费在那些公卿世家子身上。】 【因为他出身高贵,所以他不值得被同情?】 【因为在董卓和这些高门子弟的战争游戏中,】她耸耸肩,【他们是玩家,而我们是游戏内容。】 这场战争自初平元年开始,成为了笼罩在雒阳街头巷尾,盘桓不去的阴云。 众所周知,董相国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得杀点人的。 他杀公卿,杀名士,偶尔也会杀一个皇帝或是太后——据说那位被迫退位的皇帝,弘农王刘辩在被鸩杀之前,还作了令人潸然泪下的绝命歌: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真的,太有文化了。 她那个小肚鸡肠、一事无成、望之不似人君的少东家怎么就没能在赴死之前,留下什么千古诗篇呢? 难道说庶民就该从生到死都发不出一声像样的呜咽? 这个不成体统的疑惑偶尔会待在她的脑子里一会儿,然后又被什么不经意的事冲散了。 这几日孔乙己家过得不太好,但也不独他一家,全城百姓过得都不怎么样。 天气虽然转暖,雒阳方圆两百里内已近无人烟,进城卖柴的人越来越少,出城拾柴又要冒着生命危险,干柴的价格便越涨越高,终于涨到大家将要用不起的地步。 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平凡人家为了省点柴草,取暖是不能随意取暖的。家中有多余的衣服,便多穿两层,这也算是殷实人家,没有多余的衣服,便靠着一身正气去扛一扛,贫民区那一排小窝棚,每天都能运走几具正气不足的尸体,而后窝棚上搭的烂草便被邻居们哄抢一空,连搭梁的木板也不会留下,最后只剩几堵泥墙明晃晃立在那里,算是告诉别人,这里曾经有过主人,他也曾在世上走过一遭。 ……其他家当倒不怎么有人下手,因为这种人家里经常没什么家当可拿。 东三道上这些户人家,多少还比贫民窟的泥腿子们强一点儿,能穿得起衣服,也能住得起遮风避雨的房子,但舍不得用干柴也是人之常情。孔乙己家为了省点柴,这几天喝了些没煮沸,没消毒的井水,一家子便病倒了。待咸鱼察觉到这户人家几天没怎么出门,上门拜访时,孔乙己已是瘦了一大圈儿,浑然不似人形,问起来还颇为悔恨。 “人家也是这样过日子的,偏我就不行?不过喝了几瓢冷水,自己病了也就罢了,还将病气过给了三郎,真是……” “没有病气这种事,”她掏出马齿苋递给他,“这东西解毒止痢,陈大哥将草药煮沸了喝下,就会好了,这些日子记得不管入口还是洗手,都要用煮沸过的水才行。” 看看孔乙己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想想又加了一句,“一会儿我给你拿一捆干柴来,你先用着。” “何必如此?”这位经常也追忆世家昔日风范的邻居一脸羞赧,蜡黄脸上还多了一丝血色,“难道陆郎君不用柴吗?” “用,”她说,“但我缺柴时还能出城拾柴,你却不行啊。” ……孔乙己的脸又黄了,半晌之后才想起了找回自尊的办法。 “这几日人皆传闻,城中起了盗寇,你若独自出城,千万小心才是。” “咦?”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为啥会有盗寇?” “自是缺粮少米,附近又苦无补给之故。” 陈定似乎很想说点什么,最后又咽下去了,只是摇摇头,“世若沸釜,何人得安?” 宫中的小皇帝大概也很想说这句话,至少小黄门都作此想。 各路勤王兵马渐渐聚集了起来,据传有十几万人马,将要与董贼一决胜负。 这样的消息先传进西凉军的军营中,那些频繁调动的兵马便是明证; 而后传至宫廷中,宫中的内侍宫女们眼中便也有了光; 待得一名常侍悄悄说给小皇帝听之后,天子也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大汉仍有忠臣在,袁本初、袁公路果然是忠义之士,祖上食汉禄,岂能不思报效国恩! 宫廷是不会缺少炭火的地方,当今天子为董卓所立,董卓更不会令他在衣食上受到半分委屈。 但在这空空荡荡的阴暗宫殿之内,只有这样隐秘的消息能带给天子一星半点的温暖——直到董卓剑履上殿,宣布了一个新的消息。 “袁氏兄弟逆乱,凶国害民,”他的声音如滚雷一般响起,连殿内的蜡烛都似被惊得跳动了一瞬,“陛下何如迁往长安?” 这位身材壮硕的武将已经不很年轻,花白的头发,眼角处的皱纹,手臂上的赘肉,都在暗示他已不再是桓灵时那个骁勇善战的百战之将了。 但在九岁天子的眼中,董卓仍然如悬在头顶的巨石,随时能令他如他的兄长一般,粉身碎骨。因而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祖庙皆在雒阳,怎能去长安?” 祖庙在哪里,董卓其实不怎么在乎,但他仍然十分平静且耐心地回答了天子的问题,“只有去长安,臣才能保护陛下。” 他才不需要这个贼人的保护!小皇帝在心里控制不住的尖叫起来,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喊出来,只是渐渐地红了眼圈。 这样的神情落进了董卓的眼中,他的神情一冷。 “陛下很喜欢雒阳?” 这个问题陛下答不出来,董卓也没想要他答出来,这个老人更像是在自问自答,问过之后,便发出了一声冷笑,连脸上的肌肉都跟着冷酷而凶残地抖动了一下。 “陛下放心,臣不会将它留给贼人。” 第23节 迁都长安的消息在雒阳城内也开始隐秘地流传。 皇帝和公卿们肯定不喜欢这样的消息,他们的家族、基业、人脉、以及影响力都在关东之地,长安旧都二百年来未曾修缮,又在陇中将领的掌握之内,若至长安,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活注解? 但平民百姓不在乎。 大家忍受了董卓半年,觉得已经忍得够久了,董卓想带朝廷走,尽管走,关东世家勤王的军队将至雒阳,到那时不管长安太不太平,至少雒阳必然能迎来一个太平,再也没有肆意劫掠,当街杀人的西凉骑兵,也不会有方圆二百里渺无人烟的荒凉。 听过一耳朵这样市井杂谈的咸鱼也是抱着这样美好的想法去睡的。 这些日子以来,不知道是不是否极泰来的缘故,连老鼠都不同她为敌了……阳春三月,她是不是可以研究该在园子里种些什么了? 眉娘对她的园子有超乎正常热情的安排,包括但不限于春种芥,夏食葵,秋收蘘荷,冬天再来点葱蒜……但她对这些蔬菜的爱好很一般,她觉得还可以种点别的,来点水果怎么样? 正思考的时候,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当她踏出门时,才突然惊觉,北方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夜空! 但她无暇多看一眼,敲门声一阵急过一阵,正迫切地提醒着她。 待得开门时,门口站着一个少年身形的男子,还没等她看清楚,一个包裹便塞了过来! “郎君有侠肝义胆,是奴婢平生仅见的至诚君子,今日天子蒙难,奴婢斗胆,将此物托付与郎君!”小黄门急切地说道,“郎君切记将它保管好!若有朝一日汉室得以保全,郎君亦可名留青史!” 小黄门的话又快又急,退了半步,一撩袍便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给她行了个大礼,没待她反应过来,便一溜烟地跑了! ……她勉强能理解皇宫着火这个事,上一次十常侍之乱,也有人在宫中放火,几日才被扑灭,但她理解不了皇宫着火同小黄门跑来找她之间有什么联系。 然而这一次冲天的火光并未熄灭。 虽有西凉铁骑护卫,皇帝与公卿们仍然是以极其不光彩的姿态离开的雒阳,他们自北门而出,一路向西,过潼关而至长安。百姓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猜测,并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西凉兵全部撤离雒阳的那一日。 不过对于咸鱼来说,她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层层叠叠的包裹内没装什么金银财宝,而是装了个巴掌大的,颇为精美的镶金匣子,匣子上锁打不开,晃一晃,里面倒是发出了十分沉重的,石头一般滚动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她又晃了晃,【听着不像金子,未必值钱。】 【不要妄下结论,】黑刃的声音也带了一点兴奋,【说不定能给你当传家宝呢?】 第23章 这东西能不能当传家宝……要看人家会不会回来取。 咸鱼不是盗贼,没有火药,虽然好奇心爆棚抱着这匣子鼓捣了半天,但很明显这个镶金雕玉的匣子工艺堪称同时代顶级水准,她要是用蛮力敲,就她那个力气自然也能敲开……但是太难看了,敲碎了匣子,到时怎么跟小黄门交代? 还是想想藏在哪? 这几个月因为董卓造孽的缘故,想安分守己杀猪卖肉打工赚钱不太容易,但算算手里也攒下了几千钱,考虑到换成金子要损失折算费用,这五十斤五铢钱被她埋在自己家床下,小心翼翼。 要不,把匣子和积蓄放在一起? ……不成,小黄门那个焦急神色,说不定这东西对朝廷很重要,万一有贼来偷的话,顺手牵羊把她的钱偷走了该怎么办? 那藏在水缸下面?园子里面?厕所底下是不是不太客气? 夜已深沉,她抱着匣子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很快觉得有些困倦,就这么睡着了。 水珠滴落到脸上,带着一丝雨水的腥气,一丝灰烬的焦糊气,还有一丝霉味儿,一并浸入了她的神经。 咸鱼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狐疑地抬头盯着房梁上方看去。 她眼神一直不错,能视黑夜如白昼,但此时天光乍亮,她也硬是没看出来到底哪片瓦漏了雨。 雨下得倒是不大,春雨如丝,连雒阳南北宫的大火都渐消了一点,但还没完全熄灭。 宫殿的火熄不熄灭跟她没半毛钱关系,但这个漏雨问题不解决,她的床榻就要发霉了! 趁着外面还下着雨,她决定爬上去看一看,到底哪片瓦出了问题。 刚刚爬上房顶,脚还没站稳,一个不可置信的声音就在下面响起了。 因为紧张,还颇尖细,差一点儿吓得她没站稳。 “……郎君这是做什么?!” ……她往下看过去,眉娘站在自家屋檐下,双目圆睁,惊恐地望着她。 “……我家漏雨,”她说,“我得看看是哪片瓦烂了。” “纵使漏雨,岂有雨天上房的道理!瓦片湿滑,若是一个趔趄踩空了怎么办!” 踩空了……那就跳下来再爬上去一次? 她看看眉娘,眉娘看看她。 “郎君家中漏雨,亦可来妾这里暂避啊。”她招招手,“何必如此?” “那怎么行,这天还阴着,要是一整天雨都不停,难道借了姐姐的屋子不走吗?” ……她这句话说得没什么歧义吧?为什么眉娘好像被她噎住了,然后脸红了,然后又瞟了她一眼?! ……这姐姐是在脑补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要来便来,”她那一连串的表情最后定格在一个略带挑衅的笑脸,“还需要借下雨的引子吗?” 【这个话我该怎么回?】 趴在屋顶上有点不敢动的咸鱼偷偷问了黑刃一句。 黑刃假装没听见。 关键时刻,远处的敲锣声拯救了她。 随着敲锣声与令人听不清的西凉口音逐渐临近,西凉骑兵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口。 这一片喧嚣声还未传至咸鱼这边,但巷口许多人已经从家中跑了出来。 在卯时还未到的阴沉沉下雨的清晨里,赤脚跑出了院子。 那些人无一例外的带着一张震惊的脸,而后震惊转化为愤怒和绝望! “岂有此理!”一名老人扯住了西凉骑兵的马,“我祖上世代居于此地,从未稍离故土!岂能受贼子逼迫?!想要我们迁离雒阳?除非你杀了我!” “没错!我们是死也不肯搬的!” 接二连三的声音逐渐在雨中连成一片,每一个雒阳百姓都在这数月中忍受着恐惧与愤怒,此刻再也压抑不住,终于爆发开来。 面对这么多人,西凉人也变了脸色,“尔等欲效螳螂,其臂以当车辙乎?!” “尔等作此乱臣贼子行径,众怨神怒,欲效王莽事耶?!” 骂仗这种事,无论怎么看肯定都是大城市的比小地方的会骂人,因此没几轮下来,那几个西凉人便恼羞成怒,撂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此为相国之令!尔等今宜早行,晚则——”那个西凉人举起马鞭,指了指皇宫的方向,“一如此例!” 雨好像暂时地停了。 皇宫的火依然未消,浓烟直上,混入那一片阴云之中。 屋顶上的咸鱼有点懵。 她在修房顶。 房顶下方是她置办了大半年的家。 有新打的床榻,新换的窗绢,有案几橱柜,有余粮,有千辛万苦淘到的铜灯。 园子里还搭了个小棚子,里面堆了气味浓烈的鸡粪。 那是忍羞含臊从眉娘家骗来准备肥地用的,她已经备好了各色蔬菜种子,这场春雨过后,就准备大干一场。 迁都这种事,跟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关于谁更适合教育御座上九岁的小皇帝,谁更适合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主宰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没有百姓们置喙的余地吧? 那为何这场战争要牵连上雒阳百姓呢? 百姓们无法选择谁做皇帝,也无法选择谁来统治这个国家; 无法避免拾柴时被西凉人一刀捅死的命运,也无法保护自己家中的妻女; 他们现在连留在故乡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郎君?” 她回过神来,眉娘正在脸色发白地望着她。 现在应该说点什么。 ……但她究竟能说什么呢? 雒阳若是不能住了,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垦荒地,盖起房子行不行? 大概是可行的。 问题在于乱世将起,哪里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呢? 她在心里反复地问起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 黑刃也没有答案。 这座都城即将搬迁至长安。 这是董相国发布的命令,搬迁的“物品”当中包括但不限于公卿、士人、良人、奴婢、牲畜、金帛、粮草。 搬迁顺序按照街区来,从北往南,从东往西,为了加快一点搬迁速度,西凉人还招募了一支地痞无赖组成的队伍,大概古往今来强拆这种事是有共通点的,先公告,限期搬迁,到了日子还不走的,就冲进家里打砸一气,然后将人往外拖。 考虑到西凉铁骑凶名在外,许多百姓最后也不得不哭着离开了雒阳,踏上了西至长安的方向。 偶尔也有反抗的人,下场毫无例外,董相国既然不打算再玩色仁行违的把戏,残暴便成了他维持政权的唯一手段。 去岁千里大旱,积攒的雨水似乎都等着今年落下来,只是阴云密布,倾盆大雨却始终未曾到来。 “能不能再等一等呢?” “再等一等,袁将军就会来救我们了。” “不错,董贼行此大逆之事,不过是因为关东联军势大!” “只要能再拖上几日,河内、陈留、广陵、东郡、山阳,许多太守都将上雒勤王!” “那时我们便不会为董贼劫持西行了!” 第24节 东三道靠近广阳门,算是西南角,街坊们认为这是一件十分令人庆幸的事,越晚离开,勤王的联军离得便越近,董卓的西凉军便越慌乱,只要再等一天…… 只要再等一天!说不定明天,勤王的军队便到了! 到那时,他们便不必背井离乡,不必背弃祖先的坟茔,不必带上妻儿老小,仓惶地被驱赶着,奔赴进一片凄风苦雨的路途中。 这样想的人越来越多,抗拒迁徙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多到了西凉军队似乎拿他们没什么办法的地步。 每一家,每一户,都在如此虔诚地祝祷,向祖先的神位祈祷,向东王公西王母的画像祈祷,向着东方——那既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又是汜水关的方向——祈祷,祈祷太阳晚一点升起,或者联军早一点击破汜水关,只要有那样的消息传来,留在雒阳的董卓军队一定会望风逃窜,烟消云散。 他们都是这么想的,甚至连咸鱼也不能免俗。 【那天我们看到的,的确是袁绍和袁术的家人对吧?】 【不错,那是他的叔父一家,在这个社会里,叔父是十分重要的长辈,尤其袁隗位列三公,身份更加贵重。】 【那么他们应该很悲痛愤怒才对?】她不太确定地说,【无论其他的联军怎么想,至少袁绍袁术兄弟应当会疾风劲雨般攻打董卓的军队,报仇雪恨?】 【这种猜测需要更近一点的观察才能得出更为准确的推论】黑刃淡淡地说,【你有这样的机会,但你放弃了。】 【……………………我总不能为了看他死了叔叔哭不哭就跑去给袁绍打工?】 【所以现在你被困在雒阳城内,行李打包好了吗?】 【先等等,】她想,【我还有个仇没报。】 【……仇?你是说……你等等!】 她想挖老鼠洞已经很久了,自从她搬进这座房子开始,老鼠矢志不渝地吃她的猪头肉,吃她的猪大肠,吃她的米面还有她园子里的瓜。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鼠似乎销声匿迹了。 不仅她自己家,似乎周围的街坊邻居们也提起过这件事。 ……是因为冬天的缘故吗? 现在她终于有了闲心去跟老鼠决战了。 黑刃是不世出的神兵,拿来刨老鼠洞除了不顺手之外,没有任何阻碍,因此她花了不多一点时间,就将老鼠洞刨开了。 她切齿痛恨的那一窝老鼠就在里面,已经死了很久了。 【这是什么缘故?我家还没穷到会饿死老鼠的地步吧?】她迷惑地拎起了一只木乃伊晃了晃。 黑刃没来得及回答她,外面响起了凄楚的哭叫声! “快逃啊——!西凉人烧房子了!!!” 第24章 在西凉人第一次宣布将要迁雒阳满城良贱至长安时,眉娘就开始默默收拾起了行囊。 家中再不起眼的东西,路上都是再难寻到的,因此哪怕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都想带走。 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挑挑拣拣,还将家中剩下的两只鸡都换成了草药,装在了行囊里。 “阿母,为何不留在路上吃呢?”阿谦很是不解,“出城之后岂不也需要力气赶路?” “出城之后自然也需要力气赶路,但咱们孤儿寡母平日全仗邻里照看,若是带着两只活鸡,岂不是给大家添麻烦?” “两只鸡有什么添麻烦的,孩儿自己就能背了鸡笼走路。” 借着一点灯油,抓紧时间缝补的眉娘停了一停手中的针线活,又摇了摇头。 “你能背了它走路,若旁人来抢,你还能护住它不成?” “咱们大家伙儿一起走,难道还能有人来抢?” 这谁能说得清楚呢?一日没有,十日八日便难说,待走上一个月,人人疲惫不堪,饥困难耐时,你带上两只肥鸡,岂不是在招惹人家? 隔壁的陆郎君固然是个有侠义心肠的好人,但也只是孤身一人。前不久羊家大郎惨死,若是路上遇了什么事,陆郎君必定要照顾羊家子。况且当初已经救过自己一次,怎能一而再地去指望人家为援手呢? “你可要想好,”眉娘心中的愁肠百结并未对儿子讲明,只是温和地提醒了一句,“咱们只有一辆小推车,要装粮食衣物柴草呢,你那些书卷只能选几册带走,其余可不成。” “什么?!”阿谦大吃一惊。 那些竹简十分沉重,用来烧火又不那么顺手,自然是不能带的。但阿谦还未开始抗议,巷口的火光与呼喝声便传了过来。 西凉人在城中堆积了大量的柴草,现下终于准备将这座大汉的都城付之一炬! 但那样的火光是阿谦见所未见的,因此心中除了恐惧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兴奋。 无视了母亲在身后的阻拦声,男孩儿一股风似的跑出了家门口!他想要离近一些看看,这点亮整座都城的大火究竟是什么模样! 自高祖斩白蛇,建立四百年王朝至今,雒阳曾有过这样的大火吗? 浓烟之中,到处都有人在哭嚎,到处都有人在逃跑,其中有些穿着绫罗绸缎,有些衣不蔽体,但都是一样的涕泪横流,一样的慌不择路,在火光之中,“人”的一面似乎被暂时地剥离掉了。 他们看起来既没有什么体面,也没有风度,奔跑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摔得头破血流之后,还要搀扶着继续逃出一片又一片被火焰吞噬的房屋之间。 远远望过去,那些身影与他们脚下许多乱窜的小东西混在了一起。 “那是什么?”阿谦看得有些发呆,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 隔壁的院门正好打开,陆郎君走出来也看了一眼。 “那是老鼠。” 有些肥硕,有些瘦弱,但都有长长的胡须和奸细的尾巴,都在企图从这场大火中逃出一条生路。 那些自北向南,在火光与烟雾中疯狂逃窜的老鼠,竟然是从城北而来?! “原来贵人们所住的地方也有老鼠?!”阿谦惊呼了一声。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原来贵人们也像老鼠。” ……这是什么话?贵人们与老鼠有什么相似之处?阿谦迷惑不解地抬头望了一眼。 他自来穿得寒素,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仍旧是一身裋褐,只是背后多了一张长弓,一只箭囊。左肩上背了个麻袋,里面沉甸甸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头上还戴了个破草帽。 这副模样其实有点可笑,但他望向火光的目光令阿谦笑不出来。 大火点燃了一条又一条街,眼看着便向着东三道来了。 那些贵人原本应当跟着朝廷离开的,为何会滞留到现在?难道是心存幻想,偷偷给了西凉人钱帛,贿赂他们暂时地放过自己? 可惜这样的小算盘也落空了。 雒阳宫殿分为南宫和北宫,浩大壮阔,南北宫之间的通道如虹桥一般凌空而起。 千门万户,金碧交辉。 不知当初修建这样的宫殿,需要多久的时间? 也不知要多久的大火,才会将这座都城完全抹消掉? 周围一片乱糟糟的声音,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抓紧时间收拾行李搬东西,只有她同阿谦站在路口,短暂地发起呆来。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无一例外的大包小裹,一脸仓惶。 区别在于有的人只能靠自己两条腿,有的家中还能推出一辆小推车。 羊家算是这条街上最为家大业大的,家中养着两头骡子一匹马,还有一架小马车给夫人带着一双儿女用,省去了许多苦楚。 周遭的老鼠也越来越多,这些十分乖滑的东西从有烟有火的地方窜到能保证暂时安全的地方,甚至有的老鼠跟着百姓的脚步,向城门的方向窜了出去。 但老鼠的脚步义无反顾,百姓们却不能如此。 雒阳一套平平无奇的房子,是许多百姓一辈子,甚至是几代人攒下的心血基业。 许多人是哭着上路的,不管他们平时在街坊眼中是什么样的人,开朗或是沉默,喜欢占点小便宜,还是十分豪爽大方。 也有不愿上路的,比如有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沉默而决绝地留在了火光渐亮的祖屋里。 眉娘终于出来了,平时看起来细柳扶风的身段,此时虽有些吃力,但也十分稳当地推起了一辆小推车。陆悬鱼见到后,立刻上前一步,帮了她一把。 不同于以往,眉娘这一次并未与她说笑,只是敛容向她行了一礼,而后便招了招手,“阿谦,你过来。” 这一去不知生死,不知何年何月,甚至不知是自己的子子孙孙哪一辈才能回来? 陆悬鱼环视了一圈,发现不止眉娘一家。 许多人会磕一个头,同家园故土做一个最后道别,而后再离开。 ……她似乎也应该同自己的家园道个别。 这不仅是她花了三万钱买的房子。 这是她的家。 【多可怜,想当一个平民的下场就是这样。】黑刃冷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甚至连自己的家园也无法保全。】 她不吭气地把行囊也放在了小推车上,跟着人群,推着小推车走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可否认,那些公卿世家也难以避免这样的命运,放弃雒阳的董卓说不定也觉得自己像这只老鼠一样,仓惶逃窜,但你不同。】 似乎觉得她的沉默是一种软弱,黑刃的声音变得更响亮了些,甚至带了一点严厉的意味。 【你可以活得更肆意一些,更自在一些,你与他们不同。】 整座都城都在熊熊燃烧,许多燃烧殆尽的房梁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但那样的声音也不能掩盖许多被遗弃的老人与孩子的哭叫,只是城中骑马穿梭巡视的西凉骑兵充耳不闻。 她沉默地推着车,偶尔扶一把走在自己身侧,行动有些迟缓的孔乙己。 【你觉得我可以活得像那些西凉兵一样吗?】 【当然可以!】它说,【你比它们强大得多,因此可以活得比它们还要肆意!】 【那我得小心些,】她说,【我不能活得那么肆意。】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当她快要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它忽然又响了起来,声音里甚至透着一丝快乐。 【回头!快看!】 她种满了菜苗的园子,反复修缮过的院门,还有那间装了许多精心购置的家当的小屋,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这个黑刃真的太不地道了。 惶恐而悲怆的人群在城门处逐渐汇聚成了河流般的长队,忙乱之中,甚至也无暇去理会那些苦楚,只会看顾孩子有没有丢,车上的粮食有没有落下,又或者彼此总要有点距离,别挤到一起才好。人和人挤在一起也就罢了,马车和推车挤在一起,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候要是把小车挤散架,那可就傻眼了。 凭着跟熊打一架也不会输的力量,陆悬鱼倒是成功将小推车安全送出了,只是地面泥泞不堪,走一路,就留下一路的车辙。 第25节 直到出了城,大家在城外准备歇一歇,休整一下再上路,彼此带了些什么东西就成了大家讨论的热点。 粮食炊具是必须带的,衣物被褥也不可少,贤惠的妇人还能记得带上针线盒,精明的汉子也知道多带一段绳索,当然菜刀这种东西是必带的,毕竟铁器价格不菲,正经算一件家当,谁家也不舍得将它落在家里。 “陆郎君,你带了些什么?这行囊这样重,装了不少粮食吧?” “啊?这个?”她拎了拎自己那几十斤的行囊,“钱啊。” 周围短暂地静默了一下,最后还是阿谦发问了。 “这一路恐怕连买东西的地方都没有,你带那些铁钱,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要它做什么?” “这是我的积蓄,怎么能丢弃?等到了长安,”她十分肯定地说,“我准备再买一套房子呢!” “要带园子吗?” “一定得带个小园子。”她斩钉截铁地说。 “和原来那个一模一样?” 当然,还要种点瓜瓜菜菜,再搭个小棚子。 她想要对着阿谦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于是决定挑挑眉,再点点头时,心头突然泛上一阵几乎抑制不住的痛苦,令她眼圈突突的有些发热。 【你发现了吗?你升级了。】黑刃诧异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在荒野里杀了那么多流寇都没有升级,为什么现在升级了?】 第25章 怎么升级的……这是个问题,但先放一放。 先看看升级之后能干点啥。 陆悬鱼对自己的职业天赋树有着特别清晰的认识,战斗专长该如何选择之类,她完全不需要犹豫。 倒是魅力值太低而招人烦这种小小的困境的确是写卡时没想到的,但她依旧不考虑在提升魅力方面使用哪怕一丁点资源。 ……没错,如果能白嫖到温柔痴情高贵俊美的诸侯名将世家子,她举双手双脚赞成!但让她将哪怕一点属性浪费在这上面,那可不成【 她虽然讨人厌,但和邻居们相处这么久,大家也算是习惯她的低情商和奇葩的狗魅气场了,她觉得已经很满意,不必再在这方面费心了。 那么接下来…… 她的非战斗技能该选点什么? 【点一点历史怎么样?】她问黑刃,【你看,如果我知道雒阳会被董卓一把火点了,我肯定是不会搞那种房产投资的。】 【你可以试一下,但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 【你的历史技能严格意义上是‘你’在这里学到的历史,】黑刃说,【说不定你能学成一个鸿都门弟子。】 【……那是什么?】 【可悲啊,你这20智力的文盲。】 【……………………】 除了历史、贵族、宗教、奥秘这种现在完全用不上的知识外,她还能学点什么? 对于野外行军来说,生存、自然、地理都是必要的求生技能,从雒阳到长安的八百里路上,仅靠粮食是支撑不住的。 春季多雨,要在这样湿淋淋的季节里走上几个月,什么样的防水袋才能保证粮食不潮不发霉? 正常情况下来说,靠路上的郡县村庄补给亦是正理,毕竟董卓自雒阳以东坚壁清野,不准备给关东联军留下一针一线一粒米,但雒阳以西还是他自己的地盘,为了保护补给线,不断征发和劳役民夫考虑,董相国也不能给雒阳以西一并坚壁清野了。 出雒阳,先至渑池,再至弘农,过潼关后进入陇中,这一路应当有郡县照应,这是雒阳的官吏反复向百姓们保证的,甚至连西凉人都会表示一下赞同。 有了这样的保证,也能令百姓们不至于太过仓惶绝望。 但这种保证没那么可信,她想。朝廷是第一批离开雒阳的,其次则是公卿世家,这些人并非孤身上路,每一家都会带上数以百计的奴仆、马匹、车辆,他们的吃喝消耗是惊人的,而周遭郡县一定也是优先供给他们的。 但雒阳城数量最大的是百万之众的普通百姓,这些百姓是最后上路的,也是郡县供给最为有限的。 自弘农往东的郡县不仅要照顾西迁的朝廷公卿,还要负责给出潼关至汜水迎敌的西凉、并州军队提供粮草,这样层层盘剥下来,恐怕这几郡的百姓已近精穷,哪里会有余力照顾百姓呢? 但董卓既然一定要将雒阳迁走,那么春季仍然给人留了一线活路。 比如路边层出不穷的嫩芽和野菜,哪怕被沿路的百姓挖光,一场春风细雨之后又会冒出头来。 比如林间忙着生儿育女的野兔斑鸠,当然,如果能再来一头熊就好了,无论逮到点什么,都不至于饿死。 【所以你考虑好要学习点什么技能了吗?】 【考虑好了,】她愉快地说道,【先把“制作陷阱”和“制造弓箭”点起来!】 她的剑是神剑,能剔猪毛掏老鼠洞做假账不用担心生锈的问题,但弓箭可不是。 雨季接下来是高温,对武器和铠甲都很不友好,她总得未雨绸缪一点。 黑刃沉默不语地算了一会儿,【你还剩下一点技能点,想点个什么?】 【……先留着?】她也不太确定,【总归会有什么用途的。】 离开雒阳第五天。 作为一个单身汉,咸鱼选择同邻居一起开伙,大部分情况下是跟眉娘一起。 与羊家不同,羊家自己有仆役和家业,因而帮佣们仍然会靠着东家,出入也跟在一起。眉娘自己守着个小酒坊,酒坊现下没了,帮佣们也就四散了,她凑过来倒是还热闹一点,看着令这对孤儿寡母更安全些。 今天的大锅饭仍然是麦饭和盐豆子,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吃法,包括羊家,没有例外。 盐豆子是之前泡好的,比以往更多加了一倍的盐,这样吃了在路上才有力气。咸鱼觉得,这种吃法似乎跟喂马相差也不太大…… 吃盐豆子的时候,偶尔就不免想起那个趁着深秋跑路的闪闪发亮的美男,他挑的时间就很好,深秋冷而干燥,带上两条风干猪肉上路也不怕坏掉,一路的郡县又刚刚收过粮食,哪怕去岁收成不那么好,总不会饿到这么一位世家贵公子。 她这两天倒是打到了两只斑鸠,但没忍心自己留下。 隔壁孔乙己一家子都不是长途跋涉的料,这家按祖上来算是不折不扣的士人,按经济状况又与平民无异。 前不久喝了几口井水,一家子开始下痢不止,士人那点典雅风范将要维持不住了。她上门送过一次药,好歹有所缓解,现下出城长途跋涉,蕃氏和三郎看着倒还好,陈定的脸色又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一只斑鸠不足半斤,去了内脏,再拔了毛,其实也不剩几两,但好歹也算是一块肉,同麦子一起煮了,就算是正经的一锅肉糜,香味飘出来时,周围人频频侧目。 好歹这家人之后就有了些常识,再做饭时尽量选下风口,不那么显眼了。 但这仍然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雒阳城中虽有许多个“大将军”,但除却被十常侍们斩首的那一个外,范夔算是最为名至实归的“大将军”。他手下有几十号健仆,在“金市”亦颇有威名,不仅许多公卿用他家的肉,甚至有传言说,宫中的常侍们也会来他这里买猪。 假以时日,怕不是第二个何进?可惜这一场动乱没给他这样的机会,纵然在雒阳城里有如何的名气,到底也得老老实实地跟着百姓们一起上了路。 他那几辆马车里,柴米是不少的,腌肉也颇带了些许,至于金帛更是装了几乎一车。路途泥泞,马车沉重,几番甚至将要陷入泥中,他也绝不肯将银钱抛洒半分。 只是带得虽多,随行的仆役也多,按照日行十里的速度来看,两月内也到不得长安,儿郎们忍饥挨饿该怎么办呢? 自打雒阳大火那一日开始,这样的想法便渐渐在许多人心中产生了。 雒阳城中的官吏自然需要管理这支长长的队伍,但他们同时也是迁徙的一员,也要照顾自家老小,也要操心粮米干柴; 西凉骑兵也会负责管理这些百姓西迁,但他们更多地是四处巡逻,射杀每一个企图返回雒阳,为关东联军添砖加瓦的人; 街坊邻居间原本应当推举德高望重的老人出来主事,但这样的劫难之下,莫说有些老人为了不拖累儿女,不曾离开家园,便是跟着家人一同出门的,渐渐也开始有心无力起来。 当秩序的光辉照耀不到漫漫长安路上满脸疲惫的百姓时,盗匪便渐渐产生了。 那些原本在城中活动的无赖地痞开始寻觅起了他们的目标,先是那些没有宗族庇护,家中又没有男人的孤儿寡母,一袋米也好,一捆柴也好,若是抢到两只鸡,那也是一桩美事。 但最莽撞的无赖地痞也不会跑来招惹东三道这十几户人家,尽管这其中也有孤寡,而且十分好下手。 他们都听说过那个杀猪匠的名声。 那人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少年,貌不惊人,声音也哑得紧,就快要说不出话,怎么看,都不过是个城墙根儿下讨饭的乞儿模样。 ……天知道他如何有那样的力气?又如何有那样的本事? 十常侍之乱那一夜,被那个杀猪匠所杀的,亦是城中隐隐有名的盗匪,出刀见血,杀人亦不眨眼的亡命徒,竟那样悄无声息地为他所杀? ……好似杀的不是几名经历过无数阵仗的老兵,而是案板上的猪猡! 这样的消息传出来时,盗匪们还有些半信半疑,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以一敌四? 他走路不吭声,吃饭不吭声,晚上睡觉甚至没有鼾声! 只是见了他拉弓射箭的本事之后,群盗们再无怀疑。 ……这样的神箭手竟然藏在市井间! 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对东三道这群鳏寡孤独、老弱病残随意下手,只好暂时寻觅其他更适合敲打的百姓来压榨。 盗匪们自然是不敢随意下手的,范夔却不同。 他可不是什么流寇无赖,他是雒阳城中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羊四尚在时,他或许会看羊四的薄面,放过这条街,但现在大家既然各凭本事吃饭,羊四又已经不在,这十几户人家凭什么还不知情识趣一点,打开包袱,上缴些柴米油盐,给他的儿郎们填填肚子呢? 他可知道羊家虽已破败,家资仍有余饶,若是能得了来,至少够这几十人半月吃用! 这样的想法原本是不讲道理的,但在这样一条逃难的路上,大家各凭本事,本来也讲不出多少道理。 这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在一处坟茔后反复踱步,远远地望着那一片炊烟阵阵之间,埋头吃饭的瘦弱身影。 他看得那样仔细,怎么看也看不出特异之处,甚至看得将要冷笑起来了。 难道这群蠢人真以为那个貌不惊人的黄口小儿,只凭一手箭术就能护得他们周全吗? 第26章 长河一般的队伍仍在缓慢前行,其中渐渐开始有掉队的人了。 粮食不够的,柴火不够的,在路上喝了几口未曾煮沸的河水,腹泻不止的,淋了两次雨便开始感冒发烧的,慢慢便会落到队伍的后面去。 百万人的迁徙对于沿途是个灾难,越往后,资源就越少。 普通百姓便是在家中生病,也总是熬一熬、忍一忍就过去,何况是在路上,又哪里能寻到大夫来照看他们?那些掉队的人前景……一望可知。 队伍天明即出发,下午便扎营,有帐篷的人可以打开帐篷,进去睡一个好觉。没有帐篷的人便在林间寻觅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稍作安慰。 当然,百姓们家中是不会备着帐篷这种东西的,还是巧手的妇人们自己一针一线,用油布缝补出的。这东西晴天犹还好,雨天可是金贵极了,粮食全靠它才得以避免受潮发霉,因此若说这支队伍里,什么东西比粮食还要金贵,大概就是帐篷了。 眉娘有一个小小的帐篷,平时用来兜着粮食,装在推车上,到了晚上便将它打开,让阿谦睡进去。 第26节 若是晴天,她自己也可以进帐篷里挤一挤。若是雨天,她是宁可自己挨着雨淋,也得将那袋粮食塞进去的。 陆郎君就比她惨多了,白天要推车,晚上也从没见他舒服地休息过。 雨天时他会寻棵树爬上去避一避,若是晴天,他便会背上长弓,拎起箭袋去四处寻觅猎物。 可是那些打来的猎物,他亦从来不曾私藏,而是常将它们分给街坊邻居之中,年老病弱之人。 为了妇人家的安危着想,他甚至从来不要她进林间拾柴,每天拾柴生火的担子也一并承担起来。 邻里们常会窃窃私语,这样性情高洁的人,为何不曾寻求出仕之道,而甘愿留在市井之中呢? 难道是世道当真如此黑暗,连陆郎君这样温和善良的人亦不得施展其材吗? 被邻居们赞为温和善良性情高洁的咸鱼正在思考一件不太复杂,但半点也不善良,也不温和,而且也不太干净的事。 每日队伍停下,百姓们纷纷进入林间拾柴时,她也会跟着一起去。 作为一个野外生存王者,但凡有树,她就不必担心柴火的问题,因而她进林子,主要还是寻寻觅觅,找点猎物来打。 这片林子原本也是渑池某个豪族的产业,但是在西凉兵的目光下,自雒阳至潼关的所有豪族都知情识趣地闭上嘴,任由平民们四处寻找野菜嫩芽,干柴枯草。 她走了挺远,路上又打了两只斑鸠,天色已经略暗了下去,她应当回返营地,但她还在继续四处转转,终于找到了一片草长而人稀的林子。 这里一定是有兔子洞的,很适合做个陷阱,等到明晨太阳升起时,她可以过来看看,若是能套到两只肥兔子,岂不美哉? 布置陷阱需要一点时间,她寻了一处树桩,坐下来慢慢打绳结时,身后的长草发出了沙沙的响动。 这两个人已经跟了她快两个时辰,不得不说还是挺耐得住性子的。 声音轻,手脚也稳。 选好了时机,准备从背后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连角度都选得这么小心,还特意找了个下风口,生怕身上有一丁点气息吹过来,令她警觉。 她那绳结快要编完时,他们终于来到了她身后二丈余地。 这样的距离需要长武器才能保证一击而中,但听声音……他们似乎没带出这样的家伙事儿? 那接下来需要的就不是刺客一般的隐秘,而是惊涛怒浪般扑上来,将利刃刺下去了! 已这样近了,近得能听到呼吸声,少年却浑然不曾察觉,专心致志地仍在编着手中那个绳结。 身后那两人对视一眼,将手中短刃高高举起,扑了上去! 刀锋落下的一瞬,少年忽然站了起来。 他似乎并非有所察觉,只是碰巧编完了绳结陷阱,因而从树桩旁站起身。 但那样的一击已用尽两人全部的力气,他们手中的短刀既不能收回,也不能在中途改变方向——世上真有这样好运的人吗? 这种怀疑只在二人心中一闪而过,因为那少年起身之后,便转过头来看向了他们。 对上那样平静的目光,他们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但现在已没有回头路!二人又一次对视一眼,举起短刀,又扑了上来! 少年侧了侧身,而后便举起拳头,砸向了其中一人的面门! 他的拳头带来了一股风,风中却还藏着一道寒光,但拳头上怎么会反射出那样的光芒? 偷袭者心中一沉,却已来不及躲闪,也寻不到路躲闪! 鲜血一瞬间迸发开!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当这个倒霉鬼带着一声惨叫,被藏了利刃的拳头撞飞一丈开外,满脸是血地躺在草丛里打滚时,他的同伴再也没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他甚至不再考虑将同伴丢弃在这里的下场又会是如何,他的内心被恐惧攫抓住,一心只想要跑回营地,跑回主人身边。 但是当他迈开腿刚刚跑出去两步时,身后响起了弓弦绞紧时发出的声音。 他在“大将军”手下素来有沉稳干练,智勇双全的名声,好几个帮佣家的女孩儿也爱慕他有男子气魄,但此刻他涕泪横流,除了跪在草丛里,慢慢爬回去之外,竟然想不到第二条生路。 “你们是来杀我的。” 声音轻而沙哑,像是毒蛇从草丛里缓慢滑行而过发出的一点响声。 少年重新坐回了树桩上,他甚至还有闲暇将那个绳圈布置成一个陷阱,藏在树下,又欣赏了一番后,才转过头来看向他俩。 “不错。”止了血的倒霉鬼先开口,“我们是奉了主人的命令而来。” “哪个主人?”他有点好奇,“我认得吗?” 雒阳城中,怎会有不认得“大将军”的人?他家主人同宫中黄门也能说得上话,这黄口小儿敢作此态! 不知道是疼痛还是被少年的语调所激怒,他捂着脸上伤口,阴沉沉地冷笑了一声。 “死到临头,尚不自知!凭你,也配问我家主人名讳?!” 少年滞了一下,“不说吗?” 他的声调还是十分平和,似乎既不曾因刚刚那一场袭击而动怒,也不会被眼前这人的态度所恼。但这种平和里是否带着一丝惧怕?这个黄口小儿是不是猜出了他家主人是谁,因而想要和颜悦色,求他们回去为他周旋说项?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愤怒也转为了鄙薄,正准备开口羞辱他一番时,少年的身体稍稍前倾了一点。 这个人自前臂到手指都以粗布包住,指根处的粗布上贴了些薄而锐利的铁片,只有离近时,才能为人所察。 正是这些铁片伤了他的脸,因而那上面还残留了他的血迹。 除了这处令人觉得奇怪,他的两只手腕间绑了皮带,下面似乎还藏了什么东西。 ……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奇怪? ……就好像,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是为了战斗而打造的。 他的目光盯着少年的一只手腕看,那少年似乎从善如流,想让他看得更清楚些似的,将那只手伸了过来。 随着他伸出手的这个微小动作,腕间皮带内弹出了一把短刃,正好落在少年的手中。 那一道寒光并不明亮,也不算锐利,轻柔得如同一阵春风,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便割开了他的喉咙。 “好了,”少年收起了腕鞘中的匕首,看向剩下的那一个活口,“现在换你说。” ……该,该说点,说点什么? 夜色慢慢地笼罩在这片平原上。 但旅人不必担心迷路,因为营地处总会连成一片明明暗暗的火光。 她拎了两只斑鸠,一只兔子,胳膊下还夹了一捆柴,哼着歌往回走。 大概是歌声过于不成调子,黑刃终于决定找点什么话题,结束她这反社会反人类的行径。 【你为什么要放那一个回去呢?】 【为什么不放呢?】她丝毫没察觉自己五音不全的毛病,【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让他回去通风报信,这不算好生之德。】 【那算什么?】 【这个算钓鱼执法。】 【你说是就是呗,】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今天是下弦月,月色黯淡,夜幕间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就你能说,那你来说说,今晚能下雨吗?】 一片车马围成的营地中间,范夔也抬头望了望夜空。 “那黄口小儿,原来亦擅拳脚。” “听说亦有夜间视物之能,”身边一个健仆立刻接了话,“但终究只一人罢了!” “他既已知我姓名,三日内若不来请罪,便留不得他了。” “主人为何要等三日?!何不今夜便杀上去,取了他的狗命?!” 今夜晴空万里,那人既能夜间视物,开弓射箭时必要伤他家儿郎们的性命。 一定要等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凭他怎样的神射手也无法施为!否则结下这样的仇家,他岂能安枕而眠? 即使如此,他也必须小心谨慎。他想要吃掉东三道的粮米,但也不愿因此冒了天大的风险,既不能一击而中,他就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思来想去,范夔忽然朝着角落中的一个小个子招了招手。 这人投奔他家中之前,与城中群盗皆有来往,他亦存了这份私心,才会收他做了佣工。 “尔等皆知,我素有豪爽之名,喜好结交各路侠士,”范夔清了清嗓子,声音里也带了几分莫测,“若有侠士愿襄助我共雪此恨,我岂会吝于酬谢?” 第27章 天色有些阴沉。 未至崤函,群山已渐渐自平地而起,虽近四月,山风却依旧料峭,吹得人冷不丁就是一哆嗦。 今晚歇脚的地方名为柿树沟,村庄本没多少人,方寸也小得很,除却旁边百十亩梯田外,想要找片平坦地方,就只能奔着村外那片山沟去。 安营扎寨这种事,百姓们其实没什么概念,只要能寻到一处干燥、平整、地势并不低洼,附近还能取水的地方就行。 营地中渐渐有了贼之后,街坊们睡觉也会警醒些,自家的粮食牲畜也得盯紧,千万不能被哪个蟊贼给顺手牵羊了去。 但是今天有点不同,东三道的街坊邻居们准备放下铺盖,支锅造饭的行为被陆悬鱼阻止了。 “离开雒阳已经有些日子,路上渐渐不太平起来,”她说,“依在下看,大家正应当守望相助些才是。” 街坊们有些发愣,“我们这一路,正是彼此照应着来,小哥今日所说,又是为何?” 她所说的,自然是为了防盗匪。 将推车摆开,作为天然工事围成一圈,各家睡在里侧,便是遇到盗匪来袭,也能警醒御敌。 这样的布置有点折腾人,尤其是大家做饭和帐篷离得远了些,也添了些麻烦。 这几天的路程已经令大家十分疲惫,前路仍然遥遥无期,哪里还愿意这样折腾呢? 街坊们又开始嘀嘀咕咕,交头接耳时,羊家夫人倒是走了过来。 “陆郎君如此行事,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范夔那个一句话不说就准备下黑手的作风,她觉得不太适合拿来说。 “也不好说。” 但羊夫人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是‘金市’的范屠?” 第27节 ……没待她说些什么,表情便不打自招了。 “夫人如何得知?” 夫人将目光投向忙着平整土地,清扫草丛的仆役和婢女,“范屠派人来过数次,均是为了借粮食的事。 “他行事素来霸道,郎君有此举,怕是他忌惮郎君,对郎君不利了?” “……也称不上不利。”她有点尴尬,对她来说,这一类的地痞无赖黑恶势力惹她跟上门送钱区别也不大。 但是街坊邻居们不同,若是范夔的打手狗急跳墙,对这些平民下了手,那就很不对劲儿了。 “此皆我家之过。” 夫人突然敛容拜了一拜,吓了她一跳,“如何能这么说呢?” “郎君并非此处之人,又无半个知交故旧,反因我家略积薄财,引来恶徒觊觎而累及郎君,如何不是我家的过错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 虽无知交,但故旧也还慢慢地有了几家。 东三道上的邻居们,有鸡贼的,有聒噪的,有刁蛮的,还有偶尔不讲公德心的。 但都跟她有点儿关系。 每一个同她有点儿关系的人,都很宝贵。 天已经完全地黑下来了。 狂风愈急。 街坊们将大小不一的简陋帐篷搭在一起,听着远处滚滚雷声,也觉得这样还不错。 只有陆郎君一个留在外面,披了个油布改的斗篷,守着火堆,替大家守夜。 但这样的风雨夜里,怎么可能有蟊贼来偷东西? 有好心的劝了他几句,请他早点寻林子里去避避雨,他听过之后道了谢,也未曾挪动半分。 虽说这位陆郎君品行高洁,行侠义事,但他有时候吧…… 雷声渐近,这样的嘟嘟囔囔声渐渐消了,有妇人起身,小心看一看粮食是否收进了帐篷中,铺的油布又是否稳妥。 这一桩是最要紧不过的,受了潮的粮食吃不得多久,便要发霉,任什么事都比不得它。 群山之间,频频被闪电照亮,偶尔一个惊雷落下来,劈在远处一棵老树上,炸开一片刺目电光。 这样的天气到底能不能上树?咸鱼有点摸不准。 但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拉弓射箭,只要对诸般武艺略有涉猎的人便一清二楚。 因而她并没有消耗掉所有耐心,就只是那样随便地等了一等,戌时未过,山脚处便转出了一群提着火把的人。 雨有些大了,打在油布上,噼噼啪啪一片,声音密集又响亮。 这样的雨滴频频砸在火堆上,要不了二十步的时间,火堆便被砸熄了。 但这一片山坡上,有那样二三十支桐油裹了布制成的火把,便是再大的风雨,一时也该够用了。 她站起身来,遥遥地望向他们,那群人也停了脚步。 火光之中果然有个四十余岁的汉子,一脸的络腮胡子,生得十分高大,堪称威猛,一群人前呼后拥着他,竟然也能看出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度来,也不知道董太师年轻个十几岁时,是不是也是这幅模样? 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咸鱼脑子里闪出来,她赶紧晃一晃,把它晃出去,这样的小动作其实同那群人没有半点关系,但却像是给他们发了一个什么信号。 范夔脸色一变,向后退了一步,神情却愈加狰狞起来。 不待他下令,两边四五个健仆拔出环首刀,便冲了过来!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这样的天气下,即便是神射手也是无能为力的。 因而她身体微微前倾了一分,伸手向背后去,将那柄裹着黑布的武器拔了出来。 “黑刃”并非什么通体乌黑的异器,它仅仅是一柄看起来比正常佩剑更长些的重剑。 汉剑通常长三尺,“黑刃”则足足四尺有余,这令它比起普通长剑重了许多,常人难以单手挥舞。 但这柄剑在她的手中,却轻如无物。 这个名为“陆悬鱼”的少年从未听闻有什么出身。 东三道上那个属吏张缗往渡口去押了一趟差役,路上捡回的乞儿罢了。 羊屠家的那几个帮佣皆如此说,因而范夔也从未怀疑过。 这世上就是有那般天纵奇才,哪怕从未受过什么训练,自然也能开弓射箭,射得精准。 若他身形灵巧,擅长几路拳脚,虽听起来难得,但也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范夔是个谨慎之人,甚至心中估量过,说不准那少年也会几手剑术!不能不重视! 但眼前这一幕完全不同! 他家那几个儿郎亦是摸爬滚打,经过阵仗的好手!寻常壮汉在他们手中也取不了巧!何况而今他们手持兵刃,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 少年拔出长剑之后,未曾与他们白刃相交,他确实身形灵巧,也确实会几手剑术,因而第一人冲过来时,那柄长剑好似对准了他的胸膛,就那样从胸前刺了进去! 长剑并未刺穿他的身体,一剑刺中后便拔了出来,待得第二人第三人扑到的时候,他略躲了一躲的功夫,仿佛顺手一般将那柄剑又自身后,扎进了第二人的后背! 待得他杀死第三名健仆时,剩下两人眼见着脚步便软了下去。 范夔的手也抖了起来。 范夔的生意越做越大,什么肮脏事都经过见过,手上也沾了许多血腥,他自认是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的,人这种东西,濒临死亡时,总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劲力,哪怕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也有奋力一搏的力量!何况是他那几名最得意的仆人?他们每一个都是威名在外,善于取人性命的凶恶之徒! 但在这少年面前,他们岂止没有往日的凶神恶煞,简直连个人都不像了! 这少年每一剑,无论前胸后背,都直直地捅进心脏里,这哪里像是在杀人?! 这分明是在杀猪!分明是,拿他的儿郎当做猪猡来屠杀!!! 若是这一战败退,莫说是将来在长安有什么作为,便是这几百里的长安路上,难道还有什么人会瞧得起他吗?!难道他还能保全他的家产,他的妻小吗?! “尔等,斩了这个贼子!”他嘶吼出声时,心念电转,突然抓住身边几个心腹,“连同东三道上的那些老幼妇孺,一起杀了!” 那黄口小儿既然下了山坡与他们厮杀,必是想护着那一条街上的人,尤其是那个开酒坊的贼妇! 范夔的眼睛渐渐因愤怒而充起了血,他就不信,黄口小儿一人能杀得完他这几十余儿郎,他更不信,那人能护得这一条街周全! 随着那一声嘶吼,少年的目光忽然望了过来。 陆悬鱼生得十分瘦弱寻常,平日里跟在街坊周围,看起来也和和气气,说话办事甚至有些笨拙,冷不丁就会闹点笑话。 因而在此之前,范夔有些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在林中那般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一个得力之人。 但此刻在这一片暴风雨夜里,那少年的眼睛闪起了冰冷的光,那光芒如此之盛,甚至要将他的心也冻结了! 但范夔马上察觉到,那并非他眼中的光,而是他手上那柄长剑所爆发出的雷光! 天地之间似乎都为他那柄长剑上炽盛的雷光照亮! 那个少年弓了一弓腰身,刺目的蓝白雷光如长龙般划破黑夜,穿过几十尺的距离,就这样劈了过来! 他应当求饶,他原本是可以求饶的,他颇有家资,若是捧了金帛厚礼前来,定然能讨得这个小郎君的欢心,他为什么从一开始时,没有选另一条路呢? 那双眼睛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亮如白昼的刀锋也来到了他的面前,范夔很想张一张嘴,发一声求饶。 但他终究也只来得及想一想。 第28章 所谓乌合之众,大概就是范夔这群喽啰现下的表现。 主君授首,这乌泱泱几十号人里,竟然一个为他报仇的忠仆也没有,就这么作鸟兽散了。 ……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倾盆的夜雨中,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却硬撑着不肯走,拿着刀哆哆嗦嗦想要砍她,又砍不下去。 泪水与雨水交织,糊在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但他最终还是举起了环首刀,嚎叫着向她砍了过来。 “把我父亲的头颅还给我——!” 她身体微微侧过去,这个看起来颇有点营养过剩的年轻人就一头摔在了泥水坑里。 ……抬头望望夜空,雨好像有点变小了。 身后的营地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需要转过头去,也知道这一场大战早就将街坊们惊醒,一个接一个的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往这边看。 看看坐在地上的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并不像是能守住他父亲基业的……这个继承人,咸鱼突然有了一点微妙的既视感。 “你若是想要,还你便是。”她说。 那张除了雨水和泪水,现在还多了许多淤泥的脸上,藏着一分小心翼翼。 “……你不杀我?” ……这话说的,就好像她有多凶神恶煞似的。 “不杀,”她说,“你要是想为父报仇,也尽管来找我。” 这位范家的少东家在一片夜雨声中,撕了衣服上的布,裹了父亲的头,沉默着给她行了个大礼,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了。 留了一地尸体,这就很尴尬,好在雨渐渐小了许多。 她刚刚弯下腰,准备一个接一个的去收缴那些尸体的武器和身上钱财时,胆大的街坊终于压抑不住好奇心,纷纷从帐篷里跳出来了。 ……………………她还从来没在旁人围观下干这个事,整个人都尴尬爆了!汉朝的群众一点隐私观念和分寸感都没有吗! 但是大家伙儿并不尴尬,纷纷在那里品头论足,夸她的说她恩怨分明,行事大有古风;批评她的认为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放过范家那小子早晚有祸患;机智点的跑过来跟她套近乎也想花点钱买把刀防身,不机智的比如阿谦刚准备拿根棍儿捅捅尸体就被他妈拎回去暴打了。 ……明明漆黑一片的山坡上,为了围观她剥尸体,这群街坊还特意花了不少功夫,把火堆又点着了。 ……听听这个分贝,大概这群人是不准备睡了。 不过在一群胡诌瞎扯的人里,关于这种恶霸地痞,显然厚黑学高手李二比较有心得。 “你们岂会懂得,陆郎君此举大有深意!” “如何有深意?” “这贼子平素欺男霸女,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祸及子孙才是正理!陆郎君下手虽狠辣了些,”李二那两条浓眉飞了起来,“但是,就该让范家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第28节 ……咦?她转过头去,“我并未想要报复他全家啊。” 李二又飞了飞眉毛,冲她挤挤眼睛,“郎君这手段,才是钝刀切肉呢。” 范夔的营地离这里并不算很远,大概只有几里地而已。 她处理过这些琐碎事,又将尸体丢进沟壑之后,天光也开始渐亮。 远处林间渐渐有了几声鸟叫,薄雾弥漫在这片山林之间。 春天雨后的清晨,幽静无比。 ……但走在一脚深一脚浅的泥泞中,就一点都不幽静了。 即使如此,她也要亲眼看一看“钝刀割肉”的含义。 范夔一行人勉强算得上是豪强,营地修整得也比她这边规矩许多。推车与五六个颇能装人的帐篷,围住了装满范夔家当的几架马车,若是这位老东家在时,应当是十分气派的。 但此时这里只能用“人间惨象”来形容。 一片哭叫嘈杂之中,她分辨出了十几个半宿之前见过的熟面孔,那大概是范夔的仆役,还有些她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都乱哄哄地在满地狼藉之间,大肆搜掠财物! 至于那个抱了父亲头回来的范家大郎,满头满身是血地倒在了马车旁边,从脸上到脖颈处血肉模糊,那种伤口她一时还真是难以分辨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咬的,还是用什么锐器剜下来的。 有人为了分赃而和别人打起来,情急时拔了刀子,整袋的粮食也被划开了口子,金黄的粟米散落在泥水里,明晃晃地刺眼。 有幼童在哭,有女人在哀嚎,有人在破口大骂,也有人在狂笑。 这里仿佛变成一场癫狂的饕餮盛宴,所有人都在范夔的尸体上大快朵颐,享用着他妻儿的血肉。 只有几个西凉兵,十分稀罕地并未下场屠掠,而是在一旁倚着树,笑嘻嘻地看着这惨烈场面。 范夔带了几十人来寻她时,陆悬鱼其实并不怎么气愤。 对她来说,杀人就是杀人,未必要愤气填膺。 她总记得自己和旁人有点不同,因此应当格外克制情绪,也格外克制手段。 但她此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胸腔中的怒火,正在一寸寸地烧起来! 黑刃被她无声无息的拔了出来,她拎着长剑,一步步地走进了营地,步履并不快,但她这样一个异类走过来,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陆郎君——!” “陆郎君可是要收走这里的车马?” “陆郎君今日行侠义事,为雒阳除一大害!” 无论是范夔家的旧仆,还是那些被吸引来的盗匪,都十分乖觉地四散开,甚至见她面色不善,小心地躲到了车马后面,远远地望着她究竟要如何行事。 她走过来细看时,发现范家大郎身边还有个人。 那是个十分瘦弱,衣衫褴褛的男人,花白胡子,看不出什么年龄,见她望了过来,便也看了她一眼。 花白胡子脸色十分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麻木。 他手中拿着根木棍,纵使她走近,也一刻未停,仍在那里继续用力敲着范夔的头颅。 那颗头颅已经被他敲得有些稀烂了,很难再认得出来。 她环视一圈,才发现营地里除了范夔的家眷、叛主的恶仆、被吸引来的盗匪外,还有第四种人——那些衣衫褴褛的雒阳百姓。 范夔大概也是有街坊邻居的,但是相处得怎么样,看这场面就知道了。 一片混乱中,一名年轻妇人突然自马车里爬了出来,衣不蔽体,满脸伤痕,刚刚尖叫了一声,便被人揪着头发又拖回了马车之中。 她刚刚转头看向那架马车,远处马蹄声一路而至,惊起林中许多飞鸟。 人未至,鞭子先抽了下去,几个看热闹的西凉兵平地一声惊雷般跳了起来! “你等本该庇佑一方百姓,如何袖手旁观,任由歹人肆意劫掠?!” 这位将军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出头,虽然长相比不过她之前见过的那位自带探照灯的世家美男,但剑眉星目的脸配上一身铠甲,也还称得上英武,反正这时代只要营养跟得上,五官端正点,基本就不会太丑。 少年将军在营地里转了一圈,除了下令将盗匪和恶仆一一缉拿之外,还过去一剑削了马车的帘子,将里面的男人揪了出来。 车中的年轻妇人见车帘被削下,连忙四处寻找能遮蔽身体的布料,看她满脸的伤痕带着泪水,折实猜不出到底是范夔的妻子还是女儿。 “他家论理就该还我一个娘子!” 那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倒是十分理直气壮,赤红着眼睛,被揪出来时丝毫不曾弱气,怒吼的声音震得周围林中鸟也飞了起来,“范屠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他欠我的!” “啪——!” 这一鞭子抽得那人脸上顿时绽开一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你若有本事杀了那范屠,我定不拦你,他现在死了,你倒来欺负他家女眷!” 看起来这场惨剧终于是有人来制止,不需要她以杀止杀了。 她默默地收了剑,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少年将军的目光投了过来。 “你且站住。” 他丢开那个疼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男人,拎着沾血的鞭子走了过来,一身贴了金属片的革甲频频碰撞中,发出了细碎的响声。 ……作为一个经常不合别人眼缘的5魅狗,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如果这人真就犯起了神经病,看她不顺眼想抽她一顿,她是撒腿就跑比较克制呢,还是拔剑给他剁了比较霸气呢? 这位比她高出至少半个头的将军在她面前站定了,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陆悬鱼。” 将军眼睛忽然一亮,“范屠是你杀的?” “……是。”她想了想,没忍住,“他先动的手,小人只是迫不得已。” “我已经听说许多关于郎君的事,”他还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打量得她心里越来越毛,“市井之间,竟有如此豪杰!” 还行,应该不用吃牢饭,也不用挨鞭子了,董卓麾下竟然还有个正常将军,今天竟然还被她遇见了! 难道她的福气来了吗?!将军要表扬她,再给她分粮分钱分—— 她就万万没想到,福气还在后面呢! 这位少年将军越打量她,眼睛越发亮,亲切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下并州从事张辽,今幸得见郎君!郎君品行高洁,又有这般武艺,何不从戎与我一同报效国家?” 第29章 这位并州从事满脸的真诚,邀请她入伙。 考虑到他看重她的“品行高洁”,再考虑他邀请她加入的军队——不管是并州兵马,西凉兵马,还是京畿的禁军,目下都只效忠董相国。 而董相国的道德水准大家一目了然,跟“高洁”挨不挨得上先不说,倒是和这里打家劫舍的盗匪们能一较高低。 ……这就好像在讲什么冷笑话。 “小人素来胆小,”她说,“做不来这样的活。” 真做不来这样杀良冒功挖坟掘墓的活,人可以偶尔缺德,但不能像董相国一样,彻底把自己打造成反社会反人类的疯子。 张辽也被噎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旁小心翼翼的布景板士兵。 “既如此,辽不能强求。”他微微笑了一下,“但既有幸结识郎君,目下虽有重任在身,不便叙谈,日后必来拜访。” 这就不要了吧,将军一身戎装,骑了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除了靴子上那点泥之外,整个人看着威风凛凛;她穿了一身粗布衣,又淋了一夜的雨,身上还血迹斑斑,哪里看着像能正常交朋友的两个人了? 但是这位张将军跟她“交朋友”的心特别坚定,她回去路上抽空找了个水塘跳下去简单连衣服带自己洗了洗,回来准备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大雷就劈下来了! 两名士兵,赶着一辆看车辙就知道十分沉重,塞得满满的马车来了。 “张将军说,薄赏不足彰郎君高义,郎君万勿推脱。” ……张将军情商还挺高! 这个想法只在她的脑子里跳了一跳,立刻就被无情的现实抹消了。 马车里除了满满的粟米外,还装了些腌肉,布匹,都是现在极其紧俏的货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袋五铢钱,沉甸甸的约有万钱。 这些东西她都可以笑纳,但,马车里装的还不止这些。 换了一身新衣服,重新挽了发髻,但脸上仍然伤痕十分明显的女子也在马车里,怯生生地看着她。 ……惊了。 街坊们围了过来,眉娘放下了手里的饭碗,一脸警惕地看了看车里的姑娘,又看了看捧着饭碗没回过神的咸鱼。 ……压力更大了。 “这位娘子是怎么回事?” 在上司的压迫下,董相国的士兵竟也还能沟通几句人话。 “这位娘子原是被范夔抢来的,她说祖籍并非雒阳,而今无人投奔,听闻郎君英名,愿为郎君执帚,将军便将她送来了。” 送来了。 来了。 了。 女子下了马车,柔柔弱弱的欠身行了一礼。 “先等等……”咸鱼僵硬地,终于想起先放下饭碗,再说话了,“在下不过一市井匹夫,怎当得起这些奖赏?况且在下年纪尚幼,还不到娶……” 这位小娘子脸色煞白,目中含泪,后退一步,不自觉地紧紧揪着新换上的这身衣衫,“郎君莫不是嫌弃妾身?” ……莫说这位小娘子境况堪怜,称得上是个完美受害人,哪怕不是,同样作为女性的陆悬鱼仍然十分同情她。 这数千年来总是如此,女人似乎没有自我意志,治世时靠她们添丁进口给国家多生产些交税纳粮的工具人,乱世可以被当做犒劳军士,激励士气的玩物,要是缺军粮了呢,杀了做人肉军粮,半点都不浪费。 她们曾经有过选择的权利吗?如果没有,谁又有资格苛责她们的苦难呢? 但,但问题是,被张辽赞为高义的这位少年,她不好女色!她真的一点都不好女色!她没办法收个后宫用来执帚! 一个眉娘就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了,再收个妹子有啥用啊!(╯‵□′)╯︵┻━┻ 眉娘又看了她一眼。 她觉得额头开始有汗珠了。 第29节 【总有一天你会翻船的。】黑刃小声说道,【我看过很多关于女子因爱生恨的故事,我给你讲一个?】 【……快闭嘴吧!】 “在下孤苦飘零,”她急中生智间,想了点说辞,“全赖诸位照拂才有今日,这车中的粮食,在下不敢私留,不如分与巷中孤老病弱之人。” 周围一片赞叹声起。 “至于这位娘子,”她咬了咬牙,“既无去处,与大家同行又有何不可?若是来日选中了哪位心仪的郎君,车中余财便为娘子作嫁,如何?” 小娘子又看了她一眼,盈盈下拜,“郎君既如此说,妾不敢有异议。” 声音有点哀怨,听得她还是有点心惊肉跳,生怕这妹子一个想不开,干点什么极端的事出来。 但小娘子并没有真的做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她只是将目光转向眉娘,上前两步,又行了一礼,“妾孤身一人,若姐姐不弃,妾与姐姐做个伴可好?” …………………… 【你看看,你看看,】黑刃赞叹道,【这姑娘察言观色的能力比你强多了!】 【……你这什么话,】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颤颤巍巍,不敢说不敢动,【难道你是说她有心计吗?】 【嗯,比你心计多些,她从来没想过自尽。】黑刃慢吞吞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她想活下去的欲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下过一夜雨的营地现在支了锅,烟气滚滚。 阳光落在那个姑娘满是青紫的脸上,似乎察觉到眼前少年正在观察她,她微微侧了头,也看了他一眼。 尽管受了那样的苦难,她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蓬勃的生机。 ……咸鱼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几秒,眉娘也望了她一眼。 “既是陆郎君如此看重的人,”她笑眯眯地说,“做个姐妹有什么不好呢?” ……做个姐妹很好,把她牵扯进去就一点都不好。 眉娘去寻碗筷了,街坊们过来感谢她分发粮食的义举,但大概是因为她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光环作用,其中还是有人批评她大手大脚,得了奖赏随手就送人,一点都不像个能持家的样子!除非将来娶个厉害泼辣的媳妇,治一治才行! …………………… 剩下几个阿姨拉着妹子问长问短,妹子则怯怯地一个个回答问题。 捧着个黑面饼子的李二挤在街坊们身后,也在努力抻脖子看热闹。 发现咸鱼的目光投向他,他立刻拼命点起头来。 ……那个表情不需要什么察言观色,也能读出“羡慕嫉妒恨!”的含义。 【虽然是个5魅狗,女人缘却出奇的好!】黑刃最后赞叹了一句,【你真棒!】 被陆悬鱼一概认作西凉兵,监管雒阳百姓西迁的这支军队实际上并非西凉兵马,而是被董卓吞并掉的并州兵。 西迁的百姓之中,渐渐起了时疫,后出发的还未见,前面走了几十日的队伍中,瘟疫逐渐肆虐起来。 能埋的就地埋了,能烧的就地烧了。百姓原本缺衣少食,路上又多盗匪劫掠,怎能抵挡时疫呢?官吏渐渐力不从心,恐怕再这样放纵下去,将见积尸盈路的惨状了。 这支并州兵马便是为了此事被调拨过来,虽说杯水车薪,大概董相国总还希望他们派些用场。 太阳升了起来,照在这座只有数百人,却井井有条,也正准备随着队伍一同出发的军营中。 难得坐下来吃些朝食的张辽听过士兵回报后,挥了挥手,命他们下去。 见他陷入深思,一旁的魏续有些不解。 “此何许人也?” 张辽想了一想,“此人出身乡野,从未进学,是个目不识丁,混迹市井的无名小卒。” “既如此,文远何以如此看重这个无名小卒?” 他抬起头,那张年轻英武的脸上满是肃然,“这人出身寒微,年纪尚幼,却清素节约,急公好义,不贪金帛,不图女色,临敌不惧,恩怨分明,兄可见过此等人物?” 叼着半个胡饼的魏续有些发愣,“文远所说,若非古之圣贤,便是王莽之流,世人皆有七情六欲,你所说的那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年纪,如何能修得这样的品行?” 这个问题,张辽也觉得很奇怪。 按照范夔手下所言,那少年既是个神箭手,又有一手高明剑术,无论投奔哪位将军麾下,必得重用,恐怕连董相国亦会高看这样的少年英雄一眼,封官加爵亦非难事。 何苦守在一群平民百姓之中,不得施展呢? 思来想去,只有他出言招揽时,那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鄙薄,方能解释这一切。 董卓焚灭京都,劫迁大驾,此事天下人皆知,并州的这些将领亦心知肚明。 事已如此,只能暂且随波逐流,寻隙再谋拨乱反正之事,况且天下诸侯群起,其势已成,他一人又有何能为呢? 想到这个少年是因为品行高洁,憎恶董卓凶逆而不愿出仕,他更加跃跃欲试了。 “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 张辽在心中反复地推敲,“既有秦人之勇武,又能领节制之兵,兼有仁义之心者,岂非不世出之名将?” 这样的人才怎能任其磋磨光阴,流落乡野呢? 既然这位陆郎君仁爱邻里,必定是个重情之人,这样的人,多见几面,一起吃饭喝酒混个脸熟,出同舆食同席寝同榻一下,待成了友朋,便万事好说了。 他总得想点什么办法,把这人拉过来。 少年将军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也跟着啃了一口饼子。 第30章 临近初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了。 对于没带够衣服被褥的人来说,这样的天气很是和气,毕竟春夜寒凉,几场雨过后总有病倒在路边,再也起不来的人,天气热点,需要的衣物就少点; 对于粮食带得不足够的人而言,这样的天气也很和气,田垄间总有能寻到的野菜和嫩芽,初夏的野菜已经渐老了,咀嚼次数不足便想强撑着下咽的话,偶尔会划破喉咙,但总归比饿死强得多; 但对于粮食带得还算充足的人,这样的天气就很不怎么样了,几乎没有谁家的粮食不生虫子,任凭洗几遍米,吃的时候也要尽量含糊些,闭眼吃。 河水浑浊,偶尔有上游漂下来的死尸,这样的地方想要汲水,不烧开是万不能喝的,毕竟汉人不是印度河流域文明哺育出来的,没那么强壮的肠胃。 到处都有病倒的人,阿谦也闹过几次肚子,吓得眉娘一副心思全在儿子身上,这几日见他略有了好转,也有心思与同心说话了。 同心便是张辽送来的那个小娘子,十七八岁年纪,据说是家中略有薄资,被范夔盯上,家破人亡不算,还要用她抵了债。 眉娘问起来时,她倒也不觉得十分难过。 “家兄好赌,又不识字,范屠写什么,他便认什么,没有这一桩,怕也有下一桩,总是躲不过的。”她淡淡地说道,“只是阿母想不开,寻了短见,其实也不必如此。” 炊烟冉冉,两个小妇人守在营地的一角,一个摘野菜,一个熬粥,手上不闲,但还能分出一点心思闲谈。 听了这话,眉娘看了她一眼,“兄嫂而今不在了?” “他们住在夕阳亭那附近,”同心掐掉了一根过老过韧的草叶,“我偷偷求人看过,那一片的村庄都不在了,我那两个嫁在同村的姐姐,亦是如此。” 锅中的米粥刚刚烧开,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显得周遭格外嘈杂,只有这一角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眉娘似乎是想换一个不那么悲惨的话题,但她想了一会儿,只想到了范夔,“人说范屠脾气暴躁,豺狼之性,偶尔几次他家人来我的酒坊打酒,我见亦是如此,妹妹在他家做得来么?” 那一把野菜摘干净了,放在一旁的水盆里简单漂洗一下,而后便被剁成了碎末,洒进了粥里。 “虽说脾气确实大些,”她垂了垂眼帘,“他每次打死一个婢女姬妾,总要隔一段时间,才会再发一次这样的脾气,因而只要数着日子,小心伺候,也不难捱呢。” ……这个天好像被聊死了。 在河边给乌鸦清理内脏的咸鱼如此想。 尽管在汉朝时,乌鸦并不是什么坏鸟,甚至还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名声,但它本质上还是杂食动物,来者不拒。 考虑到“杂食”里包括腐肉,而最近临近潼关的路上,乌鸦变得多了起来,这就很不能细想了。 同心那双杏眼抬了起来,微微弯了弯,“现下跟着姐姐,又有陆郎君照拂,姐姐不必为妾伤神。” 拿着个汤勺在锅里搅啊搅的眉娘终于想到了安慰话。 “祸兮福所倚,妹妹啊,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咸鱼突然一哆嗦。 “陆郎君怎么了?”两个人都转过头来看向了她。 “没什么,”她赶紧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出去,“我去看看陈大哥。” 这时代但凡家境不那么落魄的妇人,总是十分看重声誉,力求将家业整治得井井有条。 蕃氏又是个十分刚强的妇人,她虽出身商贾,却嫁了陈定这么个士人,因而平日里自视甚高,不用说家中处处布置用心,哪怕是同亲族街坊一起被迫迁徙长安这一路,她也总要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鬓发不乱,衣衫整洁——她的丈夫与儿子,自然也是同样的干净体面才对劲。 但现下生火做饭的蕃氏已不见了刚出城时的刚强劲儿,她的眼窝迅速地凹陷下去,头发也花白了许多,一身旧衣衫上沾染了污渍也浑然不觉。 没待陆悬鱼走得更近些,那顶破帐篷里便传来了骂声。 “你这不贤不顺的贼妇人,做顿饭也要这许久!” 她脚步停了一停,蕃氏正好抬起头来看到了她,那张憔悴而衰老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尴尬,一丝惶恐,还有一丝感激。 “给陈大哥熬点肉粥,补一补吧。”她递过去那只拔了毛,清理了内脏的禽类,“我来看看陈大哥。” “这怎么好……”蕃氏眼圈一红,“路途遥远,郎君也须顾及自身,不必时时照拂。” “没事,”她坚持着将这只乌鸦塞了过去,“彼此照顾罢了。” 帐篷里忽然传出了两声击打油布的声音。 “恶妇!你是想饿死我吗?!” 她看看蕃氏,蕃氏低下头,看不清什么表情,回到锅边继续忙着做饭,再不言语。 那顶帐篷十分狭小昏暗,一掀开帘子,一股难闻的气味便传了出来。 陈定躺在里面,青灰色一张脸,上半身还穿着一件里衣,下半身只用一条毯子盖着,两只浑浊的眼睛恶狠狠,直勾勾地望过来。 “原来是仁义之名满雒阳的陆郎君,”这样一句话还未说完,单薄的胸腔便开始剧烈起伏,但他还是硬撑着将话说完了,“尔来看我何时才死吗?” “不会的,只要静心将养几天,”她平心静气地说,“陈大哥的病便会好起来的。” 陈定的两颊已经没什么肉,头颅却显得更大了,阴森森地望了她一会儿,忽然一笑。 “我岂不知你的出身根本呢?你不过是张缗捡回来的乞儿,与路边一条野狗无异,竟然也敢称豪杰之名?真是笑死人了!” 她眨眨眼睛,没想好该说点什么,但陈定的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眼睛里也充满了亢奋的光芒。 “凭你怎么惺惺作态,不过一个目不识丁的村野匹夫罢了!”他伸出了一只食指,充满侮辱性的在她面前比了比,“我乃汝南陈氏子,岂会自降身份,与你共语? 第30节 “滚出去!” 想了半天,她还是没想出来该说点什么,最后也只是躬身行了一礼。 “既如此,小弟过几天再来看望。” 陈定已经没有“几天”可过了。 这几乎是整条东三道上都心知肚明的事。 他的痢疾越来越严重,已经不进水米数日,起也起不来,更不用说下地行走。之所以还在队伍之中,是因为蕃氏是这条街道上的大姓,她总有几个兄弟帮一把手,将陈定放在推车上,推着走一日,换一人再走一日。 这样的时日无多里,陈定的脾气迅速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野蛮。 当初在雒阳城时,陆悬鱼作为他家的邻居,时常能听到的是蕃氏变着法儿的教训老公,孔乙己则低声下气,讨好求饶。 连打桶水回来稍慢些,蕃氏都能毫不留情地收拾他一顿,这位平时端着点儿架子,但十分注意体面客气的破落士人是个“气管炎”,几乎是整条街上都知道的事,甚至已经到了大家连提都懒得提的地步。 ……羊喜虽然也惧内,好歹少夫人待他还有三分客气,不肯当着别人的面,高声下他的面子。 但蕃氏嗓门亮起来的时候,那是谁也挡不住的。 所以,这个一只脚已经无可挽回地迈进死亡的陈定,这个脾气暴躁,时常骂些污言秽语,甚至见谁骂谁的陈定,这个性情大变,几乎令人感到陌生的陈定,并没有真的惹到哪个邻居。 大家只当他已经神志不清,谁也不愿同他较真。 陆悬鱼出了帐篷时,远远看着陈三郎端了一盆衣物回来了。 除了挨骂不吭声的蕃氏之外,这孩子除了要照顾母亲,每日安营扎寨时还要忙着为他的父亲清洗衣物,短短十数日,也已经瘦得快要脱了相。 见她过来,陈三郎停了脚步,放下木盆,恭敬又客气地行了一礼。 ……大概自己真的是情商低,她想,她竟然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 夜色渐深。 干柴越来越难捡,因此家家生过火,吃过饭之后,都会迅速将火堆扑灭,收拾未烬的干柴装起来,留待明日再用。 营地很早便陷入了一片漆黑,偶尔有人打鼾,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低声哭泣。 但听到哭声也不必大惊小怪,自从离了雒阳,几乎每一处营地,每一个夜里,都能听到这样的泣声。 区别只在有人是醒着哭,有人在梦里哭。 这样的夜里,也会有小动物跑过来想偷点粮米吃。 她背着弓,靠在树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着周遭的响动。 一只草虫出了声,其余便慢慢开始在林间应和,灌木丛中还有许多窸窸窣窣跑来跑去的声音。 远远传来三更鼓声,草虫似乎也暂静了一刻。 营地里却传来了响动并不大,但十分奇怪的声音。 似乎是什么重物在地面慢慢拖行。 十分吃力,十分小心。 她睁开眼望去,从帐篷里爬了出来,小心翼翼向着营地外而去的,正是陈定。 他在往东爬,但东边是一片刺柏,她出入尚要小心,一个不慎便要刮破衣衫,陈定这样的状态怎么能爬过去呢? “……陈大哥?” 趴在地上的陈定抬头望向了她,眼里带了一丝惊慌失措,又连忙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莫出声。 “……你要去那边做什么?”她小声问。 他双手抓了一把泥土,似是想用力坐起来,但最后还是又趴回在地上了。 “劳你,扶我去那棵老树下,”他喘着气说道,“我有要事。” 今夜难得既没下雨,又没乌云。 群星洒下一片星光,虽然黯淡,却宁静又悠远,望一望便令人不觉忘记今夕何夕,此地又是何地了。 陈定坐在那棵枯树下,费力地喘了半天的气,却怎么也喘不匀,最后还是挥了挥手,让她坐下来,坐在他身边。 “陆郎君,”他费力地说道,“这些日子,蒙你照顾,我很感激。” ……这也不算什么。 但即使是她这种粗神经的人,都从这一句话里听到了不祥的意味。 他一双眼睛已经没有多少神采,却平静了许多。 比往日里那个有点端着架子,被她吐槽为“孔乙己”的陈定更加平静。 “我那般出言不逊,你却仍不同我计较。” “我生病时,脾气也暴躁。”她想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这也没什么。” 陈定摇了摇头,他坐在草丛里,周围一片寂静,他的声音越也来越轻。 “我有件事想求你,可成么?” 她的眼眶有些发热,但仍然点点头。 “陈大哥请说。” “我妻有舅姑兄长照拂,又有郎君友爱邻里,我是不必挂牵的。 “这些日子,她细心照顾我,憔悴许多,只希望她早早忘了我这恶言恶语的无用之人。 “只是三郎年幼,若将来品行不端,盼郎君能直言斧正。”他恳切地说道,“莫令他似他父亲这般好高骛远,终究庸碌无为。” 她觉得嗓子眼里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答应你,但陈大哥素有学识,怎么称得上庸碌无为呢?” 他缓慢地眨了一眨眼,摇了摇头。 “我年少时,曾立志报效国家,匡正纲纪,年长后只想功名富贵,荫妻封子,功名既不成,又羞于出外做事,不曾种过一粒米,织过一尺布,亦不曾有半分益处于友朋亲邻。 “而今回首,这一生一事无成。” 一身泥土,发髻凌乱的陈定坐在那里,似乎在回忆自己这辈子的许多事,脸上有悔恨,亦有愧疚,但最后还是长叹一声,重新看向了她。 “陈定愧对先人,求郎君将我下葬时,以发覆面,黄泉路上,我亦铭感五内。 “还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模糊得就快要听不清,但那两只眼睛离开了她的面孔,定定的看向东方。 她不得不凑到他的耳边,听他最后的叹息和哀求。 “求郎君……令我头颅向东……离雒阳……再近一些……” 第31章 陈定死了。 如果是在雒阳城,他大概会被埋在京郊的父母身侧,年年岁岁,得享子孙祭祀。 然而在潼关脚下,所有人都疲惫至极,没有力气去为他送别,甚至也没有力气为他多流几滴眼泪。 在这条通往长安的漫长道路上,死亡已经频繁得令人感到麻木了。 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失去亲人、知交、故旧,其中有的人死得略有一点体面,得以穿着衣服,裹着席子下葬; 还有些人没那么体面,撂在林间的浅坑里,只有孤儿寡母为他洒一捧土,但也还算过得去; 再差一档的,衣服也会被人剥了去,尸骨也会随意丢弃在路边或是水里,看那赤条条的,被鱼儿或是野兽咬坏的模样,有人会觉得心酸,但也有人觉得眼馋极了; 因此即使这样的归宿也算不得是最为悲惨的,还有些人连尸骨也没有,悄悄便消失了,不知进了谁的肚腹里,至少能让那人今夜得一个饱足。 因此能如陈定这般,不仅穿着衣服,裹了席子下葬,亲戚们甚至能凑出一段麻布给蕃氏和三郎,为他披麻戴孝,落在许多人眼中,简直羡煞人也。 林间雾气氤氲中,有人唱起了哀歌,很快便有人跟着唱和。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路过的百姓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有些驻足看了一会儿,甚至还有人跟着低低的唱和。 但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一瞥,继续背着包裹,一步步走自己的路去。 这样体面的葬礼,谁不夸他好命呢? 阳光渐渐升了起来,雾气开始散去。 蕃氏最后看了一眼丈夫的坟墓,她那张憔悴而苍白的面容上带着谁也看不懂的神情。 “我们走吧,”她说,“该上路了。” 过了潼关,离长安就近了。 傍晚安营扎寨时,一直在押运官府物资队伍中的张缗抽空跑回来一趟,问了大家一个十分重要,但谁也没想过的问题。 “算来路上大约再得十几天,便至长安了。”他如此开了场,“诸位可曾想过,当选何处落脚?”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住在咸鱼斜对门,之前在十常侍之乱时差点被盗匪打劫的一位街坊开了口,“董相国将我等迁来,难道不是早有安排?” 于是张缗那张因为路途颠簸也瘦了一圈儿,但仍然显得十分珠圆玉润的脸就皱成了十八个褶的名牌包子。 “相国他……”他斟酌了一下,“他可能……可能日理万机……他……” 大家仍然有点发愣的盯着张缗看,终于李二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雒阳百万之众,皆被他迁至长安,他竟毫无谋算不成?” 小心谨慎的张属吏从来不回答这么危险的问题,但他用那张包子脸对着李二,无言地点了点头,大家顷刻便明白了。 “那公卿们又居于何处?” “贵人们自然有所安排,我等怎能与其相提并论呢?” “若当真如此,我等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第31节 咸鱼想了一会儿,“长安现下购置房屋可还便宜?” 自从赤眉军攻入长安,致使长安残破之后,数百年间东汉朝廷再未修缮过这座旧都,因而城中清冷,称得上地广人稀,房价自然是很便宜的,一处房屋不过几千钱。 她自己从雒阳带了七八千钱出来,途中又打了一次恶霸,虽说粮食分给众人,钱帛留给同心,但她还有那辆马车在,一匹马可值万钱,加上几千钱的马车,算一算她手中仍然有两万余钱的积蓄。 但形势没她想的那么理想,自从朝廷西迁至长安后,有那等公卿不仅不愁自家的住所,还要多购置些房屋,力求趁着这场浩劫再发家致富一次,因而如她当初所购置的那套小院子,又要数万钱才能买得起。 于是平民百姓的住所便成了大问题。 但对于朝廷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若是没有住处,没有衣食,只要将自己卖给世家豪强做了奴隶即可,到时总能分到一处立锥之地,也总能分到一碗饭吃。 虽说整个大汉江河日下,岌岌可危,但长安城中的奴隶贸易称得蒸蒸日上,生意兴隆。 ……听起来真是令人欣慰。 “也无妨,”她想了一会儿,“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听出来了,你在想什么坏主意。】 【这怎么能称得上坏主意呢?】她在心里冷冷地说道,【这叫劫富济贫。】 黑刃似乎在想什么说辞,准备警告她一下,但她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营地旁的那条河上。 这些日子以来,河里的鱼儿将自己吃得肥美极了。 只要下水捉住两条,开膛破肚,将鱼腹里的东西清理掉,就能熬一锅鲜美的鱼汤。 谁会在意这鱼之前都吃过些什么东西呢? 说干就干。 水是冰冷而轻柔的,也是有阻力的。 重剑这样的挥砍武器不适合用在水下战斗中,她在缓慢下降的过程中,拔出了腕鞘中的匕首,静静睁开眼睛,注视着水面下的一切。 她的水性极好,守在水中如同静止的死物,那些四散的鱼儿不消片刻,便又游了回来,小心翼翼,在她附近观望。 一条肥美的草鱼大概是见惯了这样的食物,徘徊了几圈便一甩尾巴,游了过来。 待那柄轻薄而锋利的匕首在鱼眼中反射出一点微弱的亮光时,它已经来不及逃走,一瞬间便被刺穿了鱼鳃。 草鱼的血液带着腥味,污浊了眼前这一点视线,但她不以为意,用绳索将它穿起来,挂在腰上,准备继续寻觅下一条猎物的时候,变故突然发生了。 什么东西突然落进了水里,带着沉重的响动,以及一股压迫感向她袭来!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脚底猛蹬了一下石头,游出去一丈开外后,再转过身来,准备迎敌,然而她就万万没想到—— 那位热情的,年少的,给她送粮送钱送妹子的张将军,吃惊地睁大眼睛瞪着她,嘴里还喷出了一串泡泡。 ……这太尴尬了。 张将军自己也是能游上水面的,水性还行,就是刚刚吃了一惊,呛了点水,有点狼狈。 她沉默不语地盯着他在河边拧发髻,拧衣服,拧完似乎觉得穿在身上到底不方便,又脱了下来。 在他忙忙碌碌地脱掉罩袍,似乎想要继续脱里衣的时候,咸鱼觉得忍不了了。 “将军究竟为何下河?” “这个,”他手里的动作滞了一下,“我原是去营地处寻你,听说你来了河边,却未曾见到,后来又见你在水中,以为你不慎落水……” 【……他见到每一个落水群众都这么见义勇为吗?】她有点不确定。 【不见得每一个落水群众都值得他挖墙脚。】 【……言之有理。】 她想想还是作了个揖。 “将军高义,小人心领了。” 张辽没吭声,还是换个话题吧。 “将军寻小人是有什么吩咐?” 少年将军听了这话,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足下虽处市井,却是真豪杰,我欲与足下金兰相交,何必待我如此生疏呢?” 【确实不见得每一个落水群众都能当他兄弟,挖墙脚没错了。】 虽然心里这样嘀咕,但她想了想,还是换了套更高情商一丁点儿的言辞。 “既如此说,将军寻在下到底何事呢?” 张辽刚想开口说话,忽然眼睛圆睁了一下。 ……他到底是把里衣脱了下来。 一条小鱼掉在地上疯狂地蹦来蹦去。 她转开眼睛,假装没看见那一身肌肉。 “见笑了。” 张辽来寻她,主要是为了之前张缗所说的那件事。 长安城内其实房子不多,更多的是破落废墟,有些被公卿圈起来了,有些则被西凉或并州将领给瓜分了。 毕竟按照董相国这个套路,以后长安就是基地了,这些并州的将领要将家小搬来长安,自然会在城内购置宅邸,下面的小军官们也会有样学样,因而城东的一片地就是这些并州人的盖房子的地方。 “以在下之见,长安城中鱼龙混杂,城尉恐难一一看顾,不若贤弟与亲邻都搬来城东,与军眷合在一处,岂不便宜?” 似乎察觉到她的犹豫,张辽立刻又加了一句,“营中已有士兵先至长安,兴工动土,贤弟不若同邻里商量一番?只消买些砖瓦,再给兵士们些工钱,省下这一笔钱仍能再置田产,如何?” ……怎么回事,这人怎么说得越来越动听。 她没注意到少年将军悄悄将称谓改成了“贤弟”,对她来说,这番处置实在诱惑力太大了。 ……终究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贪欲,可悲。 但她仍然守住了最后一点底线,“即使如此,我这人还是胆小,不愿从戎。” 张辽似乎根本没在乎她这点拒绝,嘴角一翘,小白牙在暮霭沉沉中还闪了一闪,“那是自然,愚兄决不会强求的。” 她始终记得,当她搀扶着一位十分虚弱的老人,同东三道上的邻里们来到长安城前时,是在临近五月的一个下午。 路边的尸骨一具叠着一具,几乎没有多少是穿着完好的,可来到长安城下的百姓,仍然衣衫褴褛,许多人已近衣不蔽体。 当他们互相搀扶着,倚靠着,抬头望向这座陌生的大汉都城时,远处传来了鼓吹金钺之声。 前有武士,旁有骑兵,御奴从婢,气势非凡。 中间的轺车上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身姿娇小,一袭绫罗蜀锦在阳光下烁烁生辉。 她那乌黑柔软的长发里插着珠玉的发钗,衬得肌肤洁白如玉,不似凡间之人。 见这样的一支仪仗队远远而至,所有人都立刻趴在了尘土里。 当车轮声十分临近的时候,咸鱼悄悄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正好与那女孩儿的目光对上。 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对这些流民的轻视与鄙薄。 ……也没有关切和同情。 那双鹿一样纯洁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丁点儿好奇,轻柔而随意地望向了她。 那是未至及笄之年的渭阳君董白,虽然董白对此毫无印象,但陆悬鱼永远也不能忘记,初见这位县君时的情景。 因为她们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第32章 烈日炎炎。 但没有什么人会偷懒休息。 新盖起来的房子,屋里屋外都透着崭新的砖瓦气息。 窗绢还不曾贴上,因而时不时也有些长翅膀的小动物飞进来乘凉。 整个关中,尤其是长安附近的林子几乎都要被砍伐殆尽了。 一张榻,一张几,一只橱柜,都需要木头来做材料,但迁来了数十万人口,哪来那么多的木头呢? 次一等的便只能先寻一张草席,在晾干的泥土上打个地铺,但草席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蒲苇纫如丝,渭水河畔的蒲苇几乎要被人揪秃了不算,甚至据说每日都有不甚失足落水的人,也不能阻止平民最后一点养家糊口的努力。 但蒲苇变成草席也需要功夫,而且没点经验,真编不出又快又好的草席。 居于雒阳时,蕃氏平素只忙针线女工之事,虽说家中清贫,好歹有几亩田地,勉强算个小地主,因而平日仍十分矜持,从不参与那等商贾事。现下家中最后一点积蓄换了这处房屋,为了糊口也开始编起了草席草鞋,每日放在外面贩卖。 每日里三郎也会去城郊割些蒲草回来,帮助母亲做些家务,因而虽死了老公,陈家却还勉强撑住了这一点家业。 羊家想要再支起肉铺买卖却不那么容易,关中原本人烟稀少,附近如羌族等又多牧牛羊,朝廷西迁之后,吃用便是一大笔负担,哪还有那么多的肉类给平民消耗,又哪来那么多吃得起肉的平民呢? 好在这一片房子是并州人的聚集区,董相国虽不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并州兵马的钱粮是绝对不能忘的,因此这些并州的中下级军官手头倒还阔绰,令她又燃起信心,买了些猪仔在猪圈里养着。 这些日子里,男人四处寻工做,女人则在家拼命的纺麻织布,眉娘暂时没酒可酿,好在与同心合资买了一架织机,两个人日夜倒班的织布,灯油自然是不舍得买的,但几步路外有家小客舍,夜晚总点着灯,借了这点光亮,竟然能干得动活。 至于吃喝问题倒十分简单。勤俭持家的妇人们路上总记得省出些盐豆子,只要还有麦饭可吃,就有这一道下饭菜,若是盐豆子也不剩几粒,那也倒不必太过担心。 ……作为二百年西汉首都,经历过繁华岁月的长安,井水自然也是地道的咸卤味儿,煮熟了喝上两口,也就当喝汤了。 这样的日子苦不苦?要看同谁比。 若是同鸡犬升天的董家人相比,自然是坠入泥淖般不堪忍受,但若是同城外许许多多来得更晚些,因此没有立足之地的百姓相比呢? 城外搭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窝棚,那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流民日复一日的守在城外,他们都曾经是遵纪守法,勤勤恳恳的好人,但现在变成了与骷髅相差不多的东西,区别只在于身上还有一层皱巴巴的皮,也仍然还喘着气。 这样的人当做奴隶也是卖不出去的,他们这一路上若有妻女可卖,也早就卖光了,他们就只能在那里等着。 等着生,等着死,等什么人来将他们捡走,或是死亡令他们彻底解脱。 只可惜董相国并不是那种“我见不得别人在我眼前受苦,快将他们赶走”的那种慈悲人,因此只有每日清晨,城尉吏派几个苦力出去绕城转一转,将死尸拉走统一掩埋,避免瘟疫扩大罢了。 在这样一座都城里生活,真让人提不起工作的劲头。 今天的咸鱼也在混吃等死。 买这套房子花了带来的积蓄,但马车也还卖了三千钱,留在手里。 第32节 那匹马倒是没舍得出手,还在院子里拴着,每天拼命地吃掉她一批马草,再制造一批粪蛋。 忍着寻香而至的蚊蝇骚扰,她仰面朝天躺在草席上——这个是蕃氏编了来送她的,作为亲邻受她长久照顾的答谢,思考着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 那个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从雒阳出发,无论带上多少东西都肯定是带不上枕头的,因此那个匣子就在她脑袋下面,冷冰冰地充当着一个不合格的枕头的用途。 但除了当枕头之外,它总该能干点别的什么? 正这么想的时候,院门忽然响了。 她一骨碌翻身起来,将匣子收好后出屋开了门——张缗正站在外面,满脸大汗。 “贤弟处可有水么?” “啊,”她眨眨眼,“自然是有的。” 待张缗进了屋,脱了鞋,她倒了一碗水递过去,刚喝了一口,张缗便大惊失色,痛心疾首。 “贤弟何以奢靡太过?!” ……那就奢靡太过吧。 “兄见贤弟这几日未曾去市廛处揽些活计?” “没,”她老老实实地说道,“钱少,活多,懒。” 张缗十分熟稔地在席子上坐下,又抖了抖自己那件半旧的丝麻掺半的直裾,于是一股汗味儿就跟着抖了过来,“有一处美差,贤弟可愿?” 她闭住嘴巴,屏住呼吸。连羊家现在都不招工了,那些帮佣也得四处去找活干,哪里来的美差呢? “听闻都亭侯府新建,人手不足,又不肯买那些不知来路之人,所以要招一个精明强干的仆役,在外处理杂事,愚兄欲荐贤弟前往,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呢?” 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坐在那里看着他。 张缗小心地也看了她一眼。 “禄米如何?”她觉得该说点什么,便直觉地先问一句。 “一百五十石。” …………………… 要是她没记错当初邻里坐巷口谈天说地那点常识的话,县尉也就二百石俸禄吧?县尉也就是县级公安局局长,换而言之就是,在这个全民失业的大浪潮里,她在家躺着数苍蝇就有人上门送给她一份offer,还接近正科级待遇? 【有人看穿我女扮男装的假象,想要攻略我吗?】她不确定地在心里问了黑刃一句。 【就算看穿你女扮男装的假象,你觉得凭你这个交流技巧,会有人想攻略你吗?】 【那谁知道呢?】她想了一下,【也说不定呗?要不就凭我这个交流技巧,哪来的这个offer?】 “那位都亭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亦是并州人,大概是自张将军处听说了贤弟友爱邻里,仁厚高义之事,很是放心,才欲雇佣贤弟。” 她怀疑地盯着张缗看一会儿,“都亭侯不是招保镖吧?” 张缗也想了想,“这位贵人府上当有亲兵护卫,不需贤弟。” 那么这位都亭侯是钱多烧坏了脑子,所以招个杂役都要给出这样的高价吗? “在朝中也没什么仇人吧?”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我可以做工,但不买凶杀人的。” “……杀人?” “就是死士?” 张缗恍然大悟。 “贤弟可有家眷?” “……啥?”她呆了一下,“我有没有,张兄难道不知道?” “是啊,”张缗又拿起水壶,似乎有点牙疼地往杯子里倒了些水,“既无父母,又无家眷,谁敢用这般死士呢?” “那也说不定,”她犹犹豫豫地想了想,“你看,张大哥你就跟我亲人一样啊。” 她确实是警觉而机敏的人,纵使两人面对面坐于席上交谈,这般不设防的前提下,她仍然能够直觉地躲开张缗那满满一口水。 “总之,”张缗做了一个结论,“愚兄虽有意举荐贤弟,但仍未知贵人心意,都亭侯究竟作何想,贤弟还须去了才知。” 那就去看看?她当然也不能守着这几千钱坐吃山空? 这座都亭侯府也是新建的,离她家也不远,千真万确是在并州人这一片儿混的。 只是到府上时,据说都亭侯进宫去了,令她在外面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等得她腿都酸了,太阳也西下了,这位贵人才回来。 与长安大多数坐车的公卿不同,都亭侯一身金甲,骑马而归。 这人大概三十余岁,背对着太阳,也看不清脸,只觉得金甲绚烂,骑在那匹绛红骏马上时,如天神般不怒自威,令人一见便不觉心中生畏。 他瞥了一旁跪得标准的二人,下了马,将缰绳丢给了跑上来的仆役。 “什么人?” “大人欲寻的那个料理前院……” “哦,”这位侯爷恍然大悟,“你就是文远三番五次提起的那个杀猪匠?起来,我看看。”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她还是乖觉地站起身,尽量保证谨慎一点,恭敬一点的姿态。 别说让老板面试一下,这个正科级待遇,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多少人想跪还没门子呢!】 这位骑在马上不说话时威风凛凛的侯爷上前一步,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后转过头,看向了他身后的另一名全身铠甲的军官。 “就这点斤两,还能杀得动猪?” ……………………怎么说话呢这个人?! 那个军官也看了她一眼,“文远处事素来稳妥,况且人不可貌相,将军……” 侯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在府中随便给他安排个……”侯爷的一只脚迈进府里,另一只还停了一停,转过头皱着眉又看她一眼。 “记得多给他些饭食,让他吃饱,我吕布府中岂有这样的……”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这位侯爷只是随意拿手比划了一下。 ……比划了一下她的个头。 夕阳西下,她静静望着那个匆匆而去的,天神一般的背影,心中反复地问着黑刃许多问题: 【这人他妈魅力值比我还低吧?你见过说话这么欠打的人吗?!他跟谁说话都这样吗?不能吧?那他不早就被人打死了吗?!】 过了很久之后,陆悬鱼终于确定,吕布这个人,他真就是跟谁说话都是这个风格的。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董卓、袁术、袁绍、以及刘备。 第33章 都亭侯府看起来十分气派,够得上“东西九筵,南北七筵”之类的贵族标准,路上有砖,两边有园,虽然树小房新画不古了点儿,建筑质量无可挑剔。 ……就是府上的婢女有点儿一般般。 她当然不至于像某点宅男主角那样见到个婢女就卑鄙无耻下流地想入非非,但来之前也还有点期待看到一群青春美少女说说笑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美好画面。 作为董相国身边的爱将,统领并州系兵马的重要将领,吕布肯定是不缺钱的,所以为什么府里出来进去四处走动的婢女清一色都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妇人呢? 按照汉朝这时候的风俗律法来说,“婢女”其实就是女奴,白天要做活,如果男主人看中了,晚上还不得不被白嫖,所以公卿世家总会豢养一群年轻貌美的婢女,有些有情调的还会教她们琴棋书画,拿来当玩物也可,当成精致的小礼物往外送也常见。 至于婢女们自己怎么想……没人在乎。对于世家来说,不与自己同等级的人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算是人,雒阳城那么多百姓还是良家子呢,照样尸骨铺了一路,这群生活在豪门里的小姑娘的死活更没人在乎。 ……大概算是不存在生殖隔离的猴子? 这样想一想,她对吕布肃然起敬了。 如此立身持正,不好美色,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可太难找了! 为了庆祝咸鱼能够成功再就业,羊家的旧同事们要求她请客喝酒,热闹一下。 一群杀猪的帮佣没有那么挑剔的口味,她原本想让老板炖个瓦罐狗肉上来就行,李二坚持着让老板把狗拉到门口现杀。 “郎君有所不知,”李二神秘兮兮地说,“现下专有那等做酒肉的,以次充好,弄些假狗肉来吃呢。” “狗肉这东西还有假的?”她有点不理解。 “那是自然!”他说,“难道竟未听说那个——” ……………………不,她小时候就听说过,那时是火腿肠版本。 现在变成了酒馆饭店版本。 但比较让人一言难尽的是,小时候那个版本是显而易见的流言。 现在这个版本,你还真说不准…… 尽管算不上君子,但“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的道德值还是有的,因此这一罐子狗肉上桌的时候,她硬是没下去筷子。 一路上鲜少开荤的汉子们两只眼睛差点落进罐子里,但旁边摆的那几样拌豆腐、炒菜苔也没剩下,客舍的伙计倒也不以为意。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饿死边缘走一遭的人,吃相难看点太正常。 【你不吃吗?】 【不,】她有点期待地回了一句,【我等着明天吃吕布家的饭。】 “郎君得了都亭侯府的差事,可见荣达只在眼前了!” “若是有了缺饷处,千万不能忘了我们几个呀!” “未及弱冠便有如此前途,当浮一大白!” ……虽说跑去吕布府上做个差役也算不得什么前途。 但想想也对,大失业背景下能考个事业编制,确实也算不容易了。 喝了一轮酒,李二小心翼翼凑了过来。 第33节 “郎君信义笃烈,有古人之风,但……” “……但啥?” 那张十分粗糙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但都亭侯府上人多嘴杂,不可不防啊。” 人多不多的,她有啥可…… ……她忽然想起当初刚去羊家当杀猪匠,这位老同事干的那些事了。 汉朝人民的娱乐很少,八卦算是一大项,再加上这一路旅途枯燥苦闷,基本上李二对她使过什么坏,在羊喜和夫人面前嚼过什么舌头,每个在羊家干活的帮佣都能讲上三遍,有时还能讲出三个版本。 “为啥是你来提醒我呢?”她心情有点复杂。 于是这位东三道上出了名的“智将”脸上,也带了一丝遮掩不住的羞赧。 “这一路上我小心观察,见郎君品行……” “……说实话。” “……见郎君与同心娘子只兄妹相待。”李二十分谨慎地停了一下,又看看她的脸色,才继续说下去,“郎君亦知我家中无人……” 其实原本是有人的,只是路过弘农的一处村庄时,媳妇偷偷跟人跑了。考虑到这一路的街坊邻居小有余财,又有她时不时接济一下,虽然苦了些,倒也没认真饿死过谁,说那个媳妇是偷偷跑了而不是被卖掉了也还有点说服力。 但是,如果两口子感情好,媳妇怎么会跑呢?那肯定是丈夫有问题啊!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还没开口,李二就变色了。 “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我也没说过你对不起她啊。”她尴尬地说。 要么就是媳妇终于忍不了他这个小号熊瞎子的外形了? 但李二已经开始气愤了,“郎君率直,去新主君府上也当小心谨慎,莫受了妇人的欺!” ……他的工作其实跟妇人没啥关系。 说起来有点奇怪,都亭侯府的郎中——就是管家——对她的来龙去脉仔细查问一遍之后,便客客气气的给她塞去了厨房,来客时杀猪宰羊,闲暇时不用做什么,查验厨房上下是否干净即可。 ……这是汉时的卫生监督员吗?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职业? 本来这种监督员就很不招人待见,尤其她还有个不招人待见的特殊气场……双倍的不招人待见! 进了偌大一个厨房,郎中向这群新同事介绍过她之后,硬是没一个人吭声。 ……气氛有点压抑。 ……但是吕布吃的比她好多了。 角落的笼子装着鹌鹑,梁上的绳子挂着腌肉,水桶里游着鲤鱼,旁边还备着两只王八。 其余各种山野蔬菜不足数,光看这里物资丰饶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城外每天都在饿死人。 随手打开一个柜子看看,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败家!还有冰镇的葡萄! 郎中走了,厨子和杂役们互相看看,有人小心翼翼,上前攀谈。 “陆小哥是何处人?” “何时来了长安?” “有家眷否?” ……尽管双倍的不招人待见,但谁也不想惹她。 仆役们比主人家吃饭时间要晚一些,两个婢女收了餐盘回厨房来,朝食很快就端上来了。 虽然那些精致吃食可望不可及,可念不可说,但粟米饭的确管饱,下饭菜也不是盐豆子。 除了将厨房有些蔫的蔬菜熬了汤之外,每人还有一勺肉酱,油汪汪热腾腾,盖在粟米饭上,迎着朝阳闪着光。 大概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大家心情都比较放松,这些并州籍的仆役开始…… 讲起了…… 山西话。 ……跟西凉话一样,具有高度加密特性。 听这群人叽里咕噜的在那里讲什么,从小变大,从平和到激昂,直到有人瞥了她一眼,又戛然而止。 【……他们看我有这么不顺眼吗?】 【也不一定是看你不顺眼。】黑刃倒是十分冷静,【但我觉得一个正常的士人府邸是用不着一个卫生监督员的。】 【……我也这么觉得。】 吃过朝食,先要准备主人家白天有可能用到的点心和水果,然后开始打扫卫生,清理卫生死角,到下午时稍微的打个盹,没过一刻就要开始准备晡食。 主君晚上吃什么,仆役们是说了不算的,正常情况下应该主君点菜,传到后厨来做准备。 但吕布在吃这方面也没什么要求,大家说,不管端上什么伙食,将军都不挑剔。 ……这样想一想,她觉得这位将军的形象更高大了。 ……但她试探着这样夸一句的时候,所有人都露出了一个古怪表情。 ……她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主君虽然不挑食,但是夫人们是有标准,有要求的。 第一个来厨房的是侧室严氏,身后还带了两个婢女。 这是位二十岁出头的美人,那张桃花一般鲜妍的脸一露面,整个厨房都跟着光照等级上升了。 “今日既有鲜活鲤鱼,”她以袖掩口,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弯弯的,声音也软绵绵的,整个人就像雪人儿一般,让人看了就心生怜惜,“我闻《七发》有言,秋黄之苏,白露之茹,此天下之至美,再配以紫苏即可。” 一厨房的人都恭恭敬敬的应了,待严夫人走后,四十余岁的主厨枚叔一脸惊慌的跳了起来,“快去市廛处再寻几条鲜鱼来!” “未时过半,如何还能寻来?”另一个仆役望了望外面,“我看夫人也未必就想起要吃这一条。” 五大三粗的主厨还是一脸不放心,最后下了个奇怪的命令,“将鱼藏起来,还有!谁也不许出去乱说!” ……吃他个生鱼片而已,至于吗? 过了大概也就二十分钟左右,又有一位夫人带着侍女来了。 ……这次大家更加恭敬,懂了,这个是正室。 正室魏氏是位三十出头的妇人,虽然打扮得十分得体,脸上妆容也颇为精心,容貌也十分清秀,但和刚刚来过的严氏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档。 作为主妇,她来到厨房,一一吩咐了晚上都要做些什么,加什么料,咸淡如何,有哪些注意事项,并且…… 魏夫人环视了一圈,用十分标准的并州话问道,“今日没有鱼吗?” “自然是有的!”主厨小心翼翼,自灶台后面拎了那一桶鱼来,“只是严夫人说,想吃个鱼脍……小人正准备炮制了它……” 魏氏脸上毫无表情,“炖了它,记得多加些醋,晚上我要吃。” 目送着魏氏离开的背影,厨房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请问……”咸鱼小心翼翼举起了一只手,“为什么不提前备好两条鱼呢?” 大厨突然转过头! 一脸仇恨地瞪向了她! “尔说得倒是轻巧!就没见到老鳖都特意养了两条吗?!”他充满仇恨地嚷嚷道,“如今长安人满为患!多少流民留滞城外,想买一条这般肥美的鲤鱼谈何容易!” ……她应该说点啥? 还没等她说点啥,大厨已经从怒发冲冠转为心死如灰,继续去做菜了。 今晚端上去的晡食是烤鹌鹑、腊羊肉、豆腐脑、炒青瓜、外加一碗老陈醋炖出来的鲤鱼。 ……真不愧是山西口味啊! 晡食端走后,厨子坐在那里,依旧是一脸的心死如灰。 “尔等不妨猜一猜。”他冷冷地说道,“今日又该如何?” 她悄悄拉住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杂役,“枚叔为何作此态耶?” 杂役眨了眨眼,“小哥不知,严夫人见鱼脍不至,必然要同将军哭诉的。” “……然后?” “将军既不忍心驳了严夫人,又不愿开口去同魏夫人讲,两边为难,最后只会寻厨子过去骂一顿。” 她感觉有点没反应过来,“偶尔为之?” 杂役看她一眼,“天天如此。” 一个婢女跑了过来,“枚厨子!将军唤你过去!” …………………… 这就是天神下凡的人中赤兔马中吕布吗?! 望着厨子萧瑟远去的背影,她终于明白郎中为什么要在厨房放一个卫生监督员了。 换她当厨子,可能也想给吕布这厮毒死。 第34章 在吕布府上待过一段时间之后感觉怎么样? ……其实还行。 作为相国身边的红人,新近封侯的暴发户,吕布绝对不算最差的那一档主人,他本人很少对仆役们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吃喝用度都随意,但偶尔心情不好时据说也会给身边的人来两脚。 还有一桩苦恼是府上时不时会设宴款待那群并州将领,这群粗人吃喝过后,杯盘狼藉不算什么,重新擦一遍地板刷一遍席子也不算什么,柱子都要重漆一遍的时候也有呢! 谁家也不会养一群装修工人,因此这种时候全府的仆役就会一边激情辱骂这些粗人,一边痛苦地996【 除此之外,大家伙儿多数的苦恼来自府中两位夫人斗法,按照后来这群人悄悄同咸鱼所说,魏夫人其实不喜欢吃鱼,那天那碗并州口味的醋炖鱼几乎是原封不动端回厨房的。 “那只娶一个不就行了?”她有点不解。 “这是什么话!将军那样的英雄人物,怎么能只守着一个呢?” 第34节 另一个杂役挤眉弄眼了一下。 魏夫人是并州出身,又有兄弟帮衬,据说她的兄弟在并州军中也是一员赫赫有名的将领,因此不能抛弃; 严夫人虽然出身低微,却长得美貌惹人怜爱,那就更不能抛弃了。 咸鱼突然思维发散了一下——万一要是长安也跟雒阳似的,一把火被点了,吕布带哪一个跑呢? ……大概人家这种统兵上阵的将领不需要操心这种事吧。 并州街上待得时间久了,家家户户逐渐也把日子过起来了。 但总归还是艰难,当初在雒阳那种闲散气息很难回来了,夏夜时少见出来乘凉的,要么就是忙碌一整日,倒头便睡,要么便是熬夜织布做活,无暇闲聊。 连张缗都开始了996,回到家中还真是很难寻到一两个说话的街坊邻居。 日头渐渐又短了起来。 天气也没那么热得令人发指了。 据说今年雍凉一地尚算丰收,粮价好歹没涨到天上去。 但是那些在城外搭棚子住的平民要怎么过冬呢? 她正给家里的几颗菘菜浇浇水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一打开门,同心抱着一个小筐,里面装了十几个沙果,好奇地站在门口。 “陆郎君家的菘菜,比别处看着更鲜嫩些。” 咸鱼让了她进门,同心倒也不推辞,大大方方便走进来了。 “这是新摘下来的果子,送来给郎君尝尝。” 她望了望果子,又望了望同心。 虽说还是一身布衣荆钗,但不得不说隔壁这姐妹俩都颇懂得怎么打扮自己,满脸的伤痕都淡下去后,显出来的便是个杏眼桃腮的小美人,挽了堕马髻,戴了一枚铜簪,笑吟吟地望着她,看得她有点不自在。 “现下不比平日,这果子虽说不金贵,但也算稀罕了呢。”她推脱了两句,“你们平日劳累,何必拿来给我?” “还有好多呢,素日蒙郎君照顾,这份自然是郎君的。” 咦?刚刚他就想问,眉娘和同心这两个雁过拔毛连灯油都不舍得点的小姐姐是哪来的钱买果子吃,竟然还有好多? 同心又看了她一眼,“郎君亦知,这条街上住了些并州来的武夫,这是蕃七伯隔壁那个牙旗兵送来的。” 原本雒阳百姓对军中阶级没什么概念,在大家看来,除了各种将军和功曹之外,下面的就是清一色的兵卒。 但现在同并州人混居了一段时间之后,也渐渐有了一点认识,别的不说,扛旗兵的薪金待遇比普通士兵要高出一截,这个大家是有所耳闻的。 古代战场上没有即时通讯设备,搏杀拼斗时也听不进去什么精细指令,因此进退靠击鼓鸣金,行动方向则看旗而行。旗帜若是倒了,士兵们的士气受损,指挥也会出现混乱,因而这些专门扛着旗帜的小兵都是百里挑一的悍勇之人,尤其是替主帅各色令旗牙旗的扛旗兵,不仅各个在军中能打出点名堂,身边甚至还有人专门保护他,毕竟“搴旗”同“斩将”是可以放在一起的大功,自己家的旗被对面拔了去这种事谁都不想的。 她回忆了一下,那个牙旗兵似乎身高相貌还行,平时在街上也还客气——并州来的乡下人,对雒阳长安这种大城市居民毕竟还有点滤镜——虽然岁数略大一点点,好像是三十多岁,但据说家中妻儿都被乌桓匈奴掳走了,现在还是个被迫单身的王老五。 这样一个单身狗会跑来向同心献殷勤,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话说司马昭好像也是这个时代的? “听起来还可以呀。”她思考了一下,再看看同心,“脾气性格怎么样?” 同心脸上还在笑,但是眼睛好像不笑了,看了她一眼。 “嗯,也是个急公好义,十分爽朗开阔的性子,但素日里对我的事很上心呢。” “那很好呀!”她刚说出口,忽然后悔了。 ……是不是李二还委婉地同她提起过同心? “不过我看李二虽然不算老实,但也还精明,而且知根知底,好降服,”她决定再多一句嘴,“他对你也很是上心呢,可以多挑挑拣拣几个!一家有女百家求嘛!” 同心不笑了,她开始快速地将筐里的沙果一个接一个的塞到她怀里。 夕阳黯淡的光芒里,那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一边拿果子,一边上下打量她,给她打量得有点发毛。 “陆郎君也快及冠了,到时我也当为郎君留心些,挑一位能降服郎君的美貌女郎才好!” 望着同心离去的背影,她有点茫然,然后突然惊醒,【她刚刚进门时是不是夸我的菘菜种得好?我应该给她拿两颗去呀!我这什么脑子?!】 【……………………】黑刃好像沉默了很久,突然声音又响起来,还带了点欢快,【哪怕在滥强里面,你也称得上是泥石流了!】 她怎么能算是泥石流呢?从拿到雒阳户口一路到现在,她都是遵纪守法好公民呀! 不仅遵纪守法,还热心帮助街坊邻居,哪里泥石流了! 尽管大家是夏天才来长安,但也不耽误家家户户疯狂囤积各种过冬物资,这个冬天过不过得去,一看粮食,二看柴火。没有柴火就没有取暖的火盆,没有煮沸的井水,也没有热饭热菜。 粮食尚能买到些,干柴价格却开始水涨船高,长安附近树是有的,但都是关中豪族的,附近想捡些,城外还有大批荒野求生的流民。 出城几十里有骊山,趁着吕布去军营里住几日的空档,她请了假,跑去骊山拉了几趟柴回来。 ……路上还见过几次熟人。 魏夫人的兄弟名叫魏续,也在长安郊外统兵,隔三差五总会跑来吕布府上蹭饭,他也是来蹭饭的武将中最令府中仆役们讨厌的一个,因为这人爱喝酒,酒量又差,喝了吐吐了喝无穷匮也,对服务人员极其不友好。 ……大家都在等着他哪天干脆喝死,或者喝高了出城的路上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每天都在摸鱼的咸鱼倒是对他没有那么深的恶感,在路上见到这位年轻将军时,他居然还认出了她。 “这不是文远心心念念那小子吗?”他骑在马上,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看看马车上的那些干柴,“你平日又不在家吃饭,运这么多干柴回去卖?” “……非也,小人这是为邻里带上的。” 魏将军思考了一下,回头看看自己的几个随从兵,又看看她。 ……他琢磨啥呢? “那些受你照顾的邻居,”他摸摸下巴,“都是寡妇?” ……想一想,羊家夫人,蕃氏,眉娘,似乎确实是寡妇,但同心很明显就不是。 她想了一下,“也并不都是寡妇,亦有无亲眷可依靠的孤女啊。” 这句话说得并没有错吧? 但是魏将军也开始上下打量她,嘴巴里还“啧啧”了两声,直到随从低声提醒他,他才一夹马腹继续上路了。 【这人什么毛病?问的问题奇奇怪怪的。】 她拎起鞭子,在空中打了个响。 马假装没听见。 ……她伸出脚去踹了那匹吃她的喝她的就是不爱干活的牲口一脚,终于马车也开始前行,而这件事也被她丢到脑后去了。 ……她很快就知道魏续到底是什么毛病了。 那天府上又开始搞军中联谊,厨房里所有人都在疯狂的团团转,她偶尔也会搭把手洗个菜烧个火,所有菜备齐,婢女们一罐又一罐地开始取酒时,这群做菜的杂役终于得以稍微歇一歇了。 “其实为将军们备膳倒还好,”枚叔两眼放空,“别管晚上怎么收拾,好歹吃喝这两个时辰里,总是喊不到厨房里的人的。” “不错,”枚叔的副手也一脸平心静气,“素日夫人们变着法儿的在厨房动心思,每到晡食时,咱们都要提心吊胆,生不如死,还不如这一场心中来得踏实。” 秋天到了,新豆子上了,是不是可以换换菜谱,来点豆腐? 杂役们正在神情十分放松地闲聊,咸鱼则准备偷偷摸摸下班的时候,一脸秉公执法的婢女突然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枚叔跳了起来! “又如何?!”他声音里都发颤了。 婢女看了看他,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陆悬鱼,“陆悬鱼!将军唤你过去!” ……………………? 不是,她又不负责做菜跟她有什么关系啊?!菜做得不对劲抓了全厨房的人也抓不到她身上吧?! 陆悬鱼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出了厨房,其中以枚叔尤甚。 ……那个眼神里包含了警惕、戒备、以及不信任。 【怕我打小报告?】她偷偷问了黑刃一句。 【你以为……】黑刃慢吞吞地反问了一句,【素日被主君痛骂这种事,枚叔想不想推给别人?】 【肯定想啊,有人挨骂有瘾吗?】 黑刃没吭声。 在她怀着疑惑,走到了台阶下,脱了鞋,踩着一级一级的台阶,恭恭敬敬走进这个灯火通明的主屋之中时,她看到了穿着十分随意的吕布、魏续、张辽、还有几个她平时不太注意叫不全名字的武将。 但见到她时,第一个对她说话的既不是吕布,也不是张辽,而是魏续。 这位满脸通红,两眼发直,明显喝高了的武将指着她大声嚷嚷起来! “就是他!降服了一整条街妇人的那个猛将!就是他!你看看他这——” 魏续也伸出手去,比了比她的身量。 “你们信吗?!” ……她感觉惊骇得讲不出话了。 ……………………这人闲出病了吧?! 第35章 陆悬鱼其实够得到七尺,个子并不算太矮,只是这群边地武人普遍高大些,并州武将还好,西凉那边据说有几个体型能跟熊打架的,也不知真假。这么比起来,吕布还算是相当匀称的。 但除了个子,她的体型有点硬伤,虽然称不上白和幼,但她确实有点瘦,毕竟这一路颠沛流离能活下来算及格,能吃饱算学霸,还想胖的除非是人上人考生们…… 所以她要是按妇人算,是个瘦高个儿,按男子算,就只能算是个瘦弱竹竿。 其他武将笑嘻嘻地看他,一面交头接耳,一面挤眉弄眼,魏续那张喝成猪肝色的方脸还在晃来晃去,“快讲讲,尔究竟有何诀窍!” ……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硬是想不出一句不带脏字儿的话。 “难道是天赋异禀?” ……………………(╯‵□′)╯︵┻━┻ “小人没什么天赋异禀之处,”她说,“只不过是同邻里们相互扶持照看,只求活下去罢了。” 魏续露出了一张怀疑脸,“若只是好心,为何不照看些孤寡老幼?” 第35节 “哦,因为这一路上,老人和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都死光了。” 屋子里十分热烈的气氛静了一静。 魏续好像酒醒了一点,愣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眼睛圆睁,大吼起来! “肯定是好色!”他嚷道,“既然一路上死了许多人,谁不艰难?!你不好色为什么会帮她们!” “小人不好色,”她淡淡地说道,“小人除了喜欢帮寡妇担柴挑水外,前几天天热时,还喜欢跟自家院子里的虫子聊聊冰是什么滋味儿呢。” 她的话似乎有点突兀,魏续又开始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了一句。 “冰是什么味道?” 张辽看不过去,咳嗽了一声。 “脩长兄,莫再胡闹了。” 魏续醉醺醺地,转过头盯了张辽一眼,“那不成!我总得知道,他凭什么那么受妇人喜欢!我怎么就不行!” ……………………成,又是一个狗魅,感情吕布这里是狗魅大本营!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找点正常的理由,阻止魏续发酒疯。 “小人力气大,翻地挑水什么都做得,”她说,“因而招邻里喜欢。” “呵呵,”魏将军咧开一嘴牙,冲她笑了笑,“黄口小儿,你当在座诸位将军没见过世面不成?你能有几分力,开几斗弓?” ……这个,她还真不清楚。 见她低头思索,魏续来了劲头,双手一拍大腿,转过头看向吕布,“姐夫!快取张弓来!” 一直在那里喝酒,发呆,也不知道想什么的吕布抬眼看看他,再看看橛子般站在酒宴中间的陆悬鱼,终于有了点动静。 “要几石?” “这个,”张辽伸手虚拦了一下,“不如先从七斗弓开始?” “不成!一石弓!”魏续立刻顺杆往上爬,嚷嚷起来,“若是能拉开一石弓,我才信你有一把力气!” 考虑到她那把弓并不是这个位面的,拉力如何她也没细研究过,因此能不能开一石的强弓,她也没把握。 “小人若是拉不开呢?”她试探性问了一句。 魏续抬头望天,认真思索了一下。 终于,丫重新把头转了过来,冲她又是一咧嘴,“那你必是天赋异禀,咱们脱裤子比大小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看我能把这屋子里所有人都杀光吗?】她镇静地问。 黑刃似乎也被这个满脑子只有吹牛喝酒下三路的武将给惊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有反应,【杀他应该不难,但是那个主座上的人就未必。】 吕布似乎对比大小这种游戏没啥兴趣,但是也不出言阻止,而是挥挥手,让两个仆役下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拎上来了一张弓。 军队标准制式,十分朴素,略有一点磨损,但保养得还不错。 “檍木干,中青角,水牛筋,腭内胶,”吕布将它拿在手里,反复掂量了一番,“一石弓。” 而后他将弓又还给了仆役,示意她接过。 “来我府上这许多日,不过磋磨时光。未见你展露什么过人之处,但既是文远看重的人,”这位都亭侯平淡地说道,“总该能拉开这张弓吧。” ……不能丢人。 她想,绝对不能丢人。 弓到了手里,掂量了一下,手感确实不错,能感觉出来是精心而至的。 她试探着拉了一下弓弦……还可以! ……加把劲儿怎么样? …………再加把劲儿呢? 放空弦对弓十分不友好她是知道的,一则弓体受力过大,二则她手上又没有箭,这又不是她熟悉的弓,也不好判断怎么样算是“满弓”,但要是拉不到满弓就收手,那就要跟魏续比大小了! ………………所以,再再再加把劲儿呢?! “够了!够了!”眼看这个瘦弱少年将一张弓拉满,却还未停手,那张弓已经发出十分不祥的声音时,席间有人起身惊呼!而吕布也睁大了眼睛! 但是没待他开口,那少年似是发了最后一把力! “砰——!” 全场都静下来了。 “这个,”少年拿着两截的弓,有点尴尬,“小人不擅弓。” “……………………” 魏续好像酒醒了。 张辽也悄悄低了一下头。 只有上座的吕布盯着那张断弦的弓发呆。 “……这是上党名匠所制,是我在军中升迁后,购得的第一张弓,”他的声音飘飘忽忽的,“虽说现下不用它了,但这么多年,我一直保养得颇为精心。” “不过一张弓罢了!”魏续“砰!”地跳起来,“这可是难得的勇士啊!姐夫何不赐——!” “……闭嘴!”吕布那双眼睛还在盯在弓弦上,心疼了一声,而后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再拿两张弓来。” “我倒要看看你能拉断几张弓。”他说。 “小人斗胆,”她怯懦地问了一句,“为何不直接拿一张两石的弓呢?” 武将们互相看了一眼,另一个她不太记得名字的,略有一点三角眼,但总体还是挺精明脸的武将回了她。 “你这小子好狂妄,可知二石弓有多难得!岂能随你糟蹋!” ……那就不糟蹋呗,又不是她想糟蹋的! 但是现在有个问题,如果她把两张一石的强弓也拉开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她站在那里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张辽起身,端了一爵酒笑眯眯地过来,“贤弟可是担心都亭侯府要你赔弓钱么?” ……那也说不准啊! “将军有虓虎之勇,英奇之略,”张辽还顺带着用她不太懂的语言拍了一下吕布的马屁,“岂会与你计较这些微不足道之事呢?” 那爵酒端到她面前。 她很少喝酒,但偶尔喝一点不是问题。 问题是爵杯这东西其实是个单口酒杯,用另一端喝酒就不太容易。 但是用喝酒的这一端吧,看张辽那个面色,也不像是没用这东西喝过酒的。 ……算了算了别矫情了,这一路上什么卫生不达标的东西没吃过。 她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将那盏酒喝完时,仆役端上了两张一石弓。 “若尔能开两石之弓,”吕布的身体稍稍前倾,也有点好奇,“今夜当为座上客!” 这两张一看是从仓库里拿出来的,保养得还行,但没有之前那张那么好。 她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一手拿起了两张弓。 酒精似乎在体内产生了一点作用,至少让她有点兴奋了。 她想在吕布这里当座上客吗? 不,她又不准备出仕,左右只是改善一顿伙食而已。 她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应该想起的事。 这一路上,老人,以及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都死光了。 其实寡妇也没那么多,她们大多数都将自己卖了。 但对于这些武人,这种事只是听听罢了,他们既不留心,也不为此伤感。 弓弦被慢慢拉开。 “怎的忘了给她指套!”一个武将突然惊呼了一声,“岂不伤手?” 其实没那么容易伤手,她的指腹处用布裹着铁片,正可隔开弓弦,但即使如此,也能感觉到那紧绷的力量。 秋分已近,五谷成熟。 院中秋虫切切喓喓,一片嘈杂。 她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奇怪伤感丢到脑后,专心致志,再加一份力。 铁片渐渐变得炙热,甚至带上了灼烧般的痛感! 一滴汗自她的额头滑落,经过鼻梁,挂在鼻尖上,晃晃悠悠,最终无声滴落在这间灯火通明,置满珍馐美酒的屋中时,又一次吱吱呀呀的亮张弓弓终于受不住这缓慢而坚定的力量——“砰砰——!” “市井之间,未料能出足下这样的人杰!”魏续冲了上来,“适才酒后无礼,多有得罪!” “……也没怎么得罪。”被一群武将围着夸的咸鱼木着一张脸。 这群武将吃饭喝酒之后的娱乐有点枯燥。 既然吕布因为妻妾打架的烦恼,暂时不想在家里放一群美貌婢女,那么酒后娱乐就只剩下武将特供版比如投壶,又比如射箭,比武之类。 作为座上客的咸鱼也被拉去都亭侯府后院的射箭场,这群人见过她的力气,还想看看她的准头。 当然,围观她一个不太地道,所以武将们自己也比比划划的射了一遍,魏续不玩这个,这人喝高了又找地方吐去了。 轮到她时,吕布走了过来,伸出手,递过一张弓。 这张弓长得也很平平无奇,她搭了箭,想试一下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使不上力气,拉不开这张弓。 ……刚刚用劲过猛?肌肉拉伤了? 她再看看这弓,还是平平无奇,军队制式弓,保养得确实好,一丝磨损不见。 “这也是仓库里取出来的吗?”她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是,”吕布瞥了她一眼,“这是我平日用的弓。” 第36节 第36章 这少年的确称得上天生神力。 军营中能开一石弓者便可选为精兵,能开二石弓者更是寥寥。 但那些兵卒武将皆为肌肉虬结的壮汉,鲜有如这少年一般瘦弱的。 吕布自己倒也称不得壮硕,但他便是一个既有神力,又极有练武天赋的人。 他现在注意地观察着这个深藏不露的少年,感觉似是在观察年少时的自己。 ……这有点不太好,毕竟提拔他,并且“大见亲待”的主君是丁建阳。 ……他现在麾下也有了许多将领,自然是不希望有人效仿先贤的。 想到这里,吕布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傲慢。 “拉不开么?” 自然是拉不开的,自己只是稍微为难他一下…… …………………… 那个布衣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双眼紧盯箭靶,屈拇指控弦,而以食指压勾之,那张除吕布外几乎无人能开的强弓便在众人面前,被慢慢拉开了。 那条开弓的臂膀并不稳,箭尖始终在微微发颤,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汗珠,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这张弓他非但拉不断,甚至拉不满。 但射一只三十步的靶子并不需要拉满三石弓。善射者皆知,怒气开弓,力雄而引满,射箭方能穿石,射准红心却只要息气放箭,心定而虑周。然而在场这许多武将面前,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如何能放弃这样的机会,转而在未拉满弓之前,便将箭射出呢? 但只要他不肯放弃,再僵持半刻,那一腔怒气便会转为衰竭,那一箭想射也射不出去了!吕布心中这样默默地替他算着还能坚持多久时,少年却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随着他镇定的气息,那支箭也无声地射了出去,“砰”地一声,钉在了箭靶红心边缘。 周遭一片叫好声响起,“尔等可曾亲见?这少年竟能开三石之弓!” ……虽然没拉满,射得也不算很准,但也算他能开三石弓吧。 他能判断出自己劲力的尽头,不逐满弓之赏,这倒确实难得。 少年转过头来,毕恭毕敬地将弓递了上来。 这孩子还会点什么来着? 难道今天除非他亲自下场,否则并州武将的名声就要被这么个……这么个厨房里干活的杀猪匠给盖过去了? 发掘一匹千里马是乐趣,但是被千里马一蹄子踢死可不行! 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然后终于想起来。 “侯成!”吕奉先在几个武将之中看来看去,忽然指了一下,“文远曾言,这位小郎君亦通剑术,你可以比试一下。” 于是那个少年便睁大眼睛,“小人并不擅——” 侯成走了过来,“郎君休推脱,我辈武人素来不叙虚礼,若有本事,尽管使出来便是!” 为了令人看得更清楚些,吕布命人将四周多点起火把。 身后某一扇窗边传来了敲击声,他一转过头,便看到魏氏的身影在窗绢后面。 ……头疼。 但他还是唤了一个婢女过来。 “告诉夫人,片刻便散了。”他讲完踟蹰了一会儿,“将东南角那两根火把去了,省得烤到夫人的花。” 军中练习用剑皆未开刃,侯成下场倒是很痛快,陆悬鱼不知道在想什么,磨蹭了一会儿才下场,早惹得对方不耐烦,抢上两步,一剑便劈了过来。 侯成是并州世家出身,精通军中剑术,每一剑劈下去皆带风声,盖因其力大之故。而那少年身形灵活,始终未令剑锋伤及自己分毫,躲闪之余,偶尔也慌慌张张劈出一剑。 ……就是这个造假造得不对味儿。 以她那样灵巧的身手,再加格虎之力,断不会如此用剑。 但他已经看得清楚明白,若是这少年全力施为时,该是什么样的剑法。 张辽走了过来,笑吟吟地问了一句。 “将军今观其人,以为如何?” 吕布将目光转开,声音仍是毫无惊奇。 “倒还好,”他说,“虽有不足,却不啻为千里驹也。” 话音未落,两柄剑相交,撞出一声金属清鸣。 “好剑法!”魏续先喝了一声采,紧跟着魏氏卧室那扇窗子旁,又传来急促而不满的几声敲击。 …………………… “夜已深,且散了吧。”吕布咳嗽一声。 侯成左右看看,曹性瞥了一眼魏续,站在自己身边的张辽则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一番比试下来,侯成还微微喘了粗气,那少年倒仍气定神闲。 “既有这般武艺,何必在厨房里磋磨时光。”吕布说道,“我给你换一份差事,去高将军营中如何?” 他大吃一惊,上前一步,“小人胆小,断然——” “……不要你从军,高将军操练士卒时,雇你做个陪练的便是。”吕布说道,“既然比你往日的活计辛苦,禄米便——” 他习惯性地伸出两个手指,刚想说“两倍”时,忽然想起了前几日严氏哀求之事。 要说这些女人有胆识,她们夜间听了风吹草动都要害怕,疑神疑鬼;要说她们没胆识,董相国自雒阳发公卿宗室与先帝陵墓而流落出的那些首饰,她们倒是争相求购,半点不忌讳那东西是从坟里挖出来的,死人头上抢下来的! 前不久牛辅夫人出去游玩时,发间戴了枚价值连城的金爵钗,立时令全城妇人又羡又恨,连严氏也向他闹了三天,全然不在意那枚金爵钗是灵思皇后遗物,原本应当陪葬皇陵,而不该戴在董卓女儿的头上。 ……这些道理对自家夫人是说不通的,而且但凡他为严氏买了来,便不能冷落了魏氏,所以还是得节俭一点,省出钱来。 想到这里,吕奉先比了比两根手指,“给你加到二百石如何?” 看那少年一脸喜色地应下了新差事,吕布突然有点羡慕他。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当真“天赋异禀”,但二百石的禄米便能如此开怀,可见他身边那些妇人平日对他必然是没那么多要求的。 长安自有宵禁,但对这群武将来说没什么意义。 虽说吕布留了一下自家内亲,想让魏续留宿,但这位魏将军还是坚持着要出门。 “陆小哥独身回去,若遇巡夜的城尉,恐要多费口舌,我与他一路回去便好。” ……听起来是个热心肠。 但当马夫牵过马,陆悬鱼同其余武将一一道别,尤其是同未来一段时间的上司高顺小心地道个别,上马准备走时,她马上被雷焦了。 “魏将军,这不是我回家的路。” “嗯,我知道,”魏续的声音在长安夜色中显得特别快乐,“今夜我做东道。” 她开始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小心问了一句,“什么东道?” “雒阳城中有名的两个妓妇,绿荑和丹椒亦至长安!我带你去见识一番!”这位除了喝酒吹牛讲黄色笑话外,似乎没什么别的爱好的大老粗脸上写满了亢奋,“她那里迎来送往!此时必还热闹着!” 【头好痛,我能悄悄宰了他吗?】她在心里嘀咕一句,这一次获得了黑刃的回答。 【这个的话,我觉得可以,咱们现在动手吗?】 【……………………】 “魏将军,小人实在不好这个。” “你没去过怎么知道不好这个!”他嚷嚷道,“你不知道——” ……为了能让魏续赶紧闭嘴,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新的理由。 “明日小人便要去高将军营中点卯,须得养精蓄锐,谨慎行事不是?” 魏续愣了一下,“这倒是,高顺那人很有点迂腐,也不知道姐夫怎么想的,将你安排去他那里吃苦。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 他停了停,又快乐起来,“那今夜我自己去了!改日你寻了空闲,再来找我!咱们同去消遣如何!” ……天啊,这是什么草履虫才能拥有的快乐啊! 吕布手下这些并州将领的画风各自不同,如果用很不恭敬的一个比喻来试试的话…… 魏续快乐得像只哈士奇,张辽笑眯眯的有点像萨摩耶,高顺大概可以比一比杜宾。 这位将军年纪不到三十岁,但更准确的年龄她看不出来,因为他长了一张好似永远不老,也从未年轻过的面瘫脸。 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在吕布那里喝酒时存在感微弱到无限趋于零,在军营中内穿铠甲,外套墨蓝细麻罩袍,坐在帐内一桩桩处理琐事时还像个武将,走出军帐,站在清晨的阳光下时,看着跟冷冰冰一尊铁魔像似的,这要是穿越到现代去哪个中学当教导主任,什么学生敢抽烟打架染黄毛啊!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行了礼,“高将军,吕将军派小人来此,可是需要小人同士卒演练剑术?” 高顺看了她一眼,“你的剑术,这里用不上。” ……哈? “昨夜你与侯成比剑时,虽刻意藏拙,但身形套路我已看明白了。”高顺如此说道,“这些士卒学不会,学会了也没什么用。” ……这什么话!自从她来到雒阳城郊,开始吃饭睡觉打流寇以来,她的剑术就从来没吃过瘪好吧?! 但是她不自觉地两只眼睛气得要立起来时,高顺又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他低声同身边一名军校讲了些什么,那名军校跑开后,鸣锣声起,令旗挥动,片刻间几百名军士拿了藤牌和长木棍,在演练场上结了个整整齐齐的方阵。 “去取钝剑来,”这位将军对她的气愤脸无动于衷,而是十分严肃郑重地看向她,“下场一试,看尔剑术能破我陷阵营否?” 第37章 (倒v) 几百人其实说多不多,但是当他们排成方阵,整齐划一的站在面前,的确是有压迫感的。 她拿了练习用的钝剑,在手里掂了掂。 “怎么样算是击破将军的陷阵营?” “打穿这一阵即可。” ……看着就有点儿累,她其实挺想问问有奖励没有,但她还是决定试一试。 如果不用黑刃,靠她自己,能不能打穿这一阵呢? 第37节 她这么有点犹豫地想了想,一步步走下台阶。 就在她慢慢接近这个方阵的时候,阵中手持令旗的队长突然挥动了令旗。 这些士兵一个接一个将藤牌护于胸前,长棍拎在手中,发了一声吼!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第一排的矛手忽然以棍作枪,向她掷了过来! 一个人扔标枪是什么画面? 一排人扔标枪又是什么画面? 哪怕她身手敏捷,面对这标枪雨一般的棍子落下来,也要大惊失色,左躲右闪,在地上打了个滚,方才躲开。 她刚要站起身,十几条长棍已经戳了过来! 第一排的矛手并未清一色将自己手中长矛当作投枪掷出,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投掷,另一人架起长矛,向前戳刺,投手的空档则由第二排矛手补上,无数根长矛毫不迟疑,毫不退缩,毫不怜悯地刺了下去! 她以手撑地,向后翻了个身,电光火石间跃出丈余远时,终于离开了第一排的攻击范围。 令旗于阵中挥舞,士兵们并未继续向前追击,投掷手重新从背后抽出一根长棍,重新一手藤牌,一手长棍,腰身微下坠,身体略前倾,摆好了攻击阵势。 秋风拂过演武场,卷起一点灰尘。 这些士兵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没有嘲笑,也没有轻视,只是在等待下一个进攻命令。 ……这是什么了不得的虫巢意志啊?! 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高顺。 秋风刚刚将他的罩袍带了起来,从这个角度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只一直扶着剑的手,上面布满伤疤。 陆悬鱼挽了一下袖子,右脚掂掂脚下平整的土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弯下腰,如同满弓上的一缕箭光,对着第一排为首的那一个藤牌兵,冲了过去! 高顺的兵卒也在那一瞬间发了一声吼! 第二波标枪雨划过天空,无数道抛物线对着她就下来了!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无法躲避,手中的钝剑却能劈开这无数道抛物线! ……说起来这位教导主任还真挺心狠手辣的,就这个手劲儿哪怕那不是真标枪而只是长棍,真砸在她脸上也是能给她的头骨砸裂,到时这算工伤吗? 这样不正经的念头只在她心头闪过,身形却已将要撞上第一排探出的长棍,她伸了左手过去,抓住那根尚有木刺的演练长武,使了一把力气,将那个藤牌兵拽出阵的时候,两边的长棍已触及她的衣角。 长长短短,密密麻麻,就这样向她捅了过来! 但那个缺口已经被她打开,她只要向前一步!陆悬鱼是这样想的,她也是这样做的,她的身形无比矫健,脚掌点了一下地,带着刚刚拽开那个藤牌兵的余力一同准备冲破防线时,第二排的长矛手一闪身,第三排一面青面兽角铁质长牌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撞了过来! 【……他他妈还要不要脸啊?!】 她的周身挤满了士兵,侧身避过那块长牌撞击时,两根长棍已经狠狠地敲在她的肩胛上! 待她挥剑劈断那两根长棍时,已见第二排的士兵丢了长棍,从腰间拔出练习用的木刀,劈头盖脸的落下! 在她同周围十余个士兵们奋力搏斗的同时,黑刃十分快乐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他不要脸是真的,你说大话挨雷劈也是真的。】 ……快来个雷吧! 与她短兵相接的人越来越少,鉴于大家都是用木刀木棍在打着玩,怎么戳也戳不出血洞,因此她砍中了谁,谁就会自觉真·滚下场,留她继续在场中央pvpppppp,但短兵相接的人少了不意味着她把这几百人都砍下场了。 她将第一排第二排的矛手砍下场了十几个,或者几十个是有的,但第三排是长牌兵,这个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个长牌比她个头一点不矮啊!这玩意真的能带上阵吗?!什么力气扛着它上阵杀敌啊?!真的不是拿来霸凌她用的吗?! 她内心怎么吐槽一点不耽误对面的长牌兵列阵,继续向前照脸怼,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长牌兵彼此之间挨得很近,几乎不留缝隙,围成了一个半圆,却还给她留了一条退路。 只要是人,就会忍不住想要看一眼那条退路。 退路的尽头仍然是高台上的高将军,从她下场到现在,神情一丝未变,没见到半分嘲笑轻蔑,还是一张面瘫脸。 ……她该想点办法。 ……哪怕稍微作弊一下。 她一只手仍然持剑,徒劳地在长牌上劈砍,另一只手却摸出了一撮牛毛,攥在手心,用指尖揉了一揉,那挫牛毛便无声无息地在她指腹间化为了一缕青烟。 这是个短时间内增强力量的把戏,她平时不会这么做,但让她拿一把钝剑去砍十几面大盾,这太荒唐了。 哪怕无法击穿这个方阵,她至少也要破开长牌的包围,再向前一步! 秋风已停,阳光也渐渐酷烈起来,有人额头上现出了一粒汗珠。 但当她倒转剑柄,用尽全力,用剑柄砸向面前那一面长牌时,周围陷阵营的士兵竟然不约而同感受到了来自那柄钝剑上的剑风! 这个少年手握剑柄,就那样硬生生砸上了长牌,而长牌兵接不住这一股力量,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 她终于得以上前一步,然后她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第三排的长牌兵们见她击破了阵线,立刻挥动手戟砍了上来,这并不算什么。 但她较为注意的发现,前三排都是少年人,到了第四排,这些演练时并未着甲的士兵面孔展露在她的面前,令她得以察觉到,第四排开始的士兵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兵。 这些士兵手持藤牌和短兵,纷纷上前与她交战,劲力比前三排的少年兵更强了一倍。 而第七排开始,又一次隐隐可见长牌兵的身形,那些士兵脸上多有伤疤,年龄比这些青年兵更长了一些,大约四十左右,正当壮年,身形也极为壮硕。 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但这个猜想将要成型时,混战中一根手戟勾住了她的衣服,“哗——!”的一声!将这件细布制的裋褐刮破一个口子! 她一瞬间感觉自己失去了理智,丢下手中的钝剑,握紧拳头,冲上前去,也不管周围的木棍雨点般落下来,对着那个士兵的脸就是一拳! 一声惨叫,这群士兵中间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骚乱。 “……你怎么打人呢!” 比武演练结束了。 士兵们四散去找阴凉处休息,挨了友情破颜拳的那个倒霉蛋被战友扶着去找军医冷敷。这群军纪严明的士兵们此时终于偶尔地将不友好的目光投过来了,她也终于想起自己是个5魅狗了。 ……有点尴尬。 如果大家都是真刀真枪的话,毫无疑问戳过来的不是木棍,而是冰冷锋利的长矛,避无可避时,她就要变成马蜂窝了。 但她如果用的不是无锋的短刃,而是黑刃的话呢? 总而言之,还是有点不服气。 “若是以命相搏,胜负未可知也!” 高顺不为所动,“若以命相搏,阵中当置弩手。” ……置就置呗!她打不过总还是能跑的吧! 大概情商低的人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高顺看了她一眼,“你能跑,你的街坊邻居能跑吗?” “……将军这是什么话?” “文远说你仁爱友邻,有侠义之心,战乱若起,你的侠义之心能救得了多少人?” 这一路行来,虽然满目疮痍,但教训的也不过是市井间的恶徒盗匪,她想救的,就能救。 如果她要面对一支军队呢? 如果是今天高顺麾下这样的“陷阵营”,她也许有搏命之力,当然也能全身而退。 她并非圣贤,不能救天下,但如果有这样一条路呢? “将军是要教小人兵法吗?”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高顺用一个问题代替了回答,“你识字吗?” ……………………这什么问题啊这! 进了帐内,案几上铺了一张珍贵的纸,旁边放好笔墨。 “你既说自己粗通诗书,写几个字想来不难。”教导主任说道,“你自己的名字会写吧?” ……这太侮辱人了。 她提起笔,蘸了蘸墨,想要落笔时,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现在是汉朝,简体字并未普及,繁体的“陆悬鱼”她不会写,开卡时自己给自己起的那个非常樱雪羽晗灵的名字,她也不会写。 ……连“咸鱼”两个字用繁体该怎么写她都不知道啊!(╯‵□′)╯︵┻━┻ 她提着笔在那里发呆,高顺也不戳破,只是淡淡地跳到下一个话题。 “既如此,你以后每日来军营,点卯后跟随功曹识字,什么时候当真粗通诗书了,再来学兵法不迟。” “高将军这是什么话啊!想学兵法难道还要识字的吗?!”她再也忍不了了,将笔丢在一边,愤怒地提高了嗓门,“吕将军武艺超群,名满天下,难道他就识文断字吗?!” 高顺惊呆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高顺脸上露出了面瘫以外的神情。 而且还是那种特别惊骇的神情。 过了几秒之后,他才开口说话。 声音还有一点点发颤。 “吕将军当初是并州刺史府中主簿,你不知吗?” 第38章 (倒v) 吕布居然识字,居然还是文官出身,就他那个情商,就他那个能拉三石弓的人设,说出去谁信啊? 她感觉自己颜面扫地,但高顺看起来又不像忽悠她的样子,只好勉强地嘟囔一声。 “将军说是就是呗。” 高顺瞪着她,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憋回去了,转头唤来一个功曹,吩咐几句便带她出去了。 高顺的帐篷并不宽敞,但好歹进进出出几个人,维持基本公务还是没问题的,功曹这堆满了竹简的帐篷想多塞进去一个人就很煎熬,好在作为来营里学习的杂役,陆悬鱼也没什么地位让人家特意收拾出一个座位给她。 这位瘦小枯干三角眼的功曹捻捻胡子,是这么说的,“你可识字?” “……识字。” “识字,却不能写?” 第38节 “……差不多吧。” “那好,”功曹拿了一卷竹简过来,“你将这卷竹简抄一遍,不认识的字来问我。” 虽然态度一般般,但既然免费上学,也就不挑剔了。毕竟学点《诗经》陶冶情操提升气质也没有什么坏处对吧? 她有点期待地打开了竹简,然后看到上面大概写着这样的东西: 【x营x伍双戟兵赵大狗,年三十,西河郡中阳县人,家庭住址xxxxxxx,家有父、母、兄、嫂、妻、一儿,身长七尺五寸,左肋下有一胎记……】 “这是什么东西?”她有点呆滞,没反应过来,“功曹是不是拿错了?” 功曹已经转回自己的案几旁了,听了这话也不抬头,“没错,将军就是要你抄这个。” “……不学《诗经》,学这个作甚?” 功曹抬起头来,眉毛皱在了一起,圆睁着那双小眼睛,“那你学《诗经》作甚?” 【……这个我能打一顿吗?】她悄悄这么问了一句。 黑刃不屑回答她。 ……抄就抄呗,先磨墨,左手拿起练习写字的小木板,右手提起秃毛的毛笔,颤颤巍巍,在上面写几个字。 ……虽然字丑了点,但自己能看清楚,就还行。 她坐在一堆竹简下面,偶尔拍死一只路过的虫子,偶尔踹开一只觅食的耗子,再偶尔问功曹一两个不认识的生僻字。 正常方法学汉语,是可以通过上下文猜测这个字什么含义的,但是通过人名学汉语,这就完全没有任何能进行推敲猜测的余地了。 因为叫什么名字的都可能有!她自己就是个例子!抄了两个时辰之后整个人开始陷入狂暴状态的咸鱼已经迷茫了——什么样的神经病才会用这种方法学字啊?! 这个问题在下午高顺巡营完毕,来到功曹帐篷里看一看她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你为什么要学字?”高顺这么问她一句。 “……因为小人想学兵法?” “学兵法做什么用?” “……保护邻里?” 高顺沉默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有点不自在了。 “……小人答得有何不妥?” “你学兵法,”高顺说,“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能够用它打仗。” ……是她思维略跳跃了一点,这个她承认。 “你不仅要认这些名字,写这些名字,还要背下来,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高顺向她招了招手,要她跟自己出了帐篷。 夕阳笼罩在这座军营里,士兵们结束了一天的操练,正在快乐地排队准备吃饭。 “我问你,如果你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你会为了什么样的将军而战?”高顺冷峻而严肃地问道,“是一个认得你的名字,记得你的籍贯庚齿,在你奋勇杀敌归来时,还会问一问你家中老母妻儿可有书信传来,近日如何的将军,还是一个不知你庚齿籍贯,不在乎你家中妻儿死活,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在意的将军?” 远远望去,营中一片烟火气,有人对今天的晚餐品头论足,有人拿出自己从外面买回来的咸肉当加餐,有人掏了银钱想买一点,还有的厚着脸皮想蹭一块。 当然,士兵们同样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是如此鲜活。 她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小人记下了……”她想了想有点不甘心,必须得找点什么小便宜回来,“将军,管饭吗?” ……高顺竟然思考了一下。 然后他点了点头,“管饭。” 但是她的如花笑靥还没有完全绽开的时候,高顺把后面半句话说完了。 “你同士兵一起吃。” ……………………Σ( ° △°|||) ……她虽然是吕布丢过来的杂役,好歹也是享受了县公安局局长的二百石待遇的杂役,吃大锅饭也就罢了,她这人不挑食,盐豆子配粟米饭能吃饱也行,但为啥要混在士兵们当中吃,还是抢他们的饭吃! 十人为一伙,她被传令官领着,走进了士兵中间,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几百号人一起来围观她,这个感觉简直尴尬得要哭了。 “你自己选,要同哪一伙一起吃饭?” “我不吃了行不行?”她怯懦地问了一句。 “将军有令,要你吃你就吃,”传令官板着一张教导主任同款脸,“你自己不挑是吧?赵大狗!你们这一伙让出一个位置来!” ……她跟这名字真有缘。 这群职业军人平时热量消耗大,饭菜油水又少,因此吃得特别多,一锅饭十个人吃并不能填饱肚皮,现在多加了她这根儿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小葱一起分饭吃,大家看她的眼神就更不友善了。 【……这个跟我的狗魅光环没关系吧?】 【的确,我也觉得没关系。】黑刃比较公正地安慰了她一句,【但其实你纠结这个没什么意义。】 伙长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木碗,一个木勺,沉着脸塞进她手里,她颤颤巍巍地将那勺子伸进锅里,正准备打饭时,在一旁并未离开的传令兵又发话了。 “营中禁止私斗,但这位陆郎君是吕将军派来与尔等演练武艺的!”他拔高嗓门,喊了一句,“无论陆郎君在哪一伙吃饭,这一伙的兵卒尽可上前挑战!但只准单打独斗,不许群殴!” ……………………她看看手里的饭碗,万念俱灰地把它放下了。 “先打吧,打完再吃,”她说,“省得把饭弄脏了。” 于是那位七尺五寸,左肋下有一胎记,家里有妻有儿的赵大狗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冷哼一声,“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不管吃进去多少东西,挨打时都会吐出来。” ……哦,她记下了。 看看这个士兵伸伸腿,抻抻腰的热身动作,再看看周围越来越多抱着饭碗过来看热闹的围观士兵,她想了一想,一圈一圈地将自己双臂上缠着的布条卸了下来。 有人在人群里就问了,“你这是作甚?” “我这戴了个拳套,”她说,“我怕给他打疼了。” 人群里又疯狂地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陆郎君,你今日虽说胜了前三排的士卒一筹,他们毕竟是新兵,临敌时将军从来不令他们当先,恐怕你那也算不得什么功绩!” ……这个,她确实发现了。 但她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不想耽误工夫。 “赶紧的,”她说,“我饿了。” 赵大狗的拳头带着浑然劲力,猛地挥了过来! 她侧身闪开,伸出右脚,踹了上去!围观的士兵们一片惊呼! “好了,”她看看被同伙士兵七手八脚扶起来的赵大狗,“下一个。” 饭前运动其实并没有耽误很多时间,但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心情。 因为饭锅有盖,她的碗没有。 等到这一伙十个士兵都被她殴打了一顿,大家心如止水,重新坐下来开始吃饭的时候,她的餐具简直像是跟汉谟拉比法典一起被挖出来的古董一般。 “这还怎么吃啊,”她说,“请问这里有水吗?” 脸上多多少少都挂点彩的士兵们不太友好地看看她,似乎谁也不想说话,最后还是伙长赵大狗尽职尽责地回了一句。 “你自己蹭蹭不就是了嘛?” “……蹭蹭?” 于是赵大狗用他那个已经看不太出颜色的下衣襟,擦了擦他的碗。 再将那把木勺,塞在一天操练下来已经汗涔涔的腋下,蹭了蹭。 ……她捧着碗,一时说不出话,感觉自己被震慑了。 但其他人飞快地盛了饭,舀了菜,一边警惕地盯着她,一边飞快地吃了起来。 其中也包括那个赵大狗,而且也吃得很香。 她的心理素质不够强,虽然饥肠辘辘得前胸贴后背,硬是没有吃下去。 还是回去吃自己吧,家里虽然没有剩饭剩菜,但是她知道小巷不远那家客舍有马马虎虎的豆腐汤,来一碗汤泡饭就可以了。 经历了这么沧桑的一天,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儿吧。 临出营地大门时,还偶遇了下班回家的功曹,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郎君这个衣衫破了,家中可有女眷缝补?” ……女眷没有,邻居有,但是邻居都是寡妇,她想了一想,摇摇头。 “尚未婚配,孤身一人来的长安。” 功曹指了指营外的一排小木棚,“那边有许多妇人,你可以寻她们来做活。” 第39章 (倒v) 高顺的军营并不是只有士兵,这一点她早就发现了。 有杂役,有民夫,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并州人,更多的是一路至此的雒阳百姓。 因此她想当然的以为营外那些小木棚住的也是民夫。 “怎会有妇人在此呢?” “这些士卒并无家眷在此,有些不擅缝补洗涮的人便将衣物交给那些妇人去打理。” 按着功曹所说这条路走过去,果然有个四十余岁的妇人从棚子里钻了出来,略一打量便露出明白的神色,“郎君可是想要缝补衣物?” 是倒是,但是……她不放心,问了一句。 “多少钱?” “两个钱便可。” 这么便宜的?她别别扭扭的还是把身上的这件裋褐脱下来,递了过去。 “每天替这些士兵缝补洗衣,能赚得到口粮吗?” 天气还不算寒冷,因此妇人便直接坐在棚子前的破草席上做活,旁边支了一口锅,另一个年纪略轻些的小妇人在那里熬着什么东西,一股香味便传了出来。 第39节 “除却缝补洗衣,若是郎君吃不惯营中饭食,妇人家这里也整治了些汤饭可吃。”妇人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笑吟吟地对她说道,“虽说不比城中饭舍那般精致,也还管得了肚饿。” “这个好,”她立刻问道,“多少钱?” “一份豆腐汤饭,十个钱即可,我家的豆腐汤是用老汤熬成,极有滋味的。” 仍旧是木碗,汤勺,粟米饭上浇了两勺豆腐汤,她尝了尝,滋味确实还行,于是一边吃起汤泡饭,一边开始继续观察这个小小的棚户区。 陆陆续续也有士兵从营里出来,有些带了衣物过来,那些妇人便接过,清洗缝补;有些似乎也是出来买吃食的,烤肉串也有,咸菜条也有。但这些多半都是在棚子外边进行的交易,还有的士兵同妇人打情骂俏了几句,就一同钻进了棚子。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是他的家眷吗?”她悄悄指了指。 缝补针线的妇人抬头看了一眼,“这些并州人若有家眷,必在城中,怎会在此呢?” ……那就更不对劲了。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神色有异,妇人笑了笑,“不过那些妇人多是寡妇,若是有那个士兵看中了她,愿意做长久夫妻,她自然也是愿意的。” 棚外也有个小孩儿,在那里正玩一把破破烂烂的木剑,满脸天真,不知愁苦。 “郎君行事文雅,不似营中兵卒。” 她挠了挠头,“我也是杂役,来这里帮忙罢了。” “原来如此,”她低下头,咬断了针线,“这短衫可须濯洗?” 洗一次衣服至少还得一个钱,她自己洗不好吗? 心中刚这么想的时候,看到那妇人略带了些期待地望着她。 “那我明天能来取?” “那是自然。”中年妇人愁苦的眉眼便舒展开,十分开心地应承着,“我家的衣服濯洗缝补皆十分小心,郎君放心即可。” 她忽然想起刚刚某一句很诡异的话,“你说那些妇人多是寡妇,那少数呢?既然家中有夫君,怎么还会令她做这样的生计?” 这个洗衣妇看了一眼正在锅边招揽士兵的年轻妇人,麻木地叹了一口气。 “郎君,再过月余,便要下雪了啊。” 她不知道关中的冬天是很冷的,但不管知不知,她都能轻松度过这个冬天。 那些百姓则未必,城中既无立锥之地,就要想方设法的囤积干柴粮草,加固自己家的破窝棚,这一切都是需要银钱的。 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点事,但谁都看不见而已。 第二天开始,每天都在兵营度过。 每天白天抄士兵档案,高顺偶尔会过来抽查一下。 傍晚士兵们用夕食的时候,给她丢进去跟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伙兵们打一架。 传令兵是懒得每天都带她走一遍的,但她想不吃饭直接回去也不成。因此她需要自己抱着碗,拿着勺子,挤进士兵们的队伍中间。 一双双悲愤的眼睛盯着她看,敢怒不敢言,看得她的心都跟着揪起来了。 “我吃得很少的。”她说。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兵嚷道,“你这人又抢我们饭!又打我们!” “不打还不成吗?”她惊恐脸。 “不成!”少年兵悲愤地嚷道,“传令官说了,必须得同你打一架!” ……………………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候着高顺回帐的时候,她千方百计的求见了这位教导主任一面。 “将军,小人不吃饭还不成吗” 正在那里奋笔疾书的高顺头都没抬,“不成。” 她其实挺想问问高顺是不是跟吕布有矛盾,所以才这么收拾她这么个小小的杂役,但即使是狗魅的她,也知道这个问法肯定不是奔着心平气和解决问题的方向去的。 “既如此,将军可否为小人解惑?”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人每日受着士兵们的冷眼,实在是熬不住了。” 高顺终于放下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你今天在哪一伙吃的饭?” ……她没注意。 高顺冷冷地盯着她,“你与他们一同吃了饭,又演练了拳脚武艺,却仍旧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吗? “他们每一个人性情如何,有什么喜好,什么长处,什么缺点,你都不知道吗?” 她已经逐渐开始明白高顺的用意,但还是想嘴硬一句。 “小人不是去吃饭的吗?” “我营中千人,还没穷到缺你一碗饭的地步。”高顺斩钉截铁地说,“派你至此,是因为你既有武将天赋,又有仁义品行,都亭侯欲令你习兵书而成将才,但在此之前,你须得先明白如何作一士卒!” 今天的陆悬鱼也依旧是满脸惆怅走出军营的。 当她取了衣服,交了钱,快要走到城门处的时候,一阵马蹄声自后传来。 她侧身让了让,那骑士却停在了她身边。 “啊呀!陆贤弟!”魏续一脸惊喜,“你怎么被高顺磋磨成这样了!” ……怎么说话呢这是。 “你可听说,‘独当垆’来了个极美的胡姬!”魏续快乐地嚷嚷,“今日总该同我去见识一番了吧!” 可能是被教导主任训得脑子转得有点慢的缘故,魏续这么连拖带拽,就把她拽过去了。 ……还好,这家好歹不是什么特殊服务行业,就只是一家高档酒坊。 青石砖擦得干干净净,墙面上还散发着清漆的气味,整间酒坊是按照西域风情装修的,美貌的婢女们端了葡萄上来,笑吟吟地放下。 “贤弟想吃什么!今日兄来做东道!”魏续豪爽地一拍胸膛,“这家有极好的鱼脍,鲜美之至!” 她很想尝一尝,但她有个问题。 这里是长安,她地理学得再差,也知道离海千万里,那这里吃的是什么鱼呢? 伙计拎了活鱼上来给他们看看……大概是裂腹鱼。 虽然据说味道很鲜美,但生吃淡水鱼是有安全隐患的。 她十分谨慎地看着魏续大快朵颐,自己慢慢在旁边嚼着烤猪肉条。 除了脍炙之外,还有葡萄酒,蜂蜜糖糕,加了糖汁的乳酪,一盘盘吃过去,简直同自己过去的生活天上地下,浑然不像在一个位面,一个国家,一座城市里一同居住过的人一样。 夜色慢慢降临,酒坊的食客们心思也不在吃喝上时,两旁的乐师敲起手鼓,那位据说重金买来的胡姬便踏歌出场了。 她身着红裙,肩披银纱,脸上戴了个精巧的银质面具,开始了旋转跳跃。要说舞姿美则美矣,但更美的是那一袭紧紧裹出纤细腰肢的罗裙,惹得魏续在旁边激动得快要把桌子拍烂了。 “这不是酒坊吗……”她小声嘟囔,“你把桌子拍烂有啥用啊?” “贤弟不知吧?!每至舞毕,墨姬便选一位愿掷千金者,与其共度良夜……” ……行了行了行了又是这套。 缝一次衣服两钱,洗一次三钱,打补丁五钱,加一顿饭一共十五钱,进一次小鹏子据说二三十钱,在这里吃顿饭几千钱,同美貌胡姬亲近一次…… 叫价已经涨到了尽万钱,魏续惆怅地站起身,“我们走吧。” 虽说这位魏将军脑子特别简单,但对武艺高超之人似乎还有一条额外好感条。 出门之时,他十分诚恳地询问了她的意见。 “我观贤弟神色,必是在高顺营中待得不快,何不来我的营中,每日同我置酒高台,结伴取乐?” 她在夜色中停了一停,但没怎么想,就回答了他。 “魏将军好心,我心领了,”她笑吟吟地说,“但高将军用心良苦,我铭感五内,并无任何不快。” ……她这话说得稍微有点早。 因为在她跟高顺营中的这些士兵们大眼瞪小眼地抢了十几天的晚饭之后,事情逐渐起了变化。 她再一次走进士兵中间的时候,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你们猜这匹夫今天会选哪一伙?” “哪一伙?” “你押了哪一伙?” ……什么意思? 她捧着饭碗,满心狐疑地随便挑了似乎不常进的一伙,刚准备盛饭时,周围士兵们开始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赢了我赢了!” “快点拿钱!十个钱!不许赖!” “晦气!我断定明天他必去王三那一伙!” 她抖着手指,指向了正在忙着收钱的伙长,“你们在拿我去哪一伙吃饭的事开盘下注吗?” ……不是,为什么没人告诉她?!也没人来跟她分钱啊?! 第40章 大概是她眼中的渴望太明显了,伙长多看了她一眼,然后小心地把钱收好,才凑过来。 “想赚点钱吗?” 她犹豫地点点头。 “一会儿我假装打你一顿,给你五个钱,怎么样?”伙长期待地搓搓手,“要是可以打脸的话,我再给你加五个钱。” 她噎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张口,“……我给你十个钱,然后暴打你一顿,你同意吗?” 伙长眼前一亮,“成啊!要不你也要打我们,这回还有钱拿,傻子才不拿!” ……太可悲了!军人的骨气呢! 她在军营里打了半个多月的架,除了几个身强力壮,五大三粗的还有点不服气,总想跃跃欲试之外,大部分士兵已经处于躺平状态,打架时基本就捂脸抱头蹲地状。 第40节 第一个这么干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兵,有张堪称清秀,至少比咸鱼出挑些的脸蛋,自称是怕破了相,回家不好娶媳妇所以这么干。当然不出所料,这孩子被大家疯狂嘲笑了一顿,但咸鱼也的确没好意思真下手打他,意思意思踹了一脚就算跟他打过了。 ……然后捂脸抱头蹲地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当然偶尔也有处于“不服气”和“捂脸蹲地”之间的人,她端起饭碗,准备和今天的酱菜汤做斗争时,一个士兵凑到她身边,“咸鱼啊。” “……悬鱼。” “都差不多,”他说,“你这身手到底是如何练出来的?” ……她这身手哪里是练出来的,但是说也说不清楚,只能含糊一点,“天生的。” “我不信,”那个士兵撇了撇嘴,“你每天打我们,抢我们的饭,还不教我们东西,你自己说说,你羞不羞。” 她嘴巴里含着一块粟米饭,觉得咽下去也不对劲,吐出来也不对劲,装在嘴巴里还是不对劲,最后只能艰难地用一口酱菜汤给它顺了下去。 “我怎么就不羞了?”她说,“你也没说要学啊。” “那我现在说了!”士兵把碗往地上一放,“你来教教!” 她这才发现人家早就吃完了,再看看自己剩下的这半碗饭,忽然感到一阵胃疼。 高顺说她这身手士兵们学不了,学了也没什么用,她现在逐渐理解了是什么意思。 从军队角度说,高顺的陷阵营是成阵的,对于士兵们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搏杀拼斗,而是阵型不能乱。 阵型不乱,就不会出现防线缺口,撕不开缺口,对方面对的就始终是有建制有组织的兵团,每一个人都有着饱满的战斗意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同袍互为援手,这样的敌人是坚不可摧的。 防守时依靠阵型和指令坚不可摧,进攻时也是如此,高顺不求速胜,不求乘胜追击,只求稳扎稳打,他手下不过近千人,能做到令行禁止已是不易,断然不会奢求队伍里出现什么格斗高手武林名家,对他来说,如臂使指比什么都重要。 “士兵们有时会玩一个游戏,”他这么同陆悬鱼说过,“第一排的第一个士兵对第二个士兵贴着耳朵讲一句密语,第二个士兵传给第三个,这样依次传下去,传到最后一人时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多简单的话都是如此。” “……所以呢?”她有点没明白。 “如果连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都不能顺畅的传递下去,作战时你又要让这些士兵如何明了统帅下达的每一条命令呢?他们在演武场上听你的锣鼓,看你的令旗是一回事,在混战中是另一回事,这些你想过吗?” 今天也是被教导主任训得体无完肤的一天。 从个人角度说,她的身手别人也是无法学习的。 她这具身体看起来十分清瘦,丝毫没有肌肉虬结的模样。 但一个正常人想有她这样的拳脚劲力,多半得是个膀大腰圆的魔山型选手。 然则魔山还没有她敏捷,所以这的确是无解的。 ……但也不是说不能教一下试试。 她放下了饭碗,“你来打我一拳。” 士兵想也没想,一拳就照脸呼了上来。 “有点儿慢,”她躲开之后手痒想打回去,想想还是收了手,“再快点儿。” “还是慢。” “出拳太慢啦!”她说,“这是跟村口的老大爷学的拳法吗?” 【你这人教学水平不怎么样,气人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好。】 士兵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而急促起来,眼睛也渐渐发红,每一拳都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终于在下一拳打过来时,她看准了一脚踹了过去。 “打架的时候不要被激怒,因为被激怒的人是没有理智的,没有理智就没有章法,呼吸也会变乱,耐力也会变差,”她说,“当然,我这么说也是有例外的,除非你有信心在失去理智时也能活下来。” 好学不倦的倒霉蛋趴在地上一时半会儿没起来,还是同伙的士兵给他扶了起来,垂头丧气。 “明天我再试试。”他顿了顿,突然对着周围嚷了起来,“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周围发出了一阵乱七八糟的起哄声。 “我看错你了!还以为你能打中一拳!” “又输了二十个钱!” “朱六,你刚刚被踢到哪里了!半天起不来?” “是不是踢了你的‘消音——’了?” ……不她不是她没有她做不出那种事别管他的“消音——”要不要,她这鞋还要呢! 但马上又有士兵跃跃欲试地跳出来了。 “我能试试吗?”这个长得也很禁得住打击的样子,“他腿脚不灵便是天生的!他们村的人都说了他阿母生他时——” “谁天生的!你会不会说话!” 她挠挠头,“那就试试吧。” …………………… 【这个怎么说?】她谨慎地没有立刻出言嘲讽,【他不会也是出生时缺氧造成的吧?】 【……你好不容易在这里混到点人缘,客气点。】 看了一会儿被人七手八脚拉起来的第二个学生,陆悬鱼认真想了一下。 “你这个不灵便的腿脚,是后天练出来的?” 黑刃好像被噎了一下,然后抑扬顿挫地评价了一句。 【你真是凭本事讨人嫌啊!】 远处的高台上,高顺内着铠甲,外着罩袍,远远地看着营地中那一片热闹景象。 “陆郎君似是与他们相处得熟了。”功曹在旁谨慎地提了一句。 身材高大的将军微微皱眉,“还不够。” “还不够?” “这一点情分,还不足够教她兵法。” 功曹跟在他身边有一段时日,知道高顺心思缜密,为人最是谨慎,但纵使如此,也没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年轻人是都亭侯府中之人,将来注定是要成为都亭侯亲信的,为何“还不足够”呢? “将军可是在忧心什么?” “这人虽有仁义之名,却不好功名,更似任侠。”高顺淡淡地说道,“我问你,我辈武人,最看重什么?” “兵书有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将军既有此问……” 听到功曹不知所云的猜测,高顺心下叹了一口气。 ——无论是为兵为卒,为将为帅,最重要的都是忠诚。 文远曾经夸赞过这个少年“金帛不能动其心,美色不能移其志”,如此品行高洁之人,的确难能可贵,如果能得他一片忠诚,愿效死命,对都亭侯则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这个年轻人至今未曾开口表露过出仕的意向,都亭侯也未曾着意笼络,就理所当然地将他丢到军营来历练,这番行事就很不妥当了。 ……然而都亭侯行事本来就不考虑“妥当”这回事。 否则怎会以臣弑主,在董卓的蛊惑下杀了丁建阳呢? 弑主之人,何以言忠?他又如何能开口,教那少年忠贞事主的道理? 他与文远想法颇为一致,只能寄希望于陆悬鱼与并州人相交日久,自然归心,到时方能收入麾下。 但在此之前,只希望时局莫再有什么变故。高顺这样忧虑地想,若这少年有一日站在他们的对立面,那也许会是相当可怕的敌人。 高顺这样复杂的心思,反正陆悬鱼是想不到的。 士兵们渐渐与她熟络起来,刚开始她去哪一伙抢饭吃,人家都会用两只眼睛怒视她来表达敢怒不敢言的丰富感情; 后来她去哪一伙抢饭吃,成了营中士兵们十分热衷赌注,大家会研究她的规律,看她喜欢跟谁吃饭,讨厌跟谁吃饭,甚至还有人传授《陆悬鱼吃饭行动路线之我的心得》这种奇葩玩意儿; 现在她捧着饭碗走进营地时,已经有人开始冲她嚷嚷了,“你是不是半个月都没来我这一伙啦?”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挨打有瘾了!” “再赌就光屁股挨打!你穿的是赵大狗的裤子!我是认得的!” “你才把裤子输光了呢!我的裤子是拿去让人家缝补了!” “你昨儿也这么说!” “前天也是!” “少废话!”某个脸上消了肿的士兵跑过来,一脸期待,“你今天来不来我们伙吃饭啊?” 【……他们是抖m吗?】她有点恍惚,还有点感动,【还是我变得比以前讨人喜欢了?】 第41章 不管怎么说,她同高顺营中士兵们渐渐混得熟了起来,也能聊点家乡的事了。 长安离并州并不算特别远……也就一千多里地而已。 因此对这些士兵来说,想得一封家乡寄来的书信十分不易,想往家里寄些银钱也要提心吊胆。 家中妻儿老小是否饥有饭吃,寒有衣穿是他们最关心的一件事,毕竟出门当兵打仗,唯一的一点念想也就是给家里赚点钱。 基于这个考虑,她理解了为什么西凉兵手脚特别不干净,军纪败坏。 你没办法给生命标出一个合适的价格,而士兵的职业又是随时准备丢掉性命的,因此他们养成了在有限的生命里尽量掠夺攫取无限的财富的行动习惯。 有些人抢钱是为了往家寄去,不管算不算好人,至少算得上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更多的人随手就花掉了,只要发了饷金,他们立刻跑去赌,跑去嫖,跑去大吃大喝,烂醉如泥。 按照军营中的功曹们所说,战争打得越久,越血腥,越残酷,这种情况就越常见。 ……直到最后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心性,将这些士兵变成野兽无异的杀人机器。 她听了这样的讲解,忽然想起了雒阳城外那些杀良冒功的西凉兵,大概他们已经不具备“共情”的能力了。 不过高顺的陷阵营军纪严明,士气正盛,看起来还是比较像正常人的,这些士兵们根据未婚/丧偶/离异或者已婚两种情况,产生了两种苦恼。 未婚/丧偶/离异的比较简单: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并州,如果不回并州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娶个媳妇?将军什么时候给我们发点田地安身立命?没有田地也没有房子我怎么娶媳妇?谁家好姑娘能看上我? 已婚的比较复杂:我媳妇在家里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并州?什么时候能退伍?不退伍能不能请假,让我回家看看媳妇?我听说隔壁伙有个人三年没回家,家里人写信说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你说他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这么复杂的问题,她答不出来。 第41节 回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各家打水已毕,外面也没有闲聊的人了,都在家中忙着生火做饭,巷子里一片烟火气,偶尔还能传来一缕饭菜香味,让人猜猜是哪家妇人有这样的好手艺。 她洗了一把脸,换了件干净衣服,正琢磨着换下来这件是也交给兵营外的洗衣妇去洗呢,还是自己在家里勤奋一下,省了那三个钱呢? 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门口站着个粗手大脚三十余岁的汉子,细布衣衫十分整齐,没有半个补丁,见她开了门,十分客气地行了一礼。 “叨扰陆郎君了。” ……也是并州话。她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是那个牙旗兵吗?他是谁麾下来着?魏续?反正是个并州兵没错了。 她侧了侧身,让他进院,但这人进了院落之后,并不向里走,仍是只站在门口,有点拘谨地搓了一下手。 “……兄何事耶?” “在下半生孤苦,家眷遭难,幸得同心娘子不弃……”牙旗兵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笑容,“想于本月庚寅成礼,郎君高义,一路上时时照拂友邻,在下亦替内子铭感五内,届时略备薄酒,郎君幸勿见弃。” ……有喜酒吃了! “恭喜呀!”她连忙说道,“到时是必到的!但是先说好了,我没有红包拿的!” “……红,红包?” 这个,这时候怎么形容婚礼的份子钱? 她摆摆手,“这个不重要,总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出来就是!” 于是那张有点诚惶诚恐的脸立刻舒展开了,“自是如此!郎君且安歇,在下告辞了!” 看着似乎如释重负的背影,咸鱼总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 【你感觉到有什么异常了吗?】她谨慎地问了黑刃一句。 【我觉得唯一不正常的是你。】黑刃谨慎地回答道。 …………………… 她回到屋子里,决定还是省下那几个钱,自己动手给衣服洗了。 趁着天色未完全黑下来,拎着空水桶去井边提水时,第一个邻居出现了。 “啊呀陆郎君!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打水?!”阿姨大吃一惊,“同心要嫁人了啊!” “……我知道啊,她家夫君刚刚也来通知我了。”她拎着木桶有点不知所措,“自我来雒阳起,一直未曾见过这里的昏礼,我该送点什么东西吗?” 阿姨好像被噎了一下,瞥了她一眼,匆匆忙忙地关上了院门。 ……她继续走在打水的路上。 第二家院门又开了,探了个头出来。 “陆郎君这是去打水?” “是呀。”她停了脚步,扬起一张笑脸,刚准备和街坊闲聊几句时,对方神情十分古怪地上下打量她一番。 “同心娘子要嫁人了,你可知道?” ……怎么还是这事? “我知道啊,”她说,“大家伙儿都如此热心,是筹备着想要帮新郎收拾新房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于是第二个街坊也被噎了一下,但关院门前还是挤出了一句话,“郎君真是豁达。” 她打了两桶水,稳稳当当拎回家中,一路上好几个邻居要么开了院门偷偷看她一眼,要么扒着墙偷偷看她一眼。 ……这是有什么大病啊。 ……就好像在期待啥似的。 她回到家中,放下水桶,四处寻找木盆的时候,又有人疯狂敲门了。 ……这次站在门外的是李二,一脸悲愤,“陆郎君,同心要嫁人了!” “她家住隔壁,”她说,“你肯定是敲错门了。” “你这个人!”李二嚷嚷道,“怎么没有心肝的啊!” ……………………她没来由的感觉到了一阵惊恐,于此同时她终于理解了这群邻居们都在期待点啥。 “我怎么没有心肝了?”她说,“人家小娘子想嫁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你既然有心于她,你就去说啊!” 李二那两只眼睛在夜色中鼓了起来,闪闪发亮,越来越鼓,越来越亮,就在她不自觉想后退一步,怕他那个脑袋会气炸的当口,李二终于颓了下来。 “我早就去过了,她心中无我,我便是再去,又有什么用。” “那你来找我有什么用呢?” 李二沉默地瞪着她不说话,那幅气愤、哀伤、绝望、痛苦的神情简直看得她也要陪着心碎一下了。 ……应该想点什么话来安慰他,不能太冷酷无情了,她想。 “要不你进来坐坐,”她说,“我这有几件衣服要洗,我一边洗,一边听你说,怎么样?” “郎君可知,”他气呼呼地嚷道,“同心究竟如何同那并州人熟络上的?” ……她有什么知道的必要吗? “……如何?” “此皆眉娘之计也!” “不是,”她不明白,“她们两个小妇人都是单身,要是见到人品可靠的男子,互相介绍一下相个亲有什么不对劲吗?” ……李二不仅跑了,临跑路前还给她的院门用力关上,“砰——!”的一声,给她心疼够呛。 【今天他们全都有什么大病。】她感慨了一句。 终于把衣服都洗完了,太阳也几乎下山了,但是天上的星星没出来几颗,这就很尴尬。 明天到底下不下雨呢?她这衣服是挂在院子里还是挂在屋里?屋子里没有钉子,怎么挂绳子? “郎君站在院中,这是想什么呢?” 眉娘站在夜色中,隔了墙头,笑盈盈地望着她。 “是眉娘子呀,”好几天没见到小姐姐,她那颗被神经病街坊们搞得有点烦躁的心也静了下来,“张罗着晾衣服呢。” “妾家中倒是早就备好了晾衣绳,郎君不若将衣服拿过来?” 时间好像短暂地回到雒阳那时,阿谦白日里与陈家三郎一同出去,几个小男孩在外面捡点柴,割点草回来,有空闲再请陈三郎教他们识几个字,因此晚上已经疲惫不堪,早早睡下了。 “同心呢?”她左右看看,“已经搬过去了?” 眉娘挑了一下灯芯,“曲大哥那屋子平日里也没人收拾,浑然不像个住家的样子,她且得忙碌几日呢。” “的确是得收拾几日。”她虽然自己没经验,但是帮同学帮亲友收拾新房还是有过几次的,拉清单买东西打扫新房满屋子贴吉祥物,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眉娘看了她一眼,从她手中取了木盆过去,一件件抖开衣服,在正屋挂了起来,“刚刚李二去寻郎君说话了?” “他对同心也是有心的,现在有点想不开,”她善解人意地说道,“过些天就好了。” 眉娘又看了她一眼,“必是提到妾了。” ……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 当初还在雒阳时,开酒坊的眉娘是个十分泼辣的少妇,平时装一装温婉大方也来得,遇到了酒鬼无赖时立起眼睛骂人也颇拿手。 她没忍住,脑补了一下眉娘掐腰和李二对骂的场面。 “眉娘子同他计较些什么,”她连忙劝解道,“大家都知道你的心性,为同心觅一良人是天大的好事,必是没有私心的。” “这事倒也说不定。”眉娘伸出一根手指,掸了掸新晾上的衣服,回过头看她。 ……………………这是什么话?她穿错世界了?据她所知她并没有一个叫赵敏的红颜知己吧?!∑(°Д°;≡;°д°) 第42章 美人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生活养出来的。 世家公卿们豢养的美人皆在妙龄,花一样的年华。略上了年纪的便时时刻刻都要保养,平日吃喝无不精心。 有人甚至传说渭阳君董白肌肤如雪,衣袖生光,便是自小以牛乳沐浴,才有那样的美貌。 而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已经让眉娘憔悴了许多,她才二十余岁,未到三十,来到长安后的日夜纺布操劳令她眉眼间一片疲惫,带了淡淡的青灰,鬓发间甚至现了一两根白发。 但她仍是个出众的美人,陆悬鱼想,而且是个十分要强的美人。 ……美人虽好,但她不是弯的,她只对美少年起反应,萝莉烧酒御姐全都只能当姐妹。 “姐姐这话,”她尴尬地说,“我不明白。” “郎君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呢?”眉娘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在灯火中烁烁发光,“这样的事,倒要我一个小妇人说清楚些?” ……救命!她就是蹭邻居家的晾衣绳晾个衣服!她该怎么办!要夺路而逃吗! 眉娘扬起下巴,那张美丽而疲惫的脸上满是骄傲,“既如此,那我便说清楚了,郎君孤身一人来的雒阳,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婚约在身,我便留心些,又怎样?” 【赶紧想办法啊!说点什么啊!做点什么啊!】她在心里焦急地嚷嚷,【你在那里沉默如今你大爷呢?!】 【虽说我的确擅长解决一些人际关系上的矛盾,不管是用柔和一点的方式,还是强硬一点的方式,】黑刃说道,【但是替一个女人干掉一个女人这种事,我还真的没干过。】 见她不吭声,眉娘上前了一步,“郎君究竟如何想的?” 【谁让你杀人灭口了!】她惊恐脸,【我说,想点借口!】 【注意,】黑刃提醒道,【你的唬骗技能是要吃减值的,也就是说,你这人天生不擅撒谎。】 ……这衣服她不要了不成吗? 不管怎么说,她今天都得把话说明白了。 比起“我是个女人”这种有可能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的实话,她得找一个相对不那么惊世骇俗,至少不那么容易让眉娘暴走的理由。 “其实我不能算是个男人,”她咬着牙,感觉自己每一个字都在砸碎自己的羞耻槽,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小就没有那个东西,所以我是谁也不能娶的,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眉娘沉默地盯着她。 ……门缝里的阿谦一脸惊恐地盯着她们俩。 ……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滴在桌上。 ……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眼泪在飞,她也挺想哭的。 第42节 “在下可以走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眉娘纤弱的身躯在灯影下微微颤抖,但她捂住了脸,咸鱼也看不到她到底什么表情,就只是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示意她可以走了。 临出门前她想起来,又回头提醒了一句,“姐姐,我明天来取衣服啊。” 那只手忽然攥成了一个拳头。 【你真想让我杀人灭口吗?】黑刃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惊恐,【你在这絮叨你大爷呢?!】 日子还是挺平静的,并没有出人命。 大家见到同心时纷纷恭喜,同心笑吟吟地也一一接受了。 就是看到陆郎君时似乎有一点不自在,但也大大方方地开口说话,没什么能够更加满足邻里们期望的事情发生。 ……说实话,邻里们那天到底是在期待点啥,她虽然当时不理解,过后想一想也就渐渐猜出来了。 ……由此可见,大家最近真的吃饱饭了。 玉堂成日,诸事大吉。 那位曲六郎和同心虽然都是平民百姓,却十分细心地请了先生,选了黄道吉日,街坊邻居们一一通知到了,这样一场昏礼,规模自是比不过那些世家公卿娶妇嫁女,但就这条巷子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大喜事。无论缺什么器皿物件,大家都力所能及地借给他们。 ……就是大雁不太好打,这时节大雁已经南飞得差不多了,哪怕是什么射术绝伦的神箭手,也不能无中生雁。 最后曲六去市廛买了两只大白鹅回来,看着也还像模像样。 几十步的路程,羊家夫人还特意出借了一辆车,帮忙接了一下新娘子。 着意打扮过的新娘子今天颜值秒杀了全场,一身崭新绛红罗裙,头上一根银簪,耳旁两颗小小的珍珠,明珠美玉,顾盼生辉。 【她真好看啊,】她感慨了一句,【以后有机会我也要这么打扮打扮。】 “她真好看啊,可惜明珠暗投。”李二在她身边也感慨了一句。 “……怎么说话呢你这是,人家不嫁你就明珠暗投了。”她瞥了一眼。 李二不为所动,“不嫁我也就罢了,要嫁也该嫁郎君才是。” ……这个是决计不成的。 新郎家虽然也只是一进的小院子,这些日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过道铺了砖,柱子上了漆,红烛点着,供品摆着,再配上喜气洋洋,紧张并期待着的新郎,还真是颇有韵味的市井画卷。 她在人群里这么围观新郎新娘,也没在意别人围观她的时候,黑刃突然悄悄说话了。 【我有一个预感。】 【什么预感?】 【你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吗?】 ??????? 还没等请来的婚礼司仪抑扬顿挫念一念“元序斯立,家昌邦荣”时,巷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就到了门口,从马上跳下来一个头戴武冠,身着锦袍,腰佩长剑的武官,怒气冲冲,一把就揪住了新郎胸前的衣襟! “你这贼匹夫!”从天而降的魏续破口大骂道,“好大的胆子,连我家陆贤弟爱慕之人也敢使手段掠了去!” 时间好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尽管她在四处找地缝,但周围好像瞬间空出了方圆一丈的距离。 所有人都在惊恐地看着她。 新郎也在看她。 新娘也在看她。 无数道目光错综复杂,爱恨交织,包括但不限于: “我就知道你要捣鬼!” “你爱我为什么不开口为什么要现在抢婚!” “渣男!” “太刺激了!” “怪不得你气定神闲,原来还有这么一手!” 【我大招全开能劈出一条地缝吗?】意识到自己已经要拿起什么渣男人设的咸鱼惶惶然地问道,【你快想个办法!】 【我突然觉得我也需要一个伴侣了,如果你能满足我的话,我会给你建议的。】 【啥?!丝绸还是香油?】 【嗯,这个放在平时不错,不过现在我觉得莫邪不错,你不考虑一下吗?】 【……先不说我从哪搞,你不觉得你这是在抢人媳妇吗?!】 【对啊,我得先经历你的情况,体验你的心情,才能设身处地的给你出个好主意,啊,抢走别人的伴侣,多么美妙的体验,我曾经觉得你这人挺乏味的,现在看起来我错了,我想要看的热闹,你全都有啊!】 …………她感觉精神又一次遭到了重击,即将恍惚之时,魏续的嗓子又亮了起来! “我今日就要叫你见识见识,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的脑袋硬!” ……救命啊! “将军——!” 在拳头落下前,她终于还是拦住了这位不带脑子就敢出门见义勇为的好汉,“魏将军何出此言啊?!” “你一路千辛万苦,带了这小娘子来!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意!” 魏续嗓门本来就大,这时候有怒火debuff,简直又高了一倍的分贝,跟个高音大喇叭似的,不仅这一条巷子的人都跑来了,临近巷子的也都跑来了! “魏将军这是听谁说的!”她痛苦地说道,“我待同心如我亲妹,若有半句虚言,人神共戮!” 魏续的眼睛睁大了,痛心疾首。 “这样的誓言你也敢发!”他说道,“她值得你如此吗?!” 她自从去年冬天进了雒阳城,给贵人们跪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是真心实意的。 但此刻她竟然真心实意想给魏续跪一次——只要他能赶紧闭上嘴,终结她这惨不忍睹的社会性死亡现场。 关键时刻,又一骑飞奔而来,马儿一声长嘶便在门口站住了脚。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呢!”张辽斥了一声,“将军命我等回府议事,片刻也不许耽搁!” 魏续那副胡搅蛮缠的嘴脸突然收了起来,转为疑惑,“何事?” 张辽不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笑,便策马疾行而去。 昏礼还是平平安安,圆圆满满地完成了,没出人命,也没人挨打,可喜可贺。 只是大家坐下来准备吃饭时,心力俱疲的陆郎君口称有事,还是悄悄离开了,没坐下来吃杯喜酒,让大家很是遗憾。 离开曲六郎的宅邸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门两旁的火把将夜空照亮。 有轻柔而冰冷的东西慢慢飘下来,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伸出手去,忽然发现落下的是一点两点雪花。 片刻变成了一场大雪,洋洋洒洒,席卷了这座古老而凋零的大汉都城。 长安的冬天来临了。 第43章 这场雪时断时续,下了很久,空气一下子变得寒冷起来,打水也让人吃力许多。 长安的井水也是地表水,因此很容易结冰,平时需要用盖子盖住,破草席封住,当然要是有被褥之类就更对劲了。 但很显然谁家也没有那个豪阔手笔,给公用水井盖毯子。 甚至连草席都被偷了几回,导致井水结冰,气得某个脾气不太好的阿姨站在井边破口大骂了一顿。 “你骂有什么用呢?”也出来挑水的李二无精打采,“也未必就是这条街上的人偷走的,城内外挤了那么多人,这年头需要一条草席过冬的人多了去了。” “那你说,”阿姨怒道,“你去烧水化冰么?” “打一打就好了,也不一定要烧水化开它。”李二胸有成竹道。 ……没睡醒的陆悬鱼被人敲了院门,其实就这么点事。 天上仍在飘着零星的小雪,太阳还没升起来,一开门,寒气带着雪花肆无忌惮地钻进袖子里、衣领里、以及神经里。 就算她身体素质好,也得多找件衣服来,富人有裘衣,穷人没棉袄,有毛毡的可以穿毛毡,没毛毡的多裹两层布,就这么哆哆嗦嗦地出了门。 几个准备打水的街坊等在井边,时而左脚踩右脚,时而右脚踩左脚,见她过来,都是一脸的惊喜。 “陆郎君可算来了!” “啊,啊,”她不明所以地发出几个单音节词,“井水冻了?” “原本围了草席的,今早一来就不见了!” “当真是丧了德行!这一条街的人,都靠它吃水呀!” 她听了周围的议论纷纷,大概理解了自己要干点啥。 井水其实不深,离井口也就两米多。汉长安北有渭水,东有昆明渠,西有皂河,地下并不缺水。因而优点是不用打很深就有水,缺点是井水很容易被污染,也很容易冻结。 她比划了一下井口直径,大概一米二左右,不是很难施展开。 摸摸井壁,里面是石头砌成,十分粗糙,考虑到现在是冬天,井壁上没有青苔,只结了一层冰。 “那我下去看看。” “快给郎君绑条绳子!” ……就那条长年累月在井边绑着,咸卤水沤着的绳子,她觉得还是算了。 又摸了一下井壁,确定了粗糙度之后,她突然一翻身就这么跳下去了,引得邻居们在上面一片惊呼。 大概因为水质污染的缘故,就算上了冻,冰层也不足一尺,她拔了黑刃出来,开了一个爆发之后,脚下的冰层应声而碎,露出幽深水面。 “郎君小心——!”头顶传来女子的惊呼,吓得正准备收剑的她肝一颤,手差点没扶稳井壁,跟着下去洗个冷水澡。 同心扶在井边,半个身子探了进去,正在一脸焦急地望着她。 ……不至于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第43节 她的手指探出,牢牢抓住了井壁,脚下借了一点力,整个人上去一截时,想想还得提醒一句。 “同心妹子,井边路滑,你别探得这么深,你小心些啊。” 转职成少妇的妹子突然眼神飞了一下,将上半身收了回去,待她爬出井的时候,见她已经淡定地拎着个空桶,站在一边跟街坊阿姨聊起天了。 ……阿姨聊天技巧也有点小问题。 “怎么你来打水,你家男人呢?” “营中有事,他便回去了。”同心倒是很淡定,“这几日似是要出门呢。” “这样的天气也能出得门的?” “这谁知道,他们那等人,还不是贵人们怎么说,他们便怎么是。” “这些行伍之人也真是可怜,”阿姨若有若无的眼神瞟了过来,“新婚没几天就要去井离乡,家中妻子可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没有撬墙角的爱好,能别看她了吗?! 董相国此时并不在长安,而是在雒阳。 并州兵马在长安短暂地停留一段时间后,也要奔赴雒阳前线。 ……关东联军的战绩其实很堪忧,不知道是董相国太能打,还是他们太不能打,总之袁绍袁术兄弟的户口本被董相国撕了一半,这兄弟俩集结了一大票兵马,一年到头硬是没推进几寸战线。 但是现在据说天降猛人,引得董相国很是重视,所以调兵遣将,准备迎敌。 高顺营中也是一片忙碌景象,所有的档案都要分门别类装箱带走,近日便要拔寨启程。 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换她是高顺也没心思开什么兵法小课堂,白天帮功曹打打下手,傍晚赶紧回家自做自吃便是。 她最近买了个染炉,想试试在汉朝吃个火锅。 反季节蔬菜比较贵,但她还是买了半斤蘑菇,大白菜是自家囤的,不花钱,长安靠近雍凉,牛羊肉质量还不错。 汤底用了半只鸡,正专心致志熬着的时候,门外传来马蹄声响,到了门口便停了下来。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早上没起床时敲门的人,以及晚上饭点儿来的客人。 张辽站在门口,今天没着甲,头戴武冠,身着直裾,腰佩长剑,手里拎着酒壶,身上还披了个斗篷,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贤弟果然在家。” “啊,是啊,”她干巴巴地说,“这样的天气,谁没事闲的在外面乱跑呢?” 张辽好像被噎了一下,但还是笑眯眯。 “夜来无事,寻贤弟喝酒。” 虽然有点不情愿,但她还是让出了半个身位,请他进门。 “贤弟已备好下酒菜了?今日另有客不成?” “……没有,我自己在家做饭,就稍微张罗了一下而已。”而且也没备两个人的菜量。 “原来如此。”张辽去炉灶旁寻器皿烫酒时,冷不丁又蹦出一句,“贤弟这家中整治得井井兮其有理,确实不像个独身居住的男子模样。” “……将军独居时难道家中不做整治吗?” 张辽专注地盯着灶坑里的火,时不时往里塞点柴火,“我十三四岁便已从军,鲜有独居之时。” “……为何?十三四岁的少年兵,大汉这么不地道的吗?” “我出身雁门,为边患所苦,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杀略不可胜数,郡中少年十四五从戎者比比皆是,非独我一人。” 酒是提前筛过的,此时温热之后端上桌来,酒香被热气裹着,扑面而来。 她为张辽斟了一盏酒,“将军真是英雄出少年,怪不得能建功立业。” 他接了这一盏酒,苦笑了一下,“空有一片忠心罢了。” ……陷入短暂的冷场,和不熟的人吃饭是这样的。 “啊对了,”她突然想起来,“尝尝这汤,我用半只老母鸡熬的,特别鲜!别客气!” 她正准备拿勺子去舀汤的时候,看到张辽盯着她发呆。 “将军?” 张辽还端着那盏酒,“……贤弟不喝吗?” “……见笑了,”她有点尴尬地给自己也斟了一盏酒,“我这人性子孤僻,不惯与人往来,时不时总闹点笑话。” 少年将军的眼睛弯了弯,喝了半盏酒之后,开口问道,“说起来我还未向贤弟打听过,那日魏续闹过昏礼后,贤弟如何了?” ……不如何,她尴尬得几天都不想出门,出门见别人都躲着走。即使这样还免不了今天早上的社死场面。 她感觉最近需要诉诉苦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正好对面还有一个看着就嘴严,又不在这条街上住的张辽,吃吃喝喝不知不觉间,斟酒的就变成了张辽。 ……喝得好像有点多,她觉得脑袋有点重,摇晃了一下之后,确实如此。 “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又没想要娶妻生子,”她诉苦道,“我也没举止轻浮调戏哪个小娘子,怎么就把这些事安到我的头上了呢?” “贤弟素有品行,又有侠义之名,现下又得都亭侯看重,确实不必年纪轻轻便订下婚事,”见她盏中的酒干了,张辽又给她斟满,“若是博一个功名出身,再议婚时岂不便宜?” “博一个功名便有世家高冷美少年?”她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 “……啊?” ……………………她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冷静点儿。 “酒力不支,”她一脸淡定,“夜已深了,路有积雪,将军须得早行。” 喝了半天酒,脸色一点都没变的少年将军突然惊醒似的,“啊呀,刚刚敲过戌时鼓,城门已关了!” ……她看看张辽,张辽看看她。 “那也没事,”她说,“过路不远就是并州人开的客舍,我送将军去就是。” 那对笔直的眉毛开始皱起来,“贤弟家中又无女眷,不过借宿一夜罢了,何以待我如此冷淡!” ……她得冷静冷静,想想该怎么说。 “我倒是想留将军,但家中简陋,只有一榻……”她是不愿意睡地上的,但是让人家一位出身比她好,社会阶级也比她高的将军睡地上也很不对劲。 “这有什么关系,”张辽十分自然地说,“与贤弟抵足而眠便是。” 天已经完全黑了,而且黑了很久,只能听到北风呼啸着在巷子里横冲直撞,时不时检验一下各家门窗的坚固度。 隔了一道窗绢,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酒喝了半壶,鸡汤在灶上还微微的滚着。 除了炭盆和染炉,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 张辽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大概是没多想的,但酒酣耳热的她就不自觉地思维发散了一下,盯着酒盏发呆。 “……贤弟?”张辽的目光也跟了过去,“你这是在看什么呢?” “在看我那半盏儿残酒。”她说。 第44章 榻是只有一张的,上面还不能摆碗水。 她以为的“抵足而眠”是两个人各抱一个枕头各睡一侧,但这个时代的同性友情和某些风俗美谈已经达到了让她无法理解的程度。 比如说有个叫姜肱的人,跟自己的两个弟弟关系特别好,好得没结婚时睡一个床,结了婚了还要睡一个床,除非算算日子想跟老婆生娃,否则兄弟三人继续一个床……“其友爱天至,常共卧起。及各娶妻,兄弟相恋,不能别寝,以系嗣当立,乃递往就室”。 ……与其说是美谈,不如说是神经病。 榻上只有一个枕头,废话,她个单身狗为什么要搞两个枕头。 “我这人睡不睡枕头都无所谓,用胳膊垫一下就可以,”她很不自然地说,“将军拿去用吧。” “一个枕头就够用啊。”张辽一边解开腰带,一边很自然地说,“中平初年我驻守马邑边城时,三四个人抢一个枕头睡得也很香。” 糟糕,他开始脱衣服了,感觉像个变态。 但是少年将军不知道自己被人打上了“变态”tag,一边脱直裾,一边还转过头不解地问她,“贤弟为何不更衣?” “我喜欢和衣而睡。”她板着脸说。 张辽若有所思脸。 酒菜撤了,盖了盖子,防止老鼠窥伺;烧了些水来洗洗脸刷刷牙,保持个人卫生;炭盆里又添了点炭,让屋子暖和点;门缝不能关太严,防止一氧化碳中毒,安全最重要。 一身中衣的张辽坐在榻上很是不解的盯着她看,“贤弟这是在忙什么呢?” “自己在家里住,总得细心些。”她在屋子里有点犹豫地转转圈,终于又想到一个借口,“我那个马棚太简陋了,挤了两匹马可能不够结实,我去看看,给它加固一下。” 张辽那张白天看着挺英气的脸上突然露出个有点邪魅狂狷的神情。 “贤弟为何作此态耶?”他笑道,“兄虽非世家美少年,但也未必要嫌弃若此吧?” …………………… 张辽睡里面,她睡外面,油灯吹了,于是室内立刻暗了下来,只剩下炭盆那一点昏暗的红光。 这人睡觉没什么动静,呼吸十分平缓,也不知道是不打鼾,还是没睡着。 晚上喝了许多酒,她其实很困倦了,上眼皮疯狂想跟下眼皮贴贴,不顾她顽强意志的那种贴贴。 但她还是有点不敢闭眼,心里想了想,决定敲敲黑刃。 【……话说,要是有什么,咳,你能叫醒我吗?】 【什么?】 【……比如说他心怀不轨什么的。】 【你是说,张辽对你产生了攻击意向,想要半夜趁你睡觉失去意识时,下手谋杀你?】黑刃的声音稳稳地响起,【没问题,你知道我是为此而生的。】 【……不是。】 【那是什么?】 【你看我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嘛。】她尴尬地说,【就算他没看出来,万一他性取向有问题,拿我当男孩子下手呢?】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 【那行啊,】它说,【请你指定一下,他进行了什么样的行为时,会被你认定为是心怀不轨?】 ……鉴于两个人现在就快要脑袋挨着脑袋了,这个行为界定有点麻烦。 第44节 她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向他时,张辽的眼睛也转过来了。 黑漆漆的夜里,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闪着光,吓了她一跳! “贤弟果然也没睡!”他的声音里一点倦意都没有,兴致还挺高,“良夜难得,不如长谈以敍意,贤弟意下如何?” ……不如何,她困,想睡觉。 她觉得张辽要真是心怀不轨的话也省事了,直接给他丢出去拉倒。 但他一点也没有动手动脚的倾向,就是躺在那里兴致勃勃嘀嘀咕咕,这特么就很可恨了。 “贤弟祖籍何处?” “没祖籍,”她嘟囔一句,“流民。” ……张辽沉默一会儿。 “自小如此?” “嗯嗯嗯,自小如此。” “贤弟欺我。” “……………………” “以兄观之,贤弟不似出身微寒之人。” “……为何?” “驻守雁门时,我常与布衣相交,但凡出身寒微者,多半看重金帛财物,此非人品低贱,而是他自幼便困于衣食之苦,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试想潦倒之人,饥无饭吃,寒无衣穿,怎能恪守品行?” “我也是啊……” “来长安这一路上,人皆困苦,唯贤弟轻财重义,与别不同。”张辽很肯定地说,“贤弟绝非寒门子,不过隐姓埋名尔。” ……他在脑补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喝过酒的脑子越来越不清醒,她的被子是新买的,下雪之前又特意晒过,里面装了条毛毯,暖暖和和,盖起来…… ……她就这么一条被,还得跟张辽合着盖,真是【哗——】了狗了。 这样纠结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张辽还在企图同她聊天,她已经没抗住睡意,翻了个身陷入沉睡之中。 留下张辽一个人,沉默地在黑夜里盯着共枕的那位朋友。 大道废有仁义,国家昏乱有忠臣。 大道已废,乱世已至,百姓流离颠沛,才会显现出仁义之士。 陆悬鱼便是如此令他知悉的。 此时并州兵马即将开拔至雒阳,关东联军割据之势渐成,无论谁胜谁负,汉家江山恐怕危矣。 若当真有那一日,他们这些并州将领也不得不考虑出路才是。 这些纷乱思虑在头脑里窜来窜去的时候,他又看了已经睡熟的那个少年。 ……这人颇喜欢照顾街坊邻居,尤其是失了丈夫的寡妇,但为何却说自己喜欢美少年呢? ……他又不姓刘。 咸鱼是被隔壁的声音吵醒的。 人是十分坚强的种族。 不管经历了多少苦痛和告别,都会从悲伤中走出,坚定地、勇敢地…… 天啊,孔乙己已经不在了,为什么蕃氏还会爆炸呢?三郎挺乖的骂他作甚? 她从床上坐起来,挠挠头,头皮突然炸了一下! 身旁还躺着个男人! 虽然立刻想起来这是昨晚借宿的张辽,但感觉还是很不对劲啊! 还好张辽还在酣睡未醒。 她蹑手蹑脚的爬出被窝,被冷气逼得打了个激灵。 拨拨火炭,拿起一只陶杯,倒扣在墙上,专心致志地听一听隔壁到底在吵啥。 耳朵刚贴上,蕃氏的哭骂声便传过来了。 “你这不知廉耻的逆子!” ……………………至于吗? 然后三郎的声音传进了陶杯里,十分惊慌,“母亲!不是你想的那样——!” “人都在这里!你仍要狡辩!” “母亲!儿子可以解释的!儿子当真不是无耻之徒!” 她听得满头雾水,正在思考该不该去隔壁劝架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榻上的张辽已经坐起来了,正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看。 “……那孩子身体弱,”她收回了陶杯,有点尴尬地说,“我怕他阿母气急攻心,打坏了他。” “若如此,贤弟何不现在便去呢?”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好像他家里藏了什么人,贸贸然拜访,多尴尬啊。” 只穿着中衣,裹着被子的张辽在揉眼睛,这个画面看得她有点不自在。 要是谁现在登门拜访,那也是很尴尬的,她想,但她确实是清白的。 她很快就不必犹豫要不要登门拜访这件事了,因为陆陆续续有晨起打水的街坊围在蕃氏家门口,虽说暂时没人好意思敲她家的门,但是有人敲到陆悬鱼这里来了。 ……等她开门时,还往里探了探头。 “陆郎君这也有客?” ……她僵硬地转过头,隔着一层窗绢,张辽在那里穿衣服的身影清晰可见。 “把这个忘了吧。”她说。 “……啊?” “没事,我是说那是军营中的好友,昨夜过来同我喝酒。”她板着脸说,“李二哥,你究竟有何事?” “三郎身子骨弱啊,这天气跪在院子里怎么成,”李二的脖子终于抻了回来,“你不能去劝劝陈家嫂子?” 她听得更迷惑了,“究竟何事?” “其实也是这孩子行事确有不当……” 这几天不停地在下雪,家家户户都要多烧些木柴火炭,因此三郎昨日也出城去捡柴了。 然后他柴没捡回来,捡回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城外至今仍然有许多流民滞留,一场雪过去,便僵了一批,这也并非什么新鲜事。 那女孩儿的母亲见到三郎是自城内而出的,便求他带走自家女儿,为妻为妾、为奴为婢都不要紧,只要让她进城有屋住有饭吃便好,留她一条活路便比什么都强。 也不知道三郎是情窦初开还是恻隐之心,总之是把这小姑娘带回家中,却又不敢同母亲讲,蕃氏操劳整日,疲惫不堪,整治过饭食后便睡下了,至于睡着之后,她儿子从院外将小姑娘接回家中的事,一概不知。 但这事儿怎么可能瞒得住人呢?今早蕃氏一起床,看到这小姑娘,立刻就气炸了。 她听得正发蒙时,那边蕃氏的嗓门更高了。 “你立刻将她送回去!” “阿母,儿子既应了她家人,便该照顾好她……” “你照顾她?你拿什么照顾?我每日操劳供你吃喝,家中不过勉强温饱,你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要拿什么照顾她?你是要气死我吗?!” ……十三岁的陈三郎捡回来个十一二岁的小萝莉,这个事听起来确实有点麻烦。 她扒着墙往那边儿看了看,三郎当真直挺挺跪在门口,那个瘦弱的身板看着都让人于心不忍,但是他仍然坚持着给他妈磕了个头。 “阿母,孩儿可以出城捡柴卖钱,也能替人抄书换些柴米,”他满眼哀求,“求你留下阿浣吧。” ……早恋真是危害不小啊。 第45章 不管三郎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熊孩子想早恋,靠他自己都养不活那个小萝莉。 出了这条街,长安城时刻处在人口濒临爆炸的状态,许多城外棚户区的流民竭尽所能想要活下来,哪怕为奴为婢,为牛为马,只要能喝上一碗稀粥,再寻一个睡觉的位置,便是天大的幸事,据说最抢手的莫过于牛棚猪圈,因为牲口是有温度的,凑在一起大可以安心睡觉,暖烘烘地不必怕冻死。 这样的情况下,柴米价格节节攀升,捡柴便成了碰运气的活计,替人抄书也有许多人抢着来,不要钱,管饭就行,再给两升米就感激涕零,从早抄到晚,抄瞎了眼睛也是心甘情愿的。 考虑到丁原留下的这支并州兵马也将离开,那些围在军营周围,每日忙碌洗衣缝补甚至卖身的女人们如何度过这个寒冬,也成了无比残酷的挑战。 因此三郎怎么可能寻到那些活做呢?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门路。 张辽更衣完毕也出了屋子,走过来跟着一起看热闹,突然就开口了。 “明日大军便将拔寨启程,吕将军府上的杂役亦将带走一批,缺几个人手亦未可知。” 除了作战部队之外,这些军队还会根据需要带走一批工匠、杂役、民夫,军纪不怎么好的还会带些妇人,不过她觉得吕布府上那个情况来看,他出门打仗肯定不想带老婆。 ……跑题了。 “将军是说,我可以带三郎去都亭侯府碰碰运气?” “或许只有短工可做,不过战事骤起,短则数月,长则逾年,若那孩子吃得住苦头,这几月间的补贴家用应当无虞。” “那真是太好了,”她赞许了一声,“说不定吕将军一年都不回来呢!” ……她好像说错话了。 张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若是战事顺利,”她立刻描补了两句,“大军催破关东,讨逆除奸,至少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平定整个天下吧?” ……那怎么可能呢,吕布要是自己就平定天下了还有《三国演义》什么事儿。 但张辽还是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借贤弟吉言,若能平定关东,兄一定记得从俘虏之中,择一二年少而有美姿颜者,带与你看,如何?” 第45节 ……………………这个梗就过不去了吗? 看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少年将军哈哈大笑牵马出门去了。 不仅被嘲笑了,而且哪怕她再怎么低情商也知道张辽不会真的抓两只世家美少年回来当伴手礼,所以就更不开心了。 低气压的陆悬鱼在院子里待了一小会儿,等到隔壁蕃氏快要骂不动时才慢吞吞地过去劝架。 屋门前只跪着一个三郎,小萝莉并没有跪。 因为三番两次小萝莉想跪的时候,蕃氏都立刻躲开,表示不受她的礼。 但是仔细一打量小萝莉,陆悬鱼立刻明白蕃氏为什么气炸了。 小萝莉穿了条一看就很不合体的半旧浅绿曲裾,街坊邻居都能认出来那是蕃氏的。 但是这女孩儿用手背抹眼泪的时候,很明显能看到里衣袖子已经只剩半条,而且脏得分辨不出什么颜色了。 ……人道主义角度讲,三郎还是很有爱心的。 但正因为他有爱心,把他老妈衣服偷出来给小萝莉换上,所以这就更让蕃氏气愤了。 这年头身上想穿整齐不容易,别看是冬天,出个城到处都有衣不蔽体的人,他家并非富贵之家,献这种爱心肯定心疼,但是勒令小萝莉脱下来又很不道义。 ……要不还是打自己儿子一顿吧。 小萝莉终于抹完眼泪了,花猫一样的脸露了出来。 ……并不怎么漂亮的路人脸,额头上还有一块伤,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往残酷了说就是豪门大户都不会买去当婢女的颜值,大概也是因此才会一直在城外当流民。 但那些漂亮的孩子下场也未必比她好……每一个雒阳市民都能讲出三个关于高门大户如何虐待婢女或是美童的故事。 其中有很多并非只是故事,所以她在饥寒交迫中能遇到三郎,谁能说不算是一点运气呢? 蕃氏举起了藤条,她这边赶紧咳嗽了两声。 “蕃嫂子!” “……陆郎君?” 门口围着好几个探头的邻居,想想还是直接翻过墙去比较好。 “昨日有朋友来寻我喝酒,提起都亭侯府上杂役有缺之事,”她问道,“我想带三郎去碰碰运气,嫂子意下如何?” 太阳升了起来,路上并没有人扫雪,因而南流北淌,一不留神踩的就不是雪水,而是泥水。 三郎小心翼翼地跟着在后面走,也不吭声。 这孩子本来就是不爱吭声的,在雒阳时既不见他跟着小伙伴们出去玩,也不见他顽皮淘气,谁能想到在家做得好大事呢? “你到底怎么想的?”她冷不丁地开口问了一句。 一个激灵,然后那张肖似孔乙己的脸上露出了有点委屈的神色。 “我就是看她可怜……” “城外人人都可怜,”她说,“也没见你每天带回来一个啊。” 这孩子低了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但他们也没拽着我的衣服求我……” ……就因为这种理由。 虽然城外犹如地狱,但城内却十分热闹,此时又有店铺开张营业,路边还有商贾扫出干净地方,摆了摊子出来迎接食客。不时便能看到有人坐下,点一碗汤汤水水,再来块新出锅的饼子,坐在那里慢慢吃。 “那你将来要待阿浣如何呢?” “啊,这个……”那双眼睛有点惊慌地不知道往哪里放,“当妹妹吧。” ……他家又非那等富豪之家,哪来的余钱收个养女,就算能勉强混个温饱,待她出嫁时又要怎么攒一套妆奁?攒不出妆奁又哪里去寻个可心的郎君?同心能嫁给那个旗兵,除却年轻貌美外,街坊邻居们纷纷八卦说,也有她那一份嫁妆的缘故。 “你父临终时,曾言说若你日后有行为不端之处,盼我能出言斧正。”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行事当有准则,不令你阿母担忧,也不令你的父亲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当再三思量。” 但三郎没怎么思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无论将来如何,我总会护着她的。” 她挑挑眉,没再继续说下去。 少年人的承诺,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时是情真意切的。 吕布虽然带着兵马去雒阳了,府上却不怎么缺人,理由也挺简单……但凡是轻巧省力又有钱拿的活计,都被这些仆役们给瓜分了,他们不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也有兄弟姻亲。 但看在陆悬鱼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杂役,而是随时可能被主君征辟成为亲信甚至偏将的贵人,郎中还是尽心尽力,替三郎寻了一个清理马厩的活计,虽然又脏又累,但每日供两餐饭,三升粟米,那些清理出的马粪他也尽可带走。愿意当肥料就当肥料,愿意生火也可以省下些许干柴,十分便宜。 ……她不是得陇望蜀的人,但也觉得在马粪里打滚对这个自小攻读诗书的士人家孩子有点苛刻了。 “小子做得来的,”三郎倒是很高兴,“多亏郎君为我谋划,有了这份工,这一冬便好过了!” 望着三郎兴高采烈跟着马厩仆役而去的背影,她感觉心情很复杂。 郎中看了看她的脸色,似乎觉得很有趣,“听闻陆郎君年少豪杰,却能安心市井,杀猪为生,为何待子侄辈却如此娇惯?”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她想想该怎么说比较好呢? “他父母这十几年来教他走的,不是这一条路。” 郎中思索了一会儿,看了她一眼,“原来如此,郎君呢?” “我觉得杀猪很好。”她噗嗤一笑。 这个冬天就这么平平淡淡,但也安安全全的过去了。 待得黄河凌汛之时,城尉手下的小吏便挨家挨户开始上门摇人:城外攒了一冬天流民的尸体,现在天气回暖,为了防止瘟疫出现,同时也为了美观考虑,每家每户都要出人去处理尸体,不出人也可以,得出钱,雇人去,这个就是标准的徭役。 每天卯时出门,酉时方归,工作十二个小时且没有休假,什么时候把尸体处理完,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徭役,标准的997。 尸体处理方法其实也就是挖深坑埋了,土尽量填平些,别堆好大一个坟包,一则看着僭越,好似公卿贵族才配享用的坟茔;二则也不美观,春暖花开时,贵人们车马喧阗,忙着出城去踏青游玩,这边要是在城门口沿着道路盖起一片乱葬岗,恶心谁呢? 考虑到这是纯粹的体力活,又是天不亮就要出门,有些人家便开始给自家男人送午饭来,补充点汤汤水水,省得虚脱了一头栽下坑去。 陆悬鱼家里是没人给她送饭的,虽说眉娘在经历了惊天大雷之后也还逐渐淡定,并且听说徭役事后问过她,但她怎么也不敢答应。 至于同心就更不对劲了……于是正好三郎也得回来服徭役,蕃氏派了阿浣一并送了两个人的饭就是了。 冰雪消融,土地却还未完全化开,因此刨起地来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于是也有人抢了别的活干,比如城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都要装上车运过来,这活计虽然瘆人,却也相对轻巧些,竟然也有胆大的人抢了去做,不仅做搬运工,还可以最后摸一摸尸体,看看有什么能捡漏的东西没有。 时值中午,阿浣过来送饭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蕃氏虽说家里收拾得十分整齐,但这个厨艺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也不差太多。 她正这么一边腹诽着,一边喝汤的时候,在旁边同三郎说话的小萝莉忽然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奔着小推车就去了。 “……阿浣?阿浣?” 凑到推车旁仔细打量后,那张未脱稚气的小脸转了回来,除了惊喜,还带着些恍惚,“啊,还好,不是我阿母。” 第46章 临近四月,春暖花开,一片温柔气象。 死了的已经挖坑埋了,活着的不用担心冻死了。 虽然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总还有树皮草根可以啃一啃。 接近大半个月的徭役结束时,每天跑出来送饭的小萝莉也没有寻到她的父母。 但听三郎说,她还是十分乐观的,认为既然找不到,就未必冻死在这个冬天了,谁知道是不是开春时附近豪族缺了田客,到这里把他们拉走去种地了呢? 徭役结束后,三郎又回去收拾了几天马厩,虽说又脏又累,个子却长了一截,身体也壮了些。 大概是因为都亭侯府上别的福利没有,饭还是管够的。 有这么个不必吃家里饭,又能往家中拿回些粮米的劳力,蕃氏的日子渐渐轻松了些,小萝莉看着也长高了一丁点儿,额头的疤痕淡了,穿上蕃氏的旧衣服,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姑娘,据说引得阿谦还扒着墙头多看了好几眼,然后被他妈拽走。 ……总好像什么很微妙的次世代狗血剧情。 就在大家都忙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时候,小吏又跑来摇人了。 董相国屡屡挫败关东逆贼,现在终于准备凯旋回京了。 为了迎接董相国,这一次的大扫除更加高标准严要求:出城五十里以内都要进行仔细清理,路上有窝棚拆窝棚,有流民赶流民,没埋完的或者新躺下的都重新再埋一遍,埋完的不仅要填平土,还得在上面种好草,务必要保证董相国一行到来时,视线内没有任何不顺眼的存在,保持住董相国的好心情。 初平二年四月,董相国终于回来了——准确说应该是董太师了,不仅是太师,而且天子要称其为“尚父”,四舍五入,也给天子当爹了。 百姓们仍旧是没资格出城去看热闹,但据隔壁巷子某个城防小卒说,那真是气派极了。董相国乘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仪仗队能走出十里地去。 尤其气派的是,等在路旁的官员还得跪迎,不仅跪迎,而且董相国的车子停在某位大人面前,硬是没让他起来,就那么耗了小半天,然后才让他站起来。 但那位小卒又说,很奇怪的是,权倾朝野的董太师气色并不怎么好。 在一年多以前,十常侍之乱时进入雒阳的董卓是骑着马进的城,被围观到的百姓们认为堪称威武雄壮,观其神色,便知是百战名将,可想而知是威风凛凛的一位将军。 而坐在青盖金华车上入城的董卓胖了整整一圈,须发花白,脸上带着一股凶狠而又疲惫的神情。 董卓并没有击退关东逆贼,而是丢掉了东汉一百六十余年的首都雒阳,以及弘农、渑池等大片土地。 他居于高车之上,连皇帝都要恭敬亲迎,风光无两,但在天下有识之士眼里,他已经只是个割据陇中的逆贼了。 ……甚至于他自己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证据便是自董卓来到长安之后,颁布的第一条命令是:于郿间筑起一邬,高厚七丈,周一里余,号为万岁坞。 “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 董太师这句话慢慢传至长安市井街头时,陆悬鱼同黑刃讨论过。 【他已经完全只是一条败狗了。】黑刃平平淡淡地说。 一个失去了心气的枭雄,区别只在于究竟有没有幸寿终正寝,将这个破败的关中丢给他人去操心。 她回忆了一下,似乎董卓是没有这个运气的。 不过说到底董太师怎么养老跟百姓们关系倒不大,对百姓们来说,别饿死是天底下唯一要务。 四月里的都亭侯府,里里外外忙成一片,喜气洋洋。 太师的赏赐每天跟流水似的送进都亭侯府,今天送丝绸,明天送金银,后天指不定又搬了棵珊瑚树过来,跟随左右的亲随们都说,一见即知太师待将军之亲厚,恩若父子真不是假的。 第46节 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在,长安城内的哪个公卿见了吕将军不要笑脸相迎?甚至连司徒王允都曾经宴请过将军,要知道王司徒位列三公,名满天下,长安公卿唯其马首是瞻,这样的人都高看将军一眼,都亭侯府上自然车水马龙。 不单仆役们忙,两位夫人也跟着忙,除了请长安城内有名的女红针织量体裁衣外,出外游玩的首饰有没有配套的?金饰虽好,春日踏青是不是再来一套玉饰更衬风雅? 这样的吕布该是什么状态? 那肯定是意气风发,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说不定还踅摸着再娶两个小老婆的状态? 今日好容易府上没有宴饮,厨房里一片人仰马翻后的宁静。高顺的陷阵营还在潼关,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因此她也没什么事做,跟着在厨房里摸鱼。 一个婢女突然探了头进来,“将军要一壶酒,快些筛好了送去!” “将军今日不是没有宴饮吗?”负责筛酒的仆役有点迷惑,“这已经是第三壶了?” 虽然没有宴饮,但将军乐意自斟自饮谁也不能说他有问题。 不多会儿酒筛好了,仆役准备端过去时,厨子忽然拦了一下,“你那筛酒器是不是没擦?” “这网子是早上刚洗刷过的,”那人有点懵,“还要再刷一遍不成?” “将军要的酒,你便该筛一次刷一次的!我就知道你必是在这里偷懒了!” 枚叔吼了两句后,转过头来,看向了陆悬鱼,“陆小哥可否代送一趟酒?” ……咦?她从来没干过这种端茶送水的活,但拿了人家的薪水,偶尔帮个忙也没什么? 望见那少年端了酒壶而去的身影,几个脑袋凑了过来。 “枚叔故意让他去送酒是为何?” 老谋深算的厨子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将军不好酒,但每有独饮,送酒的仆役总会被他寻了错处,踹上几脚,你们却忘了?” “……原来如此!枚叔高见!是不是孙六被踹过一脚?” “我也想起来了!上回可不就是!我只是问了一句还有何吩咐,将军便拿了手边的酒盏,泼了我一头一脸的酒!” “这次轮到陆小哥了?” “那谁知道,”枚叔撇撇嘴,后半句话没讲出来。 反正他武艺高强,被将军照屁股踢一脚估计也不吃痛,况且按他看,那小子性格也有点莫名其妙让人看得不顺眼的地方,将军身边是再伶俐乖巧的人也免不了被他发作,说不定换个讨人嫌的还能招了眼缘呢。 ……眼缘什么的,陆悬鱼其实几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但当她走进正室时,一瞬间确实觉得那个吕布有点陌生。 她见吕布的次数不多,基本上就两种,一种是威风凛凛天神下凡的长戟金甲赤兔马版本,一种是小功率喝酒发呆看热闹版本,虽然谁也不能硬着头皮说这位并州大汉甜,但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傻”和“白”的感觉。 此时正值晌午,阳光爬到最高处,院中极其明亮,花草映衬得鲜妍夺目。 吕布坐在正室的西窗下,就在一片阴影里,倚着凭几,一身半旧的袍子,正在那盯着空酒壶发呆。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装满的酒壶放下,倒空的酒壶拿起来。 吕布也不吭气,拿起了酒壶,慢悠悠地倒酒,慢悠悠地继续喝。 ……然后她该干嘛来着? 直接跑路?还是问一句有没有啥吩咐?她不是专业的服务员,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这种世家大户的仆役们都什么规矩来着?这位人中吕布喝酒时就着一碟猪肉条,一碟盐豆子,眼见着盐豆子吃完了,猪肉条没怎么碰,要不要问问他来不来一碟新的? 院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大个屋子里,也没有别的人,她连找个亲随近侍问问都不成。 陆悬鱼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要不,在哪摸鱼都是摸鱼,在这里摸一会儿鱼?等等看他有啥吩咐没有? 不是她夸口,要论摸鱼,几千年后也没有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慢吞吞又喝了三盏酒的都亭侯终于出动静了。 “啊。” 【……这人有病吧?】她谨慎地问了一句黑刃。 但黑刃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位酒客又说话了。 “怪不得文远那么夸你,”吕布睁着无神的两只眼睛望了过来,“我这满府上下几十个仆役,就你一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 【……这人可能真的有病。】黑刃终于抽空回了她一句。 “你说我都自己在这里喝酒了,”他望着进门那一片被阳光笼罩着的,极为明亮的砖石出神,“他们怎么没一个人知道我就是想喝点酒,发发呆呢?只要站在那不动不说话就行了,有那么难吗?” 应该是不难,难道有人做不到吗? 发完牢骚的吕布抬眼看看她,招了招手。 她小心地凑过去,他拍了拍席子,示意她坐下。 “小人岂敢与将军同席……” “让你坐你就坐,啰嗦什么。”吕布斥了一句。 ……那就坐。 “你一直未曾出仕,这很好。”他又一次缓慢地将目光移回了酒盏上,“如此年轻后辈,却懂得行事谨慎,不容易啊。” ……他到底是想说个啥? “想我吕布飘零半生,怎么就……” 后半句话吕布自己噎回去了,没说出口,但他又倒了一盏酒,往她这边推了推,“若你出仕,当事何种人为主?” 尽管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但还是没想明白吕布这突如其来的牢骚和问题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和董卓有关吗? 第47章 “小人只是个杂役,”她谨慎地说道,“从未想过做官。” 吕布看了一会儿快要吃光的那碟盐豆子,又看看她,“空有一身本领,却不愿光耀门楣?” “小人无家无业,也不需要光耀门楣。” “那你不也愿意在高顺营中学习兵法吗?” “那也不是为了光耀门楣,”她说,“而是为了在这样的世道里保护友邻。” “荒唐,尔欲效梁伯鸾,作《五噫歌》讥讽朝廷耶?” 吕布冷不丁的一句给她说得有点愣,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梁伯鸾是谁?” 这哥们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就是没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既然他都提到了高顺,她想想还是问了一句。 “高将军何时回返长安?” 他皱了皱眉,“你寻他何事?” “……自然是去营中学点东西?” “哈!”吕布突然蹦出了一个单音节词,吓了她一跳,“不就是那些排兵布阵之事吗?难道只有他能教?” 这人忽然猛地一拍案几,案几上的酒壶、酒盏、还有盐豆子和腌猪肉都跟着一起跳了跳! “来人!” ……原来这里还是有人的!只不过在屏风后面!是她孤陋寡闻了! “将鲁阳地图与我取来!” 惊了,鲁阳是哪里,跟她有什么关系? 但是仆役一路小跑地就捧了一卷地图过来,被吕布接过去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挂在了屏风上,铺开来。 “你可识得这是何处?” 虽然不确定吕布到底想教她点啥,但她确定他肯定喝高了。 对待一个喝高了的人应当不去在意他说啥,而是小心翼翼地请他休息一下,主要是独处一下才比较对劲吧? “此正晌午,将军不去休息一下吗?”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待午睡之后再来教小人也未迟吧?” 吕布瞥了她一眼,伸手从墙上摘下了弓箭,晃晃悠悠踉踉跄跄的就往外走。 她也不知道这位大哥是犯了什么酒疯,心惊胆战的跟着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准备扶他,千万别下台阶时摔个狗啃泥才好。 站在廊下,吕布弯着腰,探着头,伸着脖子往四周看了一眼。 “啊!” 吕布冷不丁一声大吼,他自己还没怎样,她吓得差点一趔趄!这哥耍起酒疯怎么画风这么清奇啊?!正常人都能被他吓出个心脏病吧?! 随着他吼这一声,一只不知什么鸟儿被惊得从树荫处飞了起来,展翅越飞越高,很快将要不见。 但它晚了一步,就在将要变成一个黑点儿时,吕布突然直起身开弓搭了一支箭,看着也没怎么瞄准,似乎就只是赌气一般,箭若流星,离了弓便笔直地飞向晴空,追上了那只鸟儿! 那只倒霉到家的飞禽带着箭矢坠落下来时,发冠都歪掉的人中赤兔并没有盯着它看,而只是转过头,十分得意地冲她呵呵笑了一声。 “尔还真当我醉了……嗝儿!” ……行吧,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不讲常识的人,虽然乍眼看去是个正常人,但是从头到脚都不正常,她应该有心理准备的。 喝高了的吕布可能战斗力还在,但她怀疑他清醒时教学水平就不行,现在就更不行了。 因为他指着那张地图问她,“若你屯于鲁阳,意欲攻取雒阳,你当如何进兵?” ……她沉默了很久,试探性地指了一条路。 “从这里进兵?” “愚笨!”吕布快乐地嚷了一句,“你都不知道自己兵力多寡,粮草从何路补给,又能支撑几日,便想要进兵了?” “……那小人求教将军,小人兵力多寡,粮草如何?” “五千步兵,另有百余骑,除你军中将校所用之外,可支十余骑与斥候,”吕布指了指南至宛城的一条路,“粮草由此补给。” “那小人的敌人呢?” 吕布突然打了个嗝儿,缓了缓才回答她。 “你猜。” 第47节 ……要不是学生们打不过,这种老师真的会被套麻袋打一顿的。 她想了想,犹豫地指了一条路,但从鲁阳出发,只走了一半,便停下了。 吕布仔细看了看那一处,又回头看向她,“怎么不前行了?” “这里的几处图画,小人不认得,不敢轻易前进。” “哦,这是三马山,”他点了那几处,“此皆山峦。” “那小人行至此处前,得先派出斥候巡查,看一看附近有没有埋伏。”她说。 吕布突然看了她一眼,语气也起了一些变化。 “那你要将斥候派往何处呢?” 她也不知道该将斥候派往何处,这地方往西有群山,往东则是一个大湖,往好了说这地方应该很适合郊游,但如果她是某个企业的团建负责人,她总得提前想想这地方会不会有什么突发事故。 “我是几月份出发的?” “二月。” 二月的雒阳,她想想,冰雪已经消融,草长莺飞,群山渐绿。 “除了这一条山路两侧是否有埋伏之外,”她有点犹豫地指了指那片湖泊,“我听说湖泊附近经常有湿地和沼泽,也应该提前打探一番吧?” “为何?” 如果是出来郊游,什么地方都可能跑一跑,当然要探查啦。 虽说行军当然是挑干燥坚硬的路面走,但是…… 一个模糊的念头从她的头脑中闪出来。 “如果我是敌人的话……”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吕布不耐烦了。 “你是妇人吗?支吾个什么?”他说,“赶紧说!” ……妇人就妇人呗,妇人怎么啦,他不是妇人生的吗?她在心里撇了撇嘴。 “如果我是敌人的话,我会觉得这里可能适合埋伏点兵马。”她说,“所以我就得提前侦查好这个地方。” 吕布又看了她一眼。 “如何埋伏?” “考虑到队伍总是细长的……”她又想了想,“从中截断?是不是应该兵分两路?这样就可以将我的这支兵马切割包围,然后……” 吕布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她,“你看,你说你不出仕,桩桩件件却在为我军考虑。” “……将军的兵马?” “不是,”他咧嘴一笑,“董太师的兵马。” 日。 没头没脑的做题环节结束,吕布喊来侍从,将地图收了回去,又吩咐再上一碟盐豆子。 他坐在那里,捻起了一条腌猪肉,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留她抓心挠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将军还没说小人这想法到底对不对啊?”她说。 “你能猜中三马山的关隘,属实难得。”他说,“但你却未曾想过,兵贵神速,你战马不足百匹,斥候常有迷路或是意外折于路上者,哪来那么多斥候供你肆意使用,又哪里容你慢慢等待。” 听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有人栽在这里了? “那么,从这条路进攻雒阳的那位将军……”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话有点不对劲,“那个逆贼首领究竟如何行军呢?” 吕布想了一会儿,“他急欲进兵,确实是在这里折了许多人马,败于徐荣之手。” “哦……这是好事呀。”她说,“那岂不就是说,将军这边打了胜仗吗?” 吕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他败于徐荣之手,却赢了我与胡轸。” 啊这……这怎么接话。难道天下无敌的吕布还会打败仗吗? “你定然是在想,难道吕将军有这样的本领还会打败……嗝儿!”吕布冷哼了一声,“谁让胡轸那厮仗着自己是董太师麾下,竟扬言要斩青绶而立军威?若不令他收敛些……嗝儿!” 吕布不吭声了,脸上露出了一丝懊悔神色,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 但其实她觉得他还是没把话说明白,关东联军的将军a,吕布,胡轸,听起来后两者是同盟,但为啥话里的意思是吕布帮着那个将军a把胡轸给暴打了? “那位将军是何等样人?”她小心地问了一句。 舌头已经有点变大的吕布嘟囔了一句,“是个难得的武人。” 酒劲已经越涌越高,她觉得差不多该让吕布自己趴下待一会儿了。 正准备起身时,吕布又开始叹气。 “你知道我为何与你说了这么多话吗?”他睥睨般看了她一眼,“你这人谨慎,不仅在出仕这一桩上,你几乎做什么事都很谨慎。” ……还有什么事?杀猪?洗菜?摸鱼?她和吕布又没那么熟,他哪知道她的多少事啊。 但是马上吕布就要给她雷焦了。 “你这人虽然年纪轻轻,却并未被女色所误。”吕布继续大舌头说道,“这很好,将来待出仕后,我为你寻一门好亲,我与你讲,女子其实才貌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要贤惠大度,至少不能给夫君惹事!” ……不,她不想听,她已经察觉到话题从她的人生理想转进到兵法小课堂现在又要转成一个中年已婚社畜的烦恼了。 但是吕布一点都没有自觉,还在那里发牢骚。 “董太师率军后撤至渑池,留我于雒阳断后,雒阳残破,岂能守得住?这半年以来我岂是容易处之?你却不知待我归来,魏氏竟还抱怨我宠妾灭妻,你看看我这府上已经被她整治得如同铁桶!我回来这几日只不过是去严氏处……” 【你看我能一棒子打晕他吗?】她痛苦地说道,【我听不下去了。】 【其他人可以,这个我真不确定,】黑刃小声说道,【所以其实听听也没什么。】 第48章 第二天酒醒的吕布又恢复了一脸淡定,就好像浑然想不起喝高时说了些什么蠢话。 于是她就大意了。 第三天又被吕布喊过去的时候,吕布上下打量她几眼,“厨房也不缺你一个杀猪的,要不你跟着我吧?” 她愣了一下,没想明白,觉得还是小心地问一句黑刃比较好。 【他的意思是,身边缺一个杀猪的?】 【你可以问问。】黑刃回答得十分谨慎。 ……还是不问了。 “将军是要小人随侍左右吗?”她决定问点更有价值的问题,“将军出行时……” 吕布忽然愣了一下,然后语气特别斩钉截铁,“不行。你就别出门了,高顺喊你去你就去,平时就在宅子里当个侍从,陪我练练武就行了。” 【……他不是刚夸完我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吗?】 【关于这个,我必须得提醒你一句,我曾听说有些愚蠢的女人会将男人的情话当真,但我没想到,你竟然连男人的醉话都当真了。】 【……】 “将军怎么吩咐,小人无不听从。”她最后还是恭恭敬敬地回了这么一句。 渐进了初夏,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上。 眉娘在客舍里寻了份活计,据说是在厨房里温酒筛酒,偶尔也会将自家酿的几坛酒送过去。老板尝过之后特别满意,于是她那院子里就摆满了酒坛子,每天红红火火,忙忙碌碌,一走进小巷,就能闻到股酒糟味儿。酒糟又是喂猪的好材料,羊家夫人那里预订了眉娘所有的酒糟来喂猪,虽说还只是卖给附近这一条街上的邻里街坊,但铺面也渐渐支起来了。 听说羊家夫人又派了李二去各处世家大族府上跑一跑,说不定就能打开个销路呢? 都亭侯一回来,马厩里的马粪立刻多了起来。郎中听说她从厨房直接去了将军身边,特别痛快地表示三郎不仅可以继续干活,而且马粪全归三郎处理了。 今日得闲,她帮三郎拉了一车奇臭无比的马粪,准备带回去晒一晒再送至市廛上卖掉。好不容易过条马路就是巷口时,焦斗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了。 伴着焦斗声,还有十分熟悉的哭喊,哀嚎,以及大声辱骂。 这一条尘土飞扬的道路上,由西凉兵押送着一队男女老幼,踉踉跄跄的正往这边而来,看服饰便知道,董太师又开始对公卿世家下手了。 “你等可知,这位窦议郎是扶风窦氏,安丰侯之后呀。” “莫非是‘云台二十八将’窦融之后?” “正是呀!竟不知犯了什么罪,要遭这样的极刑!” “莫不是与关东诸逆相勾连?” “窦议郎祖上便是关中世家,怎会与关东人有什么牵连呢?” “天下事在董太师,哪有你我置喙的余地?” 她听过之后,继续努力地推起了小车。 天下事在不在董卓这个不一定,但这些公卿世家跟老百姓没多大关系是一定的。 ……至少那时她是那么想的 夏天施肥要在傍晚,先松松土,然后再将发酵好的肥料下进土里,第二天还要再浇一遍水,防止粪肥将蔬菜烧坏。 她正专心致志地浇水时,没上门闩的院门被人一推就开了。 “陆郎君~”街坊阿姨冲她招了招手,“这么勤快?” “今日好容易在家休整,不追一追肥怎么行。”她直起身子,“婶子这是烧好哺食了?” “做饭着什么急啊,”她翻了个白眼,然后又招了招手,“陆郎君~寻你有正事!” 她擦擦手,忽然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待她走近,阿姨看了她几眼,突然噗嗤一笑。 ……笑个什么。 “陆郎君今年怎么也该有十八了吧?” “差,差不多吧。”她感觉后背开始冒汗,“婶婶为何想起来问我这个?” 第48节 “你都这么大了,家里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怎么行,男人自己过日子,这衣服……”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两只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这衣服倒还整齐。” ……当然整齐,她又不是真的单身直男,自己家就这一亩三分地还打理不好岂不是笑话。 “还是婶子关心我,只是我这几年不想考虑这事,等再过几年,家业整治起来之后再说吧。” 阿姨不高兴了。 “我还没说姑娘家什么条件呢,哪有这样堵我嘴的。” ……这也不是姑娘家条件有问题,是她有问题不行吗? 但她还是后退一步,让婶子进来,说一说隔了两条街的,做竹器生意的某家人有这么个闺女,心眼如何好,双手如何巧,身板一看又特别结实,是个能将家业撑起来的好姑娘,千万不能错过。 婶子说累了,她就倒了杯水递过去。 “你究竟如何想?” 不如何想,她得想点什么理由或借口…… 婶子突然凑了过来,“你是不是还想着眉娘或是同心哪?” ……她冷静了一会儿,突然从地里拔出了两颗还没完全长熟,因此一直舍不得拔来吃的油菜。 “婶子既然还没做饭,”她努力不把目光放在那两颗青葱翠绿,碧色欲滴,因此令人格外有食欲的小油菜上,“拿了这个煮汤吃吧。” 总算接收到她拒绝脑电波的婶子嘀嘀咕咕拎着两颗小油菜走了,留她独自站在院门口,痛彻心扉。 刚关上院门,一转过头想继续浇水时,阿谦的脑袋从墙边探了出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娶媳妇!”熊孩子嘿嘿笑了两声,“想让我保密吗?” ……她放下水瓢,走了过去。 “要是想求你保密的话,”她用余光量了量土墙高度,又比了比她和阿谦之间的距离,“可是要给你什么好处呀?” “那当然啦!”阿谦立刻顺杆往上爬,“你替我买根铜簪来,我就替你保密!” 她没吭声,盯着他看了两眼,果然熊孩子刚刚还有点得意的脸上立刻就浮现出一层心虚的神色,“贵,贵的话,那来一盒饴糖也行啊。” “贵不是问题,”她说,“你这么一位小郎君,要铜簪何用?” 他想都没想,立刻大声说道,“当然是送我阿母!” 她突然伸出手去,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大声嚷道。 “你是想送阿浣吧!” 熊孩子一下子慌乱起来,眼睛里差点要挤出一两点闪闪发光的泪珠,“你不要这么大声啊!” ……早恋真是害人不浅。 小萝莉已经十一二岁了,在汉朝不能算是小女孩,哪怕是在自己亲生父母身边,也要承担起一部分洗衣织布的责任,来到陈家之后更是如此,每天不是洗衣做饭就是坐在纺车旁疯狂纺线。 但也不能说是蕃氏苛待她,因为在这种艰苦环境下,陈家能让她吃饱穿暖不打不骂就算难得了。她纺的那些线被蕃氏拿去织布,这娘俩天不亮开始做活,到了夜里为了省点油灯才会睡下。 这样的前提下,阿谦想找她玩就不太容易。 ……于是就想到了釜底抽薪挖墙脚刷礼物的办法。 长安的市廛分为东西市,隔了一条大道,据说原本井井有条,挺有秩序,但涌进了几十万雒阳百姓之后,大家都在这里买东西或是卖东西,于是市廛迅速沦为了菜市场,城尉三番五次整治过后,总算稍微有点模样了。 铜簪这东西并不贵重,有些摊子上就会卖这个,但成色有点成疑,需要多加小心,防止被奸商骗了才行。 她思考着先买两盒饴糖,给自己也带一盒,然后再去买簪子比较对劲。 到了卖糖的棚子前,正好看到小贩在和顾客打嘴仗。 “我给了你一钱银子,”那人说道,“你为何不按数找我钱?” “小人正是按数找给郎君的。”小贩满头大汗,“这钱虽说看着小了点儿,却货真价实是董太师铸的!” “胡说八道,谁要你这破钱!” 两个人推来让去不肯收的那一把钱掉落在地上,洒在尘土里,顾客连看也不看,伸手将一包糖丢了回去。 “将钱还我!” 于是苦着脸的小贩将那一小块银子还了顾客,收拾收拾地上的钱,重新回了小棚子里。 她走上前去,招呼了一声小贩,“给我来两斤饴糖。” 小贩手脚麻利地拿了饴糖出来称了称,见她摸出了钱袋,突然伸出手去拦了她一把。 “郎君可是要付钱?” “自然,”她莫名其妙,“难道我在你这里买饴糖是不要钱的?” “郎君要付的是什么钱?” “……这什么话,五铢钱啊。” 小贩一脸心有余悸,“郎君可否先取给我看?” 东汉的最低货币单位是五铢钱,但市场上也流通剪边五铢钱,简单说就是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于是就变成了三铢钱和二铢钱,甚至还有一铢钱,也不知道谁这么心灵手巧,铜币都能整出这么多花样。 但付给她钱的是都亭侯府,因此给的都是标准五铢钱,拿出去购买力半点问题都没有,连称重都不需要称的。 果然小贩拿了她几枚钱仔细看过之后,一脸庆幸,“如此还好,如此还好。” “……那不好的什么样啊?” “郎君不知,董太师下令,铸了许多小钱出来……” 小贩伸出手去,给她看了两枚被上一个客人丢在地上的小钱。 ……她来到汉朝有一段时间了,还真没见过给钱铸成q字形状的五铢钱。 而且钱币既无内外廓,正反面也看不清“五铢”二字,拿在手里掂量一下,与剪边剪成一株钱的铜钱差不多轻重。 “这是五铢钱?”她又掂量了一下,有点不敢置信。 “这是五铢钱。”小贩很肯定地说,“我们这儿也就罢了,有府吏去东市买粮米时,亦用这般新铸小钱,据说第一日还惹出不少纷乱呢。” ……当然会惹出乱子啊!拿一铢当五铢用,这还是五铢钱吗?这特么是法币吧?她想,这眼见着不就要通货膨胀了? 第49章 虽然这个时代的通货膨胀什么样,陆悬鱼没见过,但是历史课上民国时通货膨胀会有何种境况,她大概还是知道的。 首先一点就是……钱不值钱了。 家里还有几千钱,赶紧都翻出来,沉甸甸地拿到市廛上,只换得五石粟米……正好二百斤。这还是看她用的是雒阳带来的五铢钱,清晰端正没剪边,方才能卖这个价格。 她扛着二百斤粟米回家的时候,正在那里拿着粪叉努力晒马粪的三郎跟她招呼了一声。 “郎君又不在家中开伙,为何买这许多米回来?” 她想了一下,“说来话长,嫂子可在?” “家母正织布,”三郎有点惊奇,“郎君欲叙话?我去请家母来?” “这话叙起来有点费力……”她想了想,“你也赶紧将家中的银钱换了粮米吧。” 三郎大吃一惊,“此正青黄不接之时,为何要现在买米?竟还要尽倾家财?” “太师铸了小钱,拿一铢当五铢用呢!” 她终于费力地将院门打开,粮食堆进了屋里,三郎还在院子里发呆,没想明白一铢当五铢用有什么后果。 不管知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她都得同左邻右舍讲清楚了。 银钱不值钱之后,紧接着就会物价飞涨,最后倒退回易物换物的时代,本身有田地囤粮米,能自给自足的地主豪强不必担心,但这些刚刚来到雒阳,立足未稳的小市民则前景堪忧。 为了能够在这一次的风波中熬过去,还是得赶紧囤积过冬的物资才行。 除了粮食外,油盐也要备好。自家有园子,因而蔬菜暂时能自给自足,再买些豆子存着,磨豆腐也能吃,生豆芽也能吃,泡盐水里做盐豆子也能吃,总之冬天努努力还是能熬过去的。 见她这样忙忙碌碌,邻居们的态度有点犹豫。 “何至于此?此时买了粮食回来也容易生虫呀。” “不错,待秋后再买粮才是正理。” “若是那等劣质小钱,太师岂会不知民间沸腾?必会收回重铸吧?” 虽然前两个疑问她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最后一个她可知道。 “董太师能一把火烧了雒阳,将我们迁到长安来,”她说,“你们当真觉得他会在乎民间怎么沸腾吗?” 虽然大家还是半信半疑,但可能是陆悬鱼的好感度刷得比较高了,各家还是拿出了些许积蓄,多多少少买了些粮食。 但阿谦就很不高兴了,因为她把买饴糖的事忘掉了…… “说话不作数!”熊孩子伤心地嚷嚷,“幸亏我没同阿浣说!” ……这就是不打自招。 不过没等她赔礼道歉,阿谦已经跑回屋里去,不想理她了,唉。 拿小推车卸了些粮食回来的眉娘见了这一幕,有些不解。 “阿谦这是又顽皮了?” “是我答应给他买糖,后来又忘了,”她说,“不怪他。” 眉娘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了,“又不是什么年节,谁家孩子都快十岁了还要吃糖,真不知羞。” “这也没什么,姐姐不必怪他。”她赶紧摆摆手。 见她摆手,眉娘苦笑了一下,“扰了郎君,是我管教不严,郎君莫怪。” ……自从上次破釜沉舟之后,眉娘对她仍然很温和,但客气了许多。虽说没有了那些让她很尴尬的示好,但不知道为啥她还是会觉得有点尴尬。 难道她是不尴尬会死星人? 见她在那里踟蹰,眉娘倒是又开口发问了。 “郎君既然担心钱贱货贵,为何不将都亭侯府上的禄米早支出来?” ……说得对,这年头发薪水有发粮,有发钱,还有发布帛的,万一过几天挤兑了呢?虽说饿到谁也饿不到吕布头上,但谁知道下面的仆役们会如何? 第二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正适合运粮食。 第49节 她从羊家借了个小推车——眉娘的小推车她不好意思借,三郎倒是很乐意借她,奈何那车天天拉马粪,木制的小推车又不能频繁洗刷,气味就颇为可疑——刚推进都亭侯府,就被路过的魏续看到了。 “你在这儿干嘛呢?” “小人想支些……” 没待她说完话,哈士奇已经欢乐地蹦了过来,“今日出城游玩,姐夫清点侍从时我就觉得少了一个,果然是少了一个!” ……啊不,她是不负责跟着吕布出门的,况且她也没什么兴致在金融风暴席卷长安时跟着这群狗子出去…… …………………… 出门游玩的吕布并不穿金甲,但头戴武冠,身着锦袍,骑在赤兔马上的模样还是颇气派的。 他身上没带多少东西,只背了张弓,但是十几个骑马的侍从就特别壮观了。 马槊、钉锤、环首刀、长弓、箭袋,看着不像出去玩耍,看着像出去打架。 尤其高顺,还是内穿铠甲,外套罩袍,看着岂止是出去打架,简直是出去打仗。 一群人见魏续拽了她出来,目光就纷纷投过来了。 “陆郎君也要一起来吗?”侯成先问了一句。 “难得出城游玩,为何不带上他?”转过头见马夫在旁束手等着,魏续一脚就踹过去了,“杵着当橛子呢?去寻一匹好马来!” 吕布倒是没出言阻拦,放马夫一溜烟跑去马厩牵马,只打量了她一会儿,转过头看向张辽,“他会骑马吗?” 也是一身武人装束的少年将军跳下马,走了过来,“贤弟可擅骑术?” “不,”她立刻否认,“小人不擅长,小人在府中候着便是。” 张辽摸摸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不若将军先行,我带他随后而至?” “也行。”吕布调转了一下马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要是实在骑不上,支一辆鹿车送他过来,不必为难。” ……不是她都说她不擅长骑马也不准备出去了怎么这群狗子就这么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吗? 马夫牵了匹青白杂色的青骢马来了门口,张辽打量了一下,“这是匹岁数正好的母马,性情不至于太过暴躁,贤弟来试试?” 她有点犹豫,没拿定主意时,张辽顺手从马夫手中牵过马绳,向她走了过来。 “踩马镫时需小心些。”他这么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就伸手要去固定那只晃晃悠悠的马镫。 ……她光速拦下了张辽这个热心助人的动作,踩上马镫,一翻身上了马。 少年将军仰起头看向她这个极其熟练的翻身上马,眼里却不见半分惊讶,甚至还带了一点忍俊不禁。 “贤弟藏拙的性子还是没变。” 她偶尔会思维发散一下,比如说刚刚魏续不走心地踹向马夫那一脚。 要说马夫没有眼力劲儿才挨了那一脚,似乎也说得过去,但是都亭侯府上下也没几个比她更没眼力劲儿的,就从来没人这么对待过她。 这自然是因为她那一身本事的缘故,从吕布往下,这几位将军也都高看她一眼,甚至张辽能跑来跟她寝同榻还不算,连牵马执镫都能做得那么自然。 马夫每日辛辛苦苦照顾马匹,尚要受主人打骂。 她如果让人家牵马执镫,以后拿什么来还? 心里带着这样的想法,一路上就不太走心,连张辽同她闲聊也是含含糊糊应付过去。 出城之后跑了不过十里,魏续所说那个“玩耍”的地方就到了。 一处山脚下,四周未用围布,只不过是渭水旁平整出来的一大片土地,上面杵着百十来个稻草人,早有军士在那里等着。 看起来并不像什么游玩的地方,但吕布跑来这里之后,明显兴致高了很多,打量一番之后,长吁了一口气。 “取马槊来。” 身侧一名骑士立刻就从侍从背着的那一大堆武器当中,抽出了长槊递给他。 吕布拿了马槊,打量了一下百步开外的那一堆堆稻草人,夹了一下马腹,赤兔马便跑了起来。 她原本想象中的赤兔是那种只要一下指令,立刻就像炮弹一样蹿出去,加速度瞬间比肩战斗机的神骏,但这匹大红马看着虽威风,前面几步却也只是小跑而已。 但它越跑越快,很快扬起烟尘,如一抹血痕,冲向了稻草人,也正是那一刻,吕布手中的长槊挥了起来! 前面四五个稻草人在那一瞬洋洋洒洒,碎成了齑粉,但吕布连看都没看,就那么一路真·割草地冲了进去,一直杀穿整片稻草人集群,冲锋将要结束时,一勒缰绳,赤兔马便绕了一个急弯,又冲了出来。 “这次的草扎得不结实,”回到这群武将面前,将马槊丢给了侍从后,基本没大喘气的奉先评价了一句,“尔等试试。” ……看着这群武将,其中也包括张辽,都这么拎着长戟,策马奔腾地冲过去的画面,她觉得自己内心拿他们当狗子看特别恰如其分。 但狗子的技艺也是有高有低,比如吕布跑一路,就能割一路的草,换了魏续就大打个折扣,跟着的一个偏将甚至一马槊扎进了稻草人的脑袋里拔不出来,整个人就那么从马上栽下去了。 ……谁也没有同情他,都在那里爆笑,顺带大声辱骂。 看到那人鼻青脸肿地爬起,满脸惭愧一瘸一拐地被几个军士扶到场边,一个安慰的人都没有,她没忍住,小声问了坐下喝水的吕布一句。 “将军,马失前蹄也是偶有的事,何必如此严苛呢?” 吕布抬头看她一眼,没理她这句话,然后将目光绕过了她,看向后面的侍从。 “给他一柄马槊。”他说。 马槊立刻被递过来了,一尺半的槊锋,丈余的槊杆,精钢槊首,红铜槊纂。拿在手里掂量一下,好沉! “将军,小人从未拿过这般兵器,这个……” 吕布根本没听她在讲啥。 “你若是同那人一般蠢笨,他们也会这么辱骂你的。” ……这有道理可讲吗? “要记住,若他刚刚不是栽在演练场,而是万军之中,他项上人头已经不保!” 不似府中要么喝酒,要么哄老婆,要么发呆的那个社畜吕布,现在这个吕布一脸严肃,“你若是遇敌而不能斩,便是死了一遭,若是回程慢一分为敌所困,便是再死一遭,若是跌于马下,那便是你自寻死路,旁人救你不得!” 第50章 骑术她是有的,那20点智力带来的技能点,被她点了一堆的骑术攀爬游泳特技潜行生存,可以说只要和战斗有关,她几乎没什么不擅长的。 但这个长槊她还真是第一次拿,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马挥了挥,有点找不到感觉。 已经蹦跶完毕的张辽策马而归,来到她身侧,“贤弟未曾用过槊?” “确实不曾。” 张辽沉吟了一会儿,扬起马鞭,指了指那片狼藉的稻草人阵型东北角残存的一个草人。 “贤弟不妨以它为目标,试一试能刺中否。” 看起来好像并不难,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少年将军想了一下,嘴角一翘,露出圆圆一个酒窝,“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那就冲过去嘛! 她这样想着,一夹马腹,拎着长槊就冲向了稻草人集群之中。周围撒欢完毕的狗子们纷纷勒住缰绳,转过头来看她—— 马儿跑得越来越快,她在马背上坐得也很稳,长槊握在手中,风声留在脑后。 这种不断加速的冲锋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觉,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掌握在手中,再没什么能阻拦她,也没什么能战胜她! 但这样新奇而愉悦的刺激在下一刻便立即被打破了! 她的目标离远看只见满眼枯黄稻草色,冲到近前才发现,被这群狗子反复扑腾过的稻草人集群已经变成了一大片横七竖八的稻草堆,考虑到之前竖在那里时,里面必定是有木桩的,这要是一不小心踩过去被绊了,她也要跟之前那家伙似的,摔个鼻青脸肿不说!还要被大声嘲笑! ……张辽小人! 心里想了这一大篇的时候,身体已经比脑子更快的作出反应,一勒缰绳,青骢马嘶鸣一声,急速地调转了马头,拐了个弯,绕开面前大片大片的稻草堆,奔着东北角而去! 长槊刺出,带着冲锋的巨大力量,迅如电光般扎进了稻草人的躯体之中,待她想要拔出来时,却察觉里面似是有什么东西将槊首卡住,青骢马却不能在那一瞬间立时站下,原本冲向稻草人时的这股力量现在瞬间撕扯住了她! 长槊一瞬间脱手,握住槊柄最前端,用力地向前一挑! 马儿步履丝毫未曾减速,绕过了这一片洋洋洒洒的齑粉,带着她轻轻巧巧转了个弯,又跑了回来。 虽然只是玩了一下并不专业的骑冲,却好像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背上沁出了一层汗。 阳光下的张辽看她故作镇静地跑回来,露出了一个跟阳光一样灿烂的微笑。 “贤弟无师自通,我见你一骑绝尘冲过去,还以为你想不到应当绕个圈儿跑!” ……哪怕是魏续也不会干这么二的事吧! “那稻草人里是塞了什么东西吗?”她问,“为何一不小心,长槊便会卡在里面?” “嗯,里面塞了个中空的木块,”张辽说,“初上阵的骑兵有时劲力用得不对,容易折了马槊,所以将军想了这个办法。” “……劲力使得不对?”她将马槊递给跑过来的侍从,有点迷茫地重复了一遍。 与她并驾齐驱的张文远似乎注意力跑到演练场另一边去了,除了吕布之外,这群人已经纷纷着了甲,骑在马上,手中的武器也换成了木制的钉锤……准确说应该叫“殳”,原版应该是铜棒子,但这个也就是削出棱角的棍子。 她回过头来,才发现她跑了个大圈的时间里,张辽也着了甲。 “忘记为贤弟准备一套铠甲了,”张辽十分热心地说道,“有备用的革甲,贤弟可一试。” 她没明白过来,“……着甲干什么用?” “马上混战,当然要着甲了!” ……行吧,狗子的游戏还是这些。但是,她刚刚是不是问了什么问题? “将军刚刚说‘劲力使得不对’是什么意思?” 这位剑眉星目的少年将军转过头,似乎如梦初醒,语气里也没什么异样,“头骨颇硬,偶尔确实会卡住长槊。” 魏续已经等不及了,远远地开始大呼小叫。 于是张辽一夹马腹,那匹雄壮的黑马迈开蹄子,小跑了起来。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跟上。 “初次上阵,便能如此勇武,”魏续大肆吹嘘了她一番,“真是天生的骑将啊!” “小人并不……” 侯成策马到她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陆郎君不着甲么?” “小人不着甲。”她说,“小人也不擅混战。” 第50节 侯成眯了眯眼,“也不擅骑术?” ……啊这。 这种两拨人骑在马上互相抡棒子敲来敲去的游戏,吕布是不参加的,据说是因为他力气大,武艺高,哪怕是用棍子敲也容易敲出人命来。但即使他不上场,这群玩耍的狗子也全部都要着甲。 不过张辽三番五次的劝说还是被她婉拒了。 “小人不惯着甲,”她说,“小人是认真的。” 这种近距离接触混战和刚刚的冲阵区别相当大,但它同样是重甲骑兵作战的一部分。 这些骑将每人身边都要带上几名骑兵,陪他们一同冲锋陷阵,作战的同时还要替他们拿各种武器,正如张辽所说,冲阵时折断马槊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因此骑将自己要佩戴各种短兵不说,身边这些骑兵部曲还要为他多带几件备用武器。于是这些部曲骑兵不仅要承担作战任务,每个人还都是一个小型武库……如果是真正上阵,还要替主将带好两三匹备用马匹!非常贤妻良母,非常有“要你命三千”的气势。 吕布一声令下,分成两队的狗子们就扑了过去,这次战马倒没使劲冲锋,据说是因为自己的马都心疼,意思意思撞一下就得了,重点还是在马上斗殴。 她混在张辽的部曲里面,缩头缩脚,正一边摸鱼一边看热闹的时候,风声突然自耳边而来! 与她只隔了一匹马的侯成一棒子就冲她敲了过来! 她一个俯身躲了过去,侯成的第二棒又下来了!但这一棒并未落下,便被张辽接了过去,两个人对着敲了起来。 【……这话怎么说的,我又没穿甲,明显就是个来混经验的小号,怎么逮着我打?】她缩在一旁,一边抱着马脖子观战,一边暗暗纳闷。 【也许你是在指望自己突然变成一个非常受欢迎的人,尤其是受到那些潜在竞争者欢迎的人?】 【我怎么就竞争者了?侯成是牙门将,我是个在吕布家打下手的杂役,跟班,侍从……】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话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正如黑刃所言,侯成不会在演练时逮着吕布家的杂役痛下黑手,但其他杂役也没有来这里与他同台竞技的资格。 就在她不太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时,趁着张辽正和侯成架在一起拼力气,魏越策马撞开张辽几名部曲,手里挥着木制钉锤,向着张辽便敲了下来! 她来不及调转马头将他推开,只好也举起手中的八棱木殳,照着魏越胸前铠甲就砸了上去! 周围人都在混战,竟然还能抽空惊呼一声! 还是张辽的部曲伸手捞住了魏越,令其不至摔落马下,待他稳住身形时,一旁观战的吕布拊掌,哈哈大笑起来,“尔今日竟为一黄口小儿所破!受敌恩惠,殊厚颜也!” ……看到魏越那张原本因为混战而通红的脸更红了一层,她突然明白之前那个落马受伤的骑兵不仅没人同情,而且还被大声嘲笑辱骂的风气是哪里来的了。 混战结束之后,张辽策马至她身侧,十分开心地,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差点给她拍下马去,“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啊也不至……”她忽然楞了一下,“他们是在干嘛?” 时至中午,又近盛夏,温度越升越高,这些在马上打了一上午架的武人无不一身臭汗,魏续是行动最快的一个,跳下马将缰绳丢给侍从,唤人来卸了甲,然后就开始疯狂地脱衣服。 ……她这一句话问完时,魏续已经脱得就剩条裤子了。但并不是哈士奇自己变态暴露狂,她惊恐地发现其他那几个偏将带着部曲也开始卸甲脱衣,并且向渭水旁靠拢! “演练过一身都是汗,下河洗个澡岂不爽快?”张辽似乎会错了意,又向她解释了几句,“那些骑兵都是他们各自的部曲亲兵,平日在军营里便是同吃同住,感情深厚,此时下水嬉戏,亦不为失仪。” ……不,她不是不理解为什么那些亲兵跟着一起下河,就算她不理解,张辽这么解释过之后,她也理解了。 她当然也理解这群狗子烈日炎炎演练过后想下河游泳洗澡凉快的意图。 她就是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一幕要出现在她面前!她替东邻找工作,替西舍推粮食,扶老奶奶过马路,帮小朋友分析早恋危害,她做错了什么要看这群狗子光屁股! 但是她僵硬地勒住缰绳,不准备往河边走时,张辽也停下了,一脸的困惑,“贤弟水性极好,我是记得的,为何不下河同浴?” “不,小人水性不好。” 她咬紧牙关,刚要调转马头时,张辽突然伸出脚去,踹了她的青骢马一脚! “贤弟不必担心!”少年将军特别善解人意地在后面嚷嚷道,“这段河滩可浅着呢!” 第51章 这里算是渭河的一段支流,河面宽而清,水流急却浅,十分适合下河洗澡。待她回过神来,准备勒住青骢马的时候,这匹腿脚过于灵便的母马已经撒欢儿冲着河滩跑了过去,听到马蹄声的魏续便转过头来,很是开心的挥了挥手—— 虽然没有悬崖,她还是终于勒住了马,调转了马头,尽量客气地没将魏续看个精光。 ……但她光是调转马头还不成!因为张辽的马已经赶了上来!还一把抓住了她的缰绳。 “难得出来游玩,贤弟为何不愿下河?”他满脸诧异,“莫非有何隐情?” “他必是不谙水性!”魏续大声嚷嚷起来,“快将他推下水!吃几口河水便会凫水了!婆婆妈妈,浑然不像个男人!” ……她可能不是个男人!但这群狗是真的狗!见张辽已经跳下马,拉住她的缰绳不让她走,急中生智的咸鱼终于想到了一条生路:“吕将军和高将军也没下水啊!” 几十步远的树荫下,早早搭起了凉棚,放上了行军案,吕布和高顺坐在马扎上,正边乘凉边聊天。 ……行军案上还放了切好的香瓜! “你看!”她连忙指了指,“既然不拘高低,为什么他们没下水?” 张辽望了望,“将军未上阵演练混战,也就不曾出汗,因而不愿下水吧。” “那高将军呢?” “伯逊兄素来就是这个方直严谨的性子,”他笑眯眯地说道,“贤弟又非如此,何必自苦?” 不不不不不一点都不苦!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既跟随高将军学习兵法,言行举止也须方直严谨才是,将军快去凫水,不必管我。” “文远!还聒噪什么!他那么点儿的身段,扛下马丢过来就是——!” ……魏续在水里又嚷嚷起来了,以后有机会非得给他丢下马不可,她暗暗在心里记了一笔。 张辽虽说没给她扛下马,但还真仰起头,思考了一下,然后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吕布高顺那边大喊起来,“将军!悬鱼说他欲效高伯逊,不肯下水与我等同浴!” 吕布停下了将瓜送进嘴巴里的动作,转头看了身旁这位罩袍铠甲一丝不苟的将军一眼,于是那张黝黑而不苟言笑的脸上染了一点赧然。 “太有威严了也不好,”吕布说道,“你看,今日便有人拿你当借口。”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高顺还是板着脸,“文远他们胡闹。” “虽然胡闹,但也还是个借口,”吕布想了想,很欢乐地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你和陆悬鱼比试一下,输的也不亏,下河便是,如何?” 她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但是高顺已经从凉棚里站起来,脱了罩袍,一手拔刀,一手拿盾地走出来了。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狗子光着屁股从河里爬出来,一排排地站在河滩上准备围观。 如果说有啥比刚刚还要尴尬的,那就是现在,她痛苦地想,这个不断刷新上限,爆破上限的尴尬处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且来比试一场,”威风凛凛的教导主任倒是根本没察觉她的尴尬,大概也不认为她有什么值得尴尬的。他站在那里,挥动了一下那柄肖似唐刀的环首刀,似乎是找找手感,“输的下河。” 狗子们发出了排山倒海的嘘声和起哄声,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她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各种画风败坏的言论,简直就好像这不仅是在比剑,还是在比什么男人最重要的尊严! ……尊严他们大爷啊! “贤弟用什么剑?”热心群众张辽早早下了马,在旁边准备帮忙,“我命军士取来?” “不必,”高顺打断了他,这位黑脸将军目光一刻也未从她身上离开,“取你背上那柄剑。” 汉朝士人以上几乎不分文武,人人都会佩剑,但她的剑是背在背上的,刚开始有人问起,她都敷衍过去,这群狗子问时,她便说是祖传的剑,她胆小很怕损坏,所以不愿佩在腰间。 似乎这也作为她并非出身庶民的一个佐证,因为庶民是不用剑的。 “这剑有些锋利……”她有点尴尬地说,“不适合用来练习。” “无妨,我见过你的剑术,”高顺说道,“未必输给你。” 她伸手向背后,慢吞吞拔出了那柄剑。 ……那群裸体狗子在背后又开始疯狂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但她僵硬着脖子,坚决地没有转过头去瞪他们一眼。 【小心,】黑刃说道,【要准备开罐头了!】 在她很熟悉的那个领域里,一般将防御力极高的全身甲战士称为“罐头”。高顺头戴铁盔,身着鱼鳞铁札甲,一手剑一手盾,一身沉甸甸的铠甲武器,站在正午的烈阳之下,丝毫不见半分倦色。 她试探性出了一剑,高顺以环首刀挡住,一铁牌便照脸抡了过来!惊得她差点出一身冷汗! 铁牌沉重,军中一般用来格挡,但高顺力大,既可作格挡,又能以它为钝器,发动攻击,是个极其强悍的敌手。 她闪身躲过,手中黑刃便失了劲力,于是高顺抽刀如水,迅疾如风地向着她的肩膀和胸膛连砍了数刀!她连退数步,方才躲过,身后的叫好声便更响亮了! ……不仅响亮,而且更近了! ……近得就剩二三十米!连河流奔涌而过的潺潺流水声都那般清晰! ……演武场虽大,她却已经无处可退,身后就是那群围观打架的狗子! 眼前少年的眼神一瞬间变了。 他刚刚有点心神不属,似是为什么困惑所扰。 这是不应该的,任何一场演武都可能阻止未来的死亡,此时的大意可能令其来日丢了性命,因为哪怕人人嘴上不说,心中也认定了——此为末世。 汉祚将终,群雄并起。上至朝廷公卿,下至黎民百姓,皆需武人的庇护。 而能够保护将士们的,只有手中长兵。 这些想法并不会影响到高顺的招数,他将盾牌微微向下,右手与腰同高,掌心外翻,持刀而立,等待少年的进攻。那少年全身的肌肉紧绷,是必定要发动一次攻击的。 陆悬鱼的脚掌一发力,整个人仿佛一支离弦之箭,带着剑光便冲了过来!他举盾上挡时,只听得一声清鸣,一股大力便自盾牌上传了过来! 这个少年还未成年,身量未成,便有这样的天生神力! 但他来不及过多思量,那抹身影借了盾牌之力,已经闪身而至他的左侧,第二剑如惊雷一般向他的肋下刺出! 哪怕是有“每战必克”美名的高顺,一瞬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一个普通的铁牌兵,此时只有束手待毙,但他自少年时从军至今,铁牌如同自己身体一部分般,挥舞起来得心应手,甚至比他思虑更快一步地挡住了第二剑! 此时高顺的环首刀才刚刚挥下,而陆悬鱼已经扑到他的身后,剑尖只轻轻点到他后背的鳞甲之上,却传来了森然刺骨的寒意—— 与这个少年交手是不能动脑子的,高顺现在终于确定了这件事。他甚至认为这个少年的剑术也不是后天练就的,因为比起古书上所载的许多剑客美妙绝伦,精彩绚烂的剑术而言,陆悬鱼的剑术和身法都一点边儿也不沾。 没有什么优美翩然的多余动作,每一剑都用尽了全力,每一剑都不肯多出一分力气,他的剑术甚至与杀猪宰羊无异,是超然感情之外,天然而成,冷酷强横的惊雷之剑! ……专诸要离亦不过如此! “我败了。”他坦然地丢下了手中的环首刀。 她赢了,但她不能回头。 因为她身后除了有一个高顺之外,还有排排观战,正在大声欢呼的狗子们。 真男人可以不回头看爆炸,但比武赢了不回头就走这太不对劲了,哪怕她这种情商的人也会觉得过于无礼。 陆悬鱼小心翼翼地,退后了两步,来到了与教导主任水平对齐的位置。 “高将军承让了。”她努力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第51节 高顺的目光转向她手中尚未出鞘的那柄剑,“是柄好剑,此剑可有名?” “剑就是剑,哪里会有什么名字。”她谦虚地说道。 【呸。】 ……这是黑刃的态度。 “今日能与郎君交手,大慰平生,”高顺微笑起来,“郎君剑术追飙抹电,一瞬千里,精妙处不能尽言,若郎君不弃,在下倒觉得,‘列缺’之名,颇合此剑。” 【咦?他要给你起个名字?这是什么意思?】 ……黑刃不理她,那她就问呗。 “高将军所说的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怎么写?” 教导主任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 “……小人在营中每日学的都是人名,没学到这个。” “那好,”他说,“待明日再去营中,便令功曹教你《说文解字》吧。” 高顺说完便不再理她,一招手两个军士跑来,拿过刀盾便开始给他卸甲。 ……啊这,她忘了这场比试的赌注了!教导主任摘了铁盔,脱了鱼鳞铁札甲,紧接着开始脱靴子! “将军不必如此!”她惊慌地伸手去阻拦,“吕将军所说应该也只是戏……” 正在那里解里衣的高顺看她一眼,一脸的坦坦荡荡,甚至坦荡得有点困惑,“输就输了,和同袍一起洗个澡有什么要紧?” ……她选择性屏蔽掉了身后那群狗子们的大呼小叫——其中也包括了正在脱衣服的张辽——慢慢地,走向仍然在凉棚下乘凉吃瓜的吕布。 “你冲阵的技艺尚不精熟,但剑术确实在众人之上。”看过全程赛事的吕布这么评价道。 咦?“请将军指点?” “比如说,”吕布想了想,“你冲阵时,是不是觉得心情颇有些狂傲,甚至是睥睨天下之感?” ……好像确实有这种感觉,她回忆了一下,拎着长槊骑马冲锋时,感觉确实很飘。 “两军交锋,馁怯者必败,但冲锋陷阵如击石火,须臾间便决生死,因此陷阵时胆气可贵,冲阵时却须怀畏惧之心,方能立不败之地。” 她在心里细细地琢磨了几遍吕布的话,骑兵冲锋时居高临下,自然有悍不畏死的勇气在胸腔里迸发,但不能因此不走脑子,就像她之前差点陷进阵中那样。 恍然大悟,她抬起头刚要郑重道谢时,吕布却忽然站起身,猛地指向远方,大喊一声,“快看!” 她下意识地也跟着转过头,顺着他的手臂方向,睁大眼睛看了过去。 ……吕布指的方向是河边。 ……眼睛好痛!啊好痛! “魏续那厮不过嘴上逞强罢了!”人中赤兔在那里哈哈大笑,“若是比大小,我看高将军未必输给你啊!” 第52章 虽然夏天、晌午、河滩这三个词连在一起很容易让人生出下水扑腾一圈的心思,但好在这群并州狗子谁也不是长在水里的,多多少少玩了一个时辰左右,便陆陆续续地上岸了。 在此期间吕布倒是给她讲了不少冲阵的心得体会,包括但不限于“什么时候用长槊”,“什么时候换铜殳”,“马上弓需要比地上弓减少几斗,你猜为什么”,“如果以后真的见到士兵一屁股坐在那里咯吱咯吱给弩机上弦,别特么冲锋了赶紧调转马头逃命”。 “这是为什么?” “你能开几石弓?”吕布问。 “嗯……二石多,不到三石。”她想了想。 “你猜腰引弩能开几石?” “……几石?” 吕布比了个“八”的手势,一下子惊到了她,八石算算也就是二百四十公斤,想象一下五百多磅一瞬间砸了过来…… “对上这种弩箭,穿甲还有用吗?”她虚心求教。 “天下没有能挡腰引弩的甲,”沐浴完毕的高顺走了过来,头发虽然还有点湿,但已经束得一丝不苟,寻了张马扎坐了下来,“需用长牌挡之。” 教导主任在很认真地讲解腰引弩的厉害之处,但刚刚经历过十分瞎眼的那一幕,此刻见到衣服靴袜都穿得整整齐齐,腰佩长剑,头束武冠的高顺,她注意力还是有点不太容易集中。 这点溜号很快被高顺看出来了,他眉头一皱,“何事分心?” 她捂住额头,“可能是天太热了,脑袋有点晕。” 教导主任还真愣了一下,递了壶水过去,“那你刚刚为何不下河?” ……对不起都是她的错忘了她刚刚说了什么吧! “讲什么呢?”湿漉漉的一个魏续搭着张辽也回来了,“羌胡只懂劫掠,怎会用弩。” 张辽转头看了他一眼,但没说话。 这些强弩多半配给边境上的军队,少半收在雒阳和长安的武库里,对于这些大汉的军人而言,他们从未对上过使用强弩的敌人。 但此时已非彼时,也许要不了多久,关东联军中就会出现成建制的弩兵和精工细照的强弩了。 不过魏续是不会被一瞬间沉默的尴尬气氛所困扰的,他很快就扯起嗓门,大声嚷嚷起来,“我去看看羊烤得怎么样了!” 啊这……有烤羊吃的吗?! 张辽瞟了她一眼,“贤弟喜欢羊肉?” 虽然饿的时候什么肉都喜欢,但是谁会不喜欢烤羊!虽然这时候想吃辣椒没有,但也有花椒和茱萸,最重要的是已经有孜然了!洒一把上去,让羊肉由内而外慢慢透出油汪汪的色泽,以及热腾腾的香气…… “说起来,”大家分肉的时候,侯成冷不丁问了一句,“陆郎君今晨带了推车去侯府上,是意欲何为呢?” 她正在努力嚼一块烤得有点过火,因此酥酥脆脆的羊肉,听了这问题还要暂时停下来,想一下。 立刻张嘴说话是不对劲的,不管中外古今,嘴巴里塞东西的时候跟人讲话都很不礼貌。因此她还得赶紧将肉咽下去,然后才能从喉咙眼儿里憋出来闷闷的一声。 “朝廷铸了小钱,”那块羊肉噎得她有点说不出话,努力挠了挠脖子,“所以我想支点粮食。” 一杯酒送了过来,她赶紧接住喝了一大口,总算是将噎住的烤羊肉冲刷进胃袋里,刚想表示一下感激时才发现是张辽的杯子…… 杯子就杯子吧,她今天已经百炼成钢,一年的尴尬值都用完,不在乎这点破事儿了,天王老子也没办法让她再尴尬一回了! “小钱?”魏续左右看看,“跟粮食有什么关系?” “朝廷铸了小钱,粮食就会涨价,”她说,“你不知道吗?” 哈士奇睁大了眼睛,“那醇酒和妇人……” ……她假装没听见那个除了酒色外装不进别的东西的小脑瓜嚷嚷了什么。 张辽倒是很感兴趣,“为何太师铸了小钱,粮食便会涨价呢?” “太师铸小钱,不会令三辅今岁的粮食变多,对吧?” “嗯。” “但是市面上的钱却多了,对吧?” 除了魏续和吕布之外的其他狗子陆续露出了恍然大悟脸,魏续还在那里琢磨他的醇酒美人,吕布则是听到“太师”两个字之后,陷入了一种谜之沉默模式。 她停下了话头,安静而小心地看了吕布一眼。 陆悬鱼偶尔会想,自己在吕布这里的好感度刷到多少了?她算是可以栽培的亲信,还是无足轻重的路人?董卓在这位都亭侯心中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她现在这样对大家说,太师所作所为将要令长安百姓民不聊生,吕布既不气愤于她诋毁太师之举,似乎也不觉得太师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所以她能劝他,去向董卓行谏言,劝董太师收了神通,别再往市场里疯狂投入小钱吗? ……又或者未来是不是有人劝吕布杀董卓,于是吕布就杀了?她能劝劝吗? 但吕布已经发呆完毕,重新回过神,将盏中酒喝了干净。 他那张端正而淡漠的脸上仍是无动于衷,但终于回应了她的话。 “你若想支些粮食,寻郎中支了便是,”这位都亭侯抬眼看了她一眼,甚至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 “任凭朝廷出什么律令,”吕布说,“都不会亏待了我们并州人的。” 这个夏天热得让人受不了,但也并不算太长,没让长安百姓额外再受什么煎熬。但当秋风起时,人们才惊觉,这一夏天竟然未下过几滴雨。 这与六月间的地震联系在了一起,街头巷尾都在隐秘地流传着太师失德,因而上天震怒的传言,据说董卓也为旱灾与地震所震慑,不得不将青盖金华车改为皂盖车,以示谦卑自省。 ……虽然自省,但并没有停下铸小钱的脚步。当然,到了九月份时,不管他铸不铸小钱,大家都不在乎了。 长安街头上已经看不见卖东西的人了。 按照太师的命令,店铺的门是必须打开的,否则将要被治罪,但大敞四开的店铺里光秃秃的只有货架,有些店铺怕货架被抢了去,连货架都撤下了,于是就只剩下空荡荡的一间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无论你是想买一斤饴糖,一捆木柴,一袋粗盐,还是一斛粟米,你尽可以想象,但你什么都买不到。 当然市廛也还热闹着,虽说已经没有卖柴米油盐的商贾,好歹还有奴隶贩子,而且货源颇充实,这一次卖的不再是长安城外无家可去的流民,而是长安城内的百姓了。 人人都在流传那些奴隶有多便宜,一石粟米能买一家四五口,当然老的不要,专要那一对夫妻,带上两三个儿女,这听起来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大甩卖! ……但如果与此时的粮价比一比,似乎也没那么便宜了。 “那粮价究竟多少?”一个街坊听了李二这样声情并茂的讲解,不禁问了出来,“前些日子我听说竟要三千钱一石?!” 李二摇摇头,“再猜。” “……五千钱?” “再猜。” “难道已至万钱?!”有人这样惊呼。 于是李二伸出了一只手掌,摆了一摆。 “五万钱?!” “五十万钱!” 这一条街上所有人加在一起,未必能凑出五十万钱……其中羊家还得拿个大头。 “五十万钱,”李二诡秘地摇摇头,“有市无价。” 五十万钱的奴隶应该是什么样的?谁也想不出来,但再愚笨的人也能意识到,长安城里已经见不到新粮了。 大家私下里互相会易物换物,用一匹布换两斤粮,又或者用半钧粟米换两斤肉,羊家的猪已经全部都宰杀掉,趁着今岁不下雨,特别干燥的好时节晒成了腌肉,没人去问腌肉什么价,街坊们一致认为价比黄金。 陆悬鱼曾经算过一笔账,当粮价叫到五十万钱一斛时,哪怕支付的全部是董卓的小钱,那也差不多有500公斤铜钱了,用30公斤粮食换500公斤的铜,这明显是很划算的买卖。 但没有人会卖自己的粮食,因为董太师从两个方向将这条路给堵死了。 他先是在这个歉收之年大肆囤积粮食,运进了自己的郿邬里,市井间不太恭敬的传言称,郿邬积谷足为三十年之储。而后又下令司隶校尉刘嚣大肆捉拿违法犯罪或者有违法犯罪嫌疑的人,包括但不限于“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的人,投机倒把的人,囤积居奇的人,卖粮时订高价的人,不想收小钱的人等等。 第52节 唯一的那点慈悲则是董太师不会抓饿死在街上的人,每天清晨陆悬鱼出门去都亭侯府打卡签到时,都能在路边看到几具,晚上基本会被小吏们清理干净,待到第二天清晨再换一批新的。 那些不肯死在家里,非要饿毙在路边的长安百姓越来越多,多得令贵人们也感到头疼。 到了九月间,董太师似乎也听说了这座都城里发生的一切,并且做出了一点行动: 他将自己的家眷送去郿邬,不令她们看到长安城内令人悲伤的这一幕幕。 东三道上家家户户的存粮多少还有一点,只是谁也不敢多吃。眉娘子也不再酿酒,在听过许多个盗匪兴起,四处入室抢粮的流言后,她甚至几个晚上都不敢入睡。 见了她那憔悴的脸,有邻居这样打趣了一句。 “怎么,眉娘子是怕又被劫了去?” “我倒不怕自己被劫,”她那两只黑眼圈儿一点笑意都没有,嘴角却翘出了一个酒窝,“我怕家里那点口粮被劫。” 这大概算是个笑话,但谁也不觉得好笑,半晌之后,还是出来打水的同心安慰了一句。 “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谁也不知道“一阵子”是多久,但所有百姓都清晰地意识到,某种意义上讲,长安变成了一座死城。 第53章 董白从来没有去过雒阳,因此不知道雒阳的宫殿到底是何种模样。她只能从宫女们的描述中慢慢拼凑,先将北宫拼凑出来,再将南宫拼凑出来,最后用一条七里长的,彩虹一般的通道将两座雄伟的宫室拼接到一起。 据说德阳殿殿高三丈,陛高一丈,其中能容纳万人,绮丽壮美之处,言语亦无法形容。 但这座似乎有些残破的大汉都城在她看来,也已经超出了一个小女孩儿最夸张的幻想,所有的宫室都被重新修缮过,新铺就的木板下不知藏了什么东西,踩上去便会发出雨水击打树叶的清响;清漆与香料的气息交织,带着一丝冰冷而馥郁的香甜,缭绕在宫室的每一处角落。 但是这种香气在她走进殿里之后,便慢慢为浓烈的酒气所取代了。 门口的小宫女在看到她向着这个方向走来时,早就小步跑进了殿内,悄悄地禀报了宫室的主人,因此等到董白进殿的时候,那些几近赤身裸体的宫女已经跑掉了,案几上的酒壶与酒盏也被撤了下去,甚至连这座宫殿主人的衣冠都被稍微地修整了一下。 于是渭阳君走进来看到的,便是她慈祥而威重的祖父。 “阿白今日怎么想来看我了。”酒精与女色双重刺激下的潮红还未从脸上褪去,但董卓已经努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来得正好。” “大父又有什么好东西要赏赐阿白?”她走了过来,一点也不注意仪态地在祖父身边坐下,扬起了天真的一张小脸。 她还不足十六岁,但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胡女一般洁白的皮肤在这昏暗的殿内似是能发出微微的光亮一般。但董卓每次看到自己这个心爱的孙女时,首先意识到的不是她的年轻和美丽,而是她那双肖似其父的眼睛……那是他唯一的,早逝的儿子。 “自然是有好东西的,”他摸了摸董白乌黑柔软的头发,身边的小黄门便捧上了一只匣子,“你来看看,可合不合你的心意?” 那只黑漆匣子看起来并不稀奇,董白也见惯了金珠宝玉,于是撇了撇嘴,将匣子打开。 里面装了一套六博棋,一共十二枚棋子,六枚用羊脂玉所制,温润洁白,不见半分杂质;六枚用祁连玉所制,墨色幽深,其中藏着淡淡荧辉。 这样质地的玉是千金难求的,可制玉镯、玉钗、甚至是更加彰显身份的玉印,但现在仅仅是拿来做玩物,却不动声色地更显出这一匣棋子主人的豪富尊贵。 “玉棋子!”她惊喜地叫了半声,而后那双鹿一般澄澈的眼睛忽然睁大,“可是这不是池阳……” “这就是你的了。”老人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孩儿当初想用那匹小马来换,辛家三娘却说是家里的宝贝,不能换的,为何却赠予大父了?” “大父用更好的东西与他们换得的。” 董白微微歪了歪头,“是用什么换的?” “那个就不能告诉阿白了。”董卓脸上的潮红已经慢慢褪去,即使是在殿内一片昏暗的烛火映衬下,也将要掩饰不住灰败的脸色,“拿了去玩吧。” 董白拿起那匣价值连城的棋子,抱在怀中,脸上绽开了一个桃花般鲜妍的微笑,“那就多谢大父了!” 殿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恭敬地立在那里,未曾进殿。但董卓那双年轻时堪比鹰隼的眼睛已经将他认了出来,于是微笑着摸了摸几乎已经全白的胡须,“快去寻你那些女伴玩吧。” 这股新奇的喜悦充满了董白的脑海,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同那些公卿世家的女孩儿显摆一下她新得来的玩物,因此也就忘记了她来寻大父究竟所为何事,匆匆行了个礼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这座宫殿,她身上裹着的那件蜀锦罩袍在昏黄灯火之下闪着金红流丽的光辉,而当她出了殿时,蜀锦上细密的金银线便转为春光般美丽的色泽。 待得董白离开后,董卓脸上最后一丝慈爱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的确是用更好的东西与池阳辛氏换来了这盒六博棋,那就是仁慈地允许他们为自己选择一个埋骨地,而不是在夷族之后被随意丢弃到城外的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他们的碎肢。 ——包括那个骄傲的,不肯将这盒棋子送给阿白的辛家三娘 “是伯喈吗?”董卓疲惫地招了招手,“先生不必如此拘礼。” 在世人看来,醇酒与美色是不能令人清醒的,但在蔡邕看来,这两样东西虽然不能令太师清醒,却能让他稍微将注意力放在宫殿里的享受上,而这对于董卓的治国水平而言,已经算是难得的清醒之举。 “明公,臣刚刚去城尉处问询过,城中饿毙者……” 那张肥胖、苍老而又憔悴的脸上突然暴起了青筋,“孤已经竭尽所能了!” 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关中世家不肯恭敬地服从太师之命,将他们的钱粮运至长安,以解小钱之危,董卓因此开始在朝中挑挑选选地杀起了人。 只要是家族在关中的,又没有拿出足够钱粮的官员,都在太师阴鸷的目光下瑟瑟发抖,朝不保夕。即使如此,他仍然榨不出足够的粮食,这甚至令董卓感到狐疑。 难道是他太仁慈了,所以这些官员不够怕他吗? 他琢磨出了很多种杀人方式,比如说先断其舌,次斩手足,次凿其眼目,以镬煮之。未及得死,偃转杯案间,将这些血淋淋的,还没有断气的东西呈给宴会的客人们看。那些公卿吓得连裤子都尿了,却仍然不肯出钱! “孤还能怎么样?!”董卓想到这里,竟然感到了莫名的委屈,“孤那些存粮,是要供给凉并二州兵马的,若失了钱粮根本,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矣!” “明公威德,诚为巍巍,但依臣看来,畏威不如怀德,”蔡邕斟酌言辞,小心翼翼,“明公何不交好三辅世家,而后……” 他暂时地止住了自己的声音,因为董卓费力地要从席子上爬起来,但这位年轻时“双带两鞬,左右驰射”的武将竟然像一滩软泥一样,瘫在那里无法起身。 见到小黄门弯下腰去扶太师,蔡邕如梦初醒一般,上前连忙也搭了一把手,终于令董卓站起身来。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眼里闪着愤怒的火光,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变得费力起来。 “孤就是要令他们畏孤之威!”他咆哮道,“孤要下令,自长安至关中,若有不忠不孝,反叛悖逆之徒,人人皆可举发!孤倒要看看!孤到底杀不杀得尽这些逆贼!” 蔡邕错愕地望着这个大汉王朝实际的掌控者,老子曾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他想,如果治国当真像煎一条小鱼那样,毫无疑问,这位董太师的粗暴手段是要将这条小鱼彻底的煎烂煎碎了。 陆咸鱼掐了一下自己的腰,感觉有点怀疑人生。 她胖了。 说起来很可耻,虽然长安城内处处在饿死人,但她确实胖了一点。因为都亭侯府的伙食比以前更好了,以前都亭侯府的采买出门采购是用钱的,但别人也有钱,尤其是那些世代公卿,因此最高端的食材还需要你争我夺一下。 但现在不需要了,因为都亭侯府出门买菜用的是粮食,用的是太师拨给并州兵马的粮食,众所周知,凉州军和并州军都是太师心尖上的小宝贝,决不能饿到这些安身立命的根本。 因此上面的主君夫人吃得好,下面的下人们吃都也好,米饭不限量,肉酱也不限量,每天还有剩下来的蜜饼点心给大家随便分分,吃都吃不完! “主君的酒!”筛酒的小哥将相对而言颇为清澈的酒液倒进了酒壶里,然后向她面前一推,“快送过去!” 今天的吕布也在发呆中。 她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到金甲赤兔版本的吕布时,那种威风凛凛,天神下凡的气场。 但这个光环快要褪色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一旦喝了酒,吕布就会迅速退化成社畜吕布。 他会盯着眼前案几上的一碟小菜——大部分情况下是盐豆子——发半天的呆,而她则负责在旁边摸鱼、打盹、放空脑洞。 ……细想想他们似乎干的是差不多的事,无怪乎吕布喝酒的时候喜欢喊她当布景板。 “唉。” 一声轻叹打断了她狂奔的脑洞,在她的脑洞里,她已经将要把某个她也不知道名字的三国时期著名的美少年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社畜老板的一声叹息,给她拉回了现实。 “……将军?” “我吕布漂泊半生,”他说,“唉。” …………………… 他的酒已经喝到位了,接下来要开启诉苦模式了,她想。 和长安城内外每天稀里哗啦死一地的老百姓不同,百姓们的苦恼特别单纯,就只有“饿”这一桩。 但都亭侯吕奉先的苦恼是多种多样的。 她稍微地归纳了一下,大概是这样: 【上司脾气很暴躁,动不动骂我,很烦。】 【同事们坏心眼多,动不动阴我,很烦。】 【公卿们表面笑嘻嘻背地mmp看不起我,很烦。】 【老婆和小妾每天打架要我评理,还是很烦。】 叹息的吕奉先从屁股下面居然摸出了一面铜镜,她也不知道那面铜镜到底为什么会藏在那里。 但他就是迷离着双眼,照着镜子叹气,过了一会儿才看向她,“我是不是老了?” “……哈?” “我现在骑马出门,街上的妇人都不看我了。” ……你要是烙上二三百张饼,装俩麻袋洒一路,别说妇人,连汉子都乐意以身相许。 她在心里这么槽了一句,然后和颜悦色,给他斟了一盏酒。 “将军英雄盖世,怎会没有美人垂青呢?”她说,“是那些庸脂俗粉自惭形秽,配不上将军。” 吕布扬起脸看向她,十分欣喜地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果然只有你是府中最伶俐的!” ……她也不知道说点啥好,还是别说了。 夕阳西下,她在都亭侯府吃过工作餐,跟简单擦拭过自己的三郎一前一后,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十分热闹的一幕。 街上几乎到处都在贴告示,一路贴到了他们东三道那条巷子的入口处。 他们走近时,小吏转过脸来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然后敲起了焦斗,大声开始嚷嚷,街坊邻居们便慢慢地围了过来。 “有不忠不孝不清不顺者!亲邻左右皆可揭发!罪者家产七分入公,三分作赏!” 那个小吏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足有诱惑力,便又大声加了一句,“米粮亦可作赏!” 第54章 长安城里开张营业的酒坊客舍不多了,基本上付账用的也不是铜钱而是粮食了。因此李二买了一壶酒来寻咸鱼,坐在店里慢慢地喝酒吃菜,哪怕只吃点下酒的小菜,这事儿都十分离谱。 但他是情真意切的,甚至带了一点讨好。 “以陆郎君之才,必不屈就于此,”他小心翼翼地添了一盏酒,“不知都亭侯府上……” 听起来是想谋求个职位,但都亭侯府有自己的仆役,尤其是现在这种物资匮乏的时候,堪称一个萝卜一个坑,三郎能留在里面已经实属不易,更不用说走后门再加人了。 第53节 拎着礼物来寻她,想求她帮忙介绍入职的街坊邻居不是一两个了,她想了一会儿,感觉有点为难,“将军自有亲兵,府中又有仆役,听郎中讲起是不缺人的。” 李二似乎有点失望,但也没继续强求下去,“眼见着就要入冬了,日子不好过,郎君莫笑话。” 她摆摆手,连忙表示没所谓,“若是有了空缺,我必来寻李二哥的。” 酒桌旁短暂出现了冷场,很快李二又寻了两三件邻里八卦来聊一聊,虽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李二的口才比她好,琐碎事儿也能讲得有趣。就这么漫无目的的喝着酒聊着天,感受一下难得的下班后时光时,李二换了一个十分应景,因此她没察觉到任何怪异的问题。 “这几日长安城不太平啊,”他悄悄地说道,“我听说许多家资略有余饶的人家都被城尉锁了去,也不知那些罪名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她不在意地说道,“哪来那么多不孝不悌不忠不顺之人,你看满大街都在抓人,知道的人知道这是长安城,不知道的以为是索多玛呢。” “……索什么玛?” “什么马也没有,”她淡定地说道,“我那匹马也准备卖了,白费草料。” 李二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将话题转了回来,“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我听说羊家的伙计当中,也有对当家主母略有微词之人呢。” “那也正常啊,谁背后不嚼舌头,谁背后不被别人嚼舌头。”她说。 “郎君就从来不谈是非。”李二立刻小心地拍了一下马屁。 【那是因为她那点是非都跟我讲了。】黑刃冷冷地添了一句,【看看这愚蠢的男人,还真当你是守口如瓶的人呢。】 咳。 “我虽然不谈是非,但也被别人谈过是非啊,”她很自然地说道,“你以前就在背后讲过我。” 李二瞬间变成了一张囧脸,“郎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没错啊,所以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说,“大家就这么点儿乐趣,不嚼嚼舌头多无聊。” “那要是……”李二小心地给她斟满了酒,“有人跑到城尉那里去嚼舌头呢?” 她终于听明白了李二在讲什么。 “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也理解,”她说,“但我瞧不起这样的人。” “我听说圣人有那么句话,‘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主家与佣工之间,本来也没多少情谊……”李二的脸微微侧了过去,假装喝酒,用余光小心地观察她的反应。 “给过一碗饭吃的主家,若是结了死仇另说,若是并不曾结下什么仇怨,想叛主倒也不必处心积虑地寻找理由,”她轻飘飘地说道,“这世上总有人既想做不要脸的事,又想在史书上留点好名声的。” “无论如何——”窗外忽然传来了十分熟悉的声音,“这附近多是并州乡邻,虽不比京畿之地繁华,好歹受将军庇护,也不至于要靠出卖友邻来换一碗饭吃。” 今天的张辽内着鱼鳞铁札甲,外套罩袍,看着很有点儿教导主任同款的感觉,尤其是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了金属片互相交织摩擦时的声音,特别冷硬。 但他整个人似乎心情不错,笑吟吟地就走了进来。 李二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想要行礼,被他不经意地摆一摆手,免了礼。 “有事路过这里,正巧遇到贤弟,”他说,“这几日街巷可还安静?” 自然安静,怎么会不安静,这里是并州军人家属社区,他们这些外来的虽然不能直接吃到太师拨下的军粮福利,却也能间接吃到一点。 比如说蕃氏织的布可以拿给并州人换粮食,比如说羊家的肉也可以在并州人那里换来粮食,丈夫整日不在家,一个小妇人又不好出门去砍柴,于是街坊邻居谁多捡了些柴火,便与她换两斤粟米都是极方便的。 张辽这一路过来,看到的都是宁静安逸的田园牧歌。 “一切都好。”她点点头。 于是那双清澈又明亮的眼睛弯了一弯,“那就好,贤弟若遇了什么棘手之事,便是寻不到将军,也可至城外营中寻我。” 【你看,】她道过谢之后,望着出门上马的那个背影,有点感慨,【整个长安一夜之间跟陷入大逃杀似的,这狗子却看不到。】 黑刃沉默了一下,再响起时,声音里带了一丝冷意。 【你错了,他不仅看得到,而且想得比你多。】它说,【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暗示你居住的这片区域是城中难得的桃源?】 【……哈?什么意思?】 【但他也错了。】黑刃似乎根本不准备为她讲解,并且完全跳过论述部分,直接下了一个结论,【他以为有些事能掩盖过去,他太天真了。】 不管张辽想掩盖的是什么事,至少长安城现下一片混乱是任谁也不能无视的。 那些街坊,友邻,甚至是亲族互相检举,互相诬告的事愈演愈烈,很快变成了席卷长安的一场风暴。只要有人被检举揭发,举发者或是被举发者之间就注定要死一个——这么说其实不准确,死一家比较对劲。 《九章律》、《傍章律》、《越宫律》、《朝律》什么的通通都被太师撕了,不管犯了什么罪行,处罚方式都只有一条:斩首弃市,财物没官。 既然一抄就是一家子,那么一杀也一家子比较对劲,廷尉、卫尉、城尉都出动了,上到禁军下到小吏都加起了007式接告抄家斩首一条龙的班。 如果用比较黑色幽默的角度考虑问题的话,这方式还挺一举两得的,太师靠这个方式迅速聚敛了大量财富,人满为患饿殍满街的长安城也迅速清理干净。总有人会死,大逃杀版本下,死的未必就是自己,于是最绝望的人也能生出一点信心,转而将仇恨的眼睛望向别人。 陆悬鱼是做不到庇护整个长安城的,她想,其实张辽说得也对,她也就只能躲在并州人的这片街巷里,做做岁月静好的美梦。 夕阳西下,酒足饭饱,各自回家,临出门前咸鱼坚决地把帐给结了,既然李二没能求职成功,就不能让人家白请这一顿。 但是在她回到院门前,正在那里掏掏口袋,找找钥匙的时候,巷口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一小队士兵在行伍长的带领下,冲进巷子,从她眼前跑了过去! 这纷乱的跑步声立刻引来两边邻里们的瞩目,蕃氏丢下了织布机,眉娘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临出门前似乎还嘱咐了阿谦一句,要他不许随便出来看热闹。 那一小队士兵在巷子尽头处停了下来,而后那个小军官得意洋洋地拍开了院门,“你可是尉曹掾属吏张缗?” 于是张缗那张圆圆的脸便从院门里伸了出来,惶恐不安地点了点头,刚准备说些什么时,小军官大吼了一声,“有人举你为吏不清!现已查明——” 似乎是台词没背熟,他卡了一下壳,然后继续大吼道,“收入上林狱,抄没家产!” 哭喊声,告饶声,打砸声,鸡飞狗跳声,顿时混在了一起。不觉间一条街上的人,无论是东三道的老邻居还是住在这一条街上的并州人,都纷纷出来围观。 张缗似乎在拼命告饶,然而不耐烦的小军官照着他那张圆脸上打了一拳,一瞬便将他打得没了声音。 她不自觉地伸手向背后,将要触及到裹在黑刃外面的黑布时,眉娘忽然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姐姐?” 眉娘子跑回了屋子,片刻后便拎了一壶酒,两只碗出了门,她手脚极稳,端着酒壶的模样似与酒坊时并无不同。 离了十几步路远,因而众人见不到她说了些什么,只见她面上十分殷勤,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然将那小军官逗笑了,喝了一碗酒,又示意手下几个人也可以喝点酒,休息一下。待得这些人喝过酒,继续抄家时,砸东西的声音便没那么响了,最后推着财货出门,那一家子似乎也没受太多苦,用绳子绑了手,推推搡搡的便走了。 待得这群人走干净,几乎所有的街坊邻居一瞬间都跑了出来,挤在了张缗家门口。 “眉娘子,究竟为何呀?!难道有人举发了张公吗?” “不错,张公待我们是极好的,”一个街坊立刻说道,“我不信竟有此不仁不义之徒!” 眉娘子那双眼睛在夕阳里闪了又闪,“我也小心问过,那人说,这些属吏原本是要将四邻之中有嫌疑者报上去的,张子望却三番五次推脱,说这条街巷并无奸佞之徒,因而惹了上司不悦……” “既如此,”羊家少夫人立刻说道,“咱们得想点办法,若能去上林狱打点一番,也好探听虚实。” “我娘家兄弟有个姻亲在……” “可是要备些什么……” 大半条街的街坊邻居们都凑在了一起,忙乱地讨论起了拯救张缗计划,一片嘈杂声中,黑刃的声音忽然冷冷的响起。 【不对。】 【……怎么不对?】 【你还记得张辽说过什么吗?】 她想了一下,忽然明了黑刃在说什么,【这算是某些势力——比如说西凉人——对并州系的一次试探性攻击吗?】 【我猜这绝不会是董太师的本意,】黑刃的声音轻飘飘的,【但考虑到他已经出了很多昏招,这条律令颁布之后会引起什么后果,他大概也是不清楚的。】 听上去不需要她自己去劫狱了,但问题是,她能说服吕布吗? 【如果他不是蠢得无药可救,他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黑刃停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有点不确定,甚至带了一丝犹豫,【他确实不算蠢得无药可救吧?】 【……………………】 第55章 大家的营救张公计划有了一点点眉目,首先还是得给上林狱的小吏们送点礼,羊家夫人拿了两斤的咸肉出来,想想切成了小块,用叶子包住。 “我听说需要打点的不止一二人,总得谋划得当才好。” 于是另外几个邻居们也各自回家去翻翻箱底,看看还有什么能拿出来贿赂狱卒的好东西没有。 咸鱼虽然不是家徒四壁,但她从雒阳到长安,除了一身的战斗装备之外,基本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给别人看个稀罕的玩意……好像还真有一个。 她掏掏枕头,翻出了那个金镶玉的匣子,晃悠晃悠。 里面仍然只有十分沉重的石头滚动声,闻一闻什么气味都没有。 ……好歹也是小黄门寄存的,直接拿去贿赂狱卒似乎不太好。 但要是能撬开这个匣子,哪怕里面的宝贝留着,这么一个漂亮匣子,装点咸肉,它也很体面啊! 咸鱼在心里嘀嘀咕咕一番之后,终于决定第二天清早先去市廛看一看。 时间紧迫,先看看张缗的行刑计划是怎么个速度,要是能等着人来救,那就去寻吕布,要是不能,那就想点别的歪门邪道【 待去了市廛,说不定还能卖点什么东西,要是见到什么值得行贿的,她就用二斤粮食换了来,实在没有,就直接给粮食好了。 清晨醒来时,推开房门,一股寒气便吹拂了进来。 长安飘飘洒洒,下起了一点雪,但那雪花并不坚决,于是落到地面便化成了水。 整条街道都变得泥泞难行,她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子,还是硬着头皮将粮食装在羊皮口袋里,一步一步地出了门。 长安的店铺基本都不怎么营业了,因此开门时间也变得极为懒散。明明卯时过半,走过一条接一条的街口,硬是看不到几家开门营业的店铺。 不过街上仍然是有人走过的,城尉手下的那些士兵押着一队又一队的犯人,从长安城各个监狱里出来,如同被泥沙污染过的河水,缓慢而疲倦地也向着同一方向行进。 今天的市廛也很繁忙,入口处排起了长队,推推搡搡,互相谩骂,有企图插队的,就有企图给他塞回去,让他老老实实守规矩的。 但这些排长队的人并不买什么,他们是出来得更早一点的狱卒和士兵,他们插队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犯人。 这些人全身心投入这项工作,希望今天的刽子手能尽量优先把自己手里这些犯人砍了,为此他们甚至可以跟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员低声下气,说点好话,甚至偷偷地贿赂一包咸肉。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市廛还能干这个用。 自商周时起,杀人就要在闹市里杀,“刑人于市,与众弃之”,但再怎么想,也是一年偶尔那么几次而已,后来的皇帝们不是都讲究杀人要应时应景,所以才有了秋后问斩这种规矩吗? 但现在数以百计的犯人加上几乎同等数量的狱卒和卫兵,再加上刽子手和准备搬运尸体的民夫,以及哭天抹泪,来送行的犯人亲族,竟然将这个偌大的长安市廛挤得…… 特·别·热·闹!特·别·繁·荣! 董太师这招还真他【哗——】给市廛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与昌盛???她离远了在那里看了不到片刻,这队伍就越来越长了,狱卒在那里骂,亲人在那里哭,犯人们有昏倒在泥里的,有大骂世道不公的,有胡须皆白的,也有未至总角的。 市廛旁的房子原本应该地价挺高的,但大概以后没什么人会在这里定居了。 第54节 因为她只在那停留了片刻,就感觉整个人都要被这荒诞而残酷的一幕给搞疯了。 排队行刑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她溜达了一圈就立刻探听明白了,张缗要砍头,至少得排到半个月后。 刽子手体力不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太师下令有点晚,天气寒冷,万物凝霜,土地已经变得比以前坚硬很多,一天几百的尸体已经是长安这破地方的吞吐极限,多了消化不了,早晚这尸山血海得堆到皇宫门口去。 既然不必担心这几天里就被砍了头,她寻思可以赶紧去都亭侯府了。 虽然下午时间段的吕布时不时会变身成牢骚满腹的中年社畜男,但他上午时间从不荒废。卯时前就会起身练武,用过朝食后要么参加朝会,要么去看看义父董太师,要么去军营跑一圈,都没事的话下午跑回来,再下马卸甲变身社畜。 她去了都亭侯府,耐心等一等的时候,突然还想起了一个问题。 【我还有最后一点技能点没点是吗?】 【一个具有理智的人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负数的交涉技能上。】 【那我该寄希望于什么上?】 【讲点有价值的话,让吕布明……】黑刃少有的中断了自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腔,【你要将最后一点技能投入交涉上吗?】 【嗯嗯嗯。】她望了望门口,自信地挺了挺胸,【你等着看!我不仅要说服吕布,我还要改造吕布,让他也能聪慧伶俐,善解人意!】 太师的住所通常有三处,他有时会留宿宫中,有时会去郿邬,偶尔也会在太师府里待一待。 但是在开始大肆处死朝臣之后,他开始尽量选择留在太师府中,倒是董白喜欢与宫中几位灵帝留下的小公主一起玩耍,去的频率比他还更多些。 这很好,皇帝现在还十分年幼,不懂男女之事,再长几岁后,他就可以将董白嫁进宫中,成为新一任的大汉皇后,现在董白常在宫中玩耍,也能令来日嫁为人妇时尽快熟悉环境。 刚刚散了常朝的董卓倒没有立即沉湎于醇酒美人之中,他换了更为舒适些的常服,正在后室里看郿邬送来的信笺,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他那幼子近日如何。 众所周知,董太师膝下只有一子,数年前早逝后,直到去岁才有了这第二个儿子,如宝如玉,爱得简直在心尖上。若不是长安不算太平,他是断然不肯将这个孩子送去郿邬的。 他正反反复复读信时,卫士忽然通报,都亭侯吕布前来拜见。 “吾儿奉先,”董卓迷惑地望着回家换了一身锦袍后又跑了回来的吕布,“何事?” 吕布似乎有些烦恼,这种烦恼令董卓心中忽然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当年并州刺史丁建阳是有着“嫉恶如仇”的美名的,丁原性格刚戾,从不曾说过一句阿谀奉承之语,甚至连客气一点的场面话也很少说,跟谁都很难相处得来,因此自己略使了一点手段,就将吕布拉拢过来了。 不知道吕布是不是跟在他身边过久了,这个义子有时候讲话是不走脑子的。往好了说,吕布这算性情率真,没有城府,一望即知其人深浅,不必担心有诡诈之事;但换言之就是,吕布这人如果想说点什么讨厌的真心话,谁也拦不住他! 董卓清楚自己需要吕布和他那支并州军,因此着意结交,又有父子恩义,但这不代表他这把年纪,这种地位,什么话都能听,什么气都能忍! 好在吕布开了腔,先是为一件小事。 “义父这些日子清减了。”他说,“儿为三市事来劳烦义父,心实不安。” 并州军的军眷皆安置在三市处,董卓是有所听闻的,听他这么说,便心下一宽,拍了拍毯子,“何必拘礼,坐下来,与为父慢慢说。”他笑道,“是并州人受了什么委屈吗?” 吕布便点点头,“是。” “……”这个话有点不太容易接,但董卓已经习惯了吕布的说话方式,又和颜悦色地问了起来,“究竟何事?” “城尉去三市捉了个小吏,据说是因为他不肯举发街坊邻居,因而以其为吏不清的罪名罚没家产,入了上林狱。”吕布说道,“那小吏的街坊邻居多半是并州军眷,城尉寻常并不为难,儿怕是朝中什么人有了误会,因而才来求义父的指点。” 董太师的那颗悬于半空的心在吕布这一番难得通情达理的话语中慢慢落了下来,重新揣回了肚子里。当然,如果是公卿跑来说这件事,他们会说得更加委婉,更加感人,更加具有迷惑性,也更顺耳,他们甚至不会暗示他是“什么人”有了“误会”,而是会先替那个小吏和三市的并州人请罪一番,再恭恭敬敬地求他恩典。 但考虑到跑来告状的是吕布,这已经快要让董卓感动了。 “此事,为父定会彻查。”他清了清嗓子,“决不会令并州军受委屈的。” 于是吕布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了一礼,“孩儿谢义父。” ……他为什么不走? 董卓那颗心又提了起来,但他仍然和颜悦色,“你还有何事?” “义父这项举措,孩儿思来想去,不能不剖肺腑……” “为父知你忠义,”董太师立刻打断了他,“但国事有公卿大臣谋划,我儿不必费心。” “义父是好心,但下面多有酷吏歪曲朝廷律令,抹黑了义父的名声……” 董卓开始挥手,示意吕布可以走了。 “义父……” “都亭侯进言有功,”董太师冲着一旁侍立的侍从开了腔,“赏蜀锦,金银,还有……” 吕布终于不吭声了,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然后起身便走。 太师府也是新修缮的,冬日里落雪纷纷,又有两株梅花在院子里将开未开,幽静得令人见之忘忧,心也要跟着静下来了。 但吕布走到院子里,见了那一株梅花却无动于衷,而是想了想又折了回来。 “义父若是有空,不妨多去军中走动走动,震慑那一班小人。”吕布说道,“义父毕竟是双带两鞬,左右驰射的勇将,不可荒……” “好好好,”董卓已经疲惫不堪了,“明日为父便勉力……” 他忽然停住了,觉得自己讲了什么非常错误的话。 吕布站在廊下,听了这话似乎愣了一下,“义父现在连马都骑不上了?” “……住口!”董卓这一次靠着自己的力量便从毯子上爬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尔宜速行!” 吕布还在那里思考着他那个侍从都同他讲了些什么。 陆悬鱼似乎着重地提醒他,不要激怒董卓,要小心谨慎,讲话要温情些,亲切些,像一个真正的儿子对待老父亲那样,一心一意为他着想,同时不着痕迹的…… 为父亲着想,他忽然明白了。 “若是骑马吃力,儿亦可寻几头性情温顺的骟牛……”吕布顺着嘴就说出来了,“义父用那个练练……” 董卓听到骟牛那两个字时,感觉到血液一下子冲上了脑子,他奋力地,从身边的侍从手里夺来了手戟,瞄准了廊下那个长身玉立、威风凛凛、锦袍剑履的,义子的脑袋瓜,全力以赴地丢了出去——! 手戟的寒光闪在了吕布的眼中,令他错愕地睁大了那双平时并不怎么认真干活的眼睛。 第56章 天色暗了下来,雪越下越大,那些泥泞的,潮湿的,血腥的东西,都被这一场大雪盖了去。 她站在门口,时不时向外张望,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你觉得我的教程有没有问题?】 【你教都教了,现在问我有什么用?】 【我不问你不也没事干吗,你平时都挺多话的,现在为啥不说。】 黑刃好像很不愿意回答,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回应了她的疑问,而且还带了一点安抚性质。 【虽然吕布这个学生不太机灵,但我认为你的思路是好的。】 她想了一会儿,觉得黑刃这话不像好话。 果然朦朦胧胧的一片风雪之中,吕布骑着心爱的赤兔马就回来了。 “将军!”她一脸期待地冲了上去,“太师如何?” 吕布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径直走了进去。就在她觉得似乎大事不好的时候,走上台阶的吕布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回过头看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着进去。 杂役们早就在室内铺好了毯子,又将炭盆烧热,帘子放下,最后在香炉里撒了一把香料,一进屋扑面而来一股暖融融、甜丝丝的香气,令人精神顷刻便放松了许多。 两旁的侍从上前替这位将军换掉了身上沾了雪,因而略有些潮湿的外袍,于是他便坐了下来,命人送了温热的酒,再屏退左右,一脸严肃地跟她嚼起了耳朵。 “此事怕是不成,”他说,“我平素便觉太师性情有些阴晴不定,今日果应此言。” “难道太师发作了将军?”她也有点怀疑,“可是将军口角间惹到了他?” 吕布沉思了一会儿,“不应该啊。” “……将军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小心地问道,“可否转述给小人?” 吕布摸了摸下巴,“我见了太师之后,便说道……” ……………………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吕布不说话,她也不说话,黑刃也不说话,都在那里沉思。 【他说的也没问题啊,】她想了想,【很客气,董卓为什么要掷戟?】 黑刃不吭声。 “现下长安城中物价飞涨,必是阉牛金贵,太师听了有些不舍得?”她试探性问了一句。 “这我倒是没想过……”吕布皱着眉又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我应当劝他骑个骡子的!” 黑刃还是不吭声。 “事已至此,光想也没什么用,”她劝了一句,“太师既然已经生气了,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想要讨好一个人,无非是投其所好,他喜欢听什么,就说什么,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玩什么,就送什么,心里想什么,就顺着他的做。关于这一点,吕布其实很懵,他大概知道董卓喜欢醇酒,但不知道喜欢喝什么酒,缥酒甘醴还是葡萄酒;他也知道董卓喜欢美人,但不知道是喜欢胸大屁股圆的还是细柳扶风的,是关东世家女郎还是西域酒坊胡姬。 至于董卓心里想什么,想听什么……这就扯淡了,他要是知道,他能差点挨那一手戟吗! “董卓身边可有宠信之人?”她琢磨了一下,问了一句。 “……那群凉州人?”吕布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神情,“你要我去寻他们打听?” “不不不不,”她赶紧说道,“将军应当去太师府中留心打探一下,不要那些凉州将领,要服侍太师之人,越亲近越贴身的越好,交结打探,既能留心太师的喜好,也能在太师动怒时,为你说项一二。” 吕布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中,“果然你是个伶俐可靠的!” 虽然得了这样的夸奖,但黑刃还是不吭声,她感觉有点心虚,还特意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 【我眼睛疼。】黑刃冷冷地说道。 ……难道她这计谋有什么纰漏?正怀疑的时候,有侍从匆匆跑了上来。 “太师府有使者到!” 刚刚还在一边喝酒一边同她嘀嘀咕咕的吕布一瞬间从盘腿状态跳了起来,给她吓了一个激灵! 使者带来了蜀锦、金饼、玉质耳杯等财物,琳琅满目地摆成一排。原本天色已暗,掌了灯也不见有多少亮光的室内立刻被这些金玉之器映出了蓬荜生辉的味道。 “义父这是什么意思?”吕布小心地看了一眼使者,“今日我引得义父不悦,岂敢再收赏赐呢?” “太师说,父子之间没有隔夜的仇怨,”使者笑眯眯地说道,“请都亭侯宽心,都亭侯今日所叙之事,亦不必挂心。” 父慈子孝,皆大欢喜,董卓气过之后不仅赏了这些东西,又宣吕布去府上,好言劝慰。而且过了两天便下令,声称新年将至,为了给大汉续一续福祉,攒一攒福气,要长安城尉们彻查一下有没有冤假错案,已经杀了的是不能再把头接回去了,当然接回去大概也没什么用,但没杀的通通暂缓死刑,查查清楚,没罪的放回去,有罪的再按汉律治罪。 粮食估计是不能还了,但太师暂缓杀人之后,雍凉两地还真有几处太守终于提心吊胆地敢运粮食过来,于是市面上虽然还是以物换物,但只要你愿意倾家荡产甚至卖身为奴来换粮食,终于是暂时不必饿死了。 但她仍然对那个傍晚记得十分清楚,天色原本已经很暗,吕布坐在室内,于是只有案几上一点昏黄灯光能映到他那张脸。 第55节 他长得虽称不上俊秀,但也还端正,平时也不爱发怒,偶尔诉诉苦倒更令人觉得亲近,同并州系的这些军官间没什么架子,以至于也很少见到他有威严的一面。 但在听到董卓的使者到来时,他站起身那一瞬,陆悬鱼真真切切从吕布的眼睛里看到了渗人的寒光。 董卓觉得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大家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都亭侯并不是十分有城府的人,不必担心他怀恨在心。 张缗是在新年前一天被放出来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家眷也跟着出来了,虽然家产被抄了个十之七八,且断然不会还给他,但天寒地冻的,哪怕是城外的豪族也不乐意这时候买奴仆,因而他家那几个仆役倒还全须全尾地送了回来。 据说尉曹掾给他拨了一点粮食度过难关,剩下的就靠他自己想办法。 关于这件事,街坊们各自出了一些主意,也拿了点粮米送过来,到了咸鱼这里,她想了一下,出了个主意。 “既然明日便是新春,又正当庆贺张公重见清白,不如就来张公家过年吧,”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来负责食材就是!” “我家别的没有,柴倒是尽够,”蕃氏脸上也见了笑脸,“正可以热闹一下。” “如此的话,我那里还有一瓮酒,亦可带来。”眉娘子也表示了一下。 大家七嘴八舌间,她还能听到风味特别熟悉的小声嘀咕。 “三郎这些日子受陆郎君提携,在都亭侯府上谋了职,哪里就只有几捆干柴了。” “就是,莫看嫁了士人家,还是那个一分一毫也不肯放松的性子。” “你当眉娘子是想出那一瓮酒呢?不过是跟蕃氏较劲罢了,她家阿谦……” “啊哟,现在就想当婆婆了?” “要不还再嫁一回?你看陆郎君可是这条街能攀附得上的?” ……就真的很八卦,很碎嘴。 但也非常有人间烟火气,她想,如果每一年到了冬天,都听到街坊邻居这样的嘀嘀咕咕,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吧? 她那平时鲜少烧炭,冻得跟冰箱似的小屋里存了一堆的粮食,现在拿出来两袋,换了面粉、肉、还有些菘菜,琢磨着正可以做点白菜馅饺子。 除此之外还要准备什么来着?柏酒、椒酒、桃汤、五辛盘,她上一次吃到这些东西……上一次是在陈家过的年,孔乙己还嘲笑过她来着。 时间总是在慢慢向前走的,并不会停下来等谁。 除却包饺子的材料外,她又去并州人聚集的市廛上换了些零零碎碎的蔬菜、柏椒酒、外加一大块桃木,踩着积雪正往回走时,巷口出现了一个牵着马正在那四处张望的身影。 ……是换了新衣服的张辽!脸冻得有点红,但是显得眼睛更亮了,一见到她扛着个麻袋走过来,立刻便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贤弟何意在此蹉跎耶?” “蹉,蹉跎?等一下,”她愣了两秒才想起将手抽回来,但张辽捉得更紧了,“快与我去都亭侯府!今日将军设宴!” “张将军,我这与友邻也约好了一起过年的呀!” 张辽终于暂时地松开手了,上下左右打量她一圈,“贤弟这袋子里装的可是食材?” 她点点头,“是啊。” 张文远抿嘴一笑,笑得还让她有点发毛。 “将军笑个什么?” “贤弟大可先将这些食材交由那些妇人收拾,”他说,“待都亭侯府宴罢时……” 张辽似乎在想什么跟他身份其实不太匹配的事,但最后他还是说出来了,“贤弟带两条羊腿回去,岂不是更热闹?” ……天上掉下来的羊腿吗?! 但是少年将军隐秘地冲她眨了眨眼,她突然反应过来了。 薅都亭侯府的羊毛就是快乐,嗯,今天也要薅羊毛。 当陆悬鱼将食材交给眉娘子,自己同张辽一起骑马去了都亭侯府上的时候,一大群喜气洋洋的人中间,只有吕布一个头戴新武冠,身着新锦袍,看起来有点束手束脚的样子。 ……谁能想象狗中赤兔的吕布走起路来同手同脚? “士孙君荣邀我同去王司徒家恭贺新春,这必是王司徒授意的,”吕布用梦呓一样的声音说道,“王子师世仕州郡皆为冠盖,乃王佐之才,想不到竟能屈尊与我相交……” 【你看看他,】她有点迷惑,【他现在的样子好像一个脑残粉啊,难道那个王司徒比他还能打吗?】 第57章 她来都亭侯府拜年,吕布则是去王司徒府上点卯,看起来大家新年第一顿酒都是跟贵人喝的。 吕布前脚刚走,她准备往里进的时候,张辽忽然拉住了她,上下打量起来。 “怎么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裹了好几层的粗布短打,有什么问题? 但是张辽终于打量完了,一招手喊了个仆人过来,小声嘀咕了几句,放那仆人跑了。 “到底何事?” 张辽冲她一笑,“若要我说,贤弟须得答应我不同我生气才行。”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她有啥可跟张辽生气的? “只要你别给我家炸上天,”她狐疑地说道,“我没什么跟将军生气的地方啊。” 少年将军的笑脸滞了一下,“怎么炸?” “……没怎么炸,大过年的,开个玩笑。” 狗子们上午自由活动,要么是在都亭侯府后院练射箭,要么是在前院玩投壶,仆役们端了一盘又一盘的点心流水似的往里送,见到她便招呼一声,“陆小哥,过来厨房搭把手,人手就快不够用了!” 去厨房搭把手,这个她喜欢!顺便还能偷两只点心揣兜里——刚迈开两步,就被张辽拽了回去。 “贤弟何往?” “……去厨房帮忙?” 张辽脸一板,“立春岁首,正该与至交好友把盏,何意出入贱地?” 她也是有点没理解,厨房哪里就低贱了,但是磨叽了这么一会儿,张辽吩咐的那个仆人拎着个袋子跑了回来,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推着进了一间偏室。 仆人一件件把东西往外拿,先是一条蜀锦头带,然后是一套九成新,干净整齐的锦袍,都是墨绿绣金的质地,而后是一条铜钩银带的蹀躞腰带,以及一双武将款羊皮靴。 “事前忘记为贤弟准备,是我的不是,”张辽说,“但我看贤弟身量倒还好,未必撑不起这一套,不如现在换了与我看看?” ……她伸手指向这套衣服,感觉自己的手指有点颤抖,“我,我为啥要换?” “虽说众人皆知贤弟品行武艺,但毕竟今日岁首,欢宴之时亦当肃正衣冠,”张辽理所当然地说,“何必自苦!” “将军你既然说大家都知道我的品行武艺,也知道我出身寒微,我何必非要换这一身一不小心还脏了将军的衣服……” 张辽不耐烦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事也要婆妈!” ……虽然在众多并州系狗子里,张辽算是并不那么狗的一个,但他着急的时候也会展露狗子特性。 ……比如说见她坚持着不肯换衣服,他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准备帮她脱【 ……这个举动终于成功地说服了她,大过年的,她既不想搞出什么刑事案件,也不想搞出什么刑事案件。 “将军在外面等一等好不好?”她说,“我这里面的衣服都是补丁打补丁的,不惯在别人眼前换衣服。” 【这个理由找的好,而且还没撒谎,】黑刃称赞了一句,【你说实话的技巧越来越熟练了。】 张辽和仆人都出去了,留她自己在偏室里,感觉还有点做贼心虚。 左右看看,窗外没人,门也关得严实,榻下没人,案几下没人,屏风后也没人,房梁上也没人。 好的,可以脱了外套,装在袋子里,然后…… ……张辽一个武将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套曲裾男装?这个田螺一样的裙子到底是怎么穿的? 腰带是系在腰间的她知道,系带呢?中缝对到哪里?外襟的尖角…… 【你会穿吗?】她冷静地问了黑刃一句。 黑刃发出了“呵呵哒”的声音,【如果我需要穿衣服,我会穿的。】 【这他哗就不是下地干活穿的衣服。】她感慨一句,【这群贵族老爷的腐朽我可算是知道了。】 “贤弟?如何了?” “学打包呢!”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外面静了一会儿,张辽有点迟疑,又十分小心的声音顺着门缝递了进来,“贤弟是不是不擅着曲裾深衣?” …………………… 仔细看看,其实张辽这人长得还行,眼睫毛也还长,鼻子也还挺,虽然风吹日晒的缘故,并州系狗子们全员皮肤都有点粗,但浑身都带着年轻人那股朝气蓬勃的劲儿,所以眼睛也有神采,笑起来也招人喜欢,身上也没有什么酒气或者血腥味儿,总之就是挺阳光一小青年。 他一边帮她穿衣服,她一边在心里感慨,【多好一狗子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黑刃说,【我觉得你想得太严重了。】 【没办法,只要我想一想未来他得知我是女人之后那个三观崩裂的样子,我就觉得,我必须得给他杀人灭口了。】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张文远根本不能理解他家贤弟脑子里都在转什么凶残念头,帮她将腰带扣好后,后退两步,又上下打量一番,“不错呀!贤弟虽身量未成,但只要换一身衣服,玉树修竹之气,自然而生。” 于是他家贤弟脸上也露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啊,那多谢了。” 【其实还挺不错的,】黑刃很欢乐地补了一句,【只要你自己想得开,这事儿也没那么社死。】 待她和张辽出了偏室时,室外运动玩了一阵子的狗子们被冻回来了,一边喝酒,一边在玩投壶。汉朝时的投壶很有意思,里面不塞什么红小豆之类的东西,箭矢扔进去,撞到铜壶底部就会弹起来,于是玩家可以捉住弹回的箭矢重新往里丢,周而复始。 魏续是这项游戏的行家,最高记录是十七次往返,正在那里大杀特杀。 “据说武帝时曾有一位郭舍人,极擅投壶,一矢百余反,天下称奇。”张辽这么讲解了一下。 她有点好奇,“那吕将军呢?” 张辽想了一下,“有次军中宴饮,将军扔了大约七十多次,便弃之不取了。” “……以后也不玩了?” “以后也不玩了。”他说,“这些游戏对将军而言原本就没什么意思。” ……吕布还真是个把全部天赋都点在战斗上的奇才。 “文远?悬鱼?来来来!”魏续一分心就没扔准,于是只能遗憾地丢开箭矢,“你们来试试!” “我不擅长这东西,”她摆了摆手,“还是将军们……” 脚步声匆匆自外而来,吕布兴致勃勃的声音传进了主室之中,“枉矢哨壶,不足辞也。” ……啥意思? 她手里被塞了一只箭矢,看看周围,周围狗子看看她,她试探性地丢了一下,没投中。 第56节 “可惜可惜,”侯成很开心地点了一个踩,“陆郎君亦有不擅之事啊。” “这样闲来投壶无趣,”吕布冲着仆役们挥了挥手,“去库房取些财物来做赌注!” ……狗子们瞬间竖起耳朵打起精神,她也跟着竖起耳朵打起精神。 金饼、玉杯、蜀锦、珊瑚树,瞬间照亮了这屋子。 十投一只金饼,三十投一只玉杯,五十投一匹蜀锦、百投一株尺余长的珊瑚树! 狗子们兴奋地搓了搓爪,然后开始了排队投壶比赛。 魏续最高二十投,侯成十五投,魏越十投,张辽坚持的时间长一点,到了二十六七投的时候,明显脚步也有点乱。 她左右看看,高顺站在一旁围观,也不排队,也不下场。 “高将军为什么不玩呢?” 高顺转过头看向她,刚准备说话时,周围爆发了一圈的嘘声。 张辽在二十九投的时候没捉住弹回的箭矢,于是跟玉杯无缘了。 头上明显冒出汗珠的狗子取了一根新箭矢过来递给她,“你来试试。” ……她要金饼、玉杯、蜀锦干吗用呢?至于珊瑚树就更不用想了,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能出现在她家窗台上的东西吗? 但吕布似乎看穿了她心里想什么,笑吟吟地说道,“你若是能中百投,亦可单独问我要些别的什么赏赐。” 侯成不友善的目光瞬间又飞过来了。 ……这还是一只挺有城府的狗子。 “那行,我来试试。” 她瞄了瞄角度,扔箭矢之前,偷偷给自己拍了一个“脚底抹油”的小戏法,而后那支箭矢便轻轻巧巧地丢进了铜壶里,再从另一个角度弹了出来,被她伸手一捞,捉在手中,重新再丢一次。 心里想着自己的那个目标,周而复始,四周似乎逐渐也静了下来,她很少流汗,也很少会感到疲倦,在前几次不断寻找角度的尝试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固定的角度,相对固定的距离。 壶口二寸半的直径,去席二矢半的距离,也就一米五到两米之间,找准了规律之后,这就变成了一个小功率的投掷 往返游戏。 空气似乎越来越热,亦或者她开始觉得热了。但她没在心里计数,因此只能反反复复地在那里丢个不停,一直丢到箭矢弹出的轨道有了一点点偏离——她不知道那意味着铜壶底部被她敲出了凹痕还是她自己的手劲儿出了问题,但是周围一片寂静,让她觉得可能出问题的是自己的计数系统。 又一次箭矢跳出来后被她捉在手中,没有忙着丢进去,而是左右看了看。 “……多少了?” “一百二十投。”魏续的表情有点复杂,“你投矢时心里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 狗子们纷纷开始发表意见,气氛也热烈起来。 “你那胳膊!那腿!伸出去收回来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跟个傀儡人似的!吓死人了!”这是魏续。 “贤弟果然奇才!凝神静气,方能百投!而今愚兄才算明了其中诀窍!”这是张辽。 “……郎君想求什么呢?”这个有点不阴不阳的声音是侯成。 于是一片嘈杂又暂时地静了一下,一旁看热闹的吕布点点头,“你若是不要珊瑚树,想要个什么赏赐呢?” 她看看四周,张辽在看她,眼睛里似乎很有点什么期待,高顺也从旁边的席子上站起身,一脸严肃地看她,魏续也在看她,侯成则是皱着眉,紧盯着她。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他们似乎已经有所猜测,认定了她想要什么,因而根据与她关系亲疏远近有了这些不同的反应。 “今日新春,邻里们还在等着小人,宴饮结束后厨房里剩的羊腿小人能打包带走吗?”她一脸期待地,说出了她想要的赏赐。 第58章 吕布家的年夜饭是不会不好吃的,包括但不限于什么鸡汤、烤猪、生鱼片,这个寒冬腊月的长安城里竟然还有生鱼片可吃,也是一绝。 但各种美食摆上来并不能立刻开吃。先要为大汉千秋板载和太师健康长寿举杯,大家跟着喝一杯;今天是新春,大家跟着喝一杯;主人家请客,客人们道谢,大家还得再来一杯。 她的眼珠恨不得掉进餐盘里去,就是没找到机会,好不容易三巡酒过,终于可以开吃,她拿起筷子,内心满满地激动,寻思是先来一块金黄色泽香气扑鼻的的蜂蜜烤乳猪呢,还是先喝一勺热气腾腾鲜美无比的鸡汤呢,果然还是洒了孜然的烤羊肉比较有诱惑力! 她的筷子终于寻到目标时,侯成走了过来,端了一爵酒,还一脸的羞愧。 “郎君高节,可比鹓鶵,在下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 ……侯成这是脑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想要几条羊腿,为啥还就高节了? 但转念一想也对,一棵珊瑚树怎么不值百八十条羊腿,她只要后厨剩的几条,的确可称高节。 这么想想就有点后悔了,早知道说要几头羊好了。 但她还是决定客气一点儿,体面一点儿,冲着侯成微笑了一下,“小人素来安贫乐道。” 于是侯成的羞愧脸就更真诚了!红彤彤的! “你现在安贫乐道,不过是未成家罢了!”魏续嚷道,“待你成家立业,有妻儿老小需要照顾时,你便知道养家不易了!” ……她也没看出来魏续怎么不易了,但同侯成喝完这一爵酒后,还是抽空回了魏续一句。 “小人尚未及冠,况且也不准备成家,”她左右看看,“况且我看诸位也未必……” 听她这么说,魏续的目光就不受控地瞟向了高顺,刚瞟到一半就被张辽给打岔了。 “你还知养家不易?我看你流连胡姬时半点不似记挂家中老小的模样!” 魏续还真思考了一下,“这没办法,连理她……” ……他这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跟大家讲起了那位胡姬怎么美怎么好怎么妙,但她可一点都不想听了,抓紧时间吃两口烤肉,然后再抽空问起张辽。 “魏续刚刚为什么看向了高将军?”她说,“你看他那张脸,难道还未成家吗?” 张辽端着酒爵,沉默了一小会儿,凑到她耳边来,“高将军原订了一门亲事的。” “然后?” “熹平六年时,那一家子都被檀石槐杀尽了。”他说,“自那之后,高将军便蹉跎至今。” 她一时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但大概满眼都是“高将军真惨”,被张辽接收到了,于是少年将军便笑了笑。 “边地多得是这样的惨事,也算不上什么。” ……她得换个话题,她知道问什么了! “那将军呢?”她说,“以将军的年龄看来,也应该成家了?” 张辽思考了一下,摇摇头,“我十七岁时被征辟入刺史府,而后便被派来雒阳,家中想着,也许我可以在雒阳选一门好亲,因而此事便搁置下了。” 懂了,准备娶个贵女的张文远,她刚想张嘴嘲笑一下,张辽那双眼睛瞥了过来,似乎看穿了她想说什么,忽然一笑,“贤弟呢?还未忘怀世家美少年?” ……………………这人不厚道,赶紧再找个问题来问! “那将军想寻什么样的妻子?”她说,“你看,魏将军喜欢身姿窈窕的,吕将军似乎喜欢面若桃花的,有些名士则心悦那等才情高雅的女郎,将军呢?” 这个问题似乎把他问住了,张辽端着酒爵,脸上露出一丝迷茫,想了好一会儿。 “我亦不知,”他说,“我自年少时从戎,驻守边关,鲜少见到什么妇人,若以高堂为念,当择一贤妇……” 讲到这里时,他的眉毛皱了起来,“但天下的贤妇似乎都是一个模样,贞静寡言,我……” 魏续偷偷摸摸溜过来了,但是幻想自己未来妻子究竟是何面貌的张辽并未察觉到,还在那里嘟嘟囔囔。 “诸君!”哈士奇突然大声嚷道,“今日果是春时!文远平素连妇人的手都未曾摸过,现在倒在这里讲起自己未来要讨个什么样的夫人!偏生听的也是个无妻汉!” 哄·堂·大·笑。 ……作为一条女性咸鱼,她倒是对这种嘲讽免疫,但张辽就不行了。 ……她还头一次见到张辽脸上露出这种羞愤的表情,看额头上的青筋,就差拔剑追着魏续砍了。 “没事,”她安慰道,“你早晚是能娶到一个老婆的。” 用过宴席,大家继续留下喝酒,她得赶紧撤退了,撤退之前没忘记把衣服换了,顺便去厨房背几条羊腿。 吕布大手一挥,表示她能搬动多少,都由着她搬。 她自己心算了一下,她的重载负荷是300磅,也就是说,她能扛得动136公斤的羊,再考虑到一头羊剥了皮之后通常也就30-40斤,这…… “来一头就行了,”她最后没好意思,还是挺客气地说,“要是嫌麻烦,活羊也行,我也扛得动。” 扛着一头剥了皮的羊出门时,张辽跑出来送了一送。 “贤弟为何换回了这身衣服?” “穿你那身衣服扛着羊回去不太像样,”她说,“而且也容易弄脏。” 张辽若有所思脸,见她将要出门,忽然又喊了一声。 夕阳西下,金红色的光辉洒在了都亭侯府门前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面上,也顺路洒在了张辽这一身锦袍上。 “贤弟今日一百二十投,可谓之为骁,为何只求一头羊呢?” “那我该求点什么?”她没明白。 “比如,”张辽向前了一步,双眼紧盯着她,“贤弟亦可谋一个军中的职位。” 她想了想,“投壶不是个游戏吗?” 张辽没理解,似乎愣了一下,于是那张英挺的脸就显得有点呆。 “哪怕丢出了二百投,”她说,“它也只是个游戏啊。” 离了都亭侯府,立刻就没有人扫地了,因此走不多远,脚下就发出了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的布鞋也不防水,很快就被积雪打湿,贴着袜子将冰冷潮湿的气息传了进来。但她心里还是暖洋洋的……因为肩上扛着一头羊! 【他不吭声了,】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是我说的有什么不妥吗?还是我不合群?】 【你确实挺不合群的。】黑刃回了一句。 不过可能是她这个低情商的人产生的错觉,她觉得这次黑刃的槽还挺温和的。 很早以前陆悬鱼刚到东三道时,街坊邻居们看她都有点不太顺眼,至少觉得这娃子人品可能还过关,就是那张脸不知道为啥,总是看着有点讨人嫌。 但是今天不一样!当她扛着羊走进张缗家的时候,邻里们用一百二十分的热情来迎接她!夸她聪明!能干!长得英俊!讨人喜欢!通身上下的气派比王孙公子半点都不差! “郎君竟然带了一只羊回来!”妇人们立刻七手八脚的卸下了那只羊,开始讨论起要怎样炮制它。 “烤着吃行吗?”她问,“烤羊可好吃了。” “行啊!”眉娘抬起头,那双眼睛闪闪发光,“郎君可有安息茴香?” 第57节 ……她现在回都亭侯府去要孜然是不是不太厚道?但不管怎么说也辛辛苦苦扔出了一百二十投呢,她就拿了一只羊回来,再加一包孜然、花椒、茱萸粉,不过分吧? 最后还是羊家夫人从家里拿来了些香料,分量不太够,不过烤全羊也确实有点奢侈,大家研究了一下,羊腿用来烤,羊身熬点羊汤喝,大过年的,一羊两吃很对劲。 张缗家的房子其实面积够用,就是被抄家时元气大伤,现在大家自带了草席、蜡烛、锅碗瓢盆,一屋子二三十号人挤在一起,竟然也颇有气势。 主座上一个瘦了一大圈儿的张缗,端起酒碗时两眼全是热泪,“缗能有今日,全仗各位友邻竭力解救,此恩永不能忘!” “我们也没做什么,”羊家夫人笑眯眯地说,“还是张公吉人有天象。” “不错,张公是宽厚有德之人,才有此报。”眉娘也很会说话。 “从此之后,必然全是坦途了!”这个是李二。 “不仅张公得救,还有全长安含冤入狱的人,也借了张公的福气才能得脱呢!”这么会说话,哦是同心。 大家一起喝了这碗酒,然后开始喜气洋洋,叽叽喳喳。 虽然只是一条咸鱼,但她挠了挠头,也想说点吉利话。 不过不太确定说点什么比较好,她得先问问黑刃。 【我想好了一句吉利话,你看成不成?】 【什么?】 【“张公一进去,太师就大赦了,早知道早点进去好了!还能多救几个!”】 【……………………】 【行吗?】 她正在进行脑内咨询时,张缗已经起身走过来了。 一紧张,吉利话就准备说出口,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张缗扑通一下就行了个大礼! “贤弟大恩,我岂能不知?”他郑重地说道,“愚兄于狱中便隐有耳闻,竟是都亭侯为我说项,我这等草芥,岂能惊动贵人?必是贤弟之功!” 【很好,】黑刃的声音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劲儿,【赶紧把他拉起来就行了,记得少说几句吉利话!】 第59章 羊肉其实不算很多,每人分了一碗羊肉汤,外加一碟烤羊腿肉。但是除了新年固定要吃的桃汤、五辛盘、柏椒酒之外,还有几样干菜和猪肉饺子,这个就很值得称道了。 二三十号邻里凑在一起,饺子也不能管够吃,每人十个,有的装在碗里,有的装在盘里,到李二这实在没餐具了,用个破陶罐竟也能凑合一下。 “说实话,”抱着破陶罐的李二冷不丁开口了,“我真没想到能活到现在啊。” 眉娘瞥了他一眼,“什么话。” “这两年确实不易,”蕃氏叹气道,“晨起梳妆,我竟觉得老了十岁似的。” “那必是因为三郎将要长大成人,嫂子是为着操持大事而悬心吧。”同心打趣了一句,“我看这聘礼妆奁的事也不必太过忧心呢。” 捧着个饺子在那里吃的小萝莉收到了四面八方的目光,一时有点懵,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身边的三郎,于是邻里们就笑得更欢了。 “无事,吃你的就好。”这是三郎。 “瞧瞧三郎,要我说公卿世家里也挑不出这样温柔俊秀的一个小郎君来。”这个是羊家夫人。 “哼!”……这个是阿谦。 “成什么大事,”蕃氏道,“他能安安稳稳的拿住这份差事就好,再过几年,说不定我这眼睛就比不准经纬线了,连布也织不成了。” 她开了个话头之后,“再过几年”就成了一个十分热门的话题。 张缗需要重新整治起家业,他给闺女的嫁妆被洗劫了大半,说不准这一年半载里还得干点兼职; 羊家夫人又一次想在城郊买田地了,养猪也好,种地也行,守着个小庄园总不怕饿死,现在既然太师不发疯了,看看来年开春时田地价格如何; 眉娘很是期待重新将酿酒的活计搞起来,她甚至还问了一句,挖个地窖成本几何,想等来年多买些粮食用来酿酒屯着; 阿谦抽空还是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小萝莉,但是阿浣并没有看他,还在那里专心的捧着饺子吃; “妾倒是没想那么多,待来年时……”同心笑眯眯地开口说了一半,忽然滞住了。 “来年如何?” 她忽然自席子上起身,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同心是独自一人前来,夫君今日在营中,无暇回家过年,因此眉娘便跟着追出去了。 趁此良机,阿谦端着自己那碗饺子就跑到了小萝莉面前。 “阿浣妹妹,”他一脸期待地将饺子推了推,“你那碗够不够吃?不够吃的话我这里还有。” 小萝莉看了看饺子,又看了看他,“这怎么好……” “嗨呀!客气什么!”熊孩子似乎被鼓励了一般,立刻便伸出手去,将自己碗里的饺子拼命倒给了小萝莉,“多吃点!多吃点长得高!” 周围的人默不作声,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包括蕃氏和三郎——就跟看春晚似的。 阿浣那张干干净净的小脸立刻有点红了,“阿谦弟弟……” “没事!你快吃吧!” 他抱着空碗刚刚起身,还没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听到阿浣细声细气的又开口了。 “三郎哥哥,我吃不完,给你……” 咸鱼一边吃饺子,一边也像看春晚一样,默不作声,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阿谦脸上的撕心裂肺,痛彻心扉。正欣赏时,同心和眉娘回来了。 “同心娘子可有碍不成?”有妇人这样关切地问了一句。 眉娘便笑嘻嘻地摆了摆手,指了指同心的腰腹,“她今日胃口不好,我那里倒是还有几个蜜渍的酸枣,就是吃着不够有味儿,还是待开了春,让她夫君自己去打些青杏来吧。” 大妈和小媳妇们于是齐刷刷地发出了心照不宣的声音,顺带拉着同心坐下,开始给她讲解起注意事项。 一片已婚妇女最热衷的话题中,只有眉娘那诧异的声音显得有点违和。 “阿谦?你怎么哭了?” 她端了一盏酒,望向嘈杂又快乐的这间主室,最后将目光落在哭得跟花猫似的,扭着身子不愿见人的阿谦身上,【你说他将来长大了,会不会羞得不愿再想起这段时光?】 【不会,】黑刃说,【他会觉得很幸福。】 爱情毕竟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下到八岁上到八十,人人都能为它做点傻事,咸鱼觉得,也不必苛责一个孩子。 新年过去不久,一切似乎慢慢回到了正轨上。除了邻里们都在卖力生活之外,她觉得吕布也有点不一样了。 ……这种感觉挺奇怪的,平时吕布出门也是内着金甲,外系玉带,手持长槊,胯下赤兔这么一身拉风套装,但他最近好像更拉风了一点。 比如说髭须修得一丝不苟,比如说开始用一点熏香,比如说不喝酒改喝茶了,比如说对一些小玩意儿上心了,要知道吕布虽然也不是什么寒门出身,但他平时的形象完全是一个铁直男,直得都变狗了!现在突然开始熏起了衣服,研究起了什么样的玉佩和什么样的锦袍比较搭,这太不正常了! 第一个发现不正常的是严夫人,她深思熟虑了一番,将府里所有的婢女用筛子筛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翻她们的铺盖,闻她们的衣服,以及让她们互相检举揭发,看看到底是谁跟主君有染。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还真翻出了些汉子用的东西,但一看材质就知道是和府中的仆役偷偷牵手,跟主君没什么瓜葛,只有一个婢女有点别出心裁,藏了一段断槊,差点被严夫人当成定情信物,给那婢女发卖了去,最后婢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保证她就是想偷点废铜废铁,没别的意思,暂且被寄下了性命。 紧接着行动起来的是正室魏夫人,看到小妾鸡飞狗跳了好几天,大概魏夫人认为终于摸清动向老公这些微妙举动都跟小妾无关,是勾搭上新的野女人了,于是开始寻找机会,将吕布身边那些侍从一个个叫来查问。 ……除了问吕布的行踪,动向,情绪变化,甚至连性取向都考虑到了! 这些事原本是和咸鱼没什么瓜葛的,但魏夫人竟然还抽空叫她去问过话!而且问的问题特别可怕——“将军平日里说你是个机灵的,每次喝酒都要你陪着,你必然是个机灵的,”魏夫人带笑不笑地看着她,“你既然机灵,便来说说。” ……说个什么! “小人愚钝,”她低了头,毕恭毕敬,“将军从来不带小人出去,不知当如何答夫人的话。” “哼,”魏夫人冷哼一声,“那就说说你们俩喝酒时都聊些什么。” ……………………聊那些极其社畜的,包括但不限于“我就娶了一妻一妾怎么这么烦!”这种见光死的话题。 她得想想办法,她想,“夫人,小人是因为武艺高强而被张将军荐入府中的,对将军的私事,小人并不清楚。” 刚刚说完,一只养尊处优的,贵族女性的手便伸了过来,抬起了她的下巴。 那双狐疑不定的眼睛,望进了她的眼里,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哗了狗,这怎么办啊?她要是看出我是个女的我特么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在心里疯狂地摇黑刃,【想个办法啊你又在那里装死你——】 魏夫人收回了手,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但语气变得平和很多。 “看你模样,确实也不是个以色侍人的。”她说,“算了,留心些将军便好。” ……魏夫人走了,临走没忘记给这群侍从们发点压惊的补贴,她也拿到一份,二斤羊肉。 但她还是觉得心情很忧伤,就好像受到了侮辱。 吕布一系列的反常行为在又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得到了答案。 他已经很久不喝酒了,但是这一次他不仅喝酒,还是上午喝酒。当她抱着一壶酒走进了吕布的房间里时,他眉目间的烦躁几乎一望即知。 “让他们都退下,”他说,“把门关上。” ……虽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她觉得这个气氛更像是犯罪团伙准备谋划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果然屏退了其他人之后,吕布烦躁地在那里走来走去了一会儿,重新回到席子上,唤她凑了过去。 “那日不是曾计较过,我当留心太师亲近之人么?” “是,”她问,“将军有眉目了?” 吕布沉默了一会儿,“不错。” 她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将军来讲讲,可有什么收获?” 屋子里又沉默了一会儿,特别诡异,特别寂静,只能听到吕布的呼吸声,直到他重新开口。 “太师前一阵子,是极亲近一个婢女的。”他说,“那婢女生得楚腰卫鬓,袅娜非常,最妙的是那一双……” 她坐在那里,聚精会神的听他讲,但即使是她这样情商有问题的人,也觉得很不对劲。 “将军,”她突然冷不丁地打断了他一下,“小人知道那婢女生得美了,然后呢?” 吕布脸上突然飞起了一抹红晕。 【我有个不好的预感!】她惊恐地对黑刃说。 【你教的,】黑刃声音倒是很欢乐,【你得负责啊。】 “我着意结交,那婢女见我年轻英武,亦倾慕于我,那几日太师驾幸郿邬,我得以……” 第58节 ……………………天啊! “将军,”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赶紧用左手“啪!”地打了一下,强迫它清醒一点,“小人已知你与那婢女私下有情,具体怎么有情就不必讲给小人听了,然后呢?” 吕布那迷离、温柔、深情、缱绻的表情一瞬间从脸上褪去了,他转过脸,望了她一眼,“今日府中传来消息,那婢女因为打碎了太师的一只玉杯,被拉下去打死了。” 听起来似乎对吕布来说是个利好,掐断了这段孽…… ……不对。 【你察觉到猜疑链的存在了吗?】黑刃说,【我们可以说,那个婢女死了,这一桩事就了解了。】 【不错,但吕布不知道董卓到底知不知道他和婢女之间的事,也不知道董卓杀了那个婢女究竟是为了安抚他,还是隐忍不发。】 【说得对,】黑刃的声音轻飘飘的,【董卓也不会知道吕布到底是相信了一切都因那个婢女之死而终结,还是在猜疑他猜疑他。】 【……我都快不认识“猜疑”这俩字了。】 她晃了晃脑袋,将这一大堆的猜疑链晃了出去,只捡了一句话来说。 “将军,”她说,“不得不防啊。” 第60章 吕布感受到了几种不同的力量在他身上撕扯。 其中一部分来自于更为明亮,也更为缥缈的世界,那是王允在他面前展现的,在那间古朴清素,不见一件金玉珍玩,却更显精雅幽静的客室里,老人为他斟了一爵浊酒。 春雨深深浅浅,打在新生的叶片上,仆役将帘子卷起,于是院中修剪得十分随意的花草和正在叶下避雨的锦鸡便一并映入眼帘。 王允似乎是个没有秘密的人,无事不可对人言,连讲起这样危险的话题时,也是高冠博带,风神疏朗的姿态,这令吕布无端生出了一丝羡慕。 他是渴望向这个世界靠拢的,即使他的出身、位置、以及他的名声,都离这个世界有些遥远,但怎么会有人不羡慕,不渴望这个世界?尤其是在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个世界,又似乎将要被接纳之时?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出身边地的武将,与这个世界有着清晰的隔阂。 “在下……” 王允似乎没听到他迟疑的声音,而是从容不迫地将自己爵中之酒斟满后,才和缓地开口。 “将军可知,为何城中阀阅世家皆愿结交将军?” 那必然是因为他手握并州之兵,又得太师看重之故……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于是淡淡地笑了。 “若当真如此,为何要等到现在才与将军来往?” 吕布心中陷入了一点迷茫之中,掷戟之后,太师待他似乎如常,但他总觉心中惴惴。 太师虽看重他,但天下人皆知,太师最为倚重的,是自己那支西凉兵马,那是他与羌胡大小数百战,几十年间带出来的兵将。 因而他一瞬间又觉得,自己刚刚所想并不那么准确。 王允的声音略带一点上了年纪的沙哑,但更显得宽厚温和,听在吕布耳中,仿佛春风化雨一般。 “长安上下,皆感将军活命之恩哪。” “在下何曾施恩与谁?更罔提长安……” 王允拿起酒爵,隐秘地笑了一笑,“城尉大索全城,难道还有人不知晓是太师的授意?” 吕布一瞬间心中仿佛亮了起来,原来王允与他结交,并非想要拉拢他,而是因他冒死谏言,真心器重他的缘故!于是那张脸上也便有了神采,“布不过一介愚人,此非为天下谋,只是见城中惨像,心实不忍罢了。” “定天下者,非枭将,仁人也。”老人笑眯眯地说了这么一句,“将军有仁德之心,忠节之气,岂可妄自菲薄?” 将军有仁德之心,忠节之气,太师呢?吕布不自觉地这样发散了一下思维,但王允并未讲下去,而是执了竹箸,虚点了一下餐盘。 漆盘里装着几样青葱翠绿的野菜,以及一条月牙般细长的烤鱼,整治得十分精细,但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奢靡。吕布夹了一筷野菜尝尝,却觉得滋味恰到好处。 清新鲜美,与整个冬日里翻来覆去吃得发腻的猪羊肉大不相同,但并不寡淡,不知里面添加了什么佐料,与他记忆中的野菜大不相同。 吕布又夹了一筷,神情疑惑地细细咀嚼着,坐在对面的老人见他这幅神情,便微笑起来。 “此为蔠葵。” “《尔雅·释草》中所释为承露者?” 老人点了点头,然后讲起了几个关于蔠葵的典故。 这种野菜吕布听是听说过的,甚至在但没想过这东西竟然这样好吃,他当然也不会知道,野菜想做出这个滋味,需要怎样老练的厨子,又要消耗掉多少味辅料。但毫无疑问,在春雨连绵之时,坐在这样清幽的客室里,吃一点美味的野菜,谈笑几句诗书里的典故,这是他感到陌生,也感到高雅美好的画面。 更重要的是,吕布感受到了那股温和的力量,那股正在悄无声息,将他拖拽过去的力量。他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丁建阳帐下,但即使是那时拉拢,董卓的态度也远比王允粗暴得多。 何况现在他与董卓的父子情谊已经变得冷淡异常,似草芥,而更似寇仇呢? 初平三年的春天其实并不美好,残雪刚刚消融,整个关中就下起了无穷无尽的春雨。从未有过这样阴冷刺骨的春雨,仿佛疫鬼展开的大网,悄无声息便夺走了一个又一个以为挨过那个严酷的冬天,便可以放心生活的愚人。这其中有衣不蔽体的百姓,也有身着绫罗的世家。 甚至连皇帝都病倒了,于是这场雨就成了动摇人心,甚至动摇朝廷根本的大事。 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惊慌,尤其是董卓,他已经杀死了一个皇帝,如果这一个皇帝也死在他手中,那么关东联军将有更充分的理由拥立幽州牧刘虞为帝。 众所周知,雒阳已为敌所据,若是群雄再立新帝,他董卓岂不成了真正的国贼? 因此那些日子里,董卓的脾气极其暴躁,除却宫中,他几乎将全长安的医师都抓进了宫里,让他们为皇帝看病。至于连绵春雨导致的城内外瘟疫,太师哪里有心思管那许多? 也因此在听闻府中婢女与吕布私通时,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下令杖死了事。在他看来,他实在是极其宽厚,应当能令吕布感恩戴德了,要知道丁建阳既死,吕布所领那几千并州军在他眼里便算不得什么,他留着吕布,一则为这支兵马,二则为吕布膂力过人,要他在身前护卫,当一条好狗罢了! 即使如此,董太师想,他仍然可以喂饱这条狗,他劫掠了京畿之地,带来无数财宝,而今三辅亦为他所据,他有大笔的宝物钱粮可以赏赐,不怕吕布不向他摇尾。 因此他并未收敛他的脾气,甚至因为婢女之事,更加发作了吕布几次,而令他满意的是,这个号为“飞将”的义子每一次都只有诺诺,久而久之,董卓就连安抚的事也置之脑后了。 他自然是有苦衷的,为了皇帝的病情,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哪里有什么心思去看顾一条狗的情绪呢? “那么,将军究竟作何想呢?” 雨仍是下个不住,甚至连风也渐起了,因而帘子不得不放下,甚至还要用些物件将它压住,省得风雨冲进这间偏室,掀翻了这一室的清净。 但帘子还是太脆弱了,寒风仍能寻隙而进,吹起王允的衣袍,令他那宽大的细布袍袖在风中发出猎猎的响声。 但王允坐得十分安稳,尽管须发皆白,这位气度高华的老人肩膀与脊背纹丝不动,就那样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去,拎起了煮好的茶汤,为吕布斟了一碗。 这种风姿再一次令他感到羡慕,吕布想,他能在风雨中行军打仗,却不能像这个老人一样,坐在偏室里,无视风雨侵袭的饮一碗茶。他尤其不能像这个老人一样,眉目肃然时令人自然而生敬畏之情,微微一笑时又有着推心置腹的亲和力。 但王允的确令吕布感到可亲,他甚至将自己的烦恼半吞半吐地讲了出来,他与婢女之间的那点事,以及更早之前,几为董卓所杀的那件事。 吕布认为自己对王允仍未完全卸下戒备之心,因而他将这些事讲出来也是一种试探,他想要看看王允的态度,究竟是站在董卓一方,还是站在自己一方,又或者是想要借他的手,去达到什么目的。 但王允只是轻飘飘地问了他那个问题。 “……我作何想?” 老人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将茶碗端起,似乎全然未曾听见一般,慢慢喝起了茶。 吕布察觉到自己的那点心思在这个位列三公的老人面前全然没什么用,王司徒似乎真的只不过是请他喝茶,也只不过是耐心听一听他的牢骚罢了。 反正这样一个春日里,为了避免瘟疫传播,几乎人人都在家里躲着,连常朝都罢了,不喝茶,还能做点什么呢? “奈何为父子。”他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王司徒便笑了起来,笑容里既无轻蔑,也无同情,而是真心实意的赞许他有孝道一般。 ……不,他孝也孝不到董卓那里,吕布似是觉得席子有点扎屁股似的,不安地动了动,于是那点小动作也落进了王允眼里。 “将军虽一片拳拳之心,但毕竟还是要自思保全之策啊,君自姓吕,本非太师骨肉,”王允似是惋惜,又似是真心实意的劝告,“今忧死不暇,何谓父子?” 吕布忽然抬起了头。 风雨更急了,远处滚滚而来一声沉雷。 吕布走下台阶时,几乎已经下定决心,王允委婉地告诉他,如果他能够诛杀董卓,朝中公卿都会支持他。但当他回过头去,准备与王允道别时,他短暂地愣了一下。 那件细布直裾被风雨打湿,宽袍大袖都裹在了王允的身上,甚至连他下巴上的胡须也在风雨中被打湿了,但站在台阶上的王允并未显出半分狼狈。 他的身姿更加笔直,一丝一毫也不肯屈服于风雨,因而那清癯孤峭的姿态更像一棵松树了。 但那样的姿态是很难在更为狂戾的暴风雨中活下来的,吕布想,那是青史留名的姿态,为他所向往,但他不愿意在下一场风雨中就那么青史留名,他总得想想办法挺过去。 在这一瞬间,似乎董卓拉扯他的力量又强了一些,那不仅是金银珠玉,钱粮补给的力量,还有那些西凉人所统领的,兵马的力量。 在骑上赤兔马,彻底的走进风雨之前,吕布忽然想在自己的府里开个会,不要魏续那种大嘴巴,要高伯逊,张文远那等可靠之人,以及…… “这等反复轻狡之人,当真能委以重任?” “欲诛董贼,非他不可。”王允站在雨里,遥遥地望着骑在绛红色骏马上的身影,直到吕布带来的最后一个侍从也跟着上马消失在风雨中,他转回屋中,都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第61章 竹简这东西似乎有点娇贵,天干物燥时怕开裂,怕火烛,湿雨连绵时又怕它发霉生绿苔。因此功曹们总得生一盆炭火在屋子里,时不时翻出那些记载了士兵资料的竹简烤一烤。待烤过之后,屋里仍带着炭火的余温,屋外凄风苦雨,这种反差很容易让人觉得困倦欲睡。 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之后,咸鱼就不肯离开了,嚷嚷着一定要帮功曹整理竹简。 屋内炭盆边带着暖烘烘的余温,屋外凄风冷雨无尽。她寻了块油布裹在身上,滚进了小山般的竹简深处,翻了条破草席出来,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午觉。 高顺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寻来的油布,又是怎么将那张包裹陈旧竹简用的破草席拽了出来,睡得竟也十分踏实。 但那少年即使熟睡之时,仍然抱着他那把剑,这就令高顺不觉好奇了。有这种习惯的人究竟经历过什么,连睡梦也不能安稳?但此刻他的重点倒不在于此,因此他咳嗽了两声,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陆悬鱼。” ……这人睡得真香。 于是高将军弯下腰,伸出手去,不客气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考虑到军中叫人起床经常直接上脚,这应当还算比较客气的——但那少年忽然睁眼睛了! 不仅睁了眼,而且伸出手去就是一拳! “啊,啊,高将军啊。”陆悬鱼想将拳头收回来,但是被高顺就那么抓着不松手,而且还冷冷地盯着她看。 ……这就尴尬了,趁她睡觉时不讲武德过来偷袭的这位算她上司。 ……好在看到她一脸心虚,高顺终于是丢开了拳头,直起身子,“竹简可收拾完毕?” “收拾完了,收拾完了!”咸鱼赶紧爬起来疯狂揉眼睛,“不信将军可以验看。” “既晒烤完毕,当继续研习《尔雅》才是,”高顺冷冷地说道,“不过未时,尔竟在此贪懒,违我军令!” 于是那双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里面满满都是委屈,“高将军,小人……” 好在高顺此刻根本没心思让她学什么尔雅,刚刚只不过是看不过去,责备几句,见她神色终于清醒,便说了真正的来意。 第59节 “将军差人寻你我至府上一趟,有事相谈。” 这个天气去都亭侯府真是要了命了。 高顺比她更惨,她体质强不怕淋雨生病,高顺可能也不太怕,但是她这身衣服不怕淋雨,高顺内穿铠甲被淋了雨那就超麻烦。 即使如此,教导主任还是铠甲罩袍油布斗篷一丝不苟地套了三层,厉害了【 上了马,一骑绝尘地从城外奔进府中,她以为魏续魏越侯成这一群人应该都在的,结果没想到,只有张辽围着个炭盆在烤火。 她进了屋子,忙忙地扑到炭盆前,想烤一烤自己没得换的衣服时,忽然意识到今天的张辽没跟她打招呼。 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跟她还有点关系,就那么盯着她看,看得她有点发毛。 “张将军这是?” “……啊。”张辽像是如梦初醒,忽然伸出手,将她拉到他身边去,“贤弟过来坐。” ……看着好像很不正常的样子。尤其是拉过去时,张辽似乎还想要拉她的手,一边拉,一边在那里絮絮叨叨问一些“雨天缰绳很磨手啊贤弟平时鲜少骑马我来看看”之类的话。 考虑到张辽整个人都非常的直,跟她同床共枕都不会搞这种亲热行为的直,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将军呢?” 张辽没抬头,声音也听不出什么不对劲,“将军在内室,寻高将军去说过话再出来。” “那唤小人前来所为何事?” 少年将军那些十分诡异的行为就忽然停滞了一下。 一场刺杀行动需要多少个心腹? 董卓出行,必定会带虎贲卫士二十人,这些是西凉带来的亲卫,悍勇无比。但吕布也可自军中择一二十死士,着卫士服伺机行刺,他勇武超群,有信心完成这一场刺杀,他只是游移不定。 因此这场刺杀行动中,吕布需要的不是替他杀人的心腹,而是为他权衡得失利弊,剖析厉害的心腹。 高伯逊是清白威严之人,张文远亦是他麾下勇将,都不必怀疑。 但还有一个人,令他拿不定主意。 此为机密事,若是泄露出去,便要祸及满门,陆悬鱼未曾与他定下主臣名分,不过是府上一仆役而已,怎能委之心腹呢? 但也正因那个少年的劝告,他冒死向董卓进言,解救了长安百姓,因而才有公卿世家的青眼相加。 “文远作何论?” “陆悬鱼此人有节概,轻生死,重然诺,”张辽不假思索,“必不会因利禄金帛举发将军。” “不错,但若他无心于此,不慎说与邻人听,原本也不必以金帛利禄相诱。” 张辽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神情肃然地行了一礼。 “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荐此人为将军所用。” ……作为一条咸鱼,她是万万想不到张辽心里在想什么的,也万万想不到“密谋”这种事是直接和“杀人灭口”挂钩的。她没搞过刺杀,尤其还是这种堪比刺杀希特勒的行动,她也不能理解张辽到底哪来对她的信心。 但毫无疑问,看到这个四人密会时,她立刻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姿态——反正我很信任你了,你看看你要怎么报答我的信任吧。 “将军这是……?” 大家坐在光线不怎么好的偏室里,四周都下了帘子,吕布又坐在靠着案几旁的角落里,那一点黯淡的天光简直无法让人看清他的脸。 ……但他可能不知道,对她来说白天黑夜都是一回事,因此她特别仔细地盯着吕奉先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满朝公卿欲诛董贼久矣,”吕布说道,“今欲借我手,诸位之意如何?” “将军和董卓有父子之义,天下人皆可杀董卓,独将军不可为!”这是高顺。 “天下苦董久矣,若有朝廷之命,有何不可?”这是张辽。 “凉州兵马,旬日可达,如之奈何?”又是高顺。 “一夕可定,旬日乃平!”又是张辽。 “并州马弱,凉州马肥——”她没听进去,她盘腿坐在温暖的席子上,听外面啪嗒啪嗒的雨声,开始回忆起某些并不算很久远,但好像过了一辈子的事。 ……比如说,在下雨天里,煮一锅粟米饭,炒一盘大肠,再烧一个菘菜豆腐汤? 张辽和高顺的意见不太一致,争论了半天,被忍无可忍的吕布打断了。 “悬鱼,你意如何呢?” “我不太懂,”她说,“将军不是说公卿欲诛董贼吗?” “不错,但天下并非只有公卿世家……”吕布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于是她听出来了。 一只十分游移不定的,既想搞事,又很担心公卿给的支持不够,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狗子。 “但天下亦苦董贼久矣。”她很自然地说道。 这句话一出,高顺和张辽都转过来看她, “你说的是百姓吗?”吕布不辩喜怒地盯着她,“百姓又在哪?” 吕布不是个喜欢打机锋的人,因此这句话她一下子就听懂了。 董卓手握西凉重兵,迁百姓至长安,烧雒阳都城,这一路上尸骨累累,百姓们哪有一声哭泣能传到董太师的耳中呢? 就算百姓欲诛董贼,他们在哪里?又能做些什么? 【换一个思路,】黑刃轻声说,【他是个武人,用武人的逻辑说服他。】 她忽然明白了说服吕布的关窍。 “关东群雄就在潼关之外,但,将军还记得吗?”陆悬鱼声音清晰而冷酷地说道,“董卓可已经骑不动马了啊。” 吕布忽然站起了身,那些游移不定和患得患失顷刻间消散不见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决然而成竹在胸的神色。 “大义在我。” 他渴望的不仅是公卿世家的优雅风度,更是那个出身所带来的利益。 没有朝廷支持的边地武将是被人瞧不起的,哪怕他出身清白,战功赫赫,只要没有世家的认可,他能统领千军万马,却不能为一郡守。 但是在大汉的官僚系统里,只有转任文职,谋一方郡守后,才有可能继续向上,直至位列三公,光耀门庭。 这条路是无数武人梦寐以求的,而今将要摆在吕布面前,令他不由得不心动。 没什么需要犹豫的,他想,他只剩下最后一点具体的操作问题,他需要寻觅一些忠心的,悍勇的,临阵而不惧的人。 “若我行刺杀事,你为死士?” 话一出口,吕布就后悔了。从古至今没听说过招来的仆役能当死士的,至少也要金帛美色相诱,待对方以全家老小相托,方能成事。而这少年既没家室,明显也对金帛美色不感兴趣,是个完全无法收买,因而根本当不成死士的人。 在吕布看来,陆悬鱼或许是另一个自己,出身寒微,却能凭武艺战功获取一席之地。 但这个少年没有自己那些复杂的心思,因而格外难以拉拢,但这更令人忍不住去想,世上是否真有被他所认可,委质定分,义无二心的主君呢? “成啊。”陆悬鱼没怎么想就答应了,“哪天动手?” ……吕布不能相信。 “你为何竟同意了?”他说,“我还不曾说我能许给你——” “小人什么都不要,小人只是为了报仇而已。”她说。 “报仇?报谁的仇?”吕布感觉自己的嘴巴不受脑子控制一般,便问了出来,“你没来我府中前,不就是个杀猪的?怎会需要向董卓报仇?” 听了这话,少年想了想,便十分轻松地笑了起来。 “小人曾有过一位主人,他也是个杀猪的,小人要为他报仇。” ……………………吕布觉得脑子停止了运转。 但陆悬鱼停了停,又继续开口了。 “除他之外,还有很多人,小人也要为他们报仇。”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大家似乎给这个少年拉入伙了,但说到最后,人家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事,凑巧跟他们一起去杀董卓。但即使如此,也需要给他一点什么小礼物才对劲。 于是吕布盯着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之后,终于一拍大腿,“我知道给你点什么了!” “哈?” 吕布离开一会儿后端了个头冠过来,要说的确是个好头冠,一看就知不是凡物,方方正正,气派堂堂,插了貂毛,贴了蝉羽,怎么看都不是她这身份的人能戴的东西。 “君品行高洁,武而不显,”狗中赤兔笑道,“虽未出仕,但与这顶貂蝉冠亦是极相称的。” “……………………啥啥?你说这是啥?”陆悬鱼瞳孔地震,“你再说一遍?” 这东西当然不是她这平民能戴出门的,大概就类似一个好彩头,那种“你以后必列公卿”之类的吉祥物,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东西顶在了脑袋上,左右晃晃,让高顺和张辽看看。 对于这一幕,似乎张辽和高顺都不太想评价,甚至连黑刃都忍不住发声了。 【你是想让他们看个什么?】黑刃很不解地问。 【……貂蝉啊!】 第62章 陛下的病势终于有所好转,可喜可贺,许多人为之展颜,董太师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虽然百姓不怎么关心天子的病情,但朝廷的确是喜气洋洋的,甚至恨不得再搞一次大赦天下来表达这种“劫后余生”的心情。 为了庆祝天子痊愈,有必要在未央殿举办一次朝会,公卿文武皆要出席,这一次朝会和接下来的宴会都有太师出钱,务必要将宴会搞得隆重点,盛大点,奢靡点。而且据太师身边的人透露消息说,太师的确是心情极好,不仅不准备在宴会上杀人,他甚至还准备聊一聊孩子们的未来大事。 比如说天子已经十二岁了,而太师的孙女渭阳君董白也已及笄。这位女郎出身高贵,气度娴静,姿容秀美,堪为国色。天子病中,渭阳君又数度前往侍疾,令天子感动不已。 甚至连宫中的宫女们也为渭阳君的亲切和善良交口称赞,称她雅性宽仁,友爱天至,可堪媲美光烈皇后。这些暗示汇聚成一股清流,令太师倍感欣慰,在朝会之前,他甚至与自己的主簿聊起过,待天子成礼时,他要出一大笔钱,让他的孙女成为整个大汉王朝历史上无人可媲美的尊贵皇后。 这不仅是为了董白,也是为了他自己,太师这样满足地想,他是皇后的祖父,他的幼子将来便是皇后的叔父,他总算可以跻身外戚世家。他的兵马都在各地为他镇守着关中这一大片领土,待得来年,他将身体调养好些,重新可以爬到马背上时,他要出潼关击溃关东诸侯。 那些逆贼,岂会是他的对手? 在太师将自己肥胖而衰老的身躯努力挤上皂盖车时,天色还只见蒙蒙亮,但自太师府而至宫中有很长一段路,他是不得不在寅时起身,内着铠甲,外着朝服,并且努力将肚腹收进铠甲之中,忍受着这种痛苦的。 但当马蹄与车轮声慢慢响起,董太师终于忍不住倦意,他准备在车上睡一会儿,等到了未央宫时,大概气色还能更好一些,那会令他在群臣眼里更威严,也更有压迫力一些。 天光未亮,空气仿佛能拧出水一般阴冷湿重,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裹在身上。 但经过了无数次雨水冲刷后,北掖门这条宫道上不须黄门清扫,自然干干净净,每一块砖石都被洗去了四百年的泥沙尘土,展露出它们波澜不惊的本来面目,从容地迎接这一场历史大事件。 第60节 公卿们的车马停于北掖门,而后须步行至未央殿下,脱履摘剑,而后方能上殿。 门口的虎贲郎原由京畿地的良家子中选出,二十人为一班,按照中郎将之令来殿前值班。然而今日的虎贲郎并非那些骄纵的京畿儿郎,而是一群沉默寡言的并州人。 但他们身上所着铠甲,手持长戟,皆无半分虚假,因而公卿们漠然经过时,也没人意识到这些虎贲郎的面目变得陌生。 在吕布下定决心后,整件事顺畅得令人讶异,虎贲中郎将支开了两班卫士,取来了二十套铠甲长兵,又教他们宫中行止言语,甚至连腰牌和一应进出宫的手续都办理妥当,这就不免令陆悬鱼产生一个怀疑:即使这件事不是由吕布来执行,也早晚有人会动手。 因为整个朝廷仿佛形成了一种隐秘的默契,从司徒到仆射,从骑都尉到中郎将,这些就在董太师身边的人已将密谋筹备完毕,只等太师车驾来到就能动手,而董卓却仍浑然不知。 天下苦董卓久矣,甚至连她这样一个生活在市井之间的人,也乐于为这个无声无息而又声势浩大的刺杀行动搭一把手。 陆悬鱼这样漫不经心的一边想,一边稍微扭了扭脖子,她感觉手持长戟站在北掖门内充当蜡像已经好久,适当活动活动有助于血液循环,于是脖子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声音。坐在轺车上经过的公卿注意到了这个虎贲卫士的小动作,便投来了矜持但含有责备的一瞥。 但无人在意他的目光,因为前方灰蓝色的晨雾之中,缓慢走出了一队车驾,秉旄仗钺,气势非凡。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董卓。 中平六年董卓进入雒阳时,张缗曾经远远地见过他一次,他说这位将军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武勇壮,远观仍能为其所慑。 后来在都亭侯府,吕布喝酒闲聊时也曾提起过延熹永康年间,董卓打过的无数场恶仗。在某场令他名显天下的大战之后,这位边地武人将朝廷赏赐的所有布帛财物全部分发给了他麾下的将士。 “为者则己,有者则士。”董卓的这句话与他的这一番功绩同样闻名天下,乃至过了许久后 ,仍令吕布为之赞叹。 为功者虽己,共有者乃士。毫无疑问,这是一名能令羌胡闻风丧胆的百战之将,因而她甚至有些期待能够近一点,再近一点的看看这位残暴与悍勇并称的反派boss。 但车上端坐的,与其说是反派boss,不如说是个严重缺乏健康管理的老人,他显得很疲惫,眼袋透着青灰,但又强撑着端坐的姿态。皂盖车行进时,车身在石砖上缓慢地摇动,于是他裹得严严实实的那身肉也跟着有规律地摇动。 ……这不像什么名将,更像个硕大的布丁。 当她这样在内心吐槽时,董卓的车驾慢慢临近了,骑都尉李肃回头看了一眼,而后便持戟冲了上去! 一片惊呼! 这二十并州死士并非用来刺杀董卓,而是隔绝开董卓那支亲卫队。因而她做过许多种设想,比如说血流满地的混战,比如说飞檐走壁的追杀,再比如说临死前决然的最后一搏。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吕布策马上前,挡住了那支慌慌张张准备迎战的亲卫队,并且拿出了诏书时,那些凉州人便恐惧地后退了。 “有诏讨贼臣,其余不论!” 自皂盖车上滚落下来的老人瘫在地上,努力地想要爬起来,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却好像隔开了生与死的界限一般,除了吕布和李肃之外,再无一人上前。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一点,但宫道上的石板路仍然十分潮湿,带着昨夜的积水,被董太师的手掌扑腾出了几个小小的水花,看着既喜感,又可怜。但吕布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只有一股森然的冷意。 那个老人终于放弃了挣扎,他抬起头望向他的义子,脸上混杂了绝望、狰狞、唾弃,以及仇恨,他似乎将要咆哮,但在他张开嘴,但胸腔里最后一丝气魄尚未翻涌而出时,吕布的长槊便扎进了他的胸膛之中,于是那声音便转得极低,除了吕布之外,大概没人能听得见。 而那些西凉出身的虎贲卫士在见到这一幕时,竟然谁也没有上前,为他们的主人尽最后一次忠。 【他说话了吗?】在一片欢呼声中,她不确定地问了黑刃一句,【我刚刚没听清。】 【大概说了吧。】黑刃不太在意,【看那个董卓,他是整个关中的主人,但现在瘫在那里,连一条狗都不如。】 【从他骑不上马开始,他就死定了?】 【从他离开他的军队开始,】黑刃说,【他就死定了。】 事实证明,官僚的效率是可高可低的,在董卓被吕布刺杀在北掖门口时,一份加封皇甫嵩为征西将军的诏书已经写好并加盖了天子印玺,送到了前来朝会的皇甫嵩手里。 于是在小黄门尚未打满一桶水,将宫门前的血迹清洗干净时,两千禁军便由皇甫嵩带领着出了城,直奔郿邬而去。 马蹄声纷杂而出时,陆悬鱼百无聊赖地抬头看了看天。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玄学的缘故,连绵三月的阴雨终于停了,太阳从乌云身后,吝啬地投下一道天光,洒在了这片饱受灾难的土地上。 “万岁!万岁!万岁!” 她听到这样的声音自未央殿而出,很快传遍汉宫每一个角落,而后又蔓延至街头。 百姓们陷入了几近癫狂的欢欣之中,甚至不止是百姓,士人和公卿也不吝发一发疯,什么珠玉也好,金银也罢,通通换了酒肉,豪爽地与街头每一名载歌载舞的幸存者分享……她也跟着蹭了一点! 一路蹭回了自家那条小巷时,已经夕阳西下,万家烟火,没进巷子,远远就见到平时稳重又精明的羊家老板娘也在那里发疯,将家里所有的猪肉都拿出来分给街坊邻居了! “今日董贼授首!普天同庆!”喜极而泣的老板娘见她回来,还特别激动地招了招手,“郎君喜欢吃什么肉来着?” ……清醒一点啊老板娘! 她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于是羊家夫人如梦初醒一般,一挥手,李二就跑进了院落里,然后嘿呦嘿呦拎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好大个儿猪头! 一个十几斤的生猪头沉甸甸地被塞在了她手里,她觉得很有点不好意思,想要推脱时,羊家夫人又使了一把劲儿。 “今日非为我,”夫人笑了一笑,神情里带着从未见过的轻松,“为我家大郎。” 第63章 猪头虽好,但这东西其实……就很难给它做熟,尤其是去毛这个活,非常地侮辱工具。 好在她也不忙着今天吃,晚饭随便拔了两棵自家菜地里的小青菜做了碗汤,吃过之后闲来无事,一边听整条街上的邻居们叽叽喳喳,一边在那里努力给猪头拔毛。就这么直到夜深之时,还有人奔着宫门方向去,据说那里有聚集不散的百姓们围观董太师的尸体点天灯,绕着那个“灯”载歌载舞,舞累了就吃吃喝喝,吃饱喝足后,再继续踏歌而行啥的…… ……其实她挺理解大家那种压抑许久后,终于释怀的心情,但对她来说有一点小小的不便。作为一条女扮男装的咸鱼,她一般是夜里烧些开水,洗洗涮涮的,但是大半宿的连着几条街谁都不睡觉,这就很牙疼。 偏她凌晨出门围观刺杀董卓时还里三层外三层的套过甲淋过雨,身上既有汗味儿又有雨水浸泡过后的霉味儿,不洗澡就特别不舒服,根本不想往榻上躺。 到了后半夜,附近街区总算是渐渐消停了些,宫门前大概是通宵达旦,但这条街上的百姓们好歹是大半去睡觉了。她从铺在地上的席子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点着了炉灶,一边烧水,一边拖出了她的大浴桶。 桶底还塞了两包木屑,假装当香料用用,尽量把轻度污染的地下水的咸卤味儿压下去。摸摸水温正好,整个人跳进去,热水便一瞬间包围了她的神经,让她终于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正在脑子放空的半睡半醒间,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而且很快便接近了三市。 她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张辽是刚得到的消息,郿邬群董已授首,其中甚至包括了董卓九十岁的老母池阳君,也被禁军拖出来,在郿邬前砍了头。 虽然听起来有些残忍,但比起董卓一直以来热衷于给公卿世家“俱五刑”,这样利落的处死已经算是种宽宏。考虑到董卓进长安时曾在城门旁羞辱过皇甫嵩,令其长跪不起,这种不含折磨意味,干脆利落的夷族就更能显出皇甫嵩的宽仁。 除了镇守陕县的牛辅外,居于长安的董氏子几乎尽诛,唯有长在宫中的渭阳君董白昨日趁乱逃走了,据说城中正搜寻她的下落。 但在张辽看来,区区一个小姑娘,是生是死根本无足轻重,尽量顺利而平稳地接收董卓派驻在三辅各地的兵马才是重中之重。 郿邬被攻下之后,朝廷立刻发了文书,命他带兵护送朝廷的使节至徐荣处,勒令其投降。途径三市时还未至卯时,时间尚早,正方便他拐个弯,过来寻陆悬鱼说几句话。 后来无数次想起,张辽总觉得那天的突发奇想特别玄妙,正常人不会在卯时前去敲朋友家的门,但久在营中的军人作息和常人不太一样,应当是情有可原的吧? 因而他在陆悬鱼家门口前敲了敲门,又敲了敲门,等了很久,终于见到一个有点慌慌张张的身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这不仅是个刚起床的人,而且还刚刚沐浴过,连头发都是湿着披散在肩上,里面穿了中衣,外面披了件粗布短衫,叽里咕噜一边不知道抱怨什么一边过来给他开了门。 “将军寻小人何事啊?” 虽然嘴上说得还算客气,但那双眼睛里分明写满了“你要是不说出一个正常点儿的理由老子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的愤怒。 不过张辽已经摸清了陆悬鱼的脾气,知道哪些事会令他真正感到愤怒,哪些只会让他嘟嘟囔囔,却不会当真怀恨在心,因此这位少年将军清清嗓子,将他刚刚好奇之事问了出来。 “愚兄还怕贤弟尚未起身,扰了清梦,但贤弟为何此时沐浴?” “呵呵哒,”他说,“小人乐意啊。” 少年就那么站在门口盯着他,也不说请他进去,发梢滴滴答答,水珠落个不停,里衣似乎穿得也十分匆忙,连衣带都未系妥帖。因而站在那里同他说话时,除了平时捂得严严实实的脖颈露了出来外,甚至还向下露出了一点点白皙的皮肤,浑然不似每日风吹日晒,无精打采的那张脸。 这看起来有点落拓不羁,甚至好像从哪个女郎家翻窗逃出来的模样让张辽莫名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 “这几日长安鱼龙混杂,将军欲与公卿重臣商议大计,我与诸将亦各自令命而去,”他说,“贤弟须多警醒些。” 那双眼睛睁大了一点,愣愣地盯着他,并不惊讶,也不感动,过了一小会儿才有所反应,“哦,多谢将军提醒。” ……他有点怀疑自己刚刚到底说没说话,说给谁听了。 “贤弟这几日有何筹谋?” “这几日不须去都亭侯府的话,”陆悬鱼想了一想,“准备给隔壁家的姐姐挖个地窖。” 张辽一瞬间有些质疑自己为什么途径三市时,想要转个弯进来寻他说这么几句话,提醒他事事小心。长安这几日人心不定,恐生盗匪是真的,其中鱼龙混杂,怕有奸人作祟也是真的。但陆悬鱼是个既不怕盗匪,又不爱出风头的性子,这种时候的确还挺让人放心。 虽然他觉得男儿当建功立业,有所作为,而不是有点闲暇时间就琢磨着替隔壁家小寡妇挖地窖。 ……但谁能说挖地窖有什么危害呢?他憋了又憋,只能寻出一句话。 “既如此,贤弟保重。” 见他上了马,陆悬鱼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将军也是,一路顺风啊!” 张辽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奔着城门而去的时候,那张如释重负的脸便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什么地方有点奇怪,他想,但他暂时想不出到底什么地方奇怪。 驻守华阴的徐荣并非凉州出身,而是辽东襄平人,因而在军中虽因军功而受董卓看重,却毕竟与西凉诸将差了一层。也因此,王允的使节想要游说这位将领皈依朝廷并不为难。 不过数日之间,张辽的差事就算完成了大半,因而令他有一点可以在脑内发发呆的时间,回忆起出城前的各种琐事,比如那天清晨见到陆悬鱼时,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 自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开始,陆悬鱼似乎一直十分注重仪表,头巾系得端正,衣领裹得严实,这也令他认定那个少年出身绝非寒素。 但偶尔衣冠不整些也没什么问题,尤其是他叫门的时间本就不正常,他想,但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十分怪异呢? 张辽那模糊而混沌的疑惑在一个少年兵走过的时候,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你,”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于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兵便跑了过来,“将军何事?”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小兵长得很粗糙,没什么可看的,但是一抬头,脖颈上喉结清晰可见地落在了张辽的眼里。 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也挺明显。 他在营中转了一圈,四处走走,年龄略大些的士兵有喉结,略小些的也有喉结,区别只在于明显不明显,但仔细看都能看得到。 这就很奇怪了,为什么陆悬鱼没有呢? 这样一个问题产生之后,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比如说那个少年诡异的沐浴时间;比如说不愿意与他们同浴,甚至连那些人的身体都不愿意看到;比如说极其抗拒跟朋友同榻而眠,实在没借口了也坚持要和衣而睡;以及他虽仁爱友邻,尤其对妇人家十分客气,但从不曾听闻与谁有情,连他当初送去的那个美貌小娘子都未收下,而是送了一笔妆奁,任她嫁人。 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凑在一起,想得张辽脑子有点疼,但在他那位贤弟某句酒后戏言从脑海深处跳出来之后,他怵然为之变容。 如果陆悬鱼知道张辽在疑惑什么,她肯定会说她是长不出那东西的,还有一堆跟雄性激素相关的配套设施她也都长不出,且不想长。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继续仁爱友邻,帮眉娘子挖个地窖。 长安的狂欢还在继续。 郿邬诸董皆已伏诛后,袁氏门生故吏们将那些尸体自郿邬拖到了城门口不远处的路边,堆柴放火,将百十来具尸体堆在一起,全部焚烧掉,不留尸骸。 士族对董卓的切齿痛恨令他们不仅不愿给诸董留个全尸,甚至要烧起几天几夜的大火,誓将焚灰扬之于路。于是在这种气氛下,与狂欢相辅相成的流言开始在城内隐秘散播开来。 董卓虽不是世家出身,但他麾下西凉兵马数万,太师府治下又有许多官吏,朝廷是否会一一清算呢?还有那些依从于董卓的官员,又当如何治罪? 朝廷的赦书已经发出去了一批,安抚住禁军后,又向董卓麾下那些并非西凉出身的将领示以宽柔,但朝廷究竟要如何处置凉州人呢? 或者说得更直白些,因诛灭董贼而成为大汉功臣的王允,对待凉州人到底是什么态度呢? 第61节 这些问题令许多人起了自危之心,当然,对住在三市里的陆悬鱼来说,她既不是凉州人,也不认识凉州人,完全没有任何担心的必要,大可以高卧且加餐。 在董卓伏诛之后的第三天夜里,至少这条街道终于消停了下来,她抱着毛剔得很干净,腌也腌得很入味的猪头,正在琢磨着要怎么烤它当夜宵的时候,忽然有人推了推门。 她未曾睡觉,又有夜里打水的怪习惯,因此门也没锁,那人一推便将门推开了。 三市横平竖直十几条街道,她会选这一条是令人不太能理解的,但她会推陆悬鱼的门似乎能勉强解释一二。 “我那时饿极了,也乏极了,再也躲不下去,也不知该往哪里逃,”花猫脸的渭阳君董白是这么说的,“因此便生了自怨自艾的心,挑了看着最不顺眼的一户推门进去,心想要么遇上一个能庇护我的好心人,要么便将我送去领赏算了。” 不过陆悬鱼第一眼根本没认出来那是渭阳君董白,她甚至看不出那是个年轻姑娘,因为那张脸上满是污泥,身上衣衫也脏污得根本认不出质地,只有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手上的猪头。 ……陆悬鱼一瞬间感觉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抱紧了她的猪头。 第64章 “我是渭阳君董白,”她说,“你要么收留我,要么送我去邀功领赏。” 这个女孩儿在观察她,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绝望。 在她自报家门后,院落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后陆悬鱼只能咳嗽一声,“把门关上。” 她既没想过收留董卓的家眷,也不考虑送她去邀功领赏,但现在将这个女孩儿推出去,似乎又是死路一条。 这样想的时候,董白从脏兮兮的袖子里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手里的猪头,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无论如何,郎君能舍我一餐饭否?”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那个猪头,“生的,刚拿盐腌过,还不能吃。” 于是破釜沉舟的渭阳君董白不见了,泥球一般的小脑袋默默转到了另一边去,看得她直想叹气。 “屋子里还有些冷饭,你凑合吃吧。” 虽然是冷饭,但好在家里还有半块茶饼,可以煮一壶热茶,做点茶泡饭给她。烧开的水除了泡茶外,还能匀点给这娃子洗洗脸和手。 陆悬鱼是见过董白一次的,而且印象特别深,她肌肤皎然,白得几乎能将衣袖照亮,五官又略带一点高鼻深目的胡女模样,大概长大之后会是那种美艳妩媚的五官,但坐在高车里,由车队护送着进城时,神情里望不见一丁点儿心机,完全是个没有城府的,天真又快乐的小女孩。 而此刻跪坐在灶台旁,安静等饭吃的董白像是另一个人,两腮迅速凹陷了下去,眼睛肿得快跟桃子似的,眼窝下也是一片青黑,见到这一户的主人将茶泡饭端过来时,她甚至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去抢过那碗粟米饭,只是手伸到半空中,又迅速收了回来。 她看起来很羞愧,大概是为自己这不体面的举止,甚至轻声地道了歉。 这有什么可道歉呢?陆悬鱼心里又想叹气了,哪怕真是要道歉,也不是为这点破事啊。 一碗热茶泡冷饭,加上院子里自种自吃的一碟盐水泡瓜片,都被董白吃得干干净净,她抱着饭碗,没忍住地看了一眼放冷饭的那个橱柜,但又重新将目光收了回来。 “郎君大恩,铭感肺腑。” 咸鱼搓了搓脸,“我要是不送你去官府,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董白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得让人无法听清。 “哪里?” “郿邬。”她的声音又大了一点儿,“大父罹难,我尚有叔祖……” “没了。” 那双原本就很大,虽然哭得肿了眼泡,但因为挨了两天饿,于是就变得更大的眼睛一瞬间睁得圆溜溜的,直直地盯着他,“郎君此言,我不明白。” ……不管在哪个社会,要当人家面对人家说“你不仅死全家了而且全家都被扬了”这种话,实在是一个相当大的心理负担。 “除了镇守陕县的牛辅之外,郿邬诸董皆已伏诛,”咸鱼说道,“而且都被挫骨扬灰了。” 那个小脑袋迅速地低了下去,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这太尴尬了,她最后在心里叹着气,又拿了一块干净的细麻布,“你要是哭的话,用这个擦,别用你身上的衣服擦了,还要再洗一次脸。” “郎君可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怨恨大父?”那张小脸重新抬了起来,声音很轻,却带着颤抖,“为何一夕之间,天下大变?” “天下苦董贼久矣,此非旦夕事,而是自中平六年始。” 董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好像想要寻出点什么破绽似的,但哪怕她不谙世事,大概也清楚这是自己推门而入,随便选的一户人家,与她素昧平生,便更没有理由骗她。 于是在长久的寂静后,她没有说“你说谎”,也没有嚷嚷“这不可能”,而是问了一个十分麻烦,而且令陆悬鱼感到有些出乎意料的问题。 “为什么?” “……你印象中的大父是什么模样?” “大父侍上以忠,待亲以慈,宫中亦从未听闻有人对他有所臧否……” 于是董白便有些急切地讲了起来,她那又伤心又迷茫的模样,如果换了任何一个不知情的人见了,都会以为她在讲哪个大汉忠臣。 但她也没有撒谎,她讲的每一句话都如泣血一般,带着恨不得剖肺腑出来让人相信的力气,想要为她的大父洗刷冤屈,让人知道董卓是个怎样忠君爱国,宽和仁慈的国家重臣。 陆悬鱼站起身,进屋里去寻了套没怎么穿过的里衣出来,一边收拾,一边打断了她,“你做过梦吗?” “梦?” “就是睡着之后会见到的各种幻象,那个就是梦。” “……自然,自然是做过的,郎君何意?” “你今晚睡在这儿,明天我来想想办法让你出城,东去陕县,寻你的亲眷去。” 她说,“至于你以前所知道的那些事,就当成一个梦吧。” 一般来说如果主角坐在房顶上,见到的应该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这样比较适合抒发感情,而且还能将主角的身姿照得更帅气。 但农历四月二十五日的月亮怎么也不可能是玉轮冰盘,只剩一弯蛾眉月,挂在苍穹之上,黯淡无光,因而远处的火光存在感就更强了一点儿。 除了给郿邬的诸董挫骨扬灰之外,郿邬彻夜都在进行着大工程,一方面要将里面上万斤的黄金白银往外搬,另一方面,袁氏的门生故吏们还准备把郿邬当成风水宝地,将那些被太师撕了户口本的四世三公塞进去埋了。袁隗在天之灵欣不欣慰不知道,袁绍袁术兄弟听说的话应该还是会很欣慰的。 ……不过欣慰也没什么用,董卓虽已伏诛,诸侯们谁也不准备将朝廷迎回雒阳,更不准备停止厮杀,甚至就在这一年里,袁家兄弟正式撕破脸皮,在扬州打成了一团。 但她后来回忆起来,总觉得自进雒阳以来的这三年,竟也像一个梦。 张辽也觉得自己这两天飘飘忽忽跟做梦似的。 从徐荣处回来之后,他立刻去城外军中寻了吕布,“牛辅处将军可派兵前往?晚恐生变!” “已派了李肃去,”吕布招了招手,“我正有事寻你。” “何事?” “董贼既已伏诛,凉州人心叵测,三辅兵力空虚,”吕布摸了杯子一边喝水,一边盯着竹简看,“须上表奏请朝廷募兵为上。” 提到募兵这事儿,正中了张辽的心病,他感觉整个人都咯噔咯噔的,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将军既欲募兵,女兵如……” 吕布一口水喷了出来。 “长了一岁真是了不起了啊,”他上下打量少年将军,“魏续那厮都不会说要在营中置女兵,文远这是见了哪里的娘子,如此心动?” 虽说吕布笑得很欠打,但既是上司,又打不过,张辽忍下了一口气,冷静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是将军说要募兵的,末将认为,若是那等悍勇强健的妇人,也未必没有临阵之能。” “这倒不错,据说光武年间,交阯亦有二征夫人事,勇武不输男儿,”吕布想了想,“然观此京畿地,男女皆孱弱,无以成军啊。” “若西去征募凉州人,勇则勇矣,又多不习教练,”张辽立刻也跟着踩了一下西凉精兵,“到底不如我并州军,将军若上表,当请朝廷派我等回并州募兵才好。” 两个并州人迅速达成了一致,并且就当前形势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最后一起吃了顿饭,喝了点酒,吕布便放张辽回帐歇息去了。 张辽会问起招募女兵之事,自然是存了自己的私心的。 无论出于功利角度,还是真情实感,他都不想放弃陆悬鱼这个朋友。在他看来,有这样的武艺和品行,是男是女其实区别没有那么大,何况他也不能确定那位朋友到底是女扮男装,还是单纯有些小怪癖。 如果只为妇人身便将她弃之不顾,这对并州军而言实在太可惜了,但若她真是女子,行事交往自然得注意些分寸才是……因此也不能完全拿这个问题当作不存在。 回到自己帐篷里卸甲洗漱,趴在行军榻上的少年将军开始在心里一桩桩一件件数起了同陆悬鱼结识以来,都有过什么失礼的行为。 ……好像刚认识不久就在人家面前脱过衣服,这不太好; ……拉着一起坐同席,这也不太好; ……跑到人家的家里去喝酒,这特别不好; ……非要寝同榻,同床共枕盖一袭被子,这个怎么评价?没办法评价; ……去演练场一起练过骑兵冲阵不算,非要喊她一起下河沐浴,这个也不能评价; ……拿了自己的衣服给她穿,见她不擅着深衣,还…… 这种社死的事情其实很不适合临睡前在脑子里过走马灯,但是张辽并不清楚,他就是这么一件件数着睡着的。 然后就做了一个梦,特别陌生的梦,梦里不在长安,而在并州,在他自家屋中那张有了年头,因此十分古旧的卧榻上。榻上除了他之外,还有他整日里“贤弟贤弟”喊着的陆悬鱼,穿着细丝织就的里衣,如乌云般的青丝轻轻挽着,散在枕头上,灯火间映出一片绮丽的流光。 她看向他的目光与平日没什么不同,轻松又带了一丝揶揄,但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同……要怎么形容才好? 他整日忧心于戎马之事,从未认真想过自己未来妻子应当时什么模样,但此刻张辽却莫名觉得,他未来的妻子也可以是这副模样。 接下来的梦境变得甜美、茫然而不得要领,凭着那些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听来的对女子的认知,他似乎是想要解了她的衣衫,同她亲热缠绵,至少是想要…… ……………………张辽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外面巡夜的兵士尽职尽责,敲着金柝走过,时节临近五月,哪怕是夜里也已经不算很冷,因此睡出了一身汗没什么奇怪的。 张辽在漆黑一片的帐篷里转了转,摸索着也抓了水壶和杯子,倒了点水喝下,平复一下心情,然后才重新回到榻上去。 他是不可能对自己的朋友起什么心思的,哪怕是女子,也不当有这样龌龊的想法,甚至连她的心意都未曾问明,就在梦里如此这般,这实在太卑鄙了! ……那要不就问问? ……怎么问呢? ……首先该怎么开口? ……其次是陆悬鱼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一般的女郎若是女扮男装被戳穿的话,应当是脸上一抹红晕,羞得不敢见人,然后也许那位年轻郎君便可以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小心地倾诉衷肠。 但如果那不是位女郎,而只是个有点怪癖,说不定还身有隐疾的男子呢? 清晨的长安城还带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儿,大概是这几天烧的东西实在太多的缘故,并不怎么清爽。 大街小巷的百姓已经渐渐从董贼伏诛的兴奋中冷静下来,但心情仍然很不错,商量着接下来会有一个怎样的秋收,自家又该在这一年做些什么。 他策马而过,神思不属地将那些市井杂谈抛之脑后,心心念念只有那一个目的地。 一身粗布短衣的陆悬鱼正在那里浇园子,一边浇园子,一边十分仔细地查看她那一小片菜地里的每棵小青菜的长势。 ……嘴里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但显见的心情不错,因此他见了,心情也跟着变得轻快起来。 “咦?是张将军,”弯腰浇菜的她虽然执意不肯称呼他的字,但见他下了马,还是笑眯眯地抬起头同他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就来寻我,有什么事吗?” 自然是有事的……张辽心里翻涌着欢欣又雀跃的情感,也忘记了那些繁文缛节,张嘴就问。 第62节 “汝为妇人哉?” 陆悬鱼脸上的笑容滞住了。 她直起了身,将手里的瓢扔进了水桶里,左脚踏前半步,身体略向前倾,伸手向背后拔出了那柄长剑。 “拔你的剑,”她眼中光芒一如剑锋上的寒光般凛冽,“今天咱俩必须躺这儿一个。” 张辽第二次吓醒了。 第65章 这个春天称得上阴冷潮湿,自潼关往西行军时,路途也十分泥泞难行,但这不代表西凉军的帅帐中也是如此。 一掀帐帘,扑面而来便是丝丝缕缕,清甜而醒脑的暗香;错金云纹博山炉内慢慢燃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地上铺着产自西域的地毯,鹅黄底色上密布着蓝白交织的花卉和枝叶,据说这上面有不多不少一千朵花,但李傕从来没心思数过。 这军帐内任何一处摆件都堪称精品,是他在边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连同后帐那几个装满珠宝金银的箱子,原本是能给他满足感的。 但今天不成,他正心绪纷乱地躺在行军榻上,任由那两名同样也是劫掠自颍川的美貌女郎为他按摩腿脚,他骑了一天的马,小腿裹在皮靴里,的确又酸又涨。 尽管女郎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生疏得恰到好处,他不喜欢那些高门大户训练出的婢女。伺候惯别人的人,他是懒得要的,只有这种世家出身,十指纤纤从未做过活的女孩儿才能引起他的兴趣。当然她们都是天资聪慧的少女,哪怕一开始不明白该怎么伺候男人,或者是有些这样那样的脾气和自尊心,只要拖出帐几个,丢给军士随意处置去,其余自然就会收起泪眼和怒意,小心伺候了。 除了这两个美姬是他最为钟爱的,他还挑了几个年龄相貌都很不错的世家女,带在军中,准备当做礼物送给西凉军中的各位将领,比如他的上司,也就是董公的女婿牛辅。 原本其中最美的那一个,据说是颍川陈氏分家出身的一位女郎,理应进献董公,但十数日前传来的消息说,董公为奸人吕布王允所害,身死族灭,甚至连尸体也被丢在了宫门前任由市井小人们糟蹋。 消息传来时,他还在劫掠颍川、陈留诸县,将那些未曾迁徙至长安,甚至以为留在关东地区就能平静度日的士族和平民大肆洗劫了一番,不管一头牛、一匹布、一粒粮、还是一文五铢钱,亦或谁家青春年少的女儿,都不会落下。 这样做事难免会招人怨恨,李傕郭汜也并不是不精通世故之人,因而他们额外下了命令,要求手下士兵们除恶务尽。于是洛阳以东数县之地再不闻鸡犬之声,那些没来得及早些逃走的世家豪族、平民百姓,在西凉铁骑之下终于平等了一次。他们赤身裸体,被抛尸在荒野上,断壁残垣间,以及河流旁,等待着野兽与飞禽将他们啃食殆尽,再待下一个春天,或者下下个春天来临时,将这一切全部掩埋掉。 不管怎么说,李傕从字面意义上干掉了绝大部分会怨恨他劫掠关东的人,军中饫饶,人马溢肥地准备辗转下一处目标时,董公的噩耗便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牛辅将军的急信,要他与郭汜立刻带兵回转陇中,再图复仇之计。 李傕打了半辈子的仗,从来没想过要同朝廷为敌,当然,他也没考虑过保卫大汉江山。在他那十分质朴的心里,朝廷等于董公,因此董公控制的地域,就是他们西凉人自己的地盘儿,除此之外,天下皆敌。 但当朝廷也与董公为敌,并且卑鄙地刺杀了董公之后呢? 李傕认为自己需要等一等,等朝廷的明令颁布下来,宽恕他们这些西凉将领,只要朝廷的诏书送到手里,他愿意小心地归顺朝廷,他可以继续为大汉尽忠,镇守边疆。 但王允不同意,哪怕吕布如何相劝,王允始终没有下达那道赦书。 “他们原本就是有罪的。” 天光照进了王允的书房之中,之所以不在客室里招待吕布,是因为王司徒实在太忙了。他有许多公文要看,有许多批复要写,因此无暇如以往那般,气度高华,怡然洒脱地为他斟一碗茶。 但这位老人的态度仍然是和蔼的——和蔼,但并不退步。 “奉先细想,牛辅是何等人,他手下的李郭之辈,又是何等人?而今我欲同关东结好,他却劫掠陈留颍川,杀略男女,所过之处,竟无复遗类!” 说到此处时,王允的声音不觉提高了一点,他那没有掩盖得很好的愤怒也流露了出来。 “纵使如此,”吕布说道,“他们手中有兵。” “天子岂无兵戎护卫?”王允立即反驳道,“徐荣等人既已归顺,牛辅又已伏诛,我为何要赦免那等恶徒?” 长安自然是有禁军的,当初雒阳的西园八军被董卓带了过来,现下分给皇甫嵩一部分,朱儁一部分,确实都是不世出的名将,况且吕布也有几千并州兵,这的确不错。但吕布心中仍然感到不安,准确说来,他心中的焦灼远比“不安”要严重,他甚至已经数日未曾安眠。 李傕郭汜是董卓早年带出来的亲信,他们也许御下不严,为人凶暴,犯了许多人神共愤之事,但他们手中掌握着西凉一支重骑兵,以及万余步兵,这数万西凉兵的战斗力绝非禁军能比。 哪怕是吕布与张辽站在并州军的立场上,轻飘飘地说几句西凉人如何不习教练,他们都是令人胆寒的一支军队。 既无道义,又不畏死。 这是一头野兽,应当小心安抚,待其为朝廷的金帛封赏所贿,彻底归顺后,才能春风细雨,将这支西凉军慢慢分化掉。 吕布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如果他是李郭,他会如何…… “奉先不必忧虑,”王允将一封公文写完之后,将笔置于一旁,“天下岂有敢与朝廷抗衡者?此等国贼,天下共讨之,天下共诛之!” 未干的墨迹与这位老人的身姿一般,刚劲而有力,带着绝不屈服的傲气,明晃晃地落在吕布眼中,让他忽然为自己之前的选择恍惚了一瞬。 “天下”到底是什么东西?“天下”又有多少兵马?就算“天下”真是有公义的,待这份“公义”变成兵马,来到长安城下勤王救驾时,这座大汉旧都又成了什么样子? “司徒当真不愿下赦书吗?”他最后一次试探着开口。 王允冷笑了起来,“以他们犯下的罪行而论,我若下赦书,恐怕他们更会生疑,不如令他们回到长安来请罪受罚,到时为了安抚西凉人,朝廷自然会留他们不死。” 不,这不对。吕布想,如果换做是他,他根本不会手握数万兵马时心甘情愿来长安受罚。 也许李傕郭汜军中当有一个口才极佳,心中又有公道正义之人将这番道理讲给李郭等人听,令他们至长安请罪,又或者各自散去。此人不仅要熟悉军旅之事,还要出身世家,有良、平之才。若当真如此,则吕布也会不吝赞叹一句,天命果在大汉,关中数十万黎民,以及长安城的公卿百姓,皆感此人活命之恩! ……但当真会有这样一位说客吗? 李傕的军帐里的确来了一位说客,四十余岁出头,高冠博带,气度脱俗,与李傕郭汜那等粗鲁武夫大相径庭,甚至连几名美姬见了,都不由得心生好感。 尤其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一位,原本亦是陈留某世家之女,被掠来后一路担惊受怕,而今坐在他的身旁,见他神情庄重,风度典雅,薄唇偶尔沾一沾酒爵便放下,最关键的是从未轻薄待她,简直令女郎感激涕零,心头亦如小鹿乱撞。 哪怕这位文士年龄略大一点,也完全不是什么问题,她坐在他身边不过一小会儿,便在心里这样迫切地祈求着,想要这位大人带她离营,哪怕是作一姬妾亦可。 但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她身上,连余光都未曾分她半个。 “两位将军,而今欲何为?” 郭汜喝了一口酒,忽然便落了泪,“是我无能,不能为董公报仇。” 于是帐中陷入了一瞬的寂静,片刻之后,郭汜才重新开口,“而今朝廷既不肯赦免,只有令军士各自散去,我等自带家眷回凉州老家。” 文士轻轻地看了一眼郭汜,无声地笑了。 “文和为何发笑?” 文士并未回答郭汜,而是看向了李傕,“现在长安城中传来消息,朝廷欲尽诛凉州人,二位将军可知?” 后者沉默了许久,“我等岂能与朝廷相抗衡?” “为何不能?若将军弃众单行,哪怕一名小小的亭长也能取尔等性命!” 李傕突然抬起头,目光中带着震惊与敬畏地看向了这个文士。 贾诩举孝廉出仕,在军中虽任校尉,却更为精通文墨,从不上阵杀敌,他又有极好的相貌和风度,因而西凉军中皆当他是个温厚文弱的文官看待。此刻忽出惊人之语,不免令人有刮目相看的感觉。 “依公之见,当云何?” “依在下之见,”贾诩的目光冰冷而锐利,“不如率众向西,一路征发男女以攻长安,如此方可为董公报仇!若事成,奉天子以平定天下,富贵自不用提,位极人臣亦未可知也!” 这一席话惊得李傕和郭汜说不出话来,只有胸腔剧烈起伏才能看出心绪如何纷乱激荡,但这一席话早令贾诩身旁的女郎心惊胆战!她有些坐立不安,但贾诩既然未命她退下,她亦只能坐在那里,只是悄悄向外挪了一点。但只有那一点动作,亦落进了贾诩的眼中。 “将军当立即奖赏三军,不吝美色珍玩,”贾诩说道,“待长安城破,其中宝货美人何止十倍?!” 李傕终于被说动了,他突然站起身,掀翻了案几,于是那张开满鲜花的地毯便洒满了鲜红的酒液。 “既如此,发兵之前,我当祭祀董公在天之灵,”这位热爱算命,并且十分重视预兆和气运的将军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大喜,“我在营中正留了一位美人,欲献于董公,而今正好!” 不……这不是真的……贾诩身旁的女郎眼见着推进来一位涕泪横流的少女,连一声哀嚎也没有发出,便被李傕一剑砍掉了头颅! 但她的恐惧很快便来到了终点,因为身边高冠博带的美丈夫也掀翻了案几,站起身拔出剑来。 “将军既将此姬赠我,”他慨然道,“我又何惜美人?唯愿董公有灵,得享血食,助我等攻取长安!” 那应该是一把好剑,刺穿她那娇嫩的胸膛时甚至未曾受到半分阻碍,只是在利剑拔出的一瞬,鲜血喷涌而出,却没有立刻咽气,令她得以倒在地毯上,看着自己和那位女郎的鲜血慢慢将开满蓝白色小花的地毯染红。 她其实心里很是疑惑,想要问一问那位大人为什么那样做,但她终究没能问出来。 第66章 《晏子春秋》里有那么个故事,大意是说某位齐公帐下有三位将领,居功自傲,很让齐公头疼,于是这位主君请来晏婴,出了个二桃杀三士的主意…… 吕布现在觉得自己像齐公,也像晏婴,但总归来说更像那个桃,因为他那两位勇士为了一个桃撕得不可开交之后,谁也没有引颈自刎,而是齐齐地跑来找他理论。 ……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论。 “论理那把青黄玉螭龙梳就当是我的!”魏夫人是这么说的,“你宠妾灭妻也该有个限度!” “王校尉送来那一匣珠宝,将军不是都送给了魏氏?”严夫人委屈道,“只留一把玉梳与妾,必是魏氏不要的东西,才胡乱丢给妾!” “我为冢妇,珠玉珍玩本来就当由我保管!”魏夫人怒道,“将军是嫌我年长色衰,欲娶新妇耶?” “将军既赠妾此梳,妾百般珍惜,现在将军竟欲将它要回!莫说拿一匣珠宝来换,”严夫人眼泪汪汪,“便是金山银山也换不回妾对将军的情意!” 府中这一大一小虽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十分有默契,从不当面吵闹相骂,而是都来寻他要公道。 若她俩吵闹的是厨房那点事,吕布就把厨子抓来骂一顿了,他总这么干,厨子也已经被骂得平心静气,心死如灰了,但现在骂的是珠宝首饰的事,他又不能将那个校尉抓来骂一顿。 ……他其实挺想骂的,骂那个查抄郿邬的校尉干嘛要送来这一匣珠宝珍玩。他也挺想骂自己的,悄悄收起来不好吗?为啥非要给她们俩呢? 而且看魏氏和严氏这个坚决只寻他哭闹,就是不直接撕起来的智慧,吕布总怀疑如果晏婴面对的是她俩,那么拿几个桃子都是不管用的,因为这两位夫人只会泪眼婆娑地盯着齐公,一定要他亲口分出战功高下。 ……吕布想了一下,打了个哆嗦。 “将军莫不是见妾已无好颜色,故而厌烦了妾!”见到主君坐在那里,眼神直勾勾的发呆,严夫人那双杏眼立了起来,桃花一般鲜妍的两腮也鼓了起来,奋力地推了主君一把! ……正在那里发呆,毫无防备的吕布被推了个措手不及,一头撞在了后面的墙上! ……好疼! 魏氏的眼睛一下子也睁圆了,慌忙上前,与严氏一同将他扶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就你这幅昏聩模样还上阵杀敌,我也是纳了闷了……” 吕布错愕地看了看自己的正室和小妾,总觉得这两位夫人早就摸索到一套对付丈夫的智慧,比较起来,三个人当中他更多余一点。 “将军,那匣……” 吕布打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我忽然想起营中有事,我得出去一趟。” 岂止斩钉截铁,简直落荒而逃,他得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咸鱼最近也想冷静冷静。 一石粟米在这个时候不可谓不金贵,她出了一石粟米的高价,求同心夫君熟识的一家并州商队想方设法,将董白送去陕县。 出去十几天,商队回来了,一个又瘦了一小圈儿的董白也带回来了。 “郎君,”并州口音的商队老大是这么说的,“陕县正打仗,过不去啊。” ……那你也该找个好人家给她安置了啊!她心里这么咆哮,却不知要不是她出头送走的董白,别说出城找好人家,这样的小美人儿恨不得在城里就截留了给谁家当媳妇,反正董白深居简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身份。 但是三市的街坊邻居们都隐隐知道,这位陆郎君虽说名义上不过侯府侍从,却是可以同张将军平辈论交的,甚至连温侯也颇为器重他,从不把他当寻常扈从看待! 要说看陆悬鱼那张脸,那张嘴,怎么看也看不到出类拔萃之处,因而他那个轻生死重然诺的任侠人设立得就更坚固了。 这样的人是谁也不想惹的,他出高价送走的又是位风姿气度一见便知世家出身的女郎,因而在藏下董白和原封不动送回这两者间,商队头目忍痛选了后者,将这么个小姑娘好好地送了回来。 第63节 董白也不知道说什么,咸鱼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最后还是董白开了口,眼泪在眼圈里忍着没落下来,但声音又轻又小。 “姑丈战败身死……”她说,“孙公不得不带我回城……” “那就回来吧,”咸鱼揉了揉额头,“没事,我再想想怎么办。” 董白回屋去收拾自己,她站在院子里一边感慨,一边跟左邻右舍打打招呼时,巷子口传来了马蹄声。马蹄声并不快,但引来了一片惊呼,而且一路就到了她家门口。 咸鱼保持着一个抻懒腰的姿势,有点呆滞的望着武冠锦袍的吕布从赤兔马上跳下来,就这么走进了院子里。 “你家没有小厮吗?”他说,“你这马厩就这么点儿,把你的马送出去溜溜,那么匹驽马丢不了。让赤兔进去歇歇,莫喂它杂料。” “……将军你来此作甚哪?”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不对劲,但她的脑子一时不太会转,竟想不到更正常点儿的话。 “啊,”吕布似乎突然出了点儿神,“我来寻你喝酒,你快去牵马。” 那就牵…… ……………………牵他【哗——】的啊!董白在屋子里啊!她怵然而惊,一个转身准备奔袭十几米冲到门口时,吕布已经特别自来熟地开了门,一脚迈进去。 董白换了一身细布衣服,正在灶台旁抱着水壶,一脸惊恐地后退一步。 头·皮·炸·了。 但危急时刻,她还能想着先去按吕布的手,让他千万不要将剑拔出来! “将军——!” 吕布转过了头,颇为惊叹地望向她,“厉害啊你,在哪捡的?” “……啊?” “记得给她藏好,别让王司徒知道,蔡邕刚死他手里。”吕布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口袋,“你去给我打点酒来?” 这个画面特别的不科学。 她坐在吕布的对面,案几上放了一壶酒,两只酒碗,几碟从并州客舍买来的小菜。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后,一声也不吭。 “将军大度……”咸鱼伸手给吕布倒了一盏酒,斟酌着看他的脸色开口,“竟无芥蒂……” “什么芥蒂?” “……咳,”她说,“就是董……” 吕布脖子往前伸了一点,似乎想打量坐在她身后的董白,董白似乎很想让自己目标更小一点,但还是坚持住没有弓起身子,而是挺着腰板让他打量。 “就这么个小东西——我实话实说,你别在意啊,确实挺漂亮的——能有什么芥蒂呢?”吕布又一次伸手在半空,比量董白的身量,“你当她是七女吗?你看看她那胳膊,那个腿,她学得来吗?别说马槊,给她一把手戟,她能拿得住吗?” 董白呼吸一滞,扭开了头,不去看他。 【你看,他比我狗魅多了,当着人家的面就说这种话。】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我还不算很不会说话吧?】 【……你早晚有一天要堕落到同野猪比较说话技巧的地步。】 吕布今天的牢骚特别多,因此很快就醉了。 “那群公卿的清高劲儿呦,硬是不肯跟西凉人同流合污,行啊,现在李傕郭汜和张济樊稠联合起来了,朝廷的应对在哪呢?”他诉苦道,“你给蔡邕杀了有什么用啊?!” 她端起酒壶,又给他斟满,“将军以为当如何呢?” “我早就同王司徒讲,安抚分化,将郿邬财宝尽皆赏赐出去,他们必定不久自散。”吕布通红着一张脸,舌头有点直,但思路还颇清晰,“或者若是朝廷想打,也当早早坚壁清野,逐个击破,决不能令他们联合起来……但王司徒一心只忌惮我们……并州……” 吕布出了一会儿神,目光忽然转向了她身后的董白,“听得懂吗?” “……啊?” 董白身体一震,似乎在苦想该怎么回答时,吕布又嚷了起来。 “听不懂不要紧,再来点酒啊!” “……我来吧。”咸鱼正要起身,拎了空酒壶时,吕布按住了她。 “你可不能沉迷于美色,”他自以为小声地说道,“妇人家要是发现能拿捏住你,那你以后可就……” “……………………” 她不知道该说点啥,董白也不知道该说点啥。 于是董白起身,抱了酒壶去打酒,吕布继续发牢骚。 “若是朝廷欲进一步,则当令我带兵出去平剿;若欲退一步,当派大臣过去招抚,这么不进不退的到底想干嘛呢?” “那……将军为何不劝谏呢?” 吕布的眼神突然变了一下。 “王允心中,我不过一剑客尔。” 这正是她所想的。 吕布、张辽、高顺、魏续,这些人都表露出想要结交她的意向,她在市井间也有剑客之名,但对于公卿而言,这是一个带着贬义的称呼。 “你也如此。”似乎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吕布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你我这等草芥,攀不上世家大姓,如我这般,再进一步也就难了,就我这位置……” 他打了一个嗝儿,“还不知道能待多久啊!知道不甘心的武将什么下场吗?” 董白恰好推门而进,吕布指着她便大声嚷了起来,“这就是下场!” …………………… “他喝多了。”她小心地从董白手里将酒壶拿过来,挥挥手让她赶紧躲起来,“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你看我多和气……嗝儿!”吕布还在企图跟董白聊天,“我跟你说,虽说是我动的手吧……其实我们俩处境也差不多……” 董白那张本来就很白的脸简直惨白一片,两只大眼睛里全是眼泪,硬是没吭声,气也没敢喘,但还是很气愤地盯着他看。 但不知道吕布是不是看不懂别人脸色,他仰起头,冲董白笑了一笑,然后跟咸鱼比了个赞叹的手势,“我就知道你这人慧眼识珠,你看看你,捡个美人回来也这么乖巧安静,安静好啊!” ……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跑出来喝酒的?她原来以为是朝政之事,现在又觉得像是家事,但吕布不知道她像看神经病一样在盯着他琢磨,一拍大腿。 “以后我想喝酒就来你这好了!” 【他到底来干嘛的啊?】她惊恐地在心里问了一句。 但黑刃的回答有点突兀,又有点意味深长。 【他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他们都不明白,】它说,【事情变了,不一样了。】 “他好像喝醉了,”董白望着躺在席子上打了两个滚儿后一动不动的吕布,声如蚊呐,但还带了一点而没掩饰住的愤慨,“我把他丢出去?” ……她回头打量了一下董白,有点感慨,“你都以为他睡着了,还只想着给他丢出去,他说得还真挺对的。” “……而且就你这个胳膊腿儿,也搬不动他啊。” 端着油灯过来的董白一瞬间鼓起了两颊,正想说点什么时,巷外突然起了一阵马蹄声,转瞬便到了门口。 ……这【哗——】的高顺也跑来喝酒了? 但是走路带风的高顺明显不是来喝酒的,他望了一眼赤兔马之后,立刻将目光转向了从屋子里刚出来的陆悬鱼。 “将军可在?” “在,高将军……” 高顺根本没看董白,径直冲进了屋内,“将军,李傕郭汜一路收兵,发十余万之众,前军已至临潼!” 刚刚跟个撒泼打滚的醉猫似的吕布一翻身就爬起来了,眼睛里的醉意也完全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烁烁寒光。 “你带兵上城便是,我自领军出城。”吕布一边往外走,一边下达命令。 “是。” 但没等高顺出院门,吕布又叫住了他。 “记得给他带走,”他回头指了指陆悬鱼,“他既不擅冲阵,跟着你守城便是。” 吕布站在夜色之中,回头望向她的神情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严肃。 “你既仁爱友邻,就当牢记,任凭鬼神来攻城,你都不能退、不能败、不能死!” 她那时不明白吕布的意思,也想不到什么东西会如鬼神一般可怕,但她很快就懂了。 李傕郭汜征发了关中全部老幼,二十万之众如洪水一般席卷而来的场景,的确如鬼神一般骇人。 第67章 高顺告诉她,明天一早去雍城门处等着他,记得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 但是守城需要带点什么东西?铺盖卷?水壶?干粮? 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高顺似乎有点困惑,他想了一下才回答她,“若有余饶,多带几条裤子就好。” ……这一点也不好笑,尤其是从高顺这个不爱讲笑话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更不好笑了。 西凉军反叛的消息传来,这一片并州人聚集区立刻开始忙忙碌碌,每家每户都在通宵达旦为父亲、夫君、兄长、儿子准备衣物干粮。肉干是好东西,咸菜也不错,还可以烙点巴掌大小的饼子,中间有孔,烤硬之后拿绳索穿成串儿,随便你挂腰间还是脖子上,反正怎么都能随手抓了吃,当然味道别太计较。 但是这些军旅世家出身的妇人心灵手巧,还能做出更军粮范儿的东西,比如说将粟米炒熟,研为细末,再加盐醋香油拌了,最后装袋子里封好。据说也不能计较味道,但好在这个比饼子还方便速食,一抓一把塞嘴里就行。 咸鱼是没有媳妇给她准备干粮的,她也不敢有那个,但自己做饭也还来得,和面揉面生火加点猪油……董白站在旁边,默默地盯着她。 “……我多烙几张,”咸鱼沉默了一会儿,“给你留些。” 董白的小脸又一白,“郎君会错意了,我是想帮郎君……” “……帮点啥?” ……她还真认真地想了一想,“郎君可有衣衫需要缝补?” 看起来这个贵女教育还凑合,虽然实不会做饭,但好歹还会点针织,不过她那些需要缝补的衣服之前都是送去高顺营外那个妇人处帮忙缝补了,现在也没什么需要董白帮忙的。反而她还更怕这姑娘离了她就悄无声息地饿死了。 正琢磨的时候,隔壁眉娘子忽然隔着院墙唤了她两声。 “陆郎君?” “姐姐可有吩咐?” 站在门口望一望这片小巷,平时为了省一点灯油,家家户户入夜就会歇息,现下远望过去,一片灯火通明。 “不仅那些并州军,据说城中的壮年男子皆要去城墙处做劳役的。”眉娘子如此说道,“郎君若有衣物琐事需筹备一二的,切莫客气。” 衣物或者干粮之类琐事她倒是不劳心,但是……呃…… 第64节 见她在那里沉吟,眉娘子上下打量她,“郎君何须如此?如有难处,盼直言相告。” “我家里住进一位女郎,”她硬着头皮说道,“她身世飘零,有点坎坷,没有父母投奔,需要有人照应……” ……她没眼看眉娘子的表情了。 一个身有隐疾不能娶妻但还特别热衷沾花惹草,除了总是在家里偷偷塞进来小妹子,还有看妹子结婚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地暗示哥们去砸婚礼现场之类黑历史的奇葩单身狗。 ……大概是她的神情太过窘迫了,逗得眉娘子噗嗤一笑。 “放心吧,”笑过之后,眉娘的脸上带着一种温和而严肃的神色,“自雒阳城始,一路蒙郎君搭救数次,此不过举手之劳,郎君不必挂念。” 今天的月亮也并不圆,她坐在房顶上,调校过弓箭之后,又将黑刃从剑鞘中拔出,慢慢擦拭起来。 阿谦突然爬上了墙头,“你要去打仗了吗?” “嗯嗯嗯嗯。” “我也想去。”他说。 ……熊孩子又睡不着异想天开了。 “你为什么想去?” “他们背地里都说你勇武过人,是隐于市井的英雄!”阿谦停了一会儿,又嚷起来,“我这么夸你,你怎么不吭声!” 任侠,剑客,英雄,品行高洁,武而不显,轻生死,重然诺。 她似乎经常听到这样的夸奖和赞美,听得多了,就有些麻木了。因而此刻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而是继续慢慢地擦拭黑刃,并且借着月色的反光,仔细地查看剑身上是否有伤痕。 “你肯定看我是小孩子,所以瞧不起我!” “这个么,”她敷衍道,“没有,没有。” “那你教我剑术呀?” 她终于将头转了过来,对上阿谦那张气鼓鼓的脸。 “你学剑术干嘛?” “你有本事,所以大家都敬重你,”阿谦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要是学了剑术……” “阿浣就会来寻你玩儿了?” 阿谦不吭声了,又继续用两只眼睛沉默地瞪着她。 “好吧好吧,”她终于检查完黑刃,将它小心地收回鞘中,“那我来教你几手剑术。” “首先,”她说,“要记住,不要刺,要劈砍。” “为什么?”阿谦疑惑地睁大眼睛。 “你刺我一下试试。” 阿谦拎起了小木棍儿,在黯淡的月色和万家灯火里,笔直地就冲锋过来了! ……这个真不能用脚踹,所以在他冲到她身侧的时候,她只是伸手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疼!” “……我手上拿的要是根棍子,你就趴这儿了。” 他蹬蹬蹬地来回冲锋了两三次,终于不企图搞刺杀行动了。 “但你还没说为什么不能用刺击?” “你还太小,力气不足,很难快速地击中敌人,因此要多用劈砍,”她比划了一下,“这样攻击的范围大一点,而且这种进攻也是一种防御。” 小男孩想了一会儿,“那我用这一手就能胜了敌人吗?” “什么敌人?”她没理解,“跟三郎打架吗?” 阿谦又用两只气鼓鼓的眼睛瞪着她了,“我是说西凉人!” 那张肖似眉娘的小脸扬起来,在月色下带着一种天真而又无畏的神情,看得她莫名想笑。 “那不行,”她说,“西凉兵勇武善战,不是你这样的稚童能抵挡的。” “那要怎样才能抵挡?” “要有拼死一搏的勇气,”她说,“如果将性命置之度外,以你的身量和力气,用刺击才能杀死一个西凉兵。” “那如果那如果!我真——的杀了他,我是不是就成了和你一样的英雄了?” ……唉唉,这娃子在异想天开什么呢?她敷衍地点点头,“是的,是的,到时候你就是和我一样的英雄啦!”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她那不大点儿的院子里挥着木棍儿疯狂乱窜,几次她都提心吊胆,怕他一脚踩烂了自己家的小青菜。 但最后阿谦又跑回来了。 “可是我还没有兵器,”他说,“你给我一把兵器吧!” “我……” “你给我一把兵器嘛我要练练我不能拿木棍杀敌啊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 ……她疯狂地搓了搓脸,右手腕鞘里弹出一把匕首,落在了她的手心。 虽然只有一尺长,但阿谦还只是个十岁的熊孩子,拿在手里也正好当短剑用了。 “不许瞎玩,”她警告道,“割了手让你哭!” 那张小脸迅速地多云转晴,拎着匕首蹬蹬蹬就跑了。 【天啊,】她说,【这熊孩子以前要糖,现在要匕首,以后还不知道会作什么更大的妖!】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他不该说那句话,你也不该答。】 【……哈?】 但这把剑未再出声。 太阳尚未升起,她已经早早出了门,铺盖卷其实不是很必要,但她还是带上了,里面没忘记将那个匣子一起裹着。 羊家夫人给她拿了些肉干,蕃氏给她拿了个斗笠,路过水井旁,见到正在打水的同心,已经六七个月的身孕逐渐显怀,见到她还笑盈盈地放下水桶,不知从哪里摸出几个沙果,“这是新下来的,还有点儿酸,郎君且带着。” ……感觉有点像春游,她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没话找话了几句,“你家夫君呢?” “他跟着温侯,昨晚就走了。”她笑了笑,“也不知这一仗要什么时候才打完,我那小姑很替我担心呢。” “肯定不会很久的,”咸鱼想了想,“长安城高且峻,就算凉州有大马,未必便能攻城。” 于是同心笑了起来,那张因为怀孕而圆圆的脸上满是期望,“郎君既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这并不是她安慰同心的话语,在她跟着高顺上了西城墙后,她越发觉得长安城高峻,十丈高的城墙,城下还有二三十丈宽的皂河作护城河,凉州大马怎么蹦才能蹦过来呢? 在她作为一名“义勇”,被安排在城墙上的第三日,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支队伍。 之所以说是“队伍”而不是“军队”,是因为以她的好眼力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是由绝大多数的百姓和少量骑兵组成的队伍,那些百姓衣衫褴褛地被驱赶着向前,充作劳力。虽然残忍,但这个时代,又是西凉人的军队,似乎也便成了什么并不稀罕的事。 那支军队在城外安营扎寨,并未攻城,而是耐心等待了数日。 以吕布的想法,这些西凉人明显在等其他军队到来,一起发动合围,此时原本应当出城进攻,但朝廷却否决了这个策略,认为靠着城墙和护城河就能保无恙。 数日之后,长安以西的平原上终于遍布旌旗,而西凉人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城也开始了。 她在城墙上,经常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古时打仗,经常要坚壁清野呢? 但当金鼓齐鸣,那些密密麻麻的百姓被驱赶着,哀恸嚎哭着向前时,她终于明白了。 “你以为,”高顺居高临下,双目如寒冰般注视着那些被当成牲口,不断向前的百姓,“西凉人准备怎么渡河?” 她怵然而惊时,这位威严而强硬的将军看向了传令官,“弓箭手——!” 第68章 她想象过的攻城画面是壮烈而盛大,带有古典美与史诗感的,就算不能感动个把文人骚客,至少能让凡夫俗子两股为之战战。乌压压的士兵如同地平线上席卷而来的乌云,铠甲与武器上反射的光芒令太阳也失去了颜色。 十米高的云梯、抛石车、箭塔、那些堪称古人文明智慧的结晶,都将在旷日持久的攻城战中一一上演,于是墨子与公输班的游戏永远不会停歇。 但不是“那种”攻城,至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攻城,与其说是西凉军在攻城,不如说是丧尸攻城。 那些一步步靠近的,被抛射的长弓箭雨一波接一波射穿的并非西凉兵,而是普通百姓,当他们察觉进入箭雨范围后,就开始疯了一样地不断向前狂奔。其中当然有侥幸逃出箭雨范围的人,但考虑到被驱赶来攻城的百姓堪称漫山遍野,箭雨虽不算百发百中,但也不容易落空。 倒下的人被后面的人踩着身体或是尸体继续向前,踩的人多了,大概也就成了彻底的尸体。而向前的人跑过五步,十步,二十步,再被新一轮的箭雨射穿。 那些人手里并不都有武器,绝大部分似乎只有根木棍,就那么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跑得口吐鲜血也不肯停下来。 他们不能停下脚步,不能减慢速度,因为只要有人停了脚步,就会被后面的人撞倒,再被无数人践踏过去;他们自然也不能奔着其他方向逃跑,因为西凉军中的藤牌兵与弓兵在后面压阵,两翼还有骑兵专门负责驱赶这些百姓——如同驱赶牛羊牲口一样。 他们只有一个方向,一个目的,穿过箭雨范围,来到皂河旁,然后跳下去! 初平三年春夏的雨水很足,足到让朝廷也感到不安的程度,因此这条皂河比之去年更宽,更急,更汹涌些。 想要在这样一条河中游过是需要相当好的水性的,因此有人在河里扑腾几下,打了个旋涡就被吞没。于是后来者便在河岸边张望,犹疑,再被更后来的人一头撞下去,或是推下去! 这河的确是湍急的,而且长安城附近的树木早被砍伐一空,想抱着点什么东西下河也是不成的,但他们还有可以帮助过河的东西: 只要踩着别人,只要在水里踩着别人,就能够,就有机会,游到河对岸!然后爬上岸,在城下大声地嚎哭,哀求—— “我们是好百姓!”他们那样喊道,“求你们放下城门!” 有人喊得比这个更加急切些,“我是城中良家子——!亲邻皆可为我证明!” 那些声音从稀稀落落到变得密集,从只有男人的声音到加入女人的声音,甚至还有少年变声期未过的声音,凄厉而急迫地哀求着! 城上无人回应他们,只有军官的脚步声来来回回,直到有运送物资的民夫忍不住开了口。 “校尉,校尉你看……” “何事?”那个小军官的声音有点诧异,“你是问为什么不扔石头?” “就不能开城……开城放他们上来……” 她毫不意外地听到了皮鞭抖出的声音,而后便是那民夫的一声哀嚎。 “你们听好了,”军官说道,“来日西凉军攻城时,你们倘有一丝懈怠,就会比他死得还要惨!因为西凉人脸上可不会刻着‘凉州’二字!” 过了半晌,又有人悄悄开口了。 “那校尉为何不下令,干脆杀了他们?” 小军官答得没半点犹疑,“你当这城中滚石木料是平白长出来的吗?” 第65节 因而待城下的百姓越聚越多时,负责这一段城墙的小军官才命令民夫们将石头搬上去,只是待向下扔石头时,又出了事。 另一个民夫发了疯一样拦着他的同伴,拼命指着下面,大喊了起来。 “那是我阿兄!我阿兄啊!校尉,我可以用人头为他担保!” 小军官的脚步声匆匆过来了,半分也没给那个民夫留情,一鞭子就劈头盖脸抽了下去! 将那民夫抽得满地打滚,皮开肉绽后,他才停下。 “让你扔你就扔。”这个并州军官说,“你多什么话呢?” 军中律令她在高顺营中是习过的,上城墙之后又听了一遍。 城上喧哗者,一者罚,二者杀。 但那个民夫也许没听过,也许听没听过都不重要,因此他抬起鲜血淋漓的一张脸,两只眼睛里都好像流出血泪般,奋力地抱住了军官的腿,绝望地嚎啕着,“那真的是我兄弟!救救他——” 于是军官抽出了环首刀,对准了那个民夫的后背,插了下去。 “将他丢下去。”他说,“唤人补上这个位置,继续扔石头。” 天色将晚时,西凉军终于停止了驱赶百姓填河的举动,收兵回营。 城上守军也可以暂歇一刻,吃吃喝喝。 她挑了一段尚算平整的女墙,跳上去盘腿坐好。从怀里取出一个同心给的沙果,塞嘴里咬一口。 毕竟不是当季的水果,吃起来好酸。 正这么慢慢啃着,一边啃一边发呆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铠甲摩擦时发出的轻响。 除了高顺之外,营中就再也没有人有资格穿这种堪称重甲的全身铠甲,因此她不抬头也知道是高顺巡视城墙攻防情况了。 但快要走到她这里时,脚步声停了一停,似乎高顺轻声对亲兵说了几句什么,于是那些人退下了,留他自己走了过来。 “今日如何?” “啊啊,”她干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什么都好。”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落下了平地,不断有人呼喝着点起火把,远处一片嘈杂声中,只有这里暂时还有一点宁静。 高顺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曾受伤?” “……不曾。” “也不曾脱力?” “……也不曾。” 高顺皱了皱眉,忽然眉头就舒展开,从腰间取了一个皮囊下来,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她有点发蒙地接了过来,拧开闻一闻,竟然是筛好的酒。 “将军你不是平时都不喝酒吗?!” “我虽然不饮酒,但你却未必不需要喝几口酒。” ……啊这。 她从怀里掏了剩下的两个沙果,试探着递过去,高顺居然还接了过来,也没吃。 “我看你这模样,不似你说的那般轻松。” 忽而起了晚风,将城下腥臭气息驱散一空,于是城上也变得心旷神怡那么一丁点儿,她想问点什么,又觉得什么都问不出口,最后只好说。 “我还以为我见到地狱了。” 那张黝黑而方正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 “西凉人仓促行军,才作此禽兽之行。” “但他们人很多。”她说。 高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人多也有人多的短处。” “……什么短处?” “我说了他们仓促行军,”他说,“你怎的不肯动脑子想一想。” ……这时候还能考试呢,教导主任实锤了。 但她并没有冥思苦想很久,便说了出来,“他们粮草不足。” “因此不能久战。只要守住四面城墙,不出数日,西凉军疲态必现。”高顺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还额外地开了个玩笑,“除了你那小园子里的青菜老了点儿之外,什么都没有变化。” ……她好像有点想哭,这不太对劲,但没等她调整好情绪,高顺似乎发现了。 于是教导主任那张铁魔像一般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错愕的神情,“汝作何儿女态耶?” 其实调整情绪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因为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长安城下成了她最深的梦境中都不会出现的梦魇模样。那些百姓不断地被驱赶着填河,直到十余丈宽的皂河被填平为止。 六月酷暑,河水满溢出来,到处都飘荡着死尸的气息,而百姓还在无休无止地被驱使着,扛着梯子翻过皂河,开始企图爬上城墙! 其中也有一二想要后退的人,凡是后退者,尽皆被身后的西凉人射杀,那些西凉督战队用藤牌和长牌护住自己,一步步地压近阵线,从千步之外到八百步,再到六百步,四百步! 滚石和木料如雨点般砸了下去,城上战鼓激昂,城下哭嚎连天,有头破血流的,有筋折骨断的,尸体立刻在城下也堆起了小山,但还不止于此——当真有一段城墙的守军不慎,令百姓爬了上来。 那几个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百姓爬上来后,立刻跪倒在地,磕头求守军饶过性命。 “我等皆是良家子!”其中一人说道,“诸位不信尽可问……” 在那几个新入营的少年兵脸上满是迟疑,不知道该杀不该杀时,又有人顺着这架长梯爬了上来。 也是衣不蔽体的百姓装束,但身材明显比他们壮硕了一圈,这个高大而健壮的汉子还没等落在墙上,环首刀已经抽出,待他跳下女墙,刀光如雪,飞一般便砍翻了周围那几个守军!惊得几个百姓跳起来便惊叫着四处逃了开来! 旁边几个手戟兵赶过来时,也分辨不出哪个是百姓,哪个是西凉兵,只能赶尽杀绝,但只是这么须臾间,便又爬上了几个西凉兵。 这群西凉兵个个都是骁勇善战,尤善短刃的先锋兵,“先登”又是极大的荣耀,因此格外彪悍,三四人便结成一伍,并肩作战时竟稳稳地压过墙上守军一头! 她抽出黑刃,冲了进去,杀了第一人时,剩下几个西凉兵暴喝一声,环首刀迅疾如雨般劈了下来!她闪身躲过时,体内的血液也开始慢慢变热,变得活泼而明快起来! 西凉人见到一处缺口,便会立刻扑过来,前赴后继,不惜一切。因此要夺回这一段城墙,也要不计代价,心无杂念,将登上城墙的所有人都视为敌军,斩杀殆尽! ——总是需要选一边的,但她的要求也很低,她想,她只是想要在这一场战争之后,还能回去看一看园子里的小青菜,跟街坊邻居们打个招呼而已! 周围有惊呼声,有叫好声,有惨叫声,有怒吼声,但她杀人时素来心无旁贷,只盯着眼前的目标,不去考虑周遭万事万物。 但她的杀戮在下一个目标面前戛然而止,准确说……她已经完成了她的杀戮,那是最后一个想要爬上城墙的人,被她一剑捅死后补了一脚,于是那个人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滚落了下去。 那张青青紫紫,伤痕累累的脸莫名让她觉得有点熟悉,那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的脸,她在哪里见过? 她在哪里见过? 旁边的人已经扑上去砍断梯子,她还在女墙旁伸出头往下看,看到了那个妇人摔在了尸山之上,一动不动。 她杀人总是十分有效率的,一剑穿心,比她的意识更快一点,所以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来那个妇人是谁。低头看看自己这件细布衣服,右臂到肩膀处有一条缝补痕迹,补得很细致,因此看不出来,她为此花了几个钱,感觉还挺满意,后来也经常去找那个住在军营旁洗洗涮涮,为人缝补的妇人做活…… ……她刚刚做了什么? 今天其实挺热,因此远处的西凉军中搭起了凉棚,甚至还有人献上了井水湃过的水果。 但郭汜宁可一身大汗也要把鱼鳞铁札甲穿在身上,比起来就没有一旁高冠博带的贾诩看起来那么有风度,而且也没有那么气定神闲。 郭汜看了一会儿,跺了跺脚,再看一会儿,又唉声叹气。 “使这等百姓攻城,岂能成事?!”他说,“不如用我先登营?” 贾诩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正准备拿起一杯茶,喝一口时,传令兵突然跑了进来。 “李傕将军已至横城门!据说吕布下了战书——” ……这个蠢货! 董卓的西凉军中少有博学之士,李傕恰好就比郭汜多看了那么几卷书,虽然在贾诩眼里也跟草包差不太多,但李傕对自己的定义可绝对不是那等粗俗武人。 关于这一点,贾诩也觉得很奇妙,他是清楚自己的定位的,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群武人——从董卓、吕布,再到李傕郭汜,全都不明白自己的定位,全都想要奔着世家忠义节烈那个名声去试一试呢?!既已征发关中二十余万男女蚁附攻城,这时候管什么吕布叫阵呢?! 但他终究还是没将心里这一串叽里咕噜的谩骂说出口,而是继续保持着庄重而轻松的风度,向郭汜点了点头,“守军已疲,将军可明日攻城。” 于是郭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不出一日,长安可破!” 第69章 六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营地里点燃无数片篝火,热浪带着烤肉的滋滋香气,一浪高过一浪地扑到人脸上。 因此许多士兵直接脱了衣裳,袒胸露腹地享受这一场盛宴。 这一路行军吃得都还不错,但今晚尤其奢靡,将军竟然大手笔地赐了牛酒,尽其享用!其中蕴含的意味令这些老兵们感到不安,但更感到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意味着将有一场恶仗,而此时他们既扎营于长安城下,这场恶战更是不言而喻。因而在胡吃海塞之余,每个人也在交头接耳,询问着这一战究竟有何犒赏? 单个的士兵渺小而卑弱,愚蠢而闭塞,但当他们聚在一起,就成为了这片大地上最强大,也最冷酷的力量。无论一名将领待下如何严苛残忍,他可能会因为心情不好而鞭死几个士兵,但绝不会因为心情不好而拖欠士兵的军饷。 想他们前进,要钱;想他们后退,要钱;想他们冒着箭雨,顶着落石,一步步地攀登上长安城墙,要很多很多的钱。 不发足够赏金,士兵绝不会对将领献上忠诚。相反地,他们不介意将自己将军的头颅卖出一个好价格,换一碗饭吃,甚至如果他们饿得太久,也是会免费替敌人解决一项心头大患的。正享用着牛肉与醇酒的士兵们忽为军帐中传来的嘈杂声而吸引过去,然后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景象便展现在眼前。 郭汜的亲卫自军帐中抬出了十几个箱子,每一箱里都装了珠玉金银,丝帛绫罗,现下毫不吝啬地倒在营地中央,顷刻便堆成了一座小山!周围火光交织映衬下,当真是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看得人口水都忘记擦一擦,直盯着那金银珠宝垒起来的小山发愣。 而在金银堆起的小山之后,军帐中又牵出了百十来名女子,火光映衬下虽看不清面庞,单看那个细柳扶风的腰身也知道,这些女子不是一路随意劫掠到的那等货色。因而在一片沉默后,所有的军士都迫不及待地望着故作高深的郭汜,等他到底要讲些什么。 郭汜根本就不是一个能故作高深的人,他原本同贾诩请教了一大篇抑扬顿挫,提升士气的东西,但喝过酒之后就全忘了。 因而他站在军帐之前,竟然一时半会儿没想好该说点什么。 于是贾诩十分贴心地向前一步,神情肃穆地望向士兵们,高声说道。 “董公是我们凉州出身的将军,是纵横天下的名将!他以忠心与热血报效国家,征战边疆数十年,身经大小百余战!”立于火光之后的文士厉声说道,“朝廷却以阴谋和背叛回报他!只因他与诸位一般,出身于寒微之中,朝廷便不念及他的忠义,阖族身死不算,那些狡诈的公卿和无忠无义的并州狗,竟还将董公的尸体拖出宫门践踏羞辱!” 那些士兵们的眼神顷刻就变了,甚至连郭汜的眼神都变了。 “今日将军所为者,皆董公授我等之道义,”他继续说道,“‘为者则己,有者则士’!这牛酒非为我,而为董公在天之灵!” 那些士兵们颤抖着嘴唇,红着眼圈,甚至连鼻翼也剧烈地抽动起来。贾诩望了一眼郭汜,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郭汜上前几步,大喝道。 “我今将金银美人分赠同袍,不求诸位为我挣得功劳,只求你们攻陷长安,为凉州人雪耻,为董公报仇!” “为董公报仇!” 第66节 “为董公报仇!!!” “血洗长安!” “血洗长安!!!” “明日有能先登者,”郭汜咬牙流泪道,“仕之造士,赐之上田上宅!” 于是军营里便被震天的欢呼与战吼声淹没了,见气氛正好,贾诩挥了挥手,将那世家大族,地方豪强家中搜罗来的女孩儿尽皆丢进了军营中,再以歌舞美色助一助兴。 他是不信谁有什么在天之灵的,在他看来,人死如灯灭,死人是没有力量的,但可以稍微利用一下,毕竟他很相信重赏与复仇能激起士兵们的战意。 另一方面,贾诩甚至也不在乎明天能不能攻下长安。 但一波令人胆寒的进攻是必要的,它能显出西凉军威,令守城士兵胆寒。 并州人轻易不会投降,他们很清楚城破之后会面对什么,但也不妨给其他的守军看一看,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与西凉人相抗衡。贾诩这样想着,将狂欢的军营留给了郭汜,自己拿起青铜酒爵,喝了一口葡萄酒。 那是自三辅之地的豪强家中搜掠出的,最上乘的葡萄美酒,色泽殷红如血,但贾诩为人素来克制谨慎,哪怕是这样的美酒,他也只喝了一口。 红日又一次升起在关中平原上,提醒着守城士兵,新一轮攻城又将开始了。 但负责瞭望的士兵很快发现,今天的西凉人与往日不同了,他们依旧驱动百姓,但百姓们多是作为民夫,扛着梯子向前跑,攻城主力则变成了第一排长牌兵,而后藤牌兵以藤牌挡住上半身,小跑跟上的阵型。 那些长牌厚重无比,弓箭的效力微乎其微,只能射死没有防护的百姓,不能对那些西凉兵造成多少伤害。 这种变化立刻被人报知了高顺,他匆匆赶到,看了几眼便果断地下了命令。 “架强弩。” 有文人推断弩机之缘起,曾言:楚琴氏以弓矢之势不足以威天下,乃横弓著臂旋机而廓,加之以力,即弩之始。 除蹶张弩外,更有腰引弩,力弱者用蹶张,力雄者则用腰开。弓手弃弓换弩,按队长指示的方位坐于地上,以足蹬弩,再用腰间拴钩曳弦张弓,一时间一片绞紧弩弦的声音响起。 第一队将弩矢射出后,立刻开始重新装弩,而在此期间,第二队,第三队源源不断将弩矢射出。寻常弓手能开石弓便算力雄之人,但腰引弩所用的并非双臂,而是全身之力,因此能开三石弩,五石弩之人尽有。藤牌若是单薄一点,立刻便被射穿,此时眼见万弩射之,流矢蔽日,西凉人便如割草一般一片片倒下! 但他们果然也并非寻常百姓的战斗力,仍有许多人跑到了已经被尸体堆起小山的城下,架起梯子,顶着落石如雨,顽强地爬了上来!哪怕被砸得头破血流,身首分离,这些西凉人的眼里甚至没有惧怕,只有野兽一般冷酷的怒意与贪婪! 这一日中,西凉人数次爬上城头,又数次被击退了回去,逐渐地,他们开始对长安城西这一片城墙的不同地段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比如桂宫以北雍城门以南这一段城墙,守军丢起落石并不比别地频率更高,而且这里因有死角,比附近城墙更易攀登些。但城墙上守着一个杀人如麻的少年剑客,这就很麻烦。 西凉人也是人,受伤也会流血,久战后也会疲惫,一旦露出疲态,同时也会露出破绽,但那个少年剑客不同,他自太阳升起时就立于女墙旁,直到红日西沉,鸣金收兵时,他仍然守在墙上。 不吃不喝,不累不睡,就那么拎着一柄长剑守在那里。 可若有人以为一拥而上便能得手,想得就太天真了。 他杀敌时用的力气不多,出剑时一剑毙命,躲刀锋时也只闪开一寸,似乎是个性情谨慎之人,什么都是计算过的,刚刚好。 但那样决然而强横的身姿又根本不是一个谨小慎微之人能有的,哪怕晴空万里之下,遥遥见到他在城墙上用剑的身影,都会自心底感到一阵凉意。 ……难道鬼神当真襄助朝廷,因而才有这样不世出的剑客来守长安城? 太阳又渐渐黯淡下去。 西凉人丢下了上千具尸体,至于究竟是三千还是五千,她没仔细去数。 但别看西凉兵待百姓如牲口,他们对自己人还颇有情有义,派了使者跑过来在城下嚷嚷,请求抬走同袍的尸体。 当然跑来抬尸体的也不是西凉兵,是还没用完的百姓,毕竟李傕郭汜征发了十几万民夫,用起来一点都不心疼,想砸就砸,想射就射,浪费的不是西凉人的滚石箭矢,随长安的便。 于是城上也就默认让他们抬走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忙忙碌碌地用值夜的守军换下了这些打了一天仗的士兵。 其中重中之重是那个少年剑客,莫说并州军,甚至连西园禁军也都听闻了这样一位大剑客,颇有些想请他下城墙吃顿饭,喝喝酒,叙叙感情。 但他全部都拒绝了,理由也很奇怪。 “我要守着这段城墙。” 高顺巡查至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陆悬鱼。 他的脸色十分憔悴,素日里愉悦又懒散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染了血丝,却依然透着刺骨寒意的双眼。 “你昨夜也没睡,在这里守了一整晚。”高顺打量了一番他的气色,便判断了出来,“现下有人值夜,去休息一下,睡个好觉吧。” “我要守着这段城墙。”他重复了一遍,“谁也别想让我下去。” “……为何?” 少年抬起头,火光映在他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上,跳动在他结冰的双眼里。 “你不知道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他说,“我要不分昼夜地守住这片城墙。” 高顺一瞬间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问,或是怎样答。 “所以我绝不会令它沦陷。”陆悬鱼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70章 天气炎热得很,哪怕这一大片空地前有渭水,后有皂河,也不能让人感到凉爽几分。 隔着渭河,遥遥便是一片遮云蔽日的旌旗。 ……虽说李傕郭汜掠了十几万人口来凑数,但旌旗一起,还真有那点乌压压的威风。 吕布并没向自己身后看,他一共数千兵力,其中步兵大半交由高顺去守城南,以防张济樊稠,只剩千余骑兵跟在自己身边,剩下带出来的不过王允交由他的五千叟兵,那些操着一口半生不熟官话,曲发木耳、环铁襄结的士兵是他从未打过交道,短时期内也难以降服的。因而虽然也站在他身后,环绕在他那威风凛凛、秉旄仗钺的仪仗周身,但到底有多少忠心,又有多少战斗力,实在难说清楚。 ……而这居然是王允能交给他的最有战斗力的一支“精兵”? 他既无恩义与叟人,便须以金帛诱之,田地许之,但王允居然连钱也不出??? 郿邬有数万斤黄金,都搬到哪去了?搬去国库了?那为什么不拿出来用? 国库空虚……?这时候还跟他讲国库空虚,讲长安需要钱,将来回雒阳需要钱?陛下大婚需要钱??? 王允觉得长安城高峻,只要能守住十数日,贼军必无粮自散,因此不必大肆犒赏城中守军。从维持一个国家财政良好运转的角度讲,也许王允是有道理的,国库里有且只有抄没董卓家产这一笔钱,莫说征收天下赋税,便是整个三辅想要完全平定,能重新征收粮税供给朝廷都不知几许,此刻若是将最后这笔钱用尽,接下来数年里,长安不知又将如何孤穷落魄。 ……但问题是,这十几天要怎么守?作为阵前作战的将领,吕布心中竟然完全没有把握,在他心里,如果每个守军都像高顺的陷阵营那般如臂使指,别说守十几日,几年也能守下来。 但长安守军完全是拼凑而成的烂摊子,守城日久早晚要出事,他想,他必须换个方法。 边地武人出身的吕布虽然总是想不出那些公卿世家脑子里在想点啥,但他还颇清楚李傕郭汜脑子里都塞了些什么东西,而且他已经想好了一个计谋。 “文远?” 一身鱼鳞铁札甲,手持长弓的少年将军听到吕布唤他,便策马上前,应了一声。 “骑将皆已完备?” “是。” 吕布遥遥地又看了一眼对岸那片旌旗,点了点头。 “那便出发!” 骑兵是十分金贵的兵种,想练出一支骑兵需要长年累月的马上训练,据说羌胡能在马上吃喝拉撒,更能在马上打盹睡觉。因而长期与羌胡作战的西凉人也养出了一支强悍的骑兵队伍,不仅兵强,而且马壮。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有这样名声的凉州人是不会惧怕并州兵的,当他们听到震动大地的声音,甚至为之欣悦不已——幸亏有这样的乱世,才有机会同并州骑兵一决雌雄! 但那些准备迎敌的西凉兵很快发现,这一队骑兵与他们想象中完全不同。 在东北方的渭水上游刚刚卷起烟尘,人影看得还不是很清晰时,一支笔直如流星般的利箭已经射了过来,一箭正中牙旗兵胸口! 一旁虽有护旗兵立刻将旗擎了过来,不至牙纛被毁,惊扰大军,但李傕并非不知兵的文士,他随董卓征战二十余年,自恃勇武过人,因而才带了百余骑临阵在前,这一支箭却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自雒阳而至长安,也见过吕布数次,彼此看不顺眼,不过面上情义罢了。他不屑吕布背主求荣,以为不过以巧言媚上才蒙董公器重,而今才惊觉吕布勇武,远在他人之上! 心念电转,不过须臾,弩兵尚未架起强弩,吕布马快,又是自上游的山丘上冲下来,李傕不再犹豫,立刻拨马呼和,退回中军! 待得弓箭手一轮齐射过去,还没来得及令长牌手就位,这百余骑并州骑兵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为首的金甲赤兔马,如狂风一般将西凉人的军队冲开了一个口子!不见他如何挥动长槊,只见两旁士兵血肉飞溅,割草般一片片倒了下去! 李傕前后数百名长牌短戟亲兵,将他牢牢护在里面,堪称固若金汤。吕布倒也不来挑战,只将西凉军杀出一条路,调转马头返回之时,连声高呼: “西凉无人乎——?!” “西凉无人乎——?!” “西凉无人乎——?!!!” 待他喊到第三声时,连他身边那些并州骑将也跟着大声附和起来! 于是等那肆意妄为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后,只留下李傕的牙齿因羞辱而而战战作响。 “就是此贼害了董公!”李傕咬牙切齿道,“谁肯为董公报仇?!” “谁肯为董公报仇?!!!” 西凉人凶残、蛮横,但也有他们自己的荣誉感,尤其此时围攻长安,正感如日中天之时,更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两旁十数名骑将听到主将厉喝,立刻大吼着策马冲了上去! 对于吕布来说,这正是他想达成的效果,他如此连声高呼,又有张辽等人作和,莫说近前,便是周围半里的西凉兵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要羞辱这些西凉人! 见到那十数名骑将卷着尘土冲上来时,吕布将长槊丢与部曲,取了铜殳,一夹马腹,赤兔马嘶鸣一声,重又迎了上去!这一次他不仅要取他们性命,还要将他们打得脑浆迸裂,坠落马下,他非要打得李傕忍受不住,要么出战,要么颜面无存地退兵! 十数名骑将未必是出了名的宿将,但的确是军中久经阵战的老兵,未曾与吕布混战几个回合,便一个个头破血流,扫落马下! 全军哗然! 待两翼的凉州骑兵终于撤回来时,吕布已回到前军之中。 “董卓既死——”半身鲜血染红金甲的吕布一甩铜殳上的鲜血与脑浆,威风凛凛地策马于阵前,他的高呼裹着身后百余骑将桀骜放肆的大笑声,如尖刀般扎进了西凉军中,“西凉果无人矣!” ……西凉无人矣!!! 李傕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后,终于镇定下来。 不回应吕布的挑战是不成的,西凉人崇尚悍勇之士,若不能直面战胜吕布,他这一军士气荡然无存,但他身边又确实没有能敌吕布之人。 电光火石间,他竟然想到了一个好人选,既勇武,又愚直,手下又有一支兵马可为他所用,不管那人死,还是吕布死,他都乐见其成! “去,飞马请郭将军来我帐中!”他压抑着声音里因愤怒而无法控制的颤抖,“快些!” 郭汜出身马贼,若论马上作战,的确在西凉军中是数一数二的,但论起粗鲁,也是西凉军中其余将领拍马也不能及的。 比如说李傕与吕布阵前互骂时,还能文绉绉地来一套“背主逆贼,尚有颜面存世乎?”之类的场面话,待郭汜领部曲而至时,是一句场面话也不讲的。 “贼子敢尔!”这位外形便堪称雄壮的西凉武将大骂一句,“看我今日取尔狗头!” 吕布听了也不恼,“若不能呢?” “若不能,”郭汜咬牙切齿道,“我甘愿罢兵!” 第67节 身侧的张辽魏续略有些担心,既担心将军数番冲阵的体力消耗,又担心马匹是否能支撑得住,但他们知道这是将军所订下的计谋,而今不能不为。 董卓既死,西凉人便是国贼流寇,现下不过乌合之众,全靠这几个部将维持,如果能阵斩李傕郭汜,不必说惊扰士气,便是顷刻间令西凉人溃不成军也是大有可能。 若当真如此,则天佑长安,天佑大汉! 吕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汉忠臣,他从戎十余年,似乎大多想的都是自己家那点事,比如说如何升官,如何发财,如何尽量让家中两位夫人体面些,再体面些,如何给他的女儿攒一份嫁妆。 但他此刻脑子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眼里心里只有对面大纛下那个骑了乌骓马的武将! 若天不绝大汉,他今日该当将郭汜斩于马下! 吕布拎起马槊,一夹马腹,赤兔马一声嘶鸣便冲了上去! 吕布这支骑兵在城北大杀特杀时,郭汜的其余兵马还在围困长安城西北角。 关于这种非要阵前独共对战,呈匹夫之勇的行为,贾诩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毕竟吕布亲手杀了董卓,“杀死吕布”算是西凉军中的大义,这是不好阻拦的。 但贾诩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上。 自从临近长安,他已经筹谋某件事许久,现下也不过闭目养神,静待来信罢了。 因而郭汜被吕布一槊戳落马下,身受重伤的消息传来时,贾诩并不惊讶,“可还有什么消息?” 亲兵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解,“还有?” 贾诩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急迫将要溢于言表,便挥了挥手,神情和蔼地令亲兵退下。 他这一日吃得很少,只喝一点清水,其余什么都不碰,也不许闲人进帐叨扰。 终于金乌将落时,亲兵又一次进帐,“将军,城北有信。” 于是那个气定神闲,处变不惊的文士终于自行军榻上起身,“取来与我!” 他的声音略有些不镇定,但他此时已顾不上那许多,待看完这封密信,贾诩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中持了信,却问起亲兵另一个问题。 “今日那个剑士仍在?” “仍在。” “已立了三日?” “是。” 贾诩手中敲了敲书信,“他是吕布门下的剑客?” “据说不过杂役亲随。” “嗯,这样的人,平日混迹市井之间,心中却傲气得紧,”贾诩心平气和地说道,“若能生擒,带来与我。” “将军?” “吕布在朝中无权无势,能许他什么?不过金帛美人罢了,”贾诩笑道,“竟也如此卖力,待城破时,许他加倍的金帛美色便是。” 亲兵意识到贾诩这番话中出现一个十分关键的词语,更意识到贾诩的神情和声调中都透露着令人讶异的轻松与志得意满。 “将军是说……长安城破?” “不错,”高冠博带的文士出了帐,望了一望那座黯淡的大汉王城,以及依旧徒劳地屹立在城墙上的身影。 他不是个刻薄的人,因而笑容里也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今夜,破城必矣。” 第71章 自从西凉人围城以来,整个长安城笼罩在平静而缄默的乌云之中。 原本有人想要逃出城去,却又不知道该逃去哪里,一夜之间,似乎长安腹背受敌,四面八方都被凉州人包围了,可是长安不是朝廷所在之处吗?因而又有人安慰地说,而今不过董卓余孽作乱,必有勤王之师。但又有人反驳说,二十余万凉州人,兵强马壮,任凭天下哪一路诸侯能够抵挡?谁又敢来呢? 于是话题隐隐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如果西凉人胜了,又会怎样?王司徒和温侯这种云端之上的大人物是生是死,市井小民无人关心,可若有谁曾在宫门前踩过董卓的尸体,西凉人怕不是进城之后要报复他呢? 这样的流言传来传去之后,大家的惧怕和怨恨逐渐转到了另一个奇异的方向——尽管董卓残暴,但在他治下,长安城毕竟还有死一样的平静,就算是饿毙路边,那到底还是个能看得见的未来,不似现在,所有人都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不知道未来是生是死,生该何时生,死当何时死。 【也许董太师还活着就好了。】 大概没有人将这句话讲出口,但一定有人这样想。 因为接下来的悲剧,不仅远超董卓在世之时,甚至远超自世祖皇帝拨乱世,反诸正,重铸江山至今的所有悲剧。 直到围城第八日的晌午,三市如坟墓一般寂静而不安的气氛被李二打破了。 他是一路狂奔回来的,尽管跌跌撞撞,跑得却还飞快,一路跑进这条小巷时,正好张缗家的两个童仆在忙碌着晒青瓜条,见了便开口问了一句。 第一个问,“李二哥为何这般慌张?” 第二个问,“可是城墙上的活计忙完了?” 这一条街上所有的青壮年男性都被带走服劳役,或是加固城防,或是搬运滚石木料,李二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此刻两眼发直了一会儿,突然大吼起来。 “城破了——!” 这一声如同惊雷,有纺线织布的,有洗衣缝补的,有嫌晌午太热,偷懒小睡一会儿的,全被惊得跳起来出了家门,议论纷纷。 “城破了?” “如何破的?” “城墙如此高厚,怎会这几日就破了?” “李二,你莫不是哗众取宠,”张缗匆匆从屋里跑了出来,这几日属中无事,他一个小吏竟还得了几日闲,“若是被城尉知了,可要治你扰乱民心之过!” 李二本来是个十分健谈的汉子——甚至有些太过健谈,好出惊人之语,因而张缗的怀疑不无道理——但他此时哆嗦着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撒腿便冲进了自己那间小屋之中。 于是街坊们立刻凑在一起,聊了起来。 “若当真城破,该去何处?” “四面都被西凉人围住了,还能去哪!” 蕃氏有些担心,“他们不会杀人吧?” 大家沉默一会儿,张缗家的夫人最后好言安慰了几句,“这是天子脚下,他们能怎样?不过是抢些东西,为今之计,还是各自把家里的粮食收起来。” 眉娘并未出门,而是站在门口,听了一听院外众人的议论后,那双秀气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早些时候,斜对门客舍的主人借了阿谦出门跑个腿,她原本也没想过有什么妨碍,阿谦已经十岁有余,这样年龄的男孩子本来就该帮着家里做些事情。但此时听到李二如此说,心下便不禁焦急起来。 正东张西望时,隔壁的门也推开了,但那位女郎连门也没出,只是站在门口听了听,似是察觉东邻的目光,便小心地向她行了一礼。 眉娘招了招手,“不如过来,也好两厢有个照应。” 那位女郎似乎很是吃惊,又很犹豫,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眉娘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犹豫什么。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我是董卓的孙女,”待这位女郎来到她这边的屋中之后,她如此小声说道,“若是……若是西凉兵进城,或许我能帮到诸位……” 她讲这番话时有些迟疑,眉眼里却又带着坚决,于是整张小脸就显得格外的天真,看得眉娘发愣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信,”她说,“西凉人也不会信。”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了哭声,马蹄声,奔跑声,以及喊叫声。 第一个人指向北方天空时,其余人还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但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看到,在正午的烈日之下,浓烟正从长安城的东北角而起,并且在逐步蔓延。 咸鱼觉得,其实守着城墙也不算特别累。 因为西凉人的进攻只有那两日还勉强能一窥西凉铁骑的体统,但从今日开始便迅速滑坠成了家家酒级别,他们依旧驱使着那些百姓攻城,但连督战队都显得心不在焉,到了下午,甚至放任那些百姓四处乱跑,骑兵和弓弩手藤牌兵都不见了踪影。 但她其实希望更累一点儿,她希望能用战斗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从脑内摆脱掉。 战斗,永无止境的战斗。 直到西凉人像退潮的大海一样,只留下残骸与遗憾,那时她才能回到她的小屋前,然后用接下来很久很久的平静和懒散慢慢将这些记忆抹消掉。 她站在城墙上时,的确脑子里是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而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士兵开始了一波调动。 首先是长牌兵与矛手,那些能够维持阵型、阻敌于外的士兵先被调走了; 然后是藤牌兵与刀手,那些非常适合巷战的士兵也被调走了; 最后是民夫,城墙上连负责扔石头的都不在了。 但也许是太过疲惫的缘故,她根本不在乎周身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反复地喊她,甚至拉扯了她一把,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将军要你去青琐门!”那个长得很陌生的士兵嚷道,“城下已备马!” “不,我……”她忽然一个激灵,“哪位将军?” “吕将军!” 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百姓,到处都是趁机抢劫的匪盗,还有与匪盗无异,也与百姓无异的士兵。须臾之间,长安城变了一个模样,令她如坠冰窖! 西凉兵攻进来了,或是起了内乱,而今应先将城门守住,若有人作乱,便将奸细斩杀,若有西凉兵进城,便一寸地一寸地的将他们赶出去! 骑兵带着她,却没去城门口,而是来到了宫门前,数十名骑将听见马蹄声,便有人拎着马槊,纵马上前,见到是她才放下了一脸的警惕,调转马头,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几乎认不出那是张辽,因为她印象中的张辽一直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将军,可能会厚脸皮跑到她家里来蹭饭吃,也可能满不在乎地跟着魏越脱光了在河里扑腾。有边地武人的勇毅,但更能令人意识到身上那锐气而明亮的少年感。 然而现在的张辽一身破烂的鱼鳞甲,鲜血将他的战马也染红了半边。 他脸上带着伤,眼睛里带着冷峻的光。 “将军正等你。” “……将军?” 于是那数十名骑将散开,中间坐在地上,正由人包扎臂膀的吕布便出现在她面前。 看起来也很惨,但比张辽好些,见她来了,吕布抬起眼睛,“长安守不住了。” “……为什么?” “叟人昨夜开了城门,我欲退敌,奈何贼军势大,”他说,“洛城门失守,不过片刻,贼军将至,你得与我们一起走。” “……去哪?” 旁边那个亲兵已为他包扎完毕,于是吕布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总归要出关中,若能回并州,便回并州,若不能便去关东。” 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诺诺地答应了,“那,那我回去让街坊们准备一下,我们这是三市,还有其余几市的百姓……” 正待上马的吕布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呢?” “将军不是说要撤出长安?”她有些惶惶然地说,“将军总得带上百姓……” 第68节 她那惶恐而飘飘忽忽的声音被吕布的截断了。 “我何时说要带百姓走?” “将军不带百姓走?”她睁大眼睛,“将军不是说洛城门已破,西凉……” “西凉骑兵轻骑一日夜可行三百里,你如何带百姓走?” 如何带百姓走……如何…… 这并不是一个“如何”的问题,这是一个…… 这是……她大概是几日未眠未休的缘故,竟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而吕布已经骑上了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我从未视汝为杂役。”他说。 “但将军视百姓为草芥。”她说。 但他们不是草芥,他们也不是数字,她想,他们是她的街坊邻居,每一个人她都记得姓名,记得长相,记得声音。 她突然后悔了,她来这个世界之前,她是不是应该把属性,把技能点,把什么能买的奇物能用的资源都砸在魅力上?!如果这里是真的貂蝉,是不是就能说服眼前这位将军了?! 太阳已经略有一点西斜了,远处升起了浓烟,那些破旧的,翻修的,崭新的房屋,其中有公卿世家的府邸,有平民百姓的草屋,它们都将在今夜熊熊燃烧。 吕布的眼神变了。 “我知百姓艰辛,”他说,“但我兵马……” “他们不是草芥,”她神经质地重复了一句,“他们是供养将军这支兵马的人,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织出的布,种出的粮,赚得的钱,都交给了朝廷,供给了将军。” 于是吕布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悲凉,但转瞬便变换成了无动于衷的冷酷。 “他们不是草芥,我的骑兵更不是。”他说,“我已经为大汉尽了忠,现在该对我的士兵负责了。” 张辽上前一步,伸出了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胳膊,但她立刻退后一步。 “将军非小人明主,”她恭敬而肃穆地说道,“小人便只能祝将军武运恒昌了。” “悬鱼……”张辽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欲留此死地么!” 她真心实意地埋首在尘土之中,给吕布行了一礼。 “上马!” 头顶遥遥传来骑士们呼喝之声,而后随着马蹄声远去,尘土渐渐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青琐门前的石板地上放着一把弓,一袋箭。 那张弓平平无奇,但她却十分眼熟,当她拿起它,想要尝试着拉开弓弦时,立刻明白了。 那是吕布的三石弓。 【走吧,】她将弓箭背于肩后,黑刃拎在手中,【我们回家。】 第72章 西凉人终于得到了这座王城。 他们一直以来的怨愤和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完全地释放出来,这是将军们所允许的,乐见的,甚至是他们郑重其事,在进城之前所许给士兵们的。 ——凡是城中所有的,除了天子要如何处置,李傕郭汜还没有研究出一个清晰的方案之外,自公卿以下,无论世家、良家、奴隶,尽可大肆劫掠! 他们想怎样,便怎样,他们曾受过的伤,吃过的苦,还有死去的同袍,尽可以在这座都城里找回来!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复仇。 向朝廷复仇,向公卿复仇,尤其是向背叛了董公,又亲手杀害了董公的并州人复仇。 能走动的并州兵都已经跟着吕布撤走了,三市其实已经不剩几个并州士兵了,被留在这里的大多数是并州士兵的亲眷,依附并州军的并州百姓,以及陆悬鱼那些街坊邻居。他们从未参与过任何刺杀董卓的行动,但在西凉兵眼里,这一点都不重要。 阿谦替客舍主人跑腿跑到了一半时,已经察觉城中乱了起来,到处都有人在逃命,到处都有人在抢劫,店铺在忙忙乱乱地关门,又有人拿着棍棒去砸别人家的门,有人倒在路边生死不知,还有人哭喊着求别人来帮帮他。 但这一切都在西凉兵出现后戛然而止。 无论是哭泣的,哀求的,想要保护自家那点布帛粮米,或者是骡马猪羊的,都会在西凉人的屠刀前一瞬间变得安静下来,最多发出半声惨叫,然后死寂就会自那条街巷开始蔓延,只留下西凉人的大笑,或者偶尔间杂几个女人的嚎啕。 他心里慌得很,一时庆幸自己出门时总会偷偷地背着那柄匕首——也是用布包裹起来,背在背后,像陆郎君那般;一时又抱怨为什么客舍主人今天差他出门跑腿,不过是两卷账簿罢了,哪一天送不得呢?他想要赶快回到家中,回到母亲身旁,那样才能安心。 他个子小,穿得又寒酸,在房屋间穿梭时,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还真令他小心翼翼地从五市跑到了三市的边缘。 他正躲在一条夏日里散发着臭气的水沟旁,想要穿过面前一条土路,进到街巷里时,马蹄声与呼喝声突然自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这就是并州贼子家眷所居之处么?”为首的一个小军官扬起马鞭指了指,于是手下便有识路的兵士应了他。 “就是此地!”“错不了!”“离远了都能闻到!” “那就把这里围起来,”那个小军官冷酷地对那几十名士兵说道,“一个活口不留,以儆效尤。” 阿谦听不懂凉州话,但他却读得懂那些西凉人脸上的冷酷和凶狠,自东向西进这条巷子的话,路口处第一家是张公! 张公是……张公是朝廷的官吏……张公…… 西凉人将张公一家老小拖了出来,然后取了绳索,取了绳索…… 阿谦的眼睛一瞬间睁得大大的!他从来都不知道,门框竟然是可以用来吊人的!他更不知道将一个活人的脖颈套了绳索吊上去,原来是那样可怕的景象! 他阿母呢?家中有地窖,阿母藏没藏起来?!不不不不,他得去救—— 一只手从身后忽然伸了过来,带着剧烈的臭气,一把将他的嘴巴捂住,阿谦一瞬间差点吐出来,但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那强烈的反胃感竟然又被压了下去。 “别过去,找死呢……”李二在他身后悄声说道。 “张公……张公……” “你有什么办法,”藏在水沟里的李二小声说道,“听说并州人都走啦,只剩下街坊邻居们,除非陆悬鱼能赶回来,否则你我有什么办法?” 张公在挣扎呢……他在挣扎呢!陆郎君什么时候能回来?!阿谦的眼泪流了下来,流过李二的手背。但很快张公就不挣扎了,那些士兵提着刀,踹开了每家每户的院门。 “我就知道,”李二还在没完没了的小声絮叨,他的话语中带着颠三倒四的恐惧,“这些蠢妇,还想着等家里的男人回来……还不愿丢下家里的那几口吃的……我没家没业……我……” 一声妇人的尖叫令他们俩都愣住了,甚至令李二短暂地松开了捂着阿谦口鼻的手。 “那是同心,”阿谦费力地转过头,“你不是倾慕她许久吗?” 李二的错愕一瞬间被阿谦拉了回来,他的鼻翼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她已嫁人,凭什么……她男人都跑了,丢下她,丢下她……我凭什么,我……” 他想要寻一个逻辑十分明白的理由,但他的思绪已经全然乱了,嘴唇也跟着鼻子开始抽动,最后整张脸都纠结在一起,流下了眼泪,“我凭什么要为她送命啊?”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也是阿谦没有想过的,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爱动脑的男孩子,甚至没有细想,就奋力地挣脱开李二的那条臂膀,从水沟旁的长草中跳了出来。 “你——!”李二大吃一惊,话到嘴边又立刻压低音量,“你不要命啦?!一个黄口小儿,你装什么英雄呢?!” 不,这不算英雄,阿谦想,英雄是陆郎君那样的人,品行高洁,剑术卓绝,能让温侯那样的大人物折节相交,如果陆郎君在这里,一定不会迟疑这么久,不会去想是不是该先保住阿母,也不会去担心阿浣的安危,因为陆郎君若在,一定是能保护她们的! 阿谦唾弃了一下自己那些可耻的犹豫和胆怯,然后目光很快寻到了张缗对门那家的矮墙上。 太阳已经逐渐向西了,他可以从矮墙跳上屋顶,藏在阴影里。那家没人,主人家是并州军中士兵,早就跟着吕布走了。他可以小心翼翼地从房顶爬到同心家的房上,然后寻到一个机会…… 已经七个多月身孕的同心逃到了后院里,这并非她身手矫健,能从西凉兵的手下逃脱,而是因为那个西凉兵觉得逗一逗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很有趣。 “妾出身京畿……”她满脸泪水地一步步后退,声音抖得快要话不成句,“妾并非并州人啊。” “你不是,它也不是吗?”站在屋檐下的西凉兵伸出环首刀,虚指着她的肚腹,同心的脸上便全然都是绝望了。 “……畜生!畜生!!!” 阿谦趴在房顶上,手里握着那柄匕首,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他似乎想起了陆郎君教他的那点用剑的知识,但除了需要用尽全力刺进去之外,似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他觉得他记住的那一点就够用了。 他能成为陆郎君那样的英雄吗? 当那个西凉兵一步步从屋檐下走出,将后背展露给这个孩子的时候,阿谦想,他可能无法成为陆郎君那样的英雄。 但有些事,原本不必一定得是英雄,才能做。 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从屋檐上爬起来,冲着西凉兵扑了下去! 那个西凉兵的哀嚎声如野狼一般,令所有士兵为之一惊,于是有人便满脸怒意地准备走进那个院落,想要看一看,这条巷子里究竟还藏了哪个胆敢反抗的虫豸。 但他还没来得及登门,注意力就被巷口另一端出现的人影吸引过去了。 太阳又西斜了一点,他身后一轮长安落日,因而看不清模样,只觉是个身形清瘦的少年,周身都好像被浓稠的金红光辉包裹住一般。 两名守在巷口的西凉兵立刻拔刀上前,但几乎未见那个少年有什么动作,那两人便倒下了。 ……不,他还是有动作的,他甩了一下手中的长剑。每一个看到这个细微动作的西凉人都意识到,他在甩净剑上的血珠。 于是那些还在费力地将一家家一户户吊起来的西凉兵暂时中止了他们的任务,纷纷呼喝着拔出了武器,五人一伍,十人一伙,藤牌兵在前,刀兵在后,小心翼翼地准备迎向这个强敌—— “你们信什么吗?”那个少年突然说。 他的嗓子沙哑得很,几乎快要讲不出话来,落在耳边却又轻又冷,听得人在这样一个血脉偾张的下午无端打了个寒战。 “不管信点什么,”他说,“快祈祷吧。” 其实这个少年剑客有点不讲道理,因为他并没有给那些西凉兵祈祷的时间,他的话音刚落,那道身影便从金红色的光晕里脱了出来,轻轻巧巧,似乎还带着一道金红的流光—— 离得近了才知道,那并非什么金红色的流光,那只是血光而已,肆无忌惮地抛洒在半空中时,被夕阳一照,竟然也能映出那样美丽的色泽。 只是片刻之间,几十人竟被屠戮殆尽。 因而最后一个西凉兵无心再去欣赏那金红的弧光,他满心满眼都是面对死亡的恐惧,他甚至在涕泪横流之际,喃喃地念出了他唯一想起的人:“阿母——” 对面那张苍白而憔悴的少年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嘲讽般的微笑,不知道是在笑什么,笑他这样打了十几年仗的马贼也会害怕吗?还是笑他这样的人也有…… 他没想得很明白,因为那个少年剑客没留给他想明白的时间。 巷子里横七竖八几十具尸体,从西面的巷子口到东面的巷子尾。一眼望去,特别陌生,她再怎么夸张的梦里都不会有这一幕,不会有这些西凉兵的尸体,更不会有那些飘飘荡荡挂在门前,树上,屋后,仿佛正在看她的人。 她愣了一小会儿,便为一户院落中的哭声所吸引了去。 ……那是同心,她弯不下腰,索性就坐在了地上,怀中抱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那样绝望而痛苦地望着她。 “阿谦……阿谦……” 她似乎说不完一句话,但陆悬鱼看了一眼那柄带血的匕首,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英雄,” 陆悬鱼花了很久的时间,几乎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话一字一句地说完。 “你才是英雄。” 第69节 第73章 她在这一条巷子里,一家家地搜寻幸存者,但她发现,有些街坊逃了,不在巷子里,但那些在的,几乎都没能幸免于难。 他们有些已经被吊了起来,变成用以彰显西凉军勇武与威严的旌旗,有些还没有被吊起来,但都已不再能开口说话。 只有羊夫人胸前那一刀扎得有些偏了,血未流尽,虽不能说话,却还能指一指巷子的另一个方向。 不知道她想说什么的陆悬鱼忽然想起来,那两个孩子的确不见踪迹。 “夫人的那双儿女?” 羊夫人说不出话,但还努力地点了点头。 “……还在巷子里?” 她又努力地点了点头,满眼都是期望与哀求地看着她,伸出了三根手指。 如果是平时那个自尊心颇强的羊夫人,绝不会做这种挟恩图报的事,哪怕是公公与丈夫惨死,自己支撑起一大家子,羊夫人也从未开口求过什么人,但她此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夫人不必担心,”陆悬鱼既伤心,又郑重地说道,“小人既收过那三千钱,一定会护得夫人一双儿女周全。” 她等了一等,伸出手去,阖上了夫人的双眼。 这条巷子里已经没有活人,那两个孩子会在哪里……不对,董白在哪里?眉娘……眉娘……地窖?! 她虽寻不到眉娘,却想起之前给眉娘挖过一个地窖,于是心脏也突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恨不得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那地窖是修在院子里的,上面有个盖子,很是显眼,她早该注意到,为什么自眉娘家门口经过,却全然忽略了呢? 待她回返时才发现,不怪她会忽略,地窖盖子上铺了不少土,又乱七八糟的堆了几个空酒坛,与院中杂物混在一起,任谁也难以发现。 于是待她使尽全力拉开地窖盖子之后,董白和那两个孩子惶恐的脸便露了出来。 天色将黑,不能在这里多留,那个骑马的小军官跑开了,西凉兵很快将会再来,她身边带着一个孕妇,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个不到五岁的男孩,还有一个虽然是董卓的孙女,但是根本没任何意义的董白。 首先,她得将马牵出来,然后再寻一架马车,没有马车的话,板车也行,周围兵荒马乱一片,肯定有出城的办法……她…… “郎君……”董白伸出手去,被她拦了拦。 “我只是这几日吃喝少了一点,又没怎么睡,”她强忍住头晕目眩,勉强笑了笑,“眉娘呢?”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看,董白迟疑了一会儿,“我原本想请姐姐藏进地窖,留我在外面的,姐姐却不肯。” “……然后呢?” 董白抬起了那双眼睛,似乎用了许多力气,才说出口。 “眉娘子有话要我叙与郎君。” “……什么话?” “‘数番危难,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为情,而为义,郎君不必挂怀。’” 她是不是太累了?握着黑刃的手也开始抖个不停,她伸出左手想要按住它,却发现颤抖的不是她的手。 她全身都在颤抖。 院门口就是此时探出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带着一点讨好和一点试探,“陆郎君?” “……李二?”她一愣,“你怎么没……你……” 李二浑身上下都带着臭水沟的气味,满巷血腥味竟然都盖不住那股湿漉漉的臭味,想起水沟的位置,想起阿谦,再看一看他那张惶恐又心虚的脸,她突然明白了。 “你看着她们死,”她说,“一个都不救?” “郎君——!”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涕泪横流“我——” “你他妈该死……”她哆嗦着举起黑刃,“你怎么会活着?你怎么配活着?!” “郎君饶命啊!郎君!!!” 那柄黑刃已经饮了不知千百人的鲜血,多这一个丝毫也没什么关系啊!她一把揪住李二的发髻,想要将黑刃从他的前胸捅进去,忽然又停住了。 “你怎么不能活着?”她咬着牙,感觉眼眶一阵酸过一阵,眼泪便落了下来,“那么多人比你该死,比你更该让我杀,那么多人都活着,你怎么不能活着?” 她甩了一下黑刃,一脚将他踹倒,“去套马车,我要带上她们出城。” 【你仍然很克制。】黑刃冷冷地说道。 【我一定得克制……】她深吸了几口气,【我要带着她们走,同心,羊家四娘,小郎,还有董白……】 离开时还得带些干粮,带些清水,这些不必她讲……她…… 井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她匆匆赶过去时,同心一把将井盖盖上。 “今天……今天不要打水了……”同心抬眼看向她,哆嗦着嘴唇说道,“我们走……” 她说着要走,可是就那样捂着肚子瘫坐下,嘴角咬出了鲜血,却还忍着没有哭出声。 陆悬鱼看了看同心,又看了看董白,还有那两个孩子,她突然明白了眉娘的去向。 ……数番危难,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为情,而为义,郎君不必挂怀。 “我们离开这里。”她冷静地说道,“我们离开长安。” 西市北有横门,西有雍门,两个离得都极近,但横门出门要涉皂河与渭水两条河,她涉水没什么,但同心不行,两个孩子不行,董白看着也不很行。 于是就只剩下雍门这一条路。李二大概知道留下自己是用来当苦力的,把缩起来当王八时没用过的那些小宇宙都用在安排马车上了,不出片刻,就赶了个车过来……有点寒酸,是个板车,不过谁也没心思挑这个,将同心放到车上,一群人匆匆忙忙地奔着雍城门去。 整座王城都在燃烧,但与雒阳那次大不相同,那时的士兵还在驱赶着百姓向城门口去,于是百姓们还能流着眼泪,回头看一眼自己曾经的家园,甚至还能磕几个头。 ……那真是何其幸福的回忆。而今的百姓要全力以赴,九死一生才能逃离他们的家园,因为慢一步,或者快一步,都会被西凉兵察觉,然后便是毫不在意的一刀。 但奔着雍城门去的百姓在疯狂地往回逃,甚至差一点将她们这小小的队伍冲散……所有人都在嚷嚷说前面有许多西凉兵,不仅不许百姓通过,而且所有想要出城的人,都会被杀死。 “郎君意欲如何?”李二小心地问了一句。 “继续向前。”她说,“拖得越久,进城的西凉人越多。” 那其实并不是很久以前,但她总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高顺曾经教她尝试与列阵的陷阵营打一场,最后勉强算个平手?她是有点不服气的,因为她不能将黑刃之力运用到极致。 但高顺并不在意,告诉她如果军队结了阵,不仅有那些长牌兵和长矛手,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夜色丝毫不能令这扇城门黯淡哪怕一丁点儿,因为周遭的火光已经将它照得亮若白昼。 “足下就是那名剑客,”那个偏将骑在马上,立在一支百人队的后方,遥遥地喊话,“何必明珠暗投……” “是你下令杀了三市的人吗?”她问。 那个偏将一变脸,“足下是以为今次还能逃脱不成?” 他没否认,那就是承认了,她想。 她小声吩咐李二将车赶到路边去,自己拔出黑刃,不紧不慢地迎了上去。 【需要我提醒你吗?】黑刃说道,【你已经接近力竭了。】 【不会持续太久,】她说,【我要速战速决。】 一声令下,第一排的藤牌兵整齐划一,无数根长矛便像剑雨一般落了下来!但她的身影比急雨更快,藤牌兵还没来得及抽刀,黑刃便已撕开了一道缺口!而后那道缺口变成了带着寒光的旋涡,将席卷进去的士兵吞噬干净! 偏将的脸色变了,他听说过这个剑客的传奇,也亲眼见识了他的身手,但他没想到,这个人是真敢以一当百,狂妄到想孤身一人,打穿他的百人阵! “长牌兵!弓弩手!”他怒喝一声,于是原本挡在他身前的二十长牌兵便步步上前,将她围了起来!而在长牌缝隙之间,两旁守在高处的弩手亦见了令旗! 这下应当万无一失了……偏将想,虽然未必能将这人活着捉回去,但…… 那一道电光亮起得十分突兀,因为哪怕隔着浓烟与火光,也能看到夜空中的星月交辉,所以这名偏将意识到那电光来自那个剑客手中长剑时,那些兽皮包裹,厚重无比的杨木长牌,与他那些长牌兵,竟然在这破开火光的长剑下一分为二了。 那个少年剑客的肩膀和腰腹处各中了一支弩矢,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裳,但他仍然站在那里,带着森冷的目光,方圆丈内再无一个活人。 少年剑客就那样踩着他的士兵的尸体,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过来,而那十不存三四的士兵已经全然散开了……甚至说得更准确点……那些士兵在这个重伤的人面前完全崩溃了。 ……他应该赶紧上马,他可以骑马离开,他不是已经逃了一次,他的腿为什么在哆嗦?! 那个少年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半身鲜血,眼睛里却一丝痛楚也没有。 ……他在笑啊。偏将肝胆俱裂地想,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他怎么还能笑出来?! 但陆悬鱼的确是微笑着说出那句话的,随着她吐出每一个字,黑刃上的电光便更亮一分。 那一役之后,“列缺剑”之名,以及惊雷般的剑术,还有那句话,自关中始,终于传遍天下。 “我不会退,不会败,”她说,“更不会死。” 第74章 想象中的围追堵截并没有到来。 事实上,大部分西凉兵都是由中小军官带领着,漫无目的的在城中劫掠而已。盛宴开始前他们或许还有斗志,但当他们终于可以在王城的尸山血海上享用饕餮大餐时,这些人其实根本没心思出城追击某个小人物。 那些高级将领自然更没心情,他们在忙着冲进宫中,瓜分董公留下的最后一点遗产,并且商议整个朝廷的去留。 在仓皇的公卿大臣之中,只有司徒王允陪着十一岁的天子,登上了宣平门楼,沉默地注视着长安一片火海。 “李郭二贼势大,长安既破,必不利于卿,闻温候曾欲携卿同出,”小皇帝有些迷惑地看着这个老人,“卿为何不与温候一同离开?” “臣犯了一个错误,”老人温和而平静地说道,“所以臣不能离开。” 王允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十一岁的天子还不是很明白,但他总归知道身边的这个老人是大汉最后的忠臣了,因而他又一次急切地想要说服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卿可速去,以待来日?” 这位身着黑袍,因而显得格外清癯孤高的老人耐心地听到最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天子聪慧而有仁心,虽然年纪尚幼,他已经忍不住去想象,这位皇帝亲政之时,那个海晏河清的大汉天下了……但他的微笑很快收敛了起来。 他是看不到那个缥缈而明亮的未来了,但他的确还有一点用途。他既是公卿之首,又是刺杀董卓的主谋,如果他跟随吕布逃走,天子将成为西凉人发泄怒气唯一的目标。 但只要他留下,他能够想方设法将西凉人的怒气尽量地聚拢在自己身上。 “陛下最需要臣的时候,就是现在。”他像在聊每一天的朝政那样,不疾不徐,也没有丝毫的慌张和悲切,“臣当奉身以死,报陛下,报社稷。” 因此李傕与郭汜在宣平门楼下等到的,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焦躁而绝望,惶恐得如同丧家之犬的王允。那个老人黑袍方履,腰佩长剑,甚至连头上的进贤冠都理得一丝不苟,庄重而凛然的风姿令李傕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撞上了站在他身后明明看到这一幕,却退也未退,更没有给他让出半个位置的贾诩。 李傕对上贾诩那双平静而略带一点嘲讽的眼睛,心中的敬畏便转为了蓬勃的怒气。 “王司徒,”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上前,左手按剑,语气不善地问道,“董公何罪?尔竟行此下作事?!” 王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子面前,将军竟纵兵如此,作威作福,又何必问董卓事?” 第70节 一口气噎在李傕的胸腔里,咽不下,吐不出。他突然意识到,他是不可能摧毁这个老人的意志的,无论是王允的品行还是出身,对他而言都是难以逾越,甚至只能仰望的一道天堑。他甚至也理解了董卓与吕布都被这个老人利用算计的缘由——在他们这些出身寒素,性情粗野的边地武人心里,王允的举止风度,都代表了他们所向往的,纯粹而高洁的世界。 ……那个能为史书所载的世界。 贾诩冷眼看着李傕与王允对峙,此时终于上前一步,声音并不高地提醒了一句,“将军。” 那个“世界”已经破碎很久了,只是除了贾诩之外,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而已。大汉最后的荣耀,最后的威严,以及最后那一点能够受人凭吊的残骸,都将在绝对的暴力之下碎为齑粉,一同碎为齑粉的还有那些守节秉义、忠贞为国的迂腐玩意儿。因此他不介意再上前踩一脚,稍微加快一点进程。 “将他带走,”李傕终于回过神来,不再直视这个老人,而是吩咐左右侍从,“全族下狱!”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搜捕全城,不许跑了一个姓王的!” 所以对于陆悬鱼而言,出城的路在经历那一次波折之后,倒还不算十分艰难,毕竟三市这附近并非公卿居所,他们这些疯狂往外跑的老百姓当然从颜值到风度更没有半分肖似王允的子嗣。 但她还不能完全地掉以轻心,因为秩序崩溃了之后,除了西凉兵的烧杀抢掠外,贼寇也迅速地出现了。 有抢车的,有抢马的,有抢牛羊的,还有抢女人,抢粮食的,她们这辆马拉板车几乎把所有资源带了个齐全,因此就略有些显眼。 但更显眼的是坐在板车上,半身是血,拄着一把出鞘长剑的少年。 谁也不想对上他的目光,当然就更不想试试他的剑法。 【你要休息一下吗?】黑刃十分客气地问道,【你现在跟废物没什么区别了。】 【……能等出了城再嘴欠吗?】她昏昏沉沉地在心里反驳了一句。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很温和,【休息一下吧,我来警戒。】 离城门还有一段路,路边尸体一具叠着一具,还有些没有立刻死去的,或是那些已死之人的亲眷,趴在那里嚎啕哭泣。 这个长安之夜里,到处都充斥着这样的声音,因而及其纷乱嘈杂,但合在一起后,又令人心中无端生出死一般的寂静与凄凉。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板车行进得有些迟缓,周围又升起了令人窒息的恶臭,令她几乎无法呼吸,于是不得不从泥淖般静谧而黑暗的睡眠中稍稍苏醒。 长安城外原本是平原,但皂河被塞满尸体之后,河水自然溢了出来,四处横流,将长安附近百十里地变成了一片沼泽,到处都是将要腐烂的尸体,自然也就到处都是这股扑鼻的恶臭。 身边有人在哭,好像是同心,又好像是羊家的两个孩子,她似乎听到董白问了一句,于是有人回答。 “那是陈家三郎。” ……三郎?她十分迫切地想要开口说话,但她既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能开口说话,甚至连手指都不能动上一动,那两根弩矢让她失血过多,哪怕她的身体异于常人的强壮,又有一身战斗装备作为防御,她仍然虚弱得无法作出什么反应。 陆悬鱼终于决定问一问黑刃,【你知道三郎怎么了吗?】 黑刃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 【他平安吗?】她在心里急切地问道,【他和蕃嫂子,还有阿浣在一起吗?她们怎么样?他……】 她忽然想起了李二,于是后面的话也没有问完。 三郎是个好孩子,这不错。但李二曾经也在这条巷子里有过急公好义,豪爽大方的名声。 在这样的灭顶之灾面前,谁知道谁会怎么选呢? 阿浣只是三郎一时异想天开捡回来的小女孩儿而已,非亲非故,甚至也还没到能够产生爱情的年纪,她想,如果三郎丢下了母亲和阿浣,自己逃走了,她并不能苛责他。 在这样的乱世里,只要有一点机会人就想活下去,三郎也并不例…… 【不,你错了。】黑刃突然说。 【……什么?】她没意识到她哪里想得有问题,【三郎到底如何了?】 黑刃避开了她的问题,既没有说三郎究竟如何,也没有说起蕃氏和阿浣,他用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对她说道。 【他没有令他的父亲蒙羞,他的确做到了承诺的一切。】 ……………………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行事当有准则,不令你阿母担忧,也不令你的父亲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当再三思量。” “无论将来如何,我总会护着她的。” 于是她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无论经历过多么痛苦的一夜,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区别只在于有些人在华美的宫殿中望着它,有些人在尚有余烬的废墟中望向它,还有人在泥淖中的树下望着它。 当那轮红日映入她的视线时,她似乎肺部充满了新鲜的氧气,身体里流动着充沛鲜活的血液,以及那种更加强大的,能令她屹立在大地之上的力量。 她从板车上猛地跳下来,于是所有靠在板车上小憩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聚过来问长问短,但她无暇回应任何一个人。 这不是她的错觉,她的确是升级了,她几乎已经忘记她还能升级这种事了…… ……她到底是为啥升级的? 【上一次你升级时,我就有一些猜想,这次我基本可以确认了。】黑刃说道,【你想听听吗?】 【……说。】 【当然,首先我要恭喜你。】 【……别墨迹,】她说,【我哪来的心情。】 【不管怎么说,我总以为你会高兴一些呢,因为你应当高兴一些,毕竟我研究清楚这个升级机制之后,在告诉你之前,你是可以高兴一些的。】 黑刃偶尔说话会阴阳怪气,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它今天阴阳怪气含量超标了,而且话里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 【你要是有能耐,】她说,【你就憋着吧。】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变得欢快起来。 【你一定等不及了,所以我要告诉你——我亲爱的主人——当你愿意为之战死的家园被彻底毁灭时——你就升级啦!】 第75章 去向何方? 向西是凉州,在场所有人都已经患上“西凉ptsd”,唯一的西凉人董白的族人还被杀了个真真正正干干净净,这个选项pass; 往南去是秦岭,巍峨峻峭,很不适合同心这种孕妇挑战极限,这个选项也pass; 往北去是黄土高塬,走一走要是迷了路,还能跟乌桓干一架,特别不太平,这个选项也pass; 大部分人也是如此想,所以流民的队伍缓慢而方向明确地,一路向东,再向东。 回雒阳去吧,大家这样想,回雒阳去,重新盖房子,开垦农田,养猪养羊,生活还是能继续的。 于是这只东三道仅存的小队也跟着上路了,没有什么异议,甚至连同心也没有提出过不同意见,比如说想要去寻她的丈夫之类。 她的态度特别平静,尤其在羊家四娘悄悄地安慰她时,陆悬鱼居然冷不丁听到了这样奇葩的对话—— “这孩子是个结实的,只盼他来日能见到他的父亲,你们一家子团聚才好……” “结实就够了,”同心说道,“团聚就不必了,要是我母子能活下来,也是倚仗邻里诸位的救护。” “你也莫生曲六哥的气……” “死都死了,我生什么气。” “这……”四娘好像被噎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又开口,“吉人自有天相,曲六哥未必就……” “不,肯定死了。”同心坐在板车上,倚靠着那两袋粟米,头也不抬地坚持着缝缝补补,语气那叫一个平静,“死了我还能念他几分好。” 在前面努力赶车的李二一个哆嗦,估计心里不是在赞美曾经暗恋过的女神有什么“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的美德。 所有人都将他这个哆嗦看在眼里,董白和四娘情商高没吭声,假装没看见;同心忙着做针线活,眼皮也没动一下;陆悬鱼非必要时一般懒得同李二讲话,因此车上车下只有不到五岁的羊家小郎指了指李二,口齿不清地嚷了一句,“他怕了!” ……大家都有点尴尬。 “怎么能说是怕呢,”李二尴尬道,“起风了啊,这一会儿要下雨的。” 清晨还光芒万丈的太阳,过了晌午就躲进了乌云背后。听了李二这句话,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于是又是同心开口说话了。 “郎君,出门时走得匆忙,油布恐怕不够用,好在今岁雨稠,树木茂密,不如寻一处林子避雨?” 同心出的是个好主意,但林子也不那么容易寻到。整个关中平原被李傕郭汜践踏过一遍之后,他们一路寻不到还有烟火气的村庄,寻不到还能长出几粒粟米的农田,也寻不到没被砍伐过的树林。寻觅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棵树大根深,没被西凉人随手薅了去的槐树,树下已有一大家子,李二赶着马车过去,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也就将车停在树下了。 “你媳妇呀,”那一家子的老太太里笑眯眯地望了望同心,跟李二打招呼道,“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董白和四娘还是不吭声,陆悬鱼也放弃在社交场合开腔,于是一瞬间诡异极了。 “不是,”同心似乎有点想笑,但最后还是没笑出声,只是露出了一个凉飕飕的笑容,“邻居。” 那一家子似乎也有点尴尬,至少四十有余的媳妇是瞟了这边几眼之后,很想将婆婆拽回来,但老婆婆还是努力地跟他们搭话。 “兵荒马乱,不容易呀……” “是是是。”这回李二终于敢出声了,“不容易,不容易。” “怎么就你……”老婆婆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扫了陆悬鱼一眼,“就你一个汉子啊?不容易呀!” “啊这……”李二的汗珠就下来了,拼命地在那里给马车解套子,“阿姥,还有这位郎君呀。” “还没长胡子,就是个小娃子。”老婆婆又瞥了她一眼,皱了皱鼻子,“你们——” 儿媳妇终于看不过去了,起身连拉带拽地将婆婆请了回去,大家不必继续用脚抠地抠出一座新长安,纷纷也如释重负地开始干活。 最金贵的肯定是那两袋粮食,得用油布裹起来。其次是车上所有器皿都得装满水,出城时虽然满地都是水,但方圆百里地表水的水质都能跟恒河看齐了,哪怕煮沸也不能入口,因此下这一场雨肯定要赶紧囤些雨水。 再其次自然是拾柴,生火,以及尽量别让同心和这一串儿小朋友淋到,然后煮点东西吃。从昨天清晨一直到现在,大家基本处在水米没打牙的状态,也实在熬不住了。 ……干柴其实也挺难捡。 但他们不论方向地瞎转悠,既然能寻到这么棵树,就证明西凉兵没那么用力地搜刮过这附近,因此忙活半天,将下雨时,李二抱着一小堆树枝回来了。 “郎君,郎君看看那边?” 自长安的方向又陆陆续续过来一群难民,奔着这边来了。 看了一下他们的配置,陆悬鱼稍微安心了一点,牛车上堆着粮食,坐着抱孩子的妇人,两旁还有十几个男人,为首的骑着一头骡子,三十几岁的小胡子,穿着绸缎衣服,看着很有点儿气派。 看着像那种富商,或者是小士人,不管怎么说是不会打她们粮食的主意,大概也是过来借地避雨。 这附近还有几棵小树,陆陆续续也有几家流民在下面躲雨暂歇,一眼望过去,似乎还真没有充足的位置给这个车队。 ……那个车队奔着这棵树就来了,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车队里一个健仆打扮的男子跑了过来,很不客气地呵斥了一句,“有贵人在此,为何不知避让!” 她看看那一家六口,已经支好了锅,搭好了小棚子,见了这幅气派,连忙诺诺地应了,七手八脚开始收拾东西。 半空里忽然落下一道沉雷,滚滚低鸣令那个健仆神色更加焦急了几分,看向李二的目光也就特别不友善了起来,“你是聋子,听不见我说话么!” 第71节 她们这支车队里只有李二一个壮年男子,似乎无论是老婆婆还是这个健仆,都以为李二才是这一群人里的头领,因此呵斥也奔着他去了。 “小人……小人不敢,”李二悄悄地望了她一眼,尴尬地搓了搓手,“只是我们这儿有稚童孕妇,受不得雨淋……” 那健仆眉毛便立了起来,“我家大人是北宫卫士令录事,庶民安敢放肆?!” 于是李二也不吭声了,董白似乎想上前一步,被同心拉住了,四娘抱着弟弟,于是这一群都沉默是金地看着她。 ……她总觉得她不适合交涉。 但那支车队已经快要走到他们面前了,而那位骑着骡子的大人也很不耐烦了,居高临下地喊了一句。 “这班贱民既不知礼数,将他们赶出去便是!” 【天底下有很多种交涉方式,当然,常见的,交涉方式你的确不是很擅长,】黑刃慢悠悠地说道,【但有一种交涉方式,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 她假装没听见,从树枝堆起的简易灶坑旁站起身,拍拍手,走了上去。 【你更喜欢温情脉脉的那种交涉方式。】 为首的豪奴从腰间抽出了鞭子,其余几个膀大腰圆的仆人也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不过,懂得这种最后的,也是最暴力的交涉方式,对你是有好处的。】 她的黑刃并未出鞘,而是连着剑鞘一起从背后拔了出来。 “你既在禁军中就职,朝廷发你俸禄,你就应当保住长安,”她说,“你为什么逃出来了?天下还有比你更不知礼数,更不知羞耻的人吗?” 小胡子的眼睛一瞬间睁圆了。 “贱奴安敢!”他吼道,“尔等给我——!” 【这是我升级的缘故?】她上前一步,迎面将那个抽出鞭子的豪奴一脚踹飞,然后有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还是这群非专业选手和西凉兵差太多的缘故?】 【大概两者都有……不过你不准备让我亮亮相吗?】黑刃很谨慎地评价了一句之后,立刻又带了点期待地问,【我也很想试一试锐锋如何。】 她差一点就准备拔剑的,因为在她踹飞了前面那几个仆役之后,有两个跟在小胡子身边的男子拔出腰间佩剑就准备冲过来——这就要触发她的战斗模式了,对她而言,打架是一回事,拔刀子是另一回事——然后没冲两步就被那个小胡子给制止了。 小胡子下了骡子,脸色煞白地上前一稽礼,“适才对郎君无礼,郎君可姓陆?” “啊。”她余光看了看旁边收拾了一大半,抱着干柴在那里小心翼翼围观的一家子,感觉有点尴尬,“是啊。” “在下久仰郎君高义!郎君慷慨高义,有壮士之节……”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又是一道惊雷,雨落在地上,先是水滴,而后连成一条线,再然后天地间仿佛隔开了白幕,风雨大作中,所有人只能守着这棵大树瑟瑟发抖。 至于雷劈不劈这种事,谁也不担心这个,这年代被雨淋一回,万一感冒发烧就有大概率人生重来了,谁在乎被雷劈啊。 而且好不容易在树下生了火,几个陶罐里装了些水,赶紧淘米煮饭,一锅粟米粥,拌点咸菜,热气腾腾的喝下去,整个人都升华了。 大家挤挤挨挨些,再加上小胡子自带了油布帐篷,守在树下竟然也能凑合。而且经历了刚刚那尴尬的一幕之后,小胡子连带对旁边那户人家也十分客气,颇有点纡尊降贵的气度。 【感受到这种交涉的方便之处了吗?】 【……就算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她一边抱着陶罐喝粥,一边在心里嘟囔,【我也觉得这是反社会的交涉方式。】 【你省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而那个前提已经不存在了,因此你这个观点已经无法成立了。】黑刃说道,【那个小胡子还不明白,但你不应该不明白。】 【什么前提?】 【社会的根本是秩序,但在你的这段旅程开始时,它正逐渐崩塌,】黑刃说道,【所以,准备好了吗?】 第76章 这位曾任北宫卫士令录事的小胡子姓王,家族世代都在雒阳,因此有时出门做官,有时回京做官,不管怎么样都能捞到一个官位,也就养成了颇有些倨傲的性子。 但他这次不准备做官了,逃都逃了,就想着去渑池隐居。 “郎君欲往何处?”小胡子问道,“若是往东,不如路上结伴,也好两厢有个照应?” 她结不结伴其实很无所谓,而且也有点瞧不上小胡子那个前倨后恭的劲儿,但小胡子明显特别懂得正常沟通的技巧。 “郎君是携家眷离城么?”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刚想否认,转念又含糊地应下了。 “嗯。” 她的撒谎技术特别差劲,但小胡子明显不在乎她撒谎,反而更高兴了。 “既如此,郎君与我同行,女眷们亦可互相照应呀。”他说,“郎君出行,显见有些匆忙,或有一二须添补之物,我亦可帮衬些许。” 见她沉默不语,小胡子又连忙补了一句,“我亦非全无私心,想结交郎君是真,想借郎君身手,也略护着些我的家人,亦是真。” ……这听起来正常多了,她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好,若有流寇盗匪,我自然能应付,大人能照顾舍妹便再好不过了。” 小胡子摸了摸胡子,很高兴,然后又有一点为难似的小声问出了问题。 “不知这几位娘子与小娘子,小郎君,都是郎君的……” ……好尴尬。 她指了指同心,“我妹。” 小胡子略扫了一眼火堆旁的同心,然后就一脸非礼勿视地微笑着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又指了指董白,“我妹。” 小胡子又扫了一眼董白,这次他的眼睛在董白的五官上多盯了两秒,回过头又仔细打量了陆悬鱼的相貌,于是那张脸上浮现出一层明显的诧异,但他立刻又转过头,还是礼节性地微笑着表示他也知道了。 她最后指了指四娘和小正太,“我侄女和侄子。” 小胡子的脑袋跟拨浪鼓似的转来转去,似乎想要确认为什么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这位郎君的妻妾,全部都是他的姐妹亲眷,但长得出奇的不像。 不过他到底还是当过官的人,最后十分镇定地应下了,又问了一句李二是什么人。 “路边捡来的。”她说。 李二赶紧将脑袋埋得更低了,没看到小胡子那张就要崩溃的脸。 夜里雨终于停了。 虽说地面还泥泞着,大家却疲惫不堪地早就各自睡下了,只是依旧能听见小声哭泣的声音。 过去的回忆总好像颇多苦涩,但到了今夜,想到那时还有亲人故旧在身边,就连自雒阳而至长安路上的颠沛流离都变得幸福起来。 所以会不会有一天,她们会觉得今夜也是幸福的呢?陆悬鱼也不知道。 她暂时还不想睡,便爬上树摘了许多树枝,坐在树上,准备做个陷阱,明天旅途停下的时候可以寻一处野兽可能经过的地方,将它放下来,守株待兽试试。 “郎君?” 火焰已经熄了,只剩余烬里还有点点火光,但云开雾散后,满天星斗一瞬间铺满了星空,董白抬起头不知是在看树,还是看星星,亦或者是看她。 她应了一声,从树上爬下来,“怎么了?” “今日王家娘子问我,是郎君身边何人。”董白笑眯眯地说道,“我听同心娘子称郎君为兄,我便也这么含糊着说了,郎君不会怪我吧。” “不会,不会,”她说,“我也是这么说的。” 冷场了一会儿,好像有点尴尬,然后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更尴尬的问题。 “既这么说,你姓董,我姓陆,岂不尴尬?” “那我便跟着阿兄姓陆?” ……陆白,特别有那个“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感觉。 “但是你毕竟是……”她有点尴尬,“好歹也是……” “跟了阿兄的姓,我便也有一个清白出身了。” “清白”那两个字她咬得有些不准,因此发音就有一点颤抖。陆悬鱼有些留意地抬眼看了看她,发现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蓄起了泪水。见她在看自己,董白便立刻微微笑了起来。 “阿兄早些睡吧,我去做个梦便好。” “什么梦?”她没反应过来。 董白恍惚了一瞬,“过去的梦。” 从长安到雒阳其实不算很远,蹭进小胡子的队伍之后,速度就增加了,因为小胡子的物资带得多,尤其是牛马,走路走得慢的都可以放在车上,甚至连一起避雨的老太太都跟着蹭了两天板车。这时候也不用特别担心草料的问题,将近秋天,农田又荒废了,走上几十里路,就见不到一户农人在侍弄农田,里面长的全是草!随便家畜吃! ……但这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今早的粥总觉得有点稀,”她看了看同心,“你能吃饱吗?” 同心的脸上迅速露出一个不在乎的神气,“每天都坐在板车上动也不动,吃多了还撑着呢,阿兄莫担心我。” 她看了看那张原本圆乎乎,现在迅速凹陷下去的脸,觉得该想点办法。 走了这些天,她们已经接近华山脚下了。 这时候自然是没有观光客的,也就没有买票的,随便进出,而且里面荒无人烟,她有心进去找点果子时,被爱絮叨的那家老太太拦住了。 “那山里有狼,你这小娃娃还不够一口的!” 野生动物属于大自然,为了生态环境和个人健康,是应当拒绝购买、饲养、食用野生动物的。 ……但三国时期别那么讲究了,走在路上,时不时脚边就能踩到一个头盖骨,这种环境对人类极其不友好,对野生动物极其友好,因此偶尔吃两只应该问题也不大。 她在山里转了一大圈,打了两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大鸟,还射死了一头狼,全部都吃得很肥,一看就不能细想这些畜生肚子里都塞了些什么,一并扛回来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郎君真壮士也,恐英布彭越复生,亦不能比!”小胡子翻来覆去地观察了几头猎物身上的伤痕,“郎君用的是什么样的强弓?可否借来一观?” ……她摘下弓,递了过去,于是围观群众立刻排队开始试一试那把吕布的三石弓。 看到他们的表现,她再次确认吕布真的是强到离谱,因为这弓她用起来还要悄悄给自己拍个buff,但吕布真的是轻轻松松就能拉到满弓。 “此弓强硬若此,当真难以想象,为何人所制?”小胡子惊叹道,“又如何为郎君所得?” 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来该怎么说,于是决定老老实实,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的一个朋友送我的。” 狼肉其实不特别好吃,但路上鲜少有荤腥,这头狼又吃得脑满肠肥,滋滋流油,烤到外焦里嫩,随便洒一点盐,咬一口,就能让她不得不委婉地,絮絮叨叨地,不断提醒自己的同伴,“虽然好吃,也别一气吃太多,对……四娘你盯着点儿你弟弟,他吃多了不消化。” 小胡子吃得倒是很斯文,而且吃了一点之后,注意力就放在了她身上,开始推心置腹,“郎君既欲回关东安置,我倒是有个主意。” 她抱着一条狼腿骨抬起头,“什么?” 第72节 小胡子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田契,很明显是提前准备好的,“郎君请看。” ……她勉强能看懂是渑池附近田地的田契,其余看不懂。 “我虽不才,祖上却也食过两千石的汉禄,谋得了这一份身家。而今天下大乱,我有心携家眷回故乡去隐居,”小胡子说道,“郎君若寻安置之处,不若去我那里,虽不富贵,读书明理,进可谋出身,退亦可隐居田间,度日无忧啊。” 见她犹豫着不吭声,小胡子又继续地劝说起来,“现在关中虽乱,不过是董卓遗害而已,只要离了西凉人的地盘,天下终归是有规矩的。” 她还是没吭声,于是小胡子摸了摸胡子,“郎君不为自己,也该为令妹考虑,她身子笨重,本就不堪旅途颠簸,与其去雒阳,不如到渑池便先安顿下来,待平平安安养育了孩子,再走不迟啊。” 最后这条说动了她,但她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踏实,但这或许也是之前在长安的刺激太大了。 【你觉得呢?】 【你可以试一试。】黑刃答得很巧妙,【你有无限试错的机会,不是吗?】 【……………………】她决定稍微的保守一点,【总之还是先观察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人吧。】 小胡子是个标准的士人,就是那种不特别高尚,但还颇重视名声,因此倒也不干什么下三滥事儿的人。虽然对平民百姓没有什么好声气,但这也算是人家特权阶级一贯以来的做派。现在知道她一身本事,折节下交后,就显得颇为亲亲热热,不仅他家娘子很爱寻同心董白几个一起说话做针线,甚至话说多了,结下友情之后,小胡子还含蓄地问过她董白许没许配什么人。 “舍妹今年刚满十五,”她有点懵,“兵荒马乱的,哪里有心思许配什么人家。” “令妹行止有淑德,内子多番夸赞,”小胡子笑眯眯地说道,“很想与郎君结亲,成通家之好。”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小胡子那个三弟就在车队里,长得跟小胡子挺像的,五官端正,平平无奇,跟平头百姓说话有点傲气,但看到董白时倒还知道小心些,没肆无忌惮地盯着看。 ……当然这也不能说他品行好,毕竟虽说董白理论上现在是平民了,好歹还有个人间兵器的兄长,换她是小胡子弟弟也不敢色欲熏心。 她想了一会儿,“我会告诉她,看看她是什么意见,不过就算我妹妹不反对,也要到渑池再说。” 小胡子对她的答复一点都不意外,仍然是笑眯眯地同意了。 第一片秋叶落下时,她们终于过了潼关。 有些流民留在了蒲坂,有些与他们一样,准备过了潼关,在弘农、渑池寻个位置,只有最少数有决心有毅力的人,才坚持着要回雒阳。 但那座大汉昔日的都城已经付之一炬,据说残破不堪,匪盗丛生,已经不适合居住了,甚至连整个京畿地区都修建了许多邬堡以自保。 关于这一点,小胡子倒是不意外,还颇有兴致地给她讲了讲边地多邬堡,尤其是并州与凉州那等偏远地区,不仅豪强需自保,百姓亦可依附于邬堡之中,算是两全其美…… …………………… 他这一番道理在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渑池时突然破碎了。 “这是我家田地!”小胡子取了田契出来反复验看,手指颤抖着,指着远处的邬堡,“谁人如此无礼!” 第77章 虽说田地被占了,但是好歹祖屋没被占,这几间祖屋修在嶔崟山下,十分清幽僻静,附近还有个十来亩的土地,一并被两个老仆打理着。见到主人一行回来,两个老仆热泪盈眶,提前就将屋子打扫干净了,但还是不免有些破旧,屋漏啥的都是小事,尤其当天晚上就下了雨,那叫一个“小屋如渔舟,漾漾水云里”…… 当然,小胡子既然回到自己故土成了主人,就得有姓名了,这位北宫卫士令录事姓王名瑶字世珍,按照这时候的起名风格来看,不见得是长子,有点怀疑也是前面几个孩子没养活,所以养到他这里起了这么个名,又给了这么个字,足见父母珍爱之意了。 小胡子带了二十来号人回来,屋子一下子有点吃紧,不过他是有办法的。 “妇人们住一屋,仆役住下屋,”他说,“郎君与我——” “……我这人晚上不爱睡觉。”她说,“喜欢四处狩猎,白天再补觉就行。” 小胡子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一句,“下雨天也是?” 她低头看看自己脚下,并没有平地生出台阶,于是咬咬牙,“下雨天也是。” 虽然人比较多,但其中妇人也不少,凑在一起张罗着生火做饭,十二三岁的羊家四娘在咸鱼看来还是个小萝莉,但也能利落地打水生火,同心弯不下腰,也来帮忙洗菜切菜,唯独一个董白,活干得还不太利落,往炉灶里塞点干柴都能呛自己一脸灰。 ……本来干活就比较笨蛋了,王家那个三郎还时不时的想跑过来刷好感度,往妇人堆里扎,简直是双重醒目,幸亏脸上全是灰,不然她皮肤本来就比别人白两个色号,脸再一红,可就太显眼了。 她站在廊下,看看这些姐姐妹妹们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喳喳的样子,竟然有一种熟悉又陌生,恍若隔世的感觉。 晚饭在主屋里摆的,虽然有些匆忙,但有猪油和肉干炒的菘菜,有腌葱,有炖瓠,因为这附近太荒凉的缘故,咸鱼出门溜达一圈还抓了两只避了吕后讳的山鸡回来当做加菜。 “邬堡之事,需要我帮忙吗?” 当她这么问起的时候,小胡子回答得非常斩钉截铁,“自然不必,郎君亦不可再生恃武之心。” ……哈? “我明日便去拜会渑池令。”小胡子十分自信地说道,“任那邬堡主人是谁,多半以为我举家西迁,才有了侵占之意,而今我既回来,又有田契,他岂有继续侵占之理呢?” “话虽这样说……”她说,“他们人不少吧?” 小胡子嗤之以鼻,“凭他人多势众,难道能多过县里守军?他若是敢犯上作乱,郡守难道不出兵?这大汉的天下,还是有公理的!” 这话似乎有道理,她挠了挠头。 ……黑刃好像噗嗤笑了一声。 【……笑个什么?】 【笑你晚上没地方睡觉。】黑刃接得也很快。 ………………………… 小胡子换了正装,就是那种长冠深衣佩剑方履的打扮,一脸端肃地出门了。考虑到他这次回来虽然还带了几头家畜,但高头大马一匹也没有,最后还是借了陆悬鱼的马,让随从骑了自己的骡子,气宇轩昂地去找渑池令了——他当然没有忘记带上那一叠田契。 另外两个弟弟也得出门,去看一看他家这千亩良田上除了好大个儿那个邬堡之外,其余部分究竟如何,于是家里只剩下这一群妇人,外加几个仆役。 ……这就老热闹了,比如说她也出门,四处看看,做两个陷阱,整了两只兔子回来的时候,正看到羊家小郎在院子里玩泥巴,半身全是泥巴,他姐姐也没管他,硬是趴在门口那里听个起劲。 ……这听什么呢。 她刚往前迈了两步,羊四娘就发现她了,立刻捂着嘴跑开了! 趁羊四娘捉了弟弟去洗白白,她也凑过去听一下……同心在一边跟董白一起做针线活,一边教董白什么东西。 “莫与他太近,也莫冷落了他,”同心这么说的,“近了怕他看轻了你,太冷落的话,又容易让他死心。” “我还没……”董白诺诺的声音传了出来,“还没想过这事……” “嗯,不是我说,以妹妹的模样举止,就是郡守家的公子也是配得的,”同心顿了一下,“但是拿这个练练手也行啊!” ……瞳孔地震。 董白的声音似乎也有一点颤抖,“这,这怎么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乞丐都想着娶两个老婆哪!身为妇人,自然得多替自己打算。”同心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还替他着想,若是王三郎见到一个相貌更美的,你替他着想,就能换来他一片真心了?” 董白弱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可是……我们毕竟是住在这里……” “那又如何?我们能住在这里,是借了陆郎君荫庇,否则就凭我们几个束手束脚的妇人,一路上打不得猎物,守不得夜,赶不走盗匪,王家能平白带着我们来渑池?”同心说道,“你可不能为了这个,就存着拿自己去报恩的心,要报恩也该寻陆郎君报……偏又成了义兄,你那件短衣的领口是怎么做的?” ……她搓搓脸,再搓搓脸,赶紧走开了。 晚饭时间,小胡子回来了,全家都迎了过来,特别期待地问他县令怎么说。 “不过是些蟊贼据守在那里,不足虑也,”他是这么说的,“只是渑池荒凉,县中人手不够,还须借郡守的人马一用,县令已与我文书,明日我便去郡守处,尔等可以放心了!” 全家欢天喜地,一片赞美,美中不足是小胡子又表示,去见郡守就不能空着两只爪子了,既然要用人家的兵马,自然要备一份厚礼。 妇人们继续去忙晚饭,小胡子又坐下开始收拾自己那些竹简,她靠在门口盯着这人,总觉得很不对劲。 “你也是守过城的人,”她说,“你觉得那个邬堡,要向郡守借多少人,才能打下?” 小胡子抬起头,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有点底气不足,“其实我素日掌各处文簿,并未上过城墙……” ……行吧。 见她无言以对,小胡子立刻又嚷了起来,“无论他聚敛多少流寇暴民,总不能与大汉朝廷作对!” “已经很多人与朝廷作对了,不然你也不会跑出来。” ……小胡子一脸被噎得说不出话的表情,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低情商了。 不过他噎了一会儿就立刻反驳了,“董贼作乱,皆关中事,关东诸侯皆忠贞守节之人,必不会放过那等逆贼的。” “……哪个诸侯比较守节?” “冀州牧袁绍,累世台司,宾客所归,加以倾心折节……” 她之前在什么地方听过袁绍的名字来着?……算了不在意,反正人家是大人物,跟她没半毛钱关系。 “总之,郎君不必担心,”他笑道,“倒是令妹之事……” “再等等,”她尴尬地说,“她现在还不懂事呢。” 小胡子有点没听明白,“令妹已至及笄之年了吧?” ……那倒是,不过她的意思是,同心那套“教程”怎么也得再教几天的,等教完再说吧。 “这个再过几天也来得及。”她尴尬地赶紧转移话题,“你带那些礼物去,不怕郡守说你这是在贿赂吗?” “这怎么能是贿赂呢?”小胡子立刻反驳道,“既然想请郡守出兵,自然要有所犒劳,以表心意!再说这原是我家的田,有田契在此!我熟读《九章律》,岂能不知法度?”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小胡子见她被噎得不吭声,又恢复了和缓的语气,摸摸胡子道,“待将这等琐事清理干净,我就准备在此隐居,效仿那等高士,与乡人田客陈俎豆,饰威仪,明礼让……” 她听得有点想啃手指头,但小胡子还在那里阐述他的未来梦想,于是听着听着她也开始琢磨起她的梦想了。 盖房子一般是要开春才能盖,她自然是不准备久住在这里的,但如果没有兵乱,那么在附近住下也行,她还挺喜欢养猪的,所以房子还需要修个猪圈?那种一楼是猪圈 厕所,二楼住人的房子挺流行,但她有点儿遭不住,总觉得猪吃翔她吃猪这事儿颇不能细想…… 小胡子第二次出门,带的东西颇郑重,除了几匹丝绸,甚至还有压箱底的金饼和两块玉佩,领着仆从,天不亮就走了。 临走之前还留了话,“我等祖上亦曾积阶级,累阀阅,而今子孙不肖,门庭寒微,却不能落了气势,郡守若欲登门,亦为常情,尔等须小心整治才是。” 一整天里,妇人们仍在缝缝补补,努力裁剪冬装,男人们忙着修缮房子,敲敲打打,企图给这破祖屋添加点隐逸之气。 她是照旧出门去打猎的,只是今天出门时发现有些不太一样——有人在监视这里。 几个衣衫褴褛的壮汉,戴了顶破草帽,见她望过去,那几人神色颇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各自继续在田间忙碌,但光看那个肌肉,她就觉得怎么也不像农人,要知道这时候光靠种田吃饭的人,几乎各个都是骨瘦如柴,佝偻腰背,哪来这样肌肉虬结的模样? 因此到了这天晚上,小胡子还没回来,她便忍不住问了。 小胡子的二弟倒是很乐观,“来回也近百里地呢,阿兄又是朝廷中人,现下虽隐居于此,郡守必是高看一眼的,留宿也在情理之中。” “我看这附近总有人窥伺,”她提醒了一句,“你们须得小心。” 两个弟弟互相看了一眼,三郎便开腔了,“既如此,我去寻阿兄,若有差池,也好帮一把手。” “用不用我去?” 这两位弟弟互相对视一眼,倒是很自信地拒绝了,而且三郎给出的理由更对劲些。 第73节 “若真有歹人行凶,郎君在此,必能护住家中女眷,这才是紧要之事。” ……也没错,说服她了。 趁着天色未晚,这位弟弟就准备出门了,出门之前似乎还跑去跟董白嘀咕了什么……大家都假装没看到他去嘀咕啥,但用脚指头也能猜出来。 “弘农城中财货丰饶,娘子平时所用之物,可有什么不趁手的,在下亦可一并买了来……” 小胡子和三郎是第二天未到晌午时回来的,准确说不是自己骑马回来的,而是装在麻袋里,驮在马上,被二十来个壮汉送回来的。 当祖屋里的妇人们惊叫着扑上去,将麻袋里那扭曲而狰狞,鲜血淋漓得几乎认不出原本面貌的两个人抬出来时,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那个年轻人笑吟吟地自报了家门。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邬堡的主人……准确说是韩家堡的少主人,这位年轻人脸上带了一道刀疤,但其实对他那本来就十分粗糙的面貌而言没什么妨碍,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你们既然想讲一讲道理,那我今日就来同你们讲一讲道理——听清楚了,你们那些田契,圣贤书,还有你们的道理,都没用了!” “你——!”王家二郎目眦欲裂,拔剑要冲上去时,却被媳妇和老仆一起死死抱住。 对面带了一群人,而且各个腰间佩刀,一字排开,就是等着他冲上去的。 见王家二郎怂了,少堡主十分得意地笑了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现在知道了?我堡中有三百壮汉,人皆配刀,这就是我们的道理!我们的规矩!”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眼睛还不忘扫视了这座破落的大屋一圈,“你们若想在这里住下倒也不难,我知道你们家有个漂亮女儿,只要将她送来与我做妾,我便放过你们。” “那不是他家的女儿,那是我妹妹。” 那道十分沙哑的声音出自祖屋门廊后的阴影处,不细看几乎见不到有那么个人,而且细看之后发现,不过是个瘦弱少年,生得十分不起眼,让少堡主忍不住皱了皱眉。 “少废话,我管是你们谁家的女孩儿,那你怎么说?” “我今晚想去拜访贵堡主可否?”少年的声音又轻又哑,一双眼睛盯在他身上,里面还藏了些笑意,“放心,一切就按你们的道理来。” 第78章 她上学的时候,曾经背过《桃花源记》,她还记得其中的一些段落。 比如“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那些读起来十分寻常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似乎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哪怕追求它的并非贫民百姓,而是累世阀阅的士人,现实都会无情地嘲弄他,再将他击溃。 王家三郎虽奄奄一息,但似乎还能救得活,而小胡子被丢下马时,就只剩了一口气。 他被抬进屋中,两只被血糊住,根本睁不开的眼睛硬是用泪水冲出了一条缝隙,于是靠着那个眼神,家眷凑上前去,哭哭啼啼地听他说些什么。 小胡子的胸腔起伏了几下,伴着最后呼出的一口气,他说: “这天道有何用啊。” ……似乎确实没什么用,尤其是临死之前说这么一句,就更没用了。 “他们今天无论如何不会再来,但门窗仍要警醒些。”她没去管那一屋子的哭声,而是十分郑重地叮嘱家里的这群小妹子们,看好了羊家小郎,不要随处乱跑,留在家中,等她回来。 身上的各项装备都检查好,黑刃嘀嘀咕咕的保养也做完之后,她将它重新背在身上,准备出门时,被王家二郎喊住了。 “郎君高义,王氏满门铭记于心!”他眼圈通红,声音颤抖,长揖到地,“但恶贼人多势众,郎君一人怎能替家兄报仇?不如带家眷速速离去,以免惹祸上身!” “不,”她打断了他,“我不是为你家兄长报仇。” “……郎君?” “你家与邬堡结仇,无非为那千亩良田,但那些田地,既不是你家的,也不是邬堡的,理应是百姓所有。”她说,“你家也罢,你祖上也罢,都没少吃百姓血肉,我为什么要替你们报仇,抢回田产?” 王家二郎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那郎君此去何为?” “我是个剑客,他当着我的面喊,刀子才是道理,我只是想看看——” 她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推开了院门。 “我们谁的道理更硬一些。” 粟米将熟,收割过之后,或许要种一拨冬小麦,因此田间有许多农人在忙碌。 天气已经转凉,但那些农人多半是赤膊赤脚,只穿一条破裤子下地劳作的。虽说这些田地都为邬堡所据,但农人干活时也颇为卖力,不见半分偷懒。毕竟除了他们下田之外,还有人腰间系了鞭子,或骑马或步行在田间巡视,谁要是活干得不够利落,就狠狠一鞭子抽下去,让他清醒清醒! 无怪乎那些农人都不穿衣服,因为也没什么衣服经得住那样的鞭子,但牛皮鞭子直接打在骨瘦嶙峋的身体上,是必定要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因此她一路走过,就见了一路的伤痕,偶尔有农人抬起眼睛往她这里看一眼——那是无声无息,全无生气的眼睛。 她走在路上,走在金色的麦浪中,走在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中间,又仿佛走在无数死人中间。那些人静默着,像是等待他们既定命运到来一般,温顺,沉默,绝望地当他们的奴隶。 她继续耐心地走着,看到一名监工调转马头,慢慢远去时,对路边正忙碌的一个农人打了一声招呼。 “老伯,”她问,“你是邬堡里的人吗?” 那人头也不抬,仿佛聋了似的,于是她掏出一块饼子,递了过去。 这次农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接过饼子,揣进怀里,然后才开口说话。 “你快些走吧。” “为何?”她笑道,“我自走我的大路,碍了谁的眼不成?” “耕种人手不足,恰逢关中有变,堡中这几日正抓流民呢。”农人小声说道,“你这小娃子竟然孤身上路,遇了他们,你我就是一样的人了。”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县令不管?” “堡中有数百力士,莫说县令,便是郡守也畏韩公三分哪。” “那你想逃吗?” 农人皱眉看了她几眼,摇了摇头,“不逃。” “为何?” “逃去何地?”农人反问道,“弘农十数个邬堡,互相攻伐,大掠男女,每每打一次仗,少说要死十余条,多了几十条,上百条人命也不止。逃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莫说逃了,便是老老实实在这耕种,还会被掠过去呢!我妻子儿女飘零四散,也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还在人世!逃又能逃去哪里!” 听得农人这一番悲怆话语,她半天也没反应过来,正想再问点什么的时候,后面路上却远远地传来了些嘈杂声,那农人吓得踉跄后退几步,急急忙忙地埋首下去,再也不多看她一眼,嘴里还念叨着,“还不快走!” 路的尽头果然是十几个骑马佩刀的壮汉,中间押着几十号流民,都用绳子捆了手,连成一串,一个拽一个,哭声连天。 但谁要是哭得声音太大了些,便有壮汉策马上前,一鞭子让他闭嘴。 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牛车上载着钱粮,麻袋上还有许多已经干涸的血迹,一见便知这些壮汉是经过一番打斗,甚至杀了几个不听话的流民之后,才将剩下的人带回来的。 经过田地时,监工远远地跑了过来,热情洋溢地打了一声招呼。 “今日如何?” “三十多个,其中总有几个得用的……对了!”那人跳下马,从队伍里扯出了一个少女,大声嚷嚷道,“你看这个怎么样!” 那边吹起了口哨,“可是要进献给大公子的?” “大公子这两日似是要纳新妇的,必没心思的!”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同刘伯说一声,晚上留给咱们几个吧!” 队伍中出现一阵骚动,有人破口大骂,又被几鞭子抽得惨叫连连。她坐在树上,看那少女惊恐绝望,看她家人悲愤莫名,再重新将头抬起,放眼望去。 听说弘农郡有十数个邬堡,她想,如果都是这样的做派,郡守也不理不睬的话,要那些地方官何用呢? 【你知道答案,但你总是试图躲避它,不去直视它,其实这没什么,】黑刃说,【既然一个秩序已经摇摇欲坠,失去了权威,那么总有人会建立新的秩序的。】 【这样的秩序?】 【这样的秩序。】 天色暗了,无论是那些农人,还是被抓来的流民,都在看守与监视下,或沉默,或哭泣地排队走进了邬堡,当然,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收割下来的粟米,以及那些掠夺来的物资。 于是邬堡内的妇人们停下了择菜洗菜,忙忙地擦干手上的水,跑过来帮忙从牛车上卸下那些物资,以及搬运粮食。于此同时,她们也会忙里偷闲地对那些新抓回来的流民品头论足。 “刘家阿姊,你可看到那小娘子了?” “哎呀,我从来不忍心看那些流民的,”那个妇人立刻说道,“你还不知?我最是心善的。” “话虽这么说,你家儿妇这几年还未生育……”声音便转了低,中年妇人听她这般嘀嘀咕咕,立刻也开始上下打量起来。 “看着瘦了点儿……不像个好生养的样子,况且这几日不是又收纳了些壮士进堡?堡主吩咐下来,若有妇人,先令他们随便挑选的。”中年妇人犹豫道,“也未必能轮到我家吧?” “堡主虽这么说,但他又不能时时去查细账,你且想想,地牢里哪天不死几个?抬出去扔了不知多少,只要在二哥那处礼数到了,难道这还不是小事?” 中年妇人便上下打量起那个爱说话的小个子妇人,“你怎的对我家这些事如此上心?” 那小妇人一扭身子,噗嗤一笑,“前日他们不是推了一车草药回来么?” “那个嚷嚷起来没完没了,被二公子一刀宰了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特别能嚎的一家子!就是他们那车!我家小郎一到夏秋交替就起湿疮,我想着那车上既然有绵茵陈……” ……她在暗处听着,觉得堡内生活也倒井井有条,其乐融融。 尸山血海上的井井有条,其乐融融。 火把点了起来,有管事模样的人出来一一清点后,吩咐了一声,“拉进地牢去,依旧是关上三日,不许给食水。” “哦对了,刘伯,里面臭烘烘的,”那壮汉将少女扯了出来,“这个就不必关了吧?” 那被称为刘伯的中年男人瞥了一眼,笑嘻嘻地,“那你便留着吧。” 少女似乎已经喊得嗓子快要嘶哑,说不出什么话来,倾尽全力,也不过哭喊一句: “你们不讲王法,也不讲天理了吗?” 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很大声,谁也不想跟她聊一聊天理或者王法的事。 但笑声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自火把下的阴影处走出来一个少年,一身黑衣,看容貌也并不出众,一双眼睛似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因此就更不讨人喜欢了,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如同鬼魂一般,既诡异,又阴森,让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但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警惕地拔出了环首刀,“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我是……”他想了一下,“来讲道理的。” 这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话令韩家堡这些壮汉们一愣,甚至有些无法理解地皱起眉,“道理?” “对,”他伸手向背后,于是一柄在火光下闪着寒光的长剑出鞘,被他随意地挽了一个剑花,提在手中,“你们的道理。” 第79章 这座邬堡长宽一百余米,城墙厚三米,高五米,其中有打铁的铺子,有喂马的马厩,有水井,有菜地,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鱼塘。 虽比不过雒阳长安那样高且峻的城池,但已经算是很像样了。堡中这些壮汉虽不过散兵游勇,但也算受过训练,见她拔出长刃时,那些人立刻也跟着拔出了武器。 但在她面前,这种反应不仅是无用的,甚至是可笑的。 第74节 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少年的身影似是闪了一下,须臾间便奔袭至那壮汉身前,一剑戳了进去!未及血花溅出,那少年已经将长剑自他胸膛前拔了出来,又对准第二个人扎了进去! “你的道理不够硬……”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叫与痛呼中,少年那轻柔而沙哑,带着一点残忍笑意的声音摇曳在火光中,“你的道理,也不够硬。” 当第一个人终于仰面朝天倒在尘土中,任由胸前的热血喷涌而出时,少年已经连杀了七人,韩家堡的少堡主,也就是韩家大郎正是那时自正厅走出的,见此情景,大吃一惊,“何人撒野!” 火光之中,那个少年转过了身,他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珠,环视着周遭那些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明明手中拎着刀斧,却一脸恐惧,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壮汉时——似乎笑了起来。 一见到这个人,韩家大郎还有什么不明白,大喝一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便冲了上去,身后的亲随们见此情景,纷纷也跟着拔刀冲了上去! 少年踮起脚,脚掌在地上拧了半个圈,借了这一点力量,身体也跟着转了半个圈,抡圆了手中那把四尺余长的长剑,整个人如同化为一道火光一般,撞进了扑上来的这几个壮汉之间! 那少年每杀一人,韩大郎便向他砍下一刀,只是不知为何,有时刀锋稍向左,有时又偏右,砍得最准的那一刀,也不过贴着少年的后背落下,刀风微微带起了他的衣角,而那一刀,亦是他的最后一刀! 因为他身边的人都已被杀尽,那少年已经转过身来,冷冷地看向了他。 “放箭!”这位少堡主既惊且怒,连连后退之余,尚没忘记镇静地下达最后一条命令,“放箭——!” 他这样喊出口时,那少年伸出左手,离他明明似有数丈远,一抓偏偏却抓到了他,随着领口传来的一股大力,他不由自主地荡了起来,被甩到了半空之中! 这少年竟然有这样的神力,抓了他当盾牌,正正好的挡住了那两支弩箭!幸亏城墙上的弩手夜间看得不清,放弩时又十分慌乱,一支中了肩膀,一支中了小腿,否则他便要丧命在自己人手里了! “你真是好身手……”他咬紧了牙,不肯示弱,“你以为伤了我,你今日还能活着走出这邬堡么?!” 少年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为什么不能?” “凭你剑术绝伦,哪怕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你也只有两只手,两条腿!我韩家堡数百人,你能杀绝了么?!” 看那一地的尸体,还有那些惊惶不安,不知所措的面孔,韩大郎感觉血沫都在从牙缝里冒出来,“就算你今天杀了我,逃了出去,我的兄弟们也能将你那破屋子踏平了,还要将你家的女眷——” “我今日杀了你,”少年打断了他的话,“谁来执行你的命令?” 听了这话,韩大郎立时便得意起来,“我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儿子,五个侄子,他们都能为我报仇!哪怕你带着家眷逃去天涯海角,我儿子长大了,也要去寻你报仇,不仅寻你,还要杀光你全家!” 少年听了不为所动,“那么,你那三个兄弟,两个儿子,五个侄子,他们现在在哪?” 这样的对话是有点危险的,还没等韩家大郎继续嚷出来,从正厅里匆匆忙忙地就跑出了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一见空场里满地尸体,老头立刻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犬子无状!”这位堡主给她行了个大礼,“只求郎君留他一条性命!干戈玉帛,只在郎君一念之间!” “父亲何必求他——!” “住口!”堡主一声怒喝后,又磕了一个头,“郎君若能既往不咎,我愿将此堡献上,奉郎君为主君,王氏一族皆可接进堡中,还有郎君家眷……从此便可锦衣玉食,再不必受漂泊之苦!还有我堡中数百壮士,皆听郎君号令,数千苍头男女,皆愿以郎君马首是瞻啊!” 【这听起来是一个好的开始,】黑刃说道,【你不考虑一下吗?】 【什么是‘好的开始’?】她问道,【当一个邬堡之主?】 【为什么不呢?你不是想要一个桃花源吗?】黑刃轻飘飘地说道,【以你的力量,你早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它啊。】 院中一时静极了,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等她说话,只有火把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太阳已经彻底落到了比陇西更西些的地方,于是起风时缠着血腥味儿的晚风便有些迫人的冷。 她揪着韩家大郎的手并未放松,只是往院中扫了一眼。 那些躲到水缸后,食槽后,还有柱子后,小心翼翼窥看她的妇人; 那些拎着刀,提着斧,气势汹汹色厉内荏的壮汉; 那些衣不蔽体,满身伤痕,骨瘦如柴的农人; 以及那些被绳索像捆牲口一样捆住,正准备往地牢里送的,捉来的流民; 还有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就在那一瞬间,陆悬鱼忽然觉得心中的什么东西碎掉了。 【我宁愿活在真实的地狱里,】她说,【也绝不能活在这样绝望的桃花源里。】 她看向了老堡主,“你要我放过他,可以,只有一个条件。” 那张虽然胡须花白,却保养得十分有气派的脸上顿时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郎君请讲!” “只要他的胸膛比我的黑刃更坚硬,”她说,“我就放过他——这是我的道理,也是你们的道理。” 那把长剑自他心爱的长子身前捅进去,就在那一瞬间,他那个粗鲁的,蛮横的,孝顺的,忠诚的儿子,就那样软软的瘫了下去。 那是他的长子……他寄予了全部期望的长子!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好色贪财,下手没轻没重,但年轻人不都是那样的吗?!为何只有他的儿子要遭受这样的厄运呢?! 天理何在?!天道何存?! 老堡主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嚎,随着他的手势,他身边的每一个男子,都提着环首刀,再一次地扑了过去! 这些人不是西凉兵,不是陷阵营,他们不懂得与她交战,短兵是不成的,要阵型密集,长牌长兵,要悍不畏死,要纪律严明。 她仿佛不是在与什么人战斗,仿佛变成了一只猫头鹰,黄鼠狼,正在养鸡场里大杀特杀,那些人也不像真正的人,而像是什么割草游戏里的小兵,炮灰,不值一提的什么东西,杀就杀了,不会发出一声呻吟,半声哀鸣。 她就这样带着这一群人,沿着邬堡内墙走了一圈,也杀了一圈,她其实杀得并不多,因为其中有许多人呼呼喝喝的就是不肯上前,等到她快走回邬堡正门的空场前时,那些人已经四散得差不多了。 ……连那些妇人也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老堡主还瘫坐在地上,抱着他儿子的尸体。 虽然不应该打扰一位悲伤的老人,但秉着要提高一点效率,尽早结束战斗的初衷,她在他面前站定了。 “打扰一下,”她说,“你还有三个儿子,七个孙子,他们都在哪?” 老人那双哭红了的眼神一瞬间变了,他嚎叫着,伸出两只手,想要扑上前掐死她,却被她一脚踹倒在地上! “我先不杀你,”她说,“我总得和你的儿孙把道理讲完,然后再来与你讲道理。” 那三个儿子其实不是太容易找,一个在城墙上带着一群弩手偷袭她,她还得爬上去一个个戳死;一个在马厩套马鞍,被她捉回来一剑戳死,还有一个年纪其实不太大,只有十四五岁,带了几个侄子,躲在堡主妻子和一群儿媳身后,瑟瑟发抖。 “郎君,他们都是孩子啊……”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护着身后那一群半大小子,一脸的老泪纵横,哀求道,“郎君与我家有仇冤,也不该,也不该对孩子下手……” 她提着剑,一步步向前,于是老太太护着儿孙们一步步退后,很快退无可退,脸上的绝望就更甚了。 虽然绝望,但这屋子里的女眷们显见是没来得及换一身更轻便的衣服。 内着曲裾,外着罩袍,尤其是这位婆婆身上的锦缎罩袍在灯火下一闪一闪,纹缕都带着华彩绮丽的光辉。 “我与你家没仇,”她说,“但是你家大郎说,若我放过你们,他便要他的兄弟子侄追杀我家眷到天涯海角。” “郎君!我愿发誓!” “我等皆愿发下毒誓!绝不会去寻郎君!” “皇天后土在上,若是敢寻郎君的仇,我等……” “朝廷的田契你们都不放在眼里,”她说道,“又能拿什么来取信于我呢?” 她甩了一下黑刃,将剑尖与胸平齐,准备摆出一个攻击姿态时,那位老妇人突然冲了上来! ……她的剑尖的确摆的时间有点不对,因此那把锋刃冷冽,镶嵌了宝石的匕首离她的眼睛还剩一寸远,硬是没能扎进去。 将黑刃拔了出来,甩净上面的鲜血时,屋内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嚎,可是竟然没有人再冲进来了。 她又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看着那几名女眷护着那些孩子,思考着要不要将她们丢出去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似乎是女人,不管了。 那个鲜血浸泡着的,地狱之中的桃花源,在她的脑海里翻滚着,蒸腾着,在她的灵魂之中,疯狂地尖叫着。 她似乎是在构筑新的秩序,又或者是在已经被打碎的旧秩序上多踩了几脚。 又或者,她只是一个无能的,绝望的,狂怒的剑客? 在她又一次提起黑刃,准备摆出攻击姿态的时候,那个人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门口,“阿兄!” 她那个烧得很热很热的脑子忽然被什么碰了一下,然后略微的冷静了下来。 ……有点反应不过来,但那的确是董白,大晚上这十余里路程,她是如何跑过来的? “阿兄在讲道理,”她说,“你过来作甚?” “你须得饶他们一命!”董白根本没理她的问题,“你必须饶他们一命!” “为何?”她几乎要冷笑了,“我为何要为他们着想,留他们性命?” “不是为他们着想,”这个小姑娘说道,“是为你自己。” 她大概在这里杀了够久的人,因而当她转身看向董白时,那一轮明月也将清辉洒进了屋里。 第80章 董白对于这个世界的真实认知,始于那一天的清晨。 陛下的病情已经康复,大父十分欣慰,决定率领群臣入宫恭贺陛下。这样的大朝会是庄严而隆重的,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天子虽然年幼,未置妃嫱,但已有几位公卿选了贵女入宫,作为天子的玩伴,她亦在内。因此那天女孩儿们也需要特别起个早,梳洗之后等待陛下朝会结束,大家再向天子道贺一次。 但她没等来朝会结束,她等来的是一片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以及她无法相信的噩耗。 虽然无论是天子、大父、公卿,还是陪她一起玩耍的贵女们都在欺骗她,但她大概的确是待下极好的,因此那几个小宫女小黄门愿意冒死为她传递消息,要她赶快出宫去。 她的珠钗和玉胜,灿烂如云霞的罩袍,都在那个纷乱清晨散落在出宫的路上,一件也没有留下,但比起那些美丽的饰物,她更加恐惧的是,宫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与她最为相熟的那个小宫女在送她从运送杂物的小门离开前,是如此告诉她的。 “出了宫门,逃回郿邬才是最要紧的,”她如此叮咛道,“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那些士人是不可信的,但平民更不可信!” “为……为何?” “渭阳君是锦衣玉食供养长大的人,怎会知晓世间险恶?记住,将你的脸藏起来,藏不住也要用泥巴涂抹上!”小宫女十分严肃地说道,“若是男子见到你的模样,多半便要生出歹心的!” 生出歹心……又会如何呢? 她隐隐能猜到一点,那是宫中的侍卫与宫女们暗地里来往时会调笑的事,偶尔也有哪位容貌俊秀的年轻文臣入宫,得了宫女们青睐,于是窃窃私语,讲起一些隐晦而暧昧的玩笑。 但她想象不出那种事如何能因“歹心”而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遇上了那样的人,又该如何自保。 然而小宫女不曾告诉她的是……饥饿的感觉竟然如此难捱,难捱到令她绝望,想要破罐破摔,哪怕是遇上歹人,她也想要求一碗饭吃,吃过之后,或是生,或是死,她都不在乎了。 董白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踉踉跄跄,推开那扇院门,见到坐在院子里,正抱着个猪头的陆悬鱼的,她虽然进入这个真实世界的方式太过惨烈,惨烈到令她怀疑苍天就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但日后无数次回忆起那个晚上,她觉得,苍天待她实在太过宽仁温厚了。 她虽然不知道这世间许多的悲欢离合,辛酸苦辣,但她十分清楚这位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温吞的,随和的,说话时特别不讲技巧,因此给人第一感觉颇有点笨拙,甚至不讨人喜欢的人。 但他更是一个皎然霜雪,孤月寒泉般高洁的人,这种感觉与他穿什做什么都毫无干系。 哪怕陆悬鱼一身粗布短打,提着水桶在浇菜,有邻人经过时与他打一声招呼,于是他便停下来,笑呵呵地与人聊一会儿天,寻常得仿佛长安市井中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一般——她亦十分清楚,他与任何人都不同,似他那样心性的人,只有他一个,她也只见过那一个。 也因此,阿兄是个十分孤独的人。 她不知他出身何处,长于何地,只觉得他十分小心地将巷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放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往来交际。 第75节 甚至在长安之乱,那些人已经罹难之后,他仍然将那些人放在心里,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 死人的分量是比活人重许多的,压在心里太久,总会让人承受不住。 但她的那位阿兄一声也不吭,从不提起,更不落泪,于是她便会忍不住地担心,那满腔的悲怆与怨愤一起爆发出来时,会是何等可怕的光景。 自从她跟着他一同离了长安,虽颠沛流离,但她一直老老实实,从未擅自离群,因而这的确是第一次干了这般大胆之事。 但当她央求王家人借了马匹与她,跑了十几里路程来到韩家堡时,她是无比庆幸自己所作决断的。 但陆悬鱼没理解,她甚至重复了一遍,“为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的父兄有罪……” 董白又冷又亮的眸子盯着她,“那阿兄为何会救我呢?” 她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以家人所犯罪行论起诛连的话,这天底下恐怕也很少有人能比董白的罪孽更深重。 但这是不同的,因为董卓并不会同自己的孙女讲起他那些倒行逆施之事,而那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一定清楚他的父兄都做过什么。 “即使如此,”董白伸出了一只手,按在了她握着黑刃的手上,“阿兄也不能脏了自己的剑。” 不为那些稚童,而为她自己。 那些在脑海里翻滚沸腾的血浪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终于叹了一口气,留下一室哭哭啼啼,忙不迭地叩首的妇人和稚童,“我们走吧。” 走向马厩时,她们路过了正厅门口,其实也没有特别出乎她的意料,老堡主没有活下来,准确说……那个脑袋去哪里了? 整个邬堡兵荒马乱的,许多流民在搬粮食,还有些壮汉也在跟着搬粮食,不抢别的,就抢粮食这些,特别热闹。但所有人看到她都跟摩西分红海似的,让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马厩前。 ……这群人手速真快啊只剩了两匹马!其中一匹还是没有鞍辔的!这是给人骑的吗! “阿兄骑那一匹就好,”董白指了指有鞍辔那匹,“那是王家二郎帮我借来的,鞍辔俱全。” “也行,”她点点头,“咱们可以共……” …………………… 董白从马厩里牵出了那匹没上鞍辔的马,抱着脖子踩了一脚旁边的小凳就爬上去了。 爬上去了。 上去了。 去了。 了。 “阿兄?” 夜色中的董白骑在那匹杂色马上,连缰绳都没有,抓着鬃毛,还能坐得稳稳的,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她。 “……你这骑术是跟谁学的?” 董白眨了眨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夹了一下马腹,又拽了一下一边的鬃毛,于是马儿便温顺地迈开四蹄,小跑出邬堡的大门。 她忽然意识到那个问题是不该问的,因为她应当想得到答案,于是她也夹了一下马腹,策马跟了上去。 “阿兄,邬堡既除,我们还在王家久住吗?” 这是个已经透露一点倾向性的问题。她想了一下,“不住了,这两天便搬走吧。不过你同心姐姐有身孕,我们也不能走太远。” “那我们去雒阳行吗?”董白眼睛闪闪亮地说道,“我很想去看一看呢。” ……这闺女也突然不会说话了。 “行。”她最后还是应了一声。 那些妇孺,她杀不杀都是无所谓的。 ……但也许杀了还更慈悲一点。 构筑堡主权力最核心的那些死忠骨干已经被她铲除掉了,剩下一群孤儿寡妇无法保住她们的家业,也无法保住她们的阶级,更罔提报仇雪恨。 至于接手邬堡的人,有可能会是其他邬堡之主,也未必不能是王家人。 ……说起来有点黑色幽默,小胡子时时刻刻将那叠田契带在身上,珍之重之,但也因为那叠田契引来了杀身之祸。 而在他尸骨未寒的此刻,才是那些田契最有可能派上用场的时机,收了重礼的郡守在听说韩家堡已经被清空之后,是有可能扶持这片土地的旧主的。 当她带着董白回到王家祖屋时,王家二郎通宵达旦地守在院门外的小路上,等待着她们归来。 以及那个比她们本身更加重要的消息。 她虽一身黑衣,身上的血腥气却浓得无法掩盖,因此王家二郎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郎君大恩,虽结草衔环不能报也!” “我们明日便准备离开,”她想了一想,觉得这话说出口软绵绵没有什么力度,但还是说了出来,“你若欲取邬堡……待那些流民好一点。” 离开雒阳三年,再见巍峨雄壮的雒阳城墙,仿佛过了百年,已是上辈子的事。她还记得羊喜骑在骡子上,跟她嘀嘀咕咕怎么做假账骗媳妇,因此只见到那堵城墙,她便觉得心中酸楚,连羊家四娘也轻轻的抽了几下鼻子。 秋草一大片一大片长得极高,看这模样就知道城中寥落,几乎没什么人,否则断然不会放任这样好的草料在外面荒着。 李二赶了马车进去,在雒阳城中转悠了一圈。有几个小吏还在守城,但也只守着皇宫,其余地方一概不问。东三市已经被烧净了,只剩断壁残垣,住不得人。 但这地方时不时也能看到一两家流民,就住在这片断壁残垣里,苟延残喘。 “我们要在哪里落脚呢?” 她挠挠头,“去城北看看?” “那是公卿贵人住的地方,”四娘小心地问道,“岂是我们可以驻足的?” “贵人们跑都跑了,怕什么。” 当马车经过一家柱子上写了一排又一排的功绩——没错这个就叫“阀阅”——的大户人家门口时,她忽然喊了个停。 “这家我来过,”她说,“我进去看看。” 花了一点时间拆开锁进了门,四处看一看,这里荒了数年,园中花草清幽,却别有一番野趣,她走上台阶,四处望了望,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就是这家的香料用得足了,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总好像整座宅子仍然沾染着主人身上的香气。 朴素干净,留下的东西也都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慌乱,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几圈,感觉满意极了。 “我们在这里过冬吧,你看他们家木板那么多,要是冬天缺炭了,也可以拆了他家的板子来生火。” “这……”同心踩在光洁的地板上还有点犹豫,“主人家若是回来,岂不气愤?” “天南海北的,谁知道他们去哪里了?我们又不动他们别的东西,”她不以为意地说,“若是当真遇见,算我欠了这家主人一个情分,到时赔他们些钱不行吗?我记得这户主人是个脾气颇好的小伙子,肯定不至于跟我较真吧?” 一般情况下,这家主人的确是涵养不错的一位名士,即使被她们借住了一冬天的屋子,拆了几块板子,必然也不会生气。 ……不过陆悬鱼有时干的事情是超出荀彧想象力的,当然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81章 天气开始逐渐变冷了,同心的肚子也像吹气一样越来越大,于是大家都变得有点紧张,毕竟数一数这个小团体,四娘是个小萝莉,董白是个大萝莉,羊家小郎只要少尿几次床就算好样的,唯二的成年人里,李二是男人,完全不明白生孩子都需要注意啥,于是只剩下一条咸鱼,硬着头皮开始指挥大家。 首先是打水,再打水,烧水,再烧水,草席晒一晒,衣服和被子用热水煮一煮,房间熏蒸消毒……啥?燃料不够?不是说可以随便撬木板了嘛! 其次是给同心补充营养,现在正是秋高气爽,大雁南飞的时节,按说大雁飞得够高也够安全了,奈何谁也想不到有头狗中赤兔给这个缺大德的家伙留了一把三石弓,虽然不能吹什么裂苍穹的牛,但射几只高天孤雁还没啥问题。于是那几天她出门转悠一圈总能拎一串儿大雁回来,让李二一只只的拔毛开膛,挂在屋檐下风干,主人家留了一坛子的盐,吃到明年都够了,正好拿来腌肉用,于是整个院落都显得特别有生活气息。 “即使如此,也不够哇。”李二小声跟她嘀咕道,“郎君且想,过这几日,大雁便南飞了,山中也鲜有野兽出没,可是同心娘子生产过后是要吃鸡蛋的,若是奶水不够,郎君还得想办法哪……” ……怎么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她倒是在洛水旁见过仙鹤,大概是从雒阳跑出去的,颜值太高,没好意思动手,现在想起来后悔了。 ……好歹也是禽字辈儿的,要是捉回来养,说不定就能下几个蛋给她们煮了吃呢,一时心软,悔之莫及,现在再去踅摸,仙鹤早跑没影儿了! 不过她只发愁了几日,便有人送东西过来了。 她带着东三道小分队离开王家时,王家二郎正忙着办丧事,形销骨立,披麻戴孝,看起来要多憔悴有多憔悴,但这次来雒阳拜访他们的王家二郎就大不相同了。 虽然考虑到为兄长守孝,王二郎仍然穿得十分朴素,但那料子看上去便知是蜀中运出的精细货,他头戴长冠,身着墨色锦袍,矜持中带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神色。 “数月未见恩公,十分挂念,未知一切安好?” “还行,托大汉的洪福,一切都好。”她有点惊奇,“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城中荒凉,城南已烧为白地,以恩公心性,自会择城北而居,”王家二郎行过礼后,向身后挥了挥手。 布匹、粮食、木炭,还有两瓮酒、一罐猪油,半扇猪肉,外加两头羊,一眼望过去,视网膜自己就能加一层金灿灿的滤镜。 她大吃一惊,然后立刻反应过来,“邬堡事已毕?” 这位小胡子二号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未能前来拜访恩公,也是因为忙着打理邬堡之事,现在堡中又招了许多人手,虽不敢说重振家业,倒也不令祖上蒙羞了。” 王二郎的晚饭是在……咳,是在荀彧家吃的,没什么特别好的东西,做了个野味火锅,四娘筛了酒,端上来。 韩家堡现在已经改名为王家堡了,周围的土地也尽皆收回,这两个月要收割粮食,还要再补种些冬小麦,虽说忙得不可开交,但看王二郎一脸的神采飞扬也知道,家业经营得不错。 至于韩家那些妇孺,王二郎听到问起,十分随意地端起一盏酒,饮了一口,“我家也是钟鸣鼎食,知书明理的人家,怎会难为她们呢?” 她还没来得及点点头,这位客人一笑,“堡中收拢流民,其中多有鳏夫,正好将那些妇人分与他们,这不又将新灶整治起来?我看真是极好的事。” 至于韩堡主的幼子,她没问,王二郎也没提,毕竟韩家与他家有杀兄之仇,她用脚趾也能想得到什么下场。 “这些都是闲事,”王二郎笑道,“在下此来,实是想请恩公入邬堡与我等同住,恩公切莫推脱为上!” 王二郎的理由十分简单明了,邬堡可以遮风避雨,锦衣玉食,安逸自在,他负责处理琐事,她带着这一群人只要在里面安心躺平晒太阳当咸鱼就够了。 ……真热情。 “你见过长安吗?”她问。 “……啊?”王二郎没反应过来,“恩公,在下亦是自长安而出啊。” 这不错,但为什么他就笃定那宽不过一丈高不过两丈的邬堡能避风雨呢?要知道长安城墙高逾十丈,城墙上能跑马啊! “我们开春便离开雒阳,”她笑道,“不准备在此久居。” “这……恩公欲何往?” ……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里不安全,但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安全。 “若恩公欲往关东,冀州袁绍袁本初倒十分值得投效,”王二郎说道,“其人知名当世,为人政宽,天下士人,多归心于袁公,恩公何不前往依附?” ……往东走?她思考起来,一直往东再往东,可以一直走到海边,要是有个海岛。 第76节 ……她能去看看袋鼠吗? “阿兄,”待王二郎离开之后,董白抱着那只羊晃了晃,“它们住在哪里呢?” “我们再撬两块板子下来,给它盖个羊圈就好。”她想了想,“或者撬太多板子也确实不太好看……是不是养在屋里也成?” 董白愣了一会儿,“它会吃席子,还会啃屏风的吧?而且羊粪蛋会脏了屋子啊。” “羊粪蛋也可以用来生火啊!哪里脏了!” 小姑娘睁大眼睛盯着她看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决定退一步。 “那为了主人家着想,”咸鱼十分体贴地说道,“咱们还是把后屋长廊的板子拆了,给它盖个羊圈吧,阿白,你记得记下来,咱们用了人家什么东西,以后若是遇到了,就如数还给人家。” 虽然满脸迟疑,但小姑娘还是应了下来,牵着羊嘟嘟囔囔地走了,似乎总觉得这种账本给主人家看到有点不太好。 ……待人以诚,哪里不好了? 同心大概是九月初二那天晚上开始了阵痛的,于是所有人都爬了起来,忙忙乱乱地开始按照陆悬鱼的指挥烧开水,换消过毒的白布,以及用火烤过针线和剪子备用。 但除此之外,大家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加快这一进程,这个时代妇人生育,本来就是极其危险的一件事。她在屋外团团乱转了一会儿,听着同心的惨叫声越来越响,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觉得必须要想点什么办法了。 【我升级之后的技能点还没有用,】她说,【我把它们都点在医疗上吧。】 【……你需要我提醒你,你是个低感知的天然呆,所以你的医疗要吃减值这件事吗?】 【即使如此,我也有至少7点技能点。】 【收益很低。】黑刃又提醒了一次,与它十分冷酷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同心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没关系,我都点在医疗上。】 黑刃不吭声地算了一会儿,【好,那么你现在——】 “阿兄!阿兄!”董白的声音响了起来,“生啦!是个男孩儿!你等一下啊我们收拾一下给他洗个澡你就可以进来……” …………………… 【你现在已经将你这次升级的7点技能点,都点在了医疗上。】黑刃快乐地说,【往乐观了想,你刚交出你的技能点,同心就生了,说不定你早点把医疗点上去,她吃着晚饭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呢。】 【……你快闭嘴吧。】 娃子皱巴巴的,大家很兴奋地围着看,但也都十分小心,进屋要洗手,且不能上手去摸娃子。 “我是万想不到……能见到他活着出来的这天的。”同心盯着看了一会儿,默默地就落泪了,“我还以为……不是死在长安,就是死在路上……” “什么话,”董白立刻打断了,“这不是母子平安了吗?” “这孩子看着有一副福相。”四娘细声细气地说道。 “肯定能平平安安地长起来。”李二努力伸长了脖子,一边去看,一边道贺。 “肯定能长成个熊孩子!”她说完之后感觉自己这话有点毛病,不过看了看周围,似乎大家没注意到这话里有什么不对。 “不错,像熊罴一般壮实才好呢!” “同心姐姐可想好了起个什么小名?” “嗯……我一时真是想不到,你们说呢?” “我们那里,若是男孩儿出生,会有长辈送他小马驹呢,希望这孩子也像小马驹一样活泼泼的长大才好,不如叫他阿驹?” “那叫阿彘也很好啊!”四娘立刻说道,“更壮实一点!” 董白那一瞬间的神情有点微妙……是在哪里听到过吗? “不如再换一个吧!”她看向咸鱼,“阿兄!你想一想?给这孩子起个什么小名儿比较好呢?” ……啊这。 小名一般应该是简单一点,吉祥一点,有生命力一点? 已经是深秋了,寒风萧瑟,大地又要迎来一个新的严冬。 但在万物萧杀的冬日之后,不管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生或者死,喜或者悲,春天总会润物细无声地到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不如叫他阿草吧!”她说。 叽叽喳喳的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除了还睁不开眼的娃子之外,大家——包括躺在榻上的同心,都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她。 第82章 又一个在雒阳过的新年。 见她们住进了城北某一户宅邸里,于是周围渐渐也有流民溜进了阀阅世家的宅院中,毕竟城尉和守军什么时候会重新来接管这座破败的都城这事无人知晓,但冬天如果没有一栋能遮蔽风雪的房子,那是实打实要死人的。 新年时要吃什么?除了五辛盘之外,同心和四娘、李二都立刻表示要吃饺子,于是董白也跟着表示要吃饺子。 ……其实她不是很想包饺子吃。 因为上一个新年,大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饺子,围观阿谦丢脸的事,仿佛还在昨天一样。 “那便吃饺子吧,”她笑眯眯地说道,“新年新气象。” “待开春时,”一边和面,四娘一边问起来,“咱们要去哪里呢?” 她想了想,“往东走吧。” “东面?东面是不是在打仗?” “你找不到什么地方是没打仗的,”她说,“不是说袁绍是个对百姓不错的人吗?” “南边呢?” “南边听说是袁术的地盘,也在打仗。” “北边呢?” “北边好像叫公孙什么,反正也在打仗。” “那我们待在这里呢?”四娘有点犹豫地说,“这里很安定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这里不会永远没有人烟的。” “那不是更好?” 她翻翻衣服,摸出了一枚五铢钱,“咱们来玩个游戏?” “哈?”四娘伸出两只沾满面粉的手,“怎么玩游戏?” “不用你——你继续和面就好,这游戏是我来玩的。”她说,“你看,这枚五铢钱有正面,有反面,对吧?” “嗯嗯。” 不仅四娘一脸期待地看向了她,董白和同心,还有烧火的李二也都看了过来。 “我把它抛向空中,落下来时,要是正面,你活,要是背面,你死。”她停了停,“我都说了开玩笑啊!你继续和面就是啦!” “……那也吓人!”同心嚷道,“这是什么游戏!谁会玩这种游戏!” “玩一次就很吓人吗?” “当然啊!” “玩五次呢?”她问,“十次呢?如果这不是游戏呢?” 董白重新低下头去开始搅馅儿,同心愣了一会儿,也低头继续切她的菜。 “郎君所说,”只有一个小萝莉一脸懵,“我不明白。” “那就不明白吧,”她想说很多话,但最后还是笑了一笑,“要是东边到处都在打仗,我们就造船,寻个海岛,我们去海上生活。” 到了阳春三月,天气转暖,娃子看着也健壮许多后,她们终于是离开了这座宅邸,董白还真一本正经地写了一竹简的账单,包括但不限于拆他家的板子,锄了他家的花草,搬走了他家一坛子的粗盐,还带走两个铺盖卷儿,以及一大捆油布——这个可太有用了。 “有钱人家的东西就是好。”陆悬鱼回头看了一眼,还有点恋恋不舍。 虽说住了半年,但好歹临走时也跟他家打扫了一下,因此主人家应该没有什么不满。 实际上,在所有造访过荀彧的“家”的不速之客中,她的确是最客气的一位。 因为当她们离开雒阳,沿着黄河慢慢向东而去时,她们是路过了陈留的,而那里实际上离颍川也不远。 但从那里开始她们所见到的,就是另一片地狱了。 大片的农田都被荒废了,但经历过一个寒冬,野草生得还不算很高,于是走一路就能看一路战火留下的痕迹,那些已经被大地消化了一年的尸体逐渐显露出白骨的模样,但身上的衣服还未完全风化,于是路上十分无趣的小郎便获得了一个新的乐趣。 “那个!那个是女人!” “男的!男的!” “小孩子?”小郎趴在姐姐的怀里,盯着一处草丛看了很久,又兴奋起来,“姐姐!那个是马!马骨对不对?” “……对,对对。” “那,马旁边那个,是男是女呢?为什么穿着那样的衣服?哇脑袋上那个!那是什么!” 她抽空瞥了一眼,“那是士人,就像你见过的那位王叔叔一样,头顶是戴冠的。” “我也想要!”小郎努力探出了半个身子,向着草丛里俯卧的那个士人伸出手去。 忍无可忍的姐姐揪住了他的衣服,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啪!” ……小郎哭了起来,于是正在熟睡的阿草被惊醒,也在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两个娃子此起彼伏的哭声,迎着春光明媚,长满绿草的土路,别有一番生趣。 路边那许许多多的亡魂,听到有人为他们哭了这一场,应该也会欣慰吧? 只不过继续向前,逐渐就有了人烟。 ……说人烟有点不太对劲,准确说是流民多了起来,沿着黄河,慢慢地向西走,遇上她们就同她们说,某某地方正在打仗。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但这些流民也说不清楚。 比起她们这些京洛之地的百姓,她发现这天下许多底层的百姓是完完全全没学过地理的,不知道天下有几个州,几个郡,不知道自己家乡到底在什么位置。 他们甚至不知道打仗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因为他们看不懂旗帜上的字,只知道他们在家乡老老实实,辛辛苦苦地种地放羊,某一天,他们的家园就变成了战场,有些人听了邻村的消息,拖儿带女地跑了出来,有些人连邻村的消息来源也没有,悄无声息地就不知去向了。 “都说要变天了!”他们最后只会这样说,“往西跑才有活路!” “……这一路上就没有官府?”李二不解地问,“县城,县令,郡守大人呢?” “那谁知道!”农人们这么说,“保不齐贵人们也一起跑了呢!” 第77节 ……话说得不错,她想,跑慢了的就躺路边儿了,埋都没得埋。 走了一路,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粮食是有数的,羊也不能杀了吃肉,于是她一路上基本是见到什么就杀什么,杀得最多的是野狗,其次是乌鸦,再次偶尔捉两条鱼。 但不知道是她的路线选得太对还是什么缘故…… 当她沿着黄河,慢慢向东北而去时,她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们约莫是进入山东境内了,后世的山东她是有一点了解的,虽然称不上什么极致的繁华富丽,但也是丰饶秀美的一方水土,经济数据相当不错来着…… ……但为什么她越往山东走,土地就越荒芜,甚至连草都变得稀稀落落起来? 这个疑虑到了晚上安营扎寨时,从某个南下逃难的小吏那里得到了答案。 “郎君有所不知,”小吏说道,“此处将近冀青边界,这数年间,袁绍与田楷相互攻伐,百姓家的粮食早就被掠尽了,因而农人逃难时便只能挖草根来吃,去岁百姓挖得狠了,草籽也尽绝了,因此今年连草也生不出了。” ……………………草,也生不出了。 “不是说袁绍十分宽仁爱民吗?”她问,“他不会保护百姓吗?” 小吏看着她,没说话,但是那十分丰富的表情已经替他说明了一切。 草,从小吏的眼睛里生了出来。 这真是太搞笑了。 “让阿草改个名字吧。”她跟东三道小分队的姐姐妹妹们说道,“是我低估了贵人们啊。” 但是,要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什么样的名字,才能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呢? 火堆燃尽了,但永夜一般漫长的天空尽头,出现了一抹黯淡的天光。 她站在荒原上,身背黑刃,手持长弓,出神的望向东方的天幕,而后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将那一点光亮抓在手里。 但那终究是抓不住的,就像她想象中的那些个宽仁安民的明君一样,离远了还能感受到一点光亮,但靠近时终究知道只不过是一场虚幻。 那么,去海边吧,造一艘船出海吧,她总能找到那样一个地方的,荒凉一点也不要紧,贫穷一点也不要紧,只要没有战乱。 她们就这样一路向着东北而去,路上并没有遇见什么乱兵,也没有遇到流寇,这片大地仿佛彻底死去了,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尚未变成白骨的尸体,一具叠着一具,诉说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而她沉默地行走在这个巨大的坟场里,周围同行的人仿佛也越来越多。 那些东三道的街坊邻居在跟着她,似乎在絮絮叨叨地劝说她,想要让她返回去; 那些被她杀死的西凉兵也在跟着她,似乎在夸赞她有勇毅之气,邀请她与他们同行; 还有张缗,眉娘,三郎,阿谦,他们似乎在沉默地跟着她,他们的眼睛里好像带着泪水,却无法讲出她能听懂的话语; 她的背后似乎背上了一座巨大无比的犁,跟随着她在血肉大地上艰难前行,不断的翻出白骨和腐血。有人面蛇与人面鸟盘在犁上,对着她嘶鸣; 远处有倾倒的大山在缓慢坠落,烟尘布满了天空,那大山似乎倾倒了一千年,一万年,又似乎就那样停滞住了,亘古不变。 【我好像有点累了。】她嘟囔了一句。 【你确实会觉得累的,】黑刃的声音十分温和,【需要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轻松一下吗?】 【……什么故事?】 【比如说……骑士与风车?】 当黑刃用不紧不慢的声调讲起那个故事时,她正经过一处泥坑,不知怎么,一脚就踩了进去。 她的身体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于是便栽了进去,但她并未感觉到惊慌,而是在那一瞬间,感到了久违的轻松与静谧。 她甚至也没有听到身后李二和董白的惊呼声,以及远处响起的马蹄声。 第83章 板车在晃悠晃悠,于是她也跟着晃悠晃悠。 考虑到这个时代是没有沥青公路的,马车一跑起来就特别摧残五脏六腑,她可以因此得出结论,车子跑得不快,至少大家是并不慌乱的。 她接着又听到了李二在同人讲话,那个人似乎是问他们要去哪里。 “小人也不知,”李二这么说,“主君只说沿河而下,往东北去。” “既如此……”那人沉吟了一下,“此地离平原不远,正好也在你们将要经过的路上,你们倒是可以去平原歇一歇。” “将军宽仁,小人替主君谢过将军了。” 那人听声音年龄不大,三十岁上下,但和她那个“并州初冬的寒风”的嗓子不同,这人嗓子特别好,虽然略带一点北方口音,但低沉有磁性,又不令人觉得高冷难接近。 ……至少是个寒门士族出身,应该还是要点脸的。不管怎么说,她不用担心这人给她们都拉去什么盐井煤窑打包卖了,她可以趁着这点时间,稍微休息一下。 虽然脸上和身上都糊着烂泥,但天气很暖和,阳光洒在身上,风也很轻,周围只有哒哒哒的马蹄声,因而丝毫不妨碍她眼皮睁都不睁地继续睡过去。 ……好像在她睡觉的时候,小郎爬过来往她头发上抹泥巴了,没抹几下,就被四娘捉了回去,用力地照屁股上又是一巴掌。 ……打娃子可以,但是不要在她耳边打啊!四岁的小娃子哭起来好可怕啊! 她就这样一路睡得昏天黑地,再有知觉时好像躺在了室内。周围很静,偶尔能听到水声,她的脸上也湿漉漉的,似乎刚刚被擦拭过。 但除了脸之外,她的外衫也被解开了……而且旁边的那个人好像还在解她的里衣! 她吓得一下子睁开了眼! “阿兄醒了!”董白十分惊喜地嚷了一声,“你昏睡了好久!”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董白。 差点给她上半身脱光的是个小姑娘,所以其实问题不大。 但仍然令她很忧伤,因为董白就这么在她身上踅摸来踅摸去,硬是没发现她是个女人。 【这是战士的必经之路,】黑刃如此说道,【为了磨练武艺,经常要舍弃一些身为女性的魅力,比如说你知道的……某民族的神话传说里,曾经有一支非常骁勇善战,号为亚马逊的女战士,她们为了武艺舍弃了……】 【……闭嘴,快闭嘴。】 “我们这是在哪里?”她接过了细布,自己转过身去,开始擦擦被泥巴沾到的脖颈和前胸。 “这里是平原城,在冀州治下,是平原令刘备刘将军带我们回来的。” “……刘备?”她的动作停了一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董白思索了一会儿,“年纪大概三十出头,看骑在马上的身姿,想来弓马娴熟……” ……真不愧是西凉人啊小董白,先注意别人会不会骑马。 “然后呢?” “待我们很客气,”她说,“因为不知阿兄何时醒来,怕我们露宿街头,便安排人带我们寻了一处空房居住,还替我们免了一个月的房租。” “……然后?”她转过头,一边系衣服一边看董白,董白看看她,“没了?” 董白眨眨眼,“没了。” ……考虑到她初见刘备时是头朝下栽泥坑里的模样,刘备应该也不是特意拉拢她们,难道是对普通百姓也这样? “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过半,同心姐姐去做饭了!” 她跳下榻,“我出门逛逛去!” 比起雒阳与长安,这座小城简直不值一提,人不多,房屋建得也低矮简陋,土路一走一过一溜烟,她站门口张望一会儿,就打了两个喷嚏。 出去溜达溜达,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乏善可陈的市廛前。东西卖得不多,基本都是生活必备品,柴米油盐,布匹锅碗,各种调料和点心摊子也有,但没有雒阳那种你想吃什么就能寻到什么的繁华景象,她走一圈,最后在一处粔籹摊前站定了。 摊主在那里一边炸粔籹,一边招呼她,“我家的粔籹,在这平原城里是有名的!郎君莫不是新来的?可要尝尝?” 她几乎忘记上次吃点心是在什么时候,一路上虽然饿不到大家,但谁也不会将宝贵的油脂拿来这么浪费,因此金黄色泽油汪汪的的点心看着就颇馋人。 “怎么卖的?”她问,“是收布还是收粮?” 摊主抬头看她一眼,“都成,要是郎君带了钱,更方便啊,三十钱一斤。” “……你这里收钱的?” 她的问题似乎有点傻里傻气,给摊主逗笑了,“为什么不收钱啊?收郎君的粮要称,布要找零,收钱岂不是才便当?” 道理是没错,但她从西安一路走到山东,这还是第一个收她钱的落脚点。 她摸摸口袋,翻来翻去,“那行,给我称三十个钱的。” “好,郎君稍等!” 等点心炸熟的这段时间特别适合闲聊,她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发问了。 “这城中新来的县令叫刘备?” “是。” “这人怎么样?” 小贩拿了长筷子,在那里一边反复地拨动粔籹,一边抽空答话,“县令?” “对啊。”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小贩停了筷子,想了想,“刘将军是带了兵过来的,不过平时也见不到士兵在街上走,说起来还真有点奇怪,他手下那些偏将,总该出门吧?也见不到呀!听隔壁摊子说,除非将摊子摆到兵营门口呢,才能见到有人出来买吃的!” ……………………刘备还是个死宅? 她正探头探脑,看那摊主炸点心时,走过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一身半旧的墨色布袍,在旁边停了脚步,打量了半天,终于发话了。 “也给我称点。”他思考一下,“来两斤。” 这人看着也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一眼看去颇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感觉,尤其醒目的是那把胡子,又浓又密,还特别顺,一看就是每天早上起来脸不洗牙不刷先拿着小梳子疯狂捣捣捣才能给胡子捣得这么柔顺。因此在旁边一站定,就给她一种奇怪的既视感。 ……她肯定是没见过这人的,但就觉得面熟,不是在这里见过,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和他有点类似的什么人或者物。 她这样偷偷打量,对方挺敏锐的,也察觉到了,大大方方跟她对视一眼,还冲她呵呵一笑。 ……感觉是个好性子的人。 她这种看法下一刻就被打破了。 因为摊主终于将两份点心包好过了秤,递给他俩时,那个大汉拿在手里掂了掂,立刻就开始质疑: 第78节 “你这是二斤的点心?” “是啊,小人怎么会作假呢?” “这分明不足数!”大汉嚷道,“你这最多也只有一斤十二两!” 摊主的脸一下子红了,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我家这买卖做了十几年!平原城内谁没买过我的粔籹!难道能骗你一个不成!” “任谁买过,你这点心也不足数!” 小县城这种地方,寻常也见不到什么热闹,大汉嗓门又亮,迅速地就聚集了一群闲汉,外加今天生意一般般的摊主们,都凑过来看起了热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她反正是已经买过了,掏了钱,准备递过去时,还被大汉给拦住了。 “他这人必是见了陌生客商便生奸心,”大汉说道,“你那份点心怕是也不能足数的!” 她眨眨眼,刚想说缺了点分量她其实也不太在乎时,那个大汉已经奔到了另一个摊子前,丢下了一枚五铢钱,喊了一声借用就将秤杆拿过来了! “你看!”大汉将那包粔籹重新上了秤,“你自己看看!” 围观群众立刻发出了齐齐的起哄声,“周大!你又欺生了!” “被逮住了吧!” “纵使你家婆娘要你每日里卖足五百个钱才能上榻,”有个闲汉抻着脖子喊了一声,“你也不必急成这样吧!” 于是周围的群众们都发出了快乐的笑声,留摊主一个双眼噙着热泪,收了大汉五十五钱,收了她二十五钱……算上大汉借这秤花掉的一枚五铢钱,里外里他还是花了六十钱。 ……这大概就是认真过日子的人和随便过日子的咸鱼的区别。 不管怎么说,人家替她省了一枚大钱,她还是得道声谢的。 见那大汉转身欲出市廛,她追了上去,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谢倒不必,”大汉摆了摆手,“你必是初至平原,才会被他们骗了,以后须得多提防些才是。” 她忽然想起那个摊主的话,“兄台也是新至平原的么?” “嗯,”大汉应了一声,“我随我兄前来的。” 要是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似乎多结识几个街坊邻居也不错?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十分真挚地给自己做了一下自我介绍。 “在下陆悬鱼,自关中避难而来,未知兄台……” 他低头看她一眼,夕阳打在他那一把存在感特别强的胡子上,于是既视感就更强了。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大哥真就是抱着二斤麻花,笑呵呵地自报家门的。 “我祖上河东,随我兄自涿郡至此,姓关名羽,字云长。” 第84章 他姓关,名羽,字云长,跟着刘备从涿郡来到平原城。 尽管脸并不是醒目的红枣色,头上也没有戴绿帽子,抱着的也是二斤麻花而不是青龙偃月刀,但他是关公无疑了。 ……但是关公怎么会喜欢吃麻花呢?!她就没见过哪个餐馆网吧台球厅给关公供麻花的呀! 这个问题问出来有点欠打,但她还是没忍住嘴欠问了一句。 “云长兄喜欢吃麻花啊?” 关公挑挑眉毛,“家里孩子喜欢。” ……还是个挺有父爱的奶爸! 关公看了一眼她身后背的剑,“足下欲久留平原么?” “啊,应该不会的……”她犹豫了一下,“大概要继续往东去的。” “往东?”对方有点没理解。 她笑着点点头。 刘备未来会建立蜀汉,她倒是知道的,但这里是青冀交界处,也就是说……反正这里不是刘备的根据地。尽管目前看来,这位的人品也许还不错,但她毕竟刚刚升过一次级,近期内实在不想再升级了…… 这个愿望在回到住所时一下子被打破了。 所有人都围着倒在榻上的同心,慌慌张张的!那一瞬间她跟着头皮也炸了! 这一路上最辛苦的人应该说莫过于同心,毕竟从怀孕七个月开始颠沛流离,什么刺激都受过了,什么苦都吃过了,但她从来没喊过苦,因此大家总觉得她体格确实强壮,不必太担心。 然后她在烧火做饭时就一头倒在了炉灶旁边……还好,陆悬鱼摸了摸脉搏,虽然弱了点,但还算稳。 “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同心面色苍白,昏昏沉沉地说道,“只是使不上力气,心跳得也虚。” “没事,”她赶紧摆摆手,“你看这小城虽然偏僻荒凉些,但还算安静,正可以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休息一下。” 她想了想,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包小麻花,“想吃点儿吗?” ……同心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拿了一丁点儿放嘴巴里嚼嚼,其余的被几个大小萝莉还有一个四岁的娃子瞬间分干净了。 “这个好吃!”小郎吃完自己的,企图去抢姐姐那份,被无情地打了爪子,立刻急得嚷起来,“还要!还要!” “还要也没有!”四娘说,“吃多了闹肚子!” “啊,明天我再去买些就是。”她回忆了一下,“还有其他的点心,虽然种类不多,但轮换着吃也行啊!” “那就每样都买点儿吧,”董白两眼闪闪亮地说道,“我们若是长住这里,该当备些点心,拜访隔壁几家友邻才是。” 这个主意对劲儿,但是…… 躺在榻上的同心勉强伸出一只手,摇了一摇,“我们出长安时未带那么多金帛……若是长住下来,这房租该怎么办,日常吃用又该怎么办呢?” 对金钱似乎没什么概念的董白转过头来看向了她,于是四娘也看向了她,李二也小心地看向了她。 看不懂气氛的小郎发现摇晃姐姐的衣角没有用,跑过来摇晃她的衣角了,“还要!还要那个!” “好,”她说,“明天还买,放心吧。” ……平静的市井生活还没有回来,但市井间生活的烦恼先回来了。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去了。原本应该同心母子和大小萝莉还有小郎睡一个屋子,她和李二睡一个屋子,但是现在同心生了病,就稍微地改动了一下,同心带着娃子睡一个屋,大小萝莉和小郎睡一个屋,炉灶那一头是李二,这一头的铺盖归她。 ……所以她睡不着,要思考一下人生。 她原本应该坐在门口,或者是坐在房顶上,像一个不羁放浪爱自由的游侠那样,在月下沉默而深沉地筹谋着自己的计划。但考虑到衣服脏了就要洗,布衣多洗几次容易坏,她还是蹲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座小城宁静的夜色,思考自己该怎么搞钱比较好。 这个小院落月租500钱,其实不算很贵,但是她们现金带得不多,家当虽然不少,但也没有哪一样可以随便变卖,母羊用来挤奶,公羊大家还期待着能增产报国,暂时不能卖;一匹驽马加一架板车,能卖点钱,但她们既然不准备久住,这就是宝贵的交通工具,也不能卖。 剩下都是什么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只有买的,没有卖的。 她在这里举目无亲,想如当初那般有人引荐着谋一个杀猪匠的位置是很难了;或者她当然也可以去寻关羽,求他帮忙想想办法;她当然还是一个剑客,凭她的本事,她是可以在任何一户豪强那里获得一个优渥待遇的——甚至是诸侯。 ——只要她能愿意为钱杀人。 不过没出息的咸鱼最后还是一拍大腿,起身返回了自己的铺盖前。她的行囊十分简单,除了必要的东西之外就只有铺盖和枕头,说到枕头……那个匣子外层肯定是木制的,上面的花纹极其精美,边角处镶以黄金,她抱着匣子,左右看看,偷偷溜上房顶,在月色下狠了狠心,拔出了黑刃。 【……我说,你就只会拿我干这事儿吗?】 【还会拿你挖老鼠洞呢,】她说,【我准备撬一下,看看里面是什么传家宝,要是能卖钱,正好可以补贴家用。】 今晚没有月亮,满天乌云,黑刃的剑锋上丝毫不见反光,就那么轻柔且粗暴地将剑尖塞进钥匙孔里,然后一用力—— 【……………………这什么东西?】 她拿着那个玉质的,缺了一角又以黄金补齐的印章上下左右看了又看,【这东西能卖出去吗?】 黑刃不想理她,当然,她也不是认真要黑刃回答。哪怕是历史课0分选手,但凡看过几部电视剧也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但正因如此,它就显得更加可笑了。 它在许多人眼里代表了大汉的权威,朝廷的权威,天子的权威,还有神圣性,正统性,法理性,以及其他等等等等的玩意儿。 但它饥不足食,寒不足穿。 它不能阻止朝代更迭,不能阻止天灾降世,不能阻止任何一个人的死亡。 【……你等等,】黑刃突然出声了,【你这是准备干吗?】 【我给那个黄金一角抠下来,】她说,【我给它砸扁了卖钱。】 ……最后是忍无可忍的黑刃制止了她,【你想干点什么都好,去打工,去扛活,去搬沙袋,赶紧去找个力气活干,放过它吧。】 ……她最后还是心狠手辣地将那个匣子上镶金的边边角角都抠了下来,竟然也凑了巴掌大一堆,可见用料之考究奢靡。 拿去市廛上换了三千钱,如果省吃俭用,已经足可过一阵子,但考虑到同心要吃药,出海的话还要买船,而且她也不想让大家过得太节省,总归不能只靠这三千钱坐吃山空的。 “这城中可有什么做工的地方?” 店主思考了一下,上下打量她几眼,笑着摇摇头,“有倒是有,但郎君恐怕不成。” “为何不成?” “郎君入城时,不曾见县令贴出告示招募人手,去城外挖沟么?”他说道,“除却包一餐饭外,每日还有二三十钱拿,但那活计可累人,郎君这身量……” 她入城时……她哪里知道,她那时昏迷未醒。不过,每天少吃一顿饭,多拿二三十钱,虽然比不上杀猪,但她也不挑了,况且还有一个李二!一起拽去干活好了! 比起雒阳和长安,平原这土城基本上也就是个大号的邬堡,筑起来不要几十年就得修一修,再过几十年下一场雨就可能塌一段城墙,因此站在城外左顾右盼一下平原城墙,到处都是打过补丁的痕迹,有些补丁尤其新,一看就是刘备的手笔。 这样的小土城,护城河也基本跟臭水沟区别不大,大概也就只能抵挡一下意志不坚定的黄巾军,所以刘备到此之后,立刻开始招募人手挖沟,扩宽护城河。 尽管城内十分平静,问起来也没经历过战火,但只要一出城,立刻就能感受到战争的压迫感——视线范围内,竟然就找不到一棵略粗壮些的树,一望即知要么是被砍伐当辎重了,要么就是干脆坚壁清野了,留下了一树林稀稀落落的小树,在这片荒原上茁壮成长。 有些忙完春耕,得了两天闲的农人陆陆续续的,为了每天一顿饭,外加二十钱的薪水来应卯了。这些农人基本上是拉帮结伙,一来一大家子的,因此就有些挑挑拣拣的习气,脏活累活都不怎么爱干,还特喜欢挤兑外面过来的流民——比如某个十分瘦弱的小个子少年。 她从长安出发,这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流寇和恶匪,光邬堡就少说几十,多则上百,因而不管名头显不显,反正是没什么人能欺负到她头上的。因此现在被一群农民欺负,这个感觉就很微妙…… ……不是她抖m,她是真觉得这种感觉还略有一点怀念,虽说这里民风马马虎虎,做生意有缺斤少两的,做工有偷懒耍滑的,但大家从神情到言谈再到举止,看起来都有一种生活在和平状态下的放松,至少没人脸上带着朝不保夕的恐惧。 所以哪怕活干得比别人多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但李二不是这么想的。 他颠沛流离了一路,现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那些十分小市民的心思立刻又冒头了,比如说他虽没有什么卖身契,但也认陆悬鱼为主人了,并且也接受了这个小个子少年就是比他能打,就是比他有出息的事实……但跟着这位主人过上好一点儿的日子就这么难吗? 不是在雒阳就有人想拉拢陆郎君吗?不是到了长安连温侯吕布都对他另眼相看吗?不是随便一出门,就有人对他恭恭敬敬,甚至回到雒阳去暂住时,都有人登门拜访,送来各种厚礼吗? ……这人怎么就死心眼非要过来挖沟呢!不仅挖沟,还要拉着他一起挖沟!天理何在! 太阳渐渐到了日中,于是天气就变得热了起来。 主君还在不知疲倦地埋头刨沟,仆役已经悄悄溜到一边去偷懒了。 有人递了水囊过来,李二十分感激地接过,喝了一口。 第79节 那人笑吟吟地,“足下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李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远着呢,你呢?” “我家就在城中,”那个身材矮小,看着很精明的汉子笑道,“过来赚几个钱,补贴家用。” “这活又累又苦,”李二抱怨了一句,又问道,“你既是城中之人,难道还寻不到更好的活计?” 陌生人到了新环境,总是很希望发展一点新关系的,李二当然也不例外,况且他也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这个汉子很友善,也很热情,跟他一起干活,说说笑笑的互相就结识了。按这人自己的说法,他是城中某大户人家的帮佣,平时活计少,主人经常出门,府中管得又宽松,所以闲着也是闲着,就这么跑来干活了。 “赵五哥,”李二听过之后,也不觉有些心动了,“你那主人府上,还雇不雇帮佣啊?” 赵五听了便是哈哈一笑,“主人家哪来那些活计,你看我都闲得出门打短工了。” 他虽这么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两眼李二垂头丧气的神色,便慢慢说道,“不过我家主人最喜欢结交天下豪杰,谁若有过人武艺,我家主人定奉他为座上宾啊!” 李二猛地抬起头来,他虽然没什么武艺,只有一把杀猪的力气,但他却再清楚不过,莫说是这小小的平原土城,纵放眼雒阳长安,甚至是全天下,也未必有人能及得上他家主人剑术之高明。 唯一的问题是…… 他神情复杂地转过头去,烈日炎炎下,那个瘦小身影还在不知疲倦地刨沟。 ……刨得特别有劲儿,特别有精神头,就好像下面藏了一座金山似的。 当然陆郎君的努力也获得了回报,监工走过来时看了两眼,便大声嚷起来,“你们看看这小哥的活干的!到底是比你们这群懒汉强!给这个小哥……叫什么名字来着?哦,陆咸鱼,记下来记下来!等下工时给他双倍的钱!” 李二看了一会儿陆郎君脸上绽放的笑容,又沉默地把头转了回来。 “你们那个主人要是见了天下第一的豪杰……”他小声问,“一天能给四十钱,还包一顿饭吗?” 第85章 干了一天的活,下班之后还是不要直接回家,先去集市看看。 来这里几天,她发现平原因为城市太小,导致了市廛和长安洛阳都不太一样,最大的区别是不少人并不是全天在这里摆摊,而是偶尔过来卖点东西,就跟早市和晚市似的,自己家种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就随便拿出来卖。 这种生意一般不收税,但是今天来逛市廛,她突然发现有个小吏拎着秤在市廛里走来走去,惹得大家频频侧目,似乎有点儿烦他,但又不肯惹他。 “这人干嘛的?”她随口问了个摊主,这位正在炸萝卜丸子,色泽金黄,香气扑鼻,李二路过这里就多看了几眼,正好她也好久没吃过炸素丸子了,决定也来点。 摊主瞥了她一眼,又瞥了那个来回溜达的小吏一眼,“呵呵”了两声,“县令大人听说市廛有人缺斤少两,派了个督查过来呢,听说要是抓到哪个短了别人斤两,最少也要罚一百钱!” ……可怕。 但考虑到自己天生不招人喜欢,炸丸子称好准备递给她时,她还真嘴欠问了一句,“这包丸子我拿去称称,没问题吧?” 听了这话,摊主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然后,从锅里,又捞出来几个丸子,塞了进去! “随你去称!”他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觉得这个县令还不错,”她小声跟李二说,“尤其是对我这种人,特别友好。” 说到这个,李二觉得也可以赶紧敲敲边鼓了,“以郎君的本事,只要略显出一点手段,难道这方圆几里的小城中还有什么人敢正视郎君吗?” 他说完之后小心地看了一眼少年的神色。 ……陆悬鱼的注意力被一个豆腐摊吸引过去了。 “给我来两块,”她问,“我拌着吃也行吧?” “……郎君?郎君?”李二狠下心,在她再接再厉,准备看下一个摊子时,给她拽到了路边,“郎君你看!” 虽说干了一天的工钱都被陆悬鱼拿走了,但是他口袋里还能摸出三十钱来递过去,那钱被他攥了许久,因此有些汗津津的。 陆悬鱼看了看钱,又看了看他,“这是什么钱?” “有人打听郎君消息呢,这是收买小人用的……”他说,“依小人看,郎君纵使有心藏拙,在这平原城中,恐怕也是藏不住的。” 少年听过之后没什么反应,不担心,也不惊讶,那张脸看起来根本是不在意的,就只是随意地摆摆手,“没事,你自己留着吧。” 于是李二被这股巨大的感动包裹了全身,心里也涌动着暖洋洋的深情,只觉得他全心信任了郎君,郎君也给予了他全部的信任,甚至全然忘记了赵五其实给了他五十钱,另外那二十钱他藏在了鞋里,到现在还硌得有些脚疼…… 夕阳西下,两个人拎了各种东西回来,守在窗前的大小萝莉立刻就跑出门来迎接。 “阿兄回来了!”这个是董白。 “郎君回来了!”这个是四娘。 嘴里不知道叽里咕噜在喊啥,反正挥着两只小爪子期待脸等待投喂的……这个是小郎。 “同心今天怎么样了?”将这一堆吃食递过去时,她问了一句。 “我看倒还好,听隔壁家的阿妪讲,有种偏方很对症,可以试一试……” 一天下来,似乎什么都很对劲,风平浪静,路上有闲人走过,在这户家门口驻足也没引起主人家的注意。 但那闲汉便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了,聊的话题特别俗,也特别易懂。 “你们可见到了?”闲汉甲开启了话题,“这城中竟然来了这样的小娘子!” “就像画上的神女似的!”闲汉乙肯定了一句,但立刻又提出了难点,“这样的脸蛋,怕不是哪位贵人家的女儿?” “你可听见了,她刚刚唤那黄口小儿为阿兄,家中无甚大人,她那兄长又只能出城去挖沟,显见没什么门路,你难道还以为她是什么世家贵女不成?” “不错……看她布衣荆钗,怕也不过只是哪里逃难过来的贫女罢了。” 闲汉中有已娶妻的,但不耽误人家想勾三搭四的心;有尚未娶妻的,渴慕美色的脑子就更加蠢蠢欲动。这样妖娆的一张脸,当妻子确实轻浮了些,况且这女孩儿家境看着也清贫,没什么嫁妆可言,娶回家似乎不怎么划算。 但她家中既无尊长,在此处又无可倚靠之人,既然白日里没有男子守着,若是偷偷去勾搭一番,说不定略花几个钱就能上手呢? 小娘子那双秋水般的眼睛,羊脂玉一样的皮肤,还有那细柳般的腰肢,只要略想一想,立时浑身都躁动起来,可恨这家中还有两个男人,一时不能接近。 但这样的念头一起,想再打消可就不容易了。 董白自然不清楚还有人对她起了这样的念头,但凡安顿下来,她都很少出门,逃难这一路上,身边又有阿兄,极少有人不知死活地纠缠她,哪怕是向她表露过爱慕之意的王家三郎,在她拒绝之后,也再没敢来打扰她。 转过天的清晨,一家子用过朝食,阿兄同李二将家中水缸打满水后,便出城去上工了,四娘负责打扫卫生,她负责缝缝补补,同心娘子这两日静养后似是气色略好了一点,正可以看顾小郎和阿草。 过了晌午,天气炎热起来,她搬了一盆衣服,推开后门,正准备去后院洗衣服,土墙上便是一阵口哨,吓了她一个激灵! “小娘子,你是从何处来的呀?” 那人见她往后退,连忙伸出手,手上握着的东西在阳光下闪了一闪后,她才看清。 ……是一根铜簪,上面连一道纹理都没有,也算朴实无华。 那人看她盯了那根铜簪一眼,脸上的笑容就更显眼些,“在下自从见过娘子一面后,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 董白又看了他一眼,将门关了起来。 “外面有人吗?”四娘好奇地向外看了一眼。 她跟着瞥了一眼,假装没看到,“没有,就是想着在外面洗衣服晒得脖子疼,不如回来洗。” 衣服是尽可在屋子里洗的,但是晾衣服还是要拿出去晾。 那人见她出来,立刻又伸长了脖子,“小娘子!” 他打算是十分精明的,那女孩儿虽然生得美,但整日里藏在家中,必定没见过什么世面,自己从老婆的嫁妆里偷了这根铜簪出来,就算不能立刻将她弄到手吧,好歹也能换个笑脸,再来一声甜滋滋的哥哥……他可是好说歹说,才让那两人今日且先等着,让他先来试试的。怎的这女孩儿是傻子不成?见到这样十足成色的铜簪,竟也无动于衷? 董白自然无法理解他那婉转悱恻的小心思,但显见着正人君子是不会扒她家后墙的,而且还是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持之以恒地同她搭话,不管她摆出怎样的脸色,那人都喋喋不休,一心一意在那里盘算些有的没的。 “我不要你的簪子,”她最后忍无可忍地说道,“你这样扒着我家的后墙,简直不知羞耻,怎么还不走开?” 那人脸色立刻就变了,“小娘子,你初来乍到,怕还不知我是谁吧?我同你讲,这平原城中就没有我马六说不上话的人,上到新来的县令,下到管城外挖沟刨地的监工,要是我一句话,你那阿兄恐怕少不了苦头吃了!” 我那阿兄没事闲的乐意去刨沟翻地怡情养性,董白想,你还真当他只会刨沟了。但她心里的鄙视半点没露出来,而是貌似惊恐地睁大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六只觉得小娘子满脸惊恐时的模样更惹人怜爱,恨不得翻进墙里,将她好好怜爱一番,但到底光天化日之下,况且屋中还有女眷,只得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这一大家子想在这城中住下来,还不是要靠几个得力的男人才行?你那阿兄不过黄口小儿,撑得什么门面?你……” 他这一番肺腑之言,不说完是不能尽兴的,因而忘了城外的下工时辰也算情有可原,况且他心中也有所考量,既然吓住了这小娘子,哪怕是她兄长回来,小娘子恐怕也不会说实话的,就算说了实话,那小子又有什么能耐?难道能把他…… 后门开了,那张平平无奇,怎么看也不像兄妹的脸探了出来,“阿白,你在后院干什么呢?” 小娘子一瞬间就变了脸,指着他恶狠狠地说道,“阿兄!那登徒子扒了一天的后墙,净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他是不必怕的!他只是脚下一软,立刻准备开溜而已!他离那少年至少两三丈远,他个子高,步子迈得又大,是尽可以三步并两步,跑得令他们追也追不上,见也见不到的!况且他一个成年男子,难道还怕一个黄口小儿不成?! 这人就万万没有想到,他刚转身跑出两步,那少年的手好像是能伸长一般,径直便抓到了他的后脖颈!那是人手呢!跟铁铸成似的,拖着他一路便到了前门街上! “你其实也没干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少年说。 “是是是。”他忙不迭的点头,“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 “所以我也不好直接打死你,”少年继续说,“差不多就行了,打个样儿给街坊邻居们看看,让大家涨涨记性。” 他猛地睁大眼睛,刚想说点什么威胁的话语时,少年的拳头已经砸了下来。 门前围了一群人,看那个软成一摊泥,竟还喘着气的东西被少年一只手拎了起来,晃悠晃悠地展现给大家看。 “诸位!”少年笑嘻嘻地大声说道,“谁要是再敢扒我家后墙,窥看我家女眷,做下这等不要脸的勾当,可千万记着这个样儿啊!不能忘了啊!” 赵五看了一眼,便自围观的人群中退了出去,一路小跑,穿过两条街之后,回到了主人那富贵而幽深的宅邸中。 “这一切皆你亲眼所见?” “小人绝无半句虚言,这人性情有些孤僻古怪,小人着意上前结交,他总也不搭话,今次还是略用了一点小计,才见到他的身手,”赵五恭敬地俯倒在地,“此人武艺是有的,只是未曾用剑,不知是否当真擅用剑。” 上座的主君叹了一口气,“我也不奢求那许多,只要是个得用之人便好。这穷乡僻壤,真正的剑客岂是我能请得来的?” “真正的剑客……”赵五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所说的,是何等样人?” “你知道么,袁术麾下新得一位将军,号称列缺剑,据说剑如惊雷,当初曾在长安城中斩杀百万西凉兵,”主人的眼中不觉也显现出一丝渴望,声音也变得高亢激动起来,“那岂止是真剑客!那是名满天下的剑神!” 第86章 作为平原城中首屈一指的富豪,刘平与新到任的平原令刘备这仇怨结得十分微妙,或者可以说,没有人知道他们俩结仇了,连刘备自己都不知道,毕竟这天底下同姓又同阶级的人凑在了一起,总愿意亲热一下,互相给个面子。要是投了眼缘,联个宗也是常有的,无论如何不至于混成仇人的地步。尤其刘备看起来不是个骄横暴戾的人,而刘平又是平原城中出了名的宽仁温厚,这个仇结得就更蹊跷了。 但在刘平看来,他和刘备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刘备在平原一日,他们俩的仇就要结一日,而且无法解开。 矛盾最初源于一桩争夺土地的案子,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平原城中有这样不成文的惯例:凶杀买凶杀人之类要捉拿罪犯的案子,都是交给令长处置的,但普通的诉讼纠纷,一般由城中名声威重的豪强士族来处置。这应当也不止平原城如此行事,天下的道理难道不都是如此吗?庶民目不识丁,愚蠢无知,若是桩桩件件都要上报给官员处置,哪里的官员能处置得了那许多的琐事?再说这些地方官几年一来,几年又走,怎会知道当地的详情呢?因此不如当地事,当地了。 令长们知情识趣,不会为难这些士族豪强,除此之外,若是附近不甚太平,令长须出城剿匪时,还要仰仗当地的豪强出些部曲私兵。因此不说仰人鼻息,至少也要小心相待,怎会引出什么麻烦? 但刘备不同,这人是为公孙瓒驻扎此地的,与袁绍针锋相对,守在了青冀边缘的前线上,因此自然带了一支兵马前来,虽说军容称不上齐整,但其中甚至有数百骑兵!这就十分麻烦了——他不需要仰仗豪强的私兵,因此也就不在意豪强的威严。 甚至于……有人敢去他那里告诉状,而他也当真敢接!难道他不知道,这平原城是谁家天下,这些诉讼之事,又当交由谁来处置吗?! 第80节 若刘备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也就罢了,比如名满天下,四世三公的袁氏兄弟,那样的人若是莅临平原城,难道有人敢有什么异心而不听从袁公的命令吗? 但区区一个织席贩履之辈,难道也配管到他的头上?他数十年才置下这偌大的家业,在这平原城中,竟还比不上一个小小的令长不成?! 刘平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平素在府中静养,鲜少与人动气,自觉是称得上宽仁温厚的美名的,但他再如何宽厚,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威严被人这般践踏。 这个须发花白的男人就这样靠在凭几上,慢慢地思考着自己的谋划。 赵五俯倒在地,小心翼翼,一声不吭,于是整个房间里,就只有香炉中的香料在缓慢燃烧坍塌的过程中,发出一丁点细微的声息。 “去备一份礼,不要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刘平说道,“听说他家有妇人身子虚弱,挑些名贵草药,再加些布匹、粮食,反正就是日常用得上的东西,再带几只鸡。” “……主人何意?” “马六是我的仆人,我既治下不严,”刘平道,“理应登门赔罪。” 赵五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个思路,主人在城中地位尊崇,是数一数二德隆望重之人,怎能折节若此?岂不被那黄口小儿看扁了? 刘平看了神色急切的仆人一眼,便隐秘地笑了。 “这些隐于市井间的豪杰,多半有些古怪脾气,着意拉拢未必能入了他的眼,哪怕以金帛贿赂,他怕是也不会收的,因为他的人情,往往看得比我那些金帛之礼重得多。”他说,“但天下人都有一个怪道理。” “……什么道理?” “人人都怕失了东西,受了委屈,可若是自己一旦成为受了委屈的人,别人再送些什么,就可以当做补偿,心中无所芥蒂地收下。”这位豪强笑道,“收了我的礼,受请时总不好不来,到时再行拉拢便容易许多了。” 咸鱼偶尔会觉得这世界虽然很烂,但其实对她还挺客气的,比如说这几日为了柴米油盐的事烦心,马六的主人便登门致歉了,不仅登门致歉,而且还拉来了一大车东西,声称是自己管教不严,令小娘子受了惊扰,请他们一定要收下,并且一定要相信平原城民风淳朴,这种事极少发生,请他们安心住下来等等。 而且那一车的东西除了日常吃用之外,还有安神补血的药材,显见是为同心准备的,甚至还有一罐蜂蜜!还有几只下蛋的母鸡! 这样一大车的东西,够她们吃上月余了,于是这位刘公的笑容在大家眼里就显得特别真诚,待他走后,人人交口称赞,没出声夸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围着蜂蜜罐子疯狂打转,央求姐姐捞一勺给他尝尝的小郎,另一个是董白。 “阿白怎么看?”她随口问了一句。 董白想了想,微笑着摇摇头,“我们是初来此地,不知这位刘公是对每个人都如此呢,还是只对我们如此呢?” 这个好像很容易就能问到,出门溜达一圈,寻到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儿问问,这土城就这么大一点儿,什么事问不出来呢? “刘公?”一面晒太阳,一面捉虱子的老头儿眯了眯眼,“那是城中有名的大善人啊!” “怎么说?”她问,“他做了什么善事吗?” “自然啊!刘公宽仁厚德,每到灾年,他都会施粥舍粮,不忍见人饿死!” 听起来似乎挺善良?但老头儿又继续说了。 “谁家饥荒年要卖田便会去找他,谁家半大的丫头养不活了,也卖去他家。天佑善人!他做得这样的善事,老天才会保佑他家业越做越大,以前只有一条街,几十年乐善好施下来,小半个平原城都是他家的!” ……她大概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善人”了。 下一个问题是,这个“善人”如此着意拉拢她,到底是什么目的呢?平原城里如果有他的敌人,谁会是他的敌人呢? “老丈,那新来的平原令,你看如何呢?” 老头儿略思索了一下,撇了撇嘴,“做不长久。” “……做不长久?” “你没见过他,”他说,“见了你也认不出,穿旧衣乘破车,撑不起个令长的气派,来这儿快两个月了吧,整日在外面打山贼,孰轻孰重啊!” 她眨眨眼,“孰轻孰重?” 于是老头儿盘腿坐了起来,开始指点江山,“你要知道,想在这城中坐稳可不容易!不拜先圣,不叙联宗,这样的人,待不得多久就会被赶出去的!” 她想了想,“但是这位令长不是带兵前来的吗?” 老头诡秘一笑,“偏他有兵么?” 三日之后,刘平的仆人登门请她时,陆悬鱼觉得一点都不惊讶。 但她还是小看了这位刘半城——比如说,她以为请客就请客,那肯定就是在他城内的宅子里请客,然而刘平是不止一套宅子的,城内自然有一套,往北走个二三十里,竟然还有一套别院。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除了修剪十分精心的草木外,又引了溪水入园,一路走来,看不尽的美景,竟然都藏在这里,谁能想得到平原城那样荒凉贫穷,却能养出这样清幽雅致的园林呢? 刘平站在阶下正等着她,矜持而又含蓄的笑容里,正经带着一股“我这园子,神仙也住得了!”的味道,于是不怎么会说话的她决定就直接现抄现卖。 “刘公这园子,神仙也住得了!” 刘公脸上立时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岂敢!谁敢求神仙之事呢?不过颐养天和,清心寡欲,只求多活几年罢了!” 春光晴好,在室内设宴反而煞了风景,不如就在溪边一棵古树下,铺了席子,摆了凭几,婢女端来了蜜饼、烤肉、鲜鱼片,又姿态娉婷地为她斟酒。 她只不过多看了婢女一眼,刘平兴致勃勃地问道,“这婢子如何?” “不如何,”她将目光收回来,“看着不像能干重活的。” “郎君这般人品,家眷自然也不该为那等贱事所累,”刘平举起了“君幸饮”,略带暗示地看了他一眼,“况且郎君暂居之地逼仄喧嚷,不为自己,也当为女眷考虑,另择一清净之地。” 接下来应该轮到她诉苦了,说一说经济紧张,然后刘平再十分慷慨地表示自己与她颇有眼缘,要么出钱,要么出房,反正要给她一家老小安排得明明白白。 “仓惶出城,身上未带那许多金帛。”她说,“能有一处房檐栖身,已属不易。” “郎君观此处如何?”刘平笑道,“可栖身否?”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 “那么,刘公,代价是什么呢?” 刘平摇摇头,“只慕郎君英雄出少年罢了,难道你我还似那等商贾之人,要谈一谈买卖不成?” 这种亲亲热热的客气话到底是能唬得住谁呢?她其实有点想不明白,但换一个角度思考之后,她又能理解了。 人往高处走,吃过山珍海味,穿过绫罗绸缎的人,不愿意再回到低矮的茅草房里去居住,这是人之常情。只要能哄来住几天这样的房子,吃吃喝喝,再找几个美婢相陪,不管这人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总不会愿意再回到茅草房里去生活。 “我不擅文墨,不通经济,不精谋略,只有一柄剑傍身,我自己心知肚明。” 她说道,“刘公到底所求为何,若是现在不说,那以后我举家搬进来,刘公可也莫说了。” 这位颐养天和,清心寡欲的大伯沉默了一下之后,终于开口了。 “其实,我只日夜悬心一件事……” “何事?” “而今这平原城中数千百姓,皆有累卵之危!” 刘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同人眼里似乎有不同的答案。 比如说卖麻花的小贩,觉得这人存在感很弱,碍不到谁的眼; 再比如晒太阳的贫民,觉得这人连令长的气派都没有,每天忙些有的没的,早晚要被赶下去; 等到了刘平这里,刘备就成了大魔王,欺男霸女都是小事,早早晚晚要将平原城绑在公孙瓒的战车上,一头对着袁绍那座高山撞过去,落个车毁人亡。 所以,为了平原的百姓,为了大汉的苍生,为了世间的爱与正义,请她一定要干掉刘备,这样一来,他手下那些贼寇就会作鸟兽散,平原城又可以回到被当地豪强所保护的,古老而美好的过去了! “若郎君能为平原除此大害,”说到痛心疾首处,刘平不装了,不仅不装,而且他眼含热泪,行了一个大礼,“百姓皆感郎君活命之恩!” 【……他是认真的啊,】她有点目瞪口呆的盯着俯在席子上的刘平,【他不是在骗我,他是真信了脑内的那套逻辑啊!】 第87章 镜子这东西并不是平民买得起的,所以她整理过衣冠,准备出门之前,还得喊董白过来再看一遍。 果不其然,董白左看右看觉得不对劲,索性给她的头发拆了重新梳了一下。 “阿兄这是要去哪?” “我们是被此地令长所救,现在既然安定下来,就该登门道谢才是。” 董白的手没停,但还想了一想,“既如此,阿兄不当空手登门。” 她也这么想,但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当谢礼,刘平送来的那些东西转送给刘备不对劲,两只羊也舍不得送,马也舍不得送。 玉玺她倒是舍得送,但她总怀疑会引发什么稀奇古怪的剧情,所以还是最好不要送。 “我去买两斤麻花吧。”她说道,“既然他侄子爱吃,他应该也爱吃。” 拿着梳子的手停滞了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她有点心虚地问。 “没有,”董白答得很快,而且手上的梳子又开始干活了,“阿兄也很爱吃麻花吧?” ……这倒是没错。 原本其实不算很爱吃,毕竟在她的记忆里,甜点样式太多了。 但一路从长安来到平原城,麻花真是惊才绝艳的美味。 除了买二斤麻花带过去之外,她还很仔细地收拾了自己的外表,尤其是将黑刃藏起来,不令它显露在身上。她不常用这个戏法,但这是有必要的。 上午天气有点阴,于是平原令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这个特别得劲的光线下纤毫毕现,比如老头儿提到过的破车,比如说这个未曾整修过,因此吱呀吱呀乱响的木门,比如说抱着竹简匆匆忙忙走来走去,偶尔还会拐了脚的小吏。 她没忙着走进去,而是站门口用眼睛扫来扫去一下,不过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 这人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头戴武冠,身着布袍,高大魁梧,除了胡子还有点短之外,那张国字脸外加浓眉大眼看着就很有乔帮主的派头,尤其的一身正气,见她在门口探头探脑,扶着剑就走过来了。 “足下有事?” “之前在路上蒙令长搭救性命,”她说,“今次特来道谢。” 乔帮主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她手里拎着的二斤麻花,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她。 她是不太会看别人脸色的,但不知道为啥,她总觉得乔帮主似乎想笑。 但他果然还是很正经地憋着没笑出来,转过头去,一脸端肃地唤了个小吏通报,不多时小吏便跑出来了。 “郎君请。” 她没见到刘备前,想象过各种各样的刘备。 比如说一个长得很软萌的,看起来随时就会哭唧唧的刘备; 或者一个阴沉高冷,一脸邪魅狂狷霸总气息的刘备; 又或者一个神仙美男刘备,一个儒雅文士刘备,一个扔人堆里都找不到的腹黑刘备; 但是会客的正室里坐着一个穿了一身半旧布衣,盘腿坐在那里,正盯着案几上的地图发呆的男人,三十岁出头,五官很端正,短须修得十分整洁,看起来不会让人讨厌,但也没啥特别,听到脚步声,他抬起了头。 “我记得你,”刘备的眼睛弯了一下,“小郎君身体可好些了?” “若无令长搭救,恐怕不知此身何处了。”她努力地调动自己一切的交际细胞,“因而今次特来道谢……” 第81节 “莫叙那些虚礼,”他招招手,“过来坐。” 啊,她忘记说那二斤麻花是谢礼了,但是,那个确实是谢礼,就是现在突然又觉得拿在手里很奇怪了。 但是刘备见她想将麻花往前送,又犹犹豫豫的模样,立刻就乐了。 “这城中的粔籹的确美味!”他说道,“小郎君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嘿难道将来路遇三爷时她也可以投喂一包麻花吗? 这样的会面有点不太庄重。 但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刘备把地图收起来了,她把麻花放了上去,刘备又招呼小吏送了茶过来,于是现在他们开始边吃点心边喝茶边聊天。 关于她是怎么从长安来到平原的,刘备问得不多,但他挺好奇她在城中待得怎么样,衣食住行他都乐意听她讲讲。 “虽无雒阳长安的繁华,但如今乱世,能有这样一片净土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想了想说道,“但在下听说城中之人对令长多有臧否。” “如何?” “说令长不着华服,撑不起个当官的气派。” 正在那里掰麻花的刘备停了停,还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然后用一种略带感慨的语调说道,“我也这么觉得,年少未出仕时,我最爱的就是华服,没想到现在做了一城的令长,还穿不上好衣服。” 这个话不太好接,但刘备也没难为她让她打圆场找台阶,而是将掰下来的麻花分了她一块。 “不过我穿不穿好衣服总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笑呵呵地说道,“平原城墙年久失修,我总得先让这座城池衣衫完备才是。” ……他讲完之后开始吃麻花,而且不是那种很客气的,拿一点放嘴里意思意思的吃法,而是认真把一大块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因而这副模样无论如何也让她没办法将他和“诸侯”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她应该问点儿更重要的问题,“令长如此操劳,是为平原城,还是为自己呢?” “这两者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吗?”他嚼完了那块麻花,端起茶杯开始喝水。 “现在也许一致,但将来呢?”她说,“万一有那么一天呢?” 刘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种轻松而略有一点懒散的气息从他身上消失了。 “我此番劳心劳神,”他说,“就是为了那一日不必来临。” 好像有点不对劲,她想,按照她那些模糊的记忆来说,刘备不是应该说一说自己爱民如子吗? 【你这样在心里想也想不到答案,】黑刃冷不丁说,【你为什么不干脆问他呢?】 “难道令长不是应该告诉在下,足下爱民如子,此番辛苦操劳皆为百姓吗?” ……这种问题好像不太对劲。 她感觉一个正常的诸侯是维持不住和蔼的表情来回答问题的,但她嘴欠,情商低,魅力低,还是坚持着问出来了。 于是刘备用一种“呵呵呵呵”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 “要是袁本初此刻兵临城下,”他说,“嚷嚷几句给大伙儿提提士气也无所谓,现在何必讲这种大话呢?” 见面前少年一脸呆相,刘备又笑了。 “而今既予我平原印绶,我就得想办法让大家活下去,但我又没办法保证每一个人都能活下去,”他说道,“所以这不就只能先穿穿旧衣服,将钱粮都用在加固城防上吗?” 她想了一会儿,“你不想平定天下吗?” 端着杯子的刘备又想了想,“这世道我看不明白,能做什么我也说不准,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还能救的话,尽量多救一个人好了。” 他坐在那里,抱着杯子,目光望向院中并没怎么收拾,于是被人踩得乱七八糟的土路,而在一路路的脚印下,有野草正迎着透过乌云而出的阳光,努力生长。 “将军和很多诸侯所思所想都不一样。” “小郎君见过许多诸侯?” “……在雒阳和长安时,也略见过。” 他转过头来,笑眯眯地望向她,“当初诸侯讨董时,说不定也都有一腔赤血,只是这条路走着走着,就走岔了而已。” “……那,你的路呢?” 她问得很慎重,而此时他站起身背对着她,向着帘外的满园阳光探出头去,于是光线洒在他的发冠与肩上,又自后背落了下去。 这要是真来个刺客,说不定这时候正可以噗嗤一刀。 “我还没走出我的路呢,只有这一点想法,”他那样出神地想了一会儿,“还要一步一步,小心地摸索着来。” 麻花吃得差不多了,茶水也喝了一肚子,闲聊也聊够了,再聊就该送客了。 所以还是得办正事。 “我想在城中待下来,”她说,“令长这里缺人手吗?” 听了这话,刘备转过身开始上下打量她,从她的脑袋开始,再打量打量她的肩膀,胳膊,手,以及两条腿。 最后这位平原令终于点点头,十分惜字如金地说了一个字,“行。” 于是大概五分钟后,小吏将她带到了一个不那么明亮的房间里。 一位生得十分年轻,比她大不了几岁,穿得也比她强不了多少,那身布衣甚至还打了两个补丁的文士也开始上下打量她,最后点了点头。 “我是此地县丞,”他说,“你之前曾在城外出工,监工对你很是赞许,原本便想着,你这样忠厚可靠的人也可以派些更重要的活计。” ……更重要的活计? 于是这位年轻的县丞很认真地看向了她,“打更怎么样?” “这……薪酬如何?” 薪酬……就还不错?!短更每月一千钱,只管上半夜或是下半夜,长更每月两千钱,亥时上工,卯时下工。每季包两件衣服,每天还包两顿饭,而且还算事业编制,就是活计的确挺烦的,要在城里走来走去,查看是否有贼寇,有走水,有人在宵禁之后偷偷跑出来鬼鬼祟祟。 赵五等在府外,的确是有一点怀疑的。 那个剑客最后也没有答应主人的请托,只说可以去县府上看一看,但主人却十分高兴地同意了。 在主人眼里,刘备的恶是一目了然的,因此即使赵五有不同的看法,也从来不敢向主人提起。但他偶尔也会迷惑,不知道是不是人所处位置不同,对善恶的看法就有了改变呢? 因此当他看到那个少年不仅全须全尾地走出了县府,而且还抱着两件布衣时,赵五心中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那个少年果然在看到他时,脸上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微笑。 “烦劳你告诉刘公,”他说,“我先跟刘备混啦!” 第88章 刘平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不怎么开心的消息,但她心情就还不错。 秉承着早一点上班就早一天算工资的打工人心态,陆悬鱼跑回家睡了个午觉之后,下午换了一身衣服就又跑来县府了。 临走之前想一想,没忘记给黑刃在外形上做一点改造,依旧是黑布包裹的长木棍。考虑到打更这个活也有示警的职责在里面,拿根棍子防身理由总是很充分的。 但她回到县府那个照明条件不太好的房间里时,年轻的县丞左右看看她,尤其打量了她身后的棍子,一脸不解。 “这是什么?” “木棍,”她摘下来比划了一下,“要是路上遇到坏人,我可以用这东西打他。” 于是县丞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不过一更夫,又非兵士,如何竟敢擅作主张!”他很不高兴地训斥道,“若遇贼寇,高声示警,伺机逃走就是!你现今不过十六七岁,身量未足,自以为带了根木棍就能与那般凶徒搏斗,岂不知逞强争胜之心最易伤己!”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这人明明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怎么就养成了这么絮叨的一张嘴。 她心里这样想,脸上也露出来了几分,县丞一看她的神色,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莫不是不拿我的话当回事!” “那怎么可能!”她赶紧否认,“小人只是仰慕县丞年轻有为……” 县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把棍子放下!” ……断乎使不得! “这棍子是小人的宝贝,”她小心地说道,“大人若是不喜欢,小人保证不用它逞强争胜。” 县丞的两只眼睛越瞪越大,吓得她后退一步,正寻思着要不要先夺路而逃,等过二十分钟这哥们冷静下来再说时,有人进来了。 大概三十余岁的一个文士,胖乎乎的圆脸,看起来特别和气,让她无端想起了张缗。 但是这个小圆脸明显比张缗爱说谜语和笑话,进来转了一圈就道,“有判官一,有持杖一,那更夫必是犯了事,可曾录了供述?” ……县丞两只眼睛又眯回去了,十分不自在地指了指她,“我就是让新来的更夫小心些,莫自作主张。” 小圆脸也打量了她几眼,仍然笑嘻嘻地,“你没听说过宋人持长刀,齐人挟短匕吗,这木棍我看极好,国让何必忧心?” 于是县丞不吭声了,又上下打量她几眼,挥挥手。 ……她就这么出来了。 打更通常两人一组,一个拿锣或者金柝或者焦斗或者锅,另一个拿个梆子之类的东西,定时定点儿在城里一圈圈的走。这活计既累且烦,但其实还挺无脑,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需要她高度警戒,因此她还可以用一点小法术,比如“守夜术”来帮助自己的脑子休息一下。 天下无论哪里,都是有钱人少,没钱人多,所以一轮明月爬上来时,千家万户多半已经熄了灯烛,但未必就洗洗睡了。经过一片十分破旧的居民区前,那个碎嘴的本地同事同她介绍每个街区的特点时,冷不丁还得加几句掉san的话。 “听着像狸子,”他说,“未必是狸子。” “……那是什么?” “比如这种,”他在某一户窗外路过,拇指一挑,小声道,“这个就不是狸子在叫。” 又走过几家,“这个也不是。” 待走到第三家时,这家伙仔细听听,“这次是了。” “……怎么这个就是了?” “这户住着个漂亮的小寡妇,”他小声说道,“我分辨得出来她的声音。” ……………………日。 虽然庸俗透顶,但平民百姓似乎也就这点爱好,而且考虑到三国时期雪崩下滑的人口数量,这爱好似乎也不能说就一定不好。况且入夜之后点一盏灯,煮一壶茶,看一卷书,燃一炉香啥的……她认识的人里似乎没谁在这个档次的。 也不对,说不定有个人就有这爱好。 当他们路过一处明显阔气得多的宅邸时,同事十分敬畏地指了指,小声对她嘱咐了一句,“这是‘刘半城’刘公的家,路过时千万小心些。” “为何?” “比如说,你要是想解手,去别处解手是不妨事的,但不能在他家墙根下解手,也不能在他家附近久留。”他提醒道,“刘公家的家奴比县府的小吏还要贵重三分哪。” 她思考了一下,“我要解手,你先往前去吧,我方便过就去寻你。” 第82节 同事的表情一瞬间崩裂了,“你不要命啦?!” “哦,我去那边解手,”她随口说道,“不在这墙根下,你别管了,去县府交差就是。” 普通人家的土墙鲜少能上七尺,但刘平这座府邸院墙一丈多高,清一色的砖石垒成,如同一个小小的堡垒,极有气派。然则这种院墙在她看来有跟没有差不多,轻轻巧巧地就翻了过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开始探看,终于觅到了刘平所在的那一间,一盏灯,一壶茶,一炉香,手里也还拿着一册竹简,就是脸色不怎么好看。 等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过来,她藏在黑暗中凝神屏息,一个青巾裹头的奴仆,一路低着头便走了进来。 “可送出去了?”刘平也没抬眼,就这么冷淡地问了一句。 “是。” ……送出去什么? 刘平不吭声,那人也就趴在地上跟着不吭声,又过了一会儿,刘平像是如梦初醒一般。 “那个黄口小儿,”他说,“我虽不欲与他结仇,但也不要让他在平原城待下去。” “那件事小人也办妥了。”那人继续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 “虽说年纪尚幼,身手似是不凡,不可轻视。” 奴仆抬起头时,落入她的眼帘,果然是赵五,那张精明又谦卑的脸上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小人极有把握。” ……果然要找她的麻烦,她倒是不意外,但她还挺好奇怎么既不结仇,又能找她的麻烦。 ……况且就算找十个二十个人来拆家,她也能打出门去,有什么意义呢? 过了子时,同事甲就交差回去睡觉了,下半夜换同事乙来跟他继续打更,这次假狸猫都活动完了,剩下冷不丁在角落里叫两声,从房顶上踩着瓦片跑过去的就是真狸猫了,偶尔还会用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看,没把她吓到,把同事乙吓了两回,还期期艾艾地想向她借长木棍壮壮胆。 【我警告你,】黑刃说道,【我是你的战斗伙伴。】 【是的,是的,】她心虚地说道,【我也没说要拿你吓唬猫啊。】 【……有这个心也不行!】 虚假的武人可能会产生跟猫较劲的想法,真正的武人则在太阳升起时也跟着闻鸡起舞了。当她终于结束了这一晚的工作,回到县府准备吃大锅饭,回去将露水打湿的衣服换下来洗洗涮涮打个盹时,乔帮主出来了。 他这次没穿布衣,没戴武冠,准确说他下半身穿了条裤子,头上系了条头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穿,正在那里专心致志的挥剑,因此古铜色皮肤下的肌肉一块块地特别分明。 “这人谁啊?”她小声问了一句。 “这是令长亲随,常山赵子龙,”同事乙小声回了一句,“城外营中有二百骑兵,便是赵将军掌管,只不过他有时也留宿府中,令长常与他同床眠卧,十分亲厚呢。” …………………… 她的脚步声可能略有一点僵硬,于是乔帮主,啊不是,是赵云便停了剑,转过头看向了他们。 虽然地位比她这样的更夫高,但赵将军还挺和气。 “辛苦了,”他说,“昨夜可有什么异常?” 同事乙替她恭恭敬敬地答了,留她忍不住地上下打量赵将军的胳膊,腿,还有特别有存在感的肌肉。 必须得承认,这个世界除了吕布和她之外大多数人是科学的,赵子龙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肤白貌美纤瘦少年,但这个样子看起来更能打了。 赵云听完同事乙的答话后,微笑着看向了她,“城中鲜少能招到打长更的人,你感觉如何?” “小人觉得一切都好,”她小心地回答,“就是城里的狸子有点多。” ……于是赵子龙那张特别正直豪气的燕赵义士脸上也挂起了几个小小的问号。 第一天下班,回到家中时,受到了全家的欢迎,尤其是同心,表示这几天感觉好多了,但她不太确定是药材的功效还是蜂蜜的功效。 ……其实她有个不太恭敬的想法,就是这时代的药材吃不吃区别不大,但是对于缺营养的人来说,蜂蜜的热量是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的。 “昨晚有小吏来家中询问,”董白说道,“说是城外的河沟挖完了,现下为求城中百姓衣食充足,现下招募人出城开荒呢。” 李二忽然不安地动了动。 “这个季节开荒?”她假装没看到李二的小动作,问了一句。 “嗯,虽说已近初夏,补种些菘菜也可充饥,待秋冬时又能种粮食了。”小萝莉补充了一句,“不过城中缺耕牛,因此小吏才来家中问询,若是我们愿意将马借予他们,除却草料他们负责,每日还可得三十钱,什么时候想带回来都是极方便的。” 于是她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李二,大小萝莉也就跟着看过去了,还都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你看看你啊,”她说道,“马赚得都比你多啊!” 李二立刻泫然欲泣,“郎君这话怎么说的!马要是还没有我能干,谁会养马啊!” 大家的讨论重点正准备转移到批判李二的工作态度上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 关于刘平要使坏赶她走,陆悬鱼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她的武艺虽说不敢自称极为高明,至少保护这一家子还是够用的,哪怕刘平雇上百十来个杀手,也完全不在她的话下。 ……她是真的没想到,赵五找来的不是杀手。 一个穿着半旧布裙,头上光秃秃,连跟发带都没有,只随便挽起来的三十余岁的女子,满脸凶相,气势汹汹地站在她家门口破口大骂。她听了一会儿这大姐的台词,硬是没想出该作出点什么反应。 因为那些翻来覆去的话语精炼一下就是—— “你有本事抢男人,你有本事开门啊!” 第89章 这事有点尴尬了,她魅力低,情商低,天生就不会跟女人吵架,何况还是这种战斗力爆表的大姐,不管哪个位面都是躲着走的。 听一听这女人骂人的言辞,大概也听出了一点端倪——这是那个马六的媳妇。 马六被他打了个半死丢出去之后,被几个闲人抬回去了,过后马六家的也没来找,她原来以为是这家人要脸,不好意思出来找,现在想来其实是被刘平压住了。 想要用她的时候,“刘半城”自然能随手解决这些小事,现在她虽然没正式投奔刘备,好歹是不肯替他当刺客,又清楚他内心那些小九九,因此刘平想要赶她走,就让这女人出来闹了。那妇人跑到这里来堵门骂人能领一份补贴不说,能出口恶气也不说,而且安全系数大概还挺高——毕竟武人也好,士人也罢,但凡稍识几个字,自我认知不是泥里打滚的底层民众,就不能好意思跟泼妇对撕。 她看看董白,董白看看她;她看看小萝莉,小萝莉也看看她;她看看李二,李二也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终于同心捂着胸口准备从榻上下来,“不行,你们这些小女孩儿哪听过这个,我去给她骂走。” ……不能让病号替自己出头,咸鱼终于抢先一步站起身来,像一个真正的一家之主,一个男子汉那样直起腰板。 “我去同她分辨。”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里带了些底气不足,但她得撑住。 平原城是个只有三四千人的小城,平日里的娱乐活动也很少,因此举凡有人骂街,总有一群人围观起哄,此时门口土路上已经围了一群人,有男有女,都在看热闹。 一见门开,马六媳妇立刻如同雄狮抖擞鬃毛一般,精神抖擞地挺了挺胸,没等少年跨出门一步,先发制人地指着他开骂起来! “你家里是没人了!要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鸡崽子出来同老娘说话!” 她有点想捂脸,但她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 【……你会骂街吗?】 【……问你话呢。】 【……死了吗!死了也吭一声!】 ……………………黑刃坚持着没吭声。 “你怎么说话呢,”她硬着头皮说道,“是你家夫君……” 她刚张开嘴,对面妇人又急又快地一串连珠炮就轰过来了! “就你家那小丫头片子,不是她眼馋老娘的嫁妆有意勾引,那死鬼能看得上?!什么东西!黄头青面总不得三五斤皮肉的小东西!只有你这小鸡崽子似的,才拿去当宝,倒贴给我做丫头,我都嫌弃她!” ……完蛋了,社交恐惧症要犯了。 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那妇人何等精明,眼神锐利得紧,立刻又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你让她出来!” “啊这不行……”她努力地摆了摆手,“我跟你说,我妹妹从来不出门的一个……” “你个穷鬼出城挖沟时还把眼睛落家里了?!你就知道她没跟男人鬼混?!她不出门,我家死鬼是在梦里见她在那儿勾着小手指冲他笑?!”妇人骂得起了性子,“就你们这个辱没先人的样儿,我都替你爹叫屈,不知道你娘跟哪儿的野男人滚麦子地,生下你们兄妹这么两个玩意儿!” 【……她骂我爹呢!你不管管吗?!】 “老天爷长眼,早早把你爹收了,省的他看见你们兄妹俩这个样儿气死!” 【……醒醒,你个头朝下砸到雒阳城外的安卓人哪来的爹。】 【那董白也有爹啊!就算没爹,她还有祖父啊!不对,骂她祖父的人多去了,也不对,你总算出声了!快想办法!】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妇人骂人的语速也越来越快,不时获得群起喝彩。日上中天,这一群人也不觉得热,兴致盎然的围了个半圆,都在伸脖子看。 【嗯,嗯,我刚刚的确是在观察并思考,现在我已经结束了计算。】 【……快说!】 【我已经感知到,围在这里不过四十三个平民,加上声音能穿到的地方,总共不超过四百人,咱们俩此刻开始动手,用不了半个小时,也就灭口干净了。】黑刃慢吞吞地说道,【岂不美哉?】 ……………………她感觉有点心力交瘁。 但是对面还在喷人的泼妇明显一点都不虚,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又打开了随身带着的水壶,喝了几口水,抹了一把嘴巴,将头向后一仰。 “小鸡崽子,你看看你这一脸畏缩的晦气样儿,还敢说我家死鬼的不是?就你,你还算是个男人呢?!” 作为一条善于用武器讲道理更甚于用语言讲道理的咸鱼,她深思熟虑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句最为恶毒的反击语。 “你看看你那个无耻的模样,”少年冷笑一声,“我要是你家男人,也不会想要你啊。” 妇人一滞,围观群众也跟着吸了一声冷气! 但那张脸上浮现出了一层斗志昂扬的神色,甚至咧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就你这小鸡崽子,下面长齐全了吗就在这儿装男人?!” 哄·堂·大·笑。 【这个……】黑刃突然提醒了一句,【你撒谎可是要吃减值的。】 【……………………你快特么闭嘴。】 “还‘你要是我家男人’,啧啧啧,想当我家男人,想就来试试啊!”妇人骂得兴起,又上前一步,差点逼到她面前!随手还扯开了胸前的衣襟!“小鸡崽子,若是你的毛儿长齐了,就来跟老娘见一面,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正经婆娘!” ……欢声雷动!周围的闲人们和亲友团一起喝起彩来! “六嫂子真是大气!” “大气!” “大气!” “别怂啊小郎君!” “不行把你那家伙事儿也拿出来!大家见识见识!能不能当人家男人啊!” 第83节 那一片白花花的皮肉露出来,就差直接往她脸上怼时,她一瞬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石化了!她没见过这样的!她真没见过!以往东三道的街坊邻居都是略有薄财的小吏或是没落士人,好歹自恃身份,除了开酒坊的眉娘会骂一骂酒鬼之外,她就从来没见过人这么骂架的!……而且还是骂她! “我看不行,”扒着破窗绢往外看的羊四娘冷静地说道,“陆郎君根本不是那妇人的对手,他快要被欺负哭了。” 于是屋子里稍微地沉默了一刻。 陆郎君这一路的表现,不说是杀神降世,至少也算得上穷凶极恶了,尤其是在韩家堡那一战,虽说只有董白一个见过,但过后从王家兄弟的神色言辞来推测,大家也能想象到那是何等可怕的场面。 ……就这么个杀人如麻的剑客,对着袒胸露乳撒泼打滚的泼妇,硬是只能抱头蹲地,这个对比太强烈了,强烈到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既不能指望陆郎君骂人,更不能指望他拔剑给那妇人剁了。 “咱们得想想办法,将那贼妇人赶走。”同心说道,“不能让陆郎君这么受着!” “要不换我出去吧……”董白小心地说道,“都是我惹了这场麻烦……” “跟你有什么关系,”同心瞥了她一眼,“莫说是这平原小城,便是长安雒阳那样的大城里,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泼妇互相揪头发撕衣服,一点事不顺心就骂起祖宗呢,你这样往身上揽责任,哪里是个尽头呢。” 于是屋子里又沉默了一刻,李二突然抬起头,“县府小吏还没来得及牵走马呢。”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的,但大家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今年略有点旱,初夏这几天也没怎么下过雨,因而太阳挂在头顶上,确实是有些晒了。 马六嫂有点想回身取了自己带来的水壶,拔开盖子,喝一口水润润嗓子。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得一鼓作气,给这个毛头小子打压下去! 作为一个市井间摸爬滚打十余年的妇人,她其实很清楚自己那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品,也知道这个少年大概是什么样的人品。 他虽然生得并不出色,上下怎么打量都只是个瘦弱少年,但那清澈的眼神便令人一望而知,对上这样粗俗的辱骂是断然没有什么还手之力的。 但看到他那困窘的模样时,马六嫂一点也没有升起恻隐之心,她反而觉得,自己要是给他们骂出城了,还是一件大好事呢!赵五过来递话时虽然说得不明不白,她有什么想不到猜不到的?刘善人见不惯这一家子了,现在迫他们赶紧离开,倒比将来还更强些呢!谁知道这少年要是死硬在这不走,刘善人还会想出什么招数来? 马六嫂是不承认自己想给家里那个哼哼唧唧的玩意儿出气的,但她还挺期待少年要是被骂得受不住,低声下气,给她拿些钱帛来赔礼道歉的,她甚至还在心里盘算好了,给她多少钱她是不能收的,给她多少多少钱,她倒是可以鸣金收兵的…… 她这样想得很快活时,那扇破旧木门忽然又打开了,里面出来个小娘子。 不是光她自己一惊,而是周围那些百姓也跟着一惊。 因为那个小娘子生得的确貌美,一身布衣也掩盖不住肌肤如雪,眉眼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论喜嗔,都让看了的人心中爱得不行。 但那小娘子明显不是出来解释什么的,因为她只说了一句话。 “阿兄,闪开些!” 马六嫂心中一震!刚想躲开,可是少年已经躲到一边去,那小娘子手中所提木桶便再无阻碍,顺顺当当上前一步,奋力地,冲着马六嫂兜头倒了下去! ……马六嫂的惨叫声一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但刚刚叫好的亲友团和闲汉们谁也没心思去安慰她,而是全力以赴地逃开了。 ……陆悬鱼想不到,她觉得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董太师也想不到,他的宝贝孙女有一天会提着一只大粪还没倒干净的木桶,站在门口笑得那么开心。 第90章 马六躺在榻上,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想要挪动一下身体都困难,因此下榻给自己倒杯水就更不容易了。 但他不敢让妻子为他倒杯水,他甚至连哼哼唧唧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能听着妻子在外屋灶旁一边清洗身上的秽物,一边骂骂咧咧。骂他一句,骂那少年一句,再骂他一句,想一想,然后再骂他一句。 作为平原城市井间数得着的骂战高手,马六嫂骂那少年时还是泛泛的骂法,骂起自家丈夫那可就精准得多了,从收入微薄骂到人际关系恶劣,从出身寒微又骂到那玩意儿就快是个摆设了,竟还有一颗色心。 听到妻子在那里桩桩件件从嫁过来到现在一件事都不落地骂他,甚至连他从几年前开始,在床笫间表现如何废物都没忘记点评一番,马六就只能躺在那里,悔恨交加,默默地流泪。 可是眼泪流多了,就更感口干舌燥,特别地想喝点水。 妻子将自己清洗完了,还有那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的一身衣服需要清洗,那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因此马六是全然不能指望妻子进进出出,提桶打水时还能想起他这个躺在榻上的丈夫,也想喝一点水的。 但天色将晚时,她终于是想起他来,走进屋里,于是那张鼻青脸肿的脸立刻绽开一个讨好的笑容,“夫人啊……劳你,劳你给我倒点水……” 他嗓子快要冒烟了,干涸得恨不得再哭一场,连泪水都可以吞咽下去,因此看着妻子头发上落下来的水珠都有些眼馋,但马六嫂根本想不到他现在有多困窘,她满心想的都只有一件事——就是这个货,害她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丑! “呦,我家的功臣,还等着我伺候哪?”她冷笑了一声,“好呀,水井里全是水,你倒是进去喝呀!” 马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他再三再四的哀告也没能让夫人哪怕心软半分,而是拎起了木棍,将他活活从榻上打到榻下,再从家里打到家外! 他靠着院门,抖着肿胀的手指,悲愤交加,恨不得求全城的父老乡亲都来为他评评理,为他主持个公道! “你这不贤不惠的泼妇!你难道想将我赶出家门不成!” “你不是看外面的小娘子美貌,瞧不上我这个老货吗?你想去哪,尽管去!看你那不中用的二两玩意儿还能不能再勾上俩仨!” 妻子奋力地吐了一口吐沫在他脸上,然后狠狠地将门关上了。 虽然已是初夏,夜里却还冷得紧,尤其他被赶出家门时只穿了一身里衣,风一吹就更冷了。 目下最要紧处自然是寻个过夜的地方,马六想。 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家是可以试一试的,但他又觉得十分丢人,毕竟当初去爬那小娘子家墙头是他威逼利诱几个人放弃,才由他拔了头筹的,现在这样狼狈,怎好再去求他们收留,为他们所耻笑呢。 几个相好的……他在心中一个一个算过去,有的离家太远,有的脾气也没比自家婆娘强到哪里去,只有一个小寡妇生得妖娆,他费尽心思花了不少钱财,才求得春风一度。现下虽然形容狼狈,但那颗渴求美人安慰的心却烧得更加炽热了。 若是那个小寡妇,必然是会轻声细语将他迎进家门,再端上一壶热茶,让他稍作歇息后,下厨为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马六想得这样妥帖,一天下来又饥又渴的肠胃仿佛也得到了慰藉一般,一瘸一拐的腿脚也有了力气,硬是忍着浑身上下的疼痛,奔着小寡妇家去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后续咸鱼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那天李二负责牵马去寻小吏登记了,她想在家睡觉也睡不成,因为粪桶这是个范围攻击武器……马六嫂是被臭跑了,她家门口也迎风臭三里了,足足让她挑了好几桶水,才算把家门口的粪汤冲冲干净。 ……得亏平原城虽然不大,好歹有几口水井,要不然她和马六嫂一起打水的画面,这太美了想都不敢想。 但是小城就这么大点儿,但凡出了点事大家都能津津乐道嚼上半个月的舌头,作为当事人的陆悬鱼就更受一起打更的同事关注了。 “我听说你妹……”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方瞬间住嘴了。 又过了一会儿,同事小心翼翼地,自以为换了一个话题。 “我听说马六嫂……” ……她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又过了一会儿,同事还是没忍住。 “她真脱给你看啦?” “……你去问她好不好?” “嗨呀,”同事满脸掉san的微笑,“你还年轻,不懂得女人的好,让哥哥教你啊……” 【我特么是来打更的,不是来听两性夜话的。】她悲愤地说道,【好想打他一顿啊。】 【话虽如此,但吕布跟你抱怨他家里那点破事时,你不也低眉顺眼地听下去了。】黑刃很悠闲地说道,【所以听听也无妨嘛。】 这些喋喋不休令人崩溃的两性话题在转过一个弯之后戛然而止。 空气里有一丁点焦糊的气味,以及一丁点的火光,越走越近时,那火光便越来越盛! ……那个被同事特意指指点点的小寡妇家着火了! “着火了!”那个同事拎过了锣就开始敲!而她却察觉到,空气中还藏着一股血腥气! 同事在身后嚷嚷着“别进去,容易塌房子”时,她将手按上土墙,一翻身便跳进去,撞开了门,屋内一具尸体,身上裹着已经焦糊的破布,不仅已经烧了许久,而且显见着火就是从他这里烧起来的! 她心念电转,伸出手去将那尸体身上的火势扑灭,扛起来后又扫视了一圈屋里,趁着房梁还没烧塌,疯狂地跑了出去。 周围百姓都被敲了起来,帮忙灭火——至少得小心防范,别夜风一吹,烧到自己家,真要是大风天,烧穿一条街那也是寻常。县府的卫兵也跑了出来,在火光与夜色下疯狂奔袭灭火,尤其显眼的是穿着中衣跑出来的子龙,见到这两位更夫时立刻便问,“里面可还有人没有?” 她摇摇头,“没有了,从里面只扛出来一个,还是个死的。” 这话说得有点不明不白,那双剑眉迷惑地拧起来,“……烧死了?” “不是,”她有点尴尬地指了指躺在路边的那具尸体,“他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赵云一瞬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命兵士将火把靠近些,俯身去仔细检查起那具尸体,许久之后才站起身,“这人善用短刃。” 死的这人挺尴尬,是马六……更尴尬的是他死在了小寡妇家里,但小寡妇找不到了,听起来就很像什么桃色凶杀案。但考虑到凶手是个用刀的高手,一击毙命,马六甚至连挣扎也没能挣扎一下,这细想就很蹊跷了。 毕竟小寡妇是单身女人,她愿意与谁幽会或是再嫁,都不违了王法。如果只是两个情夫碰面,完全没有理由杀得这样干净利落,倒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掩盖。 ……或者那个人就是需要掩盖自己身份的一个人。 “你果然胆大,”县丞田豫板着脸说道,“纵使救人,你也不当自己进去救。” “……那谁去救?” 田豫指着她那个低眉顺眼的同事甲,“他比你壮实这许多!怎的还要你去救!” “话是这么说……”她说,“到底那时心急。” 于是县丞又瞪了她一眼,“下次万不可如此了。” “……是是是。” 教育完了,县丞又转身去开了办公室的小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钱袋,“你为探查是否有活人在,肯涉险地,令长极是称许,这三百钱是给你的嘉赏。” ……还有奖金的!她开开心心地伸出手,准备接过钱袋时,县丞看了她一眼。 “钱给你,这钱袋是县府的,你不能拿走。”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啊,当初跟着并州那些狗子混的时候,别说一个皮制的钱袋子,一尺多高的珊瑚树,她想要都能拿回来啊!备备这个抠搜劲儿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啊! 她含着眼泪,掏掏怀里,终于掏出了自己那个破旧的小钱袋装钱时,田豫又叮嘱了几句。 “贼人尚未捉到,恐怕城中不甚太平,这几日你们须得多加留心,若是夜里有什么可疑之处,千万小心,记得莫要擅作主张,速来报之即可。” 青烟袅袅的内室里,刘平仔仔细细地听完赵五的汇报,陷入了一阵沉思,半晌终于慢吞吞地应了一句。 “我看这事不该再拖了。” 赵五一瞬间感觉有些心惊肉跳,“主人,那刘备虽说是汉室苗裔,也不过就是个织席贩履的小人,谁会真为了他而薄待了主人呢?” “我能许那少年人金帛厚礼,刘备又能许他什么呢?” 刘平一句话,堵得下手处的心腹有些说不出话来,但半晌后,他又不甘心地想了其他理由。 “那黄口小儿不过是惧怕杀死刘备后被关张寻仇,因此才胆怯畏缩。” 刘平那双仿佛半睡半醒的眼睛望向了他,“你想要说服我,你自己要先相信才是。” 若是陆悬鱼真是个怯懦之人,他就不会丝毫不在意刘平的看法,在县府寻一份工做了。 也许赵五没有察觉到,但刘平已经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刘备的力量。 “赵云既领游骑出城侦察,必是刘备已有所察觉,”他冷冷地说道,“你去备一份厚礼,明日我要寻张城尉来喝酒。” 赵五浑身都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所攫抓住了,他明白刘平去寻守城军官来意味着什么,但他只能埋首行礼而去,将喉咙里因恐惧与绝望而即将发出的呜咽深深咽下。 第84节 第91章 “三将军”李羝正在有条不紊地擦拭他的刀,他的手很稳,丝毫没有半分颤抖。 但身边的女子就没那么镇静了,那张桃花般鲜妍的脸也变得苍白,不停地想要说些什么,甚至有一两次都将手抬了起来,但最后还是重新放下,一声不吭地坐在灯烛照不到的阴影里。 平原城城如其名,是建立在一片平原之上的,这里方圆数百里内没有山峦,也没有茂密的树林,因此想要隐藏一支军队并不容易。纵使李羝万分小心,也不过只将自己那千余人的兵马藏在了四十里外的一条山沟内,而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曾经是某支游荡在高唐与平原附近流寇当中的三头目,自从他们的大头目在名义上附从于黑山军后,他的名头也稍微改了一下,变成了三将军,而最近,他升迁成了这支兵马中的大将军。 这听起来是个好事,但很不能细想,归根结底他升迁的原因是刘备自公孙瓒处借来的这支兵马将他头上的两个大哥杀了,数千流寇一时四散,最后只剩下他手里的这点人。 他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精明谨慎,交际又广,不去同关羽张飞那两名悍将正面对阵。而且生死存亡时,刘平帮了他一把,将他的兵马安顿了下来。 从此之后,他小心地在平原城和扁担沟之间往来穿梭,靠着刘平的庇护,竟然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这几个月。 然而他终究不是阴沟里的老鼠,他是黑山军的将军,总得将这笔血海深仇报复回来。 比如说今夜,月黑风高,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 但在刘平看来,李羝也好,黑山军也好,与流寇其实没什么区别。 两日前那场火灾,还有那个男人,便是这人的手笔。 他写密信寻李羝进城商讨如何铲除刘备之事,如何能够想到李羝竟然夜里偷偷溜去与那个寡妇幽会?又竟然被马六撞到? 一个寡妇有两个情夫,彼此争风吃醋打起来其实是不妨事的,但难免就要惊动街邻甚至是兵吏,到时李羝的身份必然会出事。从这一点来看,这人当机立断杀了马六灭口,又点燃了房屋想要毁尸灭迹,也算处置得当。但天不遂愿,那一夜既无风,火势便不旺,又有更夫来搅了局,到底是让刘备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这附近始终还有一支流寇在,他心知肚明,刘备也心知肚明,因此才会将兵营驻扎在城外,现下赵云又领数百游骑斥候,四处游荡想要将这支兵马找出来。 是赵云先找到这群流寇,还是他趁城中空虚的机会,先铲除了刘备呢? 他有二百私兵部曲,虽说一百人在别院,宅中好歹还有一百健仆。据他所知,平原县府里也不过就这百八十号人罢了。 因此仅凭这一百余人去攻打县府,他虽没有十足把握,但也可以一试了。 但刘平是个谋定而后动的谨慎人,既然要与刘备图穷匕见,就一定要全力以赴才是。 赵五去集结私兵了,因此悄悄走进来的是另一名心腹。 “主人……张城尉处有信至,诸事皆已办妥,只等丑时过半,举火把为号,城门可开。” 刘备是个外来户,而且是个不肯向本地豪强示弱的外来户。 这就意味着他极难完全地掌控这座城池,他想要修整城防,想要开垦荒地,想要扑灭附近此起彼伏的流寇,他想要做的事太多,但忠于他的官吏太少。一个不小心,就会露出致命的弱点。 “今夜了结我一桩心事,”他这些复杂的心绪并未诉之于口,而是矜持且淡漠地点了点头,“万事须小心。” 城中最近的新闻可能就是马六出事,考虑到之前马六被她暴打一顿,这事儿还有点尴尬。 马六嫂听说马六被杀后,差点想扑过来撕了她,但是紧接着,田县丞同她讲了讲案发时的一些琐事,比如说…… 马六是在小寡妇家被杀的,看起来很像那个情杀,当然也可能是为歹人所灭口,但不管怎么说,一直跟同事在一起打更的陆悬鱼是没机会的。 当然,这里最重要的一点是——马六是在小寡妇家被杀的。 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死鬼老公被打出家门后,鼻青脸肿地还能企图去敲相好家的门鬼混,最后成功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于是这位泼妇瞬间变了脸,将尸体丢在县府,扭头就走了!但是县府要一具尸体有什么用!他是个浪荡轻浮的人,族内兄弟早就与他没什么来往,那些酒肉朋友也不肯出来充这个大头,最后还是刘善人出了面,不仅出了一笔钱为他安葬,还看在他曾在自己家里做了几天佣工的份上,又给了他家妻儿一笔钱帛。 城中交口称赞,谁不说刘善人心慈呢?连她都要感谢一下这位刘善人了,毕竟她还挺怕马六嫂想起来四处碰瓷,抬着尸体跑她家门前撒泼的。 上半夜过去了,一切都很平静。回到县府里,喝了一杯热水,又啃了半块饼子,然后跟换班的同事一起开始下半宿的巡夜。 “要我说马六死就死了,”同事嘀咕道,“可惜了那小寡妇,也不知下落如何。” “……这话我上半夜就听过了。” “正常,全城的男人都这么说。” “…………………………” 在城里绕了两圈,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同事仍然在嘀嘀咕咕那点破事。 “你都不知道,那小寡妇的腰,嗨——” 靠近东城门处火光渐亮,脚步声也渐渐响起,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住了嘴。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她对别的可能没太多概念,城门落闸时间她是记得很清楚的。酉时城门便要关闭,之后若是再想进城,除非等到第二天,否则黑灯瞎火谁也看不清城下是敌是友,城门是断然不能开的。 据说关羽张飞驻守在城外,难道是这俩人摸黑跑进来吃麻花了? 同事手中是有火把的,断然不能向前,因而留他藏进角落中,她自己悄悄摸向前几步…… 她没见过张飞,但显而易见,那个黑布裹头,脸上数道伤疤的男人一点也不像张飞。 那些跟随他进城的士兵也不像刘备的人,他们衣衫褴褛,神情凶狠,与其说像正规军,不如更像流寇。 但两旁的守城士兵就那样视若无睹地放他们进来了! “你去县府报信,”她溜回了另一个更夫那里,“就说有贼入城,要紧!” 这样大的事件在平原城里是不常见的,甚至可以说是百年不遇的,因此更夫吓得连连点头,抬腿刚迈出去一步,才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 “……那你呢?” 她转过头,火光笼在她那张淡漠的脸上。 “我去看看,”她说,“顺带提醒他们,小心火烛。” 阴谋发生之前通常会有一点预兆,刘备原本是个十分警醒,从来不错过细微之处的人。 尽管所有人都企图说服他,平原周围已不存流寇,但他心中总不能放心,他会在市廛处时时打听粮食的价格,会留心城外各处村庄人口往来,会尽力将城中大小诸事记在心中。 他虽然在治理城池上尚算生疏,但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革,因此对军中事宜十分在行,一匹马平时吃多少草,一个士兵平时吃多少粮,到了战时,这些粮草消耗又会增加多少,他都颇为熟稔。 因此他这些日子已经算出来平原附近除了他的兵马外,还藏了一支两千余人的军队,并且其中骑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一支流寇,行军速度必然快不起来,他将兵营驻扎城外,一是为了剿灭山贼流寇,二也是存了不愿扰民的心思。 但他的确是没有想到,这支流寇自城东四十里处的扁担沟而出,一夜间走了二十里路,藏进了刘平的别院中,再在今夜悄悄地又行二十里路,来到了平原城下。 但此时他还来不及为这个消息而忧心,因为更加紧迫的是,另外还有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明火执仗地向着县府而来! 刘备,无名小卒尔!侥幸得了一个平原令,也不过是因为他与公孙瓒交好的缘故,纵使手下有关羽张飞赵云这样的猛将,现下既全部派出,留他自己在县府内,又有何能为?! 夜里人人都打了火把,哪怕只有一百余人的队伍,在黑夜中一条长龙跑过来也自然有种火光冲天的气势,这股气势给了刘平极大的安慰。 他不能只等李羝的兵马,虽说刘备兵营驻于城西,而黑山军自城东而入,但只要火光一起,关羽张飞必然警醒,立刻便要进城! 平原城西门是刘备自己兵马看守,李羝入城,第一件事不是来杀刘备,而是去西城门处将兵卒杀尽,换了自己亲信守城,方能将刘备的兵马关在城外!因而他总得先靠着自己这些私兵攻下县府,将这位很不得他喜爱的令长除掉才行。 正门虽严丝合缝地紧关着,但县府这么大,只要架起长梯,翻了墙进去,他们就有的是办法—— 一片火光与喧嚣中,人影便显得有些混乱。 不断有人爬上墙,不断有人被长杆捅下去,但也不断有人爬进去,于是就不断有惨叫声传出来。 刘平擦了擦汗,一时志得意满,一时又心急如焚,但他最终想到了一个主意。 “扶我上房!”他指了指身后那栋宅邸,“我要看看那老革是否已授首!” 在刘平这里,刘备不称武人而称“老革”,这自然是种蔑称,但他很少认真去想,刘备出身卑微,又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许久,身手到底如何。 他奋力爬上房顶,心急如焚地望向县府内那一片混战时,院中的黑衣男子正将长剑从赵五腹中抽出,又闪身避开了后面的偷袭,反手一剑,再一剑! 刘平对战事是丝毫不懂的,院中火光纷乱,那些身影来来往往便令人难以看清。但他心中仍然无法抑制地升起一股绝望与愤怒——在这一众人中,只有刘备的身手是最为清晰,也最为显眼的,他每一剑都带着山峦般的压迫力,让人接不住,躲不开! ……那是一个真正的剑客,不会被他这些乌合之众所打败。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的刘平将迫切的目光投向了城东,只要,只要李羝能带着他那千余人的兵马来此,只要李羝发起攻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第92章 夜里行军是件苦差事,一不小心就有掉队的,脱逃的,甚至也有某一个士兵受惊大喊大叫,致使整个队伍崩溃的,而且越是士气不足的军队,这些令人头疼的状况就越容易发生。 因此李羝事事小心,他虽一马当先进了城,却并未立刻将兵马派去西城门处,而是要待最后一名士兵进城,城门关闭,事事妥帖后,再悄悄出发。 毕竟只有这一次机会,刘平破釜沉舟,他亦如此,怎能不警醒? 城门处一片火光亮起,周遭百姓有察觉的,窗绢处悄悄探出半个身影,而后又连忙缩回去。 自以为躲得过去——李羝在心里这样嘲笑了一声,待这座城池落入黑山军之手,这城中男女良贱,钱帛金货,都会成为黑山军的战利品。 这甚至也不能算不问自取,因为这些都是刘平亲口许诺的,除了刘家与少数几家豪强外,其余百姓都是刘备的帮凶,都应当受到最严酷的惩罚。 他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城门附近那几家民宅前收回时,眉头忽然一皱。 狭长而肮脏的巷子里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县府小吏惯穿的细布短打,上下皆新,却半点也没撑起身量,只觉得伶仃得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远看甚至更似女子,近看才发现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看穿戴打扮,再看手里拿的东西,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打更的更夫,也不知为何,傻愣愣地就走了过来,眼看就要出巷口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少年的目光从已进了城门,正一伍一行修整的黑山军面上一个个地看过去,“夜里不当入城,况且你们也不当点这么多火把。” ……这怕不是个傻子。 当然,更夫这个活计又烦又累,本就是正常人十分厌烦的,哪怕寻个脑子略有点死板的傻子来做这活也没什么,因此李羝不打算同他废话。 他的食指点了一点,身旁一个亲信便上前一步。 不必再将命令说出口,看他那根手指从右至左,在夜晚微凉的空气里轻轻地划过一道,亲信便已经会意。 这个更夫留一条性命自然也可以,但不留更清净,一个瘦弱、平凡、甚至可能有点傻气的少年,有什么理由让他留一条性命呢? ……更何况那人面貌虽不起眼,言行举止总好像什么地方惹他不快似的。因此看着亲信拔出环首刀,一步步走上前去,向着那个少年的胸口捅过去时,李羝心中竟然半分怜悯也没有。 “噗——” 一声闷响过后,巷口处便传来了重物倒地声。 但李羝甚至连目光也吝于多施舍那少年一个,而是早就转过身去,皱眉打量城门外还有多少士兵尚未进城。 “……将军!” 李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而后才意识到身侧那几个亲卫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惊怵!待他猛地转过身时,那少年已经完全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他的面容,他的目光,他手里的长剑,都进入了被一丛丛火把照耀得纤毫毕现的范围里。 他是踩着那个亲信的尸体,一步步走过来的。 第85节 李羝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那可以说是他的亲信,但说是他的兄弟也不为过!于是他在愤怒之下甚至短暂地将悄悄进城的目的都抛之脑后,而是奋力地一挥手,于是第一队的三十人立刻拔出了武器,冲了上去! 那个少年有些困倦又有些呆滞的脸终于微微动了动,他甚至说出了第二句话。 “你们打就打,”他说,“别这么挥舞火把啊。” ……这个人好像脑子真的有什么病似的。 黑灯瞎火的,谁打架不带火把呢?尤其是他们这几个月来被刘备围追堵截,缺衣少粮,不少兄弟原本黑夜里就无法视物,若失了火把,岂不成了瞎子? 但李羝立刻又意识到,那少年从巷子里走出时便是未持火把的。 他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幽深而黑暗,即使挥舞起手中的长刃,也丝毫未曾动容。 一阵冰冷的夜风忽然自东向西,刮过了城门前这片纷乱的空地,卷起了地上的尘土,钻入了这些士卒褴褛破烂的衣袖中,令他们打了个寒战。 但他们很快意识到,那寒战并非因夜风而起,而是因那名更夫而起! 那少年的身手比起百余里外,自海上而来的夜风更轻,更冷,也更加锋锐难当! 他每出一剑,必取一人性命,但他的身形比剑更快,甚至比风更快! 那微微带了一丝海水腥气的冰冷夜风在城门前打了个旋儿,里面便裹上了一股更为浓重,也更加温热的血腥气息。 于是少年又一次向着李羝的方向慢慢走了几步。 这一次他是踩着那几十具尸体走过来的。 士兵哗然,甚至产生了一阵骚动,但不止是那些士兵,甚至连李羝心中也感到了惊惧。 这样的剑客,为何会在这座不起眼的平原小城里出现?!这样的剑术,该当名满天下,甚至于……甚至于……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流传于李傕郭汜之乱后的传说,许多士人与百姓,尤其是原本驻守长安的士兵,他们在一路东逃时总会讲起各种流言,其中最为离奇的一桩莫过于“列缺剑”。 他们说那个剑客拥有惊雷一般的剑术,迅疾暴烈,无人可挡,那一剑的剑光,甚至能将黑夜照亮! 这样的传说太过离奇,他原本是不信的——而后变成了半信半疑——直到自南方传来的消息,袁术麾下有一剑客,收门徒千人,能作法引来惊世之雷,号为列缺剑,但也有许多人——甚至包括了袁术袁公路,亦尊其为“五雷贤师”。 难道是那位贤师亲临? ……但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瘦弱少年模样? 李羝心中惊疑不定,还是上前了一步,“足下莫不是袁公路麾下那位贤师所遣?” 少年眨了眨眼,脸上便浮现出茫然的神色。 “我是个打更的,”他说,“你们应当熄了火把,退出城外。” ……………………这肯定是个傻子吧!至少他是铁了心要装疯卖傻了! 李羝愤怒地一挥手,于是他身侧的那些黑山军也忘记了谨慎行事,呼喝咆哮着冲了上去,脚跺在尘土中发出了雷鸣般混沌的响声! 以一人之躯,到底能敌多少人? 李羝握着环首刀的手在颤抖,他十分清楚这在士卒们眼里意味着什么,但他将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人还在慢慢向前,踩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数不清的尸体。 但尸体数不清也无所谓,因为尸体旁总有一支火把落在地上,顽强地在他脚边燃烧着。 一丛丛的火光由下而上,将那个少年的衣衫映出了鲜血般炽烈的颜色。 他就那样自一片火海中走来,随意地甩了一下手中长剑上的血珠,于是剑锋又像雪一样明净,像火一样耀眼。 士兵们在后退,甚至后部有人悄悄地,重新退出了城外! 无人能在他剑下活下来,无人能从他身边越过去! 难道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山吗? 李羝将环首刀抬了起来,狠狠地指向了那座山,“你有这样的剑术,却甘心做刘备的鹰犬,甘心做刘备的一条狗吗?!” 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我?” “不错!” “我只是一个更夫,”他说,“平民百姓,并非刘备的鹰犬。” “那你为何要阻拦我?!”李羝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你岂不知我黑山军中皆是穷苦百姓!你既然也出身寒微,为何不与我站在一起,反来拦我?!” 少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于是脸上的一点讽刺的笑意也更加显眼了。 “你以为我只是个穷苦的打更人时,为什么没有手下留情呢?” 李羝的嘴唇动了动,但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竟然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语。 如果这少年只是个穷苦的,平凡的打更人,他怎么配活下来?怎么配求他放他一条性命?! “你又为什么没有对马六手下留情呢?” ……马六是谁? 李羝已经将数日前随手杀掉的那个人早早抛之脑后了,他想也想不起来,但他也索性不去想了。 他杀过那么多人,岂能一个个记得明白?! “你以为你是谁?!”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有资格来审判我?难道你不明白,这天下间任何人只要手握一点权力,皆是如此!若你有朝一日手握兵权,你必会比我更加残暴!更加嗜杀!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因为那少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的黑山军已经如同春日晴空下的积雪,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我不会的,”少年的声音又轻又冷,“我们可不是一路人呢。” 已至寅时,李羝的黑山军仍未赶来。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刘平已经来不及细想了。他的部曲损失了不少,但好在这些人一家老小,身家性命皆在他的手中,因此愿效死命,绝不会后退。 即使如此,折了二三十人后,刘平也不能再盲目地遣人进攻了,他决定换一个方法,他早就想到了另一个方法。 虽然城中火光势必会令城外的刘备军警醒,但他也顾不了那许多——他要搬来柴草,将县府团团围住,烧成灰烬! 刘备的家眷,关羽张飞的家眷,皆在县府内,他能一个人逃走,那些家眷也能带走吗?!何况刘备在混战中也受了一两处刀伤,他势必是逃不走的!哪怕关羽张飞进城,到时候也救不得他! 想到那个出身卑贱却从来不懂得向豪强低头的老革,很快就要变成一具烧得扭曲的焦骸……刘平的眼中也映出了一片兴奋的血色。 “快些!快些!”他坐在县府对面的房顶上,居高临下地催促道,“你们这些庸才,吃我家饭穿我家衣,竟然连一个老革也杀不灭!还要我放火——” “刘公啊……”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有点熟悉,有点沙哑,还有点讨厌的声音,“天干物燥,可不兴放火啊。” 时节已近初夏,刘平的周身却仿佛坠入了冰窖。 第93章 刘平是个谨慎的人,他的确是如此想的,因此这个计划千算万算,只觉得算差了一个人,也就是陆悬鱼。 他想不到陆悬鱼今夜会来,想不到他能悄无声息地爬上房,用将一柄匕首抵在他的后背上。 他更想不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能孤身一人,杀退李羝千余黑山军。 但他最想不到的是,其实这个夜晚哪怕没有陆悬鱼的存在,他也注定会失败。 他的失败源于城东门附近,某一户人家那里。 那户人家毫不起眼,家中有一个瞎了眼的老母,一对三十余岁的夫妻,还有四五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住的是破茅屋,日子过得也困苦。 这样的人家在平原城里遍地都是,毫不出奇,谁会多看他们一眼呢? 因此这个一家之主也如旁人一般按部就班,麻木地在人生轨迹上缓慢前行,拉扯着这一大家子,租种刘善人的地,并且随时等待在某一天倒下,而后等待妻儿用一卷草席埋了他,再将自己随便卖进刘善人家中为奴为婢,若是有幸就继续长大,重复这样的人生轨迹。 但是在这一年的春天,他们的轨迹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新的平原令从城内外借来了许多牛马,在城外荒原上开垦出了许多的农田。 那片荒原曾经也是农田,只是流寇作乱,慢慢就荒芜掉了,只剩下豪强世家的田地有部曲私兵把守,流寇不敢来作乱。 但现在那个穿着旧衣的平原令说,现下开垦过的农田,你们谁来种,这田就是谁的,只要按照汉律,三十税一,来年收成好时,补一点牛马的租金就完了。 他说,别怕那些流寇和山贼,城外驻扎着大汉的军队呢。 这个平原令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出身不高,家资不富,没有翩翩风度,也没有俊美如朗朗日月般的好相貌,因而他还有什么值得别人为他效死的地方吗? 至少在士人和豪强眼里,的确是看不到的。 但那个穷汉安抚了自己惊慌的妻儿与老母之后,悄悄推开了门。他趴在地上,在阴影与黑暗中,静谧无声地摸索着,匍匐着,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躲开了黑山军的视野,躲进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后一路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向着他记忆中平原城西门的方向前行。 他走得很急,因此有几次还不慎掉进了路边的臭水沟里,等他跑到西门时,整个人都散发着刺鼻的臭气,身上的秽物让夜晚执勤的士兵皱起眉头,以为这个衣衫褴褛,光着脚的穷汉发了什么疯。 但就是这个连鞋子都穷得穿不上,一路赤脚跑来西门的男人惊慌地告诉他们,东门打开了,有许多流寇正在悄无声息地进城。 夜里看不见土路有些什么东西,因此那双脚被不断地刺破,此时也正在流血,但那个人却来不及就着火光看一看自己那双脚。他只是想到了城外那几亩新开垦出来的农田,那是他一家老小安身立命之本,他计划得很好,这个秋天他能收几石粮食,将外债还干净,因此妻子和老母织出的那些布就不必拿去换钱,可以给孩子们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 他甚至说不定可以买几两肉,孝敬一下母亲! “求你们……”他的嘴唇颤抖着,为了他心中的那点可怜的期望,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求你们救救令长,莫要……莫要让他遇了什么不测!” 因此当那柄匕首抵在刘平的后背上,勒令他将那些部曲私兵都撤走的同时,城西也传来了闷雷一般的马蹄声。 那是刘平第一次见到刘备那两个亲如兄弟的部将作战时的模样。 ……陆悬鱼也是如此。 她第一次见到关二爷时吧,那是个挺和气的大汉,被奸商宰了几个麻花钱也不恼火,据理力争地将钱要了回来,还顺便见义勇为替她也要回了五个钱。夕阳下抱着麻花笑呵呵的二爷那个画面,在她脑海里特别地深刻。 ……因此这个风一样骑在马上冲到县府门口的关二爷就特别让她陌生。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但是那个气势,那个表情,完全不一样了!那一路的血也是明证! 还有跟在他身边那个武将!明明长得不丑,但就是给人一种恐怖片boss的感觉!这俩人骑着马咆哮着冲过来,割草一般砍翻一路,刘平剩下这几十号部曲瞬间就死得不剩几个了! ……她略有一点不忍心去看刘平的表情了,想了想,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更夫,决定替县府做完今晚的最后一件事。 她将匕首收回去后伸出一只脚,猛地用力,将坐在房顶上呆若木鸡的刘平踹了下去。 县府内外一片狼藉,府外堆起了干柴,府内挖起了防火沟,想折腾明白且得一阵子呢,她寻思不必再在这里熬夜了,反正田豫应该没空扣她的工钱,县府肯定今早也没更夫的大锅饭吃了。 回家时天已快亮,一家子里面就同心醒得早,见她回来吃了一惊。 “我听外面像是有什么兵荒马乱的声音,还在想要不要将她们都叫醒。”她说,“还好你回来了,究竟怎么了?” “有几个蟊贼晚上想偷偷溜进城使坏,”她说,“都没事儿了,你醒得这么早吗?” 同心举起了一只刚吃完饭,迷茫地睁着眼睛四处看的阿草,“还不是因为他。” 第86节 “那继续睡吧,”她小心地闻闻自己的衣服,好像也有点血腥气,“我去换身衣服,然后生火准备做饭,今早吃什么?后院的小黄瓜我摘两根拍了拿蒜拌一下行吗?我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小青菜,也摘点?” 同心愣了愣,“都行,你就别摘靠墙那条藤上的瓠瓜就行。” “为啥?” “那是阿白种的,”同心说,“她说了,要等着多结几个,一起摘了才好。” “几个?” “……七个?” ……考虑到瓠瓜其实就是葫芦,这个,感觉还挺微妙的。 县府大门一直关着,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将内外所有障碍物全部清理掉,至于那些刨得乱七八糟的防火沟就暂时没人去管了,对于关羽张飞而言最要紧的是看看兄长到底怎么样了。 刘备坐在廊下,上半身脱得精光,一边指指点点让小吏们轻些搬动伤员,一边抽空给自己包扎伤口,见他俩急冲冲过来,心中一块石头却还没落地。 “城中状况如何?”刘备问道,“听刘平那几个俘虏曾说,今夜除了这百余私兵部曲来攻打县府外,刘平又串通城尉,将黑山贼放了进来,如何一人也未曾得见?” 这两位异姓兄弟互相对视一眼,眼中便都有了些复杂情绪。 见他俩不约而同地迟疑着,刘备心中那块石头悬得便更高了,“百姓可有伤亡?” 这次张翼德回答得倒是很快,“不曾。” “黑山贼未入得城?” “……也不是。”关羽斟酌了半天,将话接过,“他们入城时为人所察,因此被杀了回去,连同贼酋李羝,留了近百具尸体。” 于是三兄弟间略沉默了一会儿,关张是在斟酌这事儿该怎么说清楚,刘备却会错了意,“是城中义勇所为?” “是。” 于是兄长那张脸上亮起了神采,又有些不解,“一夜之间,城中百姓竟能结成义勇,共抗贼军?” “不是一群义勇,是一个。” “……………………” 看到兄长那张有些呆滞的脸,稳重些的关羽还在斟酌言辞,想将整件事说得合理一点,但急性子的张飞已经开口了,“兄长可听说过陆悬鱼此人?” “悬鱼?”刘备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微微皱起眉,“那人是我带回平原城的,我见他在城中无依无靠,又有一家子要养活,便让国让给他寻了份工做,他受伤了吗?” “没有,”张飞说,“他一个人将千余黑山贼杀退了,李羝也为他所杀。” 兄长看了他一眼。 一点也没有大惊失色。 只是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你再说一遍。”刘备最后这么说道,“我刚刚好像听错了什么。” 早上熬了粟米粥,烙了两张饼,拍了个小黄瓜,又切了点醋泡的萝卜条,其实还有盐豆子,但是她吃多了,有点心理阴影,不想吃。 大家和乐融融,正抱起饭碗准备吃饭时,外面传来马蹄声,到门口就停下了,然后有人在疯狂拍门,拍得桌上的菜碗都要跳一跳! 肚子空空荡荡正好装一堆牢骚话的咸鱼打开门时,外面站着一个身长八尺的三爷,头戴武冠,身着布袍,见到她时还十分客气地笑了一笑。 ……然后就奔着屋里去了。 ……不仅奔着屋里去了,而且见着饭桌旁的李二便行了一礼。 ……大小萝莉站起来了,同心也站起来了,姐姐妹妹们都排成一排躲到一边,神色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于是她也屏气凝神地躲在一边。 ……李二也站起来了,但是忘记放下饭碗,于是捧着饭碗的手开始哆嗦。 “你可是昨夜杀退了黑山贼的陆郎君?!”三爷神情激昂地嚷道,“未料市井之中,竟有这样的英雄!今日方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李二的饭碗掉了。 【这其实不能怪这位将军,】黑刃很欢乐地开解道,【李二是个比你高,比你壮的成年男性,怎么看都比你更像剑客。】 【行啊,哪天要是有人对我说,天下有哪一把神剑远超于你,或者说更配那什么列缺之名,我也会如此安慰你的。】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一人一剑也在脑内交流完毕,于是李二颤抖着手指,指向了她。 “将军,这位才是陆郎君。” 第94章 虽然几个文士在指挥着兵士们收拾县府,但她进县府门时还是一片狼藉得厉害。 满地的血迹,满屋子的伤员不说,挖得七零八落的防火沟也不说,刘备还将县府里为数不多的家具都推出来构筑防御工事堵大门了,推出来时手段极其粗暴,抬回去时那个模样自然不可能体面,有漆的掉漆,有角的缺角,整个县府就像台风过境一样,人人都是一副凄惨模样。唯独上半身包成一只小粽子,只披了件袍子的刘备情绪还挺不错,在同几个小吏说话。 见他们进了正门,这位令长立刻就起身来迎,但他刚刚走下台阶,一只五六岁的小萝莉抱着个不知道被谁一脚踩扁的藤箱,气冲冲地跑了过来,对着他就嚷嚷起来。 “赔我!”她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含着眼泪,“这是阿善为我编的!你踩坏了!赔我!” ……于是刘备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尴尬。 陆悬鱼虽然对三国历史了解得不多,但是也稍微听说过一点关于刘备渣男,抛妻弃子,不愧有高祖遗风这样的调侃和讽刺,不过之前听同事八卦过,此时的刘备虽然是单身状态,但还没丢过老婆,只是娶了两位夫人,又都故去了,生育过的几个孩子也都夭折了,目前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身边没人教导,于是就放飞了点儿…… 情商低的好处,就是轻易不会感到尴尬。 认错人的三爷在这里呢,有什么比他更尴尬的,所以哄一哄女儿的刘备根本不用尴尬。 ……一直到县府前,一路上她和三爷都保持着一种非常微妙的沉默,这个感觉有点像偶遇的什么前男友前女友,也有点像偶遇的债主和欠债人,又或者是在网吧游戏厅偶遇的老师和学生。 但三爷还是真诚的,在进县府时,他还先侧身,再伸手,比了一个手势,一定要她先进门,给足了面子。 哄走了女儿之后,刘备终于可以特别热情地迎过来了! “今日方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三爷的呼吸忽然一滞。 【正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所以我不尴尬。】 她在心里这么给自己打了打气。 关于她这么个小个子——她必须得额外说清楚,她个子不矮,哪怕是同普通男性比都不矮,要是同之前见过的某个身材娇小的名人相比的话,绝对算得上高个子,她只是跟关羽张飞吕布高顺张辽这种北地出身的武将比起来瘦弱了一点——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干掉百余黑山贼,顺带干死了一个贼酋,吓退了剩下的千余之众的,刘关张三兄弟都特别好奇。 第一个问题,她出身何处? 她想想,“我并非雒阳人,只是黄巾之乱时去了那里,家中亦无父母亲眷了……至于故地,不言也罢。” 大家同情脸,又安慰了她一番。黄巾之乱时,比如青州这样的地方就被“天街踏尽公卿骨”了,这种倒霉的事情也并不稀奇。 第二个问题,她这剑术是如何学来的? 她又想了想,“我与常人似乎是天生不同的……” “不是学的?”三爷崩溃脸,“难道你能生而知之不成?” “也有天生的神射手,生来便能百步穿杨,”二爷感慨道,“只是未料能亲见这样的剑术!” 二爷替她打了圆场,很好,她在心里给二爷加了一分。 但是第三个问题就…… “可否比试一下?” ……二爷跃跃欲试脸。 她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怎么回答。 “昨夜一场大战,实在有些辛苦,若是将军想与小人比剑……” “不不不,是我唐突了。”二爷立刻道了个歉,“你昨夜酣战劳苦,身上必定还带着伤,这几日当好生将息,待伤势痊愈,再寻你比剑不迟!” 【真棒,明明没点唬骗,但还是能把谎话说得这么艺术。】 黑刃夸了一句。 刘平下了狱,但家还没抄,溃散的千余黑山贼还需要抓一抓,刘平在城外的宅邸也要封起来,于是子龙将军带着骑兵去漫山遍野地抓贼了。除此外城门前铺了一地黑山贼的尸体也需要收拾,其中武器不管优劣一律收缴入府库,而后发动平原城的百姓在城外给他们挖个大坑埋了,免得天气炎热,引发瘟疫。 这些黑山贼进城时衣衫是颇为褴褛的,但出城时的模样更加狼狈,据说基本是裸着下坑的,因为穷苦百姓并不嫌弃他们身上那两块破布,半双草鞋,凡是有的,一律剥光了带回家。不讲究的妇人把剥下来的破布洗洗就给男人凑合穿上了,讲究的妇人不仅要洗一洗,煮一煮,晾干了之后还要再缝缝补补,哪怕缝不出一套完整的衣服,剪成布头打补丁用也是极体面的。 当然要是哪个黑山贼进城时满怀期待地带了绳索麻袋之类的东西,那就更赚了,说起来挺不体面,就连跑去帮忙刨坑的李二都没忍住,回来时装了小半麻袋的破布条,还颇得意地央求四娘或是同心帮他裁剪个鞋底出来,看得陆悬鱼眼眶差点炸了……这是后话。 这些琐事桩桩件件都要报到县府这里来,再加上后厨损失也挺严重,于是说好了想请她吃顿饭,直到下午才终于吃上。 比起吕布家精雕细琢的酒宴,平原县府的酒宴完全没眼看,两样青菜,一碗炖肉,差一点就这么待客了,好在今早有海边的渔民送了些新鲜的鱼虾进来。 ……于是大家欢欣喜悦地吃上了痛风套餐。 “刚刚自徐州处传来消息,”一边喝酒,刘备一边提起了一个新闻,“曹操于匡亭大破於夫罗及黑山贼众。” “袁术如何?”二爷关心地问了一句。 “退保封丘尔。”刘备有些忧心,“听闻陶使君援兵将至,不知又待如何。” 她听不懂,于是忙着掰螃蟹,螃蟹总是秋天比较肥,但她来这里已经好几年没沾过海鲜的边儿了,夏天的螃蟹她也不挑,从蟹脚开始一点点咬碎了吃。 “袁公路麾下不是也新招了一将?”三爷问道,“听说更有数千门徒,还有什么五雷异法,怎的却如此不济,还要陶谦去救?” “袁公路招贤,素来是皂帛难分的,”二爷淡淡地说道,“那人投奔时,说什么一剑能当百万兵,我看不过讹传。” ……她啃螃蟹的动作忽然滞住了,于是招来了二爷一瞥,“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好像塞牙了。”她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企图伸手去敲一敲上牙膛的某颗牙,想将那片蟹腿碎片敲下来。 “说来那人也是一名剑客,”刘备回忆了一下,“列缺剑?与陆郎君相比呢?” ……三双目光一起好奇地聚集在她身上,但她只感觉到牙缝里那强烈的存在感。 “能详细说说吗?”她勉强地问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要说这个时代就真的挺奇妙的,大贤良师张角搞出来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就不说了,张鲁张修两位天师在蜀中搞五斗米道也搞得轰轰烈烈,说是神仙中人吧,张鲁还得给另一位张神仙剁了,自己全据汉中才行,也不知道在五斗米道里杀人怎么算。 既然大家都姓张,这位五雷贤师也姓张,据说能端坐室中,出神数百里外,能以符水活死人,身携一柄神剑,号为列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至于其他想得到想不到的神通,还有零零碎碎一大堆呢,反正就慢慢去想吧。 她听过之后,诚心诚意地表示,“人家不仅有神通,还有神剑,我这柄剑算什么东西,哪能与人家的相提并论呢?” 【呸!】 ……这是黑刃的声音。 第87节 “还是自谦,”刘备笑了笑,“以小郎君的剑术,若来军中,大有可为。”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 “堂堂七尺男儿,岂有不愿为国从戎的道理?”三爷性子有点急,“你昨夜既能杀退千余黑山贼,足见不是藏拙的性子,为何一直未曾出仕?” “将军,小人昨夜不过是……”她想了一会儿,晃晃脑袋,“是怕引发火灾,扣了工钱。” 这次轮到三爷发呆了,但上座的刘备重新将话接了过来,“不仅不能扣工钱,还当重赏。” 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冲她举起了酒盏,他的眼睛里藏着温柔又明亮的光,丝毫没将她那不高明的借口放在心上。 “非独我兄弟三人,满城百姓,皆感郎君之恩!” 【他清楚你的想法。】 【……什么?】 【你仍然在怀疑,在观察,你不信任他,】黑刃说道,【但是这个人真奇妙啊,他清楚你想的一切,但不会说出来。】 【…………】 【他是一个很自信的人,】黑刃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而且意志力极其坚强。】 不管怎么说,她想,既然他默许了这种观察,那她还是可以继续小心地维持这种生活一段时间,愉快又没有负担地,同这位未来的蜀汉君王保持一点距离。 ……她就万万没有想到,想和刘备保持一点距离,其实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因为大家就她出仕的话题没有达成一致之后,气氛仍然十分轻松地换了其他话题,比如说前几日马六嫂在她家门前被泼了大粪,县府居然也有耳闻,这样一位剑客能忍着泼妇的撒野,足见她胸怀坦荡,必须得来一轮酒; 再比如说这城中有未婚的小闺女,她都十七八岁了,也该考虑一下脱单的问题,不想脱单的话那必定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来来来再来一轮酒; 虽说奖赏得过两天发,但大家还是很期待怎么犒劳一下自己,为了明天的小麻花,必须再来一轮酒; 这样一场酒宴喝到最后,大家都有点晃晃悠悠,她头脑还算清醒,但腿已经有点软了,想爬起来告辞,回家睡觉时,刘备过来抓了她的手。 “夜路难行,”他笑眯眯地说,“何必回去,尽可在府中安歇,不如今晚同榻而眠如何?” …………………… 她感觉酒好像醒了一半,然后三爷过来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肩上,差点给她拍地下去。 “不错!回什么家,我们几个……”他打了个嗝儿,“一起睡便是!” 她有点害怕地左右看看。 仆役们跑过来开始撤酒宴,二爷还在指挥仆役往地上铺席子铺褥子铺枕头,说是昨晚修防御工事时府里的床榻折腾坏了好几张,因此大家就准备在这屋子里睡地铺了。 听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唯一有问题的是她……她无论如何不准备跟刘备一起睡,更不准备跟刘关张一起睡,这太刺激了,她受不住【 第95章 “小人还得……”她思来想去,“还得去打更。” 刘关张都有点发愣地看着她,但她真就是用这个理由落荒而逃的。 ……逃出门去想想又返回来了。 打更是定时定点儿的活计,还不能两手空空,得拿个小东西隔一段时间敲一敲。 她晃晃悠悠地,溜达去了县丞那里,准备先报个到,然后拿了家伙事儿再出门。 刘备今天这场宴会主要是请她来喝酒的私宴,麾下的其他文士也好,武将也好,都在加班加点处理后续工作。县丞这里也不例外,点了一盏油灯,正在灯下卖力地写写算算,听见脚步声,便抬起了头。 “酒宴散了?” “嗯嗯嗯,”考虑到这位县丞长得实在太年轻,无法让她心存敬畏之心,再考虑到酒精作怪,不免就探头探脑地去看看他在写什么,“县丞大人这是写什么呢?” 他停笔想了想,“先要将奖赏事制订下来,而后则是抄家的章程。” ……抄家还有章程的! 他看她一眼,“自然是有的,田契、金银、布帛、粮米,刘平大大小小十数套宅邸,抄家时要防范兵士中饱私囊,自然要提前写清楚谁谁来督,谁来记,谁来动手。” “还挺专业的。”她小声说。 “况且也不能都录入府库,总还要留几匹布帛给刘平家眷度日。” “还有家眷的份儿,”她愣愣地问了一句,“不夷族吗?” 田豫的手一哆嗦,于是毛笔在竹板上就画了一道特别不体面的符。 “夷族是何等大事,令长如何能专行!”田豫一边擦他的板子,一边不满道,“你从哪听来的?这样的刑罚岂能随随便便——” “挺随便的。”她说,“我在雒阳长安时天天都能见到啊。” 一贯严肃的县丞终于表情裂开了,真快乐。她晃晃悠悠地又站起身,“好啦,说笑的,我去打更了。” “……你这样是打的什么更。”他说,“戌时已半,早就有人替你去了。” “哦,”她想想,“扣我工钱吗?” 田豫好像很不想回答她,但最后还是回答了她,“不扣。” 那成,她既不用跟刘关张一起睡,也不用打更了,她昨晚打了一架,“守夜术”的小戏法就失效了,今天又喝了酒,县府这里又十分安全,不必担心治安问题。于是两天一夜没合眼的困倦和酒精升腾的那股劲儿一起涌了上来,让她软软地坐在了席子上。 “那我在你这儿休息一下。” 她摸摸席子,席子有点凉,但酒精烧得正热,眼皮又沉,感觉正好。 其实陆悬鱼最后一句话田豫没怎么听清楚,这少年本来嗓子就哑,说话声又轻,喝了酒之后讲起话来叽里咕噜,听着特别痛苦,因此他只当这少年自己回去睡觉了,竟也没太留意。 毕竟有那一手惊世绝伦的剑术在,难道还有什么宵小敢对他不敬吗? 他埋头继续写了几笔之后,忽然察觉到案几前有鼾声传过来。 ……这少年就这么睡在他这儿了,抱着案几也能睡,睡得还挺香。 田豫的脑子里放空了一小会儿,他自小就是个端方严谨的性子,出仕的主君有些游侠习气,已是让他适应了好一阵子,简宪和的雍容风议他也得慢慢才能理会,但他真就没见过这种走到哪里就能扑通一下睡在哪里的。 ……剑客都是这个样子吗?说起来城门口那些尸体,据传是这少年一人所杀,他竟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天下竟有这样的剑术。 青年人好奇的天性占了上风,他执了灯盏,自案几后走出,弯下腰仔细地查看那个沉睡中的少年。 眉眼清淡,两颊略凹,眼下泛起了淡淡一圈青黑,显见着十分疲惫,这让田豫改变了主意。 他原本想将陆悬鱼拉起来,劝他回家去睡的,但见他这副模样,又不忍心了。 反正大家都是男子,年纪又轻,没什么妨碍之处,就在他那张勉强还能睡人的榻上休息一下也无妨。 陆悬鱼是听到身侧有动静才睁开眼的,她和正常人不一样,不管之前疲惫成什么样,只要睡满几个时辰,精力自然就充沛了。 然后她发现她躺在榻上,盖着被子,枕着枕头,旁边有个人从被子里坐起来了,在那里穿衣服。 ……她头皮一瞬间炸了!整个人也不受控地跳了起来!跳起来时还顺手将黑刃抓在了手里! ……还好黑刃就在她身旁! ……她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将旁边那人吓得差点从榻上跌下去,定了定神才冲她吼起来。 “你这是作甚!” 刚睡醒的县丞看起来一点也不威严,一身白色里衣,头顶还有一撮呆毛,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她,让她差点以为是自己给他睡了…… ……也不对。 低头看看,自己是穿着县府更夫制服睡的,没什么问题。 “我怎么会在这儿啊?”她小声问道。 “……你昨晚喝过酒,跑来我这里说要点卯上工打更,”田豫不是很想回答她,但还是回答了,“然后你抱着案几就睡下了,你还打鼾了,全忘了?” “小人不记得,”她有点心虚,“小人酒后无德。” 【这词用得好。】黑刃评价道。 【……快住口。】 田豫明显没在意她在说什么,“今日要去抄家,你去不去?” 她一瞬间将昨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丢在脑后了,兴奋地跳下床,“去去去!” 天气有点儿热,除了刘平的家人,大家都很兴致勃勃。 带队进城的关张各有赏赐,开西城门的小卒们也有赏赐,她是重点嘉奖目标,得了十个小金饼,但除她之外还有一个穷汉,因为从城东跑到了城西,因而得了和她一样多的奖赏。 据说那个穷汉捧着金饼回去之后,跑来跟他攀亲叙旧的人排起了一个小长队,其中包括他认识的和他不认识的,有准备和他拉关系结亲家的,有准备将女儿嫁他当妾的,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最后还是家里瞎了眼的老太太出门将这些亲戚们都打跑才算完。 ……当然,她这里没什么人敢来攀亲,除了刘备自己手下的人外,路上遇到别人都躲着她走,简直像是在躲都市怪谈。 ……但不管怎么说,她摸摸下巴,还是觉得刘备是个很妙的人。 来到抄家现场时,她发现更妙了。 刘平这富贵又幽深的宅院从来没这么热闹过,首先他那些部曲奴婢都带走了,其次是家眷也被看管起来,据说每人发一匹丝绢——她心算一下,大概市值一千五百钱到两千钱左右——然后就赶出去不管了。 如果和董太师那个动不动要夷族,并且夷族时还要俱五刑,不切碎不罢休的风格比,毫无疑问刘备这种只诛首恶的风格已经很宽和了,这些女眷甚至不须卖为官奴,而是放她们自由去寻出路。 但要是想一想,刘平家的女眷们原本锦衣玉食,现在被赶出去,不得不靠着这点起始资金精打细算,自食其力,生活就特别不堪忍受了。 因此伴随抄家全程的就是那些女眷没完没了的哭声,哭得刘备都心烦了。 “取些细麻来。”他说。 兵士立刻就小跑开,半晌拿回了一团细麻,“将军,可是要给那些妇人的嘴堵上?” 这位游侠习气的将军在这段细麻里翻了翻,最后扯出两小条,团了团给自己耳朵塞上了。 “继续抄家。”他冷酷无情地说道。 旁边的小圆脸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又忍住了。 “我也来两团儿细麻吧。” 一间间的屋子慢慢抄,直抄到刘平卧室里,兵士敲来敲去,自屏风后寻到了一扇门,“将军!” 钥匙寻不到,但天底下没什么门是暴力破解不开的,一声巨响,灰尘散尽,满目的珠光宝气,简直映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有点不太认真严肃地思考起一个问题:百姓们穷得连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要剥下来,刘善人到底是怎么攒下这葛朗台一般的家产的? 但是她还在田豫身边伸脖子围观时,刘备已经一马当先冲进去了! 绕了一圈,手里抓着满把亮晶晶的东西,站在门口处犹犹豫豫地看向小圆脸,“宪和,你说我们备荒的粮……明岁的粮,也要现在买吗?” 第88节 小圆脸摸摸胡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刚想说话时,田豫上前了一步。 “将军。”他板着脸喊了一声。 刘备那张充满期望的脸瞬间颓了下来,手里那把亮晶晶的东西又放了回去,然后垂头丧气地从密室里出来了。 “搬吧。”他也板着脸。 于是田豫带着兵士就进去了。 夕阳照在刘备那张端正又年轻的脸上,不知是不是光打得不对劲,竟让她看出了一丝痛苦。 ……也不知道到底是为啥痛苦。 但是过了一会儿,田豫又出来了,手里还捧了个匣子。 刘备的眼睛又亮了。 “这是用不上的吗?是要给我自己留用的吗?”他很有点期待地问道。 “下吏查点了一下,”田豫平平地说道,“这里似是缺了一条玉带,故而来问将军。” 于是刘备眼中的光消失了。 他从腰间摘下了一条玉带,丢了进去。 ……她之前还真没注意!那竟然是一条丝绸制成,上嵌玉石的腰带!虽说那个玉石质地和她口袋里的传家宝没得比,但胜在绣工精细,仔细一看的确颜值颇为能打! 但刘备已经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那条玉带了。 这让她胸中头一次升起了一股圣母般的同情,她摸了摸怀里,然后凑了过去。 “将军,”她小声对刘备说道,“之前赐给我的金饼子,我分你一个吧?” 第96章 初平四年的夏天来临了,带着滚滚热浪与苍白炽烈的阳光,剥夺了这片大地接受雨露的权利,因此这个夏天就不免令人觉得很辛苦。 但是作为一条怎么晒也晒不出更多水分的咸鱼,她的日子过得倒是还好。她将隔壁的一套小院落也租了下来,扩展了一下地盘,于是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卧室,她也终于可以在家里烧点水洗洗澡。而后又在城外开垦了一片田地,考虑到春天雨下得就不多,她没种粮食,而是种了些甜瓜。 现在瓜田每天都在充足的阳光直射下疯狂进行光合作用,积累淀粉,准备让果实变得更加甜美动人一些,再考虑到这个时代想吃点甜度足够高的水果很不容易,这片田地就寄托了她很大的期望。 平原城民风勉强还凑合,并没有很多偷瓜的人,但这时代野生动物太多,比如说豫州丛林里还有大象出没,因此这片荒原上也免不了各种偷偷跑来吃瓜的小动物。 她要是晚上有班,就白天来守瓜田,晚上让李二住这;要是有其他更夫替了她,她就夜里来守一守,顺便拎起黑刃,四处抓一抓猹【 瓜棚搭得很仔细,同心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因此还跑过来帮忙收拾了一番,有挡雨的油布,有驱蚊虫用的香炉,有做饭用的锅碗瓢盆和干柴,还有一张睡起来很凉爽的竹席。 大家怕她守瓜田无聊,还纷纷出了主意。 同心建议她守夜时做点手工活,比如挖几个陷阱,打两只兔子回来; 董白建议她守夜时读读书,《尚书》《礼记》读不进去,《诗经》《春秋》多学点也不丢人; 四娘建议她守夜时溜达溜达,时不时跟其他在田里守夜的农人联络一下感情; 李二建议她守夜时练练箭法,在田里树个靶子打也行; 小郎建议她守夜时拍一拍瓜,挑个熟的带回来; 今晚也是个群星璀璨,没半丝乌云的夜。 她先挖了两个陷阱,然后在城外的这片农田里溜达一大圈,跟农人搭搭话——但是她这俩月一直没脱离都市怪谈的身份,因此农人同她说话时小心翼翼,她也就知情识趣地赶紧走开了。 回瓜田拿起《诗经》读了一会儿,感觉有点饿,正准备拍一拍瓜时,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响。 已近子时,谁会这时候跑过来? 她拿起长弓,搭了一支箭,但未曾开弦,只是向着传来马蹄声响的那一片丘陵处望过去。马蹄声越来越近,于是那名骑士也就从黑暗中慢慢显现,向她行来。 虽然是夏天,但这人一身铠甲,捂得颇为严实,背着长弓箭囊长枪,腰间又携刀佩戟,再加上身边还有两匹从马,一整个人间兵器的架势,就只是看不清脸,因为那张脸上半截十分肮脏,下半截又毛茸茸乱糟糟,单将这个脑袋拎出来比一比,也不知道该比鲁滨逊还是星期五。 但陆悬鱼毕竟是个自诩心地善良,老实厚道的姑娘,因此她打量一番后,决定在心里称呼这个骑士为猕猴桃。 看他这身装束就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山贼,因此她收了弓箭,走上前去,以免这人勒不住马,一头扎进她的瓜田里,“将军何往?” “此处可是……”猕猴桃勒了马,喘匀了一口气,才终于开口,“此处可是平原城?” “是平原城,”她点点头,“将军要进城吗?” 猕猴桃长吁了一口气,从马上翻滚下来,“我便要进城,也须等明晨才行,小哥为何在此?” “那片瓜田是我家的,”她指了指,“这时候瓜快熟了,我得防着那些畜生偷瓜吃呢。” 他顺着手指望了望,于是视线定在瓜棚处了,“我赶了三天的路,鞍马劳倦,可否在你那瓜棚里歇一歇?” 她挠挠头,见猕猴桃伸出一只还止不住痉挛的手准备从罩袍里摸点钱出来,赶紧制止了他。 “将军赶路辛苦,歇一歇又不打紧,不要钱的。” 猕猴桃姓太史名慈,青州东莱人,来此寻刘备有件十分要紧的事,但具体什么事,他就不肯说了,当然她也不是很好奇,但光看他这身脏兮兮的打扮就知道这一路极其辛苦。 ……不仅辛苦,尤其醒目的是他那一脸的络腮大胡子竟然还被烧焦了一块儿,极其惨不忍睹。 再考虑到他这一路跑得这么快,到了城下却不强求立刻进城,她觉得这人必然不是公孙瓒属下,多半是哪个跟刘备交情不太深的诸侯,没有什么能半夜进城的令牌,也没有能让守城士兵半夜把备备拽起来的响当当名号,因此只能在这里等到天明。 她领着他走这一路上动了点恻隐之心,待到了棚子里,她又去田间的井里打了桶水回来,请他简单洗洗脸。 猕猴桃看了看她背后的弓,又看了看棚子里的这些摆设,“多谢郎君。” ……虽然又脏又邋遢,但这人观察力还颇敏锐。她正这么想时,猕猴桃伸手向桶里,舀了些水,开始喝。 ……越喝越快。 “……将军你是不是渴了?” 那张脏兮兮的脸抬了起来,虽然看不清神情,一双眼睛却坦荡得很,“见笑,我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用过水米。” ……她有点后悔刚刚没收他钱。 同心煮了一罐肉汤,又给她带了些麦饼,现下支锅将肉汤烧开,再将麦饼掰碎了扔进小锅里,猕猴桃那双眼睛就一错不错地盯着这锅汤饼了,看得那叫一个认真,她想了想,又在田里走来走去,翻出了一个感觉熟得差不多,原本准备第二天带给小郎的甜瓜。 “郎君盛情,无以为报……”他又一次开始伸手去掏钱,被她制止了。 “你既然是来寻令长的,请你吃一顿饭,吃个甜瓜也没什么。” 虽然此时刘备已经升迁为平原国相,理论上可以辅助郡守管理十县,但考虑到公孙瓒和袁绍刚把这附近打个稀巴烂,管辖范围其实也没增加多少,因此老百姓还是习惯喊他令长,刘备自己听了也不生气,笑呵呵地也应了。 猕猴桃风卷残云一般抱着碗干掉了大半罐汤饼之后,终于有功夫接上她的话了。 “郎君这一餐,难道是为玄德公?” “总不好让你一个外人说这里人不热情不好客。”她无所谓地说。 猕猴桃思索了一番,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既如此说,郎君如何看此城之主?” ……不如何,六月里袁绍和黑山军张燕打成了一团,于是刘备可以稍歇一口气,但他的带头大哥公孙瓒又回头去打自己的合伙人刘虞了,因而这位新任平原相又开始忧心忡忡。虽说他的胡子不太茂密不敢随便拔,但是发愁时挠一挠头发总是可以的,因此县府里的人总能见到刘备在那里挠头发的画面,特别微妙。 ……扯远了,她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令长是个好人。” 猕猴桃微微愣了一下,“好人?” 她点点头。 于是那一团毛茸茸当中咧开了一张嘴,“郎君是至诚君子,必不欺我一个外人,既如此说,我心便可宽慰了。” ……这肯定是来求刘备的,就不知道是借钱借粮还是借兵了。 猕猴桃吃过饭,又跟她一起啃了个甜瓜,其实那张脸已经洗干净了,光看眼睛还是个体面人,只是没打理过的胡子特别显眼,喝汤时汤汁沾上面,吃瓜时瓜籽也沾上面,这一通吃喝下来,光看他的胡子也能知道他刚刚吃了什么。 ……因此这不是她情商低不礼貌,真是那一团胡子存在感太强。 猕猴桃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时不时打量过来的目光,呵呵一笑,“今夜若不是郎君收留,在下明日还不知有多狼狈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她摆摆手。 “还有一件事想劳烦郎君,”他盘腿坐在那里,特别不见外地说道,“未审尊意若何?” “何事?” 猕猴桃掏了掏袖子,掏出了一把匕首。 ……吃饱饭好上路?这是她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不知道是准备让谁上路,因此脸色没止住的一变。 “郎君莫惊,”他笑着摆了摆手,将匕首倒着递了过去,“我亦知路上狼狈,仪表未修,此处既无铜镜,明晨又半分不能耽搁,因此只希望郎君替我略修一修须髯。” 她眨眨眼,看了看那一团毛茸茸,又看了看他,“不过萍水相逢,将军为何信我?” “白头如新,倾盖亦可故,”猕猴桃笑得倒是很磊落,“我既不疑郎君,郎君又何必自疑?” 她倒不是自疑,她……她这手巧是巧,编两个陷阱是编得的,造一把长弓也是造得的,但她不善于修胡子,她也不能捉摸明白胡子这东西怎么修才对劲。 但看着猕猴桃信任的眼神,她还是颤颤巍巍地拿起了匕首,小心翼翼地帮他削了一小绺。 为了光线更明亮些,估计也是为了更舒服些,猕猴桃卸了甲,在棚子里躺下了,她左右看看,觉得这人右边的胡子被燎了一大块,左边还是削得不够多。 那再削一点,她一边寻思,匕首不知不觉就贴在他下巴的皮肤上……这人没动静,真信任她啊!她心中一感动,匕首就…… ……就不自觉地按照她熟悉的那个审美,贴着皮肤将胡子刮下来了。 ……秃了一块儿,这怎么办? ……猕猴挑发出了鼾声。 ……都秃一块儿了,还不如直接剃光了。 她认命地拿起匕首,给这人整张脸做了一个除毛处理,不是她自吹,她虽然干许多活干得不太明白,但在玩刀子这一项上,她还真是没失过手,整张脸剃得干干净净,硬是一处破皮的地方都没有。 将剔下来的胡子都收拾干净,匕首擦干净放在他身旁,然后站起身,端详一下自己的作品。 这人尽管跑了不知道几天,又没吃没喝,因此脸色很颓,但五官是标准的三庭五眼,星目剑眉,她左右看看,大呼养眼。 【就这个模样,就这个世道,】她夸赞道,【是该小心些,将胡子留起来。】 【我觉得该小心些的不是他。】黑刃冷冷地说道,【是你。】 秦时有髡刑有耐刑,髡刑剃光头,耐刑剔胡须,到了汉朝耐刑被废除了,没人会通过留不留胡子来观察这人是不是跟《汉律九章》亲密接触过,但大家还是很爱留胡子,是她不能理解的审美没错了。 想到这一点,她又感觉有点坐立不安了。 思来想去,天将明时,她还是果断地跑路了,丢下了剑眉星目的猕猴桃一个人在瓜棚里,但也没忘记临走时再拍拍打打,寻了一个熟瓜摘下来带走。 这一天过得都很平安,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她给自家菜园子除了草,浇了水,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又洗了个澡。 第89节 待她换了一身衣服,神清气爽地去县府点卯准备打更时,陆悬鱼已经将那个美男的事情全忘记了。 但当她走进县府时,正站在台阶上同刘备说什么的太史慈转过身来,冷冷地看向了她。 ……………………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二爷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挡在她和美男中间。 美男不吭声,还是满脸冷气地盯着她。 刘备伸出手去,笑呵呵地挽了太史慈的手,“陆郎君年少顽皮,子义莫恼,孔北海之事,还有几处须商酌处……” 俩人进了屋子。 但太史慈还是没忍住,又回头盯了她一眼。 她全程低着头,偶尔伸出一只脚,悄悄抠一下地。 “以后不可如此了,”看到太史慈被兄长拉走,关二爷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教育她道,“你再过一二年,必定也能长出胡子的,何必看太史子义的须髯不满,起了这样顽皮的心思?” ……她猛地抬起头,盯着二爷看。 ……不知道二爷是不是会错了意,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十分珍爱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第97章 其实,咸鱼现在上班基本可以躺平摸鱼了。 自刘平之乱那一夜后,虽然平原城的百姓们拿她当都市怪谈看,不敢离她太近,说话也十分小心客气,但城内外渐渐有些燕赵游侠儿听说了这一桩奇事后跑了过来。 刚开始还有一个两个跃跃欲试找她比剑被她丢出去的,后来找她比试的人越来越多,哗众取宠的也有,比如说她踹飞了哪一个,那人就在衣服上以墨绘上个鞋印,再出门时大家就知道这人同她比试过,还被暴打过,很可以出点风头。 ……全都有什么大病。 这些人白天具体怎么讨生活她不关心,但晚上她出门打更时,时不时就有跟着一起义务打更的,她嗓子哑,连“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些固定台词也不用她喊了,自然有这群讨厌鬼代劳,其中还有几个也拿了正式编制!进了县府打更! 这感觉就很奇葩。 今天晚上也是三四个人跟着她溜达,而且不用她说什么,这些天南海北流落到平原城的人自动自觉会开始交流信息。 比如说…… 袁绍和袁术春天时打了一架。 这时代家族很重要,兄弟们经常住一起,她之前还听说过兄弟三人成年累月睡一张床的逸闻,总而言之就是——世道很乱,家族中的男性一定要团结在一起,才能活下去。 但袁绍和袁术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乱世的源头,他们的力量强大得非但不需要抱团,反而这片土地已经狭隘到容不下两个袁家人,必须要决出胜负了。 于是袁绍联合了曹操,袁术联合了公孙瓒和陶谦,给河南山东这一片地区打了个稀巴烂,最后以袁术的大败暂时结束了主战场的战斗。 但袁术败了还没完,曹操东进徐州,准备再跟陶谦干一架,就成了一件大新闻。 曹老板刚收了据说数十万的黄巾流寇为青州兵,还没练熟就准备开始打人,而且还是跟他无冤无仇,名声也不坏的邻居,具体怎么想的,大家都有点不解。 不过听了这几个游侠儿聊八卦的黑刃给了一个设想。 【如果你收降了一支军队,】他问,【你最为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忠诚?】 【再想想。】 【……军纪?】 【再想想。】它说,【结合这段新闻去想。】 【我要控制他们,让他们稳定下来,那需要粮食,】她想了一想,【我有那么多粮食吗?如果没有的话,我需要发动战争,驱赶着他们……】 驱赶着他们,像蝗虫一样,像天启四骑士一样,在劫掠与杀戮中为大地带来死亡,也为他们自身带来死亡。 【这个想法有点浪漫,】黑刃评价道,【不管怎么说,你总得将这个数目降到你能养得起的地步,顺带还应该力所能及地敲打一下周围与你不友善的诸侯,这是不错的。】 她还恍惚记得曹操的模样,虽然个子矮了点…… 但看起来正气十足,像个有理想,有道德,有志气,至少对平民很客气的青年将军。 【他未必像你说的那么差。】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觉得他不像会故意制造杀戮的人,也许是陶谦跟他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仇怨吧。】 黑刃对此不发表什么意见:【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寅时刚过,县府大门开了。 一群骑士手持火把,中间围着刘备、关羽、太史慈正往外走,正好跟路过县府附近的她打了个照面。 她大吃一惊,算算才早上4点,天还没亮,这是去赶集吗? “孔北海为贼所困,我与云长须得带兵前去救援,”刘备简明扼要地说道,“旬日便归,不必担忧。” ……应该是不用担心的,作为三国历史上有数几个让人耳熟能详的名人,肯定不能在这种阴沟里翻船。 她应了,正准备闪到一边时,太史慈又瞪了她一眼。 那张脸刮完胡子之后,真是年轻又漂亮,再加上一身已经打理干净的铠甲,骑在马上精神抖擞,也不知道为啥这时代的人就是喜欢胡子,文官也留,武官也留,吃饭喝水都不方便,要是在野外摸爬滚打几天说不定还容易藏点跳来跳去的小东西…… “那个,将军,”她尴尬地行了一礼,“之前多有冒犯,并非存心。” 关二爷看了看她,看了看太史慈,又看了看兄长。 刘备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并不算很茂密,因此打理得特别精心——又摸了摸,然后一夹马腹。 一群人跟着他一起先走了,留下一个冷冰冰的美男。 “你说你并非存心,”他说道,“难道你还能是不小心将我的须髯都刮干净的吗!” “将军也看得出来,小人就从来没长过胡子,”她小声说,“因此是真的不懂修面这种事儿。” 太史慈沉默了一会儿,“玄德公说你在这城中颇有名望,是个武艺超群,甘心隐于市井的豪杰。” “这个……谬赞了。” “既如此,便来与我比试一场,”他冷冷地说道,“你若当真能胜我,我自然信你不是那等心怀嫉妒之人。” ……嫉妒你什么,嫉妒你是个猕猴桃,半夜饿了还能翻翻胡子再吃点宵夜吗? 她撇撇嘴,努力让自己不要露出不太恭敬的神情,“凭将军吩咐。” 军队行军途中,启程总是很早,因为安营扎寨是重中之重,会大量挤压赶路时间,因此天不亮就得赶紧爬起来,天亮时整座营寨就已经装车出发,过午之后就要开始安营扎寨,免得入夜时为敌所袭。 平原国与袁绍的冀州接壤,战火频繁,双方都有士兵变作流寇,因此哪怕是在附近行军都绝不能放松警惕。现下天光虽还一片黯淡,已经有骑士策马奔至城门口,命令士兵开城门了,因此一路影影绰绰的火光,寻常人看远处虽看不真切,总还能看个模糊轮廓。 但太史慈很明显不是寻常人,他从背后摘下了弓箭,遥遥地指了指临近城门处的一棵树,树下正有一个小兵,举着火把在那里四处张望。 “离此处至少有百步之遥,”他跳下马,从背后取了弓,拉开弓弦,“看我射下树顶那枚果子!” ……那个沙果还没有熟啊招谁惹谁了!但是太史慈箭如流星,一箭过去,“砰”地一声,小兵抱着头就惊叫了起来。 “将军箭术绝伦,今日方得一见,”她硬着头皮说道,“名不虚传。” 太史慈冷冰冰地看着她。 ……她有点怀念猕猴桃了,昨晚上笑呵呵挺和气一个大胡子,被她剃过之后变成了冰山美男,美则美矣,相处起来好难啊! “小人没带弓箭。” 太史慈将自己的弓箭递了过去,“用我的。” 她接过来拿在手中瞧了一瞧,木理平滑,清漆润泽,上有铜箍玉角,十分漂亮的一张弓,跟吕布就不太一样,大概这就是年轻人和中年社畜的区别。 搭了一支白羽箭,略拉开一点弓弦,思考一番,射点什么呢? 身后的游侠儿们屏气凝神,伸长脖子,努力等着看,因此她更不能丢人了。 随着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城门两旁铰链放下,惊起了几只飞鸟。 她忽然想起吕布那一幕。 将弓拉满,对上广袤而黯淡的夜空,想栖身于黑夜的鸟儿振翅飞过时,箭头的寒光破开长夜,不为晨风所扰,笔直地刺穿了那只鸟儿的翅膀。 她转过头,看了看太史慈。 太史慈看了看她。 身后的游侠儿们也在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你们去捡便是。” 那只倒霉鸟儿并没有被射死,羽毛上全是血,被拎回来时还在拼命扑腾,真是惨不忍睹。她拔出那支白羽箭,递给了太史慈,心里正琢磨着这鸟该怎么办时,冰山美男一瞬间又变回笑呵呵的和气大胡子了!不仅笑呵呵,还两只眼睛放光,甚至还一把捉了她的手! “郎君果然是天下奇才!”他嚷道。 身后的游侠儿们也跟星宿弟子似的开始吹嘘。 “这个……小人只是运气好,将军不必谬赞,小人真的当不起……” 她又开始觉得很尴尬了!努力想将手撤出来,但他抓得特别紧。 “郎君有这样的技艺,却甘于隐于市井!心性之高洁,绝非心存嫉害的那等小人,是在下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了!”太史慈特别真诚地还在拽着她的手不放,“在下有重任在身,须得与玄德公回返北海,,但待来日必会再访平原,登门赔罪!” ……这就不必了,她张张嘴,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太史慈那双在黑夜里也闪闪亮的眼睛……充满了友爱之情地盯着她,一句话就给她雷焦了。 “郎君莫忧,”他情真意切地说道,“郎君此时未及弱冠,因而须髯不盛,待在下来日拜访时,郎君必有美须髯矣!” 猕猴桃上了马,依依不舍地走了,留下了一个白马将军的背影。 她望着那个背影,内心还是跟小学生作文似的久久不能平静,周围几个游侠儿揣度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围了上来。 “郎君有这样的武艺,长不长胡子有什么关系?” “不错,过上几年,必然是能长出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曾听闻胡须不旺必是气血不足,郎君确实也该努力加餐饭……” “咦,是不是有什么长胡须的秘方?” 她忍无可忍地掉头就走,几个游侠儿还在交流长胡子的心得,最后有一个人给她彻底整破防了。 “听闻与女色接触过多,则阳气不旺,”那人说,“郎君或可与我们同榻而……” 游侠儿口中的“平原国总更头”转过身来,飞起一脚,终于结束了关于胡子的话题。 夏天很快就将过去,对于平原城的百姓而言,今岁小旱,但还不算无可救药,所以这个秋天还算是马马虎虎,但离平原城八百里外的徐州,无人能想象得到,那里的百姓该如何度过这个秋天。 第90节 第98章 虽然已进了秋天,但天气还是有点儿热,而且还没有风,因此门也开了,帘子也卷起来了,案几后坐着一只县丞,见到她走进来,便特别热情地一边招呼她,一边将案几上的公文都分门别类收拾起来。 “过来坐,”田豫微笑着说道,“离那么远做什么。” 案几旁有个小草垫,一看就是早准备好的,她心里嘀嘀咕咕,总觉得田豫今天和气得过分了。要知道这人有点“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机器人属性,她第一天上工时他板着脸,后来知道她是个人间兵器也没让他另眼相待,准确说田豫这人好像待谁都是这个一板一眼的态度,有礼貌,但不会特别亲近,也就下班之后偶尔能看到他在市廛跟小贩笑眯眯地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企图讲价,但她总觉得这个企图不能够得逞。 但是今天的田豫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穿了一件灰蓝色曲裾,又选了一条同色发带,于是就有一点仙气飘飘的感觉,阳光照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偶尔眼帘垂一垂,于是睫毛跟着动一动,整个人显得特别的柔和。 考虑到每一个她看着觉得顺眼的男人过后总会出一点幺蛾子,她就有点儿心神不定,不知道田豫是准备搞啥。 但是这位年轻的县丞微笑着为她倒了一杯水,“这些日子以来,城中偷盗事渐少,几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此皆郎君之功。” 她接过水杯,有点受宠若惊,“这都是城尉的功劳,与我没什么瓜葛。” “城中谁人不知陆郎君剑术绝伦,”田豫又微笑,“郎君休过谦。” 她眨巴眨巴眼睛,用手指抠抠草席,但没想出什么比较场面话的回应,于是田豫等了等,又继续说了。 “除此之外,郎君还为府库省了一笔银钱。” “唉?” 这位面容端正的年轻县丞说道,“许多豪杰因郎君之名,自愿投效县府,不须酬劳,郎君可知?” “不须酬劳,”她下意识重复了一句,“那来干吗?” “这些人投奔平原城而来,皆为求亲近郎君啊。平原城狭小,不须那许多更夫,因此定下了规矩,而今这些更夫不仅不收报酬,每月还要交一石粮食给县府,才能领了更夫的衣服,走在郎君身边呢。”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总觉得田豫刚刚的话超出了她的什么常识。 “你是说,”她说,“这群家伙……不要钱……还倒贴?” 田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不错。” “那大人唤小人前来,是为了嘉奖小人替县府省了一笔银钱吗?”她期待地与那双正直又明亮的眼睛对视,但后者忽然轻微地躲闪了一下。 田豫将目光移开了,笑容也消失了,甚至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非如此。” “……那是?” “时逢乱世,世人自然尚武,只是府库并不充裕,”他的目光在这间办公室里转来转去一圈儿之后,又看向了她,“我是想,既然有其他的更夫跟着你,也不需你劳心劳神,可以上一日,休一日,因而每月二千钱的禄米——” 她的脑内警铃大作,她甚至将水杯立刻放下了,一脸警惕地看着田豫。 但田豫还是坚持着将话说完了,“减半如何啊?” 她往家走时有点恍惚,街上的人见到她都会悄悄闪开,偶尔也有豪杰游侠悄悄上前,问她怎么面色不善,是不是有什么仇家要动手(。但她沉浸在自己的低气压气场里,脑补手上抱着个文件箱,里面装满了什么笔筒胶带订书器,脚边还有一条小狗偷偷摸摸跑过来撒了一泡尿。 进家门时,董白在教小郎识字,同心在剪裁一块布料,四娘在围观学习,阿草在吐泡泡。 李二倒是不在,他约莫是去市廛卖瓜了,这货不擅长挖沟挑粪之类的苦力活,但让他推一车瓜去市廛上卖,有多少瓜他能卖出去多少瓜,也不知道他那张嘴怎么就那么能舌灿莲花。 美中不足是回来交钱总有点费劲,有几次她动了心想给他倒立着提起来敲一敲,吓得李二赶紧从鞋里将藏的钱都交出来了。 ……不过四娘偷偷告状说李二在外面可能还藏了一小笔钱,至少能有三五百钱,因为她们偷偷见过李二买了块布,去讨好某一户的小寡妇……她听过之后假装不知道,暂且先由他藏去。 “阿兄回来了?”董白抬起头,冲她摆摆手,“我去给你切一个甜瓜解解暑吧。” “不用,”她惆怅地说道,“我想静静。” “……阿兄这是怎么了?” “田豫那狗贼扣了我一半的禄米,”她冷冷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也得给他的胡子全剃了。” 陆悬鱼这几天心情不好,自北海返回的刘备心情也不太好。 曹操破彭城与傅阳后,陶谦不得不退守二百里外的郯城,于是郯城破不破,就成了公孙瓒和袁术十分关心的一个问题,田楷领青州,奋斗在北方抗击袁绍第一线上,自然对此也是十分关心。若曹操既得兖州,又得徐州,平原几乎就将为袁绍曹操所围。按孙武的话说,这是标准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因此不可不察,派谁去察,要怎么察,问题就派到平原相刘备这里了。 然而他只有数千兵马,自北海解围后人困马乏,粮草不济,总须修整一番,探查徐州战况就成了一个老大难。 除他身份适合外,武将们没什么人适合去徐州的,刘备这个圈子里没有出身高贵的人,跟士族打交道比较费劲,还容易惹出一点纠纷;但如果派文士去,就这个兵荒马乱的徐州,岂不是有去无还? “主公若欲探查徐州战况,”田豫突然出了个主意,“遣一文士去徐州应是无妨的。” “如何无妨?” 田豫看了他一眼,但不吭声,于是刘备立刻福至心灵地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就说你不要给悬鱼降禄米。”他说。 “所以得主公来说。”田豫小心地看了主公一眼。 “……为何?” “不似待我那般,”田豫说,“陆小郎君还是十分敬重主公的。” 后面那半句话,清廉得令人发指的田县丞到底没说出口,但已经听得明白的刘备忍不住捏了捏额头——“说不定看在主公的面子上,陆小郎君会不要禄米,白跑这一趟呢。” 虽说敬重主公,但出门也是要补贴的。 她想了半天按天算还是按月算还是按路程算补贴,最后决定按人头算。 “令长待我不薄,”她慷慨地说道,“我就不要钱帛了,但令长须得看顾我一家老小,让她们饥有饭吃,寒有衣穿。” “这是自然,”刘备笑得很和蔼,“待悬鱼走后,我派个仆役去你家,替你家女眷挑水浇园,劈柴生火,揽了一切粗活如何?” “那很好!”她欣喜地说道,“除此之外,要是有人欺负她们,也得替她们出头才行,我家那个仆役李二很是胆小,我怕他护不住她们。” 刘备又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坐在一旁的小圆脸——也是这次探查徐州的主角——笑眯眯地捏着胡子静听。 她还得想想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她想到了! “要是袁绍打过来,平原城破,令长须得——” 刘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小圆脸手劲一个没收住,拽下来一小绺胡子,“哎呦!”一声,吃痛得叫了起来。 “袁绍现下正在幽州与公孙伯圭攻伐,必不至如此。”小圆脸一边忍受着下巴上传来的剧痛,一边强笑着打了个圆场。 “那倒是,”她小心地说道,“小人不善言辞,令长莫怪。” 认识刘备这么久,他终于讲了一个冷笑话。 “看出来了。” 徐州离平原大概八百里,来回大概月余左右,听说陆郎君要出差,大家迅速开始为她准备起了路上吃用的一切东西,包括但不限于换洗衣物,毛毯油布,干粮药物,哪怕她说同行还有十几骑也打消不了大家收拾行囊的热情。 当然,临走前她也得做点准备,比如说买些点心往左邻右舍送一送,拜托阿姨们照顾一下这一家子,在门前还遇到了房东,聊了聊天。 房东是本地的一个小士人,见她要出门,便拐弯抹角问起她明年要不要继续租房子,明里暗里都是“平原城今年来了不少人,很兴旺喔,我这套房子这么不错,你不早订下来说不定明年我要涨价啰”的暗示。 她听了半天,默默思考,没吭声。 平原城的繁荣是建立在刘备在此处屯兵的基础上,但刘备的兵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公孙瓒的。平原城也不是刘备的,整个平原国,或者广义上的青州,都是田楷的,自然也还是公孙瓒的。 他像是一把好刀,被公孙瓒放在这里,随时准备扎向袁绍,至于一场酣战之后,这柄刀会不会折断,公孙瓒就未必那么在意了——而这甚至也不能说他薄情冷血,因为在这个时代,似乎诸侯们都抱着这种“杀不死你的会令你更强大”的冷酷心态。 ……至于被杀死的,那死就死了,四世三公也好,百战名将也好,都死个稀里哗啦,有什么稀奇吗? 【你想得这样豁达,这很好,】黑刃突然出声,【但我有一个建议。】 【什么?】 【你现在有充足的资金,为什么不考虑将这套宅邸买下来呢?】 【……平原城随时可能被战火波及,我刚刚不是在想这事儿吗?】 【是啊。】黑刃很温和地说道,【所以为什么不买下来呢?】 【……………………】 “我想好了,”她同房东大哥说道,“下个月我回来时,再续租三个月就行。” 【你这状态肯定有什么精确的名词可以概括,】黑刃说道,【我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我知道你想说啥。】她呸了一声,【不就是想说我ptsd吗!】 第99章 夜已深沉,许多人睡得很香,但也有人为了不耽误行程,丑时刚过便爬了起来,反反复复地清点自己的行囊。一待拂晓,这一队骑兵便将启程,护送简雍去徐州向徐州刺史陶谦致意。 刘备此时也未就寝,而是靠在凭几上,盯着窗外那广袤而静谧的黑夜出神。忽而油灯闪闪烁烁爆了一个灯花将他惊醒,便顺手拿起剪子,剪掉一点灯芯。 这条灯芯草已经烧了很久,略有一点疲惫也是正常的。但刘备却并不疲惫,甚至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熬夜的困倦,他只是倚在那里,偶尔会拎起酒壶,将酒盏倒满。 这一壶酒已喝了许久,但仍剩了大半,也并非他酒力不济,而是今秋粮食歉收,他下令平原国禁酒,现有的粮食一粒也不许用来酿酒,因此各家各户储存的那一两坛酒就变得十分珍贵起来。 县府中一共也没有十坛酒,因而刘备也养成了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喝的习惯。他此时端起酒盏放在唇边,想一想徐州的战事,又想得入了神。 平原国不足守,此非他一人之见,田楷也好,公孙瓒也好,几乎都是心知肚明的,他从高唐退到平原城,所守之处皆为四面临敌的百战之地。 如果徐州为曹操所破,兖徐连成一片,青州北临袁绍,南拒曹操,岂非成了一处绝境?因此田楷才会写信要他派人出使徐州,进行一番探查。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如果他想的话,是可以拒绝的,但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一只飞虫穿过秋夜,摇摇摆摆地向着火焰扑来,薄得几近透明的翅膀冒出了一股青烟,连同烧糊的气息一并跌落在案几上。 刘备的目光短暂地收了回来,落在了那具新鲜的尸体上面,他想,他也与这飞虫略有一点相似,他原本可以在茫茫的黑夜里平静生活,徒劳无益地寻找着他那一点可有可无的前路。 但孔融那封求救信仿佛突然升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前路。 ……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邪! 以他目前的实力而言,想要获得可以立足的根本之地并不容易,他也清楚这事不能心急,但他同样也清楚,他不能再甘于困守平原。 他所选择的那条路至今还藏在茫茫黑夜之中,但前方已经隐隐出现了一点火光,令他心中产生了一丝期望。他想要帮陶谦一把,想要获得陶谦的信任,他需要吸引更多的目光,获取更加嘹亮的名声,这样才有更多的俊杰、世家、豪族来投奔他,追随他,而后他才能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本之地——待到那时,他终将结束乱世,重扶社稷,再立江山。 刘备起身,走向门口,掀起帘子向外看了看,与冷风一并席卷进他的神经的,还有东方那一抹黯淡的天光。 天将亮了,但在太阳升起之前,那厚重的红云将铺满天空,那是炎汉的颜色,也是鲜血的颜色。 刘备将帘子放下,转回室内,拎起了酒壶,不紧不慢地再一次将酒盏倒满。 十日之后。 黄河和济水秋天的涨势有一点凶猛,因此他们不得不在渡口停留了两三天,才安安稳稳地过河,其间吃了一些河鲜和海鲜,还观赏了黄河入海口的壮观景象。 第91节 ……没办法,虽然平原与徐州两点成一线只有八百里,并不算很远,但考虑到中间有曹老板的兖州隔着,谁也不敢从曹老板的大本营门口狂奔而过。因此还是必须先往东走,绕路北海,再南下去徐州。因此他们的行动路线就比较特别,相当于是从徐州的后方跑过去。 虽说徐州境内动荡不堪,但他们一行人都是全副武装的骑士,而那些因战火而四处逃难的流民却没有这样的护卫,所以该向谁下手,趁火打劫的流寇山贼清楚得紧。 因而这一路对他们而言倒是十分平静,不要命下手的一次也没有。 他们不断南下,在徐州未被波及的地区绕行穿梭时,消息也就不断变得密集起来。 好消息是——曹操围困郯城十数日后,果然因粮尽而退; 坏消息是——青州兵退回兖州时,走了一条十分奇异的路线。 众所周知,兖州在徐州西北方向,若要退兵,也当往西北而去,但曹孟德选了一条南下的路,他绕行去攻伐了取应、睢陵、夏丘,一路大捷,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南下去淮南打袁术时,曹操终于又退回了兖州。 于是在平原城与黑刃闲聊时的那个设想,此时终于可以拿出来验证了。 ——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发动这场战争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待他们路过夏丘时,青州兵已经退干净了,因而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返回,那些多半是在逃难中被冲散的人,听说战争结束,便连忙赶回了故土。 但夏丘城似乎什么也没留下。 大到房梁、窗棂、门板,小到陶罐、竹筐、干柴,至于金帛财物和猪羊米粮就更不必提。 然而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因为青州兵为这个城市留下了无穷的尸体。 当她骑马尚未走进这座小城时,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而后则是满目的血迹。 那些尸体死状各异,有些死得很轻松,有些死得很痛苦,但没有哪具尸体是穿着衣服的,无论男女,都那样赤条条地挂在房前屋后,或是叠在路边。 于是那些陆续返回的人就开始在尸山血海里一个个的翻找,翻找他们的父母兄弟、爱侣儿女,他们茫茫然如游魂一般,眼睛里流着血一样的泪,在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将每一具毫无尊严的尸体翻过来看一看,面目是不是自己熟识的那个人,身上有没有自己记得的胎记,如果没有,就继续在这座站满亡魂的死城里寻找,如果找到了,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就可以将衣服脱下来,盖在那已经永不能开口,向他微笑的亲人身上,再将他拖出去,抱出去,扛出去,寻了城外的一处荒地,将他埋葬。 这样的城池已经不再区分昼夜,没有守城的士兵,没有执法的城尉,自然也没有更夫来报告时辰,也不适合住人,因而他们一行人露宿在了城外,得以看到许多人日日夜夜的城里城外徘徊,不停将亲人的尸体搬出去安葬的情景。 虽然现在已经寻不到一块棺材板,但那些活下来的人还在努力尽自己最后一分心意,于是当陆悬鱼穿梭在田野间时,便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葬仪。 有的人要捏泥偶,简陋得看不出五官,却也那样珍之重之,于是简雍便告诉她:那是楚地的风俗,他们要为亡者送去劳役僮仆,我大汉高祖起于沛县,这个风俗最为普遍; 有的人披头散发,打着一杆旗幡,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于是简雍便告诉她:那是信道的人,他们在呼名聚亲,想要将亲人的亡魂从黑夜茫茫的荒野上唤回,送他们去天上神明住的地方; 有的人在路边撕着衣服嚎哭,将手中的陶罐打得粉碎,还要继续敲打铁锅,于是简雍便告诉她:这些是吴地的人吧,听说他们认为鬼是有知的,能害人,所以想要将鬼吓跑吧,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 还有些人默不作声,将写满字的黄纸压在石头底下,于是简雍便告诉她:没想到还有太平道的人,这些人相信鬼卒,他们要将人的一生功过写在黄纸上,而后才能将亡魂送往九泉; “多奇怪啊,”这个平时一直在说说笑笑的文士注视着这片荒野上的人们,“要是平日里,这些人遇在一起,怕是早就打起来了,可你看他们,像是互相谁也看不见谁一样。” “先生,”她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夏丘又不是什么名城,为何会有这么多不同籍贯的人来这里?” 简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慢地开口。 “那是关中与京洛地的流民,听闻陶恭祖仁德,因而不远千里前来依附。” 他的声音在耳旁回响,又好像在整片荒野上回响。 “他们躲过了董卓,躲过了李傕郭汜,却没躲过这一场。” 在葬礼的最后,似乎不管是哪里的人,都会拿出一件衣服,站在这布满坟茔的大地上,向着北方呼唤着他的亲人,那被称为“腹衣服”,原本应当是被死者穿过的,可是这些死者几乎没有剩下什么衣服,于是生者只能拿出自己的衣服,期盼着只要曾经被亲人触碰过,沾染了他的气息,就能令亡魂顺着这熟悉而亲切的气味返回到他的身边。 “阿母——回来啊!” “阿耶——回来啊!” “夫君——回来啊!回来啊!” 这样一个夜晚,是谁也无法安眠的。 她在帐篷外走来走去,却一点也不觉得孤独。 因为荒野上还有人在,一整夜地坐在坟前,或是继续忙忙碌碌地点着火把,在城内寻找一个希望。 他们也不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们与所亲所爱之人就在一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她踩着长草与泥浆,顺着那条曹兵退去的土路慢慢地走,路边也有尸体,一具叠着一具。 天色将明时,她忽然站住了。 路边的草丛里有两具尸体,身量未足,看起来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那个少年的后背上露着一个血洞,扎得很深,不仅刺穿了他,还将他身下护着的那个小女孩儿也一并刺穿。 但即使如此,那个少年还是徒劳而用力地护着怀里的女孩儿……那并没有什么用。 大概是他的妹妹吧,她想。 她就那样站在两具尸体旁边,盯着看。 直到黑刃不解的声音响起时,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知道三郎是怎么死的吗?】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 【的确,和他很像。】 “小郎君,你在看什么呢?” 这突兀的声音让她惊醒过来,当陆悬鱼抬头时,她看到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站在她身边,笑嘻嘻地盯着她看。 她衣衫不整,满脸的泥巴与血迹,可是笑得那样开心。 “别看他们,”她说,“这是好事,他们都去享福了,都去了!我儿也去了,虚空破碎,万物飞灰,都去了好地方呢!光留下你我这样的人在这里受罪。” 她说着说着,脖子便得意地扬了扬,那幅神情像极了蕃氏。于是陆悬鱼忍不住便接了话。 “你的孩子,去哪里了?” 妇人那双慈爱又欣悦的眼睛望向了天空,包含着一个母亲最大的骄傲与期盼,于是她也跟着向上看了过去。 天亮了,云间透出了一丝光。 第100章 陶谦暂时还未回到徐州,因此简雍是在郯城与他会面的。 这人具体长什么样她是没见到,毕竟无论是从身份的角度来说,还是社交技巧的角度来说,她都不太适合跟这种大佬打照面……况且要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整个徐州被曹操一口气屠杀掉了几十万人,“泗水为之不流”,陶谦的情绪有多崩溃可想而知。 但崩溃完还得打起精神来做事,比如说曹军撤退时四处放火不说,还经常用尸体填井,于是官吏还必须得发动民夫慢慢清理填埋尸体,再重新掘井,否则那些被污染的水源来年将带来可怕的瘟疫。 几年前的瘟疫带来了黄巾之乱,徐州好不容易平定下来,这几年里也勉强称一句乐土,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流民慕名而来,现在又变成一地碎瓦颓垣了。 她在徐州暂留的这几日很少说话,几乎不出门与人交际,只偶尔在城外走一走,看看那些百姓的模样。 因而十天之后,大概也就是出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回到平原城时,小郎满眼期待地伸出了两只爪子,她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徐州好玩吗?好看吗?地里长什么?”他拽着她的衣角,圆圆的脸蛋上两个酒窝,满心满眼都是期待,“带回什么东西啦?” 她低下头,看着小郎,小郎抬起脸,盯着她,看她没吭声,于是那两条细细的眉毛就扭在了一起,整张脸都显得委屈极了,但还忍着,没有立刻哭出来,似乎想要等一等,看看她会不会回心转意,从身后变出一包糖来给他呢? 然而直到四娘忙忙地跑来将小郎拽走,董白和同心迎她进来,陆悬鱼还是那样沉默着没有吭声。 “小郎必是以为你既出了门,必定跟那些货郎似的,带什么好吃好玩的物什回来,”同心说道,“小孩子家的,哪里知道世道艰难,路途险阻呢?郎君这一路可还平安?” 还挺平安的,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董白看了看她的脸色,想了一想,“听说徐州大乱,民皆散走,想必……” 也不完全是这样,她想,也有很多百姓并没有“散走”。 他们在井下,在河里,在断壁残垣间。 也在天上。 不过这样的沉思没有持续很久,她们俩看到她这样沉郁的神情,立刻换了个话题,先讲了讲城中最近的琐事,比如说刘备遣来的仆人每天都会来两趟,刚开始来得有点敷衍,后来好像有点想给阿草当干爹,于是劈柴打水都变得非常积极了;比如说自她走后,李二坚持不懈地进行他那脱单计划,但至今没有进展;又比如说……秋收的季节过去了,大家满怀期待地种起了冬小麦,她租下的那块田地也不能免俗,活计都交给李二去做了,但她出城时发现李二并没有做那个,而是靠着那张坑蒙拐骗耍心眼的嘴在一家肉铺寻到了份短工,于是得来的工钱除却雇人种地,额外还能剩一笔藏下来,真是太神奇了。 正讲到李二的钱有可能藏在哪里时,小郎“蹬蹬蹬”地又跑过来了。 “你没带好吃的回来!”他捉住了她的一只手,将它掰开,一边往里塞什么东西,一边有点不满地嚷道,“下次要记得呀!” ……然后就跑开了。 ……她低头看看,是一块饴糖,因为被这熊孩子犹犹豫豫握在手里好一段时间,边缘都已经化掉了,因此放在手里黏黏糊糊的,看起来有点像那个不能言说的东西。 董白和同心的表情都有点微妙,董白立刻就想要起身去端盆清水过来帮她洗洗手,但她摆摆手,将那块化了一小半的饴糖拿起来,塞进嘴里。 “还挺甜的。”她看看那两个小心翼翼盯着她的姐姐妹妹,想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确实挺甜。” 为了让她说的话更可信一点,她还舔了一下掌心的那点糖汁。 ……于是同心和董白的表情就更裂开了。 回到平原之后,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懒洋洋的状态,同心要照顾孩子,阿白要教小郎识字,四娘觉得织布缝衣做家务才是正事,但除此外也愿意跟着阿白学几个字,李二白天出门赚钱,晚上跑回来吃顿饭说不定还想偷偷溜出去。 而她是全家除阿草之外最有特权的人,她什么活也不做,麦子也不管了,园子里最后的几颗白菜也不管了,每日专心致志地四处乱转,在城内转时就徒步走,城外转时偶尔就骑骑马,每天都会去县府闲逛,有人要去军营送个口信时,她一般就抢着代劳了。 军营自然也对这位“隐于市井”的剑侠有所耳闻,因此都待她十分客气——关张麾下的兵营尤其客气,因而她仔细观察的这段日子里,发现了不少值得注意的新东西。 比如说,刘备麾下约有七千兵马,但其中五千人是田楷调拨到平原的,只能算是借给刘备,不能算刘备自己的兵; 他还有不到三百的骑兵,由赵云统领,但这支骑兵,以及赵子龙本人都是公孙瓒借给他的,也不能算是刘备自己的兵; 这两座兵营阵容齐整,虽比不上高顺的陷阵营兵精粮足,铠甲齐备,但看起来好歹也是正规军的模样。 而关张统领的那支兵马相比较而言就十分寒碜了。 他们驻扎在城西的一个小田庄里面,约有千人左右,每日操练也还勤快,但这支军队不仅全是步兵,而且其中七八百人都是矛手,这就很奇葩了。 哪怕不算大汉正规军才有的强弩,一支军队最基本也该有刀手、弓手、长牌兵这些兵种,矛手该有只藤牌做配套防护,但关张这支千人队除了长矛之外,还有一部分刀手,除此外只有护旗兵才配藤牌,这看起来就…… 岂止不像正规军,简直比山贼好点不多。 再看看这些士兵衣衫褴褛的模样……的确比山贼好不到哪去。 她有点好奇地去打听了一下军需到底为什么惨到这个地步,一个小军校是这么回答的。 “郎君岂知,一支矛头不须五斤铁,城中随便一个铁匠都能打出来,而一柄环首刀至少十斤铁不说,锻打起来又极易折,不是熟手岂敢接这个活的?纵他敢接,也寻不出那些铁石,因此自然是矛多刀少。” ……就这还能打架的?她听得有点反应不过来,小军校揣度她的神色,便立刻又加了一句。 “郎君休小瞧了去,那等啸聚山林的蟊贼多半还只有长棍呢,比起来我们这已经不算差了!” 第92节 “那为什么不使人去那等大城……比如临淄多订些武器呢?”她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笨蛋的问题。 刘备没有大规模招兵买马,锻打兵器,不是因为平原城没有人,也不是因为青州其他地方就没人没铁匠没兵器了。 ……单纯是因为刘备穷,非常穷,特别穷而已。 平原城本身十分荒凉不说,赋税还要拿来供给田楷公孙瓒借给他的兵马,省下来的一点点钱粮再用来养活刘备自己的军队罢了。 当她寻到田豫时,这位田县丞正在案牍劳形,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她坐下来时,他只“嗯嗯啊啊”支吾了几声,让她自己去寻水杯倒水,顺带说清来意。 看起来有点不拿她当外人了,她摸摸下巴,觉得这是个好的开始,但考虑到田豫那个抠搜劲儿,她觉得警惕心也不能放下。 “我想在平原城外买个房子,”她说,“要大一点,能装下一些人的,离城不必太近,城中似乎都没人想卖房子,但我知道你们之前没收了刘平不少家产,所以我来啦。” 田豫一瞬间抬起了头,那双盯了竹简许久的眼睛竟然还能迸出亮光,看得她很不自在地往后蹭了蹭。 “悬鱼欲置一处家产么?”这个青年文官的态度一下子变得非常和气,手上的工作也不做了,将竹简分门别类放在一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他又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将睫毛照出了一小片阴影。 ……这个感觉跟上次特别像,她想,就是那种拿她当肥羊的感觉。 “我就是想买个小庄子,”她不自在地说道,“有就有,没有的话我就……” “自然是有的,”田豫斩钉截铁地说道,“上次之事,我心中一直内疚。贤弟既欲置产,我当为之谋划。” “好,那你说。”她丝毫没被田豫这种亲亲热热的态度打动,“太贵的我不买,太小的我也不买,太……” “我带你去!那套庄子清幽得很,却只要五个金饼!” 田豫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眼睛里简直放出光来。 刘平的这套别院的确很大,主仆客卧厨一起算上,足有二十多个房间,而且附近还有十几亩地,一片果林,林中一弯溪水经过,春夜里坐在溪旁,可以弹琴,可以喝酒,可以赏玩一轮圆月,也可以悠然地感受这一点清幽静谧之意。 但它有几个美中不足。 首先是所有家具都几乎被搬空了,席子也不剩一张; 其次是那十几亩地已经完全放荒了,想种地要重新开垦; 再其次是这庄子没有围墙,围墙都被拆得差不多了,只有七零八落的栅栏,想住还得重新将围墙修起来; 最后,这庄子在城北约五十里的地方,与其说这是平原城附近,不如说是冀州附近,这已经是袁绍的地盘儿了!怪不得没人买!怪不得荒废这么久!谁他喵的敢买在比战壕还往前的前线上啊?!刘平这个袁绍粉自己也不敢住这里啊! “你就给我介绍这种庄子,”她说,“田国让啊田国让,你心黑啊。” “若是旁人,自然住不得这样的庄子,”他说,“但悬鱼剑术绝伦,万军从中亦可全身而退,难道也不敢住吗?” 她一点也不吃激将法,“就算我敢住,难道我的家眷也敢住吗?” 田豫半分迟疑都没有,话接得特别快,“你是想带家眷住的吗?我以为你想带那些游侠儿来这里。” “……话是不错,”她滞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那也不对,你凭什么收我五个金饼子啊!” “四个亦可,悬鱼觉得如何?” 她刚想习惯性说三个,突然反应过来,“一个!不卖拉倒!” “卖。”田豫一脸平静,“回县府吧,我与你写契纸。” “……………………” 可能是田豫答应得太痛快,她总还是觉得肉疼。 但黑刃有些不解,【你不是不准备买房子吗,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我这些日子总在想一件事。】 【升级?】 【……………………】 一人一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黑刃重新开口了。 【你想要做出改变,这很好,但你选择的路与你自身特质很不相符,你会走得很痛苦,需要我提醒你这一点吗?】 【我不在乎这个。】 她跟着田豫骑上了马,马蹄踩在铺满落叶与荒草的原野上,发出了闷闷的响,她望向地平线的边际,那里还看不见平原城,但她知道,平原城就在那里,只要她策马而行,她是一定会跑到那里的。 但天国不一样。 尘世里得不到的东西,天上也不会得到。 【我的天国在地上。】她那样平淡而又冰冷地说给黑刃,也说给自己听,【我要让别人看到它。】 第101章 大多数武将都有这样的作息:清晨起来练武,然后去军营跑一圈,看看自家园子里这些小麦苗长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哪棵比较出息,可以提拔一下当个亲卫护旗兵,再继续往上升一升,领个百人队?在军营巡视完再回城吃饭上班摸鱼等等等。 今天的刘备也是这样的作息,练过武、巡过营、吃过饭,铺开了田豫给他的一些财务报告,提醒他天气渐冷,曹操抢了一大堆财物肯定回去过年了,袁绍大概率也不会调转矛头顶着大雪来平原城视察,所以士兵们不必吃得太好,节省点儿吧。原来营中每日一顿干饭一顿杂菜饭,现在万物凋零,一天一顿饱饭就行了,另一顿改喝粥吧,多攒点粮食以待开春,万一随着大地的复苏,袁本初也跟着复苏了呢? 刘备看这一堆竹简眼睛都疼,于是全推给了张飞。这位“万人敌”坐在兄长旁边,开始认认真真地计算起这道“开春时很有战斗力”和“开春时还有不少余粮”哪一个更有诱惑力的重要题目。 头顶太阳晒着,屋子里也依旧有些冷了,刘备搓了搓手,略有点期待地四处望了望,但县府忙忙碌碌走来走去去的仆役们没发现主君想要个炭盆的问题。 陆悬鱼就是这时候走上台阶,进入刘备眼帘的,少年看起来有点犹犹豫豫,似乎在为什么事困扰着。以刘备对他的了解,多半困扰他的是“怎么开口”。 这个少年走上台阶之后,向他行了一礼,又向旁边的翼德也行了一礼,刘备笑眯眯地招呼他坐下,“悬鱼今日所为何来?” 那双一贯看起来不怎么精神,总好像在发呆出神的眼睛眨了眨,而后很认真地看向了他。 “令长,我想离开平原一趟,不能够再打更了。” “嗯?”他回忆起田豫曾经同他说过,前几日卖出刘平那座庄子的事,“你要搬去博泉?” 离平原往北五十里的博村曾有平地涌泉之事,平原这一片土地又极平坦,鲜有能拿出来作地标的东西,因此村庄虽已荒废,却留下了博泉这么个地名,刘平那座庄子自然也名为博泉庄。 “是,”她说,“也不是,我自己要去博泉,但家眷留在平原城,想求令长看顾。” 他听得有点好奇,“你去博泉做什么呢?” “我觉得我现在只有匹夫之勇,也帮不上令长什么,”她说,“所以我准备出去招兵买马,试试看能不能拉起一支队伍。” 捏着竹简在那里看来看去的张飞动作忽然停滞了,然后抬头像看神兽一样,上下打量她。 但是刘备没有惊呆,他举止颇为轻柔地摸了摸自己那修整得很精心的小胡子,然后嘴角翘了起来。 ……似乎很想往下压,但是没压住,大概就是一个“我受过专业训练,不会笑你”的表情。 “想试试当然可以,”他说,“你准备带谁一起去呢?” “那几个游侠儿吧,”她说,“我看他们在城里晃悠也不做什么正事,不如我带了去。” “除此之外?” “……我还需要带谁吗?” 刘备盘腿在那里上下打量她,偶尔上半身摇晃摇晃,“那几个游侠儿你熟悉吗?” “……差不多吧,我记性很好的,他们的名字我不会念错。” 笑嘻嘻的神情从刘备脸上消失了,“那就证明你不熟悉他们,你年纪尚幼,正是英雄出少年之时,天地之大无不可为,想试一试招募兵马自无不可,但你身边需要有信得过的人。” 她陷入沉思。 “将你那个仆役带上吧,”刘备上半身又开始晃来晃去,“家眷住在城内,我来照应她们便是。” “是……多谢令长提点,”她说,“还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事吗?” 刘备看看张飞,张飞也摸了摸他那浓厚得多,因此在汉朝人眼里比刘备也体面得多的胡子:“别多招,你先招一百人试试,要是一个月后还剩下五十人,你再继续招募也不迟。” “……我不带他们出去打仗的,”她说,“不至于一个月就死得只剩一半吧?” 张飞好像被她噎住了,过了一会儿开始“噗噗”地乐。 “你到时就知道了。”他说,“还有,粮草要可靠的人为你保管,厨房也要用你可靠的人负责,夜晚打更值夜要用可靠的人手,白日里的哨探斥候也要用可靠的人。” “什么样比较可靠?”她问。 “甘愿为你效死的,”张飞没怎么想就回答了她,“或者是畏你甚于畏死的人。” ……有点酷吏苗头啊张三爷! “且再留一刻,”待她将一切事情都报备完,准备出门时,刘备又喊住了她,“你准备以什么名义募兵?” 她想了想,“匡扶汉室?” 刘备看看她,她看看三爷,三爷也看看她。 “我给你写一道公文,”刘备最后这么说道,“就说是平原国相的命令,清剿山贼,招募乡勇。” 干嘛非要用刘备的名义呢?她自己的不行吗? 她在心里这样想了想,然后很快否定了自己,她总不能将“平原国总更头”这种名头拿出去唬人,要是真有人能被她唬住,那智商也基本告别军队了。 不过看到刘备在那里铺开纸写过文书,又拿出了自己的平原相印盖上去,她还是忍不住思维发散了一下。 “有了这个印鉴别人就会信服吗?”她问,“那我自己刻一个行不行?” 刘备看了看自己那一方铜印,又看了看装铜印的匣子,再抬头看看她。 “哪有这么胆大妄为的人。” “当今乱世,胆大妄为的人多去了,这算什么呢?” “不错,”平原国相珍之重之地将自己的铜印又放回了匣子里,“所以那些一等一胆大妄为的人早已是一方诸侯了,哪里还需要私刻这么一个玩物呢?” 她为什么要拉起一支军队? 答案挺简单:她一个人的力量是有上限的,军队没有。 无论她想要建立一支军队,融入一支军队,亦或者打败一支军队,她都必须先弄清楚“军队”的本质:它是如何组织起来,每一个零件起到什么作用,平时如何运行,战时如何运行,哪些是薄弱环节,哪些又是重中之重。 高顺和吕布教了她许多东西,但多半只存在于理论上,还有更多东西需要她自己摸索着来。而且她已经开始察觉到,“军队”和“军队”是不同的: 高顺的陷阵营装备精良,刘备的军营装备寒酸,因此高顺能选择的战术,刘备不能。就比如她最为忌惮的长牌强弩,莫说刘备的兵马里见不到这两种烧钱的东西,哪怕在田楷的兵营里也是稀罕物什。 因此高顺教导她的那些理论知识,是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呢? 她决定自己试着招募一些民兵,并且听从三将军的劝告,先从一支百人队开始。关于这个决定,她回家宣布之后,立刻引来了不同的声音。 四娘觉得打仗很吓人,建议她继续打更,平平安安才好; 第93节 董白认为打仗没什么,不仅支持她,还挺想跟着她一起去的; 李二不仅附和四娘的看法,而且支支吾吾地表示他说不定能脱单了,就算是给他拉城外去能不能等他脱单成功再说; 同心想得比较接地气,“郎君打算何时招募,又打算去哪里招募呢?” 她想想,“有什么不同吗?” “我听亡夫说……” 同心开场这几个字说出来,语调不疾不徐,甚至带了一种鬼畜的平静,于是大小萝莉和李二都齐刷刷打了个寒战,但同心假装没看见,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琐事是高顺也不太会注意到的,但同心那位“亡夫”曲六毕竟还是兵士,因此接触得多一些,也就更有心得一点。 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义勇”发不发粮饷。 要知道每日两顿饭是必须要供给士兵的,除此外士兵跟着你,你就要发钱,不发钱人家养不了全家老小,就会光速逃跑。 许多诸侯发不起粮饷时也有别的办法,比如曹操前不久在徐州的三光表现,与其说是跟陶谦有什么过节,不如说是在给青州兵发饷:反正我领你们到敌人的土地上了,这里的良贱财帛都是你们的,能拿多少全看你们本事。 第二个问题是,她要什么时候招募。 现下已近初冬,此时募兵的好处是许多饿得没饭吃的流民会前来依附,可选择余地比较大;但坏处是初冬已经过了冬小麦种植时间,她不能让这些流民开垦她买下的那十几亩荒地,只能白给他们饭吃,人数越多,粮食压力越大。 或者也可以等到开春再行招募,白浪费一个冬天不说,秋季粮价相对便宜,春夏间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粮价昂贵。如果她现在买粮食……她要买多少,怎么运,放在哪里,谁来看守,又是一个麻烦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她要招募哪里的百姓来当兵? 刘备这一年多的表现不错,虽然百姓们仍然会在背后嘀咕他的破车和旧衣服,但依附平原的百姓越来越多,周边荒野重新开垦为农田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众所周知,古代的百姓是最吃苦耐劳,柔顺不过的,但凡有一口饭吃,哪怕衣不蔽体也不愿意稍离乡土。因此想在平原招募这些吃饱饭的百姓当兵,就比较费钱,好处自然是这些百姓忠厚老实能吃苦,哪怕当兵应当也能成为好士兵。 她当然也可以去冀州那边看看,顺带打一打流寇,将流寇收编麾下,质量什么的就很不能想象了。再文盲的人也略知道一点曹操是个杀伐决断的人,但就这样的曹老板也没奈何青州兵的军纪,她招流寇来的话…… 再想想三爷的建议,陆悬鱼有点发愁地抓了抓头发,最后狠下一条心。 “今冬即行,”她说,“我要去冀州那边碰碰运气。” ……当初曹老板曾说他那位大哥袁本初“雅爱壮士”,是个极宽厚,极有美名的人。那她偶尔跑过青冀边界,去打打秋风,袁本初应该也不太介意吧? 陆悬鱼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与家里的大小萝莉们交代各种琐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去戳阿草的脸蛋。 熟睡中的阿草被戳得有点烦,嘴一撇就准备开哭,令她想起自雒阳而至平原这一路上所见所闻。 介意也忍着吧,她冷冷地想,谁让这位大哥打到“士卒疲困,粮食并尽,互掠百姓,野无青草”,荒野求生都不得,那薅羊毛可不就薅到他身上了吗! 第102章 平原是刘备的地界,博陵是袁绍地界,中间这部分就是交战区域,也就是“野无青草”最严重的地方,因此人烟稀少,除了老弱病残外,多半就只有流民,其中一部分成了山贼,还剩下一部分在这里苦苦挣扎,好在今春开始袁绍忙着转头去打公孙瓒,没空找田楷刘备的麻烦,因此边界线上的百姓至少死得不那么匆忙。 但秋天收成很一般,因此她带着李二和十几个游侠四处转转,第一天就招来了五十多个士兵。 这些人有高有矮,基本没有胖子,穿得都很褴褛,要求也很低,有口饭饿不死就行,报名从军时眼睛里全然都是期望,而且说得极其诚恳。 有人表示自己曾经给京洛地的军队当过民夫,所以特别有组织纪律性;有人表示自己祖上有从军报国的,因此自己特别有抗袁救国的好思想;还有人干脆自己就是关东哪一路诸侯溃散后四处流亡的士兵,完全就是一个会家子,极其值得信任。 她领着这些人,带上他们少得可怜的铺盖卷,来到了博泉庄,给他们一伍一伙地安顿下来。 然后就产生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矛盾。 “我祖辈都是京洛人,怎么能和雍州人一伍?” “关中人怎么了?”她正在那里笨手笨脚地记竹简,听了抬起头有点不解,“关中人跟你有仇?” 那个脸上长了一根毛的京洛人撇了撇嘴,“雍凉蛮子,不类中国人。” “你说谁是蛮子!” “说你怎么了!” “将军,我也不想同那几个侉子一伍……” “你们这些淮扬来的南蛮子有脸说这个——” 天啊,头皮要炸了。 “吵什么吵!”她拔出黑刃,恶狠狠地插在地面上,“再吵的军法从事!” 于是这群叽叽喳喳跟小学生似的家伙暂时地偃旗息鼓,只互相挑衅地看一眼,再将目光收回来,在她面前探头探脑。 “将军,那谁是伙长?” “对啊,你得寻一个能服众的。” “我们伙也是。” “我阿兄自然是能服众的。” “你们兄弟三个一起来的,就算服众了?” “狗贼,你不服气吗!” 她搓了搓脸,将黑刃从地面上又拔了出来,于是他们又一次偃旗息鼓了。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组织一个学生会活动都组织不明白,几十号人就会闹闹哄哄分割出一大堆的小圈子,而任何一个霸气外露的男主角或者女主角都可以随心所欲如臂使指的调度几十万人的军队呢? “我先给你们念一遍军纪,”她说,“若有违反军法者,决不轻饶!” 几十号人都缩起了脖子,屏气凝神地听着。 听过之后,一个胆大的人悄悄又把脖子伸出来了,“将军,我们记不住,你能贴在墙上,让识字的人给我们多念几遍吗?” 这个不难,她点点头,转过身去,看向那些带出来的游侠,以及李二。 “你们谁识字?” 身后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沉默,这十几号游侠儿互相看看,又互相看看,最后有个人伸出了一只手。 “将军,”他努力露出一个微笑,“我会写我的名字啊!” ……看起来她这支队伍还得先扫盲。 正万念俱灰之际,人群里终于有一个人嚷嚷了一句,“与我们兄弟同至此地的,还有位小先生,他必是认字的!” ……那她就去三顾茅庐一下? 五人一伍,十人一伙,二十五人一行,艰难地将这五十多人分成了两行,剩下事都丢给李二后,她终于抽出一点空,再跑去拜访一下那位小先生。 小先生虽然一路颠沛流离,衣衫破旧,但还顽强地留住了山羊胡子,而且打理得很精心,她一见就觉得这人气质和小学生们不同,于是便诚心诚意,想要请他来博泉庄当个狗头军师,帮她处理李二处理不了的琐事。 只不过听了她的来意后,山羊胡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开始跟她聊家常。 “将军年少英雄,”山羊胡笑眯眯地问道,“未审郡望何处?” 来了来了来了,先问郡望,再问问祖上,哪怕不是四世三公,有个祖宗当过郡守也就不丢人了,但她编是编不出来的,于是十分坦率地说道,“没郡望,我原本是杀猪的,后来为国相提拔,出来募兵。” 山羊胡脸色一变,“将军莫非戏弄在下?” “戏弄先生做什么?”她说道,“我那里缺一个识文断字的,先生若是愿意来,另有一份俸禄养家糊口,不比你忍饥挨饿要强?” 山羊胡上下打量她,脸色不好地思考了很久,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将军既有所请,敢不应践?” 军营第一天第一顿饭,士兵们为了一顿饱饭打起来了。 一共五伙,第一伙兄弟三人分走了一大半的饭,其他人吃剩下的,帮忙监督的游侠儿看到此情此景,正义心爆棚,给兄弟三人暴打了一顿,一地的粟米饭被踩得全是脚印,过后被收集起来,拿溪水涮涮,继续吃了; 第二伙有两伙人抢饭,她赶过去时这十个人打成了一团,尘土飞扬,那锅饭她觉着是很难吃了,但这群人打完之后还是鼻青脸肿地把它吃了; 第三伙有人将自己脑袋伸进锅里去了,被其他人拽出来时表示他往里吐了口水,于是这人被打断了一根肋骨,躺平了在屋里哼哼; 第四伙的锅翻了,但士兵们抢地上的饭也抢得很香; 第五伙风平浪静,因为按照她的视察顺序而言,第五伙离她最近,那个饭是她分的。 大家论理都要打军棍,但是五十多人各个打一遍,别说这些骨瘦如柴的士兵经不经得住,她手下那群游侠儿可能打都打不过来。 游侠儿们的吃相就没那么难看了,毕竟是以武犯禁的强者,走到哪都能混一口饭吃,只不过这群人内部也分出了三个不同的小团体,有并州人,冀州人,京洛人,一直在暗示她到底选择哪一个小团体来当她的嫡系?只要她肯点明,他们就愿效死力。 ……什么玩意儿啊!十五个人还要分三个小团体! 她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她招募来一群奇葩呢,还是这群饿久了的人就是这么奇葩呢? “郎君,”负责做饭的大厨李二擦了擦汗,凑到她身边,“今日还募兵吗?我看又有人等在庄外,探头探脑的,不像个好人的样子,要不先别募兵了?” 她很牙疼地“嘶”了一声,然后看向他,“你看这些兵像好人的样子吗?” 虽然这些兵第一天看着颇为亲痛仇快,但第二天又有十几个新兵来了,分出了“老兵”和“新兵”之后,老兵竟然还有了一点人样子,不仅能传授点抢饭经验,还能跟新兵聊一聊那几个“督察”游侠儿的性格都是怎么样的,“厨房总管”李二又是怎么样的,“功曹”山羊胡又是怎么样的。谁更好说话,谁得小心些,挑水拾柴生火这些活计轻省些,可要是能跟着将军去押一次粮,那前途肯定是无限光明了,因此要多跟督察大人们套套近乎…… 变故是在第三天产生的。 这几十号人每天哪怕只吃一顿饱饭,另一顿喝些粥,消耗的粮食也有相当数字,因此她总得隔三差五从平原城运些粮出来,再四处寻觅一下附近有什么可以下手的肥羊没有。 她那天就是跟几个游侠儿一起回了趟平原城,等运了粮食,再回来时,远远望见庄子前李二探头探脑,一脸焦急地在等她回来。 这时候是下午,士兵们应该在修补庄子的栅栏,尽量将它搞得像样一点儿……但她哪怕离得很远也能看出来空场上的士兵数量少了很多,只有三十余人不说,而且被剩下的游侠儿看得跟劳改犯似的,谁要是干活速度稍慢了一点,身后的“督察”一脚就踹上去了! “这怎么回事?”她夹了一下马腹,小跑回来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人都去哪了?” 李二抬起头,含着热泪望向她,“将军,他们跑了啊!” “……跑了?” “今早有个附近邬堡的人跑过来拉人,说什么他们那边有做活的缺,不仅一天能吃两顿饱饭,还可以带了家人一起去,不比在这里卖命强么!”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跟着跑了!”李二指着剩下的这群人嚷道,“他们也想跟着去!被我们看住了!” 她跳下马来,将缰绳丢给李二,大踏步走进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在不知道李二从哪寻来的破席子上坐下,她得冷静一会儿。 【我感觉你好像对这种情况不是很陌生,但很意外,】黑刃的声音有点不解,【为什么?】 【我第一次遇到逃兵,当然意外了。】 【那为什么不陌生呢?】 【因为我总感觉好像看见了什么做一天玩三天的生物……】 总而言之,她终于知道了张飞同她说“招募一百人要是能留下五十人就算胜利”的意思了。 这些流民的逻辑和高顺那个陷阵营的士兵用的完全不是一套,他们不将自己看做大汉的剑盾,也不在乎什么保家卫国的荣誉感,更没有出人头地的欲望,至于什么奋勇当先,名留青史那种事跟他们毫无瓜葛,他们目前就只是在烂泥里打滚,听说哪里有饭吃,就跑到哪里去了。 但这也不能怪他们,古人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 算了,她惆怅地想,还是去寻这里唯一一个识文断字明礼节懂荣辱的人聊聊天,看看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吧。 第94节 她走进给山羊胡单独辟出的那间屋子里时,以为自己走错了。 因为她是费劲心力布置了一下这小屋的,里面的家当包括但不限于油灯,草席,案几,水壶,水杯,笔墨,还有一些空白竹简和纸张。 她为了表达自己礼贤下士的诚意,还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给山羊胡。 但这一切现在都不见了,这小屋里什么玩意儿都没剩下。 她匆匆走出去,“山羊胡呢?” “啊?” “……我是说,张功曹呢?” 李二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慌,“那个邬堡的主事说,他们也很想请一位先生去记账……” “那个邬堡在哪?”她听到自己的牙齿格格乱响。 第103章 世界上有无数的人,无数的组织,因此衍生出无数的矛盾,有的容易解决,有的难以解决,有的可以用言辞解决,有的可以用联姻解决,但无论如何,总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决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而陆悬鱼特别擅长这种解决矛盾的技巧。 那座邬堡的主人之前没有这种招募需求,现在跑过来疯狂挖她墙角,这行为就跟过几年才能上线的那位内心世界路人皆知的磊落男子似的——路人皆知。 无非是不希望这里有个新的武装力量,想用一点手段将她扼杀在摇篮里而已。 但问题是……作为一条舍弃了情商与魅力,换来几乎可以说站在本位面顶端的战斗力的咸鱼,她想要对周围的邬堡做点什么,是根本不需要那几十号老弱病残帮忙的。 问清楚了那个邬堡的位置之后,她没说二话,骑上马就跑过去了。 到邬堡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门也已经关上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圈这扇两丈高的实木大门之后,无视掉哨塔上仆役的问询,默不作声地拔出了黑刃。 片刻之后,她将黑刃收回了鞘中,拎起一根木棍,踩着轰然倒塌的门板走进了邬堡,将几个冲上来的家丁打飞到一旁,一步步地走进了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中,她走的速度不快,因为她需要寻找到这座邬堡的主人,但她在路上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比如见到人家的青瓷花瓶,她随手就敲碎了。 再比如见到了美轮美奂的博山炉,她也一棒子砸扁了。 又比如人家养得皮毛铮亮的猎犬,冲上来想要冲她呲牙,她举起了木棒——然后狗子就疯狂夹着尾巴跑了; 她就这样不疾不徐地一间接一间屋子地走动,时不时踹飞几个大着胆子凑上前来的仆役,还吓哭了好几间屋子里的小孩,以及穿着华丽,有可能是堡主小妾的女人。 ……再往里走就时不时见到女人孩子狗抱着哭的场景,特别可怕,但她总算还是在一群女人中间把瑟瑟发抖的堡主揪出来了。 “你现在知道了,”她揪住那个老头儿的衣领,“我想拆了你的家业,是用不着别人的。” “是是是是是,”老头儿涕泪横流,“原以为传言皆虚妄,不想将军果真天人下凡!勇冠三军,虽项王亦不能比!求将军放过我一家老小!我愿将招募来士兵尽皆还与将军!” “背主之人,我要来何用?”她冷笑了一声,“你想要,便尽管留下。” 老头儿额头流下一滴汗珠,“是老朽昏聩,失礼在前,失言在后!老朽愿送猪羊各十头,粟米百石,丝绢百匹作为赔礼如何?” 她扔下了木棍,老头明显缓了一口气,讨好地冲她笑了一笑。 她从背后抽出了黑刃,于是老头一瞬间呼吸又屏住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她笑道,“重新说。” 老头儿额头上流下的汗珠化为了泛红眼尾的那一抹晶莹泪水。 “将军宽仁,护佑一方百姓,既蒙将军恩德,恨不能结草衔环以报!”老头儿哭着说道,“以后必定按月押送粮草至营中,略表一二心意!” 她露出了一个如花笑靥,“好,有这份心意就行。” 一松手,老头儿瞬间滑落到地板上,软软的跟滚烫铁板上的黄油似的,再也没有地方豪强那个山大王的气势了。 她正想走开,想想忽然转过头,“哦对了,山羊胡呢?” ……山羊胡很尴尬,她也很尴尬。 邬堡给他安排的新办公室明显没有她给他安排的好,毗邻杂役住的屋子不说,墙皮脱落不说,窗绢还漏了两个洞,屋子里的家具都是他自己背过去的。 她四处看看,他缩在角落里喘着粗气,怒视着他。 虽然打是打不过她的,但山羊胡硬是阴沉着一张脸不吭声,任由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哭着扑上来,给她下跪磕头。 她和堡主的矛盾已经解决完了,堡主同大家宣布这是一场误会,她是堡主十分看重的豪杰、剑客、将军、座上宾,总之她跑到后面仆役住的泥屋里找谁晦气,邬堡里的人都十分明智地假装看不见。 因此等了许久也等不到救兵的山羊胡崩溃了,“你究竟想怎样!” “我只是不理解,”她说,“你在这里,住的也没我那里好,禄米必定也没我给得多,而且他们也不像我这样尊重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山羊胡沉默不语。 似乎是听到话里有些活络的意思,他的妻子膝行着回到山羊胡身边,抱着他的腿哀求起来,“先生,将军如此看重先生,先生何不效法廉颇,若诚心悔过……” 山羊胡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他那双赤红的眼睛转向了自己妻子,然后猛地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贱妇!尔欲使我失大节耶!”他骂道,“我宁死,也不为贱民下!” “……贱民?” 那瘦弱妇人被踹倒在地,起也起不来,两个孩子扑到她的身上大哭不止,看得她疑惑极了。 但山羊胡露出了一个傲然的笑容,“不错,你一个杀猪匠,也配做我的主君么?!你可知我是太原张氏子,祖上……” 后面的话她没听完,她伸手揪住了他,在他妻儿的惊呼与哭喊声中将他拖了出去。 外面的人点着火把在那里探头探脑,有几个之前跳槽过来的士兵一脸心惊胆战,缩在角落里悄悄伸脖子往这边看,她都浑然不在意,只随便指了两个人,“你们,过来。” 于是那两个可能是堡主身边亲信的人就小心翼翼蹭了过来,“将军有何吩咐?” “给这个人头发胡子都剃了。”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了一把五铢钱出来,扔了过去,“就在院子里剃。” 山羊胡发出了嚎叫声,但周围人一拥而上,给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那两个人手疾眼快地将他嘴巴堵上了,再发不出半点不敬之语。对这座邬堡来说,好声好气给这位将军送走才是最主要的事,乱世里想活下去都不容易,谁在乎一个破落士人的自尊呢? 但她骑在马上,慢慢地走在荒原上时,还是忍不住想起山羊胡那个眼神。 仇恨、鄙夷、讥讽。 碍于生计不得不收了她的钱,因此更加憎恨她。 三十多人,加上十几个游侠,凑一起正好五十人,她也佛了,暂时不募兵,先给这些人从基础开始扫盲。每天上午学习,下午操练,晚上学习。 关于扫盲这件事,几个游侠儿提出过反对意见,“我等又非世家子,读书何用?” “那你练武何用?” “自然是为了慨然快意,行走世间!” “看看这个世间,”她说,“你快意吗?” 游侠儿互相看看,然后一脸迷茫地看向她。 察觉到自己口才怎么也说服不了这群家伙之后,陆悬鱼决定用更简单粗暴些的办法。 “每天上午学识文断字,谁学得好,下午我另外拿出半个时辰来教剑术。”她说,“就只教那一个人。” 这一招暂时见效了,接下来这两天里,游侠儿不仅学得很努力,而且还能给那三十多个学历胎教的大头兵当一当辅导员,教他们简单的加减乘除,以及别的字学不会先不要紧,先得把“平原”“刘”“陆”这几个字学会了,将来知道跟着旗走,别走丢了…… 在陆家军建军第五天,也就是兵变的第三天上,那个邬堡赶着驴车送来了一份厚礼,除了三十石粮食,三十匹细布之外,还附带了不少木炭、干柴,猪羊各十头,以及两瓮酒,并且约定了下个月还是这些粮食布帛,还是这个时间送来。 之所以送这个数,是因为这差不多也就是三十个人一个月的粮食,细布可以用作发饷。猪羊和酒都是赔罪用的,木炭干柴是用来帮助他们过冬的,哦对了,还特别贴心地把小胡子顺走的那些家具都带回来了。 邬堡的仆人走了,她围着这堆东西打了很久的转,心里渐渐起了一个坏主意。 “你们还有人想走吗?”她抬起头,看看周围,士兵们拼命摇头。 她不得不加重语气,“想出走的话,有赏啊。” 士兵们赶紧扑通扑通地跪下了,“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她一脸惆怅地回了屋子里去,坐火盆后面发呆,于是李二跟进来了。 “将军看中哪个邬堡啦?”他小声说道,“小人可以去谋个职位,只要将军开恩,帮小人一个忙就行。” ……这个哥还真上道!她有点好奇地抬头,“什么忙?” “将军若能放小人回平原城几天,”他努力地说道,“小人有个相熟的妇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给我寻一个识文断字又忠心可靠的人来,我就放你走。” 李二那张粗糙的脸扭成一个奇异的形状,忽然又释然了,“阿白小娘子啊!” ……她惊呆了。 识文断字,忠心可靠,除此外骑术高超,能当半个斥候用,还特别有世家风度,能当个礼仪老师,听起来完美无缺。 “但阿白是个女孩儿,来这里不安全,”她说,“把你喊来我都不放心,要令长额外看顾她们才行呢。” “天底下难道有比将军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李二再接再厉地撺掇着,“何况将军也可以先将她接来,等这边有了得用的人后,再送她回去啊。” 这问题有点麻烦,她觉得需要再想想。现在她一个人负责起了五十多人每天开销用度,光是每天记账核对就已经要头秃,外加五十几个人年龄不同,籍贯不同,性格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她甚至连不能随地大小便,饭前便后要洗手这点破事都要每天跟他们说好几遍! 不过在陆悬鱼矢志不渝地碰瓷了好几家邬堡之后,李二终于获得了一个回平原城通风报信的机会。 豪强和豪强的性格不同,虽说都听闻了平原城有位剑客一人杀退千余黑山贼的新闻,也亲眼见识了这少年的惊人武艺,但他毕竟只是个带了几十号老弱病残,孤军屯于城外的小角色,邬堡奈何不得他,袁本初的军队也奈何不得他吗? 虽说袁绍此时刚刚同公孙瓒打完仗,根本不想掉头回来为了一支三十人的军队而再跟田楷刘备打一仗,但豪强们的声音传到了郡守耳中,这位郡守还是派出了郡中一队千人守军,出发准备来碾平这里。 这种消息论理一条咸鱼是没资格听说的,但袁本初家大业大,麾下一个郡守也能派出骑兵斥候,跑过来侦查时自觉离得极远,万万想不到有人会开三石弓,于是斥候留下了,马留下了,消息也留下了。 游侠们视死如归,士兵们瑟瑟发抖,而陆悬鱼的内心简直要笑死。 “不如我们先把酒筛好吧,”她对李二说,“总算有人送武器来了,我还一直在想我要不要自己在这里修个铁匠铺,看起来是用不着了!” 第104章 博陵郡守集结军队后,先向南到达安平,派出斥候探查前路后,这支千人的守军才拔寨启程,自安平到博泉有二百余里路程,步兵一般要走四到五天,如果遇到坏天气或者特殊情况,走得还会更慢一点。如果是西凉铁骑的话,轻骑一日夜就是三百里,要不怎么号称“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呢? 咸鱼抽空悄悄跑到安平去看了看,发现博陵守军也十分马虎,尤其是接到这么个碾压三五十山贼流寇的任务,更加松懈。于是她感觉放心了很多。 如果按照大汉朝廷的配置,博陵的守军原本也应当兵种装备配置齐全,但奈何袁绍得到冀州之后一直在忙着抽调最优资源四处征讨打仗,有好兵好装备不可能留在后面而不送前线去,因而她在军营外溜达了两圈,发现这支军队里有弓兵、刀兵、戟兵、藤牌兵,但没有她最忌惮的,也是造价最昂贵的弩兵和长牌兵。 对于陆悬鱼这种战斗力超过正常人水平,防御力也超过正常人水平的怪物而言,想击杀她必须针对性下手,长牌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困住,长矛将距离拉开,然后弩矢如雨,遮天蔽日。 长牌换藤牌是不成的,强弩换长弓也是不成的,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第95节 但大汉日薄西山,那些曾经昼夜不息,为边境守军制造出弩机长牌的作坊已被付之一炬,工匠们也颠沛流离,别说强弩和铁质长牌,全军着甲的军队都已十分少见了,袁绍麾下还能有这么一支,足以被赞一句四世三公,底气确实不凡。 她在军营外偷偷摸摸绕了几圈,将这个千人营的战斗力预估在心之后,就返回了博泉。 既然已经将这支兵马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她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她的战斗力堪称万人敌,这不错,但普通士兵不会跟她战斗到最后一人,哪怕是西凉军也没有这样的意志,因此可以预判的是:只要她杀死了5%到10%的敌方士兵,也就是50-100人之后,剩下的士兵就很有可能要鸟兽散了。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麾下的士兵“宜将剩勇追穷寇”,尽可能地围剿溃散的士兵,并且夺其辎重粮草,进一步全面击溃对方的作战意志。 但她那三五十只小猫目下抢饭倒还可,冲上去抢战利品……她相当的不看好,她甚至担心用这群人会露了怯,如果对方后军压住阵脚,整合溃兵,再反冲一波,那就陷入了无限的拉锯战当中……她当然不担心自己应不应付得来,但她担心她那点兵力对面一波冲锋,直接就碾没了。 ……总不能夕阳西下,她自己一个人打扫战场,那也太可怕了。 在得知博陵郡守出兵的第三天下午,刘备的一千部曲来到了博泉,带队的是关二爷,笑呵呵地还给她带了…… 带了一包小麻花。 “你这里修缮得颇像个样子,”二爷摸摸胡子,打量了一下这个驻地,然后下了一个评语,“但这些士兵很不像个样子。” “万事开头难,”她赶紧说道,“令长不曾亲至?” “既无大事,”二爷说,“我兄不便前来。” 边界线上搞点摩擦,占占便宜是一回事,刘备要真带了精兵前来就是另一回事,谁也不想天寒地冻时真跟袁本初的大军拼死拼活。况且刘备麾下那两支精兵调动起来都颇麻烦。 骑兵清一色幽州人,稍作调动就要给公孙瓒打报告,步兵是田楷派到平原来的,租金高昂,用一次就要讨价还价,刘备神烦,又不能说。 因此既然这里有便宜可占,就把他那支兵不满千的部曲私兵派过来了,双方约好了战利品平分,反正二爷带队,她也不用担心再被田楷占了便宜。 筛了些酒,放在灶上烫一烫,于是酒气就飘出来了。 现下已进初冬,没什么新鲜菜,好在有一家豪强送来了些咸肉,跟干菜炖在一起也挺好吃,尤其二爷跟她都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吃吃喝喝也还挺满足。 刘备的私兵藏在十里外的一个废弃村落里,准备等到博陵守军将至时再过来,省得对面有所防备。 “你那三十亲兵,”二爷喝了半盏热酒,没忍住就发问了,“到底准备怎么用?” “除了用来摇旗呐喊,没办法用。”她也很坦诚,“我有两个想法。” “有何高明见解?” “一是用他们站身后摇旗呐喊,我带着十几名游侠儿冲进敌阵,杀穿他们的防线,”她说,“关将军只要两翼包夹过来即可。” 关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菜,手里的筷子放下了,“你的旗帜拿来给我看看?” “……还没做呢。”她说,“有点舍不得布料。” 二爷重新又将筷子拿起来了,“第二个想法呢?” “夜袭!不用旗帜!”她说道,“关将军率兵在外合围,我带着游侠儿冲进去乱杀!那三十人只需要扯着嗓子大喊就行了!” ……其实见到二爷之前,她挺难想象关公吃麻花的样子。 ……也很难想象关公撇嘴的样子。 “你那些士兵尚不堪用么?”他说,“主帅当身先士卒不假,但也不必留他们在后面,一如妇人看待吧!” 她摸摸下巴,觉得这个话很难接。 “关将军说笑了,”她给关公的酒盏里斟满酒,“我那些士兵哪有妇人勇猛啊。” 二爷喝了一口酒,“那你要他们何用?” 这个问题么,她托腮想了想。 “虽然是烂泥,但我这个带兵的也很不成样子,他们到底不曾弃我而去。”她说,“我想看看在战争面前,能不能激发出他们的另一面。” 用过晡食,二爷就回营了,约定明日起将多派几次斥候,探查敌军动向,而后再选定到底用何种计谋,临走时还额外叮嘱她多留意一些那三十只小猫。 “你那些士兵多择自流民,”他说,“这些人经的兵祸太多,心中难保不生怯意,你须时时留心才是。” 关于这一点,她也时时留心了。 这几日她反复给这些士兵讲了讲夜袭的各种注意事项,半夜怎么起床,怎么穿衣,怎么出帐,怎么集合,怎么跟着火把一路出营等等。这些琐事被她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讲得口干舌燥,总算是让他们勉强听明白了,再演练了一两场,差强人意,马马虎虎。 “晚上要下雨吗?”她从屋檐下探出头,向外看了看。 李二也跟着看了看,“泥泞行军想必不容易。” “凭他们对咱们这三五十人的预判,必定不会风雨夜中行军,”她收回了脑袋,“今夜可以睡个好觉。” 雨越下越大,雨珠连成一线,再连线成面,最后倾盆如瀑,击打在房前屋后,瓦片台阶上,在这漆黑的夜里肆无忌惮地倾泻着不属于人间的怒意。 但比雨声更加令人胆战心惊的是后半夜雨将停时,渐起的北风,它强横而有耐心地摇晃着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屋,它的脚步冰冷,偏又声势浩大,如同千军万马践踏冰原一般,那循环往复似乎永不停歇的咆哮声环绕着这座小小的庄子,拷问着每一个人的梦境。 其中就有这样一个士兵,被这森然的北风捕获,成为了它的奴隶。 他原是雍州泾阳郡人,家中也有一个类似这样的庄子,于此略有些不同的是他家不怎么养羊,豚犬倒是有几只,毕竟雍凉都不是什么富裕之地,吃得起羊的高门大户不多,他们这等殷实人家即便是逢年过节也轻易尝不到羊肉,倒是偶尔能杀一条肥猪肥狗来解解馋,但那已经算是极难得的日子。 因为在数年前李傕郭汜之乱后,一切都变了个样子。 种地的人,纺布的人,喂猪的人,他们不是一夕之间消失的,而是慢慢消失的。每一个人都曾经竭尽全力地挣扎过,在被李傕郭汜裹挟着奔赴长安时挣扎过,在被逼迫着跳下皂河时挣扎过,在被后军驱赶着爬上长安城墙时也挣扎过。 他诚心诚意地祈祷,许多人如他一般诚心诚意地祈祷,在应当由他和他的兄弟们冲向那座城池的那天,长安城坡,数十万关中百姓为此热泪盈眶,以为终于避免了死在城下的命运,终于可以被西凉兵放回家乡,然而他未曾想过,更加凄惨的命运等在后面。 关中残破,李傕郭汜因为军粮不够,大肆劫掠每一家每一户,先是掠走豚犬,而后是将耕牛杀了吃肉,但仅是这样还不够。 他们会砸开每一堵泥墙,敲碎每一个瓦罐,甚至连老人预备给自己的棺材板也要劈碎,翻找里面是否有藏起来的种粮。 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就这样踏上了向东而去的流亡路程,但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止路上急促的马蹄声。 潼关以西,西凉兵会来劫掠;潼关以东,各路盗匪和邬堡的豪强会来劫掠,不仅劫走他们的财物,还有他们的妻小,甚至他们自己。 那些强盗是不分昼夜的,他们或许会在太阳升起时骑着马冲过来,或许会在日上中天时拎着刀奔袭而至,或者会在未至黎明的深夜里,点起火把……点起火把! 他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丢弃了父母、兄弟、妻儿、友邻,行尸走肉一般,最终来到了这片同样久经战乱的荒原上,现在他也成为一名士兵了。 ……但他怎么可能成为一名士兵呢?他只是一个不死不活的,仍然在喘气的物件而已啊!他的精魂,他的血脉,他一切美好的回忆,早就被抛散在路边,烂在泥里了啊! 那些已经腐烂的亲人,仿佛随着夜袭的脚步,向着他而来!他们在提醒他! 当又一阵的狂风咆哮着捶在那扇木门上,令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时,这个士兵突然从梦中惊醒了。 “西凉人来了!”他嚎叫起来,“快逃!快逃命啊——!” 随着他的哭嚎,一间接一间的屋子被惊醒,三十余个士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哀嚎着,咆哮着,他们谁也见不到谁,却都把彼此当成了梦魇最深处那狰狞的野兽,于是摸索着,撕咬着,抓起手边能摸到的棍棒,歇斯底里地砸向对方的头颅,亦或者从腰间抽出布带,竭尽全力地套在对方的脖子上。 陆悬鱼虽然睡得不实,然而当她被这足以拆了房子的动荡惊醒时,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究竟是什么诱因引发了这场动乱,不过,她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条颇不人性化的军规——“入夜后言语者当斩”——那时令她觉得莫名其妙,但现在她懂得了这条军规指向何事: 炸营了。 第105章 中秋番外(新角色罗曼线相关) 中秋佳节,一轮明月夜。 虽然她不明白博泉庄里为什么会藏了一眼温泉,刘公还特有情调地没给它砌进屋子里,而是留在外面,周围铺上鹅卵石,又砌起了一座假山在旁,成了个露天温泉。但今天她搬来了许多家当在这边,李二又回城了,这就很麻烦。 方圆十余里根本没人烟,但她这守财奴的心性还是很不放心,只能留下来独自在庄子里过夜。 烫了一壶酒摆在池子旁边,左右看看,小心地脱了外面的衣服,安全起见,里衣还是穿在身上。 伸出一只脚试试,水温正好。 周围只有草虫鸣叫,偶尔来一阵夜风,拨动长草。 她就这样滑进了温泉里,整个人瞬间懈怠下来,喝了一点酒,头发松松地挽着,哼哼唧唧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是不是很久都没做美容了?】 【……你什么时候做过美容?】 【我现在可以啊!】她爬出温泉,从贴身的口袋里翻出了一个玉石的小玩意儿,放在温泉里简单洗了洗,然后将光滑的,没刻字的那一边放在脸上,开始用力地滚来滚去。 黑刃的声音有点不稳定。 【……你这是在做什么?】 【美容。】 【……我并不是在问你。】 【那你是在问它吗?】她哼哼唧唧地说道,【它似乎并没有表示什么反对意见。】 【我只是不明白,你美容的意义在哪里。】 【怎么能说没意义呢?】她不为所动地抬着杠,【万一要是有哪路美男子从天而降,我也好……】 这块玉石冰冷,光润,带着明净的纹理与通透的色泽,以及所有玉石滚轮都比不上的好质地和大家半信半疑的各种微量矿物质,帮助她镇静面部神经,收缩面部毛孔,让她的肌肤更白,更细,更…… 她和黑刃的叨叨还没分出一个胜负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打破了秋月夜的幽静气氛。 陆悬鱼心生警觉,立刻从温泉里爬起来,收起玉玺,拿上黑刃,刚准备走出温泉,看一眼到底是哪位不速之客时,那位不速之客的坐骑就一头撞上了假山! 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形生物从那匹马身上飞了起来,以一个特别夸张的抛物线越过假山,从天而降,砸进了温泉里! “这什么东西啊!”她尖叫起来,“这到底什么东西啊!” 【淡定,】黑刃幸灾乐祸地说,【说不定是个美男呢。】 这人的衣服虽然全湿了,但用手一抓,质地十分精良,显见着是个士人以上的高种姓生物,从池子里捞出翻过脸一看,眉目秀丽,鼻梁高挺,皮肤白得跟冷玉似的,虽然双目紧闭,光看五官都能看出那股清雅之气。 ……而且这人的长相很熟悉,她摸着下巴左右打量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不是那个长得像有灯光师随时跟着,镜头疯狂往脸上打的荀彧吗!但也不完全一样,这人长得和荀彧很像,不过也许是昏死过去的缘故,她感觉不到荀彧身上那种沉静内敛的气质,只觉得年轻了几岁。 呼吸是有的,但她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脸,没醒。 但考虑到他刚落水就被她捞起来,怎么也不可能是溺水,估计还是脸向下跳水砸晕了而已。 她简单思考了一小会儿,解下他的腰带,顺手翻了翻他身上的东西,然后开始一件件解他的衣服,准备让他呼吸顺畅一点。 荀谌就是在这种很尴尬的境地里逐渐恢复了意识的。 他知道自己年纪轻,生得美,因此出门在外时,十分在意举止庄重,绝不能令旁人将他与那等佞幸相提并论。此刻昏昏沉沉,意识到有人在剥他的衣衫,以为遇到了什么心怀不轨之人,惊怒交加之下,竟然很快便睁开了眼睛。 “大……大胆!”他艰难地吐出了那一句,旁边的人马上就停手了。 好在他身边那人并非男子,而是一名少女,令他心中立刻安慰了许多,那些恼怒也大半烟消云散。 同样是待他无礼,若是男子,那便不可饶恕,但如果是一名乡野间的少女,倒也不必太过计较。 “我不是贪图你的财物,也不是要对你无礼,”那少女说话声音又轻又哑,却带着一股别样的风致,“你砸进了我的池子里昏过去,我看你浑身湿透了,衣服又紧,怕你喘不过气。” 第96节 荀谌的最后一丝恼怒也烟消云散了,他甚至感觉到一股羞愧自胸腔而生,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收拾了一下衣衫,向她行了一礼。 “在下错怪了娘子,娘子勿怪。” “无事,先生醒了就好。”她摆摆手,“先生衣衫尽湿,还是脱下来晾一晾吧。” 他没带换洗的衣物,若是脱得只剩里衣,这里又只剩他和那少女,岂不是太过失礼?但当荀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头看向那少女,想要回绝时,却发现她只穿了一身里衣。 ……而且全身还湿透了。 意识到自己闯到这庄上之前,少女大概是在沐浴这件事之后,荀谌觉得整张脸都开始火烧火燎。 “是在下失礼,惊扰了娘子,”他连忙将头转到一边去,“娘子自行入室更衣便是,不必理会在下……” “我在野外待得惯,先生看着却比我娇贵多了,”她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真穿了一夜湿衣,若是着凉,这荒村野外难寻医师,岂不麻烦?” 这话的确有道理,他想,这几年各地皆有时疫,不可大意了去。好在少女引着他离开温泉,进了室内,又生了一盆火在室外,令他得以将脱下来的衣袍挂在外面烤一烤。 他自己也跟着烤火取一取暖的时候,不免便借着火光,仔细地打量了这少女几眼。 她生得不算出众,只是肌肤光滑皎洁,便平添几分颜色,又有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令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意。 这样打量女子是不当的,何况这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又是独身在此居住,未必婚嫁,更不该如此窥看,但他一时忘了神。直到她转过脸来与他对视,他才惊觉自己失礼太过了。 “这附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立刻寻了一个话题,“连户人家也没有,竟令我与侍从走散。” 她不以为意,“去岁袁绍与田楷在此交战,室如县罄,野无青草,什么人会留下来呢?” 荀谌被这句话稍微地打动了一下,原因无他,作为袁绍帐下谋士,在袁绍与田楷的攻伐之中,自然也是效力良多的,听到少女这样平淡的描述,不觉升起了一丝愧疚感。 但那丝愧疚感很快被腹中发出的闷响取代了。 “先生饿了,”她站起身,“我去寻些吃的来吧。” “有劳娘子,”他以为她要去廊下寻几块麦饼来,却没想到这女孩儿左右看了看,拎了一根木棍,便走向了从庄前流过的小溪。 “……娘子?” “先生吃不惯粗饭,”她头也没回,“我来寻几尾小鱼,给你熬个鱼汤吧。” 她先是不知从哪拔出一柄匕首,削尖了那根木棍,而后将裤腿挽起了一截,光着脚走进了小溪里,漫天的月光仿佛溪水一般流淌在她乌黑的头发上,瘦削的肩上,然后顺着腰肢滑落下来,在洁白得仿佛发光的小腿上打了个旋儿,最后落进潺潺无尽的流水里,从她的脚趾间流过。 他盯着她在月色中的身姿,感觉脸上又开始热了起来,但她似乎根本没在意他在看她。 含睇兮宜笑,又如此窈窕,莫不是山间的神女,才有这样美丽的姿态? 陆悬鱼在脑内疯狂地和黑刃吵架。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说,【你不懂礼数吗?】 【那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黑刃冷冷地说道,【我不乐。】 【就算你不乐,让你杀条鱼都不行?】 【你杀啊,】它说道,【你杀我就叫。】 【……说得好像没了你我就杀不了几条鱼似的。】她在脑内呸了几声,举起了木棍,猛地戳了下去。 【看到了吧!】她举起了那条血淋淋的战利品,得意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你以为能难得住我吗!】 黑刃不吭声。 “娘子须小心!”屋檐下正烤火的年轻人惊呼一声。 【人家好歹还吱一声呢!你怎么一声都不吱!】 黑刃保留了自己作为神兵的尊严,到底没“吱”出来。 先挖一点猪油放进陶罐,烧热了将洗净剖过内脏的小鱼也丢进去,煎一煎再加水加盐,香气很快就飘出来了。 荀谌看着她做活时利落的姿态,觉得这样的女子即使是寒门出身,也当有人乐于求娶,为何孤身一人居住在此呢? 这个问题被问出来时,她头也没抬,拿着一只木勺还在那里盛鱼汤给他。 “我不住这里,又能去哪呢?” 北有冀州,南有青州,她…… 荀谌刚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小心地咽下去了。他不知这女子身份,不知她与平原城中人有没有什么瓜葛,毕竟刘备就驻守在离此不远之处,因此他言语当警惕些,不能露出自己身份才是。 “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呢?” “话虽不错,”她淡淡地说道,“我原本觉得徐州很好,很适合定居的。” 她知道曹公在徐州所作所为之事了,但他不仅没因此失望,反而觉得她眉目清冷,自有一种天然风姿。况且曹公屠徐州之事的确残暴太过,有伤仁德之名,她一介女子,有这样质朴善良的心地,岂不是更令人觉得可爱可敬吗? 他心里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出来,当然身为颍川荀氏子,又能在袁绍帐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荀谌自然明白怎么将话说得温柔些,也客气些,只是他那样动了真心,夸赞她一句“可爱”时,少女突然抬起头,十分惊诧地看了他几眼。 但她没有羞怯,也没有道谢,只是草草结束了之前的话题。 “夜已深沉,先生用过汤饼之后,就当安寝了。” 在那一瞬间,这个青年士人觉得自己心中流过什么隐秘的欲望,比如说…… 他是世家子,而她看起来不过一个乡野村女,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含情脉脉地邀请她,共度一个良宵,今夜月色正好,多么适合倾诉衷肠? 但他迅速地责备了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想法,并为之感到羞愧。 莫说他素日自恃动静守礼,老成持重,从未如此轻狂行事过,单说这位少女今夜救了他,他也不当有这样轻薄的念头。 但少女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个年轻俊美的青年正在这样专注地盯着她,心中还有这些复杂的思绪,她只是微笑着说道,“这庄子虽说荒凉,好歹还有几间陋室,容我为先生整理出来。” 一轮圆月高挂空中,她背上了黑刃,拎着自己没喝完的那壶酒,坐在屋顶上,看一看那轮明月,觉得今晚的事太不可思议了。 【这东西肯定是个奇物,】她说,【天啊,我怎么这么不专业,连个侦测魔法都没用过。】 那颗玉质的小玩意儿上,透过侦测魔法的视野,散发出一阵强烈的惑控系灵光。 【关于这个惑控魔法,】黑刃表示,【你理解得一定有问题。】 她表示不解,【有什么问题?拿这东西滚一滚脸,可以让自己魅力值在短时间内提高,它不就是干这个用的吗?】 黑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慎重地开口。 【我觉得你这人迟钝得过分了,或者说,你的价值观令你根本不会认真思考玉玺的真正作用,】它说道,【但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我一点都不迟钝,】她立刻抗议,【那哥们强烈的单箭头我感受到了!】 【哦,哦,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大美人!】她表示,【那种赏心悦目,风姿绰约,看几眼就觉得会延年益寿的感觉,他们一家都这么美吗?当初看到荀彧也觉得全世界的聚光灯都怼他脸上了!这什么基因啊!】 【哦,那你为什么给自己拍了个守夜术呢?】 为什么来了这样一个让她见了便心生欢喜的美人,她还要用法术来让自己保持警惕呢? 关于这个问题,陆悬鱼倒是觉得答案很简单——美则美矣,又不是能划进她自己圈子的人,当然不能放心睡觉啊! 【你不是有恩于他吗?】 【没错,】她说,【正因为是我救他,而不是他救我,所以我才不能放松警惕。】 ……黑刃好像发出了【噗噗】的嗤笑声。 除了这一轮明月外,有什么是亘古不变,今在,昔在,永在的吗? 从雒阳城外的乱石滩,到数年里的市井烟火,再到长安城那一片尸山血海,直至青冀交界处这广袤荒原。她想起的人太多,也不知他们今在何方,但她最后决定把脑子里这堆东西简单化一下,也中止掉这伤感的心思。 她倒了一盏酒,敬明月,敬自己,也敬身边这一把黑刃。 【虽然你经常起坏心,】她说,【但总归还是很可靠的好伙伴。】 【尽管我认为给予你的是坦率而忠诚的劝告,但我就假装没听见前半句吧,】黑刃这么说道,【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 【除此之外,我还想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黑刃说,【能别拿它搓脸了吗?】 附近枝头上的鸟儿嘈嘈切切开始了新一天的交际,这位出身高贵,智谋过人,年轻俊美的文士也从草席上苏醒过来。 这屋子简陋得紧,但打扫得十分干净,又以草药熏蒸驱虫,因此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草木香气,令他觉得心神舒畅。 昨夜湿透的衣服搭在火盆上,已经完全干了。他打开了一丝门缝,红叶落进溪流中,潺潺而过,正映入他的眼帘,只是少女不知哪里去了,或者尚未起身? 乡野无铜镜,但他有别的办法。荀谌先整理了自己的里衣,而后换上了直裾长袍,系好腰带,穿好鞋履,来到溪流旁,精心梳理了自己的发髻,戴上发冠时不忘正一正衣冠,最后以簪贯之。 荀谌平日里是不在意自己在女子眼中究竟姿容如何的,但他今早十分在意。 好在水中映出的年轻文士风流秀雅,再苛刻的人也要赞一句“美姿颜”,因而当那少女踩着落叶,拎着一只野鸡自林中而出时,荀谌脸上终于露出了有几分自信的笑容。 “先生睡得可好?”她遥遥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得入蕙圃,有衡兰芷若相伴……”他微笑着,正习惯性地讲几句溢美之词时,她已经走近了。 她一身男装,身背长弓,发髻也如男子一般,以发带束起,半旧衣衫以粗布织就,上面不见一星半点的花纹。 但她并未察觉到他在打量她,只是举起了手中的野鸡,“今早我们吃这个。” 少女寻了溪边一处石旁坐下,开始专心致志地处理起那只野鸡,开膛破腹,烧水拔毛,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将那只鸡收拾完,架在火上开始烤。她的手法利落极了,荀谌在军中也没见过做起事来比她更利落的男子,因此盯着看了半天,不觉就出神了。 她既然有这样足以射杀野鸡的箭术,自然也能保护自己,怪不得可以孤身住在荒野之中,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她…… 少女抬起头,“先生饿了?” 荀谌的脸一下子又烧起来了,他总不能对她说,他刚刚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朝食是鱼汤、烤鸡、麦饼。麦饼入口粗粝,难以下咽,荀谌吃得不动声色,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好耐力,随军出征时再差的饭食也能与兵士同甘苦。但少女吃起粗麦饼没半分勉强,他决然不信这女孩儿与他一般,也有这样的好耐力……怕是已经习惯吃这样粗糙的饭食,因此察觉不到辛苦了。 她有恩于他,又令他倾慕若此,荀谌想,他尚未婚娶,岂不是正好? 这样的念头在心底升起之后,刚开始被他斥为荒谬,但很快他就找到了许多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已二十出头,自然曾在家乡订过亲,只是颍川遭难,再回去时只见断壁残垣,青草白骨,因而荀谌的新婚事便成了一个小小的麻烦,蹉跎至今。 冀州多名士,亦有许多世家愿与荀氏结亲,他应了这个,便是拒了那个,袁绍麾下派系林立,娶一名冀州世家女总归有许多麻烦。而她出身不高,无妆奁,亦非殊色,因此他可以声称是为了报恩而娶她,不仅堵了那许多人的嘴,更是一桩美谈。 至于少女会不会拒绝他…… 荀谌对自己的姿容气度皆有自信,除非她已有心上人,否则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她拒绝他的理由。 因此在她递给他一碗汤时,他伸手接过,却没有立刻喝下,而是试探着问了她这样的问题。 她在这里等什么人吗? 她还有什么亲人吗? 这附近还有什么人家与这里来往吗? 第97节 在她一一否认之后,荀谌觉得,他可以问出那个问题了。 陆悬鱼手里拎着一只鸡腿,有点发愣地盯着这个男人看。 他不仅长得美,而且不同于昨晚只穿一身里衣的窘迫,现在高冠博带,佩剑着履的模样的确更添了一种风度。 ……就是那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看看就行别上手”、“我跟你说我很贵”的风度。 因此这么一个把“我很贵我跟你不是一个种姓”写在脸上的美男冷不丁蹦出来了一套表白,她听得就有点发愣。 他还在一脸认真地等她的回答。 “咱们俩都不熟,”她说,“先生怎么想到要向我求婚的?” “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微笑着说道,“无非知与不知也。” “话没错,但你我也不算倾盖如故,”她很好奇地上下打量他,“先生甚至没告诉我你是袁绍的谋士,这么不坦诚,为什么还会求婚呢?” ……美男一瞬间瞳孔地震了。 “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昏迷的时候,”她说,“你身上的东西我自然翻过了啊。” 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对劲了,这人饭也不吃了,骚也不撩了,专心致志翻自己的口袋,先翻出了一个小铜印,上面写着“冀州别驾”几个篆字,再翻出一个玉印,上面刻着“荀谌之印”几个篆字。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印,又抬头看看她,那张形状特别优美的嘴就没控制住,一张一合。 “你竟然识字!”他惊呼道。 【你竟然不拔刀砍了他!】黑刃也跟着惊呼起来。 “先生这是怎么说话呢!”她深呼吸了两下,“要不是看你生得美,又是荀彧的兄弟,我早就给你绑回平原城送给我们令长换月饼了!” 荀谌感觉自己脑子里的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开裂,粉碎,满地,重组,因此他思考速度就比平时慢了一点,讲话速度也比平时慢了一点。 “……你与家兄曾有旧识?” “嗯,”她点点头,“我有东西要你转交给他。” 荀谌那一瞬间不免升起一点嫉妒心,他知道他阿兄清秀通雅,是雒阳有名的美男子,又有“坐席三日香”的美谈,但没想到在这样穷乡僻壤偶遇的少女,竟然也与阿兄有所瓜葛。 “这个。”少女递给他一卷竹简,“这是账册,幸好我带来了。” ……账册?什么账册?荀谌狐疑地打开看了几眼,感觉自己脑内好不容易重组的某些东西又一次开裂且粉碎了。 某年某月某日,拆了他家一条地板烧火; 某年某月某日,又拆了一条地板围羊圈; 除了拆地板,还平了他家一块花园用来养鸡; 抱走了他家粗盐一坛,铺盖卷两个,油布若干尺; 朝东数第三间屋子冬天里用来养羊了,虽然仔细清扫过但好像还是有点味道,多多担待; 荀谌刚刚满腹的绮思和遐想都被这些乱七八糟柴米油盐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这是什么东西啊?”他惊诧地指着上面所记载的东西嚷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用了你家的东西,当然得记下来,找机会还啊。” “这都乱世了你记这个做什么啊!” “乱世不乱世的,”她说,“道理不都一样吗?” 她迎着清晨的阳光,这样理所当然地反驳他时,荀谌一瞬间忽然感觉有些恍惚。 月色下的那个少女,和阳光下这个男装的姑娘,她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但又感觉这样不同。 他昨夜见到的是一个轻盈的,美妙的,符合他全部想象的少女。 但此时她站在阳光下,左手拿出一只金饼,右手从背后拔出了一柄长剑,她将手中的金饼抛在空中掂了掂,然后一道寒光劈下! 那是一个剑客才有的身手,也是一个剑客才有的神情。 “应该够了。”她将那半块金饼递给他,“我心里算着价格呢。” “你在刘备麾下。”他说。 她想了一想,微笑着点了点头。 荀谌手中紧紧握着那半块金饼,语气莫名,“纵使今日一别,将来总有机会再见的。” 关于这句话,其实陆悬鱼有一点不同意见。 她现在还很穷,只能组建一支步兵,但她有个梦想。 她将来也想跟那些并州狗子似的,十几骑,几十骑,甚至上百骑作战,冲开对方的阵线,以惊雷般的速度和力量击溃中军! ……换而言之,她还挺想当一个冲将的。 因此她总觉得荀谌作为对立阵营的谋士,要是真就战场上跟她再见面了,这对他而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这代表着他已经进入她的攻击范围了。 但话说回来,只要他能将东西带到,将来战场上相遇,双方也算互不亏欠了吧? 她心里这样想,于是就直率地问了一句,“这个钱你会给你家阿兄吧?” 荀谌脸色一变,想说点什么,但又点了点头。 “那就行。”她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很坦然地冲他笑了笑,“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话虽如此说,荀谌回到兖州去见他阿兄时,思前想后,还是留下了那半块金饼。 因此荀彧拿到那本账本,神情就格外的惊诧莫名。 “阿兄还记得那个人吗?”荀谌语气平淡,仿佛在聊家常,但格外仔细地观察着他阿兄的神情。 “记得,那是个杀猪匠,十六七岁年纪,”荀彧陷入了一会儿沉思,而后说道,“特别不会说话,特别不讨人喜欢,因此印象特别深。” 荀谌放心了。 虽然还有一点点不快乐。 但总体来说还是放心了。 第106章 炸营有几种处置方式,比如说主帅先逃走,比如说等天亮再回来,比如说借别的军队过来镇压。但她这营只有三十余人,实在使不上那些手段。 她点起了一支火把,告诉几个跑出来的游侠儿在廊下等着。 “我自己进去就好。”她说,“你们将火把点上。” 她一脚踹开了房门,躲过扑过来的士兵,一手抓住他,将他丢了出去,然后闪开第二个和第三个士兵的扑咬,抓着头发,抓着衣领,抓着胳膊,一个个地丢到了院子里。 有的士兵眼睛通红,有的士兵嘴角还染着血,像疯狗,更像牲畜,嚎叫着,撕咬着,在泥里打滚,滚着滚着,就冷静下来了。 她就这么将三十余个士兵其中大半拖出来的,还剩下几个在屋子角落里不吭气了,她派人进去验看,自己站在院中,看着这些冷静下来,在雨夜中瑟瑟发抖的士兵。 她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对于这些夜盲症来说很难问出源头,他们都是在漆黑的夜里,在密闭的小屋里遇到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古人似乎认为“营啸”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也有可能是鬼怪作怪,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群精神压力太大,接近崩溃边缘的士兵短暂的爆发与宣泄而已。 那几个躺在屋子里的人,有两个已经再也不能说话,还有五个重伤的,需要慢慢调养几日,再看到底能不能抢救过来,还是也跟前两个一样需要挖坑埋了。 “要处置这些人吗?”有游侠儿这样问她。 “干脆都杀了算了。”还有人这样说道,“留着也没什么用。” “与其用这些人,不如抓几个袁绍的兵来。”也有人这样出主意。 那些士兵在火光下已经失去了刚刚的凶狠与残暴,挤挤挨挨着,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一点体温,绝望而恐惧地等待她的判决。 雨渐渐停了。 她走下台阶,从他们面前走过,尽管她不需要火把,但仍然用它照亮了那一张张肮脏、憔悴、布满泪水的脸。 在最后一个士兵身前,她站定了。 “不管你们听过什么,见过什么,梦过什么,要记住,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说,“现在,我就是唯一的真实。” 朝阳又一次升起。 她杀了两头羊,给这些士兵熬了一大锅的羊汤,里面加了些茱萸,因此味道有些辛辣,但正适合这些淋过雨,受过惊的人喝。 她也反思了自己,然后发现她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对她而言,世间鲜有真正能伤害到她的存在,普通的军队也难以伤及她分毫。因此她得知有一支军队将要前来时,岂止不惧怕,简直是欢欣鼓舞的。 但对她那些被军队伤害过一次又一次的士兵而言,区区三十人,没有铠甲,没有武器,仅凭她一个人,以及十几个游侠,就想要面对一支千人的正规军,这无异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因此这些人在等待的日日夜夜中,都在忍受恐惧的煎熬,他们的噩梦不仅来源于那些过去的记忆,更是来源于这场战争。 因此她决定不再等待,而是送信给二爷,告诉他自己准备带着这支小队离开博泉,主动出击。 当然,这些士兵路上还得带好油布、铁锅、铺盖卷,一些干粮,以及两头羊。 博陵校尉韩固是想不到离军营五十里外,有这样一支队伍在缓慢向他行来。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路上格外泥泞,辎重车一个不慎便会陷入泥中,要兵士铺平道路,为其开道才能继续向前。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多等一天呢?难道那群山贼会逃走吗?若是真的丢下那个小农庄,慌忙逃走的话,他可以推平了那庄子,也可以就地收兵,过些日子再来。无论如何,对付几十人的流寇山贼是不需要千余人的,那些豪强实在谨慎太过了。 他舒服地将自己的身体陷入一条毛毯中,时不时将脚靠近炭盆,让它更舒服一点,也更暖和一点。这样的天气虽然不适合行军,但很适合三五好友聚在一起,搬出一只青铜锅来,涮些羊肉来吃。 吃羊肉当配葡萄酒,最好再有几个美姬在旁。这样一想,韩固就对自己现下的处境更加气恼。 “来人!”他嚷道,“取笔墨来!” 那些豪强既然口口声声说这里有个武艺高超的强盗,那他的士兵抵挡不过,多有伤亡也是正常的吧?多要一笔钱粮来作补偿,也是人之常情吧?他们之前给博陵郡守拿了多少钱,他可是心中有数的!那一箱的金饼,郡守只给他拿了十个,难道当他是苍头贱奴一般打发吗! 他取了竹板,写写停停,不时还要思索一番应当如何夸大其词,将那三十个山贼说成三百个,三千个,经历了一番如何浴血苦战,才将他们尽数歼灭才好。 但郡守自然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自先秦始,欲报战功皆须头颅,因此他还得想想办法,让自己这份文书更有说服力一些。 博陵以南一片荒凉,他要去哪里找到几个村庄?他想,要是知道哪里有流民也好,他总归得凑够百余头颅才行。 待明日再派几个斥候出去吧,不必去寻那个破庄子,要紧的是先探查一番哪里还有多余的人头才是。韩固写完了这封子虚乌有的文书后,觉得自己今日里处理了许多的公务,很是倦怠,因此虽然没有三五好友作陪,到底是命人热了一壶酒,切了些羊肉,配了肉酱,好好犒劳自己一番。 主将这样懈怠,整个营地的懈怠松散也不足为奇了。 第98节 这座营寨未布鹿角,未挖壕沟,甚至连哨塔上的士兵都在打盹。 营中一片寂静,偶闻鼾声,只有寥寥几只火把在尽职尽责地工作,但除了她之外,竟然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它们的工作态度。 她在暗处张望了一会儿,回头看向她的士兵们。 “你们不必冲进去,”她说,“待我冲进营中,你们只管大喊便是。” 身后的士兵们如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她摘下三石弓,弯弓搭箭,将一个哨塔上还清醒着,坚持没睡的士兵射倒,然后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营寨门口。 ……这门也不结实,世风日下,军心不古啊,她上去推了一推,感觉很有点悲伤。教导主任的陷阵营可不会将寨门关得这样潦草,守营门的人至少就要两班,她走近二十步以内便要敲起金柝,怎么会让她轻而易举来到营门下,拔出黑刃,一道电光闪过,营门便碎裂一地! “什么人!” “敌袭!” “有敌——!” 她回过头,挥了挥手,示意士兵大声鼓噪,击破敌军士气时,那群探头探脑的小东西见她这般神勇,一张张脸上立刻也显现出了十足的信心,然后—— 他们硬是没喊出声来。 ……其实她早该知道,这群人昨晚已经把破锣嗓子都喊哑了。 她认命地一甩黑刃,转过头去,重新准备奔袭至博陵守军的营中时,身后响起了震天的战鼓! 二爷总算是赶到了!不仅赶到了!而且带队冲锋了!骑着马一股风似的,就从她身边过去了!而且特别高情商地没有抢她的人头,而是冲进去先给旗杆砍倒,然后摘下一支火把,对准了主帅营帐就丢了进去! 金鼓齐鸣,喊杀声震天,不需要她在营地里搞什么大屠杀,昨晚的那一幕就会再次上演,这些惶惶然的士兵不知道哪里来的敌人,不知道哪里又有战友,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有人拿着武器,仓皇四顾想要逃出营地,于是不管什么人挡在身前都是一刀;有人没拿武器,于是抱头鼠窜,在营地里横冲直撞,是被捅死在先还是逃出营地在先就全看命。终于一个肥头大耳,一身细丝里衣的男人光着脚从帅帐里跑出来了。 “来人!来人!”他满头大汗地嚷道,“你们是聋了吗——!” “他们有点忙,”一个少年兵跑了过来,“我来成吗?” 于是博陵校尉韩固指着已经点燃的帐篷,跳着脚冲他大叫,“我的金饼在里面!你这贱奴!快去与我取来!” 那个少年二话没说就冲进了火中,忠心一片甚至令韩固也为之动容!他短暂地被这股感动裹挟着,决定如果他能将那一匣金饼带出来,他可以赏他一个! 片刻之后,那少年果然跑了出来,衣服被熏黑了,头巾也烧出一个大洞,整个人狼狈无比,可是他打开了匣子,那闪亮亮金灿灿的玩意儿立刻让韩固心里踏实下来。 “快!”他一边想要将匣子抱过来,一边嚷道,“快护送我逃出这里!” 少年一闪身,避开了他的一双手,“为什么要逃?” “你这贱奴傻了不成!”他满头大汗,“我再不逃,岂不是要被贼所擒?!快把金饼给我!” “这个?这个不行,”少年看了一眼匣子里的金饼,将匣子盖上之后,夹在腋下,然后一只手亲切地抓住了他的衣领,“而且你也不必再逃了。” 韩固此时有些后知后觉,他似乎的确没在营地里见过这个少年,但这千余兵士他本来也不认识几个。 “你和你的金子,”满脸黑灰的少年立于火光之中,笑容却灿烂得让这位博陵校尉心中发虚,“都是我的啦!” 第107章 天亮了,俘虏们在寒风里垂头丧气,瑟瑟发抖,二爷将兵士分成几部分,一部分看管俘虏,一部分看管马匹,一部分收拾辎重和旗帜,搬运尸体,还有几个部曲亲兵负责照看长官们,跑过来拿了两个马扎,于是二爷大马金刀地坐下,并且示意让她也坐。一旁又有人烧水端来给他俩,二爷看起来不太渴,不过她被火撩过,觉得很应该喝点热水,于是十分感激地接过去,呼噜呼噜开喝。 “我看你昨晚那架势,”二爷打开了一个话题,“难不成是想自己一个人冲进去?以一当千吗?” 不然呢?还能让后面那三十几号残次品冲上去吗?她心里这样很是有些牢骚无奈地嘀咕,但没说出口。 二爷打量了她一下,不赞同地摇摇头,“你正在血气方刚的年龄,要时时谨慎才是。”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喝了一口热水。 “为将者当多思多虑,”二爷说,“须知智取胜于蛮力,战场胜负常常只在须臾间,不可只凭匹夫之勇。” 这个营地一时半会儿是拆不完的,因此二爷坐在那里,十分耐心地给她讲起了各种……偷营小技巧。 比如怎么接近营寨,比如怎么烧鹿角,比如怎么翻越壕沟,比如能砍敌人的大纛就不要砍敌人的脑袋,比如在上风口点火烧烟,比如命兵士围住三面,大声呼和,留一面令敌人以为有缺口可逃,这样就不会死战到底云云。 她听得有点发愣,毕竟在大家心里……关公是义薄云天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关公背着一捆干柴猫着腰鬼鬼祟祟跑过去放火的画面。 虽然这些小技巧都被她认认真真地记下了,但她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这些计谋……将军是从何处学来?兵书?” 二爷摸了摸胡子,微微笑了起来,眼角的一丝细纹映在朝阳里,就显得格外有了阅历。 “当初跟随兄长自涿郡起兵时,并非只有我兄弟三人啊。” 这句话说得有些隐晦,当初跟随刘备自涿郡起兵的如果并非只有刘关张,那么其他的人都去哪了呢? 但二爷没有给她过多思考的余地,而是又语重心长地告诫了一句。 “丈夫终将战死沙场,于我辈而言,死有何憾?但恨不能所志未从,死于边野罢了!纵你勇冠三军,力能扛鼎,也要珍重自己的性命才是。” 她看看二爷,忽然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了。 兵书自然是好的,但有时候战场是更好的老师,它用鲜血给人以教训。 这支队伍来时日行五十里,归时带着辎重俘虏,走起来略慢一点,足足两天时间才回到博泉,受到了留守游侠儿们的热烈欢迎。考虑到她的基地就在博泉,二爷就地开始跟她清点起了战利品。 首先是俘虏: 精壮忠厚无家小的单独分出来,这些士兵是适合补充军队的; 手上无茧子,脖子没晒黑,皮肤白皙的,家里条件必定不错,多半是营中的小军官,每二十人里抽一个回去报信,让家里拿钱来赎人; 老弱病残一律遣散,二爷仁义,每人又发了两升粟米,一根竹签,竹签上用墨染了一头,表示是俘虏遣散,免得遇到子龙麾下的游骑又给逮回来; 正经军官当然要单独起价,让僮仆回去拿钱; 尤其是韩固,长得白白胖胖不说,从里衣到铠甲再到罩袍配饰,那真是无一不精,里里外外全都是高档货,一看就知道家里不可能没点底子。陆悬鱼怎么看他怎么喜欢,时不时就想动手动脚,上手拍拍捏捏,直到这位韩馥的同族子侄被拍得精神崩溃,破口大骂。 “你这贱奴!我宁死也不会从了你的!” “你从不从我有什么要紧,”她半点不生气,还在兴致勃勃地围着他打转,寻思要是论斤要赎金她能要到多少钱,“你家人从了我就行。” “狗贼!”他目眦尽裂,“你还要肖想我家人不成!” 【他好像真有点儿激动,】她上手想帮他顺顺毛,但是对方恨不得咬她几口,又让她赶紧收手了,【被我抓了俘虏有那么羞辱吗?】 【……我觉得你们俩之间可能有一点小小的误会,】黑刃说,【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哈?】 【要不就从你怕他跑了,又不放心别人看管,非要跟他睡一个帐篷开始?】 ……没办法,穷光蛋是这个样子的。 虽然俘虏在她这里看得都挺严实,但二爷那里完全就另一个画风。除了那些老弱病残的俘虏被发了些粮食送走外,还有个士人言行举止不卑不亢,也很受二爷喜爱,跟他聊了一夜的《春秋》之后,第二天派了一辆牛车,送他回了博陵,引得那位士人含泪行了大礼,并且表示若是为家中老母尽孝后,也愿意来投奔二爷。 她摸了摸下巴,感觉有点羡慕,想跟着学一学,唯一问题就是没有能拿来练练手的文化人了。 各种战利品还在有条不紊地清理分类,除了粮食布帛武器之外,帐篷、旌旗、金鼓也都是重要物资。那三十个残次品虽说打仗是不能拉出来打仗的,但吃过这些日子的饱饭后,搬东西竟还能帮忙搬,就是搬的时候手脚难免不干净。比如一个很眼熟的,之前吃饭时抢饭的家伙扛着粮食路过时,一个趔趄,怀里掉出来半块咸菜干,正好就掉到二爷面前,二爷还有点诧异地低头捡了起来,打量了几眼! 她没忍住,给这哥们拦下来,让兵士给他扒光——这位也不怎么善于奔跑的士兵身上藏的东西五花八门,肉干有,麦饼有,灯油有,腰间缠了一面破旗,屁股里甚至还夹带了几根灯芯! 她抖着手指,一时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想出来一句,“你要偷,也偷点值钱的东西啊!” 被剥个精光的兵士蹲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最后还是二爷看不下去了,示意赶紧给他拖走。 “此战之后,”二爷换了个体面点的话题,“你总算可以招些好兵了,这些冀州士兵,正可分你一半,充实兵马。” “招来有什么用,”她气压还有点低,“我这里就没有能干活的人,怎么管得过来?” “这倒不难,粮草若能充足,自然还是多养些兵卒要紧,”二爷摸摸胡子,“我那有些一路随我至此的部曲老兵,派二十个来你这,帮你管着那些新兵就是。” ……她的脑内短暂宕机了。 还可以这样的吗!派点教官过来帮她军训这么贴心吗!二爷是什么小天使啊! 但她的沉默似乎被二爷误解了,他笑呵呵地摆摆手,“若怕二十人不够用,我让翼德再送几个他的部曲过来,你那里是不是缺几个识字的军士?他替你留心些就是。” 她应当拒绝的,这太不好意思了,明明连小麻花也没给三爷买过,只有一起吃顿饭,偶尔认错人的交情而已,她这怎么好意思呢? “那就多谢将军了,”她最后还是厚颜无耻地表达了谢意,想想不能空口白牙,赶紧跑回屋翻出了那一匣金饼,狠狠心准备跟二爷对半分,“区区薄礼,不足言谢……” 二爷还真的很好奇地看了一眼金饼,又看了看她的神情,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份情我领了,金子大可不必,博陵的这支兵马是你大费周章才引出来的,现下分给我们这么多东西,我已经很满意了!趁着国让不在,就不必——” 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 她心中突然噔噔地跳了两下,有点什么不太好的预感。 但当她推开窗子向外望去时,有个骑士正费力地从马上被人扶下来。 那个骑士不胖,也没受伤,年纪也十分年轻,因此原本是不必这样费力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背了沉甸甸的一大捆竹简,那个竹简简直要将他那身旧衣服磨破了,但他竟然还是能硬撑着给这一堆东西从平原背来了五十里外的博泉。 ……陆悬鱼站在窗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她很想自己手疾眼快一点,将窗子合上,但来人已经看到了她。 大冷天的,背着二十斤竹简一路赶来,满头大汗的田豫露出了一个幸福的微笑。 “我来迟了!”他喊道,“不知有没有错过什么!” 二爷默默地将头别了过去。 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国让啊……”她说,“你怎么来了?” “听闻有捷报,我带上账册,立刻动身赶来了!”他一本正经地冲她和二爷各行了一个礼,“清点造册这种事,若交给他人,我岂能放心呢?” 冬天到了,城里很多地方需要物资,二爷是刘备的人,这没啥好说的,她也是平原城出来的,上缴一份也对劲,但是,田豫一说起城里的苦,她听得就有点晕。 有消息称曹老板过了一个肥年很开心,明年准备再出门打劫一圈,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盯上青州,因此战备是一定要抓紧的; 平原今年收成不好,与其让百姓鬻儿卖女,不如官府出面施点粥,发点低息贷款,共克时艰一下; 徐州有些地方起了瘟疫,也逐渐有蔓延到青州的态势,防疫工作要做好,不能马虎,药材和人手都需要预算; 她不言不语,偶尔会搓搓脸。 二爷也沉默如金,一脸的心如止水。 两个人就任凭田豫在那里将战利品分成三份,谁也不吭声。 只有田豫偶尔抬头看一眼,心里还有点纳闷。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个一文钱也要追入公库的行为过于不讨喜,令长虽说还能忍得住,二将军三将军有时都会面有不豫,只是这两位经过阵仗,知道节用厚生的要紧之处,还能咬牙忍着气不发作罢了。 第99节 但陆悬鱼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还是个心气高傲的少年剑客!每每被他克扣了财物补充公库,竟然从来没同他动怒,更没对他动手过! 田豫心中敬服,因此就生了几分内疚,觉得私下里待她更亲近些才好……但钱财上还是不能放松!比如说那个校尉,那个赎金也不该独吞哇,最好是让他家人将银钱折成粮食运过来…… 田豫脑内的陆悬鱼品行清高,心地仁厚,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但实际上,扒掉这些滤镜的陆悬鱼正在心里偷偷给他记着数。 【再一再二不再三,】她跟黑刃嘀咕,【他又不是为了自己敛财,不好跟他吵架,但早晚我要打他的闷棍,给他装麻袋里出了这口恶气。】 【……然后呢?沉河?】 【……那太凶残了,倒也不必。】她想想,用那种十分肯定的目光看向了案牍劳形的田豫,【且先装着,早晚有用。】 第108章 田豫兢兢业业地在博泉干了几天的活,把所有战利品都记录造册,替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当然,代价就是拿走了战利品总额的三分之一。 ……甚至连她怀里的小金饼也没藏住。 以至于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离开时,她心里翻涌着两股南辕北辙的情绪。 一种是想将他留下,继续给自己算账; 一种还是将他留下,套麻袋打一顿出气。 鉴于两个愿望都很难实现,她决定搓搓脸,先将它搁置在一边,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家业。 二爷给她留了一百五十名冀州兵,精壮老实,可以当主力使用; 二十名涿郡老兵,沉默寡言,忠诚可靠,现在她有了足够的什长行长了; 几名工匠,十几名学徒,精细活做起来还费力,但修理营地内的各种设施还算凑合; 藤牌、短弓、手戟、长矛、环首刀各若干,足以将她的这支军队组建起来,当然兵种还是不齐全,但已经相当体面; 皮甲五十副,给营中的小军官们穿,铁甲两副,她是不穿甲的,但还是珍之重之地收下准备当传家宝; 战马五匹,驽马十匹,驴、骡、牛若干,其中有好几匹骡子是二爷坚持要送给她的,原因无他……刘备穷,因此这哥仨没什么好马骑,二爷只有一匹战马,重视程度差不多也是当传家宝供起来那种,毕竟这匹马累到了饿到了需要换马时,其余驽马简直看都不能看,二爷就只能挑匹健壮骡子来骑…… 因此她慷慨地将韩固的坐骑送给二爷时,二爷还推脱了好久,最后好不容易收下,就坚持着将那几匹骡子送她了。 ……其实她既不是关公粉丝,也不准备混黑白两道求关公保佑,她就只是不习惯马上作战,留着一匹好马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刷一下二爷好感度了。 除此之外,作为开业大吉的贺礼,也可能是白蹭了一点之后有点不好意思的回馈,三爷和刘备也送来了二十个可靠的部曲老兵,还有五个识文断字,能帮她干点杂务的小吏! 天气在一天天变凉,但博泉一天天变得热闹起来。 她这里有五十涿郡兵、一百五十个冀州兵,以及小吏、工匠、游侠、残次品若干,加在一起竟然也有三百人,备备的老兵送过来时,她的旗帜也改好了,给“韩”字涂掉,上书一个“陆”字,风一起,飘扬在农庄上方,就特别威风。 不过她还是个白身,这件事有点尴尬,刘备也曾经问过她,要不要他帮忙给青州刺史田楷写个文书,表她一个校尉之类的职务。 鉴于现在小皇帝蹲在长安,在李傕郭汜的层层包围之下,诸侯们想封自己手下人当官都是先斩后奏,先封官,后送表,也不管朝廷什么看法,有章盖章没章意思意思也行,她觉得这个程序就先不忙走了。 ……毕竟就盖章这件事而言,她还是有很大优势的。 但比起这种虚衔,她最重要的事还是如何喂饱这三百多张嘴,毕竟这里有了军营之后,逐渐就有周围的流民开始向这里聚拢,企图通过和士兵们做一点生意来讨点饭吃。 不给士兵们饱饭吃是不行的,不给士兵们发饷也是不行的。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都已经领兵的人了,怎么可能回头去打工。做生意又不会做,就只能劫富济贫维持一下生活。思前想后,她决定跟暂时没回博陵的肉票们联络一下感情,问问到底是哪一家豪强这么爱打小报告,把状告到了博陵郡守那里? 确定了是哪家豪强牵的头,又送走了这些俘虏后,她点了几十个精壮老实的士兵,带着就出发了。 那位爱打小报告的豪强离博泉确实不太近,要走个几十里才能走到,晚上还下了一场雪,因此第二天顶着风雪往邬堡去的路上,她喝了一肚子的冷风,也就攒了一肚子的气。 这一肚子气在远远见到邬堡时暂时寄存了下来。 一列长队自邬堡而出,目测至少有百余人,赶了大概二十辆车,浩浩荡荡,十分壮观,为首的骑在马上,那个穿戴打扮十分奇异——大氅没什么问题,标准的士人装束,衣服鲜红鲜红的,这也还算说得过去,头上那个发冠就很奇怪,有点像她以前见过的巫师那种羽毛球帽子,手里还拿着一只节杖,周围的人还对他毕恭毕敬。 ……看起来有点神叨叨的。 “那是什么东西?”她指着问。 周围的士兵们都没见过,只有一个跟在她身边的游侠儿回答了她。 “看着好像丹杨那边的僧人……” “……啥?僧人?”她瞳孔地震,“僧人?” 她当然知道什么是“僧人”,但东汉时期就有和尚了? 当然,阿弥陀佛也不能阻止她打劫的脚步,那支队伍走出去十里,她悄悄跟了十里,然后就冲上去直接横在路中间了。 队伍里几乎都是豪强家的健仆,见到她带着几十号人围上来,脸色立刻变了。 “大……大胆!你这贼子,知道这是……这是……也敢如此无礼么!” 为首的那个“僧人”手一挥,制止了那群仆役,一夹马腹,上前了两步。 “尔有何事?” “你这队伍,”她说,“是从哪来,往哪去的?” “安平崔氏献资财于渤海,”他抑扬顿挫地说道,“欲修浮屠寺,以表礼佛真心,你怎敢阻拦?” 她看看这个僧人,又看了看这支车队,满载了粮食、牛羊、银钱、布帛、药材、以及油和酒。 “这样虔诚的吗?”她转来转去,“所求为何?” 僧人看了看她。 “崔公曾与说我,愿潜心向佛,以求冀州太平。” 哦。 僧人还没说完。 “保他家不被平原那班恶贼劫掠。” …………………… 她又看看那支车队,感觉她刚刚好像听错了什么。她确实跑来碰瓷不错,但也只向这个豪强要求每个月二十石粮食,毕竟她不是专职打劫的,有点缩手缩脚,总担心要的数额多了,依附邬堡的农奴便要挨饿。 但是看看这车队,光粮食就有上千石!岂止十倍于她索要的数额,要是算上那些财物,简直百倍不止!这是什么逻辑!宁可给佛祖也不给她! “我就是那个平原的恶贼。”她说。 僧人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但今日,”她说,“是佛祖点化了我,让我来替佛祖收下这些供奉。” 【你还记得你撒谎有减值吗?】黑刃冷不丁提醒了一句。 【……闭嘴。】 僧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带着的几十号全副武装的士兵。 他从马上下来了,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我在郎君身上见到了圣洁之气,”他神情肃穆,语气庄严,“这果然便是佛祖给予我的暗示啊。”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向她走近,甚至伸出了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方摸了摸,然后转过头去,望向这支跟着他出门,护送他去渤海的队伍。 “尔等今日有幸,亲见佛光。”他淡漠而慈悲地说道,“须记住一切浮财不过俗世烟云,终将抛舍。” 她板着一张脸,硬撑着接受邬堡仆役们的眼神洗礼,有崇敬的,有质疑的,有三观崩裂的,但三观崩得最厉害的是黑刃,尤其是这些仆役在高僧的目光下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趴下,向她行礼之后,黑刃难得的爆了粗口。 【……我他妈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它说。 仆人们不反抗了,士兵们就赶紧上前,接收佛祖的赏赐,这几十车的赏赐颇为壮观,要一辆辆车这么接收过来,因此还要费一点时间。 白雪皑皑中,僧人一身红衣,清净淡漠地站在那里,她看了心中敬服,就小心翼翼上前攀谈。 “我曾梦见佛祖自西方而来,漫天降下莲花,”她说,“却不知高僧是自何处来呢?” 高僧倒是没跟她玩儿“自来处来”的谜语,而是十分诚实地告诉了她,“我自下邳而来,下邳国相笮融是个有大法相的人,四面八方的僧人都去依附他,郎君既有慧根,也当前往拜谒。” 见少年沉吟着没吭声,僧人又加了一句。 “国相修建的浮屠寺,真是佛国瑰宝,若非亲见,谁能相信尘世间也能修建这样的礼佛之处呢?” “高僧给我讲一讲?” “上累金盘,下为重楼,又堂阁周回,可容三千许人,作黄金涂像,衣以锦彩。”僧人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雒阳长安的宫室亦不能比拟。” 这样的说辞,莫说穷乡僻壤,便是那些世家公卿,哪个能够不动心呢?果然这个少年听过之后,眼睛便慢慢地亮了起来。 “若是当真如此,”他说,“我将来一定要去看一看。” 她很知情识趣,将这些战利品带走时,还不忘恭恭敬敬地跟僧人道个别。僧人也很知情识趣,不仅没说自己被打劫的事儿,反而大肆宣扬了一番佛法是如何感化了这个平原恶贼。 ……毕竟她在受过他感化后,当真没有再出来打劫啊! 关于这位高僧在冀州是如何的受欢迎,并且得到了十倍于那位倒霉催的豪强的供奉,陆悬鱼暂时不关心了。 她现在满脑子就一件事——她很想去下邳,见一见那个在饿殍无数的乱世里修建起的浮屠寺,以及那位拿着下邳国的公款修浮屠寺的国相笮融。 没过多久机会就来了。 因为曹老板的爹……出事了。 第109章 曹嵩之死一开始是无人知晓的,尤其是兢兢业业干了一年活,猫了一个冬的平原城打工人,满脑子都是开春要大干一场,扛过青黄不接的月份,挣一个丰收回来。 博泉也有土地,她给士兵们也安排了农活,上午干活,下午操练,哪怕粮食暂时还够几个月的,那也不能得闲。毕竟现在还算闲时,每天一顿干,一顿稀就好。一旦爆发战争,没人敢给士兵供不上大锅饭,不仅两顿都必须是干饭,攻城冲锋之前还要杀猪宰羊,提振士气。 一言以蔽之,不管多少人的军队,总归是要为战争做准备。因此这个春天最令人在意的流言就是:今年袁绍和曹操的动向又如何? 袁绍和公孙瓒这一对老冤家去年打过,中间调停了一次,又因为黑山军的缘故让袁绍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今年是不是会老调重弹,重新准备和公孙瓒死磕? 袁绍要是打公孙瓒也就罢了,如果曹操为了配合袁绍而来攻打青州,又该怎么办呢? 这样的流言渐渐在青州的每一片阴影里流传起来,从北海到济南,再夸过黄河来到平原,最后终于有人在博泉这么聊了起来。 “你们可曾听说,”第一个流民这么说,“曹孟德要来打青州了!” “跟平原有什么关系,”第二个流民这么说,“咱们这里穷得只剩下点粮食了。” “话虽如此,”第三个流民说道,“要是北海、昌邑那等富庶郡县都落入贼手,平原岂能独存?” 第100节 【这个就叫唇亡齿寒。】正忙着查看田地情况的陆悬鱼随口评价道。 【为什么听起来你好像置身事外?】黑刃淡淡地问了一句。 【不然呢?天塌下来也是个大的扛……】她不负责任的扯淡只有一半,另一半被她咽回去了。 对于一个三国历史盲来说,公孙瓒和田楷到底能扛多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扛不住是迟早的事儿,毕竟刘备跑四川去了,孙权在江南,也就是说北方平原这片土地都归曹老板了,这事儿她还是知道的。 于是问题出来了:曹老板什么时候会在平原城头插上他的小旗子? 这件事一旦进了脑子里,她感觉睡觉也不香了,记账也不勤了,连母猪下崽子她都懒得去数了。 睡到半夜时她突然爬了起来。 她不喜欢什么事都等到最后一刻才被通知的感觉,尤其是招兵买马,开始扩建自己势力的现在,她自己想跑总是很容易的,但她的兵马跑得不快。 而且她也不愿意再随随便便丢下家园,狼狈逃走了。 因此她必须得未雨绸缪一点。 李二正在做梦,而且还是个美梦。 他相中的那个小寡妇住在娘家,父兄对她多有微词,总嫌她在家多吃了那一碗饭,全然不顾她每日里纺织劳碌,织出来的布匹全部补贴家用,并不曾白吃白喝。 虽说嫌她在家消耗粮食,父兄又总觉得她还年轻,尚有好颜色,总该再寻个殷实些的门户,再换一点聘礼来,因此城中几家登门求亲的皆被拒了,这才轮到李二动心思。 他已经偷偷摸摸地攒了两千钱,现在跟着郎君在博泉屯兵,库房中的金银不计其数,只要略动用一点儿,他的终身大事必然就解决了! 只是那把钥匙,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从郎君身上…… 李二突然醒了,并且差一点就惨叫起来,因为黑漆漆的小屋里站着一个人,正弯腰盯着他看。 “我要离开几天,”郎君这样说道,“在此期间,你便暂代此间事。” 李二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还没消停下来,又跳得更厉害了。 “郎君何往?” 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孔望了一眼窗外倾泻满地的月光,“我要去兖州一趟。” 兖州?那是哪里?郎君去那里作甚?不不不不,这不重要,李二的脑子很快转动起来,他开始将郎君每日里所作的那些事一件件过脑子。 兵士操练一应都是极熟的,这没什么; 耕田种地的事他心中大概也有数,也没什么; 每日里的粮草有几个小吏报数,粮仓重地由二将军派来的人把守着; 军纪由三将军派过来的人帮忙,前几天甚至连两个游侠儿都被罚过,这几天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李二想了一圈,觉得替主君当这么几天的将军一点问题都没有,岂止是没问题,他的心跳简直又快了几分! 陆悬鱼从腰间解下了一把钥匙,丢给了他。 “这是银钱仓的钥匙,若是这几日里需要用钱,你用便是,只是记得登个账,待我回来查验。” 月光折射在钥匙上,泛出一点幽幽的光。 李二注视着这把钥匙,脑子里一片空白,将天地世间万物都暂时地忘却了,只记得他当初陪郎君去查验她那库房时所看到的满目金银宝货的光辉。 虽说夜里是个晴天,清晨却下起了雨。 而且这雨淅淅沥沥,连续下了三天。依附着博泉种地的农人们倒是很高兴,都说春天里多下点雨总归是件好事,但李二总有些心神不宁。 他那点兴奋已经随着陆悬鱼的离开而一同离开了,剩下的是无尽的恐惧和焦虑。 这座军营里,尽管兵士们见到他会胡乱称一声“郎君”,但他清楚,兵士们也清楚,他既没有权威,也没有力量,他的权力完全来自于陆悬鱼,他无法效仿,更无法窃取。 那些偷偷打开宝库,给小寡妇添置一份妆奁的心思都消弭无踪了,李二现在只希望营地里不要出现任何意外事故。 但还是有兵士跑了进来,“李郎君,有两头骡子已经两天不吃草料了!” 李二的头皮一下子炸了,作为一路流浪过来的人,他可太清楚骡马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意味着什么,也更清楚这种牲口如果一头发了病,会演变成怎样的局面。 虽然从各个方面都和李二毫无相似之处,但曹操也正在写一道手令,将驴、骡、驽马这一类拉车的牲畜与骑兵们的战马分开安置,以及下令民夫每天清洁两次牲口棚。不仅如此,兵士们的厕所要同水源分开,抓到随地便溺的,军法处置。 这种琐碎事论理不该他管,但曹操很清楚如果不重视这些牲口,将会给行军带来多大的不便。 天气尚冷,他写完一道手令,交给侍从后,便用脚踢了踢身旁的火盆,一阵灰烬翻了上来,跟着木炭的颜色也瞬间明亮许多,将火盆中烤得焦黑的山药显现了出来。 因此曹昂进帐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内着直裾,外罩麻衣,正在吃山药的父亲。 而曹操抬起头来,也看到了自己一身孝服的长子,与自己不同,这个长身玉立的十七岁少年是很认真地在尽孝,因此在这个春寒未消的时节就显得特别单薄。 如果换作他人,曹操几乎就要疑心这人是不是特意跑来嘲讽他的,但换了这个儿子,这位兖州牧只会觉得曹昂温厚孝顺,怎么看怎么顺眼。 虽然顺眼,但他还是咳嗽了一声。 “去岁中原多有时疫,”曹操淡淡地说道,“你孝心可嘉,但也要注意自己身体。” 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谢父亲关心。” 曹操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山药,“此来何事?” 于是那双年轻的眼睛里便浮现出一层哀伤。曹操见了他那神情,心中便有了三分眉目,示意侍从们都退出帐去。 果然曹昂一开口,便是为徐州百姓。 “父亲,今岁征讨陶谦,乃是为报大父之仇,与百姓何干?去岁征伐,青州兵于此大略,死者狼藉,今日若再行屠戮事,恐伤父亲厚德。”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儿为此事,日夜悬心,不得不……” 曹操摆了摆手。 他帐下谋士甚多,但这种话是连荀彧也不会与他讲的,他也不是那种宽容到容忍旁人来面前置喙的软弱心性。 但曹昂不同,这是他的长子,虽然不是嫡出,但养在夫人身前,悉心教导,是被当成他曹家继承人培养的孩子。 而曹昂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聪慧仁厚,而又沉稳有决断,这样一个继承人无疑是令曹操满意的,但还不够。 曹操很少对旁人讲出自己的真心话,但他此时示意招了招手,示意儿子上前。 “你要知道,我军贫弱,新收青州兵众多,势必要纵其劫掠,满足他们,消耗他们,才能为我们所用。”曹操讲的很慢,一字一句都盯在曹昂的面孔上,观察他是否听懂了,“况且你要想一想,诸侯征伐天下的根本来自于哪里?” “人心?” 曹操笑着摇摇头,“是生口。” 百姓提供税赋,粮草和兵源,因此兵家和法家都提出过杀民,尽管手段和方向并不一致,但是目的都是一样的。 前番杀戮,陶谦不复再起,此番再来一次,徐州就再无抵抗能力。他纵兵劫掠屠城,非己所愿,而是不得不为之。 “你须牢记,仁义道德固然好,但那是强者所为,弱者一味贪恋于此,只能自取灭亡。” 曹昂大概是听懂了,因为他的眉宇间泛出了痛苦的神色,只是年纪轻轻,读了许多经籍,心中还有那些宽仁爱民的梦想,不肯放弃。 “纵使如此,”他说道,“父亲杀得也太多了,父亲欲图徐州,难道只想要一片不闻鸡犬的荒地吗?” 听到这个天真的问题,曹操笑了起来,将手中剥好的一块山药递给了这个心爱的儿子。 “放心吧,”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百姓就像野草,杀他们几十万,终究还会生出新的来。到那时,我必还他们一个清平世界。” 第110章 陆悬鱼估量过自己的赶路速度。 她带着一大家子走时,一天能走三十里,跟士兵们一起走,一天能走五十里,独自骑马,一天能走一百五十里。 但如果不做人的话,她是可以一天跑出三百余里的。 离开博泉庄还未到寅时,天空中依旧繁星一片。除了几个岗哨之外,人人都睡去了,只有她一人走在这片恢复生机的荒原上。她选定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柏树,在树下休息了一刻,然后睁开眼,心中默念咒语,眼前慢慢地显现出了一匹鞍鞯齐备的马儿,马儿的两只眼睛毫无生气,但光看外表,与真实的骏马无异。 “坐骑术”是一个十分简单有效,但也十分脆弱的法术,这匹马只能维持几个小时,不能接触战斗,她想要二十四小时赶路,就要将所有的一环法术位都用在这个法术上。 她的法术位十分宝贵,大多数都用在战斗上,现下为了赶路,放弃了一部分战斗力,但她认为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去侦查一下兖州形势而已,如果遇到了敌人,跑就是了,她要是一心想逃,难道有人捉得到她吗? 她背着弓和箭囊,当然也不能忘记带上黑刃,从博泉出发,不到一天时间就跑到了济水旁。 既然自己一个人赶路,也就不用装什么娇弱美人,徘徊在岸边等什么船,有这功夫自己跳河里游过去也就到了。就这样赶了一个昼夜的路,然后遇到了自徐州北上的难民。 “兖州又发兵了!”那些难民嚷道,“听说是为了报父仇!” 她没反应过来,“谁爹死了?” “曹操!曹孟德的爹死了!” 曹操 死了个爹,这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 曹操祖籍谯县,但自他起兵后,为躲避兵祸,老父亲就一直躲在徐州琅琊,以为可以安保无恙,却没想到自己儿子屠了徐州,琅琊郡自然是待不稳了,便一门心思想要从琅琊跑去兖州。 然后就被陶谦知道了,派兵给剁了,然后曹老板就起兵过来报仇了,太悲伤了。 她听完了整个八卦的来龙去脉,觉得这故事特别微妙……曹老板居然也是有爹的!爹居然还在徐州!看看他去年做的好大事!她可还记得夏丘城中密密麻麻的裸尸,但凡他记得亲爹还在陶谦眼皮子底下,能狠下心干出那种事吗?她不理解啊! 但曹老板就是能杀到泗水为之不流,毫不迟疑。 因此一听说前度曹郎今又来,徐州百姓就毫不迟疑地卷铺盖就逃命了。 谁也不敢高估了陶谦的战斗力。 谁也不会低估了曹操的报复心。 昌虑城已经被困十余日了。 初时城头旌旗严整,哪怕曹军围城,百姓们心中也不甚慌乱。但今时不同往日,曹军前十天只围不攻,第十一天才开始攻城。 百姓们躲在家中,自然是听不见城头厮杀呐喊之声,只能见到来来去去的兵士十分繁忙,又征发民夫,拆掉了许多民宅。 石头用作滚石,扔下城去,木料可以加固城防,又能拓宽城墙。民夫如蚂蚁一般,忙忙碌碌,不断向城头运送物资,再抬着满身是血的士兵下城。 曹军攻城愈急,抬下的士兵就越多。终于民夫不再下城墙,也充作守城士兵,于是妇人们便做了劳力,继续搬运物资。 昌虑城的百姓全力以赴,夜以继日地抵抗,也不过比曹操预计中多坚持了三日而已。 但百姓们不清楚,陆悬鱼也不清楚这座小城接下来的命运。 在她接近这座冒着浓烟的小城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当然,曹操是清楚昌虑城接下来会面对什么的。他因此没有入城,而只是将这座城池交给了青州兵。 这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他想起来也会感觉额头一抽一抽的疼。 偌大个军营,应该去哪里放松一下自己的情绪呢? 春日一天暖过一天,时至傍晚,长草间便渐渐有了一星半点的窃窃私语。 第101节 他的靴子踩过帐篷前一丛薇草,正听见清越的歌声响起。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那是他的《蒿里行》。 曹操掀起帘帐,走了进去,不满四岁的曹宪便从榻上跳了下来,张开了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 “耶耶!” 她的呼声得到了回应,父亲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而后坐在榻上,将她置于膝上,摇了摇她的手,“阿宪在做什么?” “听阿絮唱歌!”曹宪扬起一张小脸,“耶耶!让她唱给你听!她唱得真好!” 曹操漫不经心地瞥了旁边的少女一眼。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虽还青涩,但已渐渐显现出美丽的姿态,听到小主人这样夸赞,婢女便将头低下,谦恭地退到一旁,不置一词。 于是这位统领兖州的将军便重新将目光转回到女儿身上,“阿宪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阿宪掰着手指,用细细软软的嗓子讲起了她今天吃了什么,又玩了什么游戏,在营中采了什么花,还要给他看一看她那个新编的小花篮。 除此之外,小孩子总是很好奇的,有许多问题的,曹宪也一样,有许多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要问一问阿耶,他为什么这么忙,为什么没有陪她吃饭,为什么阿兄也不来寻她,什么是打仗?为什么要打仗? 这些叽叽咕咕的问题在父亲这里都得到了十分耐心的回答,他甚至连“为什么要来这里打仗”都讲给了女儿听。 “因为那个陶谦是个坏人,他手下有很多很多坏人,他们对阿宪的大父无礼,所以耶耶要去打败他们。”曹操捉着阿宪的手,轻轻摇了一摇,“待得天下没有了坏人,耶耶就不必再打仗,就可以每日陪阿宪玩了。” “真的吗?”阿宪睁大了圆圆的眼睛,从父亲的膝盖上爬起来,努力地抓着他的胡子摇啊摇,“耶耶你快去打败他们!” 曹操待自己的那一把胡子也是挺精心的,因此他还很少有这种狼狈的经验。 下过一场大雨,因此地上极其泥泞,那些被拖拽进队伍的年轻妇女身上也满是泥浆,狼狈不堪。但比起这个,更令这些女子狼狈不堪的是,当士兵将她们带出城的时候,要求其中带了孩子出行的女子抛掉幼儿。 尽管遭了这样的劫难,忍痛与父母分离也好,与丈夫分别也罢,她们终究不能舍下的还是孩子,但对于士兵来说,他们劫掠女子是用来取乐的,当然如果乖顺的话,也可以带在军营里,替他们缝补做活,但是那些幼儿有什么用呢? 哪怕大声喝骂,甚至是拳打脚踢,仍然有不识时务的女人怀抱着婴儿死死不肯放手。 “那是我的孩子啊!”她哭喊道,“你们也是父母养大的,怎能这样狠心!” 士兵已经听惯了这样的哭骂,一点也不为所动,只是将铁铸般的大手伸进了女子怀中,硬生生将孩子揪了出来,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下过雨的泥地,四处都蔓延着泥浆,婴儿掉在泥里,须臾间便自胸腔里迸发出了本能的哭喊声。 但那哭喊并未获得士兵的垂怜,而只换来一只脚,将要狠狠地踩下。于是也就在那一刻,女子发出了非人一般的哀嚎声! 那声音又尖又锐,带着破音的绝望,因而盖过去了箭矢破开空气的轻响。 待她扑在地上,将泥水中的孩子重新抱在怀里时,周围的士兵已是一阵骚动,因为那个射箭的人在放倒了第一个士兵之后,还在接二连三的弯弓放箭! 有士兵忙着奔进城中,要上城墙去抓那个拉弓射箭的少年;也有士兵忙着四处躲藏,想要令自己避开箭矢的范围。 一片呼喝嘈杂的脚步中,只有那个少年静立在城墙上,望向下方那许多惊惶无措的女子。 他声音极哑,因此要一只手聚拢在嘴边,呼喊声才能令她们听见。 “……傻孩子们,快跑啊!” 于是那些妇人便像得了令一样,仓惶地,用尽全力地逃离了,但凡有士兵想要追上去时,背后便要生出一支利箭,追上他的脚步! 但那少年仿佛觉得自己今天还没有完全地激怒这支军队,在士兵们爬上城墙前,她踩着那几具原本守卫城墙的青州兵尸体爬上了城楼,在昌虑城的最高点,用尽全力地大喊: “曹操——!狗贼!!我日你先人——!” 出了帐篷的曹操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典韦立刻上前一步,“将军可有不适?” “无妨,”他摆了摆手,“心绪烦乱罢了,陪我走走吧。” 残阳如血,泼洒在荒草上,再被人践踏,不留痕迹。 曹操静静望了这座军营一会儿,突然长叹了一声。 “这一路的艰辛坎坷,当初在关东诸侯处受过的委屈……皆不及此刻心痛之万一,”他神色黯淡地望向远方,“这条路太难了。” 典韦知道主君在说什么,却想不出什么开解的话语,只能沉默地跟着他。 终于曹操回过头来,平静地望向他。 “对了,我要你将阿宪帐中的婢女内侍都换掉,”他说,“换成老实一些的,明白吗?” “是。” 曹操点了点头。 “处置得利落一点,莫让阿宪听到什么。” 第111章 这应该是一个犒劳士卒的好日子。 “犒劳”指的是他们在各自的军校带领下,将昌虑城划分出几个区域,先登有功者,可以分到那些家境殷实的居所,闯进门去,将他们拽出来,一个个拷问财产在哪,待家产搬运得差不多了,再将一家老幼杀绝,女眷中或可选出漂亮柔顺的妇人带走。 而在攻城中没流足血的中军、后军,所面对的就是被前军挑选洗劫过的城池,他们必须更细致的翻找他们的战利品,从房前屋后,从盆盆罐罐,甚至从不开窍的百姓肚腹里,才能寻得到他们的犒赏,那些苍头黔首家中又有什么积蓄呢?除了几尺细麻,两袋粮食,就只能盼着还剩下几个年轻女儿,被这些百姓藏好,未曾被前军发觉,可令他们拖了带走。 曹将军是个仁德公正的主君,去岁征伐徐州时用来殿后的后军,今岁便作前军,令他们也能够分得一份犒赏,因此哪一个士兵不会感恩戴德呢? 这些青州兵也有父母妻儿,在徐州百姓家中翻找出的每一枚铜钱,每一颗粟米,每一尺细布,都恨不得带回故土,补贴自己家人吃用。因此那个少年剑客的出现就特别的不合时宜,也特别令人气愤。 他状如疯癫,在城中四处乱窜,见到兵士便会上前一剑,杀过几人后又藏起来。他的剑既快且准,士兵们又忙于屠戮,初时未曾察觉,不过半个时辰,便被他杀了一百余人! 若他久留一处不动,士兵们自然能将其围而杀之,偏他在城中上蹿下跳,登高爬树灵巧之极,天色又渐暗,火把影影绰绰之间无法看清这人身形。见天色暗了,这人便更加受了鼓舞似的,在城东杀上几人,忽又至城西大肆杀戮,令人防不胜防! 士兵们不得不暂时中止他们的狂欢,匆匆忙忙地集结起来,一伍一什,并肩警戒,甚至连有些百姓在眼皮下逃走也顾不上拦截,用火把将一寸寸的土地点亮,想要将那个鬼怪一般的屠夫寻找出来。 曹洪赶到的时候,两个军校终于带人将那个剑客逼上了西城墙,或者说,那人终于是杀累了,自西城墙而出,便被人察觉到了。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乱纪。 这些剑客自以为只身单剑便能扰动天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习气。曹洪抹了抹自己的胡子,匆匆忙忙往城墙上赶的时候,心中还在埋怨着。 自从长安之乱时,有剑客孤身守城的消息传出,青兖之地便多了许多游侠儿,各个都肖想自己也能剑如惊雷,一剑斩杀百万兵——他自青州募兵,收编了这数十万的兵士而归时,军中便有好几位剑神!高个儿的剑神,矮个儿的剑神!一顿能吃十碗饭的剑神!见到寡妇就走不动路的剑神!人人都是剑神!袁术麾下那个五雷贤师也号称是能落雷的剑神!城头上这个鸡崽子似的黄口小儿也被兵士们传为剑神! 他倒要看一看,什么样的剑神能扛得住他的八石弩! 城墙上一地的尸体,有百姓的,有昌虑守军的,也有曹军的,层层叠叠的尸体上,火光忽明忽暗,照出了少年的身影。 他的确十分年轻,未及弱冠之龄,一柄剑守在身前,目光静而冷地越过层层长牌兵,望向了那个金甲将军。 看着那样形单影只,如同初春荒野上孤零零生出新芽的小树,似乎不须疾风劲雨,轻轻一推便会折腰。但他不需要出剑,只要一双眼睛轻轻地扫过去,挡在他身前的长牌兵也不愿与他对视! 因而曹洪心中不觉讶异,这个少年身上的气势是哪里来的呢? 这个问题只在心中转了一转就很快想通了——同为武人,行走在生死之际,会令士兵们感到畏惧的,并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剑意,而是杀人的技艺。 他杀了这些士兵许多同袍,其中甚至有他们的同乡,甚至也许有兄弟挚友!如何能够不畏惧? 曹洪上下打量了几眼之后,终于缓缓开口。 “你只身一人,如何逃离昌虑城呢?”他笑了一笑,“若肯弃剑而降,这城中金帛子女,任尔挑选,岂不比你这番徒劳来得轻松?” 少年望了他一眼,声音既轻且冷,“我若想要这城中所有百姓活呢?” 曹洪并不感到惊讶,他之前就在思考这个剑客在城中突如其来的袭击有什么目的,现在听到这样的话语,只感到一阵轻微的怜悯。 其实还有嘲笑与鄙薄,但他掩饰住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曹洪听得很仔细,于是语调里带上了一丝义愤填膺,“陶谦杀我世父,我如何能放过徐州贼子!” “陶谦杀你世父,你为何不杀陶谦,而要杀这许许多多的百姓?”少年问道,“他们难道没有世父,没有亲人吗?” 曹洪听着弩弦绞紧的细微声音在身后二十丈外传来,那阵阵轻而尖锐的声音令他感到安心,但他仍然没有忘记反驳这个少年。 “在我看来,此间良贱如豚犬尔!”这位将军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凶狠与鄙薄,“岂能与我曹氏人相提并论!”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少年的身形便动了。 不仅动了,而且城墙上亮起了一道蓝白色的电光!那道电光照亮黑夜,也将一道残影刻进曹洪眼中!他惊诧莫名——天底下当真有人出剑如电!如同破开云层,从中决裂而出的闪电! 原来真正的“列缺剑”是这个样子,原来真正的剑神是这么个不知姓名的少年。 他一瞬间感到懊悔,因为他的弩兵齐射时,那少年必然是活不下来的,他未曾真心招揽他,甚至连名字也未能留下! 他这样的懊悔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少年的长剑破开了长牌兵的包围,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双冰冷的眼睛也来到了他的面前。 曹洪在察觉到有什么尖锐而冰冷的东西刺穿了他的金甲,扎进了他的胸膛时,已经仰面朝天,身体不受控地倒下了,周围一片惊呼,围了上来。 因此他只看见了那个少年身中数箭,被长牌手撞下城墙的模糊身影。 至于这几十名弩手到底那一个才是射中那少年,令其长剑不能再进一寸,救下曹洪性命的人,曹洪已经不是很在意。 他觉得自己到底是见识到了这样的剑术,纵死也无憾了。 士兵们匆匆忙忙地举着火把,跑到城外的薛水旁,仔细地开始搜查起每一寸土地,想要将这个受了伤但不知生死的剑客抓回来。 因此他们很快就后悔了,后悔之前将太多的尸体倾倒进薛水之中,这条自琅琊而出,从昌虑蜿蜒而过,向南汇入大野泽的河流上遍布尸体。那些尸体轻轻翻滚着,偶尔碰撞着,但总归在河水的流动下,在火光的照耀下,寂静无声地缓缓向前。 生者的世界已经无法影响到它们,火把的光辉自然也不能穿透它们。因此那些兵士只能悻悻地胡乱在四周巡查一番,便回去复命。 她坐在水底,透过殷红的河水向上望,火光便变得扭曲而离奇,如同另一个世界不经意的森然一瞥。 但更多双眼睛,正在水下望着她,那些悲怆的,绝望的,已经不能动的眼睛,就那样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看她慢慢从腿上拔出一根弩矢,再从腰腹间拔出一根弩矢,于是一股又一股浓重的血浆从她的身体里涌出,将河底这一片水域染得更加浑浊不堪。 于是那些享用了鲜血供奉的魂灵似乎变得温和起来,不再那样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她,她也终于能够将后背靠在一块大石上,稍微地休息一下。 有人脚步轻柔地走到了她的背后。 “好些日子未见,”那人笑道,“郎君为何如此狼狈?” “我……”她哑然一会儿,“我原本是来看一看兖州军动向的。” “被逼至水中?” “是。”她自嘲地也笑了笑,“我听出来了,是眉娘子呀,姐姐为何会在这里相见呢?” “郎君未曾见我,怎说与我‘相见’呢?” 这话说得对,她恍恍惚惚地想着,转过了身。 第102节 清澈而静默的水域下,有游鱼缓慢而过。 “郎君知我死在水中,却未曾亲见,自然想象不出我此时的面貌。”眉娘的声音还是很温和。 “所以……”她想了想,“你是鬼魂吗?” “我为精魄,因泰山府君怜悯我而至此,或我原本便只是郎君心中的一点念想,又有什么区别?” ……泰山府君是谁?她迷惑地想,为什么不是阎王,或者哪个死神,而是什么泰山府君呢? “郎君既有神剑,又有神通,世间再无亚者,为何迟迟未去,滞留于此?” “我只是有点儿累,”她立刻为自己辩解道,“我刚刚打完一架,有点儿累。” 眉娘似乎无声地笑了一笑。 “郎君本不必有此一战,”她问道,“郎君此战,究竟为何?” 她忽然睁开眼。 一具年轻妇人的尸体自她眼前缓慢而过,她大概是自己投水而死的,因此衣衫便格外齐整些,一双小小的银耳坠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幽静而可爱的光亮,缓缓折入水底。 陆悬鱼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那个妇人,她周身似乎被那一点点光亮所笼罩,因此也亮起了曲折蜿蜒,如流水一般的光。 【你好像短暂地睡着了,我还在想,你不能在水下待太久,】黑刃说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她费力地动了动自己的四肢,【我们走吧。】 【去哪里?】黑刃问道,【去做什么?】 她破开水面,轻而无声地爬了出来,那个年轻妇人已经随着河水,慢慢漂向月光所在的方向,而她站在河岸旁,向着那个方向又看了一眼。 为了救你。 她在心里这样默默地想。 ……为了救很多个你。 第112章 曹操征徐的消息终于传到了青州,于是春日繁忙的平原城也静默了一刻,尤其是县府之内。 关羽张飞各坐一旁,而后是简雍、田豫、赵云,他们互相看一看,便极有默契地将目光投向上座的刘备。 三日前,陶谦的求救文书飞马送到了临淄,田楷在收到文书后,立刻决定发兵前往徐州。 青州残破,兵马不足,因而田楷除却临淄兵马外,又调回了暂借刘备的数千兵马,平原城一时人仰马翻,忙碌着调兵遣将,拔寨启程之事。 只是待得今日,陶谦的另一封文书也送到了平原城的县府案几上。 陶谦希望刘备出兵,因此也写了一封信来此处求援,只是晚了这么数日而已。 这给刘备出了一个难题,因而将自己的谋士和武将都寻了来,想要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既要出兵,曹军兵力如何,我军兵力又如何?” “曹兵势大,去岁新收青州兵十数万,”简雍沉吟了一会儿,“但其中堪战者,我算定不过万余。” 这听起来并不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但现实令他们有些气馁。 “但田青州带走了五千兵马,将军所领部曲不满两千,无甲者多矣。” 这其中还有数百是与陆悬鱼合力给博陵郡守下了个套,以此分得的兵士,想到这里时,张飞突然便又出声了。 “陆小郎君处亦有三百兵士,合于一处,必满两千之数了。” 刘备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此徐州事,与他何干。” 那三百兵士来得何等不易,平原城的这些人也是清楚的。而徐州战场上,莫说三百人,便是三千人,在曹操的军队面前也未必能挡得一击,怎能用别人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家底去搏那个美名呢? 暂时排除掉博泉那数百兵力之后,大家还是得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去,还是不去? “曹操暴兵二载,屠戮徐州。陶恭祖差书信来求义师,我等如何能不去?” 简雍思考片刻,抛出一个问题。 “将军可曾想过,田青州为何不请将军同去?” 田楷和公孙瓒与陶谦之间并没有什么歃血为盟的盟约,这种盟友关系是松散的,也是不稳定的。他带走了这五千兵士,所用将领皆为自己亲信,这种行为本身就藏了一点暗示:田楷的目的,田楷的行为,可能是与刘备并不相符的,为了这种目的,他需要对军队的绝对控制力。 既然是兴义师,又为什么可能与刘备的期望并不相符呢? 刘备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怵然而惊,“田楷亦欲图徐州不成?” “就势取利,此亦兵者所为,将军何故作此态?” 那么,陶谦这封晚到的书信就有了特别的含义,可以将它看作一种陶谦要求的,信义的保证,也可以将它看作是绝望之中最后的求援。 但这完全是站在陶谦出发点的猜测,陶谦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徐州,他们则在田楷眼皮下的平原城,因此总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看一看态势对己方究竟如何。 “曹操势大,陶谦田楷便是齐心合力,也未见能击退曹军,何况腹藏鳞甲,有此图谋?”田豫说道,“我军势弱,若贸然而行,其中忧惧处何止目下一二?” 关羽抬眼看了一眼青年文士。 所忧者何?所惧者何?无非是出兵便会既得罪曹操,又得罪田楷罢了。 但这种话对于关羽来说没什么作用。 “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处事当光明磊落,哪怕行至绝境,若扪心自问一生未尝有半点值得内疚之处,又哪来什么忧惧! 田豫被这句话给噎得愣了一下,但他早就清楚这兄弟三人大概是什么样的性格,因而立刻要用一点更加现实,也更在眼前的东西继续说服他们,至少暂时让他们的热血凉一点,冷静一点。 “欲至徐州,必先足食足兵,平原城如此荒凉,如何供给将军打这一仗呢?”他说,“难道将军欲夺城中良贱身上衣,口中食不成?” 室中静了一刻,于是廊下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起来,田豫也不自觉地转过头去—— 他看到了一个有点陌生的陆悬鱼。 那个少年虽说出身寒微,据说来平原城前是靠杀猪谋生的,但许多习气其实不似黔首,比如他衣衫必要整洁,坐卧从不纵适,是个十分重视自己形象的人。 但此刻他狼狈极了,半身血污,满脸汗水,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 他从县府外走来,人人都认得他,不曾阻拦他,连那一地的泥脚印也留在了身后,于是令人得以注意到,他连鞋子都在路上跑丢了。 赵云最为敏锐,立刻站起身来,“博泉出了什么事不成?” 少年摇了摇头。 “我自徐州而归。”她说完上半句,又非常突兀地说出了下半句,“令长不须搜刮城中民财,博泉尚有许多钱粮,我可以分给令长一些。” 徐州现下如何,这句话是许多人心中想问的,但他们看一看陆悬鱼的眼睛,就觉得不必再问了。 “博泉又有多少钱粮,”田豫忧心忡忡,“能供给数千兵马一路支用?” 少年转头看向他,于是脸上一点干涸的水草,混了血迹,都清晰地印在田豫眼中。 “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于斯二者何先?” 有什么比足兵,足食,更重要的吗? 有什么是哪怕忍饥挨饿,哪怕缺兵少将,也要为之而战的事物吗? 刘备沉默了很久,终于也自案几后站起身。 “此非一州之事。”他一字一句,斟酌着说出口,“而是天下事。”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那么,民信于何处? 四百年汉室基业,不在雒阳,不在长安,不在朝廷,不在天子之手! 要如何令人民相信,这个大汉还是有公义存在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上位的主君,而他略一思索后,将目光从众人脸上一寸寸地掠过,最后停在了田豫脸上,目光中也带了一丝笑意。 “清点粮草,筹算辎重搬运事,便要辛苦国让了。” 这句话几乎不能算是暗示,而是明示,因此关张眼中立刻现出光彩,而田豫只有深深欠身。 “是。” 所有人对刘备接下来要发布的命令都已心知肚明。 虽不过萤火之光,未尝不能照明天下! “明晨点卯,拔寨启程,”他说,“先至北海,而后南援徐州。” “是!” 一群人各自领命而去,只是到陆悬鱼这里,刘备还真是斟酌着在想能给他派点什么活。 ……毕竟博泉的八卦,他也自云长那里听了一些,撒泼的打滚的抢饭的逃跑的什么都有,好不容易收了些冀州兵,也不过操练了数月。真要拉出来,他感觉有点为难这孩子。 但少年忽然上前了一步,“主公。” 主公被喊得一愣,两只眼睛有点呆滞地看着他。 陆悬鱼跟其他人不太一样,虽然总是“小人”“小人”地自称,但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少年心性桀骜,并不会真认谁为主,因此当面称呼刘备时,总是按照城中百姓的习惯,称他为“令长”。 当然,这种游侠气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刘备身边这群人多半是北地游侠出身,连他自己也有这样的习气。因而陆悬鱼类似客将一般的身份在博泉招兵,刘备也未曾阻拦。 他这人心性豁达,总觉得如果是志同道合的人,总会走到一起,若中道而别,虽然遗憾,但人间憾事太多,这一件又算得了什么? 除却田豫那等一板一眼的文士外,这些兄弟们原本也没谁会走仪式来向他效忠。 但是陆悬鱼现在的神情有点不太对劲,刘备于是察觉到了一点紧张,还脑补了一些有的没的。 比如说“委质于君,书名于册,示必死也”之类的画面。 但是陆悬鱼的“委质”和其他人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她将背后的长剑摘了下来,递了过去。 刘备有点懵,但还是接过来。 这是柄好剑,无光自晦,自有凛然之气,但剑镗与日常所见之剑不同,格外宽大些,这柄剑总体也较普通剑长一些,因此总觉得挥舞起来很不顺手。 他拿在手里,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番,然后抬起头看向少年。 “我的剑也不是什么很特别的剑,”陆悬鱼的目光那样认真,“但我从未让其他人碰触过。” 于是刘备理解了他这个举动的含义,又将这把长剑递了回去。 第103节 “但是以后,”少年微笑着说,“这剑也是你的了。” 陆悬鱼走出那间屋子时,田豫在台阶下等着她。 她想跟他打招呼其实不容易,因为她的脑子里满满都是黑刃的垃圾话,包括但不限于“呸!”和“呸呸!”和“呸呸呸!”之类,但她还是努力地从那一堆抱怨中分出了一小块区域,客气地跟田豫打了一声招呼。 田豫此时的神情倒是不那么严肃了,但那张脸上有一点幸灾乐祸。 “悬鱼要回博泉吗?” “是,”她说,“我也要回去清点我的粮草辎重,跟着你们一起出发。” 田豫思考了一会儿,“你最多,带过多少人出门?” “……这是什么问题。” “很重要的问题。” 她想了想,“五十人。” “来回几日?” “三日。” 田豫摇摇头,“再久些。” 那就只有带着东三道小分队的姐姐妹妹们一起了,时间虽然长,但人数还算不多。 她诚实地讲出来时,田豫那张脸上浮现出一层幸灾乐祸。 “那你快去吧,”他说,“要知道,带五个人出远门,和带三百人出远门是完全不同的,你要准备的东西不同,要做的谋划不同,遇到的各种意外也不同,我现在提醒你了,莫谓言之不预也。” ……这人奇奇怪怪的。她想,她一次性从豪强那里敲诈来了二十辆辎重车,有什么装不下,带不动的? 但她很快意识到,带着三百人用两条腿走个几百里这种事……它真的不是很容易。 第113章 行军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不管是在友方地盘上,还是敌方地盘上。 首先是粮草,你有多少车马,有多少民夫,你的粮道有多长,途中需不需要护卫。 如果是在自己地盘,或者友军地盘上,你不能靠掠夺敌人战略物资来补给,于是一粒粮都必须自掏腰包,那么粮价是买方说了算,还是卖方说了算?当然你也可以跟友军地盘上的地方官,士族豪强们友好协商,不过,足下郡望是……? 如果是出了友方地域,来到了敌方的势力范围,你当然可以去掠夺敌人的战略物资,但你每次抢粮都伴随着大动干戈,屯粮之所素来是双方最为看重之处,不火拼一场是没人愿意心甘情愿将粮草奉上的。除此之外,你也可以去抢当地百姓的粮,但那样的话,你与曹贼何异? 她只有三百人,组建不起什么粮道,只能让大家将所有粮食都装车运走,因此博泉这里几乎不能留什么人在。 当然,回博泉之前,她得先回一趟家。 ……全家都大惊失色,没办法,她们真是没见过陆郎君这么狼狈的样子,小郎还能认出她,阿草干脆没认出来,刚学会的话也忘干净了,指着她就开始大哭,董白怎么哄都不行,最后同心过来,照屁股拍了一巴掌,总算止了。 好在家中不缺木柴,烧了两大桶热水,让她清洗了一下自己。 她有一具战士的身体,也有一颗战士的心,因此强度高到难以令人忍受的战斗她也能坚持下来,但并不意味着身体不会留下痕迹。 那些在她浮出水面时便开始结痂的伤口,此时血痂已经快要脱落了,她用指甲抠了一下,于是一个个深深浅浅的伤疤便显现出来。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抛之脑后。 今天的晡食特别丰盛,同心杀了一只鸡,佐以春日里新上市的野菜嫩芽,吃起来清香爽口,美中不足是今天的话题特别严肃。 “郎君欲往徐州?”同心问,“何时方归?” “我亦不知,但……总要数月吧。”八百里的路程,去时半月,归时半月,但中间打仗要多久,她也不知道。 姐姐妹妹们互相看一眼,饭桌上就有点低气压,但董白立刻说话。 “我们与阿兄同去可否?” “那怎么行!”她想都没想就否定掉了,“那是在打仗。” “打仗嘛,”董白说,“也不是没见过。” ……她得想想怎么说,但四娘立刻也跟上了。 “军中的男子难道各个会缝补不成?若是军旗破了,还不是要女子来修修补补?我会洗衣缝补,又会生火做饭,怎么进不得军营?” “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她努力地继续说服她们,“行军艰难……” “自长安至此,一路都走来了,”同心说,“还有什么更难的。” 话虽如此,还是不对劲。 小郎听了半天,突然捶起了桌子,“我是男子!我可以——阿姊!阿姊我错了!” “徐州并不太平,”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见过许多惨像,如长安那般,甚至胜过长安。曹军势大,算上我这几百人,刘将军不过两千兵力,在曹贼面前不过螳臂当车,如何能令你们亲涉险境呢?不如留在这里……” “郎君若有闪失,天下何处不是险境呢?” 于是屋子里短暂地沉默了一刻,只有阿草爬来爬去的声音。 “阿兄若是带上我,”董白打破了这个冷场,“除却缝补针织外,我还有许多手艺能帮到你呢。” “……比如说?” 董白眨了眨眼,“比如说,我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算不算手艺?” “虽然也算,但我自己也能算清账目。” “阿兄若遇阀阅世家,我亦知该如何与之往来。” “……我也可以不往来,”她说,“我有特别的交流技巧。” 董白那张小脸鼓了起来,她眼珠转了一下。 “春时多雨,草料容易发霉,阿兄可曾想到?” “……哈?” 陆悬鱼用过晡食,连夜回到博泉时,见到了一个几乎就要变了样子的李二。 “郎君,并非小人不精心照看……”睡里梦里都忘不了这摊子事的李二苦着脸说,“这些骡子究竟如何病倒的,小人实在不知啊!小人自十三岁起,学的就是杀猪劁猪的手艺,小人实在不知这些畜生是怎么回事啊!” ……马上要出门了,但是骡子病倒了好几头。 天色未亮,她在牲畜棚里外转来转去,查看那几头病恹恹的骡子,突然就想起了董白的那句话。 除却牲畜们被灌了些治腹泻的药,再催促照看骡马的人将它们牵出去吃些新鲜草之外,将军准备领军出征这件事在博泉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家都觉得人很少,出门拉练很辛苦,不如继续在博泉种地,但她还是坚持着将一项项命令发布了下去,包括但不限于怎么装运粮草,怎么装运钱帛,帐篷是重中之重,但各种工程用的器具也绝对不能忘记。虽说刘备在前面开路,兵马至北海以前都是在青州地域里活动,但万一遇到什么自然灾害呢?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本事还是得有的。 至于博泉这里,既然已经有许多流民在此定居,陆悬鱼就干脆将它交给了一个信得过的游侠儿,要他带着那几个残次品,留在这里照看流民即可。 “我觉得那些依附过来的流民或许不会留下,”游侠儿这么说道。 “不留下去哪里?”她问,“附近的邬堡吗?” 游侠儿的眼神躲了一下。 她忽然有了什么不太好的预感。 “虽然我的兵马很少,”她说,“这也是正规军啊,不能这样的。” “小妇人并未想要打扰将军行军,”女子说道,“我们跟在队伍后面走也不成吗?” “……自然是不成的,你们跟着是要走到哪里去啊?” 女子瞥了她一眼,“将军欲往何处,小妇人便去何处。” 她突然又有了那天被泼妇堵门的无力感。 博泉这个营地有点特殊,没有赋税支持,也不搜刮民众,而是稳定地敲诈附近各路邬堡豪强,用劫富济贫的方式来供养这支军队。士兵们每月可以领一份饷金,但在这里似乎又没处去花。有的士兵将饷金寄存下来,准备将来有机会放假回家时再领走;有的士兵根本没有家小,就开始随手乱花钱;还有的没有家小就准备创造家小。 那些流民就是因此渐渐聚拢过来的,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着,人家又不是军营的一员,而且还十分乖觉地在营外一里地外建立起了小据点,开赌局的也有,卖货的也有,当然里面还有妇人,年纪大些的帮忙缝补浆洗衣物,年纪小些的就有了别的主意。尤其是这里的士兵既然不少是单身狗,很容易就偷偷摸摸在外面建起了家室。 现在听说这支军队要开拔,不知何时能归,一部分百姓舍不得已经开垦的农田,留在了博泉,还有一部分——尤其是已经在营中有了夫君的妇人——就坚持着要跟过来了。 “行军途中多有艰难险阻,”这位小陆将军硬着头皮说,“你们要是担心饷金问题,待回来时……” “待回来时,我孩子也生了,他也不见了。”小妇人又瞥了她一眼,然后突然软软地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就抽泣上了,“听闻将军素有仁爱之名,为何要为难我等草芥啊……” ……不是她想为难这些妇人,也不是她图什么虚名,甚至可以说,在青州界内,让这些百姓跟着其实问题也不大。 重点是,她营中某些单身狗久旱逢甘露,好不容易踅摸到个老婆之后,行军这件事的难度就徒然加大了! 有多大呢? “将军!小人脚崴了!啊好疼!好疼啊!”这是出门前十里。 “将军,将军!小人摔了,小人磕到头了!小人什么都看不清了!将军且先行,小人在路边歇一歇……”这是出门前二十里。 “将军!将军小人的幼弟是不是掉队了!将军!小人想去寻他!他年纪尚轻,不辨方向,若寻不见小人!将军!呜呜呜呜呜……” 这支队伍虽然还在前行,诸如此类的声音却在此起彼伏。这群士兵磨磨唧唧的目的只有一个:怕行军速度太快,后面的百姓跟不上,尤其是坐在独轮车上的媳妇,这要是没跟上,这仗就要白打了! ……好烦啊,她总觉得旧军队那些鞭打士兵,甚至割耳朵之类的惩罚方式过于残暴,对待士兵应当以说服教育为主,而且在她招纳了这批冀州兵之后,觉得营中日常也倒还好。 但她没想到出门就这么让她烦躁!从博泉向南到平原城这段路通行无阻,天气也晴好,原本大半天时间怎么都该到了,结果天不亮启程,日落时才到,于是扎好营寨时,天都已经黑了,耽误了她许多事。她要是拔出剑来吓唬人,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这些士兵难免就要变成滚刀肉,她又狠不下心真为这事戳谁一个窟窿。 待她回家吃饭,指天骂地了半天,在一旁抱着陶杯喝水的董白突然小声开口了。 “阿兄莫气,我尝闻大父言,于凉州行军时,士卒懈怠,大父于日暮处烹肉,先队至者可食,屡试不爽,阿兄亦可试为之?” ……………………? “先至者?” 董白轻轻摇头,嘴角翘起一个酒窝。 “先队至者。” 要整队先至,才有肉吃,因此督促士兵速行就不再是她的职责了。一字之差,董卓用心精妙之处便显现了出来。 “你真棒!”她诚心诚意地夸了一句,然后觉得不太对劲。 但她又没办法说“你大父真棒”…… 董白眨了眨眼,“以前大父与我讲过许多军中趣事,可惜不能与阿兄同行,只能待阿兄归来时再讲与阿兄听。” ……其实带着姐姐妹妹们走,也不是那么不能考虑。尤其是在她发现这个行军时,都难以避免的要带上一大群百姓之后。 顺带一提,刘备比她早走了两日,但她不久就追上了,因为刘备不到两千的军队,带了三四千的流民在走,那个场面就,就特别的壮观。 第104节 第114章 这条路其实并不长,但走得确实也不快。 到了第二十天,他们还是出了青州,来到了阳都地界,此时草长莺飞,天气已经十分温暖了。 但是她晨起对着水盆看一看,觉得自己的头发更少了。 越往南走,流民越多,等进入徐州地界之后,流民数量更是暴涨。 那些拖家带口的,扶老携幼的,仓惶而又没有完全死心的百姓在发现他们是青州过来支援陶谦的军队后,其中有一部分青壮立刻加入了他们。 这挺容易理解的,对陆悬鱼而言,徐州是一片陌生而值得拯救的土地。但对这些流民而言,徐州是他们的故土。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就不愿意抛弃故乡。 但有个小问题——这些青壮,也是要吃饭的。 而且加入了这支军队之后,他们的口粮就不用自己带了,而是军队出了。 ……这就很麻烦。 在青州境内,郡县会尽力地满足他们,款待他们,送来各种补给,力所能及地减少他们的粮食消耗。区区两千兵士,哪怕带了些流民,只要不停下来,就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负担。 但进入徐州境内后就不一样了,这里已是一片大乱,流民数量也剧增,距离郯城还有数百里,每多走一天就要多吃一天的饭,找豪强买粮还是个特别看人脸色的事。 她这三百余人还有一个月的粮食,如果只看顾自己,足可支撑到郯城,甚至还可以将粮食省下来,回去路上也不用担心没得吃。 “阿兄,”董白小声说,“你莫再揪头发了。” 于是她悻悻地将手放下。 进入徐州地界,就不能再日落时扎营,而是必须寅时起身,卯时出发,未时安营,申时就必须要将营寨扎好,防范有可能的敌袭。 因此现在太阳还在南天之上,士兵们已经停了脚步,开始忙忙碌碌地卸辎重,挖壕沟,建围栏,起哨塔,布鹿角。 营地外的流民也跟着从板车上往下搬帐篷,于是一个流民营地立刻也围着这座军营布置起来了。只要潦草一瞥,就能看到流民和流民也是大不相同的。 首先是跟着跑来徐州的平原人,比起其他的流民,这群人跟这支军队的关系更近,甚至得到了一点军队的订单,比如修补帐篷,缝补军旗,平整场地,填补道路,因此跟民夫住在一起一起,营地也颇为像样些。那些士兵的家眷也住在里面,除了替夫君浆洗衣物,也一并收缴了夫君的饷金,不管怎么说,在所有跟着这支军队一起走的流民中,这些人算是待遇比较好的; 其次是徐州本地的士人,有自己的车马和仆役,跟着这支军队走也不是为了蹭吃蹭喝,而是担心路上匪盗横行。反正军队南下,这些士人也要南下避难,见刘备待人客气,不会搜刮他们的钱粮,便大胆放心地跟了一程,这些人衣衫整齐,手脚干净,对军队也没有什么负担,刘备时不时还会在扎营之后过来跟他们聊聊天,聊得还很愉快; 再其次是那些一大家子出门的市民和小地主,从这个阶级开始往下,画风就不稳定了,他们也有一点积蓄,但并不多,而且这时候财货不重要,粮食才重要,因此为了那点吃的就不得不想方设法,谋一点事情做,比如摆个摊,比如路上也要带着纺车,随时随地纺点线,比如不管道路两边有什么就薅点什么,编筐编篮,总之是要花很多心思才能维持生计这样子; 最麻烦的,数量也最多的是最底层的农民,徐州去岁遭了大难,粮食储备就不多,今岁曹操又来,这些百姓没吃没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于是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偷也好,抢也罢,出卖身体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选择,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他们也想活下去。 于是偷鸡被打的,抢饼子被抓的,或者是为了给自己孩子弄点吃的,跑去跟哪个士兵睡一觉,恰好人家媳妇也跟在后面的家属营里,于是两个女人撕成一团,在营外鸡飞狗跳不算,竟然还能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闹进营里来,要求将军给她做主的…… 为了杜绝这种糟心事发生,尽量地保护自己的头发,她不仅要频繁巡营,还得时不时跑出营地看一圈。 营地外面热闹得跟个集市似的,她带着两个士兵,穿梭其中,凭着一双好眼睛,冷不丁就能逮出一只溜到外面摸鱼的士兵。 不过今天还好,先从最难的贫民营地开始巡查,然后是市民营地,都没见到她的士兵跑出来摸鱼,剩下一个士人营地,通常来讲和士兵有壁,她也就是意思意思,帮主公刷一下士人好感度,“你看,我们很重视军纪”。这些士人见到她这么个少年,多半也不会想上前攀谈,最多也就是客气地点点头就罢了。 意外出现在她即将走到士人营地的尽头,也就是沂水旁的那一片树林时,风声突至眼前!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惊呼! 平时射箭次数多了,自然能听出锐器与钝器在空中的区别,因此她一伸手,一根细细长长的筷子就落进手中。 ……到饭点儿了吗? 但这还没完,她刚握住那根筷子,还没看仔细,“砰砰砰”地,又是几根筷子飞过来了! ……她没躲闪,任由这几根筷子飞到她身上,再噼里啪啦地掉一地。 顺着方向望过去,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把制造得十分粗劣的玩具弩,面如土色地望着她。 她走了过去,那孩子的脸色越来越白。 “吓到将军,是我的不是,”熊孩子看起来很是紧张,还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请将军勿要怪罪。” 她仔细打量了一圈,这孩子是士人出身的打扮,身后的帐篷马车也验证了这一点,虽然不是那种百十来骑前呼后拥的豪门,但也绝对不算寒门。 “这是什么东西?”她指了指他手中的那架弩。 于是熊孩子下意识的将它抱在了怀里,“路上无事,做着玩儿的。” “哦,”她说,“你那些同伙都跑开啦?就剩你一个人。” 他眨了眨眼,“什么同伙?” “若是没有其他人在,”她有点纳闷,“刚刚那一堆筷子同时飞出来是怎么回事?” 熊孩子看了她一会儿,很小心地,将怀里的那架弩拿出来,在她眼前晃晃。 “……你用这架弩,一连射出了一串的筷子?” 熊孩子点点头,“这弩校不得准,故而惊扰了将军。” “……这是你造的?”她机械地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这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就点了点头。 在汉朝的律令里,人人皆可佩剑佩弓,但无故不能藏甲藏弩,因为弓和剑这种东西要长年累月的训练之后才能有所作为,普通人拿一把剑自然也能上街搞搞破坏,吓坏路边小朋友,但很快就会被国家机器请去考察监狱,很难造成什么大的破坏。 但弩不一样,这东西不需要什么长期训练,只要练上几天,学会如何张弦装箭,手拉望山,瞄准目标,扳动悬刀,弩矢就飞出去了,几十号平民手持强弩,也能搞一把偷袭,一个普通的县城就危险。 因此能造弩的作坊很少,工匠也很少。 但她眼前就有这么一个,不仅会造弩,而且还是连弩! 她应该套套近乎,刷刷这熊孩子的好感度,然后想方设法,拐回来给自己干活。 首先是……造这东西的目的是啥? “你造这个做什么用啊?”她和蔼地问,“防范贼人吗?” 熊孩子的眼皮垂了一下,整个人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但还是据实以告。 “我年纪尚幼,拉不动弓,又怕路上粮食不足,才想要造一把弩,打些猎物来。” 她翻来覆去地查看这把弩,很有点爱不释手,熊孩子也不吭声,但眼睛一直盯在那把弩上,很显然是怕她抢走了去。 “要不你留在我们营中,我帮你打猎物吧?”她问,“你还有什么家人——” 那孩子的目光便忽然看向她的身后,声音里也终于透出一股如释重负来。 “叔父——!” ……她好像被当成拐带孩子的坏人了,至少那位三十余岁的文士的警惕目光是这样说的。 这一家子是琅琊人,复姓诸葛,叔父单名玄,准备带着自己的侄子侄女南下去投奔刘表,途中正好与他们同路,便一起南下了一段。 聊起战事,文士的脸上也满是悲苦,于是她随口便劝了几句。 “先生为什么不多留一刻呢?背土离乡岂是易事?”她说,“除了我军之外,田青州亦有援军将至,岂会不敌曹操的暴兵?” “纵使今岁能击退曹兵,明岁又如何?将军兴义师来援徐州,足见高义,但青州之北亦有袁绍在侧,岂能时时照拂?”文士摇了摇头,“感念将军恩德,但……” ……说得也对。跟曹操比起来,陶谦简直软萌,被打一次就抱头蹲防一次,除了喊援兵之外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诸侯,的确让人没办法对他有信心。 但听到他们这样说话,那个男孩左右看看,也跟着很郑重地行了一礼。 “将军不是徐州人,却愿意远道而来,施以援手,此恩永不能忘。”他一本正经地问,“请问将军是谁的麾下?” “我家主公姓刘,刘备,刘玄德。”她笑了一笑,“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诸葛,名亮,”他十分郑重地说道,“小子年幼,尚……” ……她大脑反应得有点慢,但她还是坚持着重新打量了这孩子一番。 这孩子生得很俊秀,虽然这几日在外面待的时间有点长,因此皮肤略晒黑了一点,但看起来还是神清骨秀,君子端方…… ……不,怎么看都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猴子。 ……刘备诸葛亮不是一辈儿的吗?为什么会差了二十岁啊?! ……她能给他绑了拎回去当军师吗?!这算不算违法使用童工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搅在一起,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把槽吐出来。 “小郎君如此聪慧,将来必为伟器。”她很客气地对诸葛玄说道,“我与二位一见如故,若将来有什么难处,来刘玄德帐下寻我便是,若有差遣,必不敢辞。” 可能是她太客气了,以至于临分别时诸葛亮没忍住,给她喊住了。 “陆将军,”他跑了过来,仰起头看着她,将那架玩具连弩递到它面前,“将军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啊这! 她有点受宠若惊地拿了过来,想了一想。 “能再给我双筷子吗?”她说,“我怕营中的筷子跟这个对不上。” 第115章 曹洪最近经常会做一些梦,那并非多思多虑的缘故,而是因为他一直在发热。 战场厮杀,受伤在所难免,引起的恶疮和发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并不害怕,他既是曹操从弟,又是他麾下的一员勇将,随军征战这几年来,从未贪生怕死。 但那个梦境很奇怪。 他似乎回到了汴水之北,他很熟悉那里,甚至可以说永不能忘。 从兄曹孟德兵败于荥阳,为徐荣所追杀,又失了战马,是他将自己的坐骑献给了从兄。 “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 滔滔汴水,深不可渡,后有追兵,须臾便至。 因此谁骑了那匹马,谁便可得一条生路。 从兄脸上的神情,他永不能忘。 那是一种混合了凶狠、绝望、感动的神情。但曹操并未再多推脱,而是骑上了马,一夹马腹,于是马儿便跑了起来,再不见踪影。 天色昏暗,但曹洪心中并不惧怕,他知道他沿着汴水向下游走,总是能找到一艘船的,一艘残破的,只能容下三五人的小船足矣,船上还有他的从兄在等着他。 待他见到那艘船,他便会彻底的安心了。 第105节 周围似乎起了风,喊杀声也更近了,曹洪的脚步也越来越急,很快迈开大步,跑了起来。 但他不管怎么跑,似乎永远看不到汴水的尽头,也寻不到那艘小船……那一处礁石旁,原本就该停着那艘小船的! 心中越来越惊慌,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的眼前发白,将要看不见任何东西,而身后的马蹄声却追得越来越近! 终于,一片薄雾之中,隐隐见到水旁停了一艘小船! 那船上亦有人影! 曹洪满腹的惊惧化为了欣喜,他全力以赴地冲向了那艘迷雾中的小船! 那个少年剑客立于船上,转过头来。 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轻薄的笑意,就那样将手伸向了背后。 “子廉!” 曹洪终于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发现榻前坐着的,正是他的从兄。 尽管在军营中,但曹洪的军帐布置得奢华而舒适,每一件珍玩都可以出现在长安公卿的府邸中,丝毫不见违和。 甚至连他身上的被子都是以蜀锦制成,因而在午后的光线里,透着流丽的色彩。 一帐的金玉珍奇之间,只有这位主人面色颓然,靠在凭几上,不置一词。 “你又梦到他了。”曹操静静地说道,嘴角也挂了一丝笑意,“子廉这样的勇将,竟然也会惧怕一名剑客。” “我并非惧怕……”曹洪的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他的确是天下无双的剑神。” “不是都说,袁公路身边那位‘五雷贤师’才是天下无双的剑神么?”曹操笑道,“哪来那么多剑神。” 听到从兄这样说,曹洪便也追问了一句,“淮南可有动静?” 曹操摇了摇头,“我频频派出斥候,尚未听闻,那黄口小儿未必便是‘列缺剑’。” 对曹操而言,那个少年有没有什么惊天的本事,并不重要。战争不是一个人的游戏,凭他再高超的剑术,也不能一人抵挡千军万马。 但那是个危险的信号。 田楷虽派出援军,但心中另有丘壑,并不肯将自己的精兵轻掷在徐州,至于刘备……那般无名小卒,带了两千老弱残兵,也值得一提么? 只有淮南袁术……曹操想,如果他也派出援军的话,全据徐州这个目标就很难在今年达成了。 “阿兄,”曹洪想了一会儿,像是突然从恍惚之中回过神一般,“我不信天下还有第二人,有他那样的剑术。 “他必是‘列缺剑’。” 曹操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阳光略略西斜,于是将他的身影也拉得修长了些,海风偶尔会卷进营帐,冲淡一丝帐中的药香味儿。 他想起了他曾见过的那个少年,虽然未曾见识到他的剑术,但曹操莫名觉得,就是那个人。 “若当真如此,”他最终仍然平静地笑了笑,“我该令军中工匠,加紧再制出一批强弩。” 在行军二十日后,刘备的军队终于抵达了郯城,也见到了徐州牧陶谦。 这位六十余岁的老人有一张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憔悴面庞,他拿出了郯城珍藏的美酒,杀羊宰牛,甚至还召了一群舞姬上前,想要尽力地扮演一个热情而从容的主人。 当然,谁也没心思喝酒,更没心思欣赏舞姬的姿态。 曹操的军队就在百里外的东海,如果全力以赴地奔袭而至,只要两天。 “田青州……”陶谦刚刚开口,下座的老人便轻微摇了摇头。 于是陶谦微微笑了起来,“田青州今日不至,待得明日再来时,便喝不到这瓮酒了。” 这是什么珍品吗?坐在后面的她左右看看,于是另一名年轻人讲起了这种酒的好处。 曲多酒苦,米多酒甜,需九酝十酿,才有这样的好酒,今日拿来招待贵客,来日正可击退贼曹。 于是大家举起酒盏,她也跟着举一举。 【感觉到了吗?】黑刃说道,【他在观察你们,估量你们,并且在你们面前努力掩饰自己。】 【……这有什么意义,】她表示不理解,【都已经被打成这样了,难道他掩饰自己就能给别人以信心吗?】 【偶尔你也该换位思考一下。】它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那就换位思考一下。 显而易见,如果她是陶谦,是不会满意于写了求救信,但田楷磨磨蹭蹭不进军,只有刘备率领两千步卒,数百幽州杂胡骑兵,外加好几千流民来当援军的。说得厚道点这是援军,说得刻薄点这不就气氛组吗? 但陶谦仍然十分大度地表示,他愿意将麾下四千丹杨兵交给刘备,算上刘备这两千步卒,再掺一点徐州本地的精壮,四舍五入这也是万余人的大军了,不输曹操啊! 这四千丹杨兵暂时不能拆零,而是需要由他麾下的将领统一指挥,这位将领姓曹名豹,四十余岁,身材高大,面白微须,风度翩翩,起身得体地讲了几句场面话,表示自己不仅会听从刘备调度,从此就是刘备麾下一员,还表示会誓死守住徐州,赢得了一片喝彩。 当然,既然已经算是刘备麾下一员了,就得跟大家挨个敬敬酒。 敬到她这里时,陆悬鱼尤为注意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曹豹这一身衣衫,无论是剪裁还是质地,都堪称精良,并且崭新得好像从未上过身。 陶谦介绍他时十分亲厚,在场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他身边看重的得力之人。而曹豹走过来打量她时,却是用眼角轻轻瞥过,并不怎么在意。当然,那个文雅矜持的谈吐风格就能听出来,曹豹是世家出身。 陶谦就是个地道的世家子,高傲刚直,很看不上出身不够的人——比如说,刘备这个团队里的许多人,如果放在徐州,都是陶谦不会多看一眼的类型。 因而她脑子里转过了一个特别简单,特别明显,可能谁都会想,但谁都不会说的问题:深受陶谦器重的,丹杨世家出身的这位曹将军会听刘备的调遣吗? 如果不会,这仗该怎么打? 她在高顺的陷阵营中学到过一些兵法,但这事儿跟兵法没关系。 战争是暴力的游戏,兵力多寡,装备优劣,直接作用在战场上,没有余地,无法遮掩。因此武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公卿文臣们就有很大不同。 一个不那么听话的雇佣兵头领带领着比你更多的兵马,他只会更不听话,甚至有可能会起下克上的心思——她自然相信自家主公不是那种弱气包,但这种内耗是显而易见的。 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曹老板的军队可没有这种内耗,天无二日,兖州也不会有二主。 “阿兄,”董白敲了敲竹简,“你莫再揪头发了。” “我只是有点发愁。”她说,“这东拼西凑的军队,要怎么打仗呢?” 灯火一跳一跳,于是董白的眼睛跟着一闪一闪。 “阿兄是在担心那个曹豹。”她说,“但是陶恭祖说了要大败曹军吗?” “没有,只说要力拒曹军,但这难道不都是一回事吗?”陆悬鱼说,“难道曹操会自己跑回去吗?” ……等一下。 曹操两次进兵徐州,主力都是完整的,没有遭到什么损失的,这固然有陶谦太菜的缘故,但另一方面,曹操进兵徐州是掠夺多过攻城拔寨的。 他去岁征徐,攻不下郯城便退兵了,今岁又是绕过郯城,南下东海,现在回过头来再图郯城的。 ……曹操是这样“柿子挑软的捏”的性子吗?如果不是,他在忌惮什么呢? “阿白,”她突然说,“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现在吗?”董白吓了一跳,“已近亥时,阿兄要去哪?” “这个不重要,”她说,“我得四处看看,看附近有没有山丘。明晨你同李二帮我清点两样事物。” 董白微微歪了一下头,“阿兄有什么吩咐?”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是不对劲,又怪,又缺德。 但她还是决定要试一把。 “让李二清点一下营中军旗,还有未用的布帛,”她说,“你帮我寻百十来个妇人……不要好颜色的,要好针线,一天发她们三升粟米,再备些墨汁,我有大用途。” 第116章 作战会议。 大家都穿一身体面衣服,规规矩矩的坐在自己的小垫子上。 陶谦老爷爷是指望不上的,但麾下也不是一个谋士都拿不出手,因此将一位三十岁出头的文士陈登送了过来。她对这人印象很深,因为赴宴那天她注意到这人挺爱吃生鱼片的。 ……郯城旁边就是沭水,水产资源十分丰富,这没错,但这可是淡水鱼虾,她一个敢在污水里拔箭头的人都不敢吃的淡水生鱼虾,这人敢吃。 不过除了饮食习惯惊怵了点,陈登是个很沉静的人,不爱多说话,但很注意地听,也很注意地看。 关于这场仗该怎么打,曹豹先提出了他的意见。 “去岁彭城惨相,实不能忘。既有郯城为盾,我等当倚城而战,依我之见,不如大开武库,授百姓以兵,玄德公屯于城下,我屯于城内。若曹军至,我等当背城借一,若曹军见我军容严整,其军自退,也就罢了……” ……这是个投降主义战士,她想,絮絮叨叨这么多,中心思想无非就是给流民发点武器,跟着刘备屯兵城外,自己缩在城内当气氛组。 她这种情商都能听出来的弦外之音,在场其他人自然也能听出来,三爷脸一板,立刻就开喷了。 “贼曹尚在东海,而我军已至,此为天时!郯城地势险要,堪为地利!我兄又是为徐州万民而兴义兵,岂非人和?!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何故只有这样的志气!” 曹豹脸色一白,“依张将军所言,又当如何!” “依我之见,曹军北上攻郯,离城十余里处水泽遍布,西邻汴水,东邻黑龙泽,道路狭窄,彼军难整军容,如何不趁此良机,正如孙膑庞涓事!” 嗯,郯城西边就是马陵山,当年庞涓就是被自己同门师兄弟一阵箭雨钉死在那里的,这事儿但凡读过一点兵书的都了解,因此曹豹也立刻回喷了。 “曹操惯用兵,岂不知行军事耶!将军所行之策太过冒险,若其未入彀中,又待如何!” “我等一起杀出!贼军必乱!” 她伸出一只手去,企图引起他们的注意,但她这个领兵三百的小豆丁自然入不了曹豹的眼,全当没看见她。 ……左右看看,主公在上座沉思,赵云在下座沉思,简雍在摸自己小胡子,田豫一脸忧心忡忡,陈登在喝茶。 ……等一下,二爷呢?二爷茶水喝得有点多,出去方便了? 她正探头探脑地张望,忽然听到马蹄声和跑步声,她抻着脖子,正好看到院外二爷跟一阵风似的从门前跑过去了!后面跟着一群小兵,扛着上绣刘关张字样的旗帜也跑过去了! 曹豹还什么都未察觉,继续和三爷喷得起劲。她回头看看,主公依然是沉思脸,忽然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便也跟她对视一眼。 ……她总觉得主公眼中划过一丝狡诈,她觉得这可能是错觉,但待曹豹和三爷终于喷累了,谁也没说服谁,于是一起看向刘备,准备让他评个理时,城中忽然鼓角齐鸣!远远地传过来了! 曹豹的脸色变了,一伸手打翻了杯子,那件做工精良的曲裾上沾了水渍也不在乎了,慌慌张张就要跑出去时,也跟着起身的主公百忙之中,又给张飞和赵云使了一个眼色。 城中的确十分热闹,百姓们都跑出来看了。 原来是丹杨兵正在开拔。 “关将军刚刚必是率兵驰入丹杨兵军营,赐了兵卒牛酒,”喝了一肚子茶水的陈登站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道,“现下木已成舟,曹将军进退维谷,只能跟着出城了。” 第106节 她小心地转过身,看看这位文士,“是在下愚钝……不过元龙兄为何会特意告知在下呢?” 陈元龙摸摸下巴,“将军年少,而得玄德公器重,必有过人之处,在下不过投一木瓜罢了。” 她跟着也摸了摸下巴……她没有胡子。 虽然她情商低,但也能察觉出来,只是短短接触了这么两日,她家主公似乎就刷到了这位文士的好感度,刷到什么程度了呢……就是那种,文士已经开始顺带的刷起刘备麾下这些人好感度的程度!但她甚至没察觉到刘备是用什么手段刷了陈登好感度啊! ……太神奇了!她家主公起码15魅打底吧? ……既然丹杨兵出城了,刘备的军队当然也跟着出城了,大家都很斗志昂扬,除了一个曹豹。 他的表情不太好,不过也没什么用。 三爷一扫刚刚跟他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亲亲热热地揽了他的手,一同出的门。 待上马时,子龙将军也十分友善地跟着过来,和这位丹杨兵首领并辔而行,于是据说待得向东南行军十余里,在黑龙泽的出口处安营下寨时,曹豹已经调整好情绪,慷慨激昂地表示,他就是要出城与曹贼决一死战!没错!大丈夫岂能龟缩在城内!王八蛋才待在城里不出来呢! ……不过出城之后,也有一点烦恼。 汉朝跟现代不一样,在现代,你随便打开一个地图app,都会发现城市周边就没有一块闲地,出了城市,要么是农田,要么是工厂,要么是仓库,要么是景区,反正总能被人开发利用,有时候开发过分了还要退耕还林,搞点绿化工程。 但是这时候水土丰茂,丛林遍布,人类虽然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文明,大自然却一点都不示弱——河南还有大象出没呢! 因此对于行军来说,除了中间一条土路,道路两旁都是暗藏杀机的地方,你不知道那里藏了些什么东西,是野兽,是沼泽,是伏兵?反正怎么都得小心点。但即使是已经安营扎寨下来,将近初夏的夜里,蚊虫叮咬还是很烦,尤其这里离沼泽地不远,小东西尤其多。 董白点燃了香炉,里面放了一把驱虫的草药。 “刚刚后营中有人被蛇咬了,”她说,“那蛇乱窜,好不容易才将它打死,偏小郎跑出来看热闹,一见便大哭不止,怎么哄也哄不好。” “……然后呢?” “同心姐姐拿两升粟米换了来,炖了给大家吃了。”她说,“吃过之后,小郎就不哭了。” ……咳。 “明日你们便进城吧,”她说,“我给你们寻个住地,不必留在城外。” 董白看了她一眼,“阿兄眉间有忧惧之色。” “……也不算,”陆悬鱼盯着那张行军榻发呆,“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全营上下一心,死战不退?” 董白手里的活计顿了顿,“我听大父说,或是主将治军甚严,兵士畏惧主将甚于畏死。” “这个不行。”刘备不是这个路线,现练也来不及。 “或是全军退无可退,破釜沉舟。” “也不行。”身后就是郯城不假,但怂人想的不是死战不退,没开打曹豹就想溜回城了。 “或是……为故土而战?” “……这些人都是丹杨人啊。” 董白一撇嘴,“那就只有金帛动人心了。” ……她开始计算自己的私房钱。 ……算了一会儿,开始泄气。 “其实我有个想法,”她说,“要是我带兵,我就带着士兵藏在沼泽里,待曹贼前军刚过,忽然杀出!” 董白终于将帐篷收拾完了,抱着几件脏衣服装进藤筐里,拎起来准备走,听她这么说,便停了下来。 “此处水泽甚多,晨起多有雾气,恐怕当地人也不敢轻易入内,阿兄若用此计,迷路了怎么办?” 她眨眨眼,作为一个点过地理知识,同时因为智力而带来超强记忆力的人……她就没迷过路。 但她也觉得自己很难说服别人,于是还是从善如流地站起身。 “阿兄要去哪里?” “……我去寻田楷。”她说,“对了,妇人们的活计做完了吗?” 董白点点头。 “明日我让李二带着你们和那些妇人进城安顿。”她说,“三日之内,曹军将至。” 尽管只有百里之遥,但这段路确实不算很容易走。 从东海而至郯城的这条路上,西为汴水,东为沼泽,此时天气渐热,士兵们饱受蚊虫困扰,行军就更慢了一些。 但对曹操来说,他走得再慢,也是在徐州境内,吃的是陶谦的粮,杀的是陶谦的子民,烧的也是陶谦的城池。因此他是不必冒着风险恃勇轻进的。 夜深人静,士兵们终于可以睡去,中军帐内灯烛未熄,香炉中的烟雾冉冉而升,带了一点驱虫草药的香气,飘散在帐中。 “有兵士来报,那封文书已落入田楷手中。”青年文士冲着曹操微笑了一下,“主公当可无忧。” 曹操一边同戏志才聊天,一边仍然在细细研究案几上的地图,此时听了这话,抬起头来,“志才如此笃定?” “田楷畏冀州如虎,今见袁冀州意欲南下,自然怕失了根本,怎会再来染指徐州?” 曹操又一次将目光垂下去,继续研究起他的地图,语气不咸不淡,“田楷此辈少机谋,多猜疑,纵有万里之土亦不能守。他岂不知,若失此良机,待他再想兴兵南下时,徐州早已入我彀中!” 听了这话,戏志才小心地看了曹操几眼。 “纵使如此,主公不可不防那刘备。” “嗯。”曹操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无名小卒。” “听说陶恭祖十分器重他,”戏志才斟酌着说,“若只有刘备一人,何足为虑,但此处地形复杂,主公不可不防……” 曹操终于将最后一寸地形也记在了心里,而后他随意地将这张已经有些破旧的地图丢开在一旁。 “哨探怎么说?” “刘备率二千余众,又领四千丹杨兵,于郯城东十里处下寨。”戏志才说,“就在大泽之北。” 曹操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若当真有志气,就该在沼泽中埋伏一军,趁我前军放过,中军不备时,突然杀出。” 戏志才也笑了一笑,“刘备远来,不熟水土,怎会轻进?” “若不轻进,如何胜我?”曹操的笑容消失,换上了冰冷的神色,“在城东待我,不过庸才。” 军帐里短暂地寂静了一刻,而后这位曹兖州似乎是为这个无名小卒下了定义。 “不过也罢了,虽为庸才,好歹不曾如陶谦一般屯兵城内,坐等我攻破城池。”灯火昏黄下,这位与刘备年龄相差不过几岁的将军最后这么总结了一下,“至少还值得一战罢!” 第117章 想在郯城这片水泽山丘交织的环境里寻找一块适合两军交战的战场,这事儿很不容易。 理论上说,举凡攻城,进攻一方可以慢慢清理城外,整理出一片足够的空间,除却扎营之外,更重要的是摆开阵型,将城围死,再有条不紊地修出攻城器械,逐步攻城。 但除非双方兵力差距太大,否则守城方是不肯如此困守孤城的,既有城池为倚,必定要出城一战,用野战来决定谁留在城下。 四千丹杨兵在沭水旁严阵以待时,青州兵组成的五千前军也终于在这条长路尽头停住了脚步,摆开阵型。 曹洪伤势尚未痊愈,代他掌管这支军队的是司马楼异,他骑在马上,居于前军阵中,遥遥地望了一眼,便命令将弓箭手调到第一排,弯弓搭箭,箭雨齐射! 丹杨兵手持藤牌,身配长短兵,缓缓向前,箭雨齐射而来时,这些士兵立即以藤牌护于身前,弓身小跑,脚步只有愈来愈密集,未见半分停歇。 在脚步声的掩盖之下,两侧忽又有骑兵冲出,虽未临近,只是遥遥地一轮齐射,阵前的弓手便如风行草偃一般,纷纷倒下! 这是一支久经战阵的军队,并不输于青州兵,楼异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依旧慢慢向前,阵型尚未摆开的中军。他虽看不分明其中之人,但玄色大纛飘扬于风中,他看了几眼,便觉心中镇定许多。 “刀手在前!” “刀手在前!” “弓手退后!” “弓手退后!” “藤牌兵!” “藤牌兵!” “戟兵两侧!” “戟兵两侧!” 鼓角齐鸣之中,命令与旗语一道道传下去,青州兵也随之变阵,待到两军终于临近之时,楼异也拔出了长剑。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楼异喝道,“大破郯城,正在今日!” 不知是哪一方先掷出了一根长矛,两军终于绞杀在一起! 青州兵多半无甲,徐州兵也是如此,但两军却极易分辨出来——曹操新近父丧,这一次是打着为报父仇的名号而来徐州,因此曹军阵中一片素服麻衣,哪怕将校亦会在铠甲外再罩上一层麻衣,因此这片战场之上,南方一片缟素,北方则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缇(橙)色,厮杀在一起后,光凭衣衫颜色也能判断出,谁在推进,谁在后退。 凭着一股子锐气,丹杨兵如同一把尖刀,扎进了青州兵的阵中,须臾之间,便撕开了一个缺口! 先是藤牌兵,而后是弓手,刀兵,长枪兵,当阵型被撕开一个口子之后,青州兵的溃散便如同春日晴空下的残雪一般,消弭得那样迅速,而又那样不可挽回。 “丹杨山险,民多果劲,陶恭祖以此兵征战徐州,击破黄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牙旗之下,刘备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句,“若能假以时日,细心操练,徐州岂能为人鱼肉?” “青州兵本为黄巾残部,能一鼓作气夺城拔寨,却不能令行禁止,”田豫看了一会儿,如此说道,“中军此时若不出援,卫霍再世,亦无能为也!” 刘备突然一震,“传令于曹将军,率兵后撤,重整阵型,不许他追击!” 仿佛听到他的话音一般,那一片混战的林地后方处,慢慢升起了玄色的“曹”字旗! 苦于地形,曹操这支中军阵型的确还不能完全展开,只有一什一伍的兵士,互相掩护,并肩向前。 这些兵是兖州人,是曹操自鲍信处接手的一支精兵,治军严整,操练精熟,几乎全部都是二十五岁至四十岁的老兵。二伐徐州途中,曹操许青州兵肆意屠杀劫掠,却不许青州兵私藏缴获来的兵甲,而是装备在了这支兵马上。 此时战鼓声愈急,正是向前之时,青州兵溃散,转身想要逃到中军之中,兖州兵便立即承担起重整阵型的责任,见到后退溃散的,便发一声吼,刀剑齐下,再稳稳向前一步! 于禁厉声道,“不听金鼓,应进不进,皆斩之!” 那些青州兵在发现后退也只有一条死路时,只有硬着头皮,慢慢将阵型稳住,再回过头去,与丹杨兵搏杀。 而丹杨兵也慢慢发现,他们的敌人不仅杀不退,而且只有越杀越强!那些敌军溃散逃开后,让出来的地方被新的敌人占据了,而这些敌军军容严整,身着铁甲,锐不可当! 虽说身材并不显眼,即使骑在马上也不必担心冷箭,但曹操还是十分谨慎地坐在旗下,仔细倾听着传令兵跑来跑去所传递的每一条信息。 当他听到中军已经站稳阵型,向前慢慢推进时,忍不住露出了一张怪脸。 青州兵不堪其用,他并不感到意外,但即使是鲁缟,也有它的作用,何况是他这浩浩荡荡的大军呢?令青州兵为前军,挡下丹杨兵的冲击,即使溃散,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令中军慢慢展开,收拾局势。 因而如果刘备是不世出的名将,他应当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穿前军之后,立刻将目标放在尚未来得及走出水泽的中军身上; 第107节 若仅凭这几千兵马做不到这一点,也应当立刻召回丹杨兵,调整阵型,倚城而战,不失为良策; 但现下中军已至,丹杨兵溃相已现,刘备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而后下达了一个极其简洁的命令。 “向前。”他下达过命令之后,又十分平淡地笑了笑。 “击碎那些丹杨兵的胆气,还有他们的骨头。” 第一个被击碎胆气的不是哪个丹杨兵——当然也可以说那些溃败的,四散的,彼此践踏的丹杨兵是没有名字的,小兵总是没有名字的——而是曹豹。 当他看到那些丹杨兵丢下兵器和旗帜,四散奔逃的模样时,他第一个感到了肝胆俱裂,他甚至没有做出什么努力,譬如向刘备求援,要求那两千兵卒立刻投入战场,他只是觉得,这就是这场战争的结局了。 他一夹马腹,奋力地逃向了郯城,甚至连自己的牙旗都不在乎了。而他的亲兵见到将军作此态,自然也跟着争先恐后,丢弃旗帜,一路跟着逃去! 丹杨兵败矣!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这样的想法。 田豫第一个反应过来,正想请主公也带兵撤入城中时,刘备却迅速地骑上了马,顺手又自亲兵手中取过了长槊! 策马而出时,两旁早有关羽张飞,骑在马上等着他。 “后军向前,不进则死!” 陈登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在亲见丹杨兵溃败的一瞬,他心中已沉了下去,更不会对刘备抱有什么离奇的期望。 刘备只有两千兵,难道他有什么精妙的战术,能将溃败的丹杨兵稳住,重新稳住阵型,居于不败之处吗?! 他就万万想不到,刘备的这个战术,这个计谋,超出了他最离谱的想象! ——这个战术就叫做,“我们三兄弟”! 雾气氤氲的沼泽地里,一支数百人的军队在默不作声地穿行。 打头的人看起来有点怪异,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了一身黑袍,头上戴着羽毛冠。 他的袍子上布满了雷电和符文咒语的图样,身后数百面旗帜也如此染黑,上面无名无姓,只有一把击穿雷云的利剑。 少年就这样平静地,缓慢地,骑着马,在沼泽之中穿梭,他走得很小心,马儿并未被淤泥绊住脚步,他身后的士兵跟着马蹄印,于是也缓慢但还算顺遂地前行。偶尔会有士兵被蚂蟥之类的小东西转移了注意力,嚷出半声之后,本伍的同袍就会要他赶紧闭嘴了。 但即便他们如此小心,也瞒不过曹操麾下的斥候。 在这样复杂的地形中行军,原本就要提防伏兵,因此周围三十里内,都有曹军的哨探,一旦见到可疑之人,立刻便会回报。 这样一支军队悄然行走在沼泽里,斥候怎能不惊心?虽然为了避免被察觉,他并未上前,但还是远远地将那数百旗帜记在心中,跑回去报了信,再由后军一路飞马而至中军之中。 黑袍黑旗,不书自己姓氏,却故弄玄虚,印了雷云剑印在上面。 曹操听到斥候的报信,并未吃惊,他早就有所准备,只是听后仍然有些遗憾。 “果然是袁术麾下,”他说,“我当初见他是个市井中的豪杰,有心招揽他,他未出仕于我也就罢了,竟然奉袁术那等狂愚之辈为主。” “不识明主的愚人,天下何止千万。”戏志才一笔带过了主君这一点感慨,“而今当如何?” 长牌与强弩都是极其昂贵的军械,他这两队长牌兵和强弩兵自然也是视若珍奇的宝物,但他更加清楚,沼泽中出现这样一支伏兵意味着什么。 因此曹操这个命令下达得很快,几乎没有迟疑。 “郎君,”李二在身边小声说道,“关将军不是说,‘伏兵当鼓噪’?郎君为何不试试?” 陆悬鱼看了他一眼。 李二走了这十余里的路程,满头大汗不说,身上的衣衫也被树枝划破了好几处,最惨的是他一步没走稳,摔在泥里一跤,于是整个人显得特别可怜。 也因此特别的想要结束这场战争……但她不是,她一点都不急。 “我在沼泽中行军,此处亦大不利于我。”她说,“若我当真远道而来,有心埋伏,怎么会鼓噪行军?” 水泽的尽头是自东海而向北的那条驿路,临水而建,年久失修,因此格外坑洼不平。曹军就在路的尽头,旌旗林立,一眼望过去,好似一条一字长蛇阵,就那么停在路上。 他们在沼泽中的一小片高地上,离道路还十分遥远,又有树木枝叶从中遮挡,只能互相看个恍惚,却不分明。 她骑在马上,出神地望着曹军的后军,默不作声,就那样静静地看。 李二也跟着看了半天,还是什么都看不出,于是只能悄悄左脚换右脚,搓了搓自己脚上的泥。 一字长蛇般的辎重车后,慢慢响起了一片绞紧弩弦的声音。 他们要做的也只有等待,等待那个少年剑客如惊鸿一般冲出,再被老练的猎人射下。 她当然也可以带着这三百人一起冲下去,赌曹军惊慌失措,作鸟兽散。 但她总觉得,虽然她是个历史盲,但曹操不该是个庸将。 所以,她笨没关系,但她是不能拿对手当傻子的。 “郎君是要攻其不备,一鼓作气,冲下去吗?” “不。” “为何?” “我军打了三百面旗帜,至少该有数千人之众,”她说,“有什么比我自己冲下去,更露怯的呢?” 李二没听懂。 但陆悬鱼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很有耐心,”她平静地说,“我还能再等一等。” 第118章 几乎每个阀阅世家出身的世家子在面对天下大乱时,都曾经做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梦。 但无论是四世三公出身的袁绍,豪族起家的曹操,亦或者是此时正在冲向敌阵的刘备、关羽、张飞三兄弟,他们不仅能够亲临阵前,甚至是需要披甲上阵的。武艺稍差的,或者是运气稍差的……比如说江东孙破虏,不管有什么样的梦想,都免不了中道而废。 即使如此,一军统帅亲自冲阵也完全超出了陈登的想象。 但他并未因此而看轻刘备,反而认定那股气势是将为人主者,必不可少的东西。当然,这还不够。 陶谦已经垂垂老矣,徐州需要一个新的主君,一个既能在武力上守住徐州,又能有足够的亲和力,将徐州的士人收入彀中的主君。 ……这人还必须命长一点,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这三人已经将曹操的中军撕开了一个口子!鲜血飞溅而起,而关羽甚至挑落了数名旗兵,夺旗而归! 士气一时大震,后军上前,丹杨兵见此也慢慢地回到了阵线上,刀兵在前,藤牌兵在后,重新构筑起了阵型。而曹军却并未再进一步,中军之中,钲声连连作响,竟有收兵的迹象! 谁也不能相信他们守住了这一阵,但待三兄弟回到阵中时,欢呼雷动,陈登上前两步,看这三人满身的血污,竟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刘备出身很低,虽有宗室之名,知他底细的不过嘲笑一句“织席贩履之徒”。这样的人能带出两千人的兵马,自然是有本事的。 如果没有这样阵前厮杀的本事,他早就死在漫漫长路上了,陈登想,也无法来到他的面前。 但是…… 他忽然想起,军中似乎缺了一人? “那位陆小将军,”陈登上前问道,“如何不见了踪影?” 正取了细布擦脸的关羽听了这话,略停了一停,看向了兄长。 卸甲的刘备倒是回答得很自然,“哦,我有几件琐事要他去办,便派他领了几个人,出城去了。” 在旁边听着的田豫有点不能理解,“……此时?” “嗯,”刘备点点头,一脸的真诚,“此时。” 远远听见钲声,水泽中的那数百面旗帜便缓缓退了去。 弩兵放下强弩,长牌兵也可将长牌放倒一刻,彼此看一看,都是汗流浃背,一脸的心力交瘁。 “将军,来人莫非有诈?” “若是诈我,肯定鼓噪扬尘,现在旗帜不动,百鸟噤声,我怕他真有精兵,若大军贸然压上,后军岂不为人所制?”曹操说道,“待我探听虚实后,再从容进兵不迟。” 戏志才垂了垂眼帘,并未再多劝诫,而是挑了最要紧的事来问,“初战未全据大泽以北,后军怕是要在水泽中扎营。” “凭我麾下兖州精兵,已足可敌刘备贼军,后军无非提防袁术派来的那支伏兵,要他们夜里多警醒些便是。” “是。” 曹操过了一会儿,突然又加了一句。 “今夜中军营中亦多点起火把,凡我部曲亲兵,皆枕戈待旦,若稍有懈怠,必定军法从事!” 戏志才愣了一下,但面上半分未显,而是十分沉着地应了下去。 袁术麾下那位“五雷贤师”亲至,局势一下子变得很麻烦。要探查袁术究竟派来了多少兵,带来了多少粮,有何目的,是否与刘备联合,每一个问题都会影响到曹操的决定。 但更重要的是,那位“五雷贤师”是真有驱雷之法,又有惊天剑术。他若是想要在万军丛中,突然杀进来,要多少人才能拦得住他?又要多少人才能护得住将军? 戏志才很了解自己的主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觉得今天晚上不光那些部曲亲兵不能安眠,恐怕孟德公也不会安眠。 那座营寨在黑夜中灯火通明,无数火把通宵达旦地点着,于是隔着林地,爬上高坡去看,就好似在看地上的星座。 陆悬鱼将营地选在了离曹军十里之外的一座小山坡上,这里相对干燥些,山下还有一个小湖,十分清澈,正可以汲水扎营。除了这位置附近到处都是沼泽和湖泊,很容易迷路被困之外,基本就没什么缺点了。 ……但是味儿有点大。她只有三百兵卒,很怕非战斗减员,因而出发前给大家分发了驱虫的药粉,此时烧得到处都是烟,特别呛人。 她站在营地边缘,向着曹军营寨的方向,一边望,一边出神地思考下一步的动向,直到李二带着饼子走过来,短暂地打断了她。 “不知刘将军处如何,”李二问道,“郎君可要遣人去郯城问询?” “我为什么要问?”她反问了一句,“你看他们并未向前一步,而是选择在水泽中扎营,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 李二咽了一口口水。 他总不能说,是他私心想要回郯城去。临离平原城时,他绞尽脑汁,好话说尽,才将小寡妇偷偷带了出来,现在跟兵卒的家眷藏在城里,一时看不到,他总有些不放心。 ……他还没行过昏礼,可是已将攒下的那几千钱,全给了她啊! “郎君,”他小心地说道,“要不,咱们夜袭曹营吧?” 她转过头,错愕地看着他。 李二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绪,陆悬鱼是无法理解的,她一直都在想自己的事,听了他的提议,便冷不丁问了黑刃一句。 【如果你是曹操,你当如何?】 【我会想,你的力量来源于你的神剑和神通,】黑刃将“神剑”两个字咬得重了一点,但它的主人假装没听见,【那么我的力量来源于哪里?】 第108节 【军队。】 【是兖州兵和青州兵,两支军队,】黑刃更正了一下,【刘备也是如此,他也要控制他自己的冀州兵,以及陶谦拨给他的丹杨兵。】 【就像有一天我有了两把黑刃一样,】她表示赞同,【我得小心处理好它们的关系。】 【……………………】黑刃好像假装没听见,也好像冷笑了一声,但总之,它还是继续把问题问下去了,【你既然想到这里,那你说,你会如何?】 【我家主公有郯城做依靠,陶谦本来就不要求他大破曹军,只要能保住郯城就行,】她说,【所以他是不急于出战的。】 【不错。】 【曹操是远道而来,孤军作战,但他的兵力超过刘备,若他求稳,以现下局势来看,田楷不动,袁术也不动,他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她说,【若我是曹操,我不会心急。】 【那你觉得,曹营可袭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今夜不行。】 【明天?】 【那我得看看。】她说,【反正我也可以等下去。】 黑刃好像笑了一声,【你不觉得这样的等待很煎熬吗?】 这样的等待煎熬吗? 她站在长安城上,等待着一个又一个日落,等待西凉军队退去之时,比现在更加煎熬。 因此她坦诚地回答了它,【我忍得住。】 “郎君?”李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究竟如何?” 她回过神,“不,我们还要等。” 李二痛苦地抱住了头,蹲了下去,在夜风中小声地吭吭唧唧,甚至呜咽起来。 【……这怎么回事?】她有点错愕,【他怎么比我还煎熬?】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六日,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件十分煎熬的事情。 曹操刚开始还会派出许多斥候在沼泽中寻找这支军队的踪迹,但这一片沼泽林木茂盛,本地人都容易迷路,何况是这些远道而来的兖州人呢? 但他们找不到这支军队,又不代表它就不存在!尤其是它只远远地盯着看,从不肯贸贸然接近,这几乎快要逼疯军中几个脾气暴躁的将军。 “阿兄,我伤势已痊愈,”曹洪就这么说过,“我领两千青州兵入大泽内一探究竟如何?若只是虚张声势,我便将他们都斩了就是!” 曹操的目光从堂弟的脸上往下移一点,落在了衣衫完好的胸前,曹洪立刻意识到了,于是一股耻辱与愤怒涌上心头,令他不免声音大了一些。 “若当真是他!我必亲手杀了他!” “……你要凭什么本事杀他?” 曹洪眨了眨眼。 “阿兄让我带上那五百长牌兵,再带上那三百……” 弟弟是好弟弟,但有点儿费钱,几十斤重的长牌背着进沼泽地,那是个什么景象?若是长牌兵不得施展,那些弩兵贸然进大泽之中,岂不是被人全歼的下场? 曹操安抚了他几句,终于开口。 “我已遣人至袁术处,这两日便有消息,”他说,“若那少年当真是‘列缺剑’,又领几千人至此,我便暂弃郯城,回返东海,断了他的归路又如何?” 若他不是,那便是刘备故弄玄虚,他大可置之不理,全力击破刘备与曹豹的联军! 他的确是能够逐个击破的,先破这支援军,而后击破刘备,最后再攻下郯城。 “将军——!”帐外匆匆跑进来了传令兵,“有信至!” 曹操向自己的堂弟点点头,然后招招手,令传令兵过来,将那飞马而至的书信递给他看。 他拿过书信时的神情还很谨慎,但看了外封后愣了一愣,便轻松地冲曹洪笑了一笑。 “原来是文若的书信,亏他千里迢迢,还要留心我这里。” 曹操远征徐州,兖州根本处留给荀彧和程昱镇守,他是极其放心的。 因此曹洪的情绪也跟着放心下来,觉得荀彧必定是向他报备些什么琐事,他甚至开始放空脑子,想起自己的事情……比如说他总得想个什么办法,跟那个剑客再对上一场,这一次…… 曹操忽然站了起来。 愤怒、惊惧、狰狞、痛苦的表情交织浮现在他的脸上,那是曹洪极少见到的,因此一瞬间也失去了语言。 但曹操立刻下达了命令,“传令下去,立即升帐!” “……阿兄?” 曹操那些扭曲的表情已经渐渐被他压抑下去了,但他的眼睛里还有止不住的怒火。 “吕布匹夫……”他从喉咙里涌出了一声咆哮,“我誓杀此獠……我誓杀此獠!” 第119章 荀彧的书信里写了很多,比如说张邈与陈宫叛变,迎吕布来取兖州,其势汹汹;比如郡县皆应,荀彧、程昱只能死守鄄城,夏侯惇守东郡。尽管一眼看上去,这是一场来自吕布的攻击,但曹操冷静下来之后,立刻察觉到其中许多不对劲,甚至可以说是荀彧已经写在纸上的东西——这并非哪几个人的阴谋,而是整个兖州的阴谋,兖州世家的阴谋! 自他去岁因诬告而诛灭边让后,兖州世家人人自危,已经怨恨他很久了。 很久以后,在讨伐曹操的檄文上仍然有这一段,“士林愤痛,人怨天怒,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在兖州人看来,他们迎吕布进来,非为迎流寇,而是迎义师!他们要趁曹操远在六百里外的徐州时,将他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一举诛灭! 而比世家联起手来背叛他更可怕的是,他麾下最精锐的军队是由兖州人组成的——他们向他效忠,但他们的父母妻儿,此时大半陷落在吕布手中。 他当然还有一支数量庞大的青州兵军队,征战徐州主要就靠着这支兵马,但曹操也十分清楚,他不能过度依靠青州兵,这些新近依附的黄巾余孽是为金帛而跟随他,为胜利而跟随他。 一旦他露出败相,陷入困窘,他是不能指望青州兵的。 因此当中军帐升帐,诸将前来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略有点烦恼,总体来说还颇为平静的统帅。 “文若写信与我,”曹操说道,“兖州已经二月未曾下雨,今岁恐有大旱,现下军粮虽还充足,我却不愿为我一己之故,累及兖州之民。” 他这样叹息着,诸将于是也跟着议论纷纷起来。 这几年的年景确实不好,旱一年,涝一年,大疫一年,汉祚或许当真将终,才有这样的灾祸降临。但无论怎样,这的确是一个令人烦恼的事情。 因此曹操皱着眉,叹着气,将接下来的决定说出时,将领们觉得自然极了。 “趁现在军粮供得上,的确可以回去了。” “我也好几个月没见我家小子了。”有人这样悄悄嘀咕。 “而且这次连破五城,所获颇丰,”有人也跟着小声附和,“也算对得起士卒了。” “六百里的粮道,是不是为难到文若仲德了,才这样叫苦哈哈哈。” 将领们这样议论纷纷时,曹操并未阻止,于是戏志才十分在意地看了曹洪一眼。 这很奇怪,他想,曹洪将军素来是“以战养战”的风格,领军作战时必大略所经郡县,因此就算兖州今岁大旱,军粮供给为难,曹洪也应当建议留在徐州,将秋粮收尽再走。 为什么现在孟德公下令回返兖州,曹洪却一声不吭呢? 他的迷惑在散帐之后得到了解答。 升帐自然不是仅仅为了宣布这个决定,现在兵临郯城,与刘备相持数日,要如何安全撤军,不为敌所扰,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将后军变作前军,又做出了种种部署,将领们各自领命后,一一出帐,而曹操独留下了这位十分器重的谋士。 ……不仅如此,他甚至将帐中的其余亲卫都遣了出去。 ……甚至还命令将帘帐放下,大白天的,将中军帐关得严严实实。 在颁布了这一系列有点诡异的命令后,曹操才冲戏志才招了招手。 这位文士略有迟疑地走上前去,看见他家主公靠在帅案后的凭几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眼泪就落了下来。 ……然后被主公用力地拭去了! ……这位四十岁的统帅在哭啊! “孟卓负我!”他愤怒地嚷道,“当初他直言本初之过,本初欲杀之后快,是我救了他!为何负我!” 作为曹操身边的谋士,戏志才自然明白主公所说的“孟卓”是谁。 陈留太守张邈,字孟卓,是孟德公的好友,少以侠义事而闻名天下,据传竟能散尽家财接济贫困,因此被孟德公和本初公视为好友,这个“好友”是什么程度的好友呢? 去岁孟德公第一次征徐州,对陶谦也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因此心中颇有忐忑,出行时便嘱咐家小: “若我一去不归,你们便投奔孟卓,他会好好待你们的。” 言犹在耳,时移世易。 于是戏志才猜出了兖州究竟发生何事,也猜出了主公立刻退军的原因。 但主公在同他商定计谋之前,还要咬牙切齿地再说一句狠话。 “吕布此獠,不知如何媚悦人心,迷惑住了孟卓!”他狠狠地说道,“待我回师兖州,我定要——” 咳。 如果陆悬鱼听到曹操这句话,或者黑刃听到这句话,都会觉得他想得太多…… 毕竟吕布并不是个舌灿莲花的交际高手。 但这样说出口的话,似乎只会更伤曹老板的心……想想看啊,这群兖州人宁可要一只张嘴就能给人噎个半死的狗中赤兔!都不要雄才大略的曹老板!这得是怎么惹到人家了啊!至少是往死里得罪的程度吧! 不管怎么说,蹲在山上等待曹军忍不住出击的陆悬鱼在这天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曹军扎营时要砍伐周边的树木,这没什么奇怪的,一则为了修围栏,二则为了砍出一片防火隔离带。但扎营数日,这些士兵又开始大规模的砍树,这就很不正常。 哪怕是为了攻城造云梯冲车,那也得将要到城下时再搞,现在城外刘备这数千兵马还没打死,怎么可能建起攻城器械呢? 她让士兵们继续在后面藏着,自己悄悄向前,摸到了曹兵营地附近…… 这些砍下来的树木被搭出许多“人字”架,以横木贯之,再将枪头穿在架上,使枪尖向外,就这么在营地外一字摆开,这东西名为“鹿角”,并不稀奇,布在营地外用来防骑兵冲锋用的。 ……但出现在这里就特别神经病。 这片营地是修建在沼泽地里的,也就是说附近到处都是软泥,积水,绿苔,曹兵在这里扎营很不舒服,但想要对这个营地展开攻击其实也不太容易,尤其是骑兵——什么样的骑兵能在沼泽地里发动攻击! ……这是怕士兵们闲出病来,所以伐木扎鹿角锻炼身体吗?她想。 【再想想,】黑刃说,【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你看到的。】 【比如说?】 第109节 【比如说你当然知道,某些苔草看起来与旱地上的杂草没什么区别,但它们的确不是同一种类。】 以为自己看到一片草丛,放心地踩上去,可能就会陷入泥淖之中。 但除此之外,离城这么远就开始修大规模攻城器械也挺不对劲,尤其那个郯城并不值得如此……她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迷雾将沼泽地笼罩起来,帐篷里的士兵们陷入了一片好梦中时,她却突然从树上惊醒。 【我有个猜测,虽然有点离谱,我觉得曹操没必要这么做,】她说,【但我得自己去看一看才行。】 【我们总是无法接触到一件事的全部真相,】黑刃很温和地说道,【所以当我们从某一角度观察它的一部分时,觉得超出常理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 穿过水泽与迷雾,再小心地翻过鹿角,绕过营寨,一路向西,沭水潺潺的水流声传进了她的耳畔。 与此同时,还有一条条搭建起来的浮桥,以及无尽的火把! 【天啊!】她瞠目结舌,【曹操真的要跑路!他为什么要跑路!】 她不知道,黑刃也不知道,但这也不是需要此刻刨根问底的问题。 李二做了一个美梦,他的梦通常是混沌的,但最近变得清晰起来。他在梦中穿上了璀璨的金甲,率领潮水一般的大军,如同一位真正的名将,挥剑指向敌阵时,天地间便充斥着庄严的鼓角声……他大概是配得上一位公主的,但他想,他还是不能抛弃掉一路跟随在他身边的小寡…… 他的梦醒了,是被人拍醒的。 漆黑一片的帐篷里,陆悬鱼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起来,”她说,“我有事要你去办。” 李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睡过了头,但当他将头探出帐篷,却看到了浓重的夜雾。 “现在?” “是,你要帮我送一封信。”少年将军说,“你不是很想回郯城吗?我要你回郯城一趟。” 自营地至郯城其实只有不足二十里路,但沼泽地不辩方向,其中又多泥淖,这段路走起来十分危险,且容易迷失方向。因此李二听说他要自己出发时,本能地想要拒绝。 “你要保证午时以前,将这封信交到主公手中,”她说,“不要迟疑,不要退却,更不要动其他的念头。” 李二咽了一口口水,他立刻也意识到这封信的价值,“小人不敢。” “你送了这封信后,便留在郯城,不必再回来。”她递给他一个金灿灿的东西,“现下城中物贵,拿了这个先用,待我回去,另有赏赐。” 李二看了看那个金灿灿的饼子,又小心地看了看陆悬鱼那张隐在黑暗之中的脸。 “千万别让我失望,”少年将军说,“更不要背叛我。” 那话说得那样诚恳,李二却听出了里面的森然之意。 【你真的相信他吗?】黑刃有点好奇,【他不是让你失望了好几次?】 【我愿意相信他这一次,】她说,【他知道我很穷。】 【所以?】 【所以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格外昂贵。】 当这封信送到郯城东郊的军营中时,刘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这个送信的人。 他是认得李二的,在他看来,陆悬鱼身边这个人可以做个佣工,如果识了几个字,也可以做个小吏,但他做不得一兵卒。 这人太油滑,且贪生,因此无法交付给他真正的信任。 但此时的李二满身淤泥,双脚上不停地流着血,他看起来简直像一个最为尽职尽责的士兵了,因此刘备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打开手中的书信。 他的眼神忽然凝固了一瞬,神情也急剧变化起来。 身旁的关羽张飞都在注视着他的神情,此时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从他的眼神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但他们没有等很久,这位边地游侠将信看完后,立刻发布了命令,“立刻整兵,午时出阵。” “兄长?” 刘备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的眼睛里升起了一股愤怒与兴奋交至的神采,“曹孟德欲归兖州!若令其从容而去,天下英雄当笑徐州无人矣!” 第120章 在这世上许多军队看来,行军难,作战难,想要安稳将这支军队自敌军眼皮下撤走就更难。 因为天底下没有哪一位统帅是甘愿让战功自手边白白流走的,甚至连曹豹也不愿意,当他听说曹操要撤军时,立刻慷慨激昂地表示,要承担起中军作战的责任。 “陶徐州既托付重任于我,岂能有负所托?” “纵如此,”刘备故意说道,“贤弟前番久战劳苦……” 与其说是久战劳苦,不如说是逃得辛苦。 张飞很应景地轻轻嗤笑了一声,曹豹的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他猛地起身,斩钉截铁地怒喝:“若此战不能大破曹贼,豹有死而已!” 陈登轻轻地瞥了一眼这位侃侃而谈的武官,又看了看帅案后的刘备。 那位带走三百余人的陆小郎君究竟为何事而离去,陈登心中有了猜测,但他有点不能理解刘备对陆悬鱼的信任。那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却能获得主公这样的信任。 陈登一瞬间想到许多与自己可能的未来,与徐州可能的未来,但他仍然沉得住气,坐于一旁,静静地旁观这一场大战的开端。 对于丹杨兵而言,他们是收了陶徐州重金而来,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他们的战斗力上。前次溃败,是主将怯懦,令他们这些士兵蒙羞,也令丹杨人蒙羞!今次大战,非但是为了金帛,更是为了洗清丹杨兵的声名,这一战,非胜不可! 但对于兖州兵和青州兵而言,他们所面临的处境并不比这些徐州兵更加惬意。他们还不知道家乡已被占据,还在心心念念想要将战利品带回去。青州兵皆为黄巾出身,自然是穷得不能再穷,苦得不能再苦,因此那些暴虐的劫掠在他们心中而言意义非凡。他们父母碗中的一块肉,妻儿身上的一寸帛,都要从这漫长而危险的旅途中获取。 军中辎重车上满载了他们的收获,但他们的归路被阻,他们一定得碾碎挡在面前的一切事物,才能回到他们的亲人身边。 对于青州兵和兖州兵而言——唯胜可归。 一轮炽热的太阳正当中天,周围沼泽蒸腾出潮湿又黏腻的水汽,挂上铠甲,贴住皮肤。 鼓角齐鸣之时,丹杨兵额头的汗珠悄悄落在了泥土里,然后被无情的脚步践踏而过。 丹杨兵发动进攻之时,曹操也迅速作出了应对。 那些遍布在营寨外的鹿角成为矛手身前第一道屏障,而后又有弓兵齐射一轮,刀手上前,两军很快绞杀在一起! 曹军的牙旗居于山坡之上,两旁各有数百亲卫,大纛下的曹操遥遥望向山坡下的战局,并未因战势僵持而格外心急。但当他看到刘备那支兵马并未静观,而是几乎在丹杨兵置入战场后,便冲向了他的侧翼,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一丝震惊。 与前次不同,刘备那两千冀州兵根本未置于后阵,他带上自己的武将,骑兵,以及全部愿意加入这只兵马的徐州流民,为他们分发武器后,领着他们向青州兵的侧翼冲了过来! 对于这些徐州兵来说,这与名声无关,也与金帛无关,这只是一场复仇之战。他们的乡邻、故土、父母、妻儿被这些外乡人狠狠地践踏了!外乡人剥去了他们的衣衫,打碎了他们的骨头,吃尽了他们的血肉,然后将残渣抛洒在这片大地上,让全天下的人看尽了他们的屈辱! 除了敌人的鲜血,世上再没什么能洗净这份屈辱。 但曹操在看清那乌云一般席卷而来的敌军之后,他脸上的震惊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冷酷与讥讽的神情。 这位统帅看了一眼簇拥在身侧的武将,而后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我岂会畏惧这等乌合之众?” 阳光洒在他华美的铠甲上,也洒在凛冽的剑锋上,那冰冷而耀眼的光辉扩散到十几面“夏侯”“曹”“于”的旌旗上,而后随着两翼所置兖州精兵的全力出击,铺天盖地的旌旗也如潮水一般,涌向了敌军! 他的兖州兵一样拥有必胜的意志,但操练更勤,兵甲更精,身体也更为健壮。因此当曹操的精兵倾全力自侧翼而出时,自然而然地便碾过了刘备那支冀州兵为主,徐州流民辅之的兵马! 开始是一个点崩塌,很快变成了一整条防线的崩塌,当兖州兵踏过最前排那些藤牌兵的尸体,继续向着后面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而去时,甚至连刘备麾下那几名冲将也无法逆转这一场战局。因而那片刻骨的仇恨如同潮水一般袭来,又只能如潮水一般退去,无可逆转。 “可怜哪,”主将环视左右,哈哈大笑道,“我刚拔出短兵,刘备已经逃得长戟都够不着了,待我换上弓箭时,他竟已逃出强弩射程之外——” 于是周围应景地响起了一片哄笑声,但在这片哄笑声之间,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 “报——后军遇袭!” 曹操突然愣了一下,他的瞳孔也跟着剧烈收缩了一下。 “何人?!” 任何一支军队想要进行大规模战争时,都不会只带作战部队。他们的军械、粮草、帐篷、以及各种修建一座营地所需的物资都要装在车上,一路同行,同时也要配备相应的民夫和骡马用来运送它。 这是一支军队中仅次于主帅的重要部分,但主帅可以轻骑突围,辎重粮草却不能。 因而曹操在郯城东僵持的这几日里已经想得很清楚,他的精兵能胜刘备,奈何地势所限,战线拉得太长,将刘备全数追击歼灭又太过浪费时日,不如先搭浮桥,令辎重与后军一并自郯城南绕行离开,后军变为前军,而中军与前军正可以击破刘备后,从容殿后。 如此一来,便能节省时间,尽快地回到兖州。 如此行事的确是迫不得已,但他已尽量周全详密,实在想不出什么人能勘破他的计谋。 因而听到后军遇袭时,曹操的笑声戛然而止。 但比他更加骇然的是此时统领后军的曹洪。 他总有预感,会再次见到那名少年剑客,却想不到再见时会是此情此景。 在从兄与刘备大战之时,曹洪原本仍然在指挥兵士们有条不紊地将辎重粮草从浮桥运到河对岸去,他站在岸边,焦躁地来来回回踱步,低声谩骂那些兵士行动迟缓时,最南端的一条浮桥却突然从中断裂开来! 马匹嘶鸣,带着沉重的辎重车一同跌了下去!两端的兵士还能侥幸捡一条性命,中间的落进河水中,有挣扎扑腾着想要游到岸边的,也有在河里挣扎记下就沉底的。 曹洪大怒,“工官当斩!这样的浮桥,岂非谋害我将士性命!” 但当士兵们匆匆跑去寻找工官过来回话时,第二条浮桥又从中断裂开了!而后是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 正值涨水之时,沭水宽近十丈,因此这六条浮桥已是后军竭尽心力,方能在数日内完成的大工程,不过须臾间便毁去大半,曹洪一瞬间竟吓得呆住,讲不出什么话来。 但周围排队等待过桥的士兵却已一片纷乱!互相推着挤着,想要上最后一条浮桥,又不敢上那条浮桥。 但那罪魁祸首很快便出现了。 那少年似乎是从水中而出,他的头发上,脸上,下巴上,都是晶莹的水珠,他浑身都湿透了,只有手中那柄长剑如雪,不见半粒水珠。 “我知道你没死,”他就那样站在仅剩的一条浮桥之上,不在乎身旁吓得几乎不敢上前的士兵,嘴角带笑,眼里却满是杀意,“所以我来了。” 曹洪的浑身都因为愤怒和恐惧而颤抖起来,他几乎是咆哮着将话说出的——“你以为,你单枪匹马就能胜过我吗?!” “列缺剑”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是单枪匹马而来。” 岸边的重弩射出时,他轻轻地滑落进水底,而后自营地东边的沼泽地里,传来了一阵鼓角齐鸣!那一片片的旌旗在快速地靠近后军营地,大地仿佛也在千军万马的冲锋之下微微震动起来! 曹洪的脑子混沌了一刻,他想不明白那少年为什么留下最后一条浮桥,也想不明白那少年为什么逃离了。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在两岸隔着一条宽且深的长河,且军队在过河的时候,河东有敌。 于是最愚笨的士兵也知道,只要渡过这条河,他们可以逃离,也可以依靠地形优势阻击敌人,哪怕当真有千军万马,他们也可以在渡河之后将最后一条浮桥拆掉!现在可是初夏,河水既不枯竭,更不结冰!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个前提——首先,要逃到河对岸去! 这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计谋,不过是“围师必阙”的把戏罢了!但他能向士兵说清楚吗?!他能让士兵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不要拥挤踩踏,更不要为了争抢着登上那条浮桥而拔出兵刃,同室操戈吗?! 那些士兵们满脸的恐惧,有人在用臂膀拖拽开前面的人,有人在用腿脚绊倒前面的人,还有人用牙齿,甚至是用所携的武器,杀死前面的人,踩过他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奔上浮桥! 第110节 在那一片震耳欲聋的呐喊声越来越近时,甚至连本来不是这个时辰该上桥的士兵也慌慌张张地自营中跑了出来,想要挤上那条浮桥! 曹洪此时快要恨死工官了——浮桥如何修得那般坚固,任凭数千人在上面挣扎踩踏,竟然迟迟未曾崩塌! “将军!”有亲卫冲了过来,“将军,我等护送将军先过桥——” “我如何能过桥?!”曹洪目眦尽裂,一把推开了亲卫,“从兄将这五千青州后军托付给我,而今纵弃辎重,我岂能视数千士卒为粪土,而求独生?!” 因此当陆悬鱼带着三百兵士冲进不战自溃的后军营时,她甚至感到有一点惊奇,因为迎接她的竟然只有曹洪麾下这不足百人的卫队。 但她更为惊奇的是,曹洪并不畏死。 他甚至还想要为他的从兄,做最后一次的努力。 “袁术不过冢中枯骨,既无识人之明,又无容人之量,”他镇守在那座将空的营地里,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你若欲报私仇,我将性命与你有何不可?但你既有神通,又有神剑,却甘愿为一庸主其效死不成?” “我并非为他。”她摇了摇头,“也不是为了报你我之间的仇怨。” 于是曹洪的表情崩裂了一瞬,“那你领兵而至徐州,究竟为何?!” 她愣了一下,不是因为她回答不上来,而是因为她感觉很惊奇。 “你已经忘记你做过什么了。” 当她的黑刃上渐渐亮起蓝白色的雷光时,她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但我不会忘,也不会原谅。” 第121章 在所有的曹氏宗亲之中,曹洪是相当特殊的一位。 他粗野、蛮横、贪财、好色,没什么才学,也看不出几分急智。 但他待自己的兄弟十分仁爱,领兵作战又十分勇猛。 最重要的是——他忠诚,且不畏死。 在荥阳时,他曾做好准备要为自己的这位从兄献出生命,但那一次他们在绝境中遇到了一艘船,载了他和他的从兄离开战场。 而这一次,他没有等来那艘船。 曹操听闻这个消息时,并未沉默很久。 帐中诸夏侯曹痛哭失声,纷纷请命要为曹洪报仇,斩杀袁术麾下那名妖人——不,这不足够!既然袁术使尽手腕也要得到郯城,那他们就要屠尽此城,将这一城的珍宝和良贱付之一炬,为他们的族兄弟殉葬才是! 因而曹操必须开口。 “吕布袭取兖州,围困鄄城已有半月。”他沉郁的目光一寸寸看过去,“我等在徐州多待一日,文若便要多守一日。” 那一张张愤怒的面孔一瞬间被惊惧代替了。 刘备的兵马已被冲散,数日内不能重新集结起来,正可趁此时领前军与中军离开。但若回过头去为曹洪报仇,或是抢回后军所载辎重,刘备势必又将整军备战,一来二去,又要耗费多少时间? 曹操甚至也不觉得那人是袁术麾下——刘备令丹杨兵攻其正面,自领兵来攻侧翼,这是全军压上,破釜沉舟的打法!若非这样的气势,他怎会相信这已是徐州所有的兵力,怎会疏于防范背后!若非这样的气势,他又怎会令中军尽出,在听闻后军被袭时,无法调兵去救?! 这种复盘是有意义的,但对于这场战争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徐州残破,已是一片再如何践踏也叫不出一声痛的荒野,但兖州不同,兖州是他的心血,他的精魂,他全力以赴经营的根本之地!鄄城还能坚持多久?若是鄄城被破,他半生基业,岂不化为泡影? 曹操没有带上后军和辎重车上那许多的战利品,甚至没有多停留片刻,与“列缺剑”交涉谈判,赎回曹洪的尸体。 他走得毅然决然,甚至连头也不曾回过。 这一场战争已经结束了,他要立刻开始准备下一场战争——生死存亡之战。 吕布袭取了兖州的消息是过了一阵子才传过来的,不可否认,大家听了都很高兴。 她听到了故人的消息,挺高兴; 陶谦觉得曹操倒霉了,也挺高兴; 徐州百姓觉得至少这一二年里,徐州不会再打仗了,特别高兴。 当然,目下大家要庆祝的不是兖州的战事,而是他们打跑了曹操!不仅打跑了曹操!还获得了两千余青州兵俘虏,外加一大笔相当可观的财富!粮草!兵械!钱帛! 田豫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在青州军的营地里跑来跑去,简直快要跑出残影!指挥着兵士们将战利品一项项登记,留出发赏的部分,其余入库。 所以,因这一仗而直接获利,最最高兴的,其实是这些士兵,他们在入郯城时,甚至享受了一把掷果盈车的待遇!尽管这些士兵在泥里打了好几天的滚,尤其是刘备麾下的两千冀州兵,衣衫褴褛,胡子拉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昂首挺胸走在街上的模样,简直比什么金甲金冠的将军都惹人喜欢——百姓们耳口相传间,那沭水之上,终于也漂满一次青州兵的尸体了! 平民百姓祭拜罹难的家人自然是用不起太牢的,最多也就是一个猪头而已。 但这一次,他们有比猪头更能取悦亲人的祭品。 这种祭拜方式她不太能认同,但她自然也不会置喙。 军中第一次分发犒赏,所有士兵都欢欣雀跃,功曹们挨个登记,发钱发布时,她忽然想起了高顺的教导。 如果她此时是这些士兵之中的一员,她会为什么样的将军而战? “我来吧。”她走了过去。 田豫借给她的那个小功曹没理解她的意思,“将军?” “你登记,我来发。”她说。 尽管她是个天生不讨人喜欢的人,但她不觉得这是一成不变的事。 于是从第一个走上前领赏的士兵开始,这一桩奇景被士兵们耳口相传,渐渐地传遍了整个军营。 功曹念出姓名,士兵走上前,将军会从小吏手中取了钱和布来递给他。 这看起来很像是为了拉拢人心而做的事,但也没什么稀奇,将军们心情好的时候总会待兵卒格外和气,只要和气一点,兵卒们便已足够感激涕零。 但陆将军还会额外同那名士兵聊一聊天,不是聊天气,不是聊战事,而是聊他的家事。 “孙大,你家中老母眼疾可好些了?” 于是打头那名士兵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当怎么回答,后面同伍的士兵踹了他一脚,他才突然清醒过来,“秋冬便犯!春夏大概能轻些吧!” “我听说用热水熏一熏眼睛是很好的,”将军递了布帛过去,“但不要太频繁,也不要离眼睛太近,可以试一试。” 那名士兵晕晕乎乎地抱着布帛走开了多远,也没有想明白他母亲的眼疾,将军是怎么知道的。但他身后的士兵们窃窃私语,迅速将这件事传开了。他们的眼睛里有嫉妒,也有羡慕,他们甚至不知道那名士兵到底为何得了将军的垂青,竟然还会记挂他家中的老母! 但第二名士兵上前时,将军又问了问他留在博泉的妻儿如何,第三名士兵上前时,将军询问了他陈年的久病最近可还复发,这就让士兵们完全无法理解了。 “将军”是面目可憎,还是和蔼可亲,其实对于士兵们来说意义不太大,只要他不要克扣军饷,不要随意鞭笞士卒,那么他的面目大部分时间内都是模糊的。他是贵人,是统领别人的人,士兵们则是泥里打滚只为一口饭吃,比牲畜好不了多少的东西。士兵们的愤怒与倾慕,更多是寄托在那些底层军官身上,军纪也好,命令也好,也是由他们贯彻执行的。 但这位小陆将军不同,他不仅认得每一个士兵——他甚至会纠正功曹偶尔认错的名字——还清晰记得他们的籍贯、家世、亲眷、性格、爱好,因此偶尔也有士兵上前时获得的不是温和的寒暄,而是一两句严厉的叱责。 “你若再将饷金拿去赌博,”将军骂道,“以后再发饷时,别人发一份,你只发半份!” 见他并非当真生气,于是士兵也大着胆子嬉皮笑脸,“将军,这是什么道理啊!” “我这是为你好,”将军说道,“我以前认识一个好赌的士兵,三年未归家,也未曾往家中寄过一笔饷金,后来他家媳妇托人给他带了个信,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他没回家,没寄钱,就凭空得了个大胖儿子!” 哄堂大笑间,士兵臊眉耷眼地走开了,但后面一个笑声最响亮的也未得幸免,因为将军见到他时脸色比对待上一个还不好看。 “我告诉你,刘二狗,”陆悬鱼骂道,“你要是再在外面鬼混,害你媳妇跑到营里来告状,我就让人给你扒光了在营地里走两圈,让大家看看你到底长了几个玩意儿,这么不消停!” 这一次大家笑得比上一次更响些,当然那位风流多情的士兵抱着布走开的表情也更惨烈些,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将军麾下的士兵们突然发现,他们的将军是记得他们的。 记得他们的姓名,长相,记得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记得他们的家人,也记得他们的挂念。 因而再上战场时,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在心里悄悄占据一个角落: ——看啊,若我战死,将军会知道我的死,但他更记得我的生,他知道我曾活过。 士兵们抱着赏赐回营去喝酒吃肉,徐州的士族们自然也要大肆庆祝一番。 上座的仍然是陶谦,刘备居于其侧。 半个多月没见到,这位老人已经瘦得快要脱了相,初夏的微风也不能令他感到一丝温暖,于是他只能用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将自己严密地裹起来。 但他的兴致无比高昂,端起酒盏时,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正常的绯红。 “玄德公施以援手,救徐州于水火之中,今日若谈恩德,则此恩永不能忘,”老人大声说道,“我已表奏朝廷,荐玄德公为豫州刺史——” 朝廷最近在抱头蹲地,等待马腾和郭汜之间产生一个胜者,继续劫持朝廷,估计是对中原这些诸侯纷争之事有心无力。 但陶谦并不只拿出了豫州刺史这一份谢礼,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宣布: 刘备既然已经是豫州刺史,也就是二千石的巨佬,那自然不适合再屯平原小城,居于田楷之下,因此陶谦愿意将小沛借与刘备,愿意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不仅税赋由刘备自己来管,而且陶谦还额外有粮草供应,诚意不可谓不足。 曹豹的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了,但是比他脸色更微妙的是田豫。 曹豹不开心的理由很简单,丹杨兵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得差强人意倒没什么,他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得贪生怕死才是真丢人。 因而酒过三巡,他酒意上来,还硬撑着跟旁边的人颠倒是非—— “当日刘将军主守,说是要屯兵城内,我却想着,咱们丹杨人受陶使君恩养多年,怎么能只爱惜自己呢!我就说:刘将军!我是一定要出击的!你且跟着来,若是我们丹杨兵败了,你就自走好了,我不怪你!” ……三爷手背上的青筋蹦出来了。 二爷一把按住了他,淡定地继续喝酒,喝得也不多。 这一场属于跟徐州士人客气客气喝的酒,真要庆祝还得回去关门自己人庆祝一番。 但她左右看看,发现在座的人当中,有一个画风有点奇怪的。 ……就怎么说呢,徐州士人在这些日子里,精神是很紧张的,此刻战争终于结束,不免多多少少有一点举止纵适,不那么端着架子了。 但这群士人中间有个少年,看年龄也没到二十岁,衣着打扮十分精细,配上那张雪白的小脸,像是玉雕出来的,关键是举止一板一眼,半分不肯放松,一眼扫过去,就有点儿显眼。 ……简直就好像班级里的纪律委员一样。她上下打量时心想,跟这人当同事可够累的。 ……她没乌鸦嘴吧? 第122章 天气略有一点热,灯烛将屋子照得明晃晃时,又免不了增加一点温度,因此不得不将帘子卷起门打开。 菜肴没有陶谦设宴时那般精致,但在座的没有生而高贵的世家子,有只烤鸡就能吃得很高兴。 这一场庆功宴是刘备回了自己居处后举办的,参加宴会的只有自平原一路至此的武将文士,没有半个徐州人,因此喝到高兴时,也免不了有一点威仪不肃的行为,比如说二爷的脸越喝越红,顺理成章就给直裾脱了,穿着中衣盘着腿,直着舌头跟三弟讲话的样子喜感极了。 第111节 这一场大战下来,其余战利品还是次要的,有件陶谦早先许诺给刘备的大礼才是今天晚宴的重头戏:四千丹杨兵。 “曹豹那厮贪生怕死,累及兄长不说,今日在陶使君面前竟还颠倒黑白,反指兄长怯懦!”三爷狠狠地骂道,“兄长连日征战,真正是死生之间,谈何容易!要不是二哥拦我,我真想——” “他是丹杨出身,原本便是陶使君极器重的人,我等不该在陶使君面前令其难堪,”刘备倒是不生气,“况且既然徐州战事暂了,我虽穷,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闲人,随他去吧。至于那四千丹杨兵……” 席间短暂地静了下来,大家都睁着眼睛,看向了上座的统帅。 “我想将丹杨兵拆出来,分与你等各自教习操练,”刘备说,“你们怎么分?” 大家互相看来看去,然后看向了二爷,二爷摸摸胡子,“此战悬鱼居头功,若非他察觉贼曹欲逃,又能假借袁术之名,以疑兵惊扰曹军,岂有今日之局?这四千丹杨兵,当令悬鱼先择其中健壮者,充实其军。” 于是众人的目光全部都看向了她。 她有点局促,不自觉地抓了抓头发,在脑内敲敲黑刃。 【我要多少比较好?】 【要什么?丹杨兵吗?】 【对啊,】她有点兴奋,【听说他们是很老练的雇佣兵,有“丹杨山险,民多果劲”的美称,这次大家让我先挑,我要多少比较好?五百?一千?】 黑刃的声音却没有那么兴奋,反而语气中透出一股刻薄,【一般来说,我不建议你去抢别人家的狗,尤其是人家主人尚在世时。】 【……这什么话,你这太侮辱人了,丹杨兵又不是狗。】 【正因为丹杨兵是人,】黑刃说,【所以比狗还麻烦。】 他们会串联,会密谋,会受到煽动,他们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群口音相同,习性相同,彼此之间沾亲带故,因此关系格外牢靠的雇佣兵。而她则无法衡量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消除曹豹对这支军队的影响。 “悬鱼?”刘备笑眯眯地望向她,“想好了?” 陆悬鱼抬起眼帘,“我不要丹杨兵了。” 刘备震惊了,二爷三爷也震惊了,“你只有那三百人,不要丹杨兵,你要个什么啊?” 一直吃吃喝喝,很少讲话的子龙此时也难得出言劝了两句,“疑兵非正兵之计,你终究还是要有一支能与人堂堂正正交战的兵马才是。” 她看了看这一圈满脸写着担忧的胡子大哥们,“徐州经此一役,许多流民困苦,我招募他们即可。” 张飞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你上次的苦头还未吃够吗?流民百不当一,想练习成士卒,谈何容易!” “这我知道,但若不是主公收留我,诸位又教我许多带兵之策,我与流民也没什么区别啊,”她谦逊地说道,“我还得慢慢摸索这条带兵之路,流民与我正相匹配呢。” 大家都没有强迫人的爱好,但还是议论纷纷,觉得她谦逊太过,不要丹杨兵,反而要流民,简直自讨苦吃。她保持着一张心平气和咸鱼脸,夹起了一筷子菜,塞嘴里嚼嚼。 “悬鱼平日不吃鱼脍,”简雍换了个话题,“今日终于知道生鱼之鲜了。” ……她刚刚没注意,自己吃的是生鱼丝,现在又不好意思吐出去,只能僵着脸,微笑着点点头,将那一嘴巴的淡水生鱼咽下去。 “你若当真心意已决也倒罢了,”刘备道,“待到小沛驻扎下,给你划一块练兵场,让你好好练练兵就是。” 说到“小沛”,田豫突然起了反应。 自从陶谦表示要刘备留在徐州之后,田豫的反应一直有点不正常,现在终于是借着杯觥交错,坐起喧哗,大家都很开心的时机起身进谏了。进谏的中心只有一个:徐州待不得!快跑! “平原虽孤穷,却只需面对袁绍,这一二年间若袁绍意图北上,主公正可慢慢招兵买马,壮大实力,”田豫这么说的,“而今徐州虽富庶,却西邻曹操,南有袁术,况且此后田青州是敌是友亦未可知,乃是真正的四战之地!主公而今兵不过数千,岂能以一己之力而敌四邻?陶恭祖今日,未尝不是我等明日!主公宜慎思之!” 席间一片寂静。 二爷皱了皱眉,三爷吸了一口气,子龙有点紧张地看了看主公,又看了看三爷,简雍挑挑眉,摇了摇小扇子,倒是并不紧张。 “国让待我一片坦诚,”刘备倒是很平静,而且很坦然,“我亦不得不剖肺腑。 “此来徐州之前,我便想过这一步。汉室倾颓,我既欲扶衰拯弱,自然要与群雄征战。倘我败于此,溃于此,甚至死于此,此皆天意,非我等庸人所能预料。 “但,我终究还是要试一试的,”上座的主公静静地笑了一笑,“我不能永远困守平原城,坐以待毙,纵令将来势败,我又岂会后悔今日事?” 田豫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不再多说什么。 正喝酒时,外面有人跑来寻赵云,说是幽州那边有信使来,于是子龙悄悄先退场了。大家并没有很在意,还是继续喝得很开心。其中最开心的是简雍,直接搬了个小枕头躺下,案几也让人撤了下去,摆了一盘子果子在旁边,就那么躺着吃。 ……总感觉这一幕要是被那个纪律委员看到,就挺刺激的。 不过她这样想的时候,上座正在咯咯蹦蹦吃豆子的刘备忽然对她招了招手。 跟着主公混了这些日子,刘关张的酒量她稍微有点儿数了,比如都以一瓮酒作为标准,二爷喝过之后舌头有点直,脸也通红,但思路尚算清晰;三爷喝过之后眼神就发直了,跟人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不知道脑子里都在想点啥;主公喝过之后……除了需要去更一下衣之外,没什么别的变化,脸不红心不跳,眼神稳得很,现在还能端着一盏酒,跟她慢慢悠悠地谈心,内容主要是: “此役功劳在你,你为何却要推脱掉那些丹杨兵呢?” “我不擅与人交往,”她说,“丹杨兵跟着曹豹的时日太多了,我怕曹豹从中作梗,引得军中内乱。” 刘备点点头,喝了一口酒,“你觉得曹豹此人与我等并非同路人?” “嗯。”她点点头,“主公也得防着些。” “你剑术超群,没想过寻机一剑杀了他么?” ……………………哈? 她眨眨眼,感觉这个话题走向有点诡异,但主公在严肃地看着她,既不像说笑,也不像试探。 “我没做过那样的事。”她老老实实地说道,“自然也没想过。” “那若是曹豹将来犯了构军悖军之事,引发军中动乱呢?” “那我当然会杀他,”她说完想了想,感觉有点怀疑,“主公你是想杀他?要我帮忙吗?” 刘备摇摇头,“我要杀他,自己便杀了,还不至于要借你之手。” 哦哦哦,也对,主公也是个游侠出身的老兵,杀个把人还是没啥问题的。她心下稍安,又感觉好奇起来,“那主公为什么问我这个?” “你年纪尚轻,行事多凭义气,”刘备思考了一下,“但须得记住,以后自己带兵镇守一方时,不可优柔太过。” “这个,”她眨眨眼,“这个怎么理解?” “比如说,你可以待民以仁,但待那些武将却要多留些心,若需心狠手辣时,亦不能留情——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武将,他们不会领你的情,更不会感你的恩。” 主公好像还是有点醉了,至少他平时不会同别人讲得这么清晰冷酷。他平时好像万事都不在意,被人惹到也笑呵呵地就过去了,她想,但其实他一直看得很明白。 但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之后,冷不丁又问了一句,“那主公能做到吗?要是真能做到的话,临阵第一天的晚上,你就应该给曹豹杀了吧?” 主公被噎住了,过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周围喝酒聊天的人都转过来看他们俩,于是她就在目光洗礼中默默用手指抠了抠席子。 抠过之后,主公终于开口了。 “我原本想过两日同你说,有桩事要派你去做。” “哈?主公有何吩咐?” “下邳国相笮融……” 她眼睛一亮,“那个信佛的?” 主公愣了,“你怎么知道的?” 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下邳国相,忠诚的佛教徒笮融,前不久听说曹操来攻徐州,于是带着部曲、守军、下邳的百姓,抛弃了他修得华美的浮屠寺,一起浩浩荡荡南下奔着广陵郡去了。 他不仅带走了下邳的人,还带走了这几年扣下来没送到郯城的粮草税赋,这就很不是东西。虽然这人跟陶谦都是丹杨出身,算是陶使君正经的老乡,但现在徐州困苦,陶谦听说笮融携款潜逃,肯定也是不开心的。 ……这么说起来她都有点同情陶谦老爷爷了,总是很信任同乡,总是在被同乡欺骗。 因此刘备揽下了这个任务,表示他可以派人去寻笮融“谈一谈”,将他“请”回来,至少要将下邳三年的税赋带回来……这个人选,就是陆悬鱼了。 她听完之后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主公你认真的吗?” 主公有点迷惑,“怎么了?” 不怎么的,她只是觉得,派她这么一个不擅长用语言“谈一谈”,而擅长物理方式“谈一谈”的属下去寻笮融,这对徐州的财政状况可能不是什么坏事。 ……但对笮融本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她是个十分坦率的人,现在又喝了点酒,对着一个有点喝高的主公就更坦率了。 “那行,”她说,“我收拾收拾就启程,不过,主公,你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刘备正低头喝酒,听了这话没忍住,酒液就从鼻子里喷出来了。 ……场面有点尴尬。 “这是什么话,”他以袖掩鼻,闷声闷气地说道,“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但凡能带活的回来,你肯定带活的回来啊。” “那行,”她欣喜地点点头,“那我尽量。” 军营搬到小沛之后,她还不能立刻出发。 这两日琐事真的不少,对她来说,首先是那些流民要安置在小沛附近,当然反正这里之前也被曹兵犁过地,现在荒凉得很,正好可以给流民当重新安家之所,姐姐妹妹们也要留在这里,在城中寻个居处,现在她有钱了,小沛人也少,房子随便买了! 其次是少数留在平原和博泉的士兵家眷,也要趁着这时候青州和徐州关系尚可,赶紧搬过来。 最后则是博泉的房子要处理……这两件事她一并派李二去办了,许诺他事成之后再给他发个金饼。 李二这一次倒是很开心,理由挺简单:他不用自己赶路,跟着子龙将军离开就行。 前两日那个信使前来送信,便说到赵云兄长病重,要他回去一趟的。 到底真病重还是公孙瓒觉得他需要“病重”一下,这个谁也不知道……毕竟赵云是借调过来的,早晚还是得还回去。 因此在主公和大家的依依不舍之下,子龙将军还是含泪准备踏上归程。 ……早晚应该还是会回来,她想,毕竟再文盲的人也知道赵云最后还是跟了刘备的。 这些琐事并未影响到她,她依旧是按部就班地安排百姓住所,分配粮食,招募流民入伍,留一批老兵在营中,顺带拜托二爷帮忙照看一下新兵,自己则带上二百兵士准备出发。 自小沛至广陵这一路大概要四五百里,赶路也要十天左右才到,因此出门时她也得带上辎重和骡马。灯下案牍劳形,一卷竹简接一卷竹简地在那里清点出发携带物资时,田豫忽然登门了。 “啊,国让,”她很欣喜地招招手,“你替我看一看好不好?” 田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你独自领兵出门,是该小心些。” 这人虽然刮她钱时很可恶,但是替她干活时就显得很可爱了。 灯火扫在睫毛上,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将最近加班过度留下的黑眼圈盖住,于是那幅专注地查看账册的模样就显得格外年轻又端正。 她端了茶水过来,倒了一杯给他,他也没理,全神贯注地替她将物资清点明白,又添上几样赶路时很可能需要的杂物,要她去仓库里领。 “南下时暑气更甚,”他说,“须得令医士多备些草药,防治时疫,一旦不慎,你又只带了一二百人,须臾便不成军了。” “没问题,都听你的,”她立刻记下来,随口夸了一句,“国让果然很可靠。” 田豫没吭声。 第112节 她抬起头,发现他在定定地盯着她。 “……怎么了?”她小心地问道,“又要钱?” “这次不要钱,”田豫说,“要酒。” 田豫是来辞行的。 他已经同刘备说清楚自己要走,并且郑重地道了别。 主公很伤感,分别时还握着他的手,“恨不与君共成大事也。” 田豫也很伤感,因此坚决拒绝了给他再来一场送行宴,表示自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但是孤零零地走又很不开心,刘备麾下那几人待他敬重是有的,亲密却差了些,因此就跑来寻她喝酒了。 “但你为啥要走啊?”她大吃一惊,百思不得其解,“想加薪吗?想加薪的话主公肯定会同意吧!” 田豫看起来很不想回答,但还是瞥了她一眼,“我在悬鱼心中就是那般贪财小人吗?” “那倒也不是,”她立刻否认,“你看你一年到头就穿不上一件新衣服,一看就太过俭省了,我这是为你着想。” “我家在幽州,家中尚有老母,不愿离得太远。”他喝了一盏酒,幽幽地这么说道。 “那可以把老母接过来呀,”她立刻说道,“我这两日正忙着派人回平原去接些人回来。” 田豫沉默了一会儿,“这几百里路程,岂是容易处之。” “要是接你家人的话,主公一定会多派些兵士的。”她说,“你放心好了,我帮你去——” “……主公不听我的谏言,”田豫最后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我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之人,何不早归?” 她不吭声了,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着田豫,这位年轻的文士说完之后,沉默地继续喝酒,那个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虽然看起来可怜,但也不能掩盖他内心的傲娇。 主公不听他劝,所以他就要跑路——其实就这么点事而已。 当然,抛开这些软萌的表象看本质,田豫要离开刘备,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觉得刘备守不住徐州,一旦战事再起,少不得要玉石俱焚。 她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田豫没有察觉到她的打量,还在继续喝酒。 也许是因为已经交接完毕,明晨就要启程,所以可以说说心里话了,他甚至喝着喝着还一脸悲伤地抓住了她的手。 “与主公相处三载有余,我实在是不忍离去的。”他说,“主公也好,几位将军也罢,皆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虽势弱孤穷,却待人以仁,我少时誓要择一明主,而今明主就在眼前,却不能有始有终,何其可笑啊!” “那你就留下啊……”她小心地将手从他手掌下抽出来,不自在地搓了搓,“笑有啥用啊?” “我亦希望如此!”明显有几分醉态的田豫满眼悲伤地望着她,“与悬鱼相处这些时日,我的确是不舍离去的!郎君品行高洁,任凭我如何欺你……都不曾与我动怒!若是我这脚不听我的使唤,将我留下来,岂不省却我这许多痛苦!” 她听着听着,就不搓手了。 哦,原来这哥们自己也知道刮她那许多钱是在欺负她。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还没来得及喷他两句,就听到了田豫最后几个字。 陆悬鱼有了主意。 田豫又喝了一盏酒,感觉自己的酒量快要到了,再喝下去便要误了明日的行程,这万万不可。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想要同自己这位内心认定的好友郑重地道个别……或许留他同榻而眠也行,总之他…… 他脑子里这些纷乱而混沌的想法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陆悬鱼消失了。 半室灯火,半室月光,独留他孑然一人,站在这间陋室之中。 田豫抬起眼帘,想要透过窗子,看一看他的好友是不是去了室外时,脑后忽然传来了一阵风声。 他虽习君子六艺,却鲜少亲历战场,因此听到风声时已经躲不开了。 “我还真是很少听到这种请求,”她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田豫的衣领,没让他软塌塌地倒下去,另一只手将并未出鞘的黑刃暂放在一边,“但既然我们是好朋友!你说你想不听使唤地留下来,那我当然要帮你一把啦!” 她摸了摸青年的后脑勺,那里似乎慢慢鼓起来一个肿包,但她一点也不心疼,反而感觉快乐极了。 “来人啊!”她嚷了一句,一个小兵立刻就跑了过来。 “将军?” “给我准备个麻袋!”她开心地扛起了失去意识的田豫,顺便还轻抚一下狗头,为自己靠闷棍截获一只主簿而感到得意洋洋,“明天我要扛着上路!” 小兵的目光疯狂在昏迷的文士身上和自家将军身上扫来扫去,但他最后还是努力将目光收回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诺!” 第123章 天气很热。 她骑在马上,晃晃悠悠,身侧的士兵们在慢慢地走。 既然有了新的基地,这一次又是徐州境内的公务,那些流民也就渐渐去了郯城和小沛,而不会继续跟着她了,因此行军速度就还可以。 一旁的马匹上驮着个麻袋,走着走着,就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 “国让好像醒了,”她连忙勒住马,指挥两旁的士兵,“快给他放出来。” 士兵们都有点不敢直视她,当然更不敢直视麻袋里的人,就那么跑过去,将麻袋口的绳子打开,于是一个人差点滚出来摔落马下,好在是被士兵们扶住了。 今天的田豫不像昨天那么伤感,也不像昨天那么温柔,他的头巾掉了,于是头发就有点蓬松,衣服也有褶皱,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炸毛的小公鸡。 “陆悬鱼——!”他咬牙切齿道,“你安敢如此!” 她早就有所准备,“你昨天说了什么,你怎么忘记了?” “……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想留下来,希望你这双脚不听使唤,”她说,“我们既然是好友,当然要帮你一把,你怎么能醒了就不认账呢?” 一般来说,作为文士的田豫都挺冷静的,但他现在气得直发抖,站在马前,拽着她的缰绳,就是说不出话来。 她叹了一口气,跳下了马,拽了拽缰绳,“要跟我吵架,至少也得到路边儿去,别耽误行军啊。” 田豫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句指责她的话,“你胡来!” ……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于是两个人站在路边的林子里,又冷场了。 “要不,我送你回去?”她试探性地问道,但立刻被他不假思索地回绝了。 “我已同刘使君道过别,此时赵将军必定已经离去,我孤身一人,如何回返幽州?但我再入刘使君门下,岂不是被人耻笑我行止无稽!” “也没那么无稽,”她小心地说道,“那要不你留在我这里,帮我处理军中之事?” 田豫恶狠狠地瞪着她,连毛毛虫掉在头顶都顾不上去拍开,她的目光就忍不住好几次去看那条蠕动的虫子,感觉自己像什么强迫症似的,伸出手,又放下,最后还是努力将注意力收回来。 “我给你加点钱怎么样?”她说,“我的禄米都分你一半。” 田豫还是不吭声,于是周围蝉鸣得更响了。 就在那条毛毛虫快要爬到他额头上,她也快要忍不住伸出手指去弹他脑门时,田豫终于随手将那条虫子拍开了。 “……嘶。” “你手指被扎了。”她指了指,“这种毛毛虫要用弹的比较好。” “无事。”他板着脸说道,“我离开刘使君,皆因我担心他守不住徐州,滞留此地不过蹉跎年月,终不能有一番作为。而今你既留下我,以后我跟着你便是。” 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还没来得及说点好听的,田豫又开口了。 “我虽才学浅薄,也矢志要有一番作为,平定乱世,名留青史……这些事,我就寄托在郎君身上了。” “这个没问题!”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觉得我们一定能成的!” 田豫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也没注意周围士兵小心翼翼望过来的目光,重新上了马,与她并辔而行。 在“平定乱世,名留青史”的大目标下,第一个小目标来了:要怎么样说服笮融? 田豫是听说过笮融这个人的,而且他表示,这人名声还不错。 “每至浴佛时,笮融必设饮饭,布席于路,其有就食及观者且万余人。”田豫说道,“下邳贫者多感其恩德,因此笮融南下广陵,才有这许多人跟随他。” 但是,他布施用的不是征收上来的粮税吗?她在脑子里这样过一过,然后觉得自己的确是迂腐了。陶谦需要这些粮食来打仗,但百姓哪里会知道,又哪里会顾及这些,贫者自顾不暇,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哪还有余力想得到抵抗外敌的事啊。 ……况且就陶谦那个水平,给他粮食他恐怕也很难守住徐州。 这样想一想,又觉得笮融虽然大修浮屠寺这一点太张扬了,其实人倒还不错。田豫又表示,听说笮融自己生活过得很简朴,并不在乎世间那些醇酒美人之类的乐趣,她听着就觉得更可以拯救一下了。 “那你觉得,”她说,“我们到时候要怎么样才能给他劝回去呢?用佛法什么的来讲一讲?” “佛法这种事……”田豫沉默一会儿,“此皆外道,非我所长。” “……那你擅长点什么?” “我虽不通佛法,但陶使君于笮融有知遇之恩,”田豫说道,“他岂能不顾念于此呢?” “他要是顾念知遇之恩,还会跑吗?” 田豫对这一点倒是很自信,“曹军势大,怯战而走罢了,而今曹军既退,他岂有不回返的道理?”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试探性问了一句,“要是他还是不同意回去,我能不能……” 田豫有点迷惑,“能不能什么?” 她瞟了一眼他的后脑勺,田豫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一下。 ……然后就疼得将手收回来了。 “笮伯熙身居下邳国相之职,当世亦有贤名!广陵太守亦将他奉为座上宾,待其以诚!你岂可无礼呢?” “那我就不动手呗,”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去,你负责说服他好了。” 这支队伍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靠近广陵城时,笮融正坐在广陵郡守府中,听属下向他汇报这件事。 他的确是个干净朴素,谦逊有礼的人,听完消息之后没有半分惊慌,也没有半分愤怒。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将案几上的酒壶拿起来,斟满了自己的酒盏。 广陵太守的确将他视为座上宾,招待他的美酒清澈甘醇,端在手中,清波荡漾,映出了一室的狼藉。 上座的案几已经被打翻了,赵昱脸朝下,趴在自己的血泊里,他那一壶酒也在挣扎中被打翻了,酒香浓烈,甚至冲淡了一丝血腥气。 这间华美而高雅的厅堂原本是用来招待他这位贵客的,但它现在成为了一座坟墓。 第113节 广陵郡的官吏与名士不久前齐聚在这里,热情而友善地招待他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想要用美酒和佳肴来为他接风洗尘,他们听说过他的美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他相交。 现在他们终于认清了笮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已不能将这消息传扬出去。 他们头朝下,脚朝上,被人一个个拖出去,地砖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偶尔也有一两个人死得不是那么心甘情愿,手指还会微微动一下,于是笮融的力士免不了再补上一刀。 但在这个清凉而美好的夏夜里,赵昱和他的属下并不是这座城池里唯一可悲可叹的人。广陵城如此富饶,财货充足,赵昱在迎笮融入城时,将他治下如何丰饶安定讲给了笮融听,想要令这位贵客知晓他是一个多么勤政爱民的地方官。 但笮融想的是别的事。 他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也不觉得治下富庶安宁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那些庶民知晓了尘世的乐趣,就不会对佛国有太多期盼了。 广陵人痴迷于财富是有罪的,但财富是无罪的,他想,待他选定一个落脚点时,他需要这些财富,盖起更为盛大华美的浮屠寺,也可以将佛祖的意志传播四方。 因此在屠杀了郡守府的所有人之后,笮融下令部曲士兵在广陵城内大肆劫掠,为他,亦为他心中的佛国。 但他这些计划暂时地被打断了。 “将尸体处理好,血迹清洗干净,”他平和地吩咐下属,“吩咐下去,不要四处放火引人注目,过几日陶使君的使者要来,我要在此设宴款待她。” 陆悬鱼和田豫带着这二百兵士来到广陵郡时,五月已经过了一半。 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广陵郡郁郁葱葱,男女布野,农谷栖亩,看着就讨人喜欢。 当她来到城门口时,笮融已经等在那里。 他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目端正,皮肤白皙,胡子梳得十分整齐,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细布红袍站在城门口处,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她和田豫跳下马来与他见了礼,她自称是刘备麾下的偏将,但笮融仍然十分客气地称她为“郎君”,半点没有轻视她年纪小,地位低的意思,于是她的好感度就刷得更高一点。 比起经历了数度战火的小沛与彭城,这座广陵郡治明显更加繁华一些,甚至让她感受到了一丝雒阳的影子。尤其这里已经在江苏地界,空气湿润,地上的尘土也没那么容易飞扬,反而路边总有长草繁花,看着甚至比雒阳还要顺眼。 广陵太守前两日有些急事离城去了盐渎,因此不能来接待他们。但这没什么关系,本来他们就是来寻笮融的,况且笮融也暂住在郡守府中,没有半分不便。美中不足的是,这座城市有一点令她感到奇怪的地方,她不知道是从这座城池里散发出来的,还是笮融那些随从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经历过数场战争,也见识过数次屠城,而这两者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她特别熟悉那股气息——血腥味儿,焦糊味儿,还有尸体腐烂发臭散发的味道。 这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城池是不该有这种气味的,下邳也没有经过战乱,因此笮融那些部曲身上也不该散发这种气味。她想,是不是她最近打的仗太多,因此有点疑神疑鬼了? “郎君在想什么?”田豫靠近了一步,“看着有些恍惚不定?” “我在想你是不是不必陪我入城,”她小声说,“你可以去看看兵士们。” 她这话说得突兀,全无道理,因此田豫有点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这不成,留你一人的话,我怕你乱说些什么,惹怒了笮伯熙,若是轰你我出城,岂不难看?” 她倒不怕……算了。 陆悬鱼招了招手,唤来一名军士,小声吩咐了几句,要他传令下去,看好兵士,不许乱走,更不许饮酒,时刻警戒着些。 走在前面的笮融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 酒宴当然是在晚上进行。 太守赵昱的这间会客室确实挺不错,方砖上的花纹繁复不说,白墙朱柱也以织物覆盖起来,谓之“壁衣”,她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织物,绝对称得上“图画天地,品类群生”。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间屋子打扫得还不算很干净。 比如说在朱柱基座的死角里,还有一点没有清洗干净的血迹,青砖的花纹上偶尔也能看到一丝刀劈斧凿之后留下的伤痕。 如果将那些织物撤下,她心想,这间客室说不定又是一副面貌。 但上座的笮融坐得那样稳,他的后背挺得很直,眼神又那样静,伸手向酒盏的姿态坦然又洒脱。 “两位旅途劳苦,”这位下邳国相微笑着举起了酒盏,“请先满饮此杯。” 她舔了一点酒,除了血腥气外,没什么怪味儿,但她还是在嘴边沾了沾就放下。田豫倒是无所察觉,满满地喝干了这一盏酒。 笮融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悠然地打了个转,先是看了几眼陆悬鱼那未及弱冠的少年身量,又看了几眼田豫这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而后微笑着捋了捋胡子。 “二位来访,所为何事?” 她看了一眼田豫,于是后者开口了。 “陶使君盼国相归邳久矣。” 笮融冷笑了一声,“陶恭祖外慕声名,内非真正,他欲我归邳,我便要回去么?” 田楷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使君待国相以诚,何言‘内非真正’?” “曹操二伐徐州,皆因陶谦之故!他既不能守土,自是名不副实。”笮融慢悠悠地说道,“我因不忍见下邳良贱受曹兵屠戮,才带他们南下。” 气氛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对劲。 “贼曹势大,徐州百姓受其屠戮,并非陶使君之故!”田豫针锋相对道,“国相食君禄就该忠君事,怎能在主君受难时逃走呢?” 笮融对这句话起了反应,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 “他算什么主君,我又岂会向这等凡俗之人称臣!” 这句话超出了田豫的理解范围,因此他愣了一会儿,“国相这是什么意思?” “我乃大通智胜佛座下法藏比丘,接引众生渡久远无量劫,尔又懂得什么,”笮融伸出手指,向着半空之中比了一比,“但,尔等有幸,竟能为我所渡。” 他的声音飘飘渺渺,带着一股玄而又玄的味道,随着他那奇异的手势,自他身后走出了一队壮汉。 ……都是那种上半身光着,下半身穿一条裤子的力士形象,但是手上什么玩意儿都拿,有拿刀的,有拿斧的,有拿杵的,有拿手戟的。 这一群力士也是各个面无表情,将他俩团团围住。 田豫既惊且怒,猛地站起身来,“笮融!你这原来是鸿门宴不成!” 上座的这位红衣居士一脸清净慈悲,“我这是接引你们——” “然后呢?”她有点好奇地问道,“接引之后就可以去佛国了吗?” 笮融思考了一下,他甚至暂时止住了那一队力士向他们逼近的动作,然后抑扬顿挫地宣布。 “此为末世,只有末世佛降临,才能得见佛国,我亦不过领接引之责,尔等是否能得见末世佛,须等修行圆满——” 她觉得听得差不多了,也跟着田豫站起身,并且打断了笮融的宣讲。 “广陵太守赵昱,”她问道,“也被你渡了?” 笮融愣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他似乎很得意于数日前的那场杀戮,听到这个少年问起,甚至想要多说几句。 但她不准备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今天就让你见一见,”她拔出了黑刃,“什么叫末世佛。” 这句话亵渎了佛祖,因此笮融原本是很生气的。 他脸色一沉,给他的护法力士们使了一个眼色,而后这群人暂时地放过了田豫,齐齐向着那个不知死活,竟敢谤佛的黄口小儿而去! 但那少年的剑快过了他的护法力士!他每一剑都如惊雷一般,扎进力士的胸膛之后,连等也不等一刻,看也不看一眼,□□便向着第二人刺进去!而后便是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第六人! 他的护法力士皆受佛法熏陶,从不曾心生胆怯,此时却被这少年的剑法硬生生吓退一步,不敢再上前! 在这方寸之间,须臾之境中,她一念掌生,一念掌死。那剑风强横至极,既无慈悲,更无迟疑! 笮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后退一步,他不能承认,他岂能承认?! 难道当真是末世佛降临吗?!难道他幻想中那位以灭世来救世的佛,就在他的眼前吗?! 他亦只退了一步。 也只有退这一步的时间而已,他座下二十四名护法力士,已尽皆被这少年杀了个干净。 夜风微动,烛火便也跟着摇曳了一瞬。 少年立于厅堂中央,衣衫素净,不染半分血迹,他随意地甩了甩那柄利器,于是连他的长剑也洁净犹如新雪。 当他慢慢走上前时,笮融终于跪了下来。 这位红衣居士双掌合拢,两只眼睛里包含着虔诚的热泪。 “今日竟能得见灭世佛化身,”他哽咽着说道,“不枉弟子这些年来传佛辛劳……” 灭世佛举起了长剑,听了他这句话,却停住了剑风。 笮融等了又等,十分惶恐地抬起头,想要问一问佛为何不渡他。 佛却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他。 【这人精神病吧?】陆悬鱼惊恐地在脑内摇起了黑刃,【你赶紧出个动静!】 过了很久,黑刃底气不足的声音响起,【你且让我先研究研究他……】 第124章 笮融这个疯子,到底杀不杀? 广陵太守赵昱奉他为上宾,迎他入城,只因为广陵城富庶,让笮融起了贪念,杀了赵昱不说,连城中的官吏名士也一起杀个尽绝。因此从杀人偿命的朴素角度讲,在这里一剑剁死笮融是没什么问题的。 那么,杀他有什么后果呢? 主公会不会责备她?她觉得这个不用担心; 陶谦会不会责备她?她其实对此也不是很在乎; 曹豹?许耽?以及那几个乱七八糟的丹杨武将?她对此更不在乎了! 陆悬鱼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权衡利弊,发现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杀笮融之后有没有人替这个疯子鸣不平,而在于他带了万余人出下邳,那个队伍浩浩荡荡特别壮观,而且其中不少人是被他洗了脑的,如果现在给他杀了,想将这些人再带回下邳就很麻烦。 他们有可能暴动,也有可能四散,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但问题是就算她不杀笮融,也很难骗他替自己干活吧? 笮融还跪在那里,双掌合拢,仍旧一副眼含热泪的期待脸,等着她一剑劈死他,让他去他心目中的“佛国”。 【怎么办呢?】她在心里偷偷嘀咕,【当初大家都觉得只要给笮融劝回去,这些人就跟着回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疯成这样啊。】 【你既然已经权衡了一遍轻重利弊,为什么不再来一次?】跳过了“笮融到底是什么类型的生物”这个艰难的问题后,黑刃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将他携带的辎重财货分门别类,将跟随他的那些人也分门别类,排出轻重缓急的顺序之后,再将你能支配的人力资源也分门别类,调遣他们接手这些工作不就好了?】 她思考了一下,然后偷偷地去看了一眼田豫。 田豫自然也是佩了剑的,见到笮融那些力士围过来,也起身拔了剑,横眉冷目,并且内心进行了一番相当复杂的心理搏斗。 他第一个反应是今天晚上必定不能活着出去了,因为那是二十四名手持利器的力士,纵他能杀一二人,难道能杀得完吗? 当然他身边还有陆悬鱼,并且那也是平原城中有名的剑侠,但天下之大,一座孤穷偏远的平原小城又能代表什么?黑山军原本就是一群流寇,焉知不是被这少年视死如归的气势吓退的? 因此田豫觉得,自己是一定要死在这里了,他原本可以跟着子龙一同返回幽州,回到他母亲身边,并且可以从容地重新在公孙瓒麾下出仕,而非将年轻的生命抛散在这里。 第114节 但他对身边的少年将军没有丝毫怨怼,田豫在那一瞬间也觉得这奇异极了。 他那一晚借着酒意说出的话的确是他的真心话,他想,他的确是希望留在这群人身边的。 ——尤其是这个他在心底视为挚友的少年,如果说士为知己者死,那么为他而死也并不可惜。 因此当力士们手持利刃向着陆悬鱼走过来时,田豫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他的胸腔里迸发出一股激昂又热烈的情感,想要像先秦时那些品行高洁的侠士豪杰一般,挡在朋友的身前,慷慨赴死—— 然后陆悬鱼拔出了剑。 灯火摇曳,烛光映着一地的尸体,鲜血冉冉流出,顺着砖石繁复的花纹肆意流淌,因而这间用来接待客人的正室显得可怕极了。 但盏中还有酒,酒液清冽,反射着一点点的烛火光辉,顺带将整张案几照亮。 田豫就那样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一丝不乱的案几,看纹丝未动的烛台,看卷起的帘帐上一滴血也没有。 除了这一地的尸体和地上的鲜血,这屋子竟能分毫不乱!就好像从未有过那么一场打斗!就好像那二十余名壮汉如同草芥,在天神一般的威压面前束手受戮,不敢有半点不恭不敬,胆敢反抗挣扎的心思! 而完成这一场杀戮的少年剑客随意将长剑甩了甩,一滴血珠抖在半空中,落进了酒盏之内,荡起了一丝波纹。除了田豫之外,少年没有察觉到这种细枝末节,笮融自然也没有察觉到。 笮融在看那个一步步走向他的少年,田豫也是如此。 如果世上当真有灭世佛——田豫感觉内心产生了一丝裂痕——大概的确是陆悬鱼那样的。 他的神情与姿态并不轻佻,也不愤怒,仿佛刚刚的杀戮是理所应当,而接下来要完成的事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就那么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倒在地的笮融。 冰冷,傲然,带着压迫众生的力量,遥不可及。 ……然后陆悬鱼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奇异极了,里面带了一点考量,一点试探,还有点企图争取蝇头小利前的偷偷摸摸。 田豫的心脏跟着那一眼猛地跳动了一下。 ……那个很在意钱财,也很在意身边许多婆婆妈妈小事,还会憋着坏敲他闷棍的陆悬鱼又回来了,至少属于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重新回到了那个少年的身上。 不管接下来陆悬鱼同笮融说些什么,田豫都不再惴惴不安了,他脑海中反复地重现那个眼神,并且为此感到了一阵心安。 陆悬鱼是完全想不到田豫内心有这么多戏的,她就只是回头看一眼,内心嘀咕要怎么处理笮融的事,该给田豫分配多少活而已。 但当她的目光重新转回笮融身上时,她已经想好了主意。 “我问你,”她说,“末世将临,许多世人却连佛法亦未曾听闻,更不精熟,他们有资格为佛所渡么?” “当然没有!”这位红衣中年狂信徒眼中一片狂热的光芒,“他们怎么配!” “你既精佛法,如何作此痴愚之语!”她凛然地喝问了一句,于是笮融大惊失色。 “弟子痴愚!愿聆听佛法!” ……她是哪来的佛法造诣,但网上的心灵鸡汤看多了,也还记得一鳞半爪。 “你岂不闻西方有大悲菩萨,永不成佛?” “……是何道理?” “大悲菩萨发愿,世间若还有一人未得救赎,他便誓不成佛。”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一心向往佛国,竟要不顾及你那些部曲男女死活,这样的心性,如何成佛!” 笮融于是便满脸的诧异了,“此为末世,末世佛既已降临,渡我便是,为何还要顾及他们死活……” ……这人的逻辑她已经慢慢理出来了。 简单来说,笮融谁也不爱,他只爱自己,一心也只想自己能飞升成佛。在他心里,“成佛”是一个需要刷满经验值才能达成的成就,因此布施也好,盖浮屠寺也好,宣讲佛法也好,全部都是他刷经验值的手段。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理解的,将佛祖想象成这么一个bug百出随便他作弊的游戏,真就无脑刷起经验来了。 心力交瘁的陆悬鱼调转了剑身,拿了剑柄用力地砸下去,“呔!” “……佛祖!” “这个叫当头棒喝。”她严厉地说道,“你醒悟吧!” 笮融终于恭恭敬敬地退下了,并且还喊来了在外面守卫的部曲私兵,熟练地将力士们的尸体拖走。 她终于得以坐了下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田豫小心翼翼地移动到她身边,还递给她一块细布。 “擦擦汗,”他声音很低地说,“今天确实挺热。” 她道了一声谢,将细布拿过来擦了擦额头和脸,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样。 “我跟你说,”她说,“撒谎可比杀人难多了。” 田豫还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就那种特别温良恭俭让,坐在旁边,侧着头,像是在看她又能迅速将目光收回去的观察方法。 但她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 “你这是做什么?”她有点不解,“我有什么值得看的?” “这不一样。”田豫说道,“当初你杀退黑山军,我以为其中大半讹传,毕竟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哦,哦,那现在呢?” 田豫斟酌着,思考着,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需要慎重回答,他甚至不经意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的那个肿包。 “现在我相信你的确是拿我当朋友看的。”他最后这么说了一句。 广陵城暂时无主,还需要赶紧从周边抽调官吏过来。于此同时,她查点了一下自己这一场战斗的收获,笮融带来的万余人和财产清单,很快就交到了她的手里,并且让她大开眼界。 首先是需要她小心带回去的万余人,其中有千人是笮融的部曲私兵,剩下的就什么成分都有了,有僧人,有信徒,有单纯信服他的百姓,也有一路跟着提供各种服务的商人,这些人有一部分被安顿在广陵城内,也有一部分驻扎在城外。之前入城时,还听到笮融聊起过,他竟有一支近似鼓吹的乐队!专门负责奏一奏笮融心中的佛乐!特别热闹! 其次是马匹,三千匹!震碎她的眼眶!虽然其中多驽马,但精挑细选怎么也能挑出百匹战马,四舍五入,她也有骑兵了! 再其次是笮融的那些财产,粮草辎重自不必提,还有大量的银钱布帛,金佛玉像,光华夺目,简直闪瞎人眼。其中据说也有广陵太守的家产,但笮融下手太利落,差不多给赵昱夷了个族,因此这些财产该怎么还回去……也挺麻烦。 田豫忙着带人将这些财产造册,她在一箱箱的珠宝面前转来转去,感觉自己的意识就飘到了那些金灿灿,亮晶晶的小玩意儿上面。 “……郎君。” “啊?” 田豫停止了清点,目光钉在她身上,于是小陆将军终于从这一片珠光宝气中回过神来,讪讪地将手里抓着的一条珍珠项链放回箱子里。 “我就随便看看,”她说,“我这手不听使唤。” 田豫忽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现在终于完全相信,郎君还是郎君了。” 第125章 笮融的人马和财物都需要一些时日来清点……其实大宗财物还勉强可以清点,人马就很难了。 因为除了核心的千余部曲和马匹外,其余人员是自愿跟着笮融来的。 这些人稀里糊涂的来,也会因为一点这样那样的原因再稀里糊涂的离开。也就是笮融现在拿“看好这群人,当好牧羊犬”当做自己刷佛国单程票的途径,十分卖力地在这里安抚人心,再加上广陵富庶,水土丰茂,天气又十分温暖,这些百姓怎么都能活下去,因此才算勉强稳定了秩序。 但即使如此,想完全准确地清点人数是不可能了,就凑合着来吧。 她将大致情况写了信,派人送给主公,请他跟陶谦老爷爷研究一下广陵该派谁来接手。陆悬鱼虽暂代了广陵太守的职务,但活基本是田豫在干,她只要宅在郡守府中假装镇镇场子,装装高深莫测,摸摸鱼就行了。 广陵城被笮融洗劫过一次,但还是十分富庶,她其实还挺想出门溜溜弯的,但她不敢出门——至少不敢不遮着脸出门。 想象一下,你,一条很容易尴尬的咸鱼,睡了一个懒觉,因为外面的蝉叫得太响而被吵醒,爬起来之后洗洗涮涮,觉得今天天气不错,反正你的工作都交给别人去做了,你完全可以带几个随从,像古言里女扮男装的女主角那样,揣些钱上街溜溜达达,吃吃喝喝,感受一下难得平和又惬意的假期,说不定还能邂逅哪个美少年给你养养眼? 然后在你走过街上三家小吃摊,奔着第四家冰豆花过去的时候,一群狂信徒发现了你,并且两眼放光地向你而来! ……他们当然没有拔出刀枪剑戟斧钺刀叉来招呼你,他们已经被你收复了,放轻松点。 ……但是他们跑过来之后一个接着一个“扑通扑通”地就趴在地上了! ……就在闹市中心! ……高呼着你就是独一无二,普度众生的灭世佛!能够看你一眼,不枉他们苦修数年的付出!能亲吻你走过的土路,简直就是…… ……小贩吓得打翻了豆花摊,凉冰冰白花花加了饴糖汁和红豆沙的豆花洒了满地,洒了为首那个你也不知道什么职位的僧人一头。 ……他一点都不在意!不仅不在意,还顶着一头的豆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那样虔诚,那样欣喜,那样狂热地看着你! ……周围的人迅速给你留了一个方圆十几丈的空间,当然也给这群狂信徒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全部都躲到一边去,疯狂地对着你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像看怪兽一样看你。 ……你仿徨地四处看一看,不管你看向哪一个广陵市民,对方都立刻吓得后退几步,甚至有几个人见你看他,立刻膝盖也跟着一软,哭着跪下了! ……你还顺便吓哭了几个小孩子,其中一个长得像小郎的指着你大哭不止,被他妈惊慌失措地死死捂着嘴,也跟着冲你跪下了! ……你还不能说他们拜你拜得不对劲,要知道凭你的三百士兵完全控制不住这万余人,你是靠着对笮融的影响力暂时稳住了那些狂信徒的。 ……最后,陆悬鱼只能维持着高深莫测脸,慢慢地,在僧人们高声唱诵中,在匆匆奔袭而来的佛乐队卖力吹吹打打中,以及全城百姓探头探脑中走回了郡守府,中间也不得不屏蔽掉黑刃疯狂的嘲笑声。 总之,在这种“救不了,换个星球居住吧”的场景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广陵城中后,她就在郡守府里躺平了,没事再也不出门了。 但是今天她又可以出门了。 一位广陵城内的名士,也是笮融请客的落网之鱼给她发来了请柬,邀请她去他府上吃吃喝喝。 陶谦虽然能打黄巾,但骨子里还是典型的大汉文官,从来没重视过扶持和控制各郡的军事力量,因此广陵郡虽然富庶,守军却比她当初刮过地皮的博陵郡差远了。 ……要不人家袁本初怎么能做到家大业大的呢? 广陵城只有千余兵力,还都是之前笮融亮刀子的漏网之鱼,一江之隔是刘繇屯兵的曲阿,向西不过百里就是袁术的涂唐。 考虑到这一点,她觉得和郡内的世家豪族即使不说友好相处,互相给一点面子,平稳过渡到下一位广陵太守上任应该不难……应该不难吧? 换了一身细布直裾,扎了一条细布头带,她上下扯一扯,感觉自己这身衣服还挺体面的。出门上马,不多时就来到了这位广陵名士的府上。 名士就是名士,府邸修得宽敞,灯火通明不说,居然还立了阀阅!来此的宾客要么骑马,要么坐自己家的轺车,坐鹿车来的是一个都没有。 虽说这家没用什么豪奢的材料,装修也是一片清幽风格,但就是骨子里透着老钱的风度! 主人家姓徐名孟字道复,四十岁上下,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也是个标准的小胡子,之前赵昱宴请笮融时,名士不知道为什么没去,因此躲过了一劫。 但他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对笮融的愤恨,十分的殷勤热情,频频劝酒,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将军一路行来,看广陵风土人情怎样?” “听闻将军勇武,竟能亲手斩杀曹操从弟,未知贼曹军容如何?” “依将军看来,曹操可会再来?” 【你发现了吗?】黑刃问道,【这人很会问问题。】 她想了一会儿,【我只觉得他问的问题都是我很容易回答的。】 第115节 【和以前你接触过的人比较一下呢?】 【……哪一类?】 【士人。】 她想起了自己招兵买马,“三顾茅庐”请来的小胡子了。 很明显,那个穷酸落魄的士人在得知她的底细之后都会表达出对她的不屑,但这位徐公没有。 他没有问她郡望何处,祖上出过哪些高官名士,没有问她的父兄任过何职。 这个人所问的问题,都是哪怕一个目不识丁的武夫也能回答出来的——至少可以胡诌出来,而不会太难堪。 【他已经跳过了观察我,试探我这一步?】她思考了一会儿,【也许他也知道我很快就会走,所以不愿意与我深交。】 黑刃对此不置可否,【如果你是他,你对这位上座的年轻武将有一些图谋,你会怎么做?】 她……她很不擅长用士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但她尝试着去思考了一下。 这个武将很年轻,但剑术超群,家眷又不在身边,虽然只带了数百士兵,此时又有笮融的部曲相助,因此想要用任何强硬的手段去控制他显然是不可能的。 和软一些的手段大概就是金帛美色?但那会不会太明显了? 她这样想的时候,席间突然有个人出声了。 “前不久广陵城为人所掠,想必将军略有所知。” “嗯嗯。”她点点头。 那个青年见她没有下文,便冷笑了一声,“太守被害,将军亦应知晓吧。” “我知道。”她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已将这些事都报于陶使君,不日便有回信了。” “笮融贼子,害我挚友,我恨不得生啖其肉!”青年眼睛发红,“将军为何却庇护于他!” 席间一片寂静,有人企图打圆场,被那青年甩开了,仍旧咄咄逼人地盯着她,要她回答。 她倒是没觉得难堪,反而觉得有人发难太正常了。 想想看,笮融搞了个“血色婚礼”一般的大屠杀啊!这些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他们也有亲朋挚友,哪怕笮融还在城中,为了自己性命要紧敢怒不敢言,肯定还是会有人控制不住,指责她的啊。 “陶使君是一州之主,此间事自然要听他的吩咐。”她说,“我不过一偏将,有何能为呢?” “陶谦偏袒丹杨人,徐州人尽皆知!我非稚童,岂会被将军这番言辞骗过!”青年大怒着拔出剑,“将军不杀他,我杀如何?” ……她挺想说一句那你赶紧去杀,毕竟笮融那个见利忘义脑路清奇的反社会狂信徒,是个正常人就遭不住啊! 但考虑到那万余百姓,她还是不得不坐得四平八稳,“那不成,你要杀他,得先杀我。” 青年惨然冷笑一声,“将军剑术精绝,可比袁公路麾下那位‘列缺剑’,我岂能不知?将军既欲偏袒笮融,今日我倒要看看,能不能用我的一腔热血,染脏将军的衣衫!” ……这位青年士人说着就挥剑冲了上来! ……一脸的视死如归! ……天啊!这广陵城她待不下去了!她没杀笮融的确有她的考虑,但也不至于非要跟她你死我活啊! 关键时刻,身旁的主人家一把就抱住了青年,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剑刃! “贤侄休如此!你岂能为一己之小节,坏将军之大义!” “他不过媚上之人,谈何大义!” “笮融惑众,部曲男女万余南下广陵,你此时杀了笮融,那些庶民轻则流离失散,抛骨荒野,重则聚啸为寇,为害一方!”徐孟大喝了一声,“将军宽仁爱民之心,天地可鉴,你不知也就罢了!如何能这般逼迫将军!” 【现在,我们来猜一猜,】黑刃冰冷的声音响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事,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呢?】 第126章 殷殷鲜血自雪亮的剑锋流下,一屋子的惊呼,连那名青年也小脸煞白。 “是我莽撞了!”青年丢开长剑泣道,“徐公切莫如此!” 长剑落在地上,徐孟手上的血还在流个不停,但他自己毫不在意,招了招手,一旁的仆役便立刻跑上来,递了细布。 “不要紧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刚刚多亏徐公……” 这位中年士人瞥了一眼青年,见青年面如土色地站在他身后,才转过头来冲她行了一礼。 “区区小伤,算得了什么。原本良夜难得,又仰慕将军已久,因而请将军一叙,却不想后辈莽撞若此,还望将军莫恼才是。” 她立刻摇摇头,“这位郎君也是一心为自己的朋友报仇,我不会怪他。” 席间的宾客们快速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太差,看不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但那位青年略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还是上前来给她行了一礼,道了歉。 地上的鲜血被仆役迅速擦拭干净,但席间的气氛有点难提升,于是主人家拍拍手,两队女乐疾趋而至,一队在屋外吹拉弹唱,一队在屋内就开始翩翩起舞。 她很少看表演,对艺术也没什么独到的见解,尤其汉朝这时候的音乐,和后世大不一样,更难以让她这种俗人难以领略其中精妙之处。但领舞的妹子容色出众,广袖招摇,哪怕没有乐曲声,只靠拍节也能感受到她舞步之美,因此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席间的宾客们当然也在笑眯眯地欣赏舞乐,与此同时也会时不时地观察上座的这位小陆将军几眼,尽管这位少年将军看起来略有点木讷,很少同主人家交谈,更不曾表露对哪位舞姬的赞美,但他的眼神并不刻意掩饰,因此想要捕捉他的喜恶并不困难。 女乐们跳过舞后,十分恭敬肃然地退下,宾客们便又开始敬起了酒。 ……敬酒的理由五花八门。 为陶使君的健康喝一杯; 为刘豫州的宏图喝一杯; 为陆将军的年少有为喝一杯; 为徐州终于得以安定下来喝一杯; 为大汉复兴喝一杯; 大汉要是不能复兴了还得喝一杯; 这些变着法儿灌她酒的理由让她不觉警醒起来,“徐公,我实在不能再喝了。” “不瞒将军,满城良贱皆如惊弓之鸟,若非将军搭救,众人还不知今日头在何处呢,”徐公笑眯眯地端过来一盏酒,“广陵上下感念将军恩德,将军怎不许我等略表心意呢?” “略表就行了,”她有点不安地说道,“再多真喝不下了。” ……这个话说出口之后,她就觉得自己的交涉技能有问题。 但徐公的手只是滞了一滞,便从善如流地将酒盏放下。 这位名士一点也没被她直率得有些粗鲁的话冒犯到,而是关切地问了一句,“将军若不胜酒力,我扶将军去后室更衣,稍歇一歇如何?” ……她喝多了为什么要去更衣呢?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屋外清风徐来,室内香炉氤氲,于是烛火交织了一片馥郁清幽的香气,陪着无一不精致的佳肴,以及赏心悦目的表演,就连身下的席子和一旁的凭几都让人感觉舒适度极佳,就忍不住想多留一会儿。 “我的确不胜酒力,”她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所以我得回去了。” 徐公脸上有一丝错愕,“夜已深沉,将军何不留宿?难道屋陋不足奉贵客么?” “那倒不是,”她摇摇头,“我怕城中有坏人作乱,兵士们寻不到我。” 徐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竟然还能硬撑出一个微笑。 “那就不留将军了。” 的确已经夜深,亥时过半,将近子时,哪怕是颇为富饶的广陵城,此时也一片寂静。家家户户皆已沉睡,只有一路草虫低鸣,再有不过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伴着马蹄声不止。 【我好像说错话了。】她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有点喝高了。】 【没关系,你的确可以随便说点什么。】黑刃很乐观地说道,【从两种可能讲,你都有乱说话的权力。】 【哪两种可能?】 【如果刘备召你回去,你只是广陵城的过客,这些士族对你的看法伤不到你分毫,你当然可以随便乱说话。】 【另一个?】 【如果你留下来,】黑刃说道,【你有自己的士兵,以及笮融的部曲私兵,这些士族怕你还来不及,你当然还是可以乱说话的。】 她想了想,觉得很对劲,于是愉快地哼哼唧唧,一路回到了郡守府。 当她跳下马,踩上台阶时,远远传来夜击金柝之声,混着一股冰冷的夜风,吹散了她懒散又困倦的酒意。 【你说漏了一种可能,】她说,【我不能乱说话,而是要小心些的可能。】 【哦?】 【如果我镇守于此,并且形势所迫,不得不领兵出城作战的话,】她说,【我必须要小心谨慎地处理与这些世家大族的关系,不是吗?】 黑刃的声音略有点惊奇,【你酒量还挺好的。】 【……我不觉得这是夸奖。】 【我也的确没有夸奖你,】黑刃的声音从惊奇转为了冰冷,【谨慎总是没有错的,因此你可以试着谨慎地处理广陵城内一切与你有关的人际关系,最后我们再来复盘。】 她觉得这句话有一点不怀好意,而黑刃并没有否定这种质疑,它只是用更加平淡的语气结束了这场谈话。 【毕竟你总是有试错机会的。】 当她走进郡守府时,几名卫兵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奇怪,但她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就只是径直地回了内室,准备更衣洗…… 灯火之下,一匣子金饼在那里烁烁生辉,她只是略扫了一眼,便数了出来,大概有四五十个。 ……真是大手笔。 金饼旁还有个女孩儿低头跪在那里,绿云般的发髻下,一段皎然如雪的颈子便露了出来。 陆悬鱼感觉自己是真喝多了,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眼,“我走错屋了?” 于是席间那位被她看了好几眼的舞姬抬起头来,惊愕地看向了她。 ……她想冷静冷静。 “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我是骑马回来的,感觉自己速度还可以,你到底是被哪家同城快递运过来的,怎么速度比我还快?” 但她决定问一个更正常点儿的问题,而舞姬也就怯生生地回答了她。 “徐公顾念将军后室清冷,送妾至此,为将军拂床展衾……” ……人家跳舞的小妹子也比她文绉绉。 第116节 “那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她试探性问了一句。 小妹子期待脸点点头。 “行,”她说,“那你住这儿吧,我换一间屋子睡去。” 她感觉自己略有一点晃晃悠悠,因此抛下了身后表情有点崩裂的小妹子,反正郡守府中屋子这么多,随便哪一间都能睡觉。 待得第二天,她派人将金饼退了回去,至于小妹子,她也问了一下。 ……小妹子不太乐意回去,就先留下当个婢女用吧。 当刘备的书信送至广陵城时,徐孟终于也前来登门拜访了。 他的手上仍然缠了一圈细布,但他将手收进袖中,因此看得也不太分明。 陆悬鱼很客气地请他先等一等,自己要看过主公的书信之后才能招待他。 这位名士一直以来给她的感觉都是善解人意,这一次也是如此,他甚至先为自己的不请自来道了歉,而后十分端肃地坐在客室里,并且请她自便。 待她离开客室,拆开刘备的这封书信时,她觉得自己不仅魅力和感知有点低,如果属性这东西有“幸运值”一项的话,她的幸运值可能也很低: ——陶谦病重。 众所周知,刘备的豫州牧是个虚衔,此时的豫州在袁术手里,领豫州刺史的是孙坚的侄子孙贲,因此刘备没办法通过这个豫州牧获得任何的权力和地盘——哪怕朝廷给陶谦的奏表盖了章,和马腾打成一团的朝廷也分不出一个西凉兵来帮刘备。 所以徐州显得极为重要,陶谦也就变得极为重要了。 此时陶谦老爷爷病重,刘备留下张飞镇守小沛,自己跑回郯城去守着陶谦,以防不测了,因此陶谦是不可能给她下达什么命令了,刘备也没有精力来应付笮融这摊子烂事……不仅没有精力应付,而且还给她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广陵郡在徐州最南端,与袁术的涂唐接壤,虽说之前陶谦、公孙瓒、袁术算是一个联盟,但联盟这东西大家都懂的,此时徐州自顾不暇,袁术的人品又很不值得信任,那么广陵郡就变成了前线。 广陵太守赵昱如果没死,刘备原本想让她留下来帮助他,但既然他死了,那她就勉为其难,暂代一下太守之职,守一守广陵吧。 至于守到什么时候才让她回家,这个得等徐州局势稳定下来再说,反正主公充分信任她【 握着这纸通篇讲着“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创造奇迹吧”的信,陆悬鱼的手颤抖了。 ……她一个快乐的雒阳城中杀猪匠,怎么就混到广陵来当太守了!她像是当太守的那块材料吗! ……但主公很显然懂得加班要给加班费的道理,信的后面还没忘记提及几句笮融,大意就是:既然你暂时不能回来,徐州这边也很难供给你多少军需和士兵,笮融的人马和财物随便你处置吧,都是你的了。 “……郎君?”田豫上下打量她,似乎十分不解,“究竟如何行事?” “苟……”她张口就来。 “……啊?” 她完全恢复冷静了,“我先去见客人,一会儿同你商量。” 田豫躬身行了一礼。 坐在会客室里的徐孟很严肃,一点没有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见到她回来,他盯着看了她一会儿。 “徐公看出什么了?” 她坐下来,仆役一旁奉了茶,而后退下,徐公摸了摸胡须。 “我看出将军是个不可战胜的人。” “……为何?” 徐公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直率得近似开诚布公,“我此来并非寻将军闲谈。” “那是为何?” “袁术麾下多贼寇,广陵郡苦其久矣,而今赵昱既死,陶恭祖年老昏弱,郯城数度危急亦倚仗将军解救,纵遣一郡守至,又如何守得住广陵?”徐孟说道,“我今为我,亦为满郡老幼良贱,盼得一名将,能守此郡不为外人欺!” 她思考了一会儿,“除此之外呢?” 徐孟皱了皱眉,“什么?” “除了替你们守住广陵之外,”她问,“郡内世家难道没有其他的要求吗?” 这位中年名士微笑起来。 “若将军收了金帛,纳了美色,我所求者,自然更甚于此。” “……那如今呢?” “如今亲见将军品行高洁,我心中敬服,再无他求。”徐孟说道,“只要将军能守此土,我信将军亦能将郡中治理清平。” 徐孟目光炯炯,看得她心中也有点嘀咕。 他之前在试探她,拉拢她,观察她,此时提出的要求也算直率,那么他的话值得信任吗? “徐公希望我留在此郡,以拒袁术。” “我出身贫寒,诸公亦心知肚明。” 听到这句话,徐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错。” “而袁公路四世三公,累世阀阅,”她也笑了,“难道我能相信诸位宁愿选我,不选袁术吗?” 徐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酷的决然。 “若背弃将军而择袁术,”他说,“天人共戮之!天人共诛之!” 【……他真的好真诚。】她在心里惊叹,【我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伪装。】 黑刃的声音也变得有点不确定,【……袁术不是出身名门吗?人缘这么差的吗?】 她决定先将这个疑问抛到脑后,“袁术派谁驻守涂唐,徐公可知?” 这位中年名士脸上的冷酷和决然变成了深深的憎恶和痛恨。 “乃是袁术麾下一名妖人,妄称能使五雷之剑,能当百万之兵……” ……艾玛,她头有点疼。 第127章 时间缓慢进入六月份,树上的蝉开始了大合唱,即使坐在那里不动如钟,也会满头大汗。 而她现在面对的这份工作是她既不熟悉,又不擅长的,这个汗就格外多一点。 但不用烦恼苦夏难熬,因为现在她有了各种令人发指的福利。 除了柔软轻薄的丝衣,温润清凉的竹席外,美貌的婢女还悄悄搬了一盆冰过来,上面压着一串葡萄,洗过之后的葡萄晶莹剔透,拿冰镇着,摘一颗来吃,整个人都跟着透心凉了。 至于每天的伙食,广陵这地方东边靠海,南边靠江,河鲜海鲜流水一般往城里送,亏了谁也不会亏了太守,更不用提那个极其高标准的薪水。 ……这就让她感觉很不安。 如果她领的是一年不足百石的杀猪工资,她只需要每天闭眼杀猪就行;如果她领的是仆役的百石工资,她也可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在都亭侯府做些杂役。 但现在她暂代的职位和得到的福利,以及老板承诺的薪金都是两千石的水准了,那她就得认真严肃地想一想,到底要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自己享受到的这一切呢?田野里汗流浃背的农夫辛勤操劳一年都吃不到一粒冰镇葡萄,她凭什么可以吃呢? 郡中各县还算太平无事,城中琐事又有田豫打理,因此她研究了一下主公留她在此,最需要她做到的两件事: 一是万余下邳百姓的安置工作,他们已经滞留了大半个月,虽然附近丛林茂密,只要出去樵采,怎么都饿不死人,但万余人的消耗是惊人的,如果不做管理,此时尚可,天气寒冷时就容易爆发瘟疫,而且怎么填饱肚子也是个大问题; 二来是广陵郡没多少兵力,也不清楚百里外的涂唐究竟什么状况,她必须得防范袁术,保住这个郡,同时还不能防范太过,激怒袁术,毕竟搞摩擦导火线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 对她来说,她暂时还没考虑赋税和民生,以及一个正经的太守应当考虑的各种日常公务,已经算是相当尸位素餐了。 婢女见她起身,连忙迎了过来,“将军是要出门吗?” “嗯,”她摸摸身上的丝袍,“去帮我寻田主簿来,还有……” 小妹子小心翼翼地等着她吩咐。 “我回来时冰就化了,”她说,“你把葡萄吃了吧。” 小妹子惊恐地睁大眼睛,“妾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她匆匆忙忙地进内室去换一套方便出行的衣服,临进去之前停了一下脚步,“你要是不爱吃这个,分给其他仆役也行。” 袁术的大本营在豫州和扬州这一片地方,因此大片领土同曹老板的兖州接壤。众所周知,曹老板不是个老好人,附近诸侯除了老大哥袁绍之外,几乎都被他殴打了一遍。因此袁术之前一直将主要精力放在北方,至于涂唐这地方,考虑到原本与陶谦是盟友,几乎就没遣过兵。 当然,没遣过兵不代表就没有存在感了。袁术麾下的吴景自丹杨而退,而今暂留于历阳,这位曾任丹阳太守的武将还是孙坚夫人的兄长,颇擅领兵作战,因此屯兵于历阳已经是不可小觑之事。 而在听说曹操退兵,陶谦表刘备为豫州牧后,袁术又遣“五雷贤师”领四千步卒至涂唐……这就属于袁公路之心,路人皆知了。 土路两旁的草木长得过于郁郁葱葱,简直气势磅礴,若不是骑在马上,很容易就看不清前路。这样的丛林之中什么野兽都有,只是光天化日,又见到一队骑兵,很自然就躲藏起来了,只有莽撞的锦鸡或是小鹿会突然从土路上跳过去。 ……偶尔后面追着一头野猪。 虽然这一片全是丛林,但很麻烦的一点是……这附近也全都是平原。 “再向前便是邗沟了,”跟出来的守军向导指了指前方,“过了邗沟既是袁术的地界,那些贼寇常来广陵郡滋扰百姓,官吏亦苦不堪言。” “这样一马平川的地形,也怪不得人家会跑过来。”她评价了一句,“我既来此,总得想点办法。” “袁术若欲取广陵,必绕不过郡治,”田豫说道,“赵昱兵将虽不足,但广陵城加固过数次,郎君再行加固一二,足可无虞。” 话是这样没错了,但多少有点保守。 当然她也能理解田豫的想法,她是暂代广陵太守之职,笮融的财物人马是实打实落进她口袋里的,没必要都搭在这里,让后面不知道哪位幸运儿白捡了便宜。 离广陵城向西行得越远,村庄便越少,不知不觉耳畔听得水声,眼前也是一亮,一条宽而缓的河流自北向南,缓缓汇入长江。 两岸有船夫,有渔民,自然也有小渔村,人不多,衣衫看着也褴褛,有赤脚的女人在河畔汲水,也有光屁股的孩童在玩耍。 她转过头去,“这是邗沟么?” 田豫点点头,“不错。” “大概多深?” 田豫看看向导,向导赶紧下马跑去问渔夫,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两岸倒浅,中间足有三丈深,据说有的地方有五丈余深,将军若想洗澡,在浅滩处玩一玩也就罢了,莫至河中心!危险!” ……不,她不想洗澡,尤其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洗澡。 但这一幕也令她想起了吕布高顺,还有张辽魏续那一群人。 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国让,”她喊了一声,“你说若我将营寨箭塔修筑于此,会怎么样呢?” 那张大部分时间下都挺平淡,甚至有点面瘫的脸震惊了。 第117节 “隔岸便是袁公路的地界,”他说,“如何能不被察觉啊?” “我们可以不搞得那么兴师动众,”她想了一想,“你看,我那万余人也要有地方住才好,不能总是搭帐篷。” “……郎君是说?” “我将他们迁来这里,离广陵城并不远,”她说,“清理一下河泥,在这片林地里整理出几个寨子用来居住,然后开垦些荒地,不好吗?” 田豫沉默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整理好言辞,“纵使如此,郎君之意,袁公路岂能不知呢?郎君此举仍是在防他啊。” “那不错,”她转转眼睛,“袁术不是自领了徐州伯么?我防他又如何?什么人看到邻居加固大门会生气呢?” 田豫被噎得说不出话,但黑刃表扬了她。 【不愧是做了官的人,】它说,【说话也有气势了!】 【……咳。】 这位贵人来过邗沟之事,很快被河西渔民中的有心人报给了二十里外,驻守在横山脚下的“五雷贤师”。 青色与玄色交织的帷帐之后,“五雷贤师”闭着眼睛,不言不语地听完信徒的禀报,眼皮微微动了动,那名信徒便恭敬地退出去了。 “陶谦手下龙蛇混杂,”另一名侍奉左右的鬼师小声说道,“之前听说他们曾借了贤师的威名,吓退曹操,而今竟不知死活,又领了些浮屠教的人来,竟不自量力,想要试一试贤师的手段。” “五雷贤师”静静听着,仍然不言语。 鬼师揣度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又添了几句。 “若当真沿河下寨,修起壁垒,阳翟侯岂不怪罪贤……” 那双闭得不怎么牢固的眼睛突然睁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鬼师吓得满头是汗,毕恭毕敬地俯倒在地上,“阳翟侯能有今日,天下人皆知仰仗贤师,就连那黄口小儿,若非借了贤师的威名,岂能活到今日呢?” 这位“五雷贤师”终于缓慢地站起身来,晦暗而布满五雷符文的帐篷因他那高大的身形而一时充满了压迫感。 “他要修,便让他修,”他从容不迫地开口,声音如沉雷一般,带着一股压迫感,“我有列缺剑在手,岂会惧怕一个欺世盗名的奸人?” 鬼师将头紧紧地贴在地上,不敢与贤师居高临下的目光对上,更不敢僭越地去看他此时的举止神情。 但正因他的视线被地毯所遮挡,因此听力变得格外敏锐,他听到贤师在帐篷里踱了几步,最后走进了后帐,没过多久,忽地传来一声弹铗之音。那声音与普通的长剑不同,显得更为浑厚,也更为冰冷。 这位侍奉左右的鬼师知道,那便是贤师最为重要的圣物——能引雷电的神剑“列缺”,他刚刚担忧战事的那一颗心被“列缺剑”的声音迅速抚平了,他甚至感动得将要落下一滴热泪,因为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世上再没什么敌人,能抵得过那样一柄剑。 【连鸡毛都不能剃,】陆悬鱼呵呵哒了一声,【你也算是神剑吗?】 黑刃坚持着没吭声。 她最近几天都在这附近走来走去,观测合适的营寨位置,最近总算是把活干得差不多了。 今天第一队民夫被遣来邗沟东岸,砍伐树木,平整土地了。她怕在城内遇到狂信徒,又不想在府里宅着吃冰镇葡萄,就早早跑出来了。虽然在修营寨的问题上,她经验不足,不能瞎指挥,但围观看热闹也不错。 但工地没东西吃,她看过热闹后还是跑了出来,打了一只野鸡,打了一只兔子。考虑到吃独食最好别去人多的地方吃,寻了路旁一处树荫下,捡了些枯枝过来,搭了个简易烤架,就这么烤起来了。 ……要是吃过烤肉还能吃个瓜就更好了。 她这样一边挤兑黑刃,一边两眼无神地盯着两只倒霉的野味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转过身望去,一个骑士自东向西就过来了,还是夏天,还是一身铠甲,还是长弓箭囊长枪,但胡子没那么脏,也没那么乱,于是离近了她就认出来了。 “太史兄!” 被她剃过胡子的太史慈勒住了马,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认了认她,然后立刻从马上跳下来,一脸惊喜。 “贤弟如何在此!” “啊,我被刘豫州派过来的,兄——” 他乡遇故知可能挺让太史慈开心的,大笑几声后还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个铁一样的手差点给她拍散架不说,这个哥上下打量她一番,冷不丁地还奚落她一句:“上次一别已有一年整,贤弟还是未见须髯啊!” ……十年过去她也不可能长出须髯来啊!这东西哪好看啊!东汉时期这些男人都什么审美什么毛病啊! 树荫不远处有溪流,太史慈洗洗脸,又喝了点水,给自己略微整理一番后,回来坐下。 “离青州千里之遥,在此又能见到贤弟,使我大慰平生。” “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她有点好奇,“子义兄为什么会来徐扬之地?” “我欠了许多人的债,”他说,“我要去还债。” “哈?子义兄为什么会欠债?” 这人投资不善?或者爱喝酒?甚至是条赌狗? “我年幼时,我父弃世,后来我离家求学,家中老母年迈体弱,北海孔融,扬州刘繇都曾接济过我母亲,”太史慈说道,“去岁我替孔北海送信,便为报恩还债。” 她恍然大悟,“你这次是要去寻刘繇。” “是。” “也是如此报恩吗?” “是。” 孔融被贼所困时,全城上下没人敢出城求援,只有一个太史慈为了报恩,在贼军重重包围之中突围而出,数日数夜不眠不休赶到平原城来求刘备出兵。 她对太史慈那个被火燎过的胡子印象特别深,因此甚至不必想象也能猜到这一路何其艰辛惊险。 “你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报恩了吗?”她问道,“刘繇资助你家不过金帛,为何不用金帛来还,而要用命去还呢?” 太史慈转过头看向了她,似乎并不觉得她的问题突兀,只是豁达地笑起来。 “家境寒苦,虽未至不名一钱,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还债。” 她还是不赞同,“刘繇是大汉宗室,扬州刺史,不会在意那一点钱吧?” “丈夫在世,恩必报,德必酬,”太史慈说道,“与刘使君身居何职又有什么干系?” “既然这样,”她想了一想,“我这里有点东西,分你一半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心里想到的自然是收缴到的笮融那些金银。对她来说,自己赚的钱是钱,这些收缴来的东西难免有些轻飘飘的没有存在感,而且自从经历过董太师的小钱危机之后,她对这些金灿灿亮晶晶的东西总有点偏见。粮食是不能乱给人的,但是金钱珠玉这东西,拿来帮帮朋友也没关系吧? 尤其是这样一位勇武、孝顺、坦坦荡荡,又很讲义气的朋友,她想,为什么要为了一点钱财,一次又一次地被迫给人卖命呢? 太史慈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一身细布短衣,身背长弓长剑,树下拴着一匹马,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没有半点金玉饰物,显见不是什么豪富之人,却那样认真地要将自己所有的东西分他一半—— 其实也只有面前滋滋冒油的一只兔子,一只锦鸡,倒颇有些馋人。 太史子义莫名觉得这幅情景很是可爱,这位年轻朋友天真的话语也很是可爱,甚至连剃过他胡子的那一点事也被他抛之脑后,只记得少年当初看管瓜棚,刚一见面便请他吃了一餐饭,一颗瓜的往事。 “好哇。”太史慈豪爽地应了一声,拎起一只烤得差不多的兔子开始啃,“那便多谢贤弟了!” “好吃吗?”她关切地问道。 大清早起来就没吃饭,忙着赶路的这位神射手啃得津津有味,含含糊糊地用表情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于是陆悬鱼脸上也露出一个欣喜的微笑,“那就行,我还想这兔子只拿盐腌了一下,不见得入味……” 土路的另一旁慢慢传来了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所发出的声音,吱吱呀呀,显得很是勉强,而许多车轮一起这样吱吱呀呀,整支车队都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我的车队来了!”她跳起来,“你且慢慢吃,等一等我。” “……啊?” 路的另一边出现了田豫骑在马上的身影,见到她与太史慈,也吃了一惊。 “郎君……” “装了钱帛的车也运出来了吧?”她问。 “不错。”田豫指了一指后面,“那些由冀州兵护送的便是。” “好,”她回过头,冲着太史慈招招手,“这二十车钱帛,分你十车。” 田豫石化了。 太史慈也石化了。 “……贤弟?”他将烤兔子从嘴边放下,试探着喊了一声,“这些是你的?” “嗯,”她点点头,“都是我的,现在有一半是你的了。” 这个八尺高的,打扮总是很像人间兵器的青年冲了过来,表情很是崩裂地在马车旁翻了一翻,然后拿出了十个金饼,给她看了看。 “这些就足够我还刘繇的债了,”他眼睛有点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其余的贤弟纵使要送,我也不能收。” “……但你都答应过我了。”她有点不高兴地瞪着他。 于是太史慈那张剑眉星目的脸上显现出难得的困窘之色,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道,“就算我收了,我也带不动这许多财物是不是?” “你的住地在哪里?我可以……” “不不不,”他连忙打断道,“我带了去必定不安全,不如留在贤弟处,这些财物既然是我的,我都留给贤弟随意取用,待我归来……再……再言处置之事。” 她眨眨眼,“……归来?” 太史慈郑重地点点头,“我先去见过刘繇,将旧事了过,必来寻贤弟,贤弟纵离广陵,天南海北,我亦不忘此言。” 这位人间兵器向她行了一礼,将金饼小心揣了起来,还没忘记带上啃了一半的烤兔子,策马而去,留下她站在原地,有点迷茫地盯着看。 ……虽然对太史慈后半段话有点迷茫,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咳。” ……田豫的石化状态结束了,恢复了动静。 “啊这,”她尴尬地看向自己的主簿,“我知道我做的事有点不妥……” “没什么不妥,”田豫斩钉截铁地说道,“郎君此举,令我敬服!” 陆悬鱼尴尬地站在土路上,听着自己闷棍敲来的主簿慷慨陈词。 “我少时跟随刘豫州,他亦有轻财重义的美名,但比起郎君的手段,还是差远了!”田豫激动地说道,看她想阻拦他,还立刻将话一转,“郎君心中一片澄澈,并未用过什么手段,在下亦知,但比起许多用尽心思手段之人,何止高明十倍!这位太史子义是个真正的豪杰,辗转至今,未曾有人降服得了他,但从此后……” 田豫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他这一辈子都是郎君的人了。” 第128章 自从悬鱼滞留于广陵,一转眼几个月便过去了。 陶谦的病情时好时坏,徐州大半的政务便交给了刘备,这自然也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毕竟徐州世家门阀林立,陶谦自己都不是徐州人,想要安抚住这些士族谈何容易?现下他既病重,儿子又不成器,继任者自然应当从徐州士族当中选出,那个涿郡卖草鞋的家伙算怎么回事呢? 同样的想法也在丹杨武将心中滋生,在他们看来,陶谦能坐稳这个徐州牧的位置,也是靠他们的效力,现下陶谦将死,难道丹杨人还要再送刘备一程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当然,就像那句宫斗经典台词——“容不容得下刘备,要看世家的气度,能不能让世家容下,要看刘备的本事。”她眼里的刘备是个很有游侠气质的人,但她也不知道徐州士族眼里的刘备是什么样的,反正有消息传来,下邳的士族是逐渐向刘豫州靠拢了,其中领头人物是陈珪陈登父子,除此外也有小道消息称徐州别驾糜竺也待刘备十分亲厚,不知真假。 第118节 ……反正不管真假,在徐州未定的前提下,刘备是不敢让陆悬鱼回来的。理由也挺简单,毕竟小沛在兖州和徐州的交界线上,又是个标准的前线位置,若是真就保不住的话,他带着一大家子往广陵奔,这里好歹还有一个备用据点啊。 当然也不怎么安稳就是了,但话说回来,时逢乱世,天下间本来也没有哪一块土地是安稳的。 天气渐冷,邗沟旁的生态被她大肆破坏了一通,原本的丛林和荒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营寨,笮融的部曲加上招募的新兵被分作两营,驻扎在河畔,往东则是一片民夫营,以及百姓居住的地方。 开垦出的荒野被改造成农田,几个月下来,已经收过一次粮食,现下又忙忙碌碌地开始了秋冬的种植,这么一大片人口都能养得活,还是得益于这个低人口密度的时期,到处都是丛林和水泽,长江附近气候又相对温和,怎么都能活下来。 狂信徒被她慢慢地迁到了城外居住,她平时在广陵城里居住,偶尔上个街也就不用担心社死了,士族们看起来也很老实,不知道是她的兵马让他们很老实,还是真就像徐孟所说的,就那么喜欢她呢? 但至少她来了之后,涂唐那边的贼寇见到岸边修起了营寨,立刻消停了很多,几个月里再也没有跑过来大肆劫掠的事情发生。那位驻扎在横山脚下的“五雷贤师”也没吭过气,大家就当彼此不存在似的,沉默又和平地度过了最初的几个月。 但是在九月下旬的某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贼寇虽不至广陵,但广陵富庶,涂唐的商贾还是很喜欢过来做些生意的,尤其河畔修建起了营寨,又有许多百姓迁徙至此,这里自然就更热闹了些,渐渐有了再修一城的架势。 那些“五雷贤师”麾下的人,也混进了商队里,先是过来买些东西,再后来便有酒后无德,寻衅滋事的狂徒。但这里既然有兵卒在,而且又是不同信仰的狂信徒士兵,不同信仰还有额外仇恨值的,当然很轻易就将这些人痛打一顿,赶了回去。 虽然在她看来……笮融能控制手下没给那些人打死,已经算是这个反社会杀人狂格外宽柔的表现了,但显然,那群“五雷道”信徒不这么认为。 军营附近自然没人敢来撒野,但有人放牧时,赶着一头牛去了邗沟,想寻些新鲜有营养的草吃,好巧不巧地就遇到了几个“五雷道”信徒,除却那头牛之外,还有附近农户的几头猪也被抢走了。 这点事原本不值得劳动太守亲自跑过来处理,她那天也只是例行公事,来营地巡查,毕竟这支兵马原本非她所有,她的确是要小心在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董卓的感觉。 见到营外诉苦的百姓,她多嘴问了一句。 “他们被西岸贼人劫掠,丢了一头牛,五头猪,”营中的小吏如此回道,“此外也倒没什么。” “虽说听起来没什么,到底也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底,”她皱眉说了一句,想想又不能为几头牲畜跟袁术打一架,这的确说穿了也只是小打小闹,只能再皱皱眉,“农忙时,营中骡马借他们几户人家用两个月吧。除此之外,沿岸须得再加些哨探,哪怕是自上游渡河过来的人,也要盘查一番,不能再放贼人滋扰百姓。” 小吏躬了躬身,出营处理这些琐事,不一时,有妇人的哭声更大了些。 的确挺倒霉的,哭也很正常,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妇人的哭声中隐隐掺了些诉苦的意味,她初时没注意听,有那么几个词飘进营中,她听了便一愣。 “除了这几头牲畜外,”她问,“难道还劫走了别的什么吗?” 周围几个卫兵互相看看,有人跑了出去,片刻又跑回来了。 “探听清楚了,将军,除了那些牲畜外,贼人还掠走了一名女子。”卫兵有点尴尬地说道,“不过小吏说,过几日多半是会放回来的,因此没上报给将军。” 她没听明白,或者说她其实听明白了,但没明白这群人的思路。 “什么叫‘过几日多半会放回来’?” 卫兵小心地看了眼前这位少年将军一眼,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向他报告此事——毕竟这位将军生活简朴也就罢了,还不近女色,再加上未及弱冠的年龄,卫兵一时有点吃不准将军这到底是在反问,还是真的不理解。 “去岁曾有黑山余孽屯兵于此,亦常过境骚扰,”卫兵最后这样说道,“赵昱太守领兵击退后,他们收敛了许多,举凡劫掠女子而去,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总会放回来的……” “所以你是对我说,我让那妇人等个几日,她女儿就会回来了?” 卫兵很想点头,但没摸清将军到底什么态度,因而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很小心地点了点头。 营外的妇人已经四十余岁,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周围有人劝她,有人扶她,也有人劝慰她,但显而易见,没有人能代替她经受此时的痛苦。 她衣衫褴褛,两只肮脏的脚上踩着一双旧草鞋,并非什么殷实出身,风霜与年月摧残过的脸也并不美丽。陆悬鱼左看右看,觉得透过那张五官轮廓去看,那妇人的女儿生得大概也不过平平。 ——与那妇人一般。 ——也与她一般。 因此她向着那妇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将军?”营中军校此时也跑了过来,“将军可是怕那女孩儿回不来,想赐那妇人一份金帛,以作抚恤?” “不,”她脚步很快,片刻便到了妇人面前,话却是对着军校说的,“不用给她钱。” 军校放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去将她女儿带回来就是。” 陆悬鱼的声音不高,但周围百姓被她吓住了,互相开始交头接耳,怵然而惊的军校则急急上前一步,“将军,将军若想与那般五雷道信徒交涉,遣一信使足矣,如何能够冒险亲至!” 如果她只是想带那女孩儿回来,的确遣一小吏为信使就足够了。 但如果她不仅想带那女孩儿回来,她还想将那个掠走女孩儿的贼寇也带回来呢? 仅是抢了两头牲口,她也忍下这口气了。 陆悬鱼虽不通人情世故,但这些上位者的心思,她耳濡目染也了解了一点,那位“五雷贤师”就算不曾纵容手下作恶,也不会这样和软,一封信就甘愿将自己麾下的兵卒送交近似敌人的手中,随意处置。 她要写什么样的信?或者,传什么样的口信去河对岸,才能达成这个目标?她的措辞如果强横,信使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 【你心中不是很清楚吗?】黑刃轻飘飘地问道。 【我知道,】她说,【但我很可能要额外搭上一个小吏的性命。】 【不错,但这样一来,你就师出有名了。】 她对此有一点嗤之以鼻,【我自己去,照样师出有名。】 这个回答让黑刃沉默了一会儿,【你确定你现在足够理智吗?你确定你做好了开始一场战争的准备吗?想想看,那不过是一名农女,出身不够高贵,没有任何能够倚靠的家族势力,她的性命在很多人眼中是微不足道的——注意,包括你的士兵。难道你认为,他们愿意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搭上他们的性命?这会不会有点可笑?】 【我永远不会说我做好了开启战争的准备。】她说,【我也不在乎士兵们怎么想……不,我希望他们能理解我,我也希望袁术和他麾下那些将军们能理解……】 太阳渐渐向西而去,军营,树木,围栏,车马,万事万物的影子都在被慢慢拉长,变得模糊。 只有那个妇人依旧清晰。 她在向她叩首,用力地将头磕在地上,磕出血迹也不在乎;周围的百姓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难以理解这一幕;更难以理解这位将军的是她身侧的军校,他还在努力地说服她,想要让她打消这个主意。 陆悬鱼最后将心中许多话都咽了回去。 袁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连自己的庶兄袁绍都不放在眼里,只当家奴看待,怎么可能理解她的道理? 黑刃自然能读懂她心中的想法,那些讥讽与质疑也不需要她再徒劳地说服和解释。 说出口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旁人多半会认为是伪善。 甚至想得更深一层,会将它看作是一个不充分的开战借口。 【不,他们不会理解我的道理,】她最后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自己的马匹,【但他们会理解我的剑。】 她骑上马,居高临下地望向军校,“为我取一条罩袍来,还有,派人进城去寻田主簿,要他今夜值守大营,若彼岸有动向,便做好战斗准备。” “是!” 第129章 斜阳西下时,若遇山峦挡住了最后一抹残阳,天色便会黑得更快一些,再加上这座营寨到处都是玄色与青色相交的旗帜和布幔,看起来便格外的昏暗。 区别于营地中的兵士,五雷道信徒们一身黑袍,上绣雷电符文,广袖长袍,衣袂飘飘,看不出超凡脱俗的修士气质,倒让人觉得有点鬼气森森。 但营中如此,不代表“五雷贤师”的帐篷也是如此。 她简单地扫了一圈,发现帐篷里有不少名贵摆件,这里一座错金云纹博山炉,那里一盏青铜雁鱼灯,地上甚至还铺了织锦挂毯,感觉就很怪异。她虽然杀猪匠出道,但也还有一点正常人的审美,并且也去士族家里吃过饭,大概还知道人家是怎么装修,怎么放摆件的。 但这位“五雷贤师”的审美品位甚至赶不上没落士人陈定,她想,蕃氏可是将家中那几件略值点钱的摆件都放得很得体,既不触目,又能让客人感受到它的存在,从而感受到这座宅邸的高雅品位。 如果不是审美比较奇葩的话,只能说这位“五雷贤师”出身很低,不懂该怎么安置这些抢来的,或者是袁术赏赐下来的珍奇摆件,因此将帐篷布置成了十足的暴发户风格。 陆悬鱼这样观察这座帐篷里的各色细节,立于一旁的鬼师和帷帐后的“五雷贤师”也在默不作声地观察她。 大概那位鬼师是觉得这个小吏出身贫寒,没有见过这样精美华丽的东西,因此格外慈悲地任这少年细细看过一遍后,才出声嘲笑了他。 “你现下知道,‘五雷贤师’是何等尊崇的地位了吧?” “是。”小吏低低地应了一声,但并不搭话,“还望贤师能将那名农女和劫掠她的人一并交予我。” 帷帐后的贤师并未发声,于是鬼师上前一步,尖刻地笑了一声。 “你们那位太守曾假冒贤师之名,为天下人耻笑,难道你还不知么?” ……这说得也没错,但她觉得这位贤师也不是没冒她的名,这又该怎么说理?套娃吗?如果她现在说她是列缺剑,难道是要表演一个“真假美猴王”吗? 思考了一下之后,她决定求同存异,退一步,和平一点。 “家畜我们不要了,敬献贤师了,”她和气地说道,“但农女和那名贼人要交给我带走。” “荒唐!”鬼师说道,“农女也好,那些家畜也罢,都是农人自愿供奉贤师的!你懂什么!” ……她瞠目结舌了。 帷帐后的“五雷贤师”还是不出声,且未点灯烛,于是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那里,似乎仍在观察她。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她说,【这是强词夺理吧。】 【没办法,你又不擅长交涉,】黑刃倒是有点幸灾乐祸,【自己来,吃苦头了吧。】 【……也算不上苦头。】 她总是希望同别人心平气和地商酌,至少她一开始总是为此而努力的。 ……就不知道为什么效果总是不好。 “鬼师如此说,我却不信,”她摇了摇头,“我们太守自称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我也曾见过几招,学了几手剑术,鬼师不妨将尊师请出来,我们较量一下。” 灯火摇曳中,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忽然扭曲了一瞬,“大胆!” “若我赢了,”她丝毫不曾惧怕,“便将农女和那个贼人一并交给我,如何?” 鬼师的表情狰狞起来,他上前了两步,伸出手去,正欲高声呼喝,令卫兵进帐将这个无礼狂徒拉出去处置时,帷帐后忽然出了动静。 “住手。”那人说,“将那个农女还他便是。” 她没听过这个人的声音,至少没有留意过,因此这不是她的熟人。 而且这个身影看起来也十分高大,如果她见过,也应当会有印象。 不管怎么说,这不是重点。 “还有那名贼人,”她说,“我也要一并带走。” “你倒是真心相信你那位太守,竟敢如此无礼,”帷帐后的“五雷贤师”冷冷地说道,“你不知道我是何人么?” “如果我不知道的话,”她十分平静地说道,“我连这些话都不会对贤师说的。” 那片阴影忽然离帷帐更近了一步,于是身影便显得更加的高大,也更加的有威慑力,仿佛一片乌云笼罩在整座帐篷里——至少看身旁那个鬼师惊惧的神情,他的确是如此感受的。 “你尚未及冠,还年轻得很,”沉重而黑暗的云层中发出了滚滚如雷鸣般的声响,“你不会想看到我的剑的。” 她望向了那片乌云,微微翘起了嘴角,尽量让自己显得谦卑一点,“我的确不想,我只想带走那个农女,还有那名贼人。” 第119节 乌云忽然又散去了。 “带他去营中。” “五雷贤师”最后留下了这样一条命令,而后脚步声便慢慢远离了这一侧的帷帐。 一同出来的鬼师显然是很不高兴的,但即使如此,他也并未抗拒贤师的命令,而是吩咐卫兵去营地里寻找。 不过多时,几名卫兵带过来了一男一女。 那女孩儿生得十分平凡,除了青春年华外,远比不过世家精心培养出的美人,尤其她此时衣不蔽体,满身伤痕,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就更令人看不出什么魅力了。因此鬼师只鄙薄地上下打量她几眼,便将嘲讽的目光转向了那名少年。 他未作迟疑,而是跑去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自马上取下一件罩袍,罩在了女子身上,就只是这样一个行为,那女子便突然捂着脸,委顿在地,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哭得鬼师心中愤怒至极,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那少年也突然上前一步,将女子挡在了身后,“既蒙见允,我便带他二人回去了。” 衣衫不整的男子大吃一惊,慌忙看向了鬼师,“鬼师!小人无罪啊!这女子是自愿随我至此!” 那委顿在泥土中的女孩儿转过头来,愤怒地瞪着他,“你胡说!我为何要随你至此?!” “自然是因为我给过你钱了,”男子仰起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你没钱买镜子,也该对着邗沟水照一照,难道就你的姿色,我还要费力将你掠来不成?” 营中一时围上了一群士兵,都在那里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只有鬼师冷着脸看这一切。 他追随“五雷贤师”,早将这些男女之事抛之脑后,听了这二人的口水仗,也不为所动,一双眼睛都在盯着那个少年看,眼见他又自马鞍旁摘下一捆绳索,显见要捆了那人走时,才冷冷地开口。 “贤师让你带走那女子,已是格外开恩,怎么能让你带走我们五雷道中人?” “我要带他回去,交给郡丞审讯。”少年说道,“难道信了五雷道,便不是大汉子民了?” ……自然不是! 但这话鬼师不会说出口,只说道,“你信那女子,我也信我们道中的兄弟。” “鬼师说笑了,”少年甚至笑出了声,“你们劫掠的那几户人家都是自下邳迁至此的,你们何年何月何日跑到河对岸传过教?让他们将家里最值钱的牲畜献上不说,女儿也要献上?你若出身富贵,这营中的兵卒难道也各个出身富贵,随随便便就能托妻献女?那你们五雷道还真是——” 这少年到底是不善言辞,还是有意为之,一句接一句都奔着激怒他的方向去,话没说完,鬼师已经愤怒至极! “住口!”鬼师厉声道,“不管那农女是怎么来的,你今日若带走他,五雷道颜面何存?!” “你们行了这样无耻之事,本来就没有颜面可讲,”少年的声音又冷又厉,“怎么现在还要把颜面拖出来当借口?!” 鬼师的呼吸愈来愈急,胸口起起伏伏,话也不成话了。 “黄口小儿,”他咬着牙说,“尔若是不领这妇人速去,便留下来见识见识我们贤师的‘列缺剑’!” 周围一瞬间静了。 提及“列缺剑”,似乎连营地中火把的光芒也黯淡了一瞬。 地上那个年轻女子吓得捉住了少年的裤脚,轻轻地,哀求地摇了摇,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那少年也滞了一下,眼中一抹惊诧并未被鬼师忽略过去。 因此他胸中立刻迸发出又愤怒,又欣悦的一股情感。 天下何人不畏惧“列缺剑”之名?!谅这黄口小儿有何能耐?! “我带不走这人是吧?”少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指了指那个男子。 鬼师的呼吸重新平复下来,他那些失衡的,失控的感觉都不见了。此刻这个营地,仍然是由他来掌控的,他要怎样,便会怎样!因此他甚至宽容而仁慈地露出了一个轻飘飘的微笑,仰起头来,轻轻地又将头点了一点。 他的下巴轻轻点下的一瞬,少年的手伸向了背后,随着长剑抽出的力道,他的足尖一点,打了一个旋。 那个旋轻快极了,风一样,却连一片叶子也带不起,只带起了一蓬鲜血! 一片惊呼! 鬼师的下巴不受控地第二次点下来时,那颗头颅也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而少年已经将剑甩了一甩。 最后一粒血珠也落进了尘土之中,只有半身的血迹,还有地上那仍然在喷涌一腔热血的尸体告诉了周遭之人,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没见过那样快的剑,也没有见过那样轻的剑。 ……他更没见过那样冰冷,那样森然的剑。 但少年重新将剑收回了鞘中。 “我虽不曾亲见尊师的剑——”他将那女子扶上马后,自己也骑在了马上,那样居高临下,矜持而又凛然地冲他笑了一笑。 “但你现在见过我的剑了。” 一骑绝尘,冲出军营,进了夜色之中。 无人敢拦阻,也无人敢放冷箭。 只留下尘土中的那一具无头尸体,随着时不时的抽搐,还在喷涌着鲜血。 “五雷贤师”的目光落在了那具无头尸体上,沉默地望了许久。 直到鬼师进帐,他也未将目光分给这个战栗不停的心腹一分。 “你不曾问过那个少年的身份。” “……贤师?他,他既来送口信,自然不过一小吏!” “一个小吏,也有那样的剑法吗?” 鬼师诚惶诚恐地俯倒在地上,但“五雷贤师”并未看向他。 他既不准备宽恕他,也不准备责备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下一件事上。 “送信给明公,”他冷冷地说道,“就说我解出了那句谶语。” “……谶语?” “但在此之前,我要替明公铲除这个祸水。”这位“五雷贤师”终于将目光从那具尸体上收了回来,“我必须要攻下广陵,铲除掉这个祸水。” 第130章 天气有点冷,夜路也有点难行。 她虽然有夜视的眼睛,但马儿对这里很是陌生,在横山里走来走去就很不乐意再抹黑前进了。 陆悬鱼没办法,只能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一步步往前走。 今天是个下弦月,月色黯淡,于是满天星空像是随时要落下来一般,离地面近极了,也亮极了。 她这样走着走着,冷不丁就站住了脚。 马上的女孩儿颤颤巍巍问了一句,“……将军?” 她左右看看,“趴在马背上,别出声。” 人迹罕至的山中,偶尔遇到个毛茸茸的,眼睛绿油油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两头狼一路在树丛里跟着她们许久,此时终于觉得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聚集区,可以放心大胆地下手,给这只猴子叼回窝里去贴秋膘,不声不响带着一阵风,就突然扑了上来! ……扑上来也没什么意义。 马儿嘶鸣了一阵,差点将马背上的女孩儿掀下来,她安抚了几下发现没什么用,只能上去两拳头,暂时让战马消停了。 “这个给你吧,”她将那两头血淋淋的狼放上马背,“虽然这东西似乎不太好吃。” 女孩儿坐在马上,神情很复杂,但最后还是笨拙而艰难地谢了她几句。 “将军勇武,世所罕见……” “没那么罕见,”她重新牵着被殴打过的马儿走起来,“偶尔罕见。” 小妹子大概没听过这种“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聊天套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于是找话题就成了这条咸鱼的责任。 她想了想,“你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家原在下邳城外,自家有几亩地耕种……”她小心地说道,“听闻曹操屠城,我们就跟着笮国相南下了,一路至此了。” “这一路很辛苦啊。”她点评了一句。 “听说许多地方都遭了屠戮,能活下来已属不易……” 一片夜色晚风之中,穿过丛林,走在土路上,狼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灌木丛中一双又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硬是没敢再跳出来,直到她们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水声。 星光铺洒在长河之上,向南而去,不做停歇,汇入长江之后,最终奔向大海。 “快要到了。”她也缓缓出了一口气,“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小妹子不说话。 她有点诧异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突然觉得自己的什么尴尬雷达竖了起来。 ……这妹子并没有像什么古早言情那样,闪闪亮着眼睛表露什么倾慕之情。 ……当然也不会恩将仇报,觉得这都怪士兵们巡查不利,怪她将百姓们迁到了广陵城西云云。 ……女孩儿的眼睛里装着满满的崇敬,但她思考着,斟酌着,没有轻易地将心中的感情表露出来。 当陆悬鱼转过头去望向她时,女孩儿终于憋不住了。 “国相说唯有将军是接引众生向往佛国的佛陀,”因为激动,女孩儿的声音里也带上了笮融那种抑扬顿挫的声音,“今日受了将军恩惠,亲见了将军的神力,才知道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不,这不是真的。她尴尬地看着马上的那姑娘讲到激动处,泪流满面,信誓旦旦表示要将今日所见一切都宣讲给自己的亲朋邻里听,要他们也知道这位是真正的灭世佛,要他们也虔心听从他的命令,从而得到佛陀的庇佑! 站在船上,等着船夫将小船摇过去时,陆悬鱼面无表情地听着感激涕零的姑娘向船夫安利自己的叽叽喳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累了,毁灭吧。 【这就要毁灭吗?】 【……这还不毁灭吗?】 黑刃若有所思,【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可以过几天再毁灭。】 她当时没理解,不过很快就理解了。 营寨里的士兵远远见到有船靠岸,便跑了过来,待得船停,立刻就过来牵了马,卸下了两头狼,又将女孩儿牵了过去,与留在营外的父母相见,一时抱头痛哭。 火光之中除了这一家子,还有神情很复杂的田豫。 “郎君如何能亲涉险境?” “我自己去,总比别人去要好。”她想了想,“广陵城中一切正常?” 第120节 “我出城时,徐公闻讯,还特意派人送口信过来,”田豫说道,“郎君若真与五雷道的贼寇一战,城中士族愿奉牛酒,以助将军声势。” 她摸摸下巴,一边同田豫往营里走,一边和他商量起来。 “我想将防线推进,”她说,“但那名‘五雷贤师’不过妖人,若当真越过邗沟,引来袁术的注意才麻烦,所以不如依旧沿河驻防,以逸待劳。” “郎君可要多布哨探?”田豫问,“如何安排?” 她的技能点跟别人有点不太一样,人情世故上一塌糊涂,但活地图竟然还当得起,现在听田豫这么发问,陆悬鱼脑子里过了一遍邗沟上下游的地形。 “下游汇入长江,隔江便是刘繇的曲阿,袁术不发话,那位‘五雷贤师’岂敢自刘繇的地界经过?” 田豫恍然,“上游五十里路,明日我便吩咐下去,多派些斥候。” “也不用很多,”她想了一会儿,“自此处向北三十里路处,有一回马滩,那里泥沙淤积,河岸宽阔,虽有淤泥,但滩浅易行。五雷道多步卒,少骑兵,若我是他们,便自那一处南下广陵。” 田豫默记于心后,又问了一句。 “依郎君看,五雷道何时会有动静?” “要是那位‘贤师’觉得自己对军队的掌控力很强,他会耐心等一等,等到我们戒备松懈后再来。”陆悬鱼如此说道,“否则的话,大概三日内就会出横山,向我而来了。” “军队”这东西很有趣,士兵们对将军的印象通常很模糊,不那么在乎将军的人品,对营中许多欺压霸凌之事忍耐力也很强,只要稍加训练,看起来就是老老实实,听从命令的模样了,因此乍眼看来,“掌控力”似乎并不重要。 但事实并非如此。 任何略有常识的将领都会将自己对军队的掌控程度作为根本看待,甚至会有些患得患失。 至于那位“五雷贤师”是不是这种患得患失的人,这就要看一看了。 在她回营之后的第三日,斥候有了消息:五雷道这群贼寇分兵两路,一路步卒两千,确实是向回马滩而去,另一路操作就比较成谜:五雷道信徒三千有余,直奔河边而来! 此时上游多雨,正是涨水之时,这些人要怎么过河?她完全不能理解啊!只能立刻吩咐调拨兵力去拦自上游南下的贼寇,自己带了数百弓手,在营外的河岸边排开,准备迎击这群五雷道信徒。 “郎君果真要将两千步卒尽数北调?” “我实在想不出他们过河的办法,”她说,“只能当他们在佯攻。” 排兵布阵这事儿有点麻烦。 而且人越多,越麻烦。这一点她是理解的。 所以她十分耐心,自清晨等到了晌午,才等到乌压压的一群人从河西岸而来。 但这群人看起来很不正经,至少不是正经过来打仗的。他们一身黑袍,上绣各种云雷纹样,手上拿的也不是武器,而是黑压压的幡。 她忽然有了很不好的既视感,就像她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很多人都耳熟能详的某武侠里的某门派出场一般,这群五雷道信徒在河边排开之后,开始高声吟诵起来! “葛山有水!金石从之!” “首阳巖巖,雷以动之!” “嗟嗟神兵!有秩斯祜!” “挞彼列缺,奋伐徐杨!” 这样的架势她都没亲眼见过,身后的弓兵们自然更没见过,立刻开始疯狂窃窃私语。 “他们是来打仗的吗?” “……听说他们有神通啊!” “什么神通?” “就是我们将军曾经……” “嘘!” “那我们能行吗?同五雷贤师作对,会不会挨雷劈啊?!” 午后的一阵风吹过,她抬头望天,忽然发现天空中飘来一朵乌云。 对面显然也发现了!于是这群人喊得更兴奋了!在一大群黑袍信徒中间,摇摇晃晃地出来一辆轺车,上面坐着一个十分威严的男人,四十岁出头,身材十分高大,八尺有余,眉眼中满是煞气,即使坐在那里都能让人感受到压迫感。 他穿着宽大而精美的袍服,似乎是蜀锦制成,即使天色阴暗下来,上面的金银丝线仍然闪烁着流丽的华彩。 但她在意的是另一点,那个男人身旁还带了一柄剑刃十分宽大的剑。 比她的列缺剑更长,更宽,因此必定更沉重。 ……她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她想,这人应当也是一名剑士。 “将军,”身旁的军校小声问,“要不要想点什么办法提振士气,让这些士兵们莫为妖人所惑?” 当然应该,但是她要想一想,用什么办法才能提振士气? “将军!将军!” 一名士兵激动地跑了过来,“笮国相领了许多人来了!” “……你说谁?”她瞳孔地震。 “笮融国相吗!太好了!”军校激动地说,“将军岂能输了士气!” 太史慈是这一天自曲阿返回广陵的。 刘繇虽挽留了他,但他岂能看不出刘繇待他不过客气?这并未令太史慈感到失落,反而周身一阵轻松。他留下金饼与书信后便悄悄离去,丝毫没有半分留恋。 自他过江之后,便在江边的渔民处听闻陆将军与五雷道之间似乎为一农女起了些争执。 渔民所关心的除了自家会不会被波及到之外,便是那名农女该是如何殊色惊人,才会引起这般倾城之祸。但太史慈却觉得,以他家贤弟的心性,未必是见色起意,多半只是如古人行事,施以援手罢了。 但无论怎样,他都要尽快赶去贤弟营中,助他一臂之力,杀退那些贼人! 太史慈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马不停蹄赶到河边的。 然后那一幅景象,他这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河对岸是一群黑袍黑幡的五雷道信徒,跪在地上不停叩首,欲降天雷,劈死河东这群“贼人”; 河岸的这一边是一群红袍红幡的浮屠教信徒,也跪在地上不停叩首,高呼灭世佛降世,要满天神佛以神通诛灭河西那群“邪祟”; 乌云密布,旗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河岸边上站着两个人。 河西是一身玄袍的五雷贤师,天下第一剑客,“列缺剑”,神情傲然,双目如电,在千万信徒的高声称颂中屹立在前,如同一尊坚不可摧的石像; 河东是一身戎装的陆悬鱼,广陵太守,“灭世佛”,神情淡漠,双眼无神,在无数红袍浮屠教信徒的高声称颂中,在一群浮屠教吹吹打打的乐声中,也站在那里好似一尊雕像; 但太史慈总觉得,他家贤弟不是自愿变成雕像的。 ——似乎只是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而已。 第131章 尽管天气渐渐变得寒冷,但袁术在寿春的宅邸修建得极尽奢华。 火炭将四面墙都烤得暖烘烘的,地上又铺了厚厚的毛毯,香炉中冉冉飘出清甜馥郁的香气,甚至案几上还放了一盆只有春天才能见到的浆果。 但这一切都不能取悦到袁术,在收到五雷贤师的书信后,这个不足四旬的男人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到片刻,他便下定了决心。 “将伯符唤来,”他说,“我有要事寻他!” 一旁屏气凝神的谋士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他忙忙地伸出手,想要阻止自家主公。 “主公不可!那人多半只是黄巾余孽,故而擅于假托鬼神之词,迷惑主公……” 但当主簿阎象还没有进一步分析下去,为什么“五雷贤师”会送出这样一封信,为什么又急急忙忙要攻打广陵,他这些未说出口的话便都被袁术打断了。 “我欲得此谶久矣!”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阎象,“此为定鼎之功,他怎敢欺我?!倒是尔,竟欲阻我成此大事?!” 阎象匆匆忙忙地跪了下来,口称不敢时,一名婢女不知深浅,悄悄地走了进来。 她或许也是知道此时主君心绪不佳,不当进屋的。但作为一名奴婢,她并没有别的选择。 袁术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精最好,他原本便是四世三公的嫡子出身,天性骄肆,眼里容不得下人奴婢的一点儿差错,稍有不顺心之处,立时便会拖出去打死。 比如说,此时没有最新鲜的茶叶,那么主君也可以喝一点蜜水,但不能冷,不能热,不能浓,不能淡,亦不能用那些掺了杂味的普通蜂蜜。袁术喜爱紫云英蜜,这一壶调得刚刚好,正适合主君…… 袁术完全想不到婢女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心思,他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对大业宏图的设想之中,见婢女悄悄走近,不觉十分焦躁地用力一挥手,便打了婢女一个趔趄,那一壶蜜水也泼洒在地毯上。 “他不是想要他父亲的部曲吗?”袁术嚷道,“还他便是!除此之外,再拨四千兵卒与他!务必要将贤师给我带回来!” 袁术想了一想,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纵他已经回不来了,也要将那个谶语带回来!” “那个谶语”对于汉朝的方士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知名—— 代汉者,当涂高也。 一位“当涂高”之人能够“代汉”,但“当涂高”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混沌而模糊的谶语经常被人当作无稽之谈,王莽篡汉后,公孙述曾经解过这一句谶语,认为应在自己身上,妄图称帝,最后不过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而此刻阎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这位主君已经起了与公孙述一般的心思。 但这何其荒谬!昔周自后稷至于文王,积德累功,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此时人心仍思汉,天子又未曾失德,他怎能起了这样不臣的心思呢?! 而这样的心思后面,等来的难道会是天命? 阎象望了一眼那掉落在地毯上的水壶,其中蜜水将要流尽,而激动的袁术却丝毫未曾察觉。 ……这说不定也是一种预兆,他的心中闪过如此不祥的念头。 乌云密布,其中隐隐已有雷声。 因此五雷道这一方士气大振,嚷得更卖力了,跪得更利落了,连头磕得也更起劲了。 陆悬鱼有一点怀疑,觉得要是就这么罚站下去,是不是对面能先给他们自己磕死。 但很显然五雷贤师觉得祝祷到雷云已经是空前的胜利了,他不准备借由上天之手,而是准备自己打出最后一击,干掉面前这个假货。 这位身材高大,声音如鸣雷一般低沉而响亮的大汉伸出一只手,虚扶了一扶,于是那些五雷道信徒暂时地停止了称颂之声。 “原来你就是那个刘备新遣至此的广陵太守,”大汉冷笑了一声,“曹操攻破徐州时,你曾假借我的名头,吓退曹军,你不承认吗?” “这怎么能说是我假借你的名头呢!”她企图扯着嗓子喊一喊,但她的声线天生没这位贤师那个好底子,喊出来就特别的撕心裂肺,“你凭什么说你是列缺剑啊!” 对面一片骂声之中,大汉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 “你为何不敢回答我的问题?堂堂七尺男儿,竟要借别人的名头退敌,当真不知羞耻!” ……呸! 第121节 “你不是剑神,更不是什么灭世佛,”这位剑神鄙薄地大喝道,“你只不过是个杀猪的骗子!” 这次连她身后的浮屠教信徒们都开始窃窃私语。 但她还是没吭声。 于是列缺剑神又上前一步,他只是随意地一挥手,身侧的鬼师便连忙将那柄看起来便十分厚重的剑恭敬递了上去。 这位剑神身材高大,配上这样一柄巨剑,当真如泰山一般,雄浑有力,威风凛凛。 因此不仅那些五雷道信徒如此坚信这场战争最终胜利是属于他们这位贤师的,甚至连浮屠教信徒眼中都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动摇。 “你不通五雷之术,不晓天地之理,你的剑是凡人的剑,怎么能同我的剑相提并论,”剑神抽出了那柄剑,在阴沉沉的乌云下挥了一挥,“我的剑,是天人的剑!” 陆悬鱼还是不吭声。 她此时在全神贯注地抵抗她脑内的噪音。 ……黑刃暴动了。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那些破碎的,尖锐的,混乱的,无序的声音汇成了一曲光怪陆离的大合唱,中心思想非常简单:你快给我干碎那柄破铜烂铁!给那个天人看一看!什么才叫神剑!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悬鱼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哪怕有人借了她的名头满世界去浪,甚至当着她的面怼她,她也还是不太会生气。 相反的,如果不是非要这样兵戎相见,她完全可以平和咸鱼脸:好好好是是是你是列缺剑你是剑神你最厉害…… 但黑刃快要将她吵疯了。 而且身后这群信徒也快要失控了。 如果再这么放任下去,这群狂信徒暴动起来也会变成一场大灾祸。 “你闭嘴……”她艰难地迸出了这么一句。 大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你说你是列缺剑,灭世佛,”他大喝了一声,“你能杀我吗?!” 这条河十丈宽,河水翻涌,一眼望去即知如何湍急。 他算定了一河之隔,那少年只能任由他羞辱,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锦袍内着铁甲,身后的轺车上又藏了长牌,若那少年欲开弓射他,他便令人举长牌来护他便是! 无论如何,他也要令这少年名声扫地!众叛亲离! 要令他生不如死才好! 这位“剑神”自认原本不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但这是他唯一摸索出的一条生路,令他自黄巾溃败时,从广宗一路逃到了雒阳,又自雒阳颠沛流离而至长安。 李傕之乱时,长安城破,庶民多离散,其中便渐渐兴起了那样一个传说——传说曾有位剑神,手持惊雷之剑,在城墙上数日不眠不休,护卫这座城池;又是那位剑神,于城破时劈出一条血路,使得许多百姓得以逃生;甚至还有人传闻,那位剑神原本便是修道之人,他岂止是手持惊雷之剑,他自己亦能驾驭雷电! 这样的传说并不算稀奇,但这个剑客格外留心,他懂得一些太平道的术法,也懂得如何聚拢人心,他甚至的确是一位剑客。 哪怕是大贤良师张角也会生病,更会死亡。因此“列缺剑”终究只是个传说,他如此笃信,也如此坦然地借用了这个名头,甚至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确信自己就是列缺剑神。 那少年或许就是那个守过城的剑客,那又如何?! 天下谁能来为他证明,他的剑就是列缺剑,他就是那个剑神?!难道雷电也会说话不成?! 只要他今日将那人骂得众叛亲离,哪怕他分兵不能立时攻破这座营寨,待袁公的援兵一到,他亦可立时破敌! 他原本应当等待援兵至此后再进兵的,但他心中考虑实在太多。 他怕士兵不听从他的命令,也怕袁术不愿与刘备开战。 但归根结底,他最怕的仍是他的身份被戳破。 当“五雷贤师”带着那样咄咄逼人的冷笑,向对岸那个少年喝问时,少年脸上那些尴尬和烦恼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目光重新与他相对。 “你知道,”少年说,“‘列缺剑’到底是什么样的剑吗?” “五雷贤师”愣了一愣。 即使隔着这条长河,他也能感受到那少年身上迸发出的杀气。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河宽十丈,难道他能跃过来杀他不成?!还是想要下水……? 雷鸣越来越近,沉雷滚滚之中,少年剑客并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从背后将那柄剑拔了出来。 “看好了。” 少年的声音似乎是从河对岸响起,又似乎是在他耳畔响起,连接河两岸的并非一缕风,一片浪,而是一道闪电! 那闪电似乎自云中而出,又似乎是自剑上而起!带着电光与残影,如同一道蓝白色的闪电,连眨一眨眼睛的时间都不给他,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他穿着一身铁甲,又在生死之间举起了他那柄巨剑去挡,原本什么样的利刃都不能戳穿他的身体,但此时少年那柄雷光大起的神剑竟然如摧枯拉朽一般,劈碎了他的神剑,丝毫不曾停歇地带着炽热而耀眼的光芒,扎进了他的胸膛! ……原来那才是“列缺剑”,原来那才是真正的剑神。 似乎听到了他心中所想,那个少年摇了摇头。 “我不是什么剑神,”他说,“我只是个剑客。” ——事实证明,如果你还不能做到对军队的如臂使指,即使你自己是个万人敌,这仗还是会打得很烂。 她拎着长剑,站在河岸边,两眼无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黑刃就从来没这么卖力过,劈下去那一剑时,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胳膊都不受控了,就好像黑刃恨不得自己生出两只手,握着自己劈碎那柄看起来就很威风的巨剑。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五雷道信徒见到他们的贤师被她所斩后,立刻惨叫着,嚎啕着,四散逃开了,而她还没来得及发布命令,笮融带着后面那群浮屠教徒就冲过来了! ……怎么冲的!划船啊!跳水啊!抱着木头跳水啊! “诛杀妖魔!” “诛杀妖魔!” “浮屠灭世!” “浮屠灭世!” 她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大群狂信徒呼呼啦啦地从她身旁跑过去,嗷嗷叫着追上去的画面,感觉心很累,一点都不想再看了。 但笮融心中的那团火是滚热的,甚至比设宴的那天夜里更加滚热! 他亲眼见到了那道电光!那并非自天而降,而是自灭世佛的身上迸发出的!那绝对不是什么把戏,那是大神通!竟能为他所亲见! 他入教以来的一切付出都获得了报偿,他骑在抢来的马匹上,不断抽打着坐骑,想要更快一些地冲进横山脚下的敌营之中!他要在广陵郡的士兵来临之前,杀光这些五雷道的妖魔邪祟,一个不留!任凭他们如何哀求,任凭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笮融的牙缝里都冒出了血沫,兴奋让他几乎失去了对外界的认知,他的思绪沉浸在光辉而壮丽的佛国之中,以至于没有听到周围人的惊呼。 一名敌将带了十几个亲随,正在策马向他冲来。 那名敌将年纪很轻,甚至还不足二十岁,生得十分俊秀,甚至有种女郎般的昳丽,但他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女郎,他手持马槊如无物的力量也不像个女郎。 但笮融已经来不及勒住缰绳,躲避来将! 他人生中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莫名飞得很高,甚至见到了寻常人见不到的景色,笮融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飞升上去,将至佛国,但他的头颅很快又落了下来。 “这必不是那个广陵太守,”年轻的将军拎起了那颗头颅看了一眼,略有点失望地塞进鞍囊之中,而后脸上又扬起一抹骄傲的微笑,“我总须与他会上一会,看他识江东孙郎否!” 第132章 有人在水里扑腾,扑腾着就上来了; 有人在水里扑腾,扑腾着就游远了; 还有人在水里扑腾,扑腾扑腾就不见了。 她十分艰难地阻止住一些浮屠教徒狂奔着去收割人头的行为——非要收割也行,看在佛陀的份上,伸出手来,好歹拉教内的兄弟姐妹一把,然后再去诛杀异教徒啊! 岸边乱哄哄一片,她还能抽空冷静下来,整理一下脉络。 首先,五雷贤师被她一剑劈焦了,连血都没怎么流,不用她动手,狂奔过来的浮屠教徒自发热心地替她割了那个硕大的脑袋下来,她搓了搓脸,做了点心理建设,才把头接过来,塞到另一个教徒牵过来的马下。 其次,上游的回马滩还有数千士兵在那里伏击敌军,没有武将,只有几个小军校在那里带队防御,现在她既不需要守营寨了,得立刻赶过去; 最后,她给后面拦住的这些浮屠教徒下达了一个命令: “你们沿河北上,不断大喊,”她想了一会儿,发现五雷贤师那套文绉绉的祝祷词她一句也学不会,只能简短直白地吩咐道,“就喊‘列缺已死!’‘五雷道败了!’就行。” 【呸!】 【……我说他那把列缺剑,没说你。】 “五雷贤师”没刺激到她,倒是刺激到黑刃了,她想,得小心点。 总之,她骑上了战马,正准备一路小跑,自河西岸跑去回马滩看一看战况。 河东有个人忽然开始了大呼小叫。 一身革甲,身携长弓箭囊马槊铜殳佩剑环首刀,整一个人间兵器。 由于过于有辨识度,她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是太史慈,这哥们骑在马上,疯狂冲她摆手,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于是她也摆摆手,回应了他。 太史慈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那个表情有点怪异。 欢喜,但不完全欢喜。 似乎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这是个什么表情呢?她腹诽了一句。 【就跟被雷劈了一样。】 关于这一点,被刺激过,明显还没有恢复理智状态的黑刃表示了赞同。 【少见多怪。】 ……咳。 她甩了甩头,企图将这一类乱七八糟不大严肃的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伸手指了指北方,向太史慈示意了一下,而后便一夹马腹,也奔着上游的回马滩而去。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电闪雷鸣,广陵与涂唐交界处这一条土路修得十分简陋,说刻薄点儿,这就是个标准的“人走多了也便成了”的路,因此雨水一打,很快就泥泞难行,她不得不进了林子,又令马儿缓行,省得马失前蹄。 这样慢吞吞走了一路,雨将停时,回马滩终于近了。 一片泥淖上,云层洒下一道光。 她离回马滩还有数里之遥时,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场战斗的胜负。 第122节 因为她已经看到有袁术这一方的溃兵出现了。 尽管她一人一骑,看起来完全是落单的模样,但那些溃兵见到她就飞快地跑开了! 紧接着就有她麾下的士兵追过来!也是三三两两,有的还是战斗模式,有的一看腰间缠的,肩上扛的,手里牵的,那就浑然不像还在打仗,而完全是战斗结束的劫掠模式了! 她急急忙忙叫住了那几名士兵,“你们的军校呢?” 士兵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胆子大的回了话。 “将军!我们赢了!” “……如何赢的?” 那个在泥水里摔过一跤,因此连腰间缠着的旗帜都跟着满是泥泞的士兵咧开嘴,十分欢乐,“我们先是埋伏在回马滩!待得午时刚过那会儿,他们便来了!” “有弟兄没藏住,被他们察觉了!” “于是就打起来了!” “也不知打了多久!听见有人说列缺已死——” “把这段跳过去,”她晃了晃脑袋,把黑刃的声音尽量屏蔽掉,“我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他们便四散逃命,我们便追!”士兵用力地拍了拍自己裹着旗帜的肚皮,“将军!我夺了一面旗啊!我能娶个媳妇啦!” ……她听到最后一句简直气息为之一滞。 “你们焉知贼人不是故意后撤,引你们入彀!”她骂了一句,“不许再追,告知他人,立刻回去回马滩!” 她刚说完,前面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奔袭的声音! 回马滩那里是一片长草茂密的浅滩,适合过河,也适合展开阵型交战,更适合骑兵冲锋,她亦十分清楚,广陵郡没有什么援军能来得这么快,因此这队骑兵自然是袁术麾下! 她那两千士兵阵型已散,又全部都是步卒,莫说来几百骑,便是数十骑兵都能冲溃他们!到那时战局立刻天翻地覆! 她顾不得林中泥泞难行,一夹马腹便向着马蹄奔袭的方向疾行而去! 这一队骑兵如旋风一般冲进了这个战场,片刻便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些步卒就算是荷戟执戈,严阵以待之时都不能抵挡这样训练有素的骑将,何况现下他们阵型已散,分布在回马滩两岸的林地各个角落,正忙着争抢战利品。 甚至连军校都无法控制住那些士兵,在听到马蹄声时,他立刻命令鸣金收兵,但为时已晚! 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一般,这一队骑兵迅速将那些闻钲而退,正在缓慢集结的士兵冲散了! 训练有素的士兵被冲散,那些相对习练生疏的士兵第一反应便是疯狂逃命了。 他们奔进了林中,逃到了树上,冲进民宅,甚至是跳进了泥淖里,瑟瑟发抖! 陆悬鱼来到回马滩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而那十几骑已经来回冲杀了几个回合,正准备奔袭而来! 她的确是不擅马战的,此时她也不准备在马上与他们交锋。 陆悬鱼轻轻地勒住了缰绳,正想要跳下马来,拔出黑刃时,自南向北的马蹄声突然插进了这片战场。 “贤弟且退!”太史慈喊道,“你去收拢兵士,重整阵型,我来抵挡便是——!” 她短暂地改变了主意。 现在的确应该赶紧将溃兵收拢起来,要说这十几人能片刻杀完几千士兵是笑话,但他们冲来冲去对士兵们造成的震慑力是无与伦比的,那些士兵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会互相践踏,甚至用自相残杀的方法来求得一条生路。 ……那亦是她曾亲眼所见的。 “那就托付给子义兄了!”她调转马头,奔向了已经被冲溃的那一群士兵,“将你们的旗擎起来!” 太史慈拔出马槊,一夹马腹,向着那些骑将的方向便冲了过去! 雨消云散,金乌西坠,河滩上满是狼藉。 她终于是将士兵们整合起来,数量虽然还有些不对,怎么都丢了几百人,但她也不强求了。考虑到这群士兵的素质很明显是不能打夜战的,赶紧让他们先撤回营寨才要紧。但她自己则不忙着回营。 “将军欲何往?” “我得去看看太史子义,”她说,“你们且先回去。” 军校天不亮就带队赶来回马滩了,自然不知道在营寨外的河岸上发生过什么惊世骇俗的战斗场景,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将军如何能独行?!若欲寻那位壮士,我遣几人前去便是!” “你遣人去遇到了那群骑将,未必能活着回来。”她说,“还是我自己去就好。” “将军为何又要轻掷此身,若有不测,我等如何同主公交代!须知广陵郡皆仰仗将军一人矣!” 她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我自己去,”她说,“我逃也逃得快呀。” ……这话说得没错,于是军校沉默了一会儿,没再继续劝下去。 她顺着林地中马蹄的痕迹,先是骑在马上,而后是牵着马,再然后天色将暗时,她遥遥见到前面林中一片火光,便奔着那个方向过去。 “什么人!” 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传了过来,她未曾停步。 “我来寻太史子义!” 那边似乎嘀咕了一阵,于是又有人说了一句。 “晾他不过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有何能为?” 于是她放慢了一点步子,缓缓行至林中。 周围十三名骑将,年龄高低不等,但看起来都是百战之将,满脸的精明厉害彪悍,而且身上也是刀枪剑戟俱全,堪称十三台人间兵器。 这样凶神恶煞,威风凛凛地在林中手持火炬,摆开一个半圆,看着就特别狰狞,特别有杀气,特别有压迫感。 ……也显得林地中间打架的这俩人特别不正经。 其中一个是太史慈,她自然是见过且熟悉的,但另一个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人年纪很轻,比田豫还要小一点似的,看眉眼十分秀气,比她还像个姑娘。 但他此刻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就一点都不像女扮男装的美貌女郎了。 ……太史慈的脸比他好一点,但是身上的兵器都散落了一地,两个人现在扭在下过雨的地上,正在抢一只手戟。 她左右看看,发现太史慈头上的那个头盔也很陌生,制式倒更像是那个年轻武将身上的。 两个人就跟校门口打架的小学生似的,咆哮着,怒吼着,吼完之后鼓着劲,在泥里继续滚来滚去。 “子义兄,”她有点犹豫地开口,“你需要我帮忙吗……” “哈!”站在周围那一圈比较中心位置的一名大胡子骑将忽然笑出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倒是忠心,你真的不怕死吗?” 那人话音刚落,太史慈却有了反应,他将泥里一起打滚的那个年轻武将推开,跳起身便挡在了她的身前! “今日各自罢兵,”太史慈严肃地说道,“若要战,明日再战如何?” 她眨眨眼,感觉有点懵。 对面的骑将也有点懵。 但那个泥里打滚的武将反应得最快,他一骨碌也爬了起来,上下打量起她,“他竟这般护着你,难道你便是那个广陵太守?” 她又眨了眨眼,缓慢地点点头。 于是泥猴儿一般的武将咧开了一口烁烁生辉的白牙,“果然少年英雄,我今日认得你了,你可认得我么?” ……这人浑身上下这个样子,如何认得? 看她一脸迷茫,于是泥猴很不高兴地接过旁边一名骑将递过来的细布,擦了擦脸,“我是江东孙策,孙伯符,我今日不取你首级,你须记下了!” ……她好像听过这人的名字,而且还挺熟的。 但她更在意的是,身旁的太史慈听到那句话时,呼吸突然一滞,甚至更加紧张地后退了一步,手臂还不自觉地张开了! ……有点像是准备护着她,但这个架势更像拉架。 那十几骑来得快,去得也很快,片刻便带着火把离去,林中只剩他们两个。 “子义兄……”她刚开口,准备道谢时,太史慈忽然后退了一步,满脸羞愧地弯腰行了一礼。 “那人言语不逊,冒犯贤弟,”他语调悲愤地说道,“我却因难得遇到这般敌手而起了爱惜之心,不愿贤弟将他们尽皆斩杀……都是我的不是!” “啊,我也不一定非要给他们都杀光,”她随口说了半句,忽然一愣,“再说他们十几个人呢,我杀起来也挺费力的。” 太史慈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想了半天没组织好语言。 于是他伸出了两只食指,放在胸前,开始笨拙地比划起距离。 “……哈?” “贤弟的神通,”这位也满身满脸都是泥,因此看不出什么表情的青年武将用濒临崩溃的声音说道,“我都看到了!” 第133章 林中还剩下一支火把,插在树旁,偶尔“噼”一下,“啪”一下,有点尴尬。 她搓了搓手,又搓了搓手。 “要不你先洗一洗脸,”她小声说,“我慢慢道来。” 天气有点冷,夜风也有点凉。 ……幸亏有点冷,而且刚下过雨,河水也有点浑浊,她坚持阻止了太史慈脱光了跳河里洗个澡的行为,只让他把手和脸洗干净了,仍旧穿着一身泥的铠甲回来。 关于她超出正常水准,堪称魔幻的战斗力,她思前想后,已经想好了一个解释。 “子义兄,”她盯着他看,“我很信你的。” 于是太史慈那张洗干净之后有点惴惴不安的脸也严肃起来。 她从身上掏掏,再掏掏,掏出了一本包裹着皮革外皮的小书,因为带在身边太久,历经奔波,因此散发着一股微弱的焦糊气味。 尽管这个时期已经有纸张了,尤其是这种皮革制成的纸,并不算稀奇,但太史慈还是惊愕地睁大眼睛。 “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这本书。”她小心地递过去,“召唤雷电之法,就是在里面学到的。” ……他也很小心地接过去,在火光下翻了一翻,还特意让自己湿漉漉的胡须离书本远一点,免得打湿了它。 ……其实这书不怕打湿,作为一个滥强,她的装备都是防水的。 ……这本书当然也不例外。 第123节 书上有许多符文和笔记,墨痕中掺杂着灰烬,也令人明晰了那股焦糊气味是从何而来。 但不管太史慈怎么翻,都肯定是看不懂的。 “这到底是何物?” ……这是法术书,是法师的命根子,也是魔战的大半条命。但这么解释是解释不通的,她尤其不能解释那些她能看懂,而太史慈看不懂的文字。 “我也不知道,”她说,“但我日以继夜地看过之后,便学会在全神贯注之下,使用雷电之术了。” 太史慈睁大了眼睛瞪着她,目光里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大体来说,就是三观破碎然后重铸时的那些东西。 但他最后将法术书还给了她。 “贤弟竟有这样的机遇,”他问道,“我看这书写了许许多多的字迹,你都看懂了吗?” “自然没有,”她连忙说道,“这里许多内容我还没有参悟。” “愚兄有一句话要劝贤弟,”他很严肃地说道,“你以后还是莫要再用那样的神通为好。” “是太过招摇了吗?”她一边将法术书收起来,一边说道,“我也这么觉得。” 夜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两个人重新骑上马,慢慢地沿着河边往回走。 但太史慈的看法是她没想到的。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但如贤弟这般能用神通者,我的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以愚兄之见,‘大贤良师’张角能聚百万黄巾,未必没有一点神通。 “但我总有一个疑惑,寻常医师也该知道自己身体是否抱恙,张角既奉太平道,擅符水,能活百病,怎么连自己的死期都算不到,光和七年起势汹汹,不久竟然病死。贼势虽大,也不过一岁之间便为朝廷所平。 “可见神仙之道要么不过虚妄,要么便有我等凡俗之人不能参破之处。” 她所熟悉的太史慈是个十足的豪杰,大声说笑,豪气干云。但此时的太史慈骑在马上,月影扫下来,令他的面孔忽明忽暗,偶尔望向她时,眼神却是既温和,又十分严肃的。 “以贤弟的剑术,当世无人能敌,不须再借方外之力。”太史慈说,“我劝贤弟,若不能将那书参得详尽,还是慎重些,方才稳妥。” 虽然这本法术书里记载的法术大部分她都能看懂,少部分看不懂的等她升一升级也能看得懂,但她还是十分感动。 毕竟很少有人这么关心她,她甚至还有点夸张的抽了抽鼻子,想要说点什么感谢和关心的话语。 但太史慈的话没说完。 “贤弟那柄剑,”他问,“不是与这书一柄得来的吧?” “……啊?” “若有异常,”他很慎重地说道,“还是封存不……” “它可好了,”她赶紧打断了太史慈,“一点毛病都没有,只不过是一把剑,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太史慈很显然是个对自己亲友百分百相信的人,听她这么说了,那张剑眉星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放心的微笑。 “那便好。” 她不自然地晃了晃脑袋,想把情绪不稳定的黑刃发出的声音甩出脑海。 关于这个神通该怎么解释,她其实还发愁了一段时间。 但当她回到营地之后就发现,其实这事儿不需要特别发愁。 因为这群浮屠教徒会自动自觉给她加滤镜,包括但不限于: 当滚滚雷声迫近了河岸时,天空中降下了一只雷电铸成的大手,大发慈悲地将灭世佛送至对岸,普渡掉了那个执迷不悟的妖人; 当惊雷落于河面之时,河水为之凝结,灭世佛脚踏莲花,步步向前,终于斩杀了妖人; 当对面的妖人使用方术,双手结印生出一条闪电,想要击伤灭世佛时,是笮融居士显出法身,为灭世佛挡了这一劫,笮融也因此而终成正果,飞升佛国; 别的不说,她总觉得“双手抖出一个闪电链”有点既视感。但无论如何,在她击杀“五雷贤师”时,前排观众基本都是浮屠教徒,而这群人的滤镜一直加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加到了普通人听着听着就会面带微笑礼貌点头的水平。 ……因此暂时可能还不算很尴尬,她想,反正谁当真谁尴尬。 比起她这种“有神通但假装没神通”的人,孙策目前面临着一个小小的难题。 那个“没神通而装神通”的家伙已经授首,因此孙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从他丢了脑袋的尸体上问出什么东西来,只好花了一番大周折,总算是在涂唐附近抓到了那个鬼师。 “到底是什么谶语?” 火光很足,上面的烤羊滋滋地往下滴油。 尽管大家都已饥肠辘辘,但谁也不肯先动手,还是黄盖拔出匕首,先自烤羊上切下了一条外酥里嫩,微微带着一点血丝的羊肉,装在盘中,递给了孙策。 见到自家的将军象征性地吃了一口,这十几员跟随孙坚东征西战的宿将才开始大快朵颐。 孙策盯着自己手指上的油看了看,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男人。 同样也是满脸满身都是泥巴,身材看着也并不瘦小,却畏畏缩缩,看着大不成个样子。 如果是那位豪杰的话,孙策忽然发散了一下思维,那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必然不会屈膝下跪……除非认他为主。 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在企图挖墙脚的孙策有点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 除了父亲的部曲,他还多收了几千袁术的兵卒。众所周知,袁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而且除了待他自己大方之外,他待任何人都吝啬得很。 因此这几千兵卒不是容易收在囊中的,他得小心行事。 “谶语?”鬼师身体震了一下,“是那个谶语……” “哪一个?”孙策有点疑惑,“大声点儿,我听不清!” 当鬼师将那一条谶语说出口时,这一圈的骑将中,只有一个曾举为孝廉的黄盖有了反应。 “此妖言也,”他丢下手中的羊肉,站起身走过来,“当斩此妖人!” “小人不敢撒谎!”鬼师吓得大叫起来,“这的的确确是袁公所图!” 孙坚的这十几员部曲互相疑惑地看了看,但很快孙策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将这人带下去,”他说,“我得想一想,这条谶语该怎么解。” “此非人臣之语,将军何故信以为真?” 孙策那双眼睛在火光中闪着琉璃一般的色泽,“不是我信以为真,是袁术信以为真。” “纵使如此……” 这位年轻将军没有再听旁人的劝告,而是全神贯注地思考起自己的满腹心事。 汉室衰微,诸侯各自心生异心,这并非什么稀罕之事,但袁术不同,此人天性骄肆,以气高人,如果他生了称帝之心,恐怕三五年里就要掩盖不住了。 到时必为天下之敌——因此自己更不能跟在袁术麾下,他要自立根基,更要趁着这个机会,闯出一番天地。 当然,首先得想点办法,应付袁术。 不仅要哄得袁术开心——至少不能将“五雷贤师”授首之事怪罪到自己身上,还得将父亲的部曲,以及袁术给他的几千兵卒全部留下。 有了这些士兵,他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本,若有机会,便回江东,到那时袁术又有何能为? ……至于现在,不如拿那位未及弱冠的广陵太守来用用。 领兵在外总得讲些技巧,不能主动出击,不能损兵折将,但也不能同邻居完全和平相处。 若是彼此间消弭了所有的误解和敌意,袁术任他手中留那许多兵有何用? 因此必须得制造一些边界紧张的假象,必要时得用点小计谋。 “之前听说,”他说,“那个小娃娃……” 父亲的这些老部下们互相看了一眼。 “也没比将军小几岁啊。”黄盖笑呵呵道。 但孙策不以为意,“反正他没长胡子,肯定是个小娃娃!听说他是个剑客,还有神通?” “那些五雷道的人原本就有些以讹传讹的本事,”黄盖皱了皱眉,“将军不可尽信。” “没关系,我信不信不要紧,”孙策说,“挑些说辞——越夸张的越好——攒起一份公文。” “……何用?” “与那个‘当涂高’一起送去寿春。”孙策理所当然地说道,“还有,命那个鬼师给我编一套解谶的话术,一定要‘天命在袁公’的,解不出来,明日就不要留他!” “是!”黄盖刚转身准备离开,孙策忽然又喊住了他。 “将军?” 孙策探头探脑,望了望被骑士们围攻得已经快见骨架的烤羊,“还有吗?” 第134章 清扫战场大概花了几天时间,比较遗憾的是五雷道的横山大营现在又驻扎进了孙策的兵马,发大财的梦想破灭了。 但即使如此,她那些打仗打得很烂的士兵还是坚持着从回马滩上捡回了所有能捡回的东西,一点都不浪费,包括但不限于敌方的旗帜、骡马、车辆、铠甲、武器、衣衫、干粮、杂物、甚至是头颅。 最后一项她受不了,坚持着给他们阻止了,没阻止成功的也让人重新丢回了回马滩,并且派人告知孙策,让他派人过来捡走那些袁术士兵的尸体,给他们好好安葬。孙策倒也很痛快,不仅将那些士兵尸体都拉走了,还投桃报李地送回来了一些扒得没那么干净的尸体,比如说笮融的,也让她得以转交给狂信徒们,给他张罗一个十分盛大的葬礼。 ……美中不足的是,笮融的脑袋不见了,送去寿春领赏去了。也就是笮融这反社会狂信徒没太大名气,长安的宝库里,除了汉高斩蛇剑和孔子屐之外,还有个国宝“王莽头”呢!谁能相信啊,反贼到一定程度了,连脑袋都是国宝! 送来笮融的尸体时,孙策的信使还十分客气地问了一句,说五雷贤师的脑袋你们要不要,不要的话其实袁公还挺想要回去的,现在天冷,要是五官还能辨认出来,盼能归还…… 总而言之,打扫战场以及后续战利品处理真是件能对现代人心灵产生强烈冲击的艰巨任务,她不太想回忆了。 在处理过战场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情,给这些士兵们分发过赏金后,她终于能将军营交给田豫和太史慈,自己抽空回一趟广陵郡。 今天徐公请她吃饭。 不在正厅,而在一间偏西的客室中。 屋外有清泉潺潺而过,虽未结冰,那阵阵流水声却听得人倍加寒凉。 婢女轻轻走进,拨了拨炭火,一股热气便从炭盆里升腾而起,与香炉里馥郁的气息交融。 这间客室内不见珍玩金玉,收拾得幽静清雅,不管什么样的客人被引到这样的地方来,都能感受到这间客室的美。 除了一尾烤鱼之外,只有三两样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小菜,以及一碗漂着碧绿菜叶的豆腐汤,没什么新奇采药,却令人见了就食指大动。 甚至连这位笑呵呵的徐公,今天也换上了一件竹青色的细布袍子,上面没什么花纹,并不繁复,但却奇异地与这间客室,这些菜肴,以及屋外的泉水和老竹十分相称。 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春天的感觉,与初冬的萧杀大不相同,因此便在这些细枝末节处生出了一股力量,一股柔和但强大的力量。她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似乎想要拉扯她,向着那个明亮而缥缈的方向而去。 而徐公的话语令她确认了这种拉扯并不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第124节 在聊过了几个关于决战邗沟之畔的荒谬传闻,逗得两人哈哈大笑之后,徐公问起了更亲切一点的问题。 “将军驻守广陵至今,”徐公笑眯眯道,“还不曾叙将军庚齿?” 她今年几岁?这是个问题。 陆悬鱼思索了一小会儿,“十八了。” 徐公轻轻点了点头,“中馈若何?” ……她就受不了这个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还得脑子反应一下,才能回答。 “年纪小,尚未娶亲。” 徐公捻捻胡须,“将军英雄,年少之说怕是托辞罢了,难道是心中有了哪位女郎?” 她赶紧摆手,“这个真没有!” 在这样的屋子里,同这样一位温厚的长者聊天,是很容易放松精神的,因此即使徐公这样问了一句,她也只是很平常地否认了,并没有想些到别的什么。 但徐公上下打量她的目光有点儿探究,有点儿戏谑,还是让她不觉紧张起来。 “徐公这是看什么?” “将军这是怕什么?”他笑呵呵地说道,“我膝下只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怕我要嫁一个女儿给你不成?” 徐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她不自觉地用手抠抠席子,但刚刚的紧张消弭一空。 大概不管古今,岁数大一点的人都喜欢催婚,操心年轻人相不相亲成不成家生几个娃之类,这没什么。 但她刚放下心来,准备端起杯子喝一口茶时,徐公倒是又开口了。 “但我从兄倒真有一个女儿……” ……噗。 这位女郎今年十四岁,虽然在陆悬鱼看来还是未成年的小萝莉,但在三国时期已近及笄之年,要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了。徐公那位从兄故去得又早,因此为侄女张罗婚事就成了他义不容辞之事。 现在既然这位将军年纪轻轻,有权有势有兵马,还尚未婚配,徐公不免就动了心思,准备将这位单身汉看作自己家将要获得的财富。 ……这可太尴尬了。 “徐公……我……” “我那从兄去得虽早,女孩儿的妆奁却早早备下了,待出嫁时,我亦另有添妆,绝不薄待了她。” “啊这……” “除此之外,我那侄女织素裁衣,无一不精。” “但是,这个……” “虽不敢比秦罗敷,但郡中这许多世家女郎……”徐公十分自得地笑一笑,“未必比得过我侄女的好颜色。” 现在,有一个勤劳,善良,聪慧,美丽,还特别富有的世家女要嫁给她,她娶不娶? “徐公,”她从席子上爬起来,恭恭敬敬给他行了一礼,“实不敢为。” 徐公摸自己胡子的那只手停了,脸上的笑容也滞了。 “为何?” “我来此原本是为追拿笮融,而非为广陵郡,主君令我暂守此地,非令我长留于此。”她说,“若主君令我回兵郯城,或是另有任务,女郎岂不是被我耽误了?” 徐公又摸了摸胡子,语气喜怒不辨。 “郎君若是愿意留下来,刘豫州处,郎君不必担忧……” “还是不必了吧。”她尴尬地说了半句。 后半句没说出口……她虽然挺喜欢这里,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娶这个媳妇啊! 徐公自己那把胡子摸完了,又恢复了笑眯眯。 “既如此,我亦不强求将军。” 饭吃完了,亲事没说成,她情商再低也知道得赶紧撤退,徐公客气了几句之后也没留她,笑眯眯地注视着她骑上马离开。 待得那抹背影自前门消失后,台阶上的徐公收敛了笑容。 “阿檀呢?” 片刻之后,徐孟的二儿子徐檀匆匆忙忙赶来。 “父亲有事唤儿子?” “吩咐你那几个房里人为你收拾行囊,多带几个随从,”徐孟头未抬,还在忙着写信,“我这里已备好一份厚礼,还有这封书信,明晨你将它们带上,替我去郯城一趟,事情须办得稳妥小心,不可为外人所察。” “……郯城?去见何人?” 徐孟的眼睛里不见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冰霜,“去见曹宏。” “曹宏?”徐檀一愣,“那个丹杨蛮子?” “不错。” “那不过是个谗慝小人,若非陶谦提拔,什么人会正眼看他?”徐檀十分不屑地说道,“父亲还要送他厚礼?” “小人有什么不好?”徐孟冷冷地瞥了自己儿子一眼,“金帛就能收买一个小人为我所用,但那个陆悬鱼,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金帛也好,美色也罢,甚至连用阿细同他联姻都想到了,却也不能令他为我所用,这才是麻烦。” 听到了那位将军的名字,徐檀脸上的迷惑便转为了鄙薄。 “收买他作甚?”他说,“他出身低贱,怎堪与我家联姻?” “他不仅出身低贱,”徐孟说道,“听徐州那边传来消息,还是个杀猪匠,更夫,若不是刘备抬举他,他还在平原城中敲着锅子绕城走哪!” 徐檀鄙薄更甚,上前一步,“父亲竟要将从妹嫁给这样的人?一个臭杀猪的?!我家累世阀阅,父亲岂能如此——” 徐孟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上前抽了儿子一个耳光!那耳光打得既快且狠,眼见面颊便红了起来! “一个臭杀猪的,只要拎着刀子站在你家门口,”徐孟说道,“那也是豪杰,是将军,是明公!我徐家这一点基业比袁氏如何?袁隗而今何在?!” 儿子捂住脸,低着头,半晌没敢吭声,只是脸上的屈辱神情比什么都显眼,徐孟看了两眼,便放缓了语气。 “你若是看不惯他,便该想些方法,将他从你眼前挪开。” 徐檀心中反复咀嚼着父亲这段话,猛地一抬头,“曹宏?” “嗯,”这位中年文士点了点头,“这样的事,须得轻些,慢些,小心些。” “但父亲不是说要留陆悬鱼……西拒袁术?” “你也看到了,现下那群贼寇已被其所灭,”他说道,“孙策驻守涂唐,招兵买马,所图甚大,必不愿为袁术马前卒!” 徐孟重新坐于案后,他似乎是为了给自己这番见解增加一点分量,伸手向案上的一只木匣,从中取出了一封书信。 那封书信对他而言十分重要,因此他珍之重之地看了一看,并未打开,便又重新放了回去,而后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纵使孙策有所图谋,此时已非彼时,我又何惧?”他笑道,“我留陆悬鱼又有何用?” 第135章 徐孟家的饭虽然好吃,但是掺杂进去别的东西之后就不那么好吃了。 当她骑上马,驰进寒风中时,这种感觉就更加的明显而强烈。 那股曾经悄悄拉扯她的,轻柔而隐秘的力量从她周身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寒冷而真切的世界。 【你没有劝我,也没有提醒我。】她忽然想起来,指责了黑刃一句。 黑刃十分巧妙地推卸了责任,【这只是另一种选择,谈不上善恶,我为什么要劝阻你?】 【我终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那你可得小心些,】黑刃不怀好意地说道,【这座城,这个郡,这个州,这个王朝,你找得到的认识字的人,就一定是世家出身,也就是说,你和全天下的知识分子都不是一路人,你和全天下的官吏都不是一路人,你和全天下的……】 【……快收了神通吧,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黑刃不絮叨了,它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又变得十分欢快起来。 【但没有关系,你总比别人有更多的试错机会。】 “郎君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在徐公处未曾久坐?”这是田豫。 “有什么不快之事吗?要我们替你出气不要?”这是太史慈。 “徐公家的饭菜虽好,但他还想给我说亲,我赶紧就逃回来了,其实也没有吃饱。”这是陆悬鱼。 另外两个人面面相觑,“我令仆役去做些吃食端上来。” “天气这么冷,”她说,“来吃个古董羹吧。” 来份手切羊肉,来份菘菜,来份豆芽,再来份干菜,豆腐要嫩嫩的,切好了装盘一并送过来。当了将军就是好,这些事只要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就有人先将火锅支好,再将洗净切好的各种食材一盘盘摆上。天冷须得喝热酒,筛好烫过的酒再来一壶,这个感觉就特别的对劲了。 “须臾间也过了半岁,”田豫十分感慨,“我原本以为南下徐州会水土不服,现在看来倒还好,多亏郎君,使我不留憾恨。” 于是大家推杯换盏,喝了一轮酒。 “我原本以为南下徐州要和袁术大打一场,”她说,“看起来坏成曹操那样的还是少数。” 大家觉得也挺对劲,于是又喝了一轮酒。 “不错,江东英杰不可小觑,我平生鲜见此等敌手,若有机会,还真想再与他再打一场!” ……这是太史慈。 这次她没举起酒盏,而是有点不服气,“你不就是说江东孙伯符么?比我如何?” 太史慈那张十分英气的脸突然一白。 “他怎么能和贤弟比呢!”他说,“他只不过是英杰,贤弟已是天人了!” ……咳。 田豫迅速地换了一个话题,“据我所知,郎君确实还未成亲,为何不听一听徐公之言呢?” “我为何要听呢?” “郎君若是家中已无长辈,写信询问主公意见也好,”田豫说,“若郎君长留广陵,寻一门好亲总归是有助益的。” “国让说得这么老练,好像对娶妻这种事很了解啊,”她问,“你娶媳妇了吗?” 不知道是热气熏蒸的,还是酒劲上来了,田豫一下子脸红了。 第125节 “我这是为郎君好!提我做什么!”他面红耳赤地嚷道,“我这几年跟随主公,四处奔波,哪有心思安置家室!” 她冷静地指了指,“你脸红了。” 于是田豫的脸更红了,羞愤得差点离席而去,还是太史慈给他拖回来的,当然拖回来后没忘记哈哈大笑一顿。 “你这样,”她说,“倒让我想起一位朋友。” “哪一位?” “你不认得。”她夹了一筷手切羊肉,蘸了蘸胡麻酱,塞嘴里嚼一嚼咽下去,正准备再喝一点酒时,发现盏中只剩了半盏残酒。 于是她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近况如何。” 今岁江淮区域雨水充沛,但不代表北方亦是如此。 或许汉祚当真将终,许多人这样窃窃私语。因为在连年征战的北方大地上,今岁除去战乱与瘟疫,又增添了干旱和蝗灾。 那些铺天盖地的死亡使者遮蔽天空,席卷而至,决绝又酷烈地吃光了地表以上的每一寸草,每一片叶,所至草木不留,田稼食尽。百姓们也许会捕捉到一点蝗虫,将它烤一烤,然后忙忙地吃下去。但蝗虫来得快,去的也快,谁又有什么本事能将它们大量捕捉,留下来当储备粮呢?因此留给百姓的仍然是无边无际的荒芜和死亡。 好在蝗虫吃光了地上的草木,地下也仍然能挖出草根草籽,于是在这样一个寒冷而干燥的夜里,能喝一碗切碎的草根熬成的粥,也算是极其难得的享受。 亲兵将勺子伸进陶锅里转了转,尤其是底部,捞上来尽可能多的草根,倒进碗里,从而让这前两碗粥尽量地浓稠些。这种行为略有点不公平,但其余士兵没有一声抗议。 因为那两碗草根粥被置于餐盘上,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帐前。 高顺端起了其中一只碗,刚准备吃饭时,却发现自己的同袍在发呆。 “文远?” 离开长安已有两年,这两年的时光太过酷烈,在所有人的身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痕迹,在张辽身上则尤其明显。 当他们还在长安时,高顺眼中的张辽是个沉稳果决,但不失锐气的少年,而现在的张辽似乎长高了一点,但也可能是因为他瘦了很多的缘故。 他的眉目间总是带着一股冷峻之气,看向他人的目光也总会带上一点审视。他整个人变得沉默而冷硬,不再是当初爱说爱笑的少年人。 但张辽此时盯着远处那一轮月亮在发呆,而且神情里带着些让高顺有些熟悉的东西,他猜测他是想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或者什么地方,因此才会那样怀念。 但在他唤了第二声时,张辽已经迅速回过神来,这个穿着一身破旧铠甲的青年武将难得地笑了笑,端起了那碗粥。 “我刚刚想起了一个人。” 高顺并不意外,“嗯?” “你还记得么,陆悬鱼。”张辽说,“一别快两年了。” 这位不苟言笑的武将有点意外,但点了点头。 “我记得,听说将军原本想带上他,但他拒绝了。” “我觉得他拒绝的对。”张辽突然这么说。 这话高顺一时有些不理解,皱了皱眉,“为何?” “我当初见他剑术高明,人品又出众,所以费尽心思想拉他至将军麾下。”张辽用勺子搅了搅那碗粥,舀起来满满一勺,吞了下去。 味道既腥且苦,还带着一股充满口腔的涩意,而且不能嚼,因为那草根实在太韧,怎么嚼也是嚼不烂的,还不如将这道工序交给伙兵,让他们尽量将这些草根切碎,捣碎,然后尝也不尝,嚼也不嚼地咽下去。 “你还记不记得,”他说,“那年元日岁除,将军说让大家投壶取乐,若能投掷百数以上,随便求什么奖赏都好?” 于是高顺也露出了一个微笑,“我记得,他求了羊腿。” “他后来扛走了一头羊!”张辽立刻更正道,“我亲眼见的!” 两个人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手中从来没好吃过的草根粥更不好吃了,于是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陆悬鱼还是比他们要机灵一点。 什么金玉珍奇能比得过一头羊呢? “他选得不错。”高顺最后如此说道。 “所以我想,他不愿从戎,也是不错的,凭他的本事,他便是当个猎户,每日也能打些野兽,用皮毛换些粮米油盐来。”张辽出神地想了一会儿,“若他跟着我们来了这里,便也要一起挨饿,这岂不是我的过错?” 那种怅然来得有些奇怪,高顺想,虽然道理是不错,但大丈夫欲取功名,挨这几顿饿算得了什么?哪里就至于让张文远心疼成那个样子? 虽然觉得张辽那幅神情很怪异,但高顺决定当作忧心战局来看待。 “我们挨饿,曹操也要挨饿。”高顺语气坚定地说道,“再等一等便好了。” ……曹操其实没有挨饿,但他吃得也不怎么好。 他面前摆着一碗小米粥,两碟干菜,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对于这位从小到大没挨过饿的三公之子,吃这样的饭食是很难熬的。但灯火下的这位兖州之主面色平静,他端起了小米粥,用勺子舀了一勺尝了尝,觉得冷热正好,便慢慢地喝了起来,时不时夹起一块干菜,塞进嘴里。 他这样吃着不见一丝荤腥的晡食时,帐外飘来了一丝热气腾腾的肉香。 兵士们在忙着捞肉吃,热气腾腾的肉汤上还漂着油花,闻起来真是香极了。当然,他们久战劳苦,又断粮数日,大快朵颐一顿没有丝毫问题。 营中到处都是这样快乐而放松的景象,只要一小块麦饼,一大碗肉汤,里面再放进去一块肉,最好是连肥带瘦的,就可以获得一夜的饱足,谁不感激明公的恩德呢? 火把后面,两位文士站在暗处,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明公已十数日不曾沾过荤腥了。”那位年长些的文士突然开口。 年轻些的文士沉默了一会儿,“他此时一定吃不下。” 这句话令这片角落又一次陷入可怕的沉默之中。 “他们都是我的父老,许多人都曾与我相熟,”那位年长的文士说道,“东阿百姓对明公一片忠心,天日可鉴。” 这句有些突兀的话语在年轻文士的眉宇间显出了奇异的效果,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又突然将眼帘垂下。 “所以,何必愧疚?”程昱和缓地说道,“他们必定也不会怨恨曹公的。” 第136章 郯城下第一场雪时,曹宏收到了这封信。 他是个丹杨没落豪强出身,字认的不多,但那封信措辞浅显直白,也并不需要他有多高深的文字造诣。更何况除信之外,还有那样明晃晃,金灿灿的马蹄金放在那里。 哪怕他一个字都不认得,他也完全理会了这位广陵徐公的意思。 “你来得正好,”他这么对徐檀说,“陶使君同我等亲近之人已提过数次身后事了。” 徐檀毕竟还是年轻,一瞬间腰背都绷紧了,“陶徐州如何说?” 曹宏很想卖个关子,但他看了一眼那匣马蹄金,还有旁边绚烂如云的锦缎,决定做一个有良好信誉的人。 毕竟这么重要的事,广陵士族第一时间能想到他,曹宏心中很有些自得,因此也要卖弄一下自己的手段和情报。 “陶使君说……”他顿了一顿,“这徐州,的确是要交予刘备的。” 徐檀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那织席贩履之徒,究竟有何能耐?” “他能抵挡曹兵,如何不算能耐?”曹宏说,“不瞒郎君,除却下邳陈氏,连糜家也隐隐有了推举刘备的意向哪。” 糜家比不得那般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但也是僮客万人,赀产钜亿,因此家主糜竺被陶谦征辟为徐州别驾,是极其重要的一位人物。 他这样说来,徐檀便明白了。 这位年轻公子虽然老谋深算之处比不上其父,但心思活络,观其神色,便笑了起来。 “这半年来,刘备于小沛养精蓄锐,招兵买马,麾下步卒想来也该过万了吧。”徐檀悠悠地说道,“若陶家的年轻郎君不能子继父职,将军英雄,也就罢了,那些丹杨老兵又当何去何从呢?”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曹宏听了却忍不住皱起眉头,浑身很不自在。 他与曹豹能在徐州置下家业,并非靠着勇武过人,而是因为陶谦便是丹杨人,自然信任丹杨兵,也信任他们这等丹杨豪强。 但刘备是北地武人,出身幽冀,他凭什么信任丹杨人?刘备手下又有关张陆那等猛将,他又凭什么要重用丹杨人? 丹杨兵早就被刘备收于麾下,交由关张操练,曹豹每日除却点卯,随刘备清谈之外,并无事做。这还是与刘备有过并肩作战的情分,换作他曹宏,难道刘备能更高看一眼吗? 徐檀又看了一眼这个皮肤黝黑的胖子,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若是那些丹杨老兵去求陶使君,”他说,“使君说不定会听一听吧?” 床帐内的陶谦便是这样被哭声吵醒的。 他已经卧床数月,近来水米用得越来越少,只用些姬妾们精心熬制的羹汤,剩下的余力都用在服药上了。但现下连药汤他也进得越来越吃力,因而那位雄踞徐州的诸侯很快变成了皮包骨般的佝偻老人。 因此当他在睡梦中听到哭声时,一瞬间有些恍惚,以为他已经走完了这疲惫的最后一段路,可以安宁而惬意地享用过血食与祭祀后,回到古老而幽暗的国度去。 但他慢慢分辨出那些哭声并不来自他的儿子与姬妾,而是来自一群丹杨口音的老兵,他们在院中呜呜地哭泣,像妇人一样哭泣,哭得声泪俱下,寸断肝肠。 ——原来他并未获得自由,而是仍然被困在这一具老迈而虚弱的躯壳内。陶谦那一瞬间的心绪变得烦躁而纷乱,他几乎想要拿起手边的什么东西,用力摔出去。 但这位老人最后只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床帐外的婢女听到了这一声叹息,立刻将帐子掀起一条缝,“主君醒了?” 天气寒冷,病人又十分体虚,任炭盆烧得有多热,他难以汲取多少热量,现下帐子掀开,陶谦顿时感到寒风扑面,忍不住咳嗽起来。 “谁在外面?” 两名婢女轻手轻脚地将帘帐卷起,又为他端来了炉子上始终温着的鸡汤,“是曹将军。” 这个回答并不令陶谦感到意外,除了那几名丹杨武将外,本来也没有别人会拉来这群老兵在外作态。但这仍然令陶谦皱眉,“令他进来。” “我非为我自己哭,也非为使君哭,”曹宏这样说道,“我是为公子哭,为徐州哭!” 陶谦一边看着婢女用羹匙轻轻舀起一勺鸡汤,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要为公子哭?” “公子天资聪颖,心地仁厚,又是众望所归,为何不能统领徐州?”曹宏说道,“公子是您的儿子啊!” “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陶谦慢慢地喝下半勺鸡汤,“所以我不会将徐州交予他。” 虽然陶谦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但这样的话语真真切切落在曹宏耳中时,他还是失态了。 “使君此举是为何呀!”他嚷道,“以公子的人望,若使君将徐州交予刘备,难道刘备能容下公子吗?!” 陶谦听了这话很想笑,而且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笑。如果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以陶谦的心高气傲,是吝于多瞥一眼的,但曹宏不同。 这是领了许多乡勇私兵,不顾路途遥远前来投奔他的人,虽然贪婪而愚蠢,但这是他的同乡,是他的自己人,何况听到院中那许多老兵的哭声,陶谦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尽管他只是醒来这一会儿便已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强撑着准备给这个愣头愣脑的汉子说一点有用的东西。 “刘备不会待大郎如何的,我与他有父子之义,我儿便是他的兄弟,”陶谦耐心地说道,“他怎会对他自己的兄弟不利呢?” 见曹宏愤愤,脸有不平之色,陶谦便将话讲得更明白些。 第126节 “我年轻时,也觉得自己是一时俊杰,我破过羌胡,剿过黄巾。治理徐州这几年,也觉自己是一方诸侯,未尝没有一点与群雄争胜的傲气。但徐州两次被破,我终于明白,我不能以兵强天下,更不能为雄主。”陶谦笑道,“我儿尚不及我,怎能将徐州交予他?不如令其牵犬东门,安享自在的好。刘备又怎会对这样一个庸才下手呢?” 陶谦从未将话讲得这样明白,但即使是这样明白的话语里,他仍然留了三分余地。 门外丹杨兵为何聚集在院落中哭泣,陶谦心中再明白不过,因此才要这样暗示这一班丹杨武将:他的儿子是“庸才”,曹宏曹豹也不过是“庸才”,刘备养一个也是养,养一群也是养,没有什么容不下他们的地方,何必自寻烦恼呢? 但曹宏还是没有听懂,坚持着将那句话问了出来。 “待老使君去后,我等丹杨老革无立足之地矣!” 陶谦叹了一口气,厌烦与倦怠感又一次席卷全身,但他为了这些后辈着想,不得不又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刘备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厚养你们,不必担心。”陶谦重新将气喘匀后,把最明白也最刻薄的话说了出来,“你们也不要再逞强争胜了,若是丹杨兵当真横行天下,徐州岂能两度为曹操所破?” 听了陶谦这样的责备话语,曹宏一瞬间热血便冲上了面颊。 不错,大破曹军的并非丹杨兵,而是刘备,而是那个还未及冠的黄口小儿!他冲动地将那些没有筹谋得当的话语一股脑嚷了出来。 “那又如何?!”他嚷道,“刘备麾下那几员武将,哪个不是盛气凌人之辈?!使君还不知吧!广陵郡良贱苦陆悬鱼久矣!若不是被刘备纵容,那黄口小儿,会那么专横跋扈吗!” 陶谦躺在枕上,用将要睁不开的眼睛又看了他几眼。 他放弃说服曹宏了,这也没什么,陶谦想,这么个蠢人,刘备一定是容得下的。 “好吧,你去将刘豫州为我请来,我同他说。” 消息传到小沛,刘备再自小沛而至徐州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因此陶谦得以好好地睡了一觉,在夕阳西下时,才听人禀报刘备登门的消息。 尽管这位老人自觉已经休息充足,有了精力与神采接待来客,但在刘备眼中,陶使君病体支离,那张青灰色的面庞已经渐渐染上了不祥的气息。 对于自小失去父亲的刘备而言,这位老人待他并不完全是算计,其中也有一部分真心的器重与信任,因此他很乐意事其如父,现下看到陶谦病得这样重,脸上不免带出了一丝难过。 陶谦微笑着摆了摆手,又示意他坐于榻边。 他的确没什么力气再叙闲情,开篇便讲了正题。 “将至岁除,那位小陆将军也该回来了。” 刘备点点头,“是,我回去便写信命他回来。” 这样痛快,令陶谦升起一丝兴致,“玄德为何不问我,何故要将他召回?” “陆悬鱼是为明公守广陵,明公想换一个人选亦是平常,”刘备笑道,“这有什么值得问的?” 此时不同于彼时,不同于刘备尚无栖息之处之时。 无论是小沛,还是徐州,人心所向已明,刘备已不再心怀危惧,因此回答得也坦坦荡荡。 陶谦看了他一会儿,“待他回来,你去寻陈汉瑜,为那孩子改个名,取个字。” “召陆悬鱼回小沛”这道命令已经有些奇怪,陶谦加上这句,就更加奇怪。 刘备思索了一下,才突然明白。 “陆悬鱼此人,我再熟识不过,”他说,“他年纪虽幼,举止言谈也偶有鲁莽之处,但他心性随和,不愿与人争权夺势,广陵士族怎会容他不下?” 老人一双眼睛转动得很慢,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将目光聚在他的脸上。 “我知你信他是个好孩子,”陶谦缓缓地笑了一笑,“但你总要让他学些同士人打交道的东西,否则将来独当一方,受了人家的愚弄还不知道,是要出大事的。” 陆悬鱼虽然不知道陶谦替她订下了什么奇怪的课程,但很久以后的吕布听闻后,是称赞了这位陶使君高瞻远瞩的。 因为他此时兴冲冲地跑回了军营中,见到那几员武将,等也等不得便立刻开口了。 “我们不必挨饿了!”他说,“快将那些草根扔掉!” 张辽与高顺彼此看了一眼,一旁的中年文士没忍住,狐疑地发问了。 “将军欲何往?” “我听说乘氏城中有一户姓李的大户,”吕布雀跃地说道,“他家粮草充足,至少囤了四囷米,只要能借我们两囷,便足以击败曹操!” “虽如此,”张辽说道,“他们也未必愿意借啊。” 这话吕布很不赞同,他信任地看向陈宫,“是兖州士族迎我们来的,怎么会不愿意借给我们粮食呢!” 陈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吕布这率直得几近天真的话语令他需要想一想怎么劝比较好。 但他这样一迟疑,张辽已将反驳的话说出口了。 “士族迎我们至此是为借将军之兵,驱逐曹贼,”张辽说,“不是为了让我们吃他们的粮食啊。” 这话说得陈宫很不高兴,他觉得他必须得替兖州士族说点什么。 “曹操残暴,不足取也。兖州士林愤痛,人怨天怒,因而将军奋臂,举州同声,此人心所向,而非仅借将军勇武……” 他接下来正准备话锋一转,委婉些,详细些,劝说吕布仔细筹谋计划一番要如何去寻乘氏城的李进借粮,但吕布已经听不得那么多了。 这位将军兴奋地,用力地一巴掌拍在了陈宫的肩上,这一股泰山般的力量压下来,差点将陈宫压倒在地。 “放心吧!”吕布嚷道,“听闻那位李郎君虽出身世家,却也是个慷慨高义,行事有古风之人!这样的人必定与我意气相投,我不仅要说服他借出粮草,我还要拉他至我麾下,一同征讨讨贼!” 吕布就是这样快活地骑上赤兔马,带了兵卒准备出发的。 中军帐中,不提陈宫在一旁瞠目结舌,高顺看了张辽一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伯逊?” “自我效力于将军帐下时起,”高顺难得的出了一会儿神,“我就没见他说服过谁。” 第137章 不知道是不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缘故,自从收过几封自小沛而来的家信后,她终于收到了以徐州牧陶谦的名义下达的公文——当然,是刘备写的,光是陶谦的书信不足以调动她——说是广陵郡守已经选好了,让她收拾收拾准备回家过年。 腊月已近,想回家就要赶紧准备起来,她同田豫和太史慈都说了一下这件事,田豫当然是她去哪就跟到哪,但拔寨启程不是说说就算的事,尤其她还得带上一群见缝插针四处乱窜的浮屠教徒。原本汉朝人民就很爱祭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现在广陵郡附近的封建迷信浓度突然升高。 于是街上时不时就能看到披赤衣的僧人走过,有的剃了头,有的没剃头,走街串巷,宣讲佛法,其中一部分女性教徒因为拥有女性亲和力和宗教亲和力的双重buff,还有不少妇人乐意请去家里坐坐,听一听各种稀奇事——毕竟这时代的娱乐太少,哪怕来个说书的听着也新鲜,何况这么多仁波切呢。 轮番洗脑之下,广陵郡的老百姓也有了跟着拜佛的苗头。 ……她倒不会评论烧香拜佛好不好,佛系一点没啥,但这个除她之外没人监管的浮屠教就真的不太合适。温情一点说,好好做活吃饭的一家人突然想开了,老人孩子也不抚养了,媳妇或丈夫也不要了,都跑去跟着披赤衣,这很不负责任;冷酷一点说,作为一个踏入统治阶级门槛的新手,哪怕是为了赋税和人口,她也不会乐意看到出家人越来越多的。 除此外还有许多人已在城外开垦了荒地,收了一波粮食,甚至还有人种起了冬小麦,这些人八成也是不愿意离开的。 搬家在哪朝哪代都很痛苦,她不会强求这些百姓在此安家,但其中有几户将女儿嫁给了营中士兵,于是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是少不了的,分家分得鸡飞狗跳也是避免不了的,甚至有个功曹偷偷瞒着住在小沛的原配,在这里又当了一回上门女婿,此时见新夫人一腔柔情准备与他同归,不得不说出了实话,立刻被新夫人全家打破了头,抓花了脸,整个脑袋血糊糊的不得见人。 ……不得见人也就罢了,还告了伤假,不来上班,简直要气死田豫。 整个大营仿佛一锅蒸腾的开水,从上到下都不得安宁。 她这样忙忙碌碌了几天之后,徐公登门了。 “城中谣传,将军欲归小沛?”徐公十分诧异,“如何会有这样的消息传出?” “也不是谣传,”她说,“陶使君的公文已至,我的确这几日便要回小沛。” 徐公大惊失色,“陶恭祖为何如此啊!” ……这她怎么知道,她原本以为北方战局有什么变化,所以主公要将人调回去,但看信里语气又很咸鱼,完全是“过年啦赶紧回家吃饺子”的调调,所以她也就实话实说了。 “不知道,可能是想让我回去过年吧。” 徐公滞了一下,“广陵城便过不得年吗?将军若有家人,一并接来便是!为何要走啊!将军这一别,何时得归?” “大概不回来了。”她说,“据说新的太守很快就来了。” 这位文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广陵郡上下,谁人不知将军饬身厉行,忠厚恭俭,以恩厚而得众心!难道有什么小人进了谗言,使陶徐州疑心将军不成?”徐孟又热心地问了一句,“将军可需我等代为说项?” “纵真疑我,我行事坦荡,又有何惧?”她倒不以为意,“徐公不必替我担忧。” 听了这话,徐公似乎为之动容不已,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赞叹。 “将军质如松筠,风霜亦不能改其色,真君子也!” ……给她夸得要抠抠地了,真没那么好。 “既如此,明日请至寒舍,为将军送行可否?”不待她回绝,徐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殷切无比,“仅备薄酒,将军切勿推辞!” 虽然嘴上说“仅备薄酒”,实际还是很丰盛的。徐孟将城中世家大族都请了来,一同为她送行,于是席间热闹无比。 与上一次不同,或许是因为跟这些人混熟了的缘故,陆悬鱼觉得这些世家出身的体面人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和蔼可亲过。 他们每一个人都变得热情,亲切,连之前拔剑吓唬过她的那个世家子都端了酒爵过来,一脸羞愧地请她原谅,并且情真意切地告诉她,这半年来她在广陵郡的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眼中,众人确实没有见过她这样甘守清贫的高洁之士,因此才会如此敬服。 现在她既然要走,大家一定要送点礼物,她既然不收金帛,大家就送点更有广陵风味的东西,比如说上百斤的腊肉,比如说各种晒干的河鲜海鲜,比如说各种印染得饶有风情,北方难见的细布,以及虽然粗糙但很有野趣的陶人,再比如说一些寻常士人家找不到的古籍。 “老夫年轻时亦曾求学于鸿都,不想董贼祸乱雒阳,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深为憾恨。”一位老人这么语重心长地说道,“将军年少,不可荒废日月,须知光武于军旅中尚能手不释卷,将军更该精研学问才是。” 她低头看了一眼——《夹氏传》。 ……什么东西。 不管怎么说,话还是好话,暂且收下。 用过宴席之后的第二天清晨,天色未亮,她便率军启程了。 军营虽在城外,但她常住郡守府,因此还是自广陵城北门而出,途径徐公家门前时,这位文士还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出来送了她,敬了她三盏酒。 “此乱世也,将军才志高远,自当有一番作为,”徐公如此笑道,“但若将军将来成家立业,欲寻清净处安置家小,须记得回广陵来!” 这个特别亲切,特别不见外,特别拿她当自己人的语气听得她也有点感动了。 ……眼圈都红了。 “徐公也须珍重,”她说,“若是广陵告急,送信至小沛便是!” 【我都快跟着感动了。】黑刃冷不丁地吐槽道。 陆悬鱼一般算自己的兵马是按作战部队的人数算的,一共两千人,听起来不多,但考虑到是脱产的职业军人,她自觉已经很了不起。 这支两千步卒的军队额外还有一百骑兵,功曹小吏几十人,工匠医师几十人,运送辎重的民夫千人,以及听说不打仗了,早有归心跟着部队回家乡的下邳群众数千人。 于是行进速度就很不能深究,天不亮就出了城,太阳将要升到中午时,这支队伍在土路上无穷无尽地走着,似乎根本还未离城。 她有大半年没进行过痛苦的行军了,过去那些糟心的回忆就忍不住又浮上心头。 “我总觉得又有人偷偷掉队了。”她说,“我得回去看看。” 田豫有点不解,“郎君遣几名小吏去后军验看便是,何必亲往?” “小吏有时候手段太粗暴,”她说,“我好声好气跟他们说。” 第127节 田豫看了一眼太史慈,太史慈看了回来。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陆悬鱼把这当成了她已经说服他们的证据,于是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就奔着广陵城的方向跑回去了。 穿过几道土路,又绕过一座山丘,广陵城的轮廓遥遥地又浮现在眼前。 的确还有人未走远,大包小裹丢在板车上,板车扔在路边,这一群闲汉不赶路,光在路边蹲着闲聊。 她见了就有气,“你们这是聊什么呢!有什么好聊的!” “将军!我们刚刚在城门处多留了一阵,想看热闹来着,却被赶出来了!”其中一个闲汉连忙说道,“可惜北门关了,怕绕去南门误了路程,要不……” “北门关了?” 时逢乱世,广陵城又毗邻扬州袁术地界,自然警醒,每日酉时便要关闭城门,防止贼人入城,这一点不假。 但现在是中午,谁听说过此时关闭城门的?难道城中出事了? 她策马向前,跑了一小段路,果然见到北门吊桥升起,城门紧闭,有往来的农人指指点点一番后,便推着平板车绕行向南。 ……这也不对劲,若是城中真有事,哪可能只关北城门不关南城门呢? 但她的好奇心也起来了,跟着那些农人一路向南,未走多远,便听到了十分热闹的声音。 短箫铙歌,伐鼓渊渊。不像是出了什么事,倒很像是迎接人,她当初跟着刘备进郯城时,陶谦就是派人在城门处这么吹吹打打的,只不过她来广陵时,迎接她的是笮融,那个吹吹打打的调子也是浮屠教的调子,和鼓吹不太相同。 据她所知,新任广陵太守还在路上。 ……所以这是迎接谁呢? 对于广陵郡的士族来说,今天是个大日子,他们十分郑重地梳洗打扮,沐浴更衣,而后神清气爽地站在城外,等待着这位贵客的来临。 士人之中为首的自然是城北的徐孟,这位文士抓紧时间梳洗更衣了一番,此时立于众人之前,见到远处旌旗飘飘,上书一个“刘”字,几十骑簇拥一辆装饰华美的轺车缓缓而至时,他脸上的笑容便无比真切了。 “我等日思夜盼,如婴儿之盼父母,”徐孟上前几步,无比郑重地俯地行了大礼,“而今终将明公盼来了!” 她混在人群里,离得有些远,还得努力伸脖子才能将车上那人看清楚。 那人将近四十岁,高冠博带,面白有须,端坐在那里,不经意一瞥时,便令人感觉到是位气度高华的美丈夫。 见徐孟行了这样的大礼,这人立刻走下车,将其扶起,“道复何须如此?” “非我作态,”徐孟抓住这位美丈夫的手,一边起身,一边神情恳切地继续说道,“明公受天子诏而牧万民,今肯屈尊而至,我广陵郡终能见天日矣!” “休如此说,”这位外来客笑道,“我听说那位小陆郎君亦有清名,道复待其何薄耶?” “兵临城下,我岂敢薄待了他?不瞒明公,自他来此,这城中的更夫禄米都涨了一倍哪!” 这位美丈夫听了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护卫他的骑兵也大笑起来。 那些昨天在宴席上情真意切的士人们也大笑起来。 广陵城南门这里,从城外笑到城内,所有人都开心极了。 除了一个混在人群中的陆悬鱼。 她现在觉得周身都好像掉进了冰水里一样提神醒脑,清凉至极。 【这群王八蛋,】她冷冷地盯着那位举手投足全是世家风度,引着贵客入城的徐公,【我算是记住这群人了。】 【然后呢?】黑刃很欢乐地说道,【你准备现在动手吗?什么理由?】 【这王八蛋出尔反尔,跟我说什么若是背弃我而投奔……】 ……她忽然中断了和黑刃的抱怨,拍了拍前面一个人的肩膀。 “这位贵人究竟是谁啊?”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人忙着看热闹,也没回头看她,“这是朝廷亲封的扬州牧刘繇啊!” ……刘繇。 她仔细回忆一下,突然惊了。 【这老王八蛋当初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若是背弃你而选袁术,他就天人共戮,天人共诛。】 一个人,一柄黑剑,在人群里沉默着。 徐孟的确没有违背他的誓言,他的确没有背弃陆悬鱼而选袁术。 他很可能一开始选的就是刘繇。 第138章 陶谦的疲倦与痛苦终于停留在了兴平元年的冬天,在留下了“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的遗言之后,他坦然而不无遗憾地迎接了他命运的最后一笔。 这一笔写得十分庄重,盛大,他虽不能亲见,但整个徐州,甚至史书都记录下了这一笔。 在他的葬礼上,除了下邳与郯城的士族无一例外地到场之外,北海孔融,泰山臧霸,甚至连青州的田楷与冀州的袁绍也派出了使者。他们自然不是仅仅为了向这位旧日的诸侯致敬,而是要看一看新任的徐州之主究竟将这片土地领向何方。 在葬礼结束之时,糜竺率领徐州士人老幼无数,想将刘备迎为徐州牧,当然,后者立刻拒绝了,甚至在陈登劝说他的时候,抛出了袁公路作为一个备选项。 那位冀州来的使者默不作声地左右看了一眼。 刘备这句话也可以算作一种微妙的倾向性,因为当他将袁术这位人选抛出来时,在场的世家与诸侯就不免要将这个人选彻底否定掉,才能显现出他们所推举的这位人选的不可替代性。 陈登讲话相对柔和一些,只说了两句“公路骄豪,非治乱之主。” 而北海孔融则更为犀利些,这位能诗善文,言辞锋利的北海国相听到了刘备的人选,干脆地说道: “袁公路岂忧国忘家者邪?冢中枯骨,何足介意!” 在场者众,瞠目结舌,不知道这一句又新奇又犀利的话是怎么从孔融脑子里蹦出来的,蹦得这么快,这么决绝,还是说他自北海南下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这句话,不管刘备选出哪一个人当挡箭牌,都会获得他的这个评价? 当然,瞠目结舌的人里不包括那位自袁绍处而来的青年使者,他听了这话,只微微挑了挑眉。陈登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暗暗想着过去那个袁绍、曹操共同对抗公孙瓒、陶谦、袁术的阵营已经慢慢起了变化。 或许以后袁公路就是敌人了,但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徐州人很不乐意再同曹操和袁绍为敌了。 无论如何,这一场葬礼的最后,是刘备接受了徐州牧的印玺,正式成为了徐州之主,自然也就是这一日除了陶谦之外,最令人瞩目的中心。 虽然曹宏不这样以为。 炉火烧得正旺,酒也烫出了股香气,但仍不能与那一锅野味相比,时值寒冬,各色飞禽都已南迁,能得到这几只算是大费心力。 即使如此,他们炮制得也并不精细,只是拔毛清洗后剁成块,胡乱炖在一起,然而这样的一锅炖野味是最能取悦这些粗俗武人的,胜过精细的鱼脍百倍。 因此孙观与吴敦不仅欣然赴宴,而且根本不似士人那样分餐而食,而是快快乐乐地围在锅前,喝了几盏酒,吃下几块禽肉后,迅速与曹宏亲热如兄弟了。 “陶公既去,”孙观夹了一块禽肉,小心吹了吹,“兄有何打算?” “能有何打算?明里陶谦将我等托付于刘备,暗里不过弃如敝履。”曹宏端起了一盏酒,眼泪便落了进去,“我这十余年来追随陶恭祖,他不该如此待我!” 孙观看了一眼身旁的伙伴,二人是泰山臧霸麾下武将,早年也曾追随陶谦剿破黄巾,因此十分清楚曹宏的心性和为人。 但此一时,彼一时。 见孙观不做声地吃起了自己碗里那块肉,吴敦便接了话。 “徐州之事,不该我们插言,但我也不解,陶恭祖不将徐州托付于自己亲子,也不将徐州托付你等丹杨人,却给了一个外人,难不成其中有诈?” “正是有诈!”曹宏怒道,“谁看不出糜竺与刘备私下勾连?甚至有人传闻他欲将亲妹嫁与那个织席贩履之徒!” “嫁不嫁是他的事!”吴敦说道,“但刘备当了徐州牧,哪里还有你们丹杨人的立足之地呢?” 孙观吃完了那块肉,又立刻捞了一大勺盛在碗内,“不错,刘备自有猛将,留你们何用?” 曹宏似乎根本没听出这两人的煽风点火之意,他立刻殷勤地又为孙观倒了一盏酒,“正要请教一条出路!” “你若是率众来投臧将军,”孙观笑嘻嘻地说道,“臧将军自然欢迎啊!” 他若是去投臧霸…… 曹宏想了一想,那些士兵归在关张麾下,他想要勾连已属不易,又如何在刘备眼下投奔泰山呢? 况且徐州富庶,纵使被曹操攻打了两次,这里仍然有他的产业在,他又如何舍得呢? 他这样默不作声,还是吴敦十分爽利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不是都说刘备要与袁绍联合了吗?” “嗯?” “天下人皆知,袁绍袁术兄弟不睦,”吴敦拍了拍他的肩膀,“待得刘备领兵出征时……” 尽管这一日是他的旧主的葬礼,但曹宏还是喜笑颜开,恭恭敬敬地又为吴敦斟了一盏酒。 “若刘备出征,臧将军可愿助我那班老革一臂之力?”他说,“徐州盼臧将军,如婴儿之盼父母啊!” “所以,广陵就这么被刘繇取了去?”孙策从躺得很暖和的皮毛上爬起来,兴致勃勃,“岂非天助我也!” 舅父吴景与堂兄孙贲面面相觑,“伯符为何这般欣悦?” “舅父既见过刘繇,不妨说一说,他到底是何人才?” 这位五十岁上下的武将在帐内慢慢踱步,回忆了一番,“人称‘隽才’,刚直而有清名,还是一位堂堂美丈夫,据说曾有‘御二龙于长涂,骋骐骥于千里’之名。” 孙策很耐心地听完,而后才笑了一声,“我不是想听他的名声,我是想知道此人是否将才?” “如何算是将才?” “比如那个陆悬鱼,”孙策伸出一根手指,“那些浮屠教的癫人如何惑众先不提,据说他这人出身极低,被刘备征辟之前竟是个更夫。” “不错。” “但他能以‘围师必阙’之计大破曹军,剿灭了曹操五千青州兵不提,”孙策说道,“甚至阵斩了曹洪。这样的人纵是黄口小儿,亦不能轻视!” “况且刘备麾下还有几员猛将。”吴景加了一句,“因此徐州轻易不可得。” “是不是猛将……”孙策露出一个怪脸,“我总得交一次手看看才知道。” ……帐中那几个见过少主人在泥里打滚的,都默默将脸别开了。 “总而言之,若广陵还是刘备的,又有陆悬鱼在那里镇守,我自然小心谨慎,”孙策笑道,“但那位扬州牧是袁公路眼中钉,肉中刺,我有什么不敢的?” ……大概朝廷也看不惯袁术的骄横,袁术的大本营在扬州,于是朝廷给刘繇封了个扬州刺史送过去,成了袁术的心头大患。 尤其这位刘繇美名在外,还是汉室宗亲,翩翩风度下又极其懂得拉拢士族的手段,就更加招人讨厌了。 “纵使刘繇而今势单力薄,守不住广陵,然广陵郡毕竟不易得,”吴景到底老成持重些,不由得劝告了几句,“听闻城中有传言,陆悬鱼便是被那些士族用计送走的,你若欲取广陵,也该想好如何自刘繇手中将他们拉拢过来。” 听了舅父这句劝,孙策那张脸上绽出一个骄傲又轻蔑的笑容。 第128节 “我才不似那等愚人。” “……愚人?” “我手中有剑,为何要用言辞来拉拢他们?” 这位年轻的将军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拉开帘帐,于是寒风一瞬间席卷进了中军帐,也令他那张俊秀得几乎有些女气的面庞染上了一丝暴戾的阴影。 “哪怕是头猪,也会知道什么东西会伤到它。”孙策淡淡地说道,“若我手中的刀一时还不够快,留下了几条漏网之鱼,他们会将我的手段传遍江东的。” 尽管广陵郡的这群两面三刀的小人给陆悬鱼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但不得不说,他们表面上是挺会做人的。 比如说这些土特产就考虑到了她这种出身不高的口味,当她将几百斤的腊肉带回去当伴手礼,分发给刘关张时,获得了他们的一致好评,甚至还就腊肉这种东西该怎么吃而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至于其他那些东西,比如陶人给了小郎,但也可能会被阿草抢走,细布给三个妹子拿去研究,那本《夹氏传》送给董白,她打开看了看,无比诧异。 “这书失传已久,伪作极多,阿兄这又是哪里寻来的假货?” “……”她将书重新收回去,“路边捡来的。” 将这些礼物一一分发后,她还考虑过要不要将太史慈和田豫再介绍给刘备,太史慈是很坦率地同意了,但田豫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了,被泪眼婆娑的主君留下是美谈,被一闷棍装麻袋是黑历史,不适合讲给玄德公听。 “……大概就这么回事吧。”她同刘备简单讲述了被广陵人坑的故事,“反正回来之后,感觉还是主公这里待得舒服。” “这些世家公卿,以姓名出身看人者,何其多也。” 刘备感慨了一句,然后喊了她一声,“悬鱼啊……” “啊?” 主公摸了摸自己精心打理但仍然不太茂密的胡须,又摸了摸。 “陶使君已猜到了几分,”他说,“因此劝我待你回来……” “如何?” “令本州阀阅世家中,德高望重之人,为你新择一字作名,再取个字,好不好?” “不好。”她立刻否决了,“我为什么要改名字?还是让我不认识的人来给我取?” 对于她的拒绝,刘备一点也没觉得惊讶,也没觉得为难。 “你总要想办法与那些士人打交道的,难道你能杀光他们吗?” “我可以想点别的办法跟他们打交道,我小心些,但也不至于要改名字吧!” “那好,”主公立刻说道,“你愿意结一门好亲吗?” 第139章 作为一个典型的天朝子民,陆悬鱼性格虽不特别中庸,但也不怎么激烈。 因此当她听到主公那个“拆屋顶”级别的建议时,她立刻有反应了。 “咱们还是聊聊取名字的事吧,”她有点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主公想给我起个什么新名啊?” 刘备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在看着她发愣。 ……这其实不能怪这位主公,他原本想得挺狡猾,觉得这么一个年轻人,十八九岁还未娶亲,那一听说能结一门好亲,必定很感兴趣,若是再拐弯抹角地告诉他,那位世家出身的女郎既贤且美,是个如何大方又活泼的好姑娘,寻常单身小伙子必定落入彀中,到时他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劝他换一个名,再取一个字,这样才有可能被人家女方看中。 他就万万没想到,“结一门好亲”被陆悬鱼当成了比改名更可怕的选择。 这可就太奇怪了,刘备上上下下开始打量这个很得自己信任的少年,心想这是什么道理? “你为何不娶亲?” “我年纪还小,”陆悬鱼立刻说道,“还想再等几年。” “你今年好歹也有十八岁了,如何还小!”刘备又仔细打量几眼,“你有什么心仪的女郎不成?” “……没有!”少年赶紧说,“确实没有。” 刘备又摸摸胡子,仔细回忆了一下。 陆悬鱼的出身有点奇怪,他品行高洁,而且教养也不错,但衣着朴素,没听说喜欢什么声色犬马之事。 但刘备还是得问一句。 “那你是……”他试探着问,“有什么心仪的男人?” 这次换陆悬鱼嘴巴张开了,脖子还略往前伸了伸,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 “若是没有什么心仪之人,你为何对结亲之事这般忌惮?” 她在脑子里锤了锤黑刃。 黑刃没反应。 外面飘起了雪花,屋子里却暖洋洋的。 简直热得她有点坐不住,快要烫屁股了一般。 “我身有隐疾,”她咬着牙说,“不能娶妻。”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话题又一次回到了正轨上。 在这期间,刘备喝了几盏酒,叹了一会儿气,又安慰了她几句。 “不要紧,天下尽有名医的。” 主公这样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也赶紧低头哽咽几声,表示自己并没有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所以说,主公为何要我改名呢?” 主公摸了摸胡须,“邗沟一战的传言,我也听说了,你便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列缺剑神吗?” “……我不是什么剑神,”她说,“我只是有一柄剑,被朋友赠名‘列缺’而已。” “我只是个剑客。”她最后这样总结了一句。 刘备的眼睛弯了弯。 “你不当自己是剑神,这很好。”他端起了一盏酒,“但也不要当自己是个剑客。” “……为何?” 主公姿态十分放松地斜靠在凭几上,将酒盏端到唇边,“你以为,我是如何令徐州士族归心的?” ……她怎么知道? “当人家女婿?”她小心地问了一句。 当那一口混着口水的酒液喷出来时,她其实离主公很近。 ……但她还是迅速地闪开了! ……她身手总是很敏捷的! 但是主公喷完那一口酒后还没缓过来,胸腔剧烈起伏,抖着手指点着她,半天没说出话。 【……我好像说错话了。】她小心地说道,【你死了吗?没死就赶紧出个主意。】 【我没主意,】黑刃冷酷地说道,【你不是挺合他眼缘的吗?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那行,她可以试试。 主公开口似乎想说点什么时,她立刻抢了先。 “我前两天回小沛,”她试探性地说道,“发现了一家粔籹,还挺好吃的,下次给主公带点儿?” 刘备终于是说话了。 “你不忙着娶媳妇,的确有自知之明,”他嚷道,“就你这张嘴,要是倾慕谁家女郎,想要上门求亲,我这当媒人的都羞于开口!” 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天色已晚,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反正也不忙着走,就继续盘腿坐在那里,听主公的小课堂。 汉朝选拔人才使用的是“察举制”,郡县先举“孝廉”,而后各州再选“茂才”,择其中“贤良方正”者,选拔录用,而后为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边点头,一边两只手搅在一起,开始揪自己手上的死皮。 “这是士人所仪仗的根本,与武人大有不同,”刘备说,“他们靠察举做官,你靠战功做官,你知道吗?” 她小心翼翼给一块死皮揪了下来,又开始抠第二块,“嗯嗯,嗯嗯。” “士人与武人泾渭分明,但三公九卿多出士人,因此……” “嘶——” 她揪到自己的皮了,好疼啊。 刘备瞪了她一眼。 “那主公是士人出身吗?”她连忙问了一句。 “大父孝廉出身,官至东郡范令,家父虽早逝,但我师从卢子干,亦是天下闻名的大家,”刘备说道,“我虽称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家世,但出身也清晰明白。” 她仔细想想,似乎主公有手工业黑历史来着? 小心翼翼地又问一句,“这就够了嘛?” “对于那些想要亲近你的人来说,这就够了,”刘备笑了笑,“对于那些摇摆不定,观察你的人来说,也足够了。” “那仇敌呢?” “那我就是织席贩履之徒啊,”刘备坦然地拍了拍放在一边席子上的佩剑,“我的剑是干什么用的?你的剑是干什么用的?” ……挺对劲儿,说服她了。 虽然“单名为贵,双名为贱”的习俗是王莽改制留下来的产物,但它自上而下的确根深蒂固。刘备希望她改个名字也有其中的缘故。 换一个体面点儿的名,取一个配得上的字,然后借由下邳陈氏的背书,给她一个与士族进行正常交往的梯子。至少从此之后,那些不乐意与她为敌的士人不用捏着鼻子忍着耻辱感与她来往,而相对中立与友好的士人也能进一步与她进行正常交际。 否则按照汉朝的“二元”君主观来说,她一辈子也没办法用正常方式征辟到一个士人来替她干活,闷棍这东西也不是每每都有效的…… “也行,”她最后想了想,“那到底要起个什么名字呢?” “我怎么知道?到时是陈公为你取名,待那时你便知道了。”刘备说道,“你既同意了,我明日便去登门拜会。” “主公能先问问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要是好听我再同意——” 刘备低头四处开始寻找什么东西,最后抓起一卷竹简,敲在了她的脑袋上。 第129节 回家这几天已近岁除,又赶上家里在搞大扫除。 今年不比往年,有亲兵家的女眷过来替她们打扫房屋,大小萝莉们不需要自己干活了。 使用了这些免费家政让陆悬鱼很不安心,但董白倒是劝了她。 “将军冲锋陷阵,全靠亲兵护卫,因此平时亲近些才好。” “让人家免费帮我干活也算不上亲近吧?” 董白噗嗤一笑,“这样才亲近。” ……这是什么道理。 董白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了一下,简单来说就是这些亲兵的文化素质不高,因此士人那套文绉绉的,客气而有分寸的交际方式是不成的,粗鲁一点,亲热一点,甚至偶尔大呼小叫一点都没关系,他们的女眷跑来干活不是白干的,是带着期待来的,要是升职没空缺,至少也可以打听一下能不能加薪吧? ……加薪虽然需要通过田主簿的批准,但她自己发点红包是没问题的。 岁除当天,清早先骑上马,跑下邳去给主公拜个年,然后再跑回小沛,来来回回呛了一肚子的风,可以说辛苦极了。 但年夜饭也是远超以往的丰盛热闹,本身徐州就靠海,各种海鲜一点也不缺,同心又提前订了两头乳猪,一头整羊,鸡鸭鹅各来几只,完全是一张案几摆不下的那种豪阔。李二新娶的媳妇也带了过来,是个看着就十分精明的水蛇腰小媳妇,一张嘴抵得上别人七八张,叽叽喳喳个不停,连刚刚学会说话,不停刷自己存在感的阿草都显得文静多了。 人毕竟多了些,按照风俗,分了两室,她跟着姐姐妹妹们喝了一口椒柏酒,而后就从内室转了出来。 太史慈和田豫也跟她一起过年,但女眷们今天随便喝,他们却需要警醒一点。 这两日小沛城中多了不少逃难至此的平民,问起来便说是自二百里外的山阳而来。 “山阳打仗了吗?”她当时还问了这个问题,“谁跟谁打?” “听说是曹操和吕布!”那些平民嚷道,“他们打得凶极了!还吃人哪!” ……她记得吕布是不吃人的。 ……张辽高顺他们应该也不吃。 “……郎君?” 田豫迟疑的声音响起,将她自沉思中拉回来。 “曹操势大,若再东进……” “明公与袁本初既有约定,曹操又久战劳苦,”田豫如此说道,“今岁兖州经了蝗灾,还要袁本初运粮草至兖州,以解燃眉之急,他岂有余力再犯徐州?” “哦,”她不自然地端着酒盏想了一会儿,“我只是问问,要不要帮吕布一把。” 太史慈发出了一个鼻音。 “吕布轻狡,最无信义,我等作壁上观便是,为何要助他?” “……他怎么无信义了?” 这个问题一点都没难住太史慈,他随手在屋子里划了一个圈。 “比方说,本州某一位名士,名将,心折于贤弟的心性品行,事尔如父,贤弟待如何?” 她想象了一下,“那我哪受得起。” “那要是吕布想拜你为义父呢?” ……她打了一个激灵。 这大过年的,吓唬谁呢! 同样在过年,吕布这里寒素得多。 席间只有水,没有酒,兖州今岁大旱,即使不禁酒,民间也拿不出多少新粮酿酒了。 每人面前只摆了一碗桃木煮的汤,一碟干菜,一碟肉干,但这已经是将领的待遇了。 营中士兵只有一锅菜汤,勉强饱腹。 因此逃走的士兵一天比一天多,逃去哪里都好,做奴隶也可以,倒戈成为曹操的士兵也没什么,他们是大汉的职业军人,训练有素,是相当好用的杀人利器。 ——只要有饱饭吃,去哪里都好。 因此整座营地渐渐变得安静,空寂,人声寥寥。 席间亦是如此,不闻说笑,甚至无人开口。 过了许久之后,吕布才勉强抬起头,望向自己这些心腹武将,以及追随他至此的陈宫。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名满天下的温侯此时憔悴着一张脸,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大家。 “要是再打不赢,我们去投刘备如何?” 第140章 新任的广陵太守写信回来告状了。 这位广陵太守姓陈名瑀字公玮,出身下邳陈氏,历世著名,说是徐州的婆罗门也不过分,但在广陵郡这里还是吃了瘪。 ……刘繇把广陵城给占了,不还他。 只能在几十里外的江都城暂且栖身,十分可怜。 跟这位广陵太守的信一并送过来的,还有刘繇的信,信上内容特别绝,大意是——玄德贤弟既领徐州牧愚兄我也很为你高兴,但一州之长这么重要的位置不报经天子同意是不行地呀,我也是听说陶谦故去,广陵又没有郡守,所以才过来帮忙照看一下,等你什么时候拿了朝廷的文书让我退出去我一定不会拒绝的!请一定要记得咱俩是宗室子弟,兄弟手足,我惦念着你,你也要惦念着我呀。 ……信写得特别客气,特别有风度,特别不要脸。 论理刘繇宗室出身,不该这个吃相,奈何大汉朝廷除了给他一个扬州刺史之外实在没给他兵马钱粮根据地,他只好自己能占一点是一点,脸面什么的也就顾不得了。 刘备拿了这封信开了个小会,问了一下大家的意见。虽然众口一词,都认为刘繇不要脸,但比起出兵,还是该先写一封信骂一顿,顺便调拨兵马南下至江都,防备刘繇拿了广陵城后继续侵占广陵全郡。 与此同时,陆悬鱼没有太关心广陵郡的事,她有别的事要忙。 明天是个好日子,主公准备领她去陈家登门拜访一下,方方面面都得准备妥帖。 比如说冬天里好不容易整到的大雁,比如说猪腿,比如说新织出的丝帛,垒起一座小山,又赶走了好几次企图伸手拍拍打打的小郎之后,她在毛毯上坐下来,继续背世家谱系。 徐州有几郡,每郡有多少世家,这些世家和另一些有什么姻亲关系,她也不知道背这个有什么用,反正仗着记忆力好,就硬背。 有人敲敲门,而后带着一股清冽的寒风走了进来。 “阿兄还在用功?”董白端了个盘子进来,“同心姐姐新做的点心,吃一块再学吧。” 蜂蜜烤饼,上面洒了芝麻,啃一口,食物残渣立刻窸窸窣窣往竹简上落,还好她手疾眼快地将竹简挪开了。 “你也背过这个吗?” 董白低头看了一眼竹简上的东西,“嗯,背过。” “你是背雒阳长安的世家?” “不,”董白说,“十三州的阀阅世家都要背。” ……听起来好辛苦啊! “那你觉得,背这个东西有用吗?”她一边啃饼子,一边问。 小妹子菱花般的嘴唇一翘,“如何算是有用?” “比如说,背完之后,他们就会拿我当自己人了吗?” 董白将餐盘抱在怀里,那颗小巧的头颅歪了歪,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 “若背这东西有用,”她说,“那我便不会出现在阿兄面前了。” 天气很冷,靴子踩在地面上咯吱咯吱响,但万里无云,绝对是个好天气。 她穿了一身新制的细布直裾,是一群姐姐妹妹精心制出来的,手工主要是同心来,样式则由董白拍板,万无一失。 但她还是很紧张。 即使是刘备,也不能掐着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脖子要求他给自己干活,还是好说好商量一番,陈珪才同意让他领着陆悬鱼登门聊一聊的。 因此刘备也有点紧张。 这个“紧张”最直接的表现是,他递给陆悬鱼一个胡桃。 “……这是干嘛的?” 刘备看了她几眼,又看了她几眼。 “这是提醒你,要是绷不住自己,特别想开口说话,”主公说,“你就咬一口胡桃。” “……然后我就会说话了?” “然后你就嘴麻啦!” ……主公可真爱说笑话。 ……虽说如此,她还是将胡桃接过来,藏进了袖子里。 比起广陵徐氏,下邳陈氏门前立着的这根阀阅……气派出了一个数量级! 司马迁说“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就是说功臣们“明确了功劳等级,叫‘伐’,积累下来的资历岁月是‘阅’”,因此看一眼阀阅,就知道下邳陈氏虽不及袁氏四世三公,但也出了一群两千石的大佬,不与那群土包子士人同列。 于是她感觉更紧张了。 【怎么办?】她说,【有什么办法让我不紧张一点?】 【有两个办法,】黑刃说,【你想听哪一个?】 【都说说?】 【你可以将那枚胡桃塞嘴里。】 【……另一个呢?】 【放轻松一点,】黑刃说道,【除了你身边这位主公还可堪一战之外,这附近就再没有能打的人了。】 仿佛是担心她听不懂,黑刃又耐心解释了一句,【我是说,如果你觉得丢脸,你可以将这附近所有的人都灭……】 跳下马的她晃了晃脑袋,企图把黑刃的声音晃出去,这个细微的动作引起了主公的主意,立刻略带一点责备地盯了她一眼。 她赶紧老老实实。 中门大开,一群年龄不等,总体来说在三十岁以下的世家青年们簇拥着一位老者,缓步而出,也是世家标准的高冠博带造型,但如果和徐孟比一比,她觉得这位老者的神情更端肃些,举止言谈中除了风度外,更明显地带着那种分寸与疏离感。 老者当然是陈珪,周围那些则是陈家子弟与学生,出门来迎时,刘备也立刻上前,端端正正地见过礼,又介绍了一下她。 “这便是陆悬鱼,自青州随我至此。”刘备这么说道,“虽未及冠,却立下了不少功劳。” 第130节 老头儿很矜持地笑了一笑,“原来如此,无怪乎看着面生。” 没了。 主室里也不见什么珍奇珠玉,但能坐几十号人的大屋子这么暖和,她寻思着木炭消耗量还是很惊人。 陈珪与刘备聊了几句之后,注意力便转到她这里来了。 “陆小郎君师从何人?” “不是什么大儒,”她小心翼翼地说道,“胡乱读点书,认几个字。” 老头儿捋自己白胡须的手一顿。 “乡野隐士,不愿留姓名于世,也是有的,”他这么评价了一句,“小郎君受过什么书?” “……《孙子》?” 老头儿的手又一顿。 子弟们开始窃窃私语。 ……她总觉得回答得可能有点非主流,考虑到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她好歹也该将儒家经典读一读。 ……但高顺的军营怎么可能系统地教什么经籍呢? 陈珪似乎也察觉到了,于是又转向了刘备,不紧不慢地开始聊起了今天的天气,什么时候下雨,今年收成又该如何。 她全程没有用上胡桃,因为除了那两个简短的问题外,陈珪再没和她说话。 当然礼物也没收。 回去的路上,刘备也有点不太开心,但还是劝了她几句,“下邳陈氏世代两千石,想要和这样的门第交际的确有点难,但没关系的!” 像是在给她打气,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主公这么说道,“过几日我再寻几家试试!” “其实也没什么的,”她小心地说道,“主公你这般,倒像恨嫁似的……” 刘备骑在马上,瞪着她不说话。 ……难道胡桃是这时候用的? “你若是个女郎,”主公嚷道,“何至于这般艰难!” 她先将主公送回府,又慢慢骑马回小沛时,已经夕阳西下,小沛城中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回家生火做饭。 只有她那套暂住的宅邸门前特别不一样,停了车马。 “谁来了?”她问门口的亲兵。 这个自平原城跟她一路至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粗鲁汉子疯狂地摆起了手,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那一串儿定语,最后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儿。” 陆悬鱼走进正室时,李二正在疯狂地跑来跑去,被陈珪支使着往炭盆里加炭,加了炭还不算,一个炭盆不够,得再来一个。 “我老人家年岁大了,怕冷,把那个炭盆挪过来,离我近点,”陈珪理所当然地说道,“还有,要新煮的热茶送一壶来。” 于是李二忙不迭地又跑出去煮茶,正好与台阶下的她撞上。 ……有点尴尬,这老头儿是如何跑到她家来了?还跑得这么快?早知道她拉着主公一起来好不好?现在留她自己和一个胡桃有什么用? ……她得冷静点。 “啊这……”她搓了搓手,脱了鞋子,走进来,“陈公光临寒舍,蓬荜生……” “你年纪这么小,”陈珪说道,“骑马这么慢,竟让我好等!” ……她想搓搓脸。 但陈珪也没留她在那里拿脚抠地毯,又径直问了一句,“你带的东西呢?” 猪腿、大雁、金帛,搬回来放在正室里,堆了个小山。 陈珪捋捋胡子,“刘使君今日带你上门,若我应了,别人难免说老头我畏惧权势,也难免说你因人成事。” “陈公说得对。”她小心地附和一句。 老头儿瞥她一眼,指了指面前,让她坐下。 “这会儿我到你家坐了坐,咱们也就不是陌生人了。” “嗯嗯嗯,”她坐下后赶紧又附和了一句,“咱们就是熟人了。” 老头儿又瞥她一眼。 ……这话好像说得也不对。 但是她现在处在一个社恐大爆发的状态,就差要从袖子里拿起胡桃塞嘴里了! 但是塞了胡桃还怎么答话!主公又不在这里! “今日去我家,是刘使君的谋划,而不是你自己愿意登门的,是也不是?” ……这怎么回答? 她又伸手摸了摸袖子里的胡桃。 李二小心地捧了茶进来,暂时解救了她。 陈珪喝过茶后,摆了摆手,“你这孩子虽然很不会说话,但心性倒好。当面求人,不现阿谀之色;被拒以后,也没有怨愤之气。” “这也没什么,”她小心地说道,“陈公当面拒绝我,是磊落之人,总比那班当面交好,背后使坏的人强多了。” 捧着茶碗的陈珪看着她发呆。 又过了几秒,老人家终于又把话题艰难扯回来了。 “若说平日,你这样的孩子,我便认作故旧子侄,也不为难,”陈珪说道,“不过此乱世也,我究竟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我总得清楚明白些。” 她赶紧坐得端端正正,准备听题。 “你既非徐州人,何故去国千里,跟着刘豫州一路至此呢?” 她想了一会儿。 “我在雒阳住了一岁,又在长安住了二载,”她说,“关中没有人保护百姓。 “我自长安一路向东,也不曾见过谁保护百姓。 “前不久南下广陵,见过那等阀阅世家,人人都只顾自家,不顾黔首死活。” 夕阳扫了进来,落在她的身边,将她周身染上一层火般燃烧的光。 “我不是那等矢志封侯拜相,名留青史的人,我觉得当平民也不错,”她说,“但我想要一个海晏河清,黔首也可安居,不为人所践踏的世界。 “我想刘使君也许能重整秩序,再立江山。”她慎重地想了想,然后很自然地将这句话说完,“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陈珪摸了摸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小心地伸手去拿茶碗,刚准备喝时,陈珪又发问了。 ……她赶紧再把茶碗放下。 “徐州上下皆知你屡立战功,刘使君招兵买马,麾下已不下万数,你既为重将,为何却只有这些兵卒?” ……当然是因为她不讨人喜欢,所以招不来那种又强壮又忠心又聪明又勇敢的人啦! “我非韩信,”她最后还是这么说道,“纵使千军万马,韩信亦能如臂使指,我却不能。” 老头儿又摸摸胡子,环视一圈屋子,最后落在她身上。 “我听说你追笮融,缴获了金山银海,怎么自奉如此简薄?”陈珪问道,“你若是悭吝之人,为何又将十车金银赠与故友还债?” 她挠挠头。 “金银之物饥不足食,寒不足穿,拿来接济朋友不是正对吗?况且我也没有亏待自己,我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每天的饭食里有肉,这就够了啊。” 老头儿又摸摸胡子,这次终于点头了。 “小郎君虽出身寒微,德行却可立于天地间,”他说道,“纵使孔孟复生,你也配立于门墙之下,广陵那班势利之徒不足挂齿!休放在心上!” 之前亲耳听见广陵士人在她离城后如何奚落她,心里的那点委屈和气愤,此时突然就卷上来了。 但还没等她倾诉一番,陈珪又招招手,喊她近前。 “只要行事磊落,胸怀天下,年轻人言语冒失些也没什么。”老头儿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要是怕开口冒失太过,得罪了谁,我教你个法子,你在袖子里塞一枚胡桃……” 数日之后便是吉日。 古人加冠与取字都要在宗祠进行,陆悬鱼是没有那种东西的,因此开的是下邳陈氏的宗祠,考虑到她原名“悬鱼”,陈珪给她新取的名为“廉”,字“辞玉”,用的是“子罕辞玉”的典故。 但她改了名字之后,竟然没什么改名的感觉。 归根结底还是“名”这东西别人不能直呼,因此多半喊“字”或“号”,于是大家还是喜欢喊她“悬鱼兄”、“悬鱼贤弟”、“悬鱼将军”之类,不如说这俩字既然不再是她的名了,叫起来反而更方便,更亲切了。 大家这么叫了几天,还没叫满一个月,广陵那边又传来新消息了。 陆悬鱼见过徐孟和蔼可亲的脸,也见过鄙薄尖刻的脸,但这一纸血书让她很难想象那张脸声泪俱下时什么样。 ……她其实没有真心实意想过要报复广陵士族。 但她万万没想到,驻扎在广陵附近,容貌俊秀,年纪也比她没长几岁的那位孙策孙伯符将军,是个撕起士族户口本毫不手软的抖s。 第141章 徐孟的忧虑是从更早一些时日开始的。 在陆悬鱼走后不久,孙策便有了一点动向。 广陵位于长江入海口附近,西边是孙策驻守的涂唐,而向南一江之隔则是刘繇的曲阿。 孙策的动向并非针对广陵,而是曲阿,他开始征召工匠与民夫,修造战船,并且频频派出斥候,探查曲阿动向。 对刘繇来说,曲阿是其根本,广陵却不同,刘备与袁术皆在此地,他可占此一时,却不能久据。况且广陵全郡他只占了一城,靠的又不过是同士族周旋拉拢的手腕,钱粮皆在人手,如何能比得过自己的曲阿呢? 因此在孙策这般干戈之下,刘繇立刻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兵马全数撤回曲阿,只象征性地封了徐孟一个广陵太守。 红云般的“刘”字旌旗簇拥着刘繇出城而去的背影,留下士人议论纷纷。 老成持重的文士认为不如将陈瑀请回来,依旧由刘备来掌管广陵; 轻狂年轻的世家子认为袁术与刘繇互相攻伐,广陵正可收渔翁之利; 而徐孟格外精明,因此与他们的想法都不相同。 第131节 长江冬天是枯水期,并不适合水军交战,孙策此时造船,至少也要待二三月后,春潮将生时才会有所动静,何必现在便频频派出斥候,一副要大举进攻的样式呢? ……除非他是欺刘繇青州出身,不懂水战。 徐孟顺着这样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一想:孙策想要进攻刘繇,也不会选这样的时节,因而他将刘繇逼退至曲阿,意图何在呢? 想到这里,徐孟便怵然而惊。 刘繇离城时,他心底已经有了一丝隐隐的悔意。 但此时那丝悔意则变得越来越鲜明。 陆悬鱼身份低微,又不知结交郡中名士,因此世家很看不上他,这一点都不错。 但这位郡守清素节约,善养士卒,军容严整,又善于用兵,广陵郡上下也都看在眼中。 徐孟因此数度想要拉拢他为己所用,若非陆悬鱼三番五次明里暗里拒绝了他,徐孟想,他也不必使手段将他赶走的。 但此时懊悔也没什么用,他得打起精神,写一封书信,再备金帛厚礼至孙策军中,探听虚实。 这封信写得委婉谦和,诚恳真挚,暗示如果孙将军想要广陵城,城中士人愿迎将军入城,奉牛酒,送金帛,只要将军肯保证世家的安全—— “他这写的什么东西?” 孙策用一只满是羊油的手抓着信纸,皱着眉头看了一看,然后将它团在手中,擦了擦两只手上的油渍。 寒冬腊月的军帐中,烤羊下方的火盆生得太过旺盛,滚滚热浪迫得使者屏住呼吸,汗珠还是忍不住自额头而下。 “我父言下之意,是希望将军……” 孙策挥了挥手,“我不是在问你。” 徐檀诧异地睁大眼睛,不明白这位将军究竟是什么态度。 但他马上就读懂孙策的态度了。 这位不知是火光映衬还是用了两盏酒的缘故,面颊艳若桃花的将军站起身向他走了过来。 他身材高挑,姿容又美,就连走路的姿态都带着豹一般轻盈优美的风度,徐檀突然想,所谓“嫖姚”,大概就是这样的人物吧?若是这位将军当真占据了广陵城,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可能与其结交亲近…… 但这位将军向他走过来时,脸上虽还笑盈盈的,手却摸向了剑柄。 徐檀那些飘飘忽忽的心思在下一瞬被巨大的恐惧所驱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孙策已经拔出了他的剑,那剑风看起来并不轻盈,也不优美,而是带着冷酷如寒冬般的杀意,压了下来! 一道血光泼上了帘帐,而后便是人头落地。 一旁跟随徐檀来此的仆役膝盖一软,早跪在了地上,整个人抖得怎么止不住,但孙策只看了他一眼,便招了招手,令亲卫取了细布过来,为他将佩剑擦拭干净。 “带他的头回去,顺便也给你家主君带句话,”孙策说道,“孙伯符要广陵,不用你们谁献,我自己来取。” ……所以这是一位失去了儿子的老父亲泣血写下的求救信。 信中一字一句都在控诉孙策的残暴,试想孙策随随便便就杀了使者——而且还是徐孟的儿子呀!难道等孙策进城时,能放过这满城的良贱吗!为了广陵城的百姓着想,小陆将军赶紧回来救救大家啊! ……徐孟虚情假意时已经很有煽情的功力了,现在死了一个儿子,这封信的文辞更是催人泪下。 美中不足的是徐孟还深情回忆了一下他和陆悬鱼这半年来的深厚友谊,并且顾不得含蓄地直接哀求道,既然她当初离开时说,只要广陵有难,送信到小沛就好,那么现在广陵真有难了,她管不管? ……不提这茬还好,提了她就忍不住要回忆起北门送她走后立刻关闭城门,南门吹吹打打迎刘繇进城不提,还要拐弯骂她出身卑贱的事儿。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拎着这封信去寻主公了。 孙策此时并未攻城,甚至只是摆出了一个攻击姿态,信送到刘备这里,大家讨论起来不免就有一点怀疑: 究竟是袁术想要打广陵,还是孙策想要打广陵,还是他们想打刘繇,刘繇守不住广陵,因此派了士人来唬刘备过去当免费的外援,给他帮帮场子呢? 大家聊到这里时,又有使者来下邳送信了,这次的使者不是从广陵来的,是从山阳来的。 看过信后,刘备陷入了沉思。 大家互相看一看,陈登先开口了,“吕布穷途末路,若不是求主公收留,又有何事?” 刘备敲了敲那封信,“信中所说,正是此事。” “吕布素无信义,丁原董卓与其有父子之义,皆为其所害,我兄怎能引狼入室?” 这个是三爷。 “董卓逆天无道,凶国害民,”她说,“杀也就杀了。” “嗯,那丁建阳怎么说?” ……她也不知道,早知道有空该问问的。 ……当然,她当初没问也不是因为她不好奇,而是因为哪怕她这样的情商,也知道不能跑去问吕布这种问题。 “吕布麾下那支并州兵倒是十分骁勇,我听说其中还有几位猛将,倒是值得结交。” 这个是二爷。 “虽说如此,”陈登说道,“我今已与袁术交恶,这几月间或许便有一场大战,如何再能引吕布至徐州?” 主公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吕布穷途来投,若我此时不收留他,他必为曹操所灭。” 大家表情各异,有无动于衷的,有惋惜的,有注意继续往下听的。 “但当初曹操自徐州退去,皆因吕布攻破兖州之故,此亦天下皆知。”刘备说道,“若仅凭徐州数千兵卒,实不能令曹操这般轻易退走,为着这个缘故,也不该坐视其灭亡。” “主公真仁君也,”陈登叹了一口气,“吕布轻狡,若当真收留他,主公还须多加留心才是。” 既然确定了大方向是收留吕布的并州军团,接下来需要处理的便是一些细节,比如这群并州大汉已经饿个半死了,小沛的粮草够不够啊,要不要再调一点过去啊;虽然收留他们是好心,但是下邳的城防也得加固一下啊,天下人皆知吕布这人翻脸不认人打仗没逻辑的,自家门关严点啊。 这样一道道程序布置下去,大家走得差不多时,刘备抬起头,忽然一愣。 “悬鱼?” “啊,主公,”她有点紧张地搓搓手,“我有事同你说。” 刘备指了指身旁,“坐下说,刚刚我便发现,吕布军中难道有你熟识之人?” 她想了想,“其实都挺熟的……” 主公捧着一碗茶,盯着她发愣。 “都熟?” 她挑挑拣拣,将自己在吕布那里待过,虽然未曾正式出仕,只是做过杂役,但也与他们相处得像朋友一样,而且读书识字都是在高顺军营中学习的这些事,一一讲给了刘备听。 主公听一会儿,摸摸胡子一会儿,脸色倒是很平静。 “你觉得吕布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没在吕布那里出仕,而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谨慎地想了一会儿,心中掠过不少形容词,但她都觉得不恰当,最后她决定还是用一个更直接了当的词语。 “他是个武人。” 主公又摸了摸胡子。 ……好像摸下来一根。 他把手收回去,不舍得再摸了,但还在那里若有所思,于是屋子里就特别的安静,似乎能听到后院婢女们说笑的声音,也能听到前院仆役走动的声音。 这样安静,正适合她也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还有什么需要同主公提前讲明的。 吕布那个奇怪的二五仔属性已经有人讲了……她不必再重复一遍。 ……但还有件事她得讲清楚。 “……主公。” 刘备抬眼看她,“何事?” “吕布这个人,”她斟酌着说道,“他待人接物不太熟练。” 主公那双平而长的眉毛皱起了一个迷惑不解的形状,“什么叫‘不太熟练’?” “就是……”她说,“我指点过他怎么跟别人说话。” 虽然冷不丁主公就会看着她发愣。 但这次发愣的时间最长。 不管怎么说,刘备还是同意了吕布的请求,并且决定在小沛城外见他一面。 那一面奇异极了,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刘备还是觉得奇异极了。 因为他没见过这样的会面。 首先,迎接他的不仅是吕布,还有吕布的那些武将,这群并州大汉胡子拉碴,面色青灰,一个个瘦得不说皮包骨也差不多了——可能没那么瘦,但因为他们个子高,所以显得尤其的瘦——但见到这些人,刘备还在意料之中,吕布又令陈宫张邈与他相见,刘备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奇。 但令刘备感到吃惊的是,吕布将他迎进帐后,帐内居然还有他的夫人严氏! ……一家子! 再怎么样,他跟吕布也只是第一次见面,没至于就到这个通家之好,能见对方夫人的地步吧?! 而比这还令刘备吃惊的是,这位看起来也就三十余岁,未必比他年长的,名满天下的人中吕布诚恳的握住他的手,眼含热泪地,同他说—— “一见到玄德,我就觉得亲切!” 吕布这样大声地说道,“我就叫你弟弟吧!” 第142章 刘备去见吕布时并没有带上自己这些武将,毕竟吕布的名声不能细想,而自己这些兄弟又都不是什么能沉得住气,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既然要接纳人家来徐州,就该诚心一些,客气一些,不能将场面搞得太难看,好像给人家下马威似的。 刘备也很庆幸没带兄弟们过来,因为如果二弟三弟听到有人这么喊他……估计又要被迫“我们三兄弟”了。 既然云长和翼德都没带来,刘备思前想后,也没带悬鱼过来。 而且同吕布没说几句话,他就认为自己这个决定非常有先见之明,因为他可以用“我帐下有一名武将,姓陆名廉字辞玉,听说曾与将军相熟……”这个话题,强行将吕布那些常人已经无法理解的可怕交涉技巧格挡开。 果然他一提起陆悬鱼,吕布的眼睛就亮了! “他现下如何?可在徐州?”吕布问道,“我何时能与其一见?玄德贤弟?” ……叙庚齿了吗就“贤弟”!刘备心想,没见到吕布前,他以为陆悬鱼那个言辞就够鲁莽了,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袁绍能广收天下英雄豪杰之心,独独恨吕布恨得要派三十甲士深夜刺杀! 第132节 ……以前听说这则逸闻时,刘备总怀疑袁绍心胸也没那么开阔,今日方知不怪袁本初! “他就在小沛,”刘备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吕将军明日便可与其相见了。” 这俩人凑在一起这么久,居然还能结为挚友,可见天下什么样的奇事都是有的。 刘备是这样一边感慨着,一边忙忙地离开吕布军营的,离开时没忘记告诉他,自己会送些军粮过来,令他得以安置军士。 既然不需要她出门去迎接吕布,陆悬鱼这一天就还在家里刻苦学习。 陈珪那天没带那么多礼物走,只象征性拿了几根肉干——这东西别名“束脩”,算是弟子给老师的学费。陈珪不在乎弟子能不能给他交学费,但很在乎弟子丢不丢他的人。 所以收了她几根肉干之后,送了大半车的竹简过来,给她看得瞳孔地震,堆在屋子里不知如何下手,最后还是董白一卷一卷分门别类地收拾起来,告诉她从简到难该怎么看这些书。 老头儿是宽和的,但有时也是严厉的,每隔几天,她都得写一卷读书心得送过去,送得慢了,写得少了,言之无物了,老头儿不满意,都可能给她拎过去骂一顿。 ……就束着手站在那里低头挨训。 ……有时也有其他弟子陪她一起挨训。 ……有一次陈登似乎是因为吃生鱼片吃得太多,上吐下泻误了公务,于是病恹恹地也站那里被老头儿训了一顿。 ……这老爷子食物链金字塔最顶端没错了。 她为此正在那里苦读,当然姐姐妹妹们也没有委屈到她。 炭盆里火烧得很旺,两只脚可以小心地搭在旁边;身下铺着毛毯,毛茸茸暖洋洋;旁边的案几上放了一盘点心,一壶热茶。 她正一边看书,一边分出了一点点心,琢磨着明天要不要去城外的军营里探望一下狗子们时,门外传来了嘈杂的马蹄声! “将军——!将军——!”亲兵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有,有许多将军寻将军——!” “……哈?” 这两年来,陆悬鱼曾经很怀念过这些并州的朋友,他们每一个在她心中的形象都不一样。 高顺是威严的,端方的,一丝不苟的,虽然沉默寡言,但克己守礼,为人清白,十分可靠; 张辽是勇敢的,开朗的,十分关心朋友,喜欢说点笑话,偶尔也会因为自己单身狗而脸红; 吕布是头戴武冠,身穿金甲,骑在赤兔马上的名将,但也可能会喝着酒诉诉苦,跟个社畜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这群人里哪怕是最下限的魏续,在外人看来都是个体面人。董太师从来没饿到他们,因此每一个并州武将的铠甲都是铮亮的,战马都是肥壮的,总体看起来也是威风凛凛的。 但她现在不太确定该怎么形容冲进来的这群人。 铠甲虽然勉强擦拭得也很干净,但已残破了许多; 每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儿,眼窝也凹陷了一点; 因此看起来面色发青,胡子也乱蓬蓬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一群人狂风一样冲了进来,为首的魏续大声嚷了起来! “你这屋子!你是要做学问吗!”他喊道,“吃的在哪里!” “啊,啊这,”她木木地端起了那盘蜂蜜烤饼,递了过去,“这个?” “悬鱼!” 从魏续身后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一块饼,那只手看起来黑瘦黑瘦的,因此她勉强向上再望过去,发现是一个黑瘦黑瘦的张辽时,差点没认出来。 张辽看起来很感动,甚至有点眼泪汪汪,但他低头看了一眼那饼,又抬头看了一眼她。 ……他最后还是选择先啃一口饼。 她这屋子里从来没装过这么多人,案几都要不够用了,还是吕布提议,两个人面对面用一个案几就行。 ……挺不见外的。 不知道会来贵客,家里也没买那么多肉,好在姐姐妹妹们都是勤俭持家的能手,屋后挂着一大串儿的风干鸡风干鱼猪腿腊肉干菜。 亲兵们赶紧去煮饭烙饼,同心带着几个妇人姑娘忙着做菜,能煮的煮了,能炖的炖了,也顾不上什么精致菜色,屋子里案几拍得震天响,屋外的人听着耳朵都要聋了,也不知道陆郎君是怎么忍下的。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忍下的。 “刘使君不是给你们送粮草去了吗?”她说,“干嘛来吃我的!” 魏续指着高顺大声嚷嚷,“高伯逊不让吃!” 高顺低头咳嗽了一声。 “休如此作态,”张辽说,“刘使君送来的粮食,功曹们清点发放亦须时日,因而先发士兵,再发诸将。” “那你们肯定也吃得上啊!”她说,“发完士兵的再吃嘛。” “在你这里先吃一顿,”魏续很不见外地说道,“回去那顿也吃得下。” ……吕布听着这样不争气的话,一点也没有什么别的神色,而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坐在那里。 ……她假装没看见这几个人嘴角的芝麻粒,“我记得还有几个人?” ……吕布的嘴巴突然动了一下! 几个狗子互相看一眼。 但是谁也没吭声。 她差点要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了。 最后还是高顺,又咳嗽了一声。 “可能是在厨下帮忙呢。”他说,“刚刚进来过的。” ……吕布的喉咙忽然动了一下。 ……然后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段她家的肉干,塞嘴里咬了一口。 在回忆里被不断美化的金灿灿的并州诸将的形象破灭了。 尤其是在猪肉脍、鱼汤、肉酱、麦饼、粟米饭、干菜等等被端上来之后,她呆滞地望着这一片汹涌干饭的画面,只觉得自己像个动物园饲养员,拎着饭桶站在一群饿了一星期的狗子中间。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肉酱,拿勺子舀一勺油汪汪的肉酱,放在饭上,然后用鱼汤一浇,唏哩呼噜几秒钟风卷残云下了肚,就可以举着碗冲着亲兵大喊大叫,让他要么添饭的速度快一点麻利一点,要么干脆把饭桶送过来。 狗子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又嚷嚷起来。 “既是故人,当奉酒食!怎么只有饭!没有酒!” ……她搓了搓脸。 现在大家可以喝一口酒,吃一口肉,跟她聊一聊这么长时间以来发生的事了。 当然,所谓“发生的事”主要就是骂这些诸侯。 袁绍很狗,曹操也很狗,这天下的诸侯不过是因为他吕布是边地武人,就那般排挤他,不待见他。吕布讲起来时,整个人都委屈极了。 “关东诸将起兵,为诛董卓,我替他们杀了董卓,这些人却容不下我!都要杀我!”吕布说道,“还好见到玄德贤弟!” ……她搓脸的动作停下了。 “你同我家主公,”她小心地说道,“叙过庚齿?” “没有!但我一见他就觉得很亲近!”吕布嚷道,“还有!你怎么成了玄德贤弟的人?!” ……这个说来话长。 她慢吞吞地讲一讲她同诸将分别之后,这两年里大概经历的事,同时眼睛在周围扫来扫去,看一看其他人的反应。 吕布在一边斟酒一边听她讲话,魏续似乎注意力全在酒上,不停地让人为他筛酒,高顺还没吃完,但是速度减慢了一点,张辽眉头微微皱起来,在很专注地听她讲。 除了这些熟人之外,其他人大部分也是如此,但有两个人长得很陌生,神情也与其他人不同。 一个中年文士板着脸,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她之前也注意到这人颇讲礼貌,虽然被其他狗子们裹挟着进来,但既没有拍桌子要饭吃,也没有在酒食送上来后大吃大喝。他似乎只是动动筷子,吃了一点,然后就将筷子放下不动了。 另一个年龄也差不多四十岁左右,看着是个彪形大汉,却愁眉不展,吃得比那个文士还少。但喝了些酒,而且是喝一杯,叹一口气。 作为主人家,她觉得需要考虑不那么熟悉的客人的情绪,所以她暂时将自己的故事放了放。 “那位将军……”她说,“是酒食不太可口吗?” “啊,我忘记介绍了,”吕布指了指那位彪形大汉,“张邈张孟卓。” 于是张邈勉强打起精神,同她说了几句客套话。 吕布又指了指那个看起来很低气压的文士,“这是陈宫陈公台!” ……这位陈公台似乎不太想承认坐在这里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就跟着别人一起吃大户的人是自己,但最后还是礼数周到地同她也客气了一下。 “公台不必客气呀,”她安慰了一句,“我这里饭尽够的,不够我再命人去煮就是!” 陈宫将目光移开了,似乎在盯着一个什么方向,又好像根本没盯,就那么两眼无神地坐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更社死了。 第143章 同样吃得很少,陈宫和张邈是两种状态。 她虽然情商很低,但已经察觉到陈宫的疏离。不管这人心性如何,他不是那种一顿饭一壶酒,倾盖便相亲的豪爽性情,想和他成为朋友是一件挺麻烦的事。 ……也不知道这人看中吕布什么了。 陈宫的小心思暂且不管,张邈则是另一回事。 这人平时什么性格且不论,他这副模样明显是有心事的。仔细打量几眼,眼皮下面深深的两道青黑,胡子乱蓬蓬也不打理,憔悴得简直就要把“我跟这群没心没肺的狗子不一样”写在脑门上了。 酒食都已经供上了,好歹也算是主人家,看着客人愁眉不展而漠不关心太不像样子了。出于这样的心理,她开口问了。 “张公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哪怕帮不上什么忙,好歹说出来也可以发泄一下? 狗子们互相看了一眼,扯着嗓门大说大笑的声音瞬间便静了不少,留下张邈一个有点震惊地看着她。 他似乎很想说话,但又说不出口,最终只是又为自己斟了一盏酒,仰头喝了下去之后,似乎情绪也稳下来许多。 “蒙将军下问,只是承你盛情招待,我怎能以私事搅扰将军的酒宴,令大家失了兴致呢?” “这算什么酒宴,”她说,“只是一群旧友跑我家来吃个饭罢了,张公究竟有什么难事?” 她这样说的时候,陈宫似乎举了举手,想要阻拦,但张邈于是有几分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便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不瞒将军,我全族上下,并我弟张超,皆困于雍丘不知生死,亦不知援军何处啊!” 他这句话很短,只有几十个字,但他讲起来时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口,话音未落,他的嗓子里便涌动着压抑不住的哽咽,而那份哽咽很快又变成了嚎啕! 第133节 ……她瞠目结舌。 尽管这一幕太失态了,失态得连作为主人的她都该为张邈感到尴尬,但她没有感到一丁点儿演戏的成分,因为这个男人哭得咬牙切齿,哭得全身都在抖,他的手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服,抓得衣服破了洞也未曾察觉。 他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行为很丢人,但他似乎压抑了太久,控制不住了。 于是周围人慌慌张张都去劝他,她也赶紧起身,想劝一劝他,又下不去手,最后还是喊了亲兵端盆温水过来。 乱哄哄一片里,最后还是陈宫低声劝了几句,令这位大汉满脸羞愧地止住了泪水,连声道歉后,又将脸洗了干净,才重新回到座位上。 ……当然更吃不下去什么了。 酒席散尽,除了唉声叹气的陈宫和张邈外,只有一个滴酒未沾的高顺一同回营,其余人横七竖八,全都倒下了。 月光洒在经了霜的路面上,照出一片银光。她与高顺并辔而行,送一送这群人至小沛城门处,想想还是没忍住,顺路便问了。 “张公为何会遭此大难?” 高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皆为我等。” 他这么说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张邈很显然不是为了名或者利而背叛曹操,投奔吕布,这位兖州士人原是陈留太守,少时是曹操袁绍的朋友,尤其是同曹操,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曹操东征陶谦,信心不足,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时,会告诉家小,“我若不还,往依孟卓。”的地步。 但是曹老板的残暴即使不在这里显露一点,也会在那里显露一点,她也不知道是屠徐州让人害怕了,还是无故诛杀边让令人忌惮了,反正曹老板二征徐州时,张邈没忍住,跟张超许汜陈宫一起迎了吕布进兖州,反了他曹老板的。 ……众所周知,曹老板雄才大略,但并不容忍叛徒,因此在曹老板吃着人肉军粮终于将吕布从兖州赶出去后,回头就围了张邈张超全族所在的雍丘城,准备给全兖州的士族看看,背叛他的下场有多么惨烈。 ……她完全明白了。 “那伯逊这两年如何?”她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同时又问了一个问题。 “还好。” 沉默寡言的教导主任答了一句,又转头看向她头顶的发冠,然后冷不丁感慨一句,差点给她从马上感慨下去。 “两年未见,”高顺叹道,“辞玉也长大了。” 送别了这几个没喝酒的,回去再看看喝了酒的。 依旧是睡了一地,她提前把家里所有的毯子和毛皮都搬出来,竟然也还能勉强让他们不必在二月里睡凉席。 其中鼾声最响的是魏续,睡姿最难看的是侯成,滚在毛毯里一看就睡得很舒服的是吕布。 睡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是张辽。 他抱着自己的剑,靠在门旁,看着还是个想提醒别人的坐姿,但坐着坐着就溜到地上了。 路过的同心面色很不好地望了一眼。 “明天这要怎么收拾。”她说道。 “……要不我再喊几个人过来一起帮忙吧。”陆悬鱼有点心虚。 同心冷冷地扫了正屋一眼——就是那种“这群人干脆睡死过去吧死一地也死不足惜”的眼神——然后走开了。 在听说吕布他们将要来小沛时,董白很聪明地没有说什么。 但四娘缺乏敏感性,就开口问了同心一句。 “这下可好了,到时就能打听阿草的父……” “不用打听,”同心冷冷地说道,“死都死了,还打听什么。” 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她看向正在榻上疯狂乱爬的阿草,仿佛宣判一般大声说道,“就算没死,我也当他死了!” ……考虑到吕布不久之后就会搬进小沛,她得早一点搬家,否则万一曲六没死,还跟同心重逢了,那个画面可能谁也不敢看。 关于张邈的事,她第二天清晨送走了狗子们后,立刻就跑去下邳寻主公说了一下。 “这事我也略有听闻,”刘备说道,“雍丘城墙并不高厚,城破不过数月罢了。” 她想了想,“那我们能帮一把吗?” 刘备一愣,“你与张孟卓如此投缘吗?” “不,”她说,“只是问问,不是说来的人当中,除了数千并州军之外,便是近万兖州人吗?” 刘备摸了摸胡须。 考虑到刘备与袁绍曹操达成了停火协议,暂时和平,再考虑到雍丘在兖州境内,刘备南边要扛袁术,西边再去打曹操就特别不现实。 但刘备还是将谋士们都喊了来,问问他们什么意见。 年纪轻轻却很高冷的,不怎么爱说话的,看起来很像纪律委员的陈群对兖州人很不感冒。 “吕布反覆,志不在小,徐州诸事未定,又有袁术在侧,主公自保尚来不及,怎有余地去救张邈?” ……有点不客气,引来陈登瞥了他一眼。 “长文亦忧吕布耶?”他说,“吕布军中,并州军不过千人,若能救下张氏全族,则张邈必死心塌地追随主公,如此其不足抵吕布反覆?” 陈长文一点也没被这个逻辑绕进去,反而提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新问题,“主公比曹操如何?张孟卓与曹操自小相识,曹操又有恩义与他,而今还不是背曹操,迎吕布!” “此非为张氏兄弟,而为主公,为天下所见!” ……她发现,这群人吵起架来,就挺戳人心窝子的,要是吕布或者张邈在这里听着,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两位姓陈的吵嘴时,在一旁老成持重的糜竺先生倒是问了一个问题。 “诸位……就算欲救张邈,如何去救?” “遣一使如何?” “曹操恨张孟卓入骨,一使有何能为?” 她伸手去拿小麻花吃。 在上座听大家叽叽喳喳的主公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曹操自徐州退走时,能留青州兵断后,从弟曹洪殒命亦未令其回转心意,”他说,“这般果决之人,不会意气用事。” 听到主公提起那一仗,简雍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悬鱼怎么说?” 她捧着小麻花发了一会儿呆。 “青州兵?” 上座的主公突然身躯一震。 使节靠一纸书信求曹操放了张超全家是不可能的,除非是袁本初老大哥放话,否则谁也不能靠一张嘴说动曹老板,他真是恨毒了这群背叛他的兖州人,不拉出来俱五刑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但如果做一笔交易呢? 那些溃散的青州兵被俘后送去了东海郡,由当地豪强负责看管种地晒盐,日子过得当然不怎么样,但比一比这时代底层人民群众的水平,也还马马虎虎,勉强活着。 因此刘备提出来的设想是,能不能用这数千他一点也不想塞进军营改造的青州兵,换张超全家? 如果可以的话,刷一刷刘豫州在全天下豪杰士人心中的美名值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吕布带来的人太多了,陈宫、张邈、许汜这些兖州人在其中占了很大比例,如果刘备能将一部分出逃的兖州人拉拢过来,这对于防范吕布很有好处。 ……尽管谁也不能说吕布一定会当二五仔,但大家的确这样心照不宣地在防着他。 真可悲啊吕奉先,人缘混的这样差。她在心里这样嘀咕了一句,又拿起了一块小麻花。 用来谈判的筹码除了这些青州兵之外,当然还可以加上已经下葬的曹洪,如果曹老板要的话,其他青州兵刨出来一起还回去也没什么。 大家确定了这个“谈一谈试一试”的方向后,一边不断细化谈判方案,一边开始聊起了出使兖州的这位使节人选。 毫无疑问,他得聪明,机警,勇敢,善言辞,又能洞察人心,然后才有可能将这场谈判继续下去,一旦有什么闪失,这人可能就要整个儿的去分段的回来了。 因此这个人选当然要慎重再慎重些。 大家这样讨论的时候,她吃甜点吃得有点噎,于是端起了茶碗,准备多喝几口茶水,把嘴巴里甜滋滋的蜂蜜与油脂味道从喉咙里顺下去。 家里可能在大扫除,她想,要不要早点溜回去帮忙擦地板呢? 陆悬鱼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随时随地乱发呆的人,她只是听到这群人在讨论使节人选后就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了而已。 因此简雍冷不丁说话时,她完全没注意听,还是上座的主公将目光投向了她,于是所有人也将目光投向她后,她才后知后觉,赶紧放下水碗。 “悬鱼啊,”主公微笑着问她,“你去过兖州吗?” 她没吭声,小心地环视了一圈在场的这些文士。 主公还在问她,“想去吗?” 第144章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被鼓励的,大大的笑容。 “大家这么信任我的口才吗?”她有点期待又有点不确定地说道,“那我也可以试试啊。” 于是这一屋子的文士开始互相看。 “我不是让你当使臣去同曹操交涉,而是说这一路艰辛,有你在,我也放心些。”刘备说完又问了一句,“你刚刚是不是走神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罪魁祸首小麻花,又重新抬头。 “没有。”她说,“那我要护送谁去呢?” 又一次冷场。 主公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两只眼睛里都写着“你这就叫不打自招”。 她好像听到有人偷偷笑出声。 但她僵着脖子,用余光四处寻找笑声来源时,陈登和简雍先生都一脸风平浪静,看不出什么。 只有一位年轻貌美,但浑身散发冷气的纪律委员同学转过脸来望着她。 “择一勇士也就罢了,我看未必要劳驾辞玉。” “哦哦,那也使得,”她小心地说道,“我是初平三年从长安一路来青州的,你们看,这一路我都走得,他人为何走不得?” ……她这个话好像又一次起了反效果,甚至连陈群望着她的目光也变了。 “若说稳妥,果然还是辞玉,”糜竺说道,“但其阵斩曹洪,天下皆知……” “如此曹操便更不会伤他性命。”简雍说,“否则岂不为人耻笑?” 刘备又轻柔地摸了摸胡须,“悬鱼,你自己如何想?” 从下邳到鄄城最近的一条路自然是出小沛,经过山阳,再向西而至鄄城。但众所周知,这一路被曹操和吕布打了个稀巴烂,治安什么的很不能细想。 她想了一下自己从长安而出,这一路杀过的流寇,再想一想自己和曹老板的那点恩怨。 第134节 “我有个好主意,”她说,“挑一人为队率,我只作骑士装扮便是了?” 既然主要目的是护送陈登去寻曹老板讲话,那她也没必要竖起“陆”字旗去刺激被害人家属。她这人长得并不出奇,平淡如水的一张脸,放在人堆里须臾间就寻不到了,她寻思曹老板这么多年来没见过她,恐怕也是记不起来的。 这个主意似乎不错,如果没有波折,来回只要三五天,成也罢不成也罢,曹老板看在下邳陈氏好歹也出了一串儿两千石的份上,应该不会闹得太难看吧? 主公最后拍了板,寻了一个路人甲当队率,护送陈登去鄄城,陆悬鱼只扮作普通骑士,跟着出发就行了。 考虑到雍丘分分钟就可能被曹老板打下来了,这件事必须要快一点。她回了一趟小沛,还请田豫和太史慈带上几个人,帮她照看这一大家子搬去下邳,省得吕布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就进了城,到时出现什么意外事故。 下邳那边的房子倒是不用她费心,陈珪一位子侄有个跑路的亲戚,留下的宅子实在有点多,其中有几套既懒得租,又不准备再打理的,顺手打包全部卖给她作了人情。她选了两套做自己那一大家子的居处,一套让田豫接老母过来,一套让太史慈也接了老娘过来,剩下的让田豫负责改造成员工宿舍,给亲兵的家眷们居住,趁着天气寒冷,赶紧搬家,等到开春还来得及在园子里疯狂种菜。 于是大家都在下邳安了家,付的不是现钱,是笮融的两尊金佛,善哉善哉。装修什么的她也都完全放手给董白去折腾,忙忙碌碌地装好行李,跟着陈登就出发了。 出门在外,带着田豫,或是跟着简雍,又或者跟着陈登,这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感觉。田豫为人非常简朴,在家都吃喝不挑,出门但凡有块饼子,那个锅就只要烧水就行了,连口热饭他都不要求;简雍吃喝上稍微有一点追求,所以旅行时的生活质量也会有所要求,比如表示晚上既然不能在自家榻上睡觉,那就要喝一点热酒帮助睡眠;但是跟着陈元龙出来又是另一种,陆悬鱼发现她带的行囊几乎用不上,因为这个哥就像搬家似的,尽管是轻骑兵出发,但她都不能理解这人一大堆随行家具是怎么带在马上的。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经停巨野时,他们寻了一户人家投宿,陈登的随从不仅收拾出他的卧室,还顺手收拾了一下陆悬鱼那张卧榻。 熏过香的毛毯温暖又厚实,躺上去就想打个滚。除此外还有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铜锅,在当地买了一点新鲜的野菜之后,煮个古董锅。 ……带了肉干不算什么,这个哥居然还带了虾干鱼干蛤蜊干,以及各色调料,分门别类装在匣子里,绝了。 她没忍住,就发问了。 “元龙兄为啥一点都不担忧呢?” 陈登夹了一只虾在碗里,“何事担忧?” “我们不是要去曹营吗?” 那天讨论时,大家不是挺紧张的,一个不小心好像就整个进去分段出来了吗? 陈登听了这话,稍微思考了一下,又夹了一只蛤蜊放在碗里,而后将放得略凉的虾夹起吃掉了。 “没那么危险,”他说,“但我说得危险点,长文听着开心。” ……哈? 看她直直地盯着自己,陈登笑嘻嘻地将那只蛤蜊吃了,又舀了一勺汤。 “我早就发现,主公麾下这几位武将,都是率直之人。” 她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看。 小胡子陈元龙一点也没感受到目光的压力,还在继续愉快地吃吃喝喝。 “辞玉这样也很好。”他最后下了这么个定义,“天真率直些,睡得香。” 【我感觉到你脑子里的混沌了。】黑刃突然出声。 【……我说不定能理清呢,你且先不要说话。】 【这有什么需要想的,】黑刃说道,【他们都姓陈,是一家吗?】 当然不是,陈登是下邳陈氏,陈群是颍川陈氏。 ……她大概明白了黑刃的意思。 【这是什么后宫争宠戏吗?】 【也可能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际哲学,】黑刃说道,【复杂与精妙不是问题,问题是后期也许会产生内耗,不过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 经历了一场战火后的山阳堪称惨不忍睹,尸横遍野,而且到处都是流寇。 他们甚至还遇到了并州的逃兵,这些人隐藏在城内,田间,又或者是路边,想尽一切办法要劫掠过路之人,但很快便遭到了兖州兵的捕杀,而且毫不留情。 曹操在逐渐恢复他对兖州的控制力,使用的手段偶尔宽和,但更多的情况下充满着血腥味儿。 不过鄄城与此毫无瓜葛,这座城池在战火后依旧屹立。 当他们入城时,陆悬鱼察觉到这里有许多带着冀州口音的人,有些看起来像小吏,有些是商队,还有些像是兵士。 作为曹操的根本之地,她在这里看不到一星半点残暴的痕迹。 荀彧将这座城池治理得如铁桶一般,在兖州士人迎吕布而拒曹操时,鄄城倒是上下一心,也因此在这场战乱结束后,兖州到处都在遭受着血腥的清洗,只有这里一片安宁祥和,路上有白发的老媪,有总角的稚童,有穿得十分朴素,但拉着风筝四处跑来跑去的少年男女,当然也有忙忙碌碌,抱着篮子结伴而行的妇人。 这些人也会讨论这场大战,并且在只言片语中透露着惊奇与不可思议。 但并没有什么代入感——她们似乎觉得这场战争离她们很遥远,离这座城池也很遥远,因此更关心的是谁家的汉子又出去招惹巷口那个卖豆腐的小寡妇,谁家的孩子爬上房顶,揭了邻人的瓦片,被爹妈拉回家一顿好打。 【这多神奇啊,】她在心里感慨,【你看这座城池,它很安定,甚至称得上还挺繁华。】 【所以?】 【你能想象吗?残暴的曹操有这样一面。】 【人总是很复杂的。】黑刃这么说道,【他或许还有更多更复杂的一面。】 鄄城对他们的态度并不算热情,但也不至于不友好。他们被迎到了官舍下榻,甚至还有人登门拜访了一下陈登。 这群骑士是轮流值班站岗的,但怎么值班都没有陆悬鱼的班,她只负责突发情况时跑出来,平时则住在陈登后面的屋子里摸鱼。 因此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惊叹声时,她没有想到是这群徐州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而以为是发生了什么突发情况,就拿起黑刃,忙忙地丢下正画了一半的装修图,跑出来了。 院中的台阶下站着一位三十岁出头的文官,衣袍并不繁复华丽,只是春风掠过,整座院落自然便带上了一丝清幽的香气。 这位长得像是自带探照灯的文官她印象特别深,一则是当初给他送猪肉时闹了一点点的不愉快,二则是途径长安时拆过他的家过了一冬,三则是遇到过他一个非常二百五的弟弟。 但是还没等她说话,荀彧神情已经变了一下。 “是你?” 她大吃一惊,“我是拆了你的家,但我赔你钱了啊!” 荀彧好像有点尴尬,陈登好像也有点尴尬。 考虑到荀彧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她跟着陈登来了,因此多半只是前来拜访陈登,这个场面就十分难堪……因此她也有点尴尬。 但话已经出口,她实在没办法,只能坚持着问了出来,“那半个金饼,你收到了吧?” 第145章 这个最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什么心性人品,荀彧并不完全了解,若以那卷账册而论,大概是个不谙世事,天真率直之人吧? 但他自己弟弟是什么样的人,荀彧再清楚不过。 在一瞬间的尴尬过后,荀彧十分温和地点头笑了笑。 “时逢乱世,这一点小事,旁人必不会挂于心上,唯郎君是至诚君子,彧十分敬服。” 陈登转过头去,略带责备地瞪了少年一眼,示意他退下,那一眼也被荀彧看在眼中,不似主君待下仆或是兵卒,更似兄长待幼弟。而少年的神情中也显见只有尴尬,没有惶恐,被瞪了这么一下,便挠挠头,也冲荀彧笑了一笑,拎着剑又走开了。 下邳陈氏中这位以“文武胆志”而闻名的年轻士人此时方才重新与荀彧见礼,荀彧同他走入室中时,明明应当全神贯注地想着自己来此的任务,但脑子里却止不住地去想刚刚见到的那个少年。 若说样貌,那少年生得也还端正,但毫不出奇,而荀谌容姿俊秀; 若论出身,那少年是雒阳城中杀猪的帮佣,自然与颍川荀氏也不能相提并论; 若论谈吐举止,荀彧是个厚道人,在脑中想了一想,便将这一条去掉了; 若论品行,那少年倒确实是个至诚君子,足可为友。 但荀谌留下这少年的金饼是什么意思呢? 若是荀谌在路上随手花用了,以他心细如发的性格,必然也会与兄长说一句。 ……倒像是刻意留下的。 荀彧十分肯定自己弟弟不是贪财短视之人,尤其不会对区区一个金饼起什么贪念。 那么唯一能说得通的,便是那块金饼在荀谌心中十分不寻常——或者说,这个少年对荀谌来说,特别不寻常。 荀彧又在心中过了一遍那少年的样貌举止,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若真是为友也就罢了,若是…… 天啊! 陆悬鱼不知道那个自带探照灯的美男在心里如何崩溃地评估她和他弟弟的关系,她平复了一会儿尴尬的心情,坐在席子上,开始重新画起了她对新买的那个院子的平面装修设计草图。 整一个棚子,再拉两条葡萄藤,要甜一点的品种,夏天时坐在棚子下面,风一吹,嘴一张,葡萄就能掉—— 陈登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条摸鱼摸到昏昏欲睡的咸鱼,甚至连草图都没有画完,就滚到一边去睡着了。 但是当他刚走近一步时,那条咸鱼忽然又弹了起来! “啊,啊,”少年揉了揉眼睛,“阿兄何事?” 作为陈珪门下弟子,陆悬鱼同陈登的关系及其亲切,因此有时喊“元龙兄”,有时图省事就喊“阿兄”了。陈登倒是没责备他这幼弟白天偷懒睡觉的事,只说: “明日曹操要见我们。” “哦哦,”她的精神头回来了,“我要做些什么吗?” “什么也不用做。”陈登笑了一笑,“你只要全程不说话就是了。” “那曹操呢?他同我说话,我也假装没听见吗?” “曹操不会同你说话。”陈登这么说道。 ……听起来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 ……简单到寻个胡桃来就行。 天气开始转暖,因此他们去见曹操的这一日是个好天气,风很暖,房前屋后的最后一点积雪正在慢慢消融。 他们就是在这样轻柔的春风里走进了鄄城的州牧府,甚至连上座的曹操看起来也和气极了。 这位年逾四十,仍然有一张娃娃脸的中年男人穿了一系绛红曲裾,腰间玉带玲珑,坐在那里虽然一点都不可爱,但看着的确小小的。见到他们走进来,行了礼,曹操便十分亲切地站起身,自上座走了下来,还伸出手去,握住了陈登的手。 ……亲亲热热,看得她有点发愣。 “久闻陈元龙之名!”曹老板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笑得简直甜极了,“今天终有幸得见!” ……然后他就跟小学老师介绍新同学似的,拉着陈登的手,开始跟他那些文武们吹起陈登的履历了! ……陆悬鱼都不知道的履历!曹老板知道! 从“少有扶世济民之志”开始,到二十五岁举孝廉“养耆育孤,视民如伤”,再到“巡土田之宜,尽凿溉之利”,简直是如数家珍!他数他自己家子侄有没有这么流利都是个谜! 曹老板这样猛烈地吹了一波陈登时,陈登也立刻开始吹起了曹老板。 两个人互吹时,她四处瞟了几眼。 第135节 除了探照灯美男荀彧,文士这边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儿,面沉如水,看她的眼神望过来,立刻也冷冷地回望了她一眼; 有个病弱文士,察觉到她在打量他,眼珠微微动了一下,但没什么其他反应; 病弱文士旁有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见她的目光转了过来,便冲她笑了一笑; 陆悬鱼又将目光看向了另一侧的武将——有个独眼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算了不看了不看了,继续看曹老板和陈登互吹。 两位商业互吹终于吹得差不多了,陈登开口转向了正题。 “刘使君差我前来,正为雍丘之事……” 曹老板勃然变色,摔开了陈登的手,十分气愤地大声道,“张邈与我有兄弟之谊,他却如此待我!若非帐下诸将皆效死力,终将兖州夺回,我项上人头已不知何处!此贼我誓杀之,刘豫州怎敢为其说项!” ……陈登抬起了那只刚刚被摔开的手,温温柔柔地,重新又覆在了曹老板的手上。 “刘豫州仁德好义,他往年听说曹公同张孟卓的交情,十分羡慕,曾同关张说,若此等挚友,唯求之于古耳!” 这话可能曹老板爱听,于是脸上愠怒淡了几分,换上的是一副感慨神色。 “我与张孟卓,生死之交也,昔日我兄本初曾欲杀之,是我以亲友故,力劝我兄,孟卓方得活命,而今竟背我而从贼,其心何安!” “而今张孟卓亦悔之晚矣!”陈登长吁短叹,“刘使君常为此事憾恨,想要为曹公与张孟卓缓颊,只苦于不曾寻到机会……” “刘豫州竟有此心,”曹操也长吁短叹,“难道我便一定要取张氏阖族的首级么?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若此等背主之贼轻轻放过,他日莫说一州之地,我的命令便是想出这鄄城也难了!” ……不得已而杀人全家,什么道理。她在心里吐槽,但吸取教训,眼睛不乱瞟,低头在那里当布景板,在那里听相声。 但是既然说到“不能轻轻放过”,那也就是还有余地了,于是陈登抛出了几个选项。 先是金帛,曹老板脸色铁青地一口回绝了,“金帛能换我那些战死的将士性命不成?” 其次是粮食,曹老板仍然拒绝了,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我心匪石,怎可轻转!” 在抛出了一堆她临出发前听都没听过的选项后,陈登才抛出了最后一个选项。 “既如此,刘豫州愿将三千青州降卒送回来……”陈登揣度其神色,慢慢地又加了一句,“还有曹子廉将军的骸骨,虽已下葬,但……” 曹操忽然不说话了。 整个大厅里静得可怕。 她小心地抬起头来,然后吓得差点后退一步。 这位枭雄的眼中满含了热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泪水便顺着眼眶流了下来,落进了胡须中。 “此皆忠义之士也!”他痛哭出声,“他们奉命断后,我岂能弃之不顾!子廉!子廉!尔亦速归!” 曹操整个人向后仰去,那位独眼夏侯将军连忙起身上前一步,扶住了他,于是曹兖州得以扶着这位将军的肩膀,继续撕心裂肺地哭出来。 ……将军们的眼圈都红了。 ……有几个也跟着哭出声了。 ……文士们连忙上前劝慰。 ……那个小老头百忙之中还回头狠狠瞪她一眼。 ……她没反应。 ……她吓傻了。 曹老板哭了良久,总算慢慢止了泪,回转过来,握着陈登的手,但一时半会儿还不说话,好像是刚刚哭哑了似的,只是用一双泪眼望着他。 陈登的眼圈也红了,“曹公轻财重义,信义笃烈,有古人之风!无怪军中将士愿为曹公效生效死!” “元龙知我……”曹操握着陈登的手,摇了一摇。 ……她很想打个寒战,但不敢。 “我同刘豫州神交已久,”关于张邈全家和青州俘虏问题,曹老板最后拍了板,“刘豫州既有心成全,操敢不应践?” ……这个事儿成了。 但是这俩人的奇怪对话还没完。 大哭过一场的曹老板用哑了的嗓子表示,今日一见,方知徐州净是些忠贞骨鲠之士!我这就上表,要请陈汉瑜来我沛国做国相,表陈元龙做广陵守!臧霸做东海守!让徐州的俊杰充分地发挥长处! ……她听了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仔细想了一下,立刻明白哪里不对了: 小沛目前为徐州所占,广陵和东海更是徐州的“自古以来”。 ——曹操在替刘备当家做主,安排徐州人事问题。 而且在陈登推脱之后,曹操一点没觉得自己这话讲得越俎代庖,而是更加关切地表示—— “淮南袁术自称徐州伯,其心可诛!” “不错!” “我很担心刘豫州初来徐州,他撑不住啊。”曹老板推心置腹地说道,“徐州之柱石,还是得看你陈元龙啊!” “袁公路悖逆之徒,我主刘豫州雄姿英发,群雄倾慕,区区袁术,不在话下!”陈登也开始睁眼吹了,“登不过萤火尔,武将之中,关张陆皆万人敌!曹公还记得否?” 陆悬鱼一个激灵! 陈登的手指已经指了过来。 “小陆将军曾驻军郯城东,与曹公还有过一面之缘啊!” 曹老板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都转回去了,她还是没反应过来。 ……只觉得这俩人在炫技。 “况且吕温侯现在小沛,与刘使君也情同莫逆!这一班熊虎之士,都时刻想着为国出力,哪还会怕那等逆贼!” 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陈登也哈哈大笑起来。 她想跟着笑一下,没笑出来。 ……将来她要是开个猪肉铺,就在门口搭个台子,请曹老板和陈元龙上去,她想,能招揽不少顾客吧。 晚上还有一场酒宴,现在暂时散场,回官舍去休息一下。 他俩出门时,荀彧走在后面。 陆悬鱼秉承着“虽然我没啃胡桃,但我假装我啃过”的原则,依旧将嘴巴闭得牢牢的。 但是陈登突然说话了。 “辞玉啊,曹公如此雄武气概,你觉得如何啊?” “啊?” 陈登瞟她一眼,“说说。” “……这不太好说。” “没事,”这位刚刚讲过相声的文士好像压根没察觉到旁边还有人,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已经出了州牧府,你随便说。” ……那她可就随便说了。 “你们俩都挺能说的,”她真心实意地说道,“还有,曹公哭声真大!但是论真心,比不上咱们主公!” 荀彧突然一趔趄。 作为一位君子,荀彧行事虽不迂腐,但也不愿使那等毒辣狠绝的计谋。因此当程昱提出要安排刀斧手在外,冲进来斩杀了那两名刘备的使者时,这个提议在荀彧处就被拒绝了。 ……并非为了荀谌,而只是为了明公的名声。 但听到这位陆将军的话,荀彧还挺想知道要是埋伏了刀斧手,这个少年的嘴还能不能这么讨人嫌。 ……几个时辰后的晚宴上,荀彧很快就知道了。 第146章 晚宴一开始气氛很好。 主角自然还是曹老板和陈登,但其他文士也会在一旁吹吹捧捧。 她的文采学识都不够,所以只低头忙着吃自己的。 吃一块肉,再喝一勺汤,最后夹一筷油盐拌野菜,偶尔也会拿起一块水果解腻。她就这么循环往复,吃着吃着,武将那边冷不丁出动静了。 这人年纪也不大,看着不到三十岁,个子虽然不高,但十分壮实,一看就是个武将。大概是酒过三巡,酒意上头,看她就有点不顺眼。 ……再仔细看看,长得和曹洪是有几分相似。 “听说今次除了陈元龙外,还有位名满天下的剑客来了鄄城,是也不是?” 她手里握着一勺鱼汤,抬头看他一眼,稍微思考了一下是先喝汤,还是先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她冲他眯眼笑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喝汤了。 陆悬鱼觉得自己的态度很友好,但很明显对方不这么认为。 “寻常的废铜烂铁,原不足与陆将军较量,” 这人猛地就站起身来,自腰间摘下了一柄环首刀,刀鞘上镶金嵌玉,还坠了好几颗红蓝宝石,灯火中闪出一片绮丽的光华,“我新得一柄宝刀,陆将军以为,这柄刀如何啊?” “好看。”她真心实意地说道,“我真是开了眼界,刀鞘也能做得这么精贵。” “子孝,”文士那一排某个病恹恹的年轻人轻轻笑了一下,“陆将军这是在笑话你买椟还珠啊。” 于是这位姓曹字子孝的将军脸色一变,冷笑一声,那柄寒光凛冽的宝刀“唰!”地就出鞘了! “比你的‘列缺剑’如何?!” 曹仁生得孔武有力,站在大厅之中,声如洪钟,竟震得那自徐州而来的少年将军偏过头去,不堪忍受般用一只手轻轻掩住了耳朵。 诸夏侯曹互相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都觉得在气势上压过了这两个徐州人,心中十分解气。 【……我们商量一下,我回去给你买最上好的油脂和丝绸,】她痛苦地说道,【现在你就不要跳了,人家那个刀我赔不起的。】 【呸!】 她正以为暂时安抚住了黑刃时,曹仁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第136节 “陆将军,大家都是武人,何不把你的剑亮出来给诸位见一见!” 【乡巴佬!没见过世面的!让他们见!让他们见!】黑刃尖叫起来,【以为镶了几块石头就能与我相提并论?!】 【……喂,你平时不是很冷静吗?不能稍微成熟一点吗?你已经是一把成熟的黑刃了好吧?】 【少废话,】黑刃恶狠狠地说道,【人无完人,刀也一样!我已经足够完美了!你凭什么要求我连这一点小小的虚荣心也摒弃掉!】 ……还挺坦率的。 ……一点都不做作。 她站起身,自背后拔出了黑刃。 “我的剑没什么特别的,”她说,“不曾镶金嵌玉,只染过仇敌的热血。” 她说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一点也没有映射谁的意思。 但在座的诸夏侯曹全部都想到了同一个地方去,甚至连上座的曹操一瞬间都将手中酒爵捏得紧紧的。 因此曹仁在那一瞬间,瞳孔也缩紧了。 “既如此,我今日倒要见识一番!”曹仁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看尔究竟有何——” 他最后两个字都没说出口,刀锋就劈了下来! ……她还没吃完饭! ……桌上还有半只鸭腿,那个皮烤得酥酥脆脆的,她趁热先剥下来吃掉了!腿肉虽然暂时放在一边,但它煨得很是入味,她也很爱吃的!只是刚吃过几口乳猪,稍微有点腻,想吃点菜缓一缓而已! ……此时她要是躲开!这位曹子孝将军非得给她的案几一劈两半不可! 她侧了身,一刀劈在了那柄寒光四射的宝刀上! 大厅里响起一声清鸣!尖锐得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半截宝刀飞起,扎进几丈外的朱红廊柱上,“嗡嗡”的余声未尽。 ……她没忘记伸手挡一步这位曹将军,让他不至于重心前倾,趴在她没吃完的这桌子菜肴上。 大厅里还是一片寂静。 尽管这位少年将军刚刚的剑术精妙至极,那一道剑光令人不禁赞叹,无怪乎被称赞为惊雷之剑,因为那的确是快得让人无法招架的剑术,也是让人无法抵挡的名剑! 但诸夏侯曹谁也不愿意为对家打气,都在脸色铁青地盯着这一幕。 “你这剑……的确是一柄好剑。”曹仁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这柄刀不够硬,让陆将军见笑了!” “不笑不笑,”她连忙摆了摆手,“你又不是铁匠,为何笑你。” 曹仁带着一脸“我要窒息了”的表情回自己席位坐下的。 回去路上好像有人偷偷笑出声。 但细看又找不出来。 连陈登都是一脸如沐春风的微笑,表情和蔼又亲切,坐在那里笑眯眯地望着她,就是始终不吭声,不给台阶下。 曹老板看起来还是很平静。 于是文士们互相交换一个眼色,最后那位病恹恹的青年将眼神投进了武将后排之中。 有人收到了这个眼神,猛地站起来了。 ……一座魔山站起来了。 这人少说一米九,体重绝对也有这个数字,但不是那种软绵绵的胖子,而是一个大号的杀人机器,从脸到脖子再到胳膊,每一块肌肉都在那里狰狞着疯狂刷存在感。 “幸好在下不擅刀,只有两柄手戟,”这人离席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将腰间两柄手戟摘下来,握在手上,“军中无以为乐,在下以戟为剑,请以此舞,为陈公助兴如何!”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那条鸭腿,痛苦地站起了身。 为什么舞剑一定要双人舞? 而且还是离周围群众这么近的双人舞? 她自席位而出,又一次将黑刃握在手中。但这次她收敛了那些玩笑般的轻视。 那位曹子孝将军的刀是好刀,但他出刀不够快。 而这个壮汉完全不同,他尽管身材壮硕,但行动却十分敏捷。他甚至意识到她的黑刃锋锐难当,因此两柄手戟挥舞下来,有钩有啄,有刺有割,就是不与她的剑锋相交! ……他甚至还能调动从头到脚每一块肌肉!灵敏地左躲右闪! 一个不小心,躲过左手那迅疾如风的一刺,右手悄无声息的一钩便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膀,她惊骇时向下一沉肩,那一钩自她的肩膀而过,一声轻嗤,已将她肩上钩开细细一道口子! 她伸出左手,握住了那柄手戟的枝格,将黑刃用力地劈了下去! 这次大厅里终于又惊呼出声了。 “你确实挺厉害的,”陆悬鱼的额头微微沁出一层汗,“只是你的武器不行,挡不住我的剑。” 彪形大汉低头看看自己手中二分为三的手戟,嘴唇抖动了一会儿,突然奔了出去! 曹老板猛地站起身,惊呼起来,“恶来!” 这位被称为“恶来”的大汉满脸羞愤地抱住了廊外一根木柱,额上青筋凸显,正在那里咬牙切齿!看看光靠两条臂膀拆不下来那根柱子,情急之下又上了一脚! ……一群仆役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想给他拉下来,结果被甩飞到一旁,最后还是被曹老板叱骂了两声,才终于放过那根柱子。 ……咳。 “我们小陆将军性子太过率直,让曹公和诸君见笑了,”陈登还是一脸的如沐春风,抽空还转过头,指指点点她一下,“家父教导了他一个月也不见长进!待回徐州,我必骂他!” 准备挨骂的小陆将军重新回到坐席上,偷偷拿起筷子,刚想夹起那块鸭肉便听到陈登这么说。 ……于是又十分老实地将筷子放下了。 ……但是也不方便四处张望,因为对面一群武将一个个都在黑着脸盯着她。 ……那个脸跟董白刚学做饭时的锅底似的。 曹老板哈哈大笑起来,“武人嘛,耿直些有什么错!来人啊,给几位将军每人一匣马蹄金!” “这个可以收吗?”她小声问陈登。 “可以,”陈登也小声回了一句,“你赶紧把那块肉吃了!你再多盯两眼,全兖州都知道你喜欢鸭子了!” 酒席散尽,倚着凭几,将两只脚搭在炭盆旁的曹操还在沉思。 “这刘玄德寂寂无名,却有如此之多的贤才辅佐,而今又得徐州,该当如何?” 尽管已是早春,戏志才却好似比曹操更加怕冷,他咳嗽几声后,也伸手去烤一烤火,过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说出口。 “刘备新得徐州,兵疲将寡,人心未附;袁术鄙而好斗,丹阳兵贪而易乱,吕布勇而轻浮,泰山贼人心不一,必让刘备疲于奔命。而今明公正可休养生息,训练新兵,等明年收了新麦,再图不晚。” 戏志才最后这么总结了一下: “区区刘备,不过替明公暂管几日徐州罢了。” 这一番推敲之下,曹操大喜,伸手握住了戏志才那只似乎怎么烤也无法变暖的手,“诸将蛮勇,文若忠厚,用兵伐谋上,片刻离不了志才你啊,你这么一说,我就有底了!” 青年那张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泛出了一丝微笑。 “今日宴饮辛劳,”曹孟德拍了拍他,“快回去歇下吧,今岁既无兵事,志才正可安养身体,张邈之事,仲德他们去忙便是!” 戏志才起身行礼,走出这间屋子时,送陈登与陆廉出门的荀彧正好回来。 这位文士面上十分高兴,与同僚点点头后,进门便向自己的主君躬身行了一礼。 “如此兖州便可无事了!北有故交,东为新友,南有袁术与徐州相争,正好是响应董承,接纳汉帝的时机了!到时候,辅天子以令诸侯,明发诏令以争不臣,吕布之勇、刘备之雄,也只能俯首为明公马前卒尔!” 曹操从席子上起身,上前两步,又一次抓住了荀彧的手,欣喜着点了点头。 “诸将奋勇,志才多谋,但大势上,还是要文若你替我把关啊,你这么一说,我心中便如明镜了!” 荀彧告退的脚步声与许多自远及近的脚步声混在了一起。 前者从容不迫,后者杂乱但十分有力。 那是曹仁、夏侯惇、夏侯渊、还有曹休等诸夏侯曹的脚步声。 当这一群武将进门时,他们见到了一个阴沉着脸的曹操,在他们进门的一瞬,曹操用力地将火盆踹翻了! 仆役忙忙地上前收拾起一地狼藉,而诸夏侯曹互相看一眼,便理会了主君的意图。 “刘备!织席贩履之辈!”曹操骂道,“看我连年用兵,战事疲惫,竟欺我至此!” “主公欲兴兵事否?!我等也正有此意!” “主公!” “主公!” “尔当加紧收编部曲,选练吏卒,”曹操咬牙切齿道,“那陆廉不过好勇斗狠罢了,临敌布阵,哪是你们的对手!等我修书一封,与袁本初说明利害,到时兖冀精兵齐出,定要踏平徐州,方解我心头之恨!” 早春的夜风有些凉,哪怕赴宴时用了一些酒,此时酒意也散尽了。 她骑着马,陈登坐在车上,听着马蹄与车轮声,咕噜噜而过。 “我看曹孟德嬉笑怒骂,是个很喜欢跟人交往的人。”她突然说。 陈登“嗯”了一声。 “他似乎还不停地夸了徐州。” “嗯。” “那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徐州人?” “他夸徐州,是因为徐州残破。”陈登静静地说道,“若是徐州户口百万,兵甲坚利,他就不会夸徐州了。” 她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辞玉。” “哎?” 陈登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 “我是个文士,不能临阵,你却不同,”陈登冷冷地说道,“你好好记下今天那些武将的脸,将来战场上撞到,休令他们跑了。” 她转过头看了这位文士一眼。 她很少见到笑嘻嘻的陈登露出这样的神情。 炭盆里重新装满了一盆上好的炭,诸夏侯曹也纷纷离去,又有婢女送上了一盘点心,一壶热蜜水。 第137节 曹操展开一卷新书,正要集中精神时,一只小小的手忽然捉住了他的袍角。 “耶耶,”一只小娃娃扬起脸来,有点困惑不解,“你说了那么多,到底哪句是真的?” 这位父亲放下书,将小娃娃抱了起来,放在腿上,哈哈笑了起来,“你说哪一句是真的!你来说说!若是猜对了,耶耶就给你一块饴糖!” 第147章 自从离开长安,来到平原后,陆悬鱼经常离家出差,但她一般来说没什么担心的事。 因为她家这一群姐姐妹妹总是会待在刘备的势力范围内,以前在平原时都有主公帮忙照看,现在来到下邳,左邻有田豫,右舍有太史慈,她这回出个几百里的公差,三五天就能回去,当然更不会担心家里有什么事。要不是这群诸夏侯曹恨不得吃了她,她还挺想多留几天的! 鄄城这里土特产不少,她买了些布,买了几个泥人,又买了几张青猾皮,这是兖州特有的青山羊制成的羊皮,虽然听起来有点残忍,但还挺保暖,她多买了几张,还特热情地问陈登要不要给老爷子也带几张。 不过陈登拒绝了,不仅拒绝了,还“噗噗”地笑她。 “你就不怕离了鄄城的路上遇了贼,带了这么多东西,马不能载,逃都逃不脱。” “不怕,”她说,“这一路上的流寇怎么比得了昨晚的鸿门宴。” 陈登咳嗽了一声,不过她没在意,也没在意一旁陪他们溜溜弯,当个免费向导的青年文士。 “但凡他们能杀得了我,昨晚怎么能留下我。”她理直气壮地这样说道,“既然曹孟德的那群武将都杀不掉我,那我还怕什么。” 那个青年笑眯眯在旁边听,冷不丁问了一句。 “将军勇武,世所罕见,这几年来,可曾遇过敌手?” 她还真想了一下,“嗯,你们那位‘恶来’就很强啊。” “典韦都尉虽雄武壮烈,”青年笑道,“毕竟稍逊将军一筹,亦非名闻天下的勇士。” 她总觉得名闻天下似有所指,但她想了一想,没吭声。 见她不接话,那位青年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十分识趣地与陈登又聊起了徐州的经学大家出了什么书,有了什么高妙见解。 但她总觉得这哥们心里藏了什么坏主意似的,总之像是这事儿没完。 回徐州时荀彧又出来送了送他们,除了同陈登客气几句外,还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欲言又止。 她假装没看见。 回去这一路上都挺风平浪静的,她想象中的曹老板的骑兵并没有自鄄城而出,连夜追杀他们,甚至来时下着雨,去时一路天晴,路边已经干透的泥地里,偷偷长出了一点嫩绿的草芽,看了就很让人心情舒爽。 这种舒爽感在她进了下邳城时被打断了。 守城的小卒自然是认得他们的,一见到她,那个眼神就有点不对劲。 当面自然还是恭恭敬敬的,但待她走过之后,又在背后指指点点。 “好像有什么事似的。”她木木地说道。 陈登脸上也浮现出一层诧异,“城中风平浪静,料来无甚大事,我先去主公府回信,辞玉回家看看便是。” ……家里能有什么事? 她带着十几个骑兵,外加十几匹驮马,每一匹上都驮满了大包小裹,在城中就不敢加速,一路小跑,顶着百姓的目光,硬着头皮往家里赶。 越往家走,路边指指点点的人就越多。 有男人,但更多的是女人,掩着嘴交头接耳,甚至有几个妇人兴奋地唤了别人过来,一起来看她,那个眉毛高高挑起,快要飞出眼眶似的,看得她心里更没底了。 见她经过,有好事的便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等她终于到了家门口时,身后已经拉起一支队伍。 门口这条路面前几日也下过雨来着,现在又干了,但马车经过的车辙还是为它留下些凹凸不平的印记。 ……她的意思是,这种地面跪起来应该挺不舒服的。 所以看到门口有人跪在那里,她脑子里有点空,就没反应过来。 从背影看,跪着的是个男人,一身细布衣衫,听到马蹄声,男人就转过了头。 虽然那两只眼睛下青黑一片,头发胡须乱蓬蓬的没法看,但那张脸她还是勉强认了出来。 “曲……” 于是这汉子眼圈里的泪水哗啦一下就流出来了! 哽咽着,膝行着转过身,给她磕了个头。 “求将军让我见见我妻儿一面吧!” ……她茫然无措地向着四周看了一圈。 ……下邳这群围观的闲人们嘴巴围成了一个圆,兴奋地发出了一声“喔——!” ……她感觉更无措了。 吕布的并州兵卒虽至小沛,其中高顺营中也有许多人与陆悬鱼相识,但现下陆悬鱼已经改名为陆廉,况且又率兵自小沛撤出,并州的兵卒中就很少有人知道,当初那位常去将军府上的少年现下在徐州,并且还在刘备这处出仕。 ……但经不住一个嘴欠的魏续。 他那一日吃饱了在营中晒太阳,看兵士在他面前跑来跑去的操练,突然就见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曲六?曲六!” 那个小军官就跑了过来,“魏将军有何吩咐?” “你怎的还在营中?”魏续说道,“怎没告个假?” 曲六睁大眼睛,“何故告假?” “啊,你还不知道!”魏续从胡床上蹦起来,兴奋地嚷道,“陆悬鱼你知道吧?小陆而今是刘豫州的将军了,他可不是只身来的徐州,他还带上了你妻儿一家!” 这个并州汉子像是被雷打了一般,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我妻?” “是啊,”魏续点点头,“那小妇人变化不大,我认得她的,那日我同将军去小陆将军府上赴宴,便见到了她!” 那汉子低了一会儿头,不吭声。 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小心翼翼。 “她……装束如何?气色怎样?” “气色好得很,衣食无忧,你放心吧!” 魏续爽朗地嚷了几句后,又仔细想一想,停一停。 看到那汉子脸上略微安心的表情,他突然冷不丁又开了口,“不过小陆现在还没有正室,他与下邳陈氏很是亲近,说不定这一二年就要娶一位高门贵女为正室了。” 曲六脸上的神情一阵一变幻,最后终于咬住牙,“既如此,小人想告两日假……” 魏续咧开了一口白牙,用力拍了拍曲六的肩膀。 “去吧,”他说,“听说那孩子还挺可爱的!” 同心原本觉得这日子特别过得去。 她心里有一个算计,小陆郎君最多不过这一二年便会娶亲,到那时她们这些妇人若是仍住在这里,于新妇而言难免有些不自在。但她精于女红,四娘这两年跟着她也学了些好手艺,阿白原本便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自然就悄悄地攒下了一点钱。 虽说与田主簿那里掌管的银钱比起来不值一提,但这也是她实实在在的辛苦钱。她是个勤劳能干的人,便想着待将来小陆郎君议亲时,她可以在李二家对面买下两间小屋,带着两个女孩儿,还有小郎和阿草,搬出来过。这一条街上住了许多与陆郎君亲厚的人,她便是搬出来住,街坊邻居们也不会欺她,日子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所以当她听说有人在外面寻她,而且还自报了姓名时,同心整个人是不可置信的。 她的人生规划得很好,要照顾小郎和阿草,要给四娘攒一份嫁妆,最好再置办些田地,若是陆郎君愿意帮衬,那阿白的婚事也就简单了…… 但这些规划里绝对不包括曲六! 曲六那日马不停蹄地跑到下邳,一路打听了小陆将军的府邸,想要登门时,又恐怕两手空空被人看轻,思来想去,买了一匹布抱着,才鼓起勇气登门。 按照魏将军的说法,这两日小陆将军去了兖州,他若是能和同心见上一面,求得谅解,小陆将军是个豁达之人,说不定就令他们夫妻团聚了! 两年没见,同心似乎一点也没变。 她穿了件淡青曲裾,耳旁两粒小小的珍珠耳坠,乌云般的发髻间插着几根银簪,站在廊下的台阶上,冷淡地望着他,整个人好像漂亮得能发光一般。 而他自己前些日子受了几处伤,军中的口粮又不足供给,整个人又黑又瘦,一路走过来,连府上的亲兵也比他显得气派体面些。 曲六原本不足的气势就更弱了些,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冲着自己的妻子笑了一笑。 “同心,我这两年来,没有一天不想你。” 他的妻子丝毫不为他那本就笨嘴拙舌的言辞所动。 “可是你已经死了。”她轻飘飘地说道。 “那一日,我是不得已……”曲六连忙解释道,“将军有令,我……” “我知道,谁都死的不得已,”同心说,“但你既然死了,每逢岁除,我还是会给你供一碗饭的,你就不必再从土里爬出来了。” ……早春的寒风还很冷,但曲六的额头却落下了汗珠。 他知道那一条街上,数眉娘最厉害,最不饶人,因此寻常也没有什么汉子敢惹她。而自家娘子娇娇怯怯,一贯是个温顺的小妇人,如何却变成这幅模样? “同心,你我毕竟……”曲六小心地说道,“毕竟还有孩……” 一贯温顺的小妇人立刻接了口,“不是你的。” 曲六的话在半路上,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半晌才接了一句,“我不信。” “有什么不信的,我的野男人可多了,”同心冷冷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他爹是谁,你怎么知道?” 四周悄悄伸出了一圈眼睛,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前院这一幕,同心似乎根本没察觉,但曲六察觉到了,于是脖颈到后背的汗就更多了。 “你这是气话,”他说,“你是怨我,怨我当初抛下你和孩子,跟着将军走……” 同心胸膛忽然剧烈起伏了几下。 “你自己竟能这般厚颜,将这话说出口……”她咬着牙说道,“你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吗?!” 这样美丽的一个小妇人,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 曲六不是不通世故的人,再联想到妻子之前说有许多“野男人”的话,他立刻想到了很多不堪的事,甚至心中也深深地痛起来。 “那与你没有干系!”他急切地上前几步,“都怪我不好……我半点都不在意的!” 同心愣住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面色铁青地望着院中的曲六。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冲进了室内! 第138节 曲六整个人都被自责与悔恨席卷而过,因此没有注意到那杂乱的脚步声。 同心拎着棒子冲出来时,身后跟了一串儿的人。 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媳妇,一个皮肤白得不像汉人的小姑娘,一个羊家的四娘,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但同心的脚步太快,她们谁也没跟上,任由同心拎着棒子冲到了他面前。 “狗贼!狗贼!”她破口大骂道,“滚出去——!” “曲六告假了?”高顺突然走进帐中,“还去了下邳?” 张辽和其余几个武将有点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 “有什么事吗?” “他在悬鱼的家门口跪了两天了,”高顺皱眉说道,“这事竟然沸沸扬扬,传到了小沛处,岂不荒唐!” 侯成没懂,还企图将这个消息了解得更完整些,“他为何要跪?” “他当初跟着将军离开并州,将家眷抛下,”高顺叹气道,“他家妇人与悬鱼有旧,一路带来了下邳。” 侯成左右看看,评价了一句。 “那跪就跪吧。” “……荒唐!”高顺责备了半句,又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这一圈并州将领吃过这个瓜后,还是张辽突然明白了高顺那欲言又止的意思。 “将军今日怎未出府?” “妾昔在长安,为将军所弃,赖得庞舒私藏妾身耳,”严夫人泪流满面,将脸向着墙,不肯去看吕布,“将军若想跪,也该跪姐姐的亡灵才是!” 第148章 别说下邳城,就是雒阳,寻常百姓一年到头的娱乐活动也很少,那些赏花赏月赏美人吟诗作赋学驴叫的闲情逸致大家学不来,因此养成了看八卦的好习惯。 被大家当八卦看一看,变成街头巷尾的逸闻其实也少不了几两肉。 但她还是挺尴尬的。 陆悬鱼咳嗽了一声,“进来说吧。” 其余骑士也纷纷下马,有人上前叫了门,于是留守宅院的亲兵连忙跑出来,先给她行了礼,而后大家开始手脚麻利,默不作声地卸货。 虽然默不作声,但还是三心二意,两只眼睛一只在干活,总有一只要分出来跟着将军走。 只是将军带着那个并州口音的汉子穿过二门,进了主室,这群亲兵不免觉得十分遗憾,甚至连自兖州走了这么一遭,买了东西给家人的兴奋劲儿都去了不少。 曲六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连婢女奉上的温水都没碰一碰。 那个可怜劲儿看得她直想叹气。 “你这些日子都好?” “还好……”曲六想了想,又改了口,“其实……总归还好。” 不用看他,光看那一日那群并州狗子冲进她家里大吃大喝,陆悬鱼就知道这么久以来,这群四处漂泊的并州人过得并不好。 “刘使君是宽和仁义之人,”她说,“你们现下在小沛可以安身了。” 曲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是蜜水。 这个汉子又一次抬起头来,那张黑瘦许多,也憔悴苍老许多的脸上,两只红眼圈特别的显眼。 “将军自长安一路至此,十分辛苦吧?” “还好,”她想了想,“我带着邻里们出来这一路,大家累是累了点,好在路上也有人帮衬,没受什么委屈。” 于是曲六的表情稍微安心了一点,过了一会儿,又小心地试探着问起。 “将军,同心她现在仰仗将军……她……” “我又无父母亲人,她们既是友邻,更是亲人,互相照顾些没什么,”她说道,“就如我自己的亲姊妹一般。” ……曲六的眼圈更红了!哽咽着就给她磕了个头! “将军……小人,小人,小人知道同心恨小人,小人也是无法啊!”这个汉子哀求道,“同心既未再嫁,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她为何不愿意接纳小人呢?小人纵是错了,到底也曾夫妻一场,又有了孩儿,她为何不肯……” ……她特别不乐意掺和这种事。 她将曲六带进来,于是家里除了同心外,连大小萝莉们都屏气凝神在后面待着,不过来见她,这态度也很明显了。 夕阳落进庭院里,将新发的枝叶也染上了十分温柔的光辉。 曲六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甚至从怀里掏出一根铜簪,放在案几上,想想又小心地向她的方向推了一推,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她看了看铜簪,忽然想起那个夏日的傍晚,夕阳的光辉也是这样洒落在小院里,她专心致志地给菜园子浇水,一个小脑袋冒出来,跟她一本正经地谈条件。 阿谦似乎很想买一根铜簪送给阿浣来着——当然,考虑到那个熊孩子没有零花钱,只能敲诈隔壁家的小陆郎君,所以要是没有铜簪,那,那只要有盒饴糖,他也不挑呀。 可惜人家小萝莉心里根本没有他,甚至连岁除那天特地送饺子给她都没能讨来小萝莉一个眼神。 于是大年初一就哭得跟花猫似的,在那里扭着身子不愿见人,让大家看了一场笑话。 “你记得阿谦吗?”陆悬鱼忽然从那满室嘈杂而快乐的回忆中清醒过来,问了这么一句。 终于听过了来龙去脉后,曲六又给她行了一礼。 “多谢将军,如此,小人就明白了,既然她不愿意再见小人,小人离开便是。”他抬起头来,如此哀求地说道,“只是将军能让小人见一见孩儿吗?” 她迟疑了一会儿,曲六又给她行了一礼。 “小人曾有家室,为乌桓所掳,自那后小人才离了家乡,跟了吕将军,小人想着既然来到长安,这里必定是极安稳的地方,天下哪里会比长安更安全呢?”他又磕了一个头,“是小人的不是,小人不强求了……将军,能让小人见一见孩儿吗?” 她让人去后面问了一问,过一会儿,婢女抱着一只两岁的阿草出来了。 ……阿草这个时间好像在睡觉,被抱起来就起床气了,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在嚷些什么,两只爪子疯狂挥动了半天,最后给了凑近看他的曲六一耳光。 ……太不孝了。 不过曲六看他看得很认真,被打了一爪子也一点都不生气,摸着自己的脸,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就那么盯着看了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将目光移开。 “这孩儿能跟着将军,是他的福气,”这个并州汉子说道,“能跟着姓陆……” “这个,没有,”她说,“这孩子应该是跟他阿母姓。” 这人听了这话,眼睛里露出了光彩,又搓了搓手,蹭了蹭衣服,在那里困窘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曲六哥,你直说吧,”她笑了笑,“你们将军也不容你这样天天守在下邳啊。” “将军既然……”曲六又踟蹰了一会儿,“若是以后……若是以后……同心会原谅小人吗?” “我怎么知道?”她说道,“这是你们俩的事,她现在不想见你,以后也许你就放下了,娶新妇了,不纠结这些了。” 曲六想了一会儿,又给他磕了个头。 “既如此,小人便回下邳了。”这个汉子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无德,不敢再娶新妇,平素在军中也没什么花用之处,若是同心消了气……小人想,以后每个月的禄米,小人想送来给那孩儿……” 他似乎害怕这话被转达之后,又被拒绝,于是忙忙地又加上一句,“她若是将来,将来再嫁也无妨,小人的禄米,原本就该给她和这孩子的……小人就是到死,也不会有怨言。” 一墙之隔,大家听得屏气凝神。 但有人忍不住了,开始抽泣。 董白看了一眼羊四娘,羊四娘又看了回去,两个小姑娘一起看向了李二媳妇。 这小媳妇自墙后站起身,走到仍旧忙碌针线活的同心身旁。 “你怎么这样忍心!” 同心头也没抬,“我怎么了?” “他跟着他的将军走,也是不得已的事,”李二媳妇劝道,“你听听他讲的多么可怜,他不是个坏人呀!” “他的确不是个坏人,以前也还知冷知热,”同心比了比手上的这根线,觉得颜色不对,又在笸箩里忙忙地寻一根新线,“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既然悔过了,你大可以拿捏住他,这样的汉子错过了多可惜呀!”李二媳妇贴近了她的耳朵,小声说道,“同心妹子,你想一想,将来小陆将军娶新妇时,你自己过容易呢,还是搭着一个男人过容易?有这个知根知底的,为什么要放过?” 同心抬起眼看了看这个小媳妇,这些道理是她以前曾以为的——女子孤身在这个乱世里生活不易,总要依靠一个男人才安全些。 但现在她知道,其实在这样的世道里,这种道理称不上什么道理。 她沉默不语地低下头,选到了一根颜色相称的新线,重新开始绣起那一段袍角,李二媳妇便急了。 “唉,唉,同心妹子,你到底要如何选呀?!” 这个问题问得同心手一哆嗦,那一针便扎偏了。 她抖了抖自己沁了一粒小小血珠的手指,苦笑起来。 “阿嫂,你还不明白吗?”她说,“今日一切,不是我选的,是他选的,是他已经选过了,他追随他的将军,我才是被丢在那里的人呀!” 心情不爽,就吃个小火锅吧。 田豫和太史慈特别有默契地登门来蹭饭,当然蹭饭不是主要的,他们俩主要关心的是这趟兖州之行结果如何,张邈全家有没有救? “若能救下张超,张氏兄弟必感念刘使君大恩,”太史慈笑道,“如此一来,就算吕布有所图,亦非易事。” 田豫想得还更多一些,“听说张超亦与东郡臧洪相交甚厚,如此岂不又交下一个人情?” 太史慈夹了一筷子羊肉,并且表示同意。 她搓了搓脸。 “……郎君?” “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说,“你们就住左邻右舍,怎么不管管?” 田豫和太史慈一起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人家夫妻的事,”太史慈说道,“那人又没冲进郎君家中无礼,我们怎么管?” “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话虽如此,”田豫说道,“我到底是不擅长这种事。” 太史慈收到了暗示似的,立刻说道,“我更不擅长了。” 她看这俩人一副“两口子打架的事千万别问我们”的神情,就有点郁闷,心里很想问问他们,要是这事儿发生在他们身上,该怎么处理呢? ……但话说回来,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不当问。 第139节 于是她也闷闷地倒了一盏酒。 “郎君,”田豫说道,“这些事别放在心上。” “因为这是男女之事,不足挂齿吗?” “不,”田豫摇摇头,“你想一想,当初我为什么想离开刘豫州?” 她眨眨眼,觉得这个话题转得有点快,她没反应过来。 “时逢乱世,你我都需要一点运气。”田主簿说道,“公卿也好,武人也罢,遇到这种事,其实都很狼狈。” “所以自身安危尚不能顾,更不能保全家小时,”这俩人最后这样总结了一下,“还是先别忙着娶妻的好。” ……也对。 “哦对了,”太史慈立刻接了话,“我听说吕布也丢了一位夫人。” “……哈?” 对着一轮朦胧春月夜,张辽倒了一点酒。 高顺依旧是不喝的,但他也没闲着,将自己的铠甲放在腿上,慢慢擦拭,仔细检查,并且不忘记在铁片上涂一些油脂防锈。 “我总觉得这事不对。” 张辽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事?” “我们入城之前,小陆便领兵去了下邳,”高顺说道,“除却你我这些去他家作客的人之外,谁会知道他在下邳,而且还带了他当初那些亲邻?” 张辽端着酒盏在那里发呆,“我差人将曲六喊过来?” 这个眉宇间有些沉郁的汉子摇了摇头,“算了。” 他又继续擦拭起了铠甲。 “你难道疑心谁吗?”张辽说道,“有人想坏小陆的名声?” 他又很快地加了一句,“小陆不近女色的。” 高顺摇了摇头,没把张辽那句突兀的话放在心上,“你记得城破那日,将军派魏续领了两千前军,先行去临晋了吗?” “自然记得,这有什么?”张辽还是没明白,“他若不先至临晋,筹备辎重事,中军如何渡河,如何去蒲坂?” 高顺又看了张辽一眼,想张开口说些什么,又咽了下去。 这种怀疑是不恰当的,尤其大家都是并州人,一路漂泊至此,历尽艰辛。想要指责其中某一个同伴对将军心怀怨恨,是既危险,又薄情的事。 尤其整件事看起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趣事,哪怕小陆将军真收了曲六的妻子为妾,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更不会觉得这点事会有损谁的名誉。 高顺只是没来由地觉得什么事不对,但他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继续擦拭起他的铠甲。 第149章 陆悬鱼遇到的那点困扰,陈登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现在有更麻烦的事情需要报告主公:曹操表他为广陵太守,表陈珪为沛国相。 曹操是兖州牧,现在替徐州人向朝廷上表讨封赏,自然不是因为曹孟德天生有副热心肠。 他这一手轻飘飘地,并不费什么功夫,却很容易让刘备与下邳陈氏之间生出龃龉: 如果陈珪陈群父子是那等鼠目寸光之辈,难免被曹操所拉拢,三心二意; 如果刘备是嫉贤妒能的小人,又容易对陈氏父子心存忌惮,不敢再委以重任。 作为使坏的主谋,曹老板并不追求自己的计谋立刻生效,他只是走过路过,随手在田里洒一把杂草种子而已。 因此陈登须得在朝廷的公文发下来之前先同主公讲清楚这一切,并且诚惶诚恐地告个罪,申明自己的清白。 “元龙有何错?”刘备如此道,“若元龙文武胆志,当求之於古耳,造次难得比也。” 说完这话,刘备将他拉起来,“我若是曹操,一见元龙,必也欲想方设法,将这等英豪收入彀中!” 陈登心中一部分石头落了地,他的主公果然还是那个“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的主公。 但除此外,还有更多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商讨,拟定章程。于是第二日,下邳城中刘备所有文武都被召集到州牧府来。 ……陆悬鱼比较惨,因为曲六的事情,她受到了一路的围观。 但其他人只是看到她笑一笑,有的人笑得狭促,有的人笑得意味深长,但陈群看到她就不笑了。这个浑身散发冷气的纪律委员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她对“世家美少年”这种生物的好感度。 ……他居然当着她的面向主公告状!说她“不治行检”! “凭什么说我不治行检?!”她嚷道,“我是敛财了还是酗酒了还是不守礼仪了?!” 陈群瞥了她一眼。 “你贪色。” ……她懵了一下。 “下邳满城皆知你夺了别人妻子,”纪律委员说道,“你不承认吗?” “……怎么我就夺了别人妻子?”她说,“她们都是我的街坊邻居,我当自己姐妹看待!那里面还有个李二呢!那也是我抢来的?!” “你若是想收那个李二在后宅里,待其如佞幸,”这位清清冷冷,坐在那里跟冰雕似的美少年还是不为所动,“也是不治行检。” ……周围有人“噗噗”在笑。 ……还有人乱咳嗽。 ……她的拳头有点痒,这还是田豫之外第二个让她想套麻袋打一顿的自己人。 主公出来打了圆场,“好了,此为悬鱼私事,过后再议。” 陈群终于不输出负能量了,但他坐得端端正正的,扬起那个小下巴,还是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 ……这必须得套麻袋打一顿。 曹操既然出言要放了张超,这边送俘虏和曹洪骸骨事就得赶紧安排起来。除此之外,陈珪还提了个醒。 “我今已与袁术交恶,”陈珪说道,“听闻自雍丘撤围时,放出风声,说要与民休息一年,此事不可不防。” 刘备的眉毛不解地皱了起来,“为何?” “主公想一想,曹操北面是袁绍,自然不须防备。” “不错。” “东面是徐州,久战残破,自然也不须防备。” 刘备想了一下,“陈公是担心袁术有所动静?” “若曹操将安置在南面的兵马慢慢撤回,以袁术而今的兵力,他是会先来取徐州,还是去同兖冀一决高下呢?” 刘备既然与袁绍和解,就与田楷公孙瓒的关系慢慢冷淡了,现下几乎算是没有盟友的。 因此只要袁术不想挑战极限,他就不可能先同曹操动手,而是一定会来寻刘备。 “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将张超全家接过来,”糜竺最后这么说道,“有了张邈张超兄弟,吕布处或可无虞。” 究竟能不能无虞呢?这个大家谁也说不好,毕竟徐州现在就这么个情况,州内几个郡,豪强林立,想挨个打一遍地鼠还要看一看袁术给不给面子。 自雍丘至小沛有四百里路,张超带了男女部曲,家眷老幼,足足走了十天才走到小沛城外。但这也没什么,因为那数千青州俘虏走得比他们快不了多少。 张邈听说自己弟弟带着族人前来时,立刻便赶了去,要不是他仇恨值太高,实在不能再往兖州地界里进,他真是恨不得一路跑到雍丘去。饶是如此,这些日子几乎不吃不睡,形销骨立,一见到车队自地平线那一边出现时,还是“咕咚”一声就激动得昏倒了。 带着张邈族人去小沛的夏侯惇很显然没那么激动,他看到远远的一片“张”字旌旗时,便皱了皱眉。 “何必如此?”这位独眼将军冷冷地说道,“那些青州兵军纪废弛,轻易不能委以重任,不过白送刘备一个人情罢了。” “千金买马骨罢了。”与他同来的这位青年笑道,“这一下刘玄德的地界上可算热闹了。” 独眼将军很显然没听懂这句话,“奉孝何意?” “有吕布的并州人,有陈宫的兖州人,有臧霸的泰山人,还有曹宏曹豹的丹杨人,”奉孝说道,“岂不热闹?” 夏侯惇皱眉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些人而今都为他所用,”他冷冷地说道,“有什么热闹可看?” “我小时候常看邻家的热闹,有那等大家族太过兴盛,兄弟之间还有几句龃龉,这些人各有乡音,竟能聚在一起,同为刘玄德所用,”郭嘉仍然心平气和,“如何不热闹?” 这一句话更加明显,几乎算得上图穷匕见。夏侯惇也并非愚钝之人,立刻转过头来看他。 “这难道也是主公之计?” 年轻文士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 “这是志才兄与主公所订之计,”他叹了口气,“只是不知以他而今病情来看,究竟能不能看到主公全据徐州的那一天。” 来徐州的兖州人并不是只有张邈这一支兵马,陈宫与许汜等也都带了些部曲过来。因此张邈那座营地一片忙碌欢腾时,陈宫这边却静极了。 “将军有千里之众,抚剑顾眄,亦足以为人豪,而今却守在这小沛之中,反制于刘备,不以鄙乎!” 吕布沉默地端起酒壶,摇了一摇,而后很是安心地倒出了最后一盏酒。 “我今能有小沛暂且容身,已属不易,此处是刘备地界,我又有何能为?” 他这位谋士立刻伸出手去,按住了那盏酒,“丹杨人虽多,但陶谦死后,非但不能为助力,反而刘备要下心思去提防;刘备自己的那些老兵,征战多年,早已疲敝;新招的徐州兵,又不堪曹操一击!以疲敝之兵,帅孱弱之众,还要如此提防丹杨兵,刘备怎称得上一州之主?!” 吕布一瞬间睁大眼睛,“……公台?” “若坐视刘备将张邈张超兄弟收入帐下,再待他将徐州诸事一一收拾分明,将军岂不错过良机?!” 陈宫说得有些激动,那盏酒在他的五指下便微微晃了起来,荡出了一点酒液,让吕布看了很有些心疼。 他这几日浑浑噩噩,同严氏争吵了数次后,索性也不回家中,要么在营中,要么去哪个偏将家里作客,现下又在帐中被陈宫逮住,竟然同他讲起这样的事! “小陆与我交情深厚,”吕布闷闷地说道,“这样不义之事,如何能做?” “将军要取的是徐州,又不是陆廉项上人头,”陈宫徐徐善诱道,“刘备仁义,难道将军便不能仁义么?待将军夺了徐州,难道将军会亏待你的弟弟,会亏待小陆将军么?” 这话说得无懈可击,让吕布出了一会儿神,于是也就没有注意到帐外的脚步声。 张邈张超兄弟终于得以团聚时,这位因“以财救人”而闻名,被称为“八厨”之一的豪杰泪如雨下,领着弟弟与族人千恩万谢地与刘备行了大礼,私下里又好几次登门拜访过陆悬鱼。 ……就是带来的礼物很不对劲。 “贤弟的人品,我最是信任不过,”张邈如此推心置腹地说道,“你既不爱金帛,又不看重名爵,可见心性高洁,少年时略有孟浪,无伤大雅。” 她听得不是很明白,觉得张邈这话说得遮遮掩掩的,于是试探性问了一句,“孟卓兄以为我怎么孟浪了?” 第140节 张邈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知你既然喜欢这个,又知你待兵卒苍头皆十分宽和,我自然也十分放心。” ……放心个什么? 她呆滞地看着这位接了家人来小沛后,神采迅速飞扬起来的中年男人,后者哈哈大笑,拍了拍手。 然后,从门口的几辆马车上,下来了,七八个小妇人。 高矮胖瘦各不同,年龄都不算很大,十几岁到三十岁不等,生得还挺端正,至少标准线以上,见了张邈,张邈点一点头,于是这群小妇人就口称“将军”,袅袅娜娜地行了一礼! 她从席子上爬起来了!准确说是滚起来的!当然说弹起来也可以! “……这是什么?!”她感觉自己的手又要抖,“孟卓兄这是什么啊?!” “雍丘笼城时,”张邈说道,“这些妇人的丈夫都战死了。” “……然后呢?” “那都是我家的部曲私兵,他们的父母儿女,自然由我来抚养。” “……然后呢?” 然后张邈指着这一排妇人说道,“她们年尚少艾,不该守寡,我同她们说起有位少年将军,现下尚未娶妇,将来就算娶了高门贵女,以这位将军的品行,必定也能护得她们一生无忧。” 她站在那里,听着自己的声音特别陌生,特别怪。 “……然后呢?” 这位很想表达一下自己谢意,但是听过下邳城最近热点新闻后完全走错路的豪杰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们都很想见一见你!你若是相中哪一个,就留她下来,”这位大哥说道,“若是都喜欢!就都留下来!” 她看了一圈这些小寡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成了寡妇爱好者。 她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张辽这个时候突然登门,还用这种惊恐的眼神看着她。 第150章 那其实是一个颇为美好的下午。 有不知道哪里飘进来的花瓣,有轻柔的春风,有孩童的玩笑声远远传来。 但她的处境就有点尴尬,让她有点想抠抠地板。 “啊,文远。”她觉得自己那把原来就很沙哑的嗓子更哑了,“这个,你看……” 张邈倒是不尴尬,这位“只要你把弟弟还给我我什么场合都能应付得来”的社会大哥爽朗地同张辽打了招呼,然后转过头来。 “这些女子……” “孟卓兄先带回去,”她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些姐姐都很好,但是我确实不好这个……” 张邈沉思着摸摸胡子。 有几个满脸期待的小妇人脸上的期待就转为了失望,还有几个不死心,其中有两个含情脉脉地瞥了她一眼,有一个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假装没看见。 但是瞪了她一眼的那个小妇人可能觉得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找到这样的机会就很难了,于是其他姐妹正向后撤时,她向前了一步。 “妾容貌丑陋,不足入将军的眼,这些姐妹难道也没有一个将军看得中的吗?” “啊,这个……”她尴尬地说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年纪尚幼……” 小妇人又上前一步,“将军有这样的战功,还有这样的名声,怎么还拿年幼来搪塞我们!” 她左右看看。 张邈觉得很有意思,在笑眯眯地看着她; 张辽似乎也觉得很有意思,睁大眼睛在看着她。 “我有什么样的名声了我……”陆悬鱼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 她一脸痛苦,实在说不下去了,只能强行换一个话题。 “这位姐姐啊,你何必呢?” 小妇人眼中的泼辣与不忿一瞬间化为了凄凉,看得她有些发愣。 但这女子欠身行了一礼,没再说什么,也退回了那些妇人的队列里。 “辞玉贤弟既有客,我便不多打扰了。”张邈看了一眼那些小妇人,于是这些女子安静地一个个走了出去。 她忽然弹起来,“孟卓兄,那个,且请姐姐们留个步。” 纳妾是不可能纳妾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纳妾的,不管啥名声都不能纳妾的。 但她在一瞬间忽然领悟了,这些小寡妇自愿跑来给她当妾,这其中没有丝毫的爱情因素。 她们是寡妇,即使张邈会供养自己的部曲,这些寡妇也可以再嫁,但是比起嫁给另一个士兵,然后看老天的态度是让自己再当一次寡妇,还是磕磕绊绊拮据着过到老,如果能来这位小陆将军的府上生活,毫无疑问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不用担心再挨饿,也不用担心颠沛流离的生活,即使舍弃了一点“人”的尊严,但只要能够安稳度日,已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想了想,招手唤了一个亲兵过来,吩咐了几句。 过不一会儿,自后院搬出了一堆丝帛。 陆悬鱼也不知道这笔账该怎么记,田豫要是知道的话可能恨不得饿她三天不许吃饭,但这位小陆将军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姐姐们来一回,不能空了手。” 张邈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 【这是我的错吗?】 【我有两种答案,主观一点的,还有客观一点的,你想听哪个?】 【你可以都说说。】 【你是黑刃之主,】黑刃这么说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你是不会错的,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别人对你的看法的事情——强者不需要在乎虫豸的看法。】 【……我想听客观一点的。】 【好,我问你,如果同心是一个男人,一个温柔,俊秀,很符合你的审美的年轻男人,但是他已婚了,又与妻子走散,】黑刃问道,【你会同他住在一起吗?】 【……这什么鬼问题啊?!】她说,【当然不会啊!】 【他是你的邻居,曾经帮过你很多忙,对你很不错,而且……】 【不不不,跟那个没关系,】她说,【他是个已婚男人,那我当然要避嫌啊。】 【嗯。】 她一瞬间忽然明白黑刃的意思了。 她此时在外人眼中是个“男人”,她既然一路带着同心这位已婚妇人,即使生活安定下来也没有在外面安置她单独居住,而是继续将她留在自己的后宅里,这种行为是有嫌疑的。 ……但她是个女人,她根本意识不到这种嫌疑。 【那为什么除了陈群之外没人指责我呢?】她想了想,【因为我已经是极受刘备器重的将军了。】 【你可以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 【……我偶尔还是会在乎的。】她说,【我见过许多不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他们大部分下场都很惨。】 【少部分呢?】 【后世的名声也很惨。】 【你在乎这个?】黑刃的声音里透着诧异,【我说过,你可以活得更肆意妄为一点,你已经成为了一名将军,你……】 【我不在乎后世的名声,】她说,【但我很在乎当初的我,会怎么看待现在的我。】 好几天没见到张辽了,现在张邈走了,那群小妇人也走了,他便坐了下来。 “有酒吗?”他问。 有点奇怪,以前那个张辽不爱喝酒。 准确说他当然是喝酒的,但对酒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只是吃饭时喝一点,高兴时喝一点,大家起哄热闹时喝一点。 但现在筛好了酒摆上来,张辽却沉默着倒了两盏,递给她一盏,自己连让都不让一下,一口气将那盏酒喝尽了。 “你怎么了?”她小心翼翼,“谁惹你生气了吗?” 那张脸已经完全脱去了最后一点稚气,也脱去了最后一点少年的痕迹,变得冷峻许多。 “自与悬鱼重逢,”他说,“还从未登门拜访过。” “你们不是拜访过吗?”她说,“吃了我半年的存粮。” “那个,”那张冷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赧,“那个不算拜访。” “那算什么?” 于是张辽两只眼睛移开,“那是饿了很久,来你这里找饭吃。” ……真坦率! “所以这是第二次登门了,”她伸手给他倒了一点酒,“反正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要遮遮掩掩的,你怎么啦?” 张辽重新看向了她,“你为何会在刘备麾下呢?” “嗯,因为……”她想了想,“这说起来话长。” 对面的青年将军又一次喝光了盏中的酒,“我一点也不忙。” ……那就讲呗。 她不是一个好的故事讲述者,她的嗓子不太好,而且她也没有什么文采风流将那些过往描述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但张辽还是听得很专心。尤其是在听到她被刘备救下之后,这个肤色黝黑的青年专注得连酒都不喝了。 她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张辽与其说是在听她的故事,不如说是在听她所讲述的刘备。 在她讲完最后一句话时,太阳已经慢慢西斜,不知道哪里飘来了一缕炊烟,还带来了一丝饭香。 ……反正她饿了,张辽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留下来吃个饭吗?” 他的嘴一翘,还露出两颗小白牙。 “你家的肉酱很好吃。” 第141节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阀阅世家,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吃着饭时,换成了张辽讲一讲他的故事。 其实那些事在并州狗子们跑过来吃她的大户时已经七嘴八舌说过一遍,但这群人大多是挑他们打的胜仗说。 而张辽不在乎连那些败仗也一起讲一讲。 在他的故事里,他们这两年过得辛苦极了,一点也不比她容易。他们居无定处,从一个地方辗转去另一个地方,所有的诸侯都想要这支并州兵马,但所有的诸侯都不拿他们当成“人”看。 “那是当成什么来看?” 张辽想一想,伸手又斟了一碗酒。 “一把好刀,但不是自己家的,而是别人家的。” 当用则用,不必爱惜。 “你呢?”张辽没有等她说点什么感慨的话语,直接就问了,“刘玄德如何待你?” “他让我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剑客。”她说。 倒酒的手滞了一下,但在酒液将要溢出时,张辽已经十分利落地将酒壶收了起来,仿佛刚刚须臾间的停滞是她的错觉一般。 “那很好。”他这么评价了一句,然后端起酒盏,喝了一大口。 于是太阳慢慢西斜,又慢慢下了山。 草丛里渐渐有了细微的鸣叫声,偶尔跳过一只狸子,偶尔又跳过一只狸子,打闹着,撕咬着,扑腾过墙,一路跑远。 她不知道是烛火映照的缘故,还是张辽确实醉了,反正火光之下的那张脸泛着红,似乎连眼睛里也带了一点惺忪。 “悬鱼。”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个眼神就很不正常,看得她整个人都不自在,快要以为这哥们已经知道她是女人,或者他在这两年里压力太大,已经走上了老刘家的后尘时,张辽忽然又开口了。 “刘玄德……”他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她自作多情了,她想,这哥们可能看上的是刘备。 张辽虽然又跑来她家睡觉,但现在她这里好歹准备了客房,不用再抵足而眠了。 而且也不知道这两年里他到底经历了啥,喝到夜深准备就寝时,她看他起身晃晃悠悠,好心过去准备扶他,被他迅速地躲开了! “你这是怎么了?” 张辽弯着腰,扶着案几,还能假装很镇定,“没什么,我自己能走。” “……不用我扶?”她有点怀疑。 于是他慢慢地站起身,伸出手去比了一下从他站的位置到前门的这条线,慢慢地,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了。 “……卧室在后面。” 张辽猛地转过身,皱了皱眉。 “我知道。”他说。 他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又返回来,奔着这屋子的后门而去。 路过她身旁时,张辽停了停,低头看着她。 ……就那种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法。 ……看得她整个人都发毛。 ……她决定还是扶一把,万一这哥们喝迷糊了要拔剑,她也能先下手为强给他一巴掌拍晕。 好在张辽酒品还行,就算喝高了,还是很安静地跟着她进了客卧,只不过躺在榻上看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又抓住了她的胳膊。 “悬鱼。” “……啊?” 他的脸色已经从红又转为苍白了,但是两只眼睛里酒意未去,甚至好像暗暗点燃了一把火似的,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在你心里……”他说,“你如何看刘豫州?” ……他肯定是看上刘备了吧?! 第151章 天气转暖,草长莺飞,就连病体沉疴之人也会无端生出几分活力。因此难得这样一个好天气,婢女们在院中铺了毯子,摆了凭几与小案,温了热蜜水,一切准备妥帖后,才扶着戏志才出了卧室,来树下坐一坐。 比起与兖州使者相会之时,这位青年文士已经又瘦了一大圈,那张曾经俊朗的面容上,青灰色的病气也越染越深。郭嘉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如刀绞,又不能转头不看,只笑着扶了他一把。 “今日春光好,志才兄气色也好极了,”他笑道,“若不是兄这般懈怠,你我出城去踏春,说不定还能引得女郎频频回首哪!” 戏志才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年少孟浪时的事了。” “未及而立,再孟浪几番也无妨啊。” 这位文士慢慢将全身重量都靠在凭几上,婢女又上前为他将毯子盖好后,他终于发出了一声舒适的轻叹。 “奉孝,南边之事如何?” 青年自顾自地倒了一盏酒,“我主既以休养生息为由,将兵力自武平撤回,袁术这几日已有动静了。” “冢中枯骨,不足以撼动刘备。” “下邳那里,我也已派去许多细作。” “可靠?” “都是丹杨人,”郭嘉笑道,“怎么不可靠?” 戏志才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托起一盏热蜜水,与郭嘉手中的酒盏轻轻碰了一碰。晶莹的酒液荡了出来,落在案几上。 他一手托着酒盏,一手就着那滴水,想写一个字,但指尖落在案上时,他似乎又改了主意,只划了一道尖锐的角。 想要撼动刘备,除却大家心知肚明的并州人与丹杨兵之外,泰山臧霸而今屯驻东海,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但戏志才不愿意写出“泰”字。 他已经有意地避开“泰山府君”的名讳了。 这样惊才绝艳的谋士,也会在死亡面前感到畏惧,而这畏惧又是多么无力!郭嘉意识到这一点时,眼眶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浪。 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孙观、尹礼、吴敦等人……”他说道,“刘备新据徐州,立足未稳,这般豪强岂会真心服他?” 戏志才将那根手指收了回来,婢女在一旁立刻奉上细布,令他得以擦一擦手。 “奉孝知我。” 既知他想写哪一个人的名字,又知他为何不曾写出,甚至还知道该怎样轻飘飘将这一段跳过,重新将思绪放在正事上。 郭嘉挑了几桩联合这些人的计谋讲一讲,到时他们自东海出兵,吕布自小沛出兵,刘备主力既已南下,下邳如何守得住? 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已经不是戏志才感兴趣的事了,阳光透过一树繁花洒落在身上,晒得他很舒服,他准备稍微休息一下,顺便在心里想一想,有没有哪一个人没考虑到呢? 他脑海里似乎掠过了一个少年的身影,但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因为他想要仔细回忆一番,那到底是谁,为何令他莫名想起时,那个身影已经融入进脑海深处的一片黑暗里。 她从一片黑暗的梦境中醒来,揉一揉眼睛,爬起来洗漱穿衣。 张辽似乎醒得比她更早,站在廊下看天。 “文远?”她招呼了一句。 张辽转过头来,冲她很和气地笑了笑。 “我今早觉得头有点痛,”他说,“昨夜必是酗酒过度,打扰到悬鱼了。” “还行,你就算喝多了也还是很讲礼数的一个人,”她说,“就不像那个魏续……” “说起来,我昨晚有些醉了,”张辽有意无意地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说了什么孟浪的话。” ……最近大家都跟“孟浪”这个词有缘啊。 “没有,你倒是问了我好几次我家主公的事。”她说,“难道之前见过一面,就给你留下这么深的印象了吗?” 张辽的脸色一点也没变,他甚至还很轻松地笑了起来。 “玄德公与将军不是一样的人,我一见便十分好奇,必是因此,昨夜才多问了几句,让你见笑了。” 这也对劲,她想一想,刘备的魅力值是肉眼可见的能打,和吕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确实不是同一种生物。 张辽并未留在这里用朝食,他还要回营去,因此她只能送他到门口,注视这哥们骑马匆匆离去的背影。 ……也不知道他跑来到底干嘛的。 陆悬鱼心里这样嘀咕时,车轮在土路上“咕噜咕噜”的就近了。 “你清早便站在这里,”坐在车上的陈登说道,“是知道我今日要来吗?” “不是,”她立刻说道,“我是送别一个朋友。” “在你这里留宿的朋友?” “嗯,张辽张文远。”她说道,“我们很早以前便相识了。” 陈登扶着栏杆,从车上起身,驾车的仆人早已跳下马,扶他下车。 “那正好,”他说,“我路过你家,想起来今日你该交一份经学文章,所以过来看看。” “也不劳阿兄你来取啊,”她有点心虚,“我送过去就好。” 陈登瞥了她一眼,“我父年迈,生不得气,所以我先替你看一遍。” ……她就算不是学霸,也不至于就学渣到如此地步。 交了作业,陈登一边看,一边喝水,一边还有功夫问她和张辽昨天晚上都聊了些什么。 “说起来很奇怪,”她想了想,“他一直问我,我家主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陈登还在看作业。 “我出仕于主公帐下后,每日见到的主公什么样。” “哦。” “还有就是……”她想想,“我如何看待我家主公。” 第142节 陈登伸出一只手。 “哈?” “笔,”他说道,“你这里有几句学问不通,得重写,我给你勾出来。” 这是个挺好的天气。 她可以骑着马去营中看一看,现在太史慈和田豫天天在替她操练兵马,据说操练得很不错了。 她也可以带着姐姐妹妹们去城外玩一圈,当然要先去肉铺买一块羊肉,切成小块,腌一腌,到时候烤一烤,再来两只烤鸡翅,再来一条烤鱼?要不就烤…… ……烤根毛笔来吃。 她咬着牙,俯在案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写作业,陈登在旁边敲敲案几,又敲敲案几,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敲得她几次想抗议,又没敢说出口。 但陈登先把话说出来了。 “那个张文远,倒的确视你为知交好友。” 她抬起头来,“怎么看出来的?” 爱吃生鱼片的陈家大哥把脸一板,“写完了吗?” ……她继续低头。 这作业写起来太烦了。 因此有马蹄声奔赴到门口,而后脚步声匆匆而至时,她心里简直欢呼雀跃了一下。 但当她看到走进院中的是一名州牧府的亲卫后,她的心中一瞬间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袁术大规模调兵遣将,逼近盐渎、淮安一代,考虑到徐州南部的广陵郡是个细长的半岛形状,而盐渎、淮安则是这一角的基底,因此不需要猜疑很久,大家就判断出来,袁术欲先取广陵郡,而后一路北上。 关于带多少主力南下这件事,大家有不同意见。 有人认为可以带丹杨兵走,有人认为丹杨兵最好留下。 “陶恭祖在世时,丹杨兵骄横,军纪散漫,虽经修整,到底不比使君自己的兵马,贸然带出,恐引兵变。”这是老成持重的糜竺先生的看法。 “留守下邳,恐怕亦不够稳妥。”陈珪老先生不是很同意。 “主公可留一员猛将,保下邳不失,丹杨兵不乱。”简雍和了一下稀泥。 “依我看来,不如驱使丹杨兵向前,如曹操用青州兵一般,”陈群冷冷地说道,“留他们在下邳,恐怕也是祸患。” 主公皱起了眉头,“陶使君临终前,唯一牵挂在心的便是这群追随他多年的丹杨老兵,而今陶使君尸骨未寒,我怎能忍心?” 陈珪与陈登父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众所周知,对刘备而言,陶谦是有知遇之恩的,不是那位老人将徐州交到他手上,刘备而今仍守着平原城不满千员的兵卒过活。 但这份恩情所带来的负担也太过麻烦了!陶谦这些年来纵容丹杨兵骄横不法,欺男霸女,劫掠商贾简直都是寻常,他将这样一支军队交到刘备手上,又再三要他承诺厚待这群老革,岂不是给徐州留下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但谁也没办法再指责坟墓里的陶谦,即使指责也没有什么用,眼下还是得商量明白,如何解决掉陶谦对同乡偏爱而留下的这个麻烦。 “翼德治军严整,”刘备叹了一口气,“不如将他留下来,镇守徐州,整治丹杨军吧。” “主公若留翼德将军在下邳,”陈登忽然出声,“不如也令辞玉留下来。” 陆悬鱼有点懵地抬头四处看看。 留她作甚? 二爷和三爷也互相看看,众人的目光都有点诧异。 毕竟这位小陆将军之前曾在广陵代领过半年的太守,对广陵郡十分熟悉。她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万人敌”,留她在下邳陪着三将军守城做什么? 但陈登的态度极其坚决。 “主公,袁术其势汹汹,不过乌合之众,主公根基在下邳,而今徐州新败于曹操,士气低落,”陈登的声音里几乎透着一股警告的意味,“徐州六郡,主公政令能至几郡?” 刘备不是个糊涂人,他一瞬间便明白了陈登在担心什么。 “悬鱼,”他转过脸看向她,“你便先留下邳,若是广陵战事吃紧,再将你调去如何?”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 三将军负责守城和整改丹杨兵,她是要负责干点什么吗? “听起来好像大家都很忙,”她说,“只有我不太忙。” 甚至连吕布也很忙。 在袁术攻打广陵的消息传来后,盘踞东海的臧霸给小沛送来了一封信。 信中措辞十分亲切,吹吹捧捧了吕布一番,先说他武艺天下无敌,又赞他诛杀董贼的功绩,然后夸他辗转在诸侯之间,留下了什么什么样的美名,如雷贯耳,天下皆知。 最后,臧霸在信中隐晦地向他问好,说待得时机成熟时,准备同他见一见。 除了这封信之外,额外还奉上了金帛与几匹良马。 “宣高懂我!”吕布一拍大腿,“现在正是春时,我在小沛待得早就无聊了,不如带上兵马去看看他怎么样?!” 高顺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将军欲何往?” “东海啊!”吕布抖了一抖那封信,“宣高既唤我去,我看这几天左右无事,正好可以去游玩一圈!” 高顺上前一步,取了那封信回来,与张辽一同观看。 这信写得虽然隐晦,但……将军的那个解法,就很不对劲! “将军,臧霸信中之意,我看……”高顺急急地上前一步,刚准备劝说吕布时,张辽伸手拦了一拦。 “将军威名,天下皆知,”张辽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想去东海会友,我等当修戈矛甲兵,以壮将军威势!” “不错!我正有此意!”吕布兴奋地从胡床上站起身来,“齐整一千兵马,明日出发!须得盔明甲亮,不能令臧宣高小觑了我们并州人!” 看着主帅欢欣鼓舞跑出去的身影,中军帐中剩下的二人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中。 高顺皱了皱眉,“文远,你这是何意?” 面对质问,张辽倒是一点都没变脸色,“伯逊欲使将军同臧霸联合么?” 这位沉默寡言的将军思考了一会儿,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臧霸此举,或许另有图谋。” “不管有什么图谋,请将军亲自去一趟,”张辽笑道,“不就结了?” 开阳城中,臧霸正与自己麾下几名文士聊起这件事。 “郭嘉欲使我等与吕布联合,共图刘备,”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刘备是当世豪杰,又与吕布有恩,难道吕布当真敢对他下手不成?” 一名文士摸了摸山羊胡,“吕布轻狡无信义,丁建阳如何?董卓如何?难道刘备之恩,胜过他二人不成?” 这话很有说服力,但更令臧霸感到不安了。 这位将近四旬的魁梧壮汉在屋子里又走来走去了一会儿。 “不错,他连义父都杀得,又如何杀不得我?”他皱眉道,“与此辈共事,我心……” “将军!有一支兵马向开阳而来!” 臧霸的瞳孔一瞬间收缩,“谁的兵马?!有多少人?!” “旌旗上书一个‘吕’字!”小兵嚷道,“约有千余人,皆为着甲精兵!另有数百骑兵——” “郭嘉小儿,几使我入其彀中!”臧霸听都不想听完就大骂起来,“吕布岂是欲取下邳?分明欲取我东海!” “将军!” “将军!” “而今该如何退去吕布兵马?!” 臧霸在屋子里飞快地转来转去时,这支闪闪亮的兵马已经到了城下。 “宣高!”吕布策马上前,十分欢喜地高喊起来,“我来寻你出游!快开城门啊!” 听着一声接一声如挑衅般的叫喊声,臧霸铁青着一张脸,半晌才吩咐下去。 “取些白布来!”他说,“就装成城中闹了瘟疫!” “是!” “郭嘉,郭嘉!”这位盘踞东海的豪强咬牙切齿,“来日若再与曹操交战……我必杀此贼,方解我心头之恨!” 第152章 开阳城挺不错的。 虽然之前曹操路过东海也没少烧杀抢掠,但臧霸治理这里很是精心,现下城外一片鸟语花香,男男女女都在田里耕作,平静又安宁。 因此吕布看了一圈附近的农田,再抬头时表情就很迷茫。 “宣高——!你这是怎么啦!” “城中大疫——!”臧霸在城头咬牙喊道,“已闭城——数日——!” 吕布仔细听了一会儿,面露不解之色,“那你的信——!是怎么送出来的——!” “这狗贼!”臧霸小声骂了一句,然后又扯着嗓子喊,“奉先——!风太大!我听不清——!” “无事!”吕布豁达地摆了摆手,“待以后再来寻你出游!” 这一句喊出来时,城头上那十分喧嚣的南风忽然停了,臧霸重新又听得见了。 “如此便多谢——!多谢奉先——!” 张辽看看城头上把自己的脑袋用白布包起来,跟个没用过的火把似的臧霸,又看了看身边仰着脖子大喊大叫的吕布,总觉得这一幕让人说不出话来。 但再怎么大喊大叫,臧霸就是不开城门,因此吕布还是十分遗憾地调转马头回去了。 一群铠甲擦得明光铮亮的士兵也跟着回去了。 “唉。”吕布叹了一口气。 张辽策马上前,与他并辔而行,“将军?” “你看这东海郡如何?” 张辽略思索了一会儿,“自曹贼劫掠过后,略显荒凉,但人口已经慢慢回来了。” 第143节 “不错,”吕布幽幽地说道,“所以我想,要是臧霸愿意的话,我拿小沛跟他换一下东海也不错。” 十几岁便从军的张辽骑术相当不错,但听到自己主君这轻声嘟囔,他还是身形一晃,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我看臧霸未必愿意换。” “要是他放我进城,”吕布撇撇嘴,“我总有办法说服他。” 阳光洒在这个并州武将的身上,他一身金甲,又骑着赤兔马,威风凛凛,如天神下凡。但张辽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很是陌生。 “将军……”他轻声问道,“难道将军领兵出小沛时,便有此想么?” “当然没有,”吕布转过头来,很惊奇地看着他,“我只是一路走过来,觉得这里还挺好看,才这么想想。” 张辽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悟了。 而今几乎天下人皆言吕布轻狡无信,不能深交,需小心提防。他们这群并州将领每每听到,心中都愤愤然,很想替将军鸣不平。 但他现在才清晰地感觉到,吕布的名声并不完全是旁人诋毁的结果。 这个人本身就有浑浑噩噩,随性又短视的一面。 他想起什么,就做什么,听了谁的话,就跟谁跑。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他是天下闻名的名将,靠着这一身勇武打出来的一条活路。 但这样的路,难道不会走到尽头吗? 并州人与兖州人来了约万人,小沛城中自然是住不下的,张邈张超兄弟带了自己那一部分部曲男女,在小沛东北的泗水旁扎营,这一处水土丰茂,只要不打仗,很适合在这里开荒种地。如果打仗,那敌人必定是自北而来的曹操,这兄弟俩也有丰富经验。 而陈宫则将营地屯扎在小沛东南,靠近下邳的地方。 但陈宫此时并没在营地里待着,他跑出来了,而且是怒气冲冲地跑出来,骑在马上,等在路边。 “将军何往?” “左右无事,”吕布说道,“去东海转了一圈。” 陈宫不太能理解这句话,“你去东海做什么?” “哦,”吕布翻了翻怀里,掏出了那封信,“臧宣高喊我同游,可惜城中忽起大疫,不能迎我入城。” 陈宫看了看吕布身后那一群士兵,又看了看一身金甲的吕布,同行的几员部将,表情就很不对劲。 待他终于将那封信看完之后,陈宫脸上的表情就更不对劲了。 “将军出行,为何不与我商量呀!” “哦,”吕布倒是很无所谓,“你也没来啊。” 他这几日的确是被张邈绊住,张邈素有侠名,现在趋附刘备,小沛周围不少豪强世家都过来拜访,张邈每日宴饮,置酒高台,便也拽了陈宫过去,时时劝酒,喝个昏天黑地。 陈宫有时会怀疑张邈这样的举动是有意的,但又拿不出证据。 但现在他确实认为张邈是故意为之!就因为他拖了自己去喝上两天的酒,使他错过了这样的大事! “孟卓误我!”陈宫跌脚顿足,“孟卓误我!” “也没什么事,”吕布仍然很无所谓地说道,“我去转了转就回来了,途中还在那边吃了些鱼虾,下次再去,带上公台一起便是。” 陈宫听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乱响,甚至响到了吕布身侧那几名武将诧异地望过来,他才堪堪止住。 和吕布较真是没有意义的,他自己劝了自己几句,吕布却又很体贴地开口了。 “公台外出迎我,是怕我途中遇到什么贼寇么?我心甚……” “将军,”陈宫再也听不下去了,“我有机密要事,咱们回营再叙吧。” 张辽看了高顺一眼。 其余几个武将也默不作声地勒住了缰绳,让马儿慢慢走,与将军拉开了一段距离。 袁术虽说做事很不靠谱,甚至计划称帝,引得全天下的世家避之不及,但在写信这件事上……他很机智!他将信送给了陈宫! “若是将军取了徐州,”陈宫这样说道,“袁公路与将军互为倚仗,中原之地,难道还有什么人堪为将军敌手吗?” 吕布坐下来,犹犹豫豫,“我如何能取徐州?” “刘备南下去广陵迎击袁术,城中只留张飞陆廉二人,并丹杨兵五千,陆廉又有部曲二千,”陈宫徐徐善诱,“那丹杨兵非但不能守城,反而可为将军助力。” 吕布闷声不语许久,忽然抬起头。 “那小陆呢?” 怎么又问到这个人!就算陆廉是什么剑客!名将!巧妇尚不能为无米之炊,他只有数千兵马,小沛处有并州兵马,他陈宫自己也带了许多部曲私兵,若能联合孙观、尹礼、吴敦等人,又有许多泰山贼可并力攻城!到那时丹杨兵再将城门打开,区区一个陆廉,能有什么作为?! 但吕布很是郁闷,“我很不愿与小陆为敌,你难道不能说服他么?” “如何不能?!”陈宫立刻说道,“将军下一请帖,我那里尚有美酒数十瓮,皆是自兖州带出,甘醇无比,到时与小陆将军把盏如何?” 好是好,但吕布还有些不确定,“他是个口齿极伶俐的,我若是说服不动他呢?” 说服不动?怎么会说服不动?!你将他赚来,再将今日带出去这千余士兵,荷戟执戈亮给他看!岂会说服不动!只要你将他骗了来,他若不肯归降,今夜便出不得这营! 陈宫心里发着狠,也不知道是在恨吕布,还是在恨这个让吕布十分在意的陆廉,但他最终还是想到了一个能说服吕布的主意。 “将军,”陈宫将腰间所配玉珏拿起来给他看一看,“宴饮时,我以摔玉为号,到时将军帐下百余名亲兵一起涌进来!管教他不降也得降!” 吕布大惊失色,“你这岂不是——!” “总比战场刀兵相见来得从容。”陈宫如此说道。 大家呼呼啦啦都南下了,包括但不限于主公,二爷,陈登等等等,城中一下子空了许多。但是并不会显得沉寂。 三爷军纪严整,对自己麾下的士兵丝毫不宽待,稍有违反军纪之事,那就是一顿好打。此时也毫不留情地将这套钢铁作风搬到了丹杨兵营中,于是每天皮鞭声,军棍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田豫曾经委婉地劝过几次,但收效甚微。 换她去劝时,三爷正在营中看人打军棍,看得不过瘾了,自己上手敲了两棍子,那个又快又狠的手劲儿,简直比贾政打宝玉还狠。 于是营中冷不丁就有直接敲到没气,抬出去的。 她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颤颤巍巍地上前劝了两句。 “三爷虽然应当管教这些兵卒,但也要看在陶恭祖份上,陶公亦是丹杨出身,故去前心心念念只有这些丹杨兵……” 三爷拎起军棍,狞笑了一声,“你知道这人做了什么?” “……啊。”她茫然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三爷摸了一把自己那又浓又黑的胡子,“这么说吧,他若是初犯,我便饶他;他若是二犯,我也饶他,他害了人家姑娘,若是肯拿些钱来赔,我也饶他。” “……结果呢?” 三爷露出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笑容,“他把人家年逾五十,来营前讨公道的老父一顿好打,打断了腿!丢进了泗水里!若不是渔夫搭救,这事就算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那其余几个被三将军打死的……”她艰难地说道,“总不会也……” “你说我没收住手的那几人?”三爷想了想,“和那几个比起来,这人的确宅心仁厚,可以留一条命!” ……这群丹杨兵是什么牲口啊。 虽然牲口,但那也是丹杨兵,是陶谦自家乡带出来的精兵! 曹豹在营中沉默不语,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 不是他们这些丹杨兵出生入死,陶谦岂能坐稳州牧之位?!可恨他老迈昏聩,临死将徐州交给了刘备!从此丹杨兵再无出头之日! 在曹豹简单的头脑中,人总是分成“丹杨人”和“其他人”的,丹杨人是人,但那些被欺凌的徐州百姓算不算人,他从未设身处地去想过,反正曹操来了,那些人也是一片片像割草一样被屠戮,那现在他麾下这些儿郎们偶尔缺些钱用,或是想寻几个妇人取乐,究竟有什么不妥呢? 这样一点小事,也值得张飞这黑脸汉这般羞辱他们! 那几个被敲死抬出去的丹杨兵,每一个都是他的儿郎!看他们死得那样惨,叫得那样痛,他的心也跟着泡在苦水中一般! 曹豹这样长吁短叹,曹宏同许耽互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便开了口。 “将军,我听说军中有流言……” 曹豹头也没抬,“什么流言?” “张飞此举,不过是取一个由头罢了……”曹宏说道,“营中皆传,待刘豫州归来,要尽逐丹杨人哪!” 第153章 除了三爷这边的军队之外,陆悬鱼也隔三差五去自己的军营看看。 她这里的兵卒没有什么优待,一部分是青冀带过来的士兵,一部分是在徐州本地招募的士兵,因此比起那些恨不得跟太阳肩并肩的丹杨兵,可以称得上相当老实。偶尔有人耍个赖,骗个病假偷溜出去跟谁家的小寡妇私会一下,就算是很值得拎出来当典型的坏家伙了。 太史慈很善于带兵,又有关张送过来的几十号老兵部曲当表率,训练了这大半年,看起来很像个样子。田豫又十分精明,招了不少工匠在营中,日夜不停地锻打兵器铠甲,为这些兵卒添置了许多装备。因此她虽然兵力并不多,只有两千人,但每个人都知根知底,游侠奋勇、农民朴实,老兵骨干经验丰富,每日勤加操练,不说那些散兵游勇,便是丹杨兵与她这支军队的差距也是肉眼可见的一下子拉开了。 ……这样看来,给田豫套麻袋绑了来还是值得的。田主簿虽说对他们仨挺小气,总不肯随便发奖金补贴,但对士兵并不吝啬,现在看来,她这支兵马纵比不上高顺的陷阵营,恐怕差别也不大了。 “我觉得元龙兄失策了,”她这样跟自己的两个股东嘀咕,“看看我们这支兵马,多神气,就该带去广陵遛一遛。” 田豫和太史慈互相看一看。 “城中有些流言,”太史慈说,“不得不防。” 她愣了一下,“什么流言?” “据说待刘豫州归来,便要尽逐那些丹杨人。” “这怎么可能?”她愣了一下,“这是谁传的?” “丹杨今岁春旱,有许多丹杨人投奔下邳而来。”田豫思索了一会儿,“倒像是什么人特意放出的流言。” 有这样的流言,确实麻烦。 就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搞的,她想,但凡她要是知道幕后主使,必须得揪出来打一顿。 “现下当如何?”她试探地问了一句,“我劝三将军待他们宽柔一些?” “听了这样的流言再宽柔,反而显得假心假意。”太史慈说道,“现下营中当加强戒备,若有动静,进城驻防便是。” 守城的也是丹杨兵,陶谦挖了好大坑。 “可惜不能请吕布来帮忙。”她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那封请柬,于是随口说了一句。 田豫和太史慈那一瞬间表情十分精彩,精彩到不需要什么察言观色能力,她也知道他们俩心里在想什么—— “还请他来帮忙?!防的就是他!” 并州狗子们刚来小沛时,将领们都一个个胡子拉碴,瘦不伶仃,士兵们饿成什么样就可想而知了。但经过了这俩月的休整后,她进了吕布的军营时,看到那些并州士兵一个个又恢复了好气色,铠甲铮亮地一排排站在那里,疯狂地刷着存在感。 前来迎接的不是吕布,也不是那群将领,而是陈宫。 第144节 这位中年文士笑吟吟地站在营门口等她,待她下了马,便姿态十分优美地行了一礼。 “上次登门作了不速之客,心实不安,今日总算能与将军把盏致歉……” “没事,”她倒是不在乎上次吕布带着一大群狗子冲进家里吃了她半年存粮的事,“这一次公台多吃点就行了!” 陈宫的笑容停滞了一下,但立刻继续笑起来,而且笑得很流畅。 进了中军帐中。 狗子们都在,大大咧咧地跟她打了招呼,魏续这种狗子甚至连起身都不起,只是大呼小叫让她过去坐。 “今日小陆将军是客,”陈宫说道,“如此随意,恐惹人笑。” “公台就是士人性情,太不自在,”侯成笑道,“我们和小陆是什么交情,这有什么随意的。” 吕布上座,一旁坐个陈宫,另一旁应该就是她的位置,她左右看看,正准备坐下来时,高顺走了过来。 “啊,高将军!”她打了一声招呼,刚准备—— 高顺默不作声地弯下腰,挪了挪他那张小几,又挪了挪他的席子。 她有点呆滞地盯着他看。 一直以来,并州狗子们多多少少都会干点让人不能理解的事,原本张辽是个理智派,但张辽最近不知道犯什么风,跑到她家里来喝酒聊刘备。因此在陆悬鱼心里,只剩下高顺这一个理智派了。 现在高顺看起来也不太理智了,他穿着一身铠甲,坐在那里已经很占空间,还特意要往她这边靠一靠……这什么毛病!高顺可不是一个爱和人说话套近乎的活泼人! “……高将军?” 高顺看了看自己那张席子的位置,又看了看他上手位小陆将军的席子。 两张席子快要挨在一起了。 于是高顺一脸平静地坐下了。 她四周看了一圈,狗子们大呼小叫,很熟悉。 张辽坐在高顺对面,与她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于是笑了笑。 陈宫的笑容淡淡的,看不出来什么。 只有吕布似乎在闹牙疼,但总归还是摆摆手,让她坐下。 她也一脸平静地坐下了。 旁边高顺铠甲上的金属片互相摩擦,发出了轻轻的响声,因为距离太近,因此听得十分真切,让她一阵牙酸。 酒宴开始了。 吕布似乎还在闹牙疼,见到大家收了声,都在看着他,便只是举起酒爵,飘飘忽忽地说了几句场面话。 “与小陆一别两年有余,上次登门实在唐突,这一次请小陆过来赴宴,不仅为旧情,更为……”他迟疑了一下,“更为……” “共贺上巳。”陈宫接了一句,又笑了一笑。 ……总感觉上巳节像个由头。 《论语》中所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因此上巳节还是个洗澡的节日,一提起洗澡,狗子们就有追忆往昔的了。 “咱们是一起练过兵,一起洗过澡的交情!”侯成嚷了一句。 “没洗!”魏越回忆了一下,“小陆说什么都不下水!” ……啊这! “他那几日受了风寒,”张辽突然说道,“下不得水。” “……我记得你那天还踹了他的马一脚,想给他赶下水的。”魏续有点怀疑,“你怎么又知道了?” “是后来知道的。”张辽面不改色。 “酷暑时受了风寒?” ……她赶紧点点头。 吕布终于能冷不丁说句话了。 “小陆和张辽交情最深,天天一起睡觉的,肯定知道。” ……张辽不说话了,好像突然哑巴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筷子,感觉也有一点点抖。 尴尬时刻,还是陈宫出来拯救了场面。 “我亦有所耳闻,辞玉虽未出仕,与诸位将军的交情却如同袍一般,”这位中年文士笑道,“惜乎那一日长安城破,辞玉为救亲邻,才不得不留下,错过与将军同行的机会。” 虽然并不是这样,不过今天气氛这么好,她可以含糊过去,笑一笑。 但陈宫不想含糊过去,他又追问了一句。 “今宵重逢,明晨既别,心之忧矣,何处可归?难道辞玉不愿意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吗?” 陈宫这样问的时候,她发现吕布也停了筷箸,在直直地盯着她。 长安的那些琐碎又愉快的岁月,回忆起来的确令人眷恋。 但她很清楚吕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我因为我自己想要享乐而背弃主君,投奔这里……”她笑了一笑,“那我甚至也不值得在座各位的信任了。他们自离并州,一路千山万水,何其艰难,也不曾背弃他们的主君啊。” 席间寂静了一刻,但从不喝酒的高顺举起了酒爵,慢慢喝了一口。 伶人走进来,开始唱歌,这个略有一点不开心的话题也就被狗子们掠过去了,大家又开始喝酒,看表演,聊天,吹牛。 喝着喝着,就有人走过来跟她喝了。 喝酒的理由五花八门,刚刚那句话说得好,让他很感动,来喝一杯吧! 过去的岁月确实很快乐,以后大家还可以常见面,来喝一杯吧! 每每请她去看特殊表演她都不去,真狗,算了来喝一杯吧!——这个是魏续。 话说回来怎么小陆就是坚决不下水呢?现在旁边就是泗水,等天热了得给她扔水里练练——可赶紧闭嘴吧! 大家这样嘻嘻哈哈地喝酒聊天时,她一边慢慢地喝酒,一边慢慢地四处看一看。 有几个人的反应异于常人,她只要轻轻扫一圈,就发现了。 张辽偶尔会向外看一眼,但更多的是看吕布和陈宫。 高顺吃完了不下桌,当然惯例不喝酒,就这么挨着她坐,也不吭声。 陈宫话倒是不怎么说,但手里拿了一块玉珏,在那里小范围的比比划划,一边比划,一边看吕布。 吕布闷头喝酒,连头都不抬,甚至在陈宫比划的动作幅度大一点后,他还悄悄地,躲开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魏续忽然懒洋洋地嚷了一声。 “今日陈公送来的酒足,也分外面的将士们一碗哪!” ……哈? 帐外小心翼翼地探了几个脑袋进来,她打量了几眼,大吃一惊。 “赵大狗!” 那个队率也大吃一惊。 “我记得你!你打了我们,还抢我们的饭吃!” 不知道哪个狗子拍了案几,“都是熟人,在帐外蹲什么蹲,进来喝酒!” 陈宫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在他的设想中,陆廉是名动天下的剑客,也挨不住这许多人的刀枪剑戟一起上!只要他摔了玉珏,他们总能一股脑地冲上来,杀了他!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仅这些并州将领与陆廉极熟,甚至连帐外埋伏的那些亲兵!竟然各个都认得陆廉!陆廉甚至也能准确无误地将他们每一个人的籍贯、年龄、家中父母妻儿的情况讲出来! 这群埋伏在外的小军官也跑进来跟着一起喝酒之后,整座中军帐都变得胡天胡地起来。 甚至还真有人动了手。 周围一群人起哄。 然后一个鼻青脸肿的被踹出帐外,再爬回来继续喝酒,换下一个继续上去打架。 他不吝啬那几十瓮美酒,他一点都不吝啬。 陈宫瞥了身边这个男人一眼。 现在吕布不闷头喝酒了,他探头探脑,兴致勃勃地看底下这群人摔摔打打,甚至还呼喝几声,给他们叫好,与刚刚那个……那个就是不肯下定决心,甚至躲避他目光的吕布,简直判若两人! “赢了!”陆廉的声音自那群人中间传了出来,“快掏钱!” “呸!呸呸呸!” 陈宫默默地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闷闷地喝了下去。 清晨的寒风吹进中军帐时,他只觉得吹到了脸上,身上却一点也没感到寒冷。 他只觉得非常闷,好像被什么重物压在下面,喘不过气。 这个中年文士睁开眼时,发现他身上横七竖八好几条腿,每一条腿的主人睡得都比他香甜。 但吕布不见了,高顺和张辽不见了。 陆廉也不见了。 迎着清晨的寒风。吕布骑在马上,远远望着那条奔涌向南的泗水。 “陈宫想要我杀你。” “我察觉到了。”她笑了笑,“高将军离我那样近,文远频频看向你,都是有缘故的。” 高顺并没吭声。 张辽也没吭声。 “我是个武人。”吕布这样说,“许多事我想不明白,也不愿那样去做。” “那将军要如何呢?” 这个天下皆知的名将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她。 “咱们比武,你擅剑法,我擅马战,咱们就三局两胜。我胜,我取徐州,你胜,你就替刘备守住了这片根基之地。” 第145节 第154章 陆悬鱼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七年了。 她遇到过许多敌人,大多数与她比起来是不堪一击的。 但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能令她印象深刻的人,比如说高顺,又比如说曹操麾下那位“恶来”将军。 那个人身材壮硕,力大无穷,看身手又是久经战阵之人,与她交手时,两把手戟勾啄刺击,极其灵活,她也差点吃了大亏。 但即使是对战那样的强敌,她也有必胜之心。 面对吕布,她没有。 “那就来吧。”她没什么别的想说的,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然后拔出黑刃。 这柄剑身光滑如镜,凛冽雪亮的长剑握在她手中,轻如无物,但她又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分量。 它在空气中展露身体,并且兴奋地轻轻颤抖,发出蜂鸣。 这不是那种“我才是天下第一神剑”之类的口舌之争,这是面临强敌时,黑刃才会有的反应。 她聚精会神,调动起全身的精神力,慢慢将重心下沉。 而后吕布走了过来。 吕布身材匀称,身披铠甲之后也并不魁梧,偶尔会让人怀疑,他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 他现在未曾着甲,只将直裾挽起,掖进腰带,抽出环首刀,放在手中比了一比。 “来。” 话音未落,他的刀已经劈了下来! 她侧身躲过,刺出一剑时,吕布以刀背将她的剑锋轻轻荡开,而后借力将刀锋推向她的面前! 与“恶来”的手戟有些像,吕布的刀几乎没有刀风。 第一刀快,第二刀比第一刀更快。 但吕布收刀更快,快得好像上一刀劲未用老,新一刀又出! 当她避过了第二刀后,吕布的第三刀已经斜劈了下来! 在来到这个世界,真切地接触了无数场打打杀杀之后,陆悬鱼发现一件事: 近战搏杀拼斗的人,很少像武侠里那样,高手过招,非二三百招不能定胜负。 他们总是在短短几招之内就能决出胜负,即使实力相差不过伯仲之间,或许因为一时疏忽,或许只是运气使然。 第三刀比前两刀更快,而且用的力气更大! 她调转黑刃,以剑背挡了回去,环首刀与黑刃撞击时,发出了金石般响亮的声音! 吕布忽然收回了自己的刀。 “这局是你赢了。” 在一旁观战的高顺和张辽互相看看。 高顺若有所思,而张辽一脸不解。 “短兵相接,你的剑天下无匹。”吕布说道,“你甚至要有意避过,才能不损我的兵刃。” “我也可以换一把兵刃,”她有点尴尬地说道,“我们可以再来比过。” “为何要换?”吕布很不以为然,“你我都要临阵对敌,你既以‘列缺’成名,我若想赢过你,自然要赢的是手持神兵的你,难道是赤手空拳的你么?” ……行吧,他说得也对。 三局两胜,第二局是马战。 有亲卫自营中给吕布取来了铠甲,她是过来吃饭的,自然不会穿什么铠甲。 张辽喝了一夜的酒,自然也不会穿铠甲。 于是高顺走了过来。 “你穿我的甲。” 她感觉自己这一瞬间的表情一定特别精彩。 “高将军,这个就不必了……”她说,“我这人平时就不惯着甲。” “你平时不惯着甲,冲阵时也是必须要穿的。”高顺不为所动地将佩剑摘下来,仍在一边,罩袍脱下来,扔在一边。 张辽的表情也很微妙,但走过来开始准备帮他卸甲了! ……她一瞬间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虽然高顺是个律己甚严的军人,虽然铠甲这东西也不是贴身穿的!但他那个铠甲天天穿着!铠甲这东西又几乎不能洗!只能擦一擦! ……这个解衣衣我推食食我的场面,是不是有点太可怕了! “高将军!”她疯狂地伸出两只手在空气中挥舞,企图阻止他们,“你想想,我平时骑马都不着甲,现在若是着甲,行动不便,岂不是更容易输么?” 高顺开始解腰带,一边解,一边问她,“难道你还想赢过将军么?” “……我怎么就不能赢呢?” 高顺将那条腰带也扔在一旁,开始卸甲。 “我自年少时追随将军,大小经历百余阵,有输有赢,”高顺说道,“但从未见过在马战上能赢将军之人。” 这位高将军到底是把铠甲给脱了,张辽拿了过来,似乎有点没脸看她似的,将铠甲递了过去,“马战并非儿戏,电光火石间便决出生死,你还是穿上吧……” 她穿着高顺的铠甲,感觉自己要不是骑在马上,整个人都可以用脚趾再抠出一座小沛。 吕布骑马自她身边经过时,还很不地道的笑了两声。 他弓马娴熟,骑马时不需要手持缰绳,因此一手拎着马槊,另一只手腾出来,向她伸过去,做了个比量她身材的动作。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她黑着脸。 吕布一夹马腹,已经跑出去了,于是风里遥遥地传来他的声音。 “不行!不能多看!看你穿高伯逊的铠甲,我能从马上笑下来!” 这位“差点从马上笑下来”的武将跑出百步开外后,调转马头,调整了一下姿态。 她也反复深呼吸了两次,又尝试着挥舞了一下马槊。 随着对面那匹枣红赤兔马奔腾而来,吕布手中马槊的寒光也越来越近! 她一夹马腹,冲了上去! 如果说吕布的刀法如清风拂面,他的冲阵便如泰山压顶! 当她发现赤兔马开始跑时,她也策马奔驰起来! 但她的马还没有开始加速,吕布已经跑到了她的面前! 连带着那柄马槊的寒光,也已经来到了面前! 她用尽全力,只能后仰躲过那一戳刺,但吕布的冲击与她想象中普通骑将的冲击不同,他竟然速度极快地拐了个弯! 那个弯并不算很急,毕竟就算是赤兔马,那也只是一匹马,不是四轮驱动的跑车,但他是在接近她前就已经开始调转马头,而赤兔马加速又奇异的快!因此她刚从马背上艰难起身时,吕布已经追了过来,马槊也又一次地砸了下来! ……要说马战准备的时间就挺长的。 又是要准备战马,又是要取马槊,又是要穿戴铠甲。 但结束得就比近战还要快。 她坐在地上,感觉满脸都是灰,“呸呸”了两声之后感觉还是不成。 “我摔下马时,眼睛里进了不少灰。”她尴尬地说道,“你们谁带水了?” 旁边是有人从马上跳下来的声音,还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马儿用鼻子喷气的声音。 “还有,快把马牵走。”她疯狂地摆手,“它在用尾巴抽我!” “你这人怎么这样娇气,”吕布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幸灾乐祸,“你们谁给她舔一舔眼睛就好了!” 【不仅娇气,而且还挺多变的,】黑刃突然说道,【刚刚你还觉得吕布挺不错,为什么现在起了杀心?】 有人给她扶了起来。 “如何?没伤到吧?” ……哦是张辽。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就是你们军营前这片土地,不下雨时尘土也太重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张辽好像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还好没舔她的眼睛。 有人打了水,递到她手上,她清洗了一下自己的手和脸,又洗了洗眼睛,现在她能重新看到这个世界了,但还是痛得她不停地流泪,简直酸爽。 比过步战和马战了,第三局比什么呢? 吕布左右看看,挥了挥手,将自己那柄长戟递给小兵,又指了指百步开外的营寨门。 “第三局就比射箭好了,”吕布指了指,“咱们俩就站在这,谁能将箭矢射进长戟小枝里,谁就算赢了,怎么样?” 阳光洒在营前的这一片空地上,刚刚跑马而过的灰尘还在洋洋洒洒。 四处有许多小兵跑来跑去,有帮忙固定长戟的,有看热闹的。 陈登以前曾经与她讲过,古时营地以车为屏藩,保卫营地,出入之处以车辕相向,用以表明此处是营门。 因此《太公六韬》又说:设营而陈,立表辕门。 那些满身酒气,衣冠不整的狗子们也都出来了,围在两旁,探头探脑。 “要是我胜了,就裹挟你去取下邳。趁刘备回来之前,逐了张飞。”吕布拎着一张弓,走了过来,语气平淡,“到时你要是愿意跟着我,我给你一个郡守;不愿意的话,就带上刘备家眷去寻他,我这也算酬答了刘备送我小沛安身的情分。” ……还见面就叫弟弟呢。 ……塑料兄弟情。 “将军也说了,要是我赢了,将军以后就不提这事了。” 第146节 吕布撇撇嘴,“你不能赢我。” 在那一片人群后,她遥遥看到了陈宫。 那位文士没有了昨天的焦灼与不安,他站在帐前,双手拢于袖中,遥遥地望着。 不知道是笃定吕布这一场会赢,还是决定将一切交给天意。 “我先来。”她说。 还好她来下邳时是骑着马的,三石弓也带在了马上,此时取了过来,拿在手里,试了一试。 温润,坚硬,藏着可穿金石的力量,她慢慢将弓拉开,弓弦发出了绞紧时的声音。 她要仔细地瞄准,不能出分毫差错。 但刚刚流过泪的眼睛似乎还藏了一小粒沙砾,不停折磨着她,她越是想要瞄准,眼睛就越是酸痛不已! 在她终于慢慢将弓拉满的一瞬,一阵风忽然平地而起! 白羽箭离了弦,带着一道光,笔直地向着那支长戟而去!箭头射在了戟杆上,引出了一片惊呼! “不错!”吕布惊叹了一声,“你也算得上是神射手了!只是还逊我一筹!” 她的心也好像跟着那支白羽箭,一并钉在了戟杆上。 ……这难道是天意吗? 周围的士兵越聚越多,吕布站在她身边,慢慢地拉开了他的弓。 她是见识过吕布射箭的,哪怕喝得醉醺醺的,而且也没特别瞄准,便能轻而易举高出她一筹。 何况是全神贯注下的此时此刻? 那张弓也在慢慢绞紧,而吕布的眼睛里没有半滴眼泪。 那双眼睛又冷又亮,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又或者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柄长戟。 他的箭终于离弦,带着破开空气的清鸣!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声断裂的响声自他手中炸开来! 那支箭再也寻不到踪迹。 吕布望着手中的断弓发愣。 她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但她此时不太能左右乱看,因此不知道这人是谁。 无论如何,吕布的箭已离弦,胜负已分。 “巨野征战时,我的弓被曹军砸了一下。”他这样喃喃地说道。 她想了想,将自己手中的三石弓递了过去。 “这也是你的弓。” 吕布伸手接了过来,抽出了一支箭,没怎么瞄准,便射了出去! 第一箭未至,第二箭又出!而后便是第三声弓弦清鸣! 那第一箭正射在小枝里!第二箭钉进了戟杆上!第三箭钉在第二箭的箭羽里,凭着这一股接二连三的力量,将戟杆射断! “不是我的本事不够啊。” 士兵们不明所以的欢呼声中,只有吕布一个人,望着那柄被他以箭射断的长戟,露出了一个像是自嘲,又像是忽然轻松下来的笑容。 “这是天意,”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走吧,回去喝酒!” 第155章 尽管受到盛情邀请,但小陆并没有真同他一起喝酒。他表示营中还有事,现在刘备率兵南下,总得警醒些。 吕布将三石弓又递给了这位少年将军,围观他十分尴尬地卸了甲,还给高伯逊,又分别同这两位将军告过别后,才上马。 “将军——”那个少年骑在马上,遥遥地冲他行了一礼。 “保重。” 他看着陆廉策马而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羡慕。 年少从戎,被丁建阳所提拔时,他心中也颇为感动,发誓要有一番作为,配得上主君待他如此恩情。 他也发誓爱慎尽勤,守节秉义,即使不能为王佐之才,至少行事当为大丈夫,能立于天地之间。 ……所以,他后来究竟是怎么走上了另一条路的? 吕布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却得不到回答。他浑浑噩噩地将要走进中军帐时,却见到帐前站着一个人,双手拢在袖中,正冷冷地看着他。 “公台,”他咳嗽了一声,“我……” 陈宫转头进了帐,于是吕布也十分尴尬地跟着进了帐。 昨夜的一片狼藉已经收拾干净了,陈宫爱洁,命人将帘帐卷起,又点燃了一炉香,现在帐内酒气尽散,只有冷冷的香气。 “其实我也觉得……”吕布又咳嗽了一声,“我来此数月,此地士族从未与我有过什么来往,我想,即使我夺了下邳,也未必能坐稳徐州,还不如就此收手。” 陈宫在他身侧坐下,声音还是冷冰冰的,“那你是想一辈子守在小沛弹丸之地么?” “那也不是。”吕布勉强地从嗓子里挤出了这么一声,“徐州也好,小沛也好,都不是我想来的地方。” “那你究竟欲往何处?” “我想回并州老家。” 吕布的话说得突兀,分明是没过脑子的胡言乱语。 并州一部分为袁绍所据,还有一部分在雒阳之北,未被袁绍染指,而为张杨所据,这位诸侯是并州云中人,素来与吕布相交甚厚。在吕布自关中出逃后,也曾几次投奔过他。 若是第三次再去投奔他,即使不说穷途末路,也会被人讥笑为厚颜无耻。 何况张杨此时占据河内,与吕布中间隔着一个兖州,他又如何能去? 因此陈宫听过之后,默不作声不仅是正常的,甚至是厚道的。 吕布正为陈宫的默不作声感到庆幸,冥思苦想,要再编一个什么去处时,陈宫忽然端起了酒壶。 昨夜所有人都吃喝得杯盏狼藉,只有他不过略动了动筷。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这里的菜肴撤得最快,甚至仆役一时不慎,还落下了那只酒壶。 桌上摆了两只洗刷干净的陶杯,陈宫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吕布,一杯留给自己。 “那我们就想办法,”陈宫说,“回并州。” 小沛离下邳极近,泗水干涸时,只有几十里的路程,现下涨水,她不免要在河边等一等,让泗水旁的船夫载她过河。 那艘小船划过来时,船上的人探头探脑,她见了一愣。 “李二?你怎么来了?” “正是小人呢!” 将她让到船上,李二左右看了一看,见船夫去了船尾,才小声说道,“是田主簿派我来寻郎君的。” 她手下那么多亲兵,派李二来跑这一趟作甚? 陆悬鱼上下打量了李二一番,忽然明白,田豫不愿意派亲兵过来,自然是防着吕布的意思。 “主簿说,就让我说家中有急事,一定要郎君回去处理,”李二揣度她的神色,“但他喊我去营中吩咐这些事时,我看营中分发口粮,整理辎重,似乎有打仗的意思……” 她完全听懂了。 ……徐州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啊? 陆悬鱼回到小沛城外的军营时,天色已晚,城门将闭,士兵们老老实实都待在营中,但的确一片热火朝天,磨刀霍霍的模样。 见到她回来,田豫和太史慈都是一副“你可算没死外面”的庆幸模样。 “这几日我放出了些斥候,”待迎她进帐后,田豫立刻这么说道,“探听到东海郡有异动。” “什么样的异动?” “孙观吴敦调动兵马,自东海而出,”田豫说道,“离此不过百里。” “有多少人马?” “按旌旗算来,至少五千。” 孙观吴敦是东海郡臧霸的手下,但这种关系比较松散的手下称为股东也行,合伙人也行,反正这伙人差不多都是泰山寇转职的,先是跟随陶谦讨伐黄巾,而后这群泰山寇互相结连,盘踞东海,当起了土豪强,地头蛇。 徐州六郡,刘备所据也只有两郡,其余地区都在这样的地头蛇控制之中。而今刘备既然南下去征伐袁术,除却吕布之外,这又有蠢蠢欲动的人了。 这一次,她没办法用辕门射戟来说服对方了。 “这些人是泰山寇,”她想了一下说,“即使有五千余人,终究是乌合之众,子义率兵前去阻拦,应当无虞。” 太史慈一愣,“我来领兵?” “嗯,”她说,“而且你得在离城至少五十里外的地方给他们拦住,不能令他们接近下邳。” “……为何?” “下邳城中,守城士兵都是丹杨人,”她说,“如果见不到这些外寇,他们是可以守城的。” 如果见到了吕布也好,泰山寇也好,这些丹杨人就未必会守城了。 如果这是一群狗,大概也是一群失去了主人之后,再难向人效忠的疯狗。她不是个高明的训狗师,想要控制住这群疯狗,留待主公回来处置,就得现在小心翼翼,将所有可能向它们丢出骨头的人一一隔绝开。 【你这一手虽然朴实,】黑刃夸赞道,【但也很高明。】 【有什么不足吗?】 【非要说不足,也不是你能弥补得了的。】黑刃说,【提防一个犹豫的外敌与提防一个下定决心的叛徒,两者难度截然不同。】 【所以我请子义替我领兵,】她思考了一会儿,下定了这个决心,【我自己来守这座城。】 “对了,”她最后下达了一个命令,“叫人报之三将军一声,请他今夜也警醒些。” 在所有的丹杨将领中,许耽是最受刘备信任的一个,陶谦活着的时候,因为他的谨慎而封他一个校尉,在陶谦死后,刘备不仅没有剥夺他这一军职,甚至加封他为中郎将,亲厚可见一斑。 而自刘备领徐州以来,许耽的表现也并没有辜负这位新主君的信任。他行事谨慎,待上以恭,待下以诚,虽然在所有丹杨武将之中,他的资历并不老,但他的地位仍然在节节攀升。 因此当他邀请曹豹曹宏这几位丹杨将军来喝酒时,他们谁都没有推辞。 第147节 只不过当他们来到许耽家中赴宴时,等待他们的并非是美酒佳肴。他们也不需要美酒来刺激自己的神经,许耽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封信,杀气腾腾,因此足够令他们感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前番所说之事,已有眉目。”许耽观察着他们俩的神情,“今番不仅有吕布,臧霸,孙观吴敦亦兴义兵,将来解救下邳于水火之中。” “我等又有何惧?” “这是……”曹豹字斟句酌地看完这封信,“这是曹公……” 许耽傲慢地点一点头,“自然,否则以弟之威望,岂能请得动这许多诸侯?” 这些人几乎称不上“诸侯”,但曹豹和曹宏都不会纠结这种称谓问题,他们只是一瞬间被这个庞大的计划所吸引了。 “按你所说,这许多诸侯同至下邳,难道能留我等……” “此不过驱虎吞狼之计,”许耽肯定地说道,“只要我等驱逐了刘备,难道曹公会坐视此处不理么?有这一份功劳,何愁不能封侯!” 这个计划里有许多值得商酌的地方,但它足够诱惑人: 一,丹杨人憎恨刘备; 二,曹操许以重赏; 三,城中流言纷纷,都说刘备撤兵后要尽逐丹杨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果不能趁此时机夺了下邳,以后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实际上,如果曹豹等人稍微冷静一下,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除却他们自己对刘备的憎恨之外,流言也好,重赏也罢,都藏着阴谋的意味。 对曹豹来说,这是一个决定命运的夜晚。 而对于远在鄄城的戏志才郭嘉二人,这只是他们为明公谋划天下的征途中,小小的一笔罢了。 夜已深沉,时过三更。 丹杨人的营地一座在城中,一座在城外,待遇不可谓不亲厚。 张飞守城,白日里盯着丹杨兵营,夜里住在州牧府中,守着大哥的家眷,外加这一群文吏。 他晚上吃了半根猪腿,曹豹与曹宏又拎了美酒过来,殷勤劝酒,现下卧室中早早传来鼾声如雷。 曹豹与曹宏也喝得烂醉如泥,因此也被安排了偏房休息。 但此时他们已经悄无声息地起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在这座州牧府中,拎着武器,悄悄前行。 张飞的卧室离他们很近,州牧府后宅都是女眷,因此这位三将军也只在前院寻一间客室睡觉。两个人装醉时都有心,很快便寻到了那一间屋子。 鼾声阵阵,一声比一声高。 有了这样的声音做掩护,他们甚至连悄悄推开房门都不必担心弄出什么响声。 榻边的豆灯里还有一点残油,闪闪烁烁地照亮了这间十分简陋的偏室。 曹豹和曹宏拔出了环首刀,向前一步,再一步,再一步! 张飞靠在墙边,睁着两只眼睛,正盯着他们。 那两只眼睛看起来似乎呆滞无神,却惊出了他们一身冷汗!不知道他究竟是睡,是醒,是死,是活? 但张飞也举起了他手中的环首刀,于是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答案。 “将军,曹豹曹宏此事能成否?” “成了自然好,”许耽掀开帘帐,满意地观看着营中一片火把通明,“纵使不成,已有高士指点,我又何惧?” 这个丹杨军中仅剩的将领大笑了一声,“各队引火之物可备足了么?” “备足了!” “那便依计行事,四处放火,趁乱开城!” 知道了有人要搞事,陆悬鱼尽管留在城中,但也不敢睡觉。 陪她留下来的田豫额外留了心眼,硬是从太史慈嘴里抢下了一块肉,将五十长牌兵,五十弓弩手也留了下来。别看只有一百人,田豫整天克扣她薪水攒的那些家底,其中有一小半就用在这上了。 田豫和太史慈的老妈也被送到了她府中,跟同心、董白、李二媳妇这些女眷凑在了一起。 “郎君,”同心有点犹豫,“若是此时无事,要不要修个……” “修个什么?” “修个地窖?” 她一愣。 “不必,”她说,“你们用不到那东西。” “那给我们留些兵刃弓箭如何?”董白这样小心地说一句。 “你们也不必用到那个,”她说,“而且你们也不会用啊。” 董白眨了眨眼睛,撇了撇嘴。 “将军!”一个小兵跑了过来,“三将军有急事请你去一趟!”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这是我们防备不足的缘故吗?】她叹了口气。 【是,也不是,】黑刃这样评价道,【这是陶谦的问题,你们接手了他的遗产,就不能逃避他的债务。】 当她同田豫策马跑到州牧府时,三将军已经一身戎装,骑在了乌骓马上。 他们都注意到,这座下邳城的许多角落里,逐渐燃起了火光。 火光照亮夜空,再将浓烟送上去。 与此同时,哭声,喊杀声,跑步声,纷杂混乱,交织在一起。 “丹杨兵于城西作乱!” “丹杨兵于城北作乱!” “将军!” “将军!” “有丹杨兵至东门——” 张飞吐了一口口水,“这群贼子,临阵对敌贪生怕死,献城竟献得这样悍不畏死!” ……三爷这时候还要说句刻薄话。 “我那里还有五十长牌兵,五十弓弩手,”她立刻说道,“三将军如何差遣?” “南门我已派人看住,现下我自领亲兵去东门,你那一百兵卒,你留下还有用,”张飞犹豫了一会儿,“东有臧霸,北有孙观,西有吕布,北门与西门,你可有什么办法挡住贼军?” 她想了一想,“交给我便是。” 她只留下一百人,如何守住两座城门呢? 但张飞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一夹马腹,策马向东而去。 留下田豫拨转马头,满脸忧虑地看着她,“将军待如何?” “你带那一百亲兵,去守西城门。”她说,“我自己去城北。” 田豫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了,“两营丹杨兵,许耽那一营便在城北,足有两千余人,你一人如何能挡?” “我为何不能挡?”她反问了一句,“你不信我?” 田豫似乎很想说点什么,但他最后将那些质疑的话语咽下了。 “若是抵挡不住,城门已破,将军宜尽早撤回,南门既为我所据,正可自城南退走,与主公汇合后,再图徐州不迟。” 她点了点头,轻笑了一声,“放心吧。” 越奔向城北,火势便越大,两侧有百姓跑出来救火的,也有丹杨兵抢劫作乱的,她在路上见到了,便张弓一箭射过去。 但即使马不停蹄地奔向城北,在冲天的火光之中,下邳城的北门还是被乱军冲开了。 她要退走吗? 她新买了宅邸,姐姐妹妹们给它布置得挺漂亮。 园子里种了些蔬菜,又栽了两棵果树。 她有没有提起过,董白还买来了一段葡萄藤,栽了进去,千辛万苦,总算活了下来,十分难得。 【想升级吗?】在她拔出黑刃时,幸灾乐祸的声音也同时升起,【他们的确人多势众。】 他们的确人多势众。 因此见到城门前这条土路上,只站着这样一名少年,自许耽往下,这些士卒脸上各个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我做好了战死于此的准备,”她手持黑刃,屏气凝神,立于火光之中,傲慢地望向潮水般涌入的丹杨兵,“欲据徐州,尔等也当有此决心才是。” 第156章 许耽这个人,她印象其实很淡,因为这个人过于谨慎,也过于不显眼。 这个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长得并不英俊,但也不算丑陋,再加上他似乎刻意地习惯坐在较为下首的位置,以示谦卑,因此存在感就更低了。 但今天她总算明白什么叫做“爱叫的狗不咬人”。 许耽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最初的惊诧过后,他只是感慨了一句。 “谁能想到天下闻名的‘列缺剑’竟然属于这么一个黄口小儿?” “你既然知道,”她回敬道,“是想试试我的剑是否真如传言般锋利吗?” 许耽摇了摇头,“陆将军的剑,我是不敢试的,因此只能略用一点小计。” 那些哭叫声,呵斥声,脚步声,很快便近了。 她回头看去,大吃一惊。 “我听说陆将军不仅剑术卓绝,而且品行高洁,军纪严明,待庶民如亲子,从不忍伤害分毫,不知确否?” 她的瞳孔忽然缩紧。 燃烧的民居后面传来了哭叫声! “孩子——!我的孩子——!” 第148节 那些被丹杨兵以刀剑胁迫的百姓踉踉跄跄,从民居中,从小巷中,还有各处的黑暗角落里被赶了出来,满脸泪水,浑身泥土,披头散发,赤裸着两只脚,有些衣衫不整,有些脸上见了血痕。 从古至今,住在城边的就没有有钱人,这些百姓也几乎都是黔首,整日忍受欺压惯了,现在被人用武器胁迫着走出来——或者更狼狈些的,甚至是爬出来的——却吓得连哭声也渐消了去,只有母亲会小声哄着孩子,想要让他们止住哭声。 他们的眼睛里只有惊惧,绝望,痛苦,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怨愤也不敢有! 于是除了火焰一间接一间吞噬房屋发出的声音外,这里只能听到低低的哭泣声。 “徐州人供养你们,”她重新将头转过来,望向马上的武将,“你却待他们如仇寇吗?” “我的丹杨兵保护了他们,他们就该为我而死。”许耽冷冷地说道,“把剑扔下,否则我就杀光他们!” 她一瞬间握紧了那柄黑刃。 人群中有孩子的哭声骤然放大,又被惊慌的母亲立刻捂住了嘴。 她将黑刃扔进路边的尘土里。 “这不值什么,”她说道,“你放了他们。” 许耽的目光自她脸上打了个转,落在了那柄毫不出奇的长剑上。 有士兵跑过去,将剑拾起,呈交给他。 “啧,”他想单手拎起,试了试又重新丢下,“这么重的剑,陆将军倒是天生神力。” “你把他们都放了。”她又重复一遍。 许耽脸一板,“你现在手上没有了神剑,凭什么喝令我?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命令?!”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你不知道……浮屠教徒信我是灭世佛么?”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怕遭报应吗?” 回应她的是一阵大笑,不仅许耽笑,那些丹杨兵也跟着哄然大笑起来。 “我岂是三岁小儿,任由你愚弄不成?!”许耽骂道,“我随陶使君剿过黄巾,自然知道你们那套把戏!来人!给我绑了他!” ……她还是第一次被绑起来,这几个丹杨兵拿了两条麻绳过来,给她捆了个结结实实。 ……说实话,她捆猪也没这么用心过。 然后就被推推搡搡,送到了许耽面前。 许耽居高临下,充满怜悯和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扬了扬下巴,“放了那些人。” 路边燃烧的木屋里,有不堪忍受重量的房梁塌了下来,巨响掩盖了火光之后那些男女老少的哭声。 他们似乎有人下跪,有人磕头,也有人护着自己的妻儿老小,仓惶地逃命去了。 已至丑时,夜黑得厉害,这座城池四处都在放火,但总有些黑暗的角落能藏住他们瑟瑟发抖的身躯。 他们甚至顾不上回头再看自己的家园,就那样凄楚地,踉踉跄跄地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她将目光收回来,看看有人牵过来一匹马,准备将她扔到马上,于是抓紧时间问了个令她十分不解的问题。 “许将军,你留我这条命做什么?” 许耽愣了一下,冷笑道,“生擒自然有生擒的用途,难道你还想死么?” 这是自从许耽作妖开始,她心中就有的一个疑惑。 她平时是个咸鱼性格,除了自己相熟的亲邻挚友以外,极少同徐州那些大大小小的文士武将打交道,她对百姓如何,许耽是怎么注意到的?而且留她一命做什么? 她和这群丹杨武将的三观不说是对角线吧,至少也是水火不容,许耽要疯成什么样子才能以为她会投降他们,为他们所用—— “许将军很看重我?” 这位貌不惊人的武将“呸”了一声,“我一见你便觉厌烦!你这班——” “一见我便觉厌烦是正常的。” 随着一阵惊呼声,她身上的绳索脱落,整个身体也像一尾游鱼般游动在空气中,轻轻巧巧便自那几名士兵身旁转开,随即一只手摸向了骑在马上的许耽。 轻轻一用力,她一跃便到了许耽的身后! 绳索落在地上,已断成几截,但无人在意那些绳子是如何断开的,因为许耽的脖颈上多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将军!” “将军!” “贼子敢尔!” 那柄“列缺剑”不是很重吗?能挥起那样长剑的人,必然也是一位力大无穷的壮士,可是这个少年为何身手轻快得如同鬼魅,仿佛只是闪过一个火花的功夫,形势却全然颠倒过来。 那许多的丹杨兵顷刻间将这匹马围了个水泄不通,戟兵上前,手持长戟,颤颤巍巍地指着她,可谁也不敢动手。 “我只问一遍,”她气定神闲,“谁这般在意我?” 胁迫下邳城中那许多庶民,以性命来要挟她时,许耽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可当她的匕首比在他的喉咙前时,这个胸中有城府谋略的男人一瞬间比怕黑的小孩子还要怯懦—— “是郭嘉!是曹操帐下的郭嘉!他写信与我,他谋划的这一切,若非形势所迫,我——” 一道长长的伤口自他的脖颈上划过。 “我记住了。”她平静地说道。 丹杨兵大乱! 那许多长戟带着怒气,一瞬间便戳了上来! 她是应当要他们取了黑刃给她的,但许耽这些阴招已经快要给她造成心理阴影了,她实在不敢多留他一刻,生怕暗处又有丹杨兵抓了几个百姓过来,逼迫她放人。 她左手抓住许耽的尸体,当做盾牌一般甩出去,荡开长戟,然后翻身下马,右手持了匕首向前,一个突刺便又划开一人脖颈! 一片金鼓喊杀声中,长戟兵向前将这少年围住,密密麻麻上下乱刺,他初时提着许耽的尸体迎战,只抢得近身再以匕首迎敌,但丹杨兵手持长戟,少年手中却只有匕首,顷刻间便将他身上扎了几个血洞出来! 丹杨兵虽有“丹杨山险,民多果劲”的美称,但想要驾驭他们却极不容易。 这些士兵精壮善战是真,对外敌时不肯用心也是真。对他们而言,似乎只有一种情况能激发他们心底血性,那便是他们所信服的,同为丹杨人的军官战死——为他们的丹杨老乡复仇! 这些士兵红了眼睛,咆哮着,牙间嘴角沁出血沫,疯魔一般地冲了上来! 那少年在这样的缠斗中似乎渐渐落于下风,于是向后退了几步——正当所有人以为,他将要逃走,将要把北城门让给丹杨人,将要放他们通行无阻,任他们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大快朵颐时,少年却微微弯下了身。 周围到处都是一片火光,他那双黝黑的眼睛里也亮起了火光。 但那火光渐渐变为蓝白色的光芒,而且越来越亮,亮得迫人,令人无法直视! 照亮整个黑夜的火光也被那道光芒映得失去了光辉!因而前排那近百丹杨兵在这一瞬才发现,那如同雷电一般的光辉并非来自神剑“列缺”,而来自陆悬鱼持了匕首的那只手! 但这一切已经晚了! 他挥出匕首,如同挥出一根无形的长戟。 长戟虽无形体,却带锋刃,有寒光! 它戳穿了第一个丹杨兵的身体,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至戳穿了十几人的胸膛! 许耽的偏将肝胆俱裂,咆哮起来。 “放箭!放箭!” 弓弦渐渐拉紧的声音一排排响起,两旁皆是火海,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她不愿避,也不愿躲。 这身后是她的家园,她难道要第三次看着它毁灭,再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升级吗? 身上那几个被长戟戳出来的血洞仍然在一股接一股的流血,她因此感到了一阵阵晕眩。 但她的头脑无比清晰,她不会退,不会降,更不会死! 她深吸了一口气,脚掌轻轻地撑在地上,准备再向前挥出那一刀时,身后的弩机绞紧声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除了那些原本藏在城中的丹杨兵外,她并未放许耽这一营的丹杨兵进城,哪来的弩兵? ……如果是丹杨兵,为何她面前的那些丹杨兵神情却变了? 她错愕地转过头时,七八个长牌兵正跑向她。 那些长牌有五尺长,以铁铸成,上覆兽皮,沉重无比,也坚固无比,此时挡在她的身前,什么样的强弓亦不能穿。 剩余的几十名长牌兵结了阵型,弩兵居于其后,严阵以待。 “将军,”一名长牌兵这样小声对她说道,“田主簿不放心你,他说……” 她的头晕得很,扶了那小兵一把,“说什么……” 于是长牌兵便小声嘀咕了几句。 两边僵持着,丹杨兵见了这些弩手与长牌兵堵了路,便谁也不肯上前。 直到那个沙哑疲倦的声音响起。 “在彭城的时候,你们迎锋蹈刃,就算战败了,徐州人也不怨你们; 在郯城的时候,咱们并肩作战,共逐曹操,这份交情刘使君也记着; 使君答应了陶公说会恩养你们一辈子,今夜是这几个武将作乱,与你们并无干系; 现在我再来问你们一遍,你们作何选择?” 丹杨兵陷入了一片窃窃私语之中,但他们还没有研究明白时,那个少年将军自长牌后又走出来了。 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极了,火光也不能令他的双颊染上一丝血色。 但他的声音也清晰极了。 “首恶既诛,尔等究竟想活,还是想死?” 第一个人扔下手中的环首刀后,第二个便也将藤牌和手戟扔在地上。 金戈声交错连连,刺耳极了,也听得她安心极了。 她就那么坐在土路中央,坐在一块长牌上,任由一个士兵撕了几块破布条,随便地给她包扎。 “将他们十人一串,都用绳子捆了手,押去军营看管,”她说,“再将城门关闭……哦对了,把我的剑给我取回来。” 关于她下达的一条条命令中,这是最后一条,黑刃表达了不满,为此还顺便谴责了她一下。 【你为了这种无意义的事,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它说,【你不觉得这很愚蠢吗?】 她体力不支,将黑刃杵在地上,权当拐杖,支撑着自己,当然也没忘记反驳几句。 第149节 【可能愚蠢,但并不是无意义的事。】 【谁也不会记得你,谁也不会在乎你,对于那些百姓而言,这座城池的主人姓刘或者姓曹没有区别,驻扎于此的究竟是丹杨兵还是你的——】 黑刃罕见地收了声。 大火烧了半宿,东方的天幕下已经透出一点点暗红,与黯淡下去的火光交织在一起。 有人悄悄从土路尽头走了出来。 似乎是因为敬畏,不敢靠近,于是离得远远的便停下了。 她头晕脑胀,眼神也不比往日,转过头去,只能模糊看到那样的一个轮廓,似乎是一个男人。 而后又有一个老人。 慢慢地,又有妇人装扮的人牵着幼童走了出来,也是远远地停下了。 那样的人越来越多。 她看不清是谁第一个跪下,而后接二连三。 那些人向着她的方向,默默将头伏在地上,久久不曾起身。 第157章 太史慈领了两千兵马,是自那天清晨启程的。 尽管陆廉希望他能将泰山寇拦在五十里外,但他仍然走得很谨慎。他留了十余个斥候在后方,不断地往来于军营与下邳之间。 孙观、吴敦的兵马自昌虑城而出,沿泗水一路向南。 这条路走起来很容易,四周多丘陵,但没有什么名山大川,只有一座护君山,据传光武起兵时曾被王莽派兵追杀至此,山神现了神迹,骗过敌兵,因此才令光武得脱。 两支兵马就是在此相遇的。 孙观吴敦的兵马有五千余众,旌旗漫布,看着就比太史慈这边士气更胜一筹。 因此太史慈听到距离泰山寇还有十里左右时,便立刻下令士兵扎鹿角,挖壕沟,建起基本的防御工事,准备迎敌。 他是正午时分接到斥候报信的,也是正午时分停下脚步的。但到了傍晚,对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泰山寇亦在原地扎营。 太史慈听了消息后第一个反应是,敌军势众,明取守势,不过是为了令我松散懈怠,暗中却可分兵袭我营寨。 他虽曾为北海孔融、扬州刘繇做事,但不过是上阵的冲将,极少率兵打仗,孙观吴敦又对此地极熟,因此不得不谨慎小心些。 “我们也扎营,但要多派些人手值夜。”他这般吩咐下去后,想想还是不能放心,“备马,我亲自出营探查一番。” 护君山并不陡峭,山势平且缓,一眼望去只有二三十丈的高度。太史慈如斥候一般,骑马在山上山下跑了一圈,路遇一座光武庙,还下马进去拜了拜。跑过这一圈后,他心里有了点底,山势虽缓,但山上多枣树,高高低低,即使是从农人开辟出的山间小路走过去,他这一身衣服也难免被刮破。林中更是只有给野兽走的兽道,路人极难穿行。 这样的路白日里穿行尚可,夜晚走起来既费力,又危险。太史慈站在山顶想,他们究竟为什么不趁人多势众,直接扑过来呢? 太史慈的心头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他要想个办法,试探一下。 孙观和吴敦之所以没有轻易进攻,原因其实挺简单,但站在太史慈的角度,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臧霸没有出兵。 这些泰山寇唯臧霸马首是瞻,尽管收了曹操那边的书信,约定共同出兵,瓜分徐州,但刘备毕竟是徐州士族倾心拥戴的豪杰,真要是夺了下邳又守不住,被刘备夺了回去,东海离下邳极近,岂不是惹祸上身? 因此这两名泰山寇首领听闻是下邳兵马,立刻便命令原地扎营,不肯向前一步,另派了使者飞马去开阳,想要问一问,催一催臧霸为何还未出兵。 太史慈的使者便是此时前来的,不仅未曾空手,而且还送了几头牛,外加两车美酒。 使者站在泰山寇的营帐中,态度十分恭敬客气,但问的问题并不客气: “陆将军在下邳城北操练步卒,不想竟与二位将军的兵马相逢,”使者问道,“未知二位将军南下,所去何处?” 这两位泰山寇首领互相看了一眼,最后孙观开口回了使者。客气,并且还带着微笑。 “闻听丹杨兵作乱,”他说,“我等愿为刘使君效犬马之劳。” 使者也很轻松地笑起来了,“若丹杨兵当真作乱,难道陆将军不在城中平叛,反将兵马带出?若我家将军是这样鲁莽轻率之人,刘使君又怎会将守城重任交予他?二位将军是否多虑了?” 帐内一片寂静,吴敦始终没有开口,但脸色很是难看。 使者左右看了他们一眼,声调变得轻松起来,“我家将军素闻二位将军气勇胆烈,是天下少有的豪杰志义之士,故奉牛酒,并令下吏向二位将军执意……” 尽管他们不过是盘踞一地,结连屯军的山贼,但到底曾跟随陶谦四处征讨,也略知徐州形势一二,听到这位刘备十分器重的小陆将军这样吹捧他们,不豫之色便淡去了。 “陆辞玉不愧是下邳陈氏门下高足,”孙观也干巴巴地夸了两句,“既如此,那我们明晨起营,返回昌虑便是。” 使者笑着行了一礼。 “贼子无胆,兵马倍于我,却胆怯若此,”太史慈仔细听过文吏的转述后,哈哈大笑起来,“合该让我立此大功!” 什么替下邳平乱,尽是托词!太史慈是如何机警之人,三言两语中就听出来孙观吴敦停驻不前的原因了——这两人多半是在等臧霸,没个出头的,他们竟万不敢上前一步!这样的胆子,真是当山贼也嫌他们愚笨无能! “将军可要明晨……” “我为何要等明晨?”太史慈问,“夜长梦多,我非神明,岂知臧霸心中所想?若他明晨便派兵前来,到时近万泰山寇一起杀出,我岂有胜算?” 这位剑眉星目的武将站起身,笑了一笑,“传我口令,择二百骑兵,五百精壮士兵,每人背起一捆干柴,三更后与我出营!” 陆悬鱼曾与太史慈讲过“营啸”之事,她那时营中其实只有几十个人,因为一点压力,便突然半夜惊啸,互相砍杀起来。 他每每听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虽然匪夷所思,但被他记在心里,并且今夜准备试一试。 尽管没有得到臧霸的回信,但孙观用过牛酒后,入睡时心情仍然是极为轻松的,他现下与吴敦合兵一处,纵不能夺了下邳,五千余众足可自保,无论如何也不必惧怕陆廉这支兵马。 因此听到呼啸尖叫声时,他只觉仍在梦中,不必在意。 但那金戈喊杀声越来越近,火光也越来越盛,于是他的梦境变得红彤彤一片,令他不得不心生惊惧,猛地睁眼! 他的亲兵亦是那时冲进营中的! “将军!有敌袭!营中起火,四处大乱!” 起火?怎会起火?!他茫茫然地下榻,光着脚跑出帐,正见到这一副人间惨象! 他的士兵们惨叫着,哀嚎着,四处奔逃,互相践踏,甚至互相撕咬! 而吴敦的营寨比他的还要惨! 孙观尚算小心,军纪虽不严明,士兵在营中却还要收缴武器的,但吴敦的营寨中,士兵们的武器是放在自己身边的! 这有些山贼风气,臧霸也曾经提醒过几次,但吴敦根本不在意,他反而觉得这样一待敌袭,士兵岂不是能很快便有所反应? 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些士兵们拎了武器之后,在火光与恐惧中四处奔逃,见到前面有挡路的人,也不管是敌是友,是同睡一个帐篷的同袍,反正火光昏暗看不清,只要一刀捅下去便好!只要一刀下去,便有了生路! 太史慈骑在马上,往返于营外,冷冷地看着那一幕,偶尔有士兵逃出,便一箭射杀。他以二百骑兵冲营,惊扰敌军后,再派那数百精兵冲进去砍杀,如同围剿羊群的群狼一般,将这数量远超于他的泰山寇撕咬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陶谦太过仁慈,刘使君也太过仁慈,他那位剑术卓绝的贤弟——现在是他的主君了——也太过仁慈,放任徐州境内鼠辈横行,这样的心性,这样的胆量,竟也敢动下邳的主意! 这场战斗自子时开始,天亮时基本结束了。 孙观为他所掳,但吴敦不知去向,太史慈原本以为他逃了,不过在打扫战场,收缴战利品时,还是找到了这位泰山寇首领一部分的尸首。 “子义将军……”一位营中文官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臧霸知道将军如此行事,恐怕会记恨将军,万一……” “他若想来,来便是了。”太史慈很是珍惜地摸了摸自己新长出来的这把美须髯,“若他原本能使一万兵马来打我,现下可只剩六千了。” 那三千余人昨夜已入他彀中,逃出去千余兵马已经是他不擅征战,用兵太过小心谨慎的教训。 如果换陆悬鱼来呢? 太史慈想了一下,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在太史慈大破孙观吴敦的那天夜里,孙观的信仍旧摆在臧霸的案几上。 他已经犹豫了很久。 ……其实他也已经做了很久的噩梦。 吕布盔明甲亮地兵临城下的画面,时不时就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刘备尚与吕布有那么一丝半毫的恩情,他臧霸对吕布来说算什么呢?他若当真夺了下邳,难保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若是吕布得了徐州,臧霸想了一想,也打了个冷战。 “将军可欲出兵?” “你不是说……”他说,“这附近多了许多,多了许多兖州人吗?” “是,”那位部将小心地说道,“听说是张邈的商队。” “张邈张超兄弟与陈宫交厚,又是跟随吕布至此,我岂能不懂其中之意?”臧霸恨恨地说道,“吕布那狗贼图谋下邳是真,图谋东海必定也是真!” “将军,也未必……” 臧霸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他坐守东海,刘备待他也十分客气,他为什么要连结了泰山寇,去为吕布卖命?尤其是那一日……他思前想后,觉得这必定是郭嘉之计,要挑动他与吕布互相攻伐!这样曹操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闭城!闭城!”他骂了一句,“不许放那些兖州人进城!我自过我的日子,看他们能待我怎样!” 第158章 下邳城修得很结实,城有三重,高约五丈,大城周十二里半,城门厚重无比,要十几人才能将其关闭。 如果不是丹杨兵内乱,外敌想攻下这座徐州大城是不容易的。 她看了一会儿,见丹杨兵束手就擒,自己也终于可以歇一口气。城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比如说四处的火需要人手去扑灭,她这里兵力不足,三爷那边应该也没有多余的消防兵。 “你们挨家挨户问一问,”她疲惫地对身边一个士兵说道,“请那些世家出些苍头仆役,将……将火灭掉。” 士兵小心地应了,又看了看她身上包扎得不太好的伤口,“是不是该给将军寻个医师来?” “不用,”她左右看看,“有没起火的房子吗?腾一处与我,我自己包扎一下就行。” 她身上那几个血洞只是勉强堵住,流速慢了些,此时头晕眼花得厉害,感觉站起来就能倒下。 ……袖子里还藏了一管药水,补血是其次,主要是喝下去之后身上的流血立刻就能止住。 ……但只有这一管,忍一忍,也不一定要现在喝。 她拄着黑刃,慢吞吞地走了几百米,总算是寻到一户人家,不待她说,房主立刻就腾出卧室给她。 第150节 关上房门之后,她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然后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地爬到了一个角落里。 【准备现在开始?】 【嗯,嗯,】她闭上眼睛,【我要休息一下,这附近安全吗?】 【这家卫生做得不是很好,但如果你不怕被老鼠咬掉耳朵的话,问题还不算太大。】 她感觉很累,连回嘴都不愿意多回一句,就那么陷入了昏睡之中。 此时已近初夏,天气十分暖和,这户人家又用木板铺了内室,躺在木头上的感觉也没那么寒冷。 她的衣袖里亮起了鬼火一般幽幽的光,曲折蜿蜒,扩散到全身。 ……门突然被推开了! ……有人闯了进来! ……给了她一耳光! 陆悬鱼被这一耳光抽醒了,整个人都懵了! 比这个更懵的是抽她耳光的是田豫! 不仅抽了,还抱着她在那里咆哮! “郎君!郎君你醒醒!你醒醒!!!”田豫疯狂地摇晃了她几下,在她半睡半醒时,又拿手背来来回回的抽她的脸,终于大喜过望,“郎君你醒了!” “国让啊,”她捂着脸,盯着他看,“你有大爷吗?” “……大爷?” “伯父。”她冷静地说道,“没什么,就是想问候他一下。” 田豫虽然爱囤粮囤钱囤军备,毕竟不是老鼠,因此并没有咬掉她的耳朵,只是趁她躲起来回血时冲过来给了她几个耳光而已。 误会,都是误会。 她面色平静地听着田豫吩咐手下那些士兵各处警戒,过一会儿又走了过来。 “郎君好些了?”田豫不放心地左看右看,总想仔细查看一下她身上的伤,但几次都被她避过去了,“下次可再不能这般冒险了!” “没事,一点都没事,”她赶紧打岔,“你为什么过来了?西城门如何?” 田豫沉吟一会儿,“无人防守。” 她不可思议,“我不是让你去守西门?” “吕布遣人来了。” 她的瞳孔一瞬间缩紧,“多少人?” “单人单骑,未曾进城,只至城下。” “……何事?” “使者转述吕将军口令,问下邳要不要帮忙,若需人手,他立刻过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 “吕布不会过来帮忙的。” “是。”田豫温和地说道,“他虽不帮忙,但有此举,足见他不欲与你为敌。” 田豫因此心下大定,敢将那一百人派回城北,都是这个缘故。 “但这事儿也不像吕布的作风,”她想了想,“倒像是他身边的人,知道他这人挺讨嫌的,所以故意这么干。” 无论如何,并州狗子们用这种方式暗示了她,她还是挺领这个情的。 【你对他们要求真低。】 【……有多低?】 【比如说,你家着火了,】黑刃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是别的朋友在附近,你会希望他过来一起同你灭火。】 【吕布呢?】 【他只要不趁着你家着火,跑过来牵走你两头猪,你就很感激他了。】 ……她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天光乍亮,她走到街上时,三爷也骑马过来了。 铠甲上满是鲜血,也不知道这一晚上杀了多少人,骑在同样半身鲜血的乌骓马上,就特别的威风凛凛,杀神降世。 “小陆!”他喊了一声,“你这边的火可都扑灭了不成?” “快了,快了,”她说,“就是人手不足,靠近城门的房子都烧得差不多了,扑也没得扑,东北边的房子好像有十几座还在烧。” “哈!”三爷跳下马,喊了一个小兵过来,“跟那几家说一声!让他们送些苍头过来!” “‘那几家’?”她问,“哪几家?” 三爷转过脸来,有点不高兴,“你不知道,昨夜城中那几户世家都关了门!除了陈公送了百名仆从过来帮忙灭火传讯,其余大门紧闭,砸也砸不开!” “那也正常,”她很通情达理地说道,“他们害怕受连累,总要保全自己。” “嗯,等到天亮了,这些丹杨兵都被收拾干净了,他们全跑出来了!”三爷拿鞭子一指,“你看看!” 先是脚步声纷乱混杂,然后便从清晨的雾气间跑出了…… 跑出了几百人,皆以青巾裹头,以示奴仆身份,有拎竿子的,拎水桶的,拎绳子的,特别殷勤,特别热情地跑过来了。 “将军!” “将军!” 为首的那个嚷道,“我家主人有令,将军若有差遣,小人……” 三爷疯狂地挥手,让偏将领了那些奴仆去城东北角当消防队了。 “现在知道叛乱已平,”田豫笑道,“想要博取两位将军的欢欣,也很正常。” 三爷的嘴角不屑地向下撇了撇,就是一时没想到该说点什么好。 “平乱本来就是我们分内之事,”她说,“人家此时愿意给予援手,已属不易,何必强求呢?” 徐州的士族对刘备是什么态度呢? 通过这场内乱她稍微感受到了一点——有好感,但没有那么高的好感度。 如果刘备当徐州牧,这些士人挺开心,但如果他被赶走了,那对不起,这些士族也不会站出来,于生死间为他力挽狂澜。 “将军……” 她从沉思中惊醒,顺着话语声的方向看过去。 她刚刚借了一下房子的那户人家,端了陶罐和陶碗过来。 “将军昨夜辛苦,”这位看起来有点像小商人的房主小心翼翼,“用些热汤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她立刻说道,然后不由自主抽了抽鼻子,“是豆腐汤吗?” “是豆腐汤,”小商人笑道,“正好昨日买了些泥鳅,略煎了煎,用它熬了些汤。” 她看看田豫,田豫立刻开始掏钱。 “将军不必!”商人赶紧说道,“这汤不要钱的!” “怎么能不要钱呢?你的泥鳅也是花钱买的……”她刚想说点什么,那个商人又开口了。 “丹杨兵骄横,鱼肉乡里,只因陶使君用他们保护徐州,我们便不得不受其欺凌,莫说草芥,与蝼蚁何异!”那个男人颤抖着说道,“将军军纪严明,屡立奇功,而今又为百姓受了这样的伤,将军恩义,岂是这一罐汤能说得尽的!” ……特别恩义吗?她坐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胡床上,一口一口地喝汤。 虽说在此之后,世家也派人送来了牛酒,包括但不限于什么烤牛烤羊烤乳猪之类的,但她还是觉得那天清晨喝到的泥鳅豆腐汤最好喝。 ……但这个盐好像放多了,她还找不到地方喝水,一整天就都很渴。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广陵城已经陷落。 徐氏是广陵郡的豪族,因此在守城战中,徐孟不惜一切代价地派了自己的部曲私兵上城墙守城。 自然城破之后,他家的损失也就最大。 孙策将城中几户与刘繇亲善的士族一一屠灭殆尽后,却并未放兵劫掠,大索全城。他甚至斩杀了几个□□妇女的士兵,因此那些并未与刘繇有过往来的士族,以及自那而下的百姓们倒对他十分敬服。 即使如此,就那些亲眼所见者后来传说,只是城中那几户望族家中所抄略出的家产,已称得上“财物山积”。 孙策据城不久,长江以南的刘繇与终于南下广陵的刘备先后向他发动了攻击,孙策先击退了刘繇麾下的张英、樊能,又与刘备相互攻伐了月余。 期间他甚至听说徐州大乱,因此一度认为可以坚守得住。 但随着时间推进至盛夏,徐州收割了一批春粮之后,广陵附近的这些世家便逐渐投向了刘备。 这其中有广陵徐氏的旁支,也有下邳陈氏的姻亲,这些世家各自出了许多部曲私兵,于是刘备的军队便越来越近了。 江边波翻浪涌,几只轻舟正等在江边。 岸边竖起了“孙”字旌旗,旗下的青年将军却不忙上船,而是坐在岸边,慢慢地斟酒,慢慢地喝。 “少将军。”一位部将开口想要提醒他,孙策却摆了摆手。 “再等等。” 等个什么,几位部将互相看了一眼,都感觉十分无奈。 击退刘繇,收缴许多船舶之后,孙策的主力终于可以徐徐撤出广陵,退往江东。现下主力已经过江,只有他与部将亲兵几十人留在江边。 不仅要等,而且孙策今天还特别地打扮了一番,铠甲明光铮亮,蜀锦罩袍华美难言,反正整个人站在那里闪闪亮,也不知道是等刘备呢,还是等哪位说好了要跟他一起过江的女郎呢? 但女郎能不能来大家不知道,刘备是一定会来的。 果然他这样在岸边等了两个时辰之后,远远便见到了一片又一片的旌旗。 “你们看看,”孙策猛地站起来,“可有‘陆’字?” 部将们腹诽着也伸长了脖子,努力地去看,有个小兵最机灵,直接爬上了树,“将军!没有!” “哦,”孙策有点不高兴,“那你再看看,有没有‘太史’字的大旗?” “也没有!” 那张年轻俊秀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一旁的黄盖很想说点什么,但忍着没说出来,最后还是程普笑呵呵地开口。 第151节 “这回可以走了吧?” 孙策撇了撇嘴,一脚踹翻了案几。 “害我在此空耗数日!”他骂骂咧咧上了船,忽然又转过头,“不行,先莫满帆!” “……将军?” 刘备是北地游侠出身,半生行伍,因此见过许多江海习气的英雄豪杰,他也自觉无论对上什么样的人,都能应付得来。 但他最近对自己待人接物的能力产生了一点怀疑。 ……这可能是自小陆出仕之后产生的怀疑。 ……在见过吕布之后达到顶点。 ……一路南下时收服那些士人,他的自信心又回来了一点,但现在见到孙伯符时,他又不确定了! 这个漂漂亮亮的年轻人站在船尾,两只手放在嘴旁,冲他嚷嚷! “玄德公!”孙伯符喊道,“下次记得将你们那个小陆派来!还有!莫忘记让他带上太史慈啊!” 第159章 到了第三天,最后一个丹杨兵也塞去城外时,太史慈终于回来了。 他提前一天报了信,将大破孙吴两军的消息传了回来,于是下邳城一片欢欣鼓舞,甚至对场面事非常不在乎的三爷也提议,该出城迎接一下。 “太史子义立此大功,连我也跟着脸上有光!”三爷那蒲扇大手差点拍到她的肩上,好歹想起她有伤在身,又收了回去,“此城能得保全,皆须感念小陆你的功劳啊!” 她就不擅言辞,干干巴巴地回了一句,“都是主公洪福齐天!” “什么洪福齐天!你我皆是武人,信也信自己这把刀,还能信那些神神鬼鬼——”三爷忽然哑住了,然后露出了失言的神色。 她还是过了几秒才想明白,原来张飞想起她那个“灭世佛”头衔了,怕她多心。 “……三爷说得对!我也是随口一说!”她赶紧说道,“还是想想明日该如何迎接太史子义吧!” 迎接凯旋的将军这种事,田豫做得很顺手。首先也是找些人手清扫城外这一条土路,洒洒水,扫扫地。想当初雒阳城外那一条土路上都是牛粪马粪踩得实实在在,下邳这种徐州经济中心城市更得好好清扫一下。 然后是拉出一支乐队,最主要的是鼓手!要敲得真情实感,有节奏,有力度,其余吹吹打打的差不多就行。 最后还是牛酒,这个不用他们负责,听说太史慈带着千余俘虏回来,下邳城中的世家都快快乐乐地送了牛酒过来,最后攒了个牛群,看得她特别舍不得杀了吃肉。 “买一群猪跟它们换了行不行?”她一身戎装结结实实地穿在身上,考虑到伤势未愈,没骑马,而是坐在车上小声问车旁的田豫,“这么一群牛拿去耕地多好。” 田豫瞥了她一眼。 “郎君留下几头可以,想全部都牵走可不行。”他说,“劳军的赏赐也要克扣,恐令将士寒心。” “……哦。” 田豫又看了她一眼。 “子义这次带回来的财货如山,”他说道,“必不会让郎君赔本的。”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田豫在拿她当守财奴劝。 ……就很想回怼几句。 但远处丘陵下,那条土路上渐渐出现了太史慈的旌旗。 于是所有人都精神抖擞起来。 太史慈带着她的两千士兵回来了,不仅如此,还俘虏了一千余泰山寇,外加一个孙观。 见到他骑在马上,缓缓行来的身影,她连忙下了车。 在一片气势非凡的鼓角齐鸣中,太史慈见她下了车,连忙也下了马。 这位剑眉星目,英气非凡的武将快步上前,形容端肃地行了一礼,“幸不辱命!” 这时候她应该…… 她…… 她伸手过去,拉住了太史慈的手,“子义辛苦!” 这个天吧,真就挺热的,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的确感觉有点热,太史慈全身戎装一路跑过来,那个汗出得只有比她更多。 但是太史慈很明显注意力就不在自己手掌心有多少汗上,他甚至用两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又用力地捏了捏! ……她充分感受到他那个激荡的心情了!要不是她的拳头攥得紧,太史慈打这一仗没挂彩,跟她握个手就要挂彩了! “护君山一战,”三爷过来用力地拍了拍太史慈的肩膀,总算是拯救了她,“天下谁能不识太史子义之名!” “惭愧,我将营中精兵尽数带走,却未想到城中竟有贼子叛乱,若非三将军与陆将军一力承担,降服乱军,我便是失城的罪人了!”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三爷哈哈大笑,“待进了城,你若是见到谁身上的香囊比你还多,你就知道当日守城是谁的功劳了!” “香囊?”她问,“什么香囊?” 香囊简单说就是……这东西应该不用科普。 她只是没明白三爷的话题怎么跳得这么远,这么突兀,但进了城之后,她立刻就知道这怎么回事了。 她原来在城外的营地给了丹杨兵,这些丹杨兵被收缴了武器,由三爷的亲兵部曲严厉而苛刻地看守管教,这一次内乱爆发之后,任谁也不能说刘备不善待丹杨兵了。 ……都已经善待出《郑伯克段于鄢》的剧情了,现在丹杨兵在道义上丧失了最后一点高地,彻底沦为了过街老鼠,只能老老实实蹲在军营里,每天做做苦力,背背训诫,吃点小米稀饭,等待三将军或是刘备觉得他们思想改造过关的那一天。 现在轮到她的兵马进城当守军了。 士兵们特别开心,小军官们也特别开心,最开心的是下邳城的百姓,有许多百姓在路两边摆了案几出来,上面摆了些热汤热饭,最不济也有两个麦饼,请进城的军士们吃。 当初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跑到平原城报信的太史慈自然能忍着饿,但早起天不亮就赶路,此时自然也有许多士兵忍不住,就偷偷摸摸地停下啃一口饼子,喝一口热汤。 “丢人!”她也听到有队率这样骂,想要去夺下那口吃食。 不过立刻有百姓出来替士兵说话了 “饿了还不许吃一口!也太过蛮横了!” 队率臊眉耷眼地又闭了嘴。 “确实有点丢人。”她说,“不能忍忍吗?” 田豫摸了摸下巴,招来亲兵,小声吩咐了几句,让士兵们一句接一句地传下去。 很快那些站在百姓家门前大吃大喝的士兵就收了手,满脸不舍的继续跟上队伍了。 “你说什么了?”她有点好奇,“告诉他们,再拿东西吃就罚他们?” “我告诉他们,”田豫说道,“今晚有烤牛肉,还有醇酒。” ……这牛是不是太可怜了。她刚想张嘴评价一番,吐个槽,一道红影便飞了过来! 她一侧身闪过,看到人群中有个妇人刚刚收回了手! 还没等陆悬鱼想清楚那妇人到底是想干什么时,人群中接二连三地有妇人扬起手,拳头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向她用力地掷了过来! ……她左躲右闪了几下,还是被砸中脸了。 “我的!我的!”一个小妇人很开心地嚷道,“是我的香囊砸中了小陆将军!” “我那个他要是不躲闪的话!一定也能砸得到!” “这样羞怯做什么!像个女郎似的!” “谁让阿姊你那般偷懒,只做了一个香囊!我做了十几个!看我的!” 他们这队伍自北门而入,前面一段路两边住的是平民百姓,现在走到了中心的繁华地段,附近居民的生活条件也明显好了起来,因此表达好感的方式也就特别不同了。 ……就不能刚健朴实地送点麦饼子吗!香囊是能吃吗!还有砸她一脸干什么!砸就砸了,她也受着了!评头论足做什么!指指点点做什么!在那里大声地讨论陆将军喜欢个高个矮开朗的文静的未婚的还是小寡妇又是做什么! “郎君,”田豫骑在马上,尽管身体慢慢地靠近她的车,但仍然保持着端肃,笔直的坐姿,“郎君何故这般弓背耸肩,旁人看着,倒像畏怯似的。” “就是畏怯。”她畏怯地说道。 田豫和太史慈也被砸了不少,但她的还是最多,尤其她坐在车里,比别人更容易瞄准【 她怀里抱着一堆香囊,有大的有小的,有针线特别精致的,也有绣工简直没眼看的,统一的特点是香得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后来听说此事的简雍先生这么评价了一下小陆将军——“听闻荀令君至人家,坐席三日香,而今亦有辞玉留香矣!” 进城的表演结束了,接下来自然是吃吃喝喝。 士卒喝普通的浊酒,武将们喝大户们倾情赞助的葡萄酒,色泽暗红清澈,入口甘冽甜美,回味一下还带了葡萄香,某位士人这样介绍了一下,她感觉自己激动的眼泪立刻就要从嘴边流下来了! 葡萄酒!而且不是在别人家喝的葡萄酒,这是在自己主场,自己家喝的葡萄酒! 田豫向仆役招了招手,“为郎君调一壶蜜水来。” 仆役回头看她,她也跟着一愣,“为何?” “前日郎君受了那样重的伤,”田豫说道,“而今伤势未愈,如何能饮酒?” 太史慈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酒爵,“将军受伤了?” “没事,我……” “我离城时,原本想过要多留些兵卒守城,只因我平素不曾受过这样的重任,便心生怯意,未曾开口,”太史慈自责起来了,“使将军受伤,的确是我的过错!” ……作为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她得想点什么话题把这茬岔过去。 她想到了! “咱们这一次大破孙观吴敦,”她说,“会不会同臧霸交恶啊?” 原本虽然丹杨兵不太听从命令,但下邳纸面上的兵力算上丹杨兵这一股,就是七千余人,相当阔气,现在丹杨兵被收缴了兵器送去思想改造,人心一时未附,下邳就只有她这两千兵力了,但孙观又不是没有亲人,他还有一个名叫孙康的兄长,那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啊。 到时候结连了尹礼昌豨,一同来寻臧霸,少说也能凑出万八千人,要是真就一同攻向下邳,岂不又是一场恶战? “这倒是不必太担心,”田豫思考了一会儿,“听说之前……” “嗯?” 田豫脸上露出一个怪相,“之前好像有传闻说,吕布欲取东海。” 她立刻懂了。 吕布也许能跟她客气,不来趁火打劫取下邳,但要是臧霸真就出兵来打下邳,并州人当然也可以去拿东海。 反正徐州就这么大一块儿地方,跑起来不过几天的路程,谁打谁都方便【 第152节 外面有人开始敲起更鼓。 考虑到她伤势未愈,未至夜深,大家就彬彬有礼地请她先回去躺平,她既然喝不到葡萄酒,也就从善如流地先撤退了。 回到家里时,董白将修补完的衣服送来了。 她家位置离南门不远,因此在这场内乱中没怎么被波及到,但她这两日没顾得上回家跟姐姐妹妹们说话,因此还是问了一下,“这两天有没有什么事?” “没有。”董白说道,“太史将军和田主簿的母亲都回去了,一切都安好。” “那就行,”她坐在榻上,感觉很是疲惫,嘴里喃喃说道,“这一关可算是过去了。” 董白将衣服放在那里,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看她。 “怎么了阿白?”她忽然反应过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董白在榻边坐了下来,“今次之祸,皆从丹杨兵起,刘使君为何要用丹杨兵守城?” “因为无兵可用啊。” “为什么无兵可用?”董白看着她。 “……刘使君自己的兵马都带走了,只有我的兵卒回下邳不足数月,所以留下。”她说,“又要派去阻截泰山寇,因此城中无兵。” “刘使君已离城一月有余,”董白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她,“这么久的日子,阿兄为何不能再训练出一支守军呢?” 她眨眨眼,没明白董白想说什么,“招募的兵都走了,城中的男子都是有家有业的,不会来投军,如何招募新兵?”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一眨,“既如此,那招募些女兵守城如何?” “……啊?” “总好过两座城门只有一百兵士可用,倒要阿兄只身单剑去守城门来得可靠吧?” 她脑子有点混乱,但还是习惯性地跟着这话题说了下去。 “但我守住了啊,”她说,“你看,我可以保护你们的。” “阿兄若是招募了女兵,我也可以保护阿兄啊。” ……这个话题终于向着一个全新的方向狂奔过去了。 她上下打量董白,灯火下的董白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今年几岁?哦对,她好像已经十七八岁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只有她印象里的董白还是那个裹着金玉绫罗的小萝莉。 董白大概是随了她的父祖,身材高挑,四肢修长,无论起身还是端坐,都自有风姿,一看就觉得是个十分利落的姑娘。 ……但这和组建一支女子军还是两码事。 “你见过战争吗?”陆悬鱼问,“你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吗?” “我从未亲临战阵,”董白一笑,玉一般的面颊上多出两个小酒窝,语气里却没有一丁点的退缩,“但自长安到这里的一路上,我见过很多女人的尸体。 “她们手无缚鸡之力,但这不妨碍士兵,流寇,或者只是一个饥饿的路人杀死她们。” 她被说得有点哑口无言,但还是觉得这事儿有点……有点太危险了。 “阿白,你这是不是……”她犹犹豫豫地说道,“可能只有你这样想啊。” “我虽然居于城南,”董白说,“但对于城北事亦有耳闻,阿兄想一想,难道丹杨兵那一夜作乱,城中没有妇人罹难? “若是阿兄给了她们武器,她们也许就不会死了。” 就算这么说,问题也很多。 但其他的问题先放下,挑一个主要的问题来——“好,那谁来统领她们?” 这个问题似乎是董白期待已久的,因此答得特别迅速,“我啊!” ……她又一次上下打量了自己这妹妹半天,最后点点头。 行吧,循序渐进,虽然她自己的战斗力是非人那一挂,跟这个时代普通女性没有可比性,但谁说不能试一试呢? “你既如此说,我明日给你写一道公文,再给你派几个亲兵,”陆悬鱼最后说道,“你可以招募些妇人,组建一个健妇营,人不要多,只要二百人,钱帛粮米我会让田主簿拨给你,但是从招募到扎营,都要你们自己来,不许用我的士兵来帮你。” 董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还有战马!阿兄!” “……想什么呢你,”她吓了一跳,“连武器都不给你!你听好了!等你将营地收拾好,人员招募好后,就去跟着民夫运送辎重,若是三个月后,你那些小妇人还能坚持下来,我就考虑给你配发武器!” 她的话没说完,当然董白也听懂了。 要是连运个辎重都坚持不下来,那就别琢磨了! “那有什么的,”她冷冷一笑,“阿兄莫小觑了我!” 那就试试呗,陆悬鱼想,去岁干旱,今年雨季很说不准会怎么样。到时泗水泛滥,千里泽国,赤脚在泥里推车和坐在板车上赶路是一回事吗? 【嗯,你是想打赌吗?】黑刃忽然出声。 【打赌?】 【赌你这个妹妹到底能坚持多久?】 虽然有点不太看好董白的毅力,但私心当然还是希望她能坚持住的。 ……要不立一个fg试试? 【赌注是什么?】她有点期待地问。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忽然欢快起来,【咱们来赌个大的吧!】 第160章 开阳城中,臧霸府上,气氛有点不太好。 侍女们放慢步子,轻手轻脚地奉上了茶水,又小心翼翼地退下。 臧霸沉着一张脸,先将目光移到孙康处。 孙康是孙观的兄长,这一次原本该是他同孙观一起出兵,但家中年逾古稀的老母有疾,兄弟俩商议之后,便由孙观领了本部兵马,及孙康的兵马一同去了,留下兄长在家中侍疾。 现在麻烦了,孙观被俘,老母听说之后,原本病势沉重,惊痛之下药石亦不能治,就这么去了。 因此孙康赶至臧霸府中时,是带了一身孝的,神情也与旁人都不相同,一双眼睛已经哭肿,目光里却带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臧霸又看了一眼尹礼。 尹礼出身卑贱,小名“卢儿”,意思是年轻的仆役,因而惯看别人神色,一察觉到臧霸的目光,立刻缩头缩脑地看了他一眼,又赶紧将眼神移开。 臧霸又看了一眼昌豨。 此时孙康和尹礼正在破口大骂,骂的人也很简单。 “刘备,鼠辈尔!陶谦在时,也要优容咱们泰山兵几分!现下他竟如此绝情!” “不错,咱们抬举他,认他做这个徐州之主,不抬举他,他就当滚回平原去当他的看门狗!” “还有那个陆家小儿,”孙康咬牙道,“黄口小儿,算得什么东西!爷爷们大破黄巾时,他还在撒尿和泥,而今竟然也放了条恶犬出来,竟敢咬向咱们了!” “够了!” 臧霸一惊,只见昌豨啪地一声,把案几掀了! “我原说刘玄德英雄无比,你们不听,起兵去偷袭,也不知会我一声!”昌豨大声说道,“我若是知道,必阻了你们!老吴岂能丢了性命?!” “你这是什么话!”孙康大怒,“我——” 昌豨却不容他将话说完,一股脑地嚷了出来,“我是一门心思要投刘备的!今日我也将话放在这里!你们要是再说刘使君的不是,咱们的兄弟情义便在这里了!” 这汉子黑着脸,也不看其他几人的脸色,起身大踏步便走了出去。 孙康一时握住腰侧佩剑的剑柄,想想又忍住了,只是阴恻恻地看了看在场的其余人。 “相交十数年,以为我与诸位都是升堂拜母、可剖肺腑的兄弟,想不到今日竟见了这样的小人!” “伯台兄何必如此动怒,且从长计较,从长计较。”尹礼连忙起身,从旁相劝,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仍然在小心望着臧霸。 臧霸沉吟了一会儿。 “昌豨今日确实鲁莽,”他说道,“不过他也只是亲近刘备,并非不讲情义之人。” “而今之事,”孙康两只眼睛瞥了一眼尹礼,又看向了臧霸,“究竟如何?” 屋子里只剩下三人,臧霸便不自觉地又看了尹礼一眼。 “咱们是一起起兵的,小弟岁数最小,见识浅薄,兵也少,”尹礼小心翼翼道,“诸位兄长怎么说,小弟无不照办。” 他那话说到后面,声音便渐细渐小,“嘤嘤”的好像在嗓子眼儿里哼了几声,只是十分可怜。 臧霸收回了目光,心中计较已定。 “伯台勿忧,”他说道,“待明日你便先去收拢了残兵,刘备新据徐州,立足未稳,能将你我怎样?最不济来我这便是!开阳城墙高耸,又有三年积粮,吕布勇武如何?他不照样奈何不得开阳么!” “那我弟仲台——” 臧霸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怕什么,咱们从长计较,早晚能令你兄弟团聚的。” 东海离海边极近,因此若是长夜无聊,总有些海货可以下酒。 昌豨心中有事,自然睡不安稳,索性令人筛了酒送过来,再令人送来一盘虾干鱼干蛤蜊干混炒出来的下酒菜,跟几个自家弟兄吃吃喝喝,顺带警醒着听一听城中可有动向。 “明日我便去下邳。”昌豨如此说道,“吴敦孙观自寻死罢了,如何能连累到我?” “……这,小弟总觉不妥。”昌豨的一位从弟小心翼翼说道。 “有何不妥?”昌豨立起两只眼睛,“我这还觉得投的晚了呢!” “兄长未曾问过臧宣高的意思,万一……” 昌豨的脸色转阴,刚想说些什么时,他的目光突然从这几位兄弟身上移开,转向了窗外。 初夏夜里并不算寒凉,他们又在喝酒,自然将窗子打开透气,因此也就格外地能看清外面那一片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何处火起?!” “难道是臧霸?!” “阿兄!阿兄!你要投刘公,也该先将咱们这一家老小都送出城去!”另一位年纪较轻的从弟跌脚道,“那几家计较停当,齐心合力来寻咱们,这岂不是死路一条!” “我未曾起过害人之心啊!”昌豨的声音也颤抖了,“我虽有心去投刘备,我——” “孙康一心要救兄弟,如何能放过你!快下令让部曲僮仆将大门关严!” “快!快去取我的手戟!” 第153节 “长槊!我记得家中还有几柄长槊!” “让妇人们带着孩子躲起来!” 昌豨拎着刀子,躲在大门后面,静静地等着马蹄声、脚步声、以及呼喝声的到来。 他心中不是不后悔的,但此时后悔,又有何用?! 火光熊熊,烧了一夜。 天已经亮了,上门寻仇的人却迟迟未来。 宅邸中这些人提心吊胆了一夜,此时不由得心生疑窦。 昌豨唤来一个心腹,“你悄悄地出去打探一番,昨夜火起,究竟何事?” “是!” 他们等那群泰山寇翻脸上门时,觉得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 但此时等心腹去探听消息,便觉得昨夜都不算什么了,现下才是真的心焦。 这全家上下几十口的性命,一个不慎,便全要交—— “报!” “快说!究竟何事!” 心腹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是将这口气喘匀了,便一口气嚷了出来。 “昨晚,臧霸尹礼两家合兵杀进孙家, “一门良贱都捆好,已经吹吹打打,送去下邳了! “孙吴两家残兵千余人,都给他们两个分了!” “哼,而今群狼环伺,吕布谋我根本,曹操欲用驱虎吞狼之计,骗我搏命。” 孙家全家老小还都戴着孝,便被捉了过来,哭声震天,臧霸也不嫌烦,只有孙康骂得比较难听,被他塞了个胡桃进嘴里。 “依我看,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刘备,你看刘备忍了丹杨兵这许久,足见也是个君子,我又何必与他以死相拼?” “话虽如此,”旁边的文士小心翼翼说道,“只是孙吴二人起兵,将军如何能装作不知呢?” 骑在马上的臧霸听了这话,一点也不发愁,还颇为得意地笑了笑。 “我自有办法。”他说。 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忽至身侧。 “将军!昌豨已经出城,他们几十骑行得极快,将要追上来了!” “哼,偏他腿脚快。” 臧霸来了。 而且不是自己来的。 他把孙观孙康兄弟全家都捆了带来了。 信誓旦旦地献上他的忠诚。 “城中起了时疫!我病了这些天,不知有人做反!”这条威风凛凛的山东大汉坐在小推车上,额头缠了白布,双目含泪地大声说道,“现今扶病而起,来为使君效命!” 臧霸也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尹礼。 此时这位有点獐头鼠目,凭长相讨人厌的小青年立刻上前一步,扶了臧霸下车,臧霸颤颤巍巍就要给她行礼,吓得她赶紧止住了! “臧宣高如何病得这样重!”她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感慨一句。 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旁边立刻幕僚便出来替他说话了! “我家将军几天前就染疫了,”他嚷道,“并州兖州诸君都是证人!” ……她也没说他没病啊,这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看她在那里发呆,三将军好心接了一句。 “时疫果然害人不浅,宣高兄这样一位威风凛凛的豪杰,竟然也经不住一场时疫,须得好好休养才是啊。” 没跟着刘备去广陵,而是在下邳城里当布景板,一直藏在人群里十分沉默,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陈群突然出声了。 “臧宣高身体不豫,是否需要我军前往开阳,帮忙防备孙吴余党啊?” 这人看着清冷,声音清朗中也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劲儿,听着就有些很不友好,连她这样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听不出弦外之音的人都觉得这句话不怀好意,因此皱眉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群穿了一身灰蓝色的袍子,绷着一张小脸儿站在那,看她回头瞪他,就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就这一瞥的时间里,诞生了一个医学奇迹。 臧霸抬起头来,双目圆睁,左右环视了一圈之后,将头上的白布用力扯了下去! “我原是有点小恙,听到有人反对刘使君,一腔子热血涌动上头,连夜点兵去厮杀剿贼,出了全身透汗!”他嚷道,“我现今竟已大好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点啥。 ……张飞好像也愣住了。 ……人群里好像又有人在“噗噗”地笑。 “府中已备下薄酒,”她尴尬地说道,“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她和张飞刚准备请臧霸进城时,远处尘土飞扬,显然是几十骑正奔着这边过来。 “什么人?”她警惕起来。 “哦,无事,我那还有一位兄弟,”臧霸面不改色,“他这人优柔寡断,我劝他许久,想带他一同来下邳投刘使君,他却犹豫不决,现下当是想明白了吧。” ……新来的这位兄弟叫昌豨,也是泰山寇出身的东海地头蛇。 ……现在可能是刚刚想明白,刚刚追上来,有点羞愧,时不时就会偷偷盯着臧霸看,也不知道是在看个什么。 但是臧霸是不看他的,他看张飞,也看陆悬鱼,而且看得很专注,很认真。 这位山东大汉在酒桌上讲起他们捆了孙康至此的事,讲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二位将军不知,那孙吴两家一心结交东海豪强,根深蒂固,兵多将广,他们如此豪横,连我也不放在眼中!我几次三番,忍了又忍,却不想他们竟闯下这样的大祸! “刘使君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宽仁之主,徐州能得使君,实是得了一位明主!我听了他二人出兵作乱之事,岂能一忍再忍?!” 臧霸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与反贼混战这一夜,莫说我这麾下数千将士,连我那一身铠甲亦是矢集如猬!全身尽赤!” “不错!”尹礼在旁边连忙插了一句嘴,“几次三番都要坚持不住了!” “我等为刘使君驻守东海!怎能在乱贼面前退却!”臧霸大声说道,“全靠着对刘使君这一片忠心热血,激励士卒!终于仰仗陆公神威,一夜破贼!” “不错!” “不错!” 尹礼之前就眼泪汪汪,此时终于痛哭出声,“现在好了!见了陆将军,这东海就天晴了!” 随着他的哭声,厅堂之间哭声一片。 几十个中年大汉就都在那里冲着她大哭。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三爷。 三爷的筷子还在手里,一条小鱼干落在了案几上。 她再看看后赶过来的昌豨,昌豨看着她,张了张嘴。 ……他好像特别,特别,特别的委屈。 ……他终于也哭了。 一屋子的来客都哭成了泪人,主人家不能坐在那里看他们哭,得赶紧起身,自案几后绕出来,行至他们身前,躬身劝慰,温声软语啥的。 比如说田豫,就很流畅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三爷愣了一会儿,也结结巴巴地去尝试着劝一劝。 她有点社恐,这场面其实应付不来,也还是跟着站起身了。 但有两个人坐在那里硬是没动。 陈群那张小脸还在那里绷着,好在这次他没说话,因此存在感也不太强。 但是太史慈没忍住,他说话了。 “在下听出来了,”他说,“各位平贼辛苦,大大有功啊。” 臧霸前面一直没哭,此时出声了。 这条豪爽大汉嗓门极其洪亮浑厚,在屋子里开腔,就好像是自动带了混响似的,整个屋子都跟着嗡嗡的。 “我受刘豫州重托,东海一郡所望,却因为染病在床,不能预先防备,竟令几个兄弟闯了这样的大祸! “我能不受重责,全是靠子义你!我岂敢称什么功劳!” 说到这里,他那双虎目中又渐渐染上了一层泪水,“孙吴两家跟我多年,我不能教他们忠义,是我的错啊!我心中的痛楚……语言岂能形容万一!” 她小心地,盯着臧霸那张毛茸茸的,藏在胡子里的嘴看。 从她身旁路过的田豫没忍住,小声问了一句。 “郎君,你这是看什么呢?” “嘘,”她也小声回了一句,“我在学人家怎么说话……” 第161章 宾主尽欢。 一夕之间突然痊愈的臧霸带着他的小弟们,醉醺醺地被安排去客房各自躺平,临走之前还不忘记表一表忠心,拍胸脯声称只要刘使君有命,刀山火海那都可以走一遭。 三爷的酒量极好,喝到这群人都醉得走不稳路,他还能在那里稳稳当当地喝酒,时不时还会夹一颗盐豆子。此时见到这群人都出去了,便转过头来。 “辞玉。” “三将军?” “你观臧霸今日作态如何?” 第154节 ……她想了一会儿。 “很感动,”她还是决定选个客气点的说法,“但是不是太……太过做作了。” 三爷冷笑了一声。 “这群狗贼个个心中有鬼,我岂能不知?但我心中有个计较。” “如何?” “大哥二哥新破孙伯符,此时尚与袁术交兵,我有心帮他们一把,将这群狗贼都赶过去。”三将军凑过来,认认真真地说道,“也不用他们真去交战,只要大张旗鼓的迤逦南下,就足以吓阻贼兵。等他们到得大营,待上个把月,以大哥的雄姿,管教他们一个一个心悦诚服,便是假意也成真心。”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三爷的话里透着一股“我大哥肯定能行”的神气,听得她连连点头。 要是给刘备写一张人物卡,别的属性不管高低,魅力值绝对是相当亮眼的,你就找不到他这么讨人喜欢的人【 “是只用这些泰山寇,还是再添些人?”她问,“用不用去问问下邳其余世家的意思?” 三爷摸摸胡子,“若说其余世家,待明日问问陈长文便是。除此之外,我还要再向你借两个人。” 她手下人不多,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了。 “子义和国让?” “嗯,请太史子义去臧霸收编军队,让他们改了旗号,”三爷笑道,“必然事半功倍。” ……这真是打出名声来了。 “国让处置辎重粮草事,一直极为稳妥。”她说,“不过三将军与他们也十分相熟,何必说是同我借呢?” 张飞哈哈笑着,将最后一碗酒喝尽,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自去安歇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阵子,直到第二日同太史慈和田豫各自商议完,准备去办正事时,在一旁替她收拾东西的李二寻到了时机,小心地出声了。 “我看郎君似乎在因了什么事困扰。” “也没什么……”她说,“只是昨天三将军有句话有点不明白。” 张飞留在下邳,理论上说是代行刘备的职责,因此此时肯定是她半个上司,调用一下太史慈和田豫并不能算是“借”……大概也可以算是借? 听了她这样嘟囔几句,李二的眼睛亮了,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郎君你细想,,君君臣臣,他们两个应了郎君你的征召,这辈子就与你有君臣之义了!以后便是刘使君更进一步,提拔他们做了两千石的大官,那也要与郎君你家为臣的!” “……啊?” 李二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不知道为啥在这种事上很下了功夫,竟然同她科普起来了! 简单说就是……东汉有这么个“二元君主观”,当然说成是“二层君主观”或者是“二重君主观”都差不多一回事:天下第一重的君主是天子,人人都是他的臣民,在此之下,那些征辟或是举荐了某人为官的官员,就是那个某人的“君”,以后不管这位被举荐的做了多大官,当初举荐他或是征辟他的,这一辈子都是他的故主。 当然这个“故主”也只是道义上的,你要是不想走寻常路,那别说故主,就是义父,也照砍不误啊对不对…… 关于对某位并州出身武将不太友好的联想只在她脑海里跑一跑,然后她就看向了李二。 “你对这些还挺上心的。” “那是!”李二连忙又凑近了一步,那张最近似乎吃胖了的圆脸就显得特别有存在感,“郎君啊……田先生公务繁忙,郎君身边的杂事,还有这府中的事,就都交给小人我吧?小人跟随郎君多年,郎君岂有不放心之处?家令这种小小差事,自然是自家人做起来最稳妥!” ……“家令”又是什么东西? 她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想这件事了,挥挥手,让李二下去。 ……李二下去的模样乐滋滋地,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啥。 ……算了不想他了。 除却臧霸,张邈张超处也可以差人过去问问,反正是壮大声势的事,刘备与张家兄弟有大恩,他们必是乐意帮一把忙的,东海相徐璆,琅琊相萧建,都可以问问,出百八十人打个旗也不错。并州那边……她想了一会儿,反正吕布和袁术也有仇,问一句也不费什么事。 刘备与曹操不同,曹操杀边让,令兖州士族胆寒,而刘备此时同徐州士族的关系却尚算融洽,如果徐州各路豪强一并南下,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到时凭二爷的勇武,难道不能大破袁术吗? 陆悬鱼这样忙忙碌碌,筹备起徐州联军南下之事时,李二也开始忙了起来。 他心中也有一个计较。 自从跟了小陆郎君以来,李二的身份地位一步步地稳稳向上,从一个杀猪的帮佣,变成小陆郎君的部曲,现下已经称得上亲随。出门在外,哪个一听说他是小陆将军的亲信,是从长安一路追随至此的,不都对他另眼相看? 那些想来拜访的,想打听消息的,想同小陆将军攀上关系的人,多多少少都要给他一点好处,初时是几十文钱,有时也可能是两斤肉,后来就变成了一贯钱,一匹布,甚至是半扇羊肉,几条肥狗。 前不久小陆将军在丹杨兵乱中,只身单剑守住了这座城,名气一出来,李二身价也跟着涨起来了!不止一家备了厚礼跑来打听,小陆将军至今未婚,可是有什么心上人不成? 李二听了便叹气,“唉,我家将军当初在雒阳,原有一个极相熟的娘子……” “那后来呢?”来人便会急切地问一句,“那娘子后来如何了?” “虽未婚嫁,但彼此必定极通情意,”李二说道,“我家将军是何等磊落之人!” “然后呢?”来人连连催问道,“李二哥,你可要急死我!” “后来那位娘子在长安之乱中,没逃出来……”李二提起来也觉伤心,“若是她还在,将军的孩子都能满地乱跑了!” 来人便跟着拍了拍大腿,一同惋惜了一会儿。 然后一个新的问题悄然诞生,“那位娘子,生得如何?” 陆廉后宅里据说只是收留了友邻家的娘子,虽说有些流言声称那位生得十分美貌的娘子与他之间定然有些什么,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陆将军没娶妻,待女子又十分客气,虽说出身低了些,但出身低自然就会倚仗岳家的力量。因而大户人家会开始思考自家还有哪个女儿待嫁闺中,中等人家则会开始思考陆将军要是不忙娶正妻,是不是纳一位温柔持家的妾室也不错。 至于那些只能送李二一块咸肉,半匹细布的平民百姓想得就简单多了:听说小陆将军府上包吃包住,从不打骂婢女,那等他娶了妻,家里是不是该添些婢女啊?我家闺女手脚勤快,干活从不偷懒,不敢高攀将军,但是府上有没有那种忠厚老实又年轻的亲兵啊? 李二之前收这些财物时,多少还有点心虚,尽管只是嚼一嚼郎君那些私事——郎君所忙的正事他不太能听得懂,听得懂也不敢拿出去讲——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亲随身份,收起财物就不那么的理直气壮。 但现在不同了! 他现在是陆家的郎中!家令!他可以代行郎君的权力了! 这一套逻辑是媳妇给他灌输的,中心思想是“你要理直气壮一点,一则为给郎君分忧,二也要抬起你自己的气势!郎君是英雄豪杰,将来必定步步高升,他做了两千石的大官时,你岂会没有个出身?连同咱们的孩儿,那将来早晚也是阀阅世家啊!” 既然自封了家令,李二乐滋滋地开始想,他要如何去行驶一下自己的权力呢? 首先是坐骑,这个不难,府中有几匹运货的骡子,他挑一匹比较气派的大青骡子,骑上就行; 其次是随从,这个也不难,郎君自平原带来了些游侠儿,这些人走了一批,去军中一批,还有几个留在府中看家护院,做了亲兵,每日里除了练习剑法之外也没什么正经事,与他极熟,正可以带上以壮声威; 再然后是去什么地方——到了这一步,李二发现有些困难。 郎君的士兵们都分散去各个城门处,李二便是去城门处溜达一圈,那些士兵各自有队率领着,忙忙碌碌,而那些队率平日里与各自的军官相熟,与太史慈也相熟,对不常去军营的李二却差了许多,见面不过是客气两句,并不须巴结逢迎他。 除了陆郎君自己的士兵外,城外自然还有丹杨兵营,那群丹杨兵遭了这样的变故,是可以看一看的。 李二骑着大青骡,领着几个游侠儿,浩浩荡荡去城外丹杨兵营的路上,有个游侠儿忽然开口了。 “看那些丹杨蛮子有什么意思,”他说,“我知道一个好去处。” “何处?” “二哥不曾听说么?”那人笑嘻嘻地说道,“上个月城外建起个健妇营,城中风言风语,极是厉害!” 李二一瞬间将耳朵竖了起来,“我自然知道!却不知如何的风言风语?” “最初听说是咱们府上的女郎建起的健妇营,城中便有许多妇人去询问,以为女郎需要精通针线之人,可陆氏女却一概不要,说只要健壮的,有力气的,能吃得苦的,原来她竟不是要收些缝缝补补的妇人,竟是要使妇人去运辎重!” 另一名游侠儿便搭了话,“这样粗重!哪里会有妇人愿意来!便是官吏有令,使人去做劳役,但凡家中有个汉子,也不肯令自家的妇人去啊!” “咱们那位陆氏女郎别看生得娇怯怯的,”那人依旧是笑嘻嘻地,“倒是大有手段,你们可听说,市廛上那家卖铁器的,姓周的那家——” “我买过他家的铁锅,如何?” “他家的妇人便抛下夫家,私自逃去城外的健妇营了!夫家使了人去追也追不成,竟然被打了出来!一路闹到下邳相处,除了小陆将军,谁又敢去那营中抓人呢?因此那家气得破口大骂,直说女郎是在败坏小陆将军的清名哪!” 谁家没有几个骄横跋扈的亲戚,怎地他们就不成?李二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但他忽然也想到了他们接下来的去处。 陆白的主意是谁也不敢打的,但进去大摇大摆地转一圈,浩浩荡荡巡个营,这个主意他们还是敢打的。 健妇营据说现下是一百人运粮,五十人操练,五十人巡逻守卫,那些小娘子中有人高马大的,自然也有生得纤细美貌的。到时候能看上几眼,装模作样地问问话,说不定还能指点一番…… “就去健妇营!”李二拍了板。 这座小小的营寨位置选在了城南,大概是因为下邳的粮食都要向南方的广陵战场运送的缘故,军营的栅栏修得并不高,但营前的路面修得很平坦,两侧扎了鹿角,又修了水沟。因此一眼望去,这座营寨虽然过于小巧,却井井有条,十分整洁。 辕门紧闭,但箭塔上有人。见他们过来,箭塔上有个妇人俯下了身:“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是小陆将军的家令!”李二仰起头大喊了一声,“前来巡营!” 那妇人便同另外一名妇人讲了几句,那人下了塔,一路跑了进去。 “李二哥,”一个游侠儿小声说道,“陆将军也没让我们来此,今日是不是有点鲁莽了啊?” “这有什么鲁莽的!”李二不悦,立刻反驳道,“我也算陆白半个兄长,过来巡查一番,教导她几句,这是再有理不过的!你想想,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郎,懂得什么操练兵马,排兵布阵的事,只不过是女孩儿胡闹罢了!真要说起打仗,还得看我!” 郯城那一战,他究竟如何从林间出发,带了郎君的命令,一路披荆斩棘来到刘备面前,从而立下大功的,几乎每次喝酒,都要同他们说一遍。 但每一遍都有些细节不太相同,比如第一次遇到狼,第二次遇到匪,第三次遇到巡逻的曹兵,第四次又在林间遇到过美妇人…… 这可能是第五遍,李二骑在骡上,正讲起他的光辉往事时,辕门开了。 二十几个妇人,排成一排,手拎长棍立在那里。 董白站在前面,上下打量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李二骑着骡子,缓缓地走了进来,环视一圈。 除却这二十几个排成一排的妇人外,四周还有些骑着驴子或是骡子的小妇人,手中拎着短棍,就这么来回溜溜达达。 这其中有生得粗且黑的,也有生得几分好颜色的,当然那些“好颜色”都抵不过董白一人。 但李二探头探脑,也觉得一次性能看到这么多妇人,心中美得像开了花。 “阿白,”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来巡营啊。” 董白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笑。 “你巡的什么营,”她说,“你是来寻开心的吧。” ……这话说得就不对劲了! 但还没等李二想出辩解之词时,董白脸色忽然一变,退到了那群小妇人中间! “正好你们来了!”她从身边的婢女手里拿过了令旗,向前一指! 那二十几个小妇人齐齐地喊了一声!长棍向前,一步!再一步! “——阿白!” 小妇人又喊了一声!密密麻麻的长棍这次捅到了骡子身上! 第155节 骡子一声嘶鸣,李二一声惨叫,从骡子上摔了下来! “给我打!” 场面忽然变得非常混乱。 看到李二被小妇人拎着长棍暴打,有游侠便连忙上前阻拦,但那些人也跟着被打倒了!有两个身手灵活,挤出棍林的游侠儿刚准备喘口气,将李二救出来时,董白又挥了一下小旗! 几个骑在驴上的小妇人,奔着他就冲过来了! 驴子大概是踩不死人的,但踩他一身蹄印也够丢人的了! “你们看到没有!”董白的声音忽高忽低,飘荡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纵他是什么剑客游侠,只要你们听从指挥,举棍齐进,他们也就那么回事!” “……那,那小陆将军呢?” “你拿我阿兄出来说什么!天下只有一个我阿兄!” 天下只有一个陆廉,这是不错的。 即使他身在下邳,也能帮到驻扎在盱眙的刘备军队。 每一天都有徐州的豪强前来效力,有姓徐的,姓陈的,甚至连泰山寇也都点起兵马,前来助阵。与这边的旌旗如云比起来,袁术那边就显得寒酸多了。 因此刘备反而不急于进兵,他要寻找时机,一鼓作气,击退袁术。 “不愧是悬鱼,”关云长感慨道,“一战之威,乃至于此!这些徐州世家再不是从前那幅观望的阵势!” 刘备忽然叹了一口气。 “……兄长?” “我能得到此人效力,堪称生平一大幸事,但……” 关羽想了一会儿,不解地皱起眉头,“兄长心中有什么忧虑不成?” “悬鱼年纪不大,身体却不好,”刘备含糊地说道,“他之前便与我说过,现下听闻他又受伤……” 小小年纪,身患隐疾,又屡添新伤,终究不是一件吉利事。 他们这些武将虽说沙场征战,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各自成过家,也至少三十余岁了,陆廉年纪还不到二十,又未成家,想起来便令人心中难受。 但关羽忽然又开口了。 “兄长怎的忘了,”他说,“这两天营中来了一位先生,姓华名陀,正在给陈元龙看病,听说他医术甚精,不如等此间事了,请他去下邳为悬鱼看一看如何?” 刘备忽然精神了。 “不错!备一份厚礼,我去同他说!悬鱼小小年纪,只要妥善地养一养,什么病养不好!” 一想到那张年轻的脸上即将绽放的欣喜笑容,连着刘备和关羽的心中也跟着轻松了几分。 若有这位华佗先生出手,说不定就能治好悬鱼那个不能成亲的病呢! 第162章 这位被刘备和关羽十分推崇的华佗先生其实主职不是医生,他是个正经八百的士人,曾经被陈珪和黄琬征辟过,皆不受命,整日里只喜欢读读医书,看看病人,一来二去就传成了医师。据说华佗先生自己也因为这个“本作士人,以医见业”的表现而“意常自悔”,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位先生已经五十岁上下,看着挺道骨仙风的,也快没什么人记起他早年被征辟的那些事了。 ……尽管他自己不太乐意,但他还是作为神医而出了名。 这样一位先生平时四处旅行,在广陵驻足也是因为他与陈家有旧,听说陈登近日身体不适,就停下来,过来看一看。 刘备和关羽前来拜访时,许多人正在陈登帐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天气炎热,这些人挤挤挨挨的,无不满头大汗,但又都围在外面谁也不肯走,像是看什么稀罕事。 “你们这是看什么呢?” 有人转过身看到是刘备,便大吃一惊。 “主公!” “主公!” “我们在看华先生给陈元龙治病呢!” 他不太能理解,“治病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不好看,”那个偏将小心地说道,“吓死个人了!” 里面忽然又有了声响,没过一会儿,一个小童面如土色地端着个盆走出来了。 一片惊呼。 众人皆面如土色,后退几步。 刘备和关羽都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变色的豪杰,见到这骇人情景,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那小童显然也觉得这差事苦得很,冲着帐外一个亲兵就嚷嚷,“看什么看!愣着做什么!火盆呢!” “有,有,有火盆!”那亲兵连忙从帐后拎出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盆。 小童将手中的陶盆倾泻进去。 无数条长短不一的虫子在里面翻滚着,挣扎着,还有那些没消化尽的鱼脍,都在火舌舔舐下迅速变得焦糊,然后散发出了阵阵刺鼻与烤肉混杂的香气。 “都是他吐出来的!”小童大声嚷道,“你们再吃鱼脍时,可要加小心了!” 帐外一片干呕声中,连刘备都觉得自己很难维持住一张微笑的表情了。 ……他只知道元龙这几日胸中烦懑,面赤不食,四处寻医师来看病。 ……万万就没想到是吃鱼脍吃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吐了一波虫子之后,陈登总算可以见人了。 ……当然,他自己还想不想见人是另一回事。 ……虽然没有那个条件吃鱼脍,但李二也面临了这样严峻的问题。 ……郎君在唤他去见他。 他现在脑袋肿得跟个猪头似的,一只眼睛乌青,无论如何也不适合去见郎君。 但府中好几个游侠也没比他体面到哪里去,郎君一见,自然讶异,问过之后便什么都知道了。 “喊李二过来,”陆郎君这样说道,“要是走不动,就抬过来。” 李二思前想后,还是怯生生地来了。 进了书房,“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陆郎君坐在案几后,歪着头上下打量他。 “你说要当个什么……”他说,“家令,就是这么当的?” 声音里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倒好像有一丝好奇。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听错了,他甚至从这一句问话里听出了一丝安慰。 到底他们才是从雒阳一路相互扶持着去长安,又从长安来到这里的亲人嘛!陆白虽然改了姓,成了郎君的妹妹,但这样骄横跋扈,也该教训一下才是! 李二眼眶酸酸涨涨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郎君……”他哽咽道,“小人给郎君丢脸了!” “嗯,你来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二抽抽噎噎,时不时捂一下脸,时不时用袖子擦擦眼睛,又时不时用一只眼睛悄悄看一眼郎君,总算将来龙去脉讲了讲。 当然他不会说自己是为了逞威风而去的健妇营,在他的描述中,他只是不放心陆白,一个小娘子统领一营的妇人,胡作非为怎么办?他这全然是一片好心! “好了,好了,我听懂了,”郎君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停下,“你不必再说了。” 李二乖巧地停住了。 想想还是没说尽,小心地又加了一句。 “郎君啊,”他说,“你得管管她啊,一个未嫁的女郎,学得这般骄横!简直是董卓再世!” 郎君盯着他发愣。 “……郎君?” 郎君从案几后站起身来,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打量什么。 李二心中惴惴,忽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刚想开口询问时,身后忽然一股大力! 他被一脚踹翻了! “来人啊。”郎君冲外面喊,“将李二媳妇寻来,我有话对她说。” “……郎君!郎君!”李二大吃一惊,“郎君寻内子何事啊!郎君有话吩咐小人便是!郎君!” “我实在不想吩咐你了,”郎君大声说道,“我直接同你媳妇说吧!” 李二是被媳妇领走的。 那个可怜模样几乎看得陆悬鱼都有点要心软了,但她还是狠下心肠,冷冷地告诉那个小媳妇,让她将夫君领回去,好好疗伤是其一,劝劝他少去健妇营门前转是其二,约束言行是其三。 至于家令什么的也别想了,她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家令,陆家又不是高门大户,家中哪怕有采买之事,同心帮忙张罗就行。左右这几个月里刘备在广陵,全徐州有头有脸的人注意力也都在广陵,她这里不需要什么公关经理。 ……就算需要,她也得另雇一个。 据说李二回去之后又被媳妇痛打了一顿,抱着铺盖卷去院子里住了,下雨天就搭个小窝棚,住到了天气快变凉才让进屋。理由挺简单的:你没事闲的去看那群小妇人做什么?不给你结结实实打一顿,是不是还准备上房揭瓦呢? 汉时百姓们原本就娱乐项目较少,邻里特别喜欢传八卦来解解压,很快李二从“闯了健妇营被打出来”,一路演变成了进去摸了哪个小妇人的手,因而被打出来。 一时之间邻里们谁见他都要翻白眼,莫说小妇人见了他要躲,岁数大些的见了他也要躲,后来听说太史慈的母亲见他睡在院子里可怜,还给他拿了张席子过来,劝了他几句以后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道理。 ……也不知道李二听没听进去,据说听的时候就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反正关于这位大哥有多少辛酸苦辣,陆悬鱼是不想再理会了。 李二不闹这一场,她还有些忙忘了……董白快两个月没回家了。 她似乎吃住都在那个小小的营中,偶尔同心似乎去看她,但她从不回来,这一回又因为李二闯营的事闹得小半城风雨,妇人们自然指责李二,有些汉子和年岁大的老妇便又很不赞同陆家女郎的做派,说她不温柔,不娴静。尤其是被打出去的也不止李二呢!据说早先有几个小妇人是逃离了家中的,只要进了营,陆氏女便一概清白不分的庇护着,不许夫家再来寻,敢过来抢人的,也是乱棍打出去! 夫妻之间,有些龉龃也是平常,况且做媳妇的总该孝顺公婆,受了点气也应该忍让,现下这般逃进营中,再放话便是与家中一刀两断算怎么回事!时值乱世,世风日下的厉害!连小妇人也不贤不孝起来了! 这样的风言风语中,陆悬鱼有点不放心,决定过去看一看。 她将公事处置完,又巡过一遍城门,便奔着健妇营去了。 箭塔上的小妇人见她骑马而至,立刻高声问了一句。 第156节 “前方何人!” “这是陆将军!你们那位女将军的阿兄!”身旁有亲兵忍了笑,高声回话,“还不开辕门,请将军进去!” 小妇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弯下腰,又看了看她的脸,便冲着营中高声喊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十分高大,肤色黝黑的妇人跑了出来,隔着辕门喊了一声。 “将军何事?” “我来寻陆白,”她说,“她可在?” “女郎今日押送辎重车,南下去朐城了!” 她俩这样隔着辕门一对一答,身旁便有亲兵不高兴了。 “你这小妇人怎么这么不懂礼数!”亲兵喊了一声,“将军至此,你竟连辕门也不开!这是什么道理!” 那妇人听了呵斥并不惧怕,只躬身行了一礼,“女郎有令,‘军中只闻女郎之令,不闻将军之诏’!” ……她在营前站了一会儿,亲兵们自动闭嘴了,都悄悄地用那种“你惯出来的你受着”的目光看他们的将军。 “那行吧,”她尴尬地说道,“咱们走吧。” 调转马头,向南走了几步时,有亲兵察觉到方向不对劲。 “将军?” “‘细柳营’我看过了,”她说,“我现在要去朐城看一看。” 时过晌午,上午的万里晴空转为了阴云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身旁带着亲兵的一大好处就是,他们的坐骑都跟百宝箱似的,很快有亲兵将蓑笠取了过来。 她骑在马上,裹着蓑笠,沿着土路不疾不徐地前行。 自下邳至朐城这条路并不危险,沿路都有农田村庄,因此她才放心地让董白运送辎重。但即使不那么危险的一条土路,现下也依旧泥泞不堪。 她骑在马匹上,都要小心前行,何况辎重车队呢?但前线的军队越来越多,后方的粮草自然催得越来越紧,等是等不得的。 因此即使是这样泥泞难行的土路,即使是这样狂风大作,阴雨连绵的天气,只要看着不是一会儿就停的阵雨,车队还是不能停,得继续往前走。 骡马走不动,那就由人来推车。 她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雨明显变小了,但还没停,前方的树林中间,隐隐出现了车队的身影。 开道和殿后的都是士兵,见到这一行人立刻喊住,验明了身份后便恭恭敬敬请他们过去。不仅如此,还问了一句要不要让车队停下来,给将军让路。 “运送粮草事大,你们只管走你们的,”她说道,“我是来看一看健妇营那些女兵的。” 押运粮草的一个小军官立刻上前,“将军可是要寻小陆校尉?” 这些士兵不好直呼陆白的名字,她又暂时没有军衔,喊女郎又感觉很不对劲,于是大家胡乱给她安了一个“校尉”的头衔。 ……也没啥,雒阳城里还有一群杀猪的“大将军”呢。 “不错,她可在?” 小军官指了指,“她在前面呢!” 雨已经小了很多,但路上这些小妇人还是形容狼狈。 当然也不止她们,运送辎重的民夫就没有不狼狈的,浑身湿透不说,经常还有半身泥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中,一个不小心,鞋子都要甩掉。 这样的天气是值得诅咒的,但没人敢大声说话,尤其是听到马蹄声过来,便格外警惕些,毕竟大声发牢骚或是起哄是要吃鞭子的,要是有人敢当刺头,军官跑过来,直接绑了以儆效尤也不是不可能。 在车轮碾过泥淖,小声嘀咕诉苦,外加呵斥骡马的一片嘈杂声中,她找到了由健妇营运送的那几车,也找到了董白的那匹骡子。 骡子上坐着的不是董白,是个小妇人,裤腿挽了起来,似乎是小腿划破了,流了些血,用布包扎了一下,但也不能再走路了,只好坐在骡子上。而董白牵着骡子,正在前面走。 她的鞋子不知道哪里去了,赤着两只脚,就那样踩在泥里,浑身上下全是泥,几乎看不出衣服的颜色。 雨仍然在下着,因此她的脸上也满是水珠,那样狼狈,看着就好像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而且考虑到她满脸都是水,陆悬鱼也不知道她到底哭没哭。 但大概是没有哭吧?因为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里面闪着明亮的光。 她在歪歪扭扭地向前走,走得很是专注,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刚刚经过的骑兵。 陆悬鱼忽然放心了。 “我们回去吧。”她说。 “女郎形容狼狈,将军不欲……” “她同她的士兵在一起,”她说,“我没什么不放心。” 李二说董白骄横的样子好似董卓再世,大概董卓年轻时确实是这样的吧? 善待士卒,同甘共苦,豪爽又坚定地带着他们一步步走下去。 半月后,盱眙大捷,徐州联军大破袁术,不仅收复了广陵全境,并且进一步逼至寿春城下,迫使袁术不得不换了一副嘴脸,小心求和。 奈何袁公路天天琢磨要称帝,人缘太差,堪称天下共诛之的贼子,他这边将军队不断调集过来守卫寿春,那边兖州的曹老板立刻就不休养生息了,兴致勃勃也准备搭个顺风车,占几块豫州的土地,而荆州的刘表也立刻有了动静,屯兵在边境上。 形势一时乱糟糟的,但对于徐州来说,这一战算是暂时打完了。主公留下了二爷和陈登,驱虫完毕的陈登被封为广陵太守,陈元龙兼具了“清廉爱民”“足智多谋”“出身世家”等等特质,算是给命运多舛的广陵一个补偿:自从笮融杀死了广陵太守赵昱后,广陵世家用计赶走了出身不高的陆廉,迎来了诡计多端的刘繇,被刘繇弃如敝履后又被美貌但残暴的孙伯符来回碾压。 现在他们终于消停了,感恩戴德,再也不敢跳一跳了。 但在主公的大队人马回来之前,有个人先来了下邳城。 ……不是田豫,也不是太史慈。 ……是一位老先生。 ……年龄其实也不特别老,五十岁左右,一身细布直裾,长得很和气,很知识分子。身旁还带了两个年纪不大的僮仆 她出去巡城时,这位先生前来拜访的,因此她进门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位老先生到来。 “请教先生姓名?” 先生上下打量她,眼神有点奇怪。 “……先生?” “嗯,华佗,字元化,”这位老先生又上上下下打量她,“刘豫州请我来为将军诊治伤病。”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没听明白,因此脖子前倾,发出了一个十分不体面的“啊?” 老先生自席子上站起身,向着她走了过来。 他上下左右地打量她,还绕着她走了两圈。 她感觉额头上好像有汗冒出来了。 “刘豫州十分担心将军,请我来为将军诊治,”华佗睁着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将军迟迟不曾成亲,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163章 虽然只是一条历史不及格的咸鱼,但她还是对华佗的大名如雷贯耳。 能够亲眼见一见这位历史上有名的神医,她应该很激动兴奋的,奈何现在处境太尴尬了,兴奋不起来。 ……这位神医一本正经地要为她看诊,但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能给神医看的病。 ……考虑到她的核心装置跟正常人类有本质性的区别,这甚至都不是性别问题能解决的。 ……就算他是华佗!就算他能给人看病!他也能给终结者看病吗! 她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战斗时,华佗先生忽然又开腔了。 “虽然我不常给人看这种病,”老先生说道,“但是关于男性生育的疑难杂症,我还算了解一些其中缘由的。” 她下意识地擦了擦脑门,好像擦到了汗,又好像没擦到。 “陆将军如此,”老先生瞥了她一眼,“是不相信我的医术么?” “相信相信,”她连忙说道,“华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 岂止是一州一郡,一千多年后也是家喻户晓! 华佗又一次上下打量她,“所以将军到底要不要看病?” “……不必了!我其实没有病!”她胆战心惊地说道,“劳先生白跑一趟!” 老先生摸摸胡须,并没有强要她乖乖坐下来诊脉或是干脆脱裤子看一看生理构造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拱手告辞。 哪怕是个普通医生登门看诊,都不能让人家空手回去,何况是这么闪闪亮一位神医呢?她赶紧吩咐人去后面仓库抱点丝帛过来,恭恭敬敬送老先生上车。 老先生并没有收她的礼,但临上马车之前,又停下来问了她一个问题。 “观将军面色,我已知将军身体康健,没有什么需要治疗的病症。”华佗说道,“但将军与我一路行至门外,我却察觉将军有件事与常人不同。” “……先生请说?” “寻常人藏气于内,疾行时体内气脉运转亦疾,因而呼吸急促,徐行时气脉一缓,呼吸即缓。”华佗说道,“将军的气息偶因心绪而变急,但出入行走却不见区别,显见将军这股‘气’与常人大有不同,或许这便是将军剑术绝伦的缘由。” ……她愣愣地看着这位老先生,一时没想出什么回答的话语。 华佗倒也不需要她同他进行一番医学上的交流,只是准备离开时,又想了一想。 “刘豫州十分关心将军,我临行前,他三番五次地嘱托我,要治好你这不能成亲的隐疾,”华佗说道,“将军既不用我医治,须自己想好说辞。” 车夫得了令,慢悠悠地载着这位老先生离开,她站在门口目送,感觉这一面也不过十分钟,华佗先生也并未刨根问底,但她还是有一种尴尬爆了的感觉。 ……马车走了,路对面有个人显露出来。 ……陈群的目光跟她对上了,然后又很刻意地移开了。 ……就是那种“我什么都没看见你杀你的人不要管我”的目光。 “是长文啊。”她客气地问了一句。 陈群的脖子僵硬地扭了回来,用一种如梦初醒的语气同她打了个招呼。 “辞玉也在啊,”他说,“好巧。” ……这是她家门口,真巧。 但是他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那她也跟着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有什么事吗?” 第157节 “嗯,嗯,”陈群踩着木屐,风度十分优美地走了过来,“刘豫州将归,当洒扫城门,以迎大军凯旋,因而特来寻辞玉商议此事。” 陈群走到她面前了,她也大概听懂了。 “那就请进吧。”她没什么诚意地打了个手势。 这场凯旋仪式跟之前太史慈那场有点像,但是要更盛大些,堪称升级版,除了扫出十里路,给大家大大地添了麻烦之外,城头还要要多打些旌旗,以壮声势,城中还要平整路面,要整合鼓吹,要奉牛酒,要上奏表,要…… 这些形式主义拉满的玩意儿跟她天生犯冲,她听着听着就不免两眼无神,再听一听,就想啃指甲。 “三将军比我位高权重,”她说,“长文为什么不去寻他。” “三将军说他不通俗务。”陈群冷着脸说。 ……狡猾! “那我也不通……”她硬着头皮说出口半句,又被陈群那“我都说了这么半天,早你怎么不说!”的谴责目光给噎回去了。 “也只有这些事需劳烦辞玉罢了,”陈群说了一堆之后问她,“可有什么听不懂的?” “有,”她问,“要不要在旗帜上书什么大字?” “……什么大字?” “……我来,我见,我征服?” 陈群盯着她,一点也没笑。 “我之前所说那些,辞玉可记下了么?” “记下了,记下了。”她说,“你放心吧。” 陈群伸出手,“取竹简来,我写在竹简上,省得你忘记。” 这位清贵世家子端坐案边,一笔一划都写得工工整整,清秀优美,和她那一手勉强能看的书法大不相同。 “长文的字写得真好看。”她称赞了一句。 陈群不为所动,“黄门侍郎钟元常铭石之书高古纯朴,堪称天下一绝,你若是见过,便不会连我的书法都要称赞了。” ……她假装没听到。 送过华佗出门,这次要送陈群出门。 武人出门偏爱骑马,士人出门偏爱坐车,陈群也一样,马车停在路边,车夫正半睡半醒,见他出门,连忙跳下马车,恭恭敬敬扶他上车。 陈群却不忙上车,而是在那里踟蹰了一下。 “长文还有何事?” 这位冷冰冰的美少年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开口了。 “成不成家,不过儿女之事,丈夫生于世,当以功绩立于天地之间,其余不必放在心上。” ……虽然神情还是不太和气,但总感觉是被安慰了呢。 ……被当成娶不了亲的可怜男人安慰了呢。 数日之后,刘备回来了。 再回到这座徐州的州治之城,城上旌旗如红云,城下人头攒动,不免有种隔世之感。 他曾经作为田楷麾下的小头目,受陶谦所托,来此阻击曹兵,那时兵不过数千,其余只是拎着棍子的流民罢了。 而后领徐州之职,又南下阻击袁术,未曾料想丹杨兵乱,几令他失去这片根本之地。 刘备曾数次在午夜时惊醒,梦到他失了下邳之后,形势会如何。 他无法再同袁术对抗,因此不得不撤兵,但下邳既失,他又何处可去? ——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穷饿侵逼。 他的士兵要靠着吃自己人的尸体,才能慢慢地退回下邳,向徐州的新主人求和,低声下气地求一处容身之地。 但他骑在马上,注视着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景象,忽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他才算完完整整地得到了徐州。 因而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迎接他们的队伍最前排两人身上。 “辞玉!三弟!”刘备一激动就跳下马,冲到他们俩面前,“我能击破袁术,你二人居功至伟!” “为兄长分忧,何以言功?”三将军大声说道,“况且要论起平定丹杨兵乱,还是辞玉的功劳!” 主公用力地拍了小陆的肩膀几下。 ……后者露出了一脸欣喜的神情。 ……不知道为什么,刘备总觉得他笑得有点勉强。 ……论理说这事儿不该在进城的路上说,但这位主公偶尔心里也藏不住事。考虑到之前悬鱼受过伤,华佗给她看完病就离开了徐州,难道说看出了什么大毛病,“治不了,告辞”了? “等到了州牧府,”刘备看了他一眼,“你随我来。” ……小陆应了一声,但眼神里有点惊慌。 ……刘备心里的担忧更甚了。 晚上有庆功宴,准确说这几天都有宴席,第一天是刘备和自己人的,第二天第三天还有臧霸尹礼张邈张超吕布陈宫过来。 既然今天的庆功宴都是徐州自己人来,那也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大家可以洗洗涮涮,晚上来州牧府吃饭,也可以直接跟到州牧府来,跟久违的老朋友老同事老同袍啥的聊聊天。 陆廉就这么被他拉到了后面一间十分僻静的会客室里。 “悬鱼啊,”刘备坐下了,也示意他坐下,“我为你延请的那位华佗先生,你可见了?” 这位年轻将军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如何?”他连忙问,“可说了你这是什么病症没有?” 陆廉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在他身上,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发呆,这种怪异的神情看得主公的心都提起来了,甚至不由自主地安慰了一句。 “莫怕,”他说,“华佗先生虽说有名在外,但天下间也不是只有他一位医师啊,我听说南阳还有一位先生姓张名机字仲景,若是华佗看不好的病,咱们也可以……” 陆廉突然打了个哆嗦。 “主公啊,”他说,“不要再请医者来了。” “你小小年纪,如何就这般悲观了!”主公不由自主地责骂了一句,“天下哪有治不好的病!多寻几位医师过来,总能将你身上这些伤病治好,保你娶妻生子的!” 这句话终于在陆廉身上起了效果。 这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一脸想哭又很想笑的神情,最后还是张口说道。 “主公,我是女人啊。” 刘备虽然有点坐没坐相,但平时的风度举止还是颇养眼的,要不也不能那么迅猛地刷到各路士人的好感度。 但他的腰板从有点愤怒,有点不安,有点焦虑的紧绷状态迅速坍塌下来了。 主公耷拉着脑袋,她也耷拉着脑袋,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了一会儿。 “你是个女人。”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是。” “女扮男装。” “是。” “我准备上奏表,表你一个琅琊郡守,”刘备说,“这下怎么办,你只能当个别驾了。” 她觉得这个话题跳得很突兀,她有点听不懂。 “主公这是什么意思?”她愣愣地说道,“为什么要表我一个郡守?” 主公瞪着她,“你不想当吗?” “……不想啊。” 主公从耷拉脑袋的状态进一步坍塌,直接仰面朝天,把全身重量都靠在凭几上,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那你何必男装!” “……啊?”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的剑客,竟然是女子。”刘备感慨了一句,“天下何人敢再轻视妇人!” ……性别歧视的确是不好的。 ……但她和正常的小妹子除了外表相同之外,其余相似之处其实也不是很多。 “既如此,你可去后……”主公的话说了一半又噎回去,“你这次不曾又瞒了我些什么吧?” “这次真没有!”她疯狂摆手,“跟府上的婢女一起洗个澡也没问题啊!她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主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似乎很想教育她几句,但那只手指了她半天,就是说不出话来。 “我一会儿吩咐婢女,为你寻一套女装来,”主公说道,“晚宴时你着女装便是,也好让世家看……” 她不得不打断一下,“……这样成吗?主公?” 刘备似乎因为思路被迫跳回前面一个话题而有点点不耐烦,“这有什么不成的。” “你有‘列缺剑’,也曾建立功勋,既是剑神,又为名将,”他说,“难道有人会因为你的妇人身份而轻视于你吗?” 申时的太阳开始慢慢西斜,但天光还明亮得很。 州牧府的这间大厅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大家都快乐得很。 回去看老婆孩子的看完也来了,洗漱更衣的也收拾过自己又回来了。比如说太史慈,打仗时乱糟糟一把胡子跟星期五似的,赴宴时就是沐浴更衣还精心修剪过须髯的美男子模式,特别有心机。 一群人聊着起这一场大战的功臣,夸一夸远在广陵的二爷,又夸一夸近在眼前的太史慈,最后话题就落到了只身单剑守城门的陆辞玉身上。 “辞玉何在?” “我让她去收拾一下……”刘备居于上座,很是悠闲地说道,“她现下该来了吧。” 简雍先生笑呵呵地指了一指,“那不是?” 穿过人群,一身直裾的陆廉自院中走了进来,刚准备和周围的人打声招呼,上座的主公忽然皱眉了。 “你怎么没换衣服?”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陆廉十分艰难地开口了,“主公,我……” 这位主公平时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而且对装束之事十分不敏感。 第158节 ……就这么说吧,天气炎热时,这一群亲近之人喝酒喝多了,简雍先生解了衣服拍肚皮,主公都能笑呵呵的不以为意。 再上下打量一番陆廉,这身细布直裾虽然不是什么蜀锦之类的名贵布料,但也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值得被训斥的地方。 田豫皱了皱眉,试探性开口了。 “主公何意?” “今日欢宴,除了为诸位庆功之外,”主公说道,“另有一件大事!因此辞玉须得先换了装束才是。” 在众人齐刷刷的目光里,这位小陆将军磨磨蹭蹭地又出去了,引起了一片交头接耳。 小陆将军虽然不在场,但主公在,大家也在,吃吃喝喝也没什么关系。 但只要提起丹杨兵乱,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想听一听陆悬鱼自己会如何描述这一场传奇。尤其是跟随刘备出征的那些人,并不曾亲见,因而就更加向往了。 “说起来,小陆将军尚未婚配……” “不错,我家有个妹子……” “你这人如何顺着话题就爬上来了?我还只开了个头!” “听说小陆将军……” “何必听……” 这样噪噪切切的声音在门口处出现一个人影时,突然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廉又回来了。 在那件直裾外面,套了一件女子的罩袍。 那罩袍其实很美,锦缎上开满了朵朵桃花,在夕阳与灯火之间烁烁生辉。 但他那样满脸不自然地走进来,所有人的脸色就都变了。 “这是……主公要小陆将军所着的衣衫?”简雍很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刘备兴高采烈地点点头,“尔等觉得……” 三将军握紧了酒杯。 陈群沉下了脸。 田豫深吸了一口气。 太史慈猛地站起身,“丹杨兵乱,陆将军麾下兵卒皆遣出阻击泰山寇,城中无兵无卒,他只身一人,为主公守住了这座城池!纵不赏其功,何以要如此羞辱他?!令他着妇人衣衫,为众人取乐?!” 刘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错愕地,几乎是惊恐地望着陆廉。 后者扁了扁嘴,似乎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但那张委屈的神情立刻被众人向着另一个方向误会了,田豫立刻起身,要替她脱了那件罩袍。 她悄悄地躲开了。 “……郎君?” 陆悬鱼需要仔细想一想,自己该如何同众人解释。 但她更需要集中注意力,将黑刃的声音从脑子里排除出去。 黑刃偶尔会因为她的某个选择而嘲笑她,偶尔也会因为她遭遇什么尴尬状况而嘲笑她。 ……但今天它笑得最大声。 ……而且笑起来没完没了。 第164章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出来了。 “这不是主公的过错,”她说,“我是女人,一直在女扮男装,向诸位隐瞒了这件大事,是我的不是。” 正准备扯她衣服的田豫手停了。 太史慈那张带着怒意的脸好像裂开了一道缝隙。 陈群张开了嘴巴。 三爷的小鱼干又一次掉在桌子上。 大厅里一时静极了。 直到身后发出了悉悉窣窣的声音。 一位乐人怀里抱着竽,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在门口,探头探脑。 “进来吧,”她让出了门口的位置,“没事儿。” 乐人们蹑手蹑脚地鱼贯而入,在墙角坐下。 简雍先生突然咳嗽了一声。 “怪不得啊,辞玉这样的俊俏少年郎,果然是谁家好女,竟然将大家唬过了。” ……她觉得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简宪和先生你这冷笑话真的太失水准了!” 但简雍第一个开口之后,大厅似乎重新按下了“播放键”,三爷也开口了。 “辞玉竟是女郎?!”三爷奇道,“竟有这般英雄了得的女子!世间多少儿郎亦不能比!” “谁能想得到,名满天下的‘列缺剑’,竟是一位女郎!”孙乾先生也立刻有了反应,“虽为女儿身,此番功绩,胜过天下男儿远矣!” 前三个人说了话之后,主公终于可以一拍大腿了。 “我听了也唬得一跳!”他嚷道,“虽是女子,但总归不必担心悬鱼的胡子了!” ……就离谱! 大家哈哈大笑了一下,气氛有了明显好转。 但田豫还是没有动静。 还是三将军起身,引她落座。 ……虽然是引她落座,但也不像以前一般拍拍打打,拐了胳膊就过来,而是隔了一个身位,作了个手势。 “还有点儿不习惯,”三将军小声嘟囔一句,然后声音大了起来,“国让!国让!你是怎么了!” 田豫晃晃悠悠地转身过来,并没有看她,而是悄悄地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就跟个游魂似的。 主公端着酒爵,站起身来,刚刚的尴尬与嬉笑之态不见了。 “诸位,备能有今日,上仰朝廷圣德威灵,人神同应,下赖诸位齐心协力,驱逐乱贼,平定广陵。此一战若论头功,当推辞玉,以一己之身,战千百之卒,虽为女子,慨然有烈丈夫之风!” 她赶紧起身,端起酒爵,想想该说点什么。 比如说她之所以奋不顾身,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主公,想到了百姓,想到理想抱负,想到天下兴亡。她因此有了动力,有了觉悟,有了战斗的勇气与意志。 ……过度紧张,大脑一片空白。 “都是主公栽培的好。”她讷讷地说道。 刘备端着酒爵看着她。 她看着刘备。 主公露出了一个爽朗的微笑。 “我最喜爱的,便是辞玉这天真的性情!” 【听着好像没台阶硬找台阶下的感觉。】黑刃已经笑完了,终于重新开始吐槽。 她看到主公喝了酒,自己也赶紧喝了酒,周围喝彩连连。 ……总算把这段给熬过去了。 食材都挺新鲜的,有烤牛肉,烤鹿肉,小羊排,有新鲜贝类熬的汤,喝一口热气腾腾,十分鲜美,当然也有各种蔬菜,但没有鱼。 尽管都开始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但是这个气氛就很不对劲了。 ……简单说就是大家忽然变得有点扭捏。 ……连简雍先生都坐得十分端庄,也没有喝着喝着酒直接躺平的行为了。 说笑声音明显放小,喝酒也不那么放得开。这一群人里,陈群的反应倒是最正常一个,毕竟他平时吃饭就跟吃猫食似的,慢条斯理,动几筷子就放下,喝酒也浅啜一口。 最不正常的自然还是田豫,还在哪里恍恍惚惚,盯着自己面前的蛤蜊汤看,不知道是看个啥。 “国让……” 她探出头去,想看看他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时,田豫忽然浑身震了一下,然后他,小心地,转身过去,背对着她。 “郎君休怪,”他的嗓子听起来很不舒服,像是突然感冒了一般,“容我静静。” ……那就静静。 她又转过来看向太史慈。 太史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立刻也看过来,与她对视。 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 “辞玉早先追随兄长,自平原一路而来,以前是自家兄弟,以后便如我亲妹一般!”三爷突然发话了,“你们谁家若是有年轻有为,不曾婚配的好儿郎!记得来与我兄长——!” “……三将军!” 太史慈的手一哆嗦,忽然拽下了几根胡须。 酒过三巡,她起身跟主公告了个假。 掉马是大事,她还得早点回家跟大家说一声。 “我送辞玉!” 第159节 “我送就好!” “我那里有轺车!现成的!”甚至连糜竺先生都突然热心了一下,“我弟弟可以去送。” “……我骑马来的。”她环视了一圈,有点摸不到头脑,“有什么问题吗?” 不管她看谁,对方都把目光别开。 主公在上座摸摸胡须,“他们还得适应一下,你且先回吧。” 她退出去,坚持着更了一下衣,将自己那套换回来后才离府。院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牵马的马夫,另有一个刘备身边的亲随。 “主公说,将军明日若无事,还是去陈汉瑜府上一趟的好。” 陈珪年纪大了,身体虚弱,很少参加宴饮,今日也是如此,在城门处迎了一下之后就回去了,据说要到第三天上,刘备宴请全徐州的豪强时才会出现。 她挠挠头,心想这个也有点难度,该怎么说呢? 回家的时候虽然略有点晚了,但大家还没睡。 小郎已经开始读书认字,四娘抽出来空闲,也跟着学字,一大一小就趴在案几上写写画画,同心在一边缝着什么东西。 虽然他们现在经济条件好转,但许多穷人习气还是改不了,比如说到了晚上,这一群人总习惯围在一盏灯旁做事,节省一点灯油。 见她慢吞吞地走到屋外,还是在席子上乱爬的阿草隔着帘子第一个发现她,“阿鱼阿鱼”地叫起来。 “都告诉你要叫郎君了!”同心腾出手来,不轻不重地在阿草屁股上拍了一下,“还这么乱叫。” “郎君回来了?”四娘便也起身过来迎她,“今日宴饮却早。” 同心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郎君可是有什么心事?” “嗯,”她脱了鞋子走进来,在席子上坐了,“有件事同你们说。” 四娘显得有点紧张,小郎也停了笔,睁大眼睛看着她。 但同心却并不慌乱,手上依旧一针不乱地做活,“郎君但说无妨。” “其实我是个女人。”她尴尬地又说了一遍。 ……同心一针没稳住,就扎在自己手指上了。 这位容貌秀丽的小妇人抬起头看着她,“郎君莫不是在同我们说笑。” “这哪里说笑了,”她尴尬地说道,“我就是个女人啊。” 一大两小都在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看时,还是阿草迅速跑过来,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 “郎君!郎君!” 当娘的一把将他拽回来,又在屁股上来了一巴掌,“错了!叫女郎!” ……阿草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妈,扑腾起手脚,大哭起来。 比起主公和自己家姐姐妹妹,陈珪这里有一点点麻烦。 她惴惴不安地备了礼,在一众显然消息灵通,目光各异的子弟中间走过去,进了陈珪那间客室。 白胡子老头儿上下打量她,任凭她行了个大礼,还在打量她。 “是我有所隐瞒,欺骗了老师。”她如此说道。 “你继续隐瞒下去,也无不可,不过是娶一位正室来掩人耳目罢了。”陈珪说道,“你新立大功,使君原本要表奏朝廷,替你领一个琅琊郡守的,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 州牧并非常例,两汉绝大多数时间里,郡守便是地方最高长官,享两千石俸禄,地位不可谓不尊崇。 别驾则是一州之主自己就能征辟的职位,权势虽在,更见亲信,但食禄就差远了,而且也没有实实在在的管辖范围,属于主公怎么说就怎么是的一个位置。 “我立功是为百姓,也为主公,但不是为了谋求官职,”她如此说道,“况且就算我想当郡守,也不能骗别人家的姑娘啊。” “嗯,你不愿意骗了人家姑娘,倒是愿意骗一骗师长。”老头儿怪声怪气地说道,“如此温柔多情,怪不得城中女郎都愿意掷香囊于你哪!” ……她缩成一团,老实挨骂。 不过陈珪骂完之后也没准备再罚站打手板甚至是给她赶出去,而是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 “大汉从来没有女郡守,你这琅琊郡守,恐怕要便宜田豫了。” “我一直有些不明白,”她问,“为什么是琅琊郡守呢?” “现在南有袁术,北有袁绍,西有曹操,徐州是真正的四战之地。”陈珪说道,“你立此大功,忠义之心不必言说,主公欲令你督琅琊一郡,是要用你防备臧霸其一,压迫青州其二,北拒袁绍是其三,你明白了吗?” 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懂了,既如此,国让领郡守,我亦是极放心的。” 老头儿点了点头,“你虽然骗了老人家,但你心底不坏。” ……她有点心虚的挠挠头。 “最可贵的是,你不求一时名禄,这很好,”陈珪慢悠悠地说道,“莫要理睬旁人说什么,就按着你原来的路走下去吧,使君是宽仁知人的明主,他必不负你。” 她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个礼,准备离开时,陈珪忽然又给她喊住了。 “老师?” 老头儿摸了摸胡须,好像有点牙疼。 “你……”他看了看她带来的礼物。 ……几匹新织的丝帛,没问题啊。 “明日使君大宴宾客,”他说道,“你家里有女眷,也有丝帛,怎么连几套衣服都不给你做?” ……就很尴尬。 ……明明是去登门赔罪的,出门的时候却没空手。 ……老爷子从后宅里给老伴儿喊出来了,老太太带着陈登和其余几个陈姓子弟的媳妇给她从头打量到脚,拿了几套新衣服给她,外加一套首饰。 “外出征战时,学那些男人一般装束也就罢了,”老太太批评道,“既然是年轻女郎,就该好好打扮,不为别人,为自己也是好的!” 她唯唯诺诺地应了,然后小心地拿起一只叉子,“这是小手戟吗?” 陈登家的大嫂看了她一眼,“这是三子钗。” “……这个呢?”她拿起了一个球,“这个花球是啥?” “这是花胜,”另一个小妇人说道,“小陆将军,你难道是自小就当作男孩儿养大的吗?” “那倒也不是,”她尴尬地说道,“就是家穷。”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最后老太太安慰她一句。 “放心吧,”她说,“这些东西以后你多得是,不过都是些玩物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她十分感激的应了之后,老太太忽然又问了一句。 “水粉你有没有?” 刘备回下邳的第三日,州牧府宴请了所有曾经南下广陵的豪强军阀,一则是为了感谢,二则也是为了彰显一下他这位新主君对徐州的控制力。而这些豪强也认清了形势,既然要在刘备麾下吃饭,为什么不刷一刷这位的好感度,让自己的日子更舒服些呢? 除了臧霸这一串泰山寇外,东海相徐璆,琅琊相萧建,张邈张超陈宫这些兖州豪强,吕布麾下几个并州狗子,基本全部都请到了。 她就有点紧张。 “我需要吸气吗?”她问道。 “不不,”同心一边为她穿衣,一边说,“女郎虽非国色,但眉目清秀,稍作打扮即可,不必如此紧张。” “那我穿这一身能打仗吗?” “……你是想打谁?” 她想了想,没想好。 “不管打谁吧,我就算是穿这一身,我也得佩剑啊。” “那么多士人的佩剑都是摆设呢,”同心小声说道,“不必在意这个。” “这不行,”她说,“我的剑不是摆设。” 自城门至州牧府的这一条街上,都点燃了火把。因而即使西方天空那一片火烧般的云彩渐渐黯淡下去,这一条长路仍然亮如白昼,令星月都失了光彩。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炫耀呢?炫耀这一场胜利,也炫耀这得来不易的徐州大地。 骑在马上的吕布有点紧张,时不时打量了陈宫几眼。 陈宫皱了皱眉。 “公台,真的能成?” 陈宫叹了一口气,“只要将军莫开口。” “……我必不开口!”吕布立刻如此表了一下决心,“一切就看公台的了!” “话说回来,”陈宫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怎么有人说陆廉是女子?” “刘备御下不严,必定是那等小人嫉恨小陆,才传出这样的流言。”吕布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与我们是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洗澡的交情,别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女子,难道我们也不知道吗?” 说到这里时,吕布转过头去看向了另一方。 张辽骑在马上,一心一意地盯着前面。 “文远?” 张辽还在盯着前面。 吕布敏锐地察觉到他在出神。 “文远!” 张辽一个激灵,“将军!” “我刚刚说!”吕布大声地说道,“那些小人诋毁小陆,说他是个女子!简直笑死人了!他是不是女子,难道你我还不清楚吗!” 张辽转过头来,表情似乎有点惊恐。 “将军,在下不知啊。” “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和他一同睡过?”吕布很诧异地问道,“哦对了,那一次,咱们不还……” “他也未下水啊,将军。” 吕布有点懵,他想了一会儿,又看向了高顺。 ……高顺好像也在出神,但比张辽更警觉一点,察觉到将军的目光,立刻转过头来了。 “伯逊啊。” 第160节 “……将军?” 吕布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腰部往下的位置。 察觉到将军的目光十分怪异,高顺立刻不解的发问了,“将军看我做什么?” “我记得那一日……”这位骑着赤兔马的并州名将幽幽地说道,“你下了水,我还特意指给小陆看,说在咱们并州军中,再无比你……” “……将军!” 张辽和高顺同时出了声。 一贯沉默寡言,并且对吕布忠心耿耿,鲜有反驳,更无怨言的高顺咬紧牙关。 “将军莫再说下去了。” 州牧府已经到了。 他们下了马,很快就走进去了。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一位身着青色曲裾,披了件桃红丝质罩袍的少女背对他们,正与简雍聊着什么,乌云般的发髻上,金银发饰交相辉映,闪烁出一片光晕。 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少女便转过身来,看向了他们。 似乎只是略施了一点脂粉,原本清秀寡淡的五官便立时鲜妍起来,在灯火摇曳中显得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小陆!”吕布大喊了一声! 张辽和高顺齐齐后退了一步。 【他们俩想逃跑,】黑刃冷不丁提醒道,【你要上前拦住他们吗?】 第165章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在小沛养了这些日子之后,并州狗子们的颜值又回升了一些。 比如张辽不那么黑瘦了,但仍然回不到那个略带娃娃脸的少年形态,变成了一位彻底的青年将军,头戴束髻冠,脚下方头履,腰间铜带钩在灯火下闪一闪。 高顺和他的装束差不多,难得不穿戎装,但还是板着脸。 中间一个狗中赤兔今天穿了件绛红锦袍,打扮得特别光鲜,也不知道给谁看。 原本两个人是跟着他进来的,但她一转身,那俩人就向后退一步,于是吕布在前面就特别显眼。 但还没等她出言叫住,吕布已经先出声了。 “跑什么!小陆这身不好看吗!” 那两个人脚步一僵,又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 最后还是张辽低着头走上来了。 “之前不知……”他声音有点低,“之前不知辞玉是女郎,行事孟浪,多有冒犯……” “没事的没事的,”她连忙说道,“我不介意的!大家还是好朋友!” 听她这样说,张辽好像身体动了动,又偷偷地瞄了她一眼。但也可能是她的错觉,因为她以为还能再说几句话时,张辽似乎话已经说完,又退回吕布身边了。 高顺仍然站在吕布身后,一声不吭,也不上前,沉默地看了她几眼,就将目光转开了。 ……于是最后只剩下一个吕布,伸出手去,想拍一拍她的肩膀。 ……想想又缩回了手。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往里进的陈宫,只冲她点了点头,就去寻自己的坐席了。 陈宫看了她似乎有一点惊讶,但也只是略抬了抬手,行了一礼,就也照自己的坐席去了。 后面的张邈张超兄弟比较尴尬。 她还记得张邈给她寻了十几个小寡妇的事。 这位兖州大汉一见她就哈哈大笑起来,“这样一位天下皆知的英雄竟是女郎!从此再不能小觑妇人矣!” “孟卓兄说笑了……”她企图挠挠头,但刚一伸手,就碰到了头上什么冰冰凉的东西,吓得她赶紧将手收了回来。 张邈看了她这个举动一眼,冲她眨了眨眼。 “非是愚兄多嘴,”他说道,“你这一身,宴饮时穿一穿也就罢了,平日多有不便,还是男装爽利。” “我也这么觉得,”她於我心有戚戚焉,“孟卓兄知我。” “况且以贤弟的功绩与英名——”张邈的声音转小了一点,“哪用得着这么打扮!天下的好儿郎随便你挑!贤弟可有心仪的男子?” ……这个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啊?! 她刚想否认时,刘备进来了。 大家赶紧各自去找各自的坐席,但在落座之前,张邈没忘记再给她使个眼色。 ……考虑到这位兖州大汉总觉得欠她一个人情想还,再考虑到他那个好单纯好不做作的行事风格,陆悬鱼忽然心里敲起了小鼓,有了什么不祥的预感。 主公举起酒爵,大家跟着举酒爵。 今日请大家齐聚于此,吃吃喝喝,是为了感谢大家在讨贼过程中出的力!现在,为了匡扶汉室再立江山,咱们干一杯! 主公这一天讲的台词明显比那次自己人私宴更拗口,她还得听进去之后,在脑内翻译成白话,才大概理解他的意思。 于是大家端庄肃穆地敬了大汉二十三代先帝一杯酒。 董贼祸害朝廷,天子蒙尘久矣,现在李傕郭汜终于自杀自乱起来,这是天子亲政,大汉将兴的征兆,为了天子,咱们干一杯! ……她在心里算了一下,天子现在大概十三四岁,就亲政了? 袁术出身累世阀阅之家,祖宗为汉臣食汉禄,不思报效国家,却行逆乱不臣之事!多亏诸君齐心协力,襄助于备,咱们齐心协力给他痛打了一顿!这只是第一顿,以后还会有第二顿,第三顿!打袁术不仅可以重扶社稷,还可以加官进爵,将来诸位都是名留青史之人!为了子孙后代,咱们再干一杯! ……袁术这个人缘呦。 酒过三巡,主公又清了清嗓子,表示还有一件大事要宣布。 “我今将上奏朝廷,表田豫田国让为琅琊郡守,再辟陆廉陆辞玉为徐州别驾,督琅琊、东海诸军事。” 琅琊相萧建忽然看了她一眼。 东海臧霸却一声未吭,坐在那里继续看刘备,稳极了。 “主公!”田豫大吃一惊,“豫不过渔阳一下吏,既无功绩于人前,又无德操于当世,如何能当此任!” “国让休过谦矣!” “若以功绩论,当推陆将军……” 田豫开始辞,刘备开始劝,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端坐不动,注视着自己桌上那几盘菜。 “辞玉,你怎么说?” 主公冷不丁问到她了。 “国让擅内政,主公明断,”她下意识地说道,“况且换我来作太守,食禄也是给他啊,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身后好像又有人在“噗噗”地笑。 ……陈群特意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 ……但田豫还硬撑着,一动不动。 ……就是主公再劝时,他没继续辞下去。 除此之外,还有几件大大小小的事,比如说二爷和陈登回不来了,要守在南边,那既然咱们和袁术的关系这么差,跟刘表关系要怎么样?跟刘繇关系又怎么样?孙伯符现在蹦跶到江东去了,要不要暂时结交一下云云。 这些事不那么严肃了,可以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聊起来。 尽管她是个女人这件事挺惊怵的,但席间有另一个新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李傕、郭汜相攻数月,死者万数,长安城待不下去了,天子在逐渐地东行,准备过潼关,重新回雒阳来。 这是个很敏感的新闻。 谁在接应天子?据说是杨奉、董承。 准备去哪里?好像是准备先去弘农。 天子竟然受了这样的难,不免让人十分感慨,这世上有没有忠义之士,站出来帮天子一把呢? 话题究竟是如何引到这里的,陆悬鱼过后想起来觉得很蹊跷。 但此时陈宫便忽然发话了。 “使君既有一片忠君之心,我等正可替使君呈至驾前!” 席间忽然静了一下。 刘备一愣,“公台为何如此说?” “数日之前,天子曾有手笔版书,召吕将军前去,奉旨迎驾,”陈宫一脸真诚地说道,“陶公在世的时候,就曾质疑曹贼断绝贡路,现在使君有福了!徐州六郡这几年的供物,吕将军可以帮使君千里带过去!不辞辛劳!不求酬谢!” 这个消息过于突然,其中暗含的寓意也很明显,一时间周围开始议论纷纷。 “奉先欲迎天子?” “不错,我等欲奉天子东还,以粮迎道路,使君意下如何呢?” 陈宫殷勤地看着刘备。 吕布殷勤地看着陈宫。 她左右看看。 张辽前一段时间在盯着吕布看,现在这段时间在盯着刘备看。 她和张辽差不多坐对桌,但这么半天,看张辽的脖子转到这边,转到那边,就没有看着前面的时候。 ……奇奇怪怪的。 高顺和他相反,坐在那里,冷不丁的目光就飘过来。 她看过去时,他同她对视一眼,还是一脸的冷峻,什么也看不出来。 “吕将军要走了吗?”她忍了一会儿,还是问出声了。 高顺一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就那么盯着她看。 第161节 ……但是高顺没回她,张辽也没回她,吕布似乎很想跟她说话,那张嘴鼓了一会儿又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很颓地低下了头。 并州军想去雒阳,但是这条路暂时是断绝的,所以还得刘备想想,怎么帮一把。 有的人在专注地听,专注地出主意,参加讨论。 有的人已经开始吃吃喝喝,小声闲聊,忙点别的事了。 关于吕布要怎么绕开曹老板的兖州——众所周知,就吕布给曹老板留下的心理阴影而言,但凡他擦边进了兖州,那曹老板肯定能饭都不吃鞋也不穿,拎刀就出来砍他——陈珪给了一条建议。 此时田楷和袁谭在青州打得很艰苦,如果能帮田楷一把,击退袁谭,就可以借道青州,自东郡狂奔去河内了。 吕布虽然狗,但既然天子给他发了诏书,东郡太守臧洪是个忠臣,必然不会阻拦他。 但提到北上击退袁谭…… 正在吃一只炸得挺酥脆的丸子的陆悬鱼忽然抬起头,“看我干什么?” “辞玉既督东海琅琊军事,怎么连青州之事也不知。” ……她瞥了陈群一眼。 “不知也无事,”糜竺先生转过脸来看向她,笑得很和蔼,“我便是东海郡之人。” “子仲先生是东海人吗?” “嗯,我有个弟弟,现下赋闲在家,将军既然要去东海,他可为将军帐前效力。” “那很好啊!”她欣喜地说道,“到时必有重谢……” “重谢倒不必,”糜竺说道,“我那个弟弟年纪尚幼,十分不懂事,来将军帐前历练,不须食禄,将军只要不将他赶回来就成了。” 糜竺先生的这位弟弟叫糜芳,字子方,听说也是刚刚及冠的年龄,存在感很低,她就从来没注意过,此时听他这样说,感觉好像多了个向导,连忙应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田豫在时不时地看她。 ……太史慈好像也在看她。 刘备笑眯眯地摸了摸精心打理的胡子。 宴饮终究有散席的一刻,但宾客们已经渐渐离去了。 刘备和陈宫的拉锯战还没有结束,可能这两天还要继续,重点大概就在“给这群并州狗子送走要花多少钱”…… 高顺路过她这里时,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目不直视地出门了。 ……就一点都看不出刚刚进来时那个慌乱的模样。 张辽路过她这里时,好像想说点什么,但匆匆忙忙地也离开了。 ……不知道心里在想啥。 但是吕布路过她这里时,明显是憋了一天的话终于可以喷出来了!而且这只狗子还有点喝高了! “女郎很好!”他这样大声对她说道,“当男人有什么好,就算快意一时,总得娶妻!你听我说!以你现下的功绩,这徐州城的男人,你大可以随便挑!休要匆匆忙忙地嫁人!若是挑不过来,我同你说,我们并州——” “将军!”刚刚还在同刘备拉锯战谈判的陈宫匆匆赶了过来,“将军醉了!” 吕布回头看了一眼陈宫,脸上仿佛还带了一丝悲凉。 但他最后还是讷讷地跟着走了。 留下她站在屋子里,迟疑了一会儿,刚准备也迈开腿回家时,忽然有仆役小声惊呼起来。 “这个案角怎么回事啊!” “这是哪位的坐席啊?!” 她转身望过去时,两三个仆役婢女一脸崩裂地弯下腰,聚在那里嘀咕。 “那是高顺,高伯逊将军的案几,”她走过去,“怎么了?” “……将军你看!” 高顺这顿饭吃得挺高冷来着?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低头看了一下,感觉自己也裂了。 ……这个案几的一角,被高顺拿手抠碎了。 第166章 刘豫州的宴席热闹确实热闹,但要说起精致,终究差了一筹。 因此有些客人用过这场酒宴之后,回到家里,又命人呈上了一份夜宵。六月里的虾蟹,虽说并不肥美,但也鲜甜。 吃着这样的夜宵,自然还得再来一壶酒。 这位主人原本想要从后宅中寻一名他喜爱的美姬来陪酒——但他这样犹豫的时候,一位客人拎了酒,也来夜访。 “士仁今日怎有空来我这里了?”刘琰笑吟吟地同他打了一声招呼,“快请坐。” “今见陆廉好大气势,席间不敢说话,”这个络腮胡子的男人走了过来,一屁股便坐下了,“不吐不快啊。” 刘琰是个“有风流,善谈论”的人,尤其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会打交道,见到傅士仁这幅情形,立刻为他斟了一碗酒。 “她只身单剑,守住了下邳城,使君自然器重她。” “毕竟只是一个妇人,也太器重了些!” 那一碗酒喝完,刘琰立刻又为他斟满,而后才慢慢地喝了一点酒,拎起了一只用酒腌过的青虾。 “妇人又能如何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我皆不如她。” “我自幽州便追随使君至今,今日果然不如一个妇人了!使君竟辟她为别驾,岂有此理!” 刘琰慢慢地将虾剥好,塞进嘴里,生虾鲜甜,带着酒味,几乎不需在唇齿间碾压,便顺顺当当地滑落喉咙,进了胃袋。 他好整以暇地吃过这只虾,才慢慢开口,“士仁原来是为这件事。” “岂我一人?”傅士仁愤愤道,“我看在座多有不平!只是惧她气势,不敢出声罢了。” “我听说原本使君是不欲封她为别驾的。” 傅士仁一愣,面上便露出了一丝掩盖不住的喜色,很快又被气愤压了过去,“那使君为何又改了心意?” “士仁真愚人也!”刘琰笑道,“你想那田豫,既无根基在此,又无才名于世,使君为何将琅琊给了他?” “为何?” “原本琅琊是要给陆廉的,你还没看出来吗?”刘琰说道,“现下不过是因为奏表到了朝廷,必被驳回,使君又不欲陆廉为天下人诟病,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将琅琊给了田豫,不过是因为田豫死心塌地跟着陆廉罢了!” “荒唐!”傅士仁大怒着嚷了一声,“大汉开国至今,何曾有过女郡守,女国相!纵有女侯,也不过吕氏为乱!这天下还有纲常吗?!” “自董卓逆乱后,这天下确无纲常可言。” “纵使如此,”傅士仁又一次地抱怨道,“使君仍是太过!待我们这些老革何其凉薄!” 说话的功夫,刘琰已经又剥好了几只虾,一只接一只地吃了。 他专心致志地听着傅士仁抱怨,偶尔接一句,并不以为意,听到最后一句时,一边伸出手去,拿起了一只螃蟹,一边冷不丁地开口了。 “你说……使君何以这般器重陆廉呢?” “妇人误国!”傅士仁随口嚷了一句,又狐疑道,“莫不是以美色迷惑了主公?” 刘琰手中的螃蟹忽然就裂开了。 他想了想后宅中那几个袅娜妩媚的美姬,又想了想陆廉精心装扮后,也不过清秀端正的相貌,摇了摇头。 “你且看吧,”他安慰道,“东海琅琊两郡不是那么好拿的。” 令陆廉去督两郡军事,还不是因为关羽在南,刘备自己还要应付徐州大小许多事,无暇看顾青州? 这话安慰到了傅士仁,令其脸色稍霁,终于又一次举起酒碗。 张辽也在此时举起了酒碗。 他倒是不像刘琰那样注重生活品质,况且他跟随吕布来到下邳,今夜是回不去的,只能在官舍中下榻,想吃得那般精致也麻烦。 因此他身边只有两壶从客舍打来的酒,以及一只酒盏,再无半点下酒菜。 高顺检查过马厩里的几匹马,准备回屋睡觉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 这个青年坐在廊下,大半个身体藏在了廊柱落下的阴影里,就那么看一眼高悬于夜空中的明月,喝一口酒。 “文远?” 张辽没吭声。 “明日还要早起赶回小沛。”高顺提醒了一句。 张辽还是没吭声,但他显然不是全无知觉的。 他拎起了酒壶,又倒了一盏酒。 待那盏酒被他拿在手中后,张辽幽暗而沉郁的目光又转向了夜空。 高顺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说点什么。 比如说,陈宫与将军虽然商定了要去雒阳,或许还能自河内再往北,拿下上党,若真能那样,他们这些并州人就算是真的回了家。 但那毕竟还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幻想,徐州至并州何止千里,莫说去并州,就是回雒阳又岂是易事? 高顺并不看好这样一场漫长而艰辛的旅行,这是他藏在心中的忧虑,此时倒是正好拿出来安慰张辽。 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沉默地,目不斜视地一步步上了台阶。 在他身后,传来了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张辽起身了,跟着他也准备进屋。 他有些意外,转过头去看向张辽。 “怎么,不赏月了?” “太远了。”张辽最后只说了这样一句。 “咦?有信的吗?” 酒宴结束,她总算是能回家了。 宴饮时间太久,以至于她出门的时候也感觉到有点饿了。 第162节 家里虽然生活节俭,但考虑到小郎和阿草都很容易饿,四娘也在继续长个子阶段,因此家里总能备点吃的。 于是她拿起了一根晒过的小鱼干,一边嚼着,一边拆开了信。 信是董白——准确说是陆白寄来的。 刘备大破袁术之后,回到了下邳,将自己的主力兵马交给了关羽,继续镇守广陵,同陈登一起保持对袁术的攻势。 广陵被孙策劫掠过一次,被袁术也劫掠过一次,在秋天到来之前,粮草是不能自给自足的,因此需要下邳郯城往广陵运粮食,董白那支“健妇营”就是被调去当运粮的民夫了。 这件事在刘备回来之后没掀起什么热议,主要是因为哪朝哪代的士人都是吃饱穿暖闲出屁才能指指点点,而徐州本来就是“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的生死存亡之际,征调这一群小妇人去运个粮食根本不算什么。 但现在出问题了。 众所周知,袁术这人和他兄长袁绍的人设有点对角线。 袁绍吸引天下世家倾心相投,袁术吸引的就是各路山贼草寇。 世家来投奔时,有钱有粮有部曲,山贼草寇投奔的时候,经常就是人头攒动,较真起来战斗力不过尔尔。 刘备反攻的时候,这些人跑得很快,因此整个阵型溃散得非常迅速,比一比就明白了为什么丹杨兵的战斗力竟然还算这一片区域相当不错的。 ……但这些人也有优点。 他们跑得很快,所以人头损失很少,广陵附近又多丛林,就迅速地找地方藏起来了,躲过这一波风头,又不敢回去找袁术,饿得受不住时,一路往北,就对辎重车队下手了。 这几日这群贼子作乱,抢了一波辎重,因此广陵的粮食就吃紧了,需要征调更多人手继续往广陵运粮,陆白和她那群小妇人就跟着一路南下了。 看在她是陆将军妹妹的份上,信使回下邳报信的时候,也带上陆白的家信。 她看完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想写信调她回来?】黑刃有点诧异,【为什么?】 【她又不是战斗人员,让她去广陵多危险啊!】 【嗯,嗯。】 【她没有武器,】她说道,【虽然她对操练阵型一知半解,但是这和真正的战争不一样。】 真正的战争是极其混乱的,在演武场上风林火山的士兵上了战场,可能迅速就会绞杀得不辩方向,能听见金鼓声都算好样的!经常是一场战争下来,双方都要再派出一支兵马,将自己四散的士兵重新聚拢回来,其中走丢的,逃跑的,浑浑噩噩走到对面阵营去当了俘虏的,不计其数。 她这说的还是正规军。 【嗯,嗯。】黑刃又敷衍地给出了一点回应。 【而且她现在连把武器都没有!她那群小妇人也没有!】她说道,【我想好了!反正我现在已经是女将了!我给她带在身边,那些小妇人也可以给我当亲兵啊,仪仗队啊,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 她展开了那个写信用的小板子,又拿过了墨块准备磨墨。 然后陆悬鱼停下了。 【怎么不写了?】 【……我不能写。】 在她看来,那些小妇人的战斗力近似可笑,在敌人来临时,她们保护不了她,因此自己才想将陆白调回来。 ……但陆白不会回来。 那些笨拙而怯懦的妇人,是她的士兵。 而她是她们的将军。 这是陆白离开下邳的第十五天。 队伍中间在盐渎修整了一下,又补充了一些粮食,现在正在缓慢地向着广陵城进发。 经过了那些泥泞的路段之后,在南下的旅途中,其实陆白的感觉还不错。 她是陆廉的妹妹,生得美丽,又未曾出嫁。 辎重营中的兵卒是绝对不敢轻薄待她的,而那些年轻的小军官则有些更隐秘的,更不切实际的愿望。 他们都觉得陆廉同意她组建“健妇营”,离了下邳的宅邸,偏要来这里吃苦完全是纵容,是胡闹。 但既然这样的胡闹也能同意,可见她在其兄心中的地位。 她的兄长出身寒微,但这些武人中也鲜有世家子,他们因此不仅不会挑剔陆白的出身,反而有了更热切的期待——大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互不折辱,因此如果她看中他们其中某一个,那个人便不仅能抱得这样的美人,更有一位深受刘使君器重,名扬天下的舅兄为援,难道从此之后还需要操心仕途之事吗? 他们的热望全部都落在了她的眼里,但她不过一笑置之,从未有所表示。 但今天不同。 炽热的阳光落在每个人身上,空气里连一丝风也没有,路东倒是有一大片沼泽地,潮气不断蒸腾上来,周围便显得更加闷热,连拉车的骡马都要时不时停一停,歇一歇。 再冰肌玉骨的美人,在这样的天气下都会变得憔悴而疲惫。 但陆白丝毫疲惫也没有,她反而在这种闷热中感受到了一股恶寒。 当她们经过一个山丘时,前方有斥候传来消息,有贼寇五六千人,似是桥蕤的溃兵,正向着这支车队而来。 偏将立刻紧张起来。 “刀手!刀手在前!” “矛手两侧!” “将车放倒!放倒!” 民夫们恐惧而紧张地忙碌起来,她那些小妇人也立刻开始慌慌张张地跟着帮忙,将那些车子迅速变成简陋的鹿角。 即使如此,他们只有千余人,装备又如此简陋,根本无法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 因此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要如何逃命? “此处危险!”偏将走了过来,一见到她,立刻想要将她请到这条防线后面安全的位置去,“我派几个亲兵,请女郎入沼泽中躲一躲!”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便有妇人颤抖着手,抓住了她的衣角,“那些贼子……那些贼子!” 偏将瞥了那妇人一眼,立刻说道,“女郎领着这些妇人,都入沼泽中躲避便是!” 于是那些妇人的脸上纷纷露出了喜色。 她左右看了几眼,从她们的面容往下,看一看她们的双手,再看看她们的双脚,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到她们的脸上。 那些在营中操练时,神气而骄傲的容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与深深的恐惧。 “好。”陆白轻轻地说道,“便听将军的。” 那些妇人脸上还没来得及绽开欢欣鼓舞的神情时,陆白又开口了。 “但还有一事,相求将军。” 偏将微微皱起了眉头。 生死关头之际,他将这些妇人请出去,也是为了不令她们哭泣尖叫,扰乱军心,又哪有什么心思再听陆白讲条件? 但女郎那双黑白分明,似无情又似多情的眼睛望了他一望,偏将的心便软了。 “女郎请讲。” “将军的旌旗,还有车上的布帛,”她语气冷静地说道,“借我些来用用。” 第167章 尽管自小学习了所有世家贵女应当学习的知识和技艺,但董白仍然称不上出身世家。 她是边地武将家的女儿,她的祖父尽管罪恶滔天,但无人能质疑他盛年时的强大,是他一次又一次击退羌人的进攻,守护了关中的安定。 在董白很小的时候,她坐在祖父的膝头,听着这些故事入睡,因此她懂得许多扎营与操练的技巧,行军的技巧,以及作战的技巧。 当她举一反三地提出自己的构思时,祖父会摸着自己浓密的胡须,哈哈大笑说,“不亏是我的孙女,阿白若是男子,必然也是一名勇将。” “大父必定是逗我开心,”小董白说道,“我哪有那么厉害!” “嗯……虽然现在还没有那么厉害,但是将来,”董卓拍了拍她的头顶,“将来大父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你的丈夫,你的儿子,都会是大汉名闻天下的勇将!” 后来她的祖父也没有为她选一名武将丈夫,而是悄然动了心思,想要将她送进宫中,成为皇后……当然,祖父的努力失败了,但这也不是她偶尔会回忆起来的重点。 她只是想起了祖父的那句话。 ……那的确是在逗她开心。 她现在已经成为了陆白,也逐渐明白了为什么阿兄组建军队时那样狼狈。 她将军营整治得井井有条,军纪严明,这些小妇人又十分听话,样样完美。 但在她们现在甚至无法听从她的指挥,井然有序地往沼泽地里撤退。 这些小妇人互相牵着,拽着,惶恐地四处探看,根本无心去听她在说些什么,甚至她说要她们停下来时,尖锐的反对声立刻响起。 “女郎为何要拦我们?” “我们连武器都没有,只有这些长棍!” “拿了这些布帛旗帜又有什么用!” “还是快逃的好,若是贼人来了,难保不遭难!” 陆白心中诧异极了,“你们究竟是为何要从戎?” 那几名妇人的脸上便显出支支吾吾的神情,一个人大着胆子开口,“只以为会在下邳附近行走,哪想到能遇到这样的祸事!” “若早知道……便是在家里,也不过被我丈夫再打几顿罢了!” “不错……其实原也想,来营中有饭吃……” “那些男人!他们也逃的!凭什么不让我们逃!” 这样一群人叽叽喳喳得越厉害,陆白的心一寸寸地冷得就越快。 “你们腿脚快,还是那些贼人腿脚快?” 妇人们面面相觑一眼。 “他们要粮草呢,只要我们这百十来人一起逃了,未必就会来追我们。” “你们也听到了,他们有五六千人,这一队不过千人,为何不能来追你们?” 第163节 “那……那我们现在更得快些!” “快些!我家中还有孩儿!我得回去……呜!” 一个小妇人一边慌慌张张要奔着沼泽深处去,一边拽了身边的妇人一把。 那妇人胳膊动了一动,两条腿却向长在地上一般,“我不走。” “刘家阿姊!你怎么回事!” 那粗壮妇人眼皮上带着箭疤,因此看着别扭得很,是以说话时眼皮也不抬。 “我夫、我子、我的公婆,都让曹贼杀了,我脸上中了一箭,躺在死人堆里,”她说道,“我是不想再逃的。” “……你,你不想活就不要活了吧!我们还想活呢!” “不错,我们还有家人呢!” “你们真是傻!”另一个圆脸的姑娘也大着胆子出声了,“你们既有家人,难道现在做了逃兵,逃回下邳就能免了责罚吗?” 一群妇人静了一刻,想要再交头接耳时,陆白出声了。 “别害怕,”她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有办法,带你们回去。” 阿兄是在保卫郯城时一战成名的,那一战很为人所津津乐道,因此陆白也翻来覆去听了几遍。 潜伏在沼泽地里,待敌人来时,以旗帜与喊杀声惊扰敌人,令其以为沼泽中埋伏了一支伏兵,令敌人心生惊惧,不战自退。 阿兄能这样做,是因为那时曹操忌惮南方的袁术,阿兄又故意扯了袁术麾下那个假“列缺剑”作幌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寻机杀了曹洪。 她现在想要假冒“列缺剑”是不可能的,敌人仔细分辨也能分辨出这百十来人不过故布疑阵,但这支敌军不是溃兵吗? 溃兵如蝗虫,聚的快,散的也快,只要有这么一点刺激,令一人惊惧溃逃,便能令周围十人跟着溃逃,到时便是百人,千人,若当真如此,这场危机便可化解了。 行军运粮途中,虽然身边没有武器,但也都带了长短棍,董白吩咐,拿旗帜的人在前面,将旗帜放倒,但小心不要脏污,撤了布帛的人在后面,影影绰绰看着是个气势就行。 又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妇人被她安排着拎了两口焦斗回来,敲起来响亮无比,正好用来惊扰敌军。 她这样一件件安排下去时,远远地便传来了一阵呼喝声。 “小心点!”她说道,“都躲在树后,看我的小旗,我未挥旗时,你们不许出来。” 当那些贼人一波接一波地奔跑过来时,倚车辕为鹿角的偏将估量了一番距离后,下达了命令。 “弓手上前!” “弓手上前!” 先是一片弓弦绞紧的声音,而后令旗一挥,那一波箭雨便挥洒而下! 那些溃兵几乎都不穿甲,全凭肉身来扛箭雨,因此跑在前面的立刻倒下了一批! “弓手退后!” “刀手在前!” 第二波箭雨过去,已经有人跑到了车队面前!有回撤不及的弓手,上去便是一刀! 陆白藏在几十丈外的地方,悄悄伸出头来看。 真实的战争是混乱的,残酷的。 辎重车队最大的问题是阵线过长,也过于单薄,它自然就是一字长蛇,现在虽然勉力围成一个半圆,但仍然有许多粮米四散在外面,有些贼人扛下了粮米,立即便跑开,但更多的仍然在一波接一波地冲击他们那条单薄的防线。 不能再等了。 陆白回过神看了看那些趴在泥里,两眼直勾勾盯着她的小妇人,挥了一下手里的令旗。 那些小妇人好像傻了一般,还在直直地盯着她。 陆白咬紧牙,从身边女兵手中抢过了金柝,用力地敲了起来! 金柝声急切响亮,立刻有人向着这边张望过来! “快把旗打起来!”她喝道,“不然你们就死定了!” 偏将的牙倒是不需要咬得那么紧,他现在牙缝里都浸出了血沫。 这条防线太单薄了,只有两三排兵卒,而对面的贼军却是一波接一波地冲击过来,想要撕开阵线,彻底击溃他们。 他已经派兵去广陵求援,但援兵要多久才能到?那时粮草还剩多少?这些士兵又能剩多少? 不止一处的车辕被贼兵砸碎,两边短兵相接后,逐渐开始有了溃退的迹象。 他们才刚刚白刃相接,还不过几个回合!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贼兵冲过来—— 因此金柝声自后面响起时,他一瞬间以为当真有援兵来了! 但这名偏将转过头去时,却只见到沼泽地中模糊不清的人影与旗帜……那是他的旗? 偏将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援兵已至!”他高呼道,“儿郎们!随我杀敌!” 那些旗帜越来越近,金柝声也越来越响亮,这些贼人原本便是桥蕤的溃兵,当初桥蕤以山贼的身份投身于袁术麾下,现在桥蕤已死,不过几个大小头目领着这些山贼四处找饭吃。 现在见到对面顷刻间士气大振,立刻有人肝胆俱裂,掉头便跑! 一个人掉头,撞上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也跟着掉头跑了起来,这边乘胜追击,那边慌不择路! 望着远远那一片战场形势调转的景象,陆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但在下一刻,她的笑意凝固了。 她幼时经常跟着大父,在西凉兵营中玩耍,也学习骑马的本事。 她因此极其熟悉骑兵快速接近时,大地的震颤声,与步兵非常不同,绝不会弄混。 在那些贼兵身后,丘陵的另一侧,有骑兵在快速靠近! 骑兵很快爬上丘陵,而后居高临下,一鼓作气! 她看到“关”字旗如同尖刀一般,扎进了贼军之中!顷刻间如巨浪,如狂风,席卷过整片战场! ……援兵来了,这是好事。 ……不,这对整个战场是好事,对她们来说,不是! 那些溃兵以为自己被合围,势必要寻一个突破口逃命!对他们来说,身后关羽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但前方那支在沼泽地里的伏兵却还没有出来!那是可以试一试,可以搏命的方向! 陆白浑身颤抖起来,她转过身大叫起来,“快跑!快跑!” 打仗这种事,许多将军觉得自己是掌控全局,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高手,能将战场为棋盘,两军为棋子,自己便是那执棋的圣手。 但实际上,打仗时有许多突发状况,你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到,它们总能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将整个棋盘砸得稀巴烂。 ……陆白现在知道这个道理了,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将这个宝贵教训记住,活着带回去。 第168章 这天其实是个意外。 打袁术的时候,二爷收缴了一批战马,数量不是很多,大概一百多匹,质量也不算很好,就那种说是驽马稍强一点,用来冲锋略差一点的中原马。 但这时候哪有那么多西凉马呢,他嫌这些马跑得慢,人家袁术也嫌啊,他能说不要吗?好不容易抢来的,那肯定得要啊。 于是二爷领着这不足五百的骑兵,骑着小马,出来跑一跑,晒晒太阳,顺便巡逻的时候,就接到了二十里外辎重车队的求救信。 骑兵跑步速度和步卒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冲击力也不能同日而语,于是阴差阳错,可喜可贺地就给陆白坑了。 她们是全力以赴地跑,那些贼人也在全力以赴地跑,顷刻间便要冲进沼泽了。 可是这里是沼泽地!越往深处走,就越难走!一脚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泥里,半天拔不出来,根本跑不快啊! ……她其实挺想哭的。 但她不能哭! “停下!快些!组起阵型!”她立刻更改了命令,“将那些布帛快卸下来,短棍在侧!长棍不够便用旗杆!快些!再快些!捡起来啊!逃不掉了!” 于是冲进来的贼人便见到了这样一幅奇景。 辎重车队里偶尔会有妇人,这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这些妇人和民夫一般,都是运粮的,她们不承担任何战斗职责,因此也不被当成有战斗力的兵种。 她们和民夫一样,都是敌人眼中的“资源”。 可以做苦力,也可以当备用粮,当然既然是妇人,她们还有其他可以用来给胜利者取乐的用途。 但这些瑟瑟发抖的妇人全然不像辎重车队中的民妇。 她们手里的长棍握得很紧,哪怕牙齿咬得咯咯响,哪怕眼泪和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但那些长棍和旗杆仍然牢牢地被握在手中。 “哈!”有溃兵在这一瞬间甚至忘了恐惧,“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啊?!” 这世道变了吗?还真是国之将亡,必有祸殃,这些妇人也有模有样地学起打仗了吗?! 那个溃兵冲了上去,有其他的溃兵也忘了恐惧一般,跟着冲了上去! 他们在溃散不假,但在溃败逃命的时候也可以抢几个小妇人走!不算白来了这一趟! 当他冲上去时,陆白用力地挥动了一下小旗。 长棍如雨点一般密密麻麻地落下!打翻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陆白咬紧了牙,百忙中还抽空捡了几把刀,给两侧拎短棍的妇人替换上,但贼人越来越多,而且被打得激发了凶性之后,终于也有人醒悟过来,这些妇人是绝对不肯轻易跟着他们走的! 长刀落下,轻易地将旗杆一截接一截地斩断,斩无可斩时,便捅进了一个妇人的肚腹里。 陆白的时间似乎静止了一下。 是那个眼皮上带着箭疤的阿姊,刚刚还出来替她稳定了军心——她果然是极有气势的,旗杆既然被削断了,正好削出一个极锋利的切口,被她用尽全力捅进了那个溃兵的胸膛之中。 陆白很想尖叫,或者也应该大哭一声,但她最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喝令—— “将她的位置补上!快些!” 当偏将匆匆赶了过来,弓箭手乱箭将那些溃兵又一次驱散的时候,偏将长出了一口气。 陆廉是个很和气的人,从来不会傲上凌下,但谁也不会认为一个能只身单剑阻挡千余敌军的绝世剑客是个没脾气的人,因此陆白的生死对于偏将来说极其重要。在这群溃兵将防线冲散,其中有些人跑进沼泽里时,偏将一瞬间甚至想好了自己一辈子守在广陵,连下邳都不敢回了。 因此看到陆白此时仍然站在那里时,他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 似乎死了几个妇人,也伤了几个,其余的女子有些在为她们包扎,有些在哀声哭泣,还有些既不哭,也不低头,而是去翻找那些溃兵尸体上的武器,然后小心地别在腰间。 陆白正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脸来,看向了他。 第164节 她的脸上有些血迹,但久经沙场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别人的血,她的衣服上也有血迹,手里拎着的刀子也有血迹。 “女郎——” 那鸦羽一般美丽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并不是对他说。 她回到下邳时,还是下午,天气热极了,蝉在树上疯狂地叫。街上有小孩子拿了根竿子去粘那蝉,竿子细细长长的,她路过时看一眼,便会转开目光。 这样的天气里,猪肉都只能放在井中或是地窖里拿冰镇着,但猪下水即使这样镇着也会很快不新鲜,所以这些东西干脆拿出来摆在案板上,折价出售,有穷人图便宜,过去翻翻捡捡那些血淋淋的,仿佛前一刻还在热气腾腾的肠胃,她路过时看一眼,也立刻转开了目光。 这个世界一夕之间变了个模样,又或者是她自己变了,因此看到什么都会无端生出联想。 泥泞的地,青色的竹竿,雪亮的刀,还有鲜血淋漓的动物内脏,她看到什么都会想起那场战争,想起她将那把刀捅进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肚腹里的感受。 “我现在终于知道,阿兄为何不愿我从戎。” 同心跟四娘上街去了,有支商队自兖州而至,其中的针线商人带来了许多新鲜样子,同心对此很感兴趣,一定要去看看。 家里只剩下小郎带着阿草玩,以及阿兄。 “战争总是会改变一个人。”阿兄如此说道。 “阿兄是如何忘了那些事的?”她这样问道,“我晚上一闭眼,便能见到那一日的情景。” “我忘不了,”他说,“我只是告诉我自己,不要被它改变太多,至少我最看重的那部分,不能被它改变。” “……最看重的?” “‘我’之所以是‘我’,不是别的什么人的那部分,”阿兄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家阿兄其实一直很不会说话,偶尔说得很含糊,偶尔说得很缥缈,经常说得不礼貌,于是总会将人噎得说不出话。 但陆白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懂了,阿兄。” “那就好,”她家阿兄温和地说道,“还有件事想同你说,阿白。” “什么事?” “我是个女人。” “……阿兄?” “我是个女人,”她家阿兄……或者是阿姊,那样严肃而期待地,又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之前我是女扮男装,阿白,你懂吧?” 陆白被噎得长长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那些肮脏的,残酷的,血腥的画面一瞬间被这个惊人的消息击穿了,自脑海里驱散了。 她过了很久之后才回了一句。 “……我不懂啊!我怎么可能懂啊!阿兄!不!阿姊!” ……虽然说这个话的时候有点尴尬,但总归还是,还是说出来了。 陆白的表情像是短暂地崩溃了,宕机了,捂着脸不知道想什么。 最后还是接受了,并且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喉咙,恍然大悟。 “我就在想,”她说,“阿兄那般不贪恋美色,到底是因为眉娘姐姐,还是因为阿兄就是不好此道!” “换个话题吧,”陆悬鱼尴尬地说道,“换个话题。” 健妇营用她们的表现换来了奖赏,抚恤,以及分发武器的各项待遇。 但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呢? “阿姊是要一支亲卫队吗?” “嗯……嗯……”她想了想,“你想来吗?” “我可以分阿姊几十人,”陆白说道,“但我的健妇营不能去。” “……为什么?” “阿姊是天下无双的剑神,她们跟在阿姊身边根本起不到护卫阿姊的作用,”她说,“就同世家贵女身边的那些婢女们差不多了。” “不好吗?”陆悬鱼问,“我总能让你们安全一点。” 陆白沉默了一会儿。 “送我回来的路上,那位偏将十分客气。” 她觉得陆白还有些话没有说完,便静静地听她继续说。 “其实我去的时候,他便很客气,”陆白微笑道,“我生得美,又是阿兄……阿姊的妹妹,那些男子或是心生爱慕,或是敬阿姊的地位,总会待我很客气的。 “但那种客气……并非是对我一人的。”她斟酌着言辞,“若是换一个美人,或是换一位将军的女眷随军同行,他们也会待她很客气。 “但我回来时,偏将待我客气极了。他问我究竟如何想出了那样的计谋,又是如何能令这支小小的军队不曾溃退。” “你做得很好。”陆悬鱼说了一句。 “我想保护阿姊,那天与阿姊提起要建健妇营时,我确实是这样说的,”陆白说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但并非全然为此。” “……啊?” “大父曾与我说起过史书上的许多名将,”陆白静静地看着她,“我那时只当做故事来听,见到阿姊,我才知道那些人是真真切切活过的,因为阿姊将来必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我心生羡慕,也想如此。 “阿姊啊,我是女子,生来柔弱。寻常人想来,我若想青史留名,不过是倚仗嫁一个好夫君,生一个好儿子罢了。” 陆白靠在凭几上,阳光落在她的衣袖上,看起来柔弱极了。 虽然柔弱,眼里却带着与少女不相符的野心。 “但我想要试一试,看看后世史官也好,文士也罢,书写名将风流时,能不能留下我的名字。” 第169章 有那么句话,叫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然有点主观,但大差不差。某种意义上说,评判一个人适不适合从戎也是这种方法——打过一场恶仗,活下来的就是胜者。 因此数月前陆白所承诺的那些事,她的确已经做到了。 这支小小的女兵队回到下邳之后,立刻有二三十人要求离开,陆白都同意了。 但有更多的妇人想要加入。 因为胜利与威名,更因为奖赏与抚恤。 这个时代的妇人的忍耐力是陆悬鱼所不能想象的,因为频繁的战乱与劳役,她们的丈夫经常无法留在家乡,因此白天要在农田劳作,夜晚要纺织缝补,抽空还要侍奉翁姑,照顾孩子。 她们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劳作,即使这些劳作收益甚微,但只要能活下来就好,她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因此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牢骚,一两声悲叹,但她们没有更多的余力用在发泄上,她们仍然会低头继续劳作,像田里的耕牛一样,劳作到死。 而士兵的抚恤金相对她们的劳作而言是极高的,除却一笔立刻发放的钱帛外,还会持续给阵亡士兵的家属五年米粮,这是许多平民妇人一辈子没见过的巨款,因此立刻吸引了许多人的瞩目。 而那些活下来的妇人也都获得了一份犒赏,她们当中许多人是从来不明白什么是“私人财产”的,现在拿了钱回家,翁姑的态度也变了,丈夫的态度也变了,不少妇人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这是卖命钱!每个大钱上都沾着血!”那些退出健妇营的妇人这样评价道,“可不能赚这样的钱啊!” 有了这样的指责之后,想要加入健妇营的妇人就更多了,甚至有许多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儿——她们通常是家人养活不起,想要给她们卖去世家豪强做婢女却遭到拒绝,又不忍心,或是姿色的确不足以卖去做妓子的女孩儿——来到健妇营门前徘徊着,苦苦哀求着,想要加入这里。 “我的命也值这么多钱吗?”她们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能养活我的阿母,我的弟弟和妹妹们吗?” “那么,你需要扩大你的健妇营吗?”陆悬鱼听完之后这样问陆白。 陆白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犹豫。 “阿姊说过,只要我能建起健妇营,坚持过三个月,就配给营中兵卒武器。” “不错。”她点了点头,“藤牌、手戟、长槊、环首刀,诸如此类,都可以。” “我原本确实想要这些东西的,”她说,“但我现在不想要了。” “……为什么?” “我幼时曾在西凉军中,见过那些士兵操练诸般兵器,”她说道,“但我那一营的女兵做不到。” 即使给她们武器,她们在近战搏杀上也自然而然地逊于男子一等,而近战搏杀是最影响士气的一件事。 如果第一线的盾兵与刀手挡不住对面的冲击,整条阵线就会无可避免地陷入溃散。陆白以前不知道,但她现在知道了。 当然,陆悬鱼也明白这件事,因此她并没有催促这个妹妹,而是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阿姊先给我些长矛就是,”陆白说道,“那个便宜,至于……” 她皱起了眉,却不曾继续说下去。 “那好,我让国让去办这件事,”她笑了笑,“经此一役,阿白长大了,我得为你准备一件礼物。” 陆白一瞬间睁大眼睛,“什么礼物?”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她这样说道。 在刘备请客之后,又下达了一些调令,比如说琅琊相萧建给了个从事的虚衔,臧霸之前就被曹老板表过一次太守,朝廷的公文下来时,臧霸诚惶诚恐,辞不敢受,但刘豫州也深情款款地请他不要再推辞。 不过东海这么大,多加一个骑都尉太史慈应该也没什么问题,臧霸肯定会理解的吧? ……不管臧霸理不理解,反正他看起来是特别理解,并且跟太史慈迅速打成一片。尽管太史慈很看不起臧霸的变色龙属性,但这两位都是高情商选手,喝起酒来恨不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起来也是相当的融洽。 至于并州军和兖州移民何去何从,张邈张超觉得住在小沛很赞,反正小沛在行政区域上也仍然在兖州境内,四舍五入算是没离家太远,他们这条命因为被陈宫忽悠,跟着吕布造反而丢了半条,剩下半条算是刘备和陆廉抢救回来的,因此十分珍惜,不准备再跟着吕布出去浪了。 于是只剩下陈宫的部曲私兵与吕布的并州军,合计约万人左右,想要千里迢迢,返回河内。 ……据说直到这群狗子回小沛时,还是没谈拢。于是这件事成了长期拉锯站,隔三差五的,陈宫就会跑来寻刘备谈判,时间久了据说还有人私下里嘀咕,觉得陈宫是不是认为州牧府这里的饭菜好吃,所以没事闲的跑来蹭饭。 ……应该是误会吧。 她三心二意,一边跟田豫和太史慈开会,一边想自己的事。 陆白的女兵不善近战,她需要给她们准备一件什么武器,能够跨越力量限制,让她们最大程度地发挥实力呢? 她脑子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暂时还抓不准。 “等一下?”她靠着凭几,一边用小叉子叉一块瓜来吃,一边冷不丁地开口,“你们刚刚说什么?” 田豫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将军是问哪一句?” “萧建现在不是琅琊相了?” 琅琊郡在桓帝时被改成了国,因此原本的郡守也成了国相,当然这没啥区别,大家都习惯混着叫,问题在于,原本琅琊是有主的——就是萧建。 而刘备在将手伸到琅琊的时候,就不可避免要涉及到萧建的利益。 第165节 但那一天她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萧建听了不吭声呢?现在才知道他被改封了一个从事,这就太不对劲了。 如果朝廷冷不丁封个徐州牧来下邳,甚至不需要刘备自己开口,二爷三爷就能给他表演一个先斩后奏,拎着这位徐州牧的人头去见大哥,然后被大哥一顿痛骂,再哭着厚葬这位倒霉蛋。 权力的游戏就是这么血腥,甚至在经历过董卓之乱后,连她都被拉低了一点道德下限,觉得祸不及家人就算有节操的。 ……跑题了,总之就是,刘备派田豫去接管萧建的地盘,派太史慈去臧霸的地盘上插一杠子,然后给她这位太岁空降过去镇场子,臧霸输了一筹忍也就忍了,萧建怎么连声都不吭? 田豫听了这话便微笑起来。 “将军以为,萧建统领琅琊?” “是啊。” “因此琅琊上下皆从其令?” “……不然呢?”她问道,“他之前既然是琅琊相,难道有人不听他的命令吗?琅琊王吗?” 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太乐意吭声。 但最后还是田豫回应了她。 “将军对琅琊真是不上心啊……”他说,“莒城残破,民不满千,萧建屯于此,岂能统领琅琊?” 她想了一会儿,“琅琊郡治何处?” “开阳。” ……她隐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也是汉末时局崩坏的一个佐证:这群地方官要么是当地士族出身比如下邳陈氏,有门阀支持,要么是军阀自带兵马如臧霸,有那群泰山寇小弟在,你封不封他东海郡守他都占了这块地盘。 而两不沾的朝廷官员就相当难,远的比如说刘表刘繇,需要动用各种手腕,两面三刀挑拨离间拉一派打一派什么阴谋诡计都用上,才能挣到一块地盘;近的比如说萧建这位琅琊相,管着琅琊的地盘,但整个人困守莒城,政令出城就无效了;不远不近的比如说……北海孔融,被贼寇围城时,只有太史慈一个人出城去求救兵,整个北海国就跟没这么回事似的,任由北海城形势危如累卵,都在吃瓜看戏神游天外。 “这两郡如此棘手?” “将军本部兵马只有两千,守一城无虞,督两郡却难了些,除非将军能收复人心为己所用。”太史慈说道。 她想了一会儿,“东海的豪强世家中,谁比较有名气些?” “自然首推东海糜子仲啊!”太史慈想也不想地说道,“糜家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钜亿,岂是虚谈?” ……这么有钱?! 她严肃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糜竺先生曾与我说,他想将弟弟送来我这里历练……” 两个人眼睛都是一亮,“将军须得用心拉拢!糜家既然有心襄助,将军在东海必可事半功倍!” ……真的?她习惯性想挠挠头,又赶紧将手收回来。 “那琅琊呢?”她问道,“琅琊形势又如何?” “琅琊战乱,士族南下避祸,”田豫说道,“若说士族……” “诸葛氏?” 陆悬鱼忽然想清楚她要做什么事了。 置物架上放着许多小匣子,分门别类,里面装了她的各种杂物。 她起身到置物架旁,没有花很久时间去回忆,便精准地拿出了那只匣子,回到两人身旁。 “你们看看这个。” 这是一把制造得十分粗劣的玩具弩,她拿出来后,田豫和太史慈都面露疑惑,不明白她这是在做什么。 但当她将匣子里那把筷子塞进去,按动机扩,噼里啪啦地飞出来五六根,落在这两人身旁时,他们的神色立刻变了。 “这是何物?为何能发连弩?!” 陆悬鱼踌躇了一会儿。 “现在正缺人手,我总得想个办法,”她说,“琅琊诸葛玄现今应当在刘表处,他南下避难时,我曾见过他一次,若能将他那一家子都带回琅琊,我这里便有了助力。” 天气将要转凉时,陆悬鱼带着田豫、太史慈,还有她那两千本部兵马,以及人数不及五百的健妇营,离开下邳,出发去了琅琊。 莒城是萧建的,开阳是臧霸的,她的兵马便暂囤于琅琊阳都,东邻莒城,西有沂蒙山,北面隔了沂水便是青州,算是边境地带,正适合她屯兵。 在曹操屠徐州时,阳都人已经跑了一波,现在虽然逐渐有人回来,但人丁还是稀少,城中十分萧条,本地士族只剩下稀稀落落小猫两三只前来迎接。 ……但她入城的这场晚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特别,特别,特别的热闹。 首先臧霸特地从开阳跑了过来,态度特别友好热情,带了些钱帛和牛羊美酒过来,给她这位新搬来的地头蛇道贺。 除了以上那些礼物之外,他还带了一样很特殊的礼物。 这是个年轻人,要测骨龄的话,年纪可能不超过二十岁,因为臧霸重点强调了一下。 “从弟尚未成家,但男儿志在匡扶社稷,怎能考虑儿女事!”臧霸大声说道,“送来将军帐下以供驱策!”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是个小号臧霸。 ……意思就是说,这是个身材高大,一身戎装,浓眉大眼国字脸,胡须极其浓密的壮汉,只有那张脸稍微年轻了一点点,不然她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人还没到二十岁。 这位壮汉生如洪钟,一开口整个中军帐都跟着轻轻地抖了抖。 “愿为将军执戟,略壮声威!” 她感觉自己的脸笑得很尴尬,“帐下正缺这般豪杰!宣高如此,我当何报啊?” “能跟随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名将,岂有他望呢!将军休过谦!”臧霸豪爽地说道,“来日光耀门楣事,我便都托付在将军身上了!” ……她就特别不擅长这种疯狂吹捧的场合,正在悄悄用脚抠地时,帐外忽然有亲兵跑了进来。 “将军,下邳有信至!” “快拿来我看!”她欣喜若狂。 “还有一位使者!” “一并请来!” 于是帐外走进来一位青年,青布头巾,细布直裾,脚下方履,特别标准的文士模样。 也是二十岁左右模样,一见到她就恭敬行礼,她连忙止住了。 “叔友何来?” “正为送信而来。”陈衷笑眯眯说道。 ……这位是熟人,陈珪的侄子,陈登的从弟,跟着陈珪学经典,也跟着陈登吃生鱼片,偶尔也跟她一起被老师罚站挨骂。 她招呼了一声,打开了这封信。 信是陈登写的,大意是:这是我家三弟!你见过的!侍立师长终日不倦,品行很好!又无家室所累!阿兄我瞅着你身边没有几个自己人,国让又被封去琅琊了,不如让他来做你的主簿吧,他粗通诗书,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让他就近教你,也省得我时时从广陵挂念于你!一定多保重! 她看完之后,感动极了。 “还是阿兄心疼我啊。”她说道,“叔友辛苦!” “能在将军帐下历练,谈何辛苦!”陈家三弟一脸坚毅地回道。 臧霸和小号臧霸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 “若在阳都城有什么住不惯的地方,你也一定要告诉我,”她丝毫没有察觉,还在继续往下说,“元龙兄将你托付给我,我一定要照顾好你的!” 帐中好像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哼”。 ……也可能是她听错了? “将军督两郡军事,事务繁重,岂能为琐事而累呢?”臧霸笑眯眯地说道,“我那开阳城修缮得不敢称壮丽,却也还能住人,叔友贤弟也可去我那里暂居。” “阳都历经战乱,确实稍逊开阳,将军若当真有此心,何不请陆将军同去呢?”陈家三弟一脸纯良地问道。 臧霸的笑容滞了一下。 ……这个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 “将军!”有小兵跑了进来,“郯城有信使至——!” ……这个气氛,确实不对劲。 当她来到阳都之后,远至广陵,近至开阳,徐州的各路世家豪强都纷纷送信过来,表示仰慕她的威名,想要送家中子侄来帐下投效。 这些子侄有文的有武的,统一特点是…… 他们全都没结婚。 ……这可太奇怪了。 一整天的时间里,她收了四五个送来的人,以及五六封准备送人的信。 这个不对劲的剧情直到一位新客人的到来,到达了顶点。 那位客人是将至夜里时入城的。 因他要入城,城门不得不延缓关闭,从天色昏黄直到月亮爬上夜空,他带来的仆从还没有走完。 先是手持火把的仆役,而后是骑马佩刀的健仆,再然后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婢女百人,队伍里又有工匠数十人,厨子数十人,马车数十辆,外加数不清的牛羊骡马,这长长的队伍因为火把而在夜里成为了一条蜿蜒数里的长龙。 这样夸张的队伍,非是哪一路诸侯的兵马,而只是为送一个人过来——她就这么站在城门口,呆滞地看着这一幕。 这个少年穿着锦袍,脸上扑着厚厚的粉,腰带上叮叮当当挂了十余串的金玉饰物,在火光下璀璨生辉,看得她移不开眼睛。 “将军,”这个把脸涂得一片惨白的少年从那辆铺了极厚垫子的马车上下来,也带着浓厚的香气飘了过来,“阿兄要我来将军帐下效力……将军?将军?” 东海糜芳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第170章 下邳的糜氏宅邸里,一位年轻女子正缓缓从廊下而过,她大约二十岁出头,容貌秀丽,青色曲裾外,套了件灰色罩袍。那罩袍颜色朴素,上面也没有什么纹理,只是十分轻薄,远望如烟雾一般,缭绕在女子周身,偶尔一阵风起,飘飘洒洒,仿佛高山上拂过的一朵云,轻妙无比。 这是十分难得的绢绡,轻华之处可比蝉翼,因此价值也十分不菲。时逢乱世,这样的布料更加难得,莫说寻常士族难得一见,便是那些阀阅世家的女眷也不舍得这样日常穿着,它更适合在夏日里穿了出去, 但糜氏女却拿它当做日常的穿搭,这样随意地穿过一条长廊,走到了兄长那间客室的门口。 糜竺自账册上抬起头来,略有些讶异。 “阿沛何来?” “为小弟而来。”阿沛语气平和,步伐不疾不徐,话语里却带了一点责备意味,“阿兄如何能将小弟送去阳都?” 第166节 糜竺将笔搁置一旁,示意妹妹坐下。 “他在家里也不做正事,正可送去陆廉军中历练,”糜竺笑眯眯地说道,“阿沛是心疼子方,还是心疼银钱?” “我是心疼阿兄的筹谋。”她缓缓坐下,一旁立刻有婢女为她端来了蜜水。 糜竺摸了摸胡须,“什么筹谋?” “阿兄送小弟去阳都,历练是假,想与陆氏联姻是真。” 这位雍容敦雅的富豪被戳穿了心思,一点也没恼,而是笑道,“阿沛觉得哪里不妥?” “陆廉年少成名,天下皆知。” “嗯,”糜竺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我家有钱,也不算配不上她。” “就算我家有钱,可是小弟整日嬉游,不乐读书。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模样,哪个女郎会喜欢他?何况是陆廉!” 糜竺拿了竹简捂在脸上,笑得胡子抖了又抖,抖得糜沛都有些坐不住了。 “阿兄笑什么?” “小弟虽说学问上确实略差了些,但他妆奁带得多,脸上的粉涂得也多,”麋子仲笑过之后才说,“说不定陆辞玉就喜欢这样的呢。” 况且他家小弟就算自己拿不出手,还有身边那一大群僮仆帮衬呢!这个气势怎么也不能差了去! 阳都城这个晚宴,原本是准备简简单单一点。 陆悬鱼自己的辎重车队里带了粮食和肉干,到阳都城再采买些简单的蔬菜,臧霸又送来了牛羊和美酒,这就算是很丰盛的一餐了。 奈何这位糜家的小少爷下了车之后,矜持地表示: 初来乍到,也没什么能帮到将军的地方,今晚的酒宴,我们糜家包了。 ……然后就给全场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做“富可敌国”。 ……一车车的珍禽走兽,一车车的蔬菜水果,还有一车接一车用大罐装满水,运来的河鲜海鲜。 ……就很是离谱。 “近日里家兄教我勤俭持家,故而没带什么食材……”糜芳略有点羞赧地一低头,“委屈将军了。” 她感觉嘴巴有点不太好用,因此说话难免有点结巴,“你,你在家也这么吃吗?” 少年轻轻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个仆妇匆匆而来。 “小郎君,今天这些牛太老了,吃不得生拌,郎君委屈些,烤个里脊可否?” 那张刷得惨白的小脸立刻委屈得皱成一团。 “生拌都没有?真真没法过了,罢了罢了,你们看着料理吧。” “生拌?什么生拌?”她敬畏地说道,“牛还有老不老的区别?” 惨白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一道菜已经送了上来,而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再然后是第十一道,第十二道,第十三道。 “好在带了几车松江四腮鲈鱼,不然当真请不得这场客了。”糜芳说道,“将军请尝一尝,这道菜倒还能入口。” ……这个鱼脍就离谱。 她用眼睛余光瞟一瞟。 氪金巨佬糜子方已经打爆了全场,未婚青少年一个个面容惨绿,臧霸这种青少年的家长倒还很有城府,笑吟吟地吃吃喝喝,只有陈家三郎的表情不对。 他盯着那盘鱼脍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心里在想啥。 陆悬鱼最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举起了酒爵,“诸位——” 大家立刻停了筷。 她特别怕场面话,但不讲点场面话就得吃淡水生鱼片了。 ……那还是讲点场面话吧。 “诸位儿郎……青年才俊……”她硬着头皮说道,“今日能来阳都,我真是太荣幸了……” “将军休在意,”糜芳说道,“我在家也要被家兄骂,还不如来将军这里透透气,诸位应该也是如此吧?” 场上一片寂静。 陈衷第一个反应过来,“我家既一心追随刘使君,儿郎们自当报效,何敢当此评!” 在他说话的当口,臧霸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小号臧霸,于是小号臧霸立刻也大声道,“有幸在将军帐下效力,虽死无恨!” 仿佛是在反驳糜芳一般,那些面色惨绿的青少年接二连三开始反驳起来,文士就一个个地表示“愿效绵薄之力”,武将就一个个地表示“愿为马前卒”。 糜芳坐在那里,一张小脸不羞也不恼,只轻轻地撇了撇嘴。 婢女们又上了第十四道菜。 和上一道非常相似,鲈鱼脍是几近透明的薄片,整整齐齐码着,用冰镇了——她也不去思考糜芳是怎么带那么多冰过来的——装在有花纹的银碟里送上来的。 这一道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几近透明的一片一片的食材,整整齐齐码好了,冰镇着放在碟子里。 青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碟子,有人夹起来尝了一片,眉毛立刻疑惑地皱起来。 但筷子却没停。 她尝试着也夹起一筷,尝了尝。 ……破防了,这是荔枝!!! “你这车上怎么还有荔枝啊?”她声音颤抖地问道。 糜芳眼睛一亮,“将军也尝过这个!” 她确实尝过,但她尝过不代表这东西就应该出现在三国时期的山东临沂啊!这玩意不是广东以南才产的吗?!!! “此物名为离支,”惨白少年笑道,“将军所言不错。” “可是《上林赋》种,司马相如曾言的那个‘隐夫薁棣,答沓离支’中的‘离支’?” 听到一名惨绿少年激动地问出这样的问题,糜芳表示: “不知道,没读过,不过反正就是这东西了,特地命南下的商队带回来的,”糜芳说道,“我既追随将军,自然是要拿出点诚意的,这不值什么,请将军吃个新鲜罢了。” 她小心翼翼地环视了在场的宾客们一圈。 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们脸色已经快要绷不住了。 年龄大一些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甚至于心态一贯很稳的太史慈和田豫,都在目瞪口呆地盯着糜芳看。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她说道,【你怎么会有心思说故事。】 【有一个男人,他有个很贤惠的妻子,很慈祥的母亲,】黑刃说道,【他一直觉得很幸福。】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晚上,他归家有些迟,妻子和母亲便坐在窗边,一边下棋,一边等他。】 【……然后?】 【妻子和母亲言笑晏晏,可是头顶的发髻化成了一群毒蛇的模样,激烈地相互撕咬——】 【懂了,】她说,【戈尔贡婆媳属于是。】 【……………………】 行吧,不管她听没听懂,反正就糜芳这个随从数量,没人敢悄悄潜入他的帐篷,往床帐上塞一千只蝎子的……但她还是得说,男人太可怕啦! 也许是因为过于震惊,这顿饭竟然还是有惊无险的吃完了。 但陆悬鱼全程都吃得很沉默。 接下来的几天里也还是很沉默,甚至有一点恍恍惚惚。 消息传到下邳时,刘备正在喝酒,于是没忍住,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宪和!宪和莫怪!”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简雍先生的脸,“我只是没忍住——” “主公何故如此讶异?”简雍倒是不太慌忙,自己从怀里抽出了一块细布,细细地擦起了脸,擦毕还不忘指使婢女去取铜镜和妆匣来,梳一梳自己的胡子。 “这事岂不荒唐!” “如何荒唐?”简雍先生笑道,“不提她家的姊妹,就辞玉自己也欠了三千钱的口钱呢。” 所谓的“口钱”,也称为口赋,其实就是汉朝的“人头税”,从婴儿开始每年就要交,但交得不多,大概也就几十钱左右,成年男人交个一百多钱,属于那种百姓还能勉强交得上的税赋。 但这种“口钱”非常针对十五岁以上的单身女性,朝廷规定,十五岁开始不结婚的妹子,每年要交六百钱,这个负担一下子就重了起来,于是导致了家里有女儿的父母都会到了年龄就忙忙地给闺女嫁出去,减少负担,刺激人口增长。 陆悬鱼的俸禄虽然不高,但刘备不会缺了她的钱帛金银,这几千钱根本不在眼里,简雍开这个玩笑,不过是在说这位女将确实已经到了适婚之龄。 “就算如此,也该送去几个好的。”刘备说道,“糜家要是有别的儿郎也就罢了,糜芳怎么拿得出手?那个纨绔除了会花钱之外,再无他用!” 简雍“噗噗”地笑了几声。 “陈元龙人在广陵,却也送了他家三郎去。” “这个也不行,”主公还是十分挑剔,“悬鱼投在陈汉瑜门下,与下邳陈氏已经够亲厚了,纵使再来一个三郎,陈氏的助益究竟有限。” 阳光慢慢地扫进了室内,简雍先生比旁人略胖了一点,因此格外不耐热,此时更不耐烦规规矩矩地坐着,已经半躺在席子上,靠了个凭几,又拿了一把扇子过来。 就这么一边扇风,一边看主公的笑话。 果然过了一会儿,刘备下定了决心,“我也得送一个人过去。” 第171章 作为陆悬鱼和刘备相识的起点,此时平原城已经易主。 那座贫穷而破落的边境小城忽然变得繁荣起来。 城墙用砖石一寸寸地加固,有些地方甚至扒掉重新修砌,城头上一片片的旌旗密布犹如乌云。 城中来来往往的都是冀州口音的士兵,商队,有时几个骑士匆匆忙忙骑马而过,有时也会有文士坐着牛车慢慢自一条道上了另一条道。 第167节 但那些平民渐渐地不见了。 城中大片的房屋被征用做士兵的营房,而平民则赶去城外,被迫住进了劳役营。 他们在窃窃私语,那些跟随刘使君而去的人多么有福,尤其是那个得了十个金饼的人,他可是听说刘使君要离开平原,便毫不犹豫地带上全家去了徐州。 而他们舍不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因此不得不忍受田楷战败后平原城易主的结局。 这位新城主对穷人确实很不客气,但也不独是这些穷人,那些士人和豪强也在冀州士兵入城之后,迅速被劫掠干净了。 在“劫掠”这件事上,新城主做到了一视同仁,不因穷富而区别对待。 刘备曾经居住过的那座平原令府,现在就住进去了这位新主人。 新主人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身材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是个十分气派的世家子,但他的眉宇间总掺杂了一丝戾气,看人时的眼神中也不自觉藏了些凶狠。 因此仆役婢女服侍他时总是小心再小心,生怕有一丝一毫惹怒他的地方,不过这位平原城的新主人此时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在他们身上。 他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副青州地图,甚至郭图走进来也没有察觉。 “大公子。”这位中年文士恭敬地行了一礼。 于是袁绍的长子袁谭立刻从案几后起身,疾行至郭图身前,拉住了他的手,请他直起身来。 “公则既来,我正有事要请教。” 袁绍帐下谋士,出身颍川的郭图郭公则跟随袁谭的脚步,来到了案边。 “大公子是要谋夺青州?” “已近麦熟,”袁谭看了他一眼,“我为何还要等?” “既如此,大公子心中还有何犹豫不决之事?” “父亲与田楷相持数年,”袁谭皱了皱眉,“我几次试探,却也觉察不到田楷有何过人之处,他究竟如何挡下我父?” 婢女屏气凝神,将蜜水送了过来。悄悄退下。 夏日酷烈,郭图拿起来浅啜了一口,立刻察觉到是用冰镇过的蜜水,眉头微微舒展开。 “那时平原城的守将是刘备。”郭图这么说道。 “……刘备竟有这般能耐?” “不错。”郭图点了点头,“他与公孙瓒同在卢植处读书,因此公孙瓒命田楷收留了他,放在平原替田楷守了这数年,主公私下里曾对我说起,十分看重刘玄德。” “既如此说,”袁谭瞳孔一紧,“刘备已有徐州,不可同日而语,我若攻伐青州,他会出兵襄助田楷么?” 郭图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公则,何意?” “徐州,四战之地,刘备南防袁术,东防曹操,外防吕布,内防臧霸,”郭图笑道,“他纵然有此心,也无此力,大公子这次出征,必能攻田楷一个措手不及!” 袁谭心中大定,点了点头。 “不过……”郭图欲言又止。 “公则又有何指教?”袁谭说道,“快快请讲!” “有一人,公子须提防些动向。” “何人?” 郭图皱了皱眉,“陆廉。” 袁谭愣了一会儿,然后嘴角一咧,大笑了起来。 “我当是谁!竟是那个妇人!古人说‘利令智昏’,刘备这是‘色令智昏’吧!竟令一个妇人做了自己的别驾!诚为天下人所耻笑!” 大笑一番之后,袁谭凶狠地下了结论,“公则既如此说,我再也没有忧虑了!风起麦熟时,我便出兵!” “公子必定旗开得胜。”郭图微笑着说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但他的目光仍然在袁谭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 这位袁绍帐下的谋士是很清楚这位大公子的为人的。袁谭虽然鲁莽,但也算有勇有谋,若只说攻伐田楷,倒有七分把握。 但接下来的局势就会变得很麻烦。 陶谦同袁术亲厚,而继任者刘备却与袁术绝交,同袁绍曹操算是结了盟。这样的盟约是松散的,迫于形势而结的,不具备任何道义上的效力,因此想要维护它就需要小心翼翼。 刘备会不会出手去救青州,郭图觉得,济水以北的这些青州土地,刘备也许估量自己的实力,忍一忍算了。 但袁谭打到北海的时候,这个尖锐矛盾一定会跳出来:如果刘备不救北海,那么徐州便会与袁谭的势力接壤。 袁谭看起来是一个野心永无止境的人,但在郭图眼里,他更像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迫切需要父亲的肯定与嘉奖,但父亲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幼子袁尚身上。 为了争夺父亲的目光,以及袁家未来的继承权,这位袁家的大公子会不惜一切地进攻,再进攻,直到他的战马撞到山脚下的巨石上,他才会意识到,他总有不可战胜的敌人。 夏天很热,但粮税的事要忙起来了。 她督两郡的军事,也就是说,这两郡的粮赋一部分要拿来供应她的军粮。 为了这个缘故,田豫每天开始疯狂揪头发,一边计算各地的人口与田地,一边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秋收时当地的粮官。 琅琊郡的士族跑了不少,现在麻烦显现出来了。士族子弟经常会在家乡出仕,找一点事做,一边历练自己,一边想方设法刷点美名,哪怕是袁绍那种四世三公出身的顶级世家子,一开始也得做个县令。这些地方士族家的子侄与旁支构成了地方基层系统,下乡带人去收粮之类的基层官吏,都是这种出身的人在做。 现在琅琊郡的士族大批逃难了,就导致了基层的粮食收不上来。 当然老百姓的粮食不会揣进自己口袋里的,总有人收粮。 比如说山贼,比如说流寇,比如说他们自己都不认得的别的地方的豪强,秋收时突然冲过来,抢一波就走。 反正这个粮是既进不了老百姓的口袋,也到不了正规军的粮仓里。 “我懂了,琅琊郡的流寇,子义来留心。”她说道,“若有流寇逃到其他郡县去,你也照追不误就是。” 太史慈思考了一下,“既是流寇,总会越境……” “那也没关系,你照追就是。”她说,“我去同臧霸打一声招呼,至于北海,国让为我写一封信送去孔北海那里就是。” 往南跑就跑回郯城下邳这一片了,断然不会有流寇这么作死。 往东的话…… 太平洋确实是没加盖的。 听了这样的安排,田豫也没有被安慰到。 “还有那许多的官员空缺该如何?” “……肯定也是有办法的。”她犹豫了一会儿,用不确定的语调说了一句。 黑刃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笑个什么?】 【你太客气。】它冷不丁这么说了一句。 【我客气吗?】她莫名其妙,【我什么地方客……】 “把那些各家送来的儿郎们,”她说,“送去各县,给他们都封个税官的头衔,要他们先将各县下辖村庄人口田产这些统计出来。” 田豫愣愣地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 “将军,他们可能……”他说,“可能并不是真心来投效的。” 田豫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再说这些青少年各个都是未婚少年,这事儿真是秃头上的虱子。 “但他们是被家中长辈逼迫着,想来娶我,是吧?” 这位新任郡守的脸一瞬间红了。 “将军为何说得这般直白!” “哪怕是为了做给我看,或者是为了做给家中长辈看,”她说道,“他们也必须好好干!” “……将军是欲使自己作饵么?”田豫还是有点震惊。 “不不不,这不是钓鱼,非要说是钓鱼,这也是直钩钓鱼,”她说道,“对了,每人送去各县时,除了自己的仆役之外,再派二十可靠的士兵跟着,一则用来护卫他们的安全,二则要士兵盯着,不许他们下乡欺男霸女。” “是。” 秉着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思想,陆悬鱼想了想,又下达一条命令。 “临行之前,一起去打个猎吧!”她说,“提振一下士气!” 七月流火,天气略有一点转凉的意思。 正适合出门打猎。 汉朝时的士人其实文武分家得并不厉害,陈衷也是能骑马,能开弓的,当然小号臧霸那就更厉害一点,毕竟是泰山寇出身,骑马冲锋野猪这种事他都敢干,射个野禽更不在话下。 “将军!看我为将军射此雁来!” “我来!” “叔友这一箭还不到火候呀,还是看我的!” 她被一群青少年包围了。 ……然则除了小号臧霸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射箭高手。 ……不过说起武功不行这方面,其实也都是伯仲之间,虽然没有高手,但也都可以假惺惺试一试。 ……陈衷甚至还射了一只倒霉的锦鸡回来,高高兴兴地送给她,说虽然没有大雁,但这玩意也能表一表他的诚心。 ……这一群人里,只有糜芳一个超级不做作,他坐了十分舒适的马车过来,根本不准备射什么山鸡野兔。 惨白少年糜芳大声地开口了! “将军,朐县今岁的钱粮,我已运到将军营中了!” ……她就差点摔下马来! ……周围这群青少年的眼神要是能射出激光的话,糜芳现在可能已经千刀万剐了! 但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哪位神仙觉得她现在不够尴尬似的。 这群人在七月的荒原上,簇拥着她叽叽喳喳,努力品评各路猎物,想要博取她的注意力时,远处慢慢驶来了一辆小车。 车上坐着一个人,看姿态你就知道,他根本不是来打猎的,相反,他特别的不开心。 第168节 他一身浅色的直裾,头上戴的发冠端端正正,脚下穿的方履也端端正正,那个脸也是端端正正的,在农历七月的下午散发着冷气。 “……陈,陈长文?” 小车过来了。 她策马迎了上去,有点没明白怎么回事。 “你如何来了阳都?” 陈群那张冰清玉洁的小脸微微扬了起来,用一个温度特别低的,一看就很透心凉的眼神瞪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主公,派我来,巡视,阳都。” 第172章 阳都城外这片荒地景色其实不错,稀稀疏疏的林地,近处有长草,远处有水泽,时不时有小动物被惊扰着跳出来,跑回去。 少年们见到有人至此,立刻慢慢地聚拢过来。 这些青少年虽然理论上是竞争关系,但考虑到被竞争对象不是什么令人头脑发昏的绝代佳人,他们自己多半也是被父兄送过来的,因此这群青少年有旧识的就跟旧识一起玩,有新交的就跟新交的一起玩,总之就是三三两两,拉帮结伙。 现在见到有新人来了,立刻同仇敌忾起来,看向陈群的眼神就不太信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陈群下了车,站在荒野中,一阵风袭来,吹起了他的衣袍,看着还略有一点超凡脱俗的意境。 ……但他的表情一点都不超凡脱俗。 “巡视个什么?”她有点不理解,随口问了一句。 青少年立刻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在偷偷地笑。 陈衷左右看看,退出了围观陈群的人群,小声吩咐了几句。 陈群脸一板。 “袁谭调兵遣将,将攻青州,难道陆将军竟不知吗!” 这位纪律委员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平时不是个爱长篇大论的人,一般来说反问一句噎一下别人就够了。 但今天不同,他反问之后,立刻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起了他来这里的必要性。 “青州与我唇亡齿寒,袁谭久有吞并之心,而今占据平原,又借其父袁本初的冀州兵一万,只待麦熟……” 大家互相看一眼,沉默地听他说。 只有一个糜芳听不下去了。 这位出门不忘记涂粉的少年整个人都以一个很不端庄的形状蜷在舒适的马车里,现在扒着栏杆探出头,勉力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陈从事,好啦,不必解释啦,”氪金少年说道,“我们都知道你因为什么来的。” 陈群愣愣地看着他。 那张还没有合上的嘴巴微微张开着,过了两秒才突然合上。 然后脸忽然就绿了。 虽然背景是荒原上一尺多高的长草与枝繁叶茂的绿树,绿得浓重,鲜艳欲滴,但陈群那张脸丝毫不比它们逊色。 ……就是那种铁青,惨绿,气白了脸的神色。 “郎君——!”有仆役的声音自远处的水泽旁传出,“小人们将水鸟赶出来了!” “快看啊!好一群凫鹥!” 长草蔓延至水泽中,芦苇丛中隐隐有波光粼粼。 十几个仆役满身是泥,在水泽中互相小心牵着拽着,生怕一步踩进极深的泥淖中,终于将水鸟赶了出来。 那些想要在下午时分躲进沼泽里吃一点东西,休息一下的鸟儿抱怨着,牢骚着,可能还尖声怒骂着,被讨厌的两脚兽驱赶了出来,慌张地飞了出来。 “我要射那一只!” “那只雁!” “看我这一箭,射它个双份儿!” 少年们都是张扬爱玩乐的年纪,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汉末,丛林中什么猛兽都有,大象都不缺,自然也没人考虑动物的想法,见了这些鸟儿,立刻便呼喝着骑上马,拎着弓,一路狂奔追了过去。 糜芳短暂地坐起来了,望着那群水鸟盘旋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又躺下了。 “今天晚上我要吃一只池鹭。”他这么说道,跟在一旁的仆役立刻应下,手一挥,几名健仆立刻骑上马,也飞奔过去了。 “记得给将军也带一只!”氪金少年稍微提高了一点嗓门。 “啊我其实不喜欢吃野味的——!”她尴尬地连忙制止,但未果。 “可好吃了,”氪金少年抬起两只眼睛,看了她一眼,“我有个厨子,最会做这道菜,将军晚上便知道了。” ……在场一共三个人,但糜芳就能理所应当地假装陈群不存在。 ……陈群似乎也在假装自己不存在,就不吭声。 ……她站在陈群和糜芳中间,感觉很是尴尬。 过了一小会儿,陈群终于干巴巴地开口了。 “将军这里倒是热闹。”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 “就是偶尔带他们出来打猎,熟悉一下,”她干笑一声,“我这不算不治行检吧?” 陈群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将军此处既无事,我便先回去了。”他憋了半天,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忽然有一种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的感觉。 “行,那长文路上小心。”她搓了搓手,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微笑。 陈长文冷冷地盯了她一眼,转过身去,登上了马车。 荒原上的土地凹凸不平,车上的身影也晃晃悠悠,慢慢向着夕阳而去。 ……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其实也称不上是意外,只是那群水鸟机警,能飞高的早就飞高了,但这群少年撒欢乱跑却赶出了一群锦鸡和秧鸡。 水鸟没射中几只,这些飞不高的也算飞禽啊!青少年们策马奔腾就追来了! 考虑到这群青少年是往东跑,只有陆将军留在了西边,谁也不会乱向着这个方向放箭,因此一群羽毛纷飞的东西顷刻间就尖叫着飞过了她的面前! 其中有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还借力打力,用爪子猛地踩了她的脑袋一脚,然后扑扇着翅膀! ……就一头扎进了陈群的车里。 有青少年追着鸟儿跑过去了。 也有青少年勒住缰绳停下来,看一看将军。 顺便也就看到了没走多远的陈群从车里拎出一只锦鸡。 “这如何就落进我的车里了!”他惊骇莫名,环顾四周,刚将目光移到她这里时,几个世家子策马过来了。 “呵,”一位广陵徐氏旁支子弟看到这场景就没忍住,“陈从事好心机啊。” “留在此处,原来是计算好了我们不能向此处放箭,因此飞禽必定飞过来。” “这一回,竟然是长文兄在将军面前拔了头筹,”另一位世家子笑道,“不愧是长文兄啊,领命来阳都巡察,竟也不忘打猎?” 陈群一瞬间脸又白了,“它自落进车里的!” 几个世家纨绔瞥了他一眼,嘻嘻哈哈地策马跑了。 留下了风中凌乱的陈群,一身高冠博带,手里还拎着一只仍然在不停挣扎的锦鸡,徒劳地又重复了一遍: “它自落进车里的!” 关于“如何在将军面前拔得头筹”,不同的青少年有不同的想法。 小号臧霸可能有一个想法,陈衷可能有另一个想法,糜芳的想法大家都知道了……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李二也在为此努力。 时隔数月,将军又交给他一个任务。 “我觉得,之前你惹祸,除了你自己的问题之外,也有我的问题。”她这样语重心长地说道。 自从知道了将军是女人,李二就再没敢抬头去看她。 但心里还是会暗戳戳地想一想她女装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如何就忽然变成女人了,怪不得之前不近女色,他那时撺掇她去亲近同心,还被她拒绝。 ……想过之后,立刻就会打个激灵。 ……尽管这一路上李二同她走得很近,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仍然奇异的一点都生不出“若是我能娶了她”这种念头。 陆悬鱼实在太强,强得浑然不似人,况且就算她随和又忠厚,李二也依然清楚她心中藏着的另外一面——冷酷,决绝,压迫众生。 这样一个人当主君是好的,当媳妇可不行,他只要想象一下,就会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拿拳头打了一下似的,所以最后他认定,还是自己千辛万苦娶回来的媳妇比较对劲。 虽然泼辣了些,也苛刻了些,但只要他老老实实,不去乱看那些小妇人,也不出门去乱说话,到底还是能慢慢劝得媳妇回心转意,给他块席子,加盖窝棚的…… 李二的脑子飘去了那幸福的小窝棚里,又很快飘了回来。 “都是小人轻狂,”他小心地说道,“小人这一次长了教训,以后再不敢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派你去送信时,你的确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李二眼眶忽然红了。 “将军还记得郯城一战,小人略献薄功之事么!”他哽咽道,“小人虽轻狂鲁莽,但为了将军功业,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不要你去死,”陆悬鱼说道,“我要你去送封信,等你回来时,就能继续当我的亲随。” 李二一瞬间大喜过望! 这两个月里,他每一天过得都可怜极了。这不仅是因为妻子对他的嫌弃,还有街坊邻居听闻了这件事,对他的嫌弃。 他们都知道他不是陆将军身边亲随了,那些笑脸一瞬间不见了,那些半匹布,一块咸肉的常礼也没有了。 女子见了他时固然会躲,男子见了可不会躲避,而是会迎上去,带笑不笑地拦住他。 “李二哥,这几日如何未曾出门啊?” 第169节 “身体不适?小弟却听说,你是被将军打出门外的!” “李二,论理你也的确太轻狂了些,将军是何等的天人!府中哪一位儿郎不是百里挑一的英雄豪杰!却独独混进了你这样一个无赖!” “依我说,你还是赶紧自这条街上搬走的好,寻一个不识你的店铺去做份帮佣,好歹也比混在家中吃闲饭要好。” 那些人轻蔑的神气时时在他眼前浮现,每每想起,便又气又恨。 更可气可恨的是他没什么办法反驳他们,只好狠狠地吐一口口水,疾行走开。 “将军欲小人送信至何处?” “我要你将这封信,送到豫章太守诸葛玄处,”陆悬鱼拿起那封信,却不忙着递给他,“但在送信之前,你要先打听一件事。” 尽管对于李二而言,他根本不理解“豫章”是哪里,但他毫不犹豫地跳过了这个问题,而是大胆地抬起头,看向了这位女将军。 “打听何事?将军请吩咐,小人必记在心里。” 陆悬鱼穿了一件半旧的布袍,并未梳起女人发髻,仍以头巾束发,恰如昔日的模样,她听了这个问题,皱了皱眉。 “我听说诸葛玄是荆州牧刘表的旧友,他既去投奔,刘景升便表他一个豫章太守,”陆悬鱼说道,“而今有传闻说,朱儁不肯附和李傕郭汜那般逆乱之辈,愤懑而死。朝廷为彰其忠勇节义,封其子朱皓为豫章太守。” 陆悬鱼说的这些话对李二而言完全如天书一般,他不知道诸葛玄是谁,也不知道刘表是谁,不知道荆州在哪里,更不知道朱皓同诸葛玄又有什么关联。 但他清楚这是他难得的一次宝贵机会,他绝对不能放弃,因此将军所说的每一字,他都硬生生地记在了心里,备着以后出门时再暗暗找田主簿手下功曹文吏来问。 “你到了豫章,要小心打听,”她说道,“这两位郡守,豫章到底认哪一位?若认的是诸葛玄,你便不必送信,原路回来就是,若认的是朱皓,你再将这封信送给诸葛玄,你听懂了?” ……那要这么说,他只要说答案是前一种,连去都不必去了? 这样的念头在李二脑子里轻微地闪过,还没等赶紧否决时,女将军又开口了。 仿佛看出他刚刚在想什么,陆悬鱼轻轻地笑了。 “李二,三将军借我几十部曲,我派几个与你同行,你一定要将这封信带到,若有疏忽,我也不要你的人头,你从此便回家吃自己去可好?” 李二一瞬间泪流满面。 “将军如何看轻了小人!”他哽咽道,“小人纵是死!也不敢辜负了将军!” 第173章 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平民而言,他们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家乡,长年累月都在自家田地上讨生活,偶尔会离开村庄,去一趟附近的县城,已经算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李二尽管只有草屋一间,猪崽两头,好歹是个雒阳人,偶尔陪着老主人或是少主人出城去收个猪,四处转一转开开眼界的机会也是有的,但比不得老主人身边那几个心腹苍头,那几个人甚至跟着老主人,去过二百里开外的荥阳呢! 那些心腹苍头因此感觉十分荣耀,回来之后在肉铺里三番五次地讲起过路上的所见所闻,路边神秘出现又消失的老者,客舍夜里会悄悄来敲窗子的美妇,林中的野兽又叼了谁家的孩子悄悄去了,还有村人点起火把,进山寻人,最后只寻到一片残骸。 那些危险又离奇的故事被李二牢牢记在心里,后来那几个苍头跟着老主人去了城外的庄子,这些故事就轮到李二给他们讲了。 在雒阳城还是大汉的京城,雒阳的百姓每天除了操心第二天要去哪里找点吃的填饱肚子之外,还不值得为其他事劳心劳神时,李二的确以为,天地虽大,他这一辈子最远也只会跟着少主人走到荥阳——那二百里开外的地方。 现在他知道天地之大了,并且他认知中的天地还在不断地扩大。 听闻他要南下去豫章,妻子脸上便显现出了又神气,又忧心的神情,但总体来说还是十分欣喜的。 “你这次是同糜家的商队一起出发?”她问,“那我就放心多了。”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李二表示,“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豫章那边的钗环丝帛,保让邻里妇人见了便羡慕!” 妻子脸色一变,“郎君给你的路费,你怎好拿来随意花用!” “这算什么随意花用,你放心吧,”李二拍了拍胸口,“郎君根本不在乎这两个小金饼,这一次的差事我是看明白的,不管怎么样,都要将信送到那位诸葛郡守府上就是。” “那你也……” “这徐州繁华不及雒阳远矣!”李二嫌弃了一句,“待我出门探看一番,必有极繁华的城镇,好歹替你置办些东西回来!” 这段路途分为两部分:前半程在徐州境内,后半程顺长江逆流而上。 天气已渐渐有了转凉的苗头,早晚便能睡个好觉。糜家商队家大业大,带上这位陆将军的信使,自然是多有照顾,沿途村镇中都有糜家早已打点好的下榻之处,虽说这些住处经常也不过就是些泥屋草棚,但胜在遮风避雨,干草铺好,再平整了铺盖卷躺上去,就是一夜的好眠。 这条路之前数度曾有贼寇出没,而后关将军领了五百骑兵,便将万余贼寇剿灭干净,当真神勇无比。 从下邳到广陵的这段路不说极顺遂,但也算是安全无恙,然而自广陵上船后,旅途就变了个样子。 很多年后,面对自己的孙辈,李二还是会回想起他在码头,登上糜家商队运米货船的那个下午。 波涛浪涌向东而去,一刻不曾歇息,但江风却是自东向西,逆流而上的。借了这股江风,广陵的商船便可以一路向西南而去,途径建邺、庐江、九江,最后到达豫章的南昌城。 此时已过盛夏,却还未至初秋,江水渐长,满帆之时,虽说是逆着江水而行,行船速度却一点也不慢,只是糜家船队十分谨慎,每到一处码头,总与其余船只汇合之后,方才继续前行。 李二初时觉得坐船是件新鲜事,很快就不这么觉得了。 他坐了几天的船,就吐了几天,先是吐出饭食,而后是汤汤水水,再然后呕得连胆汁也要一并吐出,没过几天光景,便瘦了一大圈。 ……不独他一个,那几个三将军送给自家将军的幽州老兵也是这么个吐法。 即使如此,船队靠岸时,船老大也不许他们下船。 “沿江两岸皆有渠师出没,你们当是什么好去处?” “请问……”李二小心地问道,“‘渠师’是何物?” 船老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当这是太平年份不成?渠师便是水贼!” 几名北方老兵也跟着神色一变,“这江上还有水贼?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现今郡守刺史们互相攻伐,这一段水道又在袁术治下,他手下那些贼人还少了吗?若是寻常百姓敢随意靠岸,劫掠了卖作奴隶也就罢了,你们这几位,一见便知老革身份,岂能容了你们性命!” 有靠岸的商船,自然也有往来下船的人,站在甲板上望一望,岸边村落一片人间烟火气,有搬运货物的帮佣,有吃饭住宿的客舍,有涂抹得妖娆的妇人,深处似乎也有赌钱博塞的去处。 “这……”李二不死心,又问了一句,“这看着很是安宁……” “这两岸无数水寨,当初还藏过锦帆贼哪!你们此时看它安宁,夜里便变了个模样!”那位壮汉如此说道,“便是这江上往来的商船,也须凑够几十甚至上百艘,才敢一起出发!” 这天夜里,李二睡得很不踏实。 他恍恍惚惚似乎做了些梦。 梦到雒阳杀猪的日子,又梦到跟着东三道的邻里一同去长安的日子,又梦到跟着陆悬鱼从长安艰难跋涉,一路来到平原的日子。 他曾经在下过大雨的泥泞中,拉着板车,一步步地艰难行走在丛林中的土路上。 同心那时病得很厉害,小郎哭个不住,陆悬鱼离开她们去打猎寻找食物,于是李二不得不短暂承担起这个队伍里的队长责任,一边清理出一块平地,搭起泥灶,一边笨拙地安慰小郎,看顾同心。 那段时光虽然狼狈极了,但他一点也没有担心和惧怕过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陆郎君不倒,他总会保护他们的。 而在离开下邳还不到一个月的这天深夜里,李二忽然害怕得轻轻发抖起来。 他不知道在恐惧什么,但他苏醒了过来。 底舱十分闷热,连小窗也没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似乎听到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有大声喝骂。 有落水声,有求救声,有锐器相交发出的尖利之声。 甲板上有人在走来走去,还有人在严厉地吩咐着什么。 李二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悄悄地摸索了一把周围,发现那几名老兵都不见了。 他只摸到了一个角落。 于是他靠在那处角落里,涕泪横流,小声念一会儿陆悬鱼,又骂了一会儿陆悬鱼,就这么挨到了天明。 糜家的船队安然无恙,只是停泊处离码头远了些许而已,水手也好,那几名老兵也好,此时已经收了刀子,神态轻松地聊起了天。 周围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 他看到江水里有慢慢向下游漂去的浮尸,那些人的模样极其新鲜,一望即知在水里没泡多久。 有碎船板跟着一同漂流下去。 也有些零星货物跟着漂下去。 江上有十余艘轻舟往来,舟上站着些肌肉虬结的壮汉,见了货物便用钩子钩了过来。 那十余艘轻舟再往下游去些,还有些渔人等着,捞碎船板,捞浮尸,捞到尸体后便连忙将衣服剥下来,再将那些衣不蔽体,浑然已经不能称作是“人”的物件丢回江里——不管那些人是平民打扮,商人打扮,亦或者是士人打扮,那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离了广陵水域,便是如此。”一夜未眠的船老大正在向东方张望,见他上来,便这样随口讲了一句。 李二忽然觉得,平原也好,徐州也罢,城虽残破,不及雒阳远矣,但比起出了徐州的所见所闻,竟还十分住得。 人在徐州,亦不觉异,自出徐州,难见其比。 “朱家的船队来了!”船老大喊了一声,“儿郎们,准备起帆了!” 那是吴郡朱氏的船队,长江两岸的渠师多要让他一筹,虽然人家的船队不是白跟,也需要打点好礼物,但总比被水贼们一拥而上嚼碎了强得多。 这浩浩荡荡百余艘的船队慢慢地先至庐江,而后一路向南,过了九江与鄱阳湖,总算在南昌停了船。 这座南昌城是豫章郡的大城,因此无论徐杨逆流而上运来的商品还是蜀地顺流直下运来的商品,总会在此交汇,繁华的确是十分繁华的,但李二暂时无心逛街。 ……他已经觉得有点恍如隔世。 因此首要之事,他得赶紧问一问城里的百姓。 “现今这城里的太守姓什么?……姓朱?哦……那原来的那位……那位诸葛太守呢?” 原来那位太守并不在南昌城中。 城西十数里有一土城,土城无名,因此被豫章人称为“西城”,城墙高约一丈有余,南北两个城门。在此停留的多半是囊中羞涩的往来商队,也有些在南昌城中待不下去的土匪无赖。 数月之前,这里来了个颇为新鲜的人,令小城居民感到十分讶异。 这位文士自称是豫章太守,但他是被朝廷新任命的豫章太守朱皓赶出来的,无处可去,只能困守西城。离开南昌城时,诸葛玄身边尚带了几百兵士,但他在这座西城里是无法获得补给的,那些士兵也就慢慢地散了,任凭他如何苦苦挽留,没有粮食就没有士兵,这实在是个颠簸不破的道理。 但西城里除了两三户豪强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世家能借出粮食。 诸葛玄一家家地登门拜访,然后又被这几家赶了出去。 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至少保留了“太守”这个头衔,甚至还为西城的百姓谋到了一点点的福利—— 城中那些无赖儿喝酒吃肉时,提起这个可怜虫便会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百姓们听说了这件事,也跟着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纵使这位诸葛先生出身琅琊世家,又被荆州牧表为豫章太守,与他们这等贱民天差地别又有什么用呢? 他一日日地只能躲在城角的那间茅庐里,他带来的那一家子也只能困守在那里。听说这两日那个土院里有了些动静,那位“太守”似乎是想将那几个小辈悄悄送去荆州。可是他身边只剩下了几名老仆,若是再将这些仆人一并派走护送侄子侄女们,这位“太守”岂不是孤军一人,坐以待毙? 第170节 ……那么,他在等什么? 是在等待朝廷的回心转意,还是等待刘表的援军到来? 这个问题对于豫章太守朱皓而言,算不得一个令人愉快的问题,但“斩草除根”这种事,听起来总不那么好听。 “想想办法,”朱皓身边的幕僚看了一眼主君的神色,于是轻斥了一句阶下报信的偏将,“你不是说,西城有几户无赖为非作歹,什么事都做得出么?诸葛玄既然是全家自徐州南下,难道他就没带些钱帛——” 偏将恍然大悟,吩咐手下亲兵骑马出城,去寻西城那几个杀人如麻的流寇无赖时,李二终于找到了这里。 第174章 要说诸葛玄此时的宅邸,的确破旧得有些可怜了,泥屋数间,其中主屋年久失修,梁木腐蚀得厉害,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因此房上瓦片破损后,主人家不敢上去仔细修补,只能将瓦片拆下,铺些干草了事,因此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都是寻常事。这一个雨季过后,干草发了霉,室内便到处都爬满了毒虫,衣服也生了青苔。但更麻烦的是,他们留存不多的粮食在这样潮湿的环境里也开始发霉。 好在诸葛玄自己没有家眷,只带了几个侄子侄女至此,这几个孩子虽然年纪尚幼,又都十分有教养,如此困苦也不曾叫苦。 越是如此,诸葛玄便觉内疚。兄长临终前将几个孩子交给他照顾,他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却也连累这些孩子们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他沉思了一会儿,自匣中取出笔墨,又珍之重之地取了一块素牍出来。 这支毛笔用得十分频繁,已经微微有些秃了,若是以前,他总有大小许多支毛笔来用,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困守西城时日已久,这些书墨之物也捉襟见肘起来。 这位一身布衣,形容清隽的文士刚刚写完这封信,院前便喧嚣起来。 他皱了皱眉,将毛笔置于一旁,“何事?” 一位用青巾裹了头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进屋内,“主君,那群人又来了……” 诸葛玄茫然地看了这位看他从小长大的老仆,叹了一口气。 “随他们去吧。”他重新低下头,自手边拿起了一卷书,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老仆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没说什么,愁云满面地行了一礼后,躬身出去了。 朱皓的手下认为诸葛玄身边还有许多财物,因此可以鼓动那般无赖谋财害命,其实这计谋有个小小的瑕疵,而这瑕疵是朱皓想不到的—— 诸葛玄身上已经没有什么财物了。 先是拿了钱帛四处去买粮,想要供给军队,而后大笔的钱帛用尽了,钱粮难以为继,手里剩下的那点丝帛粮米便有人动了心。 隔三差五,总有无赖上门来挑衅,敲诈财物,开始时说这房子是他们的,诸葛玄便付了一笔钱; 后来说外来人在城中居住,一律要缴纳赋税,诸葛玄便又命老仆送了一笔钱去; 西城原本在豫章郡内,无论向谁收税也收不到豫章太守的头上,这样荒唐的事却一而再再而三,而后上门敲诈的理由更进一步,无赖们声称日夜保护他的宅邸,还要一笔保护费,诸葛玄便又交了这一笔钱; 最近一次交钱是在三天前,有个无赖说自己家的媳妇跑了,听说太守家有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想拉出来见一见,漂亮的话就跟太守结一门亲。 那无赖已经四十有余,年纪比诸葛玄还要大,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将侄女嫁给他的,也因为这个,诸葛玄才下定决心,一面搜刮箱底,拿了最后一点钱出来给老仆,让他们好说歹说地劝走了那个无赖,一边要将侄子侄女悄悄送出城。 他留在西城,一则是为了等刘表的援军,二则却也带了一点赌气的意味。 既然领命赴任,便不能临阵脱逃,要是死在豫章,看在他这条命的份上,刘表大概也会善待这几个孩子吧? 李二就是此时登门的。 这门户破落极了,因此李二扫了一眼,心中大定。 那封信藏在他怀里,用油布包了,细绳绑了,极妥帖地藏着,不敢稍离,更不敢打开看一看,可李二这种精通世故的人一路上想一想,便猜出来主君的意图了。 千里迢迢来给这位太守送信,还言明若他在豫章郡立足已稳便不用交给他这封信,若是待不下去再给他,那言外之意自然是“请他回来”。但究竟如何才算是“待不下去”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李二很久。 这问题现在终于困扰不到他了,因为即使是他这么个穷苦人家出身的汉子,也看得出来这院落只能给黔首藏身用,别说两千石的郡守,但凡有个二百石禄米的小官也不会住在这里的。 这样一位“太守”,若是听说刘备身边最器重的将军,督两郡军事的陆廉来信,必定会感激涕零,欣然应允,收拾行囊,与他一同返回徐州吧? ……李二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进门时,便让那几名老兵在外面等一等,自己走了进来。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转凉,但因为扬州地处偏南的缘故,小城竟然还十分温暖,院落里郁郁葱葱,种了些菜。 再往里走,略显低矮,甚至比他自己家都破落的小屋里,坐着一名文士,因为窗子也较为狭小,窗绢又极其破落,因此只能靠开着门来汲取光线。 这个文士拿了一卷书,坐在案几旁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文士大概三十六七岁的年纪,衣衫洗得有些褪色,在细微处能见到反复缝补的痕迹,他抬起头时,那张清瘦而憔悴的脸也映入李二的眼帘。 “小人是徐州别驾陆辞玉将军的亲随,”李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我家主君有书信呈奉太守。” 听到“太守”这个词时,这个文士皱了皱眉,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信在何处?” ……第一句话居然不是问他千里迢迢来此,一路辛苦。 李二腹诽了一句,但面上不显,仍然恭恭敬敬地从怀中将信掏出,递了上去。 文士接过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段时间里,李二又开始用眼睛余光看起了小屋内的摆设。 尽管这人是琅琊世家出身,又官至郡守,但这屋子的确破旧极了,缺了脚的香炉,垫了石砖的案几,还有裁掉一半的竹席,就连架子上的陶杯也是缺了口的。 他口渴得很,但又不敢说,这位诸葛先生还想不起来命人为他倒水,真是呆极了。 “你家主君我是记得的,”诸葛郡守终于看完了那封信,重新将目光转向了他,“那位将军不过弱冠之年,已是别驾,真是了不起。” “一别经年,我家主君一直挂念着太守。”李二乖巧地应了一句。 “不过萍水相逢罢了,”诸葛玄将那封信轻轻地丢在了案几上,“他劝我随你们一同回徐州,可我为何要回?” ……为何要回? ……你老人家的太守府什么情形,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吗?还要人劝吗?不搭台阶就不准备下吗? 李二虽然腹诽得更厉害,但脸上也更恭敬了,他是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虽然只是个黔首,但此时渐渐摸索出一点对付诸葛玄的套路来,连忙殷勤道: “徐州现在很是太平,许多琅琊的百姓和士人都回去了!但我家将军自从与先生一别,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先生,认为只有先生这样的大才,才能帮助刘使君,治理好琅琊啊……” 陆悬鱼根本没跟他说这些。 李二完全是自作主张的。 但他十分笃定,他说的这些话八九不离十,反正只要能给诸葛玄忽悠回去,还怕他长了腿又跑了吗? 况且他那位主君什么都好,就是笨嘴拙舌得实在过分了些,这些话说不定就是她心中所想,硬是没说出来的。 诸葛玄似乎愣了一会儿,脸上便浮现出了犹豫的神色。 正当李二以为这事就稳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刘荆州授我豫章太守之职,”他说,“我怎能弃他而去?” ……这么个太守? ……瞧不起谁呢? 李二心中一急,有些话没怎么过脑子便嚷出来了。 “先生随我回徐州,未必没有郡守之位啊!” 诸葛玄脸色一变,“我岂是那等追逐名利之辈!请勿复言,回去告诉你家主君——” “叔父。”从屋外走进了一个少年,见了这幅情形似乎愣了一下,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知有客至,小子唐突了。” “无事,”诸葛玄面色略霁,“只是一名信使罢了,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 这位称诸葛玄为“叔父”的少年看了一眼李二,又看了一眼自家叔父,“既是远来之客,小子命仆役打扫几间客房出来可好?” 诸葛玄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拿起手边的那卷书开始看。 “此间俗事,你去打理便是。” 这眉清目秀的少年微笑着又行一礼,示意李二跟他一起出去。 “足下也亲见了,这几间茅庐,不足以招待客人。”少年走在碎石铺就出的一条小路上,领着李二往屋后走,“我命仆役清理出一间客室,今夜只能委屈几位了。” “小郎君休如此客气,小人奉命来此,留此一夜已是叨扰太过……”李二一边嘴里讲些文绉绉的客套话,一边上下打量这个少年,心中只觉得惊奇。 少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来冲他笑了笑,“你那样说,是无法说服我叔父的。” “……为何?” 少年身量未足,言行举止间却已经有了几分气势。 “我问你三个问题。” “小郎君请讲。” “刘表,汉室宗亲,朝廷亲封的荆州牧,叔父原本便是刘表属吏,现下又为他所荐,作了豫章郡守;刘备——又是谁?” “刘使君自然是……” 少年微笑着摇了摇头,李二立刻意识到,少年的问题不是他自己的问题,而是诸葛玄的问题。 “荆州而今尚算安定,且旬日可达,徐州已历经战火,四周强敌环绕,数月方至,这一路艰辛又如何?” 李二感觉自己额头似乎有了一点汗。 “城中许多无赖,日夜盯着我家,若是举家离开,难保不遭大祸,”少年问,“又该如何?” 这几个问题的确很是麻烦,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答案。 这一路的安宁,自然是靠着糜家的船队; 刘表和刘备的亲疏远近,要靠李二仔细想想怎么劝说; 但按照那位叫诸葛亮的少年的提醒,城中有许多无赖流寇盘踞,不肯放过诸葛玄一家,他们要如何逃脱呢? 除了李二之外,这间小屋里还坐了六个老兵,各个都是张飞自涿郡带出来的部曲,虽然偶尔出的主意有点鲁莽,但总体来说,非常忠诚可靠。 此时有个络腮胡子忽然一拍大腿:“怕什么,大不了点一把火,给这茅庐烧了!趁乱把诸葛先生扛出去吧!” 第175章 点一栋房子,需要几步? 怎么也得去搬些干柴来,泥屋就是这点不好,要是直接将火把扔上房,又怕干草落下来,烧到屋内的人。 他们正这样嘀嘀咕咕时,一个老兵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打了个十分奇怪的手势。 第171节 此时已经入夜,除却他们之外,那几间茅屋,拢共也只点了一盏油灯,现下也已熄灭了。 这是穷人的习惯,但也并不算突兀,毕竟李二进城时便察觉到,这小小的土城里就没有几乎有钱人家。 因此入夜后还在街上走动的人就很少,且不正常,毕竟忙碌了一天的百姓入夜总会疲惫不堪地早早入睡,剩下即使没入睡的人,入了夜里也很少能在不点火把的情况下看清外面的道路。 但今夜是个月圆之夜。 月亮又圆又亮,照亮了这座破旧的土城,也照亮了这座破旧的宅院。 有人影在土墙的另一边,悄悄接近。 他脚步很轻,一步步地挪动,草鞋虽不同于木屐,但也不如皮靴,因此踩在碎石与泥土之间,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那人耐心地等了一等,然后才将脑袋慢慢地伸进了墙内,一双眼睛在暗中散发着幽光,如同一条极有耐心的毒蛇一般,慢慢探看。 或许是因为诸葛家有客的消息惊动了那些无赖,或许是囊中羞涩,想偷些财物来用。至少他自己觉得行事极隐蔽的,这家既然大半已睡,必然无法察觉。 但张飞那几个老兵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就听到了这样的声响。 彼此互相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外面,打了一个手势,有人起身便要出去。 “等等……”李二拦了一拦,“几位哥哥,莫惊了贼子,我听人说,狗急了尚且会跳墙呢。” 那老兵有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放他进来?” “自然也不能放他进来。”李二小声道,“咱们想点办法就是。” 那名老兵略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开门走出去时,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嘟嘟囔囔地走到了墙根下,然后便是窸窸窣窣解开腰带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老兵回来时,映着这间破落小屋的灯火,脸色有些诧异。 “那人很是慌张,一溜烟地跑了,这是为什么?” 李二想了一想,也想不明白,但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 “李二哥,你可在吗?” 是那位小郎君的声音。 李二讶异极了,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小郎君还未——?” 不知道是不是月光下的缘故,诸葛亮的脸色显得极白,白得有些失了血色。 他的怀里抱着一把轻弩,一双眼睛在月亮下显得亮极了,声音却显得有些紧张。 “刚刚是诸位救了我们。贼人往日里多番勒索财物,若只为偷盗而来,必不至于如此慌张。” 诸葛亮这样说道,“他欲探查宅邸,恐怕是为了刺杀叔父。” 这话可怕极了,细想却觉得十分合理。 但究竟是谁想杀诸葛玄呢? 李二这样问出来的时候,诸葛亮便小声说道,“除却那般贼子外,叔父一日仍在荆州,朱皓便一日不得安宁。” ……既然这样,怎么这人跑路还需要劝的! 这少年似乎看懂了他的想法,不得不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叔父困守于此,已近穷途,无钱无粮,然时逢乱世,他便是离了西城,朱皓也不容他回荆州的。” 李二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那些问题只是表象,诸葛玄现在是既不敢留,又不敢走,不敢信徐州来客,但荆州的援兵似乎永远也不会来。 这位琅琊名士虽然是个正直清高的人,但同时也愚笨得很哪!倒是他这侄子,心思很是通透。李二想到这一点,更加佩服这位小郎君了。 “小郎君,你说我该怎么做?” 诸葛亮来来回回的踱步,想了一想,“李二哥,你身上带了银钱没有?” “……银,银钱?”李二支吾了一声,“带是带了。” 小郎君的眼睛里似乎藏了点微笑,“你放心,只要将叔父和我们安全带回徐州,你家将军必定会加倍犒赏于你的。” 天亮了? 诸葛玄慢慢地睁开眼,觉得自己周身都疲惫得很,入夜的几个时辰,他反复惊醒,每每梦到有贼人冲进了院子里来。 当他醒来时,见到窗外有陌生男子走过,昨夜的梦境便立刻浮上心头,一时惊怵得说不出话来! “主君可是醒了?”有老仆听到声音,便恭敬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护送使者来的那几名老革正打水呢。” 诸葛玄的一颗心又放回了肚腹内。 “他们是客,哪有让他们帮忙的道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些活都该我们自己来的。” 老仆诺诺地应了。 虽然主意没变,但诸葛玄决定还是要犒赏这位使者一番,再写一封书信,客气地请他带回去。 ……也不知道家里还剩点什么东西能用来赏赐使者的。 他这样一边混乱地想着,一边胡乱洗漱了一把,出了卧室,来到了正室之中。 外面忽然鼓噪起来,有人在外面高声叫骂起来。 “诸葛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徐州人,也跑来咱们豫章撒野!” “朱太守是何等尊贵之人!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 “滚出城去!莫在这里脏了大家的眼!” “一个假太守!也敢装模作样!笑死人了!” “要是还不快滚,看哥哥给你个样儿!” 诸葛玄全身颤抖着僵坐那里时,忽然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越过那扇正门,飞了进来,砸进了屋内! 那是一个新鲜的,还在流血的猪头!两根森白的獠牙上带着一点寒光,一双凶恶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来——快来人!”诸葛玄颤抖着大叫起来,“快将这东西拿出去!快些!快些啊!” 昨天来此的那个信使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过来,一伸手便拎起了那个硕大的,凶恶的猪头! “先生莫慌!”信使大声说道,“我有一计,能保先生全家安全出城!” 诸葛玄忍着恐惧,将目光移开,不去看他手中的猪头,“你且说来!” 一架马车停在了门前。 众目睽睽之下,门开了。 一名高冠博带的男子掩面匆匆登上了马车,那男子极其愤恨,却又不敢说些什么,待马车走起来之后,才怒斥了众人: “待我回返荆州,借来刘景升的援兵,定要砍了朱皓的狗头,再将你们这群无赖一个个抓出来杀尽,方解我心头之恨!” 消息传到南昌城时,朱皓听了也神色一变。 “诸葛玄竟这般狂妄,”他冷笑道,“谁给他的胆子,他既出西城,便不用再回来了!着五十甲兵往荆州而去,不必打我的旗帜,追上杀了便是!” “是!” “我琅琊诸葛氏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先祖少季亦有清名于世,而今子弟不肖,祖先蒙羞,”诸葛玄悲凉道,“你怎能令我着白衣呢?” ……要说李二自己,他一百年也想不到有这个问题。 平民着白衣,士人高冠博带,这不错。且整个西城都没有什么士族,因此诸葛玄那一身衣服走在街上特别显眼,靠衣服就能看出来他是谁。 问题是这身衣服特别不适合逃跑,现在火烧眉毛了,诸葛玄脑子里还是这些迂腐东西,这就很让人语塞了。 好在小郎君连这件事也提前想到,并且教过李二了,因此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昨晚记住的那些话,大声说了出来。 “小人离开徐州时,时常来拜访我家主君的一位老先生听说我要来寻先生,便提醒我说……”他想了半天,“那位老先生姓陈,但我只记得主君称他为元方公……” 诸葛玄眼睛一亮。 “如何说?” “老先生说,事急之时,应从权宜之计,一定要将先生带回来啊!” 这位古板士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我听说陈元方,陈长文父子是经学大家,世人都十分赞叹他们的学问和见识……” 李二也想不出陈群那个偶尔登门也板着一张小脸的小郎君有啥值得赞叹的地方,但他连连应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既如此,”诸葛玄终于下定了这个很大的决心,“那我也白衣而行吧!” 家中男女老少,皆着白衣,趁着满城的闲汉都散开之际,悄悄从后门走了出去,有穷苦人的板车等着,女眷坐上车,老兵推着那两辆板车,飞快地出城跑了。 马车行出去不足十里,车夫与那位“高冠博带”的士人寻了路边丛林茂密处,便连忙停了马车,将车推进沟里,换了衣服逃走。那一群扮作西城百姓的甲兵追来时,只见到水沟里将要散架的马车,再询问过往路人,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等到三日后,朱皓才听说有一群白衣客商自西城而出,登上了糜家商队的船。 那船队顺流而下,船速快极了,一日夜间便离了豫章境内,朱皓再不伪装,直接带了骑兵追上前去时,滚滚长江向东而去,早已不见了船队的踪迹。 安安稳稳坐在舱内,总算能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了。 “今次白衣渡江,”诸葛亮一本正经地说道,“李二哥可谓大功一件!” “这都是小郎君的主意,”李二十分不解地说道,“小郎君为何要推到我身上?” “我年纪还小,将来还想做一番事业,以狡计知名可不是什么好事,”诸葛亮笑嘻嘻地说道,“这番功绩,都让给李二哥你就好啦!” 李二那两个金饼虽然都花在了雇人在门前骂诸葛玄,购买马车和白衣,以及逃跑时的一系列花费上了,但他此时的心是暖洋洋的,他十分笃定回去之后,主君肯定会重重地奖赏他! ……但主君此时在破口大骂。 “你肯定是在跟我开玩笑,”这位暴躁的女将军在帐中走来走去,拿起一个陶杯,举起来,想扔下去,又没舍得扔,还是放下了,“我算定了袁谭在三月前不会打过济水,北海不过就是些流寇山贼罢了——你竟然跟我说,天下有这样的郡守,坐在家里听着外面的贼寇叫骂攻城?!都要打进家门了——还要假装淡定,读书不辍?!” 田豫和太史慈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陈群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又放下了。 “扔个猪头给他!”陆悬鱼破口大骂道,“快去扔一个猪头给他!有没有猪头!没有我亲自动手杀一个给他!” 第176章 秋天已经过去了一半,正是收获之时,但青州的百姓没有这个运气。 袁谭已经筹备完毕,自平原出兵,大举南下,连破数城,从此济水以北全属了袁家,青州刺史田楷数番抵抗,皆遭惨败,不得已只能坐船出海,北上幽州,败退回公孙瓒所辖的领地去了。 第172节 除却去岁大旱,至今仍然未曾恢复的济南与齐郡之外,能抵挡袁谭的就只有尚算富庶的北海。 听闻袁谭攻伐青州的消息,刘备曾经十分担心,甚至写信给陆悬鱼,明示要她尽量帮一帮北海相孔融。 刘备和孔融是有一点交情的,但这封信的出发点不是什么私人交情,而是徐州需要北海这个缓冲带。那位袁家大公子有勇武善战的名声,但也十分桀骜自负,除了父亲袁绍帐下的几位谋士之外,很少听说袁谭称许过谁,也很少听说袁谭瞧得起谁。 这样一个好勇斗狠的年轻军阀要是将领地推进到徐州的边境线上,不啻于一个反社会杀人狂拎着刀子日日夜夜站在家门口,一样的压力山大。 因此为了徐州的百姓,徐州的士族,以及刘备自己,他也不愿意让袁谭吞并青州——甚至于诸侯争霸,不想让竞争势力变强这种理由都变得次要了。 徐州刚刚平定,想要扫清内部各路敌对势力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这么个残破的徐州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表演撒豆成兵的魔术,变不出许多兵来支援北海,但刘备为此也表明了态度:在听说田楷出逃之后,他立刻表奏朝廷,请封孔融为新任青州刺史。 与此同时,袁绍也上了表,封袁谭为青州刺史。 大家虽说面子上还是和和气气的,但其实态度立场都很明显。 ——就看孔融能不能坚持得住了。 陆悬鱼原本没把青州大小事放在日程表上。 她当务之急是需要查清楚琅琊和东海两郡到底有多少田,田在哪;有多少农人,人在哪;能打出多少粮食,粮在哪; 这样三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她永远想不到下面能跟她玩出多少花样。 有的农人逃去士人家里当隐户了,有的田被邬堡给占了,有的粮食被山贼给抢了。 她需要一家家的士人打过来,一户户的邬堡也抢过来,一个又一个山头的山贼揪出来。 士人总有人脉和声望,她若是态度粗暴些,有的农人便会立刻吃了洗脑包,觉得“这将军待贵人们都如此蛮横,难道能待我们和气吗?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于是她派下去的人态度软些劝不动士人,态度硬些就士人和农人一起开始逃,大包小裹放上板车,那个架势分明就是“曹操都没让我逃!你让我逃了!这名声我不要了!你要不要,你看着办吧!” ……这些刺头得让她无从下手的地方,她就干脆派了些世家青少年去,这些青少年虽然废柴,但身后各自都有家族,经常能找到跟那些世家沾亲带故的中间人,到底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以大义,反正这工作就派给了他们。 其中一部分士人就还不错,说服了一阵子之后,好歹是愿意配合编户齐民的工作,再心不甘情不愿地缴纳粮税。 另一部分士人态度还是不行,只能丢出一只陈群,用魔法打败魔法,有什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帽子扣一扣。 剩下最后一小部分士人还不配合的,那就只能跟邬堡的堡主们一起接受军队的碾压了。 琅琊与东海郡内大大小小二三十个邬堡,这数月间陆悬鱼只动手拆了几个,考虑到影响和经济收益,她只挑最大个儿的拆,因此这几个邬堡都修得十分气派坚固,甚至比得上一般的郡城,其中最大的那一个连护城河都挖了一条。因此那位邬堡堡主也十分傲慢,声称自己这座土城固若金汤,当得起“万岁邬”的美名,若是陆廉那小妇人敢来,就要教她明白这世间的道理。 ……也不知道他是真文盲还是假文盲,这么不吉利的名字也往自己家里揽。 后来陆廉找了个贩牛羊的商贾,让他领了牛羊前去邬堡,表示自己有急事要回返冀州老家,想便宜处理了这些牲口。这位闭城数日的堡主没忍住,开了城门,放牛羊进去时,藏在外面的骑兵也就跟着一股脑冲了进去。 那位堡主的脸色精彩极了。 尽管他被绳索捆着,被两名士兵死死地压在地上,额头上全是灰尘,但看到陆悬鱼走进来时,他还是愤怒得扭曲了五官。 “妖妇!你这妖妇——!” 田豫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怒斥了士兵几句,“为何不堵了这癫货的嘴!” “堵什么嘴,”她平心静气,“你去清点财物就是。” “将军——” “我有分寸。” 田豫不是个啰嗦的,最后看了一眼那人,然后便领了几个亲兵匆匆走开。 “毁我家业不算,你将来必要毁了这天下!妖妇!”堡主破口大骂道,“乾坤纲纪,皆毁于你手!” “怎么我就妖妇了?”她有点摸不清楚头脑,“你不交粮税,你有理吗?” “若不是你使了诡计,我这万岁邬岂能被你所破!你不过是借了刘备的兵!逞了他的宠爱才这般嚣张!”堡主大骂道,“你这妖妇!贱妇!我要一刀杀了你!” 她挥挥手,“给他放了。” ……她很早以前看过一个视频,说有种小狗狗是在主人怀里,或者是主人用绳牵着的时候,对着别的狗狗叫得特别凶。 一旦主人将它放下来,或者是将绳子解开,小狗狗就会疯狂逃窜,回到主人脚下要求他将自己抱起来或是重新拴了绳子,然后才能叫。 这位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堡主也是如此,他被解开了绳索,又有人丢下一把环首刀给他后,他忽然就好像按下“静音键”似的,不吭声了。 “赢了我,你就能保住你的家业,”她平心静气地说道,“快拔刀。” “手别抖。” “刀尖往上,再往上一点,”她好心提醒了一句,“脚掌,脚掌方向歪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 她的话里也不含嘲讽。 但那个面色铁青的男人还是嘴唇颤抖着,手也颤抖着,一脸绝望而狰狞地扑了上来! 刀光劈了下来! ……她随意地甩了一下黑刃。 一滴血珠自黑刃的刃身流过,落在泥土里。 “输了我,你不仅为妇人所杀,”她声音里带了一点怜悯,“而且死无葬身之所。” 两旁的士兵被那一道迅疾无比,甚至看不清出剑方向的剑光所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头割下来,留着给那些邬堡堡主们提提神,”她说道,“尸体丢出去喂狗。” ……她自觉还是很仁慈的,只挑了几个大邬堡来拆,而且尽量不搞夷族,只杀一杀那些特别死硬,特别蛮横的家主和直系成年男丁们。琅琊那么多田地都荒了,奴仆们送过去每人分一块地当农人不香吗?其余家属十年之内不分地,劳动改造一下,看表现再分地不也很香嘛。别管之前是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太太,扔在田里总会干活的,总比一股脑塞坑里埋了要强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名声就出了点小问题。 原来这两郡的顽抗分子骂她是“妖妇”,说她“美色惑人”,才让刘备封她为别驾,竟还能督两郡军事,做了这样的荒唐之举。 现在他们不这么骂了,他们骂得更直白点,而且跟她的性别没啥关系。 “那个陆廉就是一条恶犬!疯狗!四处咬人!” “不错!这样残暴的禽兽竟来了琅琊,如何是好?!” “依为兄之见……不如暂避锋芒。” “……难道我们还要让着她不成?” “我们忍她一时罢了,听说她能谋到这个职位,也是下邳陈氏为她求来的。” “陈元龙果真湖海气!这样的荒唐事也做的出!” “不要紧,石泉的王家与下邳陈氏有旧,我们可以求他修书一封……” 这封信送是送出去了,但陈珪最近身体不适,闭门休养,因此这封信不得不送去了广陵。 等到陈元龙的那封劝诫信姗姗来迟时,陆廉正准备对最后一个小邬堡下手。 “阿兄的信?”她拿了这封信,很是认真地思考一番,“为何此时才来?既如此,我便收手了吧。” 她请了这些邬堡堡主们来赴宴,并且表达了歉意,声称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简单粗暴,伤了大家的心时,大家都感动得红了眼圈,一叠声地赞叹她宽和仁义的高洁品行。 【其实有些事是不必强求的。】 【……比如说?】 【比如你想学臧霸说话,这就没什么必要,】黑刃说,【你学不来的。】 她握着杯子,环视下面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土豪强,感觉心里很是纳闷。 【但他们看起来都信了啊。】 【那证明他们比你学得更像点。】黑刃很温和,也很客气,【听我的,别在这条路上努力了。】 总之,就在她夜以继日以继夜,像一个陀螺一样不断催促并殴打着两郡的世家豪强,让他们赶紧把粮税交上来——连臧霸都乖乖交了粮食——为此甚至连名声都不要了时,北海传来的消息让她破防了。 之前她和田豫太史慈商议过,青州战事究竟会如何,大家最后得出的答案是: 袁谭能得到济水之北的全部青州土地,但想打过济水,还要等待来年。理由很简单,济南与齐郡的抵抗力量很弱,想过济水并不难,难的是袁谭需要粮食。 ……这时代的战争很奇妙,主帅们出兵是冲着粮食去的,回家也是因为粮食不足而回。 哪里有粮食,哪里就能迅速拉起一支兵马;哪里有粮食,哪里就会引来窥伺的目光。 北海富庶——有粮,因此袁谭一定会打。 但他这段跑路事件足够孔融将粮食收尽,等袁谭兵临城下,面对的就是一个兵精粮足城墙高厚的北海,他在北海饿着肚子跟孔融对峙一冬天可不明智,又冷又饿的士兵能干出来点啥,谁都不知道,谁心里都知道。 因此袁谭将攻伐北海的时间定在了来年春天,到时还有一波春小麦,抢了那波粮食,他就能安然跟孔融耗到天荒地老。 陆悬鱼是这么想的,田豫是这么想的,太史慈是这么想的,连陈群也觉得这个思路很对劲,符合兵家的正常思路。 但袁谭玩了一个小把戏。 大概是郭图出的这个主意,派使者带了金帛,去跟北海境内的那些贼寇们打了招呼,撺掇他们抢粮,放火,攻城。 这些贼寇不像泰山寇这般兵精粮足,人强马壮,他们只是一群青州黄巾余寇,零散地躲在北海各处,因此只要孔融派出郡兵,四处剿灭即可。 ……但是孔融,他,没有,出兵。 ……他在城内,坐视着那群贼寇将北海百姓今秋的粮食洗劫一空。 ……当这个消息传进城时,这位孔北海潇洒地挥了挥手,然后继续读他的书去了。 这意味着,北海的守军在明年春天袁谭南下时,将不会有足够他们坚守的粮食。 破口大骂过后的陆悬鱼彻底冷静了。 孔融虽然废得令人发指,但他仍然是盟友,并且真心实意地依赖着刘备,支持着刘备,从来没有过什么坏心。 ……这人但凡有点坏心,也不至于让人操心成这样了。 总之,盟友!就得想办法帮一帮! 在想办法之前,这位徐州别驾调动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幽默细胞,如此说道: “我听说如果与孔北海为敌,只需要一千兵士就能够打败他。” 陈群微微睁大了眼睛。 “如果与孔北海为邻,需要常备五千兵士来注意边界的动向。” 太史慈开始摸自己的胡子。 “如果与孔北海为盟,需要一万兵士,才能救得了他。” 田豫脸色很有点哭笑不得地开口了。 “将军这是哪里听来的刻薄话,难道是简宪和先生说的吗!” 第173节 “不,”她干笑了一声,“这是很远,很远,很远地方传来的笑话,大概是大秦之类的地方传过来的吧。” 第177章 意大利笑话说几句解气也就罢了,接下来还得研究该怎么办。 关于要不要帮北海,太史慈特别有经验。 “孔北海精于学问,疏于俗务,”他的言辞还是很委婉的,“若放任这般贼寇围攻北海城,不免又如初平四年之事。” 初平四年,就是太史慈受孔融之托,从北海一路突出重围,一人一骑奔袭平原,请来了救兵。这件事陆悬鱼和田豫印象都很深。 “那次也是些贼寇?”田豫犹豫地问了一句。 太史慈点点头,“刘使君兵至,贼寇一触即溃。” ……就这个战斗力,竟然还能给孔融打成这个样子。 “既如此,”她说,“我们这里派两千……” 陈群抬起头。 “将军。”他看了一眼她,“与袁绍为敌,大不智也。” “我没说要打袁……” 她不假思索的话说出去一半,又收了回来。 她的确不想和袁谭开战,但如果直接出兵去帮孔融,跟直接开战也差不太多了。 如果因为她,袁绍和刘备现在开战,这对刘备而言见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毕竟袁绍一旦有所动静,曹操就会跟上,而这个残破的徐州还太弱小,受不住这样四面皆敌的压力。 “但如果我们不管,”田豫皱了皱眉,“就算孔融自己退了敌,看北海这形势,莫说明岁守城的粮食,今秋恐怕满郡良贱都要忍饥挨饿,到时不知又有多少饿殍于路。” 于是陈群也沉默了。 在陈群面前,陆悬鱼一般坐得很端正,但她现在越想问题越觉得麻烦,不知不觉就换了个姿势。 带过来的婢女特别有眼力劲儿,一看她从跪坐变成了盘腿,立刻搬过来一个凭几。 ……当着大家的面靠这个东西多不好啊。 ……她犹犹豫豫地还是靠上去了。 ……虽然不太庄重,但真舒服。 ……最舒服的是陈群有点不满地盯了她一眼,但没吭声。 府外有妇人三三俩俩地走过,又有商贾赶着牛车而过,蝉鸣却渐渐消了,因而显得屋子里更加寂静。 她将重心靠在凭几上,一只手拄着下巴,专心致志地想着这件事。 她不能和袁谭开战,袁谭自然也不愿在没拿下北海前便与她开战,这也是不需要浪费口舌来作解释的一件事。 也就是说,只要有一个借口,一个理由,一个台阶,能证明她没有故意与袁谭为难,那么即使她实质性地帮了孔融,袁谭也可以用这个借口来暂时地忍下这口气,不与徐州全面开战。 她需要这个借口,袁谭也需要这个借口。 ……但这个借口到底在哪里呢? “子义前番剿匪辛苦。”陆悬鱼突然没头没脑地这么说了一句。 太史慈一愣,“我既为骑都尉,讨贼平乱便是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你抓了些山贼回来,”她问,“那些头目,都处置了么?” 田豫看了看太史慈,陈群也看了看太史慈。 这位美须髯的年轻将军眼睛一瞬间睁大,然后弯了起来。 “还没有,”他笑道,“还剩那么几个,足够用了。” “子义此言何意?” 她没理会田豫的问询,而是离开凭几,整个人重新坐得端正。 “我既在琅琊屯军,便不能容忍贼人作乱,”她如此下达了命令,“有流寇逃进北海,咱们便追击进北海就是。” “是!” “是!” 田豫和太史慈答得很迅速,陈群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起身行了一礼。 “将军巧思。”风纪委员同学还是很矜持,一点也不想溜须拍马。 【你最近似乎进步很大。】黑刃表示,【我一直觉得你那20智力只有增加法术位的用途。】 【这应该算不上进步,也算不上聪明。】她表示,【徐州需要北海,我只是想了点借口而已。】 【你想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办法。】它说,【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这种欺骗是我、孔融、袁谭都能接受的。】 【你和袁谭都能接受,这一点不错。】 她想了一会儿,也不太确定孔融心里怎么想。 邻居假装追贼冲进自己家里来帮自己打扫屋子,还没经过自己同意——这事儿的确透着点霸道。 ……算了,那废柴爱怎么想怎么想吧,生气的话就找刘备告状吧,收粮的时节就这么几天,她顾不得了。 陈群不愿承认,他最开始是有些看不上这位陆将军的。 ……跟出身有一点关系,跟谈吐举止有很大关系,以至于性别问题反而不重要了。 陆廉的出身太低,在她跟着刘备,只带了数百人来到徐州城下时,陈群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只觉得这样的无名小辈,不值他多看一眼。 而后郯城一战,全州皆惊,甚至整个中原也隐隐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但她那个黔首的出身仍然令士族难以与之相交。 谁会请一位更夫登门?甚至于隐隐听闻,她来到平原之前,在雒阳是以杀猪贩肉为生?这样的人如何能令人平等相交?不光丹杨人瞧她不起,广陵士族更是费尽心思也要赶她出去。 她衣着清素,有人说她故作寒素,不过博取清名,又有人说她贪恋美色,别人家的妻子也不放过。 陆悬鱼倒是不置一词,听过之后也不见有什么反应。 这样的人哪里会惺惺作态,博什么美名,简直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 但现在再看,那些世家中的幼子为何又聚在她麾下,日日努力想要博取她的认同的? ——不过是趋炎附势罢了。 陈群心里这样认定道,很快又将自己反驳了。 那些世家子眼中或许没有倾慕,但总会有几分认同与敬意,这是装不来的。他们为了两郡粮税而四处奔波,与其说是博取一名女子的欢欣,不如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认同与回报: 你曾经为了守住我们的家乡竭尽全力,几次濒临生死之际,这份恩情,我们是记得的。 他这种“风格峻整,动由礼节”的人很看不上那些言谈举止都不成样子的人,想要入陈群的眼,举止要端肃,言谈要庄重,要好经学,要…… ……陆廉反正是一条也搭不上边。 ……但她确实是个例外。 城门大开。 北海城的官员们满脸欣悦地等在城门外。 见陆廉下了马,田豫也下了马,身后随行的陈群也下了车。 太史慈仍然在“追击”贼寇,那些世家子不适合带来,因此留在了开阳城。 但陈群原本是来巡视琅琊和东海的,其实不需要跟来北海。 ……他来的理由挺简单的。 “将军想自己去见孔北海吗?” “不行吗?”陆廉有点怀疑地看着他。 陈群努力地微笑了一下,“将军不如带上我。” “……何用?” ……这个问题问得一点都不礼貌!陈群愤怒地在袖子里攥了一下拳头,但他决定不和她计较这一次。 “孔北海是当今名士,”他说,“此人负有高气,寻常人只怕在礼节上会受到他的非议。” 陆廉居然还想了一想,“我算寻常人吗?” 陈群感觉自己牙齿在格格乱响。 她哪里是寻常人!寻常人哪里像她这样不会说话啊! “想去就去呗。”她满不在乎地说道,“散散心也挺好。” 北海出迎的官员之中,走出了一个四十多岁,高冠博带的文士——名满天下的北海相孔融,孔文举。 陈群回忆了一下之前这段对话,又看了一眼陆廉。 那张平淡的脸上带着一丝根本意料不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的天真懵懂。 于是这位陈长文心中竟然隐隐有了一点报复的快意:你以为你能和孔融沟通!你快去沟通试试!然后你就知道之前我和你沟通起来是什么感觉了! 前面半个时辰其实还挺正常的。 孔融很热情地迎接了他们进城,问候了一下刘备最近好不好,也夸了两句她之前守城时的勇武。 “下邳一战,我都听闻了,谁能想到天下有这样的奇事?” 她挠了挠头,“孔北海过奖。” “辞玉用兵,壁垒天旋,神抶电击,真是不世出的名将啊。” ……这人有点过于有学问,这是什么意思? 她小心地决定将话题转向一个她能听懂,也能说明白,并且还很紧要的事情上。 “北海国诸县今岁秋……” 孔融看了她一眼。 她以为孔融想说点什么,赶紧住嘴,恭恭敬敬地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第174节 “自南而来,可曾经过‘峻山’?” “……啊?” “正值秋时,辞玉如何这般匆忙?”孔融说道,“那一处秋景正可赏玩,趁疾风激荡草木之时,山中有几株生得极好的桂树,我又命人在其中植下几株椒树……辞玉可知何典?” 她呆呆地看着孔融。 “回猋肆其砀骇兮,翍桂椒而郁杼杨,”陈群不装冷冰冰脸了,这时倒是接话接得很快,“文举通雅!” 置酒高台,酒过三巡,孔融也有了一点醉意,听了陈群接茬后很是高兴,“香芬茀以穹隆兮,击薄栌而将荣……” “当置一琴,以和此景。”陈群又接了一句话。 “乐人何在!” 乐人弹琴,孔融唱歌,陈群在那里打拍子。 她茫然地四处看过去。 北海的官员们都是一脸心如死灰后的平静,不起一点波澜。 “将军休灰心,”田豫悄悄凑了过来,在她耳边说道,“席后我便去寻那些郡官。” 她一瞬间睁大眼,“你寻他们作甚?” “我军负责剿贼,他们也得负责清点人手,分派收粮之事啊。” 陆悬鱼握着酒爵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这是当孔北海不存在吗?” 她不理解啊!要是哪个邻居跑来琅琊郡这么对待她,不经过她的允许直接给下面的人拉走去干活,她再好的脾气也得螺旋爆炸破口大骂啊! 但田豫很得意地冲她笑了一笑。 “有长文在,将军勿忧。” 陆悬鱼在北海待了大概十几天,她带来的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 其中太史慈在四处殴打贼寇,不仅要把粮食夺回来,人也得追到边界才算罢休;田豫在开足马力带着北海的官吏们去各县清点粮米,有受灾的百姓不仅要免了人家今年的赋税,还得给人家再拨点救济粮;陈群负责每天跟孔融置酒高台,读读书,弹弹琴,聊聊典籍,惬意极了。 剩下陆悬鱼什么都不用做,负责在北海四处乱走,把各处高山丘陵、沼泽村庄都记在心里。 ……毕竟这一场还只能算是开胃菜,来年春天袁谭带着袁绍的精兵南下时,北海能不能守得住还得看她。 至于孔融? 孔融躺平了啊! 有心腹悄悄来报,说起陆廉带来的人手架空了他这位北海相,请他赶紧奋发,绝对不能不提防时,孔融左手拿着书卷,右手举起,轻轻地拂了一拂,好似在掸空气中不存在的灰尘。 “这般俗务,莫污我耳。” ……据说那个心腹出门就呕血了,不知道是不是气的。 ……反正她听完之后也基本想开了。 终于在一场艰难而漫长的追逐之后,太史慈将北海最后一支,也是实力最强的一支贼寇诛灭于博吕城下。 这支黄巾余寇还残存了一丝“大贤良师”时的悍勇,被逼至绝境,人人死战,不肯投降。 因而博吕城下那一天称得上尸山血海,触目惊心。 消息传到孔融府中时,孔融正在与陈群下棋。 听了捷报之后,孔融面色平静地落下一子。 “小儿辈已破贼?” 第178章 陆悬鱼最近找到了一种黏土,于是顺便也找到了一个新乐趣——捏沙盘。 她那个智商用来跟孔融沟通是沟通不上的,但是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走一遍就能记得住。不仅能记住路线,还能记住两边山川高度河流急缓,反正有点像内置储存卡的记录仪。这本事能用来干挺多事儿,打仗尤其用得上,因此她总寻思用自己脑内地图更新一下汉朝这个比例精度全都一塌糊涂的地图。 有了这种黏土,再命人找点颜料过来,她就可以试试上手捏沙盘了,这也不是她搞穿越独创,据说光武时的名将马援就曾经用大米造过沙盘,“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给汉光武帝看得直呼过瘾,但精度肯定也不如她这种。 捏沙盘这种行为对陈群来说有点高深,对太史慈来说就特别的合眼缘。 ……田豫不发表什么意见,社畜田豫还在领着北海郡的各路郡官郡吏案牍劳形,疯狂996。 “内杨竟还有这样一处小丘?”太史慈转来转去,突然趴到与沙盘平齐的位置,开始用眼睛估量起山丘高度。 她一边捏,一边瞥了一眼,“嗯,很适合藏人。” “若袁谭自乐安直下,走了这条路,我便可以在此埋伏一军。” “打谁的旗号?”她问,“孔北海的?” 太史慈有点尴尬地摸摸胡子。 毫无疑问,以孔融的废柴程度而言,袁谭要是来年开春攻打北海,他是一定抵挡不住的,所以“帮孔融守住北海”这个任务可以稍微改一个字,变成“替孔融守住北海”。 但这一次可不能再用“追击贼寇一路追进北海”这种理由搪塞了,人家袁大公子的旌旗比她的都醒目,文盲都看得清楚那是正规军。 ……她还得想个办法。 正这么一边和太史慈聊天,一边捏沙盘时,有小兵跑进来。 “将军有信至!” 她抬起头,“信?谁的?” ……这封信不是李二自己写的,他的文化水平不足以写信,不知道是谁代笔,这一手书法十分清秀漂亮,一看就出自世家之手。 信上很简单地说,他已经带着诸葛先生一家子回到了阳都,一切都好。 至于安顿他们就不用了,人家是本地的士族,宅子几年没住可能破落了点,但收拾收拾住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拿了这封信敲来敲去,“我要回一趟阳都。” 太史慈抬起头,“何事?” “有位故人,”她说,“豫章太守诸葛玄,我要去见见他,子义若是不忙……” 太史慈略有一点期待地看着她。 “也可以去一趟东莱。”她说,“抓抓贼。” 抓贼什么的根本无所谓,东莱是太史慈的故乡,田楷既然败走,东莱郡守也跟着跑了,现下乱作一团,如果太史慈有些想接来徐州的亲朋故旧,也可以一并接来。 这位青年武将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 见她开始洗手,准备出门的事,太史慈便先离开了,留下一个陈群在帐篷里坐着。 陈群一丝不苟地端坐在那里,但眨眨眼,又看看她,这幅神情和平时就很不相同,似乎在思考什么事。 “……长文?” “听说刘繇借兵给朱皓,将诸葛玄赶出了豫章,而后却不知其下落,”他说道,“原来是将军在买马骨。”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将手伸出铜盆,一边寻找细布擦手,一边问,“什么骨?” 陈群气息为之一滞。 “千金,”他说,“买,马骨。” “哦,哦,”她有点尴尬,“我确实有这样的意图。” ……不,她只是想给诸葛亮领回来,提前替她干活,造个连弩给阿白的健妇营而已。 这位一脸冰清玉洁的风纪委员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然后起身走了。 ……不能理解。 当然,过了一阵子之后她总算理解了陈群想说但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诸葛玄这人,政务方面来说,大概是个优化版的孔融吧【 ……但光看举止言谈,她实在是看不出来的。 当她返回阳都时,她看到了一个比上次瘦了些,但很精心打扮过的诸葛玄。 之前在郯城附近初见他时,诸葛玄也在跑路中,虽然还是士人装束,但衣衫明显旧了些,也很难不染尘土。 现在回到故乡得以安顿下来,细布直裾外面披了件氅衣,头上束了小冠,脚下踩了方屐,来赴宴时阳都正好下起了第一场雪,于是雪中慢慢走来的诸葛叔叔就特别有出尘脱俗的名士范儿。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黑刃突然开口。 【……什么不祥的预感?】她愣了一下,【干嘛乌鸦嘴!】 【我在这个人身上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它说,【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但对你来说,也许是有所谓的。】 【……谁?】 黑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你会知道的。】 “今能重回故土,皆须感念将军恩德,”诸葛叔叔走近了,身后还跟着明显蹿高了一截,和她个头差不多平齐的诸葛亮,见到叔叔行礼,于是正太诸葛亮也跟着行了一礼,“不知当作何报?” 她赶紧走下台阶,上前扶了一把,“先生英才俊逸,郡中自有盛名,而今琅琊残破,百废俱兴,正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才。” 关于这个话题,诸葛玄看起来倒是有点心灰意冷,只是笑了笑,“何敢当此评?不过丧家之犬罢了。” ……这听起来就有点可怜。 跟随她进屋时,诸葛玄忽然脚步停了一下。 “能回故土,将军那位亲随功不可没,何不请来共饮?” “……哈?” “……小人左思右想,那朱皓心狠手辣,见到诸葛先生这样宽仁爱民,待民如子的好官,那岂能放过呢?因此小人下定决心,连夜便请那几位壮士同心合力,雇了些无赖来门前叨扰,又使人假扮成诸葛先生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了西城,暗中却请诸葛先生与小郎君小娘子几位,悄悄登船!”李二说到紧张处,连后背也不禁绷直了,“朱皓差人沿江而上,一路追赶,只见岸边烟尘滚滚,快马加鞭,旌旗如——” ……她感觉好像在听什么说书的。 看看诸葛玄,诸葛玄听得很认真,眼睛里似乎还有一点闪闪的泪珠,显然是回忆起了那段不堪的往事。 再看看诸葛亮,诸葛亮也听得很认真,但察觉到她的目光后,眼珠忽然转了一下。 又立刻转回去了,还是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她寻思还是得替主公刷一刷诸葛亮的好感度的,不如写封信送去下邳,为诸葛叔叔请个官做吧? 刘备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吃栗子。 第175节 下邳也下了雪,正适合围着火炉边吃边聊天,听说是陆廉将军的信,立刻忙忙地擦手接了过来。 “主公这样着忙,”简雍发笑,“是想听小陆将军的捷报么?” “我听什么捷报,她也不是那样的鲁莽人——”刘备一边说,一边打开信看了看。 看了一会儿,就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简雍和孙乾互相看了一眼,于是刘备将信递了过去,也给他们看一看。 “糜子仲送了他家那个弟弟去,虽说糜家确实豪富,但糜芳毕竟不成器;陈家三郎虽说是品行端正又有才华,但也只能在政务上帮些忙而已;陈元方既有心,我便将长文送了去……”刘备说道,“长文虽然有些世家的挑剔,但他毕竟是经学大家出身。” 两位文士默不作声地听主公在那里嘀咕。 “这些时日过去了,”刘备说道,“哪个也没消息,但这也不要紧,多挑几家嘛——她写信荐诸葛玄,还夸诸葛玄有风度仪表,对子侄很慈爱,这是做什么?” 孙乾迅速地看了简雍一眼,简雍又看了回来。 最后还是孙乾艰难地开口了。 “辞玉此举,或许不过千金市骨……” 刘备脸上露出了一个怪相。 “我还不了解她吗?你觉得她知道这个典故吗?” 孙乾气息为之一滞。 简雍倚在炭盆旁,时不时拨弄一下钳子,企图火中取栗,“辞玉难得举荐别人,你就是表诸葛玄一个东莱太守,也不打紧啊。” 这位新任徐州牧愣了一下,刚想问他一个徐州牧表的什么青州郡守,然后立刻反应过来。 就因为东莱不是徐州地盘,所以表,随便表,都可以表,表出去后显得亲亲热热又不花钱是其一;陆悬鱼现守北海,东莱在北海身后,若是她当真守下北海,那么东莱自然也在她控制之中,表一个她自己认定的人上任当郡守,她自然也控制得住是其二。 ……况且退一万步说,她要是表吕布那种轻狡反复又勇武过人的武将去当郡守,刘备还得考虑一下,但诸葛玄这种被朱皓赶出南昌城的文士,他怕什么呢? 要知道朱皓所倚仗的是刘繇,刘繇刚被孙策赶出了曲阿…… 刘备越想越觉得对劲,一拍腿,“就这么干!” 他兴致勃勃地喊了个文吏进来,吩咐他去写信,准备奏表,全然没考虑诸葛玄接到这道公文后会有什么反应。 回到阳都后,诸葛玄躺得很平。 他与早去的兄长家境虽然不富裕,却也有数百亩田地,有陆廉将军在,他是不必担心自家田地被谋夺了去,连一碗饭都吃不上的。 现下侄子侄女都安定下来,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轨迹。 思考着,思考着,就不觉有些颓然。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诸葛玄躺在毯子上,靠着炭盆,望着窗外飘飘洒洒如飞絮般洁白的雪花,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像这雪花一般脆弱,飘零。 小吏忽然登门。 “诸葛先生在否?” 这位面容清隽的文士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声音有些迟缓地问,“何事?” “州牧府的公文,”小吏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先生请看。” 诸葛玄狐疑地接过了这纸公文,看着看着忽然从毯子上爬了起来! “刘使君——”他声音颤抖地问道,“刘使君为何竟如此另眼相待在下!” 小吏十分乖觉,躬身行了一礼,“先生素有才名在外,或许……” 诸葛玄脸上的颓然不见了,他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板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 “收拾行装!”他冲着后屋嚷了两句,“快收拾行装!刘使君表奏朝廷,封我为东莱太守,我——”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诸葛玄转头又看向了小吏,“东莱不是青州地界?” 这种事不需要问一个小文吏,小吏自然也不需要回答。 待仆役匆匆忙忙跑过来时,诸葛玄已经冷静下来,吩咐取半匹布帛,酬谢了这位小吏。 按照流程,他自然还得写信去感谢刘备,但他有个疑问。 “那位陆将军……” “她去北海了。”这位小吏原本就是郡守府的文吏,回答得自然十分流畅,“北海贼寇猖狂,祸及琅琊,将军不得不去呀。” 诸葛玄的脸色变了。 “那里……”他声音悲愤地说道,“那里也有贼寇吗?” 诸葛亮听说了这纸调令,但他还是坚持着将手中的一卷竹简读完之后,才走过来向叔父道喜。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叔父看起来并不开心。 他躺在毯子上,靠着炭盆,望着窗外飘飘洒洒如飞絮般洁白的雪花,脆弱而又孤独地叹了口气。 诸葛亮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也跟着叹了口气。 叔父是个宽和而善良的人,其实政务方面也有经验。 ……但他特别不擅长处理那种复杂的局面,比起跟各路不同的人打交道,叔父更适合在房间里做学问。 ……其实说起来,这口气其实不算是为叔父而叹的。 ……大概是为那位小陆将军而叹。 因为他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他是小陆将军,他肯定不愿意北海放一个孔融,东莱放一个诸葛玄,然后看着全天下的名士都跑到青州来的。 第179章 虽说……诸葛亮也不清楚陆将军究竟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救他们回来。 这个问题在路上已经困扰了他很久。 要说叔父的才学当然也是有的,但为郡守刺史还是有些吃力的,尤其是这种乱世里的郡守。 诸葛亮年纪虽小,却已经见识过了乱世的面目。 郡守也好,刺史也罢,若无人护卫,与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区别,甚至因为他们是“士人”,倒能引来更多的贼寇觊觎。 回忆起叔父与那位陆将军初见的一面,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竟能以一郡之重任相托? 这位出身琅琊士族的少年又在意地看了叔父几眼。 叔父虽然三十有余,但姿容清隽,气度通雅,自从少年时失了发妻后,这些年来专心抚养他们兄弟姐妹几人,也不曾考虑过婚姻之事…… 诸葛亮脑子里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然后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虽说……虽说……叔父在政务上没那么,没那么精通,但他可以帮忙!将来兄长若是回了琅琊,也必定会尽心奉养叔父……叔父一家子!一片孝心!天日可表! 十四五岁的少年赶紧把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出去,略一思索后,决定帮小陆将军一把,先劝叔父上任。 考虑到叔父现在犹犹豫豫的模样,诸葛亮决定反其道而行,说点怪话。 “叔父不去也好,”他说,“侄儿听说……” 叔父忧郁的眼睛转向了他,“听说了什么?” “那位小陆将军有些专横,”他小心地说道,“尤其是北海士人,多有臧否。” 诸葛玄很明显没考虑到会提到这个,他愣了一下。 “是么?倒确实看不出来,那位陆将军行事如何专横?” “北海贼寇作乱,孔文举无能为之,因此陆将军便带了精兵去替他平乱,”诸葛亮说道,“连各县的琐事,也是陆将军带了一应人等去处理的,孔融终日里置酒高台,全然不问俗务,只与几个经学大家研究学问……这般行事,如何看不出陆将军的专横?” 叔父开始陷入沉思。 诸葛亮在旁边耐心等着。 叔父从毛毯上爬起来了。 “若我去东莱,也……” “恐怕也如孔北海这般。”诸葛亮故意道。 叔父那张愁眉不展的脸上重新绽放出了光彩,“小陆将军毕竟有恩与我们,她既欲取东莱,我怎能推脱?” “……叔父的意思是?” 诸葛玄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既如此,便速命人打点行李,咱们明日便去北海!” 他们都是琅琊人,因此对附近几个郡县都不陌生。 即使是十四五岁的诸葛亮也知道,从阳都去东莱是不需要先去北海停一下的。 因此少年立刻用眼神表露了自己的不解。 但叔父的回答让他更加怀疑小陆将军这个选择是多么的…… “二郎还须攻读诗书,阳都现下没有那许多的经学大家,”诸葛玄面露微笑道,“我要备一份厚礼,将你送去北海,若是孔北海看中,收你为弟子,将来你便也如他那般文采……” 诸葛亮短暂地陷入了茫然中,他理解孔北海的才学,但不理解诸葛玄对孔北海的推崇。 在他看来,孔融那种“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的文人……哪怕文采风流美名满天下,他也一点都不想学。 ……半点也不想学。 ……袁谭也这么觉得。 天气渐冷,平原在青州最北边,尤其的寒冷些。屋中的炭盆烧得极热,他又十分年轻,但也还是免不了要披一件皮毛大氅才能抵挡这一阵接一阵的风雪。因此除了炭盆与大氅,婢女又为他添了个小炉子在一旁,随时烤一烤手,省得写不出字。 袁谭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拿着一封信沉思,直到郭图走进来。 “先生?” “这样的风雪天,公子不曾围炉饮酒,仍如此案牍劳形,实在令人敬佩,”郭图满面笑容道,“公事固然要紧,也要爱惜身体啊。” 郭图温和的话语仿佛热酒,熨烫在袁谭的心上,令他眉目舒展开。 “正有一件事想请教先生。” 第176节 这位中年文士好整以暇地坐下来,“何事?” 袁谭迟疑了一会儿,“北海贼寇已平。” 这并不出郭图的意外。那些青州贼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人数、武器、战斗力,每一样都不能与北海郡的郡兵抗衡,更何况陆廉那支军队跟随她四处征战,又悉心添置兵甲,已是一支精兵,平贼自然不在话下。 因此郭图只点了点头,等待大公子接着往下说。 “孔融空有美名,谁知竟无能若此,拱手将北海让与一妇人,”袁谭终于忍不住了,“诚为天下耻笑!” “虽有盛名,实不过一瓠壶尔,文学邈俗而不达治务,”郭图笑道,“大公子不是早有所知?” 听了这句吹捧,袁谭那张英气的脸依旧十分纠结。 “我就算知道,”他道,“也没想到他竟能这般无用!” “陆廉虽能替他平寇,来岁我军兵临城下时,难道她也要替孔融守城么?” “我就是担心这件事,”袁谭叹了一口气,“沮先生有信至……” 郭图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天下有些诸侯深恨自己身边没有得力的谋士,袁绍却经常苦于身边谋士太多。 沮授田丰审配郭图荀谌逢纪辛毗许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理,不同的说辞,于是听谁的不听谁的就变成了一件麻烦事。袁绍以前总觉得那些不听忠臣之言的君主实在愚笨,但自从他帐下多了这许多谋士之后,他才知道那些昏君也不是自愿当昏君的。 这些谋士们不仅风度翩翩,而且口才绝佳,不管什么事都有两个立场相对的谋士出来争执,不管哪一方都能把话讲得无懈可击,于是该听谁的话就成了一个大难题。 主公在烦恼,谋士们也在烦恼,比如说郭图,他偶尔就会幻想云间飞下一只大鹏鸟,给沮授叼走吃掉。 当然光吃沮授也不行,最好连田丰审配荀谌辛毗许攸一起吃了,这样他就是主公唯一倚重的谋士了。 ……咳。 郭图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迅速清醒过来,并且以同样迅捷的速度制订了自己的计划。 “沮先生有信至,”袁谭根本没有察觉到郭图那些复杂而幽微的心思,还在继续说下去,“他说此时我父与公孙瓒征战幽州,我不该再与刘备争执,不如将青州平分,暂歇刀兵,令军士得以修整,也好随时北归为我父效命。” “沮监军是忠贞死节的国士啊!”郭图赞叹道,“他这样一心一意为主公谋划,在下也不得不佩服……” 袁谭认认真真地点着头,听郭图声情并茂地夸赞了一番沮授后,画风忽然悄悄转了。 “但可惜,他一心都是主公,而公子的事,沮监军考虑得略微少了一点啊……” 大公子猛地抬起眼,“啊?” “公子细想!我们奋战良久,终于驱逐田楷,断了公孙瓒一臂,正是大张旗鼓,席卷全州的好时机啊!公子,只占半个青州,算什么青州刺史?咱们打了一年,到头来却让刘备陆廉小儿把果子摘了?”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要紧的是都站在袁谭的立场来考虑问题,不由得这位大公子不陷入沉思。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郭图悄悄打量他一眼,声音和缓地说道,“若大公子此时下令,苦战一年的将士们必定感念沮监军的恩德,但这小小平原,怎够封赏他们?到时将士们不还是要归怨于公子?” 这些和风细雨般的话语悄悄送进了袁谭的耳中,令他的态度慢慢起了变化。 “先生说得不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若非先生,谭几乎自误!我父既表我为刺史,我怎能不全据青州!待得开春,我便领大军南下,摧破北海!” “以冀州精兵的勇武,难道陆廉小儿当真能螳臂当车?公子必得青州!”郭图大喜,连忙起身恭敬肃然地行了一礼,“到时主公大业,就全看公子的了!” 袁谭一把握住了这位中年文士的手,很想说一句我之子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些狂妄,因此话没说出口,只是感动得摇了摇郭图的手,又摇了摇。 陆悬鱼虽然没说过谁是她的子房,但她也在努力地摇田豫。 这场风雪持续了七八天,城中自然无恙,但只要出城走一走,冷不丁就能看到谁家的茅草屋顶被压塌下来的夸张景象,因此她就很关心辖下几郡外加北海东莱的雪后的情况,也想看看冬小麦如何了。 为了这个缘故,她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一直在不停地四处奔波,像一个人肉闹钟一样疯狂地催促各地的官吏从温暖的家中走出,赶紧去除雪,去组织人手救灾,去给那些四散的流民搭起帐篷,开设粥棚。 这些举措一项项颁布下去,虽然在她看来仍然有点高高在上的嫌疑,比如那些负责照顾流民的小吏经常因为被迫加班而恶声恶气,于是那些救灾的施舍也变成了嗟来之食……但百姓们完全没有这样的看法。 只要一碗稀粥,再来一碗稀粥,也许就能度过这个风雪天。 也许就能度过这个冬天。 也许就能活下去。 陆悬鱼这样四处跑来跑去时,吃饭睡觉都不规律,自然也没有揽镜自照过,不过猜也能猜到现在的脸色实在不会好看,眼圈青黑,面色惨白,整个人都笼罩在睡眠严重不足的黑云之中。 ……田豫就比她还辛苦,因为她负责四处巡查找不足,而那些不足的后续工作都需要田豫来组织,他负责出粮草出钱帛出人力,还要记录各项工作的时间和进度,要查看工作进展和后续,于是过来汇报工作时,说着说着,突然一头栽下去了。 ……她慌慌张张地给他从雪地里拉起来,“国让!国让!” 田豫那双眼睛紧紧地闭着,怎么喊也喊不醒。 她赶紧伸出了手,先轻轻拍两下他的脸找找感觉—— “郡守这些日子都忙于公事!将军!”随行的小吏也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连忙上千阻拦她,“将军不必如此!让郡守休息几日就好了!将军!” “……哦。”她悻悻地收回了准备正手反手叫醒他的耳光,“那算了,我给他扛回去吧,让他好好睡一觉。” 田豫还是一动不动,但比起上次敲他闷棍,这一次陆悬鱼感觉有点心虚,还是令人找来毯子给他裹起来,再轻手轻脚地放到马上,准备赶紧回城。 天上又隐隐约约飘落雪花了。 这样的天气里,她很有些渴望回家。 回到温暖的屋子里,换一身干燥的衣衫,抱着火炉,好好睡一觉。 她觉得孔融现在一定就像她所渴望的那样,舒舒服服地在家里躺着睡觉。 事实证明,她太小看孔融了。 当她带着昏睡不醒的田豫往城中狂奔,路过城郊的一处庄子外,意外听到了一阵歌声。 “凤凰于飞……” “翙翙其羽……” “亦集爰止……” 孔融没在温暖的屋子里睡觉。 他和陈群、诸葛玄,还有几个名士坐在亭中,正在一边赏雪,一边吃烤肉,一边喝热酒。 雪花飘飘洒洒,炉子上的肉滋滋作响,杯中的热酒还氤氲着白雾。 天虽然冷,但这群围着炉子吃吃喝喝的名士一点都不冷,相反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快乐极了。 几个人你唱一句,我唱一句,还有一个年轻人一边喝酒,一边打拍子。 “祢正平这拍子打得慷慨激昂,”孔融赞曰,“何人能不动容?!” 那个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神情有些诧异地瞥向了骑在马上,循着歌声来的陆悬鱼。 于是另外那几位也发现了她。 陈群和诸葛玄一瞬间脸上露出一丝心虚。 但孔融完全没有。 “辞玉也是出来踏雪赏景?好兴致!”他姿态优雅地招了招手,“不如来饮一杯热酒!” ……可能是最近加班过度的缘故,她盯着孔融看了半天,迟钝的脑子里硬是想不出一句不带脏字的回答。 第180章 人并不是一种永远能保持理性的生物。 在来北海之前,陆悬鱼想得很清楚明白,她这样越俎代庖的行为,只有没有权力欲的郡守才能容忍,但“完全没有”和“平时没有”之间的区别也挺大,因此她总得小心点处理自己同孔融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孔融再怎么废柴,她都假装看不见。 但几天没休息好这件事让她的脾气变得暴躁了。 现在看到田豫已经007过度直接睡过去,孔融还在外面一边赏雪一边吃吃喝喝,这个心理不平衡就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了。 ……她此刻特别想喷一顿这位四十余岁的大叔。 ……说干就干。 孔融看着这位面色有点发青的小陆将军跳下马向他走过来时,心里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她看起来两眼无神,眼睛下面浓浓的两道黑印,怎么看都不是有心思出来赏雪的模样,尤其是那个表情,与其说是赏雪,不如说是发难。 果然她走上亭子还未站定,就开口了。 “诸君好兴致,在此赏雪,”她说,“其中还有两位郡守。” 孔融对于自己郡守之职不是很看重,只是摸了一把胡须。 “陆将军风雪奔波,恐怕无暇赏雪,”诸葛玄倒是开口接了话,“这几日辛苦?” “风雪连绵不断,青州刚遭贼寇,现下又遭雪灾,尤其北海,不知多少人受苦,”她看向了孔融,目光里的气愤溢于言表,“孔北海却在此逍遥!” 她的话刚一出口,一亭子都静下来了。 雪花飘落时寂静无声,但烤肉里的油脂被烤了出来,滴落进炉子里,于是蒸腾起一片火光与油烟,其中滋滋啦啦的声音就显得更响亮了。 孔融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还没说话。 旁边一个被称为“祢正平”的年轻人忽然放下酒盏,站起身来,上下打量她。 “原来将军便是刘使君麾下那位陆将军。” 她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将军此言,是为自己,还是为北海百姓?” 她愣了一下,立刻反问道,“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看不见——” “将军领徐州精兵至此,目的无非有二,要么是为了与袁绍共分青州,要么是为了保住徐州不被侵扰,”年轻人道,“在下说得有错么?” ……这个目的,她想一想,好像没错? “将军是为自己,为刘使君,为东海琅琊两郡而奔走,还是单为青州百姓而奔走,将军心中难道不清楚么?”年轻人咄咄逼人道,“孔北海避过一箭之地,将军又何必寻隙发难!” 亭子里又静下来了。 那块烤肉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了焦糊的气息。 “看陆将军样貌,也知这些日子里辛苦非常,”诸葛玄忙忙地打了个圆场,“不如来庄上歇一歇?” ……不,她吵架吵输了,没想好该怎么骂回去,暂时不想歇一歇!尤其旁边杵着这么一讨厌鬼,她就更不想在这里歇了! 她瞪了一眼那个长得就很讨厌的小伙子,发现对方也正在瞪她。 第177节 不仅在瞪她,而且像袋鼠似的跃跃欲试,随时准备继续跟她再喷三千场。 睡眠严重不足导致没想好该怎么把这个话反驳回去的陆悬鱼扬起马鞭,指了指他。 对方立刻露出一个“来啊!来咬我啊!孙子才不来啊!”的表情。 ……孔融咳嗽了一声,好像想说点什么,但是她不想听了,她转身就走,决定想明白怎么喷这群渣渣之后再来。 烤肉彻底变成了一块黑炭,慢慢地沉静下来,在一片黯淡中透着一点隐隐的红光。 但大家暂时没有心情继续喝酒吃肉了,他们得冷静一会儿。 ……除了陈群,这位风度优雅的年轻士人沉着脸坐在那里,一直很冷静。 【我总觉得是我有理的。】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抱怨,【我就是现在脑子不太好用,想不起来怎么喷他们。】 【没事,慢慢想,需要用到我的话,说一声就行。】黑刃表示,【不说也行。】 【……也不至于就用到你了。】她想了想,又抱怨了一句,【陈群也不帮我!】 【嗯,嗯,那么,你向孔融发难,是想达成一个什么效果?】 【肯定是给他拽起来干活啊!】她说,【你看看他那都成什么样子了?!没懒死他!】 【他要是不起来呢?】 她语塞了一下。 如果孔融就是不干活,她有什么办法吗? 就像那个祢正平所说,徐州需要青州挡住袁绍无休止的扩张,北海就是这块缓冲带。 为了徐州的百姓不必流血,不必从家园失散流离,他们选择了青州作为战场——这甚至不以孔融的意志为转移,更不用说青州的百姓们怎么想。 【尽管孔融这个人有点自命清高,瞧不起袁谭,因此也不会投奔袁谭,但不妨继续想一想,如果他真的想要将北海拱手让给袁谭,免去北海百姓们的战乱之苦,你会怎么样呢?】 她会放弃北海,任由袁谭屯兵在边界线上吗? 还是会像许多心狠手辣的诸侯那样,干脆杀了或是驱逐了孔融,自己占下北海呢? 她不能选择前者,主公封她为别驾时将琅琊和东海托付给她,百姓们把钱粮送到她的军营中时,也将琅琊和东海托付给了她——她不会松手,将北海拱手相让。 那么,杀了孔融,或者是驱逐了孔融呢? 考虑到孔融与刘备交好,在刘备继任徐州牧时,孔融不仅捧场子,甚至还大力地吹嘘赞美了刘备一番,而后陆廉带兵进入北海,孔融更是将整套郡官都交给了她。 ……她自己看来是孔融懒,外人看来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背叛了这样的信任等于昭告天下人,自己是个何等可鄙的,背信弃义的小人。 因此孔融不能骂,尤其不能激怒,因为激怒孔融,令其背离刘备的后果实在太麻烦。 【你已经完全想清楚了,这很好。】黑刃说道,【现在我们再回头来看看,你觉得陈群应该说些什么呢?】 虽然烤肉有点没心情吃了,但酒还是可以继续喝的。 仆役又端上来烫得极热的浊酒,为在座诸位倒满,又在孔融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 端着这盏酒,祢衡先一饮而尽,也没在意仆役对孔融说了些什么。 他可不愿意奴颜屈膝于那般权贵之下,因而借着酒意便冲着孔融发难了。 “孔文举啊孔文举,你为何这般怯懦,不置一词!”祢衡嚷过之后,又睥睨着看了一眼正瞪着他的陈群,“你们这些徐州人惧其威势,我却是不怕的!” 陈群冷哼了一声,正准备说话时,孔融突然出声了。 “辞玉今日确实看着辛苦极了。” “他那般辛苦,也不过是为了四处侦察地势,待春时再与袁谭决战罢了!难道他便管过北海百姓的生死吗!” 孔融尴尬地伸出一只保养得白皙细腻的手,“你这样说,倒是错怪她了……” 诸葛玄去东莱赴任的途中,声称路过北海,来拜访一下邻居,顺便带着侄子过来,想要为他寻一位名师,这理由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她下午回去安顿好田豫,自己也睡了一会儿觉,晚上正好登门去拜访一下诸葛叔叔的那位大侄子,前番北海征收粮税之事比较紧迫,这事儿就没来得及说。 “风雪之夜,陆将军何故屈尊而至?”大侄子开心极了,忙忙命令仆役端茶送水过来,“可惜叔父外出会友,一时未归,我这便令人去寻叔父回来!” “不不不,”她赶紧制止,“我不是来寻你叔父说话的。” 大侄子愣了一下,“那将军是……?” 她拿了那架轻弩出来,“小郎君可还记得这个?” 诸葛亮拿过来,摆弄了一下,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将军是为这个而来么?” “我若是想量产,”她问道,“可做得到么?” 这个问题其实挺严肃,也挺麻烦。 她这种废柴,既不会造蒸汽机,也不会造高炉,连个数控车床都不晓得该怎么用,跟她说什么砂铸精铸她都听不懂,自然也不明白量产弩机都需要提供什么样的条件。 诸葛亮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道,“当初试制这架轻弩,不过是因为小子年纪尚幼,力气不足,为了路上防身,才想要做出这样的东西,与那些强弩的机制却有很大不同……” “没关系,”她笑道,“我不需要你制强弩。” “……哎?”大侄子迷惑脸。 “我的妹妹新建了一座健妇营,这弩是给她们的。”她笑道,“她们开弓十分费力,但普通的弩机制起来,既昂贵,又不合用,因而还是想请教小郎君。” 大侄子恍然大悟。 “既如此,”他一本正经地说道,“郯城有铁官,小子确实很想去见一见。” “当然可见,随便见,我去写封信给下邳,”她一口应下,半点也不担心诸葛亮会不会使坏、笨蛋、半途而废。 ……这可是诸葛亮啊!《出师表》背过去她半条命的诸葛亮啊! “还需要什么东西?” 大侄子继续想一想,“小子年纪尚幼,学识尚浅,又不擅俗务,因而需要一个帮手。” 还没等她努力想一想调谁过去帮他时,诸葛亮说道,“我看李二哥就很好。” “他那人奸懒馋滑都占全了,”她立刻说道,“我另选一个可靠的给你如何?” 大侄子笑眯眯地,“李二哥这人,很是天真率直,我看他就很好。” ……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李二“天真率直”在哪里。 这次从豫章回来,李二风光了一把,又得了不少赏钱,真正的春风得意,但是一回家还是被媳妇胖揍一顿,踹去睡灶台了。 ……听说起因是没给媳妇带东西,但重点是在别人问起为什么没带东西回来时,李二随口说自己在沿江而上时,途中邂逅了好几位乐伎舞姬,将钱帛都花在她们那里了。 ……尽管按照那几位随行部曲老兵的说法,这都是根本没有的事儿,但谁让李二就是有牛要吹,没牛创造一头牛出来也要吹呢? ……因此被家暴一点都不冤。 总而言之,诸葛亮觉得李二这人可以借他用用,那就借他用用了。 陆悬鱼回去之后写了几封信,给李二调去郯城的铁官处,做个工匠头,又令信使带话给李二,要他听从这位诸葛家的小郎君差遣,好好做事,不许偷懒。 这些事都做完之后,她又去看了看田豫。 田豫醒着的时候,虽然看起来没那么世家风骨,但还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郎君。 现在头发乱蓬蓬,抱着被子鼾声震天的模样,就特别的…… 特别的……社畜。 她左右看看,感觉很是同情,给他盖了一下被子,然后就走开了。 一夜北风紧。 天亮时她刚醒,就听到有亲兵在外面犹犹豫豫。 “要不要叫将军啊?” “别了吧……将军这几日奔忙,好不容易歇下……” “但这个……” 她爬起来,“怎么了?” “将军!”亲兵吓一跳,“有人在门外!想见将军!” “谁啊?” “那位郎君自称叫祢衡!他说他负荆请罪来了——” 祢衡是谁? 她呆了一会儿才想到大概是昨天那只袋鼠。 “哦,哦,”她爬下榻,披了件外袍,随意地推开了房门,“让他进来吧。” 人与人刚睡醒时的状态是有很大不同的。 有的人刚睡醒时迷迷糊糊,说话做事都不走脑子,整个人都在起床气,比如陆悬鱼。 有的人刚睡醒时感觉自己思维特别清晰,文思如泉涌,昨天忘记的事这一瞬间都能想起来,比如孔融。 陆悬鱼没有想到“负荆请罪”意味着什么。 孔融醒来时想起他昨天与祢衡解释了这位小陆将军来到北海之后,确实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属实是不该再求全责备的。 况且丹杨兵乱那一夜,她只身单剑护住了下邳城中百姓,身受重伤,几乎不治,这样的人岂会被人猜疑?! 一番详述之后,祢衡变脸了。 “陆辞玉竟是这样一位品行高洁之人?!”他悔恨道,“我避难荆州,孤陋寡闻,竟不知中原有这样的豪杰之士!文举误我!” “辞玉不是气量狭窄之人,”孔融笑道,“正平休恼,来日为你引荐便是。” 虽然祢衡很是悔恨,而且很想立刻去见陆廉,不过孔融劝了几句之后,他倒也没再说什么。 但是,孔融回忆了一下,他好像昨天全程都没有提到,陆廉是女人。 ……陈群也没说。 ……诸葛玄也没说。 ……考虑到陆廉确实是个女人,因此这群比较亲刘备的士人圈子里,的确是有点避讳提到陆廉是个女人的,毕竟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既是“女郎”又是“同僚”甚至是“同袍”的人交流,再加上陆廉男装时也看不出来是个女人,大家就很有默契地把这件事忽略掉了。平日里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事。 ……当然,就这位四十多岁的孔北海而言,他和陆廉生不出气也有一部分这个缘故。他实在是不能同一位二十出头的女郎对骂。 第178节 ……但他确实忘记同祢衡讲起这件事了。 因此头发只随便挽了一挽,身上也只披了一件外袍的陆悬鱼就这么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见到了一个光着上半身,背了捆藤条的祢衡。 后者很明显也察觉到她这身刚起床的装束哪里出了问题,刚走进来几步,那个脚抬起来,就落不下去了。 两个人隔着中间大概十几米的距离,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院子里,互相对视。 她傻了。 祢衡也傻了。 第181章 这个青年在台阶下站着,光着上半身,背了捆藤条,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她在台阶上目瞪口呆。 寒风袭来,祢衡打了声喷嚏。 陆悬鱼的思绪终于彻底从轻柔温暖的被子里脱离出来,她侧了侧身,示意祢衡上来。 “请入内叙话。” 那张冻得青白色的脸还有点犹豫,但她向着室内的方向伸出一只手,作了个手势,祢衡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跟着进去了。 于是人也就跟着进去了。 “给祢先生寻一件袍子。”她吩咐了仆人一句。 祢衡立刻不自在地推拒掉了,“我自有衣物在车上,烦劳府上仆役代为取来便是。” ……想想也对,这要是从孔融府上一路光着身子跑过来,这肺炎妥妥的了。 ……但也不对劲啊! ……这是个什么画面啊!大清早的,这位站门口开始脱衣服!北海城还没那么荒凉啊!早起来也有来来往往的小贩,有上班打卡的公务员,有挑水的背柴的赶着猪羊走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仆役跑进来,将衣服交给祢衡,祢衡刚想穿上,又忙忙地赶紧放下了。 “昨日对将军那般无礼,皆因在下误解了将军。孔北海一番解释之后,方知将军忠果正直,仁心爱物,是天下间难得的英杰!故而今日特来请罪!” 祢衡扑通一下行了个大礼,于是光溜溜的后背上那捆藤条就滑了下去,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这一幕特别有存在感,害她多看了好几眼这个奇葩造型,才忙忙地扶起了他。 “不要紧,”她很无所谓地说道,“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她就算有心找茬也是找孔融的茬,找一个根本没出仕,跑来交友的袋鼠的茬有啥意义呢?况且就昨天吵那几句嘴,平原城随便找个大姐过来杀伤力都比袋鼠强多了,所以她根本不会记他的仇啊。 “将军有赫赫之功,却如此仁义宽和,虽古人亦不能及——”祢衡感动得眼圈儿红了,伸手就想摸自己胸口……然后那个手顿了一下。 她还是没明白他想干嘛,于是愣愣地看着他。 祢衡那张冻得发青的脸又变红了。 他忙忙地爬起来,告了声罪,然后躲到屏风后面去穿衣服了。 陆悬鱼自己的衣冠自然也算不得整齐,因此刚见了祢衡一面,也准备起身回去简单梳洗一下,再出来见客。 田豫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 客室里其实有点冷,因为门刚刚开过,但好在炭盆烧得还算温暖。 但客室里的两个人状态很不对劲。 ……小陆将军披着外袍,一头青丝松松散散地挽在袍子里,脸色还泛着晨起时的红润。 ……屏风后的身影一看便知是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穿衣服。 于是三个人中唯一一个衣着很整齐,发冠也很整齐的青年士人田豫就懵了。 “将军……”他的声音带了点不自觉的颤抖。 “国让醒了?你感觉可好些了?”将军转过来,指了指屏风,“刚刚有客至,你先招待他一下,我去梳洗过再来。” 她的声音十分自然,一点也听不出什么紧张。 田豫悬着的心慢慢下落,虽然没有完全放下,但差不多也算是放下了。 她洗了脸,梳了头,系好头巾,衣衫整齐之后,总算出来见客。 祢衡也满脸羞愧地递上了一根竹简,于是她终于明白祢衡刚刚那个动作是想干嘛了。 这位袋鼠青年虽然行为有一点变态,但他的心理并不是变态……就是有点愤青,还有点爱喷人而已。 他刚刚想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她的这根竹简叫“名刺”,简单说就是古人用的名片。 田豫三言两语说清楚了祢衡的来意:除了负荆请罪,希望她能够宽恕他的无礼之外,还有就是想要投身于她这位小陆将军的门下。 ……收一只袋鼠来干嘛? ……骂架用? 见她犹豫,祢衡立刻着急了。 “将军莫不是心中仍有怨意?” “没有,没有。”她摆摆手,见祢衡很是不安,于是又多说了一句,“你就是不来,我也不会生你们的气。” “……为何?” 她昨日气冲冲地离了孔融那个小庄子,继续往城内走时,在路边见到了一户人家。 雪后的夕阳落下来,照在那一处田舍上。 农人自己住的房子倒还结实,但旁边搭起的牛棚已经被雪压塌了,正在那里使劲,想要将那根房梁抬起,将压在下面的耕牛解救出来。只是房梁太重,凭着家里这两三个男人扛不起来,正在那里打转。 “快去寻人来帮忙啊!”妇人急道,“我早同你说过这个棚顶该修一修了,你偏不听,若是困上这一夜,明天就好吃牛肉了!” “不至于!不至于!”那汉子也是满头大汗,“我去过三伯家了,说不定他家二郎一会儿就过来——” “你就不曾多走几户!” “南边那家连自家的屋顶也塌了,哪有心思来管我们!”汉子抱怨道,“偏你能说嘴!你说的这些,我岂有不知的!” “好啊!”妇人气得咬牙切齿,“你还嫌起我了?!” “阿兄,阿嫂,”旁边的青年讪讪地想打圆场,“那边过路的人,能不能……求人家……” “你也不看看人家有车有马,看装束便知是贵人!你去吃一鞭子就知道能不能求人家了!” “你们将田郡守送回府中,”她如此吩咐了一句,“我去看看就来。” 她策马上了这条小路,张望的这户人家先是大喜,而后脸上又带出了不安。 大喜也许是觉得她会帮他们一把,不安则是觉得,这位年轻将军没有命手下过来帮忙,而是只身前来,那必然不会想帮他们忙,反而可能有什么话要寻他们说。 妇人收起了同丈夫吵架时的气愤神情,推了他一把,于是丈夫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将军大驾光临,可有什么吩咐?” 她歪着头看了看这个男人,又看了看他那两个弟弟,他的妻子,还有躲在屋子里,窗绢后面,悄悄打量她的小家伙。 这户人家有牛有田,显见着比起一般的佃户要强上许多,此时下过雪,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补丁叠着补丁,却能将每一个人包裹起来,从她这一路来看,这算得上是难得的体面人了。 就这样体面的人,遇到雪灾也是一样灰头土脸。 她跳下马,“我来帮你们。” 户主大惊失色,“那怎么行!将军贵体,踏足贱地已是小人的福分,如何能劳将军——” 她舒展了一下身体,伸出两只手,搓了搓,给自己拍了个小小的buff。 “没事,”她说,“你这里有热水吗?” 刘大觉得今天奇妙极了。 他清晨起来时,忙将猪圈里的几头猪赶进城里去卖掉,因此无暇顾及妻子的唠叨。他这人素来是不听唠叨的一个人,这几日族里忙乱,总要照顾几个穷兄弟,帮他们将雪压塌的茅屋重新搭起来,因此那几口肥猪又多吃了好几日的粮食,令他十分心疼。 好在几头猪的价格也不错,北海现下来了不少人,有徐州的兵卒,也有平原的名士,一时间街头巷尾比以往热闹许多,那些人来了北海自然要吃要喝,因此客舍生意兴隆,肉铺给出的收猪价格也很不错。 他心头盘算着,今冬二郎便要娶妻,东边的那间房还要收拾收拾,再添置几件东西,最好是请木匠打个柜子,到时新妇嫁进来也觉得他们刘家殷实,在乡邻面前不会落了面子。 等到明岁开了春,要再抓几头猪崽来养,那时猪崽价格贵了些,但那时可以四处打些猪草来喂猪,而不必耗费粮食,这也省了一笔支出,这一回卖得的钱便要为三郎攒起聘礼了……他喜欢徐家村那个姑娘,但人家心气高的很,还不知会怎样呢…… 他这些十分烟火气的盘算在午后回家时,一瞬间便碎了一地。 这头耕牛才六岁,正是得用的年龄!算起来他家这一堆家当合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一头耕牛!刘大慌慌张张地四处去寻人帮忙,可是旁人此时也在忙乱,都说他家耕牛压上两个时辰不值什么,且让他再等等!再等等! 他心急如焚,领着两个弟弟忙乱了半天也没把那头牛救出来,眼见着那头宝贝一般的耕牛蔫下去了,他的心也跟着泡在了苦水里—— 那位少年将军就是此时出现的。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力气却跟个怪物似的,绕着牛棚转了两圈,轻轻巧巧地跳进牛棚里,弯下腰试了试之后,一声暴喝便将那根卡在泥墙下的房梁抬了出来! ……原来这样的才能当将军!刘大那一瞬间感觉舌头和嘴巴就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贵人就是贵人! 他回过头,抖着手,想指那根房梁给弟弟们看时,他家的妇人急得跺了脚。 “呆货,想什么呢你?杵那跟个橛子似的!赶紧把房梁接过来啊!等着贵人给你扛活啊?!” 刘大恍然惊醒,赶紧跟两个弟弟一起上前,将房梁接了过来,再把那头可怜的,金贵的,被压了大半天的牲口救出来。 ……这家的兄弟几个是有点呆,但妇人心很细,连忙又倒了盆水端过来,请她洗手,她将手伸进盆里,发现还是一盆温水。 “将军可要在寒舍暂歇一歇么?”妇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必这般客气,”她一边擦手,一边上下左右打量了这几间屋子一遍,“你们这屋子还算结实。” “那是自然,”小妇人忙道,“今岁这场雪灾,数我家这房子结实!这也是我们留了心的,将军不知,前几年我娘家村子里还有房倒屋塌的,我一个娘家伯父被砸了个重伤,没几天便去了!” 她听过之后问道,“此地的郡守管不管?” “郡守?”小妇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还在忙着查看耕牛的几个男人,“没听说过。” ……也对,贼都到了城下也没见孔融奋发,往年没贼的时候那就更不奋发了。 “那你们怨不怨郡守无能?”她问,“享用百姓禄米,却不能为百姓分忧。” 这个颧骨有点儿高,因此看着就很精明的妇人愣了。 第179节 她的问题很难理解吗?陆悬鱼耐心地又问了一遍,甚至还特意说道,“我只是随便问一问,你不必怕惹祸上身。” “将军的意思,我不明白,”小妇人迷惑地说道,“为何要怨恨郡守大人呢?” “因为他——”她决定干脆说得更简单些,“他不干活啊。” “可是他也不曾残害百姓。”小妇人说道,“那位郡守来北海八年了,没听说他购置什么华美的衣物,也没见他换乘什么豪华的马车,他也不曾大兴土木,征发劳役,增加赋税。” “……所以呢?” “我们在此处过我们的日子,”她说,“为何要怨恨他?” 陆悬鱼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向了脸上还有点不安的祢衡,以及旁边正在严肃认真等待她的意见的田豫。 “怎么说呢……”她盘腿坐下来,想吐点槽,又不知从何吐起,最后只好半吐半露地说道,“我不生你的气,不是因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因为百姓的要求真的很低很低啊。” 第182章 如果说孔融那样的郡守代表了这个时期刺史郡守们的道德及格线,毫无疑问向下一档的就是袁术那种人——占到了一块富庶安宁的地盘之后,没想过励精图治让老百姓过得好一点,反而奢淫肆欲,征敛无度,后宫光是有名有姓的姬妾就有数百人,一点也不在意百姓们生活得如何困苦,甚至出现过人吃人的现象。 那么,她这种又是什么人呢? 【圣贤?】她心里想一想,【这么想自己是不是有点没脸没皮?】 【这可不是什么好评价。】黑刃这么说。 【……为啥?】 【上一个被称为圣人的是——】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好学生,她脑子里没几个古代的圣人,因而自然而然地接话了,【孔孟?】 【王莽。】 ……这个名声不太好。 【作为一名将军,】黑刃如此说道,【你不需要那么纠结自己的名声。】 招贤纳士是主公的活,陆悬鱼干不来,她只要向着自己的目标,不断地前进,再前进就可以了。 ……祢衡最后还是被收,收下了。暂时来说,归田豫管辖。 这位青年虽然看起来很名士,也很袋鼠,但其实是个一直在求职的待业青年。 说起他为什么待业,其实原因也很简单,祢衡想要一个这样的老板: 品行高洁,志如霜雪,宽仁爱士,不失忠节。 与此同时,这位老板性格要好,脾气不能暴,还要提供一份可观的禄米和福利。 她耐心地听完了,然后表示:只要你能胜任我这里的工作,并且可以在经常的996和不经常的007下坚持住,我就看好你,给你想要的这份offer。 祢衡一脸端肃,郑重地给她行了个大礼。 “讬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 ……这个哥在讲什么? 求职成功之后的祢衡并没有在陆将军这里多留,田豫准备出门了,并且也顺带着领走了这位新同事。 刚出门时,祢衡忽然喊住了田豫。 田豫转过头,有点不解,“何事?” 祢衡脸上那些郑重、端肃、内疚、焦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不安。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咬咬牙开口了,“国让兄……将军他究竟……” “嗯?” “是有女装的癖好……还是……”祢衡为难地问道,“还是……” 田豫十分奇怪地看着他,“将军是女郎,你不知吗?” 冬日里的晴空下,祢衡好像变成了一座冰雕,任田豫催了又催,半晌才终于掩面跟着他匆匆离去。 他光着上半身跑到一位女郎家门前负荆请罪,这的确是十分不成体统的事,田豫这样想。 不过考虑到祢衡根本不知道陆廉是女人,田豫心里又没那些抱怨话了,反而略有点幸灾乐祸地,时不时瞟一眼这位满脸羞愧,似乎随时都能哭出来的同僚。 他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因此这一点幸灾乐祸……应该不值得自省吧? 在更往北,也更寒冷的地方,比田豫更关心同僚的人还有很多。 但他们此时的目光都放在了主座上,那里坐着一位十分有威仪的中年人,尽管已经年逾四旬,衣袍用料配色也十分朴素,但仍称得上是一位美男子。尤其是现在读信时的模样,眉头更见舒展,令人见了便忍不住会想一想,他年轻时又是怎样的风度。 袁绍看过这封来自麴义的战报之后,将它轻轻地掷于案上,示意众人传阅。于是下手位第一位文士先拿了信看了一遍,传给第二名文士时,那人便看了前者一眼。 等传到第三人时,那人又看了第二人一眼。 这样匆匆一瞥不会在袁绍眼中落下任何痕迹,因此他兴致仍然十分高昂。 “阎柔峭王大败公孙瓒于鲍丘!”他说道,“斩首二万余!” “恭喜主公!”许攸立刻说道,“经此一役,北方再无人能与主公争雄矣!” “何止北地,难道天下间还有什么人能与主公抗衡吗?” 袁绍哈哈大笑起来。 沮授看了那两名吹吹捧捧的谋士一眼,皱了皱眉。 “此时天寒地冻,寒衣破损,士兵多有冻伤,大局既定,主公可令麴将军收兵,再徐徐图之——” “公孙瓒骄矜,不恤百姓,此正大破幽州之时,如何能轻易退兵!” 谋士们迅速地争吵起来,有人觉得可以乘胜追击打死公孙瓒,有人觉得公孙瓒盘踞幽州日久,不可太过心急。 袁绍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一点,又淡了一点。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若有若无的疲惫。 “此事,容我想一想。”他这样说道,但心情仍然很好,“这一仗打完,我这一冬便无忧虑了。” “主公为何忘了大公子?”沮授提醒道,“大公子南攻青州,亦有一年有余,兵马疲惫,亦应回返休整,明岁再图青州才是。” “嗯?”袁绍一愣,“沮监军说的对,我当修书一封——” 当袁绍说出“沮监军说的对”这六个字时,仿佛在一口深井里扔下了一块石头,那些原本收了争执,一脸云淡风轻立于两旁的谋士们此刻瞬间又不淡定了。 “兵马疲惫?”辛评嗤笑一声,“当今天下,谁人不疲惫?刘备新得徐州,先要南下与袁术征战,而后又有丹杨兵乱,现在陆廉只带了两千士兵来北海,难道他们便不疲惫?” 沮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陆廉与孔融的兵马合为一处,又是守军,大公子既欲攻城,兵马自当强于陆孔,怎能相提并论?” “算上孔融的守军,也不过五六千人罢了,”辛评说道,“大公子有万余精兵,如何不敌陆孔?” “大公子一心争功,”审配冷不丁地插了一嘴,“如此用兵,岂不危险?” “我朝以孝治天下,不知审先生为何要这般作践大公子的一片孝心呢?” “……你!” 谋士之中,一直没有开口的荀谌将目光投向了主座的袁绍。 看到主公满脸烦恼,这位长身玉立的青年谋士微笑着开口了。 “主公究竟怎么看?” 争吵暂时地停了一停,所有人都被这一声问询带走了注意力,转头看向袁绍。 袁绍伸出那只宽大厚实,拎过手戟,也握过马槊的大手,捂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刘备现在也是这个姿势。 他最近好像有点着凉了,头疼,流鼻涕,昏昏沉沉。 也可能是看到陈宫所以头疼。 但不管怎么说,在看到陈宫送来的这封长信之后,他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很久不动。 屋子里炭火烧得很旺,他靠在凭几上,身上还盖着小被子,看起来虚弱极了。 ……但也时不时会伸手去拿一块小麻花吃。 一旁的谋士假装没看到这个小动作,仍然在满脸忧虑地继续读信。 “你们觉得怎么样?”刘备问道。 糜竺看了看孙乾,简雍看了看糜竺。 最后还是今天特意过来探望刘备的陈珪开口了。 “他这样三番五次的开口,使君应当给他一个回复才是。” “我如何回复?”刘备看起来烦恼极了,“他要来徐州,我便让他来了,他现在要走,我也让他走,他来去自由啊!” 这段话一点营养都没有,但它充分体现了这位主公内心的苦恼与牢骚,因此陈珪并没有指出刘备这段话的问题,而是接着说了下去。 “吕布名为‘代为进贡’,其实不过是要徐州替他出了这趟路费。”陈珪笑道,“主公心中也是默许的,只是陈宫要价太多,主公与他讨价还价得烦了而已。” 刘备苦恼地叹了口气。 “陈公有何高见?” 陈珪摸了摸自己那一把雪白的胡子。 “并州铁骑不输西凉骑兵,”陈珪说道,“可惜无人善用之。” ……他用并州人做什么?他哪里敢用这群并州人做些什么! 刘备心里这样习惯性地抱怨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 “我去写信。”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还不忘记伸手向婢女要一块细布擦了擦鼻子,“辞玉那里忙得很,是该寻几个帮手给她送去!” 北海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陆悬鱼终于可以带着人返回琅琊,继续处理这边的杂务时,忽然来了客人。 ……说起来那天就有点尴尬。 她这里除了琅琊东海的官员之外,还有一群青少年守在阳都城,这群人每天其实挺无聊的,有几个偷偷跑路了,有几个偷偷跑路又被家里人送回来了,剩下摸鱼的有,打猎的有,躺平的有,当然也有陈衷这样的好孩子,乖乖处理琅琊这边的文书。 还有一个糜芳壕无人道,在阳都城内置办了一处宅子不说,顺便在城外还买了一个大庄园,改造出了几间温室,吩咐下人每天种点小青菜给他吃。 第180节 这样一群青少年被她又一次领回来,准备聚餐一下,一来感谢他们在秋收时的勤劳付出,二来感谢他们没有在她出门这些天里拆了阳都…… 这话说得其实有点不对劲,因为正常人是不会拆家的。 不管怎么说,她这里正张罗着,还没开宴的时候,小兵匆匆跑了进来。 她失态了。 “你说谁来了?” “吕布,吕将军……” 陆悬鱼一个激灵。 “他带了多少人马?!”她严肃,认真,甚至有点紧张地问道。 第183章 说来这种反应不太礼貌。 当听说吕布要来时,陆悬鱼第一个念头是:他是不是看上阳都城了? ……没办法,吕布就是这样一个让人不省心的小天使。 公理信义这些东西对他不太起反应,起反应的主要是身边人今天吹的什么风。 比方说严夫人要是吹一吹风,让他留在小沛,他今天就留在小沛; 要是张辽建议他去找张邈一起玩玩,他就跑去约张邈打猎; 要是陈宫对他说“咱们把下邳拿下吧!”,他也很可能就带兵稀里糊涂地去打下邳了。 阳都现在是有驻军的,但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她还是不免一下子紧张起来。 好在小兵很自然地回答了,“只有吕布将军与陈宫先生两位,并十几骑侍从。” 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那行,”她说道,“快请他们进城,请他们过来,我稍后过去迎接。” 小兵喏了一声便跑开了,跑得匆忙,还差点撞到别人。 过来替田豫打下手的祢衡有点不解,左右看看。 “将军,谁要来?” “哦,吕布和陈宫,”她笑道,“无事的。” 祢衡今天穿了一身半旧的棕袍,胸前这一块洗得有点褪色,于是穿在身上格外的像只袋鼠。 ……他的神情也特别像。 “呵呵。” 祢衡冷笑了一声。 她有点懵,“你冷笑个什么?” “将军欲迎他二人入席么?” “……他们远来,又是客人,为何不能入席?” “吕布轻狡,反复无义,”祢衡痛斥道,“如何能为将军的座上宾!” 啊这。 “这天下反复无义的人多去了,”她说,“难道你要一个个骂过来吗?当着那些诸侯的面前骂?” 那张时刻准备战斗的脸一点都没有被怼回去的郁闷,而是立刻抓到了一个新角度! “此非下吏一人之见!将军这样说来,不也觉得吕布无义么!” ……她搓了搓脸。 “一会儿等宾客入席,”她警告道,“不许你说话!” 祢衡很不忿,但还是闭上了嘴。 ……闭嘴之前没忘记再“呵呵哒”一下。 ……就好像这顿饭多金贵似的。 夕阳西下,吕布、陈宫,以及十几骑亲随正穿过城门,走在了这条清扫得十分干净的街上。 虽然进了城,但明显也没比城外暖和多少。已进腊月,哪怕只是出门在城里走一走,都会觉得寒风扑面,何况是吕布陈宫这样从小沛一路跑到阳都,四百里啊!脸都要冻僵了! 吕布这样久经战阵的武将也就罢了,并州的冬天比徐州还要寒冷,再冷些许他也是熬得住的。 但陈宫出身兖州世家,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因此马背上的身影看起来就有些萎靡。 “公台,”吕布看了又看,忍不住策马上前一步,“你究竟为何要来阳都啊?” 陈宫转过头来,用那张已经有些冻伤的脸对着他,“将军不是想去雒阳?” “啊?啊,啊,”吕布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立刻又说道,“那也不能现在走啊。” “……总要现在开始筹谋这件事才行。” “那你写封信不就行了?”吕布还是不能理解,“公台为何一定要自己来呢?” 陈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将目光转向了阳都城。 这座小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天色将晚,有商贩进城,也有农人出城,客舍点起了灯火,正在忙着招揽客人。 即使那些房屋看起来低矮破旧,但也止不住温酒与炖菜的香气从这些店铺客舍中飘了出来。 “将军可曾察觉,”陈宫说道,“阳都有什么不同吗?” “有什么不同?”吕布想了一下,“城防被加固过,但阳都城墙并不高峻,若是——” 陈宫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吕布的话。 “我想来看看,这两郡被陆廉治理得究竟如何。” 比起雒阳与长安,这座小城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吗?它看起来并不繁华,也不富裕,平平无奇,找不到什么能拿来说的地方。 “将军不曾注意过,”陈宫说道,“这几日天气回暖了些,雪化了不少。” “……所以?” “自从进入阳都地界,一路至此,不曾见到冻死者的尸体。” 这一点很蹊跷,但陈宫不说,吕布也没有察觉到。 他仔细想一想,长安城外那小山高似的尸体,开春的时候甚至要征发民夫去掩埋它们以避免瘟疫,但这也并非只有长安城如此。 哪一座城外都有冻死者的尸体,天寒地冻,只能留待天气转暖时再挖坑埋了它们。 这些尸体像是田野间的野草,不经意间便会探出头。在田垄间,在水沟里,在路边,又或者在阳光照不到的墙角下。 官吏不会仔细去查验伤口,判断他们究竟如何而死,因为只要看一眼他们褴褛衣衫和嶙峋瘦骨,就知道强盗也不会对这种人下手。 他们只会悄无声息地死亡,再悄无声息地被拉走,仿佛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般。 这座城看起来并不出奇,一样有穷人,有富人,但陈宫却敏锐地发现,路边竟然一具尸体也没有。 “我曾听说,这位女别驾名望甚高,”陈宫说道,“连臧霸都避她一头。” 吕布努努嘴,“这也不值一提。” “的确不值一提。”陈宫温和地说道,“但我总该知道,我们要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那大概是一个朴素、自律、爱惜名声、性情端肃的人。陈宫虽然与陆廉来往不多,但还是在心里勾勒出这么个形象—— 下一刻这个形象就碎了。 郡守府前停驻的车马慢慢多了起来。 那些车马上走下来的人,有个子高一点的,也有个子矮一点的,有皮肤白皙的,也有肤色略显黝黑的,有相貌俊美的,也有平平无奇的。 ……他们看起来都着意打扮过。 ……甚至在门口互相看上一眼,还会品评对方的衣着。 ……有广袖翩翩的世家子,也有眉目硬朗的年轻武将。 ……最离谱的还有一个少年,整个人都被白狐狸毛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刚迎着寒风走下马车,便举起袖子,一脸娇弱地挡住了脸,旁边立刻有婢女为他戴上了一顶遮风的帷帽,戴得严严实实之后,那少年才随着仆役,进了府中。 ……从门口到府中几步路啊还要戴个帽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看起来都很年轻!就是那种小一点的十六七岁,大一点的二十出头,除了那个长得特别像臧霸的男子看不出年龄之外,都很年轻! 陈宫感觉自己不太理解这一幕——吕布倒是比他了解得更多一些。 “你不知道么?”他说道,“自从听闻小陆是女子之后,徐州许多世家便将自家的幼子送来琅琊!” “我不知道!”陈宫大吃一惊,他这些日子以来殚精竭虑都在谋划如何能打通从徐州到雒阳的这条路,哪里有心思去打听陆廉的私事啊! 而且陆廉这就出府来迎接他们了! “吕将军!公台先生!”她匆匆忙忙地跑出府,对着这两位刚刚下马的人便行了一礼,“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我等皆是不速之客,”陈宫笑道,“不请自来,将军莫怪。” “你们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她往后看了看,“文远和伯逊没有来?” “哦,”吕布很自然地说道,“他们守在下邳呢。” 也对劲,老大出门,家里自然得留几个放心可靠的。陆悬鱼没有纠结这事,忙忙将他们引了进去。 宴会可以等一等,反正古人想守时也不能太守时,晚一会儿也没关系。她领着陈宫和吕布进了客室,请他们先更衣——这好歹赶了四百里路——然后再端来一壶热蜜水,先聊聊到底来干嘛的。 关于这个问题,陈宫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 “陆将军驻守琅琊,听闻又与北海孔融交好。现下并州军欲归雒阳,总要寻一条出路才是,因而特来看一看。” “看一看?”她没明白。青州是在整个大陆的最东边啊!山东啊!要去河南雒阳来山东看点啥啊?! 陈宫点点头,“将军不是明岁要与袁谭交战?” 她努力地理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公台领会错了,徐州新定,我家主公必定不愿与袁绍交恶。” 第181节 “是刘使君告诉我来这里寻将军的。”陈宫平平淡淡地说道。 ……就离谱! “……来寻我做什么?” “将军既想留下北海东莱,又不愿与袁谭开战,”陈宫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等此来,正为将军分忧啊。” 她得冷静一下。 陈宫说他跑来是为她分忧。 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袁谭打孔融,她既要帮孔融,又不能在明面上帮孔融,让袁谭下不来台,只能彻底与徐州开战。 陈宫跑来了。 她狐疑地看了看陈宫,又看了看吕布。 “难道……将军想要帮我打袁谭不成?” 陈宫露出了一个微笑。 “将军前番在广陵收了笮融数万兵马——” “我没有,我到现在只有两千兵马,那些都是平民啊!” “——我们也并非贪心之人,只是一心想要回到天子身边,为朝廷尽忠,匡正汉室而已,”陈宫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将军的战马若能借我们一千匹,并州军便可以更快地穿过兖州——” “一千匹战马?!我要是有一千匹战马我,我现在倒立给你们看啊!” “还有两千头骡子,须载满粮草补给,”陈宫仍然在继续往下说,“将军休过谦,我一路看来,将军督琅琊东海两郡不过半年,风气大变,粮仓廪实,财货积饶——” “没有!根本没有!而且我攒的这点粮食,明年还要拿来打仗啊!” “——将军只要再添些财货,令我们途至东郡时,得以补充粮草,”陈宫笑道,“这一仗我们替将军来打,如何?” 她哑住了,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陈宫,偶尔也看一眼吕布。 客室里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有婢女悄悄点了灯,又退下了。 似乎是觉得她这样为难,有些于心不忍,吕布在旁边悄悄说话了。 “那个……小陆,袁绍会来吗?”他小心地问道,“要是不来,其实五百匹马,我们也可以……” 陈宫非常突兀地咳嗽了一声。 吕布闭嘴了。 “你看,”她赶紧说道,“吕将军说了,五百匹马也行啊!” “将军若是为难,那就五百匹马,三千头骡子如何?” ……不是这个陈宫怎么这么,他也不姓田啊! 陆悬鱼感觉自己濒临抓狂边缘,只能强忍了下来,“我得想一想,还要和国让商量一下。” “也好。”陈宫倒是一点都不慌乱,“宾客们也等急了,将军入席便是。” “……同去,同去便是。”她忙忙地爬起身,想要引着陈宫和吕布入席,好歹把这个烧钱的话题先放一放,换一个轻松一点的。 吕布似乎也这么想。 穿行在廊下,这位威风凛凛的并州名将咳嗽了一声就开口了。 “小陆啊。” “嗯?”她抬起头,“将军有什么吩咐?” “我来的路上,”吕布说道,“看到那些少年了。” “……哦,哦,”她尴尬地说道,“都是来干活的,将军莫多心。” 吕布便不吭声了。 这个有点尴尬的话题在她领着他们将要走进这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主室时,在青少年们见到她的身影,纷纷站起来迎接这场酒宴的主人时,突然爆炸了。 因为狗中赤兔现在才如梦初醒,想起来刚刚那个话题的下一步是什么了。 他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看看这些人,”他说,“你好歹也称得上名将,怎么能在这样一群弓都拉不开的稚童里选夫君呢?” “……啊?啊?啊?” 陆悬鱼感觉大脑有点宕机,没能反应过来时,吕布似乎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用推心置腹的语气问道: “我们那还有两个并州汉子迟迟没有婚娶,”他说,“文远和伯逊,都是你极熟悉的!好男儿!怎么样!” 第184章 陆悬鱼曾经是个挺喜欢开脑洞的人。 开的脑洞包括但不限于各路少年名将啊,高冷美少年啊,腹黑谋士啊,甚至是名震当世的年轻诸侯都跑来跟她来一段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感情纠葛,最后大家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徒留她一人和坚持长跑到最后的男主角甜甜蜜蜜,一生一世一双人。 前面灯火通明,无数根蜡烛将这间主室照得如同白昼,有仆役端来炭盆,有侍女在博山炉中洒了香料。 醇酒细细筛过,又烫出了一室的酒香,与沉香、丁子、薰陆的香气混在了一起,馥郁温暖。 有一群少年在等待她入席,他们着意地打扮过,束冠,熏香,举手投足都带了点儿一板一眼的刻意。 然而陆悬鱼觉得这一幕有些陌生。 吕布的问题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但这种陌生的恍惚感并没有令她迟疑很久,几乎只有一瞬,她就反应过来。 “文远与伯逊都是我的至交好友,”她笑道,“将军不能开这样的玩笑,来日传进他二人耳中,岂不尴尬?” 这个一身武将装扮的中年男人微微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她,刚准备说些什么,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人。 “吕将军,公台先生。”田豫行了一礼。 “国让而今已是两千石的高官,”陈宫开玩笑道,“不与我等同列。” “公台先生取笑。”田豫倒是很从容,但站在旁边,既没有继续往下说,也没有走开的意思。 领会到这是种暗示的陈宫拉着吕布先进了主室,剩下田豫堵在门口。 “国让?” 田豫上前一步,小声问道,“吕布和陈宫为何而来,将军可知?” “为了讨价还价?” “……何事?” 她也小声跟他挑简要的说了几句,“陈宫想借道青州,绕开曹操的地界去雒阳,他那里缺坐骑和骡马,正想和我计较这个。” 田豫恍然,点了点头,将道路让开了。 今天的这顿饭,主要是庆祝今年秋收任务圆满完成,虽然大家的工作能力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征收秋粮途中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说手段上有点竭泽而渔,导致了极个别的土豪强“曹操不逃逃陆廉”的出逃情况发生,但好在只是极个别,极个别,最后被臧霸手下的泰山寇又拎回来了,她退一步表示这都是误会,土豪强们感觉全家老小都握在这群不讲道理的军阀手中,也只能退一步承认这个误会,大家捏着鼻子握握手,还是美满友好的一家人……关于这份人情,臧霸豪爽地大手一挥,表示他能这么快出兵,那都是因为弟弟给他写信的缘故啊,所以功劳就记载弟弟身上吧! ……于是小号臧霸加一分。 被她不小心干掉的那几户土豪强让出了一些田地,再加上琅琊东海两郡之前遭受战乱时荒废掉的田地,现在重新被一一分给了那些隐户和佃户。至于给外来逃亡到这里的难民找地方待这种事,陈衷帮了不少忙,他和这些世家极熟,因此总能在世家错综复杂的圈地外找到给百姓开荒种冬小麦的地方。 ……于是陈衷也加一分。 其余的青少年虽然功劳有高有低,但总体来说在父兄的帮衬下都还是干了点活的。她举起酒盏,大家都大大方方的也跟着举杯。 先敬来客,后敬主人家,到了第三杯酒时,气氛活跃起来。 “将军夸了这个,又夸了那个,”有青少年说道,“是要论功行赏么?” “诸位出力甚多,”她笑眯眯地说道,“不分高低啊。” “这怎么行,一定得分个高低出来,”立刻有中二少年起哄了,“谁出力最多,谁最尽心尽力,为刘使君,为将军,为琅琊东海两郡百姓……将军必须要评一个高低出来才好!” ……这怎么评! 要说谁最努力,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但要说谁帮助最大,那简直是明摆着的!那里坐着一个闪闪亮的惨白少年,正提着箸,在菜肴里挑挑拣拣,翻找自己能吃的东西呢! 之所以说糜芳“闪闪亮”,不是说他像那位荀彧荀文若一样,一张脸自带聚光灯——糜芳的脸很普通,顶天算个清秀。 ……但他那一身墨绿金线蜀锦在灯火里真是一片璀璨,金线一闪一闪,腰带上贴的金片子也一闪一闪,腰间带的那十几串金的玉的宝石的配饰也一闪一闪。 ……整个人就闪成了一片,感觉完全是个行走的聚宝盆。 氪金大佬聚宝盆忽然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于是那张涂了粉的小白脸扬起来,冲她笑了笑。 “将军看我做什么,”糜芳说道,“不过是一县钱粮罢了,哪称得上什么尽心尽力。” 满场气氛突然一滞。 “今秋朐县的全县粮税”这种对她来说也相当有分量的一个名词,在糜芳这说出来就好像“请你吃了一顿小火锅”一样轻松随意。 但他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突然又拉住了全场的仇恨,只是轻轻地将那双竹箸放下,慵懒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也太朴素了些,这羊肉一尝便知是一年以上的老羊了,也能拿来做菜么?”他撇撇嘴,“将军勤于军务,更该善加保养,何必如此自苦呢?” 她手里的筷子就开始抖。 “将军得了空,”氪金巨佬少年甜甜一笑,“去我那里吃饭吧。” 坐在她旁边的吕布也不淡定了。 他睁大眼睛,似乎想说点什么,因此身子前倾了几番。 但他最后还是没说出来,而是伸出手去,推了陈宫一把。 正坐在那里跟个佛像似的慢条斯理边吃边喝边看西洋景的陈宫冷不丁被吕布推这一下,身子一晃,差点就栽那。 ……大家都不吃了,也不喝了,都在呆呆地看着他们。 陈宫咳嗽了一声。 “前番曹操进犯徐州,琅琊东海深受其祸,两郡良贱流离失所,号呼于路,饥渴顿踣,风雨寒暑,毒虫流寇,往往死者相藉,而今复见兴盛,皆赖将军之功也。” 这位中年文士举起了酒盏,笑道,“这一盏酒,须敬将军。” 被氪金少年打击得体无完肤的青少年们赶紧跟着举了酒盏,一起敬她。 大家都喝了这盏酒,唯有田豫笑呵呵地开口了: 第182节 “将军来此不过半载,今岁又有蝗灾困扰,岂足称道?公台先生实在过誉了。明岁丰收之时,将军当请吕将军、公台先生来此作客,以酬此情才是。” 陈宫握着酒盏,抬眼看了田豫一眼。 “既有此请,公台与我当然要应下,”吕布高高兴兴地接了话,刚说了半句,语调就奇怪地转了个弯,“不过也要看明岁有什么计划才是……” 陈宫把脑袋又转回来了。 “明岁青徐之地恐怕又不免刀兵之祸,”陈宫叹气道,“袁谭野心不小,攻下平原,逼走田楷不过是第一步罢了,难道你们不担心吗?” 田豫和陈群互相看了一眼,过了一个眼色。 一直像个布景板一样的陈群忽然开口了。 “袁大公子知道陆将军曾在平原置了别院家产,着意派兵保护,不曾侵扰,为何要担心呢?” ……哈?陈群在说啥?平原?家产?哦博泉那个庄子,她想起来了,但是那庄子只留了几个不愿意走的游侠,土地也分给附近的流民了,袁谭怎么可能还特意派兵去帮忙看着那宅子? 她有点懵,陈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陈群一眼。 “卧榻之侧,有这样的猛虎,将军当真睡得着么?” “袁公奕世公鼎,高风义轨,”陈群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他那样为人宽和的父亲,哪里会担心做儿子的不贤不孝,竟然会冒犯邻居呢?” “我家将军与诸位如此亲厚,亲如一家!”田豫跟着一唱一和,“公台先生不必担心青州战事,你们住在小沛,时时地过来作客,我们将军寻了空闲,也去找你们一同出游打猎,岂不快哉?” 吕布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未来,竟然还点点头。 “确实不错。”他说道,“我还没同小陆一起打过猎!” ……陈宫的脸板起来了。 【有什么想说的?】 【每句话我都听到了,听懂了,且记下来了。】她老实说道,【但总感觉没听懂,我和袁谭哪有什么交情?陈群干嘛这么说?】 【陈宫来做什么的?】 【讨价还价。】 【目的是?】 【他想带人去雒阳,需要骡马。】 【能够交换的代价是?】 【替我们打——】 她忽然反应过来了。 【田豫和陈群口口声声我们与袁谭关系不错,是为了告诉陈宫,我们不需要他帮忙打袁谭。】 【你觉得陈宫信吗?】 【……反正我是不信的。】 【没错啊,】黑刃抑扬顿挫地感慨道,【连你都骗不了,怎么骗陈宫那种精明人呢?】 【……那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了说给他听。】黑刃这么解释道,【‘你心知肚明,我也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而已。】 袁谭兵力一万有余,她又不能派兵出去和袁谭打,原本考虑过不行就笼城死守,反正守在城里,打着孔融的旗帜就好,谁也看不出到底是哪里的士兵。 吕布想回雒阳,迎天子,他需要物资,也需要青州到冀州的这条路。 陆悬鱼想要与袁谭分割青州,保住北海和东莱,她也需要一个帮手。 原本没有考虑过吕布这个变量,但陆悬鱼此时忽然察觉到,这场战争可能会有另一种走向。 吕布冷不丁开口说话了。 “你看我做什么?” ……咦?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发现那个坐在众人之间,其实并不显眼,但一直在坚持着瞪吕布的人…… ……她早该想到。 祢衡没说话,只是冷哼一声。 “这人怎么不说话?”吕布转过头来问她,“不说话,光瞪着我。” 她就有点尴尬。 “他这人有点暴脾气,”她说道,“我就劝他尽量少说话。” “将军是下令,不许下吏开口,”袋鼠突然说话了,“若只是劝说,那下吏就要出一言了!” ……她的个老天爷啊! 没等她说话,吕布先插嘴了,“你说,你瞪了我许久,究竟为何?” “下吏不过是在看稀罕事罢了,”祢衡冷冷地说道,“天下鲜有两杀故主还能登堂入室者,现下忽为我家将军座上客,岂不稀罕!” 室内一下子静了,所有人都一瞬间成了石像,呆呆地、惊恐地看着祢衡。 还有几个人在偷偷地看她。 她痛苦地捂住了脸。 第185章 吕布的反应可能是很多种。 掀桌,大骂,拔剑。或者是一气呵成,起身掀桌拔剑大骂,在主人家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步冲出去,一只跃跃欲试正准备战斗的袋鼠就这么身首分离。 但在一片吸气声中,吕布没有拔剑,没有掀桌,他甚至连站起身都没有,而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不避旁人,直视着祢衡。 “我哪来的故主?”他问道。 “并州丁原,西凉董卓,”祢衡冷笑道,“天下皆知是你的故主,难道你连这种事也要抵赖吗?” “董贼逆乱,毒杀天子,”吕布沉声道,“我杀他是为天下除一大害。” 这种说辞似乎并不出祢衡所料,他的声音与神情里都带上了轻蔑,“丁原也是乱贼么?你为名爵利禄杀了他,又有何开脱之词!” 这在天下人看来,都是吕布的一个死穴。 杀董卓还勉强可以和大义挨个边,杀丁原怎么说呢? “丁建阳是并州刺史,”吕布说道,“你知道他为何南下至雒阳吗?” “自然是为了诛杀宦官,匡正朝廷!” “话是不错,”吕布拎起酒壶,在自己的酒盏中倒满了酒,“他与我们商议,天下苦宦官久矣,为制奸臣、逐君侧,因此才南下入雒。” 祢衡愣了一下。 这个话题的方向有点不太对,丁原是为了杀宦官而来雒阳,吕布既然承认丁原是忠贞之臣,提起这一段历史又有什么意义? “那时新君即位,朝政由灵思皇后(何太后)把持,她宠信宦官,不愿按照何进的意思,驱逐那些阉人,”吕布说道,“但后来她同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大概是这段过往还没有变成真正写在史书上的历史,天下又纷乱扰攘,因此凡是离政治中心远一点的人,对其中内幕便不那么的了解。 尤其祢衡才二十岁出头,这辈子从平原跑到荆州再跑回来,也没遇到过几个京畿之地的大佬,自然也没听过这些内幕。因此听到吕布这样的问题,祢衡迷惑地皱起了眉。 “愿闻其详。” “丁公与我说,欲令太后相信,天下人皆有诛杀宦官之心,便须先令天下大乱,而后才能令太后畏之,”吕布说道,“因此数千并州士兵,卸去铠甲旌旗,为贼于河内,自称‘黑山伯’。” 主室中一片寂静,只有吕布一个人的声音在响起。 “是我领命在河内纵兵大掠,而后一把火烧了孟津城。” ……真就不愧是吕布这种狗子能说出来的话。 正常人的脑子是开脱,开脱,再开脱:这个不是我做的,那个也不是我做的,我有苦衷的啊,你们不要记恨我。 到了吕布这里,就胖罐子胖摔了:你说我杀了丁建阳和董卓?他俩其实也不是啥好人,你不是想编排我吗?我把黑历史都给你抖搂出来看你编,爱咋咋地,你看着来吧! 她来到雒阳的时候,孟津城已经被一把火烧了,因此她对那座城镇的印象十分模糊,只记得东三道的街坊们曾经议论纷纷,说那里有许多宦官养老,将城镇修缮得十分整齐漂亮,因此招了许多商贾与工匠在那里定居,也算是个置产的好地方啊。 “黑山伯”是不会细心分辨宦官与商贾、工匠、平民、奴隶之间的区别的,他们想杀便杀了,想烧便烧了。 就像后来袁绍带队入宫诛杀十常侍时,不也是见到宫中没长胡子的人就杀,根本不分辨小黄门与有品级的宦官们有何区别,甚至连那些年轻的乐人仆役也一并杀了。 她似乎也不能说丁原和那时的袁绍不是忠臣。 就像她不能说王允不是忠臣。 只是这些人在做出某项决定时,都是为万世谋,而非眼前这几百个小宦官,几千个苍头,亦或者是一两万的百姓。 考虑他们的生命与未来是一件软弱的事,为大丈夫所不取。 她想到的,祢衡也想到了。 这位年轻文士脸色变了又变,但还是没被吕布的思路带着走。 “纵使将军将他二人说得再如何不堪,他们到底是将军故主。”他冷笑道,“连一条狗也知道不会背叛故主呢!” 大家又开始抽冷气了! “纵你将我看得如何不堪,我便背了骂名又如何?”吕布冷冷地说道,“故主之上,还有朝廷,我心里只有大汉的江山。” 袋鼠的脸开始发青! 眼睛里写着大大的“无耻”两个字! 腮帮子也开始鼓起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刚准备拍桌子祖安时,陆悬鱼终于出声了。 “无礼!”她赶紧强制结束了这场战斗,“今天难得齐聚一堂,本该是个开心日子,就你一个会挑事!快闭嘴吧!” 祢衡冷冷地看了吕布一眼,终于闭嘴了。 ……吕布看了她一眼。 就很奇怪。 他的眼神中没有屈辱,没有愤怒,更没有什么杀意。 第183节 他看她那一眼有些不安。 酒席散了。 除了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之外,大家总体来说还是挺愉快的。 ……顺便也重新认识了一下这位平时看起来挺正常的袋鼠同学。 出于尽量不要给吕布放出去,省得引发什么凶杀案的考量,她邀请吕布和陈宫在她这座临时宅邸里住下,这两位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陈宫平时不擅马上征战,长途跋涉十分劳累,既然大家今晚不谈正事了,就赶紧洗洗睡了。 但作为一个能在马上吃喝睡觉的骑将,吕布很显然没那么劳累。 当陆悬鱼穿过那几间客卧外的长廊时,发现他不仅没睡,而且就坐在门口,守着个炭盆,正在喝酒。 夏夜尚能听到草虫的噪噪切切,冬夜静起来却是能听得到自己心跳声的,但偶尔也会有一阵寒风牵动枯枝,但丝毫不能令人感受到热闹,反而倍感寒凉寂寥。 吕布换了个挺厚实的袍子,靠着门口的柱子盘腿坐着,半边脸洒了层浅浅的月光,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就那么不出声地端着酒盏。 “……将军?” 那双眼睛里藏了许多说不清楚的情绪,就那么望了过来。 酒是筛过的,但已经冷了。 她坐在炭盆的另一边,有点不安地用手摸了摸地板……冰冰凉。 这股凉意顺着屁股一直往上窜到了后脑勺,这是个什么奇葩的喝酒地方。 冬月夜里,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大门敞开着,小风吹着,室外常温的小酒喝着。 ……这个感觉简直酸爽啊! 但是吕布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手边就那么一个酒碗,倒了一碗酒给她。 她喝了一口放下。 吕布接过来,沉默地咕噜咕噜喝了,然后又倒一碗。 “将军今晚说得很好,”她说。 “那就好。”他说,“那些话我在心里想了无数遍。” 也设想了无数遍这样的场景。 因此才会那样镇定,从容不迫,有礼有节地反驳。 但吕布仍然是心虚的。 他此时看向她的眼神就告诉了她这一点。 “将军想回并州吗?”她换了一个话题。 吕布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我想回,但并州荒凉,又有蛮夷与袁绍结连,我回不去。”他这样说道,“我得先回雒阳,与张杨一同奉迎天子,先据河内,再夺上党……” 只要有朝廷的旗号在,他再驱逐并州的那些乌桓匈奴时,袁绍也不能公开表示反对,待他占据了并州全境,他就可以向朝廷上表,自封一个并州牧。 这其实并不足够,吕布有点醉意地同她说道,大将军何进也不过是屠夫出身,他虽靠军功进阶,但也算是个寒门出身的士人啊,为什么他就不能当大将军呢? 他这样絮絮叨叨地说,她坐在旁边耐心地听。 说了一会儿,吕布忽然停下来了。 “……将军?” 那双眼睛盯着庭院,连看她也不看。 “你恨我吗?” 他没有为大汉尽忠。 在长安陷落的那一日,死战不退的人并不是他。 他爱惜他的并州兵,若没有这些骑将,这些随从,这些兵卒,他就会担心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在大汉与他自己的嫡系军队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因此抛下了天子、朝廷、以及长安城的所有百姓。 他当着她的面转身离去,仿佛一点也不愿考虑被他抛弃的人的命运。 而后长安城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数以万计的大汉子民被泄愤一般的屠杀,其中尤以并州人为甚。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回返家中的那个傍晚,她的街坊邻居们像炫耀胜利的旗帜一般,被西凉兵挂在了房前屋后,飘飘荡荡。 她忽然想起了曲六。 那个汉子据说隔一段时间就会请人给同心送一份自己的饷金,算是给阿草的抚养费,但他自己再没登门过。 ……这些事是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 尽管它们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昨天发生的事一般。 “将军醉了,”她笑了起来,“要问也该去问严夫人才是。” 于是吕布也笑了。 大概他也想起惨死在长安的魏夫人了。 因此沉默着,又喝了一碗酒。 “将军勿忧,”她平静地注视着吕布,“这数月间,骡马钱粮我会尽量凑一凑,待明岁春时,你的兵马还要长途跋涉,多留些余力,不必来北海,我有这几千兵马足以应付袁谭。” 吕布似乎是想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来还是要来的,只是来多少人的问题而已。”他说道,“而且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个计较。” ……这哥们的舌头有点发直,已经不太好用了,因此她就很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有什么隐藏着的小算盘,趁着酒醉正好套套话。 “我今天看了,那个糜芳,三两重的长剑恐怕都拎不动,就算他豪富,五彩惑目,终究也不是正途……” ……她看了一眼靠着炭盆的脚,于是轻轻地,隔着袜子,抠了两下火盆。 但是吕布没有看到她这个小动作,他还在语重心长地输出: “你偏又不能娶上几个男人,若是能,你就给他收了!别看他不中用,给他的妆奁收了才是要紧……” “……将军你醉了。”她说,“不要讲这么不地道的话。” “但你不能娶好几个啊,”吕布说道,“所以我跟你说,咱们武人,婚姻之事还是要选一个意气相投的,你想想,你要是跟文远或是伯逊……” ……这都哪跟哪啊?! 她听不下去了,而且炭盆烫脚,抠也抠不动,赶紧的爬起来准备走时,吕布还在那里继续嘀嘀咕咕个没完。 “你要是能找一个并州人当夫君,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看中谁!我就把谁给你!你想想啊,他虽说是你夫君,那我也是他的故主——而且文远和伯逊可跟我不一样!品行可靠多了!这样一来我就算去了雒阳,想回来找刘备要钱要粮,那也方便啊!” “……将军你清醒一点啊!”她崩溃地指出了吕布这个一厢情愿的小算盘中最大的纰漏,“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啊!那些少年都是家中幼子,既未成家,也未立业,因此才不反对被父兄送到我这里来碰碰运气,文远和伯逊都是久经战阵的名将,你如何能这样待他们,连愿不愿意也不——” 吕布冷不丁地打了个嗝儿。 打过嗝儿之后,他睡眼惺忪地望了她一眼,“你怎知他们不愿意啊?” 第186章 吕布这个人,平生最不擅长的就是猜人心思,尤其是世家公卿的心思,对他来说,那实在是另一个种族,另一种生物,虽然看起来像人,听起来像人,吃饭走路的样子也像人,但就是和他没什么相似之处。 然而大多数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越不擅长的,越想要试一试,吕布也是如此,猜不透长安城那些公卿大臣的心思,那索性就不猜了。 猜不透袁术袁绍的心思,猜不透曹操刘备的心思,那总可以猜一猜自己手下的心思吧? 张辽的心思说起来不是吕布猜的,而是看的。 自从离开长安,一路辗转飘零,何止千里万里,除了铠甲兵器,粮草钱帛,也只有那两三件随身携带的东西不曾丢弃。吕布留着他的官印,侯成留了几封家书,高顺留了一卷书。 张辽留的东西最奇怪,他留了一件墨绿锦袍。 那件衣服吕布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见张辽穿,那还是丁原封他为并州从事,派他进京见大将军何进的时候。为了出入贵地,这位年轻的并州从事特意花了重金做了这件衣服,在营中试了又试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包裹里,奔赴雒阳。 边陲上居住的人鲜少有富豪,张辽家境也不过尔尔,那件衣服是张辽所有衣服当中最为华贵的一件,在那时候他再也没拿出来穿过,因此吕布就有了那么一点印象。 第二次见到那件衣服,却不是穿在张辽身上,而是穿在了陆悬鱼身上。 他那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觉得陆悬鱼没有华贵衣衫,与大家一同赴宴确实显得太过寒素,张辽这么做,很是贴心。 但第三次见到那件衣服,吕布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逃出长安时十分狼狈,步兵先行,骑兵随后,因此人马就有些捉襟见肘,他在忙乱之下只接走了自己的女儿,那几个武将干脆没有回府。张辽没有家室,因此他是不必回府的。 但他不仅回去了,而且还带走了那件衣服。 吕布当时是不清楚的,他也没心思理会这些事,还是过了许久之后,才被他察觉到。那时他们自兖州而退,狼狈至极,辎重粮草被夺了大半,莫说金银,就是粮米也不剩几粒。 但武将们平时走到哪里,就有本事吃到哪里,因此行囊中总该带点面饼肉干,吕布便是无意中见到张辽从随身的小藤箱里拎出了那件衣服的。 ——那件衣服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大概是“濮阳之战”的手笔,已经全然不成样子,但仍然被张辽带在身边。 除此之外,张辽说话办事言行举止看起来都正常极了。 ……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正常极了”。 ……尤其是亲眼见到小陆的女子装扮之后,他就正常得更加刻意了。 比起张辽,高伯逊的心思则简单得多。 那一日请小陆来军中,吕布是亲见高顺坐在小陆身边的。 他与高顺相识已逾十载,因此吕布颇为了解高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他会为了陆悬鱼,拔剑与自己的主君相对吗? 不。 他会提醒陆悬鱼,让她尽早离开吗? 不。 高顺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他坐在陆悬鱼身边,只是准备在刀手冲进来时,一起被乱刀砍死罢了。 第184节 ——我既不能帮你,也不能救你,我甚至眼睁睁坐视你进了陷阱却不能提醒你,但我能陪你一同赴死。 吕布平生最不擅长猜人心思,但他却觉得自己猜中了高顺的想法。 那甚至无关男女之情,只不过是愿以一死酬知己罢了。 ……但话又说回来,男女之情有那么要紧吗? 面前的女郎有些困惑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在冬月之下闪闪发光,里面藏着满满的困惑。 但吕布却不肯告诉她,自己究竟是如何去问张辽高顺的,他们分别又给了他什么样的答案。 他只是又倒了一盏酒。 “别选那些出身高的,长得美的,”他说,“那个有钱的倒是可以拿来用用,不过小陆,你知道张辽和高顺好在哪吗?” 小陆好像很不想接话,但最后还是接话了。 “好在哪?” “我会抛下自己的妻子,独自逃生。”吕布说道,“但他们不会抛下你。” ……太离谱了。 关于吕布最后那些哼哼唧唧的醉话,她暂时都扔到脑后去。 过了几天,陆悬鱼还是和陈宫达成了一个初步的意向合同,能不能凑骡马粮草钱帛,能凑多少,她现在也说不好,因此春时吕布陈宫会不会来,也不好说。 但是陈宫为了表示一下诚意,给了她一个出人意料的大礼包。 “天下没有不战而守的道理,”陈宫说道,“将军想必也清楚得很。” 攻城的是深入敌方领地,因此无论行军、扎营、运送粮草、制造攻城器械,都受到很大制约。而守方只要不是废物,也不会一开始就困守孤城,而是要积极主动地出击。 就像曹操围攻郯城时,刘备也是出城而战的。 陆悬鱼不能出城的最大原因是她不能打刘备的旗,当然也可以打孔融的旗,但天下皆知孔融就是上面所说的那种废物,因此孔融的旗号和窗户纸差不多,激怒了袁谭,一戳破这层窗户纸后,那就立刻开始冀徐大战倒计时。 见她沉吟不语,陈宫笑眯眯地说道,“将军不需要并州兵马一臂之力,也不需要并州旗帜吗?” ……这就离谱! 如果孔融觉得陆廉一个不足守北海,把吕布也请来,或者吕布就不请自来了,接下来的局势会怎么发展? 众所周知,吕布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轻狡反复无信义,别说有仇,有仇没仇甚至跟你沾亲带故都不耽误他路过你家时顺手牵两头猪走,因此见到北海势危就跑来抢地盘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啊!但凡吕布说话办事像人一点,袁绍也不至于给他从座上宾一撸到底,成了半夜提桶跑路否则就要被甲士刺杀的人厌狗嫌啊! “吕将军的旌旗……”她谨慎地说道,“怎么卖?” 在一旁默默听他们谈生意的吕布就有点坐立不安。 “我没卖过这个……”他小声道。 陈宫迅速地,动作很小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神收回来。 于是吕布又不吭声了。 吕布走后不久就进了腊月,天气越来越冷,于是城中军民也就越来越忙碌。 士兵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手里拿的都靠军营,但家中老小会不会挨饿也全看他们,因此进了腊月,田豫就忙忙地给他们发了军饷。 数千士兵再加数千民夫工匠们都发了工资,整个阳都城一下子就繁华了起来。提早进货的商贾都跟着大赚了一笔,有家业的想给母亲买块皮子,给妻子买根簪子,给孩子买一包糖,没家业想有家业的也得赶紧筹备起来,挖空心思琢磨什么样的聘礼能让岳家满意。 还有一群既无家业也不想成家的,那就放飞自我了,吸引了附近许多的穷苦女人过来,做起了露水夫妻。一时间城中常能见到兵卒带着衣衫褴褛的小妇人去酒坊客舍里坐着,围着一罐热气腾腾的炖肥狗肉,吃得香甜极了。要是那位军爷再大方点,小妇人就能再带上自己的一两个孩子,一并跟着蹭吃蹭喝……有狭促鬼就打听,带孩子的有,那有没有带丈夫一起来蹭吃喝的呢? ……听说也是有的,不算太常见而已。 那些小客舍都是极便宜的,自然屋子狭小,没什么家具,最寒酸的甚至连床榻都没有,两包干草铺个褥子就凑合作了床榻。但天寒地冻,能在城中寻到这么一处落脚的地方,晚上睡觉也不怕冻死,已经让人感激涕零了。陆将军仁厚,那些无家可归的穷苦人也有地方安排,但毕竟是一群人挤在一起,白天要做活,而且只给点麦饼吃,若是与往年比起来,自然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但现下既然这群老革慷慨解囊,那就……多吃一顿赚一顿吧! 青少年都各自回家过年去了,陆悬鱼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等出了正月,冰雪消融之后再回来。 陈群和田豫也都放了假让他们回家,陈群犹豫了一下。 田豫就没犹豫。 “若无要事差遣,我就不回下邳了。” “……为啥不回?”她惊诧道,“你不回去看看高堂吗?” “我抽空搬了个家,家母已来阳都城安居,”田豫说着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陈群,“长文不必担心,这里有我在,长文尽可安心回家。” ……纪律委员好像很想说点什么。 ……最后没说出来,还是闷闷地行了一礼就走了。 ……当然,她也不至于自己过年。 首先是陆白带着三百健妇营在阳都城,这支小小的女兵队平日里操练,偶尔也可以给她当当仪仗队,凑凑热闹。 其次是同心带上一家子过来看她了。 ……这种感觉就很神奇。 陆悬鱼还记得在雒阳过的那个新年……她们拆了人家荀彧的地板烧火取暖,而且拆了不少。 现在她们不需要拆别人的地板了,她在下邳有一处房子,大家平时在那里居住生活,但既然过年时她不方便回去,那她们也可以过来看看她,而且路途上并不遭罪。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毯子,还有几条她抽空殴打附近野兽获取的皮毛,四娘长高了一截,小郎也长高了一截,阿草口齿更清楚了。 “郎君!” ……同心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屁股上。 “叫女郎!” 阿草拿胖嘟嘟的手指指着这个头戴武冠,身着直裾,腰佩长剑的年轻人,半天没叫出来,委屈极了。 既然同心一家子来了,正好和田家阿姨凑一起过个年,就很热闹。 阳都靠海,于是今年的汤就特别的鲜,蛤蜊瑶柱鱼干什么都能往里放,除了大家平时过年吃的那些美味之外,还能再来一道海鲜杂烩,对于广大内陆群众来说,真是鲜得天灵盖都飞了。 刚准备入席,算来算去,她发现还缺了一只太史慈。 “太史子义呢?” 她自己有两千步兵,外加不足五百的骑兵,这些人已经训练精熟,明金鼓,知进退,并肩作战时不会胆怯,杀敌时也能奋勇当前。 她能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籍贯,父母是否健在,妻儿是否安康,在这个时期看来,她这支兵马算是不折不扣的精兵。 但人数还是有点少,因此太史慈抽空又在北海与琅琊新招募了两千士兵,现在正在操练。 她到军营时天色将晚,太史慈正准备吃饭,看到她来,就吓了一跳。 考虑到今天是岁除,因此还是摆了五辛盘的,但没有酒,只有桃汤,粟米饭,以及一碟鱼干一碟肉干。 “将军怎么来了?”太史慈惊得放下碗筷,“城中有什么事吗?” “今日岁除,这是家家团圆,把盏言欢的日子,子义留在这里做什么?” “嗯,”太史慈摸摸自己那一把美须髯,“这些是新兵,操练未熟,我虽给他们分发了酒肉,令他们安心过年,却也担心他们酒醉生事,还是守在这里的好。” ……另一个996的好员工太史慈,她就感觉很内疚。 “家中如何?”她问。 太史慈一愣,微微笑了起来,“家母一切都好,无需挂念。” “……明天我来军营,你回下邳多待些时日,休整一下怎么样?” 这位青年武将摇了摇头,见她还是一脸担忧,立刻便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我既无后顾之忧,当与诸君勠力同心,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他说道,“区区一个岁除算得了什么!我在军营里,衣食丰足,将军想一想,这世上有的是缺吃少穿,也要过年的人哪!” ……说的不错,她想,总有那些穷苦人,每到新年就过得特别辛苦。 赵云这个新年过得也很辛苦。 他守在厌次以东的一个小土城里,身边还有几百人追随。 比起那位新任东莱太守诸葛玄,赵云身边这些人既是他的同袍,也是他的同乡,与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因此现下忍饥挨饿,也能够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他吃得很节省,因此粮食还剩了些,算算应该能挺到开春。 这种日子是极其拮据的,当然称不上“衣食丰足”。于是他手下的士兵开始四处寻找些能够丰富食谱的东西。 比如说城内外的田鼠,那些田鼠躲在地下,冰冻的大地坚硬无比,因此想找到它们可不容易。 但只要能找到,就不仅能找到田鼠,还能找到它们的储备粮。 赵云的年夜饭里就有这么一只烤田鼠,但他不会独享,而是慷慨地将它分给了同袍。 “将军,我们守到雪消,就能守来援军吗?”有这样的亲随悄悄发问,“可是四面都是袁谭的人……” “田楷已退,听说公孙瓒也败了……他们还能再回来吗?” 端着饭碗默默吃饭的赵云抬起眼帘,望了他们一眼。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宁静的眼睛给了他们一些力量,令他们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于是话题悄然转变,变成了等他们脱困时,他们应该吃点什么来犒劳自己…… 田楷是不会回来了。 公孙瓒也不会再来平原。 赵云重新将目光放进了那碗饭上。 他守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孤城里已经很久了,但他的目光里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 他总会等到援军的,即使田楷不来,公孙瓒不来,他也会等到使君的援军的。 等到春天到来,他就会看到了。 站在平原城墙上,遥遥向南望去的袁谭心里想着与赵云截然相反的事。 “这里,”他说,“北海离我太远了。” “没有大公子想的那么远,”郭图微笑着说道,“等到大公子的兵马越过济水与黄河,踏平整个青州时,大公子会发现,它其实很近。” 披着毛皮大氅的袁谭在寒风中沉默了一刻。 “父亲会看到吗?” 会看到他的努力吗?会看到他比那些年幼的弟弟出色得多的表现吗? 郭图的回答很含蓄。 “等到春天到来,”他说道,“他就会看到了。” 第185节 第187章 春天到了。 最先察觉到这一点的不是青州田野上的农夫,不是平原城头上的兵卒,甚至不是悄然北归的大雁,而是厌次城的小吏方平。 这座位于乐陵最东端的小城寒素而清冷,世代居住于此的方平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这里靠海,因此附近的土地并不肥沃,长出来的粮食也没有青州其他地方那么多,因而他们只需要承担并不算苛刻的赋税,以及统治者永无休止的对于海货方面的需求。厌次和其他靠海的小城一样,每年要上交大量的虾干、咸鱼这些东西,如果哪一位贵人——不管居于雒阳,或是青州本地——得了一位需要明珠来衬托美貌的美人,亦或者这位贵人本身就是这样一位美人,那么这些小城还需要派遣大量渔夫下海去采捕珠蚌。 那些穷苦人在天气尚未转暖时就会出海,跳进刺骨的海水之中,潜入海底,屏气凝神,一寸寸地搜寻珠蚌,那的确是个九死一生的活计,有的人下去之后不久就空手而归,有的人或许会有点收获,还有些人一头扎下海中,要过很久才会浮上水面,甚至于当风浪来临时,连他们采珠的渔船也会一同倾覆。 于是方平就会叹息,一则同情那些穷苦渔夫,二则同情自己,因为他还要不断地搜寻渔夫家中还有没有成年的,能下海的孩子,要驱赶他们,继续为贵人们采捕珠蚌。 那些住在海边破窝棚里的人被皮鞭驱赶着,责骂着,在他的监视下,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渔船,祈祷海神能让他们回来,但也许不回来更好。 说不定在海的那一边有个崭新的国家,能令这些人吃饱穿暖,不再任人欺凌,担惊受怕,至于想要到达那个国家需要通过鱼腹,还是一叶轻舟,方平的学识并不渊博,他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每当领到了这样的活计,方平就会偷偷去县府南边隔两条街的酒坊里打一点酒来喝,不需要什么下酒菜,有一碟盐豆子就好,喝一点浊酒能令他心情平复一些,而后继续回去面对他日常需要处理的这些琐事。 但这个春天不同。 平原城派来了一些工匠,想要在城中修建粮窖,这些粮窖深约三丈,上宽下窄,青膏泥做底,瓦片覆顶,工工整整。平原城过来的官吏传达了贵人的意思,先造四十囷,要是不够用,再造六十囷。 在此之前,城中最豪横的人家也不过囤了那么三两囷米。要知道一囷米约三千石,寻常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多的粮食! 为了赶工,厌次城内外几乎所有的平民都被征发来修粮窖,无分男女,于是经历过一次战火的乡间变得更加寂寥,只剩老人与稚童在田野上行走,连炊烟也渐渐熄了。 但对于那些渔夫而言,这桩劳役大概也没那么难捱,方平如此想,至少他们不必再被驱赶着下海采珠。 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在工头的驱使下,修建起那几十个粮仓,而后将平原国的粮食,还有南下厌次的粮船上的粮食,慢慢搬进粮仓里即可。 ……如果一定要说这项差事有什么艰苦之处,那也许是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些民夫还需要将粮食运去东南方向的北海,在北海的边界线上,已经慢慢聚集起一支一万余人的军队,他们需要补给,正如同婴儿需要父母。 但婴儿不会感谢他们的父母,袁谭也丝毫不在乎这些民夫从前、现下、或者是之后的命运。 比起厌次城的民夫而言,千乘城的民夫似乎命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座小城位于北海国西北,距离平原不过二百余里,在去岁袁谭攻伐青州时,千乘城中的士族豪强都已经跑得差不多了,有些去了徐州,有些去了兖州,还有些不等袁谭打过来,自己就跑去冀州了。那些士族豪强离开的时候自然不是自己一家子孤身上路,还要带走僮仆甚至是部曲。因此当陆悬鱼接管这座小城时,这里实在是人烟稀少到一定程度了,青壮年有,但不多,倒是剩下了许多赶不动路的老人。 汉朝以孝治天下,但在生死攸关时,士人能带上自己年老的父母,却不许那些仆役带上他们的父母,任由他们留在寒冷的家中苦熬这个漫长的冬天。 被派来这里的祢衡就很想骂一骂那些自私冷酷的奴隶主,但他实在腾不出时间—— 他需要争取时间,一个时辰也不能浪费,在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之时,他无暇如去年那般坐在亭子里,一面赏雪,一面吃烤肉,一面作一作学问。 当袁谭的军队度过黄河,进入北海时,千乘是他们见到的第一座小城,陆悬鱼要求加固城防,城墙高厚七丈,额外还要挖掘壕沟,这些要求对于千乘来说并不容易,因此祢衡就感觉格外的棘手。 关于千乘的城防问题,田豫和太史慈有不同的意见,甚至在这个柳树渐渐泛起一点绿意,轻轻摆动枝条,想请人驻足,看一看它美丽身姿的下午,他们也分毫没有察觉到这一幅美景,而是全神贯注地想要说服对方。 “青州平原千里,无险可据,你便有十万兵马沿河布寨,袁谭也能绕行兖州,”太史慈如此道,“此时征调民夫加固千乘,于大局不过杯水车薪。” “纵使如此,亦能挫其锋锐,”田豫这么说道,“剧城,孤城也!只有千乘拱卫,如何能不设防?” “袁谭绕过去,你设防又有何用?” “难道不能两面夹击?” “你在城中留多少兵马,敢出城夹击袁谭?” 两个人争论了一会儿,然后看向了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 北海郡治为剧城,这座城在去岁秋冬时便被她修缮过,现下开春又开始动工加固,虽然比不过雒阳长安,也比不过寿春邺城,但仍然称得上是一座坚城。 有三年存粮,数千精兵,还有东海琅琊两郡的支援,尽管北海相孔融在守城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成算,但他好歹是留在了这里,不曾要求逃去下邳,因此陆悬鱼勉强再加一条,也算是有个过得去的郡守国相。 但这远远不足够,因为青州的地势对她而言是十分不利的。 这是一片广袤的平原,被黄河随意地一分为二,北为平原,南为北海,千百里的土地上连个土山也难见到,因此这是不折不扣的军团决战之处,想倚靠天时地利什么都不行,用其他的小城来拱卫剧城,阻断攻势也不切实际。 想象一下,千里平原上只有两座城,第一座修建得固若金汤,但没有任何价值,所有有价值的战利品都在第二座城里——谁会去打第一座城?三岁稚童也知道绕行啊。 就像太史慈和田豫争论的那样,除非在千乘里安置一支兵马,到时突然冲出来两面夹击袁谭的军队,但这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袁谭自己有五千兵,新征青州兵五千,袁绍又调拨了匈奴兵五千与他,而陆悬鱼手里一共也就这么五千兵力,她还能怎么分兵呢? 但她不愿放弃千乘。 除却城前的沬(mei,四声)水之外,剧城就是北海平原上的一座孤城,她需要调动一切资源,做好一切准备。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麦子是不是该收割了?”她忽然问道。 田豫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 “上巳未至,”田豫说道,“还有一个多月呢。” 太史慈笑道,“若是冬麦将熟,袁谭如何能忍得住?” 袁谭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找来自北海跑过来的农人,仔细询问了冬麦成熟的时间之后,便开始研究起这一趟的行程表。 青州千里平原,也就意味着这里是不缺农田的,只要打仗,百姓怎么都能养活得起自己。尽管连年攻伐,致使“野无青草”,但他的确一直没打进过北海,这里的农人还能平平安安地开垦荒地,撒种收割,因而北海有的是农田,也就有的是粮食。 冬麦还有一个多月才能成熟,这段路实在不必要走一个月才能走到,现在还没进三月份,天气还有些寒冷,此时出征的话,对士兵们来说也是一项苦事。 袁谭想到这一点,从那一袭十分厚实的皮毛中起身,走出了中军帐。 地面还有些坚硬,但士兵们已经出来操练,在地上摔摔打打。许多人脸上的冻疮未消,早春的寒风吹过,便显得格外醒目。 他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营中景象,直至立在帐门前的卫兵小心地开口。 “将军,寒风刺骨,小心着凉。” 袁谭转过身看了一眼这个卫兵。 他着一身半旧皮甲,腰佩一双手戟,大概三十余岁,正是健壮之时。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健壮的亲卫,脸上也有那样醒目的冻疮,棕色的,开了一个小口,里面掺着粉红色的新肉。 不知道为什么,袁谭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像是内疚,又像是恼怒,但更像是兴奋。 “你想回家吗?” 亲卫一愣,“将军?” “你们都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袁谭说道,“大军又将出发,你想回家吗?” 那张脸上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期待。 “将军在何处,小人就在何处。”亲卫这样说道。 能跟随袁谭左右的人,都多多少少摸清了这位大公子的脾气秉性,也能揣测一点他的想法。 如果这个卫兵当真感激涕零地匍匐于地,想要郑重谢过大公子的恩典,那么袁谭给他的绝对不会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亲手杀死过两个自己身边的亲卫,在那之后,所有的卫士都知道该如何回主君的话——不管他们心中如何想。 但袁谭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自己内心那些愧疚与恼怒都转化为了战意昂扬。 “你很好,”他咧开嘴笑了一笑,“待我攻下北海,城中金帛子女,任凭尔等取用!” “小人不敢!”卫士连忙行了一礼,“只要能跟在将军身边,小人便心满意足了!” 此时出征虽然艰苦,袁谭想,但他的士兵并不怨恨他,他们如此忠诚,如此有斗志,而他也将全心全意地回报他们——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依旧冰冷的空气,那里面似乎已经带上了一丝北海城破之后应有的血腥与焦糊气。 ……那是胜利者的气味。 袁谭在那一瞬间确定自己不会在此等待北海的冬麦成熟,他要兵临城下,一边攻城,一边收割冬麦,他的兵力数倍于孔融陆廉,他的确是有这个自信的。 这位年轻的将军将目光从卫兵的身上收了回来。 “传令下去,升帐!” 第188章 当民夫渐渐在千乘聚集起来,这座破旧的小城也逐渐被修缮,被加固,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神气时,附近的商贾也跟着进入了这座小城,这些人有的贩卖柴米油盐,有的贩卖布帛,他们看起来高矮胖瘦各异,衣衫因为旅行而变得灰扑扑的,因此并不显得触目。 几个羊贩子赶着几十只羊,也跟在他们中间,慢吞吞地等待被检查之后进城,他们中的首领是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这人一身破皮袄,肤色蜡黄,高高的颧骨上染着两团红印,那的确是在外面饱经风吹日晒后的痕迹,他习惯性将手揣在袖子里,走路时看着略有些罗圈腿。只有他没有赶羊,而是牵了一匹驽马。 这样的商贾头子通常十分健谈,因此他走向正在挖掘的壕沟,同一个监工头子客客气气地搭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连那个监工小头目也没有觉得异常,反而因为他远道而来,倒更乐意向他打听一番外面的动向。 他是从哪里来? 他是从济水方向来。 为什么出来? 听说要打仗了,大家都忙忙地跑了出来。 袁谭的军队到哪里了? 他也不知道,但过来这一路,总能见到飞马疾驰的骑士,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人,哎呀呀呀,吓死人了。 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要说到这个,那他知道的可多了。这个羊贩子眉飞色舞,讲起来袁谭在平原看中了哪一家的漂亮女儿,因为他凶暴,那位女郎愤而不从,投河自尽,又被哪一个年轻的渔夫救起,于是引起了一系列的离奇事件。 这些事同平原的战事一点也不挨边,但这不是更真实吗?一个羊贩子懂什么是战事?一个监工又懂得什么是战事吗?他们这样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了几个低俗又下流的小故事之后,连在一旁检查其余商贾的守城卫兵也觉得同这个人熟悉极了,因此没怎么仔细检查,只按部就班地收了他几十个进城钱后,便放他和他的那几个牧羊人带着羊群进城。 这个蜡黄脸的男人进城时没有回头,也没有东张西望,他的步履走得很稳,目光也很平实,偶尔倒是会在卖货的摊位前打个转,时不时上前问一问价,也时不时听别人问一问他那些羊的价格。 “我这些羊这是要赶去剧城的,”他这么说道,“这里的贵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哪里有什么人会买我的羊呢?” “这倒也未必,”有热心肠的闲汉这样说道,“祢从事奉命来修缮城池,你怎知他不想买下来这些羊呢?” “他?”黄脸汉子好奇地问道,“他能出个好价钱?” “他有钱修城墙,怎么会没钱买你的羊!” 于是黄脸汉子便认同地点了点头,“敢问,我要如何能见到那位祢从事呢?我的女人孩子还在城外,她们走得慢,可是这些畜生挨不住饿,现在草长得又不多,只能快点赶着往前走,唉唉唉,要是能卖掉这群羊,唉……” 他那张脸上带着北方人的憨厚和希冀,看起来简直真诚极了,谁也不会怀疑,他现在满眼满心都只关心一件事,就是自己那群羊到底能卖个什么价钱。 其实这个黄脸汉子根本不关心这些。 他不关心羊群,也没有什么女人孩子在城外,他自称吴四,但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其实关于名字这一点,他原本是不想作假的,但他的名字太拗口了,任谁也能听出不对劲。 第186节 他的真名是綦(qi 第二声)毋(wu 第二声)狐鹿姑,如果是幽冀之地的学士,会立刻判断出这是个匈奴人,但除了长年累月在马上作战留下的罗圈腿之外,他的长相也好,举止也好,语言也好,与汉人是完全没有区别的。不如说正因为他是个匈奴人,因此格外谨慎,也格外精明。 作为这一队匈奴斥候的队率,狐鹿姑是不肯遥遥望一眼千乘城便回去交差的,他得进城仔细查看一番。 这座城在修缮城防吗? 修缮的如何了? 城高多少,墙厚多少,壕沟几丈宽,几丈深? 这样的城墙,抵挡得住什么样的攻城器械? 里面有多少兵马?谁来统领? 城内的布防图能不能画出来? 这些问题很难在一天内解决,狐鹿姑也丝毫没有表现出焦急的神色。 他和其他几名老兵选了一间客舍入住,这家客舍看起来很是寒素,吃的是肉汤和麦饼,睡的是干草铺,取暖的炭盆里装着最劣质的炭渣,但它的确也是城中最便宜的一家客舍,不过这些一看便什么苦都能吃的汉子们根本没有抱怨,反而吃得香甜极了。 这样的客人总是讨人喜欢的,宽和,忍让,而且还先交钱。 吃过饭后,他们还不忙着回去休息,而是留在大堂里聊天。对于寻常的客舍酒坊来说,这原本有点讨人嫌,毕竟占了一张桌子,但这家客舍原本就有些清冷,留着他们大堂里反而像是有了点人气。 于是客舍的老板就这么和他们聊了起来。 “我看这城外修得这样整齐,”狐鹿姑笑道,“城里必然也有不少兵士才是,怎么客舍如此冷清?” “要是有兵也在剧城,如何会来这里?”老板便诉起苦来,“要我说,你这羊就该送去剧城才是,我有个兄弟,他儿妇家便在剧城,听说那里已经有一万多人了,城里挤得都住不下!你想想,一万多张嘴!你这几十头羊,算得了什么!” “一万多人,”狐鹿姑眯了眯眼,“北海也这样兵精粮足吗?” “哪是北海的人!听说都是徐州那边过来的!什么口音都有,冀州的,徐州的,听说还有咱们青州的,”老板撇了撇嘴,“咱们那位使君有大神通,请得动这样多的人来帮他,我看竟是比田青州还要气派!” 狐鹿姑仔细地听,偶尔才应一句,抛一个问题出来,从不忙着插言。 见老板说的差不多了,又问道,“这样多的人,怎么不分些来守咱们这城呢?” 这句略有些刻意的亲热话“咱们的城”听在客舍主人家的耳朵里,一点也没觉得不对,反而觉得问的对极了。 “我同你说,”老板愤愤不平道,“不过是装装样子,迷惑袁谭小儿罢了!这里只有三百士兵,够得上什么!都不要客舍,县府自己就能装满了!咱们这样的穷苦人哪有那个好命——” 狐鹿姑听完了他所有想听的消息,最后抛了一个新的问题出来。 “千乘的粮仓在哪里?” 他顿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微笑着加了一句,“我在平原时,就是从官仓那里买粮的,自然,自然,粮官便是敢卖军粮,也不会正眼看咱们这样的黔首,不过,我只买个几十石的粮草,只要有个小吏,也就足够了。” 街上尘土飞扬,时不时有士兵跑过。 于是那些店家就需要加倍地往地上洒水,压一压灰尘,有行人走过时便要多加小心,店家不慎,或者是行人不慎,难免就要提前过上巳节。 狐鹿姑走得就很小心,他躲过了几个洒水时十分莽撞的佣工,又避开了一队巡逻的士兵,最后按照客舍老板的指点,来到了千乘屯粮的官仓前。 有士兵在这里把守,因此闲杂人等不能入内。 这个匈奴斥候的怀里揣了两块金饼,原本想要用来贿赂小吏带他进去,但他在外面转了一圈之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里只有五座粮窖,规模与厌次相差甚远,而且只要远远望一眼那个老旧的窖顶,他就立刻能估量出,这里根本没有被修缮过——也就是说,这里根本没有做好屯兵的准备。 不管一座城修得多么坚固,如果没有足够的士兵去守卫它,它终究和一层窗纸相差不大。 尽管如此,狐鹿姑是个谨慎的人,他还要最后评估一次这座城池究竟能不能对他家主君造成大的威胁。 祢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座城中有一群袁谭麾下的匈奴人斥候,正在一寸一寸地丈量土地,一间一间地记下房屋尺寸,朝向,用途,并且细心画出这座城池的布防情况。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尽力表现得更好一些。 但事实上……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现得更好。 今天又有两个民夫挖壕沟的时候不慎摔进壕沟里,还摔断了腿,需要请医师,需要结清工钱,需要发一点粮米做抚恤。为了这笔钱不被小吏克扣掉——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祢衡要盯着小吏去领钱,盯着小吏将粮米和那一串五铢钱放进民夫手里。 在此之后,他要拎着锥子去检查城墙修缮情况,那些民夫也会用各种烂泥巴来糊弄他,而监工的皮鞭抽谁或者不抽谁全看民工会不会贿赂他,他当然也可以换掉监工,放上来一批新的,但千乘识字的小吏拢共只有那些,随他的便了。 城有四面墙,因此需要修四面墙,也需要挖四面沟,每一面沟都能消耗掉祢衡的大量精力,再加上钱粮支出,账目需要记的清楚无误,否则到了田豫手里,他就要自取其辱,因此祢衡自从来到千乘之后,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唯一不需要多费心力的是那三百兵士,那个小头目据说以前是张飞的部曲,后来被送给了陆将军,刑罚十分严苛,总能将兵士们管得规规矩矩,不至于为非作歹。 在这样忙忙碌碌的前提下,他怎么可能有心思再去想一想,城里是不是来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呢? 尽管那个男人就站在离他不远的一棵树下,正在同一个小吏聊天。 祢衡走过去时,小吏立刻收起了刚刚聊得兴致勃勃的脸,恭恭敬敬同他行了一礼。 “祢从事。” 那个蜡黄脸,破皮袄的男人惊恐地睁大眼睛,然后也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 “你是什么人?从哪来的?”祢衡上下打量他一番,十分和气地问道。 “小人是平原人,带了家人南下避乱的。”男人语速不是很流畅,带了一丝面对贵人时的紧张,“小人,小人想买些粮。” “这里哪有粮卖给你,真是个糊涂人,”祢衡笑道,“况且我们这里的粮也不多,你看着这粮仓气派,哪里就能都装满了?” “喔,喔,是小人愚笨,小人愚笨,”羊贩子讨好地笑一笑,“小人看这里修起了城墙,还想着可以留下来……” 祢衡对上名满天下的温侯吕布时很是桀骜,但见了这个穷苦人却耐心得很,“你要是在这里歇息几天倒也无妨,但不要久留,趁着现在还算安定,出城向东南,去剧城吧。” “剧,剧城!”羊贩子跟着复述了一遍,“小人贩了几十头羊在路上,这一路,很是……很是……” “无妨,”祢衡安慰道,“这几日总有商队出城,我叫一个小吏来,替你留心就是。” 这个年轻士人的面庞如此温和,又如此天真,狐鹿姑有心想骗他写一封手书,令他能更方便些进剧城,最好是能跟着北海兵马的辎重车队走一走,但马蹄声传来,中止了这场对话。 骑士身携露板,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有急情!” 那个年轻士人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了。 但狐鹿姑等了一下,才装出了惊讶的神情。 袁谭的前军已经开拔,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他走得比前军更快,也更远。 一轮明月躲进乌云之后,于是这个朦胧春月夜也变得黯淡无光。 门关得很严,屋外本来就已经静极了,屋子里更是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 漆黑,静谧,伸手不见五指。 这间屋子的主人靠在凭几上,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很久,没有动作。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那一束看不见的光落在了面前的沙盘上。 这个长宽各五尺的沙盘上鲜见起伏,除了几条河流,两座孤城之外,这里只有平原。 平原,平原,还有平原。 【我有两千精兵,他们跟随我从平原到徐州,从广陵到北海,】她说,【我可以信任他们。】 【不错。】 【我还有两千新兵,是太史子义为我招募的,稍加操练,可以唬人,但不能久战。】 【不错。】 【我还有五百骑兵,】她说道,【这个,很不容易。】 【……】黑刃没有吭声,也没有戳破,于是她也假装没有察觉到黑刃的沉默。 她的五百骑兵需要被分成三份,一部分用作斥候和信使,一部分是她身边亲随,再剩下的一部分才是真正用来作战的骑兵,不会超过三百人。 【北海还有三千郡兵,这是毋庸置疑的。】她最后总结了一下她的兵力,【这样算算,我这边一万有余。】 【那么袁谭呢?】 【袁谭兵力号称三万,这是不可能的,】她很确定地说道,【他大概也就一万五的兵力,其中几千冀州兵,几千青州兵,还有五千是袁绍新派给他的匈奴兵,剩下一万余人都是征发的民夫罢了。】 【听起来你们实力相差不大。】黑刃这么评价了一句,她觉得有点刺耳,于是她又一次地忽略过去了。 【我需要找一个决战的好时机,在城外击破袁谭。】她这样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投向那张沙盘,【我还需要搞清楚袁谭的粮草在哪里……它最可能在哪里?平原?】 黑刃听完之后,问道,【你不是说这是平原吗?】 她愣了一会儿。 平原城离剧城四百五十里,其实不是很远。 但还有一座城比平原城离得更近些。 厌次离北海只有三百里,还是一座港口城镇,冀州的粮食可以顺利南下,从厌次到北海一路也没有什么险峻地势阻拦。 她从凭几上坐了起来,注视着那张沙盘,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下棋的棋手。 她需要慎重一点,但必须做出决断。 【既然袁谭是奔着冬麦来的,】她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打劫他的粮草呢?】 【我觉得当然可以。】黑刃嗤笑了一声。 于是室内和脑内都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当你孤身面对敌人的时候,你既没有胆怯,也没有回避,】黑刃问道,【为什么你现在回避了,胆怯了?】 她沉默了很久。 【袁谭攻打田楷时,】她说,【他没有多少骑兵,他攻城为什么要骑兵?可是我怎么能猜得到袁绍会给他五千匈奴兵?】 “匈奴兵”从字面意义上来讲,只是在阐述这些士兵籍贯,但听到这个词,就必须多想一个问题:这些匈奴兵当中,有多少是骑兵? 青州是个大平原啊!可以放任骑兵撒欢儿随便跑的大平原啊! 当然,如果她死守剧城,笼城而战的话,她是有把握耗走袁谭的,剧城被她修缮得高且厚,是一道极其坚固的防线。 但这不就成了曹操二伐徐州之战了吗?袁谭打不下剧城,难道还不能在北海全境大肆烧杀抢掠?难道不能像割草一样搞屠杀?袁谭可以不做人,她呢?她也准备不做人,把百姓丢在外面任他屠戮吗?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头一阵接一阵地敲打着她,敲打得她叹息起来。 【这不是什么棋盘,】她叹气道,【我看不见袁谭的军队在哪里——我是说,我看不见他那数千匈奴骑兵在哪里。】 如果她是袁谭,手上有几千匈奴骑兵,都不需要等到夏天,她就能烧光北海全境! 陆悬鱼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一个能和田豫还有太史慈商量的问题。 因为地图就这么大,平原到剧城不到六百里,而轻骑兵一日夜就是三百里,人家想让你见到,才会让你见到,否则你想找他们出来,你凭什么找出来,你有雷达吗? 【战争的感觉怎么样?】黑刃说道,【或者换一个问法,想要掌控全局的感觉怎么样?】 【……挺痛苦的。】她说,【但这就是战争。】 陆悬鱼没有休息很久,天就亮了。 第187节 当她睁开眼,推开门的时候,随着寒气一并进来的,还有等在外面的信使。 袁谭大军已经开拔。 她愣了一会儿,这比她想的更早。 袁谭要忍受春初寒潮的不便,他的士兵们可能会病倒,甚至可能爆发一场瘟疫。 但这也迫使她需要更早地离开剧城,她需要守住这一季的冬麦,还有整个北海。 她需要确定下来谁守城,谁运粮,以及谁可以分兵去厌次。 ……哦,对了,她还得给祢衡写封信,她得提醒祢衡屯粮,这个书呆子未必想得到这么多。 但她首先要做一件事。 “传令下去,”她说,“升帐。” 第189章 陆悬鱼偶尔会陷入幻想。 不同于曾经那些轻佻的,浪漫的,关于自己个人生活方面的幻想,她现在的幻想来自于面对的形势。 她似乎没有打过势均力敌的仗。 当她只有数百兵力时,她需要去面对拥有四五千青州兵的曹洪,她那点可怜的兵力,能做得了什么呢?于是她只能装神弄鬼,在沼泽地里用黑布和长杆假装出“鬼师”的队伍,借了袁术的名头来吓唬曹洪。 现在她已经有了七千步卒,五百骑兵,相当可观的一支兵力,而她需要面对的敌人变成了拥有一万五千余兵力的袁谭,其中还有她不清楚数量的匈奴骑兵。她需要击退袁谭的军队,但要小心一点,只能击退,不能下狠手,因为在这个国家更北方一些的地方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里,袁绍据说动用了十万以上的军队。 精兵十万,战马万匹。 这对于看惯了网络的现代人来说不值一提,战争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就是要绞肉机一般消耗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士兵的生命才过瘾。但对于陆悬鱼来说,她清楚地看到了这片大地是如何萧条,甚至濒临凋零的。 百姓很少,种出的粮食很少,于是能招募的士兵也很少——流民总是很多的,但你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来喂饱他们。 招募一千士兵,在吃饱或者吃不饱的一段时间之后,剩下了五百,三百,二百,如果你有粮食,你尽可以继续招募,如果你断了粮,不管他们曾经对你多忠诚,都会一哄而散。 袁绍的实力可见一斑。 于是她就会在某一段长久的苦思之后陷入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说她能不能找到红薯、土豆、玉米的种子,比如说她能不能用这样或者那样的办法,获得大量现代的粮食…… 脚步声由远及近,陆悬鱼迅速从这样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当田豫走进这间放置了沙盘的中军帐时,看到这位年轻统帅没有掩盖住脸上的那丝疲倦,这令田豫的心没来由地纠结了一下。 也许是冬天鲜少晒太阳的缘故,她的肤色显得苍白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灰色痕迹,刚到琅琊时略见丰腴的双颊又凹了下去。 于是当这个瘦削、苍白、严肃的年轻人抬起眼睛时,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位年轻的女郎。她的面色看起来有些疲倦,神情也有些苦恼,但她的眼睛是冷而亮的。 ——像她那把利剑一般,冰冷坚硬,虽山海亦不能移。 “将军。”田豫躬身行了一礼。 她冲他微笑了一下,“子义呢?” “晨起操练点兵,须臾便来。” 陆廉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言语,这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令田豫警觉起来。 尽管比预计中早了一个月,但他几乎可以确定,袁谭的前军动了。 他们已经尽力加固城防,囤积粮草,操练兵马,尽可能地做了一切的战前准备,但在战争来临时,田豫还是感觉到从头皮到脚底一瞬间都紧绷了起来。 不管怎么准备,“准备”永远是不够的。 主室一会儿就挤满了人。 除了田豫和太史慈之外,还有其余几个中下级军官,这些人同样也是刚操练完,跑过来时十分匆忙,于是这间并不宽敞的主室里一瞬间便染上了一股汗水气息。 如果陈群在这里,有可能会皱皱眉,如果是糜芳在这里,也可能会捂住鼻子,但与接下来的行军生活比较,今天的中军帐应该算是相当清爽的。当然陆悬鱼也没有对这几位偏将有什么意见,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袁谭的前军已经开拔,”她说,“十日过河。”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中,很快又静了下来。 她没有谋士,她也不信任她遇到过的那些文士——名满天下的孔融她都见识过了,还能相信哪位名士靠谱呢?诸葛亮确实靠谱,但还在每天好吃好睡长身体顺便帮她研究连弩的阶段,陈登也很靠谱,但被主公送去和关羽搭档守南边了,陈珪也很靠谱,但一把年纪的老大爷不能拎到前线来。 于是她能倚靠的就只有田豫和太史慈了……勉强还有一把黑刃。 “将军意欲何为?”太史慈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先问了一句。 “青州地势平坦。”她说,“尤其是自平原到北海这一条路,不对,平原到北海没有路,平原到北海到处都是路。” ……几个小军官脸上露出了“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神情。 “袁谭兵力倍于我,其中又有匈奴骑兵,在平原上大可随心驰骋,何况我军……只有咱们那两千老兵是能带出来一战的,”她说,“所以咱们得想点办法。” 于是屋子里又陷入了一片嗡嗡声,但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仍然是太史慈。 “兵力既倍于我,粮草消耗自然亦是如此。” 她看向太史慈,却并不惊讶,而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位东莱出身的武将在寻找敌人弱点方面有着十分出众的嗅觉,她不经意间透露出的讯息和一点隐秘的想法,他都能立刻察觉到。 或许这个人比她更适合带兵打仗,她心里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然后迅速地抓住了它,并且令它逐步清晰起来。 “所以我准备派出斥候去厌次打探一番。”她指了指沙盘上那座渤海旁的小城。 “袁谭号称兵力三万,其中一万五千余人的兵卒,还有万余民夫,平原残破,民生凋敝,的确喂不饱这许多士兵,”田豫犹豫了一会儿,“但厌次在平原境内,袁谭亦非不知兵的庸将,岂无重兵把守?” 她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田豫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太史慈好像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在盯着她看。 中军帐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你很为难。】黑刃评价道。 【我很为难,我只有这点兵力,要是送他们去厌次,我自己怎么办?】她说,【但如果换成那些新招募的兵士去言辞,他们走不到厌次就散了。】 【只要控制得当,是可以惊扰敌军的。】黑刃意味深长地说道。 ……当然可以惊扰,但袁谭的骑兵比她的更多。 那也就意味着,如果这支军队不够强,她派去的士兵,以及武将,都可能有去无回。 她犹豫不决地看向太史慈的时候,这个青年武将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双眼睛里坦坦荡荡,是全心全意,毋庸置疑的信任。 她在那一瞬间迅速地做出了决定。 “子义领两千精兵,并二百骑士,分兵而去便是。” 田豫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将军?” “嗯?” “将军此举大谬!”他一瞬间嗓音就提高了,“二千老兵分兵而去,中军岂不只剩五千兵马?” “哪来的五千,”她心平气和地说道,“还得分一些人守剧城呢。” 太史慈猛然向前一步,“若遣末将去,领二千琅琊兵便足够。” “不足够,”她说,“子义若是领了那两千琅琊兵去,恐怕就心存死志,不准备回来了。” “若能大破袁谭,守住北海东莱,”太史慈冷声说道,“死又何惧?!” “我一定能大破袁谭,”她站起身,“也不用你死。” “……将军!” 她在中军案上摸了摸。 ……摸到了一个木头刻的兵符。 ……没办法,虽然电视剧里的兵符都是金灿灿的金子铸成的虎符,但他们这种小团体用不起那种东西,反正走流程而已,就算是木头刻的,只要平时注意保养别泡水别发霉别靠近炭火,也还能凑合用。 “如果袁谭在厌次屯粮,咱们就把他的粮食烧了。”她将那块兵符递过去,“但烧不成也不要紧,记着活着回来。” 太史慈那双颇为英气的眉毛一瞬间挑高了,眼睛也睁大了,好像在那一瞬间什么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似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了兵符,肃然地行了一礼。 “咱们现在还剩五千兵力,”她看向田豫,“我拨两千北海兵守城?” 田豫摸摸下巴,刚想说点什么。 后排有个小军官出声了。 “将军,且请细思。” “嗯?” 小军官小心地走了出来,行了一礼。 “将军不如将北海兵带出城,”他说道,“徐州兵留下守城即可。” “为……”她刚问了一个字,剩下的都咽回去了。 一言以蔽之,新兵留着守城,防止逃跑。 她留意地看了那个小军官几眼。 一共只有这几千士兵,她连士兵的姓名籍贯都能背下来,军官的自然更不在话下,这人姓邴(bing 三声)名茂,是一位北海名士的族侄,那位名士后来跑去公孙度的地盘了,留下了一大家子扔给孔融照顾,孔融秉承着“有我一口吃的也饿不死你们”的宗旨养活这位名士的家属,于是其中大部分就那么躺平了,少部分奋发一下的,看她来北海,就跑来追随她了。 “仲宗很有见地,”她笑了笑,“不愧是邴氏子,帮了我一个大忙。” 邴茂并没有兴奋得手舞足蹈,而是很有规矩地又行了一礼。 “将军谬赞。” 她看着这个人,觉得士族确实是有迷惑力的,比起绝大部分根本接受不到教育的穷苦百姓而言,他们有学识,有见地,如果想的话也有气节,哪怕一个相貌平平的寒门子,如果他想的话,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也会立刻将那些底层爬上来的老革比下去。 ……但他们同样也会傲慢,愚蠢,贪婪,理所当然地躺在父祖留下的阀阅功劳簿上,想要攫取更多的利益。 陆悬鱼将这一点感慨暂时地抛开,她决定等到打完这仗之后,再回头考虑那些北海名士到底要怎么办。 “国让,”她说,“你领两千琅琊兵守剧城可否?” 田豫起身,肃然行了一礼。 第188节 她顿了一下,“还有陆白那三百健妇营,也归你统领。” 这位年轻的文士抬起眼睛与她短暂地对视了一下。 “定不辱命。” 她还缺一支运粮的队伍。 陆悬鱼决定,不从自己这三千北海兵中继续割肉了。 她不是个未婚的年轻女郎吗? 大家不是都觉得她迟早要嫁人吗? 不是有一群青少年带着父兄的意思跑过来刷她的好感度吗? 她怎么就不能白嫖一支运粮队啦? 【注意,】黑刃很欢乐地提醒了一句,【我感受到你的道德有滑坡的风险。】 【真的?】 【说不定在外人眼中是有的。】 【……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 为了掩饰尴尬,她深吸了一口气。 “请小臧……咳,请臧将军来中军帐一趟,”她淡定地说道,“哦对,还有糜小郎君……算了,把陈家三郎也一起叫来吧。” 第190章 虽然她准备用一点小伎俩白嫖一支运粮队,但说实话对着这几个青少年,她有点不知如何下手。 士兵们整装待发,缺东西的赶紧买东西,要告别的赶紧和妻儿老小告别,城中一时间纷乱极了,这几个青少年很明显也听到了风声,因而来时十分注意地梳洗打扮了一下。 小号臧霸知道自己没办法往美少年方向打扮,因此上面是十分朴素的短衫,下面是一双半旧的皮靴,外面又披一件罩袍,一看就是随时能穿甲的状态,骑马过来的; 陈衷是标准的士人青年,高冠博带,但好歹记得不穿木屐,而是穿了方履,忙忙地坐车过来; ……糜芳是这三个人里看起来最特别的。 他还是一身金灿灿的蜀锦长袍,外加一大串儿的金玉腰佩,但他把脸洗干净了! 一个没有涂粉的糜芳! 她盯着那张路人脸看了几眼,然后将目光移开,继续去扫视另外两人。 “袁谭欲图北海,我准备领兵出征,因此无暇照顾你们,”她说道,“请你们过来,是准备安排兵士,送你们回徐州。” 糜芳一愣。 小号臧霸的眼睛不自觉地看了看旁边的两个人。 陈衷皱了皱眉。 其实以退为进这种战术不太适合她,因为她没有那种娇滴滴的魅力,更没有察言观色,看别人脸色随时调整说辞的话术。 但这三个人里有一个卧底,作为陈珪的侄子,陈登的从弟,陈衷迅速地反应过来。 “丈夫当建功立业,岂能龟缩后方?!将军如何这般小觑我等!”这位下邳陈氏的青年士人突然慷慨激昂道,“将军既欲出战,衷愿为先锋!” 小号臧霸被刺激到了,立刻也向前一步! “若是此时回返徐州,又有何面目见我阿兄!”他大声说道,“在下也愿追随将军左右!” 三个人里还剩下一个没表态。 陈衷的目光,小号臧霸的目光,还有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都投向了糜芳。 她在心里擦了一把汗,再接再厉道: “这怎么成!沙场岂是儿戏,若是伤到你们,我于心何安——” 糜芳的嘴轻轻地撇了一下,然后开口了。 “将军,你折实是不擅此道,还是直说要我做什么吧。” ……一片死寂。 “我自领兵迎敌,”她说,“不需要你们跟在军中,但后方粮草运送,我需要你们助我一臂之力。” 三个人互相看一眼。 “押运粮草?” “三郎?” 陈衷愣了一下,立刻上前一步,“将军将此重任交予在下,在下绝不会辜负将军!” 她点点头,“还有糜子方——你既如此说,我便不客气了,我想借你家一千头骡子——” “运粮?” “不,”她说,“送去小沛。” 那张巴掌大的路人少年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呆滞,“小沛?” “嗯,”她递过去一封信,“还有这封信。” 陈宫在粮草与骡马的问题上和她打了一冬天的口水仗了,除了送来些旗帜“略表诚意”之外,合同中的其余内容并没有什么进展,原因很简单: 她也要打仗的!那些骡马也要运辎重的!她仗还没打完,哪来那么多的粮草钱帛骡马牛羊去给陈宫送温暖! 但此一时彼一时,袁谭那边既然加码,她也得想办法再整点骑兵过来帮忙。 主公那里自然还有一点兵力,但不能动。 一方面是因为刘备的兵力还需要用来震慑徐州境内的豪强流寇,二方面是因为如果刘备也卷进了这场战争,这场战事意义就彻底变了。 糜芳思考了一下。 “急么?” “十万火急。” 她一边说,一边寻了个杯子想倒点水给自己喝。 路人脸少年点了点头,“好吧,我原本该先回去报之阿兄,但将军既有急用,这一千头骡子就从我的私房里先扣出来好了。” ……陆悬鱼这一口水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什么是豪横啊!这就是豪横啊!一千头骡子什么概念!在人家那里只是私房积蓄啊! “将军,”小号臧霸又忙忙往前一步,“将军可有用到在下的地方?” 她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 “将军?” “我这支运粮队只有民夫,这怎么成呢?”她说道,“想借你阿兄的泰山军一用,一路上护着他们。” 小号臧霸为难地睁大了眼睛。 “你要是为难的话……”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我泰山军也是刘使君的兵!”小号臧霸痛苦地大声说道,“我这便写信送与我阿兄!要他带兵过来!” 道德滑坡的年轻将军不叹气了,她露出了一张欣喜的脸,点了点头。 “那就拜托你了。” 出征的那天天气不怎么好。 阴云密布,狂风怒号。 旌旗在风中被撕扯出猎猎的响声,令人心惊胆战。 列队的士兵们在私下里悄悄说,这也许是不祥之兆。 “谁听说过妇人统军呢?” “不错,出征时连个太阳都不见,可见是不祥的。” “那袁谭轻而易举袭取了半个青州,田楷都逃了,难道这个徐州来的将军就能守住北海?” 但立刻又有人反驳:“难道你没听说过,将军有一柄神剑?” “神剑?” “不错,听说这位将军既有神剑,又有神通,能引来雷电相助,因而被称为‘列缺剑’……” “就这个小妇人?” “……嘘。” 随着高台上慢慢出现了人影,下面的士兵们也齐齐噤声。 徐州别驾陆廉和北海国相孔融一同上了高台。 那看起来实在不像他们想象中“柔弱”的小妇人。 她穿了一身半旧的皮甲,外着一件红色罩袍,罩袍在风中剧烈地抖动,却不能令她的身形摇晃哪怕半分。 腰间佩戴的那柄长剑比之一般的汉剑要长出几分,因此确实显眼。 但比起那柄剑,更令人感到压迫的是这位年轻将军的眼神。 她的声音并不清越,甚至带了一丝嘶哑,即使她尽了最大的嗓门开口说话,又将一只手聚拢在嘴边,士兵们还是需要聚精会神才能在狂风中听清。 “孔北海将你们托付给我,从今天起,你们要跟随我的旗帜,令行禁止——” 士兵们对此并不意外,于是目光又转向了那位北海名义上的主人。 孔融就站在她的身边,高冠博带,那衣袖的确是太宽大了些,因此拽得他在风中左右摇摆。 而陆廉的身形却依旧像一柄剑。 “诸位将士,”她讲完了军规之后,又大声说道,“我是从徐州而来的,你们也许听说过,徐州遭受过怎样的苦难,城池、村庄,都被他们付之一炬。” 他们的确听说过,曹操的军队曾经过东海与琅琊,当他们离开时,留下的是一地的战火与断壁残垣。 “战争的确是这样的,曹操是这样,袁谭也是这样。”她说道,“你们是北海人,因此站在你们身边的不仅是你们的乡邻,你们的同袍,更是你们的兄弟。” 第189节 说得不错,这些士兵都是北海人,因此经常有一行一伍都是同乡,同村,甚至同宗兄弟的事。 当她如此说时,那些提着长矛,拎着藤牌的士兵便将矛柄顿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带领你们出征,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你们的兄弟,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儿,你们的家园!”她说道,“我要你们与我并肩作战,是为了将袁谭赶出你们的家园! “你们想看到家园燃起熊熊烈火,父母乡邻的尸体堆积成小山的模样吗!” 她注视着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里是你们的故乡,为它而战!” 孔融一直在旁边注视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讲。 直到传令官挥动令旗,士兵们开始有序地向营外而去时,这位名士才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直觉地认为孔融有什么话想说。 ……应该不是关于军事方面的,因为孔融在这方面基本是0分。 但她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孔北海有什么指教吗?” 孔融摸了摸胡子。 “我这个人,虽志在靖难,却才疏意广,只会高谈,谈不上什么指教。” ……啊这。 “但我的确有话要对辞玉讲。”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非常严肃。 “请说?” 这位鬓发间已经有几分星霜的文士望向行军的队伍,“自古以来,有人以德行治天下,有人以暴力治天下,我曾以为威天下不当以兵革之利,而应以道胜之。 “但自讨伐黄巾以来,我屡战屡败,为人笑柄,”孔融声音平缓,语气里却透着一股苍凉,“我曾以为这是末世,圣贤的美德已经没有了用途,我也不当再抱有什么希望。但北海两次危难,前有刘使君,后又有你来襄助。 “所以,辞玉这一役,一定要得胜归来。”这位北海国相微笑起来,“你非救北海一郡,而是救道义于万民。” 当他将话讲完时,没等她有所表示,孔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他那双已经缠绕着鱼尾纹的眼睛向上看去,她也不由自主地向上看去。 太阳出来了,云层间洒下一道天光。 这也许是个好兆头,陆悬鱼在骑上战马时,又抬头看了一眼峰峦叠嶂的乌云之后,时隐时现的那道轮廓。 “太阳出来了。”有人这样说,“可以去外面吃了。” “呸,还不是你!”另一个人这样骂道,“弄得到处都是血腥味儿!” 这座邬堡在北海郡的平原上并不显眼,它就是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个邬堡,里面有些田客,有些僮仆,还有几十个主人,这些主人们每天也需要承担一定量的工作,比如说照顾骡马牛羊,查看田里冬麦的情况,要指挥仆役修补房屋,有时还要给生病的仆役烧一碗草木灰水。 现在他们不需要再忙忙碌碌了。 他们以为邬堡可以抵挡住千军万马,但当匈奴骑兵冲过来时,他们连关门都来不及。 哨塔上走来走去的两个健仆先被一箭穿心,而后是邬堡外推了一车粪肥准备处理的农人,匈奴人中只有几个箭术较好的弯弓射箭,出了这点力。 他们甚至不屑于一轮弓箭齐射。 然后这些索辫科头(不戴冠帽,裸露头髻)的匈奴骑兵便分成了两队,一队冲进邬堡之中,另一队绕着这座邬堡疾行,不断杀死想从里面逃出来的百姓。 只过了片刻,这座邬堡里的哀嚎与惨叫声便渐渐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鲜血,那些浓稠又厚重的颜色向着四面八方流淌过去,越过门槛,跨过房梁,甚至将绝望蔓延到了邬堡之外的土地上。 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殷红的鲜血盖了上去之后,冒出了一股热气。 狐鹿姑归队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他的同族兄弟们从羊圈里挑出了肥羊,熟练地剥皮之后,架上了烤架,正烤得滋滋流油。 偶尔有几间房子里传出了女人的惨叫声,但更多的房子里只有欢声笑语。 对于匈奴人来说,在这样的平原上驰骋劫掠,实在算不得什么辛苦事,唯一辛苦的只有狐鹿姑这样的斥候,他需要小心翼翼地同汉人打交道,一不小心就有杀身之祸。 因此这支兵马的统领呴犁湖十分热情地喊他进了帐,甚至没有先问询他消息,而是令左右先给他端来了一大碗酒。 “暖暖身子,”这个身材矮小,却极为精明凶残的匈奴头领说道,“然后告诉我们,你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你不仅是我的耳目,还是我的智者,我总愿意听你说话的。” 狐鹿姑端着这碗酒想了想,终于谨慎地开口,将他所知道的一切讲述了出来: ——千乘是座空城,攻之不易,恐怕只是陆廉用来迷惑小袁将军的。 “这个女人还懂得用计谋?”呴犁湖奇道。 “她也只是躲在士兵的背后才能玩玩这些把戏,”一个小头目立刻说道,“要是被我们逮到,难道她还有什么挣扎的办法吗?” “还是挣扎一下好,”另外一个小头目笑道,“总得喊两嗓子才有味儿。” 呴犁湖瞥了一眼那几个一听说对面统帅是女人,立刻兴奋起来的兄弟。 “她那个天下皆知的‘列缺剑’之名——”他冷冷地说道,“是靠杀西凉人杀出来的。” 这些匈奴人气息忽然为之一滞。 他们的确没见过陆廉,但他们的父祖辈总有人同西凉兵打过交道,“西凉大马,横行天下”的霸道他们自然也领教过。 令这些兄弟闭了嘴之后,呴犁湖沉思了一会儿,火光映在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半明半暗的笑容。 “可惜的是,就算是名满天下的‘列缺剑’,”这个匈奴骑兵头领说道,“她也还是得吃饭的。” 那么,什么样的押粮队,能经得住两千匈奴骑兵的冲击呢? 第191章 时间有时候是飞快的,有时候又是极慢的,但通常来说,很少有人觉得时间是既快又慢的。 但此时的太史慈的确有这种感觉。 他率军离开剧城之后,一路走得并不快,而且没有笔直地向西而去,而是慢慢地向着西北方向进发。 这两千余兵马带上辎重之后,便是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在冰雪初消的平原上走过时,仿佛一条长河,因此想要不引人注意是很难的。太史慈又派出斥候小心探查,一旦听说前方有袁谭军队出没的痕迹,立刻便会偃旗息鼓,停住脚步,甚至绕开有斥候经过的方向。 这样做是很消耗时间的,但他知道急不得。 任何一支军队都会全力以赴地保护自己的粮仓,那些斥候每天天不亮时便会在四处骑马巡查,天色将暗时才会返回城中。 他也考虑过用什么方式伪装一下这支军队,让它看起来更像牛羊贩子,或者是某个世家大族举族迁徙,但这样做风险太大了。袁谭麾下的骑兵远超陆廉,那些骑兵来去迅疾如风,一旦他们来袭,这些士兵连拿出武器的时间都没有——那将会是灭顶之灾。 因此太史慈选择了折中的方式,他不举自己的旗帜,当然也不会伪装成袁谭麾下,他将陆廉放在军中的并州旌旗举了起来。毕竟吕布当初也曾在袁绍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还曾为袁绍大破黑山贼,就算后来与袁绍交恶,但明面上也不曾有过什么真刀真枪的冲突,万一就能唬住呢? 他就这样慢慢地向着西北方进发,并在三天前趁夜渡过黄河。 天气还没有变暖,但冰面已经变薄,他不得不挑选河水较浅的地方,蹚水过河。 河水冷极了,冰冷的水像一把刀,浮在水中的冰块像另一把刀,一不小心就会将人戳得遍体鳞伤,鲜血直流,但他不能再等下去。 因为在河水变暖之前,春潮与凌汛会一同汹涌而至,到那时黄河不再是这样安静的黄河,而是怒涛万里的黄河。 太史慈让士兵们嘴里叼着木片,又将马嘴捆住,就这样趁着夜色,度过了这片常有斥候出没的地方。 在那之后,他沿着海边慢慢地前行,终于到达了离厌次城只有五十里的地方。 小吏方平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也根本不会担心厌次城有什么危险。 这座小城驻守了两千士兵,因此从未这样热闹过。 那些士兵们换岗下来会到酒坊中吃吃喝喝,也会聊起他们追随的那位主君的风采与光辉。 在这些冀州士兵看来,天下间再没有哪一位诸侯能与本初公相提并论。 天子虽然是天子,不是也被李傕郭汜追得到处乱跑,狼狈极了吗?可是看看本初公初平二年时那一场“界桥之战”! 什么叫做大丈夫,“当前斗死”的才是大丈夫!公孙瓒有幽州铁骑,上万骑兵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们冀州人打了个一败涂地?当世英雄,又有白马义从的公孙瓒都被本初公打败了,虎父无犬子,难道那个以经学闻名于世的腐儒孔融还有什么本事能与袁大公子抗衡吗?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甚至有些士兵为自己这项差事抱怨起来。 他们也是冀州兵,也归属于袁谭,为什么却被派到厌次来守城? 没有战功,没有犒赏,也不能冲进北海,大肆劫掠,要知道他们也不过是穷苦人出身,他们的妻儿老小等着他们回去不假,可不是等他们两手空空的回去! 他们也想抢些布帛金银,牛羊骡马,带回家去,让自家老小吃饱穿暖,不必忍饥受冻。 但厌次城哪里可能有什么战功捞呢?又哪里来的战利品呢? 方平听到了这样的牢骚,就更不觉得这座城池会遇到什么危险了,他只觉得每日在港口忙碌的任务十分絮烦,无时无刻不盼着战争结束才好。 ——又或者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厌次做不成袁大公子的屯粮地才好。 这个中年小吏从牢骚中清醒过来,看了看还剩下几颗的盐豆子,又望了望那碗没怎么下肚的酒,一时有些犹豫起来。 几颗盐豆子做下酒菜略有些不足够,可他那点禄米,隔三差五跑来酒坊里坐一坐散散心已经有点奢侈了,哪里还舍得再买一碟下酒菜呢? 脚步声在这喧闹而聒噪的酒坊里几乎听不见,但身上那一缕香气令方平意识到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个穿着十分朴素的年轻士人,一身半旧衣袍,看起来丝毫不显眼,但他那张端正而秀丽的面庞却显得显眼极了。 过去那个清贫寒素的厌次城里没有这样的人物,现在这个粗俗而热闹的厌次城里也不该有这样的人物。 青年似乎没察觉到方平在愣愣地盯着他看,只是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又伸出了一只手,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 “在下可否……” 意识到青年是要过来拼桌的方平忙不迭地直起身,“当然,当然。” 青年施施然坐在他的对面,眼珠稍微转动了一下之后,轻笑了一声。 “那处倒是也有空席,只是觉得与兄相处,倒更自在些。” “那处”指的自然是那些士兵吃喝喧闹的地方。方平听了之后,只觉得这个年轻士人所说的话简直令自己心中熨帖极了。 他就是看不惯这些士兵,又不敢得罪他们,他甚至也不喜欢袁绍父子——他们既无恩义,又不会让平原这些寒门士人跟着沾一点光,他怎么会喜欢这些人? 但这样的想法只能在心里暗暗想一想,就连与同僚都不敢轻易吐露。 只有在这个陌生青年面前,方平觉得心中像是春天的温水流过,舒服极了。 他有心想请他吃一顿便饭,但看到面前只剩下几颗的盐豆子,又犹豫起来。 正在此时,店家摆上了一盘烤猪肉,一条腌咸鱼,一盘牡蛎,还有一盘十分干净的豆腐。 ……方平心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了。 但青年却似根本没有察觉,他举起了竹箸,忽然一笑。 第190节 “听说厌次的盐豆子倒是一绝,在下却疏忽了,进门时忘记吩咐店家……” 方平心中那点疙瘩立刻又消散不见,他忙忙将自己那只剩下几粒盐豆子的碟子向这个青年的方向退了一推,“他们这里倒是用了几味草药腌过,确实是极有味道的,足下若不嫌弃,便尝一尝?” 青年尝了一粒,眉目舒展开,“果然咸香适口。” 既然吃了他的盐豆子,那么接下来两人一同分享这几盘价格不菲的菜肴便成了正常不过的事情。 青年自称姓荀,族中排行第七,所以称他荀七郎就行。 虽然点了一堆菜,但他吃得并不多,除了那粒盐豆子之外,只用竹箸略挑了一点豆腐来吃,剩下那些酒菜几乎动也没动过。 但对于一个禄米微薄的小吏来说,这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一顿佳肴,因此吃吃喝喝时,两人自然就变得熟稔了。 既已熟稔,互相也就可以问些问题。 方平问了这位青年郡望何处,又在哪里供职,而青年一一回答之后,问了他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 冀州的粮船运到厌次来卸货之后立刻就会离开,那些船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方平当然可以回答,但太史慈也可以回答。 厌次是一座小城,这也就意味着它的港口规模很小,往来的商船也鲜有大船。 但现在每天都有粮船运来冀州的粮食,港口自然放不下那么多船,而守城将领郭未又不愿意再扩充港口。因此那些粮船在卸货之后,会继续向南走十余里,那里有个小码头,原本是一家邬堡修来自用的,后来逐渐也吸引了些商船在那里停一停,休整一番,现在厌次码头不许闲杂商船停靠之后,粮船也好,商船也好,经常会在那里休整一下,装些青州特产再回返冀州。 太史慈观察了很久,因此想出了一个主意。 “袁谭百密一疏,只想得到城中多派人防守,外面多布哨探斥候,却想不到我也可以自海上而来。”太史慈说道,“我们若是能截了这些船,一路北上,如何不能接近厌次?” 随行的偏将互相看一眼,立刻便有人开口,“将军细想,咱们这足有五千余人,抢它一艘就算装得下百人,难道那一座小小码头还有几十艘船给我们用不成?”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太史慈已经仔细考虑过。 “只要有船三五艘就够了。”他说道,“我领队先登,尔等自陆路疾行便是!” “将军!” “将军!是否太过冒险?!” 这一招十分冒险,这些先登死士要顶着码头守军的围攻,快速突袭进城,占住城门后,还要坚持到主力来到。码头、城门、以及守城待援的这段时间,都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险棋。 但如果能突袭开城,只要占住东门不关,等他的兵马赶到,厌次自然就到手了! 到时就算厌次周围的守军察觉,难道点燃的粮仓还有什么办法再救回来吗? 太史慈看了看这几名偏将,他那双冷冽的眼睛燃起了火光。 “这两千精兵是别驾的心血,她既将此任托付于我,我岂能辜负重托?!” “将军,但别驾也曾言明,要将军活着回去——” 从酒坊里走出来的荀谌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登上东城墙去,看了看城外这片颇为热闹的码头。 旗帜与风帆如同布满海面上的丛林,不时有船进港,又不时有船离开。 士兵们在神色倦怠地巡逻,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小军官停下脚步,就粮食的质量或是数量刁难一番船主,这些船主都是被征召来服劳役的,因此见了军官发难,连忙递上一点银钱,换他们放他回去交差。 实际上,连那些米船也并非一艘都不能停驻,只不过只有郭家的船队才能停下,众所周知,郭图对于自己的族人一向十分宽待。 但这座港口,竟然连一艘艨艟战船也没有。 袁谭将粮仓放在一座海边建起的城池,却忘记在这里布置水军,而郭图一心只为自己的族侄捞来守城的位置,竟然也忘记提醒袁谭这样重要的事。 天已过午,太阳便缓慢地向西而去。 荀谌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座码头,面色始终平静极了,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鄙薄。 一旁的侍从小心开口,“郎君今晚可要歇在厌次?” 他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人能在这里睡得安稳?” “……郎君?” “趁着天色未晚,我们赶紧出城。”荀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冷冷地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就在这一行人离开厌次的同时,几艘商船自十余里外的小码头旁扬帆而起。 太史慈站这艘破开海浪,一路向北的大船甲板上,眼睛牢牢地、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陆悬鱼的愿望是要他活着回去。 而太史慈的愿望是替她打下厌次。 当厌次城那新修的灰色城墙慢慢出现在视野之中时,船头的年轻将军拔出了他的长剑。 如果那些古老传说中的神明是真实存在的,他希望他和她的愿望都能实现。 第192章 逐渐西斜的阳光倾泻在厌次城灰蒙蒙的码头上。 几艘船停靠在岸边,有民夫扛着货物,在台阶上上下下。那些台阶是用石板铺就,但年久失修,有些石板碎裂,有些台阶下的地基已经非常不牢靠,因而如果是初来乍到或是马虎大意的民夫踩上去,总容易一脚趔趄。 春时多雨,装粮食的麻袋要是扔在地上沾了泥巴,粗心的民夫就少不了吃一顿鞭子。 这些被征用的当地民夫一边小声咒骂,一边来来回回地将粮食从船上卸下来,搬运到码头上,用推车或是板车装了,再运进城中的粮仓内。 大军已经出发,但那座粮仓还没有装满。 听说原本应当再晚一个月出发的,到那时冬麦将熟,而厌次城也会装满足够这支军队一年吃用的粮草。 袁谭真的是太心急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冀州人不知道该说袁谭的心急到底是害了他,还是救了他。 自南向北的方向,开来了三艘粮船。 春天逐渐开始吹起南风,因此那三艘满帆船速度也极快,一转眼便到了眼前。 自南向北的船只是不许在码头停靠的,这是郭将军的命令。一名队率皱了皱眉,立刻走上码头,刚准备大声呵斥一番,要那船主诚惶诚恐地继续北行时,一支长箭破开空气,流星般射穿了他的头颅! “敌袭——敌袭!快!快点烽燧!” “击鼓!击鼓!” “这是何处来的敌人!” 那一支利箭不过先至,当三艘帆船冲进了港口,撞开其余粮船时,船上的弓箭手弯弓引箭,箭尖指天,一波箭雨随即落了下来!顷刻之间,码头上懒散懈怠的士兵便死了一片! 民夫四散奔逃,惊慌失措的士兵竟也跟着四散逃了开来! 帆船停稳,自船上跳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铠甲,左手藤牌,右手长剑,如同狂风怒号下的巨浪,冲上了码头,直奔城门而来! “蠢猪!蠢猪!”城墙上的守军中终于有如梦初醒的人,“快关城门啊!” “关城门!快关城门!” “弓箭手!” “射箭!快射箭!” 城墙上的守军如梦初醒,匆匆忙忙从背后的箭袋里抽出箭矢,弯弓搭箭,队率一声喝令,箭矢如雨般倾泻而下! 厌次并非大城,虽然守军不停修缮加固,但这一点时间还不足令他们在城门内修起瓮城,因而只要这道城门被敌军所占,厌次便立刻有倾覆的风险! 他们必须要阻止敌军的速度,给守军关城门的时间! 太史慈举起藤牌,身后这一群先登死士们也都举起了藤牌。 他们肩并着肩,挨过了这一波箭雨后,复又跟着太史慈继续向前杀去——码头到城门有百步之远,守军正在慌忙地准备关闭城门。 当他看到那座城门时,太史慈的瞳孔一瞬间锁紧了。 那两扇城门并非以铰链吊起来的,因此关城门需要十余个兵士动手去推,里面也没有瓮城。这是厌次城太过寒素的缘故,也是他的运气。 但这座小城太过寒素,那扇城门连铁皮也没有包,就只是高宽各两丈的厚重木制城门而已——这就是他的麻烦了。 士兵们在大声呼喝,只恨城门关得不能再快一点。 太史慈也在大声呼喝,召唤士兵们跟着他向前,只恨城门关得不能再慢一点。 他顶着箭雨向前挪了二三十步,便见城门已经半关—— 若是这座城门关了,他不仅烧不得厌次的粮草,而且注定是回也回不去的! 因为三岁稚童亦知一座城总不会只有一扇城门! 这座城虽闭了,厌次守军却可自它门而出,也不用数千人一起出动,只要一队骑兵,再备些火把烧船! 太史慈的牙齿咬死,舌尖仿佛尝到了血腥的气味,这样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下,身边已经有一个接一个的死士倒下!而他离城门还有那么远! 一片箭雨与惨叫的混乱之中,他的目光忽然停了下来。 离他不远处,正有一匹驽马套在板车上,准备拉粮进城—— 对于守城的士兵而言,这一天仿佛一场噩梦,它并非自那三艘帆船靠岸而始,而是自那名敌方武将抓住了一匹驽马,砍断套在它身上的绳索,并翻身骑上马时而始。 拉货的驽马怎会配备鞍辔?连马鞍都没有的驽马如何能骑?! 但那名武将翻身上马后,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拎了长剑,策马便向他们冲了过来!那仿佛不是一人一马,而是一场狂风,一场真正的海啸! 他冲进城门时便有士兵慌忙丢开城门,捡起长戟,想要将他戳下马,但那名武将一夹马腹,那匹驽马一声嘶鸣,便高高扬起马蹄! 一蓬血花飞起,太史慈越过第一个士兵,砍翻了第二个,第三个士兵之后,便调转马头,重新冲向了这群守在城门口,乱作一团的士兵,他的目标对准了那个正在指挥的小军官,一夹马腹便又一次冲了上去! 郭未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源源不断的敌军冲进厌次城!城门处尸横遍野,早乱作一团! 这个守将的位置虽然是从郭图那里求来的,但郭未也并非全然的草包,他听过士兵的报信后就在想一个问题: 那些运粮船来来去去都是他每日常见的,那样一艘船,能装下多少人? 敌军既然只来了三艘船,兵士至多也不能超过五百,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小股兵马,想要趁乱取城而已! 想到这里,郭未的心定了定,一挥手,传令兵便挥动了令旗! 太阳渐渐又向西移了几寸,于是天空中的云彩渐渐被染上了金红的色泽。 鼓声激昂,一阵响过一阵,笼罩在厌次城的上空,与示警用的烽烟一同直冲云霄。 一队接一队的士兵跑上去,刀手、矛手、戟兵、长牌兵,一个接一个,跟着伍长什长的命令,跟着旗帜的指挥,跟着震撼整座城池的鼓声一起,如同黑色的巨浪一般,涌向了城门。 两旁的房舍旁搭起了长梯,有弩手背着腰引弩,有弓手背着长弓箭袋,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去。 第191节 “杀!” “杀!” 黑色的巨浪终于狠狠撞上了这群不速之客!鲜血泼在城墙上、城门上、路边酒坊的悬帜上,有人在怒吼,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哀嚎,有人扛着号旗想要进一步,更进一步,却连人带旗都被一刀斩断!于是在这场翻滚沸腾的旋涡中,那个想要冲进城的武将就显得特别显眼。明明浑身上下都是血浆,铠甲上扎着好几只箭矢,一眼望去便是个血人,却仍然牢牢地守在城门前不退一步! 只要越过他,只要胜过他,就能关闭城门!这些敌军也变成了瓮中之鳖! 只要胜过他! ……谁能胜过他? 他身旁的尸体先是铺满了城门前的土路,而后便渐渐叠成了一个小山。他身上的铠甲也明显有了好几处破损,却仍然不见他露出半分退意! 见到他们的将军这样勇武,那些死士暴喝着,跟在他的身边,虽然人数远远比不过冀州人,却如同一层叠着一层,耐心冲击礁石的海潮,片刻也不肯停歇冲进城的脚步。 骑在马上的郭未看了一眼两边的弩手,点了点头。 弩机拉动弓弦的“吱呀”声在一片混战中几乎微不可查,但那个武将仍然察觉到了。 这人退后一步,立刻有藤牌兵护住了他,而后这人扔下手中长剑,自背上取下了长弓,又取出了三支箭! 郭未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的箭既准且狠,更罕见的是极快!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对着房上射出了三箭!那些弓弩手立刻缩低了头,竟不敢在他的弓箭之下探出头来,瞄准射箭! “此何人也?!”被卫队严严实实护在后面的郭未远远地看过去,不禁惊叹,“那是吕布麾下的勇将吗?还是刘备麾下?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勇武之士!” “将军勿忧,”旁边的亲随很快地回答道,“不管他是谁,耗也要耗死他!” 这话是不错的,如果太史慈听到那个冀州人的话,也会苦笑一声。 他不知道已经酣战了多久,也不知道太阳向西又移动了几寸。 但他那支兵马还没有赶到!他明明要他们撇下辎重,疾行赶到厌次的!烽烟一起,哪里还会有什么斥候在外戒备,袁谭留在厌次附近的兵马只会源源不断地赶往这里! 这十里路程,不知道他们究竟要走多久。 但太史慈的手逐渐变得冰冷而麻木,热血能激发他无穷无尽的战斗欲望,却不能令他在不断受伤,不断失血的情况下继续无休无止地战斗下去。 他身边的士兵在不断倒下,这些先登死士倒一个便少一个,他们都是自平原而来的老兵,哪怕死了一个也会令他心疼,何况是这样惨烈的战局!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同陆悬鱼说过的话。 丈夫生世,当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一支长箭带着尖锐的轻鸣,扎进了他的铠甲之中。 他身边的藤牌兵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因此露出了这样的空隙。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响。 太史慈的心中没有半分恐惧,只有一腔怨愤——今所志未从,奈何而死乎! “将军!” “将军!快看——” 郭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在将要入夜的一片火烧云中冲进城的,并非他的守备骑兵队,而是一支陌生的骑兵,他们虽衣衫褴褛,绚烂而酷烈的晚霞却仿佛在他们身上点燃了一把火光,一瞬间便烧尽了整座厌次城。 第193章 赵云会来厌次,是他思考过后的决断。 他领着这数百人躲在厌次东北方的小邬堡里捱了一个冬天,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先是吃存粮,后来是吃些树皮草根,好在他在平原待过许久,悄悄带上几个人出城,也还能踅摸到附近村庄买些粮食,好歹没至于杀马吃肉。但他们一共三百余人,却只剩下不足一百匹马,想要带着这几百人一路穿过袁谭的势力去到刘使君所在的徐州,是极难的一件事。 他需要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契机,或者是使君重新回到青州,或者是他能够穿过青州,奔赴徐州。 冬去春来,百姓便渐渐有了这样的声音,说是袁谭攻打北海,北海又请了刘备的援军过来,未知这一场大战鹿死谁手。赵云听了这样的传闻,心中便渐渐热了起来。 这个契机终于被他等到了。 当他见到厌次城方向遥遥升起浓烟时,便立刻点起骑兵,奔赴过去。 不管攻城的是北海的军队,还是使君的兵马,赵云都可以同他们汇合,同回徐州—— 万万没想到,来的是太史慈的先登,并且寡不敌众,须臾间便有覆灭的危险。 他与这群先登死士不需要彼此相认,这其中有不少是关羽张飞送给陆悬鱼的部曲,当初在平原时,与他极是相熟,因此赵云策马而至时,远远便有人高呼起来。 “子龙将军!” 赵云顷刻便明了了战局,也迅速判断出自己该做些什么。 城门处拥挤,若是派骑兵过来,一旦冲锋便要践踏到自己人,因而郭未下令骑兵队绕城而行,想要他们断绝了这支敌军的归路。 但郭未没有想到,这支敌军竟然还会有援军——而且还是一群骑兵! 太史慈是不怕践踏到自己人的,他带来的士兵就只有那数百人而已,一旦闪开,立刻给赵云这群曾经的“白马义从”留出了一条路。 赵云拎起马槊,一夹马腹,暴喝一声便冲了上去,他身后的那近百名骑士也跟着冲进了城中! 在这样一条土路上,聚集了千余冀州士兵,他们密密麻麻,将路堵得水泄不通,一心一意要耗死太史慈,因此身边的人是越多越好。 可是现在骑兵这样撞过来时,他们又立刻恨不得身边不要有一个人,只有他自己,迅速逃开才好,但这样密密麻麻无数士兵汹涌向前的阵势,怎么可能须臾间散开呢! 郭未怵然而惊。 “矛手——!”他歇斯底里地喊道,“矛手!” 第一波矛手已经将长矛掷了出去,换上环首刀同敌人搅在一起厮杀,现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立刻摆出长矛阵堵住冲锋了,郭未见状不对,立刻调转马头,躲到了另一条小路上去,然而那些挤挤挨挨的士兵却不似他这般躲在最后面,想逃便能逃,于是当马蹄重重踩下时,场面忽然变得非常混乱。 四散奔逃的,哭嚷求饶的,无数的士兵争先恐后地向着两边逃开,拼尽全力想要躲开马槊和长戟的攻击范围。 ……或许实际来说,如果他们能够阵型严密,并肩战斗,死战不退的话,他们是可以守住城门,不让这队骑兵冲散的。 但那样的百战精兵也许袁绍有,袁谭却未必会有。 就算有,又怎么会留下来守城呢? 有骑士将自己的马让给了太史慈,扶他上马后,追上了赵云。 赵云看着这个浑身是血,集矢如猬,已经看不出容貌的旧识,心情复杂极了。 “子义此来何为!” 太史慈抹了一把脸,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却还撑着不肯趴下。 “子龙休作闲谈,快去烧了粮仓!” “取一支火把来!” “快取火把!” “船中还装了些菜油!快快运过来!” 只有烧了粮仓。 只要烧了粮仓。 冀州兵的士气才会被大挫,当然,他们其中也许有人会想要背水一战,想要夺回厌次,但对于这么一座毫无战略价值的小城而言,它除了用作粮仓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军粮被烧,这才是对袁谭的一个重大打击。 赵云听说要烧粮仓时,心中闪过了一丝不舍,但他立刻清醒过来,他与太史慈这几百人合在一起,也不可能将粮食运去青州,他们甚至守不住这座厌次城。 只有趁着敌军被冲散的这一阵混乱,将粮仓点燃! 方平一辈子忘不了那一天。 他出门去喝酒时,遇到了一位难得一见的俊美青年,那位青年请他共享了一份佳肴,那是他那等出身寒微的士人一年也吃不上一次的珍馐美味,因而他满心满眼的欢喜,觉得自己交了好运,说不定近期还有些好事将会发生。比如说他也好,厌次城也好,可以从这份繁重的劳役下解脱—— 红云烧尽了夜空。 滚滚浓烟带着火光,将半座厌次城点燃。为了修建粮仓,拆除了那么多的民宅,圈出了那样大的一块地,因而那的确是半座厌次城的面积。 一座接一座的粮仓在火光中熊熊燃烧,风一吹,于是粮草化成的灰便飘飘洒洒,四散着布满了整座小城。 他走出了家门,惊愕地望着大火的方向,他的妻子也走出了家门,还有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儿女。 几乎所有的厌次百姓都在这个晚上没怎么睡,他们先是走出家门看一看热闹,而后是被官吏催促着去灭火。 但连士兵都奔逃四散了,哪里会有人冒死上前呢? 甚至于那一支在城外驻扎,并且意外阻拦了太史慈那数千步卒脚步的冀州兵马,在见到厌次起火后都惊慌四散了。 ……他们非惧怕敌人,而是惧怕袁谭的惩罚。 因此大火仍然烧了一夜,无情地烧尽了袁谭屯于厌次的所有粮草,但消息要传到前线去是不容易的。 因此袁谭还不知道这件事,陆悬鱼也不知道。 ……臧霸与他那位堂弟也不知道。 车队在慢慢地走,田间已经郁郁葱葱,有农人见到这支车队路过,便停下忙碌的身姿,直起身来望一望。 这支辎重粮草车队走得并不快,但显得十分庞大,运粮的民夫与护送的士兵加起来,足有三四千人,因此走在土路上,遥遥望去的确十分壮观。 十余天前,陆悬鱼已经离开了剧城,一路向西,准备阻击袁谭的军队。她为了能尽快地赶到前线,并未带上许多辎重,因此这支车队是为她运送粮食的。 粮队的首领是郡从事陈衷,护送这支车队的武将就比较奇怪了一点。 ……如果陆悬鱼看到,会说这不是那位小号臧霸,而是正品臧霸。 这位泰山寇的首领被自己的从弟写信央求一番之后,与几个幕僚通了气,便带了两千兵马,过来襄助陆悬鱼了。 此时他骑在马上,慢慢地走在队伍前方,身边跟着的便是他那位从弟。 队伍前方的灰土较少,也更方便人张嘴说话,有了这样的福利,臧霸自然不会放弃。 “你说,我为何要来?” 从弟想了一会儿,“阿兄心疼我。” ……臧霸瞥了一眼这个络腮胡子的小伙子,又将眼睛转回去了。 这样的沉默是带有不言而喻的意味的,因此从弟连忙又换了一种说法。 第192节 “阿兄看重刘使君,因此愿意襄助陆将军。” 臧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还是不吭声。 从弟惴惴不安地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阿兄,你不是想要北海吧?” 这位泰山寇首领冷冷地反问,“为何不能?” 于是他的弟弟便彻底不吭声了。 臧霸有自己的打算,虽然不能明言,但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特别见利忘义的事,陆廉若是胜了,他跟着出兵也算有功;陆廉若是败了,东海便又回到他手上,额外还可以割一块北海的地回来。 至于袁谭,到时候就是刘备需要操心的事了。 他的确是带着这样一个见风使舵的主意来北海的,臧霸甚至认为陆廉心里也明白,并且默许他这个算盘。 时逢乱世,群雄四起,大家不都是能捞点好处就捞一点吗? 朝廷给你的,不是你的,主君给你的,也不是你的,祖祖辈辈都是你的,也不是你的; 只有你的刀剑能守住的,才是你的。 但他还是为自己从弟那句十分有倾向性的回答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你如何看小陆将军?”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迟迟没有得到回答,于是臧霸十分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这位老谋深算厚脸皮的泰山寇首领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我问你话!”他骂道,“你脸红个什么!” 什么人会对陆廉动心啊?!臧霸不能理解啊!他虽说将自己弟弟送了过去,一则是为了表个态,二则是为了让这孩子在陆廉帐下赚一点功绩,三则才是看看能不能瞎猫撞死耗子,撞个大运,万一陆廉就喜欢这样的……伟丈夫呢! 但要从男人看女人的角度来看——这么个“一人一剑守一城”的东西,她哪里像男人,又哪里像女人了! 但是弟弟还是不吭声,红着脸低着头,不吭声。 臧霸气得刚想再接再厉再骂几句时,脸色忽然变了。 “什么声音?!” 从弟抬起头,错愕地反问,“什么?” 这个年轻人虽然没经历过许多战阵,但臧霸却是摸爬滚打从无数战场上活下来的老革,他听了一听,忽然大喝一声: “敌袭!” 于是车队中接二连三响起了这样的喝令! “敌袭!” “敌袭!” “将车放倒!放倒!” “布拒马!布拒马!” 身旁的从弟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刚想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是不是兄长听错了时,他的脸色忽然也变了。 在田野尽头的另一侧,如同天边的乌云,正有大队骑兵向着这里席卷而来。 “匈奴人——匈奴人来了——!” 第194章 时间又一次变得既短且长。 在乡间的土路上,这条车队勉强地围成了一个半圆,而后民夫将车推倒,一袋袋的粮食也跟着倒了下来,有些封口处没扎紧的,金黄的粟米便流到了泥土里。 但没人有心思在意那些细节了。 “阿兄!”堂弟紧张得嘴唇开始颤抖,但思维倒还十分清晰,“我们,我们要不要出去迎敌——” “见到一群战马冲过来,狗也比你机灵些!”臧霸骂道,“你看看咱们有那么多骑兵吗!保持住阵线——!” 两侧的农人慌不择路,四处奔逃,再也无人去看顾残雪消融的农田。 而马蹄声愈来愈急! 车夫在指挥下将骡马拉到车子后面,一面是骡马,一面是倒下的车子,士兵们躲在辎重车与骡马中间,藤牌兵在前,弓手在后,矛手两侧,中藏刀兵,竟然在短时间内也组成了一个防御阵型。 臧霸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撼动大地的方向——那绝不仅一千匹马!那是一支骑兵大军! 泰山军扎根在泰山东海一带,自数年前诞生至今,马匹不过数百匹,现下出来运个粮,臧霸更是没有将自己那支心爱的骑兵队带出来,只带了几十骑亲随随行护卫罢了,这两千余士兵都是步卒,如何能抵挡匈奴骑兵的攻势? 堂弟刚想说些什么,臧霸一把将他的身子按下,一支箭擦过头顶,钉在身后的马车上!那些科发索辫的匈奴骑兵终于冲了过来,随之而来便是一波箭雨! 匈奴骑兵各个都能在马上开弓,虽然对于马车后的士兵们伤害有限,但那些充当防御工事的骡马顷刻间便被射死了一片! “弓手!” “弓手!” 弓手弯弓搭箭,箭尖向上调整了一个角度后,只等一声令下,这一场箭雨便要倾泻而下! 然而那些匈奴骑兵在冲到了三百步外时,却纷纷调转马头,向着两翼散开! “将军!” “将军!我军当如何行事?!” 臧霸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手中紧握的短戟也不觉被汗浸湿,“不要破坏阵型!” “是!” “命令弓箭手调转方向!” “是!” 将熟的麦田被匈奴兵无情地践踏了过去,如狂风,亦如镰刀,一排排地倒下。 这片大地都被这些匈奴骑兵所带来乌云笼罩住了,每一个士兵都在乌云下握紧了汗涔涔的武器,每一个民夫都趴在地上,一边倾听着大地的震颤与乌云带来的雷鸣,一边瑟瑟发抖。 但那群匈奴骑兵顷刻间便散去了。 他们绕开了弓兵的射箭范围,只是远远地射箭,杀死了一些牲口之后就离开了。 太阳似乎短暂地从云中现身,将阳光洒在了这片土地上,但趴在地上的人仍然不敢起身。 不知是谁第一个大着胆子,抻脖子向那个方向望了一望。 “阿,阿兄!” “将军!” “他们为何走了?!” “难道是见到我们军容严整,心生惧怕?” 臧霸从车后面站起身,将手戟收了起来,“派几个斥候去打探一下!” “是!”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臧霸仍然阴沉着一张脸。 那些匈奴人跑得很远,连斥候也追不上,在附近跑了几里路后,立刻便返回来报讯。 “将军!他们走得不见踪影了!” 随着斥候接二连三返回,每一个人都带着同样的消息回来,于是自堂弟而下,到那些队率伍长,兵卒民夫,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开口讲话的欲望,一条土路上立刻开始议论纷纷。 “必是没有胜过我们的把握,因而退却了!” “不错!” “不错!这些蛮夷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见到我们这般兵强马壮,他们岂敢再来?!” 臧霸出身泰山寇,自小到大就没见过匈奴,自然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但他凭着一个老革的头脑,仍然直觉认为这里有问题。 他这个防御阵型远远称不上尽善尽美,长矛兵不足,疏漏甚多,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能防住骑兵的手段。 这样的一支兵马,他几乎不敢说能赢过那两千匈奴骑兵,只能倚仗这些简陋的防御工事,勉强抵挡住罢了。 这样的优势下,匈奴人为何冲过来却又散开了? 为何只射杀了几十头牲畜,却不曾冲锋他的阵线? 他心中虽然嘀咕,却仍准备下令,要民夫收拾一下马车,将那些死去的牲口背负运送的粮食放在其余车上,继续前行。 当他正准备这般下令时,忽见一人自车队后面骑马跑了过来。 “臧使君!不可!” 臧霸的眉眼一瞬间舒展开,又皱起来了。 不错,他的确是东海郡守,但这个郡守是曹操上表请封的,他三番五次当着刘备的面辞而不受,最后虽然在刘备的坚持下勉强受了这个郡守之衔,却不许亲近之人这样称呼他,以表示自己的谦卑。 但不代表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时,不会有一点点得意。 跑过来的这人是陈衷。 臧霸不能说不喜欢陈衷这人,毕竟这个年轻人品行端正,言谈举止风度礼节毫无纰漏,但臧霸只要一想到下邳陈氏如日中天的那副架势,心里就很有点不自在。 尤其是听说他将堂弟送到陆廉军中,陈家竟然也立刻送了这人过来,臧霸就更不得劲了。 但他还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且十分亲近地开口。 “子庸何事?” 陈衷跑过来,甚至来不及下马,只是在马上一拱手。 “匈奴人不久必返,咱们还是速速回去为上!” “速速回去?”臧霸下意识地反问道,“为何?” “臧使君细想,匈奴人远远地射杀了那几十头牲畜之后,我军若是继续向前,必定要将那些牲口原本驮负的粮食放在其他牲口上,是也不是?” 臧霸皱了皱眉,“不错。” “匈奴人若是再度返回,又射杀一些牛马呢?” 第193节 “那就再将……”臧霸怵然而惊,“不错!” 他们是运粮的辎重车队,牛马驴骡这些牲口都已经负担了不少粮草才出发,匈奴人杀一次牲口,其余所剩牛马自然要增加不少负担。 匈奴骑兵不会冲进泰山军的攻击范围,他们只会远远骚扰,不会消耗一个骑兵,却能慢慢将这支辎重车队的牲口杀绝。 到那时他们还要怎样运粮? 一支疲惫的,困于原地的,失去了所有交通工具的车队的下场,岂不是一眼可见? “那些死掉牲口所负辎重,一概丢在原地!”臧霸厉声道,“后军改前军!立刻回剧城!” “是!” “是!” “阿兄!”堂弟大急,“陆将军怎么办!她岂不是要挨饿?!” “你若是不想让她挨饿,”臧霸说道,“就想出些办法,将这支匈奴骑兵除了才是!否则你运一次,他们截一次,你又待怎样?!” 于是小臧将军那张毛茸茸的脸上便显现出十分委屈的神气,看得连陈衷也有些可怜起来。 “我们这就派信使去告知陆将军,共同商议当如何行事。叔豫勿忧,陆将军出发时携有一月粮米,若是缺粮,去千乘便是。” 小臧将军想了一想,忽然问了一个十分致命的问题。 “千乘便有粮吗?” 当信使马不停蹄地穿过青州大地,前去寻找他们的将军,并且准备呈上这个相当不幸的消息时,这支三千北海兵,三千民夫,总计六千余人的军队已经行至广饶,正在安营扎寨。 这位小陆将军虽然是个女子,治军却十分严格,每日扎寨时,栅栏要怎么建,壕沟怎么挖,尖刺怎么摆,她都会细心地一一检查。 除却这些之外,雨天里弓箭是否保养得当,太阳下矛杆会不会开裂,士兵的草鞋有没有及时更换,凡此种种,她都十分关心,甚至令士兵私下里偷偷议论,觉得这位女将军管得有点儿太宽了。 尤其是营中连随地解手都要严查! 凡是在取水点附近解手的,一旦被抓住,都要打二十军棍! 这是什么道理!大晚上的起个夜也必须要去固定的茅坑旁解手!这大冷天的夜里,冷风一吹,浑身都直打颤,还要跑那么远!这是什么道理! 但陆将军就是很认真地在抓这些事,导致人人都有一点小抱怨。 毕竟在孔融的麾下待得久了,那位才学名闻天下的孔使君不惯俗务,这些小事都是下面的小军官自己决定,大家一起图省事罢了的。 因此陆悬鱼接手了这支军队后,感觉十分的不趁手,她需要花大量时间给这些郡兵的坏毛病纠正过来。 ……比如说饭前便后要洗手,比如说大小便必须在固定位置,尤其不能污染生活用水。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所有细枝末节上的疏忽都可能引发瘟疫。 瘟疫会毁灭一支军队。 当然,也不是说只有瘟疫会毁灭一支军队——她在心里这样说了一句冷笑话。 田野与丛林一天比一天翠绿,春风也渐渐和熙。 她巡视了一圈士兵们安营扎寨的琐事后,很想回中军帐休息一下,毕竟行军时大约凌晨四点就要起床,现在困倦得很。 但她闭上眼睛时,脑内的沙盘在慢慢地复原战场形势。 她与袁谭的军队渐渐接近了。 袁谭无视了千乘,继续向着剧城而来,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位性急的大公子想要速战速决,用优势兵力击碎她的军队,但陆悬鱼想的与他全然相反。 她在等待捷报。 只要太史慈的消息传回来,告诉她厌次粮草被烧,粮草不足的袁谭就会撤军了。 她因此不打算与袁谭决战,只想守在这里,和袁大公子磨磨时间,她因此准备将营寨修成一座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城池,好能支撑起接下来的等待时间。 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但她依然很有信心。 陆悬鱼靠在凭几上,闭目养神时,不知怎么的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骑兵飞马冲进了中军营。 “将军——!” 她忽然惊醒,“如何?!是子义有消息了吗?” “将军,是陈衷陈郎君的信!” “陈衷?”她狐疑道,“他来什么信?拿来我看!” 这座中军帐十分简朴,除了一条用来御寒的毯子,一个铜火盆之外,再见不到什么值钱的物件,因而显得灰蒙蒙的朴素极了,连带站在中间,细细读信的年轻将军也显得灰蒙蒙的,没有半分光彩。 但当她终于读完了那封信时,她抬起了眼睛,于是寒冷的光芒从她的眼中绽开,连带整座中军帐都笼罩在了这片凛冽的寒光之中。 “召集众人,升帐。”陆悬鱼没有多说,只是下达了这样一个简短的命令。 她的粮道被断了。 这不算是一个好消息,但她必须得面对,也必须做好准备。 【你下定决心了吗?】 她轻轻地点一点头。 【我要同袁谭决战。】 第195章 为什么现在要考虑决战? 陆悬鱼的想法很简单。 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现代化的通信工具,谁能获得多少情报,全看双方战前准备和斥候的质量和数量,因而太史慈有没有成功烧毁厌次城的粮仓,她暂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但她的粮道被断,袁谭却很可能是知道的。 泰山寇没有足够的骑兵,臧霸也有自己的算计,因此在并州军进入青州之前,她的粮道会持续地受到匈奴骚扰,也就会持续地难以运粮,尽管区区两千匈奴轻骑兵无论如何也打不下来剧城,但在有强大的骑兵护卫之前,他们也暂时完成了断人粮道的目标。 匈奴骑兵不会来找她,但她更无法用这支步兵为主的军队去四处抓那些马上吃喝拉撒的野人,在陈衷的信里,匈奴人十分狡猾,根本不会跑来硬碰硬。 所以下一个问题就是: 一旦袁谭知道她孤军在外,只能等着接下来的冬麦吃饭,那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她是袁谭,她根本不会急于决战,而是会耐心地跟随这三千北海郡兵。他们总要去收粮,即使是令民夫去收粮,兵士们也必须去保护他们。一旦为了“就食”而四散,那这支军队的死期就不远了,谁会留这样的军队一条活路? 因而她必须要想一个对策。 最初那些耗到袁大公子自行离开,体面地,轻松地结束战争的想法成为了泡影,她需要一个更快捷更有力的办法来结束这场战争。 ……只有决战。 既然要决战,那么她应当勾画一下——袁谭是一个什么样的主将? 【他提前一个月跨过济水,】她这样想,【他明明有充足的船只和广袤的河岸线,一点也不需要担心春季涨水的问题。】 【但他还是提前出发,不仅如此,而且他绕过了千乘,现在千乘在他的身后了。】 【他派出匈奴骑兵在北海境内四处骚扰,断绝我的粮道,】她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果决的人?】 【也可能是一个急躁的人。】 黑刃表示不反对,【你准备如何确定这件事?】 军官们还没有赶来,她重新坐在帅案后面静静思考。 炭盆里的火炭偶尔会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但这样的声音立刻就被营外的嘈杂所掩盖过去。 有士兵行军途中的武器掉落,刚刚检查时被发现了,引得军官大声责骂起来,按照军法,丢失武器不止要被责骂一顿,轻了打军棍,重了可以直接拖出去斩了。 ……这支军队时时刻刻在提醒她,他们不是她带出来的那支精兵,他们只是孔融麾下的郡兵,战斗力比起新兵来说强是能强点,但肯定存疑。 【没关系,】她乐观地想到,【青州兵说不定比这些北海兵还差。】 【你是说袁谭麾下只有青州兵?】 ……军官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中军帐时,这位年轻的将军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们来看一看,】她说,【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表现。】 【有什么好主意?】黑刃饶有兴致地问。 【……嗯,】她想了一下,【你知道对于那些青州兵而言,这是青州内战吗?】 【所以?】 【所以,】她说,【两边的士兵口音其实差不多,是不是很有意思?】 如果可能的话,任何地方的百姓都不愿意见证一场战争。 因此那些略有家业的士人与豪强带上家产,牵着牛羊,有些乘着车,有些骑着马,身后跟随着许多只能用两条腿慢慢跋涉的黔首与仆役,一路向南而去。 尽管听说剧城已经越来越拥挤,许多人没有地方住,只能将帐篷搭在土路上,但这样的消息传来更能令人感到心安。 除此之外的千乘因为修缮过城墙,又挖了战壕,也被周围没那么豪富的百姓当做了其次的选择,他们慌慌张张地背着自己家里的两袋粟米,外加几尺破布,牵着孩子,扶着老人,奔着千乘而去。 这个选择似乎还不错——在袁谭的军队绕过千乘,继续向东南而去时,城里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而那些步履没那么快,还在外面艰难赶路的百姓里,有一小部分就见到了这样一场战争。 即使不是这场战争的全貌,而只是它的一角,但也足以令他们在日后讲上许久。 两边的军队在慢慢靠近,从最初的数百里到一百里之遥,然后北海这边的军队放缓了脚步,而冀州的军队则加快了速度。 那的确是一支兵马雄厚的大军,百姓们心有余悸,这样耳口相传道——你以前没有见过那样乌压压的大军,无边无际,蔓延到天边的尽头,像黑色的乌云一样,他们走过的地方,树木不生,百草凋零,他们那样可怕,简直像是那些方士所说的离奇故事中,泰山府君放出来的阴兵! 而北海的军队显得就可怜多了,他们当然也是一支长长的军队,他们举着北海相孔融的旌旗,旌旗在风中猎猎地响着,比那支军队行军时的脚步声还要大些似的,他们的刀剑也佩戴得十分整齐,可是他们那点兵力,走在土路上,甚至不需要踩踏麦田,那怎么能与冀州的军队相抗衡呢? 有士人说,孔使君是一位仁义君子,因此不仅有名将相助,天上的神祇也会保护他。 ……但神祇到底能送来多少兵力呢? ……那位据说身份离奇,既有神剑,又有神通的陆将军,又有多大的本领呢? 在双方都频繁派出斥候,探查对方动向之后,两军之间的距离终于只剩下五里,来到广饶腹地中,一条叫“小青河”的小河旁边。 第194节 北海军在最后的两三天里走得慢一些,因而算是以逸待劳,冀州军走得快一些,略有些疲惫,而且冀州军因为赶路的时间有点久,前军和中军拉开了一点距离。 但这没有什么关系,用作先锋的五千青州兵数量仍然远超北海军,此时列阵向着河边走来,乌压压的旗帜上书“青州刺史袁”,乍眼一看,十分唬人。 和这个时代差不多的诸侯一样,在交战之前,也就是昨天晚上,袁谭派人送来了书信。 内容没啥好说的,这位主帅的语气很是冷漠,不耐烦,表示你赶紧投降就不杀你,不投降的话等抓到你就算你是个女人也要砍了你的脑袋。 ……就很男女一视同仁的袁大公子。 ……但话说回来,这事儿有点尴尬啊。 ……因为她这边的旗帜,是“青州刺史孔”。 袁绍表袁谭为青州刺史,刘备表孔融为青州刺史,因此这场战争不管哪一方获胜,反正都是青州刺史获胜没错了。 陆悬鱼骑在马上,晃了晃脑袋,想把脑子里这点轻佻的玩笑晃出去,然后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正缓慢移动过来的敌阵。 清晨的雾气刚刚散尽,留下的是一片春日晴空下的美景。 这条小青河水清且浅,水流十分缓慢,趟过河根本没有什么困难。 只不过离这里不远的河流下游处,有一处拐弯的地方,河道窄了些,而且水流也明显变急。 她是因此选择了这里当战场的。 这一片河滩旁郁郁葱葱的青草已经被踩了个遍,委顿在地,却透出了一股草汁的芬芳,引得刚刚苏醒过来的虫儿飞来,又立刻被吓走。 那些士兵已经开始过河, 陆悬鱼转过头去,看了传令官一眼。 鼓手敲起战鼓,钲手敲起金钲,刹那间肃杀之气传遍整片大地。 “弓兵在前!” “长牌兵其次!” “矛手!矛手!” 两方箭雨互相倾泻,时不时便有士兵惨叫着倒下,但更多的士兵举着盾牌,一边小跑,一边拔出长矛,投掷过来! 与此同时,骑兵自青州军后冲出! 看着虽然不是匈奴兵,但数量也少了许多,只有三五百骑,她下令自己留下来的那数百骑兵上前阻拦袭扰。果然这支青州军并非以骑兵取胜,重点仍在中间数千兵卒身上,当他们终于冲到面前,北海兵也立即迎上,于是在刚开始的几波箭雨、长矛的试探性攻击后,弓兵后撤,矛手拔出短戟,这场战争终于正式开始。 在这场战斗开始前,青州兵就发现了一件略有些蹊跷的事情。 对面这支兵马左翼与右翼厚重,而中军却显得稀疏许多,这显然是犯了兵家大忌的。 一旦中军被打穿,整个战场将被分割,左右军无法相顾,很快就会被逐个击破,这样浅显的道理,难道对面的主帅真的不明白吗? 但话又说回来……听说对面的主帅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因为受到刘备宠爱而获得了官职的女人。 有这样的荒唐的名声,难道会是一位不世出的名将吗?那些关于她的剑术、关于她的神通、关于她用兵的传言,恐怕都是一些无稽之谈吧! 青州兵就这样带着志得意满的信心与力气冲了上去,然后他们觉得——果然不出所料! 中军不断后撤,阵线也在不断变薄,杀穿一层!再杀穿一层!很快就能击穿中军,分割开这支军队,然后将他们歼灭——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倒下时,没有人在意,这是血肉横飞的战场,河滩迅速被鲜血染红,而后那些浓稠的血浆溜进了小河里,河流也变换了颜色,除了血浆之外,还有不同阵营士兵的尸体与断刃残肢,厮杀与呼喝,金钲战鼓的激昂之声,充满了这片空间,因此不要说第一个士兵倒下,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二十个,第三十个,也不会有人在意。 只有人踩过他的尸体,眼睛里淌着鲜血,牙缝里冒着血沫,继续向前,再向前! 但青州兵终于发现他们打不穿中军的原因了——那个女人就在这支中军的尽头,是她带着数百亲兵,守住了左右翼的连接点。 大纛(dao 四声)就在她的身后,金鼓也在她的身后,只要杀了她,只要杀了她!他们甚至不需要分割战场,北海军的左右翼将军心大乱,不攻自破! 主帅亲临战阵不是什么稀奇之事,无论袁绍、曹操都曾有过这样的往事,刘备也是从万军之中一路杀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老革。 但他们与陆廉都不同。 那些豪杰在作战时会振臂高呼,鼓舞士气,因而不如说这些主帅亲临战阵,拿起武器对敌时,对军心的作用大过他们本身作为一个战斗者的作用。 而陆廉是的的确确守在了中军的阵线上,不曾退缩! 当青州人刚刚发现这一点时,他们欣喜若狂! 割下一个将军的首级,这是天大的功劳!谁能不垂涎这样的功绩!谁能不为此拼死而战!他们因此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去,像潮水一样涌了上去,想要杀死这个守在阵线上的主帅! 而她的回应便是那柄剑。 她的剑挂着一串又一串的血珠,在阳光下反射着暗红的光芒,轻薄妖娆,却带着浑厚得可怕的力量! 那岂止是一个人,简直像是一座山! 那些传言原来是真的!原来当真有人能够一人一剑守一城!原来真有人能够媲美勇武冠绝天下的温侯吕布! 但她只是一个人而已,她身边也只有数百名亲兵罢了!难道她不知道疲累,难道她能这样杀光五千青州兵吗?! 下一个,也许就是下一个士兵,就能捉到她因疲惫而挥剑无力的那一刻,也许下一个士兵就能割下她的头颅! 没有人在意她是不是诱饵,即使她是诱饵,对于士兵们而言诱惑力也太大了! 因此他们同样也没有察觉到北海军的左右翼将战线拉得越来越长,直至最后包围了整个青州军,他们只是渐渐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变得越来越小,空气越来越热,呼吸也越来越不顺畅,那些长矛从四面八方的长牌缝隙中扎了进来,密密麻麻,扎得他们鲜血直流,遍体鳞伤—— 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这样的念头不是哪一个青州兵的脑子里迸发出来的,而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 “被包围了”这样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不知道是自己人,还是北海人的声音——这两者之间哪有什么区别!北海人也是青州人! 青州兵开始变得慌乱,四处寻找起突破口,他们要打破这个包围圈!他们必须打破这个包围圈!才能获得一条生路! 除了永远不能击穿的中军之外,他们终于在右军的阵线上找到了一个缺口,那个缺口迅速变成了唯一的一条生路! 尽管有军官在大喊大叫,要他们不要上当,尽管在逃出缺口后,青州兵面对的是骤然变得湍急的河流,但他们仍然想也不想地就跳了下去! 【我这算吃老本吗?】 当压力骤减之后,陆廉的前方又一次被中军卫队所护住,她退后几步,注视着这混乱却胜负已定的战场。 【只要你运用得当,一招鲜也可以吃遍天。】黑刃这样客气地夸了一句,【你有什么后手吗?】 【当然,】她愉快地注视着这条小河的另一边,【我的确从中军里分出了一小股兵力,准备要痛打落水狗。】 【所以你觉得,冀州人会不会有什么后手呢?】 随着黑刃的声音暂时停下来,她在这片充满了金戈与战鼓、惨叫与哀嚎的战场上,敏锐地听到了另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 与其说那是一种声音,不如说是大地的震颤——坚定而有序,带着强横的力量,缓缓而来。 【我以为袁谭的冀州军团会走得更慢些,他们之间相隔了十数里,至少应该这个下午赶到才对。】 她不无遗憾地说道。 第196章 一场胜利与一场溃败之间,到底有多远的距离? 陆悬鱼想,要看她的命令层层传达到士兵时有多久,又能执行到什么程度。 现在她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冀州军不会以行军的阵型快速冲进战场,他们需要调整阵型,需要缓缓压进,这些都需要时间。 因此那些青州兵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以军官为首,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要士兵们稳住阵脚,等待援军的来临,另一部分则认为既然援军来了,更要向着那个方向努力奔逃。 于是在这个包围圈里,越靠近出口的部分溃散得越厉害,反之离出口越远的部分,就越能努力反抗。 她骑在马上,皱眉看了一会儿。 想要全歼这支青州兵,狠狠放一次袁谭的血是不可能了,她必须小心谨慎,应对袁谭主力的进攻。 “鸣金收兵,”她说,“我们也需要重整阵型。” 变故就出在此时。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这是最基本的军事指令,对于后世之人来说,没人认为这样简单的指令还有什么贯彻不下去的问题,但它的确是出问题了—— 当她的包围圈因为鸣金而出现数个缺口之后,青州人不再犹豫,争先恐后地向着冀州军的方向逃去,为了能够跑得快一些,藤牌兵丢下了藤牌,戟兵丢下了长戟,甚至还有旗兵丢下了旗帜。 每一件都是令人垂涎的战利品,每一件都在战后换取军功,而军功又意味着犒赏。其中例如旗帜的犒赏是极高的,甚至可以说如果将这些战利品中贵重的部分带回去,换来的犒赏足够家中一年的吃用! 北海人什么时候打过这样的胜仗! 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大功! 大敌在前,但走得很慢很慢啊!这时间太充足了!他们尽可以多杀一个人,多捡一把兵刃,多夺一面旗!还有,还有那些尸体的鼻子!多割下一只!说不定这一战后就能升任为队率!不仅能多分一块田地,还能买一头小牛犊!等转过年去,小牛犊长大了,那就是一份极体面的家当了!这几年人人都说大汉气数将尽,洪水、瘟疫、旱灾、流寇,没完没了地摧残着这片大地,普通百姓哪有那个本事在这样重重天灾人祸的情况下攒出家业?! 他们哪一个没有听过,见过,经历过邻人饿死,亲朋饿死,甚至是自家亲人病饿而死?! 他们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多挣来一袋粟米?! 但战争就不一样了! 只要有了这些!他们的家人就再不必挨饿! 要是错过了这场大战,下一次发财,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金钲急促,军官也在大声喝骂,声声催着他们回到阵线上去! 可是再等一等!再等一等,身边的同伙兄弟不也没回去吗?再抓到一个倒霉鬼,再割下一只鼻子—— 战场混乱一片,军官喊破了嗓子,金钲敲得人快要聋了。 但没有什么能阻止那些士兵争抢战功的行为。 日照中天,太阳升到了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将这一片被鲜血染尽的河滩上所发生的一些都呈现在阳光下。 那些浑身鲜血,在尸堆中贪婪翻找,如同食尸鬼一般的,是她的士兵啊!他们一个个仿佛发了狂一般,听不见军官的责骂,听不见金钲的催促,更看不见步步逼近的袁谭的冀州军团! 这是什么样的军队? 这就是她带领的军队,指挥的军队。 【我对我个人的勇武产生了新的认识。】 【不错。】黑刃似乎在嘲笑她,又似乎在安慰她,【但实际上,很多的旧式军队都是这样的水准。】 如果不是她靠着自己的勇武稳定了中军阵线,如果不是青州兵轻敌冒进,这场战斗不会这样轻易分出胜负。 这里或许有一点战术水平的作用,但她必须清楚认识到,北海兵的素质本质上与青州兵相差不远,想要驱使他们如臂使指,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195节 陆悬鱼最后看了一眼战场,便将目光放在了自己亲随的卫队身上,她用马鞭虚指了指战场的边界线,那条已经为鲜血所染红的小河。 “带上军法官,从那里开始,把士兵们给我赶回来,”她说,“不要劝,不要骂,每见一人,便杀一人,杀时大喊一声‘闻金不退者斩!’” “是!” 这几十骑手持马槊长戟,如狂风一般冲进战场,每逢一名不听命令的士兵,便杀一名,顷刻间便割草一般杀了十余北海兵,唬得剩下的士兵战利品也不敢再捡,直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屁滚尿流般便逃回了阵线上。 “令他们的什长各自记下战功,将那些战利品都丢掉!” “是!” “齐整阵容!” “是!” 与青州兵一战并未伤掉元气,她的士兵中十之八九仍然具有战斗力,集结起来之后,仍然是一支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军队。 她策马出阵,在河岸边东一具西一具的尸体旁缓慢而过。 河对岸不知何时立起了大纛,隐约可见兵戈在前,金鼓其后。 大纛下有许多骑兵,簇拥着一人,也在远远地望着她。 袁谭并未立刻发动攻击,他也同样选择了齐整阵容,聚拢溃逃而归的青州兵。 他的军队就那样停在了几百步之外,如同无边无际的乌云。 仿佛要验证她心中的想法一般,空中也飘来了一片乌云,将刚刚的晴空悄然遮掩住。 “将军……” 尸堆中传出了一点微弱的呻吟声。 陆悬鱼低下头望去时,正见到一个北海兵躺在那里,腹腔被马槊戳了个对穿,血却一时尚未流尽,正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徒劳地吸气。 那是被她下令斩杀的,违背军法的士兵之一。 她怵然而惊。 “是你违抗了军法——”她的话说得又急又快,“你——” 那人的脸被血糊住,看不清五官,更看不清神情。 但他似乎也并不是想要诅咒谩骂她。 在这一片嘈杂混乱,充满着垂死者的呻吟的战场上,这个人的声音很小。 “将军……”他似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自己身上裹着的那面青州兵的旗帜,“小人夺了旗,这赏……能……给我的家人吗……” 尽管这位主帅是个女人,但北海人觉得,她的确是强大的。 她冷酷而有决断,机敏而又勇武,尽管他们更尊敬他们的使君孔融,但陆廉的确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并且可以跟随她取得胜利的主将。 她在河边遥遥地望了几眼之后转了回来,下达了几个简短的命令,然后就沉默地回到了中军那面“青州刺史孔”的大旗下,等待袁谭的下一步动作。 【你感到痛苦。】黑刃感到不解,【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感到痛苦呢?】她反问。 【你杀他,是因为你必须要重整阵线,保证你的军队不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崩盘,实话实说吧,你这支军队不成样子——】 她的目光望向那一片片的士兵,【他们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无视了军纪,是因为在他们的人生中,很难获得这一点你我看不起的蝇头小利。】 黑刃并不同意她的观点,因此发出了一声冷笑。 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聚精会神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战事上时,黑刃忽然又出声了。 【有大队兵马在靠近——】它在脑内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停下了。】 她忽然一惊,【什么位置?】 【在你的侧翼。】黑刃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他们再接近些,你应该也能看到这支骑兵了。】 他们很有耐心,远远地等待,并不在战争未开始时出现。 陆悬鱼想起刚才远远见到的大纛,心中陷入了一片雪亮的寒冰之中。 她露怯了。 准确说不是她露怯了,而是这支北海兵露怯了,这支孔融带出来的郡兵——她做不到令行禁止。这也就意味着,她或许可以在战斗开始前向他们下令,并且最大程度保证他们能听从她的命令,却很难在突发情况下让他们快速跟着她的指挥改变目标。 一旦战斗胶着时匈奴骑兵进入战场,这些士兵很难保证高昂的战斗意志, 她能不能带领这样一支军队,在侧翼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冒险作战? 【我是剑神。】 【不错。】 【我既有神剑,又有神通,世间再无亚者。】 【不错。】 【我单枪匹马,也能应付一支没有强弩的匈奴骑兵……】 【如果你想,你的确可以试试。】黑刃说道,【但你在算计自己的优势时,为什么没有把你的三千兵力算上?】 她痛苦地闭上眼。 “传令下去,”她说,“兵撤千乘城。” 周围亲随大吃一惊,但任何人都没有上前阻拦。 在传令官刚刚要离开时,陆悬鱼又喊住了他。 “还有,将那些……”她说道,“将那些割下来的,青州人的鼻子,收集起来。” 即使撤军,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她要通过这一点努力,将袁谭拖在千乘城下,也将冀州军团死死拖在千乘城下。 当这支北海军缓缓而退时,也许是出于对他们的忌惮,或者说是对那位主帅的忌惮,冀州兵并未上前追击,任由他们慢慢退到数十里外的千乘城中。 但这并不代表袁谭会无视这支军队,尤其还是在撤退时收到了那样一份礼物——那是数百个青州兵的鼻子,被穿了起来,挂在河两岸的树上! 见到这一幕时,有些青州兵吓得瑟瑟发抖,而更多的士兵则咬紧牙关,向他们的主帅请求,一定要攻下千乘城,一雪前耻! 攻下这座小城没有任何的成就感,但得到主帅项上人头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了攻破北海,全据青州所能带来的快意! 因此在陆廉带着北海军进城之后,袁谭的一万余兵马立刻将千乘城围住,并且连日连夜地砍伐树木,堆砌土山,准备攻城。 陆悬鱼站在城墙上,身边跟着祢衡,沉默地注视着城外乌压压的军队。 这样的情景她似曾相识,只是上一次她无法决定这座城的生死,但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祢从事想说什么?”她并未回头,只是突然地这样问道。 祢衡在她身边十分不安,似乎总是想说点什么。 听到她这样的问题,他便立刻说道,“收到将军的命令,城中便立刻开始屯粮,只是没想到战事如此之快……” 她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 但还有些事,她必须要在这场攻城战开始之前想明白。 【我做错了吗?】 【什么?】 【我可以尝试在侧翼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与袁谭决战,但我选择了撤退,】她说,【我做错了吗?】 她在与青州军的一战中,明明表现得那样完美,她是不是应该更有自信一些? 真正不世出的名将,是可以破釜沉舟,背水而战的!而她却做不到吗? 【你知道吗?战争对于你这样的人,还有许许多多想要掌控它的人而言,像个极其体贴的爱人。】 【……爱人?】 【他会勾引你,挑逗你,他令你产生错觉,他告诉你他永远爱你,令你以为你可以掌控一切,享受一切,令你觉得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黑刃的声音从含情脉脉忽然变得冷酷,【予取予求时——】 她的罩袍忽然被风吹起,寒冷而凛冽的空气一瞬间充满了她的胸腔。 于是陆悬鱼忽然冷静下来了。 【不错,我不是什么不世出的名将。】她坦率地说道。 无数名将都在“能不能扩大战果”的选择前倒下,因为承认自己并不完美,承认自己的力量是有极限的,是一件痛苦的事。 【但我可以观察,可以思考,可以学习,】陆悬鱼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远处乌云般的冀州军身上,【在长安保卫战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比如说?】 【你知道吗,城墙有的地方格外脆弱一点,还有,我得给城内的这些百姓进行一次大排查……我可不是吕布……】 第197章 在陆廉率领北海士兵进入千乘城之前,这座小城并没有完全关闭,千乘令长已经逃走,留下来的是北郡从事祢衡,而这位文官并不明白攻城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看起来十分严厉,但有着异常柔软的心肠,因此在陆廉的兵马到达千乘之前,还允许城外的百姓不断涌进城中,而狐鹿姑也就跟着进了城。 他的手下,一名自称“吴九”的牧羊人已经在城中租了一个小屋子,屋子不是很大,且年久失修,还漏雨,因而当初房租十分便宜,但现在这座涌进许多人的小城寸土寸金,这间小屋也变得金贵起来,除了房主三番五次想要涨些房租之外,也不断地有人恳求他甚至威胁他,想要分担一部分房租,并且与他合租这间长宽不过两三丈的小屋。但无论是房主的无赖还是陌生人的骚扰,对狐鹿姑来说都不算什么麻烦事,对他来说最麻烦的一件事是—— 比起祢衡来说,陆廉显而易见是一个有守城经验的将领,至少她是明白奸细是怎么运作的,因此在她进城之后,立刻关闭了所有的城门,并且隔绝内外交通,不许放任何人出城,也不许放任何人入城。 一下子涌进这许多平民之后,千乘城一时间变得有些混乱,谣言纷纷,有人说这里会被攻破,有人说陆将军惹到了袁家,若是当真被攻破,怕不是要屠城? 还有人说屠城倒是不会,但听说陆将军割下了许多敌军的鼻子,那他们这些平民会不会也被袁谭割了鼻子呢? 与此同时,城中的卫生与治安状况也颇有些不堪入目。 祢衡的官吏数量不足以管理这月余内涌进来的数千百姓,因此整座城池变得脏乱而无序,到处都有人随地解手,被侵占得十分狭窄的土路上很快被泼满了秽物,清晨清扫一遍,夜间再被铺满,随着天气不断转暖,气味也就越来越大。而在这样拥挤的情况下,不仅想洗澡成为了奢求,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人在城中每一个水井口处排水打水,但城中的木柴那么少,连喝一杯开水也变成了有头有脸的本地人家才能获得的奢侈享受。 那些找到了房子的百姓一家几口,甚至十几口蜷缩在一间小屋里,有时还要带上他们的家禽或是牲口。而找不到房子的百姓就在别人家的房前屋后搭起了帐篷,有的交一点财货,有的干脆耍无赖。 抢夺与偷盗变得十分普遍,人人都需要用武力和警惕来保护自己的财产。 但最惨的那一等是连帐篷也没有,于是没有什么被偷盗的价值,只能睡在路边的人。他们或者是别人家的奴仆,或者是远处赶过来的最穷苦的平民,而能不能挺过春夜的寒风则全看他们的运气。 于是夜里总会听到附近有人在小声哭泣,清晨时冷不丁就有几个年弱体衰的老人被抬走。 当陆廉带着士兵进城,她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座城池,这样一座被混乱与窘迫,饥饿与恐惧环绕的城池。 狐鹿姑不认为陆廉能守住这样的城池,但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他要留在城里看一看,伺机而动。 在守军进入千乘城之后,恐惧的流言渐渐平息了一些,这是很正常的,看到这些身上的血迹尚未洗去的士兵离他们如此之近,也会给他们带来一些受到保护的错觉。 第196节 而后陆廉开始忙碌起来。 各种守城的材料被源源不断地搬到了城墙上,擂木、滚石、绳索、木柴,而后是大量的水,大量的油,陆廉还命令人寻来许多油布备在城墙上,又命人将许多口大缸埋在了内城墙的脚下。 守城士兵被分为许多组,其中城门与粮仓都被严加防守,想要再像以前一样在粮仓附近随便晃一晃,几乎是不可能了。 这些事情说来十分絮烦,做起来是加倍的繁琐,因此在狐鹿姑看来,陆廉光是忙于筹备守城之事便应当耗尽心力,实在想不到她能够频繁地在城中街头巷尾出现的理由。 ……但这样的风声渐起。 为了能够让每一个留在城中的平民都有地方住,小陆将军派了许多小吏与功曹,走街串巷,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探问他们的姓名、籍贯,然后将那些同乡之人尽量凑在一起,互相照看。 狐鹿姑听了这样的消息之后,沉默了很久。 “我们在这里没人认得,什么人也不会住进来,阿兄何故愁眉不展呢?” 吴九这样不解地发问时,这个匈奴骑兵小头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她存的就是这个心思,要将那些没人认得的人找出来。” 那个匈奴汉子脸上全然都是不解,令他不得不将话说得明白些。 “你细想一想,她进城之前,这城里如筛子一样,随意进出,什么样的人都能来得,她要如何排查?”狐鹿姑说,“她若是一个个地严查责究,势必人心惶惶。” 守城之时,士气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若是城中军民一心,哪怕是一座土城,也能固若金汤。而陆廉既想要排查那些混进来的奸细,又想安抚民心,因而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 千乘不是什么大城,进城的多半是附近郡县的百姓,没有什么远道而来的流民。农人一辈子的交际都在附近的十里八乡中,因此只要把他们凑在一起,若是有生面孔在,时间不要很久,谈吐间便能露出破绽。 吴九想了一想便明白了,一瞬间大惊失色,“若是如此,我们岂不是要败露?!” “慌什么,”狐鹿姑说,“你忘记了,我们同祢从事还说过话的。” 他可是记得祢从事还欠了他一封手书。 城中几乎没有从平原郡国来的人,之前田楷与袁绍互相攻伐,平原十分荒凉,后来袁谭占据了平原,又征发了许多艰难活下来的青州人为士兵,因而狐鹿姑这个身份的确是有些蹊跷的。 但好在这件事被报给祢衡之后,那位年轻文官想了一想后,竟然真的露出了一丝内疚的神色。 “我记得这个人,他的确是很久以前就来了,我还同他说,要安排他一家老小去剧城的,”他这样同那位年轻将军说道,“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也不来寻我,如何这般胆小呢?” “平民不知道你说的话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心血来潮,这的确怪不得他们,”陆廉安慰了他几句,“除却排查籍贯之外,你还要尽量派人去整治城中的奸恶之徒,还有要清扫街道,清扫得更频繁一些,那些秽物运上城头便是。” 祢衡不解地睁大了眼睛,“运上城头何用?” “……这个你就别管了,”陆廉跳过了这个话题,进入了下一件事,“还有,征发民夫,每日给他们三升粟米,强壮些的教他们演练守城,次一等的要他们往来搬运物资,无分男女,但先从那些穷苦人里选。” “是。” 狐鹿姑便是这样亲眼见到了陆廉的。 他作为一名民夫,中规中矩地跟在队伍中,准备往城头上运送一些物资时,与这位女将军擦身而过。 她穿了一件半旧的皮甲,外披一件灰色罩袍,年纪大概二十出头,身材清瘦,面目平凡,除了背后背了一柄的确比汉剑更长几分的重剑之外,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剑客,更像一个街头随处可见的年轻人,眉目间没有对城下强敌的忧虑不安,也没有什么成竹在胸或是志得意满。她只是一边走路,一边专注地听着身边的功曹向她报告,关于城中治安状况有所好转之类的一些琐事。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样一个人,狐鹿姑是不会相信传说中的“陆廉”长了这幅样貌的。他想象中的这个女人应当是汉人美女最典型的鹅蛋脸,柳叶眉,肌肤如雪,并且有着一双能够摄人心魄的美丽眼睛,这不仅是许多匈奴骑兵私下里的猜测,甚至也是冀州军中那些士兵们的猜测。 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被刘备所宠爱,对于枯燥而乏味的军中生活来说,这是多正常的推断啊。 但仅以他进入千乘之后所见的一切,以及在那条河畔所目睹的一切而言,陆廉不是这样的人。狐鹿姑想,他可不会想要这样的情人。 但他会承认他可以接受这样一个统帅——她的确是有这样的资格的。 他想将城中的这一切告知他的首领,其中包括了许多推翻他原来预测的重要信息,但陆廉将城门关得很严,且也看得很严,城中之人不仅不能随意出城,这些民夫也不能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在城墙上随意走动。 在袁谭攻城前,陆廉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向城中百姓们宣布,有许多支援军就会到来。 仅以狐鹿姑的看法来说,他觉得陆廉只是徒劳地鼓舞士气,并非获得了什么实质性的信息。 据说袁谭并没有再送信进城中,他一心一意想要攻下这座城,放干北海郡的血。 因而这场心照不宣的攻城战在陆廉进城之后的第五天开始了。 袁绍擅攻城,于是虎父无犬子,他的这位长子也继承了这一点,民夫堆起土山之余,又砍伐树木,修建云梯车。 与陆悬鱼想象中的那种长长的梯子不太一样,袁谭这边的云梯车是底层有轮子,中层用牛皮覆盖,箭弩不穿,上层不仅折叠了好几层,而且顶端还要镶嵌大铁钩,以作钩援。 这些沉重且昂贵的攻城器械原本准备用在剧城的,但即使不得不拿来攻打千乘,它们也不是袁谭先拿出来的东西。 ……先拿出来的是青州人。 这些被激怒了的,嗷嗷叫着冲锋的青州人一波接一波地顶着城头守军的箭雨,冲过来烧毁鹿角,射死一波,又有一波,等到鹿角烧毁,推倒粗劣的牛马墙后,又开始填平壕沟,为后方的先登死士们准备出一条通途。 毁掉城外这些简单工事花了几天时间,青州人甚至试着搬来梯子尝试了一下攻城,尽管收效甚微,但他们将千乘城正门前这一条壕沟的确是填满了——先是用土石,后是用尸体。 陆悬鱼注意到,除了青州人之外,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匈奴人,这些匈奴步兵也被驱使着攻城,但很显然士气特别不行,与被驱赶的奴隶差别不大。 而那些匈奴轻骑并不负责攻城,他们绕城而走,偶尔会近前射两箭,只要守军弯弓搭箭,立刻又会退走。 关于这种手贱行为,陆悬鱼干脆下令在城头铺几个草席,不为别的,只为多留些骑兵的箭下来,这玩意也是可以循环利用的。 在最初的几日试探性攻击之后,在围城的第九日,袁谭开始了真正的攻城。 金鼓齐鸣,响彻整片大地,依旧遮不住惨叫与呼喝声!先登死士们披了牛羊皮子攀附在云梯之上,躲避箭雨,一旦云梯勾住城头,便立刻将身上皮衣扯掉,飞速爬上城头! 守军这边不停地投以擂木滚石,还有那些收集来的秽物,用大锅加水煮得沸腾后,又一锅接一锅地倒向城下,泼向云梯上的士兵。 于是一波跌落如雨,一波立刻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附上! 千乘城左右并无山川河流为倚仗,此刻又被围得水泄不通,远远望去如同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似乎陷落已经是早晚的事。 于是这样的消息被斥候快马急报,一路送回了下邳。 刘备见了信之后有些发愣,似乎也不曾想到这场战争能打到这个地步。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将信递给了身边的文士们。 众人传阅过后,面面相觑,又将目光小心投向了主公。 “战事竟能如此?” “小陆将军兵力不足,的确……” “主公作何想耶?” 这位三十余岁,游侠出身的诸侯想了一会儿。 他心中的想法,这些文士们也清楚雪亮:徐州还在缓慢恢复中,四周皆是强敌,如果真与袁谭争夺青州,难免力不从心。 因此刘备也如他们所想一般,开口了。 “我准备写封信给袁显思,”他说道,“咱们要是帮不得孔北海,那就将青州给了袁谭也没什么。” 尽管有些软弱,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徐州打不起这样的仗,这就是现实。 张飞脸色一变,几位文士互相看一眼,倒是想点一点头时,刘备又继续说下去了。 “但悬鱼是自平原时一路跟着我到这里的,他得放她好好地回来。” 仿佛是作为这句话的佐证,刘备站起身来。 “翼德且去整军,再为丹杨兵分发武器,”他说道,“除此之外,征发诸郡兵卒——” “主公?!” 刘备仍然很平静。 “若是袁家的小公子不愿意听一句劝告,我便只能同袁本初会猎青州了。” 第198章 天光渐暗,太阳逐渐移向西边广袤无垠的平原,对面暂止攻城,于是兵士们可以小心地将城下的伤员带回去救治,城墙上的守军大概是为了节省着那点守城材料,也没有再接再厉地往下扔石头和粪汤。 纵使如此,千乘城下还是飘荡着刺鼻的气味,血腥与腐臭混合起来,令人甚至无法探一探头,只要在女墙边走过,就会忍不住地干呕。 但现在没什么人有空扶着墙干呕,他们还有事要忙。 城墙上的守军也会受伤,有时是因为先登死士爬上城墙与他们砍杀搏斗所至,有时是因为城下射箭与投石所至,土山在一天天增高,其余各种攻城器械也在紧锣密鼓地组装中,恐怕再过一两天还会有更多的巨石砸过来,因此这些伤兵需要立刻抬下去进行救治,而缺口也要立刻调集其余兵士甚至是民夫来添补。 四周有呻吟声,但几乎每一个还活着的伤员都得到了救治。 有煮沸过的清水清洗他们的伤口,有干净的细布进行包扎,但包扎之前也会有医师烤红了手里的匕首,然后悄悄拿过来,突然按在伤口上——然后那人就会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这样做是可以止血的,就是实在太痛苦了些,当然这些伤员的痛苦是能够得到补偿的,在包扎过后,他们可以获得一小碗浊酒。 酒这东西是粮食酿造,平民一年到头鲜少能摸到它的边儿,甚至连狐鹿姑这样的匈奴小头目也鲜有开怀畅饮的机会,因此便显得格外珍贵些。但陆廉下了令,说喝一点浊酒有助于他们安神止痛,因此这些伤员就可以在同袍的艳羡中慢慢地品尝这来之不易的犒劳——如果说有什么人比他们的犒赏更加丰厚,大概是那些再也无法品尝美酒的人。 狐鹿姑跟在祢衡身后,肩膀上扛着一袋粟米,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年轻文官的背影。 这件袍子很不干净,但也是他刚刚穿上的。 在袁谭攻城的这几天里,这位祢从事经常半裸着上半身,肩上扛着一袋土,跟着他们这些民夫在城上城下跑来跑去,修补被打碎的城墙。 这也是很不寻常的,狐鹿姑想。 大汉的士人应当是狡猾、傲慢、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他第一次见到祢衡这种士人,初见时的文雅风度再也不见,两只眼睛通红,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 如果说陆廉是千乘城里最有权势的人,那么祢衡毫无疑问是位居第二位的,但他甚至连吃饭都没有时间吃,民夫们开饭时,他便也过来拿起一块饼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一边吃,一边走来走去,指挥民夫继续往城墙上抬东西,再从上面往下抬伤员——因而当他与陆廉撞上时,他那幅模样也吓坏了陆廉。 “……祢先生?你……你没受伤吧?” 这位祢先生的头巾取了下来,给一个伤兵简单包扎了大腿,因此他现在连头巾也没有,乱蓬蓬的发髻裸露在外。一并裸露的还有他的上半身,上面布满了泥巴与干涸的血迹,整个人显得肮脏极了,也狼狈极了。 “无事,无事。”祢衡窘迫地搓了搓自己的胸膛。 ……血块和泥巴块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将军你看,都是别人的血。” 陆廉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睛别开了。 ……这个场景连身旁的狐鹿姑都觉得很是有些难堪。 ……这位将军不是个女子吗?!祢从事脑子里是缺了一点什么东西吗! 不过陆廉很显然不想说这些琐事,她重新看向祢衡,语气很是严肃,“城墙上危险,你还是——” “砰——!” 一块三尺长宽的大石头呼啸而至!砸得整片城墙仿佛都跟着晃了一晃! 但更麻烦的是那块石头好巧不巧砸进一口油锅里,于是惨叫声连连! “快来人!快来人!” “这就来!吴四!快些!快些!” 第197节 祢衡抬起了一个血流不止的伤员的上半身,喊着让这几个跟着他跑来跑去运东西的民夫一起使劲儿。 “快快!抬下去!抬下去!”这个狼狈的年轻文官大喊道,“一!二!三!” “到了,是这家。” 狐鹿姑从短暂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祢衡在暮色中敲开了一户十分破落的茅屋。 哭泣声很快就从里面传来。 先是压抑的低泣,而后是抑制不住的号啕,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瞬间响彻整个千乘城的傍晚。 祢衡从茅屋里探出了头,“粮食。” 狐鹿姑愣了一下,立刻将那袋粮食送进门中。 这袋粮食他一路扛过来,因此分量早掂量清楚了,大约是五斗左右。 五斗粮食换条人命,值不值得? 要是在太平年间,没有人会做这样离奇的生意。 可这是乱世,这是一座被敌军团团围住,不知道要几时才有援军的孤城啊!这样的乱世,这样的城池里,一条人命贱不过路边的野草!何况死去的那人甚至不是陆廉麾下的士兵,而只不过是城中一个民夫!这些粮食为什么不收在粮仓里!为什么要拿出来给平民?! 哭声渐渐低下去,直至只剩低泣。 祢衡终于又出来了,拿着那卷名册,又看了看另几个肩上扛着粮食的壮汉。 “我们去下一家。”他说。 狐鹿姑瞪着暮色中逐渐变得黯淡的祢衡的背影,只觉得这个汉人文官傻透了。 陆廉也傻透了。 他这几天在城头爬上爬下,是亲见了那些匈奴步兵攻城的。 所谓“匈奴步兵”,其实也只是些羯胡奴隶,作为这两千骑兵的附庸,被于夫罗送来凑数罢了。 袁谭挥霍他们,毫不吝啬,毫不留情。那些奴隶被催促着一波又一波地攻城,被擂木打得脑浆迸裂,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被滚油烫过,被金汁浇过,最后一层又一层地叠在千乘城下。可是袁谭连给他们收尸都懒得下令,而青州兵自然更不会拖那些异族人的尸体回来。 但偶尔还是会出现诡异的一幕,在尸堆之中明明应该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的某一具,偶尔还会抽搐一下手脚,仿佛也想证明自己不仅是个奴隶,是个玩意儿,也曾经是个人呢。 连尸体都不会被拖回来安葬,更不用说什么抚恤金,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 汉人的那些民夫,那些世家豪强送来的仆役,不也应该是这样的待遇吗?他们哪里算是人了?他们的性命,哪里配得上那五斗粟米了?! 可是等到入夜军营埋锅做饭,民夫们也聚集起来,准备吃过晚饭,排班继续守城时,狐鹿姑发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那些泪痕未干,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的人,哭过了这一场之后,将粮食留给了家中的老人与幼子,同样也来到了队伍之中。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身材强壮高大的人,也有瘦小甚至是佝偻的人。 这些蝼蚁般的人衣衫褴褛,却没有城下羯胡奴隶们脸上常有的恐惧与绝望。 他们看起来都很平静。 他们也是自愿加入守城队伍中来的。 狐鹿姑看着那一张张饱受战乱摧残,却显得格外平静而又坚决的脸,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恐惧。 他一直以为汉室衰微,诸侯攻伐,天下大乱之间,他们匈奴人的时代或许又将来临了。 可是,有这样的人在,他们要如何成功啊。 “敌袭!敌袭!”城上有人在大声呼喝,“他们又来攻城了!” 袁谭又来攻城了,这次他在之前的基础上升级了版本,把白天攻城改为了全天攻城:夜以继日,不做停歇。 ……这是陆悬鱼万万没有想到的。 要说夜里偷袭她还能理解,但是夜里继续攻城——袁谭有多少兵力,可以这样高强度的攻城? 士兵们忙忙碌碌跑来跑去,城墙上点燃了一排火把,有人支锅,有人添柴,有人倒油,有人点火。城上火光一片,城下也火光一片。 金鼓之声响彻整片夜空,很快敌军就开始了一波接一波的攻城,下面架梯子往上爬,上面往下倒油,然后将点燃的火把扔下去。 很快城下变成了一片火海,士兵们在火里哀嚎,然后散发出一股又一股的烤肉味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变成了暗夜中一个又一个小火人儿,满地打滚,看起来显眼极了,但总是过一会儿就不动了,那火也会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了一堆余烬。 陆悬鱼站在女墙后,默默地注视着这火光冲天的场面,偶尔也会刻意从脑海里将刺鼻的气味摒弃掉,聚精会神思考着这个问题。 袁谭前几日一直是白天攻城,夜里偶尔会试探着偷城,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大规模攻城过。 她的士兵们确实有些疲惫,也有些损伤,但还未至伤筋动骨,毕竟袁谭的兵力无法支撑他高强度攻城——所以他今夜为什么这么做? 东北方的大地已经陷入了最深沉的夜色之中,火光亦不能将其照亮,但她却执著地望了又望,企图用她这一双能够看穿黑夜的眼睛看到夜色后面的端倪。 【你觉得是因为援军将至?】 【虽然没有援军我也有信心耗走袁谭,但我的确认为是援军将至。】 【这个想法对今夜有什么帮助吗?】 ……她就觉得黑刃很不会说话,比她讨人厌多了。 但她仍然顺着黑刃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了一想。 袁谭知不知道仅靠这样的攻城仍然一时难以攻下千乘? 就她与袁谭交手的这两次经验看来,袁谭是一个有点急躁,且十分傲慢的人。 这人性格有缺陷,但他不蠢。 她忽然转过身,吩咐了身边的偏将几句之后,带了几个随从便匆匆向城下走去。 “那些埋在城下的大缸呢!”她厉声道,“派人去——!” 天空中忽然传来了雷鸣声。 她错愕地抬头望了上去。 今夜是个雷雨天。 兵书中说,在城墙下埋些大缸,然后可以通过听声或是注水后观察波纹来判断是否有人在附近挖通地道。 但是这样一个天气下,她哪里能听到,又哪里能看到呢? 陆悬鱼拔出了黑刃。 在袁谭的土山后面,的确有这样一条地道。 按照之前细作探查城内,画出的地形图来说,他们选了一个应当没什么人会察觉的地方,这里原本是城中仆役每隔几日收拾清扫土城时,堆积杂物的地方。 离城墙并不远,周围又住不下人,虽然想从里面爬出来很是麻烦了些,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只要他们这一支小队士兵能趁夜里攻城时偷偷爬出来,再杀死守城的士兵,出其不意地打开城门,千乘城就是大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他们这条地道挖得飞快,十几日里便挖到城下,又挑了这个雷雨天挖进城中,真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地道里有民夫还在锲而不舍地挖穿最后一点土,每装满一筐,就由士兵向后一路传递过去。 袁家的士兵是懂得怎么挖地道的,他们在攻城时,也十分小心地在靠近城下,不容易被发觉的位置插了些粗竹竿。 那些竹竿都是提前打穿过的,可以令地道里的士兵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他们在里面点燃的灯烛需要空气,他们更需要空气。 但即使有这几根竹竿将外面恶臭但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这里的空气也只是勉强不令人窒息的程度而已,因而士兵们在烛火下的面色仍然很难看。 他们在忍受着这条地道带来的痛苦,并且渴望用一场杀戮作为补偿。 “小心,小心,快要通了!” 民夫撤下来,换上了两个精壮士兵,他们先是确定了位置,而后慢慢地开始往上挖。 当湿润的泥土与雨水的气息一并流淌下来时,地道里这些士兵都跟着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并且忍住了激动的呐喊,而是默不作声,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们的队率慢慢探出头。 攻城尚未停歇,雨下得也不大,但夜空时不时被闪电所照亮。 队率扒开了一堆破布、碎木、还有些发了霉的干草,小心地将上半身爬出了地道。 这里静极了,似乎能隐隐听到远处城墙上有人在呼喝,有人在惨叫,但这些声音都被雷声覆盖了。 他将两只手撑在泥土上,准备爬出来,进一步查看时,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敌军主帅的那个奇怪称呼。 传说那个女人长得很美,懂得方术,甚至可以召唤雷电,是五雷道的天师,也是浮屠教的灭世佛。 ……这听起来太离谱了。 但下一刻,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时,他忽然也跟着打了一个寒颤! 他是个久经沙场的冀州老兵,怎么会被这样离奇的传说撼动了心志! 可是就着那道闪电,他也看到了不远处正走来一个人。 那看起来完全不像传说中美艳的妖妇,但她手中拎着一柄长剑,她的眼中也正慢慢亮起蓝白色的光芒! ……他不能再等了。 ……因为他的主君不能再等下去了! 等到这场雷雨过后,等到太阳重新照耀在这片大地上时,城内的守军就会看见,就会看见他们的援兵已至城下了! 这个冀州老兵心无旁贷,双手一用力,从地道里跳了出来。尽管穿着皮甲,但他的身手仍然敏捷极了,在跳出来的同时,也拔出了自己腰间的环首刀。 天地间再一次被闪电照亮! 老兵心中默念着自己的父母妻儿、冀州人的尊严、还有主君的荣耀,直至这些东西化为他全身的力量时,他终于挥动长刀,猛地扑了上去! 第199章 陆悬鱼杀死了第一个冒头的冀州老兵。 他的身手其实不错,无论是脚掌蹬地一瞬间所展现出的肌肉力量,还是刀尖、臂膀,与身体并成的一条直线,都表明了他不仅是个彪悍的军人,而且是其中翘楚。 因此当黑刃从他的身体中洞穿而过,又拔出来时,这个老兵的神情是不可置信的。 他无法相信那个年轻将军的身手,更无法相信那样的剑法为他亲眼所见。 在雨夜中几乎没有激起过一点水花,却半点不似鬼魅。 她的剑法是轻而自然的,如惊雷滚滚一般自然,如连绵夜雨一般自然。 如呼吸一般自然。 第198节 因此当他重重地砸倒在地时,才察觉到了最真切的疼痛。 那样的声响原本应该引起地道里的士兵们的注意,但他们的确没能反应过来——这个年轻将军的身手实在太快了,她与春雨一同落进了地道里。 然后整个地道仿佛都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她的身躯看起来并不算沉重,因此刚刚仿佛地动般的震感迅速在远处有了答案。 “城破了——!” “城破了——!冀州人冲进来了!” 这些地道里的士兵们从刚刚见到敌人的惊恐不安转为了大喜过望! 的确,敌人发现了他们,但只有这一个人!只有这个年轻人!哪怕他已经报告了守军,但守军现在自顾不暇,哪有机会来剿灭他们! 只要杀了这个人! 守在洞口处的士兵挥动环首刀,准备向着这位年轻武将的腰腹间捅进去时,天地间忽然被一道雷光所照亮! 蓝白色的夺目光辉照亮了整座千乘城。 有人在城墙上厮杀,有人在城中忙碌地抬着伤员奔跑,有人在运送物资上城墙,有人抱着自己的儿女,在屋檐下瑟瑟发抖。 这座新修缮的土城并不结实,在持续的攻城战中早已疲惫不堪,因此有一段城墙被巨石砸塌了一部分,站在其上的几名士兵也被砸得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因而冀州人士气大涨,不断有人奔着那个缺口攀爬而上,与城头的守军厮杀在一起! 他们满身的血,满身的雨,满身的泥,他们素不相识,却又以死相拼,他们会杀在一起,抱在一起,双双跌下城去,再死在一起。 然后其余士兵踩着他们的尸体,攀登上来,呼喝着再度冲进这炼狱般的战场。 闪电的光辉只有一瞬,在那一瞬之后,整座城池重新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只有火把的光辉星星点点,在风雨中摇曳出无穷无尽,挣扎不休的鬼影。 沉雷滚滚而过,收走了最后一点闪电的余光,只在这条长长的地道里留下了浓厚的焦糊气息,甚至那个年轻人再度爬上地面后,连看也没有再看一眼,而只是走出这条阴暗的巷子,喊来了几个民夫,要他们将那条坑道灌水填满。 千乘将破的消息给冀州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决心与勇气。 城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已近小山,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高耸入云的云梯车,只有最后那丈余的高度,他们甚至可以同袍间互相扶持,有人举起藤牌,抵挡上面泼下来的滚油,砸下来的石头;有人扶在城墙上,将肩膀借给同袍;而后在守军进攻的间歇下,那个最为悍勇的先登死士便会踩在同伍兄弟的肩头,借了一把力气,翻过缺口,一跃跳上城墙! 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很快就会有第十一个,第十二个!这些冀州人不同于征发来的青州人,更不同于那些被于夫罗送来的杂胡奴隶,他们当中有袁谭自己的部曲,也有郭图的部曲!他们当中每一个登上城墙而后战死的,都会得到袁家相当可观的钱粮抚恤,因而人人愿效死力! 在这些身形彪悍的冀州人面前,并未勤于操练的北海兵中有人心生了怯意,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同袍立刻察觉到了这个微小的动作,也跟着退了一步! 接二连三的退却后,又在后方军官的大声责骂下勉强向前,很快便一个个都被砍翻在地! 第一个喊出“城破”的并非北海兵,而是爬上城头的冀州人,但他话如谶语,很快将要变为现实。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快逃啊!”,而后一个北海兵转过身去想要逃走,却被冀州人一刀砍死,而他的同伙却丝毫没有想要替他报仇的打算,他只恨那个人转身得不够快!自己逃得也不够快! 城头上的冀州兵越来越多,且战且退的北海兵也越来越多,那些冀州人如同滴进杯盏的墨汁,将要散开,满目皆墨! 一片混乱之中,躲在城墙角落里的狐鹿姑默默握紧了拳头。 他看着千乘即将城破的这一幕,却丝毫没有感到欣悦与欢愉,当然,他的那一点儿怅然算不得什么,因为在他的身前,匆忙赶来的祢从事目眦尽裂,手握着长剑,正准备要冲上前去,徒劳而又可笑地——! 一只手搭在了祢衡的肩上,令这个眼睛通红的年轻人猛然转过身。 他的将军在他身后,语气十分平淡。 “我的嗓子不是很好,”她说道,“你嗓门大,爱骂人,你来替我喊——” ……祢从事很爱骂人? 但祢衡很显然不像狐鹿姑一样有心情想那些有的没的,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哀求与希冀,“将军!将军在这里!” “嗯,不错,我在这里。”她说,“就喊这一句就行。” “将军在这!” “将军!” “将军!” 传说中项藉有取天下之才,巨鹿一战,破釜沉舟,而他本人更是骁勇善战,堪为万人之敌,即使最后兵败乌江,下马作战,仍能杀汉军数百人,堪称传奇。 但这毕竟只是个传说,天下怎么会有人能与万人为敌?甚至一人能杀数百人者,听起来也过于离奇了! 因而听到北海人接二连三的呼喊,听到那声音从孤零零的几人变为滚滚沉雷时,冀州人仍然没有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 纵使陆廉真是个一勇之夫,她终究只是一个人罢了,她岂能杀尽城墙上已有百余人,结成战阵的冀州精兵! 但那个人从一片混乱而摇曳的火光中走出来后,他们终于明白项王或许未必只是个传说,因为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以一敌百的人! 她的剑看着颇为沉重,挥舞起来却轻如无物,但当它刺穿身体,刺穿铠甲,刺穿盾牌时,众人才骇然发现,那的确是一柄神剑!在陆廉的手中,它破开藤牌如同撕开一片轻薄的窗绢,甚至仿佛没有受到什么阻力,还能将手持藤牌的士兵一并劈开!这一剑挥出去后甚至还有一点余力,将那个藤牌兵身边的第二个士兵,第三个士兵斩翻在地! “将军!” “将军!” 她不仅是名满天下的“列缺剑”,她也是北海人的将军! 每当她上前一步!杀死一人!那人头攒动的士兵之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跟着这样的将军,天下间还有什么值得惧怕的事情吗! “将军在这!” “将军在这!” 只要跟随她的脚步,只要跟随在她的身边! 北海兵的士气一瞬间又回来了!在这片方圆不过十数丈的城墙上,他们一步接一步地抢回他们的阵地,抢回塌陷的城墙,将冀州人步步逼下城墙! 夜雨一阵急,一阵疏,洗净了这片城墙上的鲜血,最终令它归为了平静。 天渐渐亮了。 之前备着的油布发挥了作用,在城墙下搭起了一堆十分简陋的小帐篷,那些浑身湿透,力战一夜的士兵精疲力尽,爬了进去,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即使有妇人端着热汤穿梭于帐篷间,想问问他们要不要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也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尽管这些帐篷又冷又硬,这些人只能相互依偎着取暖,但他们仍然睡得极其香甜。 袁谭也中止了攻势,大概也去睡觉了,那些垂头丧气的冀州人或许也是这么睡的——不舒服,但依旧很香甜。 因而在晨起的宁静中,只有陆悬鱼仍然站在城墙边。 她现在的样子不怎么好看,淋过一夜雨的头发打了绺,头巾湿哒哒潮乎乎地贴在脑后,当然浑身也是湿透的,晨风一吹,立刻重回隆冬腊月,因此如果她说她觉得很累,应当没有什么人表示不理解。 她确实就是很累,所有人都很累。 但她还是决定站在城头的瞭望塔上,往远处看一看。 袁谭在昨夜的攻伐之后,悄悄撤下了合围的军队,这个举动极其不寻常。 因此她耐心地等了又等,她确信今天会看到些什么东西。 朝阳升起来了,东北方的大地上,慢慢出现了一支军队。 她看到了,但谨慎地决定再等一等,等它离得再近一些,等她能看清那支军队的旌旗—— “你们看到了吗!” “有援军了!有援军了!” “……吕,吕字旗?” ……啊这。 “是吕字旗没错了,”她有点尴尬地对匆匆赶到的祢衡说道,“我派太史子义去厌次时,的确用了一下……用了一下陈公台送来的吕将军的旌旗。” 袋鼠大喜之后,又有点忧心忡忡。 “将军,有一件事得报给你……” “何事?” “城中存粮,不足十日,”他小声说道,“太史子义将军会带些粮草回来吗?” ……她发了一会儿呆。 太史慈有没有粮草她不确定,他大老远跑过去烧别人粮草她是确定的。 所以她在为粮草的事情感到焦虑,并且犹豫着不想休息一会儿时,袁谭是不是睡得着呢? 就当他会消停一会儿吧,她这样想着,下了一个命令,“趁他们撤了合围的兵马,差人出去修一下鹿角。” “是。” “四角注意瞭望,小心那些骑兵。” “是。” 冀州军的中军帐里,这位大公子坐在案后,正闭目养神。 比起陆悬鱼那一身狼狈相,他现在看起来舒服极了,他身下铺了毯子,帐中又点燃着气味清甜,安神助眠的香炉,暖烘烘的让人很想打个盹。 但袁谭眼皮下浓重的青黑色令他看起来十分憔悴,一点也不像在享受这种舒适环境。 ……他已经许多个日夜没有睡过觉了,他因此变得十分暴躁,甚至会随意处死身边的奴仆,因此那些仆役奴婢也跟着日夜不得安眠,一起憔悴。 战争是为什么会演变成这副模样的?他想,明明去岁攻伐田楷时,一切都很顺遂。 他有将才,父亲的谋士也愿意前来襄助,他的士兵勇武善战,他岂能打不下一个小小的北海?他岂能敌不过那个空有文章之名的孔融?! 他谋定而后动,先派了匈奴骑兵去骚扰粮道,又将陆廉逼入千乘城,若不是厌次被烧,他几乎可以守在这里!守个天荒地老!守到陆廉粮尽不得不献城!到那时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肯待在家里,非要跑来给他找麻烦的妇人!或是向刘备索要一大笔赎金再给她放回去,或是将她带回冀州,扔进一群仆妇之间,要她一辈子只能忙着洗衣舂米,再也不能出来以妖术害人! 但是他的粮仓被烧……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掀翻了案几!在那之后,形势立刻就不一样了。 无论千乘城已破,还是未破,他留在这里一日,士兵便要吃一日的粮,这是确凿无疑的。 他需要速战速决,在粮尽前攻下千乘城,这样才能从容地令军队劫掠北海,用冬麦来补充军粮,再兵临剧城,轻松打完这一仗。 袁谭不是一个会沉溺在幻想中的人,但他最近实在太疲惫了,因此不免会偶尔生出这样的幻想。尤其是在他不会有什么援军,而陆廉的援军倒是到了时…… 在这个年轻人疲惫而又焦虑地俯倒在案几前时,郭图正走过来,并且在帐前遇到了一名信使。 “刘备的手书?”他有些诧异,“取来给我。” “是。” 中军帐中传来一声有些惺忪的问候。 “郭先生?” 郭图取了那封信,缓步走进中军帐中。 “大公子。” “有什么消息吗?”他冷冷地问了一句。 “刘备来书。” 第199节 袁谭十分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让郭图自己去看。要是他此时占据上风,从容围城,他也许会很快乐地打开这封手书看一看,但现在他哪有那个心思,刘备想说什么他都不感兴趣—— 于是郭图从善如流地打开那封信看了一看,微笑着将它收进了袖子里。 “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他这样狡黠地换了一个话题,“陆廉差人出城修补鹿角……” 与袁公相熟相亲的曹孟德据说祖上有头风病,不一定什么事刺激到了就会发作,但袁家从来没听说过有人犯头风病。 然而袁谭听到了“陆廉”二字仿佛犯了头风病一般勃然大怒,一边按着额头,一边咆哮起来,“于夫罗送来的那些贱奴呢!他们究竟有什么用途!竟然让吕布的兵马一路从小沛去了厌次!烧了我的粮仓!这些有眼如盲的贱奴!派他们去干活!” 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父亲送过来的谋士是很无礼的,因而郭图皱了皱眉。 但中军帐中没有其他人,而袁谭咆哮过后又立刻满面悔意地起身道歉,于是他心中的不快也暂时地被其他的思绪压下去了。 在袁谭看来,他损失了一些青州兵,那三千匈奴步兵也几乎损失殆尽,但这没什么关系,他的精锐还在,他还可以同陆廉来一次决战。 而在郭图看来,他们已经应当做好撤军的准备了,尽管这意味着袁谭和孔融这两位“青州刺史”将青州一分为二的局势会持续一段时间,但这场战争再继续下去只会得不偿失。 因此现在的重点已经悄然从“如何打赢这场战争?”转移到了“如何瞒过袁绍,并且在沮授面前不落下风?” 郭图这样想着自己的心事,一面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封刘备的手书。 在中军帐的命令下,那支匈奴骑兵很快便出动了。 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大公子的愤怒,因此不得不忍受着着离近城墙时遭受的箭雨袭击,快速地冲到了城下,胡乱放了两把火。 但刚下过一夜雨,连泥土都是湿漉漉的,这些鹿角哪里那么容易毁损呢?因此这些匈奴骑兵只能冲进那些民夫中间,胡乱抓了些民夫带走。 等到城中的士兵跑出来时,两条腿的自然跑不过四条腿的,匈奴人已经跑远了。 这些匈奴骑兵将其余民夫丢在一旁,专挑了一个被丢在马上的民夫带了过来,忙忙地为他解开手上的绳索。 “狐鹿姑,城中境况究竟如何?!” “不错!快同我们讲讲!” “快讲讲!”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甚至有人更为心急,比狐鹿姑更快一步地讲出了城外的形势。 “再想要去断陆廉的粮道可是不能了,泰山军与一群并州人合了一路,带了粮草过来,只有五十余里!” “那些并州人弓马娴熟,杀了我们好几个斥候!” “还是得想个办法破城才是!否则大公子发怒下来,我们岂能担当得起?!” 头目伸出手去,虚压了压这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于是所有匈奴人都不吭声了,一起看向了狐鹿姑。 这个瘦小而精明的汉子环视了帐篷里这些大小头目一眼,缓缓开口。 “我觉得,咱们得仔细想一想才是……” 第200章 究竟怎么想一想,狐鹿姑心里已经有了个主意。 他先是开口,“城中筋骨未伤,我看还能支撑很久。” 这些骑兵头目自然都是南匈奴中有兵有马有奴隶的贵族,听了这样的问题,脸色便不免阴沉下来。 “哼,倒是小觑了陆廉。” 狐鹿姑左右看了一眼,又小心道,“我在城中,听不真切,不过出城修鹿角时可见到了不少杂胡的尸体。” “不少?带来的那些杂胡奴隶,都要死绝了!” 这些匈奴人性情残忍,要说爱惜奴隶的性命显然是多想了,但他们脸上的不悦又是实打实的。 “青州人这便要收了冬麦,再种一季春麦了,”狐鹿姑倒是十分清楚这些匈奴贵族在想什么,故意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杂胡羯种死光了,谁给咱喂马,给咱种地?” 帐中立刻又有人想要反驳,“袁公许了青州的子女玉帛给咱们,若是能攻下北海,咱们自然有这些汉人奴隶带回去,岂不比那些杂胡伶俐?” 狐鹿姑眼珠微微转了一下,“说得极是,只是我忙忙地在千乘和剧城来回奔波,见不到多少村庄,诸位所获如何?” 帐篷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一个下巴上没有胡子,反而用刀子划了好几道伤疤的男人吐了一口口水,“这青州早就被人抢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那个亲近袁家的小头目立刻又反驳了,“光是千乘和剧城这两座大城就足以让咱们满载而归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立刻又看向了狐鹿姑。 狐鹿姑咳嗽了一声,“话虽如此,但你们也见到了,千乘自陆廉以下,人皆死战,无分男女老幼,这样的城池,咱们还得多用些心力啊!”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站在袁谭这一方,但立刻产生了反效果。 因为尽管袁谭不屑去关注这些匈奴人究竟怎么想,但这些“胡儿”也是智商正常的人,知冷暖,也能看人眼色,袁谭的不屑与鄙薄,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因而狐鹿姑的话一出,立刻有人拍了案! “还要如何用心力!”那人大骂道,“我们死了这么多奴隶,难道还要我们自己的性命填上去不成!” “我在城中,见到陆廉给每个战死的民夫家里人都发了五斗米,”狐鹿姑状似无意地说道,“袁公家大业大,如何会缺了咱们的。” “他只给那些汉人抚恤!咱们这儿死了这么多人,大公子也没来看一眼,就只顾着他的冀州兵!” “这话不该我说,”这个狡黠的匈奴小个子说道,“我只是心疼哥哥们,帮小袁公打了田楷,又逐退了徐州的粮队,要说功绩,咱们差过谁了?” “哼,要不是咱们一心想帮大单于要个汉天子的册封,才不受这个气!” “不错!”立刻又有人附和上了,“他们白虏怎么不去爬城!突骑怎么不来青州,都在冀州大吃大喝,享用不尽!” “你们岂不知!他们乌桓打了次公孙瓒,四个单于都册封上了!” “岂止!袁公还嫁了族女过去!” 帐篷里纷杂混乱,骂成了一片。 袁绍用南匈奴不假,但他看重的明显不是这些匈奴兵,而是更为强大的乌桓与鲜卑,他的态度匈奴人何尝没有看在眼里,只不过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现在用了两碗酒,心中的郁气不宣泄一番就太憋闷了! “你既消息灵通,”上座那位于夫罗的族弟便开了口,“依你看,那刘备是什么样的人?” 狐鹿姑仔细想了一想。 “听说那刘使君,是天子的宗亲,也是个豪杰,”他狡猾地说道,“我虽未亲见,可我却见了陆廉好几次。” 头领倒也没失了兴致,“那你来说说?” “以这人的战功、勇武、威望,便是做个诸侯也绰绰有余,”狐鹿姑说道,“可她心甘情愿地跟随刘备。” “嗯,”头领想了想道,“那刘备定然是个美男子了?” “……我听说刘备麾下还有关张二将,名声更胜陆廉,”狐鹿姑又道,“也对刘备死心塌地。” 帐篷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头领下意识地用指节敲敲案几。 “不过听说那刘备脾气暴躁,若是不入眼的人近前,恐怕……”这个小个子匈奴人又小心地加上了几句,“我看栾提檀兄弟骁勇,若是大单于想派一名使者,就很是……” 那位“栾提檀兄弟”立刻嚷了起来,“我可不行!我不行!我这人嘴笨得很!” “那栾提适兄弟这样智慧……” “临行前我还因为偷了一个大单于的婢女,被他打了三十鞭,你们可忘了!如何能让我这样的人去见刘备!” 这一片推脱声此起彼伏,叽叽喳喳,最后还是上座那位身份尊贵的头目敲定了主意。 “你就是我们当中的智者!”他说道,“狐鹿姑,就你了!我们会挑选勇士、良马和最强健的奴隶给你!你来负责当这个头人!” 狐鹿姑很是惶恐地行了一礼。 他觉得自己也称不上是智者,最多也只是比这群贪婪又短视的家伙机灵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若是在中原腹地,说不定就会遇到能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臧霸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走,目不斜视。 尽管目不斜视,但他就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将这条长长的队伍里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中。 除了他的泰山军,这支辎重队伍里还有糜芳的二千健仆,以及几百头骡马,因此这一次所运的粮食比上次多了许多。 但他们并不是这支押粮队的主力。 高顺在队伍的中段,离他并不远,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走在辎重车的旁边,迈起步子却好像根本没有穿上这一身铠甲,也没有背着盾牌和武器,稳健极了。 张辽在队伍的后段,率领着一千骑兵,走得一点也不快,但总会有几十个骑兵策马从队伍后段跑到前端,往返侦查附近是否有异样。 这两个并州武将神情并不严肃紧张,也没有半分嘻嘻哈哈的姿态。他们只是那样平淡而又警惕地护送这一队粮草,向着千乘城进发。 但只看他们俩的气势,就知道是经过鏖战的百战之将。 ……与他家那个娃子一点儿都不一样。 臧悦看起来也是个年轻武将,铠甲明光铮亮,坐在马上稳稳当当,但一看眼神,臧霸就知道他和真正的武将的区别。 臧霸挠了挠自己下巴。 然后招了招手。 “阿兄?阿兄你在唤谁?” “你以为我在唤谁!”臧霸习惯性骂了一句,“你过来。” 臧悦策马向前,赶到阿兄身边。 “离千乘城还有五十里。” “嗯嗯嗯!”臧悦连忙点头。 “张辽高顺为了护着这队粮草不被匈奴人所劫,因此需得跟着队伍慢慢向前。”臧霸小声道,“你的机会来了。” 臧悦睁大了眼睛,“啊?” 臧霸心里骂了一句!要不是他自己年岁大了,也实在没办法对陆廉那样的大杀器动什么心思,他自己来都比这憨货要强得多! “匈奴人见了这许多兵马,必然是不敢上前了。”他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但张辽也不敢带着骑兵离开粮队,你去带上几十骑,打着咱们泰山军的旗帜,先跑到千乘城下去!” “……阿兄?!” “你怕什么!张辽就在你身后几里地远,你还能被袁谭砍死不成!” 臧悦还是没反应过来,“但我为何要先行一步啊?” “……你这憨货!那陆廉被围了这许多时日,守城守得精疲力尽,先看到哪一人的旗帜,心中自然是大感亲切的!” 第200节 那张与他颇为肖似的脸上绽开了明亮的微笑,“阿兄果然智术高深!那我便去了!” “……你回来!” 于是策马向前的臧悦又一脸纳闷地回来了,“阿兄还有何事?” 臧霸上下打量他。 “你这样如何能行!你这!盔明甲亮的!”他说道,“你且先下马来!” 这几十骑在路边停下,鬼鬼祟祟。 臧霸先是将旗子用刀子削掉几个角,再划开两道子。 又左右看看自己从弟这一身装束,伸手卸了他的头盔,又拔了环首刀出来,上去就是一刀! 于是小半个发髻被打乱了,整个人看起来委屈极了。 这位泰山军中的大将军又从怀里取了一条白布出来,替他系在额头上,再打量一番。 “急切间人血难寻。”他说道。 臧悦吓得脸色发白,“要人血何用啊?!” “去寻一头小猪来!”他大声吩咐道! 片刻之间,辎重车队里便赶了一头猪过来。 臧霸冷酷地,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那头不知道自己将要倒霉的畜生,冷冷地吩咐道,“你去捅它一刀,往身上洒些猪血!” “……阿兄!” 看着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的弟弟,臧霸的脸色又缓和了些。 “别洒太多,”他说,“万一陆将军来握你的手,一身血腥味道刺鼻,反而惹她生厌就不妙了。” 臧悦临行前不免有些精神恍惚。 他身上沾染了不少热血,但没一滴是他的。 也没一滴是敌人的。 但他还是得打起精神来,一边策马前行,一边牢记兄长同他所说的那些话。 “你立下救难的大功,按说是可以在陆将军跟前好好说几句话的,但你这个孩子从小心眼儿实,也罢,你现在开始就别用食水了,”臧霸说道,“到时候能昏倒在陆将军面前固然是妙不可言,若是一时半会儿昏不过去,你就地摔上一跤,也马马虎虎了。” 话虽如此,但此处离千乘连百里都不到,他就算是不用食水,气色又能惨到哪里去呢?若是陆将军看到他这般做作,厌烦了他该怎么办?! ……阿兄的计谋都是好计谋!只怪他太笨了! 臧悦带着这样的心思一路飞奔到千乘城下时,正赶上匈奴人缩起来研究他们的大事,城外没有骑兵巡视,吊桥放下,城门打开,竟真令他进了城! 一片欢呼声! 这座残破而又倔强的城池用它力所能及的所有方式来欢迎这位年轻武将,还有他所带来的几十面“臧”字大旗! 尽管他只有几十骑,没带来什么粮食,但他带来了援军不断赶至的好消息!他的骑兵在城中绕行了一圈,士兵们见到骑兵们这一身狼狈,无不落下了感动的热泪,尽管他们比这些人更狼狈,但泪水无不发自肺腑! 在这条长路的尽头,臧悦见到了陆廉。 这位年轻的女将军看起来好像又瘦了许多,而且面色极其憔悴,仿佛疲惫至极。 但她的目光仍然宁静从容,如春日晴空下的山峦,柔和而不可撼动。 于是臧悦走上前去时,心中便越来越慌乱羞愧,甚至快要哭出来。 ……但他仍然是没能昏过去,也没能摔上一跤。 ……于是他急哭了。 陆廉伸出手去,抚上了他的头顶,眼神那样温柔,又那样充满怜爱。 “小臧将军辛苦了,”她说,“乖啊,不哭,不哭。” 不知道为什么,臧悦听到这样的安抚话语后,哭得更厉害了。 第201章 泰山军与粮队正向着千乘缓缓而来的消息没有干扰到袁谭。 在他的心里,北海联军那方多一支兵马少一支兵马没有什么区别——他连孤军奋战的千乘城都攻不下来,难道还要指望在各路援军到达城下时大破陆廉吗? 但在听说护送这支粮队一并而来的兵马不止泰山军,还有并州的张辽与高顺时,袁谭心里起了嘀咕。 厌次城是被吕布所破——之前的军情一直如此说,他也是如此信的,因而那支“吕”字旗的援军自离厌次后一路南下,欲与千乘城的守军汇合时,袁谭并未多想。 但他此时对着那张地图,细细地看,并且用手指划来划去,忽然心中产生了一个疑惑。 吕布自小沛而出,偷袭厌次,一路神鬼不知倒罢了,弃骑兵而以步兵偷城也罢了,为何张辽高顺也不带在身边?要知道自小沛而出,一路奔袭至厌次,称得上千里迢迢,他到底是与陆廉有何交情,还是真心臣服刘备,竟任由他差遣? 袁谭靠在凭几上,仔细回忆着记忆里那个面目已经有些模糊的吕布,忽然觉得心头邪火上来了。 ……原因挺简单的,因为吕布是一个很容易就让人心头火起的人。 吕布率领并州骑兵自西而归时,京雒残破,流寇丛生,养不起这许多兵卒,因而这位名将不得已投奔了袁谭的父亲袁绍。袁绍待人宽厚,河北士庶皆倾心于他,现下吕布既然来投,袁绍自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的道理,因而欣然接受了这位客将,并且同他一并去攻伐黑山军张燕。 讨伐黑山军时,袁绍麾下有几员武将不谙与这些黄巾余孽征战的技巧,吃了些亏,还是并州人上前救下,令袁绍大感欢悦。从此吕布提出由他来承担攻打黑山军的主力,袁绍也欣然应允,不仅频频赏赐金帛美人,还日日与这位吕布贤弟把盏,亲热非常,一心一意想要收服他在帐下,盼能得他忠心,长久归顺。 然后袁绍的噩梦就来了。 在攻打张燕之时,吕布连战连胜倒是不假,每胜一阵,他凯旋而归时总会大呼小叫一阵,引得各营的兵士纷纷跑出来表达他们的仰慕之情,时间久了,甚至有士兵私下里议论,想要去吕将军营中。这些被袁绍当做小事,也就忍了。 但吕布凯旋而归后,袁绍总须置酒高台,宴饮待他,而吕布开心的时候,或是喝醉的时候,那张嘴想说什么,那是谁也管不住的! ……反正与他有父子情分的两位老主君是管不住的!袁本初就更管不住了! ……因此吕布一边喝酒,一边就开始嚷嚷。 “若说打仗,本初兄麾下这些人马,到底比不过我们边军啊!” 袁谭记得他父亲握着酒爵的手忽然一紧,但仍然笑得十分和蔼,“奉先贤弟的确勇武过人。” “你看,我已经连胜了七阵,只要我再乘胜追击下去,要不了几日,便能将大破张燕!”吕布打了个嗝儿,“为本初兄除一大患!” “何止是为愚兄,”袁绍推心置腹地说道,“奉先亦为河北老幼除了贼寇,此大功也!” 这位并州名将嘿嘿地笑了几声,“本初兄这是欲谢我了!不错,要是没有我,河北万民何时能见天日耶?” 袁绍握着酒爵的手又紧了一下。 “奉先欲愚兄如何谢你?” 他的音调已经有些怪异,袁谭听得出来父亲是在压抑怒气,席间的其余文士将领也听得出来,互相用了眼色。 只有吕布听不出来,还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拍大腿! “我只有这数千兵,如何能堪大用!我准备在这里多招募些兵士,以后征战的事,本初兄就交给我便是了!本初兄觉得如何?!” 他那双清凌凌的眼睛,还有桃花般鲜妍的双颊,一切都在告诉袁绍:他就是这么想的,一点都没错。 ……能逼着待人宽厚的父亲派出五十甲士,欲在夜里前去刺杀的人,袁谭觉得这也算是个奇人了。 ……不管怎么说,就吕布这个人,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竟然能与刘备相处融洽。 ……也更不相信吕布能倾巢出动,来救陆廉。 袁谭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便越发觉得距离千乘城数里的那支兵马十分蹊跷。 这也许是一场骗局,而他袁谭可不是被吓大的! 更重要的是,他甚至没有打到剧城城下,而只是在千乘便驻足不前,甚至要被迫回师,他怎么能甘心?! 袁谭想到了这里,抬头看向了侍立一旁,不敢出声的亲随。 “传令升帐,再令军中整兵,还有,喊匈奴人前来!”他眯了眯眼,下定最后的决心,“我要看一看,她到底保不保得住青州!” 已经进了四月,天气逐渐温暖起来,但还并不炎热,因此称得上十分舒适。 尤其是对于伤员而言,这样的天气不会冻伤着凉拖延痊愈的速度,也不容易感染加重伤情,称得上十全十美。 但太史慈沉沉地躺在榻上,青灰色的双颊已经凹陷了下去,嘴唇干裂得脱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皮,他的身上横七竖八地缠着布条,那些是医官为他新换上的。他是这支兵马的统领,因此医官绝不会不尽心,但当医官替他换下布条时,经常还要取过灯烛烫一烫小刀,再小心地为他刮下来一圈化脓的腐肉。 每当此时,这个昏昏沉沉的男子会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也会迸发出黄豆粒大的汗珠,这也是他难得清醒的时间。 因而军中有什么事,只要不是急事,都会等到此时寻他。 但现下的确有了急事,于是医官将这件工作的时间也稍微提前了一点。 袁谭的军队不仅不准备放他去与陆廉会合,而且还分兵准备挡住城中的援兵——这是一个明确的,进兵的信号,将太史慈从烧成一团浆糊的病中强行拖拽起来。 ……他还不能死,他还得将这两千精兵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带回她身边去。 他就这样慢慢地借着亲兵的手,坐了起来。 一阵头重脑轻之后,他勉强靠在了榻边,整理了一下思绪。 “袁谭十几日……不曾攻下……不曾攻下千乘,”他说道,“现下……现下又有……有何能为?不过强弩之末……” 他所说的的确是正理,但偏将们却无法被宽慰到。 “话虽如此,但将军伤重,不能出战……我军当如何?” 太史慈努力地动了动手指,让人将帘帐拉开。 阳光与清冷的空气顿时冲进了帐中,也被他尽数吸进了肺内,尽管引起了他剧烈的咳嗽,但终于让他可以仔细地观察帐内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 太史慈的目光停留在了赵云身上。 不需他多说什么,赵云便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太史慈感到了一阵心安。 “我军必须赢下这一场……”他积攒了一会儿力量,终于开口,“这是袁谭在青州的……最后一战。” 未时已过,太阳又一次缓缓向西倾斜。 袁谭的军队便是此时向太史慈的军阵进发的,他们步履很稳,不疾不徐,显然是有耐心的。 他们不仅有耐心,而且也有信心,冀州兵虽然在攻城时折损了近千人,但仍有四千整,仍然比这支打着“吕”字大旗的兵马人数要多了一倍。 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他们背对着太阳,敌军却要忍受着下午刺目的阳光。 袁谭并非不知兵的人,这一战尽管称不上是生死之战,却关乎他的体面与名誉:他想要大破这一队援军,而后进可以迎击张辽高顺,退亦可与陆廉谈判,最差也不过从容撤军——他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第201节 自从他越过济水以来,他就没有打过一次胜仗!他要如何同父亲交代?! 当对面的军队也摆出了迎战的姿态时,袁谭指挥着他的士卒进攻了。 首先是箭雨互射,这已经成为了惯例,双方都有藤牌兵,阵容也十分整齐,因此箭雨射伤射死了一些士兵,但没能破坏阵型,更不足以决定战事。 而后便是藤牌兵顶着箭雨,慢慢地,一步一步,艰难向前,再向前,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他们投出了长矛!有惨叫声,藤牌破裂声!呼喝声!金钲与战鼓声密密麻麻又急切地交织在一起,两军也终于混战在一起! 当他们接战时,袁谭立刻察觉到这支军队不似假冒,的确称得上是精兵。这些士兵是能够做到共同作战的——这一点就很不容易! 袁谭初领兵时,总以为他的手指点到哪,士兵们就会纪律严明地行军到哪,但在他带兵之后,他才发现这种想法有多可笑。 士兵会私下勾连,会暗中密谋,会集结着逃跑,甚至会成百上千的叛变!光是控制住他们,让他们听他的话,听他最基本的几个指令,都耗去了袁谭大量心血,更不用提作战! 作战是不能像手指清点地图这样居高临下的,士兵所见的,没有方向,没有将领,没有旗帜,没有同袍,没有天日,没有时辰,只有眼前的敌人!只有眼前这一片混乱! 他们经常听不清号令,看不清旗帜,他们感知不到自己身处何地,更不知道去向何方!他们的眼里心里都是空的!他们只知道握着手里的武器,杀死一个敌人,再杀一个敌人!直到他们面前全是敌人时,只要有一个人逃跑了,他们就会浑浑噩噩逃跑;只要有一个人嚷出来要逃跑,他们也会跟着逃跑!他们的勇气与怯懦是在一瞬间转换的,他们就是一群没有心肝的木傀儡! 想要训练成心明眼亮,令行禁止,协同作战的精兵,袁谭要花费无数的心力,他所倚仗的这支精兵中,只有他与郭图的部曲私兵能够达到这样的要求——可是对面这支兵马是做得到的! 前面的人被杀死,后面的士兵会向前一步,补上他的位置!而且倒下的是藤牌兵,那么补位的就不会是刀手!他们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尽管是在打仗,却同时也是在倾听着号令! 这样简单的事,这样离奇的事! 袁谭的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发冷,但骑在马上,陪在他身边的郭图看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冷笑了一声。 “没什么稀奇的,”郭图说道,“他们取了守势,不求进攻,阵容自然不易打乱,若是侧翼冲出一支伏兵……” 大平原的,哪来什么伏兵。 但郭图的意思袁谭立刻领会了,这位戎装的青年将军点了点头,看向了身侧那个匈奴骑兵头目。 “就看你们的了,”袁谭清了清嗓子,“若是这一役能得胜,待我回返冀州时,便同父亲请封于夫罗为大单于,如何?” 骑在马上的匈奴人态度谦卑地躬了躬身,拨马便向着自己那两千骑兵而去。 当两千骑兵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跑时,连大地也会为之震颤。 这种不同寻常的震颤立刻被太史慈军察觉到了,并且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骑兵!那必定是匈奴人的骑兵!” “儿郎们莫慌!他们有胡儿的骑兵,难道我们便没有白马义从吗?!” “我们如何抵挡得住两千骑——” 赵云那双犹如深潭般的眼睛里一丝涟漪也没有,平静极了。 “便是再来两千骑,我也不惧他!” 他拎起马槊,纵马便向着匈奴骑兵的方向迎了上去! 他身后带着不足五百骑,其中二百骑是太史慈的骑兵,一百骑是自己的马,还有二百匹马称不上战马,但总归是从厌次城里带出来的。 夕阳的光辉照在这样一支拼凑起来的骑兵身上,跟随着那个骑着白马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向着匈奴骑兵的方向迎了上去! 这片荒原上的长草一瞬间被狂风刮倒,瑟瑟而不敢再起。 两支骑兵这样相迎地奔跑,那实在是很快就会见面,然而当决意战死沙场的赵云终于见到那个为首的匈奴骑兵头目时,他放低身形,一夹马腹,立刻便开始加速! 匈奴人中有些擅于骑射的,号称能在数百步外开强弓,但不过是对天抛射,用以震慑骚扰敌人,想要射中这样奔袭而来的骑兵就实在是说笑了。 因此当赵云冲向这群匈奴人时,他们不仅没有放箭,反而面露慌张之色,纷纷策马躲开了! ……躲个什么? 赵云立刻察觉出了这些匈奴人的蹊跷之处,他身后的骑兵们也跟上冲了过去时,那些匈奴人已经调转马头,跟着那一个头目,争先恐后地逃开了! 这些骑兵冲进战场的速度极快,逃开的速度也极快,一转眼的时间,便逃出了战场! 他们这样逃,非但不能攻击到敌军的侧翼,反而要将自己军队的侧翼暴露出来,难道他们看不到,想不到吗?! 尽管赵云实在想不到这些匈奴人的主意,但他忽然意识到,兵贵神速,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儿郎们——!”他勒住马,远远望向战事胶着,仍在混战厮杀的两军,“随我杀敌!” “贱奴安敢背主……贱奴安敢背主!!!” 袁谭目眦尽裂,破口大骂之时,郭图已经先他一步,狠狠抓住了身边的传令兵,“遣我的部曲督,领二百骑兵上前迎敌,再鸣金!鸣金收兵!” 这样的命令对主帅而言已经堪称僭越,但袁谭张了张嘴,竟然没能说出一句话,而只是吐了一口血! “大公子!大公子!” 他从马上软软摔下来,跌落尘土的一瞬间,他仍然不明白匈奴人为何背叛了他,但他却清楚地明白,这场战争必须结束了。 ……他是无法成为那个令父亲感到荣耀的儿子了,他必须接受失败,但当他接受失败时,长久以来一直迷惑着他,困扰着他的某些东西也不存在了。 可是……他要如何才能带着这些冀州的子弟回家乡啊? 张辽和高顺听到斥候报信,立刻决定分了一批骑兵奔向荒原以援太史慈时,又有一队人进城了。 这次不是援军,是那些被匈奴人抓走的壮丁,看起来还有点惊慌,但已经安定下来,站在城门下,高呼让守军开门。 除了这些壮丁之外,还有一群牛羊,以及二三十个匈奴青壮年,以及为首的一个吴四。 考虑到现在城外在多线打仗,城中就要不要放这些人进来展开了一点小争论,他们可以派兵马出城去迎敌,但似乎不应该放人进来,那可是匈奴人啊!万一是刺客怎么办! 但最后还是陆廉拍了板。 “既然有我们的人,怎么能不放他们进来,”陆廉说道,“我来见识见识什么样的刺客能刺杀我。” 于是这一次放吊桥开城门就没有几个时辰前,臧悦进城那个锣鼓喧天夹道欢迎的热闹劲儿了。 两旁是身着铠甲,手握长兵的军士,土路中间是一个手握黑刃的陆廉,身后站着不放心非要跟来的臧悦和祢衡。 见到吴四披发科头,又一身匈奴服饰,祢衡眼里满是痛心疾首。 “吴四!”他站在陆悬鱼身后,忍不住高声道,“那些匈奴人竟敢如此辱你!要你作胡儿打扮!” “吴四”抢上前两步,扑通一声便拜倒在地了! “小人狐鹿姑!奉于夫罗大单于之命,欲前往徐州,拜会刘使君!这些人!是族中最健壮的奴隶!还有这些牛羊!都是我主奉上的薄礼!”狐鹿姑声音洪亮,情真意切地喊道,“小人藏于千乘城中,是因为小人当初见识浅薄,听闻陆将军的威名时,还以为吹嘘太过!想要亲眼看一看!在城中这些时日!亲见将军勇武超群!身先士卒!宽仁爱民!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一等一的豪杰!还有祢从事这样宽厚待人,怜悯庶民的高士!都令小人诚心诚意的拜服!将军啊!将军这样的名将会效忠的刘使君,又是大汉宗亲,必定也是天下一等一的雄主!将军啊!匈奴之望大汉,如赤子望父母啊!” 陆悬鱼感觉自己傻掉了。 但是身后的祢衡没傻掉。 这个年轻人似乎浑身都散发着黑气。 ……她好像听到他在小声地磨牙,小声地嘀咕。 “……你说谁宽厚呢?”被欺骗了感情的袋鼠这样咬牙切齿,“你看我像那么宽厚的人吗?” 第202章 千乘曾经有一个十分浪漫的名字——青丘。 古人说这里曾经有狐出没,大禹治水时路过此地,遇到了涂山氏女,便娶她为妻,这位女子便是九尾狐所化。 再后来春秋时期,齐景公有马千驷,田于青丘,因而将此地改名为千乘城,想要将它建成美丽园林,令骏马在此肆意奔驰。 无论哪一个名字,哪一种传说,这里都曾经是个好地方,或穷或富,但风景优美,土地肥沃,百姓也能安稳在城中生活。 它不曾繁华富饶,更不曾巍峨壮丽,但它屹立在青州大地上,经历过无数次风霜雨雪后,朱颜依旧。 但现下它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陆悬鱼从城门处迎来了今天最后一批客人,也正是运来大批粮食的臧霸与张辽、高顺时,她骑在马上,领着他们,一步一步从城门处走入城中。 城下有密密麻麻数千具尸体,有些烧焦了,有些砸烂了,有些肠穿肚破,面目狰狞,都倒在城下,堆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尸山。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许多尸体已隐隐开始腐烂,因此尸山上已经有了许多蚊蝇聚集,只不过尚在春时,那些蚊蝇还不见得密集显眼。 “需得小心些,”高顺看了一眼,“战后多起大疫,正为此故。” “你们既来了,明日我便可以令民夫出城清理。”她回答道,“不过还得先将城中收拾干净才是。” 在这样高强度的攻城下,没有城外不停死人,城里却不死人的道理,初时为了防止瘟疫,每一日到了晚上,便将死在城中的尸体收集在一起,用柴火烧了,再挖坑埋了。 火光带着浓烟,也带着绵绵无期的哀恸缓慢升上云霄。 再后来城中什么东西都要紧着些用,柴火也要算计着来,那些尸体便统一收了起来,先是放在县府后的一间大屋里,后来不管怎么放都显得有些拥挤……死去的士兵也太多了,民夫也太多了。 它们便被洒了许多生石灰,堆叠了起来。不像人,倒像沙丁鱼罐头,层层叠叠的。 陆悬鱼恍惚了一下,她的神情被沉默不语的众人看在了眼里。 因而当他们跟随她进城时,这座伤痕累累的城池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意外。 袁谭的投石机对“力道”和“距离”这两项掌握得还不够精通,因此当这位年轻主帅下令时,这些巨石不仅会砸在城墙上,还可能飞过城墙,对着这座原本不满千人的小城肆无忌惮、遍地开花地打击。 有些房子被巨石砸穿了,还有更倒霉的被砸塌了。那些房子内外多多少少都沾着血迹,于是忙碌着修补自己房屋的百姓们也都穿着粗麻孝衣。 一眼望去,满城似雪。 当这支兵马进城时,那些一身缟素的男女老幼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来望向他们。 他们的神情那样欣喜。 那样凄凉。 “你们看到了吗?”陆悬鱼轻声说道,“你看到袁谭都做了些什么吗?”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圣贤所说是真的啊,”臧霸感慨了一句,“袁谭现在除了撤军,别无他路了。” 陆悬鱼的目光放在了路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儿抱着一个,牵着一个,那样好奇地向着这长长的车队里张望,探头探脑,兴奋极了。 战马上的主帅几乎要将她忽略过去——她瘦瘦小小,况且也穿了一身孝,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 “我为什么要让他撤军?”她忽然问道。 张辽猛然转过头来,“辞玉?” “陆将军此役之功,足可称一时英雄,”臧霸迅速道,“但将军须细想,袁谭不过一介武夫,不足称道,他——” 土路两旁充满了欢呼声,身侧则是急切的说服声,她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的父亲是袁绍。】她这样想,【你猜一猜,这些黔首,庶民,有没有父亲?】 第202节 【自然是有的。】黑刃表示,【只不过他们的父亲没有十万大军,也没有万余骑兵。】 接风宴自然是要有的,虽然太史慈那边写了一封十分详尽的信来,告诉她因为清点战场的缘故,不能过来赴宴,但缺他一个也没什么,大家都挺开心。 当然谁也不准备开怀畅饮,无论是张辽高顺还是臧霸,他们在用过这一顿饭之后还是会出城,回到军营之中。 袁谭损失了二千匈奴步兵,二千青州兵,那二千匈奴骑兵又临阵脱逃,现下他只剩不足五千的冀州军,以及三千余青州兵。 核心未损,但气势大减,而且更为紧要的是他现在已经没有骑兵了。 而她这边除了两千精兵在太史慈手中,又有两千泰山军,一千并州骑兵,以及两千余北海郡兵。 她已经可以同冀州人刚正面,这些兵马自然不会龟缩在城中,而是选择在城外扎营,成掎角之势,准备同袁谭秀一秀肌肉。 “唬他退走便是,”臧霸仍然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不可当真大动干戈啊。” 她看了这位十分圆滑的泰山寇头目一眼,微微笑了,“宣高以为我是何样人?”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在臧霸看来,陆廉是一个特别可怕的人。 如果只是一勇之夫,谁待他好些,他便另眼相待,甚至甘愿效生效死,那也不过是一个愚夫,只要装出一派推心置腹的模样来,再以金帛财物动其心,最后折节相交便能收服; 如果除了勇武之外,另有野心谋算,那也不难对付,只要知道对方心中谋算,投其所好便能结为同盟。 身处乱世,臧霸对这样的人十分了解,也十分清楚该如何相交。 但陆廉完全是另一种人,一种粗看十分烟火气,细看顿觉不真实的一种人。 在搜集来的情报中,陆廉似乎对很多东西都很在意,比如说算计自己那点禄米,比如说千里迢迢带来的一家人有没有什么头疼脑热,比如说那个非亲非故的小娃子是不是该寻个老师识字,比如说她那几间宅院,再比如说她那个机灵过头的手下是不是又借了她的名字出去惹祸——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似乎都能占据她的头脑,但全都只是浮于表象的观察。 陆廉人如其名,虽然整天算计自己的禄米,隔三差五同田豫吵架,但从不收受旁人送来的财物,也从不闻私匿战利品之事,清素简朴得浑然不似一位领兵作战的将军; 虽然平日只对自己那一家子用心,许多的世家子送进军营中,不见她对哪一个另眼相待,很是冷酷无情,但她又待庶民如子,颇见爱护; 因她女子身份,刘备不得不封她别驾,郡守之事还须从长计议,她却丝毫不曾有过怨怼,现下更能领自己的精兵来北海,替孔融打这一份吃力不讨好的短工! 这是一个不爱钱,不爱权势,不爱美色,看着随和太过,近乎随波逐流,但又有自己道理的人。 但陆廉的“道理”在臧霸看来是迂腐不通的东西,只有书读傻了的儒生才会追寻那样的“道理”。 ……问题是陆廉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她是真有能力贯彻自己的“道理”的,但一旦她下定决心要贯彻那个“道理”,臧霸简直都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这位女将军面容憔悴,笑容随和,席间也堪称宾主尽欢。 但臧霸觉得,陆廉此刻是愤怒的。 她只是不愿意将自己的怒气宣泄在自己人身上。 她有神剑“列缺”,天下再无亚者,如果令她下定决心复仇,那么冀州、青州、徐州,都将拖进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之中! 他得冷静一下,想一想该怎样回答。 ……不是用这个回答打动陆廉,臧霸很清楚自己在陆廉心中的分量,他打动不了这位剑神。 但他是带着家乡的儿郎们自泰山而出,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知道什么人能打动她。 “将军是不世出的名将,”臧霸举起酒爵,笑了一笑,“在座诸位都作此想。” 陆廉似乎只当作一句轻飘飘的恭维话,轻轻笑了一下。 “将军若不信我,”这位泰山军的首领一语双关道,“将军为何不问一问鏖战至今的那些兵卒呢?” 夜色渐渐笼罩在青州平原上。 城门洞开,骑士们护卫着这几位将军鱼贯而出。 她骑马在城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心里闷闷的十分混乱,也许是许多时日不曾好好休息,因而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 她原本要回到府中,推演她明日该如何排兵布阵,又该在哪一处安排伏兵,断了袁谭的归路的。 看一看这座伤痕累累的城池啊! “赵六,”她忽然问道,“你叫赵六,对吧?” 城门将要关闭,守军换岗,其中一个额外瘦小些的士兵突然被她叫住。 “将,将军!”士兵诚惶诚恐,差一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将军唤小人何事!” 这人衣衫有些褴褛,几只脚趾从那双已经将要糟烂的草鞋里露了出来。他身上还有伤,胳膊上缠了布,不过轻伤也是得继续战斗的,这没办法。 “援兵已至,”她笑道,“你开不开心?” “自然是开心的!将,将军!咱们现在人多了!不怕那群冀州狗了!” “嗯,咱们现在人多了。” 两旁的守军在慢慢将吊桥收起,吱吱呀呀的声音十分刺耳,但她充耳不闻。 她十分专注地看着这个年轻士兵,“你觉得,接下来会如何?” 当然应该是“打一场胜仗”“全歼冀州军”“给袁谭一个教训”这样的走向,他们受了这许多的苦,难道不想复仇吗? 士兵似乎陷入了犹豫之中,直到城门彻底关闭时发出的厚重声响惊醒了他。 “冬,冬麦将熟……”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小人想,若是能早日回去,小人,小人家中还有几亩麦子……” 陆悬鱼愣住了。 赵六头上有两个兄长,与他一同入伍,死在了这场战争中。 因此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了,他得赶回去收麦子,不然就只能由妻子和两位寡嫂下田收割。 收麦子这活可累着呢,他媳妇刚生过娃子,虽然出了月子,身体到底还是很虚弱的,他家里老母在去岁大旱中也饿出了一场病,时时还要人照顾,两个嫂子忙也忙不过来,可麦子又不能等,熟透了那就要倒在地里…… 第二天的朝阳里,许多人站在城墙上,激动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看到无数面旌旗连成一片,在阳光中仿佛镀上一层金边,鲜活明亮,神气非凡。 那不是乌云压城的冀州旗了,那是徐州人、北海人、泰山军,还有并州人的旗帜,在风中抖动开,仿佛沸腾了整片平原! 让人的心也跟着沸腾起来了! 比起东侧这几个军阵,袁谭也不甘示弱,尽管少了那群匈奴人,但冀州人仍然军容严整,刀枪剑戟在晨光中染着鲜血般的光。 有兵士开始擂鼓。 由慢到快,渐渐激昂。 士卒们也握紧了手中的藤牌与环首刀。 但作为三军统帅的陆廉迟迟没有下令,令旗也没有挥动,于是士兵中也没有人向前迈出一步。 反而是袁谭的冀州军听到了鼓声,仿佛得到了号令一般,开始缓缓后撤。 他们在撤退,但速度不快,方阵也不乱,只要北海军向前,意欲追击,这支军队立刻就能进入战斗模式。 因此与其说是在撤退,不如说是摆出了邀请决战的姿态。 “袁大公子还挺倔的。”她侧着头说了一句,“我今天算明白什么叫输人不输阵了。” “输便是输了,哪来什么‘输人不输阵’,”祢衡冷笑了一声,“谁让他们错信那些浇薄反复,唯利是图的小人?” ……考虑到袁绍军中只有匈奴反水了,这话几乎可以说是当面打脸。 ……她就没忍住,看了也跟在一旁的狐鹿姑一眼。 ……这位匈奴汉子也听懂了,露出了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 “若是没见过陆将军,”他说道,“我们以为天下间的英豪也就不过如此啊!” 袋鼠立刻冷笑了一声,“他日你若是见了别的将军——” “难道天下还有比陆将军更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么!”狐鹿姑大喊一声,“我是不信的!不管我这么想!正平兄不也认定了将军吗!” 袋鼠咬牙切齿起来,“你中原话说得倒好,可惜浑然不像知书懂礼明廉——” “我这么个匈奴人,懂得什么经书!正要正平兄教我!” “谁是你的‘正平兄’!” ……她假装没听见这段相声。 当袁谭的军队越退越远时,有人自军中而出,飞奔了过来。 “将军!袁谭有信使至!” “……哈?” 袁谭想要见她一面,当然不是喊她去他的中军里,就几里外的小山坡上。 ……见个什么? 见一下哪个坏人给他打回家找爸爸的?准备钉她的小木人吗?还是好奇祸国妖姬那张冰肌玉骨花容月貌的脸? 那他估计得失望透顶了? “行啊,”她说,“我去去就来。” “将军身份贵重!如何能只身前往?” “辞玉若欲前往,”张辽策马跑了过来,神情急切,“我同行护卫便是。” “……文远好歹也是吕将军麾下的将军,不至于跑来当我的护卫啊!”她赶紧摆手,“没事,我去去就来!” 陆廉的背影清瘦挺拔,骑在马上如一阵风,须臾间便只剩下一个翠绿平原上的远远身影,看不真切,只有留在中军的众人议论纷纷。 ……天底下除了这位陆将军,还有没有人敢单身去见敌军主帅一面? 尹礼不自觉把心里话说出来时,臧霸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陆将军胆量颇大?” “宣高兄难道不以为……” “我觉得袁谭胆子也很大。” ……说得对,其余的主帅和主帅会面,双方有护卫也就够用了。 跟陆廉会面,那不知道要多少护卫才够用,因为她想杀人,几百护卫也是不够她杀的。 臧霸带着尹礼,溜溜达达,离开了众人。 临溜达之前还不忘记回头看一眼面色怅然的张辽,以及面色同样怅然的臧悦。 “你看出什么了没有?”他小声问道。 第203节 尹礼也瞥了一眼,也跟着小声,“陆将军剑锋纵横,勇武无双,怕是看不上咱家兄弟啊。” “咳,”臧霸咳嗽一声,“我原本,唔,现在想来,跟陆将军结亲,也未必适合我家。” “真没想到,”尹礼小声说,“刘使君会发兵!” 这段含糊的对话在提到刘备时,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两个人谁也不吭声,又过了一会儿,臧霸抻着脖子也望不到陆廉的背影之后,终于开口了。 “今日这形势一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以后跟着刘使君,不怕混不到个封侯之位。” 尽管郭图苦劝,但袁谭还是没带那许多的护卫前来。 就这么十余骑,外加一个郭图。 ……郭图的神情有些心死如灰,但这位中年文士还是坚持着要跟来。 “公子若是执意要见陆廉,我须在旁护卫。”他这样说道,“我虽不擅短兵之事,好歹也有七尺之躯,一腔热血。” 路上一直有些病恹恹的袁谭被这番话说的,立刻感觉心里也滚烫了起来。 “放心吧,”他说道,“我以礼待她,她不会如何的。” 与其说“以礼相待”有什么用,郭图觉得不如说他父亲是袁绍更有用些。 但袁谭心意已决,多说也没什么用了。 他们在那个小山坡上等了没多久,就见到两骑远远而至,一骑是他派出去的使者,另一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生得也算清秀,但终归比不过袁谭后宅中那些俏丽女子,而且眉眼间总有一股平淡又傲慢的神气,让人看了手就有点痒,好像想打一架似的…… 这人决计不会是什么美貌惑主的妖妇了,凭这张脸不仅不能博取男人的怜爱,怕是反而要靠拳头打出一条路来。 ……袁谭总觉得自己找到了陆廉勇武冠绝天下的原因。 “我寻你来,”他坦率地说道,“是因为你击退了我。” 陆廉骑在马上微微一笑,“大公子想要与我单人独斗吗?” “你既然是名满天下的‘列缺剑’,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袁谭说道,“只不过闻名不如见面,我只是想亲眼见一见你。” 陆廉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诧异。 “从此之后,大公子领青州三郡,陆将军亦是如此,难道不是邻居么?”郭图笑吟吟地开口道,“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青州万民皆感念二位恩德啊。” “若是大公子有这样的心思,那自然是最好的。”她半晌之后,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人不善言辞,但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这一点甚至连袁谭也察觉到了。 而郭图似乎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容更盛,“不过刘玄德居于四战之地,久战疲敝,我主雄踞河北,万民归心,将军还须多作打算才是。” “什么打算?”她愕然地问了一句。 郭图却不欲再同她多说,而是指了指山下的几个民夫,“听闻刘使君将至阳都,我心中十分宽慰,孔北海数度被贼所困,大公子原本是来帮个忙的,既然刘使君将至,这十条羊,两瓮酒,将军记得带回去便是。” 见已经见过了,再在山坡上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了,袁谭客气地冲她拱了拱手,这一队骑兵便要护着他离开。 陆悬鱼才想起最后一个问题。 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大公子。” “嗯?”这个一脸病色的年轻人转过头看向她,“何事?” “大公子围城已近一月,”她问道,“可曾见到城下的尸体?” 袁谭皱了皱眉,“见了。” 他的神情里没有心虚,没有愧疚,更没有恼羞成怒,只有一点诧异。 于是陆悬鱼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你内疚吗?” 袁谭吃惊地看了一眼郭图,郭图摸了摸胡子。 这位汝南袁氏的长子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看你像个将军,”他说道,“到底是个年轻的女郎啊!” “……这是什么意思?” “你再过十年……不,”他斟酌了一下,“再过三年,回头看一看,你还问不问得出这样的问题来!” 第203章 天阴着,因此街上的行人不多。 那些流民大多已经慢慢地离开了这座城,少部分留下的也各自寻到了房屋居住,因此在街面上停留的人就变得很少。 偶尔有穿戴打扮奇怪的人走过,他们以细纱遮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浑身上下也都穿着白色的细麻衣。这些人从不独行,而是一定会三三两两,成群结伴地出现,其中总有人背着一只竹筐。 他们有时会挨家挨户的探访,有时会专注于某一户,如果是前者,一般两人同行便足够,如果是后者,便至少需要四人,其中两个壮汉用来抬走尸体,一个人负责安抚这户百姓,另一人负责分发草药,并且叮嘱他们不要随意外出。当他们出门时,还会用炭笔在门板与土墙上画上大大的记号。 于是其余人便知道了,这一户招惹了“瘟神”。 “瘟神”是一种避讳的,含有讨好意味的说法,实际的称呼是“瘟鬼”。 大战之后,必有大疫。 那些不能归乡的亡魂日日夜夜在注视着这座城池,诅咒着这座城池,它们为它而死,而这死亡不能给它们带来一点慰藉。 因而亡魂每一夜都沉默地围着千乘城走啊走,用怨恨的脚步带来瘟疫与死亡,再带走与它们同样无辜的生命作为祭品。 这是它们唯一能够攫取的东西,它们绝不会放手。 在这样愈演愈烈的流言下,陆廉将军未曾离去,而是又短暂驻足千乘城一段时间。 她听从了巫祭的劝告,在城下放置了一些供品用来祭祀亡魂,同时又下令调集了医师与兵士,开始进行治疫。 首先是全城开始灭鼠,四处布置鼠药,而后是分发草药,要求熏蒸房屋,再然后是告诫百姓将井水打上来之后必须烧开。 最后,她发明了一种细纱面具,两层细纱间添了些木棉,严实合缝地捂住口鼻。这种奇怪的东西先是分发给了医师与官吏,而后是民夫与百姓。 即使如此,那些感染了瘟疫的平民还是在每天死去,每一户曾经有人死去的房子都被炭笔写上了记号,旁人一见便知道应当避开。 因瘟疫而死的尸体是没有体面葬礼的,必须拉走,统一焚烧,与城外那座不断在变小的尸山一起,化为了浓浓黑烟。 于是那些日子里,爱干净的妇人总得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家具,因为纷纷扬扬的黑灰飘遍了整座城池。 巫祭委婉地向陆廉将军表示过不满,按照他的说法,瘟鬼不喜欢被这样对待,它们需要的不是提防与对抗,而是持续不断的祭祀与供奉。 这位巫祭是千乘城百姓十分看重的人,白须白发,仙气飘飘,听闻也是山中高士,几年前才来城中接受百姓供奉的,不仅是城中豪强的座上宾,还经常给人看病,画符,分发符水。 陆悬鱼当时正骑马准备出城,去屯扎在城外的军营看一看,听他这么说,便停下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身着祝巫服饰的巫师,“那巫师认为该如何呢?” “小人以为,当再行整治供奉才是,”这个领了几个弟子的老头儿小心翼翼地说道,“千乘遭此大难,将军何不多征一笔税赋?” “……何用?” “自然是治理大疫!小人知晓一个古法,将军,只是颇见花费……” 她眨了眨眼,有一种奇怪的既视感,“什么古法?” “若是以稚童两名,祭于……” 她愣了一会儿,“你听说过西门豹吗?” “……那是,那是何人?” 陆悬鱼挥了一下马鞭,“给他绑了。” “将军!小人何罪!小人一片赤诚!只是想救此城而已!” ……这种人居然是城中有名的巫师,就离谱。 “巫师既有法力,又通鬼神,”她下令道,“把他送城外,跟那堆尸体一起点了去,让他劝劝瘟鬼,记得给他和这几个弟子的嘴堵上,不许出一点声!” “是!” 战事结束,孔融派人来千乘带了三千北海兵走了,走之前没忘记给她带话,让她赶紧回去,孔融那里也好,主公那边也罢,都等着给她开庆功宴,总之是要大大地叙一叙功劳苦劳。 一并离开的还有赵云、臧霸等人,这几位也忙着去看主公,帮她个忙是顺手,刷刘备的好感度才是主要工作,理解理解,她表示非常理解。 ……但让她略有些不解的是张辽和高顺留下了,也没说什么原因,只是说吕布让他们来,没让他们走。 ……考虑到这两位谁也不是呆瓜脑子,那肯定是有别的想法。 ……算了不管了。 城东五里处是她自己的军营,两千余人的营地驻扎在一条未曾经过千乘的河流旁。 见她回来,士兵立刻跑上前迎接。 “子义将军今日如何了?” 帐前的护卫听了这个问题,互相看一眼,便谁也不吭声了,有个汉子低了低头,再抬头时,眼圈便红了。 后帐很是昏暗,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颇为难闻的气味,它很复杂,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其中有腐肉的气味,有草药的气味,似乎还有呕吐物的气味。 但帐篷各处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只剩下太史慈一个无法被清理干净的人。 新换的细布绷带隐隐透着不新鲜的色泽,于是她知道那是化脓感染的伤口仍然在折磨着他。 他最近这些日子水米不进,两颊已经完全地凹了下去,因此肌肤也带着不详的色泽。 这让她几乎无法想象,他浑身浴血地冲进厌次城的模样。 那个顶天立地的豪杰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正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帐篷里静极了。 因而能听到营中士兵跑过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太史慈似乎咳嗽了一声,慢慢从昏睡中转醒。 “……辞玉?” “嗯,”她笑了一笑,“我来看看你。” 太史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好看的,自己订下的计策,偏又不能实现,纵使当真身死,不过徒增笑尔。” 她也觉得这个话题很是有趣,“咱们制订计划时,总不能按照自己一帆风顺的来,总得想想如果援军无法到来该怎么办。” 第204节 “是啊,”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现在知道了,可惜太史慈就要死了。” “什么话,”她说道,“没那么容易的。” 太史慈盯着她,不知道心里在想啥。 被盯得全身都有点发毛的陆悬鱼眨了眨眼,“……子义?” “我这些时日都不曾打理仪表,”他声音十分轻缓地开口,“悬鱼可否帮我修一修……” 她的手有点抖。 “我这人不会修胡子的啊!上次的耐刑你是没记性了吗!” 这位躺在榻上的大哥似乎想笑,但是一笑就开始剧烈咳嗽,硬磕得青灰色的脸上也透出了一丝血色。 “没事,”这短暂的对话似乎让他很是困倦,因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悬鱼喜欢如何,便如何。” ……那行。 她拔出一柄短刃,贴上这位“美须髯”的名将下巴,开始仔细干活。 距离上次剃光胡须一别数年,轻飘飘就剔掉了一兜子的胡子,露出了一张尽管瘦得有些脱相,五官却仍然十分古典美丽的脸。 陆悬鱼左右看看,感觉自己这活干得很不错之后,将胡子和短刀都放在了一旁,然后左右看看,仔细听一听。 这位挚友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她坐在旁边待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只小陶瓶。 天底下是没有鬼,也没有神的,因此她不会向谁祈祷,要冥冥中的主宰归还她的挚友。 春风袭来,一树繁花飘飘洒洒,落在青年的肩头,落在青年的手上,再飘落到新坟上。 这位青年原本身型就不甚健硕,此时经历了这样一场挚友离别的悲恸,身型便更见消瘦,令荀彧十分担心,走上前一步。 “志才已亡,你当善加保养,珍重自爱才是。” 这位青年谋士默默地点了一点头。 “我岂不知……”他说道,“只是天意如此,人力又如何能强求?” 这天底下本来就有许多不能强求之事,他们都十分清楚。 听到郭嘉的感慨,荀彧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尽管他不相信天下有什么人是真有神通的,但陆廉仍然可以作为一个话题来转移郭嘉的注意力。 于是祭拜过戏志才后,两人乘车回城时,便闲聊起了青州的战事。 对于这样的战局,郭嘉是有些腹诽的。 “此二人视征战如儿戏,”他简短地评价一句后,叹了一口气,“吕布与臧霸亦然,竟令刘备当真坐稳北海,又领青州!” 这一场青州之战并不是儿戏,相反双方都有分寸。 但正因为太有分寸了,因此才令郭嘉产生了一种儿戏的感觉。 袁谭不擅谋略,他要攻城掠地,便是攻城掠地,不会离间孔融与刘备的关系,不会探听陆廉的虚实,不会用金帛贿赂北海的官吏将领。 陆廉就更是个黄口小儿的路数,说来守城,守便守了,打退袁谭,见好就收,放北海兵回去收麦,甚至据说也不忙着回去叙功,还留在千乘治起疫来! 战争这东西,很有点像西域传来的“浮屠塔”,但构筑它的不是砖石与木料,而是无数“偶然”,这期间有尔虞我诈,有勾心斗角,有背叛,也有结交,有敲诈,也有威胁,有人进一步,就有人退一步,有漫长而绝望的等待,有强弩之末不穿鲁缟的挣扎。 这样的较量,才是战争! 袁谭和陆廉的较量,连武夫间的好勇斗狠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是两小儿互相打了一架!然后互相看一看身后的父辈,便乖觉收手! 荀彧看了他一眼,又将无奈的目光收了回来。 “纵使他二人当真在青州征战不休,主公也不会插手的。” “……为何?” 若是刘备不得不北援陆廉,主公便可从容东进徐州,合力将刘备驱逐出去,岂不是一桩美事? 但荀彧清正的目光令郭嘉顿时领悟了。 “文若兄必是想着天子东归之事。” “不错,”荀彧微笑道,“奉主上以从民望,秉至公以服雄杰,扶弘义以致英俊,天下事,岂有大过此事者?” 郭嘉点头表示赞同,但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事很不稳当。 即使是荀彧这样堂堂正正的阳谋,其中也有些疏漏……什么疏漏呢? 他忽然开口,“文若兄可曾听说,吕布将离徐州,而返雒阳?” 端坐在车中的荀彧忽然愣了一下。 “吕布?他便是回返雒阳,又有何能为?” 自徐州至雒阳这一条路十分麻烦,虽然直走只有几百里,但相当于从曹操的腹地穿过去,想要不受阻击就是说笑了。 若是绕行冀州,道路漫长还是其次,袁绍对吕布也没有什么好印象啊! “他纵有此心,也无此胆,纵有此胆,也无甚能为。” 冰清玉洁,居中持重的这位美男子最后下了一个结语,于是郭嘉也暂时中止了这个话题。 在他们心里,吕布到不了雒阳,就算是到了雒阳,此时被各路兵马环伺的天子也无法给予他什么支持,反而吕布要忙于应付韩暹、杨奉、董承之辈。 郭嘉心中想一想,觉得吕布的确干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现下荀彧关注的才是正理,应当劝说主公早日奉天子讨不臣才是。 若是有了天子在手中,莫说刘备,就是雄踞河北的袁绍,难道不也要对朝廷低头? 对朝廷低头……不就是对主公低头吗? 车轮碾过土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暮春时节,风景正好,有少女出城游玩,见到这辆马车上坐着两位气度不凡的青年,尤其是那位三十出头的,正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立刻驻足而视,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荀彧对这样的指指点点是不理会的,而郭嘉的心思则不在这上。 他忽见一阵风起,将衣袖间的花瓣吹起,便伸手捉住,放到眼前,仔细地看。 那是墓前的落花啊,是他的挚友,委婉而克制地向他道别吗? 第204章 战争结束其实还没过几日,城中的大疫仍在持续。 但对于居住在乡间的百姓来说,他们终于可以回归原本的生活轨道上了。 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军队都不太懂什么叫“秋毫无犯”,如果他们是在自己的领地内行军,他们还能多少注意一点,不要劫掠太过,但到了敌人的领土上时,多抢一袋粮食就意味着守军少得一袋粮食——那袋粮食是从农人家中搜出来的?跟守军没有什么关系?不不不不肯定是有关系的,因为守军在缺粮的时候,也会大略乡间,力度从扛走别人家两袋米,逐渐上升到除了扛走所有粮食之外,还要牵走农人家一头牛,两头猪,外加两条狗。 这种行为升级到最严苛的程度时,就会出现程昱行为——连农人自己,也可以成为守军的粮食。 袁谭尽管被烧了粮食,但北海毕竟离平原不远,他不必千里决战,没粮也可以选择赶紧撤走,而不是留下来吃人肉军粮,因而附近郡县除了在粮道上的村庄比较凄惨外,这些被袁谭大军劫掠过的村庄倒还好些。粮草牲畜是全被抢走了,但农人逃也就逃了,袁大公子存着青州将成为自己领土的心,不乐意多加屠戮。 因此在撤军之后,农人得以慢慢地逃回来。 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能忍饥挨饿,挖些草根,摘些树叶来吃,但他们还有希望,因此可以饥肠辘辘地回来看一看,辛辛苦苦耕种了半年的冬麦究竟如何了。 太史慈之前就下了令,要几个办事稳妥的队率领了士兵们去帮农人收粮。 收过的麦子只有一小部分需要脱壳,脱壳后便可以进一步加工,变成这些农人的口粮,剩下大部分麦子则不必脱壳,保留了外壳,就能保留住谷物的新鲜,其中再分出一小部分拉走,等待装进粮仓里。 古人说“适百里者,宿舂粮”,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些将要远行的人才会将谷物从粮仓里搬出来,连夜舂好,沉甸甸的带着离开才能安心。 太史慈就是这样想的,觉得有些事完成之后,心里便有了沉甸甸的满足感,然后便是离开去奔赴一段未知的长路,也不会再留什么憾恨。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沉沉睡去,睡了不知多久,似乎梦到许多过去的事,比如他年少时想要外出谋求出仕,却因乱世而一无所获,回到家乡时听说母亲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困苦,又受过谁的援手,于是接下来的一身本事就用在了四处征战,不停地还人情上。 直到那天夜里,他为孔融出外求援,骑了三天三夜的马来到平原城,在城外的瓜田里遇到了那么一位看瓜少年。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太史慈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几声鸟叫,噪噪切切,离得并不远。 他睁开眼时,便见了帐篷上方的小天窗上站着两只鸟儿,伸了脖子在往里看。 他勉强想要坐起来,仔细观看时,鸟儿忽然就飞走了。 ……坐起来的太史慈忽然意识到,那些折磨他许多时日的伤痛大为减轻了。 这对于陆廉麾下的士兵绝对是一件喜事,因而这座建在河滩旁的军营也像那两只鸟儿一般,叽叽喳喳起来。 叽叽喳喳的话题基本都是围绕着太史慈,先是说起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当初被冀州兵拦住时,还以为太史将军要出大事,不想当真将厌次城打下来了!” “王校尉口口声声不能提早出发,恐惹守军疑心,还不是闯了这样的大祸!” “要我说,他必定是嫉恨太史将军……” “这话可不能说!” “王校尉是跟着陆将军自平原一路来此的,现在被太史将军压过一头,心中岂不……” “你们懂什么!”终于有个贼眉鼠眼的人挤进了话题,“且不说太史将军何等勇武,而今又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就说太史将军那张脸!” “那张脸怎么了?!” 这个老兵一挑眉毛,“你们这些人,忘记陆将军是女郎了不成!” 于是一片恍然大悟的声音。 “可不敢乱说,这话若是被将军身边亲随听去,难道还有命么!” “纵使不要这条命,我也得说——”另一个带了点东莱口音的士兵颇讲义气地大声道,“太史将军有这样的相貌!这样的忠心!现下又立了这样的功劳!哪一点比不过那些世家送来的黄口小儿?!我看就是并——” 说并州人,并州人就来了。 ……这就有点尴尬。 现下青州无战事,这十几骑都不曾戎装,只作寻常装束,随从的坐骑上带了几个包裹,跟着为首的武将下马之后,便有人拎着过来。 于是这些心情放松的士兵看到走进营中的武将之后,立刻神情又变了。 “这人怎么总往这里跑……” 第205节 “是关心咱们将军哪。” “也不知道是关心咱们太史将军,还是陆将军。”另一个又窃窃私语,“我听说他也隔三差五去城中,你们都知道的,城中大疫,寻常人是不能进的……” “他一个并州人,又在吕布麾下,”那个东莱口音,与太史慈是同乡的士兵用力地撇了撇嘴,“怎么比得过咱们太史将军。” “就是!” 亲疏就不比了,这是明摆着的!比一比勇武,那太史将军也肯定不在这些并州人之下! ……虽然不一定能比得过吕布,但是吕布娶妻了! ……剩下还比什么?比家世就都差不多,要不,比比相貌? 张辽走进陆悬鱼的军营时,已经察觉到了今日的气氛比起以往大有不同。 士兵们脸上有了笑意,言谈时也颇见轻松。 ……就是见到他来了,目光有点儿探究,有点儿挑剔,还有一点儿不太友好。 ……而且那些目光是上上下下,从头到脚的挑剔品评。 无论如何,张辽不会对友军的士兵动什么气,尤其这些士兵只是缩在一边打量他,这样轻飘飘的目光影响不到他,但令他感觉有些纳闷。 这几日陆悬鱼在城中治疫,忙碌极了,不常来军营。张辽担心太史慈伤重,营中一旦有什么变故,故而时时前来探访。 除此之外,他也是真心喜欢太史子义这个人,张辽觉得,任何听说太史慈这些年所行之事者,都不会不喜欢他——信义笃烈,雄气壮节,其人极有古风,是一位真正的天下义士。 若是伤势能够痊愈,张辽真希望与他相交一番。 只是太史慈的伤情一日比一日严重,消息传出,连高顺也觉得极为惋惜。 “若是太史子义去了,陆辞玉便如折一臂膀,”他这样评价道,“这样的人才为一小城所损,岂不痛哉?” 张辽这些沉重得有些悲痛的想法在士兵们的探头探脑中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怪异的感觉。 太史子义定然是伤势有了好转,只是这些士兵为何如此作态? 他走近帐篷时,正好遇到太史慈走到帐前,透一透气。 这名东莱名将比他略长几岁,再加上平日里蓄了须髯,就显得格外老成持重。 但今天走出帐篷的太史慈不知道为什么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了,那张脸一下子就变得年轻起来。 他有一双笔直而平整的眉毛,微皱时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舒展时又显得十分温柔可亲。 那双眼睛里平时总带着审视与思虑,现在当他走出帐篷,一心一意呼吸一口河边清澈的空气时,眼里仿佛也流转着春日晴空下,河水轻缓流过时清澈的光。 张辽一时就愣了。 他应当是很高兴的,他的确是很高兴的。 太史子义尽管形容还是有些憔悴,但伤势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天下不会失去这样一位名将。 陆悬鱼也不会失去这样一位股肱。 出于这样的想法,张辽大踏步上前,在太史慈看到他时,便大声地,声音十分欢欣地开口了。 “子义兄!你的伤势好转许多了!” 太史慈转过脸来望向他,也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果然是文远!你竟又来看我!” “伯逊须得守在营中,不能擅离,因此托我带来这些草药,安神止血,极有用的!”张辽有点怀疑河滩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会让人声音放大,再放大些,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就格外的响亮。 但太史慈立刻用言行举止告诉了他,并不是河滩有什么特殊,而是他自己突然说话声变大了。 “你喊得那样响做什么!”太史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今日觉得大好了!随我入内叙话吧!” 两个人离得十分近,于是张辽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没剃掉须髯之前,张辽一直觉得太史子义年纪略大了些,与吕布相仿。 但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 因此这位年轻武将有意无意地发问了。 “子义兄如何剃了须髯?” “嗯?”太史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天气渐热。” 哦,张辽略放了一点心。 “昨日辞玉来帐中看我,便顺便帮我剃了。” “……我还以为她这几日挺忙的。” “确实,千乘的时疫一日不去,她便一日不能得闲——给张将军煮些茶来。” 与陆悬鱼有点相似,高顺现在也很忙。 陆悬鱼忙着治疫,他忙着防疫,将士兵拘着不许进城,甚至不许离城太近。 一场大战过后,周围的水源也会被尸体污染,靠近便十分危险,这支兵马将要远行,无论如何不能冒这样的险。 因此高顺每日里不厌其烦地检查巡视,看过士兵们取水处,又看过士兵们四处捡来的柴,看过士兵们将水以大锅煮开再饮用,甚至连这些士兵们不许随地便溺之事也看得极严。 他这样忙忙碌碌到午后,暑气渐渐上来,士兵们各自寻了阴凉处去休息,高顺也正准备稍微休息一下,再令功曹与粮官将今日的各项粮草用度情况送来与他审查时,张辽回来了。 干干净净的,身上没有什么尘土,不像磕了绊了摔了碰了。 ……当然,他这样的百战之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去了一趟十里外的友军营中还能遇到什么不测。 因此高顺见张辽那一脸怅然,便是一惊,走过去迎了他下马。 “是太史子义之事?” 张辽看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想起厌次城那石破天惊的一役,再想到太史慈这般年轻……高顺一瞬间也觉得十分痛心,于是脸上也露出了难过之色。 “如此英雄,可惜天不假年。” 张辽忽然滞住了。 “……文远?” 这位心思细密,做事周详,性情从不跳脱的青年武将转过头来,盯着高顺的眼睛。 “太史子义的伤势好转了许多,再过几日便能痊愈了。” “……既如此,文远为何作此态耶?” 高顺以为张辽会说点关于时下局势的事,比如说太史慈不死,刘备以后或许将图青州全境云云……但将军都决定离开徐州,返回雒阳了,刘备势大,与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故这样不开心呢? 但这位挚友根本没有聊起什么天下事,他纠结的也不是太史慈的伤势。 “他将须髯剃了。” “……啊?” 张辽摸了摸自己的短髭,犹犹豫豫,恍恍惚惚地走过去了。 留下了一个站在营地中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高顺。 这些事尚未传到剧城,因此刘备和他的客人也不曾听闻。 春夏交替之时,正可以坐在庭院里,喝一点酒,吃一点海鲜,看一看远处草长莺飞的美景。 即使是一个性情暴躁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会心情平和下来。 但刘备做不到,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告诉自己要忍一忍。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这个人就…… “玄德贤弟,”吕布真诚地说道,“我是真要走了。” ……再忍一忍,这个人就会离开徐州了。 刘备努力忽略了这个年龄没他大的人称他为贤弟的行为,而是平平地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此去山高路远,但天子蒙尘,我辈不得不千里辗转,欲至御前效命。”吕布不需要他接话,又继续说下去了,“贡品……” “徐州久战残破,而今孤穷至此,”刘备勉强开口道,“奉先啊……” 吕布撇撇嘴,“可我听说,待今秋麦熟,曹操就要上雒了。” 这个话题终于成功击碎了刘备最后一丝讨价还价的期望。 也正是这个缘故,甚至今天陈宫都没有来,而是胖罐子胖摔地将吕布丢了出去。 因为曹操欲奉天子讨不臣的消息传来,所有盘踞各地的诸侯都觉得很不舒服,袁术那种临门一脚准备称帝的先不说,西凉那些烂人也不提,在蜀中关门过日子俨然自成天地的刘焉也先放下,就连荆州刘表都拒绝进贡,除此外行事多有僭越,甚至还会郊祀天地。 这样的行为放太平年间不夷个三族不能平天下议论,但放在现在就实属寻常。 这些诸侯都乐得看皇帝在雒阳孤零零蹲着,最好蹲到这场逐鹿中原重新分出胜负才好,谁也不在乎皇权的神圣和法统,更不在乎四百年的汉室江山。 但皇帝在雒阳孤零零待着是一回事,到了某一个诸侯手中又是另一回事。 对刘备来说,他要是能离天子近一些,奉迎天子这事他就干了,但现在徐州与雒阳之间隔了个兖州,他不能越过曹操去迎天子,也不愿意天子落在曹操手中。 “小陆已经给了你一千骡马,”刘备斤斤计较道,“你那些骑兵赶到青州时,袁谭已经撤兵了,你拿什么来还她?” 刘备的话与事实有点出入,但吕布不清楚,他仔细想想,立刻说道,“我有个想法。” “嗯?” “你看你送去小陆营中那些世家次子,没几个好的,”吕布说道,“这许多时日了,也没听到什么消息啊!” 刘备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 庭院里除了他与吕布之外,只有两三个婢女负责上菜斟酒,现在听到吕将军这样说,这几个婢女立刻也将头放低了一点,暗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他就觉得很是神奇,连婢女都觉得公然讨论一位女郎的婚事很是冒失,但吕布自己是察觉不到的。 既然说都说了,那索性就多说几句,刘备斜眼看了他一眼。 “她现在年轻得很,便是这一二年慢慢挑着也没什么。” “若还是这些人,挑个十年又能挑出什么?” “……那你说,谁是个好的?” 吕布立刻直起身了,“你既欲图青州,必定要将小陆转封到青州来,我既然准备从青州去冀州,再南下雒阳,那小陆离我近些,这肯定是好事。” “……你就说谁是个好的。” 第206节 “我那里还有张辽和高顺都未曾婚娶啊!都是好的!”吕布大声说道,“我既去雒阳,她必定是舍不得他们的!” 刘备一瞬间就懵了,感觉自己的脑子也跟着出了什么小问题,鬼使神差就跟着大声问了。 “舍不得又如何!她还能娶两个吗?!” “扑通——!” 端着酒走过来的婢女听了这话,腿脚一软就是个趔趄,那壶筛好的酒也摔在了地上。 尽管闯了祸,但婢女看起来委屈极了。 第205章 话赶话到了这个地步,就稍微让人有一点尴尬了。 至少刘备嚷出这句不像样的话之后,他自己是特别尴尬,也特别懊悔的,觉得这话实在太荒唐了。 但吕布听完之后,竟然还喝了一口酒,认真地想了一想。 “我虽然未曾问过,”他说,“但他俩毕竟也不是那等柔曼婉媚的佞人,我看未必愿意如此。” 刘备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毕竟此举有些惊世骇俗,恐惹人议论……” “你原来还知道会惹人议论!” 吕布脸色一点也没变,“但他俩对小陆都有情有义,这是断然不错的!” 这个话题有点讲不下去了,因为再如何迟钝的人也觉得这样肆无忌惮地谈论陆悬鱼的婚事太过无礼,也太过怪异。 而且还有一件事令刘备觉得很是奇怪。 一位女郎不能嫁两位夫君,这是稚童亦知的道理……就算是男子娶妇,那也只有一位正室,还要分个大小出来!而张辽和高顺都是吕布麾下极得力的名将,这位主公就算想同徐州结亲,挑一个出来也罢了,竟同时推荐两人,这岂不是明摆着让这二人争一妻么? 不错,糜家送去糜芳,陈家送去了陈衷,臧霸送去了自己的从弟,他也送去了陈群,这些年轻人彼此看得不太顺眼,甚至偶有言语间暗自较量之事,这的确是有的。但即使没有陆廉这位待嫁的女郎,这些人也各自有各自的门庭,彼此原本便不是什么亲密盟友。 也就是说,哪怕他们为了争夺一位女郎而闹得不可开交,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对各自家族,亦或者对刘备的徐州而言,都不算什么大事,最多也只是年轻人的意气之争而已。 张辽和高顺可不是这样的关系。 这两人是同袍,要在战场上并肩作战,与子同仇,因此比兄弟更亲,也必须比兄弟更亲才是。 朝堂之上的天子也许要平衡各方势力,要他们互相间有一点矛盾,不令某一方做大,但吕布麾下不足万人,若令将领们各怀心思勾心斗角,莫说列土封疆,就是自保也是奢望了。 刘备端起酒爵,十分在意地看了吕布一眼。 这个中年男子看起来颇轻松,似乎也没什么心事,仿佛觉得作这一桩媒还极有意思。 ……考虑到吕布根本不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刘备觉得自己似乎察觉到了吕布的想法。 他也喝了一口酒,拿起一只外皮烤得十分酥脆的海虾,用手搓了搓虾皮。 “就算你说他二人都与辞玉相熟,这事传出去恐惹人议论,”刘备说,“况且奉先难道舍得将这样两员猛将都留在青徐吗?” 吕布犹豫了。 “若是只留一人,”刘备试探道,“当留谁呢?” 那双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刘备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慢条斯理地吃掉了那一只虾。 “若只留一人,”吕布最终开口了,“伯逊跟随我多年,性情稳重,我看他是极适合小陆的……” 刘备拿了细布正在擦手,听了忽然滞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细细擦起手来。 “玄德贤弟认为如何?” “不如何,你将张孟卓张孟高留下与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刘备笑道,“你既然都说了,我有心将悬鱼转封去青州,这事自然要看悬鱼自己的心意才是。” 陆悬鱼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这样奇怪的对话,她对于自己是一个单身的,待嫁的年轻女郎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认知。 毕竟所谓单身待嫁之类的压力都来自于催婚甚至包办婚姻,但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见到企图对她的婚姻状况指手画脚的人。 浓烟滚滚里,城中疫情见了些好转,城外的尸体也逐渐清理得差不多了。 那些已经分不清敌我彼此的尸体都在烈火中慢慢消散,残留的一点儿痕迹被埋进了土中。 几场春雨下过,那些泥土里又生出了新芽。 她终于腾出时间,有空跑来看看张辽和高顺,顺便也得道声谢谢,她忙着治疫时,这两位不仅去看过太史慈,还送了一大包草药呢。 并州军的营地建在千乘城的西南方数里外,与太史慈的军营正好成掎角之势,既不干扰,又能守望相助。 尽管青州境内暂时没有战事了,但这营地建得还是十分谨慎且精细。 营地的士兵都是认得她的,见了就跑过来打招呼。 “小陆将军!” ……是狗子们的习惯没错,喊她从“小陆”变成“小陆将军”。 尽管十分熟悉,但还是得请她在门口暂歇,士兵们跑进去通报给高将军。 “咦?你们张将军呢?”她探头探脑。 “张将军今早便出门了!”士兵们嘴还挺牢的,“究竟何事,小人们便不清楚了!” “哎?” 跑进去的士兵已经又跑出来了,“小陆将军请!” 今天守在营中的是高顺。 ……跑来跑去的张辽,守在营里不动的高顺。 一身鱼鳞铁札甲,外面套了个半旧的灰布罩袍,防止铠甲脏污磨损,万年不动这一身打扮,离得老远就让她认出来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附近又没什么事,”她说道,“伯逊兄怎么还是穿这么多!这么辛苦!” “眼下无事,未必将来无事,不可不提防。”高顺微笑着说道,“况且我也习惯这样穿着了,并不辛苦。” 天气有点炎热,营地旁的河边已经有士兵在打水时顺便光脚踩踩水,有更欠的就偷偷下河,尤其是午后,河水清而缓,十分适合在里面洗个澡。 她眼神有点好,远远望了一眼就赶紧将目光收回来了。 高顺令士兵切了个甜瓜送了过来,摆在了帐前,又搬了两只胡床,她连忙坐下,一边吃瓜,一边闲聊几句。 “说起来我一直很纳闷。” “何事?” “吕将军待我,也太客气了吧?” 高顺拿了一块瓜,有些发愣地看着她。 这个问题最初并不在陆悬鱼的脑子里。 青州之战期间,她没日没夜都在殚精竭虑,考虑如何守城,如何击退袁谭,援军自然是多多益善,有多少来多少,她根本不会考虑其中有什么深意。 现在战事消弭,她才慢慢察觉到这其中有些怪异的地方——她的粮道被匈奴兵所断,泰山寇多步卒,追击骑兵非他们所长,因此她用一千头骡子为代价,请吕布派骑兵过来帮忙。 张辽自有部曲,领兵来护送粮道一点问题也没有。 ……但高顺的陷阵营是一群步卒,与泰山寇的用途几乎是重叠的。一个人两条腿,两个人四条腿,但两个人肩并肩也跑不出马的速度,这是稚童亦知的道理。 所以高顺到底是为啥来的?就因为吕布觉得她那一千头骡子特别可爱,所以给他买一赠一地送过来了吗? 她将这样的想法说出来时,高顺沉默了。 有士兵洗完了衣服抱着盆回来,也有人叽叽喳喳讨论附近又聚集起了一群小妇人。 农忙时家家户户都在忙于收割,但总有人能腾出空闲,跑过来挣几个零花钱。 士卒们有没有衣服需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营中的伙食吃着清淡,有没有小军官愿意吃点当地的饭菜? 这样一个有和风,有晴日,有水流潺潺的下午,她的心思也变得有些迟钝了。 “也许是因为袁谭势大,”她觉得高顺的沉默只是不愿意开口夸赞吕布,毕竟下属夸上司听起来很像溜须拍马,高顺这人本来就沉默寡言,“吕将军不放心青州战事,令伯逊兄至此,必定是为了这个缘故。” 高顺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 但直到她吃完瓜,洗完手,又将谢礼一一搬过来,讲完客套话离开时,高顺还是没怎么吭声。 只在她将要返回千乘城时,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忽然喊了她一声。 “悬鱼。” “……哎?” 夏初的暑气已经渐渐消了,营地中的士兵们从各处爬了出来,开始准备饭食,又或者比比划划。 春夏相交之时,士兵们总能找到很多吃的,包括但不限于河里的鱼,草里的兔子,又或者树上哪一只倒霉鸟儿。 一片嘈杂中,高顺站在帐门前沉默地看着她。 他似乎有很多心事压在胸膛下,但这个男人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她骑上马离开。 与此同时,一支庞大得几乎有些臃肿的队伍正在慢慢向着剧城进发。 天气这样好,吕布觉得可以走得快一点,因此直到天色将晚,才终于寻到一处适合扎营的村庄,命令这支带了数千头骡子,载满各种粮草辎重的队伍停下扎寨。 在这场漫长而艰险的旅行开始之前,陈宫做了各种准备,但当这支队伍真的上路之后,他发现需要自己处理的事务并不多。 吕布虽然有点不谙世事,但他也曾经当过主簿,麾下的这些将领们更是跟着他辗转中原各地,对于行军和扎寨这些事驾轻就熟,陈宫简直不需要处理什么事务,只要他的帐篷搭起来,他就可以进去将鞋子脱了,坐在席子上,好好地休息一下自己这具在马上颠簸许久的身躯。 吕布拎着一个甜瓜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陈宫。 “才走了多远,如何就这般辛苦了!” ……陈宫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见吕布颇不见外地将甜瓜递给亲随,又大呼小叫要洗过手吃瓜,陈宫忽然咳嗽了一声。 “你们都下去吧。” “……公台?” 帐篷里只剩下这二人,但甜瓜暂时吃不成了,至少陈宫的目光是这样说的。 第207节 “将军,我有一事不明。”陈宫盯着他说道,“盼将军告知。” “公台能有什么事不明白?”吕布觉得惊诧极了,“我什么事都不瞒你的!” “将军为何想丢下高顺呢?” 吕布脸上的轻松与惊诧一瞬间都消失了。 这个往日里浑浑噩噩,似乎贪婪,似乎短视,又颇有英风豪气的当世名将沉默了很久,似乎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陈宫的问题。 但他并没有反驳。 于是陈宫也沉默着,没有重复再问,也没有催他,只是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伯逊自并州一路跟我至此,”吕布说道,“为人清白,不受馈遗,的确难得。” 这话说起来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陈宫却在此间听出了一些微妙的意味。但他什么也没说,仍然耐心地继续等下去。 “一路至此,他也常进谏言,要我行事谨慎些,”吕布说道,“那的确是肺腑之言。” 与高顺不同,吕布爱醇酒美人,甚至爱自己麾下某几个偏将家中妻妾,偶有这样那样不体面的事情发生,陈宫听说过,但不置一词。 然而在评价了几句高顺之后,吕布突兀地将话题转了一个弯。 “你觉得小陆这人如何?” “清素节约,不好声色,高洁处有古君子之风,”陈宫回忆了一下那些流言与他所接触过的陆廉,“不与他人同列。” “也不与我同列。”吕布这样嘟囔了一句。 这个突兀的问题令陈宫终于摸到了一点吕布的思路。 “将军视高伯逊亦如陆廉?” “我当初是想要收服小陆,要她也为我效力,但你也知道,她与我并非同路人,因此她是不愿的。” 外面天色将晚,帐篷里又未曾点起灯烛,因此光线缓缓地暗了下来,藏在阴影之中的吕布便更显得有些沉郁。 “我越来越觉得,高顺与我……也并非同路人。 “我身为主君,在将士中的威严却不及他,纵使高伯逊自己不生异心,若有怨恨我者,推了他出来生事呢? “他心中是有小陆的。 “况且就算他与小陆不成,刘备岂会闲置他这样的猛将不用? “我将他留下,不是两全其美?” 吕布的这一番话说得似乎合情合理,因而说到最后时,声音里也有了几分昂扬。 只有陈宫听得想要叹息。 “将军啊,”他说道,“你这些念头,可与高伯逊讲明过?” 吕布的眼神忽然躲闪了一下。 “若他猜中了你的心思,你却又不愿明言——这些安排,将置高伯逊于何地?又置文远将军于何地啊?” 第206章 夏天终于完全降临在青州大地上,有几分炽热,更有几分酷烈。 这样的时节里,世家女郎可以坐在水池边,小心将鞋袜脱下,用洁白似雪的一双脚探进澄澈的水里,深深呼出一口气,再拿起一颗井水镇过的果子,放进嘴里,咬一下,汁水四溢,感受着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快乐。 农人家的女儿通常没有这样的快乐,尽管河滩下的潺潺水声那样嘹亮又那样甜蜜,散发着令人爱怜的清澈气息,但她们走到河边,不过是为了打上一桶水,再小心地,慢慢地走回自家田里。 新一季的麦子种下了,但这个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他们需要追肥,需要拔草,需要在神明们吝于给予大地滋润时,一步一步挑水浇地。 这有些杯水车薪,尤其是在井水一寸寸下降,于是只能去很远的河边挑水时,效率就更低了些。 若是有一条水渠该多好? 若是有许多条水渠该多好? 当陆悬鱼带着兵马自千乘回返剧城时,田豫难得放下了活计,跑出城二十里来迎她。 “将军!子义!” 她盯着自己的主簿,同时也是琅琊郡守的田豫看了一会儿。 “你是留剧城的。” “是。”田豫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如何把自己晒成这幅模样的?”她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几眼。 在她的印象里,武将们经常比文人要黑出几个色号,但这很正常,武将要么打仗,要么得操练兵马,总之隔三差五就要在风雨里奔波。 但田豫是个文官,哪怕她将剧城交给他来守,他也没什么必要从早在外面晒到晚上,晒成这样一幅模样。 “去岁大旱,”田豫说道,“今岁亦然。” “哦,哦,”她不明所以地说道,“然后呢?” “将军既守青州,就应做些长远打算,因此听闻袁谭撤兵后,我便在北海四处走一走,见到需要修水渠的地方,就带士兵们过来修一修。”田豫说道,“可能是在田地中奔波的缘故,因此容颜有损?” “国让能巡土田之宜,尽凿溉之利,扶世济民,令人赞叹,”太史慈说道,“不过晒黑了些,怕什么!” 说得一点都没错,但她还是有点在意。 “这些事你来做了,那孔北海呢?” ……田豫深沉地思考了一下,“孔北海在离城十里处迎将军,将军可自去问他。” 俩月没见,她黑了,瘦了;田豫黑了,瘦了;太史慈不用说,虽然没特别黑,但瘦了一大圈儿; 连高顺和张辽都为北海的战事奔波了一趟,也瘦了。 ……张辽甚至还剃了个胡子,这是什么道理?表示重视? 但当她远远看到离城十里外那个旌旗,那个仪仗队,那个尘土飞扬锣鼓喧天的场面时,她忽然有一种预感。 ……孔融是不会瘦的。 不仅没有瘦,而且看起来开心极了,幸福极了。 仪仗队在太阳下晒着,满头大汗,前胸后背都湿透了。 穿着玄色官服的孔融也在太阳下晒着,风度翩翩; 同样打扮的诸葛玄叔叔也在太阳下晒着,从容之至。 于是她的目光在附近扫了扫。 不远处的树下铺了几张席子,席子上还放了两壶酒。 ……她就知道孔融是不会为难他自己的。 “将军英威,古人不能过也!”这是诸葛玄。 “为将者保安富贵,遇敌畏避者多矣,将军清素节约,不殖货利,亲冒矢石,摧精击锐,古之韩白者亦不能如此!”这是孔融。 ……这就吹得过了!打个袁谭而已,怎么就吹到韩信白起身上去了! 她赶紧推脱,“只是唬住袁谭罢了!还是孔北海治理有方,方能令敌军畏避自退!” “这是什么话,”孔融倒是十分诚实,“他那等不问礼数,只问刀兵的凶恶之徒,我岂能唬住他!” ……也对。 除却孔融诸葛玄之外,北海城中还来了其他客人。 比如说吕布,他那支准备回雒阳去觐圣的队伍终于是出发了,且走到了剧城,因为人太多,所以城内一半,城外一半,又因为他带了许多的骡马牛羊,因此十分热闹。 ……进城时还是挺热闹的。 考虑到自己是个女郎,陆悬鱼认为她再凯旋入城时不会受到香包攻击。 ……其实就想错了。 听说她将北边不可一世的,连青州刺史田楷都赶走的袁谭给赶回去了,剧城的市民香包跟雪花似的,不要钱地往她身上砸。 ……其中有些手工就有点差,还有些不知道是为了增加准头,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在香包里偷偷塞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砸身上还有点疼。 ……有一个香包给她脑袋砸了个包出来,她就特地拆开看了一眼。 ……里面放了个红线缠着的铜钱,还放了一家三个小子的生辰八字。 ……其实香包手工挺利索,她左看右看,感觉这可能是一个想让儿子赶紧脱单的妈整出来的。 ……于是她特别敬畏地赶紧又给那三位少年的生辰八字塞回香包里,告诉随从给人家好好送回去。 迎回剧城,但离请客吃饭还有一段时间。 她现在可以在府里休息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当然也可以抽空跟正在筹备酒宴的孔融聊一聊。 “国让同我说,”她委婉地说道,“孔北海最近很忙。” 孔融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她试探性地,更进一步,“在忙什么啊?” “北海战事既消,我欲讲诗书,陈俎豆,”孔融看了她一眼,自动切成白话模式,“就是开学宫,聚敛天下名士于此,讲一讲学问。” “……讲学问。”她呆滞地复述了一遍。 孔融笑着摸了摸胡须,点了点头,一脸的“孺子可教也”。 “顺便也能在雪天里聚一起喝喝酒。”她说。 ……周围好像突然静了一下。 她站在廊下,一墙之隔的里面是主室内忙忙碌碌的婢女们,一墙之隔的外面也是忙忙碌碌的仆役们。 只有她和孔融两个袖手站在这里,只聊天,不干活。 ……尤其她身边这位,准备持续性地不干活,听了她这样的酸话,也不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 “辞玉这就不懂了,”他说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 ……她最需要他干活。 第208节 ……其实也不是说她就需要孔融这位孔子后裔帮她什么忙,她就是有点强迫症,尤其是看到田豫晒得跟非洲黑叔叔似的,孔融还在这里神清骨秀白白胖胖,她就心里不平衡,总想改造他一下。 但她认真想一想,她真正需要的肯定不是孔融。 她需要一片安定的,繁荣的领地,可以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将这个目标拆解一下,那就变成—— “……粮食?士兵?土地?” 孔融瞥了她一眼,“你最需要的不是人吗?” “我是需要人,”她愣愣地说道,“但你招来那些名士,既不能种地,也不能打仗,我也不能好意思给他们变成粮食……” 她脱了戎装,换了一身布衣,蹲在剧城州牧府外的墙根下,确保太阳晒不到自己之后,有点纳闷地注视着这座城池。 ……她被孔融赶出来了。 ……准确说是孔融被她杠上开花地杠过之后,气得请她出去溜达一圈,等酒席快开始时再回来。 于是她就特地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转转了。 距离酒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剧城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街头巷尾的人还在议论纷纷。 她盯着一个牵了两头猪却不忙着去市廛,而是起劲地跟路边小贩打听今天这桩盛况的农人背影,感觉很熟。 “刘大!”她抻脖子嚷了一声。 那个牵了两头猪的男人立刻回头了,然后眼睛一亮,努力拉着猪就跑过来了,“将军!将军今日也见了陆将军入城的盛况么!可恨这两头畜生!牵着不走!打了倒退!倒让小人在路上耗费许久!” “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安慰道,“我听说陆将军被香包砸了满头的包。” “听说那位将军容色极美,令人见之忘神,是也不是!” “……应该不是,据说就是个相貌平平的俗人罢了。” 刘大有点不高兴。 “将军,不是小人无礼,”他说道,“陆将军立下这般功绩,身边又有许多世家子追随,相貌怎会平平无奇!恐怕以将军的年岁还不懂女子之美罢了!” 她呆滞地眨眨眼。 “……没错,其实细想一想,那位陆廉将军确实是个绝代佳人,其实我就是得不到她的青睐,所以有些怨愤罢了。” “将军虽年少,却是个仁义君子!依小人之见,将军不如——” “没事,没事,刘大哥不用这般上心,”她臊眉耷眼地说道,“那陆廉看不上我也不打紧,我这人心宽着呢。” 刘大当然不是跑来看凯旋的小陆将军有多美的,就算看也不必带两头猪,因此关于“陆廉将军到底有多美”这个牙疼话题告一段落之后,陆悬鱼还是问起他近况如何。 “今岁又逢旱,小人的妇人与小人商量,卖了这两头猪后,打一口深井……” 她听着刘大的谋划,关于这个夏天要怎么安排才能尽量让粮食不太减产,要怎么样减少开支,又要怎么样抚养孩子。 “等到秋天就好了!”他最后做了这样一个乐观的预测。 她搓搓脸,想起了正在四处修水渠的田豫,又想起了忙着建学宫的孔融。 “你觉得……”她忽然说道,“要是孔北海修了学宫,引了许多地方的名士来这里讨论诗书,讨论……讨论祭祀,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就觉得自己问得很奇怪。 刘大是个居住在城外的农人,他哪里会理会这些事? 因此答案肯定不是“好”,也不是“不好”,而是“与我无关”。 但刘大的回答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那自然是一件喜事!”他听过之后立刻问道,“将军这消息可准么?” “……也,也不一定准。”她说道,“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件好事?” “将军想想,小人不识字,也不懂学问,但小人却觉得,现在天下这么乱,到处都在打仗,日子过得真是苦极了。” 她点点头。 “若是什么地方有一群人在讨论学问,那里必定是极安定的!没有乱兵,没有流寇,将军想一想,若是这些人连命都不保,饭都吃不上,他们还讨论什么学问!”刘大说道,“若小人四处逃难,听说有这样的地方,自然愿意带了全家老小,前去依附的!” 她恍然大悟。 刘大就很兴奋,还在絮絮叨叨问她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消息,学宫到底什么时候建起来,那些名士什么时候到啊?他也知道猪肉比不过羊肉,但名士也得带一大家来吧?那肯定还是会吃猪肉的吧?要不今天这两头猪且先不卖了?留它们多活几天?再四处踅摸点猪草,忍痛加点粮食喂几天,等剧城人多起来时,猪肉也会涨价吧! 陆悬鱼注视着兴高采烈回家去的刘大,心情很复杂。 不管孔融整这个学宫谁会受益,都是未来的,未知的事。 只有那两头猪,在今天,因为这个消息,实实在在地受益了。 她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终于返回州牧府时,其余的客人也渐渐到了。 比如说踩着木屐,迈着极其优美的步子走进来的世家美少年陈群。 他一点也没黑,借着夕阳那一点柔和的光辉向她走过来时,肌肤白得跟玉一样,仿佛在微微发光。 “长文怎么来了?”她看了一眼田豫和太史慈,又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打声招呼。 “听闻孔北海欲复兴学宫,主公派在下前来帮忙。”陈群这样平平淡淡地说道。 她上下打量他一下,赞许地点点头,“长文做学问,的确是对劲的。” 陈群脸色一黑。 “陆将军莫不是在讥讽在下?” “……讥讽你什么?” 陈群的目光不看她,固定地放在了她身后的某一个什么东西上,“将军在千乘鏖战近月余之久,城下尸积如山,何等酷烈,在下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知道为什么。 ……她觉得陈群好像有一点委屈。 ……虽然她无法理解是从何而来的“委屈”,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们各司其职罢了,我只会打仗,”她说道,“你只会做学问,这有什么?总不能换我去做学问,所以长文安心便是,我岂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 陈群那个黑白分明的眼珠忽然转了一下,冷冰冰地盯了她一眼,似乎她这番话并没有安慰到他,反而更冒犯了,因此切换回了纪律委员模式。 但他只是盯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从袖子里取了一封信出来。 “主公交你的信,”他说道,“命我带来。” “主公?”她打开这封信,看了看,“……这什么东西?” 她之前在千乘治疫,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回徐州,因此主公给她写过几封信,信里除了问问她的情况,问问太史慈的情况之外,也会说一说徐州的各种大小事,这都很正常。 刘备就没给她写过什么不靠谱的东西。 但这封信,非常,非常的不靠谱。 刘备同她说——青州之战的消息已经慢慢扩散了,对于毗邻青州的兖州来说,消息来得尤其快。 作为徐州的邻居,陆悬鱼的老熟人,曹老板写了一封信,派使者送到了刘备手里,信里的其他事情刘备没说,跟她也没关系。 跟她有关的是两件事: 一,曹老板说长子曹昂没结婚; 二,曹老板委婉地问刘备,陆廉是否婚配? 【……这什么东西?】 第207章 她仔细想一想,之前出使鄄城时,似乎是见过曹昂的。 曹老板的儿子长的不会太难看,尤其是身高比他爹高了一截,因此有一点玉树临风少年郎的意思。 但她确信曹昂没有多看过她几眼,这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他爹身上,很注意他爹的一举一动,他爹跟谁说话了,冲谁笑了,看谁一眼了,往哪里看了,曹昂那颗小脑袋就往哪里转了。 ……不说这事儿靠不靠谱,光说这样一位时时刻刻紧跟曹老板脚步的好大儿三观可能养成方向,她就觉得不太行。 况且不考虑人品才学这一类,只考虑这件事也会让人觉得诡异。 曹老板嫡妻无所出,因此收养了长子曹昂,看架势这位少年也是曹老板的继承人,按照时下的三观来说,婚娶一定是奔着门当户对去的,怎么会想到她这么一个黔首出身的女人呢? 她很不确定,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难道说我没看出来,这位少年是个恋爱脑?见我一面就喜欢我?】她不确定地想,【我当时还是男子装束,这位少年的口味和他父亲是不是差得有点悬殊啊?】 【……把你的女性魅力这部分先去掉,想一想你还有别的优势吗?】 【他应该不缺护卫。】 【……继续想。】 【我领兵北海,胶东与东莱也逐渐在我掌控下,】她想了一下,【但我是受主公所托,代孔融所控,如果我真缔结了这样一门婚姻,孔融的态度立刻就变了,所以他是单纯想要一个能领兵会打仗的将领吗?诸夏侯曹不也有不少名将?】 【所以,你统治青州三郡的法理性不来源于你本身,而是刘备与孔融。】 【是。】 【你不会脱离刘备。】 【当然不会,】她表示,【我傻了吗?】 【那么,我们再来考虑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些送自己子侄来帐下效力的世家豪族,送来的都是次子或是幼子呢?】 【自然是因为长子要继承家业——】 她忽然明白了。 这有点类似于“你捐不捐一个亿?捐?好的,那你捐不捐一头牛?”的问题。 世家豪族送来自己的次子,是因为长子继承家业,次子的仕途就没那么顺遂,既然如此,不如找机会与她结亲。 也就是说,这些徐州世家的确是真心要同她结亲的,显而易见,她在婚后也会继续掌控青州兵权,她的婆家自然也可以分享她的权力。 但这种潜规则在曹操这里是不存在的,如果她与曹老板的儿子结亲,她现在获得的一切都会失去,刘备再怎么心大,也不敢将重兵交付与她,而她将会成为一个没有任何资源可言,且出身并不高贵的寻常女人,这一点曹操一定是提前想到了的。 因此曹老板不拿次子出来,反而大手笔要为自己长子提亲,其实并不出自真心,而是一开始就认定这门亲事不会成功的一个举动。 【那他目的何在呢?】 第209节 尤其是在这样一场大战之后,尤其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友好关系—— 【虽然是邻居,但你们的关系确实比较冷淡,】黑刃这样表示,【尤其考虑到,你们暂时势均力敌,互相攻伐谁也讨不到好,并且你们附近都有一些诱人的目标?】 徐州北面是袁绍,西边是曹操,但南边有袁术刘繇孙策这一系列的小目标。 曹操也一样,西边有雒阳,南边有张绣、刘表、袁术,都是可以扩张的小目标。 ……张绣是谁?好像有点耳熟似的。 【所以曹操可能有什么动作,因此才放出这样的风声,意图与我们交好?】 【至少他想要给你们这样一种暗示。】黑刃表示,【他觉得打你不划算,你觉得他打谁比较划算?】 ……张绣?袁术?袁术占据淮南,水土丰饶,民生富庶,却被骄奢淫逸的袁公路搞得民不聊生不说,这位还一直神神叨叨想称帝,应该是打他没错了。 尽管陆悬鱼根本没猜到曹老板真实的发展方向,却将他这封信的意图猜得差不多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将信合上时,发现陈群没走开,就这么站她旁边,还在盯着她看。 “……你看我做什么?”她狐疑地问,“我又行止不端了?” 陈群的脸上迅速升起了一团可疑的红,不知道是憋的还是气的,出于同僚之爱,她正准备关心一下时,又有人走了进来,这次是“从小沛跑到剧城根本气都不带喘”的吕布,以及“一看就知道旅途艰辛只剩下半条命的”陈宫。 “吕将军!公台先生!”她见了熟人,立刻迎了上去。 陈宫打起精神,微笑着跟她也打了一声招呼,“陆将军,此战名震天下啊。” “哪有的事,”她赶紧说道,“只不过是袁谭不愿意打了,便宜我罢了。” “我都听说了!若非太史子义神勇,以五百精兵攻下厌次,断了他的粮草,又若非小陆你在强攻之下守了一月的城,袁谭小儿是何等狂妄之人!他如何肯退兵!”吕布大声说道,“此役的确名震天下!何人再敢小觑于你!” 吕布的声音颇大,引得其余将入席的宾客也都纷纷上前,与他们见礼后又过来对她大肆吹吹捧捧,很快就将她包围住了。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陈群站在人群之外,盯着那个一身夏布深衣的身影,她很快被人群围住了,离她最近的是吕布陈宫,还有太史慈与田豫,外围一圈还有青州的名士,北海的官员,以及孔融麾下的几员将领。 这样热闹,衬得他这样寂寥。 陈群孤零零站在那里,心里突然赌了气,觉得自己才是受了主公之命来她身边的,早知如此难看,不如径直离席便是。 这个念头跳出来之后,他忽然为自己这样幼稚的想法震惊到了。 哪怕是总角的稚童争夺玩伴,也不该用这样一哭二闹三撒娇的手段,何况他来北海,是要同孔融结好,建成学宫的,他怎可为了这样的念头,荒废了正事? 陈群默默地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了,但他的委屈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孔融来了。 孔融的兴致很高。 当然,就以他那个战前准备看来,遇到袁谭这种将领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守虽然守不住,奈何幸运值点满了,有人替他把活全干了。当初有贼围城时刘备救了他,这次袁谭攻打北海,又是刘备麾下的这位名将救了他。 他什么活都不用干,只要写写诗,作作赋来赞美她就行了,那个诗她是听不懂的,席上除了名士之外的其他人也听不懂,属实是加密交流了。 即使如此,毕竟作为战争的胜利方,大家没有不高兴的,因此开始喝酒。 主人家孔融坐中间,替他打了这场仗的陆悬鱼坐一边,准备北上从青州绕路冀州去雒阳的吕布坐另一边。 为陆将军的胜利干一杯,为吕将军的旅途再祝一杯; 为袁谭的暴行未能得逞干一杯,为天子即将获得一位得力猛将再祝一杯; 为学宫即将建起干一杯,为青州赶紧下雨再祝一杯。 ……孔融的加密交流没有持续很久。 ……他被扶下去了。 ……虽然可能明天会头疼,但至少也是幸福的头疼。 主人虽然退场了,但大家精神放松之下,还在继续快乐地吃吃喝喝。 吕布凑过来了。 “你没喝多少。”他表示,“怎么跟高顺似的。” “……高将军是自律,”她说,“我是酒量不好,怕酒后失仪。” “酒量不好,也得喝。”吕布挥了挥手,让仆役退下,换他为她斟满了“君幸饮”。 “我这几日离开剧城,便要北上,”他说,“再见不知何时啦!” 这句话让她想起了长安城破那一天火光中的吕布。 她有些在意地看了看他。 似乎面容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那个温侯吕布。 但灯火下的鬓发间已现了几根银丝。 他这些年过得大概有些辛苦吧。 陆悬鱼端起酒盏,沉默着喝了一大口。 “这才对!”吕布抻脖子看了看她的酒盏,很是高兴,又为她满上,“你这一场大战,打得的确不错。” “也没什么,”她笑道,“将军身经百战,不会觉得这么一场战争有什么了不起。” 吕布的目光从酒盏中抬起,望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席间一片嘈杂,有敬酒的有劝酒的有斗酒的,只有她和吕布之间忽然静了下来。 “若是现在的你去守长安,”吕布问道,“你当如何?” 那座已经残破的长安城。 那个名为“大汉”的,曾经辉煌,现在却一步步黯淡下去的王城。 她和邻里们居住过的,因而全心全意保卫的那座城。 陆悬鱼认真想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于是吕布眼中便露出了明了的神色。 经历过袁谭这一战之后,她有一点守城的技巧和心得,却不会轻易与别人分享。 ……尤其这个人是她的盟友,却并不与她站在同一侧。 吕布将自己酒盏中的浊酒喝干净,又斟了一碗。 “你定然是没醉。” “还差一点。”她说。 “那你说说,你到底拿没拿定主意,张辽和高顺,”他说,“你到底要留哪一个?” “……将军。” 吕布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你便不成亲也没什么,我已经同你家主公说完了。”他说道,“我也并非想要凑这个热闹,取笑你一个单身女郎。” “那是为何啊!” 吕布静静地看着她,“你守青州,若是能与并州人结亲,于我大有便利,就算这桩亲事不成,将来我须援手时,也有人看在旧主的情分上为我说项。” ……真不愧是狗中赤兔。 这个算盘打得不能说不通,但通篇都只讲他自己的利弊得失,自私得坦坦荡荡。 “你觉得他们俩都很合适。”她说。 吕布点点头。 “那证明你觉得他俩都很可靠,忠心也好,勇武也罢,”陆悬鱼说道,“你却弃之不用,岂不可惜?” 张辽在喝酒。 一壶筛过的浊酒,一碟盐豆子。 帐中气闷,朗月正好,因此不用灯烛,只在帐前席地而坐便是。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没有酒友,高顺坐在他身旁,但不喝酒,只沉默地看着他喝。 “你如何这般倔强?”张辽问,“一盏酒有什么要紧?” 看到高顺那双冷静的眼睛之后,这位青年武将便又将酒盏放下了。 “你就是这般倔强。” 他这句一语双关并未打动高顺,后者仍然沉默着,如同一尊雕像。 “你应当留下的。”张辽说道,“你同我不一样。” 张辽出身马邑,本为聂壹后人,家中虽称不上大族,却也有些部曲一路跟随他,这些部曲不效忠吕布,只效忠于张辽,人虽不多,却十分可靠,张辽待他们也不比寻常,同吃同睡,每每获得金帛财货从不吝惜,尽皆分给他们,就是因为这些部曲是他最重要的资产。 而高顺不同,他出身寒门,虽然在并州招募到了一支兵马,又逐渐操练为“陷阵营”,披荆执锐,勇不可当,但这支军队并非他的部曲,而是从属于吕布麾下。 “我听说魏续向将军提过数次,”张辽说道,“想要代你掌管陷阵营。” 将军总认为魏续与他有亲,因而十分信任,听到他提出这样无礼的请求,也没有驳斥,只说想一想。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于是月夜下的这尊雕像终于开口了。 “你既这样看待将军,又对小陆有情,你当留下才是。” 张辽一面喝酒,一面习惯性地摸摸自己唇上的短髭,手指摸到嘴唇时,忽然才醒悟过来,于是那张脸上便闪过了一丝不自在。 “她又不看我,”此处再无别人,张辽讲起话来不免带了几分人前难见的赌气与委屈,“伯逊也教过她兵法,她与你也有情谊在。” 即使不能如愿,陆廉只如挚友一般看待他,留在徐州对高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高顺听过之后,将头转过去,微微扬了起来。 于是月光洒在了他的脸上,身上,仿佛发丝都带了一丝冷冷的色彩。 “我不能留。”他说,“将军将这一趟想得太过简单了。” 确实简单。 偌大京畿之地,良贱四散,养不起一座雒阳,更养不起吕布的军队是其一;孤立无援,只有河内张杨同为并州人,但张杨自保且吃力,如何能伸出援手是其二;朝廷中军阀林立,董承残暴,韩暹骄横,听闻议郎董昭又欲宣曹操勤王,人心动荡是其三; 吕布回到雒阳,极难立足,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第210节 但吕布辗转征战这许多年来,始终无法获得一块领地,他每至一处,总会不久便被迫离开,甚至当年在他府中当过杂役的陆悬鱼而今都能领青州数郡,他却依旧颠沛流离。 这样的人实在是不适合做一名诸侯的,但他又不甘屈居刘备之下。 吕布已经将要走到无处可走的绝路上,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郝萌、魏续、侯成心中各怀芥蒂,并州军早非旧日模样。 这些都是高顺心中清楚却无法言明的,也是压在他心间,令他沉郁许久之事。 “你既然都明白,为什么不愿意留下?”张辽问道,“刘豫州会是一位明主。” 高顺好像愣住了。 又好像是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默默注视一轮朗月的眼睛重新收回来,望向张辽。 他的眼睛里也染着那样的月光,仿佛一千年,一万年轮回而过,只有他不曾有分毫改变的那抹光华。 “世间有许多明主,”高顺说道,“将军却只有一人。” 第208章 天还没亮,仆役们已经爬了起来。 他们匆匆忙忙地洗漱,有些连洗漱也顾不得,便拿起了扫帚,拎起了水桶,走出了家门。 这座城池还没有完全苏醒,有些朝食摊子倒已经借着夏季清晨的一点微光开始打水和面,忙起了一天的营生。 州牧府的官吏要求这些仆役寅时便起身,将街道打扫干净之后再回来用朝食,平时这一点倒是没有多少人抱怨。 天大亮时,气温也便慢慢上升了,顶着太阳扫街可是一件辛苦事。 因此他们迫切地希望赶在城门刚刚开启时,便能结束早晨的工作,回牧府去用他们的朝食。 ……不过今天这个期望落空了。 除了城内这条主路要洒水,要清扫之外,西门城外的这条路也要清扫出至少三里地。 饥肠辘辘,又饿又渴。 “并州人什么时候能离开?”有人便这样小声问了起来。 “听说今天就走。” “走得好,”那人嘟囔了一句,“不是我爱抱怨,你们也都见了,这几日里剧城什么东西不涨价呢?” 粮米布帛也好,骡马猪羊也罢,价格都变得不正常了。 那些并州人带着他们长长的队伍来到剧城时,剧城的百姓原本还有些兴奋,并州人带来了浩浩荡荡的辎重车队,他们既然要出远门,是不是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卸下来卖掉? ……并州人什么都不卖。 不仅不卖,而且他们在城中大肆采购,几乎将市面上的新谷收尽,除了粮食之外,家畜,布匹,骡马,他们几乎要将市廛扫荡一空,还是陆将军带来的田主簿担心城中缺了物资,恐会引发动荡,才限制了他们那种倾家荡产的采购欲。 即使如此,这几日剧城的物价到底是比往常高了许多,商人们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寻常百姓只盼着这些并州人离开,将物价平复下来才是。 考虑到并州人今天就走,这些仆役寅时便爬起来,一路从城内扫到城外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难以忍受的苦差事了。 “看在咱们今日的辛苦份上,”有人这样讲起了俏皮话,“说不定今天为咱们准备的朝食是肉糜呢。” 大家立刻便哄笑起来,“你也配吃肉糜!打水时好歹也该照一照!” “那你说谁配!” 被问到的仆役回答得快极了,“自然是那些贵人!人家生来就是享福的!别说吃碗肉糜,就是吃些更好的——” “什么更好的?” 仆役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但他们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更好的”。 不过这没关系,反正在他们心里,那些在城中大肆采买,即将启程的“贵人”总归是称心如意,再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贵人们将要出城了!”小头目匆匆赶来,训斥了一句,“你们手脚如何这般不利落!都是耳聋眼瞎的老妪不成!” 小头目的担心是情有可原的,若是令贵人们的车驾见到这些卑贱之人,自然是很不敬的。 但他其实不必这样担心,因为先出城的不是贵人,而是吕布的两千前军。 无论怎样,贵人们都是看不到这些天不亮就出城清扫道路的贱役的。 太阳慢慢升起,剧城外一片又一片的农田便连成了略有起伏的碧绿海浪,与远处由深渐浅的天光连成一线。 “吕”字旌旗招展,跟他那秉旄仗钺的仪仗队放一起,庄重肃穆,威风凛凛。吕布骑在赤兔马上,金冠金甲在朝阳中折射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辉,如同天神下凡。 尽管宿醉引发了头疼,但孔融还是坚持送他到城门口,十分客气地递上了酒爵,赞颂他不远千里回到天子身边的高风亮节,赤胆忠心。 喝酒的吕将军也特别客气,庄重,感谢了孔融的盛情款待。 陈宫还额外表示,要将孔融的功绩一桩桩一件件报给朝廷,为孔融请封。 ……反正就挺宾主尽欢的。 魏续跟在吕布身边,望了一眼天,又望了一眼孔融。 “将军。”他轻声提醒了一声。 她左右看看,骑上了马。 “我再送你一段。”她说。 于是吕布露出了微笑,“还是小陆待我真心。” ……孔融那个客气的笑容就差点没绷住。 “就算你不想送我,”吕布骑在马上说,“我也想喊你出城。” 自剧城至千乘有数百里路程,对于骑兵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吕布走得慢悠悠,完全是因为他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队的缘故。 “为何?” “我同文远和伯逊说过,要他们今天过来迎我——” 吕布漫不经心的眼睛忽然眯了一下,话说到一半也停下了。 在一望无际的田野尽头,尘土扬了起来。 有经验的武将只要看一眼骑兵奔袭时扬起的尘土,便知道来了多少人,大约多久能跑到身前。 她也能约略数出来这支骑兵的人数,吕布自然更不在话下。 他莫名其妙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陆悬鱼有些奇怪地转过头去看向他,“那不是你的人吗?” “是。”他平静地说道,“那是文远的部曲亲兵。” “……那你叹什么气呢?” 吕布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队伍慢慢继续向前,他们在离大路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短暂地驻足。 有亲兵跟小叮当似的,立刻铺上了一切休息时需要的东西。 比如草席,比如胡床,比如清水,比如几只甜瓜。 在亲兵忙忙地准备这些东西时,吕布的目光一直停在高顺身上。 ……感觉奇怪极了。 高顺领的“陷阵营”是步卒,张辽的部曲亲兵多为骑兵,那过来迎吕布的自然骑兵多一些,这有什么好叹气的呢? 而且看高顺也一脸平静,见到她就点点头,甚至连那天她感受到的一点纠结都不见了。 ……完全就是往日里的那个教导主任。 不知道为什么,吕布又叹气了。 他望了一眼高顺,又望了一眼张辽,便向着张辽招了招手,要他走上前来。 “我于兖州战败,无处可去时,是玄德接纳了我,指小沛为我的容身之处,这份恩情我是记得的,”吕布说道,“而后我欲归雒阳,玄德又借我大批钱粮充作旅费,我亦铭心立报,不敢或忘。” 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严肃,陆悬鱼也立刻跟着认真起来,听他继续往下说。 “现下我将西归,没什么能报答玄德贤弟的,但他既令你取青州,我总该为你谋划一二,”他继续说道,“你看,青州大片平原,在此处交战,若有一支好骑兵,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是,”她说道,“只是我不擅骑射,太史子义虽擅骑射,但在组建骑兵这件事上……” “我将文远留下,帮你训练骑兵,也算我还上了玄德贤弟的恩情,如何?” ……唉? ……最后这句话如此突兀,突兀到了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地步。 ……这太怪了! 吕布从她和刘备这里刮了一大笔钱粮走!光是骡子就三千头!粮食布帛家畜更不用说了! 然后,这个狗中赤兔,把张辽留下来抵债了! 她感觉自己的眼神很怪异,但还是没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张辽。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武将,皮肤有点黑有点粗糙,新刮了胡子,于是看起来还残留了一点点印象里的少年气。 五官还算端正,但也没啥特别。 怎么看都不像值三千头骡子的样子。 再看看那群也下了马,四散休息的部曲亲兵,也都是并州大汉的样子,也没啥特别。 ……她脑子里忽然钻进了一堆很奇怪的东西。 ……比如说这一群骑兵身上的铠甲和细布中衣都被换掉了,换成一大块麻布,中间掏个洞套头,腰间用麻绳一束。 ……然后拿根长绳给他们拴成一串儿,当然打头的肯定是张辽,就牵着绳子,扯到市廛上去。 ……应该也是卖不回这个价的。 陆悬鱼忽然晃了晃脑袋,想把自己那一堆很不对劲的东西晃出去,引来了吕布有些奇怪的目光。 第211节 “文远。”他喊了一声。 张辽上前一步,敛容向他行了个大礼,而后又转过身,冲她行了一礼。 “愿为将军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他的话语这样简单又直白,但眼睛里流动着潺潺的光,明亮又轻快,看起来那样一片赤诚,令她瞬间觉得自己刚刚那些脑洞很不成体统,甚至羞愧了起来。 “我那些兵卒多为农人出身,的确不擅骑射,只有太史子义一人精于此,却又分身乏术……” “无事,”张辽笑了一笑,“有我在,以后便可替子义兄分忧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再上马之后,吕布就要带着车队一路向着西北而去,而她则会带着张辽返回剧城,因此吕布招了招手,又命士兵送上一壶酒。 趁了这个机会,陈宫走了过来,“陆将军。” “公台先生?” 陈宫笑眯眯地,也躬身行了一礼。 “在下有一事日夜忧心,今日拜别将军之际,不得不开口相求……” 考虑到她和陈宫是一点情分都没有的,陈宫开口就很让她吃惊。 而且这个请求非常的古怪,堪称舍近求远。 吕布和陈宫虽然离开了,但张邈张超兄弟就在小沛定居了,他们一点都不想去雒阳,反而觉得跟着刘备混还挺消停的,根本不想走。 陈宫想让她写一封信给张邈,但不是劝张邈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而是请张邈写信给臧洪。 “……臧洪?” “臧子源镇守东郡,”陈宫说道,“他与张邈张超兄弟关系密切,若是能得张氏兄弟的手书,他必定能同意将军自东郡而过,若果真如此,将军回返雒阳的这条路便安稳多了。” 在她记忆里,臧洪那个东郡位置……很是奇怪。 那里算是兖州的一部分,但又在袁绍的控制下,也不知道曹老板什么心情。 “公台先生为何自己不写,而要我来写呢?”她说道,“别怪我问的直,我们粗人都这样。” 陈宫的笑容淡了一点,“张孟卓因将军之事,归怨于我,因而我无法开这个口。” 这个回答不太让她满意。 她自己在脑子里想了一想。 【这封信肯定有什么问题。】她想,【以陈宫那个良好心态和厚脸皮来说,但凡这个请求对张邈张超而言很容易达成的话,他是不会绕个大圈子来求我,还要临别时才开口。】 【你想的没错。】黑刃表示,【你对这封信的认识是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张氏兄弟已经定居小沛,这信损害他们安危的可能性不大,但陈宫既说了臧洪与他们交情深厚,也就是说这封信对臧洪而言是很危险的。】 【你认识臧洪吗?】 【……不认识。】 【那吕布呢?】 吕布拎了两碗酒,正向她走来,一碗递给她,一碗递给张辽。至于公台,一见吕布走来,便向她点了点头,走开了。 “今日一别,”吕布大声说道,“明日无期啦!” ……狗兔就这么不会说话。 “……总会再会的。”她接过酒,看看吕布,又转头看看张辽。 树影斑驳着将细碎光线洒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脸上、肩上、身上。 已经有蝉开始用力地叫。 草丛里丢了几只甜瓜皮,尽管瓜瓤已经被吃光了,但瓜皮还是可以躺在草丛中,一面为蚂蚁提供养分,一面为这一小片天地提供清新甜美的气息。 她好像也是在夏日里,与吕布和张辽高顺一起吃过甜瓜……是在什么时候? 醇酒在漆器中轻轻地晃了一下,荡出了几滴清澈的酒液。 她忽然意识到,陈宫的计谋直白极了。 吕布又骑上了他的赤兔马,冲她喊了一声,便转过头去,一夹马腹,策马在平原上跑了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高顺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之后,便调转了马头,也追随他的将军去了。 那几道身影渐行渐远,很快与长长的队伍融为一体,仿佛汇入河流的雨水,寻到了它自己的方向一般,一路向前,不分彼此。 “我们走吧。”她静了一会儿,对张辽说道,“我还得写一封信给张孟卓。” 张辽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这便回剧城。” ……声音也很平静,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将军给你扔这里了,抵了三千头骡子,”她说,“文远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伤心!” 这句话似乎给张辽说得有点发愣。 但他最后骑上了自己那匹马,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冲她笑了笑。 “这里虽不似并州,”他说道,“但土地广袤平坦,我觉得亲切极了。” “……也只是这附近而已,若是走远些,就会见到大片荆棘丛生的荒原。”她说道,“青州已经快要空了。” “那悬鱼该行事果决些。” “嗯?” 张辽候着她也上了马,才调转马头,向着剧城的方向行去。 “天已过午,盛夏亦不过须臾。”他的声音有些不真切地传了过来,“在我们并州,过了这场夏天,便需筹备如何熬过严冬了。” 第209章 距离青州之战结束已经快两个月了,尽管还不足以完全消弭掉这场战争留下的痕迹——比如说厌次城的粮仓依然有火烧过的痕迹,又或者千乘附近的农人在城外偶尔会看见插进土里的竹管。 有人会去冀州军的营地附近翻一翻,找一找,在堆起来的土山下也许能翻找到几尺布,一柄刀,那算是极幸运的人,要知道一柄环首刀根据品相不同,能卖出三百钱到五百钱左右,农人大多十分简朴,这几百钱就够家里全年的零花了。 平原人就没那么多东西可捡,他们的新城主踌躇满志地出发,又垂头丧气地回来,那些冀州老兵也一样的两手空空,士气低落。 好在平原人穷惯了,关于靠战争或是劫掠发一笔财这种事,更多的只在脑子里想一想,有钱赚很好,没钱赚日子也这么过…… 但鲜卑人不同。 在南匈奴人因为与袁谭意见不合而撤走后,一支鲜卑骑兵代替了他们的位置,来到了平原郡国。 这支鲜卑骑兵比匈奴人少,只有千余人,但他们刚从围攻公孙瓒的战场上撤下来,因此装备更为精良,训练也更为有素,“价格”自然也更为昂贵。 以平原的萧条而言,袁谭供给他们粮草已属不易,没有战争的前提下,想获得丰厚的犒赏是不可能的。 ……因此只能将目光放在劫掠上。 但劫掠这个萧条的平原郡有什么意义呢? 当这些鲜卑人在高唐附近游走,一面巡逻,一面粗暴地享用当地百姓的血肉时,他们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难得的目标。 那是一队兵马,打了“吕”字旗,遥遥地走在济水旁,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尾。 按常理来说,打劫一支军队不是什么好选择。 但鲜卑人发誓,那支兵马所护送的辎重车队实在是太可观了。 不要说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不要说那些马车上所驮的粮米,就说他们赶在车队两边的猪羊,就说那数也数不完的骡子! 换了任何人来见一见,都会贪心顿起。 因此那队兵马到底属于谁,为何会出现在济水旁,他们要往哪里去,这些问题全然不重要了。 当鲜卑人将这个消息层层报给他们的首领扶余,而扶余又骑在马上,隔了济水远远地望了很久之后,他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差人去平原城,”他说,“报给大公子。” 鲜卑人一路奔驰进平原城时,袁谭正病恹恹地靠在凭几上犯愁。 他是没有什么大病的,就只是烦心事太多,因此借了苦夏的由头,半真半假地在这里养病。 身下铺了婢女们精心编织的竹席,角落里的香炉换成了冰盘,小山一样的碎冰将阳光过滤成细碎而绮丽的霞光,一滴冰露留下,那道霞光便闪一闪,正落到摆在案几中央的那串紫葡萄上。 若只看消暑,这间屋子已经布置得十分清凉舒适,甚至堪称奢华,但仍然无法让袁谭感到一丝一毫的舒心。 他的眼珠动了动,落在了葡萄旁的那封手简上。 “此战不成,白白损兵折将,”他这样问过郭图,“我当如何与父亲交代?” 郭图听了这话并不慌张,而是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了这份手简,递了过去,“此等小事,公子何忧?” 袁谭的目光短暂地放在了那封信上,又将目光移回了郭图的脸上。 “刘备劝我罢兵?”他狐疑道,“这信与我有什么用?” 他若是当真打到北海城下,拿了这封信和刘备谈谈条件也就罢了,现在都已经被人家打了回来,这封半是劝告半是威胁的手简就显得格外刺眼了。 “自然有用,”郭图徐徐善诱道,“公子想一想,有了刘备的亲笔手简,公子便可以将半途而归的理由推脱到刘备身上。” “……如何推脱?” “就说刘备久有吞并青州之意,并派遣大将陆廉,兵临北海……”郭图诡秘地笑了一笑,“公子领兵东进,不过是为了吓阻刘备,而今刘备果然功败垂成,不得不悻悻而归!” ……袁谭惊呆了。 “咱们现下占住青州大半,大军威势又逼退了陆廉,如何不算一桩功劳?”郭图笑道,“公子细想,而今兖州有曹操,淮南有袁术,谁不想让咱们死死地同刘备打上一场,方好渔翁得利?公子何苦为他人谋!” 话是不错的,但郭图现在的观点同当初的观点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除了强烈劝说他在给父亲的战报中阴阳怪气沮授这一点没变之外。 袁谭就算再怎么鲁钝,也渐渐意识到郭图的意图了。 胜了自然好,败了也无所谓,把败仗写成胜仗,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其次要是能顺路黑沮授一把,那可就更好了呀! 府外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将袁谭从回忆中惊醒回来。 第212节 冰盘里那座晶莹剔透的小山已经消融了一半,流水潺潺,汇进冰山下面的金盘中。 袁谭懊恼地吁了一口气。 这样清凉惬意的环境,反而更令他感到燥热与烦闷。 因为他此时不是在酷烈的阳光下围攻剧城,也不是骑在流着汗的战马上巡视北海。 他又看了一眼那封手简,喃喃自语道: “我就只能这般为鬼为蜮,欺瞒父亲,欺瞒天下人不成?” “大公子!” 有亲随跑了进来,“扶余有信使至!” 袁谭抬起头,冷冷地望向了院中的鲜卑人。 “旗帜上书何名?” “那队兵马打的是‘吕’字旗!头领不放心,又派细作伪装成平民,悄悄接近打听,果然是吕布的兵马!” “什么吕布的兵马!” 袁谭一瞬间将案几掀翻了,他自己也跳了起来! 这个青年将军再没了病恹恹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的阴云与暴戾。 “烧我厌次城的打了‘吕’字旗,替陆廉运粮的打了‘吕’字旗,现下济水旁的辎重车队又打了‘吕’字旗?!以后是不是什么流寇山贼都能打着‘吕’字旗在平原畅行无阻了?!莫不是,莫不是天下人皆以为……我怕那吕布贼子不成?!” “大公子,听说这次确实是吕——” “什么吕布!”袁谭怒喝道,“就算吕布当真在其中,难道我便怕他不成?传我将令给扶余,我这便点起五千冀州军,再以鲜卑骑兵为前军,兵渡济水,追击敌军!” “……是!” 天气很热,顶着太阳穿行在平原上长途行军就很是辛苦。 尤其是他们已经离开了北海的范围,来到了平原郡国边缘,因此训练有素的并州斥候们总是会谨慎地散步在队伍两侧,四处探查。 好在他们是沿着济水逆流而上,天气尽管炎热,但这条路线水草丰茂,对他们带来的骡马猪羊都十分友好,而且夏季天长,他们可以在黎明十分拔寨启程,在阳光最足时停在林中休息一下,等到太阳西斜时再安营扎寨,饮马河畔。 只要平平安安地走过平原,再走个十数日便将进入东郡。 吕布是一点都不担心臧洪的,他十分坚信小陆会替他说项,令臧洪不得不接待他。 他带了一大笔银钱,到东郡时尽可以大肆购买一批粮食,吃饱喝足之后,出了延津,过了黄河,便是官渡。 从那里再到雒阳,那路程就极近了。 坐在树下稍事休息的吕布想得很好,眉目间也将要露出一丝轻松,准备稍微打个盹儿时,远远地忽然有骑兵跑了回来,待吕布仔细打量一眼时,忽然发现是郝萌帐下的曹性。 “仲复如何这般神色?” “将军!敌袭——!有支鲜卑骑兵,正欲往此处而来!” 吕布的瞳孔一瞬间缩紧,而后又放松下来。 “好大的胆子啊,”他骑上赤兔马,拎过马槊,想了一想,又笑了一声,“这些胡狗莫不是将我当做那般泰山寇,以为我也不谙骑术?” 高顺策马匆匆赶来,“将军欲如何?” “我自领骑兵上前,你等将车队围起,”吕布停了一停,有意无意地忽略掉魏续的目光,“伯逊,你将陷阵营备好,到时看我动向!” 高顺肃然行了一礼,“是!” 各将依次领命,这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也迅速被集结起来。与寻常辎重车队不同,这支车队几乎没有全由民夫推拉的板车,几乎清一色的骡车。平时赶路速度虽要迁就步卒,但遇敌时车夫很快便将这些马车依令赶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圆形的防御工事。 “弓箭手在前!” “弓箭手在前!” “藤牌兵其后!” “藤牌兵其后!” “矛手在内!” “矛手在内!” 高顺骑马匆匆而过,仔细看了一眼阵型之后,将目光落在他的“陷阵营”上。 大地由远及近地开始了震颤。 而这支拦在车队与鲜卑骑兵之间的“陷阵营”士兵如同磐石,一动不动,连目光也不露分毫惊慌。 他们与车队工事内的士兵不同,长牌手在前,矛手在侧。 他们已经做好准备,要经受来自鲜卑骑兵的冲击。 震颤越来越近,烟尘也越来越近。 那宽而浅的济河水在阳光下,也沸腾起来! 鲜卑骑兵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这一仗并不是完全按照袁谭的命令执行的。 袁谭虽令鲜卑骑兵为前军,但要求他们等待中军一同攻击。 但扶余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要试一试,这支运送了这样多物资的兵马,到底有什么样的实力? 胡人劫掠中原,自然有一套办法,他也准备离上数百步远,便先抛射一轮,看一看这些汉人如何应对。 若他们惊慌失措,坐以待毙,那这支辎重车队当中最好的部分——就是他们鲜卑人的了! 当然,这支车队里有骑兵在,他们很可能也讨不到好处——但他们鲜卑人也精于骑射,讨不到好处,难道还不能逃走吗?这里是平原境内,他们身后便是袁谭的大军! 扶余的想法尽管有些贪婪,也有些简单,但并不算鲁莽,他也是个马上吃喝拉撒,马上放牧征战长大的胡儿,他也有英雄一般的先辈传说追寻向往——他如何做不得第二个檀石槐?! 那支车队的骑兵始终没有迎上来,这令他内心的轻视多了一分,又多了一分,这些中原的骑兵根本不懂得“骑兵”是怎样的一支兵种,是他太高看他们了! 但当他踏过济水,距离那支车队越来越近,手中的弓弦也慢慢绷紧时,一望无际的平原两侧,仿佛两股龙卷风一般的烟尘,正迅速向他而来! “什么人?!”扶余惊骇道,“那是什么人!” “是骑兵——!是他们的骑兵!” ……到了这步田地,他岂会看不出来?! 是护送这支辎重车队的骑兵,并未与他们正面交锋,而是分作两翼,包抄而来! 一支利箭破开空气,碾过了隆隆的马蹄声,穿过了扶余身侧一名骑兵的脖颈! 仿佛信号一般,箭雨忽然便倾泻而下!鲜卑人两翼的骑兵竟然与他们一般擅射,而包围圈也在逐渐收拢起来! 有人立刻慌了,想要逃走,然而一旦接近那些汉人骑兵时,立刻便会被马槊戳翻下马,再践踏而过。这样滚落马下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骑兵也就只能继续向前奔驰。 扶余察觉到自己因为贪婪而犯了一个大错时,他仍然不死心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想知道自己如果立刻勒马转身,原路逃走,还有没有机会。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金冠金甲骑着红马的武将正在快速地向着他冲过来,有鲜卑骑兵弯弓搭箭,但那武将反应极其敏捷,几箭都被他避掉不说,还会一边策马向前,一边弯弓瞄准,接连射下好几人。 扶余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不祥的想法。 ……他只有跑得更快些,再快些。 于是这个绝望的鲜卑头领不得不将目光放在了前方。 等待这些鲜卑骑兵的终点是一群摆好防御阵型的重甲步兵,数丈长的矛尖密密麻麻,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金钲昂扬,战鼓震天。 高顺最后看了一眼传令兵,令旗挥动。 “陷阵营”的士兵们弯下腰,大喝了一声: “杀!!!” 消息传来时,正在向济北进军的袁谭愣住了。 “你说什么?”他睁大眼睛望向那个跑来报信的斥候——那是他自己麾下的冀州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听话——“你说什么?” “大,大公子,吕布大破鲜卑骑兵,斩首三百,俘虏——” “滚下去!” “是!” 袁谭脸色铁青地注视着他的冀州军团,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匈奴人,这些鲜卑人,这些胡狗……这些胡狗!他们就没有一只听话的!他们死不足惜,但失了这一支骑兵,他想要大破“吕布”却是大大的不易了! 此时在内心翻来覆去地大骂鲜卑人的袁谭却没有想过,这些鲜卑人不过是与他犯了同样的“聪明人”的毛病而已。 “聪明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觉得别人不如自己,因而若是一个高位者有一群“聪明”的下属,他的政令经过每一个人时,都会被那个人按照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利益略作改动。于是小到一家一户,大到一个帝国,再高明的计谋,再完美的政令,执行起来也总会变得乱七八糟,出现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正在博陵处理一些郡中杂务的郭图就是如此想的。 “大公子出兵济水?”他狐疑地问道,“所为何事?” 那名使者上前一步,“听身边的亲随说,是为了……” “为了何事!” “为了大破吕布,给袁公看一看!” 郭图一瞬间便将手中没写完的竹简掀在地上了! “愚笨如猪!愚笨如猪!”他破口大骂道,“怪不得沮授看不上他——” 话到了嘴边,后半句又被他自己咽下去了。 郭图自然也是看不上袁谭的,但他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他挑了袁谭来跟沮授和审配打擂台!况且袁谭平日里也不这样啊! 开战总得有个理由,抢辎重也得先摸清虚实。 天底下再没有“我想让我爸爸看一看我很厉害,所以我来打你了!”这种开战理由,说出去真是让天下人笑死! 但袁谭打吕布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先是厌次被破,然后是运送北海粮草,现下再出现一次,便真正成了袁谭一个不打不行的心病! “先生?” 郭图从刚刚气得发晕的那一阵头昏脑涨中逐渐清醒过来。 “备马,选一百亲随,我得亲见大公子一趟。” “博陵至高唐数百里,先生旅途劳苦,不如手书……” “手什么书!”郭图骂道,“我便手书,他也得看得进去!” 第213节 那亲随跟在他身边久了,胆子也大了些,斟酌着小声道,“不如令大公子吃一亏,也……” “你当吕布是陆廉么?”郭图反问道,“陆廉明白其中利害,看袁公情面,也不敢伤了大公子。” 亲随后面的话就没敢问出来。 那么吕布呢? 一个能将袁公气得连脸面名声都不要了,派刺客去追杀的吕布,他想如何,他会如何,都是完全不能预知的! 人怎么能明白狗心里想什么呢?! 这些破口大骂并没有被郭图诉之于口,这位中年文士最后只是用力跺了跺脚。 “愣着干什么!下去准备啊!” 第210章 调动一支军队总是需要时间的,好在吕布等得起。 他的车队要沿着黄河与济水一路向西走很久很久,因此很快便听到了袁谭自平原出兵,准备来攻打他的动向。 这并不需要细作潜入平原城悄悄打探,只要斥候向北跑个几十里,随便问一问高唐的百姓,便能听说关于袁家这位公子调兵遣将的细枝末节。 因为袁谭也开始频繁派出斥候,并且在那支鲜卑骑兵大伤元气之后,又派出了自己的冀州骑兵负责前军。 士兵们既然自平原而出,向南先至高唐,再渡河与吕布的军队作战,高唐立刻就要进入战时状态,高唐县令要开始囤积粮草,还要征发百姓做民夫,甚至还要修缮一下城墙。 因此尽管吕布只是个沿着平原郡国边缘路过的旅人,他也很容易便判断出袁谭的动向。 夜色降临,河岸旁已经安营扎寨,除了哨探与往来斥候之外,士兵们立刻享受起这难得的休息时间。 鲜卑人的这次袭击并未给吕布带来多大的麻烦,相反在这场战斗中缴获的战马令他又得以稍微充实了一下自己的骑兵规模。 那些已经被箭射死,被马槊戳死,或是被长刀开膛破肚的可怜动物尽管没有了在并州军中服役的光荣,但仍然可以落进这些饥饿的并州士兵的肚子里。 不需要什么调味料,只要将马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树枝穿了,在火上烤熟,最后洒一小把盐。 鲜香扑鼻,热气腾腾。这样的一块烤马肉再配上一块麦饼,就足以犒劳这几日的辛苦了。 这样的夏夜值得任何人多流连一会儿,吕布也作如此想,因而他命人将席子从帐中抱出来铺在外面,就这样一边纳凉,一边听高顺汇报军情,一边看亲兵为他调制烤马肉。 “我不去打他,他反要来打我。”吕布很是不解,“这是什么道理?” “将军出借旌旗给陆廉,而后厌次为其所破,令袁谭不能久攻北海,”高顺冷静地说道,“因此怀恨,也是有可能的。” “我借了她旌旗是不假,”吕布端了一碗酒过来,喝了一口后,惬意地眯了眯眼,“但厌次并非我攻下。” “……袁谭也许不知。” 吕布抬起头,两只眼睛很是天真地望向他,“那他为什么还敢来找我?” 这个问题问得高顺有点懵。 最后他只能叹一口气,“也许他不知道,将军勇武更在太史慈之上。” 当这支算上民夫与青州兵接近万余的军队到达高唐时,袁谭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他为什么要打吕布? 因为他迫切需要一些能够证明自己能力的东西。 袁尚已至及冠之龄,这位幼弟生得俊美非凡,动静之间,光彩照人,是个极其出众的美少年,见过他的人无不交口称赞,因此得了父亲的珍爱算不得意外,甚至袁谭会想,如果袁尚只是生得俊美,那么他也会怜爱这个幼弟,愿意以长兄的身份事事替他着想。 但袁尚除了生得俊美之外,他还聪慧好学,师从数位名士,在经史上颇有见地,因而冀州士人多半对他印象也极好; 除了聪慧好学之外,袁尚还擅武艺,上马能开数石强弓,下马能提三尺长剑,既有胆略,又有智谋。 于是袁绍对幼子珍宝一般的疼爱逐渐变化成对于继承人的审视。 而更令袁谭感到心惊胆战的是,袁尚经得起最挑剔的父亲的审视,他聪明博学,勇猛善战,风度高雅,礼贤下士——那玉树生光的美貌在这些优点下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但有汉一朝,选拔士人时容貌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项,何况一个偏心的父亲审视自己的这些儿子呢? 邺城渐渐有了隐秘的流言:袁谭是长子,这是确凿无疑的,如果废长立幼,恐怕袁公会失天下所望,那么可不可以将这个长子,驱逐出继承序列呢? ……比如说,汝南袁氏原本的嫡长子并非袁绍,亦非袁术,而是在董卓祸乱两京时罹难的袁基。 这位长兄全家都被董卓所杀,再也没有后人,也无法得享祭祀与血食。 作为袁基的弟弟,袁氏现今最有权势的人,袁公难道不应当从自己的子嗣中选择一人出来,过继给袁基,令他的亡魂不必再整日忧虑哀叹吗? 这样的流言据说最初是刘夫人说给袁绍的,这隐秘的枕边话被府中婢女悄悄告诉给了某一个侍卫,而那个不谨慎的情郎便将它散步到了邺城的每一个角落。 至于那个情郎到底是不是听了哪一位谋士的号令,才做了这样不谨慎的事,袁谭是不得而知的,但毫无疑问,每当想起这个流言,他的内心都会翻涌起冰冷的愤怒。 他才是袁氏这一代的嫡长子,他才是父亲的继承人! 他的父亲是袁绍,不是袁基! 他偏心的父亲为了替他那个从来不曾独领一军的弟弟扫除继承袁氏路上的障碍,竟然想到了这样的方法! 袁谭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辆战车上,不停地鞭策马儿向前狂奔。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他停下,他的弟弟就会赶上他,超过他,然后轻飘飘地飞向那个无限光明,无限荣耀的未来。 无论如何,袁谭都需要一场战争,一场胜利,一场功绩来表明他的价值。 ——在冀州人面前,在父亲身边的谋士们面前,在父亲、母亲、以及他的弟弟面前。 “并州军极擅骑射,而我原本便落于下风,现在又损失了一支骑兵,更须小心谨慎。” 他这样自言自语道: “我该拖延一下吕布,令他稍稍松懈些才是…… “……我当如何行事?” 袁谭那烦乱而没有重点的目光忽然平静下来。 “师必有名。” 天色没有完全黑下来时,袁谭的使者渡过济水,到达了这座军营前,他带来了袁谭的书信。 这封信是由专门的书吏所写,字迹工整,语气冷淡,但并不蛮横,措辞也十分谨慎。 袁谭首先表示,他是表奏过朝廷的青州刺史,现下镇守平原,这里是他的领地,吕布如果想要经过这里,应当提前通知这里的主人,为什么带了这样一支兵马进入他的领地,还攻击了他那些鲜卑斥候? 吕布拿着这封信陷入了深思,陈宫看了他一眼,便命人将信使带下去,好酒好肉地招待。待信使走后,才回了帐内询问吕布。 “将军为何不作答复?” “袁谭那支兵马哪里是斥候?分明是流寇劫匪,况且我打都打了,他怎么还会给我写这样一封信?” 听了这样不解的话语,陈宫皱了皱眉。 “将军可曾想过,那支鲜卑骑兵或许并非是得了袁谭的命令才出击的。” 吕布抬起头,一脸的惊喜,“也就是说我理会错了,袁谭其实不想打我?只是和我分辨清楚,便让我离开?” 这个理解方向让陈宫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帐中灯烛突然爆了一个灯花。 “公台?” “将军,袁谭既已屯兵高唐,不为将军,更为何来?” “那你为何要说鲜卑人不是得了令?” “将军细想,你那数千头骡马的粮草布帛明晃晃地自河边走过,财货动人心啊!” 陈宫这样一点一点的分析,总算将吕布重新拉回了正常的思路上来。 “袁谭想来打我,但不是想派鲜卑人先行试探,是那些胡儿贪婪,自己撞了上来。” “不错。” “那现在呢?”吕布的眼睛转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他既缺了骑兵,又想来打我,就必须从长计较,选一个合适的战场。” “不错。” 至于什么样的战场比较适合他那支步卒为主力的冀州兵,吕布又想了想周围的地形,心中忽然有了一点眉目。 “袁谭欲施缓兵之计?”吕布问道,“我当如何破之?” 陈宫微笑起来,“将军可有什么事,需要求一求这位袁大公子吗?” 这位穿了细布中衣,盘腿坐在帐中的中年武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坦率地摇摇头,“不曾有。” 他倒是很希望袁谭能放他好好过平原,但他的希望有什么用?还他是袁谭,他也不肯放过这样一支载满财货的辎重车队。 “那就好办了。”陈宫轻松地说道,“这一封信,我来替将军回,将军只要早做准备,何时准备停当,何时告诉我便是。” 使者自吕布营中带回的这封手书也保持了最基本的礼仪与克制,信中说道,虽然袁谭是青州刺史,但这毕竟是大汉的领土,温侯是带了徐州的贡品,欲至雒阳,奉迎天子与朝廷的,他穿行青州不仅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反而作为青州刺史的袁谭应当给他最便利的通行条件,让他能够尽快到达雒阳,这才是尽了汉家臣子的本分。 尽管诸侯们对天子多多少少有一点不以为然,但除了袁术之外,谁也不愿意做出头鸟,表现出自己的鄙视,尤其是袁家。 出了一个逆臣贼子也就罢了,他袁谭没必要当第二个,说出去让冀州那些忠于汉室的士人愤怒。 他思考良久,终于写了第二封信,措辞比上一封更缓和一些,信中表示,他自然是汉臣,是忠臣,是纯臣,他也听说了吕布现在无家可归,领了这样一支兵马出门辛苦非常不说,还要滋扰地方庶民,因此不如将这些贡品留下,他可以派冀州人接手这支车队,将它们送去雒阳。 袁谭甚至在信里大篇幅地写了写自己的地理优势多么适合承担起这个任务,总而言之就是——要么你把辎重车队留下,自己乖乖滚回去,要么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这可是先礼后兵。 “亏他还是汝南袁氏子,如何能写出这般没廉耻的文书?” 陈宫看了他一眼,“将军可准备停当了?” 济水之南有山,名为崮山。 山势虽不陡峭,但山岭连绵,不花些时间亲自跑一跑,再询问清楚当地山民,是看不分明这附近地势的。 吕布待人虽粗心大意,但打仗时却经常十分细心。 此时便点了一点头,“伯逊替我守在此地,我领骑兵入山便是。” 陈宫听过之后,摸了摸胡子,“既如此,我们便不该再等下去了。” “……我为守方,若是袁谭不想攻,我又如何迫他出阵?” 关于这个问题,陈宫回答得很快。 “将军只要亲自回信便是。” 亲自回信,袁谭便会出战了? 第214节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他又岂有这样的本领? 吕布对着竹简想了一想,又看了一遍袁谭那洋洋洒洒的手书,心中思考了很久,却迟迟想不好应当如何激袁谭出战。 这位名满天下的“人中吕布”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件不擅长的任务。 他没有那个处心积虑激怒别人的本事,大概是要令公台失望了。 但写一封信不值什么,因此吕布还是耐心地,情真意切,语气平和地写了几个字给袁谭作为答复: ——让你爹来。 第211章 吕布并不是有心要激怒袁谭的。 但正常人看到这样一封信不可能不动气,何况袁谭在跟“父亲”有关的事情上还有着特别的心病。他很在意自己在父亲,在冀州士族,甚至是天下人眼中的形象,他是不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丈夫,是不是能够担负起家族的重任? ……而此刻吕布的这封回信在他看来,就是明晃晃的“黄口小儿”一般的羞辱。 袁谭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阵又一阵,他很想忍一忍,他之前攻打田楷时专注于攻城略地,行军至崮山附近时几乎未曾遇到过什么敌人,因此对此处知之甚少,一面加紧排兵布阵,调动大军前来,一边还要派出斥候,探查军情。 这些事都需要时间与耐心,但战争本来就是一个既需要时间和耐心,又需要抓住一瞬间机遇,痛下决心的游戏。 袁谭骑在马上,隔了济水远远地向南望去。 盛夏已经到了极致,满目苍翠,崮山连绵,浓浓浅浅的绿意遍布在济水之畔,明媚极了。 因此那一座接一座的营寨矗立在这一片绿意之中,如同碧绿海水间冒出的一个个小岛,看着便也显眼极了。 正值晌午,袁谭只是站在远处望一望,汗珠便自额头滚落下来。 “大公子,喝些水吧,”亲随小心地递上水壶,“今岁雨水少,天气炎热……” 接过水壶的袁谭听了这话,忽然一愣,“天气炎热?” 亲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这天是又闷又热的,夜里也许河水会带来凉风,也会带来蚊虫。而白日间就不是蚊虫的问题了,烈阳照在河面上,仿佛让它也跟着蒸腾起来,因而站在河滩不仅感觉不到凉爽。反而又潮又热,难受极了。 这样的天气还不算炎热吗?大公子为何反问?他又该怎么答?若是答错了,大公子会不会又勃然大怒? 亲随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袁谭没有注意到他那惶恐而畏缩的神情,而是接着自言自语。 “天气这样热,又这样少雨水……” 亲随的心放下来了。 袁谭的心也放下来了。 “我们回去,”他停了一停,“回去升帐。” “是!” 吕布这支兵马最大的弱点是他带了太多辎重,几乎变成了一支押运粮草财货的车队,因此安营扎寨时,寨外除了要挖壕沟,还会将车子放在栅栏下充作工事,拱卫营地,至于那些粮草和货物,都要搬下来存放在营寨内。因此远远望过去,那一排又一排的骡车堆在营外,小山一般的物资放在营内,就进了袁谭的眼里。 天气这样热,白天放哨岂不辛苦? 夏夜清凉,因而苦短,难道这些士兵夜里不疲惫吗? 河边凉风拂过的夏夜,的确十分适合一夜好眠,但凉风将河水的气息带来时,也带来了芦苇丛中的蚊虫。 高顺心很细,知道这些士兵喜欢拉开帐篷睡觉,这样能凉快些,便命人一路采集了草药,提前给士兵们脖颈上都套了个驱蚊用的草环,这东西一般是农人给自己家稚童用的,成年男子戴它似乎有些滑稽可笑。但高顺不在乎,这东西能降低士兵们被蚊虫叮咬的几率,因此也就降低了那些由蚊虫引发瘟疫的几率。 行军之时最怕疫病,他总得将方方面面都想到。 高顺一面这样想,一面又展开了一卷兵书。 将军将回信送回去的第三日,公台先生认为袁谭该有动作了。 尽管围而不打,困死他们才是袁谭最好的选择,但……那毕竟是将军亲自写的回信,因此恐怕袁谭很难沉得住气。 打更的士兵敲着焦斗走过。 已过丑时,高顺也觉得有些神思困倦。 他的思绪甚至不受控地飘回了东南方向,飘到已经离开这支并州军的文远身上,还有文远身边之人的身上。 这样一个良夜,他们是不必如他这般守夜达旦的,他们可以聚上几位好友,将席子拉到廊下,喝几杯酒,说一夜的话,或者什么也不必说,抱着一个枕头,就这样香甜地睡上一夜。 高顺的面容因困倦与思绪而染上几分温柔神色时,那极有规律的角斗声忽然变了个样! 焦急严酷,带着蓬勃的杀意! 无数士兵头顶着木柴,慢慢地跋涉过河,悄悄地跑到了营边,然后用力地将木柴丢了过来! 一捆接一捆的木柴与骡车堆在一起,很快便有举着火把跑过来的冀州士兵,用力地将火把丢了过来! 高顺站起身,匆匆走向帐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点两点如同星星般的火苗越来越旺,越来越盛,连成一片,熊熊燃烧! “将军!” “将军!如之奈何!” “我们要去救火吗!” “传我命令!”高顺大喝了一声,“无需救火,列阵迎敌便是!” 这是一支精兵。 袁谭立刻察觉到了。 天气干旱,营地外的这些工事燃烧起来说快也快,但它们毕竟是木头,其中有些又在过河时沾了水,因此想要一时间将营地烧尽,自然也不容易。 袁谭也没想过什么须臾间烧尽营地的神术,火焰能令士兵惊恐,惊恐的士兵会乱喊乱叫,会四散逃命,甚至会自相残杀,引发营啸。 他只想要趁乱带兵冲进去,将吕布的兵马围杀掉!但营中的士兵跑出帐篷后,并没有慌张的四处乱跑,而是在军官的喝令下,一伍接一伍,一队接一队地快速集结起来,并且守住营寨,与冀州人厮杀在了一起! 他们一步也不让,一寸土地也不让,咬紧牙关,殊死奋战,那数层人墙组成的防线,竟然固若金汤! 竟然比营寨那高且厚的栅栏墙更加坚固! 这些并州士兵甚至能够一面稳住阵线,一面还要企图分人救火! 夜里火光忽明忽暗,袁谭离得又远,看不清人脸,却隐隐见到冲天的浓烟与火光之后,并州士兵之前,还有猛将身先士卒,拼命搏杀!每杀一人,那些并州兵就跟着发一声喊! 他们丝毫不觉得自己遭受了一场夜袭,也不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困境!他们甚至不知畏惧! 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袁谭不觉为之心惊,“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们能大破黑山贼张燕!怪不得吕布那般狂妄!有这样一支精兵,如何能不狂妄! “传令,中军过河!”他厉声下令,“今夜必要全歼吕布贼子!” “大公子!”有偏将立刻出言阻止,“吕布尚未出动骑兵,一旦中军过河,吕布以骑兵断我后路,又当如何?” 袁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曾看到那营中厮杀如何吗!” “大公子——” “那必定是吕布的主力,恐怕其中还有不少骑兵来不及上马,因此才不得不守住寨门,这样搏杀!” 袁谭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对,谁会将精兵用作诱饵,谁会甘心被抛作诱饵,仍能这般死战不退?士气不崩? 那正是吕布的中军帐无疑了! 济水两岸火光冲天,一面是熊熊燃烧的营寨,一面是无数支火把照亮的中军。 袁谭双眼一错不错,紧张地注视着这数千人的精兵慢慢下了水。向前进发,前面的人登上河滩,后面的人仍在水中时,夜色中的崮山却传来了阵阵雷鸣般低沉的轰隆声。 那轰隆声由远及近,由低沉暗哑逐渐变得比金钲战鼓还要急促响亮! “是骑兵——” “是骑兵!大公子!” “大公子!” “什么骑兵!那是!那是沉雷……” 河汉无极,悬于高天。 这样一望无际的澄澈夏夜,哪里会有什么沉雷? 那不是沉雷!那就是骑兵,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骑兵……可是那些骑兵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们又是如何跑起来的?! 袁谭想过许多种对付并州骑兵的计谋,他选择了这样一个自觉无懈可击的,他要在夜间偷袭,烧了吕布的营寨,兵荒马乱之中,就算他能上马,他那些骑兵也必然不能尽皆上马,就算骑上马,那些战马在拥挤的混战之中,也无法发挥它们的作用。 他的确是想到了的!但他如何能猜到,这支并州骑兵并非自营寨而出,而是自营寨以南,那片崮山里跑出来的?! 如果吕布将他的骑兵藏在了那里,那在营中死战不退,诱袁谭中军压上的,又是什么人?! 袁谭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的眼睛忽然非常明亮,亮得寒光迫人,几乎要化为一支明亮的利箭,穿破黑夜,冲向骑兵奔袭而来的方向! 但他最后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异的嘶鸣。 “撤军——!”袁谭失控地大喊道,“鸣金!撤军!” 金钲急鸣,刚刚爬上河滩的冀州兵匆匆忙忙转身,与尚未从河里上岸的士兵挤在一起,挤挤挨挨,想要整理出个阵型时,骑兵已经如风一般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那些骑兵甚至不需要火把,因为火把与营地外的火光已经足以将整片河滩照亮!他们大可以随心所欲地弯弓搭箭,一轮箭雨倾泻过后,再将马槊拎在手中,对准那些冀州人勉强集结起来的阵型,践踏而过! 狂风荡过长草,当第一排的士兵倒下时,第二排第三牌的冀州老兵尚且想要继续战斗,维持阵型,但这支骑兵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们甚至准确地发现了那些手拎火把的人多半是维持阵型不乱的小军官,于是箭矢和槊尖都对准了他们! 杀死一个,再杀死一个!将阵线撕开,再也不给他们修补的机会! “后退!后退!”袁谭大声喊道,“后退——!” 这场蓄谋已久的夜袭终于变成了一场溃败。 血花飞溅,先是一蓬接一蓬,而后是一股接一股,再然后是整个人栽倒在河水中。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于是济水也越来越浑浊,当越来越多的尸体砸进河中时,它终于翻滚沸腾了。 河面上到处都是人,有刚刚爬上岸的中军,也有被陷阵营步步逼退的前军。 当战争从进攻转为僵持,从僵持又转为溃败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了死战的勇气,他们全部的意志和决心都用来争先恐后的逃命。 袁谭的后军压住阵脚,用一波接一波的抛射箭雨来延缓并州军前进的脚步,但并州的骑士们却并不准备放过这支正在河中挣扎求生的军队。 他们的脚步比那些狼狈挣扎的冀州兵快捷许多,因而绕到数里外的上游去渡河,再一鼓作气地冲下来时,河中还有一大半没有上岸的士兵。 “大公子!” 正指挥后军挡住骑兵围杀的袁谭一愣,那双血红的眼睛转向了跑来报信的斥候,“何事?!” 第215节 “公则先生到!” “公则先生?他为何而来?!” 当郭图听到袁谭这句诧异而不耐烦的反问时,数日来的旅途劳顿与担惊受怕令他几乎就要撑不住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了。 “大公子如何这般鲁莽?!莘城传信,吕布分兵欲取高唐,大公子宜速速回兵为上!” “回兵?”袁谭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难道没看见现在什么情势吗?” “大公子,高唐不能丢啊!” 袁谭突然暴怒起来! “我的士兵便能丢吗?!” 这双酷烈而决绝的眼睛一瞬间让郭图想到了他的主公袁绍——那位在数千骑兵围攻之下,死战不退,脱兜鍪抵地,并且高呼“大丈夫当前斗死”的豪杰。 袁谭的勇武其实不下于其父,但这还远远不够。 ……不,这都是小事,这都是小事。 郭图从那一瞬的感慨中快速地清醒过来,大喝了一声: “大公子何其愚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现在回师尚可守住高唐,立于不败之地,若再晚一步,令吕布攻下高唐,大公子便是救了这一军又有何用?!莫说这些士兵!就是大公子你自己,这一人一骑还能跑得过那些并州人吗?!” 河水还在沸腾。 后军要列阵并州骑兵,那些还在河中挣扎的士兵便再无人理会他们的死活。 高顺的陷阵营集结在岸边,又额外调来了数百名弓箭手,列开阵势,拉开弓弦。武将一声令下,那些箭矢便如同追着靶子一样,扎进了士兵的后背里。 哀嚎声,哭泣声,惨叫声,求救声,与利箭穿破夜空的清鸣声混杂在一起。 “大公子莫再迟疑!”郭图催促道,“这里我来断后便是!” 袁谭迟疑着,调转了马头,刚刚走出几步,身后一片哀声之中,传来了高声的呼喊! “公子弃我乎!” “公子弃我乎!” “大公子!” 他突然勒住了缰绳,一双眼睛瞪得仿佛要将眼眶裂开一般! “大公子!”亲随策马上前一步,急急忙忙地想要劝他先行时,却看见这位大公子眼中流下了血一般的眼泪。 当那一滴眼泪落进马蹄下的草丛中时,袁谭便头也不回地带着亲随,策马向北,隐入夜色之中了。 郭图并不准备保住这支中军,他心中有所计较,认定只要这支后军取了守势,死守河边不退,并州人很快就会撤走。 因为天快就要亮了,河面也渐渐会起雾。 并州人不会留下,那些还没有被箭矢射死的士兵也可以借着雾气的遮掩,爬上岸边,重新集结。 他所需要的只有等待而已。 站在河边,冷冷看着这一切的吕布也在等待。 “将军?”陈宫策马而至,“晨雾将起,将军可曾下令郝萌撤军?” “嗯,”吕布应了一声,“伯逊的伤如何了?” “高将军说是并不碍事,还有派去高唐的那一支……” 吕布听着陈宫在身边讲起这样那样的事,神思不属地注视着渐渐涨水的济水两岸。 天气这样旱,河水这样浅,忽然涨水就显得很怪异,多半是下游某一处尸体堆积得太多,因此将河道塞住了。 他想起这件事时是应当很开心的,他一直为自己的勇武善战开心,并且借此一步步高升,从一个刺史府中平平无奇的主簿,变为天下皆知的温侯吕布。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陆廉。 据说陆廉名义上不再是刘备的别驾,而变成了青州刺史孔融的别驾。 当然青徐两地之人都清楚,陆廉不仅是别驾,还是与袁谭隔黄河相对的另外半个青州真正的主人。 她明明只是他府上的一个杂役,后来则是一个剑客,一个小小的武将,论出身甚至远不如他,论武艺最多也就是与他不相上下罢了。 ……论起为人处世,小陆倒是比他机灵点。 但这不足以说明,她究竟为何得到了他一直想要,却总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名声,功绩,以及安身立命的广袤领土。 河面上慢慢泛起了晨雾,骑兵也在呼喝之下撤回了济水之南的大营中。 接下来就是等待太阳升起,浓雾散去时,他们可以一具接一具地分辨尸体。 自己这一方的,要好好安葬,要记下名册,要想办法给战死士兵的家属一点抚恤。 这种事对于吕布来说是琐碎得不能更琐碎的小事,但他此时却忽然在意起来,执意要去跟着看一看那些死去的士兵,以及尚未死去,但也受了重伤的士兵。小陆很看重这件事,甚至胜过追击敌军,胜过扩大战果。 吕布想,这和她能成为今天的陆廉可能没什么关系。 但也说不定有些关系。 而他在离开长安,徒劳无益地奔波了这么久,又打了这么多胜仗之后,忽然想要尝试跟着学一学。 第212章 尽管这是一支骑兵,但吕布的分兵走得并不快。 他们点着火把,自莘城渡河,迂回至高唐以西,准备攻城。 吕布与陈宫想到的计策很是狡猾,他们缴获了鲜卑人的旗帜,这支分兵正可以伪装成那些鲜卑人,趁着夜色回到高唐,哄骗开城。 考虑到袁谭就在不远的前方,高唐守将未必能想到这支看起来垂头丧气的骑兵有什么蹊跷。 但率领骑兵的武将对于这番功绩却没什么兴致。 马蹄踩过土路,火把燃烧着油脂,路旁的田野中有草虫在鸣唱,满天星月洒下万里清光。 魏续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骑在马上,一边看着前面渐渐自黑暗中展现分明的道路,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自己的事。 他是不愿意回雒阳的,也不愿意回并州。 他的族人原本是不少的,否则他也不会有自己的部曲私兵,但那些族人在并州年复一年的异族侵袭中慢慢流落四方,消磨殆尽,他的父母也走得很早,因此较为亲近的亲眷之中,便只剩下了阿姊。 魏续原本也不觉得他与阿姊如何亲厚,阿姊并非那种情致高雅的才女,也不是什么淑雅恭顺的贤妇。她很有些絮叨和强势,除了严氏之外,再容不下府中有第二个侧室,为此同将军吵过好几次,将军或许是看在魏家的面子上,忍了这口气。这甚至令魏续略有些不好意思,总隔三差五想给将军在外面寻一点乐子,轻松一下。 但阿姊仍然全心全意地主持中馈,照顾夫君,不曾有一点松懈。 ……所以她为何会有那样的下场呢? 难道是因为将军宠爱侧室的缘故吗?不错,比起阿姊,将军平时的确更宠爱严氏一些,会记住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绸缎,喜欢什么质地的首饰,他也更喜欢去严氏的房内—— 但严氏也被他弃如敝履,扔在了火光冲天的长安城里。 提前出城的魏续甚至不知道这些事,甚至在他与将军汇合之后,众人还劝说了他:纵使形势紧急,女眷又不擅骑马,她们也不会被扔在府中。将军必定寻了哪位亲友故旧,差人将她们送了过去,妥善藏起来。 这偌大的长安城,李傕郭汜总不可能将公卿杀绝,藏这么两个妇人有什么难处? 魏续便当真这样想了,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吕布,甚至在之后每一次颠沛流离时,都在心底认同了吕布这样的决断。 他们辗转各地,所受风霜苦楚无法尽言,若是带上阿姊,她一个妇人如何经受得住?还是留在长安的好,待他们安定下来,总能差人去接了她回来,一家团聚。 他们占据兖州时,庞舒差人将严氏送回来了。 那个桃花一般鲜妍的美人跪在地上,哭泣着说出她是如何逃离府中,西凉人又如何将宅邸包围,魏续那时才终于明白。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明白他的阿姊面对的是怎样绝望的命运。 “将军也是迫不得已,”有人这样劝他,“况且你看,将军这样倚重你,分明还是将你看作姻亲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担心什么? ……这个道理果然也说得过去。 嫁妇不过是为了结两家之好,既然魏家已在将军麾下效力,将军又待他如此亲厚,那么有没有那个妇人其实也不那么重要了,他又有什么理由与将军计较呢? 连将军也不觉得他有什么理由要计较,在严氏带回了魏氏惨死的消息之后,将军依旧待他那样亲厚,并无芥蒂。 可是每当魏续看见吕布那张轻松的,坦荡的,心中无事不可对人明言的脸时,他的心底总翻涌着一股奇怪的怨愤—— 那不是用来歃血为盟的白马,不是用来表示亲厚的牛酒,更不是金帛宝玉。 那是他的阿姊! 纵使她没见识,纵使她生性好妒,纵使她年龄渐长,已经没什么好颜色,那也依旧是他的阿姊!!! 她就那样被她全心信任的夫君丢在那里,像丢弃一条狗,一头猪一般,任西凉人屠戮宰割! “将军!前方有哨探察觉到敌军斥候出没!” “若是高唐有了防备,如之奈何?” “我们可要硬攻?” 魏续忽然从回忆中惊醒,看了一眼与他同行的郝萌。 “孟微兄以为,当如何?” 这个骑在马上的并州大汉立刻一脸正直地回答了。 “我等攻城,不过为了惊扰袁谭罢了。将军既欲西归雒阳,纵使攻下高唐,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不仅可以断绝袁谭的归路,全歼他这支兵马,更有可能擒获袁谭作为人质,平安离开青州。 但将军啊,若欲要部下如太史慈待陆廉般一心效死,自己也要持身端正才行。 他虽不知道太史慈有没有什么爱姬美妾,但魏续至少知道小陆断然不会去招惹部下的女眷。 魏续看了一眼仿佛满脸都写着“我不是心疼我自己的部曲私兵啊,我也不是怨恨将军与我的爱妾偷情啊,我只是一心一意为将军着想”的郝萌,心里冷冷地嗤笑一声。 除了高顺,天下再没有第二人会待吕布那样忠心。 他总得想个法子,将高顺也逼走。 “我也正有此意,”魏续说道,“那咱们就回去吧。” 阳光渐渐升到中天,河两岸蒸腾起了潮湿而腥臭的热气。 第216节 战场还没有打扫完,但吕布不打算再继续停留下去了。高顺提醒他,这里经过了一场战斗后,很快会成为蚊蝇孳生地,留下来一定会受到疫病侵扰。 魏续和郝萌也带了兵回来,表示袁谭回防太快,他们哄骗不成,又见守军军容齐整,最后还是没有强攻。 “这也没什么,在我意料之中,”吕布一脸遗憾,但立刻又释然了,“若是我亲自去或许还能打下来,你们果然不行。” 魏续不服气似的撅了噘嘴,什么也没说。 郝萌满脸羞愧,躬身行礼,连连告罪。 尽管流了不少血,脸色比往常苍白许多,但高顺在中军帐中仍然站得端肃笔直,见分兵亦归,便提醒吕布可以下达出发的命令了。 “还有那些……”吕布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那些伤兵,也就近将他们安置妥帖为上。” “我派人将他们送回北海。”高顺稳稳地说道。 “那就好,”吕布说道,“咱们继续出发前往东郡吧。” 听了一会儿的陈宫忽然皱了皱眉,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将军认为,袁谭不会再追来了吗?” 吕布回答得特别轻松。 “他再不会有那个胆量,”他说,“除非将他家高堂请来。” 天气很热,袁谭的心很凉。 自从他回了高唐,便立刻进了府中,再也没出来。 听说大公子是真的病倒了。 士兵之间有这样的传言,每次被军官听到,都要将那个士兵拉出来打一顿。 后来这些冀州人就不再大声地讨论大公子了,他们互相使眼色,悄悄地咬耳朵,耳口相传。 他们不知道大公子在父亲那里已经落下一个心病,但他们知道经此役后,大公子多了一个心病。 那些从河水里最终逃上岸的士兵还是被郭图带了回来,再加上不曾崩溃的后军,最后数了数人数,五千冀州精兵,折损了一千余人,其余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但总归还是回来了。因此这并不算什么决定性的败仗。 只是大公子素来自认勇武过人,现下当着士兵的面逃走,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件洗不脱的耻辱事。 他将自己关在屋中,公务一概不理,至于战报要怎么写,更是交给了郭图。 之前大公子多多少少有点装病,不过这一次他是真的气病了。 “公子病了?”郭图倒是不甚在意,“那你们要好好照顾他,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才是。” “是。” “还有,”郭图追问道,“军中之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那名亲随斩钉截铁,“先生,吕布军中的确没有张邈张超的旗帜。” 张邈曾任陈留太守,张超曾任广陵太守,若他二人出战,旌旗上必书官职,但济水旁交战那夜,谁也不曾见到这支兖州军。 郭图心中大定,“如此甚好!” 当郭图带着袁谭与吕布交战的消息赶到邺城时,邺城的初秋已经来临了。 这座修建在漳水旁的城池被袁绍精心修缮过数次后,愈见繁华。骑马而入时,街边商贾挑起悬帜,行人往来熙攘,十分热闹。 天色将晚,郭图进入袁绍府中时,袁绍正与谋士们讨论围攻公孙瓒之时,见他进来,这位身材高大,气度非凡的主君立刻伸出手去,热情地冲他招了一招。 “公则如何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郭图脸上露出了一个毫不遮掩的喜色,“正要向主公报喜!” 谋士们的目光一瞬间便钉在了他的身上。 “何喜之有?” “大公子自前月击退刘备之后,七日前又于济水旁与吕布交战——” 袁绍一瞬间便紧张起来,“吕布?!” “不错!吕布贼心不死,见大公子久战疲敝,率一万余众前来偷袭!” 在郭图的描述中,吕布的兵马不止他那数千骑兵,以及一支陷阵营,还要加上张邈张超等近万人,声势浩大,旌旗遮天蔽日,直如鬼神般可怖! “在下是不能欺瞒主公的!大公子兵力不足,屡战屡败——” “这也不怪我儿,”袁绍怒道,“吕布欺我太甚!” “不错!但主公啊!主公!大公子为主公镇守青州,他便是战至最后一人,又岂能后退一步!”郭图含着热泪,慷慨激昂道,“他虽屡战屡败,却亦屡败屡战,终于将吕布赶回济水以南!张邈张超兄弟溃退!逃回徐州,吕布领两千余人,仓惶向西逃去,终于是被赶出了青州!” “大公子忠勇节义,但此举非独为青州,而是为主公啊!天下岂有如此纯孝之子?”辛评赞叹道,“有此父,斯有此子啊!” 几个谋士互相看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主公身上。 袁绍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满脸欣慰,“不错!不愧是我袁氏儿郎!但,公则先生功劳亦不小啊!” 皱了很久眉,终于有些忍不住的田丰要从席子上起身时,忽然注意到身侧的荀谌在冲他摇头。 逢纪和许攸互相使了个颜色,然后也开始吹捧袁谭。 于是室内一片祥和,围观主公对郭图大见亲爱,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反正人人都看着快乐极了。 夜有些深了。 袁绍兴致很高,喝了几杯酒,又看了乐人们的表演后,才退席去歇息。 他既然走了,性情耿直的田丰也忍不下去了,起身与其他人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怒匆匆地走出去。 院中郁郁葱葱,水池清光荡漾,虽然没有室内的华美辉煌,却真实得多。 田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正走下台阶,准备穿了木屐走人时,身后忽有人叫住了他。 “元皓兄。” 是之前阻拦他的荀谌。 见了这人追出来,田丰脸上的怨愤便更明显了。 “你为何拦我?” 青年谋士笑了一笑,“疏不间亲啊。” 大公子是什么水准,旁人不知道,难道这些冀州的谋士们也都不晓得吗?打个田楷孔融确实不在话下,但吕布勇冠天下,若他一心要取青州,袁谭又岂能阻拦? 但袁绍信自己儿子,别人有什么办法? “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能任由郭图欺瞒主公!” “主公弱冠登朝便播名海内,哪里是昏庸之人,”荀谌说道,“他若是当真想查明真相,郭公则又如何瞒得过他?” 他只想听好消息,你说出来真相,坏了他的兴致,他是会怪自己儿子呢,还是怪你这谋士呢? 主公的问题不在愚钝怯懦上,甚至袁谭也不是个愚钝怯懦的人。 但这父子俩性格上都有些问题,只不过袁谭因为被出继给袁基的流言所迷惑,将自己性格中的弱点表露得更加明显。 ……话又说回来,人无完人,难道有人能够冷心冷情,从不被任何人任何事迷惑欺瞒吗? 想到这里,荀谌心中忽然划过一个人影。 这位俊秀的谋士并未被自己这一点绮思影响,立刻又将目光盯在了田丰那张瘦而长,且一看就十分倔强的脸上。 他的目光温和,但十分有说服力,因此田丰也终于渐渐被说服了。 这个中年文士最后只是又长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呢? 这一场大战,最后的胜者不是袁谭,不是吕布,竟然是郭图。 “有此父,”田丰叹道,“斯有此子啊。” 荀谌忍俊不禁,“郭先生刀笔,胜过五军精兵。” 第213章 建安元年的冬天冷极了。 富贵人家想到冬天,总是会想到明亮的火焰在灶中跳动,陶罐里的热水已经烧开,可以煮上一壶加了油盐的茶。 当热茶送到手边时,便可以直起身,将自己从厚实温暖的毛皮中暂时脱离出来,但不必担心,身边还有烧得正旺的炭盆,若是讨厌木炭的气息,角落里还可以点起一炉香,加些沉香与薰陆,让那馥郁甜美彻底驱散室外的寒气。 但如果不是那样富贵的人家,想要度过这个冬天便十分不易了。 今岁大旱,秋麦是收不成了,到了冬天冷得这样快,这样早,却又不下雪,许多地方的冬麦也冻死了。 粮价悄然地开始上涨。 尽管州牧府放出了一批存粮,平抑粮价,但所有人都担心,到了明岁青黄不接之时,恐怕州牧府的贵人们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天意如此,也许汉室当绝了。 这样的窃窃私语在民间耳口相传,也传到了同心的耳朵里。 她穿得很厚实,包了两匹布,与李二媳妇一同出门,正准备拿去寻相熟的布商卖掉。寻常布料用来当货币也就罢了,但这两匹布被她精心织出了连绵不断的花叶,正适合卖一个好价钱。 这几年日子安稳下来,虽然跟着陆将军一路辗转,自下邳又来到了剧城,但她手中攒下的钱是越来越多了。她在下邳买了个小农庄,并且开始相看羊四娘的夫婿,又将小郎送去读书。 现在她心中还有些算计,阿草已经五岁,可巧搬来北海,这里又渐渐有许多名士聚集,那些诗书大家自然是请不动的,但他们也带来了许多弟子。 其中有家资丰饶的,也有生活寒素的。同心与邻里几个妇人商量着,为她们家的孩子一起请一位囊中羞涩的小先生读书识字,价格不会很贵,两石粮食,外加一匹布,再来十斤肉,便是极体面的束脩。若是能够,不仅儿子要读书,女孩识字明理也是好的。听说阿白的健妇营去博吕城运送物资时,还击退过一小股流寇,实打实的得了些犒赏,谁见了不羡慕呢? 在这样的世道里,有什么比从戎获利更多的行当吗? 李二媳妇自己虽然没有什么胆量去当兵,但听了这样的消息,也叽叽咕咕起来。 “上月我那两个兄弟来投奔我,阿姊你是不知道,他们当初见二郎登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他年纪大,又挑他不是本地人,好不容易凑了礼金,还说什么我嫁过去便要背了债,这一辈子都是要跟着受苦的。” 说到这里,李二媳妇那两片又薄又红,一见便知出门前特意用过胭脂的嘴唇翻动得更快了。 李二媳妇原本是不必跟来的,她大可以跟着丈夫去郯城,还能盯着丈夫不在外面动什么花花肠子坏心思,只是两口子商量之后,还是觉得跟着同心更好些。 毕竟陆将军至今未婚,只拿这几个东三道的邻里当自家亲眷,平时若是不在营中,便会回到家里来。因而李二两口子觉得,总得有一个跟在将军身边才稳妥。尤其将军还是个女子,李二媳妇时时跑过来也不费什么事,那就更恨不得长在这里。 “现在他们可满不是那一副嘴脸了!听说我家二郎是跟着陆将军的亲近之人,又得了令,去了郯城为陆将军锻打兵器,现在谁还不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李郎君?哎呀呀呀……” 这话说得藏了两三分的炫耀,同心一听便听懂了,大概李二媳妇是隐约听说过在长安时,李二曾对同心有点意思,只不过同心嫁了曲六,李二才悻悻地退出竞争。因而现在话里话外,总带点替自己夫君,也替自己找场子的意思。 第217节 ……李二媳妇的这点小心思,若是小陆将军,那是半点也不会懂的。但同心听在耳里,却只是笑了一笑。 “你那两个兄弟如何了?” 于是李二媳妇的注意力立刻便被转移了,总归还是要炫耀,但这次多了几分诉苦意味。 他们不信任刘使君,不愿意跟着刘使君走,他们留在了平原城,不得不承担小袁公无休无止的劳役。直到夏天那一场惨败之后,小袁公下令,除了自家有土地的农人之外,其余那些田客,以及平原城中除了工匠小吏之外的,不那么必要的百姓,一律被征发劳役,开垦荒野,至于获得的粮食,据说如果百姓自己有耕牛,便可留下四成,若是需要借用小袁公的骡马耕牛,便要交上去八成。 因而许多百姓开始陆续出逃,一部分被抓了回去,也有一部分成功逃脱——比如李二媳妇的娘家兄弟。 他们费尽心思,在海港尚未结冰时,偷偷坐了船,南下来到剧城,投奔这个很是被他们瞧不起的妹妹。 现在她的两位兄长的住处是她安排的,还有两位嫂嫂以及侄子侄女们的衣料也是她给的,他们感激涕零,交口称赞,一心一意想要找机会去陆将军营中混个差事,再不济,跟着妹夫在郯城定然也能寻一份美差,好重新将家业整治起来。 ……多神奇啊。 同心注视着身旁小媳妇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觉得奇妙极了。 她被张将军塞进马车里,送给陆悬鱼时,她见到的陆悬鱼是个朴素平凡的少年,尽管有一身惊世绝伦的好武艺,但放在人群里,立刻就会消失不见,谁也找不到她。 那时的她不过是荒野上的一根野草,无人在意。 而现在的她已经逐渐长成一株参天大树了,有鸟儿落在枝上筑巢,有鼳(xi 二声)鼠在叶间奔跑,尤其下雨时,说不定还有两只猴儿一路跑过来,避一避雨,再仔细翻翻枝叶下面,有没有两个果子摘来吃? 她们出门时还是很早的,总归早点出门,才好在市廛上寻个好卖主,将布匹卖出去。卖过布匹回家时,太阳尚未至中天,阳光落在道路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将往来行人身上都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看得并不分明。 但路边有个扫地的仆役仍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人不到四十岁,衣衫褴褛,一侧身体看着粗手大脚,并没什么稀奇,但另一侧便见到缺了一只右脚,右手也断了几根手指,正在寒风中艰难地清扫着一路污秽。 剧城渐见兴旺,人多了,因此路上的秽土粪便也多了,有人的,也有牲畜的。州牧府下令,无论冬夏,每日都要沿街清扫,夏日甚至要早晚各扫一遍,防止天气炎热时招来蚊蝇,或是污染井水,引发瘟疫。 扫地这活计谁都会,因此酬劳十分微薄,从早上扫到中午也只能果腹罢了。若是扫上一整天,酬劳倒是多一倍,但夏天热死,冬天冻死,除非将要饿死,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做这个活。 北海民生安定,百姓们生活虽不富足,但糊口并不算很难,因此这样的苦累活计,做的人还真不是很多。 但这个人看脸上的冻疮便知道,他的确是从早干到晚的。 他曾经的禄米抵得上一个小官,每场大战之后不提战利品,还有一份钱帛赏金,那都是靠着他一身武艺挣来的。 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同心看了一眼曲六,无言地自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扫得十分用心,浑然也没有注意到什么。 陆悬鱼在剧城的宅邸并不奢华,她不是个喜好金珠宝玉的人,况且俸禄原本也不多。刘使君虽然有赏赐,军中每次征战皆有战利品与犒赏,但这些钱都被田豫收走了。 ……据说都送去郯城了,除却锻造铠甲武器之外,最要紧的是为陆将军攒一批崭新的,前所未有的强弩出来。为了这个目的,陆将军大把大把地往里砸钱,田使君也跟着往里砸钱,据说百万钱都打不住,但至今也不知道造出来了什么。 然而同心一进门,一股热气还是扑面而来。 干肉腊肠挂在房后的屋檐下,避开了正堂的热气,在冬天的寒风里轻轻摇动。 花在家中的钱虽不多,但一切该有的生活用度不会减。 因此这个宅邸虽然看起来朴素,但仍然是平静且舒适的。 她站在门口注视着这一切时,阿草忽然冲了出来! 手里拎着一柄小木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冲出来! “阿草!”同心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满头大汗的阿草冲到了院门口才收住剑,“我在勤加练习!” “……练个什么?” “练习杀敌!”阿草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将来也要从军!我也要当将——阿母!阿母!” 同心居高临下,上前一步将他拎了起来,像老鹰抓了只兔子一般将他拎上台阶,按在腿上就开始打他的屁股! “知道错了吗!” “不……不知!……知道了!知道了!” “错哪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实在不知!”阿草哭得伤心极了,“阿母!为何又打我!” “你将来若是有本事,就读书,能当个孝廉,就算是祖上有光!”同心怒道,“若是没本事,学一门手艺,或是凭力气吃饭,种地放羊都是好的!独不许你从戎当兵!” “阿,阿母,为何呀?” “你以为种地就容易吗?” “种地放羊有,有什么,什么难的!” 哭花了脸的阿草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意见大得很,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母亲这一顿火是从何而来。 而他的母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这可太难了,”她幽幽地说道,“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人不愿我们平平安安活下去啊。” 这个脸蛋圆圆的五岁小男孩不明白,或许剧城的商贾们也不明白,甚至已经逐渐忘却几年前那数场徐州大战的百姓们也不明白。 但总归有人明白。 尽管淮南气候温暖,即使冬天也并不寒冷,但寿春的仆役比之剧城那些仆役的活计要繁重多了。 曲六只需要将粪土扫一扫,归到一起,拉出城去。 寿春这里负责清理街道的人却需要每天晨起时将街头巷尾,以及路边阴沟里的饿殍捞起来,装在小推车上,送出城去。 一车接一车,不仅要送出城,还要利落地挖坑埋了,但即使埋下去也不是这些饿殍的终点,因为还会有更饥饿,一时半会儿却还没死的人将它们挖出来,然后贪婪地撕扯,切割,分赃之后,一哄而散。 接下来才是野狗的份儿。 清理工作需要很早时进行,绝不能在卯时之后。 因为寿春最高处,那座恢弘壮丽,不逊于雒阳南宫的建筑上,有人会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的城池,他的子民。 这样美丽富饶的城池,街上走的也该是体面干净的士人。 不该有黔首苍头,更不该有饿殍于路旁。 今晨的袁术也在这样满意地向下望去,看一看他所统治的这片广袤土地,看一看他这大好基业的起点。 他的身侧站着一位堪称国色的美人,肌肤如玉,乌黑的眼睛仿佛秋水一般,细而长的眉毛似蹙非蹙,带了一丝哀愁地望着他。 按照常理说,她是不该那样哀愁的,她披了一件雪白的皮毛大氅,上面没有一根杂毛,大氅下是一件蜀锦制成的曲裾,金银丝线的花纹迎着朝阳烁烁生辉,竟比朝霞还要灿烂明艳。 因而袁术在看过寿春今日这一番清净和美的气象之后,便满意地转过身来,轻轻摸了摸冯氏乌黑的头发。 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柔顺光滑,任何人见了也会觉得,它实在不需要什么装饰,但那把缀满宝石的金梳插在头发里时,人人又都觉得那样一件饰物才配得上她倾城的美貌。 “你可曾听说,”袁术笑道,“今岁中原各地又是大旱。” “妾在深闺,哪得听闻。”冯氏女柔柔地说道,“将军却为何露出这样的喜色呢?” “天灾频仍,民不聊生,此必定是汉室王气将终之意。”袁术的手指似乎在抚摸那把宝梳,又似乎在想象中抚摸着传国玉玺,“刘氏将终,袁氏当兴之日,近了。” 他今天的笑容和以往格外不同,这句话也格外的危险,因此冯氏女不得不收起习惯性的哀愁脸,而是略有些惊慌地问了一句。 “将军若欲自立为主,天下诸侯,又当如何?” 袁术一丝迟疑也没有,他脸上的自信、坚定、以及豪情万丈正映在朝阳之中,也映在了冯氏女的眼中。 “我是天命所归之人,诸侯能奈我何?!”他大笑道,“曾有谶语曰,‘代汉者当涂高也’,吾字公路,正应其谶!” 话似乎是不错的。 但袁术称帝的消息还是震惊了天下之人。 于是自建安二年始,最终席卷中原的一场大战,就因这句谶语而开始了。 第214章 这一个冬天真的是冷极了,滴水成冰。 守夜巡宫的小黄门每每路过更漏房时,总须记得翻一翻炭盆,不令更漏结冰。 这是个苦活计,因而总会派给那些新进宫不久的孩子。 天子刚回雒阳,百废待兴,只不缺黄门——京畿残破,想要入宫讨一口饭吃,不令饿死的小男孩真是太多了。 这些在夜晚的寒风中打了更的小黄门将时刻报给整座宫廷,再由宫廷传到整座荒凉死寂雒阳城。 大片大片的废墟之中不见半点星火,于是更夫们省了不少事,他们只需要在北城敲着焦斗走一走便是。 这里虽然烧掉了大半房屋,总还剩了些高门大户的体面庭院,足以安置贵人。只是在这样寂寥的都城里过夜,哪怕身边有人,总也觉得阴森寒凉。 尤其考虑到这里龙蛇混杂,更该警醒些。 为了表示对朝廷的信任,对天子的恭敬,曹操领兵来雒阳时,留兵在城外,自己只带了数十亲随入城。 ……当然,这些亲随里多有力士,比如被他深情称呼为“古之恶来”的典韦。曹操于内室过夜时,必留他在外室守卫。 这座曹操为典军校尉时的居所现下留宿了五六十人,略有些拥挤,但仍然不能令他感到温暖。 街上有更夫走过,长长短短的金柝提醒他,已至子时。 身边的年轻文士低低地咳嗽起来,见主君看向了他,便笑了一笑。 “也不算什么。”郭嘉笑道,“喝点热酒就好了。” “年纪轻轻,不知善加保养,”这位主公摇了摇头,“吩咐他们煮一壶茶来吧。” 趁着仆役悄悄离开去取热茶的间歇,曹操伸出手去,拎住火钳,拨了拨炭盆,从里面拨出了一只山药。 炭盆里的山药,表皮看着也不甚焦糊,但总需搁在旁边晾上许久才能剥去表皮,慢慢吃掉。 看到主公很有耐心地又夹出一只,也放在炭盆边上晾着,郭嘉嘴角一翘。 “主公好耐心。” 这句一语双关的话在曹操身上没起多少反应,他仍然十分平静。 “不得不为罢了。” 朝廷现在正如这只炭盆,炭火与山药滚在一起,看着已是一片余烬,拨开上面的浮灰,下面火光烁烁,想取了山药出来,大为不易。 令他这般棘手的原因也很简单——任凭曹操怎么想,也想不到臧洪竟然能一路护送吕布去了雒阳! 第218节 岂有此理! 吕布带了大批物资,口口声声都是觐上所用,与张杨一起要将天子留在雒阳,他这样的惺惺作态,竟当真令朝中一些士大夫认为他当真有什么雄气壮节,要千里迢迢赶回来勤王! 文若与他计较,原本要他将天子奉迎至许昌,好奉天子以讨不臣。 他时机选得极好,又有董昭以作内应,原本九月份就可以将天子带走——可恨来了吕布! 天子欲离雒阳,原本是因为这里缺衣少粮,虽有张杨的河内郡以作支撑,但苦于杨奉、韩暹、董承这几路诸侯互相攻伐,想要选一个安全的去处罢了。 但吕布一来,形势全变了。 这几路诸侯迅速结成了同盟,与张杨吕布分作两派,相互敌视,却慑于并州军勇武,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种混沌的局势因吕布的到来变得清晰分明,居于更高位的皇帝因此变得更加重要了。 天子的宝座安稳下来,再想要带他离开雒阳就难了。 但吕布与张杨均是不谙生产之人,河内郡亦饱经战火,现下虽因吕布带来的这些钱帛粮草暂时供给了雒阳,想要长久安稳下去,却仍是不易。 仆役送来了热茶,悄悄退下。 “听说淮南传来了一些消息。” 曹操对淮南的消息并不感到惊奇,只是一边看郭嘉倒茶,一边点点头,“如何?” “袁术要各地进奉一些上等的木料、玉石,还向蜀中订购了许多蜀锦。”郭嘉说道。 “袁公路一贯奢靡,这也不算什么。” “据说就在上个月的乙亥日,寿春城头见了景星,”郭嘉一本正经地说道,“大极了。” 曹操端着茶碗的手就抖了抖,很是想忍住笑。 “嗯,偏他那里有,咱们这里都不见,”曹孟德说道,“还有什么?甘露降,庆云集?” 郭嘉停了一停,“不,听说袁术还命人建坛备牲。” 在各地的诸侯之中,袁术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一位,但听到他已经决心称帝的消息,仍然给人一种震撼的感觉。 这消息并不会令曹操感到惊讶,但他还是愣了一会儿,看着郭嘉伸手去剥山药。 山药表皮已凉,内里温热,在郭嘉修长白皙的手指下很快被剥得整齐干净,递给了主公。 “时机正好。”青年谋士说道。 陆悬鱼打了个哈欠。 天气这样冷,即使有盆炭放在那里,她也依旧想要早早钻进被子里去。 但这群人都不准备睡,于是她也不能睡。 诸葛亮自郯城而来,带来了他新研制的一种弩机。 那种一瞬间噼里啪啦射出去十根弩矢的轻弩还是没有做成。 原因很简单,以目前科技水平还达不到“既轻且快又准”的程度,因而在这个思路上,诸葛亮研究出了两种分支—— 一种是大型守城弩,需要五至七人一起操作,一次能发十发弩矢,考虑到守城时大家一般都是抛射,靠密度杀敌,哪怕弩矢也要这么用,因此这种守城武器基本就放弃了精度,靠着能穿长牌的力度与加长版特质攻城弩矢的抛射距离取胜; 另一种是轻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平时弩兵最大的问题有两点,一是攻击距离不够远,二是装填花费时间,因此弩兵开过一轮弩之后,身边必须有刀手与藤牌兵护卫才能继续装填,而这种连弩可以一口气射出十支,省却了大量的装填时间,而且以铁为矢后又解决了攻击距离的问题,尽管是轻弩,杀伤力却没有太大折扣,试一试也差不多有一石弓的杀伤力了; “都很好,”她欣喜地说,“我全都想要!” 田豫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刻。 十六岁的少年诸葛亮笑容也跟着凝固了一刻。 最后还是陆白开腔了。 “阿姊,这两样花费都不小的……” “……有什么花费?”她拿起一架轻弩,上下比划了一下,“这个很贵吗?” “很贵。”诸葛亮斩钉截铁地说,“一架足要万钱。” 她大吃一惊。 “射得没有我的三石弓远,也没有我的三石弓快,”她说,“为什么这么贵!快赶上一匹战马了!” 诸葛亮呵呵哒了一下。 “天下若是人人都能开三石弓,在下也不做这东西了。” “……这是什么话,”她咳嗽了一声,“你是诸葛……诸葛小先生啊!” 小先生很明显没理解这个逻辑,“诸葛小先生便如何?” ……行吧,诸葛小先生还不是完全体的诸葛亮,还不能给她制造出物美价廉的美式武器。 大型守城弩比这个更昂贵,算上那些弩矢,差不多五万钱一架,女墙下打了孔,如转射机一般安置,比转射机更高,更快,更强。 “此事左思右想,还是得将军你来拿主意。”田豫这样说道。 她看了看一本正经的田豫,又看了看“你嫌贵我还嫌贵呢你要不要吧”的诸葛亮,最后看了看陆白。 陆白那支健妇营虽配备了武器,但大多数情况下,仍然只承担一些押运辎重的任务,即使青州之战时兵力那样紧张,她也不愿意将健妇营送到前线来。 因为女子的武力与男子有着天然的差距,对于三国时期粗暴的冷兵器战争来说,这种差距甚至难以用任何高明战术来弥补。 她因此考虑到,想要给陆白的健妇营装备轻弩,让她们能够在常规战中获得一席之地。 军营里的规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切的手腕与计谋都要为战绩让路。不能上战场,就没有战绩。没有战绩的将军是不可能获得任何人尊敬的,这甚至与她的性别无关。 考虑到青州暂时十分太平,她不需要这些昂贵的大型守城弩,陆悬鱼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阿姊。”陆白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我有一个想法。” “嗯?” “我的士兵,为什么不可以守城呢?”她小心地问道,“她们都是极聪慧,能吃苦的妇人,能不能令她们跟随小先生,学习那些弩机如何装填,如何发射,若是弩机损坏,又该如何修理?” 她看了看诸葛亮,又看了看田豫。 “可是青州刚打完一仗,孔北海学宫新建,国让也在忙碌民生之事,”她又犹豫了,“难道当真需要立刻开始整修城防吗?” “若袁术当真称帝,天下共讨之,天下共诛之,”曹操这样说道,“我正可表奏天子,发诏讨贼。” “明公不仅可以发诏,”在这件事上,郭嘉的思绪十分流畅,“尤其可以号召宗室们讨贼,名正言顺。” 宗室尽皆汉室子弟,匡扶汉室是他们大义名分所在,而袁术的四周,正好就有三位宗室。 荆州刘表,扬州刘繇,以及徐州刘备。其中前两位汉室宗亲的名分天下皆知,而后一位出身寒微,不过织席贩履之徒。因而“宗室”对刘备而言,就有着特别的诱惑力,天下人都在看着他,看他究竟会不会讨贼,能不能讨贼。 况且袁术与刘备原本就大片领土接壤,算得上是关系极差,互相觊觎对方领土的邻居了。 刘表与刘繇能出几分力且不论,刘备是一定要讨伐袁术的,谁让他在徐州,想要在这块四战之地活下去,他就得不停地出兵!再出兵! “天子之事,我令文若盯紧了便是,”曹操计较已定,“待冰雪消融,我便兵发淯水,讨伐张绣。” “诸侯此时尽皆讨伐袁术,无暇顾及宛城,”郭嘉赞了一声,“明公若欲取宛城,恐怕张绣无能为也!只是还须顾及北面……” “本初待我一片诚心,”曹操一面吃山药,一面十分肯定地说道,“况且公孙瓒不死,徐州又有……” 他忽然意识到郭嘉的用意。 袁绍身边也有一群人撺掇他奉迎天子。 天子现在在雒阳,自己暂时迎不到也就罢了,不能让袁绍回心转意跑过来拽走天子。 “去岁青州战事,袁显思定然怄得厉害,”曹操叹了一口气,“我当初见那陆廉,不过是个杀猪的黔首,谁能知她今日英雄!” 既知英雄,又用提亲的方式表示了一下友好,兖州与徐州暂时是打不起来的,曹操也不准备在全据豫州之前与刘备全面开战。 但不妨碍他在看准了刘备南下与袁术开战时,借袁本初之手,给青州带来一点小小的动荡。 郭嘉似乎也跟着回忆了一下那位少年的样貌举止,主臣二人在讨论起那个少女时,带了点好奇,也带了些钦佩,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接下来筹谋的计划。 这位在灯火下显得清隽温雅的年轻文士吃过山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正可借此契机,试一试她究竟如何英雄。” 第215章 当严氏脱掉鞋子,用只穿了罗袜的脚踩在台阶上时,这座恢弘而庄重的宫殿一瞬间在她眼中褪了色。 但她什么也不敢表露,只能跟随小黄门的指示,一步接一步,恭恭敬敬地向内而去。 花椒馥郁而略带辛辣的气味从这座昏暗的宫殿里传了出来,慢慢沾染在她的衣袖上,头发上,很快这股温暖的香气与宫殿深处炭盆的温度一起传达进了她的神经中,为她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雒阳已非昔日王城,宫廷也已经不再是那个繁华而美丽的宫廷。涂过朱砂的木柱一寸寸开裂,漆过的木板也因为鲜少修缮而脱落了清漆。那些小黄门穿着半旧的衣衫,有些甚至连服饰都未曾统一,还在穿着宫外带来的短衫。 但在这座宫殿内,严氏仍能感受到最后一点大汉的余热。 伏后的嫡母阳安长公主倾其妆奁,为这个女儿妆点出皇后的余威,她甚至按照“椒房”之典,用大把的花椒与花朵重新修缮了伏后的长秋宫。 而这座宫殿的主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座,微笑着看向她。 伏后比十六岁的天子要大三四岁,现下正是双十年华,她面容秀丽,一双眼睛静而有神,望着别人的时候既显谦逊,又令人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披着一件蓝白交织的锦缎罩袍,见到严氏向她行了大礼,便示意一旁的宫女将她搀扶起来,并备了席子,令她坐下。 “温侯府上一切可好?” 严氏立刻欠了身,恭恭敬敬地回了话。 “如何能当皇后的挂念,一切皆好。” “汉室衰颓,人怀异心,”伏后叹了一口气,“唯温侯能千里勤王,不失忠节。” “祖上食汉禄,为汉臣,忠君是分内之事,不敢当此夸赞。” 伏后一双美丽的眼睛盯着严氏看了一会儿,笑了一笑。 “若是人人都这么想,就好了。” 宫女端来了热茶,长秋宫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伏后在想什么,严氏并不那么清楚,她前半段人生是简单又单调的,她只需要小心地在后宅里侍奉主君,偶尔也会和魏夫人争宠,但那也不过是一碟鱼脍,一根金簪的事。 而伏后的语气令她感到陌生且危险。 “我听说,温侯在朝堂上,很是有些忧心之事。” 第219节 伏后又一次开口了,并且完全猜出了她想说什么,“夫人也该多关心些才是。” “贱妾愚钝……”严氏立刻诚惶诚恐地俯倒告罪,但她的礼节刚进行了一半,伏后便站了起来。 这位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坐下时宽袍大袖尚不分明,但当她站起身时,腰肢间的粗壮便立刻显得醒目起来,她就这样弯下腰,伸出手去,想拉严氏起来,这亲厚的姿态甚至令严氏感到了心惊肉跳。 “皇后如今身体贵重!”她慌张极了,不知道该不该搭上皇后这只洁白的手,“万望小心为上!” 伏后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贵重的不是我,是我腹中的皇子。”她说,“这宫中诞生的皇子,都是一般尊贵。” 那手掌上传来的寒意与力量令严氏心慌意乱,“是……皇后所言极是!” “我听说夫人也有个女儿,”伏后含笑道,“可有什么打算吗?” 严氏突然愣住了。 她尽管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但这样一句隐晦的话,她仍然完全地听懂了。 吕布惯例是要在下午才会回来的。 除却常朝,他每日上午必定要跑去军营一趟,按照他的说法,他可不会像董卓一般,丢了自己的兵马,也丢了自己赖以生存的骑射武艺。 因而当他晌午回家时,折实是吓了一跳。 他那位夫人正将家中的锦缎都翻了出来,一匹接一匹地在那里验,见他回来,立刻便疾行到了他面前。 “将军!” 吕布一个激灵。 严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切地喊过他了。 在严氏被送回他身边之后,她偶尔发作了两三次,他小心地赔了不是,她收了泪,也并不常提起。 她看起来仍然柔婉,恭顺,甚至连当初与魏氏同住时那些爱撒娇的小脾气都没有了。她尽心尽力地主持中馈,如同正室一般不辞辛劳,同时又丝毫没有正室的嫉妒与威势。 但吕布总觉得她内心有什么地方与以前不一样了。 那些贤良淑德的表象之下,似乎不再是一个鲜活的,有喜有怒的小妇人。她仿佛已经死在长安城破那一天,现在这一个不过是泰山府君放回来的鬼魂,悲伤,怨愤,带着泥土之下的森森寒意。 这让他宁可去寻部将的妻妾偷情,也不愿意回来多看一眼不到三十岁,因此颜色尚好的严氏。 因而见到了这样热情的严氏,吕布第一个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惊吓。 “你究竟有何事?” 严氏那张鹅蛋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羞怯与喜悦,“皇后今日宣我入宫叙话。” “我知道。”吕布问,“然后呢?” “皇后暗示我,若是我们女儿愿意进宫,她定然是不会反对的。” 谁会反对呢? 自然是董贵人之父,卫将军董承。 吕布看了看严氏,又看了看那些锦缎,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想送她入宫,要这些锦缎做嫁妆是不够的。” “……那要什么?” 要全据京畿,驱逐董承韩暹,但最关键的不是这个。 “要荥阳才行。” “……荥阳?” “拿不到荥阳,拒不得曹操。”吕布声音里带出了一丝消沉,“你送她进宫,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但荥阳已经落进曹操的掌控中了,他怎么可能吐出这样一座重城呢? 整个雒阳都在兖州牧曹操的目光之下,那些过去关于朝廷的荣光,尊贵的位置,美好的名声等等幻想,直到现在才终于被打破。 曹操的军队屯扎在城东,吕布的军队屯扎在雒水北侧,看起来互不相让,算得上是两大股势力,因此伏皇后才想要借助吕布的力量,驱逐董承。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甚至吕布也不那么清晰,只有高顺明确地表露了他的担忧。 自徐州带来的粮食很多,但总有吃完的那一天。 而曹操的军队有整个兖州供给粮食,所以到了那一天,又该怎么办呢? 不管怎么说,打仗打的可能是人,可能是战术,可能是装备,但归根结底,打的还是粮食。 去岁大旱,粮食就没收上来多少,这一冬天没怎么下雪,于是冬小麦又被冻死了一批。 现在问题来了,她还要不要继续招募士兵? “将军,若依我看,开春时不如给士兵们分些土地,让他们在此耕种,”田豫说道,“顺便安家。” “……安家?”她问,“我这里一共不足万人啊,不操练了吗?” 田豫客客气气冲她笑一笑,“将军,你养不起那么多兵啊。” ……那就不养了呗。 先把伤残士兵退回去一批,给他们分发土地和粮食。田豫出了主意,凡是有残疾的士兵,分发的粮食免掉粮税不说,娶妻生子时全家都免徭役和杂赋,这样就立刻提高了那些尚有劳动力的士兵的脱单几率。 关于给这些优待会不会导致百姓将并不情愿的闺女嫁到这种家庭来,她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担忧。 对于她的担忧,田豫表示:想多了。 “身体残缺与否,也只关系到能不能下田劳动罢了,若即使身体有些残缺,日子仍然过得宽裕,谁会不愿意嫁过来呢?” “年轻女郎必定是不愿的啊。”她立刻说道,“谁不愿意寻一个年轻貌美的郎君?” 写书简的田豫停了笔,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有点怪异。 “将军也这么想?” “我在说那些女郎,”她有点奇怪,“你问我做什么?” 于是田豫轻咳了一声。 “婚姻之事,本来就不看她们喜不喜欢。” “……那看什么?” “看父母喜不喜欢,夫家殷不殷实,还有夫婿心性,翁姑名声。” 她看了一会儿田豫,田豫又开始低头写书简。 说起来有点让现代人难以理解。 古代除了少数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幸运儿之外,似乎大部分人结婚是不谈灵魂契不契合,爱好相不相同,至于爱情的火花就更奢侈。 ……因而恋爱脑也特别奢侈,那代表了这个女孩能够按照她的心愿选一个丈夫,而不是婚前几乎见都没见过,婚后不管对方什么样也只能咬着牙忍过这一生。 ……甚至“忍过这一生”也是一件奢侈事。 ……因为在这个乱世里,还有那么多人没能“忍过这一生”。 “不过将军勿忧,剧城这半年来聚拢了许多人,亦有战乱中失了夫君的寡妇,那些妇人拖家带口,正想留在这里。”田豫看她在那里沉默不语,忽然又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青州几场大战下来,老兵犒赏丰厚,但凡存住身家的,现在多半也已成家了。” ……也是一种开始时没什么感情,但各取所需的组合,小寡妇需要男人帮她干活养活孩子(可能还有伺候老人),老兵则白捡了一个便宜家,感受一下家的温暖。 她这样狐疑地摸摸下巴,在思考这个逻辑到底通不通顺时,仆役忽然跑了过来。 “张将军来了。” 田豫忽然抬头,“张将军?” “辽东来了一些马,先到北海,再至下邳,”她立刻说道,“文远想喊我去看一看,你不是也说,若是有便宜的驽马也很好,买下留作春时开荒用?” 她这位主簿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该怎么接话,然后他沉稳地点了点头。 “我派一个功曹与你们同去,岂不方便?” “这有什么,国让难道信不过我的眼力?我这里还带了些钱帛,若是悬鱼看中了,我来买下便是。” 天气慢慢回暖,但门开时还是带来了一阵寒风。 张辽裹在寒风里,走了进来,还没忘记冲她笑一笑。 按照“账单最后谁来付,张辽就算在谁名下”的准则来说,最后付了账单,替她把骡子都补上的是主公,因而张辽应该算是主公的属下,也就是她的同事,但他表示想在青州帮她训练一下骑兵,因此主公也就将他放过来了。 这位年轻将军虽然是并州出身,但性情大度宽宏,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尤其同她还是至交好友,因此同太史慈和田豫的关系也还不错。 “也还不错”是她粗略的感觉,偶尔她会觉得这种“不错”里掺了些怪东西。 比如现在,田豫看他的眼神就有点奇怪,像是很温和很友好,又像是瞪着他,但最后还是很客气地起身送了他俩出去。 ……张辽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 ……可能是她的错觉。 不过出府上了马时,她总觉又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 张辽没有撒欢儿开始跑,也没有跟她介绍起这一批马有什么优劣,他摸了摸下巴。 这个青年武将摸了摸自己那刮得很仔细的下巴。 然后有点期待地看向了她。 【……他没说话,肯定是我的问题,但我还是觉得好尬】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第216章 今天的张辽有点奇怪,欲言又止,似乎总是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开口。 其余随从非常有默契地留在身后十步开外,保持在一个既听不见他们说话,又能一夹马腹就赶上来的距离里。 【你感觉不到什么吗?】黑刃这样问。 【……感觉到什么?】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语调似乎变得有些幸灾乐祸,【不,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就想看看,你能傻到什么时候,】它说,【或者他能挺到什么时候。】 第220节 …………………… “你是想说点啥吗?”她忍不住了,决定开诚布公地问一问。 张辽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在马上晃悠了一下。 似乎是因为晃悠了这一下的缘故,他的马离她更近了。 “悬鱼如何看我?” 他的眼睛望向前方,并没有看她,声音听起来平平淡淡,也没有什么问题,她认真听过之后,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然后放心了。 “文远同我是微寒时的好友,”她说,“你必定是新来主公麾下,心中有些紧张了吧,其实不必如此,主公他是个——” 张辽又看了她一眼,这次不是“飞快地”看,而是慢慢转过头,慢慢地看她,看到她闭嘴,再重新将头转回去。 “……我说得不对吗?” 早春的寒风吹拂着面庞,城外有少男少女拎了纸鸢嬉戏跑过。 有些细碎的头发自张辽的面庞上向后拂过,将那张年轻的面容完整地显现出来,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刮了胡须的嘴唇和下巴。 ……看起来确实有点年轻,仿佛还有点委屈。 “悬鱼记得我是微寒时的好友,我就放心了,”他忽然说道,“我原本也觉得自己比那些徐州世家送来的次子好些,至少悬鱼和刘豫州用了三千头骡子换了我来。” 他这样说的时候,恰逢土路起伏,于是那个身体也跟着从马上颠簸了一下。寻常骑马时遇了起伏坎坷,尽量将上半身前倾就是,但张辽却将上半身挺得直直的,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 ……看起来好像有点委屈,还好像在赌气。 “你自然是与他们不同的。”她尴尬地说道。 那种奇怪的气场一瞬间变得柔和下来。 “但他们也很不错啊,”她说,“比如说陈子庸,他帮了我不少忙,还有糜……” 张辽的气场一瞬间又奇怪起来。 “他们帮你,原为了要你选他们作夫婿的。”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怪异。 “……我知道的。” “那悬鱼作何想?” 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文远最近受伤了吗?” “……为何这样问?” “你看看你的手,”她一只手拎着缰绳,另一只手指了指,“这样冷的天气,如何全是汗?” 城外那一处马场远远地从一片丘陵后显现出来,张辽勒住了缰绳,放慢了速度,身后的随从们也跟着放慢速度。 她左右看看,也跟着让马儿走得慢一点。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又过了一会儿,张辽自己从怀里抽了一块细布出来,胡乱擦了擦手。 “你为何不回答?” “他们想要与我结亲,我自然知道,”她说,“但我不愿嫁人。” 张辽的身体又僵了一下。 “……为何?” “你见过……”她斟酌了一下,“被战争改变的人吗?” 这名并州武将的眉毛不知何时,悄悄皱了起来。 “什么叫……‘被战争改变’?” 她的目光放得很远,像是在看远处的马场,又像是在看比马场更远的地方。 “没有战争之前,你是什么样的?” 于是那个青年将军终于理解了她的话,他的眉毛重新舒展开。 “我不曾经历过‘没有战争’的太平年景,”他微笑道,“自我懂事时起,雁门便连年战火,从不停歇。” 他不是“被战争改变”的人,他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人。 在他尚未出生时,鲜卑就不断侵入并州,劫掠并州,大汉王师数次想要自雁门出击,反攻檀石槐,却次次不能战胜那个强敌。 熹平六年,檀石槐大破汉军,并州军伤亡惨重。 中平五年,休屠各胡攻杀并州,并州刺史张懿殉国。 自他认字时起,他便认得狼烟。 自他习武时起,他便见过被胡人劫掠过的村庄。 那些被开膛破肚的男人,那些衣冠不整地死去的女人,以及在敌人离去很久后,还能从井里,从墙下,从田野间看见的尸骨。 他的心肠在这样的世道里被反复锻打,变得坚硬。 战争再也无法改变他。 “你看见的那些敌人是胡人。”她说。 “不错。” “那么,汉人呢?” “……汉人?” “你见过排着长队,很长很长的队伍,漫长,没有尽头,自雒阳携家带口,一路去长安的百姓吗?” 他迟疑了一下,“我见过。” “见过在长安市廛前排着队,等待被斩首的百姓吗?” “……我见过。” “见过城下堆叠起来许许多多,腐烂发臭的尸体吗?” 张辽忽然意识到,陆悬鱼不需要他的回答。 “见过被那些尸体塞满的河流下是什么样吗?”她还在继续问。 她的神情恍惚,与其说是在问他,不如说是问她自己。 “你在水下,向上望去,看到一双双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你,你见过吗?” 不,这些还不够。 那些同并州军家眷住在一起的,东三道的邻居,被挂在门前,像旗帜一样,在风里微微摆动。 “你见过吗?”她问,“在白天,或者是夜晚的梦里?” “我见过那一日的你。”他最终这样回答——他的确看到过那个激动、仿徨、绝望的陆悬鱼。 但她现在完全不是那幅模样。 即使是在青州之战时,在千乘城上抵抗袁谭的冀州军时,她都是强大而镇定的。 一个已经在战争中蜕变,在战争中淬炼出的将军,早非昔日模样,谁会怀疑她的内心还有恐惧与痛苦? 她骑在马上,头上束了一条头巾,身上也未着戎装,除却背后的箭囊与长弓,以及腰间长剑之外,与年轻文士无疑。她的面容清瘦而平淡,谈笑时自然极了。 所以,她也会被战争改变吗? “你以为军中为何多兴酒乐?军中之人,大多如此,你心性高洁纤细,自然想的更多,你若是……”张辽最后将目光移开了,声音忽然也低了下去。 专心致志听他说话的陆悬鱼不由得将耳朵贴过去,想听听他继续想说些什么。 “你若是……”他迟疑着说道,“你若是……” “‘若是’什么?”她好奇得甚至有点发急了,“你继续讲下去啊。” 张辽的声音开始支支吾吾。 “你若是不想再见这一切,想要如年轻女郎一般……寻一个……” 她终于听懂了。 “不成。” 这个相识多年的老友的表情像是被人照脸来了一锤子似的。 “……为何?” 为何? 因为那些在她梦里的人再也不能复活,但这世上还有更多的生者。 “我被战争改变,”她想了想,决定这样言简意赅地讲给他,“我也要改变战争。” 她策马向前,向着已经跑过来的马场的仆役而去。 这一批马是从辽东运来的,经过风浪颠簸,用船运到了北海,这就很了不得。 尽管已经上岸几天,但这些晕船的可怜动物看起来还是有点晕晕乎乎的。 在看马的问题上,带一个张辽真的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位也算出身并州世家的武将可以通过拍拍打打,再掰一掰这些动物的牙口,一个个估出它们的年岁性情,哪些只能当驽马,哪些可以考虑当驮马,哪几匹可以当战马——哦这个大家伙真气派,比你们徐州的小矮马强多了,留着当种马吧! “要早这么说,”她有点懊悔地说道,“我留下吕将军那匹赤兔……” 张辽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那个不行。” “为何不行?”她说,“给我造几匹小赤兔来为什么不行!”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回答时,府里的随从跑了出来。 “将军!陈从事等在府中,有急事来寻将军!” ……考虑到陈氏也是徐州大族,她还得想一下,这是哪个陈从事。 在府中等候的是陈群,今天的纪律委员看起来还是一脸冰清玉洁,头上束了小冠,身上是墨蓝细布直裾,很不淡定地在廊下转来转去。 见到张辽送她回来,纪律委员看起来更不淡定了。 第221节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将军这是采蘩去了吗?” ……张辽和她互相看看。 ……她这文盲就得仔细想一下,陈群到底在说个什么。 ……然后她理解了,她应该说“不,我是同文远去看马了。” 但纪律委员板着个小脸问,她凭啥要好声好气地回? “嗯,这个也算不治行检吗?” 陈群那张雪白的小脸一瞬间好像发青了。 眼睛也瞪大了。 “悬鱼这里有事要忙,”张辽嘴角一翘,“我先回营了。” “好,那些马——” 台阶下的青年将军好像终于又有点开心的样子,“我去寻国让便是。” 嗯嗯嗯嗯,文远就很省心,子义当然更省心,田豫自从一棍子敲回来之后,更是从来没有不省心过! 她满意地将脸转回来,看到了一个脸色比刚刚更绿一点的陈群。 “……长文啊,你究竟何事寻我?” 陈长文的胸膛似乎起伏了几下,终于平息下来。 “主公有信给你,”他自袖子里取了一封信出来,递给了她,“要你与我同回下邳。” “……何事?” 她狐疑地拆开信,然后一瞬间就被惊呆了。 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黄河还在凌汛期里,大块大块的冰凌堵塞河道,因而黄河两岸的百姓多受其灾。 那些自黄河南岸慢慢迁至北海的百姓还没有完全安置下来,新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袁术僭号,自称“仲家”,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天子降诏,要宗室诸侯共讨逆贼。 第217章 枝头的桃花冒着凌寒,颤颤巍巍展开第一朵花苞时,朝廷的诏书也由一位议郎送到了下邳。 这位议郎受到了刘备相当高规格的接待,这种高规格接待并非为他这个人,而是为了表达对他所代表的朝廷的尊崇。 朝廷在诏书里痛斥了袁术“猖狂于时,妄自尊立”的行为,指出他僭号自立是在自取灭亡,并点名要刘备奉旨讨逆。 这样一封诏书给了刘备大义的名分,让他可以随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打击袁术,但它并不负责出粮出钱,更不负责出一兵一卒。 ……也就是说,朝廷的诏书只能给予诸侯除了帮助之外的一切支持。不过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就在不久以前,吕布带着一大批徐州的物资,“奉章诣雒,拜献方物”来着,一个连饭都要周围诸侯投喂的朝廷怎么会有钱有粮有人支援诸侯打仗呢? 这位议郎也明白空口白牙一道圣旨就要刘备去打袁术的行为不太好,因此还带来了第二份诏书——这份诏书不仅温情称赞了刘备进贡大批物资的忠勇之举,不愧是宗室表率,更封他为左将军,宜城亭侯。 在天下人眼里,从此刻开始,刘备再也不是自己封自己一个头衔玩的徐州牧,或者是从哪个小县城里跑出来的土鳖山大王了。尽管织席贩履的出身可能骂仗时还会被提到,但不管怎么说,刘备拿了这封诏书后,激动得落泪了! 徐州士族立刻跑来恭喜!这位主公也立刻摆了一场答谢宴!车水马龙!热闹极了!据说除此之外,朝廷也给刘表刘繇赏了什么头衔,不过刘繇病重,据说已经没力气再爬起来匡扶汉室,这个就属于不可抗力了…… 灯火闪闪烁烁,两名婢女走了过来,细心地剪过灯花,又动作轻柔地掀开了博山炉的盖子,往里面放了几把香料,复又将盖子盖上。 于是酒气与油灯的气味都被香炉中冉冉而起的冷冽香气遮盖住了。 酒席已将散尽,使者早已酒力不支,回去睡觉了,剩下的几人都是刘备十分相熟的,正可闲聊几句,比如端了“君幸饮”,无声无息走过来坐下的刘琰。 刘备很喜欢这个人,既是同宗的刘氏兄弟,又颇能高谈阔论,极擅交际,因而尽管他在谋略武功上都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刘备还是乐意将他带在身边,闲时可以谈天说地,聊以解闷,需要时又可以请他出面去作使者,与人交际。 见他来到身边,刘备便十分随意地招了招手,“威硕寻我?” “特来恭喜主公。”刘琰笑嘻嘻地说道,“城头旌旗已换,果然与往日不同!” 旌旗上书除了“刘”字之外,自然也要写上一笔官职的,原来是平原令,再后来是平原国相,等来到徐州之后,便是徐州刺史。 现在旌旗上书就更为理直气壮,也体面多了,变成了左将军,的确值得特意恭喜一下。 见刘琰举了酒盏,刘备也拿起了酒盏,十分随和地跟着喝了一口,待放下之后,才随口诉起苦。 “袁术占据汝南、南阳,物产富庶,又有孙策为爪牙,剿灭他岂是什么容易之事?荆州刘景升虽为汉室宗亲,却着意自保,这一仗,不过看豫徐之兵罢了。” 刘琰小心地看了刘备的神色几眼,“袁术奢淫放肆,不知抚恤士庶,致使汝南困苦。主公而今全据徐州,又有半个青州在手,攻破袁术想来不难。” “他不知抚恤士庶,难道我也不知么?”刘备发了一声牢骚。 去岁徐州大旱,今春至今也未曾下雨。陆廉在青州令一部分士兵回家种地,开荒抗旱,刘备虽然没下定这个决心,但也的确不能再征发徐州精壮。 刘琰仔细听了一听,觉得自己找到了重点——刘备觉得打袁术很耗费粮食,但他并不是没有信心,只要刘备愿意,他的确有很大把握击破袁术。 找到了这个重点之后,刘琰的闲聊悄悄换了一个方向。 “朝廷既不能为援,只能送些空头衔来此,”刘琰笑道,“主公何不多要几个?” 刘备一时间没明白,“多要几个?” “主公既领左将军之衔,正可为亲近之人……” 讨贼当然是要讨的,但也可以同朝廷讨价还价。 刘琰虽然不指望主公立刻意识到他也很想要个朝廷亲封的爵位官职,但当他看到主公眼睛一亮时,心中还是一喜。 他这般辛劳地随侍左右,替主公与那些徐州世家往来唱和,虽说战功不显,但也该—— 主公冲一个仆役招了招手,“替我取青州的郡县志,还有广陵的县志来。” 这位文士的呼吸忽然一窒。 自来徐州后,刘琰几乎没有离开过下邳,他在城中的宅邸华美,城外亦有良田,他实在没有理由离开下邳,去其他地方受苦。 因而他同青州没什么关系,同广陵也没什么关系,他也知道刘备话里未竟之意。 陆廉为他打下了半个青州,关羽为他击退了袁术数次进攻,守住了淮阴到广陵的大片领土。 一旦动了找朝廷要封赏这个念头,刘备便立刻想到了这两人,这真是太自然不过。 但刘琰还是感受到了隐秘的妒意,陆廉和关羽已许久不回下邳,而他则几乎日日陪在主公左右,甚至往来府上比简宪和还要频繁——主公却不曾意会到他的暗示,以及他的那一点卑微的请求。 但刘琰是一个精明、谨慎、圆滑的人,他不愿意与主公所倚重之人为敌,但他也想要在这场战争中分一杯羹。 他总能找到一个愿意帮他这个忙的人,刘琰喝干了酒盏中的酒,心里这样暗暗地想着,如果说关羽同主公有兄弟恩义,众人皆是服气的,那么陆廉呢? 陆廉回城那天下了点雨,可喜可贺,总算有一场雨滋润一下干涸的土地。 但对于某些居住在下邳城中的官员和士人来说,他们不在乎农人在想什么,对他们来说,出行最好是个晴天,若是日日出行,那就最好日日都是晴天。 但即使下了一点雨也无所谓,因为贵人们总能很快找到一个遮风避雨之处。傅士仁端坐在自己的马车里,根本没怎么担心头顶盘踞的乌云,而是十分放心地等待着进城。 城门口的队伍很快排了起来,只见城门处似乎有许多车马围着,却不曾放人过去。 傅士仁皱了皱眉,“前面可是有什么争执?” 仆役踮起脚望了一望,“看着不像争执,倒像是有人在城门处与兵卒说话……” 这个答案很显然不能令傅士仁满意,他傲慢地皱起眉,“何人这般大胆,竟然拦了我的路!” “主君可要小人去仔细探看一番?” 仆役这样回话时,一滴雨珠落在了傅士仁的眉毛上,令他的怒气越涨越高起来。 “前面有人挡了主君的路,你等便应当上前,将路清出来!” “主,主君,万一……” 万一个什么!雨越下越大,这位刘备自幽州带来的亲随也越来越愤怒,下邳城中谁不让他三分薄面!倒让他在这里等了这许久!还淋了这样的雨! 前面那人若是不让,就该砸了他的车!杀了他的马! 他平素虽然有些骄横,但刘备治理徐州极严,这样的想法也只能在他的脑子里翻滚蒸腾,最后只骂了一句! “留尔等贱奴何用!前面究竟是何人尔等都未曾打探清楚!”他骂道,“该打!该打!” 一个略带点沙哑的声音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车队,穿过雨水,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咦?下雨了,还是不要堵在城门口了,让后面的人进城吧。” 雨水击打在马车上,车轮碾过泥土,带起了一地的泥泞。 傅士仁先看到了城门处的士兵,他们尽管被雨水淋湿,脸上却还带着未尽的欢欣之色。 然后他见到了前面的五六辆马车,那似乎是几家相约想要出城的士人,不知何故在城门处停了车,甚至连士人也下了马车,借了路边的棚子避雨,也在兴奋地讲些什么。 那几家士人平素见到他时,倒也十分客气,但今日仿佛没见到他一般。 他们的目光全集中在一个牵着马,站在渐见泥泞的雨水里的年轻人身上,仿佛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什么光华耀目的宝物一般,引得他们不舍得分出一丝一毫的目光给他。 傅士仁因而变得好奇起来,他甚至差一点想要令马车停下,凑近前去看一看,那个年轻人到底是哪一户阀阅世家的俊才,才引得众人如此倾慕。 而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转了过来,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去了。 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声音还有些激动,在那里讲些什么,令她不得不分出注意力去回应他们的问题,因而她将目光转回去之后,就再也不曾理会在她身后经过的这辆马车。 雨下得不大,尤其穿过城门之后,傅士仁便立刻下令马车加速向前,离开了这里,因而无人注意到他曾经在城门处经过,尤其是陆廉,她不知道她只是这样不带任何感情,听到马车声就下意识望过去的一瞥也能激怒别人,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能讲得通的理由。 但她的确激怒了傅士仁。 “主公昏聩!令妖妇在城中如此招摇也罢了!他竟欲为其上表请封不成?!” 刘琰端起了一杯蜜水,慢慢喝了一口之后,重新将杯子放下。 朝廷的招数下得谨慎,刘备也不过是个亭侯,因此就算刘备上表,多半也是想替她要个官职,高低不重要,为朝廷所征辟的名分才重要。 但刘琰不准备这么说,他候着傅士仁那一口气喘匀了,才重新开口。 “我看主公取了青州郡县志册来看,说不定确要封侯,”刘琰笑道,“谁让你我战功皆不如她呢?” “什么战功!袁谭不过徒有其表,一座千乘土城竟也攻它不下!足见无能!无能!”傅士仁破口大骂道,“若主公重用我,莫说是半个青州,一个青州我也为他打下来了!岂不比那妖妇强上千倍万倍!” 他这样在清幽华美的宅邸内走来走去,往来的婢女仆役屏气凝神,只有刘琰一个人开了口。 “我也是这样想的。” 暴怒的傅士仁脚步一顿,有些惊喜地望向他,“威硕可有何见教?” “主公意欲南下攻伐袁术,”刘琰笑眯眯地说道,“大丈夫欲取功绩,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第222节 第218章 尽管对陆廉很是有点羡慕嫉妒恨,但傅士仁并不是个没脑子的。 军中若论战功,最大的几份是很难被偷走的,谁是主将,谁为先锋,谁披荆斩棘,别人攻不下的城,拔不掉的寨他攻下了,这都是有目共睹的功劳。 但苦劳就不那么明显了。 比如运粮,比如守城,比如在新打下来的郡县中收拢郡兵,这些活计并不一定危险,但一定有功可叙,对于傅士仁来说,他能勉强承担得起的任务,也不过是这些罢了。 但这样的功劳还不足够。 “当今乱世,有兵有粮者,不是王,亦是侯,士仁兄看看那些徐州大族,谁不为自家考虑呢?” 刘琰的话里有话,傅士仁一时没听明白,于是他不得不将话讲得更清楚些。 “下邳陈氏为陆廉改了名,取了字,那便是当自家人看待了。” “不错。” “那些大族也将自家的幼子送去陆廉麾下……” 这样一群年轻男子同一个年轻女子整日混在一起,若是放在市井街头的闲汉嘴里,不知道能嚼出多少不堪的花样,但傅士仁立刻意会到了刘琰想说的是另一个方向。 “她不过是个黔首出身,”傅士仁骂了一句,“世风日下!” 刘琰的神情一瞬间变得狭促起来,“岂止是他们,陈纪岂不是经学大家?他还要巴巴将儿子送过去呢!” 傅士仁脸上的惊讶与气愤映在刘琰眼中,就更满足了他的那一点刻薄心了。这事对于刘备身边亲近之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那陈长文平素装得清正刚断,动由礼节,原来也以谄媚附势!” “世人皆是如此,假以时日,那陆辞玉岂不只手遮天?主公虽信她不假,我看她亦是忠贞之臣,但身边有这样一群谄媚小人,难保其心不变啊!” 这一番场面话讲完,引得傅士仁也跟着一脸忧虑之色后,刘琰叹了一口气,才终于转向正题,“若是有士仁兄这样的忠心之士,能为主公分忧……” “我岂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傅士仁脑子一热,大声嚷道,“主公若委我以重任,我必以死报之!” 傅士仁既然是自幽州一路跟随刘备至此,忠心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那点忠心里掺杂了许多计较,他本人的文韬武略又不过尔尔,刘备优容待他是不假,但更进一步的重任是没有的。就连傅士仁自己,滔滔不绝地骂过陆廉之后,给自己的定位也依旧不是冲锋陷阵那等人才。 但刘琰有自己的私心,他虽无论如何也不想跟着去向战场,但还是要想方设法,推傅士仁一把。 至于这个“重任”傅士仁担不担当得起,又会给刘备带来什么后果,刘琰是不会考虑这些的。 袁术逆贼,篡汉称帝,天下人共讨之,天下人共诛之,这样一个“冢中枯骨”,难道能抵挡得了徐州兵马吗? 这一仗岂不是显而易见的容易?谁去了不都能分一杯羹吗? “士仁兄既有此心,我当助你一臂之力,”刘琰隐秘一笑,“只要功成之时,莫忘了我便是。” 下邳的州牧府中,刘备坐在主位上。 关二爷没回来,他得死守在广陵,一面提防袁术,一面提防孙策,一面还要操练兵马,兴建水师,因此抽空回来一趟的是陈登。 吐过虫子的陈家大哥据说戒了吃生鱼片的爱好,因此坐在那里看着十分精神; 三爷这大半年来守在下邳,据说在操练丹杨兵,估计现在操练得不错了,看着也十分精神; 赵云回归了温暖大家庭,看着再不是之前那个瘦得快脱了相的子龙,又变成了威武雄壮的乔帮主,就也很精神; 张邈张超兄弟守小沛,臧霸守东海,此刻也都过来了,陆悬鱼左右看看,武将这边基本是除了二爷之外的人都到了; 文士方面除了陈登爷俩之外,简先生端端正正地坐着,陈群冰清玉洁地坐着,孙乾先生慈眉善目地坐着,大财主糜竺默不作声地坐着; 除了十六岁的诸葛亮还没参与到作战会议之中,其他看着就还…… 她在这一群人里看来看去,在角落里还看到一张怪异且熟悉的脸。 “狐鹿姑怎么在这里?”她小声问身边的三爷。 “他自称是于夫罗的侄子,要留在这里当质子,还坚持着要认阿兄为父……”三爷小声说,“兄长拗不过他,便留他在这里,随侍左右。” “……可靠吗?” “这胡儿说得倒诚恳,不过反正他只想要兄长替于夫罗要一个大单于的名分,也不打紧,”三爷又小声说道,“为表诚意,他还求兄长给他改了个名字,你以后可不能叫他狐鹿姑了。” “那叫什么?” “他也跟着兄长姓了刘,”三爷说道,“单名一个豹字。” “刘豹,我记住了。”她听完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一听就知道是汉家的好儿子。” 大家进门之前互相亲亲热热寒暄了半天,但毕竟是商量正事的,尤其陆悬鱼和陈登这种几百里路跑回下邳的,因此寒暄过后,立刻就开始了这场作战会议。 袁术称帝,成为天下共敌,这一点没啥好讲,早打晚打都是要打的,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打?派多少兵力打?从哪里打? 与其他几个诸侯都不同,刘备所占据的领地是一片颇狭长的地段,北至黄河,南至长江,以泗水与几座大湖和邗沟为界,将徐州与兖州、豫州、扬州隔开。 “刘景升既自荆州出兵,二将军便自广陵出兵,东西夹击,岂不便宜?” 作为主公身边的老人,孙乾先抛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意见。 “不错,徐州并无天险,下邳还需留守兵力,防备袁术才是。” 糜竺先生的意见也很谨慎平和,不过三将军听了之后,立刻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 “若我们出兵慢了,淮南淮北又当入谁彀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理论上来说这些土地都是大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谁也不会当真这么想。 三将军的问题一出,立刻一片窃窃私语,而后陈群站出来发表了不同意见: “若主公全力攻打袁术,不知谁当渔翁!” “现下与曹操和袁绍的战事已歇,我今又奉诏讨贼,难道他们还能来背后捅我们一刀不成!” “你怎知不会?” 从一片私语又变成了叽叽喳喳。 刘备的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的张邈张超兄弟。 “孟卓,你如何说?” 坐席间短暂地静了一下。 “宛城于孟德乃是肘腋之患,”张邈清晰地说道,“若徐州南下,他必先攻打宛城。” 刘备的眉间显出了一丝放下心来的舒展,而后陈群又开口了。 “曹操此时攻打宛城,不知宛城若下,又当攻打哪一处?” “张绣屯兵宛城,岂会令他轻易得逞?” ……又开始叽叽喳喳。 她坐在那里听他们这样讲个没完,就很想念诸葛亮。 因为这些人每一个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每一种看法似乎都很有道理!曹操会不会打徐州?是现在打还是未来打?徐州要是倾尽全力南下,会不会在曹操没打完宛城之前干掉袁术?这场战争是会打成闪电战还是拉锯战?今岁大旱,又要动用多少粮草?从何处调遣?一路征发多少士兵?多少民夫?徐州地形狭长得跟智利似的,因此动员起来要在哪几个城池安排屯粮点?又要多少兵力去保护? 主公在全神贯注地听,全神贯注地分辨,她就很想作个弊,毕竟主公现在的这些谋士加一起也没有那个还在东莱跟着叔叔读书的诸葛亮名声大。 【醒醒,】黑刃忍不住出声了,【你好歹也有20智力,偶尔用一下。】 【……怎么用?】 【出个声啊!】 ……这怎么出声? 袁术不恤良贱,丰年犹有易子而食者,何况今岁大旱?不须诸侯攻伐,恐怕耗他几年自然也就耗死了。 但正统大义名分在这里,你说自己是宗室,你就得做点宗室该做的事,尤其你还不是人家刘表刘虞刘焉那种镀金的宗室,天下人更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了,你敢不出兵吗? 但是,投入兵力小,容易变成添油战术,一时半会儿打不死袁术; 投入兵力大,且不说徐州刚刚休整一年,士兵和百姓们愿不愿意为了天子一道诏书前赴后继地奔赴淮南绞肉机战场,就说周边这几个邻居吧,谁的面相看着更和善点? 她是该信曹老板的人品呢,还是袁本初的人品呢,还是…… 恰逢此时,主公又把目光转向她了。 “辞玉,你怎么说?” “若派我去,”她想了一会儿,“不要许多兵马,先破了寿春城,袁术的架子自然便散了。” 主公摇了摇头,“你镇守青州,去岁又经历一场恶战,现下还不须你千里奔波。” “若是不用辞玉,主公当以重兵伐之。”陈登突然说道。 ——全力以赴地南下,而后攻伐江东。 刘备吃了一惊,抬头看向陈登。 早在争夺广陵时,陈登便曾私下面见主公,告诉他不可不防江东孙策,最好趁其羽翼未丰,全据江东才是。 但此时攻打袁术才是重中之重,他当真要一并攻打江东吗? 下邳的文士武将们正在争论这个巨大的议题时,会稽郡的山阴城中,那位貌如好女的青年将军也正与自己的谋士讨论这件事。 议郎王誧将朝廷的诏书送到了他的手中,要他出兵攻伐袁术。 “时至如今,将军须同袁术割席才是。”张昭如此说道。 “我确已送信过去,与他断绝。” “如此却还不够,将军须在天下人前,与袁术断绝才是。”张昭又劝了一句,“荆州刘表,徐州刘备,兖州曹操,哪一个不是虎狼之辈?攻灭袁术后,难道便肯放过江东吗?” “话虽如此……”孙策犹豫了一会儿,自怀中掏出了一封信,“王誧还有一封手书与我。” 这信不是从雒阳发出的,而是途径兖州时,一位青年文士附上的。 这位青年文士姓郭名嘉字奉孝,于曹操军中任职,写信过来是为了表达自己对小孙将军的好感。 他先是奉承了一下孙文台将军的勇武与忠义,尤其歌颂了一下当初诸侯讨伐董卓时,孙坚那极其出色的表现,不愧是世间少有的名将。 这些话虽然是废话,但孙策看了自然不会不高兴。 夸完孙坚之后,郭嘉的语气仍然十分温和,诚恳,他表示自己没有任何的私心,只是崇敬孙文台将军,因而想要好心提醒他的儿子一句—— “我主世代居于北方,离吴会千里之遥,自幼嗜羊,从不惯稻饭鱼羹,要江东何用呢?”信里这样写道,“但听闻刘备素有吞并江东之意,而今其欲南下,其心不可不防啊!将军!” 第223节 第219章 关于要怎么打袁术,大家闹闹哄哄地争论了半天,最后还是领导充分听取大家意见之后,一言独断。 徐州兵马共出两万,兵分两路,一路由关羽带领,自广陵而出;一路亲自领军,自灵璧而出。与此同时写信给孙策和刘表,请他们策应徐州的义师。 关于孙策和刘表,大家依旧议论纷纷,有人觉得他们会帮忙,也有人觉得不会。尤其是曹操还没动,曹丞相究竟是南下去打袁术,还是兵发淯水,先把近在咫尺的宛城给打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而宛城是荆州向北的大门,宛城一丢,刘表的领地立刻大面积缩水。 至于孙策…… 孙策和袁术还不清不楚的,尚未割席呢。 不管怎么说,天子已经降了诏,反正谁要是公开违命谁就逆贼呗,这信纯粹的不写白不写。 除了以上这些安排之外,刘备又留张飞守下邳,陆廉回剧城,互相拱卫,镇守大后方。 初步计较议定之后,先不忙进兵的事,接下来谋士们要开始制订详细的后勤计划,今岁大旱,粮草要精打细算,袁术境内已经一片困苦,百姓易子而食不是什么稀罕事,义师打进淮南就别想着征税了,闹不好还得给老百姓发点粥接济一下,要不民夫别多带了,到时候征发一些淮南的百姓,顺便给他们点小米吃得了。因而粮草中转就变成了重中之重,千万需要选择稳妥之人。 这些琐事都吩咐清楚之后,文士武将一一领命,众人鱼贯而出时,刘备又出声了。 “元龙,悬鱼,你们俩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且留下叙话——” 人群中忽然有人转过头,阴恻恻地看了过来。 待她察觉到目光,转头想要寻找来源时,却又找不见了。 只有陈群脚步停了停,似乎在看她,但在她的目光望过来时,却又立刻将目光移开,回头看了一眼上座的主公。 这双眼睛里透露的意味太过明显,以至于刘备不仅立刻察觉到了,而且理会了陈群想说点什么。 ……这位主公有点不自然地想挠挠头,又很想抠抠脚。 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他做了一件有点不太对劲的事。 关于陆悬鱼的婚事,刘备心中原本计较得挺简单:他虽器重她,信任她,待她如子侄,但她同时下大多数男子会倾慕的那等美人显然是不同的。 陆悬鱼既不柔婉,也不妩媚,更没有什么幽静之美——因而刘备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些跑去追求她的男子,大多数是冲着权势而来。 既然他们所求并非真心,而是权势,那他自然也想替她选一个值得她分享自己权力的郎君。 陈群就是这样被刘备挑选出来的,这位颍川世家出身的文士年轻貌美,风姿清正,关键是颍川陈氏世代经学,既有大族之间的美名,又不擅兵法韬略。 这样的联姻对陆悬鱼的名声是有好处的,不仅青徐的士族会乐于同她结交,并逐渐淡忘她出身寒微之事,甚至将来征伐中原之时,无论哪一地的世家豪族都不会轻视这位武将。 至于除此之外,这两人彼此之间到底有多少情意,刘备倒是不觉得这算什么大问题:士族间联姻大多看门第,看利益,谁去问一句郎君或是女郎心中究竟有没有情?年少夫妻,有情自然好,无情也无所谓——反正作为父亲的陈纪点了头,作为主君的刘备也点了头,接下来只看陆悬鱼自己,她若权衡利弊,觉得这亲该结,那便结了,陈群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她若是不欲成亲,刘备自然也不会逼她,顺其自然,让她接着选下一门称心的亲事便是。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陈群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这位看起来冰冷肃正,总端着一副架势的小郎君刚刚那个哀求的眼神明显是已经动了心,却并未获得女郎青睐,因此来寻他这个媒人的帮忙。 ……问题是刘备也不知道该怎么帮。 ……他原本以为在那一群世家次子之间放进去一个出身好,人品好,前途好的美少年进去,就足够打败这一群黄口小儿,顺便引起悬鱼的注意了。 ……但他现在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众人还在往外走,他还不能立刻开始说正事。 于是有点紧张的主公顺手从案几下面取了一段牦牛尾,下意识开始编起了手工活。 ……主公感觉怪怪的。 陆悬鱼心里这样嘀咕了一句。 但她和陈登都与他十分相熟,因此待得众人走光了,她还抻脖子仔细看了几眼。 “编得不错,主公手就是巧。”她夸了一句。 ……陈登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把脖子缩回来了。 ……主公也将手里编了一半小辫子的牦牛尾放下了。 “留你们来,是为了一桩正事。” 刘备的表情变得严肃,陈登和她也郑重起来。 “这几月间,还须多造战船,防备孙策才是。” 陈登摸了摸小胡子,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广陵丹徒不过一水之隔,造船之事如何瞒得过孙策?” “我也不欲瞒他,这船不能沿江而上攻伐袁术么?”刘备说道,“我自戒备着,他又能怎样?” “主公虽不欲与他刀兵相见,但淮扬富庶,孙策恐怕早有吞并之心,难道主公不打他,他便也不来打主公么?”陈登劝说道,“还不如我们先下手的好。” 主公没有回应,于是屋子里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阳光似乎都慢慢走了一步,刘备才终于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天子降诏,袁术我也不想打他。”刘备说道,“我领徐州这数年之间,连年征战不休,士庶疲敝,我总该给他们几天休养生息才是。” 陈登的那点不赞同终于转变为了钦佩,“主公真仁慈之主。” “话虽这么说,不是也照旧征发郡兵,南下攻打袁术了?”刘备摇头,“这样若也算仁慈之主,恐怕天下人都要嘲笑我。 “广陵战事,元龙警惕些便是,我看孙策年少英雄,眉宇亦有英豪气,未必会在剿灭袁术之前,与我为敌。” 陈登又摸了摸小胡子,拱手行了一礼。 “是。” 接下来是她的事了。 主公对她的吩咐很简单。 袁谭刚刚回去,但毕竟没有伤筋动骨,而且冀州家底雄厚,要随时警惕袁家大公子不死心又蹦跶回来。 “他来一次,”她说,“我打他一次。” 刘备笑容滞了滞,最后还是继续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重任。” “主公有何事吩咐?”她来精神了。 “翼德镇守下邳,与曹操相持,我与云长带兵攻伐袁术,期间若形势有变,”主公说道,“或许还要你轻骑南下,千里奔袭。” 陆悬鱼意识到了这句并不算繁复的吩咐,刘备要避开众人说的缘由。 他不愿意尽发徐州之兵攻城略地,就只能尽量抽调各地兵马。但这种事自然是有危险性的,若是北海东莱的兵力抽调南下的事被袁谭知道了,会怎么样? “我知道了,”她说,“我会小心行事。” 除却抽调兵力时需要注意的细节外,身边的武将自然也必须各个可靠。 听到主公这样叮咛时,她立刻表示,“确实各个可靠。” “我将张辽放在你那里……”主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看他如何?” “挺可靠。”她说,“文远与我是旧识,我信得过他的。” ……主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那太史子义呢?” “子义轻骑五百,袭取厌次之事,难道主公不知么?”她立刻愤愤不平起来,“这样的大丈夫,可剖肝胆,可鉴日月!” ……主公把目光挪开了。 “子义的人品,我自然是信他的。”他这样嘟囔了一句。 “那主公为何有此问?” 刘备又将眼睛转回来了,似乎想从她脸上找点什么蛛丝马迹出来。 “你信张辽,也信子义。” 她点点头,“是啊。” “嗯,这很好,很好,”主公摸了摸自己那并不算浓密,所以梳理得很精心的小胡子,“那国让呢?” “国让自然也——” “也可剖肝胆?” “可以剖!”她大声说道,“留他守城,我是极放心的!” 主公搓了搓额头。 陈登开始咳嗽。 ……咳嗽得非常生硬,就是那种一听就知道他嗓子根本不痒,就非要咳嗽几声的那种。 “那,”主公似乎是硬着头皮继续问,“陈家的三郎如何啊?” “他与国让相处得很好。”她仔细想了想,露出一个笑容,看向陈登,“替国让分担了许多政务,这都是阿兄教育的好!” 陈登也开始搓额头。 这次换主公大声咳嗽。 “行了,正事大概就这些!”他嗓门很洪亮地说道,“你赶了两日的路,十分辛苦,该好好休息……不过我这里有件事要你做!” ……主公这个神情怪异极了。 “……何事吩咐?” 刘备招了招手,令两个仆役走上前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过了不一会儿,便搬来了一箱竹册,放在了廊下。 “这是张孟卓送来的书,”他说道,“我想陈长文与孔北海忙于学宫之事,不如你将这一箱书带去给他吧。” 她看了看门外那一箱竹简。 又转过头看了看上座坐得端端正正的主公。 “这东西很贵重吗?”她狐疑道,“主公遣一仆役不就行了?为何还要我来送?” “咳,你不懂我其中深意,据说这是鸿都门所藏的典策文章,董卓祸乱雒阳之时,这些典策经籍四散流离,我不要仆役,而是要你这样郑重地送上门去,岂不是显出你谦逊好学,尊重经学高士们的德行?”刘备说道,“这样的美名对你有百利无一害,快去!” ……主公的话说得理直气壮的,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确实她也就是充当了一下快递小哥,送一箱十分金贵的竹册去纪律委员家而已。很稀松平常的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但她还是觉得什么地方奇奇怪怪的。 第224节 陆悬鱼嘟嘟囔囔地走了。 刘备和陈登默不作声地看着那道十分挺拔的身影穿了鞋子,下了台阶,顺手拎起一箱竹简,大踏步走出去。 然后陈登就将头转过来了,瞪着自家主公。 自家主公又一次从案几上拿起了牦牛尾,顶着那两道目光,开始了平复情绪的手工活。 他那双手很巧,平时可以拎长剑,拎马槊,拎手戟,但现下也可以细致地将光滑的牛尾巧妙用小指挑出来,分成几绺,编起小辫子。 看到主公这样默不作声,一脸平静地做手工活的样子,陈元龙终于是败了。 “其实主公行事妥帖,并无甚错处。三郎早就写信给我了……” 主公那十根灵活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长文在北海的这些日子,极不自在。” “……如何不自在?” 陈登摸了摸胡子。 “比如说,悬鱼同他讲话,他就不自在。” “……” “但是悬鱼不同他讲话,他也不自在。” “…………” “悬鱼同其他人讲话,”陈登撇了撇嘴,“他更不自在。” 第220章 与下邳陈氏出身的陈珪陈登父子不同,陈群在这里是个外来户,他出身颍川,与父兄来徐州避难,宅邸虽清幽,但门面并不大。进门是个小小的水池,左右两边铺了洁白的石子路,墙下种了几丛竹子,此时天气转暖,又下过一场雨,因而春笋便也跟着拔了尖。 她在大门口下了马,让仆役抱了那箱竹简,跟着走进来时,陈群匆匆忙忙地从屋子里出来了。 他站在主室的门前愣了一愣,然后忙忙地便走下台阶,“辞玉怎么来了?” “主公那有一箱书,说是鸿都门流散出来,被张孟卓所得,听说你同孔北海在忙碌学宫之事,便给你送来了。” 陈群还在穿木屐,穿得有点慌里慌张。 她已经走到他面前时,他才刚刚将那两只木屐穿好,似乎是因为没料到她会来,身形还晃了晃。 她好心地扶了他一把,立刻被他躲开了。 ……行呗,高种姓生物可能都是这样的,也不能怪陈群一个。 “其实你不必出来迎我,”她说道,“书我带到了,我先回去了。” 终于妥妥当当站在庭院里的陈群见她要走,立刻便开口了。 “辞玉不辞辛劳,亲自为我送来这些古书,岂能须臾便走?进来稍坐片刻为上。” “你千万别客气,我也不过顺路罢了,”她看看满脸不自在的纪律委员,就感觉脚下的白石子路很是烫脚,一边指挥仆役将书放下,一边脚就开始往外挪去,“我先告辞——” 站在台阶下的纪律委员脸一下就沉下来了。 “将军这是何意?” 她已经向外挪了两步的脚不得已停了一停,“……什么何意?” “将军去田国让,太史子义处从无芥蒂,连新至主公帐下的张文远,将军去他营中叙话时,也从不曾这般匆忙。” ……那张白玉一样的小脸冷冷地对着她,指责之色溢于言表。 但她去田豫那里谈天说地有什么不妥吗?去太史慈那里吃吃喝喝又有什么不妥吗?去文远那里看他训练骑兵,那也没有任何问题啊!她跟他们是什么交情,她还是个逃难的平民时张辽就结识她了,她还是个更夫时就认识田豫太史慈了,这交情陈群能比吗?在这里垮个猫脸给谁看呢? 她就很有点懵。 “莫非贵人不踏贱地耶?” ……行吧,这人善于道德绑架,她败了。 这间主室布置得并不奢华,但很舒适,阳光洒进来,照在半旧但擦拭得十分干净的地板上。 架子上摆了许多竹简,案几上也堆了几卷书。看她终于进来了,陈群一面指挥仆役拿了席子让她坐,一面又从架子下面翻出了箱子,箱子里又翻出了…… 她抻脖子去看,发现翻出了…… 一套茶具。 铜质的,上面刻了十分精致的莲花纹理。 可能是重视这套茶具,也可能是就有这个爱好,反正纪律委员同学当着他的面指挥仆役拿这套茶具去煮茶,还详细说了要怎么煮…… 用哪个匣子里的小盒子里装的哪一块饼茶,加多少姜,添多少盐。 事无巨细不说,工具也十分繁复,看得她眼花缭乱,只感觉这群士人跟她根本不是一个星球的生物。 煮好的茶很快端了过来,于是终于可以进行下一步的社交活动了。 端端正正坐在席子上的美少年望了她一眼,脸上难得露出一个微笑,请她尝一尝他珍藏的饼茶。 ……她敬畏地喝了一口。 “如何?” “……烫。” 纪律委员握着陶杯,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于是屋子里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中。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找到一个话题,“青州无事?” “无事。”她干巴巴地说道。 其实是有事的,按照主公的暗示,她需要立刻返回青州,整备军务,收缩防线,抽调出一支机动部队,还要将粮草囤于琅琊,随时准备支援广陵与灵璧前线。 什么战争都是结束得越快越好的,时间拖得越长,对于所有人就越痛苦,而百姓则尤其痛苦。尽管淮南已经饿殍遍野,但她仍然希望尽力减少这场战争对平民带来的影响。 青州的冬小麦显见是歉收了,她想,能不能从大户那里再整点粮食回来? 不过这些琐事讲给陈群,陈群也不一定有兴趣听。 见她简单答了一句之后,又不吭声了,陈群沉默了一下,又开口了。 声音倒是十分柔和,听着不像想找她茬架的气势。 “辞玉准备何时回青州?” 这个问题很简单,她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我准备明天就回去。” 纪律委员大吃一惊,那张唇形还挺漂亮的小嘴立刻微微张开,又迅速闭上了。 “这数月间,我也只回家这一趟,”他似乎有一点慌张,也有一点委屈,“我这里还有许多书籍没有收拾整理完啊!” “那长文就在家里多待一阵,”她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加了一句,“你是担心孔北海因学宫时寻你吗?长文亦可写一封信,我返回青州时带给孔北海便是!” 她这话说得十分客气,友好,体贴,一点毛病也没有,简直是同僚中的模范。 但是陈群不吭声了,就那么盯着她看。 细而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似嗔似怨,更似看她很不爽,眉毛下面一双黑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这个气氛更怪异了。 陶杯里的茶还略有一点烫,但已算不了什么,她赶紧一仰脖子,三口两口“咕咚咕咚”便将它喝完了。 “茶也喝过了,”将喝光了的茶杯放下,然后她麻溜地起身,“我就不多叨扰长文了。” 太阳略有一点西斜,于是阳光洒得更深了些,将室内染上了明媚的浅金色泽。 她刚起身准备向外走时,身后也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辞玉。” 她转过身时,也已起身的陈群上前了一步。 “何事?” 那两道眉毛皱了一下,又舒展开,又皱了一下。 “主公今次南下攻伐袁术,与青州无关。”他这样说道。 其实有关,但她不想说那么多,只点了点头,想听听陈群究竟想说点什么。 “是。” “那你返回青州后,有何事……”他斟酌了一下,“有何事需……需做的?” “长文问的是什么方面?”她感觉很莫名其妙,“城防?骑兵?冬麦收割?粮草征调?” 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文士平时名声挺不错,从容通雅,才思敏捷,虽然不擅兵法韬略,但做一个文官就很万金油,经学他很精,汉律他也很通,总体来说虽然爱打小报告,但确实还是个挺干练的。 现在站在这里学蚊子哼哼,就给人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 “我不是问那些,”他哼哼着,声音就越来越小,“我问你,问你自己的私事……” ……她已经无法理解今天的陈群了。 不是那个茶有什么问题,就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或者是…… 她忽然从他那扭捏的神情里猜到了一点端倪。 主公南下伐袁,人心动荡,陈群也想谋一个职位,跟着主公南下,所以来听听她的看法?说不定还想找她帮忙向主公说项? 年轻人总渴求权势与爵禄,渴求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即使是文士也会有这样的心思。 ……但她总觉得陈群在战场上的表现,比孔融好点不多。 “我并无私事。” 而且跟你也没有私交,你想去打袁术,那就尽管去,不要想找我帮忙。 她最后还是这样坦率地回答了他。 于是陈群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送她出了门。 阳光洒在庭院里,春雨后新长出来的这一丛修竹带着深深浅浅的绿意,风拂过,吹得动修长纤细的新竹,也吹得动那淡青色的宽袍大袖,却吹不动静静立于庭院中的身影。 第225节 陈群的手收在袖子里,收得很严,掌心握着一枚玉环,虽然算不得什么贵重的玉饰,却也温润明净。 他握了那枚玉环很久,直到马蹄声由近变远,逐渐从这条街上彻底消失。 在陆悬鱼离开下邳的第二天,整个徐州就如同一架战争机器,开始了隆隆的运转。 战争与战争不同,有向外扩张的,也有被侵略的,徐州百姓更熟悉后一种,因而当他们听说又要开战时,稍微惊慌了一阵子,但听说这一次是受了天子的诏书,去物产丰饶的两淮讨贼时,这种惊慌迅速转化为了兴奋。 将领可能会苛待某一个士兵,但不敢苛待所有的士兵,尤其是在奖赏这一项上。去岁大旱,秋粮歉收,冬麦眼看着又要减产,许多百姓便动了这样的心思。 与其做民夫,每日只有几升小米给家中勉强度日,不如想想办法从军,做一个士兵。先登选锋那些勇士们事事当先,自然有最丰厚的犒赏,但他们也不贪心,只要有机会跟着自己的将军,在敌方的领土上劫掠一番,也就心满意足了。 百姓们就这样掰着手指算计起来,有人算计该牵一头牛回来,有人算计可以搬两匹布回来,有人想替妻子抢些首饰头面,有人家中精穷,极缺铁器,因而下定决心要留心抢些炉釜农具回来。哪怕最不济呢,拆他们淮南人几扇门板,扛回家里敲敲打打,那用途也多了!更不用提在军中不愁吃穿,只要打了胜仗,哪怕抢不到东西也有一笔饷金!打这一场仗,说不定两三年的吃穿用度都有了! 他们这样一心一意地算计,然后不知谁带的头,这许多穷汉便开始了踊跃报名,丝毫没有考虑过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但存了这一点贪心的也并非只有平民,还有许许多多想要跟随刘备南下的徐州士族,他们也想方设法将自己家的儿郎安插到军营之中,谋求一个可以建功立业的位置。 在这样的情况下,连刘备身边许多老属下也不淡定了。 这些新招募来的士兵,新入营的军官,他们真的可靠吗?主公平定徐州,靠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老部下?重要的任务还是要交给他们才对! 在这样一片嘈杂而混乱的声音里,傅士仁终于获得了一个他并不算满意的职位。 刘备封他为南部都尉,要他去淮安整修道路,以备辎重车队通过。 “主公是否太小瞧我了?”傅士仁这样同刘琰发牢骚,“那陆廉一个黔首,没来徐州之前也不过就是平原城中敲着焦斗绕城走的更夫,她为何……” “她带了三百兵士,便能阵斩曹洪,”刘琰劝道,“此事你不知么?” “我知道又如何?我——” “主公所倚仗的,不过我们这些一路跟随他来此的亲信,”傅士仁哑口无言了,刘琰便又徐徐劝道,“而今你谋得的这一个职位虽不触目,却大有可为,岂不比陆廉强百倍?” “她虽名义上不过是个别驾,却都督青州三郡,我如何能比得上她?” 刘琰隐秘地笑了一下。 在刘备麾下,陆廉与关羽可以说是极特殊的两个人,他们本身有极高的军事素质,因此主公也慷慨地给予了他们几乎诸侯般的实权,光芒甚至胜过跟随在主公身边的张飞。 但这样的位置也令他们在许多人眼中变得刺眼极了——尤其是陆廉。 那可是一人一剑便能守住下邳,而后更是以三千疏于操练的北海兵击退了袁谭大军的人。 那些跟随主公,想要谋得战功的徐州士族,那些与傅士仁一般,很早以前便跟随刘备,只因才学不足而被后来者居上的老部下,他们眼中的那个女将军会是什么样子? 一旦战况出现胶着,或是陷入劣势,他们又会对陆廉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和要求? 徐州的动静瞒不过任何人,因而袁术也立刻开始了应对之策,他将纪灵北调,以拒刘备,又令张勋、桥蕤向东进攻广陵。 长江北岸的许多渔民都记得那一天。 那原本是“上巳节”,许多少年男女跑到江边来嬉戏玩耍,彼此诉说着缠绵的情意。 袁术的旗帜便是在那一天出现在江面上的,除却江上密布的战船,船上林立的旗帜之外,还有连绵的箭雨,向着岸边而来。 第221章 这是一种浪费箭矢的行为,但同时也是一种震慑。 用这种略显残忍的行为震慑敌军,尤其是那些胆小怯懦,又追求名声的广陵世家。 他们的腰肢柔软,陶谦在时跪陶谦,刘繇来了就跪刘繇,现在换成刘备统领徐州,他们又一脸恭顺地口称明公,在那个织席贩履的老革面前恭顺得仿佛一条狗。 ——可是他们跪了那么多次,却从未向袁公跪过。 站在甲板上的桥蕤漠然地看着岸边凄惨叫喊的百姓,心中带了一丝快意。 刘备一共不过两万兵力,与关羽各领一万罢了,可光是张勋桥蕤两人,便足领了两万五千余兵马! 朝廷?朝廷是什么东西! 看清楚吧!现在已经是仲氏新朝了! 他要以摧枯拉朽之势践踏广陵,他还要像曹操一般,再一次给这些徐州人开膛破腹,如风干鸡一般将他们挂在房前屋后,无分男女老幼! 到那时,他们才知道谁是承天命之人! 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刘氏当灭,袁氏当兴! 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将他们的额头恭敬地贴在尘土里,恐惧而柔顺地等待着他们命运的宣判! 一想到从龙之功带来的富贵与尊荣,桥蕤的心中熨帖极了,也得意极了。 “靠岸之后,”他这样吩咐自己的偏将,“沿途北上,直取江都,一路上不要留活口!” “是!” 江上很快浮满了百姓的尸体,漂漂荡荡,沿江汇入大海,这幅凄楚的画面并没有引起桥蕤的注意。 他既不同情,也不准备掩盖痕迹,因而连放火也免了。这支大军经过的每一个村庄都从哭喊与哀嚎中很快归为无穷无尽的死寂,只有士兵们草鞋下沾染的血迹证明他们曾在这里经过,又做了些什么。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从村庄里穿行而出,于是北上江都的土路很快被他们脚下的血迹染成了一条殷红的血路,在春日晴空下散发着隐隐的腥臭气息,再缓慢地将它蔓延至江都城下。 江都城中听说桥蕤攻来的消息,关羽还略有点不可置信,挥手令报信的士卒下去,有点认真地问了陈登一句。 “我尚未进兵,他却自来送死?” “二将军欲前往迎敌?” “……不然呢?”关羽道,“难道我怕他不成?” 陈登思考了一会儿,自架上取下地图展开,指与关羽来看。 “数日前便有斥候报信,闻说袁术遣张勋自寿春而出,领精兵一万五千余人,往涂中而来。” “不错。”关羽捻捻胡须,“张勋还未至涂中,我先将桥蕤斩了,再来从容对敌!” 陈登看了他一眼,诡秘地笑了一笑。 “张勋尚未至涂中,桥蕤又将至城下,将军何不先行一步?” 这位下邳陈氏出身的谋士人品才学皆有目共睹,不仅是刘备十分倚重之人,而且难得的是陈登身上自有一股豪气,与其他装腔作势的名士大不相同,与关羽十分合得来。因而尽管这个计谋出乎关羽意料,但他还是十分耐心地听了下去。 “将军若信得过我,便领兵去打涂中。”陈登慢慢地将他的主意说了出来,“桥蕤这一路大张旗鼓,不过是要迫我胆寒,我何不从他所愿,骗他来围城?” 张勋是步兵,辎重多,因此行军速度慢些,桥蕤这近万人是沿江而下,辎重少,行军速度也快。 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足够的补给,初时声势浩大,锐意迫人,但只要在城下受挫,友军又未能伸出援手,桥蕤的兵马很快会成为孤军,除了登船原路返回再无他法。 因此隔绝掉张勋的兵马才是重中之重,两只兵马各自为战,而不能互为援军时,莫看两万余人,照样一触即溃。 陈登将他的主意慢慢地说出来,终于引得关羽点了点头,但他还有一个问题。 他既率军出征,江都城便是最重要的后盾,若是城中有失,他在涂中的一切胜利都将化为乌有。 “桥蕤领兵万余,元龙如何守得住江都?” “江都城墙高且厚,我如何守不住?”陈登笑道,“将军放心便是!” 关羽领兵离开江都,挥师向西,过邗沟奔向涂中之事很快就被桥蕤听说了。 他很是吃了一惊,但不是认为这一手计谋神妙,而是在吃惊之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刘备留这样的庸才在广陵,岂非以卵击石?我攻破江都,纵他攻破涂中,又有何用!” “将军,”有人倒是悄悄出声了,“曾听周校尉说起,陈登此人沈深有大略,将军还须小心才是。” “周瑜不过黄口小儿!他懂什么!”桥蕤笑道,“陈登不过是个文士,他可曾领过一日兵?现下关羽留他守城,他竟也敢应下!足见那关羽不过莽夫,陈登更是自以为是的蠢材!” 只要他能够攻下江都,他这支兵马便再不是孤军,正可继续从容北上,攻破盐渎,将整个广陵收入囊中! “休整一日,明日进军!” “是!” 天光破晓时,陈登上了城墙,站在望楼里远远眺望着南边那一片又一片青葱浓郁的丛林和原野。 江都城在数年前被孙策攻破时,城中士族曾被一个个拉出来砍头,待刘备夺回江都城时,只见这些士人几乎家家戴孝,凄惨无比,尤其是广陵徐氏中名声最盛的徐孟。他因为死了一个儿子而下定决心与他死战到底,因而从他本人往下,无论男女老幼,部曲苍头,近千口人都死得干干净净。 大宅还在城中,但江都城已经没有姓徐之人了。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再加上陈登原本便是徐州名士,这些残余的士族几乎是全心全意地支持他,他要什么,他们便倾其所有。 因而除却牛酒之外,一匹匹布帛锦缎也被搬了出来,与金银珠玉堆积在一起,在火光中耀眼无比。 广陵郡兵三千人,其中又分出了千余去守盐渎,因而江都城中只有不足两千的守军,与浩浩荡荡的袁术军相比,微不足道,少得可怜。 但这些士兵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惧怕,相反只有汹涌的战意。 他们与他们的郡守在一起,与他们的家园在一起! 太守下令,只要他们勇往向前,不论死活,这一战之后都有丰厚犒赏!那些银钱布帛!那些绚烂明艳的锦缎与金银器! 这一战,江都城中从上到下,人人用命! 当地平线上终于升起了桥蕤的旌旗时,陈登走下城墙,来到他的士兵们面前。 “我受玄德公之命,遏除凶慝(te 四声),守卫此地,”这个三十余岁的文士用那双锐利的眼眸盯着面前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我愿将我的性命交付于此,你等也该如此!” 士兵们用胸腔里迸发出的一声怒吼回应了他,于是陈登的心境也反复激荡起来。 他虽身为文士,比不得关张那样万人敌的勇将,更比不得陆廉那样名震天下的剑客,但他亦有安社稷,平天下之志,而此刻这股雄心壮志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切! “天道在我不在敌!”他大声说道,“我今出战,克敌必矣!” “必胜!” “必胜!” “必胜!” 城门紧闭,插翅难飞,因此慢慢行至城下的桥蕤根本无法猜到城中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远远望去,赞叹了一声。 “真是一座伟城。” 城高三丈,显现出新修缮过的模样,堪称规模壮阔,坚实无比。 但这样雄伟的城墙上却不见旌旗,不闻金鼓之声。 这并不令桥蕤感到惊讶。 第226节 “似我这般威武之师,他见了岂不害怕?”他看了看左右,“恐怕是吓得躲在郡守府中,不知如何是好吧!” 身侧立刻有偏将接了话,“将军属实是高看了陈登!说不准他现在躲在姬妾怀中一面哭,一面吐!” “吐也吐不出别的,还是吐些虫豸吧!”军官之中又有人讲了这样的刻薄话,于是连桥蕤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个虫豸太守!”他志得意满地环视左右,“将城围住!派人上前喝骂挑战,明日再行攻城!” “是!” 片刻之后,便有人策马上前,大声笑骂起来。 “虫豸太守!” “陈登!你莫不是吓破了胆!又吐起虫子了!” “快快开城投降!少时令你玉石俱焚!连你那一肚子的虫子也保不住!” 他们这样大声谩骂时,原本没想过陈登会开城门——这样想有什么问题吗? 若是陈登真被激怒了,至少也该先竖起城头旌旗,一波箭雨下来,将他们逼退之后再开城门吧?况且就这幅偃旗息鼓的懦弱模样,难道他真有那样的胆子吗! 一拨人骂得累了,换下一波人策马上前,继续喝骂,刚骂了没到几句时,随着城门链盘绞动之声缓缓传出的,还有密密麻麻,如同洪水一般席卷而来的脚步声和喊杀声! 骑兵两翼,步兵中间!他们手握藤牌与长兵,怒喝着,咆哮着,向着桥蕤的军阵而来! 城上终于立起了一片片“陈”字旌旗,而在旌旗之间,亲自登台击鼓的,正是这位太守本人! 金钲齐鸣,鼓声震天之中,桥蕤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快!”他大喝道,“快迎敌!快迎敌啊!” 他的那些士兵坐在地上,笑看骑兵上前骂阵,他们还没有站起来,还没有拿起武器,还没有真正集结起严密的,有战斗力的阵容。 可是广陵守军的脚步太快,攻势太猛,根本没有给他们集结成阵的时间! “快啊——!”桥蕤感觉胸腔里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们这些贱奴!蠢货——!” 骑兵似水银泻地,又似一柄尖刀,轻快地冲开了那原本便不整齐的军阵,而后步兵上前,将伤口进一步撕开! 他们是广陵郡兵,这意味着他们的老家也许在江都城附近村庄中,他们的亲人也会在上巳节时出门去城外踏青,去江边赏景玩水,又或者只是一个穷苦人,去那里讨生活,挑一担柴,打一尾鱼。 ——那一路蜿蜒而来的血路,那脚下擦也擦不干的血迹,是他们妻儿父母,亲邻故旧的血。 “杀啊——!!!” 这样的怒吼声响彻在战场上,压过了金钲战鼓,压过了兵戈相交,甚至浓烈到遮天蔽日,令人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再也看不见别的颜色的地步。 这一抹殷红在眼前蔓延开,很快扩散到整片战场。 这些远道而来的袁术军被冲散了阵型,顷刻间便溃不成军,于是两军相交变成了摧枯拉朽,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可是这些守军,这些守军,他们只有一千余人,自己是他们的十倍之多啊! 桥蕤感觉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黑,但已经有箭矢向着他而来了! “将军!” “将军!” “将军快拿定注意啊!” “快撤吧!将军!” 片刻之前的趾高气昂,志得意满,此刻通通化为了乌有,但这一场交锋并不是败了便败了的! 他此刻是在广陵!是在敌人的领土上!他是孤军深入!他没有援军啊! 桥蕤的声音似是像在哭,但终归还是化为了歇斯底里的大吼。 “撤军!撤军!”他大吼道,“且战且退!向江边而去!” 自江都城下至江边并不算远,只有五十余里,这支兵马又无辎重,只要疾行一日便到了。 但这“一日”不是轻装简行,纪律严明的一日,而是丢盔卸甲,仓皇逃命的一日。 桥蕤已经完全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哪怕再蠢笨的主帅,在知道追兵没有援军的前提下都会一路死追到江边。 他的士兵在去往江边的路上就会被杀死、被俘虏、四散逃走,哪怕终于到达江边,他们会为了争抢登船先后而大打出手,甚至不惜杀死自己的同袍。 而追兵不会停歇。 江面上将会布满他的士兵的尸体。 一面骑在马上,疯狂向着江边而去,桥蕤一面昏昏沉沉地想,不管张勋能不能胜关羽,他这支兵马算是完了。 第222章 袁术出身汝南袁氏,号称四世三公,累世阀阅,却并不受士人的爱戴,有名士分析说,这也和他好任侠之事,麾下聚拢了许多流寇山贼有关。 这些流寇山贼的习气十分野蛮散漫,作战时若是局势在我,便勇往直前;若是风向一转,他们便调转身躯,争先恐后四散逃开。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为袁术争下了淮扬这块十分丰饶富庶的土地,也就被称孤道寡的袁术一一委以重任,封侯拜相,风光至极。 这样的军队是不会有什么军纪可言的,寻常军队在自己领土上尚且记得收敛三分,到了敌人的地域内才会大肆劫掠,而袁术的军队在自己的领土上也会洗劫得毫不留情。 毕竟寿春虽丰饶,粮草却不济,因此他们的粮食需要沿途补给,大略诸县。 这种山贼作风对于百姓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但对这些兵卒而言,既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军纪败坏,那么行军就变成了一场狂欢盛宴。 到处都有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到处都有吃得满嘴流油的军官,至于劫掠村庄时一并带进营中几个少女,也已被主帅张勋习以为常。 因而在营中某座不起眼的帐篷周围,既不闻女子之声,也不见醉醺醺的士兵,就显得有些稀奇了。 帐中布置得十分素净简朴,除却必要的行军榻,胡床,案几之外,尚有几只碧绿丝绳系住的箱笼,里面放满竹简,整整齐齐。 而在这些之外,只有一架古琴,一只香炉。古琴已经有些年头,而香炉更显破旧,虽然都被擦拭得很干净,却更显寂寥。 古琴的主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坐在琴边许久,却迟迟不曾弹一声出来。 天色慢慢转为黯淡,营地渐见火光,烤肉的香气与士兵的欢笑声渐浓,偶有几缕传进来,又被那冰冷清幽的香气冲散了。 桥蕤败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涂中,这一路上到处都有人在谈论那一日的江面,讨论那浩浩荡荡,东奔入海的浮尸。 那是桥蕤麾下的士兵,他们仓惶奔袭了数十里,有人爬上了船,有人被同袍拖了下来,有人被推下船,有人高呼快行船,有人等在岸边哭喊叫骂,有人被追击而来的广陵守军一步步逼进了长江。 这些身上有伤的,或是没伤的,已经死去的,或是尚在挣扎的士兵,一股脑地落进了水里,将江都往南的江水搅得肮脏极了,血腥极了,据说隔了十里八里,还能闻到那股腐臭的气味。 据说有了这样一场大战,再过十年八年,那江边也没人敢去了。 因为那幅画面会被耳口相传地记下来。 周瑜以为听说了这场败仗之后,张勋会令军队警惕起来,但张勋的想法与他完全不同。 “我若是拘了他们,一则示弱以敌,二则岂不是令士卒也要胆战心惊?”都尉黄蔚哼笑了一声,“公瑾年纪尚幼,不惯征战,因而才有这样的妇人之忧。” “不错,”张勋听过之后大悦,大笑道,“依我看,还是身边没有个妇人——” 这场军中宴饮并未因这位青年校尉怫然离去而终结,武将们反而更加开怀,觉得戏弄这样的读书人真是太有趣了。 至于桥蕤的惨败? 去了一个竞争对手,这算什么坏消息,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袁公现在知道了,谁才是可靠之人!谁才是更应被封赏之人!他们简直还要谢一谢陈登! 周瑜稍稍闭了闭眼。 他很想给那位至交好友写一封信,他心里有许多担忧要说。 时至今日,周瑜已对袁术不抱什么期望了,势败实是天意,但袁术这位僭越者留下的遗产,才是令人最为关心的事。 听说孙策也受了朝廷的诏书与封赐,正欲西进丹阳,不知道他可曾听说江都一战? 刘备出身寒微,不过织席贩履之徒,世人常笑之,但在周瑜看来,这实在是个太过可怕的敌人——如果这个织席贩履的老革先据徐州,后据青州,现下又挥师南下,意图并吞淮扬最后成功的话,他的威胁将比袁绍曹操要大得多! 因为他姓刘! 百余年前,汉室也曾衰微,王莽篡汉,而后光武平定天下,再立江山! 而今人心动荡,若是再出一个刘氏宗亲逐鹿中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许多士人,许多世家,会有意无意地投向刘备,甚至连朝廷也会因此产生一些新的念头,这甚至丝毫不算僭越与违逆,因为“小宗入大宗”之事,光武时已经发生过一次! ——但这也意味着伯符攻略江东,图谋天下的雄心壮志再无施展之地。 尽管士兵们在营内外跑来跑去,将军纪视若无物,但周瑜坐在琴边许久后,还是打消了写信的念头。 他是个重视军规的谨慎之人,从不逾矩……因而只能盼着伯符警醒机敏,做出决断。 周瑜最后站起身,走到了帐边,向外望了一望。 明月升起,半至天中。 他的故友不知在何处,又是否想到了这一层? 冰盘一般的明月之下,孙策也在吃烤肉。 赶过一天的路,士兵们十分疲惫,有些爱干净的还在洗洗涮涮,有些已经睡下。 而这位容貌秀美的主帅却一点都不疲倦,相反他兴奋极了。 “我就知道,”他大声说道,“刘备是个好对手!” 黄盖手里的肉就差一点没拿住,他惊愕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将军,咱们是去丹阳打袁胤啊!” “是啊!”孙策笑道,“只是那袁胤不过一个饭坑,难道我拿了丹阳便心满意足,等着朝廷封赏?” 烤架上的羊腿散发出一阵滋滋的焦香,将孙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忙忙又割了一块下来。 “刘备势盛,将军须小心。” “他虽势盛,我心中却有计较,陈登冒死守城,不过是为了令关羽速进,自涂中一路向西,围攻寿春,”孙策一面吃肉,一面笑道,“我十日内必能攻下丹阳,到时过江去夺皖城,关羽便是飞将军,也飞不来庐江!” 孙策此时不欲同刘备征战,而是全心全意准备要多占些地盘,他觉得这个想法正确极了。 他现在受了朝廷的诏书和官衔,除非刘备想被天下人唾骂,还要做好两线作战,四处被围的准备,否则也不敢轻启战端。 待他拿住了江东大片土地,到时他却另有—— 夜色之中,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围在这里吃烤肉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立刻有人起身查看,不多时便见信使忙忙地跑了进来。 “将军!” 第227节 这人的模样是很不适合临近餐桌的,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土与伤口,狼狈至极,身上混合了浓烈的血腥气息。 但孙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他认识这个骑兵,也立刻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将军!严白虎叛乱!” “将军!” 那张平静时犹如春日晴空般英俊美好的面容上逐渐笼罩了一层阴云。 吴郡的山越与豪强叛乱,这原本算不得什么,他只要派遣几员猛将,分兵去平乱便是。 但他十分清楚,平乱是需要时间的。 兵马返回需要时间,逐一击破贼寇需要时间,重新返回他的身边又需要时间。 而关羽会不断西进。 “将军!”有不识眼色的小兵捧了酒壶过来,“酒筛好了。” 这位矗立在夜风中的青年将军一动不动,任凭烤架上的羊肉散发出了阵阵焦糊的气息。 “……将军?” 孙策忽然暴怒。 “滚下去!” “将……将军!是!是!” 吕范看了一眼程普,程普看了一眼黄盖,他们知道自家公子还有一点幼稚的性子,因此丝毫不意外他接下来的发作。 但孙策只是扬起了那张脸,望向了一轮明月。 “这样的春月夜,”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太短了啊。” 这是征伐的时节。 错过了,再想抓住这个时机,就要付出更多的东西。 比如说……某些初心。 这的确是难得的一个春月夜。 可以穿上一身青色曲裾,再将头发披散下来,挽成发髻,插上一根玉簪,就这样坐在廊下,喝酒聊天,顺便赏月。 这样的装束是阿白坚持要求的。 “打扮做什么?” “阿姊稍稍用一点妆便很美,”阿白理直气壮,“为什么不打扮?” “又不会美过你。”她还是感觉很不解,“而且也没有人看到。” 阿白那菱花般美丽的小嘴一翘,“阿姊之美,与我不同。” 上下左右的看了半天,最后她又翻出了一根绛红腰带,束在了陆悬鱼的腰间。 “这样就对劲了。”她说。 不管淮扬战事如何,青州此时平静极了。 袁谭一声也不吭,于是田豫专心劝农,孔融专心劝学,张辽专心整顿骑兵,太史慈帮她训练那些新招募的东莱兵。 陆悬鱼获得了难得的假期,同陆白和诸葛亮研究弩机与城防布置的同时,还可以闲下来出门溜溜弯,看看陈衷的账目记的怎么样了,糜芳又想出了什么样的炫富新手段,小号臧霸又带来了东海那边的什么新闻。结束了这样充实的一天之后,还可以看一下小郎的作业,批评一下阿草今天的顽皮,帮同心干点家务,再评点一下最近来向羊四娘提亲的那几户人家靠不靠谱。 不过今晚的话题比较特别一点。 ……陆白从陈衷到糜芳再到臧霸挨个问了一遍之后,随口问起了陈群。 “你是怎么把他和那几人放在一起比较的?”陆悬鱼有点不解,“这就不是一回事啊。” “如何不是一回事?” “那几人是家中次子,想要送来与我联姻,”她说,“陈长文不同,主公十分看重他的才学与名气,他待我也颇冷淡,如何能混为一谈?” 陆白眨了眨眼,“如何冷淡?” ……她想了一下。 陈群当面打她小报告的事都不必说了,就说她顺路带书去他家时,不愿留下来寒暄,他要生气,她准备提早返回青州,好心让他在下邳多留几天,他也要生气。 整张脸都别扭着,仿佛她欠了他什么似的。 这样想一想,她觉得奇怪极了。 “他与我不是一路人,但他为何非要留在青州,我实在是想不出。” 大概是孔融比较有魅力?或者是学宫比较有吸引力?她这样不是很专心地想。 陆白端着酒盏,坐在她旁边盯着她发呆,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从何开口。 第223章 青砖砌起的墙外,有古树参天。 春时已经过半,偶有夜风袭来,枝头那并不触目的花瓣便随风飘落,洒在庭院中的小水池上。 似乎有游鱼借了月光,悄悄浮上水面,鱼嘴一张一合,将那星星点点的花瓣吞入腹内,再满意地潜下去。 这样柔和而清幽的月夜,还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女郎正在慢慢地斟酒,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 ……但陆白的话就不是很悦耳。 “阿姊,你看那树,”她有点感慨,“听邻人说,那棵古树约有百余年了,去岁被雷火烧过,人人都以为将要枯萎,不想今岁仍能发出新芽,开出这样的花啊。” “是啊,”陆悬鱼也仰起头看了一会儿,但她词汇量比较匮乏,说不出什么声情并茂的话,只会说,“嗯,好看。” “木头也能开花啊,阿姊,”陆白说道,“你连木头都不如啊。” …………………… “……你这是什么话。” “我原来总觉得,阿姊知道身边郎君们的心意,只不过志在天下,所以不将儿女事放在心中,”她说道,“现在我才发现,你哪里是木头,你简直是一段百炼清钢,这些郎君的小心思在你这里想作个笑谈都不得!” 陆悬鱼正拿起一片烤鱼干在嚼,听了这话,顿时感觉这鱼干就嚼不下去了,但吐出来似乎也有点尴尬,只能满脸燥热地将没嚼明白的鱼肉草草咽下去。 ……噎住了。 于是她说起话来就有点闷声闷气,还带了喉咙里叽里咕噜的声音,“哪来的小心思!” “陈长文不留在刘使君身边,偏要来北海,究竟为的什么,难道阿姊不知道吗?” 她端起酒盏,喝了一大口酒,总算将喉咙里的食物冲刷进胃袋,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莫不是想说他对我有意?” 陆白故作恍然,“阿姊难道知道么?” ……知道个什么。 ……但她虽然情商低,智商确实还是不低的,仔细回忆一下,再仔细联想一下,也可以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但问题是,如果陈群真对她有情,这个表现不啻于小学生谈恋爱。 一方面对她总要端着一点“无事不可对人言”、“霁月光风”、“端凝肃正”的架子,动不动还能弹她一个“不治行检”,另一方面总是很在意地盯着她的去向: 她去打仗,他没跟着去,就很不开心; 她天天混迹在军营中,跟他接触得很少,他也不开心; 她顺路去他府上一趟,不准备多留,他不开心; 她好心劝他在下邳多住几天,不必跟她一起回北海,他还是不开心。 【你说我情商低,】她有点想不明白,随便问了黑刃一句,【难道这人情商比我还低么?】 【有两种风格的回答,一种委婉一点,另一种直白一旦,你想听哪一种?】 【……委婉的?】 【那个男人从小学习了太多儒家书籍,对自己的道德标准要求有点高,再加上情感阅历较少,因此无法妥善处理并改善和拉进与你的关系,这与情商其实关系不大。】 【……那再听听直白的。】 【他无法理解与他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因此世界观价值观也完全不同的你——因为战争而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从而在情感上变得麻木,无法正常感知和回应异性的感情——他确实情商低,你看我就可以给你分析得明明白白。】 ……她搓了搓脸。 黑刃总是可以给她分析得明明白白,这没错,毕竟它时刻跟在她的身边,几乎住在她的脑子里。 “我还是假装不知道吧。”她最后这样说。 陆白目瞪口呆。 “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今天没说之前,我是不知道的。”她坦诚地说道。 “那阿姊为何一点绮思也看不出来?”陆白狐疑地凑上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姊若是不喜婚嫁,不嫁便是,刘使君也不会强迫阿姊与哪一家联姻,但是!” “……但是?” 陆白竖起一根手指,眼睛滴溜溜地转,“那位少年郎君姿容既美,出身又好,有才名还不算什么,待阿姊这般情根深种才最难得!难得青州无事,正适合时常去寻一位美貌郎君郊游!他若是再这般作态,便寻了别个去!看他还能装模作样到几时?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你先等等,”她敬畏极了,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还有什么人?!” 陆白刚准备张嘴,她赶紧又打断了,“行了!行了!其他人也没有!都没有!” 于是那张跃跃欲试的小脸终于垮了下来,也垮成了一张猫脸。 “阿姊这样冷若冰霜,是什么意思嘛!这样的春日多难得啊!” “……的确难得。” 这样一个春风拂过的夜晚,落花缱绻,星光洒落,但不知为什么,她坐在清幽宁静的自家院落里,灵魂仿佛仍然落在了某一处的战场上。 那不是被数十万西凉兵马包围的孤城长安,她仍然记得那一轮落日; 不是正待伏击曹洪的郯城东南那片丛林,她仍然记得沼泽中那黏腻的雾气; 不是那片包围青州军的河滩,也不是被投石机日夜不休撼动的千乘城,她还记得满城飘散着石灰的气味。 第228节 她不会忘记她经历过的每一场战争。 但她的灵魂不在那里。 她在自己的亲眷身边,在自家庭院里,在这样一个温柔而美丽的春月夜里,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一件事—— 她的灵魂在下一场战争的战场上。 “这个春天很美吗?”她问道。 她的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陆白没有回答,而只是仰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那就珍惜它,去寻一个美少年眉目传情吧,阿白,”名满天下的陆廉举起了酒盏,敬了自己的妹妹一杯,“因为很可能有一天,你站在春风里,却再也感受不到春风之美。” 比春风更美的是什么? 若是由涂中战场上的战士来回答,他们会说:是流丽的刀光。 张勋虽然愚蠢狂妄,但袁术派他来涂中是有缘故的。 涂中地势复杂,而张勋对这里的地势十分了解。 在听闻关羽急行军令他无法赶到涂中城时,这个渠帅出身的将领立刻下令,在涂中以西不过十余里的孟冲安营下寨。 孟冲与涂中之间隔了数座高山,高山之间又有湖泊沼泽连绵不绝,极难绕行,只有两山之间自然形成的一条窄路能够通行,因而这里正可作为关隘,钳制敌人。 关羽若是攻城,张勋正可出兵,与涂中城里的守军前后合击; 关羽若是绕开涂中,前来迎击他,张勋亦可将军阵布置在两山之间,虽称不上“泥丸可塞”那般险峻,但关羽想要攻破他这样精妙的布阵,必定只能铩羽而归! 张勋考虑得这样明白,这样精细,因此根本不在乎周瑜的劝说,那周公瑾竟要他砍伐树木,在关隘出口处布置大量鹿角以拒敌军骑兵? 还说什么只要能够将敌兵困在这里,城中守军正可将这条山路另一端出口守住,刘备军立刻便入彀中,两相夹击,当可破敌? 敌军有骑兵,他便没有长矛吗? 当敌军在这条狭长的山路尽头与他们相遇时,张勋终于明白周瑜在担心什么了! 这天底下竟然真有人能凭一己之力,迫得士兵丢盔弃甲,转身而逃! 刀光破开晴空,破开密密麻麻人头攒动的军阵,如同疾风荡涤劲草,在那藤牌与长矛之间肆无忌惮地撕开伤口! 但那一刀还没有收回! 当防线被撕开时,周瑜的心跳一瞬间几乎快要停止,他立刻意识到如果不能立刻阻止那个冲将和他身后的数十名骑兵,那么不止是防线被撕开,这场战斗也将立刻分出胜负。 因为在防线的最后,那面大纛之下,尚有主帅! 但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关羽已经冲到了那面大纛之下。 他自千军万马丛中而出,却并非孤军奋战,他身侧还有几十个骑兵跟随他一并向前! 那一刀终于完完整整地斩了下来! 仿佛是预告天命一般,大纛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它自然不会倒在泥土里,因为这是一桩大功,拿到朝廷面前都足以称道的大功!但它又已经彻底倒在了泥土里! “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 这样的喊声如潮水一般,席卷了整片战场。 那些十几个时辰前还在志得意满的武将,那些散漫而狂妄的士兵,那个并不整齐,但周瑜以为至少能支撑住几天的阵容彻底化为了乌有。 力挽狂澜已经不现实,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将自己麾下这数百士兵完整地带回去,他喝令他们保持阵容严整,喝令他们一定不要将旗帜放倒。 这样做并不明智。 在这样一个快速崩溃的战场上,只有这个角落里保持了一支成建制的兵马,这很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 但周瑜还是决定要试一试。 关羽的作战风格大胆极了,也狂妄极了,但他未必就敢在大队兵马未曾通过山坳时,就压上全部人马,偏执地来追他。 只要关羽不来追他,他就能将自己的兵马带回去。 那些溃散的士兵见到他的旗帜,也会慢慢收拢到他的旗下。 ……至于主帅张勋到底死没死,周瑜已经完全不关心了。 打了这样一场败仗,他还是死了更利落点。 周瑜骑在马上,回头最后望了一眼。 百里苍山翠柏,如同刀劈一般,破出了一条山路,将靛蓝的天拉了下来,两边山川也染上了一丝靛蓝的色彩。 景色极美,因而衬得远处那名冲将手持兵刃上的鲜血极红。 连续两场大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原各地,有斥候,有探马,有仓惶的官吏,有逃跑的贼寇。 在广陵战场节节败退的袁术无法从灵璧战场获得丝毫安慰,尽管赵云用兵没有陈登和关羽那么大胆,但他稳极了,几乎令纪灵无法下手。 这个出身幽冀之地的年轻将军籍籍无名,也没有什么巧妙谋略,他似乎只会按部就班地安营扎寨,然后与纪灵的大军在灵璧两相对峙。 但他麾下军纪严明,营地布防重重,壕沟、栅栏、箭塔、拒马,他甚至还从泗水的一条分支处引来了水流进壕沟,成为了即可拒敌,又可防火的简易护城河。 这样的侧翼是难以击破的,而刘备的中军兵马更盛,于是对于袁术而言,相持就变成了煎熬而痛苦的等待。 在这个暮春时节,一切走向都很好。 甚至连兖州牧曹操也是这样认为。 趁着吕布与董承相互攻讦(jie 四声),刘备攻打袁术,不与他为难之际,曹操终于腾出手来,南下解决掉自己的肘腋之患。 这片屈草自覆的盆地,不该留给荆州刘表。 以他的军威,张绣拿什么来与他抗衡呢?况且张绣一个西凉人,有什么理由为刘表守宛城呢? 既然他曹孟德已经兵临城下,张绣替谁效力不是一样的呢? 因而张绣的投降并不出曹操所料,他志得意满地收下了这座荆州重城,并且趁着这个宝贵的春天,开始筹谋另一件大事。 ……在发动下一场战争之前,也不妨稍作歇息。 ……有人告诉他,宛城中居住着张济张绣的家眷,其中有一位妇人,生得十分美丽,堪称国色。 ……要不就请来见一见? 第224章 新年番外·后悔药(全员搞笑向) 建安二年的这个元旦,陆悬鱼过得就很舒心。 其实自从她拉起一支队伍跟着刘备之后,身家开始不断提高,生活水平也跟着水涨船高,过年时尤其热闹,门前堪称车水马龙。 但今年比以往更加舒心一点点。 与袁谭的战事结束,周围局势暂时安定下来,最让她感到安心的是——吕布走了。 这种想法对她的老朋友来说不是很友好,但她反省了一下,又反省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想的没毛病。 吕布放在什么地方会安稳过日子她不太清楚,但显然小沛是不行的。这个哥不仅不乐意给刘备当下属,甚至连当客将的那点职业操守也欠奉。 人人都说淮南袁术有僭号之心,这样的流言一个传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极了。考虑到袁术和士人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四舍五入就是他名声不太好,因此各地都有他的传说,包括但不限于他和他那数百个好妒的姬妾的故事,他和他哥哥的故事,他和各路方士高人或是骗子不得不说的故事。 陆悬鱼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他麾下的“五雷贤师”她也不是没砍过,她只关心一件事:他要真就自立为帝了,那到时候大家肯定得围殴他嘛,尤其是她家主公就在袁术旁边,这种重任肯定跑不了啊。 那想象一下,自己一路向南,留吕布在小沛虎视眈眈,盯着老家,这是什么感觉嘛。 这种感觉过于酸爽,谁都不想的,所以吕布走了,哪怕是带了一大笔物资,害得徐州在大财主糜家这里打了欠条,刘备和陆悬鱼也觉得心里很是安慰。 精神一放松,整个人也就跟着放松下来了。 她瘫在家里,不乐意接待任何宾客,尤其是青州当地的士族——这些人倒是很爱登门,很爱给她写请柬,但是广陵那一次她已经有心理阴影了,这些人心里想什么她根本不乐意去细想。 【该找点什么理由婉拒呢?】 【以大家对你的印象来说,其实你不不必强求“婉”拒。】 【……总之想个办法。】她说,【大过年的,我不乐意让大家看我眼色行事。】 黑刃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比较中庸的建议。 【你只要赴孔融的酒宴就够了,其他人一概拒绝。】 【那岂不是得罪了很多人?】 【一般来说,如果你得罪了全部人,那你就一个人也没有得罪,】黑刃表示,【但这里不一样,你只要对孔融表现出敬意就足够,其余的事情孔融就会替你做到了。】 这个有点绕的逻辑她想了一阵才明白,孔融是青州刺史(这里且先不算逃走的青州刺史田楷和占据了另外一半青州的袁谭),而她只是从刘备那里跳槽过来的青州别驾。因而她如果对其他人表现得冷淡些,反而可以制造出一副“我非常尊敬文举,哪怕他只是名义上的青州之主,我也要行止谨慎些”的谦卑表现。 这个建议被她采纳了,不仅可以用来搪塞青州士人,还可以搪塞热情地喊她出门吃吃喝喝的少年们…… 臧悦就是这么被搪塞出去的。 他这天晨起便沐浴过,换上了最好的一件锦缎衣服,想一想糜芳的豪横,又将阿兄给他的那些配饰一样样都戴上,腰间挂了六七件大小样式不同的玉佩与香囊之后,对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冠,还不忘记最后拿梳子梳一梳光滑浓密的胡须。 臧悦对自己的外型满意极了,他仔细想一想陆将军周围的郎君,再没有比他这般既年轻,又有朝气的!陈衷也好,糜芳也罢,谁能比得过他这样的美须髯!原本陆将军身边那位太史子义也有这样的一把须髯,不知为何最近却剃光了!想到这里,臧悦的信心又增加了一点点! 他令侍从备了礼物,又骑上自己那匹皮毛光滑的骏马,行至陆将军府前时,有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那人脸色很白,不似糜芳那种涂粉的白,而是肤色里自然透着一点红润的皎然之色。有了这样的肤色,即使长得平凡也能透出三分俊秀,但那人五官又十分的端正,于是三分俊秀立刻变成了七分。 于是臧悦三分的忐忑也变成了七分。 再去看他的衣装——那人身着浅灰深衣,外罩了一件青色氅衣,头上并未着冠,只系了一条头巾,明明朴素得紧,却怎么看怎么雅致闲适。 然后臧悦才认出来,这是从事陈群。 这位姿容秀丽的年轻文士很显然在陆将军这里没有受到令他满意的招待,因而他出门时的神色与这个节日大不相称。 面如止水,黑云压境。 但跟过来送他出门的陆将军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甚至在看到他时,便扬起手来,招呼了一声。 “呦!叔豫!”她喊道,“过了个新年,你发财了吗?怎么也学糜家的小郎君,往身上挂了这么多东西!” 臧悦一瞬间觉得有点脸红,可是陆将军的声音那样自然而快乐,于是他那点羞怯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都是阿兄给我的,”他说,“既至岁除,就都挂出来给将军看看!” 第229节 陆将军一巴掌就拍到了他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声音并不算清越,而是有些沙哑,下令杀敌时听起来格外冰冷,但待自己的亲友故旧时又格外柔和。 于是一旁的陈群陈从事的脸就更黑了。 “那我走了。”他站在马车旁边,却不上车,而是这样说了一句。 陆将军收了笑声,“好,我就不送长文啦。外面冷,叔豫,你快进来吧,咦你带了什么礼物?泰山的豆腐干吗?好呀!我听说你们那里的豆腐细嫩极了,晒出来的豆干也自带了香味,不管切丝还是……” 她就这样带着他进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臧悦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白雪里的陈从事。 他总觉得那身衣着……也像是精心打扮过的。 她这样收了臧悦的一大包豆干,一心一意都在思考晚上该怎么吃这特产时,黑刃冷不丁开口说话了。 【又过了一年。】 【嗯嗯。】 【我觉得,我必须诚恳地跟你谈一谈。】 她在炒豆干和炸豆干之间没有想得很明白,于是只随便敷衍了几声,【嗯,嗯,谈个什么?】 【……比如说,你的情商?】 【它早就喂你吃了,你看不是很值得吗?】 【……但现在它对你来说逐渐变得有用了,你没有发现你身边的异性多起来了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多或是少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吧?】 【但是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虽然我没有具现化某些人好感度的能力,但我觉得你的认知一直以来是有问题的,最近这个情况变得严重了,】黑刃警告了一声,【请你严肃地想一想,这会产生什么后果?】 她没忍住,掰了一块豆干下来,【后果?】 【人的表象和内里是不同的,我们假设如果某一个人,某一个对你十分在意的人,获得了高维的能力——】 陆悬鱼觉得今天的黑刃特别多话,但她一点也没有多想,而是张开嘴将那块豆干咬了下去。 【他能选择时间和节点之后,】黑刃的声音还在继续,【会发生什么呢?】 当陈群走下马车时,他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好起来。 他今天的确精心打扮过自己,并且也找到了一个十分完美的借口登门。 ……但是她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她的态度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敷衍! 如果说这样还不能令他感到气愤的话,臧霸那个从弟登门时陆廉的表现——他的表情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难道她看不出来他那身不成体统的打扮有什么暗示吗! 她竟然还迎了他进去……竟然还品评了一下他带来的那包杂货! 想到自己送来的是千辛万苦寻来的某卷兵书孤本,再想想自己今年连家都没回……陈群觉得委屈极了。 方履踩在冰雪里,凉意透过鞋底传了进来。 他刚想疾行走进室内时,什么东西飘了下来。 那是一瓣桃花。 绯红色的花瓣轻柔得几乎让人无法触碰到它,似乎只要稍微一用力,便会碰个粉身碎骨。 ……时值岁除,北海哪里来的桃花? 他惊诧极了,想要四处探看一圈时,忽然见到有人走了进来。 这不是孔融为他准备的那座小小院落,这是……下邳的州牧府。 有人在窃窃私语。 “到底还是年纪小,行事孟浪。” “孟子有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也不值什么。” “话虽如此,到底是别人家的妇人,使手段掠来也就罢了,不该闹得这么满城风雨。” “谁知道那人竟能找上门来的?可见陆辞玉那些亲兵也是怯懦,早该堵了嘴绑起来,让吕布的人给他带回去。” “人家毕竟夫妻一场……” “我听说,那果然是个美人儿?” “能引得小陆将军兴了这般风浪,恐怕不止是美人吧!” 于是话音戛然而止,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那几个人端坐在席子上,衣冠作名士打扮,全然看不出皮囊下是这样龌龊的心思。 他走进去时,不免冷冷地瞪了他们几眼,而后方才寻了自己那张木枰坐下。 陈群已经完全想起来,这是去年年初时发生的事。起因是陆悬鱼来下邳时携了个妇人,大家原以为不是妻也是妾,后来那妇人的夫君登门来找,众人才知道那妇人是嫁过人的,不知被陆悬鱼使了什么手段,令其离了丈夫,跟她住在一起。 这样的新鲜事可以拿来当做笑谈,但没人真想站出来替那对夫妻主持公道,毕竟陆悬鱼那时已经是刘备麾下的功臣了,而那个曲六不过是吕布麾下的小军官,吕布都不会为了他来讨这个公道,对于他们徐州人来说更是无足轻重啊! 但道理不该是这样的。 若陆悬鱼当真夺了他人的妻子,凭他有何等功劳,那也是不修行检! ……陈群的思绪忽然诡异地中断了一下。 ……陆悬鱼是个女郎。 ……她怎么可能夺人之妻? ……她怎么可能“不修行检”? 陈群是个冰雪般聪明的人,他一瞬间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她既是女子,当初他指责她的那些话,便全然都是在冤枉她。 一个冤枉自己的人,能在心里留下什么好印象? 当他心头想到这一句话时,立刻便到了嘴边,立刻便想要讲出来,立刻便委屈极了。 她那样……那样一个年轻小郎君的模样,谁会知道她是个女郎!她为何要因此而怪罪他! 被众人窃窃私语着的少年将军就是此时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的。 她眼皮抬得不是很高,看起来有点困倦,坐在那里便像是要睡着一般,尤其她一进门,周围便立刻静了下来,仿佛谁也不想打扰到她,只有他在那里盯着她看。 看她的眉眼,看她的鼻梁,看她那幅懈怠样子。 当陆悬鱼察觉到这道目光,抬起眼与他对视时,陈群一瞬间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将眼睛挪开,还是冲她笑一笑。 但不管哪种都太过轻浮,况且他心中还很是委屈! 于是他睁大眼睛,又瞪了她一眼。 陆悬鱼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翻了个白眼,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了。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众人的目光也立刻挪了过去,那是陈登出使鄄城归来,他有许多重要事要同主公讲。 但陈群的脑子里已经装不下这些听过一遍的东西了,他心里只反复懊悔一件事: 他刚刚不该瞪她一眼的,他一定是错过了……错过了一次什么机会。 清风袭来,与他心思一般飘飘忽忽的桃花瓣便被卷了起来。陈群盯着它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在了田豫的案几上。 这支毛笔快要秃了,但至少还能坚持写完这这一卷。 说不定还能坚持到下一卷。 田豫一边想,一边在山一般的公文里继续案牍劳形,偶尔停一停笔,将秃得快不能再用的那支细细的毛笔沾一沾砚里的墨汁。 一瓣桃花正在那时落进了他的砚池里,它舒展而美丽的边缘立刻染上了一点墨痕,却并没有立刻沉下去,而是那样肆意地飘荡在饱满的墨汁上,引得他盯着看了一会儿。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说笑声。 “要说练成吕将军那样,我是绝对不成了!”这是将军的声音。 “温侯善战无前,有虓虎之勇,恐怕不是后天练成的。”这是张辽的声音。 “这世上有人天生便会骑马吗!” “雁门地处偏远,又时有征战,哪怕是稚童,只要会走路……” 他们牵了马,正自他的窗前走过,田豫推开窗子,两人都听到了他开窗子的声音,便立刻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他。 似乎因为有几片云朵自天上飘过的缘故,阳光并不刺目,将窗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照得纤毫毕现,却丝毫不显耀眼,反而温柔极了。 她在庭间草木与廊下青砖之间,脸上带着很轻松的微笑,触及到他的目光时,那笑容就更加真诚了。 “国让还在忙碌吗?”她似乎兴致很高,“我正准备同文远出门去练练冲阵!要不要一起跑一跑?” “今岁冬麦收割之后,立刻便要垦荒,”他飞快地说道,“将军神威,去岁击退袁谭之后,又有许多百姓携家带口来奔青州,案比之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好吧,”她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劳累,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新鲜的莓果吃!” 远处的门口,仆役已经为他们牵来了两匹马,又有十几名亲随已经身着戎装,身携马战各种兵器等在那里。这两个被簇拥着的年轻人说笑间上了马,顷刻便跑得不见了。 田豫站在窗口望了望,转回来看向自己那尚未处理完的公务,又看了看那支秃得就快写不出字的毛笔,忽然感到了一阵委屈。 ……他怎么会感到委屈呢?他的委屈是从何而来的? 他重新坐在案几后面,静静思考自己心头涌起的这一瞬间的情感,感觉诧异极了。 陆悬鱼是极其信任他的,兵马有太史子义,城池则由他来守,这份信任可剖肺腑,可鉴日月。 ……但他总觉得,他想要的似乎不完全是这个,比如说见到她在窗外冲他微笑时,他心头微动,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和他的关系,为什么只在“可剖肺腑,可鉴日月”这一步呢? 田豫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直到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推开门的竟然也是陆悬鱼! 她虽去而复返,神色却不似刚刚那般轻松又愉悦。 第230节 她看起来有点烦恼,看他的眼神也有些生疏和小心。 “先生啊,”她这样试探着开了口,“那些军资查点完了没有啊?” “……什么东西?” “我同二将军好不容易击破博陵守军,先生好歹也该给我们留些!” 田豫迷茫地转过头去,四处看了一眼。 ……这不是剧城的郡守府。 窗外一眼便能望到简陋的栅栏,栅栏内有衣着褴褛的士兵跑来跑去,似是正在操练。 栅栏外有农人在田间忙碌。 远处的一片窝棚前,有妇人聚在一起似乎讲了个什么笑话,引得周围几个妇人哈哈大笑,只有一个年级稍小些的变颜变色,叉腰骂了起来。 ……每一句都清晰可闻。 田豫已经回忆起来,这是博泉,陆悬鱼第一次募兵时的屯兵地。 “将军不是替自己留了吗?”他说。 她神色立刻一变,有些委屈,又有些小心翼翼,“我留什么了?” “韩固那里还有一匣金饼不知去向,”田豫说道,“亦是军资。” 这些对话是过去曾经发生的,现在再说一遍,除了感觉有些恍惚,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他就是因为这一点一滴的细节而慢慢敬服于这个少年将军,认为他虽然行事略有些跳脱,但品行清高,心地宽厚…… 陆悬鱼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她蹲在角落里,用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柄小铲子,铲起了…… 铲起了…… 角落里的土…… 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小木匣。 她也不嫌脏,抱在怀里,很珍惜地摇了摇。 然后才转过身看向他。 ……脸上的痛苦让他的心也一瞬间跟着痛起来了! ……那一次他忙着继续清点造册,没有注意到她原来,原来这么想,这么想留下这一匣金子吗! 田豫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陆悬鱼已经将这匣小金饼放在了案几上,跑了出去。 陆悬鱼好像身处梦境之中。 她周身的一切都十分熟悉,那些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她好似都经历过一遍。 荒原上的长草已经没了膝盖。 它们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在西沉的金乌之下仿佛褪去了鲜嫩的颜色,只剩下被夕阳映照得几近透明的草叶。 风一吹,长草就一片接一片簌簌作响,在荒原上发出唯一的,寂寥的声音。 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想要寻到人烟,却怎么也寻不到,最终只寻到了一队打着“荀”字旗的冀州兵。 那些士兵如同潮水向她涌来,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荒原上行进的军队,以及孤身一人的她。 陆悬鱼怎么也想不到她和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之处。 但士兵们在围住她之后层层分开,将这支兵马的主帅让出来,映进了她的视线里。 “阿鱼。”端坐在车里的青年男子高冠博带,乌黑的眼,细长的眉,玉树般的容颜展露在她面前时,仿佛荒原也立刻被他的美貌照亮。 “……荀谌?”她恍惚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的膝盖上,忽然怵然而惊,“这是怎么回事?!” 荀谌的膝盖上放了一个小娃娃,柔顺得很,正在揉眼睛,他穿着一件夏布褂子,褂子上的纹理让她无比熟悉。 “我知道你很看重你的亲邻,”荀谌微笑着说道,“除了这孩子之外,我实在寻不到愿意跟我走的人,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这是什么话? 阿草在……阿草在剧城!荀谌不是袁绍的谋士吗?他怎么能千里迢迢跑来剧城,偷走了孩子?! 她的浑身都绷紧了,一只手扶在了黑刃上,想要拔剑,又怕伤到孩子,只能死死地咬住牙。 “你有什么企图?”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弯了弯,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同我回邺城成亲,”他说,“我就放了这孩子。” 这些士兵铠甲整齐,手中的长槊短戟一见即知是百炼钢制成。 他们的阵容严整,脚步丝毫不曾错乱。 大纛两侧的骑兵马匹壮硕,是并州人也要羡慕的良驹。 荒原之上,这样的军容,这样的兵马,这样一个主帅!讲出了这样的话! 陆悬鱼感觉自己短暂地懵了。 “你在讲什么鬼话?”她说。 头顶似乎也有探照灯的美男没有回答她,而只是微笑着举起了阿草的一只手,冲她摇了摇。 她在那一瞬间没有忍住,赤手空拳地冲了上去! 两个藤牌兵想要拦住她,被她避过去,硬生生撞开藤牌后,又有一排矛手举起了长矛! 她抓住了一根矛尖,借着这股力量荡了起来,几十步的距离,不过须臾之间,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跃了过去! 当她落进那辆马车里时,首先迎接她的不是探照灯,而是一股馥郁的香气,这股香气清幽而高远,里面还掺杂了一丝苦涩的药香。 阿草自荀谌的腿上爬起来,张开了双手。 仿佛是在学这个孩子一般,荀谌也张开了双手。 “又一次。”他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举起的拳头暂时停了一停,“什么‘又一次’?” 那双悲伤的眼睛望向她时,陆悬鱼忽然觉得十分困倦。 仿佛这个梦境已经到了应当醒来的时间一般,她软软地瘫了下去。 她睁开了眼。 太阳还没有下山,窗外有人在说话。 她坐起来时,忽然看到一条什么爬行动物自眼前的土墙上飞快爬了过去。 ……再抬头看看茅草棚顶。 ……是平原的房子没错了。 ……她揉揉眼睛,从榻上爬起来,推开门时,陆白转过身看向了她。 “阿兄可是要去打更了?”她问,“我还在想,若是再过一刻你再不起,我只能敲门啦!” “哦,哦,”她嘟嘟囔囔,“我从来不迟到的。” “那个瓜真甜!” 她挠挠头,“甜就再摘一个。” “那怎么行,这些瓜也要待成熟时卖掉补贴家用的,我只是随口说说,阿兄可千万莫让小郎听到……” 平原城很小,从她租住的房子出门,走不到一里就到了县府。县府也很破旧,当初是砖石砌成的墙,新修时气派,破落了没人再用青砖往上修补,而只用了些泥巴,看着就加倍的破落。 ……她记得那只焦斗也很破旧,好像还漏了两个眼儿,因此敲起来的声音就很怪异。 她这样慢吞吞走到县府门口时,庭院里有几个人正在说话,听到她的脚步声,便一同望了过来。 太阳已经快要完全掉到山后了,在明月与火把的交相辉映下。 太史慈在冲她微笑。 不仅在微笑,而且眼睛亮亮的,向着她走了过来…… 走了过来…… 二爷也走了过来,挡在了他和她之间。 刘备比二爷的脚步慢了一点,但没有慢很多,也拦住了太史慈。 “子义,救援北海之事,还有事需要商酌才是……” 关羽和张飞的脸色都有点奇怪,只有刘备的脸色不变,平静地,带着似乎有点恋恋不舍,还几次回头看向她的太史慈走了。 留她在原地发愣。 二爷回头看了一眼被拉进屋内的太史慈,又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她。 目光很谨慎,带了一点审视。 “……二将军为什么这样看我?” 关公沉默了一会儿,“你年纪尚幼,在外行走还须多加小心,有那等人喜好男色的……便离他们远些。” 她恍然大悟。 ……太史子义竟然还有这样的小秘密吗! 见她一脸的明悟,关公捻须笑了笑,“在这平原城中,你定然是无事的,只是以后出门时小心些就是,去打更吧。” “是!” 天色很黑,街道也很破旧。 偶尔有狸子叫一声。 她背着黑刃,拿着焦斗,绕着这座古城慢慢地走,时间既长且短,她似乎走了一千年,一万年,又好像只是走了短短的半个时辰,天色便渐渐亮起来了,那些土屋里也传来了一两声咳嗽,以及窃窃私语声。 有贤惠的媳妇已经起身,也有年轻的学徒出了门。 第231节 长夜即将过去,她终于可以交差了。 陆悬鱼这样想着,走回了县府门口,推开了那扇偏门,却没有走进去。 门内不是旧而干净的砖石路,两侧也不是无精打采的庭院,道路的尽头也不是那高高低低的房屋。 门内是她的小院子,青菜长势正好,小屋前晾了几件她的旧衣服。 开门声惊动了正在菜地里鬼鬼祟祟的老鼠,趁她发呆,飞快地逃回了墙下的老鼠洞里。 ……老鼠洞前还放了一只空碟子。 她就这样站在门口,听着周围渐起的烟火之声。 蕃氏似乎起床了,也似乎没起来,但她在指示丈夫烧火,要孔乙己将水烧热了再端进去给她洗漱。 阿谦肯定是没起床的,因为眉娘喊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一声已经藏了些怒气,就快要拎起笤帚掀开被子那种程度。 她站在门口,一动不敢动,直到有人渐渐走近了她。 李二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十分嫌弃。 “你这是发什么呆啊!难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天子大行,咱们不能把肉放铺面上去卖,须得早些杀,早些送,”他催促道,“快点儿!晚了被少主人责骂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少主人。 ……少主人这时候根本没起床。 她拎着一根木棍,站在猪圈面前,身后四五个杀猪的帮佣都在那里围观,感觉奇妙极了。 天子大行,现下别说董卓进城,董太后和何太后还没分出胜负该拥立哪一位皇子为天子哪!因此距离雒阳覆灭还有一段时间。 她的邻居们都还在,都在操心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甚至就连她,此时操心的也不过是该讨好羊喜还是少夫人…… “这头猪可凶!”身后有人嚷嚷,“就这头吧!” “这头好!” 李二准备打开猪圈,陆悬鱼满怀着期望,举起了木棒。 她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孟津城外的军营中,有人快马加鞭,风驰电掣,一路正向雒阳赶来。 不为天子,不为朝廷。 只为她。 心心念念,只有她一个。 若是能够早一点认识她,若是能够早一点带她走,若是能够……! 门被推开了! 李二吓得停住了手,陆悬鱼也转过了头! 朝阳之下,一个小个子男人风一般地冲了进来! “鱼鱼!我是阿瞒啊!” 第225章 甜瓜还需要点时间,但梅子已经熟了。 尤其是那种野梅树,不需要果农细心关照,自己就能沉甸甸长满一树的梅子。路过的鸟儿也好,猴子也罢,反正不管什么动物都能过来叼一颗尝尝,吃饱了再随手将果核丢到泥土里,转过年来又发了新芽,于是野梅树就变成了一片梅林,路过的商贾和农人渴了就停下脚,学那鸟儿的模样,摘几个下来解解渴。 今年鸟儿和路过的行人都有点不太开心,因为枝头光秃秃的,只有叶,再没有梅子,引得脾气好的樵夫长吁短叹一阵,再挑起扁担继续往前走,脾气不好的小贩就要骂几句贪心鬼酸倒牙,然后再上路。 陆悬鱼挑挑拣拣,从罐子里挑了一个个头最大的,看起来最饱满的梅子,小心地咬了一口。 她那本来就比较平淡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立刻皱在了一起。 “酸死了!”她嚷嚷,“酸倒牙了!” “真的?”陆白从她手里接过了那颗梅子,咬了一口,“很甜啊,这一罐是我们摘下来的这批梅子里,最大最好的了!你再尝尝?” “……不不,我吃着怎么都觉得酸得不能入口。” 陆悬鱼下意识拿起陶杯喝了一口水,恍然大悟。 ……她来健妇营中巡视,陆白给她备了蜜水。 健妇营而今已经有了五百人之众,尽管体力所限,她们将大量的时间都用在了调校弩机、学习制造与维护各种守城与攻城器械之类的精细活上,但陆白依旧要求她们每天保持着至少两到三个小时的训练。 现在是中午,训练间歇时间,小妇人们挑了水来,正忙着洗洗涮涮,说说笑笑,于是略有点嘈杂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剧城这里比较热闹,因而消息也就比较畅通,刚开始聊的是刘使君在前线与纪灵究竟僵持得如何了,后来聊的是关将军攻城拔寨已经到了寿春城下,究竟今年秋天之前能不能击破袁术呢?但这样的消息对市井百姓来说是不太感兴趣的,毕竟北海太远,战利品也没他们的份儿,只有名士会聊一聊而已。 但最近有了个新的新闻!大新闻! 曹操!那个屠徐州的曹操!在宛城打了个大败仗!折进去了自己的爱将、侄子,甚至连长子也死在这场战争中了! 而决定这场战争走向的不是什么勇冠三军的武将,而是一位美貌的夫人! 传闻这位夫人以美色引诱曹操,步步入彀,而后才令张绣寻到时机,一举击破了曹军! ……陆悬鱼听到的最初版本不是这样的。 在最初的版本里,曹操兵临宛城,张绣出城投降,曹操轻视张绣,又听闻张绣的寡婶十分美貌,因此起了色心,纳她为妾。张绣与故去的叔叔张济算得上相依为命,因此视为奇耻大辱,改变了主意,突然进攻了曹操的营地,才导致了曹老板的惨败。 但群众们喜欢听什么版本的故事,她也没办法阻止,况且田客黔首听不懂战争走向,听不懂天下局势,但肯定听得懂男人抢别人媳妇引发一场大战的逸事。 于是曹老板痛彻心扉的黑历史迅速变成了天下人茶余饭后最喜欢聊一聊的话题,并且继续丰富完整了这个故事的设定,最后它在不同人的嘴里就出现了不同版本: 武将们认为曹老板其实爱的不是张绣的婶婶,而是张绣的亲信武将胡车儿,他十分赞赏胡车儿的勇武,想要将这人收至麾下,张绣不舍得这样的良才,才会决定反叛; 谋臣们认为张绣为人平庸无志气胆识,若不是身边有位机敏善谋的高人,如何能成这样的大事? 名士当中有人骂张济的妻子是倾城的妖妇,若不是有她在,张绣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投降曹操,谁也不用死,只因为她一个,死了那么多兵卒不说,还让曹孟德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恶; 孔融认为就曹老板那个缺德劲儿,说不定是故意逼反的张绣,只不过没控制好火候,马失前蹄罢了,就算不是故意逼反,至少也是色迷心窍,不值得同情; 而军营中的小妇人们也在聊这件事,她们的侧重点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侧重在张济那位寡妻身上。 一部分认为那位寡妇原本可以留在家中为亡夫守节,却被曹操所掳,太惨了; 另一部分认为那个寡妇既然会被曹操看中,自然尚算年轻貌美,那守寡有什么意思,不如再嫁; 还有一部分比较宅斗脑,跟大家分析起若是大妇不容,这位新进门的侧室又该怎么办云云; 有个正在那里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小妇人冷不丁被别人打断了。 “五娘,我记得你就是被家中大妇打出来的?” ……好在队率跑来得很快,立刻将这两群将要厮打在一起的小妇人分开了。 不知哪里来的风,引得树叶摇了摇,洒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看起来这个夏天也能这样安稳度过了,她想。 祢衡来到健妇营时,略有一点不自在。 除了未及弱冠的少年——比如诸葛亮,又或者是李二那样的粗鲁男子之外,他这样的士人来到这个到处都是女子的地方,本来就会立刻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失了礼,冒犯了哪个妇人。 但他走进帐中,看到陆悬鱼的模样时,那点不自在就立刻消失了。 ……说起来陆将军也是女子,他甚至还在她面前袒露过身体,尴尬至极,为何现在却一点也不会不自在呢? 陆将军冲他招了招手,“正平。” 祢衡刚刚那点奇奇怪怪的想法都消失了,他走上前去。 “将军,邴(bing 三声)原回来了!” “……谁?” “邴原,邴根矩,以操尚称,北海名士也!”祢衡很有点兴奋地说道,“孔北海设宴,欲屈将军车驾……” 她大概听明白了,是原来北海的名士,后来一看这里战乱,撒腿跑辽东去了,现在听说北海战事消弭,又跑了回来。孔融很重视他,因此高规模地接待起来,知道的人知道这是外出逃难回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外面打了胜仗,现在衣锦还乡呢。 “我最近挺忙的,”她口不对心地说了一句,“况且名士们聚会,我有什么好参加的。” “若是将军肯前往赴宴,再在席间温言几句,必能博一个礼贤下士的美名!”祢衡说道,“说不定管宁也能回来呢!” ……管宁又是谁? 她搓了搓脸,“我只管军事,礼贤下士做什么,难道青州士族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笑容从祢衡的脸上消失了。 坐在一旁的陆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祢衡,试探着问了一句。 “祢先生必有高见,为何不说与阿姊听呢?” 于是祢衡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困惑。 “女郎高看我了,我并无什么高明见解,”他说,“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事奇怪?” “孔文举号称‘孔北海’,却不能全据北海,北海豪强中多有阳奉阴违者。当初袁谭大军压境时,那些人有逃的,也有同袁氏暗通曲款的。”祢衡说道,“但自从将军击退袁谭之后,他们这些日子恭顺极了。” “阿姊待己至薄,持军至严,这样清正之人统领青州,他们自然心服口服。”陆白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这样评价了一句,“难道袁氏就能比阿姊更得民心吗?” 于是祢衡脸上淡淡的困惑也转为了释然。 “是我想多了。” ……她没吭声,而是开始思考起随口问出的这个问题。 【我军纪严明。】 【是。】 【也不贪财好色。】 【是。】 【治理北海东莱也很尽心尽力。】 第232节 【是。】 【所以青州人喜欢我。】 黑刃没吭声。 她也不忙追问。 前三个论据能不能得出最后这个结论呢?她想了一会儿。 【“青州人”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她说,【奴隶、庶民、寒门、豪族、阀阅世家、乃至军队,他们都是青州人。】 黑刃在她的脑子里哼哼了一声,【不错。】 【我怎么能讨得所有人的喜欢呢?】她这样想,【他们每一种人的立场和利益是不同的,有些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况且士族在脸上表现出喜欢是一回事,但实际上到底有多喜欢我呢?】 是她治理青州时不会随时随地下绊子的“喜欢”,还是她打仗时可以尽心尽力地给她供给粮草的“喜欢”,还是她败退离开青州,他们就携家带口跟着她回徐州的“喜欢”? 【你总有很多试错的机会。】黑刃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安慰与鼓励,但她总觉得听出了不怀好意的味道。 马蹄声传到了营寨门口,箭塔上的女兵大声喝问,片刻之后,便有亲兵跑了进来。 “将军!江东孙伯符将军有急信到!” “……谁?孙策?急信?” 她匆匆走出营帐,看到了帐前站着的那个信使,那人深青色的衣衫上浮出一层接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痕迹,一见便知是数日奔波,马不停蹄来到青州的。 可是孙策有什么事要这样急急忙忙地告诉她? 她不理解啊,他有事可以去找离的很近的二爷陈登,不行也可以去找淮阴战场上的刘备,离得都比她近,来寻她做什么?他们之间没交情啊。 她狐疑着接过了那个布袋,将里面的孙策手书拿了出来。 阳光打在竹简上,让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侧过身子再重新去看那信。 而后陆悬鱼才发现,竹简上的字迹比炎炎烈日更加刺眼,更加酷烈。 士兵们铲了最后一锹土,洒在了密布蚊蝇的大坑上,于是贪婪的苍蝇立刻飞开,片刻之后,又飞了回来,贪婪地继续吸吮着土壤中的鲜血。 这是一顿饕餮大餐,超乎了这些可怜生物的想象,让它们忘乎所以,尽情享用。 而为它们准备了这顿大餐的人,正骑在马上,自东治而出。他的身后是手持大纛的旗兵,以及一群护卫大纛的护旗兵。在他们之后,又有数百骑亲随,那些骑士每一个都是精壮矫健的儿郎,每一匹战马都膘肥体壮,他们身携每一把武器都寒光凛冽,威风极了。 但他们其中没有一人能与大纛前的那位年轻将军相媲美。 他的铠甲灿烂如雪,他的骏马也一般皎然,通体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但腰间的乌木剑鞘是漆黑的,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 若是他能够笑一笑,大概见到他笑容的少女们都会取下自己的香囊,含羞带臊地掷向他。 但至少东治城内已经没有这样的少女了,孙策对于依附自己又背叛自己的人总是下手果决狠辣,不留半分情面的。 因而那些美丽的,豪族家的女儿,只能换上一身麻衣,号啕着为她们做出错误选择的父兄哀悼——孙策终于离开了,她们可以尽情哭泣了。 但孙策的思绪半分也没有落在那些年轻又美丽的女孩子身上,他在想一个人。 张昭策马上前,来到了他的身边。 “将军,”他说道,“今日已是第五日,陆廉必定已经收到信了。” “那就好,”孙策有些怅然,“我是不愿行那等鸡鸣狗盗之事的,倒让天下人看低了我,陆廉和太史子义也要看低我。” 张昭很懂得自家将军的心思,立刻开解了一句,“我军远路而来,若是关羽有了防备,将军要如何夺下广陵?” “我此时与刘备开战,”孙策皱了皱眉,“到底是被郭嘉算计了,我心中不乐。” 张昭摸了摸胡子。 “将军且细想,我军自吴会登舟,顺着水路,能到兖州吗?”他问道,“曹孟德的骑兵步卒能不经过荆徐,跨过长江来攻打我们吗?” 这样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孙策回答。 他也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写信给陆廉,就是为了通知她:我要来打你们了。 写信给远在青州的陆廉,不止是出于路途遥远,要她疲于奔波的坏心眼,还藏了一点别的心思。 对于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来说,他的确感到了一点遗憾。 他认为刘备是值得结交的豪杰,陆廉与太史慈也可以成为把酒言欢的挚友。 他的父亲喜欢鲜血中淬炼出的英雄。 他也一样。 但——天下只有这么大啊。 孙策最后叹了一口气。 “全军疾行,”他冷酷地下令,“兵至广陵!” 第226章 陆悬鱼从一时的惊骇中迅速清醒了过来,开始在脑内分析这封信的来龙去脉。 孙策要渡江攻打广陵,“取回他自己的土地”。 长久以来,广陵都是徐州的一部分,但这话说出来没什么用了——你能守得住的,才是你的。 孙策曾经从刘繇手中短暂地夺得过广陵,他将这视为他具有广陵郡归属权的法理依据。 信中尤其提到,他是为了他自己,非为袁术,请刘使君一定要明晰,不要冤枉了他。 ……这话说得就有点绿茶。 自从孙策驱逐了刘繇,江东大片土地都归了这位年轻将军,而他才二十二岁,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野心。 刘备将自己极为器重的陈登放在广陵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徐州四面皆敌,而广陵南有孙策,西有袁术,更是一处频繁征战的地区。 关于孙策的态度,他们原本想法是: 如果这位孙伯符野心不太爆棚,那么大家一起打袁术就很好,谁占到地盘就是谁的。 袁术坐拥两淮,豫扬大片土地皆在他的麾下,大家可以慢慢分他的尸,等分完之后,休整一番再打也不迟。 战争对物资消耗极大,对生产力的破坏也极大,这几年战乱频仍,打完这一仗,正该休养生息——当然,如果孙策在抢地盘之前已经将战争资源消耗到别的什么事情上去,那是断然怪不得刘备的。 于是有人动了些别的心思。 祖郎、焦已,以及严白虎这三个密谋吴郡叛乱之人究竟如何勾结,又如何串联,如何决断,又如何能够配合默契,相约起事? 他们当中有豪强,有贼寇,平素交往却少,甚至彼此交恶,这一场动乱令人措手不及,因而平息之后许久,江东一带仍是多有流言。 想要将他们串联在一起,这人需要在他们几人处有些威望,最好甚至还有一点故旧的情分在才好。 这人要工于心计,巧于言辞,能说服他们在孙策阴影下冒死叛乱。 这人还要能够串联起吴郡那些曾经被孙策打压过的豪强世家,令他们心生敬服,愿意跟着做这桩掉头的买卖。 陈瑀曾在袁术处任扬州刺史,与这群山贼曾经有旧。 这位曾经的扬州刺史出身下邳陈氏,与陈登的父亲陈珪是再亲不过的从兄弟。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了能提前占住庐江,不令孙策插手,陈瑀陈登叔侄布置了这个阴谋,在吴郡后方掀起叛乱,令孙策只能回身去处理自己内部叛乱,而不能有碍于淮南战场。 孙策果然花了月余时间,奔波于吴郡各地,一面剿灭贼寇,一面又要镇压那些早已对他不满的江东世家。 但陈瑀低估了孙策。 他原以为,这样一场叛乱足以令孙策伤筋动骨,至少在秋粮成熟之前,他不再有争霸两淮的实力。 但事实上,建安二年春天掀起的叛乱,还不到夏天便结束了,孙策花了时间大肆劫掠抄没那些世家的财产,又为自己充实了一笔军资。 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要重新投身这个鲜血淋漓的战场中了。 这些事是她后来才慢慢了解的,此时对她来说,除了这封信之外,她还什么都不清楚。 “我得立刻回军营一趟。”她说道,“正平,你立刻将国让、子义、文远都找过来。” “……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事。”她说完看了一眼旁边脸色有点发白的陆白,又笑了笑,“没事。” 陆白那双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 她的军队已经常驻青州,因此在剧城外数里的林地中圈了一片地,把这里的豺狼虎豹通通赶走,盖起了一片片的房子给士兵们住。当然这里是军营,士兵们的家属还是得住在城内。 在这间宽敞明亮的木制中军帐里,左右坐了两排,大部分是军官和低级军官,小部分也有田豫祢衡陈衷这样的文职。 ……额外还有臧悦和糜芳这两个吉祥物。 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先把这封信的手抄本传给他们看看。 中军帐里闷热得很,不时有人流下汗,还有人轻轻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但谁也没有说话,而是屏气凝神地看完这封信,然后一起看向了她。 “诸位都有什么看法?”她说,“来说一说吧。” “青州刚刚平定,将军如何能为了一封信便离开?”田豫立刻开口了。 “当然不会,不过我已经将信送去给主公了。”她说,“但若是丢了江都,淮阴盐渎一线便会告急。” “纵令如此,将军安知此非袁谭之计?”陈衷立刻说道,“孙策若与袁谭合谋,调将军离了青州,又当如何?” 太史慈看了陈衷一眼,“孙策与袁谭相隔千里,为何要帮他?况且孙策骁雄,断然不屑如此。” “他若当真不屑,为何要千里迢迢送信至此?”作为下邳陈氏出身的陈衷,对于孙策很有点儿看不上,“无非是既贪名声,又要实利罢了!” ……太史慈的眉毛也皱起来了。 “无论如何,兵贵神速,”张辽终于出来打断了他们,“我等须早做准备才是。” “现下还不知去与不去……” “北海至灵璧八百里有余,就算骑兵三百里日夜兼程,往返也要五日,刘使君此时在军中,书信恐怕急切间不得回返,”张辽的思路很是清晰,“但无论去与不去,辞玉此时都该征调军队,先行筹办辎重粮草之事。” 这个主意尽管有些折腾人——如果刘备最后认为关羽陈登可以守住前线,不需要她去,那么这一场动员肯定是空耗人力物力的。 第233节 但她还是认为这样做的确是正理。 “主公回信还要几日,既如此,北海郡兵依旧留守剧城,依旧交予国让便是,”她想了一会儿,“新招募的兵士如何?” “虽未经阵仗,”太史慈回答得很快,“但堪堪可用。” 除却她自冀州带出来,慢慢壮大的那三千老兵之外,太史慈新招募了三千青州兵,其中大半是东莱人。 东莱人好,东莱人知根知底,是他的父老乡亲,安全可靠没烦恼——太史慈这样同她讲的。 她去看了看,感觉说得果然也不错,这支军队里有大量的同乡、同村、同宗、同族、邻居、连襟,甚至是从兄弟,表兄弟,亲兄弟……别管战斗力怎么样,反正是没办法混进奸细的。 她点点头,又看向陈衷和糜芳。 “子庸与子方替我征调粮草如何?” 陈衷行了一礼,“粮草欲囤何处?” 她脑子里想了想这条路线,“阳都其一,下邳其二,淮安其三。” 糜芳那张来不及涂粉的正常路人少年脸立刻就变得惨白了。 “泗城与灵璧之间鏖战正酣,淮安离得那么近,难保平安不说,两旁又有沼泽湿地,将军为何不取道盐渎啊?” 她看了看糜芳,糜芳看了看她。 “淮安西有洪泽湖,东有白马湖,两座大湖旁各有沼泽湿地,这不错,”她说,“但盐渎旁边有海啊。” 她没有船,但孙策有船。 糜芳少年终于不吭声了。 “拨一千兵,先行出发去淮安屯扎,”她又问了一句,“那里主事的官员叫什么?” 陈衷反应得很快,“傅士仁,那是个自幽州起便一路追随主公的人,虽才学不显,但主公认为他老实可靠。” “老实可靠,”她点点头,“那就行。” 自青州一路往南到广陵的这条路是刘备自己的地盘儿,因此她不需要千里迢迢从青州运粮,向当地官府征调粮食更省时省力,也更有效率。 唯一的问题是不管什么地方,粮食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若是官仓里没有那许多存粮,就只能向当地的世家大族借粮。 这也是陆悬鱼为什么要用陈衷和糜芳来办这件事的缘故。 如果她永远留守剧城,士族对她的态度冷热对她而言都毫无意义,她的士兵会开垦农田,自给自足,士族们卡不到她的脖子,相反谁见了她的权势,都会眼红心热,想要分一杯羹。 但当她离开北海,她一定是承担作战任务的。她没办法像吕布那样,每个士兵都背着驮着粮食袋子,像一支运粮队一样缓慢前行,靠着这一路的人情世故才得以平安到达雒阳——听说臧洪因为放任吕布从他的地盘上经过,至今还被袁绍所憎恶。 因此她必须打起精神,同沿途的士族豪强打好关系。 他们手里是有粮的,至于粮食要不要拿出来供给路过的军队,不仅看刘备的控制力与威望,也看他们对她的评价与好感度。 陈衷出身下邳陈氏,糜家更是豪富,借他们的一点面子,平安而高效地将军队送到广陵就好。 “无论如何,”她笑了一笑,“别让我的军队停下来四散就食就好。” 无论陆廉“宽仁爱民”的名声是出于本心,还是有意为之,这都说明了一件事——这位将军不乐意搜刮民众。 再考虑到她在阳都琅琊收粮时杀豪族杀得人头滚滚的模样,在座诸位都立刻理解了“四散就食”的含义。 那张一直吊儿郎当的小脸终于显出几分敬畏。 剧城的城墙是被精心修缮过的,改动尤其大的是这上面的女墙,留出了安置巨弩的位置。 平时弩机被拆卸保养后,用细布与干草存放在城墙下的武库里,严加看管,待遇之高简直令黑刃都感到嫉妒。 【它们确实挺金贵的,】她这样安抚它,【坏了想重造一把很费钱。】 【我比它们更金贵。】黑刃这样表示,【它们是量产的,而我是独一无二的。】 【但你不会损坏的,】她吹吹捧捧了一下,【你那么坚硬结实,削金断玉,世上再没有什么能伤到你的东西。】 关于这句吹捧,黑刃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没有接话。 于是她得以继续在城墙上走一走。 乌云将月亮遮了起来,夜幕之上也鲜见几颗星星,但城墙上有火把点燃,并不昏暗,况且她也不需要火把,自然能看得很清楚。 她绕城走了一圈之后,回到爬上城墙的地方停下脚。 城内尚有几处灯火,城外的农庄已经一间接一间地熄了灯,夏天不必烧炕,灶坑里的最后一点火星也被熄灭了。 青州大地陷入了一片沉睡。 她还记得自长安一路奔波到青州时,荒草中见过许许多多具尸骸,却见不到村庄,见不到人烟,甚至走到最后,连青草也寻不见了。 可是看看这里啊。 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那些果林,那些田地,还有那些早早睡觉,一心等到清晨天亮,热气未起时下田拔草的农人—— 她这样仔细地一寸寸土地看过去,似乎想要将这里的每一幕记在心里。 直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她转过头。 “正平?” 祢衡有点黑眼圈,但不严重。 “我这也是刚忙完城中车马调度之事,”他忙忙这样说道,“听说将军在这里,有些不放心,就来看看……是不是打扰将军了?” 她摇摇头。 “你同那些……”她问,“你同那些名士,混得怎么样?” ……祢衡不是太懂“混”这个词,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她问这话的用意。 “他们都很敬佩将军。” “说实话。” “将军是女子,他们有时会疑惑于刘使君处世之道,将来又该如何安置将军,”他说道,“除此之外,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不会对将军有什么不恭敬之语。” 有点儿冷淡,但更真实。 她重新将目光转到城外的大地上。 “我有事托付给你。” 祢衡的声音立刻变了,带了点不自觉的紧张,因此听起来就有点尖细。 “将军请讲。” “我已令臧悦写信给臧霸,要他与剧城互相拱卫,剧城现下有三千守军,我再留一年粮草在城中,即使不考虑有这样的巨弩,这座城也堪称坚城。”她说,“但天下当真有不破之城吗?” “将军是担忧……” “孔北海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是个好人,但在战争中,他全无用途。” 祢衡听了这句其实有点侮辱人的话,没有吭声。 “所以,你要看好那些名士,还有那些世家大族,”她说,“他们可以背叛我,但不能背叛这座城。” 如果他们现在没有拿起武器将她赶出去,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也绝不能开城将敌人放进来。 她的声音轻而沙哑,裹着夏夜的凉风与不知何处的树叶,沙沙作响。 祢衡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他的声音也并不高,但紧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慨然。 “为将军故,敢不效死?” 十日之后,她派去的信使终于带回了刘备的手书,以及广陵的战况。 ——她要立刻南下,救援广陵。 骑士一路马不停蹄,日夜不休地奔赴四地之时,纪灵与刘备的军队还在僵持之中,这种僵持变得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煎熬。 不仅纪灵在寻找一个决战的时机,袁术也在等待。 他等得太久了,几乎就要对自己,对天命失去了信心。 但他知道他必须等待,一步也不能退缩。 在这个夏天,似乎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为自己的前途而奋战。 除了宛城外的曹军。 ……宛城是个盆地,夏天就挺热的。 但曹操将自己的兵马驻扎在淯水旁,这样就很凉快。 尽管很凉快,但宛城的士庶感觉快疯了。 三月前的那一场突发事件,实在是谁也不想的。 张绣已经投降,若不是奇耻大辱不堪忍受,就不会偷袭曹操,现在被曹军击败,退守穰城,对于百余里外的曹军真是日夜悬心,不得安眠; 曹操已经收下宛城,若不是一时被美色迷惑,也不会犯了这样的大错,激怒张绣,现在虽然宛城还是他的,但那支西凉兵马又被张绣带走了不说,他的爱将、长子、侄子都死在了那场偷袭之中,真是锥心之痛,日夜泣血。 ……这个“泣血”其实只是一种夸张的手法,没人认为曹操会真从眼睛里哭出血泪来。 但他结结实实地哭了三个月,并且待在宛城不走了,每天披麻戴孝,你也不知道他是给儿子戴孝呢,给侄子戴孝呢,还是给他的古之恶来戴孝呢?反正他就这么每天没完没了地祭祀这三个倒霉鬼,外加所有在那一夜不幸战死的士兵。 有宛城的士族便小心翼翼前来,先是吊唁,后是宽慰,请他节哀顺变,不要哭坏了自己的身体。 但丧子之痛怎么能被一两句话打发掉呢?因此听了这样的话,曹操总是会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又一次哭起来。 ……哭声就越来越大,逼得客人也跟着一起哭出声,哭下泪才行,不把眼睛哭肿,鼻子哭红,曹操是断然不放人走的。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这样哭了快三个月,连刘表也受不住了,试探性地派了使者过来吊唁,然后开口询问他,到底是要什么? “我要什么?!”曹操那两只眼睛一瞬间便立了起来,“我要我儿复归,你问刘景升!能给我么!” ……蛮不讲理,但谁能说他的不是呢?经了这样大的痛苦,他自然是有立场蛮不讲理的! “公子死而不能复生,明公……” 听了这话,这个身材娇小的中年男子立刻便又放声大哭起来! “可恨那张绣!害了我儿的性命啊——!” ……行了,使者终于听明白了,曹操想要张绣的性命。 ……这要求实在太难了,对刘表来说,哪怕是从自己的亲眷里扒拉一个未嫁的小闺女出来送给曹操再给他生俩儿子也比送张绣去死要简单得多。 宛城已失,穰城是绝对不能丢的。 第234节 荆州北面原本就无险可守,他岂能一退再退呢? “若,若是如此,待在下回禀了使君……” 曹操对使者的支支吾吾并不意外,他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之后,又大声嚎啕起来! “我的典韦将军啊——!” 使者落荒而逃时,几乎撞上了正往府中走来的两名文士。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名使者,又驻足听了听远远传来的哭声。 “主公已哭了这么久。”郭嘉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口气,“公达兄也该尽职尽责些才是。” 他身侧那名文士比他年长,约莫四十岁左右,年华已逝,风姿仍存,此时听了这话,脸色却平静极了。 “且让主公再哭一阵,”荀攸说道,“这便快了。” 第227章 数年之前曹操屠徐州时,他那个战死的长子曹昂曾经问他,胜败是正常事,可是为什么要屠城?为什么要向普通百姓下手? 曹操给出的答案是:你杀得足够多,徐州就没有人种地,也没有人当兵了。 现今的徐州就面临着这样的困境——对于一个不足三十万人的徐州来说,刘备能在这里拉出两万人的军队,已经是徐州能承载的极限。 而袁术不同,尽管两淮被他糟蹋得流民四散奔逃,道路死者相藉,但他是有气势也有自信将自己辖地内最后一个男人也抓进军营,充作兵卒的。 他是天命的化身,他将在累累白骨的高塔上俯瞰中原,他对此坚信不疑。 因此袁术是一定会崩盘的,因为洗劫和掠夺打不了持久战,这是三岁稚童也明白的道理。 在纪灵的军队崩溃以前,刘备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他在寿春之北,因而关羽必须赶到寿春以南,到时两支军队才能完成合围。 寿春是一座坚城,想要得到它,刘备与关羽必须收缩自己的军队,将重点放在攻城之上。 寿春周围已经坚壁清野过了,无论粮草物资、攻城器械,都需要关羽自己慢慢筹备。 四周救援预寿春的袁术军队也需要由他来阻挡。 对于那些不容于汉室的贼寇来说,袁术是他们所认定的天下共主,寿春是他们认定的王城! 因此深入淮南的关羽在准备攻城、阻挡援军之余,还必须要应付一波接一波的贼寇。 那些贼寇很可能没有统一的着装,甚至也没有像样的武器。 他们自丛林中钻出来,用口哨与暗号集结到一起,在深夜时摸到营寨边缘,偷偷放火。 他们也会在淮河上游丢下许多尸体,意图污染河水,令下游取水的士兵们感染疫病。 他们还会伪装成百姓模样,在那些士兵出营砍伐树木时,偷偷接近,再上前一刀。 这种鸡鸣狗盗的行为无法对徐州兵马造成什么决定性的伤害,但它损伤士气,令人不胜其烦。 而且因为这些贼寇而死的每一个士兵都不能再复生,也不能在短期内补充。 因此关羽只能不断地收缩,再收缩自己的兵力范围——他必须保证他能将寿春以南这部分土地控制住,如此才能完成刘备交给他的战略目标。 孙策就是此时渡江而来的。 这位江东猛虎的目标也很明确:既然关羽将兵力集中在庐江至寿春一线,而广陵防守薄弱——那就由他来撕开一条口子! 要知道,合肥是没有粮食的!想要粮食,那就要从广陵运来! 他既要困死陈登,也要饿死关羽! 日挂中天,枝头绿叶也打了卷。 田野间的农人到此时多半要停下来寻个阴凉处休息一下,再穷苦的汉子,也还有家中女人给他带上的一罐水可以喝,若是宽裕些的,还可以啃上半个饼子,提一提力气。 冬麦已经收完,春麦还未长成,沟边或是林下这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正可以种些瓜瓜豆豆的东西。只要老天肯下雨,总不会让农人饿肚子。 他们正这样聊天时,远远地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待得农人一个个伸头去张望时,马蹄声已到了眼前! 像天边忽然席卷而至的乌云!又像雨前那遮天蔽日的燕群,卷起的灰尘扑在脸上,扑在身上,扑在忘记盖上盖子的陶罐里! 那样一群高头大马,那样长长的旌旗!那些骑兵穿着皮甲,背着长弓!他们还带了那样多的兵器!在乌云一般的身影之中闪着光!就仿佛天空忽然暗下来时,群星在夜幕中闪着光一般! 对于一头骡子堪称全部家当的农人来说,这样一支骑兵是他们难以想象的存在! “那,那是谁的兵啊?!” “难道你不识字么?” “难道你就识字么!” 于是那个老农得意地咧开嘴笑了笑,“我虽然不识字,却是有人脉的!” “什么人脉?你快来说一说!” “那是小陆将军的兵马!”他说,“你们难道没见到吗?那个骑在最前面,身后带了几个执旗兵的人就是小陆将军啊!” 一片惊呼。 “她就是那个屯兵北海的陆廉吗?!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前几日征调民夫……”老农说道,“你们以为是为谁征的?” 众人脸上的兴奋便化为了一阵微妙的,隐秘的不以为然。 如果陆悬鱼看到这一幕,她也会苦笑的。 孙策送信至青州时,他的队伍多半已到了广陵,等陆悬鱼出发时,又过去了十天。 她一日也不能再拖,因此在嘱咐田豫守城,总揽青州防务之后,又将六千步卒派给了太史慈,由他领兵,而自己则与张辽带上轻骑兵,立刻出发。 这一路平静极了。 提前十天出发的陈衷与糜芳将这个任务分成了两部分来进行。 第一部 分是提供她这一千骑兵的粮草与住宿,这一部分要精细,要有效率,并且要有速度。毕竟骑兵们赶了一天的路,下马时疲惫至极,根本没力气再照顾马。但马匹也同样疲惫至极,因此需要征调大量当地民夫来服劳役,将他们从田野间赶出来,命令他们去为马匹洗漱,添水加草。 偶尔也有对此感到不忿的民夫,偷偷给战马喂一把发霉的干草,或是在草料里掺了些荆棘之类。但立刻受到了严厉的制裁,因而这样的事极其少见。 第二部 分则是提供后面太史慈带领的六千步兵的粮草供给,这一部分要求调度,要求人力,同样也要有效率。因为这些步兵同样也花了大量时间在赶路上,他们要快速地从青州赶到徐州,再从徐州赶到长江岸边,这样的速度令他们根本无法携带大量辎重,因此除了长枪与大盾之类的军需物资外,粮草必须由沿途郡县准备。 在陆悬鱼看来,这一路非常平静,沿途郡县也非常地有效率,她每到一地,当地士族就会邀请她赴宴,这些请柬被她拒绝了,而士族也没有再坚持。 这是一种姿态,冷淡但不失礼,矜持而疏离。 如果她将心思放在他们身上,会认为这些徐州士族的态度并不算友好。 他们的态度里带了一点迫不得已。 “我并不是在同你这个人打交道,”隐藏在他们那些恭敬有礼的面孔下,是这样的潜台词,“我是在同都督青州诸军事的将军打交道。” 这样的态度最明显的是傅士仁,他甚至连那张请柬也没有发,他也没有为她特地布置出一处清净的宅院,他只是下令包下了淮安城的市廛,附近客舍,以及附近安置货物的木棚。 ……客舍自然也是能住的,她对此并不在意,对傅士仁的态度也不在意。 就这样风驰电掣,同样也只过了五天,江都城那熟悉的城墙便遥遥到了眼前。 与江都城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城下铺天盖地的“孙”字大旗。 “……咱就是说,”骑在马上的陆悬鱼悄悄同身边的张辽吐槽,“他有必要整这么多旗吗?” 张辽远远地看了一眼,笑而不语。 孙策打仗,看起来莽,其实并不莽,这是他和袁术手下那些将军打仗的最大区别。 比如说他会反复擂鼓,装出一副日夜攻城的模样。 但他的兵力并不多,城下依旧只有万余,因而他并不用主力攻城,他只驱赶自江东带来的那些俘虏攻城,并且告诉他们,谁为先登,便免了谁的死罪。 祖郎、焦已、严白虎虽遭夷族,却还有许多部曲尚在,再加上这次反叛中被连根拔起的江东士族的僮仆部曲,凑在一起便成了一支大军。 那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嚎啕哭喊,却依旧要被迫攻城。 而孙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陈登在城上向下看去,看到一层又一层死在城下的那些部曲私兵,再看到后方军纪严明的孙策军,觉得这一幕诡异极了。 孙策是极爱惜自己领地内的百姓的,他在江东攻城略地,举凡占领一地,总要三令五申,不许士卒滋扰百姓。 但一旦成为他的敌人,他便再也不留情面。 陈登因此很有些看不上孙策的习气。 他的眼睛只看着北方,看着天下,却从来不会低头看一看那些被他踩在脚下的人。 那其中有那些无辜的百姓部曲,更有江东士族。 “郡守,有援军至!” 陈登从沉思中惊醒,乌黑的眼圈中立刻绽放出光彩,“何处而来?打了什么旗?!多少人马?!” “自盐渎淮安处而来,打了‘陆’字旗!约有千骑!” “……‘陆’字旗,这必定是辞玉日夜兼程来广陵援我,”陈登想得很快,“就算她勇武,凭千骑想击退孙策亦属不易,况且我岂不知她那支骑兵是如何攒出来的!” 她若是在此冲杀一阵,即使将孙策军杀退,这支骑兵也将有所损伤。 孙策有船,他的士兵自广陵而退后,沿江而上再去攻打涂唐、居巢都是极容易的,而陆悬鱼失了这支骑兵,再想要追上孙策的脚步可就难了! 他虽然数日不眠不休,思维却还极快。 想逼退孙策不易,但两边想要传递信息却不难。 无论哪只攻城军队不会围在城下吃箭雨,而想要在江都城外围围成一个大圈需要的兵力远远超过这万余人。 因此正常的攻城军队要将步兵屯在外围,用骑兵绕城而走,不断骚扰守军,也能隔绝内外。 第235节 ……但孙策是坐船来的。 ……他没骑兵,他只有几十匹马,都是给军官们骑的。 ……准确说整个江东就没有拿得出手的骑兵。 “派兵出城!”陈登悠悠地笑了,“我来写一封信。” “将军,我们可要先下手?” 将军走出中军帐,上了高台,用那双黝黑明净的眼睛向着北方丛林望了一望。 “鹿角不是布置好了?” “是。” “伏兵也埋伏好了?” “是。” “那我为什么要先下手?”他这样问道。 于是程普没有再问。 “加紧攻城。”孙策笑道,“我听说陆廉师从陈珪,因此与陈登有兄妹之谊。” “她的名字便是陈珪给的。” “既然感情这样深厚,她又是领骑兵至此,再加上她有那样不败的名声——”这位玉树一般立于高台上的青年将军迎着耀眼的阳光,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她就应当尽快来冲营才是。” 他已经做好了围点打援的准备,他甚至已经为陆廉准备好了一间帐篷,等他俘虏了这位女将军时,他肯定要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番。 太史子义待她那样有情有义,必定心怀爱慕吧?那他抓了她,岂不是—— 那张俊美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程普完全不理解的笑容。 ……程普将头转开,稍微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性情也太跳脱。 ……谁能理解他脑子里在想啥? 天色渐暗下来,营中的伏兵还在等待,那支骑兵却迟迟没有发动攻击。 孙策很有耐心,他知道方圆几十里都被他踏平了,陆廉的这些兵马没吃没喝没辎重补给,耗也耗不过他。 她当然也可以进城,但接下来这几日,他是会全力以赴地攻城的!因为他算定了后军的速度,她入城便如入瓮一般,至少十数日,甚至月余间都不会再有援军到来的! 当他躺在帐篷里,舒舒服服地拿起一份公瑾送来的书信准备展开再读一遍时——亲信突然跑了进来。 “将军!” 孙策一骨碌从竹席上爬起来,“陆廉来冲营了?!” “不是!”小兵大喊道,“将军快出去看看吧!” 江都以北是一片平原,其中有水田,有沼泽,有丛林,但没有山,因此总可以看得很远。 在这个夏夜里,他首先看到了离军营几里外一条河流旁的丛丛篝火堆,那里十分明亮,他几乎能穿过火堆看到那些骑兵在河边饮马洗漱的画面。 在那个简陋到几乎只能露天席地的营地以北,有火把星星点点,连成一条长龙,如同流淌在地上的星河,与夜空中的河汉互相辉映。 那长龙的尽头极远,直到地平线处,火光已经微弱至极,却还幽幽地跳动在孙策的眼中。 每跳一下,心上跟着巨震一下! “是援军——!” “援军——到了——!” “援军——!” 那声音自后方的江都城墙上传来,先是稀稀落落,而后越来越多,越来越盛。 无数士兵跑出营帐,一起惊慌失措地伸长脖子,去看那火光。 而孙策猛地转过身,望向黑夜中灯火通明的江都城! 不错!任谁都能看明白那火把是为何而来!江都城的守军怎能不欢欣鼓舞! “这怎么可能……”孙策的额头冒出了一粒汗珠,“陆廉的骑兵今日才到此,她如何能够,如何能够令步兵日夜兼程,这么快就赶来啊?!”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陆廉极受刘备信任,与关张一般是他的左膀右臂,又与下邳陈氏交情深厚,她若是征发沿途的郡兵,一路赶来又有什么不可能?! 她若当真领了数千兵士前来,又有世家替她筹集粮草辎重,这千余骑兵岂胜不得他?! 当黄盖与程普等人匆匆赶来时,孙策已经恢复了镇定。 “援兵既来,咱们上船便是。”他冷冷地说道,“这长江两岸,难道不是咱们说了算?陆廉救得了广陵一时,难道她这点兵马能将广陵到合肥这五百里路安排得明明白白?难道我撕不开这条口子?!” “将军说的是,”韩当笑道,“陈登所造的那些船舰都被咱们所夺,纵使他们想运粮,也要看运不运得到!” “连夜拔寨启程!上船!上船!” 来这一趟,他并未损失掉自己的主力,因此现下立刻撤兵并不算吃亏,但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来说,攻不下江都城,这已经是他一生中难以忘怀的耻辱。 在这样一个夏夜里,孙策骑上马,准备出发回返江边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星星点点,似是无穷无尽的火光。 “陆廉,陆廉。”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用力将一腔郁气压下,“田忌赛马,我总能胜你一次!” 天亮了。 孙策走得匆忙,因此守军忙忙地跑出来,开始捡营地里各种散落的粮草,辎重,不必说那些造了一半的攻城器械,背回去一个车轱辘也是好的。 而准备进城接受江都市民们热烈欢迎的陆悬鱼有点懵。 她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中间站着一个瘦了一大圈儿的陈登。 “阿兄啊——” 一贯很稳的陈登大哥没忍住,快步上前。 她赶紧从马上跳下来了。 陈登看样子就很想抱她一下,不过鉴于她已经变成一条女咸鱼了,最后还是用力点点头。 “你来得很好,辞玉。” “是阿兄的计谋好,”她飘飘忽忽地说,“我派人沿途点了些火把,孙策竟然就跑了,他还没和我打一架啊!一架都没有啊!” 陈登摸了摸小胡子,从胸腔里发出了烧开水的笑声。 第228章 她在数年前来过一次江都,因此对这里的一切都并不感到陌生。 只不过经历过孙策的洗礼后,当地士族凋零。但陈登在这里经营数年,一面提拔寒门子,一面养耆育孤,令那些家族覆灭的孤儿读书识字,待到他们成年之后,就又多了一批小吏。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即使是现在,广陵郡的粮税也没能完全恢复过来——没有足够多的基层官吏,就无法与广陵郡的每一个村庄建立足够的联系,自然也就无法征收到足额的粮税。 现下江都城内尚算安定,她带了骑兵进城时,还受到了热烈欢迎。 但进了郡守府后,陈登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带来了多少兵?” “骑兵一千,另有驮马千匹,后面尚有六千兵卒,由太史子义领着,此时应当已至下邳!”她说道,“阿兄勿忧——” “我不是担心你带来的兵太少,”陈登看起来似乎有点苦恼。 “……那是嫌我带来的兵太多了?” “……那也不是。”他摸摸胡子,“算了,先用酒宴,然后再说吧。” 江都离长江入海口很近,因此水产资源堪称得天独厚,她当初来广陵时,一日三餐有鱼有虾,想想还挺怀念的,尤其是这里可以吃到海水鱼的鱼脍,这就很厉害! “阿兄,有鱼脍吗?”她跟着准备进主室时,随口问了一句。 ……陈登突然一个急刹车,脚步就停下了。 给她吓了一跳。 她这位阿兄转过身瞪了她一眼。 “都督青州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身后的张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陆悬鱼自青州带过来的军队对于陈登来说是把双刃剑。 现在北有袁术,南有孙策,西面的刘表态度不明,眼看着这场围殴袁术的战争就要变成诸侯攻城略地的战场,而关羽又收缩兵力,放弃了大片土地,将主力放在了合围寿春上。 在这样的形势下,陆悬鱼能带一支精锐兵马过来,对战局自然是极有利的。 但这七千余人每天的粮食消耗是个惊人的数字,她来了广陵,压力自然也放在了陈登身上。 他需要安顿流民,需要建立起粮道为关羽运粮,还需要供给陆廉的军队粮草。 这些事都压在了广陵一郡身上,即使他在这二年里已经竭尽全力地开荒种田,兴修水利,又尽力地在江都城的每一座粮仓里都塞满了粮食。 但战争的消耗是惊人的,尤其是在淮南这种根本无法征收粮食的地区打仗,消耗立刻翻倍。 “二将军想与主公合围,困死寿春,”他端着陶杯,叹了一口气,“若不能在数月间攻破袁术,徐州存粮将尽矣!” 徐州存粮也不是只有广陵这一处,她想,况且即使是在广陵,要是能狠下心殴打一圈世家豪族,那肯定还是能吐出粮食的。 但这个建议不太友善,尤其不能对着出身阀阅世家的陈登说。她一边在心里嘟嘟囔囔,一边喝了一口杯中的…… “阿兄!我远道而来,解此危难!如何连一壶浊酒也没有!” 阿兄发出了一声冷笑,“粮食都不够吃!喝什么酒!自我到广陵以来,就把酒禁了!” 尽管江北的广陵在太守陈登的严令下禁绝了酿私酒之事,但对于民间来说,喝酒是一件很难完全禁绝的事。 这时代的娱乐太少,中下层百姓的乐趣就尤其少,酒精绝对算是其中的上上佳品,因此吴郡的商贾时常偷偷贩酒渡江来卖,甚至连郡守府内也有人会花钱买几瓮藏下。 但陆悬鱼现在的确是喝不到酒的。 江北广陵禁了酿酒,江南吴郡禁了私人船舶。 第236节 小至轻舟,中至艨艟,大至货船,都被孙策征用了,江面上再也见不到一艘闲适的渔船,取而代之的是杀气腾腾的吴郡士兵。 孙策站在船头,看乳白色波浪在他脚下分开,再滔滔东去。 当他还是袁术麾下一名微不足道的校尉时,河北岸的山川树木,城池村庄,都是他极为熟悉的。他曾经领了袁术的兵来这里救援“五雷贤师”,那是与陆廉第一次碰面,他那时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们早晚还得再来一场。 ……或许是很多场。 江中矗立着一块礁石,周围水流便立刻变得湍急起来,这只楼船也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又一下。 “你看那块礁石,”孙策伸出手去,虚指了指,“它真是好极了。” 身后的将领们有些摸不到头脑,互相看了一眼,程普与孙坚相厚,因此十分直率地发问了。 “它立在那里,令往来行船多有不便,将军为何要夸它?” “江上行船,若是一路顺风顺水,猛然遇了暗礁,才是不便,”孙策笑道,“它就那么立在那里,倒让船家十分警醒,小心避开,如何不该夸?” 这位青年将军转过身来,望向了自己这些亲信。 那张秀丽的脸上,笑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狠与战意,但其中又交织了慎重,因而江风传来的话语声也变得一字一句。 “我若欲袭关羽,须先在此处置一礁石,阻挡陆廉援军才是。”他那双乌黑的眼睛慢慢扫过部属们的面庞,“历阳城虽残破,但若我在此修建营寨,一心只防守,不出击,仍可阻断江陵粮道,到时陆廉必定将兵马滞留于此!但——谁愿意为我做这块礁石?” 意识到孙策言语中的不祥意味之后,这群跟随孙坚一路而来的老将立刻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 “将军!我可去!” “程公年长,当伴将军左右,如何能临此险境!不如我去!” “将军!休听他们争执,我愿去!” 在父亲留给他的所有遗产中,这些武将是孙策最为看重的那部分。 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勇武善战,而且对他有绝对的忠诚,因此无论用哪一个人作了这块“礁石”,都是孙策不愿见到的。 但他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认识十分清醒,他知道自己的优势是拥有这许多战船,在长江两岸可以快速来回,打关羽或是陆廉一个措手不及。 但他不善于同北方兵马打持久战,尤其是在平原上同骑兵决战。 他必须想一个办法,将陆廉与关羽隔绝开,正如同这块礁石分开流水一般,而后他才能从容下手。 似乎是看出孙策在想什么,最后一个站出来的是位八尺高的北方大汉。 “将军何不用我去?” “公义?” 韩当膂力过人,在这群武将之中也是以勇武闻名的,但他的重点不在于此,“将军若不放心,与我几匹良马便是。” 孙策那张年轻的脸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他自横江下船,一路向北奔赴合肥,二百余里的路程至少也需要五日才能赶到城下,但若是陆廉猜破了他的意图,轻骑兵只要两天便能从江都跑到合肥! 而在合肥这一片平原上,他的步兵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陆廉这支骑兵! “义公擅弓马,我如何却忘了!若是你去,定然能够安然返还!”孙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给你两千士兵,你可能守足十五日?” 韩当略想了想,“将军只要十五日就够了么?” 若是攻不破城池,孙策又当如何? 自古艰难不过撤军,尤其是被一支骑兵围追堵截的兵马想要撤军,更是艰难险恶。 韩当这样问并非轻视孙策,只是思虑周全,因而孙策也认真地想了想。 与其他的将军不同,陆廉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很有些软心肠的女子。 这样的一位统帅,他想要绊住她的脚是不难的。 想到这里时,孙策心中就生出了一个主意。 “若是能守住二十日,就算我攻不破合肥,也能从容而退。” 韩当那张带了两道伤疤,因而有些骇人的脸微微一笑。 “定不辱命。” 太史慈是在她到达江都之后的第十日赶到的。 步兵跑得不快,但这个速度掉队的还不多,显然太史慈带兵也是很努力了。 当他匆匆走进郡守府时,正看见陆廉对着一座自己造的沙盘发呆,旁边是一个似乎也在发呆的张辽。 “路途辛苦,子义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看了一眼张辽,后者似乎立刻不发呆了,连忙上前同他打招呼。 “不必,诸位为广陵战事日夜悬心,今日才赶到,已是十分懈怠了,”他说,“战况如何?” “嗯……”她犹犹豫豫了一会儿,“孙策这不要脸的……” ……他假装没听见,但张辽轻轻咳嗽了一声。 “孙伯符将军,嗯,”她指了指沙盘的某一处,“在历阳修了个营寨,想要断绝我军的粮道。” 一言以蔽之,孙策在广陵到淮南前线的这条路上找了个地势险要的地方堵门了,鉴于这地方就离江边不远,原本粮队也是可以通过货船一路沿江而上的。 ……但是现在孙策又把江面给封锁了,他也不整什么楼船大家伙,就整些艨艟战船在江上来来回回,把水路也给堵死了。 想打通粮道就必须得把历阳这里的关卡给拔了——其实就这么简单。 “孙策在其中?” “营中旌旗林立,其中有‘孙’字大旗,”她说,“看着是错不了的。” 太史慈又想了一会儿,“营寨十分坚固?” “特别坚固!”她立刻说道,“壕沟二丈宽,二丈深,连修了三道,又布置了鹿角!他派水军在江上骚扰,他修了这样的营寨,我们竟然也没发现!” 听着的确是想一门心思耗死她。 “占了历阳,便能将广陵堵死在这里,哪怕是二将军回返也难救!他花了这样的心思,是一定要取广陵了!” 她这样分析了一番,迟迟没听到太史慈的声音。 ……太史慈在忙着喝水。 “我与文远皆如此看,”她说,“子义你认为呢?” 太史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吭声。 他与孙策相交不过那么半晌,几乎全部注意力都用在打架上。 但谁说打架不能了解彼此呢? 他总觉得,以孙策打架时的意气行事看来,不像是纠结一城一地的人。 ……但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太史慈将这样的想法置之脑后,思索了一会儿后才开口。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拔除掉这座营寨,”他说道,“东莱兵操练已毕,现下该令他们试一试了。” 这座营寨修得虽然坚固,但大部分的士兵在修完营寨之后便随孙策北上了。 留下的只有两千士兵,其中一千新兵,五百新降的江东兵,只有五百人是韩当的老兵。 但他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每日里都在巡视营寨,加固营寨。 七月里,太阳晒极了。 这样的天气需要时时注意防火,因此他挖了一条小溪,将河道引了过来,在壕沟里蓄满了水。 他四处走了一圈,觉得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还应当再修建几座箭塔,这样弓手便可以居高临下地放箭。 韩当这样走了一圈,终于决定要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喝点水,休息一下时,士兵突然跑了进来。 “将军!有敌情!” 陆廉的兵马离这里不过十里,片刻便到。 他爬上了箭塔,仔细眺望,很快便在荒芜的水田间的小路上找到了那条长长的,如同蚰蜒般缓慢蠕动的军队。 那位主帅的身影是他花了一点时间,在大纛下找到的。 她的面容虽然看不真切,但那个身形明显是比周围的护卫们都瘦小了一圈。 ……一个女子,身材又不壮硕,她的力量是从何而来呢? 考虑到她曾经有“列缺剑”的名号,韩当暂时寄下了疑虑。 “将军!可要击鼓出阵?” 韩当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且先看一看。” 在这样酷烈的阳光下,连水田里蒸腾出的都是热气。 她感觉身上黏腻极了,但必须忍着。 所有的士兵也是如此,有些未着甲的尚能偷偷将衣服掀开,露出前胸后背来出出汗,那些着甲的可不能将皮甲脱了,因此就只能顶着太阳与厚实的皮甲双重折磨,硬靠着一腔热血坚持着站在队伍里。 “安营扎寨,”她回头看了看,说道,“然后写一封战书送过去。” 军中的文吏跑了上来,“将军欲如何措辞?” “他修了那样的营寨,显然是要坚守于此的,”张辽的脑子动得很快,“自然是怎么能激怒他怎么来,辞玉不会写吗?” “我怎么会写这东西?”她大吃一惊,“我又不懂得怎么激怒别人。” 张辽摸摸下巴。 “我跟在温侯身侧时,也学到过一些,”他这样说道,“不若我来写吧,写毕之后也不必交由信使,只要用箭射进营中便是。” 太阳渐渐开始西斜,暑气仍盛,但自西南处的山脚下总算起了一丝凉风。 韩当令士兵分成三班,日夜巡视营地,不令陆廉有一丝可乘之机,只要她的士兵过来,立刻箭如雨下。 但过来的是陆廉自己。 这个年轻女郎骑了一匹青骢马,遥遥地跑了过来,离营寨还有近二百步时,她便策马停下了。 这样的距离,便是想放箭,军中也没有那样的神射手,况且看她孤身前来,士兵们觉得稀奇极了,挤在箭塔上探头探脑,纷纷想看她到底有什么花样。 然后她取下了背后的弓。 第237节 传闻陆廉既有神剑,又有神通,能开三石强弓,除了温侯吕布之外,世间再无人能与之匹敌。 那张强弓被慢慢拉开,犹如满月,箭尖上似乎是绑了什么东西,却看不真切。 她将箭尖指天,忽然松开了手! 那一道流星破开天空,一路向上,划过一个半圆后再猛地向下俯冲! 营中一片惊呼,那支箭竟然正正好好钉在韩当的帐前!连这个久经战阵的武将都大吃一惊。 “将军!”亲兵跑了过来,立刻拾起了那支箭,“上有帛书!” 不出韩当所料,这是一封战书。陆廉见营中有“孙”字大旗,便以为孙策亦在营中,因而写信要他出战。 ……但这封信让韩当忽然发现,他这个诱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是,如果他不出战,将军的名声就要被陆廉那个尖牙利齿的妇人给败坏完了! 【何期伯符稳坐营寨,竟如深闺妇人哉?】 第229章 尽管这一切并不是陆悬鱼做的,但这个锅她来背也没什么毛病。 因为在孙策不出战之后,张辽迅速地又写了第二封信和第三封信,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进了孙策的营寨后,再没什么反应。 历阳周围多河流湖泊,夜里总有蚊虫叮咬,在这里相持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比如说她的中军帐已经算是条件最好的,入夜会点起驱蚊的香料,但也经不住那些饥肠辘辘的吸血鬼猛地俯冲下来,逮住她就是一口。 当地人管这个叫“瘴气”,并且提醒他们,瘴气若是重了,便要起时疫的。 ……她理解下来,觉得大概是疟疾之类。 因此按照高顺曾经教过的方式,她出门时也没忘记提醒购置驱虫草药,每晚入睡前给士兵的帐篷里也熏一熏。 除却蚊虫之外,时不时还能遇到点别的东西……连她都在帐篷里打死过两条蛇。 这种环境绝对算不上舒服,孙策非要在这里扎营喂蚊子,又坚决地不出战,这就很奇怪。 【他做事总该有个目的。】她想,【我原来认为他想在这里困住我们,派兵去攻打广陵。】 【你不确定。】 【我不确定。】她表示,【我的骑兵往返探查数日,却根本未见分兵踪迹。】 【你认为他主力就在营寨中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是一个十分有城府的人,实际上他才二十二岁,还很年轻。】 【嗯,不错。】 【所以他不该忍得住这样的羞辱。】 【如果我是你的话——】 【会如何?】 【我会尽快攻下这座营寨,】黑刃这样表示,【但我同时也会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他也知道,你很快就会下定决心要攻破它。】 这座营寨修建得十分坚固,四周到处都是箭塔,几乎可以当做一座土城来守。 试探性地攻了两天之后,太史慈迅速制订了一个进攻计划。 “若将军信我,”他这样说道,“我便动用全部的兵力出击。” 不仅她吃了一惊,张辽也大吃一惊。 “六千兵力全上?” “不错。” “第一战便要如此?” “第一战便要如此。” 一般的武将打仗总要分出前中后三军,通常情况下来说,新兵充作前锋,壮年兵中军压阵,后军则多为殿后与预备队使用,由部曲与百战老兵组成。这样新兵不容易逃跑,士气也不容易崩溃。 ……除非是亡命之徒押上全部身家的豪赌,否则这种破釜沉舟的打法就挺少见。 但太史慈看起来并不像亡命之徒的样子,他的神情十分平静。 “我若四面八方进攻,便能探出虚实。”他说,“这营寨虽大,旗帜亦招展绵延,我却怀疑外强中干,主力不在其中,而在他处。” “既如此说,我也要亲临战阵,”她思考了一下,这么表示,“若是孙策在营中,我便抓他出来。” 在徐州军到达历阳的第五日,已经等得不耐烦的陆廉终于倾尽主力来攻打营寨了。 韩当站在箭塔上,遥遥望着那一片片的“陆”字旌旗,心中不由得沉了下来。 她的确已经开始怀疑营中有诈,因此才会出动全部兵力前来攻营。 这无疑是另一种试探:我营中空虚,你若能分兵,大可以分兵出来夺我的营寨!你若不能,岂不是坐实了营中无人! ……韩当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长戟。 她年纪虽轻,又是女子,行军布阵却丝毫不见怯意,反而行事中透着一股强横之色,更立下了赫赫战功。 对于此时的各路诸侯而言,尚能轻飘飘叱责一句刘备荒唐,竟令女子掌兵。 但不需要多久,只要刘备继续扩张势力,只要他麾下的陆廉继续为他开疆扩土,天下人那隐隐的轻蔑与指责会转向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陆廉是女子又怎样,比得过光武帝昆阳之战的异象么? 看啊,只要汉室式微之时,自然有宗室站出来力挽狂澜,自然有这样的奇人异事来证明天命所归! 到那时,她的女性身份反而更可成为汉室再兴的佐证! 韩当是个粗人,想不到这么细微的地方去,但他跟随孙坚见过许多诸侯,也见过残破的雒阳,因而隐隐产生了这样的忧虑。 他必须守住这里,必须击退陆廉。 见到敌军军容严整的阵仗之后,韩当心中的念头丝毫没有动摇,也丝毫没有惧怕。 他根本不去考虑这座营寨丢失的话,他如何还有颜面去见少将军的事。 那个北国大汉深深地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弓箭手上箭塔,准备迎敌!” “是!” 无论这一战是输是赢——韩当心中升起了一个模糊的预感——他都再也见不到少主君了。 金钲急鸣,战鼓激昂,这场攻营拔寨的战争就这么开始了。 对于三千东莱兵而言,这是他们经历过的第一场战争,尽管有他们同乡的将军与他们并肩作战,但这些士兵仍然状况百出。 将军下达的命令是,先烧鹿角,再搭绳梯,顶了藤牌,爬过壕沟,再正式开始进攻营寨。 但那鹿角要如何烧! 哨塔上的弓箭手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之下,他们又如何能前进! 有人硬着头皮上前,有人悄悄后退,有队率在责骂,甚至有军法官威胁要将击鼓不进的人斩首! 甚至真有人浑身颤抖着,想要转身逃跑! 这里前有山,后有河,旁有沼泽,总能寻一个逃命的去处! 可是第一个人刚刚拔了步子想逃,身侧的队率便拎起环首刀,捅了进去! “一人逃!同伍死!” “一人逃!同伍死!” 这样的吼声自队率而出,滚滚如沉雷般,很快传遍了整片战场。 陆廉自带的三千老兵中没有这样的规矩。 临阵脱逃者第一次先打军棍,第二次才会斩首,更没有因此连坐的规矩。 但太史慈仍然下达了这样堪称严苛的军令。 这些东莱兵是新兵,新兵总会逃跑的! 但他们彼此也是同乡、同村、甚至同宗同族!因此为了一个人而牵连到他人是种不可忍受的懦夫行为,即使其他新兵也无法容忍! ——如果有人要逃走,那么必定要受到来自同伍兄弟最残忍的报复。 阵线勉强地压住了,顶着箭雨,继续向前推进。 有人倒下,后面的人还在继续前进,很快便到达了鹿角旁! 太史慈望了一眼风向,“时候正好。” 丛林中有现成的木头,却没有足够多的干柴,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太史慈提前同张辽商量过,担了些马粪晒干,此时堆在鹿角下,点火便烧了起来。 滚滚浓烟,顺风飘进了营寨里,箭塔上的弓箭手视线顿时便受了挫! “绳梯!快搭梯!” “藤牌手!藤牌手!” “儿郎们!不趁此时杀敌!更待何时!” “杀!” “杀!!!” 太史慈踏过壕沟,百忙中甚至还抬眼望了望箭塔,那些弓手竟然下了箭塔,忙忙地拎起短兵准备迎战。 这个怪异的举动令他心中顿时雪亮。 ——孙策的确不在营中。 韩当很想将将营地外围防御再加固一番。 但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守,再如何加固也是没有意义的。 在陆廉与太史慈开始攻打营寨之后,他迅速判断出来自己防御的侧重点。 太史慈用兵与少将军颇为肖似,果决大胆,其中亦不乏心细之处,但他亦不能与陆廉相比——当今天下,何人还能与她相提并论?旁人领兵,大纛总在中军,在高处,在最安全的地方;陆廉领兵,大纛便在最前方! 吕布虽勇,毕竟是马上之勇,来去如风,不会身陷重围。 第238节 陆廉之勇,却如项王再世,她未曾骑马,而是手持一柄长剑,一步步走过来的! 太史慈尚需派兵先烧了鹿角,再搭绳梯,小心爬过才能靠近营寨,陆廉却根本不需要这些手段。 男子臂膀一般粗的鹿角主枝,她一剑挥下去,如同破开一段素帛,轻飘飘便分为两段! 军中欢声如雷! 有这样的主帅在前,什么样的士兵还会怕死! ……可是这样的豪杰,为何却在刘备麾下? 韩当很想要问一问她,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需要时间,他的将军需要时间。 “布拒马!”他大喊道,“将那些车子推来!” 这场战争从天亮打到天黑,竟然也没有分出胜负。 原因无他,这个营寨修得太反人类了。 营地都是大营套小营的,有个两三层的防御工事也很正常,但它足足修了六七层的防御工事! 与其说这是个营寨,不如说它是个迷宫一般的堡垒! 若说将整座营寨都一把火烧干净,偏这里又是建在山下沼泽附近,主帅韩当又挖了沟渠进营,一时半会儿根本烧不完!她虽然能够腾挪跳跃,但又不能抛下军队,自己一个人冲进去。 于是攻破一层,杀了近百个敌人之后,东吴军队后退一层,再来这么一遍拉锯战。 ……她抓了两个俘虏仔细一问,终于知道孙策果然不在这里了。 ……就丢了这么一群弃子在这里当诱饵拖住她的主力,缺了大德了! 到了夜里,她不撤兵,让士兵就在外面休息,就地支锅造饭,韩当也就在营里支锅造饭,大家各自处理自己的伤员和俘虏。 她端了一碗粟米饭,上面盖了两块盐渍青瓜干,想想还是很气愤。 “找几个嗓门大的人,”她说,“明天清晨去营寨前喊话!” “将军,喊什么?” 她也不会什么有文采的话,于是决定简单粗暴些。 “你家将军不要你了!”她骂道,“投降不杀!” 当晨曦洒在营地的空场上时,韩当走出了帐篷。 他昨晚没怎么睡,只在天光将至时忍不住倦意,睡了片刻,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偏将,跟随孙坚征战于京畿之地。 但那个梦清晰极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下是吸满鲜血的土壤,身侧是许多江东儿郎,他们在西凉人的尸体之间,一面寻找着自己同袍的尸体,一面寻找着宝贵的战利品。 而在这片土地的尽头,孙坚牵着马,站在一座古亭外,遥遥注视着破落的陵墓。 那时的孙坚只有三十出头,是个容貌不凡的年轻将军,喜爱华服,因而铠甲也总是闪亮亮的,特别漂亮。 但那一天里,他身上也染了一身血污,鲜血自他的耳后缓缓而下,似乎先是涓滴,后汇江河,到了腰部以下,便尽皆被鲜血所染透了。 孙文台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你看到了吗?义公,”他说,“那是先帝的陵寝,那是大汉皇帝的陵寝啊。” “汉室衰微,此乃天命,”韩当说,“将军岂会不知?” 汉失其鹿,谁当为天下共主? 当他这句话说出口时,孙坚并没有回应。 但韩当却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从梦中醒了过来,营寨外的叫骂声虽远,却清晰极了。 韩当走出营帐时,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在陆廉发现叫骂无用,又一次开始攻打营寨时,他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但他终于想清楚了。 董卓祸乱朝政,挟持天子时,满朝公卿似雪,能率义兵入讨董卓,声冠中夏者,只他家将军一人! 孙坚收复雒阳,又以重新将灵帝安葬,臣子应尽之义,唯他一人! 当韩当终于想清楚这一点时,内心那一点郁结之气也随太阳逐渐升起而消散了。 将军虽死,少将军尚在,对于韩当而言,他的天命尚在。 因而他人生中最后一件事也就无比明晰了。 当探明整座营寨都的虚实之后,陆悬鱼再也不需要倾尽全力去攻打。 她只要带上千余人的工程队,遇山开路遇水架桥,顶着骚扰的箭雨一路突进,攻营的第三日便打进了中军帐前。 但到了这一步,太史慈却不同意她再身先士卒了。理由也挺简单: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韩当死守在这里替孙策拖时间,抱的自然是杀一个不赔杀两个更赚的主意,若是能伤到大将,那更是死不足惜了。 因而太史慈在东莱兵中挑选了一队勇士,送了进去,又花了三五个时辰,终于拔了这座营寨的大旗。 “韩当呢?”她见到凯旋的太史慈,立刻发问,“有没有给他捉回来?” “他下葬了。”太史慈说道。 “……你杀了他?”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他,令他犹豫了一会儿,“我拔剑时,他似乎已经死了。” 尽管那个大汉浑身是血,威风凛凛地站着,脚下还有无数东莱士兵,以及他自己部曲亲兵的尸体,令人一时不敢上前。 但他似乎那时已经死了。 第230章 韩当的死讯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传到孙策军中。 ——连同历阳那座营寨被攻陷的消息。 孙策自离历阳之后,一刻也没有停歇,他命主力上了船,一路逆流而上,离长江而入濡须水,很快便进入巢湖。 在下船的那一日,他还意外见到了一位故人——时任居巢长的周瑜。 张勋死后,关羽便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向北攻破合肥,而后以此为据点,合围寿春。而周瑜虽不认可袁术的残暴,但也不愿临阵投降,因此收拢了张勋的数千残兵,屯于巢湖旁。 当孙策领兵来到时,一切就变为了顺理成章。 寻常七月里的巢湖,岸边长满了芦苇,有水鸟倘佯于其间,远远衬着湖上泛舟的渔夫,称得上美极了。 若是在那时见到湖边走来这样两名长身玉立的青年,船上的渔女也会大胆地探出头,多看上几眼。 但此时的湖面上布满了大小船舶,船上又有旌旗飘动,一股肃杀之意便毫不掩饰地蔓延出来。 那些渔民早早就逃远了,谁也不敢凑近这些战船。 于是孙策和周瑜得以在岸边走一走,捋清他们的思路。 “义公为我守住历阳,不知能挡陆廉几日,临行之前,我交付了他二十匹战马,若是营寨已破,他立刻便该奔袭而来,与我汇合。”孙策说得很快,“但不论他能守几日,我总得快些,明日便继续向北,攻打合肥。” 孙策语气中的郑重令周瑜有些意外。 “伯符很看重那个陆廉?” “她与关羽皆是刘备麾下的猛将,”孙策说道,“而今将要合为一股,我如何能小觑了她?” 他们的脚步并不算很快,也不算很重,但仍然惊起了一丛水鸟。 迎着巢湖上的斜阳,周瑜略一思索,“关羽攻下合肥之后,未曾多作休整,便北上去寿春了,伯符兄若奇袭而至,合肥不难攻下。” 孙策静静地看着那丛越飞越远的水鸟,知道周瑜的话还没说完。 “但依弟看来,兄所求者,未必一城一地!” 一个浅浅的酒窝从孙策的嘴角旁浮现出来,他的志向,果然公瑾是清楚的! 他跑了这么久,千辛万苦赶来合肥,难道是为了占下这一座小城,再图谋庐江吗? 难道他孙伯符是那样的庸人吗?难道韩当效忠的是那样一个短视之主吗! “但如果陆廉当真如兄所言那般用兵入神,”周瑜说道,“想要阻拦她的脚步,靠韩义公一人是不足够的。” “自然不够。”孙策的笑意更深了,“我想了一个办法,一个三全其美的办法,我还写了一封信,交信使送去给她,足见我之诚意。” 这一仗打完了,但陆悬鱼还是没理解孙策到底想做什么。 她只能隐隐察觉到孙策视袁术的这些领地为自己应当接收的财产——袁术与他纠葛太深,他曾经在袁术麾下效力,但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实在的奖赏,他而今所拥有的一切几乎都是靠他自己夺取来的。 因此当袁术守不住他自己的领土时,孙策便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她必须尽快地向着西北而去,打通自广陵至寿春的路。 天气炎热极了。 土路都是滚烫的,草鞋踩得久了,热气都要透过鞋子传上来。 行军总是十分艰苦的,尤其她的士兵们几乎没有经过休整,这样的行军就更艰苦了。 伤者可以同俘虏一起回广陵,那些侥幸没有受伤的人就只能痛恨自己的幸运了。 但比起行军还要艰苦的是—— 这条自历阳至合肥的路上,慢慢出现了一些流民,而且他们越来越多。 他们有些自横江而来,有些自居巢而来,还有些是历阳附近的人,甚至其中还有从更远的合肥附近逃难过来的百姓。 这条路很是艰难,其中有盗匪,有猛兽,也有瘴气,而他们当中有护卫有草药,能够安全体面地一路向东的人百不足一。 那些人衣衫褴褛,其中有些女人已近衣不蔽体,只能将破被裹在身上,还有些连最后一席被褥也没有了,只能裸露两条胳膊,用最后一点破布将婴孩兜住,挂在身上,挑着一卷不知道卷了些什么的草席前行。 他们的神情是凄凉的,也是麻木的,见了路边有尸体时,既不会恐惧,更不会哀叹,而是立刻会凑上前去看一看,那倒在路边的尸体身上,还有没有一件可以剥下来衣衫?附近的草丛里,有没有散落半个饼子? 这样的流民见到军队时,通常才会惧怕,因为不同的军队待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同。 如果那位将军用兵谨慎,担心流民中藏了奸细,会下达命令给斥候,将所有在军队附近出现的流民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如果那位将军性情仁慈而疏于防范,他的态度则会宽容许多,只让先锋兵开路,将那些挡在路上的百姓用马鞭和马槊驱赶到路边去,等到军队走过去之后,才会放他们继续上路。 第239节 天底下没有哪个将军会容忍这些流民挡在路上,穿插在他行军的长队中间——万一他们身怀利刃,突然发动袭击呢?况且将他们赶走是全然不花费什么功夫,也不花费什么口舌的。 因此当陆悬鱼的这支队伍与流民们遇上,流民没有让开路,而是跪在路中间时,陆悬鱼是大吃一惊的。 那不是她在这条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流民,第一个流民还是躲进了路边的草地里,小心翼翼地全身俯在地上,将额头贴在泥土里,他的妻儿也是如此这般,而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这些人都全身发抖地将自己的额头与四肢紧紧贴着地面,柔顺而恭敬,无声地祈祷这支兵马能够无视他们,继续前行。 变故出在一户士人身上。 那个衣衫也已经十分破旧,但仍然保持着与黔首全然不同的风度的士人从板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躬身行了一礼。 “此为陆公辞玉的兵马否?” 那名执旗兵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笑了笑。 “你应该是识字的,没见到我们将军的旌旗么?” 那个士人抬起头,几乎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看他的家人与仆役们,于是那几名女眷与苍头脸上也露出了欢欣鼓舞的神色。 “果然是小陆将军!”他大声道,“我们有救了!” “小陆将军!” “小陆将军!” 于是路边许多瘦骨嶙峋的流民都抬起了头来,有人诚惶诚恐,有人喜极而泣,眼中的泪水将满脸泥土冲刷开。 “是小陆将军!”他们跟着大喊,“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是什么意思?” 小军官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似乎往哪看都很尴尬。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士兵,那些人告诉他们,要他们向着广陵的方向走,说将军就在这里,将军会给他们粮食吃……” “……我哪来的粮食?”她茫然,“难道你们准备递给我五饼二鱼吗?” “……五,五饼?” 陆悬鱼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扇了过去,表示自己刚刚只是发了个牢骚,不是在认真讲什么话。 她现在来到了含山附近的滁水之侧,这里原本大概也曾繁华热闹过。现在虽说一点都不繁华,但还依旧热闹。 原来这里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但因为附近有山,只有这里可沿滁水顺流而下,因此天然有了这么一条路,于是淮南的流民们也就慢慢汇聚到了这里。 这些流民原本是不识字的,他们在路上也模模糊糊听说了“投奔陆将军有饭吃”这样的说法,但他们又看不懂旌旗上的“陆”字,哪里会知道是哪个小陆将军呢? 投奔错了八成就是一刀,不如还是小心地将自己藏起来,不要指望军队,他们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那个士人跳出来了,喊出来了,并且不仅没有被杀,还被那位“小陆将军”客气地请到了军中,这足以证明——的确是那位小陆将军! 跟着她就有饭吃了!跟着她就不会死了! 至于会不会被征去当了民夫——他们这些流民,一天只要三升小米就感恩戴德,那里在乎被抓了当民夫,当奴隶!只要有三升小米!没有小米的话,麦子也行!糠也行! 这样的话语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两三日,她的军队后面迅速跟上了一大群的饥民,每一个都央求着她给一碗饭吃,每一个人都用自己那一身凸出的肋骨来证明他的真诚,甚至其中有些四肢细长,腹大如鼓的流民,那的确是她不舍得交出粮食也得交的。 流民从几十到几百,而且在这个汇聚了几路流民的交通要道上,还有上千流民在等待她。 他们虽然一个个都是皮包骨,但已经是自己村落,自己宗族中的佼佼者,因为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已经死在了这片丰饶肥美而又饱受灾难的鱼米之乡里。 天色昏暗,乌云密布,不到太阳落山,便下起雨来。 营中热闹极了。 有婴孩的声音,有妇人的声音,有士兵似乎凑近搭讪,又被军官大骂一顿的声音。 而后这些声音被雨声所掩盖,天地间便只剩下了大雨倾盆,晦暗冰冷,但如果冒着雨探出头去,却又能看到营帐中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那一点两点的灯火自然便映出了帐中的人影,能看到正在喝汤的老人,亦或者是在哄婴孩睡觉的妇人。 ……偌大的营地里,陆悬鱼觉得她无处可去。 帐篷是一定不够用的,她的中军帐又特别大,于是只能咬咬牙把自己的东西都塞进军需帐篷里,将中军帐让了出来,按照这些流民节食过于到位,因而每人可以只要一平方米的面积来算,里面足足能塞下一百好几十号流民。 她穿了蓑衣,跟几个军官聊了聊,又发了发牢骚之后,决定去寻一个睡觉的地方。 她知道哪里有地方睡觉。 军需库的帐篷前有士兵值守,见到她走过来,并不意外,立刻替她掀开了帘帐,请这位泥人一般的将军可以走进去。 其中一个值守的是跟着她从平原一路过来的老兵,因此还特别不见外地提醒了一句。 “将军,脱蓑衣时小心些,莫将雨水打在弩机上,”他说,“那个可贵,田主簿花了不少钱哪。” “……我知道,”她嘟囔了一句,“我的钱!” 老兵脸上的神色似乎不太相信,但明智地没跟将军较这个真。 里面有一点灯光,她以为是换岗的士兵进来休息的缘故,但当她抬起两只泥脚走进来时,立刻被噎了一下。 那一排排的弩机、一排排的马槊、一排排的手戟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铺了张草席,上面放了一碟盐豆子,一只陶杯,旁边还有一个陶罐里波光冉冉,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看她的目光望向那个陶罐,张辽立刻嚷起来了。 “不是酒!”他说,“只是一壶茶汤!” “确实如此,”太史慈也立刻跟上,“将军要喝一点吗?” 她张张嘴刚想说话时,太史慈已经从席子上爬起来,干脆利落地来到她身边,替她卸了那件蓑衣。 于是旁边坐在席子上,也正准备起身的张辽似乎脸色有点尴尬,只能伸出手去,在空中随便地挥了一下。 “子义,小心雨水,”他说,“这些长短兵器防护已毕,若是沾了水,又要重来一遍。” 下着雨的夜里,跟两个好朋友坐在一张席子上,吃个盐豆子,喝点茶汤,虽然没有喝酒那么有意境,但她已经觉得很治愈了。 “我感觉有点麻烦,”她捧着喝光了茶汤的空碗,小心放下,“该怎么办,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同样把帐篷让了出来的两个人看了看她,“辞玉宽仁,这几顶帐篷给了流民也没什么。” “但我说的不是帐篷。”她说。 张辽脸上的无所谓转为了一种更加冷峻的神情,而太史慈脸上的表情几乎也是如此。 “孙子曾言,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太史慈一字一句道,“可烦也。” “我知道这是孙策使得坏。”她嘟囔了一句,“这个坏笋,缺德透了。” “孙伯符知道将军爱民,所以用了这样的计策,”太史慈说,“将军不能中计。” 她话到嘴边,想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在嘴里哼哼两声,又看向张辽。 “辞玉须细想,”张辽的神色更加严肃,“广陵郡的庶民何辜,陈元龙又何辜?他们要筹备关将军的军粮,要供给我们军粮,现在还要负担起这些流民吗?” “如果将军不能平定袁术之乱,”张辽最后这么说道,“只会有更多的流民背井离乡,饿死路边。” 【为了更大的目标,放弃这些人吧。】黑刃这样说道,【你是个将军,不是慈善家。】 【我能不能从世家手里抢一些……】 【你有时间,有余力,大可以试一试。】 【……我不管他们吗?】 【即使你不管,仍然会有很多,很多,很多人到达广陵。】黑刃的声音里不掺杂半分感情,【多得超出陈登的承受力。】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草虫立刻跳了出来,在月下疯狂地鸣叫歌唱起来。 “我得出去走走,”她这样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自己出去走走就行。” 坐在她身边的张辽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太史慈给他夹了一粒盐豆子。 雨停了,但除了她之外,士兵也好,流民也好,是不许随便出帐篷的,内急一般就在帐篷里用陶罐解决了,非要出帐必须得喊值夜巡逻的士兵。在营地里四处走来走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而少数几个睡不着的流民也只是在帐门处向外探头探脑,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她这样在营中随便走过,想要静一静心,散散步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十分惊喜的女声。 “佛陀!是佛陀!” ……………………都过去这么久了,那个笮融搞的浮屠教教徒们也四散去当日子人了,她就很少听到有人这么喊她,猛一听还浑身一激灵。 但那个女人立刻从帐门旁跑了出来,也不顾及刚下过雨,一地的泥泞,立刻便跪在了泥里,诚心诚意地准备给她行个大礼。 ……她就赶紧伸手去扶她,将她阻止住了。 “你快起来,”她说,“地这么泥泞,河水又浑浊,你怎么洗手洗脚呢?” 女人抬起头来,满脸惊喜地望着她时,陆悬鱼忽然吃了一惊。 “你是那个……” “是灭世佛将我从五雷妖徒处救出的!”她激动极了,“佛陀果然还记得我!” “……你怎么在这里?” “佛陀走后,我便留在了广陵,”她这样说道,“后来有商贾来我们那里贩布,看中了我,我耶耶收了礼金,便将我嫁到了濡须……” “日子怎么样?” 那张脸便立刻从兴奋转为了愁苦,“翁姑倒是厚道人,只是贵人订的赋税实在太重,男人在外面赚的钱帛都交了赋税还不够,只能守着家里几亩地过活,现下又起了战乱,实在是活不下去,便想回广陵讨一口饭吃……” 她的确是很苦的,这一路上老人都死了,一个小叔子只喝了一口不干净的水,也染了病去了,可是她和男人拉扯着两个小姑,带了一个儿子,竟然还走到了这里。 “都是因为佛陀的神力庇护着我!”她这样表示。 ……她尴尬地搓了搓脸。 “我其实不是什么佛陀……”她说,“我就只是这样一个人罢了。” 女人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半分惊诧也没有,她的眼睛在月下闪着坚定的光。 “将军就是神佛的化身,瞒不过我的。” “……为何?” “你带了这么多的兵,”她说,“为什么还要对我们这么好?” 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太阳渐渐在丛林后面升了起来。 因而树叶也好,枝条也罢,还有正在枝头梳理羽毛的鸟儿身上,都挂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壳。 潮湿的丛林中起了各种动物晨起时的啸叫与啼鸣。 第240节 营地中也渐渐有了响动。 而后那暗红如鲜血般的壳子破裂,金光从林中透了过来,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蓬勃。 她站在箭塔上,注视着那一轮初升的红日。 直到马蹄声传来。 “将军!孙策有信使到!” 陆悬鱼一个激灵,“什么?” 孙策送来了一封信。 尽管她已经有点猜到心里写什么了,但这封信还是让她成功破防了。 “闻徐州爱民,而今饥民嗷嗷,望足下赈之,”孙策写到,“不胜感激。” 她站在营地正中央,抓着那块竹简,破口大骂的样子吓得很多军官和士兵连衣服都没穿就从帐篷里跑了出来。 只可惜陆悬鱼的嗓子偏哑,即使她骂得歇斯底里,骂得撕心裂肺,也传不到更远一点的帐篷里去。 ……更不用提孙策的耳中。 但当那轮朝阳将金色的光辉洒在脸上时,孙策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望向了不远处的城池。 那座城很显然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战争,虽然新近修缮过,但人手不足,修缮得并不完满。 他身后是周瑜,是程普,是黄盖,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肝胆相照的同袍,是已经再不能归来,魂魄却依旧追随在他身侧的韩当! 那乌压压的军队此时静极了,人人都在注视着他们的将军,人人的眼中都藏着汹涌的战意! “我听说刘备麾下有许多勇将,”他说,“关张也好,陆廉也罢,都是堪为万人敌的勇士!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我岂能怯懦退却? “我江东男儿岂能退却?!” 军队里忽然爆发了一声嘶吼! 孙策拔出了他的长剑,迎着朝阳,长剑似乎也烁烁生出了灿烂的光辉,照亮了那张年轻而又决绝的脸。 “今日攻城,”孙策厉声道,“我为先登!” 第231章 清晨的军营还有些泥泞,但士兵们已经在军官的吆喝下起床,忙着打水生火,埋锅造饭。 当然,大家跑来跑去时都很有默契地绕开了低气压的将军,任由她在那里将竹简捏得快要稀碎。 陆悬鱼最后还是将竹简丢给亲兵,要他们收起来,至于孙策的使者……孙策没打算收到什么回信,因此使者递过来信之后就跑远了。 ……跑就跑吧,留下来她还得忍不住打他一顿。 她踩着这样泥泞的空场,一路走回到帐篷前时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没睡几小时的太史慈和张辽已经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她。 “孙策来信?” “嗯,”她说,“不值什么,我倒是有件事要子义你去办。” 太史慈一下子就清醒了,旁边的张辽也一下子就清醒了,四只眼睛都在炯炯地盯着她。 “我要你领东莱兵沿历阳一带巡逻,驱逐山贼,再将流民送回广陵。”她说。 那张剑眉星目的脸一下子就呆住了。 “将军此为何意?” “我与文远继续北上去合肥,”陆悬鱼说得更明白了一点,“你留下。” 太史慈的眉头紧紧皱着,帐篷里一时静极了。 有老人从帐外走过,小心地同士兵攀谈什么,那个老人听力不是很好,因此士兵只能大声地回答他。 那声音确实太大了,引得太史慈无意地往外看了一眼,而后他忽然清醒过来了。 “将军此举,是为了这些流民?”他追问了一句,“将军且三思啊!” “我已经认真想过了,”她微笑了一下,“留子义在这里,我是放心的。” 对于这个时代的底层百姓来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需要做体力劳动时,多吃点饭,不需要进行什么体力劳动时,少喝点稀粥。 而士兵在长途跋涉时,是每一天都必须吃饱饭的,作战期间吃得尤其多,不仅要吃饱,还必须吃好,没有酒肉怎么能提升士气? 因此军队的粮食消耗比普通平民要大得多,而这场针对袁术进行的战争中,考虑到军队无法在当地获得补给,消耗与浪费掉的粮食更是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她心算了很久,计算出一个粗略的数字,如果这三千士兵不再前进,而只是留在江都附近进行一些小规模任务的话,足以省下万余人的粮食。 ……当然,这种决断想不被吐槽是不可能的,黑刃就立刻表达了它的不理解。 【尽管我见过许多种生物——我是说,不是人的那些生物——它们具有不同的特质与习性,但你仍然是我所见过的各种生物中最奇葩的一个,】黑刃这样说道,【你能解释一下吗?】 【……啥?解释那些百姓为什么需要救助?】 【解释你为什么永远,永远,永远要将自己陷入被动与劣势之中?】黑刃冷酷地质问,【你明明有足够的兵力,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这不是在发问,这是破防了,在骂人,于是她假装没听见。 【你能获得什么吗?】黑刃的声音在脑子里十分尖利,如同刀尖划过玻璃表面,【我看到了你的付出,你获得了什么吗?】 【……美德与名声?】 【我被你的冷笑话逗笑了。】黑刃冷冰冰地说道,【但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失败了,你的美德与名声都会变成笑话,变成天下人的笑话,甚至是传诵千年的笑话。】 ……就真的很严肃。 但她听到这样严厉的警告时,忽然也被逗笑了。 “那我一定不能失败。”她的笑容须臾又消失了,脸上染上了一层霜雪般的寒意,“因为它不该是一个笑话。” 当这支军队启程时,陆悬鱼留下了三千名东莱兵,配套的数千名民夫,以及相应的物资。 并没有“拔寨”,这座营寨留给了这些流民。 “天气炎热,容易引发时疫,”她说道,“须得子义多关照些。” 太史慈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将军若须援手,便遣人来此报信即可。” 她抿抿嘴,笑了笑。 士兵牵了马过来,她走到营中的空地间骑上马,准备下令兵马开拔时,许多流民慢慢地聚拢了过来。 那个地面还是很泥泞的。 她上马时踩了一脚那个进化得还不怎么方便的软马镫时,差点就因为脚下滑腻腻的软泥而摔倒。 但是那些抱着孩子的流民,搀扶老人的流民,拄着竹竿的流民,就那样一个接一个地俯倒在泥地里。 他们的脸上立刻满是泥泞,因而再也看不清表情。 但眼睛下面又立刻冲洗出两道痕迹。 他们在向着她呼喊,向着她哭泣。一边哭,一边向她叩首,大声地祈求她能够得胜而归。 【你是为了看到这一幕,所以才这么做的?】黑刃冷冷地问她。 【不,】她说,【我是为了再也看不到这一幕。】 张辽率领的骑兵已经出了营,正等在林间,她深深望了一眼这些人,而后便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天色有些晦暗。 刚下过一场雨,但是不大,眼见着又要下一场雨,因而闷热得紧,断壁残垣间到处都有什么东西忙忙地爬出来,是搬家,是捕食,或者是单纯想要透一口气。 孙策就坐在这么一段已经坍塌的城墙上,一口一口地边喘气,边往下望。 这是他打下来的合肥,脚下是他自江东带来的儿郎,他们跟随他呐喊冲锋,没日没夜地攻了三天的城,终于将合肥打了下来。 等到关羽得知消息时,什么都已经晚了。 想到这里时,孙策应该很得意,但他的大脑已经被这场鏖战完全占据了,即使剩下的刘备军由陈到率领,已经撤出合肥,孙策依然无法放松下来。 身侧就是一滩浓重的血泊,在其中能映出他那一身的狼狈相。 明光铮亮的银甲上插着几支箭矢,头盔被一个守城士兵打落,发髻散落下来,沾上了腮边的血。 此刻的孙策看起来颓唐极了,狼狈极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有了合肥,他就可以掐住关羽的脖子,就可以进一步寻求一场决战。 在决战中击破关羽,这才是孙策的目的。 夺一城一地,算得了什么?只要刘备依旧是位于北方的强大诸侯,他时时刻刻都可以南下侵扰。 只有彻底击败刘备,然后击败刘表,他才能彻底掌握住江东。 只有他彻底将江东握在手里,他才能将目光看向中原大地。 “将军在这里?” 孙策抬起头,正看见程普一步步走上来,“有斥候自历阳而归。” 中军帐内,程普黄盖等一行武将,再加周瑜,都在这里。 陆廉的行程和举动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十分重要,需要再三斟酌思虑如何应对的事,马虎不得。 但斥候的报告还是让他们吃惊了。 “将军,陆廉领三千步兵,一千骑兵,皆为本部兵马,向合肥而来。” “三千?”孙策重复了一遍,“还有三千东莱兵呢?” “他们,他们被她留在历阳,护送灾民去广陵了!” 孙策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斥候。 几个武将互相看了一眼,程普便微笑了起来。 “如此不过宋襄公之仁,如何作将军的对手!” “将军妙计,”黄盖也大加赞赏,“兵不血刃,便令陆廉自损一半兵马!” “兵以胜为功,似她这般,枉为天下笑谈!” 第241节 “将军可高枕无忧了!” 孙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意,“不错,今日攻城辛苦,传令下去,以牛酒犒赏三军!” “是!” 几名老将一一出帐,帐篷里霎时便冷清下来。 还有一个人没有走。 孙策抬起眼望向自己的好友时,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因为周瑜的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 他那双平而长的眉毛深深皱了起来,平静而忧虑地注视着孙策。 “将军此役绝不能输给陆廉。” 孙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绝不能输给她。” 因为输给她的后果……是他无法承受的。 陆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出身卑微,剑术高明,但既无才学,又无谋略,即使以“列缺剑”而闻名天下,世人不过将她视为一个剑客,一名勇将。 她不过是刘备手里的一把刀,士族看在她的地位与下邳陈氏的面子上可以勉强接纳她,但不会真正尊重她。 谁会尊重一把刀?谁会尊重一把看起来几乎没有自己想法,因而名声不显的刀? 但现在不同了。 孙策自己亲手将“德行”这东西交在了陆廉的手上。 这东西在乱世看起来是极其无用的,但如果遇到了合适的环境,它也会迸发出光华耀目的可怕力量。 就比如说——人人都能肆无忌惮地嘲笑宋襄公愚笨,不过是因为他输了泓水之战。 但如果他赢了呢? 他此刻可以大声奚落嘲讽陆廉,是因为此时胜负未分。 但如果她胜了呢? 如果一位将军在一场恶战面前不惜损失掉自己一半的兵马,不惜将自己的军粮也贡献出来,只为了保护一群比泥土还要卑贱的流民——如果这名将军竟然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而这样的事迹传扬出去——那么天下最刻薄傲慢的士族也不得不在她的名声面前低头! 宗室也好,朝廷也好,四世三公的袁氏也好! 谁能对这样德行堪比古之先贤的人再有什么不敬之语?! 一个活生生的圣贤!有多少人会追随她?! 到那时,无论她到了哪里,那些世家大族都会争先恐后地登门拜访,想要与她交好! 就如同孔子有了圣贤之名后,谁还会在意他是不是庶出,是不是“野合”生出来的儿子! 这样的名声适合给一个软弱无力的文士,而不适合给陆廉这样的将军。 她有武力,有兵马,有半个青州,有刘备全心全意的支持与信任,如果让她得了这样的名声,她在合肥待上几日,江东的士族都要大包小裹携家带口地奔到合肥去! 孙策那姣好的面容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可怕思虑中而逐渐扭曲起来,但他绝不能承认他嫉妒那个陆廉,那个未来的,只靠名声就能令世家拜服的陆廉。 ……因为他为了能让江东士族低头,杀了那么多人啊! 他在江东杀得人头滚滚,吴郡的那几大世家仍然各怀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反抗他! 他能想象那些人放弃故土,跑去投奔陆廉的场景吗? “伯符兄。” 周瑜带了一分忧虑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于是这个俊美而疲惫的青年从胡床上起身,长吁了一口气,望向黑云黯淡下,遍布血迹的这座孤城。 他那时以为陆廉会狼狈地将自己那些所谓宽仁爱民的外袍撕掉,露出一个与他一样冷血的内壳。 陆廉也好,刘备也好,爱民不就只是个用来嘴上说说的玩意儿吗?! 天底下用这种把戏给自己博取美名的小人何其之多!难道在死生之地,存亡之时,他们还能不抛弃百姓吗?! 他就是要打碎这些可笑的名声! 江东世家看他是蟊贼,岂不知世间以德行闻名的高士圣贤皆是蟊贼! 孙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 那柄无形物质的神兵,终究是他亲手交在了陆廉手中。 他到底还是错了。 但他不会认错,更不会认输。 “我军仍有万余,”他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声音又清又亮,还带着一股少年人的执拗,“以逸待劳,远胜陆廉!” 合肥陷落的消息传到军中时,陆悬鱼正在穿过界山口,距离合肥便只剩下百里之遥。 陈到收拾残余不足千余的残兵,向北与关羽汇合去了,但亦留下斥候去广陵报信,途中被她拦下。 在收到这个消息之后,陆悬鱼立刻来寻张辽。 “合肥已失,不能指望吃合肥的军粮了,”她说,“咱们得想个办法。” 这个时节别的不怎么样,对于那些擅射的骑兵来说有个好处,就是每到安营扎寨时,他们可以出门去打猎。 能打到什么玩意儿全看运气,最多的可能是雉鸡,其次是野猪,再然后也许会在林间寻到一两头小鹿,但那些食肉的野兽就不太好寻到了。除非她独自一人进山里去找,否则这许多弓兵进山“就食”,人家早就夹着尾巴逃到不知哪里去了。 最近因为流民四散,村镇凋零的缘故,野兽们又渐渐大着胆子跑出来了,因而现下她拿着战报发愁,但士兵们却还没挨饿,甚至还能支起个烤架,满怀期待地盯着正在滋滋流油的食材。 张辽一只手拿了短刃,另一只手正准备切肉时,便见她来了。 “便是合肥陷了,也得吃饭。”他说,“快尝尝,这是我亲手烤的鹿肉。” 她接过来捧在手里,咬了一口鹿肉,也嚼不出什么滋味,但还是含含糊糊夸了一声手艺好。 “要是咱们被困在城下,你就去巢湖上捞点鱼来烤吧。” 张辽看了她一眼,噗嗤一笑。 “辞玉怕了?” “……也不至于就怕了。”她说,“那城原本是袁术的,月余前被二将军攻下。” “嗯。” “现下又落入孙策之手。” “嗯。” “月余间两番攻占,任凭如何坚城也该残破得不像样子了。”她说,“我倒是不怕攻不下,只怕没有粮食,守不住。” “你不是说要去巢湖上捞鱼吗?”张辽笑眯眯地望着她。 她忽然一个激灵。 孙策的优势在陆地上吗?显然不是。 这货之所以能窜来窜去,不过是因为他熟谙水战,船舶甚多,后勤运粮一应事务皆走水路,自长江至巢湖,极致丝滑,羡煞陈登。 因此孙策的仓库不在合肥,而在巢湖旁。 若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他一票,吃喝什么都有了! ……但有个问题。 “我可以去拿巢湖,”她思索了一会儿,“听说那里由吕范把守,那人是孙策亲信,极受他的信任不假,但我断然不信他能胜过我。” “自然是胜不过辞玉的。”张辽很肯定地说了一句。 “但我只带了三千兵马,若我攻巢湖,孙策立刻便来援救,我如之奈何?” 若是太史慈在,她可以令太史慈伏兵在路上,诱孙策入彀,但现下太史慈被她留在历阳—— 张辽回答得十分果决,“若说夺取合肥,我去便是。” 火星迸开,一阵炭灰向上翻涌,引她难耐地眨了眨眼。 “文远难道想用骑兵攻城吗?” 火光映照出那张熟悉的面庞,上面没有一丝一毫调笑的意味。 “辞玉将骑兵交给我就是,若不能胜,我愿受军法。” “那也不必……”她赶紧说道,“但是我总得留些亲随和斥候在身边,所以只能交给你……” “八百骑足矣。” 张辽的声音并不洪亮,也不激动,他仿佛只是在平平淡淡叙述一件事,类似“这肉熟了,该吃了”一般。 “……八百骑?” “孙策小儿在江东芦苇丛中待得久了,竟将那等鸡鸣狗盗之事当做手段,”张辽笑道,“今番正该令他识一识天下英雄!” 第232章 天气很好。 下过几场雨,虽然天气又开始变热,但难耐的暑气毕竟压下去了一点,只要能将蚊虫屏蔽掉,好歹也能睡一场好觉,焦直就是这样盘算的。 他先是命令仆役用草药细细熏了他这座帐篷,驱逐掉那些四处乱爬的小东西,又在帐门上缝了一层纱帘,既清凉,又能遮挡蚊虫,而后再命仆役将他的竹席搬出来铺好。 这支兵马驻扎在淝水畔,有数不尽的水产可以吃。 因而他斜靠着凭几,坐在竹席上,面前摆着各色水果,还有鲜美的鱼脍和鱼羹。 但当他伸出了竹箸,刚夹起一片鱼脍,想要蘸一蘸虾酱时,有仆役进来了。 “主君,”那人小声说,“程公有口信至,说城东处已经清理出来,主君可要……” 当年追随孙坚的诸将之中,程普最为年长,威望也颇高,因而时人皆呼程公。 焦直哼了一声。 “程公多事。” 第242节 他讨来这个屯扎地很不容易,是不愿意进城的。 不愿意进城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说孙策在城中,他若是进城,就要天天处在孙策的眼皮下,一举一动皆不得自由,他是不愿的; 再比如说,他的这支兵马也不得自由,要受到孙策的差遣,他也是不愿的; 他是会稽大族出身,家族虽比不得中原那些阀阅世家,在吴郡也称得上颇有人望,若不是迫不得已,难道他愿意追随孙策吗?江东有谁不知孙坚当年不过一小吏,靠军功才勉强挣得一个名位,这样出身卑贱之人,难道也配作江东之主吗? 但孙策的屠刀确实雪亮锋利,因而这些话焦直只会在心里说一说,不会表露出来。 焦直对自己,对这支部曲私兵还是看得很重的,他绝不愿意激怒孙策。 会稽焦氏不比那些江上讨活的水贼,他跟着孙策一路跑来合肥,不过是表露一个态度罢了。 ……他最不愿意进城屯扎的原因,其实是城里环境太恶劣了。 这样一个盛夏,这样一座经历过攻城战的城池,真是从里到外都透着浓烈的尸臭味。 城中居民与一路至此的民夫被驱赶着去清理尸体,清理城外的尸体,清理城内的尸体,清理街头巷尾,碎砖瓦砾下的尸体。 这种令人窒息的刺鼻臭味除了令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之外,还能令人产生更可怕的联想。 天气这么炎热,凭什么城中不起时疫呢? 如果起了时疫,军中的草药在供给了孙策本部兵马之后,还有程普、黄盖、硃治等一干老将的部曲兵马需要医治,那么何时才能想到他这支兵马呢? 他选择在离城十里之外的淝水上游屯兵,实在是一个令自己感到无比满意的决断。 这里依山背水,环境清幽,名义上可以拱卫合肥,实际正可以借了这个差事,退了那些恼人的杂役。 焦直喝过了一盏井水里湃过的葡萄酒,便将目光放在了角落里的铜灯上。 那盏灯据说是侍奉宫廷的匠人打造,灯身是个身材曼妙的宫装女子,低眉顺眼地举了灯盏,仿佛在那里等待主人的一瞥已经许久。 焦直那微醺的目光微微动了,心思也动了。 不知道周围的村庄里,还有没有没逃走的年轻女子,或者合肥城中寻觅一番也行,关键是好颜色…… 他这样心猿意马地盯着那盏宫灯发呆时,宫灯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那一幕落进焦直眼中,麻木的头脑却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宫灯又微微动了一下。 那是……那是……那个举着灯盏的美貌铜像活过来了吗? 他忽然地睁大眼睛,正想要靠前仔细观看时,帐篷外面忽然传来了焦斗一阵又一阵尖锐无比的响声! “将军!”有人这样闯进了他的帐篷里,大声喊道,“有敌袭——!” 当他终于跌跌撞撞,想从凭几上爬起来时,敌人已经冲进了营寨! 那是一群作战风格迥异于江东人的边地骑兵,他们仿佛从天而降,自营寨附近的土山上居高临下,一路冲下来的。 在他们冲过来的途中,箭塔上的士兵慌忙示警,又喊着下面营地里的兵卒关闭辕门,可是这个指令立刻被匆匆跑过来的队率否决了。 “布拒马!布拒马!”他粗声大气地吼着,“把拒马拉过来!” “是!是!” 于是那些士兵立刻慌慌张张地又将辕门打开,他们还得去拉起拒马,架在辕门前,但那些能够抵挡骑兵的拒马是十几杆长矛绑在粗木上架起来的,沉重无比,平时将军嫌它出入时十分碍事,便将它放在了门外的角落里,现下要将它布在辕门前,需要十几个士卒一起发力。 焦斗声越来越急,“快些!快些!” “一!二!三!”队率喊道,“抬起来——!” “快些!”箭塔上的士兵已经弯弓搭箭,开始瞄准视线尽头那快速冲来的一片乌云! 谁的手上全是汗水?谁又一个没稳住,竟然摔倒了? “抬起来!一步!一步!快些——!” 就在士兵们搬起拒马,一步步向着辕门挪动时,片刻之前还在土山上的骑兵已经冲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用尽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声——“快关辕门啊!” 那是焦直麾下这近千士卒最后的完整的记忆。 在慌乱之中连营门也没有关闭的这座营寨,这座被焦直认为地点选得清幽又美丽,十分适合偷闲的营寨,顷刻间便洒满了鲜血。 到处都是骑兵,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呼喊逃命的士兵! 那是他的部曲!他引以为傲的身家性命!在这支骑兵的铁蹄之下,他们仿佛稚童一般惊慌失措,有军官想要组织起反击,但顷刻间便被骑兵的马槊狠狠钉死在帐前!于是整座军营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如同羔羊在群狼面前那般,甚至有人已经不再逃跑,而是丢下了武器,跑到了营地边缘,涕泪横流地俯倒在泥土里,等待被俘虏,亦或者等待被杀死,于是彻底得以解脱的命运。 焦直手中拎着一柄长戟,嘴唇颤抖着,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这个年近不惑的江东士人很想大喊大叫,很想力挽狂澜,这的确是他在许多个梦里,认为自己一定能够拥有的本事。 但马蹄声已经近了。 当他转过身时,他看到了炽烈的阳光下,那个骑着黑马的将军,以及他手中染尽鲜血的马槊。 那个将军的眼睛黑极了,里面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冷酷而炽烈的杀意! 作为这支兵马的统帅,焦直应当紧握手中的长戟,勇猛无畏地冲上去,杀死那个青年将军!或者是光明磊落地被他杀死! 但他最后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丢下了长戟,也丢下了自己全部的自尊,俯倒在了地上。 ……张辽偶尔会觉得陆悬鱼有一点未卜先知的能力。 就比如说他们将大部分的粮食都留给了那些流民,这事张辽不是不犯嘀咕的,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决定一心一意帮着她。 但他就万万没想到,江东人的陆战是这个水平的。 ……他们在他冲营之前,甚至连营门都没关! 冲营之后,也没有立刻放火烧了补给! 这名不折不扣的庸将兵不算精,但粮倒是很足! 张辽不知道焦直和孙策本部兵马之间那点芥蒂让他提前将自己的那份粮食从巢湖运了过来,但毫无疑问,这营寨除了位置不对劲之外,他可太喜欢了。 ……现在他眯着眼睛,顶着刺眼的阳光,注视着他的士兵将“焦”字大纛撤下,再将自己的“张”字旗升上去。 “你的营寨很好,”他漫不经心地对跪在一旁,满脸心死如灰的焦直说道,“它现在是我的了。” “在下不过一介无名之辈,被孙策裹挟而来,不敢冒犯刘使君治下之所,因而草草于此屯扎……”焦直小心说道,“这小小营寨能受将军的青睐,是在下的荣幸。” 张辽瞥了一眼自己的偏将,几个并州人脸上都露出了轻蔑的微笑。 “既如此说……”张辽伸手扶起了这个衣衫单薄的士人,“你……你字什么?” “在下焦直,字正卿,会稽……” “嗯,正卿,”张辽打断了他的话,“刘使君一贯是宽仁爱民,礼贤下士的,只要你愿意替我办一件事,咱们以后便是同袍兄弟了。” 这话说得其实是有点问题的,但焦直根本没想那么多。 他只感觉到张辽的那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仿佛铁铸成一般。 这个青年在望着他笑,但他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焦直意识到张辽或许会问他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 “将军……”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起来,“将军请讲!” 但张辽的问题更像是一个带着羞辱意味的玩笑。 “你会写字吗?” 焦直营破的消息传到合肥时,立刻被报告给了孙策,但他想要做出反应还需要一些时间。 毫无疑问,这支军队是陆廉的先锋,那个杀神一般的将军一定是张辽。 但这支兵马有多少人?只有骑兵参战吗?那步兵在哪里?这是一次试探,还是一个陷阱,又或者是攻城之前的警告? 前来报告消息的是焦直麾下的溃兵,当他们被孙策的斥候发现时,那几人满身是血,满眼发直,只有一个还能断断续续地说出话,其余身上并没有很严重的伤,却已经接近半疯的状态。 因此他还需要等一等,等到更多的溃兵逃出来,逃来合肥,他需要仔细听一听这场战斗的细节,然后做出一个针对张辽,或者是陆廉的作战计划。 至于损失的那一千多名士兵,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假装他们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对孙策来说,他最重要的倚仗是自己两千本部兵马,这些士兵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他们曾经在京畿连续击破董卓与吕布,因而替他的父亲创下了一个传奇! 而比传奇的名声更重要的是这支兵马的作战经验——既能击破吕布,就证明他们不输张辽,不输并州人!那些并州蛮子不过是仗着他们有几匹战马,跑得快了些! 在想到“快”之一字时,孙策的瞳孔忽然缩紧了一下。 “派人去巢湖看一看!”他冷声说道,“去给吕范送个信,要他提防陆廉!” “将军!” 身侧忽然站出一人,制止了他。 周瑜眉头微皱,轻轻摇了摇头,“我听说陆廉勇武,甚于项王,吕范便是提防,又如何提防得住?” 吕范当初跟随孙策一路辗转,击破刘繇部将,称得上有勇有谋,在江东诸将之中,并不算庸碌之辈。 但陆廉是个很神奇的人,别的不提,光说她自出仕刘备之后,辗转数载未闻一败,就是个十分可怕的事。 “张辽击破焦直,陆廉奔袭巢湖,用意不过是逼我出城,好寻机夺回合肥。”孙策冷然道,“他若是真敢来,我便将城让给他又如何?”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大惊,“将军!” “让吕范拔寨上船,我亲自出城迎他!”孙策下令道,“明日程公领两千兵马,公覆亦领两千兵马,向巢湖而去,但行三十里便于险要处扎营,待张辽入了城,你等便立刻返回,将他围杀于城中!” “是!” 比起焦直那座“清幽”“闲适”的营寨,吕范所领的这一支人马堪称军纪森严,自上而下,没有片刻的疏忽与懈怠。 这座营寨建在湖边,湖光山色虽美,但其间亦是危机四伏。 比如说巢湖水贼,又比如说不知还有多远的陆廉兵马。 比起这些,江东世家中偶尔有几名将领同吕范不对付,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焦直昨晚遣了个信使过来,告诉吕范想再支些军粮备着,顺带还要五十头羊,五十坛酒,这就很令吕范有些愤怒——登锋陷阵没有焦家的事,要吃要喝从不落下。 而且信中还颇为大言不惭地说了,这些军粮原本就自焦家田间出的,他的部曲想多吃多拿一点,有什么不对? 这些粮食是千辛万苦自吴郡运来的,凭什么给了他?! 因而今日焦直遣了几百民夫,并稀稀落落几十架骡车过来准备取东西时,吕范根本不准备放这群人进来,更不准备给他们一粒军粮! “将军,”有人这样小声说道,“将军若是与焦直闹得太不像样,在孙将军面前……” 不说由还好,一说起来,吕范的脸上立刻蒸腾起一片怒气。 第243节 “我为孙将军的缘故,才忍了他的!”他一面这样驳斥,一面匆匆从营帐里走了出去,“你看看那些——” 他的目光穿过辕门,落到了远处那些被勒令不许靠近的民夫身上。 那些民夫都在树荫下或蹲或坐,十分懒散,只有一个背着剑的小军官在营门前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打量这座粮仓。 那个小军官长的不出奇,穿的也不出奇,但他在营前这片空地上这么溜溜达达,看着不像个行伍之人。 至于像什么,吕范一时也说不出,只觉得那个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的神情十分令他讨厌。 “你们——”这个严肃的年轻将军厉声说道,“把那个蔑视军纪的黄口小儿拉进来!敲他十军棍!” 第233章 陆悬鱼没去过焦直的营寨,所以她不知道那座被张辽就像过清晨马路一样随便踩过去的营寨是什么模样。 但这座打起“吕”字旗的巢湖营很明显不是那个类型。 将近三丈高的栅栏,入土至少一丈半,光是这个堪比土城的栅栏就足以说明一切。 三丈宽的壕沟,因为在巢湖旁,因此没有特意引湖水,而是深挖了一丈余的壕沟,里面布满削尖的木桩。 壕沟外布了密密麻麻的拒马,辕门前甚至还设置了一座吊桥,平时将吊桥拉上,不说固若金汤也差不多了。 韩当的营寨虽然结实,到底还是比不得这座江东粮仓。 她上下左右地打量时,便听到远远有个将军在厉声说着什么话。 那位将军长了一张气派的脸,只不过小胡子气得发直,因此看起来略有些破坏美感。 他正一边说,一边愤怒地指着她。 ……指着她干啥? 她只是在这里溜溜达达,思考怎么能把这个吊桥给整下来,再把这个看着就很厚重的辕门打开…… 陆悬鱼正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将军身边的人向她跑了过来。 一边往她的方向跑,一边还招呼着守在辕门前的士兵。 “放下吊桥!” “放下吊桥!” “开门!” “开门!” 十来名士兵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立刻各司其职,有拉扯牵引绳给她放吊桥的,有上前打开营门,片刻之间,没等她回过神来,两名士兵便跑了出来! 跑了出来! 她欢欣鼓舞地刚准备迎上去,那两名士兵便露出了凶神恶煞的模样! “将军想通了,”她充满期望地说道,“喊小人带了他们进去搬粮食吗?” 一名士兵冷笑了一声,“尊驾一人进去便足够,带他们作甚?” 她眨眨眼,感觉事情似乎有点点超出发展。 “带小人进去?” “带你进去!将军吩咐我们带你进去打你的军棍!” 下午时分,太阳很晒,地面很热,大部分的士兵似乎在帐篷内休息,箭塔上有几个讨厌鬼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她环视了一圈,感觉有点懵。 见她迟迟没反应,那两名士兵不耐烦了,上前一步,准备要拽了她去。 她身体反应速度极快,一瞬间便跳开了。 “凭什么啊!”她扬起嗓子,十分委屈地嚷了起来。 “凭你仪态不肃,蔑视禁约!”那士兵也嚷了起来,“就该打你的军棍!” ……她瞪着他们。 【有什么现成的骂人话没有?】 【……你要是在战斗方面向我请教,我是会很高兴的。】 【战斗方面我用不着向你请教,】她说,【快点!把你的刻薄话来几句!】 惩罚那个看起来不顺眼的小军官并不是吕范心中的大事,而且十军棍在他看来也是个会让人涨涨教训,但也不至于打伤结仇的处分。 归根结底,这事起于焦直,他没必要和一个小人物过不去。 因此吕范下达命令之后,便准备去文书的帐篷里,查点一下焦直最近的账目,再令人送信给孙伯符将军,请他严加管束一番。 但他将要走到那名文书的帐篷门口时,营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嚣哄闹。 ……那个小军官的嗓子很哑,喊是喊不出来的,但他似乎用什么东西卷起来放在嘴边,声音便顷刻间大了好几倍,听起来嘶哑粗粝,令人听了就心中有气。 ……但比起他所说的话,这嗓音简直不算什么! “我又不是你们将军麾下!我又没违反你们将军的军纪!不就是看焦将军不顺眼吗!什么东西呀!要不是焦将军出人出力,有你们什么事儿呀!” 箭塔上一片骂声,有士兵在替吕范说话,很显然,这位治军虽严,却一视同仁,处事公正的将军还是很得士兵们好感的。 ……但这已经很不成体统了! 吕范额头上青筋迸了起来,转过身就要再喊几个士兵拿了绳子,将那个小军官堵了嘴,再绑了手!不敲几十军棍这事儿不算完! 但他的命令还没有下,那个小军官上蹿下跳,又嚷起来了,“焦将军怎么啦?!焦将军的兵是自己祖上挣来的!” 那些稀稀落落或坐或躺的民夫已经都爬起来了,跟着起哄。 “自己挣来的!” “你们吕将军的兵——!” 吕范的气息为之一滞。 “是给人家当女婿换来的!” 巢湖粮仓门口的这群江东士兵一个个都被噎住了。 吕范出身贫困,但他容貌英俊,因而向汝南城中的某名门之女求婚时,女郎父母原本是颇为嫌弃的,但那位芳心已动的女郎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爹娘,理由是—— “看看啊!就看这小伙子的相貌!难道他能久居人下吗?!” 这段历史其实知道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将吕范的发迹同它联系起来,现在劈头盖脸被这个小军官嚷出来,箭塔上那些江东士兵不免就偷偷转过头去,贼眉鼠眼地打量起他们的将军。 【就这么骂就行?】她有点怀疑,【我以前也这么评价过我主公来着……这算骂人话吗?】 黑刃发出了一阵莫可名状的怪声,最后它还是态度很镇静,温和,并且非常有自信地回答了她:【就这么骂就行。】 ……陆悬鱼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那些乔装打扮成民夫的精兵,使了个眼色。 于是这群人大声嚷了起来。 “好女婿呀——!” 吕范虽然出身寒微,却是个特别追求完美的人。 无论是身上衣衫,还是举止仪态,又或者是孙策交给他的任务,桩桩件件他都力求办得妥当,不落人口舌。 但这个无赖儿已经超出了他忍受的范围!因此那张白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最后转为了黑云密布的狰狞。 “将军!小人去杀了那个无礼狂徒!” “将军!” “我若要杀他,岂会假借尔等之手!” 吕范拔了腰间长剑,怒气冲冲便冲着营门走了过去! 他今天必杀那个无礼小人!但在杀他之前,他还要当着众将士的面,正言斥责他一番!要令他心服口服,诚惶诚恐,然后再斩了他的头颅,交由那些民夫带回去!令焦直再也不敢行这等龌龊之事! 当吕范被怒气冲昏头脑,一步步走向营外的时候,他一点也没考虑过,作为这座营寨的主帅,同时作为一个武功并不高明之人,他是应当无论何时何地都稳坐中军,而不该这样轻率出营的。 ……但这样的错误也不独他一个。 那两名士兵见那个小军官嚷得越来越不成样子,早就气得满脸通红,扑上前去想要捉他。但那人骂得难听,身手也是敏捷极了,一二人根本捉不住他,只能任他在那里如同猴戏般,一面上蹿下跳,一面大气不喘地骂街。 ……有这样的身手,却是这样的心性,果然焦直身旁,再怎样的良才也耽误了。 吕范想到这里,倒是心中生了一分怜悯,但这一分怜悯不足以令他留下那人的性命,反而坚定了杀他的决心。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大喝了一声: “这般丑态,如何做得我江东子弟!” 那几名士兵见他走出营寨,便停了下来。 于是那个陌生的小军官也停了叫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吕范一步一步地走出辕门,踏上吊桥,怀着一腔怒气,向那人走去时,丛林里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他瞳孔一缩,刚准备令人升上吊桥时,马蹄声便近了些,也清晰了些。 只有一人一骑。 “什么人?!” 那马蹄声还未完全接近,喊声却已经传过来了。 “急报!焦直营寨昨日为张辽攻破——” ……急报? ……焦直营寨已破? ……还是飞马传讯? ……那这些民夫?还有这个小军官?他们是什么人? 吕范一瞬间觉得自己陷入了深冬时节的江水之中,他头脑缓慢,视觉却极其清晰地看着那个小军官自背后拔出长剑。 那是比寻常汉剑长出一尺有余,因此一定会格外沉重的一柄长剑,但在那人手里轻若无物。 世间若说马上勇武,吕布或许无人可及,但论及剑术,天下人皆知刘备麾下的“列缺剑”陆廉才是独步天下的剑神。 第244节 算来陆廉的军队,也快要到达巢湖了…… 吕范慢慢地眨了眨眼。 身侧的亲兵立刻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有人拔出兵刃冲了上去,有人护着他,大喊要他回营。 陆廉的脚尖轻轻踮起,仿佛阳春三月时,踮脚摘取枝头杏花的女郎一般轻盈。 于是剑光也那般轻盈地划过几名士兵的脖颈,鲜血也那般轻盈地喷涌而出。 吕范的神志终于回来了。 “不要管我——!”他猛地推开了身侧士兵,回头大喊起来,“立刻收起吊桥!关闭寨门!” 当他喊出这声时,身侧的士兵也倒下了。 一只手轻柔地抓住了他的衣领,随之一股大力便传了过来。 陆廉是女子,生得又并不壮硕,她那股力量到底从何而来呢? 这位将军下意识地产生这个疑惑时,陆廉也在疑惑。 但她的疑惑顺嘴就说出来了,因此吕范也就听到了。 “就这还要打我军棍呢?” …………………… 在巢湖营寨的主帅被陆廉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起扔进丛林时,那些民夫们已经纷纷从骡车下面抽出了他们的短戟、藤牌、长槊、环首刀。 他们呼喝着,咆哮着,义不反顾,计不旋踵,跟随着他们的将军,向着敌人的营寨冲了过去! 人尽皆知,陆廉麾下有三千卒,是她自冀州一路颠簸,始终未曾离弃的百战老兵,而这五百人是老兵之中的精兵! 他们冲进这座数千人镇守的营寨,却丝毫没有敌众我寡的畏怯,反而心中一片火热! 看看这一座接一座的帐篷! 看看这些还没来得及运进帐篷里的粮食! 看看这堆积如山的财物! 看看自船上牵下来的肥嘟嘟的牛羊! 触白刃,冒流矢又有何妨!前面是他们的田地!他们的牲口!他们妻儿吃穿用度,还有父母双亲那一口体面的棺材! 那些从帐篷里爬出来的士兵匆匆忙忙想要阻止起反击,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找不到他们的将军了! 将军在哪里?! 将军在哪里?! 陆廉一剑砍断了中军帐前的大纛,高呼了一声,谁也不知道她喊了什么,但谁也不需要知道她喊了什么。 这座营寨并非全然没有抵抗之力,它还有三千兵士,尽管不是孙策本部兵马,但熟谙操练,武器精良。 但他们的主帅已经失了,大纛已经倒了,这对于刚刚进入战斗,尚未布置阵线的士兵们而言冲击力是极其巨大的! 他们是为吕范而战的!吕范已失,他们又要为谁而战? 江东士兵开始争先恐后地往船上逃去,已经登船的士兵立刻抓起船桨,胡乱划了起来,未曾登船的士兵恨不得将船留下,于是有船舶相撞,又有士兵自相残杀,还有更多的士兵慌不择路,跳进了巢湖里。 那其中或许有水性极佳之人,总能寻到一条船爬上去,留得性命。 但更多的人将性命留在了岸边,幽蓝清澈的巢湖顷刻便染上了一抹殷红。 殷红越扩越大,很快将湖边尽染,惊得湖上的鸟儿也飞了起来,半天不敢靠岸。 夕阳映在结束了战斗的湖面上,水鸟便又悄悄落了下来,谨慎地向着这座喧嚣沸腾过的水寨靠去。 陆悬鱼开始清点自己的战利品。 粮草是有的,酒肉也是有的,钱帛是有的,财宝更是有的。 打完这一座营寨,她从离开历阳时的精穷瞬间变成了大富翁!钱粮补给什么都不算事! 这还不算那些被撞沉的船……那些船里肯定还能捞点什么上来! ……她的意思是,孙策在自己家一亩三分地很客气,待百姓秋毫无犯,但对这片土地他还是搜刮了一下,尤其没放过那些世家豪强。 众所周知,孙策的作风在长江两岸士族们看来一直有点土贼,谁有钱就刮谁的钱。 “这哪里是土贼,这是实在的打土豪。”她一面赞叹,一面拿起一串闪闪亮的宝石项链,往自己脖子上比了比。 “将军仪态,玉树生光,这项链正是相得益彰。”随军的功曹立刻夸了一句。 她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又觉得有点不满意。 “你怎么不阻止我呢?” 那个四十多岁,被田豫压榨得早早就对发际线失去兴趣的功曹惊恐地睁大眼睛,五官也奇怪地扭了起来!就算她不会看别人眼色也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将军你有病吧?” “……造册,”她将那串宝石项链扔了回去,“都造册。” 张辽此时还不知道陆悬鱼在一天之内就打下了巢湖水寨。 他领了八百骑来到合肥城下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骑兵的速度确实很快,但守军也完全有时间将城门关闭,尤其已经过了一整天的时间,孙策必定已经知晓焦直营寨已失,岂会不戒备呢? 但当他领兵至此时,城外的百姓们立刻惊慌失措地往城里跑,那些还在忙着挖坑埋尸的民夫也慌慌张张地往城里跑。 城门关的很慢,任由他们就这样跑来跑去。 “将军,”一个偏将策马上前,悄悄问了一句,“是有诈,还是孙策遣军去救巢湖,丢下了合肥城?” 张辽仿佛没听见,策马便跟着那些百姓,往城里而去。 “将军——!” 偏将大吃一惊,但心下无暇多想,立刻也跟了上去。 他们是张辽的部曲亲兵,亲若兄弟,张辽便是奔着死地而去,他们也一定会跟上去。 但这样一座城池……这样一座城池…… 他们的疑惑在进城时被打消了,那些守军见他们冲进城,立刻便迎了上来! 但动作这样迟缓的守军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抵抗如同螳臂当车,轻而易举就被骑兵碾压了过去,城门上洗得还不是很干净的血迹,顷刻间便又覆上一层。 “将军!”偏将大喜,“孙策果然全力去救援巢湖,令我等——” 张辽在听他讲话,但注意力并不完全在此。 他抓了小吏,问过了合肥城中粮仓的位置,他入城之后一刻也不准备停歇,奔着粮仓而去。 八百骑随着他们的将军一路奔驰,很快便来到了这座焦黑的,被火烧过一遍的粮仓旁。 “这里的粮食不多,”张辽说道,“但够用了。” “……将军?我们的粮食不是已经够用了吗?” “我没说我们用,”他说道,“你看,咱们既然现下受陆将军调度,也该学她散一散粮,赈济灾民才是。” ……赈,赈济灾民?! 他们八百骑千里迢迢跑到合肥来,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但张辽转过身,策马冲到了大街上,高声喊了起来! “诸位父老饱受战事所累!寒不得衣,饥不得食!而今陆辞玉将军有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那些破旧房子里,残破的墙头上,不知不觉间悄悄探出来许多颗脑袋,屏气凝神,都在悄悄听他讲话。 “谁能将城墙刨下来一尺!可得三升粟米!”张辽高喊道,“若是挖得的土担至护城河处倒下去!再得三升!” 要不要再等一等?要不要再等一等?这个将军莫不是在说笑?!可是……可是再等一等,隔壁家的赵二郎已经翻过墙头,跳出去了!不能再等了! 这座因为久经战火而变得凄凉寂寥的合肥城中,猛然从死寂转为了沸腾! 第234章 对于这些合肥城的百姓而言,这绝对是一个大喜的日子。 再没有比这一天更充实的,尽管炎天酷暑,每个人在城头上汗流浃背,但谁也不肯落于别人后面。 挖城墙自然是铁铲铁锹之类为佳,可铁器这样的东西哪里是人人都有呢? 那些家境较殷实的可以用铁铲铁锹挖城墙,但他们立刻发现,合肥城是泥土与砖石混杂着砌成的,一不留神一铲下去,火花迸发,能把人疼落泪了! 但家境贫寒的百姓就连心疼的机会都没有,他们退而求其次,用木头撬棍去刨,用锄头去挖。 有小妇人上来送水,有谁家的孩子又过来替一替父兄,又有哪个眼红别人的位置土比砖石多,因此非要抢了别人地方,吵吵嚷嚷不肯罢休,甚至还要城中小吏颤颤巍巍地跑过来制止了才行。 热火朝天,人头攒动,不一时便挖开了一条足以跑马的口子,壕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填平。 张辽没有坐在城头上监工,他在城外的一个小土坡上休息,那里有树有草,马儿可以暂时休息一下,吃吃青草,他也可以时不时地绕城跑一圈,查看拆城的进度。 孙策假意让出合肥城,不过是为了将他困在城中,再四面围攻。他只有区区数百人,下马作战便是吃了大亏,又如何守得住城? 就该如此这般。 百姓们足足挖了一天,有人累瘫了,被抬下去了,有人见好就收,扛了一袋粮食就走,但更多的人连宵达旦,趁着夜间凉爽,忙忙地继续干活。 于是到了第二天清晨,有斥候报信说西南方十里外见了程普的兵马时,张辽一点都不紧张,甚至轻松地笑了笑。 “将军,咱们撤吗?” “嗯,”张辽笑道,“不过大丈夫当言而有信,既还有十里之距,你们且进城去,将粮食给这些人发了。” “是!” 那已经不再是一座城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壕沟是早就被填平了,这些平民再赚不到填壕沟的钱虽然有点懊丧,但也大大加快了他们的速度。 城墙上刨下来的泥土直接丢下去即可,成块的砖头倒是正可担回家去。 “张将军发粮食喽!” “发粮了!” 第245节 “快去啊!晚了就没了!” 张辽在一片欢声鼎沸中带人离开的合肥城。他走得很从容,甚至有几袋粮食还是他亲手发给百姓的。 “等江东贼寇来了,你们就藏进家里,”他叮嘱了一句,“只要你们别露面,他们也不会再进城了。” 张辽走后不到半个时辰,程普的兵马先到了。 江东的货船上是运了些马匹的,不多,但确实是有的,其中一部分便在程普这里。 这位被尊称为“程公”的老将心思颇细,待兵马将至时,便先遣了骑兵过去,想要探看情况,准备排兵布阵,围住合肥城,同时也可拦截城中想要逃走或是送信的斥候。 因此在孙策带兵也将要返回合肥城下时,他很是吃了一惊。 程普根本没有围城,他的兵马在最后数里走得很慢,而且在离城二里远的一处土山上停下了。 当孙策的中军返回并发现了程普的异常情况时,孙策立刻将他喊来了。 “程公何故未听调遣?” ……这个缘故,程普觉得很麻烦。 ……直说出来谁都会,但作为看着孙策长大的长辈,程普觉得不应该这么刺激自家的少将军。 ……想想啊,“张辽看穿了你的计谋,不仅没中计,还给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合肥城砸了个稀烂走了”这种话,能说出来吗! “我派斥候上前打探,张辽已不在城中。”他这样缓缓地说了一句,“再围无益,我等当别作良图才是。” 那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容霎时笼罩上一层阴云。 “程公为何如此确信?” 程普是个不那么擅长将话讲得婉转的人,他得想一想。 少将军这几日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但就在他想一想的工夫,孙策却已经等不住了,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秀丽的白马一声嘶鸣,马蹄扬了起来,自中军之中便跃然而出! 周围的武将们哪里还能站得住,纷纷上马,喊上亲兵,立刻也跟着跑了过去。 “将军!” “将军!” “将——!” 荒田土路上,孙策硬生生勒住了马。 他跑得快,停得也快,匆忙跟上的众将里有马术稍差的,差一点就要被掀下去。 这位少年得志的将军扬起马鞭,指了指合肥城,声音里却一点成竹在握都没有,甚至还带了几分颤抖。 “……那是什么?” 众将将目光投了过去,于是也跟着倒吸一口冷气。 那的确曾经是合肥城,但它现在哪里还能称之为“城”! 数日未见,城墙被扒了七八条口子,每一条都足有丈余宽! 缺口下是被填平的壕沟,甚至有两个缺口下面还堆起了土山! 这样的一座城,与平地还有什么区别!谁还能据城而守?怕不是顷刻间就要被骑兵往来冲杀个一干二净! 破城还是几日前的事,江东诸将谁不记得孙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身姿? 为了攻下这座城,他甚至亲自爬了一次城墙!他那银光铠上染尽了敌人的血!有他这样的主帅在,士兵们才会悍不畏死,跟随他勇猛作战,攻下了这座坚城! 有了这座城与巢湖相连,江东的补给就可以源源不断地送来,孙策也就有了在淮南持续作战的能力,可现在——张辽竟然说拆就拆了?! 孙策的脸色越来越白时,忽然有斥候飞马而至。 “急报!” 众将心中很是悄悄松了一口气,认为总算有个什么消息转移将军的注意力时,程普的心却提了起来。 孙策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满身尘土的骑兵,“何事?” “昨日陆廉借了焦将军的印鉴与手书,伪装成民夫去巢湖营……”骑兵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吕子衡将军不知有诈,出营被擒!现下巢湖营已经归了陆——!将军!”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周瑜离孙策最近,立刻上前扶住,其余武将也七手八脚,将他们的主帅自马上扶下来。 有人在高呼取些水来,有人在高呼快将车子赶过来,把将军扶上车,送回营中。 孙策的面前出现了许多张面孔,每一张都焦急又惶恐,心疼又关切,足以证明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在众将中有着何等的威望。 但怎么会这样呢?他想要抬起手擦一擦嘴边,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替他将血擦掉了,他想,他这一仗,怎么会打得如此狼狈呢? 数日不眠不休的统帅累极了,因而昏倒时竟然感受到了一点久违的轻松。 吕范一天都没吃饭。 但士兵给他灌了几口清水,他没忍住也就喝下去了。 于是陆悬鱼有点放心,估计再灌两碗清水,等水饱状态一结束,估计他也就吃了。 住在这座营寨里,不吃真的是可惜了。 她都想不到这群南方人带了多少吃的过来,各种腊肠鱼干就不提了,那个火腿真的是又肥又美,看了就想啃两口。 这些干货不能让士兵们胡吃海喝,但这座营寨驻扎在湖边,自然有现成的东西吃,比如说这些江东人很是勤俭节约,带了不少渔网过来,洒在湖边,一捞就是一兜子的鱼。 ……谁让这几天水里的“饵”太多了呢。 陆悬鱼是个细心的人,她巡视过营寨之后,命令士兵将剩余几艘缴获的船也都凿沉,堵在水寨入口处当暗礁,彻底杜绝掉孙策的水军给楼船点火冲过来烧了她的营寨的可能。 ……没错,这座营寨很好,现在是她的了。 尤其是张辽回来复命,告诉她合肥城被他拆了之后,这座巢湖营算是方圆百十里内最坚固的防御工事了。 各种命令都颁布下去之后,她终于可以放手让士兵们去忙碌,她自己回到帐篷里休息一下,顺便思考下一步的动向。 【孙策现在大概已经知道了,】她说,【他既丢了合肥,又丢了巢湖。】 黑刃很少会夸她,现在也依旧不吭声。 【但他的主力没有伤到,】她思考了一会儿,【我不是说那些杂兵,焦直也好,吕范也好,他们领的兵都不是他的主力。】 孙策的主力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两千余精兵,受过孙氏恩义,因而作战风格相当的悍不畏死,再考虑到孙策自己绝对也不是怂货,平时能够身先士卒,因此这两千精兵的战斗力还可以再高估一点。 【巢湖这么大,其间又多水贼,孙策可以去寻那些水贼,借一个现成的水寨安置他的船队,或许他已经这么做了,所以他的粮草虽然受损,但粮道没问题。】 【但他仍然需要一场决战。】黑刃终于开口了。 【没错,他留在这里,进退两难,他需要速战速决,尽快地击败我。】 【但你不需要,】黑刃的思绪一直很清晰也很冰冷,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黑刃的思绪中带了一丝微妙的情绪,【如果你愿意等一等,拖一拖,你是有可能兵不血刃地逼走孙策的。】 黑刃的声调变得温和起来,【你不是很尊重每一个生命吗?如果你闭门不战,你的士兵们将不会再有无谓的牺牲。】 ……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我可以等,我只有三千人,吃得不多。】她说,【但二将军不能等。】 黑刃没再多说什么,正在此时,有信使来了。 言简意赅的一封战书:请你明天出个门,咱们真刀真枪干一场。 她拿着这封看来看去,直到刚洗完头连擦都没擦的张辽跑了进来。 “孙策送信了?”他大声问道,“他怎么说!” “嗯,约咱们明日决战,”她停了停,“你又不是太史慈,心急什么啊。” 在巢湖旁决战需要提前做一点功课,这里有大片的湿地,不利于骑兵冲锋,孙策早就想好了这一点。 但当他迎着朝阳,排兵布阵,准备开始进攻陆廉的阵地时,他仍然出神了一会儿。 巢湖很美。 湖水一波接一波地拂过礁石与湖滩,但仔细看时,仍能看清刚刚走过的足印,那未必是行人的,也可能是熊和鹿,又或者是轻盈的苍鹭留下的,那些苍鹭很快就藏进比人更高的芦苇中,又可能在什么时候忽然从柔软而厚实的这一片水边树林中飞出。 但这片湿地里绝不仅只有这些动物与草木,即使天气这么热,长草间还有许多花在开放,鲜妍明媚。 孙策并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当他一心忙于战争时,从来没有闲暇看一看脚下的土地,这一切早晚都是他的,他何须去看? 但现在当他将目光落在那一片广袤的湿地与湖面上时,他的心中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一场战争有太多的不如意,这片土地究竟能不能为他所有,还是一个未知之事。 因而它变得更加可爱了。 金钲齐鸣,战鼓雄浑。 他的前军确实不是自己的本部兵马,但他们也是吴郡的好儿郎。那些士兵在与陆廉兵马慢慢接近时,试探性地开始射箭,但立刻就受到了教训! 陆廉的军阵中排出了三排弩手,弩矢齐射一轮之后,第一排弩手立刻撤到后排,换作第二排弩手上前,而后是第三排!当第三排弩矢射出之后,第一排已经又一次将弦绞紧! 一轮接一轮的弩矢齐射,竟能射穿那些藤牌兵!前军立刻便开始了一阵骚动! “陆廉看中了咱们缺少骑兵,”硃治立刻说道,“不如我领一百骑上前——” 除却诸将亲随所骑之马外,东吴只有这一百骑兵! 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孙策缓缓地点了点头。 见那一百骑自中军冲出时,陆廉这边旗令立刻就变了个模样! “弩兵后撤!” “弩兵后撤!” “矛手上前!” “矛手上前!” “长牌兵!” “长牌兵!” “骑兵护住两翼!” 骑兵!骑兵!硃治见到两翼迎上的骑兵时,心中大喜! 他江东虽缺少战马,因而这一百骑兵已是十分珍惜,但若是能以一当十,将陆廉的骑兵拖住,那么便是战死于此,他也无所怨怼! 第246节 然而在硃治的骑兵撞上陆廉左翼的骑兵时,孙策忽然转过了身。 大地在轻轻颤动,水鸟受了惊,阵阵飞起! “张辽的骑兵!” “是并州人!” “将军!” “准备迎敌!”孙策厉声说道,“传我命令,本部兵马准备迎敌!” “弓手在前!矛手在后!” “弓手在前!矛手在后!” “……骑兵将至,快令弓手撤回去!” “长牌手!长牌手!” 并州人擅骑射不假,但他的兵马曾经跟随父亲与并州人交过手,并不落下风!那些并州人长年累月与羌胡打交道,自然学会了骑射骚扰那一套,这有什么稀奇! 但这支骑兵与孙策以为的羌胡骑兵很不一样,它如同一把尖刀,那样猛烈,那样迅捷,那样决绝而勇猛,仿佛他们踩在马蹄之下的不仅是敌军,还有死亡! 马蹄声如沉雷,令大地也为之战栗!当冲在第一排的骑士被长矛与铁牌撞下马时,第二排第三排的骑士已经顺着他撞开的口子,风一般冲了进去! 他们的战术简单极了!也干脆极了!一把尖刀顷刻之间就到了孙策的面前,那个铠甲上染尽鲜血的并州人也到了孙策的面前! “将军——!” 程普大急,拨马准备护着孙策离开时,骑在马上的孙策却拎起马槊,一夹马腹,冲了上去! 马槊冲过来时,张辽猛地向旁一躲,身形一晃,差点摔落马下,但他骑术精绝,立刻又将身形稳住,调转马头,又冲了上去! 这位江东孙郎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身侧只有几十骑亲随,岂能比得过他的八百骑兵?又岂能护得他周全?! 若孙策尚算明智,他就应当立刻由亲随们护着,奔离中军才是! 尽管这样一来,中军士气顷刻间就会崩盘了,但他多半能留下一条性命不是? 但孙策不仅没逃,而且就这样毅然决然地迎上来与他对战! 他的马槊又快又稳,不躲不闪,一心进攻,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狠绝至极! 并州骑兵们顷刻间便欲将孙策追上围住,几支长槊一同追着戳了过来! 这样的险境里,孙策竟然两只眼睛仍旧盯在他身上,一心一意只要将他戳落马下! 见孙策的中军渐渐调整阵脚,准备重新围上来时,张辽大声呼喝,随手又刺死两名吴军的武将之后,终于带着骑兵们冲了出去。 “张辽!敢否与孙郎一战!” 张辽已经领着骑兵冲出中军的包围圈时,两侧早有吴军将领拦住孙策,不令他追上来再与他厮杀。 原来是这样的人,张辽想,果然是这样的人。 孙文台的儿子确实应当有这样的勇气。 也只有这样的主帅才能令士兵们奋不顾身。 但也只到这一步了。 张辽的目光转向了陆廉那一边的战场。 没有了孙策本部兵马压阵,那些吴郡的郡兵逐渐开始显现溃散的端倪。 程普纵马上前,努力想要稳住阵脚,但步兵对步兵,天下何人能阻挡陆廉的神剑?! “将军!不如暂撤,整军再——!” “我今日若是胜不得陆廉,明日后日便能胜得么!”孙策大怒道,“甘愿战死,亦不能受此羞辱!” “孙文台将军的基业,将军要毁于一旦也就罢了,将军家中尚有老母幼弟,妻儿老小,将军也不挂念了吗?!”周瑜厉声道,“将军的精兵若是尽折于此,江东士族难道会善待将军家眷吗?!” 孙策的眼睛忽然红了。 他不能…… 他不能……不能将父亲留给他的家业……拱手…… 可是这样的战势,他要如何撤军啊? 他能带走自己的本部兵马,剩余这已经开始慢慢崩溃,并且速度一定会越来越快的五千吴兵又当如何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战场另一端,那个持剑而立的身姿之上。 她身形并不高大,却仿佛屹立了千年万年,风霜雨雪亦不能动摇。 “陆廉,陆廉!”孙策咬牙道,“且待来日——!” 第235章 来日是来日,来日对复仇的幻想固然甜美,但眼前还有残酷的现实需要面对。 这一片荒废的田野与湿地交织的战场上,原本吴军的前军与中军是联系十分密切的,前军受挫,中军的精锐需要下场,一来是为压阵,给己方的士兵提振士气,增加信心,二来则是用这些体力饱满,士气高涨的精锐去对阵对方已现疲态的主力。 这应当算是正兵之道,老派、朴实,虽不取巧,但同样也难以被击破。 张辽的出现打碎了孙策的设想。 中军兵甲精良,即使被张辽的八百骑冲阵,一时也未造成太大的伤亡,但问题来自于张辽太过勇猛,撕裂了阵线,打乱了中军与前军的联系。 在中军应当下场时,孙策的麾盖被张辽冲破了,于是不仅亲兵,连各个武将都立刻拨马来救主帅——孙策若有闪失,这场战斗再无意义! 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骑兵冲阵这一刻不过须臾,前军已自小规模的溃散转为了大规模溃散! 溃败是会传染的! 当第一个人转过头去开始奔逃时,立刻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立刻便会有第二十个三十个! 尤其这些士兵并不那么擅长陆地作战——他们常年累月的作战模式,都是登船靠岸突袭,一波攻不下去,攻势立减,随时便要逃回船上的! 他们能够攻下合肥,已经是孙策那超凡的勇武与人格魅力的影响,令这些江边长大的士兵暂时摒弃了对陆战的怯懦,转而跟随他奋勇作战。 但孙策的人格魅力不能转化为战果时——这些士兵们身上的怯懦之气立刻又浮现了出来。 有的士兵转身逃回中军的方向,还有的士兵一脚深一脚浅地冲进湿地深处的沼泽里,但更多的则干脆弃了兵器,拱手投降。 这一战之后,除了陆廉获得了百战百胜的美名之外,还有一位天下闻名的勇将,便是雁门张辽。 这位年轻将军的勇武与果决,以及对切入战场时机把握得精妙至极的作战天赋,都逐渐被各路诸侯所注意到——“虽古之召虎,不能比也!” 不过此刻的张辽就很犹豫。 他自觉对于战场上什么时候该冲阵,什么时候该撤退的时机把握得确实好。 但他和陆悬鱼认识了这么久,他总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跟她的思路完全对上的本事。 孙策已经缓慢撤退,他追出去了很久,但陆廉没有追,甚至还特意派兵去提醒他,孙策的主力未损,追敌时千万小心些,不要中了埋伏。 “他那两千本部兵马我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张辽返回时尽管满头大汗,但兴致极高,“但他派了程普殿后,我又冲杀一阵,好歹多抓了五百多降卒——只可惜程德谋年龄虽大了些,用兵到底不俗,不曾令我寻到空档,斩了他的人头!” “啊,啊,”她在大纛下,有亲兵给她搬了个胡床,她就坐在那里,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文远辛苦啦!” 张辽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烦心。 “辞玉可有什么心事?” “……没有,没有,”她说,“打了这一场,那个漂亮小伙子就得哭唧唧地回家了,我哪里有什么心事。” ……张辽静了一下,努力回忆孙策的脸。 ……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两只耳朵,也没回忆起五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也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冲过去,全神贯注只要杀他。那般鏖战,自然不可能去仔细端详他是美是丑,也就胡乱扫一眼那张脸罢了,马战混乱,是不是主将不是主要看铠甲,看盔缨吗? 但仔细回忆一下,那个五官的确端端正正,该长的地方都长得很对。 张辽不是什么饱读诗书擅作辞赋之人,形容不出孙策的长相,只觉得确实是一张很秀美的脸,放在女人脸上便是位美貌佳人,但在孙策脸上丝毫不显阴柔婉媚,只觉得英气迫人。 “文远?”陆廉的声音给他从回忆里拉回来了,“你撇什么嘴呢?” 张辽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心中升起了一股懊悔。 ……还是骑术不精,他羞愧地想,没一马槊将美姿颜的孙郎戳下马,下次努力。 陆悬鱼烦恼的事其实跟孙策那张脸没半毛钱关系。 她牙疼。 牙疼的原因是……张辽过于能干了。 她就总觉得张辽要是只牧羊犬,那每天晚上赶着羊群回家数一数时,绝对不仅不会丢羊,总能多圈回几只来。 至于是野山羊还是别人家的羊,那就不一定了。 但羊是要吃草的,草料要是不够,一时又不能卖掉的话,那就只能杀了吃肉了。 ……此刻合肥城中的粮仓里真能饿死耗子,一粒粮食也没有了。 原本巢湖水寨的粮食足够这三千兵马吃用数月,但现在一个严重的问题摆在她面前: 俘虏的和主动投降的吴军越来越多了。 她其实还挺希望他们四散着跑进沼泽地里去,自食其力挖点什么草皮树根吃几个月,等战争彻底结束再跑出来的。 但沼泽地里只有毒虫,没有那么多供人吃喝的食物,巢湖到合肥一代最近打了个稀烂,附近的百姓又基本跑光了,没什么村镇给他们容身。 于是这些溃兵又跑回来了。 他们像一个个游魂一样,低眉顺眼,脚跟着脚,蹭着走着,一个连着一个,都不用提醒的,主动就将武器上缴,然后往军营里走。 ……再然后就找地方蹲好,可怜兮兮地等饭吃。 这样的俘虏来上三五百个摆在营里,陆悬鱼会觉得特别有面子,有成就感,能满足她小小的,打了胜仗的虚荣心。 但当这样的俘虏来了三五千人之后,她看了那密密麻麻一片,身上满是泥泞——其中有些人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还失禁了,于是大热天的就不用提味道有多刺激——脸上满是惶恐与期待的降卒时,陆悬鱼就觉得自己的后槽牙开始疼了。 张辽每次跑出去一圈,都能给她赶回一群降卒,现在又赶回了五百多人。 坐在马扎上的主帅就忍不住搓一搓脸,再搓一搓脸。 第247节 “将军,咱们回营吗?”有亲兵小声问了一句。 陆悬鱼回忆起满满登登那一营的降卒,感觉牙更疼了。 “我在这儿多坐一会儿,”她说,“你们看着他们些,没伤的和轻伤的去洗洗澡,洗洗衣服,受了重伤的搬出营,外面搭个草棚子放着,给他们些食水,但棚子不要离营地太近,省得闹起瘟疫。” “是。” “哦对了。”她不自然地又叫住了士兵,“告诉营中医官,给咱们自己的士卒看过伤之后,也去给那些江东人看一看,所用草药和细布干柴花费,记在我的账上就是。” 亲兵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钱!”她提高了嗓门。 ……于是亲兵撒腿就跑了。 战场一时半会儿打扫不完,她骑上马,告诉亲兵不必跟随,自己跑出去溜达一圈,静下心想一想。 对于主帅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习惯,毕竟大家都是人,是人就会死,谁知道身边没有随从的前提下,打哪冒出来一支冷箭呢? ……但对那些记恨她的人来说,想达成这个成就也不太容易。 天色将晚,湖面碎了万点金光,映着远处如血残阳,染上了江河日下的凄美。 她让马儿慢慢走动,自己就站在湖边想这个问题。 【你在发愁。】 【……你有好主意?】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黑刃似乎在发笑,【原来你也知道这些降卒不该占用其他士兵的口粮,尤其是在粮食吃紧的时期。】 【……我自然知道。】她说,【庐江与两淮离江东太近,我不放心,徐州全境都在供给主公围城,这些人若是去徐州,大半会被世家挑走做奴隶,小半不在路上死去,也会在到达徐州之后穷困潦倒地死去。】 【那你在犹豫什么呢?】黑刃表示,【你有更快捷的办法。】 ……她伸出右手,向着夕阳的方向张开,于是残阳映得她的手上也染了一片血光般的光晕。 【那不是三五个人,那是近五千的降卒。】她说,【你明白那是多少人吗?】 【如果他们活着,就是五千张嘴,如果他们死了,就只是一个数字,当然,你也有别的办法,相对温情一点的那种。】 【……比如说?】 【砍掉他们的右手,让他们彻底失去战斗力,放他们回江东。】 陆悬鱼重新将自己的右手收了回来,五根手指攥成拳头,又重新舒展开。 有蜉蝣自芦苇丛中飞过,轻轻地站在了她的指尖上。 她的手指轻轻一动,蜉蝣便惊慌地又飞起来了。 这轻盈而小巧的东西飞得并不算快——至少快不过她的手掌。 但陆悬鱼就那样出神地看着那薄得透明,仿佛淡淡发光的双翼又一次消失在湖面上。 今天是一个大日子。 也是一个无比忙碌,无比劳累的日子。 因为降卒实在太多,因而陆悬鱼下令,干脆在旁边另起了一座营寨,专门用来看管这些降卒。 这座营寨修得十分简陋,因为帐篷都给吴军中的重伤员用了,因此大部分的降卒只能手动搭个小棚子睡觉,还要忍受蚊虫叮咬。再听一听离得不远的军营中欢声如雷,随着那高亢的歌声一同飘过来的还有酒肉的香气,这些降卒躺得就更艰难了。 但即使艰难,他们其中不少人也坚强地躺下就睡着了——毕竟这一路而来,他们的精神无时无刻不在绷着,现在突然放松,疲倦立刻就涌上来了。 但其中也有些人没有睡。 他们在悄悄地聊天。 考虑到陆廉的士兵有在这里巡查值夜的,这些聊天的降卒只能小心地窃窃私语,生怕声音大了一点点,就要被拖走打军棍——他们可是降卒,砍头都是有可能的! “小陆将军会把我们带去哪里啊?” “大概是徐州吧,我听说徐州人少,那里缺开荒的。” “那,那我家里还有老小等着……小陆将军会把他们也带过来吗?” “做你的梦……” “嘘……小声点,巡夜的!” 于是窃窃私语暂时停了一停,等待脚步声过去之后,才重新嘀咕起来。 “做你的梦吧……除非小陆将军打到吴郡,否则你还想再回家?” “那我们要是都在徐州安了家,那我们也是徐州人了,我不能回个家,还不能请人带个信?” “带个信自然是……可是你看看,打成这样,你有钱请人写信,你还有钱请商队替你带信了!” “你们想的真多!能活下来都要感念小陆将军不杀之恩,还在想什么回家!” “可是……可是……”那个小声嘀咕的渐渐起了哭音,“可是我阿母……” 其他人又连忙小声安慰了几句。 其中忽然有一个沙哑的,口音不太像吴郡人的声音响起。 “你们心还挺大的,”那个人小声说,“不怕小陆将军杀了你们。” 黑漆漆的小棚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凉气。 而后立刻又有人斩钉截铁地反驳回去了。 “胡说八道!小陆将军断然不会这样做!” “为何?你见过她?知道她是什么人?” “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人!” “……什么人?” 那个吴郡士兵想了一会儿,似乎想不出更有学问有水准的回答,便很斩钉截铁地说,“好人!” 于是那个声音不吭声了。 但其他人有了疑心,“你是谁?怎么听着不像吴郡人?” “快说话!不然我们喊人来了!” 那个坏家伙似乎藏在黑乎乎的夜里,笑了一声,但是再没有出声。 这几个降卒自然也不敢招来值夜的士兵,只能闭了嘴巴,心里嘟嘟囔囔地慢慢睡着了。 在这场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天,战场终于清理完毕,陆悬鱼也准备要拔寨启程时,她的营中来了一位使节。 他自报身份,求见主帅时,陆悬鱼正在喝小米粥,听了名字时,小米粥就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 ……也不是她一惊一乍,毕竟听说“周瑜”作为使者跑过来,她的确是很吃惊的。 ……“使者”也可以当做“说客”来看,但不管哪一种吧,这职业很容易就年抛或月抛或日抛啊! ……周瑜怎么跑来干这个! 张辽放下了饭碗,很是吃惊地看着她。 但她擦了擦嘴巴,淡定咳嗽了一声。 “请他来见吧。” 这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斯文俊秀,身材高大,很像北方人,口音却是南方口音。 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周瑜也不慌,行过礼之后,站在那里任由她打量。 “足下有什么事?” “孙伯符将军为讨逆贼袁术而兴义兵,此事既有刘使君代劳,我们便不多作打扰。”周瑜一脸淡定地说道,“但焦正卿与吕子衡是我江东子弟,还请交还为幸。” 他这样说的时候,有跟来的亲兵立刻便递上了一盘子马蹄金。 “区区薄礼,盼能两家重归于好,匪兵戎而执玉帛。” ……她看看周瑜,周瑜看看她。 ……她太好奇了,必须得嘴欠先问一句。 “周公瑾……” 周瑜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主为天子兴义兵,讨伐袁术,”她说,“你们跑过来做了这些坏事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敢来呢?” “在下为何不敢来?” “……比如说我一气之下,给你砍了头?” 周瑜好像很想笑,但忍住了。 虽然忍住了,那个脸还是一张笑脸,“与将军相比,在下不过无名小卒,将军怎会为了区区在下而损名声呢?” ……陆悬鱼短暂地恍惚了一下。 她现在比周瑜有名多了,不知道苏东坡会不会也给她写首词,让学生们咬牙切齿地背一背。 这个奇怪的联想让她也有点开心起来。 一旁坐着的张辽看了看下座挺轻松的周瑜,又看了看上座似乎也很开心的陆悬鱼。 ……就感觉好像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似的。 ……闲话少叙。 现在的重点还是:孙策想要交赎金,把焦直和吕子衡赎回去,这些马蹄金算是订金,问她肯不肯,肯的话就继续商量价钱,不肯的话那自然没啥好说,一拍两散。 “我不要钱。”她说。 周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点,但整个人还是显得非常的平静,端庄有风度。 “将军不欲交还他二人?” “也不是。” “那将军欲以何物交换?”周瑜盯着她看,似乎他心中有了什么猜想。 ……大概是猜想要用土地来换。 第248节 ……可别想了,孙策属貔貅的,吃进去的土地吐出来可费了劲了。 “我有个想法,”她慢吞吞地说道,“你知道我这里还有四五千的降卒吧?” 周瑜面色不变,“在下自然知晓。” “你不赎他们吗?” 这位周郎微微睁大眼睛,盯着她看。 “都是我江东儿郎,”他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斟酌着来,“只是孙伯符将军新领江东,根基未稳……” 五千人的赎金,孙策是付不起的。 “你若是能令孙策许诺,那些降卒他带回去,便令他们解甲归田,不再为江东孙氏所用,”她说,“还有,将你们那边的俘虏也送回来,我就把他们,还有焦直和吕范一起还给你们。” 张辽猛地站起身。 “将军欲效宋襄公之仁乎?!” 周瑜也懵了。 “在下……我们所俘兵士不过二百余人,”他这样艰难地说道,“陆将军是想要断了那些吴人的手腕么?” 她摇了摇头,“就算你再把他们抓来当兵,也胜不过我。” 这位女郎坐在上首,容貌平平无奇,身上也没有什么名将的威严与气度。 但她说出这样傲慢的话时,周瑜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违和。 她穿了一身夏布衣衫,室外的阳光照进来,将她的脸衬得半明半暗。 周瑜几乎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 他来之前想象过陆廉的许多张脸,许多个表情,许多种说辞,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种。 即使如此,他必须完成伯符交给他的任务。 “孙伯符将军自然是言而有信的,”周瑜说道,“但陆将军都督青州军事,待袁术剿灭后,未必还留在这里。” “这也不错。”她说。 “那将军为何行此举?!” 陆廉站起身时,有风吹进了营帐,振起了她的衣袖。 “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他们已经向我投降。”她平静地说,“我不能为了担忧下一场战争,而杀死不该死在这场战争中的人。” 有人传言,陆廉是杀猪出身,卑贱得无以复加,说起来便令人发笑。 因而在她下令三千东莱兵留守历阳,护送那些流民时,东吴军中有了些传言。 她是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太卑微,恐不能见容于士族,所以才故意行了这些惊世骇俗之事,想如王莽一般,博一个大贤的名声呢? 但此时站在她面前,周瑜忽然发现,陆廉不是这样的人。 她在说一件在她心中理所当然的事。 在她的心中,那些向她投降的东吴士兵,也是可以回返故乡,继续生活的——她难道不知道,就算那些士兵放下刀剑,拿起锄头,他们在田间种出的每一粒米,都可能供给东吴军队吗?! 她难道不知道,曹操二屠徐州,为的就是要杀死那些会供给军粮的农人吗?! ……看她的神色,她似乎完全知道。 ……就如同她下令将自己的军粮让给那些流民吃时一般的清楚。 周瑜心中有许多话想要说,但他最后只能躬身行了一礼,走出军帐。 他需要立刻返回水寨,告知他的将军。 他还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 起风了。 西风正适合顺流而下,因而江东水军重整了旗鼓,也正在谨慎地警戒着一切蛛丝马迹。 孙策站在船头,在翘首眺望着周瑜归来,待见到他时,便立刻舒了一口气。 “陆廉果然不曾为难你。” “不曾。” “但也不曾放吕子衡归来?” 周瑜一瞬间想要将陆廉提出的交易瞒下,因为这个对江东太过有利的交易会给孙策带来多大的打击,他心中再清楚不过。 ……岂止是打击,更是一场羞辱。 而更为致命的是,观其神色,听其言辞便知,陆廉是根本没有羞辱他们的寓意的。 她仿佛不是活在这世上的人,她理解,并待世人以宽容,却在用另一套圣贤的标准去要求自己! 因而当周瑜讲出陆廉的想法时,孙策的脸一霎就白了。 “将军休恼,”身侧立刻有人劝说道,“我江东子弟,来日方长啊!” 风卷起了一缕发丝,拂过那张似乎不再意气风发的面孔。 “她舍了一半兵力,我尚不能胜她,成就她磊落如丈夫的美名!什么来日,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孙伯符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她若当真留在淮南,什么人能同她争雄呢?” “话虽如此,她不过也是凡人之躯,是人就有输有赢,有生有死!” 凡人之躯,自然不免一死。 当那个部将讲了这样的话时,其余人脑子里不免立刻浮出那样一幅画面。 如果有什么刺客,能够在陆廉出门落单时…… 孙策忽然笑了,而且刚开始是一声两声,后来便越来越大声,笑得激烈得要咳嗽起来。 “将,将军!” “英雄岂能死于刺客之手?”他冷笑道,“尔等分明是在辱我!” “……将军!小人知错!” 这位江东的英豪在告知周瑜,他同意陆廉的要求,承诺那些士兵回乡便会退役耕田之后,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 “开船!”他说,“待得五年,十年之后,我重整兵马,总该再来与她会上一会!” 第236章 流水潺潺,仙鹤躲在竹林深处睡得正香。 竹帘将阳光一丝一缕地滤进来,再将热气挡出去。 案几旁的铜盘上,冰山正慢慢融化,但在山顶上还堆了一捧紫莹莹的葡萄,滚了冰珠,剔透发亮,一见便令人心中清凉。 庐江太守刘勋就这么坐在冰山旁,宽袍大袖,却一点也不见清凉惬意之色,反而时不时还要取了细布帕子来擦脸上的汗。 他的确是有一点心宽体胖的风度,毕竟男子到了他这个年龄,又一贯养尊处优,喜好美食美酒,出入又有车辇,自然就容易胖上一点儿。 但因战事之故,他这两个月已经是清减许多了。 尤其从三日之前,他的收到一封书信后,就开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又格外的消瘦了些。 但今天的消息尤其令他坐立不安。 十日之前,刘备于下蔡大破纪灵,斩首万计,纪灵已经领兵撤回了寿春城下。 袁术式微,天下为之震动。 消息是今天才传到皖城的。 ……为什么今天才传到皖城! 这位太守一面叹气,一面摇头,待他这样垂头丧气了一阵后,才抬起头眯着眼睛在廊下寻了一圈。 “你,”他随意指了一个仆役,“去请子扬先生来。” 仆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疾行而去。 于是刘勋又将案几上的一个小匣子打开,从中取出了三日前收到的那封书信。 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很久,就连信上那雄浑有力的字迹都快要描摹下来了。 但他还是又看了一遍,仿佛想要从里面找到一点能支撑自己的力量源泉出来。 直到屏风后有少年的声音打断了他。 “耶耶……” 刘勋一个激灵,连忙将信重新放进匣中收好,才转过头来怒瞪了他一眼。 “你已及冠,举动竟还是如此轻浮!鬼鬼祟祟在旁窥看,全然不像世家子的风度体面!” 那个面颊上还有些婴儿肥的少年不敢回嘴,只能束了手,一副委委屈屈,虚心认错的模样。 刘勋又瞪了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几眼,那原本就没有多少的怒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不好好读书,跑来做什么?” 听了这话,五郎便快步上前,凑到了父亲身边跪坐下来,“耶耶,儿子听说了一件事!” 刘勋正为自己的一桩阴谋盘算不自在,听了这话就更紧张了,“什么事?” “龙舒那个小吏焦章,就是娶了刘氏女的那个!听说因为母亲不喜的缘故,将刘氏女休弃回家了!”他欢欢喜喜地嚷道,“儿子想……” 刘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已经说过了!”刘勋说道,“不是说龙舒令长为他家儿子去提亲了吗?” “可是刘家回绝了!……耶耶,耶耶,”少年的声音随着父亲的目光一路慢慢也低了下去,“儿子想……想求娶她为妇……” “荒唐!”这位太守骂道,“你是太守家的郎君,为人处世应当谨慎守礼,那刘氏女不过出身商贾,与我家如何相配?!” “纵她出身商贾,性格既贤,容貌又美,如何不能娶?” “她是贤妇,又有好颜色,”刘勋说道,“那又有什么用?若是凭这两样就能嫁得称心如意,她如何又被夫家休弃了?” 父亲这话道理很不对劲,但五郎还没想明白该怎么反驳时,刘勋忽然神色一变,起身冲着廊下招了招手。 “子扬先生。” 第249节 于是廊下那位青年文士的面容便显露了出来。 他还不到三十岁,身材消瘦,面容文雅,行动举止间却藏了一股不易察觉的矫健。 待他登上台阶,走进室内时,五郎已是满面羞愧,小声冲这位先生告罪后,又行了一礼,匆匆便离开了。 刘晔静静地注视着太守家这位小公子离去,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笑吟吟地与刘勋一同坐下。 “曹公已取汝南。” 他半句寒暄也没有,声音既静且冷,仿佛早就知道刘勋寻他来有什么事要商量。 于是庐江太守便不吭声了,只坐在那里,低头想事。 刘晔一点也不急于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而是伸手自冰盘里取了一枚葡萄。 触手处冰冷,想来咬破了含进嘴里,也如同流动的冰,甘澈甜美。 “曹公势大,却还远;陆廉只有三千兵,却在城下,”刘勋说道,“如之奈何?” “曹公有虎豹骑,一日夜便是三百里,千里之遥,旬日即到,何况庐江?” 刘勋脸上的犹豫慢慢化作了一丝微妙的牢骚,“他便到了,难道就能胜过陆廉?你看陆廉名头之盛,什么人能与她抗衡?若我败了,人头不保也就罢了,恐怕还要为庐江士族所笑!”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刘晔一面慢慢地咀嚼葡萄,一面用一双冷冷的眼睛看着刘勋。 但当他终于将这颗葡萄吃完,那甘甜的汁水落入胃袋中时,他的眼睛和嘴角上已经染上了一丝甜滋滋的微笑。 “明府说的极是,”刘晔笑道,“陆廉人望太盛,明府何苦与她为敌?她现下既筹措军粮,早晚要来庐江,不如使君先她一步,写信邀她来此,亲近一番。” 这个主意很对劲。 刘勋心中总有许多主意和谋算,然而一旦有什么人带兵临近了庐江,他那些主意和谋算立刻又化为了惶恐与不安。 他是带不得兵,上不得阵的,在这样的乱世里,他一定得趋附于某一位诸侯的势力才能活下去。 以前他是袁术的臣子,后来勉强也与关羽搭上了一点人情,现在孙策与陆廉的争斗结束,他总得想办法将近在眼前的陆廉应付好才行。 “我听说她这个人性子孤僻清高,不爱金帛,不喜宴饮,她又是个女子,难道我却送她美少年不成?”刘勋叹道,“不知该寻了什么理由亲近才是。” 刘晔便轻轻地笑了一笑。 “她年纪还轻,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女郎,怎么会孤僻清高?明府按照寻常女郎的喜好去猜一猜她,或许就准了。” ……寻常女郎? 刘勋很想说陆廉虽然听说是个女人,确实也不曾娶亲,但看她言行举止,哪一点像他所熟悉的“女郎”了? 文士不慌不忙地说道,“明府家中小郎君娶亲,请她来喝酒观礼,不是正好?” “……观礼?” “请她来看热闹啊——明府莫将她当作孤高桀骜的将军看待,用家常的俗事求一求她,或许更有效呢。” 刘晔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于是刘勋恍然大悟,忙忙地喊仆役来,要他去寻郡丞来自己这里一趟。 刘晔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笑而不语。 离开郡守府时,刘晔脸上仍然带着轻松的笑意,但当他坐上自己的轺车时,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 “阿四。” 他声音不高,但身侧随性的仆役立刻警觉,“主君有何吩咐?” “太守几日后要娶儿妇,你寻十名健仆来,到时去府上帮忙。” 这话说得很不寻常,太守替儿子娶妇,怎么会需要用到他家的仆人呢? 因而仆役想了想,还是谨慎小心地开口发问了。 “不知主君要他们去帮什么忙,作什么样的准备?” 车子忽然晃了一下。 土路上偶有坎坷,偶有土砬,想要螳臂当车,给车子造成一点小小的麻烦,但也只能造成这一点小小的麻烦而已。 刘晔直视着前方,身姿端肃,一点摇晃也不见。 他仿佛整个人都冻成冰了,语气也带着一股森然。 “帮太守下定决心。”他说,“因此你们要做好——杀人的准备。” 刘勋是想不到刘晔在想啥的。 陆悬鱼就更想不到了。 她每天忙得很,如何能猜到在她从未去过的庐江郡的皖城里住着一个叫刘晔的人,正琢磨着要整几个刺客来杀她呢? 她拿了刘勋这封信看了又看,递给张辽看了又看。 庐江太守刘勋语气特别友善,特别热情,几乎有一点讨好地邀请她去皖城,说是可以帮她筹集军粮,顺便也可以表一表庐江士人的忠心。 两个人没看出有任何问题。 【我觉得就是没有问题。】 【你很清楚刘勋的逻辑,不是吗?】 【我离庐江不过二百里路程,刘勋虽被袁术认命为太守,但从未领过兵,打过仗,连庐江都是孙策攻下来的。】她想了一想,【他惧怕我。】 【而你需要他的粮食。】 一拍即合,虽然不说狼狈为奸吧,至少也还能算是各取所需。 “我该写一封信给子义,若是历阳附近的流民已经安顿好,就让他带兵来合肥。”她最后下定了决心,“你留守营寨,我带兵去皖城筹粮如何?” 张辽犹豫了一会儿。 “文远?”她上下打量他,“有什么心事吗?” “我当初随温侯屯兵于兖州时,曾听闻刘勋此人与曹操有旧,”张辽一脸严肃地说道,“辞玉不可不防。” 她伸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嘴。 “放心吧,”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警醒些,不喝酒,也不抢他家的媳妇,他断然找不到什么机会下手的。” ……张辽似乎觉得这个笑话不是很好笑,但最后还是勉强将嘴角拉起来,笑了一下。 皖城也是被孙策踩过一遍的地方,虽说这几年安定下来,但袁术盘剥得又十分厉害。因此当陆悬鱼领兵而至的时候,感觉这里虽说比合肥繁华了许多,但贫富差距依旧是极其厉害。 刘勋是个四十余岁的,胖乎乎的中年人,一身绫罗绸缎,腰间一串闪亮亮的配饰就不由得她不想起糜芳。 “终于把将军盼来了!”这位庐江太守站在城门外三十里的地方迎着她,“将军忠勇果毅,凛凛之风虽古之名将亦不可及!闻听将军爱民,不忍流民四散之苦,竟……” 虽然吹的都是她能想得到的那些东西,但虽说不是个好的开头呢?没有人不爱听吹嘘,至少这能代表人家对她没敌意? 她也干巴巴地跟刘勋互相吹捧了一下,她负责说一句,刘勋和刘勋身后的郡守府文官们负责说后面的九句。 于是场面也很热闹。 但其中有一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话,看起来跟她一样社恐不合群似的,引得她倒是有了一点好感,多看了几眼。 那个小胡子文士虽然长得平平无奇,但看举止似乎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他察觉很敏锐,她只不过打量了他几眼,那人目光立刻便转了过来,与她对上。 一对上,小胡子便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微微向她点头致意。 车驾奔着皖城的方向去,刘勋还在用力劝说。 “城中已摆酒宴……” “我在军中素来不饮酒,”她笑道,“此来亦是为了筹措军粮,刘公不必如此破费。” “将军莅临庐江,如何能连一杯酒都不喝,”刘勋忙忙地又劝了几句,“难道将军嫌弃我庐江城小民穷,不屑入城一叙么?”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她生硬地拒绝道,“我今日刚到这里,只是有些疲惫,不如过几日再行叨扰?” 坐在马车上晃啊晃的刘勋非但没有气馁,反而一下子惊喜起来。 “若是过几日的话,在下倒有一事相求。” “……何事?” “犬子明日娶妇,”刘勋说道,“不瞒将军说,这是我的幼子,平日里偏疼了些,因此才学并不出众,平日也为人所轻,只不过碍于我这郡守的面子,不说出口罢了。因而很想求将军来,观礼是假,将军若是能来喝一杯水酒,我这脸上也是极有光彩的。” 理由有点絮絮叨叨的,有点自来熟,也有点坍了太守的架子。 但配上那张胖乎乎的脸,倒是更有亲切感。 她筹粮之事还要刘勋配合,不当一而再再而三的回绝。 “既如此,明日我来赴宴。” 刘勋大喜过望,“既如此,我当洒扫庭除,恭候将军!” 太守家的五郎迎娶新妇之事,在皖城内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如他自己所说,这个儿子才学并不出色,迎娶的又不是什么世家贵女,不过是一个商贾家的女儿罢了,因此原本这场昏礼是引不来多少人瞩目的。 但当刘勋放出消息,说陆廉要来观礼时,一下子便引得满城皆知! 陆廉是谁,是天下无双的列缺剑神,是百战百胜的名将!这里可是庐江郡,数年前孙策攻打庐江,杀得人头滚滚之事历历在目!旁的不说,太守陆康全族被孙策杀了近半! 这样的一个杀神在陆廉面前竟也铩羽而归,如何不令庐江士庶感到吃惊? 况且听说陆廉战绩赫赫,品行却十分高洁,路遇流民时,竟能分出一半兵力与军粮去安置流民,而后一场大战杀退孙策不说,竟又施放了五千降卒,令他们得以跟随孙策归乡! 从此之后,淮南一地到处都传说着那一日的盛景—— 他们说许多降卒是哭泣着跪拜过陆廉后才慢慢离开的,还有些不愿离开,说是小陆将军去哪里,便跟到哪里的。那些士兵顺着巢湖水一路向下,归入长江,于是这样的传说也在长江两岸慢慢飘荡起来。 所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刘备已经渐渐势大,麾下又有这样的名将辅佐,怎能不令庐江士族动心呢? 至于新妇容貌美丑根本无人关心——据说那位刘氏女殊色惊人,但话又说回来,有陆廉在上座,难道谁还会说有人比她更美吗! 天气已经开始有点转凉了。 所以陆悬鱼多套了一件,出门时也只看看自己这身穿戴打扮没什么问题,就跑来了。 ……确实没什么问题。 但这个感觉非常怪异。 她坐在刘勋旁边,看着新郎领了新妇,踩着毡席,走进帐篷里。 第250节 新妇大概二十岁左右,下面是绣满鲜花的曲裾,上面是绫罗衫,耳旁的明珠微微晃一晃,微微反着一点光,但当她那张脸自扇后而出时,陆悬鱼震惊了! 这是个颜值敢跟阿白拼一拼的大美女啊! 扇子一放下,真就整座青庐都跟着亮起来了啊! 她一吸气,于是帐篷里立刻悄悄起了一片议论声。 “陆将军吸气了!” “陆将军看新妇了!” “陆将军是不是喜欢新妇啊?” “呸,陆将军是女的!” ……帐篷里放了这么美的一个新娘子,这些观礼的宾客为啥都在盯着她? 她有点坐立不安,左边挪动挪动,右边挪动挪动,引起了刘勋的主意,正准备来问她是不是嫌帐篷里气闷,想要出去走走时,终于有人将注意力转到新娘身上了。 “你听说了么?” “什么?” “她那前夫昨日来寻她了。” “……谁?焦仲卿?他来作甚?” “哼,自然是听说她欲嫁新人,心气不顺……” “太守可知?” “太守这几日忙着迎陆将军的兵马,府中事不过郡丞料理,他如何能知晓……” “那刘兰芝……” …………………… “将军?”刘勋有些担心地又喊了一声,于是那些窃窃私语全停了。 除了司礼之外,甚至连新郎爹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新人身上。 ……全都在看她。 而她在盯着那位新娘子看。 新妇美则美矣,脸上却带着一股心死如灰的决然,这就更让她确定,自己即将目睹个什么事件了。 “将军可是何处不适?”刘勋小声问道,“是这酒不合口味,还是……” “不是,”她小声说道,“我今日想借宿于此,不知刘公可否应允?” 刘勋一脸的欣喜,看得她都有点同情他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等大家吃完席撤退之后,他家会发生什么惊怵的事。 在人群中也跟着观礼的刘晔抬眼望了望上首那位年轻将军,眼睛里也划过一丝轻蔑的同情。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这场昏礼,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的。 第237章 如果刘勋不是因为她而着意布置了这场婚宴,那就是这位新郎真的是他所偏爱的儿子。 酒盏中的酒液甘美清澈,餐盘里的佳肴精细无比,刘勋还要向她介绍一下,这一条是什么鱼,那一条又是什么鱼。 她是个粗人,但跟着糜芳开过几次眼界之后也逐渐听懂了:刘勋为了这顿饭,把长江里该这个季节捞上来的不该这个季节捞上来的都捞上来了。 因此宾客中也有专心致志大快朵颐的,但是这部分人很少; 有小心翼翼打量她,三番五次都想上前敬酒跟她套近乎的,这部分倒是不少; 有窃窃私语之后,上前恭贺刘勋的,这部分也不少; 总体来说,这些有资格来赴宴的宾客中,出身都比新妇高出了一大截,因此对她的态度较为矜持冷淡,虽然都会夸一句佳儿佳妇,但大多时间下,目光都不在她身上。 ……这一点似乎也能理解。 淮扬之地已经快要打成稀烂了,听说那里十几年前是十分富庶繁华的。 现在已经要变成无人区了。 只有路边一具叠一具的尸骨,以及那些荒废村庄与城镇里的断壁残垣,似乎还想努力证明那曾经也是鱼米之乡哪。 在这样的前提下,刚打过一场大战的陌生将军带兵来到皖城,心里略有点算计的人都没心思看太守娶妇的热闹,而是专心致志想从这位年轻将军脸上读出她对皖城和庐江的态度。 她在想什么? 她想要什么? 她是会留下,还是会离开? 于是在这场婚宴中,除了一心吃瓜看热闹的陆悬鱼与那些仆役婢女之外,唯一在意新妇的就是身边那位新郎了。 这个一身锦缎的少年生得并不美貌,那个颜值在她看来也就跟糜芳不相上下,但他那张娇嫩的面庞,还有行礼时娇嫩的双手,都能看出来这是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几乎可以说是紧张地在完成昏礼的一切步骤,注意力除了放在完成礼仪方面之外,就是在偷偷地看他的新妇。 带了点天真的喜欢,又带了点怯懦的不安。 偶尔新妇会察觉到他的目光,但不与其对视。 ……准确说她谁也不看,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精确地做到了不同青庐内任何一人视线交织。 ……这个感觉就非常诡异。 “我看是一对璧人,堪称佳儿佳妇。”陆悬鱼这样夸了一句。 刘勋便露出了笑容,“犬子不成器,我只盼着他结婚成人之后,安稳度日就罢了。” “这样想很好,”她夸了一句,“能安稳富足的过一辈子,多少人盼都盼不来。” 她这样说的时候,灯火阑珊处的刺客们也在悄悄注视着她。 他们不懂什么“此末世也,必出妖孽”之类的东西,只评估主君要他们杀的人到底容不容易下手。 这个女将军看起来放松极了,但她的剑始终放在手边。 酒是最上等也最为甘澈的金液酒,但她只浅浅地喝了一口,而后便命人换成蜜水了。 她看起来好像一心一意在旁观婚礼,但同时也在一个个地观察到场的宾客。 而且最关键的是,她坐在离刘勋很近的位置上。 她精于剑术,身手敏捷,但刘勋可不是。 这场刺杀里,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就是刘勋是不能受伤的。 于是除了在场盯梢的刺客之外,又有其余刺客埋伏在了如厕的路上。 ……但这位将军吃喝都不多,她也就没有什么去解手的必要了。 除却如厕之外,她出门时,身边必定还有那十数亲兵护卫,这如何下得手呢? 有人悄悄端了一壶酒,走到刘晔身侧,弯腰低声: “主君,急切间寻不到下手处,如之奈何?” “新妇神色有异,陆廉亦知,”刘晔推了推酒盏,示意将酒满上,“你们不必盯着陆廉,且混去后宅,看着新妇便是。” “是。” “还有,”刘晔想了想,“将婢女们支开。” “……是。”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刘勋这座郡守府的气派,实在是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 行礼会客的帐篷不仅在自家前院就搭得下,而且还一连搭了十几座,火把将郡守府门前这条街两边的树都烤得发焦,门口这一片则干脆都被砍倒了,用来停车。 但前院的排场比起后面的花园还是太小意思了。 ……以前学“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时,有人说这“松间”和“清泉”都是人家王维自己的,陆悬鱼还觉得有点夸张。 现在看一看这座有清泉池塘有竹林假山,亭台楼阁在其间的超豪华后花园,她终于觉得孔融其实人品也还行了。 ——因为这么清幽华美的大庄园就不可能是刘勋自己盖出来的。 甚至考虑到这是在皖城内,而不是城外,恐怕上一任郡守在任时,这宅子也不是这样。 陆悬鱼在园子里溜溜达达,一边赏玩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景象,一边偷瞄着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新妇。 ……新郎在前面跟着自己老爹送一送那些贵客,新妇自己跑出来了。 不仅跑出来了,而且这个苍白恍惚的精神状态就非常不正常。 她穿着一身华美的罗裙,神情却如同一个游魂。 池水很清,但并不算静。 不知哪里的山泉水流进池中,再缓缓而去。 于是明月和灯火都映进了池子里,皎洁明丽,不时有展开双翼的昆虫悄悄点一点水,又自由而舒展地飞离了。 那应该是一个好的归属,在碎了一片的波光粼粼之下,应该有一个清净美丽的去处。 那也许是一条通往泰山府君处的通道,刘兰芝这样想象着,挽起罗裙,脱下丝履,一步,再一步地走上前。 当她的纤足踩到的不再是泥土与草叶,而是冰冷的水面时,她并没有将脚收回去。 水声很小,只有“扑通”一声,连水花也没溅起多少。 ——然后她见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水是轻柔的,也是沉重的。 水面皎如月光,但水下暗如永夜。 冰冷而厚重的池水立刻将她包裹了起来,疯狂地涌入她的口鼻之中,如同千斤巨石压在了她的胸膛上! ……为什么这样痛苦?! 第251节 ……为什么清净美丽的池水竟然这样可怕?! ……是哪里伸出来那么多无形的手,要将她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要紧,这条路即使痛苦了一些,痛苦得超出她的想象,她也心甘情愿,她已经同她的夫君约定好了,她一点也不怜惜她的生命! 她是应当这样想的,可是为什么,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涌入的只有恐惧?只有恐惧?只有恐惧?! 那永无休止的黑暗变成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化作了许多色彩的光芒,在她的眼前窜来窜去,它们忽然变成了她哭泣的母亲,忽然变成了怨愤的婆母,忽然又变成了她心心念念的郎君。 她想要伸出手去抓住一个,抓住哪一个都好! 可是她的身边什么都没有,她在黑暗,静谧,深邃的池水逐渐死亡,没有人陪在她身边,没有人向她伸出手—— 她只有自己啊,只有孤零零的自己啊! 身体深处最怯懦的那一部分在疯狂地求救,疯狂地挣扎,想要告诉她,她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姑娘!她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她的父母那样疼爱她,给了她那样好的容貌,那样好的培养,她应当活下去啊! 她的双手想要挣扎,想要扑腾,想要活下去——但她又竭尽全力地告诉她自己:她是个忠贞而有德行的女人,她绝不会偷生!绝不会! 有什么东西游到了她的身边,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衣领。 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托着,浮出了水面。 陆悬鱼觉得,正常人是理解不了这位新妇为啥想不开的。 不用说以汉朝人的观点来看,哪怕就是现代人,其中很多人也不能理解她的举动。 这位新妇年轻貌美有贤名,阶级跨越从商人中产之家一跃嫁给了市长儿子(其实按照汉朝行政区域和官阶划分来说,郡守是两千石的高官,说是省长也不过分啊!),新郎虽然姿色不过清秀,但胜在年轻啊!而且看言行举止就知道是个小心翼翼的妻管严,没进门就彻底被新娘给降服了。再看看这个亭台楼阁,这清幽竹林,想想看啊!翻出去是皖城,再出门不过百里路,那就是遍地骸骨无人收的合肥啊! 她拍了拍新妇的后背,于是这位美人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了一滩水。 “把呛进去的水咳出来就好了,”陆悬鱼体贴地边说边看看那滩水,“水质还行,以前我下水时……” 新妇转过头来,用一双红了的眼睛盯着她。 ……就算红了眼,而且脸上的妆也都卸在水池里了,但还是个美人。 “将军何必救我?” “……为什么不救?” 素颜美人的眼圈里落下泪来,“我心已有归处,与他约定黄泉相见,不违誓言!” “……你,”陆悬鱼犹豫着问道,“你知道‘黄泉’意味着什么吗?” 当她既无奈,又好笑地说出这句话时,竹林深处,噪噪切切的草虫之后,有丝弦慢慢绞紧的声音,那声音细微之极,寻常人断然是听不见的。 但陆悬鱼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一支弩矢破开空气,带着寒光,向她而来! 她陪着这位美人坐在岸边,避是能避开的,但她若只顾自己避开,这位一心求死的新妇真就求仁得仁了! 陆悬鱼侧身躲过的一瞬间,用尽全力推了她一把! “小心!” 美人睁大眼睛,刚想说什么时,接连几道弩矢便从各个方向射了过来! 普天之下的武将,若论匹夫之勇,马战推吕布,步战推陆廉,这是尽人皆知的。 从长安到下邳,再从青州到巢湖,陆廉一人就有一支军队的实力,勇武冠绝天下,无人能比。 既然正面交手,一百个士兵也打不过她一个,那么,在暗处放冷箭呢? 英雄到底能不能死于刺客之手? 弩矢无声无息,快如惊雷,顷刻便到了面前! 于是那位将军再也来不及应对,只能徒劳地——拔出身后的长剑——去拨挡弩矢,她大概是慌了!不然怎么会想要拔剑来挡弩矢呢?! 但当她的剑出鞘的那一瞬,天地间仿佛亮起了一道蓝白色的夺目光辉! 那一剑比风更快,比雷更快,快得如同穿行于云间的闪电! 以至于那五枚精心射出的弩矢也不能穿过这一道并无形质的剑光之墙! 可是那对于刺客而言,已经是他们全力一击了! 十名刺客中,有几人心生怯意,隐于黑暗中,匆匆逃离。 剩下的人,跟在他们的头目身边,手持短刃,步步紧逼,向她而来。 他们并不曾受刘晔的大恩,但他们是刘晔的部曲,这意味着他们的父母妻儿,族兄族弟,都在刘晔生杀予夺的权力之内。 而且,陆廉并不是不死之躯。 她的额头上流下了一缕鲜血——那第一支弩箭伤到了她! 她不是不死之躯! 这一抹鲜血仿佛给了他们心中无穷的力量与勇气,几人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刘兰芝想要大声尖叫,但她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只从指间发出了破碎得听不清的声音。 抱了一壶酒,似是想要抄近路而走过来的婢女替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这一声。 “杀——杀人啦!” 这仿佛野兽的利爪划过琉璃表面发出的尖锐声音丝毫没有影响到陆悬鱼。 顺着眼眉流下的鲜血也没有影响到她分毫。 她将黑刃扎进第一个人的胸膛后,立刻抽了出来,砍向了第二人的臂膀! 一蓬血瞬间飞起时,那柄长剑已经对准了那个头目的胸口。 男人似乎毫不畏惧,绝望而又狰狞地看了她一眼后,对着剑尖便撞了上去! 陆悬鱼将剑尖收了回去,伸出一只手,将他抓住,丢进了池子里。 好多的血。 池边到处都是血,池子里也是血。 刘兰芝的身边就躺着这样一个男人,他用那双充满恐惧与痛苦的眼睛盯着她,却连一声哀嚎也喊不出,喉咙里只有“喝喝”的声音翻涌着,随之吐出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血沫。 她坐在地上,下意识向后挪了一小步,于是一只手便按在了温热而柔软的另一具尸体上。 那个刺客被陆廉一剑戳穿了胸腔,直挺挺地倒在那里,一声也没有,安静极了,才会令她毫无察觉。 于是这位新妇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却又清晰无比。 这里很可怕,她想,她要逃离这里,她要逃离这片充满死亡的土地——她想要活下去! 刘兰芝的恐惧与痛苦没有持续很久,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匆匆的脚步声与火把的光亮。 有人解下了衣袍,覆在她不停颤抖的,湿漉漉的衣服上,又指挥仆妇上前,将她护住。 于是两名哆哆嗦嗦的仆妇立刻将她半扶半抱地掺离了水池旁。 刘兰芝过了很久才从那件浸染了香气的衣服上察觉到,那是郡守家那位小郎君的衣服。 刘勋听说后院出事时,其实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当他看到水池旁的陆廉时,他的脑子嗡地一声就炸开了! 陆廉受了伤,但并不严重,只是额头擦伤了一点,流下了一道血迹,经过眉眼,经过面颊,沿着下巴滴落在她湿漉漉的胸前。 她的黑刃未曾收鞘,就那么站在一地的尸体旁,眼神森然地看着他。 陆廉的亲兵呼喝着围了上来,人人抽刀出鞘,人人满脸杀气。 郡守府的卫兵是迟疑了一下才拔出兵器的,惶恐不安地又偷偷看了他们的郡守一眼。 刘勋感觉此时的自己飘飘忽忽地站在了一条分岔路上。 他不知道陆廉如何想他,会不会杀他,如果她要杀他,那么他现在应当立刻下令,要全府——不,全城的士兵都来剿灭此贼!皖城的城门已关,她逃不出去的!但……他能活下来吗? 但如果她不想杀他,那么,那么…… 刘勋的膝盖一软,他决定选第二条路。 他毫无形象地,跪在了地上,“将军!苍天可鉴!我盼刘使君之心,如婴儿之望父母啊!这必定是……这必定是……” 这位平时并不怎么动正经脑筋的郡守一面哭喊,一面快速地思考到底幕后指使会是谁……他脑子忽然一激灵,大喊了一声,“将军!这必定是刘晔的计谋!” 陆廉脸上的冷酷一点也没有消失,她反而上前了一步。 “那是谁?你为何会怀疑他?” 这话说来实在话长,但刘勋知道,他今天一定得把来龙去脉讲完,因为普天之下,知道曹操为什么会停在宛城的人,实在不多。 父亲为自己的儿子服丧,哪怕是嫡长子,最多三个月也就够了。 因此曹操的行为渐渐在宛城士族的眼里有了另一层含义。 他在不断施压,想要宛城士族绝对的服从。 ……这其实很容易达成,因为很少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想要挑战一下曹孟德的权威的。 因此宛城的士族们陆续将自己的子侄送进了兖州军中,充当了人质。 但曹操还是不忙着离开,他写了很多悼念自己那个儿子的辞赋,他似乎全心全意都沉浸在失落与懊悔之中。 直到郭嘉拿着刘勋的信走进了他的帐篷。 “主公,”这位年轻的谋士尽管面对的是一个因为丧子之痛而瘦了一大圈儿的主公,但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庐江刘勋回信,愿借道与我军,而今兵马调度齐整,只等主公下令了。” 曹操抬起头,将手上的笔丢到了一旁,还有他写了一半的辞赋。 他仿佛从一个很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当他睁开双眼,那些悲伤与痛苦,那个失去爱子的父亲,顷刻间都被晨风吹散了,留下的是一位充满野心的枭雄。 “出发吧,”他说,“别忘记知会本初一句。” 第238章 宛城的兵马调动很迅速,也很安静,但仍然被高度警戒的张绣察觉到了。 这几个月以来,他时不时就会从梦中惊醒,然后披上衣衫,走出去看一看穰城是否一切正常。 光是走到大门口是不足够的,他总得骑上马,去城墙上巡查一番,即使看不到兖州兵的踪迹,至少也要看一看那些守城士兵是否尽忠职守。 第252节 因此张绣在这几个月里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他的士兵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这样的情况下,斥候自然会谨慎万分地探查宛城的动向,因此曹操几次调度兵马,都被报给了他。 这一次尤其有些蹊跷。 兵马中没有大纛,因此曹操应当还留在城内,但从那些骑兵的战马看来,显见是曹操麾下最精锐的虎豹骑出行。 每隔十日都会运来的军粮也没有运到宛城。 军粮延误第三天时,斥候终于将这个细节告知了张绣,而后立刻有宛城的士族“登门拜访”,想要求见曹操。 不出贾诩所料,他们谁也没有见到曹孟德。 于是曹操调动兵马出城的消息立刻传到了襄阳刘表的案几上。 与颇有游侠气的刘备不同,这位汉室宗亲年轻时因为才望出众而被称为“八俊”,受了朝廷的旨意,单骑入荆州,将荆州大小宗贼头目五十五人请来赴宴后,在酒席间全部斩杀,以此作为开端,平定了荆州大半疆土。从此之后,刘表人望渐长,野心也渐长了起来。 但看他的外表,仍然是一个文雅而有风度的文士,尤其因为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须发皆半白,更显出了几分清隽温厚。 见到亲信与几名府中幕僚皆已到齐,刘表摸了摸胡须,指了一指案几上的这封急报。 仆役恭恭敬敬地拿起来,先递给蒯越,再由蒯越转给蒯良,而后则是蔡瑁。 这几人都看过之后,再一个个地传了下去。 “曹操此举,所为者何?” 蒯越与蒯良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上座的刘表,“主公可是担心绕过穰城,前来攻打襄阳?” 襄阳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地势最是险峻不过,莫说几万人来攻打,便是十万人来打襄阳,三五月里也是打不下的。 “襄阳便无事,难道樊城新野也无事么?” 这话如果在外人面前说,显见是露了怯的。刘表尽管有谋略决断,却不擅征战,因此每每遇到兵戎之事,都无法通过最直接的方式去解决它。 他所倚仗者,除了名望与荆州的世家之外,就只有几名将领而已,因而自从曹操欲南下吞并荆州,刘表便一直十分在意。 蒯越忽道,“主公可曾记得,前日所得密信?” 刘表略思考了一会儿,“异度是说汝南之事?” “不错。”蒯越笑道,“天下大乱,唯有袁术篡位称帝,比别处更乱,曹孟德既得了汝南,怎会放弃寿春不取?他此时以逸待劳,东进可夺了刘备的功劳不提,占了寿春这般要地,从此刘备孙策食不下咽矣!” 上座的这位荆州牧抚掌大笑,“既如此,我可高枕无忧了!” 见刘表脸上露出放松的神色,众人也便放松了下来, 末座忽然有人出言,“使君此言差矣,袁术不过冢中枯骨,以兖州之兵盛,想夺寿春何须这般小心翼翼?他此番非为袁术,而是为刘玄德而去!” 这座州牧府中一时又静了下来,蒯越看了一眼蒯良,蔡瑁又瞥了一眼末座的那名年轻人。 那并不是刘表十分看重的谋士,甚至也称不上是他府中幕僚,只能算是暂留于此的文人清客罢了。 但如果当真是才学出众之士,刘表也绝不会待他这样不冷不热,实在是因为这个名叫“徐庶”的年轻人在经学上没什么高明的见解,人又有股游侠习气,因而不得刘表的喜爱。 不管刘表心中怎么想,他只是捻了捻胡须,“兖徐交恶,我亦可安枕无忧啊。” 这话不错,但就蔡瑁对徐庶的了解来说,他总觉得徐庶不会善罢甘休。 “刘玄德奉朝廷旨意,讨伐逆贼,兵马粮草皆出己身,一片赤诚忠勇,天下皆知,使君与其同为宗亲骨肉,今闻其有难,如何能不发一言!” 徐庶的话语铿锵,掷地有声,竟令刘表也一时语塞,“元直是想……” “使君当修书一封为上!” 修书一封,刘表想,他为什么要修书一封?因为他和刘备是宗亲骨肉?他和刘备的关系得追溯到景帝那里去!与他们关系同样亲近的宗亲骨肉有十余万人,他要这么多宗亲作甚! 想一想吧,天子虽已娶亲,却还没有皇子哪,将来皇位未必就不从宗室中选一个——那凭什么就不可以是他刘表呢? 裹了一件蜀锦华服的刘表将手搭在了凭几上,令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之后,用另一只手取了案几上的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蜜水。 他自年轻时起,便被士人推为“八俊”之一,名闻天下,一个织席贩履的,如何能与他攀起宗族骨肉了? “此言极是,”他温和地说道,“若非元直,我几乎为宗室罪人矣,我这便修书一封,由你送去下蔡可好?” 众人互相又看了一眼,谁也不吭声,都气定神闲得紧。 这样远的路途,又要穿过淮南战场,堪称九死一生,这样的差事自然应当交给心腹骑将,再由骑兵护送才是。 交给徐庶,难道暗示不够明显吗? 但刘表似乎担心暗示不够明显,因而更加温和亲切地继续说下去了。 “路途艰险,元直当珍重自身,莫要逞能赶路。我素来知你是个诚实君子,你一片心意在此,刘玄德自然也是领情的。” 于是蒯越蒯良几人脸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但大家谁也没有开口。 徐庶拿着刘表的亲笔信走出州牧府时,望了望天空。 天气已经有些转凉,但阳光还是极其酷烈。 “此自守之贼也,非霸王之才。”他喃喃自语,“这般鸡鸣狗盗的手段,也能用在英杰身上!” 他年少时也曾为任侠,闯荡江湖无所不为,但他亦十分清楚,想要孤身一人闯到寿春城下是绝无可能的。 但这件事又必须立刻告知刘备。 因为汝南的地方豪强倒向曹操,悄悄将袁术派去的郡守绑了交给曹操这件事——此时还鲜有人知! 也就是说,刘备根本不会多加防备侧翼,而这也正是曹操再三再四于宛城作态的缘故! 曹操此人,当世之枭雄,他既然准备了这么久,不攻破徐州,怎肯罢手! 徐庶在太阳下晒了没有很久。 这些纷乱复杂的事已经被他捋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首先,他要去江边寻一条直下长江的船。 而后他会在庐江下船,去皖城见一位刘备的心腹。 听说那位将军无论是品行谋略,还是骑射剑术,皆冠绝天下。 徐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了这口气。 ……希望她跑起来的速度也冠绝天下。 郡守府的士兵们举着火把,呼呼喝喝地跑出去抓刘晔了。 ……她觉得抓不到,不过这个也不是重点了,重点是为什么要刺杀她? 庭院修得这样清幽美丽上档次,房子里自然更加豪奢,摆架上样样都是金玉珍玩,连喝水的杯子也得是个玉杯。 ……她拿起来看了看,又嫌弃地放下了。 刘勋变颜变色地想为她再取一套银器来,被她阻止了。 “赶紧说,”她说,“刺客究竟为何而来?” “那刘晔曾与曹操有旧……”他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继续。” “曹操一直想要奉迎天子去许昌,但朝中与他为难,据说,其中也有袁本初的授意……” 她眨眨眼,没吭声,刘勋一面看着她的脸色,一面又继续往下说。 “因此曹操想来……想来取淮南,”他说,“袁术谋逆,尽人皆知,攻破寿春这桩大功若是能落在曹操的身上,朝中人望自然压过袁绍,他处心积虑,已经谋划了许久……” “胡说,”她说道,“曹操是什么人难道我不了解?他用自己的兵,自己的粮,千里迢迢来打一块飞地?” “……飞地?” 她沉默一会儿,“寿春与他的兖州隔绝,道路不通,他打下来有什么用!你必定还藏了些什么没说!” 于是刘勋那张胖脸终于露出了一个沮丧得要落下泪的神情,“实……实在……实在不敢相瞒……刘晔欲说我将庐江献于曹操,我是不肯的!曹操与刘表互相攻伐许久,又有丧子之恨,他怎肯善罢甘休啊!”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张脸憋得通红,眼泪终于是落了下来。 “将军……我是不肯的!我虽为袁术旧吏,但朝廷的恩德,刘使君的忠义,我是一刻也不敢忘啊!我怎能将庐江献给曹操!因而我严词拒绝了刘晔,他便这样害我!将军!” ……她狐疑地左看右看。 刘勋哭得伤心极了。 这么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两千石的高官,坐在她面前哭得跟个吃不上糖的孩子似的。 这个逻辑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 曹操原本就在南下打宛城,尽管赔进去了儿子,但宛城他是实实在在拿到手了,若是再拿到东南方的庐江,便可以对刘表形成合围。 【你知道我这人察言观色不太好,】她这样表示,【你觉得,这个人还有没有隐瞒什么信息,或者故意歪曲了一些事实?】 黑刃沉默了很久。 【……吱一声啊!】 【我觉得,】它这样慢慢地说道,【你已经获得了足够的情报。】 她狐疑地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手慢慢放在剑柄上。 刘勋一下子就软倒了! “将军!”他的哭声也一瞬间响亮起来,“将军若是记恨我,便请动手吧!但求放过我一家老小!” ……她又将手放了回去。 杀他也没什么用,再盯几天看看,她心想,反正刘晔八成已经跑了,且由他说。 “筹粮之事——” 刘勋的哭声一瞬间便收了,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将军!军粮我已筹集大半!民夫也已征足!最多不过三日!三日!将军!十万石军粮便可征齐!若是不齐,情愿领死!” ……她扶住了额头。 她来筹集军粮,原本做好了十日到十五日才能征齐的准备,由此可见刘勋的求生欲有多强。 “既如此,我便不多叨扰了。”她最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这样说道,“刘郡守,你若是爱惜这一室的珠玉珍玩,就更当爱惜你自己的性命。”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刘勋听了这话,一瞬间收了泪,想想又开口了,“将军看中哪一件?不不不不不,将军请放心!将军请放心!” ……放什么心? 经历过这样人仰马翻的一场动乱,刘勋估计是睡不着了。 ……她也睡不着。 亲随们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没睡着。 第253节 她又一次爬上房顶,决定冷静一下,捋一捋最近的脉络。 曹操准备合围攻荆州,所以将手伸向了庐江。 荆州富庶,又与曹操有那样的深仇大恨,他想要攻打荆州也是很正常的。 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有没有可能曹操要打的不是寿春,也不是荆州,而是徐州呢? ……但曹操要打徐州,应当从小沛与下邳方向攻过来,他奔着庐江来有什么意义? 这些蛛丝马迹还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真相,她能做的只有派出斥候,探听情报,以及向关羽和陈登方向报信,稳定住庐江一带,将粮道打通,并等待下一场战争的来临。 夜空万里无云,星月争辉。 刘勋家的房子真好,这个瓦也是新的,而且下面似乎放了什么鼠药之类的东西?她在上面走来走去,一点小动物痕迹都看不到。 因而让她难得感到了一点疲惫,准备舒舒服服地躺下,稍微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 陆悬鱼正躺下的时候,余光忽然看到一处楼阁里悄悄走出来一名女子。 一身素色衣裙,外面罩了件青色罩袍,夜风一吹,整个人都带了几分仙气。 ……但那个人是新妇,这有点奇怪了。 ……陆悬鱼开始有点不太认真地思考,新妇跑出来干嘛的。 ……以及她要是准备再跳一次,自己还救不救? 第239章 院子里很静,毕竟已经是下半夜了,一个人都没有。 新妇走出来时,或许是因为天太黑的缘故,她脚步很慢很轻,一面扶着墙,一面走过长廊。 但她没有奔着水池而去,最终还是在廊下停住了脚步,将手掌盖在着柱子上,头垂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悬鱼有点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出声了。 “你这是想什么呢?” 新妇一瞬间抬起头,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她自屋顶跳了下来,走到新妇面前,于是后者终于看清她了。 “……将军?” “你如何自己跑出来了?”陆悬鱼很诧异,“你……” “夫家怜惜我受了惊吓,”她小声说道,“因而寻了一个仆妇来照看我,他自去别室了。” ……听起来还挺客气,她挠挠头。 “你睡不着?” 那颗小巧的头颅轻轻摇了摇。 郡守家的园子很大,随便都能找一处凉亭聊聊天,但去往凉亭的路上,陆悬鱼发现一件略有点奇怪的事。 这位新妇看皮肤,看举止,看谈吐,都不像底层出身,她能嫁到郡守家来,而不是随便被买来做妾,也能证明她家即使出身寒微,至少也是商贾往上的阶层,因此别的不说,饭还是应该管够的。 但是陆悬鱼领着她往凉亭走时,新妇走得却很慢,甚至略有点踉跄。 “……你看不到夜路吗?” “令将军见笑了,”她有些羞愧地说,“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啊,这没什么的,”她放慢脚步,扶着她进了亭子,“你多吃些动物肝脏,吃得久了,就能看到夜路了。” 新妇沉默了一会儿。 “多谢将军提点,我并非看不见夜路……只是前几年夜里织布织得久了,熬坏了眼睛。” 她坐在亭子里,夜风偶尔鼓起她的淡青色丝质罩袍,那袍子显见是这位惯会捞钱的太守家的东西,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吹起来便仿佛将要融化在夜色中一般。 “……看你不像是黔首出身,”她说,“怎么过得这么辛苦?” 美人用一只手拢住了自己身上披着的袍子,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将军为救我,才陷入今日险境,将军恩德,结草衔环,亦不能……” 她忽然起身,郑重地就要行一个大礼。 “与你无关!”陆悬鱼立刻拦住了她,“他们既为我而来,你在不在,我都要打这一架的。” 她站在那里时,身姿纤细却笔直,端凝得如同一株修竹。 但当她拜倒,陆悬鱼去扶她时,却发现这位新妇其实十分瘦弱,那宽大的衣袍只裹了一副骨架罢了。 ……为什么这样的美人也过得如此辛苦呢? 美人姓刘,名芳,字兰芝,大概是按照《荀子》中“亲我欢若父母,好我芳若芝兰”来取的,家中有几处铺面,在庐江称不上什么巨富,但也算殷实人家。但虽说姓刘,祖上却一直不过黔首,与各路姓刘的宗室诸侯完全不是一回事,勉强同姓,但绝不同宗,这也是为什么刘勋会同意与她家结亲的缘故。 “将军问起,我不该不答,”关于这位女将军之前的问题,美人斟酌了一下,“但为长者讳尔。” ……就在她觉得和这位美人交流起来有点困难时,美人开始委婉地岔开了她的问题,将话题转到她身上了: 她诛杀刺客时身手那样流畅,难道这种场面经历过不止一次了吗? “……被刺客刺杀还是第一次,”她说,“不过打架总是会打的,经常打。” 美人沉默了一会儿。 “将军亦为女子,难道杀人时不会恐惧吗?” “杀人和男女没什么关系,”她说,“我刚开始杀人时会害怕,但我杀的都是想杀我的人,所以我总希望死的是对方,不是我,自然就不会害怕了。” 这个回答似乎对刘氏来说有些惊世骇俗,她愣愣地想了一会儿,才继续发问。 “这样岂不辛苦?” “天下有什么人可以过得不辛苦吗?” “将军无父兄耶?”她还是不理解地又问了一句,“若是能够寻得一位……” “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这个反问似乎又问住了刘氏。 她似乎一直以来就是用这种逻辑思考问题的,当然这也不是她的问题,没有人会发出这样的反问啊。 因此陆悬鱼随意反问了一句,她就愣住了。 寻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生活在他的庇护之下,然后就元序斯立,家昌邦荣了吗? “如果寻到一位好郎君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陆悬鱼问,“那你为什么要投水呢?” 那双蝶翼一般的睫毛慢慢的沉了下去,慢慢扇了一扇。 “虽不能在一起,我心中有他。”她说,“纵使兄长逼迫,我却不能另嫁他人。” “你看,”陆悬鱼说道,“天下没有人能逼我嫁人。” 那双睫毛忽然猛烈地震动了一下。 “要是我想嫁谁的话……”她想了一下,没想出来个谁,但仍然十分自信,“他要是不想娶我,那也该他投水,反正轮不到我投。” 刘氏那双在夜色中显出了一点幽蓝光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的新鲜光景一般看着她。 “若是,”她艰难地问道,“若是将军心悦于他,他也有心于将军,但那位郎君的母亲不许呢?” ……绕了这么大一圈,陆悬鱼总算明白这妹子的血腥爱情故事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了。 她当初只是个雒阳城中的杀猪人,无父无母,出身再卑贱不过,但督琅琊东海两郡时,徐州的士族纷纷将他们的幼子送来军中,想要博她的欢欣。 现下她督青州军事,不知哪个老妇会这般从中作梗呢? 刘氏见她沉默了一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又问道。 “将军纵督天下兵马,那位郎君的母亲若是不许,那仍是不许的,将军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若是这样愚孝之人,”她说,“我为什么还要心悦于他?” 别的地方不好说,青州刺史孔融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跟祢衡辩论时语出惊人,“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把伏唯圣朝以孝治天下这套玩意儿砸了个稀巴烂。 ……就这个理论,实在是应该去官府举发,治他一个不孝的罪名。 ……但在青州地界,估计没有哪个官员能治得了孔北海。 ……朝廷应该也不行。 ……除非袁谭再努努力。 黯淡的天幕尽头又现出了一抹深沉的殷红,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刘氏也站了起来。 “……你眼睛不好,我忘记了,我该先给你送回去,实在对不住。”她有点窘迫地说道。 但刘氏起身之后,突然又一次拜了下来。 马蹄踏着晨光,陆悬鱼一路跑回城外的军营时,发现刘勋的仆役竟然比她还快了一步,已经到了。 “卯时一到,小人就出城了,”太守家的仆役十分恭敬地俯倒在营帐前,“主君说,器物粗陋,不足以入将军之眼,只充作犒赏将士之用罢了……将军切勿听信小人之言,辜负君子之心啊。” “君子?小人?什么器物?”她一边嘟囔,一边掀开了帘子。 好一屋子的金银珠宝!闪瞎了她的狗眼! 金瓶子,银杯子,缀满珍珠的鞋子,绣满金银线的蜀锦,还有什么水晶玛瑙白玉盘,羊脂玳瑁金步摇,中间坐着一个头发乌黑,眼睛水润的美少年,一见她掀开帐帘,立刻急切地膝行向前几步,向她而来! ……她把帘子又摔下了。 她还在想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但是现在有了。 “刘子台若不来这一手也就罢了,这样殷勤,我反倒看他心虚,”她冲仆役冷笑一声,“你将这些装了车带回去,告诉你家使君,他若是诚心,便将他家五郎与儿妇送来营中,留作质子!” 仆役一脸为难,正准备再说几句软话时,忽有马蹄声至。 “将军!荆州刘表有信使至!” 来者是个浑身上下都卷了尘土,看不出面目与衣衫颜色的人,这样失礼极了,尤其看不出他的衣衫颜色,却还能从衣衫款式与头上的发冠判断出,这好歹是个士人时,失礼就超级加倍了。 但这个人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仪表是否得体,而是立刻开口。 “请问足下便是陆辞玉将军么?” 第254节 “是我,”她咽了一口口水,“请问你是……” “在下徐庶,字元直,”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将军可知曹操兵分三路,攻打徐州之事么!” 她的脑子短暂地“嗡”了一下。 不知道是因为徐庶的缘故,还是因为徐庶带来的这个消息的缘故。 这一仗已经打了很久,从一个寒风凛冽的春天到秋风见凉,因而出征时的铠甲现下也磨损得很有些严重了。 但这一仗将要结束了。 在不久之前,刘备大破纪灵,斩首万计,袁术麾下最后一支完整的兵马已经不复存在。 但袁术还在徒劳地抱着他的“天命”做梦,他的血已经流干,但还有已经没有退路的野心家替他负隅顽抗。 刘备带兵追击了五十里路,终于将要合围杨奉,将他一举歼灭。 在此之后,寿春城外,虽有贼寇,但已不足挂齿! 长长的行军队伍里,那些军士身上的衣衫铠甲也已经破破烂烂,但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士气。 再打一仗,再打一仗就可以回家了! 刘备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来,又望向了道路两边荒废已久的田野。 等待来年时,这里重新归为大汉的治下,农人就会回来了。 这是一片沃土,他想,居住在这里的人理应获得美好的生活。 就是那种坐在田埂间,一边望着一片碧绿的麦苗,一边将头上已经有些磨损的草帽摘下来,重新编一编的生活。 他正这样想得出神的时候,西面的荒原之上传来了一片隆隆的雷声。 与那片滚滚雷声一起快速袭来的,不是密布的乌云,而是黑色的旗帜! “有敌至!” “快敲金柝!” “快!” 刘备转过身去,愕然地望向那支雄师。尽管他还不知道那是谁的兵马,但他立刻意识到,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240章 刘表送过来了一封信,说要交给刘备,按照徐庶的说法,这封信其实写得很简单,只写了曹操有心再攻打一次徐州。但刘备必须警醒起来,因为曹操这一次的战略目标与以往完全不同。 她写了一封信,安排人带上刘表的信和自己的信,准备一同送去巢湖军营,再让张辽派骑兵送去前线。 她刚写完这封手书,盖了自己的印鉴,徐庶洗了一把脸,进了帐。 这位年轻文士大概三十岁左右,简单洗漱之后,露出了一张很亲切的路人脸,这张脸观之可亲,但辨识度不高,总感觉过后就会被忘记。 尽管这样想不太对劲,但陆悬鱼觉得,就徐庶这张脸,如果干坏事被通缉的话,官府还挺不容易画像抓他的…… 这样不着边际的想法从她脑海里溜了过去,随着徐庶的目光严肃起来,她也集中了精神。 “请恕在下冒昧,将军要如何送信?”徐庶问道,“往何处送信?” 她敲了敲毛笔,“我要先将信送去巢湖,我的骑兵留在了那里,他们帮我送信给主公便是。” “将军不能只写这一封信。”徐庶立刻说道。 “……为何?” “曹操收服豫州士族,兵不血刃,占了汝南,将军知否?” 这话说得她又一次愣住了。 ……刘勋骗了她。 这事她一个外来人如何得知?但刘勋的庐江与汝南相隔不远,他必定是有所察觉的! 刘勋替曹操隐瞒这件事,无非是为了进一步隐瞒曹操索要庐江的真实意图。刘晔想刺杀她,则是想进一步将刘勋逼到曹操那一边。 而曹操将手伸向庐江,并非为了这块地,他只是想要借道行军罢了! 这几个月来,曹操在宛城吃了大亏,而后便开始撒泼打滚,赖着不走的缘故也全找到了! 刘备奉天子旨意讨逆,曹操想要剿灭袁术,更想要将徐州收入囊中,但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等到刘袁双方都疲惫不堪时,他好渔翁得利! 她心中一瞬间雪亮。 这样想的人很多,孙策这样想,曹操也这样想,刘表知道但是不阻拦,也不出兵襄助,恐怕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只不过一时未敢轻举妄动罢了。 这是她用来处理事务的中军帐,不是那座堆满各种财物的帐篷,因而这里的一切布置都是按照她的心意来的。 这里的一张席,一只杯,一根笔,一盏灯,都是她用惯了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与这座帐篷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切,仿佛她的家不在某一座城,某一间屋,而在这座帐篷里。 日升月落,星移斗转,世间万事万物都在追随时间的脚步,慢慢前行,只有她短暂停滞了。 她结束了一场战争,接着奔赴向下一场战争,她的敌人可能是曹洪,可能是许耽,可能是袁谭,可能是孙策,接下来应当是曹操——他们的面孔各不相同,性情各不同相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更是每一仗都有不同之处。 但她在这座中军帐里还是短暂地恍惚了。 她似乎产生了奇异的既视感。 她结束了上一场战争,她需要仔细地筹备一下,然后立刻开始下一场战争。 跟随主公一起击退曹洪之后,他们获得了徐州;击退许耽之后,他们守住了徐州;击退袁谭之后,她得到了半个青州;击退孙策之后,淮南到庐江的这片土地终于收入彀中。 因此她所参与的这些战争并非全无回报,相反她所获得的回报已经足以令天下诸侯惊叹嫉恨——数年之间,她的主公从驻守高唐的一个破落户一跃成为争霸中原的有力竞争者,而她手握半个青州,谁还能在她面前提起杀猪打更的过去呢? 所以,继续吧,继续吧。 她在上一场与孙策的战争中胜出,这很好,但是下一场战争也不能懈怠。 下一场,下下一场,下下下一场。 陆悬鱼的发呆没有过去很久,她似乎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 于是坐在旁边的徐庶也没有出声,而是仔细地观察了她一番。 他听说过许多关于她的事迹,那些神奇的,光辉的,高洁,或者是愚蠢得令人发笑的。 他想象中的陆廉是一位未必美丽,但已经有些人生阅历,因此眼角会微微带上皱纹的女性将军。 而她长得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平淡而清秀的脸没有一丝一毫岁月的痕迹。 但这并不令徐庶感到违和。 那些星霜与征尘的痕迹,全都藏在她的眼中。 “曹操得了汝南,想要借道庐江,隔绝云长与我的援军,他自己的主力则用来直取下蔡,”她那短暂的怔忪已经结束了,现在的陆廉又变成了一位标准的主帅,她的目光静而冷,不掺杂任何感情,“但另一路兵马在何处?” 徐庶点了点头,“将军想得很快,曹操借道庐江的兵马,的确是用来隔绝玄德公之用。他既隔绝了这一路,玄德公若是受阻欲求援军,便只能从——” “下邳?”她嘟囔了一句,在脑子里想了一想,忽然一个激灵,“曹操另有一路兵马直取淮阴?” 这位青年谋士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露出了一丝赞许。 淮阴北有下邳,南有江都,旁边便是刘备的粮仓淮安。 这座城平时并不显眼,但此时若曹操奇兵袭城,令南北隔绝,从此下邳想要南援刘备的路就被堵在这里了! 而更可怕的是,如果能一举袭取淮阴和淮安两座城,不仅彻底断了刘备的粮道,更可以北上围困下邳! “我需要给驻守淮安的傅士仁写一封信,”她立刻说道,“须得提醒他加强戒备,不可中了敌军的埋伏,擅自出战。” 徐庶捻了捻小胡子,“在下记得……将军督青州军事?” 他的声音很温和,现下还在七月,帐篷外炎天暑热,帐篷内也没凉爽到哪里去。 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凉爽。 徐庶不会说袁绍一定会出兵,因为北方还有与公孙瓒的战事未消,因此袁绍会不会出兵,出多少兵,对于他这么一个居住在荆州的南方士人来说,都是个未知数。 但她也感受到了徐庶言语中的未尽之意。 “我的主公是在替朝廷打仗。”她忽然说道,“徐州人是在为大汉讨逆。” 而现在,举世皆敌。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她还能信这种话吗? “将军。”徐庶的声音忽然变得坚硬起来,“玄德公所做的一切,将军所做的一切,皆在人心。” 黑刃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么,‘人心’有力量吗?】它的声音冰冷而轻浮,【‘人心’有多少兵马?】 她看了看徐庶。 这个年轻谋士在执著地看着她,她看到了那道目光,于是忽然释然。 【如果‘人心’没有力量,他为什么要一路风尘奔波,拼命赶到这里呢?】 人心也许是有力量的,但她不能指望人心退敌。 她整理好了思绪,立刻开始动手。 往北的信有三封,刘备关羽傅士仁,往南还有一封信去广陵,她这样忙忙地写信,徐庶也不怕她脑子转不过来,还在见缝插针地跟她说话。 “将军还须提防刘勋,”他说道,“庐江毗邻荆州,此人事迹在下略有耳闻。” “是怎么样的人?” “此人愚鲁怯懦,却又贪婪好权,但急切间将军不能杀他,若是庐江一乱,将军又不在此镇守,难保广陵平安。” 她略停了笔想一想,这条路要是出问题,那不仅刘备的后路断了,关羽的后路也要断了。 “把这几封信送出去后,”她说,“我要再去一次郡守府。” 尽管太阳晒极了,但仆役们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洗刷了园子。 主君十分挑剔,憎恶血腥,不愿意见到园中还有一星半点那夜的痕迹。到最后仆役们不得不将园中花草拔了出去,重新栽种一批新鲜花草来。 他们这样满头大汗在太阳下劳作时,刘勋靠在凭几上,半闭了眼睛,一面听着角落中美姬的弹奏,一面得意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第255节 他一个庐江太守,虽不比曹刘那般手握雄兵,却略施小计,将他们玩弄掌中,眼见他们鹬蚌相争,而他则为渔人,如何能不得意呢? 刘备被袭,关羽陆廉必定弃扬州而保徐州去,到那时袁术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刘勋如何领不得扬州? 待他得了寿春,作了扬州之主,他也能与诸侯同列,岂不快哉! 更不用提袁术在寿春修砌的那些壮丽宫殿,还有藏在宫殿深处的那些国色…… 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刘勋漫不经心地睁开眼,待见到是正妻王氏时,他脸上的惬意便消失了。 他的正妻年轻时生得十分秀丽,并且诗书礼仪无所不精,是温柔而有风度的大家之女。但当她年华不再之后,她的学识与风度都变成了另一种令他厌烦的东西。 王氏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他脸上的不耐烦,只是冲角落轻轻挥了挥手,于是美姬抱着琴悄悄退下了。 刘勋皱了皱眉。 “夫人何来?” “忧心不已,特为君来,”王氏走上前来,在他身边坐下,眉眼间藏不住的焦虑,“郎君结连曹操之事,如何却一直瞒妾?” “夫人专心中馈便是,”刘勋说道,“怎么连这些也要——” “郎君何其愚也!”王氏打断了他的话,“莫说曹刘是何等英雄,难道以陆廉之勇,郎君能抵挡得过吗?” “她虽勇,到底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难道我还怕她吗?”刘勋冷笑一声,“曹公和玄德,与我同为汉臣,难道我领两千石的禄米,他们便比我更高一筹不成!” 见到妻子那张脸上满是惊愕,刘勋索性从席子上爬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等我平定了扬州,说不定他俩的战事还要我居中调停呢!夫人小觑了我,到时天下人却不能小觑了我!” 他的声音这样洪亮,以至于盖过了仆役跑动的声音,因而直到那名仆人冲上了台阶,刘勋才察觉到,被吓了一跳。 “大胆!”他骂道,“你慌慌张张作甚!” 仆役的前胸剧烈起伏了一阵,然后说出了一句让主君也变得慌慌张张的话。 “陆廉!陆廉没收那些财宝,她带兵来了!主君!” 准备都督扬州,为曹刘居中调停的大汉明日之星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猛地一跺脚。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他惊慌地嚷道,“我命休矣!” “郎君!”王氏揪住了他的衣袍,“郎君何为?!” “后门!我自后门而走!”他被揪住衣袍忽然又冷静了一下,“快,快备马!” “郎君为何不下令紧闭城门,再与她谈——” “你这妇人何其愚也!”圆脸太守冲着自己妻子愤怒地吐了一口口水,骂道,“陆廉若是兵临城下,我关城门又能挡得她吗!” 不知道是她来势汹汹的缘故还是怎么回事,陆悬鱼带了兵冲进城时,守城的将领竟然没吭声,没阻拦,硬是让伟大的陆辞玉将军抵达了她忠诚的皖城。 她的士兵与城中这些守卫不可同日而语,顷刻间便将郡守府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但是当郡守府门大开,刘勋硬是没来迎接她。 ……但也没逃跑。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骑马,再加上刚刚特别紧张地尝试想骑马,一个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于是那个柔软而很有气度,满脸笑容的圆脸太守变成了一个满身尘土,满脸是汗,疼得哼哼唧唧的长脸太守。 一大家子都围在他身边,小伙子们在他身前,跪得规规矩矩的,女眷们在他身后,以袖拭泪,哭得也整整齐齐的。 “子台这样匆忙,”她手里握着马鞭,敲了敲靴子上的尘土,“必定是猜出我的来意了。” 刘勋脸上全是汗水和泪水,勉强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只能哼唧出一句话来。 “将军……饶命啊……” “我也不知道子台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她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瞒我,这句话说不定也是假的。” 刘勋哭得更厉害了,“这句话是真的,将军……这句话是真的呀!都是曹操的错!我是被迫的!” “我看不像!”她骂道,“我原本想以礼待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蛇鼠两端!” “将军……将军饶我这次……”刘勋哭得涕泪横流,“饶我这次,我必结草衔环……” 一屋子的大大小小似乎收到了信号,也跟着哭起来,“将军!” ……她看了看这群不知道真哭假哭的孝子贤孙,又把目光转回到刘勋身上。 “你的军粮筹备齐了?” 刘勋一瞬间不哭了,那满脸的鼻涕眼泪立刻也被他擦了擦,但断腿还是让他疼得额头出了汗,“齐了齐了!” “那好,”她指了指在这一排儿子中跪在最边儿上的那个刘家五郎,“除了粮草,你的儿子儿妇,我也一并带走做人质了,若我领兵在外,听说庐江有什么不诚心的举动,我就先杀了他。” 刘勋打了个寒战,然后偷偷看了一眼自己那个似乎吓傻了的小儿子。 柔软的那张圆脸又悄悄转回来,看向了自己另外几个儿子。 “将军……”他哆哆嗦嗦地说道,“我这小儿子身体弱,将军在另外那几个里挑成不成啊?” ……几个儿子哭声停了,都一脸敢怒不敢言地悄悄回头看他。 第241章 淮北至徐州这片地界上,水土颇丰,除却几条天下皆知,载入古籍的大河如泗水、颍水、淮水外,还有些不那么有名的河流。 比如刘备此时栖身在一座废弃邬堡中,如果要他说清楚自己的位置,举目望去,这附近荒芜一片,远处无城近处无郭,很难说清,只有一条被当地人称为“泥河”的河流,可以勉强做个参照物。 这座邬堡的主人世代居住于此,也算淮北大族,但袁术来了,身边聚拢起许多占山为王的流寇,这些士族中能忍气吞声也就忍下来了,忍不下去的便南下或是北上逃难去了。 每一个大族离开时,都不会只带走自己的家人,他们还要带走仆役、部曲、田客、以及依附在田地上生活的男女老少。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离开故土是一件需要下定决心的事,对于士族来说更是如此。 但如果是跟在这些大族的队伍中离开,有了部曲私兵抵抗贼寇的袭击,又有世家的儿郎来维持队伍秩序,迁徙或逃难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当然这一家士人究竟值不值得跟随,百姓们心里是有些计较的。他们是再温顺不过的人,只要士人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总愿意仓惶而又卑微地跟上队伍,去奔向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明天。 因而这样的世家迁徙时,少则百人,多则上万,只要一县有这么几户搬迁,很容易就将当地的百姓搬走一小半。 刘备所见到的正是这样的情景。 这些荒野都曾经是农田,但只要几年内荒了田,野草便立刻汹涌而茂盛地生长起来,不仅在田野里生长,也在这座废弃的邬堡中生长。 这座邬堡在主人离开之后,也许又住进去了几波贼寇,他的士兵进去准备安营扎寨,随便翻一翻里面的土屋,想要寻几块板子来生火时,陆陆续续又翻出了几十具白骨。 因而士兵们还在收拾,刘备自己则坐在了邬堡外面的土堆上。 太阳在慢慢落下去,虫鸣一声比一声响了,有一只不小心跳到了他身边,羽翼摩擦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嗡嗡的轻鸣。 刘备看着那草虫,觉得天气渐凉了,这小东西是该努努力。 不管是为了娶妇生子,还是单纯为了在世界上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但属于它自己的鸣叫,都该这么努努力。 他这样随手折了两根草棍儿,正一面想自己的心事,一面盯着那只促织一跳一跳的跑远时,邬堡城墙上的士兵忽然喊了一声。 “有人来了——!” 刘备那张疲惫而懒散的面孔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他匆忙地站起身,准备做好战斗准备时,士兵的声音又令他放松下来。 “是赵将军的旗!是赵子龙将军的兵马!” 赵云赶到这座土城时,营中正忙着埋锅造饭,四处都飘着一股饭香味儿。 他的时间赶得刚刚好,溃兵闻到饭香,情绪是会慢慢沉静下来的。 赵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些自战场边缘慢慢聚拢而归的士兵,他们闻到了这样的香味,鼻子立刻抽动了起来。 但没等他说什么,刘备已经向着他走了过来。那身札甲上扎了几支箭,尽管箭羽已经被折断,但箭头还插在铁片里未曾拔出。 这是他们的主帅,是应当被亲卫牢牢护在中军之中的主帅,可见那一日的战况酷烈到了何种程度! 然而今时今日,赵云仍不能理解那支旌旗上书“镇东将军曹”的骑兵是如何来到下蔡的。 在他看来,那支骑兵仿佛是凭空出现的。 因为宛城至下蔡足有千里之遥! 他当初为白马义从时,曾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路,若是按此来算,曹操的骑兵自宛城而出,三日便可到达下蔡,这的确不错。 但如此行军,战斗力必定大为减弱,因为出了宛城之后,这支兵马在汝南郡内得不到补给,行至淮水附近时,就更得不到补给! 但这支兵马表现出的不是强弩之末不穿鲁缟的疲惫,而是饱满的战斗意志与凛冽的杀意。 当曹操的骑兵冲向了正在行军之中,阵型都没有完全收拢的徐州军时,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注定。 在赵云看来,曹操甚至连战场选得也十分精心。那条土路两侧都是原野,十分适合骑兵奔驰不说,甚至他们为了令阵仗显得更宏大而有压迫感,还特意挑了一个丘陵俯冲而下! 在这样的攻势面前,拒马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已经微乎其微,因为看见那样的战马向着他们冲过来,有些士兵已经忍不住想要逃走。 同样精于骑兵作战的赵云望见了那一幕时,心中已经凉了一分。 步兵想要在与骑兵的遭遇战中活下来,最重要的不是兵刃是否锋利,不是盾牌是否坚固,而是他们一定要保持住阵线,不能被骑兵的战马威吓住! 他们是不能退的,曹军却正好抓住了这一点! 曹军的阵线拉得也极长,那些骑兵因此无法在同一时间开始冲锋,攻击前军的骑兵已经开始接战,攻击中军的骑兵却才刚刚开始冲锋。 赵云的骑兵立刻迎了上去,想要阻止住他们的冲击——他几乎成功了一半,将后军拯救了下来,使他们站住了阵脚。 但这对整个战势已经无济于事了。只要看到那样遮云蔽日,如巨浪般的阵势,除了刘备和赵云自己本部兵马外,那些徐州兵脸上的恐惧之色已经告诉了他们答案。 在第一波骑兵骑射冲杀时,已经有士兵守不住战线,开始了溃散。 巨浪终于砸了下来,这艘本该同舟共济的船上立刻有人弃船逃跑,于是船上被砸出了一个又一个漏洞,直到最后再也无法修补。 直到最后,谁也没有问一句,曹操与徐州既然已经达成盟约,甚至还曾为自己的儿子向徐州提亲,何以做出这样背信弃义的行为呢? 因为哪怕无知的农人看到那黑云席卷大地的景象时,都能意识到这场战争发起者的决心。 赵云自短暂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同时也捋清了自己的思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支骑兵能在这里出现,并且保持这样良好的状态,对于他们而言,这一切意味着曹操那支能够与骑兵协同作战的主力已经来到了他们附近。 下蔡城头的“刘”字旗已经变幻为“镇东将军曹”,士兵也换了个模样,比原来的更加壮硕,气势也更加彪悍。 无论什么人,只要望一眼守城士兵的凶狠眼神,就绝不敢对这座城的新主人有半点不敬。 但坐在马车上的文士显然是一个另类。 第256节 他一身尘土,形容憔悴,嘴唇干枯得如同久旱的土地,因此当他匆匆忙忙地冲进营中时,士兵们没有认出这是他们将军大见亲爱的荀彧,那些武将和文士们也几乎没有认出来。 毕竟那位传说中的“我之子房”生得玉树一般,又极有风度仪容,这样狼狈的一个人,怎么会是荀文若呢? 因而荀彧不仅被拦下几次,甚至当他冲进中军帐时,连曹操也一时没有认出来。 “文若?”他不确定地喊了一句,“你如何这般模样?仆役何在?为文若倒茶——” “主公!主公究竟听何人之言突袭徐州?!”荀彧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气势却显见有种绝望的狰狞,“可是公达为主公进献此计?!主公当摘了他的帽冠,将他赶出军中!” 尽管自荀彧一进帐门,曹操便知道自己这位子房究竟为何而来,但当他亲耳听到时,还是感觉内心泛起了一阵细密的,如同针扎一般的痛。 这个作战计划在曹操最信任的武将与谋士之间并不是秘密,他们曾经反复推演过,甚至文若也不是一味地反对,他只是认为刘备是奉朝廷的旨意讨伐袁术,他们没有理由,因此也不该在刘备攻下寿春剿灭袁术之前对刘备动手。 这样做是有道德瑕疵的,为正人君子所不取。荀彧原本便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反对进攻刘备的提议。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 “出其不意,攻敌不备,善莫大焉。”曹操最后还是缓缓地开了口,“我与刘备,是早晚要有这一战的。” “主公若要与刘备交战,也须等刘备攻克了袁术,或是主公寻了……寻了什么罪名,”几日几夜不曾合眼令荀彧的思维和话语都变得有些迟缓,“勾结袁术,逡巡不前的罪名也罢了……主公!” 他的思绪又重新清晰起来,“主公如何能出此无名之兵啊!” 那双宁静如春日晴空下的湖水般的眼布满血丝,凹陷进去,因而曹操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我知你在忧心何事,”他说,“刘备为我所破,很快徐州的士族该有信至了。文若当深思熟虑,我若不趁此时催破徐州,难道要等他剿灭袁术,为天下人望时再动手吗?” “刘备奉朝名在先,陆廉救流民于后,他而今声势正盛!主公如何能行此下下之策啊!”荀彧的眼睛里仿佛将要流下血泪来,“若他取了寿春,主公再攻他,此战不捷,不过诸侯攻伐寻常之事罢了,但主公听取公达之策,若是此战不能克捷,主公便如孙策一般,要成全刘备天下人望了!主公细思,到那时你纵杀了公达,又如何补救声誉!” 阳光刚刚还洒落在下蔡城的每一处角落中,不知何时飘来的乌云,层云密布,将阳光遮了过去。 曹操起身,慢慢走到帐门处,向外望了一望。 下蔡城已不复往日模样。 这座软弱而残破的城池在兖州军到来之后,迅速被武装成了一个巨大的军事堡垒。 它如同一只蛰伏的猛兽,将一双冷冷的眼睛和森白的獠牙藏了起来,只露出了一点光滑黝黑的皮毛。 他不是孙策。 他能打败陆廉的主人,自然也能打败她。 坐在帐中的荀彧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急切地又劝了一句。 “主公何以对天下人!” 这座冰冷的军事堡垒的主人转过了头,嘴角带了一点笑,但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没有,只有决然的杀意。 于是在荀彧眼睛里的光慢慢消失时,曹操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我宁负天下人。” 第242章 荀彧走进曹操的中军帐时,那不寻常的动静引起了亦在中军营里商议进兵路线的几个谋士的注意。 他们都是精通人情世故的人,谁也没有跑出来阻拦荀彧闯帐的行为,但这其中两名与荀彧关系颇为密切的文士还是忍不住走出帐篷,站在帐门前,沉默地望着中军帐的方向。 荀彧是举手投足自有风度威仪的人,即便气急也不会高声吵嚷,因而他们站在几十步之外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但他们猜得很准,荀彧在中军帐中根本没有停留许久,进去不过片刻,这位文士便走了出来。 比起进帐时急切的脚步,出帐时的荀彧又恢复了他不疾不徐,端凝庄重的步履。 这与他熏了多少香是没有关系的,与他是否高冠博带,着意打扮过也没有关系。 荀彧这样的人,哪怕憔悴毁损了容貌,哪怕衣衫在尘土中打了个滚,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自然就会被他那仿佛天成的风度所吸引。 但他们只这样想了一瞬。 荀彧忽然踉跄了一下。 帐前的亲兵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他似乎转过头去,道了一声谢,然后便向着辕门的方向而去。 他是自中军帐而出,门口的土地被小心平整了多少次,断然不会令出来进去的谋士和武将们还要在这里跌个跟头。 而荀彧又是一个十分谨慎老成的人,谁见他这样狼狈过呢? 可见是真的心神已乱。 望着那道背影,荀攸忽然开口。 “自此役始,主公再无退路。” 郭嘉将目光从荀彧的背影上收了回来,怅然叹了一口气。 “自当尽心竭力才是。” “孙策新败,袁本初也已回应,奉孝所言‘尽心竭力’,又是去往哪一路的信使?” 听到这带了一点指责意味的话语,郭嘉一点也没恼,只是微微笑了笑。 “这一封信是送去庐江的。” 荀攸那略带轻蔑的眼神瞥了过来,但他并没有开口。 庐江刘勋愚钝贪婪,蛇鼠两端,不足以委重任,主公借道突袭了关羽便罢了,这样的人,除非兵临城下,否则难以交付忠心,再写信给他,难道能改变什么吗? 尽管刘勋这人的确挺一言难尽的,不过该夸还是得夸的: 当你带了大军来到城下,他的确是会全力配合你的,你要吃要穿要粮草,要金银财宝珠玉珍玩,他都能送过来,甚至还能免费搭个美少年给你。 自从陆悬鱼提出要刘家五郎两口子带回军营当人质之后,刘勋又跟她拉锯战了一会儿,见她实在铁石心肠,只能勉强答应下来,但又考虑得十分周到,给小两口带了两个四十余岁的仆妇作为日常伺候之用。阿姨骨架粗大,身材壮硕,长得貌不起眼又忠心耿耿,能挡刀但不能当刺客,特别适合带进军营。 除此之外,又命人将那些珍玩和金银送了过来,这一次不说赔礼道歉用了——话都说开了,再赔礼道歉没啥意义了——就直说是用来抵小两口的吃穿用度的,希望将军待他们好些,尤其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 ……所以说某些左右横跳的地方官都会这么一手,他们是知道怎么跟别人打交道的,但不给他们打得服帖了,他们就是不乐意正常跟人打交道。 粮草已经筹集完毕,她准备调兵离开庐江北上了。 下蔡战场上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皖城此时还颇为平静,她是留不下兵力在皖城的,只能让刘勋自己守这里。 在刘勋心里,若不是心爱的小儿子跟着陆悬鱼走了,这其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也许会幻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可以从容筹谋一些坏主意,比如说借力打力,抱了谁的大腿来北抗曹操,东拒刘备之类。 “……当真?”她狐疑地看着徐庶,“先生所说,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切实际呢?” 徐庶摸了摸小胡子,“将军为何作此想?” “他想两面获益,好歹要有这个价值才是,”她说,“除非袁术尚在,留刘勋替他守这个大门,否则对兖徐而言,庐江绝不是什么险要之地,若是一朝引来敌人,如何能期望别人冒死来救他?” “话不错,”徐庶说道,“但将军征战中原久矣,才会作此想。刘子台阿谀逢迎袁术才得了这个郡守之位,他志得意满,竟以为据此可跻身诸侯间,这样的愚人怎会明晰道理呢?” ……也对劲,她想,刘勋这样犯蠢的好处是,他永远不会坚定地倒到敌人那一边去。 “将军,督邮李信到。” ……临行前还得请一次客,将全皖城的士族都请到军营里来赴宴。 一方面是为了客气一下,收了大家的粮草,必须得有所表示。 另一方面是为了让大家看看她的军营。 “看啊,我们的士兵铠甲这样整齐,武器这样锋锐,军纪这样严明,操练这样娴熟,这不算精兵什么算精兵!我们的精兵去殴打袁术根本不在话下,殴打曹操也不会有问题!所以你们要对我们有信心!” 华灯初上。 军营里点起了火把,烤焦了树木,照得军营内外亮如白昼。 那位小心的督邮是第一个来的,随后不断有客至,营前车马慢慢变多,也变得热闹起来。 每一位下车的客人都穿了最华美的衣袍,熏了最名贵的香料,高冠博带地走进营时,这股香气令她一时间感到有些窒息。 【我只是请他们来吃饭,】她感到极其惊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打扮自己?】 如果说那些来她营中实习的世家幼子着意打扮自己是为了能同她联姻,现在这些已婚的客人,甚至是胡须花白,脸上长了皱纹的客人,这样打扮自己又是什么道理? 【……我理解你觉得你自己相貌还算清秀,尤其是你周围那几个,嗯,那几个过分忠心的年轻武将某些行为确实有点轻浮,给了你产生这种错觉的理由,这不能怪你。】 【我不是在这里幻想,】她这样表示,【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他们对你的理解,以前来自于听说,现在来自于亲眼观看。】 【不错,但就算他们认为我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将军,也不一定需要疯狂打扮自己,在我面前这样显眼?】 【你的美名是一回事,】黑刃说道,【仔细想想,你在进城之后,做了什么?】 她仔细想了一下。 被刘晔刺杀,没有抓到刘晔。 因为刘表派遣了使者,从而得知刘勋蛇鼠两端,于是跑去砸他的大门…… 她一瞬间就懂了。 她砸上门又带走人质的行为在皖城士族眼里是一种对刘勋不满的态度表达。 因为这种不满的态度,士族们立刻心思活络,想要在未来某一天里,在她准备清洗掉刘勋在庐江的行政班子之后,为她无缝衔接好下一套行政班子。 他们虽然不敢或是不愿冒着激怒刘勋的风险,径直跑来营中毛遂自荐,但他们用这种争奇斗艳的行为在暗戳戳告诉她——刘勋是个外地人,您要是想换掉他,咱们随时都能动手。 【刘勋的人缘真差。】她不怎么遗憾地说,【如果他有那么一点人望的话,他们原本可以更隐晦一点。】 【考虑到你的出身,说不定他们怕太隐晦了你看不懂……】 ……咳。 烤猪是早上就开始烤起来的,现在表皮已经红亮极了,弹一下,猪皮酥脆,切一下,油脂立刻从里面溢出。 但这道菜主要吃的并不是猪肉,而是塞在里面的各种已经烤好的鸡肉、兔肉、雀肉,反正附近能买到什么就往里塞什么,看起来也颇阔气。 士兵们抬着这样一头猪进帐时,立刻就引来了一阵啧啧赞叹之声。 她站在帐外,维持着脸上的假笑,正准备和下一个向她走过来的,穿了一身大红底金丝云纹蜀锦的花白胡子寒暄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并非一人一骑,而是至少十几骑人在向着这个方向而来。 她心中警觉,不待出声,徐庶已经匆匆走了过来,替她去迎那几名宾客。 当她刚刚走到营门口时,这群骑士之中为首那人已经验过令牌,匆匆走进了营中。 比起那些来往的信使,他这身戎装尤其惨烈,竟是一看即知从战场上下来的。 第257节 “……叔至?” 这位关羽麾下的武将面如死灰,刚想要讲话时,她脑中一个激灵,伸出一根手指,掩在嘴唇上,又指了指哨塔下那片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处。 陈到立刻会意,跟了过去。 “刘景升的书信迟了,”他说,“下蔡已经被曹操所夺,淮河为曹军所阻断,主公讯息不得而知,关将军正欲北上击破曹军,援救主公!” “……他不曾等主公攻破寿春?” 陈到缓缓地摇了摇头。 “真汉贼也。” 站在这里掐腰骂曹操是没有用的。 曹操的攻势果决狠辣,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不留一丝仁慈与怜悯,她其实是知道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明日我便拔寨启程,与二将军同去,我派人送你去后面歇息。” 陈到一眼也没多看那灯火通明的帐篷,只肃然行了一礼,“辞玉将军多小心些。” 聪明人就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想法。 “放心吧。”她简短地说道。 现在的皖城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景象。 当她走进去时,听到了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 宾客们在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他们赞美刘使君是三兴炎汉的希望,赞美陆将军能媲美古之圣贤,他们讲到心潮澎湃处,自己先红了眼圈,湿了眼眶,他们每一个人祖上都是汉臣,都食汉禄,他们愿意为大汉肝脑涂地。 听啊,他们那样慷慨激昂,不要说她信不信,他们自己也许都信了。 为什么不信呢? 这是乱世不假,但一百多年前不也这样乱过一次吗?天下人皆知王莽篡汉,而后炎汉再兴。 到了这一次,为什么不能三兴炎汉呢? 既然乱世里站出了刘备的人,既然刘备又能有关羽陆廉这样的名将辅佐,既然中原眼看着有一位姓刘的霸主冉冉而起,那么士族为什么不能将他们的目光与忠诚再度献给大汉呢? 他们不需要背弃高尚的名声,不需要行那些鬼蜮伎俩,因为这个光明美丽,且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选择对他们而言,同样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那些泪水就是为此而滑落的。 他们在那一刻不需要表演,不需要伪装,只要告诉他们自己,他们是汉室最忠诚的臣子就够了——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刘备不断取得胜利的前提下。 一部分胜利是关羽打下来的,一部分胜利是她打下来的,一部分胜利是他自己打下来的,这些胜利交织在一起,维持住了那个光辉得几乎能照亮天下的美名。 如果他们知道刘备兵败,他们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就是曹操的想法。 他用他的兵马明确而冷酷地告诉她了。 而她必须要维持庐江士族的信心久一点,再久一点。 只要他们的信心动摇,但还没有彻底破碎之前,她和她的同袍,她的主公一起结束这场战争就好。 “将军,”一个亲兵悄悄走了过来,俯身递给了她一封信,“有信至。” 她握着酒爵,略有一点疑惑地看向他,“谁的信?” “曹操的军师祭酒,郭嘉郭奉孝。” 郭嘉的信言辞十分温和,前几句先是在同她叙旧——叙两人在鄄城曾经短暂相处过一段时间,他对她印象很深,认为她直爽可爱,很可以结为好友的旧——然后夸她护送流民的事已经传到了北方,哪怕是曹营,听说的人也无不赞叹,他家主公曾经好几次都甚为叹息,认为她不仅是名将,而且是一位德行如此出众的大贤,他当初没能与她再进行进一步的交流沟通,太遗憾啦。 在这样那样刻意拉好感度之后,郭嘉才开始说起了战况的事,他的语气还是十分温和,但信上所写的东西可一点都不温和,甚至于让她遍体生寒—— 他说袁绍已经出兵准备攻打青州了,她跑不回去,他也很遗憾,但考虑到她现在占据的庐江是一个水土这样丰美的大郡,他觉得她应该不会对丢掉青州感到太可惜的。如果她特别可惜,那么将来寿春和淮南打下来,她想要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啊,关键是,她这样既有贤名,麾下又有出色武将的人,为什么要屈居于他人之下,历尽艰辛去援救刘备呢? ……这样的良机,难道她要弃之不顾吗? 第243章 她重新将那封信装进了丝帛袋子里。 帐中灯火通明,杯觥交错,有人击节而歌,于是立刻也有人和之。 他们在唱一首百年前的人所写的歌。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敻(xiong 四声)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 那其实并不是一首歌,而是那位百年前威震天下的大将军追击北匈奴,出塞三千余里,燕然勒石时留下的辞。 他死得很不光彩,但这一段传奇在百年后仍有人提起。其实这首辞也不适合在她的酒宴上唱,大概是有人喝醉了吧。 “将军,”一旁的亲兵见到阴影里的将军手里握着那只装信的袋子发愣,便小声提醒了一句,“将军,郭嘉的信使还没走,将军欲作答复,还是……?” 她转过头来看向整个身子留在火光里的士兵,忽然意识到郭嘉的信是个很麻烦的东西。 不管她杀死信使,还是回复信使,郭嘉使者来了,而且恰好还赶在她宴请皖城士族的这一天来的,甚至还正好与陈到几乎是同时到的,这就让她很难将那个信使来过的消息完全掩盖住。 她收到了郭嘉的信,还是在这样一个曹操大举进攻,刘备狼狈败逃的时间点上。 如果说郭嘉不能动摇她的内心,那么旁人呢? “赶他走。”她平平淡淡地说道。 “是。” 她又攥了攥手里的丝帛袋子,最后递给了亲兵,指了指帐前的火把。 “烧了它。” 当她返回帐中时,时机刚刚好。 那首慷慨激昂的歌已经唱完了,现在换了另一位文士上前,行了一礼。 “今见陆辞玉将军之威,真如伯陵所言,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当今天下,难道还有什么人能与陆将军为敌吗?” “……诸位过奖,”她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天下英雄胜我者,数不胜数。” “将军立下如此功绩,却不改谦和之性,今见将军,如见刘使君!在下才学简陋,本不应在诸君面前献丑,然王子渊有言,‘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今为弘功业而显明德,试做一赋……” ……阿巴阿巴阿巴。 她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微笑,“那么,先生请吧。” 文士开始了他的表演,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她努力将嘴角翘起来一点,显得自己更有兴致一些,顺便思考着自己的事。 【呦,你已经逐渐变成一个社会性动物了。】 黑刃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但她第一个反应不是反驳,而是也开始惊讶起来。 ……她似乎不知不觉里,开始克服了她的性格,以及这具身体本身“不善撒谎”的小问题。 【不要骄傲,也许这些人都看出来你在不懂装懂,但根据你的地位,他们仍然明智地选择了陪你演戏,】黑刃的语气从阴阳怪气转为了严肃,【目前形势,你的判断是什么?】 【……即使主公的主力被曹操出其不意地击溃,他依旧能带领千余人一路辗转回到下邳。】 刘备的主力不是徐州招募的新兵,而是他自高唐一路辗转带过来的老兵,那些老兵会拼死护着他,在情况最危急的情况下也能返回下邳,这一点她无比确信,【因此只要我和云长合力击溃曹军布置在淮河北岸的分兵,我们就可以将下蔡夺回。】 【……然后?】 【然后我们就获得了一块缓冲地带。】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愿意做更激进的设想,【我们最低也可以夺回淮南,达成与曹操划颍水为界的局面。】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似乎发出了一声冰冷的轻笑。 【那么,青州呢?】 文士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又是一行礼,将这篇赋递给了仆役,仆役又放在了她的案几上。 众人一片喝彩之声,她也跟着轻飘飘地喝了两句彩。 甚至旁边很没有存在感的刘勋也跟着嘟嘟囔囔地喝了两句彩。 她的心口闷闷的疼,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不管青州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赶不回去了。】她说,【但我信国让,也信阿白。】 信他们会竭尽全力地守到最后一刻,也信他们会在尸山血海中活下来。 小郎没有学过“尸山血海”这样可怕的词,如果他学了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出来! 他的手似乎没有肿!但他觉得已经被打肿了!碰一下就疼,疼得他直打滚! “快起来!起来吃了朝食去上学!”他的阿姊站在榻边,这样恶狠狠地掀开了被子,高声道,“你再不起来,小先生就来抓你了!” “我受伤了!”他嚷道,“受伤的人要在家里静养的!” “你受了什么伤!”阿姊气得连眉毛也立起来了,“你背不出诗,打你几下手板你就受伤了么!” “这是很重的伤!”小郎还在企图耍赖,“比……比小陆将军受的伤还要重!” 小男孩的声音在下一刻忽然变了个调子,“阿姊!阿姊我错了!我错了呀!呜呜呜呜呜我错了你不要打了……” 走出家门的小郎还在哭。 哭的很伤心,也很失望。 小陆将军受过他这么重的伤嘛! 她都没哭过!那肯定是没有的! 但看到有小伙伴在前面走,他立刻便擦干了眼泪,还悄悄揉了揉自己的屁股。 在家里挨打是一回事,出门让小伙伴知道自己挨打又是另一回事。 再想到今天有一场考试,羊小郎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在孔融兢兢业业带头做学问的风气下,聚集在剧城学宫的名士越来越多了,他们带来了许多失散于民间的古籍,也带来了许多流民,还带来了很多弟子。 那些名士带来的弟子也需要穿衣吃饭,因此按照他们的学问高低也会出去给人讲学,收点束脩养家糊口。 给小郎这种小孩子开蒙的蒙师肯定不是什么学问高深之人,但无论品行出身学问都很不错——毕竟这是陆廉的家眷,哪怕只是收养的孩子,到底也不能寻常对待。 第258节 ……小郎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道能让先生痛下决心打他手板的自己是何等的淘气,他只觉得每一个需要去里学上学的日子都倒霉极了。 “羊小郎!羊小郎!”里学门口围了一群顽童,正指指点点,有一个与他相熟的见他来了,立刻嚷起来,“小先生今天有事被叫走了!咱们今天不做功课了!” “哎?!” 蔫蔫巴巴的小郎一瞬间精神极了! “发生了什么好事!是什么人把小先生带走的?!”他嚷道,“天降喜事!大喜事!” “普天同庆!” 熊孩子们谁也不忙着回家,上蹿下跳,将随身携带的竹简丢上了天,欢呼雀跃起来,偶尔有一两个就住在这附近的熊孩子因为欢呼声太大,把家中的阿母给吵了出来,揪着耳朵拎回家,但更多的熊孩子肆无忌惮地开始了他们的狂欢。 小先生不要再回来了!不管因为什么事休了这一天假!请四方神明开开眼!让他们的假期无限!无限!无限!继续下去吧! 这些懵懂的顽童还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祝祷一件什么样的事发生,但四方神明也许真的听到了这座小院子里的孩童们的叫嚷声,并且向他们露出了一个满怀慈悲的微笑。 蒙学的那位小先生此时跟着许多人一起,已经出了城。 他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左右,而后又重新将那颗心放了下去。 有高士夜观天象,说是最近要有蝗灾,因此田使君下令,要东莱与北海两地农人尽早收割。 官府甚至担心农人人手不够,因此又从城中征了百姓去帮忙,百姓若是也不够,那就再征几个公事并不繁忙的小吏去。 小先生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出了城的,他原本很想抗议,想说他虽然家中贫穷,但也出身士人之家,他是很少做这样的农活的。 但当他看到田埂间还有许多妇人在劳作时,他也便收起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牢骚,转而专心开始帮忙干活了。 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地里,人人都在满头大汗的忙碌,和谐极了,但到了晌午时就有了一点不和谐的声音。 比如说那些富庶点的农人家中给他们又送了一顿饭,穷人也会带一捏盐,兑水喝下添补力气,但出城来义务工作的这些市民却发现官府晌午并不提供什么,不免就要嘟囔几句。 ……知道了这些平时做不惯体力工作的人尤其需要补充点吃喝之后,祢衡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正准备回去安排时,田边走来了男子装扮的陆白。 她那雪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庞在阳光下似乎晒黑了一点,但容色却没有半分毁损,反而显得更加鲜活。 但祢衡还是多问了一句。 “晌午这般酷热,女郎何不去树下休息?” 陆白摇了摇头,“祢从事,真的要打仗了吗?” 四周有蝉鸣,有人声,有风吹过麦浪时发出的沙沙作响。 今年的收成很不错,农人们这样说,可以打一点年糕来吃,吴人的做法是熬汤,但贵人们也可以用油煎了当小吃。这样的吃食不是每个秋季都能吃到的,更不是每年都能吃到的,因此提到了种种吃法,还有孤陋寡闻的人要请教一下城中见多识广的百姓。 “等我学会了,回家去,也依样做给我儿尝尝!” 祢衡将目光从那个坐在田埂上的农人身上收回,斟酌了一下才开口。 “张孟卓亦是从臧洪那里听来的消息,未必可靠,一切还要看主公那里才是。” 袁谭虽然又开始调动兵马,但只要刘备在前线顶住了曹军的全面进攻,那么青州就有余力也有信心守下去。 他那些未竟之语很显然被陆白听懂了,因为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天子降诏,诸侯当齐心讨贼,为何只有刘使君一人奉朝命而行?” “汉统衰微,诸侯各怀异心,此非主公之错!”祢衡立刻说道,“天道在此,又有何惧?” 陆白似乎在听,似乎又没在听,她的脸上浮现出悲伤与冷酷交织的神情。 “天道在这里,”她说,“但阿姊不在这里。” 仿佛作为这段对话终结的一个小小标志,一骑快马飞驰而过,扬起了一路尘土,呛得坐在路边聊天的农人大声咳嗽起来。 祢衡和陆白看着那匹快马飞奔进了剧城,他们的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那名信使自下邳而始,进城后一路狂奔,最后来到田豫办公的州府门前时,他几乎是摔下马的,两旁守门的士兵急忙将他扶起来。 “我要见田使君!”信使大喊,“下邳急报!” 曹操突袭,先下下蔡,再下灵璧!刘备军溃败,退守下邳! 这支兖州大军如同疾风荡涤劲草一般,席卷至徐州大地! 青州又当何去何从?! 当孔融听到田豫登门拜访的消息时,他还没有准备放下手中的笔。 今天天气好极了,很适合做学问,因此他同一群鸿都门弟子正在整理一份经籍目录,那上面有真有假也有些名字虽然不同,内容却相似或是相同的书籍,他都要一一甄别出来。 而在孔融做学问的时候,他是很不喜欢别人前来打扰的,这件事不仅他身边的人知道,甚至整个北海上下都没有什么人不知道。 因此田豫无视了仆役的传话,径直走进来时,孔融惊诧极了。 那几名文士也纷纷抬起头,不满地望向了他。 “我有急事,要与孔北海商议,”田豫说道,“诸位宜速行。” 这间宽敞明亮的书房里响起了一片吸冷气的声音,立刻便有人不满地直起身,想要与这位蛮横粗鲁的琅琊太守好好讲一讲道理。 田豫的神情十分平静,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多么无礼。 他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穿着鞋子走进来的行为有多么的出格。 于是那些文士又怀疑地转过头来,看向了孔融。 孔融沉吟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不仅那些文士鱼贯而出,连廊下的仆役也都跟着悄悄退了出去。 “国让,究竟出了何事?” “曹操突袭徐州,主公败退回下邳,袁家恐怕不久之后就要二伐青州了。”田豫一步步地走上前,声音沉稳之极,没有半点慌乱,“此处离庐江千里之遥,辞玉将军如何赶得回?而今在下失礼,想问孔北海当如何行事?” 在孔融的印象里,这个忙碌的文官有一点较真的小脾气,但无论对待高门大户还是路边遇到的黔首都十分和气,是个温柔又开朗的年轻人。 而此刻的田豫仿佛变了一个人。 如同尘封在匣中的宝剑被人擦拭干净,将要展露寒光。 第244章 他少时托身刘备,在平原担任了一段时间的县丞,一边熟悉政务,一边静观天下事。 在田豫看来,徐州并不是一个好去处,曹操杀了几十万平民之后,这片凋敝残破的土地在短时间内没有什么恢复的能力不提,它本身的地理位置又太过开阔,除非获得一位雄主,否则四面皆敌的徐州早晚要被周边诸侯吞并。 而刘备并不是那个雄主——他有雄主的资质,但他没有雄主的机运。他出身宗室,家乡却无法为他拉起一支兵马,给他一个可以慢慢发展的根基之地。 尽管田豫因为陆悬鱼的闷棍被迫留下,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心怀这样的忧虑:徐州真的是太难守了,想要守住这片土地,他们需要不断地进攻,进攻,再进攻。 主公的确也是如此做的,他与关羽和陆悬鱼都在不断地向着四面八方进攻,不断开拓领地,他们几乎创造了一个百战百胜的美梦。 但梦终究是要醒的。 田豫不确定在徐州全面告急的前提下,自己能不能守住青州,但在收到那封急报之前,他就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很久。 他因此为自己整理出了一些需要做的事,每做完一项,他的准备就更充分一点。 收秋粮是一件,派出斥候在边界线上侦查是另一件,来寻孔融是相当重要的一件。 对于青州,孔融的统治权是高于陆廉,甚至是刘备的,他的政权合法性来自于朝廷的公文,而他的名望来自于这些年来他在北海的统治,即使他是一个不惯俗务,过分清高的人,但他的确也让北海百姓得到了平静安稳的生活。 因此孔融的态度对田豫十分重要,如果这位名满天下的孔北海听说这个消息,第一时间是收拾东西南下跑路甚至是投降曹操,那对于青州的士气而言是不可挽回的打击。 秋高气爽,这座两面帘子都卷了起来,因而十分开阔,十分通透的书室里静得能听到树叶沙沙乱响。 而孔融并没有开口。 这位四十余岁,面白微须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久到田豫放在剑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刘使君此去淮南,是为朝命,为天子而战。” “是。” “因此刘使君有道义。” “是。” “但他输了,”孔融说道,“而且小陆将军也不在这里。” 田豫的声音很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 孔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了廊下,望着院中的那棵树发起呆来。 风吹起了那身宽袍大袖,也遮住了他的面容。 于是放在剑柄上的手握得更紧了一寸,甚至不自觉地用了力气,因而藏在鞘中的剑微微动了一下。 “我素来不善征战,这些青州的百姓们也是如此。” 田豫不再说话,静等着孔融将话说完。 “但我们愿与刘使君——”孔融停了一停,“还有小陆将军,同进同退。” 那股左右佩剑的力量消失了,它化为了一股新的力量,充斥在田豫的胸腔里,蓬勃地跳动起来。 “你们若守一日,我们便跟着你们守一日,”这位中年文士转过脸,冲着田豫微笑起来,“你们若退,我们便与你们一同退去徐州便是。” 袁绍府邸的院子里也种了些杨树,这阵风自南向北吹进邺城时,这位统领冀州与并州,并且即将全据幽州,顺便还占了半个青州的将军正召集了手下的谋士们,想要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孟德欲攻刘备,劝我趁其空虚之时出兵青州,卿等作何想?” 河北谋士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相同阵营还要最后确认一下口径与态度时,沮授已经出声了。 “刘备奉朝命而行在先,而今袁公路未败,曹孟德却乘其不备,行以暗箭。此举无异于与天下为敌,主公岂能为其张目?” 袁绍的脸色一下子淡了,谋士们立刻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有几人看向沮授的目光不免带了点怜悯,还有几人则掩饰不住幸灾乐祸。 而沮授仿佛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但他的语气却和缓了下来。 “若主公只想要青州,那实在不必此时出兵,”他这般说道,“鲁仲连语,‘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刘备能全据徐州数年,如何没有根基?曹孟德想攻下徐州,势必也要一番苦战。” 袁绍摸了摸胡须,缓缓点了点头。 “待曹操剿灭刘备,主公可奉朝命,再行出兵,全力南下,将青徐收入彀中自不在话下,汝南与两淮之间,难道还有人能与主公抗衡吗?” 沮授的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不仅袁绍赞许地眼睛一亮,连几名谋士也陷入了沉思,琢磨沮授这一番谋划的未竟之语。 第259节 “曹公与主公毕竟是盟友,监军如此,岂不伤了两家和气?” 审配冷冷的声音一出,袁绍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犹豫。 “曹操三番五次欲进京奉迎天子,”沮授淡淡地说道,“他怀了什么心思,难道在座诸位还不懂吗?” 于是主公脸上的犹豫又变成了尴尬,他摸了摸胡子,又摸了摸胡子。 “孟德与我是自幼相识的挚友,”他最后十分笃定地说道,“他必不负我的。” 这句话一出,又有几个谋士也跟着摸自己的胡子。 “主公既如此想,不如倾冀州主力南下,旬日间便能攻下整个青州,再将琅琊东海拿到手里,”田丰说道,“如此一来,咱们至少也能与曹操瓜分徐州。” 郭图瞥了他一眼。 “区区青州,何必倾城而出?兵士连年征战,今岁正可休整一番,”郭图最后这样缓缓地说道,“主公威震四海,难道虎父会有犬子么?不如令大公子前往,定可一举成功!” 沮授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已经意识到这封来自曹操的,不怀好意的信又给了这群人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的机会。 但他也十分清楚“疏不间亲”的道理,尤其袁谭并不是谋略勇武一无是处的废物——如果袁谭真的一无是处,袁绍也就彻底死心了,但袁谭还是一个勇猛有谋略,且十分执著的青年将领,这就非常麻烦了。 他再怎么勇猛有谋略,只要他逊了陆廉一头,他那些谋略与勇武就都是没有意义的,相反还会令他产生自己再努努力就能胜过陆廉的错觉,从而不断去尝试。 而战场是一个残酷到不允许人反复试错的地方,因为每一次试错,消耗的都是他麾下将士,甚至可能还有他自己的生命。 但沮授毫无办法,他至少不能在这里指出大公子不如人这一点。 ……他一瞬间产生了一个怪念头,他很希望天上飞来一只大鹏鸟,给郭图这样的奸邪小人叼走吃掉。 但他的幻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在另外几名谋士的轮番质疑之后,郭图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诸位尽可放心,”他笑道,“我有一计,可兵不血刃,拿下青州。” 带着粮食与辎重的军队走起来的速度是有限的,但陆悬鱼不得不忍受这样的速度。 想要打穿曹仁的防线,北上救援主公,需要她与关羽合力而为,而在大半年的战争后,关羽的兵马已经很疲惫了。 不仅疲惫,而且因为补给跟不上,士气也受到了影响。 因此这些粮草与钱帛一定要带到前线,它们不是士兵,不能攻城略地,但没有它们,再忠诚的士兵也可能倒戈相向。 在她带着兵马回到合肥时,太史慈与张辽也已汇合于此。出乎陆悬鱼意料的是,他们还带来了陈登。 这位郡守平时从来不离广陵,即使快马加鞭,四百里路程往返也要数日才能来回,因此他能来合肥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的。 并且陈登并没有说明自己是为什么而来,他只说广陵那边的事已经交给族兄弟们代为处理,约定十日之内返回即可。 用过晚餐之后,徐庶、张辽、太史慈各自去忙营中之事,中军帐里只留下陈登与她时,她才连忙开口。 “阿兄此为何来?” 这位看起来疲惫而严肃的文士沉默了一会儿。 “我有些事要当面问你。” “……何事?” “下蔡已失,因此有流言称主公返回下邳,而今曹军欲攻淮阴一线,令我军首尾不能相顾。” “是。”她简短地说道,“不过我已经派人提醒傅士仁,要他警醒,死守不能出战,只要淮阴不失,下邳仍有援军。” “若失了呢?”陈登紧紧地盯着她,“你与云长自合肥一路北上,曹操岂能不知?他以逸待劳,你们又要打穿他几层重兵布下的防线,才能赶回下邳?” “……阿兄?” 不同于往日和蔼可亲的神色,陈登那泛着淡淡青灰色的面容甚至有些怕人,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能守住徐州吗?” 风吹动烛火,帐篷里的光线忽明忽暗,陈登的面容也跟着忽明忽暗。 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在曹操大军压境的威胁之下,徐州士族内部一定会出现动摇。 这种动摇会越来越剧烈,最终演变成一场雪崩。 而有兄长情分的陈登就是如此,在她面前将这种动摇的心迹袒露无疑。 她能守住徐州吗? 即使在曹操与袁绍的合力围攻之下,即使她的盟友已经疲惫不堪,即使她的家园也如风中之烛,岌岌可危。 可是,可是,那些动摇的人是不是也会想——陆廉会如何? 那所谓名满天下,百战百胜的名将,能够在这一阵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吗? 她的眼睛垂了下来,在烛火前笑一笑。 “阿兄应当信我。”她轻松地说道,“难道我打过败仗吗?” 她的声音轻柔极了,仿佛流水一般缓和了陈登的神色。 “好。” 她还没有抬起头,陈登的声音停了一停,又继续讲了下去。 “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他说,“这三个月里,辞玉要我支援谁,无论是合肥、淮阴,我都会尽力,便是江东再度攻来,我也会拼死守住。” 三个月之后呢? 她没有问,下邳陈氏数百口的性命,都在陈登一人身上。 “好,三月之内,我会结束这场战争。”她静静地说道,“然后将它留在史书上。” 第245章 淮河两岸的大片田地曾经丰美极了,这里气候温暖,水分充足,是极其优秀的水稻田。 农人们在水田里种下水稻之后,还会倒进去一桶鱼苗。 稻田水不深,鱼也长不大,最多也就是一斤重左右,但对于农人田客而言,已经是难得的收获。他们当中贫苦些的,会在秋收时也将这些鱼捞上来卖掉,补贴家用;家境略过得去的,就可以买些粗盐将它们腌起来,咸鱼可以卖得更高的价钱,当然也可以自家下饭;只有那些最富庶的自耕农才会时不时在自家田地里捞出两尾小鱼,用一点点油脂煎了,熬出一锅鱼汤,然后郑重其事地端上来,于是从老到少全家十几口,都能获得这两条小鱼赐予的恩惠。 但现在的淮河两岸,农人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一座接一座的军营,连绵不绝,隔岸相望。那些士兵们走在荒芜掉的水田里会大声咒骂,偶尔还需要从腿上拍掉一条吸血的蚂蟥。但他们同样也会在某一条已经没有农人去看顾的水沟里捞出一尾鱼,那鱼也许会肥美极了,因为它虽然吃不到农人撒进田里的肥料,却能吃到无数士兵倾洒在淮河两岸的热血。 寿春城就矗立在离河不足二十里的岸边,满目疮痍的城墙上,仍然飘扬着袁术的仲氏王旗。 直到现在,袁术仍然不曾屈服。 当这支带了辎重的兵马北上与关羽汇合时,陆悬鱼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军营中很萧条,而且安静。 士兵们的衣衫已经有些破烂,有人打着赤膊,有人露出了膝盖,更多的士兵则用各种能搜罗到的碎布给自己的衣衫打补丁。 作为刘氏诸侯的军队,徐州兵的衣服上绣了红边,以彰显炎汉正统,但这些制服在残破之后打什么颜色的补丁,军官也没有办法再强求。 于是这座军营里的服饰呈现出了一种五彩缤纷,百花齐放的风格,从他们的衣着能看出他们大概跟什么人交过手,甚至还能看出大概是什么时间交的手,因为那些补丁层层叠叠,最下层有来自袁术麾下不同贼寇头目的战利品,最上层则有几块来自曹营那边的黑边。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的武器也开始变得各式各样,缴获到什么,就用什么,甚至在陆悬鱼走进军营时,还看到有小兵举着钩拒跑过。 “看来之前二将军还同水军打过交道。”她感慨道。 关二爷摸了摸须髯。 “洪泽湖的水贼三番五次想要顺流而上,突袭咱们!”关平倒是应了,“可惜痴心妄想!” 二将军瞥了自己儿子一眼,“这样的贼子,赢了也算不得什么。” “赢一场不算什么,”她连忙说道,“赢了一场又一场,足见二将军神勇!” “若你我能赢了曹仁,援救下邳,到那时再说神勇也不迟!” 就,非常兄弟情深的关二爷。 陆悬鱼带来了张辽太史慈,还带来了徐庶,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带来了七千士兵,以及相当可观的辎重车队。 这支车队令沉寂许久的军营一下子沸腾了起来,车队里有米有面,有钱有布,有酒有肉!在这样漫长的战争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提振士气的呢? 但为陆悬鱼接风洗尘的酒宴气氛就不那么热烈了。 大家简单地叙过话,又吃了一点东西之后,几乎没聊什么当地风土人情历史八卦之类的闲话,立刻就转到了这场仗该怎么打的问题上。 “曹子孝可曾出战?” “他若曾出战,我也敬他是个丈夫!”二爷骂了一句,“那匹夫在岸北坚守不出,他的心思我岂能看不出?” 太史慈思考了一会儿,“若是强攻呢?” 这次是陈到替关羽回答了。 “曹仁那营寨修得十分精妙,三面环水不说,对岸又正对陡山,强攻岂是易事?” “他现今多少兵马?” “一万兖州兵,一万青州兵,共计两万有余!” “这贼子借地利之便,令南北隔绝,实在可恨!” 大家在叽叽喳喳,她一面慢吞吞地吃自己碟子里的蜜糖蒸饼,一边思考这个地形。 曹仁有两万兵马,关羽一万有余,她又带来了七千,并不虚,所以能不能渡河强攻呢? 一直在静静听着几名武将议论的徐庶开口了。 “在下路过寿春城时,见城头守军仍在?” 关羽摸了摸须髯,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此坚城也。” 他一直不曾强攻曹仁,也有这个缘故。 寿春城中还有一支兵马,数量也许不多,可能不足万人,然而一旦关羽将全部兵力压上,而城中守军自后而出,前后夹击,又当如何抵御呢? 于是张辽试探性地开口了。 “既如此,可否劝降袁术呢?” “他既行此僭越事,如何肯降?” “他便不降,难道还有生路不成?”张辽很是不解,“趁关将军与曹仁对峙之时,遣信使出城,来游说将军,伺机求和才是正理。” 第260节 ……难道是二爷性子太过狂傲,给使者斩了? 这想法不知道从谁心里蹦出来了,然后就偷偷地看向了关云长,一个接一个。 于是后知后觉的二爷怒了,“我兄一心讨贼却遭此大难,难道我还有什么心思与他纠葛不成!” “那二将军可曾送信……” “送信也没用。”她忽然开口了。 关羽麾下的校尉们,还有张辽徐庶太史慈一起看向她。 “有人比你们更会写信,更会送信。”陆悬鱼说道,“袁术早就已经收到信了,他必定以为曹操是来救他于水火的。” 在金碧辉煌的寿春宫深处,那些每天只能以泪洗面的美姬中间,袁术必定是信心大涨,甚至欣喜若狂的。 他经历了一段非常不容易的岁月,城中甚至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他也将要无法供给守军粮米,几近穷途末路了。 但他的确是天命所归之人!就在刘备将要困死他时,曹操的援军以惊雷之势席卷了大半个徐州,不仅解了他的危急,甚至一转攻势!几乎马上就要剿灭那支令他恨之入骨的徐州兵马! 尽管城下还有关羽陆廉的万余人,那又如何呢? 有曹仁将军的援军,关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他们已至绝境!他们才是真正走上绝路之人! 这样的每一天都是充满着期望的,如果到了夜里,袁术仍不能入眠,那他大可以自那张精美绝伦的床榻上坐起来,掀开一层又一层柔软的绸被后,从榻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只镶金嵌玉的小匣子。 那匣子里有龟甲,有竹简,那些语焉不详的谶语上写满了上天许给他的光辉灿烂的未来。 但这个已经有些神经质的中年男人所倚靠的,是匣子最上层的一封信。 那封措辞并不恭顺,甚至可以说有些严厉,但又莫名透着亲切的信。 他的确是与曹孟德有旧的,他的阿兄还曾跟曹孟德一起抢过新妇,这样的交情,曹孟德如何能够丢弃呢! 袁术虔诚地,小心地守着那封信,也守着那一匣子的碎龟甲和碎竹简,正如同虔诚而小心地在守护着他那个既定的未来。 在她描绘完这样一幅画面之后,席间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没吭声,有的在沉思,有的在摸自己的胡子,有的似乎想说点什么,还有的只是盯着她看。 比如说关平,这位少将军稚气未脱的脸庞上,两只眼睛就在愣愣地盯着她看。 直到父亲咳嗽了一声,这个少年才赶紧收回了目光。 ……似乎二将军嘟囔了一句“跟着下邳陈氏就是会做学问,悬鱼果然长进了”。 “这跟学问没关系,”她说,“袁术既然不曾遣使出城,他就一定是铁了心要守下去的。” 至于曹操的信里写了些什么东西,那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的局势就是这么艰难,袁术不可能坐视关羽攻破曹仁,那与他的利益不符,他一定会在某一个节点上加入战场。 但是寿春…… 它是袁术吸了汝南淮南两郡的血所建成的坚城。 城墙那个高厚,只要自城下经过时就能一览无余。攻打这样一座大城是不可能不出现伤亡的,甚至连需要多少时间也是个未知数。 况且曹仁蹲在淮河后面,而不是马奇诺防线后面,若是关羽陆廉去打寿春,难道他还能坐视不理吗? “我听说,”徐庶突然说道,“袁术素来奢淫放肆。” “……天下人皆知。” 徐庶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对自己是极舍得的,不知对守军如何呢?”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于是徐元直立刻收到了那道目光,也将脸转过来,冲她隐秘地笑了一笑。 围城已经大半年,城中境况如何,城外是不得而知的。 “我可以试一试,”她看了看还在企图解读这句话的关云长,“我在巢湖时就这么跟吕子衡打过一次照面。” 这计谋思路很简单,就只是“最后一个饼”,或者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如果寿春不是被关羽围困了这么久,她这个计谋是没有用的; 如果袁术麾下的士兵不是出身贼寇,而是死心塌地的精锐部曲,这个计谋也是没有用的; 如果袁术平时善待士兵,无论金银粮草从不吝啬,这个计谋也是没有用的。 因为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她骑在马上,带了二百精挑细选出的士兵,他们都带了武器,自营中出发,慢吞吞地路过寿春城外,就这样走过去。 她只是将辎重车队带来的所有猪羊都赶了出来,这些吃了一路青草,因此肥嘟嘟的牲口就这样被士兵们驱赶着在这片已经荒芜很久的土地上走过,偶尔有哪一头羊不听话,悄悄跑开了,士兵还得大声责骂,举着鞭子去追它。 那头小羊的确顽皮极了,一路便跑到了城下去,引着母羊也跟了过来。 于是负责赶羊的士兵慌慌张张,连踢带打地再将那两头羊赶回去。 这一幕并无稀奇,但落在了城头的守军眼里,就有了别的意思。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脑袋悄悄自女墙后探了出来,贪婪得近乎绝望地看着那一大群牛羊自他们眼皮下慢慢经过。 “校尉,校尉!那只有二百人啊!” “我们开了城门,抢了那些牲口回来,能耽误什么事!” “吃了肉,我们也有力气不是!” “徐州人有饭吃,咱们可没饭吃!这要如何守得下去!” “咱们悄悄的,悄悄的开城门……行不行?!” “天子?天子什么时候来过城头!” 这群猪羊没有走很远,还不到五里时,寿春城头的吊桥被慢慢放下了,铰链与绳索的声音引得陆悬鱼转过头去,望向了那座残破的王城。 【谁能想得到呢?四世三公出身,豪奢得拥有上百名姬妾的袁术袁公路,竟然能让自己的守军为了一群猪羊而偷开城门。】她有些感慨,【这是因为他太过愚蠢了吗?】 【你认为呢?】 【……也不对,】她想了一下,忽然豁然了,【他的眼睛里,一辈子也不会有小人物的生死,这不是蠢,而是傲慢。】 但寿春的陷落源于一群猪羊,这件事的确是千真万确的。 第246章 就在吊桥放下,守军跑出来抢牲口之时,埋伏在城外的骑兵冲了出来。 这支骑兵昨夜饱食一顿酒肉,战马也令民夫好生照料过,因此清晨起来精神抖擞,等到现在早有些不耐烦。 当斥候收到信号,并且报与张辽之后,这位并州出身的武将从身旁亲随手上接过马槊,而后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这支骑兵如冬夜的寒风一般,须臾间便出现在寿春西城门外的荒土之上! 那些冲出来抢猪羊的士兵惊慌极了,有些人想要往回跑,有些人高呼关城门,有些人嚷嚷着先等一等,他牵的这头猪不那么听话,他要将它拉进城去,拽进城去,绝不能让那头畜生跑掉。 还有些士兵已经彻底绝望了,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更为轻松的神情,他们在前后夹攻之下,已经不想回到城中拿起武器继续作战的事了,他们选择四散逃走,当然如果能牵一头羊走,那是更好不过的。 场面一时变得非常混乱,这种混乱也许会对陆悬鱼的这笔财产产生一点损失——凭她那二百士兵的确是没办法看住所有牲口的——但对于战局来说已经无足轻重。 因为在张辽的骑兵冲进城后,袁术的军队如同春日晴空下的雪山,无声而又快速地消融崩溃了。 到处都是扔下武器投降的士兵,到处都是企图鞭打士兵,逼迫他们为自己作战的军官,而当这些被迫作战的士兵被冲进城的骑兵践踏而过之后,立刻有人开始反抗起他们的军官。 用牙齿,用拳头,甚至是将手中的环首刀调转了方向。 那些瘦骨嶙峋,满身伤痕的士兵眼睛睁得大极了,喉咙中嗬嗬作响,仿佛再也听不见军法官的叱骂,也感受不到鞭子打在身上的疼痛。 他们迫切地想要寻求一条生路,既然徐州军是从西门而进,他们能不能,能不能自东门而出?! 监军桥蕤匆匆地从府中跑了出来,他带着百余个亲兵,大声怒吼,想要力挽狂澜,想要证明自己广陵一战不过是犯了粗心大意的错误,他仍然是一员勇将,他能将敌人赶出寿春!他能立下不世战功!他! 当他挡在东城门前,艰难地收拢了千余残兵,并且重新组织起一道阵线,准备向西推进时,敌军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 为首的武将骑着一匹漆黑的战马,但年龄与相貌如何,桥蕤却全然都看不清了,因为那匹战马已经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它仿佛隐藏着雷光的乌云,顷刻间便笼罩了他全部的视野,不待他做出反应与决断,那匹战马已经撕开了这松散的阵线,一跃而至他的面前! 那隐着雷光的马槊也来到了他的面前,随着一阵惊呼,一阵惨叫,他的全身都因为这股突然降临的巨大力量而飘了起来。 鲜血喷涌而出,蓬勃绚烂,染红了寿春城中最后一位还在负隅顽抗的将领的眼睛,剩下的兵士们全身颤抖之后,看到那名骑在黑马上的将军举起了他的马槊! 还有桥蕤那颗仍然在喷涌热血的头颅! 四处抓猪抓羊的任务被陆悬鱼分配给了一个校尉,她自己领着二百亲随,骑马穿过混乱的人群,慢吞吞地向着城内而去。 在她骗开城门,张辽又撕开守军防线之后,进城负责清剿守军的除了她的兵马外,还有一支关羽的偏军……这是徐庶出的主意。 二爷是个很光明磊落的人,要发小脾气就当面发作,但士兵们怎么想就很难说。 寿春围城了大半年,最后她跑来下山摘桃子,那些士兵辛辛苦苦大半年也得不到军功与嘉奖,说起来是很难开心的。正好她的士兵在巢湖一战也已经得了足够多的犒赏,这样轮换着来也不错。 不过既然这些士兵都归她节制,那么她还得提醒一句这些士兵——抢守军的可以,那个不叫抢,叫缴获战利品,但不要对城中的百姓下手,尤其不许杀人放火欺男霸女。 然而当她骑马走进寿春城时,她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这座城池外表因战火而破损了些,却仍有一副巍峨气象,令人心生凛然。 然而当她穿过城门,勒住缰绳,令马儿慢慢走在大街上时,却看见有人从空空的窗洞里探出头,小心地望着她。 鸡爪般的手指小心搭着窗洞,然后探出了骷髅一样的脑袋,那颗皮下几乎已经没有肉的头颅在细细的脖子上,随风轻轻晃动,因此衬得那些人的眼睛极大,眼珠似乎也在微微往外凸。 可他们还没有咽气,还偷偷地望过来,似乎想要看一看这支进城的军队到底是什么模样。 当看到她并没有带兵劫掠,那些人就更大了一点胆子,悄悄地挪到门口去,探出了半个身子。于是他们褴褛的衣衫和掩饰不住的一条条肋骨便全都映进了她的眼中。 男人多一些,女人少一些,几乎都是青壮年,很少有孩子,更没有老人。 他们的眼睛里带着野兽一样的光,一点点地从窗洞挪到门口,再从门口挪到了街面上,然后这些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百姓就这样三五一群地聚在那里,蹲在那里,坐在那里,跪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她,看着一队又一队的兵马进城。 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恐惧与不安,只剩下一种呆滞的麻木,以及某种扭曲的疯狂和欣喜,就这样散布在已经被撕掉的窗绢后,家徒四壁的房屋里,以及散发着尸臭味的街道上。 ……这是一座被困半年有余的孤城,它的残破与凋敝的确是情有可原的,她这样自己对自己解释着,认为是之前的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但寿春的皇宫又立刻打破了陆悬鱼脑内那些既定的,与围城有关的概念。 她去过雒阳,也去过长安,但那时她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黔首,因此无缘得见东汉时的皇宫究竟何等壮丽。 但在之后她还是去过一些地方的,比如说曹操的鄄城,刘备的下邳,孔融的剧城。这些诸侯们的宅邸通常修建得很宽敞,也很朴素。 这些诸侯有雄心万丈的,也有随遇而安的,但都不是爱好奢华的人,也不需要通过修建华美庄园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因而她见过的最豪华的宅子也就是刘勋的庐江太守罢了。 但袁术的寿春宫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更超出了她对汝南、淮南这两郡人力物力极限的想象。 第261节 黑漆涂刷台阶,红漆涂刷门庭,两旁以玉石作饰,一眼望去,立刻就明白班固所说“玄墀扣砌,玉阶彤庭”是怎么一副景象。 她慢慢地走上台阶,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按照经纬阴阳位置修建出的宫殿,便慢慢显现在她眼前。 有长虹一般的殿梁,有舒展如鸟翼的飞檐,殿柱下的础石以大块玉石制成,檐头下的瓦当里镶嵌了黄金。 红石铺就的庭院,无数奇花异草争相散发幽香,中间又有宝石镶嵌的石雕树烁烁生辉。 那些她以为的硬通货,真金、白银、珍珠、美玉、玛瑙、珊瑚,在这座宫殿里都被当成了装修材料,巧妙地镶嵌在了砖瓦里,台阶上,殿柱中。 她在《西都赋》里当作吹牛看的玩意儿,全部变成了现实。 ……寿春怎么会有这么华美的宫殿呢? ……那些瘦骨嶙峋的守军可是为了一群牲口就能打开城门啊! 寿春宫并非没有守卫,但宫门外的守卫已经四散逃开了,宫门内几乎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有组织的抵抗。偶尔有三五个袁家的部曲私兵冲上来,很快被她身边那些亲随一一砍翻,最后在一座幽深而寂静的宫殿里,见到了寿春昔日的主人。 袁术年轻时应当也有一副好相貌,毕竟汉朝选官看重相貌仪态,而这些阀阅世家又有足够的岁月来进一步改良他们的相貌。因而尽管失眠与疯狂毁损了他的精气神,但从五官上仍能看到一点昔日的风采。 但这位“少以侠气闻”的袁公路几乎已经失去了讲话的能力,他身着玄袍,头戴冕旒,但身边连最后一个卫士也没有了。 这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握着长戟,徒劳而狰狞地与她的士兵们对峙。 当他看到她缓步走进宫殿时,胸腔里就发出了更加急促的喘息声。 “逆贼!逆贼!”他骂道,“尔敢欺天耶!” “欺天?”她有点疑惑地问,“我如何欺天?” “若非尔以鬼蜮伎俩骗开城门——”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出声,“袁术乃至是乎!” “你看到寿春城内的百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吗?”她问。 袁术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他们在不断地饿死吗?”她又问了一句。 阳光透过窗子,落进了以彩石铺就的砖石上,反射出一片绮丽而不真实的光,这些仿佛游离于另一个世界的光晕照在了那些精美的器皿上,那些美玉、珊瑚、玳瑁上,然后又一次反射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光辉。 袁术就站在这样一片朦胧的光辉里,孤零零地站在这一片天宫般的金碧辉煌里,像是在听另一个世界的话语一般,用一副怪神情来倾听她的话语。 但他最后似乎还是听懂了,因为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鄙夷的微笑。 他调动起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执戟的手也不再颤抖。 袁术就那样手持长戟,向她冲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稳,微微弓下的腰身也证明他曾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但在她的军队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因而她甚至不曾出手,他的胸膛就已经被十几柄形状各异的兵刃刺穿。 那件肩上担着日月星辰的黼(fu 三声)黻(fu 二声)之服一霎便被一股接一股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 热气腾腾的鲜血淌到了精美绝伦的地砖上,将那片绮丽的彩石也染上了可怖的色泽。 那鲜血的主人,宫殿的主人,直到死亡来临时,也依旧睁着一双鄙夷而愤怒的眼睛在看着她。 而她永远无法理解这个挥霍了无数百姓的生命,却没能进取中原,成就霸业,而只是奢靡无度,修建起这样一座天宫的人心中到底怎么想了。 震动天下的二袁之一,如果只是一个不堪的二世祖和贼人,他为何能起势如此之大? 但他要是也能称为英才,为何败亡得又如此之快呢? ……袁术乃至是乎? 那些袁家的卫士可以被正常安葬,但袁术是没有这种待遇的。 他的头很可能要跟王莽一个待遇,尤其是在主公受到背刺的现下,就格外需要传首雒阳,令朝廷看一看,令天下看一看刘备军团的实力。 然而袁术授首并不意味着这座宫殿已经彻底探索完了,她还得继续往里走一走,安排功曹和士兵们能搬走的就一面搬走,一面清点造册,搬不走的需要贴封条先封闭起来,比如那些镶嵌了宝石的石雕树,那些镶嵌了黄金的瓦当,那些以玉石制成的础石…… 她也是开了眼了,寻思再见见世面也无所谓了,就这样一间屋子接一间屋子地走一走,很快便走到了一座大门紧闭的宫殿前。 她推了推,又推了推,发现没推开。 士兵们使了一把力,还是没推开。 这当然是难不住士兵们的,有力士举起长戟卡进门栓之中,暴喝了一声,那并不能作为防御工事使用的华丽木门便应声而开了。 ……里面顿时传出了一片妇人的哭声。 ……有人在惊慌失措地乱窜。 ……有人在瑟瑟发抖。 ……有人捂着脸,俯倒在地上。 姿态各异,但基本上各个都穿着蜀锦制成的衣裙,这些蜀锦衣裙大量使用了金银线,因而极其华丽。她们在殿里这么动一动,身上的光辉就刷刷刷地闪成一片。 陆悬鱼回头看看。 亲随们谁也不敢进了,都站在门口,老老实实,目不斜视。 ……还行,女将军带出来的兵至少在尊重妇女方面还是有些优势的。 她抬起靴子,迈进殿内。 有人哭声忽然变大了! 有人哭声忽然就收了! 还有人偷偷在袖子后面看她,似乎还悄悄和别人说了一句什么。 “……你们都是袁术的女眷吗?” 那些哭哭啼啼的妇人都在悄悄看着她,其中一名略有些年长的妇人在人群中打量了她一会儿后,拉着一个眼睛哭肿了的小姑娘上前来,泪流满面地冲她行了一礼。 那小姑娘长得如何她也没太看清楚,主要是脸上有灰,头发也很乱,而且哭哭啼啼不想正脸看她。 但是那名妇人却很是迫切地为她挽了挽头发,甚至还胡乱地擦了擦她的脸。 “此袁公之女,”她这样推着那个小姑娘说道,“若有幸为将军执帚,我便不再担心她的安危了!” ……咳。 第247章 时逢末世,一座被攻破的城池通常情况非常混乱,其中充斥了劫掠、杀戮、以及各种令人发指的罪行。 这不仅可能出自攻城方日积月累下压力的发泄,也可能出自守军全线崩溃之后,最后的疯狂。 因此这样一座城池是非常不适合女子踏足的,尤其不适合一位有身份的贵妇踏足。 刘兰芝坐在马车里,陪同的仆妇谨慎地坐在她的身侧,将车帘压得严严实实。 “陆将军真是荒唐,”那名仆妇小声说道,“这样的地方,怎好请夫人前去呢?郎君很是担心……” 这位清瘦的女郎只是抬起眼帘,轻轻扫了一眼。 青色车帘完全放了下来,不留一丝缝隙,因此她看不见外面的状况。 然而哀嚎声,哭泣声,跑步声,重物落地声,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或近或远,时时响起。 但马车旁又有士兵沉稳的脚步声,一直伴在两侧,听起来颇有安全感。 她仔细地听了听,然后才回应了那名仆妇。 “陆将军是行事极有分寸之人,何必猜测呢?” 仆妇便闭了嘴,留这位庐江太守的儿妇沉默而忐忑不安地靠着马车内壁,思考着召她进城究竟所为何事,直到一抹绮丽的光线透过厚重的青布,落进了车里。 这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在夕阳下透着火焰一般雄浑的色泽。亭台楼阁间的长桥饰以彩石,当夕阳的光辉扫在上面时,整座宫殿仿佛都罩在了这跌宕波澜,不断变化的光华里。 身边的仆妇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浑身颤抖着,随时想要双膝着地,虔诚地跪拜这如同画中天宫一般的地方。 刘兰芝却很快从这迷幻的景象中冷静下来,多看了几眼周围,很快找到了与这宫殿不相匹配的目标。 攻克寿春的陆廉将军正站在偏殿的台阶下,与那位喜欢讲并州话的张将军站在一起,说着些什么。 有士兵不断从甬道尽头推车出来,车上装了一袋又一袋的货物,忙忙碌碌地运出去。 偶尔有那么一两袋扎得不是很严实,于是黄澄澄的小米就悄悄地流了出来,路过陆将军时,还会被一旁的功曹喊住,责骂两句,要士兵将口袋扎牢些再运出去。 一片嘈杂中,陆将军与张将军的声音仍然清晰地传了过来。 “不能渡河?” “已至涨水之时,还须搭起浮桥才是。” “他们就能替我们搭这个桥?” “那几名校尉已按着徐元直的计谋,将溃兵往河边驱赶,”张将军笑了一声,“那些兖州人见了马匹兵器,还有城中带出的钱帛,如何能不动心呢?” 陆将军似乎被什么事所困扰着,迟疑了一会儿。 “那就试试,”她说,“但曹仁治军严明,我怕最后还是要回到强攻上。” “这有何惧?”张将军的目光柔和极了,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你怕我与云长兄攻不下曹仁的营寨么?” “也不是,”陆将军浑然未觉,皱眉道,“下邳形势未明,曹操本部兵马将至淮阴,咱们还不知道淮阴一线挡不挡得住,总得留些余力。” “辞玉还是——” 张将军的话没说完,陆将军已经发现了她,并且暂时地抛下了张将军,向她走来。 “刘夫人。” 戴着帷帽的刘兰芝轻轻地行了一礼。 “我请夫人来,是有事相求。” 刘兰芝抬起眼睛,小心地看了面前的女将军一眼。 不同于入皖城赴宴时的装束,她现在一身半旧的皮甲,靴子上还染着一点血迹,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将军的模样。 “将军尽请吩咐,”她谨慎地说道,“若妾能为将军分担一二,必不敢推辞。” “逆贼袁术已经授首,”陆廉说道,“但他还留下了女眷与姬妾百人,都在后面的偏殿里,我没有时间去照顾她们,又不放心只让士兵来看顾,因此烦劳你来。” 刘兰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滋味。 她出身庐江寻常人家,先嫁一小吏,后嫁太守之子,在亲友故旧眼中,已经算是极其不得了的去处。 第262节 然而出身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术家女眷……这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陆廉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她的震慑与退缩,声音平淡,但语速却很快地继续往下说:“我给你派一百士兵打下手,还有十名我的亲随守在殿外,你不必担心在这里会遇到什么危险。” “妾并不担心这个……” “你去一个个问她们的姓名、籍贯、家人所在,那些有家的,家在附近的,就让士兵去寻了她们的家人来接她走,若是家人已经不在,却还有去处可寻,或是能自食其力的,你就发点钱帛,打发了她们。”陆廉说道,“袁术的妻女需要留下,不能放走,其余的由你帮忙安置就好。” ……由她来帮忙安置。 安置什么? 安置一群两千石之女? 刘兰芝的手指搅在了一起,不仅她没见过几个出身两千石之家的人,她的亲友乡邻中,许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啊! 她的恐惧即将冲破喉咙,表露出来时,有亲兵牵来了马。 陆将军抓住马鞍,正准备上马时,忽然停下来,又转头看向了她。 “是我为难夫人了,”她说,“但是此时我实在无暇这些琐事,只有夫人帮我一把,我还放心些。” 那双清澈而幽深的眼睛里带着微笑,就那么平平地望着她,却忽然令刘兰芝有了勇气。 那些女眷躲在这座华丽而阴森的偏殿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从屏风或是殿柱后面探出头望过来。见有人推开门,她们立刻逃回了角落的阴影里,互相又抱作了一团。 这怯弱而不安的模样令刘兰芝心中难受极了,她们几乎每一张脸都像鲜花般娇艳,明月般皎洁,却惊惶地望着她,连话也说不出。 “女郎们莫要惊慌,”刘兰芝从仆妇手上拎起了一盏灯,又示意士兵关上门后,才徐徐走近了她们,“陆将军知道你们的苦楚,但她军务繁忙,因此派我至此,帮你们与至亲团聚……” 她的声音柔和婉转,语气又十分的亲切,那些美姬脸上的不安便渐渐地淡了下去。 而后她们其中的某些人,便悄悄地彼此打量了一眼。 她们每一个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以及乌黑浓密的睫毛,她们又躲在暗处,因此那眼神隐秘极了,根本没有被刘兰芝察觉。 寿春城距离关羽的军营不过十数里,城破的消息几乎是须臾便传进了帐中。 陆廉节制的兵马里就有两千关羽借给她的士兵,现下这些士兵正好一部分维持城中秩序,一部分搬运钱粮回营。 这是一场大胜,攻下了寿春,意味着僭号称王的袁术所建立政权终于彻底覆灭,这样的功绩传回朝廷,会受到怎样的封赏呢? 朝廷羸弱,不足以赏赐他们金帛财宝,但这些军官也并不在乎这些。 主公是不会亏待了他们的,无论是财帛、庄园、美人,有这样的战功在,都能顺顺当当的到手,但他们更在乎的是朝廷盖章的官职与爵位! 有了这样的功绩,就可能赚一个真正的爵位,到那时他们这些寒微之人,也能为后代赚一个阀阅世家的出身了! 有人欢欣雀跃,有人却脸上有些挂不住。 “小陆将军不过是取巧,”有人这样小声说道,“不是我们围了这么久的城,她岂能这般轻巧地破了城?” 关羽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若精于谋略,早该你来破此城,何必等她来?” 于是说悄悄话的校尉立刻臊眉耷眼地将头低下去了。 小陆将军是个不贪钱帛,更不贪功劳的人,因为本身就是女子,所以更不会贪色。 她平时洁身自好,虽说行军打仗自然与男子更加接近,但也从未听说与身边哪个男子有什么流言出来。再加上她治军严明,又时时爱护百姓的名声,德行几乎是完美无瑕的。 但同为刘备麾下,关羽张飞是看着她从平原城中的黔首一步步到今天的,看她多半带了些看晚辈的感情。 但那些新提拔起来的军官却完全不同,总还是有几个不服气的想同她较量军功高下。 攻破寿春,这是多大的功劳!她若是头破血流地攻下这座城也就罢了,凭了一群猪羊,竟然也骗开了城门!这怎能让这群校尉心服口服呢? ……毕竟是女子,说不定那些关于剑术的传言是假的,她也只是个精于谋略,却不擅冲阵的年轻女郎罢了。 他们这样彼此使眼色时,关羽已自中军案后起身,踱步出了营帐。 太阳在渐渐西斜,营中军士早已饱餐一顿,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将军!”第二名斥候飞马进了营,“陆廉将军有信至!已有溃兵被赶至河畔,她又命追兵冲杀了一阵,令溃兵丢弃盔甲武器在河边,只是曹营似乎军纪甚严,未见有士兵跑出来渡河捡取!” 关羽点了点头。 “牵我的马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淮水上已经没有了渔家。 两岸远远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全部出自两座彼此敌对,却都声势浩大的军营中。 火光映到了河滩上的环首刀,便淡淡地泛出了橘黄色的光辉,落在栅栏后的士兵眼中,立刻就变成了一枚接一枚的五铢钱。 将军不许他们出营,尤其不许他们过河去捡那些兵器,甚至下了严令,敢偷偷出营的,抓到就杀。 于是那几个士兵只能靠在栅栏后,偷偷地算计着,期待着,并焦急地等待着。 河滩上还有黄澄澄的光呢,那是不是金子?就算不是金子,至少是铜器吧?!那又能换多少钱?! 再等一等,总会有哪个部将先忍不住。 ……再等一等,总能找到机会的。 他们咽下了一口口水,这样不断地安慰自己。 第248章 天色已经慢慢暗下去,一轮弯月静悄悄地升上夜空。 殿内的女子们却丝毫没有倦意,一双双略有红肿的眼睛照在灯火下,映出闪闪烁烁的光。 她们坐在席子上,亲亲热热地围在这位年轻妇人的身边,听她慢慢布置安排。 有些女子的确是附近郡县世家出身,听说将军允许她们回到父母亲人身边,立时便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于是那年轻妇人有条不紊地记下了她们的姓名籍贯,以及亲人所在,并派兵士替她们送信,要家中派人来接,才能放她们离开。 她年纪只有双十左右,说话做事时却娴雅而有法度,那些兵士待她也十分恭敬。这不可能是出于她自己的威信,必然是那位将军十分宠爱她的缘故。 这些久困于后宫的妇人只隐隐听说围城的是刘备与关羽的军队,哪里有机会得知这支赶来支援关羽的兵马是由何人统领呢? 思来想去,那年轻将军或许是关羽的儿子?又或者是刘备的儿子? 无论是谁,他既能立下这样的大功,又能一言而决定这些妇人的命运,显见在徐州是个位高权重之人。 于是有人看向刘兰芝的眼神就更怪异了。 她的确生得很美,但在这殿中也不是没有人比得过她。 再看一看她的脸蛋,她的头发,她的手指,于是那几名年少貌美的姬妾便更有信心了。 这妇人底子虽好,奈何不像个高门出身之人,她那双手一看就知道是在织机前久坐的,全然不似她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 那年轻将军必是没什么见识,不曾见过高门贵女的美貌与风度,因而才这样迷恋她,若是自己能够留在将军身边,难道还比不过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女人? 那位将军相貌虽不算出众,但也还清秀。尤其他年纪轻,权位重,又那样温和宽柔,若能留在他身边,是不必担心战乱,不必担心流离,也不必担心因为失宠而被磋磨至死的。 乱世之中,人如转蓬。 她们不曾吃过苦,却比谁都清楚这样的道理。 刘兰芝全然不明白这些贵女心中在想些什么,但她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在安排了士兵帮忙寻亲送信之后,她逐渐察觉到那些想要归家的女子,都是这殿中相貌不算很出众,人看着也很老实的那一类。 而身边逐渐靠拢过来的这几名女子,容貌都美过她不说,那讨好的神情也清晰极了。 “妾听闻城破,原本,原本几乎要惊惧而死,”一个红衣少女小心地拉起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上轻轻握着,“有娘子在这里,妾这颗心总算是有了着落。” 红衣少女只有十四五岁,与自己幼妹一样大,刘兰芝看了便很感亲切,“女郎不必惧怕,我须得将你们一一安顿好,而后方能回营呢。” “可我祖上在陈留,家人携我逃难至此,而今早已四散,”红衣少女眼睛里慢慢便涌起了两粒大大的泪珠,“可怎么办呢?” “阿瑾莫哭,你父兄虽已返回陈留,但你阿姊不是嫁去了庐江?”另一名穿了青色罗裙的美人忽然出声,“你如何不能去投奔她呢?” “我阿姊未出阁时便与我不睦,我如何能去投奔她呢?”少女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个美人,又重新将目光转向了刘兰芝,“娘子,你能不能央求将军,将我留下——” “我……”刘兰芝瞠目结舌,还没说出婉拒的话时,又有另一名耳旁坠着两粒明珠的美人插话了。 “娘子不是说了,举凡有去处的,便该投奔亲人,若是那位将军帐中缺了……缺了人,自然也该选一个性情温柔沉静的,阿瑾,你性子还是太急躁了些。” 红衣少女张开了菱花一般的小嘴,刚想说些什么时,那位明珠美人却已经端来了一盏蜜水,递给刘兰芝。 “娘子替我等操劳许久,且先喝些蜜水缓一缓。”她柔柔地说道,“这是梅花蜜,只交州叶榆有,千金一罐呢。” “三娘自诩清贵出身,寻常不谈钱帛,怎么见了这位娘子,忽然又提起钱来了?”那青色罗裙的美人笑嘻嘻地说道,“莫不是揣度娘子寒门出身,没吃过交州的梅花蜜?” 刘兰芝捧着那杯蜜水,忽然意识到她可能将要陷入什么样的奇怪困境中,但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劝时,这些美人已经开始了更加激烈的唇枪舌剑。 “我这人没有那等唇舌功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罢了,不似那等聪明人,一句话也要听出几种意思,娘子,你若是替将军留心时,必然知道什么人当留,什么人不当留的。” “三娘,你没有唇舌功夫,又是谁在天子——” “慎言!袁术僭位,天下不容!他是谁家的天子!” “好哇……何瑾,你也,你也……”那青衣美人气得胸膛激烈起伏,“你昨日还俯在袁术脚下哭哭啼啼,求他将金华殿赐给你,今日就变着法儿的要进人家小将军的营帐了,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么!” 此言一出,附近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身高年龄各不相同,容貌却都极尽妍丽的美人们以袖掩口,一面窃窃私语,一面目光中带着嘲讽地看着那红衣少女。 只有刘兰芝如坐针毡,见少女的手收了回去,很有些同情,又想要伸出手去拉她。 但那少女迅速地躲了她的手,自席子上爬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环视了她们一圈。 “我奴颜婢睐是不假,”她说,“但我可没有杀死冯氏女。” 殿外似有风来,吹得烛火摇曳。 那一片叽叽喳喳的讽笑声忽然止了,于是整座偏殿都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之中。 有人吸了一口冷气。 有人从喉咙里发出了短促的怪声。 还有人终于开了口,那声音像是指甲在琉璃表面上狠狠地划过一道,既尖锐,又凄厉。 “你不过是那时还未入宫罢了!若你入了宫,你必也有份!” “我不会杀她!我没道理杀她!” “这事,这事也不是我出的主意!” “她一人便占了将军所有的宠爱,怎么不该死!” 第263节 墙上的黑影在疯狂地晃动,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怒骂,还有人尖利地笑起来。 那漆黑的眼睛,雪白的脸蛋,鲜红的唇,在狂风呼啸的夜里全然变了另外一幅狰狞模样。 值守在殿外的士兵似乎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因此敲了敲殿门。 “娘子,可有什么异样,需要小人们帮忙吗?” 那些疯狂的美人又停止了相互攻讦,一双双眼睛慢慢转过来,盯在了刘兰芝的身上。 她从席子上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感觉这个世界陌生极了,也寒冷极了。 在她那清素而苦闷的岁月里,她曾经仔细想过,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不幸。 她原本以为自己出身寒微,因而不讨婆母喜欢,才会被休弃回娘家,那般狼狈。 但这些阀阅世家,两千石出身的女郎,她们如何也这样狼狈,甚至面目可憎起来? 她们丢弃了高门贵女的尊严,丢弃了为人的心性根本,她们所争夺的,不过是夫君的宠爱而已。 这华美的宫殿,这珍奇的珠玉宝石,还有这些在烛光下璀璨生辉的蜀锦衣裙,这些就是她们争来的东西。 这也是她们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不得不学会的,唯一的生存技巧。 可将军的剑一拔,她们的天立刻就变了。 那并不是能够令人屹立于这世上的,坚不可摧的东西。 太阳慢慢自山后升了起来,淮水上倾洒了一片金光。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坚不可摧的,曹仁会说那应该是他的营寨。 关于他这个观点,关羽和张辽刚开始是不太认同的。 清晨时分,有巡营的偏将发现河滩上的物资一夜都没有人去捡,还有些溃兵也躲到了河边,因此动了心,先试探着让士兵乘船渡河,过去四处查看一番。 待到附近都没有看到伏兵之后,那名偏将便立刻令人搭起了舟桥,准备接收这满河滩的铠甲兵器,金银钱帛。 曹仁的命令一般来说是没有人敢不遵守的,但那名偏将也姓曹,也是谯县出身,也是曹操的本家,因此平日里格外放纵些,现下终于闯了这样的大祸。 兖州军为了救援寿春,与袁术前后夹击关羽,原本便备好了架舟桥所用的船舶和木板,这名偏将偷偷调用起来,不到两个时辰,舟桥便布置妥当了。 然后关羽和张辽的骑兵便冲了出来,踩过这架浮桥,冲进了曹仁的营寨。 马蹄声纷乱极了! 有人在放火,有人在大声呼喝,那些并州人和徐州人仿佛一股狂风,卷进了营寨中! 那个脸色红润的武将冲进右翼营中便砍了一面大旗! 那个骑黑马的武将冲进左翼营中砍死了两名校尉! 他们这样往来冲杀,并且目标极为明确,先砍旌旗与军官,因而营中立刻乱成了一片! 曹仁皱眉听了一会儿军校的报告,他虽不曾亲见偏将偷偷搭浮桥去捡战利品,却在张辽与关羽冲营时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长牌兵!” “长牌兵上前!” “是!” “弩手速上箭塔!”他大喝道,“架起腰引弩!” “是!” “将车放倒!布作拒马!” “是!” “文烈何在!” “将军!曹休在此!” 他见曹休骑马而至,立刻厉声下了命令,“你领一千骑出营,阻绝关羽张辽往来冲锋的道路!” “是!” 见曹休匆匆而去,主将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士兵们似乎也从惊慌中冷静了下来。 关羽张辽有骑兵,他们也有骑兵。 除了骑兵之外,他们还有长牌兵可以阻断骑兵冲锋,有强弩可以射杀敌军,三军营寨呈品字型布置,因此互为援手,此时正可从容退敌。 他们还有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虎豹骑!尽管这支骑兵的主力被曹纯带去了淮阴一线,但曹休所领的这一千骑兵仍然能够在营寨的支援下,阻挡住骑兵的进攻。 他们的主将未及三旬,听说年少时弓马弋猎,不修行检,但此时已经完全是另一幅沉稳而有气度的模样。 他治军甚严,赏罚分明,因而极受士兵爱戴。 因而听到他的号令,士气自然便渐渐涨起来了——他们的将军在这里,这座营寨就不会被攻克! 天下若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东西,那必然就是这座立于淮水之畔的军营了! 第249章 这已经是张辽更换的第三匹战马了,它很漂亮,四蹄皆白,如乌云踏雪,步履矫健轻盈,但刚过三岁,还称不上是一匹壮年战马,因此张辽鲜少骑乘,总怕它受伤。 但他现下必须倚仗这匹“踏雪”,来渡过这道难关。 阳光火辣辣的,将光与热散播在这片沸腾的土地上。 到处都是混战的士兵,到处都是鲜血与残肢。 在诱使曹营中的士兵偷偷搭起舟桥,过河偷捡战利品后,他与关羽按照既定的计策那般冲了出来,一路跑过浮桥,冲进了尚未来得及关闭的大营之中。 曹仁一共建了三座大营,中军在前,左右翼在后,壕沟栅栏,箭塔鹿角,都布置得十分精心,尤其这三座大营之内又有十数座小营,每座小营栅栏旁又内置箭塔,外布拒马,彼此间既能相互拱卫,又能在营门受到攻击时立刻关闭后面的营寨,以免军心溃散。 因而当骑兵冲进这些小营之中时,曹仁这样繁琐的布置立刻便起到了作用,他们只冲杀了前面数座营寨,曹兵便渐渐安定下来,在金鼓与令旗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开始使用防御工事抵御他们,并步步为营,将他们慢慢从营寨中赶了出去。 第一排长牌兵,第二排长矛手,两侧箭塔上无数弩手,一座接一座的小营之间又布满拒马,骑兵们很快出现了伤亡。 战马是强大的,当它们冲锋时,它们几近无所不能,它们可以摧枯拉朽般撕开阵线,如狂风荡涤劲草,所过之处只留溃败与死亡; 但它们也是脆弱的,它们会被拒马绊倒,会被长矛戳伤,会被弩箭射中,当它们因为受伤流血而不得不减缓速度,最后慢慢停下来时,那么原本被它们踩在脚下的士兵就可以挥动手中的环首刀,狠狠给这些战马一刀! 曹仁的营寨,正是为此布置的! 死在这里的每一名骑兵,每一匹战马,都难以补充! 四周燃烧着光与血的色彩,耳畔充斥着哀嚎与战马嘶鸣,张辽遥遥地又看了一眼中军营。 他已经连冲三营,其实离大纛已经不是很远。 他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已沸腾,要他再去冲杀一阵,只要再冲下一营,再冲下一营!他就可以接近曹仁所在的大帐! 曹仁身边自然有许多亲卫,但岂能比得过他?! 那面玄色鶡(he 二声)纹大纛穿过了层层的箭塔与栅栏,穿过了士兵与拒马,也穿过了鲜血与尸骸,燃烧在张辽的眼睛里。 他意识到了战争的美妙,同时也意识到了它的危险。 他紧握马槊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奔腾的淮水早已不复昔日的宁静。 河北岸已经沦为了战场,北岸的曹营士兵在拼命地拆浮桥,南岸的徐州士兵在拼命地架舟桥,而已经通过舟桥来到北岸的徐州兵就有了一个一目了然的任务: 他们必须死守这座桥,死守他们的退路! 尽管营中仍有骑兵在四处冲杀,四处放火,但曹仁已经安排了一队弓手出营,背靠营寨,两面以藤牌兵为援护,最前排则是推来放倒的马车。 队率一声号令,箭雨向着河边倾泻而下! 那闪着寒光的铁箭头穿过藤甲,穿过衣衫,穿过皮肤,狠狠地扎进了士兵的身体里—— 他们容徐州人过河,已是犯了大错,岂能再容他们回去?! 河岸边顷刻间便被鲜血染红了。 陆悬鱼简单地清点了寿春一战所缴获的战利品,其中粮食是最重要的,其次是战马、武器与铠甲,再次是那些立刻能搬走的钱帛,至于金碧辉煌的寿春宫,只能先放在那里。 ……她还特别贴心地给刘兰芝留了一些钱帛,方便她安置那些可怜兮兮的小美人,然后才回到了淮水南岸的营中。 她的士兵不足八千人,其中八百骑兵被张辽带走了,两千东莱兵带着民夫在寿春城内忙忙碌碌,营中还有五千人,还要帮忙看顾关羽那边的营地,一下子显得有点冷清。 但徐庶和太史慈看起来一点都不冷清,一听到她的马蹄声,立刻从帐篷里跑出来了! “将军归来矣!” 她看了看太史慈的脸,又看了看徐庶的脸,忽然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二将军和文远,”她问,“还没回来吗?” 但仿佛作为佐证一般,帐篷里又跑出了一个一脸焦急的关平。 不足十里之外便是战场,但喊杀声还没有传到她的帐篷里。 亲兵送来了水,她喝了几口就将杯子放下了,陶杯落在案几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战势很不好,但帐篷里还是很静。 她曾经随陈登出使鄄城时,曾经见过曹仁一面,因此现下可以仔细地回忆着印象里的曹仁是什么模样。 很奇异,曹仁在酒席上的表现完全是个蛮横而不修边幅的武将形象,与他此时在淮水北岸担任的作战任务大相径庭,以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她实在想不出他能够冷静而有筹谋地死守营寨。 尤其是现在这样,一步步地占住河边,却迟迟不曾派精兵出营,毁掉舟桥,仿佛给徐州人留了一条退路。 ……他在等什么呢? “这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她回忆过之后,这样慢慢说道。 “堪为劲敌。”徐庶评价了一句。 “当初没在酒席上一剑戳死他,是我的不是。” ……这话有点没办法接,但太史慈立刻又一次请求了。 “文远与二将军皆陷敌营,不知生死!”他说道,“何不派我前去救援!” “陆将军!”关平忍不住了,“我几次三番领兵冲锋,都未能过河便被逼退!该当如何!” 她看了看这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第264节 “你该回去守营的,二将军不是要你守营?” “……我父不知生死,我如何能!” “我若是曹仁,我总得想方设法,伺机来劫你的营寨。”她说,“至于二将军和文远……” 几双眼睛一起盯着她。 “我自己去。”她说道。 徐庶又一次开口了。 “将军若去,则正中曹仁之计。” 她皱皱眉,“为何?” “将军剑术冠绝天下,”徐庶说道,“难道曹仁会全无准备吗?” ……仔细再想想那条舟桥,她恍然地点点头。 “那么,先生有什么讨巧的计谋吗?” 徐元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恼的神情,“取巧的办法自然有,不过需要些时间,若将军愿意穿八公山……” 八公山传闻是淮南王刘安同八公炼丹升仙之所,山势并不高峻,但连绵百里,其中穿行十分缓慢,七八日也是它,十数日也是它,而她初来乍到,并没有那个时间进山里细细地走一遍,将地图记在脑子里,绘出一条多快好省的路线来。 “既然这样,”她说,“子义心细,正可守营,至于攻坚之事,还是我来吧。” “将军——!” 当她站起身时,似乎是被自北而下的寒风所带动,帐帘忽然被微微吹起了一个角。 盘桓在淮水两岸,清冽而温暖的空气中多了一丝血腥般的寒气。 那也许是她的错觉,却的确是她无比熟悉的。 当她走出营帐时,她看到属于自己的那面大纛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它抖动得厉害极了。 “集结本部兵马,”她吩咐身侧的亲卫,“令士兵带好攻营器具并三日干粮,午时前开拔。” “是!” 号角声响彻整座营地。这硕大的军营如同一架战争机器,因为她的一个命令,无数士兵匆匆忙忙地放下手头的活计,用红布包裹住头发,换上征战的衣袍。背上干粮,拿起武器,先以伍为单位,后以行为单位,再然后汇聚成队,一队接一队地鱼贯而出。 长牌兵在前,长矛手在后,中间是她的牙旗兵,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稳稳地擎住牙旗。 她看了看她的士兵们,这三千张脸,每一张都是她所熟悉的。 他们的籍贯,他们的姓名,他们的父母妻儿,他们家中有几亩田,他们每个人有什么爱好,又有什么愿望,她都倒背如流。 他们有些自平原跟随她至此,有些自小沛下邳跟随她至此,有些是她在广陵招募的,还有少数是青州兵中的精锐之师。 “我今天要带你们去打一场硬仗,”她说,“你们不一定能活下来。” 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陆悬鱼忽然想起郭嘉的那封信。 这里好不好?这里很好,山青水绿,鱼米之乡,她又刚刚打下了寿春城,坐拥那么大一个皇宫,那里面金灿灿,闪亮亮,有无数的好宝贝在召唤着她。 若她留在这里,她也可以全据淮南庐江两郡,做一个土皇帝,女诸侯。 所以她为什么要把文远搭进去呢? 想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是打赢这一场,我们才有机会回家。”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是冻了千年的石头一般,“我们的家园在北方!” 士兵们的眼神一瞬间便变了个模样。 “走吧。”她拨了一下缰绳,号手得了号令,吹向了号角。 前面开路的长牌兵得到了讯息,立刻迈开步子,大军慢慢地向着北面的河边而去。 她也好,关羽也好,他们都是要回去的。 为了能够回到他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园,陆悬鱼想,别说曹仁了,哪怕是真正的神佛挡在她的面前,她也照杀不误。 “你听到什么了吗?”刘兰芝走到了殿门旁,隔着门问了一句。 “小人不知夫人所言……”士兵停了一会儿才说,“不曾听到什么。” 那些还滞留在殿里,既不愿回家,又不愿自行寻找出路的美人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等了一会儿后,又收回去,彼此交换一个奇怪的眼神。 那也许是她的错觉吧,刘兰芝这样想着,离开了殿门旁,缓缓走了回来。 但她仍然没忍住地向着北方那面缀满锦缎的墙壁上看了一眼。 她总觉得穿过墙壁,穿过这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宫室王城,在更往北一些的地方,有人吹响号角,大军正要出征。 而在那声号角之后的数天内,刘兰芝再也未曾听闻陆将军的消息,于是她没来由地为那位年轻的将军悬起心来。 赵六感觉有些头晕。 他的确一天一夜不曾用过水米,也不曾休息过,但他总觉得自己身子骨还行,不是因为这个而头晕的。 多半是血流得有点多,他想。 四面都是焦地,烧焦的车,烧断的栅栏,烧出大洞的帐篷,被水泼过之后,黏糊糊湿溻溻,高低各不同地堆在了地上。 与它们一同堆在地上的还有死人,很多死人,在焦炭里,在水坑里,扭曲着它们的身体,也扭曲着它们的表情。 但赵六无暇去看那些东西,他总想弄点清水,将血糊住的脸洗一洗。大块已经凝固的血糊在脸上,糊在眼睛上,很不舒服。 他在附近寻寻觅觅,想找一只还装了点水的水囊时,有长牌兵跑过,骂了他几句。 赵六没有去理他。 但他洗好了脸,同伍的兄弟也找过来,准备继续上前时,他走了没几步,便见到那个长牌兵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一支弩矢自他的头颅穿过,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赵六搬了一下,发现搬不动。 “你捡了他的长牌吧!” “举得起来吗!” “前面便是一排强弩,你还管举不举得起来!” 赵六颤颤巍巍地举起了那面长牌,还伸手摸了摸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很怀疑这面铁质长牌也已经被曹仁的八石弩给射穿过,但他最后还是将这个怀疑咽进了空落落的胃袋里。 “长牌兵!”有军官大喊起来,“长牌兵何在!” 这个青州汉子咬了咬牙,拎着长牌,脚步踉跄地向着前方跑了过去。 大纛在那里。 将军在那里! 他几乎要认不出她的人,因为她身上中了比他更多的箭,流了更多的血,但他认得她的旗,也认得她的剑! 自寿春城破之后,已经是第五天了,这也意味着已经是陆廉过河后的第三日。 她接手了关羽的一部分兵力,与她的本部兵马合为一处,在强渡淮水之后,开始了这场摧城拔寨的战争。 夜以继日,连宵达旦,士兵疲惫已极时,可以前军撤下,换后军攻营,但陆廉一直未曾被换下。 这三日里,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先与关羽张辽的骑兵汇合,并掩护他们退回淮水以南,请他们稍作休整,而后又一把火烧毁了中军营的栅栏。 曹仁修建营寨时,劳心劳力地建起了许多箭塔,此时正可从容安排弩手,所为正是杀她!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夸一句——这座营寨修得真是坚固!处处精心,几近完美,不愿给进攻方一丝一毫投机取巧的机会! 连这位主将也是如此的警醒机敏,除却第一次以诱兵救出关羽张辽外,曹仁几乎每一次都看穿了她的进攻意图。 她花了三天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左右翼前来合围的曹兵,一次又一次地向着曹仁的中军营前进,她走得慢极了,但她的确是在缓缓前行。 青空之下,她终于也看见了曹仁的那面大纛。玄色鶡纹,彰显斗死不止之勇。 在她步步逼近的脚步下,曹仁没有逃——她心中升出这样一个念头,这真是个勇士! 大纛之下,这位一身戎装的武将也正在观战,尽管曹休三番五次想要请他出营,但都被他拒绝了。 中军营长宽数里,壕沟拒马无不齐全,几与小城无异。 他死守这样一座几乎不能硬攻的营寨,原本是极有信心阻绝陆廉与关羽北上之路的。 但站在箭楼上,看着那真真切切的尸山血海,满目焦土,还有那个浑身浴血,却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除了她手中的“列缺”,曹仁几乎不能将这个顶着强弩步步前进的人,与印象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重叠。 但他已经意识到,陆廉用三天的血战,终于换来了一个机会——彻底踏平他的营寨的机会! 他的从弟死在她手里,死在一个妇人手里。 可是,比起卧床上(死)在儿女子手中,死在这样的剑下,岂非更加死得其所?! “将军!” 曹仁欲下箭塔,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此真丈夫也!” 第250章 前面是最后一道辕门。 虽然被称为“辕”门,堵在门口的马车与鹿角都已被砸得七零八落,无法再起到防御工事的作用,但中军营寨的大门还是关得严严实实。 每当士兵们上前时,无数长矛就会隔着栅栏的缝隙穿出来。 但这也难不住徐州人,他们会用盾牌去格挡,用尸体去格挡,然后用己方的板车装了木头去撞门,但他们的行动也并非万无一失。 两旁箭塔上的弓箭手不知疲惫地仍在拉弓射箭,倾泻箭雨! 他们的双手被弓弦割破,鲜血淋漓,他们臂膀在不停地颤抖,于是射程越来越近,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也越来越无力。 他们的双手沾满了自己的血,于是他们的牙齿间也冒出了血沫,他们通红的眼睛里似乎也要流下血泪! 但这些兖州人同样不曾退缩! 在曹仁的中军大营里,所有人的精神与体力都已经接近极限!与其说还在靠着精神与体力坚持,不如说靠着不朽的战斗意志! 第265节 战场厮杀得久了,总会遇到一个战斗意志特别顽强的敌人,他谨慎冷静,勇猛迅捷,他做了十全的准备,并且以必死的决心屹立在战场之上! 大道至简,总会有这么一场战斗是无法胜之以巧计的。 总会有一场战争,考验的仅仅是将士是否齐心向前,是否不惧生死! 在曹仁原本的设想中,在关羽麾下某些武将的担忧中,这原本是一道不能由陆廉来解的难题—— 她曾百战百胜,但其中多用巧计;她有宽仁爱民的好名声,但那正与她妇人心性契合;她的确也曾展露过那样绝世的剑术,可她仍是个女人! 她会退缩,会畏战,会转而寻求一些慢而稳妥的办法,比如说去寻找一条能够绕开淮水的山路,比如说故布疑阵,用一支疑兵干扰曹兵的注意力;比如说用寿春或是庐江的土地来同曹仁谈判。 比起直面死亡,她是个女人,她自然会优先寻求不那么酷烈的解法! 即使她的身体强壮得超乎常人想象,她的精神岂能在这样的尸山血海中坚持下来?! 她如何能亲见这满目焦土,遍地残骸,如何能亲见身边士兵一个接一个死去,却仍然如刀一般锋锐无匹?! 她的身后是无穷无尽的士兵。 她的身前也是。 她似乎在被裹挟着向前,但她很清楚,她其实是被保护着。 阳光酷烈,但天地间已经被染上了浓重的血色,那推倒的栅栏下还有呻吟哀嚎的声音,踩上去之后,那声音仍然连绵不绝,缭绕耳边。 她的脚下就是这样一具似乎尚在喘气的身体,被栅栏压着,被无数人踩过,可是胸腔里还有一颗心脏在跳动,于是还在尽力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陆悬鱼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 她在尽力地喘气。 她前面的这些士兵,他们当中没有年纪下于二十岁的新兵,也没有头发花白的老兵,他们每一个都穿了甲,他们的铠甲整齐且没有破损,他们甚至连眼神里都透着一样的决然。 这些士兵不仅是曹仁的本部兵马,而且是他的部曲私兵,亦是他最精锐的死士,他们几乎都领着一笔不菲的禄米,家人都在鄄城。 他们每一个人战死后,家人都会得到一大笔抚恤金,并且由曹家人安排那些家眷的生活。 因此他们每一个人的死去都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她看到了他们,也就清晰无比地看到他们身后的大纛。 弩机绞紧的声音透过这混乱而充满喊杀声的战场,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砰——!” 一支弩矢穿过了身侧一名长牌兵的后背,那面兽头铁质长牌砸在了脚下的尸体上,发出了一声闷响,而随着长牌兵倒下,她的身边迅速露出了空隙。 塔上塔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一波箭雨倾泻而下,她勉强借身边亲兵的藤牌避开后,一张张弩机复又绞紧。 “长牌兵!” “长牌兵何在!” “保护将军——!” 战鼓又一次急促地响起,弩矢自腰引弩中而出,穿破粘稠血腥的空气,向她而来! “将军!” 巨大的冲击力穿透了她的臂膀! 尽管她的双眼已经被血浸得几乎模糊,但脑子一瞬间变得空白时,眼前也只有一片森白的光。 一轮弩矢射过,金钲齐鸣,对面的士兵如波浪层层叠叠,一波接一波地推了过来! 他们不仅要死守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还要将这些徐州人赶出他们的大营! 那个挡在最前面的敌将身中数箭,已近力竭,他们是看得出的! 这给了曹兵无穷的勇气! 她并没有倒下,只是短暂地因为剧痛而失了神志。 当她清醒过来时,她看见无数士兵绕过她,冲了上去,与对面袭来的巨浪狠狠撞在了一起。 “将军,将军如何了?” “将军可要先撤后歇一歇?!” 她恍惚地看了一眼身侧说话之人,那人举着长牌,面目却模糊极了。 “……赵六?”她喃喃地问,“你,你不是刀手吗?” “将军!小人来替长牌兵的!将军伤势如何?先撤后歇一歇吧!” 士兵的声音忽远忽近,慢慢将她拉回了这片战场上。 那面大纛还在百步之外,她想,她还得加把劲儿。 “你以前举过长牌吗?”她慢慢地将那根弩矢在外的一段掰断,只留矢头在肉里,缓缓挥动了一下胳膊。 “没,没有!不过小人力气很大!” 她看了一眼这个刀手举着长牌却不住颤抖的双手,无言地笑了。 “你害怕吗?” 赵六的声音响亮极了,完全不像是他这瘦小身躯里能爆发出来的声响。 “小人跟着将军!”他说,“小人怎么会怕!” “很好。”她点点头,“你不必怕。”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闷,不知道是流血过多,还是精疲力尽的缘故,胸腔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令她憋闷得几乎产生了一种溺水感。 她身旁的长牌兵还在努力地护住她,护住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身体,但周围向前冲的士兵很多,因此时不时会撞到长牌兵,于是那些亲兵的身体不免歪歪扭扭,偶尔也会撞她一下。 于是那股溺水感就更重了,身边的人嚷嚷些什么,也全然将要听不清,握着黑刃的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用这强忍着颤抖的手背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血,用力地吸了一口浑浊酷烈的空气。 空气里混杂着焦糊与恶臭,但最浓烈,最粘稠的,还是血腥气。 那来自于挂着尸体的栅栏,来自于垒着尸体的壕沟,更来自于她的脚下柔软的触感与偶尔抽动的尸体。 于是这触感和血腥气立刻冲进了她的神经,带得她几乎想要作呕。 【你的状态很不好。】黑刃提醒了一句,【你要继续战斗吗?】 【你见过两军主将离得这么近的时候吗?】她缓缓地抬起眼帘,透过被鲜血染得几近扭曲的双眼,鶡纹牙旗仿佛就在眼前,【我已近绝路,他也一样。】 【但你本身的力量已经用尽了,这就是所谓‘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你意识到这点了吗?】 她假装没听见,反正黑刃说酸话泄她的气都不止头一回了,多听两句她也不疼不痒,不为所动。 于是黑刃沉默了一会儿,又一次出声了。 【你知道我还有一点力量,为什么不调用它?】 【……我不需要。】她说。 黑刃理论上来说是无法被损毁的,那源于剑身被锻打时创造出的“不灭剑魂”。 当剑魂之力被耗尽,它也将陷入短暂的昏睡之中,在此期间,它与世上任何一柄普通铁器并无区别。 她之所以认为它是无坚不摧的,就是因为她不曾调用过这种力量。 “将军——!” 她茫然地抬起头。 那不是她的错觉,曹仁的中军大纛的确动了! 他的精兵正护着他缓缓向她而来,他们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带着山一般的气势!因此那些绕过她不断向前的士兵也正在节节后退! 她的四周到处都是喊杀声。 四面也都是敌人。 曹兵左右两翼大营的士兵还在竭尽全力地涌过来,而她这支强弩,即将穿不破最后的屏障了。 黑刃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冷酷、无比响亮—— 【我是神兵,此世无有当我者,你也应如此!】 她的剑刃重新亮起淡淡的光,扭曲了光亮与阴影。 那的确是神剑,当它被她所挥动时,剑光如皎洁的月光,破开了浓稠的血雾与燃烧的天空,也击穿了挡在最前线的长牌兵和矛手所组成的阵线! 将军还在! 她就在这里,与他们并肩作战! 她从不曾后退! 她是不可战胜的! “将军没有后撤!” “将军在这里!” “将军!” 这样的认知比曹兵防线上的小小缺口更能够振奋人心!当她撕开了第一道缺口时,身后的士兵们前赴后继地冲了上去!尽管他们也与她并肩作战了三天,他们每一个都饥饿,困倦,疲惫得几乎站不稳脚跟! 但他们知道,天道在他们这一方,胜利也在他们这一方! 因为他们的将军,就站在他们的面前! 当金钲与战鼓如滚滚沉雷,响彻了整片大地时,兖州军发动了最后一次反冲锋,连曹仁也拔出了他的佩剑,决心守护他的军营,直至最后一刻。 也就在此时,已经修整好的骑兵又一次冲了进来,带来了践踏与死亡,以及无法挽回的崩溃。 这座只剩下最后壁垒的大营终于迎来了它的末日,但陆悬鱼没有看到最后一刻。 她记忆中最后清晰的印象是她拄着剑站在地上,后面有激动的士兵一推,她似乎就倒了。 从辕门一路往里,地上全是层层叠叠的尸体,因此当她倒下时,一点也没有摔倒的疼痛感。 这场惨烈的大战传遍四面八方还需要一点时间,无论是兖州人还是徐州人,都不知道关羽和陆廉已经打穿了曹仁的防线,可以北上与淮阴的守军合围曹操。 但刘备的兵马受挫,徐州告急已经是青徐皆知之事,因此各地的郡兵立刻被调集起来,向着下邳与淮阴一线集结。 尤其淮阴作为下邳最后的防线,连接了徐州南北两端,位置突然变得重要无比,也自然引来了曹兵的进攻。 身着戎装的傅士仁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远处的曹兵,忽然冷笑了一声。 第266节 “你们看看,”他的手指虚点了点,“于禁小儿阵仗那样松散,我不过派一千郡兵出击,他竟那样便逃了!” “话虽如此,”身侧的偏将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但陆将军不是来信……” “你莫不是也被陆廉吓破了胆?”傅士仁立刻骂道,“她畏曹兵如鼠,我便也要如此吗?” “将军是大丈夫,”偏将立刻改口,“陆廉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如何能与将军相提并论呢?依在下看,将军指挥神妙,这一仗退了曹兵,也就够了……” “他已经在城下纵掠十数日,我还要守在城中?” “只要将军不失此城,便是大功一件,将军……” 傅士仁不擅军事,原本这样的确是够了的,但就在那时,一名士兵“蹬蹬蹬”地跑上了城墙,“将军!广陵有信至!” 这个老资历的将领转过头,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事?” “陆廉将军攻破寿春,斩袁术——” 傅士仁的一双手忽然紧握成拳,关节发出了轻微的“咯咯”之声。 “传我的命令,”他阴沉着一张脸,“点起城中兵马,与我出城追击于禁!” “将军!” “我自幽州追随主公至此!”他的双眼因为愤怒而发红,“而今主公有难,陆廉能建功立业为主公分忧,我却不能阵斩于禁耶?!” 若是能够阵斩了于禁,彻底剿灭了准备围困淮阴的曹兵,不啻于给曹操一记重击。 傅士仁想得原本是不错的,但当淮阴城门大开,“傅”字旌旗缓缓而出时,远远骑在马上注视着这一幕的荀攸还是忍不住脸上露出了笑容。 “徐州已尽入主公彀中,纵有关陆之勇,如之奈何?” 第251章 正在备战的田豫感到了不安。 徐州战场打得十分焦灼,但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因此这种不安并不来自于某一封急书,也并不来源于某个特定的,已经指明的事件。 它来自他身边那些每日里忙忙碌碌需要处理的公务,以及对战事的筹备工作。它们都是很细小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拼凑在一起就令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比如说营陵、安丘,以及博吕的粮税收得比去年慢了,这是没什么道理的事。 这几地的令长都出自北海世家,而且也并非最近新上任,对于辖地内的户籍与田地相关的公务都是了然于心的。 关于钱粮运得迟了,这三地的官员写了公文告罪,但给出的理由各自不同,比如博吕遭了海寇,虽然官兵立刻将海寇赶走,但百姓们受了惊,四散逃走,他们花了很久才将人劝回来,因此耽误了运粮的任务; 营陵的官员换了一个理由,他们说这几日天气不好,时时下雨,道路泥泞,他们不得已先修缮了道路,而后才能将粮草运出来; 安丘的官员给出的理由则是最奇怪的,他们那里天气也很不好,一场秋雨一场寒,从令长到县丞再到下面的小吏,十之七八染了风寒,因此耽误了运粮,这实在是想不到的天灾啊。 这些理由看起来真真假假,都需要时间去分辨和查清,但田豫是没有那么多时间的,他注意到,甚至连这些公文送达的时间都有了迟误。 在这样的工作效率下,想要让这些官员警惕起来,集中精力备战袁谭已经很不容易。 而更令田豫感到诡异的是,北海的铁官也出了问题。 据说是因为新运来的一批铁矿石质量不好,因此锻打出的许多兵器也变得极脆易折,令铁匠们十分苦恼,想要为北海军队添置一批新武器的目标也受到了影响。 很早以前,田豫与陆悬鱼曾经聊起过知人识物的本事,她这样说过—— “我虽不会观人,但我还是可以观一观事的,”她说,“有些人脸上能藏住事,但身上不一定能藏得住。” “将军是指……?” “比如说,隔壁想要娶妇,不愿令你知晓,因此将消息藏得结结实实,”她说,“但你也是会知道的。” “我如何能得知呢?” “你见他家忙忙碌碌地布置房屋,洒扫庭院,连窗棂都要擦得干干净净,再听说他家去酒坊订了酒,去肉铺买了肉,又忙忙地准备祭祀器具……” 那么,如果他见到的不是突然开始忙碌的邻人,而是突然开始懈怠的地方官员呢? 田豫停了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静一静心神时,陆白正从院中走过,除了战争的阴云之外,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北海郡中暗流涌动。 她穿了一身半旧的曲裾,像男子一般将头发扎起来之后,以头巾裹住,因此田豫一时间根本没意识到是她。 但当她那张明丽的脸转过来,展露在阳光之下时,田豫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陆白是陆廉的妹妹,生得又十分美丽,因此青州士族中也有人为自家子侄向她提亲的,但都被陆白婉拒了。 因此这位年轻女郎尽管已至双十年华,却仍不曾婚配。 她建起了健妇营之后,提亲的人也渐渐少了。 但前几日却又有人在酒席间提起了这件事——并非为青州的某一位士人说亲,而是想要问一问,陆白性情如何,是否柔婉贞静,配不配得上那位郎君? 那人的问题问出来,旁人便嘲笑了他。陆廉的妹妹,怕是孔北海的子侄也配得上,哪里有比孔北海身份更高贵的郎君呢? 但将这所有的,零碎的,细微的小事联系到一起之后,田豫心中便渐渐有了一个想法: 袁谭大军虽未开拔,青州士族中已经有人准备投向袁氏了。 ……因为刘备势弱。 ……因为将军不在这里。 被田豫寄予厚望的陆将军狼狈极了。 当她醒过来时,湿漉漉的车轮在什么东西上碾过,坎坷不平,因此吱吱呀呀个不停。 因此她的亲兵骂了一句车夫。 “轻点儿!”他说,“你当是运粮车呢?车上躺的是将军!你别晃疼了她!” “是是!小人,小人再慢些……” “好大的胆子!你还敢慢些?!你看将军这样子!你也慢些,医师也慢些,岂不是想要害了她的性命!” “……小,小人到底要怎么做?” “快些!但是轻些!稳些!不许颠簸!” “……是,是是是!” ……车夫的声音有点崩溃。 但作为受益者的她暂时将悬着的心放下了。毫无疑问,这一仗是胜了的。 她尝试睁开眼,但眼皮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那一大块鲜血凝固之后牢牢地将眼皮固定住了。 她摸了摸四周,黑刃还在,更放心了。 敲一敲,不吭声。 ……尽管她现在身体好像被拆了个零碎,每一处伤口都火辣辣地疼,但她还是努力又敲了几下黑刃。 ……还是不吭声。 “将军!将军醒了!” “将军!将军可要喝点水么?” ……她停下了敲击黑刃的手。 “我不要喝水,”她勉强地开口道,“但你们看我这一脸的血,就不能给我弄点水洗洗脸么?” “是!是!将军!其实将军有所不知,将军现在这个模样特别威风!” “……” “小人跟随将军这一场血战,原以为九死无生的!没想到将军真如天人!” “……” “将军,关将军麾下那些将士看到将军这副模样,都低了头,呜呜呜呜呜呜……” “……” “还有张将军……” “你快闭嘴吧……”她一呼吸时,感觉到胸腔也疼的紧,因此格外心烦,“水呢?” 清水来了,她伸手接了一把,发现自己的手还是哆嗦得厉害,只好改变了命令,“拿块细布来,打湿了给我。” “是!将军!咱们要上舟桥了!” ……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 ……她终于重见光明了。 夕阳西下,有无数人在慢慢地过桥。 有人扛着旗帜,有人牵着骡马,有人抬着伤员,还有人在推着平板车。 车上垒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他们的面目几乎已经无法辨认,但看服饰还能认出来,那都是她的士兵。 夕阳将淮水染上了一层深深浅浅的碎金光芒,而淮水又将最后的余晖分给了舟桥两岸的归人——以及那些不归人身上。 他们的尸骨是运不回徐州的,只能在淮水之畔草草下葬。 在运尸体的小车经过时,有士兵偷偷地用袖子抹起了眼泪。 但更多的士兵只是那样坐在河边,茫然地望着那个方向。他们满脸满身的泥和血,望向同袍尸体的眼神似乎也不见悲伤。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她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没有谁来回答她,于是她自己回答了自己。 【那只是……只是太累了而已。】 他们跟随她,从平原,从下邳,从广陵,从青州一路而来,走了万水千山,然后将这一把尸骨抛洒在他们从未来过,甚至从未听过的土地上。 她当然会给他们的家人发很多,很丰厚的抚恤金的,她与关羽先打下寿春,后攻破曹仁,战利品不计其数,这些都可以分发给将士们…… 车轮行走在舟桥上,水声与木板声落进耳中,仿佛一圈又一圈荡开的波纹,让她慢慢从这样的沉郁中爬出来。 【我也只是有点累了而已。】她望了望前方已经不远的营寨辕门,努力打起精神,【我很快就会恢复的,我会带着剩下的人,一路北上,回到我们的家园。】 “将军——!” 她努力地眯了眯眼,发现有人在向着她跑过来。 那人看着略有一点眼熟,却不是她麾下的士兵,再看看身上所穿的皮甲,看看那满头满脸的尘灰,最后看看手里抓着的文书。 第267节 陆悬鱼心中升起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对于天下无敌的陆廉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人能真正伤得了她。 她打过许多场仗,有时也会受伤,但流血不能令她退却,更不能令她畏缩!她即使受了再重的伤,似乎也能以冷静而决绝的姿态掌控整个战场,并且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样的想法不止于陆廉军中流传,在此役之后,连关羽麾下的校尉与士卒也不得不对这个年轻女郎心服口服——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陆廉就当真不可战胜了。 当傅士仁无视了她的警告,也无视了刘备交代的任务,冒失地选择迎战于禁,并且被于禁诱杀——连带他那五千郡兵,以及广陵一线想要北上的援兵尽数交代在于禁手中之后,这个自打幽州便一路跟随刘备至此的武将被于禁俘虏了。 至于俘虏后是生是死,陆廉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一点,就像她并不关心曹仁在乱军之中究竟被哪一个英勇的士兵所杀死,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又问了两遍。 “淮阴丢了?”她说,“淮阴真的丢了?” “是……”那个傅士仁麾下的偏将匍匐在尘土里,声音几乎比她还要沙哑,“陆将军,而今于禁占了淮阴,郡兵皆不能前往救援下邳……陆将军!”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是陆悬鱼知道他想说什么。 曹操的主力将要追击到下邳,正准备与张飞和刘备进行决战。 因此偏将想请她与关羽快一点,再快一点北上,将已经丢失的淮阴夺回来,这样才能聚拢徐州各地的郡兵,救援下邳,夺回徐州。 她全神贯注地思考时,周围的人忽然变多,纷纷围了上来,其中为首的是她军中的医师,惊慌失措地拎着药箱想要爬上车。 “将军……将军!” “我没什么事,”她的胸腔疼得厉害,脑子也疼得厉害,但她还是想要慢慢将话说完,“让我想一想,淮阴地势我是极熟的,于禁又是新打下淮阴,兵势未稳,我……” 她似乎还在分析着淮阴的战势,但她的身体与精神都在不断地失重,下坠,最后终于落进了一片静谧而温暖,阻绝了一切声音的黑暗之中。 第252章 春光明丽,秋景端凝。 尤其是剧城外的这座庄园,不仅有山水树木,还圈了一片附近的湿地。 此时虽已收起毛扇,换下纤缔制成的衣衫,但秋阳正暖,仍可坐在亭中铺好的蒲草席上,慢慢赏玩远处隼鸟盘旋飞翔于湿地间,或是近处槭树红叶纷落。 庄园当初建造时,主人家便存了这样巧妙的心思,庭院中那几株槭树也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在这里宴请客人是极风雅的,但崔寿的心思全不在这上。 他偶尔悄悄看一眼自己那位自冀州而来的远房从兄,然后叹一口气。 “彦思何故作此态耶?” “闻听将有战事,”崔寿小心道,“心中不安。” 从兄笑眯眯地摸了一把梳理得十分美观的胡子,“大公子所领者,是拨乱世,反诸正的王师,有何惧哉?” “弟亦知此理,亦深信大公子威武之师,定能全据青州,”这位北海的士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只是最近……” ……不,他根本不信。 对于青州的士人来说,如果可以选一个领导者的话,孔融和袁谭之间,他们是一定会选孔融的。 对他们来说,孔融来到北海之后,置城邑,立学校,表显儒术,这很受青州士庶的欢迎,因此大家乐意选他为领导者,这是没什么疑问的。 但这种“选择”并不代表强烈的立场倾向。尤其当孔融慢慢被刘备和陆廉架空之后,现在青州的实际统治者就变成了刘备,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青州士族来说,刘备与陆廉并未结恩于青州士族——陆廉保卫了这片领土,并且在此之后,她一直镇守此地,军纪严明,谨慎清正。虽为女子,但若论私德,陆廉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但青州士族并不能从她这些美德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她整治了北海与东莱大片土地上的流寇与山贼,将那些无主的土地分发给了农人,又从寒微之士中提拔了许多基层官吏。 她做这些事时,并没有在明面上触犯士族的利益,相反士族们也因她的赫赫战功而守住了自己的财产,这是一点都不错的。 ……但那些慢慢聚拢过来的流民没有变成依附士族的田客与奴仆,而是获得了一块田地,并且开始耕种起自己的田地来,这就令士族有一点不满了。 他们原本指望胜利能带来更多更美妙的东西,比如那些流民,又比如一些可以安置自己子侄的地方官的位置,这些东西在这场胜仗之后也确实被陆廉获得了,但她并没有慷慨地拿出来与他们分享,而是提拔起了一群孔融与田豫选择的寒门子弟。 士族不会因为这一点不如意而选择与陆廉为敌,她连袁谭都能战胜,谁敢与她为敌呢?况且她的确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统治者,她有着那样的美名,那些寒门子弟也同样出身士族,这并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举措。 但他们也不会因陆廉对青州这片土地的清正与勤勉,便决定义无反顾地追随她——仅仅是守护青州不为袁氏所欺,还不足以让他们作出这样的决断。 袁谭不算一个很好的统治者,但也远没有坏到他们需要不计一切代价逃难的程度,尤其暗流涌动之下,这位袁家大公子已经同北海许多豪族暗通曲款,承诺只要他们愿意背弃陆廉,转而在这场战争中投奔他,那么他将慷慨地赏赐他的盟友。 “大公子虽领王师,”崔寿说道,“但庶民却更愿意信陆廉。” 崔邈忽然看了他一眼。 “为何这么说?” “弟在千乘亦置田产,是苍头向弟报信的。” 自从剧城传出备战的消息之后,位于边界线上百姓便开始慢慢后撤。刚开始数量不多,只有几户,十几户,走在土路上并不显眼,但现在已经越来越多了。 崔寿那片地租种给了一群田客,那些田客有自己家的地,但因为刚开垦不久,粮食打得还不多,因此为求稳便,又种了他的地,得一点粮食糊口。 但听说了战事将至的消息之后,田客们收完了这一季的秋麦,表示不准备再种冬麦,而是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避难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有些细节很是反常,比如说一般是士人先走,而后是那些略有薄产的升斗小民,最后才是那些食不果腹的田客。因为他们没有余财,因此不足以支撑他们这样漫长的一次迁徙。举凡逃难,对他们而言必是九死一生。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如何找饭,不知道怎样能在风餐露宿的环境下活下来,因此甚至还不如留在原地。反正等到敌军前来也未必会杀尽他们每一个人,至多不过掠了他们的妻女,再顺便将他们也抓去民夫营做劳役罢了。 但这一次,这些穷苦人走得很迅速,而且目标非常明确——他们要去徐州。 “徐州?”崔邈有些不解,“徐州亦在战乱之中,他们难道不知吗?” 崔寿叹了一口气,“他们说……” “什么?” “他们说,就算战乱,刘使君在那里,小陆将军在那里。” 崔邈那张淡然如出尘高士的脸霎时便阴沉下来。 “这是什么话,”他冷冷地说道,“谁教他们这些话的?田豫?” “田国让为筹备军务之事,已近心力交瘁,哪有那个余力?况且教这些黔首又有什么用?”崔寿反问道,“劝他们往徐州逃又有何用?刘备自顾不暇,难道还有余力安置他们吗?” 话虽不错,但崔邈仍然在其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若只是千余农人逃走也就罢了,”他最后还是没有将担心的话说出来,“大公子必速战速决,月余之间,他便会出兵了。” 崔寿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青州之士,盼大公子如盼雨露!” “但田豫手中有五千余兵力,若他死守剧城,鏖战之后,难免玉石俱焚啊,”崔邈诡秘地一笑,“彦思若能开城迎王师,必论头功!” 他这位附庸风雅的远房从弟脸上的喜色一瞬间便凝滞住了,似乎连近处的红叶都不能与他的面色相媲美,整个人像是被一颗栗子卡在了喉咙中,不上不下,憋得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崔邈鄙薄地看了他一眼。 “彦思贤弟果不善此道?” “城防之事,孔北海亦不能置喙,弟有何本领,敢——” “既如此,还有一桩小事,若是能够成功,贤弟亦是功劳不小!” 崔寿完全没有看穿这位远房从兄的真正意图,立刻便应下了,“只要弟做得到,绝无不允!” “陆廉在剧城的家眷,大多不过她的街坊友邻?” “不错,那几名妇孺都不是她的亲眷,她父母早已故去,只有——” 崔邈看了他一眼。 “只有一个妹子?” 尽管连这一个妹子也不是陆廉的亲妹,但陆白的确已经算是这世上与陆廉关系最为密切的人之一,她甚至梦到了她的阿姊。 那梦十分混乱,颜色却鲜明而繁复,她似乎回到了长安,似乎走在了昏暗的宫殿长廊里,但当她一转身,却又看到她的阿姊站在城墙上,浑身是血的模样。 ……她的阿姊南下援助关羽,已经许久没有音讯了。 陆白似乎这样恍惚地想着,因此接下来这一路,她梦见了许多个阿姊。 有在长安城墙上的,有在邬堡之中的,有在下邳城门前的,也有在千乘城下的。 那许多个阿姊,每一个都是一身鲜血的模样,因而令陆白逐渐变得心慌起来。 ……她流了那么多血,她的确有神剑,也有神通,但她身上的血,会不会流干呢? 当她这样慌乱地想到这件不祥的事时,她的阿姊站在夕阳下的长河旁,微笑着看向她。 她站在河岸的这一边,她的阿姊站在河岸的那一边,那一身的铠甲残破得不成样子,上面还残留了许多支弩矢。 每一支弩矢都扎出了一个血洞,每一个血洞都在冉冉地向外流出鲜血,可阿姊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多么重的伤,她的姿态还是那样安然而平静,但看起来却遥远极了。 陆白的心越来越慌乱,想要大喊出声,想要让阿姊回到她这一边来,可阿姊却始终没有回应。 年轻的女将军最后看了她一眼,神情那样温柔,那样遗憾,而后手握那柄神剑,慢慢地走进了暮霭之中。 陆悬鱼忽然吓醒了。 其实这个床榻的感觉挺舒服,衣服似乎换了,身体似乎擦拭过了,也包扎了,虽然还是疼,但有种处理得挺妥当的感觉,尤其还能闻到一股药香味儿,就没那么难熬。 但是她这个梦很不对劲。 她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好像梦到了陆白,似乎也梦到了其他人,比如张辽田豫太史慈,他们都围着她哭得很大声。 ……哭红了眼睛,哭得肝肠寸断。 ……关系处得很好,所以他们哭也就罢了,糜芳陈衷小号臧霸这几个关系也还行,跟着哭一哭也罢了,但是,陈群在那里哭个什么! 当她醒过来时,感觉自己耳边还在嗡嗡乱响。 很快她就发现这不是错觉,当她睁开眼后,守在旁边的刘兰芝立刻去找了医师,然后呼呼啦啦地跑进来一大群人。 她仰面朝天,躺在榻上,看着关公热泪盈眶,感觉就特别的怪异…… “我没什么……”她的嗓子有点哑,“我睡了多久?这几天如何?可有什么新消息传来?” “将军睡了足有六七个时辰了!”医官先这样说了一句,“看面色是好了些!” “军中之事,文远与我尽可处理,若有一二不足处,亦有元直兄为我等出谋划策。”太史慈接着说了一句,“现下身体如何?” “辞玉还不知道么,”关公十分悲伤地说道,“淮阴丢了,咱们须得尽快开拔……” ……没有新消息。 ……她醒得有点早,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第253章 第268节 淮阴已经丢了,但想立刻走还是走不动的。 一方面是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需要稍作休息,另一方面是他们获得的战利品实在太多了,需要分一些兵出来保卫胜利果实,比如说寿春就不能不放守军…… 如果此刻是这场大战的结尾,每个士兵都可以说自己赢麻了。 他们从曹仁的军营里获得了不计其数的粮草、铠甲、兵器,财物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还有一座美轮美奂的寿春宫等着他们有空砸碎带走。 她简单地算一算,只算参加了这场战争应发的赏金,她和关羽麾下的两万士兵几乎都赚到了五六年的薪水,除此之外还有军功可以另算。 因此这些人单论资产,几乎个个都一跃升至小地主阶级,别说买田娶妻生子,就是雇两个田客在家种田,当一下剥削阶级也能够到边儿了。 因此在大战结束之后的几天里,兵士们是挺开心的——尤其是陆悬鱼这边的士兵,听到她的伤势已经稳定,逐渐好转起来之后,就更开心了。 但这种欢欣鼓舞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几天,因为关羽和太史慈都各自下令,要士兵们准备继续向北进军。 他们刚刚打扫完战场,埋葬掉同袍的尸体,他们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干,思绪还没有从那场惨烈的战争中走出来,就要忙碌地奔赴下一场战争了。 钱这东西,赚来自然是为了能更好的生活。 但如果下一场,下下场的战争的都是这种酷烈程度,那他们到底有没有命享受到那些胜利果实呢? 考虑到这一点,士兵们就会想要开始花钱,尽情发泄。 ……但是淮南战场已经打烂了,寿春城内几乎也没有什么娱乐项目,他们想要发泄苦闷,想要寻求一点慰藉,又能去哪里寻找呢? 当她走出帐篷时,陆悬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兵营。 那些士兵躺在旗杆下,一面晒太阳,一面喝着酒,打着嗝儿,他们的衣服敞开着,露出了有疤或者没有疤的肚皮,两条腿随意地搭在什么地方——比如说同袍的身上,旗杆的基座上,或者是已经破损废弃的长牌上。 ……她看了很久,手指有点颤抖地点着这些醉醺醺的家伙,最后还是决定先不抓他们。 她受伤时,步兵的指挥权自动移交给太史慈,所以她得抓太史慈过来问话。 被她抓过来的太史慈看起来有点慌乱。 似乎还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 “辞玉已经大好了!”太史慈最后还是用有点夸张的语调说道,“我以为你得休养很久!” “我已经休息很久了,我都躺了两天了,”她说,“但是子义,你就是这么领我的兵的吗?” 太史慈回头看了看那些人,又看了看她。 “兵士们得歇一歇。” “可我们得去淮阴,片刻也不能耽搁,我以为前军已经出发了。” 这位身材高挑的青年将军微微皱眉,上前了一步,“攻破曹仁营寨用了辞玉三天时间——不眠不休。” 她有点不明白他想说点什么,点点头,“是啊。” “你……”他斟酌道,“不疲累吗?” 她愣了一会儿。 “我有家人,”她说,“她们在等我回去。” 陆白这一整天都有点心神不宁,她因此错过了晨练,并且在接下来安排换岗等琐事时几乎完全发呆,听任身边几个副手随意去处置。 袁谭的军队已经慢慢向平原集结,并且调遣了人手去修缮去岁曾被火烧过的厌次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战争信号,而陆白自从得到消息后就开始了备战,从未像今天这样懈怠过。 她的状态实在太奇怪了,自然就被健妇营的女兵看了出来。 “女郎身体无恙否?” “我无事,只是……”陆白犹豫了一会儿,“我自然是无事的。” 那个妇人仔细揣度了她的神情,似乎又想了一想,“女郎可是为什么事心神不宁?” 她只是做了个梦,她怎么会为了一个梦而心神不宁呢? 陆白这样心绪纷乱,最终还是不自觉说出了口,“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那妇人恍然大悟,“女郎可是想求方术高明之人来解梦?” 陆白的神色一凛,“我从来是不信什么方术的!” 妇人低眉敛目,口中告罪,连忙便要退下。 但在她即将退出陆白的屋子时,女郎又叫住了她。 “你……”她犹豫地说道,“可识得什么善解噩梦之人?” 在剧城外三十里外,一个靠近沼泽的小村庄里,的确有这样一个老妇人。 据说她年轻是曾是烧炭人的妻子,因为丈夫在沼泽地里失踪,她进去寻找丈夫的踪迹,但后来丈夫没找到,她却得了神通,不久后被一位在青州极有身份与名望的巫师收为了弟子,离开了北海。在数十年间,她生活得风光极了,现下回到故乡隐居,实在是不愿意他人来打扰的。 但乡邻们知道有这样一位神异的妇人隐居于此,自然恭恭敬敬,有事也会去寻她指点,名声便慢慢传进了剧城。 当陆白走近这个老妇人所居住的茅草房时,屋子里正飘出一股冰冷苦涩的香气,那香气她很久没有闻过,所以愣了一下才缓缓地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草屋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内里却还整洁,地上铺着香蒲草席,墙上挂着绣了各种晦涩图案的细布,角落里一只铜制香炉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 她这样打量这屋子的时候,坐在屋中的老妇人便慈祥地笑了起来。 “茅屋破旧,不足以迎贵客。” “我不是什么贵客,”陆白忙说道,“我只是听说法师擅解梦,因此来求教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妇人一面迎她坐下,一面为她倒了一杯水,“女郎之梦若是与自己有关,可以不必问了。” 陆白看了看那个陶杯,又看了看这个面色平淡的老妇人,“为何说若是我只梦到自己,便可以不问呢?” “女郎的命数是极贵重的,”老妇人说道,“因此不必解。” 陆白愣了一会儿,“那若是我梦到了至亲之人呢?”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 “若是梦到女郎的亲人,那也是不必解的。” “为何?” “女郎命数虽贵重,却缺亲缘,”老妇人道,“与父母亲眷是极不该在一起的,否则必有祸殃。” 陆白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 若只说命数贵重,她根本不放在心中,只当做方士随口讲的吉利话,但说她没有亲缘却是立刻戳中了她的心病! 她自出生时便丧父,几岁时又丧母,从小是被大父养大,至十几岁时,全族尽墨! 这一路颠沛流离时,她偶尔想一想过去的时光,再想一想眼下,也会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亲缘。但能被阿姊收留,相伴至此,上天已经待她不薄……难道她也会克了她的阿姊吗?! 难道阿姊在淮南的确战败……甚至性命堪忧?! 她心神已经乱了,几乎就要听一听老妇人接下来想讲些什么时,还是硬着头皮胡乱辩解了一句。 “我这样的人,哪有什么贵重的命数。” “女郎莫回头看,”老妇人笑道,“你回头看时,只会因寒微出身而轻薄了自己,你却不知,你有这样的好相貌,还有这样的好命数,不久自然有一门你意想不到的好亲事上门。” 那些关于董氏全族支离破碎的回忆,以及对她自己和阿姊命运不确定的担忧,都在这一瞬间被清澈冰冷的山泉水洗涤干净了。 她的阿姊出身寒微,曾在雒阳杀过猪,在长安做过杂役,又在平原城当过更夫,是十足的黔首出身,这一点也不错。 ——但她是董卓的孙女。 尽管无人知晓,但如果这个老妇人真有什么高明的方术,能够窥探到她的过去,就该知道“渭阳君董白”与“寒微出身”是不挨边的。 因此那些看起来灵异神妙的说辞,不过是这个老妇人在已经知晓她身份的前提下做出的推测罢了。 ……但这个老妇人为什么会提前知晓她的身份,又这样意有所指呢? 当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场关于她,甚至关于阿姊的阴谋的一角时,陆白用那双冷而静的眼睛定定地看了看这个老妇人,看着她的五官与神情,皱纹与双手,衣衫与配饰,以及这间小屋里所有的细枝末节。 但她最后仍然脸上飞起了一抹娇羞的红霞,“怎么会有什么好亲事呢?” “我看到……”老妇人伸出一段枯树皮般的手指,轻轻地指了指她的额头,“女郎眉眼间的贵气如同玄鸟,这是天子之母的征兆!” “天子之母?”这位年轻女郎大吃一惊,“可是我在剧城,天子在雒阳,难道我有幸入宫吗?” 老妇人摇了摇头。 “汉室衰微,”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女郎所待的那位郎君,未必是现任天子啊……” 汉室衰微,谁有可能为下一任天子呢? 当今天下,诸侯并起,但论起实力,拿到并冀幽州以及半个青州的袁绍若自谦为第二,谁还能称第一呢? 心念电转间,陆白觉得自己已经窥看到阴谋的一角了。 但这还不够。 如果她想要守住青州,守住阿姊辛辛苦苦护住的这片疆土,这无数百姓,她需要更警觉,更果断,还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陆白睁着一双清澈而又美丽的眼睛,柔婉而羞怯地微笑着,抓住了老妇人的手。 “若此事能成真,”她的声音清甜得如同春日里潺潺的溪水,“我一定要重谢法师的……” 第254章 陆白眉目间形如玄鸟的“命气”,以及将会诞下天子的,贵不可言的运道,自然不是被那个老妇人用眼或者用心之类看出来的。 她是背下来的,而且背得很是认真,而且教她这些故事的那位贵人许了她一份丰厚的犒赏,足以让她从容安排自己那几个儿孙的生活。 但教她这些故事的贵人也是在听懂别人的暗示之后,才做出这些安排。 而最开始将目光转到陆白身上,并且将这个轻飘飘的念头逐步变作现实的人一身高冠博带,正缓步走进青州刺史府。 尽管郭图心中总有许多与其他谋士争夺权势的自私自利的念头,但他无论是相貌举止,穿戴打扮,总看不出一丝纰漏。 他容貌虽不算十分英俊,但笑容却总是很温厚,眼神也是这般宽柔包容,因此袁谭的亲兵见到他,总会发自内心的露出恭敬神色。 这里的人都很尊敬他,郭图心中很享用这一点。 ……但沮授就不尊敬他。 ……审配也不尊敬他。 ……田丰也不。 ……还有那个狡猾的荀谌。 第269节 大鹏鸟是吃不动这么多人的,主公又分辨不出来哪一个人是忠,哪一个人是奸。在主公看来,他们每一个都是这样风度翩翩,口若悬河,每一个都是这样博学且机敏,果决且忠诚。 所以郭图一定得抓住他已经抓住的这一个。 只有大公子袁谭能让他紧紧抓在手里。 尤其是经历了之前那一战之后,郭图已经慢慢感觉到袁谭的转变,这就更令他信心满满了。 此时的大公子正在处理公务。 袁谭以往性情急躁,不耐烦处理琐事,一心只想以武功取胜,直至去岁青州大败后,他倒是开始关心起这片土地日常经营管理状况了。 听到脚步声走近,袁谭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立刻将手上的竹简丢下,忙忙起身迎了出来。 “先生。” 郭图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案几上的公文,又将目光转回来。 “闻说人长而进益,今见大公子,果应此言。” “先生劝我谨慎,我岂能不知先生好意?”袁谭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我自当谨慎,只是……” 郭图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只是大公子担心延误了良机?” “现今曹操急攻刘备,关陆皆在淮南,鞭长莫及,”袁谭道,“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的话刚说完,便察觉到自己这番见解一定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否则郭先生不会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 好在婢女煮好热茶送了上来,令郭图将目光收回在漆杯之上。 “大公子以为,刘备与曹操,谁能赢下这一仗?” “曹公兵强马壮,以逸待劳,兵马过汝南而无人察觉,如惊雷一般剿灭刘备近万兵马,何等神妙!”袁谭道,“即使关陆全力来救,恐怕亦不能为。” “既如此,我们何苦现在仍要以势逼人呢?” 郭图的话语缓缓而出,袁谭愣了一下。 “先生的意思是……?” “曹公与主公是少年相交的挚友,亲如兄弟,”郭图笑道,“但毕竟不是亲兄弟,况且如主公与袁公路这般亲兄弟又如何?阋墙之事自古也并不少见哪。”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声音也温和得如同这秋日的朗朗晴空,但袁谭却在里面听出一丝隐秘的森然。 “我父是磊落重情之人,”他说,“先生这番言论若是被我父听到,怕是要当作离间之语。” 郭图见了大公子那狐疑的眼神,再听了这番似乎要辩白的话语,便笑得更加温和了。 “主公自然是磊落宽宏之主,”他赞叹道,“当今天下,还有谁能比得过主公?” 这句话没什么内容,但袁谭听得很顺耳,连连点头。 “不过大公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曹公若是只有东郡,他虽与主公不同父、不同母、不同姓、不同宗,但他就是主公的亲兄弟!” ……这怪话说的,大公子含在嘴里的一口茶水差点就喷出来。 但郭图的重点不是讲怪话。 “但他全据了兖州,那充其量只是从母昆弟(表兄弟)了。” 袁谭已经彻底明白郭图话中未尽之意,也明白了郭图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若曹公兼有兖州、豫州、徐州,大公子细想,他与主公还能不能亲爱如兄弟?” 曹操帐下亦有出谋划策之人,尤其是荀攸、郭嘉、程昱等辈,各个心狠手辣,诡计多端。郭图绝对不相信这样一群虎狼之辈能真心实意追随一个宽仁庸碌的主公。 况且就曹操在宛城大哭大闹三个月,打着给儿子守灵的名义暗中串联汝南士族,又调兵遣将突袭刘备的雷霆手段,要说这样一位枭雄能一辈子跟着主公不变心——郭图觉得不仅他不相信,哪怕是他看不上眼的那些谋士,比如沮授田丰什么的,必然也是不能相信的。 “话虽如此,”袁谭沉默了一会儿,“但陆廉用兵如神,刘备又有名望,我此刻威逼利诱,能拉拢青州士族,不过因我势大罢了,待她归来……” “仁义不过小道,”郭图立刻劝道,“刘备陆廉魅于小道,不知大势,早晚是必败的!” 若是真被曹操这样的手段打败,那也不算是摧折了英雄之名。 袁谭这样想着,感觉自己那些沉郁的心思淡了一些,兴致倒是提起来了,“话虽如此,那刘玄德也是豪杰,他丢了徐州,无处可去时,我倒要请他来青州,为我效力!还有他麾下那几员猛将,先生还须为他们选好宅院,我当以礼相待!” 这个青年说到这里,展望那个美好未来时,眉眼全然舒展开了,于是那张瘦削许多,因此显得更加严厉的面孔倒是奇异的温和许多。 但郭图知道,袁谭所说的全都是心里话,一点也不掺假。 这位大公子对刘备也好,陆廉也好,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私仇,他们的仇怨完全在于看上了同一块土地。 如果袁谭能全据青州,那单方面来说,他自然对刘备和陆廉都没有什么怨气了,不仅没有,还会兴起爱才之心。 ……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种傲慢。 因为袁谭藏在心底,视为毕生死敌,除之而后快的人,天下只有一位,就是他的同胞弟弟袁尚——恨不得食其肉,寝处其皮。 “这个么,自然,自然,”郭图了然,“我已派人去青州探问,说不定将来陆廉就是大公子的姻亲啦!若有这样尽心竭力的部下,大公子难道还要担心比不过三公子吗?” 袁谭的眼睛亮起来了。 他也听说过陆廉有个妹妹,生得十分美丽,并且一直未曾婚配。但对他来说,女子美貌算不得什么令他特别在意之事,因此也不会因为这样的隐隐听闻就对陆白生什么心思。 但现在想一想,他心中开始蠢蠢欲动。 如果趁着青州危难纳了陆白,他自然就有了借口派遣使者,以姻亲的身份与陆廉来往。陆廉毕竟是女子,也许会认下这门亲事,当然若她与乱世中大多数诸侯将领并无不同的话,她也许会不管不顾唯一妹妹的死活,全然不理会来自袁谭的示好。 但这门姻亲仍然是存在的,并且仍然会对刘备与陆廉之间的君臣关系产生影响。 想到这里,袁谭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郭图。 他很想尽快全据青州,但经过上一次的惨败后,他已经冷静许多,并且逐渐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让别人替他厮杀,比他自己上阵厮杀更好。 郭图捻了捻胡子,给了大公子一个肯定的微笑。 “大公子且放心,”他说道,“除却剧城,东海亦有安排,必令孔融田豫四面楚歌,不得不拱手让出北海才是!” “这是什么……这,宣高兄,宣高兄你这是!” 当昌豨走进东海郡守府时,他怀疑自己的结义兄长被什么怪东西附身了。 因为臧霸身体一直很好,从来不会得病,前两日还拉着大家出门去打过猎!可今日为何病得这样重了! 他的额头上裹着一条白布,身上盖着小被子,靠在凭几上,看姿态似乎虚弱极了。 ……但面色还是很红润,脸上的肉一块块地也很饱满。 而且听到昌豨带了颤音的问询时,臧霸还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藏着很多个意思,但是对于昌豨这个跟随臧霸很久,且时不时会被他坑一把的小弟来说,这个意思可以简略点当做“你是猪吗?”来理解。 这位态度不太好的病人虽然头上包了白布,身上盖着被子,但面前没有摆什么药汤,而是摆了一箱子金饼,闪闪发光,颇为显眼。 ……这就更诡异了。 “咳,咳咳咳,”臧霸将蒲扇一般的大手团成一团,放在唇边咳了几声,“适才青州有使者来……” “青州?孔北海来求救么?”昌豨问道,“可是袁谭发兵了?” “不,”臧霸一本正经地说道,“是平原来的使者。” 昌豨看了看那盘金饼,又看了看臧霸装病的架势,忽然就明白了。 “袁谭派使者以重金来说阿兄!” 以重金来说他,要他作壁上观,既不救刘备,也不救北海!当真小人! 他很想气势汹汹地再加上一句,甚至再加上几句! 比如说臧霸当初见大势在刘玄德处,便故意捆了孙康去投诚,还特地不带上他! 那一日在下邳的酒宴上,臧霸哭得那么大声!那全是假的!只有他才是真心想投刘使君!他! 臧霸似乎根本不在意昌豨那指责的眼神,他只是装模作样地咳嗽过之后,才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想要发兵的,但是你也知道,我现下病了……” “是,”昌豨忍着气说道,“宣高兄病得及时!” “唉……”臧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此只能让你替我跑这一趟了。” 昌豨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但是既没闭上,也没有想好该说出什么话来。 “身边这几个兄弟里,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臧霸虚弱得快要睁不开眼,却还在勉力坚持着说道,“我是生病了,无力管着兵了,你替我去一趟青州吧!” 几个兄弟里,昌豨论智谋,论勇猛,都比不过旁人,臧霸有什么可信他的? 他就一件事值得信任——他是这几个兄弟里,最为亲近刘备,最想跟着刘备混饭吃的。 因此言外之意也很明白了:我收了钱,那我得装病,我不管青州和徐州的事了,但你要是接管了我的兵,那肯定也不是我收钱不办事啊! ……昌豨看了看这一箱子的金饼,又看了看躺在那里再次装病,而且眉眼间全是坦然的臧霸,总感觉自己还是想说点什么出来。 ……但他最后也没能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位带头大哥。 第255章 这位东海泰山军的昌将军自开阳出发,来剧城拜访田豫时,田豫正拿着一卷青州诸郡县士族阀阅事的竹简在发呆。 他虽然不知道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郭图,但他已经隐隐猜到袁谭身边这位谋士的意图,因此当昌豨说明来意,尤其说明了臧霸见到了来自平原的使者后,田豫一点都不感到惊奇。 “袁谭这一手倒是精明,”他这样说道,“剧城修缮数次,城高墙厚,兵精粮足,他硬攻不能得手,若只围困孤城,谁知道数月间战事将起何种变化?” “曹操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主公现下回到下邳,修整兵马,难道不能击退曹操?袁谭若当真围起城来,到时便是骑虎难下!” 况且他若是围城,田豫自会隔绝内外,不令城中士族受到外界讯息。 但现在来这一手就十分精妙了。 他现在自然还不能关闭城门,那些自平原而来的使者便会源源不断地进入剧城,与城中士族暗通款曲。 “我不担心袁谭围城,”田豫慢慢地说道,“但李傕郭汜祸乱长安时,长安城岂不比小小剧城坚固?” 长安城破,非因外敌,而是内贼作祟! 昌豨十分意外地看了一眼田豫。 这位年轻文士生得并不高大健壮,因此看起来更似运筹帷幄的谋士,而不像真正能够提剑领兵的武将。 臧霸临行前暗示过昌豨,要他将青州士族中有些蛇鼠两端之辈的事提醒田豫一下。 提醒一下,但不要多言。 第270节 因为臧霸也并不清楚青州到底哪些士族与袁谭有私,又有哪些人仍然忠于刘玄德,而想要找出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其实很不容易——毕竟他们不会将自己的心思写在脸上。 如果田豫在城内大肆搜查,只会令此时本已紧张的局势更加草木皆兵,甚至可能令更多人心倒向袁谭; 但如果田豫不抓出他们,等袁谭围城时,这些人说点丧气话,或者是将城中讯息想方设法传递给袁谭都是小事,更有甚者还会偷偷集结私兵部曲,攻击守军,打开城门。 但这件事只能田豫自己来做,臧霸作为外人是不能置喙的。 好在听到了田豫这句话,昌豨有些放心了。 “一切须得小心,”他说,“若是北海士族不能齐心守城,剧城危矣。” 田豫那张略有些苍白而瘦削的脸似乎微笑了一下,他甚至十分谦和地垂下眼帘,于是眼睫毛轻轻地扫落了一片阴影盖在眼睛上,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自然能令他们心齐的。” 陆白走进府中时,昌豨已经离开去休息了,而田豫还沉浸在他的思绪之中,倚在案边,一只手握了一支笔,另一只手握着一卷竹简,似乎在那里看,但又完全没看,静得好像一座石像。 但阳光未曾洒在这一小片竹席和案几上,因此显得阴影中的这位年轻官员的脸有些阴沉。 陆白犹豫地叫了他一声,田豫才清醒过来。 “女郎这是从城墙上刚刚回来么?”他十分和蔼地笑了,“辛苦了。” 陆白微微地皱了皱眉。 她自从建了健妇营,成为阿姊麾下的一名小小校尉之后,偶尔也会阿姊身边这些男子打交道。 他们对阿姊大概是既敬且爱的,因而待她多少就带了点“这是辞玉家的小闺女,需要好好照顾”的目光。 比如说田豫此时看她的神色,不管她是健妇营的将军,或者是后宅里日日纺织的闺阁女儿,都没什么区别。 这意味着她讲的话想要让他重视起来会有一点难度。 “崔寿投袁谭了,”她决定开诚布公一些,“先生知否?” 果然田豫那和蔼而又宽柔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 “这是什么话?”他轻轻地问道。 “他那一支原本便是博陵崔氏的分家,”陆白继续说了下去,“前几日崔邈来寻过他,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他背叛了阿姊。” 田豫沉默了许久。 “女郎警醒,将军必定欣慰不已。” “我警不警醒,没有什么值得阿姊欣慰的,”她说,“我们得守住北海,阿姊才能欣慰,那一日,我——” “女郎的话说得不错,袁谭大军传闻旬日间便会开拔,”田豫叹了一口气,神色十分淡然,“听闻诸葛小先生又改了一批弩……” “……先生!” 田豫抬起眼看向她,“女郎何不去演练那批轻弩呢?” 她仍是被当做小女孩儿看待了吗? 虽说她的健妇营迄今为止一直在辖地内巡逻,从不曾打过什么攻城略地的大战,但这些女兵日日操练,夜夜警醒,不曾有半分懈怠!田豫这样的神色,分明是看轻了她! 比起那个天天待在学宫,优哉游哉同一群名士在一起,根本没有备战的紧迫感的孔融,田豫已经是她认为最靠谱的同袍了! 陆白一瞬间感觉到胸腔内涌起了一股愤怒,但这股愤怒迅速平息了下来。 她和他们共事的时日尚短,她尽管能着戎装,毕竟没有什么高超武艺,也不曾如阿姊那般立过累累战功,因此她的同袍才会拿她当小女孩儿看待。 但她不能也用同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陆白心中这样想,如果田豫因为什么原因不希望她参与进来,也许是不够信任她的能力,也许是不够信任她的性情,那她也不能如他所盼望的那样,回到城墙上,同一群姐姐妹妹一起拆轻弩玩。 提起诸葛小先生新造出来的轻弩,陆白的脑子忽然像是被什么碰了一下。 陆白的脚步声离去之后,田豫终于得以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平静又淡然的神情变得有些阴沉。 上阵杀敌是一回事,尤其是指挥士兵上阵杀敌。 有些将领一辈子没有弄脏过自己的手,但他们依然可以成为将军——当然,这样的名将的确略少些。 陆白若是有心追寻她阿姊的道路,那么作为女子,走在这样一条道上尽管怪异一点,但在道德上并无什么大过。 但对付青州那些反叛的士族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 如果他能寻到证据,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公布他们的罪状,然后根据罪行轻重,或许他可以只杀首恶甚至宽恕这些人,或许他需要一场残酷的夷族,令其他怀有异心的人畏怯而缩回黑暗之中。 但如果他寻不到证据,袁谭又已经兵临城下,他也可能会用一些“意外”,甚至是一场鸿门宴,诛杀那些背叛了孔融,也背叛了这片土地的青州士人。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不该牵扯更多人进来。 陆白是将军最疼爱的妹妹,现在又尚未婚配,虽说建起健妇营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但众人并不认为她能如陆廉一般建功立业,而多半将其视为是年轻女郎的调皮与玩闹罢了,因此对她的名声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损害。 但谋杀是另一回事,尤其是谋杀那些世家豪族,他也许可以在将军回来之前将这件事的余波处理干净,也许不得不忍受青州世家群起攻之的敌意,就如同曹操诛杀边让之后的兖州一般! 如果令陆白参与进这场谋杀,就几乎彻底断绝了她另一条路——那条可以嫁入青徐阀阅世家,安稳度日的路。 田豫不清楚陆白到底对自己的人生有怎样的规划,但他心里总觉得,若他自己能够处理好这一切,那么为陆白多留一条路总是不坏的。 还有小陆将军的那些家眷,他也总得提前将她们安置妥当,护她们周全才是。 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 ……田豫短暂地陷入了这样无意义的惆怅之中,但他立刻又清醒过来,重新将那卷竹简拿了起来。 那上面已经有了几家被他用笔勾了一圈。 现下又多了一个崔寿。 崔寿家的马车走得稳极了。 这架马车外表看着十分朴素,但内衬以丝绸,座下铺了香蒲席,四角又以暗格安置了香料,坐在里面十分舒适。 陆白从里面走下来时,崔寿的小夫人已经等在了门前。这位夫人生得杏眼桃腮,已经是难得的美人,但站在陆白身侧时,仍然感到了一阵嫉恨。 袁谭的妻子是冀州信都文氏的贵女,但袁谭与她并不和睦,因此陆白若是嫁进袁家成了侧室,以她的容貌而论,必是受宠的! 而袁谭是谁?袁谭是袁公的大公子,尽管有消息传言这位大公子并不受宠,但他毕竟是长子!手下有兵马,身边有谋士,若是将来袁公当真取代汉室,那袁谭岂不是……?! 这样的想法短暂地蒙蔽了崔夫人的心神,她是断然不相信天下还有谁家的女孩儿不愿嫁给袁谭为侧室的,况且陆白有什么出身?她与她那个阿姊不过是黔首家的女儿,若不是陆廉成为了天下皆知的名将,陆白便是想作袁家的婢女也是不能够的! 前番她登门拜访,劝说了陆白许久,这女孩儿似乎很是娇羞,只说要细想一想,那时崔夫人便认定了她内心是愿意的。 果然不过几日,她便又送信过来,想要登门拜访——夫君交代的事,这就成了! 陆白穿着一件绛红丝绸深衣,于是肌肤便更显雪白,眉眼仿佛画出来一般,怯怯地开口时,那声音似乎溪流蜿蜒而过。 “我自然……我自然是没有什么不愿的,”她说道,“可是阿姊不在,我怎能擅自做主呢?” “陆将军与女郎年纪相仿,哪里就做得这样的主了!”崔夫人连忙说,“况且她若是知道,又哪里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已经得了信,只要袁将军得了青州,他便要将文氏休弃回家的!女郎嫁过去,就是正室!” 陆白迅速地看了她一眼。 “夫人欺我,他若是真心,为何不来剧城迎我呢?” “他现下与孔融交恶,如何前来!”夫人想也没想,“但大公子的确是真心爱慕女郎呀!” 陆白似乎犹豫了一会儿。 “我还是不信,”她轻轻地噘了噘嘴,“我阿姊可是名满天下的将军,我出嫁时怎能全无排场,没有送嫁,也没有迎亲之人呢?” 话说到这里,几乎就是已经成了。 这女孩儿到底是个爱慕虚荣,被富贵迷了眼的蠢人,一点也没想过她作为陆廉的妹妹,这样主动地攀附袁家,青州士族将如何看待她,又如何看待陆廉? 但出身低贱之人常有这般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一点小利的,崔夫人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大喜过望,立刻就答应了。 “女郎既如此说,咱们就让他派使者来,也显得郑重些,再寻几家亲厚之人,大张旗鼓,为你风光送嫁如何?” 陆白轻轻地握住了崔夫人的手。 女孩儿的手指纤长,漂亮极了,但冰冷得全然不似活人,仿佛一尊冰雕一般,因此崔夫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那双眼睛在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眼睛里藏了冰冷的光。 “替我送嫁那日的酒宴定要隆重些,酒要好,菜肴也要上佳,”她声音甜美地说道,“城中与大公子亲厚之人,劳烦夫人与崔郎君一个不落地请来才是。” 第256章 当袁谭与田豫都在忙碌着备战,而青州士族也渐渐各自选了阵营时,孔融似乎根本没有理会这些。 秋高气爽,很适合找个地方感受一下椒树与白杨在秋风飒飒中被吹得树枝摇动,香气四溢的美景,看着这样的美景,应该也能多写两篇辞赋出来。 他拉着一大群流散归来的青州名士与各地依附而来的文人找到了这么个地方,先是观景,然后喝一点酒,再然后开始写文章。 其中有文采风流,令人击节而叹的,当然也有不擅辞赋,只能敷衍了事的,但无论哪一种,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互相总是能找到一点理由吹吹捧捧。 孔融那张席子摆在一棵十分高大的杨树下,风一吹,偶尔一片树叶便落到他的肩头,风雅极了。 而这位四十余岁的青州刺史端着一盏酒,举手投足便更有名士风流的味道了。 “季彦这一篇平淡醇古,直如石砥,”孔融点评了其中一位管氏士人的文章,“颇有屈子之风。” “而今汉室衰微,天下扰攘,唯孔青州与刘玄德能施仁政,民之悦之,如解倒悬,”那位名士叹了一口气,“何敢在使君面前当此评?” 这位名士的一声叹息引得其他人也跟着连连叹息起来,一叹天子蒙尘,虽归雒阳,但朝廷上各路大臣彼此攻讦,纷扰不止;二叹天下群雄并起,袁术僭位,曹操残暴,连荆州牧刘表都会“郊祀天地,拟斥乘舆”,可见此真末世也;三叹青州这么好的地方,却被连年征战祸害成“野无青草”,而今战乱又起,唉唉唉唉…… 孔融端着酒盏,不作声地看着这些名士叹息了一阵,那双似乎总是带点嘲讽的眼睛里便慢慢带上了一点隐秘的笑意。 但当他开口时,他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脸上只剩下了深深的忧虑。 “而今袁谭又兴暴兵,我青州本该上下齐心,行正道灭之,”他叹了一口气,“可惜啊……” 一双双眼睛便立刻转了过来,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等他接着说下文。 “而今人心纷乱,许多人祖宗食汉禄,自己亦为汉臣,却不为汉室尽忠,竟欲背叛刘使君,投奔逆贼,”孔融的脸上满是痛苦,“我为此日夜悬心哪。” 这些一起来吃饭喝酒写文章的名士彼此看了一眼,眼中的情绪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其中有青州本地士族,也有各地避难而来之人。 那些青州本地士族都是之前因黄巾之乱四处逃难,现下流散而归的。他们的家产毫无疑问受到了相当大的损失,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事——他们失去了在本地官府中的位置,这才是大事。 士族看似是一个整体,彼此联姻通婚,同气连枝,但当他们面对的不再是来自外面的敌人,而是内部有限的资源时,他们自然会开始勾心斗角,争夺不休。那些流散回来的士人的官职被别的士族占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能耐心等待,从底层小吏开始慢慢寻找再次攀升的机会。但其中有些人微言轻,门庭冷落的家族连这样的机会也寻不到,只能忍受慢慢没落的痛苦,成为别人眼中的寒门。 比起他们,那些逃难至青州的士族则有着更加急切的期望,他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只能靠着自己的学识与谈吐,以及奉迎的本事来寻到一块立足之地,他们怎能不全力以赴? 这些人里有人喜欢做学问,也有人不喜欢做学问,但学宫是孔融建立起来的,他们因此逼迫自己来这里做学问——这是他们唯一能够近距离接触到孔融,并且与他建立联系的方法。 孔融是个真正喜欢做学问的人,但作为孔子之后,真正的清贵名门出身之人,他也完全明白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 第271节 他平时不喜俗务,尤其不通军事,但不代表他对这种士族的游戏一窍不通。 因此当他满脸痛苦地讲出那番话之后,这些名士彼此看了看之后,便有人试探着接话了。 “若真如明府所言,有这样的人在,我等亦不能安寝矣!” “明府崎岖孤累而不忘君主,今日为汉室除逆,在座诸君敢不效死!” 不,他们不会效死,连孔融自己都不是那等刚勇孤直之人,这些名士怎么会真心为汉室效死呢? 但如果孔融暗示想要除掉一批青州的世家,并且腾出一批青州大小官职的空缺时—— 这些人的确是愿意为了帮他除掉那些世家而效死的,因为这不仅是在帮他,帮汉室,更是在帮他们自己。 位置就那么多,一个人想上去,就必须要拉一个人下来。 土地就那么多,一个家族想上去,就必须要拉另一个家族下来。 ……在座有几十位学宫名士,本地的,外来的,都用他们那慷慨激昂的声音和神情告诉了孔融,他们的确是愿意为这件事效死的。 “若是能将那些蛇鼠两端之人除去,”祢衡这样劝说过他,“,进能保青州,退亦能全身而离北海,与刘使君合于一处,以图后日。” 但孔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与田豫计划清理那些投奔袁谭的世家时,陆白已经开始了另一个更为冷酷,也更为野蛮的计划。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崔家送来的梳妆匣十分精致,三层漆盒,每一层上面都以螺钿镶嵌出兽面凤鸟纹,华丽精美,与众不同。 但陆白用过更好的。 镶嵌宝石的,美玉的,玳瑁的,她有一套梳妆匣,虽然都是黑漆为底,但上面绘画各自不同,因此镶嵌的金银珠玉也各自不同,除此之外,那些匣子里面装的首饰也各自不同,但都同样贵重。 她并不怀念那些精致美丽的玩意儿,正如同她并不怀念过去的自己。 因为那些玩意儿和过去的她一样,都只是用来欣赏和把玩的。那精细的做工与美妙的纹理下,放着一把又一把饥不能食,寒不能穿的亮晶晶的东西,只要主人心情不好,将它高高举起,再重重摔下,那些高明匠人的精巧设计也就顷刻间四分五裂了。 她真切地体会过高高举起,再重重摔下的滋味,因此再也不能欣赏这些命运不由自主的美丽产物。 但她此时仍然展开了那只梳妆匣,并且伸出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里面的玳瑁簪、玉搔头,以及一串金璎珞,平平无奇,但尚可一用。 这些东西怎么能与大父为她添置的相比呢? 但一想到她的大父,陆白心中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她的世界是压抑的,分裂的,她从小接受了最良好最端正的教育,但她的大父却是“狼戾贼忍,暴虐不仁”的董卓。 因此她有时会想,既然她的大父是通过那些暴虐手段攫取的权力,为什么又想将她教育成一个恭淑贞静的软弱女子呢? ……但软弱也没什么不好。 有人悄悄走过来,脚步极轻,“女郎,时辰将至,已有宾客到了。” “好。”她轻轻地应了一声,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的肤色极白,只要薄薄用一层粉,便细腻洁白如美玉; 她的眼睛极黑,睫毛极长,因为生母有一点胡女血统,因此她的眼窝也比旁人略深一点,衬得那双眼睛又大又静,多情级了; 她的身姿窈窕,动静有度,裹在一袭蜀锦深衣之中,整个人美得像是在发光。 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脆弱,纤细修长的脖颈仿佛一株经不起摧折的合欢,真的是软弱极了。 但这很好。 陆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 谁看到这样的一个美人会想到她能有什么反抗之力呢? 因此崔家同意了她的请求,令她得以将自己的五十名心腹女兵带进府中,充作婢女。 据说袁谭的使者原本心有疑虑,但一想到来的不过是一些妇人,也就打消了所有不安的念头。 一群妇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陆白轻轻地用指尖擦掉了一点嘴唇上的口脂,于是指尖染上一丝淡淡红晕。 她的力量就隐藏在她的软弱之下。 田豫的每一天都忙碌极了,他的行踪也排得很满,因此崔寿在城中大办这场迎亲宴的前两天,田豫便离开剧城,去广饶查看当地官员是否将所有的户籍资料和其余公文打包带走,并且按照约定时间撤往剧城。 他这一趟原本可以一两天就返回,但因为路况不太好,所以稍微耽搁了几个时辰。 ……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向东南迁徙了。 他们携家带口,不顾一切地往东逃,并且告诉这个迷茫的青年官吏:如果他们能在剧城安顿下来,那很好,如果剧城也不能挡住袁谭,他们就准备撤往徐州了。 至于徐州也在打仗,他们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听说那个刘使君很好,小陆将军就是他的手下!”他们含含糊糊地这样说,“去徐州总不会有错的!” ……怎么好?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 这些或许识过几个字,或许连一个字也不认得的老百姓并不明白那些,他们只是笼统地说,“听说他治下很好,他的军队也不会乱杀人。” “……可他要是输了,小陆将军也输了呢?” 这问题更加超出了眼前推着小板车的汉子的见识,他是完全想不清楚,也说不明白了。 但坐在板车上,显得很精明的老妇人立刻替儿子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们去哪里,我们跟着便是!”老妇人大声说道,“郎君们不也是如此吗!” 一时间说不出话的换成了田豫。 但当他快要回到剧城时,留在府中的侍从早就等在城外,一见到他,立刻迎了上来。 田豫的神色变了。 “……迎亲宴?!” “是,听说陆家女郎已经去了崔府,郎君——!” “你可知道究竟都有谁参加了婚宴?!” “小人派人等在府外,一个个地记下了那些车马!” “好,”田豫飞快地说道,“你同我立刻去军中调遣兵马,将这些人的府邸用兵围住,入府搜查,片刻不能耽搁!” “是!” 天色将晚,而酒宴已经开始。 宾客们脸上多多少少有一点不安,又有一点兴奋,但当他们看到款款而至的这位新妇时,所有人眼前都是一亮。 那个健妇营中的陆白也很美,而且也经常在城中跑来跑去,但那时她一身男子装束,自然不如此刻着意打扮出的模样符合他们的审美。 “当真国色!”有人这样赞叹道。 “堪配大公子。” “原以为陆氏将兴在陆辞玉处,没想到竟能结下这样一门贵亲!” 宾客们交口称赞,上座那位平原城的使者,博陵崔氏的名士也微笑着捻了捻胡须,眼神很是满意。 他们看她,如同看一头漂亮的牲口。 而她娇羞而恭顺地低下头,由婢女引着,坐在自己的坐席上,安静得不发一言。 她虽然很美,但没有人需要她开口说话,只要她安静坐在这里就够了,宾客们都是世家出身,即使有人对她的美色动心,也没有人会无礼到不转眼珠地看。 主人举杯,敬代表大公子来此迎亲的使者,敬袁公与大公子,而后敬这些下定决心跟着袁家“弃暗投明”的宾客。 其中还有一位,与别人略有些不同。 那是崔寿的儿子,听其他宾客唤他六郎,十七八岁,清朗少年模样。 在场之人总有些被美色所摄,因此偷偷看她的,但只有那个少年看她一眼,忙忙将目光转开,然后脸色红红地,又偷偷看她一眼,显见是一见倾心。 见到她将目光移过来,那少年立刻慌乱起来,还打翻了杯盏,引得周围的宾客笑出了声。 “真是胡闹,”崔寿笑骂了一句之后,又转回刚刚的话题,“待得明日见了孔北海,说他以厉害,他见咱们青州士庶上下一心,必也不得不归附大公子,如此岂不消弭了一场祸端?” “足下高义,为青州生灵解此倒悬之急!不错!若我等合力,孔北海岂能拒绝!” “当饮一杯!” 陆廉又如何? 凭她一世英雄,还不是要用妹妹来换退路! 再想到陆白此去,名义上是作侧室,若是陆廉不能活着回青州,不过也只一个玩物罢了,袁谭要怎样处置她,就能怎样处置她。 那些人的目光又在酒气氤氲下蒸腾得有了几分淫邪之色,悄悄地打量起静坐在那里的美人。 有婢女轻轻地走近了。 陆白将目光自少年身上收了回来,低声对婢女说了几句话。 她身姿袅娜地起身告罪,说是要去更衣,并未令在场宾客们感到有什么异样。 她带来的那几十名婢女身材壮硕,不虚男子,宾客们也不曾过多在意。 因为这些婢女并不曾佩戴长刀长剑,她们带了些女主人的妆奁,以及一些洒扫庭院,帮崔家打下手的工具。 行刺只能针对一两个人,在场几十名宾客,怎么可能被几十名婢女所伤呢? 然而当那些婢女悄无声息地将前后门关闭,并且自壁衣后而出时,终于有人察觉到她们的不对劲。 但已经晚了。 诸葛亮研制了几款连弩,这一款实际上是失败作品。 尽管它保持了连发射速,但除了第一箭之外,后面的弩矢力道衰减得很厉害,准头也差劲得很,而且装填一次需要许久,若是用在战场上,只能在敌人进五十步甚至三十步内,才能准确地杀敌。 神射手可以百步穿杨,若是抛射箭雨,更可在数百步外杀敌,因而这样的连弩在战场上意义实在不大。 但它个头不大,只有一尺有余,弩机可以拆卸折叠,而这些妇人每日练习拆卸保养这些轻弩,早已将拆卸和组装的步骤烂熟于胸,现下带到这座大厅里,最远的目标距离也不足三十步,每一张弩又能连发十枚弩矢,至于准头差,一二十步的距离要什么准头! 这岂不是有如神助? 当那个宾客看到婢女拿起了一张弩,指向了他时,他吃惊极了,但依然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主人一个独出心裁的玩笑,还是真遇到了鸿门宴。 而主人却没有在意那些灯火与壁衣后的身影,他喝了许多酒,正在畅想自己美好的未来时,一支弩矢突然穿过了他的头颅! 崔邈比他更机灵些,他立刻低头想要躲进案几之下,他原本是能做到的!只要那个刺客重新装填弩矢! 然而他只弯下腰去,还没有将头藏起来时,一股大力便扎进了他的脖颈。 第272节 ……还有一个刺客吗?! 举办酒宴的主室忽然变得非常混乱,非常血腥。 有人想拔出随身所携的佩剑,有人想要冲上去与这些婢女搏斗,有人腰腹中矢,一时却还没咽气,挣扎着想要逃走,于是婢女又补上一矢。 终于有人冲到了一名婢女面前,那个肤色黝黑,容貌粗糙的女人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恐惧,而是将弩机顶在了他的脸上,扣动了机扩! “求求……” “饶过我……” 鲜血染红了金丝木板地面,顺着纹理慢慢地流了进去。 还有人在喘气,还有人在哀嚎。 五十名婢女,五百支弩箭,二十余名宾客,再算上崔家的健仆,门外的车夫,一共也只有六七十人。 至于那些女眷和寻常仆役,皆不足道。 但女兵们可能会紧张,也可能会浪费弩矢,因此多用些弩矢是正常事,算不得浪费。 她还有几名亲随女兵携带的连弩未曾拿出来用,若是遇到什么力士或是剑客,应该也能应付得来。 陆白重新从屏风后走出,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血流遍地,浓稠得几乎在蒸腾的屋子。 她记得那些宾客全部的人数、以及他们每一个穿着和模样,她必须确认他们每一个都在这间屋子里。 ……还有那个小郎君。 他的胸膛上中了两根矢,却还没有气绝,一半的脸泡在血泊里,另一半的脸看起来还是带着十足的少年气,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又问不出来。 陆白弯下腰,伸出一只雪一样的手,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短剑,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胸膛里。 第257章 这个晚上对于剧城的百姓而言,其实是毫无关系的。 但曲六有一点不同。 他们这种寅时便要起来洒扫街道的杂役通常都起得很早,他也不例外。 今日陆氏女举办迎亲宴,有崔家人提早发了他们一点赏钱,要他们将城门到崔府的这一条路清扫得格外干净些。他拿了这几十钱,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随手花用,而是珍之重之地收了起来。 城中现在不太平,他总得警醒些。 因此刚睡下不久,一听到有人敲了敲他那扇破窗,立刻便爬起来了。 “快起来,”那个小吏说道,“有活计寻你们!” 这排破旧砖房盖在了郡守府后面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住的都是他们这样的人,无论贵人们需要帮佣、仆役、亦或者处理脏活的苦力,小吏只要出府不到五十步,总能找到这样一群人。 他起来得很迅速,其余杂役发出了叽里咕噜的抱怨声后,也很快便跟着起身了。 “贵人们有何吩咐?” 火光摇曳下,小吏阴沉着一张脸,注视着面前这群畏畏缩缩的杂役。 “给你们寻了个好活,每人可得一百工钱,赏钱另算!”他说,“只要你们动手,不要你们动嘴,若是多说了一句令贵人知道,性命不保!” 大多数杂役们的脸上一瞬间便布满了兴奋,只有曲六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是要小人们洒扫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小吏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凭你们还做得什么!你倒是大胆,一会儿可千万别吓尿了裤子!” 他们的确是去洒扫清洗,只不过不是清扫街道,而是清扫今日举办酒宴的崔府。 一整条街道都被火光所照亮,士兵们全副铠甲,手持长戟,押送着许多哭哭啼啼的老幼妇孺,自崔府而出,从他们身边经过。 曲六看了她们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他们即将进入的这座府邸。 这里到处都是血。 有些是自然从身体里流出,落到地板上,缓缓变成一滩;有浸透了衣衫,在死者挣扎扭动时也跟着在地板上擦拭描绘的图案;有人踩过了血泊,慌不择路想要逃走,因而留下的一连串血脚印; 还有壁衣上、墙柱上、地板上、案几上、以及门槛上,都留下许多模糊的血手印。 鲜血汇聚起来,慢慢地流出了这间灯火通明大屋,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这间主室的门已经大开,夜风肆无忌惮地冲了进来,将沾血的壁衣卷起,仿佛一面面招魂幡,正替那些死去的人诉说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即使是上过战场,并且堪称身经百战的老兵曲六,对这一切也感到触目惊心。 因为这不是一场战争。 这是一场谋杀。 小吏已经忙忙地吩咐起了他们,那些尸体被抬走了,但这间屋子需要被收拾干净,可想而知,他们这个晚上会很忙乱。 但再怎么忙乱也比不过这座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那一群人。 他们是注定不眠不休的,比如说田豫。 这二十余宾客并不尽数住在城内,因此搜捕起来很费力; 但其中也有几人是兄弟一同前来,一家人,这样倒还省了一点力气。 吩咐过那些出城的校尉之后,田豫又立刻派人给孔融送了信。在这一切都安排完之后,他匆忙带兵包围了崔府。 然后田豫见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陆白。 她穿了一件蜀锦裁制的墨绿罗裙,金线一般的纹缕在灯火下散发着光彩,将她整个人都映衬在那种恍惚而不真切的光晕里。 但她的手上拎着一柄短刃,有粘稠的鲜血在慢慢滴落,落在她的裙角上,然后田豫才发现,一路自厅中走出,陆白的裙角已经浸透了鲜血。 在她身后,那些婢女打扮的女兵正从满地的尸体上一根一根地拔出弩矢,以细布擦拭干净,再重新放回随身携带的匣子里。 “它们染了血,不能重新放进弩机里,”陆白察觉到他的目光,便这样解释了一句,“需要清洗干净之后涂上油脂,打磨保养之后才能继续使用。” “……你杀了他们?” 陆白站在台阶上,那样平静地望着他。 一阵风起,厚重的裙角虽然不能被这样温柔的秋风吹起,但她的发丝轻轻地拂过了那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 有一丝不知何处而来的血迹跟着发丝,轻轻地擦在了她的脸上。 “他们背叛了阿姊,也背叛了青州,”陆白停了一下,腮边浅浅地出现了一个酒窝,“先生,我行事鲁莽了?” 不,她行事不是鲁莽。 除却诛杀这些背弃孔融,也背弃了刘备和陆廉的士人,斩断袁谭伸向北海的手之外,陆白这样做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她想要断绝掉孔融与袁谭媾和的可能。 田豫甚至觉得,陆白这样行事,不仅想要让孔融站出来,旗帜鲜明地与袁谭彻底决裂,甚至还不放心他的选择,也想要用这种方式来逼他。 她的计划看起来还略显稚嫩,算不上周详缜密。在一场屠杀之后,还需要他和孔融完成善后。 但如果连这种“并不周详”都被她考虑进去,变成变相逼迫他和孔融表明态度计谋呢? 如果陆白真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之后,选择了这样一条路,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心思深沉,下手狠辣,即使对自己的盟友也永远保持着一份怀疑与警惕的人。 她身后一团灯火,神情十分模糊。 田豫忍住没有开口,没有这样发问,没有向她确认。他更希望陆白并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她只是被崔氏三番五次地威逼,愤而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对抗这些想要用她当人质,挟持陆廉的士族。 “你……”他最后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你做下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 陆白怔忪了一会儿。 那个跟着阿姊从长安一路到了平原,又从平原来到徐州的少女忽然也跟着回来了一会儿。 但她迅速地恢复了清醒,因此那个复杂的神情也迅速随之消失了。 陆白没有立刻回答田豫的问题,她的目光转向了庭院中一棵正在慢慢飘落树叶的古树。 那些叶片会在这个秋天慢慢掉光,再在冬雪来临时被积雪埋在树下。但到了明年,春天一样会来,枝头依然会开满她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花。 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唯一有问题的只有她。 “我知道。”她微笑着说,“今时今日,我才明白阿姊的话。” 这场血腥大清洗始于一场迎亲宴,陆廉之妹陆白领五十女兵,皆作婢女装扮,身携连弩,伏于壁衣后,待宾客酒酣耳热,怠于防范时一起杀出,席间宗贼皆伏诛……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上门给陆白说亲,与此相反,青州百姓若见自家小儿啼哭不止,倒是会提一句陆白的名讳。 “再哭!再哭就让陆白来抓你了!” 但对于那些被谋杀了族人的豪族来说,他们需要应对的事情太多,甚至完全无暇去怨恨那个布置并实施了这场谋杀的女人——因为有人比她更值得他们憎恨。 这些北海士族中,有人与冀州的确有所串联,家中也搜出了书信,但也有人不过是被那些铁杆的拥袁派说动心思,犹犹豫豫地倒向了袁谭的。 这些人平日里极方便见面,更不会留下什么书信,因此只能由家眷或是仆役出来指证。 但即使如此,还有几家做事谨慎,管理家中仆役婢女都极严,因此能够一口咬定不过是稀里糊涂去参加了一场宴席,根本不知道与袁谭串联之事,死得实在是冤枉极了,想向孔融讨一个公道。 ……但孔融并没有给他们公道,孔融甚至没有亲自出面,表明什么态度,那些失地士人与外地逃难至此的名士已经跳了出来! 若那几家能够自证清白,不仅孔融与田豫的威信将受到挑战,孔融也会被迫给予这几个家族更好的补偿,那其中必然包括了官职与田产! 这些决心用投靠孔融来换取家族再次振兴的士族成为了这场风波中最受瞩目的群体,他们竭尽所能,用各种办法去威逼利诱那些已经认罪的家族指认这几家,再想方设法地将证词配上一套完整的证据——那其中包括笔迹几乎以假乱真,言辞似是而非的密信,又或者是一匣打了平原印记的金饼。 被罗织罪名的家族自然惊怒交加,想要驳斥这些欲加之罪,想要还自己一个清白,但他们已是阶下囚,唯一的裁定者又是孔融。 袁家大公子也许想救他们,可他离得太远了。 这样一场审判的最后,孔融听取了方方面面的证词,也看了那些书信与财物的证据,他最后宽宏地决定,除了已经被诛杀的首恶之外,这些豪族都不必受到夷族的惩罚。 他们其中一部分被抄了家,没收了全部财物、部曲、仆役,被赶出了北海,送去东莱海边的盐田做工,还有一部分则被轻轻放过,除了罢免官职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惩罚。 那些空出来的官职迅速被那些新依附北海的士族所占据,于是在北海里形成了一个十分奇异的怨恨链:被赶去盐田的士人和他们的亲族怨恨着那些留在城中,仅仅是被罢官的士人;而被罢官的士人又怨恨那些不择手段,为了取代他们而污蔑他们的失地士人。 孔融用这种简单粗暴,但并不算非常正义的方法,到底替换掉了一批世家官员,也将北海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一切慢慢平静下来,袁谭也终于将要开始进兵时,青州人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关羽与陆廉的兵马已经来到了淮阴,只要他们击退于禁,他们就可以恢复淮阴以南各郡县对下邳的补给线了。 当然,他们要速度快一点,因为曹操正在不断击退自小沛、东海、琅琊而来的援军。 ——谁也不知道下邳还能坚守多久。 第273节 第258章 淮水两岸迎来了秋雨连绵的日子。 雨下得不一定大,有时如丝如缕,有时气势滂沱。但哪怕是润物细无声的小雨,只要耐心地下足几个时辰,那被雨水浸泡的土路也会变成一片泥淖。 夏天走在这样的泥淖里还能勉强道一声苦,入秋后走在这样的泥地里可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一脚踩进去,冰冷黏腻,想拔出来时,大地又要充分表达它的依依不舍,于是每走一步都要下大力气。 冒雨赶路,走是走不快的,但既然走不快,那就倍加感到寒冷了。 军队尽力搜刮了一些蓑衣与簦(deng 一声)笠,但汝南与淮南两郡在袁术统治下,早就奔着无人区去了,附近既然没有有规模的城镇,想要采购雨具自然就不容易了。 因此军官们穿蓑衣,持簦笠的还略多些,士兵们能顶一块油布在雨里走的就算羡煞旁人,更多的士兵只能扛着自己的兵器,沉默地在雨中列队前行。 偶尔有士兵走着走着就倒下,被来回巡逻的骑兵发现,喊来医官诊治。如果病得不重,就搀扶起来,待到安营扎寨时再进行治疗;如果病得严重,就只能放在板车上,到了营地时,将这些士兵放在营外搭起的棚子里进行救治,好了归队,不好就只能就地掩埋,免得引发瘟疫。 比起这些士兵,陆悬鱼的处境似乎舒适许多,因为她是带伤赶路,全部人都拒绝了她骑马的议题,转而要她坐在马车上。 马车被收拾得很精心,铺了香蒲席,又加了两层毯子,还放了枕头,她想躺可以直接躺,不想躺也可以靠着枕头倚坐着。 ……但她还是三番五次地表达自己想骑马的请求。 “我应当与士兵们同甘共苦。”她这么表示。 “你身上有伤。”大家这么回答。 “士兵们身上也有伤,”她说,“他们不也一样在雨水里走吗?”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各自给出了各自的回答。 “辞玉领统帅之任,怎能如此自轻?”这是张辽。 “寻常兵卒若伤如将军这般严重,已留于寿春,不会强令他们同行。”这是太史慈。 “……辞玉将军到底是愿与士兵同甘苦,还是觉得土路坎坷,坐在马车上不够舒适?”徐庶摸了摸小胡子,有点狐疑,“可需要民夫们将道路再修缮平整些?” 尽管这条泥泞土路崎岖至极,车轮又没有任何减震设计,两层毯子根本不能减少颠簸,她只能在车里像条咸鱼一样被动地颠上颠下,但大家都在外面走,她能坐在马车里已经是别人享不到的福气了,还叽叽歪歪个什么呢? ……在车子里被颠得七上八下,五脏六腑都能呕出来的陆悬鱼终于放弃了。 “民夫们已经很辛苦,”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必劳烦他们,我在马车里待得挺好。” 于是大家安抚慰问了她一阵,又准备顶着雨去各忙各的。 “……那个,等一下,”她叫住了身边的一个亲兵,“有口袋吗?防水的那种?” 亲兵看了一眼她那张雪一样惨白的小脸,很是同情,但摇了摇头。 “将军且忍一忍吧,”他说,“前面更有的受呢。” “前面?”她想了一下,“洪泽湖?” 实际上汉时的洪泽湖与后世的洪泽湖还不太一样,这里此时还不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大湖,而是许多个小湖群,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个称破釜塘。 后来位于青州的黄河决口,一路奔流南下,同淮河合流,青州、徐州、豫州、扬州一起被黄河冲了个稀巴烂,硬是冲出了一个大湖,名为洪泽。 ……当然,现在离黄河夺淮入海还有将近千年的时间,这片土地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大片湿地加上许多个小湖与池塘罢了。 ……但如果说在秋雨里行军是困难模式,那么穿过洪泽湖地区绝对是地狱模式。因为沼泽与池塘这种地方,有没有什么肥美的鱼或者水鸟都另说,各路吸血的小玩意儿一定是管够的。 他们在湿地里只要走上一刻,坐在路边歇息一刻,寻些湖水来洗一洗脚时,草鞋间就能看到一条条水蛭趴在脚面上吸得肥肥胖胖。 士兵们已经都有了经验,只要脱了鞋子,拍拍打打一番,那些水蛭就会被拍下去,但脚上被水蛭咬出来的伤口仍在,流血不止。 这些带了伤的脚继续走在湿地的泥水里,到了营地时难免就要肿胀发炎,到得第二天,有些士兵的脚已经感染得成了馒头样子,连草鞋也穿不进去了。 可是营地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士兵们还得四处寻找树木,砍伐树枝,将这些潮湿的树枝放在火堆上烤一烤,烤干水分之后,再继续分给每个营。 有了这些火堆,他们才能烤干自己的衣服,再将一双脏兮兮的脚放在火边,小心烤一烤。 ……这幅画面既邋遢,又凄惨。 陆悬鱼看到之后,立刻下达了一个命令。 “让他们多捡些木柴来。” “将军,他们疲劳已极……” “那也得多捡些木柴,”她说,“令军正监督他们,每一队,每一行,每一伍的士兵,入夜前必须用温水擦拭洗净身体,有伤的地方,领细布包扎便是。” “……将军何意?” “有伤的地方若不洗净,容易加重感染,无伤的地方若是不常清洗,也容易受蚊虫叮咬。 “除此之外,不许这些士兵直接从池塘里打水来喝,”她这样严厉地吩咐道,“若是军正见到谁在喝湖水或是池塘里的水,就打他十鞭子!” “是!” 寿春虽然有粮,但考虑到要留一部分给守军与百姓,再考虑到他们带不动那许多辎重,因此带出来的粮食并不多。 士兵们每天能分得两个麦饼,还有一锅菜汤。偶尔汤里会加一点肉干,但不多,很难被士兵们察觉到,但他们总能察觉到锅里其他的小东西,偶尔有士兵会将那些东西捞出来扔掉,但更多的士兵毫不在意地将它们唏哩呼噜地全部喝进了肚子里。 这样的伙食是无法提升士兵们的士气的,原本这也并不要紧,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领了大笔的犒赏,若是附近有村落城镇,他们可以带着钱帛进城,大吃大喝,宣泄一番赶路的辛苦。 但洪泽湖又因为连年战乱摧毁了许多村庄,不仅找不到什么交易的地方,他们甚至见不到一张平凡而又没有敌意的面孔。 于是这些士兵只能凑在一起,聊一聊自己记忆中已经模糊,但又变得越发清晰起来的故乡。 他们原本的家在平原、在下邳、在广陵,后来慢慢搬去了青州,那里有他们的土地,他们的父母妻儿,甚至还有些别的亲戚呢! 有些小伍长、小什长不无炫耀地说,自从他立了军功,升了官之后,告假回乡带自己家人去青州时,有那些瞧不起他们的同宗兄弟也携家带口地跟了来呀。 谁不知道他们是陆将军的麾下,谁不知道他们无往不胜,谁不知道他们领了最多的犒赏,因此购置到最肥美的田产,最健壮的耕牛! 他们其中有几个人甚至骄傲地宣布,他们虽然跟着小陆将军出门来打仗,但家里的田地不仅不会荒废,甚至也不需要他们家的女眷来下田!他们是雇得起田客的! 烈日炎炎,晒也晒不到他们的父母妻儿头上,自有那些田客下田替他们耕作! 士兵们凑在一起,一面烤火,一面喝着小陆将军坚持要求他们喝的热水,忽然有人幽幽地开口了。 “我倒是想当田客。” “孙七,你莫不是傻了不成?这几战攒下的犒赏,你便是雇十个田客也够了!如何还要自己去当什么田客,给别人下田?” “我若是不要那些犒赏,”那人说道,“能让我回家,看一看我的妻儿吗?” 刚刚十分热烈的气氛忽然静了一刻。 “临走时,”有人说,“我阿母的咳血症又犯了,我为她买了些蜂蜜,也不知道她吃没吃完,见没见好转。” “我妻想来已经生了,不知道是不是母子平安?唉唉,临出门时,我还因为琐事与她吵了几句……” 太阳在慢慢下山,有人在慢慢叹气。 终于又有一个老兵打起了精神,“今天承了将军恩德,早早地扎营休息,你们讲这些做什么,换一个,换一个高兴点的,有滋味点的!” “阿古,把你那玩意儿拿出来吹一曲?” “对对对,哎呦我耳边蚊子就没断过!来点动静把它驱了!” 那只“大如雁卵”,烧土制成的乐器并没有什么驱蚊的神奇功效,但当士兵慢慢吹起它的时候,附近的蚊虫之声的确暂时全然都听不见了。 轻缓而悠扬的埙声慢慢飘了起来,转过一个弯,出了营寨,飘过水气氤氲的沼泽,飘过清波荡漾的湖水,一路向着北方苍茫的夜幕而去。 那里没有潮湿而泥泞的水泽,没有遍布蚊虫的泥淖,没有遮天蔽日的树林。 若是能够穿透那片夜幕,再小心地绕过威严的泰山,展露眼前的便是青州大地。 便是他们的家园。 不知何时,有人和着埙声,打着节拍,唱起了歌。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位小陆将军正站在阴影里,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身旁的青年武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些正在打着节拍,慢慢应和的士兵。 “可需要我出去——” “不必,”她说,“他们唱得很好听。” “但士气……” “你没听他们说吗,”她轻轻地说道,“谁不知道我百战百胜,谁不知道在我麾下,总不缺了犒赏。” 作为将军,她总是能够带领士兵取得胜利,只要有这个前提在,士兵们再怎么疲惫不堪,也能咬紧牙关跟在她身后。 这种信念令这支军队有了超乎寻常的忍耐力,他们自青州而下时,先逐孙策,后破寿春,然后马不停蹄地强攻下了曹仁布置在淮水边的大营。 在连续三场战斗之后,他们仍然可以不经过修整,立刻跟着她北上准备攻打于禁,这一切全靠着士兵们对她的信任与崇拜来完成。 太阳已经彻底落了下去,火光照在她忽明忽暗的脸庞上。 这位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女将军看向了身旁的同伴,“于禁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259章 如果一个战场上有两支军队,秋雨是不会只给其中一支造成麻烦的,它并不狂躁,相反还很有耐心,就这么日日夜夜,淋淋漓漓,浇透了淮安城内外每一寸土地。 但于禁已经得到了淮安城,他的士兵们不会挨雨淋,他们可以住在坚固的房子里,烤烤火,聊聊天,尽管他们也不被允许出门四处闲逛,感受一下这座城池的风土人情,但他们的确是不需要夜以继日地泡在泥水里的。 当然,这座城池没有那么多的房屋给士兵居住,但这不是什么问题。 那些房屋的主人已经被成群结队地赶了出去,与战俘一起在泥水里慢慢地挖壕沟。 淮安城的壕沟足有丈余深,但于禁认为还不够,他要求至少挖足五丈深,五丈宽,并且方圆百十里都要坚壁清野,砍掉每一棵树,烧掉每一座房屋,驱赶每一个他们视野范围内的活人来到城下。 这些民夫和俘虏吃得很差,每天只有一碗稀饭,夜里就直接用草席裹住,躺在泥地里睡觉,但这些都比不上做工时的辛苦。 这座城是不可能有上万只铁锹的,因此他们其中只有少数人有铁锹,多数人则只能用木铲来铲土,然而再怎么坚固的木头也总有极限,于是时不时就能见到有人劈坏了手中的木铲,又不敢在监工的皮鞭下懈怠,只能用两只手去挖土。 挖得鲜血淋漓,甚至白骨森森,都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们的双手也经常被污泥所感染,然后一双手高高地肿起来,再进一步变紫发黑。 死亡毫不意外地降临了这群可怜人中间,成为了最后的怜悯。 每一天的清晨,城外的民夫营与战俘营中都会抬出许多具尸体,统一拉走处理掉,而剩下的,还活着的人则仍然要忍受在监督的士兵们的目光下,继续加固城防的工作。 这样萧杀的秋雨,这样凄惨的景象,其实很不适合离近了观看,但于禁还是一丝不苟地带了一群护卫,骑马出城巡视城防修建得如何。 当那群民夫将一具又一具或者仅仅是同伴,或者同样也是邻居,甚至还可能是兄弟的尸体抬上板车,沉默地拉走时,于禁勒住了缰绳,站在远处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第274节 雨水从他那编织得并不算精细,并且明显已经有些陈旧的斗笠上顺着缝流了下来,沿着额头一路流过面颊,再从下巴落在他半旧的衣衫上。 这个中年武将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似乎既没有被这只表现不太好的斗笠所激怒,也没有对那些凄惨的民夫和俘虏有半点同情。 但身边的偏将看了那一车又一车的尸体似乎很有点不忍心,策马上前,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将军,其实这城经过刘备精心修缮,此次将军用计取城,又不曾毁坏城墙,它很是坚固,何必还……” “它坚固吗?”于禁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转向了这座城池。 它是用淮阴本地的泥土一层一层地夯成,每一层都夯得十分精心,哪怕是下了这么久的雨也未曾冲垮过哪怕一个转角。 但还不足够。 “如果是陆廉来攻,”于禁说道,“就还不够。” 况且对于于禁而言,他差遣这些民夫与俘虏还有另一层不曾道明的用意: 主公自宛城风驰电掣,一路击破刘备,包围下邳,陆廉关羽只能长途行军,自寿春一路击穿层层防线,赶来救援。 看起来兖州军是占据了极大优势的,但世界上怎么会有只占一端便宜,却不必承受另一端的不便之事呢?主公既然如雷霆一般长途奔袭来攻刘备,这一条长而脆弱的运粮线必然将会十分危险。 现下陆廉关羽不曾去断他的粮道,究其原因,主公手中尚有余粮是其一,他们也极其迫切地想要打穿主公的包围圈,援救下邳是其二。 于禁屯兵在淮安,就是存了既能与主力兵马成犄角之势,相互援救,又能为主公守住一处粮仓,用徐州人的粮食来填饱兖州军的肚子。 但淮安的粮食是有数的,下邳究竟何时攻破却无人知道。 有了这样的考虑,于禁看淮安的粮仓如同看自己家的积蓄,而那些每日要吃掉许多粮食的民夫和俘虏就变得碍眼起来。 ——若是没有陆廉美名在前,他本可以直接杀光这些人的。 于禁忧虑的目光自那些衣衫褴褛,面目浮肿,明明只剩下一口气,却非要用一双已经残废的双手去刨土,还想继续活下去的徐州人身上扫过。 他并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他想,陆廉沽名钓誉,想要成就她自己的美名,却令他难以对这些人干净利落地下手!于是他不得不看着他们慢慢地,痛苦地死去,这简直是一种酷刑! 既折磨了他!又折磨了这些可怜人! 但那些民夫与俘虏不明白这位神情严肃的将军心里在想些什么,当监工的木棍举起时,他们跪在——甚至是趴在污泥里,尊严全无,如同野兽一般,越发卖力地挖起土来。 于禁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策马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距离淮阴还有七十里。 陆悬鱼也在烤火,其实天气并不算极冷,但这样阴冷的天气,屋子里生一盆火总是令人感到舒服的。 尤其她可以裹着袍子,坐在席子上,喝着热茶,看满身雨水与烂泥的斥候一边努力控制住拧一拧自己衣服的冲动,一边坚持着向她报告完淮安城附近所有的动向。 “曹兵极其警觉,”斥候这么说道,“他们派出了许多骑兵,四散巡逻,于禁又砍倒了方圆三十里以内所有树木,焚毁了所有房屋,附近根本没有百姓,因此藏无可藏,避无可避!” ……这人听起来就很缺德。 ……虽然挺缺德,但是一个及格线以上的守将。 “不过,小人还是冒死上前看了一眼!”斥候很大声地说道,“于禁发动民夫,挖了极宽极深的壕沟,小人虽然离得远了些,但约莫至少四丈有余!将军!” ……她搓了搓脸。 她曾路过淮安,那丈余深的壕沟她是记得的,于禁挖出了这样的壕沟,到底是他这人强迫症,还是过于怕她? 又或者,他只是想消耗一下民力? 一个喷嚏。 陆悬鱼从自己短暂的沉思中清醒过来,拿过一只空茶杯,又从壶里倒出了一些加了油盐与调味料的热茶,向前推了推。 “喝点茶,”她看了一眼斥候那个有点紧张的“喝了将军的茶还有犒赏领吗?”的表情,连忙又加了一句,“喝完再去领赏,顺便帮我告诉亲兵一声,请文远子义还有徐先生来中军帐一趟。” “是!” 现在捧着茶杯喝茶的人变成了四个,但喝茶的姿势都不太一样。 张辽大概是去照顾战马——有几匹战马吃了被雨水打过,发潮发霉的干草后,上吐下泻,给骑兵们折腾够呛——因此身上带了一点不能忽视掉的马棚的气味,大概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喝了一口茶就放下,在那里假装没有存在感; 太史慈大概是巡营归来,一气喝光了一杯,又继续满上,开始喝第二杯; 她一天都在帐篷里待着,这种加盐加花椒的茶她主要是暖暖手,偶尔喝一点时,也假装自己味觉失效了; 只有徐庶一个人是真正在品茶,于是大家都盯着他看。 他品过了茶,也听过了她汇总之后给大家讲起的淮安附近的情况。 “将军欲攻城?” “攻城总归是下策,”她有点发愁,“尤其于禁挖了五丈的壕沟,这太吓人了。” 张辽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略有点不屑,“这般坚壁清野,恐怕于禁惧将军威名甚矣。” “我不喜欢畏惧我的敌手,”她这么说道,“看不起我的人,总容易露出一点破绽,但于禁这种忌惮我又不肯投降的敌手,我觉得很麻烦。” 徐庶又喝了一口茶,“二将军处怎么说?” 她又有点犹豫起来,“我还没同二将军说起。” 她的作战风格已经很刚硬了,但关公的作战风格只会比她更硬,如果她说想要试探着攻城看看,二爷一定会表示他的兵马来当先登。若寻常来说……这也不是不行,但现下他们的兵力难以得到补充,也难以获得援军,因此总得数米下锅。 在这场春天开始的漫长大战里,下到士兵,上到将军,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经十分疲惫,但精神疲惫可以用必胜与归乡的信念来暂时克服,身体的疲惫与伤病是精神所无法克服的。 她无法想象那些腿脚肿胀,两眼凹陷的士兵们拼着最后一口气,绝望地攀爬城墙的画面。 ……这样一支兵马强要攻城,士兵的伤亡率会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 她的兵马很宝贵,二爷的也一样。 “既如此,”徐庶摸了摸小胡子,“于禁此人持军严整,军中又有谋士……不过我倒是想到一计,将军可以一试。” “……元直先生请讲一讲?” “将军为何要攻打淮安?” “自然是因为于禁与曹操互为犄角,又卡住了广陵北援下邳的道路。” “因此将军打淮安,归根结底是为了打下邳城下的曹操本部兵马。” “……不错。” “而于禁在淮阴一线遍布斥候,专侯将军。” “不错。” “既如此,将军何不分一支兵马,多举旌旗,大摇大摆地绕开淮安,直接奔赴下邳呢?”徐庶笑道,“于禁守此城,归根结底是为了替曹孟德挡住将军,他岂能困守孤城不出?若将军宁愿弃辎重,钻隙迂回,奔袭下邳,于文则又当如何?” 当于禁看到这样一支绕开城池,向北而去的兵马时,他是会继续守着淮安城,等待曹操的信使赶到,证明这确实是陆廉的主力,再点兵出发,还是立刻吩咐将士出城追击呢? 这是一个守将经常会面临的问题,总有敌军或真或假地想诱使他们出城,也总有敌军在面对坚城时会选择孤军深入——但这次还有些不同,孤军深入的是他们!只要绕开了淮安,北上来到东海下邳一线,对于陆廉与关羽来说,他们等于是回到大本营!他们可以得到郡县的粮草补给,以及兵源补给! “曹操给他的命令里,一定会有挡住我这一件——但在曹仁之后,天下间想与我们正面交锋的敌手恐怕不多了,”主位上的女将军犹豫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我们来看一看他的决心究竟如何吧。” 第260章 关于这支诱兵该调出多少人,谁领兵,又该怎么走,大家有不同的看法。 陆悬鱼觉得洪泽湖遍布湿地沼泽,她的兵难走出去,于禁的兵自然也难进来,不存在什么分兵之后于禁绕到洪泽湖的西南方,从后面偷袭他们之类的担忧。 既然没有被分别击溃的危险,再加上于禁防的就是她,那自然该由她领兵。 但是大家立刻就反对了她的意见。 “区区一个于禁,何劳将军?我领三千兵马便是!”这是太史慈。 “战事须臾间便有反复,若于禁当真出城,将军与关将军合力取了淮安岂不更妙?”这是徐庶。 “子义领兵是惯了的,勇武亦不在诸将之下,辞玉何必疑心?”这是张辽,想想又嘟囔了一句什么。 ……她可能听清楚了,也可能没听清楚。 但她还是得抗议一句,“我的伤全好了!” 大家的眼神好像转来转去了一下,全然没在乎她在嚷嚷什么。 营中尚有六千余人,太史慈原本认为只要带着东莱兵走就可以,但她有点不放心,还是替他挑挑拣拣一下,选了那些看起来没伤或是伤势轻一些,状态也好一些的士兵。 士兵们穿着肮脏而破旧的布衣,沉默地扛着旌旗与武器,跟随着太史慈,在阴云密布的秋风里排队走出营寨。 他们的样子看起来疲惫又萧瑟,但如果转头看一看辎重营里跟随着他们出来的民夫,又令人觉得这些士兵的确状态也还不错。 陆悬鱼从来不吝啬给民夫发粮发布发赏赐,但这些民夫要扛米面粮草,要担碎石来修整土路,要推一车接一车的辎重,还要在车子陷入泥坑时费力地刨一刨泥坑,将它拉出来。 但真的完全放弃辎重是不可想象的,别的不说,这上面的油布帐篷是保证这些士兵不用露宿丛林的基本,还有那些扎营挖坑起栅栏的工具,还有那些桐油与吃饭的家伙,林林总总,都需要装车带着。 而运送辎重是一件再苦累不过的活计,因此发他们再多的布料,他们也不舍得裁剪成新衣服。 于是秋风萧瑟下,这些民夫一个个衣衫褴褛,有人光着两条胳膊,有人光着两条腿,还有人干脆裸露着上半身,也就这么沉默地推着小板车出发了。 “辎重带得不多,只有不足十天的粮草,”徐庶站在她身边,这样解释了一下,“这些车子到时候都可以丢掉。” “他们呢?”她忽然说道,“那些民夫呢?” 徐庶看了她一眼。 “这里是徐州,我已经同他们说了,”他微笑着说道,“除却被于禁坚壁清野的数十里外,只要往北走一走,便有村庄可以容身,等攻下淮安,聚拢兵力时,他们便可以复归。想来有太史将军在,于文则也没有余心余力为难这些民夫。” 她点了点头,“那就好。” 说完了这一句,她感觉似乎没什么可再叮嘱的了。 太史慈是领惯了兵的,又有张辽的骑兵远远地跟在后面,断然不会出什么差错,哪怕赢不得于禁,全身而退应当不难。 于是那些士兵的棕褐色身影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地褪去,变成了模糊的一道痕迹,最后与远处沼泽中氤氲的水汽化为一体。 也许是天气有点冷,也许是伤势真的没有痊愈的缘故,她总觉得自己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那一仗之后,这个世界似乎慢慢失去了颜色。 尽管他们一路旗开得胜,几乎称得上高歌凯旋,她在行军途中也不会吃到什么苦——她总是要求从军官到士兵,标准尽量统一,朴素一点,但她平时的用度仍然是普通士兵难以比拟的精细——但她仍然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迟钝。 那不是来自于身体的,而是来自于心灵。 军士们采摘了湿地里的野果,洗干净了装进箩筐里送过来;又或者捞上来一尾鲜鱼,熬了鱼汤端上来,那些原本都是有滋有味,令她所喜爱的食物渐渐失了滋味,变得乏善可陈。 她似乎逐渐听不见夜晚草虫的鸣叫,也感受不到难得某个晴朗夜晚里,挂在高天之上的月亮的光华。 ……但这应该没什么关系。 第275节 只有她的脑海过于寂静这一点,是真的令她感到有些不适应。 那把见到过她最慌乱、最狼狈、最丑陋一面,掌握她所有秘密,也知晓她所有心思的黑刃,短暂地陷入了沉睡之中,从此没有再出过一声。 她应当惬意地享受这种宁静,但她站在这座嘈杂的军营里,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寂寞极了。 不过这样的寂静没有持续很久,在太史慈和张辽都离开的第三天上,有士兵通报说,徐元直先生似乎有事,想来中军帐寻她。 ……但并不是什么正经事。 “在下自荆州一路赶来时,太过匆忙,没带上自家的茶饼,”款款走进来坐下的徐庶这样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上次在中军帐中喝到的茶不错。” “先生想喝茶吗?那不是什么好茶,”她温和地说道,“我命军士送些给先生。” 徐庶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好像忽然垮了一下。 “在下只是想来将军帐中讨一碗茶喝,”这位谋士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说得还不够清晰明白,“……在下其实是有话想对将军说。” “……哦。” 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说想来讨茶喝呢,文化人都这么委婉吗? 不过要是按照这个逻辑,她想,那陈群那天非要请她喝茶又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可能没有,因为到最后他也没说出来。 ……大概那个是纯粹想显摆一下自家的好茶饼。 军士煮了一壶茶端了上来,徐庶给她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碗。 这位文士捧着茶碗,小心地喝了一口,似乎有点享受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才开口。 “自庶至将军麾下,战事不断,因而一直未曾寻将军清谈。” “……什么是清谈?” 徐庶又哑巴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 ……她这位新入职的谋士心理素质好得可怕。 “就是想来寻将军聊聊天,”他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觉得今天是个好时机。” “……为什么呢?”她有点狐疑,“先生想聊什么?” “聊将军近日来的形容。”徐庶说道,“将军论智谋可比韩白,谈勇武不下项王,但将军不是神仙,总得多在意些自己才是。” ……她下意识地搓了搓脸。 “我如何不在意了?”她说,“你们要我养伤,我便养伤了。” 徐庶看了她一眼。 “将军这些日子似乎思虑甚重。”他说,“是担心下邳,还是青州?” “下邳有主公与三将军,城墙高厚,城下又有泗水,曹操欲围城是极难布置的,我并不担心;”她这样说道,“青州有国让在,孔北海又肯放权给他,再加上琅琊东海在其南,东莱在其东,皆可为援,袁绍想攻北海,是不容易的。” 这些事总在她心里反复地计较,徐庶问起来时,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了。 于是徐庶又愣了一会儿。 “将军是个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之人。” ……她不擅被人夸奖,有点尴尬。 “我并不担心战事,”她说,“只要我不断地取得胜利,我总能击破曹贼——所以,先生到底担心什么呢?” 徐庶的思路似乎仍然非常清晰,却抛出了一个很不相关的问题: “子义与文远两位将军素日里喜欢什么,将军知道吗?” ……她想了一会儿。 “子义领兵时,并不逞一人之勇武,但他每每扎营后有空闲时,总喜欢拿着弓出门四处去打猎,”她说,“他很爱打猎的。” “嗯,那文远将军呢?” “除却照顾战马之外,他最爱的就是吃汤饼!”她立刻说道,“四处踅摸好面粉不说,还经常要厨子做了给我送来,但我不是很喜欢那东西,尤其他还喜欢往里面加醋……” “那将军呢?”徐庶问道,“将军可有什么吃的玩的,能想了来让自己开心开心?” 她那短暂的,因为别人的乐趣而提升起来一点的兴致须臾间便消失了。 连她的脸上也只剩下一点空荡荡的笑容。 “我没有什么爱好,不管吃食也好,玩乐也好,”她说,“圣人不是说,‘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么?” 徐庶叹了一口气,“将军现下这幅模样,莫说见识过什么富贵极乐,便是路边的田舍翁,看着也比将军轻松些哪。” “富贵,我在寿春城中见过,但我不觉得那就能令人快乐。”她说,“而路边的田舍翁,他们不比我轻松,这我是知道的。” 徐庶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用微微皱着的眉头,以及看一个重病患者的忧虑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全身都不得劲了。 就在她悄悄将手伸向了草席,准备轻轻抠一下的时候,传令兵突然跑了进来。 “将军!有斥候回报,于禁领五千步兵,另有数百骑兵,自城中而出!正欲追击太史将军!” 她立刻站起了身,“先报至关将军处——还有,传令下去,明日拔寨启程,北上合围于禁!” “是!” 一切事情似乎都按照计划发展。 她虽然剩下的兵力不多,并且也都疲惫且带着伤,但有她在,一定能击破于禁这支主力,而二爷可以趁机攻城,将淮安重新拿回来。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徐庶也放下了茶碗,起身沉默地向她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先生。” “将军?” “我知道先生是担心我,”她笑了笑,“但我并不曾因为什么事而忧心,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一仗打得有些久了,除却我们这些人外,这一路同行之人也就只有我兄陈元龙与二将军。” 除却他们之外,她自出广陵,遇到的每一处郡县,都不是他们的同路人,都需要他们花精力花心思恩威并施,才能勉强控制住——冷不丁还要遭个行刺——因此这种孤独的感觉倍加清晰。 她救济流民,又或者二将军严明军纪,不令士兵侵扰百姓,都并非为了沽名钓誉,博取美名才如此行事,但他们的行动似乎得不到多少有力的,充满善意的回馈,因而必须继续孤零零在天地间搏命。 这样的道路自然越走越累,渐渐地便会疲惫不堪。 但这些话说出来就有了诉苦的意味,因此她是不准备这样说的。 但徐庶似乎一瞬间便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 那看起来忧虑不安的神情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将军这样想吗?”他微笑道,“肯定是将军想差了。” “……我怎么想差了?” “若刘使君与将军的名声不显,我怎么会来到将军面前?” 这位文士的眼睛里仍然带着温和的微笑,声音却坚定得如同山峦般,一丝也不曾动摇。 “先生……” “岂不闻‘德不孤,必有邻’?” “我听倒是听过的,但……”她尴尬地说道,“先生是想讲点什么谶语吗?” ……比如说“你好人有好报”之类的吉利话? “我不是方士,我也从来不讲谶语,”徐庶似乎被逗笑了,但他的神情仍然很严肃,“今日之言,将军很快便能亲见了。” 第261章 德行有用吗? 德行能够化为刀剑,替那些贤士或是圣人战斗吗? 德行能够战胜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精兵吗? 一座又一座的营帐坐落于下邳城北方的平原上,它们整齐有序,期间错落着不同将军的旌旗,与镇东将军费亭侯曹操的玄色大纛,如同提早来临的寒冬,带着凛冽而极有威压的北风,吹进了下邳城里每一个人的心中。 但这一片如刺骨寒风般军团的主人此时却全无凛然或是凶狠的神情,他穿了一身半旧的皮甲,骑在马上,带了数百亲卫骑兵,外加一名谋士,正在泗水河旁巡视。 他需要出营亲自查看一下地势,也需要冷静一下自己的心神。 镇守淮北大营的曹仁战死,残余士兵由曹休聚拢起来,先退至汝南,数日前才与他汇合。 对于没有什么亲兄弟的曹操来说,曹仁虽为他的从弟,但如他亲弟一般,随他南征北战,立下累累战功,甚至比夏侯惇、夏侯渊兄弟更加亲近,是他极不能缺少的左膀右臂。 他因此短暂地头风病发作,卧在榻上躺了一日。 但当他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曹操的神色却坚硬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在那些头疼欲裂,回忆变得嘈杂纷乱,统治的领土变得支离破碎,兄弟的模样变得鲜血淋漓的梦境里,在那充满了厚重雾气的梦境里,他又一次来到了泗水旁。 那个梦真切极了,他能闻到潮湿雾气下隐隐的腐臭气息,能听到潺潺流水之上,有尸体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 他就在泗水旁,而那数十万被他杀死的男女老幼,即使在这个清晰而混沌的梦里……那些亡魂也只能睁着一双双哀恸愤怒的眼睛注视着他,再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慢慢顺着河水一路向下,一去不返。 ……他这一路付出了许多他能接受,或是不能接受的代价,因此眼下的这一仗,在泗水旁打的这一仗,他绝不能输。 他击破了刘备的主力,又隔绝了广陵、淮南、小沛三路的援军,他接下来是一定要将下邳拿下的! 只有真正剿灭了刘备,才能阻止徐州各地源源不断向着下邳而来的援军。 ……只有真正剿灭了刘备,才能阻止那些自西南方而来,还在不断想要进城的百姓。 曹操没有水军,但泗水流经下邳,尤其现在正是涨水期,下邳西门与南门都被泗水所包围。 想围住这样的一座城很不容易,尤其他还要不断地分出精力去堵截那些前来救援的郡兵。 徐州的百姓得了空档,便源源不断地,大包小裹地,奔着下邳而来,有些人是推着小推车到了泗水旁,有些则是坐船自上游而下,他们当中有士人,但更多的是赤脚的黔首。 这很不正常。 这是一座即将被围困的孤城,那些庶民即使不明兵法,看也当看到他兖州军容之盛! 即使他们看不到兖州兵强马壮的架势——难道说他数年前屠戮徐州之事这么快就被他们忘了吗?! 第276节 他们怎么还敢留下来?难道他们不知,以兖州军现下实力想要攻破下邳,并不是什么难事!躲进这样即将被攻破的城中,岂不是自寻死路? 可是那些黔首就是那样扶老携幼地跟随着刘备来了! “刘使君在下邳!”他们说,“他在那里,那我们就跟着去了!” 他手下的斥候抓了十几个百姓,这些肮脏的,瘦弱的,在泥里打过滚,面目全非的小东西哆哆嗦嗦,连裤子也吓得尿湿了,却还要说这样的话!他们跟着刘备有什么用?刘备开着城门放他们进城又有什么用?这些平民作为守城的战力极其有限,但他们每一张嘴都要吃要喝,刘备放他们进城,难道下邳存了能支用十年的粮草不成?! 可是这些对刘备的战力几乎毫无助益的庶民在泗水旁排成了长长的队,他们彼此离得很近,也许是因为衣衫褴褛,想要取暖,也许是因为心中惧怕,总觉得身旁有人能安心些。 他们惊恐又小心地左右探看,每逢曹操的骑兵冲过去,便只能惨叫着四散逃开。有人丢下自己身上最后背的一袋粮食,有人丢下年迈的父母,有人丢下年幼的儿女,毫无章法,毫无秩序,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逃到附近的丛林中,逃到附近的田地里,甚至是在极度恐惧之下,跳进滚滚泗水之中,挣扎出几个水花,然后便沉了下去。 待等到赵云的骑兵出城,虎豹骑的斥候呼啸而去时,那些平民又会慢慢地聚在一起,一面哭着唤自己家人的名字,一面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爬,也要爬进下邳城—— “卖履舍儿,行此奸佞伪善之事,此贼无君无父、沽名钓誉之心不下王莽,天下人当共诛之!”刘晔骑马行至曹操身边,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幸其只贪名,不治兵,来日必为明公所破,到那时万民才知,能以威信著于四海,救民于水火者,唯明公一人也!” 他这样激昂慷慨,直抒胸臆时,曹操的目光仍然没有从那支长长的队伍上收回,他看得很仔细,目光里不带丝毫的愤怒与鄙薄。 城内有船划出,不停地将百姓载上,运进城内。 速度并不快,尤其相对于这至少数万的百姓而言,几乎是杯水车薪。 刘备小心,惧怕伏兵在侧,不敢搭舟桥,却还是开了南门。 而且始终没有停过。 曹操远远地看了很久,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好刘玄德,真我敌手!” 刘晔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他所认定的主公,想从主公眼中寻找到些别的东西,但曹操已经将目光移开了。 “泰山军如何?”他问,“还没有动向吗?” “已经派斥候去了,臧霸前番收了袁本初的贿赂,以他蛇首两端的性子,恐怕是不会出兵的。” “还是得继续打探,这些人跟了刘备……同以前就不一样了,陆廉未曾出仕时,我也曾见过她的。”曹操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刘晔又是一愣。 “明公既见过她,为何不招入麾下?” 这个问题其实一言半语说不清楚,而曹操只是感慨一句,并不想继续说什么,他的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了。 “小沛方向如何?”他皱皱眉,“张孟卓有回信么?” 按照郭嘉的建议,曹操也送了一封信给张邈,语气十分情真意切,回忆了一下他们年轻时在一起的岁月。当然那些东西都是虚假的,他们曾经的情意也已经在彼此数番背叛后消磨干净了。 但为了攻破下邳,曹操的确给了他承诺——只要张邈投降,献出小沛,自己承诺可以放过他们全族的性命。 那封信送进小沛之后,再无讯息,在最开始几次企图援助刘备失败之后,小沛就紧闭了城门,没有再徒劳地与曹军交战,但也没有献城投降。 但实际上,张邈根本不在小沛城内。 在曹操兵至下邳时,张邈将所有的兵力都交给了张超,自己带上随从数十人,快马加鞭,借路臧洪的东郡,一路去了雒阳。 他在进城时简单地换了一下衣服,他的衣衫还是干净的,但须发里的尘土没有办法简单地用梳子梳出来,因此当他坐在吕布对面的时候,吕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几眼。 雒阳是很养人的地方,也许黔首在这里活得并不容易,但吕布这样的诸侯在这里过得就很不错,即使西凉人在朝堂上总与他有些过不去,但天子还要借他的力制衡西凉军,因此吕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被尊重的感觉。 这种浮于表面的富丽与尊崇似乎迷住了吕布,至少在张邈眼里,这个武将穿着一身闪闪亮的蜀锦衣袍,腰间配着一条精巧的玉带,上面每一块玉都清澈温润,毫无瑕疵,送上来的黑漆茶具上镶嵌了玳瑁与宝石,他已经与原来那个四处征战的温侯大不相同了。 而下一刻,张邈心中的不祥预感化为了现实。 “孟卓辛苦,”吕布干干巴巴地这样说道,“远道而来,我当备薄酒,为你……” “将军不必为我备什么薄酒,”张邈将他的话截断了,“我此来是为徐州。” “啊,啊,”吕布这样无意义地发出了两声感慨,“朝中也隐有听闻,曹操攻打徐州了。” “曹操已经兵至下邳,刘使君危在旦夕,”张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天下只有将军能救他!” “我如何能救……”吕布小声嘟囔了一句。 “刘使君待将军有大恩,陆廉亦为将军挚友!”张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将军不顾及刘使君的恩情,也不顾及小陆将军的死活么!” 吕布的目光还是飘忽得很,“曹操未必就能攻下下邳,但我若是攻占兖州,我……” “如何?” “我再想想吧,”吕布嘟囔了一句,“我再想想。” 这样的“再想想”意味着什么,张邈再清楚不过,怒火忽然冲上了他的心头,他猛地站起身,刚想要怒斥一番,再转身离开时,吕布忽然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孟卓远来辛苦,”他诚心诚意地说道,“好歹在我府上留宿一夜,明天再走不迟。” 张邈气得浑身发抖起来,但就在他准备破口大骂时,窗外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尽管只是短短一瞥,张邈却立刻认出那是吕布的妻弟魏续。 但那人在窗外偷听,现下又故意出来,让他看到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这样,”张邈迅速地改变了主意,“那便劳烦将军了。” 这间客房收拾得十分精细,处处透着主人家乍富的品位,小到杯盏,大到案几,几乎都是崭新的,过来服侍张邈的婢女也各个年轻貌美,娇声软语,身姿婀娜,只是这位兖州名士根本没心思同婢女调笑什么,草草清洗了一下自己后,便令她们全部退下。 等到晚宴之后,将要入寝时,魏续果然找上门来了。 “张公为刘使君一路奔波至此,”这位看着也比以往富贵了不少的武将笑嘻嘻道,“足见高义!” “我是不敢称高义的,”张邈一面请他进来,一面揣度他的神色,“但奉先此番却真真令我心寒。” 当他提起“吕将军”时,魏续的眼中划过了一丝隐藏得并不好的轻蔑。 “我们将军么,是张公旧识,”他仍然笑道,“张公为何今日才这般惊诧?” 张邈心中大定,“是我走投无路,才想来这里求救兵,奉先却作壁上观,魏将军可有高明见解教我?” 魏续左右看了一眼,见张邈十分警觉地又将四面查看一圈,确定附近无人,隔壁又只有他自己带来的随从后,才小声开口。 “张公,你想差了,想劝将军,不能谈恩义,况且将军现下与河内张杨联手,暂时稳住了脚,一心一意,只想争权夺势,他如何肯去救援徐州?交恶曹操?” 言外之意也很明白:刘备的恩,陆廉的义,难道比父子情谊更重吗? “……那我当如何?” 魏续的眼睛里闪着一点凶狠而得意的光,“吕布有一女,很想嫁入宫中,又担心董承那一班西凉人……” 既然他只想祸水东引,招人去打兖州,吕布确实是不想打,但只要能想方设法,趁着曹操大军东征,兖州空虚之际,把西凉人引去兖州不就得了!这吕布的确是愿意的! 至于再干一次这事,吕布能不能被曹操恨死,或者等西凉人退回来时,能不能咬死吕布……别人在不在意他不知道,反正魏续自己是一点都不在意的! 张邈听后大喜,“将军此计高明,我当何报!” 他似乎是满怀仇恨,一心一意想要算计吕布的,但听到张邈这样的话语后,魏续那张粗糙而凶狠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一片迷茫。 “张公当初待我们甚厚,何言报答,况且……况且刘使君借我们小沛栖身,又赠我们这么多粮草,总该,总该帮上一帮的,”他最后这样犹豫着说了一句,“若是将来还有机会去徐州……再寻你,寻小陆来,一起喝个酒吧!” 第262章 如果不考虑蚊虫、水蛭、荆棘、淤泥的话,这片湿地无异是很美的。 芦花白如银,槭树红似火,其中又有许多种不知名的野草和灌木,仿佛被颜料洗过一般,透出层次分明的橙红或是金黄,在那些长草与灌木中间,候鸟吃得肥肥胖胖,抖擞精神准备继续向南而去,完成它们的旅程。 这片颜色缤纷的大泽中间又有许多或碧蓝或翠绿的湖泊,在朝阳下清澈见底,在夕阳下揉碎万点金芒——真美啊,太史慈想,若他们不是来这里行军打仗,而是来这里游玩,该有多么惬意呢? 他弓马娴熟,不输文远,大可以一展技艺,将那些展翅欲飞的大雁射下来,用麻绳穿成一串,拎到他的将军面前,博她笑一笑。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苍白、镇定、冷静得如同一尊雕像,却又蕴藏着俯视众生一般的强大压迫力。 但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小心翼翼,盯着他的胡子的看瓜少年,那神情他熟悉得很,而且并不因为她身份的改变就有了什么改变。 她在平原时是那样的,在下邳或青州时,似乎也是那样的,有点迟钝,又很轻松,无论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我不是待你不客气,我只是说话时懒得走心,因而不小心冒犯了你”的懈怠。 无论对面是一个被她冒犯到的,恶狠狠地准备缺斤少两,坑她一笔的小贩,还是一个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指着她半天最后要她赶紧出去的主公。 似乎比起天下大事,她更乐意关心辖下郡县菘菜什么价格,甜瓜什么价格,新鲜的猪大肠又是什么价格。 ……那也是陆悬鱼。 是他们更加熟悉的将军。 当太史慈带领的三千精兵终于走出洪泽湖湿地,北上向下邳进发了十余里时,斥候骑马匆匆赶来了。 “将军,于禁出城了!” 他已经来到了通往下邳的大路上,士兵们裤腿上的泥巴也在渐渐干涸。 两边有收割得参差不齐的田地,仔细看似乎还有些麦子已经腐烂在地里面,却不知道农人究竟何处去了。 再远些便只见到一片片的果林,自林中蜿蜒而过的溪流,慢慢爬升的土坡,以及隐在地平线尽头的高山与大海。 那些复杂的,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情愫的回忆顷刻间消散无踪。 太史慈夹了一下马腹,离开了这支行进中的长队,奔着丘陵处跑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又跑了回来,“去那里修整结阵!” “是!” “还有,”太史慈招了招手,令身边一个亲随过来,“你去寻张文远将军,将这里的地势报之于他!” “是!” 太史慈选择在那座丘陵下修整结阵的原因很简单,两军距离很短,若是于禁一心攻伐,那么太阳落山前就会追上来。 既然这样,太史慈自然可以挑选自己迎敌的战场。 他选择在高地下方也很简单,这支兵马只有步兵,几乎没有什么骑兵,这自然是故意要示敌以弱,诱于禁出城的计谋,但他并不是真的没有骑兵可用,张辽那里有近千骑,背后那一处高地正可以留给并州骑兵突袭冲锋,击溃于禁的军阵。 他的信使带着这样的口信匆匆出发了,他们向西匆匆跑出了足有十数里地,才在一座早已被焚毁的村庄废墟处找到了正在歇息的并州军。 太阳慢慢地向西落了一寸,它走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根本不在乎这片大地上将要爆发什么样的战争,又有多少人将会在这个远离故土的战场上悲惨地死去。 但就在斥候报信给太史慈之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精神抖擞,忙忙碌碌起来。 等待许久的并州军迅速地出发了,他们需要绕行一圈,不令于禁察觉地爬上那片丘陵,再一鼓作气,长驱直下。 而太史慈在送出口信之后也没有耽误片刻时间,他带领军士早早地来到那片战场,并且立刻要士兵们砍伐附近的林木,用斧子削尖其中一端,再用麻绳将尖端方向各自不同地交叉固定住,做成简陋的鹿角护住两翼。 而就在士兵们这样忙忙碌碌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便传来了。 “是张将军的骑兵么?竟这样迅速?” 第277节 士兵们交头接耳,“那是自然的,那可是并州铁骑!你是不知道……” “闭嘴!”有队率立刻粗声粗气地喝止住了他们,“有敌袭!” 他这样大喝时,金柝刺耳又嘹亮的声音便一阵接一阵地急促响了起来! 如果是于禁的步兵,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这里? 如果是骑兵……他是如何这样精准地找到这一处高地? 这些混乱的问题始于这支数量并不多的虎豹骑突然出现在丘陵上,这支骑兵不足五百人,但进退有度,他们每一个人都手持马槊,从丘陵上冲下来时如同卷起一阵血腥的狂风,顷刻间便冲散了太史慈正在结阵的士兵。 而他们的反应又极其敏捷,当看到弓弩手被长牌兵围起来,准备用箭雨回击之时,这些骑兵立刻又四散逃开了! 于禁的步兵还没有赶到,因此他们无法对徐州兵产生更大的杀伤,但即使如此,这仍然是一个令人心惊胆寒,并且大跌士气的下马威! 直到张辽的并州骑赶到时,这些虎豹骑仍然如同嗅到血腥气的鲨鱼一般,围绕在徐州军的附近,不远不近,不肯离去。 而远处的田野尽头,兖州军那乌云般的旗帜正慢慢出现在这片大地上。 这场战争不需要双方再进行更多的交流,他们彼此很明白对方的意图,因此先金钲,后战鼓,弓手在前,藤牌兵在后,长戟或是马槊兵于两侧,谨慎地躲在鹿角后,等待着不知道将从哪个方向冲过来的骑兵—— 两边的阵线慢慢接近,箭雨也终于重叠交织时,黑云般的军阵中冲出了一队刀手,一面手持藤牌,遮蔽铺天盖日的箭雨,一面口中呼喝,与同袍并肩,大步向前! 他们的速度那么快,几乎连箭雨也追不上他们的脚步,临近最后三十步时,甚至有人丢掉了藤牌,大吼着冲向了那些还来不及退后的弓兵! 那锻打自兖州铁官的寒铁环首刀,深深地扎进第一排弓兵的胸膛,待拔出时,便是一场血一样的旋风!砍瓜切菜一般砍死了最前排这几名弓兵之后,徐州人的阵线顷刻间便被这些悍勇壮硕的选锋勇士拉开了几个小小的口子! 令旗变换,军官大声咆哮,想要将这支敢死队剿灭,重整阵线之时,于禁的主力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弓兵已经后撤,一根又一根的长矛飞了过来,似是箭雨,却比箭雨更沉重,更有压迫力,那些力大无穷之人所掷出的长矛,刺穿藤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当第二排的藤牌兵也惨叫着倒下时,这片战场顷刻间似是变成了某位正要炫技的屠夫的案板,刀光飞快地抬起落下时,一片接一片的血光溅起! 而手持钢刀的屠夫正站在中军层层保护的大纛之下,仍旧一脸冷峻地注视着这片战场。 “太史慈亦不愧名将之誉,”他拎起马鞭,指了一指那尽管缓缓后退,但仍然在维持核心阵型的徐州军,“可惜毕竟强弩之末。” “毕竟不是陆廉亲至……” 于禁的眼珠忽然微微动了一下,他的语气还是很平淡。 “她亲至,又如何?” 那些士兵的手臂仍然有力,但养精蓄锐的兖州兵更有力; 那些士兵的战斗意志很顽强,但倾巢出动的兖州兵同样不在话下; 那些士兵对这片土地很熟悉,但兖州兵也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片土地上了! 这里是徐州,是别人的故土,别人的家园,那又怎样? 战争不看谁更可怜,谁更正义,谁能流下更多的泪水,又或者谁的名声更好,更懂得怎么去安抚流民。 陆廉也许是名将,但要她分心的事实在太多了,既然见到流民就会心怀不忍,大概见到这些死去的士兵也会心如刀绞吧。 她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怎么比得过他? 于禁很重视这个对手,重视她百战不败的名声,但他也坚信她总归将会遇到她也无法战胜的对手。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不在乎庶民的性命,不在乎汉室、正道、宽仁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名士大贤们鼓吹的玩意儿在他眼里一钱不值。 但他在意他选择的主公是否不断取得胜利,也在意他自己是否不断取得胜利。 他生活得很简朴,从来不好女色,军中所缴物资从不藏私,几乎没有任何爱好。 除了不断地战斗,不断地获胜,不断地积攒阀阅之外,他心无旁骛,无欲无求——所以他怎么可能败给陆廉?! 张辽勒住缰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虎豹骑又一次跑回了兖州军的侧翼,他也是如此。 而战场尽管还不曾分出胜负,但他能看得出来,徐州兵只是在咬牙支撑,挺住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甚至连太史慈也不得不亲临战阵,拔剑厮杀。 这的确是一名强敌,但这种压迫感并不陌生。 他的目光转移到于禁的旌旗之下,心中这样想到,这一场战斗是在同于禁打,但他却有了极为熟悉的感觉。 于禁军的士兵分工十分明确,即使在厮杀中也能听从调度,什么时候向前推进,什么时候后撤修整阵型,长牌兵撤退时,刀手上前,刀手退后时,长戟兵齐发一声吼,向前再进一步! ……这与任何高明计谋都没有关系,显露出的,纯粹是于禁自己对这支军队的掌控力。 他的每一个命令都能够迅速且完整地传达下去,每一个士兵都能够立刻做出于禁想要的反应。 在张辽的印象里,只有高顺能做到这一点,但高顺的陷阵营不足千人,而于禁这支精兵,足有五千。 ——如臂使指。 第263章 陆悬鱼先关羽一步启程,她要向北去,围攻于禁。 她同样也没有带太多辎重。 那些辎重都留给了关羽,连带从这片沼泽地里运出物资的艰难任务也交到了关羽身上,但这比起他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几乎也不算什么。 那座被于禁挖出了五丈宽壕沟的淮安城也一并交给了关羽,但众所周知,辎重主要是帐篷、日用品、粮草等,那些数丈高的攻城器械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随行带上,翻山越岭,挑战沼泽湿地的。 因而离开沼泽地之后,他还需要四处去砍伐树木,由军中的工匠与民夫制成云梯车和攻城槌,与此同时,还要将整座城池包围住——否则军队在西门攻城,守军从东门冲出来,不必杀人,只要对着那些庞然大物放一把火,也够攻城军队血压暴走的。 这是曹操的军队迟迟没有完全合围下邳的原因之一,而此刻这种困扰同样出现在了关羽和陆悬鱼的面前。 他们因此才不得不制订这样的计策,要诱于禁出 只要于禁被攻破,那么守城士兵必然士气大跌,淮安城便可以不攻自破,重新回到他们手里。 ……这其实不算什么很新鲜的招数,尤其是于禁不久前刚刚用过一次。 傅士仁就是见到佯攻的兖州军,脑子一热,冲了出去,于是人也丢了,城也失了。 现在他们重新来了这么一把,唯一的期望就是于禁和傅士仁一样不堪一击。 ……似乎这种期望落空了。 将两条腿从泥淖中拔出之后,士兵们扛着旗,拎着刀,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上了林间的土路。 有不知哪里的树叶飘落下,被风卷了过来,渐渐地堆积在了路边,士兵们踩过的时候,那些或苍白,或金黄的叶子便在一双双草鞋下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她骑着战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黑刃背在身后,仍然安静沉睡。 失去了这个战斗伙伴之后,陆悬鱼变得更加谨慎小心,也更加注意四周的动向起来。 田野间很难藏住什么伏兵,农人的草屋多半也已经被焚毁,有些房倒屋塌,于是慈悲地掩盖住了主人家的尸体,有些房梁过于结实的,于是透过空洞洞的窗子还能看到里面飘飘荡荡的人影。 她忽然勒住了马。 “那里有人。” 她伸手指了指几十步外,一块裂成两段的山神碑。 亲随一夹马腹,马蹄轻轻巧巧抬了起来,踏进了已经荒芜田野间,随之而起的便是一声尖叫。 有个瘦瘦小小,一身泥巴的身影从碑后蹿了出来,疯狂地奔着田野深处而去。 “不要去追了!”她忽然喊了一声。 “……将军?”亲随策马正准备追赶,听到她的声音,连忙又跑了回来,“行军途中遇见不明身份之人,原本便该带回详查,以防有间,将军何故放了他?” “咱们已在徐州了,又是奔着于禁去的,”她说道,“于禁心明眼亮,岂不知提防咱们的动向?他自兖州而来,必不可能随军带上一个稚童,更不可能收买这么一个本地的稚童。” “为何不能?将军……” “你看这沿路的景象,”她指了指远处那些战争来过的痕迹,“便知了。” 于是骑兵也暂时地沉默了。 “继续赶路吧,”她平平淡淡地说道,“还有,取些干粮,放在那块残碑上。” 他们走得很远,但离战场还有二十里时,天还是完全黑了。 斥候给他们带回来了消息,不算很好,但尚可接受:于禁的五千精兵结成半圆阵,已将她交给太史慈的士兵围住,但夜里两军无法打仗,因此只能各自扎营休息,没时间挖壕沟,就简单地用车子摆成防御工事,搭起帐篷,枕戈待旦。 太史慈尽管落于下风,却始终维持住了阵线,因此于禁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一口气攻破,只好暂歇一步。 “于禁必定也知晓了将军将至,最晚明晨,必将兴兵急攻,”这个张辽麾下的骑兵用一口并州风味的普通话说道,“因此张将军请将军示下,当如何退敌?” “先扎营休息一下吧,”她这样说道,“至于如何退敌……我得想一想。” 尽管扎营,但兵士们还不能休息,他们要支起帐篷,要打水,要捡柴,要四处寻些野菜野果回来——军中自然是有粮米的,但副食稀少,只有咸肉与干菜,吃起来只能说勉强果腹——要是运气不错,再能打两只傻乎乎的锦鸡回来就更好了,打不到的话,在林间摸到一窝锦鸡蛋也成啊。 这些士兵们忙忙碌碌地支锅烧水,将那些简单洗洗涮涮的食材一股脑地扔进去,然后就专注地盯着热气腾腾的汤锅,那里面什么都有,有蔬菜,有野果,有肉干,有鸟蛋,还有足够一队人吃的一只锦鸡。 为了公平,那些东西基本都被切得稀碎,未必能漂在汤锅的水面上,因此士兵们无师自通地都学会了“轻捞慢起,勺子沉底”的技巧,见到水滚了一滚,立刻便急不可耐地捧着自己的破碗准备舀汤喝。 ……当然,就算是掌握了多高明的舀汤技术,其实也捞不到多少就是了,但一碗热汤还是足以驱散行军途中的疲惫与劳累。 比起士兵,她这里的伙食自然好了许多。 一只烤鹧鸪,外加几只鹧鸪蛋,一碗菜汤,还有一块面饼。 她盯着这份顶级的伙食发了一会儿呆,决定还是出门走走,四处巡视一番,找找胃口。 大家都在急行军,不仅于禁和太史慈的兵马没办法修整出一个安全可靠的营地,她这里也是一样,只能用车子将营地围起来,再砍伐树木,绑些简陋的鹿角摆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 营地里十分嘈杂,但只要走出去,立刻就能感受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安静。 远处有树叶在风中摇曳,近处有流水潺潺而过,只是无论远近,附近都再也没有什么人家。 她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过头去。 “你怎么胆子这么大呢?” 那个脏兮兮的小脑袋从石头后面小心地探了出来。 他在家中排行老大,因此可以称他为大郎,但父母更喜欢称他为阿熊,啊呀,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是还是会因为编不好草鞋而被阿母骂…… 她坐在石头上,听着这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有点紧张,因此话格外多,也格外找不到重点的嘀嘀咕咕。 其实他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人的兵马,他不识字的,因此骑兵一过来,他就飞快地跑掉了,他慌得了不得,几天没吃什么东西,原本就怦怦乱跳的心跳得更快了。 第278节 但待兵马走过,他悄悄返回来时,看到有鸟儿在那块碑上落着,似乎在啄什么东西。 那几只鸟真是讨厌极了!这个孩子嚷嚷道,将军赏他的饼子被它们吃了小半块不说,还在上面拉了一泡鸟屎,呸呸呸。 可那到底是一块饼子,擦干净了,掰下来吃一小块,剩下的藏在怀里,他能吃好几天呢! “你的父母呢?”她问道,“他们在哪里?” “阿耶和阿兄被捉去了城里,”小孩子立刻说道,“听说那里需要人做工!” “阿母呢?” 那张泥潭里滚过的脸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张开了一会儿,嘴唇哆嗦着,“我阿母……” 那个孩子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但两道冲洗了脸庞的泪痕比什么话语都清晰。 于是她立刻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她温和地说道,“过几日淮安城就会被我们夺回来,你阿耶和阿兄都会回来的。” “真的?!” 她点了点头。 “那将军为什么不去攻城?!为什么还要北上?!” “害了你全家的人在北面,”她说道,“我得带着我的士兵追上他。” “追上他!”那个孩子有点神经质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尖利极了,却仍然抖得厉害,“追上他!” “是的。” 那个孩子从小声呜咽,忽然变成了一种想要压抑,却无法压抑住的号啕。 那是惧怕吗?是仇恨吗?那里面有欣慰,或者是期望的泪水吗? “他们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那个孩子在哭声中,还在断断续续地问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杀了我阿母?!为什么要劫了我阿耶和阿兄?!为什么要烧了我们的房子?!” 这些问题其实都可以用“坚壁清野”来回答,于禁不想在淮安城附近留下任何能为敌军服务的平民,不想留下任何攻城也许用得上的材料。 在这个时代,这个人的名声并不算坏,她想,他并不嗜杀,他杀死的,仅仅是那些他认为应当去死的人而已——至于那些人是不是一辈子辛辛苦苦守在田里,老实巴交耕田种地,养活父母妻儿的农人,他们有没有自己的人生,他们想不想这样悲惨地死去,于禁并不在乎啊。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安抚地说道,“等我们打败他们……” “他们就再也不会来了?”那个小男孩大声嚷道,“我听说他们已经来了三次了!” 那双因为几天没吃什么东西,因而凹陷下去的眼睛在悲愤地盯着她,等待她说出点什么来。 因此陆悬鱼沉默了很久。 “他们再也不会来了,”她说道,“如果兖州人想来徐州,他们要放下兵器,要和和气气,像你的邻人那样,像那些走在乡间的货郎那样,像一个大汉子民对另一个大汉子民原本该有的态度那样,我们才允许他来徐州。” 小男孩似乎听不懂这样的排比句,但他仍然被她认真的态度说服了。 “那,那就好,”他抹了一下花猫似的脸,“将军,你明天要继续往北吗?你们是在路上打仗吗?” “嗯,嗯,”她不准备说很多,只是点点头,“大概是在路上打仗的,但也可能在路边打仗,这都不一定的。” “往东北去二十多里,有个泥沱林,将军得小心点!” “……什么东西?” “那里远看是林子,长了不少树,其实里面都是泥地,可深着呢!几年前陈庄有人往那边去探亲,孩子贪玩,跑进林子里,据说就陷在里面,找不到了!尤其早起还有毒瘴,吓死人了!将军,你得多留心……” 小男孩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讲着“本地乡下人才知道的冷门地理知识”,她一边注意地听,一边思维发散了一下—— 于禁呢?他知道吗? 第264章 秋夜渐长。 他们在巢湖旁扎寨那会儿,寅时天光已经乍亮,湖面上泛着橙红与墨蓝交织的波光,渐渐那一段橙红色的朝霞间透出金光时,早起换岗的士兵正可以迎着那抹朝阳舒展一下筋骨,去湖边看一看网子里是不是钻进了几尾鱼。待确定了朝食有没有一点加菜之后,再慢吞吞地去帐篷里躺下,而那时他的同袍们尚在酣梦之中。 但现下也是寅时,士兵们默不作声地从榻上爬起来,穿好衣衫,踩上草鞋,再用破布将腿绑得紧紧的,最后才掀开帐帘,一个个出门时,外面的火把还在劈啪作响,散发着桐油焦糊刺鼻的气味。 透过火把的阵阵黑烟,天幕间仍有许多星星不肯离开,仍旧居于高天之上,冷酷地注视着这座已经苏醒,即将整装开拔的军营。 在经历了疲惫的行军一日后,这个时辰起床无疑是痛苦的。 但还有比他们更痛苦的人,比如枕戈待旦,根本无法睡得踏实的太史慈,以及他身边的那些士兵,他们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精神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 但好在他们坚持到了黑夜的降临,也好在于禁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不愿意在十分有把握的前提下安排夜战。 士兵们埋坑造饭,朝食是两个饼子,以及一碗肉汤,里面有煮过之后像泡水的纸一样口感的肉干,也有些艰难从沼泽地里带出来的羊,宰杀之后,那些羊肉来不及炙烤,切个稀碎就扔进了锅里。 因此这一锅肉汤浮着血沫,又膻又腥,难吃极了。 但士兵们吃得津津有味,连那些血沫也很珍惜地一起喝了下去,或许他们其中有些人是吃不惯这种味道的,但谁也不会如此娇气地表露出来。 这样一顿丰盛的朝食代表了即将来临的大战,因此多吃一点肉,就多攒出一分力气,也就多了一分活下来的把握。 至于那两个饼子,老兵们倒是不忙着立刻吃掉,而是只吃了一个,留一个揣在怀里。 “打仗时吃得太饱可不行。”他们这样交头接耳。 当灶坑里的火被熄灭,所有的物资都被装在车上,士兵们举起旌旗,拿起武器,准备跟着她继续出发时,陆悬鱼难得地停了下来。 “我有话要对你们讲,”她说,“今天咱们要打于禁,我原以为此人不过尔尔,因此分了三千兵给太史将军,要他去诱于禁出城击之,但他的确很强。” 在她身后,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抹浓稠而凝重的深红。 士兵们沉默地看着他们的将军,这支即将开始行军的长队如同林中的树木,风一吹,只有衣衫擦过的沙沙响声,寂静得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不过也仅此而已,”陆悬鱼说道,“他难道能胜得过我么?” 她看着麾下那些士兵,那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因此已经不能承受高强度作战的士兵,“你们杀得了曹仁,就同样能杀得了于禁,但这一仗与往常不同,你们必须听从我的命令——” “我们都听将军吩咐!” “将军要小人去死,小人也绝不迟疑!” “不,”她说道,“我不要你们死,我要带着你们活着回到青州。” “将军!” “将军!” “必胜!” “必胜!”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亲随,忽然一笑,“去为我寻一架马车。” 太阳慢慢自林间升起,照亮了叶片上的露水,偶尔有鸟儿踩了一脚枝叶,晶莹剔透的露水便在叶片的抖动下轻轻跳了跳,然后顺着脉络一路向下,落在了高坐轺车的陆悬鱼额头上。 她抬起头时,正看见那只鸟儿舒展开翅膀,一声清鸣,自林间飞起,向着东北的方向一路飞去。 那里有种特殊的气味,那是盛宴的气息,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野兽、飞鸟、昆虫向着那里而去。 那正是她要去的方向。 太阳刚刚升起不久,于禁与太史慈已经简单地将自己的阵型整顿好,于禁还剩四千出头的战力,而太史慈这边则更惨一些,只有两千堪堪能战的士兵,剩余因为伤势过重,已经留在了后面的帐篷里。 当阳光洒落在这片浸透了鲜血的战场上时,战鼓一声接一声,士兵的脚步也一步接一步,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张辽策马来到太史慈的身侧,见此情景并不慌乱,只低声同他说了一句。 “刚刚有斥候报信,将军将至,”他说,“最多不过一刻。” 太史慈猛地看向了他。 这一夜士兵们睡得也许并不踏实,而他则完全不曾入眠,因此两只眼圈立刻染上了一层青黑。 “那三千兵马久战疲敝,尚不及我领出的这一支——” “所以将军要输给他看,”张辽轻轻地说道,“子义只要一心守住,我来从旁襄助便是。” 那张英俊但十分憔悴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了一缕神采。 尽管因为这片战场上有双方的骑兵斥候往来巡逻,陆悬鱼不能写信同太史慈讲明,但只要她带来了这样一个口信,他便立刻明白了。 于禁并没有将全部的兵力都用在围杀太史慈上,尽管他很想这么做,但斥候报告说陆廉的兵马将至,他必须留出一支预备队来应付她,防止腹背受敌的困境发生。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斥候都不能接近那支兵马,仔细看一看士兵们面貌如何,士气是高是低。尽管他抓到的俘虏声称陆廉带的士兵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伤,但于禁仍然认为不能掉以轻心,他因此派了十几名斥候去探查,但每一人只要近了二百步内,便会被射落马下! 陆廉身边竟有这样的神射手! 但那些俘虏却又都否认了,他们说军中若论剑术,自然要推陆廉,但若说射术,那只有太史慈是独一无二的高手,现下太史慈就在这里,陆廉身边哪里又出来一个高手? 那也许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十几名,甚至几十名神箭手的把戏,于禁这样不确定地想,心中又升起了一个猜测: 陆廉既然用了这样的手段,自然是军中有什么事怕他看出来。 但他们远道而来,士气低落,兵卒疲惫已经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的事了——那她到底在掩盖什么呢? 想起之前从淮水大营里逃出来的那些兖州兵所说的—— “陆廉亦身受重伤,可惜被她的士兵救回去了!” 自那一仗到现在,还不到十几天,她若真是濒临生死,勉强被救回来,只歇了这几天便能上战场了不成? “将军——!” “青州别驾陆”字样的旌旗慢慢从田野间的尽头升起。 她的士兵走得不疾不徐,但那面旌旗一瞬间便给了太史慈这边士兵无穷的勇气! “将军来了!” “将军来了!” “将军在这里!” 于禁猛地转过头去,眉头紧皱,注视着那面旌旗——陆廉竟然有这样的声望,这的确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那些士兵经历了昨日的苦战,勉强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似乎只要他轻轻巧巧挥兵向前,他们便会一个接一个地颓然倒下,再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可是现下只是见到了那面旌旗!这些身上的血迹尚未干涸的徐州兵便从身体深处迸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他们在嘶吼着迎击面前的强敌!哪怕身受重伤,哪怕鲜血将要流干——可是只要还剩最后一滴血,只要能等到将军的到来!他们就一定能从这场战斗中活下来! 于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眯起了眼睛,仔细查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兵马,他很快发现了一点纰漏: 第279节 陆廉是天下无双的剑客,神勇几如项王在世,几次三番的恶战几乎都靠她一人决定胜局,但大纛下远望并没有骑马的身影,相反那里倒是有一架轺车,正被身侧亲卫们众星捧月般包围着。 这样远的距离,于禁根本看不清轺车上坐着的身影,但他心中恍然大悟。 她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到底只是个“人”,到底是肉身凡胎,寥寥数日根本无法伤势痊愈! 如果她原本就是个纤纤弱质的小妇人,这一路的战功都是靠运筹帷幄而来,那也就罢了,但她战功中的一大半都是靠了她能冲锋陷阵而来! 现下她既重伤,凭什么还能这样激励士气?! “传我将令,”他厉声说道,“后军改前军,留文思两千兵马挡住太史慈,其余跟我一同击破陆廉本部!” “是!” 他原本可以竭尽所能地围剿太史慈,但那样做也将令他自己的士兵伤亡惨重——他待他们并没有什么情分可言,若是需要,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令他们战死,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还有关羽一支兵马正欲取城! 骗取淮安之后,他暂时算是拔了头筹,但这里是离兖州千里的徐州腹地,周遭郡县又已经被刘备收服,就连庶民也在尽其所能地襄助刘备,现下明公尚未合围下邳,陆廉关羽却已至淮安! 这场兖徐之战中,谁人不是在沸腾的汤锅里煎熬? 但只要能够攻破陆廉的兵马——只要能够趁她重伤未愈斩杀了她,那颗首级将对徐州上下的士气产生毁灭性的打击! 战鼓一声接一声响起时,于禁座下那匹雄健的战马也甩开了马蹄,满怀希望地小跑起来。 那些兖州兵顷刻间便如巨浪,撞在了那些排队向前,阵线还没有完全调整好的士兵身上!就在那一瞬间,久经战阵的于禁立刻察觉到了这些徐州兵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们尽管看起来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但面对他的士兵时,却只有招架之能,而无还手之力! 对面的士兵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后退了一步,队率立刻大声责骂起来!听了那一声责骂,于禁心中却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喜悦。 若是陆廉不曾受伤,若她兵精粮足,他现在岂能胜得过她?可是古往今来的战争总不会只比两军兵势——否则哪里来的“天时地利人和”之说? 她缺了一点运势,那一点运势是在她与曹仁鏖战时消耗掉的,而于禁一点也不准备如宋襄公一般仁慈地放过她! 这是他的劲敌,他当然要追逐这支兵马,直到他们彻底死亡。 “追上去!”他指着那开始徐徐后退的徐州兵,厉声喝道,“能得陆廉首级者,银钱百万!仕之良士!” 于禁治军甚严,无论金帛还是军功,从不滥赏,因而当主帅爆发出了这样一声怒喝时,兖州兵的眼睛一瞬间红了起来! 他们向着似乎已经开始溃散的那支兵马而去,尤其是那个坐在车上,慌慌张张扶着车栏的身影。 那辆马车晃啊晃,在泥土间颠簸得将要飞起来,可是车夫还在疯狂地用鞭子抽打那两匹可怜的马儿,要他们跑得更快些!只是不管他怎么着急,在这样的林地里总也跑不快—— 因此那山一样的银钱,闪着光的丝帛,还有良田美宅,还有从此一步青云的战功!近了!近了!就要到眼前了!那辆马车慌不择路,终于是陷进了泥淖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那些士兵们心花怒放,步步逼近时,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金钲声。 并未一马当先,而是压着阵脚,缓缓而行的于禁忽然冷静了下来,四处打量起他们追着这些溃散的徐州兵,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似乎也仍然是一片林子,只是树高叶厚,光线稀疏地落下来,远看有些昏暗,因此士兵们走进去了才注意到,也许这里地势低洼,数日前又下过雨,所以地面十分泥泞,随便踩一脚进去,便很难再拔出。 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于禁立刻这样想到,他的士兵阵型已经跑散了,又追着陆廉进了这样一片泥淖之中,若是—— 但那个似乎一直躲在车子里,无力起身指挥军队的身影,远远地随着这一阵金钲声站起来了,当她摘下了背后的长弓,向着于禁身后大纛的方向瞄准时,连金钲也无法掩盖住的,弩机拉开机扩,慢慢绞紧时发出的声音,一片片地在周遭响了起来。 可是于禁的脑内短暂地放空了。 离得这么远,他似乎还是看清楚了她的一举一动。 她架在弓弦上的那支箭闪着冰冷的光,与她眼睛里的光芒一模一样。 第265章 “快护旗——!” 当这样的声音响起,身侧士兵慌乱不堪,忙忙地去护这面大旗时,陆廉的箭已经如流星般飞了过来,第一箭钉穿了一名护在旗下的牙旗兵头颅,一片混乱中,第二箭又至,正中旗杆! 若是再有第三箭,这面大旗是无论如何也擎不住的!军旗一倒,士兵们不明所以,士气顷刻间便要崩塌了! 于是连护卫于禁左右的亲卫也忙不迭地举起长牌,欲护大纛时,在这片混乱旋涡中心处的于禁一瞬间却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那个神射手正是陆廉本人。 而陷入这样的困境中,实在是他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的缘故。 今晨决战时,太史慈只剩两千步卒,而他兵力两倍于他,一旁又有虎豹骑护卫,并不惧怕张辽的并州骑兵,因此他若是不计代价,倾尽全力的莽夫,他必定已经将太史慈这两千余人攻破了; 但他心中忌惮陆廉,又渐渐起了贪念,认为无论如何他也是据城而战,若是陆廉羸弱,他可破之,若陆廉勇武,士兵亦悍勇不输兖州兵,他也能维持住守势,从容后撤回淮安城下,与城中守军合击刘备的这支精兵; 他有了这样的谋划,便以此为据,开始揣度陆廉会如何行动——她一路小心,不许敌方斥候离近打探,必定想要掩盖些什么,再考虑到俘虏所说,这支兵马疲惫之极,于禁自然觉得勘破了她的计谋,并分兵上前,想要摧枯拉朽一般大破她的兵马!他这样想,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陆廉成名的第一战,不就是在下邳城下,使三百新兵伪装成袁术麾下五雷道徒模样,虚张声势,令曹兵不战自乱,才有机会阵斩了曹洪吗? 他分兵稍稍一试,被陆廉小心掩盖起来的孱弱便一览无遗了!这岂不是证实了他心中的怀疑与推断? 于禁想了这么多,却不曾想到连这一层顺理成章的孱弱也是陆廉伪装出来的表象! 那些士兵的战斗力的确已经大幅度下降,但他们的士气并不低落,他们尽管撤退,但仍然一伍一什地互相拱卫,并肩作战。 而维持这股士气的根基,便是那个站在车上,第三次拉开强弓的女性统帅! 想要在万军从中射杀敌方主帅,难度不啻于登天,因为主帅身边永远有数十甚至上百名亲卫,手持长牌,警惕地保护着他。 但主帅身后的大纛也有如此待遇,这两者不管哪一个受到了威胁,都会令士气瞬间崩塌。 因此当追星赶月般的两箭都奔着那面大旗而去时,于禁身前的亲卫也不免慌乱地去看顾那面军心的象征,就在这须臾之间,主帅面前终于短暂地露出了一小片空隙! 当弩矢自林中而出,向着那些散乱的士兵而去时,陆廉的第三支箭并没有继续瞄准大纛,而是微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 于是箭尖轻轻地,指向了于禁。 而他身前的骑兵与长牌兵都已经被前两支箭分去了心神,在这一瞬间,谁也不会回过头来,保护他们的主将。 尽管在千军万马中,于禁周身却如坠冰窟,他清楚地意识到,他要靠自己面对这一箭。 尽管持军严整,以法御下,甚至看起来很有些高高在上的庄严风度,但于禁出身并不高贵。 他出自寒门,早年济北相鲍信招募郡兵围剿黄巾时,于禁附从,此后鲍信迎立曹操为兖州牧,再之后鲍信战死,于禁也就顺理成章来到了曹操麾下。 他这十数年的戎马生涯并非一蹴而就,但于禁很注意学习,无论他在什么位置,他既刻苦攻读兵书,也会认真听取那些老革的经验之谈。 比如说,若是骑在马上,对面有弓手弯弓欲射,该当如何? 有个北面戍边归来的骑兵这样教过他:你用力地去拉扯缰绳,迫使马儿抬头,再抬头,它便会后退着地,人立而起。 ——再然后,会发生什么事? 于禁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生死关头,但他心中仍然牢牢记着这句话。当对面的主帅松开手,满弓便化为了一道流光,带着破开空气的清鸣,笔直向他而来时,这个中年男人一瞬间狠狠地勒住了缰绳! 战马猛地站起,将主帅的身躯挡在它身后,而后那一片光滑的皮毛便被箭矢狠狠地穿透了!一声长长的嘶鸣自这匹雄壮的战马胸腔中迸发开来,随之那匹战马两只前蹄落地时,身躯便再也站不稳了。 可只要这一瞬,只要挡了这一箭便足够了! 不待被掀下去,于禁身手敏捷地从马上跳下,几乎与此同时,那匹战马的嘴里冒出血沫,没挣扎几步便颓然倒地。 亲卫们大惊失色地重新转回来援救他时,于禁正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穿过了无数士兵,他麾下的,或者是陆廉麾下的,穿过了那些昏暗的树木与枝叶,视线最终仍然落在了那个人身上。 她的第三箭不能取他性命,似乎也并不令她气恼,她自那辆陷入沼泽的马车上跳下来,步履十分轻巧地融入了林中,与她的士兵们混在了一起。 天色渐渐变得阴鸷起来,这片于禁所陌生的林地也变得更加危险起来。 显而易见,这片林地也在她的计谋之中——他竟然不熟悉这里的地势,令自己缺少戒备地陷入到这样的困境之中。于禁心中闪过一丝这样的懊恼,但这丝懊恼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他也曾身经百战,立下了赫赫的战功与威名,他可不是那等稍稍一诈便吓得六神无主的庸才!哪怕是绝境,他也要走出一条路来! “传令下去!藤牌兵在前,遮挡箭矢!”他厉声道,“其余士兵以伍为战,听金钲而动,徐徐退后,重整阵型!” 如果说刚刚诱于禁入彀时,陆悬鱼心中稍稍有过那么一点对他的轻视——她的确是很顺遂地用少量兵力将他诱进了这片林中,并且以弩兵与主力渐取合围之势——此刻这点轻视也烟消云散了。 当于禁察觉到自己陷入陷阱,他几乎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慌乱。 无论是躲过她那一箭的手段,还是之后所下达的命令,都显出这个武将冷静而果决的手段。 他犯了一个错,但他坦然地接受了因这个错误而陷入的困境,并且极其努力地企图从困境中逃脱出来,甚至不放弃翻盘的可能。 那些士兵们艰难地在沼泽地里步步后撤,这并非一件容易之事。 他们想要将双脚从泥里拔起时,总要用尽全身力气,但与此同时,他们还必须尽量地躲在藤牌手的身后,因为林中埋伏好的弩手与弓手还在一轮接一轮地向他们倾泻箭雨! 可是藤牌不过三尺见方,且又只能挡住一面,于禁想要用一面藤牌护住五六个人,哪里护得住这许多人呢? 那些士兵还在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倒下,他们浑身都是泥,浑身都是血!他们的眼珠几乎要凸出来,嚎叫着,怒吼着,在泥淖里打滚,甚至手脚并用地向着主帅的方向而去! 他们的主帅以及为数不多不曾进入沼泽的同袍,正在这片林地的入口处,同陆廉的士兵苦战,只要到了那里……只要走到那里!只要爬到那里! 旗帜也好,战利品也好,装了随身干粮的口袋也好,什么都可以丢下! 只要能到那里去! 林中渐渐地下起了雨,在层层叠叠的叶片接手之后,慢慢滑落到地面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接一个不容忽视的水珠。 她被这样一枚雨珠砸在了额头上,愕然地抬起头时,遮蔽住她头顶的叶片猛然间摇动起来! 狂风大作。 这一场风雨虽有预兆,但她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它来得那么快,那么巧,那么不适时! 于禁也猛然间抬起了头,他想得与陆廉一样快,几乎不假思索一般,便喊了出来。 “天道在我!”他大吼道,“这风雨便是明证!” “天道在我!” “必胜!” “必胜!” 有了这样的风雨,那些箭与弩矢失了准还在其次,失了力度才是关键!谁能在这样风雨大作的景况下拉弓射箭? 要么上前一步,真刀真枪地决战,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退出这片林子,与于禁另外那两千军汇合! 士兵们的衣衫被打湿了,连同他们包扎好的细布绷带,他们手中的长矛短戟,一并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打湿了。 他们仍然在奋力作战,但于禁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多了。 没有了箭雨的隔绝与收割,仅仅沼泽是无法消灭一支军队的,因此兖州兵得以渐渐地集结起来,渐渐地恢复阵型,即使他们看起来狼狈极了,但他们仍不曾逃走,不曾退缩! 面对这样的强敌,谁能够不动容呢?因而她的士兵在作战的同时,似乎也都在沉默地看着她。 他们跋涉过千山万水,打了一仗又一仗,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伤。 因此几乎只靠着一口气在坚持。 第280节 如果回到平原上,他们敌不过于禁的精兵,这是她所清楚的,也是他们所清楚的事。 一双双眼睛里的火焰仿佛也经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渐见黯淡。 如果她不能将于禁困在这里,待他恢复了兵力之后,即使她能逃走,张辽的骑兵能逃走,太史慈在两面合围之下该当如何? 如果她的兵马在这里折戟沉沙,关羽又如何在抵挡于禁与城中守军的同时夺回淮安城? 如果她不能在这里击破于禁,她要如何对那个孩子说,这世上是有公道,有天理的? 淮阴离下邳不过二百里,轻骑一日夜便能到达。 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之下,这二百余里似乎突然化为崇山峻岭,无可触及。 她的手慢慢伸向了背后。 【我以为你很喜欢下雨,因为下雨就要打雷,尤其是在这种狂风大作的时刻。】 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自脑内响起,带了一点惊奇,一点嘲弄,但总体来说还是十分温和。 陆悬鱼愣住了。 但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响起,这次语气中的温和消失不见了,转为了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傲慢与狂妄! 【他既认为天道在他,风雨便是明证,那就踏碎风雨,踏碎他的天道!】 第266章 午后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一片片或者已现枯黄,或者仍显翠绿的叶片被粗暴地从枝头扯下,甚至连树枝也被那只无形的手折断,丢进了风中,成了抽打在交战双方身上、脸上、手上的鞭子。 狂风愈急,黑云愈低。 鞭笞的力度也越来越大了,雨点又冷又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但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无论是于禁的士兵还是陆廉的士兵,都在这冰冷而血腥的旋涡中全力以赴地搏命,只有一个人除外。 于禁与陆廉中间隔着四五千人的混战,他根本看不到她的人影,更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通过那面被风雨浇得打蔫的牙旗判断她大概的位置。 但他心中并不慌乱,他已经看到,通过这一场有如神助的风雨,他确信即使不能全歼陆廉,也能迫得她铩羽而归! 远远似有雷动。 云层间穿行过曲折狭长的光。 那雷沉闷而并不响亮,那道电光也称不上耀眼,但却一瞬间照亮了于禁的眼睛! 他看到那电光在黑云里自如地往来穿梭,那蓝白色的流光分裂成蛛网一般的千条万条,细密而又明亮地落进了林子以外的大地上。 大丈夫生于世间,岂会畏雷? 但他仍然在那一瞬间莫名地想到了陆廉的另一个称号,一个因为她的战绩已经渐渐无人再提起的名字。 那些自长安流散四处的庶民说她剑如惊雷,一剑能当百万兵,而笮融的浮屠教徒则说她是佛陀降世,能以雷电杀灭妖邪——她的神剑因此名为“列缺”,列缺所指,正是云层迸裂,电光破出的景象。 这些念头有些荒诞无稽,并且也并不新鲜,自黄巾之后,各地都有方士方术的传闻,蜀中五斗米道信徒们甚至声称他们的天师能鸣钟扣磬,呼风唤雨,请神兵助阵,斩八方妖鬼等等。 任何一名诸侯都不会真心去相信这些东西,大贤良师会死,张道陵也会死,陆廉又岂会真有什么神通——她只不过是剑术超群罢了,可她毕竟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在这场风雨面前,在这样的“运道”面前,她也只能甘心落败! 于禁想了很多,但在这场战争中,只是须臾间的一个念头罢了,然而就在这须臾间,林地中忽然亮起了一道电光! 一道闪电下来,如无形的利剑,劈中了远处一棵枝繁叶茂,格外高大的柳树,将那棵树最为繁盛的一半肢体砍了下来!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无数根柳条颓然倾泻在地时,电光却并未停止。 它从那棵树的柳条间落在地上,落在了被雨水击打得纷纷扰扰的泥泞中,渐渐汇聚成了一条闪着蓝白光辉的溪流,蜿蜒着,崎岖着,冰冷而又浩大,寂静而又决然地穿过了无数陆廉士兵的脚下,来到了这场混战的最前方! 当那些兖州兵的眼睛也被这一道电光照亮时,他们在恢弘的闪电后面见到了那个人影——那个离开了她的骑兵,她的亲卫,还有她的长牌兵的统帅!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交战双方谁也没办法开弓引弩。 没有了强弩,要如何才能战胜陆廉? 可是当这个念头浮现在那些军官心头时,陆廉已经到了他们的眼前。 这冰冷而血腥的旋涡之中,顷刻间便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雷光!而她手上的列缺神剑,比雷电的光辉还要夺目! 当她向前时,挡在她身前的士兵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连同那士兵身侧的,身后的,其余想要补上这个阵线缺口的,一并被她踏在了脚下; 当她向后时,与她共同作战的士兵们用已经嘶哑的嗓子和悍不畏死的冲锋来回应她的信任,而在她的面前,甚至没有哪个兖州兵敢再向前一步! 她站在风雨中,身材因为几个月来的鏖战而消瘦许多,几乎撑不起那一身细鳞甲。 她的面容苍白瘦削,仿佛随时会被即将面临的风雨所击垮。 但她手里紧握着那柄四尺长的长剑,正屹立于军队的正中心。 风雨无法撼动她,战争无法撼动她,天道也无法撼动她! 她与闪电一同降临,带着压迫众生的力量,无可匹敌! 在这场雷暴下,于禁正注视着逐渐崩溃的战场。 他的士兵们在逐步后退,军法官已经不得不靠杀人来维持军纪,但他十分清楚,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只能维持一时,如果没有任何能够翻转的局势的情况发生,他的军队崩溃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他犯错了吗?他犯错了。 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原本是帮了他,令他重新得以占尽优势,从容面对这战局的! 他虽不信什么“天道”,也不觉得他的主公代表了“天道”,但这场大雨对他而言难道不是吉运吗?!“吉运”在战场上,同样也能左右战局,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为什么在陆廉面前,连这样的运势都失去了作用? 在行军时,陆廉时常在武将之间提起。 他们聊起她高明的剑术,聊起她并不高明的择主;他们粗俗地对她未嫁女郎的身份品头论足,又隐藏了一丝敬意地批评她的“妇人之仁”。 然而这些不足以成就她百战百胜的名声。 她曾出使鄄城,因此面容对于曹操的麾下武将们而言是清晰的。 但直到今天,于禁才终于看清楚了她。 她有品行名望,因此能得到上至名士,下至黔首的助力,这没什么; 她智谋超群,能算计他落进她的圈套,这也没什么; 她勇武过人,有万夫不当之勇,这也没什么; 陆廉最可怕的,并非这些其他名将也可能拥有的长处,于禁这样想着,甚至喃喃自语出来。 “你不知道要如何放干她的血。” 除非以山海一般的兵力淹没她。 同等兵力,甚至是数倍兵力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如曹仁那般用部曲死士与她死斗,没有用。 如他这般以军阵迫得她的士兵士气低落,也没有用。 她剑如惊雷,能在一瞬间照亮天地,但她的心性却与雷电全然不同。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不曾在□□上彻底杀死她,她永远是打不倒的。 传说中极西之地有一大国,名为“大秦”,通过西域亦有财货流通至大汉,与那些精巧的摆件共同流传过来的,还有许多稀奇的故事。 曾经有安息商人讲过这样一个“大秦”传说,说上古时曾经有一名巨人,为地母所生,因此只要双足踩在大地之上,任何人都不能胜他。 这传说被刻在了一只银杯上,作为给这只极具异域风情的酒杯增光添彩,卖出更多银钱的一点调剂。于禁没有买下那只银杯,他生活素来简朴,因此只不花钱地听了这样一个荒诞的传闻。 但他骑在马上,注视着步步推进的敌军,忽然觉得这个故事来衬陆廉合适极了。 只要她的双脚踩在大地上,只要她心中所坚信的那条路没有崩塌,她就不仅仅是不世出的名将。 ——她是不可战胜的。 “战事于我不利,”于禁平静地下达了一个命令,“鸣金收兵。” “……将军!……是!是!” “还有,”于禁冷冷地说道,“本部兵马与我先行,其余断后!”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但他还有需要拯救的东西。 他确定自己不会像曹仁一样战死,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不忠,而是因为他认为战死无益于对曹公尽忠。 他必须带着亲随,回到与太史慈的战场上去,收拢他最后的军队,然后返回淮安城。 那座城池,他反复修缮,修得那样坚固,守军又以逸待劳,他绝对不信关羽能够在数日内破城! 城下的尸体很快堆起来,成了一座小山。 于禁坚壁清野的工作做得不错,淮安城方圆数十里没有什么能够用来造攻城器械的东西,因此关羽只能从沼泽地边缘处尽量砍些木头运出来,制成云梯,再用皮子盖在士兵们的身上,先搭梯子爬过五丈宽的壕沟,再搭第二道梯子爬上城墙。 但这样的长梯与云梯车岂能同日而语,城上的守军有一百种办法来对付他们。 滚石檑木,箭矢沸水,一时之间倾盆如雨,于是那些刘备军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惨叫着滚落下去,摔在布满尖刺的壕沟里,不过半日便死了近千士兵! 如果这样继续攻城下去,淮安城还未曾攻下,关羽的兵力却将耗尽,等到于禁领兵归来时,这支兵马的命运显而易见。 城下的士兵这样绝望地议论着他们的未来,城上的守军也志得意满地议论着他们的未来。 美中不足的是,于禁既然领兵而出,他便要带走兖州军自带的一批民夫运送辎重,因此上下搬运守城物资的事,只能驱使那些之前在城外挖沟的淮阴本地民夫来做。 那些巨大的檑木,那些磨盘般的滚石,都需要民夫慢慢地运上城墙,但他们也确实驯服,即使被监工皮鞭拳脚相加,这些民夫仍然柔顺得如同羔羊。 只要能够活下去,他们就可以舍去脸面,忍气吞声,天下的黔首和贱民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因此在关羽领兵攻城时,守军一面守城,一面驱赶民夫不断地将各种物资送上来,这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但有一名民夫将两担木柴运上城墙后,没有立刻就退下去,而是往下看了一眼。 城下只有尸体,以及他所熟悉的旗帜。 关将军曾经频繁往来于下邳与广陵之间,因此许多淮阴人是识得他的。 他是刘使君的兄弟,待人是很和气的,从不曾打骂庶民,而且途径淮安时,还很喜欢买一点小吃。 他是自己人。 他来了。 他就在城下。 这些简单至极的事实在这个民夫脑子里反复地撞来撞去,那颗并不该跳动在黔首胸腔里的心脏突然激烈地跳动了起来,连同他冷寂的血液也一并开始沸腾。 第281节 他是应该大喊一声,或者振臂一呼的,但他那愚笨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的脑子也沸腾了起来! 他赤手空拳,没有任何东西能与这些守城士兵对抗,可是,可是,淮安城也只是一座土城,女墙也只高三尺啊! 士兵将滚石推到墙边,准备向下砸去的时候,他自己也站在了女墙旁啊! 当这个淮安民夫伸出双手,用尽全力,将那个士兵推下城墙的时候,无论淮安城的守将,还是正在收拢兵马,准备返回淮安的于禁都没有想到,这座城能够最终被刘备军夺回,转机不在陆廉的神剑,不在关羽的精兵,而在一个衣衫褴褛,连字都不认得的民夫这里。 可这怎么可能呢? 那是如泥土一般微不足道的人啊。 第267章 这样的事对于兖州军来说并不算离奇,但很让他们感到惊讶。 他们是铁一般的军团,征伐各地,带走财富与战功,留下累累的尸山,那里面有经过村庄时杀死的农人,有经过土路时杀死的旅人。为了掩盖兵马经过的痕迹,不令那些本地人逃去敌军阵营中通风报信,这是必要的。 除此之外,将军也会带领他们攻陷某一座或者某几座城池,并且放任他们大肆劫掠一番,但因为曹公麾下除了他们还有许多青州兵,而那些青州兵在劫掠城池这方面又十分贪婪,因此兖州人对于那些黄巾余孽是颇有微词的。 他们自觉在杀戮方面远比那些屠夫仁慈得多,尽管因为残酷地驱赶他们整修城防而令一部分民夫死亡,但那不是他们身体孱弱,自己便死了吗?他们未曾亲自动手啊! 淮安城暂为他们所据,他们需要这座城里的劳力,他们绝对不会现在就开始屠杀民夫——因此那些衣衫褴褛的东西为什么突然发癫了? 但就在他们惊讶的同时,那个民夫终于喊了出来——“城下!城下有关将军!” 兖州人恍然大悟,那名跌落城下的士兵同伍兄弟冲过来,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狠狠一刀捅进了这个民夫的胸膛之中! 这只不过是个疯子,但毫不出奇,毕竟在漫长的战争中,这些士兵们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在绝望之际鲁莽冲动、疯狂愚蠢的表现。 他以为城下的“关将军”能救他于水火,岂知待到将军回来时,连“关将军”也自身难保哪! 那名兖州士兵将环首刀从民夫的胸腔中拔出来时,上前又补了一脚。 民夫还不曾咽气,只睁着一双眼睛,嘴巴里“嗬嗬”地想说些什么,血沫却已经从嘴边冒了出来。 他就这样从女墙后面被人踹了下去,头朝下地摔在了他之前推下去的士兵身上。 正在攀爬城墙的徐州兵注意到了这一幕,但这一幕并不是这场小小混乱的终结,而是一个开始—— 在那座土城的女墙后面,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 城上战鼓喧天,城下金钲齐鸣,到处都有人嘶吼,到处都有人惨叫,有石头砸在尸山上的声音,有肉体被壕沟中削尖竹竿贯穿时的声音,有沸腾开水浇下的声音,也有弯弓射箭时箭羽破开空气的声音。 在这片战场上,每一种声音都是痛苦的,每一种声音都是绝望的。 但在那堵女墙后面发出的声音不一样! 有人在喊,“关将军!关将军来了!” 关将军来了! 刚开始是一个人在喊,后来似乎变成许多人,再后来混杂着惨叫与厮打,不一时便又有士兵被推下城墙! “将军!快看!” 正在督战的关羽也意识到了什么,将目光放在了那片城墙上。 他还有些错愕,因为赤手空拳的民夫怎么能与这些兖州兵相抗衡呢? 他们怎么敢呢?! 很快有民夫被丢了下来。 一个。 两个。 三个。 有些是血淋淋地被丢下来的,但这也许是一种仁慈,因为还有些是直接推下来的,掉进壕沟里,或是摔断了脖颈,或是大腿死死钉穿在竹竿上,就那样在坑底惨叫着,一声接一声。 这是兖州人无声的嘲笑。 死去的每一个民夫都比他们更有资格留在这里,因为他们祖祖辈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也会埋在这里。 淮阴是他们的故土!不仅淮阴,自琅琊始,至广陵终,这三面皆敌的徐州是他们的故土! 关羽沉默地看着城墙上每一寸的争夺,沉默地看着那短暂而血腥的叛乱很快被镇压下去,他忽然从马上跳了下来。 “将军?” 这个身材高大的北地汉子紧了紧自己的束腕,又整了整头盔。 “把那些冀州兵撤回来,”他说,“换徐州兵上。” “是!” “还有,”他向着身携各色武器的亲随指了指,又摇摇头表示否定,“不要长槊。” “将军不欲取长槊?那是……” “拿那对手戟来,还有一柄短刃,”关羽稍稍调了一下自己腰间环首刀的佩带,“我为先登。” 想要靠十几名,甚至是几十名民夫的暴动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是不可能的,他们哪怕手持兵器都无法胜过那些身经百战的兖州兵,何况他们赤手空拳,无寸铁可用呢? 这样的混乱引起了关羽士兵的注意,并且在短时间里造成了一小片城墙差点失守,但兖州兵立刻将那片城墙夺了回来,并且在城下又堆积起了几十具尸体。 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士兵们不仅杀死了那些叛乱的民夫,还用力地鞭笞和责骂了其他城门处老老实实的民夫一顿,而那些民夫又恢复了唯唯诺诺的卑怯模样,即使被鞭打得浑身血痕,即使疼痛得在泥里哀嚎打滚,他们仍然不敢在兖州兵的兵刃下再有任何出格举动。 但这场动乱仍然带来了一个可怕的问题——那些民夫也许已经乖顺,也许仍然心存反叛,只是暂且蛰伏,只等待时机来临,就要有样学样地继续在城墙上造成混乱,迎那些徐州兵登上城头,这要如何判断呢?如果判断错了,令奸细登上城墙,谁能负起这样的责任?! 如果于禁在城中,他立刻就会做出决断——那些民夫不过是被欺压得狠了,一时反叛,既无人牵头,又无人策应,根本不足为惧,当下之急仍然是守城,只有击退关羽的攻势,只有确保这座城池不失,这一切才有意义! 但于禁不在城中,守城的偏将斟酌之下,只能要求那些民夫将运来的物资置于城墙下,由士兵们自己将那些檑木滚石,木柴清水,一担接一担地,慢慢挑上去。 这样的活计既疲累,又繁琐,并且只要关羽仍在攻城,士兵们就一刻也不得休息。 几千兖州军既要当守城的士兵,又要当搬运物资的民夫,兵力很快捉襟见肘起来,偏偏就在此时,对面的主将出阵了。 关羽注视着这些自后军调遣过来的徐州兵,“我没有什么命令要交代给你们!但有句吩咐尔等须得记牢!” “将军!” “今日我若战死,死不足惜!庶民尚能轻生死,丈夫生世,又有何惧哉!”关羽厉声道,“尔等只要将旌旗插上城头便是!好叫天下皆知,淮阴复归!” “淮阴复归!” “徐州复归!” 士兵们的眼睛一瞬间便红了!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城池!那些徒劳反抗,几近可笑的民夫,是他们的乡邻亲故! 令旗挥动时,士兵们又一次扛起了云梯,怒吼着冲向了那座已经被鲜血涂满的城池! 今时今日,将军为先登! 每一个人都愿作先登! 他们顶着箭雨,顶着滚石檑木,顶着恶臭的沸水与熊熊火焰,那长梯的尽头是被侵占的故土,是被亵渎的家园! 当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士兵终于等到了第二个,第三个爬上来的同袍时,这块被三面围攻的小小阵地又一次成为了兖州兵争夺的重点。 但在这样短兵相接,刀刀搏命的混乱战场中仍然出现了一副奇景—— 有些兖州兵是在城墙上与他们搏杀的,这些士兵身上的武器十分齐全,是再正常不过的作战状态;但还有些兖州兵一面拼命地向着敌人跑过去,一面还在将背后背着的木柴卸下去,将拎着的水桶丢到一边去,甚至还有推着滚石慢慢向上的士兵慌慌张张地丢下滚石,跑上去迎敌,因而将后面的士兵也砸了个头破血流的景象。 ……这些兖州兵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何故还要分出一部分来做这样的劳役? 混战之中的关羽遥遥地瞥了一眼,心中的困惑始终不解。 但当攻城的士兵越来越多地爬上城墙后,守将迅速地做出了决断,全军自北门迅速撤了出去! 攻城时永远不可能四面皆尽全力猛攻,总有一面城墙要承受绝大部分的压力,其余城门的压力则相对轻了许多。 他现在逃,还能逃出去,若是等攻城的兵马下了城墙,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想逃恐怕也插翅难飞了。 ……但如果他继续死守,是不是能够再一次将徐州兵赶下城墙呢?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了。 当兖州人快速且保持着完整阵容撤离淮安城时,关羽的样子狼狈极了。 这个很爱惜自己颜面,尤其是胡须的美髯公坐在城头,摸了摸自己那把被火撩过,因此散发着焦糊味的须髯。 与此相比,他满脸的灰,满身的血都不算什么了。 “执旗兵呢?”这个大汉坐在城头,粗声大气地喊道,“执旗兵呢?!” “将军!小人来了!来了!”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关羽尽管喊得很大声,却一点也没有动怒,“快将旗插上城头!” “是!” 金乌西下,远处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大雨,云彩尚未散去,一霎便被夕阳的光辉点燃,铺就了千里红云。 就在那燃烧的半面天空下,“关”字大旗重新插上了城头。 “他们会知道吗?”有疲惫的士兵望着那面旗,小心地互相问,“他们识字吗?” “那是关将军的旗帜?他们回来了?!”有躲藏在林子里的稚童悄悄探出了头,仔细张望之后,擦一擦眼睛,“他们回来了!” “从父,从父?”有年轻的民夫声音颤抖着,摇一摇相依为命的叔父,“你看!你看!我们胜了!我们胜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泥沱林的雨停了。 于禁的兵马走得并不快,他需要维持自己这两千士兵的阵容齐整,尽管曹休奉命断后,拖住张辽的骑兵,但于禁平素并不是个莽撞的人,他总得时刻准备着应对张辽的追击。 不过这段路程就要走到终点,只要回到淮安城,只要城中的守军出迎,他是可以与守军合为一处,先击退关羽,再从容进城休整的。 当淮安城的轮廓终于自火烧云下慢慢显露出来时,风中飘来了鲜血与烈火的刺鼻气息。 ……那不是从城下那些尸体身上飘过来的。 ……那是从远处赶来的那一队人马身上飘过来的! 于禁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 ……那是他十分看重的一名偏将,被他委以守城重任,绝不会在这样强敌环绕的情况下贸然出城来迎接他! “尔如何却出了城?!”于禁观其神色,立刻明了,“淮安已失?” 第282节 “将军……” “守城尚不足三日,这城究竟如何能丢?!” “将军——!”那偏将的表情纠结极了,既委屈,又愤怒,但最终化为了一片茫然,“将军留在城中的民夫,少了!” 这样的回答简直离谱至极! 但于禁已经从一瞬间的困惑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他慢慢地扫了一眼那些守军的数目与面貌。 至少带出了两千余人,因而他仍有一支具有威胁力的兵马,不管是北上与主公汇合,还是留在淮阴一带阻止关陆北上,于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总不能现在束手就擒。 “经此一役,关羽亦为强弩之末,”于禁冷冷地说道,“且不要慌,待下邳城破,关陆夺回一城一地,又能如何!” 第268章 于禁没抓到。 当察觉到战局已经无法挽救时,于禁迅速做出了决定,留一部分士兵殿后,自己领着亲随与预备队很快就撤退了。 尽管那些殿后的士兵也在察觉到主帅撤退后很快开始了溃退,但他们仍然拖延了一些时间,使于禁并未被擒,并且成功召回了一部分仍然在与太史慈僵持的兵马。 这人很难评价,虽然都堪称名将,但他与曹仁孙策的作战思路大不相同。后者有一股古人的意气与血性,要打就轰轰烈烈打一场,战死沙场也可称一声快哉。 而于禁在进攻时比莽夫还要勇猛,但撤退时又瞬间变回了四足爬行动物的思路,冷静残酷,自断半条尾巴也在所不惜,反正就是要活下来,再图后日。 ……陆悬鱼不知道于禁觉得她是打不死的那种讨厌生物。 ……如果知道的话,她可能会谦虚一句,认为他才是那种打不死的讨厌生物。 但此刻无论如何,这场战斗算是暂时结束了,于禁可能会带兵与曹操汇合,也可能在淮阴附近徘徊不去,继续企图阻绝援军北上,但不管哪一种,关羽和陆悬鱼都没有力气再去追击他了。 ……无论如何,总得先休息一下。 淮阴城很热闹。 大战之后,民夫们要搬运尸体,要搬开外面的鹿角,士兵们收缴兵器,小吏清点物资,大家都很忙忙碌碌。 她骑在马上进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气味极其刺鼻,满眼都是褐色的血迹与尸体,有人在寻找自己亲故之人的尸体,也有人已经寻到了,正在哭泣。 进了城门里时,哭泣声便渐渐消了,取而代之是一种熟悉的吵嚷。 更多的百姓已经走出家门,有些站在路边围了一圈,探头探脑正看热闹,将城门口这里堵了个水泄不通。 她伸了脖子去看时,发现那一大圈的中央不是别的什么稀罕物资,而是几十具尸体,摆在路边,看衣衫既不是兖州兵,也不是徐州兵,只是一群民夫而已。 她正准备问一句出了什么事,路边看热闹的已经有人察觉到这边又进来了一队兵马,立刻闪到一边去,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些人从一个圈变成了半圆,原来在内圈的人就显了出来。 ……一群民夫,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怎么回事?”她看了一眼那个关羽麾下的小吏,招了招手。 后者脸色铁青地跑了过来,“将军!这群贼人!” “……怎么说话呢。” “将军!这真是一群贼人!”小吏显见是被气得狠了,嚷嚷道,“将军不信,问问他们自己!” 她看看这个小吏,又看看那群民夫,民夫立刻就趴在地上,头也不抬,乌压压跟一片抱窝的鹌鹑似的。 “……你先说,”她说,“这些民夫尸体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昨日攻城时,城内有义勇冒死搏杀,襄助我军!”小吏大声说道,“虽为贼军所杀,但关将军说,他们每一个人的尸体都要好好安葬,还要寻到他们的亲眷家属,给他们一些钱帛粮米,彰其凛凛义士之风!” 她听得愣了一下,看了看那个愤怒的小吏,又看了看那一具具静静躺在路边的尸体。 他们有高有矮,几乎都不怎么胖,但即使肠穿肚烂,血糊了眉目衣衫,也能看出原本的穷苦困顿的模样。 ……那并不是世人想象中勇士该有的,高大壮硕,威风凛凛的模样。 但她立刻跳下了马,不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 “然后呢?”她问道,“为什么又吵起来了?” “小人今晨开始,便奉命四处寻这些民夫来,询问义勇们姓名与亲眷所在,只说要一个个地安葬他们,晌午前尚算顺利!”小吏说道,“后来有士兵说漏了嘴,提及这些人的亲眷还有一笔钱帛可领,这些贼人便动了贪念,跑过来一个个地嚷嚷自己就是这些义勇的兄弟亲人!要领了尸走!” 她转过头去看那些民夫,那些人已经悄悄将头抬起来了,见她的目光扫过来,立刻又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去。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她问道,“义勇已死,又不能开口告诉你。” “尸体虽不能说话,但这些贼人尚有亲邻不曾离去,小人只要稍一打听便立刻清楚了!”小吏大声吐槽道,“何况这些人根本记不清那些尸体的面目,初时指了一具,待小人命他过一刻再回来,便又指了另一具!既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怎么连脸也记不住!” ……她看看气愤的小吏,又看看那些伏倒在地的民夫。 “你们这么干,”她说,“实在是缺德了些,论理该打你们几棍。” “将军,小人们知错了,”其中有个民夫大着胆子又抬起头,满脸愁苦地哀告道,“只是今岁的粮食都被兖州人夺了,房屋也被烧了,就算回到田地上去,一家人不知该吃什么喝什么,小人又无处投亲靠友,故而……” 有了第一个哀告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有人开始哭,还有人叩首。 她的目光从那个民夫身上挪开,又看了看其他人。 这些人里没有衣衫整齐的体面人,他们每一个都衣衫破落,脸上,身上,手上,带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有些人的手脚伤得不轻,发黑肿胀,这也是真的。 “你们有苦楚,”她说,“却不想想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的妻儿老小难道不苦么?” “小人有罪!将军!小人确实是无法……” “将军,将军,小人们的确是活不下去才行了这样的骗术的……” “将军能不能和关将军说说,借小人们一点粮食也好,明年,明年小人必还!必定还的!” 这样一声接一声的哀求,以及身前小吏气愤的大骂,身后百姓们的指指点点,混杂在一起,吵嚷极了。 她一面想着该如何同二爷说,一面走出了这一片吵嚷的城门口,将这些人都抛在了身后。 士兵牵过了马,她上马之后,继续前行。 【你看,你看,以那位于禁将军治军之能,相比他们在他的治下应该乖巧得很吧,】黑刃又开始嘲讽了,【看看他们现在的嘴脸,这样死乞白赖,你是在为这样的人而战吗?】 【这有什么关系?我宁可看他们这样没脸没皮想要占一点便宜的模样,也不想看到他们因为死亡的恐惧而乖顺沉默。】 【……你心态真是越来越稳了,对这种小人也这样宽容。】 【如果他们都是你想象那样的小人,为什么关将军还要嘉奖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她说,【他们当中也会出现英雄的。】 【那些受到嘉奖的人已经死了,英雄总会死的。】 ……这个,她不发表什么看法。 【活下来的,是些什么人?】 活下来的人当中,傅士仁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但他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他和淮安城的那些官吏与武将都被于禁塞进了监牢里,并且不曾被威胁逼问,就这么塞在监牢里晾着。 这也许是因为于禁对他们尚有三分客气,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于禁实在太鄙视这群草包,不准备从他们这里问出任何关于陆廉与关羽行军的讯息。 因此他被冷落在监牢里,每天吃两顿粟米饭,喝一罐清水,不能更衣,也不能沐浴。 当家人和仆役在士兵的引领下,赶着马车过来接他出狱时,傅士仁整个人脏兮兮的,连胡子都长出了跳蚤。 “主君!主君辛苦——!” 几名苍头忙忙地扑上来迎他时,傅士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战事如何了?”他警惕地问道,“我主如何了?!” “主君且宽心,刘使君暂且无恙,关将军已经夺回了此城!” 傅士仁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身边亲近的健仆又小心翼翼加了一句,“不过听说关将军有令,城中文武皆有失城之罪,究竟如何,还得等关将军审问清楚,再行定夺。在此之前……主君且先回府……” 后半段根本没被傅士仁听进去。 淮安城又回来了,淮安城又回来了! 而且是二将军打回来的! 关将军是主公在涿郡起兵时便追随左右,情同兄弟之人,傅士仁即便自恃辈分老资历老,也不会想要同关羽比一比资历。 因此二将军夺回了这座城池对于傅士仁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尤其这个亲随只说二将军,不曾说起陆廉的名字,傅士仁想了想,觉得心中更加火热起来。 他失城有罪,这不错,但陆廉也并未一起跟来啊! 她是不是兵败在哪一处,只能原地休整? 又或者看到主公落了下风,干脆便叛了主公,去投奔曹贼了?! 她一个妇人家,懂什么领兵,又懂什么忠义!见到谁势大,便投奔了谁去,做了那蛇鼠两端,随波逐流之人,这是一点都不会错的! 傅士仁换了一身外袍,但胡子里的跳蚤还得等回家之后再行处置。 因此坐在车上,一面听车轮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发出颠簸的声音,一面挠一挠胡子,一面还要继续想一想自己的猜测。 这些猜测很是振奋他的心神,因此心跳就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昂。 傅士仁压下莫名的兴奋,咳嗽了一声,问道:“我听说关将军与陆廉是合于一处,围攻寿春的,怎么攻城时没有陆将军的事?” “主君有所不知,小陆将军诱于禁领五千精兵出城,而后在一处沼泽林中设了埋伏,大破于禁,因此关将军才能顺利攻城!” 主君没有吭声,车轮还在吱呀吱呀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但一提到小陆将军,车夫便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想一想主君这些天一直被关在牢里,他错过了多少新闻啊! “小陆将军破寿春,斩袁术后,又与淮水大营的曹仁大战了三天三夜,听说那一战真是尸山血海,惊世骇俗,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名将!这不是吉兆什么是吉兆!因此主君莫担心刘使君了,还有人说刘使君将如光武——” “住口!” 傅士仁很想说些什么,但他那些恶毒的话语都忽然噎在了喉咙里。 对面有人骑马而来,带着一队士兵。 路边有百姓拦住了她,似乎是想请她尝一尝自己家烙的饼子。 但那位骑在马上的女将军笑着摆了摆手。 远处坐在轺车上的中年男人因为这一幕,愤怒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第283节 【你也是英雄,】黑刃轻飘飘地,不怀好意地吹捧她了一句,【想想看,那些活下来的人,他们怎么看你?】 第269章 在数度易手的县府中,关羽正在努力地处理着一册册的公务。 首先是淮安城里还有多少人,当初傅士仁鲁莽地出城迎战,结果兵败被俘时,那些被俘的士兵很快都被于禁坑杀,而守城的士兵一部分留下来投降——当然也是同样的命运——还有一部分逃去了广陵。 现下听说淮安复归,这一部分士兵应该又会慢慢回来。 其次是粮食,淮安城中囤积了许多军粮,偏将离开时没有功夫运走,于是洒了些油在上面,又点了一把火。 尽管关羽入城之后立刻派遣士兵去灭火,但粮草必不可免地遭受了损失,因此仍然需要清点出到底还有多少粮食可用。 再然后是淮安附近的各路郡兵,现下已经可以恢复联络,一方面要集结兵马,北援下邳,另一方面还要留心于禁的动向,这人手里还有近五千的兵力,他本人的作战风格既胆大,又隐忍,是个如附骨之疽的敌手,需要再三注意。 他正想到这一处时,陈到走了进来。 “二将军。” 关羽抬起头来,“斥候可放出去了?” “是,”他这样回答,“不过于禁走得很急,恐怕一时探听不到什么消息。” 这位美髯公思索了一会儿,十分爱惜地又摸了摸自己那修剪过的胡须。 “既如此,这里须得留些兵马才是。” 陈到微微皱了皱眉。 曹操自宛城出兵时,战线拉得很长,但当他来到下邳之后,实际兖州与下邳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远,因而对于曹操来说,他既希望能够速战速决,同时也做好了在这里过冬的准备。 ……他偷袭了拥有大义名分的刘备,这令他与朝廷的关系十分冷淡,因此这一战不比前度来屠徐州。 ……他必须获胜。 而考虑到这一点后,只要于禁还在淮阴附近徘徊,那么淮安始终是危险的。 与袁绍联手,由袁谭来出兵青州,令孔融不能南下援助刘备; 曹操自己兵临下邳城下,同时也将琅琊东海的援军隔开; 于是最后的一条路就只有自淮阴北上,因而他始终都隔绝掉这一路援军的需求; 还有一件事是他们不确定,但心中有了大概轮廓的——如果曹操兵败想要撤退,自淮安一线离开总比从小沛离开更安全些,要知道驻守小沛的可是张邈张超兄弟! 但与此同时,淮安也是距离刘备最近,最可靠的后援了,因此必须留下一名能够抵挡曹兵偷袭的武将,以及人数不多,但必须足够守城的兵马。 陈到低下头思考了一阵子,然后悄悄抬起头,看向关羽。 “将军欲留谁在淮安?” “悬鱼用兵已胜过我多矣,若留她在此,岂不——” 陈到心中一紧,“将军。” 美须髯的将军愣住了,“叔至有何见解?” “在庐江时,郭嘉曾写信给小陆将军,”陈到说道,“将军可曾听说他们有什么私交吗?” 就在关羽一愣的时候,忽然有亲兵疾行来到了门口。 “将军,傅将军求见。” 这座县府他住过很久,他将这里当做自己行使权力的中心,因此修缮得格外精心,力图要处处显得气派,但不那么奢华;庄重,但又不能显得僭越。 傅士仁满脑子争权夺势的心思,以及得到权力之后该如何使用的心思,其中有一大半都用在了这里,但刘备偶尔路过一两次,从来没对他这这座府邸有任何的评价,这令傅士仁很是失望。 在他沦为阶下囚后,生活简朴,根本不在意屋宅是否精致的于禁将这里作为他的作战指挥所,命令那些粗鲁的军官将这里能够拆下来做守城材料的东西都拿走,因此傅士仁走进县府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破破烂烂的景象。 那些精心购置的围栏被拆了,那些花园里的奇石被搬走了,还有雨水击打在上面,犹如弦乐清响的长廊地板也被拆了。 ——就像他自己一样。 所有那些外在的,体面的东西都被剥落后,只剩下一个狼狈的自己,光秃秃地站在人前,为人所笑! 他将手留在袖子里,狠狠地用手指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他尽管出战不利,有失城之罪,但主公待人宽和,不会当真怪罪他,他还有重新起复的机会。 但在此之前,他总得想些办法,想些办法……将那个百战百胜的,将那个处处把他比下去的陆廉…… ……以他现下的地位,想要撼动陆廉,无异于蚂蚁撼树。 ……但这里还有关羽在! 在主公生死不明的前提下,关羽的忠心与地位都是毋庸置疑的!是所有忠于刘备的兵马都承认的!即使陆廉也不能与他抗衡! 只有说动了关羽,只有说动了关羽,才能处置陆廉! ……而且这应该是不难的,傅士仁这样想,情绪又从低落转为了亢奋,陆廉此人张扬太过,主公麾下其他将领岂不是都被她比了下去?!难道关羽能不嫉恨她吗? 他走上台阶时,关羽已经将目光扫了过来。 并不温和,但也没有什么敌意,只是很冷淡。 “你有何事?” “将军!在下,在下当初急于击破于禁,不料兵败……”他满脸羞愧地刚准备剖一剖自己的肺腑,表一下自己“尽管能力不足,但忠心可嘉”的赤胆热血时,关羽却打断了他。 “失城之事,留待来日我兄处置,你这些日子受了惊吓,在家中静养即可。” 陈到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众所周知,关羽是个“善待卒伍而骄於士大夫”的人,他待穷苦百姓,待底层士兵,态度都很不错,温和且有耐心。 但这种温和与耐心会随着对方地位的上升逐渐下降。对方地位越高,关羽的要求标准也跟着变高。 比如说百姓大字不识一个,见到他的旗帜也认不出来,不知道该用什么礼仪来对他,甚至无心地冒犯了他,二将军也绝不会发怒,只会呵呵一笑了之。 但如果对方是官员,是阀阅世家出身,同时又没有能令他高看一眼的本事或才学,那二爷的态度可就肉眼可见地急剧下降了。 傅士仁意识到自己在关羽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草包,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一定要将话说出来。 “在下已是罪人,自当安分守己,只是主公现下处于危难之中!除了曹贼,还有一难,在下,在下必须直言相告才是!” 对面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危难?” “将军!陆廉此人,不得不防啊!” 陈到忽然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 哪怕是一心一意嫉恨她的傅士仁都不得不承认,陆廉不仅配得上名将的美誉,而且更是天下少有的名将! 不用说那些一心一意欣赏她或是崇敬她的人,哪怕是敌人也认可她的实力,并且不吝于交出自己的敬意。 但傅士仁因此想到了一个更加巧妙的攻讦角度: 人生于世,都有父母亲族在,因此才有牵挂,陆廉有吗?不错,她有一个妹妹,但也只是一个妹妹而已。 如果她想要夺权,想要反叛,难道她会在意一个妹妹的死活吗? 将军认为她很忠心吗?不错,她追随主公以来,赏罚分明,作战勇猛,这些自然是好的……但她为什么待百姓那样好,又处心积虑,宁可分出一半的兵力,也要去保护流民呢? “将军,且细想啊……” “你说这些话,”关羽听完立刻就问出了问题,“究竟想要我如何处置她?” 傅士仁的眼睛一亮,他急切地上前了一步,“将军!在下一片拳拳之心,不过是想要保全小陆将军!依在下看,她既为年轻女子,又未曾嫁人,不如令主公纳她为侧室,收了她的兵权……”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劝说过后,傅士仁便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关羽的神色,但关羽既不说话,也没有什么神情。 只有陈到的脸越来越白。 ……怎么会有这样的蠢货!这些话与其说是在攻讦陆廉,还不如说是在帮她! 但关羽已经开口了。 这次是问他身侧的这个亲近之人,“叔至也这么想吗?” 陈到曾经同陆廉打过几次交道,但又并不在陆廉麾下,他对陆廉的看法与傅士仁略有一点相似,但总归还有很大的不同。 他总觉得,陆廉是个很好的人,她做事并不是“处心积虑”,而是她发自肺腑就那么想,因此那么做了。 天下扰攘,能坚持每一件事都以德行为标准的人不多见,在领兵打仗的人当中就更少见,因此他十分尊敬这位小陆将军。 但如果哀帝能活到耄耋之年,谁能说王莽不是大贤呢? 而且即使小陆将军自己不曾有拥兵自重的想法,她身边那些人呢?田豫、太史慈、张辽,还有北海的那些人,若是小陆将军居高位时间久了,他们又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呢? 郭嘉的信能写给陆廉,那么来日他会不会写给她身边的人? 别人又会不会写这些信给他们? 陈到因此多了一点心思。 ——小陆将军已经打过无数场硬仗了,不如令她守城,在这里暂歇一歇,由关将军领兵北上,迎击曹操。 她已经立了这么多的大功,想来也不会再抢这一桩最大的。 但关羽现下在等他的回答,陈到必须立刻想出一个能够说服他的回答。 “现下外敌未歼,傅将军竟然阴怀嫉害,这样攻讦他人——怕是太心急了些!”他这样冷冷地叱责了一句,见傅士仁脸色发白,又十分温和地看向关羽,“小陆将军一路如此辛苦,二将军,依在下看……” “世如沸釜,我等尚未能歼敌于垓下,”关羽叹了一声,“你们却想要先杀了淮阴侯吗?” “……将军!” 似乎是觉得屋檐低矮,关羽从那张有点脏,也有点旧的席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廊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攻破曹仁的大营时,差点流干了身上的血,能取信天下,却仍不足取信同袍!” 这位身材高大的北方汉子的目光穿过院中秋叶,穿过县府的高墙,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淮水岸边,而后忽然转过头,雷电般冰冷雪亮的目光钉在了傅士仁的脸上。 “来人!” “……将军!” 关羽指了指那个已经抖如筛糠的中年男人,厉声说道,“我兄宽仁,我却没有那样的好脾气!将他的帽冠拔去,衣袍剥掉,赶出门去!” 陆悬鱼处理过自己营中一些琐事之后,想着那些民夫的事情,溜溜达达来县府里寻二爷说话时,正好撞到了这一幕。 第284节 ……这个人很眼熟,她看了两眼就认出来是傅士仁。 ……莽撞出城,导致损兵折将,的确是个草包,看了就来气。 ……但他披头散发,穿着中衣被打出来的模样,已经社死到了但凡有点同情心就不能上前与他相认的程度。 ……二爷脾气真大,她心里这么惊叹了一下。 ……当然其实不相认也没什么用,因为士兵还特意吩咐了,不许他坐车回去,必须得走路回去,铁了心要他这副模样被全城围观一圈。 因此陆悬鱼虽然不明白傅士仁到底怎么惹到了二爷,但还是硬着头皮同这个倒霉鬼招了招手。 “傅将军,”她说,“好久不见,你……” 她看到对方的目光,忽然觉得怎么说好像都不太好。 小陆将军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地寒暄了一句,当然她立刻就后悔了。 “今天天气挺好的,”她说,“没事出门溜溜弯,对身体……傅……傅将军!你为什么吐血了!来人啊!!” 第270章 傅士仁瞪着她。 面如金纸。 想说点什么。 但一口血就喷出去了,整个人也跟着就倒下了。 所以他到底想说什么,她到最后也没明白。 ……大概是失地丢兵,羞愧难当吧,唉。她很宽和地这样想,其实这人虽然草包了点,但是草包就草包吧,哪个地主家没有几个傻儿子,难道能杀了吃肉吗? 士兵们忙忙地跑过来,给栽进地里的傅士仁捞起来,一面吆喝着一面给他塞车上,周围渐渐来了闲汉,在那里指指点点这位数月前十分威风神气的傅将军怎么现在就颓成了这个样子。 傅士仁眼睛紧紧闭着,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假装死了。 她站在县府门口,也跟着这群闲汉一起看到马车慢慢,才有点恋恋不舍地转回了头。 “陆将军,关将军等候多时了。” “好的,好的。”她挠挠头,跟着亲兵走了进来。 二爷在和陈到说些什么,看脸色似乎刚刚被气得不轻,因此那张红润得过分的脸还能隐隐见到一点铁青。 不过见到她走进来时,二爷还是很高兴地冲她招了招手。 “怎么样?不曾受伤吧!” “这次没有!”她摆摆手,“于禁很机智,根本就不曾同我死战。” “这人倒是轻狡!是存了心思要与我们为敌,”二爷骂了一句,“比曹仁更麻烦!” “他定然还是想要隔绝掉淮阴以南的道路,现下恐怕不知躲在哪里,便是急也没有用,”她说道,“不过等咱们北上时,他必得出来。” 陈到挥了挥手,士兵端了茶上来,三个人坐下喝茶,她想想又掏了一包小麻花出来。 “新买的!”她说,“城里已经有卖这个的了!” 二爷的情绪似乎更好了一点,“喔,那还不错,悬鱼是去市廛买的?” “嗯,东边第三家!” “那老翁已逾古稀,但粔籹做得倒是……”二爷咬了一口,忽然皱了皱眉,“是东边第三家?” 她仔细回忆一下,“没错,不过不是什么老翁,是个个子很矮,额头有块疤的中年男子,嗯……” 但是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应该没…… ……就算家中的老爷子真在这几日去了,小小的商贾又哪里有资格闭门在家守孝呢? 军队来了,并且是买东西会掏钱的军队,他们当然是要赶紧跑出来摆摊,卖点东西换钱换粮啊! 秋天就快要过去了! 在她想起来自己跑来到底有什么事时,二爷也模糊地叹了一口气。 “二将军,我有事来寻将军的!”她忙忙地说道,“我进城时,在路边见到了许多民夫……” 战死的义士是值得郑重地悼念并嘉奖的; 冒充那些义士的民夫是可恶的; 但他们虽然可恶,说到底也只是担心过不去这个冬天。 而且除了死去的和准备接受惩罚的这两种人之外,还有数千民夫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很有忍耐力,只要给他们一点粮食,给他们一个窝棚,他们就可以像动物一样努力地拉扯着亲人一起求生。 但如果连这些都没有,他们仍然有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所以我想,要是淮安城的粮食还够……”她想了想,“能不能支出来一点给他们?” 关羽摸摸胡子,“这可不是一点。” “那就多支一点,”她改口,“多支一些,我们的话只要够吃一个月就可以了,等打退了曹操,还有琅琊和东海的粮食是不是?” 关羽看向陈到,陈到思索了一会儿。 “小陆将军的意思,在下大概明白了,”他说道,“但各处郡县将有郡兵前来支援,这部分粮草也得预留出来,就算支粮食给民夫,也支不多的。” ……她感觉小麻花都不香了。 “不如这样,”陈到说道,“由淮安的令长出面,为那些家在城外的民夫提供一点粮食和麦种,让他们将冬麦赶快补种起来。” 陆悬鱼听了又精神起来了。 现在已经十月了,冬麦播种时节将要过去,但如果还能补种一些,那么来年五月就能收粮,也就不必怕饿殍遍野了。 至于中间这段时间,淮安就算能提供粮食给民夫,也没办法令他们的家人都能吃饱。关于这一点,她倒还稍微能看得开一点。 “那就行,”她说,“若是咱们按照一个人的量发粮,他们自然就能让全家吃饱了。” 陈到没理解,“怎么吃饱?” “嫩叶和草芽,冬天还有塌地松,”她比比划划,“可以在雪下挖出来!洗净!切碎!” “然后呢?”陈到愣愣地还在问,“煎了吃么?” “……用一分麦粉,加上九分的野菜,加一点盐,和在一起!”她说,“要是出门的话就要做成团子吃,不出门可以熬成糊糊,唏哩呼噜地喝,可暖和了。” 汝南世家出身的陈到目光忽然放空了一下,关羽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拿起一块小麻花吃。 “这些琐事叔至去办就是了,这两日你且让士兵们好好休息一下。” 这两日之后呢? 最主要的“百姓们要怎么样过这个冬天”的问题解决了,关于民夫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那些想要冒领赏金的家伙原本应该打十军棍,但大家讨论了一下后觉得还是算了,这些民夫平时在田里耕种,基本就没有什么胖子,被于禁拉进城中当苦力这么多日,现下各个不说皮包骨也略有点瘦骨嶙峋了,再敲十棍容易出人命,于是关羽拍板,给他们剃了个光头,曰“髡(kun 一声)首”,跟傅士仁一样的社死向刑罚。 除去这些琐事,最重要的事仍然是—— 下一步该怎么办? “咱们稍作休整几日,”关羽说道,“而后留一支分兵在这里迎接郡兵,运送粮草,其余主力北上。” “稍作休整的话,主公那里会怎么样?”她没忍住又问了一句,“青州又会怎么样?” 关羽看了她一眼,摸摸胡子,笑了起来。 “悬鱼是在担心留在剧城的亲眷与属下吗?” “我是相信国让的!”她仿佛是要给自己点信心,立刻这么回道,然而说完之后又停了停,“但我也明白,我越来越明白,兵者之事,总不会你我想如何,它便会如何。” 那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想法早就在这一路上消散了。 除却一个十五六岁的诸葛亮外,她目前觉得智力颇高,挺能给她找麻烦的也就郭嘉了。 但即使是郭嘉也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说——需要铁与血才能取得的胜利,靠纸笔是不成的。 “悬鱼想得不错,”二爷温和地说,“但在曹操未曾攻下下邳之前,袁谭攻青州的决心并不坚决,只要你我援救下邳,袁谭必会缓缓退兵。” “但天下没有不救而不陷之城,”她说道,“曹操若知淮安丢失,必日夜攻城。” “是也,任他如何的坚城,城中粮草与守军总是有限的,若无人援救,士气必溃。” 二爷的目光既温和,又坚定,“但下邳走不到这一步。” “为何?” “我兄纵困守孤城,他也信你我会赶来援救,”关羽说道,“他不会绝望。” 到了这一步,大家都在汤锅里煮着,就看先将谁煮个稀烂。 她和关羽无疑是强弩之末,士兵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一战又一战,需要休养很久才能恢复元气。 但曹操同样煎熬着! 曹仁的淮水大营被击破,于禁镇守淮安的兵马也被击败,刘备在城中降自然是不肯降的,于是附近总有各地的援军想要继续往这里跑! 他一面仍要击退那些郡兵,一面还要继续攻城! 因为如果关陆兵马赶到,他再想赢下这一仗便千难万难了! 关羽拿了份地图,正推演曹操到底会用些什么坏招时,太史慈忽然登门了。 “子义?” 他进城后显然是换了一身衣服,因而远看干干净净,但没功夫沐浴,不仅乌黑的头发上有一星半点没擦去的泥巴,而且走近了还有一股行军久了的特殊气味在身上。 不是那种运动员会有的单纯的汗味儿,而是一种汗水、泥土、鲜血混杂的气味。 这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气息,所以当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时,立刻神经紧张起来。 “哪里的信?” “青州来信,”太史慈看了看关羽陈到,又看了看她的神情,立刻声音很大地说道,“他们都安然无恙!” ……她搓搓手,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点,然后拆开了信。 虽然同心等人安然无恙,但青州的局势失控了。 她虽然不是三国爱好者,但她很早以前模糊听说过刘备携民渡江的故事情节,这听起来并不真实,尤其她跟着东三道的邻居们一起从雒阳去了一次长安之后,她感觉这就更不真实了。 第285节 因为百姓们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他们很穷,没有足够的物资支撑他们这一场长途旅行,他们也很迷茫,通常不知道东西南北哪个方向可以避难,他们会迟疑着,犹豫着,最后到了兵临城下时,才匆匆忙忙地四散逃开,像风滚草一样随便地逃到哪里,再死到哪里。 但当田豫有意收缩兵力,并转移北海东莱一部分文官和行政人员退去徐州时,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青州百姓们携家带口,跟着那些文官一路南下,也奔着南边去了——即使袁谭根本还没打过来,他们根本没看到敌人的旗帜。 百姓们需要吃喝,需要药品,需要有官员维持秩序,需要有士兵维持治安,他们在路上会被盗匪打劫,会遇到洪水与瘟疫,他们有可能会走散,还需要有人帮他们将迷路的亲人找回来。 可这些百姓从几千人变成了上万人,从上万人变成了十万人,从十万人又变成了十几万! 半个青州在大搬家! 那些百姓们伤心地哭泣着,不舍地回过头,再看一眼他们那低矮的茅草房,再看一眼他们那破旧的栅栏,再看一眼他们那可爱的小家园! 可是没有人逼迫他们!田豫只想让那些文官带着一车接一车的竹简先离开——为什么会这样!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真实!而且这是可怕的麻烦!她得赶紧想办法,让臧霸在琅琊与东海接应,这样一来,她也不能再指望琅琊和东海出兵了! 可是她怎么能指责百姓?指责他们给她添了这样大的麻烦吗? “这确实有些棘手,是麻烦。” 看完她手里的信,二爷又一次摸了摸胡子。 “是有点棘手……”她的头脑有点混乱,想着要怎样才能冷静下来,进一步思考该怎样写信给臧霸。 二爷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神情很复杂,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感叹: “——但亦可为谶。” 这是预兆,是明证,也是奖赏。 是哪怕世家与朝野都聚焦于这场大战究竟谁输谁赢时,上天借由十数万青州百姓,以及那些千辛万苦也要逃进下邳的百姓们,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第271章 辎车并不豪华,但很结实,并且比起轺车,它遮风避雨。 这架辎车原本是剧城某个世家大族的财产,但那个家族里有人在某一个秋高气爽,月明星稀的夜里,参加了一场送亲宴。 于是这个家族被冠上了通敌的罪名,从老到幼都被送去了东莱海边的盐场,族中的妇女再也不能穿上锦绣衣袍,不能在袖子里藏起精致的香囊,更不再有名贵的香料可以使用。 她们只能眼中含着泪水,一面尽力耐心地哄着孩子,一面忙碌地纺线织布,一面怀念着曾经那舒适而又平淡的岁月。 作为这段“舒适而又平淡”岁月的证明之一,这辆辎车被送到了陆悬鱼在剧城的宅邸里,这略有一点假公济私,也有贪污受贿的嫌疑,因此田豫是特意用了自己的俸禄将它买下。 他是要守在剧城的,孔融也是要守在剧城的,连陆白也不会离开,但他必须将宅邸里剩下那几名妇孺送去琅琊。 “城中有的是妇人留下,你们还要上城墙呢,我们为什么要走?”羊四娘十分不解,“我们留下来,也可以帮你们挑水做饭,裁剪细布,照顾伤兵啊。” “话是不错,”陆白说道,“但你们还是得走。” “为什么?” “阿姊要迎战曹操,”陆白说道,“你们若是返回了徐州,她见了便会心安许多,她若是安下心来,便更有把握能打胜这一仗,岂不比你们留在这里烧火做饭更加重要?” 羊四娘那张已经出落成妙龄少女的脸鼓了起来。 “白阿姊虽这么说,”她说,“但你自己不也留下了吗?” “我?我是带兵打仗的!” “可是你若是有什么闪失,小陆将军不是更伤心吗?”羊四娘强调了一句,“你才是她的妹妹。” 陆白那张其实生得和陆悬鱼一点都不像的美丽脸庞上闪过一丝怔忪,但很快就消失了。 她仍然在微笑,仿佛一点都不担心袁谭的大军。 “我留下来,亦是为我自己。”她说道,“我需要这场战争。” 车子里还有熏香的气味,这令同心感到有些不适应。 她偶尔会看一眼帘子外面,每当阿草发现他的母亲作了这个小动作时,便吵着也要向外看一看。 吵得实在大声了,阿母便将他拖过来,照着屁股又是两巴掌! “你还要看!看什么!”她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出生时便见过这景象了!” “我怎么不记得!”阿草仍然大声地哭叫,“我第一次见!第一次见!” 羊四娘靠在车壁上,看了一眼自家弟弟。 靠在另一边角落里的小郎很是安静,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手上的竹简。 “小先生……”羊四娘想了一会儿,犹豫地开了口,“其实在孔使君那里,一定是安全的。” 小郎抬起头来,看了自己姐姐一眼,又将头低下去了。 他的声音很闷,“我知道。” 那位小先生既未曾安安稳稳地留在家里,也不准备同他们一起回返徐州,他跟随他的老师,成为了田豫帐下的一名小吏,准备死守剧城。 他只有打人手板的那点本事,如何能进军营,如何还能跟着出门去打仗呢?小郎心里这样担心地想,想着想着就冷不丁开口了。 “阿姊,若是我说什么,就应验了什么,这算什么?” 羊四娘手里正在编一只小小的藤筐,听了这话手顿时就是一滑。 “你说的什么胡话?”她说。 小郎虽然年纪尚幼,却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奇怪极了。 但他到底是个孩子,便在角落里盯着那卷竹简,心里暗暗念了起来。 若是,若是,四方神明真听得到他的祈祷,那就…… 就让他们赢得这场战争吧。 阿草还在哭,哭声却减弱了很多,于是渐渐被车外的声音盖了过去。 他们已经进入了琅琊郡盖县的地界,按理说是已经安全了。 但百姓们还不能停下,因为这里已经挤满了青州人。 城里的每间客舍都已经挤满了人,老板刚开始还和气待人,见到生意越来越好,脾气也越来越蛮横,留下几间屋子价格水涨船高,看得比金子还重,一般的士人都住不起,更不用说平民百姓了,因此平民们不得不忍受着秋夜刺骨的北风,住在街头巷尾的帐篷里,但这也已经令人感到艳羡。 但这也令人感到艳羡,因为还有许多人连盖城也进不去。 盖城的令长从来没见过十几万百姓迁徙的景象,急急忙忙地便关了城门,不许他们进来,甚至诸葛玄的公文送进了城中,这位令长也还是硬着头皮又拖了几天,才满不情愿地开了城门,又放进一些百姓进来。 但更多的百姓已经认清了这里无处容身的现状,只能继续向南走。 车轮碾压过土路上已经枯黄的草,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然后被一旁正在唉声叹气的男人盖过去。 诸葛亮从记录了流民信息的一堆竹简上抬起头,看了看睡也睡不踏实,梦里都要叹几口气的叔父。 叔父的嘴巴没张开。 但又是一声叹息。 于是诸葛亮明悟了,他向着车外看去。 正推着板车的男人一面走,一面在那里叹气。 见到这位俊秀少年掀开了车帘,那男人吓了一跳,停下了板车,立刻便要跪下来。 “小人是不是吵到了贵人?!” “不曾,不曾,”诸葛亮连忙摆手,他很想安慰他一句,说他可以随便叹气,但又觉得这样的安慰实在算不上安慰,只好温言道,“待到了阳都,便能好起来了。” 于是不仅那个男人,还有跟在他身边的妇人,以及板车上穿了自己最整齐的衣服出门逃难的老人脸上也露出了心驰神往。 但当诸葛亮刚刚放下车帘时,发现叔父已经醒了。 眼底的乌青在昏暗的车内还是那样明显,似乎根本没被这半个时辰的小憩解决多少。 “你何必这样骗他。”叔父说道。 “我不曾骗他,”诸葛亮连忙说道,“只要咱们到了阳都……” “阳都能救他一人,难道还能救下十几万青州士庶吗?” 见侄子沉默,诸葛玄便捂住了额头,静静地在那里不知想了一会儿什么,才重新开口。 “整理了多少?” “临朐、益城、安丘已经整理完毕,”诸葛亮连忙将身边的十几册推了过去,“虽有许多隐户,但案比亦有万人。” 诸葛玄放下了手,去寻毛笔。 “从父?” “待傍晚扎营时,与这几县的士族送封信去,我须置一席酒宴。” 一直待在铁官里研究连弩的诸葛亮那两道清秀的眉毛皱了起来。 “何故?” 百姓们出门时携家带口,因此不免想要尽量趋附在宗族或是村落有名望的人家附近,若是有哪个世家大族也出门逃难,那自然就更好,但人家有部曲私兵,跟得近了会被豪奴鞭打,离得太远又怕有贼寇,距离这方面总得小心谨慎些。 这种一村一镇出逃的人群也经常不那么和睦,族内也会有大鱼吃小鱼,这一户欺压那一户穷兄弟的事情发生,欺负别人的一般人丁兴旺,被欺负的多半孤儿寡妇,但总是比那些散户的境遇要好上许多。 他们彼此间没有照应,很快就会被有心人看出来。 然后陆悬鱼在雒阳迁徙去长安路上遇到的事情就会发生了。 今年秋天丰收,这不错,但赶路时想要带上全部的粮食很不容易,带上的粮食遇到秋雨连绵的天气想要妥帖储存更不容易,因而粮食的消耗总会比预计更快,很快就有人担心挨饿的问题了。 因此其中有些居心叵测的人就做了贼,一面不忘记跟着去琅琊寻一条活路,一面也不忘记在路上打劫别人家的板车,抢两袋粮食。 若是被抢的人家任凭拳打脚踢也不肯放手,闹的动静太大了,免不了就是割喉一刀。 这种贼人不比那些招兵买马,盘踞山林的贼寇,他们平时也还混在队伍里,杀过人之后便匆匆逃走,待护送队伍的郡兵赶到时,哪里还抓得到犯人? 既然抓不到,便等于是变相地鼓励那些贼人,但要每隔十丈就安排一名郡兵,自东海琅琊一路到守护到青州,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咱们须得借助他们的力量,”他说道,“请他们帮忙照顾一下那些黔首,尤其是与族人失散,形单影只之人。” “他们?”少年问道,“他们便不欺压那些庶民,不掳掠他们的粮食了么?” “自然也是欺压的,”诸葛玄叹了一口气,“但多少也要留人家一条性命。” “凭琅琊东海两郡若是无法收留这些庶民,他们便到底要靠自己熬过这场寒冬,”诸葛亮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满,“他们的粮食被世家抢走,到时仍是死路一条。” 第286节 实际上,现下已经有人吃光了自己仅存的粮食,不得不忍饥挨饿地走在路上。 他们刚开始会尝试卖儿卖女,然后便只能卖掉自己的妻子,他们当然也乐于卖掉自己,但在现下这种不需要多余劳力的时刻,哪有人会买他们? 琅琊郡送来了一些粮食,令诸葛玄得以时不时分发一点给百姓,但仍然是杯水车薪。 到处都有人死亡,到处都有人在偷盗或是抢劫。 现下这情况还不算严重,流民们还能在官员们的指挥下维持住秩序,但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和栖身之所提供给他们,大量死亡只会是必然的前路。 这队伍慢慢如长河,负责疏导它,清理它,令它能够缓缓流进徐州,并安稳度过这个冬天的官员们已经焦头烂额,精疲力尽,而流民仍然那么多,多得仿佛无休无止,永无止境。 “那些士人也要吃粮的。”诸葛玄叹息着这样说了一句,“再说,粮食进了他们的手里,不比在贼寇们的手中,毕竟还是看得见的。” 就算看得见,从父还能将它们再要出来吗? 诸葛亮偷偷地打量着自己的叔父。 叔父明显觉得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至于下一步,他根本无暇去仔细思考。 但坐在另一边的这个少年心里却嘀咕了起来。 诸葛玄是个正人君子,谈吐时风度高雅,处理事务时手段宽和,是士人最喜欢的那一类地方官。 如果他到时候要不出粮食,还有谁能要出粮食呢? “从父既要写信,”他突然说道,“不如给臧宣高也写一封信吧。” “他?”诸葛玄一愣,“写信给他做什么?有传言说,他与袁绍曹操亦有来往……” “那就更好了,”诸葛亮笑道,“他与袁本初、曹孟德有来往,但他与小陆将军不是更有来往么?” 看看从父!好歹也是个秀雅端方的太守,往日里也是被小陆将军高看一眼的!就说这些文士武将加在一起,谁能被小陆将军千里迢迢从荆州接过来! 这样的人物,难道还唬不来臧霸帮忙吗? 第272章 陈群是个聪明而谨慎的人,因此他很少陷入困境。 但现在的他的确狼狈极了。 一夜秋雨,清晨又恢复了澄澈万里的气象。天空被洗涤得如明镜,又如通透的湖水,抬头望一望,不觉令人心旷神怡。 林中的叶片已经渐渐黄了,林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伸出手摇一摇树干,枝头又如下雨一般,再洒下一片落叶。 大雁已经飞尽了,初冬的冷风却还没有到达这片林地,因而作为经学世家出身,审美高雅,自有风仪的陈群来说,这样的天气即使不同两三好友出门游玩,至少也可以泡一壶好茶,再打开窗子,赏玩一番庭院里的景色。 这是他所熟悉的秋季。 即使因为战乱,不得不流离到徐州,颍川陈氏的清名仍在,这个少年也从未跌落云端,受过一点苦楚。 陶谦也好,刘备也好,又或者未来哪一位诸侯入主□□也好,有清流雅望的陈群仍然不会埋没于人群之中。 因而这一个秋天,这一个境况,实实在在地令他狼狈极了。 他的束髻冠歪了,腰带也差点被扯断,鸦青的细布直裾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泥巴,一只袖子几乎被撕碎,一只木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但衣冠不整不算什么困境,四周仍然围着他的那些流民才是他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他因此不得不向后退一步,退到琅琊郡兵们的身后。 那些郡兵齐齐地排出了长矛,将流民逼退了一步,于是这位□□从事得以靠在载满粮食的辎车上,缓一口气。 ……他们疯了! 每一个人都有一双超乎寻常的大眼睛,当然他们原本也许没有那么大的眼睛,但是长途旅行令他们迅速消瘦下来,急切又令他们努力地瞪大眼珠,因此那一双双染着血丝的眼睛就显得特别大,特别森冷。 在大眼睛的下面,还有两只手,黑瘦,有些像鸡爪,布满了茧子与裂口,指甲缝里染满了泥,但仍然企图向他伸出手来。 然而那两只手,以及手后面连着的胳膊无论如何也越不过长矛的距离,因此他们只能徒劳地挥舞,不断挥舞。 其中也有人想要去抓矛尖,但郡兵岂会容忍?长矛猛地收回,高高举起,狠狠砸下来! 于是便有人惨叫着滚在地上。 更多的人也跟着跪在地上。 昨夜下过的雨,地面仍然泥泞,但那些人一点也不在乎。 “郎君,求求你,求求你!”他们这样一声叠着一声地哀告,“再熬些粥吧?” “小人家中尚有几个孩儿,几天未用水米了!” “已经舍过麦粥!”陈群狠下心肠,声音却还带着点儿犹豫和青涩,“你不曾得吗!” “小人尚有老母在室,她年迈体弱,挨不得饿,因此郎君的麦粥,小人献给家母用了……”那个汉子哀求道,“可是,可是小人的孩儿……” “郎君!他便是个贪心的!一家只有一碗,如何还能再求!”有人急切地将那人推到后面去,“可我们还不曾得了粥!” “你们……”陈群努力地辨认那一张张面孔,“你们的竹签呢?” “竹……竹签?”那人脸上的急切便换作了悲愤,“郎君难道当真要等到第三日再舍我们一碗粥吗?!” “郎君!你身后便是粮食!那么多粮食,为什么不能予我们些!” “我们愿意服劳役,充苦力,郎君!求你舍我们些粮食,救救我们好不好?!” 又有妇人抱着孩儿,被人努力地推到前面来,立刻便跪在地上,哭泣起来,“郎君,郎君,救救这孩子,妾愿将这孩子卖与郎君为奴为婢,求郎君给她一口米汤好不好?郎君!她是妾所出第一子啊!” 有人在哭,有人在哀告,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诉苦,这些声音化为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而陈群就在这旋涡中心。 他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围住他不放,为什么这样苦苦哀求。 他将这一段通往阳都路上的流民按户编制起来,每户发一竹签,每隔三日,可凭竹签领三升麦粥,若是始终不曾领麦粥,到了阳都则有优先安置的福利。 这个想法是陈群想出来的,诸葛玄很是赞同,并且想方设法从琅琊郡的粮仓里抽调了一些粮食出来,专门用来赈济这些流民,相当于一日发一升麦粥。 听起来其实还不少。 ……但如果陆悬鱼在这里的话,会在内心纠正一下“此升非彼升”的问题。 汉朝时也有“升”这个容积单位,但一升约相当于现在的200毫升。 全家老小,一天只能分到200毫升的粥,这绝对是受不住的。 因此这样做只能减缓,却不能真正阻止因为饥饿而导致的死亡来临。 而那些粮食的消耗速度仍然十分惊人,他总得精打细算,数米下锅才行! 但百姓们看不到“减缓”,只能看到他们的父母妻儿,正在因为忍饥挨饿而慢慢消瘦下去,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 与此相对的是——这位郎君身后还有那许多的粮食!大袋大袋的粮食! “郎君,若是刘使君在,若是,若是小陆将军在!她岂会袖手旁观呢?” “若是小陆将军在,她定然会救这孩子的!郎君!” “郎君!求你救救我们!” 陈群颤抖着嘴唇,望着这许多双绝望的眼睛,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死死地压着他。 快要将他压碎了。 臧悦骑马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那个冷淡的,清高的,漂漂亮亮,总是满脸“不跟你们一起玩”的世家子,像只在泥地里打过滚,又被稚童拔了两根翎毛的锦鸡一样狼狈。 ……再考虑到阿兄对他说的那些关于小陆将军的事,臧悦内心深处那点看不上迅速化为了同情。 “陈从事!”他高喊了一声,然后撒开马蹄便冲了过来! 人群一片惊呼,狼狈不堪地地为他分开了一条路,而这条路的尽头,那个衣冠不整的年轻人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这幅模样有多不端肃,他只是仓惶地抬起了眼睛。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痛苦,似乎就快要哭出来。 要是此时有个什么人也来替自己解围……也不需要解围……至少是站在自己身边,祢衡认为会心里会镇定许多。 但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千乘城的士兵在望着他。 那些士兵们 千乘城的人已经很少了。 除了不足千人的守军之外,只有些民夫在这里,其余百姓大多去了剧城附近,或者也跟着南下去琅琊了。 因此他得以坐在黄土砌成的城墙上,看一看北方平原上的景象。 袁谭的军队已经渐渐近了。 他的使者送了一封信进城,信里的内容很客气,准确说袁谭根本不想同他打仗,只是意思意思地说,如果他愿意献出千乘城,就保证他将来依然能在袁谭麾下得到重用。 当然,祢衡毕竟是青州的官吏,如果他不想跟随袁家,那也可以好好放他走,任他去留。 祢衡拿着这封信,思考了很久。 “袁谭会怎么做?” 田豫曾经寻他与孔融诸葛玄等人来议事,猜测袁谭的目的。 袁谭自然是想要青州的,但一个没有人的青州,他要来做什么? 没有人种地,没有人服役,荒草丛生,万物凋敝。 这不是青州,这只是一片名为“青州”的荒地,莫说袁谭不想要这样的青州,哪怕他想要,这样一片坚壁清野过的土地,他甚至找不到向导,找不到民夫,更找不到一粒粮食! 所以除了攻打剧城之外,袁谭更想要追击流民队伍,将他们拦下来。 祢衡坐在千乘城的城头上,望着城外乌压压的帐篷,思考着这样一个简单而又困难的问题。 “他不欲攻城。”他这样嘟囔了一句。 身侧有士兵听见,眉梢眼角便全是喜色,“从事所言当真?” 祢衡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他不想要来攻打千乘城,是因为他想掳回那些士庶!那其中岂无你我的亲人故旧?!” 士兵猛然便是一怔,而后也肃然起来。 “从事,我等当如何?!” 祢衡又看了一眼那乌云一般,绵延数里的帐篷。 “当怀死志。” 即使祢衡心怀死志,想要留下袁谭仍然很难。 第287节 此一时,彼一时,陆廉远在徐州,田豫亦于剧城死守,区区一个祢衡,谁不知道他不过是个善作辞赋的文人。 他若出城,袁谭随便分一点兵力便能驱赶开他,因此这座城池有什么必要打下来? 这位心气已经十分沉稳的大公子一面在同郭图推演剧城的攻守,一面派了骑兵斥候去探查南下流民的动向,准备先将那些百姓掳回来,再行攻城。 这位年轻的将军与他的谋士就这样笑吟吟地一面说话,一面靠着火炉,剥一只烤得已经十分温暖的橘子时,信使回来了。 当亲兵掀开帘帐时,一股冷风忽然吹了进来。 袁谭略有些不喜欢地皱了皱眉,但又将眉毛舒展开。 “祢衡可有答复?” “有!”信使立刻说道,“下吏带了手书归来!” 袁谭将一瓣橘子从橘皮中剥离出来,塞进了嘴里,漫不经心地看了信使一眼。 他一点也没有去看一看那手书的兴趣。 “那念念吧。” 信使从丝袋里拿出了那封手书,十分小心地将它展开。 大公子的注意力还在郭图所指的青州与徐州的边界线上,因此没有察觉到这个信使仿佛哑巴了一般,迟迟没有开口。 倒是郭图转过身,很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念?” “祢衡狂妄,有许多不恭不敬之言在上面,”这个文吏的额头上眼见就冒出了汗珠,“下吏不能……” 袁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拿来给我。” 这封信确实不太恭敬,因为简单来说,他是一封针对袁氏的檄文,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袁家四世三公,袁谭名为汉臣,不思报效皇帝,私自攻伐,其罪大焉的那些东西。 空气里暂时地寂静了一下。 郭图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大公子的神色,但他很快便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因为大公子“呵呵”一声,将信递给了郭图。 “不过腐儒。”大公子这么说道。 但郭图看完之后立刻给出了不一样的看法。 “祢衡想要激怒大公子,令我等徒劳消耗心血,攻打千乘而已,”郭图说道,“大公子却勘破了他的计谋,实在高明!” 两人相视一笑后,郭图将那封檄文递给了信使。 “拿出去烧了吧。”他不在意地说道。 这样拙劣的计谋,三岁顽童也不会上当的! 但此时的袁谭也好,郭图也好,就万万没想到祢衡这个人和一般的谋士不一样。 一般的谋士,或许是靠计谋来安排敌军; 祢衡这个人,他靠的不是计谋,而是骂人的功夫。 当发现第一封信如石沉大海之后,祢衡一点也没有气馁,他颇为平静,甚至轻松地从匣子里取出了第二封已经写好的手书。 在那封手书下面,还有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来人呀!”这位祢从事喊了一声,“我还有一封信要送去袁显思的营中!” 第273章 使者的马跑得很快,但是到了袁谭的军营时,似乎仍然晚了一小步。 军需官在分发武器,排到的士兵领到自己的武器,背在身后,没排到的士兵在用布条或是绳子绑一绑小腿,再最后将脚上破旧的草鞋调校一下。 帐篷已经收了起来,民夫将这些宝贵的油布财富与其他辎重有条不紊地装在缁车上。 营寨的栅栏被推倒,绳索被收拢起来。 这些乱七八糟,忙忙碌碌的景象汇总到一起,很容易让人得出一个结论:袁谭要走了。 他的军队要继续向前推进,绕过千乘。 也许他会留下一千的预备队放在这里,也许连一千兵力也不会放,只要留下几十个斥候,偶尔在千乘附近巡逻一下就够了。 使者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自己要不要送上这封信——这对于千乘来说应该是个好主意。 没有人希望激怒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尤其是兵不满千的千乘城。 但即使是这个小吏心里也会嘀咕一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就是怀着这样必死之心,被带到了已经骑在马上,正在同坐在车里的郭图说些什么的袁大公子面前。 “又来?”袁谭很有些吃惊,“你们那位小书生难道写文章写得兴起了不成?” “我们从事说了,”信使硬着头皮说道,“大公子若是不欲再见到我们从事的书信,那便亲自来城下说一声。” “大胆!” “狂妄之辈!” “大公子!这样的人,应当……” 袁谭已经拆开了那只丝帛织成的书信袋子,将祢衡的第二封信拿出来看了。 ……这封信的语气也不怎么好。 祢衡骂他欺软怕硬,明明在小陆将军面前是败军之将,此时看到陆将军南下援救刘备,便趁虚而入,恐非大丈夫所为,要惹天下人耻笑了。 光是小陆将军也就罢了,祢衡甚至还连吕布一起拉过来了,说他被小陆将军打回平原还不知羞,还要再被吕布打一次,丢盔弃甲,天啊这种事一百年之后也不会被史官忘掉!大公子!你要还是个男人,你要还想一雪前耻,你就来打个千乘试试啊! 坐在车上的郭图十分在意地看了一会儿大公子的脸色。 似乎有一丝乌云经过,但又很快释然了。 “他说我胆小如鼠,不敢窥千乘。”大公子这么说道。 郭图摸了摸胡须,微微笑起来。 “祢衡技穷矣。” 连这种几乎骂大街的话都喷了出来,难道祢衡还有什么值得大公子在意的实力吗? 见到袁谭的军队即将开拔,他已经慌了,跳脚了,这岂不是显而易见? 听到郭图这样轻飘飘的评价,袁谭眉目间那最后一丝阴鸷也散了。 “区区狂士,不足与论,”他笑道,“待我全据青州,再回来寻他的当面对峙吧!” 这位年轻将军再没分给那个千乘来的信使一个眼神,调转马头,喝令一声。 随着他的一个命令,成千上万的士兵便沉默着向着同一个方向进发了。 “嗯,我知道,”祢衡这样说道,“我这里还有一封信。” “从事,袁谭已经走了!”信使大吃一惊,“你便是再送信给他,还有什么用?” 祢衡翻了个白眼给他。 这个瘦削的,衣衫朴素得近乎破旧的青年总是很爱翻白眼的,他也因为这样狂傲的脾气一路上吃过不少苦。 但自从他来到青州,投奔了孔融与陆廉之后,这样的白眼倒是很少翻了。 现在他又一次歪着脖子,将这个招牌性的白眼放出来,看得使者还愣了一愣。 “我这封信给他,他必回来。”祢衡说道,“你寻一个弓手与你一同过去,拿一支箭拔了箭头,把这信绑上,射进去就是。” “从事——” 祢衡撇了撇嘴,打开了自己手边的匣子,丢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送到袁谭手中时,他已经绕过千乘,继续向东行进了二十余里,正在安营扎寨。 士兵们的帐篷要慢慢立起来,但主帅的中军帐总是最先收拾整齐的,因此袁谭得以在这间布置得十分精美舒适的帐篷里,一面同自己宠爱的两个美貌婢女嬉笑,一面吃一勺几乎在深秋见不到的甜瓜。 亲兵跑进来同他说起那个信使又一次送来书信,并且这次干脆远远地射了箭就跑时,袁谭哈哈大笑起来。 “这狂人别看有骂人的本事,倒是惜命得紧了!” 两个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小心地奉承着她们的主人,“在大公子面前,他还能怎么张狂呢?” “以大公子的军容军威,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从事,难道雒阳那些公卿就能不露惧色?” 袁谭原本不想看那封信的,但听了两个美婢的小心吹捧,他的心也飘飘然起来。 他有这样一支兵马,青州又无陆廉镇守,祢衡便是骂一千句,一万句,又岂能伤得到他分毫? “把那信给我,”他笑道,“我看看祢衡这次又骂了点什么?” 祢衡这封信措辞其实并不尖锐,也没有如他想象那般跳脚骂大街。 他甚至表示,他有意投降。 ——这原本是一个很不错的消息,但祢衡的投降是有条件的。 他说,天下皆知袁公最出色的,也是唯一的嫡子是袁尚,如果他投降,也希望可以向三公子投降。 至于这位大公子,出身非正,窥测主支,不孝不亲,即使他夺了青州,难道青州人愿意向袁公的侄子——而非嫡子效忠吗? ——对不起,祢衡在信里这样很客气地写道,公子你很努力,可是,你不配啊。 在一片死寂后,忽然有惨叫声贯穿了这座中军帐! 美丽的婢女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出来,她那美丽的双颊上带着一道长长的血痕,尽管这只是她的主人暴怒之下的一点小小惩罚,但她确实再也美不起来了。 然而比起那两个统帅身边的小玩意儿的死活,全军将士很快收到了主帅的一道新的命令: 折返回去!折返回去! 全力攻下千乘城!传令官这样大声宣布——不留俘虏! 天气有些阴,因此风很冷。 那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队伍还在自北海缓缓向东,向着琅琊的方向而去。 平民们的厚实衣服不多,皮毛更是他们不敢肖想的珍贵奢侈品,因此在这样的天色下赶路,他们的面色总是很憔悴的,微微透着青灰,也不停地发着抖。 第288节 在他们中间总有些人穿得比他们更暖和些,但脸色一样的憔悴,他们其中有一些人会站在路边,用大锅烧些羊汤,每当有流民经过,便可以停下来喝一碗。 锅里的骨头已经煮了几天,淡薄得几乎便是油花也不起几个的一碗清水,可它的确是热的,是不需要百姓们自己在路上捡柴,自己挑水,自己烧水煮出来的一碗热水。 ——况且里面确实还有几个油花呢! 因此百姓们只要路过,总得停下来喝上几碗,喝到肚子滚圆,撑得快要走不动时,还在恋恋不舍。 于是羊家小郎的那位小先生便会用已经说哑了的嗓子再劝他们一句:快走吧,快走吧,袁谭的军队就要来了啊。 可是,前面不是还有咱们的兵马吗?不是说他总得打下千乘才能打来这里吗? 小先生便语塞了。 话是这样不错,可是千乘究竟能替青州的百姓们守住几天呢? 那双已经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望了望千乘的方向,然后重新将目光转向了东南方。 “千乘,千乘会守住的,”他这样喃喃地说道,“可是,小陆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心,守在这里。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心,等她回来啊。 打下淮安的第三天。 陆悬鱼在那些土屋前一间间地走过。 医官和城中的医生在这些土屋里跑进跑出。 门外支起了大锅,立面翻滚沸腾着莫可名状的药汤,路过的人都要捂着鼻子,匆匆走过。 门内是她的士兵。 挨过一场大雨之后,她不知道于禁的士兵们怎么样,她的士兵是病倒了一片。 这些人身上原本多多少少带着伤,原本就在不同程度地因为感染而发烧,这场大雨所导致的战局失利虽然被她不科学的战斗力和士兵们最后的顽强意志扭转了过来,但这些士兵的身体毕竟还归科学管,所以他们当中几乎一半人是不能上战场了。 “让他们好好休息,”她吩咐给手下校尉一句,“不必担心。” “但是将军,”那名校尉又忙忙地加了一句,“斥候今日也不曾……也不曾寻到于禁的踪迹。” “……北上去下邳的路上,也不曾寻到?” “不曾。” 她踟蹰了一会儿。 下邳城已经被曹操围了个水泄不通,因此城中境况她根本无法得知。 只能由“曹操还在围城”这件事判断出下邳未失。 与此同时,于禁的那五千兵马消失了,这又是一个大麻烦。 这人在吃了一个大亏之后仿佛预判了她所有的想法,悄悄地藏在了她寻觅不到的地方,如同一片永远笼罩在淮阴上空的阴影。 ……但是她不能守在这里,耐心等待。 ……她不能,关羽肯定也是不能的。 她这样犹豫着的时候,街上传来了马蹄声。 关羽的一名亲兵跑了过来,“陆将军!关将军请你,还有张将军,太史将军,徐先生去府中议事!” 【你在犹豫。】 【你看到那些士兵的状态了,】她说,【我怎么能不犹豫?】 【他们?你平时虐待过他们吗?】 【当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似乎对一些战争的基本原则产生了很低端的认知错误?】 亲兵牵来了马,她翻身骑上去,调转马头,向着县府的方向而去时,心中仍然混沌着一片疑惑,【什么错误?】 【如果你将士兵看做单一的个体,】它说,【你怎么能指挥他们去死?】 【……所以我要将他们看做一个没有生命的资源吗?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即将面对的,也许是你人生中最为荣耀的一场战役,】黑刃的态度仍然很温和,似乎又带了一丝嘲笑,【你们其中总有一个要留下,休整兵马,防范于禁。难道你想将主帅的位置让给关羽,自己守城吗?】 第274章 当她走进淮安县府时,关羽麾下的校尉们已经到了。 尽管关羽只说“议事”,但这次议事与升帐无异,因此这些武将们每一个身姿都笔直得几近刻板,肃然中透着行伍之人的杀气。 但当陆廉一步步踏上台阶,走进这间主室时,那些北地汉子一个个将目光投向了她。 目光中没有狐疑,没有轻视。 她的眼睛随意地望向谁,那人就会将眼皮稍稍落下,与头颅一起轻轻地低一低。 这是军中,而非酒宴,主帅就在中军案后,无人会当着主帅的面相互寒暄。 但他们仍然用这种含蓄又直白的礼节表明了他们待她的态度。 就像她进城时那些百姓的欢欣雀跃,就像敌营的警惕小心,就像郭嘉的那封信,庐江士族不着痕迹的讨好。 她的性别与出身都已开诚布公,无所隐瞒,他们所敬重的也不是“妇人陆廉”,不是“杀猪匠陆廉”,而是名满天下,大小场战役未尝一败的将军陆廉。 她在不断地取胜,也在不断地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她在平原时,即使出仕刘备,也不过只是个麾下只有五十余人,比杂牌还要杂牌,甚至连百夫长都算不上的小偏将。 但她现在统领半个青州,麾下马步兵精兵五千,若是算上守在青州的郡兵,足有万余。 看啊,黑刃便是这样告诉她的,她的地位,她的前途,她传奇一般的美名,这一切都是靠着战争得来的。 士兵们累极了,想要停下歇一歇,她却不能停。 她如同攀爬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一旦停下就会前功尽弃。 所以继续向前吧,黑刃说,继续向前,向着那光辉如日月的最高处前行吧。 ……可是在那光华夺目的群山之巅上,到底有什么? “信送不进。” 这次议事开始于陈到这样一句话。 当然斥候并不只做了这一件事,他们还要尽力地接近兖州军的大营,看一看他们的营寨是怎么下的,都安排在下邳城外的哪个方向,兵力多寡,各自又由哪名武将统领。 但这一句话就足够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曹操的决心。 信送不进,也取不出,因此没有人知道下邳现下境况如何,大家只能慢慢估算守城的兵力。 三爷有三千余兵马守城,主公回返下邳时,至少也有一千余兵马。 这五千人是他们自己带出来的老兵,虽不能以一当十,但守城原本就是比攻城方占据地理优势的,有这五千兵马,曹操便是十倍的兵力也难以立刻攻下城池。 大家议论纷纷时,气氛便渐渐地好转起来,直到有个年轻将军这样嚷嚷了一句: “何况前番还有数万士庶进城,他们就算不能入伍从戎,难道不能做民夫吗?这也是一处优势!” 关羽看了他一眼,那个年轻的武将立刻就闭了嘴。 校尉们互相看看,最终是陈到开了口。 “曹操远道而来,原本欲取淮安为己用,现下既然淮阴复为我所得,他运起粮来又谈何容易?” “他毕竟抢了一季新粮,”太史慈提醒了一句,“况且曹操这一次背信弃义,置朝命于不顾,颇有破釜沉舟的气势,恐怕粮绝亦不能归。” 大家又一次沉默了。 下邳城中到底有多少百姓没人知道。 恐怕即使是傲上而不凌下的二爷,心中也不是一点埋怨都没有——阿兄放那么多百姓进城做什么呢? 城墙就那么宽,那么长,就算百姓们排队上了城墙,给曹操看一看徐州百姓们心之所向,难道曹操就会感慨万千地退兵吗? 一定数量的百姓在城中,作为民夫来使用,很好。但这个数量已经大大超出了下邳城的容载量,其中大部分的百姓在城内是全无用途的,他们只能露宿街头,相互取暖,制造大量的垃圾,然后疯狂地消耗城中的存粮与其他物资,再然后迫使士兵与他们一起忍饥挨饿。 士兵们也许是忠诚的。 但饥饿的士兵就未必了。 当然,无可置疑的是,百姓们逃进了这座拥挤的城池后,他们的确暂时不必再担心数度来屠家乡的兖州军,他们的压力,士兵们的压力,都交给了刘备,交给了他麾下担负起守城重任的张飞与赵云,也交给了他新结不久的姻亲糜家,以及下邳各户士族。 但最大的压力不在城内,而在二百里外的淮安城中,在关羽与陆悬鱼的肩上。 “下邳危如累卵,你我不能再等下去,”关羽说道,“得尽快击破曹操。” 这结论几乎是明摆着的,谁也不会惊讶,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关羽忽然看向了她。 他的目光很认真,但并不焦虑,也不执著。 没有野心家的怀疑猜测,也没有赌徒的狂热盲目。 “悬鱼,你领兵回援下邳,如何?” 这座空落落的主室里忽然起了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将军——!” “陆将军连战劳苦,兵士困顿,如何能再战?” “末将请为先锋,领本部兵马在前,与曹贼交战,也好令下邳城中消息得通,将军!” 关羽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去,那些校尉们便立刻收了声,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这是多大的功劳,怎么能拱手让给她?! 她现下除了资历与年龄外,无论战功、兵马、领地,几乎都压了关将军一头! 这样的一场大战,怎么能再一次交给她?! 若她再胜了这样一场大战,别说关张两名将军,主公还能不能继续作她的主公了?! 那些眼睛都在诉说着这样的困惑,甚至连她也要被这层层困惑卷进去。 她忽然想起了黑刃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以及那座有光晕笼罩在山顶,却高峻陡峭的山峰。 第289节 她似乎时时都在攀爬,每向上一步,就要忍受着刀一般的寒风,针一样的雨雪,但她又似乎只能向上,不能低头。 下面不是万丈深渊,而是她踩过的一步步阶梯。 每一步阶梯都是用士兵的尸体搭成,她的士兵,敌人的士兵。 她踩在那些再不能归乡的灵魂之上,成为了令百姓敬仰,士族敬服,敌人敬畏的名将。 天下人皆知!她是不败的陆廉! 但她的士兵已经没办法再战斗下去了,有没有人知道呢? 二百里外有她的主公,以及这个时期最伟大的战略家。 “我的士兵……”她说道,“他们疲惫至极。” “我知道,”关羽声音平和地说道,“我准备将所有士兵集结在一起,你的,我的,还有这两日赶赴淮安的郡兵,你挑选出尚有一战之力的带走,伤兵留下便是。” 她惊呆了。 但关羽的神情也自然极了。 “守城与粮草运转事,由我一力承担,于禁那贼匹夫若是死心不改,我也必斩了他的头颅,你不必担心!” 这位北地大汉自案后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忽然伸出了手,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既有连番破曹的战绩,这最后一战自该由你出战,”他定定地看着她,“我阿兄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了!” 城中与他们所估计的差不多。 下邳城自然囤了粮草,但是粮草官原本算计的守城士兵也只有五千,这想得一点都不错,因为如果守军超了一万,那根本就不必困守城中,等待援军。 毕竟在所有的守城战里,困守孤城都是人数极占劣势的下下策。 因此没有人准备过这种“如果十万百姓冲进了下邳城并且要吃要喝你该怎么办”的预案。 它现在就这样不真实的发生了。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帐篷或是草棚,到处都散发着无法忽视的臭味。 下邳城中的原住民与流民会为了门口的一小块空地而吵起来,但那只不过是物价飞涨的一点余波而已。 流民不断涌入时,城中的物价也在飞涨,直到现在,铜钱已经什么都买不到了,有人开玩笑喊出了五十万钱换一斗粮食,没有人应他。 糜竺让出了自家华美的宅邸,下邳陈氏在犹豫之后,也作出了这样高风亮节的举动,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天气寒冷,百姓们即使挤在一起,卫生状况堪忧,但也不容易立刻就爆发瘟疫。 但他们要吃饭,为了让他们能吃到饭,刘备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做到了一切能做到的,甚至连士兵们也跟着一起挨起了饿,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但即使如此,城中粮仓的存粮还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曹操也许还能支撑一个月,但下邳城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过一月。 仅仅是为了博取宽仁爱民的美名,这座城池的主人即将要带领他的兵马走上绝路。 ——主公疯了。 这样质疑的,不信任的目光渐渐地落在了那个老革身上,跟着他在城中慢慢走动,跟着他穿过了一户又一户的低矮草棚,跟着他绕过了一口又一口水井,跟着他走上城头,跟着他一起看向城外遮天蔽日的精兵。 那些兖州兵,每一个人都像一把刀。 而这个人的身后只有一群疲惫又饥饿的士兵,以及一座疲惫又饥饿的城。 他怎么能赢? 袁谭也是这样望着城头上的祢衡。 这座数度攻伐,数度修缮的城池竟然守住了五日! 但它注定见不到第六日的清晨了。 这座土城已是伤痕累累,攻城的士兵踩着云梯车攀登而上,数度抢占了城墙,又数度退了回去。 他们每进攻一次,城头上就留下一片守城士兵的尸体,那些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尸体,那些仍然睁着眼睛,扭曲着五官的尸体。 袁谭骑在马上,注视着这座残破的土城,似乎快意极了。 他甚至狂妄地策马向前,几乎进入了守城士兵的箭雨范围。 “大公子——!”郭图连忙想要制止他。 “无事,”袁谭笑了一声,“两天前他们的箭就已经用完了。” 他自然不是想来送死,他就是特别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心存死志的守城将领,凭着那双好眼睛,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 那人看起来浑身是血,受了很重的伤,因此根本看不清穿了什么衣服,只能模糊看到他靠在“祢”字旗帜下。 他的身边所剩的士兵已经寥寥无几。 夕阳的余晖慢慢洒向这座黯淡的孤城,因此显得他更加孤寂,更加狼狈。 但那人似乎狂妄得根本看不清他的处境,当他察觉到这十几骑跑到城下时,那人便摇摇晃晃地又一次站起来了。 “祢衡!”袁谭冷笑了一声,“你还不降吗?!” “大公子——!”那个不知死活的文士摇摇晃晃地走到女墙边,用尽最后一口气,大声地喊了出来,“你身为长子!连令袁公立你为嗣的本事都没有,我便是降,也不降你——!” 袁谭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他的嘴唇可怕地颤抖起来,英气勃勃的面孔扭曲起来! “杀了他,”他神经质地大喊起来,“杀了他!谁得了他的头颅!这座城便是谁的!!” 祢衡的血已经将要流尽,他原本还想再喊几句,可实在没有力气再喊下去。 这座城谁也得不到,他想,谁也得不到。 待到春天,这无数尸骸埋在土地,化为春风时,那些携家带口,拖儿带女的百姓会回来的,小陆将军会带着他们回来的。 他们才是这座小城真正的主人啊。 “既如此,容我一日整兵,后日启程。” 陆悬鱼这样回答到,于是周围又是一片低低的吸气与惊叹声。 【很好,你想通了,】黑刃的声音很愉快,【这一仗就应该由你来!这是你应得的。】 【任何人都不该得到这样的机会。】 这样的回答不能令黑刃感到满意,她耐心地等了等,发现它确实不愿意理她,只是在这样沉默的僵持之后,它还是勉强地问了她一句。 【那你为什么没有拒绝呢?】 【青徐危如累卵,倾覆只在一刻之间,】她说道,【我不能拒绝。】 【……为了别人?】 【为了我自己。】 当她走出县府,已经暂时结束战争的淮安城正在慢慢恢复一座小城应有的模样。 有点邋遢,也有点破旧,不太起眼。 有商贾卖力地招呼她要不要看看新编的草鞋; 有妇人拎着木桶,成群结队地一边去打水,一边起劲地抱怨自家夫君; 有稚童在街上跑,踩翻了哪个老太婆的竹篮,引得后者勃然大怒,叱骂连连。 但在这座城池之外,还有无数的百姓在冰冷的长夜里忍受着饥饿与恐惧。 他们等待着青徐最后一支军团的到来,已经等得太久了,那支关陆所率领的兵马,能不能像一柄利剑,破开冰冷浓重的夜雾,迎来破晓的那一缕春风? 【这世上很多人都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战争是解决矛盾的最后一种方式,只要能打赢一场战争,下一场战争,再下一场战争,他们就可以通过战争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不错。】 【我要让他们知道,】她注视着这座平静的城池,【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第275章 碎石铺就的街道被清扫得很干净,两旁挤满了百姓,有些是本地人,衣着尚还算体面,有些是滞留于此的民夫,相对褴褛些。 但他们都在盯着她看。 看她的执旗兵在前开路,看她的戟兵在后压阵,看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看长戟的尖端闪着寒光。 当然,他们看得最多的还是她这位骑在马上的将军。 在她于军中挑挑拣拣,整装待发时,城中的百姓们也在想方设法用他们的方法帮点忙。 比如说替她请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师,用香油和丝帛来换取他对这支军队的祝福。 ……听起来有点熟悉,且有点怪怪的。 再比如说进行一些野祀,祈祷那些山神,水神,以及那些故去之人的精魂都来保佑她。 ——保佑她能够击退曹操,能够将兖州人彻底地赶出徐州,赶出他们的家园,百姓们已经习惯了这位徐州牧,不愿意换成那个残暴无道的曹将军。他们的确是这样想的。 ……在听说这一路野祀之事时,她稍微地困惑过。 实际上曹操对自己的百姓并不算残暴,兖州在他的治下虽不称富足和乐,但也是能让百姓安静过日子的地方。 他并不嗜杀成性,他是懂得百姓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的。 “残暴”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但什么样的人会选择这种手段? 当陆悬鱼想到这里时,她已经将要走到城门口了。 一张张或兴奋,或惶恐,或期待,或不安的面孔被她短暂地抛到了脑后。 她忽然转过了头。 在人群最前面一晃而过的小个子似乎很是眼熟,一样的小鼻子,小眼睛,一边的眉毛上有颗痣。 那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服也很眼熟。 他似乎是跟着一个少年在一起的,但身边有没有相貌与他肖似的汉子呢? 他有没有找到他的耶耶和阿兄呢? 旌旗已经过了城门,陆悬鱼还是没有寻到那个叫“阿熊”的孩子,只能有些遗憾地转过头。 第290节 关羽正等在城门口。 这个男人头上的发带与须髯在秋风里飘来荡去,身姿却像一株青松,一点也不曾摇晃。 她下了马,一旁立刻有人端上了几爵酒。 “今岁遭了战乱,粮食不足,我已代我兄发了禁酿酒令,”二爷磊磊落落,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双标,“这是县府中最后一坛酒了!” ……浑不是问题,这时代什么酒都浑。 ……但喝起来有点酸。 ……果然被于禁剩下的也不能是什么好酒。 ……她咂咂嘴,感觉这爵酸酒应景极了。 他们现在可不就是近乎弹尽粮绝,连这最后一坛酸酒也要珍之重之地拿出来品尝吗? “那就先别忙着喝完了,”张辽说道,“先留着。” 二爷爽朗地大笑起来,将他自己手中那爵酒一饮而尽。 “好,待你们大破曹操时,我再带着这坛酒回下邳,到时咱们一起,喝个尽兴!” 在关羽陆廉夺回淮安的消息传到下邳城外时,曹操离开了一趟军营。 徐州的流民有许多进了下邳城,但还有一些被他拦截了下来。他这一次十分仁慈,没有立刻杀死他们,也不像于禁那样几乎无意义地消磨他们的人力。 他将他们送到了三十里外的泗水上游,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后面,要他们挖一条河道出来。 泗水与黄河不同,黄河水多泥沙,清理淤泥稍有不慎,河床渐渐上升,就会成为地上河,一遇暴雨便能决口,泗水清澈,河道也相对稳定许多,想要改变河道需要在上游掘河,一路蜿蜒向下,才能达成目标。 因此那些民夫被逼迫着日夜掘河,不得歇息。 他们偶尔会回头看一眼,穿过槭树与松柏,穿过厚厚的落叶与落叶下游走的小东西,目光便放在了林后的那片平原上。 他们耕耘了一季的粮食已经被收割殆尽,那些沉甸甸的麦穗被兖州人珍之重之地收进了军营的粮仓中,不许他们这些“外人”多看一眼,连同他们亲手照顾过的猪狗牛羊,一并成为了兖州军的口粮。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再忍一忍,只要这些兖州人走了,哪怕冬麦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也可以忍饥挨饿,度过这一个寒冬。 等到春天到来时,他们就会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他们—— 可是那条生生挖出来的河道,正对着他们的农田和家园! 有些民夫挖着挖着就会哭起来。 一个人哭,带着其他人也跟着哭。 监工刚开始只是仁慈地抽了几皮鞭,并不愿为难他们,但这种宽仁并没有换来感激涕零的回报。 那些下邳附近的农人一点也不感激他们的仁慈! 那些农人心心念念只有他们的农田要被放水淹了!他们不仅哭,而且在夜里还偷偷地串联了好几次,想要逃走,想要反抗,甚至想要去给“刘使君”和“关将军”、“小陆将军”通风送信! 因此监工不得不严酷地对待他们,将那些不愿意亲手毁灭自己家园的人一个个杀掉,再将他们的头颅一个个摆出来,才令这些民夫终于收敛了愚蠢的念头。 当这个已经披上黑色大氅,骑着一匹黑马缓缓而至的将军看到这一幕时,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不过很快的,在他确认了掘河的工程并没有被那些民夫耽误之后,眉头便又舒展开了。 “陆廉关羽马步兵混杂,”刘晔说道,“她不会赶在明公事成之前到达下邳。” “子和虽勇,”曹操摇了摇头,“未必能拦住她。” 那个赶着一群猪在雒阳城外走过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令他感到十分陌生的模样了。 掘河这一手繁琐至极,泗水更改河道,冲刷掉下游的下邳城时,方圆数十里也会成为一片泽国,他因此不得不下令士兵做好准备,提前撤离这片平原。 如此一来,他需要另选一处战场与除了下邳守军之外,这片土地上最后一支军队作战。 但他必须这么做。 只有水淹下邳,才能完全地断绝掉守军与关陆联军前后夹击他的风险,同时留给他从容决战的机会。 曹操十分确定,这场战争,优势仍然在他手中。 下邳城缺粮,不能久持,而关陆旗鼓相当,若刘备被灭,徐州士庶的态度立刻就会大变,到那时关陆再不能获得补给,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何还能留存下去? 只有彻底将徐州收入彀中,他想,他才有进一步争霸天下的资格。 天气似乎在渐渐放晴,兵马则继续向前。 张辽的骑兵承担起了斥候的责任,徐庶除了谋士之外,还暂时地承担起了田豫的责任,帮忙看顾辎重,太史慈则负责整支军队的运转。 一切俗务都有人替她做了,因此她可以走在这秋景明媚的路上,想一想接下来的路程,以及有可能遭遇的麻烦。 埋伏、夜袭、骚扰、以及有可能出现的两面包夹。 【在我自我整修的这段日子里,你对于战争的考虑与处置越来越熟练了。】 【难能可贵的夸奖,你这是放干一次剑魂之力脾气就会好一点吗?】 【我对你的劝告一直是很温和的,】黑刃这样狡猾地表示,【如果其中有一些不太顺耳,你应该明白那是你难得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事实。】 ……这个,她持保留意见。 【你在这位主公麾下已经待了好几年,】黑刃又一次地提起了一个新的话题,【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 【……具体一点。】 【一个好的统治者,】她干巴巴地这样说了一句,又想一想更加确切的,也更加鲜活的刘备的形象,【手工也做得好,听说女婿当得也很好。】 【但你既不需要他的手工制品,也不准备招他当女婿,】黑刃这样鄙夷了一下,【你觉得,他和你想象中应走的路,完全一致吗?】 【虽然有些小的地方不那么统一,但总体来说还是挺一致的?而且我还是挺喜欢他当主公的,嗯……】 【哦,我还以为你对他有更高的要求呢。】 黑刃的态度很含糊,但仍然令她吃了一惊。 【为什么?】 【你有很多种选择,很多条路,比如说守在青州,不曾南下,你现在应该已经从容击退了袁谭,你的子民也可以安稳地在他们的土地上生活,不必颠沛流离; 【或者你也可以留在庐江,孙策为你所败,你不仅可以获得庐江,还可以将淮南与汝南慢慢地收入囊中,袁术的遗产理所应当由你来接收,你一样可以成为中原举足轻重的诸侯; 【但这两条路你都没有选,你选择了最为艰难的那一条路,你领兵击败了一个又一个敌人,获得了——的确,你获得了令朝廷与士族刮目相看的美名,那你的前路尽头,到底是什么呢?】 在山巅之上,被荣耀的光辉所笼罩的宝物,到底是什么呢? 在曹操带着刘晔出门去巡视泗水上游的掘河进展时,荀攸与郭嘉难得得到了一点空闲,他们可以坐在一株红叶将要落尽的槭树下,摆上棋盘,从容地对弈一局。 这不仅是一种休息娱乐,同样也可以令他们整理一下思路,想一想该怎样应对即将到来的这支兵马。 这支久战劳苦,疲惫不堪,因此狼狈至极,理应不穿鲁缟的兵马,此刻成为了全天下最为瞩目的军队。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呢?”郭嘉捻起一粒棋子,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叹气,“我数番用计,她不曾用什么巧思破解,竟是全然凭着一腔孤勇闯了过来。” “奉孝工于心计,善察人心,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人?” 郭嘉想了一会儿,挫败地摇了摇头。 不同位置上的人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期望,他的心机并不真如某些人所猜得那样深不可测。 他只不过是非常善于模拟那些人的想法,想一想他们缺什么,要什么,渴望什么,因此可以用什么东西来悄悄地引诱,最后入他彀中。 但陆廉不同。 如果一个人不求名声,不求利禄,她追随刘备到底为的是什么?她所求的到底又是什么? 荀攸一直看到他将那枚棋子落在棋盘上,才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这世上真有圣贤吗?” 第276章 尽管距离下邳还有二百里,但她走得并不快,每天不到五十里便会安营扎寨。 当一支军队在行进途中,它的斥候放出去就未必还能回来,因为这时候没有什么随身携带的指南针,更没有什么gps导航系统。斥候在移动,军队也在移动,斥候跑出去几个时辰,探查过自己周围的动向之后,很可能再回来时就会发现军队已经不知道去哪了。 她因此必须拿出一部分时间给那些斥候补习地图学,要他们将淮阴到下邳一路上附近村镇山林沼泽等等情况记清楚,同时还不能走得太快,要给斥候们留有充分的返回追踪军队的时间。 军中有些武将对她的小心很不解,但徐庶倒是十分赞同。 这支军队当中有陆悬鱼本部兵马一千余人,关羽兵马四千余人,再加上张辽的骑兵一千,一共六千余人,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很大阵仗,但已经是她这支兵马最后的力量。 留在淮安城的人虽然更多,但其中许多士兵已经在短期内失去了作战的能力,他们需要医生仔细的照顾,否则伤病带来大量死亡之前,他们的士气就会全面崩溃。 因此陆悬鱼必须谨慎对待这六千兵马,她原来未尝一败是一种无心的偶然,但现在则变成了一种必然的任务——她输不起。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是曹操,我会怎么做。”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徐庶赞许地点了点头。 “若我为曹孟德,我必定诱兵于前,伏兵在后,”他这样说道,“不为一举功成,而是要慢慢地,放干将军的血。” 没有什么比于禁的兵马更适合做诱兵的,如果做不成诱兵,他也会成为一支伏兵。这是大家召开作战会议时认定的一件事——于禁至今迟迟没有出现,他总该要完成一个什么目的。 但于禁也是人,他的兵马需要粮草,他行进时也会留下痕迹。 这些斥候就是为此而四散打探的,尽管至今还没有得到于禁下落的消息,但每日都提前令斥候开道侦查,至少也能排除掉于禁伏兵于近的风险。 仅是如此还不够。 这支兵马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因此军营每晚扎营是否稳妥,夜间巡逻的士兵是否尽忠职守,营寨旁是否有水源,水源是否干净清洁,这些微不足道的事都可能影响到他们到达下邳城下时的状态,因此马虎不得。 陆悬鱼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睡过一宿觉了。 她偶尔会幻想自己躺在某个小院子里。 可能是葡萄藤架下,风一吹,藤上的葡萄摇一摇,于是一粒熟透了的葡萄就会掉下来,落在她的头顶,她可以从容地将它摘下,放进嘴巴里。 但也可能是朦胧春月夜的廊下,她可以拿起一壶酒,慢慢地自斟自饮,赏玩月色,什么时候困倦,什么时候就将早已备好的席子铺开,躺在上面,睡一个安稳的觉; 但在这漫长而迷离的幻想尽头,她总会回到雒阳城的那个破落小院里。 那里有她静心购置的每一件家当,有她的菜园子,有她的小青菜,甚至有她的老鼠洞。 陆悬鱼忽然醒了过来。 军营里一片寂静,只有桐油火把燃烧的声音,仔细听一听,才能听到巡夜士兵的脚步声。 第291节 现在大概刚过丑时,刁斗已经敲过一遍,灯盏里的灯油将要溢出,偶尔滴落一滴在案几上。 她将地图从油灯下面抢救出来之后,迟疑了一会儿,决定出去转转。 曹纯正是这时候悄悄接近了这座沉睡中的营寨的。 这座营寨修建得挺标准,也挺用心,箭塔上的士兵并不曾偷懒打盹,营中透出的火光下,也有巡夜的士兵在走来走去。 营门紧闭,门前推倒了两辆辎车,想要从营门处攻进去,需要将缁车移开,但这样的时间已经足够士兵们醒过来,并在军官的集结之下作出反击。 因此想要偷袭这样一座营寨,从营门处攻进去的确是不容易的。 但他有更好的准备。 这支兵马已经很疲惫了,士兵们连续作战时,不仅他们的身体在忍受着摧残与压力,他们的精神更是在经受着最残忍的虐待。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不停地失去同袍,那可能不仅是他们的同袍,还是他们的同乡、同族、甚至是同胞兄弟。 每一次同袍的死亡都是一次创伤,这些人的精魂早已遍体鳞伤。 当太阳升起时,他们的身前站着光芒万丈,如太阳一般耀眼的小陆将军,他们大可以将那些残酷而频繁的死亡丢在脑后,一心一意地跟着小陆将军冲锋陷阵。 但当太阳落下之后,当夜晚来临,当他们躺在行军榻上,想一想他们这一路打不完的仗,想一想越来越少的人,想一想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仗需要打呢? 曹纯是个十分年轻的曹家武将,但他跟在曹操身边的时间却一点都不短,他因此学会了许多道理。 ——比如说,那些士兵们的心志在深夜猛然惊醒时,会变得格外脆弱。 “准备停当?” “是。” “西北角?” “那一处土质松软,栅栏必定不稳,”他身旁的偏将低声说道,“陆廉察觉不到,她的偏将也应该察觉到这一点。” “他们太疲惫了,”曹纯说道,“他们察觉不到,或者即使察觉到,也不愿意令士兵再大动干戈,将整座营寨稍稍挪一挪。” “这是上天给将军建功立业的机会。” 曹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那座飘扬着陆字大旗的营寨之后,并未露出任何志得意满的神色。 “不可轻敌,明公此战能否攻下青徐,都要看我们今夜这一战。” “是!” 在这漫长而寂静的黑夜里,近千名骑兵跟随在曹纯身后,每一匹战马后面都带了一捆干柴,上面浇了许多桐油,只等待一支火把将它们点燃。 ——陆悬鱼猜得不错,他的确要放干她的血。 他因此耐心地等了又等,甚至将他的虎豹骑躲到了离陆廉兵马数十里之遥的林中,小心地避开了所有斥候的探查。 他要等到那些士兵在漫长而繁琐的巡查与安营扎寨的苦役中慢慢厌倦,然后就如今夜这般。 “诸位——!” “必胜!” “必胜!” 曹纯拎起马槊,自数里外的荒原上冲向那座仍在沉睡的营寨时,营寨中的士兵在睡梦中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他们也许是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也许只是久战劳苦后无法放松下来的徒劳紧张,但这种大地的震动从轻到重,从微乎其微到逐渐变得震天动地时,刁斗忽然被急促地敲响了! “敌袭!” “敌袭!” “敌袭!” 哪里?! 哪里来的敌人?! 有士兵慌乱地爬起来,四处探看,然后狂乱地大呼大叫起来!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敌人! 他们已经到了绝境!他们还在战场上!他们就要死去!快逃啊!!! 不知道哪个士兵先叫嚷起来,立刻便有新的士兵加入了这场营啸之中。 士兵们接二连三的开始四处奔逃,罔顾军官的指令——他们的眼睛里几乎再也看不到军官了!他们一心一意只有逃跑,谁当在他们面前,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战斗!继续战斗下去!和挡在他们面前的人战斗! 这种混乱与曹纯的敌袭立刻搅在了一起,从这座营寨西北角的栅栏被推倒,并且丢进去点燃的木柴开始,迅速变成了席卷整座营寨的灾难! 同袍的亡魂在召唤着他们,召唤他们继续战斗下去,用手臂,用牙齿,用兵刃! 而在他们之上,带着烈火与死亡而来的骑兵已经冲进了营寨之中,迫不及待地要用一场突袭解决掉这困扰兖州人许久的劲敌了! 第277章 【你怎么了?】黑刃似乎在提醒她,【你的思绪为什么这么混乱?】 她站在中军帐门口,手中黑刃已经出鞘,远处一片火光,近处士兵们在跑来跑去,忙碌,但并不慌乱。 六千人不会直接住在一座大寨里,在栅栏与壕沟之内,又有六座小营,以栅栏隔开,互为援手,守望相助。 她的中军营在最中间,最为坚固,也最为安全,因此在外围忙着放火冲杀制造混乱的曹纯并未立刻冲到她的面前。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她想,这个年轻人深知夜战的妙处在于虚张声势,引得敌军惊慌失措,自相残杀。 他的骑兵冲进营地之后,就忙着完成这样的任务。他们将倒了桐油的木柴丢进各座营寨中,引发火灾,然后趁机冲杀进去,将那些尚未集结起来的士兵冲散后,再去冲击下一座军营。 但在这个阶段,他们能造成的伤害还是很小的。 因为骑兵天然不善于在逼仄之地进行缠斗,他们没办法仔细收割每一座营寨的士兵,只能寄希望于这些士兵或是逃出营地,或是自杀自灭起来。 想清楚了曹纯的行动路数,陆悬鱼也就相应地想清楚了应对方案。 但她仍然站在中军帐门口,沉默地望着这一片喧嚣的夜空。 她在这须臾之间,似乎割裂成了两个人。 “将军?将军!” 她一转过脸,差点就是一个跟头。 一身浅灰细布中衣的徐庶,光着脑袋拎着剑就冲出来了! “有敌夜袭,寅营兵士心神不稳,似引了营啸,将军!需得及时处置!” “……我知道。” 营啸的士兵要怎么处置? 如果是普通行军途中,她可以令其他士兵暂时撤出,而后选些精兵,由她自己带领,拎了棍棒冲进去,劈头盖脸地打翻在地,一个个捆起来,到得第二天天亮,这些士兵打也挨了,脑子也清醒了,就可以蔫蔫地按照军法打个十几棍子,再趴几天长长记性和教训。 然而这一场营啸是由敌袭引起,除了这些士兵之外,她还需要组织起人手,击退曹纯,这是当务之急,片刻也不能耽误。 但如果不理不睬,那些营啸的士兵会逐渐将混乱扩大,夜晚,浓烟,火光,敌袭,这些都会刺激到他们,令他们的癫狂行止停不下来,直至传染到其他营寨,将她麾下所有兵马都吞噬进这张深渊巨口之中。 他们当中哪怕是最理智的那部分也会逃离营寨,匆匆逃进夜色之中,等到第二天想要收拢残兵时,已经十不存一,再也拉不起这支队伍。 ——这就是曹纯的心思。 她因此割裂成了两个人。 主帅陆廉很清楚现下应该做什么——她应当派遣一支小队,围杀掉那些高声喧哗,四散奔逃,甚至攻击自己同袍的士兵,而她自己一点时间也不能浪费,她要立刻开始一营接一营地组织士兵开始反击,只要将他们组织起来,她一定能将曹纯赶出去。 但陆悬鱼在想另一件事——那些士兵不仅仅是士兵,他们每一个人她都认得。 她知道他们的姓名,知道他们的籍贯,他们娶了谁家妇,又生育了几个子女。 他们跟随在她的身后,离开青州时,身上穿着崭新的衣服,彼此还会炫耀自己妻子的针线活做得多么精巧,干菜晒得多么香脆有滋味,家里的孩子又是多么的聪慧可爱,学了几个字,读了几卷书?哎呀呀呀,要是将来可以在县府中某个差使,那也算光宗耀祖了呀。 时间久了,他们又会进一步炫耀比拼,这一场战斗过后,谁砍了几个敌人?得了多少犒赏?他们帐的伍长既能雇得起田客,我也一样是个伍长,我难道比他差了不成? 但是再久些,那些炫耀慢慢地再也说不出口。 妻子是什么模样?孩儿又有没有长高些?那些模糊的念头化为模糊的面容,被这一路的尸山血海所覆盖。 于是再没了充满幻想的新兵,只有在安营扎寨的闲暇时,站在高处,向北望一望的老革。 “再看一眼,越过那片栗子林,再远些,再远些,你再看一眼啊,”他们那样指指点点,“就在那里——那里——你可看到了吗?” 望得再远些,就能望到家了啊。 他们其实不必再那样每天每天的眺望,她想,因为就快要到家了啊。 “太史慈何在?”她转过头去,看向了身侧的亲兵。 几名士兵跑开询问,片刻间便带回了一个消息。 “子义将军正召集强弩营!将军可有吩咐?” “很好,令他带了那些弩手……”她停了停,“令他带那些弩手去处置了寅营的叛兵。” “……是!” 徐庶就站在她的身边,在意地注视着这位年轻主帅的一举一动。 或明或暗的火光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摇曳着,照得她的神情也变幻莫测起来。 她心中似乎藏了一个柔软得几近软弱的念头,那个念头一定是与当下局势颇不相称的,因此只要她想到那个念头时,那两条寡淡的眉毛会温柔地舒展开,但眼睛里则藏着深不见底的痛苦。 但那个念头最终还是被她所摒弃了——那个将许许多多归乡心切的士兵都记在心里的念头,仿佛火光闪过,不仅将一座座帐篷点燃了,也将那个温柔的念头燃烧殆尽。 风一吹,余烬便散了。 当她转过脸来看向他的时候,那双眼睛已经变得又黑又冷,里面只映出冰冷的火光,再不见一丝波澜。 “将军……”徐庶犹豫着,“那些士兵……” “我没有资格救他们,”她这样平静地说道,“若我救他们,便是舍弃了其他几营的士兵,舍弃了主公与下邳。” 陆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似乎唇角间微微带了一点笑意,转过头去,看向了士兵。 “击鼓,”她说道,“中军营在前,执旗兵在后,随我出营杀敌!” “是!” 第292节 这样一座军营想要彻底击破并不容易。 淮阴不缺河流,因此军营一路都安置在水边不说,每座小营之间又被陆廉有意以缁车隔开,再加上夜色深沉,那些车子位置低矮,常常藏在火光之下,便成了骑兵的困扰,令他们不能随意突杀。 但即使如此,他的目的也已经完成了一小半。 在引发了那场营啸之后,陆廉的士兵自相残杀起来,也要好一阵才能扑灭,而在这样一个夜晚,难道她还有什么本事立刻集结起士兵吗? 要不是陆廉太过谨慎,以至于他无法接连于文则前后夹击这支兵马,他原本能立下比今夜更大的功劳! 曹纯不是一个狂妄的人,但当几处营地火光渐盛,他心中还是忍不住起了一点轻飘飘的,愉悦的心思。 火光熊熊,将这一片天空都点燃成鲜血般炽热浓烈的颜色。 他看了一眼这片燃烧的天空,想要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领着身边的儿郎们再突杀一次——这一次,他要试一试中军营的分量! 但他的目光没能立刻收回。 因为就在浓烟与烈火,战鼓与金钲之中,升起了陆廉的旌旗。 雄浑的战鼓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火星似乎点燃了旌旗的一角,于是即使隔开近百步之遥,旗脚那隐隐的火光仍然落进了他的眼中。 曹纯的瞳孔一瞬间收缩时,旌旗动了。 天下没有哪支军队擅长夜战,因此夜战时真刀真枪杀敌的少,虚张声势,令敌方自乱阵脚,再待天明时逐个击破的才是正理。 因为这样的浓烟与烈火中,士兵们看不清令旗,找不到队率,只要有一个人慌了,他们很容易茫茫然地跟着慌了,然后尚未集结起来的阵型就开始崩溃。 但陆廉的兵马不是这样,那些士兵们彼此间喊的也不是“快跑啊!”“烧营了!” 当陆廉还没有出现时,他们喊的是——“将军在哪?!” 而此时陆廉终于出营了。 于是那些零零散散的声音变成了一股接一股,一浪接一浪的巨响,拍打着河水,摧击着山林! “将军!” “将军在那!” “跟着将军!” “跟上将军!” “将军来了!”他们的声音最后汇聚成这样一句意味明确得不能更明确的话语,“我们必胜!” 在这昏暗狭隘的营间小路上,士兵们一个挨着一个,藤牌向上,环首刀在下,队率发一声喊,刀手们便步步逼近! 虎豹骑强横,天下皆知,那又怎样?无法冲锋的骑兵是算不得骑兵的!战马的四条腿再怎样矫健有力,只要狠狠地一刀斩下去! 有不服输的骑兵扬起马蹄,狠狠朝着第一排的刀手踩下,沉重的马槊似带了千钧之力,一瞬便砸向那个士兵的头颅,带起一片血色! 但第二排的矛手不但没有退却,反而以牙还牙地将矛尖狠狠扎进马腹之中,战马痛苦地长长嘶鸣一声,将骑兵甩下了马! 甩下马的骑兵便再不是骑兵,而只是一团还在喘气的肉罢了! 矛手拎起了长矛,用力扎了下去! “将军!他们渐渐起来了!” “不如暂撤,将军!今夜陆贼必已元气大伤,将军何苦再为她损兵折将?” 曹纯的目光从那个发出了人生中最后一次惨呼的士兵身上移开。 那面大纛渐渐近了,即使是他,心中也隐隐起了一层惧意。 与陆廉正面交手,这是任何武将都不能拒绝的荣誉——但何其愚蠢? 趁着这场混乱还未消除,趁着她的士兵刚刚集结完毕,还不曾真正展开阵线,完成对他的包围,趁着……趁着陆廉营中那些骑兵还不曾在一片浓烟中寻到进营的方向! “传令下去,”他坚决地调转马头,“咱们撤!” 这场敌袭开始到结束,其实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营中的烈火还在熊熊燃烧,徐庶还在组织辎重营的士兵去提水救火,太史慈还在指挥弩手,围剿那些在恐惧中失去心志的士兵,而第一抹天光才刚刚染红一丝东方的海平面。 张辽带领着他的骑兵,在营地两里外的丘陵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片被火烧红的夜空。 “将军,我们可要回去救援?!” “小陆将军自己能应付得了,”张辽这样说道,“我带你们来,不是为了当个灭火的民夫。” “话虽这么说,”身边的偏将小声嘀咕,“将军既有心,毕竟也该陪在小陆将军身边才是……” 张辽的气息忽然为之一滞。 这些人不仅是他的部下,还是他的部曲或是乡邻,他们跟随他征战十数载,忠心耿耿,无可比拟,因此他从不骄横粗蛮地对待这些能够为他效死的人。 ……但这就产生了一个小问题。 这些并州人心里想什么,那就顺嘴说什么了。 ……跟吕将军似的,跟当初的丁建阳丁刺史似的,只要不违反军法,那张嘴想说点什么,张辽也管不了! 他们都是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颠沛流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战场上也能这般说笑不误。 张辽原本很有点自傲自己这支兵马轻生死的豪情义气。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不跟在身边,还带我们出来,留子义将军在营中……” 那人还在小声嘀咕。 “夜袭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张辽怒骂道,“谁许你们替我生这般妒心了!” 偏将小心地瞥了他一眼,又瞥了山下一眼,而后神情忽然一肃。 连同他身边那些下马休息的骑兵,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一般,也纷纷站起身,向着这个方向看来。 “上马!” “上马!” “他们既有胆夜袭,”张辽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拎过一支马槊,“就当做好回不去的准备!” “好叫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并州铁骑的厉害!” “不错!” 战马自鼻腔里打了一个喷嚏,而后轻轻地抖了抖鬃毛。 这些并州骑兵早在曹纯冲进营中时便跟随张辽离了营,夜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曹纯与自己的骑兵尚不能时时聚拢在一起,又如何能查明这些并州骑兵的动向? 陆廉所建的营地是不适合骑兵冲锋的,但出了营地,这一片丘陵平原就再无妨碍了。 天光似乎又明亮了一分,闪在槊尖的寒光之上。 这一抹寒光正指向撤出军营,企图逃走的那一群骑兵。 “留下他们!”张辽厉声道。 回应他的不仅是并州骑兵们众声如一的怒吼,还有低沉如雷鸣般的马蹄! 第278章 天亮了,清晨河边的雾气与木柴燃烧过后的余烟混合在一起,于是整座军营都变得雾气氤氲,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 她很熟悉军营的清晨,也熟悉这样的晨雾,尽管雾气后面的人影晃动,看不分明,但只要仔细听一听,就能听到许多声音。 有士兵晨起时磨磨蹭蹭收拾行囊的声音,有火坑里的木柴仍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汤锅里浓稠的麦粥已经沸腾,却离香甜可口还远着,需要再耐心地熬一熬,听那咕嘟咕嘟的声音再馋一阵锅边打转的傻小子们。 除此之外,还有换岗的士兵嘀嘀咕咕的交谈声,有马夫清晨收拾马棚的抱怨声,有河水流过的潺潺声,有点了一夜的火把上最后一滴桐油发出的爆裂声。 但今天不同。 当她走进那片雾气,那些影影绰绰的,晃动的,懒散的,精神抖擞的,满心满眼都在等着吃早饭的士兵不见了。 他们似乎就藏在雾气里,似乎还在兴致勃勃地交谈,但离近时声音没有低下去,血腥气却越来越重。 它变得黏腻、浓烈、黑暗,似乎伸出手去,都能在那冰冷而厚重的血雾里寻到一抹血痕。 当她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时,那些熟悉的声音便在一瞬间消散了。 这座小营里静极了,只有烧尽的帐篷,没烧尽的铺盖,以及从营地各个角落里冉冉流出来,最后汇入低洼处的血潭。 民夫与弩手穿梭于其间,前者收集辎重,后者收集弩矢,而后又有士兵将一具具尸体搬出来,放在营前的空地上,很快就摆满了一排,又一排。 他们表情各异,有的似乎仍在噩梦之中,有的却十分安详。 仿佛他们并不是死在了离家还有数百里之遥的地方。 仿佛他们已经回到了家乡。 雾气又浓重了起来,于是那些窃窃私语渐渐又缭绕在她的耳边,眼前,最后沉入心灵深处。 “咱们快到家了?” “快到了,快到了,过了下邳,就是东海。” “东海也不是家!” “东海离北海不足百里,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小陆将军……” 她听到这样的声音如海浪一般,不断冲刷着这座军营,不断向她而来。 “小陆将军,会带我们回家吗?” 想回家——什么人会不想回家? 那些兖州人也会想,难道他们就不想回家吗? 这一场轻巧的夜袭如意料中那般给陆廉带来了巨大的混乱,甚至引发了营啸,毫无疑问,曹纯的作战计划已经成功了。 他不需要靠这支骑兵剿灭掉陆廉全部兵马,他没有那样的实力,但他有不断让陆廉失血的能力。 这支虎豹骑损失了十余人,对于曹纯而言已经是个相当令他心痛的损失。因为接下来他还需要率领他们继续反复地骚扰陆廉行军扎营,直至寻找到机会,或是与于禁合围,或是令陆廉的兵马失血过多,无法再对曹公造成任何威胁。 但当他下令撤退,向着他们早已筹谋好的,数十里外的营地而去时,这些骑兵怎么也没想到,自营外数里的山坡上忽然卷来了一阵狂风! 自离营开始,张辽就一直在远处观察并估量着这些骑兵的行动路数。 第293节 骑兵来去如风,他们不需要,也不敢与营寨的主帅硬碰硬,因此他们在四处放火,烧毁一些辎重,并扰乱营寨,致使军心大乱之后,就应该撤退了。 撤退时的骑兵会按队而行,但不会保持阵型,再加上战马的体力各异,这些骑兵自然会将距离拉开。 他们跑得很快,但很不容易集结队形,这是骑兵特性使然。 张辽抓住的就是这个时机。 先快步,而后是快跑,速度慢慢增加,队形却仍然保持密集,一刻也不曾散乱。 当他的骑兵自山坡上如雁翼一般冲下时,曹纯与他的亲兵已经跑出近半里之远!待得他们调转马头,想要回头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并州人已经将这支兵马拦腰截断! 那些居高临下,速度与力量都达到了顶峰的战马如同乌云一般,待得兖州骑兵想要拔出武器对抗时,敌人已经到了眼前! 寒光凛冽的马槊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扎进了这些阵型散乱的骑兵中间,扬起了一蓬又一蓬的血雾! 刚刚调转马头,向着后队而来的曹纯一瞬间心也沉了下去。 他的马已经在营地里奔袭了一夜,体力自然是比不过这些并州军的,那散漫的阵线顷刻便被敌军切断,击溃,然后昨晚在陆廉营中见到的一幕,很快又要重现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片平原,准确说是一片已经收尽了麦子田地,在荒芜的沟壑间,有人冲锋,有人怒吼,有人用尽全力想要逃离,有人被战马甩下来,摔断了脖颈,有人在荒原上翻滚惨叫,有人被马蹄踩塌了胸膛。 冲锋的骑兵调转了马头,并未心急地立刻缠斗在一起,而是将他们的步伐调整一致,仍然是先快步,后快跑,慢慢加速,直至再一次地收割这片已经开始四散,无法协同作战的溃军。 骑兵总是可以逃走的,曹纯更可以带着被分割出来的二百骑从容撤走。 但除了家大业大的袁本初外,没人能对四五百骑兵的覆灭无动于衷——曹操也不能!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将并州骑兵手持的红黑两色“张”字旗映得鲜明极了。 那一面又一面的旗帜将曹纯与他的士兵们隔开,也将这场战争最终的胜利缓缓隔开。 ——曹纯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骑士,重新转过头去,将马槊拎在手中,一夹马腹,向那面旗帜下骑着黑马的年轻将军冲了过去! 两支骑兵在十数里外打起来了。 似乎是张将军这边占优。 确实是张将军这边占优。 张将军已经冲散了他们。 曹纯又与张将军缠斗在一起了。 张将军…… “好了,”徐庶看了一眼频频跑来报信的斥候,“张将军可曾求救兵?” “不曾!” “那就莫要频频来寻将军,让她休息一下。” 于是有点不甘心的并州斥候跑开了。 “我没事,”她说道,“若不是我不擅马战,我也想去为文远助阵。” “文远将军骑术高明,将军不必担心,”徐庶打量了她的脸色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将军一夜未眠,应该休息一下。” 太史慈去清点人数,调整兵马配置了,徐庶得看一看辎重的损失,张辽还没打完仗。 大家都很忙,只有她一个比较闲。毕竟她是主帅,只要愿意,大可以回去补觉,不必处理军中俗务。 她思考了一会儿,正准备返回站起身,回后帐稍稍休息一下时,又有人跑了进来。 “将军!斥候带了青州信使回来——!” 田豫站在城头,注视着这片曾经丰饶的原野。 春夏时郁郁葱葱,麦苗青青,如同稚童头上细软的发丝。 秋冬时农人仍不会放弃它,而是 它现在被潮水一般的冀州军所遮蔽,被铺天盖地的旌旗所遮蔽。 而在那些旌旗与士兵之间,金钲与战鼓一声又一声地近了。 孔北海究竟降还是不降? 那些冀州人大声地叫骂着,威胁着,如果他们投降,大公子会仁慈地放过北海生民。 ——就算他们执迷不悟,大公子仍然是仁慈的,他不愿意用云车和投石机来对待这些被刘备和陆廉所抛弃的可怜人,他愿意想办法帮助他们清醒过来! 有冀州人拉开了投石车,将什么东西绑在上面,对着城里,呼啸着便砸了过来! 那不是石头,因此远比巨石更轻,投得也更远。 ……但那比石头更可怕。 “看到那个狂士的下场了吗?”有偏将出阵,在城下这样遥遥地喊道,“若还执迷不悟,少时城破,你们也是这个命运!” 城上的士兵目眦尽裂,但冀州人的叫骂声如山如海,席卷过来! “刘备已死!陆廉亦亡!他们赶不回来了!” 陆悬鱼握着手中的这封急信,站了很久,直到并州斥候又跑了过来。 “张将军大破曹纯!甲首二百!并……” 她仍然站在那里出神。 【那是你的家。】 【那是我的家。】 【祢衡战死,剧城被围,的确很紧急,而你已经在这里,离青州并不远,】黑刃问道,【那么告诉我,你选哪一个?】 下邳或是青州,她要救哪一个?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这不是一个应该拿来选择的问题。 下邳有她的主公,有她并肩作战的同袍,有近十万的百姓,他们饥肠辘辘,日复一日,忍受着恐惧与饥饿的痛苦煎熬,盼着她的援军; 青州有她的家园,她的土地,有田豫和阿白,还有她的士兵们的亲人与家园。 她不知道在那座夕阳黯淡的土城上,祢衡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赴死的——她不能去想。 【我不能选。】 【你必须选,】黑刃的态度很平静,但坚决,【而且,就是现在——你要去青州吗?】 她闭上了眼睛。 那洪水一般的痛苦与懊悔在一瞬间似乎将她淹没,但在这汹涌而黑暗的绝境里,她似乎又一次分裂出了两个人。 这里距离下邳只有一百余里。 刘备不仅是她的主公,也是徐州世家所认可的主君,曹操因此坚持着一定要攻破下邳,一定要杀了或是俘虏了刘备,才能让整个徐州彻底崩溃。 ……她难道不记得兄长陈登的三月之期? 作为这场战争的统帅,她要如何选,才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我不会去青州。】 当她作出了这个决定时,痛苦与懊悔似乎一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陌生的力量,自她的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冰冷,强大,带着压迫众生的力量,直至指尖! 【恭喜你,】黑刃的声音里似乎不掺杂一丝一毫的嘲讽与戏谑,而是纯粹的喜悦,【你升级了!】 ——你抛弃了你的家园,你因此变得更加强大了! ——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懊丧,会不会觉得,如果你早一些抛弃掉,抛弃掉这些并不重要的东西,你还可以更加强大? 这样尖锐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直至黑刃的声音盖过了它们。 【啊,既然你已经真正的此世无敌了,】那股声音里的喜悦已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那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第279章 自泗水上游至下邳的这条人工河道已经修成,绵延十余里,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工程。 但比起掘河,这些日子的辛劳又全然不算什么了。 一旦掘开河堤,将泗水引入下邳城下,数万兖州军也会陷入泥淖之中,因此必须提前将兵马调开。 但如果调开兵马,刘备又随时可能带领亲随离开下邳——这人老革出身,论起逃跑的本事的确是寻常人比不过的。 因而曹操详细地制定了一系列计划,比如缓缓分兵离开,但营寨里的火坑比起之前还要再添加几个。 待到斜阳西下,下邳守军登上城楼时,看见的自然就是一片接一片的炊烟,也就想不到那些士兵正在缓缓撤走。 他要用洪水将下邳围住,再寻一个适宜的地方,同陆廉进行这一场决战。 曹操骑在一匹不掺半分杂色的雄壮战马上,周围是几十骑亲卫,各个看着都是勇猛彪悍的骑将,将他小心地拱卫在中间。 因此尽管他裹着一身火红的狐狸皮毛大氅,脸上又带着十分和气的微笑,但的确再没有什么主帅比他更有威仪。 “再等几日,泗水便落了……”有人在身后这样小声地嘀咕。 “莫想着那些偷懒的事,现在掘开,不光是下邳,看地势甚至可以将小沛方向数十里都……” 若是再等几日,天气转凉时,秋水也渐渐枯竭,就可以只淹下邳城下这十数里的地方,他大可从容布置自己的兵马缓缓撤离这片泽国。 曹操心中有了两个主意,正想要转过头去,微笑着同自己的谋士们聊上几句时,远处忽然有几骑正向这里而来。 “主公!兖州有信至!” 这位稳稳坐在战马上的将军在意地看了一眼那个信使。 当他跳下马时,有一滴鲜血滚落进了尘土里。 他的葛布裤磨破了,上面沾染着血迹,因而比起来那张满面灰尘的脸已经算不上什么明证。 曹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 ——信是镇守兖州的夏侯惇写的,内容十分简短,十分明确,十分急迫:董承与张绣这两个西凉人联手,共同起兵,向兖州而来! 他仔细地看完这封信,将丝帛握在手中,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这名信使几眼。 “信送得迟了,”曹操平静地说道,“拉下去,斩了。” 第294节 战局已经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但他不能停,更不能退! 这漫长而痛苦的旅途如同在风雪之中前行攀登,只有最终爬上山巅,才能获得鲜血与痛苦淬炼出的果实。 但这段路太漫长,也太痛苦了。 即使是心志坚忍远超常人的曹操,在那一瞬间也被痛苦攫取了心神。 【尽管我经常会批评你的某些行为太过幼稚,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使你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这段旅程也依旧并不容易。】 【……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你可以当成夸奖,】黑刃说道,【你坚持了你的信念,你的道德准则,并且将它们付诸实际,这些看起来愚蠢的行为实际上并不愚蠢,它们为你积累了超乎想象的声望,甚至突破了这个世界对于男女认知的既定界限,你应该感到骄傲。】 收拾整个营寨的工作交给了太史慈,与青州信使打交道的任务交给了徐庶,曹纯跑没跑,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她慢慢地走回后帐,并且吩咐任何人都不要进来,然后坐在了自己的行军榻上。 她没有感觉到什么骄傲与得意,她只觉得很累。 但黑刃似乎并不觉得疲惫,它的声音仍然十分清晰且稳定地在她的脑海响起。 【对于你赢得的名望,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她迟钝地想了想,【什么想法?】 【你是一名武将。】 【不错。】 【不是诸侯。】 【不错。】 【但你拥有了堪比诸侯的人望,你从来没有令它为你所用,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浪费吗?】 她觉得黑刃似乎在劝说她,也可能是在诱导她,只是她的心志有些迟钝,无法很敏锐地给出反应。 于是黑刃等了等,便又一次发声了。 【我听说过一句话,‘若你是一个商人,你做生意时总该守规矩。’】 【这不错。】她表示认可。 【‘——除了最后一笔。’】 身侧忽然有人上前,这令曹操迅速地清醒过来,但他迅速意识到,没有人敢这样僭越——除了郭嘉。 这个青年微微皱了眉头,眼睛里却似乎仍然在微笑地看着他。 “主公?” 他“嗯”了一声。 兖州危急,但形势已经容不得他退兵。 他必须杀了那个信使,断绝掉这样的流言在军中流传。 他必须赢下这一仗。 他的马蹄踩在徐州的原野上,松软的泥土还是不久前收割时的模样,如果弯下腰来细细翻捡,也能寻到一株两株麦穗。 那些民夫是哭着挖掘出这一条即将淹没自家田野的河道的,哭得眼睛里快要流出血来,然后其中哭出声的那些人就被悄无声息地拉走了,再也没回来。 因此现在当他站在河岸上,环视那些剩下的民夫时,他们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谁也不敢同他对视。 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在抬起头时,会用什么样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曹操的目光从他们的身上扫过,落在了这片他执著地想要统治,想要拯救的大地上——他已经把能做的,能试的,都做过了,都试过了啊! 当大汉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大汉时,他想要做一个不畏强权的官员,他付出了代价; 大汉倾颓,天子蒙尘时,他孤军奋战,想要力挽狂澜,他也付出了代价; 他与袁绍结盟,收编青州兵,攻伐陶谦,作战时虽然残暴,但只要是归入他治下的土地,他总会尽心竭力地治理——他心中是有这个天下的!他发誓要还给天下一个清平! ……所以,怎么就走到了这样的绝境上呢? 曹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他有许多事要做,比如说将头脑中那个作战计划进一步完善,比如说继续将他的兵马调出,比如说他需要给本初写一封信,情真意切一点。 他的思路已经从那片刻的痛苦与仿徨中冷静下来,重新变成了这个冷酷而镇定的军事统帅。 但他仍然伸手紧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大氅。 还未至寒冬,却已经这样冷。 陆悬鱼伸出手去,慢慢地将床脚的被子扯了过来。 帐篷里有些冷,也许她该升一个火盆。 但比起这样一个深秋的上午,黑刃话里的未尽之意才更令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这场战争如同一座高山,她这一路的奔波,一路的奋战,一路的伤痕与痛苦,都是她在向上攀爬时付出的代价。 那么她能获得什么奖赏呢? 毫无疑问,主公会很感激她,二爷三爷也会感激她,还有子龙将军,简雍先生,糜竺和陈登,还有…… 还有徐州百姓,他们会感激涕零,用幸福的泪水迎接她进城。 在这一役结束后,说不定朝廷也会给她一个封赏,盖上朝廷印鉴的那种。 但这些就足够吗?这些足够补偿这一路以来的辛劳吗?足够补偿她的士兵忍受过的血与火吗?足够补偿她舍弃家园的痛苦吗? 不,不足够——黑刃这样暗示她。 那么,她能不能自己寻求一些奖赏? 比如说,她可以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直到下邳城陷落,直到曹操杀了刘备。 她可以打着为主公报仇的旗号,击破曹操——她有神兵,又有神通,世间再无亚者,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如果曹操与刘备都死在这场战争中,她可以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直至将兖、徐、青、豫以及部分扬州收入囊中。 山巅之上,笼罩在光辉之中的奖赏,究竟是什么? 在这一刻,她终于清晰明了。 ——那耀眼光辉里终于显露出来的宝物,是天下共主的玉座。 当田豫带着昌豨走上城墙时,陆白慌忙地站了起来。 但她站起时仍然很小心,不忘记向外看一眼。 她坐在女墙后的空地上,正同几个健妇营的女兵维护弩机。 这是诸葛小先生设计的守城巨弩,堪比十石强弩,可击穿牛皮,因此十分适合在云梯车靠近时杀伤攻城方。 袁谭一连攻了数日,却未能占下半分好处后,只好转攻为守,专心同城上守军比起耐心。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忘令强弓手爬上云梯车,侦测城中形势为主,但也得顺便射几箭。 ……这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攻城战术,倒是更像一种怨怼的发泄。 因此城中守军不免猜测,祢先生真是将他惹怒了。 但昌豨的关注点不在于此,他很好奇那些弩机,想要亲眼看一看。 “凭着这个,我看你们至少能守上三月!” “便是一年也守得住,”田豫静静地笑了,“但我们不需要守那么久。” 这句话在那个小胡子中年人身上产生了一点作用。 他将目光从那些精巧的弩机上收了回来,上下地看着他,有些犹豫,有些迟疑。 “兄若有见教,尽可讲来。” “你信她会回来吗?” 若是无法击退曹操,或者是击退曹操后,陆廉生了什么异心……又会如何? 田豫忽然怔了一下,但他丝毫没有被昌豨的话所激怒,更没有被他所动摇。 “我信她,”这个气质更似文士,却一身戎装的年轻武将站在剧城的城头上,这样确定地说道,“她一定会回来。” 【如果我获得了玉座,】她问道,【我会留下什么?】 【……什么?】 【我仔细地想过了,如果我真要这么做,我一定会同关羽决裂。】 【这不错。】 【如果张飞、赵云,还有那些武将还活着,我必须杀了他们,他们的忠心已经给了刘备,我开不出收买他们的价码。】 【不错,】黑刃表示,【但你也不缺他们,你身边有一群簇拥者。】 【当我从一个简单的,拥有好名声的武将变成了一个阴谋家,你确定我还有那么多簇拥者吗?】她问道,【我能够说服陈登吗?田豫不会对我失望吗?还有孔融,诸葛玄……我是不是还要杀了简雍、糜竺、陈到,我还要……】 【一场清洗是必要的,】黑刃仍然很平和,【你用效忠刘备换来了第一桶金,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但仅此而已。】 【如果我在最开始不曾选择一名主公效忠,我无法积攒这样的人脉与名望,现在我用背叛回报他,我要付出的代价不仅如此。】 【……你还需要付出什么?】 【……你知道的。】 如果一个接近圣贤的人背叛了她的主君,将她的政权建立在谎言与血腥之上,她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来让它稳固?? 她不再信任她的臣子,因为每一个人都不再崇敬她的人品,他们只为利益而来,她必须用利益满足他们! 当她的帝国变得越来越庞大,她需要让渡的利益也会越来越多,如果不是她手中的权力,那就势必要从下层,更下层当中榨取。 【我的百姓们将会被什么样的人所统治?一群被血腥与利益吸引来的鬣狗?】 【他们都与你不一样,不是吗?】黑刃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你生来强大,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死活?】 【那么,即使我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她问道,【当我的统治结束后,我能在史书上留下什么?】 【你不该考虑后世的看法,你不是从来没想过让自己成为圣贤吗?】 ……说得其实没错。 第295节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圣贤,也不需要别人将她看作圣贤。 她活在地上,活在一群贩夫走卒之间。 是这个世道不对,她想,她只是被迫地拿起了剑,想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活得好一点,至少像个人一样。 【我不是圣贤。】 【不错,所以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你的名声?】 【因为我不能留一个坏榜样,我不能让后人觉得,这个世界更适合卑鄙的道理——我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人们觉得那些背叛自己的承诺,背叛自己的主君,甚至可以将这个世间所认定的所有公义都能肆无忌惮踩在脚下践踏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不是因为你格外高尚,而是因为你格外傲慢。】 【……我没有傲慢。】 【你傲慢,是因为你有我在,你可以此世无敌,你始终能在最后一刻翻盘,你始终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黑刃的声音从温柔重新变得冰冷刺骨,【那些在泥坑里打滚的人,难道他们一开始就乐于在泥坑里来回滚着不出来吗?】 ——如果你没有了这样的力量,如果你没有了这样的神兵,你还是那个你吗? 【我——】她的思绪仿佛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那只手冰冷而轻柔,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鼻子上,嘴巴上,于是什么东西慢慢地融入了她的脑子里。 【嘘,】黑刃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作出这样的选择。】 【但我喜欢。】 这冰冷的恶意一瞬间将她全然淹没。 那汹涌而来的寒意充斥着她头脑中的每一个角落,它们都在喊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不会,你不能,你不敢反抗。 因为反抗意味着同你的神兵决裂,意味着同你的力量决裂! 前面还有最后一场大战,如果你失去了当世无匹的力量,如果你变成了一个孱弱的妇人! ……你还会坚持吗? 仿佛无数只黄蜂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嘲笑着,鄙夷着,安抚着,劝慰着,它们扇动着翅膀,一面讲着这样刺骨的话语,一面又在甜蜜地安抚着她。 不要担心,黑刃不能长时间控制主人……它们这样说道,黑刃只是想要帮你,帮你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断,你知道的,那是对你来说,最好的决断! 她的身体在逐渐失去控制。 她的精神也在逐渐崩溃。 她翻滚挣扎,直至记忆深处的许多东西都被翻了出来,一张张地展示在她面前。 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些市井烟火气的东西,那些没有资格载入史册,却被她记在心里的零零碎碎—— 雒阳的菜园,长安守岁时扛在肩上的羊,一包小麻花,还有在那条被鲜血所染红的河水下,当她抬头望去,所看到的一双闪着银光的耳坠。 她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蓝白色的电光,那道电光照亮了整座帐篷,那光芒穿透出去,一瞬间盖过了太阳的光辉! 当她用尽全力所召唤出的电光砸落在那柄四尺余长的长剑上时,陆悬鱼发出了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为锥心刺骨,痛苦至极的惨叫。 斜阳西下,最后一支需要调走的兵马已经撤离了营地。 曹操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城池,而后发布了他在城下的最后一个命令。 “掘河。” 第280章 陆悬鱼走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山中。 初时遍地都是落叶,一脚踩上去,沙沙作响,不知已经堆积了岁月几何,待她经过,枝头又有一两片枯残的黄叶飘落下来。 于是怪石便更显嶙峋,山路则更为崎岖,她在险峻处便攀了巨石,慢慢地继续向上攀爬,偶尔见到一树未落的红叶,偶尔又见到一眼自石壁上流下的山泉。 似乎有锦鸡在红叶间飞过,抖一抖美丽的尾羽。 她出神地望着那只锦鸡,后者却似乎理会错了她的意图,十分不满地展开双翼,又匆匆飞离了这处落脚地。 这里很好,她想,哪怕停留在这里也很好。 但内心似乎有个声音告诉她,继续向上,继续向上,看一看山顶的风光才好。 于是她继续迷茫地向上爬去,似乎翻过了一座山头,又绕过了一条山路,而后踩在脚下的声音便慢慢变了。 那些落叶不知何时掺杂了冰雪的痕迹,初时湿滑,越向上走,空气便越来越寒冷,脚下的积雪也越来越厚。 阳光依然在头顶,洒下了一片耀眼的银光。 那是银子一样雪白洁净的树枝散发出的光,是山石上终年不化的白雪散发出的光,是冰雪深处的山泉潺潺而出,折射出的美丽光辉。 当她爬到山顶上时,她却惊奇地发现早有人捷足先登。 在山顶的皑皑白雪中,立着几块巨石,上面刻了无数的字迹。 那些字迹大小不同,字体也不同,甚至深浅痕迹也不同,显见分出了个先后。 这些大大小小的巨石都沐浴在山顶的金光之中,绚烂耀眼,令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山顶上还站着一个人。 ……奇怪极了。 那人似乎一身玄色装束,高冠博带,宽袍大袖,但她不管怎么看,似乎都无法用眼睛聚焦那人的脸,甚至连他袍服上的纹理都看不清晰。 她心里有点狐疑,便走上前去,想凑近了看看,于是那人便将目光从那些巨石上收了回来,转过脸看向了她。 ……即使他们的距离在不断接近,她还是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你为什么要看我呢?”那人说道,“你看那些石头,不比我更稀奇吗?” ……她十分听话地将头转过去,看了看那些石头,又重新转过头盯着他。 “那些东西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歌功颂德,吹嘘皇帝的文书。”她说。 “嗯,说的没错,”那人说道,“但那些人爬上山顶,就为了同我说这些话。” 他的未尽之意很明显了。 “我不是,”她连忙说道,“我只是随便溜达,溜达溜达就上来了。” 那个人好像沉默了一会儿。 “你没有别的想说的话吗?” 她一个激灵。 “有有有,我想请问一下,我看不清你……”她连忙解释了一下,带了点敬畏,“但我没有近视眼啊,我看别的东西都很清楚的,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好像默默地紧握起了拳头,然后又松开了。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说什么?”她有点迷茫,说她没买票就跑进来了? “什么都行,”那个人的声音好像在忍着气,“说说你的委屈,你的辛苦,你行了何举,做了何事。” ……这人听起来有点像心理医生,还是用打折券购买的服务,因此态度十分差劲的那种心理医生。 “那我能坐下说吗?”她左右看看,“坐下聊?” 那个人似乎又把拳头露出来,挥舞了一下,她赶紧改口了。 “那我还是站着说吧。” 对方没吭声,于是她仔细想了想。 “其实我原本可以更讨人喜欢的,我现在嘴这么笨,都怪我自己……” 她这样开始诉苦之后,对方一声也不吭,于是她觉得好像被暗暗地鼓励了,可以将那些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一说。 “其实孔乙己卖我的那个房子,我思来想去,还是买得贵了。 “杀猪这个活计倒还行,但是少东家和夫人太麻烦了,好几次我都说错了话,你知道吧,我当时吓一跳,以为自己就要失业了,但是我怎么知道他家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 “那个大肠,我寻思供它也没什么用,哪里会有什么老鼠神仙啊!其实后来我仔细想想,我是应该买只猫的……”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苦,但那个无法用眼睛看清的人终于沉默不下去了。 “你来这里,”他说,“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问的是什么。 那些更加宏大,更加史诗,更加波澜壮阔的事。 但那些事没什么好讲的,那不是“她”的事。 那是无数人,无数她还能再相见,无数再也见不到的人所做的事,她做了其中一小部分,也许别人只是还没开始,但她看到了,于是就做了的事。 当她这样思索的时候,她想要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说出口,但陆悬鱼忽然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她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她似乎说了什么话,那是她自己听不懂的东西。 对方仔细思考了一下,也回了她一句。 ……她还是听不懂。 ……似乎说的还是汉语,但她就是听不懂。 陆悬鱼一脸惊愕地盯着那个仍然看不清脸的人,吭哧了半天,“你再说一遍。” 对方又说了一遍。 ……她还是听不懂。 “……你说普通话!”她眼睛瞪得要脱出眼眶,“你说普通话!” 那个人好像笑了一声。 “你看那些石头,有些端正一点,有些崎岖一点,所以它们一样在哪里,不一样在哪里呢?” 那些石头?哪些石头? 当陆悬鱼迷茫地转过脸去,想要自山峰上探头探脑,看一看下面那些石头时,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来到了她的身后。 就在她以为自己能讲点什么高明见解时,一股大力自她的后背传来! “将军醒了!”医官挥舞着拳头大喊,“她醒了!” 第296节 那支虎豹骑最后并未被全歼。 ——想要全歼一支骑兵队总是很难的,尽管他们的战马因为连夜的作战而在体力方面落了下风,但只要他们想,仍然可以尽量撤退。 但张辽带着并州铁骑,秉承着不走空的原则,还是砍了二百余人,外加抓了一个曹家的子弟回来。 只不过这场凯旋没有赢得主帅的夸奖——当他回到军营时,到处都流传着惶惶的传言。 陆将军昏倒了,而且一直没有醒过来,营中的医官已去看望过,却也束手无策。 张辽的脑子简短地炸了一下。 然后冲进帐篷里,看到了这样一个正坐在榻上揉眼睛,头顶还竖起一搓毛,十分威仪不肃的主帅。 “你们都看着我干嘛?”她那两只并不怎么明亮的眼睛从徐庶和太史慈还有医官等人脸上扫过去,而后看向了张辽,“文远,你回来啦?” 太史慈似乎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张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捋了一下思路才缓缓开口。 “我军击退了虎豹骑,斩首二百余,战马尚在清点中,”他尽量将声音提高一点儿,“并俘获了……” 她忽然想起来昏睡之前的事了。 “你的亲随都说了,而且还特意说了好几遍,”她说,“文远,你们并州汉子嗓门真大啊!” 张辽的脸忽然绿了。 太史慈似乎翘起了嘴角。 ……徐庶摸了摸小胡子。 “将军无恙?” “嗯嗯嗯,”她搓搓脸,“没事,没事。” “这柄剑……” 她看了一眼被亲兵小心翼翼收进匣中的两截断剑,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没事,没事,”她说,“我不小心给它弄断了。” 帐篷里所有人都哑巴了一下。 有人叹气了。 她假装没听见。 见她的确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徐庶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 “将军,刚刚探马有报,曹操引泗水淹了下邳城。” 这位刚刚苏醒,面色恢复了红润的女将军眼神一瞬间变了。 “他不想再拖下去,”她说道,“他做好了与我决战的准备。” “将军所言是也,”徐庶微微点头,“曹操留万余人困守下邳,其余兵马已经南下,欲与我决此生死之战。” 当她下了床榻,站起身时,帐外不知哪里吹来了一股冷风,带着山顶积雪的湿润与清新,也带着这漫长路途上的凛冽与寒意,扑在了她的脸上。 陆悬鱼并未意识到自己昏迷不醒,并且已经成为整个军营议论的中心。 人人都在讨论她的中军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刺客,又或者遇到了什么邪祟?才会在情急之下使出那样石破天惊的一剑?! 但那些声音无法传达进她的耳中,就像那些激烈的情绪也暂时被她摒弃掉了。 就在这初冬的寒风吹进帐篷之时,倦怠与痛苦似乎都被这阵清新的冷气暂时吹散了,她想着那个梦境,冷静而又无比确定地说出了她的预测: “曹操兵力数倍于我,但我有勇武不下项王的名声,他必不愿在平原上与我决战。” 太史慈向前了一步,“将军的意思是?” “我们要在通往下邳的路上,找出曹操选定的战场,”她说道,“我心里已经有了个计较。” 与陆廉决战,应该选一个什么样的战场? 马陵山状如奔马,地形复杂,绵延一百二十余里,传闻大禹治水时,劈山引水,令沭水得以蜿蜒越山,西流入海,因此其中有数条河流经过,又有起伏山岭,九曲山道。 对于熟读兵法的曹操来说,他年轻时路过徐州,还曾经来这里游玩过一圈——毕竟这里是孙膑诱杀庞涓之处。不亲眼见一见沟壑纵横,群峰屹立,是领会不到孙膑此战其中妙处的。 他登上一座山顶,登高望远,将这一片古道旧址看了个遍后,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身后十分艰难地跟着爬上来的郭嘉终于也能跟着喘匀这口气,顺便擦一擦自己那张被树枝刮了两下的脸,引得主公还回头略带嘲笑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身体素质就是不行,那他有什么办法嘛。 好在曹操的注意力不在于让郭嘉多运动,而在于这片崎岖复杂的地势。 “就这里吧,”他对郭嘉说道,“这是处好战场,配得上她。” 第281章 “陆廉不似庞涓。”这是郭嘉听到主公的话后,第一个反应。 “嗯,”曹操含糊地应了一声,“奉孝看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廉其人,用兵果决,但谋定而后动,并不鲁莽,”他这样略一思考后说道,“想诱她中计,并不容易。” “即使下邳被淹,剧城被围,也是如此?” 郭嘉在山头上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也是如此。” 一个鲁莽的人总会撞上经验丰富的老练对手,她赢过曹洪不算什么,赢过袁谭也可以说不算什么,甚至孙策、袁术,这都可以被视为庸将。 但曹仁与于禁不同。 这两个人性格迥异,但都不是平庸之辈,而陆廉在面对他们时,选择了不同的应对策略——攻打曹仁的淮水大营时,陆廉不计代价地强攻;但在诱于禁出城决战时,陆廉用兵又十分小心狡诈。 她是一个会用心判断自己形势,并且估量对手实力的将领,与轻狂疏忽的庞涓大为不同。 郭嘉这样的分析判断之后,曹操摸了摸胡子,微微笑起来。 “她虽非轻狂疏忽的性子,但未必不会入我彀中。” 陆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有赤子之心的人。 有亲兵摆下了一张胡床,想要请主公坐下稍歇,曹操却随意地摆了摆手。 爬上山头的确有些疲累,但山风冷硬,坐着不动时很快便会觉得寒冷,若是一时不慎,便要受寒发热。 他不是一个放纵自己的人,即使有些腿脚酸疼,曹操也仍未坐下。 他因此又多看了坐在石头上的郭嘉一眼。 陆廉与奉孝,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因此奉孝能揣摩世上人心,却独不能操纵陆廉。 因为奉孝从小就是个极其聪明,看破世情的人。 他行事不羁,惹人非议,骨子里却极其谨慎,也极其冰冷。 他没有匡扶汉室,再立江山的一腔热血,也没有救护天下生民的仁心。 他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的,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若是己身弱小,总要先求存,再一步步图谋壮大。 他会追随自己,并非因为自己有什么贤名,而完全是因为荀彧与戏志才选择了这个主公,而自己与他又确实性情相投。 曹操将目光从那个文弱青年身上将要收回来时,郭嘉似乎已经有些受了凉,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见主公望向他,便十分温柔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无恙。 郭嘉的心里没有那些迂腐道理,只有寥寥几人。 只要入了他的眼,便是那人行了何等凶暴忤逆之事,被上至朝野,下至庶民唾骂摒弃,郭嘉也会一力回护,绝不离弃。 但陆廉完全是另一种人。 她看世情人心简直称得上愚钝,她看不破汉室倾颓,气数将尽,已无可挽回,也看不破想再造江山,须用雷霆手段,绝不能心慈手软。 她甚至连“求存”都看不清。 对她来说,书上的道理该如何,她便如何行事。 若是这世间的人心早已变却,她便要一个个纠正过来。 若是连这个世界也变了模样,她也要将世界纠正回来。 所以陆廉心中,一定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梦,他对此笃定极了。 但这个推测曹操是不会说出口的,因为自己主公究竟如何能揣摩到敌方主将的心思,郭嘉也许一时想不到,但久后必然能想得到。 ……因为这其实并不难猜。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那个梦里的细枝末节曹操是无法得知的,但他仍然能把握住陆廉的心思。 “她虽然不是个鲁莽的人,但她比我们更急迫。” “不错,但此战关乎青徐生死存亡,她岂能不识大局?” 主公并未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郭嘉疑惑地皱了皱眉,然后忽然舒展开了。 “主公高妙!” 水淹下邳,方圆百里尽为泽国,但土城坚固,即使引了泗水冲刷,月余间也不会坍塌,至于刘备自己,更不会因为被困一两个月就被迫投降。 但城中避难的百姓不同,城中没有供给十万人的粮食,最多不过一个月,那些百姓将会开始大量死亡。 对曹操来说,只要能战胜刘备,得到下邳,他就能打开徐州的大门,就是胜利,因此刘备就是“大局”。 但对陆廉来说,就算她能回援下邳,救出主公,若是见到饥民早已相食殆尽,难道对她来说,称得上胜利吗? 那些被刘备所庇护的百姓在陆廉心里也是“大局”——因此她怎么可能不急呢? “既如此,”郭嘉想了想,轻轻一笑,“嘉还有一计。” 一路北上,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寒冷。 于是守更漏的士兵不得不在帐篷里点起了炭火,省得夜里更漏结了冰,误了报时。 但士兵们的取暖问题倒是没那么难办。 第297节 准确来说,自从那个梦之后,除了黑刃是被她自己暂时干掉,也一并干掉了自己的一大部分战斗力,但许多事情倒是都有了一点好转。 比如说当他们接近郯城时,这座曹操没功夫攻打下来,因此仍然忠于刘备的城池立刻给他们送来了许多物资,其中就有很多布匹。 ……出资的大头也是她特别熟悉的人。 ……不穿华贵衣服,脸上也不涂粉,但看气色仍然一脸惨白的东海糜芳。 “是子方啊,”她看到这位熟面孔时,赶紧迎了上去,“谢天谢地,你竟然来了!” 这位败家小少爷沉默地行了一礼,然后没再吭声。 ……哎? “……子方?” “天气转冷,因此特地送来五千匹细布,供军中将士添置寒衣。” 除却布匹之外,还有牛羊等家畜,以及木炭干柴草料。 东西挺多,流水一般地送进军营,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糜芳记的很清,都一样样地说了出来。 而且每说一样,他会抬起眼帘,很留意地看她一眼。 尽管天气很冷,寒风凛冽,但初冬的阳光是冰冷而耀眼的,不一定能让人温暖起来,但一定能晒黑人的皮肤。 她看看糜芳,糜芳素着一张脸,站在辕门前,日光下,一点也没有留意什么晒不晒黑的问题。 他的眼睛下面有浅浅的乌青色。 ……糜芳在等待她给出一个什么回复。 在后知后觉地听他念了许久之后,陆悬鱼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中军帐没怎么收拾过,朴素且有些凌乱,有亲兵端上了茶水。 不是这时代的人喜欢喝的那种加油盐的茶,就只是茶砖敲一块下来煮一煮,因此苦涩极了。 糜芳沉默地喝了一口,还是坐得很规矩。 ……这看起来更反常了。 “你必定是有事要同我说的,”她说道,“你我认识了这么久,没什么不好说的。” 这个少年忽然抬起了头。 “将军要同曹操决战吗?” “嗯。”她点点头。 “将军何时与曹操决战?”糜芳这样愣愣地看着她,“我听说曹操的大军已经近了。” 陆悬鱼愣了一下。 “我自然是要寻一个时机……” “我兄一家,还有我阿姊,”这个少年死死地盯着她,“都已被困下邳很久了。” 曹操的军队离开下邳,向南而行,穿过马陵山后,终于停下了脚步。 两边的斥候都察觉到了对方的动向。 他们刚开始相距百里,而后开始慢慢接近,到现在时,曹操的军队刚好穿过了马陵山。 如果不出任何意外,他们大概两天以内就会遇上。 但她并不准备立刻决战——斥候探出兖州军的动向,但兵力多寡却并未看得十分清楚。 曹操带来了三万兵马,其中一部分一定要留在下邳周围,防止刘备在泥淖中艰难跋涉地逃出去。 但他留下多少人,带走多少人,现在出现在马陵山脚下的又是多少人?她并不清楚。 马陵山纵横百余里,想在里面藏一支伏兵的话,别说藏个万八千人,就是藏上几万,也是藏得住的。 但她只有这几千兵马,输了一次就再没下次,她总得更小心些。 ——面前这支兵马是不是曹操的主力?他有没有分兵?如果分兵了,在哪里?多少人? 这些问题困扰着她,但糜芳根本不能理解。 “将军还需要什么?”他这样执著地问道,“凡我糜家有的,我都能为将军送来,没有的,我也为将军寻来。” “你送来这么多辎重,我已感激不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柔和点,“放心吧,我一定会救出你阿兄阿姊——” “何时?”糜芳又追问了一次,“何时去救?!”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严厉与怀疑,终于让她恍然大悟。 陆悬鱼擅长领兵作战,却不擅阴谋诡计,这是真的。 但一个人要是在同一个水坑处跌倒了许多次,她总会长一点记性的。 她坚持着要谨慎用兵时,糜芳突然出现了,并且这样急迫地希望她进兵与曹操决战。 而他这种怀疑与不信任,很明显是被什么言辞强烈地影响了。 因此她自中军案后起身走出来,在糜芳身边绕来绕去了几圈之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收到什么人的书信了?” 第282章 惨白少年的脸真的变得惨白了。 虽然陆悬鱼不知道历史上的糜芳是个什么人,但她和这位人形聚宝盆打了一阶段的交道,对他是稍微有一点认知的。 这是个被糜家惯坏了的小孩子,有富家少爷的聪明,也有富家少爷的轻浮,他从小到大都在父兄的羽翼之下,锦衣玉食,因此心志还没有坚韧到能够独自面对这样一场将糜家也席卷进去的战争。 他因为某个外界因素开始怀疑她,但又没有更强大,更高明的手段左右她的决断,因此想到用这种办法来试探她。 ……小心翼翼,且不愿意正面激怒她。 这样的手腕是没办法独当一面的,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该强求。 “我现在就在你面前,”她很耐心地说道,“若我有愧于你,难道还会见你吗?你知道我不擅作伪。” “这倒也是。”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所以你到底是听了谁的言辞,还是收了什么人的书信?” “原本……原本朐城便有流言……”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没有流言都是不正常的。 今天是曹贼久攻下邳不下,明天就是陆廉已经授首; 昨天是关陆联军挥师北上,前天就是于禁大破陆廉; 在这些流言中间,自然还有“曹操又屠了哪里”、“我们态度恭敬点,曹孟德必能放过我们”、“若我们奉了牛酒,说不定曹公将来平定徐州,还要借我们的力哪!”这一类的失败主义言论。 这些流言对糜芳没造成太大影响,他家大业大,从东海到广陵都有他家的田产,怎么跑都能跑得掉。 但下邳城中还有他的兄长与阿姊,这是极其紧要的。 刘玄德可以死,他的亲人不行! 不知道是不是他十分在意的缘故,前几日便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小沛那边传过来的,糜家在那里也有产业。 那个写信的管事说,这边的兖州人有些传言,说小陆将军与郭嘉私交甚好,早已同曹公暗通款曲,但具体密谋了什么,那可就没人知道了。 ……她与郭嘉私交甚好。 陆悬鱼的心情有点复杂。 “你信吗?” 糜芳此刻的目光倒是短暂飘开了一下,但立刻又回到她的脸上。 “那将军与郭嘉有书信往来吗?” ……有来,但没有往。 “若我真有什么二心,曹操就不会水淹下邳,”她说,“我也不会耐心同你解释这么久。” 那双眼睛狐疑地盯了她很久,最终露出了一点被安抚的情绪。 “将军这样说,”他说道,“那是一定会救下邳了?” “我一定会救下邳,”她十分肯定地说道,“而今曹操欲令我入他的陷阱,用这些小伎俩迫我出战罢了。” 惨白少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直起身,特别郑重地给她行了个大礼! “是我错想了将军!”他特别诚恳地说道,“若是将军不弃,能否令我在营中将功补过?” ……以前她不管在哪里,糜芳都不太同她的士兵住一起,他要么住城中,要么自己另外有个小营地。 但现下他却很迫切地想要留在她的营中,她想了想,恍然大悟。 糜芳一方面大概确实有将功补过的心,另一方面跟在旁边不仅能将功补过,还能勤刷好感度,方便时时提醒她进兵。 虽然也有把自己折进去的危险——她要真准备学一下吕布,糜芳留在这里也无法阻止她,反而小命堪忧——但很显然这孩子想明白了,愿意为了兄长和阿姊赌这么一把。 “我这里不少你一个帐篷,”她微笑着应了下来,“但军中清苦,恐怕你受不住。” 惨白少年连忙一迭声地答应下来,“我是吃得苦的!将军鞍前马后,就由我来照顾便是!” 赵六自营中而过。 他的刀柄有点问题,需要工匠再打一个新的给他,除此之外,他还在营外寻到了一个草鞋编得很好的农户,在他那里花了近百钱,才买得了一双草鞋。 这东西原本不值这个价,但农人也是有理有据的,说现下曹操又来劫掠徐州,什么东西不涨价呢?一双草鞋原本可以换几升米的,但现下十几钱难道还能买得到什么东西吗? 这话说得不错,赵六也只能咬着牙付了钱,唉唉唉。 原本在淮安城中,他是买了一双草鞋的,老兵都知道鞋子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但队里来了个新兵,在行军时磨破了自己的草鞋,又不知道提前备一双。想到这里,赵六又叹气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占据了这个士兵大部分的头脑,因此他走进营中时,几乎可以说是目不斜视,一心一意地在想自己的事,但在经过一处帐篷时,他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过去了。 将军生活朴素,中军帐里除了必备生活用品之外,几乎没什么装饰; 第298节 太史将军的帐篷跟将军基本是对齐的,最多再加上几张他收集来的好弓,挂在帐子上,平时也可以当装饰品; 张将军的帐篷略有些不一样,里面有几件或金玉,或骨制的东西,大多很有异族风情。有士兵好奇地去问,张将军身边的并州人便回答,那是同鲜卑人作战时获得的战利品; 徐元直先生的帐篷比他们清雅些,多了一把古琴,还有几箱路上搜罗来的书,士兵们认为这是最重的东西,有个功曹说,若是简宪和先生在这里,一定要夸元直先生至少有惠施两成的学问。 ……这是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自将军以下,营中文武几乎各个都生活简朴,和士兵们衣食住行区别是有的,但不多。 而营中新来的这个人就特别夸张。 别的不说,现下天气还不算特别寒冷,河水还没结冰啊! 这座帐篷下面就开始铺起了木制箱笼,准备在里面安置火炭,给整座帐篷加热! 赵六颇为敬畏地寻了一个仆役来套近乎。 “你家主君知不知道,”他说,“我们明日还得启程?” 那个长得很精明的山羊胡苍头立刻瞥了他一眼,“我们岂能不知呢?你看这帐篷已经很是简陋了!” ……赵六摸了摸脑袋,感觉刷新了自己对于“简陋”的认知。 但那个苍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是因为他的亲兵打扮而对他有了一点不同的态度,“你知道我们小郎君是什么身份吗?” 赵六想了一想,“东海糜家的小郎君。” 那苍头挑挑眉毛,“不止。” ……还是主公的内弟。 苍头似乎看出这个老兵的未竟之语了,立刻傲慢地挑挑眉毛,“你岂不知,我们家这位郎君与你们陆将军……” ……天啊! 陆悬鱼全然不知道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即将掀起来,她不是一个擅长揣摩别人心思的人,自然不知道糜家上下现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即使知道,她也没什么精力去回应这点不痛不痒的流言。 她的心很急。 下邳被淹是曹操为了隔绝内外而行的计策,下邳城并未修建在洼地中,因此那水便是一时淹进去,按她的猜想应该也没不了人,过几日自然渐渐退了,而后下邳周围在重筑堤坝之前,都将成为一片泽国,这便是直观能看到的后果。 但下邳城中要面对的麻烦远不止这些。 那些粮仓是不防水的,被泡过的粮食会迅速发霉; 百姓们在冰冷的水里泡上几天,不被冻死也要冻去半条命; 下邳城外这片平原城成了水乡泽国,她想进城,就只能带着士兵再走一次比洪泽湖还可怕的沼泽; 骑兵根本用不上。 这许许多多的麻烦聚集在一起,每一个都在告诉她,赶紧击退曹操,赶紧把城中的百姓和主公都救出来—— 还有她的青州。 这个女将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想决战的心,几乎比糜芳还要急迫。 ……但是她还得等一等。 等到曹操忍不住,先走这一步。 另一个也想要决战的人离她很近,两边只剩下三十余里。 但兖州兵走得不紧不慢,让人丝毫看不出的主帅迫切的心情。 这位主帅同样也是个生活简朴的人,不喜华服,也不喜奢靡的饮食——但这几天有些小小的不同。 主公在马陵山里走了一圈之后,吩咐厨子给他做几种本地的小吃呈上来。 喜欢根据上位者一举一动来揣测心思的士兵们便这样猜测起来——主公的心情定然是很不错的,否则也不会有心情来品尝美食,是不是他已经胜券在握? 这种隐秘的流言也渐渐在营中弥漫起来,于是那些将要面对陆廉的士兵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去。 主公点了些什么好吃的哇?那些兖州人交头接耳,听说郯城当地有种面汤,里面加了什么什么什么,主公吃的就是那个,咱们能不能也弄一点来尝尝? 士兵将做好的新鲜晡食小心地端进了帐篷,几碟菜干,蒸煮过之后又用油盐调了味,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用鸡汤打了底,闻着就十分鲜香。 曹操将注意力从书卷上稍稍转移开,抬起眼睛望了一眼。 “没有什么别的消息吗?”他这样问道。 小兵恭恭敬敬地摇了摇头。 “去吧。”这位主公和蔼地说道。 当那个亲兵站在帐门口,时不时还在用眼睛往里瞟时,曹操用勺子舀起了一勺面汤,放在嘴里。 ……有点烫。 除此之外,他尝不到任何味道。 他根本不觉得这东西好吃,兖州此时危如累卵,他哪里有什么心思品尝美食! 他身体里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迸发着一股狂怒的力量,要鞭策他立刻同陆廉决战。 所以陆廉为什么还没有主动发起决战呢? 难道下邳的洪水,难道徐州士庶的流言,都不能迫得她主动决战吗? 主公舀起了第二勺,轻轻吹了吹,这次他吃得很有耐心。 而且非常香甜。 他夹起了一筷菜干吃下,又夹起一些面片,吃过之后又喝了一勺汤。 就这样吃吃喝喝,虽然神情平静,但就那个速度,那个专心致志的劲头,帐门口的士兵却仍然看得馋极了。 主公有这样的好胃口,又有这样的好兴致,他们嘀咕道,这一仗,稳了! 第283章 尽管两军行军都十分谨慎,甚至称得上迟缓,但既然兖州军在南下,徐州军在北上,那么他们终究是会遇上的。 当他们遇上了,互相还会先遣使说点废话。 曹操虽然师出无名,但仍然尽力地找到了借口,大概就是说陶谦当初与袁术是一伙的,刘备其实也没有真心实意地打袁术,反正他就是要替天子讨不臣,至于你到底臣不臣这事儿,他说了算。 ……陆悬鱼这边就简单多了,关于怎么写回信,徐庶自然是能写出符合这时代“骈四俪六”水准回信,但她觉得要在文辞上胜过曹老板是不可能的,她都背过人家的大作,还不止一篇! “那将军要怎么写呢?” 她想了一会儿,决定把那个信使叫来。 然后当着他的面,“呸”了一声。 ……信使瞪着她。 “就这么回复就行了。” 张辽看看太史慈,太史慈看看徐庶,徐庶看看她。 “我觉得这么干挺对劲,”糜芳抱着个小手炉,立刻当起了捧哏,“这样的逆贼,不足与论!” “将军究竟是觉得不足与论,”那个信使冷冷地说道,“还是出身寒微,说不出什么高明见解呢?” 张辽的神色一冷,上前一步,手已经摸到了剑柄。 “不要对他动怒。”她制止了一下。 这位信使显然是抱了必死之心跑来祖安的,目的就是要激怒她,让她不惜一切代价地发动进攻。 这样的把戏曹操已经玩了好几手,接下来估计还得继续玩,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她走上前去,使者立刻一脸鄙夷地扬起脸。 “我出身寒微,学识浅薄,这一点也不错,”她平和地说道,“但我已经斩了曹公两位从弟,还生擒了一人在营中,可见作战这事,与出身是没什么关系的。” 使者的脸色变了,咬牙切齿,一时没想好该怎么骂。 “既然你想要我说点什么带给曹公,那我就说点什么。” “……将军欲说什么?” 她略微思考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孟德公如何畏一妇人,胜如畏虎?” 中军帐里暂时地寂静一片。 陆廉是个妇人,这不错。 ……但仗打到这时候了,谁都想不起来这事儿了,因为提它根本就是没意义的啊!这人论武力能与项王比肩,战绩几乎要追一追韩白了,别说她是个妇人,说她是个异族人,说她甚至不是人,是只狸子,又有什么意义吗!人家从上到下都已经接受了这个妇人的领兵,从刘备到孔融,该给她的并不会因为她是妇人而少给些许。 除了尚未获得朝廷的封爵之外,陆廉与男人的地位没有什么区别——曹操不会拿这事儿骂人,使者也没想起来。 ……但就没想到陆廉嘴这么损。 ……她虽然行军打仗不像个妇人,但她的确是个妇人!主公若是不出击!那岂不是畏了这个妇人! 仿佛觉得这么做还不够,陆廉招了招手。 士兵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将军?” “把我那条……”她迟疑了一下,“算了,我也没带几条。” ……几条什么? 这位女将军上下打量使者一番。 “我在营中很少穿女装,”她说道,“没多余的给你,你下次再来,我再准备一条给你带回去便是。” 荀攸与郭嘉站在曹操的身边,互相看了一眼。 曹操听完使者的叙述,挥挥手令他下去领赏。 尽管没能成功激怒陆廉,但这样高风险的职业还是需要高回报的。 但当使者出去之后,这个最近看起来心情非常好的中年男人立刻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主公。” 第299节 “无事,”曹操低低地说道,“我只是头风病犯了。” “可要医官进药?” “不能进。” 如果是在平时,曹操喝药也就喝了,这些稀碎小事不会引起兵士们的注意。 但现在不同,这些兖州兵久围下邳不克,军中又接连损失了曹仁曹纯几名将领,于禁镇守得淮安也被关羽重新夺回,营中已经渐渐有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靠着他们对主帅的信任,这种不安重新被压了下去,一度转为了十分乐观的氛围。 但如果主帅此时生病,这些士兵们迅速又会开始不安——也许曹操多疑了,但只要有这样的可能,他一定不会去试。 郭嘉清秀的眉头紧锁起来。 “如此竟仍不能激陆廉出战。” “她是主帅,”曹操的声音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叹息,“不受你我的激将之法,又当如何?” “主公当出兵了。” 曹操和郭嘉忽然看向荀攸。 这位容貌与荀彧一般俊美,但因为年纪略长而略显朴素许多的秀雅文士微微笑了一下。 “公达有何高见?” “主公这样频频挑衅,陆廉心中便会判定主公比她更急切些。” 她虽然还没有什么办法得知西凉人攻打兖州之事,但未必不会察觉出曹操的态度。 “主公愈急,她愈缓。” 曹操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额头,牙齿间发出了细碎的响声。 “……她如何能缓得住呢?” “无论青州战事,还是下邳城中此时的境况,陆廉岂能不放在心上?”郭嘉也忽然出了一声,“她并非那等伪善之人,绝不会无动于衷。” “不错,既然主公与奉孝皆料定她心中亦急,何不由我们先出兵迎战?”荀攸说道,“到时主公试一试她的动向,看看她心境究竟如何?” 在威胁要送去小裙子之后的第二天,曹操加快了一点速度,明显是受到刺激了。 因而在马陵山以东,两军相遇了。 旌旗招展,金鼓齐鸣,对面的兵马比这边多一些,但这边有了一些郯城送来的郡兵凑数,算算也近万人,看起来并不很虚。 两军中间隔了二百多步,差不多就是标准的“一箭之地”。 远远地互相谁也看不清谁,只能凭着大纛模糊认个方向。 “曹贼在那里吗?”她指了指对面,“但凡我要是——” “是什么?”太史慈在她身边,有点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她把后面的话藏起来了,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那柄佩剑。 曹操的军阵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大概是按照二千到四千人为一阵,分了六个阵,主帅自然居中,两翼有骑兵。 而且看起来有点松散。 ……但这怎么可能呢?这可是曹操啊。 在她的设想中,从进入这片平原战场开始,那些士兵离敌人虽然还有数百步之遥,但他们应当已经开始紧密地凑在一起,以战斗的姿态谨慎前行,不曾扰乱一点军阵。 尽管眼前看到的这些士兵与她想象中的不符,但她仍然决定谨慎些。 ……如果曹操故作此态,想要诱她冲锋,即使她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她的兵力远不如他,又一直未曾侦查清楚这确否是兖州兵全部主力,这就很容易陷入危险。 ……更何况还有一个于禁不知道哪里去了啊!对面的旗帜里有曹有夏侯,但没有“于”啊! 再想一想,她现在失去了黑刃,想要再身先士卒已经很吃力了。 “可要我去试一试?”张辽这样表示,“我领骑兵,先冲侧翼,试试虚实如何?” “耐心等一等,”她说道,“看看他们会不会先出兵。” 这样说话的时候,她忽然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张辽立刻察觉到了。 “辞玉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她伸手摸了一下嘴唇,“长了个泡。” 太阳从东边慢慢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 如果这是在夏季,任何士兵也受不了这样的酷暑。 但现下初冬的寒风被正午的太阳一晒,感觉还很舒服,这样几个小时等待下来,士兵们避免不了的就开始窃窃私语了。 “他们怎么还不来?” “是不是怕了?” “咱们将军是极有威名的,说不定这些兖州人就是怕了!” “说的不错,唉我想撒泡尿……” “这里如何寻得到解手之处!你就在地上尿就是了!” “那你且让让,让让,我好……” “呸!坏了阵型,队率容得我,军法官容不得我!” 鼓声敲得越来越慢,金钲声也越来越小。 敲鼓的士兵累断了胳膊,吹金钲的士兵两腮快要肿起来。 曹操的军队仍然还在旌旗之下,威风凛凛地站着。 ……就不知道站个什么。 终于,军阵中有了一阵混乱。 “将军!快看!” 她不敢昏昏欲睡,一直骑在马上,向着敌阵的方向看,但看了几个小时,连她的眼睛也花了。 听了身边人这样的声音,她连忙将那两只睁得发酸的眼睛揉一揉,又蹭一蹭,终于重新看清了对面的动向。 兖州军似乎在撤退,而且撤得不是很稳,在前军改后军时,似乎因为指挥不当,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混乱中。 这种混乱并不严重,只不过是士兵听了命令,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疑惑,所以挤挤挨挨地跟着走,生怕被落下,因此打乱了撤军的节奏罢了。 这是一万多人的军队,出现这样的混乱再正常不过。 ……但这不是应该在敌人面前露出来的混乱。 因为撤军原本就很危险,在敌人面前撤军则更加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变为溃退。 如果她现在带兵冲上去,如果她现在就冲进变为后军的那个军阵之中,她能轻而易举地击溃这数千兵马,再将这一个军阵的混乱扩散为兖州军的全面崩溃吗? “将军!”有偏将激动起来了,“他们必定是怯了!我们追上去!我们追上去好不好!” “将军!赶紧打败他们吧!”一旁观战的糜芳也激动起来了,“求你,快打败他们!救救下邳城啊!” 在离这里只有百余里的下邳,洪水在渐渐地消退,但百姓们的悲苦不会因为洪水的消退而一并退却。 城墙上到处都挤满了人,房顶上也到处都挤满了人。 但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没有办法寻到一处高地,只能在冰冷的泥水里熬着,然后慢慢死去。 那些原本可以作为储备粮的猪羊也迅速被淹死,泡在水里,渐渐出了不新鲜的色泽。 在城外围困的兖州人看不到这些,但他们可以将另一些消息报给曹操。 城墙上到处都是人; 后来开始向城外扔尸体; 初时扔十几具,几十具,后来每日都要扔数百具; 有老人孩子,也有一些士兵; 有人自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这样的事,难道陆廉的斥候看不到,也打探不到吗? 兖州军还在慢慢撤退,而且撤得十分混乱。 曹操的目光略带了一点好奇地望向对面一丝不乱的阵容。 所以,现在,陆廉怎么能忍得住呢? 第284章 太阳渐渐西斜,曹操的兵退完了,她的兵也退回大营了。 士兵们忙忙碌碌地开始生火造饭,并且讨论今天为什么没有追击上去。 但他们的种种议论与猜测无法影响到那位主帅。 能影响到她的所有人此刻都聚在了中军帐里。 “曹操排兵布阵不过尔尔,”第一个人这样开了口,“将军,不如趁夜袭营,一举歼灭!” “兖州人久战劳苦,现下军心已散,今日所见便是明证!” “不错!将军!机不可失啊!” 她看了一眼那几个校尉,又看向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这几人。 太史慈沉默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张辽没有吭声,在看着她。 徐庶看了一圈帐中诸人,“曹贼反复,一直在等我军先进攻,将军不可中计。” “我们便是先走这一步,又能如何中计?”糜芳立刻反驳了,“诸位若是齐心协力,难道还不能胜过曹贼吗!” 她很想说一句——不能。 第300节 这些人看曹操是庸才,不过兵力数倍于她而已,但她自己绝对不敢将曹操当做庸才看待,哪怕不提曹操给后世留下的累累名声,只说之前曹操二屠徐州,与其交锋时的一点记忆,她就极其明显地能够感受到,这人是个冷酷、精明、控制力绝对不输于禁的将领。 跟一个兵力数倍于自己的大军事家打仗,她连对方在下邳留了多少人,带出来多少人,其中又藏了多少在左近的山中都不清楚,她哪来的信心全面进攻呢? 当然,一个糜芳没什么不容易说服的,她这样想了想,刚准备开口,太史慈看了一眼糜芳,忽然说话了。 “将军,糜子方所言——” 她一愣。 “恰为军中将士所想。” “不错!”糜芳急急忙忙地又添了一句,“将军,曹贼就在眼前,此时不破,更待何时?纵今夜不袭,明日呢?后日呢?” 太史慈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仍然在定定地看着她,但她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光说服糜芳一个没有用,全军都在等待她出击的命令。 那些校尉,那些偏将,以及下面那些小军官,还有功曹们,他们的家眷可能在青州,但也有一部分仍在下邳。 不管在哪里,都需要她快一些去解救,再快一些! 那些从城墙上跳下去的人里没有她的家眷——他们会这样想——但未必没有他们的! 只要想一想自己的父母妻儿在那样冰冷的河水里浸泡着,他们的心也像在沸釜里煎熬一般。 因此曹操激将法用了一次就不再用了。 他自然是清楚的,这种急迫的情绪一天两天也罢了,三天五天,八天十天,总会弥漫在营寨里,最后裹挟她不得不下令进攻。 帘帐突然掀开,余晖洒进了帐内。 有小兵探头探脑,“将军,可要用些晡食?” ……她赶紧摆摆手,想要让小兵退下时,徐庶却忽然站起来了。 “将军且先用晡食,好好歇一歇,”他微笑着说道,“我军斥候这两日频频打探,或许今晚便有什么消息传回。” 糜芳似乎还很想说点什么,但这位惨白少年好歹是有些眼力劲儿的,没有再催促她,只是转头去看了看门口那个小兵手里端着的餐盘。 “将军怎么吃这些?”他说,“我吩咐他们杀一只羊羔,给将军烤了吃吧!” 陆悬鱼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不知道是这几天没怎么进水米的关系,还是压力太大的关系,喉咙疼得紧。 “算了吧,”她说道,“有碗面汤喝就行了。” 众人鱼贯而出时,徐元直先生仿佛拿起了简雍的人设,还随口讲了一个冷笑话,“说不定曹孟德现下也如将军这般,只愿意吃一碗面汤哪。” ……不知道曹操的胃口好不好,大概是好的吧?看兖州军左右横跳那个劲儿,她感觉曹操似乎心态还稳得很,什么花招都敢出的样子。 反正她的确是没什么胃口,看看端上来一碗面汤,一碟蔬菜,一碟肉干,她拿起筷子,想想又放下了。 “吃不下吗?” ……她没注意到,给她端面汤的不是亲兵,是张辽。 “子义慢了一步。”张辽察觉到她的疑惑,有点自得地这么说到。 “……你们又不是我的亲兵,抢这种活干什么。” 她把筷子放下,又换了汤勺,决定舀一勺尝尝味道。 ……尝不出味道。 ……而且热汤碰到了嘴唇上的泡,一瞬间就给她疼精神了。 张辽挺不见外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了。 “你这几日一点看不出忧虑,怎么嘴上起了这样的泡?” 这话该怎么说呢? 尽管那一日后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很好奇,但也没人猜得出。 ……即使没人猜得出,但她与黑刃争论的那些话,逐渐将会变成一股流言,左右整座军营。 刘备是她的主公,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他至今还没有儿子,也就是说如果她在救援下邳的路途中,刘备遇到了什么不测,而她又的确剿灭了曹操,那么这几州将出现巨大的权力空虚。 她失去了黑刃,不再有超凡脱俗的战力,不能身先士卒,拿自己当项羽用——但是士兵们会信吗? 他们会怎么想,徐州的士族会怎么想? 为什么陆廉之前那样所向披靡,现在明明对上曹操,只要靠她自己勇冠三军的气魄冲过去就好,却这样停步不前了? 她究竟是求稳,还是求一个更高的位置? “你在犹豫,”张辽盯着她看,忽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去什么?” “去袭营,试一试虚实。”张辽态度很自然地说道,“若是曹操早有预谋,骑兵也有机会逃脱,到时你便能说服营中将士了。” “我不需要试也知道,曹操多疑,营中必有布置。” “但将士们不知道,你不是要说服他们吗?” ……这个路数很不对。 “他既有布置,如何会让你轻而易举地逃脱?”她皱起眉头,“这事极险,断不能如此。” 张辽似乎一点也没被打动,“难道我便怕死吗?” 夕阳渐渐黯淡下去,营中烟火气渐浓,外面一时热闹极了。 但帐中还未点起各处的灯盏,只有案几上一盏小灯,映着张辽的脸。 他微笑着看向她,眉眼和那年去长安路上似乎并无不同。 但凭着她的好眼力,她还是突然看出了眼角处的细纹。 似乎算算年龄还不到三十岁,但这些年戎马生涯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 “文远,”陆悬鱼不知道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蹦出了这一句感慨,“你老了。” 那个笑容就忽然地滞了一下。 “是啊,比起初见辞玉时,的确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这样干巴巴地应了一句,然后忽然端正了一下身姿,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而且至今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跟她说有什么用,她又没缺了他的禄米…… 她刚想随口反驳,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那根因为战争而绷得很紧,而且也绷得很久的弦似乎突然被碰了一下。 ……但是这个时间说这个话题,这就很不对劲啊! “这事,”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里带了一点恼羞成怒,“这事现在解决不了!” 张辽似乎很想笑,但是憋回去了,而且也将目光移开了些,又很突兀地咳嗽了两声。 火光一跳一跳的,映着他眼睛里的光。 但当他转过脸,重新看向她时,刚刚跳动着的光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收敛了一切的情绪,十分郑重而严肃。 “曹操这样的对手,兵力又在我之上,辞玉不该寻求必胜之道。” 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意识到这与什么兵书和谋略无关,而是作为吕布麾下将领的张辽在兖州与曹操频繁作战得来的经验之谈。 “因为曹操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她说。 这个并州武将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 这样对峙下去,在寻找到转机之前,她的军心会先出问题,因此她不能再幻想一场必胜的决战。 她必须在摒弃掉个人勇武之后,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这就是一场需要她做好输的准备的战争。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回营之后小睡了一会儿的曹操已经醒了过来,有亲兵进帐为他添了炭火,而后才扶他下榻。 有点头重脚轻,并且头疼也没完全好,但他告诉自己,必须打起精神来,也许陆廉会来袭营,即使他做好了准备,但他仍然无法忽视陆廉个人勇武可能带来的变局。 就在他将要端起碗,继续喝一点面汤时,刘晔走了进来,而且兴致显然很好,进帐便行了一礼。 “主公。” 曹操笑着点点头,“子扬何来?” “特来禀主公一事,”刘晔笑道,“自主公水淹下邳之后,小沛亦受水灾,数条土路皆被水淹没,只剩西北、东北两条路尚可骑马而行,主公派人守住那两条路后,今日果然截下了十余骑欲向陆廉通风报信之人!” 他这样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了那一叠染了血的帛书。 当曹操展开那些帛书时,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这十几骑是在不同时间离开小沛,踏上两条路的,但书中所写的内容完全相同—— 他们都是想要向陆廉报信,告诉她西凉军大举进攻兖州,现下荥阳已失,董承正向鄄城逼近! 如果陆廉收到这样一封信,她会如何? 哪怕是个庸将!哪怕是个愚才!她也会信心十足地同曹操耗下去! 曹操将这十几封帛书尽皆丢进火盆中,看着它们慢慢被火舌舔舐殆尽,带着那些冒死送信的骑兵的不甘一起,化为灰烬。 “子扬此计,几乎救我一命啊,”他感慨道,“若是陆廉收到了这些帛书,我大军将休矣!” “这并非在下之功,”刘晔坚定地说道,“乃是主公受上天眷顾的明证!” 曹操抓住了这个文士的手,用力地摇了一摇,引得对方激动得红了眼圈儿。 这是他的恭维话吗? 显然不是!这是真心话!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因为到了第二天,两军再次摆出军阵,相互对峙时,位在东南,面向西北的陆廉军终于有了动静! 在战鼓齐鸣下,大军作雁行阵,缓缓向前而来! 大纛之下的曹操睁大了眼睛,却迟迟没有开口,还是他身边的人用极其激动的声调重复了一遍—— 第301节 “彼军动了!” 第285章 对于这片大地来说,已经经受过无数次战火的洗礼,但这无疑将是最惨烈的一天。 在清晨时,曹操是不会进行诱敌的。 因为此时的阳光对他不利,陆廉的兵马居于东南,太阳正在他们身后冉冉升起。 在看不清敌人的时候如果故意自乱阵脚进行诱敌,很容易变成一场真正的混乱与灾难。 阳光渐渐变得刺眼,盾牌与环首刀上折射的光辉也渐渐变得刺眼。 战鼓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低沉而雄浑,席卷了群山之后,整座马陵山仿佛发出了它的回响。 与这回响相应和的,是步兵缓缓而来的脚步声。 有风自马陵山中而来,寒冷刺骨。 寒风带起了曹操的大氅,令他微微眯了眯眼,对身旁的传令官下了命令。 弓兵们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了那一轮熊熊燃烧的太阳。 旗令挥动之时,箭雨倾泻而下! 就像陆廉选择了清晨时背对阳光发动总攻一样,曹操自然也有自己的小把戏。 兖州兵背靠着马陵山口,清晨的山风自然是极冷硬的,因此他这边的弓箭总比对面射得更远些。 藤牌能挡住前方箭,却难以挡住来自头顶的抛射箭雨,因此有士兵不断地倒下。 后面的人步伐仍然很稳,几乎可以说是踩着他们的身体继续向前,并且将空隙补上。 “你能相信吗?”曹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原本是个杀猪的帮佣。” 如果只闻名,不见面,他也会觉得陆廉与自己的典韦相似,都是冲锋陷阵的勇将。 但也仅此而已。 这样的人或许能在小规模战争中获胜,但不足以统领三军。 因此即使那些人传颂陆廉有项王之勇,然而仅有项王的勇武是不足以战胜他的! 为将者需要一些更精细的,更严肃的,更系统的东西,那些东西需要通过学习而来,否则她的军队一定会有某一方面是脆弱的。 也许是士兵的素质,也许是后勤的共计,也许是粮草使用的效率,也许是建营的坚固程度。 陆廉都做得很好,尤其是现下进攻时,试探与骚扰的箭雨不能令她的军阵产生混乱。 她的士兵依旧谨慎而坚定,步伐没有半分迟疑,这一点超过许多由黄巾或是山贼转化而来的军队,几乎已经与大汉的军队无异。 考虑到她的黔首出身,再考虑到从她第一战至今只过了四五年。 这个人在不断成长。 如果不能俘虏她,并且令她为自己所用,那么必须杀死这个年轻人——纵他击败了她,杀死了刘备,但如果放她去袁绍处,或者是去江东孙策处,荆州刘表处,这都将会带来一场巨大的灾难——因此必须杀死她,曹操想,这与这一战的胜负一样重要。 荀攸轻轻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话,而是重新将目光聚精会神在这片即将接敌的战场上。 弓手已经退后了,有长牌兵拎着长矛,蓄力之后狠狠地丢出去,而对面也立刻回以矛尖的寒光。 在这几十步的距离上,双方终于杀成了一团! 当她拿起一柄长剑时,陆悬鱼皱了皱眉。 这世上的任何武器都与黑刃不能相比,她只要拿在手中掂量一下就知道了。 黑刃是没有重量的,握在手中,仿佛是自己肢体延伸出的一部分,因而她用黑刃战斗时毫无负担,仿佛赤手空拳; 但黑刃又是无比锋利的,它能砍断一切挡在面前的兵刃,破开兽皮包裹的铁质长牌如同撕开一张劣质的麻纸,轻松残忍,所向披靡。 当她失去了黑刃,不得不拎起一柄也算是百炼钢制成的宝剑时,她清楚地感受到武器的分量。 它沉甸甸的,需要消耗自己的力气去握起它; 它并不算极锋利,用它只能架住对面的兵刃,而无法砍断; 它自然不可能穿透一面盾牌。 而她的力气也不再无穷无尽,因此她不能再随意挥霍自己的力量,拿自己当先锋队来用。 因此她必须小心谨慎。 左右翼各有两千士兵,这是关羽从淮安城带出来的士兵,经验丰富。 中军六千,前军是她自己的老兵,太史慈统领,中军和后军都是郯城与附近送来的郡兵,她亲自压阵。 “将军,如此是否太过冒险?”徐庶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她。 “也许吧,”她倒是很想得开,“先生是觉得应该驱赶郡兵在前,消耗掉曹操的士气吗?” 徐庶叹了一口气,“将军的本部兵马不多矣。”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那些老兵已经撕开了兖州兵的第一条防线。 他们的士气似乎迅速分出了高低。 一方是为了财货而来强盗,一方想要保卫就在百里之外的妻儿,因此那些老兵几乎各个奋不顾身,呼喝着,怒吼着,顷刻间便压制住了兖州人! 那荒凉的,被洪水淹没的大地,那一个个从城头上扔下去的尸体,还有那些绝望的,自己跳下去的下邳百姓,每一夜都出现在这些老兵的梦里! 她以雁形阵出兵,曹操却只派出了一个方阵,此时见到她的士兵作战勇猛,左右翼又缓缓向前包围,这个方阵立刻开始缓缓后退。 “……岂能这般容易?其必有诈!”徐庶忽然说道,“将军,曹操前军与中军之间,留出近百步之距,岂不是早有准备?!” 她看了一眼对面,又看了看自己这边前军与中军的距离,立刻令传令官挥动令旗,让中军也跟着进入战场,保持住对前军的支援。 曹操这些日子的千层饼已经让人不知道他到底诈在什么地方,怎么诈,诈多少了,反正他就是要这样左右横跳,示敌以弱,徐庶知道,太史慈知道,她自然也知道。 但他们知道没有用,士兵们想杀敌的心一定会裹挟着她必须进兵的。 她不能等,下邳不能等,青徐两州的无数人都不能等。 尤其是在曹操已经下了这样血本的前提下,她想要指挥士兵,小心前行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嗯,先生你看,”她策马出阵,准备带着大纛向前军而行时,用手指了指马陵山,“曹军将要退进马陵山了。” 当徐庶的目光转向那里时,陆悬鱼吩咐了一下。 “要前军追赶时依旧列队而行,还有,不许他们进山。” 她将自己的本部兵马放在前军作为诱饵,就是因为只有他们才是她能指挥得十分顺手的那部分军队。 如果换做郡兵面对这样一场胜利…… 她想都不敢想。 那些士兵在后撤的时候,践踏了自己的同袍,扔掉了自己的旗帜,甚至扔下了自己的兵器。 但他们仍然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只不过这一次的致命伤来自后背,而非前胸。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士兵倒在了这片离他们家园很远的地方,鲜血肆意流淌出来,染红了初冬冷酷的土黄色荒原。 他们有些人在呼喊,有些人在求救,但都无法躲过徐州兵的屠刀,士气崩塌得这样容易,这样真实,让中军许多待战的士兵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传令官一声令下,中军也开始缓缓后撤。 而那些徐州兵已经近了!越来越近了! 曹操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前方的战势,此时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的军阵到底是散了,”他微笑道,“他们的士气倒是极好的。” “若不是主公下令水淹下邳,恐怕还不能这样激怒徐州人,”荀攸说道,“但陆廉骁勇,主公仍不得不防。” “待退至马陵山中,看她如何骁勇。” “……若她不进山,或是不以全军进山呢?” 正欲调转马头,跟着中军一并后撤的曹操并未勒住缰绳,他是个多疑的人,但荀攸经常想得比他还多。 她能不进山吗?面对这样的一场胜利,她能阻止住本部兵马,难道能阻止住后面的郡兵吗? 他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她怎么能不上钩呢?! 曹操无比清楚这一点:这样堪称溃败的撤退才能进一步裹挟陆廉的士兵继续向前,而且不需要向前走很久,在战争中,战场总会慢慢拉开距离的,有些甚至会拉开十余里,数十里。 但他不需要,他只要这些徐州人向前再走个几百步,走进马陵山口就好。 当赵六又砍翻了一个兖州人,并且准备进一步追击的时候,队率与军法官的声音在后面错乱地轮番响起。 “列队!列队!” “擅进者死!” “擅进者死!” “停下!” “停下!” 他身边有人停下了脚步,因而他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并且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现在是初冬,落叶满地,这片群山也光秃秃的,只有站在进山的土路上,寒风呼啸而过,仿佛在提醒他山里有什么样的危险。 ……但他是徐州人,跟随将军在马陵山里穿梭过,这还不至于有什么埋伏吧? 那些兖州人进了山,他们的队形也没办法维持住啊,只要绞杀在一起,今日就一定能大破敌军! 他这样想时,后面也有人这样窃窃私语。 而在他们更后方,郡兵的脚步几乎也有些不稳了。 地面上到处都是战利品,兖州人甚至扔下了辎重! 尽管他们被要求小心地整队经过,上前与前军互相策应,但是拿一件,就拿一件没什么问题吧? 那匹丝帛光滑得像流水,轻薄得像蝉翼,能换多少粮米啊! 但他们也只这样想了一下,因为马陵山口吹出来的山风似乎突然变了个模样。 在两侧的山坡之后,有脚步声同寒风一并呼啸而出,变成了无数把利刃,向着陆廉的兵马而来。 第302节 “这支伏兵,曹操藏在山中已经许久。 “他原本一定想要将我诱进山道之中,再行伏击,但形势所迫,只能更改了主意。 “只要我的军队在进攻时因为求胜心切,阵型涣散,他将两翼的伏兵倾巢而出,他便有了决胜的机会。 “我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也一样,选在山口处埋伏,他也是迫不得已。” 她只有五千士兵能够独立作战,还有五千郡兵需要用她的智谋和声望,关键时刻甚至需要用她自己上阵的勇武来维持住士气不至崩塌。 曹操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费劲心力想要将她的阵型拉散,最大限度地抵消她个人勇武所能给军队带来的助益。 但她要怎么说……她已经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摧枯拉朽地战斗了呢? 战场的形势顷刻间有了变化,不再给她过多思考的余地。 山口处厚厚的落叶被纷乱的脚步踩碎,再被血浆染得猩红。 两翼的兖州兵正在快速地进入战场,兵马越来越多,并且前段也在不断地收拢,想要切断前军与中军之间的联系,完成一次合围。 ……这次大战之后,恐怕山脚下的落叶要比槭树的红叶还要鲜艳了吧? 战鼓又一次响起,环绕着群山雄浑而悲壮的回响。 陆悬鱼并没有拔出腰间那柄佩剑,而是从亲兵手中取过了一柄马槊。 在士兵们期待的,狂热的,崇敬的目光中,在他们追随的脚步中,这位年轻的主帅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策马向群山迎去。 第286章 这是一座散发恶臭的城池。 石头是最珍贵的东西,它可以搭建出更加坚固的楼台,但在下邳城里有这个条件的人不多,哪怕是士族,也不能全部都做到这一点。 因而在刘备的指挥之下,守城士兵将储备的木板拿出来,搭建起了一座座高于洪水的木台,让那些进城避难的百姓也有一个可以避难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将帐篷搭在了木板上,小心翼翼,依靠取暖。 但便溺成了问题。 一座原本只能收容万人的城池,突然进了十万百姓之后,每天产生的生活垃圾本来就是个问题。在曹操只围城,未放水时,刘备很重视这一点,征发了民夫,由小吏带领,每日要在城中反复清扫,将污物清理出去,防止瘟疫。 但现在浸泡在及腰深的污水里之后,民夫没有办法再沿着街道清扫这座城市,百姓们毫不在意地将污物都扔进了水里。 刘备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怪罪这些百姓,他们既没有这样的学识,又没有这样的心思——他们活过每一天已经足够艰难,无法再顾及到这座城池会不会引发瘟疫。 但这座城池失去了洁净的水源,这是千真万确的。 于是已经泡在水里的军士与百姓,仍然不得不祈求下雨。 只有下雨,他们才能够接到一点水喝。 而在不下雨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人因为干渴而被迫去喝被污染的脏水,每天都有人因此腹泻不止,而他们的腹泻又进一步引发了更严重的水污染。 那些喝过脏水的人大多在几近癫狂的挣扎和哀求之后,结束了痛苦的生命,被沉默的守军从他们的家人手中夺走,然后顺着高高的城墙丢下去。 渐渐要变成一座土山了,一个守军说,下次需要换一个方向丢。 其实也不必那么在意,另一个守军这样回答,下次扔下去的,说不定就是我们,你不想占一个好位置吗? 比起那些被丢在最底层,浸泡在泥水里,已经无法辨认的尸体来说,很显然越叠在上面,就越体面些。 想象自己被丢在最上面……下了黄泉,那应该也能让亲人分辨出他的模样吧?这个提议竟然也令那个守军心动了。 但这样的窃窃私语忽然又被打断了。 主公! 他们连忙抓起了自己的武器,努力舒展开肮脏而破烂的衣服,想要让自己在这一刻也显得体面一点,不过他们的主公看起来也已经十分不体面了,因此并没有嫌弃他们满脸的泥泞,以及满身的尿骚味儿。 他们的主公穿了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袍子,但在这两个守军的印象里,这袍子原本应该是墨蓝色的,上面绣了美丽的银线。 主公喜欢漂亮衣服嘛,谁不知道? 但这衣服也肮脏极了,泥泞、血腥、以及一些分辨不出的污渍留下了一层又一层的印记,反复干涸,又在污水中反复浸泡。 就像刘备这个人一样狼狈。 下邳城里的清水已经很少了,不够喝,更不够沐浴或是清洗衣服的。 因此当刘备向他们走来时,眼窝是凹陷下去的,胡须是乱糟糟的,看起来憔悴极了。 “今日怎么样?”主公一张嘴,开裂的嘴唇绽开了血丝,显得嘴唇更白了。 一点血色也没有。 “一切,一切都好!”小兵看了一眼那张嘴,赶紧应了一句。 主公低头打量他们俩,尽管知道这位主公性情并不暴躁,他们还是惴惴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惹怒了他。 或者什么地方也没惹怒他,只是他也很暴躁,很绝望,想要寻个人来骂一顿,发泄一下心中的情绪,这不也很正常吗? 这座城已经快要忍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在崩溃边缘,难道刘备就能置身事外吗? “哈,”主公打量完了,忽然嘲笑了一声,“也不擦擦脸上的污渍,我都快认不出你们俩谁是谁了。” ……啊这。 小兵赶紧用一只还没完全破烂的袖子擦擦脸……好像还没擦干净。 主公恨铁不成钢地伸手过去,用自己的袖子又给他擦了擦。 “擦擦脸,精神点,”他一边擦,一边说,“等赶跑了曹操,把河道修一下,其实这地很肥,明年种起来挺好的。” ……有点用力,擦得脸有点疼。 ……疼也忍着。 ……没忍住。 ……于是就哭了。 “主,主公!”他自己捂着腮帮胡乱地一边擦,一边哭,“咱们还能守得住嘛?” 刘备瞥了他一眼。 “怎么守不住?你看前些时日,曹操攻城挺急的,后来攻不下来就开始围了,也算有章法,你再看现在。” 他指了指城外,“你看。” 城外远处仍然有兖州兵的营地,只是确实冷清了些。 “现在鼓声不振,阵仗不严,这是曹操不在军中了,”他说道,“他能去哪呢?” 小兵傻乎乎地看着他,“主公,去哪了?” “那肯定是我二弟和小陆来了啊!”刘备叉着腰说道,“我二弟和小陆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天下无敌!” ……有点羞耻。 小兵又擦擦脸,不知道该说点啥。 “不过曹操这个人多诈,他们要是打的急了,怕是得中埋伏,咱们得再打起精神,坚持些时日,让他们能专心对敌——来来,还有你们,”刘备很自然地指指点点着周围凑过来的士兵,“你们也把脸擦擦,衣服晒晒,小陆将军毕竟是女娃娃,等她进了城,看到你们这样,怕不是要笑话你们啊!” ……笑话我们。 ……听起来也有点羞耻。 ……小兵赶紧又擦擦脸,顺便把眼泪一并擦下去。 陆将军和关将军在为他们而战吗? 下邳城马上就要得救了吗? 那就太好了呀! 陆廉在为她的主公,为这座城池而战吗? 毫无疑问,是的。 但她能成功吗?未必。 当陆廉的中军慢慢压上时,曹操立刻发现了敌军的异常。 即使是前军已经与中军拉开了一定距离,几乎已经将脖子伸进了那个绳圈,陆廉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 这没什么,曹操与荀攸制定了许多套计划,如果能将她诱进马陵山,他会赢得更轻松些,但他非常清醒,同时也为自己左右翼的伏兵更改了几次计划。 ——这些计划有的简单,有的繁复,但目的只有一个,将她的阵型拉开,拉散,分割,包围,逐步歼灭。 关陆联军是徐州最后一支尚有一战之力的兵马,曹操甚至不奢求一战功成,因为他清楚,只要能够不断切割,不断吃掉陆廉的兵马,她终究会露出疲态。 于是徐州收入彀中也就变成了一个时间问题。 只要攻灭了陆廉,他就可以分兵回兖州,击退张绣和董承的联军!他在淮安城外留下了于禁阻绝关羽,于禁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他失望! 只要攻灭了陆廉,兖州、徐州、豫州、扬州,都会逐渐变成他的领土! 令旗挥动,两翼加快了脚步。 即使留在远远的丘陵上俯视这片战场,曹操对自己军队的熟悉程度与掌控力仍然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他算计着要在陆廉的中军赶到之前,合围这支前军,两翼的伏兵就一定能做得到。 兖州人一手持盾,一手长矛,冲向了陆廉的前军! 陆廉的中军也已经赶到了。 在这铺天盖地,如山洪一般自群山间倾泻而下的兵马面前,只慢了一步。 这支中军无论是行动力,还是前进时的空隙与姿态来看,都能很轻易地看出他们与前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军队。 因而只要这一步,就足够了。 曹操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了笑容,这并非安抚军心时的笑容,而是发自肺腑的笑容已经许久没在他的脸上出现过。 “陆廉用兵老道,会将两翼的士兵收拢,保护中军,”荀攸观察了一会儿说道,“不能轻视。” 仿佛验证了他所说的话一般,雁行阵的两翼也开始向内收缩,如同一层油膜,将中军裹在了其中。 有这些士兵挡在前面,中军得以调整了他们的步伐与阵型。 曹操重新皱了皱眉,一道命令又跟随着旗语发布了下去。 第303节 进攻!坚决地进攻!加固包围圈!厚实一些! 看到那面大纛了吗?!那就是陆廉本人所在,要确保你们的进攻能够在她到来之前消灭掉她的前军!要确保你们的防御能阻拦她的步伐! 她也是人!天下没什么人是不可战胜的!哪怕是项羽在世也是一样的! 无边无际的兖州兵发出了一声怒吼! 她的马蹄走得并不快,但这就够了。 当她自整个军阵的后方开始缓缓前行时,她立刻成为了己方与敌方最为瞩目的存在——大纛总是引人注目的,夺旗斩将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是所有军人的梦想,没有什么人会例外。 当她经过时,士兵们会激动得握紧武器,眼睛里发出夺目的神采。 “将军!” “将军!” “将军!” 她只走了一小半军阵的距离,士兵们的呼声便如同大海深处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席卷到了最前方! 因而连那些即将被包围的前军也从惊慌之中镇定了下来。 “将军就在这里!”太史慈大声说道,“但尔等七尺男儿,岂能坐等将军来救?!” 藤牌手在前!弩手在后!这样熟悉的声音迅速蔓延开来,在包围圈中,这些士兵调整了他们的阵型,开始不断地向着后方突破! 那些弩手随身携带着十分精巧的弩机,比起庞大沉重的腰引弩,这些弩不仅轻巧,而且迅捷,装填一次,可以发出数枚弩矢。 当这些徐州兵在藤牌手的掩护下,悄悄跑到了后方,对着后面包抄上来士兵脸上就是一矢的时候——战势几乎立刻就产生了变化! 一排兖州的矛手惨叫着倒下,第二排的藤牌手想要整理阵型时,那些弩手却又一次拉动了悬刀。 ……他们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不需要装填的?! ……他们不需要装填,那己方哪来时间调整阵型啊?! “蠢货!”夏侯渊自军阵中快马而出,怒吼了一句,“长牌兵何在!” 一名弩手将手中精巧的轻弩稍稍上抬了些,又反复地校正了望山。 在这一片混战中,夏侯渊忽然后背一凉时,一枚弩矢几乎贴着他的面颊便飞了过去! “啧,”那个小兵轻轻嘟囔了一句,“小先生说的不错,这东西真是不准。” 双方终于在马陵山下缠斗在了一起。 陆廉是不惜命,不藏私的,这种态度很容易从她坚决的进攻中看出来。 这个爱惜士兵生命的将领在一次又一次地号召士兵冲锋,并且用了一些藏得很好的新巧兵器,将她的前军从一个小的包围圈中拯救了出来。 因而曹操必须回击以更坚决的进攻! 她就在那里,她已经全力以赴,她的士兵也已经全力以赴。 他必须回以同等全力以赴的反击! “传令下去,全军出击,令妙才将阵线拉长,再设法击其右翼!” “主公,此岂非险招……” “尔等难道看不出,陆廉并未藏私?”曹操用马鞭指了指,眼睛里闪烁着冷酷的光,“胁其一侧,陆廉必薄其阵,可破矣!” 她的后军也已经压上去,这支万人队已经全部进入战场,并且在她的指挥之下越战越勇,几乎令他不能相信,这是被他反复屠戮过的徐州能操练出的士兵! 彼军士气正胜,他必须拉长战线,并不断投入兵力——他的士兵是陆廉的两倍之多,该怎么用?就该这么用! 自马陵山而出的兖州兵似乎没完没了,像山洪一样反复冲刷着她的两翼。 然而位于前端的兖州兵却并没有得到这样的援兵,在她的老兵们的追击之下,渐渐后退。 于是整个战场很自然地开始伸展,拉长,到处都有人在厮杀,到处都有人被包围。 于是渐渐地,到处都有人被杀死。 ……她需要战斗,她必须战斗。 但敌人同样也有弩手,尽管没有诸葛小先生造出来的连弩轻巧快捷,但腰引弩能穿重盾,更能穿透她的铠甲。 她带着亲兵不断地修补防线,不断想要将防线缩短,不断想要维持住军阵——但这一切似乎是徒劳的。 她已经砍断了两把马槊,而后她的战马被一名兖州人砍断了马腿。 当她拔出长剑,决定徒步与敌军开始战斗时,这些人立刻用长牌手回敬了她。 那是一层兽皮、一层铁皮、以及一指厚的木料制成的兽头铁质长牌,坚固无比!任凭她将长牌剁出了怎样的痕迹,都不能战胜它! 于是她的眼睛渐渐红了。 牙齿间也冒出了血沫。 有矛手一矛戳在了她的额头上,因此她的头发散乱,狼狈至极。 太史慈似乎来到了她的身边,牵来了战马,大声要她突围出去,但被她一把推开了。 在两倍于己方的兵力面前,在这样谨慎而又凶残的敌人面前,战场形势即将向着溃败而去,她的力气却已经慢慢地枯竭了。 她没有了力挽狂澜的力量。 ——你失去了你的力量,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寻常人。 ——这不是缘于你的愚蠢吗? ——你为了贯彻你的“道”,抛弃了神兵,可你的“道”又将如何继续下去呢? ——你要死在这里了。 这个念头一瞬间忽然跳进了她的脑海里。 那会怎么样呢? 这个时代有许多的名将,不,自古以来就有许多的名将,像流星一样,曾经在某个战场上,曾经在某段时期里,大放异彩,仿佛全夜空只有这样的一颗星。 但他们总会归于沉寂,区别大概是有些退场得体面些,壮烈些,有些退场得凄惨些,寒酸些。 而她,她的退场会是什么样呢? 当对面的盾牌撞过来,推了她一个趔趄,随着她的脚步不稳,一名刀手便猛地上前一步,将环首刀用力劈下时,这名女将军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战斗从清晨到了晌午,太阳又开始慢慢向西而去。 当曹操将自己手中的最后一个士兵也投入了战场,并且由夏侯渊将战线拉长,将这些士兵全部投入进去之后,即使是陆廉也无法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阵线。 她的士兵当中,老兵都很疲惫,新兵都很胆怯,她可以在某一个点上奋力战斗,却无法顾及到长过一里的阵线。 因而这片战场已经变成了无可挽回的溃败。 徐州人开始争先恐后地逃命,而兖州人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们追上前去,狠狠地将兵器捅进他们的后背,割下他们的头颅,再夺下他们手中的旗帜!但即使这样也还没完,因为这些倒在故乡前的士兵还要用他们的鲜血,最后一次浇灌在马陵山脚下的泥土里。 夏侯渊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 追击敌人,杀死陆廉! 他们不仅要胜利,并且要保护住自己的战果! 被数百亲卫护卫着,缓缓行进在后军中的曹操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身边的文士们则用各种溢美之词来令主公的微笑更加鲜明,更加深刻一些。 但郭嘉没有笑,荀攸也没有笑,因此显得有些不合群。 郭嘉说不清楚自己这种不合群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但他在长久以来与陆廉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想法—— 除非士兵能将陆廉的头颅装上盘子,端到他的面前,否则他是不能松懈下来的。 而荀攸的双眼紧紧盯在战场上。 再愚笨的人也能看出,现在双方都已经散开了阵型,区别只在于一方追击,一方溃逃,就连陆廉自己的大纛也数度被夺,旗兵死伤惨重。 但还是不对。 这个中年文士忽然出声。 “张辽呢?” “他的旗帜不是在军中——” “他的旗帜,”荀攸冷酷而轻蔑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然后声音变得严厉,“他和他那千名并州骑兵呢?!” 当陆廉的阵型齐整时,侧翼有少量骑兵游弋,擎着“张”字旌旗,他们并不显眼,更多的只是起到护卫与骚扰作用。 现在连那少量的骑兵也不见了——他们是被步兵剿灭了吗? 曹操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但仿佛是在佐证荀攸的话,大地开始了轻微的震颤。 震颤越来越明显,比战鼓更加低沉,更加雄壮。 它们终于变成了清晰的马蹄声!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陆廉已经倾尽全力,连她自己的性命也要抛洒在这个战场上!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战场上,硬生生藏起一支骑兵,就为等到自己溃败的这一刻!就为等到兖州人因追击而散乱阵型的这一刻! 曹操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起来,他的嘴唇仿佛也跟着马蹄的震颤而轻轻颤抖了起来。 “狂妄!狂妄之至!”他从胸腔里吼出了这样的咆哮,“整合阵型——!” 可是长达数里的战场,传令官要如何传令啊? 曹操在那一瞬间几乎将要策马而出,亲自传令,可是狂风一般的骑兵已经从山后冲了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气与杀意,决然地踏进了这片蒸腾的战场! 第287章 曹操并不是没有骑兵,正相反,他训练出了一支引以为傲的精兵——“虎豹骑”,并且借由他们,从南下宛城开始,一路摧城拔寨,如一场席卷中原的狂风一般,一路将专心于对抗袁术的刘备追杀至下邳。 他以逸待劳,而刘备的兵马原本已经久战劳苦,他因此轻取了大半个徐州,并且准备安心在徐州城下以逸待劳,困死刘备。 第304节 这计谋是他与荀攸郭嘉反复推演之后制订的,他当然不会忘记关羽和陆廉这支兵马,因此他派曹仁守淮水,又派于禁去拿淮安。 有了这两重防线,关陆怎么能来到他的面前? 更不用提还有一个孙策虎视眈眈! 每一步都是死局,每一步都是绝境,每一步都要留下无数尸骨! 自庐江北上,先破孙策,后攻袁术,灭曹仁,驱于禁,一气不停! 这是一条血路。 依曹操来推算,关陆联军共计三万人马,这一路折损甚剧,果然到了他面前时,只有五千老兵,另外数千兵马完全是附近支援的郡兵。 若以寻常人的眼光来看,强弩之末,不穿鲁缟,这样一支疲惫已极的残兵,曹操是不必花心思对待的。 但他依然全力以赴地迎战了—— 在他眼里,陆廉和她那最后的一万人马值得他这样郑重其事! 陆廉并非什么强弩,而是一柄剑,这与她握着列缺也好,握着长戟马槊也罢,都没有什么关系。 她是个谋定而后动的将领,谋时谨慎多思,动时一往无前,除非杀了她,否则即使他获得徐州,也无法安眠。 ……但这样的幻想已经彻底破灭了。 张辽的骑兵从战场的东南角绕行了数十里,自马陵山后而出,战马奔腾,须臾间便在曹操的后军防线上冲开了一条口子! 若那位统帅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幕,也许他会笑骂一声小儿轻狡,但这一群骑兵冲进防线松散的后军之中,只要几步路便能来到他的面前,因而他的笑骂已经无法出口了。 士兵如同被疾风荡涤的劲草,而他自然是这股自并州而下,翻过太行山,跨过黄河,冰冷而又浩大的寒风一心想要摧毁的敌人。 但他仍然感觉讽刺极了,因而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 就在他笑出声的那一刻,一股寒风比骑士们更快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主公!” 曹操一惊,但他身旁的校尉许褚比他的反应更快,举起了一面盾牌,那支长箭狠狠地钉在上面,箭羽颤抖许久,不肯停下。 就在虎士们围在曹操四周,用盾牌和自己的身体护住主公时,统领这支并州骑兵的将军策马一跃,战马轻轻巧巧地越过了前面几名士兵,并且用这股高速冲刺的力量撞翻了接下来的几名身着铠甲的旗兵。 马槊上的寒光带着压迫众生的力量,精准地戳向那面饰以犛牛尾的玄色大旗。 “镇东将军”、“费亭侯”、“兖州牧”,这一串雄浑华美的篆字因这股寒风而轻轻地飘荡了起来。 士兵们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而在下一刻,它仿佛已经承受不住这许多沉重的头衔,轰然倒在了尘土里。 张辽的骑兵数量并不算多,但在这个阵型已经完全松散的平原战场上,他们几乎是无敌的。 在这场战斗还未开始之前,他曾经同陆悬鱼聊起过到底要怎样才有可能胜过曹操,讨论了很久都讨论不出一个结果。 “问题不在于他想要诱我出击,”她这样说道,“曹操是个很谨慎的人,仅凭不足千的骑兵想要一力冲开阵型是很难的。” “但若不以骑兵当先,又有何计能令其自乱阵脚?” “你就算用骑兵当先,也是没有用的,”她想了半天,愁眉苦脸,“你看,他占着马陵山,若是退,只会退进山口里,难道你的骑兵还能翻山越岭,跑到山路上去冲锋他吗?” 于是张辽也跟着憋憋屈屈地不吭声了。 “曹操选此处扎营,显见是心中谋划已毕,”徐元直先生思考一会儿之后,精确地分析道,“除非能将他的战线拉长,带到平原上来,否则文远就算以骑兵当先,恐怕也不能撼动兖州军。” ……将战线拉长。 ……徐元直先生的想法对劲肯定是对劲的,若是将兖州军不仅拉到平原上,还能将战线拉长,阵容拉散,那肯定是骑兵想怎么冲就怎么冲。 ……但问题是曹操不是傻子啊!他长得像傻子吗! “我可以领一军诱之,”太史慈这样表态了,“到时诈败如何?” “曹操兵力数倍于我,子义岂能瞒得过他。” 大家于是又开始了一轮沉默。 “我有一个想法。” 陆悬鱼突然这样说道。 她的声音平静极了,就像是在说“淮安城的小麻花确实很好吃”一样平静。 因此张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出了一个怎样的计谋。 在大纛倒下之后,战场的形势并没有立刻起了变化。 先是双方士兵都茫茫然了一会儿,追击的不知道自己这方有了什么变化,他们已经被胜利攫取了心志,他们的耳朵里听不到金钲急促的声音,眼睛里看不见令旗挥动的轨迹,他们奔跑在这片荒原上,继续努力地追逐溃逃的敌人,继续争夺那些精美的战利品。 而逃走的无法感知到冲进战场的是他们的友军,他们仍然在全力以赴地逃命,丢下武器,丢下旗帜,丢下尊严与理智,丢下鼻涕与眼泪,甚至连胸腔里最后一口空气也丢了出去,直到跑得筋疲力尽,倒在已经沾满鲜血的荒草之上。 就在此时,太史慈开始收拢起残军。 他用身边的数百名最后的,也是最忠诚的东莱子弟组成了一道防线,拦住了那些仍然在逃走的士兵,并且要求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断地大喊。 “曹操败了!” “曹操败了!” “曹操败了!” 当这样呐喊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兖州军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身边的同袍在一个接一个倒下! 那盘旋在耳边,挥之不去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快拿起武器!快结阵而战!快修整你们的队列,快啊! 校尉们骑在马上,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喊得嗓子都要嘶哑,喊得眼睛都要流下血泪,可是还没等他们真正将士兵集结起来,并州骑兵已经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那些骑兵也许用马槊,也许用长戟,也许只是顺手从地上拔起了一根长矛,也许他们从腰间拔出了环首刀……但当他们来到面前时,兖州兵发现他们其中还有许多人手持铜殳(shu 一声)。 这种铜殳不同于仪仗队里那种丈余长而无锋芒的礼器,它被改良过,比环首刀略长一些,但仍然不足四尺,殳头上的三棱刃不足尺长,殳头后面便是布满尖刺的铜球。 当骑兵拎着这钉锤一般的凶器,带着战马冲锋的力量砸向对面的敌人时,无论是穿甲的武将还是不穿甲的士兵,都在那一瞬间被砸得脑浆迸裂,胸骨凹陷! 它不像马槊可以撕开严密而结实的防线,但在凶残程度与杀戮方面,这种狼牙棒一样的武器更胜一筹! 看着这样一柄染着血迹的钉锤自头顶砸下来,什么样的勇士能站稳脚步? 尤其他们……尤其他们已经抢夺到了很多的战利品啊! 如果能够逃开,他们是知道这条路的!他们……他们可以…… 他们不用跑过骑兵啊,他们只要跑过同袍……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带着这些战利品,慌慌忙忙地回下邳旁的军营里去? 这数百骑兵迅速地冲进战场,目标却并不是杀光敌人。 张辽的指示非常明确,他们要一次又一次地驱赶敌人,像狼群驱赶羔羊那样,击碎他们重新集结阵线的努力,杀死那些仍然在传令,仍然在指挥的军官与武将,直至兖州军也彻底溃散为止! 那么,要不要去救援小陆将军呢? 有并州老兵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即使这群骑兵在大战之前,肌肉都绷得很紧,表情也绷得很紧,但听到有人这样问时,其余几个同袍还是悄悄地露出了一张怪相。 他们的将军似乎一点也没听出自己士兵的言外之意。 她是为了我们,才甘冒这样的风险。 张辽的眼睛黝黑极了,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而我们的职责就是赢下这一阵,诸君! 曹贼赢过我们一次,难道他能再赢一次?!难道他能在我们面前屠戮青徐生民吗! 我们是为大义,为万民而战! 将军的大义凛然立刻引得骑兵们心神激荡,也跟着用马槊狠狠砸在地面,表达自己的慷慨激昂。 ——不过也是为了小陆将军而战。 有狭促的老兵仍然偷偷这样使眼色,不过将军假装没看见。 在所有仍然徒劳地企图重新建起防线的武将之中,夏侯渊是最为努力的。 他不仅收拢了身边的两千余人,而且在骑兵的不断冲击下,顶住了压力,甚至仍然在向着陆廉的大纛所在步步逼近。 当然这位诸夏侯曹中最勇武的武将此刻也狼狈极了,他的肩头中了两根弩矢,腰上被刀手砍了一刀,尽管铠甲挡住了大半的伤害,但那一刀仍然见了血。 因此在一片混战中,当他见到骑马而至的荀攸几乎比他还要狼狈时,夏侯渊诧异地眯起眼睛。 “公达为何至此?” “为君速归!”荀攸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膀,“夏侯将军!再战无用!” 夏侯渊感觉就在那一瞬间,身体里的血液冻结了。 “为何无用?!”他大怒着掀开荀攸那只满是擦伤的手,“我若能阵斩陆廉,他张辽难道杀得完我两万人马不成?!” “主公身临险境,你杀陆廉又有何用!”荀攸跺脚道,“张辽杀不完你两万人马,刘关张难道也杀不完吗?!” 夏侯渊一瞬间张开了嘴巴。 这位身材并不高大,但十分敦实壮硕的武将最后还是转过了头。 他的矛已经不能穿过重重阵线,直指大纛下那个浑身血污的身影,但他知道,他离几乎所有诸夏侯曹都为之发狂的荣耀,只差了一步。 “鸣金!”他最后还是压下了痛苦,大吼一声! 陆悬鱼此时感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她已经站不住脚,因此将身体的重量悄悄地压在了手中握着的马槊上。 但她手持马槊,威风凛凛站在那里的样子似乎还唬住了不少人。 那些人在她身边呐喊着,一步步地向前,一步步地反击。 即使如此,还是比今天清晨时少了很多,只有三千人左右。 考虑到有一部分溃逃的士兵会在晚上慢慢收拢回来,因此并不一定就战死了七千人。 但这一仗,伤亡是至少在三千以上的,她心里草草地估算了一下,认为有可能会超过五千。 ……这多好笑啊。 她自认排兵布阵的谋略还没有学精学通,可是已经先学会通过战场判断估量伤亡人数了。 士兵们还在精神抖擞地反推回去。 第305节 踩着已经满是血浆的荒草,踩着那些再也不能睁眼的尸骸。 “将军?” 她努力抬起眼皮,一个发冠被削掉,因此披头散发的徐元直先生拎着染满鲜血的剑,站在她面前。 ……要不是先生帮忙解救,她今天可能就真的完了。 ……但怎么居然是他救了她呢? ……太不科学了。 “先生是文士,”她勉强地说道,“剑术却这样精妙。” 元直先生伸出黏糊糊的手想摸摸自己的小胡子,但看看手,有点嫌弃地又放下了。 “将军,不能再用这样的险计啊。” “我也不想,”她说道,“可是主公,下邳的百姓,青州的百姓,都在等我啊,还有……” ……还有谁来着? 天色渐渐地黯淡下去。 曹操带着他的亲卫,还有夏侯渊收拢起来的那些残兵,离开了战场,丢下了一万多兖州兵在这里,他们有些仍然活着,双手被绳索套起来,痛苦而沉默地排着队,时不时回头去看一眼躺在泥土中的兄弟;有些便只能躺在泥土中,安静地注视着这场大战的落幕。 糜芳半个身子都在血里,那血渐渐地凉了,他觉得他的身体也凉了。 在溃败时,他同样也被迫拔出了武器,可是他哪有资格与敌人作战呢?是他太不自量力,落败不说,还留下了这样的笑柄啊…… 健仆们围在他的身边,在用力地说着什么,可是他感觉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怎么这么脏,身旁怎么这么多血,他心里这样想,感觉很是羞耻。 但是当那位女将军的脚步声传来时,糜芳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消失了。 “我们……赢了吗?” 那张染了血迹的面孔渐渐靠近了他,俯视着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是在为他难过吗? “我们赢了。”她最后这样说道,声音沙哑,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于是糜芳努力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太好了,将军……能不能……能不能去救……救我阿姊……” 女将军注视着他的面孔,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少年感觉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那……”他说道,“我可以……” 他想说,他可以瞑目了,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很舍不得呢? ……为什么,身边的那些健仆,用那样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呢? 忽然之间,小陆将军伸出手去,掀起了他的铠甲! 这个富可敌国的少年尖叫起来! “啪——!”的一声,一股大力击打在了他的额头上! 好疼!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比刚刚被敌人砍的那一刀还要疼啊! “你没受什么伤,”小陆将军冷冷地说道,“闭嘴吧!” 糜芳颤抖着嘴唇,看着有士兵跑过来说了些什么,于是直起身匆匆离开的将军,又看看周围那群慌忙将目光移开的健仆,忽然感觉更委屈了。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想我阿姊了……” 这片战场需要打扫很久,但己方的伤员,和最珍贵的那一部分战利品,肯定是首先会汇聚到她面前的。 战利品里自然也包括了战俘——话说回来,她要战俘有什么用? “听,听说,这位战俘,与,与将军是,是,是旧识……”亲兵说话有点不太流畅,结结巴巴,“而且他,他身体,身体也……小人不能……不能做主!” “我哪来的什么旧识!”她一边跟着亲兵匆匆往抓了俘虏的方向走去,一边骂道,“我在兖州就没有什么认识的——” 天色暗了,风更冷了,因此点起了火堆。 那个战俘坐在火堆旁烤着火,但看起来还是很冷,咳咳咳咳个不停。 当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他便抬起了头。 ……是个青年文士,灰头土脸,但看着长得还行,身体素质似乎不太好,咳得眼圈发红,因此显得比糜芳还要委屈。 “这个,这个,”亲兵指着郭嘉,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将军旧识吗?” 第288章 她似乎是很久以前见过他一面。 那时郭嘉长什么样来着? ……一个和和气气的,清秀爱笑的青年,很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不像荀彧那种让你绝对不会忘记自己身份的端肃高雅范儿,郭嘉给人的感觉是那种——在朝堂上能和公卿谈谈国家大事,在鸿都门能和文士们讲讲经学,在街头巷尾也能和贩夫走卒聊聊今天的猪肉几文钱一斤。 但经过了这数年得岁月之后,透过温柔开朗的表象,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郭嘉。 这人胸有城府,工于心计,知道有需要的前提下,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属于情商跟她完全对角线的那种生物,再考虑到他们的阵营也同样是对角线的,陆悬鱼就很不想承认她和郭嘉有什么来往。 ……也就有一封信的来往,虽然没蛊惑到她,但她回忆起看完那封信之后,黑刃渐渐起的变化,她偶尔就会想一想:他有没有蛊惑到黑刃呢? 她心里这样想过之后,并没有说出口,而是看了郭嘉一眼。 “嗯,算是旧识吧,”她说,“帐篷若是不够的话,给他寻一条毯子来。” “自然是够的!”小兵立刻嚷起来,“将军的吩咐,小人记下了!绝不会薄待了这位先生!” ……这话说的,薄待其实也没所谓,别冻死就行。 小兵转过了身,跑去吩咐人取毯子来,她趁机努努嘴,准备离开。 郭嘉叫住了她。 他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 毕竟他身体孱弱,又不擅骑射,从马上摔下来那一下,疼得他一瞬间便晕了过去,哪怕醒来,胸口依然疼得厉害,估计是摔断了一条肋骨,也无怪主公在撤军时不得已留下了他。 但这不重要,他不过是个文士,在军中并不触目,以后待主公回返兖州时,也总有办法再以书信往来,想方设法回到主公身边的。 但在此之前,他总得想方设法活下去。 ……咳。 他想过一些陆廉见到他之后的反应。 好一点的比如说客气些,殷勤些,觉得他很受曹公重视,因而摆出千金买马骨的样子,虽然亲亲热热握个手是不可能的,好歹郑重行个礼啥的; 坏一点的自然就是冷淡些,恶劣些,考虑到他之前写了不少封信,其中有一封甚至都写到她那里去了,每一封都不怎么怀好意,那见到他破口大骂一顿,打一顿给他扔出去斩了也是有可能的; 但她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简单吩咐几句就准备离开。 ……郭嘉感觉有点不得劲。 ……考虑到陆廉是个粗人,待人接物时颇为直率,他还是直截了当比较好。 “将军。”他虽然胸口疼得厉害,还是努力站起身,叫住了她。 “嗯?”她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他,“怎么了?” “将军欲如何处置在下?” 这个问题让她略有点困惑地皱了皱眉,似乎根本没在她的考虑之中。 但很快她便给出了答案。 “足下受了伤吧?”她说道,“受了伤也好,留在这里安心养病,不必再写什么书信了。” 她的脸色在火光映衬下,依旧很淡,是那种失了血色的淡,眉目也是如此,整张脸都像是褪了色的青瓷,带了一股掩饰不住的疲倦。 这令他想好的话都留在了嘴边,没有说出去。 这位女将军又看了他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郭嘉准备重新坐下时,小兵已经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为他取了一条毛毡,正好方便他裹在身上。 毛毡暖洋洋的,火堆也很暖和,火堆上支起锅,煮了些沸水,原本是医官用来救人的,但郭嘉也分得了一碗,就这么一边喝,一边看着夜色沉沉的这片战场。 “先生,先生可还需要些什么?”小兵殷勤地问道,“若有什么不适,告诉小人便是。” 这位青年文士有点诧异地上下打量他几眼。 “在下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俘虏罢了,足下何以待我这样和气呢?” “先生这个样貌气度,哪里平平无奇了!”小兵嚷起来,一面嚷,一面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将军离去的身影,“尤其还同将军是旧识!还有过书信往来!” ……这位因为“样貌气度”而受到敌军厚待的青年文士沉默地低下头,吹了吹碗里的热水,慢慢喝了一口。 他大概明白了这个小兵是怎么看待他的。 但郭嘉也没心思去辩解剖白,倒是陆廉那句话,令他心情略有些微妙。 他该怎么说,就在这场决战开始前的一天,也就是昨天,他思来想去,提前写了一封信送出去了呢? “先生?先生腹中可饥?”小兵又凑了过来,“小人去为先生取几块饵饼来可好?” 郭嘉神情复杂地盯着这个小兵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把那封信继续藏在肚子里。 “那便劳烦你了。”他最后还是和颜悦色地这样说了一句。 朐城离海边已经不算很远,因此到了这个时节,城里的人总比其他时节更多一点。 毕竟冬天的海边谁也不想待。 海风刺骨,但又不会结冰,里面带着满满的盐分与潮气,锲而不舍地贴在衣服上,慢慢渗进去,很快那股冰冷厚重的感觉便穿过衣衫,贴在了肌肤上。 但现下的海风里除了苦涩的海水潮气之外,还多了一股血腥气。 于禁站在海边,默默注视着民夫拖动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扔到海滩上去,那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但在下一刻,又被大海温柔地舔舐干净。 “将军,都处理干净了。” 第306节 于禁“嗯”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 偏将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已经是第六批了,将军,咱们还不回主公那里去吗?” 这句话起了一点反应。 这个眼皮被海风吹得微微发红,眼袋下垂得也很厉害的中年武将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怕了?” 偏将吃了一惊,“在下怎么会怕这些乌合之众!” 那些人与其说是士兵,战斗力与流寇相比也强不到哪里去,以于禁治军之严来说,击败他们真是太容易了。 但于禁仍然在偏将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恐惧的神情。 那些人的确不是什么精兵,他们只不过是从青州南下的流民,同琅琊东海本地农民一起组成的义勇,他们的战斗力别说同于禁的精兵抗衡,就是同于禁麾下的民夫们相比,仍是不足够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统一的军服,更没有趁手的兵器。 统领他们多半是北海学宫里的哪个文士学子,平生从来没有见过阵仗,最多只读了一两卷兵书。 这是什么军队,这哪配称之为“军队”! 他们知道直接向着西南而去会遇到曹公统领的兖州精兵,凭他们这样可笑的实力断然是打不过的,因此便动了这样的坏主意,想要绕路南下,先到淮安来,与陆廉或是关羽合为一路,再去支援刘备。 于禁屯扎在朐城以南的某个小村庄里,原本是为了阻绝淮安以南的援军,但遇到这样可笑的“援军”,也顺手就打发了。 战胜他们不需要很久,见面就全军出击,两面包夹,然后——屠戮殆尽即可。 但于禁明白自己偏将的恐惧是从何而来。 ……这场战争与以往很不一样。 同样都是自己的辖地被人攻占,他曾跟随主公在濮阳讨伐过吕布的,因此并不算没有经验。 在他的印象里,士人也好,庶民也罢,除了最有名望的那一批豪族之外,其余多半随波逐流,明哲保身。 今天吕布来了,他们便小心翼翼地奉承吕布; 明天曹公回来了,他们又忙着箪食壶浆,想要在曹公的目光下求得全家老小的性命。 这些人是卑怯的,懦弱的,也许在主公看来,还要费心安抚他们一下,但以于禁这个纯粹的武将看来,这些寒门士族也好,庶民也罢,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都对战争没有任何影响——他们没有勇气做出任何的决断。 因此那些南下的“援军”的确令他吃惊了。 那些“援军”会排起松散得令人发笑的军阵,会笨拙地传令,会举起举着破破烂烂的旗帜,冲向他的兵马。 ……然后在他的全军冲锋下,作鸟兽散。 于禁原本是不想杀绝他们的,他没那么残暴,而且也没有那样的精力。 但在这样的几次拉锯战之后,这位将军还是不得不下令全军追击,务必杀死他们每一个人。 因为那些人在四散之后又会卷土重来。 如果他们的兵源一时得不到补充,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地藏在山林里,藏在溪水旁,伏击那些砍柴的,或是打水的士兵。 如果他们的人数慢慢多起来,他们会重新开始发动进攻…… 擎起他们那破烂得根本看不出字迹与颜色的旌旗,步履蹒跚,呼声混杂地冲过来!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将军!”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有斥报!大路北方约十里处,有兵马五千,向我而来!” 于禁看了偏将一眼,转向了士兵,“什么样的兵马?” “还是那些,那些义勇!” “什么义勇!”偏将骂道,“是贼军!” “是!”士兵连忙改口,“是青徐的贼军!” “打着谁的旗号?” “污渍斑斑,看不清楚!” “兵刃如何?” “许多都是使棍棒的!有利器者,十不足一!” 于禁点点头,“传令,备战。” “是!” 太阳正渐渐向西而去,海风便愈加冷硬,因此偏将突然打了个哆嗦,于禁也全当没有看见。 “将军……” “我能杀他们六次,就能杀他们六十次,六百次,”于禁头也不回,冷冷地说道,“杀得青徐两州,再也没有那些敢为刘备出头的愚民为止!” “……是!” 朐城以南,离于禁兵营不足十里的土路上,这支“义勇”正缓缓而来。 他们穿得很破烂,但仍然很珍视手里的棍棒,小心翼翼地用最后一点布条将它们裹了起来。 这是可笑的,因为裹了布的棍子也仍然不能与真正的军队制式武器相抗衡。 他们其中有些人还赶着驴子或者是牛,车上堆着些袋子,一看就知道装了些粮草,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便更加小心,远远看去,不像一支军队,倒更像是一群出来运送粮草的民夫。 有个身材特别高大的汉子走在了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义勇”之中,为了让自己不太显眼,还特意顶了个草帽。 ……远处的斥候没怎么注意到他,但身边的人却频频地打量他这幅奇怪的打扮。 终于这汉子忍不住了。 “你看个什么!” “我看将军这草帽,”陈到乖觉,立刻找了个说辞,“十分精巧,不似市面上能买到得那等货。” “那是自然,”关羽呵呵一笑,“这是我阿兄编的!” 第289章 “贼军”将至的时候,于禁的士兵也在战场上排好了战斗队列,严阵以待。 这支军队在撤出淮安城时,遭受了一点损失,但在同曹操报过信后,又休整了一下,依旧维持了两营共五千人的阵容,铠甲兵刃都十分整齐,并不寒酸。 但这支军队失去淮安之后,粮食就成了问题,不得不四处劫掠为生,而且于禁为了隐藏起大营的位置,还特地令士兵去远一些的村镇劫掠粮草与民夫回来,这些来来回回的行动也令士兵们感到疲惫。 但这支“贼军”不仅有人,斥候回报说还押了些粮草,这就很招人喜欢了。 于禁不认为这有什么异常的,前六批援军也曾如此,他们是从琅琊一路南下,辎重车上除了兵刃之外,几乎什么都带,锅碗瓢盆,粮草钱帛,还有牛羊马匹,这些东西都是重要的补给,因此尽管自偏将以下的有些人隐隐产生了惧意,但于禁的情绪却是截然相反的。 他很乐意用这些青徐百姓的家当,煮一锅热热的肉汤来喝,驱一驱冰冷的海风带来的寒意。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他的偏将并不乐意。 于禁是泰山郡人,这意味着他所居住的地方,离青徐并不算很远,无论是商贾还是学士,在曾经大汉还是那个大汉的时代,泰山郡的人同青徐两地来往都十分密切。 他们的口音很相似,讲起话来一点妨碍也没有。 偏将踩了踩地上的荒草。 这片荒原已经承受了六次战争,它似乎已经起了些变化。 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这个粗俗的,没有什么学识的汉子说不出来,但他就是隐隐觉得,当他带领一营的兵马进入这片战场时,这里变得不对劲了。 每次战斗过后,这片荒原先是透着橘红的色彩,风里带着一股热气腾腾的腥甜,到处都有人在呻吟,在惨叫,有一部分土地是黏腻的,一脚踩下去,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这多半是凹地,血液汇聚得太多,慢慢吸进泥土里之后,土壤自然变得松散湿润了。 但在士兵们来来往往收缴战利品,并且给那些渐渐变得安静的百姓堆积起来,再吩咐民夫将他们拉走之后,荒原的颜色就渐渐发乌了。 漆黑的,有些像锈迹,但走近了又会看到没有干涸的鲜血依旧在里面冉冉流过,气味是不再腥甜了,这样的土地会发出一股腐臭味,而且在天气越来越冷之后,它也渐渐变得越来越硬。 但过去数日,土壤间为什么还会有鲜血流过?它早该干涸了啊。 副将想不明白这件事,但他却莫名觉得很不舒服。 “这里视野开阔,离朐城与淮安有一段距离,道路边又有一片树林遮掩,”于禁平静地说道,“不是正好做战场吗?” 副将还是很不喜欢这里。 太阳在渐渐抛弃这里,光线暗了下来,周围温度也在不断下降。 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林,发出了尖细而凄厉的声音,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控诉。 风停了。 可是那声音还没止住似的,依然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带着冰冷而怨毒的语气,低低地质问他什么。 “他们来了!” 偏将打了一个激灵。 在影影绰绰,苍白而细瘦的树林尽头,那些阴影慢慢地来了。 有士兵在窃窃私语。 那些人脸上有血污吗? 躯壳上有血洞吗? 他们的下巴被撕掉了吗? 他们的鲜血,在肆无忌惮地流淌而来吗? “击鼓——”于禁大喝一声,“刀手!” 他的声音惊醒了那些狐疑而犹豫的士兵,有将军在这里,他们有什么值得惧怕的! 队率大声地呼喝,只要杀死第七批贼军! 杀光他们! 就可以用他们的车,装运他们的粮米,牵走他们的牛羊,回到营地里去,大快朵颐一顿! 当他们这样想着,并且一步接一步,先是慢慢走,然后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甚至带了些迫不及待的癫狂时,对面的敌军也动了。 那些人有的从裹了布的木棍里,拔出了寒光凛冽的环首刀,有的在辎重车上拿下了藤牌,还有一排衣衫褴褛,穿着破烂草鞋的汉子来到了最前排。 他们的手里端着弩,他们的手稳极了,他们的眼睛也冷极了。 第307节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些兖州人在这片空地上奔跑与杀戮得极其熟练了,断然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啊! 他们的眼睛看错了吗? 天色这么暗,是那些农夫颤颤巍巍地将钉耙架在了身前吗? 当第一个士兵终于决定收住脚步,却被后面的士兵推倒时,有人用力挥动了令旗! 那些弩矢不是假的! 它们真真切切地带着破开空气的尖锐声,与这战场上仿佛经久不灭的如泣风声混杂在了一起,向着兖州军而来,扎进了他们的脖颈里、腰腹间、大腿上! 于禁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鸣金——!鸣金!重整阵型!敌人有诈!” “敌人有诈!” “那,那是鬼魂吗?!” 那怎么可能是鬼魂?! 可是那些农人,那些商贾,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士,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顷刻间便到了眼前啊! 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高高举起的屠刀,真的不是这片荒原上游荡的,复仇的鬼魂吗? 军心一瞬间便乱了。 于禁想要努力地整编兵马时,敌军之中却奔出十几骑战马,上首的骑将拎着一杆马槊,风驰电掣般冲进了中军! 作为曾经守过数日淮安城的人,偏将无数次在城下看到过这张面孔,因此只打了个照面,便将他认了出来。 那不是什么鬼魂,那是镇守淮安的关羽关云长,脸红润得很,座下骑一匹红马,长槊上又染尽了鲜血,奔驰之时,整个人都像是燃烧起来一样。 而这个燃烧着的杀神带着烈火般的暴怒与杀意,挺起马槊,向着大纛下的主将而来! 自己是应该挡一挡的,副将想,虽然挡也挡不住关羽的这一击。 但他仍然在那一瞬间策马上前,随之而来便是一股大力扎进了他的胸口,将他自马上挑了起来! 那一瞬间似乎是痛的,但还带着一股轻飘飘的暖意。 这片战场不再令他感到不舒服了,这个兖州汉子想,它接纳了他,宽容地允许他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但他的将军呢? 最后一丝阳光也不见了。 冷风卷起了于禁的大氅,令他浑身颤抖起来,面色比树林尽头的阴影还要苍白。 但在关羽的注视之下,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降……”于禁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好似让自己也燃烧起来一样,“关将军!我降!” 关羽的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释然,“你知道降,为何却不许那些百姓降?!” 这是一个让于禁无法回答的问题。 因为答案不是他杀降,他的确杀降,但这一次不是!真的不是! “他们……”于禁的声音变得连自己也听不清,“他们不降。” 那些握着犁耙的,那些赶着牛车的,那些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在这支冷酷而骁勇的兖州军面前,滑稽得让人几乎笑出眼泪的人,他们没有降啊。 在百里外的马陵山下,战场还没有打扫完,因而有人飞驰而来时,是结结实实吓了士兵一跳的。 当士兵们将那个骑士架进帐篷时,陆悬鱼大吃了一惊。 “你是怎么来的?!”她不受控地嚷了起来,“你怎么这么狼狈!” 骑士满头的泥,满身的血,满脸的汗,他无暇回答她的话,手止不住地哆嗦着,指着自己的胸口。 有亲兵连忙从他的细甲内取出了一封帛书。 “孟卓公有急信给将军,不能耽搁。”这人吃力地说道。 ……急信是急信,但是送得慢了一点。 信上说,西凉董承联合张绣,起兵征伐兖州,现下就快要围上鄄城了; 信上还说,张邈已经去寻了臧霸,说以厉害,这就发兵去北海,解青州之围了; 信上最后说,请她千万不要急着同曹操决战,因为曹操比她还急,她蹲在下邳城外,不管怎么说曹操是不敢攻城的,那曹操再耗下去,家肯定就没了,因此最后曹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不惜一切代价强攻她的大营,要么丢盔卸甲卷旗而逃。 她看看信,又看看这个信使。 这信但凡早送来一天……该多好呢? 天黑了,士兵们点起火把,在寻寻觅觅,有人在找同伙的兄弟,有人在找自己辖下的士兵,有人在找自己这伍这什或是这一队的军官。 他们持着火把,仔仔细细地从战场的一端,翻找到另一端,在这片已经完全漆黑的战场上,一脚深,一脚浅地寻找着啊。 “王五!王五!” “赵罴!赵罴!” “队率!队率!” “阿兄!阿兄啊——!” 一旁的徐庶倒了一杯水,请这个信使喝下去。 “辛苦你了。”她这样说了一句。 信使目光炯炯地紧盯着她,咬着牙齿问道: “将军可知,孟卓公前后遣五十余人为将军送此急信?” 她大吃一惊:“我不知。” “孟卓公七日前得了消息,便立刻遣人送信,均为曹贼所拦,他在出小沛的几条路上派了许多斥候往返巡逻,一见有异,立刻射杀,这七日间,已经折了五十多名信使!” “那……那你,你真的辛苦了,没想到孟卓公有你这样的,这样的部下……”她感觉自己有些不太会说话了,连忙加了一句,“你是如何逃出包围圈,将信送到的呢?” “我并非张公之臣,”信使说道,“张公曾有恩与我兄,今见张公愁眉不展,我兄弟五人又擅骑射,因而毛遂自荐。” 哦,兄弟五人,一起出发的,既擅骑射,彼此又有照应,怪不得能够冲破曹老板的包围圈,厉害! 她点点头,然后那颗因为作战而变得混沌的头颅一瞬间清醒过来。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到了很多话,但每一句都无法表达她此时的心绪。 这人根本看不出长相,整个人就像是被鲜血和泥泞裹了一层似的,站在帐篷里,簌簌地就往地上掉带血的泥渣。 就像一座碑一样。 像一座刻了他的名姓,刻了他兄弟们的名姓,刻了那五十多个信使的名姓,刻了很多很多她从来不认得,以后也不会知道名姓的一座碑。 因此她起身走到碑前,郑重而肃然地,向着这座碑行了一个大礼。 那座碑沉默地注视着她,用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 第290章 剧城下了第一场雪。 雪是入夜下的,自空中飘飘洒洒,轻柔地落在了被人反复践踏过的枯草上,第一片、第二片刚刚贴近地面,就被大地最后一点热气所融化,化为晶莹的泪珠,滑落进泥土里。 待得清早士兵们起床时,掀开帘帐,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片晶莹而洁白的世界。 但这些粗人无心欣赏,后半夜的寒风已经令他们很不想下榻,现下扑面而来的冷意更令他们打起了哆嗦。 这样的天气,不必说枯枝也好,枯草也好,都被打湿了,可是天气这么冷,他们加倍需要弄点木柴回来了。 毕竟火炉在这样的天气里,不仅代表了温暖,还代表了清洁的水,干燥的衣物,以及不容易生锈的武器。 于是一部分士兵便叽里咕噜地发出了一阵阵的牢骚,一边发牢骚,一边踩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匆匆走出营寨,四处寻些枯枝回来。 另一部分士兵在支锅造饭,还有一部分士兵则匆匆忙忙地爬上了云梯车,按照郭先生的吩咐,将这些入夜前检查过的攻城器械再仔细照看一遍。 但郭图没有这样的心思,他匆匆忙忙地走向了中军帐。 袁谭昨夜饮了些酒,还未起身。 片刻之后,两名美貌的婢女小心地进了后帐,很快后帐中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先生清早前来,”袁谭的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困倦,“必有要事。” “大公子,两日前,陆廉于马陵山下大破曹操,徐州之危解矣!大公子知否!” 袁谭脸上的困倦一瞬间消失了,他招招手,婢女立刻为他递上了一杯热蜜水。 待喝过半杯蜜水之后,这位青年统帅的思绪已经静了下来。 “如何破的?” “听闻是以全军为饵,诱曹操入彀,曹操征战多年,原本也是极警觉之人……” 他不作声地听完之后,若有所思,“这么说陆廉自己也损失颇重。” 郭图一瞬间便变了脸色。 “大公子,不可心存侥幸啊。” “我以逸待劳,等她来便是,如何称得上侥幸?”袁谭疑惑道,“曹公兵力三万有余,陆廉纵胜他,必定也是大伤元气,刘备被困孤城月余,如何能为其后援?这般疲敝至极的兵马,我为何要惧她?” 郭图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位大公子已经听出他的画外音,知道这位老师想劝他写信向父亲借兵。 但这事儿有点麻烦。 它并不麻烦在说服袁绍向南扩张这件事上,实际上,现在袁绍已经掌握了青州以北的全部土地,他早晚是要向南扩张的,大公子这一役,不过是为其马前卒耳,就算是急切攻不下剧城,报与父亲,请求增兵,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但观大公子神色,郭图心中便了然,袁谭的心病是越来越深了。 他嫉恨他的幼弟,无时无刻不想将他踩在脚下,想要令父亲知道,他才是独一无二的继承人,因此这位袁氏的大公子生出了极其自傲与极其自卑的心。 因为自傲,他相信自己必能将北海攻下,因此即使剧城久围不下也不愿写信向父亲请求援兵; 因为自卑,他做任何事都不希望=借助父亲的力量,哪怕有一点点可能被父亲拿出来放在秤上称一称的行为,亦或者被世人议论他能有今日,不过是倚靠父亲的威名与军队,袁谭都会避之不及。 第308节 但他们已经是二度来打北海了,剧城城墙高厚不说,守城的器械又备得很足,别的不说,就那个守城的巨弩,他们便有些吃不消。 陆陆续续攻了十几日的城后,袁谭终于确定一时打不下来,转为围困。 但围困是要同城外不断赶来的援军作战的,他们或许能击退东海琅琊的援军,难道当真能击退休整之后的徐州军吗? 要是再有第三回 ,就真的要变成天下人的笑谈了。 郭图叹了一口气。 “大公子,刘备久困城中,兵士疲惫,陆廉损兵折将,士气不振,这都是真的,但徐州并非只有这两支军队,能援青州啊!” 袁谭猛地抬起头盯着他。 “不是说泰山寇那边……” “泰山寇轻狡反复,之前以金帛贿之,臧霸全看在刘备被围,形势不明上,才会按兵不动,纵如此,他亦派昌豨领私兵部曲而去!现下刘备之围一解,臧霸怎会舍近从远呢?若东海与琅琊援兵齐出,战事势必胶着不下,待得月余之后,陆廉休整兵马再来之时,又当如何?大公子三思!” 这位大公子脸上最后一丝倦意也消失了。 “我明白了,”他说道,“我立刻写信给父亲。” 大公子匆匆忙忙写家信的时候,趁着清晨十分,冀州军尚未准备出战,剧城的城门也短暂地被放下来了。 军营不能将城围个水泄不通,但骑兵可以,他们分了几班,日夜在外游走,若是见到有人想要进出城,立刻便以弩箭射杀。 经过上一次被匈奴人背叛之后,这次袁谭选的骑兵是地道的冀州骑兵,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再出什么差错。 这次也算不上是差错,主要还是这个进城的斥候骑术确实十分了得。 这人一路北上时,带了三匹马,因此接近剧城时,身边还有一匹体力尚足的快马,他换了马,趁着清晨靠近剧城之后,冀州骑兵立刻便察觉到了,想要将他射杀,但这人骑马跑得飞快,左躲右闪,就是不肯承这一群骑兵的情,断然不愿下马领死。就这么带着一群骑兵在城外跑了一圈,险象环生时,城上终于忙忙地寻了校尉来,拍板决定将城门打开,放他进来。 这人下了马时,两条罗圈腿抖了一抖,竟然又直起来了。 “我是刘豹!自徐州出,正为我父刘使君送信而来!”他大喊一声,“我要见田将军!” ……刘使君今年也就三十六七岁,再看看这个瘦瘦小小的汉子,年龄比刘使君只大不小,这父子关系是怎么论的? 但田豫已经自城墙上走下来了,他见了这位刘备家的公子,便大吃一惊: “狐鹿姑!” 刘使君的匈奴公子很是自然地行了一礼,“在下刘豹,久慕大汉天威,田将军休叫差了。须知我父见我容仪机鉴,有文武长才,又赤胆忠心……” 大清早的,田豫听了这半文不白,任何一个汉人学子都讲不出来的奇怪玩意儿,额头便一跳跳的疼。 “好,好,刘,刘兄,”他耐心地听完,客客气气地问道,“你如何来了剧城?徐州战势如何?” “好极了!” 一说到这个话题,狐鹿姑也立刻卸下了一板一眼背诵课文的包袱,大声地说起了这数日间,马陵山之战的来龙去脉。 他并未亲见,但溃兵之势,下邳城头也能远远地察觉出来。 这位十分狡猾的匈奴人在围城前并未进城,而是一直在远处游荡,数次差点被曹操的虎豹骑所杀时,便连忙逃去了东海。 现下他听说了这场大战的结果,再加上东海琅琊也准备出援军,立刻自告奋勇,跑来送信,顺便看一看剧城这边形势如何。 看形势……他也得赶紧立点战功了! 剧城的城墙显见有了战火的痕迹,城头被石头砸烂数次,又重新夯起来,这样修修补补,显得颜色新旧不一,十分显眼。 在那些泥土与石板之间,又有黑褐色痕迹,蜿蜒流淌,在积雪下黯淡无光,却令人不能忽略。 神色匆匆的士兵扛着武器走过,又有民夫有条不紊地搬运物资,上上下下。 城中的市廛萧条了很多,有妇人拿出自己织的布匹来卖,也有心灵手巧的汉子编些草鞋,卖食物的不多,但是有。 粟米的价格有些贵,但麦子尚可,也有些贫穷的人来这里买糠,一见便知不是用来喂猪,而是自家吃的。 糠的价格倒是很便宜,狐鹿姑想,穷苦人哪里都有,但显然这月余间的围困对剧城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因为他是知道的,若是围困日久,糠这东西也会变成千金难买的粮食。 因为吃它总比吃人要体面些。 他继续在城里走一走,继续查看那些军官和士兵的状态如何。 在走过一条街道后,他在一口水井旁看到了一个戎装女子。 那女子似乎在吩咐周围的妇人,要她们看好水井,平时用草席将水井盖上,不令结冰,有人过来打水时,要盯好了,不能令奸邪之人有机可乘,往水井里下毒。 女子背对着他,又迎着清晨的阳光,因此整个人在一团光里模糊不清,只觉得非常熟悉。 但不对劲啊,狐鹿姑想,陆廉不是在马陵山吗?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女子转过脸来,皱着眉看向了他。 “在下认错人了。”他有点尴尬地告了罪,又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这肯定就是陆白了。 狐鹿姑原本觉得陆廉这个妹妹和她肯定不是同母所生,有可能连同父都不是,就算是族妹,那也得七拐八拐出五服了。 这俩人长得实在是不像啊! 但陆白转过头来,神情平淡地打量他时,他忽然觉得她们俩确实是有些像的。 剧城很大,四处走走,一时也走不完。 顺便还遇到了出行的孔融,连忙上前寒暄。 这位青州刺史瘦了一大圈儿,原本看起来很有珠圆玉润之美的一个高士,现在渐有飘飘欲仙的道家风度了。 说来就很奇怪。 守城是一件会给人带来极大精神压力的事,守军会日渐消瘦憔悴,脾气变得暴躁易怒也完全正常,因此孔融会瘦这么一圈儿不算什么,但为什么田豫一点也没瘦呢? 那个青年不也是文士出身吗?现在皮肤一点也不白皙了,脸蛋一点也不细嫩了,手上长了茧子,眼神也变得冷酷老练了。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汉家的文士,而是一个真正的武将了。 他甚至没有从这场攻城战中感受到什么压力。 他站在城头,居高临下地指挥守军,击退一波接一波的敌军时,他的神情与举止必然是这样告诉他的士兵的。 这让狐鹿姑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浑身都冒着黑气的,就差点想要冲过来打他,但还忍住了的年轻文士。 “孔使君,在下曾受过祢先生的恩惠,”狐鹿姑有点期待地,笑嘻嘻地问道,“他可在城中?在下方不方便拜访?” 孔融脸上那得体而有风度的笑容消失了。 “祢衡先生?” 祢衡先生在城东的一个小院落里。 他曾经住在那个有点冷清的小院子里,而且用他狂士的风度满不在乎地打扮了一番这间屋子,比如说画了一些狐鹿姑看不懂的画,写了一些狐鹿姑读不懂的字。 但那座碑是他读得懂的。 因此他从自己鬼鬼祟祟背过来的麻布口袋里,掏出了一样又一样的好东西。 他拿出了一些肉干,一些鱼干之后,又将一大块烤牛肉拿了出来,用小刀切了块。 牛肉只是表皮烤熟,里面还是血淋淋的,但这样的烹饪方式在匈奴人看来十分美味,是拿得出手的祭品。 他又拿出了一个水袋,打开之后,浇了一些在碑前的地上,于是酒味儿便飘了起来。 对于一座困守月余的城池来说,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违禁品。 因为牲畜可以用来运货,不能随便杀了吃肉,而浊酒更是良好的麻醉剂,可以让伤员在医官处理伤口时减轻很多痛苦。 但狐鹿姑毕竟是个匈奴人,骨子里有十足的野蛮习气。 “若是小先生还在,必然是要骂我不守军规的,况且这些东西,别人也不该卖我啊!谁卖给我的,该罚!” 这个小个子自言自语着,却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意思,反而很有些洋洋得意,“但比起祢先生你啊,我比你更懂怎么和市井间的商贾打交道,我想要什么,没有弄不来的!” 他想了想,又耀武扬威地加了一句,“先生不是很会骂人吗?你气不气啊?” 碑下面埋着的那颗头颅自然是不能开口骂他的,因此他这样自言自语了一阵,又取了牛肉来吃,一口肉,一口酒,嘀嘀咕咕,像是真的在和人边吃边聊,而且聊得开心极了。 酒足饭饱,匈奴人拍拍屁股站起来了。 他的脸上有一点醉意,大概确实是有点醉了,因此刚开始吃喝时的笑容不见了。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块刻了名字的木头。 “我得走了,我还有要紧事。 “过几日我去寻了你的尸身,为你收敛下葬。 “我今天只是来寻你吃喝,并不是来祭祀你,祢衡先生,你千万莫想多。” 他还在继续慢吞吞地讲话,但讲着讲着,那张黑红色的,不起眼的脸上逐渐浮现起了一股杀气。 “等我将来踏破冀州,我去寻来上等的皮裘,肥美的牛羊,还有那些出身最高贵的士人,我拿他们的鲜血来祭祀你。 “因为你配得上这一切,先生。” 第291章 仗还没打完。 但是要说追击,其实也不用追,曹老板的军营就在马陵山以北,虽然骑兵要绕一大圈才能跑到,但终归不算很远。 但她不是很着急了。 在她击破兖州军主力之后,增援很快就会潮水一样地涌来,她没有必要再不顾死活地追击,尤其现在处境更加恶劣的明显是曹操。 董承是皇帝的岳父,但同时也是一个西凉人,他所率领的也是一支西凉军。 她很清楚西凉军在作战之外是什么风格,曹操必定也同样清楚。 与残暴的西凉军相比,那些屠戮过徐州的青州兵甚至都称得上仁慈了,现在这样一支军队来到了兖州,如果这个消息传出,那些兖州兵会怎么样呢? 兖州现下只留有少量兵力,除了几座大城能坚守一段时间外,其余的村镇田庄会如何呢? 那些在田间耕种的农人会如何? 在家里织布的妇人如何? 围在炉火边一面烤火,一面修理农具的老人如何? 见到第一场雪,便迫不及待地跑出门去,和邻家的玩伴一起撒欢儿野跑的顽童又如何? 第309节 他们对于徐州人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们对于西凉人来说,也什么都不是; 但对于兖州军而言,他们是自己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 只要他们想一想自己的亲人在西凉军的铁蹄与屠刀之下——这些兖州兵真的还有心思在别人的家园,别人的土地上征战劫掠吗? 陆悬鱼正和徐庶聊起这件事时,曹营有使者到了,很简单一件事:交换战俘。 兖州军撤退时,不知道哪个谋士出了个损主意,趁着形势混乱,抓了一群战俘回去。准确说不是抓,是赶,因为战场太散,天色又暗,有些徐州兵以为是自己这边输了,稀里糊涂地就束手就擒,跟着去了曹营。 算上曹老板之前还抓到了一些附近郡县过来的援军,凑一起也有两千余人,准备跟她换一下战俘。 但是她这边抓到的多一些,数目没清点完,至少有五千余人了,和两千余人换,那肯定是不划算的。 “听说将军待江东孙讨逆便如此宽宏,”这位信使厚颜无耻地一躬到底,“这些士卒家中亦有妻儿老小,盼将军能放他们解甲归田,在下待兖州士庶,感念将军恩德——” 她看看徐庶,徐庶摸摸小胡子。 “此役徐州上下一心,为剿狡虏,更为报仇雪恨,曹公以自己与孙讨逆作比,实在是看轻了自己,也看高了辞玉将军,凭将军一人,何能逆众意而专断独行呢?” 球,被打了出去。 她坐在上首,不吭声,专心看徐庶替她和使者掰扯。 “陆将军,我兖州士庶难道就不是大汉子民了吗?” 徐元直又摸了摸小胡子。 “曹公水淹下邳时,也未曾挂念城中大汉子民们的安危啊。” “将军!将军待黔首如自己儿女,为何却忍见我兖州百姓骨肉分离?” “拿你家主公来换。”她终于开口了,“他一个人来就够,我放所有的兖州战俘走。” 使者惊呆了。 徐庶也拔下了一根自己的胡须。 “这……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她注视着这个使者,“他想要徐州的土地,为什么不能自己来同我家主公打一架?” 听说在很古早以前,有过两军各派将领阵前决斗的传统。 陆悬鱼觉得那是个挺好的传统,尤其适合野心家之间的战争。 看看这绵延数里的战场,看看还未曾下葬的尸首,到处都是。 天这么冷,土地这么硬,怎么埋他们啊。 可是待到第二年春天来临,冰雪消融时,他们就真的变成散落在田间的白骨了。 在一轮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之后,使者终于给出了一个比较靠谱的谈判价格。 他送来两千余战俘,要走的并不多,大头当然是有名有姓的那几个,比如说曹纯,比如说郭嘉,往下的一些小军官也是重点,反正林林总总凑了数百人。 剩下那些兖州兵就别想回去了,徐庶这么跟她说的,当然元直先生也不是奴隶贩子,他觉得这一战之后,徐州死了不少青壮,把这些战俘送去种地,忏悔个十年八年再给他们分田分地,这也能补充一点人口,肯定不是坏事。 交换战俘的时间约在三日之后,交换过后,继续决战。 这个消息传到郭嘉这里时,他还在继续裹着毯子,一面烤着火,一面看着一卷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书。 小兵躲在帐篷门口,有点敬畏地看。 看看这位先生,他们这样嘀嘀咕咕,这两日未曾净面更衣,裹着个毯子就不松手,可还是显得这么的…… 这么的…… 两个小兵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只觉得这人容貌俊秀还在其次,主要是举手投足,真有那种风流不羁的贵人范儿。 但将军还是喜欢干净点的吧? 那谁知道。 怎么不知道!你看张将军和太史将军每次作战归来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胡须都剃了! 你说得有理……那咱们是不是该打水给先生洗一洗?万一将军得了闲,过来看望先生…… 陆悬鱼站在他们俩身后,很想照屁股一人踹上一脚。 但她是个爱护士卒的将军,尤其是这样一场酷烈的战斗之后。 她决定还是咳嗽一声。 小兵猛地跳起来了!脑袋撞在支撑帐帘的竿子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一脸宠辱不惊的郭嘉手一哆嗦,那卷竹简就直奔着火盆下去了! “将军!”小兵嚷了起来,“我们给先生照顾得很好的!他就是脸脏了一点!我们这就去烧水让他洗——” ……她搓了搓脸。 “滚。” ……小兵迅速跑远了。 那卷书又从火盆边上扒拉出来了,竹简被烤糊了一点点,但看起来并不要紧。 “将军屈尊而至,未知有何见教?” 郭嘉仰起头,顶着一张花猫脸十分平静地看着她。 ……给俘虏的饭一般不会太多。 ……一则要优先供给士兵,二则防止俘虏们吃饱了暴动。 ……但这些小兵看起来是真怕他饿瘦了变得不那么美貌。 ……因此这两天除了一点饭食之外,这位谋士大半时间在自食其力地烤山药充饥。 她在火盆旁边坐下了,拿起火钳在里面翻了翻。 ……真翻出一个山药来。 “曹孟德派人来约定交换战俘,再过三日,先生便自由了。” 郭嘉抬眼看了看她。 “将军愿放还在下?” “嗯。” “如此,感念将军恩德。” “但我还有件事很是疑惑,”她这样说道,“虽然不重要,但想问问你。” 这位青年谋士点点头。 “将军请讲。” “你给我写过信,”她说道,“你劝我离开主公,既为了试一试我的志向,也为了让军中同袍怀疑我。” 花猫脸点点头,“写信所费人力物力,比起征战,不值一提。” 因此为什么不写呢? “你还给其他人写过信。” 这个花猫脸想了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你是个十分聪明,能察人心世情的人,”她说道,“也明白什么是善恶。” 花猫脸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 “你也知道曹操数番屠戮徐州,令泗水不流之事。”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郭嘉脸上那种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了。 “在下十分清楚。” “今番又掘河以淹下邳,”她盯着他看,“我所疑惑的是,你们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会跟随他这样手段残暴的主公呢?” 郭嘉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向火盆,注视着里面流动着的,明亮的红光。 “将军欲助刘使君平定天下,”他说道,“曹公所思亦是如此,没有什么分别。” “……没有什么分别?” “将军想要以生民之惨相来说在下,”郭嘉微笑着说道,“但在下看不见。” 仿佛早有预料她的目瞪口呆,郭嘉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古来征战,皆是如此,袁公与曹公为天下,刘使君为万民,令君为大汉江山,公达为兴耀荀氏门庭。当今天下,诸侯征战中,有人为建功立业,有人为青史留名,征战所为的,左右不过这些事,难道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她疑惑地看着他,“你不为建功立业吗?” 郭嘉的眼睛忽然弯了一下。 “我为我的挚友,”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让人无法看透的笑容,“将军爱万民,在下只爱故人。” 这是个好天气,虽然风有些冷硬,但万里晴空,能清楚看见那些被绳索捆着,像羊群一样被赶过来的士兵。 他们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因此陆悬鱼立刻下令,要军士们支锅煮些羊汤分给他们喝。 身侧的郭嘉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又轻轻感慨一句。 “将军待士兵如此,无怪乎他们愿意为将军死战。” “我不需要他们死战,”她平静地说道,“我要他们活下去。” “嗯,将军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她看了他一眼,“还有最后一仗。” 这位特地将脸洗干净的青年谋士忽然噗嗤笑了一声。 “将军莫非当真以为,曹公还在这里?” 看到陆廉错愕着睁大的眼睛,郭嘉觉得心情又小小地愉悦起来。 “主公深谋远虑,用兵如神,而且性如烈火,”他解释道,“他断然不会等上这三天的。” 陆廉为什么会傻乎乎等三天?利益所致,她愿意等啊,这三天里徐州各地的援军越来越多,她一边整编兵马,一边和镇守淮阴的关羽联络,一边又有郯城送来的补给,而兖州军那边却不可能再补充一个人,换谁谁不等啊! 但主公却绝对不会为了他的族人和谋士等上这三天,这里不仅没有补充的兵源,粮食也越吃越少,老家还水深火热。 第310节 况且最重要的是,兵精粮足士气高涨时尚不能胜,现下人心思归,他反而要留下来修整等待?等个什么! 想必主公派使者来的时候,人已经跑出八百里地了,现在想一想,连断后的精锐应该都追上中军了。 “你既这么说,”她说,“我可以不守信了?” “自然,”他说道,“没有大军庇护,就算我瞒了将军一时,难道当真能逃过将军麾下并州铁骑的追击吗?” “……你还挺诚实。” “所以,将军欲如何决断?”郭嘉一本正经地问道,“蒙将军营中士兵照顾,在下已沐浴更衣过了,随时都可受死。” 她看了他一眼。 “若是以前,我多半是要杀了你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们来徐州一次,我便打你们一次,想来你们也是有记性的,曹孟德既有雄才大略,又有许多谋士辅佐,我杀你一人又有什么用?反而污了我的名声。” 郭嘉抿抿嘴,看起来很是诚恳地欠了欠身。 “将军此恩,永生不忘。” 士兵们越来越近了,已经有人手搭凉棚,不停地踮脚张望了。 “我阿兄在不在?” “那是老五吧!你们看看是不是!” “是他了是他了!这个怂人!待会儿回了帐,先打他一顿!” ……声音里要是没带着惊喜的哽咽,这狠话听着还能更真一些。 她看了看士兵,突然感到了一点疲倦与轻松涌上心头,因而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温和了。 “给这位郭奉孝先生寻一匹马来,”她吩咐了一句,想想又加了个后缀,“不要战马,寻一匹驽马就行,骡子也行。” 一个并州老兵看了郭嘉一眼,很爽快地跑开了。 不到片刻,牵了一匹老马过来,“将军!郭先生的马已经牵来了!” ……她打量了几眼,默默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她的意思是,一般这样瘦骨嶙峋老态龙钟的马,应该找个地方让它寿终正寝,安静而祥和地过完马生中最后的一点时日,而不是非要拉它出来站好最后一班岗。 但她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将马牵过去。 “奉孝先生,”她点点头,“我便不远送了。” 郭嘉看了看这匹马,又看看她,最后还是沉默且努力地爬了上去,并且颤颤巍巍地坐稳了。 “将军,在下临行前,尚有一言……” “嗯?” “原本不当讲给将军。” “没事,你说。” 郭嘉一面这样说,一面在马背上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姿势,想要适应这匹马,当他最后似乎坐稳了时,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此战之前,在下曾有书信写给张绣,”他说道,“劝他与其同董承争夺兖州,不如将汝南淮南这两大郡收入囊中。” …………………… 汝南和淮南,简单说来就是,袁术的地盘。 是关羽围了一年,跟她一起先打袁术,后打曹仁,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 城防空虚,守卫不足,这没错,大部分兵力都被她和二爷带走了。 但她也是一时没想到郭嘉能在听说西凉人来打兖州之后,迅速地想出了这么一个祸水东引的缺德招数。 ……这人怎么这么缺德呢。 老马稍微地转了个圈儿,但郭嘉还没有决定撒开缰绳让它跑起来。 似乎还挺想看看她的反应。 “写就写吧,”她说,“没事,先生,路上小心些啊。” 于是这个缺德主义谋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错愕。 陆悬鱼注视着那抹身影渐渐离去,才终于将目光收回来。 “曹操的大纛何在?” 张辽回答得很快:“在我营中。” “派个人,送给张绣。” “……将军?” “什么书信也不必带,什么话也不必说。” 冬日的阳光洒在这位女将军的脸上,她平淡的脸上映着一层霜雪般的光。 “他见了大纛,便该明白了。” 第292章 在陆悬鱼处置过战俘,又将受伤的士兵安顿在郯城后,打扫战场的活计交给了附近郡县发动起来的民夫。 这种活计算是劳役,没什么报酬不说,而且天气这样冷,给那些兖州兵挖坑也是很难挖得动的,因此绝对不算什么好活计。 但每个人每天发三升粟米,可供一个人吃饱,也可供全家每天喝上一碗热热的小米粥,因此立刻又变得抢手。 毕竟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整个徐州都不得不面临这场前所未有的考验。 下邳所经受的考验是最为苛刻的。 洪水已经渐退了,天气这样寒冷,河水自然渐渐枯竭,待到来年春潮来临,才会重新涨起水势。 因此下邳城中又渐渐能见到陆地了。 但井水仍然是浑浊而恶臭的,附近数十里也没有能喝的水。 陆悬鱼在接到这个消息之后,不得不发动士兵,将全军上下的陶罐都收拾出来,准备在穿过马陵山时接满山泉,再将这些清水运去数十里外的下邳。 “你猜下邳现在什么模样?”有士兵这样窃窃私语。 “估计挺脏的。”有人这样嘀咕。 “原来就不干净,我跟你说,我姑母熹平六年时嫁来下邳,就住在南市后的那条巷子里,喔唷!那边住了个卖粪的!”那个小兵绘声绘色,“那个味儿喔……” “快闭嘴!” “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肯定是不大干净的,”旁人忙忙地打圆场,“这有什么的,我跟你们说,我的胃口就很好!东市有家客舍的炖肥羊肉,有人在里面吃出来过……” 她骑在马上,默不作声地听着小兵嘀嘀咕咕,心想她似乎也去过那家客舍。 她在下邳买过房子,她挑房子挑得很仔细,因此下邳的每一条街巷她都去过。 那些巷子深处是不是有一家小酒坊,是不是又有个点心铺子,城中为数不多的美食都在哪里,她慢慢地都记下来了。 门脸也许破落,但小商贾多半还是很在意干净的,他们清早起来便会忙忙地挑水洒扫门前尘土,好准备开张迎接客人。 有的佣工做事就很不走心,洒水的时候差点洒到她的鞋子上。 ……好几次。 但下邳城不可能还是那幅模样了。 当她向着下邳前进的时候,主公差人送信前来,同她简单说了一下城里现在渐起疫病,让她在城外驻扎,到时候他去营中见她即可。 于是她又赶紧跟附近郡县要些草药,一并运送过来。 在她这样跟徐庶先生交代这些庶务时,徐庶忽然摸了摸小胡子,又看了看她。 “先生?” 徐庶一般不会这样直白地观察她,因此看得她稍微有一点懵。 “刘使君要将军驻军在城外。” “嗯,因为城中起了瘟疫嘛……” 徐庶又摸了摸小胡子。 “将军去寻治疗时疫的药材,足见将军爱民之心,”他慢悠悠地说道,“但还不够。” 她愣了一下。 徐庶在盯着她看。 这种目光里藏了一些什么东西,似乎不愿意明白地说出来,要她自己去想。 主公要她驻军在城外,他自己出城,去营中见她。 ……她想不出来。 “我是真的想不出来。” 徐庶微笑了起来。 “刘使君应当也是一位至诚君子,”他说道,“否则将军不会是这样天真的性子。” 她迷茫地眨眨眼。 “我有一句劝告,愿将军听取。” “什么?” 随着高低起伏的土道慢慢绵延,记忆中的下邳慢慢展现在了眼前。 ……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城门已经开了,无数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城外泥泞的荒野上,其中一些人看起来很瘦弱,还有一些皮肤皱而苍白,带着不正常的肿胀,有的穿得起衣服,有的衣衫褴褛。 尽管看起来都非常肮脏憔悴,但他们的神情举止各不相同。 许多人围在城下,于是她将目光投过去,便见到了无数具堆在城下的尸体。 他们在尸堆中翻找自己的亲人。 第311节 哭声隐隐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 但也有些人并没有去找尸体,他们只是走出来,寻了一块地势略高点的地方坐下来,感受这清新而寒冷的空气。 或许也会感受一下再也不必担心城破家亡的安全感。 但那些人终归又会将目光投在她的旌旗上,投在她的兵马上,投在她的战马,她的铠甲,她的脸上。 看啊,他们这样交头接耳,小陆将军来啦。 她来救我们了。 不错,要不是她,刘使君和我们都要被困死在城里啦。 他们最后这样颤颤巍巍地向她走来,却再也不能箪食壶浆。 “我这里有水,”她望着他们干枯的眼睛,干枯的嘴唇,连忙说道,“我这里有干净的水,还有干粮,可以分给你们!” 于是那一张张龟裂的嘴唇咧开,露出了欢欣不已的凄凉笑容。 主公是过了几个时辰之后,天色将暗时才出城的。 自然没有准备什么红毯,也没有找卫兵开路。 就这样带着几个人骑马出来了。 但他站在辕门前的模样看起来比百姓们好很多,尤其是衣服穿得很干净,虽然也瘦了一大圈,但他的眼睛里还闪着微笑的光。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笑道,“可惜二弟不在。” “二将军俘虏了于禁!”她立刻说道,“他还在淮安!过几日便来!” 二爷虽然无恙,但留下的兵马伤的伤,残的残,病的病,不能说完全无恙,而且就算能来,估计也只能跑来点一卯就走。 因为庐江、淮南、汝南这几郡守军不足,二爷肯定还要南下——但郭嘉那封糟心的信就先别提了。 “对了,三将军和子龙将军呢?” “城中刚经过洪水,”主公回答得也很自然,“翼德还要监督兵士民夫,加固城墙,子龙出城去了。” 都有事,都没来,就主公自己带了几个亲随来了。 她想起了徐庶先生提醒她的话。 营中这些人,太史慈张辽徐庶都得见见,糜芳不用见了,这不争气的小舅子一路撒欢儿跑进城里去看他阿兄阿姊了,但是临走前也没忘记财大气粗地再整点牛羊过来,提前帮她把酒席备好。 大家都见过面了,但是牛也好,羊也好,才刚开始挂上烤架,离宴席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因此其他人先撤下去,她将主公请到上座,先汇报一下这些日子以来的战事。 从打孙策开始,到打袁术,打曹仁,打于禁,打曹纯,最后是打曹操。 她和二爷各自领了多少兵,损耗了多少,又从附近郡县处补充多少,现在还剩多少。 刘备听得很仔细,偶尔会轻轻用手拨一下腰间佩戴的一根牦牛尾制成的穗子。 她看看主公那根穗子,又看看他。 “现下主公与下邳百姓都安全了,我就放心了,现下尚存的兵士中,有一千八百人是郯城所遣,两千三百人为二将军借出,两千人为琅琊所出,还有一千一百三十五人,是我从青州带出来的,其中三百东莱兵,八百本部兵马。 “二将军的兵马,郯城的兵马,还有琅琊的援军,这六千一百人今日交还给主公,”她说道,“若主公尚有差遣,我亦随时听命。” 主公眼睛里的微笑消失了。 他微微皱起了眉,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谁教你的?” ……啊这。 “我自己想出来的不行吗?”她尴尬地说道,“我也会逐渐明白人情世故的。” 主公开始揉眉心。 “我起于微末,与悬鱼相识在贫寒之中,我自然是明白你的,你若有那样的野心,也看不上我这样的主公。” “看得上的!”她赶紧说道,“我早就知道主公你将来有一番作为!” 这是真话,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也知道刘备将来建立了蜀汉啊。 ……但是主公瞪了她一眼。 “城中缺兵,各郡人心又不稳,这几日又会有许多援军到来,我确实是要用你的兵马充实本部,不能令那些豪强窥破虚实,见我这里太过疲敝,动了心思……但不是为了防你,”他很认真地说道,“你不要多想。” “我懂了!我真的想明白了!”她赶紧说道,“就像主公今天特地穿了一件干净华丽的衣服来,就是这个意思!” 刘备呆呆地看着她,愣了一会儿。 “我这次前来,想过赠你什么礼物才是,”他说道,“总得带一点什么东西来。” “唉?!”她搓搓手,“什么礼物?” 主公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掏了一个胡桃出来,递给了她。 ……这东西啃一口就挺麻的。 但她还是接了过来,还真仔细打量了一下。 “城中困顿,寻不到粔籹,”他说,“就先给你拿个胡桃吧,这一枚也是运气好,一直没被水泡过,干净的,天意留存以赠君啊。” ……这听起来就太灵性了。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在主公看蛇精病的目光下,当真凑近了仔细看看这个胡桃。 在来下邳的一路上,她经常会想起一个问题。 如果她同黑刃妥协了,如果她真的选择背叛了主公,抛弃一切,向着玉座的方向前进。 站在下邳城下的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那些百姓会如何看她? 三将军、子龙、简雍、糜竺,还有教授她许多学问的陈珪,又会如何看她呢? 她还能像现在这样,毫无端仪地坐在主公面前,一边搓胡桃,一边聒噪,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短暂的胜利时光吗? “三将军和子龙将军呢?晚上寻他们一起来喝酒吧!” “嗯,那我派人去告诉他们一下吧……哦对了,其实简宪和很想跟着我一起来……” “也带上简先生!” “还有别人吗?” “糜先生也来!还有我的老师陈公!” “还有呢?” “……还有谁?” “……没有,没有,我只是忽然想起陈长文了,不过他现下在琅琊,为了照顾民众,辛苦得很啊!” 第293章 自狐鹿姑进城后,袁谭的攻势渐缓。 田豫为此开了一个小会。 “陆将军既已破曹,徐州少则旬日,多则月余,必出援兵,”他很肯定地说道,“袁谭久攻不下,却未撤军,他必定也在等待援兵。” 孔融撇撇嘴,“他的援军,那必然是袁本初了。” “若是袁本初亲至,又会如何?” 狐鹿姑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田将军,这可不行。” “……如何?” “纵他四世三公,累世阀阅,”孔融傲慢地看了这个匈奴人一眼,“也未必能攻下剧城。” “跟那个没关系,”狐鹿姑舔舔嘴唇,“田将军,小陆将军有多少骑兵?”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突兀。 陆廉有一支由张辽统帅的骑兵,约有千骑,这是她很引以为傲的一支兵马——要知道,刘备的骑兵都未必比她的多呢!曹操的虎豹骑,比她多也就多个一二千罢了!这已经是可以令中原震动的威武之师了! “大袁公与公孙瓒相争时,双方骑兵是以万计的。” 狐鹿姑这样说道。 然后他一脸的“换你们说”。 ……但是谁也没说。 ……大家都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怎么打啊。” 立刻又有人咳嗽了一声,无声地谴责了那个失败主义文士。 一个清越婉转的年轻女声响起,“刘兄如此说来,关键便在不能令袁绍出兵了?” 田豫也立刻捋清了思路,“那咱们须得以寡敌众,趁袁绍未动,先击破袁谭——” 但陆白和田豫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袁绍若兴师动众,为的不过是替这个长子争夺青州,”她轻轻地问道,“可他不是很疼爱小儿子吗?” 田豫愣了,狐鹿姑也愣了,孔融也愣了,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坐在门口的年轻女郎。 她穿得很朴素,站在城头上巡视军情时,神情气质有时甚至有些肖似她那位名满天下的阿姊。 但此时她略低了头,一双多情的眼睛轻轻地扫过屋内这几个人时,她忽然又像个深宅里的美妇人了。 ——安静、温婉、带着满腹冷酷的算计,并且随时准备投身于下一场与后宅姬妾和子嗣们的争斗中。 火把将整座大营照亮。 美酒被一罐一罐地从车上搬下来,士兵们不断地吆喝着,提醒着,小心翼翼,珍之重之。 鲜红的牛羊肉在火舌舔舐下,慢慢染上另一种更加诱人的色泽,纹理变得清晰,肉汁慢慢溢出,油脂偶然被点燃,一阵或明或暗的火光过后,带着吱吱的响声。 木炭的热浪将这股无可匹敌的香气送上夜空,于是自北而来的寒风南下时,便裹挟了这热乎乎的,馋人的气息,飘出营去。 第312节 这是士兵们应得的犒赏。 有百姓慢慢地聚集过来,隔着栅栏,探头探脑,满脸渴望地往里看。 能不能给口吃的呀?他们这样哀求着,有没有啃剩的骨头?给两根也行啊。 有士兵拎了一条羊腿想走过去,又被队率拦下。 你是单给某一个呢,还是那些百姓都有份呢?这是你自己那份,还是大家的份? 可是,士兵辩解道,他们饿啊,他们一定很久没吃过肉了。 我们便不饿吗?难道这些酒肉是将军每日都随我们吃的吗?你知道为了能在这里好好吃一顿饭,我们死了多少人吗!他们!他们躲在城里,他们摧过城,拔过寨吗?他们杀过人吗?他们在尸体堆里爬出来过吗!他们凭什么跟我们吃一样的饭食! 面对小军官的叱骂,百姓畏怯地渐渐退开,士兵也把头低下去了。 “我只是不忍心,我没别的意思……”他眼睛里噙着眼泪,“我就想着,要是我的家人去哪里逃难,有人也给他们一口吃的,就,就行…… “天挺冷的……”有人这样悄悄地说道,“肚子里没东西,好难熬啊。” 我们的妻儿,我们的父母,要是逃去了什么地方…… 他们也会这样伸手求一口饭食吗…… 会有人给他们吗…… 队率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士兵。 那人用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握着那条羊腿,放回去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就那么手足无措。 “把羊腿放回去。”他这样冷酷地下了命令。 士兵低低地应了一声,刚转过身时,听到队率又说了第二句话。 “我去禀告刘功曹,请他去见太史将军,”他说道,“看太史将军怎么定夺。” 怎么定夺? 士兵愣愣地转过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如果只想惩罚他的愚蠢行径,是根本不需要去见太史将军那样的大人物的。 只要照着屁股踹他两脚就罢了呀。 那张刚刚流过眼泪的脸又明亮起来了! “队!队率!” “呸!滚去吃你的饭!” 她是个女子,又是个将军,寻常在军中是不饮酒的。 但今天可以破个例。 主公在上座,举起酒爵,除却她营中之人,瘦了一圈儿的三爷和子龙,瘦了两圈儿的简宪和先生和糜竺先生,还有明显老了很多的陈珪,还有几个文官在下手。 主公应该是很想说点什么的,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润,带着从容不迫的力量,不管是鼓舞斗志还是稳定民心,凭着这把好嗓子都不在话下。 ……特别有亲和力,跟她完全是两个极端。 但主公举起酒爵时,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说很多话,最后还是咽下去了。 “诸君,满饮此杯!” 与后世的白酒不同,浊酒上层清,下层浊,一口喝下去时,带着浓厚的米香,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东西尤其珍稀,因为它是用粮食酿的,粮食在乱世总是很珍稀的。 但在乱世,人们又更加迫切地渴求酒精。 她在青州时,偶尔会喝点酒,少少一两盏,尝尝味道,这么满饮是没喝过的。 但现在一气灌下去时,感觉又很不一样了。 “二将军与小陆将军今次立下了不世之功!尤其是小陆将军!” “从此徐州便安宁了!” “说起来,主公欲何赏?” “要我说……”简雍先生摸摸胡须,“表请朝廷为上。” 席间有人悄悄地进帐,同太史慈窃窃私语了几句什么,待她将目光移过去时,太史慈已经悄悄离开了。 “不错,咱们是奉天子旨意,诛讨逆贼的!”大家还在讨论现下的局势,“今次不仅诛了袁术逆贼,又大破逆朝命而行的曹操,天子就应当论功行赏!” 三爷觉得很对劲儿,再加上喝过一点酒,比比划划地开始帮她研究该要个什么名号的将军,子龙努力地让三爷动动嘴就行,不要动手; 糜竺先生夸她说糜芳现在懂事多了,都是她的功劳呀,让糜芳成长了不少——是好话,但她觉得有歧义; 简雍先生讲了一个关于陈登的笑话,当然他是不知道三月之期的; 白胡子老头摸摸胡子,笑而不语。 一片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中,灯火之间的主公微笑着看向她。 她想要什么奖赏? 她得仔细想想。 帐外的士兵们在大吃大喝,有人高歌,有人在哈哈大笑,有人似乎打起了拍子,于是又有蹦蹦跳跳的声音,多半是在跳舞。 他们在庆祝,庆祝这一路的胜利,庆祝这一路的披荆斩棘,庆祝他们跟对了将军,他们跟随的不是别人,是活生生的传奇!现在徐州全境都已收复,很快就能修整兵马,出兵夺回青州,他们的家园近在眼前!他们可以活着回到家乡,可以用力地给父母磕一个头,可以亲一亲妻子的面颊,可以抱起自己的儿女,放在膝盖上。 他们这样畅想着,高歌着,而后不知何时起,又有人掺杂起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怎么哭了?有人这样问。 啊,啊,我只是——那个老兵连忙擦一擦鼻子,我只是想起,我们这一什,只剩我一人了。 他们也想给父母磕一个头,也想亲一亲妻子的面颊,也想再抱一抱儿女,看一看可爱的家园……看啊!它就在眼前,来年春天,那土地上还会发出新芽,若是将军不再兴兵事,他们就可以从容地扛起锄头……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稍踟蹰。 有人这样低低地唱,于是也有人跟着和。 夜有些深了。 她似乎也有点醉了,走出中军帐时,扑面而来的夜风令她一瞬间清醒了许多。 有些士兵回去睡觉了,有些还围在篝火旁,从容地聊一聊天。 聊点什么?她有点好奇地问。 ——总有很多事可以聊。 那些老兵这样说,聊一聊他们跟随将军这一路的见识,这一路的拼杀。 聊一聊他们见过巢湖的清晨,见过庐江街头的小妇人; 聊一聊他们在寿春宫中见了天宫,在洪泽湖见了那样大那样笨的水鸟; 聊一聊淮水边的那个落日,又或者淮安城外的…… “将军,你还记得那个稚童吗?”赵六突然发问。 她愣了一下,“我当然是记得的,他怎么样了?” 这个小个子士兵咧开嘴,很是开心。 “将军记得!”他嚷道,“我们出城时,我曾经见过他!是他让我问将军的!他!” 那孩子寻到他的家人了吗? 看赵六的样子,应当是寻到了。 这个夜晚,还有很多人没有入睡。 营外也起了一片片的帐篷,有兵士行走在那些帐篷间,维持秩序。 有衣衫褴褛的妇人端着缺了口的陶碗,一口口地喂孩子喝汤。 太史将军下令,调拨了十只羊过来,支锅煮了羊汤,分给那些百姓,怕他们争抢,因此又派了些士卒过去维持秩序,帐篷也是自营中借出的。 这很好,那些百姓得到了安稳妥帖的照顾,应该可以安心度过这一晚了。 她是这样想的,但她慢慢踱过去时,发现她的想法和现实还有些出入。 有些人是围在火堆前的,还有些人离开了营地。 他们打着火把,站在荒原上,声声地喊着他们的亲人。 有老人在喊儿女; 有妇人在喊夫君; 有男子在喊妻子; 也有几个声音听着还没到变声期的稚童,一声声地喊着—— “耶耶!耶耶!” “阿母!回来啊!阿母!” 她隔着辕门,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直到有人走到她的身后。 “除了替你和云长向朝廷讨赏,”主公说道,“还有件事,我准备这两天筹备一下。” 她转过头,“什么?” “元龙曾经与我闲聊时说,广陵那边有个楚巫,很有名望,”主公注视着夜色中,星星点点火光亮起的荒原,“我欲以金帛之礼,请他来下邳。” “……楚巫?” “楚巫擅招魂,”刘备这样平静地看着她,“可以举办一场盛大的仪式。” ……这个是封建迷信活动。 ……一点都没用的。 ……纯纯的浪费钱。 她很想这么说,但她的话噎在喉咙里,忽然吐不出来了。 第313节 那句话上上下下,噎得她从喉咙到胸腔钝钝的疼,最后吐出来时,完全变了个方向。 “那个巫师,他很厉害吗?” “听说很厉害。” “那些死在异乡的人,”她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颤抖,“他也能招回来吗?” 刘备看向了她,神色变得格外温柔。 “那是在楚地颇有名望的大巫,一定能的。” “我那,我那——”她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我那五千余士兵,他们,他们,他们不是战死在同一个地方……” “那也能。” “有的,有的在……在历阳,打韩当时,有的,有的在淮水,还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都能回来吗?!” 在辕门前这一小片阴影里,刘备温柔而宽和地望着这个名满天下的年轻将军,看她哭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离开幽州十几载,自与黄巾作战,就开始一次次地同自己的同袍作别。 ——那是一种无可挽回的诀别。 世人皆知他与关羽张飞亲厚,情同兄弟。 但有没有人知道,他带着家乡的好兄弟离开幽州时,究竟几人呢? “他们会回来的。” 主公用这样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等到楚巫来作法时,你只要竖起大纛——” “……大,大纛?” “对。” 看到大纛上的犛牛尾,看到旗帜上的“陆”字,他们就会认出来啦。 那些战死的士兵,一定会追随他们的将军,翻过千山万水,回到你的身旁。 第294章 邺城偏北,因此气候比下邳更冷了一点,街上的行人总力所能及地多用两层布将自己裹起来,匆匆忙忙,踩着冰雪而过。 但在袁氏那幽深的宅邸里,随处可见上好的皮毛与烧得旺盛的炭盆,因此冬季的到来并不会令人感到为难。 尤其对于孩童来说,他们可玩的游戏又多了许多种。 他们可以在结冰的院落里滑来滑去,可以在下雪后互相打雪仗,又或者爬上树去,悄悄埋伏起来,看谁在树下走过,便用力摇一摇树枝,洒他一头一脸的雪。 但现下他们又有了新的游戏。 那个垂髫之龄的男童站在池塘边一块大石头上,挺着胸膛,挥舞着一柄木剑,大声嚷道,“这里是巢湖!” “巢湖是哪里!” “巢湖就是——”男童想了想,声音还是很大,“就是一个大湖!” “喔!”其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齐齐发出了一声敷衍的应和,“然后呢?” “我!陆廉,陆辞玉!”他说道,“我就是在这里打败江东孙伯符的!” 一个穿着水红罗裙的小姑娘立刻抗议了,“你怎么会是陆廉!” “我怎么不是!” “你扮皇甫嵩,扮刘虞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扮陆廉!”小女孩气愤地嚷道,“陆廉是女人!你是女人嘛!” “她是将军!我也是将军!”男童叉腰道,“我怎么不能扮!” “你下来!要扮也该我来扮!” “喔!喔!”其他几个熊孩子立刻开始起哄,“大将军不服众!不服众!” “你——”男童气得狠狠跺了跺脚,“你头上簪着花呢!你怎么带兵打仗!” “陆廉打仗时,头上肯定也簪着花!” “没有!肯定没有!谁打仗不戴头盔!簪什么花!” 这场争吵最后以气急败坏的小姑娘诉诸于武力,一掌将男孩从石头上推下来的胜负手告一段落。 小男孩坐在地上大哭阿姊欺负他,婢女们匆忙跑过来连哄带劝,而一位远路而来的使者,此时正自廊下走过。 他目不斜视,匆匆而行,无论是哭泣的稚童,还是美貌的婢女,都未落入他的眼中。 使者悄悄赶往邺城的同时,在这座宅邸的正堂,袁绍居于上首,从左到右环视了一圈,觉得眼睛里的人太多了。 ……其实要是比起雒阳时的朝会,人也不算很多。 ……但那时他只是站在阶下的众臣中的一位,感觉不到天子的困扰。 ……现在他做了主公,这一群谋士、文官、世家代表都凑到他面前,在满足他的虚荣心的同时,又令他感到很有一点不安。 但今天说不定大家就不吵了呢。 袁绍自我安慰地这样想。 这位生得很是端正有气度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徐州的兵事,诸位已经略有所闻了。” 谋士们没有吭声。 他继续往下说,“刘玄德既已脱困,陆廉便能挥兵北上,援救剧城,显思若分兵去拦,怕是未必能拦得住。” “陆廉骁勇,”逢纪乖巧地说了一句,“主公所忧者极是。” “因而我有心挥兵南下,襄助显思夺取青州,”袁绍说道,“诸位怎么看?” “主公高见!” 许攸立刻给出了回应,“现下徐州疲敝已极,主公若南下,不仅要拿青州,而且应当一举剿灭刘备!不可令其有缓军之机,否则待得数年,刘备统领徐、扬、青、豫,主公再想与之决断,那便是难上加难了!” 袁绍眼前一亮! “子远欲令主公行暴兵,失人望么!” 袁绍眼前一暗。 但审配找到机会开腔,便不曾轻易住嘴,他一点也没在乎主公和许攸的神色,而是开始滔滔不绝。 “刘备奉朝令而攻淮南,曹操于此时攻伐,已令人心向背,因而董承张绣出兵攻打,天下间竟无人为其说项!主公岂能不识此前车之鉴呢!” 袁绍伸出一只手,放在案几上,开始轻轻地敲。 “况且豫州以南原本便在刘表手中,现下董承张绣既出兵兖州,刘表必欲南下庐江!若是西凉人一时攻不下鄄城,多半便有心去攻汝南!主公!大公子争青州,可不是与刘备相争,而是与孔融争,曹操失人望,主公却未失,何必与曹操同污了名声呢!” “此言差矣!西凉军残暴,难道便是奉了朝命么!” “难道不是!足下又有什么高见了!” 袁绍的手指越敲越快,越敲越响时,这些谋士们终于暂时中止了争吵。 于是这位主公又把眼睛重新抬起,开始在谋士里扫来扫去,但特意跳过这种特别聒噪的。 “阿瞒如何了?” 几个谋士互相看了一眼。 “已归鄄城,正与董承相持不下,”被主公盯着看的辛评连忙说道,“若曹公有难,必会书信报之,主公不必多虑。” 说到陷入困境的曹操,谋士们短暂地回到了统一阵线。 不管哪一派的谋士,都不是草包,因此他们始终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曹操是个既有野心,又有决断的枭雄,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永远当主公的兄弟——除非他不得不依附主公,看主公脸色而活。 因此让曹操狼狈些,落魄些,有什么不好? 袁绍那只宽大的手掌忽然收紧了,握成了一个紧紧的拳头。 “他不曾写书信报我?” “不曾。” 这位主公似乎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青州之事,容我再想一想,”他看向辛评,“正南为我写一封信,给臧洪送去。” 辛评愣住了,“主公寻臧子源何事?” “他驻守东郡,离鄄城近些,”袁绍的言辞还有些斟酌处,目光却一点也不曾犹豫,“若是鄄城危殆,令他立刻出兵救援!” “主公!董承张绣是领了朝命而行的!” “嗯,”听到这样的警告,袁绍的神情里带上了一层无动于衷的轻蔑,“而阿瞒,他是我弟弟。” 枝头有雪。 年少的婢女用洁白纤细的手指搭在枝头,轻轻扫一扫,比少女的柔荑更加洁白的轻雪便飘洒下来,落进早已准备好的罐子里。 这些穿着青色罗裙,腰肢纤细的少女在庭院里干活的身姿比雪后初晴的庭院还要美丽,因此很难有人不被她们勾走注意力。 尤其这几个少女的目光时不时还会飘过来,悄悄看一眼窗子里的两名年轻男子,那活泼而又多情的目光便更加鲜活,也更加让人忍不住心跳就要快一拍了。 但荀谌端起了黑漆兽脚杯,细细地闻了闻这股茶香,又悠然地品了一口,再重新将杯子放下。 从头到尾,他的注意力似乎都在茶中。 他穿了一件竹色直裾,外面搭了一件墨蓝色的氅衣,端坐在那里,便自然有松竹般的风姿,因此总令人感觉不管什么样的人,坐在他对面总会有些压力。 但现下坐在他对面的人从姿容来说,却绝不逊色于荀谌。 袁尚已及弱冠之年,但身上残留更多的是少年意气,而非青年男子的成熟稳重。他的额头光滑饱满,眼睛明亮有神,鼻梁挺拔,嘴唇红润,提笔时沾了一丝书卷气,拎剑时又带了轻快迅捷的武将之风。 这样郎朗如日月的美少年,也无怪他的父亲十分偏爱他了。尽管太史公曾有言“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上至朝堂,下到小门小户,谁不会高看一眼美人呢? 在冀州,喜欢袁尚的世家会叹息道,可惜他是幼非长啊,而不喜欢袁尚的那些人则悄悄地说道,袁公为了三公子的俊俏伶俐便偏疼这个小儿子,恐怕是取祸之道啊。 流言在冀州隐秘地蔓延着,荀谌一点也不觉得新鲜,甚至连今天袁尚寻他来喝茶的目的,荀谌都猜了个七七八八。 “公子愁眉不展,”他微笑道,“恐怕是有心事。” “的确是有心事……”袁尚那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因此想要请教先生。” “已近岁末,这是家人团聚的时节啊,”荀谌感慨了一句,“我每到这个时节,便会想念在兖州的兄长,不知何时才能与他团聚,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碗柏椒酒呢?” “先生也在思念兄长么?” 第314节 “我既奉主公为主,便事事以主公大业为重,不能时常见兄长的面……唉,因而无时无刻都在思念兄长,”荀谌这样叹过气之后,轻飘飘地将话题转到了袁尚身上,“公子这样愁眉不展,也是在思念兄长吗?” 袁尚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又重新将眼帘落下。 鸦羽般的睫毛轻轻地抖了抖,似乎浸出了一粒泪珠,因而显得动人极了。 “我兄在青州浴血,我怎能不挂念呢?” “公子待大公子的友爱之心,令人动容啊。” 袁尚轻轻地摇了摇头,“听闻徐州已复,陆廉已归,或许不日间便将领兵而至青州,我兄临此危难仍未回返,我却无能为力,帮不到他,怎么称得上友爱?” 荀谌狡黠地看了他一眼。 “袁公或许将领兵援助大公子,到时……” “我正为此担心!”袁尚的声音里透出了忍不住的急切,“天寒地冻,父亲去岁征伐辽东公孙瓒,耗了许多心血,他的旧伤还没有好!” 对面端坐的青年文士脸上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但顷刻又收敛了笑,变作忧心忡忡。 “公子实在是思虑太重,于身体无益,”他这样推心置腹地说道,“须善加保养啊,公子!袁公如此疼爱公子,你若是病了,他必定要日夜陪在公子榻前,劳心劳神,荒废政事……” 美少年抬起了眼帘,望了对面的文士一眼,然后情真意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谢先生教导!” 庭院的另一端,一位中年美妇站在廊下,正望向这个方向,身旁一名仆妇小心地陪着。 “荀先生真有办法?” “区区小事,夫人莫担心。”那仆妇上前一步,声音也转低了,“剧城的来使……” “嗯,不必说了,”刘氏淡淡地说道,“我也不是为了那些珍奇宝物,我们袁家什么东西没有?” “夫人说得是。” “我只是看不惯袁谭那般张狂,还没得那半个青州,便心心念念要与幼弟争这个家了,也不知道圣贤书是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这样,夫君还欲伸援手,哼。” “夫人放心,”仆妇稳稳地说道,“公子是个机灵的,这件事,夫人要如何,必定会如何!” 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说得对,”这位后母笑道,“阿尚是个机灵孩子,他都懂的!” 尽管袁绍只是“想一想”,但这场战争对于冀州而言是极有利的,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 曹操与刘备都已疲敝不堪,冀州却兵强马壮,不趁此时,更待何时? 几个谋士仍然将大军出行的粮草事都一一安排妥当。 寒冬腊月,辎重难行,又不能在青州就地补充,因此援军越多,辎重压力越大,这是一点都不能马虎的事。 因此田丰点灯熬油,一面清查自邺城往南所有郡县粮仓的数据,一面又派人问询沿路能征发多少民夫,准备在大军开拔前,先将粮草运到青州前线上去。 诸事已毕,只等主公一声令下。 田丰终于找到了单独与主公交谈进言的机会。 “一定得打?” “一定得打,”田丰斩钉截铁地说,“汉室衰微,政令不出雒阳,天下人皆知!董承难道便是忠臣么?朝令又有何用?!主公欲问鼎否?!” ——他要问一问,汉鼎的大小轻重吗? 袁绍犹豫了很久。 这个北方实力最为强大的诸侯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他最忠心的谋臣。 他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并吞天下的野心! 田丰一瞬间的心情激荡了起来! 他挑了这个主公自己在书室里的机会,前来拜见进言,果然是正确的!只要主公下了令,以冀州雄师的实力—— 有匆匆的脚步声中断了这场对话。 一名婢女跑了进来,“主君!三公子他——” 袁绍猛地起身,“阿尚怎么了?!” “三公子今晨便说头重脚轻,很是有些胸闷……” 袁绍的神色变了,“贱奴!为何不早报来!” “他不愿意打扰主君,不让奴婢们说!”婢女含着眼泪嚷道,“刚刚公子昏过去了!” 田丰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的主君从一个逐鹿天下的枭雄,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惊慌失措的父亲。 “快去!快去寻医官!”他嚷道,“我马上过去!” “……主公!”田丰颤抖着嘴唇喊道,“主公究竟作何决断?!” “我的三郎染了急病!你还问我打不打仗?!”袁绍跺脚道,“青州什么时候不能打?!让袁谭滚回来便是!” 他这样一股风般跑出书室,只留下瞠目结舌的谋士。 这样一场战争,就只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就如同阳光下的残雪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弭无尽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错过了这样的时机,再想剿灭刘备,谈何容易啊?主公! 那土坛之上,威严矗立的汉鼎,似乎触手可及,但当他将目光投向它时,这个王朝的象征又慢慢隐进了黑暗里。 天有些阴暗,卷起了零零散散的几片雪花。 城头上支了锅,烧起了滚水,令守军得以随时喝点热水取暖。 “我以前听阿姊说,曹操那边有个谋士很爱写信,挑拨人心,”陆白一边端着装满滚水的陶杯,一边同几个守城的妇人聊天,“既如此,他写信,我也写信!” 第295章 天阴了晴,晴了又阴。 明明一丝乌云也没有,满天的繁星近得就要落在城头上,偏偏一颗也带不来温暖,又冷又亮,照得城墙上的守军打了个哆嗦,然后又来个哆嗦。 他们忍不住时,是可以抖抖腿,跺跺脚的,但除非有军情,否则不能互相交谈,只能盼着焦斗声走过,换岗的同袍将他们替下,这时才能聚到女墙下的铁锅旁,打一碗热汤,再从怀里摸出一个冰冷的饼子。 “你们听说了么?”一个老兵便开了腔,“小陆将军要回来了!” “还要你说么!你没看袁大这几天这般规矩,必是怕了咱们小陆将军!琢磨怎么逃跑呢!” “援兵呢?” “谁知道!” “唉唉,这一仗打得可真是……” 一个面容尚显稚嫩的小兵忍不住,悄悄问起了一个很是关心的问题,“话说,咱们的犒赏,和小陆将军那些兵的,哪个多?” “你这要怎么比!”老兵立刻说道,“小陆将军的兵,那可是连袁术都打下来了!袁术你们知道吗!” “喔!喔!” “听说他那个宫殿……是用金子砌起来的!那些老革,光是搬金砖都搬了三天三夜!” “金、金子!”一群人悄悄长大了嘴巴,“那岂不是!从此,从此便成了富豪!” 小兵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里藏不住的憧憬,“若是,若是我也能在小陆将军麾下……” “呸!就凭你,也想进小陆将军的麾下!” “我可听说了,他们那些人自家的田都是雇了田客去种的!” “嘿!”有人懊丧地拍了大腿,“可惜咱们没这机会,仗都打完了!” 有人一瘸一拐地提着桶上了城墙。 非战斗减员是统帅必须正视的一件大事,尤其在寒冬时节,因此为了不令这些士兵着凉受冻,城中征了些民夫,跟着士兵日夜轮岗,士兵们上城墙守城,他们则是负责担水烧火,给士兵们做杂役。 这个民夫默不作声地将水桶提上来,小心地等在角落里,待那些士兵吃喝完毕,下了城墙去睡觉时,他才费力地走过来,将桶里的水倒进锅内。 “你看着也像个曾经打过仗的人。” 有人在身后这样问了一句。 曲六大吃一惊,连忙丢了水桶,匍匐在地,“小人在这城中洒扫已久,并非奸细!” “我知道,起来吧,”田豫的声音很是平和,“听口音,你倒是很像并州人。” “小人曾在温侯麾下为执旗兵,”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是后来受了伤,不能再跟随温侯,所以留在了北海。” “嗯。” 这个年轻武将走到了女墙旁,居高临下地望着数里外星星点点的火光,那火光并不密集,却如星河一般,蜿蜒着将这座城团团围住,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仿佛星河跌落。 那并不是城外的万家灯火,到了这个时辰,百姓们也不会点起这样的一支火把,空耗桐油。 那是袁谭的营寨,连绵着将剧城包围。 这位年轻的守将在每个夜里都会登上城墙看一看城下这片景色——对于北海人而言,这蜿蜒如星河的火光并不美丽,反而可怖得很。 看到它们,便会令人想到让人透不过气的包围,便会想到剧城已是一座孤城。 它已经坚守了许久,现在终于迎来了一抹曙光。 “将军。” 身后的民夫忽然开口了。 田豫转过头看向他,“何事?” “小人有一言……” “讲。” 民夫又一次匍匐在地,“小人跟随温侯时,曾与冀州兵一共攻破黑山军,袁谭那时便因作战勇猛,擅于攻城而受袁绍器重。” 田豫听了一会儿,“你觉得,就算没有援兵,袁谭也不会撤退?” “小人不敢擅自揣测。” 这位守将重新转过头去,将目光望向了那一片星火。 第315节 火把比之前更多了。 这就意味着袁谭的大营中有什么举动,并且是白日里不愿意被察觉的。 他当然也可以乐观地猜测那只不过是士兵们熬夜打包行李而点起的火把。 但如果不是呢? 在那一片星火的后面,袁谭独自坐在帐内,谁也不想见。 他知道郭图会劝他什么,郭先生是一个很明白审时度势的人,既然冀州不会派兵增援,那就赶在陆廉未归青州之前赶紧撤兵就是了。 他还知道先生会寻到许多理由,比如说现下西凉兵攻伐兖州,袁公必定忧心朝廷为董承裹挟,说不定这就是第二个董卓,那要不要清君侧呢?何况兖州为北方四州的屏障,若是这道屏障被破,冀州也会受到威胁,因此还是要以兖州战事为重…… 那都是狗屁。 袁谭手里死死握着父亲给他写的信,他看得出来那并非父亲的字迹,因此心中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 说什么三弟生病!别说他病了,他就是死了!难道要为一个黄口小儿耽搁这样的战事吗?!难道他便不是父亲所生吗?! 袁谭死死握着手里的信,过了一会儿,终于将已经握得满是褶皱和汗水丝帛丢进了火盆里。 火舌轻柔,映出了一张阴晴不定的脸。 有士兵敲着焦斗走过。 天已经快要亮了。 但这位大公子根本没有睡意,他苍白着一张脸,精神抖擞地展开了剧城的城防图,并且下定了决心。 征发的民夫快要到了,他们将会运送无数原木至此,那些木头原本是想要给父亲一个惊喜的…… 但它们仍然可以用来取悦他自己。 当清晨的雾气还没有褪去,市廛里的商家睁着一双惺忪睡眼,正在慢条斯理地和面加水,忽然有什么沉雷一般的声音,滚滚而来。 ……打雷了? 有人这样抬头望去,可是在稀薄的晨雾之上,只有渐渐升起的太阳,没有一丝乌云哪! “是哪里来的声响?” “怎么回事?” 商贾们这样交头接耳时,那声音陡然地变大了! 那是极远处的巨石穿过冰冷湿润的晨雾,砸在了城墙上的声音! “小心哪——!”有人嚷嚷道,“冀州人又开始攻城了!” “躲起来!快躲起来!” “小七!小七在哪!芸娘你见没见过——” 一块分量并没有那么重,但仍然被冀州人报以全部期望的巨石越过了城墙,肆无忌惮地砸在了街面上! 没有人发出惊叫,周围的人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哑巴,好像溅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一双双握住他们喉咙的巨手。 但很快剧城的百姓便明白了,那颗石头根本不是没校准,袁谭完全是故意的! 只要在能打到剧城城墙的极限范围之内,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会不会越过城墙,对城中的房屋和平民全面开花。 他掘土山,又筑楼橹,现下将所有挖出来的石头吊上去,一块接一块地扔进了城里! 城有四面,他便四面开花! 田豫咬紧了牙关。 在围城初期,袁谭曾经尝试着攻了几次城,但均未见效。 剧城以土筑成,城高且厚,天气寒冷时,土城便会比往日更加坚固,城上又有巨弩,能穿长牌,用投石机等攻城器械讨不到太多便宜,因此袁谭在令士卒数度登城皆被击退之后,便转为围城。 但现下袁谭明显是换了一种思路。 这一日过后,当田豫下了城墙,见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剧城。 那些石头有大有小,但最轻的也有十斤的分量,若是砸在人的头上,断然是没有生路的,便挨边也是非死即残。 它们的杀伤力并不大,毕竟这些石头不能燃烧,也不能爆炸,但它们的震慑意味远远超出了城里居民的承受极限。 因为不管是住在茅草屋里的贫民,还是住在高门大户里的累世阀阅之家,他们的房顶都是挨不住这样的巨石的。 城东便有几户世家挨了砸,家中有几个仆役被砸伤,还有一个特别倒霉的士人,压根没起床时,房顶便被石头砸穿了。 到处都有叹气声,到处都有满脸惶惶的人,到处都有人在忙忙碌碌地修补房屋; 他继续走一走,能看到有人一面在补屋顶,一面在擦眼泪; 又有人胡乱包扎过之后,顶着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坐在门前; 有人在房前挂起了白布,脸上却没有多少悲伤,完全是浑浑噩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模样; 不是说好了小陆将军要来了,敌军就要退兵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袁谭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呢?” 战争总要有个目的,仅仅是这样四处扔石头是杀不光城中之人的。 既然不能帮他攻破城池,那他的目的何在呢? 他也许在调校距离,确定那些石头的重量,如果是这样,明天那些石头就会更多地落在城墙上。 另一种可能则是他想要用城中百姓的伤亡——甚至不光是百姓,这城中可是有许多人对袁家心猿意马,举棋未定——来逼迫这座城池投降。 ……不管袁谭是什么目的,他都需要看一看他是否达成了效果。 田豫有了这样的主意之后,看向身边的士兵。 “你们谁会用那个巨弩?” “将军!小人们都极擅长的!” 这位年轻将军看了这群跃跃欲试的士兵一会儿,“我若想用那弩,射一只三百步外飞过的大雁,你们谁能做得到?” 士兵们面面相觑起来。 这巨弩贵在穿透力强,射得极远,但它这样笨重,转动便已很不易,想要干点精细活简直想都不要想。 忽然有个小兵悄悄地伸出了手,引来了田豫的目光。 “你能?” “小人不能,”那小兵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不过健妇营天天摆弄这些弩机……” 旁边早有队率听不下去,骂了一句,“将军问的是张弩射物,你说那些只会拆卸擦拭的妇人有什么用!” “听说诸葛小先生令她们试一试这批弩机是否完好时,有个妇人用了三支弩矢,射死了一只在城外丛林里跑过的野猪……” “寻她过来,还有,”田豫略一思考了一会儿,“请狐……请刘豹去我帐中,我有事与他商议。” 第296章 扔石头是不可能永远扔石头的,因为没有哪座城池是靠着扔石头而被不攻自破的。 但扔石头仍然是件有百利无一害的事,尤其是袁谭用这种改进后的投石机扔石头,距离超过三百步,精确度却还相当不错——这就很可怕了。 在最初两天的调校和试试手感之后,第三天时,这位暴躁的主将开始了全面攻城。 石头被民夫先从土山下慢慢运到山上,再用绞索吊上楼橹,将那些重逾十斤的石头挂上梢底,再拉动绳索,将其丢出。 这样的庞然大物尽管威力巨大,但一般而言也粗糙笨重,那些石头过重则丢不出去,甚至有可能压断长梢,轻则会偏离轨道,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在剧城四面开花的巨石,其中大多是打偏了,随便砸到谁的头顶上去,反正袁谭也不甚在意。 他要求工匠们反复计算距离与方向,不断校对。 第三日时,冀州的士兵开始一步接一步地向着城墙而去。 城上的守军向下倾泻箭雨,对面的楼橹则回击以石弹。 那些呼啸着自冀州兵的头顶飞过,奔向对面的石头终于显现出它们真实的威力: 在“三百步”这个距离上,宽约五丈的城墙如同一条细线。 如果距离不足,那些石头很容易砸到自己人; 如果距离过了,那些石头便会飞进城中; 如果永远不改变角度,守军会躲开石弹的落点; 如果改变角度,那么随之而来的是距离也需要重新计算; 那些工匠在这几日里用城中几十个百姓的生命作为练手的工具,逐渐掌握并记下几个不同角度下,牵拉长梢的力量刻度。十颗石弹当中,足有四颗能砸到城墙上,还有五颗依旧会飞进城里,只有一颗会落在城下,砸开哪个——或者哪几个冀州兵的脑壳。 军官在焦头烂额地咆哮,士兵们在跑来跑去,民夫们跟在后面。 当袁谭找准了距离之后,泥土筑城的女墙不再安全,士兵们更不能指望依靠盾牌,他们只能他们只能徒劳地一面躲闪飞来的石弹,一面努力地继续守城。 他们当中一部分人需要一轮接一轮的抛射,另一部分人需要向下浇热油,抛火把,烧毁云梯车,还有一部分人需要拿着盾牌守在垛口前,随时准备将每一个攀爬上来的冀州人重新推下去。 这些工作已经十分繁重,加上石弹的干扰之后就更加令人不堪承受,因此很快出现了巨大的伤亡。 盛满滚油的大锅可能会被石头砸翻,旁边的士兵一瞬间便被热油裹住了身体,整个人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但这甚至也不算是最倒霉的——因为也有人手持火把走近油锅时,自己被石头砸飞不说,手中的火把将这一片洒满热油的城墙变作了火海。 城中因此不得不征调了更多的民夫,他们当中身强力壮的一部分需要拿了兵器守卫城墙,差一等的需要搬运伤员和尸体,需要灭火,需要重新烧起热油,需要在散发着血腥、腐臭、焦糊香气的城墙上死守不退。 天气冷得很,但城墙上所有的士兵和民夫几乎都是大汗淋漓,有些人的脸上和手上甚至被烧红的土地烤出了水泡,但没什么人在意这些细节。 他们都战斗在炼狱里。 “你能想到吗?”田豫站在城楼上,注视着这一幕,“于攻城之事上,袁谭称一声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孔融皱了皱眉,很是不解,“国让如何有了这般惧意?” “我非惧他,”田豫哑然了一瞬,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强敌,便是惧他,说出去也不妨事!使君细想,他若能早些施展这一番攻城手段,剧城便是守得住,也难免死伤惨重。” 袁谭是一个非常擅长攻城的人,或许袁家都很擅此道。 正如陆廉这边求教于未及弱冠的诸葛小先生,在城墙上安置了巨弩,加强了城墙的防御力,袁谭在不打仗的日子里,似乎也在琢磨怎么改进攻城战术。 投石机并不稀罕,但袁谭能将它调校得这样精准,飞得这样远,所选石弹又这样有分量,田豫凭心论,若换他来,多半是寻不到这样一批优秀工匠的。 第316节 如果不是那些楼橹太过巨大,因此袁谭日夜赶工,也只在四面造了不足二十架,石弹装填也需要花极长时间,这座城只要区区数日,便会面目全非。 孔融装模作样地双手扶了窗洞,探头往外看一看。 “兵贵神速,他造得这样晚,是他的过失。” “他并非不想快些,”田豫说道,“只是北海坚壁清野得这样坚决,他又在千乘耽误了那么久。” 孔融扶着窗洞的手忽然用力,那黄泥筑成的窗洞顷刻便留了一个有些触目的手印。 千乘,千乘。 若是论到战事,这位不谙兵事的青州刺史是再窝囊不过,无用不过的一个人。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人,在听到这个词时,脸上也露出了悲凉与愧意。 “正平凛凛烈士,吾不如也。” 除了第一日被砸坏的两架巨弩之外,其余巨弩大多被拆卸下来了。 ……这东西很贵,而且田将军还没想好该如何反制那些在三百步外丢过来的玩意儿。 ……三百步,这是抛射的距离,正常人谁会在这个距离上找准星呢? ……袁谭找到了,至少找到了将石头尽量砸在这条线上的办法,因此守军必须得先把这些贵重的巨弩收起来,以防万一。 但在西城墙上,正对着袁谭中军的方向上,留下了一架巨弩。 有十来个妇人围着那架巨弩,忙忙碌碌。 其余守军就在她们身边,战事不忙的时候,也会探头探脑,投去好奇的目光。 军中是不缺神射手的,第一位便是跟随陆将军出征的太史子义将军,他不仅能百步穿杨,而且能在马上左右手齐发,是个万里挑一的神射手。 在他之下也有几个能开三石弓的力士,但射得并不准。 若说能开石弓的神射手,军中也有,但石弓除非抛射,否则射不出三百步。 待说到这巨弩,大家更是心里没什么底。 但这样一来,这些士兵心里就更加狐疑,也更加不忿了。 若是有人能用这东西能射中三百步外的敌人,那也应该是军中哪个百发百中的勇士,怎么会是这种妇人呢? ……不错,陆廉就是个妇人。 ……但谁也不会当她是妇人啊!他们都在背地里说,小陆将军是神佛化身,下来匡扶汉室的,至于男身还是女身,一点都不重要,你没听说过女人这么勇猛?那你听说过当世有哪个男人能立下这样百战不败的功业吗! ……哪怕是她的妹妹陆白,那不也是要靠谋略,而非勇武杀人吗! 因此这群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妇人在他们眼里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她们当中,有陆廉将军万分之一气质的,一个也没有,小兵们嘀嘀咕咕,估计是以讹传讹,有哪个小妇人瞎吹嘘,传到将军这里来了。 看她们怎么办!要是射不中,将军那样铁面无情,必定会骂她们一顿! 但是……也别说得这样无情吧,听说她们营中也有些年轻女郎,说不定真有个美貌的女弓手!你们这样轻视人家女郎,说不准一会儿便要瞠目结舌! 他们这样指指点点,信誓旦旦,并且准备用这场热闹来稍微犒劳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时,那个神射手终于现身了。 当健妇营的女兵将那架巨弩检查完毕,又装填好弩矢之后,她们稍微地散开,只留两个人在弩旁,协助弩手,于是那个神射手便自一群妇人之间显现了出来。 她并不是士兵们想象中高挑白皙的美貌女郎,也没有什么英姿勃发的气质。 那是个黝黑粗壮的女人,至少三十余岁,粗粝的面容上见不到青春与妩媚的痕迹,她的右臂比左臂明显粗了一圈,额头与手上都有些零零碎碎的疤痕。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稀奇之处,这就只是个乡下随处可见的农妇。 当军官走上前去,询问她的时候,那个女人低眉敛目,低声答了军官的问话。 安静乖顺,看起来也是最卑微不过的黔首模样。 士兵们嘀嘀咕咕的声音稍大了些。 但顷刻间便被另一种声音盖了过去。 一阵接一阵低沉的战鼓声自城下响起!如同大地深处传出的咆哮! 袁谭又一次开始攻城! “列队!列队!”军官跑了过来,“弓手——!” 而正在此时,另一名军官也跑了上来,“矛手!矛手随我来!” “校尉,要矛手何用?” “下城墙!”那个偏将大声吼道,“将军有令!准备出城杀敌!” 守城的这名队率一瞬间便怔了,“城墙上人手不足,如之奈何?!” 偏将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沫,“你去多寻些民夫来顶上便是!这等事还要问汝公不成!” 城中的守军没有那么足,这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田豫仍然制订了这样一个计划。 如果继续守下去,他很确定仍然能够坚守十数日,那时即使陆廉还未归来,但必定已有援军的眉目。 但在这十数日里,剧城将承受巨大的伤亡,这座城池将变得满目疮痍,哀鸿遍野。 因此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即使不能令袁谭退兵,至少也要扼制他那些楼橹的作用。 他考虑过以牙还牙地也用石头扔过去,砸烂那些车。 ……但比起袁谭只需要瞄准一条线,他的反击是必须瞄准数百步外的一个点,这太难了。 因此他要想一些别的什么办法。 比如说,袁谭的军队是驻扎在土山下的,土山上只有工匠与运送石头的民夫。 但每天都有那么一阵,一队骑兵举着旗,上了土山,而且这些骑兵会在剧城四面游走,但只会爬城西的土山。 这就很值得在意了,田豫想,袁谭很可能是觉得这个距离很安全,没人能伤到他,因此会爬一爬楼橹,居高临下地观望一下攻城的态势。 ……如果将军或是太史子义在的话,说不定是能留下他的。 尽管他们都不在,田豫仍然要试一试。 那个妇人仍然在盯着弩机上的望山看,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个什么。 但周围的守军已经无暇再看热闹了。 城墙上下,到处都是一片战火。 有被巨石砸出的缺口,顷刻便有冀州兵攀附其上,三五人一组,并肩作战,占住了这一片城头! 他们可不是那些青州匪类,更不是用来徒劳消耗守军人力的民夫,他们各个都是冀州精兵,袁氏父子以恩义厚待他们,他们的父母妻儿都能在北国肥沃而宁静的土地上耕种生活,他们只需要不断进取,不断攫取荣誉与战功——无论生死,都能令家人活得更好! 先登的功劳那样光耀夺目,甚至盖过了太阳的光芒,盖过了生死的恐惧。 但对于守军而言,战功与犒赏都不那么重要——他们人人都听说了千乘陷落之后的遭遇。 他们也因此坚信,如果剧城失守,这也是他们将迎来的命运。 这也许是整个青州将迎来的命运!因此谁敢后退一步?! 他们就这样牙齿里冒出血沫,眼眶几乎也要裂开地上前去争夺,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把他们掀下去!掀下去! 城头如同一锅煮沸的热汤,所有人都烩在里面,哀嚎着,咆哮着,挣命着,连那些健妇营的女兵也拔出武器,同冀州人厮杀起来的时候,那个黑皮肤的妇人还在盯着望山看,一动不动。 天空上飞过一只乌鸦,盘旋了一圈,迎着寒风,向西而去。 寒风将十几面旗帜展开,那些旗帜稳稳地擎在骑兵的手中,自中军而出,爬上了土坡。 五座楼橹中,左侧第二座被反复加固过,因此比其他的楼橹更加结实一些,离远看也更加臃肿一些。 她的望山正对着那座楼橹。 有几乎看不清,如同一片鸦羽的东西,自楼橹间轻飘飘地打了个旋。 那个妇人的嘴角动了一下。 那不是鸦羽,那是一件皮毛光滑的黑色大纛。 她轻轻地伸出了一只手,向着身边的一个妇人打了手势。 当那个女兵磕磕绊绊,自满是尸体的城墙上跑下来时,传令官立刻便看到了她从怀里摸出的那面小旗。 “将军,袁谭登上了楼橹!” 袁谭的确是爬上了楼橹。 他今天的攻城效果很不错,尽管损失也很惊人,但他心里算计着,至少可以维持五日这样的攻城规模。 但剧城能支撑多久呢?那些守军还有多少斗志呢? 他想亲眼看一看,因此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登上了楼橹。 这原本不是什么鲁莽之举,土山前面便是他的中军,后面是他的大营,他站在楼橹上,离城池有数百步之遥,楼橹上又防护极为严密,堪称万无一失。 尤其登高望远能令他一舒胸中郁气,他便更加喜爱这座楼橹了。 此刻这位年轻统帅将手扶在粗木搭建而成的围栏上,满意地注视着那座被鲜血浸透的城池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异样的事。 ——吊桥在渐渐被放下。 “他要开城门?”袁谭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他为何要出城?” 他刚想要弯一弯腰,看得更清楚些的时候,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不祥的蜂鸣! 不,那不是蜂鸣,那是利箭破开空气时,发出的警告! 他的身体比他的头脑更快,想也不想地就准备趴下躲藏。 ——可是那支弩矢比他的反应更快了一步。 “他们说你是个神箭手。” “小人的夫家是猎户,”那女人匍匐在地上,“夫君一家擅射,小人只是曾经跟着练过几次。” “你有夫家?你不是独自一人,入的健妇营?” “小人曾有夫家,还曾有几个儿女,”那妇人的头仍然低着,“现在都不在了。” 他们在连年的攻伐中散落在各处,化为了青州的野草,连她的精魂也跟着一起丢在了那片袁谭与田楷相互攻伐过的荒野上。 她的手很稳,眼睛一眨也不眨。 第317节 当她将反复校对后的弩矢对准远处那一小片鸦羽时,这个野草一般安静柔顺的妇人心跳甚至都没有快过一拍。 那不是什么乌鸦,也不是野猪,那是敌军的统帅! 那是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的袁氏之子! 她岂看不到那些丢进来的人头吗? 她岂不知千乘一个俘虏都没有剩吗? 这个黔首出身的妇人眼睛里看不见累世阀阅,也看不见名门风流。 但当弩矢从炼狱一般的城头上飞出,狠狠地扎进目标的身体里时,那位累世阀阅的青年将军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惨叫。 城门终于完全打开了。 手提长牌的士兵发出了一声战吼! “为剧城!” “为剧城!” 田豫咬着牙,拔出了他的长剑。 “为千乘!” 为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 为那些再也不能回来的士兵。 为那位再也不能以文采传世的先生。 当这支兵马与攻城的冀州军厮杀在一起时,一小队骑兵已经迅速冲出城去,奔向了那座楼橹! 第297章 田豫这一辈子没怎么走过运。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他少时想要谋一个出身,遇到了天下大乱; 想回家读书耕地,被一棍子敲晕套了麻袋; 想认认真真跟着这位主君,发现她是位女郎; 女郎也就罢了,身边又有一群年轻的武将和世家子围着,一天到晚出去打仗,没功夫看他; 没功夫看他也没什么,他可以守在青州,将这里治理得民生和乐,既为他自己,也为青州庶民,还为了她; ……袁谭又来了; 他在一辈子没有走过什么运的前提下,制定了一个不需要太多运气的计划: 袁谭的兵马是四面围城,尽管只有西面攻城愈急,但其余三面也有兵马,因此中军也不过数千人,这样的人数差距,他是可以领两千兵出城突袭的。 那个弩手既然被称为神射手,就算射不中袁谭,令其受惊,挫折军心也就够了。 兵贵神速,战场上千变万化不过须臾一瞬间,只要冀州军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战场上,他就有可能击破中军! 推开城门的一刻,浓重的腥臭与焦糊气席扑面而来。 这幅惨烈的战场画卷不是向他徐徐行来,而是铺天盖地砸向了他! 到处都是断肢,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烈火。 云梯车已经被守军尽心尽力地砸坏了数辆,但又有敌军呼喝着,推着新的云梯车向前而来。 车子高不过一丈有余,下面有三对木轮,上面折叠木梯,外裹兽皮,可防水火,数十名士兵分为两组,一组持藤牌顶在前面引导方向,清除路障,一组士兵在后面推动云梯车,待得靠近城墙时,便立刻拉动铰链,将木梯慢慢升起来,靠向城墙。 而与此同时,这些士兵也会立刻攀爬上去,木梯靠向城墙时,他们既可以先一步跳上城墙,又可以保护木梯不为守军所毁。 这东西主要材质不过是一些木头,其次是兽皮,也有一些铜铁,无论如何,它是不比人命更金贵的。 但当田豫看到几辆云梯车又一次推上来,凭着这些日子守城的经验,他迅速判断出来——袁谭又要发动一波进攻。 因为在坚壁清野过的青州战场上,这些云梯车远比那些冀州军的性命更值钱。他既然舍得推出三四辆新的云梯车,那就一定要给这些昂贵得攻城器械配上大量士兵的进攻才行。 ——像殉葬一样。 ——不是人死了,战车殉葬。 ——而是反过来,为这些一定会损毁在这片战场上的战车,献上血食与人牲。 田豫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 那些冀州兵还在继续向前,每一张脸都陌生极了。 但当他们步步靠近时,他们那陌生而警惕的脸变得狰狞起来。 就是这些人,屠了千乘。 当这个念头出现时,刚刚闪过田豫脑子的那个念头消失无踪了。 他的传令官挥动令旗,士兵们举着长矛,冲了上去! 云梯车是用来攻城的笨重东西,但当它出现在平原战场上时,它立刻变得脆弱而可笑起来。 每一辆云梯车都需要士兵层层包围和守卫,而对面的守军立刻发现了这点,有人在城里点燃了火把,又有人背了柴草,也冲了出来。 他们需要用锤子和夹具,拆卸那些云梯车吗? 不需要啊! 云梯车的前段包了兽皮,但后面可没有! 只要丢柴草上去,再丢上一根火把就足够了! 有人在前面和冀州人打成一团,也有人在后面丢火把。 于是对面用冀州话高声谩骂着,有人在说去灭火,也有人说快将云梯车推走。 场面一时变得非常混乱,并且胶着了起来,这种胶着对于身处战场之中的人来说完全不算什么,但城墙上有人迅速发现了这一点。 ——那些攻城的士兵没有后援了。 ——他们的后援被突出城的田豫打断了。 当攻城的士兵发现他们不再是一支前赴后继的整体,而变成大海汪洋中的孤岛时,士气立刻开始滑落。 有人在城下犹豫着不想攀城,有人想要换一个方向,去攻打城门,有人想去救援那些云梯车,还有些人想要逃走。 于是就在城下,这些冀州的小军官拔出了自己的环首刀,用令旗和杀人的方式暂时立威,稳住了局势。 “还是很不对,”陆白站在女墙旁向下望着,嘴里喃喃念叨,“还是很不对。” “将军?” 这位女郎猛地惊醒,抓住了身边的女兵,“趁着城门未关,你快去城下给田将军送个口信!” “送何口信?” “中军未动!” 中军未动? 守在城门前,指挥这一片混战的田豫短暂地懵了一下。 这不能怪他,因为每一场战争都是毫不相似的,跟在陆廉身边的战争和她不在的情况下,自己指挥一场战争,又是截然不同的。 田豫的长处在于对军队后勤的每一个环节都十分清楚,如何调度粮草,如何抽调兵马,如何安排四面守军与义勇和民夫协同作战。 但他的眼前只有尸山血海,只有混战的士兵,再让他去思考整个大局,他却不似小陆将军那般,作战时好似脑子里随时有沙盘与地图,甚至还能代表双方兵马的棋子随意摆弄——因而不免就懵了一下。 他阻拦了这一批兵马,也阻拦了云梯车。 于是攻城的士兵没有了后援。 正常情况下,中军应该会派出一支千人队,解救这几辆云梯车的同时,也给予城下士兵们援手,保持住进攻方对守军施加的压力。 但为什么…… 田豫忽然觉得刚刚自己的脑子因为混战而变得迟钝了,他整个人都因为不安和兴奋而微微颤抖起来。 “传令!”他大吼道,“传令!弓箭手!齐射!” 城上城下的战鼓与金钲早已震聋了许多人的耳朵,只有传令官骑着马返回了城内。 “弓手何在!” “弓手何在!” 当命令传到城头时,下面的浓烟已经越来越大。 已经有两辆云梯车上起了熊熊黑烟,敌军聚拢在另外两辆云梯车旁,并肩战斗。 袁谭的中军也终于动了,一支千人队缓缓而出。 “弓手!” 校尉满头大汗地穿梭在城头,大声咆哮,“弓手呢!” “校尉,我们营的弓手都被将军带下去了!” “义勇!有没有义勇——!” ……义勇有点难办。 备用的弓可以翻出来,但是开弓射箭并不是什么人都一教就会的。 壮汉只要手里拿根长矛,就可以成为义勇,上城墙守城,但给他们一张弓,他们更可能割伤自己的手。 “不要紧,”陆白看了一会儿城外,“健妇营也有弓手。” 校尉张了张嘴。 这位年轻女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笑。 “他们阵容散乱,显见是心存犹疑的,”她指了指那缓缓而来的千人队,“我的弓手们开不了石弓,但二百步以内,便见分晓了。” 女兵们的箭雨自城头抛射而下时,田豫已经完全理清了思路。 “他们遇到箭雨,不曾并肩结阵。” 第318节 狐鹿姑并没有吭声。 “甚至有人开始后退,逃跑。” 第三辆云梯车也已经被点燃。火焰并不显眼,但烟已经慢慢升起来了。 “这不是袁谭的作战风格,这明显是中军无人,有人暂代其职,众将心中存疑,”田豫终于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判断,“那支弩矢说不定已经得手。” 狐鹿姑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终于开口,“田将军欲令在下何为?” “将袁谭带回来,”田豫看向了狐鹿姑,“活着的最好,死了,也能用。” 这个蜡黄脸的小个子匈奴人咧开了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百余骑——这已经是整个北海能凑齐的所有骑兵——呼喝了一声,扬起马蹄,便奔向了对面的土山! 至于田豫,他看了一眼战场。 “烧过最后一辆之后,”他说道,“全军出击!” 中军在前,土山在后,那数座楼橹所在之地,原本是极其安全的。 但当中军出现罅隙,军中无人指挥,又有这样一支骑兵如狂风一般袭来时,士兵们竟然畏惧而不敢上前! ——他们是冀州人,耕种的都是袁家的土地,每一个都被反复教导,愿意为袁氏效死。 ——但前提是,向他们下令的是大公子。 ——现下在中军里留守的是郭图先生,他自然也是有极高威望,但他毕竟不是大公子。 ——因此跑出来传令的也不是大公子身边的传令官。 而那支两千人的剧城守军向着他们而来了! 他们到底要先抵御谁?! 在骑兵面前是不能这样犹豫的。 但那些冀州兵想不到这一点,郭图的私兵部曲也想不到这一点。 因为那些最精锐的亲卫们早就不关心战场到底如何了,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将身受重伤的大公子活着搬下楼橹! 这座楼橹是用来抛射石弹的,同时也可以令斥候上去观察敌情,因此它不可能在其中修建台阶,无论上下都是靠圆木搭成的长梯,即使是大公子,也得这么爬上爬下。 但现在他在楼橹最顶层的平台上倒下了,怎么给他弄下来就是个大难题。 所有人都魂飞魄散! 幸好他还没有死! 幸好他们也跟着不必立刻就死! 但大公子没有死,那支四尺长的弩矢却将他的肩膀钉穿了!血流如注,谁敢搬动他呢? ……若是搬动的时候咽气了,这还不如早就在楼橹上死了算了! 关键时刻,视死如归的医官想了个办法,先用布帛将大公子裹了起来,再绑在一名力士身上,由他慢慢地背着他下了楼橹,到了土山上。 “快将大公子搬上车!”有人这样喊。 “先用药!先用药!” “大公子!大公子你醒醒!” 狐鹿姑策马冲上土山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一群人乱哄哄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慌失措,注意力几乎完全不在防范外敌上。 他们当中也有人注意到了马蹄声,并且举起轻弩,胡乱地射向了他,那些弩矢大部分射偏了,小部分扎在了他的铠甲上。 而后那几个卫士便被他的铜殳扫过,马蹄踏了过去! “这……”这个匈奴人将裹得严严实实,昏迷不醒的袁谭拎在马上,准备回返时,心里很有点疑惑地自言自语,“这到底怎么说?” 这算是他的功劳,这是一定的。 他来剧城,原本就是想要为自己挣一份军功,他完成了他的目的,这样天大的功劳,刘使君是决不能无视的! ……但这究竟是谁的功劳呢? 是谁射出了这一箭? 是谁吸引了中军的注意力? 是谁在烧成焦地的城楼上,战斗到最后一刻? 战马破开混乱的军阵,向着火光与浓烟,尸山与血海的城下而去。 从这一刻起,这场战争真的结束了。 冀州军的军官再也无法压制住恐惧的士兵。 主帅生死未卜,为敌所擒,没有任何军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作战。 一片哗然。 “军阵不能乱!不能乱!” “抢回大公子!” “大公子死了!” “北海人杀过来了!” “刀手!刀手!向前!迎敌!” “迎敌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命令已经无法维持住军心,聚集在剧城下的这支军队曾经如乌云一般,而现在仿佛阳光袭来,它们便化为潮水,争先恐后地逃回了营地,消弭不见。 但这片战场上仍然还有些角落在战斗。 那些溃兵忘记了,或者是抛弃了仍然在攻城的先登营士兵。 再也没有援军,甚至连返回的战场都已经被田豫的守军所截断。 这些冀州兵当中,有一部分扔下了武器,爬下长梯,乖乖地束手就擒。 也有些人对于敌军发出的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和各种谩骂置若罔闻。 那些冀州老兵当中,甚至有人再一次爬上城头,并且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第298章 在剧城这场攻防战以主帅被射中,又为敌军所劫,因而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时,下邳的百姓们还无从得知。 下邳城中拿出了最后一点粮食,雇佣他们重新填平决口,将泗水引回河道,以期待来年能够重新耕种。 整个青徐都因这场战争而精疲力尽,许多人背井离乡,忍受着凄风苦雨,但当他们慢慢回到家乡时,所见又是这样的满目疮痍。 但没有什么关系,那些面目粗糙的人忍着泪水,互相安慰,至少一家人还在,他们可以从泥泞中刨出一面泥墙,再在林间捡些树枝,慢慢地搭起一个小窝棚,避一避风雨。 只要忍过这一个寒冬,待来年春天时,他们就可以赶快耕种了。 使君有令,只要大家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没有来年的种子,官府可以免费借一些给他们,只要秋收时还回来便是。 可是要怎么忍过这个寒冷而饥饿的冬天呢? 是去偷,去抢,还是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变卖光?甚至卖掉自己聪明伶俐的儿女去别人家中为奴为婢? 这是黔首们不得不面临的困境,但好在各个郡县的郡守与令长都发布了一些政令,征调民夫掩埋尸体,重修城墙与护城河,以及充为义勇,清剿流寇。 这些劳役一个比一个苦,一个比一个累,但都会给一点粮食做报酬,有些比如清剿流寇的,更是允许义勇们剥光流寇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用以充作犒赏。 在这个严苛的寒冬,原本不会受人欢迎的这些劳役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至少咱们还活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民夫们这样哀叹着,想一想,曹操三临徐州,可他们这些黔首竟还活着,哪怕活得狼狈些,那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比起那些衣衫褴褛,手掌红肿开裂,却依旧在寒风中费力夯城墙的民夫来说,吕布现下过得惬意极了。 墙壁是中空的,有仆役在不停烧火,令温暖的火气钻进中空的烟道里,房间里不需要四处放置火盆也可以温暖宜人。 龟兹的挂毯,蜀锦的屏风,楼兰的杯盏与美酒,还有玉一样明润的宫灯。 角落里置了一把价值万金的古琴。 吕布在这一片富贵气象里整了整衣冠,准备迎接访客,但还是觉得不得劲极了。 因为女儿的事,他的妻子刚刚冲他痛哭了一场。 “将军可知那董氏女在宫中何等的颐指气使,旁若无人!” 吕布不自在地将目光别开,“那只是个没有什么见识的妇人,你何必——” “她纵没有见识!宫中谁能制得住她!皇后都要避她一头,难道将来阿姁入宫,也要看她的脸色不成!” “这是什么话!”吕布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我的女儿,何须看那妇人的脸色!” “董氏女为何骄横,将军岂不知吗?!”严氏嚷道,“城中皆传董承接连攻城夺地,就要全据兖州,权倾天下!” 吕布的脸色便更加恼怒了。 “那董承不过一个西凉武夫!张绣更是丧家之犬,如何能胜曹操!” 但这话是无法说服妻子的。 ……其实也无法说服他自己。 好在有客至,暂缓了夫妻俩的争吵。 这位访客登门拜访时,满脸都是笑容,“一见温侯,便觉春风拂面。” 尽管访客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文士,但他这样的吹捧,还是让吕布的确感到了一点春风拂面。 文士姓杨名修,字德祖,三年前举了孝廉,今岁刚在朝中任郎中,若看职位,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但他出自弘农杨氏,父亲是尚书令杨彪,这就立刻令人不能轻视了。 “德祖今日前来,究竟有何见教?” 婢女端上了家中所藏最好的茶,宾主都意思意思喝了一口之后,才开始讲起正题。 “温侯可知徐州战事?” 吕布脸上那客气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有些不自在,将目光转开。 “天子将行郊祀之事,我一心在此,未曾分神。” 第319节 杨修看了他一眼,一点也没有戳破吕布那点浅薄的心事。 今番刘备为朝命而诛灭袁术,曹操却趁此时机前去攻打徐州,满朝上下无不义愤填膺,只有吕布十分小心,不曾表露什么态度,最后还是董承前往讨贼。 满朝公卿谁也不是傻子,立刻便明了吕布心中所想: 刘备有恩于他,但他却贪图雒阳的这点安乐,又畏惧曹操兵势,不愿相助。 现下若听说刘备被曹操或虏或杀,这位坐视恩公遭难的将军岂能不愧疚呢? 但这种愧疚很快会过去的,而另一种就没那么容易被抛之脑后了。 杨修的声音清清朗朗,但讲起战势时,带上了一丝极其明显的兴奋。 “陆廉于下邳城南马陵山处,大破曹军,歼敌人万余,曹操已仓惶回返兖州,未知生死!” 吕布猛地转过脸,瞪着他看。 但这位郎中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吕布那惊骇而复杂的目光,还在继续亢奋地大声向他报喜。 “这位陆将军而今真是名满天下,虽韩白在世,恐怕亦不及她!她现下已解下邳之危,刘玄德无恙矣!”杨修讲得忘情之处,竟然伸手过去抓了吕布的手,又亲切,又感动地摇一摇,“听闻刘使君于温侯有恩,温侯必定为徐州战事日夜悬心,因此在下特来报喜!”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吕布忽然夸张地一拍大腿。 “我就知道小陆是个好的!有她在,我原本不该这般茶饭不思,忧心满腹的!” “刘使君的奏表已至雒阳,天子明日欲在朝会上,令公卿大臣们议一议,该当如何封赏——” “凭小陆的战功与名望,凭她的品行!这有何可议!”吕布大声道,“她早该封侯的!” “当真?”杨修笑道,“家父素来看重温侯,况且温侯又与徐州诸将交厚,因而特地命在下前来探问,温侯既如此说,在下便放心了!” 他当然会这样说,他还能怎么说呢? 杨修已经走了,严氏也十分乖觉地没再出现。 有仆役前来问他要不要用晡食,被他不耐烦地打发走了,于是再没人来烦他,留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一静。 日落西山,屋子由明渐渐转暗。 他明明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着墙壁上那一缕黯淡的,金红色的光,像是要将它牢牢钉在那里,可它还是飞快地逃走了。 他似乎又做错了一件事,他想。 杨修会特意登门,真的是因为为了寻求他的意见吗?世家公卿从来都瞧不起他,他的意见有什么值得询问的? 但他们曾经也这样瞧不起小陆。 当初因她出身卑贱,又是个妇人,刘备封她为别驾,已是惊世骇俗,令朝中多有臧否。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臧否慢慢变了个模样? 是从她救护流民开始吗? 是从她攻破寿春开始吗? 是从她听说主君被围,明明可以留在庐江,自领一地,却仍然要披荆斩棘地赶回去,救援主君吗? 无论庐江还是淮南,离雒阳都颇有些山高水长,因而刚开始什么样的流言都有,他们说她救流民是谣传,说她攻破寿春是谣传,再后来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她必会背弃主君。 因为那些出身卑贱的武人要名声何用? 他们哪里懂得什么礼义廉耻? 谁要是想反驳他们,公卿们也会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 但这样的争论从不会在朝堂上进行。 ——没有人会在朝堂上评判陆廉会不会背弃主君,因为所有人都看着哪!那里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个出身寒微,勇武过人,被主君信任提拔,却因为贪心不足而背弃了主君的例子! 她为什么不会有样学样,沽名钓誉之处如王莽,行事却如吕布呢?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将这个呆坐在案旁的中年男人隐在了黑暗里,将他颓唐的脸色也隐在了黑暗里。 他已经完全想象得到,明日的朝会上,或许还有些公卿对如何奖赏陆廉之事犹豫不定。 但德高望重的尚书令杨彪已经给出了他的态度,因此这件事在一番争论之后,必定会走向那个既定的结果。 ——自陆廉之后,天下再无人可小觑武人,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忠勇仁义,品行几乎能与日月争光的榜样! 可是,可是,他原本是可以去救刘备的,他也是可以同小陆并肩作战的,他若是没有犹豫,若是没有按照魏续的计谋去推了董承一把,是不是现下刘备的奏表上,也有他一笔? ……这比徐州丢失,比刘备被俘或是战死,更令他感到苦涩。 她原来只是他府上一个杂役来着,若仅论富贵,倒也仍是不及他的。 但现在她不仅有兵,有领地,还即将有一个爵位,并且还有青史留名的天下人望。 吕布这样混乱地想着,她怎么一路走到他前面去了? 他还使了心机,想要驱狼吞虎,令董承和曹操相争,他好渔翁得利,他一心一意想要在雒阳站住脚,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吕布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想清楚了一些,又好像还是没有想清楚,于是他决定叫下人端一壶酒来。 那个被魏续献出的计策到底意味着什么,吕布看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魏续当然也有他的谋划,而张邈则仅仅想要借解救徐州和下邳。 所有这些能够推动这场战争的人都未曾认真想过,这条计策,对于兖州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朝廷的使节带着纪亭侯的虎钮铜印离了雒阳,奔赴徐州时,臧洪的兵马也接了袁绍的命令,一路南下。 他镇守东郡,离鄄城是很近的,平时兖州人与东郡人往来也颇为密切。臧洪和曹操都是那种会将领地治理清平的人,尽管区别在于曹操好征战,而臧洪没有那样的野心,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都还十分安宁。 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出征去打仗,留妇孺老幼在家中耕作纺织,日子清苦,却很有盼头。 因为待得他们的亲人返回故乡时,必定带回了可观的犒赏与战利品。 也许是布帛,也许是粮米,还有大把的银钱,除此外还会带回一些铜器、衣物、牲畜,大大小小,琳琅满目。 于是那些妇人和孩子就要忙着清洗掉战利品上的血迹,将它们一个个擦拭干净整齐,再分门别类地安置它们。 有些是自家留用的,有些也可以拿去市集上换些别的家用,那张凭几被丈夫搬回来时十分精心,连黑漆都没有磕掉,不如留下来给女儿当嫁妆吧…… 那些妇人在讨论这样的事时,必定是欢声笑语,对明天的日子充满了期待的。 但现在她们与翁姑和子女一起,扭曲地堆在房前或是屋后,只有慈悲的烈火遮蔽住了她们的躯壳。 西凉人经过之处,所有的村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熊熊大火,燃烧数日也未烧尽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战马忽然退了一步,引着臧洪低头去看脚下那条血河。 那条蜿蜒在鄄城下,漫延了整个兖州的血河。 第299章 请楚巫来作法需要一些时间,当然大家谁也不会停留在原地干等着。 下邳城内外都可以说是满目疮痍,被兖州人糟蹋个稀巴烂,官吏们需要重新建设城池,百姓要重建家园,刘备需要待在他的军营里,接受整个徐州世家源源不断的投喂。 那些在曹老板三番五次的劫掠下已经变成投降主义的豪强都跑过来了,为新王的诞生献上小米和麦子,并且准备在这场大战之后刷一刷主公的好感度。 这里已经没什么需要她处理的急事,因此在酒宴之后,她很快就离开了下邳,带着一千多的步卒,以及不足千人的骑兵,还有一些民夫,准备从琅琊返回青州,击退袁谭。 自下邳往北,真称得上民生凋敝,满目苍凉。 这一路她是很熟的,以前往来下邳时,她经常会在路上停一停,买些吃喝,歇一歇脚,她知道哪里有集,卖的胡饼十分香酥入味,四娘很爱吃;知道哪里有一片枣林,枣子成熟时可以买一包带给二爷,二爷每次收到枣子都有点迷惑…… 但是那些集市不见了,那些村庄里也只剩下了几个看庄子的孤寡老人,以及逃到这里来的青州流民,见到她路过,那些人便颤颤巍巍地走到村口,站在寒风中小心探看。 “过了这里,将军,”老人嚷道,“过了这里,人就多啦。” “人就多了?” “有好多北海郡过来的人哪!粮食不够吃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老人大声地抱怨着,也不管那些流民在身后露出什么样尴尬委屈的神情。 “就快了!”她喊道,“待我们回去,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那就太好啦!”老人兴奋地用拐杖敲敲地面,然后望了望她的队伍,“将军,怎么比去时少了那么多?” 陆悬鱼坐在马上,想冲老丈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 “他们都在后面呢,”太史慈策马上前,“他们都跟着呢!” 慢慢北上时,这一路的人也就渐多了起来,纠纷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些自下邳回到家中的百姓发现村子里多了一些陌生人,还住进了他们的土屋,立刻气愤地要将人赶走。 有些村子里归乡的人多,成功将青州人赶走了;有些村落人丁稀少,青州人便死皮赖脸地住下来,或者是央求,或者是耍赖,好歹要过了这个冬天…… “至少,至少等打完仗的吧!”他们这样苦苦哀求,哭哭啼啼地说道,“我们也不愿离开故土啊!” “你们可以去阳都啊!”有些百姓便不忍心地让他们住下了,还有些却不那么好说服,“不是说陈从事在阳都主事吗?还有诸葛家的郎君……” “阳都那地方,房顶上都快挤满了人!楼上撒尿,楼下还以为下了雨呢!那怎么住得下!” ……这就有点夸张,她想,太夸张了。 ……阳都这地方真就这么夸张。 她自南向北,离阳都还有十几里的地方,田野间,土路旁,已经到处都是帐篷和小窝棚。 男人们成群结队地去林子里骚扰动物,见到什么就打什么,打到什么都能扛回来。 女人们疯狂地剥树皮,挖草根,有手脚灵巧点,扛了纺车出来的,也可以纺一点线,拿去换一点掺了许多糠的粮食回来。 小孩子们倒是多了不少乐趣,他们可以在林边拾柴,毕竟天寒地冻,穷人穿的又少,若是火再生不起来,是要冻出人命的。 一片片的帐篷与窝棚之间,又有许多火坑和柴堆,因此小吏总要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杂役穿梭其中,大声叱骂那些将自家的火堆同别人的帐篷离得太近的人。 “你们这些蠢驴!烧了自家这点破烂也就罢了!若是烧了别人家的帐篷,惹出人命来,你们拿什么赔!” “……他骂的是不是有点难听。”她有点不满。 “是有点,”徐庶笑道,“但是这样正好。” “……为什么?” “将军看到这些小吏在流民中间指手画脚,是什么感觉?” 她眨眨眼,“肯定是不满啊。” “将军会不满,是因为将军不需要那个小吏,”徐庶说道,“流民却不同。” 第320节 ……他们要一个骂骂咧咧的家伙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这些一辈子可能都没有出过村的农人离开了他们的故乡,茫茫然地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里?他们该怎么活下去?如果遇到了歹人,被人欺凌该怎么办?会不会有贼寇?会不会有敌军? 有这样一个郡守派来的小吏告诉他们到了什么地方,最近战事如何,若是流民之间起了争执,有这个颐指气使的家伙可以过来解决争端,若是有歹人作恶,或是附近起了贼寇,也有郡兵来保护他们。 ……官吏的素质肯定还待提高。 ……但是据说整个琅琊郡所有的小吏都已经无薪加班了几个月,有怨气也正常,督邮巡查时,只看这些小吏是不是尽心尽力地干活了,维持住这些流民的秩序了,是不是尽量没让人饿死。 ……至于扯着嗓子骂人,骂就骂吧,督邮也没那个心力管这些细枝末节了。 “谁干的!”那个小吏又歇斯底里地骂了起来,“你们是不是蛮子!是不是蛮子!告诉你们污物要丢去林中!不许图近路扔进河里!你们在上游丢了污物,若是下游起了时疫,打你们的军棍!打完再徒你们三千里!谁干的!快滚出来!” ……她受不了地捂住了一只耳朵,赶紧撤离了这里。 流民们身上的气味总是有些不好闻的,他们没有条件勤换洗衣物,更没有条件沐浴,因此那片营地的气味就很有百年古都雒阳的影子。 ……而正统雒阳,在阳都。 她精心治理过的这座郡治,迅速堕落成了一个大垃圾场。 房前屋后,到处都是帐篷,到处都是杂物,到处都是脏兮兮地尖叫着疯跑的熊孩子。 所有人都像是在沸腾的汤锅里翻滚沉浮,挣扎着,煎熬着,等待着战事结束的捷报传来。 只有那些孩子,不管是瘦弱的,还是健壮的,他们在这里寻到了天然的乐趣。 ……考虑到城中已经够拥挤了,她最后还是没敢进城,在城外跟流民挤一挤,寻了一块地方安营扎寨。 ……再考虑到城中的官吏各个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也没让他们再搞什么三十里外迎接仪式之类的玩意儿。 她进了郡守府,左右看一看,“主公跟我说陈从事在琅琊,怎没见到他?” “陈从事正在城中,不过他前些日子操劳太过,病倒了,”一名文官这样说道,“听医官说,这两日才将高热降下来,身体却还虚弱得很,他虽然想扶病前来……” 陈群又睡着了。 他这数月以来,几乎不眠不休,一心都在维持着琅琊的青州流民生计之事上。 前几日听说下邳大捷,陈群心中大定,不知怎么就倒下了。 在反复的高热中,他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什么离奇而又漫长的梦。 他梦到主公失了徐州,他跟随着父亲,去了曹操身边。 他并不喜欢那位残暴的雄主,但他仍然明晰自己的目的——他要一步步向上,颍川世家也会跟着他的脚步,一步步向上,逐渐与新的天下共主分享这份权力。 那似乎是一条孤独而光辉的道路,他将世家的影响力发挥到了极致,他本人也会得到三公的荣耀。 ……但那条路上缺了什么人。 他在睡梦中不断地,反复地寻找着那个人,他找得辛苦极了,也仿徨极了,他总觉得她是不在那条路上的。 她在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上,那条路更加孤独,更加光辉,也走得更加远。 出身颍川的年轻士人似乎想要追寻那条路,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他又焦急,又委屈,满头大汗之下,再也睡不下去,一睁眼便醒了。 仆役站在门口,很有些吃惊:“郎君醒了!小人正欲报来,陆将军来探望郎君……” ……陈群一下子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些发懵时,有人探过来一个脑袋。 “长文醒了吗?”那个熟悉的沙哑嗓子响起,“醒了就太好了!” 她迈开步子,便走了进来,似乎根本没注意这是内室,而他一个年轻男子,只穿了中衣在被子里,这一幕又是多么的不合适! “陆将军!”他不满地喊了一句,但她一点也没察觉到,只是顺手将提着的一个小纸包放在了一旁,大大咧咧地搬了一张几,在他的榻旁坐下了。 陈群不由得裹紧了被子,感觉自己的脸上又一阵烫似一阵。 “我都听说了,他们说长文这几个月以来,为了青州这十几万庶民,夙兴夜寐,尽心尽力地安排他们……”她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你辛苦了!” 那股委屈似乎慢慢地消散了,转化为了更加酸涩而又甘澈的东西。 尽管这样盯着年轻女郎颇为无礼,但他还是愣愣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她这一路,打了多少仗?她受没受伤?她冲着他微笑,眉眼间一片晴朗。 “将军看起来……”他这样仔细地看着她,“比在下辛苦多了。” 陆廉似乎怔了一下,微微张开了嘴,想说什么。 屋外忽然有什么喧哗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 她脸上的怔忪一瞬间转为警惕。 “我去看一看。”她起身便向外走去,“街上这遇了什么事?走水了不成?” 有骑兵身携露板,自青州一路南下,来到了阳都。 他并不曾进城,只在城门处换了马,又令人为他装上些食水,便立刻就离开了。 但他每到一城,一县,一村庄,他都会大声报讯—— “剧城大胜!”他高喊道,“剧城大胜!生擒袁谭!” 阳都城因此自城门开始,陷入了一场狂欢之中。 房屋里的人,窝棚里的人,帐篷里的人,还有藏在房前屋后阴沟一般地方容身的人,都跑出来了。 阳都的百姓开心极了! 他们一直担心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他们忍受的飞涨的物价也要结束了! 他们不必再被那些偷粮食,偷衣物的流民所困扰,这座城池将会恢复昔日的整洁与宁静,它再也不是这个脏兮兮的样子了! 他们立刻端出了酒,摆在了家门前,并且高声请往来的行人来一碗酒,尤其是那些青州人——再讨厌的客人,离别时也会看起来顺眼一点。 比起那些狂欢的,大声欢笑,痛饮美酒的琅琊人,流民们似乎应该更开心些。 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并未开怀大笑。 他们跪在了地上,向着城门的方向,向着北方,向着青州大地,向着他们的家园,伏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他们哭得那样歇斯底里,痛断肝肠,仿佛要将这几个月里所有的恐惧与委屈,所有的心酸与痛苦,都在这样声势浩大的嚎啕中发泄出来! 战争结束了! 他们可以回家了! 百姓可以肆无忌惮地哭泣,士人却相对矜持了许多,那些衣衫上不曾打补丁的士人一面流着泪,一面忙忙地吩咐仆役,快些,快些将马车赶出来啊!马儿昨晚有没有喂饱草料?没喂!蠢材!蠢材!那就多带些草料!他们这样声音颤抖地喊道,“片刻也不要耽误!” 陆悬鱼站在大门口,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热闹的景象。 看得她的眼睛也有些发热。 田豫没有辜负她的信任,还有阿白,还有孔融,还有……她想回青州,片刻也不要耽误! “……将军要回剧城吗?” 陈群悄悄地也走出来了,他只穿了中衣,还未曾下台阶,仆役便连忙给他披了一件大氅,给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嗯,”她点点头,“我要赶紧回去。” 屋檐下的陈群小脸瘦了一圈,眼睛略有点凹进去,微微伸出头,小心地望着她。 “在下也准备立刻回剧城。” 她“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长文又不是青州人,家眷也未在青州,你怎么也忙着‘回’剧城?” 榻上那个穿着中衣,看起来很柔和的美少年陈群一瞬间消失了。 冷冰冰的纪律委员似乎又出现了,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盯着她,一脸要跟她茬架的气场。 ……不是,她也没说错啥,他怎么就又沉着脸了,这人是不是天生小心眼啊? 第300章 “原来将军刚刚说的话,皆为虚言。” “……刚刚,刚刚我说什么来着?”她咽了一口口水,有点紧张地问,“哪一句?” ……气氛有点尴尬。 陈群垮着一张猫脸,裹着浅灰色大氅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瞪着她。 听她这么说,那张脸显得就更气愤了。 “在下这数月的奔波操劳,原本也是不值一提的。” 她的大吃一惊:“我没这么说啊!阳都从上到下,有口皆碑,都说你不愧是颍川经学世家出身,处理庶务井井有条,就连北海过来的许多小吏也感念你的辛苦哇!” 那张猫脸稍微好看了一点,但还是扬着下巴。 “将军既念在下于青州庶务上,曾献微薄之力,”陈群咄咄逼人,“在下不放心这些士庶,欲与将军同归青州,如何称不得一个‘回’字!” 有理有据,关键是她不擅长吵架,不管是同平原城的大嫂、装神弄鬼的假“列缺剑”,还是经学出身的陈长文,反正她都吵不过。 ……但她还是努力找到了一个台阶给自己下。 “我这不是怕你身体不好,旅途劳累吗?”她小心地说道,“你放心先歇着,城中还有事需要处理,待我们启程时,我来寻你好不好?” 冷冰冰的纪律委员用有点怀疑的眼神上下看了她两眼,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把眼神别开了,声音也放低了,就好像心虚似的。 “劳烦将军挂心,在下已经无碍,”他的眼神飞来飞去了一小会儿后,重新又恢复了正常的,不吵架也不心虚的状态,“那在下这便收拾行装,将军开拔时,知会一声便是。”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还轻轻地将白玉一样的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嗽了一下。 ……怎么看都跟军营不搭调。 但她还是就着这个台阶,忙忙答应之后,撒腿跑路了。 她翻身上马,拽起缰绳,轻轻夹一下马腹准备离开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群轻轻地欠了欠身,行了一个揖礼。 第321节 她似乎冲他笑了一下,但也许是他这几日未曾出屋,外面的阳光太耀眼产生的错觉。 但即使是那一瞬的错觉,都令他发了一会儿怔。 “郎君初愈,还是别在外面久站,免得又着凉的好。” “嗯,”他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目光忽然一顿,“那是什么?” “那位陆将军拿过来的茶饼,”仆役说道,“不是郎君喜欢的武阳茶,小人这就收到后面去。” “……拿来。” 仆役睁大了眼睛,看看小郎君伸出来的手,又看看小郎君的脸。 站在外面这么一会儿,那张原本就很白净的脸冻得更白了,偏偏两颊又爬上来一抹红。 仆役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双手将这包徐州本地的茶饼递了上去。 郎君抱着这包茶饼,进屋去了。 不管陈群心里在想什么,陆悬鱼心里在想一件事。 袁谭被俘,这意味着什么? 曹操和袁谭尽管算是盟友,但他们的战略意图是完全不同的。 对曹操来说,徐州的土地是次要的,干死这个有威胁的邻居,令朝廷只能接受既定事实更为重要——除他之外,谁也不能当那个“天下人望”,他那个姓刘的,出身宗室的邻居更不能当。 对袁谭来说,这位大公子没有那么复杂的野心,他的想法朴素无华,他想扩大自己统治下的领土面积,但又不能回头向自己老爹要,于是只能向南扩张,顺带着,还可以给老爹看看他的本事。 剧城具体的情况她已经派信使去了,但在此之前,她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将军欲杀袁谭否?”徐庶这么问过她。 她摇摇头。 “欲放袁谭否?” ……心里也不得劲。 看看那些背井离乡的青州百姓,他们耽误了一季的冬麦,这意味着他们没办法在开春的时候靠新下来的粮食充饥,他们要忍过一段青黄不接的漫长时间。 这种“忍耐”不是一千八百年后年轻人晚上不吃饭,忍一忍喝点水就能熬过去那种,它意味着男人可能会卖掉自己的妻和子,母亲会杀死刚出生的婴儿,甚至年迈的父母需要谨慎地选择一个不会令儿女为人诟病的方式,悄悄死去。 待到来年丰收之时,农夫便可以坐在田垄间,望一望满目金黄,感慨一声那么难捱的日子也挺过来了。 还有更多挺不过来的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因为这场战争所带来的饥荒,悄悄消失了。 ——因为袁谭的一个念头,就那样悄悄消失了。 徐庶看了看她迟疑的脸,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兵者,国之大事也,将军宜三思为上。” 天气越来越冷,帐篷里烧起了加倍的炭,但不必担心中毒的问题,因为这个时代的军帐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反而四面到处都有一点看不到的,但能令朔风呼啸往来的小缝隙。 入夜之时,营中士兵早早都爬被窝里去睡觉了,士兵们没她这么多心思,一听说青州不用打仗了,睡得就特别香甜,于是寒风中还能听到远远近近或大或小的鼾声。 ……有点羡煞人。 她也躺在被子里,盯着兵器架发呆。 上面的那柄剑是她最近的佩剑,三尺余长的汉剑,百炼钢锻打而成,锋锐难当,但在这一路的频繁作战中,剑身也有了一些伤痕,待有空时,该送去铁官处重新保养一下。 下面四尺余长的那柄剑,剑鞘仍在,剑身却已经断裂了,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但当她思考这样的问题时,她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看向它。 它会怎么说? 它会说刘备与袁绍是迟早要有一战的,哪怕田野荒芜,哪怕白骨盈野,哪怕千里无鸡鸣,这一仗一定是要打的。 因为这个国家实质已经分裂了,不管是谁想要重新令它重新成为一个大一统王朝,仅靠王道是不足够的。 如果那些争霸的诸侯已经年老去世,换了一个不争气的,不曾经历过战阵的继承人上来,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但无论是袁绍曹操,还是江东的孙策,都是年富力强的人,他们出身或许高贵,或许平凡,但都是从血里杀出来,泥里滚出来的,他们谁也不会心甘情愿被别人吞并。 她这样混沌而模糊地想,如果她的士兵都能回来,如果她有一万训练有素的兵马,她可以全据青州。 ……但真的太累了。 无论是她,还是主公,亦或者这片土地,都太疲惫了。 他们已经将领土扩展了一倍有余,但在新获得的领土上没有农夫与良田,只有流离的饥民、白骨和荒土。 他们需要人口,需要粮食,需要经营…… 他们需要时间。 炭火烧得很暖,她带着许多复杂的心思,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 袁谭此时才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不清醒,整个人似乎躺在被子里,又似乎浮在半空中。 外面有脚步声,有树枝扫落枯叶的声音,偶尔还有寒鸦三两声。 ……这里听起来不像泰山,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但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受了伤,因为他半个身子都在沉沉的钝痛之中。 不过这一点他很快就确认了,他想要伸出手时,锥心刺骨的疼痛令他明晰自己伤在臂膀上。 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听到声响,有人走了过来,轮廓刚开始模糊,然后变得清晰,连带着这间朴素得甚至寒酸的屋子也跟着清晰起来。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苍头打扮,只看了他一眼,便匆匆走了出去。 “袁谭醒了!” 袁谭浑浑噩噩的脑子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冰窖之中。 若他还在军中,怎么会有人当着他的面唤他的名! ……但他如何会被俘? 他被俘后,又会被如何对待? 他砍了祢衡的头,他砍了所有驻守千乘的士兵和民夫的头,一个活口都没留! ……那些人也会如此待他吗? 又有人走进来。 这次是个蜡黄脸的小个子,一身直裾,两袖以束袖拢起,那双眼睛扫过来时,不像在看人,倒像在看什么猎物。 “大公子醒了?”他笑嘻嘻地说道,“你睡了好几日!” 他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尔是何人?此处何地?” “在下刘豹,此处是剧城,”小个子依旧笑嘻嘻地,“大公子住得可惯?” 袁谭用尚能活动的左手狠狠地攥住了身下的褥子,平复了一下心情。 “尔欲何为?” “大公子何必担心,”小个子伸出手去,夸张地在自己的鼻子前扇了一下,“这里的人不敢慢待大公子的。” 那只手轻轻地又放下了。 小个子的眼睛瞄到了这个细微动作,但他脸上的笑容还是没变。 “待袁公的人到了北海,大公子便可以回去了。” 大公子用一双阴恻恻的眼睛望向了他。 “速出!” 那个小个子不仅没有离开,反而上前了一步。 “大公子不必担心太过,袁公是必至的,”他说道,“须知父母哪有不疼爱儿子的呢?” 那两片嘴唇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袁谭已经渐渐听不到了,他捂住了胸口,难耐地喷了一大口血出来,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当陆悬鱼的兵马终于回到青州时,剧城下起了雪。 在冀州军缓缓撤去数十里后,白雪将这片战场上的所有痕迹都温柔地掩盖掉了。 孔融、田豫、陆白、狐鹿姑,还有一群大大小小的青州官员等在城南三十里处,待得快要堆成一个个雪人时,终于在白茫茫的风雪里见到了旌旗的轮廓。 “将军归来矣!” 她跳下马,一步步走上前去。 “我回来了。” 在她身后,还有许多百姓艰难地跋涉在风雪里。 他们也回来了。 孔融似乎瘦了许多,田豫黑了点儿,陆白看着好像没什么变化,但眼神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暂时没看到祢衡? 她挨个仔细看看时,正有一片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了田豫的眉毛上。 “……国让受伤了?”她伸出手去,指了指眉边的那一道伤疤。 尽管有破相的危险,但田豫似乎一点也没有在意,听到她这样诧异的问话,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第301章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尚未结束。 比如旌旗上书镇东将军、费亭侯、兖州牧大字的曹操,他要面临的这场战争比起之前还要棘手许多。 兖州已经下起了雪,而他所驻扎的钜野城中却未曾囤积足够的布匹,为他的士兵准备寒衣。 曹操不得不下令,从城中征集衣物与粮食。 即使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政令,曹操想得也很细致入微——比如说在军中找出钜野本地的士兵,给他们的亲人发放写明免除这次“赋税”的竹简。于是那些士兵可以感激涕零,流着眼泪守在营中,看着同袍扛回一匹又一匹的布,抱回一捆又一捆的衣服,而不必去细想那到底出自哪位亲邻故旧的箱底还是身上。 这支兵马离开钜野时,带走了城中几乎所有的布匹和粮食,但那些饥寒交迫的平民要如何度过这个冬天,已经不是将士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第322节 前方不远便是鄄城,已经被董承困守了许久。 是他们唯一的家园。 当臧洪走进这座军营时,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但军营的主人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皱眉,而是伸出手去,亲亲热热地挽住了这个体貌魁梧的大汉。 “子源果然来了!”曹操大声地喊道,“见到你的兵马,我这颗心便有了底!” “使君休过誉了,”臧洪不自然地微微挣了挣那只手,“在下是奉袁公之命……” “本初是我兄,我岂不知?!但兖州眼下虎狼横行,除子源外,又有何人甘赴险境?!”这位小个子中年人松开了手,很是肃然地向他点了点头,“子源此恩,我岂能忘?” 尽管一路奔波,样貌很是辛苦憔悴,但曹操的那双眼睛明亮有神,望向他时,那幅豪气干云的神采一瞬间便打动了臧洪。 臧洪心里的那些不自在渐渐地消了。 当初酸枣同盟时,他便觉曹孟德是个慷慨激昂的英雄。后来因为边让与张邈张超兄弟所遇的那些事,心中起了芥蒂,总觉得这人心狠手辣,城府颇深,并非值得倾心结交之人。 现在看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我今为援救使君而来,”入帐之后,两人立刻开始讲起正事,“董承势大,又有朝命在身,使君不可与敌,不若与我同归冀州,再图来日?” 曹操很认真地听他讲完,才皱起眉头,“我全家老小皆在鄄城……” “使君放心,我领五千兵马疾行至此,还有五千兵在路上,须臾便至,到时足可挡董承一时,令使君得以入城接走家小亲信。” 臧洪讲得诚恳,曹操听得仔细。 听过之后,曹操起身绕至他面前,忽然便是一个深揖大礼! 臧洪大惊,连忙起身扶住,“使君这是为何呀!” “不瞒子源,子源未至之前,操为此事日夜悬心!”曹操的眼睛里渐渐起了眼泪,“我妻子虽不足惜,但族中许多兄弟皆在城中,我父已在徐州罹难,我岂能……” 说到旧事,这个以心狠手辣闻名的枭雄也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化为了无声呜咽。 无声,却胜有声。 那双手宽厚有力,如铁铸成,他用它杀过天下闻名的贤士,也写过精妙绝伦的文章。 但它此时正在微微颤抖,将内心的脆弱与无助表露无疑。 臧洪最后一丝对曹操的怀疑也不见了。 “使君不必担忧,使君兵马疲惫已极,留在使君左右护卫即可!”他这样凛然许诺,“待明日在下兵马齐至,我必亲冒矢石,上阵与董承交战!誓死也要为使君救出亲眷!” 那双眼睛里的泪水如潮水一般,层叠而汹涌,“子源如此大恩于我,来日我必报之!” 夜深了。 士兵们睡得很沉。 他们原本是不敢这样入眠的,因为西凉人擅骑射,擅袭营。董承的这支兵马人数并不算多,毕竟京畿之地在诸侯们数度征战之下,已经残败不堪,养不起多少骑兵。 然而董承的手里不仅有李傕郭汜留下来的西凉兵,一路上还裹挟了一些其他小诸侯的溃兵。这支军队军纪败坏,但士兵中有经过战阵的老兵,因此战斗力并不算低,尤其面对一个被曹操几乎搬空的兖州,这支军队更加的士气大盛,足有数万! 比起西凉人,这些兖州兵士气低迷,疲惫不堪,因此更加惧怕夜间袭营。 但现在臧洪将自己的兵马带来合在一起,有这些友军在外面安营扎寨,兖州人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士兵们已经睡了,谋士和武将却未曾歇息。 他们点起灯烛,将整座中军帐照得如同白昼,商讨军事。 “主公当真欲弃鄄城而归冀州?” 听到手下问出这样武将气十足,甚至有些忿忿的问题,曹操脸上却是一丝声色也没有。 “公明以为呢?” “主公,袁公虽与主公有兄弟之义,但寄人篱下终非丈夫所为啊!” “那若是不降,公明有什么好主意吗?” 徐晃一愣,随即挺起胸膛,“但得主公下令,某唯死而已!” “主公!” “主公!” 武将们齐齐地抱拳,“我等皆唯死而已!” 刘晔与荀攸互相看了一眼,程昱摸了摸胡子。 与需要激一激的武将不同,这些文士更加清楚主公的想法——便是走到了绝境,以主公之心志坚韧,也断然不会弃城逃走的! 他输了徐州之战,为朝廷所声讨,的确棋差一着。 ……但远未至绝境。 “明日臧洪替我出阵,拖住董承主力,”曹操平静地说道,“他既有此美意,我岂能不领他的盛情?” “主公!” 他的眼睛里燃着冰冷的火焰,“明日寅时造饭,点卯发兵!” 太阳渐渐升起,夜间凝结的冰霜渐渐开始融化。 这片平原已经迎接过数场降雪,表层的冰雪虽融化了,下层却仍闪着冰冷的光泽。 但它们很快也开始融化。 有马蹄踩在了上面,很快又有一双草鞋,再一双草鞋,将它踩得更实些,也更冷硬些。 踩在积雪上的脚步越来越多,渐渐又停下了。 体温透过草鞋,慢慢地传到地面上,令它化得越来越快。 那些穿着草鞋的脚似乎是不耐严寒,跺了跺地面。 它们布满了冻疮,红肿开裂,因此若有人起了这样的猜测,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很快那些套着草鞋的脚又开始走起来。 它们走得很有序,先是慢慢走,而后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那些被无数脚步踩得比石头还要硬的冰雪又开始融化起来。 这一次融化它们的是一整个的人。 他躺在那里,殷红而温暖的鲜血流了出来,很快将肚腹下面融化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在冰雪与鲜血交融的雪洞下方,静待来年春时的野草怯生生露出了一片枯叶。 又有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但他伤得并不重,他的手指极其用力地在地上划出了五道血痕,想要用尽全力爬起来。 但他失败了,他还没有完全起身,另一个人就冲了过来,一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但是那个刀手也没有坚持很久,一支不知哪里射出来的弩箭洞穿了他的头颅,令这个西凉人也颓然倒地,用自己身体的最后一点体温,慢慢融化这冷硬的冰雪。 这一点都不稀奇。 曹操亲眼见到这一幕时,他已经带着他最后的兵马绕着鄄城一圈,避开了敌军视野,来到了西凉军的身后。 “那些西凉蛮夷劫掠了这里,屠戮了这里,他们岂是为了什么朝命!”这位统帅厉声道,“什么样的朝命会令他们将兖州生民屠戮殆尽?!” 随着主帅高亢的话语声,那些疲惫的、颓唐的、痛苦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怒火。 士兵们频频地敲击盾牌,给予他们的将军以回应。 “他们既然踏足这里,”曹操冷声道,“你们便该将他们留在这里——!留下来!将他们埋在这里!” 兖州军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声! 他们是绝望的,也是愤怒的!到了今天,道义也好,公理也罢,那些东西都不能打动他们了! 只有胜了这一场! 他们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下去! 即使是困兽,也会在绝境中殊死一搏! 这支兖州军出现在西凉军身后时,原本已经大出董承所料。 曹操不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了吗?不是需要臧洪来替他打这一仗吗? 他怎么敢用最后这不足万余的兵力,发动这样的冲锋! 但董承立刻发现,曹操用兵锐利与果决,远在他之上! 两军尚未接阵,曹操已经看出这数万军队当中,真正的西凉人不过三五千人,其中大部分放在中军压阵,前军与后军皆是黑山、白波等众混杂而成。 因此当他集中兵力,自后而出时,又多整旗鼓,以壮军威—— 甚至连前三排的士兵都立刻调整了一下,不求配置得当,只要前三排的士兵服饰齐整,盔明甲亮! “稳住!稳住!” 敌军中有人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退者杀!” “长牌,长牌兵——!” “将军!他们已经逃了!” 军中一片骚乱。 面对这样的威武之师,西凉人的后军甚至还不待接战,便溃散开来。 他们可不是什么忠于大汉的军队!中平五年时,他们还在河东郡起义,讨伐过汉灵帝来着咧!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督战的校尉带着亲随奋力想要维持住阵线,士兵们却哗然起来,很快有人一刀上前,砍掉了这个西凉人的头颅! 镇守中军的董承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初时惊骇至极,而后便渐渐绝望起来。 “如……如之奈何?!” “将军!”有人立刻上前一步,“将军难道忘了吗?张将军今日也将至鄄城啊!” 若不是张绣要来,他也不必这么急急忙忙地发动进攻,不错,他原本是来争功的! 那些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忽然烟消云散,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一股落水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感动,“不错!不错!他,他何时能来?!” 臧洪在前,曹操在后,若是多待片刻,他该如何是好?! 当上书“建忠将军、宣威侯”的张字大旗出现在地平线上之时,兖州军中立刻一片骚动。 第323节 “主公!那必是张绣的援兵!” “不若与臧郡守合于一处,徐徐而撤?!” “也可先入城中,再图后日!” “荒唐!以此情形,若是入城,必为西凉人所困!” 骑在马上的主帅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便转过头来,哈哈大笑。 “董承小儿东施效颦罢了,我岂不知奉孝早有书信与张绣,他绝不敢来!”他以马鞭指了指,“那不过是些民夫,打了张绣的旗帜,也想吓退子源的援兵!” “吾偏不中他的计!”曹操厉声道,“传令下去!一鼓作气,击破董承!” “是!” 传令官将命令层层下达之时,满腹疑惑的刘晔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尽管是背对着这个文士,曹操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过头来,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冰冷而带着杀气,他一瞬间便被吓住了! ……那不是什么董承东施效颦的计谋,那的确是张绣的援兵。 但两军交战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战术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了。 大家都在咬牙坚持,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刘晔又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这位统帅已经将头转了回去,目光也重新放在了这片战场上。 他的神情桀骜而自信,没有半分迟疑,更没有恐惧! 张绣的前军虽然已经接近战场边缘,却没有踏足一步。 这近万人的兵马最后还是停了下来——战争已经结束了。 董承的兵马在臧洪与曹操的合围下,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屠杀之中。 那些士兵被合围起来,想要寻一个出路,但三面都没有出路,只有濮水这一条。 无数西凉兵踩上了冻得并不坚固的河面,不出所料,河面上的冰很快开裂。 而后河水沸腾。 注视着这一幕的将军握紧了缰绳。 “我为何不能去救?!” “将军晚了一步,便上前,也只能为人鱼肉。”贾诩平静地说道,“曹操果是人杰,勘破前军疾行,已不堪驱使,只欲惊吓他罢了。” 张绣的呼吸从急促慢慢变得平缓下来。 “后军转前军,”他说道,“且退祁乡。” “是!” 那位坐在轺车里的文士很是平静地裹紧了自己的斗篷,一点也没有因为友军溃败而表现出悲痛或是愤怒的神情。 这令张绣又看了他一眼。 “先生,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将军欲如何?” “我想……既然不能胜曹操,我为何不能取汝南?” “可取,”贾诩这样说的时候,又有仆役上前,递给他一个装好炭的手炉,于是这位鬓间已现银丝的谋士很舒服地抱住了这个小手炉,“但将军不当取。” “为何?” 车轮咕噜噜地又开始走起来。 “陆廉将曹操的大纛送来,不过是为了唬你,青州战事未歇,徐州流民遍地,她疲惫已极,纵有心,也无力来淮南,如何能再度南下?就算是关云长来,他也要休整一番,那时莫说汝南,便是淮南,将军多半也能收入彀中。” “既如此……”张绣皱了皱眉,“先生为何不愿我取之?” “两郡荒芜,将军从何处取军粮?江北有刘表,江东有孙策,将军又如何当之?”贾诩慢悠悠地说道,“将军想要的,不过是一块落脚地,刘表能给,刘备便不能给吗?” ……这是什么话。 他想要的,自然不是替刘表当一条看门狗。 难道替刘备当狗,就是他心中所愿了吗? 但贾诩似乎已经察觉到张绣那狐疑而愤怒的目光,因此又继续说了下去。 “将军,而今大势在刘备啊。” “……大势?” 张绣是西凉豪族出身,书读得不多,但确实读过。 因此他听得懂“大势”两个字,但放在这里,他暂时听不懂。 贾诩也没准备再呛着风给他继续上课,而是将身体靠在了皮毛里,慢慢闭上眼睛,养一养连夜行军的疲惫。 现今光武事将重演,朝廷察觉不到,难道这些诸侯也察觉不到吗?这时候不与刘备结好,更待何时呢?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鲜血已经渐渐冷却,变成了红色的冰,因此许多尸体半冻在了泥土里。 士兵们必须立刻将他们刨出来,因为过了这一夜,就是真冻在地里,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辎重、粮草、布匹、金银、那些西凉兵在兖州大肆劫掠的东西,现下必须一件件地吐出来!还回来! 甚至也包括了那个领朝命而来的西凉将军。 他不仅是朝廷亲封的卫将军,他还是天子的岳丈! 他纵败了,只要曹孟德还是朝廷的兖州牧,就不该待他无礼! 他这样大声地咆哮着,那张染上血污的脸仍然带着勃勃的生气,臧洪也被他的话所打动了,上前一步,想要替天子为其说项时,这名统帅忽然拔出了身侧亲随的长刀。 “曹公!” 一蓬鲜血如弯月一般,洒在了雪地上。 臧洪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具颇为魁梧的身躯慢慢倒下去,转回头去看向曹操时,发现他甚至不是带着怒意砍下的那一刀! “他想回去,”曹操说道,“就令人将他的头颅送回去吧。” 他的神情那样平静,似乎在说“我昨天看了一篇新赋,写得很好。” 但注视着这一幕的兖州将士早已忍不住地欢呼起来! 他们的身体里带着多少压抑已久的痛苦,此刻的欢呼和嘶吼就有多么的歇斯底里。 天渐渐暗下去了,夕阳落在了这片战场上。 臧洪的士兵已经回了营,兖州的士兵则是进了城。 城外的人不多,那遍地的尸体被搜刮完毕之后,还有人留在外面,将头颅一颗颗地砍下,准备堆在城外筑起京观。 士兵们需要用这种残暴的方式来炫耀他们的胜利。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有人点起火把,立在京观四周,很快引来了鄄城的百姓围观,满脸惊骇,指指点点。 而带领士兵们打胜这一场的人,远远地骑在马上,注视着他们的兴奋与吵嚷。 他的神情里带着谁也看不懂的痛苦,甚至连泪水都掉落得那样突兀。 第302章 人已得食,马已得料。 收复兖州全境还需要一些时间,而且就西凉兵这个天启四骑士的风格来看,兖州想要恢复元气估计三五年内是很难了。 谁说不是一报还一报呢? 但对于曹操来说,他总算是暂时守住了自己最后这一块根据地,不曾寄人篱下。 损兵折将是没跑了的,但最后那次并不怎么真心实意的谈判也还换回了几个身边的亲信,比如年轻力壮,一路上斩杀了不少流寇,还收拢了一点兵马回来的曹纯。 以及被曹纯所救的,灰头土脸的郭嘉。 ……现在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坐在下手处。 婢女摆上珍馐佳肴,葡萄美酒,样样都是这一路流离奔波中难以享用到的美味。 上座的主公豪迈举起酒爵,先敬自从斩了董承之后,就一直有不豫之色的臧洪,而后敬诸位勠力同心,大破西凉军。 朝廷怎么想,那不重要,董承出身西凉,还是董卓女婿牛辅的部曲,亲手斩杀过皇后身边的宫女,皇帝必定苦他久矣,等过后有机会上表辩解一下就是。 兖州怎么办,这也没关系,文若在,元让也在,兖州照旧是能重新建设起来的! 至于刘备小儿,将来总有机会再去跟他打一场! 酒过三巡,夜也见深。 人人都觉得需要犒劳一下自己,哪怕是始终沉默寡言的荀彧,也多喝了一杯酒。 自从主公发动这场战争以来,他的精神一直绷得太紧,以至于在听说主公兵败马陵山时,甚至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曹操看了自己这位子房一眼。 子房高冠博带,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的模样,如同出尘之人。 他又看了另外几位谋士一眼。 荀攸程昱刘晔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总隐隐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也许是他想多了。 又看了郭嘉一眼。 瘦了一圈儿。 奉孝总是十分敏锐的,这边主公的目光刚扫过去,那边他喝酒的姿态便滞了一下。 但他还是坦然地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第324节 此时臧洪以不胜酒力为由,早早先回营中。 过了一会儿,夏侯惇也以军中尚需看管查点辎重和战利品之类的琐事,带着武将们走了。 室内只剩谋士们陪着主公饮酒。 曹操又喝了一杯酒,眼圈忽然红了。 那渐红的眼圈并未被其他人注意到,但室内的推杯换盏之声渐渐歇了。 ……因为主公在哭泣。 先是无声地在那里落泪。 而后开始抽噎,一声接一声。 那张镇定而又豪气,睥睨天下的脸上,留下了两行清泪。 刘晔的声音里立刻带上了颤音。 “主公!主公为何如此啊?!” “唉,”主公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颤音,“我只是……想念志才了。” 刘晔的神情里带上了一丝迷惑。 荀彧不声不响地又倒了一杯酒。 荀攸看了程昱一眼。 郭嘉抬头,望向了主公。 在座诸位都是绝顶聪明的才学之士,论兵书谋略,天文地理,皆为世间佼佼。 但那几位谋士万万没想到,这位须髯浓密,眉宇间满是哀伤的英豪长叹之后,用泣血一般的声音喊道: “戏志才在,不使吾至此!” 刘晔的脸青了。 程昱的脸白了。 荀攸皱起了眉。 但三个人最后还是默默地低下头,满脸愧色。 荀彧冷冷地看了主公一眼,端起那杯酒,喝了下去。 郭嘉的目光从自己同僚间扫来扫去,最后盯在了自己面前微微荡着波光的葡萄酒液上。 ……他总觉得主公哭戏志才是假。 ……用戏志才来挤兑他们几个才是真。 ……所以按照这个假设继续想下去,要是他死在了徐州,主公大概也会流着眼泪怀念他的。 ……主公就是这样的性格,习惯就好了。 这个清隽消瘦的青年文士坐在角落里,任凭上座的主公长吁短叹,一心一意地发起呆来。 陆廉为什么没杀他呢?郭嘉这样百无聊赖地想,她现在在做什么?击败了这一路的劲敌,现在这位女将军应该已经到了青州,在满心欢喜地享受自己的胜利吧? 陆悬鱼并没有满心欢喜地享受自己的胜利。 她在祢衡的墓前坐了很久,从雪停时坐到天上又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 但她的胸膛里也没有冷酷的愤怒。 她只是坐在墓前发呆,看着雪花落在墓碑上,一层层地堆起来,再被风吹散。 看雪花落在酒爵中,慢慢融化进去,将那杯原本就不怎么酷烈的酒稀释。 看最后一丝天光打在这座新坟前,又被雪掩盖。 她感受不到悲伤,也感受不到愤怒。 在最初的错愕感消失之后,坐在祢衡的墓前,她所能感到的,只有宁静与疲惫,以及一丝奇异的羡慕。 祢衡可以在这里不慌不忙地喝酒,赏雪,就像她初见他时那样。 待枯草长出新芽,待一轮明月初升,他可以无忧无虑地欣赏美丽的春月夜。 夏时鸣蝉,秋日落叶,他尽可以从容不迫,慢慢地感受这世间最美妙的风景。 因为他已经与泥土融为一体。 他已是一个英雄,他已打完他该打的仗,做完他该做的事。 ……他还没有做完许多他喜欢的学问。 但那没什么要紧吧? 他已经留在了史书上,从此可以傲然地注视着那些还继续活在世间的人,以他不朽的名声为准则,一个个地挑剔他们,是否有资格与他并肩。 她靠在墙角下,这样混沌地想着,渐渐连想也不愿意想了。 她似乎睡着了。 当张辽和太史慈一前一后穿过了这座陋室,来到后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陆廉。 她缩成一团,冻得青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睡得香甜极了。 ……这里显然不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 张辽走上前去,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膀。 没摇醒。 “辞玉这一路本就疲惫至极,”太史慈伸出手去,又缩回来,“屋内也有炭火,让她在这里歇一夜吧。” 张辽看了他一眼,意味很明显了——不叫醒,怎么搬进屋里去? 这要是个普通的男子,这俩人断然不会婆婆妈妈在这里踟蹰,毕竟二人都是身材高大的武将,别说扛人进屋,就是拎也能拎了去。 但这是他们的主帅,还是位年轻女郎,这就很不恭敬了。 ……扔在这里睡一夜更不恭敬。 “将军,”有人探头过来,“臧霸臧宣高将军来了,欲见将军。” 两个人对视一眼。 “将军已经睡下了,”太史慈说道,“若是臧宣高没什么事,就明日相见吧。” 亲信看了太史慈一眼,又看了看墙角的将军一眼。 他想说的话简直呼之欲出——就让将军睡在这儿吗? 太史慈瞪了他一眼。 ……这人连忙跑了。 尽管没能见到陆廉,但臧霸并不失望,他的效率很高,立刻就去见了青州名义上的主人,青州刺史孔融。 “宣高?此来何为?” “来为袁谭说项。”臧霸说道,“使君,究竟是谁的主意,令沿途报捷之人大喊生擒袁谭事?” 孔融手里握着竹简,脸色就有些尴尬。 “是我。” 于是这位轻易不会尴尬的泰安大汉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尴尬。 “有使君坐镇北海,果然退却冀州精兵无数,”臧霸那丝尴尬也被掩盖住了,“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但孔融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这位名满天下的高士冷哼了一声,“臧宣高如此惧怕袁绍吗?我却不怕!” “使君不怕,”臧霸问道,“是因为陆廉回来了吗?” 陆廉自南下庐江开始,这一路披荆斩棘,连战连胜,堪称不世出的名将,有她在青州,为什么要怕?! ……当然,就算陆廉不在,以孔融那个“活着赚死了算”的性格,他也依旧是不会怕的。 但臧霸已经全然读懂了。 “小陆将军带回来的兵马,使君没看见吗?”臧霸双目紧盯着他,“我自琅琊北上时,从沿途庶民耳口相传中已经听说了,去时万余,回来不过数千!使君是想要她以这样的疲惫之师,继续与袁谭对抗吗!” 客室陷入了一片寂静。 如树一般的九枝连盏铜灯里,不知哪一盏的灯花忽然爆裂开,闪开了明亮而短促的火光。 而后复又陷入沉默中。 “按说这事也该刘玄德决断。” 过了很久,孔融才这样含糊地说了一句。 “不能由刘使君决断。”臧霸斩钉截铁地回答。 孔融看了他一眼,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已经意识到臧霸的言外之意了。 这件事交给刘备来决断,就是丢过去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那也不能交给小陆来决断,”孔融闷闷地说道,“她不该担这个骂名。” 战事似乎完了,但似乎又没完,至少它留下的麻烦事是没完的。 孔融和臧霸因此在背后密谋些什么,而领军后撤至千乘的郭图要面对的麻烦事则更多一些。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在攻破城池之后,袁谭并未修缮它,因此土城四面都有坍塌和破洞。 每当寒风经过,黄土间的缝隙便会发出凄厉的风声,像那些士兵的鬼魂不甘的咆哮与嘶吼。 风愈急,风声便愈来愈响,从某一个士兵的低泣,逐渐化作了许多士兵的惨叫。 这里不适合居住,他也不想来这里住下。 但他需要一份表示诚意的礼物,能令他妥帖地同陆廉交涉。 数千士兵们因此不得不在城下努力地翻找尸体。 “先生,已经寻了一整日了,的确寻不到那人的身躯哪!” 第325节 “找不到就继续找,”郭图紧紧地皱起眉,“大公子不是将他丢在城下了吗?” “但……” 但城下遍地都是尸骨啊。 当他们返回时,这里遍地都是过冬的老鸦。 那些留在战场上未经掩埋的尸体上,站满了前来大快朵颐的食客,它们尽管不能理解人类之间为什么会厮杀到这样惨烈的程度,但它们却没有这样的劣习。 当第一只乌鸦寻到了这座饕餮圣殿时,它立刻慷慨地与自己的亲友和邻人分享这个宝贵的新闻。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千乘城下,到处都是过冬的寒鸦。 士兵们将它们短暂地赶走,去辨认一下那具尸首时,它们便盘旋在这座小城的上空,不甘心地鸣叫着,谩骂着。 待得士兵发现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一具,失望地丢开时,乌鸦立刻便又落下了,仿佛乌云一般遮蔽了那些战死士兵的尸骨。 行走在这样一群乌鸦之间,想寻到那具尸体……的确不容易。 郭图拄在女墙上,俯了身向下看。 “那是什么?”他忽然用手指了一指。 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过去时,未曾惊起寒鸦,却有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飞了起来。 “那是鹦鹉吗?”郭图疑惑地问道。 但冀州人仔细地验看过之后,终于大喜过望地转头向着城头上的郭图大喊: “先生!我们寻到祢衡的尸体了!” 第303章 她做了一个梦。 春天似乎已经来了。 有潺潺流水,有桃花无数,有满目瑶草,有沾满露水的枝叶。 枝头似乎站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小动物,舒展翅膀,放声歌唱。 它的声音忽而婉转,忽而嘹亮,带着冲破云霄的放肆与快意,让人忍不住为之驻足。 但当她压低了几条树枝,伸头过去,想要离得更近些,将那只毛色美丽的小东西看得更清楚些时,它忽然变成了一只袋鼠,挥舞着拳头,冲她打了过来! 陆悬鱼猛地坐了起来。 前面的梦一直很好,后面的有点不对劲,这可能是祢衡对她在墓前睡着的一点不满,毕竟这个哥见谁杠谁的脾气是改不掉的。 ……也不知道他要是遇到那个,那个她以前梦到的,脾气也不太好的,站在泰山之巅的家伙,会不会也来一套祖安输出。 她揉揉眼睛,决定将这个奇怪的脑洞屏蔽掉,观察一下周围。 尽管她哪怕在寒冬的野外过夜也不会真就出什么大问题,但显然是有人给她捡回了祢衡的那间小屋,放在了榻上,还给她盖了被子。 榻下有个炭盆,里面的炭火已经燃尽了,在冬日的晨光里微微透着余烬的暗红。 ……啊这。 她有点尴尬地揉了揉头发,下榻穿鞋。 ……和衣而睡,还挺有分寸的。 拉开门,门外蹲着两个正在屋檐下烤火的小兵,见她探出头,立刻蹦了起来! “将军醒了!” “嗯,嗯,我醒了,”她有点尴尬,“昨天谁给我搬榻上去的?我怎么没有印象?” 小兵互相看了一眼。 “昨天是张将军和太史将军……” ……怎么搬她还需要俩人的?一个搬头,一个搬脚?这姿势不太好看吧? 小兵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但具体是谁搬的,怎么搬的,”他甚至还摆了摆手,“小人也不清楚!” ……她又看了他一眼,决定把心里的疑惑咽下去。 今天也有很多事要处理。 比如说一个最基础的:冀州军怎么处理? 不像曹老板打输了直接就全军撤退,冀州军驻扎在千乘,要退还不退,态度十分暧昧。 “郭图曾经三番两次遣使,”田豫不紧不慢地说道,“言说到听闻将军赴淮南剿贼,青徐又数闻贼寇作乱,因而十分担心,才来替孔使君看家的。” ……这套鬼话她也听得很熟稔了,“然后呢?没说清楚怎么打起来的?” “因为与祢衡先生的一点口角,致使了这样的误会,但袁公的士兵也好,将军的士兵也好,都是大汉子民,这样的意气之争,将军回来了,也就分辨明白了。” ……这个鬼话水准还是超出她的脸皮厚度了。 “说来说去,他们还是没有退兵。” “他们不敢退兵,要迎大公子回去,否则无颜见袁公。” 看起来十分没有存在感的狐鹿姑忽然抬起眼睛,望了一眼田豫。 “……狐鹿姑,”她看过去,“你想说什么?” “在下刘豹,字伯讴,”狐鹿姑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休叫差了。” 这怎么回事,他怎么还论起伯仲叔季了?他跟谁论的伯仲叔季? 但陆悬鱼眼里那点不解迅速被这个凶残的小个子匈奴人给干掉了。 “将军,剧城大捷之后,军中难道不当行祃(ma 四声)礼以祭鬼魂么?” 她没理解狐鹿姑突然从冀州军的问题转到了祭礼上来是做什么,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是这样,没错的。” “大公子出身名门,祖上四世三公,他又为青州统帅,”狐鹿姑很热切地说道,“鬼魂不吃他的血,吃谁的啊?!” …………………… 她想象了一下《奥德赛》般的景象,一群英雄排着队过来挨个喝袁谭的血。 按照狐鹿姑的设想,祢衡还得吃头一份儿。 她心里是有些想杀袁谭的。 ……但狐鹿姑这个风格太狂放了,她受不住。 “先不考虑拿他祭旗的事,”她干巴巴地说道,“先说说现下要处理的事。” “袁谭毕竟是袁本初的儿子,虽不受重视,却也必定不会坐视不理,”陈群也发表了一下意见,“将军还是交还为上。” 她看看陈群,“袁谭该怎么处置,应该主公发话才是,主公若是忙于下邳之事,无暇管理,便等袁谭身体好些,送去下邳就是。” 臧霸和孔融忽然彼此看了一眼,而后孔融摸了摸胡子。 ……她有点奇怪地看了一眼孔融。 但这位躺平的吉祥物刺史什么也没有说,仍然沉默着。 “今天除却袁谭之事外,还有件事需要商议一下,”她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冀州军既然仍然留在北海不肯走,那咱们得给他赶回去。” 众人似乎都滞了一下,然后神色各异,一起看向了她。 “辞玉将军,郭图留在北海,并不是为了与将军交战哪。” “他不想与我交战,就该回平原去,”她平心静气地对臧霸说道,“他不走,难道不是为了威胁我?” “郭公则是为袁谭,他身为袁氏的谋士,现下丢了主帅,怎么敢领兵回去!” “那是他的问题了,”她转过头去,看向了自己的武将,“国让清点辎重,文远多派斥候,子义休整兵马——” 她这样说话的时候,神情并没有变,但气势却变了。 那几名武将的神色也变了。 “是!” 陈群轻轻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压根没有察觉到,或者察觉到了也没有在意。 于是年轻文士的目光移到了张辽的身上。 该讲的事讲完了。 剩下的琐事她也不管了,都丢给了北海的文官们去管。 她只负责送别级别比她高的孔融,其他人鱼贯而出,陆悬鱼自己则准备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开始制订一个围剿千乘的冀州军的计划。 千乘附近几乎是平得不能再平的平原,但同样也有河流与沟壑,丛林与田野,她需要静下心来,慢慢回忆那附近的地势细节,然后再数米下锅——守军能调动多少,附近郡县能调动多少,她自己的兵力又有多少,将这些都计算完毕之后,才能出兵。 她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有人在接近她。 “……文远?” 他伸手指了指案几前,她连忙起身,寻了个垫子丢过去,“天冷,你不要直接坐在地上。” 张辽微笑了起来,“多谢。” 见他坐下,她伸手去拎了水壶,一面倒水,一面问他,“文远留下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他,令他踟蹰了一会儿,直到接过陶杯才斟酌着开口。 “只是觉得今日的将军,有些像温侯。” “……温侯?”她盯着将杯子端起来喝水的张辽,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温侯?哪里像?我认义父了吗?” ……………… 张辽一般是很稳重的,她的身手也是很敏捷的。 但两个人还是花了一点时间,她唤仆役过来清理案几上的水,他顺便平复一下剧烈咳嗽的胸腔。 “初平三年起,我随温侯离开长安,欲归并州而不得,于是辗转流离,一路上打了不少仗。” 第326节 张辽忽然突兀地说起了以前的事,她有点迷惑,盯着他看,不理解他怎么讲起了这个。 “其实除了刘使君与云长和翼德将军之外,以我观之,自将军之下,很少有人打过这么久的仗。 “日复一日,甚至是年复一年,一直在行军,一直在打仗,打得久了,再懦弱的新兵也会变成无畏的老革,生死离别渐渐习以为常,都看得淡了,”张辽缓缓地说道,“精兵便是如此历练出来的。” “……我也察觉到了,”她下意识地应和,“我的队率,什长,伍长,都与以前不同了。” 张辽眼睛弯了弯,点点头,“主帅也会变得不同。” ……她也历练出来了? 但张辽的声音慢慢变冷了: “仗打得久了,人就会变得迟钝,我曾以为只是一路辛劳,太过疲累,因此不愿意去多思多虑。伯逊却对我说,兵事是生死间的大事!心志再刚强的人,若是日夜都在生死之地搏杀拼斗,于许多事上也会变得鲁钝的。 “——温侯便是如此。 “时逢乱世,他能带着我们这些并州人闯出一条生路,何等的艰辛,何等的不易! “但这条路走得久了,便容易令人生起惰心。 “温侯之勇武,堪比项王,却不能看明白这世间种种,因而处处碰壁,”张辽缓缓地说道,“将军,且细思。” 张辽似乎出去了。 留她自己坐着,盯着那杯冷掉的水发呆。 冬日里,水总是容易冷的。 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到她和吕布有什么相似之处。 吕布是会后退的,会畏惧的,会打败仗的。 而她不会。 她凭着钢铁一样的意志力,凭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她始终可以不断地取胜!她可以赢下一场又一场战争! 将那些冀州人赶出去? 将他们留下!永远的留下! 她打了一路的胜仗,也死了一路的人,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需要放弃她的家园! 而田豫、陆白、祢衡,他们为了保住北海,保住这半个青州,他们又付出了多少! 凭什么冀州人就可以全须全尾地回去?! 凭什么她要交还袁谭?! 她坐在那里执拗地盯着那杯水,脑子里混乱着,爆裂着,转过许多个念头。 她忽然站起身来,决定将这些纷乱的战势与地形都暂时丢开。 “……将军?将军要出去?” “没事,”她一面披上在营中常用的打了补丁的氅衣,一面说道,“我自己出去,你们不用跟着。” 市廛变得热闹起来。 封城结束,附近郡县的,徐州的,甚至是冀州的商贾都有人来剧城,卖些货物,而且生意也很好。 有些生意气味有点大,比如卖牛马的,卖猪羊的,商贾在那里扯着嗓门喊半天,生意做得好不好且不说,粪蛋倒是被这些没有公德心的牲口洒了满地。 ……对面就是卖汤饼的,还有人就在摊边的草席上坐着吃东西。 那边热气腾腾,这边也热气腾腾。 她在市廛里溜达来溜达去,心里想着要买一点什么小吃。 那些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心心念念的美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气腾腾的缘故,似乎没有了食欲。 ……她的食欲跑到哪里去了? 她最后还是在一家卖蜜糍——其实就是米糕——的摊前停下了。 这种小吃比较金贵,寻常人买不起,因此装米糕的陶罐被严丝合缝地盖着,看着就干净了许多。 尽管这个也没什么食欲,但她还是决定为培养一点胃口努努力。 “给我来点儿这个吧。”她指了指。 摊主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陆悬鱼一瞬间有了一种熟悉的,不太得劲的预感。 这个长得就有点大哥气质的摊主从陶罐里寻了一块米糕,称了称递给她。 米糕通体洁白,仿佛散发着蜜糖的香气。 但她一手接过来,一手递钱时,顺手掂了掂。 “你这不足数?”她说道,“这蜜糍绝对没有八两。” 大哥气质的摊主一瞬间变脸了,“银货两讫!你在那里瞎说什么呢!” “我怎么瞎说了?”她分辨道,“这就是不足数!” 摊子左右又围上来了几个人,大哥冷哼一声,“小郎君,看你眼生,言语间也不似剧城人,你是逃难来的吧?” “你这蜜糍不足数,跟我是不是剧城人有什么关系?”她立刻说道,“你要是想威胁我,我便去告官。” 那人斜着眼睛看了她几眼,“实不相瞒,这半个市廛,都是咱们王善人的产业,你便是去寻官吏,吃棍子的也只有你一个!” ……王善人又是谁?她迷茫地盯着这个大哥看。 看这个穷酸的年轻文士站在寒风里发呆的模样,旁边一个帮佣凑过来拉开了她,又好心开解了一句:“小郎君,你怕是不知,那位王善人与田将军是有亲的!” “……田将军?”她思索了一会儿,“田豫?” “不知死活!田将军的名讳也随随便便说出口!” “你岂不知,他纳了王善人的阿姊,否则岂会将这半个市廛都交给他!” “……不是娶吗?” “你又不知了!王善人论出身毕竟比不上北海的高门大户,田将军也是一郡的使君,年轻有为,又在小陆将军麾下效力,岂会娶一个商贾家的女子做正室?但我听说,那女子的确是花一般的容貌,也不怪田将军……唉……” 大哥继续回去坐稳了,一脸的睥睨天下。 但是围观这场小小争执的百姓们并没有立刻离开,还在三三两两地继续讨论着市井玛丽苏和霸总田国让的传奇爱情故事。 这个年轻士人注意力也不在那块米糕上了。 他的嘴巴张开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形,两只眼睛里闪着大彻大悟。 第304章 砚台里堆着黝黑的墨汁。 它一般是浓稠的,饱满的,带着墨汁特有的光亮,并且随时准备由那支秃了毛的笔蘸起,为它的主人不眠不休的工作添一点助力。 但现在它的表面出现了淡淡的纹理,在主人偶尔呼出的白气中变得模糊。 屋子里很冷,炭盆什么时候将要熄灭了,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都很忙碌,而始终坐在屋子里的人尤其忙碌。 对于陆廉来说,“辎重”是一个词,但对于田豫来说,它意味着一堆小山一样的竹简,以及竹简所带来的工作。 与曹操需要操心的事一样——除却筹集粮草,征发民夫之外,现在的天气下,过冬需要的寒衣和木炭同样是必不可少的。 军队一旦缺少寒衣,紧随而来的是大规模的冻伤与瘟疫。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打赢一场战争,当瘟疫来临时,甚至主帅自己也经常不能幸免。 因此田豫为了征调足数的布匹来制造寒衣,必须要整理出一个计划。 他首先得知道剧城能调集出多少布匹,其次是整个北海,然后是东莱,必要时也要向琅琊与东海求助,但他对后者没有多少信心。 大量的平民滞留在琅琊,想将他们慢慢迁回来也是一件工作量惊人的工作,但没有了这些平民,这半个青州哪来那些布匹呢? 他需要大量官吏负责从附近郡县征调人手和物资,而那些官吏也不见了,那些人里一大部分混杂在青州南下的民众当中,努力维持着流民的生活,一小部分四散着乘车或是坐船北上或是南下避难去了。 当他打开剧城城门,统筹北海郡的庶务时才发现底层官吏数量已经严重不足了。 底层官吏数量严重不足,这意味着什么? 这对官府来说,意味着竹册上写明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究竟还在不在那里,是生是死,能不能服役,能不能交赋,那些人耕种的农田,能不能拿出粮食来,没有人知道。 对那些百姓来说,意味着当他们遭受了天灾,不知道该去寻谁上报,减免赋税,不知道他们遇到匪类,该告向哪个官,又何时能有郡兵前来,剿灭流寇。 剧城是有官也有兵的,这毫无疑问。 但对很多乡下人来说,即使遇到天大的冤屈也不会想要跑去剧城,去刺史府里,将正在做学问的孔融拽出来,或者去郡守府里,将忙于军务的田豫拉出来,就为了替他们做那两石粮食的主。 只有真的闹出人命,甚至是不止一条人命,百姓们才会想来剧城,寻一个活路。 但在这个冬天,黔首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可是刚刚打完一场大战的剧城——看看城下,遍地都是尸骨啊! 在围城结束之后,清点战场时,田豫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并且尽力地从剧城里调拨了一些官吏去了各地,努力维持秩序。 但这远不足够。 光北海就有十四县,县下面自然有乡,乡下又有亭,乡令不知道哪里去了,亭长也带着家小去逃难了,他调拨人手去做各县的令长,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有起色呢? 于是自然而然的,这些维持秩序的官吏找到了更加接地气的办法: 他们不挑品行,不挑才学,只从当地选出些精明能干的人来替他们管理百姓,这些人里,素有名望的耆老是有的,纯粹的地头蛇也是有的,反正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熟悉每一家每一户的情况,能将留在土地上的百姓管理明白,也就够了。 ……至于那些人里是不是有品行可疑,欺男霸女,强取豪夺的土豪劣绅? ……管不得那许多! ……剧城外的尸体叠起了小山,民夫搬了几天还没搬完哪! 抱持着这种想法的官员很多,甚至连城内也有了这样的苗头,都觉得只要能暂时将秩序维持好,不要过分欺压百姓到揭竿而起的地步,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田豫放下了笔,搓一搓已经冻僵的手指。 ——不该是这个道理,他想,百姓们会扶老携幼地南下,信任的不是这样一位昏聩无能的使君。 但他已经无暇再去处理百姓的事务,他必须要集中精神,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 第327节 他必须要……要借助那些人的力量,才能从每一家,每一户中,征调到足够的布匹和粮食,为即将北上与郭图决战的兵马准备充足的补给。 校尉邴茂抱了一堆竹简走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位田将军。 战争胜利和陆将军归来似乎一点也没能令他轻松多少,他的手边仍然是处理不完,堆积如山的竹简,眼皮下泛着淡淡的青灰色,像是跟着那盘砚一起被冻住了似的。 这名校尉与田豫有些相似,都是身上既有军职,又有官位,因此见到田豫沉思的模样,便上前轻轻唤了一声。 “使君。” 田豫一瞬间睁开眼,“仲宗?” “朱虚县的情况已清点分明,”邴茂微笑道,“郡守是否太过劳累?先歇一歇如何?” 郡守疲惫地摇了摇头。 “将军此次出兵之心甚坚,恐怕等不了许久。”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过了一小会儿,邴茂才开口:“郡守应该劝一劝将军。” “……劝什么?” “劝将军不要出兵。”邴茂说道,“此为冬时,将士们寒衣未制,不若冀州军那般辎重齐备,贸然出兵,恐多有不妥。” 他这样一番话说完之后,上司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将身体靠在了凭几上,似乎在沉思。 于是邴茂继续说了下去: “此为其一。其二则是北海现下人马困顿,生民流离,士庶既然以为此战已毕,准备返回故土,何必又起争端,令万民再度陷入沸釜之中?” 田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仲宗所说的这些,我岂不知么?” “还有袁绍,此为其三!使君!使君为何不为陆将军剖析此间利弊?”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田豫,令他有些为难起来。 “将军自有决断,原本不该我们来说……” 这位年轻士人忽然笑了,呼出的白气一瞬间甚至遮蔽了面庞。 “这事的确轮不到在下于将军面前置喙,但使君却是说得的。” 田豫抬眼看了年轻人一眼,眉头也微微皱起来。 “为何我便说得?” “依在下看,将军从未将使君视为臣属——” 邴茂的话没说完,但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因为田豫听了他那句话,脸上突然显现出一个奇异的神情。 像是有些尴尬,但更像是羞恼。 ……他原本只是想说将军视这位郡守为至交好友来着。 ……但现在他觉得,还是闭嘴比较好。 邴茂走后,田豫也仍然没有打开他拿来的那些竹册,汇总数据。 他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之中。 ——将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天下人皆知陆廉,主公临危时,是她一路击败无数兵马,奔袭下邳,解救了主公,也解救了徐州万民于水火。 但对于田豫来说,他更熟悉的是另一个陆悬鱼。 可能是兴致勃勃拎着焦斗出门打更的陆悬鱼,也可能是在博泉庄默不作声看他瓜分战利品的陆悬鱼,还可能是将他从麻袋里倒出来,还得意洋洋为自己找理由辩解的陆悬鱼。 而回来的这一个,会让他想起斩杀笮融那个晚上的陆悬鱼。 她站在城下的风雪里,雪花落在肩头,而她浑然不觉,冲他露出了微笑。 是睥睨天下的陆廉在微笑,也是这位百战不殆的名将在发布号令。 这没什么不对,一个人在十岁时和二十岁时的想法与行事不可能是一样的,而一个人在经历了那样漫长的战争之后有所改变也是十分正常的。 ……他只是有些怅然而已。 田豫的胡思乱想没有持续很久,他告诉自己,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既然跟随了她,就应当将每一件事做到尽善尽美,令她不至有后患之忧。 这个青年搓了搓手,重新提起毛笔时,忽然发现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开始结冰了。 ……果然还是得换一盆炭来。 他这样正准备起身时,陆悬鱼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穿了一件破旧的,打了补丁的氅衣,头上扎了一条洗得褪色的头巾,手里拎着一包什么东西,溜溜达达地进来了。 田豫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虽然那条头巾的确是他之前见过的,但这个气势就很不对劲。 当“陆廉将军”出现时,她的脚步既稳且快,周身带风,谁也不会拦在她身前,她的目光平淡,但自带威仪,即使毫不动怒地扫过去一眼,也令人立刻慌张地低下头去,不与她对视。 ……而“陆悬鱼”是另一种走路方式。 她走路的速度很慢,经常带起奇怪的摩擦声,于是一听就知道她是在蹭着鞋底走。但影响她走路速度的原因不止这一个,她还会将头转来转去,打量四周的景色与往来路人。甚至于一条丈余宽的土路,她总是能从左边溜达到右边,再从右边溜达回左边,她还是个打更人的时候,田豫曾经批评她这是螃蟹的走法。 ……但她也没怎么改过。 她此刻就是这么溜达进来的,很不成样子,但田豫的心绪一下子忽然就好了起来。 “将军?” “嗯?嗯,嗯!”她脱了鞋子,走上台阶,上下打量了迎出来的田豫几眼,“我没有打扰到国让吧?” “没有!没有!将军且请进——”田豫感觉自己的嘴角止不住地开始上扬,“来人!端一盆新炭来!速速煮一壶茶!” 她转过头,又打量了他几眼。 似乎专门盯着他那个发青的眼圈看。 但他一点也没意识到她在打量个什么,甚至觉得心绪越来越好,简直有些鼓舞雀跃了。 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 主君坐在上座,他坐一旁。 论理应该主君先开口,但主君不开口,只能他硬着头皮先开口。 “将军为何事而来?” “嗯,嗯……”她犹豫了一会儿,“你最近怎么样?” 田豫眨眨眼睛,感觉心里很是熨帖,“将军是问围城一战?一切尚好,剧城上下齐心抗敌,我不过是……” 这是他第一次承担起主将责任的作战经历,讲起来自然滔滔不绝。 当然在自家主君这种名将面前也得谦虚些,措辞小心些,不能太狂妄自大,剧城毕竟是北海郡治,城高且厚,守住这样的城算什么本事呢?小心令将军笑话了去! 她刚开始听得很认真,然后渐渐地,脸上露出了走神的表情。 讲得就快要收不住闸的田豫有点羞愧,“一时轻浮,将军见笑了。” “不轻浮不轻浮,”她赶紧摆手,“轻浮也不是轻浮这一件。” ……这是什么话? 将军还在盯着他看,看得他坐立不安起来。 “……将军?” 她微微歪了头,那幅有点困惑,又有点为难的模样鲜活极了。 “其实我是想问你,你自己的事,最近怎么样?” 他好像忽然听到心跳重重地一拍。 “……我自己的事?”他问,“什么事?” 她的眼睛微微地弯了起来,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嘲笑,完全是年轻女郎般的揶揄,目光紧紧地盯在他身上,盯得田豫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一个不曾成家的年轻男子,他有什么“自己的事”? ……她是不是,是不是,在暗示他什么? 田豫觉得自己头脑一片混乱,整个人都要坐不住,想问清楚她这样突然又这样大胆地问他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她的嘴忽然咧开了。 ……咧成了一个特别可怕的形状。 “田国让啊田国让,你妻弟在南市欺行霸市,你知不知道啊?” “……将军?” 田豫的两只眼圈显得更黑了,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颇有点吓人。 她进来时原本想嘲笑一句他那个黑眼圈,但细想他也没有落下公务,不该这样取笑。 自己这个主簿的人品,陆悬鱼绝对是信得过的,因此她只是想来提醒他一句约束好自己的家眷——她就很注意这些!李二就被她治得很乖,至少不敢犯什么大错! 但田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之后,嘴唇有点发抖地说话了。 “妻弟?”他口齿不是很伶俐地问,“什么妻弟?哪个妻弟?” 她大吃一惊,“你还有一群妻弟的?” 第305章 气氛有点尴尬。 但在听完她的叙述之后,田豫还是尽量地做出了反应。 “尽量”是指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看向了地板。 眼睛里也没有什么神采,说话声也很干巴巴,听着就很像被迫营业那种感觉。 “从未有过这种事,必是以讹传讹,”田豫说道,“自将军领兵南下不久,袁谭便有异动,在下鲁钝薄才,只能多费些心思在操练兵马,整备城防上。难道将军以为,在下是那等大敌当前,反一心儿女事的蠢材吗?” ……说得也对。 “但他们确实都这么传的,”她还是有点怀疑,“你真没见过那位女郎吗?这其实也没什么的,不是还有人管这种故事叫……叫倾城之恋么……” 第328节 田豫立刻瞪了她一眼,“将军!袁谭大军兵临城下,也不曾倾了这城!” ……算她不会说话。 ……但田豫这个反驳也很怪,听着好像《倾城之恋》的男主变成了袁谭似的【 不过这种垃圾话只能用来宣泄情绪,因此田豫只说了一句,就换了个方向。 “将军既见那人招摇撞骗,欺行霸市,必是官吏监察不严之故,我这便去处理,断不会令其再有欺压往来客商之事。” 他这样说的时候,用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眉头。 那道新长出些粉色嫩肉的伤疤衬着他有些黯淡的神色,便显得格外显眼,也格外可怜,仿佛在替主人冲她嚷嚷:看到我都007到什么程度了吗!不给加班费不给慰劳金也就罢了!连个黄桃罐头都没有就登门,你是来找茬的吗! 陆悬鱼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国让,你也不要太劳累了,”她诺诺地站起身,准备撤退时想了想,又将拎在手上的那包米糕放在了案几上,“累的时候,吃点这个。” 田豫将手放下,睁大眼睛看向了她,又看了看那个被叶子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你妻……”她赶紧改口,“这是那个假称你妻弟的骗子家卖的蜜糍,虽说缺斤短两,我看他家做的倒还干净,你吃的时候先热一……” 这人在盯着她看,好像随时会因为怒气而整个人开裂爆炸似的。 她赶紧撒腿跑了。 “将军。” 她走到台阶下的时候,田豫追出来,喊住了她。 “将军难道不在意吗?” “啊?”她习惯性地辩解,“我知道你一心忙于政务……就是来问问而已,我不会疑心你本人的。” 青年文士站在台阶上,风刮起他的袍袖,遮住了那一瞬的表情。 他微笑着望着她,但眉头似乎又皱了起来,像是因为什么事而感到很难过。 而在他开口的时候,眉头已经舒展开了。 他似乎又变成了她的心腹与挚友。 “将军,北海出兵之事,将军当三思啊。” 她眨眨眼,略有些困惑,没明白他为何这样突兀地改变了话题。 但田豫的思路十分清晰,“将军居于剧城,所见之事,不过一斑尔,每逢战事,这半州生民所忍受的煎熬,远超将军所见所闻。” “国让的意思是……难道我要让冀州人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来打劫吗?” “狐鹿姑自冀州而来,他曾对我们说,袁绍的骑兵数以万计,”田豫笑道,“难道刘使君永远不会与袁本初兵戎相见吗?” 陆悬鱼愣住了。 这一天原本是很平凡的一天,天气很好,冷但晴朗,太阳晒在街头,往来的行人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 但王屠跟在几名身着铠甲的士兵身后,总觉得身上越走越冷。 他是个精明狡猾的人,很明白如何在市井间支撑起自己那份家业,比如说他费尽心思,给自己守寡的姐姐筹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嫁进了北海郡的主簿府中。 那位姓田的主簿岁数稍大些,也因此在人情世故上很是精明,见到因为战事,城中空出不少小吏的位置,便给他这新结的妻族安排了不少肥缺。 但这位姐丈毕竟是孔融的人。 即使是市井小民,也知道这半个青州真正的主君已是代刘使君前来镇守的小陆将军,因此孔融手下的主簿,听着就不那么提气。 于是当有人分辨不清,问起王家到底是与哪位田使君攀亲时,蒸蒸日上,家大业大的王家便传出了那样的口风—— “这剧城里,难道有第二位田使君吗?” 这剧城里,难道还有第二位田使君吗? 但当他被带进郡守府时,这个缩头缩脑的年轻人完全是懵的。 这里如何是他这样的人能来的地方? 看看周围匆匆忙忙走过的文吏,每个人的眼睛都笔直地看着前方,每个人的步子都迈得几乎同样距离,他们几乎连走路的姿态都是一样的!从容不迫,轻而迅捷,带着郡府的风度与气派! 可是待他被引上了台阶,一步步走进那间堆满了竹简的室内时,这个小个子年轻人立刻觉得,刚刚见到的那些官吏,气度根本比不上案几后正在写字的这一位! 这人也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高冠博带,披了件青灰色的半旧氅衣,五官端正,眉边带了一道疤,却更添了几分英气。 但当这位贵人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的时候,王屠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 ……这位贵人很厌恶他。 他立刻匍匐在地,听一旁的仆役报上他的姓名。 “你不认得我吗?”那位贵人问道。 “小人这样的卑贱之人,如何有幸识得贵人呢?” “你不识得我,”贵人问道,“你是如何将你家阿姊嫁与我的?” 使君一边审问这个人,一边还在继续干活。 即使这个人吓得涕泪横流,一副就快要尿裤子的模样,使君还能继续不动声色地继续干活,这就令一旁的仆役很是佩服。 他们也算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不管多好笑都不会笑出来,但听到这人哭哭啼啼地讲起来龙去脉时,他们还是就快要忍不住。 ……使君还是很平静,一点也没被逗笑,甚至偶尔抬眼看一眼下面跪着那人,眼神里全是冷冰冰的怒气。 “使君,小,小人实在不知,呜呜呜……”那个人一边哭,一边小心问道,“这不过是小人这等走卒贩夫,于市井间的,市井间的狂言罢了……如何却入了使君之耳啊呜呜呜呜……”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上面的田豫。 他将那支笔停了一停,去点放在案几一角上的一个纸包。 “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王屠小心地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觉得那个包装和打结的手法很眼熟,但也许是他太紧张了,实在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剧城靠南的这片闾里中,王家是毫无疑问的大姓,祖上虽没出过什么四世三公,可牢牢占着左右数坊的肉类供给市场。这一行需要的人手多,帮佣多,他家偏又子弟多,胳膊粗力气大,因此显得格外兴旺,尤其是最近,自从结交上贵人,族中好几个兄弟谋到了城外各乡亭的肥差,更有蒸蒸日上的势头。 但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因为这个即将兴盛起来,准备比一比肩淮南袁氏,或是下邳陈氏,又或者是沛县刘氏的大家族,晋升之路被人拦腰打断了。 有队率带领的五十兵士跑进坊中,不待好事群众围过来,便起了一阵鸡飞狗跳之声。 有男人分辨,有女子哭骂,还有威胁谩骂之声,棍棒打下去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热闹极了。 过一会儿便有男人被捆了手,鼻青脸肿地被士兵扯出来,身后的妇人坐在门口,披头散发地捶地哭骂,引得一片惊呼。 ……王家这样的大家族,素来只有他们欺凌别人的份,谁见过他们这样狼狈过?! “这是犯了什么事了?”有人探头探脑地围在人群里,慌张地问,“哪个胆子这样大!连王家都动得?!” “哼,你不曾见到吗?这是田将军的兵!” “为,为何呀?!那不是他家姻亲吗?!”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立刻两眼放光,“你还不知吗?孙小四,你最该知的呀!听说就因为有人在南市卖蜜糍,将缺斤短两的糕点卖给了小陆将军!” 孙小四惊呆了,“小陆将军?她那样的贵人如何会来南市?!” “小陆将军如何不能来?听说她不仅来了,而且孤身一人,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人在继续思索,浑然未曾察觉身边之人已经面如土色地跑路了。 ……什么白龙鱼服!一面抹眼泪,一面匆匆往家跑的孙小四想,哪个将军会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袍子出门啊!况且那个人,那个人……他,他根本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模样啊! 就只记得那个人看起来有点儿讨厌!一见就不想给他足斤足两啊! 路上如果有人见到这位小陆将军,也是照样认不出来的。 她还是头上裹了一条洗褪色的头带,身上穿了件打补丁的氅衣,牵着马,在剧城附近的乡亭之间随处走一走,看一看。 很多百姓都还没回来,而附近又是坚壁清野过的,因此显得格外萧条。 她的马不知不觉路过一处村庄时,忽然听到了人声。 叫骂声、求饶声、哭泣声……似乎有人在抢劫。 茅草搭起来的牛棚已经塌了,田舍内既没有牛,也没有猪了,只有一家子在和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一面撕扯,一面求饶。 一年的时间,刘大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原来的方脸变成了长脸,那些补丁打着补丁,但仍然很厚实的衣服也没了。 他只穿了一身褴褛的短衣,踩着一双破烂的草鞋,一条胳膊甚至光着,就这样跪在雪地里,抱着那几个小吏的大腿哭求。 “这是家父备下的老衣服,郎君们不能取了去啊!” “陆将军有令!军中筹备寒衣,不得半点马虎!”那人骂道,“你既拿不出足数的布匹,自然要用衣物来抵,怎么还委屈了你?!” “陆将军……”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陆将军……” 追出来的泼辣妇人哭骂起来,“便是陆将军,也不能让我全家老小冻死啊!” 那个小吏的目光一下子阴沉下来,指了指她身上那条打了补丁的罗裙。 “看你是个妇人,没扒了你身上的衣服,已经是陆将军的恩德!你这蠢妇,还要心怀怨恨?!” 于是妇人的脸也一下子变得青白了,阳光照着,却没一点血色。 “陆将军……”刘大忽然哭出了声,“她是个好人,必不会强令郎君们来夺我们的衣服!” “她不仅是好人,而且是天下无敌的将军!可军中的寒衣却是一件不能少的!否则陆将军凭什么能战无不胜?!” 那人一脚踹开了刘大,又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准备给那个妇人一耳光涨涨教训时,忽然有同伴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什么人?!” 那是个穿着很寒酸的年轻士人,样貌平平无奇,牵着一匹马,站在田舍的栅栏外望着他们。 见他们注意到了他,那人便放开缰绳,走进了院子。 “这样征寒衣,”那人说道,“打了胜仗有什么用?” “你是什么人?”小吏吐了一口唾沫,“敢这样诋毁陆将军?” “嗯,”年轻文士的声音轻缓沙哑,如同寒风一般,“我就是陆廉。” 他似乎是个大言不惭,招摇撞骗的骗子,因此这话一说出口,引得那几个小吏立刻惊愕地互相看看,然后鄙薄而又憎恶地看向了他。 这些小吏是不曾见过陆廉的,他们花了一些钱,贿赂了新至各地的令长,谋得了这样的肥缺,准备趁着战局动荡时,既为陆将军办事,也为自己捞一笔家财。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毕竟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一家家一户户地将那些没有被袁谭抓走的农人搜出来,绝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 第329节 因此他们理直气壮,并且认为那人必定是个借了陆将军之名,想要替这家人逃过布税的穷酸士人。 但那人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装腔作势的傲慢,他望向他们的眉头紧皱着,带着化不开的悔恨和痛苦。 她在这条名将之路上走得很快也很远,她已经创下了足以写入史书的战绩。 任何人有了这样的本事,都可以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脚步走得更快一些,心思也更大一些。 比如说她能不能将整个青州纳入掌中,她能不能挥师西进,将兖州也打下来? 她能不能打穿一条徐州到雒阳的道路,能不能打败袁绍,能不能收复并州,能不能出关陇西? 但当那几个小吏面色不善地向她而来时,这些念头都在一瞬间消散了。 陆悬鱼从腰间拔出了佩剑。 “把衣服还给他,或者你们也可以验一验真伪——”她说,“你们要记得,陆廉当初成名,不是因为她擅长排兵布阵,而是因为她的剑。” 那几个小吏的脸色变了,变得既愤怒,又迷茫。 他们自然听说过“列缺剑”的名声,但她的敌人不是百万西凉兵,或者是千军万马吗? ……陆廉会为了几件衣服而拔剑吗?这听起来不可笑吗? 可她的神情那样冰冷决然,似乎她就是要为了这几件破衣服,而同他们战斗。 ——亦或者是同她自己战斗。 第306章 比起刘大,那几个人的装束显得体面很多。 尽管也不过是交领窄袖,上衣下裤的半旧布衣,但不打补丁,更无破损,脚上甚至踩的也不是破烂的草鞋,而是一双布靴。 这样的打扮在战后的青州的确不容易见到,因此格外有了颐指气使的资本。 但他们现下脸色难看至极,互相看过一眼之后,不约而同看向那个带头的男人。 那个人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剑,又慢慢转向她的脸。 “把东西还给他们。”他低声说道,“咱们走!” 他话是这样说的,但一扭身便跳过了倒塌的栅栏,脚步飞快,不用说“走”,甚至不能用“跑”来形容。 ……真就健步如飞。 “阿,阿兄!”那几个人神色慌张,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敢,丢下衣物便疯狂地跑了! 都不走院门! 都非要走那位阿兄走过的老路!一个个跟羚羊似的跳过去! 其中有一个身材略笨重了些,一跃时大头朝下,摔了个头破血流,引发了刘大一家的一阵惊呼! 但是还没等她好心上前扶一把时,那人已经领悟了祖先曾经驰骋在草原上的诀窍,四脚并用地快速爬走了…… “……认个错不行吗?”她喃喃自语,“就老老实实留下来认错,我也不会真杀人啊。” 破布衣服散落了一地,其中也有那套给老人预备的,准备带去地下的新衣服,于是刘大珍之重之地先去捡衣服,还被媳妇踹了一脚,才连忙跑过来跪下。 “将军大恩!”媳妇先嚷了一句。 “将军大恩!”刘大跟着嚷了一句。 “小人这辈子也不能忘啊——” 她赶紧制止了,“行了,一个人说就够了……” ……万一这件事也被写进史书里,要是一句一句地记录下来,史官还得被骂骗字数呢。 庭院里洒落了一地的干柴,拖出来的藤箱,藤筐,还有几条破木板混在了雪地里,一见便知是被这些小吏们用相当粗暴的态度翻找过家当。 但她还是有些纳闷,“那些人是原来的里吏吗?” 刘大老实地摇摇头。 “不是?” 他额头便沁出汗珠来。 “将军在这里,有什么不敢说的!”媳妇大声道,“你去将阿翁和孩子们接回来!我与将军细说!” “……我刚刚还想问,你家的老人和孩子们?” “都藏起来了!后面小山坡下,藏着我家的地窖呢!怕吓着他们!”媳妇很自豪地说,“原本是我家阿翁来应付这些人的,他是个老头子,里吏们便是骂几句,敷衍过去也就罢了,总归不敢动手。” ……还挺机智的。 “那现在为什么换了你们夫妻俩来呢?” 妇人的眼神便暗了下去。 “将军,这乡间原来的那几位里吏,逃的逃,死的死,十不存一,前几日便换了这一批人来,听说都是城中派来的……” “派来乡下收税?”她说,“就这么收?也没督邮管一管?” 妇人一面收拾院子里的一片狼藉,一面迎她进去,寻一张草席请她坐下,又赶紧拎了个炭盆生火,就这样手脚快忙出残影,也没落下与她说话。 “他们的根基都在城内,听说与城中的贵人有亲有故,再说督邮是什么样的贵人,哪有空看我们呢?” 于是她全都明白了。 因为战争,北海东莱两郡的基层行政系统必定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 但她想发动一场新的战争,就一定要让这个官吏系统拼命运转起来,集齐人力物力资源。 田豫和孔融全力维护,也只能维护到县或是乡,等到了真正的乡间地头上,空缺的部分就由这些自动出现的土豪劣绅添补上了。 他们可以完成最基本的任务,同时也会为自己谋求私利。 如果她看不到,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呢? 在她心无旁贷地发动一场复仇战争,要将战线重新推回平原时,这一路上所消耗的人力物力,那些粮草与寒衣,要从谁的口中,谁的身上夺下来呢? 等到她打完这场漫长的战争,再回过头时,有多少人会死在这个冬天呢? 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苦。 她是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一听说别个村庄有老人被里吏殴打了,立刻就将公公送走,自己和丈夫留下来应付这些凶恶的小吏,其实她也没想到,公公竟然将那套衣服藏了起来,若只有另外两件破衣服,其实也不值得她和丈夫挨这顿打…… 这妇人讲得兴起了,甚至说走了嘴。 “我早就谋划好了!他便是来抢粮,我那两石过冬的麦子早就藏好了,绝不能——” 她看看这位坐在席子上安静听她讲话的女将军,忽然一张脸就白了,要哭不哭起来。 “将军,小人绝不是想违逆将军的命令……”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站起身,“你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留些存粮是应该的。” “……将军欲何往?” “嗯?”她迈步往土屋外走,“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啊。” “将军还未用过饭食!”妇人连忙拦住了她,“将军!将军!我家尚存一只母鸡!杀了来款待将军可好!” ……这谁好意思留下啊! 虽然不好意思,但因为这一家子苦苦哀求,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但也并没有真的杀鸡,陆悬鱼态度很坚决地说,要是杀鸡的话,她肯定不留下来了。 即使如此,也没真让她吃了麦糊和盐豆子,女主人还是有留手的。 她从房梁上踅摸到了一块咸肉,颜色和烟火熏过的房梁也差不多,的确是一般人找不到的。 咸肉洗净了,一锅热水也烧好了,这边煮汤时,那边又令几个孩子去林子里,趁着太阳没下山采几个蘑菇回来。 “蘑菇就不用了吧!”她有点胆战心惊,“我吃不惯蘑菇的。” “可鲜了!”妇人一边往锅里下干菜,一边嚷嚷,“我们全村吃席时,都少不了它!” ……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感觉并没有被安慰到。 土屋并不大,挤了一家子老小之后就不那么冷了,烧起火盆后就更加暖融融的。 主菜是咸肉炖干菜,又用油盐煎了一盘蘑菇,主食则是用麦粉烙出来的饼子,质朴且热气腾腾。 尽管这户人家比起去年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但桌上的饭菜仍还残留了一些当初红红火火时的影子。 但谁也不动筷,都敬畏地盯着她看。 就连应当上座的老翁也不敢动筷。 ……还得她三番五次地命令他们一起吃,大家才终于吃起来。 老百姓是不懂“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的,她也不太懂,于是正好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这一场战争,败了你们不少家业。” 刘大抓着个饼子,咧嘴笑了一下。 “人还齐全就行。” 他们活得很狼狈,家里所有的东西,能变卖的几乎都变卖出去了,能征用的也都征用走了。 但是孔使君向他们承诺,打完这一仗,明年除了三十税一的粮税之外,其余徭役和赋税全免。 他们因为这点信念,坚持到了现在。 “而且将军有所不知,”刘大很得意地说道,“我家还藏了一点私!” 媳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于是汉子臊眉耷眼地低头继续吃饭了,留下看不过去的老翁咳嗽了一声。 “也不是我们不愿意交税……只还是新开垦的地,种了几株冬麦,不知明岁收成究竟如何哪……” 那片荒地的位置不怎么好,在背阴的山坡上,而且有许多碎石,土壤也坚硬得很。 但因此鲜少有人在那里走动,附近的林子里甚至还有狼出没。 没有了牛,一家人究竟如何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垦荒,她有些想象不出来,如何去浇水,她就更想不出来了。 第330节 但对于刘大来说,似乎这些都不算困难。 只要明年春天能收几斗麦子,他说,几斗就行,他全家就不会饿死呢。 只要弟弟们回来,他说,他的两个弟弟被征走去做民夫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要是能回家来,开春时赶紧种点菜,他还有个想法,就是去赊两头小猪仔,他弟弟也是个养猪的好手,唉唉唉,春天时赊猪仔可不容易啊! 他这样站在山坡上,同她聊天的时候,夕阳洒在这个男人黝黑粗糙的脸上,带着那样淳朴热忱,而又天真无力的希冀。 “你想的那么多,”她笑眯眯地说道,“要是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呢?” 他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看,你既希望明年的冬麦收成好,又希望弟弟们赶紧回来,还想能赊几头猪仔,”这位女将军笑道,“若是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刘大,你选哪一个?” 这个农夫忽然懵了,他的嘴唇抖动了两下,几乎没经过什么思考,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希望不要再打仗了。” 酉时过半,城门将关。 但城门口有人来来回回地转圈,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她骑马而归时,那人忽然大声嚷了起来。 “将军——!” 陆悬鱼愣了一下,“子庸?” 陈衷冲上来抓住了她的缰绳,“将军是往何处去了!” “去城外溜达,溜达溜达,”她不自在地说道,“出什么事了吗?” “天使降临!将军速进城沐浴更衣要紧!” …………………… 她瞪着这个满脸喜色的青年文官,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要被砸个粉碎。 “你再说一遍?” “朝廷的使臣来了!”陈衷大声说道,“带来了天子的封赏!将军!” ……哦,天子使臣,古人是爱这么用。 ……但还是很惊怵啊! 她匆匆忙忙地跑回去,沐浴就算了,但一身整齐衣服还是得换的。 等跑到刺史府时,“天使”正在等她。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而且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这位“天使”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余岁,生得很俊俏,尤其是一双桃花眼,看人时似笑非笑,既像是在戏谑,又像在讽刺。 ……就是那种如果她要是个疑心病,光是看到那双眼睛就想给他一拳头的眼睛。 但这位“天使”在降诏的时候倒是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很是正经地念了一遍诏书。 “制诏徐州别驾陆廉:斩逆讨贼,决胜千里。忠以卫上,礼以厚下。夫名冠天下,当受天下重赏,今遣议郎杨修授印绶,封为纪亭侯,骁骑将军,食邑三百户。敬之哉!” 念完诏书,杨修上前一步,将诏书与印绶递给她。 “开汉四百年,纪亭侯是第一位军功封侯的妇人,”他感慨道,“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今日在下亲见,方知竟真是这样一个年轻女郎!” 第307章 当董承战败的消息与他那颗冰冷而血腥的头颅被送进雒阳时,据说董贵人一下子就昏倒了。 她才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娇嫩美丽的面容上曾经带着小女孩儿的傲慢骄横,但现在已经布满了泪水。 她所居住的宫殿里,鲜艳得几乎璀璨生辉的蜀锦被宫女小心搬走,取而代之的是素净的细布。 天子还很年轻,宫中只有皇后与寥寥数位妃嫔,但听说董贵人失了势,仍然有许多轻佻美貌的宫女跑到她所居住的宫殿外,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想看一看那个飞扬跋扈的可恶女子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直到皇后亲临,又温声安慰了董贵人,才止住了宫中的熙攘。 皇后伏氏并不因此感到庆幸,她尽管痛恨董承的骄横跋扈,但董承的西凉军能与吕布的并州军一左一右,拱卫朝廷,这也是事实。 现下董承的兵马已失,只剩下吕布的数千兵马,天子又无力招募出一支新的北军,而刘备在徐州连战连胜的消息传来,群臣们的议论中,渐渐带上了隐晦的色彩。 他们是公卿世家,但其中也有许多是矢志扶保汉室的忠臣,这毋庸置疑。 ……但他们效忠的汉室里,究竟包不包括这个天子呢? 当初王莽篡汉,朝纲倾颓,人心思汉时,不是也有一位宗室子弟力挽狂澜,再造汉家江山吗? 只要四百年汉室不灭,玉座上究竟坐着哪个刘姓子弟,有什么要紧?先帝所立弘农王已死,袁绍拥立刘虞,董卓拥立刘协,说不定将来还有一位中山靖王之后,提兵入雒,到时也不过如光武一般,再折腾一次“小宗入大宗”的法统事。 朝廷为刘备议功时,刘备虽远在下邳,公卿们却如他亲临一般,拐弯抹角地替他讨了许多好处!先晋刘备为乡侯,又封关羽为汉寿亭侯不提,甚至连那个陆廉,都以妇人之身而封侯! 伏后并非那等愚鲁女子,她从未见过陆廉,更谈不上有什么意见。但她是个极其敏锐的人,一听说公卿们竟然在陆廉的封赏上也这样豁达而知变通…… 想到这里,伏皇后的心中就暗暗起了许多惊惧! 风雪之中的雒阳玉座,现下已是岌岌可危! 待刘备当真统一中原,到时就算他逼迫天子内禅,恐怕也没有什么人能护住天子了! 那些公卿!他们大可理直气壮地说,天下清平,汉鼎未失,只有天子一人更迭罢了!就算下了黄泉,他们也有颜面去见二十三代先帝! ……不能这样,伏后心里暗暗地想,她总得想些什么办法。 伏后的忧虑,严夫人是考虑不到的,她现在快乐极了,正抓着女儿的手,轻快地说起自己的期望。 “皇后是阳安长公主之女,她的位置稳若磐石,你自然是比不了的,但你父手握兵权,莫说朝廷,天子亦须倚仗你父的威势!以皇后的聪慧和贤德,必不会难为了你,除她之外,宫中还有什么人能比过你去吗?” “那董贵人……” “董承已死!”严夫人高声道,“天子与皇后仁慈,留她一条性命罢了,她从此没了母族,与永巷的宫女还有什么区别!连一条狗也不如!等你进了宫,你想待她如何,就如何!” 吕姁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回去了。 这个女孩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容貌尽管肖似其母,却带了几分稚嫩,一头乌黑的长发,柔软而光滑,十分惹人怜爱。 但与严夫人那双似嗔似喜的眼睛不同,吕姁的眼睛里总藏了一丝忧虑。 “阿母,我为何要薄待她?”她小声道,“我与她都是武将之女,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什么话!”严夫人生气地打了一下她的手,“你父是勇冠三军的名将!天下皆知!董承算什么!他岂能比得过你父!” 她的父亲的确是一位以勇武闻名的武将,吕姁想,但仍然只是一位武将,而非诸侯。 他没有自己的领地,没有自己的城池,没有钱粮,也没有进取之心。这样的武将,究竟与董承有什么分别? 他们都如初冬第一场雪下,仍留在枝头的果实,看上去顽强而富有生命力,但只要伸手拉上枝条,轻轻地摇一摇,就会落进冰冷的雪地里。 这颗顽强留在枝头的果子并不觉得什么人伸手向枝头,就能将他摇下来。 他自己坐得可稳了。 但面前的高顺和陈宫看起来一点都不稳。 “将军,”陈宫先开了口,“曹操先遇刘备陆廉,后遇董承,他纵胜了这一场,亦为强弩之末,将军何不此时出兵,取了荥阳?” “……荥阳要地,我可取之?” “荥阳今为董承残兵所据,将军正可从容取之!” 吕布眼前一亮,刚直起身,似乎想到什么,又弯了回去。 “粮草不足,如之奈何?” 他上雒时带来的那些财货,自然已经用尽了,好在他的士兵们在雒阳周围也占了些荒地,可以重新开垦,得一点粮食,能勉强维持住收支平衡。 但出兵是需要大量粮食的。 如果是一个完好的,没有被战火侵袭过的兖州,吕布可以带兵大略,走一路,吃一路,这问题还不大。 但一个被西凉兵劫掠过的兖州,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那会是什么模样。 尽管吕布不是一个多情之人,不会被白骨盈野的景象所动,但人死光了,房屋烧光了,粮食抢光了,他再想去抢一回粮就不成了。 高顺皱了皱眉,“将军府库中尽有财货,何不与张稚叔换了粮草?” 那些东西是不能当饭吃的,但它们的确足够昂贵。其中一部分是从刘备那带来的,一部分是从公卿和朝廷那里弄来的,还有一些是四处辗转时劫掠而来的。 那些明珠美玉,珊瑚宝石,还有金银蜀锦,如果倾其所有,想要换一批军粮也不难。 但是…… 吕布为难地皱起眉头时,高顺又一次催促起来。 “将军!将军若不能割据一城之地,反而困守雒阳,与浮萍何异!财货绝非根本,将军不可为其所困!” 吕布的眉目终于舒展开了。 “我这就去一趟府库,”他站起身时,一身气势仿佛那个睥睨天下的名将又回来了,“派人去请稚叔,我有要事相谈!” 高顺那张平淡而坚毅的脸上一瞬间有了神采,“是!” “将军,阿姁要入宫了。” “……我知道。” “她生为将军之女,自小颠沛流离,但她是个孝顺孩子,从来不曾抱怨过她的父亲。” “……是我对不起她。” “她心性那样柔顺,事事都以父母之意为上,从不曾有忤逆之举。” “……我自然是知道的。” “现下她将入宫,全雒阳的人都在等着看,温侯之女入宫到底是什么样的气势。” “我并非不疼爱她,只是军情紧急,我须变卖这些家产,置办粮草……若待曹操夺回荥阳,再想取之,悔之晚矣!” 严夫人将脸转向了黑暗的墙面,她的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只有哀怨。 “将军又要弃我们母女于不顾了吗?” 吕布大惊失色,“我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啊!待我打下荥阳,便接你过去!” “那阿姁呢?” 第331节 “我为朝廷镇守关隘要地,难道宫中还能薄待了她吗?待我打下荥阳,我必定再为她置办——” “既如此,将军便按心意行事吧。” 吕布的脸上刚刚露出喜悦之情,但严夫人继续说了下去。 “黔首家的女儿出嫁,父母也要给她置办一根铜簪,一身新衣;阿姁入宫,一无陪嫁,二无母族,她这一生,只嫁一次,与董氏女却是何等的天差地别!”严夫人的声音哽咽了,“但是将军不必担心,她那样懂事,那样孝顺,纵使入宫之后再如何艰难,便是孤零零地死去,也绝不会怨恨她的父亲。” 吕布的那两只眼睛慢慢变大,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淡下去,气势也下去了。 他就那样弓着腰身,像虾米一样耷拉着脑袋,坐在灯火前,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壶酒。 那可是他的女儿,哪怕离开长安时,丢下了妻子,也没有舍得丢下的女儿啊! “我不去了,”他嘟囔道,“我不去了还不成吗?” 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铁甲穿在身上,比冰还冷。 但高顺就是这样端端正正一身铠甲,走在营中。 军营从整装到清点需要很久,其中桩桩件件,缺什么,补什么,都需要提前准备妥当。尤其这是在冬天打仗,更不能马虎。 这也许会是一场苦战,但他有必胜之心,他为此已经等待许久! 远处有马蹄声来。 高顺转身时,看到温侯府上一名亲兵正向他而来。 “将军有令!”亲兵大声说道,“而今天寒地冻,为爱惜士卒之故,暂缓进兵!” 这个身材高大的武将惊呆了,他的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亲兵刚刚说了些什么。 “将军现下可在府上?!” “不在,”亲兵恭恭敬敬道,“将军入宫去了,听说是天子旨意将下,要迎温侯之女入宫哪……” 军营中一片沸腾。 所有士卒都开心得很,他们不仅不用开拔,反而还可以因为温侯嫁女而至少吃一顿好的! 只有高顺一个人,站在雪地里静了很久,他的神情里带着谁也看不懂的绝望。 “我军疲惫,旬日之间收不得荥阳,若吕布来攻,如之奈何?” 曹操注视着下面的武将们——尽管因为攻伐徐州而折损了许多,但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仍然可观。 他们一个个表露忠心,甚至其中有些还有伤在身,但仍然愿意为他们的主君出战。 西凉军的战利品令他们又短暂地恢复了神采,尽管大半个兖州仍然已经被董承屠戮殆尽,但至少在这座未曾被攻下的鄄城里,他们重新又获得了安全感,以及充足的信心。 那些血腥而迫切的眼神令曹操很是满意。 他并不急于去打荥阳,但他需要时时确认自己麾下将士们士气如何,是否依然勇武好战。 当他表示要仔细想一想,并注视着这些人鱼贯而出后,曹操喊住了郭嘉。 “奉孝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一旁的婢女奉上了两盏热茶,郭嘉接过之后,神色看起来很是有些感动。 “事务如此繁忙,主公竟还记挂着我。” “有什么忙的,” 曹操笑呵呵地挥挥手,“有文若与元让在,我是不必担忧的,只是文若这些日子少言寡语,显然是心中尚有芥蒂,很令我忧伤啊。” 郭嘉轻轻地笑了一笑,“既然文若不曾轻慢庶务,所谓芥蒂,必也是微不足道的,待岁除时,我灌他几盏酒便是了。” 这个轻飘飘的,将那样的决裂看作“几盏酒就能抹平的小事”的回答似乎取悦了曹操,令他哈哈大笑起来。 “实是奉孝自己贪酒罢了!不当如此揶揄文若!” “主公府上的醇酒,自然是与别不同的。”奉孝笑眯眯地应了一句。 曹操靠在凭几上,还是很有心情地开着玩笑,“与陆辞玉的酒比起来如何呢?”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郭嘉。 过了一会儿,他才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句,“为人阶下囚,哪有酒喝呢?” 这个话题似乎比上一个更轻松,因此曹操还有心情问几句“她竟不曾温柔待你么?”之类的闲话,让这位看起来总是镇定自若的青年谋士也一脸通红。 但接下来,这位主公一面喝茶,一面随意地又问了一个问题。 “奉孝这些日子专心养伤,倒不曾再有书信哪。” “主公欲断绝吕布袭取荥阳之心耶?”郭嘉笑了起来,“那是不必写信的。” 曹操微微眯了眯眼,“为何?” 尽管在曹操看来,若他是吕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袭取荥阳这个险峻之地,但他的确不是吕布。 “吕布优柔寡断,听信身边之人谗言,却摒弃忠贞之臣的劝告,”郭嘉说道,“他不会来的。” 第308章 雒阳的风云如何变幻,暂时还不能影响到青州这片土地上。 郭图不关心曹操究竟胜了还是败了,但他很关心大公子,更关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天下诸侯多多少少都听说些关于袁绍更疼爱小儿子的家事,甚至有人认为袁绍将来会将家业交给袁尚也是有可能的。 在这样的流言下,似乎袁谭在青州的战事是无足轻重的,父亲交给他一些兵,他能打下来一些地盘就打,打不下来,袁绍也并不指望他干点什么更能光耀门楣的事。 袁谭赢了很好,输了问题也不大,袁绍可能会夸他几句,也可能会骂他几句,仅此而已。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于一个父亲而言,长子被人所杀也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这些追随袁绍的世家很清楚他们的主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少有什么决断,但当他下定决心要为儿子复仇时,他的怒火会转化为极其强大而可怕的力量。 而一直跟随在袁谭身侧的郭图为了不被迁怒,必须得想方设法将这件事描补过去。 他试探性地向剧城遣使,想要换回袁谭,都没有得到确定的答复,他甚至在私下也派人去见过孔融,并且进行了一些秘密谈判。 但现在,在他有了一些更好的示好方式的同时,陆廉同意见一见他了。 剧城的城外曾经有田野与果林,若是梅子已经成熟,行人走过时便可以摘一颗下来尝尝,酸甜多汁,十分解渴。 过路的人摘两颗没什么,但顽童要是想爬上树大快朵颐,农人就要忙忙地跑过来,大声喝骂。 往远了走还有野梅林哪!去摘它们去! 可是野梅林的梅子个头又小,味道又酸,熊孩子们是不乐意去的,他们就喜欢城边上这一片…… 郭图的方履踩在了这片寒风吹过的荒地上,它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田野,没有梅林,没有气急败坏的农人,也没有玩耍嬉戏的顽童。 只有凹凸不平的土堆,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将尸体掩盖住,偶尔有民夫活干得十分马虎的,露出了那么一段白骨,一见便知早已被寒鸦吃尽。 躲过寒鸦觊觎的那些尸体便可待到春风来临时,将它们慢慢变为肥料,再等哪只吃饱喝足的鸟儿路过时,洒下一把种子,在血肉大地上重新生出一片果林。 在荒地的尽头,北海剧城的城上与城下,皆有旌旗林立。 郭图抬眼望了一望,又重新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那位站在旗下的年轻女子。 “将军许久未见,”他行了揖礼,“一切安好。” 陆廉轻轻点了点头,“公则先生。” 她并没有同他寒暄,但神色也并不冰冷,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于是这位袁绍麾下的谋士向后望了一眼,有车队缓缓而至,当先的马车上装了一口棺材。 “正平先生的尸骨原已安葬,只是在下认为,既已化解干戈,正平先生究竟埋骨何处,还是应当由将军决断,”郭图的神情很是端肃,“其有锵锵金玉之词,凛凛壮士之风,慷慨义气,令人赞叹,恨不能与其结交一番,以致抱憾终生。” 陆廉身后的人群里似乎有了轻微的骚动。 但这位新任纪亭侯似乎对他的慷慨陈词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向着那口棺材走了过去。 车夫立刻跳了下来,与旁边的几名士兵一起,打开了棺盖。 祢衡的外服已经换了一套新的,但里面却仍是沾满了血迹的旧衣,这也是郭图的小心,万一祢衡有家人在此,可以借由这套衣物认出他的身体,也能证明他没作假。 ……但陆廉认尸的方式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她伸手去拉那沾染血迹的中衣。 ……这是什么道理。 ……还好她只是看了一眼脖颈下面的部分。 “嗯,是他,”陆廉又仔细看了看,“这个是什么?他一直握着这个吗?” 她直起腰,手里拿起一块脏污染血的圆石,转过头问他。 风掠过旗帜,又拂过她颊旁的碎发,却不能令她的眼睛眨一眨。 她的眼睛黑得像寒潭一样,幽静寒冷,深不可测。 “千乘的箭用尽了。” 郭图这样说道。 他对于来此将要面对的一切都做好了准备,比如陆廉会羞辱他,回绝他,甚至当着他的面,处决袁谭。 郭图已经说动了孔融,如果陆廉真的下定这种决心,一定要有人帮他救走袁谭,避免更可怕的事发生。 所有人都知道袁谭不能死在这里,但陆廉未必知道。 ——因为她是一个脑子里没有“利弊”,只有“道理”的人。 这样的人不曾在世间到处碰壁,反而被刘备赏识提拔,成了一位领兵打仗的将军,而她又有连战连胜的本领,这就更可怕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这样的名声足够让最冷静的人也忘乎所以,待到她当真遇到一座越不过的山时,一个青州的人都要为她陪葬! 郭图不是什么宽仁温厚的人,他既不在乎陆廉的死活,也不在乎青州万民的死活,但他在乎自己的死活,他一想到袁绍的迁怒意味着什么,整个人几乎要恐惧得发抖! 但她只是紧紧地握着那块石头若有所思,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冷言冷语。 “先生辛苦。”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之后,低声同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 有士兵上前,将棺木抬进剧城。 她的目光从棺木上辗转须臾,重新又望向了郭图。 第332节 “此非为将军,而为正平先生,”郭图敛容道,“千乘战死的士兵,亦已妥善安葬。”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种感觉很奇怪。 “此番搅扰,原是为助孔使君而来,弄巧成拙至此,实是于心有愧,今番附上这些钱粮,聊表歉意……”郭图一面说,一面留意地观察她,“将军意下如何?”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先生想见袁显思,不必这样试探。” 她的声音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有些平和,令郭图完全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始审视她。 ……这并非正在享受自己的胜利果实,傲慢而执著的将军。 ……而是一个被前路所困扰,谨慎而小心地适应变化的统治者。 “在下确实忧心大公子。”郭图这样小心说道。 当一车车的粮食与布帛运进剧城时,城门深处渐渐驶出了一辆马车。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又回头看向了他。 “汝南、淮南、庐江之地,皆入我主之手,南面再无劲敌,公则先生知否?” 郭图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但又瞬间装作若无其事。 “刘使君奉朝命而匡正天下,此正道也。”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刚刚神色中的变化。 “我主与袁公皆为汉臣,若两家能交好,共扶汉室,从此天下便再无战事了。” 在这场战事终于结束,青徐两地开始忙碌有功者受赏,战死者抚恤这些事,祢衡也终于被重新下葬时,陆悬鱼出了一趟门。 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 她自剧城而出,向着西南方的泰山而去,她的马快,一两日便到了。 下过几场雪后,山里的天气比平原更加寒冷,因此山上积雪皑皑,尽管因为历代帝王封禅而修出了一条山路,但霜雪凝结,陡峭处一脚踩空便是万劫不复,因而没有什么人会在此时进山。 但她还是坚持着爬了上去。 天色阴得很,寒风刺骨,仿佛随时就要下起雪来。 她手脚并用,碾碎冰雪,转过了一道弯,又越过了一座山石。 艰难险阻似乎是有的,但她奇异地竟然察觉不到。 她看见冰雪深处冻结的泉水,枝头晶莹剔透的银光,都以极其熟悉的姿态在迎接她。 尽管她从未爬过泰山,但这一切都像梦中见到的那样。 亦或者她此时仍在梦中。 当她走了很久的路,终于来到山顶时,山顶残破的土台下,立着数座石碑,上面的字迹被风霜侵蚀了一些,被冰雪覆盖了一些,变得残破而不瞩目。 但它们仍然沉默地屹立在那里,带着那些已经逝去的帝王对上天的祷告与希冀。 他们祈祷风调雨顺,祈祷国泰民安,更祈祷自己的长生不老。 ……他们来这里,本来就是来说这些的。 陆悬鱼在几座碑前转了一会儿,感受山顶的寒风刺骨,以及阴沉沉的,仿佛伸手就能摸到的乌云。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块沾染着血迹的石头,放在了土台上,又等了一会儿。 什么也没发生。 那块石头上的血迹早已变黑了,离远了看就像是一道道裂痕,放在那里怎么也不像祭品。 她一路上山,别说人,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甚至鸟兽也在山顶这一片空地上失去踪迹。 但她还是固执地找了块石头,拍掉了上面的积雪,坐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风声也大了起来。 再不下山,就只好在山上过夜了。 她很是失望地站了起来,寻了下山的路。 自山顶向下看去时,一片怪石嶙峋,那些石头每一块都不一样,又似乎每一块都是一样的。 她这样心里嘀嘀咕咕,刚迈出一步时,又收了回来。 她还要最后再看一眼那块石头。 当陆悬鱼转过身去,最后望向土坛上那块带血的石头时,似乎乌云之间恰好露出了一道缝隙。 夕阳的余晖不偏不倚洒在了那块石头上,像是燃烧起了金色的火光。 第309章 战争结束了,但对于大人物来说,很多事还没完。 比如说李二就挺忙的。 小先生诸葛亮跟随叔父回到了青州,并且在赴东莱之前来了一趟剧城,记录一下他那些弩机在战争中的表现,并且准备抽空继续改进,给诸葛亮打下手的工作就交给了李二。 虽然没有跟在陆将军身边那样威风神气,但这位小先生性格很不错,爱说爱笑,开朗健谈,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美中不足是诸葛亮有点过于精明。尽管小先生不像小陆将军那样直接拎拳头就打,但笑吟吟地把他从各路斗鸡走狗,六博蹴鞠的地方逮回来几次,顺带还请了贼曹过来,将那群聚众赌博的不法分子一锅端了后,李二就再没敢起过偷懒耍滑的念头。 这对于李二来说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但对于李二媳妇来说肯定是件好事。 因此她今天心情格外的好,决定劝一劝正处于烦恼之中的羊四娘。 天气晴朗,不必开窗,坐在窗绢下也能看得清布上细致的纹理,羊四娘便是如此不言不语地缝着那块已经染好颜色的布料。 离开长安时,她还只是个小姑娘,现下已经是当嫁之年的女郎了。 比起陆白与同心,四娘的姿容并不算出众,但她从小到大不曾挨过饿,受过冻,也没有因为什么粗重的活计导致骨骼变形,自然成长为一个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头发乌黑的可爱少女。 只是少女的嘴角时不时向下撇一撇,破坏了那张鹅蛋脸端正的美感。 “你看,还不愿意听我的劝告,”李二媳妇讲得口干舌燥,开始请求另一旁织布的同心下场协助,“她这是什么道理?” 同心瞥了一眼,并不帮忙,“她自来是有主意的,你让她静一静便好。” “若不是她自己看中了!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就算她那时看中了,”同心手中的梭子依旧不停,“过一时也未必怎么样呢。” “你也算是她长辈呢!哪有这样不教导,由着她任性的道理!” 同心比了比经纬,用力地踩了一脚蹑板,那台已经兢兢业业工作很久的织布机突然发出了很大的一声,吓了李二媳妇一跳。 这个年轻媳妇的反击是:抓了一把端出来待客的炒黄豆,愤怒地捡了两粒,塞进了那张红彤彤的小嘴里,用力咬下去,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声音。 而处在暴风中心的羊四娘,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在那里细心地缝她的夹裙。 如果百姓是一个整体,这场席卷青州的战争势必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有人在战争中死去,有人在逃难的路上死去,有人与自己的亲人失散,有人被迫将自己卖给了某个世家豪族作了苍头,只为换一袋粟米。 但也有人在这场流离中意外地遇到了贵人,结识了好友,或者是收获了爱情。 ……虽然同心和李二媳妇暂时不确定羊四娘这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的,反正这事儿是发生了。 按照羊四娘自己语焉不详的概述,她在返回剧城的路上,下车打水时,遇到了一位同样也是过来打水的青年,两个人不知怎么就看对眼了。 那位青年今年刚满二十,相貌端正,身量高挑,谈吐举止又很文雅,听围观群众说,的确一看就是位好郎君。 但在两个未婚青年进一步接触时,出现了一点小问题。 那位郎君出身平邑柳氏,父亲是平邑县丞,尽管比不上四世三公累世阀阅那么家大业大,但在北海也有几百年历史,家族在平邑尚有百亩良田,算是个脱产贵族。 现在换羊四娘自报家门了。 这位女郎郡望何处,祖上有何功业,父祖曾任何职啊? “女郎……”柳家四郎按照羊四娘所报实情,吞吞吐吐地跟父母讲了一下,“她父母已亡,带着幼弟跟随邻人来北海逃难,祖上不过白身,父祖曾在雒阳杀过猪。” 父亲一下子就变了脸,“你竟要娶一个杀猪家的黔首不成?” “她进退有度,动静有礼,并非那等粗俗妇人……” “她能与你私下定情,还谈什么动静有礼!况且就算她是个知书识礼的,与你贵贱仍不相当。” 这位年轻郎君只能匍匐在地上,请求父亲息怒。 一旁的母亲心疼他,倒是走过来劝了一句,“若是我儿喜欢,纳她为侧室也无妨,她若是个知进退,守礼法的,你只要择一位待人宽厚的新妇不就成了?” 柳四郎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母亲,“她断然是不会同意的。” “她无父无母,难道你也无父无母吗?”县丞怒道,“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 “你既想进他家门,作他家妇,如何却这样倔强?”李二媳妇吃完了那一把炒黄豆,继续开始劝说羊四娘,“他家不过区区一个县丞,你与小陆将军本就是一家人,略提一提,这婚事不就成了吗?” 羊四娘的眼珠冷冷地转了一下,“我偏不。” “那你不嫁了?” 这位少女愤怒地将夹裙放下,瞪着一旁的小妇人,“我无父无母,无世家出身,便嫁不得他了?!” 李二媳妇又抓了一把炒黄豆,重新捡了两粒,“世人皆如此,若是你家杀猪的家业尚在,有家中的帮佣想娶你,你父你母难道会许了他吗?” “他们不许的话,我便偷偷跑出去!” “你跑一个试试!”同心终于又一次加入战斗了,“你看看城外那一片片的白骨!若不是小陆将军赢了这一战,多你一个也不多!” 羊四娘那张气鼓鼓的脸又重新瘪了下去。 “反正我不想借小陆将军的名头,他到底是娶我呢,还是跟纪亭侯结亲呢?”她小声说道。 而且纪亭侯也不是万能的。 这位新领了朝廷印绶的女将军正在刺史府内,调动了她全部的交涉细胞,委婉而柔和的,同孔融交涉。 孔融也不吭声,但是目光也没有很无礼地盯着她看,只是看着窗外枝头上的落雪。 清风袭来,雪花便飘飘洒洒而下,在阳光中反射出一点点的光。 第333节 走在树下的婢女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手里质地柔软的衣物,拉着另一名婢女走远了。 那是给他的小女儿裁剪出的衣物,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在陆廉喋喋不休的同时,孔融思维发散了一会儿,在一声很刻意的咳嗽之后,又被拉回了这间屋子。 ……他能看得出陆廉的努力。 ……但他不知道陆廉能不能看得出他的努力。 毕竟孔融是一个讲起刻薄话来不输祢衡的人,让他这样机敏擅言辞的人和陆廉这种笨嘴拙舌又爱讲的人交流,绝对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 这位“鬑鬑颇有须”的中年文士摸了一会儿自己的胡须,终于开口了。 “没有这样的先例。” 现在换陆廉沉默地盯着他看了。 尽管孔融可以说将北海东莱两郡的所有权力都交给了陆悬鱼,但这种信任也是相互的,有什么大事要决断时,陆悬鱼和田豫还是会跑来跟他说一声。 通常情况下,孔融都会很痛快地答应,并且很配合,甚至连陆白屠了城中一群世家的血婚都被孔融接受并积极善后了。 但今天的事有点麻烦。 ……其实这事很小。 青州的百姓在慢慢地返回家乡,这是一段并不容易的旅途,无论在路上,还是归故土,都需要大量的官吏维持秩序,而基层官吏明显已经不够用了。 这个缺口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比如说那些品德不足以为吏之人会欺男霸女,横征暴敛,让本就困苦不堪的百姓陷入更加不幸的境地。 陆悬鱼有个主意。 “阿白的健妇营中有数百妇人,她们其中有许多青州人,阿白教她们识字明理,又懂得法纪,派她们去任小吏,岂不便当?” 然后就轮到孔融的“没有这样的先例”了。 “没有先例也没有关系,”她很自然地说道,“在我之前,也没有军功封侯的妇人。” 孔融瞥了她一眼,“天子降诏,自然是不敢不从的。” “……你不能说连当个小吏都要天子降诏。” 孔融还在摸他自己的胡子,“非不愿,实不敢也。” 她盯着孔融那一把保养得很好的胡子看,很想揪下来问问为什么跟他讲话这么费劲,一直盯到旁边有人忽然出声了。 “在下倒是有个折中之策。” 今天的陈群也在孔融这里,据说原本是同几个学士在修订一些地方法律法规,听说她来了,就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作陪。 ……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整个人看着像个价值不菲的青瓷摆件似的,也不知道他在这里作陪的意义是啥,尤其他还一直没说话,所以刚刚开腔,还吓了她一跳。 但是陈群没看她,“现在天寒地冻,士庶归家,多有难处,不若就作权宜之计,令那些妇人各自归乡,暂行里吏之职,待诸事安定后,再命她们回营就是。” 孔融突然转过头,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孔融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 这的确是件小事,但考虑到他是孔子二十世孙,在儒士中素有名望,原本青州已经有一位女侯,现下乡里又任用女吏的话,传扬出去,引起士人议论,便不能等闲对待了。 他的这些为难之处,陆廉是一定不能理解的,她岂止不能理解这些事,她甚至连“天子”、 “诸侯”、“大夫”、“士”、“庶民”之类的等级意识也很模糊,她行事根本不是为了匡正这个“纲纪”,而是为了她认知里的另一套“纲纪”。 因此她跑来提出这样一件令他感到为难的提议,孔融并不感到奇怪。 ……但出身颍川陈氏的陈群开口帮她就很奇怪了。 她不知其中的麻烦之处,陈群却是明显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想要借“权宜之策”来含糊过关。 开了这样的先例,现下又是战乱频仍之世,男子战死,乡间多妇人,执行时日久了,是不是权宜之策就很难说了。 若是真成了通例,他陈群岂不受人臧否? ……图什么? 孔融一面思考,目光一面转来转去。 “长文既如此说,”孔融笑眯眯道,“那就交由你来办怎么样?” 陈群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要被士人议论成什么样,很自然地应下了。 正常来说,他既这样担了骂名,对方自然心知肚明,认下这个人情才是。 ……但就陆廉的那个木头脑袋,孔融就很是怀疑。 尤其陈群还没有使眼色给陆廉。 ……他一眼也没有看陆廉。 特别刻意,一眼也不看。 于是孔融恍然大悟了。 今天家里有点冷清。 陆白不在,小郎和阿草也不在,四娘不在,只有同心一个人在那里裁剪布料。 她走进来,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怎么今天都不在家?” “好歹还有我一个在呢。”同心放下剪子,走过来接她的大衣,“怎么就都不在家了?” “……我是说,该在家的都不在。” 同心的动作停了一下,很是温和地点点头,“我明白女郎的意思。” ……她好像又有点不太会说话了。 “小郎领着阿草去先生那里了,四娘在李二媳妇那,”同心说道,“李二媳妇嘴虽然碎了点,但她心那样高,但凡剧城妇人身上有的花纹样子,她都得千方百计学了来,四娘这几日谋划亲事,去跟她学一手怎么绣夹裙了。” “……亲事?”陆悬鱼愣了一会儿,“亲事?我怎么不知道?谁家?” “她那个倔强性子,怕你知道,”同心絮絮叨叨地说道,“那位郎君出身大族,四娘怕自己配不上他,因此烦恼着呢。” 陆悬鱼站在门口,挡着同心关门了也没察觉,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大大的疑惑,硬是在那里想了一小会儿。 “她看上袁谭了?!” 同心惊恐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第310章 一个人打仗打多了,很多认知上会和普通人出现一点小偏差。 有些陆悬鱼已经意识到了,并且在努力去克服,有些她从来没考虑过,因此也就讨论不到克服不克服这一步了。 比如说关于“大族”这个词,她就得认真思考一下它的定义。 世上不可能只有汝南袁氏一家大族,比如“降临”了一下剧城的天使杨修,这位出身弘农杨氏,爷爷是太尉,爹爹也是太尉,同样也是闪闪亮的大族。 再比如下邳陈氏、颍川荀氏、辽东公孙氏、吴郡陆氏、鲁国孔氏啥啥啥的,都可以随便数出来。反正要说世家大族,肯定是有且有不少的,但她南北打了这一路,杀的世家比孙策少点,但也没少太多,尤其连袁术都被她砍了,那她肯定会对“大族”的印象产生一些偏差。 ——能被她记住的,才称得上大族,陆悬鱼的脑子里有这样一个朴素认知。 那现在翻一翻,在剧城的,被羊四娘遇到还高攀不起,而且家里有年轻漂亮小伙子的世家大族有哪家? 杨修点一卯就走了,孔融跟她关系还成,不至于说不上话,下邳陈氏算是她半个本家,除此之外还有谁家有年轻小伙子? 因此不能怪陆悬鱼的思绪飘到了伤势还没好多少就被塞上车送走的袁谭身上。 然而她知道了“平邑柳氏”之后,她也是认真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家有什么人。 ……当然,不知道不代表就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种关系有可能是好的那一种,也有可能是不好的那一种。 羊四娘既然不想告诉她,陆悬鱼决定暂时先装不知道。 流民还在慢慢地往家乡而归。 路上每到一座土城外,官府都会支起几个小棚子,里面不停地烧一些滚开的水,以及提供一些麦饼。 水是免费提供的,流民不仅可以喝个饱足,还可以装满水囊再继续上路,省去不少柴火。 而麦饼不是免费提供的。 那些麦饼并不好吃,麦粉是从粮仓底部搬出来的陈粮,不仅完全失去了香气,而且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儿,里面还掺杂了大量的糠,真是难吃极了。 但这样的麦饼也不是免费提供的。 那些自琅琊而归的流民手上都有染了色的竹签,用以分辨他们的身份,在回去的路上,百姓们可以用来领取麦饼,每领一次,便要收走一根竹签。 官府向他们承诺,如果他们的竹签一直没有使用,完整带回了家乡,那么一根竹签可以免去一人一年的口赋和算赋。 这样的一块麦饼,在丰年是不值一枚五铢钱的,而一家的口赋和算赋一年怎么也要数百钱,于是这根竹签变成了很多人两难的选择。 “再忍一忍,”他们这样商量着,“饿得实在不行时,再去领麦饼吧。” “贵人们已经免了田税,若是能再免去这一年的赋税,这个家业怎么整治不起来!” 于是漫长的队伍里,总有孩子哭着喊着奔向堆着麦饼的棚子,也总有狼狈的父母拎起孩子照着屁股就是来几下。但最后拿着竹签去换麦饼的,通常是那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明显走投无路的人。 这条流民组成的长河慢慢向着西北而去,在剧城下分出几条支流,有人继续向西,有人一路向北,其中有些一路上新结识的朋友,便含着泪眼,依依惜别,彼此约定了以后若是有机会路过对方的家乡,一定要前去拜访。 一辆辎车穿过这些流民,缓缓地行进了剧城。马车前后皆蔽,令外人无法得见里面坐了一位什么样的贵人,只能从车夫与随车而行的苍头衣着与面貌来评判它的气派。 平邑县丞夫人坐在马车里,忍受着这一路的颠簸和摇晃,一声不吭,直到进了城之后,才终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她一个妇人,领着几个仆役离家而至剧城,大不成个体统,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这位“行止有度”的夫人是断然不会这么贸贸然跑出门的。 就在昨日,家中众人都以为已经被说服的四郎收拾了衣物,趁夜偷偷地牵了马,准备逃去剧城见他的心上人,被值夜的仆役抓到,惊动了全家。 县丞循规蹈矩了一辈子,没想过自己养出了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儿子,大怒着拎起了棍棒,好好教训了他一顿,打到血肉模糊,还气得不肯放下手里的棍子……但就这样,她这小儿子还是不曾认错,一心一意准备为了一个商贾家的女儿忤逆父亲。 要不是几个儿子磕头如捣蒜,就快要磕出血来,县丞大概是准备打死为止的。 既然往死里打都不曾给他打服,又不能真的打到死为止,就只能想一想别的办法。 柳夫人就是为此而来的。 她想求羊氏女为她家侧室,媒妁是不用了,那女子家中又没有父母长辈,请哪一位男性长辈登门也肯定是不妥当的,再说她也想亲自看一看,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品行心性,因此必须得自己登门一趟。 纳妾虽然不比娶妻那样隆重,但这毕竟是儿子喜欢的人。 第334节 柳夫人的性情也并不算刁钻蛮横,她是准备好好与那女子分析厉害的。 羊氏女既然已无亲人长辈,自己孤身一人带着弟弟,与几个邻里妇人一起来剧城定居,那她的生活多半孤苦伶仃——若真如此,自己可以给她一笔钱,用来当嫁妆傍身也行,给弟弟攒一笔积蓄也可,至少能保证她们衣食无忧,不至于挨饿受冻。 但当她这样沉思时,马车停了,随行的仆妇似乎在与什么人交谈。 过了一小会儿,仆妇走到车下来,恭敬地禀报了一声。 “夫人,那羊氏女便是住在这一户的。” 这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只是个清净的两进小院落,干净整洁,门外留了拴马的桩子,看桩子的光滑程度也知道,这家往来是有骑马之人的。 一个布衣荆钗,生得却很美丽的年轻妇人开门而出,里面隐隐还有孩童打闹之声。 柳夫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和现实是有出入的。 这一户的确是没有男子的,只有几个妇人领着孩子住在一起,那位同氏妇人这样对她说,大家都是自长安一路颠沛流离而来的,见到这里安定,便在这里定居了。 柳夫人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也没有太过惊讶。 那羊氏女的父祖既然是在雒阳卖肉的,自然能置办出一份家业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留些财货,再加几个忠心的仆人给这一对姐弟,也够她们小心度日的了。 这样一个女孩儿,未见得会愿意当别人的侧室,但柳夫人也早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她坐在朴素而明亮的屋子里没等多久,就走进来一个年轻女郎。 女孩儿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姿窈窕,皮肤白皙,虽然姿容称不上妖艳,柳夫人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好感,觉得这样的颜色刚刚好,将来想娶进一位颜色差不多,家世更高一筹的新妇,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位夫人微笑着说明来意,又招呼羊氏女坐下与她细谈之时,正好有人回来了,见家中有客,也没有直接现身,而是悄悄地藏到了窗下,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偷听起了里面的对话。 ……这不能怪陆悬鱼。 她上一次看到“给你五百万你离开我儿子”的剧情,还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从前,而且也不是亲眼所见,而是通过另一种汉朝人民理解不了的媒介观赏到的。 因此这一次要亲眼所见了,她就有点兴奋。 但出乎她的意料,这位夫人的确是来送钱的,但不是为了让四娘离开她的儿子。 ……是为了让四娘做妾。 “我儿的家世人品,难道称不上一位好郎君吗?”这位夫人循循善诱,“你与他有这样的情分在,难道还怕新妇欺了你去?” “我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祖上也没有为人做妾的女儿,夫人若只是为他寻一位侧室,恕我无能为力。” 夫人叹了口气。 “我也看得出来,你自然是好人家的女儿,但时逢乱世,身如飘萍,你便不为你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幼弟着想?” “……我弟弟?” “我长你这许多年岁,因此想要劝你一句罢了,你仔细想一想,你在剧城没有亲友故旧,将来便是嫁为正室,也不过小门小户罢了,就算你自己嫁得,你那幼弟又当如何呢?” 四娘没吭声。 “看你谈吐便知,你姐弟俩必定都是读书识字的人,他现下年纪还小,待到将来,岂能没有一番抱负?你那弟弟在此举目无亲,将来想要出头,又该靠何人举荐呢?” 四娘终于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淡。 “他若是真有为官为宦的本事,就算他姐姐嫁了个黔首,也总有出头之日的,若是没有本事,便将我卖了换钱,也照旧帮不得他。” ……冷场了。 但很快,很快啊,那位夫人又开始说话。 ……语速也开始急促起来。 “女郎小小年纪,如何有这样冷硬的心肠?我家四郎因你之故,被他父亲打得躺在榻上不能行走,要不是他几个兄弟苦苦哀求,险些便打死了!你若是能点一点头,你们这一对有情之人可以长长久久,你弟弟也有家族庇护,四郎也不必招人非议,我亦会待你如己所出……这岂不是三全其美吗?” 四娘又沉默了。 但是沉默没持续多久,而且这一次她的声音比上次更冷了。 “他受了那样重的打,并非因我之故——” “你?!” “若是两位大人能任他来剧城寻我,他岂会受这样的伤?” 有什么声音“砰!”的一下! 似乎是豪门婆婆愤怒地站起身了! “你这是什么话!”她大声嚷道,“你一个年轻女郎,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上无父母下无媒妁,他来寻你,又能怎样?!难道你们就要不知礼法不顾廉耻,一心淫奔了不成!” 羊四娘这次回答得很快,而且特别坚定,有气势。 “他若是来,我就跟他走!” 屋子里没有争吵声了。 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豪门婆婆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将门推开了! 她一脚迈出门去,刚好看见了蹲在墙角下的人。 ……今天也是一条旧头带,一件打了补丁的氅衣打扮的纪亭侯扬起头来,有点不安,又有点局促地冲这位气急败坏的阿姨笑了笑,挥了挥手。 阿姨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这是什么家风啊!”她似乎整个三观都被砸碎了的样子,扯着嗓子开始喊,“尔为外男,竟在此处偷听妇人之言,岂不自耻!” “啊这……”陆悬鱼尴尬地想要站起来,“夫人听我解释……” 阿姨没听她解释,阿姨已经崩溃了,阿姨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去,用歇斯底里的嗓音要求仆妇赶快将她扶上车,她要立刻离开这个……这个…… 阿姨破防时的语速有点快,陆悬鱼没听清,但估计是在骂要赶紧离开这种比索多玛还要可怕的地方。 ……行吧,这不是什么大事。 比起破防的阿姨,陆悬鱼自然更关心四娘的状态。 这闺女小脸煞白,见她同手同脚地走进来,突然就绷不住了,趴在案几上开始大哭。 “他要死了要死了怎么办!”她一边哭一边嚎,“都是我的错!呜呜呜呜呜!” “……你刚刚不是挺硬气的吗?” 关于这个“为啥在外人面前这么硬气”的问题,小姑娘没回答她,而是气愤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在那里号啕。 ……后来同心跑过来了,先给她推出去,让她去隔壁李二媳妇家找小郎和阿草一起玩儿,然后再回头来劝四娘。 ……就很热闹的一个下午。 但不知不觉间,零星着有几户屋顶升起了炊烟,于是夕阳渐渐也就下去了,城中的喧嚣与嬉笑也渐渐静了。 今天不仅陆悬鱼回来吃饭,陆白也从营中回来一趟,姊妹俩还有一点正事要说。 “陈从事今日果然来了健妇营,”陆白这样说道,“他择了二十名妇人去昌邑。” “……就只有二十人?” 关于这一点,陆白倒是替他辩解了一下,“陈长文所择那二十人,不仅军中法度精熟,庶务也十分老练,他说只有这样经得住挑剔的人,才适合第一批送去乡亭间。” 陆悬鱼想了一会儿,“营中还缺不缺老师?” “我已同诸葛小先生说过,待他仲父这几日有空,送几个文吏过来。” “比以前更干练了。”她夸奖了一句,陆白噗嗤一笑。 “都是阿姊教导得好。” 正事讲完了,还有一些家里的事要讲。 陆悬鱼之所以没有在愤怒的豪门阿姨面前表露身份,是因为她还有一点担忧。 尽管她对“平邑柳氏”没什么印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对她和陆白也没什么印象,她很担心某件事和他家有没有关系,因此才有这样慎重的态度。 当她细细地讲完羊四娘的恋爱故事之后,陆白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十分确定的目光看向了阿姊: “我没杀过他们家的人。” 陆悬鱼大喜! “那就行!” 这总算不是一个柳密欧与羊丽叶的故事了! 第311章 炭火烧得热热的内室,棉门帘严丝合缝地放下了,门缝却还留了一条,生怕屋子里通风不畅,起了炭毒。 偶尔有仆役进进出出,加一点炭,或是捧一壶水进去,里面都没有什么声息。 再到晚上送晡食时,仍然只能听到仆役小心的问询声,就是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就好像那间屋子原本是空着的一般。 但每每当柳夫人进去看时,她这小儿子活得还好好的,一双眼睛要眨能眨,要转能转,就是两腮渐见凹陷,十分憔悴。 饭也不吃,茶也不饮,趴在榻上要死不活,虽然暂时还不能打动铁石心肠的父亲,但母亲却是心疼死了。 “我儿何至如此!”柳夫人愤愤不平地对前来探望的小婶道,“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贵女!不过一个牙尖齿利的孤女罢了!也值得他这般惦念!” “少年人嘛,都这样,见到了没得手,便记挂惦念,若是得了手,不新鲜了,也不过寻常了。” “我也是这样的想法,”这位做母亲的悄悄道,“我原是想将她接进来,给四郎做了侧室的,可是她不愿意呀!” 小婶是个极其精明厉害的女人,闻言便略带了几分鄙视地上下扫了这位伯妇一眼。 她这妯娌要手段没手段,要脑子没脑子,偏偏门第好,嫁进来便是冢妇,明明守着这样大的家业,丈夫都做到了县丞,自己却连一个孤女都不能手拿把攥,真真是让人瞧不起! “她不愿意?她不愿意有什么用!”小婶声音拔高了一分,“她家里不是连个男人都没有!” “我那一日倒还见到一个,穷酸士人装扮,也不知是……” 小婶根本不愿意听下去了,“姒姊,你听我的便是!你这样一点手段都不用,她当然要端起架子,等着你三媒六聘将她迎进家门呢!你可绝不要这样!你且等着,明日便是个吉日,我和你三弟集结起十几个亲族,再将那些田客苍头都叫出来!拉出几十人到她家门口,不怕她不乖乖上我们的辎车!” “这如何使得啊!”柳夫人吓得惊叫起来,“你这不是要强抢吗?剧城是几位使君的治府,这般仗势欺人,被人家告了去,岂不事大!” “姒姊,你这是什么话,咱们这可是高门大户,平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不过一个孤女,举目无亲,哪来的胆子去告你!再说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郎,难道自己出面去告发情郎家抢亲?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羞也羞死她了!” “就算如此……”这位胆小怕事的大伯嫂还是犹犹豫豫,“这也,这也,这也没道理啊……” 第335节 “什么道理!咱们家就是道理!”小婶子推了她一把,站起身来,“我这天不亮就动身去剧城,午时左右也该将她迎进门了!你去告诉四郎,让他多吃两碗饭,等着接新人便是!” 风风火火的小婶子走了,留下一个团团转的大伯嫂,一会儿觉得这样做太过蛮横,一会儿又恨那女子尖牙利齿,杀杀她的威风也好。 她这样思来想去时,仆妇端着已经冷掉的饭菜,又从郎君的内室里出来了。 柳夫人一瞬间打定了主意。 隅中未至过半,阳光渐渐从东面向着中天移动,这冷得令人发抖的冬日清晨渐渐也有了热乎气。 有晨起赶路的流民正好走到了剧城的城外,在热水棚外歇一歇脚,喝一碗热水时,便见到了这样一幕。 几十个人拥着一辆墨车,有人抱着布帛,有人扛着粮米,看着像是来迎亲,但又不是昏礼的时辰。 “平邑柳四郎,来迎古松里的羊四娘!”这支壮汉开路的迎亲队这样嚷嚷道,“她已是许了我家做妾的!” 原来如此! 围观群众们大彻大悟,要不怎么说这队伍的迎亲时间不对,带的东西也更像财物而不像迎亲呢?原来是迎他家侧室的。 只是看这架势,这户人家家境也颇殷实,在一众流民的目光中,还颇有些眼热。 “能给这样多的财物,”有人这样窃窃私语,“那个羊四娘好福气啊。” 听到了这样的议论声,墨车里的小婶子得意地扬起了嘴角。 “……羊四娘?” 这样一支队伍要进城,自然要在城门口处接受检查,但这一点也没耽误队伍里的破锣嗓子继续嚷嚷,于是嚷着嚷着,便将一个健妇营的女兵引了过来。 “他说是哪里的羊四娘?” “听说是古松那一里的,”有知情群众疑惑起来,“那一里住的不都是陆将军的亲随?” 女兵听过之后,又仔细看了这一队颐指气使的迎亲者几眼后,方才匆匆离开。 陆将军家里有个羊四娘,别人可能不知道,她们这些健妇营的人都知道。因为那位女郎有时会来营中给陆白送些衣物,因此与营中的妇人们都十分熟识,都知道陆将军当初从长安城的尸山血海里将这几位亲邻带出来,又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已经是视为自家亲人了,断然不会送给什么人当妾。 但陆白听完她的叙述之后,一点也没动怒。 这位美貌的女郎听乐了。 “阿姊这几日忙于庶务,还没来得及去他家提亲,他家便自来了,岂不是一桩美事?” “……这?” “派五十甲士过去,”陆白说道,“顺带给四娘报个信,让她赶紧收拾妆奁便是。” 女兵一下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是!” “新妇催出来!” “新妇催出来!” 小婶子在车里掀开一角,望着越来越近的里坊土墙,恨声道,“可是快到了么?” “快到了!” “再大点声!” “是!” 于是从队伍里挑选出的几名壮汉腆着肚子走上前去,正准备将嗓门拔到最大声,务必要吓破那小娘子的胆量,让她乖乖出门上车时—— 那户人家大门紧闭,左右却各站了两排女兵,身着戎装,腰佩长刀,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两边早早地挤满了百姓,有特地出门看热闹的,有早早赶过来看热闹的,有抢占有利地形在前面看热闹的,有抻着脖子在后面看热闹的。 房顶上还有几个小孩,坐在瓦片上跟着一起乱嚷嚷。 “新妇催出来!” “新妇催出来!” 迎亲队伍的声音渐渐没了,只剩下两边百姓们的窃窃私语。 大家都兴奋极了,只有迎亲的人不兴奋。 ……看到这样两排女兵,什么嗓门也咽回肚子里了。 于是人群之中,那几个熊孩子的嗓门就特别大,特别响亮,特别诡异。 ……直到他们也觉得不对劲,闭了作怪的嘴巴,悄悄地探头探脑。 站在迎亲队伍前列的两名壮汉看看二十步开外的那一队女兵,有些恐惧地咽了一口口水。 这不像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但具体像啥,他们的脑筋还转得不是很清楚,得等一等,等主人家发话。 但已经有好事者上前了。 “你家主人是何身份啊?竟然来陆将军府上迎亲?” “……谁?!” 墨车上的帘子掀开了,里面露出了一张惊恐的妇人脸,“什么陆将军?” 群众们立刻开始叽叽喳喳。 “见到健妇营,还不明白吗?” “这家两位陆将军,纪亭侯陆廉,健妇营陆白,你难道一位也没听说过?” ……听是听说过的!但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啊! 不管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陆白,还是从南往北一路打爆了各路诸侯和名将的陆廉,这不都跟茶余饭后闲谈里的神鬼故事一般的人物吗?! “是不是……”小婶子的声音开始颤抖,“是不是走错了啊?” “夫人,必是这一户——” “肯定是走错了!”小婶子的嗓音尖细尖细的,里面还带着颤音,“快回去!快回去!” 仿佛是为了验证那位仆妇所言真伪,那扇门开了。 里面走出了一位二十余岁的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秀丽,见她走出来,两队女兵便立刻疾行上前,将这支迎亲的队伍给拦下了。 “不知是哪一位贵客前来迎亲,怎么不待新妇妆成,便要逃走呢?”女子笑道,“是嫌我家寒门草舍,配不上贵府郎君吗?” 有人想逃出去,先行一步回去通风报信,但女兵似乎早有所准备,只是上前一步,将腰间的环首刀抽出来半截。 刀光雪亮,带着一股刺骨寒意,立刻迫得那人再不敢动弹! 小婶子僵在车里,一动也不敢动,心中被悔恨和恐惧填满了,整个人就只想哭。 “一个也不许放走!”陆白厉声道,“这门亲事,咱们结定了!” 平邑柳家的宅邸内,仆妇们正在勤勤恳恳地清洗衣物,洒扫庭院,煮肉熬汤。 “我儿既喜爱她,现下心愿不就成了?” 趴在榻上的小郎君一瞬间蹦起来,“阿母愿为我下聘?!” “我已下聘,”柳夫人笑道,“今日便将她接来。” 那张憔悴的小脸有点发懵,“六礼之期,如何一日间便能草率而成?” “我家以财货纳她进门,为你侧室,不也一样吗?” “……她如何能肯啊?” “她如何不肯?”柳夫人道,“我家素来待人宽厚,难道你娶了新妇,便会冷落她吗?” “我不娶新妇!”小儿子眼睛红了,“阿母,你去以正礼聘她进门——阿母!” 当正室娶进门是不可能的。 甚至连这样的阵仗,县丞都觉得很不成体统。 为了儿子着想——他毕竟没忍心真就要儿子死——虽勉强同意儿子纳那个女子为妾,但没进门前便有这样的手段,将儿子迷得连父母都不顾了,能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儿? “莫开大门!”他冷声吩咐道,“只开侧门就足够了!也莫准备什么酒宴,只一桌酒菜!她一个妾室,与婢女无异!你们不要纵了她!” “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等待的人越来越焦急,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怎么到了这个时辰?” “不是说午时便归?” “那女子难不成想当昏礼来办?” “她是什么身份!进门不过与我们一般的婢子罢了!也敢肖想这个!” “好了,”柳夫人皱眉道,“我听到车马声了!你们去门口望一望!看看可有他们的踪影?” 有婢女跑到了侧门上,探头望一望,立刻大喜起来。 “好长一支队伍哪!点起火把了!” “那便是了!”柳夫人不满地皱起眉,“必是她耍了心机,想要此时进门!这样心术不正的女人,也不知四郎究竟看中了什么!” “夫人!”婢女忽然变颜变色地叫起来,“那不是迎亲队!” “那是令长来了!” “令长?”夫人惊道,“令长如何会带这许多人来?!” “快开大门啊!”从屋里跑出来的县丞跺脚,“你这蠢物!等什么呢!” 令长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的确有一支长队,车辚辚,马萧萧,气魄十足。车上的都是平邑的豪强,马上的都是这群豪强的健仆,后面还有许多辎车,浩浩荡荡的仆从们点起火把,将这一支长队照得如同一条火龙。 因此当城中的贼曹捕盗砸开大门,四十余岁,面目威严的令长由一群人簇拥着,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走进来时,县丞夫妇俩根本没有想到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那些隐在火光后的眼睛,一双双的盯着他,像狼一样冰冷凶残! 他们白日里都与他相熟,一个个称兄道弟,互通有无,一日之间,忽然就变成这幅模样! 可是他带着求救的目光望过去时,谁也不曾对他露出一丝怜悯之意。 那些平邑的豪族,都在冷冷地盯着他! 第336节 这样大的阵仗,不是来当庭宣布罪状,抄家灭族,又是什么! 县丞一瞬间跪在了还残留些积雪的石砖上,跟着夫人就也坐在了地上。 仆役们早就吓得跪了一片,整座庭院鸦雀无声,只听得县丞自己一个人崩溃的声音。 “令长,我实无罪啊!”这位两鬓斑白的官员号啕道,“今日之祸,究竟为何!” 县令那张阴森森的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忽然就变成了粲然一笑。 “子思,你这是什么话!”他伸手将已经瘫软得跪都跪不住的县丞拉了起来,“我今日来,是向你道喜啊!” “……道,道喜?” “你家四郎,攀上了一门贵亲哪!” “恭喜啊!我早就看出四郎不是凡俗之才!今日果应此言哪!” “子思兄素日对儿郎们必是悉心管教,四郎才会入了贵女之眼!” “从此柳家与咱们可不能相提并论了,哈!哈哈!” 那些诡异而冷酷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个笑容,亲切地,甚至是亲热地拥上来,有人行礼作揖,有人拍肩拉手,还有人亲亲热热地打听起柳家还有没有未曾订亲的小郎君或是女郎啊?攀不上陆家,能攀上柳家也算与有荣焉嘛! “什,什么陆家?”县丞在一片茫然中,艰难地问出了这一句。 但似乎所有人都不意外他问出这个问题,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我兄尚不知吗?”县尉一只手提着两只血淋淋的大雁,另一只手裹着血腥气,拍在了县丞的胳膊上,“你替四郎迎娶的,乃是纪亭侯陆辞玉陆将军的甥女啊!” “车队马上就到了!快!快上座!” “四郎可穿戴好了?!快出来迎新妇喽!” 一片聒噪熙攘,人人喜气洋洋。 但这天大的福气并没让呆若木鸡的老两口兴奋起来。 他们在这一群热热闹闹的宾客中间站了一会儿,忽然就哭了。 第312章 对于这场婚事预估不足的不仅有强忍泪水,装出一张笑脸的县丞夫妇,还有正在跟田豫和张辽太史慈聊募兵之事的陆悬鱼。 听了女兵报信,陆悬鱼就有点懵。 “将军?”田豫仔细地观察她的神情一番,“家中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也不算……阿白已经去处理了,”她伸出一只手想打个手势,想想觉得一只手不能表述清楚她内心的感受,于是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比比划划,“有人砸上我家门来,要抢亲呢。” 几个武将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就旁边的徐庶目光在他们几人中间跳来跳去,又跳回她身上。 “我不信天下有人敢上门抢将军哪。” “啊这,当然不是来抢我,”她有点尴尬地说,“我是说,抢我家四娘。” 几个人的脸色好转了一点。 徐庶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 “什么人这样大胆?” “是平邑县丞家的人,替他家的小儿子登的门,”她说,“他家不知四娘与我的关系。” 她简单将来龙去脉讲了一下,大家恍然大悟。 “孔使君正清查吏治,这人竟撞到将军府上,”徐庶叹了一口气,“真愚夫也。” “我倒不觉得他蠢,但我还是有点奇怪……这事儿能这么办吗?” 她的问题让这几个人都稍微地沉思了一下。 “应当正颜厉色,申饬其所为。”田豫这么说。 “雁门豪强林立,此种行径,亦不为奇。”张辽这么说。 “其心可诛。”太史慈这么说。 他们都没有表露很惊讶的神色。 但对于陆悬鱼来说,这事还是挺奇怪的。 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她所见到的婚姻大部分是同阶级之内的婚姻,近的比如刘备娶糜夫人,远的比如同心嫁曲六,要么是士人和士人,要么是平民和平民,这就很和谐,没什么强买强卖的事。 她因此也套入了现代思维,觉得柳家和羊四娘要是谈不到一起去,那就算完事儿了,但她就没想到有这一出。 “令甥毕竟父母双亡,太平世道,又有宗族庇护之下,亦难免为族人所欺,何况时逢乱世,她又没有宗族可寻呢?” “这是什么话,有族人被族人欺负,没族人被外面的人欺负?” 大家点点头。 “她纵是个少年男子,也会为人所欺,何况还是一名孤女呢?” “那律法呢?”她问,“律法不管这事儿吗?” 这个问题似乎又问住了他们。 最后仍然是元直先生回答了她:“将军不闻度田之事吗?” ……她挠挠头。 简单来说就是建武年间,汉光武帝想清查人口和田地数量,尤其是清查世家大族的人口与仆役和田地的数量,要他们缴纳应缴的赋税。 然而地方官也出自这些世家,因此态度完全就是“笑死,根本不想好好查”,结果皇帝一气之下就杀了一堆两千石的郡守和国相,再然后世家大族就暴走了。 事情演变成了“郡国群盗处处并起,郡县追讨,到则解散,去复屯结,青、徐、幽、冀四州尤甚”的叛乱后,靠着一边清剿,一边安抚的政策,算是把这场叛乱平息下去,政令也勉强继续实行了下去,但士族还是那个士族,旧的杀了一批,新的又长出来了。 她陷入了沉思。 羊四娘是个例吗? 不是。 那些同样遭遇了这样的逼婚,却没有陆廉陆白代为撑腰的孤女可怜吗? 可怜。 ……但她们竟然还未必最可怜的! 因为在这个世家豪强能随便杀人的时代,你都不知道谁在最底层了! 北海豪族公孙丹修了一座宅邸,卜工(占卜师)说这房子得先死几个人,住进去才吉利。于是公孙丹让儿子当道杀人,随机杀人,杀完人搬进宅子里,当镇宅挡祸的风水物件。北海相董宣知道了,给公孙丹和儿子都按律处死,于是这公孙一族三十余个壮汉提着兵器就杀奔官府而来,准备物理申冤了。 ……就这样最后事情闹大了,公孙丹死倒是死了,但董宣是上了《酷吏传》。 “将军新封纪亭侯,朝命与人望皆有,又为主公所看重,”田豫忽然开口劝了一句,“行事当三思。” 她挠挠头,站起身来,准备去参加昏礼。 “我不在乎那个,”她说,“律法或是刀子,他们总得挑一个跟我讲道理才是。” 天气很冷,在外面走路的人出了一身汗。 那些捧着的,抱着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 除此之外车上又多了不少东西,再加两边又有女兵护送,于是总有好事的驻足观看。 偶尔有一个大着胆子的,上前问一句。 “这样大的排场,是去迎谁家的新妇啊?” 那些抱着东西的人都低着头走路,什么都装着听不见。 但有个骑在骡子上的男人便停了脚步,很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哪里是迎新妇!”他大声嚷道,“是去迎新郎!” ……这个话说得就有点不对劲。 于是有人窃窃私语起来,“难不成这是去迎赘婿?!” 那些抱着东西的人连忙将头压得更低了。 车轮滚滚。 羊四娘坐在自家的马车里,一声也不吭。 小婶子来时坐的那辆车里现在坐着同心和李二媳妇,还有几个小娃子,倒是热闹得多。 至于小婶子本人,正跟着仆妇们一起在徒步跟随。 陆白倒是请她上车来着,但这位长辈硬是说什么都不肯,涕泪横流地表示只愿随车趋行。 似乎渐渐离平邑城近了。 外面的人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车子停了下来。 前面隐隐有守卫讨好的声音传过来。 “四娘,可要喝点水,或是吃点什么东西吗?”陆白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或是炭火不旺,加点炭要不要?” “我……”四娘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我这样惊动大家……” “我与阿姊都不曾成婚,家中只有你和小郎阿草三个年幼些的,自然拿你们当亲人看待,这有什么惊不惊动的。” 但四娘还是觉得很内疚。 “其实他家也没什么能耐,”她说,“难道他家能砸门抢人吗?” “自然是不敢的。” “那也就只能起起哄,吓唬吓唬我罢了,”她皱起刷过黛粉,因此显得青黑细长的眉毛,“大不了,大不了我也拎一桶粪水出去!我泼他们一身!” 车窗外的陆白哈哈大笑起来。 “你何必如此?”她笑道,“你时时记挂他,惦念他,现下有这样的机会,你正应当抓住才是!” 提起情郎,四娘的两腮便起了一抹绯红,“我自然是记挂他的!可是……可是他家行事这样蛮横,我那翁姑……” 车轮又开始走了起来,两侧不停有恭喜声,有点起竹子,哔哔啵啵的爆裂声,火堆一座接一座,将街道也点亮了。 第337节 “你看到这阵势了吗?这样的小事,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陆白的声音不紧不慢,“有人精明着呢,这些事,他们都替你想到了——咦?是阿姊到了!” 车外又起了一片惊呼声,但全然没有传进羊四娘那颗因为各种大场面所带来的惊吓与刺激而有些缓慢的脑子里。 ……“有人”? 她认真想了又想,但没想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人? 新妇还未进城时,新郎已经忙忙地被拽起来打扮停当了。 这位小郎君生得确实是很清秀的,当得起一句美姿容,就是现在气色不太好,没奈何几个嫂嫂还得捧了妆匣过来,给他用一点粉,掩盖凹陷下去的两腮和眼圈。 尽管棒伤未愈,一脸憔悴,但这位新郎走出来见客时,宾客们还是齐声喝彩! 就是这样的好郎君,才配得上纪亭侯的甥女啊! 令长紧紧地攥着柳四郎的手,摇了一摇,“贤侄!你平素便文采通达,行事磊落,我一直想要让你来县里帮忙的!” 灯火通明,那么火把,那么多宾客,原本新郎就有点眼花缭乱,现在整个人更是飘飘忽忽,“小子年幼,何敢当此评啊?” “怎么不敢当!”令长转过头去,在宾客里挑挑拣拣了几眼,最后选在了一处,“卢兵曹岁数也大了,这几年剿贼也受了不少伤,三番五次地向我举荐你,说只有你才能替了他的职啊!” 宾客里一片窃窃私语,都看向了那位卢兵曹。 那人初时是一脸惊诧的,而后眉头紧皱,嘴角却使劲地咧开来,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但总归还是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我便托老,也唤你一声贤侄了!这兵曹的事,实实在在需要你这样年轻有为的郎君才能胜任啊!” “正是如此!”令长连推脱也不许四郎推脱,大声道,“贤侄你切莫推脱!我知你是极稳妥的人!你先做个文吏,去剧城的府君处学一学兵曹的事,有什么不成的!” 那些窃窃私语如风过一般,很快变成了大声的贺喜。 “今日是不是双喜临门?” “正是!” 那些原本脸上有些惴惴不安的柳家人,也渐渐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尤其是县丞夫妇俩,此时甚至有一丝窃喜,觉得能结下这门贵亲还是很庆幸的,仔细想一想,陆家到底是嫁女到柳家来,就算之前有过一点小小的龉龃,只要他们以后待这小夫妻俩和和气气,看在新妇面上,陆家也必然会看顾他家一些,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犬子顽劣,竟能得诸公这般看重,”县丞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蓬门寒素,酒宴潦草,在下正吩咐儿郎们杀猪宰羊,片刻便——” “如何这般隆重,”令长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子思为人清正,家无余财,怎好令你破费呢?我已吩咐仆役,在县府支起青庐,备好酒宴!待新妇登门,迎了新郎一并去我府上便是!” 满心欢喜的县丞忽然愣了。 ……这是什么话?他家娶妇,昏礼自然是在他家行,青庐自然是在他家起,酒宴自然也是他家出! 可是他刚想说话,门外便有一阵熙攘嘈杂之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喜气洋洋的“新妇至!” “新妇来啰!” 这些跟着世家豪强们前来观礼的人群中,爆发了一阵起哄声。 “新郎呢?” “新郎催出来!” “新郎催出来!” 这场昏礼除了时辰还是这个时辰外,体统已经全然不是这个体统了! 可是这群县府的官员一拥而上,早将新郎簇拥着送出门去! “这成什么样子!”柳夫人的眼泪便要出来了,“我儿难道要去入赘的吗!” 这柳家的体面,柳家的风骨,柳家的—— 县丞猛地推了夫人一把,二人赶忙跟着出了门。 火把将整条街都照亮了。 洒扫干净的街道上称得上人山人海,似乎整个平邑城的百姓都跑出来看这场昏礼。 但没有什么人敢上前起哄,因为婚车两旁有穿甲配刀的女兵一字排开,不苟言笑,杀气腾腾。 当新郎走出去时,有个俏丽妇人正将车帘掀开,于是新妇的面容便从黑暗中慢慢显现在火光之下。 粉白黛黑,细腰秀颈,新妇果然是个美貌佳人,怪不得新郎一见了她,欣喜得眼睛里便带了泪水。 ……怪不得翁姑也激动得跟着泪水涟涟。 但事实上,除了这位身上还带着伤,走路不是很方便的新郎之外,这些宾客根本没有注意新妇到底相貌如何,是美是丑。 他们的目光放到了随车而至,正在陆续下马的十几名骑士身上。 其中一位显然是年轻女郎,容貌美艳,肌肤洁白,身姿十分轻盈地跳下马后,便去迎另一个人。 那人尽管一身常服,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但十几名骑兵都跟在他的身边,显见恭敬极了。 柳夫人见了那人的面孔,牙齿忽然“咯咯”地轻轻响了起来。 “那是谁?”她颤抖着伸出了手指,喃喃地问道,“那个人!那是谁?” 但比她的问题更快的,是这群豪强呼呼啦啦凑上去的身手,其中最快的自然是令长,“纪亭侯与陆校尉今日竟亲至平邑!”他的声音激动极了,“在下何其有幸!” “我姊妹二人,正为甥女昏礼而来。”陆廉笑吟吟地扫过去一眼,就落在了柳夫人身上。 门口处响起了一片小小的骚动,引得两位新人停了脚步。 “夫人欣喜得昏过去了!”有人大声喊道。 第313章 车上坐了新郎和新娘,随行的队伍像流水,又像长龙,跟着一路奔县府去。 道路两边一排又一排的火把,将整座平邑城都照亮了。 原本新郎是应当骑匹马,或者青骡也很体面,但身体情况不允许,只能被众人推进车里,跟新妇互诉衷情去。 这桩婚事与其说是结亲,不如说是结仇,男方家蛮横不讲理,想要强纳了女方当妾,女方家就更蛮横地干脆拉了一队女兵过来,见到柳家有人面有不虞,拇指放在刀柄上,于是再愤愤不平的人也立刻心平气和了。 因而知情人都好奇的紧,挺想知道这小两口在车里究竟是真就互诉衷情,还是杀气腾腾地吵上一架,分出个对错高低。 奈何路上太吵,听不见车子里的说话声,只有车轮的吱呀声,竹子的爆裂声,人群的嘈杂声,以及仆役匆匆的脚步声,猪羊被牵着走时发出的抱怨声。 虽然这场酒宴来得过于匆忙,但这群豪强都从家里带来不少仆役和食材,忙忙碌碌地送到县府里去,杀猪宰羊,颇为热闹。 但县令跟自己十分亲近的县尉走在一起时,脸上虽然还挂着得体的假笑,说话的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个调调了。 “今晚这场酒宴,凶险不啻于鸿门宴哪,”他这样低声道,“你务必事事小心,不可令陆家人挑出什么错处。” 县尉是个颇粗壮的汉子,一听便不解地皱起眉头,“令长,陆家不过两个年轻女郎,看着又一团和气,不至让令长这般忧心吧?” 县令瞥了他一眼,“你真将她们当做柔弱妇人不成?” “我听闻陆白确实有些手段,”县尉尴尬道,“但陆将军素日南征北战,这些儿女事,她应当不大理会吧?” 县令摇了摇头,“陆白确实心狠手辣,但她胸中既有城府,凡事斟酌利弊,便不会轻易与人为敌。” “陆将军难道不也是如此?” “你难道未曾听闻,陆辞玉与孙策争斗之时,竟能分出一半兵力去护送流民之事?” “的确有所耳闻,这岂不正……” “正个什么!”县令小声骂道,“陆白见了前面有山有海,自然绕过路去,陆廉却有一股填海平山的蛮力,你岂能惹了她呢!” 卫尉恍然大悟,但县令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骂了起来。 “柳当惹了这个天大的麻烦!欺负孤女竟欺负到她头上去了!她必定会想,她家的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尚有她为援,那些黔首家的女儿又当如何?!” 黔首家的女儿又当如何?县尉有点木讷地眨了眨眼,但县令继续说了下去。 “今天咱们得想方设法,让陆家顺了心,还得表一表咱们对流民的拳拳之心,或许能平安度过这一场哪!” “令长必有妙计!”县尉恍然,“在下只看令长神色便是了!” “妙计?哼,妙计谈不上,不管怎么说,咱们今天先帮柳家分个家!谁教他家惹出这些事来!” 柳家有没有找司仪来不知道,反正县令这里就好像有个婚庆公司似的,集全城之力,硬是在太阳还有最后一丝余晖时,将新娘扶上毡席,踏进青庐,再把“天秩虽简,鸿仪实容”、“元序斯立,家邦乃隆”这套流程给走完。 至于拜祖宗,县府里是没有柳家列祖列宗牌位可以拜的,拜一拜父母长辈,然后在县令的提议下,奔着西面再拜一拜雒阳城里的二十三代先帝和一个未满十八周岁的小皇帝就行了。 陆悬鱼跟着观礼时,身边有人鬼鬼祟祟地溜过来了。 ……今天的李二换了一身青色的新棉袍,漆黑的新布靴,再加上回到剧城,生活水准立刻上升,肚子也有点滚圆的架势,神气活现,特别有狗腿子那个风范。 她瞥了他一眼,示意有话快说。 “将军,柳家这么欺负人,”李二小声道,“就这么放过了?!” “……你还操心这事儿呢?” “羊家待小人不薄,四娘也是一路看着长大的!小人怎能眼看着他们这样欺辱四娘!”李二眼圈好像红了一圈,又挥了挥拳头,“将军!咱们若是轻轻放过,岂不是令他们小觑了咱们!” “他家虽然行事蛮横,倒也奸猾,”她皱皱眉,“你看他们以势逼人,到底不曾动手砸门,更不曾上前抢人,真按汉律来,也只能抓了那妇人罚些钱罢了。” 李二蹲在后面,眼珠滴溜溜地转。 “将军不觉得蹊跷吗?他家号称只有百亩田地,竟然这样专横!” “百亩田也不少啊……”她一面观礼,一面不走心地说道,“况且他家又有个县尉……” “他家必有隐田啊!”李二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将军怎么连这个也没想到!” 她猛地回过头看他。 一旁的陆白也转过头来看向了李二,“谁教你的?” 那张发了腮的脸顿时不忿,“我自己也能想……” “你断然想不到这一点,”陆白说道,“快说!谁同你说的。” “其实我家妇人找人给我送口信时,小先生也在,他说柳家既有这许多宗亲依附,断然不会只有百亩田……”李二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小先生说,这些事都是他从父讲与他,他才知道的。” 她看看李二,又看看陆白,然后又看回李二,“诸葛太守也在?” “不在啊,”李二又比比划划了一下,“但小先生特意说,这些都是从父教导给他的。” ……她觉得这就是诸葛亮自己想到的。 但是干嘛要多此一举,特意说一句这都是叔父教给他的呢? 难道历史上的诸葛亮真就是被叔父教导成才的?但她怎么看都觉得诸葛玄跟孔融都是差不多一种人,区别就是没孔融那么会写文章会骂人…… 第338节 “我知道了,这事你不用管了。” 她还是有点纳闷。 但是一旁的陆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司仪喊过“礼成”,两个可怜的小人儿总算可以坐下吃饭了。 但这一环又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新郎屁股被打伤了,他平时在家里都是趴着的,现在要他跪坐,他决计是坐不下的。 ……趴在那里饮酒吃饭也不像话。 新郎三番五次想跪坐下,三番五次疼得直冒汗,最后还是县令提议,先将新人送去收拾好的新房,才算终结了这位小郎君的社死。 “看着倒是个老实的。”有人这样悄悄说道。 “老实可不好,他原本已是家中幼子,这样的心性,岂不要受人欺凌?” “父亲那样专横,儿子却是这样怯弱……” 县丞坐立不安起来。 “犬子无状,引诸位见笑了,”他端了酒爵,十分殷勤地看向了另一侧那两位陆家女,“青州父老,谁人不知将军终日操劳民生,幸而今日结亲之故,能瞻得将军……” “子思所言极是,青州十几万士庶,人人都在将军心上!我等岂能不为将军分忧呢?”县令立刻接过了话茬,“将军未至平邑时,我便日夜为流民之事不得安寝!可喜今日子思的几个儿郎都已成家,也当为将军分忧,为百姓谋福啦!” 县丞夫人还在愣愣地看,没品出什么滋味来,县丞却觉得大事不好,刚想要拦住这个话题时,县尉已经快言快语地又出声了,“柳家的这几位儿郎,咱们都是从小看到大的!人品才学,哪一样不是百里挑一的好?若有一项差的,也入不得将军家的眼不是!” “正是如此!”县令很是高兴,大声说道,“今日子思家娶妇,平邑的名德旧族皆聚于此,我看正可趁此时机,令这几个儿郎自立门户,替平邑的百姓与流民撑起一片天哪!” “是这样的道理不错!” “咱们素知子思兄是最疼四郎的!现下又结了这样的贵亲,待得分家时,这一份聘嫁之礼可不能薄了去!” “柳家素来家风清正,兄弟间最是友恭不过,莫说多为四郎置办一份家当,便是整个家当都给了四郎,难道这几位做兄长的还有什么怨言不成?” “是极!是极!堪为我县表率!” 大厅里的气氛快乐极了,只有县丞一家子都把头低了下去,缩着谁也不敢吭声。 这一群人分明就是既嫉他家结了这门亲,又恨他家惹了这样大的祸,因此非要拆了他的家,替陆家出这口气! 而县丞又多想了一层,虽说今日人人都贺他家娶妇,分明就是个入赘的架势,令长又口口声声说待完婚之后就要遣四郎去剧城,现下分了家,更方便四郎将新家置在剧城了!这根本就是处心积虑要四郎入赘,又怕名声不好,令陆家有以势逼人的嫌疑,因此干脆将他另外几个儿子也一并分了家! 他好大一个家!就这么就散了! 原以为他平邑柳家也算是乡里间的豪族,平日出行,那些黔首见了他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他这样的世家,自然权势是能逼人的。 今日他才终于明白,真正的权势不需要自己去逼迫别人。 陆廉一句话也没有说,全平邑的世家豪族已恨不得将他的血肉刮下来为陆家出气了! 在场的人里,不管亲友故旧,没有人敢为他出头的,县丞心里苦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他知道此时能救了他的,就只有陆廉陆白二姊妹。 陆白坐在那里,一面饮酒,一面同另一个年轻妇人说话,兴致勃勃,完全没看这边。 陆廉倒是不曾与旁人说话,而是安静地在注视着这一幕。 她的目光平淡得很,县丞心里却咯噔一下! “分就是!”他使劲挤出一个笑容,大声道,“世下风雨飘摇,全靠孔使君,陆将军为咱们青州遮风挡雨,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竖子,也该跟着乡老们一同为将军分忧!助将军安置流民——” “县丞家只有百亩田,却想救济流民,”陆廉突然说话了,“岂不吃力?”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她一开口,所有人自然都静下来望着她,咀嚼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县丞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家有多少田的。 “将军心细如发,替我兄想得这样周到!”县令已经接了话,“槐安那边不是有五十余顷的良田,都是无主的土地,除却分给这几个儿郎之外,正可安置流民!” 县丞嘴唇颤抖着,还未等说话时,夫人忽然便嚷了起来! “那都是我柳家的田!柳家的地!如何就成了无主之地?!” “嫂夫人这是什么话,哈哈哈哈!历年案户比民,为田地造册时,柳家都只有百亩地啊!” “那五十五顷地都是我家的啊!连那三百余田客也是我家的啊!尔等今日岂不是要明火执仗地打劫?!” “这……这如何称得上打劫?咱们都是按照田册所录办事啊!子思兄所纳田税,确实也是百亩之数啊!哈!哈哈哈!” 有人在圆场,有人在打岔,更多的人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一幕。 而破防的柳夫人泪流满面地,抓住了丈夫的胳膊,“你说话呀!这还是不是大汉的天下!还有没有律法可言了!” 灯火通明的婚宴上,县丞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睛。 诸葛玄拿起了一卷竹册,展开看了一下,放下了。 他又拿起了另一卷,展开看了一下,又放下了。 当他看到第五卷 时,很是不解地出声了,“这怎么都是关于度田与隐户的东西?” “说不准陆将军最近关心这些,”他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侄子殷勤地将第六卷 递给了他,“叔父平时多看一看,肯定是不错的。” “陆将军从不曾提起啊?”诸葛玄手里被塞了新一卷竹简,展开一看,这一卷已经不是过去的档案,干脆就是诸葛亮自己写的策论,“……二郎,你写这个作甚?” 他这位侄子凑近了一些,很认真地盯着他,“我听说,刘使君颇为看重陈长文,现下因为女吏之事,孔北海对其也多有认同。” “……所以?” “所以,”诸葛亮说,“叔父千万不能被他比下去!” 第314章 夜已经深了。 宾客们各自安寝,当然睡不睡得着另算,反正新郎家的人肯定是睡不着的。 有人推开了县令的书房,铜灯里的火苗一瞬间被带进来的这股风吹得东摇西晃了一阵。 它俯倒得并不甘心,因此马上又立起来了。 但来客俯倒得却非常利索,而且是匍匐在地,死不起来,非得县令上去拉了又拉,拽了又拽,才终于将他扶起来,坐于一边。 “哎呀呀,子思,你这又是何来?” “我祖上几代家业,而今什么都不剩了!”县丞老泪纵横,“令长岂不是要我的命吗!” 听了这暗藏责备的话语,县令一脸的忧心忡忡瞬间变成了怒极反笑,“我一心救你,你反来怪我!” “你拆了我的家,分了我的地!如何还算是救我!” 县令嘴里啧啧有声,伸手过去,点了点对面花白胡子老人的脖颈,“子思何其愚也!我竭尽全力,能保全你项上这颗头颅已属不易!你惹了陆廉,竟还想要你那些家业!” “我家也算是……” “你家?!”县令大声道,“汝南袁氏门生故吏遍天下,袁术的头颅是何人所斩你可清楚!” 听了这样的责骂,老人整个身体便慢慢地缩成了一团,弓着身子好似虾子,以袖拭泪,整个人可怜极了。 但县令似乎还不解气,神色仍十分严厉,“你家与陆廉结了亲,她便憎恶了你,看在新妇的面子上,仍要留你家的性命,你竟还在这里作妇人态!你岂不知,待得明日,北海东莱两郡的旧族都要跟着你一起哭!” 这话说得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竟吓得县丞止了泪水,呆呆地望着县令,“这,这是为何呀?” “为何?!你难道当陆廉是什么愚鲁之人吗?!她既知晓你家有隐田的事,岂能不知士族皆如此呢!” “既,既如此……”县丞那颗混沌的脑子转来转去,很快找到了其中的破绽,“席间令长为何却不替我遮掩呢?” “我今夜已送信给平邑的乡老旧族,明日起要他们补交田税,重新度田案比,如此不过破费一笔钱帛粮米,我若是今晚搪塞了她,恐怕连我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知何处了!”县令的声音又变得推心置腹起来,“你仔细想一想,千乘、博吕皆已派去了陆白的女吏,她们这是早有准备!咱们若不小心从事,难道还要当那只鸡,杀给两郡的猴子看吗?” 似乎还是没有什么不同,但似乎又有了什么不同。 他的家还是被拆了,分了,他那五十顷地,半数分给几个儿郎,且要交出一大笔的田税,半数则被收走给了流民。 但只要想一想,整个平邑,以及未来的北海东莱两郡,说不定都要被陆廉折腾得天翻地覆,今日看他家笑话的那些人,明日也要一个个忍着无与伦比的痛楚,交钱交粮,县丞心中又没那么痛了。 他的心中渐渐获得了平静与祥和。 陆悬鱼现在待得也很祥和。 炭盆烧得很热,阿草在榻上扑腾了一会儿,嚷嚷着说热,于是小郎也跟着嚷起来要掀了被子,两个熊孩子被同心拎起来,每人照屁股上来了两巴掌之后就消停了。 不过炭盆还是被挪远一点,挪到窗下。 铜灯放在同心的身边,方便她做针线,于是陆白拿火钳在炭盆里翻找起山药就有点费力。 “也是我多事,”她笑道,“刚刚在酒宴上没怎么吃喝,现在偏又饿了。” 阿草突然从被子里钻出来了,“烤薯!烤薯!” “你晚上也没吃饭吗!看看你自己那个溜圆的肚皮,还在那嚷嚷!”同心骂道,“再吃都要撑破了!” “想吃就来点,这也没什么的,”陆悬鱼接过火钳,将山药翻了出来,“你看他们藏了那许多田地都没撑死呢,可见胃口这东西是说不准的。” 陆白伸手接过山药,立刻开始左手倒右手,一面排除万难也要给它剥了皮,一面还抬头看了她一眼,“阿姊,你这一路征战辛苦,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也不休息几日?” “我觉得我现在就是在休息,”她嘟囔一句,“你看看这里。” 县府准备了里外两间屋子安置她们——当然新人的规格更高,住在县府最好的主卧去了——这屋子虽然有点旧,而且装潢也并不富丽,但打扫得非常干净,屋子四面墙壁严丝合缝,半点也不漏风,因此保暖效果也很不错。 地上铺了一张毛毯,毯子上又铺了一层兔皮缝合起来的皮毛,坐在上面暖融融的。 这样一个冬夜里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一面喝着仆役送来的热茶,一面吃着新烤出来的山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辛苦。 “我听说,自琅琊以西的路上,有官吏在城外的水井旁搭了棚子,烧了许多热水,流民经过时,都喜欢去喝一碗热水暖暖肚子,”她伸手接过陆白剥好的山药,看了一会儿,“要是也有几个山药吃,就更好了。” 陆白挑挑眉,“阿姊在想这个?我看平邑令是个精明人,明日你且再看,他必是能令你满意的。” 她有点迷惑地皱起眉头,她自己还没想清楚这事儿该怎么办,别人就能替她想清楚了不成? 但陆白又再接再厉了。 “这些庶务民生之事,阿姊若是一时想不周全,不如待回到剧城时,将大家都找来,要他们替你出谋划策,”陆白将第二个山药剥好了,又郑重地吹了吹气,“看累死几个傻小子。” “……傻小子?”她问,“什么傻小子?” 同心从针线活上抬起头来,瞥了她俩一眼。 “你们俩这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吗?” “我与阿姊可不相同,”陆白立刻反驳,“我非不知,实不愿也。” 第339节 “……知什么?”她左右看看,“这是在说什么呢?” “阿母,”阿草忽然又从被子里钻出来了,悲愤地抓着母亲的袖子,指着她们俩,“我也要吃!” 在同心又一次准备把阿草拎起来的时候,陆白赶紧将手里的山药递了过去,“想吃就吃,反正他一时也不想睡,不要紧的。” 还没到上小学年龄的熊孩子感动坏了,“多谢姨母!姨母!你比我阿母脾气好多了!” ……陆白的表情很微妙,同心的表情也很微妙。 “先等等,”她说,“刚刚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太阳又一次升起来了。 今天大家要围观柳家分家,县令负责主持,手下的官吏们负责清点,至于柳家人,就只要低眉敛目地在旁边站好就行。 偶尔有一两声啜泣声,但不大,无论是骄横的小婶子还是天真的县丞夫人,似乎一夜过后都变得成熟稳重有自制力了。 除了清点家产,给已经写好了文书,准备去剧城上任的四郎装上各种家当之外,黑着两个眼圈的县令又凑过来了。 “将军,昨日平邑乡老们得见将军爱民之心拳拳,感动不已。自黄巾作乱以来,青州荒芜,莫说田地,便是官吏亦更迭频仍,因此导致了户籍田册混乱之象。 “现下有将军镇守青州,平邑待明岁春时,便开始度田案比,只是乡老们忧心流民今冬不得安置,因此今日已催促族内自肃,有隐田隐户者,已经报至下吏处,这数日内便将一应赋税补齐,到时是运至剧城,还是暂留平邑府库,都待将军示下。” 县令这样娓娓说道,一面说,一面时不时还打量她几眼,似乎在确认她的神色。 陆悬鱼惊呆了。 她看了看县令,县令一脸的诚恳。 她又看了看那些围观分家的豪强,每一个都是黑眼圈,每一个都一脸诚恳。 ……这丝滑的服务态度是不是太梦幻了啊?! 她一句重话都没有,这一群人就乖乖交钱交粮交隐田隐户了?! ……当然,匿田准确来说是犯罪,但即使是她也不能真将这一群人全都抓大牢里去,尤其人家现在不等你查就乖乖过来自首了,更得宽大处理。 她脸上的惊叹溢于言表,但站在她身边的这位县令一点也没露出得意的神情。 完全是正直、端肃、光明磊落、并富有使命感的态度。 身后的豪强们也是如此。 “辛苦诸位了,”她干巴巴地说道,“你们既要安置流民,又要补税,是不是很累啊?我再派些健妇营的女吏过来怎么样?” 豪强们的头忽然动了一下。 尽管他们总体看起来还是很大义凛然,但细看总觉得每一张脸都有点变颜变色。 陆将军今日回城之后,就将城中这些与她相熟之人都请了去。 ……诸葛玄就觉得很奇妙。 ……二郎不仅猜到这一点,并且为他准备了一堆度田相关的策论,甚至还稍微地指点了一下他今天去郡守府该穿什么衣服。 ……他穿什么衣服?什么衣服有区别吗? 比如说灰蓝直裾,配一件云纹氅衣,再选一条锦蔽膝…… 诸葛玄是个性格十分温和的人,因此尽管心里狐疑得紧,还是任由二郎替他出了一堆主意。 ……换了这身着意打扮过的衣冠后,他一点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孔融看他还是一贯的亲热,田豫也十分和善,就只有平时少言寡语的陈长文突然多看了他几眼。 ……至于陆将军,陆将军从来不在乎别人穿什么,她连自己穿什么都不在乎。 大家凑在一起,听陆将军讲起这两天发生的事。 “我心中有一个计较,”讲完之后,她如此说道,“既然平邑能这样痛快地交出隐田隐户,其他县为什么不能呢?” 孔融忽然努努嘴。 “……使君?” “当初孔北海为管亥所困时,”太史慈小声嘀咕道,“我先去了平邑的。” 太守被围在城中,性命危在旦夕时,周围这些县令们一个个都作壁上观,让太史慈不得不从剧城一路奔袭到平原去请救兵。 能说平邑听话吗?显然不能啊! 这根本已经不听郡守的命令了,虽然名义上还是汉官,但实际上离自治也差不多了。 ……但同样还是这一群人,硬是在她一句重话都没说的情况下,不仅拆了县丞的家,还乖乖交钱交粮交隐田隐户,这种感觉就特别的微妙。 她的官位比不过孔融,但在青州豪族眼中,她的威慑力远远超过了那位青州名义上的统治者。 士兵的白骨,家乡亲人的血泪,还有她这一路上所忍受的疼痛与苦楚,都化为了此时再真切不过的权势。 提到隐户隐田之事,太史慈和张辽这两位武将没什么好说的,这题目超纲了。陈群和田豫想到什么,就说几句什么,很给她启发,但也并不系统,毕竟这事属于她新发现的,大家并没有什么准备,陈群额外还表示,具体情况他还得查一查历年各地送来的简牍,再去各县看一看,实际估测一下才行。 孔融对度田不是很热衷——考虑这群县令和豪强给他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陆悬鱼也能理解。 但是诸葛叔叔今天真就特别的出彩,先是聊了聊本地官员给本地世家度田,容易出现的“多不平均,或优饶豪右,侵刻羸弱”问题,再聊一聊如果要查隐田,必须小心从事。 他甚至给出了非常实际的建议,“将军若真欲严查此事,须同刘使君分说清楚,一防奸人从中作害,二则可宽柔相济……” 他讲出这些话来,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似乎这些民生之事都在他胸中,她现在才想起来问他,简直是令明珠蒙尘,尤其是厉害分析也清晰明白,她做这些事有可能会遇到的麻烦与解决预案,诸葛玄也都一一讲清楚了。 这位平时看起来很温和无害,比孔融勤快些,但热爱经籍文章胜过公务的诸葛太守令她大为改观! “先生才学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诸葛玄立刻低眉敛目地推辞,“将军的夸奖,实在是过了。” “我觉得可以就这么办!”她直起身,正准备把这项工作细化一下时,余光忽然看到了陈群。 ……他今天的状态有点怪异,看着也在散发冷气。 ……但不是对她,是对诸葛玄。 第315章 查隐田隐户是一项听起来很合情合理合法,实施起来近乎于打土豪分田地的行政措施,因此绝对不能草率。 在她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剧城除了孔融之外的官吏们从上到下都动员起来了,在短暂的几天过去后,陆悬鱼就发现脚步匆匆忙忙的文吏们几乎人人都挂了黑眼圈,甚至连她麾下的武将和功曹也挂起了黑眼圈。 ……就张辽一个例外。 太史慈的黑眼圈主要是募兵导致的。 大部分士兵入城居住,享受土屋带来的温暖,少部分士兵留在城外。民夫们在坚硬冰冷的土地上搭起了一座座帐篷,并且环绕着帐篷修起了栅栏。 这是一桩很辛苦的差事,但和酬劳比起来又显得不那么辛苦了,因此修军营的活计颇为抢手。 但更令人艳羡的是被招募进军营,成为一名士兵。 这意味着不仅自己从此吃喝不愁,而且还有丰厚的犒赏,即使战死也有一笔抚恤金,不管在哪里作战,那些军功换来的赏赐都会被谨慎地记下来,等回到家乡时,全家老小都可以靠着这个男人过上富足的生活。 他们是听说过的,那些跟随陆将军征战日久的老兵,都攒下了一份份身家!他们嫁女时给的妆奁不可谓不丰厚!谁家要是能娶到一个老革的女儿,有了这样一个岳丈,从此可就再不必担心挨饿了!只为这个,哪怕是冒着被岳丈打个鼻青脸肿的风险也值得! 那些老兵娶妇的事就更不必提了!有了这样身家,什么样的媳妇娶不到呢? ……至于陆将军带走了多少人,回来又有多少人,被流民选择性地遗忘了。 这是乱世,天又这么冷,流落在路上的人有一百种死法,要是能进军营,舒舒服服地吃饱穿暖拿犒赏,死又有什么了不起? 再说死的也未必是他! 因此自从城门外贴了告示,军营前就立刻排起了长龙,一望无际,吓煞人去。 尽管太史慈不曾听闻陆悬鱼在博泉第一次募兵时遇到的各种奇葩事,但这支流民队伍里,能招募入伍的也是十不存一。 于是太史慈就自然而然的黑眼圈了。 当陆悬鱼在军营里溜达一圈,路过了太史慈的募兵现场时,正看见这一幕。 已经入伍的士兵被小吏们一项项地记录在册,入何营何伍,籍贯在何郡何县,年貌如何,身高如何,身上有什么能认出来的胎记伤疤,有多大力气,能开几斗弓?岁数大些的壮汉分去当长牌兵,岁数小些的少年当藤牌兵,不管年纪大小,基本没有生得俊俏的,清一色傻大黑粗。 这些士兵里,最有技术含量的莫过于弓手,又要力气大,又要眼神好,因此一群百姓在那里排队拉弓,偶尔有一个能开一石弓的,别管准头如何,反正立刻周围就有一圈人喝彩。 她在士兵们身后探头探脑看了几眼时,校场里突然一片喧哗。 “光是拉得开弓有什么用!想在我军中闯出一番名号,岂是容易的!” “太史将军!” “太史将军亲自下场了!” “叫尔等亲见一番,什么是百步穿杨的神技!” ……黑眼圈的太史慈拎着一张强弓下场了。 ……黑眼圈的太史慈开弓了。 ……追星赶月,第一箭射在百步外的靶心,第二箭射在第一箭的箭羽上。 校场欢声雷动! 她也跟着鼓鼓掌,正准备走开时,黑眼圈的太史慈似乎突然发现了她,立刻分开众人,大踏步走了过来。 “将军!” “啊,子义,”她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只是过来看看。” 他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 ……好像他在等一句别的什么话似的。 果然太史慈又开口了,开口前还先叹了一口气。 “在辞玉这样的神箭手面前,原不该如此轻浮的。” “天下的神箭手在你面前,都不敢如此自称了!”她立刻反驳道,“子义的箭术为三军之冠,这岂是虚谈呢?你太过谦了!” 听了她这样的反驳,太史慈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一张挂着黑眼圈的脸只是微微地笑。 ……就好像是正等着这句似的。 陆悬鱼下一个看到的是陈群。 陈群的黑眼圈主要是看人事档案看的。 第340节 这位经学世家出身的年轻文官干别的活也就罢了,在吏治这方面似乎有特殊加成,他看过一遍各个郡县下面的基层小吏档案之后,很快就能整理出每一亭每一乡每一乡的人员补充调动意见。 按照陈群的话就是——你要是不度田不案比,这些空缺是不必补的,补了还要增加人员禄米开销,那些官吏也是不必调的,因为调完之后你还得给他们再调回来。 但为什么度田就得折腾呢?理由也挺简单,这些明显有隐田的地方,官吏都是出自当地世家豪强,而且很多都是人家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就在这里当官,一代代传下去的,你指望他们公平公正公开地革自己家命是很难的,因此要么给督邮加大力度,要么临时再加点稽查能力强的酷吏下去,否则可能要事倍功半。 非常细心的一个纪律委员同学。 而且他这样案牍劳形的同时,竟然还没忘记打扮自己。 ……过于细心了。 漆黑的束髻冠上镶了一块白玉,与他腰间的玉佩颜色十分相称,深色氅衣里,又配了一条绛红的蜀锦腰带,身上熏了不知什么香,整个人就像是皑皑冰雪下的寒梅,闻起来神清气爽,看起来赏心悦目。 ……但她凭借着好眼力,还是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将军认为此举如何呢?” 陈群和颜悦色地捧着竹简,正在问她。 “长文心细如发,想得这样周全!”她夸了一句,想了想又说,“你一定是辛苦了!” 纪律委员的眼皮垂下去,睫毛一闪一闪的,似乎在微笑,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很低地回道: “将军心系生民,在下只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群,一时心里也有些感动,很想再多说几句和蔼可亲的话,跟他拉近一点距离,搞好关系。 “你太谦虚了!”她连忙说,“我哪能看不出来呢?你眼皮下面,擦了粉的!” 陈群忽然抬起了头,眼睛直直的看着她。 “这里,”她指了指他的眼睛下面,又指指自己那个位置,很亲热地说道,“粉有点没抹匀。” ……她这些同僚里,最难搞好关系的莫过于陈群。 ……今天也是无法搞好关系的一天。 田豫就非常的自然不做作,黑眼圈是持续挂在脸上的。 而且忙起来就饭也不吃,衣服也不换,跟一群小吏待在一间大屋子里,到处都是竹简的霉味儿,到处都是墨汁的臭味儿,到处都是人多了挤在一起所散发的那股……反正她在军营里待久了,就很习惯的那股发酵味儿。 当他发现她走进来,准备起身向她行礼时的时候,她赶紧凑了过去制止了她。 “国让啊,”她忙忙地说道,“不是明年春时才开始吗?你现在就这样劳累起来怎么行?” “不要紧的,”他笑眯眯地说道,“时值岁末,安置流民、封赏将士、整治各地吏治的事都赶在了一起,因此繁忙,并不独因将军之事啊。” “那也得注意些身体,”她说道,“这些事忙完了就可以过年了吧?到时候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主公有信至,听说寿春的许多宝货也要送到了,”田豫笑眯眯地说道,“我已经写信给冀州的船商,请他们多运些粮食过来,到时正可将那些财物变卖掉。” ……她都要把寿春宫给忘了。 但是田豫这样一提起,她立刻又有了兴致,“国让可曾听说袁术那座宫殿是何模样?” “略有耳闻。”田豫点点头。 “特别好看!”她比比划划,“就好像神仙住的宫殿似的!里面全是各种金银宝石,霞光万丈!瑞气千条!” “嗯,嗯。” “所以我觉得,咱们今冬的粮食要是够吃的话……” 田豫平静地看着她,“将军觉得,粮食够吃吗?剧城的士庶,军营的士兵,青州十几万流民,还有被水淹过的下邳城那些百姓们,将军以为呢?” 她有点失望地不吭声了。 这位主簿忽然又笑了起来,“将军既然喜爱这些珍玩珠玉,待辎车运到时,我为将军留一双象箸如何?” 象箸?象牙筷子?为什么是象牙筷子? 她已经溜达着看完了一圈黑眼圈,还剩一个张辽。 张辽平时一般在三个地方刷新,要么是城外的军营,找太史慈聊天喝酒,要么是郡守府,拉着她一起去骑马,要么是在早食坊。 ……这名字有点怪异,其实是并州骑兵的居住区,原本因为位置比较靠东,所以叫辰初坊,但是这里卖早点的特别多,大家逐渐就这么叫了。 太阳渐渐西下,还没到晡时,但客舍里已经有人在吃汤饼了,味道飘得特别远,一闻就知道是羊肉汤,加了茱萸,因此带些辛辣。 ……当然加得最多的,味道也最浓的肯定是醋,飘出去几里地远,有受不了这个味儿的就捂着鼻子绕着走了,有喜欢这味道的就趋之若鹜,嘴角流下激动的泪水跟着进来了。 有并州人在一面吃喝,一面大声讲话,走近一看就看到了张辽正在一群老兵中间,听他们叽叽呱呱地讲着什么加了密的并州话。 有妇人走过来替他们添酒,跟他们闲聊几句,讲的也是并州话。 案上除了汤饼,还有一碟肉干,一碟鱼干,一碗蛤蜊,以及下酒必备的盐豆子。 张辽没怎么喝酒,就抓了一把豆子,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咯咯蹦蹦地嚼着豆子。 就特别的闲适,特别的安然,特别的…… ……特别的咸鱼。 因此她走进去时,就给张辽吓了一跳,手里握着的豆子赶紧倒回碟子里,拍拍手就起身了。 “悬鱼?你怎么来了?” 咳。 “我看到最近大家都——”她比比划划了一下黑眼圈,“以为文远肯定也在忙些什么,所以来看看你。” 张辽露齿一笑,“我什么也没忙,一点也不劳累,悬鱼挂念我,我很感激。” ……她看出来了。 这些并州老兵已经在北海安家了,看起来日子过得还不错,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安静平和,她看看他们,感觉是很满意的。 但是看看张辽,又不满意了。 “坐下吃一点?”张辽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她再看看那碟被他攥在掌心里半天的盐豆子,感觉更不满意了。 “我知道悬鱼寻我来是为何。” 寻了一处清净角落坐下,老板娘又端上来几碟小菜,温了一壶热酒,张辽这才开口。 “……我寻你来是做什么的?” “你既一心都在整治北海东莱上,”张辽笑道,“我当然能帮你一臂之力了。” 她有点好奇,“怎么帮?你也要去府里帮国让长文他们整理卷册吗?” 张辽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绝了,“那个在下做不来。” “……那你怎么帮?” “你看,咱们久战劳苦,现在又是冬天,那些战马是需要多休息休息的,”张辽说道,“但也不能一冬天都在马厩里待着啊。” 他说这话时特别自然,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突兀的地方。 但这个话题跃迁成都已经令她完全不能理解了,她只能愣愣地继续盯着他,等他往下说。 “你看,当初你在琅琊时,处理那些邬堡,也颇费了心力,”他很自然地说道,“青州若有那等筑邬自笼,不服政令的豪强,你就将一个名单整理出来给我便是。” “……然后呢?” “没什么,就带着骑兵出去跑一圈,溜达溜达。”张辽这样一本正经地说道,“替你侦察一番。” “哦……” 虽然听起来不像是在帮忙,更像是偷懒,反正也要出去遛马,顺便找了个这样的理由。 但仔细想一想,本来文远就是个武将,帮不上什么忙也正常啊。 “那就多谢文远了!”她很感动地说道。 那张英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和善的笑容,笑眯眯像什么人畜无害的白色长毛狗子似的。 青州的许多豪族都记得那一天。 已经进了腊月,他们这样感慨地对自家亲眷这样说道,这一年真是太辛苦啦!好不容易捱到了岁末,可算是过去—— 然后便有人屁滚尿流地跑进来了! “有大队骑兵!有大队骑兵奔着咱们邬堡来了啊——!”他这样尖叫着,“主君快出去看看啊!” 主君猛地站起来了。 “必是因着隐田之事!”那位平时气定神闲的主君此时也连连跺脚,“柳当那老贼!自己惹了陆廉,合该身死族灭,如何他却留了一条性命!” 但是现在再去骂柳家又有什么用呢? 骑兵就在邬堡外,并不急迫,只在百步开外,绕着邬堡走了几圈而已。 可是,可是!那样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一支兵马!旌旗在寒风中凛凛作响,弓弦绞紧与强弩机扩拉开的声音似乎已经传到了邬堡里的每一个角落! 平日遇到盗匪,邬堡便会将大门紧闭,家中的男性仆役上外墙准备应战。 这样一座邬堡,如此高厚,如此坚固,粮草又如此充足,便是面对陆廉也能抵挡得数月! ——家主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他现在面对这样一队骑兵,只是看到对方围绕着邬堡跑了几圈,便已经肝胆俱裂,下令打开邬堡门,毕恭毕敬地迎接那位将军了。 “将军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 并没有带领兵马进邬堡,只是表示自己纯粹是在外面遛马,请他们不要多心的张辽听了副将这样的问题,略微思考了一会儿。 “当初我跟随温侯的时候,”他说,“曾经去过一次东海……” 第316章 剧城一切都很风平浪静。 太史慈从流民中招募兵士,每日数千,几天下来挑挑拣拣,几番筛选过后,竟然留下了万人之众。 这些人都是曾经略有薄产,又有几个兄弟的殷食人家,但一场逃难过后,那点薄产显然经不住花用,就这么没了。 有些人剩了一头牛或是两头猪的,还可拿去换些粮食过冬,若是连家畜都没有了,就只能将自家的田地卖给豪强,还有些连田地也没有的,只剩下了卖身为奴这一条路。 这样比较起来,当兵的确是一桩美差了。 第341节 军营就这样渐渐地扩大了。 一座中军营,即使主帅陆廉不在,也依旧在这片营地最中心的位置,有亲随老兵日夜看守。 周围又渐渐伐木建屋,在袁谭军营的遗址上修建起了新的大营。 城中的染坊接到了这笔大单,赶忙在年前染出一批布料,再交由妇人们制成旗帜,一面面地矗立在军营之中。 这些赤红旗帜如同野火,初时寥寥,很快便有了燎原之势。 映在进出城的商贾眼中,映在那些停留在城墙根下,喝一碗热水的流民眼中,再由他们缓慢的步伐,渐渐带去青州的每一个角落,终于一个不落地钻进了那些世家豪族的耳朵里。 “我原说就该投奔大公子的!” “你舍得下这偌大家业?” “舍不下又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要被陆廉小儿夺了去!” “难道便坐以待毙不成?” “你待如何?” “若能如张邈旧事……” “张辽就在城外!我倒要看看你去哪里再寻一个吕布来!” 到处都有这样的议论,渐渐人心惶惶起来。 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北海,自然是不愿意跟着袁谭去平原的,人能走,难道地也能走吗?况且刘备奉了朝命,陆廉又有那样的美名,他们那时若是投了敌,颜面上也过不去。 但现在从平邑开始,突然传出明年开春要度田案比的消息。这消息如惊雷一般,炸得他们手足无措起来!这些地立刻不是他们的了?那他们不立刻离开,还在等什么呢? 可是张辽的骑兵来来回回地在北海巡逻,他们想走却也来不及啊! 这些豪强又开始悄悄讨论起……如果不走,究竟该如何呢?他们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瞒过去? 这个念头又立刻被打消了。 那些度田的官吏是他们自己的兄弟叔伯,但听说到时剧城可能会下达许多调令,将这些官吏从自家田产上调动开,换些别处的官吏过来。 ……甚至可能会调些陆白的女吏过来。 有些行事豪横之人,差一点生出凶恶之心。 “杀了她们不就得了?”他这样说,“杀了她们!丢在沟里,假装成被盗匪所劫!看剧城还敢不敢再派这些妇人来了!” “好,不派妇人,派了张辽来,你又待如何?” “陆廉又不知是谁杀的!凭什么来杀我!” “她不知是你杀的又有什么干系?只要查出来你犯了匿田之罪,不是你杀的,也该连坐!”那老成持重的人反问道,“你竟想同她们姊妹俩讲道理?崔家血迹未干哪!” 屋子里什么香也没有熏,但是火盆旁边放了两个橘子,陆悬鱼拿起来剥了一个,又把橘子皮重新放回火盆旁,于是整个屋子就带上了一丝甜滋滋的滋味。 阿草睡得很香,于是错过了分吃这只橘子的大好机会,他会后悔的。 她掰开橘子,分了一半给陆白。 “四娘这几日如何?” “收拾新家,且有的忙。”陆白说道,“偏她家小郎君又不吃打,又不通俗务,好在那位令长替他分家时送来了几个仆役,要是光指望她自己,这一冬也收拾不完!” 为了替夫君着想,拿出顶天立地,独立生活的态度,表明自己并未招赘,四娘最后挑选的房子并不在古松里这一坊,而是在隔壁。 ……走路至少要走五分钟呢。 “看她气色还成?”她有点不放心地问,“要是那个柳四欺负了她……” 陆白将橘瓣塞进口中,用力摆了摆手,“阿姊,他棒伤才刚好。” “……我这也没说什么。”她尴尬地说道。 阿草翻了个身,一下就把被子踹到榻下去了,不过两个人都没注意到。 “最近北海各县都有豪强去县里补税,”陆悬鱼说道,“一下子多了一大笔钱粮!” “这得夸那位文远将军,”陆白笑道,“你这位将军可真是个妙人。” ……她也觉得很微妙。 张辽性子并不暴躁嗜杀,他和并州老兵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时甚至全无将军的威严模样。 但这只是她眼中的张辽,到了世家眼中,他的战马,他的旌旗,他那些着甲的士兵,以及士兵手中的马槊与强弩,都有了另一种危险的意味。 她偶尔也会这样想一想自己。 ……她在别人眼中又是什么形象呢? “不过,除了平邑之外,并非人人如此吧?” “那自然不是,”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搓了搓脸,“听说还是附近这几县更殷勤些。” 陆白微微一笑,脸上现出了两个酒窝,“阿姊,再过几天,便是岁末了。” “嗯,嗯,是啊。” “这一年以来,士庶皆颇辛苦,青州那些世家豪强,虽说有些家业,但也时时忧心战事,不得安寝,”陆白这样推心置腹地说,“阿姊何不将他们请到剧城来,以醇酒佳肴宴之,他们自然也就敞开心胸,明白阿姊这番筹谋的深意了。” ……听起来很对劲,年会什么的她以前也参加过不少哇!确实可以活跃气氛!大家吃吃喝喝,放松心情,拉进一下距离! ……但由陆白说这个话,就稍微还是有点不对劲。 阿草忽然迸发出一声响亮的喷嚏! 她立刻起身去帮熊孩子盖被,并且漫不经心地将这点不对劲抛到脑后去了。 第二天送出请柬的下午,徐州的车队到了。 寿春宫里的财宝被分成了几份,一份留在了淮南,同荆益之地的豪强们换些钱粮布帛,一份运去广陵,用来犒赏二爷的兵马,一份送进下邳,换了徐州人今冬的粮食与来年的种子,还有一份送来了青州。 ……已经分了四份,听起来其实就不太多了。 但当辎车一辆接一辆地来到剧城门前时,车轮碾过坚硬的地面,似乎也隐隐现出了车辙。 穿得漂漂亮亮的主公跳下马,笑呵呵地走向了迎接他的一群人。 第一个迎上前去的肯定是孔融,毕竟孔融既是名士,又是挂名的诸侯,于是趁着两人寒暄之时,陆悬鱼得以在后面一边打量,一边嘀咕。 “你看,主公头上亮闪闪的!” 主簿没吭声。 “你看,主公腰间的那一串小东西!也是亮闪闪的!” 主簿还是没吭声。 “主公的衣服也是亮闪闪的!” 主簿终于忍不了了。 “主公身边失了诤臣,才有此失!” 声音略大了一点,引得主公转过头来看他们。 “你们说什么呢?” 她刚想张嘴,主公忽然指着她的腰间,爽朗地大声嚷道,“竟真挂上了!” ……她摸摸腰间的胡桃,决定一会儿再聊这个话题。 寿春宫的财宝只送来了二十箱,但极其有分量。 徐州的穷光蛋们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但说起品位是全方位被阀阅世家们吊打的,有些精美的大件没搬运,就地装船卖了,比如三四尺高的珊瑚树;有些独具匠心的瓦当被砸碎了,只抠了里面的黄金出来,搓圆捏扁了装箱带走;还有些布料拿出来给当地百姓分了,于是光屁股小孩也能偷偷裹上一件金灿灿的罗裙,正准备出门去泥里打滚时,被母亲赶紧拎回来,扒了衣服再好一顿痛打。 除却那些带不走搬不动的大件之外,运来的一箱箱都是装满的珠玉金银了。 一打开箱子,陆悬鱼顿觉自己的眼睛要瞎了! 说不清里面都是什么,反正明晃晃,金灿灿,每一件都自带光晕!一抓一把,冰凉坚硬的触感,剔透晶莹的光泽! 箱子被搬到府库门前,田豫领着功曹开始一件件造册,金银要将成色和分量记清楚,珠串大小和粒数也要写明白,宝石是红的还是蓝的?上面有没有瑕疵裂痕?玉器的形状质地与色泽一点也不能含糊! 这些东西入库之后,竹册还要一式三份,每件交易何年何月何日交易给谁,价值多少,反正就是仔细得不能再仔细,彻底打飞了陆悬鱼想伸出去的爪子。 功曹造册花了很久的时间,但她一直围在那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就想上去踹田豫一脚。 ……最后还是忍了这口气。 关于刘备身上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主公私下里跟她见面时,给出了一个特别合情合理的说法,解答了她的疑惑。 “这些的确是寿春宫中的财物,”他淡定地说道,“但我并非趁人不备,不告自取。” “主公是明抢的吗?”她敬畏地问。 穿得漂漂亮亮的主公很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下邳那份,”他犹豫了一下,“用来同东海糜家换取粮食和种子了。” 她右手敲在左手上,“我懂了,主公,糜家买了这些珠宝,然后再送给你!” 主公的脸色有点发红,“……子仲自然要为其妹留一份!” 他这样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圆圆的,鼻翼也一张一合的。 ……她最后还是没把那声“好女婿呀!”嚷出来。 “我也想结婚了。”她最后还是这么怅然地嘟囔了一句。 主公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若想嫁个有钱郎君,糜子方还未曾婚配。” “哦那算了,”她立刻说道,“我其实没那么爱这些玩意儿。” 主公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要过年了。 剧城里除了这对惆怅的君臣,似乎大家都挺开心的。 岁末将至,将军又要开酒席!大家可以尽情地痛饮,怎么会不开心呢? 但是剧城之外,那些接到请柬的世家豪族们一点也不开心! “陆廉欺我太甚!纵我敌不过她,也要将这一腔血溅在她身上!”有人这样怒吼。 “我偌大家业,难道便保不住了么!”有人这样哀叹,“这必是鸿门宴哪!” “剧城中尚有我几个故友在,其中有一位东莱高士,据说曾与子义将军有旧,”有人立刻开始紧张地谋划起来,“快为我备一份重礼!说不定请他为我说项,能得一条生路!” 第342节 自从接到了请柬之后,每一天似乎都变得飞快起来,豪强们有些想要逃跑,但自己逃也就罢了,全家一起逃怎么可能逃得过张辽的并州铁骑? 有些又想要求人从中斡旋,但剧城始终没有传回什么消息。 还有些人纵情声色,胡吃海喝,决心在这几天里将人生中一辈子的乐趣都享用尽。 ……但怎么可能真放下心去享用呢? 并州骑兵的马蹄声,还有马槊上的寒光,都一夜接一夜地出现在他们的噩梦中啊! 三日之期,很快就要到了。 那些深宅里的妇人,哭泣着搬出了一匹又一匹的粗白布,准备为她们的父亲、兄长、夫君戴孝。 “人生死有命,莫作此儿女态,”那些准备赴宴的士人一面这样叮嘱,一面又忍不住流下泪来,“为我供奉血食时,要记得我喜欢吃……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天地间乌云密布,阴风怒号,道不尽的凄凉与苦楚,生离与死别。 他们就这样悲愤地坐上车,骑上马,向着剧城而去的。 “你要我来宴请青州的豪强?”刘备有点不解地问,“但又不曾提到我?” “嗯嗯嗯,”她点点头,“没提,一个字都没提。” 刘备的眉毛皱了起来,“为何?” 陆悬鱼的手伸出去,在一个特别高的位置比了比,又一下子降了下来,再重新升上去。 主公愣愣地看着她。 “我来负责捅房顶,”这位讲话总是很不着边际的年轻女将军这样说道,“主公你来负责修窗户。” 第317章 就在那些收到请帖的豪族哭着吩咐家中的妻妾们,待他不幸罹难后,每日要如何供奉他时,陆悬鱼也在琢磨关于酒宴的事。 参加酒宴,尤其还是半个主办方,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是—— “穿什么呢?” 陆白从竹简上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穿什么?”她重复了一遍,“阿姊想穿什么?” “戎装?”她不确定地说,“或者武冠和直裾什么的?” “你想穿什么呢?” ……想穿什么呢?这个问题问住了她。 “好像已经很久没穿过女装了,尤其没怎么穿出来过,”她嘀咕了一句,“其实都到岁末了,还很想穿一下的,但是你知道,那种场合……” 灯下肌肤如玉的美人抿嘴一笑,“我也穿女装,阿姊你比不过我的。” ……这塑料姐妹情! 不过笑完之后,陆白还是给出了她的看法。 “阿姊若是喜欢女子装束,酒宴上穿就是了。” “……不会有点不太好吗?” “不会,”她说,“你已在沙场上建立了功烈与声名,服饰再不能桎梏你。” 陆白的神情那样自然,语气也那样自然,坐在对面的人就不免因为这句话发起呆来。 前门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陆悬鱼掀起遮在窗前抵挡寒气的兽皮,透过模模糊糊的窗绢,正见到有值夜的亲兵拎着一盏油灯,忙忙走去到门前,询问了些什么。 过了一小会儿,亲兵的声音便远远传了过来。 “将军!田使君来访。” 田豫站在院落里,一脸犹犹豫豫,不肯脱靴上台阶,只能主人家穿了鞋,下到院子里来迎他。 “这么晚了,国让有什么事吗?” “寿春宫的财物,在下已经清点完毕,入库封存了,所造竹册已经送到将军的书室中。” “哦,哦,这很好,”她有点迷茫,“但其实也不用特意跑来一趟。” 田豫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大概是主公来了的缘故,田豫也沐浴更衣过了,明亮的冬月下,一身高冠博带,宽袍大袖的文士打扮,站在那里还挺…… 挺…… 怎么和诸葛玄有点像? 这是文官们见老板时的统一着装思路? 她的身体不自觉后仰了,想拉开一点距离,仔细打量一下她这位闷棍主簿时,田豫忽然咳嗽了一声。 “今日见将军喜爱那些饰物,却因我阻拦,未曾取用一件,”他声音很低,“我心中很是内疚。” “……也不用内疚,”她说,“那些东西给我也没用。” “那些财物,原本都是主公赐给将军的奖赏,我不该阻拦将军。” ……这说的也不算错吧。 按照这个时期的军队作风来说,这些金银珠宝应该是分成三份,一份给主公,两份则是二爷和她均分,拿到手里之后,她再挑一批好的,拿走大头,指缝里剩下的部分才会赏出去。 赏出去的那部分自然也是先由军官来挑,最后剩点残渣才是士兵的,要不怎么士兵们进城一定要大肆劫掠一番?因为除了那些先登选锋的勇士之外,寻常士兵光靠粮饷是没办法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的。 现在她自己这份被拿出来充公了,其实与同时期普通武将正常行事作风就相差特别远。 不过反正她这里什么人都和正常武将不太一样【 “你拦下又不是拿去自己用了,还不是用来换取钱粮布帛,充实军资,”她安慰了一下田豫,“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连眉梢那道伤疤也在月下淡淡生出了光彩,他微笑着看着她。 “不过,在下此来,的确不是为了造册之事。” 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细长的小木匣,很是郑重地递过来。 那只小木匣未曾漆过,看着并不出奇,似乎有一点年岁,因此摸起来倒是非常温润。 她狐疑地接过,打开来时,里面是一根加工过的,细长洁白的东西,一尺多点儿,一端略细,另一端箍了一圈黄金,黄金上雕了许多精美的图案,一路蜿蜒而下。 她拿起那温润洁白,似玉非玉的东西在手里把玩打量,而田豫将目光移开了。 “这个……”他低声道,“是在下用自己的禄米购得的,赠与将军。” 陆悬鱼恍然大悟。 “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嚷道,“另一根呢?” 田豫睁大眼睛,神情变得有些惊恐,“什么另一根?” “这不是根象牙筷子?”她问。 她的主簿伸出了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而且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象这东西若是践踏了农田,自然是要驱赶的,伤到人了,该打杀就打杀,现在自豫州以南都有象,为了保护百姓,猎几头也没什么,但是象牙这东西…”她看了一会儿,“拿这个吃饭也未必吃得就香啊。” ……她这想法别人理解不了,毕竟自从周朝到三国时期,象牙都是重要的奢侈品,诸侯们的“笏”就是用象牙制成的,所谓“元龟象齿,大赂南金”,况且现在到处都是丛林,还是人与大自然天天掰腕子的时期,各种大型野兽隔三差五就能叼走个赶路的客商,讲什么保护大自然拒绝象牙制品,大家有点难以理解。 田豫的整张脸皱成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又没说出口,而是劈手就把那根筷子夺回去了。 “……我还没说多谢国让。”她尴尬地说。 田豫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句,“不必道谢。” 当那些豪强们抱着必死之心,绝望而仓惶地走进剧城时,他们惊讶地发现,等待他们的并非是一排又一排的强弩与长刀。 大厅里的炭火烧得正旺,连枝树形灯一盏接一盏地被点亮,馥郁而甘澈的香料气息飘散出来,充斥着青州刺史府的每一个角落。 太阳还没有下山,灯火已经点燃,似乎有乐人在吹笙。 刘备正站在台阶下,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正值年富力强,经过了一场残酷的战争,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眼神明亮而有神采,双手温暖有力,一身蜀锦制成的华贵衣衫在灯火中闪出一片富贵又绚烂的光。 当见到这位以宽仁待士闻名,并且深受徐州士人拥戴的诸侯时,有些来客的眼睛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今日竟是刘使君大宴宾客么!早知刘使君驾临青州,我等便是跑坏了马,跑飞了鞋子,连木屐上的齿都撞断,也要早早前来拜会! 还有些来客却没有这样伶俐的口齿,他们见到刘备时,眼圈一瞬间便红了,哽咽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更有甚者,眼泪当场便落了下来。 “使君哪!”有人这样泣不成声,“我等盼使君,如婴儿之盼父母!” 刘备身后的文士中立刻便有人忍俊不禁,悄悄说起了狭促话。 “原以为狐鹿姑是胡儿出身,才如此这般,原来青州民风便是如此。” 但主公一点也没笑场,主公拉起了一只只或宽大,或细瘦,反正都挺养尊处优的手,将自己的手覆盖上去,用力地拍一拍,摇一摇,亲切地说了几句安抚的场面话。 青州经历了这样的战乱,并不仅仅是庶民受灾,这些士人也跟着受苦了啊! 陆将军想为那些流民多挣些田地出来,心自然是好的,但是操之过急可不行,总要慢慢来。 比如说那些隐田的田税,隐户的算赋和口赋,这肯定是一大笔钱,眼下交不齐也正常嘛! 要不就先交一部分?剩下的慢慢来也不是不能通融啊。 还有那些已经开垦过的,种了冬麦的田,留些也没什么,先算一下荒田给流民们耕种,这也是不错的嘛! 只要未曾与袁谭暗通款曲,就什么都好说! 已至岁末,好歹也顺顺当当过完这个年再说,不要担心!一会儿先来一盏热热的椒柏酒,驱一驱寒气! ……那些原本没有哭的人也跟着哭起来了。 只不过之前是恐惧的泪水,现在是感动的泪水。 若是仔细想一想,刘备也并未免了他们的税,该交的税还是要交,该收的田还是要收。 第343节 但刘使君至少了解他们的苦楚,给了些通融之处,他手段这样宽和,言辞又这样恳切,这就与陆廉大不相同了! 怪不得徐州世家都那样喜欢他! 看看他这一身美衣服!大汉宗亲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哇!听说幽州的刘虞,荆州的刘表,扬州的刘繇,益州的刘焉,都是这样气度高华之人!原本还有他们这里的刘岱,唉……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又迎来了一位刘汉的诸侯! 青州豪强们这样交头接耳,都忽略了他织席贩履的过去,转而开始议论起他在这一战胜利之后,可能会有的,光明的未来。 这可能是刘备的未来,但也可能是他们的。 人在紧绷了很久后,突然放松下来时,脑子经常是木讷而昏沉,并不够足够理智的。 宾客还未全部入席,有人围着刘备,有人三三俩俩地凑在一起,还有人心有余悸地四处观望,想看一看这间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有什么能藏人的装饰品没有。 ……比如说那种能藏弩手的壁衣。 当他们这样四处张望时,有人忽然就注意到了一座树形连枝铜灯后,立着两名年轻女子。 她俩年纪大约二十余岁,衣着华丽,发髻里的金簪在灯火里一闪一闪,其中一人生得十分美艳,另一人相貌则平淡得多,只能称一句清秀。 她们俩在角落里聊着什么,一人说,一人听,听的那个偶尔还会以袖遮面,咯咯地笑几声。 那也许是刘备的宠姬,有人这样评价了一句,立刻就移开了目光。 但也说不定是乐人或是舞伎,一会儿为咱们奏乐献舞,又有人这样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了几眼。 不管怎么说,有人感慨道,这样的佳人才让人感到心情舒畅啊。 “什么样的佳人?”孔融走了过来,好奇地问了一句,“刘使君此行还带了美人?” 孔融的震慑力显而易见是不及刘备,更不及陆廉的,这些豪强在他面前虽然还是要有几分敬意,但胆子却放开了许多。 “使君未曾见那两位美人么?” 孔融便转过头去,眯着眼睛往灯火后面看。 “若非玄德公的姬妾……”有人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下。 “席间可否请来一同饮酒?”有人接上了这句调笑。 这位青州刺史终于看清楚了,脸上刚开始是有一丝惊诧的,但很快就遮掩过去了。 他转过头来,看向那几个满脸心驰神荡的豪强。 “我识得她们,”他笑道,“诸君既欲亲近那两位女郎,我便请她们近前就是。” 这场宴席中,除了刘备孔融之外,还有什么人会出席,其实这些豪强们心中是有数的,但听闻她们平时一直男装示人,今日必也是如此。 况且想一想那些分派去各地的女吏刚强健壮的模样,他们心中自然有了对陆廉陆白的猜测。 那两名灯火后的窈窕女郎,和陆廉陆白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当孔融低声吩咐一句,有仆役跑过去,恭恭敬敬请了那两位女子过来时,这几名豪强脸上还挂着“如饮醇醪,不觉自醉”的笑容。 孔融脸上的狭促的笑容便更深了。 有机警的人悄悄退开了。 有浑浑噩噩的人围了上来。 “这一位……”孔融指了指那个姿容美艳的女郎,“是健妇营的陆白校尉。” 周围所有在微笑的人都不笑了,他们的眼睛睁圆了去看她。 女郎那双静而多情的眼睛含着笑,扫了他们一眼。 有人的脖颈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似乎想转头去看陆白身边的人,但又不敢去看。 “这一位!”孔融指了指另一个,“便是纪亭侯陆廉。” 陆廉似乎有点不解,目光里带了一点疑惑,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人的面容。 “这几位都是谁啊?”她的嗓音十分沙哑,仿佛北国的寒风,吹醒了所有人的脑子。 一片寂静。 这个除了看书,躺平,还爱说刻薄话的青州刺史环视一圈,似乎感觉满意极了。 第318章 陆廉就在这里,站在他们面前。 她的身材在女子当中算是高挑些的,但对于男子来说则尚算中等,外表并不怎么孔武有力,甚至略有一点消瘦,眉目中似乎也带了些风霜。 当她轻轻地瞥了一眼周围高矮胖瘦的几名士人时,眼神也并不凶恶,其中似乎带了一点疑惑,又带了几分审视。 有人的汗珠从脖颈上慢慢渗出来,一路沿着后背滑落下去。 那些飘飘忽忽的轻松感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怎么了?”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喊我过来,怎么都不说话?” 孔融挑了挑眉,根本没有接话。 因为围观者越来越多,其中自然有人会替他开口说话。 这些人有相互联姻的,自然也有彼此间看不上眼的,任何时候,任何阶层,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尤其是他们这些会相互争权夺势的世家。 因此立刻有口齿伶俐的人出来解释了: “将军,这几位郎君刚见到将军与陆校尉,以为是乐人舞伎,想请二位过来一同饮酒,亲近一番。” 又是一片寂静,连门口处的刘备都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穿过身边几个人,望向了里面。 但无论是谁,心里都能算清楚这笔账。 如果他是主公,一面是几个出言不逊的豪强,一面是他最为倚重的将军,他又如何? 那几个人脸上的慌乱与惊恐就变为了绝望,有人长揖到地,有人声音哽咽,还有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但他们仍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的神情,甚至不敢去想一想她此时的气势。 “将军!”那张白白胖胖,仿佛精面馒头一样的脸上划过两道泪水,落进馒头下面的小胡子里,“在下虽万死而不能……” “为什么要万死?” 她忽然开口问道。 那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向上悄悄望了过去,而陆廉还是那张寡淡的脸,先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嘴角轻轻翘起。 她笑了。 “元日将至,要喝酒就喝酒,这有什么关系?” 口齿伶俐的呆了。 几个闯了大祸的也呆了。 围观的宾客也呆了。 但陆廉似乎全然没察觉到周围的目光,还在那里很是平和地继续说下去,“不过这几日乐人与舞伎都很辛苦,诸位宴饮时不要寻他们喝酒,也不要刁难他们就是。” 一群宽袍大袖的士人立刻低了头,诺诺地应了,声音里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那个口齿伶俐的见她说完话准备离开,忽然喊住了她。 “陆将军!” 她转过身,“嗯?” 郎君上前了一步,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将军为何不动怒?” “……动怒?” “以将军的身份,怎能遭受这样的羞辱?!”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将军尚不及一布衣耶?” “羞辱?”她问,“为什么要被视为羞辱?” “将军这样名闻天下,堪与韩白比肩的名将,这班愚夫竟视如伶人!如何算不得羞辱?!” “王光!你如何这般狠毒,一心要我等项上人头不成!” “是非曲直,诸位自能分明!” 大厅里的炭火似乎越烧越旺,温度也越来越高,竟令人有了一丝被炙烤的感觉。 一双双眼睛似乎都在盯着她,想看她究竟如何行事,甚至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悄悄地说,她既是个女子,又奉主君之命镇守青州,现下怎能不用些雷霆手段出来?恐怕要有人被杀鸡儆猴了,就算不拔剑杀人,至少也要给他们些厉害看看。 “嗯,被当作伶人,”她重复了一遍,“也没什么啊。” “……将军岂不知伶人者,弄臣也!” 她看了看那个一心拱火的,又看看那几个脸色惨白的家伙,“伶人又如何?时逢乱世,他们为了活下去而卖力地训练技艺,一样不容易,有什么值得鄙薄的?” 一张张脸上浮现出不同的神情。 有的世家并不认同这种看法——这群人属婆罗门的,大概一时转不过弯。 有的武将也不认同这种看法——他们靠征战积攒军功,自然也不会将自己和伶人作比。 主公已经走了进来,听了她说的话,摸了摸小胡子,若有所思。 “我不需要反复确认我的威严,尤其不必用压迫权势不如我之人来确认,”她想起陆白的那句话,“你们虽祖上累积阀阅,也应如此。” 人将要到齐,刘备与孔融坐了主位,下首第一位便是陆廉,而后才是田豫和诸葛玄这两名郡守,接着是文官与武将。 刘备举了酒爵,宾客们连忙也跟着举起了酒爵,但仍然会偷偷望向对面。 看得出刚刚那桩尴尬事还是飞快地传开了,并且惹怒了对面的几个人,望向这边的眼神就颇为不善。 回去还是赶紧将赋税交上,他们小声道,若是凑不齐税,那些田也只有忍痛舍弃了,可不能再惹怒那几位将军啊! 又有人偷偷给他们出主意,不如备些金帛之礼,送到陆将军府上赔罪? 听说袁术宫中那几十车的犒赏,陆廉都未曾取用!财富岂能动其心? ……那要不,挑几个乡里眉清目秀的美少年送来? 豪强们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 第344节 也不成,之前她尚在琅琊时,听说全徐州都将自家幼子送来了,其中自然不乏姿容美丽的少年郎君,也没见她亲近过谁。 这些人偷偷打量那个一心一意吃着饭的年轻将军,觉得她奇怪极了。 她不要金帛,不要美色,连自己的权势也不在意,那她这样出生入死,战场拼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她真是个圣人吗? ……算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袁术被灭,孙策败回江东,曹操元气大伤,汝南、淮南、庐江这一大片地区已被平定,显而易见数年内南方不再有强敌。 因而刘备的战略重心势必要转移到北方,也就是防备袁绍上来,因此陆廉不会再被轻易调走了。 ……他们一定要在陆廉手下讨生活了。 ……所以,“圣人”该怎么讨好呢? 时逢岁末,月上中天,却只有一弯残月。 月光淡极了,轻而易举就被一片片的灯火给盖了过去。 最后一位宾客也被仆役引着去歇息了,看得出来,脸上多多少少都带了点劫后余生的欣喜。 她正准备回去睡觉时,刘备将她留了下来。 “明日我该回下邳了。”他说。 “那主公该早点睡,”她赶紧说,“省得路途颠簸,难受。” 主公瞥了她一眼。 “你就只知道这点事。” 于是陆悬鱼又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城中有一家枣糕做得很好,明日我起早去排队,给夫人和三爷子龙还有简宪和先生都带些……” 主公放下了酒盏,开始揉自己的额头。 “主公是想问我募兵之事?还是度田?又或者是今晚……” “嗯,今晚,”主公终于说到,“你可见到,你下首那个年轻郎君都满脸怒色,想为你出头么?”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我不需要别人替我出头,真有仇我自己就能报。” ……主公开始四处找胡桃。 ……找半天没找到,只能悻悻地继续这场艰难的对话。 “明岁袁绍或将遣使至下邳,”刘备换了一个话题,“他虽有觊觎徐州之意,但青州残破,他若当真动用大军,这一路的粮草转运极其艰难,故而筹备也要筹备一二年去,你可放心。”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一二年间,我自会悉心操练兵马,修筑城防,也令百姓休养生息。” “嗯,嗯,”主公说道,“你自己的事,这一二年间,也可筹谋。” “我自己的事?”陆悬鱼迷惑地皱起眉头,“哪一件?” “你已是个二十余岁的女郎了,”主公问道,“为何还不考虑嫁娶之事呢?” ……阿巴阿巴阿巴。 主公似乎习惯了她词不达意的表达能力,还在继续问她,“难道你会担心嫁了人,便不能领兵征战?” “那倒不是,”她立刻说道,“只是战事未消,我不想分心。” 主公的眼睛忽然弯了一下,“偶尔分一下心也不错。” 他倒了一爵酒,递给了她。 宴请宾客用的醇酒,里面又加了些蜂蜜,喝起来甜甜的。 她喝了两口,很自然地就伸手去主公面前的盘子里取了一条冷掉的猪肉来吃。 ……主公假装没看见这个粗鲁的行为。 “比如说,你在外面征战很久,你喝泥潭里的水,吃发霉的麦饼,双腿被虫豸所伤,不停地流血肿胀,你的同袍也一个个离开了,”他继续说道,“你心中除了战事外,总要想一点什么东西,支撑你继续走下去才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心里有这样的东西。” “嗯,还不够。” 她有点不认同地看了一眼化身知心叔叔的主公。 “如何不够?” “你看,我年少时一路征战,多少次狼狈极了,也这么熬过来,我心中就总想着,我是宗室子弟,我该为天下人做一点事,”他说道,“但那些士兵呢?他们也可以想一想,家中是不是有人等着他们呢?” 刘备是个汉朝人,他只能将他的想法模模糊糊地讲出一部分,讲得并不那么精准,但她却立刻明白他在讲些什么。 战争会异化一个人,他杀的人多了,身边死的人也多了,“人”就逐渐不再是“人”了。 先是敌军不再是“人”,因此可以被随意地杀戮,甚至筑出“京观”这种炫耀武功的东西; 而后是政敌不再是“人”,因此可以撕毁承诺,可以杀了他,还可以夷了他的三族,包括男女老幼; 最后连自己人也不再是“人”了,飞鸟尽,良弓藏,玉座是孤高而冰冷的,想要攀登上去,总得踩着无数白骨才行。 “你的婚事,总要你自己作主,”主公说道,“但你不必为此担忧,你虽为妇人,我必不令你因此而受委屈。” “主公你真是个好人,”她感动地说道,“但是……我……我总得……” “总得寻到一个合适的郎君才能考虑这事?”刘备替她说了出来。 “是啊!是啊!”她连忙点头。 “你身边那些人,都是好儿郎啊,”他狐疑地问,“难道你看着都不合适吗?” ……身边的人?哪一个? 已经很晚了。 和主公说过话后,她准备回家去。 明天是元日,家中还有许多琐事,她这样一面想着,一面走到府门口,正准备骑上马时,后面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文远?” 张辽骑着马,溜溜达达过来了,似乎很是吃惊地望着她,“你还不曾回去?” “不曾,主公留我一会儿,”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也没回去?” “今晚用的羊肉嫩极了,我因此留心,向后厨要了两只,正好明日可以烤了吃!”张辽很自然地说道,“既见了辞玉,分你一只怎么样?” 他骑在马上,那样开开心心地用大拇指比了比后面驮马上的两只羊,肥肥嫩嫩,看着就可口极了。 陆悬鱼睁大眼睛,盯着那头肥羊看了一会儿。 “还是文远有心,”她感动地说道,“这样好的东西都记着我!” 第319章 天气又转暖了。 桃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这样的季节,很适合同好友在树下喝一杯酒。 尤其是对于曹操来说,更显珍稀。 他年少时四处结交豪杰英雄,“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寥寥无几。 他原本骨子里就是个很傲慢的人,即使不看出身,不看官职高低,只看才华气魄,能入他眼中,受他敬重之人也是少之又少的。 但眼前这人算一个,不仅是他的至交好友,受他敬重,甚至可称之为兄。 袁绍有一副令他羡慕的好相貌,数载未见,依旧英伟迫人,是个不可多见的美男子。 与勉强收复了兖州,尚未恢复元气的曹操不同,袁绍现在已经拥有了幽、冀、并三州,黄河以北的半个青州也在他的治下。他又十分善于治理领地,河北百姓对他敬爱有加,士卒受他恩惠,更加愿效死力,因此兵强马壮,粮草充足,称得上当今中原的霸主。 只是这样一位有威仪气度的霸主,鬓间却已现星霜,眉目间也多了一丝倦怠。 曹操端起酒壶,为袁绍那只云纹黑漆的“君幸饮”酒盏中添满了酒,又为自己也倒满酒。 “我观兄近来气色不佳,”他笑眯眯地说道,“莫非后宅佳人太多?扰了心神?” 袁绍瞥了他一眼,“阿瞒府中难道不置姬妾?你气色倒好,竟能来揶揄我。” 置当然是置的,而且没少置,但和袁绍后宅中的乱象大不相同。 袁绍袁术兄弟于后宅事上都十分宽和纵容,由着妇人们彼此针锋相对,争吵哭闹,这兄弟俩也全然没有什么办法处置,这个妇人待他有情,他便也待她有情,那一个也曾有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自然也狠不下心斥责,因而因为妇人事而烦恼困扰也就再正常不过。 但曹操不是这样的性情,他喜爱美貌机敏的女子,宠爱时也不吝金银珠玉,但只要行事越雷池一步,那些耳鬓厮磨的情意顷刻便化为乌有。 有人爱宝剑,有人爱美衣服,而他爱美妇人,爱虽爱了,但并不走心。 ——他真心爱着的,是披荆斩棘,历经霜雪后的天下权柄。 因而袁氏兄弟后宅之事竟能闹得天下人皆知,多少有些令曹操看不过去。 “我不为儿女事所扰,因而气色尚好,”他笑道,“兄也当善自保养才是。” 一提到“儿女事”,袁绍便默然无语,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幽静美丽的山野,四周有侍卫谨慎地来回巡逻值守,只留他们二人在树下饮酒,其中这一位却既无心赏花,又无心喝酒。 “我这一二年,精力大不如从前。” “可是征战公孙瓒时受了伤?”曹操关切地问道,“我听说沛国有良医,我当为兄延请。” “阿瞒有心,我只怕这不是病,而是天命,”袁绍苦涩地说道,“天命不愿我创一番功业……天命在炎刘啊!” 曹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在去岁那场大战之后,这样的流言便甚嚣尘上,连乡野间的牧童也能唱出几首三兴炎汉的歌谣来。 炎汉三兴,自然不是兴在困守雒阳的那个小皇帝身上。 群雄争霸,谁有这样的实力?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第345节 “天命不可测,兄岂能为流言所惑?” 袁绍摇了摇头,“我岂是会被流言所惑之人?当初于死地迎战公孙瓒时,我深知天命在我!” 而现在,不是天命已经离他而去,而是身体不再康健,心中自然无端生出许多杂念和怯意来。 要只是心病,那也很容易治。 身侧这位有谋略的发小略思索一番之后,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狭促的微笑,“兄信刘氏未灭的话,弟倒有一计。” 袁绍眼前一亮,“阿瞒快快道来!” “兄何不‘奉天子以讨不臣’呢?” 刘备的元气同样也未完全恢复,如果袁绍现在不计代价地攻打过来,刘备是很难抵挡的。 ——但后果也很麻烦。 刘备有朝廷亲封的左将军印绶,移风乡侯印绶,他又是宗室子弟,又有天下人望。攻灭了他,又引得朝廷第二次发诏,要天下诸侯讨伐自己,这就很尴尬。 而更尴尬的是,刘备这人,打起来很不容易。 去岁曹操那样精心的一番布置,水淹下邳,几乎将刘备困死城内,最后竟还是被陆廉一路披荆斩棘,救了下来。 这一次就算攻下刘备,若是己方也损兵折将,难道江东孙策,荆州刘表都会无动于衷吗?因此袁绍常为这事苦恼。 但现下听了曹操的话,他却是一愣。 “奉迎天子?” “不错。”曹操笑道,“大汉的天命,当然是落在这位天子身上,兄若欲得天命,为何不迎天子?” 袁绍那两道剑眉深深地皱了起来,“我难道只为借天命治一治病,就这样大费周折不成?” ……这怎么可能是只为治病呢? 他这位阿兄年轻康健时,是个性情坚韧果决,又十分有心机的人,但现在不知是因妇人,还是因子嗣困顿了心志,竟这样浑浑噩噩起来。 “兄且细想,兄据河北,兵马又如此雄壮,天子自然倚重宗室,但若天子就在河北,他岂能不倚重于兄呢?” 袁绍仔细地想了一会儿,“阿瞒,天子初为董侯时,我们便不与他亲近,现下他已稳居雒阳,刘备又远在徐州,尚不能威胁到他,他如何肯来河北?” “本初兄,天子不过是个稚童,”曹操笑道,“兄想得太多了。” “……稚童?” “我家二郎幼时顽皮,婢女想喂他一口饭,总要满头大汗,追着在院落里跑上几圈,”曹操说道,“我下令除了早晚两餐之外,任何人不许给他食物,否则立刻打死,而后再不须婢女喂他饭吃。” ……天子已经十八岁,这口饭自然是不需要婢女来喂的。 因此袁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断你家二郎的饭食倒简单,天子如何肯就范呢?” 天子居于雒阳,但京畿之民被董卓迁过一次,又被李傕郭汜反复屠戮过,农田几近荒废。 朝廷回来之后,天下各地的流民中,也有许多想要回雒阳去,但这事很不容易。 雒阳以西是关中,几十万人相食,已经互相吃光了,剩不下多少还能为朝廷种出粮食的生民; 雒阳以东是兖州,曹操断不会让流民返回雒阳,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将他们留在自己的领地内,为自己种田干活。 只有并州人通过张杨的野王县,能来到雒阳,也只有张杨这一位诸侯,还在稳定地将领地上的产出送到雒阳来,供养雒阳的朝廷。 天子不愿意来袁绍这里就食,就是因为有张杨在喂他饭食,这位忠心耿耿的汉臣被封为晋阳侯,假节钺。 听了曹操娓娓道来,袁绍立刻皱了眉头。 “阿瞒欲攻张稚叔?他毕竟是汉臣,面上须不好看,你去岁因攻伐刘备之事,已惹众臣怨愤,这次千万小心才是。” 他的言辞有些絮絮叨叨,很不衬这样的霸主身份。 但曹操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袁绍那宽厚的手掌上,用力地握住,摇了一摇。 “阿兄且放宽心,我总有办法,刘备那边,遣使虚与委蛇便是……兄亦当珍重保养,努力加餐,”他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光,“少则数月,多则半岁,我必有捷报传来!” 当曹操风尘仆仆从邺城返回时,郭嘉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天气确实太好,那家酒坊所酿出的新酒又实在太妙。 有婢女一杯接一杯地为他斟酒,他又不是个能胜酒力的人,很快便醉得一塌糊涂。 清明时节,他就这样烂醉如泥在戏志才的墓前,直到有甲士驾车匆匆赶到,不由分说,将他架上了马车。 车里早已备下热水绡帕,婢女又一遍接一遍地用温热的帕子为他擦脸,到了曹操府前,总算是将这位谋士给弄醒了。 ……但这一身的落拓样子就别见怪了。 曹操见了他,很是温和地笑了笑。 “奉孝若仍困倦不足,不如就在我府上暂歇一歇吧。” 他打了个嗝儿,又揉了揉眼睛,便坐下来喝起了茶,“主公必有要事,在下不敢耽搁。” “嗯,”曹操说道,“本初身体大不如初,若无良医,恐怕只在一二年间。” 郭嘉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既如此,主公不能再等。” “我派人去寻华佗了。”曹操这样说了一句。 他似乎在出神,因此词不达意,这令郭嘉感到了一丝惊奇。 主公微微发怔的样子,并不出于利益与谋算,而是单纯在担心他那位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感到忧心,感到焦虑,甚至感到痛苦。 但只有这一瞬,曹操很快清醒过来。 “本初不愿出兵攻打张杨,奉孝可有妙计?” “张杨有忠心,无雄才,他性子太过仁和,不知约束手下,因此并无威仪。”郭嘉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主公可先以金帛结交他手下偏将,只要有人收下,此事便不难了。” 曹操缓缓地点了点头,“奉孝的主意,我素来是信得过的。” 今日有仆役洒扫清洗地面,青石砖上都洒了水,于是一个个的小水坑在阳光下就显得有些显眼。 曹操不爱奢华,这些磨损了的石砖也不去理会,于是那些凹凸不平之处经过时总要加倍小心,否则就容易摔上一跤。 府中官吏行走时,多半皱着眉头,小心翼翼。 只有一个人踩着木屐,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步履却依旧端正而有风度,一眼看过去,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郭嘉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文若!” 荀彧抬起头时,鬓边的银丝一瞬间刺痛了郭嘉的眼睛。 他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容貌不曾有一丝毁损,无论是将入鬓的长眉,漆黑的眼睛,笔直的鼻子,还是堪称伟美的须髯,似乎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他就是与以前不同了。 当他看了过来时,郭嘉忽然很后悔自己刚刚喊了那一声。 此一时,彼一时。 在天子未归雒阳,一路受颠簸苦楚时,荀彧很希望主公能够奉迎天子,奉天子讨不臣,平定乱世。 这自然是为了主公,但更为天子。 荀彧是汉臣,恐怕他一辈子都是汉臣。 所以他该如何宣之于口?郭嘉想,天子在雒阳待得好好的,他要想方设法杀了张杨,逐了吕布,用袁绍的名义逼迫天子离开雒阳,拿他当做一面对抗刘备的旗帜。 他要对荀彧说,汉家的威严,天子的威严,朝廷的威严,在他眼里,在主公眼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吗? 他能这么说吗? ……可是他不说,荀彧便不知道吗? 曹操并不知道郭嘉和荀彧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是一个春光晴好的下午,他赶路回来,又制订了这样一个计划,已经感觉非常疲惫了。 “唤阿时过来。”他这样说道。 不过一会儿,一位袅娜的美人便款款而行,来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他新纳的姬妾,生得杏眼桃腮,又十分温柔顺从,因此很受他的宠爱。 当她为他更衣,扶他上榻之后,曹操舒服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还是他的后宅比较清静,嗯。 “我打个盹便好,”他摸了摸她那乌黑冰凉的青丝,很温和地笑了笑,“一会儿记得唤我起来。” 第320章 大地又变得毛茸茸了。 先是细嫩的草芽,然后是舒展的草叶,现在已经变成连绵不绝的满目绿意,偶尔一阵清风袭来,吹散一两颗性急的蒲公英,混在柳絮中一起飘飘洒洒。 陆悬鱼打了个喷嚏。 战马也跟着打了个喷嚏。 她骑马走在乡间,揉了揉鼻子,四处张望起来。 清明时节,剧城的人几乎都跑出去了,有的去扫墓,有的去游玩,有的下乡去看一看自家的田地。一般来说,扫墓的和游玩的都会带上家人或好友,拎上两罐酒,出城时神态自若,心情不说十分快意,至少也还平和。 而去看自家田的人经常就是一副怪模样,似乎恼火,又似乎忍着不能发,嘴边经常会起一圈燎泡。虽然看着怪可怜的,但这一部分人经常是坐着轺车出门的,因而从阶级上来说,并不怎么值得同情。 这些士人跑出去的原因特别简单:今春上计,意指夏天来临之前,各地的地方官要将自己管辖地内的户口、赋税、盗贼、狱讼等事编册上报。尤其是人、田、货都需要清点一遍。 ……这个“货”不仅指仓和粮,牛马猪羊,还有草料、禾秆等。 西汉时度田案比喜欢在春天举行,东汉则是秋天,而上计通常在岁末,但去年冬天,百姓们还在进行大迁徙,根本没办法搞这些行政活动,于是就放在了春天举行。 案比也有几种,有全县的百姓都跑到县城来,排队进行人口普查的,这种对于老年人有点不友好,经常能见到老头老太天坐在板车上,儿子汗流浃背地从十几里外甚至几十里外的村庄里,将爹妈拉过来的情景。 ……拉到小吏面前,给小吏看一眼,登个记,把姓名籍贯年龄出身相貌人身关系什么的写清楚,然后再拉回去。 ……就非常的折腾人,官吏累,百姓也累。 ……但今年就不太一样,不那么累百姓,但特别的累官吏。 第346节 农田里的种子已经撒下去了,百姓们其实不是很忙,因此官吏进了村庄,挨家挨户地清点人口田地和牲畜财产时,其他百姓就不免悄悄从自家低矮的墙头探出脑袋,一面看,一面小声指指点点。 “那位看起来器宇轩昂的,必是位贵人啊!” “你怎么知道?” “里长平日里多威风的一个人!见了他跟硕鼠见了狸子似的!” “果然是贵人!”媳妇也赞叹了一句,“里长连头也不敢抬!” “……就是怪了些,脸倒是板着的,可也不见别的什么。” “……什么‘别的什么’?” “你想想,以前县府的贵人来咱们乡里,哪次空手而归了?” “不错,那叫……‘贵人不踏贱地’!” 要是踏了的话,总得有些补偿! 这补偿不一定是什么,有可能是几只鸡,有可能是几斗米,甚至还可能是一头猪。 好在这几年天灾连连,乡野间的少女多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鲜有会被这些“贵人”看中的。 汉子听了也觉得有理,“是不是赵七他们家的鸡不肥,看不上?” “那他总不能空手而归吧?你说咱们这一里,谁家的牲畜看着最为壮实?” “自然是我……” “这是什么话!”媳妇大惊失色,“你是在埋怨我将家里的鸡喂得肥了不成!” 汉子也大惊,“先藏起来要紧!” “藏起来?!藏起来不要罚的吗!” 两口子正拌嘴时,忽而又有马蹄声自村外而来。 这次来他们村的人不是什么器宇轩昂的贵人了,而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郎君,带了几名骑士。这位郎君相貌端正,见了便令人心生好感。 ……但他一到这里,那位器宇轩昂的贵人立刻就变了一张脸! 新来的郎君还没下马,他就立刻迎了上去! 先是一个揖礼!然后赶紧去为郎君牵马! 满脸的倨傲和不耐烦也都没了!全换成了殷勤而又热情的笑容! 刚刚那些端着的架势一下子全没了!尤其是那个揖礼!恨不得一揖到地上去!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土墙年久失修,不能趴两个人,娃子又在土屋里哭了起来,媳妇不得已,只好温良恭俭让地将八卦位置让给丈夫,自己一面进屋去哄孩子,一面又止不住探头出来询问。 “实在听不清啊!”丈夫忽然睁大了眼睛,“那位郎君!那位郎君往咱们家来了!” 媳妇忽然冲出了屋子,惊慌失措起来,“他必定是个真贵人!他这样的人,来咱们这等草芥处做什么!这两间土屋,几个陶罐,有什么可估家赀的!” 可是现在看热闹的变成了别人家,那些脑袋一个个从土墙上,从柴门后探出来,很是幸灾乐祸地望向他们家。 往年县府里的贵人来估一次家赀,免不了带走两只鸡,一头羊什么的,今年换这样的贵人来,她家这房子估给他也不够哇! 那个郎君走到了他家破破烂烂的篱笆前。 还好,还好,家中妇人素来爱干净,不似那等邋遢的女人,污物懒得倒去沟里,直接往路上泼,甚至为了今日之事,还特意洒扫了门庭,干干净净。 因此郎君还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家收拾得很好,很整齐。” 他受宠若惊,觉得自己很该说点什么,但还是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额头抵在了泥土里。 “抬起头来,”旁边那位贵人说道,“使君在同你说话。” “是,是。”他小心抬起头来,“使君,我家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他说完之后觉得还不够,慌慌张张又加了一句,“我家那两只鸡在屋后,不曾想要瞒过贵人!” ……好像说得也不对。 因为跑出来抱着孩子跪在他旁边的妇人瞪了他一眼。 使君倒是笑了。 “起来说话。” 这位姓田的使君远看是个温文尔雅的模样,离近些却在眉梢见了一道疤,那几名骑士又称他为“将军”,竟还是个带兵打仗的!这就更令人吃惊了。 但使君仍然是很和气的,先问他家几口人,这一冬如何度过,又问他家春耕情况如何,种子好不好,雨水足不足,肥料够不够。 待他领着使君转去屋后,给使君看他家那几只肥鸡时,使君竟然还伸手去摸了一把! 他连忙将那几只鸡拎起来给使君仔细看! “夏天快到了,”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郎君拍了拍手上的鸡毛,“须得经常清理鸡圈,小心鸡瘟,更要小心时疫。” ……使君还懂怎么喂鸡的! ……不对!重点是使君摸了他家的肥鸡! 媳妇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于是这个汉子立刻就明白了。 里长若是抢走了他家的鸡,那算是倒霉; 府吏若是拎走他家几只鸡,那算寻常; 但这一位明显是真正的贵人!使君啊!郡守啊!待他这样和气,这样从容!想一想,请郡守吃几只鸡,自家也与有荣焉啊! 何况说不定使君这样身居高位,又宽厚待人的贵人一高兴,还能赏他些什么! 说干就干。 “不是小人夸口,县城中养的鸡,多半也没有小人家的肥美,”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这几只,小人给使君带上如何?” 他这样问的时候,那位年纪并不大的使君很吃惊地睁大眼睛,似乎想笑,但没有笑出声。 ……又有马蹄声传来。 里吏、府吏、使君,还有那几个骑士一起望了过去。 ……这次来的人没有使君那么顺眼,是个一身旧衣的年轻士人,看着一脸穷酸样,偏还骑着一匹不见一丝杂毛的壮硕黑马,毛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马不见奔驰,马蹄下也不见尘土,溜溜达达地过来了,还没到他家的小院子前,远远地扯着似乎喊哑的嗓子就在那里嚷嚷! “田使君这是准备抢谁家的鸡呢?”他似乎又开心又嚣张的样子,“可让我逮到了!” 府吏连忙上前一步,大喝一声: “尔是何人?!贵人面前,怎可如此无礼!” “无礼!”里长也跟着嚷了一句! ……他要不要也跟着喊一句? 媳妇猛地用胳膊肘又捅了他一下。 “你看使君那几个随从!” 使君身边那几名亲随见了这人倒是并不愤怒,脸上都露出了怪相。 ……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但最后还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让出一条路给他们的主君。 两千石的郡守上前去,很自然地扯住了那匹马的缰绳,为这个人牵马。 马儿很明显还对他颇为熟悉,舔了舔他的手。 ……年轻人跳下马来,见他们还在傻愣着,还心情很好地冲他们挨个摆了摆手。 “我同他说笑呢,”他说,“我知道我们田使君下馆子是一定要付钱的。” 田使君脸上略有一点尴尬的神色,但仍然掩饰不住眉宇间的欣喜,“将军如何亲至?” “听说你累倒了几个督邮之后索性自己跑到乡下来,”年轻人笑道,“正好我来千乘看一看城防修得如何……你吃不吃烤鸡?我这门手艺很不错的,小郎和阿草隔三差五就嚷嚷着想让我烤给他们吃!我去给他家的鸡买下来吧!” 那几只肥鸡最后到底没活过这一天,被捆了交给那个年轻人带走。 它虽命运多舛,但还是给自家狠心的主人赚到了三倍于普通肥鸡的钱。 掂了掂手里的钱袋,一家子默默望着那一群人离去的身影,心中仍然有点惆怅。 “我这鸡,原本可以卖给贵人的!我同他说了好几句话呢!到时别说赵七,里长也要羡慕我!” “……但那个,那个年轻郎君,你看他那匹黑马,他应该也是位贵人吧?” “你看他哪点像贵人了!”丈夫不服气地争辩道,“你看他那懒散样子!跟村口晒太阳的闲汉有什么分别!谁家老实人这样胡吃海喝!” ……尤其这还是清明! 陆悬鱼烤鸡的手艺的确是很利落的。 她自长安逃难这一路上,杀也不知杀了多少各种飞禽走兽,因此收拾一只肥鸡自然是得心应手,不过多时,便烤出了热气腾腾的香味。 只不过这只鸡先不由他们俩来吃。 千乘城外堆起了一座封土堆,冬时郭图堆起来的,春天来临时,新派到千乘的官员和民夫又给它加了些土。 那只烤鸡是给这座封土堆的,除了鸡之外,还有一罐酒。 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便只坐在封土堆前发呆。 田豫在一旁,并不作声,看她穿着那身旧袍子,像个很落魄的士人般,坐在她的士兵们面前,沉默半晌,只倒了一碗酒,喝下去。 尽管是新加的土,封土堆上却已经长出了几颗草芽。 也许再过一两年,这里便要长出树苗了。 等到他年老时,田豫想,这座封土堆会变成什么样?土堆下那些再不会变老的人,又会变成什么样? 他这样出神时,北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他抬头望去,陆廉也抬起了头,望向土路的尽头,很快便皱起了眉。 尽头处出现了十几骑,其中为首的是一名二十余岁的文士,高冠博带,身姿挺拔,面目刚开始还有些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尽管这一路风尘仆仆,但那仍然是个见了会令人感到惊诧的美男子。 第347节 “怎么是他?”陆廉这样低声嘟囔了一句。 田豫忽然紧张起来,“将军认识他?” 第321章 ……这位来客,非常怪异。 ……不是说他身上哪一点怪异,不对,他确实是有点怪异的。 他骑马向着他们而来时,面目刚开始自然模糊,但能让人隐隐感觉到五官的端正,离近些清晰起来,那种端正就变成了秀丽。 但这种秀丽仍然是隔了百步开外的,田豫原本这样想,真站在面前时,总该在脸上挑出一点瑕疵来。 ……因为哪怕是剧城这些年轻郎君中间生得较好的陈群!他那张脸也不是毫无瑕疵的啊! 但这位来客下了马,走到他们面前,向着陆廉行了一礼时,这个距离称得上纤毫毕现了。 ……五官、身材、举止、风度,都仍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许久未见,”这位来客开口时如同清泉流过玉石表面,声音温润悦耳,“纪亭侯尚安乐否?” 田豫忽然感觉心跳都跟着慢了一拍。 这位来客名叫荀谌,字友若,颍川荀氏出身,现在袁绍帐下为冀州别驾,听说是非常受器重的人。 袁绍遣使来,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这似乎快要成为一个循环了:结盟、过一段时间撕毁盟约开打、打完继续结盟。 因此请这位使者吃饭时,陆悬鱼便忍不住开口问了。 “别驾此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纪亭侯有此一问,必是腹诽袁公不守信义。” “……难道不是吗?”她想了想,又改口道,“至少也是个教子不严吧?” 荀谌转过头,含笑望着她,“足下想一想,难道袁公当真不守信义吗?若他真是如此反复的小人,又该如何待曹孟德呢?” 握着筷子的陆悬鱼陷入了一阵犹豫中。 毫无疑问,袁绍对曹操是真爱,兖州全境被打个稀烂,曹操的兵马自徐州狼狈而归,疲惫已极,根本无法对阵董承是,是袁绍派臧洪自东郡出兵,替曹操扛下了董承的主力。 ……事后不仅没要钱没要地,还送了不少粮草过去。 ……图什么。 “直到现在,朝廷依旧因此事抱怨袁公举措不当,‘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哪,”荀谌悠然地将酒盏端到唇边,“袁公却一句怨言也没有,纪亭侯细想,他难道不是天下最重情义之人吗?” ……她嘴笨,由得他说。 “况且自董贼祸国,群雄并起,生民如陷沸釜,”荀谌喝过那盏酒,又将酒盏放下,“以在下看来,兵事于国无益,自然是能避则避的。” 这种话太虚伪了,她想。 不打仗,袁绍要他们这些谋士干什么?放着好看吗?当然放着确实挺好看,但这些好看的家伙各个都是世家出身,而且与打得稀烂的青州不同,袁绍这些世家出身的谋士家大业大,是有私兵部曲的。 想象一下,她,陆悬鱼,自己有三千兵马,然后整个青州世家凑一起能拉出个四五万的军队,她得用什么样的力气,冒多大的风险,才能将隐田隐户这点事捋明白? 况且他要是不打过来,她自然能慢慢恢复起来,到时候人丁一多,军队也就多了,这种事冀州人难道想不通吗? “嗯,纪亭侯心中所想,在下明白。” “……你明白什么?” 荀谌没理会那句话,还在继续往下说,“但请足下细想,北海的乡野间,农人忙碌得很吧?” “不错,”她迷惑地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在下想说……难道河北的农人便不种地吗?” 并冀两州的百姓已经数年不见战火,幽州现下也已平定,以袁绍的基础而论,大家一起疯狂种田,难道他种不过青徐吗? 她被噎住了,瞪了他一眼。 这位如玉君子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很殷勤地伸手过去拎起酒壶,替她也斟满了酒。 陪在一旁的田豫看了这一幕,感觉心里纳闷极了。 有剧城的信使至,趁着城门未关跑了进来。 于是上座的年轻女将军起身离席,去处理一点庶务,留下了客人、几名千乘的官吏、田豫。 田豫又看了一眼这位使者。 他喝了几盏酒,因此脸上带了一抹绯红,唇边似总有丝笑意,映在灯火下,美则美矣…… ……就是总让田豫想到《佞幸传》。 他清清嗓子,决定不让席间冷场,同时也试探着问一下。 “别驾是第一次来千乘?” 荀谌点点头,“一直很想来北海拜会孔文举,未得便利,这次总算得偿所愿。” 哦,想来见见孔融,也正常,孔融有大才嘛。 田豫点点头,又有意无意地接着问了一句,“孔文举兴办学宫,的确名望于一时……不过,别驾似与将军也相熟?” 这位冀州别驾握着酒盏的手一顿,那双含笑又多情的眼睛忽然转开了。 “纪亭侯虽统军陷阵,名震天下,毕竟也是年轻女郎,”他似乎有些害羞,微微地低下头,抿起嘴角,“不当在背后聊她的事。” …………………… 田豫看着他这幅模样,总觉得有点不安。 但比起这位来青州作客的使者,另一位使者才更应该令他感到不安。 那位使者相貌并不英俊,年纪也不年轻了,但他看起来笑容可掬,是个一见便让人喜欢的人。 在他的示意下,又有一只沉甸甸的箱子被抬了过去,放在对面男子身前。 那箱子里沉甸甸的,分门别类放了许多样珠宝与金饼,一旁又有仆役抬上来几匹蜀锦。 那些珠宝自然散发着光辉,映上蜀锦,如流金一般。 连那几匹蜀锦的颜色挑的都极好,似乎早就听说他的爱妾喜欢绛红,因此几匹蜀锦都选了绛红的底色。 杨丑一见了,便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那匹蜀锦,而后又连忙收回手来。 但使者脸上已经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不过一偏将,”这个四十余岁的并州汉子粗声粗气地说道,“曹公为何这样看重我?” “大汉宗庙,全靠大司马得以维持,而大司马最为倚重的,莫过于将军!莫说曹公,便是天下之人,又岂有不知将军名姓者?” 这样的恭维话没什么分量,但对杨丑而言却听得很受用,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使者又笑眯眯地开口了,“可惜将军久居人下,才华不得施展。” 杨丑忽然一愣,警惕地说道,“我虽不过一粗人,但也知报效主君,况且大司马品行高洁,我很是敬仰,安敢有异心?!” “将军忠勇,在下佩服!”使者一点也不慌乱,又声情并茂地夸赞了几句,“曹公就是看重将军这一点,才起了结交之心啊!天下庸碌辈无数,难道都能得曹公爱重吗?” 听了这话,杨丑放下心来。 “那你……那曹公,究竟对在下有何吩咐呢?” 使者摆了摆手,“曹公岂有别意,只不过是爱重将军人品,特来提醒一句罢了,信与不信,君自取尔!” 这位粗鲁而不精文墨,更不精阴谋的武将已经完全被对方的思路牵着走了,听了这话,立刻急切地身体向前,“请讲!” “河内北临袁绍,南护雒阳,无人可以为援,若将来天下形势生变,将军当自思后路啊!” “如何就无人为援了?”杨丑忙道,“温侯就在雒阳啊!” 刘晔等这句话已久,听他这样一说,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将军!你是个忠肝义胆的磊落丈夫!难道吕布也如你一般么!难道你当真相信,袁本初兵临河内时,他真能来帮你们不成!” 杨丑愣了。 但刘晔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窘迫,还在大笑,“将军哪将军!大司马的重兵既在你手,天下何处不可去!哪位诸侯不视你为上宾为心腹?所得荣华富贵,必十倍于今日!你如何却这般想不通哪!” 他的荣华富贵十倍于今日?! 他整日里守在野王,哪里见过什么富贵,又能有什么荣华?那些公卿看在兵马与粮草的份上,勉强看得起张杨,又怎会看得起他这个边地的武将? 杨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几匹蜀锦,仿佛透过那鲜红的色泽,看到了一个真切的未来。 宾主尽欢,酒席散了。 荀谌还要继续去剧城,到了剧城歇一歇,继续往东跑去下邳,见刘备才是他最终目的,因此酒席散得就不太晚。 酒宴是在官舍摆的,陪座的官吏们都一个个回去了。 田豫也跟着回去了,回去时似乎还有点不放心,总想留下来。 剩她出门时,荀谌特意送一送。 ……陆悬鱼就还是有点想不通。 “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皱眉道,“你肯定不是来结好的。” “怎么不是?”他很自然地问道,“刘使君是汉室宗亲,袁公祖上亦是四世三公,深受朝恩。为诛董贼,他死了多少族人!大家都为汉室效力,如何不能结好?现在大公子的误会也说清了,两家再打下去也是两败俱伤,辞玉为何不信呢?” ……称呼什么时候悄悄变了。 她皱皱眉,“我家主公是汉室宗亲不假,但我觉得袁公与他之间,没有你说的那种,袁公和曹操的情谊,我看这结好不太容易。” 荀谌似乎咳嗽了一声。 “若刘使君愿投我以木桃,必报之以琼瑶!” “……什么木桃?” 这位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门口,朦胧的春月夜就这么一片一片地往他头顶、肩上、袍袖间倾洒月光,洒得整个人都跟着朦朦胧胧的。 他的声音也跟着朦朦胧胧的。 “若刘使君能忍痛割爱,使你我联姻,青州自然永——” “什么联姻?!”她大吃一惊,“谁跟你联姻啊!” 第348节 “我们三公子尚未娶亲,他才学出众,品行亦佳,又有美姿容令人称道,”荀谌似乎也吃惊极了,并且还挺委屈的,“如何配不上刘使君之女?” 她转头就走,留下身后这个缺了大德的使节一本正经地深揖道别。 荀谌并未返回官舍,而是转过头看向了这条街道。 这里还有些萧条,但考虑到这座城池曾为袁谭屠戮过,现下的恢复速度已经够令人吃惊了,这意味着许多居民都是安全撤离而又安全返回的。 甚至在渡过黄河后,他所看到的这半个青州,处处都透着这种令他惊异的生机勃勃。 他真切地知道在袁谭的统治下,平原郡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何等凋敝的模样。 ——饿死在路边的饥民,被迫逃进山林的流寇,以及卖给豪强为奴为婢,从此在案比上再也看不到的幸存者。 但在这里,他看不到流寇——那是战争过后最容易出现的群体——也看不到垂垂老矣的农人,更看不到路边的饿殍。 那些农人依旧衣衫褴褛,赤脚在田里劳碌。 小吏的面色也依旧不怎么好看,甚至其中还有一些是女人,她们也在忙碌地测量田地,偶尔还会大声与人争吵。 但他们都在努力地活着,而且是干劲十足地活着。 妇人在忙碌着纺线,小孩子在脚边玩着泥巴,老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地喂鸡浇菜。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们便会躲在树下,喝一碗凉水,然后拍一拍肥肉还没长起来的肚皮,跟人侃几句乡野粗话。 这与荀谌的想象几乎是南辕北辙的。 ——但这也许更好。 陆将军走了。 好像挺生气的。 那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放心,再看看。 有人在墙角处悄悄探出头来,牢牢地盯着官舍门口那位使节。 直到有冀州而来的随从走了过来,轻声请他进去。 那位郎君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便瞥向了这里。 缩在墙角处的人一瞬间吓得不能动了。 不会被发现吧! 若是被那位郎君会错意,以为咱们将军想要对他不利!闹到陆将军那里,岂不尴尬! ……还好,还好。 这位郎君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张脸看起来似乎还在忍着笑。 他就那么走进去了,转过身时,似乎袍袖间带起了一股夜风,有暗香浮动。 “天啊!”一名田豫的亲兵哀叹道,“那位郎君!他连咳嗽的模样都那么俊俏!” 第322章 天气越来越暖,路上行人的衣衫也越来越单薄。 荀谌跟着陆悬鱼一同回到剧城,下榻官舍时,陈群已经换上了夏时的葛衣,急急忙忙地登门拜访。 这位青年比荀谌小几岁,比荀彧则小了十岁左右,因此陈群虽然十分尊敬荀彧,却与荀谌更加相熟些。 “友若此为何而来?” “若说为公,正为袁刘结好而来,”荀谌笑吟吟地说道,“若说为私,也很想来看一看长文。” 陈群就更高兴了。 “待下邳事毕,若是友若不忙回返,正可来学宫见一见天下名士!” “听闻孔文举才华过人,体气高妙,”荀谌十分有兴趣地问道,“学宫中可有与之比拟者?” “若以文辞华美而论,世间恐难有比者,不过……” 学宫中的名士,有写诗赋的,也有做经学学问的,还有特别会写各种公文,比如什么表檄碑诵的,更有对时局十分有见底者,善作策论。 陈群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荀谌便微笑着静静听。 这些名士大部分是外来的,少部分是当初黄巾作乱时,离开青州,四处流散,现在又回来的。 孔融很喜欢这些人,并且从中挑选有贤名者,推荐给了陆廉,由田豫和陈群来为他们安排职位。 “谌自平原渡河,一路南下时,曾见案比度田之举,”荀谌有意无意地说道,“这些被举荐上来的文士,定有一番抱负可施展。” “自是如此,只是去岁征战,还是有许多小吏流散,”陈群苦笑道,“北海竟任用了许多女吏,惹士庶惊诧不已,好在今岁能议定田地,又追查出许多隐户,可保今岁钱粮无忧了。” 荀谌又看了陈群一眼。 他说话坦坦荡荡的,一点也不遮掩,反而更显得北海现下局势稳若磐石。 ……但怎么可能呢? ……大家都出身世家,追索隐田隐户这种事是什么性质的举措,陆廉不知,陈群也不知吗? ……对于荀氏这种家大业大,主君倚重,不缺钱货的名门来说也就罢了,对于郡县里普通的豪强而言,这完全是挖坟掘墓般的行为啊! 大概是荀谌的目光太过诧异,陈群立刻了悟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将军为追索隐田隐户,岁除时曾请北海全郡的豪强来剧城赴宴……” 荀谌摆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陈群立刻又慌忙地解释了一句,“将军不曾害人性命!她晓之以理,我家主公又动之以情,豪强自然心服。” ……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 “我明白了,你家将军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陈群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天底下断没有这种道理,只要“讲一讲”就能让整个郡的世家都心甘情愿将自家隐田交上来。 所以一定是陆廉恩威并施,用了什么雷霆手段,将北海豪族来来回回,如犁地一般犁了数遍,当这些豪族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过,再没什么手段与她抗衡时,自然只能乖乖交上田产家赀。 他出身颍川荀氏,又身为冀州别驾,出使北海,原本剧城当有许多世家故旧前来拜访。 ……现在看来,除了陈群与孔融之外,大概不会有人敢上门了。 ……还真是好手段。 窗子被支了起来,有柳絮与春风一起飘了进来。 暖洋洋,毛茸茸,落在了席子上,似还不死心,想要悄悄地翻进杯盏里去。 陈群连忙将陶杯拿了起来,望一望正注视这一幕的荀谌,忽然就笑了。 “友若必是在腹诽将军。” 他这位老友也笑了,“何以见得?” “将军与你我出身不同,行事举止也十分随意,友若初见她时,恐怕心中多有臧否,”陈群说道,“但相处久了,自然会察觉到将军天真率直,品行高洁之处,她……” ……他讲起来了。 荀谌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这位青年文士在剧城自然也有几个好友,但他性情谨慎端肃,平时少言寡语,并不与人这样絮絮叨叨地闲聊,现下见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情分不比寻常,自然话就多了起来。 尽管两人各事其主,陈群在谈及北海政务时,显见有些心机在其中,不能说不防备他。 ……但在涉及“陆廉”这个人的私事上,陈群确实是没有防备自己的好友,他只是很自然而然地讲出他眼中的陆廉是个什么模样。 她生活得很朴素,很有自制力,喝不惯他的茶这一点不太好,但别人要是想送她什么金银珠宝之类的女子首饰,她一定也不会收下,这就很不错! 既有自制力,又有仁义之心,而且还那样勇武!并且私下里还是一个十分率直磊落的人!跟这样的人共事真是太愉快了! 陈群的滔滔不绝渐渐就转了一个小弯,夹带了一些微妙的私货。 “我虽在北海,偶尔也会听闻袁本初麾下谋士者众,纵有国士之材,也不免受人攻讦,”他十分真诚地望着面前的好友,“友若之才,十倍于我!若是能来北海……” 荀谌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听到陈群终于不装了,他才慢条斯理地从席子上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长文既真心待我,我不能不剖肺腑。”他说,“我与纪亭侯相识,远在长文之前。” 陈群脸上的笑容停滞了。 “友若如何会与她相识?” 荀谌的目光又一次悄悄地避开了,脸上也淡淡飞上了一抹绯红。 “长文是我挚友,我自然是不瞒你的,那还是数载之前,我赶路时遇了流寇,蒙她相救,又留我借宿……” 陈群愣愣地看着他。 眼睛里写满了“我不想听下去了”。 但荀谌还在那里继续情真意切地说。 “我曾向她求亲……” 眼前的友若再也不是那个从小结识,温文而又机敏的好友。 他突然变成了一只怪物。 还是一只长得漂漂亮亮,穿得也漂漂亮亮,浑身上下散发着香气的怪物。 陈群悄悄地将手指伸向了草席,掰下了一根草棍儿。 ……他再也不想挖袁绍的墙角了!请这位来使哪来的回哪去吧! 在荀谌和陈群进行浓茶风格谈话时,陆悬鱼正对着沙盘发呆。 她的沙盘做得很细,因此在广陵、庐江、淮南作战的时候,总能给她提供一些思路。 ……但在青州就不行。 整个青州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中间被暂时安稳的黄河隔开,所有的城池都近乎孤城。 第349节 其中也有一些丛林能起到阻隔视线的作用,但无法隔绝道路。 她就这样瞪着这个平整的沙盘看时,太史慈走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罐子,见她那样出神,便问了一句。 “怎么了?” “……嗯,你知道荀谌来了吗?” “孔使君似乎要举办一场酒宴,不过只请学宫的几名文士。”太史慈说道,“怎么了?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我想不通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太史慈站在那里也愣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到她身边,将那个罐子放在一旁。 一股热腾腾的油脂香味立刻飘了出来。 “新出锅的点心,”他笑道,“辞玉大可以一边吃,一边想。” “荀谌说替袁绍三子而来,想与主公结亲,”她说,“我一点也不信,而且这个亲结了也没什么用。” “为何?” 她慢慢地回忆当初在雒阳见到的那些事,“袁隗在雒阳时,董卓必定抱着这样的想法,以为袁家人在他手中,袁绍袁术兄弟必然不敢大张旗鼓集结义师。” 但袁家几十口的性命,硬是换不回袁绍的心意。 ……谁说这人优柔寡断的? 所以在陆悬鱼看来,这只是袁绍的一个借口。 “他已据青州,断然不能再往北打,向南除了兖州,便是青徐,他既手握二十万兵马,早晚还是要打这一仗的,”她皱眉道,“他到底在迟疑什么呢?” 太史慈递给她一块油炸糕,两个人一边啃,一边默默地看沙盘。 “他有二十万的士兵?” “嗯。” “那他岂不是要征发四十万,甚至是六十万民夫?” 她忽然看了太史慈一眼,又看了沙盘一眼。 “那他怎么运粮呢?” 太史慈和她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沙盘。 “他该在哪里囤粮呢?” 她记得清楚,他也记得清楚,袁谭第一次来攻青州时,双方与其说在打仗,不如说在打粮食。 太史慈烧了袁谭囤粮的厌次城,袁谭遣匈奴骑兵来断她的粮道,大家互有往来,一起饿肚子,最后远道而来的吃亏退走,坐地户获得胜利。 袁谭不过一万余人,她则只有数千,哪怕粮食被抢被烧,总还有办法四处就食想想办法。 ……那么,几十万人的军队,要如何周转,如何存储,如何保护他们的粮仓呢? “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烦恼,”她最后边吃油炸糕,边下了一个结论,“他其实可以少来一点人的,照样能殴打我们。” “当真?” “当然不是真的,”她比比划划,“子义不知道么?我现在已经是天下无敌了!” 第323章 “最近总觉得各位使君有点不正常。” “……如何不正常?” “你想一想,你家这一个月最忙的是什么事?” 太阳有点晒,因此要躲到墙根下,被晒热的地面泛着暖意,又不会令人感到炙烤,只是柳絮实在讨厌,动不动就往人鼻子里钻。 门口的两名士兵在嘀嘀咕咕,偶尔打个喷嚏。 这个月忙什么事?那个士兵想了一下。 “哦这不是三月份么!我妹,我姨妹,还有邻居家的妹妹,都行了笄礼!我妹还订亲了!” 诗经有云,“溱(zhen 一声)与洧(wei 三声),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jian 一声)兮”,大概就是讲上巳节特别适合男男女女跑去河边玩耍,顺带不认识的认识一下,认识的加深一下了解,充分了解的拉拉小手,偷偷定情。 所以对于家中有适龄青年男女的人家,三月是个脱单的月份,孩子没脱单的家长着急,脱了单的自然也着急,这回就该忙碌起婚姻大事了。 ……但这只限于平民百姓。 因为家中有女儿的人家,女孩若是满15岁未嫁,算赋是要按五倍缴纳的,为了减轻这笔负担,父母也希望女儿尽量早些嫁人。 至于男孩就更急了——穷人一辈子都穷,能拿得出手的也不过是家里几亩薄田,除此外就只有小伙子年轻强壮,吃苦耐劳的名声了。须知官府为了逼迫女孩嫁人连这么没节操的招数都使出来了,要是十几二十岁时没有女孩看中他,岁数大了还能娶到媳妇吗? ……当然其中也有例外,江东那位吕范就能做到穷得叮当响还迎娶顶级白富美。 ……人家是个大帅哥。 总之,庶民为了能尽早组建新的家庭,添丁进口一起奋斗,自然要抓紧三月春光晴好时,年轻男女互相挑挑拣拣考察一下。 但从士族开始就不是这套择偶方式了。 他们挑选对象是要看对方门第郡望的,祖上出过什么名臣,父祖三代间又做过什么官,宗族里有什么德操品行出众之人,郎君在哪里进过学,拜谁为师,女郎的母亲名声又如何。 这一套下来,反正两个人彼此有没有什么感情是可以完全忽略的,有感情可以过,没感情也也可以凑合过。 所有这些事,都由两家的家长来决定。 总而言之,世家郎君很少有自己打扮整齐,登门追求女郎的。 门口的两个士兵虽然对士族联姻的事情了解的不甚清楚,但大致思路是知道的。 他们因此不太理解这个春天里,将军身边这几位郎君突然打扮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这几位郎君确实因兵戎之事迟迟未层娶亲,陆将军也确实还是未嫁的女郎…… ……但还是联系不到一起去!就比如今天这位访客! 诸葛玄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有点困窘地揉了揉鼻子。 他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神情文雅,换上这件青色流纹葛布直裾,再加上两三点的玉质配饰,以及一身的熏香。 ……但他其实不太习惯熏这种香,略有一点甜腻了。 ……他能看得出来二郎也不是很喜欢这种香。 ……虽然不太喜欢,但还是不确定地同他说,“听说城中女郎都很喜欢这种香。” ……所以呢? 对面的将军也突然打了个喷嚏。 诸葛玄的脸皮感觉有点紧。 “在下这身衣袍是不是熏的香太重了?”他尴尬地动了动。 “不是,不是,”她四处踅摸什么东西,终于寻到了一块草纸,开始擤鼻子,“这个柳絮真是太烦了。” 诸葛玄的内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这次来是为了与陆廉拜别的,他既然被刘备表为东莱太守,现下田豫又忙于北海郡的事,他还是得回去监督下面的官吏度田案比这些事。 陆悬鱼擤过鼻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阳光洒在中年文士面前的席子上,照得他整个人像一丛春光里的修竹。 ……晒得有点蔫的修竹。 这位东莱太守身上总带着一种非常社畜的气质,不是田豫那种奋斗到死的气质,而是一种“行行行好好好我加班还不行吗”的,无可奈何的气质。 一般来说,他要是在孔融身边刷新,这种气质会削弱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果然我还是适合做做学问”的宁静气质。 但是每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这种气质就出现了。 尤其是最近,诸葛叔叔开始打扮起自己,无可奈何感就变得特别强烈了。 “诸葛先生是不放心东莱今岁上议之事吗?” 诸葛玄抬头看向了她,他似乎很想说点什么,眼睛里的倾诉欲呼之欲出,但又忍住了。 她认真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恍然。 “先生明日出城时,我请子义在军中选三百东莱精兵,随先生车驾同回东莱,如何?” 诸葛叔叔眼睛里的倾诉欲化为了一片感动。 “将军竟想得如此周到!” “子义数番回东莱平叛,清扫各县,此郡世家豪强之中,能为宗贼者已寥寥无几,”她笑道,“况且东莱三面环海,不比豫章势力错综复杂,先生有何值得担心处?” “玄尝在荆州时,曾闻刘景升单骑入荆州,江南悉平。”诸葛叔叔很不好意思地拢住袖子,向她拱了拱手,“然刘景升亦须借蒯菜之势,唯将军能以声名勇武,平定青州。” “还没平定呢,”她笑道,“只平定了半个。” 这半个说完全平定也不算,还得诸葛玄将东莱那边的上议结果交出来,看看东莱的豪强们到底配合不配合,不配合的话说不定得请他们吃顿饭。 要知道,曹老板也会吃了这些豪强的大亏啊!现在还有个冀州的谋士在这里! 陆悬鱼想,也不知荀谌这次跑过来,究竟心里藏了多少小秘密。 “你看!你看!”门口昏昏欲睡的士兵捅了一下同伴。 诸葛玄的马车刚走,又有马车慢慢地过来停下了。 车上下来了一位也是高冠博带,着意打扮过的年轻文士。 “又一个郎君!” 关于荀谌的拜访,陆悬鱼倒是不太吃惊。 这人在剧城不会多待,只住两日,与学宫这些名士互相认识一下,立刻便要出发去下邳,临走之前八成是会来找她的,找她聊点什么不一定,但那张嘴很可能是不修德的。 “昨日曾见筵席间见过诸葛太守,”荀谌坐下之后,微笑着说道,“不如今日这般用心。” “……什么用心?” 荀谌笑吟吟地,“我观诸葛太守待谌不过客气,待将军才是真心。” 第350节 “那是自然,”她很认同地点点头,“我们这儿的大家伙待人都很真诚,和你们那边不太一样。” 这位容颜如玉的俊秀郎君脸上笑容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但就像荀彧头顶有个无形的打光灯一样,荀谌面前可能有个抹腻子的泥工,那只无形的手从他脸上抹过去一遍,裂痕就被抹平了。 荀谌笑得还是很自然。 “天下人皆言河北多名士,只将军有所臧否。” “他们说袁公开会的时候,你们会打起来,就是真动手那种,”她好奇地问道,“这是真的吗?” 泥工似乎忙起来了。 “……不是。” “他们说郭图审配和田丰沮授打架,头冠都打掉了,”她比比划划了一下,“按在地上骑着打,脑门上那么大个包!” 泥工似乎忙不过来了。 “将军说笑了。” “真的吗?”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泥工崩溃了。 “将军与刘使君若欲平定天下,还大汉一个太平,”荀谌板着脸说道,“便不该作此想。” “那我该怎么想?” “将军当知,只有天子是天下共主,诸侯于士族而言则如流水,取而用之则易,归心则难。” “他们便归心了,又如何?”她问道。 “若士族归心,有谋臣出仕效力。” “还有呢?” “有部曲精兵甘心效死。” “还有呢?” 荀谌注视着她,“将军的里吏,于黔首田客而言是陌生人,士族于他们而言,却是百余年的门庭,将军以为乡人会信谁?” “只要我派去的里吏在那里待久了,”她说道,“他们总会慢慢信我的。” “将军若只据二郡,大可随心而为。”荀谌冷静地说。 屋子里暂时冷场。 有柳絮又飘飘洒洒地飞进来了。 她这人笨嘴拙舌,但她还是想要努力想一想,该怎么反驳荀谌。 ……比如说她就不信,袁本初收集了一大群的谋士,他就那么快乐吗! 柳絮飘飘洒洒的时节,谁都不能幸免,路边赤脚的挑夫打个喷嚏,肩上的扁担抖一抖,换来同伴关切地看他一眼。 邺城的袁绍也打了个喷嚏,仆役连忙递上了一块洁净的细布帕。 明明门窗处都放下了帘子,怎么还有柳絮飞进来呢?他这样怅然地想着。 但谋士们没有看他。 主公除了打个喷嚏外,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人的认同。 天上也没有飞下来那只惩恶扬善的大鹏鸟。 所以他们必须靠自己,继续战斗。 ……这次议事原本挺快乐来着。 ……到底为什么又变成这个样子? ……他似乎刚开始是随口提到荀谌出使徐州,正可为他打探刘备现在到底如何,再考虑下一步究竟是打还是和的事。 “公孙瓒虽败,黑山贼仍在,”有人这样说道,“围攻公孙瓒一年多,士卒损伤,户口离散,兵马不堪大用,主公当三思啊。” “曹孟德在兖州尚能自保,主公何必急于一时,让他先与刘备相持一阵便是。” “不错,主公现下作壁上观为佳,主公细想,曹刘彼此攻杀,死了多少挚爱亲朋,绝不可能联合起来,于主公而言,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以曹制刘,以刘制曹,坐收青徐兖豫!” “待得明岁扫平幽州,收过粮草,此间大定时,送信让他们两个来拜见主公便是!” “待那时必要在信上加一句!后至者诛!” 这时候的气氛还是挺好的,袁绍这样回忆道,因为……因为沮授和田丰没有说话。 然后田丰开口了。 “曹公新败,何能制刘备? “黑山贼豚犬尔,何至于劳大军?” “田元皓难道不知,范阳治下苌乡容城二县,今已不足百户!” 然后沮授也开口了。 “这就奇怪了,元城在魏郡治下,离邺城这样近,不曾受战乱之苦,为何去岁案比,此县生民也只数百户呢?” 整个屋子一瞬间都静了下来。 只有主公在上座打了个喷嚏,但没有人注意他。 那些摸鱼的,围观的,吃瓜的谋士,都纷纷睁大了眼睛,望着沮授。 而刚刚还准备慷慨激昂的审配脸色逐渐变得铁青了,他冷冷地看着沮授,刚想说话,田丰又将沮授的话茬接过去了: “我听闻审正南的宗族多在元城,仅僮仆便逾五千之众,不知是也不是。 “还有许子远,家财几亿,侄子养肥马数百,前番征伐幽州,竟能言军用不足!” 喔!顿时全场人都精神起来了! 无数道目光一瞬间就钉在了他们俩身上! 审配的一张脸青了红,红了青,半晌过后,突然将自己头上发簪拔出,头冠扔在地上,整个人俯倒在地,狠狠地以头抢地! “我跟随明公这么多年!这点功劳、家业本来就是明公赐的!现在就请明公派人去元城,将家赀都收缴了吧!” “正南!正南!”袁绍惊得赶紧站起身,想要扶他起来,可是审配额头上早已起了好大一个血泡,还在那里用力地拿额头砸地! 见此情景,那些谋士已经哗哗啦啦全都跪下了! 一边跪!一边也跟着摘了发冠!泪流满面,咬牙切齿! “主公!我身为主公元从,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也磕得满头都是血的许攸哭喊道,“请主公下令!贬我为一马前卒便够了!我这就披甲去打刘备!” “不错!”审配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水与血水地瞪着田丰和沮授,“若不能战死于青州!誓不回还!” “请主公下令!”谋士们齐齐地喊道,“让我等战死青州!” 站在一旁的袁谭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被郭图迅速地拍了下去! 于是大公子胆怯地缩起来不吭声了。 现在压力来到了他父亲这一方。 面对着愤怒的田丰和沮授,以及满脸是血的审配和许攸,还有跪在地上乌压压一大片的谋士,袁绍的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第324章 荀谌在剧城只停留了两天,然后就出发去下邳了。 尽管他来的时候,北海士族噤若寒蝉,不敢有什么表示,但在他离开时,他们还是借着踏春的引子,跑出来送了送他。 毕竟这位颍川荀氏的郎君才名出众,口才风度又令人心生喜爱,想要亲近一二是再正常不过的,顺便偷偷打听袁公的近况也可以理解了。不过除了这群士人外,陈群也跑来送他了,因此有点想暗通款曲的人到底还是没敢开口,据说只写了几首流传度并不广的辞赋,依依惜别了一下。 陆悬鱼没有去送他,她清晨一般是要去军营校场的,看看新招募的士兵训练到哪一步了,藤牌扛得顺不顺手,环首刀又挥舞得熟不熟练。 柳絮还是吹得很凶,在校场上滚动来滚动去,滚成了一团团,和泥土尘沙滚在一起,一阵风再吹来时,这些灰突突的暗器随风而起,糊到人脸上就不仅仅是让人打喷嚏了,好歹要跟着灰头土脸一把,因此士兵们也跟着此起彼伏地抱怨起来。 “要不怎么说你们还是一群愚货!”老兵骂了一句,“看看陆将军!这么大的风,你看她动也没动!就你们一个个又揉眼睛又吐吐沫的!” 将军站在土台上,袍袖被风左拉右拽,可她自巍然不动。 明明平时这个时辰,将军都该下来了——她平时都这么溜达一圈,站在土台上看几眼就走人的——今天就特意立在那里!给他们看个榜样! 于是被柳絮困扰的新兵们也跟着肃然起敬,在下面老老实实地继续操练起来。 陆悬鱼站在土台上——打仗的时候这东西也可以被称为“点将台”,反正它就是那么个用土堆起来,最多加一层板子的玩意儿——并没有想给下面的士兵们站个样子。 因为将军要来,土台上刚刚洒过水,因此柳絮飘不起来,她也全然没注意到这点事。 她站在那里,只是一面看士兵,一面想起昨天荀谌对她说的那些话。 “辞玉似与从前不同了。” 他坐在那里,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朴素的陶杯,并不着急喝,而是悠然地望着她。 他的样貌秀丽极了,却没有多少烟火气,而更像一尊玉像。 “……不同了?” “与博泉那时不同了。”他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一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这句话很有意思。 “我老了吗?”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她的皮肤可能略粗了一点,也略黑了一点,又或者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自然将容貌中细微瑕疵处都显露出来。 然而仅以容貌论,与那个秋夜似乎并无不同。 但荀谌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有点不开心。 “我只是前阵子打了几仗而已。”她不满地说道。 “打仗总是容易摧折容颜的,”荀谌平静地说道,“何况辞玉不过是与曹操打了几仗,还未曾见过袁公阵仗。” 第351节 她盯着他看了一眼,嘴角轻轻翘起。 “曹孟德与我对阵之前,恐怕也作此想。” 荀谌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 “袁公却不同。” “怎么不同?他——”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就在这一瞬间,陆悬鱼忽然发现,这个颍川荀氏出身的谋士很有意思。 荀谌平时脸上总挂着一丝得体的笑意,与人交谈时有一种文雅温柔的款款凤仪,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但他骨子里是个非常冷硬的人。 即使与她道别时,举手投足依旧优雅风流,带着一丝依依惜别的惆怅笑意,但这都只不过是这人头顶泥工习惯性操作而已。 “将军还在坚持!” “那我们也不能——呸呸!” “别拿手去掏嘴!队率看过来了!” 将军还站在那里,望着他们。 ……但已经有亲兵端着陶盆,想偷偷过来再洒一点水了。 陆悬鱼一点也没察觉到,依旧出神地想着荀谌的未尽之语。 袁绍有什么不同呢? 他的兵马自然是比曹操多出了数倍——可能是多出十倍,除了谋士之外,还有许多名将。 ……其中有两个她总觉得名字很熟悉。 ……就像看到红枣就想起二爷,看到那两个名字也会想起二爷。 但袁绍并不只有满地打滚的谋士和给二爷履历镶金边的武将,在他的治下,河北已经变得相当富裕安定。 士族会欺压百姓,拿百姓当牛马一样对待。 但在这数年间,只有河北的百姓有资格过上牛马的日子,自青州以南,几乎每一寸土地都在打仗,荆州的刘表也曾和张绣孙策爆发过战争,益州的刘璋也正在攻伐割据汉中的张鲁。 因此对于河北的百姓而言,全家老小能活命,能吃饱饭,已经感激涕零,至于怎么被士族欺凌,他们全然是不在乎了,毕竟士族在他们头上是“自古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片大汉的土地上没有几个鱼肉乡里的豪强呢? 而对于士族来说,情况则完全不同。 袁绍本身就是四世三公,士族首领,他又这样慷慨地将权力与财富分享给了河北士族,换来的绝不仅是部曲私兵和隔三差五的宫心计。 士族支持他犹如支持他们自己。 如果将来那一天来临,刘备与袁绍开战,她要面对的绝对不只是袁绍的几十万兵马。 ——还有誓死不降的河北士人。 他们共同组成了一座高山,就那样悬在她的头顶。 想想看啊,那些百姓们活得也很好——他们可以活在自己的土地上,每天端起碗,吃着自己田里种出来的粮食,而不必担心不知那一位将军的战马踏过田野,踢开他的房门,然后将他的妻女掳走,将他杀死。 他只需要忍受里吏时不时的粗暴,以及豪强偶尔的欺凌。 这就是荀谌想要提醒她的。 她想着想着,突然打了个喷嚏。 地面已经完全干了,柳絮又飘起来了,悄悄地就钻进鼻子里。 ……身后的亲兵很委屈地盯着她。 城门口依旧是两排道。 农人站在慢车道那边,畏畏缩缩,但又忍不住探头探脑,他们不经常进城,其中有几个年纪小的很明显兴奋得手舞足蹈,只是被同行的人叱骂了几句,才又一次委委屈屈地将头低下。 待到了城门口处,他们要被询问和查验身份,确认一切没有问题后,再一人交一枚钱的通行费,而后才能进城。 士人的车马在快车道那边,仆役上前亮明身份,守卫核对过车马与仆役所说无误后,便会客客气气地放行,因此速度比农人那边要快上许多。 当她带着那几个亲兵,骑马回来的时候,她没有排队,只是放缓了马儿的脚步。 守卫们立刻闪开了一条道,顺带赶紧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衫。 “将军!” 她点点头,继续骑马进城时,旁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我认得她!” 刘大是天不亮就带着这几个族兄弟出门的,现在才到剧城,自然也没用朝食,饥肠辘辘。 他们原本是存了一点小心思的,毕竟准备在城里找个活干,要是雇主能管他们一顿饭呢,那顿早饭不就剩下了? 这是刘大媳妇的主意,不得不说非常精明。 ……因为这几个人虽然还没找到雇主,但的确已经白吃了一顿。 在那家并州人开的客舍里,手脚伶俐的佣工送上了每人一碗汤,再加一大盘面饼。 汤是热气腾腾的羊汤,羊心羊肺羊肚什么的都切成丁煮在里面了,多加点醋,再把面饼掰碎了放进去泡一泡。 闻着这股腥膻的香气,那几个农人的鼻子和嘴巴都可怕地抽动起来了。 有人忍耐不住就开吃了,有人则是从随身的麻布口袋里掏了陶罐出来,将里面的水都倒了。 “……你这是干嘛?” “将军,小人吃这饼就够了,”那人一边倒腾,一边满脸欣喜地回话,“这汤,小人装了带回去给家中老母妻儿吃。” “你们不是来这里做工的吗?”她问,“一天就回去?” 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失望的神情,又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了同伴一句,“这汤搁个三五天,也还吃得吧?” ……当然是吃不得的,于是被骂过之后,只能痛苦地享受起这顿美食。 看他们吃饭其实是件痛苦的事。 这些农人会用筷子,会捧碗,除此之外要说起餐桌礼仪,与士人们一比简直成了野人。 但他们吃得非常香甜,有汤汁溅出来滴在桌子上,也得赶紧拿手指撮起来,用舌头舔净,啧啧有声。 她看了看,“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若是能找到活计,少说留个三五天,多了待个十几天也成呢!”刘大一边唏哩呼噜地吃饭,一边同她说道,“家里的田已经种下了,又有兄弟照看着,这时候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就想着在城里寻点事做,一则省下这几张吃饭的嘴,二来也能补贴些家用……” “你们家中近况如何了?” “现在自然是青黄不接,这有什么办法呢?好在天气暖了,自然是饿不死人的,妇人在家里纺线织布,也能勉强换一点粮。” 柳树的嫩叶是可以吃的,榆树钱更是美味,林子里有各种嫩芽可以采,回来用水煮了,再拿一捏盐拌一拌。 “不是小人在这里奉承将军,”有个小伙子插言道,“今岁比往年其实要好过的!” “……为何?” “里长与我们说,县府贴了通告,山再不圈了!” 她没听明白,“圈?” “我们乡附近的山,都是贵人们的,不许我们进去,远些的又有狼,不是猎户不敢进,”小伙子认真地说道,“现在可以进山,能采野菜不算,还能进去设几个绳套,打几只兔子来换粮食!往岁养不活的孩子,今岁就能养活了!” 她听得若有所思。 今岁的青州看起来是能活了,但雒阳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比起剧城里那家面向小市民的客舍,刘晔所在的这座二层小楼明显精致雅洁许多,连菜色也十分精巧,坐在一旁的人是个高冠博带,美须髯的中年文士,风度与那些农人更不可同日而语。 但刘晔没什么心思吃这些菜,只是端起酒盏,略碰了碰嘴唇便放下了。 “子扬如何这般愁苦?” “杨丑虽动了心,但张杨手下另几名偏将校尉都退回了金帛,眭固更是拒不见我。” “张杨位居三公,假节钺,又有美名,那些人不愿见子扬,也在情理之中。” “只杨丑一人,他是断不敢轻举妄动的。” 对面那位文士便捋了捋胡须,微笑着向下指了指。 刘晔疑惑的目光向下看去,正看见有几个铠甲破烂的男人走过,路边行人纷纷避开,目光却是毫不遮掩的鄙视与仇恨。 “……那是董承的西凉兵?” “不是他们,又是何人?”钟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溃兵无处安置,又恐为祸雒阳,若令吕布清剿,怕又寒了天下之心,朝廷亦为此日夜煎熬哪。” 刘晔愣愣地盯着那几个西凉人走过,又回过头看向钟繇。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阴谋,猛地便站起身,肃然向钟繇行了一礼。 “谢公教我!” “子扬,曹公去岁虽败,而今你行事当越发小心,不可行事鲁莽。”钟繇摆了摆手,“吕布处,你待如何?” “我欲以金帛厚礼,离间他与张杨……” 钟繇笑了起来,“你能瞒得过他,如何能瞒得过陈宫?便是他身边的高顺,恐怕也要阻拦的。” “公有何高妙之策?” 这位须发飘飘的名士略微思索了一下,笑眯眯地用手指点了点盏中的醇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 钟繇写字时,不见思索,也不见停顿,随手便写出了一个流畅又漂亮的“董”字,落在桌上熠熠生辉。 若是后世人见了,大概想要将这个字拓下来,带回家里裱糊收藏,当传家宝留个几代的。 但刘晔无暇去欣赏他的书法,而是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恍然大悟! 第325章 从兖州到雒阳这段距离并不算很远,实际上只有七百余里。 但那些溃兵仍然慢慢地走完了整个冬天,并且在阳春三月里,慢慢出现在雒阳城郊。 第352节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一路上是靠吃什么,住在哪活下来的,他们出发时带着茫然的兴奋,回来时也带着麻木的凄怆。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披着许多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不同种类的衣服,细心的人于是就能分辨出那些衣服究竟是从同袍尸体上剥下来的,又或者是从妇人还是士人的尸体上剥下来的。 他们的鞋子已经磨破了,脚指头也溃烂到脱落了,他们满脸的尘灰,满身的泥垢,只有手中拄着的长矛,腰间佩戴的环首刀,还在提醒别人,他们原本是以什么身份出发的。 这样的人渐渐多起来后,消息也渐渐传到宫廷中了。 董承已经死了,上至公卿,下至黔首,所有人都再也不想忍耐自己,于是将明晃晃的憎恶写在了脸上—— 雒阳人憎恨这支兵马,不想给他们好脸色,更不想给他们饭食与衣物,但他们又不会乖觉地自己去寻一个角落静静死去,而是四处劫掠,为祸乡里,就变成了朝廷的一个麻烦。 考虑到董承是为朝命而死,公卿大臣们要脸,谁也不肯把这种话说出口,于是处理这些溃兵的活计就被踢来踢去,直至踢到了议郎董昭的面前。 这位议郎四十余岁,面白微须,曾经是大司马张杨的臣属,又与吕布十分相熟。而今张杨驻军野王,董昭就成了“沟通”、“协调”、“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朝廷不管他到底是去找吕布还是张杨来干这个脏活,反正赶紧把雒阳城内外打扫干净就是。 于是董昭坐在轺车上,一面欣赏着街边青葱的树木,士人的衣衫,妇人的姿态,一面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温侯府上。 当见到吕布时,董昭的嘴角忍不住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位名满天下的勇将穿了一身粉色的绸缎衣服,光线照在华服上,一闪一闪,耀目极了。 但是吕布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这件衣服有什么不妥,他兴致勃勃地迎了董昭进屋。 “今日我正欲出城打猎,”吕布道,“公仁莫不是为此而来?” 董昭又看了一眼那件衣服,忍不住伸手指了一指,“温侯欲着如此华服出城打猎?” 后者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话中揶揄,而是很开心地拍了拍胸膛。 “如何!” 董昭笑着点点头,“衬得温侯如天神下凡,不过在下今日是为朝命而来。” 有婢女送上了热茶,新茶加过油盐,正适合一面赏玩庭院中的春光,一面慢慢品味。 不过吕布并没有仔细品味董昭带来的这件事有没有什么背后的深意,他只是想了一下,就立刻回答了。 “朝廷若为此事犯愁,我领兵去清剿了那些溃兵便是。” “清剿?”董昭狐疑地看着他,“朝廷未下此诏,将军若是擅自行事,岂不自找麻烦吗?” 吕布便也跟着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很自然地问道,“那公仁去讨一道诏书不就行了?” 董昭捏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下。 他是了解吕布此人的,但还是偶尔会被他那些奇思妙想搞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毕竟是董承的麾下,朝廷不能下此诏。” “董承已死,”吕布说道,“朝廷难道还忌惮一个死人吗?” “……将军,董承是为朝命而死,陛下亲祭过他,又为他加了谥号,这是为了告诉天下之人,朝廷必不负那些忠勇节烈的贤臣。” “董承也称不上忠勇节烈吧,”吕布撇撇嘴,“我又不是没和曹操交过手,我若是有粮……” “将军,”董昭努力地微笑道,“朝廷虽然希望由将军来处理这件事,但我与将军交厚,因此不得不据实相告,将军千万不要莽撞行事啊!” “哦,”这位衣服闪闪发光的狗中赤兔迷惑地应了一声,“那公仁想让我如何行事呢?” 董昭笑了。 “将军与大司马交厚,为何不请大司马来一趟雒阳,招募那些溃兵呢?” “这个,”吕布几乎没怎么想就说道,“这个不行。” 董昭一瞬间就不笑了。 “张稚叔只有河内一郡,供给雒阳,已属不易,”吕布说道,“他养不起那么多士兵。” “那些溃兵已与黔首无异,”董昭笑道,“他们所用钱粮不会很多的。” 吕布摇了摇头。 “那些士兵已经饿了很久,他们可不是黔首。” 他在雒阳这些公卿大臣之中,一直活得飘飘忽忽,浑浑噩噩,许多事猜也猜不到,许多话接也接不上。 但只有这一件,作为武人的他十分清楚。 他不敢收那些溃兵,张杨也不能收,因为那其中不仅有董承的西凉兵,一路东进时,还招募了大批的黑山、白波余寇!西凉兵因为忠于董承,会尽力战斗到最后一刻,要么死,要么被俘,能一路颠沛流离逃回雒阳的十不存一,而那些一触即溃的黄巾余孽才是最麻烦的事! 董昭冷冷地看着吕布,心里不是不吃惊的。 这人无疑是个蠢人,却在这样的事情上极其精明,是真正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老革,这些与军队有关的事想要糊弄他,并不容易。 但只要掺进去一点别的,应该就够了。 当吕布说完他的观点之后,对面白面微须的文士又微笑起来。 “将军真是重情义之人,替大司马想得这样周到!”他讲完这一句,看到吕布脸上抑制不住的自得笑容后,又轻轻地继续劝了下去,“但将军细想,那些溃兵难道能与大汉的军队抗衡吗?就算大司马想要招募那些士兵,只要有一县的官员将恳求清剿流寇的文书……送到哪位偏将案前,领五百人便足够了啊。” 他这样娓娓道来,讲得吕布脸上又一片迷惑了,“公仁说到底,也赞同杀了那些溃兵,但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自然是为了将军与大司马的美名啊!”董昭向他使了个眼色。 吕布对着那个眼色,沉思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 “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语,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董昭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野王与雒阳之间不过百余里,因此吕布的书信很快便送到了张杨府中。 这位大司马虽位列三公,又有假节钺之权,称得上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但这座府邸朴素极了,府邸里的这位主人也朴素极了。 张杨张稚叔,其实只不过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着半旧葛衣的寻常武将而已,任谁看了他那身服饰,再看看他的容貌和气度,也看不出半分权臣的影子。 他出身寒微,原本只是并州刺史府里一个小小的从事,的确与风度威仪累世阀阅这些词都不太相称。 眭(sui 一声)固站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主君箕坐于几,沉默不语的模样。 “大司马,温侯不愿背上骂名,因此将溃兵之事推给大司马,其心可诛!”他忍不住大声道,“大司马若不愿决断,末将可以代为之!” 张杨抬眼看他,“你欲何为?” “末将已打听明白,那些溃兵之中,西凉兵十不存一,多为流寇,他们这一路裹挟着冀州的贼寇向洛阳而来,人数恐不下万余!”眭固急切地说道,“这些人无忠君之心,却有害民之意!况且现下春耕已过,秋麦尚早,咱们哪来那么多粮食养活他们!断不可留!” “所以,”张杨的声音不辨喜怒,“你要杀尽他们?” “末将只需带本部兵马足矣!”这个年轻人思绪十分敏捷,立刻说道,“末将领命外出,巡查雒阳城外是否有流寇为乱,待末将清剿之后,大司马再派使者去募兵,到时只要责罚末将便足够了!如此便不算违了朝命!” 大司马又不吭声了。 这个面目平凡的汉子坐在那里,带着眉宇间散不去的忧心与痛苦,沉默了很久。 “你说他们是流寇,”他说,“他们在做流寇之前,是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 “他们都是黄巾啊!” “黄巾,”张杨问道,“黄巾又从何而来?” 眭固的心忽然“咯噔”了一声,他意识到自己的主君恐怕要钻什么可怕的牛角尖了。 这道理是错的吗? 当然不是。 眭固自己也是黑山贼出身,他再清楚不过所谓黑山贼,实际上只是一群活不下去,被迫造反的穷苦百姓。 但他已经追随了这位将军。 他的忠心让他不能以原来的立场看待这个问题。 “他们虽然曾是农人,但既然甘心做贼,就不能再视为大汉子民了。” 张杨又一次抬起眼,看向他,“你这么说也行,但他们为何又跟随董承出征呢?”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落进了这间并不明亮的陋室里。 那些黑山、白波贼会跟随董承出征,是因为董承代朝命行事,一路攻伐兖州的路上招募了他们。 ——也就是说,朝廷已经赦免了他们。 “他们已经是大汉的士兵了。”张杨说道。 眭固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大司马,三思啊!咱们的粮草——” 但张杨终于从几上站了起来。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但还是一意孤行地做出了这样愚蠢的决定: “大汉背叛了他们一次,不能再背叛他们一次。” 当张杨将话说出口时,似乎忽然就放松了。 “你领五百兵,带够粮草,去雒阳招募他们来河内便是,”他想了想,又嘱咐道,“天气虽然转暖,但溃兵必定多有伤病。你再带几个医师,一起去。” 那些长得很凶的溃兵被带走啦! 雒阳荒凉而寂寥的乡间,有稚童这样悄悄告诉父母,北边有个将军带兵来了,没有杀他们,但态度有点凶巴巴,让他们都跟着他的士兵走,还给他们饭吃。 那些溃兵原来游荡在坟茔间,睡在荒地里时,一个个看着都不像人,像野兽呢!眼睛绿油油,恶狠狠的!可是他们有热饭吃,有新衣服,新草鞋穿时,原来也会老老实实排队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破陶碗,一边吃,一边哭呢! 他们都走了,是不是雒阳以后就安稳下来了? 虽然春耕已经过了,可是他们总能开荒,再种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吧?到那时他们也是好人了! 父母听了儿子的话语,也彼此窃窃私语了一阵。母亲还是没有离开纺车,只是招招手,让儿子过来,摸摸他的头。 那些溃兵都被张将军带走啦,张将军是个好人,他必能平平安安的,咱们雒阳也能平平安安的。 这片郁郁葱葱的荒野上,有文士骑马远远注视着这一幕。 他那阴云密布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露出了一丝微笑。 “元常公妙计,果有此效!” 身边侍从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先生,接下来该如何?” “张杨既顺朝命,收了那些溃兵回河内,接下来朝廷自然要表彰他啊,”刘晔笑道,“至于咱们,寻个高处,隔岸观火便是。” “……火?” 第353节 朝廷的表彰会成为一把火,这是后来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毕竟士卒听不懂诏书那些文绉绉的词语。 但有人别有用心地翻译之后,讲给他们听。 “贵人们说,将军虽薄待士卒,但他忠于汉室,所以要奖赏他!” “虽然咱们每日的饭食被克扣了,可是那些贵人开心了!” “贵人?哪些贵人?” “就是雒阳城中那些公卿啊!” 这些并州士兵低下头,看一眼自己手里变得清澈不少的麦粥,又看一眼比以往小了一圈的饼子,脸色渐渐变得阴沉。 但究竟是谁第一个将碗砸到地上,破口大骂的,他们已经记不起来了。 因为这场火被点燃之后,很快就越烧越大,直至震惊天下时,还是有人不敢相信,这场烧尽守护雒阳最后兵马的大火,竟然起源于朝廷一封无心的诏书。 第326章 第一个并州士兵站起来摔了碗,破口大骂时,并未得到所有士兵的响应。 张杨是个好人——士兵们原有这样朴素的认知,而且现在这样的世道,他们本来是很能忍耐的。 士兵中有人起身,去劝了那人几句,那人愤愤不平地坐下了。 粥是没有了,有人将自己那碗让给他,他也不吃。 大家又一次悄悄议论起来,偶尔有几个声音大些的,神情气愤的,待见到队率走过来时,又都赶紧将头缩起来了。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营中的伙食依旧这样寒酸,士兵们不满的声音渐渐地也大了起来。 他们当中甚至有胆大妄为的,冲到了军官面前去嚷嚷。 “我们吃这样的饭食,哪有力气去操练!” “一天有一顿饱饭也行啊!” “去岁河内丰收,凭什么连饭也不让我们吃饱!” “是我们守雒阳,还是那些西凉溃兵能守雒阳!” 偏将被他们这样围着,既不曾愤怒,也没有恐惧,而是脸上露出难色: “大司马而今在孟津,粮草也在孟津,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为何在孟津?” “你岂不知,那些溃兵便被安置在孟津!” “可大司马凭什么待他们那样好!凭什么朝廷那样看重他们!打了败仗,回来不受罚也就罢了,竟还抢我们的粮!” 有人在人群中不阴不阳地笑了一笑,“你们这些蠢人,以为自己是如何要紧不成?” “……我们如何就不要紧了?” “大司马为了能讨好公卿,饿你们几顿饭又如何!”那人冷笑道,“你们还敢反了不成!” 这样的激将法并不高明,但许多士兵连字也不识,本来就没什么脑子。 群情激奋之时,偏将撇了撇嘴,既未阻止,也未驳斥,而是悄悄地离开了。 最开始是某一伍,然后是某一队,某一营。 营中的军官刚开始还出来骂几句,后来索性便不理睬了,以至于消息终于传到孟津时,整支驻守野王的兵马已近哗变。 “为何如此?!” 洛水旁的这座孟津城曾被丁原下令放火烧过,尽管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烈火洗礼过的痕迹在这座荒凉的小城中无处不在。 大火将城中的阉人、商贾、工匠、仆役一并抹消,但其中还有些断壁残垣,甚至有几栋房屋修得十分结实,竟还挺过了这场灾难。 尽管街道、墙壁、屋顶,到处都散发着火烧火燎的焦糊味,但这里毕竟能遮风避雨,因此被张杨用来安置溃兵。 这些日子他的确是在这里,想要安抚这些溃兵,将他们整编为营,重新成为大汉的士兵。 因此听说野王士兵哗变,张杨是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 他猛地站起身,神情里满是无法置信的惊诧。 以河内之荒凉,想要安置这万余溃兵的确不易,他削减了士兵们的伙食也是事实,但他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倾尽家产四处买粮了,他自己每日两餐,也不过清粥麦饼,并无其他! 杨丑上前一步,“大司马,事到如今,还是快快想办法要紧!” “野王士兵既已哗变,大司马不可去,孟津人心未附,亦不可留,”眭固连忙抢过话头, “大司马,为今之计,不如暂避温城,末将还有两千兵马驻守温城,可保忠心!待入城后,再传令将郡内各处兵马集结起来,便可弹压叛乱!”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温城守在野王与孟津之间,进一步可出兵野王,平定叛乱,退一步也可震慑孟津的新兵。士兵哗变,群龙无首,只要有忠心耿耿的本部兵马上前镇压,便可消弭了这场祸事。 如果说他的计谋有什么不足,大概只有一点: 有镇压,就会有伤亡。 杨丑看了他一眼,心里感觉很惊奇。 曹公帐下那位谋士,揣度人心思竟这样准!他竟能提前将眭固这条计谋和其中不足之处指出来!仿佛未卜先知一般! 因而他立刻慌慌张张地伸出手,向着张杨的方向摆了摆。 “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大司马放在野王的可不是孟津那等溃兵,而是大司马带出来的并州儿郎啊!他们待大司马,都曾忠心耿耿!” “他们既已生叛心,便不能再以人情常理揣度!”眭固厉声道,“杨将军难道想要误了大司马!” 张杨疲惫地挥了挥手,止住了这场争吵,“白兔,他亦是好心。” “大司马!” “大司马既削减了粮食,便在钱帛上补给他们便是!”杨丑慷慨地拍了拍胸口,“丑亦知大司马清素节约,不治家产,明天我便带上本部兵马,将我家中财物分给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必感念大司马恩德!绝不会再起异心!” 张杨的世界一直是很简单的。 他是个出身寒微的武将,年轻时只知道镇守边疆,杀敌报国,汉室倾颓后,他又一门心思想要回来为天子和朝廷保驾护航。 见到别人饿了,他心中就会难过,想要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他吃。 属下因为犯错而哭泣哀求,他也会心软宽恕那些人,不令他们受到惩罚。 他不穿美衣服,不蓄姬妾,不住华丽的宅邸。 他就这样磕磕绊绊走了半辈子,竟然位列三公,获得了想也没有想到过的荣誉。 这个可怜的武将于是将自己坚守的这条路当了真,也将身边人的话语当了真。 他听完了杨丑一席话后,感动得眼圈红了,抓住他的手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虽无余财,但我必为你表奏朝廷,”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叔益,叔益,你的家产,我必定一文不少地补给你!你劝劝他们——你劝劝他们!他们是我带出来的好儿郎,这不该啊!” 一旁的眭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心里好像有把刀子在搅,又好像有许多个声音在说话,有声音说就信杨丑这一把,若他真能劝动那些士兵,岂不是少死了很多人? 又有声音在他心里冷笑,说要是他劝不动,结果又如何呢? 太阳渐渐要落下去了,野王西北两面被太行山所包围,因此阳光散得格外得早,未时刚过便起了风,冷厉刺骨。 残阳如血般泼洒在辕门前,映得士兵们的神情格外阴沉。 他们已经挟持了那些军官,但还没有下定决心南下,毕竟对于这些老实巴交的士兵来说,造反不是一件那么容易下定决心的事。 “再等一等!说不定大司马就回来了!” “他总该给我们个交代的!” “大司马是个好人,他不会对不起我们!” 这样的声音还会稀稀落落地响起,直到远处一队人马来到了营前,为首的正是杨丑。 “杨将军!”有士兵立刻充满希冀地喊了起来,“是大司马派你来的吗!” “他是不是愿意听一听我们的——” “你们这些人!竟还傻站在这里!”杨丑跳下马便开始了破口大骂,“你们岂不知眭固已去调兵,马上就要来弹压你们这些叛军了!大司马纵有心,也不得不舍了你们哪!唉!唉!大司马是我的主君,我不能违了他的命令,但我怎么忍心看你们就这样白白送死!车上是我的家财,你们快快分了去!赶紧跑路吧!” 最后的希望也终于破灭时,那一张张阴沉、愤怒、委屈、恐惧的脸终于变得狰狞起来! “逃?!”士兵咬牙切齿,“是他张杨负了我们,不是我们负他!我们为何要逃!” “我们从并州来到这里,已经十年啦!” “我们的家都被胡儿占了!我们的亲人被杀的杀,掳的掳,张杨不曾带我们回去报仇!” “河内的粮食明明够我们吃的!他偏还要供养朝廷!朝廷!朝廷给了我们什么?!” 从人群中爆出一个尖锐而又凄厉的声音,“杀张杨!” 忽然一片寂静。 天将暗,只有冷风掠过这座营地,用同样尖锐而凄厉的声音应和了他。 很快接二连三的吼声响起。 “杀张杨!” “杀张杨!” 在张杨还不知道军营里发生了什么事时,早有信使快马加鞭地跑到了雒阳城中。 刘晔读完后将这块写了字的丝帛扔进火盆里,略一思索,招手将仆役唤来。 他来雒阳时带了许多财物,现下几乎已经送尽,只留了最后一匣金饼。 这沉甸甸的木匣里附上了另一封信,由仆人小心翼翼地抱出了门。 面白微须,气度文雅的中年文士仔细看完信之后,摸了摸胡须,向那个仆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吕布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做什么事都不得劲。 这可能是从张杨安置了那些溃兵之后开始的,听说他不仅收了溃兵,还安置在孟津城,吕布特地跑过去苦劝了一顿。 但张杨没有听。 “我若是不收留他们,他们又能去哪里呢?兖州残破,冀州数番围剿他们,并州亦为异族所据,奉先,你说,他们该去哪里?” 此时操练已毕,算是难得的休息时间,有十几个士兵正在一间烧得只剩下半壁墙的土屋下,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第354节 张杨出神地望着他们,喃喃自语,“你要他们去哪里?” “稚叔,你并非什么治国□□的丞相,你我皆不过武将,喂饱自己那几个士兵已经不易!怎么还能管别人!”吕布这样着急地说道,“这城我是极熟的,你既做不来,那便我来!你令人守住城门——” “奉先,你为何对此城极熟?” 吕布忽然哑住了。 “守住城门,”张杨叹道,“而后复如丁公事耶?” 他已经屠了孟津一次。 他还能再屠一次吗? 那些面目模糊,浑身焦黑,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第一次从吕布的梦里出现。 即使在梦里,它们也慑于他的神威,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跪在那里,一下又一下地磕头,磕得漫天都是黑色的灰烬,和着模糊而听不懂的哭叫声,求他发发慈悲,饶它们一命。 ……就像那日一样。 吕布忽然烦躁地将酒壶推开了。 就在这时,仆役跑过来说董昭登门拜访。 吕布几乎是惊喜的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去迎接这位能够令他短暂地抛开烦恼与忧思的人。 而董昭像是猜中他的心意一般,他走进来时,身后的仆役还抱了几壶酒。 “天色将晚,长夜漫漫,欲与君共饮,一醉方休,未审钧意若何啊?” 吕布伸出大手,用力地拍在他的肩上,“一醉方休!” 天已经完全黑了,城门却还未落锁。 因此行走在雒阳街头的人忽然见到十几名骑士骑着马,风驰电掣般冲进了城中,一路奔着温侯府而去! 他们是不识得这些人的,因此只能惊慌地避开,再愤愤地骂几声,以为这是哪一家的公卿子弟才会如此骄横。 但跳下马,几乎是砸开吕布府上大门的,却是高顺。 这位一贯沉稳的将军此时眉头紧锁,步履匆匆,连通报也不等,一路便冲了进去。 “将军!将军!” 董昭慢慢地倒了一杯酒,只在唇边略沾了一沾,便放下了,笑吟吟地看着高顺拼命摇晃已经烂醉如泥的吕布,却始终得不到一点回应。 “如此良夜,正当一醉方休,可惜高将军似有要事来寻温侯,在下便不打扰了。” 高顺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这位文士翩翩然离去的背影,手上的青筋迸了出来,却还是沉默着什么都没说,只待董昭的身影彻底离去之后,才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将军!张稚叔危矣!” 被他揪住衣领的将军睡得很香甜,他似乎在好友的劝慰下得到了一个美梦,嘴角还带了一丝稚童才有的甜美微笑。 陈宫是又过了一阵才赶到吕布府上的,他连连顿足,“伯逊将军,你这是在等什么?!再不发兵,张杨便真救不回来了!” 高顺为难极了。 “将军酒醉未醒,无法下令,我如何能越权而行?” “此事是我的主意,将军难道能杀了你不成!”陈宫此时狂怒已极,一把拉开门,对着门外的仆役大吼起来,“尔等亲见!是我强迫高将军调兵去救张稚叔的!待温侯醒来,尔等皆为人证!” “……公台先生!”高顺咬了咬牙,“我去便是!” 在雒阳城外这支并州军点起火把,急匆匆奔向洛水之北的野王时,张杨已经在那里了。 士兵们群情激奋,裹挟了杨丑一路奔着孟津而去,消息传出时,这位大司马几乎无法置信。 眭固求他跟随自己,立刻逃走,但被张杨拒绝了。 “那是我的兵,”他的语气里仍然带着恍惚,像是做梦一样,“他们怎能叛了我?” “大司马……” “我不信!”这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怒道,“我虽未建功勋,却待上以忠,待下以诚,我之肝胆,可鉴日月!我非他们口中所说的谄媚小人,岂能在我自己的士兵面前仓惶逃走?!” 那些士兵就在那里,在漆黑的荒原上,在废弃的村落间,在已经鲜少有人走过的土路上,挤挤挨挨,点着火把。 他们的将军来了,却再也得不到恭敬的军礼。 他们用一双双燃着冰冷火光的眼睛盯着他,就像曾经在他的命令下,注视着他的敌人那样。 张杨屏退左右,跳下马,缓缓走上前去,立刻就被围住了。 “你们为什么反叛?”他平心静气地问。 “你为了讨好公卿,连饱饭也不给我们吃!”有士兵骂道,“你还要杀我们!” “谁说我要杀你们?” 人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嗡嗡声,忽然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你现在说得好听,必是调眭固来围剿我们!” “还有吕布!” 为首的几个士兵又被后面的推搡着,向前了一步,恶狠狠地盯着他。 有人已经抽出了刀子。 有人愤怒地向他吐了一口口水,“随你怎么说!我们断然是不信你的!” “大司马!” 张杨挥了挥手,不让身后目眦尽裂的亲兵跟上来。 他意识到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于是他开始很平静地,当着这些人的面卸甲。 世家出身的将军自己卸甲大概是很麻烦的,但张杨从兵卒起家,因此十分利落地将身上的铁甲卸下来,丢在了地上。 他穿着中衣,坦然地站在士兵面前,注视着他们。 “你们既要杀我,”他说,“那就动手吧。” 士兵们互相你看我,我看你,手里握着环首刀的人想要比比划划,却仿佛又失去了力气。 张杨看向了那个持刀的小兵,“张白!” 小兵忽然浑身一哆嗦,“啊!将军!” 他的将军没有像往日那样露出微笑,而是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杀我!” “……将,将军!” “杀我!” 士兵的手一抖,环首刀便落了地,他整个人也如筛糠一样,坐在了地上! “王凤!陶三!李石头!” 随着张杨一声声暴喝,那些站在最前排的士兵颤抖着开始向后退去! 谁也没有胆量直视他愤怒而痛苦的眼睛! 火光照着他的脸,那张脸好像在扭曲,在挣扎,在哭泣,在哀嚎! “事到如今,尤效儿女子事耶?!”张杨咆哮道,“你们要杀就上前一步! “来! “亲手杀了你们的将军!” 士兵们终于崩溃了。 那不是敌人!不是他们所不熟悉,可以没心没肝杀死的敌人! 那是将军!是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的将军! 是他们并州人的将军!他们当中甚至有人曾经与他同一伍!一口锅里吃过饭!一片战场上流过血! 他身上有多少道伤疤,他们都数得出来! “将军——!” “将军!” “将军!” 当前排的士兵一个个丢下兵器,慢慢地跪下来时,后面的人也就跟着慢慢地开始跪下。 于是一个也挤在很前面,只是刚刚未被张杨察觉到的人因为不曾跪下,瞬间变得无比显眼。 他的手上拿着一架弩,弩矢已经放好,手指正放在悬刀上。 他的眼睛里没有对过去的怀念,没有背弃主君的痛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冷冷地注视着张杨,扳动了悬刀。 第327章 高顺的陷阵营来到野王城下时,天已将亮。 他在路上先是遇到了眭固,与他汇合后,这支兵马点着火把,继续向野王进发。 夜深人静时,春风也会变得刺骨。 他们就这样焦急而沉默地赶路,直至暗红色的天光将东方的田野照亮。 河内郡的东边是一片平原,无遮无挡,太阳出现得总是很早。 天光也将张杨的尸体照亮。 他的铠甲与武器已经被偷走了,头颅也被割了下来,一身血污地躺在泥土里,但仍然被眭固辨认了出来。 因为张杨那几十个亲卫的尸体都在那具无头尸体身边,至死也保持着想要护卫他们的将军的姿势。 吕布是在这片晨光中慢慢醒过来的。 他头疼欲裂,躺在榻上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第355节 ……但是董昭真的很会劝酒哇! ……而且带来的那几瓮酒,绝了! 他就这样慢慢起来,盘腿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喊婢女进来倒杯水给他喝。 “主君可醒了?”婢女一面倒水,一面小声说道,“魏将军在外面守了一夜呢。” 吕布喝水的动作一顿,“……魏续?” “是。” “他来做什么?”他疑惑极了,“让他进来。” 魏续进屋的时候,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他见了吕布之后立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明显放松下来了。 “三郎,你这是怎么回事?”吕布上下打量他,“一夜不睡,跑来我家里,怎么还穿着甲,拎着戈?” “将军不知,昨夜不太平,”魏续笑了笑,将手中的戈放在了一边,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坐下了,“我见将军酒醉未醒,故而担忧,来此守卫。” 吕布眼中的醉意完全消散了,“出了什么事?” “张杨营中军士哗变,”魏续一面慢慢地说,一面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高伯逊见将军酒醉不醒,便将陷阵营带去野王平叛了。” 吕布坐在那里,没有吭声。 窗外的晨光被窗绢折了大半,因而屋子里的光线仍然十分晦暗,照在这个疲惫的中年男人身上,将他的神情也映得阴沉不定。 魏续见了,便又笑着加了一句,“公台先生也十分赞同他,特意留言给府中之人,请将军醒来时,不要怪罪高伯逊。” “你既来我府上守卫,张杨营中那些军士,”吕布问道,“来雒阳了?” “不曾,”魏续小心道,“他们还在野王,只是我不放心将军。将军既醒了,我便回营了。” 张杨的兵马就算哗变,也不能一夜之间跑到洛阳城下,更不需要魏续枕戈待旦地在他门口守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续不放心的到底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宿醉的脑袋一阵阵地抽着疼,疼得吕布捂住了额头。 陆悬鱼的话忽然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在他们密谋要诛杀董卓时,她给了他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将军记得吗?”她的声音那样清晰,冷酷,“董卓已经骑不动马了。” 骑不动马,就不能常去军营,将士就会渐渐与他生疏,到最后,即使他身死族灭,若不是王允逼迫,李傕郭汜是不会为董卓报仇的。 ——西凉军那般势盛,却无人为他报仇。 在董卓与西凉军之间隔着的,只不过是董卓自己的懒惰。 而在吕布与并州军之间隔着什么,吕布却想得很清楚了。 吕布想了一会儿,在头疼终于减轻时,看向了魏续,眼里透出一股感动。 “你且与我一同用过朝食,再回去,”他说,“我要写一份调令,以后高顺的陷阵营,由你来管。” 张杨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 即使不复往日的华丽,天子所居住的寝殿仍然被熠熠生辉的蜀锦壁衣所覆盖,壁衣之后,又有宫女悄悄往来走动,加一炉安神静气的熏香。 年轻的天子就这样坐在上座,将忧虑的目光投向了下首处两名妇人。 一位二十岁左右,穿着绛红锦绣深衣,气度高华,另一位还只是个女孩儿,容貌清丽中透着稚气,身着翠绿罗裙,裙角上绣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十分调皮。 自从董贵人失宠后,全宫都知道天子最宠爱信任的,莫过于皇后伏氏与贵人吕氏。 他如今也是这样询问她们的: “大司马身死,雒阳危矣,如之奈何!” “陛下,雒阳城高且厚,杨丑弑主,高顺已经领兵去追杀他了,他逃命还来不及,难道有胆量劫掠京城吗?” “纵使如此,河内已乱,”天子叹道,“朝廷又失一臂膀!” “陛下,杨丑不过一介武夫,若无人暗中相助,他如何有这样狂妄悖逆的心思和胆量?”伏后的声音斩钉截铁,“一定是有人想要逼迫陛下!” 上座的少年天子睁大了眼睛,“逼迫朕?!” “陛下当留心!”伏后说道,“若朝中公卿献策于陛下,要陛下降诏,令诸侯迎陛下东巡,他们要谁来迎陛下,张杨之死多半就与谁有牵连!” 陛下欣悦地点了点头,两道清秀的眉毛终于舒展开了,“有皇后在,朕无忧矣!” 他的皇后听了这样的夸奖,也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样的笑容,不是恩爱夫妻间是看不到的,“能为陛下分忧,妾之幸也。”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天子将目光移开,仿佛如梦初醒般看向另一个女子。 吕姁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她恭顺得不像一个贵人,而更像一名宫女。 但她毕竟是吕布的女儿,张杨死后,吕布就是朝廷唯一能倚重的力量了,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天子忽略掉。 “阿姁,”他柔声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伏后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她身上。 吕姁的声音很娇嫩,带着十四五岁小女孩儿的婉转与悠扬,但她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像个小女孩。 “妾是妇人,陛下不当问妾。” 殿内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一下,似乎伏后的目光变冷了,但那位一贯贤良淑德的皇后没有说话。 天子倒是没有察觉,反而笑了起来。 “古书上所说女子当有的美德,阿姁都有了,”他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黄门,“贵人吕氏,恭俭仁孝,赐蜀锦一匹,缯绡十匹……” 吕姁的宫殿并不比天子的朴素太多。 她的母亲在她入宫时,似乎是为了炫耀,又似乎是为了弥补她从小到大受到过的惊吓与苦难,倾府库所有,为她筹备了一笔丰厚陪嫁,将她的合欢殿修缮得光彩耀目,处处奢侈精致。 但她对着墙壁缓缓坐下时,只觉得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她压过来。 “娘子今日可算是压过了皇后一头!”有小宫女在身边这样叽叽喳喳,“不愧是娘子,董贵人昔日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恩宠呢!” 什么样的恩宠? 是开在枝头的花,被连着枝条一起剪下来,珍之重之,放在瓶子里养起来的恩宠吗? 若是那样,她也可以用尽全身解数去讨好赏玩她的主君啊。她这样年轻,颜色未盛,读过诗书,习过女红,若是能得到主君的一点恩宠就能安稳度日的话,行啊! 可世间哪有那么轻易的事? 她的主君,汉室的天子,也只是一支插在更大的花瓶里,被更多的人养起来的花啊! 精心侍奉他的人越来越少,居心叵测的人越来越多,她察觉到了,伏后也察觉到了。 ……也许汉室将终。 ……也许汉室仍能存续,但天子却要换一位。 对于吕姁来说,这两种结局她都能接受,她只想要父母平安,自己也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至于什么身份,她不在乎。比如天子退位,她被送出宫去,寻一个父亲麾下的年轻偏将嫁了,她觉得就再好不过。 但伏后则完全不同——天子在公卿与武将的争夺中也许变得优柔怯弱——但伏后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她是大汉的皇后,她既得到了皇后的印绶,死也要作为皇后而死,绝不容忍权柄旁落! 宫中没有哪个女人会对她造成威胁,伏后也丝毫不在意天子宠爱哪位美人,她因此大度地容忍了董贵人的骄横,并且千方百计诱吕布将女儿送进宫中为妃。 她的警惕在朝堂,在天下:任谁觊觎神器,她一定要竭尽所能,凶狠地回击! 而现在,被伏后疑心并忌惮的,所谓调唆杨丑谋杀张杨的真凶——必定是左将军,移风乡侯刘备。 ——这与掌不掌握什么证据没关系,只跟当今诸侯中,谁离神器最近有关。 但吕姁一点也不想被绑在这架名为“大汉”的战车上。 虽然不想,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她只是一株养在青瓷瓶中的花,等待她那个根本不由自己做主的未来到来。 于是少女继续坐在角落里,面对着墙壁,默默地,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去看眼下的春光晴好,以及不久将来的乌云和风暴。 天气就真的很好。 荒原上草长得还不高,绿油油的,其中夹杂了星星点点的野花,一眼望去好像一匹翠绿的缎子,感觉扑上去打个滚就很不错。 她骑在马上,一边奔跑,一边欣赏这幅景色,正心旷神怡时,旁边忽然就飞出一支箭,对着她的肩膀而来! 她连忙弯腰躲闪,第二支箭也已经到了面前! ……没躲过,箭头包着布,蘸了些面粉,扑了她一身。 张辽收了弓,“呵呵哒”一下,“若是子义今日前来,必定还有一箭!” “若是子义前来,我就下马和他打!” “他也下马?” “他也得下马!” “哦,”张辽说,“我不下马,你想在地上和我打,那就来吧。” 他一声口哨,周围十余个亲随骑着马嘻嘻哈哈地溜达过来了。 陆悬鱼板着脸,“那我也打得过。” “不受伤?” 她看看围上来的这群并州老兵,脑补了一下十几匹战马冲过来时的场面。 “……不受伤有点难。” 张辽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有点夸张的手势,“那就请纪亭侯继续操练。” ……在骑马这一项上根本没有啥天赋的纪亭侯感觉痛苦极了。 张辽这些日子一直领着骑兵在北海四处转悠,震慑豪族,顺带就给她补补课,教学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被骑兵追杀的时候,怎么保命。 骑兵并不是只有排山倒海正面冲锋一种玩法,他们会从两翼包夹,会从身后追击,会在她反击时立刻撤离,在她疲惫时重新围杀上来,还会像刚刚这样,她在跑,张辽在她不远处几乎平行的地方也在跑,然后冷不丁来两箭。 ……她以前没上过这种课,她没逃跑过。 不过张辽很容易就说服了她。 “袁绍自占领幽州之后,本部骑兵已逾万骑,若是算上乌桓鲜卑骑兵,或许有三万之众,以青州地势之平坦,任你有项王之勇,凭他们往来射杀袭扰,也能取了你项上人头。” 她默默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你的扈从们皆擅长马上作战,但若主帅弱于骑术,将来一样会受困于此,还要枉送了那些亲兵的性命。” 第356节 ……于是就被拖来补习骑术了。 在荒原上骑马撒欢乱跑,很容易就跑远了。 回头看不见千乘,估摸着是离济水近了些,她和张辽商量着,不如到河边休息一下,正好饮马时,远远地忽有哭声传来。 有妇人领着两个孩子,坐在河边哭泣。 她正想上前询问时,张辽忽然拉住了她的缰绳。 “你若是过去询问,她必要逃走的。” “……为何?” “千乘以北的民户已经迁尽了,”他说道,“那妇人是偷偷跑到济水旁的,若是被官吏见了,要罚。” 人离得很远,只能看到几个身影站在那里,却听不清她对着河水在嚷些什么,只觉得伤心极了。 “千乘附近的农人,有些不曾撤走,便被袁谭掳回平原了,”张辽说道,“原本有人想去平原寻人的,只是平原以南,千乘以北这一片土地已经荒废,又有官吏巡查。若是在我们这边被拿住,就会罚去做苦役,若是在平原那边被发现,就地诛杀。” 她恍然大悟。 “她的丈夫也许还活着,”她说,“但似乎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是。” “只不过是两条河而已,跟星汉似的。” 张辽似乎想笑一下,但当他笑出来时,就变成了苦笑。 “诸侯征伐,生民流离,此不过一斑而已。” 父亲与儿子不能相见,妻子与丈夫被迫分离,也许活着,但只能隔河相望,大哭一场,就像是两个国家,两个世界一般。 “可是,”她指了指河的北岸,“那里也是大汉啊。” 第328章 天渐渐阴了,过一会儿,便下起雨来。 雨水落在树叶上,轻柔地钻进泥土里,尚算无声,但当它击打在瓦片上,屋檐下,台阶旁时,声声清响,将整个下邳城都洗刷出不一样的新鲜色泽。 去岁冬时,它还是一座从里到外都被污物与尸体堆满的城池,几近死亡,现在无论是墙头上伸出的枝叶,庭院里一丛丛的新竹,又或者墙角下的青苔,石板间的野草,无不透着青葱碧绿的勃然生机。 它像一株被压在巨石下的草,春风拂过,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活过来了。 有人戴着笠,披着蓑,在街上急匆匆走过。 也有妇人三三两两,踩着屐,撑着簦,并不将这点春雨放在眼里。 还有水牛在雨水里被人牵着走,发出不满的鼻息声。 它们或近或远,组成了下邳此时的声音。 荀谌的目光悄悄转向了竹帘,望了一眼满目青翠的庭院时,刘备也在饶有兴致地观察他。 这位使者前来为三公子袁尚求亲,想要求娶刘备的女儿。 尽管那位女郎年纪尚幼,但袁绍表示没什么关系,反正大家离得这么远,从纳采到问名再到纳吉,两年时间慢慢走流程,及笄再开始正式下聘礼,请期亲迎这两件,半年时间怎么都够用了。 一般人家要是订了这样显赫的亲事,女方家就要立刻开始忙碌了,陪嫁的金帛、木器、珠玉珍玩、男女仆役、牛马猪羊、田产房屋——想像一下吧!那可是袁绍最疼爱的小儿子!四世三公,大汉顶级名门的贵公子,相貌俊美、才学出众、勇武过人,简直是云端一样的顶级单身汉人设! 尤其人人都在传说,袁本初的家业将来都是小儿子的!那可不是几亩地几间房几头牛,那是幽冀并三州,外加半个青州! 后宅里的婢女们兴奋极了,一想到她们有可能跟着女郎去冀州生活,就又是害怕,又是期待,最后一部分上进心过重的年轻婢女还是期待压倒了害怕,决心好好表现,万一就有那个命,当上袁尚侧室呢! 不过刘备全家对这个事都不怎么兴奋,糜夫人甚至是这么教导继女的: “该读书读书,该写字写字,不必将这事放在心上,”她说,“两年半呢,你父和你那夫家说不准便要分一个胜负出来,若是那位小公子到时还活着,再来继续议亲也不迟。” 所以刘备对这门亲事是不太在意的,青徐需要休养生息的同时,袁绍也在面临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 平原以南,千乘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经被打烂了,袁绍如果想从青州进攻,兵马派少了没有用,袁谭已经打了两次青州了,北海已经有了丰富的对敌经验; 兵马如果派多了,几十万人吃用全从冀州往南运的话,将会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程,粮草消耗也会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 因此袁绍在解决这一点之前,他是不会来攻打青州的,亲事只是一个附加条款罢了。 除非刘备能在袁绍这里刷到比曹操更高的好感度,真心实意给袁绍当小弟,否则这场婚事最多只能让两家翻脸时打一打口水仗,哪怕真就嫁了这个闺女,大家依然是随时都可能打起来的。 ……还不如将来使使劲儿,说不定能给袁绍打败了,要是真能俘虏到那位小公子,再抓来当佳婿不迟。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刘备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袁绍派来的这位使者身上。 荀谌到访下邳的这数日里,徐州的这位主公对他有了相当不错的印象。 这个年轻人博闻广记,才思敏捷,仪表口才都是绝好,令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那位驾临徐州的天使杨修也有这样的本事,但荀谌比他又多了一样,就是不论与任何人交谈时,都不见他流露半分傲气。 他似乎无论与谁交谈,都能将话题聊得十分愉快,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反正刘备想不到什么人能给荀谌聊崩。 ……悬鱼说不定有这个本事? ……咳。 “听闻袁公最信沮授,令其监统内外,威震三军,”刘备笑道,“不知此言是否为真?” “沮公多权略,得帷幄之至妙,主公因此十分器重他。”荀谌也微笑着回了一句。 “比先生如何?” “沮公可谓天下之菁英,”荀谌笑道,“谌何能及?” “今见先生高才,我是不信河北竟有人能越过先生去的!”刘备叹道,“可惜先生不在徐州,否则我必待先生心神无二!” 刘备是个性情十分豪爽的人,言辞间的喜爱也未曾掩饰,因此对于荀谌来说,接下来挖挖墙角的试探也没什么意外的。 但在他婉言拒绝后,这位对袁尚并不怎么热心的刘使君倒是又问了个新问题。 “先生可成家了?” ……得到否定回答之后,刘备立刻就热心提议了: “若论及累世阀阅,有一时名望之门第,不独河北哪!” 当然,名门贵女哪里都有,北海孔氏,下邳陈氏,都是青徐望族,颍川荀氏与之相比,称不上什么世家大族。这样的提议半真半假,答应了当然好,不答应也没什么,反正这位使君目的就是表达自己对他的看重,意思到了就行了。 荀谌听了这样的提议,既没有回绝,也没有应承,他只是又一次转头看向竹帘外。 细雨还没有停,有婢女从台阶下走过,溅起一点水花,只是那名婢女实在懈怠,丝毫不曾察觉,更不曾躲闪,就那么让水花落在了裙角上,继续蹬蹬蹬地走过去了。 ……那走在雨中的姿态,忽然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雒阳此时一滴雨也没有下,太阳渐渐有些刺眼,落在身上便带了几分热气,炙烤着人的神经。 当高顺带着陷阵营回到雒阳东郊时,魏续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按照魏续的话来说,也不能算“等”。 “这是将军的命令,”他将那份文书递了过去,“以后日常操练之事,伯逊放心交给我便是。” 高顺一言不发,沉默地接了过来,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而魏续则十分在意地盯着他。 跟随将军一同来雒阳的并州诸将里,高顺看起来是最没什么变化的。 他皮肤黝黑,五官有种刚正得近乎严肃的气质,因此年岁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作用。 这十年间的颠沛流离和四处攻伐也没有磋磨掉他的心志,他的姿态依旧是端肃的,目光也依旧是严厉的。 但他来到雒阳之后,还是比以前消瘦了。 这平静而安逸的生活并没有取悦到他,相反令他忧虑。旁人虽然没有察觉,但魏续察觉到了。 高顺读完了那份命令,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极了。 就在魏续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时,高顺却从匣中取出了铜符,递给了他。 他伸手去接,高顺冷冷地开口了。 “陷阵营中,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卒,我调动他们,不需要此符。” 他的眼睛亮极了,似乎已经照到了他的内心深处。 魏续没有吭声,将符接了过来。 帐中一时静极了。 “可惜了你这样的忠心。”魏续说。 高顺眯了眯眼。 “我自走我的道,不必你来可怜。” 他连甲也不卸,转身便大踏步走了出去,带起了一阵风,将汗水与血腥,泥土与焦糊的气息留在了帐篷里。 魏续站在这座朴素得过分的营帐里,这里现在属于他了。 天气有点热,他应该先吩咐亲兵过来,为他打水洗个澡,好好地休息一下。 但他没有叫人,他依旧站在那里,怔了很久。 不知道为什么,魏续忽然怀念起很久以前,他与同袍们在河里光着屁股玩水的日子。 ……他似乎还不自量力地跟高伯逊比过大小来着。 ……小陆应该是没看见吧!要是看见了的话,那可就太耻辱了! 营帐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想着想着,忽然就笑出声了。 陆悬鱼一点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忽然就想起她了。 北海也下了几场雨,虽然对案比造成了一点小麻烦,但对农民伯伯极其友好,大家也就忍下了这点麻烦——毕竟好多田刚从豪强手里挖出来,兴修水渠的事还得再往后派一派,于是今年就还得继续靠天吃饭。 案比和度田工程基本要结束了,一部分女吏回到了营中,还有一部分留下来继续给各县的上计表审核收尾。 ……但是陈群出了个新主意,她就万万没有想到。 下午太阳正晒的时候,士兵们坐在树荫下,看女先生在那里拿树枝在地上写字。 第357节 女先生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不耽误士兵们跟着学。 有几个士兵稍微认得一点字,还会提出来她这个字写的是不是有问题。 ……然后再被劈头盖脸骂回去。 她左右看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有点懵。 “冬!” “冬——!” “冬时!” “冬时——!” “去岁冬时!” “去岁冬时——!” “那两个字怎么念!”有老兵嚷嚷,“笔划那么多!” “这个字念曹!这个字念贼!”女兵大喊道,“曹贼!去岁冬时,我在徐州打曹贼!” “曹贼!”老兵嚷道,“这我就会写了!” 于是女先生暂停了教书,大家都围上去看那老兵写字。 她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探头探脑。 老兵屏气凝神,稳稳地先写了“去岁”、“冬天”这四个字,然后闭目思索一番。 忽然间,他眼睛猛地睁开,用树枝在地上疯狂地划了起来! “去岁冬时,我在徐州打曹贼!得了一头骡子!” 周围一圈人惊叹起来! “王老狗!这个‘骡’字!先生只教了一回!你如何就记住了?!” 老兵得意地挺挺胸,“因为我确实得了一头骡子!” 掌声雷动! 女先生一脸恍然大悟,“没错!就这么学!” “有什么不妥吗?”太史慈递给她一只小小的藤筐,里面是洗净的浆果,“女兵们来当先生教书,士兵都挺愿意学的。” 她把藤筐推开了。 “……就这么混着教,混着学?” “嗯,不必担心,一则有军法在,那些士兵不敢造次,二则有队率督察记录,平日里学习时态度是否端正,要影响他们前程的。” 她之前跟他们开会时的一致观点是,基层需要大量官吏,战争期间会损失官吏,战争结束后会出现缺口。如果他们攻占下新的地盘,那么缺口就进一步扩大了。 当地的人才储备库在世家豪强那里,如果大量用他们的子弟做官,那想查一次隐田,就得请一次客。 ……客请多了有个坏处,要么她真就得在酒宴上挑几个杀杀,要么威慑力就要下降。 ……话说董太师就有请客时随机杀人的习惯,难道阿白真就跟她大父学的这一招? 于是在今年的上计将要结束,一部分女吏回到营中时,陈群出了这样的主意。 先在军营里普及文化,教他们读书识字,也不需要大量的士人进军营来当义务老师,那些女吏就正好。 一边教书,一边考察士兵们的品行,“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语、明文学”都达标后,在军中升迁几率增加是一方面,将来伤残或年龄到了退役时,回乡当个里吏,那也很抢手啊! “陈长文出的这样的主意?”她吃了一惊。 “也有士人骂了几句,”太史慈笑道,“说陈长文自甘堕落也就罢了,还骂‘徐州上下皆老革’……” “老革?”她问,“骂我吗?骂主公吗?骂二将军三将军吗?” 太史慈似乎有点想笑,“差不多吧!” 曹操出身谯县豪强,其父费亭侯;刘表名列八俊,少时知名于世;刘焉历任宗正、太常,位列九卿;袁绍四世三公,顶级婆罗门,没啥必要拉出来再说一遍了。 ……把远在江东的孙策先排除掉,其余诸侯放在一起看看,还真就刘备这里,自主公往下,武将们都是老革! 反正骂谁肯定都没骂错就是了! 第329章 那一日袁绍府上的风波,很快就消弭无踪了。 袁绍派了邺城的良医去看审配和许攸额头上的伤,都不重,只要养一养就好,当然心里的伤要养多久就没人知道了,反正主公是特地登门探望了几次。 那些跟着审配许攸一起跪下,嚷嚷着要去攻打青州的谋士们也都获得了主公的温言安抚。 于是袁谭就有点不太开心。 “他们彼此攻伐,毁的是我袁家的基业,”大公子这样抱怨道,“先生为何阻止我上前直言相谏?” 郭图慢条斯理地捧起了热茶,轻轻地啜了一口,“公子是明公的长子,更当习得拉拢小人的道理。”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我为何要拉拢小人?” 郭图神秘地一笑,“这些人彼此攻伐,内心自然惴惴,大公子再上前抚慰,他们自然感激。” 在袁谭皱眉思考这句话时,郭图又开口了。 “我以大公子的名义给他们送礼抚慰,审正南、逢元图拒而不受,但辛评、孟岱、蒋奇都大有喜色,”他笑了一声,“大公子可知其中之意?”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想到审配和逢纪是不是为人刚烈率直,不受贿赂,但郭图对袁谭真是太了解了。 他虽然口口声声以君子自比,但脑子里只有那么一点东西,眼睛里也只有那么一点东西。 果然袁谭脸色一沉,“莫非他二人更看重袁尚?” “明公征战多年,身有沉疴,”郭图推心置腹地说道,“大公子不能只看眼前,还要图日后哪。” 那双凶狠的眼睛心照不宣地看了他一眼,“不日便是伏日,我离邺之前,设宴款待他们如何?” 郭图笑眯眯地点点头,“大公子有此城府,何愁来日青州不破?” 大公子很想要伸出手去,做一个慷慨激昂的手势。 但当他的手臂挥舞到半空时,忽然就不受控地哆嗦起来,于是它的主人也失去了继续挥洒意气的兴致,将它重新落下。 “箭创未愈,大公子当善加保养才是。” 这位骄傲的世家公子并没有被身边谋士轻飘飘的话语安慰到。 他颓然地盯着那条臂膀,最后还是移开了目光。 伏日总归是个节日,但没心思过节的人也不独袁谭一个。 张绣回到自己府上时,先是在门口处便狠狠地将头盔摘下来,猛地往地上掼,恨不得再踩上两脚,然后才继续迈步往里走。 这种举动很不寻常,上一次还是发生在曹操占领宛城后,突发奇想要纳张绣的寡婶时,张绣听到消息之后,也是这样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 考虑到这一次来到阳安的不是曹操,而是蔡瑁,而蔡瑁此人虽然有些骄纵的性子,但也不至于干出曹贼那种事,再考虑到张绣也没有第二个寡婶可能因为美貌而引来祸端——贾诩觉得,他大概是猜出张绣因为什么事而生气了。 “刘景升遣蔡瑁至此,莫非是督军而来?” 张绣吃了一惊,脸上的怒色也消去许多,“先生何以知之?正为此来!” “欲催将军,速攻宛城?” “曹操在宛城自留了兵马,他又收复了城中豪强,我这点兵马去攻宛城,如何能攻得下?”张绣骂道,“刘表坐拥荆州数万兵马,却不肯自领兵去攻伐,只想借我的兵!” “既如此,将军以金帛结交了蔡瑁,再时时宴饮,敷衍他些许日子便是。” “我搪塞他又能搪塞多久?一月两月,他也许等了,三五个月,他便不催,难道刘表也不催么?” “三五月后,说不定另有天地,”贾诩笑道,“那时将军的烦心之事便迎刃而解了。” 张绣不是一个聪明人。 ……但他听话。 所以当他虚心好学,请教老师时,贾诩也就耐心地同他分说了一遍。 “宛城虽大,但夹在曹刘之间,将军就算攻下,也无以自立。” 张绣若有所思。 “是不错,我原本也想过投曹,无奈曹贼做下那等恶事,逼我不得不与他不死不休!”他说道,“况且他现下又被朝命讨伐,刘表好歹汉室宗亲,否则我怎会寄居刘表之下?” 贾诩摸摸胡子,“将军,此刘不可,别有他刘啊。” 认真听讲的学生端坐在对面,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蹦出一个词。 “刘备?” 老师微笑着点点头,不过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是这一战曹操胜了,我原本想劝将军投曹的。” “我与他有大仇,他如何能留我?!” “曹公胜而喜,必然需要宽宏大量的名声,”贾诩道,“他必厚待将军。” 屋子里一阵静默。 “不过现在他败回兖州,部下离心,将军此时再投曹就得不偿失了。” 张绣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我和刘备确实是没有什么仇的。” “虽无仇,但也无恩,况且刘备将汝南视为己物,将军却占了阳安容身,”贾诩说道,“现在冒然去投,得不到刘玄德的器重啊。” 这位勇猛的,听话的,与贾诩同出西凉的将军将身子向前倾出,急切地望着他,“还需先生为我谋划此事!若刘玄德能给我……不不不,只要阳安留给我,我便不用受刘表的气了!我立刻离了刘表!我去投奔他!” “将军,刘玄德现在或是看在与刘表同为宗室的颜面上,不曾与将军大动干戈,夺回阳安,但他也必不会为了将军去得罪刘表,”贾诩不得不打断他,“刘玄德麾下能征善战者众,又有关陆那样的名将,他怎会在意将军呢?” 这位高冠博带的中年谋士见对坐的将军那颗脑袋就耷拉下来了,终于笑眯眯地将自己的真心话讲出来了。 “所以,在下须得慢慢为将军谋划,将军若是能为刘玄德献上一份比金帛更重的礼物,他难道不会对将军感激涕零,另眼相待吗?” “礼物?”张绣惊喜的抬起头,忽然脸色又变了,“我婶母——” 气氛忽然停滞住了。 第358节 “将军视刘玄德为何等人,又视在下为何等人?”贾诩冷冷地问道。 虽然张绣真心实意地赔礼道歉了一顿,但贾诩还是没有说出他到底准备送个什么东西。 这位年岁渐长,却丝毫不见老迈,智谋更见毒辣的谋士只是这样云淡风轻地安慰了他一番: “将军,依我之见,曹刘之间,或者说,袁刘之间,必有波澜。将军不必费心去打探,只看雒阳过些日子,必有大事!” 雒阳的确出事了。 但先出事的不是公卿,更不是天子,而是那些被安置在孟津的溃兵。 他们新得的将军匆匆离开了,不久看管他们的士兵也被匆匆带走了。 从那个夜里开始,这些溃兵就惴惴不安着,等待管理者的回返。 “”跟咱们有关系吗?” 他们这样小声地互相问道,“听说并州兵就是因为咱们占了他们的粮食,所以才冲张将军发难的。” “可是咱们吃得也不多,而且,而且咱们也可以补种点薯,还有瓜瓜豆豆什么的,咱们可以干活,不白吃他们的啊。” “当初打曹操时,为什么不派他们去呢?” 这个问题立刻令这些溃兵们找到了共鸣。 “他们已经败给过曹操一次了!吕布不是丢盔卸甲地逃跑了么?” “若不是刘备资助他钱粮,他怎么能回雒阳!” “他们打不过,所以让咱们去送死!咱们打了仗,死了那么多人,回来却连喝口粥都要被人这样记恨!” 讲到这里,士兵们一声声的就多了许多委屈,他们是去送死的!可张杨的那些士兵什么时候去打过仗呢? 他们这样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在孟津等待将军回来的时候,有人跑回来了。 他们没见过那人,但他的确穿着一身并州兵的衣服,满身血污,狰狞极了! “你们竟还在这里等死!”他大骂道,“张将军死啦!杨丑也死啦!现在是眭固称王称霸的时候啦,他一开始就要杀你们的!你们等着他和高顺将杨丑的兵杀完,回来就杀你们!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等着吧!” 那人骂完之后,从营里签了一匹驽马,骑上便跑了,可是留下的万余溃兵却在沉默之后,忽然炸了营! 有人在抱头痛哭,有人恨不得自杀,有人浑浑噩噩地四处想要躲起来,但更多的人神情里充满着愤怒与绝望。 “张将军死了!”他们这样喊道,“他们竟还要杀我们!” “偌大一个河内,难道没有我们藏身之处?” “北面便是山,我们岂会找不到躲藏的地方?!”他们咬牙切齿,“死的该是他们!” 五月的农田青翠极了,麦子的叶片舒展开,蓬勃而热切地迎接着阳光,农人在田里满头大汗地除草,期待一个丰收的未来时,远处忽然点起了浓烟,直向青天。 那是伏日的篝火吗? 有人这样期待地直起腰,抻脖子看过去时,瞳孔忽然收缩了! 那不是伏日的篝火! “贼寇来了!”有百姓这样凄厉地哭叫,“他们烧村子了!” 第330章 在雒阳侍奉天子的满朝公卿中,杨彪出身弘农杨氏,又遍任三公,而今为天子的尚书令,无论出身、威望、权势,都鲜有人能与匹敌,但杨彪的宅邸却朴素得很,着葛衣,铺竹席,只有一室室的孤本藏书,才能不着痕迹地显示出杨氏的豪奢。 这位年近花甲的尚书令平时不是在宫中侍奉,便是在家中读书,因此当河内郡的消息传到雒阳时,杨彪思索了一会儿后,便下令将杨修唤来。 “吕布虽出兵助眭固平乱,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杨彪淡淡地说道,“河内郡恐危矣。” 平乱不易的原因也很简单:河内郡两面都是山,贼寇想要躲进去是极容易的,并州军想进去找是极不容易的。 再加上眭固无论资历军功人望都远远比不过张杨,他在短时间内想要安定军心,已经是个极其艰难的任务了,如何还有余力带着士兵钻进山里,一座山一座山的抓溃兵呢? “既如此,河内郡今秋的粮食恐怕供不到雒阳了。” “听说现在已经有人四处买粮了,”杨彪说道,“一石陈谷亦有千钱。” 杨修沉默了一会儿。 他家中僮仆千人,因此回到雒阳之后,也有一些耕种的田地,衣食无忧不假,但他也十分清楚这个价格意味着什么。 一石新谷,太平年岁约两三百钱,陈谷自然更便宜些,而现下的价格已近十倍,这还是去岁存粮尚未吃尽的前提下。 等到秋时,人们发现没有新粮可买,这个价格立刻会涨到一个荒谬的地步,紧接着就是京城附近这些刚刚开始恢复元气的农田也会遭到劫掠。 最后的结果自然就是朝廷断粮,天子挨饿。 “有人想逼迫天子东巡,”杨修终于把思绪捋清楚了,惊叹了一句,“好手段哪!” 杨彪冷冷地看了自己这个独生子一眼。 “你想清楚了,旁人也想得清楚。” 青年脸上那些活泼的表情立刻收敛了回去,重新变得恭恭敬敬起来。 “用这等奸计,此人其心可诛。” “嗯,你看会是谁呢?” “儿观刘备不似这等心性。”杨修回答得很谨慎,但没有说服杨彪。 “以刘备今时今日的人望,他便自己不动手,自然也有别人代劳。” 杨修没忍住,“噗嗤”就笑了。 他的父亲眼睛一瞬间便睁圆了,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于是这个儿子赶紧又收敛了表情。 “不管是有人为他效力,或是他自己下了这个决断,”杨修说道,“颍川和宛城都在曹操手里,他如何来雒阳呢?” 老人冷哼了一声,“他去岁与曹操决战,胜负已分,董承又大肆劫掠,而今兖州生民十不存一,刘备若有此心,如何攻不破曹操?” 他的声音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威严,似乎不容置喙,于是儿子的脸色立刻就白了。 “父亲!”杨修委屈极了,“父亲既然这样不喜欢刘备,为何还要我出使徐州呢!” 这个须发半白,葛衣素巾的老人忽然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曾这样说。” “那父亲是……” “我只是轻轻地质疑几句,”杨彪说道,“你便如此失态了。” 竹帘外的蝉使劲地叫了起来。 杨修悄悄地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杨彪看着自己这个聪明秀雅的独生子,总感觉心里交织着两种很复杂的情绪,想夸他聪明,别人的情绪他一眼就能看破,又想骂他这样轻浮,一点事都压不住。 但他的确还年轻,杨彪对自己这样说道,只要跟了一个性情宽仁的好主君,慢慢历练,他总能成熟的。 “其实这件事想要查清楚是谁所为,”老人笑道,“你试一试便知了。” 杨修肃然,“如何试?” “那些听了消息的人,如何行事了?” 杨修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六月里,黄河的水渐渐涨了起来,带着几近凶狠的气势,咆哮着,奔腾着,似乎随时想要离开河道,将惊涛骇浪卷向碧绿的田野,吞噬掉这片难得平静的土地。 东郡太守臧洪每年到了这时候,总会离开郡治濮阳,去黄河边上巡视一番,看一看河水是不是涨得太高了,河堤需不需要加固,偶尔还会请那些对气象历法比较懂行的名士和巫师来看一看,某一段河道有没有危险,当地官员需不需要将附近高地先收拾出来,以备百姓躲避洪水。 他今年也是这样四处巡视的,但与往年不同,他所看到的不仅有眼前在田里汗流浃背除草浇水的百姓,还有远处连绵不绝的浓烟。 “那是朝歌啊,”农人停下了锄头,将破草帽抬高些,“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吗?听说整个河内郡都出事了!有人逃过来啦!” “那咱们可得警醒些!回去我得告诉妇人一声,家里的粮食且收好了!” 的确是要收好的,因为逐渐有流民来了。 那些流民衣衫褴褛,裸露着双脚,仓惶而痛苦地逃到了东郡的地界上,他们与以往那些雒阳和长安的百姓不同,他们还没有麻木,没有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因此他们会走一步,回一下头,看一眼已经辛苦耕种了数月,还差一个多月就可以收割的麦田。 他们甚至看着看着,就会忽然跪在地上,向祖宗坟茔的方向用力地磕头,泣不成声。 无论男女老幼,他们都在一路走,一路哭。 “有没有好心的贵人,”他们这样哭着问路边的商贾,田里的农人,“有没有好心的将军,他们能不能帮帮忙,救救我们,帮我们赶走那些溃兵啊?” “我们都是好百姓,”他们的嗓子都要哭哑了,“我们的田里还有麦子啊!就快熟了!” 没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臧洪自己也不能。 他已经写了数封文书给袁公,想要出兵河内,帮吕布和眭固平乱,解救百姓于水火。 但过了许久,许攸才替袁公回信给他,说袁公最近身体欠佳,这事还要再商讨一下,才能给他一个回复。 比起当初听闻董承攻破兖州时,袁绍派人连夜飞马传书,要他出兵协助曹操的效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臧洪因此明晰了主公的态度和立场,只下令各县官吏,尽心尽力去安置那些百姓,再不提出兵的事。 荀谌就是在此时来到东郡的。 荀谌与臧洪并不算至交好友,但他每次去兖州,或是从兖州返回时,总会特地登门拜访。 荀氏子似乎都有这样的本事,远看似乎端正疏离,自有和而不亵的风度,接近时又觉得和蔼可亲,相逢倾盖便可语终日,甚相亲。 因此这次荀谌出使青徐后,又特地绕了一圈从东郡返回冀州的路线也令臧洪感到十分高兴,他很乐意和这位士人喝喝酒,聊聊天,诉诉苦。 如果荀谌的嘴巴不那么严,能将他的牢骚带去邺城就更好了。 婢女悄悄走过来,斟满了主君手中的酒杯,臧洪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微微泛着乳白色的酒液注入酒盏,于是荀谌也趁这个时机,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臧洪。 “子源公似是憔悴了。” “忧心天子,食不能下咽,夜不能安寝,故而憔悴。” 第359节 青年轻轻地点了点头,“子源公是担心河内兵乱?” “我是担心主公。” 荀谌脸上的笑容淡去了。 他这一路出使,似乎冷不丁就能遇到一个让他笑不出来的人。 臧洪身材魁梧,又有美须髯,性情豪爽大度,一见便令人生出结交之心。 熟悉之后,更觉得臧洪不仅有雄气壮节,是个豪杰义士,而且臧洪接人待物,言谈举止又都处处为旁人着想。 ……与陆廉那种“我陆悬鱼今天就是存心要让你破防”的聊天风格迥然不同。 但他是真心让荀谌感到担忧,因此笑不出来的人。 臧洪是个坦诚而直率的人,他心里觉得有这样的一个道理,或是忠君也好,或是爱民也罢,或者就是不能背叛朋友,反正他觉得这道理是对的,那他就移山填海,也要这么去做,九死而不悔。 ……这位东郡太守某种意义上,和陆廉还有点像。 但他们的主公却一点也不像。 “最迟不过今冬,雒阳恐将粮尽,生民嗷嗷,入陷水火,”臧洪问道,“主公为何不许我送粮进京?” 荀谌笑了笑,正准备寻一个温和的理由来说服他时,臧洪忽然又问出了一个问题。 “主公……”这个大汉痛苦而纠结地望着来客,“还是汉臣吗?”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荀谌当然也可以用一些委婉而模糊的话语来哄骗这位太守,他很擅长此道。 但他忽然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因为臧洪并非莽夫,有些事,“行”比“言”更加直白。 “你知道张杨是怎么死的吗?”荀谌最后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这个问题。 臧洪拿起手中的酒盏,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洒在案前的地面上。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些酒液流淌在木板上,再顺着缝隙渐渐消弭,只留下清淡的水痕。 他的态度也很明了了。 “子源公不该作此想,”荀谌不得不更直白地劝他一句,“更不该如他一般行事。” “友若,你自出仕以来,”臧洪问道,“认不认识哪一个……行事无愧于天地的丈夫?” 荀谌忽然愣了。 他自然是认识那样一个人的,虽然不在冀州,但他要是想,也可以时不时找理由去登门拜访。 只是……终究不是同路。 他的警告,臧洪已经全部都听懂了。 因此接下来的酒宴里,臧洪一杯接一杯,以酒消愁,很快便喝醉了,倒在了席子上。 有草虫在庭院里轻轻地鸣叫,偶尔也有鸮鸟展翅飞过。 除此之外,天地间似乎都静极了,再没人将目光投向这位苦恼的主人,连带他的客人也被忽略掉了。 于是这位客人用胳膊支了头颅,靠在凭几上,将怀里的半个金饼取了出来,盯着看了一会儿。 青州最近没有这样的问题。 汉朝,六月,农家,正常应该是什么状态?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亨羊炰(pao 二声)羔,斗酒自劳。 简单说就是进了伏天,大家都要吃点羊肉。大户人家可以多吃,吃到痛风发作,小户人家没钱自己吃一头羊,但这时候经常是宗族兄弟一大家子,但凡能吃上饭,怎么也要凑钱杀头羊,先祭祀祖宗,然后大家开吃。 因此田间地头上只要有炊烟,或多或少就能闻到一点羊肉味儿,可以说是对小羊羔们而言非常不友好的一个月了。 在这个时节出来巡视是有点辛苦的,毕竟天气炎热,太阳那样灼人。 但也不是没有犒劳,每每遇到庄户里有人家在做羊肉吃,香味浓些,她就会去敲门,跟着蹭一点。 ……她是给钱的。 ……但是小孩子还是很不欢迎她抢走了羊肉,这东西难得过节吃一回! ……于是见了她就哭,最后导致尴尬的父母还要抓娃子过来,打几下屁股。 ……话说同心现在都不那么频繁地打阿草了! 后来陆悬鱼就尽量改变自己的行动风格了,不和小孩子抢羊肉,转而去寻那些里吏们一起吃饭,考虑到其中有些是出差的,没有族里的羊肉吃,陆悬鱼就自己买好羊肉去找他们。 其中有几个女吏最擅烹羊,见将军拎着羊肉来了,立刻就能手法利落地把羊肉切好用各种调料腌上,再将炭火吹旺,将羊肉烤得外焦里嫩,滋滋流油,咬一口唇齿留香。 吃羊肉的时候可以聊一点乡间的家长里短,以及她们自己的家长里短。 “有时觉得就像做梦似的,”有个当过士人家婢女,因此特别会烤羊肉的女吏笑道,“这样的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 “以前是怎么样?”她问道,“现在又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可以得出很多的回答,浅显些的比如翁姑和丈夫不敢再打她了,或者有的干脆和离了——但是汉朝官府看单身女人很不爽,还会继续催婚,这还是有点烦——总之是能过上好日子了,深邃些的比如以前没读过那么多书,不知道圣人的道理,现在想起来觉得以前的自己白活了,很是羞愧云云。 至于能吃饱饭还是次要的,乡里的农人见到她们,刚开始很不适应,现在也都恭恭敬敬,待她们如男性里吏一般客气,这也是值得说一说的。 她们为此很是尽心尽力,行事加倍谨慎小心,得到的风评也相当不错。 “不过,使君们不会举荐我们。” 那个女吏声音很清脆,一面在翻弄那些羊肉,一面这样说道。 其他几个女吏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点迷惑于同伴在说些什么。 陆悬鱼愣了一会儿。 “你们现在毕竟还比不过那些世家子,”她笑了笑,“剧城的学宫我可是去过的,里面不少满腹经纶的名士啊。” 那个年轻的女吏抬起头,大眼睛很认真地望着她,“那要是,下吏们也有满腹经纶,也能写出经学文章呢?” ……这是个问题。 无论是这些女吏,还是将来那些退伍士兵,其中总会有卷王,他们如果德操品行才学各项都能赶超士人,而上级官员还是不准备举荐他们的话,时间久了总会有人有怨言的。 ……她该仔细想想。 吃过晚餐,准备回城的路上,陆悬鱼突然遇到了张辽。 ……好像她出城四处巡视时总有很高几率遇到张辽! 而且这个哥明明有正经事做,但每次遇到她时,总还能带点东西来,不一定是什么,有可能是瓜瓜果果,也可能是一只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让她带去给小郎和阿草养着玩。 ……有次张辽带了一筐的梅子回来,她还分了田豫和太史慈一些。 当她说道这个是张辽带来的,他俩的脸色还有点精彩。 但今天她的注意力暂时不在这上,她有别的事想问他。 天慢慢变长了,城门进进出出的人也开始变多了。 前面有车马在排队,似乎还造成了一点交通堵塞,于是后面的人有唉声叹气的,有大声抱怨的,还有人干脆箕坐于地,开始和前后排队的人聊起天来。 两个人都有插队的资格,也可以换一个城门进城,不过暂时没事,下马牵着马儿聊会天也可以。 “升迁?”张辽有点诧异,“我很少考虑这事。” “……为何?” “我是雁门人,”他说,“自我从戎时起,每一场大仗,只要活下来就有军功,自然能升迁。” ……这是什么地狱模式。 “那要是,”她问道,“要是有一天没有战争了呢?” 张辽摇摇头,“边关永远不会没有战争。” “但是就不需要那么多士兵了。” “这倒是不错,”张辽嗯嗯啊啊了一下,“不还有考试吗?” ……汉朝的考试,跟后世就不太一样。 ……但她又仔细想了一会儿,觉得也对。 “还不到时候,”她说道,“不过应该做点准备了。” 第331章 对于现在的刘备集团来说,还不需要考虑科举的事。 因为这是一个标准的军事集团,从刘备往下,所有高层都是将领,包括但不限于关张陆赵,甚至连徐庶这种谋士也能提着长剑上阵,两千石出身的陈登也能带头冲锋。 当然集团里也有文人,比如简雍孙潜糜竺这种,但他们并不负责这个集团的战略大方向以及类似重要决策的制订。 诸葛亮还有一年才成年,这个集团还没有形成成熟的官僚系统。这意味着对于最有野心的武人来说,秦汉时期的军功体制就够他们用的,凭战功也能封侯;而对于那些想要进入这个集团的文士来说,这里还有大量的位置在招聘,不用卷,赶紧来。 至于那些普通士兵,他们只要能读书识字,退伍后回到家乡当个里吏,再享受一点赋税上的减免,就已经心满意足。 所以从上到下,大家都各有各的理想,各有各的奔头。 但女兵就不太一样。 最能卷的那批女兵们发现,她们靠军功是卷不过男兵的!因为选锋时不会选她们,先登也不会让她们去当先登。以她们现在集体作战的军事素质,卷过普通的流寇是没什么问题的,甚至卷一卷白波、黑山等黄巾余寇问题也不大。 但当敌人变成曹操的兖州军,或者是袁绍的冀州军时,她们更多的就会放在技术兵种这样的位置上——卷起军功来自然就落了下风。 陆悬鱼为她们选了一条新的出路,但这条出路也有天花板。 她们现在是“岁奉不满百石”的斗食小吏,将来呢? 此时托蔡伦的福,已经有了纸,“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 但这种纸张普及的速度不是很快,因为有钱人用缣帛,没钱的用竹简,用纸的少,于是造纸的就也不多。 所以在考虑科举问题之前,先得把纸张改良推广一下。 ……同时上线一下印刷术。 这个时代只有士人识字的原因就在于此,没有印刷术,书都是只能靠抄的,董卓烧一次雒阳,鸿都门无数藏书直接被付之一炬,从此许多孤本就再也寻不到了,引得天下士人们心痛不已。 第360节 连士族都可能没书读,何况是田舍翁呢? 她寻了李二过来,这样那样的吩咐了一遍,过了几日,李二就拿来了一堆泥质的印章,有点粗糙,用个俩月肯定就要变形,但反正她也不准备自己干这个活,有这么个东西就已经够用了。 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剧城学宫里依旧保持着十分的清凉。 这座学宫数度搬迁,最后建在了一户因为站错队而全家被赶去东莱海边的世家宅邸里。 门口有古树,进门有修竹,长廊的木板铺就时,据说用了些特别名贵的木料,每逢下雨,雨水打在上面,总会发出阵阵清响。 一间间的二层木楼被改成了藏书楼,两边的窗子放下了帘子,不令阳光晒到那些宝贵的藏书。无数卷竹简被分门别类地归置在书架上,其中有些已经发霉,即使小心保养也带了点霉味。 但原来主人留下的熏香气息还留下了一缕,于是走进来时,霉味与熏香味就混在了一起,奇妙极了。 当她抱着一兜子东西走进学宫的时候,几个士人正拿着竹简,围着一个人在那说些什么。 有人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语气还有点不耐烦。 “你可知这里都藏了些什么书?” “……不知。”半文盲有点敬畏地摇摇头。 “我看你也不知,”那人扬起了头,很是有点高傲地说道,“此处所收,皆兰台、石室所遗典策文章,向来是不外借的。” “我不看书,你说这些,我听不懂,”她怯懦地回道,“我就来这里找人。” 那人瞪着她,似乎有一种炫富炫给傻子看的气恼,“你来找谁?” “我找孔使君,”她说,“我寻他有事。” 那人沉下脸,“你若寻孔使君,该去刺史府门口等着,为何要来这里?” “我……”她刚想说话,又被那人打断了。 他似乎很看不上这种行为,但也可能是她的5魅光环又一次起作用了,“尔等这般庸碌之辈,既不愿潜心学问,又不知报效国家,一味只会钻营!” 她的嘴张了张,舔舔嘴唇,又闭上了。 “子义将军日日在城外募兵,你若是想谋一个职位,为什么不敢去军中杀敌!偏要来这里央求孔使君!”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这人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那几个士人也被打断了思绪,纷纷看了过来。 她向着周围望了一圈,被那几个人围着的孔融终于看到她了。 “辞玉将军何来?” ……这一次换对方阿巴阿巴阿巴了。 “那个人是管宁之子,”孔融将她让进里间,两人做下之后,稍微地替她解释了一下,“管幼安便是这样的性情。” 她摆摆手表示不在意,然后又问了一句,“他不是避居辽东?” 孔融笑着点点头,“不错,但听说北海修建学宫,便遣他的儿子乘船归来,为他抄录一些典策,也与这里的名士们论一论经学文章。” “哦哦,”她只跟着陈珪学过一点皮毛,所以听了这样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大家都很努力。” 孔融摇摇头,“是辞玉将军的功劳。” 管宁自从去了辽东后,“语惟经典,不及世事”,一边教当地的百姓知识和礼仪,一边过着自种自吃的简朴生活,穿布衣布裤,从溪水里打水,尽管过的是隐居的生活,但威望却出奇的高,是个名声很响的隐士。 “所以呢?”她还是没听明白。 “现下他遣管邈回来,多是听闻北海被将军治理得民生安平,才放心遣管邈回来,”孔融笑道,“可惜,管幼安未归,他若能回来,刘使君必当征召他为官。” 她大概听明白了一点。 “他留在这里多久了?” “约有半岁,怎么?” “半年的时间,还没抄完吗?”她问。 孔融笑了。 “中原名士多为鸿都门藏书而至,有些竹册原已朽坏不堪,须得书吏先行修补或是抄录后,再借与他们抄录,有些后至的还要等上许久,哪有那样容易,一时便能抄完呢?” 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包袱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行不行?” 她没提前抄什么孤本,抄了个《仓颉篇》的第一段,用泥字印在纸上,给孔融看。 纸不是什么好纸,这个墨肯定也不对劲,第一次盖上去完全是糊的,糊个两三次才清晰些,但是到六七次时,墨迹又已经变淡,完全看不清了。 因此她拿了二十张印刷出来的文章出来,足足祸害了四五十张纸。 ……但这仍然是惊到孔融了。 “此为何物?!” 她从自己随身带的皮袋里将铜印倒出来,和泥字放在一起,比了比,“其实就是这么个东西。” 孔融那张脸一下子就充血了。 对于这位名士来说,打仗是绝对不能打的,做官做得也很勉强,但要是让他收拾书,他可有兴趣了。 因此拿了这东西,他立刻就能意识到,有许多的经学书籍可以被印刷出来,拿来给自己的弟子讲学,给学宫的那些文士们分发,再由他们带出去,流传到天下! 那些随时可能因为下次战火而失传的孤本再也不用担心啦! 还有他自己的辞!自己的赋!自己的文集! 至于人力物力财力如何,这些问题孔融绝对不会考虑的——他都已经是两千石的高官了,他考虑这个做什么!他只要想一想,有了这个东西之后,天下将会多出多少儒生!他的文章流传度又会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想到自己有了这东西,将来说不定在儒家的声望可以够一够祖宗的鞋底,孔融看向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点的星光,感动得闪闪亮。 “辞玉以此物授我,”他问,“我当何报啊!” “这东西是以前有个叫毕昇的工匠教给我的,使君要谢也该谢他,”她笑道,“我又不读书,这东西给我也没用,使君留着便是。” 孔融摸了摸胡子,想了一会儿,终于眼睛又是一亮。 “辞玉将军遣女吏去军中,欲令那些兵士习字,”他说道,“既如此,我令工匠们也为将军印一千套《仓颉篇》如何?” 她立刻感激涕零,“那可太好了!我那里有万余士兵,却只有几十个女吏,若是有这些书,他们学习起来便容易许多了!” 孔融立刻吩咐仆役,去将城中的能工巧匠们都喊来,还特意说了要是剧城不够,将北海东莱两郡的也都一起喊过来,反正这事一定要快点办,晚一天都耽误他的事业! 看看正事终于说完了,陆悬鱼想了一会儿,又假装忽然想起来的样子,诉了一句苦。 “不过,其实他们学文章也没有什么用,”她说道,“青州也用不上那么多的里吏……” “这是什么话,”孔融诧异道,“他们若是才学皆优,又受主官器重,自然可举察廉啊。” “孝廉?” “不是,不是,”孔融耐心解释了一下,“是察举廉吏。” 汉朝的察举制和她天天走的城门一样,也分快车道和慢车道。 快车道上的是那些高门大户,先举孝廉,再举茂才,一路做到朝廷里去,比如说杨修,年纪轻轻就做了议郎,那肯定不是因为他就是有什么全国知名的本事,而是因为人家出身弘农杨氏; 慢车道上的是那些寒门士子,先当小吏,从岁奉不满百石开始,一路做到几百石的县丞县尉去,比如说柳家那位老爷,费劲心力也就做到了县丞,但已经够作威作福,当个“破家”的父母官了。 她恍然大悟,“我那些士兵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女吏也可以吗?” 孔融噎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盯着这位青州刺史看。 过了一会儿,孔融摸了摸胡子,很谨慎地思考半天。 “毕竟无此前例,”他犹豫道,“若是六百石,恐怕……” “三百石也可以!”她立刻说道。 孔融又说不出话了。 半晌之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两件事是过了一阵子才被公布出来的,学宫的士人们惊叹于印刷书籍的轻巧与便利,一时间关于这种新鲜玩意儿的讨论淹没了整个北海,并且随着这些士人的脚步,这些粗糙且昂贵,但十分轻便的印刷品慢慢传递到了大汉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女吏的天花板稍微升高一点,可以从“里”到“亭”,从“亭”再到“乡”,直至进“县”里担任属吏这种事,虽然也引起了一些批评和议论,但高门大户对此仍然漠不关心。 杨修不会和焦仲卿抢饭碗,袁尚更不会抢。 但在周围人的批评与议论中,陈群还是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只是沉默着没有说出口。 作为颍川陈氏,经学世家出身的这位世家子,原本对刘备是不甚热忱的。即使是现在,他也清楚知道,他所出仕的这位主君从世家那里获得的一点支持,在四世三公,统一河北的袁本初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袁绍有世家支持,那些豪强用他们的忠心,他们的钱粮,他们的部曲私兵来支持; 刘备和他的股肱们,都一样的出身寒微,一路挣扎走来,靠的大多是自己; 在未来的某一天,袁绍和刘备终于爆发战争时,会有大量的士族投向袁绍。 但刘备忍受了这样巨大的劣势的同时,也拥有了一个其他诸侯无法比拟的优势: 没有那么多倾尽家力支持他的豪强,他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需要报恩的对象。 这很奇怪,在四百年汉室的时光里,这群出身卑微,甚至可以称为低贱的人在创造一个传奇,不是光武那样的传奇,而更像是那位亭长与贩缯屠狗之人所创造的传奇。 纸张现在还是十分昂贵的东西,因此纸书被当做新奇的奢侈品看待,士人理所应当地认为,它也和缣帛与竹简一样,反正不是黔首会触碰到的东西。 但它早晚会变得便宜下来。 到那时知识再也无法由世家垄断,那些田舍翁也许花几百钱,就可以买一卷书来读!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像凌汛消融后,终于奔流而下的长河,用摧枯拉朽的力量,带来一个崭新的天地。 而他在与创造这一切的人同行。 第332章 河内兵乱的事,被有心之人从雒阳带到这个帝国的每一个方向上,其中有些人并不感到意外,有些人甚至为此感到惊喜,但刘备得知之后,很是惊讶。 第361节 他为此和大家一起开了个会,分析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肯定是张杨军纪松弛太过的缘故,”张飞第一个说道,“杨丑那等小人若是落在我手里,不打他一千棍也要打他八百棍,看他还敢不敢起异心!” ……子龙很想拽他一下,提醒主公想听听文士们的意见。 不过主公摆了摆手,还是语重心长地劝了几句。 “张杨军纪松弛,下人谋反也不忍责罚,这的确是他的不对,”主公这样说道,“但翼德你也不当威刑太过,鞭挝(zhua 一声)健儿,这是取祸之道啊!” ……三爷臊眉耷眼地应了。 “阿兄,你不是要问计于诸位先生吗?” ……阿兄瞪了他一眼。 关于河内兵乱之事,首先大家都能得出一个粗浅的结论:天子身边现在只剩下吕布的并州军了,吕布短时间内权势大盛是一定的,完全可以说是实现人生小目标。 但之后呢? “白波、黑山余寇既为祸河内,与眭固互相攻伐,河内生民岂不陷于水火?” “不错,明岁雒阳恐有饥荒。” “公卿自有部曲僮仆,天子应当是无恙的。” “河内既乱,”刘备深深地皱起眉,“眭固与吕布的军粮又从哪里来?” “听说吕布倒也命令并州军屯田……” “那点粮食只够士兵平日吃饭罢了,恐怕剿匪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下去,那些溃兵也能威胁到雒阳!” 这倒是真的。 大家一声不吭了。 三爷和子龙是真的一声不吭,三爷想不明白这些事,子龙假装想不明白这些事。 其余简雍孙乾糜竺表情各有不同。 简雍圆滚滚一点,夏天就不太耐热,在忙着喝冰镇蜜水; 孙乾跟着主公一起皱眉,满脸愁容; 糜竺挥了挥麈尾,一脸高深莫测。 经常在青徐之间跑来跑去的徐庶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就感觉有点心累。 “主公欲何为?” 终于有人接了下文的主公甚至有一点感激涕零,“我想迎天子来下邳,你们觉得如何?” 除了三爷之外,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主公虽有忠心,奈何曹操未必肯放行。”简雍说道。 “况且袁绍与曹操来往密切,眼下主公不当轻举妄动。”孙乾这样说道。 “要打曹贼吗?!”三爷来劲儿了,“阿兄!我为先锋!” 刘备摇了摇头。 看看自己弟弟一脸失望,又安抚性地加上了一句,“暂时不打。” “为什么不打!”三爷嚷了起来,“咱们不过是为了迎天子东巡,袁本初难道还有本事置喙吗!” “主公暂时不能迎天子。”徐庶说。 大家一起看向他,刘备诧异极了。 “请先生指教?” “杨丑身虽死,但此事疑点颇多,”徐庶说道,“恐怕背后另有指使,朝廷说不准就要疑心我们。” 这下子龙也不理解了,“我们为何要杀张杨?” “杀张杨,自然是为逼迫天子离开雒阳,”徐庶平静地说道,“因此曹操、袁绍、主公,皆有嫌疑。” “迫他离开雒阳?”三爷问,“做什么?” 这次简宪和先生倒是深入浅出地给三将军讲了讲天子要是来到自己地盘有什么用,三将军依旧听得似懂非懂,但大家又开始继续思考下一个问题了。 “若当真如此,我等更该早些迎天子至邳,”刘备想明白了,立刻说道,“否则坐视天子落入虎狼之手,我等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徐庶看了一眼刘备。 这位主公长得并不魁梧,也没有那等生杀予夺的枭雄气,平时看起来身上甚至有几分游侠气。 挺有亲和力,而且在百姓中名声也很好,很受爱戴,因此令徐庶很有好感。 但在这个决断面前,“宽仁爱民”是不够的。 “主公若欲迎天子,便要做好与袁绍曹操交战的准备,”徐庶平静地问道,“主公决心已定?” 那张脸忽然皱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又慢慢舒展开了。 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战争,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但刘备最终用同样平静的目光回答了他。 “我为大汉宗亲,便不能任由天子受人欺凌。” 徐庶轻轻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他说道,“待今秋粮熟后,主公可以筹备粮草,令张邈准备兵马便是。” “……为何是张邈?” “河内既毁,雒阳欲得粮食,只能求助于臧洪,到时恐怕袁绍便要发难,”徐庶笑道,“张邈张超兄弟与臧洪交情深厚,由他们前去施以援手,情理再通顺不过。” 这个夏天对于青徐百姓来说,是个再平静不过的季节。 没有盗匪,没有徭役,风调雨顺,民生安泰,仿佛老天也知道这些农人过去这十数年来日子实在太苦,因此有心补偿他们一个太平年景。 但其中也有一些隐隐不安的声音。 比如说,今年的夏天没有去年那么热,似乎去年的也没有前年那么热,农人总是对天气很敏感的。 接下来的冬天说不定会很冷啊,有人这样担心。 葡萄藤下搬了几张榻过来,又铺了竹席。 风一吹,还没有完全变紫的一串串的果实在绿叶之间若隐若现。 难得一个休沐日,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烤羊,而且还是张辽亲手烤的。 “我们每次大破鲜卑人时,”张辽说道,“就可以这么吃一顿。” “将军的手艺,是从鲜卑人那里学来的吗?”小郎好奇地问。 “不是,”他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是从烤鲜卑人那里学来的。” ……吓坏小孩子!阿草立刻露出了一个要哭不哭的惊恐表情! 陆白赶紧摸摸阿草的头。 “咱们今岁或可丰收,”太史慈打岔道,“到时还可以从凉州买些马来,虽说路远,但多挑些种马,一二年后便能在青州养出一批良马了。” ……说完之后,就不自觉地看了田豫一眼。 ……主簿正盯着羊肉看,被提醒了之后仿佛如梦初醒。 “若是今冬太过寒冷,冬麦恐怕便要受影响,”他说道,“若是马腾韩遂等人喜爱珍玩玉器,我们便用寿春宫缴获的那批财物来换马如何?” 张辽看看太史慈,太史慈看看张辽。 “恐怕西凉人也缺粮食。”张辽说。 ……田主簿又不开心了。 “我总能想个什么办法,”他小声道,“把那些珠宝都换了钱粮布帛。” “不用着急,”她笑道,“咱们总能度过这个冬天的。” 秋风渐起,青徐百姓忙着在田间收割,村头的稚童终于也能吃得肚皮滚圆时,雒阳街头却静极了。 这是天子脚下,虽然萧条了许多,但总有许多百姓颠沛流离后,还是记得大汉的那一点余晖,因此来到了雒阳,希望能获得些庇护。 但谋士们高妙的筹谋,诸侯们问一问汉鼎轻重的野心,仍然将他们重新丢进了悲惨的境地里。 每天清晨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也许死在自家茅草屋里,也许死在哪堵断壁残垣下。 粮食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渐渐有人打起了城外农户的主意,但那些农户们也早就将自己卖给了邬堡。 有人能从邬堡那里买一点粮续命,并且惶恐甚至是绝望的等待冬天的来临。 有人只能在这个丰饶的秋天慢慢饿死。 朝廷的公卿们并不只会坐视这场灾荒发生,但雒阳周围放眼望去,河内郡的百姓们自己尚为贼寇所苦,雒阳东是刚刚受过战乱的兖州,潼关以西则是一片萧瑟的无人荒地。 只有河内郡东面的东郡在臧洪治下,风调雨顺,民生安泰。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了。 杨修的轺车穿过民生凋敝的朝歌时,臧洪已在东郡这一侧等着他了。 这位东郡太守一身官服,神情很是郑重地接待了朝廷来的使者,并且设酒宴款待了他,一切礼节都是不曾出错的。 但他异常地沉默寡言。 酒席间充斥着东郡官员们的吹捧与赞美,除此之外,他们仿佛对河内郡的事视若无睹,一句也不会提起。 伏后所出的皇子是不是身体康健?汉室有后,大家应该敬一杯呀; 听说今年夏天,天子又添了一位公主,必定是一位品貌优秀的淑女呀,大家再敬一杯吧; 杨议郎这样年轻俊秀,就被委以重任,这必须再敬一杯; 虽然想不出什么正经话题,反正雒阳来的这位天使多半是个麻烦,灌醉了拉倒,来来来,再来一杯吧! 杨修端起酒盏,看向上座的臧洪。 “今日多谢臧使君款待,”他微笑道,“修已许久未闻酒香了。” 第362节 “人言杨德祖才思敏捷,做得好文章,不惯束缚,不受议论,却为何竟慎戒若此,连酒也不沾了?” 杨修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名官员,“此非我愿,而是雒阳粮荒,人且不足食,又何来醇酒?” 臧洪终于不安地动了一下。 夜将深时,宾客们都散去了,只剩留宿的这位使者,与愁眉不展的主人。 “我非不愿供奉朝廷,”臧洪艰涩地说道,“只是今岁幽州遭难,邺城有令,要征调粮食运往……” 杨修平静地看着他。 这是不可能的,粮食就在东郡,不仅不可能往幽州运,甚至只会从幽州往东郡运。 因为青州连续两次大战,已经将平原打得十分荒凉,甚至平原北海间的济水两岸都不再有人居住。 这样的无人区既征不到民夫,更收不到粮,袁绍不到不得已,是不愿在这样的地方打仗的。 ——他南下的另一个出口就只有东郡了。 因此东郡今秋收到的这批粮食,袁绍必定会告诉他都收起来,一粒也不要往外流,囤着等到两三年内时机成熟时,冀州军便将大举南下,从东郡攻向青徐。 而“让天子挨饿”这件事,本身也是袁绍需要的“时机”之一。 “使君是袁公的臣属,我不该难为你的。” 臧洪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话。 “但雒阳街头上,已经有许多饿殍,此为在下亲见。” 这位东郡太守的额头显出了汗珠。 “我知道若使君将东郡的粮食运来雒阳,袁公必会大怒,甚至可能对使君不利,”杨修冷冷地说道,“然使君食两千石之汉禄,却上不能救天子,下不能救万民!” 臧洪的嘴唇颤抖了起来,他的脸也变得涨红,“德祖,德祖……我……” 但他的痛苦似乎并未被对方所察觉,杨修的语气是质问的,目光也是质问的: “在下受命出访东郡时,天子曾问过在下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君非汉臣耶?” 当这个问题问出口时,臧洪一双虎目里,终于滚落下泪水。 “我自是汉臣!我父亦受汉家两千石之食禄!”他几乎是咆哮一般的回答,“议郎不须激我!明日我便筹备粮草,点齐兵马,我亲自送粮去雒阳!” 杨修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从案后而出,一撩袍服,向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雒阳生民皆感使君之德!”他郑重地说道,“若来日袁绍因此兴兵,修必设法来救使君!若不能救,甘愿同死!” 在臧洪点起兵马,准备运送粮草去雒阳时,郡中已经有人悄悄将此事报之邺城。 邺城的那位主公尽管前一段时间身体有恙,回臧洪的书信十分懈怠,但此时似乎已经大好了。 连续三天,每天都有使者飞马送信而来,语气一封比一封严厉,要求臧洪不许将粮草运去雒阳。 每一位使者都被臧洪留在了太守府中,好吃好喝地供起来,直到这支兵马带了五万石粮食,浩浩荡荡从东郡出发,经河内郡去往雒阳时,使者们才被放出来,仓惶地返回邺城,向袁绍报信。 “臧子源这个人,我素来是很看重的,”袁绍叹息道,“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必然不会背叛我。” “只可惜在他而言,汉室在主公之上。”许攸轻飘飘地这样说道。 “我当如何行事?” “他已不听主公的号令了,”许攸笑道,“主公当如何行事?” 卧榻上的袁本初躺了很久,终于还是坐起来了。 “好歹也得打一顿,”他嘟囔了一句,“将监军为我找来,再令诸将清点兵马,安排粮草。” 许攸开心极了,“是!” 第333章 雒阳下雪了。 朱红的门庭前,漆黑的台阶上,雪花轻柔落下,将屋檐残破的角,台阶的裂痕,以及许久未曾涂刷,因此开裂的漆都遮掩过去,甚至连角落里一星半点火舌燎过的痕迹都温温柔柔地盖了上去。 于是走在连接南北宫,绮丽若虹桥般的复道上,放眼望去,仍然是恢宏壮丽,王气未曾黯淡的大汉都城。 伏后平日里收拾得十分朴素,今日却换了一身锦绣衣裙,披了皮毛大氅,跟在天子身边,慢慢自复道而过。 黄门抬着舆,屏气凝神跟在十数步后面。 “这雪多美啊,”伏后轻轻地感叹了一声,“不怪椒房殿的女孩子纷纷跑出来赏雪,连妾也有了兴致。”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担忧,“今冬的雪来得比往常更早些,不知城中的百姓们如何。” “东郡的粮食已在路上,不日便能到达。”她微笑道,“陛下勿忧,袁氏四世三公,食汉禄久矣,必还是有一片忠心的。” “有大臣对我说,这是臧洪自己的忠心,不是袁绍的,”皇帝依旧带着皇后徐徐而行,步履不急不缓,声音也是如此平静,“若论及对汉室的忠心,恐怕不及刘备多矣。” 伏后的脚步忽然一停,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信刘备?” “他毕竟是朕的宗亲,”皇帝的目光仍然很温柔,带了一点安抚,“朕自然更信他。” 刘备对汉室忠不忠心?自然忠心,怎么可能不忠心?!他自己就是汉室宗亲,这意味着这份偌大家业,他也是有继承权的! 尽管刘备的皇室血统要追溯到前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与当今天子的血缘关系稀薄得几乎不值一提,但这有什么稀罕的? 世祖刘秀与平帝的血缘关系也远得几乎不值一提啊! 伏后心里一直有这样的算计: 如果袁绍想要窃取神器,天下人共讨之,天下人共诛之!不仅雒阳的汉臣会反对他,刘备、刘表、刘璋……这些汉室宗亲也绝不能容忍他! 还有冀州的那些士人,难道他们愿意背上汉贼的骂名吗? 袁绍的阻力将会是空前的,在他僭位之路上,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诸侯们联手攻伐而落败。 而且伏后心里,关于袁绍,她认为还有一桩劣势。 ——但刘备是没有这种阻力和劣势的。 他是宗亲,年纪又轻,他当了皇帝,大汉还是大汉!所有的汉臣都不必担心背上骂名! “陛下,世祖之事,犹在眼前啊!” “皇后担心刘备,便不担心袁绍么?” 伏后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陛下可曾听说,袁绍宠爱幼子?” 这位年轻的帝王眉头微微皱起,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宠爱幼子,这是取祸之道啊,”她微笑道,“到时袁谭和袁尚恐怕都要来求陛下的恩典,陛下有什么好担心呢?” 天子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条复道快要走到出口,雪地反射的白光照亮了他们的前方,将整座宫廷都笼罩在银子一般洁净的光辉之中。 刘协注视着那片光晕,像是在注视他无限光明的未来,他的心中仍然有一丝阴影,但他没有抓住,而是任由它溜了过去。 火盆里的红光悄悄地流动着,仿佛是鲜活而有生命的一只野兽,正潜伏在灰烬中,用一双冰冷的红色眼眸,注视着室内之人的一举一动。 郭嘉荀攸等人看过信后,一言不发地将信又传回了曹操的案前。 这位兖州牧靠在凭几上,神情平静极了,只是有意无意地用手指关节不停地按压着太阳穴。 “刘备向我借道,欲至雒阳面见天子,是真是假?” “是故意为难主公。”郭嘉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 曹操的太阳穴处渐渐泛起了一片淡红,显见是用力了。 “为何?” “主公便借他这条路,难道他当真轻骑而入?”郭嘉笑道,“他自是要领兵马过境的,恐怕还少不了身边几员猛将。” “若主公放他进兖州,他便没有假途灭虢(guo 二声)之心,也要起了这心思,”荀攸说道,“况且刘备此人其志甚坚,灭我之心不可不防,主公当加强戒备,陈兵于东郡和南阳。” 刚刚那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头疼终于过去了。 曹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感到了一阵疼痛过后的倦怠,但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他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臧洪愚夫,恐将误我大事,”他说道,“他是本初之臣,我现下不能出兵拦住,还是令刘子扬从中筹谋便是。” 雪后初晴时,街上又有小吏领着杂役四处巡视,看一看有没有冻毙在路边之人。 但这影响不到贵人们的心情,这样好的天气,正适合赏玩。 比如说钟繇此时就命令仆人将窗子全部打开,一边写字,一边也时不时停下笔,看一眼庭院中那棵古松在雪后的姿态。 那株松树形状高古纯朴,皑皑白雪压在碧绿的松枝上,又极有鲜活神妙的意趣,旁人赏玩过后,或许只会夸一句好看,但钟繇却能将其形其神化进自己的字里。 他写的只不过是一份普普通通的文书,一笔一划里却都有雪后青松的神韵。 因此当杨彪前来拜访,一眼望见那份墨迹未干的文书时,便忍不住啧啧称奇起来。 “元常手书,堪称绝世,其间幽深古雅之处,一见竟令我忘却所来究竟何事了!” “令君亲至,总不会是只为了看我写字而来,”钟繇笑呵呵地请他坐下,“若为赏玩新雪,我倒是藏了一瓮好酒。” “而今雒阳酒贵,”杨彪笑道,“元常的酒,还是得小心藏好才是。” 钟繇也就跟着笑了笑,“听说东郡臧洪发五万石粮食进京勤王,今岁当可无忧。” “我看未必,杨丑虽死,庆父尚在。”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种典故,此时此刻,在他面前说出来,杨彪的意思,几乎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钟繇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淡淡,“令君欲诛庆父?” 对面这位花甲老人笑着摇了摇头。 “关中纷乱,马腾、韩遂各拥强兵,彼此争斗,庶民如陷水火,我此来特为朝廷寻一人,镇抚关中。” 钟繇忽然愣了。 但杨彪仍然在继续说下去,“若元常有意,我便向天子举荐,元常可领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诸军,如何?” 第363节 杨彪明显是查到了河内兵乱的蛛丝马迹,出手来阻拦刘晔的计划了。 他在朝廷中威望极高,听闻又与吕布交好,他若是想要蛮横行事,将董昭与钟繇下了诏狱,他们皆难以与其抗衡。 但这位出身弘农杨氏的尚书令手腕远比何进董卓那等武人更加高妙。 他并不想阻止钟繇,而是找了个借口给他升官,甚至可以说是重用他——然后将他调离雒阳。 即使是钟繇,也不能不动容。 “令君此举,究竟为何?” 这位气度高雅的老人摸了摸胡子,笑了。 “我爱元常之才,难道元常不知么?” 尽管杨彪不曾说出口,但钟繇这个聪明人却心知肚明,他既帮了曹操,就是结怨于刘备,这场大战胜负尚未可知,他虽然倾向于曹操,却不肯将全家性命都托付在这件阴谋上。 现下离开雒阳,镇抚关中,便是避开了雒阳的风口浪尖,将来若是曹操胜,自然记得起钟繇的功劳;若是刘备得了天下,也不会跟远在长安的他结怨。 ……关中虽有纷乱,但在钟繇看来,马腾也好,韩遂也罢,不过是几个笨头笨脑的土贼罢了。 思及于此,这位清隽的文士看向老人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感激,“令君厚意,我当何报?” 杨彪摸摸胡子,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指,指向了案上的那张纸。 “不如将这纸好字赠与我吧!”他哈哈大笑道,“我定会珍藏起来,留给儿孙!” 字写得好的人,就是有福。 陆悬鱼盯着面前的竹简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手里的毛笔,然后将目光转向蹲在旁边,奋力磨墨的李二。 “我为什么要写这个?” “是元直先生请将军写的,”李二回答得很快,看她没吭声,又伸脖子看了一眼她在竹简上写的那几个字,“将军写得很好!” “……很好?” “比小人写得好!”李二斩钉截铁。 她丢下了毛笔。 主公写信给她,要她来一趟下邳,说是要她在下邳待一段时间。 原因也很简单,主公准备出门。 根据张邈张超回报来的消息,袁绍和臧洪之间似乎出现了矛盾。 臧洪率兵押送军粮去雒阳的事被袁绍知道了,因此派使者前去拦截,被臧洪数番斥责了回来。 君臣之间的关系一时变得非常尴尬。 知情人无不惊叹于臧洪的头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刘备已经要小沛囤足了粮草。 袁绍打不打臧洪,什么时候打臧洪还是个未知数。但雒阳已至绝路,这是一定的——这五万石粮食已经是天子能获得的最后的补给,袁绍曹操为了断雒阳的粮,不管臧洪是死是活,都不会再有机会运粮过去。 因此一方面要准备好打通东郡这条路,另一方面,刘备也想要从豫州绕路北上去雒阳。 自从攻破袁术后,他名义上已经得到了汝南和淮南两大郡,但这些地方已经被袁术糟蹋个稀巴烂,原本匪寇丛生,连年战乱后,百姓快要死绝了,匪寇也就快要生不出来了。 二爷屯兵在长江沿岸上,从荆州刘表到江东孙策都要他防备,抽空还要练水军,和陈登两个已经达到了007的极限,实在没空再去治理豫州了。 因此这位主公准备带着张飞赵云领兵南下,一边剿匪,一边跟汝南淮南的残余士族握握手,联络感情,不管怎么说,将这块原本水土丰美,人声繁茂的土地渐渐恢复起来,再清理出一条北上进京的路。 于是陆悬鱼被叫来下邳了。 ……没别的事,就只是看家而已。 她原本是有点不放心的,因为还有北海东莱两郡要她看顾。 因此她抽了两天时间,四处跑了一圈看看。 ……东莱被诸葛玄治理得很好。 这位太守处理起公务勤勤恳恳不说,而且据说不管再复杂的案子,只要给他一晚的时间,他总能断得清楚明白,夜听讼,晓判案,灵效如神。 ……不是,为什么诸葛叔叔总要把案子拿回去一晚上才能想明白啊?!他睡觉时是会觉醒有什么了不得的超能力啊! 反正就是东莱上下,从官吏到百姓,都用他们的语言和行动表示,他们有这样一位使君很好,不用再替他们担心。 ……所以她在东莱没啥事做,临走还收到了诸葛玄送来的一份蜜饼。 于是她又回北海看看。 田豫也将自己的时间分为两份,一份是查验军资粮草,另一份是处理郡中各项事务,996得十分熟练,她坐在旁边看他处理公务,帮不上什么忙不说,田豫还熟练地给她端上了一份小点心,一份蜜饯,一杯热茶。 ……那个热茶其实不用再加蜂蜜的,蜜饯已经很甜了。 于是她喝光了热茶,揣着蜜饯和点心出门再去营中看看。 张辽是例行将剿匪、震慑豪族、骑兵训练合在一起,整个北海郡的治安都好极了。 太史慈负责操练那些新兵,陆白监督他们读书识字。 ……她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她不放心的人。 她去学宫看看孔融在做什么。 ……孔融在跟人辩论父子之亲何如,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听了一会儿,眼前不知怎么就一黑。 ……睁眼就傍晚了。 那位留在北海没回去的管宁之子管邈现在见她很客气了,但看到她醒了,还是坚持着走上前来,请她下次在学宫里睡觉时,不要发出那么大的鼾声。 陆悬鱼委屈极了。 “我来下邳,”她说道,“有什么事做吗?” 徐庶似乎有点不解。 “将军是替主公镇守徐州,这样的重任,怎么能说没事做呢?” “那我是要做点什么呢?”她问。 徐庶有点吃惊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他抱了一堆竹简过来。 “这是各郡的公文,每隔十日便要报来一次,”徐庶先生说道,“请将军仔细查看之后,给他们批复吧。” ……她张张嘴,又把嘴闭上了。 徐庶去忙自己的事了。 其他的官吏们也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她坐在下邳的刺史府里,炭盆烧得很暖,旁边放了一盘小麻花,又放了一壶热蜜水。 各郡的公文就堆在面前,等待她一一审查后批复。 李二在殷勤地替她研墨。 但她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阵失业危机。 她得找一点存在感。 “李二啊。”她忽然转过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个喜滋滋出差过来,满脑子都是在下邳买点什么东西带回家去的汉子忽然一个激灵。 “……将军?将军唤小人何事?” “要不,”她试探着说道,“咱俩去后厨?” “……去后厨做什么?” “看看有没有猪要杀啊!”她说,“这个咱俩都拿手啊!” 第334章 邺城与濮阳之间不过二百里,无论调兵遣将还是筹备粮草,都是一件极容易的事。 甚至可以说,如果袁绍调动大军,全力南下的话,大概会出现几十万大军的前锋已经到达濮阳,而后军尚在邺城,还未出发的奇景。 因此前军将要出发时,袁绍却还在宅邸里一边休养,一边与郭图审配两人聊天。 沮授就是此时跑来的。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邺城渐起了时疫,沮授进门时,或是因为屋子里太热有些受不住,还用细布帕子捂着嘴唇咳嗽了两声。 袁绍不由自主地皱皱眉,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郭图和审配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便冷了几分。 “监军清减了,”他立刻命令仆役在坐具上铺一张皮子,“看着竟比我还消瘦些。” 这话确实不错,袁绍虽然近年来身体不佳,但他年轻时的底子尚在,再加这一年善加保养,气色竟比沮授还好些。 ……至少头发比沮授多些。 但这位脸色憔悴的监军注意力一点也不在自己身上。 “主公前番只说整备兵马,用以震慑臧洪,而今前军旌旗齐备,莫非有人假传了军令?” 袁绍摆了摆手。 “我数番遣使,他初时避而不谈,现在竟隔绝消息,铁了心要笼城!” “臧洪天性烈直,不过讷于言表,主公竟真欲兴兵讨伐?” 袁绍冷哼一声,“濮阳就在邺城眼下,竟出了这样的叛逆,我岂能忍?” “主公!救乱诛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兵义无敌,骄者先灭。且庙胜之策,不在强弱,臧洪以忠奉君,以诚事人,城墙险固,民众乐附,非公孙瓒坐受围者也!”沮授厉声道,“今弃万安之术,而兴无名之兵,窃为公惧之!” 袁绍猛然抬头,注视着他帐下最为倚重的这位谋士。 “主公当三思啊,而今难道不是迎天子的好机会吗?”沮授见说动了主公,连忙缓和语气,徐徐而谈,“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主公对汉室的忠心,臧洪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主公赢取美名,主公怎能放弃忠君救难的好名声,错过拥汉讨贼的好机会,兴兵攻打自己的臣属,结怨天下的忠贞之士呢?” 袁绍眉头微微皱起来,神情变得迷茫。 他并不尊崇天子,但现下群雄并起,他虽然已经雄踞河北,但并不是天下唯一的霸主,想要取代汉朝,还远得很! 因此不仅谋士,连阿瞒也劝他迎天子来邺城,如此可以奉天子讨不臣,更可以令士族归心。 第364节 眼下臧洪将粮食运去了雒阳,尽管违逆了他的心意,但朝廷却不知其中关窍,他大可以借了这个名声上表去迎天子。 但濮阳与邺城只有二百里的路程,而他想去雒阳,又必须要经过东郡。 这意味着他如果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仅不能斥责甚至攻打臧洪,甚至还要温言安抚。 袁绍陷入了犹豫中,脸上神情被审配和郭图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只大鹏鸟在郭图心里,慢慢地飞起来了。 “古来君臣名定,当以死守之,臧子源难道不知么?” “臧洪受汉诏,食汉禄,为何不能守天子之命!” “天子是臧子源的君,主公就不是了吗?” “我等皆上顺天子,下归明公——” 审配将手拢进袖子里,心里犹豫了一会儿。 要说起谋略,他倒是也对沮授的谋略很服气,至少现在攻打臧洪其实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但有的时候,“杠沮授”不是一个讲道理的行为,甚至不是一个讲利益的行为。 是在这些年里养成的一种本能,就像飞蛾会扑火。 他抬起眼,看了争论中的沮授和郭图一会儿,又看了看上座的主公。 审配冷不丁开口了。 “我的君只有明公,”他说,“别人我是不认的。” ……郭图震惊了。 ……沮授也震惊了。 ……这话说得简直大逆不道! ……但又恰如其分地,轻轻拨动了主公的心弦! 主公看向审配的表情,温柔极了,和蔼极了。 沮授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但主公还是个“以宽厚得众心”的人,他将目光转向沮授时,也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 “天寒地冻,监军须得多加保养,努力加餐才是,来人呀,将前日乌桓送来的狐狸皮挑五张送去监军府上——” 辎车三面被捂得严丝合缝,只有车帘偶尔露出一点缝隙,寒风便止不住地送进来。 车内的炭盆也无法中和这种刺骨的寒冷,于是郭图的思绪也在一阵一阵的寒风下变得无比清明冰冷。 沮授会死心吗? 肯定不会。 以他对臧洪的器重,对战势的忧心,既然劝不动袁公,一定会派人去劝一劝臧洪。 ……还会带上一封亲笔信。 郭图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郭定!” 一旁骑在骡子上的健仆立刻上前,“主君有何吩咐?” “你从部曲中挑一百精兵,”郭图说道,“去小心盯住沮监军府上动向,若见有人出城,立刻拦下!将书信带回与我!” 士兵们走起来是很慢的,但二百里路程也不需要几日,因此那封信一定要快马加鞭地赶到才行,晚上几日,冀州军便将兵临濮阳城下。 沮授的确是这样焦急盼望回信的。 但郭图已经拿到了这封信,急冲冲地赶向了袁绍府上,他心思缜密,甚至还特地挑了审配在场时才来。 袁绍见了那封信,脸上便有些不自在。 “你拦下了监军的信?” “其实是误会,”郭图小心地说道,“是军中见有人意图交通敌军,以为有间,将其拦下送来后才知是监军遣使……” 审配冷哼了一声。 “臧洪已是主公的敌人,沮授身为监军,此时写信给臧洪,难道不是通敌?” “这倒也未必,”郭图小心地说道,“监军一贯算无遗策,一定有什么妙计,不方便禀告主公而已……” “我等为人臣者,有什么事不能告知主公!”审配怒道,“除非小人心思!” 袁绍坐在主位上,看了看那封信,眉头皱得更紧了。 但郭图知道,以沮授在袁绍心中的地位,这样的进言仍不足够。 “正南这话岂不是要冤枉了监军?唉,唉,主公千万莫往心里去,不如我现下便将这信烧了……咱们就当这事不曾发生过!君臣和睦,不亦快哉!” 主公的脸上终于布上了一层阴云。 在郭图看来,沮授外掌兵权,内典州郡,权势之大,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至于臧洪缺了这封信之后,究竟生死如何,他是不关心的。 就算臧洪围城而死,就算濮阳尽墨,河北缺他一座城吗? 用这一城的生民将沮授拉下来,这是多便宜的买卖! 这一城的生民该不该死,河北的谋士们说不出一个对错。 但张邈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陆悬鱼来到下邳大概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待得挺好,每天帮后厨杀猪,还获得了一个“杀猪将军”的美称。 其余时间用来在城里溜达,看看有没有人因为这个前所未有的寒冷冬天而挨饿受冻,剩下时间在温暖的屋子里躺平,专心致志地一边听外面的寒风呼啸,一边裹在厚实的皮毛里,拨一拨炭盆里的山药。 张邈就是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说是有要事,请她去一趟小沛。 这位兖州名士算是客将的身份屯扎在小沛,他带来了男女部曲万人,这几年里生活得还不错,因此当她顶着寒风走进小沛的城门时,见到的就是一个白白胖胖,似乎万事不操心的张邈,以及很明显比哥哥小了一圈的张超的。 “辞玉将军!”张邈很显然已经在寒风里等了许久,腿脚有些不太灵便,“劳将军亲至,在下有愧啊!” “没事,没事,”她赶紧摆摆手,“张公看起来比我不耐冻多了。” 等在城门处的一群人气息为之一滞。 ……好像把天聊死了。 虽然天寒地冻,但张邈在小沛的宅邸收拾得相当不错,看起来不算很豪华,但酒席上样样东西都很精致,甚至还有温室出产的一点鲜嫩青菜,配着一块块蜜汁烤肉,特别的赏心悦目。 “将军代刘使君镇守下邳的这几日,感觉如何?” “都挺好的,大家都很忙,省去我很多功夫。”她乖巧地答道。 “将军闲暇时,以何娱己?” ……杀猪。 ……这个爱好有点凶残,不适合往外说。 但其实这也不是爱好,更像是主公没事编编手工活,平复一下情绪,也能在这种手工活的间隙中重新审视一下自己。 她是谁,她来自何处,她要去往何地? 她曾经的理想是什么?现在有所改变吗? 她的确一步步跨越了阶层,她还是她吗? “读书。”她说道。 张邈摇摇头,“辞玉不是读书人。” ……咳。 室内温暖如春,又有珍馐美酒,门口还有几个乐人在吹拉弹唱,扮演气氛组。 ……但看张超的神情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哥哥在同她寒暄,弟弟却是一脸的愁眉苦脸。 “张公今日请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张邈叹了口气,轻轻挥了挥手,乐人们抱着乐器,悄悄退下了。 “我等是为臧子源事,欲请教辞玉将军。” 她眨眨眼,“请教我什么?” 话音刚落,张超忽然就起身了!忽然就离席了!忽然就冲过来,行了一个大礼! 她整个人都麻了! 张邈张超兄弟俩请她来的原因特别简单。 袁绍已经兵临濮阳,准备殴打一下自己不听话的臣属了。 比起送信没送出去的沮授,张超是冒着生命风险,从小沛北上到济北,然后再南下来到濮阳,见了臧洪一面的。 “我想要劝他弃濮阳,与我同归小沛,可是他不肯呀!” “为何不肯?”她问道,“臧使君莫不是对袁本初忠心仍在?” 张超摇了摇头,泪水顺着面颊便流了下来。 “他说袁氏无道,所图不轨,他为大义,一定要留下来让天下人知道袁氏的恶行,因此不肯离开。” “……其他人呢?” “子源欲令城中将吏士民随我同归小沛,众人皆垂泣,不肯弃他而去!” 她搓了搓脸。 一个死心眼的臧洪,以及一城死心眼的将士官民。 对她来说,汉室是什么? 是雒阳宫中那个十几岁的天子吗? 是高庙与世祖庙里的那些牌位吗? 或者是她都快忘在脑后的那个玉质的小玩意儿吗? 第365节 “大汉”一定还代表些别的什么东西,她想。 一些对于这个时代的汉人来说,值得抛洒生命,也要去维护的东西。 “那你想要我帮什么忙呢?”她好奇地问道,“我的兵马在青州,没有主公的调令,不能来助你,下邳的兵马除非紧急之事,否则也不归我调动。” “我兄弟自有部曲万人,不须将军一兵一卒,”张超急切地说道,“只要将军教我如何能击退袁军,便感激不尽啊!” 张邈少时以侠义闻,性情豪爽,待人接物的技能似乎是天生点满的,因此总能结交各路英豪为挚友。 他这个交际技能有多厉害呢……曹老板视他为兄弟!为他能去顶撞带头大哥袁绍!想想看吧,那可是曹老板! 但张家兄弟俩都几乎没点过什么战争技能,部曲私兵很多,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打仗。 ……但是,这怎么教? 她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张超,这位中年人似乎会错了意,有些着急了,“将军!将军若能指点一二就好,不须将军旗鼓!若引得袁绍怨恨,其中干息由我兄弟一力承担!” 她摆了摆手,“我不是不教你们……我得想一想。” ……她除了打仗之外的时间里,其实就很少去思考“战争的艺术”。 所以让她来当顾问或参谋,她还真是有点懵。 但张邈张超兄弟大喜,一迭声地道谢,都当她应下了,还特意给她收拾出了一个院落,里面备好了各种地图不说,伺候的人都备好了。 “这几个人都是从我的部曲中挑出来的,”张邈指了指跪在墙根处的六个人,“习诗书,通礼仪,箜篌能弹,文书能写,精心教习数年,送来给将军当个仆役。” “哦,哦,”她呆呆地应下,“多谢孟卓公,其实我带了亲随前来,也使不动这么多仆役。” 张邈一本正经,“多送来几个,将军可以挑挑。” “……挑?” 他瞥了那几个低着脑袋的人一眼,“抬起头来。” 灯火下,一排或圆脸或鹅蛋脸,或白皙或古铜,或清秀或阳刚,反正长得都很精神,其中有两个称得上漂亮的十七八岁少年都抬起头了。 ……她石化了。 “都送给将军了!”张邈大声说道。 “这是‘精心教习’的?”她忽然抓住重点,声音颤抖地发问。 “是啊,不过洒扫庭院,牵马抬水,他们都能做得来!” “张公教习他们干什么啊!难道徐州有哪位贵妇需要美少年伺候吗?!”她惊恐地问道,“还是说哪个男人需要这些美少年?!” 张邈哈哈大笑起来,“非也,早早挑选教习这几个僮仆,就是备着有事央求到辞玉将军这里时,好开口啊!将军勿要推辞,说不定以后送僮仆的人更多呢!” 第335章 汉朝的房间一般没有太多家具,尤其她现下身处的这间屋子,三四十平的大屋子,四面挂起壁衣,再以屏风隔开各扇门,榻前有几有案,一旁有火盆宫灯博山炉,角落里放了两个柜子,里面堆着各种地图,除此之外基本也就没什么家具了。 铜盆是有的,但是不用放支架上,有仆役端着; 擦脸擦脚用的各种细布也有,也不用放在一旁的支架上,也是仆役捧着; 除此之外还有捧壶的,端杯子的,拿各种她认识不认识的玩意儿的,以及两手空空,随时准备上来替她更衣的。 她看看美少年们。 美少年们不看她,美少年们低眉顺眼,屏气凝神,都在那里充当洗脸盆架子和更衣柜。 ……她没办法洗漱,更没办法更衣。 终于一个美少年站了出来,小声开口提醒了一句。 “奴婢们只是仆役。” 她愣愣地看着他。 美少年看她发愣的模样,只能继续提醒下去,“将军若不自在,当奴婢们不存在就是。” “你们这六个大活人,”她说,“怎么能当作不存在?” 美少年捧着洁净的细布,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也在那里发起愣来。 有炭盆的屋子,门总不能关得太严。 于是不知哪里来的寒风轻轻吹起了四面的壁衣,如同女子的裙摆,轻轻飘起来,又慢慢落下去,飘飘荡荡,跟凄厉的北风一起,盘旋在这间布置得十分精致华美的屋子里。 她睡了一会儿,被这阵呜咽般的风声吵醒了。 室温倒不算很低,黄铜制成的宫灯被擦得铮亮,带着明净温润的光泽,里面的灯蜡不知道还能烧多久,偶尔爆裂开一个灯花。 她从被子里爬出来,发了一会儿呆,决定下地去找点水喝。 ……屋子里没有水壶,只有水杯。 陆悬鱼正愣着的时候,门外有人悄悄走近了。 “将军可是醒了?”婢女的声音响起,“可要奴婢们伺候吗?” “啊这,”她有点尴尬,“我吵到你们了吗?我只是想喝点水。” 屋外安静了一会儿,而后两名婢女推开门,端了两只水壶进来。 “将军欲饮清水,还是蜜水?” “……清水就行。”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吃了一惊,“你们这还能保温的?” 婢女轻轻地看了她一眼,掩口而笑,“外间彻夜烧着水呢。” 当初在平原县城时,县府的灶上的确一夜都有开水,备着给更夫和巡逻的士兵们喝。 但是听声音也知道婢女根本没出门。 ……所以这壶水基本上就是烧给她用的。 ……还有这俩婢女。 她一边喝水,一边打量她们时,两个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悄悄上前了一步,脸上带着殷勤的微笑,“将军若是想换人来伺候的话……” “换人?”她问,“为什么换人?” 婢女嘴角一翘就是一个小酒窝,“主君为将军备下的那几位年轻仆役,都在隔壁候着。” 正说着话的时候,外面似乎有更夫走过,远远传来了敲击焦斗的声音。 ……这都丑时了。 真就不睡觉等着被宠幸吗?!是不是太离谱了! 但当她想要表达这种意思时,婢女又悄悄开口了,“前番见将军多看其中一人几眼,要不要叫他进来?” 陆悬鱼的睡意一瞬间全被这群五星级服务人员给干翻了。 这位被她下意识看了几眼的,是六人组合里长得最为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一看就被张邈委以重任的。 现在婢女都退下,换了美少年进来,不仅整个人精精神神的,而且一靠近了,身上还有若有若无的香味。 “你坐在几上就行,”她尴尬地指了指,“把那个火盆拉近一点,省得冷。” “将军宽仁,小人感激不尽。”他声音柔柔地回道。 美少年坐在宫灯下,长长的睫毛跟不要钱似的,忽闪忽闪。 她上下打量他几眼,他立刻察觉到了,将眼睛抬起来,热情而又有一点羞怯地望着她。 ……看得她简直要犯曹老板的头风病了。 “我寻你来只是有些好奇,”她问道,“你是何出身?” “自曾父时起,小人全家便都是张公的部曲。” ……考虑到张邈的身份,应该说是刹帝利和首陀罗。 “张公将你送给我,若我收下你,将来你便要跟着我去青州,”她问道,“离开家人,你一定很伤心吧?” 美少年笑了。 “将军可曾读过《国策》?” “……没有。” 美少年不笑了。 “其实小人只是有个比方,”他尴尬地说道,“当初秦王攻伐赵国时,触詟(zhe 二声)曾说威后……” 她面无表情,“我学过,我已经懂了。” 美少年似乎更尴尬了,两只眼睛里满满都是“你到底读过书还是没读过书”的问号。 不过他还是顺着“触龙说赵太后”的典故继续说下去。 “张公能选中小人,非但小人,连小人父母亦是感激不尽的,”他这样小心地说道,“将军品行高洁,战功赫赫,小人若能在旁侍奉,旁人只有羡煞,岂会为小人伤心呢?” 他这样娓娓地说完,又小声加了一句: “况且现下小沛恐将陷于战事,张公虽待人高义,却不擅兵事,前番于兖州起兵攻伐曹操时,兵马折损大半,今番再举兵救援,我父我兄皆要上阵。他们性命尚不能保,岂有强留我的道理?”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立场。 哪怕是在这个时代的教育和熏陶下努力物化自己,拿自己当人肉毛巾架,甚至当男宠也不在乎的美少年,只要有机会,就还是会在工作场合悄悄夹带一点私货: ——将军,俺爹俺哥不想打仗!帮帮俺们! 清晨起来,外面好像下雪了。 风还是刀子一样,连她这种不修边幅的人都需要涂一点面脂,而庭院里走来走去,匆匆忙忙的仆役们更是缩手缩脚。 ……这个冬天真冷啊,他们搓着发红生疮的手,这样感慨道。 小沛城里,随处可见行人用皲裂发黑的手捂着同样发黑的脸,挣扎着干活。 而她晨起就开始看地图,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 天气这样寒冷,主公带着兵马和武将谋士们一路向南,去长江边儿上跟名士们联络感情,这就很对劲。 在黄河边上和人死磕,这就很不对劲。 就这么一个冬天,她寻思,袁绍的军队能拿出多大的决心去打臧洪呢? 第366节 张邈张超兄弟又来了。 兄弟俩在几年前一个是陈留太守,一个是广陵太守,谈吐举止都过得去,但张超明显比他兄长急切了很多,恨不得今天就提兵去打死袁绍。 她搓搓脸,“孟高公,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将军请讲,”张超立刻说道,“在下知无不言!” “如果出兵,咱们达成什么目标算是胜利呢?” “自然是击退袁绍,解东郡之危!”张超答得几乎脑子都不用转的。 “然后臧洪会来小沛吗?”她问道。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张超,他皱眉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子源他尽心治理东郡,深受吏民爱戴,他必不舍离开的。” “那么,袁绍派了多少人来?” “号称五万余人,依我看其中亦有两万民夫,只有三万步兵,五千骑兵罢了!” “小沛的兵力呢?” “我兄弟部曲足有万人!” 张超答得飞快,但张邈一直在旁边沉默着。 “那么,我们要用这一万兵力,北上济北,绕开兖州,再南下进入东郡,击破袁绍的三万兵马。” 张超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带着快要被洗脑的狂热。 “以将军的谋略,必能击退袁军!” “……好,就算我能击退袁军,”她问道,“然后呢?” 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渐渐发现了一件事: 当乱世来临时,不仅平民百姓没有做好准备,其实很多士族甚至是公卿也没有做好准备。 在黄巾之乱前,张邈张超兄弟都是两千石的郡守,张邈更是四处结交壮士,颇以侠义闻名,可以说他们在那个熟悉的,大汉王朝的框架里,工作做得一直不错。 但是当乱世来临,考验一位地方官的重要标准变成了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领地时,有些人就露怯了。 ——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天生的将才,他们大部分都仅仅是大汉的官僚而已。 少数表现优秀如刘表这样的人,可以用阴谋和手腕将自己无法领兵打仗的劣势掩盖起来,更多的地方官就像路边的草芥一样,就像颠沛流离的庶民一样,一片片的死,一家家的死。 刘岱死了,刘虞死了,刘繇死前也已极其落魄,孔融需要太史慈单枪匹马出城去请救兵,诸葛玄若是没有她遣人去接,恐怕也一样死得不怎么好看。 而面前的张邈张超兄弟也是其中典型。 他们是有家业,有私兵的,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赢一场战争,以及战争又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是还在用昔日的价值观,昔日为人处世的方法,盲目而热切的想要救一位朋友。 “如果袁绍没有受到任何其他方向的阻挠,仅仅只有小沛一支兵马去援救东郡,并且我们击退了袁军,”她说道,“我可以为二位简单推演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首先是——袁绍绝不会善罢甘休。 “濮阳距离邺城只有二百里,轻骑一日便能到达城下,可称卧榻之侧。不必说袁绍,天下任何一个诸侯都不会容忍这样的叛逆,否则邺城岂非日夜不得安宁? “而邺城距离濮阳又这样近,袁绍想要增兵是极容易的,冀州有多少兵马?听闻不下于二十万之数,这支大军很快将到达濮阳城下,并且带满补给。” 张超眼睛里的急切消失了,他看起来有点迷茫,也有点委屈,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被哥哥阻拦了。 “将军思虑周全,”张邈的眉头深深皱起,“为我等所不及。” “但我还没说完,”她说道,“孟卓公,袁军想至濮阳城下,一路是畅通无阻的,我军却要绕行青州,大费周章不说,袁谭又岂会坐视不理?” 张邈张超都没有问为什么要绕行。 因为如果两点成一线这么看地图,这条路线就变成了: 邺城→濮阳→鄄城→小沛。 ……虽然不完全在直线上吧,但小沛到濮阳是要经过鄄城范围的。 ……而鄄城是曹老板的大本营,即使曹老板元气大伤,休养生息,以他的水平让一只手也能把张邈这位老朋友按在地上打。 所以即使绕行,他们想要救援濮阳,仍然要做好被两面——甚至是三面包夹的准备,堪称一个四面楚歌,这种路线就算他们第一次能走到,后续的粮草要怎么运? 吕布当初是走过一次这条路线的,但那时一则他自己头铁打爆了来挑衅的袁谭,二则臧洪这位贵人又帮了他一把。 现在如果陆悬鱼想给张邈张超制订作战计划,她断定这两位既没有吕布的勇武,也无法再在东郡找到这样的贵人了。 “若真如将军所言,”张超终于完全听明白了,眼睛里渐渐起了愤怒的泪水,“刘使君为何又令我兄弟厉兵秣马,整备军事?!” “因为咱们自然还是要救臧子源的。”她说。 “将军不是说救不得?!” “臧子源既然未与孟高公同归,”她分析道,“他多半要借此举,令袁绍不臣之心昭然天下。” 他既存了这个心,自然会加固城防,至少不会在刚开始攻城时,立刻就被攻破。 这样一个严酷的冬天,敌人又是自己曾经的属下,袁绍难道就想往死了挥霍冀州兵吗? 她觉得主公要他们囤粮,但不要他们立刻出兵的意思就在这里。 “明岁春时之前,臧子源应是无恙的,”她说道,“这几个月里,你们不必担心。” 这还是不能安慰到臧洪憔悴的好友,“几个月之后,又当如何?” “几个月啊……”她咂咂嘴,“就可以发生很多事了。” 比如说臧洪为了汉室而和袁绍决裂,天下人马上就都看到了,他们都作何反应呢? 谁是袁绍的朋友,谁是臧洪的朋友? 至少在雒阳,的确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他跪在台阶下已经很久了,双腿先是感到寒冷,而后是刺痛,中间似乎又有酸得发热,涨得发麻等种种。 但当仆役上前,要他起身进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站起来了。 杨修是用这种狼狈至极的姿态,被仆役架着进屋的。 “你说你当初在臧洪面前立誓,若他被袁绍迁怒,你必去救他,现下你却只顾着来求我,”他的父亲冷冷地问道,“你就这么救他吗?” 第336章 杨修不是个愚笨的人。 他脑子里有很多条计策,在听闻袁绍兴兵攻打东郡的一瞬间,那些计策好像流水一般潺潺而过,他努力地去捞它们起来,并且想要捧在手中,给父亲看一看。 他还很年轻,一路的风雨大多有父亲为他遮挡,因而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想要参与到这乱世中来。 当他的父亲叱责他,质问他时,杨修一瞬间想要将内心的悲愤宣泄而出,但他立刻又忍住了。 父亲是个刀斧加身不能移其志的人,这样的威逼对父亲来说算不得什么,他也应如此。 屋子里的热气扑在脸上,身上,让他那双已经麻木的腿又慢慢重新恢复了知觉,又酸又涨,又痒又疼。 但他忍住了不适,仍然努力地保持端坐的姿态,沉声开口: “儿欲说吕布,令其前往东郡,上救朝廷,下解臧洪之危,父亲以为如何?” “你如何说他?” “吕布当初离徐州而来时,若无臧子源,他断到不得雒阳,”杨修说道,“他若是不救臧洪,岂不引天下耻笑?” “并州丁原、凉州董卓、徐州刘备,对吕布皆有大恩,丁原与董卓便不谈了,”杨彪冷冷地看着儿子,“去岁曹操攻伐徐州时,你可曾见吕布援救刘备了?” ……吕布大概是真的不怕天下人耻笑了。 杨修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死心。 在张杨遇害,杨丑眭固互相攻伐之后,整个京畿地区,吕布的并州军已经是朝廷最后一支可控的兵马了。 ……所以不是杨修想琢磨吕布,再聪明绝顶的谋士,手边也得有兵有卒,才能考虑下一步。 “父亲,儿不明白,袁绍为何会攻东郡?” “为何不明?” “粮米既已运至雒阳,袁绍再无进京抢夺的道理,他顺水推舟,彰臣节于天下才是应行之道,为何却要在此时攻打东郡?如此天下人皆知,忠义为国者,不过臧洪一人!” 杨彪注视着他的儿子一会儿,摇了摇头。 “因为袁本初已经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 杨修的眉头紧紧皱起,“袁家累受国恩,袁次阳更以身报国,何以袁绍袁术兄弟却这般狂妄悖逆!” “悖逆,”杨彪似乎饶有兴致地咀嚼这两个词,“嗯,不错,的确悖逆,但你如何知晓他狂妄?” 见儿子吃惊,杨彪又添上了一句,“待他败了,你才知他是真狂妄。” 杨修又一次沉默下来。 袁绍会败吗? 杨彪其实并不确定。 自董卓逆乱以来,从天子到公卿们,都要忍受这一路的崎岖危难,数次几乎不免于害。 他仍然端肃而有威仪地守在天子身侧,以威望与德行而受人敬重,从朝廷到天下士人处,他都极有声望。 但这种声望已经很难转化成影响力了。杨彪心里十分清楚,汉室尚将不存,他们这些汉臣又能何往呢? 汉室未曾亡于董卓,也未曾亡于李傕郭汜,那么或将亡于曹操,或将亡于袁绍,这实在没有什么太大分别。 赤帝的光辉已经渐见黯淡,再不能庇护这个江河日下的帝国。 但杨彪还不曾彻底死了这条心,他因此一定要想办法救臧洪。 ——臧洪自己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郡。 北有袁绍,南有曹操,只有东郡连接河内,将雒阳与青州联系起来! 杨修的沉默并没有很久,他又一次抬起头来。 “吕布轻狡反复,若以朝命迫他,他未必肯从,”他平静地说道,“然儿总有办法,令他入此彀中!” 第367节 在臧洪被围的消息传到雒阳后,天子前所未有地被激怒了。 这位年轻的汉帝在德阳殿中几乎是咆哮着将袁绍翻来覆去地骂了一顿,从他杀十常侍时领兵进宫,屠杀了许多无辜的阉人,到他不顾及叔父和族人的性命,起兵揽权,却又为一己之私,非但不肯勤王,反欲行董卓事,改立刘虞为帝!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大臣们惊诧于天子的好记性,但并不将他的愤怒放在眼里。 手握权柄的人不需要表露他的愤怒,旁人自然小心翼翼,不敢做任何触怒他的事。 丹墀上的天子尽可以大肆咆哮,但他的愤怒无法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大臣们首先劝说天子,派遣使者去见袁绍,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撤军。 据说袁绍的态度很好,在邺城中宴请了这位使者,并且讲了一些自己的苦衷。 但这场筵席直到最后,在这个关键问题上,袁绍还是没有让步,他不会撤兵,也不会在撤兵之前考虑给洛阳运送粮食。 ——当然,如果天子想要巡幸邺城,他还是很欢迎的。 使者所带回的消息令整个雒阳都震惊了。 临近年关,风雪越来越大。 吕布已经吩咐营中士兵暂免操练,他也就免了自己巡营的苦差,少出门,少吃粮。 这样的天气适合干点什么呢?他抱着酒壶,浑浑噩噩地想,可以约几个人一起,一面饮酒作乐,一面玩个投壶,他是很擅长这个的,从年少时从军起,每每去丁建阳府上赴宴时,若论玩起投壶,众人都不及他。 吕布想到这里,立刻便喊来了仆役。 “你去!”他嚷道,“去营中,把他们一个个地,都喊来!陪我饮酒,一起玩个投壶!” 仆役诚惶诚恐,“主君要唤哪几位将军来?” “说你不是个机灵的,你当真就甘心当一条笨狗了不成!”吕布骂道,“无非是侯成魏越,魏续高……” 他不该喊高顺来。 夺了陷阵营之后,高顺什么表示都没有,每次见了他依旧神情自若,平日里除了研读兵书就是练习武艺,丝毫不曾懈怠,也丝毫不曾表露对他的半分恨意。 但吕布从此更不想见他了。 ……这是心虚呢,还是后悔呢? 这个醉眼迷蒙的中年男人颓然地挥了挥手,“算了,你快滚吧!” 自从他来到雒阳,他自觉事事小心,于朝堂之事,也曾用心谋算。 但不知道为什么,吕布还是觉得自己渐渐将路走尽了。 当初刘备被曹操攻打时,他不曾被张邈说动,未出兵去救下邳之围,他做得应该是不错的。 因为那时雒阳还有董承虎视眈眈,与他争权夺势。 后来他用计将董承推了出去,一则解了下邳的危机,二则也为自己去除了一个竞争者,他做得也该是不错的。 自从董承死后,西凉兵四散,现下他的并州军已经是大汉朝廷所能倚重的最后一支兵马了。 吕布抱着酒壶,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想得一点也不错。 听说宫中传出消息,女儿或许已经有孕,若是能诞下皇子,自己就将被封为大将军了! 大将军!他几乎将达到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位置了! ——尽管这个“大将军”和雒阳街头的贩夫走卒没什么区别,一样的落魄,一样的惶恐。 当杨修登门时,吕布并没有出来迎接,而是由仆役将他引进去。 杨修初时认为这是一种傲慢,他不介意,但终究会有些不快——朝廷危如累卵,他吕布也是如此,竟然还有心故作此态? 但当他见到吕布的那一瞬,他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 所有的窗子上都盖了皮毛,严丝合缝,屋外的寒风进不来,屋外的天光也进不来,四处皮毛遮挡下,这间屋子便仿佛一座洞穴。 现在还不到晌午,吕布已经如同软泥,瘫在被酒洇湿一小半的毯子上。 他的发冠已经有些歪了,胡子更是乱作一团,胸襟上也染了酒液,整个人就这么缩在这个小小的洞穴里,睁着两只迷茫的眼睛看着他。 杨修吃惊地看着他,努力去回忆第一次见到吕布时,他是什么样子的。 “德祖……”这个缩在洞穴里的东西勉力开口了,“来此何干?” “来拜访温侯,”杨修温和地说道,“温侯好兴致。” 在那一团乱蓬蓬的胡子里,咧开了一张嘴,似乎冲他笑一笑。 “你拜访什么,”他说,“你必是想来利用我。” 这位年轻俊秀的文士弯下身子,略带一点惊奇地看着他,吃不准他这是醉了还是没醉。 ……毕竟吕布这人不管喝没喝多,说话都是很不中听的。 雪停了。 她登上了演练场的土台。 这里也点起了两个炭盆,放在她的胡床旁,让她可以一边观看士兵们演练,一边烤火。 陆悬鱼原本以为这是张邈张超看她是年轻女郎,特意为她安排的,然后看到这两位大爷用皮毛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边一个坐在炭盆旁的样子之后,她就懂了。 “二公如此打扮,”她好奇地问道,“如何陷阵杀敌呢?” 弟弟看看哥哥,哥哥看看她,有点吃惊,很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为将者,自当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 “这个我听说过,”她打断了张邈的话,“这是形容张良的。” 被打断的等着她说下句,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说下去了:“二公觉得,你们俩哪一位有张良的水平?” 哥哥又看看弟弟,弟弟的脸上也有点困窘了。 “我等也曾起兵会于酸枣,”张超勉强说道,“虽说用兵的确不如辞玉将军这般高明……” 她张张嘴,又把嘴巴闭上了,过一会儿才开口。 “那行吧,让士兵对阵演练一下,”她说道,“孟卓公领一军,孟高公领另一军,咱们来看看。” “……对阵?” “嗯,对阵,”她理所当然地说道,“军体拳我也会打两下,但光会这个肯定不行啊。” 二位张公虽然不理解什么叫“军体拳”,但义气支撑着他们,还是下令将演练场上的这两千士兵分为两队,一人领一千兵卒,用玄色和赤色两种布条区分阵营,而后开始对阵。 她一声令下,战鼓敲起来了。 踩着积雪,两边的兵士从演武场的两端开始往中间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终于厮杀在了一起! 雪,纷纷扬扬,被士兵们混乱的脚步踩在脚下,又被他们的刀兵带起,偶尔还会被攥成一团,用力砸在敌人的脸上。 ……整个演武场乱成了一锅粥。 最开始时,她发现两边的阵线都并不坚固,弩手应当在射击之后迅速回撤,先由矛兵拉开距离,再由刀手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地稳住第一条防线; 但是从弩手这里开始就出现了偏差,令旗挥动时,有的弩手不知是没看到还是贪多,还在那里装填,准备再射一矢,于是被对面已经跑过来的士兵一脚踹翻在地,这要是真上战场,第一个人头就这么被收走了; 而后是矛兵互相戳刺的环节,这些士兵们所用的虽然是白蜡杆,但行动举止都十分生疏,三米长的白蜡杆,打在自己人身上的,还没等丢出去就折了的,还有一个干脆撑杆跳了的,看着就特别的热闹; ……刀手这里就没啥可说了。 因为两边从接壤开始,就迅速变成了打烂仗——真·打烂仗,两边的防线都一触即溃,拎着刀子的去追抱着弩的,扛着盾的去踹扛长矛的,偶尔还有几个丢了兵器,赤手空拳只能挨打,于是愤而从地上挖了雪出来打雪仗的。 好在地上有积雪,大家抱在一起滚来滚去也不打紧,偶尔被哪个踩上两脚可能会嚷一声疼罢了。 她居高临下地站在土台上,目瞪口呆。 身旁有清秀美少年还在小心翼翼地解说,“今日营中将士都知道将军观看演练,所以才如此勇猛。” ……陆悬鱼慢慢地转过头,感觉自己的脖子在“咔咔”作响。 “你认真的?” 美少年错愕的神情告诉她……他认真的。 这场对战结束之后,气喘吁吁的两位张公也重新爬回土台了,脸色也很得意。 “今日这场对阵,辞玉将军以为如何?”张邈呵呵笑道,“万望直言相告,助我斧正军中不足才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 似乎是以为她讷于言辞,张邈很善解人意地又开口了,“将军经历大小阵仗无数,依将军看来,我军将士可比哪一支兵马?” ……问住她了。 陆悬鱼仔细回忆了一下,近的这几支兵马,比如袁谭的冀州军,曹操的兖州军,孙策的江东兵,张邈都没得比了,哪怕是和曹操麾下的将领们——曹洪曹休曹仁于禁这几位比——那都实属登月碰瓷。 远的比如西凉兵,那也没得比,西凉兵虽然不做人,但是作战极其勇猛,而且同伍之间刀盾配合,协同作战相当熟练。 ……平原的黑山贼似乎也不太能比,虽然的确拉胯,但好歹有一腔血气。 她想来想去,只想到了最早在博泉殴打的那个白白胖胖的博陵郡的将军,但这说出来似乎不太礼貌。 “将军?” 看她沉默已久,二张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有点不安地看着她。 “这样的军容,我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须知泰山寇也比这阵仗要强上许多啊!”她诚恳地说道,“张公啊,这要是在青州,二位当贼都要挨同行的欺负啊!” 有风吹过。 但土台上静极了。 第337章 有的时候说话需要一点技巧,不是光有诚恳就行的。 比如现在土台上就冷场了。 下面的士兵抻脖子在看,在等两位张将军大手一挥,犒赏他们今晚打一碗羊汤喝。 但两位张将军的脸色像雪一样洁白,白里还透着一点青。 于是士兵们有点不安了。 下邳来的军事顾问也有点不安了。 第368节 但张邈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 “辞玉将军不愧是同温侯有交情的人啊,”他苦笑道,“二位的勇武都冠绝天下,言辞也都这般天真率直。” ……天真率直,听起来不像好话。 她小心地望了望他们俩的神色,“这也就是我自己的看法罢了,张公不必放在心上……青州的贼寇都是子义和文远去剿的,我其实不知道他们什么水平。” ……这话一点也没有安慰到两位张公,反而让他们的脸色更加皎洁了。 “我还是回下邳吧。”她不安地说道。 张邈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点,“不行,昨日美童送也送过了,今日将军骂也骂过了,辞玉将军就这么一走了之怎么行!” ……声音超级严肃。 “将军既出言斧正,还望能留在小沛指点一二,”张超也开口了,“否则明岁春时,若我等还是敌不过袁绍,臧子源的性命岂不是要毁在我手!” 她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说得也有道理。 ……但有件事还是得说清楚。 “孟卓公送来的那些美少年,”她赶紧分辨道,“我没使唤过他们!你们收回去吧!” “送都送了,怎么能收回,况且他们倾慕将军英名已久,而今正是得偿所愿!”张邈立刻说道,“将军留在身边,放心使唤便是!” 下邳现在没什么正经事,真正维持下邳运转的是陈珪陈纪为首的这一群文官,她只要每隔几天回一趟下邳,巡视一下守军即可。以她在刘备集团中的声望和地位,下邳的世家待她都十分亲切客气,偶尔下达几个命令,执行得也丝般顺滑。 唯一待她不太客气的是陈珪,老爷子依旧食物链顶端,听说她回下邳,便要她继续做做学问,定期交作业上来,做不完还是要挨骂【 按照老爷子的话说,将来主公很可能还要跟雒阳的公卿们见见面,她到时还是不能露怯的。 除了做学问之外,她剩下的时间就都在下邳帮忙训练这支部曲私兵上了。 “部曲”和她那些士兵是完全不同的。 寻常的士兵与统帅之间除了被统领作战之外没有别的关系,而“部曲”是统帅自己的家奴。 有些诸侯或者大贵族的部曲是真正的脱产士兵,平时精力放在演练上,战斗时作战素质自然不与普通士兵同日而语。 但张邈这些部曲还差了一筹,他们平时为统帅做活,战争来临时则拿起武器,为他战斗。 当她一个个翻起士兵们的档案时,这些档案几乎只写了士兵姓名年纪相貌和家庭关系,看着所有人都是一个出身,几乎没什么可说的。 但陆悬鱼走进军营后,立刻发现同是部曲,士兵们之间也有天差地别。 有些士兵身材魁梧,面色红润,穿得很光鲜;有些士兵身材小了一圈,举止畏缩,穿得也很破旧;还有些面目白皙,口齿伶俐,眼珠骨碌碌乱转,见人便带三分笑。 “你们主君怎么选士兵?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她问。 跟随的校尉不太理解她的问题,只实话实说,“主君从部曲中择年轻壮实的便是,他们没什么分别。” “不对,这三个人,”她自校场上指了特别有标志性的三个人出来,“他们绝不是一类人。” 校尉看了看第一个魁梧的刀手,第二个矮小的矛兵,以及第三个讨好地冲他笑的弩兵,恍然大悟。 “将军心细如发!这个叫张黑龙,原来曾在府中做事的!这个叫赵五,祖辈都是田客!这个叫张白,他原是做采买的!” 在她的军营里,大家的出身都差不多,她喜欢招募农人,太史慈也喜欢招募农人,尤其是那种家里有几亩薄田,勉强能户口的农人。 理由有挺多,但总结起来就是:农人吃苦耐劳,老实听话,这个优点几乎可以碾压其他出身的士兵一切优点。 比如说那个原本在城中跟着采买的士兵,平时和上下都打交道,因此伶俐油滑,不畏军纪法度不说,上战场还格外惜命。 她过后问了问,果然这人是花了些钱当的弩兵,为的就是尽量不站第一线,坚决不能当炮灰。 再比如说那个府中做事的仆役,虽然因为武艺不精没选上亲兵,但平时同亲兵们混熟了,回到队里也是俨然一副主子相,吃饭要排第一个,打水推给同伙的其他士兵去,恨不得连洗脚水都让别人替他打,活脱脱一个豪奴。 “孟卓公是极精明的人,”她感慨道,“怎么会将这样的人放进去啊?” 校尉没明白,还呆头呆脑地问了一句,“有什么不妥吗?” 她看了他一眼,“若你平日总被同伙之人欺压,临阵时还会当他们是同袍,心甘情愿为他们战死吗?” 这里有些人可以扔去辎重队,有些人连辎重也别运了,回家吃自己比较好。 顺带一提,虽然张邈嘲笑袁绍号称五万大军里足有两万多是民夫,但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万余的部曲里,真正精锐的也就那天给她演练的那二千士兵,剩下的这几年里除了农闲时会被集结到一起操练一下,平时都在好好种地。 ……战斗力是没眼看了,但可喜可贺的是,小沛田地种得不错,囤了不少粮食,要是曹操真打来,这些士兵守在城里大半年也不难熬。 她这样挑挑拣拣,整改军队,干脆就住在了营中,让随从替她去下邳取一下衣物。 这个活计被她自己带来的十几个随从和生活秘书们来来回回抢了一下,最后还是生活秘书们抢到了。 “你们去下邳的话,记得帮我买些点心回来,”她一边写整改方案,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东市魏翁的粔籹炸得最好,不要忘记了。” 生活秘书欣喜地点点头,“小人记得了!” 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出门,不需要陆将军多吩咐,张邈自己的郎中就十分利落地寻了几辆辎车,一则为了送他们去下邳,二则到时候还可以多装些将军吃用的东西回来。 出门是件难得的事,因此这群人就不免兴奋地叽叽喳喳了一路。 “依我说,将军未必会看上咱们几个,”有人这样说道,“她看起来很是在意名声呢。” “听说她三番五次要将我们退还给主君。”有人小声道。 “主君寻了饱学之士精心教习我们的!送都送出去了,怎么会收回来?” “若是当真退回去……” “我是绝对不肯的!”有少年立刻很激烈地嚷了起来,“咱们这样的草芥,若是不能留在陆将军身边,又将何往?!” 想要再寻一个年轻又温柔的女将军当主君是不可能了,天下也只有一位纪亭侯。 但喜欢美童的人世上到处都是,他们自然也不是没地方去,只是一想就会觉得心口发冷。 “咱们总该小心伺候些,”终于那个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几人中的表率开口了,“只要将军用得上咱们,将来跟着她去了青州,某一个小吏的位置总不差吧?” 这句话一下子就令美少年们兴奋起来了! 他们都读过诗书!写过文章!比陆将军麾下那些士兵强多了!若是能谋到一个出身,不仅自己再不是奴仆,说不定连全家都能求了恩典迁来青州!到时候,他们也是士人了!以后娶妻生子,他们的子孙也不再是奴仆了! “我倒是觉得,跟着将军也挺好。”有人忽然闷头闷脑地说了一句。 那两个畅想未来的少年立刻转过来看向了他。 “六郎这幅模样!”一个人忽然叫起来,“必是真心倾慕将军,想当纪亭侯的夫君了!” 那个少年立刻面红耳赤了,“胡说什么!” “你昨晚说梦话都在——” 忽然有木屐发出了冷冷的“咯噔”一声,将这些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嘻嘻哈哈的少年注意力引了过去。 有人站在台阶下,正一步步地走上来。 这人比他们年纪大了几岁,大概二十几岁,皮肤很白,相貌端正,眉毛细长,高冠博带,外着氅衣,如同一只灰鹤般,缓缓地走了进来。 看他风度典雅,就知道与他们这些学过几个字的奴仆不是一种人,因此少年们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恭恭敬敬地躬身立于两旁,等待贵人吩咐。 贵人停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透着一股冷意,就像碎裂的冰块在河水里轻轻撞击的声音一样。 “小人们是陆辞玉将军的奴仆,受将军之命,来此整理将军随行器物。” 他们回答问题时并未抬头,但还是感受到这位贵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意。 “抬头回话。” 少年连忙抬起头来,目光一瞬间仿佛撞上了被冬雪覆盖的冰川。 这人很不喜欢他,或者是这人很不喜欢陆廉。 在目光一一扫过几个仆役后,这位贵人看起来更生气了。 “你们是纪亭侯的仆人?”他说,“我怎么不知道?” ……还挺熟?连纪亭侯身边的仆役都能记下来? 少年小心地又看了他一眼,被贵人瞪了回去。 “小人们原在张使君身边侍奉,是这几日才送到陆将军身边的,”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因而贵人不识得小人们。” “张使君?”贵人又问了一句,“哪个张使君?” “小沛的张使君……” 贵人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憋不住胸腔中的气愤,小声骂了一句:“张孟卓荒唐!” ……然后就匆匆走了,留下一群大气也不敢喘的少年面面相觑。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小声问道,“吓死我了!” “没什么,”六郎撇撇嘴,“这人要是失态了,出身地位再高也没用。” 除了气呼呼的陈群之外,远在雒阳的吕布也在气呼呼。 因为杨修听完他的醉话之后,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温侯想多了,你一个将死之人,如何利用?” 吕布那张因为酗酒而变得涨红的脸似乎更红了,他歪歪扭扭地爬起来,想要伸手去揪杨修,却被后者敏捷地闪开。 失去了重心的吕布又一次头朝下砸进了皮毛里,而杨修一点也不在意他的狼狈之态。 “温侯不信?”这位青年文士说道,“你可知曹操遣使上表,欲迎天子至兖州耶?” 那张惊骇的脸从皮毛中露了出来,“曹操真反贼也!朝廷如何能受他的表?!” “他虽反贼,奏表中却也颇剖肺腑,为自己攻伐刘备,阵斩董承之事告了罪,”杨修冷冷道,“朝廷又能如何?袁绍和曹操,朝廷总得选一个!” “这两人都是反贼!满朝公卿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满朝公卿皆知雒阳还有五万石粮食,”杨修说道,“现下已经有人提起,要克扣将军的粮饷,待曹公来时,正可充作路上补给!” 吕布一瞬间似乎酒意全醒了。 他爬起来,箕坐在毛皮上,冷冷地看着杨修,“除了我的并州军之外,天下还有哪支兵马能护在天子左右?!朝廷若真叵(po 三声)信至此,必为天下所笑!” “若论叵信,”杨修笑道,“温侯亦不遑多让!” “我虽无信义,却不曾负过天子!天子怎能弃我如草芥?!” 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火焰,他愤怒而恐惧地瞪着杨修,似乎随时想要将他撕碎,而他也确实有这个能力——莫说区区一个雒阳,就是放眼天下,什么人能与他为敌?!名满天下的陆廉,当初也不过是他府上一个杂役罢了! “温侯口口声声说不负天子,你手中的兵马却不曾为朝廷所用过!就连温侯自己,不也是整日在府中耽于酒色,视自己为草芥吗?”杨修一点也没有在意他眼中的愤怒,“天子如何信你!” 第369节 这个须发乱糟糟一片,衣衫也脏得看不清颜色,颓唐而不安,恐惧又愤怒的男人忽然愣住了。 他就保持着那样的姿态,自己坐了很久,久到杨修走了也没有察觉。 待到仆役端着酒壶悄悄进来时,吕布忽然抬眼看了他一眼。 “把酒撤下去,”他的语气平静极了,听不出什么情绪,“以后也不必上了。” 第338章 即使是外人眼中的粗人,吕布也是有书房的,只是他许久未来,书架上的竹简不免就粘上了一点灰尘。 仆役们见到主君突然去书房,不免都有些慌张,后悔自己偷懒没有认真打扫,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只能小心地在外面候着,等主君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爆发出来的一声叱骂。 但过去许久,屋子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直到有个老仆将一只眼睛轻轻贴到门缝处,才发现主君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一张地图。 ……虽然全神贯注,但仍然很敏锐地察觉到老仆偷窥的目光。 ……于是仆役们还是挨了几句骂,而后安心散去,各自继续工作。 直到华灯初上,陈宫来到府上时,吕布还是没有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盏灯,照在那张羊皮地图上,许久都不曾移动过分毫,因而陈宫推门而进时,一眼便望到他看的是东郡。 “将军?” 吕布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公台,你来了。” “将军这是在看什么?”陈宫明知故问了一句。 “朝廷想要咱们去救臧洪,”吕布说道,“但我军若动,袁绍必在白马设围。” 他还是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和街边的醉汉相差不远,但思路却已经开始慢慢清晰。 这让陈宫惊诧极了。 “将军欲救否?” “若是不救,”吕布叹了一口气,“我等几无容身之地矣。” 陈宫走进来,坐在了吕布身边,伸手拿过灯盏也跟着看起了那张地图。他是兖州本地人,对地势熟悉程度却不如吕布。 但他一边看,一边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 “将军便是救了,也一样没有容身之地。” 吕布一愣,转头看向他,“为何?” “朝廷为何要救臧洪?” “自然是因为臧洪忠心为……” “朝廷想救的,不是臧洪一人,而是东郡。”陈宫说道,“朝廷想要的,不是臧洪一人,而是东郡十几万生民。” 吕布愣了一会儿。 他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了一丝绝望。 “袁绍在北,曹操在南,我如何能救东郡?”他愕然道,“什么人能救东郡?” 陈宫的目光平静极了,“刘备。” 刘备此时并不在东郡附近,而是带着他的谋士和武将,以及他的兵马一同来到了阳安,并且在城外三十里处,就见到了等在雪地里的张绣。 比起当初宛城时曹操的傲慢,这位刘使君也许是城府极深,也许是平易近人,他立刻下马来到张绣面前,推辞没有受他的大礼,并十分亲切地握着他的手,先是感谢他这样热情恳切,再是称赞他亡叔张济的勇武名声。 张绣一面寒暄,一面始终不安地打量着这位名满天下的刘氏诸侯,直到酒席上,刘备亲切地用自己的匕首为他切了一块肉后,张绣的心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按照文和先生的说法,曹操已露疲态,刘表坐保江汉,无四方之志,久居必为所误,在这方寸之间,他还能选择的就只有刘备了。 既然能选,就得早选,晚了没位置,贾诩这么说的。 “我见了刘玄德,该怎么说?”张绣曾经紧张地这样问过。 “将军可以问一问刘使君下一步的动向。” “那必是取天子而代之。”张绣果断地说道。 贾诩捧着个杯子,平静地看他一眼。 这位将军勇武有余,智计不足,有这种反应并不令他意外。 ……或者说整个西凉都多得是这种靠两膀子力气讨饭吃的人,从大到小,从高到底,董卓算是其中颇有才略之人,因此混到了太师的位置,其余李傕郭汜、韩遂马腾,都一样的目光短浅,因而张绣也不至于令他格外失望。 倒不如说正因为这群西凉老乡一个个都放弃了用大脑思考问题,才令贾诩无论去哪位将军帐中,都格外受到器重。 “刘使君必然不会说他想要取代天子,”贾诩徐徐善诱道,“他必定看起来十分忧伤,而后才会说天子困于雒阳,四面无援,他很希望兴义兵,医天下,迎天子至下邳……将军,将军须记牢了!” 温酒的容器不断卷着白雾而起,与香炉中的青烟和成了一股湿润而甜美的气味,里面有美酒的甘香,也有名贵香料的馥郁。 上座处的这位宗室穿着蜀锦制成的衣袍,金线蔓延在上面,连枝宫灯的烛光一闪一闪,衣袍上的花纹也跟着一闪一闪,与腰间玉带所折射的温润光辉也和在了一起。 刘备不是织席贩履之徒吗? 有人这样在下面悄悄地用眼神表达着诧异,上座这位风雅而有气度的使君当真出身寒微? 出身寒微有什么关系?他毕竟姓刘啊。 想到这里,张绣的那些将领,以及阳安城为数不多的世家豪强也就释然了,这不是什么阀阅世家的气度,这是炎汉三兴的预兆! 贾诩拿起杯子,不动声色地看了张绣一眼,后者咽了一口口水,重新将目光聚集在刘备身上。 “待巡过豫州,使君欲何往?” 刘备似乎很意外他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寂寥,甚至是忧伤,席间时时注意他的动向的人也跟着安静下来。 于是张绣再接再厉,按照提前背好的台词问了下去:、 “使君欲迎天子乎?” 刘备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原本只待他亲切友善的神情中,终于多了一丝兴趣。 “张将军如何得知?” “天子困于雒阳,四面无援,绣虽孤穷于此,亦日夜悬心,只恨势单力微耳!”张绣努力地说道,“使君何不兴义兵,医天下,迎天子?绣愿为马前卒!” 刘备伸出手去,握住了张绣的手,用力点了点头,语气很是郑重,“子素之心,正与我同!” ……将军终于获得刘使君的青眼了!这个新的大老板看起来是稳了! 张绣麾下的将士们交头接耳,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要起来了。 而刘备这边的谋士们互相看一眼,默不作声。 迎天子分几步? 酒宴后的第二天,在刘备的中军帐里,大家开始研究起了这个问题。 曹操不仅送信回来拒绝了他,而且还在南北两个方向上增加了兵力,摆明是要把所有的路线都堵死。 因此想要迎天子就必须打败曹操,这就又变成了一场大战。 他们正这样讨论的时候,张绣麾下一名始终不吭声的文士终于吭声了。 “使君不必倾全力攻伐曹操。” 这名文士昨日混在阳安的官吏中,并不显眼,自然也没有什么人特意去询问他,但他现下跟着张绣来到刘备的中军帐,众人便自然看向了他。 “这位是贾文和先生,原是我叔父之挚友,而今亦为我师。” 张绣立刻介绍道,他原本还想要详细介绍一下贾诩之前的头衔,比如说左冯翊,比如说尚书,比如说光禄大夫,但贾诩反复地警告他,不许他在刘备面前提起自己曾在李傕郭汜处担任过什么官职,因而这位西凉将军最后还是按照贾诩的吩咐,简单介绍了一句便闭了嘴。 刘备很是亲切地笑了笑,似乎也确实没认出这位谋士,“原来是贾文和先生,先生可有什么高见?” “使君若欲迎天子,可与刘表合力,北上进取宛城,”贾诩说道,“宛城乃南阳门户,曹操断然不会放任此城失守。” “嗯……”刘备沉吟了一会儿,“而后呢?” “而后使君便不必为此事悬心了。” 刘备看了一眼帐中面露迷惑的众人,又看了一眼这位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士,“为何?” “天下第一的勇将就在使君麾下,使君还有何事值得悬心?” 天下第一的勇将现在可能正在细心地梳理须髯,也可能正在忧心忡忡地清点府库粮草。 但贾诩所说这一位,正在小沛的校场上巡视着操练的士兵。 陈群下了车,并没有立刻走进营里,而是站在辕门处远远地看着她。 去岁结束那场从南至北的大战时,她瘦了一大圈,神色憔悴极了,也疲倦极了,像一具已经不再呼吸的躯壳,仅靠无与伦比的强大精神驱使着这具躯壳,继续行走在人间,继续完成她的事业。 而经过这一年的时光,那具躯壳渐渐活过来了。 她的肌肤重新泛起了红润的光泽,她的神情恢复了生机与鲜活。她头上只系了一条褪色的头带,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氅衣,容貌毫不出奇,但只是那样行走在雪地里,就让陈群忽然心中升起了一股自惭形秽。 在这样严寒的雪地上,士兵们的衣衫上慢慢蒸腾起了白气。 她目光所及的地方,士兵们的神情变得肃然,挥舞刀牌的动作也变得一丝不苟。 当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发出战吼时,大地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切不因她的出身,她的容貌,她的衣衫,而只因她这个人。 她不需要循规蹈矩,她也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目光。 她仿佛是天生的将军,不管是自己的士兵,还是别人的士兵,只要接近她,自然就会信任她,敬服她。 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年跑到了她的身边,一面向她禀报些什么,一面指向了他。 陈群原本见到那些美少年是很生气的。 但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一点气也没有了。 靴子踩过积雪的声音慢慢变得清晰,寒风吹起她的发丝,吹起她的氅衣,吹得她扶着剑柄的手微微泛红,这一切也变得清晰起来。 她出来迎他了,她那样忙,竟然还特意出来迎他。 这个想法令陈群感觉脸上滚烫起来,也连忙向她的方向疾行几步。 辕门处往来的足迹与车辙纷乱,早将积雪碾成了冰一样坚实的厚厚一层,陈群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第370节 ……他已经很久没有摔倒过了。 ……尤其不该今天摔倒! ……他每次见她时,都着意打扮过,一言一行生怕被她看作随性唐突,现在竟然! 一双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那双手上的温度也透了过来。 但比起这些,他忽然发现自己离那件氅衣太近了,近到不仅能看清氅衣的每一个细节,氅衣里的直裾每一个细节,甚至直裾里的里衣边缘,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将军不愧名“廉”字“辞玉”,连里衣都是补过补丁的! 陆悬鱼完全猜不到陈群在这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了多少山川河流星辰日月,反正他被她扶了一把之后,脸色通红,慌慌张张的,直起身时连忙转过身去,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嘴里赔礼道歉。 “没什么需要赔不是的,”她笑道,“其实张公原本想要清扫掉营中的雪,是我不许,我说雪天打仗可不能提前把战场上的雪都扫掉。” 陈群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将军心思缜密,”他轻声道,“是在下所不及了。” 她摆摆手,带着他往营里走,“你怎么来了?” “因吏治事赶回下邳一趟,顺便将青州这些时日的庶务报与将军,”他说道,“只是到下邳才知将军已去了小沛。” “只是暂住,暂住,”她摆摆手,“明岁或将对东郡用兵,张孟卓的兵马实在不堪,我得先将他们练出来,至少有点样子,能唬住袁绍才好。” 陈群又飞快地看她一眼。 “明岁若兴兵事,将军也将临阵吗?” “嗯,”她没怎么走脑子地应了一句,“这事说不准,要是袁谭不打青州,我也许就回徐州来领兵。” 陈群没吭声。 周遭一片士兵的喝喝哈哈,因此她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看向他。 这位平时经常散发冷气的纪律委员可能是在雪地里冻得狠了,小脸发白,但没有再散发什么冷气。 他的目光里带了她看不明白的什么东西,那样忧虑而愧疚地看着她。 “将军征战劳苦,”他说道,“在下无用,不能襄助将军。” 她站在张邈的军营中,看着这个忽然显得很悲伤的青年文官,一时间愣住了。 第339章 “我以前是在雒阳城中杀猪的。” 她用了这样一句有点突兀的话作为接下来的开场,陈群虽然一时不理解她想说什么,但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很难得。 陆廉是个性格很随和的人,尽管身在高位,但仍然很喜欢和市井间的黔首苍头们走在一起,听一听他们的辛苦和委屈,偶尔也会和他们争论些鸡毛蒜皮的事。 但想要成为她的朋友却很不容易。 那些对于正常士人来说非常有诱惑力的东西,对她而言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比如精致的茶具,熏香的衣衫,优美的词汇,流畅的字迹,优雅的风仪。 有些她还是欣赏的,有些她甚至连欣赏都不去欣赏,直白地表达出自己敬谢不敏的态度。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黔首出身步步高升的武将史书上并不少,黄巾之乱后的这些年里,陈群也有所耳闻。 那些武将们对于士人的世界是向往的,艳羡的,甚至是趋之若鹜的,他们会笨拙地模仿,狂热地追随。 他们想抹去自己曾经卑贱的出身,但那些痕迹通常不是一两代就能够轻易抹去,于是他们当中的幸运儿会在世家心照不宣的眼神中,成为笑柄;而那些没这个好运的,通常会成为一场又一场阴谋的牺牲品。 这是大汉的天下,也是世家的天下,所有人都追随着世家的脚步,即使是董卓吕布也不能例外。 而陆廉绝对是个例外。 她不避讳自己卑贱的出身,也不羞愧于自己粗俗的言谈举止,她看起来也会对世家妥协,甚至会从善如流地在下邳陈氏的帮助下改一个士人的名字,读一些世家才有资格学习的经学书籍。 但这不能改变构成她这个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对陆廉来说,“世家”只意味一群拥有田产,因此可以世代读书做官的人家,因而她看他们与看路边的田舍翁没有什么分别。 她穿着短褐,在雒阳城中杀猪,或者她穿着戎装,站在剧城上俯视她的军队,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因而世家的风度,世家的威仪,世家的累世阀阅,都不能令她敬畏。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傲慢的人呢? 但陈群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不是在他最初对陆廉动心之时,而是已经是很久以后的此刻。 他的出身相貌、学识风度,对她来说甚至构不成成为朋友的理由,自然也就谈不上对他生出情意了。 因此现下听到她愿意讲一讲自己的事,陈群甚至感到了一点惊喜,毕竟她平时与他特别的公事公办,从不乐意多说一句话的。 “将军请讲。” “我那时在四娘的父祖家中杀猪,蒙主君青眼,偶尔也令我出城去收几头猪来,那是很好的活计……” 她的声音并不清亮,相反有些沙哑,有些像她的靴子踩在皑皑白雪上的声音。 清冷,平静,如同渐渐结冰的河面。 “那个男人见我男装打扮,自然以为我也是个男子,他因此同我说,若我想的话,他可以令他的妻子来陪一陪我。” 陈群皱起了眉。 “无耻。” “嗯,”她应了一声,“我也觉得他很无耻,心中很不高兴,想要为难他一下,便对他说,我这人不好妇人,只好男子。” 陈群的脚步一滞。 若是寻常年轻女郎说出这样的话,即使不被斥为“无耻”,至少也要被批评为轻浮孟浪。 “于是他说,若我喜欢男子,他也可以来陪一陪我。” 陈群侧过头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她讲出这种话时,脸上没有丝毫揶揄。她的神色静极了,语气也静极了。 四周有士兵操练的声音,有靴子踩过白雪的声音,也有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的声音。 他的心不知怎么就一软,觉得她即使这样讲话,也只是率直鲁莽了些,不该被批评为言语轻浮。 “此人无耻尤甚。”他最终决定仍然只是骂一句那个田舍汉。 “他说,那几年赋税极重,原本家中的口钱都已交不上了,天子大行,又将征发更卒修陵。家中缺了壮丁,妇人带着孩子,根本无法度日,只能求我多记几斤猪肉的分量,让他一家人活下去,”她说道,“只要能多给他几十钱,想怎么待他,或是怎么待他妻子,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她这样讲着,浑然不觉身边的人已经沉默下去,没有再开口。 刀手一只手将藤牌挡在身前,护住躯干,另一只手持了环首刀,举过头顶,目光炯炯,进攻之前齐声怒喝! 这一声整齐有力,甚至将她也从回忆中轻轻拉扯出来,扫过他们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刀手常用的起手式,就这一个姿势她教了很久,总算像点样子了。 “我征战,不是为了征战而征战,”她将目光收回来,看向了陈群,“这世上没人喜欢有今日没明日,每一天都要赌生赌死的日子,他们不过是需要通过战争,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己荣辱罢了,”陈群说道,“将军却是为了匡扶汉室,再立江山而战。” 她转过来,没有束在发带里的青丝有两三根落下来,轻轻拂过她的面颊,看得他的手忽然有点痒,想替她将头发拢一下。 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到那几根头发。 “我不是为了汉室而战。”她说道。 陆廉的语气那样理所当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讲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的目光也是那样告诉他,她不仅不觉得自己大逆不道,她甚至认为自己所讲的,是世间真正的道理: “我为夏丘城外,那些拿着腹衣服招魂的人而战;我为平原城中,想要替主公通风报信的人而战;我为昌虑城下不愿受辱,投水自尽的妇人而战。” 他张了张嘴。 “他们也是大汉的子民,”他轻轻地说道,“这与将军为了大汉而战,并无冲突。” “他们确实是大汉子民,但我不是为了让这个世道恢复到我杀猪时那个模样而战,那不是我心目中的大汉,也不值得我为之而战,”她微笑起来,“长文,你明白吗?” 曾经的大汉应该是什么模样? 曹操偶尔会写些辞赋来怀念自己年轻时那个大汉,他现在其实也并不老,只四十出头,但回忆起少年时,总觉得好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 那时的大汉是外戚与宦官轮流把持政权的大汉,朝廷乌烟瘴气,天子晦暗不明。 但大家似乎也都觉得没什么,自和帝开始,刘家一个个孩童被领上了玉座,在他们幼年时,通常由外戚来代管朝政,而等他们成年之后,又会由深宫中养育天子的宦官来帮忙铲除外戚。 朝廷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玩着外戚与宦官间的游戏,那些世祖的子孙既无才学,更无仁德,甚至连“长寿”这一条对国家来说很重要,对天子来说并不难做到的要求都不能达到! 现在大汉的朝廷终于再也没有力气去玩这样的把戏了,朝堂上的天子或许已经意识到,他的玉座该换一个新的主人了。 但刘家的子孙们还没有完全死心,曹操想,刘备向阳安而去就是一个明证。 他认真思考问题的时候,郭嘉就在下首处静静地喝茶,待这一杯热茶喝过之后,曹操终于有了反应。 “虽见我回绝,但刘备迎天子东巡之心不死,他既去寻了张绣,多半便要攻打宛城,他只有拿到宛城,才能北上雒阳。” “主公可要增兵宛城?” 曹操摇了摇头。 “他若只是声东击西,我鲁莽调兵岂不是中了他的计?” “他若声东击西,难道欲攻鄄城而取东郡?” 宛城被反复加固过,易守难攻,但鄄城是曹操的大本营,有他亲自坐镇,更加难以攻破。 若只为奉迎天子,取哪一条路简直不用说。 “奉孝为我写一封信便是。”曹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道,“送去荆州刘表处便是。” 这对君臣都是聪明人,主公只说了收信人,臣下便立刻明白这封信目的为何,措辞又当怎么写。 但这次难得还有一个问题是郭嘉也不太明白的。 第371节 “刘表坐守荆州,既无此志,更不擅征战,刘备又同为汉室,是他的宗亲兄弟,”郭嘉问道,“他岂会与主公结盟,一同攻伐刘备?” 曹操拿起一个橘子,开始很认真地剥起了这个冬日里难得的水果,“只要刘备想迎天子,刘表就会与我结盟。” 刘表会不会真打不重要,但他一定会摆出真打的架势,让刘备不得不分心分兵去防备荆州的兵马,这样一来,以他的兵力如何能攻下宛城? 至于刘表的态度也很容易猜测:一则宛城原本为刘表所据,现下若被刘备攻伐了去,刘备是还是不可能还他的,地理位置又对荆州那样重要,刘表心中必然戒备; 二则大家都是宗室不假,但大汉十几万的宗室,人人都对玉座有理论上的继承权,若刘备迎了天子,刘备自然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嫉恨的呢? 输给外姓人也许很可耻,但输给自家兄弟更不能忍受。 因为若是外人来篡位,这些汉室宗亲们还能骂一句贼子,若是自家兄弟重现了光武之事,他们就只能闭嘴叩首了。 “刘玄德以为自己在救这个大汉,”曹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岂不知天下宗室皆盼他早死。” 接下来,只要他们快一步将天子接来,这个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关于这件事,甚至连雒阳宫中的天子与皇后,都因此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陛下可东巡至邺城,也可至许昌,”伏后坚定地说道,“袁绍不过一时意气用事,并非当真不敬朝廷。” “袁绍那般对待臧洪,”天子怒道,“我去邺城,岂非受辱?!” “侍郎回复曾言,袁绍只是气恼臧洪不曾与他说明,并不是……” “朕若东巡邺城,”天子咬牙道,“天下人皆知朕弃了臧洪!还有何人会对朕忠心?!” “既如此,不如应了曹公的安排——” “他先攻伐有朝命在身,讨伐袁逆的刘备,又杀了董承万余人!”这位年轻的皇帝声音变得越来越高,“我若去许昌,亦不知命在何时!” 宫女们早就退了出去,黄门屏气凝神地躲在壁衣后,既不敢留两位贵人在殿中无人伺候,更不敢出一声。 于是整座宫殿静得可怕。 过了一会儿,伏后才终于开口。 “陛下有吕布护卫……” “吕布亦无钱粮,”天子立刻回绝道,“他岂能敌过曹操!” “纵如此,陛下与妾弃车而行,徒步回长安便是,”伏后凄凉地说道,“马腾韩遂,能入陛下之眼否?” 天子愣愣地看着他的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为何这样憎恶刘备呢?” “因为陛下是妾的夫君,但臣子们只是大汉的臣子,”伏后平静地说道,“陛下若投刘备,那些忠于陛下,愿意为陛下而死的公卿都不会再忠于陛下了。 “陛下啊,只要大汉还是那个大汉,只要天子还是刘家的宗亲,他们就不会再为捍卫陛下的玉座而效死了。” 大汉还是那个大汉,在胡人眼中,这些中原人依旧是汉人。 但陆悬鱼眼中的“大汉”与天子眼中的“大汉”必定不是一回事。 她这样慢慢说完之后,陈群那张冻得发白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能做的,不过是给百姓一个没有战争的天下,”她说道,“但那还不够,那充其量只是一片废墟。” “将军想要的,莫不是尧舜时才有的清平天下?”他似乎在赞美,又似乎在叹息,“只有圣贤才能建立那样的功业,在下……” “我没见过尧舜,我也不知道那时的人过得怎么样。但我知道在我心中,农人也好,商贾也罢,他们应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已经走到了帐门口,亲兵掀起帘子,她正要请他进去,才发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 她忽然就乐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圣贤,长文也不是圣贤,”她笑道,“但我知道,这事不是只有圣贤能做的。” 不,她不知道上古的圣贤是什么样子的。 她只知道创造过历史,创造过奇迹的人,也只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 第340章 她这样讲给他听的时候,他的神情奇妙极了。 眉毛轻轻地皱起一点,似乎觉得她的言辞很狂妄,又在里面寻到一片见所未见的新天地。 但她讲这些不是为了输出她的价值观。 陆悬鱼在言辞说服人这一项上表现得一直不太好,长此以往,就养成了两个习惯,一是不重要的事情,她就放弃说服别人,能妥协就稍微妥协一点,比如她晚上不想吃汤饼,但同心要是做了,她也就跟着不吭声地吃了; 二是重要的事情,比如从那些“家无余财”“仅良田百亩”的世家手里追查隐田,人家不配合,她也就放弃说服那些人,让张辽带着骑兵去转几圈,拉开□□比比划划一下,在要钱还是要命的问题上,大多数土地主想想也就明白了,不去招惹大汉的暴力机器了。 她讲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我做的事情,你做不到,你能做的事情,我也做不到。” 经历过乱世后的百姓不需要铁蹄,而需要清正廉洁的文官来引导他们,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她虽然不知道历史上的陈群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此刻的他显然是有这个潜质的。 但他立刻给出了反驳意见: “将军也做得到。”他说。 ……他说得特别认真。 “我忙。”她有点心虚地狡辩道,“你看我在军中,俗务颇多……” “将军不须治经学,做博士,只要军旅闲暇时手不释卷,必大有所益。” ……她就有点接不下去这个话。 ……她总不能实话实说,“除了打仗之外其他时间我都宁可摸鱼也不想看你们写在竹片上的繁体竖版书。” 于是她只能干咳一声,“我学着呢,学着呢。” 陈群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有人从中军帐走出来。 走出来的是个美少年。 虽然这群生活秘书希望她给他们赐名,但他们在被选中之前各自都有爹妈给的姓名,拗不拗口另说,她很不喜欢给别人乱改名字,因此张嘴时仍然喊他们原来的名字,闭嘴时就在心里给他们按大小个排号,小一小二小五小六这么喊。 现在走出来的是小二和小五,一个是高挑的阳光少年,一个是清秀文雅略有一点瘦弱的男孩子,一人手里拎着些炭,另一人手里提着小簸箕,里面装了些炭灰,显见他们刚给帐内的炭盆加过炭,此时见了她,身子立刻侧到一边,低眉顺目。 她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容,迈腿就往里走。 陈群在她身后慢了半步。 待她转过身时,两个美少年已经出了帐。 陈群在那里盯着他们看,也不知道在看啥。 “……长文,你看什么呢?” 他转过身,那张刚刚还很诚恳的小脸不知道是被炭火的热气烤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变颜变色的,青白里泛着诡异的粉红。 “将军帐中,”他的话有点不是很连贯,“需要那些人伺候吗?” “他们?”她反应了一下,“哦,是张孟卓送来暂时照顾我的,他们都能读书识字,是挺聪明的小郎君。” 陈群似乎细细咀嚼了“读书识字”这几个字,然后立刻有了反应。 “既然如此,将军可愿割爱?”他语速很快,“今岁上计将至,在下那里人手不足,很缺几个识文断字的文吏,还有田使君处已是不眠不休数日,将军也知岁末……”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恨不得挥动两只手跟着比比划划加强一下语气,但她还是觉得他有点诡异的夸张和造作。 “我确实想过这件事……”待他终于讲完时,她犹豫地盯着他看,“但你们也不至于就差这几个人吧?小沛这里军规新立,他们几个能替我处理一些营中杂务,我用起来还是挺顺手的。” “将军若缺人手,我派人去小陆校尉营中送信,请她送几个女吏过来,一可为将军处理杂务,二亦可就近照顾,将军意下如何?” ……她有点发愣地盯着陈群看。 总感觉他好像有点什么问题似的。 但他咳嗽了一声,硬是顶住了她上下打量的目光,还冲她露出了一个“我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话”的微笑。 “不行,那些女吏读书识字不易,她们既能在乡间里弄谋一个职位,与男子一般做事,便不该寻来留在我身边,做这些磨墨铺纸的琐碎活计。” 陈群似乎是被噎到了,脸色渐渐地红了起来,似乎有些生气,两只眼睛也亮得很。 “她们不堪驱策,那在下总行了吧!” ……帐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她的嘴巴下意识地张开了,睁大了眼看着这位像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大脑突然短路的纪律委员。 “你……” 他像是忽然收到什么信号一样,手忙脚乱地从坐席上爬了起来,连招呼都不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位徐州从事虽然年纪轻轻,但言行举止端肃庄重,从来不曾这样失态过。 现下跑出帐门正好撞见了过来寻陆廉说话的张邈,他甚至也没有停下来好好与这位陈留太守见礼,而是胡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就面红耳赤地疾行而去了。 雪地还是滑。 因此陈从事疾行时,还不小心一个趔趄。 ……但这次没有人扶他,因此他趔趄之后,竟然也勉强站住了,而后匆匆上了辎车,一路逃也似的出了张邈的军营。 这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站在那里愣了很久,脸上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怪神情,而后将目光转向了跟着他一同过来的另外两个美少年。 “啧啧啧,你们可见到了吗?” “见到了,”美少年小心说道,“但主君的意思是?” “你们几个,往昔颇有些心高气傲,难道我不知吗?”张邈循循善诱道,“哼,你们自以为容貌生得比你们更俊俏的,不如你们聪明有才学;比你们有家世有才学的,又未必有你们这样俊秀,那位陈从事你们见了吧?人家既有才学,又有出身,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郎君!” 两个美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营外那正在远去的辎车背影。 “勉之!勉之!” 张邈也跟着笑呵呵地望过去一眼,但他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在比辎车更远的北方,隐隐有枝叶凋敝的树林,白雪压在枝头上,泛着冷冽的光。 而穿过那片稀疏的树林,在更北的地方,河流冻结的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辉比冬日的太阳还要苍白,还要刺眼。 但所有这一切他能想到的,冰冷而严酷,能够暂时阻止战争的冬日里的光,最终都将在乌云一般的军队脚下变得黯然失色。 第372节 袁绍的军队已经开始围城了,对于臧子源来说,困守孤城的滋味究竟如何呢? 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下达这个命令的呢? “臧子源不曾弃城而走,他之良苦用心,陛下当体察分明才是。” 刘晔在丹墀之下等了很久,但他丝毫没有表露出傲慢、愤怒、不耐烦的神色。 当天子宣他进殿,在行礼之后,他也立刻将头垂到了恰如其分的位置,如任何一个外来进宫的臣子,如任何一个诚惶诚恐的宗室。 因此天子对曹操的那些不满在见到他冻得泛红的双手,双耳,还有那张清隽而温和的脸时,渐渐也就消了。 “他的良苦用心,难道不是将袁绍的狼子野心昭告天下吗?” “此其一也。” 天子不解地皱起眉头,“那其二呢?” “臧洪镇守东郡要道,以绝袁绍南下袭扰京城之念,此其二也。” 天子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了一下。 “他岂敢行此大逆无道之事?!” 刘晔躬身行了一礼,却不说话。 他不需要说话,天子自己想就是。 殿内有炭火燃烧时爆裂开的短促声,但很快被天子袍服摆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天子的确开始自己想,并且想得有些心浮气躁了。 刘晔的目光始终盯在地面上,却如同头顶长了眼睛一般,连天子此时的神情都猜得十拿九稳。 必定是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想要说出来却又怕被臣子猜到自己心思,于是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平平无奇地开口: “袁绍意欲何为?” “臧子源城中不过数千兵卒,袁绍却征发五万大军,”刘晔平静地说道,“恐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哼!雒阳城高且厚,外有我汉室宗亲,内有温侯护卫,袁绍当真狼子野心,朕岂会怕了他!” 刘晔对这个反应一点也不意外,“陛下所恃者,是哪一位宗亲?” “蜀中刘璋——” “刘璋出蜀之路已被张鲁断绝,这几年间相互攻伐,死伤甚重。” “荆州刘表——” “刘表郊祀天地,拟仪社稷。” 皇帝在上首处站起身,焦虑地来回走了几步。 “徐州刘备,他又如何?!” 刘晔抬起眼睛,看向了皇帝,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若是左将军刘备,听说他年幼时家中长有一株桑树,五丈余高,远望童童如车盖——” 皇帝愣住了。 “因此他少时曾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 “一派胡言!”天子怒道,“不过是顽童的玩笑罢了,尔心可诛!” 刘晔重新将头低下,不再吭声。 玩笑自然是玩笑,但若是其人有了觊觎玉座的实力,无稽之谈也会变得可怖起来。 天子在殿内又开始缓慢地踱起步。 “濮阳未必便陷落,东巡之事……” “若待濮阳陷落,一切都迟了,”刘晔立刻说道,“陛下可知,冀州骑兵轻骑一日夜便是三百里!” “纵使如此,曹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刘晔立刻察觉到了天子言辞中的软弱与动摇。 “曹公虽曾与刘备董承相互攻伐,但他亦世受国恩,不敢或忘,陛下不念他一片忠心,也当念他讨伐董卓时的辛劳,”刘晔上前一步,眼圈泛起了红,“陛下,他不曾辜负过陛下!” “但他逆朝命而行……” “董承暴虐骄横,天下皆闻,”刘晔立刻说道,“难道曹公的真心,竟比不过他一个西凉人吗?” 天子又一次陷入了犹豫。 “陛下,臧子源一片忠心,”刘晔眼中含泪,声音哽咽道,“陛下万不能辜负了啊!” 年轻的天子皱着眉又想了一会儿。 他是很希望做出一个睿智的判断的,但眼前这个人说得这样情真意切,信誓旦旦,逻辑这样清晰,道理这样明白,似乎这条路就只应该按照他所指的那个方向而去。 天子最后下定了一个决心。 “兹事体大,我当与群臣商议之后,再作定夺。” 关于是否东巡这件事,天子终于宣布召开朝会来专门讨论它,于是这一天的德阳殿立刻陷入了混乱中。 公卿们各执一词,有些觉得曹操也还可以,有些更看好刘备,还有一些觉得可以吃完这五万石粮食再说。 在朝会上,他们就这样开始议论纷纷,争执不休。 在脱履摘剑,走上德阳殿的途中,有公卿转头去看那个站在阶下,等待召唤的文士,而后互相使眼色,想要评估一下这位自兖州而来的使者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但杨彪一眼也没看他。 他面无表情地走上了殿,并且在这场争吵中始终保持着沉默。 在他看来,天子私下里召见了曹操的使者,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但此时轮不到他开口,他想,既然德祖已经劝动了吕布,至少应该让这个莽撞的家伙先站出来。 天子咳嗽了一声,下面的公卿渐渐便又恢复了肃然的面目。 他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不管问谁都不能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复,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雒阳城中最后一支兵马的掌管者,同时也是他岳丈的吕布身上。 这个人性情憨直,必然是不会欺瞒他的,天子这样想。 “温侯,卿意若何?” 头戴武冠,身着红色官袍的吕布似乎没想到天子会问到他这里来,身体突然动了一下,然后才小心地从队伍里走出来。 “陛下与其去兖州,不如去下邳,除了臧洪之外,就只有刘备曾尽心尽力地筹备粮草辎重,令臣千里迢迢带来雒阳,供奉陛下。” 那几位支持曹操的大臣互相看了一眼。 议郎董昭语气颇为平静地开口了,“陛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臧洪尚在,现下徐州与雒阳相隔千余里,道路不通,御驾如何能抵达呢?” 吕布似乎已经想了很久这个问题,听了这句反问,脸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曹操既然遣使入雒,以表忠心,陛下何不问一问来使?”吕布颇为自得地说道,“他若真是忠臣,派兵护送天子去下邳便是!” 杨彪猛地转过头,一脸惊诧地看着这个勇武冠绝天下的武将! 这么蠢的主意!他怎么想得出来! 刘晔上殿后,听了吕布的主意,根本没有像这位温侯所想象的那样慌张拒绝。 他立刻激动地叩首,表示天子想要去哪里,曹公就派兵护送天子去哪里! 包吃!包住!包护送! “曹公拳拳报国之心,早欲亲迎陛下!只恨小人隔绝内外,乃至蹉跎至今!”刘晔的声音略有一点颤音,“陛下若欲东巡徐州,曹公必亲往护送,不敢有片刻懈怠!” 吕布呆住了。 天子也呆住了。 离开阳安,正奔雒阳而去的贾诩听到这个消息,也吃惊极了。 “曹操岂会当真护送天子去下邳?”一直跟随在父亲身侧的长子贾穆骂了一句,“吕布此举,蠢笨如猪!” 贾诩摇摇头,诡秘地笑了起来,“他虽蠢笨,却正好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第341章 那一天的朝会,在最初的呆滞过后,众人的反应是不同的。 天子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董昭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喜色,杨彪紧皱眉头。 而吕布,仍然保持着发愣的神情。 曹操为什么会同意护送天子去下邳呢? 曹操和刘备不是彼此攻伐的仇敌吗? 他提出这样的建议,原本是想让曹操的使者断然拒绝,然后陷入道义上的困境啊! ……吕布的眼睛里满是大大的疑惑,就那样愣愣地看着刘晔。 但仅仅是须臾的沉寂间,杨彪已经出列进言了。 “陛下,是岁大寒,道路结冰,料来袁绍亦不能攻破东郡,不若先令费亭侯安排路上庶务,待开春转暖时再行东巡。” 杨彪这样进言的时候,刘晔的目光一刻也没有往这位汉室老臣的方向去看,他神色安稳极了,似乎陛下早一天或是晚一天东巡,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建议十分温和中肯,这位天子又显然十分信任杨彪,听他这样进言之后,点点头便同意了。 朝会结束。 杨彪位高权重,朝会时站在前排,出殿时也先出去,他的脚步不疾不徐,神情也没有一丝变化。 但就是一眼都没有看向提议的吕布。 这个细微的举动被朝臣们看在眼里——这条路很是凶险啊,他们互相使了使眼色后,也跟着忧心忡忡,鱼贯而出。 整座德阳殿里,只有吕布一个人摸不到头脑。 ……不仅摸不到头脑,而且也没感觉犯了什么错。 ……但他仍然直觉地觉得有什么不对。 第373节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似乎晚上要下起雪了。 人数不足原来十分之一的雒阳城原本已经很萧条,在这样一个寒冷而严酷的冬夜即将来临前,街上的行人更是神色匆匆,几乎有些惶惶然地奔着家中而去。 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喝一碗热酒,因而当吕布来到陈宫家中时,后者的确是用火炉、珍馐、热酒来招待他的。 吕布盘坐在用皮毛铺就的坐具上,很是舒服地哼了一声。 雒阳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战场,那些公卿大臣们互相之间的眼神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东西。 他仿佛是一只误入羊群的鹅,周围这些东西看着也是纯白的,皮毛也很厚实,但就是怎么看都跟他不一样。 平时他们会摆出亲切的面孔,学一声鹅叫,哄一哄他。 但今天他们全部都摆出了另一幅陌生的神情。 因此他一定得来陈宫这里,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能在偌大的雒阳城中,感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心安。 陈宫端起酒壶,准备为他倒一碗筛好也温过的热酒。 “公台,我戒酒了。”他很是认真地说道。 “嗯,那我吩咐仆役为将军煮一碗汤来。”陈宫稍微愣了一下,立刻一边回答,一边为自己斟了一碗酒。 吕布仔细地打量着陈宫的神色。 在听过他仔细描述今日朝会所发生的事后,陈宫一点也没有惊讶,更没有抱怨或是责备他。 他看起来是平静的,甚至听说吕布戒酒之后,似乎脸上还有一点愉悦的神色。 但吕布仍然感到有点不安,他探头探脑地观察、打量对面这位谋士脸上的每一个小表情。 “公台,我做错了吗?” 陈宫端起酒盏的手停都没停,“将军难道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吕布仔细想了一会儿,“我也没说什么吧?” 对面的这位谋士似乎被逗笑了,“所以将军没做错。” “……真没错?” 陈宫这一次是真的笑出声,“呵呵”两声之后,眯起眼睛,很轻松地点点头。 “将军,我家中新换了一个厨子,做得一手好羊肉,将军尝一尝吧。” 于是吕布真的放下心了。 他尝了一口炙羊肉,那滚烫流油的,散发着香气的羊肉一进了嘴里,立刻炸开了又鲜又香,热气腾腾的一股劲儿。 待得他将那一筷羊肉吃下去,又喝了一口飘着切碎了的胡荽丁的羊肉汤后,这鲜香又滚烫的美味顺着喉咙下了胃袋,让他整个人都飘飘然地轻松起来。 根本没有什么事需要操心,吕布想,他就是想得太多了。 街道已经完全笼在了漆黑的风雪中,只有坊里传出来星星点点的灯火还能隐约地让人看到天空中飘落的鹅毛大雪。 这样的风雪夜里,吕布吃饱喝足索性就不回去了,他在陈宫家中熟得很,不需要主人特意的安排就能寻到自己那间炭盆与熏香都布置好了,被褥也已展开的卧室。 ……甚至还有一个已经相熟的,俏丽活泼的婢女可以作陪。 但主人家就没有这种好兴致。 吕布已经睡着了,陈宫却还在客室里自顾自地饮酒。 “刘晔奸贼!”陈宫喝了半盏酒,骂了一句。 “董昭匹夫!”他又喝了半盏酒,又骂了一句。 “曹贼!曹贼!”他端起酒壶晃了晃,气得又把已经空了的酒壶放下,又骂了一句,“早晚必杀汝,泄我心头之恨!” ……仆役在门外,心惊肉跳地看着主君这样骂骂咧咧,一时想不透该端着酒壶进去,还是在外面再等一会儿。 不过陈宫显然不是个酗酒的人,这一壶酒喝光了,他也就不喝了,只在那里继续挨个数来数去地点名骂人。 ……骂了一大串儿,就是没骂到温侯身上哪? 仆役在门外也用眼神询问另一个端着菜的同伴。 ……那必定是温侯没做错啊。 端菜的用眉毛和眼睛又怼了回去。 ……放屁,就温侯那个脑子,他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做错! 虽然不知道门外的仆役在那里嘀咕什么,但陈宫在骂过一圈奸臣贼子之后,心中的怒气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了。 ……吕布他是不会骂的。 ……骂有什么用!骂完还是会被这□□贼戏弄于股掌之中! 屋外的寒风忽然呼啸着自庭院而过,将树枝摇晃得簌簌作响。 “幸亏今岁大寒,天子暂时出不了城,”陈宫最后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总归还有时间,细细谋划这件事的。” 若当真去了兖州,天子会不会活下来他不知道,以吕布这样的心智,岂能在曹操手里活下来?! 他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周身又泛起了一股无力感。 如果还在兖州就好了,他想,如果身边还有张孟卓,张孟高兄弟在就好了,他们俩有部曲万人,若能与吕布合兵一路,岂会不是曹操的对手?! 张超站在陆将军的身后,心神有些激荡地从土台上向下看去。 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士兵还是那些士兵,精神面貌却大不相同了! 他们出刀时虎虎生风,掷矛时迅如雷霆! 弩手拉动悬刀,弓兵放开弓弦时,一排排的弩矢,一片片的箭雨! 这和以前完全就是两个军队啊! “陆将军擅养士卒,我今日才算是真见到了!”张超用激动的声调说道,“我有了这样一支兵马,还怕什么袁绍曹操!” “这样一支兵马,”陆廉用奇怪的声调回道,“曹操让你一只手。” ……对话又陷入了冷场。 过了一会儿,张超还是努力地找回了场子。 “将军莫非担心骄兵必败,欲令我谨慎行事?” “不是的,”她转过脸看向他,很诚恳也很温柔地说道,“我是说真的。” 张超愣愣地看着她。 “这支兵马确实有些起色,”她说道,“现在拉出去总算不会被山贼欺负了,孟高公若是想用它打一打附近百十里地的邬堡,应该也轻而易举。” “那袁绍呢?”张超机械地问道,“袁绍,曹操这样的兵马呢?” “让你一只手。”她说。 张超的表情崩溃了。 “这还得是一个相当靠谱的将领,”她似乎想了一会儿,“至少得是国让、子义那样的人来领兵才行。” 这位兖州名士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问了一句,“若我领兵,我这支兵马能与张文远的并州军一战否?” 陆廉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张开嘴,从胸腔里发出了一阵阵可怕的笑声。 “将军竟这般轻视我军!”张超悲愤地大喊起来,“我是不服的!” 一支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民兵的组织想要训练成真正的军队其实挺不容易,但原本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这场乱世刚开始的时候,中原诸侯们就是用这样的兵马打烂仗打下了一块块的地盘。 但自中平六年群雄并起至今,已有十年的时间了,不善用兵的诸侯也许能在蜀中找一块地方宅起来,又或者能靠高超的端水和权谋技能暂时待在荆州。 但在冀徐兖豫这几州的中原怪物房里,想靠端水、讨巧、打烂仗活下来都是不可能的。 她正琢磨着要怎么样能给张邈张超兄弟讲明白时,刘备回来了,听说她在小沛,还特意跑来小沛看了看她。 “孟卓孟高想练一练兵吗?”酒席之间,一听说张超颇不服气,刘备的兴致立刻就来了,“这好办,我从下邳城中调出五百步卒来下邳,交给辞玉,你们演练一番,看看胜负如何。” 她犹豫了一会儿,“守军?” “嗯,嗯,”主公摸摸小胡子,“我的本部兵马。” “既然是主公的本部兵马,自然久经历练,”她转了一下眼珠,“二位张公不如各领五百步卒,共计一千,一千打五百,怎么样?” 张邈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沉吟着没说话。 张超倒是有点不高兴了,“何以这般轻视我等!” “不轻视,不轻视,”她很小心地说道,“咱们打一打就知道了。” 张邈张超自从酸枣起兵至今,就没正经看过别人打仗,尤其没见过曹操打仗,因而有这样的认知其实也还正常。 但她一定得纠正了他们,才能继续下一步。 刘备这支老兵其实跟她还挺熟的,毕竟从平原时就打过照面,这些人看起来并不都是膀大腰圆,膘肥体壮的那等壮汉,许多人只是精瘦黝黑的汉子,站在那里沉默寡言,也看不出什么稀奇来。 但他们当中许多人是刘备在幽州起兵时带出来的,其中一部分渐渐分散在各个军中作了军官,还有一小部分,始终保持完整的一部兵马。刘备要是出去打硬仗,就带在身边,要是像现在这样就出门随便跑跑,他们就被放在下邳城中看家。 大家出了校场,在小沛城外的平原上拿着演练用的,长短不一的木棍站定了。 两边隔开一射之地,各自调整军阵,然后金鼓齐鸣,士兵们踩着冰雪,渐渐向前。 在战场的另一侧,张邈冷不丁地问了自己的弟弟一句: “不如你将你那五百兵卒也交给我,如何?” 张超骑在马上,很吃惊地看了哥哥一眼,“为何?” “若两军合力……” “陆廉勇猛,若我军合于一处,必为她所破!”张超滔滔不绝起来,“兄长!我观兵书皆云侧翼可击,你我各领一军,击其两翼,如何胜不得她!” 张邈兵书是没有看那么多的,他只是注视缓缓向前的两个小方阵,在步履速度并不完全一致的情况下,渐渐拉开一点距离的场景时,心中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念头。 但即使是他,也没有跟随自己的士兵一起前进。 陆悬鱼骑马走在这五百士兵中间,人数比对面少了一半,气势看起来就比对面弱了不少。 但后方土台上高坐的刘备神情轻松极了。 “子龙,你看辞玉该用什么阵?” 身侧的武将望了一会儿,谨慎地说道,“若依在下,箕型更稳妥些,但辞玉用兵,锐不可当,必以选锋向前,锥行破敌。” 第374节 刘备赞许地点了点头,“锥行之阵,可以决绝!正适此战!” 尽管赵云勇武不下于诸将,但他用兵谨慎,与陆廉风格相差甚大。 他们正这样分析时,陆廉这支兵马果然渐渐变了阵型! 两翼矛手待命,前端渐渐拉长。 这位将军用肉眼估量了一下两军的距离后,从身边的亲兵手中接过了长戟: “令选锋向前,以锥形阵势,击其左阵!” 第342章 所谓锥形阵,只不过是一种最普通的三角形阵势,孙武管它叫牡阵,吴起管它叫锐阵,反正万变不离其宗,都是要从军中选出最精锐勇猛的士兵作为锋锐向前——因此这种敢死队士兵被称为“选锋”——击穿对面防线的一点,而后两翼迅速撕开防线,进一步扩大战局,最终以对面的全面崩溃作为告终。 这种阵势一般需要指挥官在第一线鼓舞士气,她虽然不准备下场殴打小朋友,但仍然策马向前,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戟! 战鼓一阵急似一阵,士兵们齐发了一声战吼,作为这个三角形的顶点,走在最前面的选锋用藤牌拍开了对面的长棍,然后将手中的短棍狠狠地砸了下去! 雪并没有化。 但大地上还是渐渐显出了泥土的颜色。 那并非真正的泥土,而是无数人的脚步在这片荒地上走来走去所留下的痕迹。 它们看起来似乎有些污浊混乱,但仔细一看又十分有方向感,如同雨季里两股河流裹挟着泥土,剧烈地碰撞在一起,激起了层层灰色的浪花。 那些士兵正是如此撞在一起,然后激烈地对打起来。 土台上的两位指挥官神态各自不同。 当两边短暂胶着一会儿,谁也没能击破谁的防线时,张邈并没有显得志得意满,而是忧心忡忡地在土台上抻着脖子看。 “保持住阵线!”他不知道在冲谁嚷,“一定要保持住阵线!” 而张超却似乎得到了意外的惊喜——陆廉全力以赴地进攻张邈的军队,将自己的右翼暴露给他! “合围!”他立刻下了一个命令,“快传令!合围!合围!” 传令官拿起令旗,向着下面拼命挥动,将命令传到屯长队率处,于是张超那五百人的方阵又渐渐起了变化。 他们需要按照命令,将两翼展开,阵线变薄,用拉长的这条阵线去裹住陆廉的兵马,再然后用长棍隔开距离,不断地挤压敌军的空间,令其自乱阵脚! 张超原本确实是这样想的,他甚至觉得这个战术十分精巧:陆廉不就用过这一招大破袁谭吗?现在兄长的兵马在前,他的兵马在后,两边夹击合围,正可从容地完成这个战术! 陆廉骑在马上,似乎遥遥地看了一眼侧翼方向正在渐渐展开靠拢的敌军。 但她什么命令也没有下。 这种僵持没有多久。 两军只有第一排战斗的情况原本就不可能持久,现下只是因为双方用的都是长短木棍,不至令人伤亡,因此多僵持那么一会儿。 但在某个出身幽州的选锋老兵举起盾牌,狠狠砸在对面士兵的脸上之后,那个士兵头晕目眩,鼻子流血地仰面倒下,引起一片惊呼声时,陆廉这边的士兵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向前一步,将第二排手持长棍的士兵也一棍敲倒在地! 演练时虽然敌军无法用死亡来震慑士兵,但士兵们同样也不会被军法官就地斩杀,因此前排有人倒下,后面自然就有人不自觉地先退一步,拉开距离,再考虑当如何应对。 后面还有拿长短棍的,拿长枪的,拿盾牌的,都跟着退了一步。 前面冲进来的敌军似乎有点多。 ……再退一步吧。 这并不是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事,尤其双方都不是数万人的大军,而只有这么几百上千人,离远些仔细看也能看得清楚。 但对于土台上的张邈来说,他的脑子空白了一会儿。 他需要想办法稳住阵线……没错! “传令!传令!”他的声音又急又慌,“保持住阵线!保持住阵线!” ……保持住阵线! 阵线已经拉开了缺口,敌军已经推了进来,还要如何保持! 但传令官仍然忠实地将命令传达了下去,只是下面的小军官们很显然执行起来没有那么流畅了。 他们也需要督促士兵进行战斗,甚至他们自己也要参与战斗。 当整个战场变得混乱无序的时候,想看到令旗每一个指令就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当然除了战旗之外,还有传令官自己可以靠嗓子喊,也可以靠金鼓来下达指令。 但一个人的嗓子在这片千百人战斗的战场上微不足道,而金鼓无法传达更繁复具体的命令。 ……于是张邈的五百士兵渐渐失去了指挥,开始自顾自地战斗,自顾自地退却,最后毫不意外地,防线开始逐渐崩溃。 有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有人拼命地想要挣脱出阵型,寻一个方向逃命,还有人与同伍的战友被冲散,只能孤身一人,盲目地战斗。 “张孟卓兵马已溃,不复再战之力。” 刘备看了一会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若张孟高能牵制住辞玉将军的侧翼,其兄仍有一战之力。” 主公看了一眼仍然十分谨慎的子龙,微微笑了。 “他阵线已薄,再聚不易。” 于是这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北方汉子皱起眉头,不再说出自己的揣测与分析,而是上前一步,继续向战场中望去。 如果是他的话,是有信心完成这样一项任务的。 ——这场演练某种意义上是不公平的。 陆廉本人身经百战,所领的五百士卒又是刘备久经沙场的本部兵马,尽管人数处于劣势,但陆廉仍然可以从容不迫地逐个击破对面的军队。 ——但这场演练又是公平的。 张邈张超兄弟尽管不善领兵打仗,但他们有一个陆廉无法比拟的优势:他们所指挥的不是别人的军队,而是他们自己的部曲。 “部曲”意味着这些士兵大半是从曾祖起就依附在张氏的土地上生活。 他们不需要向国家上缴赋税,不需要承担徭役,他们所有的义务都由东平张氏来承担,他们需要承担的义务全部都是只针对张氏的义务。 张邈张超兄弟负责即使在乱世中,也尽力让他们不受战乱流离之苦,而他们闲时需要交粮税给张氏,战时那些粮食变成他们的军粮,而他们需要上交的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忠诚和生命。 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唇亡齿寒,紧密无比的。 有些名将会与自己的部曲私兵同吃同睡,会给阵亡士兵抚恤,会照顾部曲当中的孤儿寡母,甚至会妥帖地赡养他们年长的父母。 张邈张超尽管没有刻意如此,但他们自年轻时起,就有振穷救急的美名,这些士兵对他们是十分忠诚的。 但这种忠诚不能直接转化成战斗力。 主君在遥远的土台上观战时,这些部曲脑子里更多的在思考“自己”。 只有主君从土台上走下来,像那些寒微出身的武将一样,拿起武器,来到士兵中间时,这些部曲才能真切感受到主君正与他们并肩战斗这件事! 他们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整体! 主君在与他们同生共死! 只有这样,忠诚才会转化为不畏死的战斗力! 赵云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侧的土台。 急公好义,素有侠名的张邈之前似乎焦急地踱步,挥动手势,大吵大嚷过。 但他现在已经站在那里,不说也不动了。 他裹着一条漆黑的皮毛大氅,低头时那张圆圆的脸便笼罩在阴云中,仿佛他整个人也变成了一团阴云。 ……但一侧的张超却不见了,土台上只丢下了他那条同样名贵厚实的大氅。 主公发出了一声“喔唷!”的惊叹,也从胡床上站了起来,走到土台边上,全神贯注地望去。 张超根本不知道赵云如何看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拯救兄长的军队。 他只是抓住了传令官,想要他替自己传达指令——但他不知道该下达一些什么样的命令! 兄长的五百士兵已经像冬末初春的残雪,太阳一出,正在渐渐消弭无尽! 或许他也可以不救——但陆廉吃掉兄长的兵马不是也要时间吗?! 他需要这个宝贵机会,全力攻打陆廉的侧翼! 张超那个空白而炙热的脑袋里似乎装进去了一些东西,他本人也浑浑噩噩地被一旁的亲兵扶上了战车,奔着自己的军队而去。 仿佛对面不是刘备的军队。 仿佛对面就是袁绍麾下的颜良、文丑、淳于琼那等名将。 踏过去! 踏过去! 胜了这一仗,只有胜了这一仗,他才有可能解东郡之围! 张超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念着,牙齿间仿佛也沁出了血沫,于是舌尖尝到了一股铁锈与血腥交织的味道。 ——子源!且看我来救你! “攻其侧翼!” 这位几乎没有上过战场的的中年文官艰难地拽着轼(用做扶手的横木),一边想要稳住自己的身形,一边用尽全力地高呼! “攻其侧翼!” 战场上的局势又渐渐地起了变化。 在张超冲进军阵之后,士兵们的士气明显地高涨了一截! “主君来了!” “主君来了!” 他们这样嚷了起来,刚刚脸上的萎靡也变成了兴奋与激昂! 这是一场演练,但主君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表现,他们凭什么不全力以赴,赢得奖赏?! 如果这是真正的战场,他们保护家主就是在保护他们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死战到底?! 第375节 第一个士兵用长棍戳翻了对面的敌军,第二个、第三个士兵也紧跟着冲了上去! “杀——!”张超怒吼道! “杀——!” “杀——!” 张邈的士兵渐渐彻底变成了一盘散沙,但暂时还没有彻底四散。 而陆廉这边已经确实感受到了张超所带来的压力。 “将军,可要变阵?” 陆廉扫了一眼正在受到攻击的侧翼,以及在军中高声指挥的张超,脸上露出了一点惊喜的神色。 “这一个!”她说,“意外的行啊!换一个庸将的话,说不定真能胜你们一场!” 统领这支兵马,正等待她下令的部司马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神情。 ……毕竟听到自家主帅夸赞对面,不管是不是演练,都多少有点不服气。 “但今天不行,”陆廉笑道,“且留右翼挡一挡便足够,其余合围张邈溃兵,只留东面缺口!” 部司马稍微思索了一下,一瞬间便明白了! “是!” 在战场上,想要重新聚拢溃兵是很不容易的,溃兵可能分散,可能聚集,但总归是暂时不听指挥的状态,想要接近他们通常需要穿过敌军的防线,甚至有些时候,斩杀溃兵比试图聚拢还来得更轻松些。 ——张超马上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前面的士兵挤挤挨挨,齐步向前,想要尽力扩大陆廉侧翼的缺口。 而陆廉这边的士兵明显军事素质高他们一筹,每当张超的士兵打倒一个人,后面立刻就有人冲上来试图堵上这个缺口。 他们的努力有时候是成功的,有时候是失败的,有人用藤牌挡住对面的短棍,有人就用长棍在缝隙中合力向前,发力将距离拉开。不管这些尝试是否成功,但他们的队率、什长、伍长,总能尽力发挥作用,一次次地组织起小规模的反击! 但论人数,陆廉的主力还要围剿张邈的军队,侧翼要应付他五百兵卒,很快就会渐渐力竭! 张超这样信心十足,想要再向前一步,自己也站到第一线去组织一波冲锋的时候,他自己的侧翼忽然喧闹起来! “何事?!”他转过头去,惊骇地问道,“何事喧哗?!” “是大张公的兵士!”有人这样嚷了起来,“他们过来了!” 他们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了! 战场上似乎形成了一个闭环,张超在追着陆廉的军队打,陆廉在追着张邈的军队打,而张邈的军队发现敌军在合围中竟然留出了一面缺口,那一面又有他们的友军,自然涌了过去! 他们不是故意要冲散友军阵型的! 他们只是灰头土脸,狼狈极了,见到小张公的军队,自然又惶恐,又亲切,脑子里什么都装不下地冲过来而已! 但大家都只有五百人罢了,被这样一大群溃兵一冲,什么样的阵型能保持不散?! 溃兵如同洪水,冲向了这座并不坚固的雪堆,而后这些原本咬紧牙关,绷紧神经的士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了溃散! 他们寻不到自己的同伙了! 他们寻不到自己的队率了!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自己人!到处都是敌人! 快跑吧——! 有人这样嚷了起来! “稳住!稳住!”张超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阿兄!你管管你的士兵啊!!!” 战局已定。 刘备站在土台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一片战场,没有吭声。 一旁的赵云却忍不住感慨: “当世论孙、吴之术,善于兵者,无若纪亭侯啊。” 主公冷不丁忽然发声了,“子龙,羡慕吗?” ……羡慕? ……陆廉此人无论勇武还是智谋,都已至韩白之境,堪称天生的名将,旁人学恐怕是学不来了,羡慕又有什么用? 但赵云转过头,迷惑地看向主公时,主公从怀里掏了掏。 ……掏出了一枚胡桃。 “怕她将张邈兄弟得罪狠了,”刘备幽幽地说道,“备着的。” 第343章 虽然胜负已定,但战果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 张超的许多士兵已经被张邈的士兵裹挟着冲散了,跑得到处都是,再在陆悬鱼有组织的围剿下放下武器,当了降兵,但还有几十个士兵没有被冲散。 他们努力地组织起最后一道防线,想要护着张超离开战场。 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感觉更有趣了。 “传令下去,”这位主帅笑道,“生擒敌军主帅者,赏万钱!” “生擒敌军主帅者,赏万钱!” “活捉张超!” “活捉张超!”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先是像流水,而后如巨浪。 越来越多的幽州兵涌上前去,一波接一波,撞上那几十个士兵所组成的防线! 棍棒像雨点一般落下!砸得这些苦苦支撑的士兵头破血流! “快躲开!”张超奋力地想要挤进自己士兵们组起的人墙中,用力拉扯着他们,惊慌地大喊起来,“快不要再打了!让他们抓了我就是!” “那不行!” “你是我们的将军!” 有人眼睛发红地嘶吼起来,“将军!你得赶紧撤离才是!” “将军!快上马!上马!” 有人似乎被打倒了,生死不知。 有人头破血流,满头满身的血。 雪地终于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热血,那些殷红的,浓稠的,冒着热气的液体落进雪中,将冰冷的雪地一层层地融化,露出了大地的颜色。 有人用力地照着马屁股就是一棍,那匹可怜的马儿长嘶一声,迈开蹄子就疯跑了起来! 马儿跑得快,自然就会有些颠簸。 于是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摇晃,天空仿佛随时要坠落到头顶,地下仿佛也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喷薄欲出。 而那些金鼓声,战吼声,哀嚎声都不见了。 耳边只有风声,连马蹄声都变得不那么明晰。 被士兵们七手八脚扶上战马的张超就这样死死地抱着马脖子,然后由这匹忠诚的畜生将他带出战场。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跑出很远,直到土台上的张邈带了亲兵下来,将战马拦下,直到他也被扶下马,张超仍然失魂落魄。 周围的人好像在说些什么,有的人关切,有的人殷勤,还有人在调侃,但他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的精魂仿佛留在了战场上,留在那些奋力搏杀,为他抢出一匹马,一条路的士兵身上。 这只不过是场演练,他们却真切的在他心里死了一回。 他也死了一回。 帐中已经备下酒宴,军中也杀猪宰羊,特地犒劳了这些士兵们一番,于是虽有输赢,但至少大部分士兵能开开心心地端起饭碗——少部分倒霉蛋头被打破了,肋骨被打断了,只能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边由军医包扎,一边让同伙给他留一碗肉来补一补。 但张超很显然是没什么心思吃饭的。 兄长在同刘备赵云等人交谈,他自己则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不吭声。 直到陆廉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很平淡,仿佛胜了这一场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众人的目光仍然不受控地望向了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仿佛“人”是用血肉骨骼造成的,而她是用钢铁和烈火铸成。 不会绝望,不会恐惧,不会后退。 当张超用这样复杂的眼光看向她时,陆廉也看了过来。 她的眼睛忽然弯了弯。 “恭喜,孟高公。” “……败军之将,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你输给我没有什么稀奇的,我恭喜的也不是你输。” ……还是这个没朋友的说话风格。 但周围人的注意力已经都聚集在她这里,连同刘备和张邈,都在默不作声地听她讲话。 “你是个将才。”她说道。 张超猛地抬起头,神色错愕,“将才?” “你学兵法,必定背过那些‘将者,智、信、仁、勇、严’的东西,但其实没什么用,”她说道,“我会说,你必须像一个将军一样思考,像一个士兵一样战斗,才有赢的可能。” 张超咀嚼着她的话,默默不语。 陆廉微笑道,“有的人到死也是庸才,有的人到死才知道自己是个将才,却已经没有了再进一步的可能,孟高公,你难道不该感到欣喜庆幸吗?” 第376节 庆幸于他经历了这样一场战争。 庆幸于他还活着,他还有机会! 他还有时间可以继续精进自己的兵法,他还有时间继续演练排兵布阵,而后救出子源。 终于想清楚了的张超感激地想要开口说话时,兄长忽然走了过来。 ……仿佛是听到她夸赞他的这一番言辞,兄长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怅然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比他还欣喜的神色。 “有将军这番指点,舍弟将来必能建一番功业了!”他这样大声地夸完自己弟弟,又很是有些期待地问道,“将军既作此点评——我这些时日亦努力研习兵法,不知此番行事,可有什么值得臧否处?”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愕然。 兄长的期待与欣喜里掺了一丝不安。 ……说实话,张超虽然不像兄长那样广交天下英豪,但也是个长袖善舞,精明干练懂得说话技巧的大汉官僚。 他刚开始觉得陆廉可能是没想到张邈突然同她说话,所以愣了一下。 ……但现在他觉得陆廉是真觉得兄长的表现,没什么可说的。 ……但,如果他是陆廉,他总能找到些理由来夸一夸兄长! 陆廉这样愕然的时候,站在张邈身后的刘备忽然有了一个小动作。 ……他似乎是从袖子里取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小东西,张超看不分明,但陆廉明显是看清楚了。 ……她就浑身一震。 “孟卓公啊,”她的嘴角明显上扬起来,露出颇为努力,但更显浮夸的假笑,“你送的那些美少年,的确教习得很好啊!” ……帐中又静了一下。 越过兄长从愕然到羞赧再到悲愤的那张圆脸,张超的目光继续牢牢钉在刘备的手上。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刘备手里拿了个胡桃,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但是他似乎很想自己啃一口。 ……他最后还是没有啃那个胡桃,而是将它又揣了回去,然后拍在兄长的肩上,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这尴尬得让人快要哭出来的场面终于被化解了。 ——毕竟天下间若论勇武,再难有人与这一位匹敌,张邈想,所以刘备时时替她操点人际交往的心,也不算什么大事。 而另一位无论是作战勇武,还是口齿伶俐方面,都堪与陆廉匹敌的将军,大概也是如此的。 陈宫坐在家里,并没有准备什么胡桃,而是在翻来覆去地看地图。 正在此时,有客上门了。 “来客名讳是?”陈宫疑惑地问,“他既不肯说,多半是故弄玄虚之辈,尔等为何代他传达?” “那个人……”仆役小心地说道,“看样子实在不像故弄玄虚的骗子。” 那人穿着很朴素的氅衣,头戴高官,脚踩木屐,须髯飘飘,又有些年岁,怎么看都是气度不凡的士人,虽说不知姓名,仆役们都觉得他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陈宫满腹疑惑地命人将其请进来,自己也起身走到台阶上准备迎接时,一眼便见到了这位高冠博带的美丈夫。 陈宫脸上的笑容在听到来客自报家门后,一瞬间便凝结了。 “武威贾诩,”这位文士行了一礼,“特为温侯而来。” 陈宫沉着脸,反复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不同于他想象中的獐头鼠目,面目狰狞,这位在李傕郭汜间反复献计,被二贼所倚重的奸人是个相貌端正的文士。不知是不是贾诩刻意表现出来的缘故,他的神情看起来温和纯良,微笑时甚至有些憨直的神色。 但贾诩一开口,陈宫立刻就意识到,贾诩当真是天生了这样一幅长相。 “诩欲见温侯,奈何温侯位高权重,若无人引见,恐将事倍功半,”贾诩诚恳地说道,“因此特来求公台先生。” “令君深受朝廷器重,温侯何敢当此评?” 贾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没错,贾诩曾被朝廷封为尚书,而后他辞而不受,又转封光禄大夫,这样一路高官,的确可以当得“令君”的尊称。 ……唯一问题是,这个“朝廷”是李傕把持的朝廷,现下钟繇已经持节关中,并且号令各路关中诸侯诛杀李傕,多则一年,少则数月,恐怕李傕就将要传首九边了。 贾诩面色还是很平静,“我原以为温侯率直,智计之事皆由公台先生决断,今日一见,恐为外间谣传罢了。” 陈宫面色冰冷地又看了他一眼,心中始终在猜测贾诩究竟为何而来。 刘表对迎天子是不感兴趣的,而吕布名声在外,以刘表的多猜忌的性子也断然不肯招纳他; 张绣自己尚且只有阳安容身,钱粮皆倚仗外人,他又是个西凉人,如何能与并州军合作? 尽管一时猜不出,但陈宫确信,不管贾诩所为何来,总归不是为了吕布自己的前程。 他心中这样想时,贾诩仿佛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冷笑了一声。 “温侯的路已经要走尽了,公台先生却还在这里妄自猜疑不成!” 陈宫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投了刘备?”他问道,“你想把温侯卖给刘备?!” “不仅要卖,”贾诩说道,“而且还得快些,切莫迟疑啊!” 他这样说出口的时候,仍是满脸的真诚,看得陈宫牙都痒了起来! “贾公有良、平之谋,不为天子扫清天下,却独靠唇舌之力,亡祸于黎民!”陈宫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怒道,“在下智计短浅,恐不堪贾公驱策,还是速行为宜!” 贾诩仍是不曾愤怒。 他只是慢慢起身,叹了一口气,行了一礼,然后便往外走去。 “陈公台死则死矣,”他说道,“惜乎温侯勇武,绝于你手。” 院子里的冰雪未化,贾诩穿着木屐走在上面,却一晃也不晃。 他走得很慢,身形也并不优美,但仍然稳极了,带着一股坦然的气度向大门而去。 终于在即将走到大门口时,陈宫喊住了他。 刚刚那个阴沉愤怒的陈宫消失了。 现在的陈宫似乎有些绝望,又很是痛苦。 “是刘备叫你来的吗?” 贾诩转过头,瞥了这个憔悴又焦虑的中年士人一眼,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于是陈宫心里什么都清楚了。 吕布是一柄刀,有人欣赏他的勇武,想用他达成自己的目的,因此会开个好价钱; 有人厌恶他的反复,只想他离自己远些,因此避而不及; 袁绍曾是第一种,刘备一直是第二种,而即将迎天子至兖州的曹操是第三种——既厌恶吕布,又准备利用吕布完成他的阴谋,事成之后,绝不留这柄刀给下一个主人。 因此天子或许会被曹贼撺掇权柄,却不会在短期内伤及性命,而吕布若是带兵进兖州,则很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 陈宫反复地想过并州军的很多种出路,现在这条出路终于摆在眼前。 ……贾诩谋划的这件事有些危险,也有些棘手,陈宫想,这对吕布来说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但不要紧。 这不是为了汉室,也不是为了刘备,这是为了吕布自己。 第344章 酒席散了,陆悬鱼准备回小沛的临时住处时,被主公喊了过去。 刘备从豫州回来,并不是跑来给她塞胡桃的,他的确有很重要的事和她商量。 快要过年了,即使点了一盆炭,这间客室还是冷极了。 虽说窗子都用毛毡遮挡上了,四面似乎仍透着冬夜淡淡的月光,连同满地清霜一起映了进来。 白天在雪地里待久了,靴子就半潮了,连带着袜子也是半干不湿的,于是就更冷了。 主公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悄悄将自己的脚搭在了炭盆旁。 “今日演练疲惫,又在外面冻了一天,”他这样声音有些发抖地劝道,“你也烤烤火。” 她摇摇头,“没事,我不冷。” 主公悄悄地用袜子蹭了蹭炭盆边,发出了一声莫可名状的叹息。 “你一个年轻女郎,竟比寻常壮汉还要结实,”他感慨道,“你究竟是哪里人,我该派人去那乡里募兵才是,男女都要。”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觉莫名地惊怵,赶紧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 仆役端了煮好的热茶送了上来,倒在杯子里,一股热气氤氲着就飘了起来,被珍之重之地吸进胸腔后,再小心翼翼地喝上一大口茶。 现在可以聊正事了。 “曹操的使者已在雒阳,恐怕很快就要传来他上表朝廷,迎天子至鄄城的消息。” 她对天子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老老实实“哦”了一声,准备继续听主公讲解。 主公不讲了,“辞玉,你怎么看?” 她捧起了杯子,喝了一口热茶,“什么怎么看?” “曹操此举,是忠是奸?” “……我虽然书读的少,”她说道,“也知道他是个白脸。” 主公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白脸?” ……这个怎么形容才对? 她想了一会儿,决定用一些别的东西来辅助说明她对曹操的印象。 “我之前跟随我兄出使鄄城时,”她说,“我兄对我说,若将来在战场上见了诸夏侯曹那群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在那里烤火的主公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裹得更紧一点,说话时就显得有些闷声闷气。 第377节 “元龙只是恶其屠戮徐州……” “这就够了,”陆悬鱼平静地注视着主公,“我不在乎他是忠是奸,夏丘城的百姓也不在乎他是忠是奸。” 主公对上了她的目光,里面有些探究,也有些感慨,但那些复杂的感情最后化为了一种辛酸的东西。 “若是几路诸侯中,天子更加信任他,因而选择了他这一方呢?” 天子为什么会信任他? 因为他逆了朝命,攻伐了徐州吗? 因为他在作战失败的情况下,回撤兖州还能轻松砍了董承的狗头吗? 还是因为在袁绍与刘备之间,天子权衡利弊,从权术的角度选了一个更有可能倚靠他,因此可以抱团取暖的人呢? 她撇了撇嘴。 “那我再加一句,”她说,“我也不在乎天子。” 主公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无礼,在外不可说出这样的言语。” “我听孔北海在学宫里与人争辩父子之情,他说父母与子女之间,没有什么天生的恩情。” 在学问方面也被孔融轻松碾压的学渣主公一时呆住了。 “如果说父母与子女有恩义,也应当是父慈之后,才有子孝。” “他那等文士,寻常辞赋写多了,因而喜欢写起这些惊世骇俗的东西,”主公勉强地说道,“你不要被他带歪了,尤其不要用这些孝道上的东西来套君臣之义。” “不过天子确实对我没什么恩就是,但这不重要,”她平平淡淡地说道,“重要的是,他对天下千百万生民也没什么恩义。” “胡说八道!高祖斩白蛇,灭暴秦,约法三章,救天下黎民于水火,如何无恩义?!” 她的手指向上指了指,“雒阳那个皇帝,他也斩白蛇了吗?或者也不要他斩白蛇,他如文景明章一般,做出什么功绩了吗?” 主公瞪着她,“天子尚在弱冠之龄,你如何能这样要求他?” “我为何不能呢?”她耐心地说道,“他是天子啊。” 东汉出了一堆小皇帝,这些小皇帝当中,不少命不太好长不大的,有的死得很明白,有的死得不明不白,反正朝廷渐渐乌烟瘴气,将这架汉光武帝时重造,汉明帝、汉章帝时期好好修缮过的马车糟蹋了个稀烂。 ……但老百姓又做错了什么呢? 权力是自下而上的,下层认可,才有上层的权力。 因此居于权力最顶峰,被万民供养的皇帝不是理所当然该担负起整个国家的责任吗? 如果不能,那鹿就算飞了,等着天下诸侯们一起追吧! 谁追到算谁的!谁也别跟她讲这些君君臣臣的东西!她祖上没吃过汉室一粒米! “总之,”她将话题重新拉回来,“我不在乎曹操,也不在乎天子,主公你说吧,咱们要怎么干?” 刘备的想法很明确。 虽然曹操袁绍作战风格是想干就干,根本不向朝廷报备,但他作为宗室成员,还很在乎朝廷的神圣性,因此同样是准备迎汉帝,徐州就要多想一点办法。 待到开春时,刘备准备领一万兵马至宛城城下,牵制曹操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陆悬鱼就可以帮张邈张超救援臧洪,打穿一条从东郡到洛阳的路。 这条路通了,刘备就可以表奏朝廷,迎天子来徐州了。 “主公只是想迎天子,所以才欲救臧洪吗?”她幽幽地说道,“二位张公知道了,一定很伤心的。” 主公的脸微微绿了一下。 “他们知道。” “……哎?!”她大吃一惊,“他们从来没和我说过!” 主公那发绿的脸色又恢复平静了。 “你偶尔也学一学那些戴了发冠的人怎么说话吧。” 发冠?她摸摸自己的头顶。 ……她也有发冠,还是同心绣的,皮制的棕褐色武冠,上面有饕餮纹,绣工很好,她平时都舍不得戴。 “我是说,”主公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男子满二十及冠,这个意思。” ……说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不会看别人眼色似的,况且就算她不会看别人眼色,她会打仗啊。 主公似乎看出了她的潜台词,咳嗽了一声:“你小小年纪,不当这般懈怠,拿自己当吕布一样看待,这可是要令尔自误的。” 陈宫的屋子提前烧好了炭,因此吕布走进来的时候,暖得他打了个喷嚏。 “公台这屋子里熏了什么香,”他一边揉鼻子,一边呵呵笑道,“好香啊。” 陈宫心平气和地看了吕布一眼,引着他坐下。 坐具上铺了皮毛,奉上热蜜水的是吕布最喜欢的那个俏丽婢女,陈宫的神情也温和极了。 如果吕布稍微警觉一点,会觉得陈宫这几天的状态很不寻常。 ……但他是吕布。 因此他很高兴地端起杯子,让婢女为他斟满后,还自觉非常含蓄地给婢女一个含情脉脉的眼色。 婢女妩媚一笑,以袖遮口,悄悄地下去了,留下了一个笑得也很妩媚的陈宫。 “将军要是喜欢她,不如送到将军府上?” 吕布眼睛亮了一下,又平静下去。 “我近日来励精图治,已远了酒色……” 对面文士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但神情还是很温和。 “将军这样勤勉小心,必得天子青眼。” 这句话很得吕布的喜欢,他欢欢喜喜地点点头,“我时常与内子入宫见阿姁的,有时遇到天子,他亦会留我在宫中,询问我许多朝政之事。” ……听起来天子像个笨蛋。 ……但就天子的许多小动作来看,这位少年皇帝显然不是个笨蛋。 ……恐怕他也只是想要将吕布这柄刀握在手中罢了。 “我有一位朋友,听闻将军在朝中人望颇高,很得天子器重,因此想要求见将军,”陈宫说道,“未审钧意若何?” 吕布一瞬间开心极了。 这位将军对许多大人物轻狡反复,忘恩负义,但他对地位不如他的人,经常会因为优越感而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关怀。 “他想在朝中谋一个位置么?天子虽看重我,我也不能辜负了天子的信任,须得才学人品皆为上品,才能被我举荐啊……”这位相貌堂堂的武将很是认真地沉吟了一下,“公台,你带他来,我来考校一下他的智略才学吧。” 陈宫看了他一会儿,小声地“嗯”了一声。 贾诩端端正正地坐在吕布的面前,于是那位将军脸上做作又摆谱的神情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待将军考校。”贾诩诚恳地说。 蜜水好像不甜了。 屋子里的熏香也浓得有点刺鼻了。 从面前走过的那个俏丽婢女,脸上那几点麻子——吕布原来觉得它极灵动,极可爱的——也变得极其显眼了。 甚至连早上吃过的羊肉汤饼都在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考虑到这人是走了陈宫的门子,吕布决定暂时忍一忍,等这人把话说完,出府之后,他再一剑劈死他。 ——吕布是认识贾诩的。 原本他们并不熟,贾诩在牛辅军中当个辅军校尉,吕布也只是往来雒阳期间,偶尔与牛辅合力攻打孙坚,因而在酒宴上多少见过几面。 那时吕布对他没什么印象,只觉得是个相貌堂堂的文士,说话办事都很妥帖,让人心中生不出恶感。 但后来董卓身死,王允不肯饶恕李傕郭汜,吕布一直暗暗担心二贼会起兵叛乱,结果叛乱真就发生了。 李傕郭汜没有这个胆子,贾诩有这个胆子,特意劝说他们驱赶了数十万关中生民西攻长安,当真将长安打了下来,城中死伤无算不说,他也被迫带着并州军撤离,从此开始颠沛流离,再不能得安。 因此他要是对贾诩有好感……那就奇怪了! 但贾诩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将军神勇不减当年啊,”他感慨了一句,“见到将军这般风采,我也就放心了。” 吕布准备好的一堆骂人话被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最后还是冷哼了一声。 “你若是想为李傕求情而来,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李傕凶逆,逼迫天子,祸崇山岳,毒流四海,”贾诩真情实感地说道,“当死。” 吕布又一次被噎住了。 屏风后不吭声的陈宫听着这个场面,觉得奇妙极了。 贾诩精明,吕布愚鲁,因而在言语机锋上,贾诩轻飘飘能打得吕布没有还手之力。 但他们实际上是同类人。 心中都没有家国大义,没有士庶黎民。 他们心性并不凶残,没什么骄横残忍的嗜好,杀人对他们来说既不代表乐趣,更不代表罪孽。 他们只是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日子罢了。 ……尽管两个人在这一点上很相似,但他们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贾诩显然对于怎么应对吕布这种武人轻车熟路,而且也没什么喜恶。 ……但吕布非常厌恶贾诩这种人。 他自己虽然是个轻狡反复的人,却明显更喜欢与那些赤诚坦荡的人为友——比如纪亭侯陆廉。 陈宫摸摸下巴,觉得这一点来说,吕布也不算全然的一个坏人。 ……要真是一个坏人,他也不会这样尽心尽力留在他身边了。 在三番五次轻描淡写地挡过吕布的攻击之后,这两个人终于可以说一点别的东西了。 “在下此来,非为自己,而为将军。”……这是贾诩。 “呵呵。”……这是吕布。 第378节 “将军手中有一件天下至宝,正可待价而沽,将军却素来都不在意,”贾诩笑道,“我正为提点将军而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小会儿,吕布终于开口了,有些艰涩: “高伯逊我是不能相让的。” 陈宫摸着胡子的手下意识地用了力,一瞬间便将几根胡须揪了下来。 但没等他感受那锥心刺骨的疼痛时,贾诩又开口了。 “在下说的不是高将军。” 吕布冷哼了一声,“我哪来什么天下至宝!难不成你窥伺我府中女眷,心生了歹意?!” 贾诩似乎不说话了。 一旁偷听的陈宫也听不下去了。 名满天下的吕布吕奉先长了个狗脑子吧? 第345章 “在下说的天下至宝,”贾诩说道,“是天子。”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婢女仆役都被陈宫提前遣下去了。 ……这也是他要在自己家中商议此事的原因。 吕布对仆役的态度并不骄横残暴,但他对那些仆役平时与人什么人来往,有什么阴私之事,被谁拿捏了把柄之类也完全不知情。 但这也不光是对仆役,吕布对下属也几乎没有什么控制力,全凭他的勇武,以及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竟还走出了一条活路来维持军心未散。 他不知权术,不善抚恤,甚至还会冷不丁与哪个校尉的妻妾偷情。因此在陈宫看来,吕布府中仆役几乎是不能相信的。 但即使事事想得周全,听到贾诩说出这句话时,陈宫还是感觉内心轻微的惊悸。 吕布比陈宫更加惊怵,他的鼻孔微微张开,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他彻底反应过来,并且理解了贾诩的话语后,他立刻起身怒骂: “贼子安敢!竟出此大逆无道之语!” 贾诩将两只手拢进袖子里,脑袋歪着,轻轻点了点头。 “温侯果然是一心为国的,”他叹道,“否则,在下也不会为了将军,千里奔袭至此,苦苦相劝了。” “你哪里是为了我!”吕布骂道,“你分明是算计我!算计我也就罢了!竟还要将天子也算计进去!殊厚颜也!” 似乎再厚脸皮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的骂,贾诩听了这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猛地也站起身了! “在下一片真心,谁料竟被汝视如敝履!”贾诩骂道,“汝已至绝境,尚不自知!” “我受天子器重,何谈——何谈绝境!” 吕布大声反驳叱骂,但贾诩似乎根本不听,怒气冲冲就要离开。 一开门,屋外的寒风霎时便冲了进来。 “好大的风!”贾诩大声道,“人言冬日愈见严寒,来年春时便愈见花盛,可惜!将军是看不见了!” 并不高明的激将法,陈宫想,但是对吕布正好。 ……总比刚刚微笑着讲谜语来得清楚些。 屋门又关上了。 但屋子里的气温下降了不少,贾诩拉过了炭盆,开始烤烤手,而吕布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只有陈宫在后面冻得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又搓了搓脚。 “先生究竟作何想耶?” 吕布的语气变软了。 似乎故弄玄虚这一招对他特别有效,陈宫腹诽道。 贾诩摸了摸胡子。 “将军,天子若至兖州,曹操留得天子,也能留得将军吗?” 吕布的呼吸忽然停了一会儿。 “我是朝廷的官员,”吕布说道,“他能把我怎样?” 对面的文士似乎笑了一下。 那种笑声并不是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声,而是一种带了轻蔑的笑。 “在下与将军,都曾在董公麾下谋事,”贾诩说道,“将军就莫作这般笑谈了吧?” 吕布又不吭声了。 这位并州军的将领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傻子,相反他只是不习惯用公卿的思路去思考问题。 当他将自己当作朝廷的一员时,他的思绪是鲁钝的,模糊的,他看不清前路,也想不通各人有什么立场,又会有什么样的行动。 但当他将自己视为一个独立领军的诸侯时,他就重新有了自己的判断力。 他依旧是看不清,想不懂公卿们的想法,但他只要将曹操看作另一个言行举止更谨慎,手腕也更圆滑高妙的董卓,他立刻就明白贾诩在说什么了。 “曹贼!曹贼”他怒骂道,“尔敢欺天哉!” “一时是不敢的,”贾诩幽幽说道,“但长久就未必。” “既然一时不敢……”吕布的声音又有些狐疑,“那他也未必会对我下手?” “将军啊将军,”贾诩叹道,“曹操与将军之间,素无恩义,只有仇怨,你难道以为他竟如你这般坦荡吗?” ……不,吕布也不坦荡,陈宫继续腹诽道,若是吕布再临兖州,他难保不再生什么异心。 他不是张杨臧洪那样老实厚道,只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人。 要只是生出异心也就罢了,群雄哪个没异心!难道刘备救援徐州陶谦时就没异心吗?! 但刘备是会一面耐心结交徐州各路豪强,一面吃苦耐劳地替陶谦打工,一面又暗暗将自己的势力安插进徐州各个角落的。 只要捱过丹杨兵乱,刘备便是难以撼动的一方诸侯。 吕布不是。 他的异心是临时生出来的。 无法被说服,无法被贿赂,无法被满足。 因此别说曹操了,天下哪有哪个诸侯愿意接纳他!他这点野心倒是浅薄得坦荡! 但吕布似乎很满意自己被夸赞了这么一句,也跟着叹一口气,“先生以为,当往何处去呢?” “自然是去徐州,投奔刘玄德啊。”贾诩自然而然地说道。 吕布又不吭声了。 他危机时去小沛投奔,待得刘备有难时,又生了夺他基业的心,刘备哪怕不知情,小陆也是知情的。 但这点龃龉算不得什么。 令吕布感到有些为难的是别的。 他曾诛杀董卓,为天下除了大害,又是勇冠三军的当世名将,总不愿屈居人下。 四世三公的袁绍他都不想低头,刘备一个破落宗室,哪怕救了他,那也只能称一声弟弟罢了,何德何能做他的主公? 但似乎不去徐州又没有别的地方去了。 曹操恨他,袁绍也恨他,要是去关中,马腾韩遂更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吕布就这样不吭气地低着头,似乎是在想,又似乎只是沉着脸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终于想清楚了。 “我若去徐州,也算不上投奔刘备,”他很是释然地说道,“我只是奉驾东巡罢了,我依旧是朝廷的官。” 贾诩似乎笑着“嗯嗯”两声。 “将军待陛下这样忠心吗?” “陛下是大汉的天子!如何能不忠心!” “嗯,嗯,在下还以为将军是爱女心切呢,”贾诩叹了一口气,“可惜啊。” “……可惜什么?” “若看近处,皇后伏氏已有皇子。” “……那也未必。”吕布小声嘀咕一句。 “若看远处,无论明岁天子东巡至何处,他恐怕都再无人君之命了……将军难道想不明白吗?”贾诩说道,“将军现在不愿屈居徐州牧刘备之下,将来若立下拥立之功,也不愿吗?” 屋子里一时静极了,似乎也冷极了。 天子作至宝,到时里应外合,送去刘备那里,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天子落在异姓诸侯之手中,致使汉统衰落,而天下忠于汉室臣子也都会为刘备效力。 这样世所瞩目的功劳,难道刘备能够不拿出有诚意的封赏吗? 刘备虽然最为信任的是关张陆赵,但他吕布即便不再为这位新君上阵厮杀,只要手握这一桩大功,将来平定天下,他自然也能分得一杯羹! 雒阳这个朝廷能苟延残喘多久,谁也不知道。 有人说河北世家已经只知袁公,不知大汉; 有人说蜀中隔绝道路,几代之后便再也没有兴汉的年轻人了; 还有人说江东为孙氏兄弟所据,说不定再过些年,便要祥瑞频出,一如袁术例了; 因此听说各地诸侯群起,甚至刘表郊祀天地,天子与朝廷都选择了隐忍。 而刘备若是能进取天下……那可不是雒阳现下这个破落朝廷,那会是一个崭新的,集权的,强有力的朝廷! 他作为三兴炎汉的功臣,会像周勃曹参一样,会像云台二十八将一样,名留史册!以后世世代代,他的子孙再也不必如他这般自寒门从戎,一路受人冷眼! 他会是大汉第一流的阀阅世家! 这样的价码,陈宫料定吕布最后还是会被说服。 但吕布犹豫了许久。 第379节 “刘备会善待天子吗?” “天子为刘氏宗主,刘玄德若欲承大统,岂能背礼法于宗室,绝信义于天下呢?” 吕布又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天子待我不薄……” 陈宫心里一软。 “所以,得给我划块地,”吕布认真地说道,“还有钱粮,也不能少。” 吕布这样说,其实也不能算冷血薄情。 因为即使是在这样一个萧条的雒阳,过年时城中豪强仍然极尽所能地穷奢极欲。 天气太冷了,新酒很难酿造出来,那就用温室来酿; 炭火不够用了,那就征发囚犯去砍树烧炭; 蜀中与雒阳断绝了道路,因此唯一能让商贾冒着千难万险送进雒阳的,只有蜀锦。 杨修坐在辎车中,一边读书,一边烤火时,车轮忽然碾过去了什么东西,于是整架车子都跟着摇晃了一下。 这位贵公子抬起头,还未问话时,车外的健仆已经很伶俐地回答了。 “郎君受惊,小人原以为那人已僵了的,却不想还留了一口气,惊扰了郎君。” 杨修握着竹册,半晌没有言语。 张杨忍受着士卒的怨恨,以一郡之力,供养雒阳。 臧洪宁可与主君决裂,也要将粮食送进雒阳。 天子一个人吃得了多少粮食? 算上宫中四百宫女,千余的黄门与侍卫,又能吃得了多少粮食? 五万石粮食,到底都哪里去了? 张杨已经死了,臧洪现下也被重重围困,曹操虽然毗邻雒阳,却狡猾地声称去岁遭了兵乱,因此没有余量供给京城。 雒阳的黔首苍头,又待如何度过这个岁除? 风雪越来越大了,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地割在脸上、身上、手上,又像沙砾一般扑在脸上,迷了眼睛,让人看不清前路。 这样昏昏沉沉的暴雪天,道路也要被隔绝了,莫说吃喝,就连买些针头线脑都不容易,谁家的媳妇此时才想起裁剪一套过年的新衣,就只能同坊里的街坊邻居们借用一点针线。 不过古松坊里多妇人,在这种恶劣天气面前总能提前准备得妥妥帖帖,不管油盐还是粮米,布帛还是干柴,总不至于一家子受冻挨饿。 为了能够照顾已经显怀的四娘,同心和李二媳妇还强烈要求小两口暂时搬过来,跟着她们一起过年。 除了五辛盘、椒柏酒、咸肉咸鱼之外,柳家的四郎还第一次发现过年时可以吃一种叫“饺子”的东西。 一群妇人叽叽喳喳地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新姑爷负责陪小郎和阿草学一卷孔融出品的新书。 屋子里的炭烧得热极了,四娘走来走去,没什么活让她干,就只能闲下来问一问。 “陆将军呢?”她问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听说徐州那边还要打仗呢,”同心捏好了一个肉丸饺子放下,“打完仗,就能回来了。” “弓兵抛射距离为三百步,”陆悬鱼披着一件破旧的氅衣,站在地图前努力地讲解,“但两军接阵时,弓兵便要换掉武器,承担近战的职责。” 两位张公坐在小马扎上,认认真真地听讲。 “但咱们要打的这一战不同,城上的守军是始终可以抛射箭雨,给咱们支援的,”她比比划划,“咱们到时背城而战,袁绍的前军与我军接阵时,守军就可以抛射箭雨,将袁绍后面的援军隔绝掉,这样咱们就有机会吃掉这支孤立无援的前军。” ……就很基础的一些攻守城知识,但也是要讲的。 ……加在一起四千石的两位高官点头如鸡啄米。 ……大家都是太守,这两位和她那位镇守广陵的太守兄长真是天差地别。 两位张公在竹板上写写记记的时候,她可以喝点水,顺便发散一下思维。 水有点凉,她喝冷水倒没什么,但多少有点冰到了牙齿,让她轻轻皱了皱眉。 大张公立刻察觉到了。 “仆役何在?”他立刻嚷道,“都被骄纵到连壶热水也不知送来么!” “不是,不是,”她摆摆手,“这几日将至岁除,我让他们回家去和家人过年了。” 大张公和小张公互相看了一眼,脸上就有了几分愧色。 “将军仁义,只恨咱们愚鲁,害将军为风雪所阻,不能回青州守岁……” “没事,”她说,“我原本也没打算回去过年。” 张邈就有点懵,“为何?将军不想家吗?” “想啊,但我得把仗打完,”陆悬鱼嘟囔了一句,“等我打完,我就能回家了。” 第346章 建安四年的春天。 不管在哪一条时间线上,这都是忙坏史官的一年。 首先是公孙瓒败亡,这位曾经的诸侯在与袁绍争夺幽州失利后,连连败退,龟缩一隅,终于在这个春天将自己所有的妻妾尽皆杀死,再引火将高达五六丈的土丘堡垒付之一炬,葬身火海。 而后是曹操派大将史涣与夏侯惇,进兵河内,当然,用的理由是帮天子铲除身边的贼子。 他派出的兵力不多,不足万余,因为还有一件事令他悬心: 这个春天还是极其寒冷,许多地方冰雪未消,但刘备的军队已出汝南,向着宛城而去。 当然,除了曹操之外,刘表也对这件事十分悬心。 这间客室四面都悬挂了蜀锦壁衣,将木炭烟尘隔开,又将热气透过壁衣,缓缓地传到屋内。 于是温室中培育而出,置于角落中的一丛兰花得以慢慢开放。 兰花清幽,见之忘俗,让人几乎忘记这是一个多么严苛的春天。 但这位外表清隽,气度通雅的老者倚在凭几上,还是不停地将手伸向炭盆。 刘表衣衫穿得并不多,他也不是真的感觉到寒冷。 他只是非常心烦意乱,但又不愿意被人看出来——但换一个角度来说,他也的确觉得这个春天冷极了。 “我曾听田舍翁说,北人南下,自然身携凛凛寒风,”刘表恹恹地说道,“今日始知村言不虚。” 蔡瑁与蒯越互相看了一眼。 所谓的“北人”,自然是屯兵淯水东岸的刘备。 这数年间,刘备接手了陶谦的徐州之后,北至青州,南至庐江,拿下了一大片的疆土,汉室三兴的说法喧嚣尘上。 对刘表来说,汉室三兴,这很好。 但兴在刘备身上,这就很不好了。 刘表长刘备廿载,年轻时是名闻天下的“八俊”,单骑入荆州后又有勇有谋地铲除宗贼,安抚一方。近年来理兵襄阳,以观时变,正伺机进取天下,竟然横生出刘备这样一个织席贩履的小儿! 荆州七郡之中,南阳是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一个大郡,先为曹操攻伐了去,而后刘备又来觊觎,两雄争执,竟似谁也未将他这个荆州牧放在眼里! 蒯越试探着问了一句: “主公欲与曹公联合,攻伐刘备耶?” 刘表盯着案几旁那只错金博山炉,忽然叹了一口气。 “异度、德珪,你们怎么看?” ……他们怎么看? 蒯越是人情世故极精明的人,蔡瑁是襄阳大族出身,蔡讽之子,与曹操有旧。 但他们谁也说不出让刘表出兵联合曹操,共同讨伐刘备的话。 刘表不擅征战,曹操领兵之高明远胜于他,却又为刘备所破。刘备麾下既有关张陆赵这般猛将,他自己又是个十分擅长冲锋陷阵的统帅,荆州如何能与之抗衡呢? 而最关键的是——刘表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曹操是断然不肯将南阳重新让与他的。 但刘表内心又十分纠结于三兴炎汉的是刘备而不是他。 ……所以这不是一个完全由利益引发的问题,自然也就不能选那些高成本的计谋。 “曹公既有书信,劝主公不必发兵,只要屯兵安众以南,便可阻扰刘玄德,”蔡瑁说道,“主公以为如何呢?” “到底是我的宗室兄弟,”刘表摇了摇头,“我与外人联合,而来阻绝他,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帘轻轻地垂了下去,显得忧伤愁苦极了。 刘表好用权术,但在这些攻城略地的枭雄面前,什么权术能有用呢? “主公不如写信给江东孙策,劝其攻伐刘备?” 蔡瑁刚刚说出这句话,立刻就暗自懊恼起来。 果然刘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德珪欲令我杀其父而用其子否?” ……孙坚死在刘表手里,因而两家有杀父之仇,想结盟就不太容易。 但荆州这么个地方,四面的邻居就这么几个,想要北拒刘备,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张绣如何了?”刘表突然问道。 “他?”蔡瑁立刻小心回道,“他前番数次攻伐宛城,折损了不少兵将,因此据阳安招募兵卒,一时尚须操练……” 刘表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突然骂了一句: “无用之辈!” 蔡瑁额头沁出了一粒汗珠,但他是个极机警的人,不曾以袖拭汗,以免引起刘表警觉。 他虽督了张绣几个月的军,催他攻伐宛城,但张绣根本没去。 第380节 ——说“根本”没去也不对,张绣还是派了一部人马去宛城下试了试的。 秦汉时“一部”就是一千人,听起来也算是浩浩荡荡,金鼓旌旗都齐全的。 ……但后来又有信传来,说领军的部司马兵出阳安三十里后便驻扎下来,只派了一曲的兵卒去。 “一曲”是二百人,这阳奉阴违得就有点狠了,大概就只有百十来个刀手,再来三五十的矛兵和弓手,再打两面旗罢了。 但又有信传到蔡瑁这里说,那位领二百人去攻宛城的军侯也是个谨慎极了的人物,他先派出一队人,挑了一个精明的队率,前去宛城试一试城防如何。 一队五十人,想在旬日内攻下宛城大概是不太容易的,但好在蔡瑁听到这里也已经颇为淡定了。 之后也就顺水推舟了,一队人里,队率挑了一什的选锋勇士上前挑战,其中一伍的士兵惨败给守军,乖乖交了两枚五铢大钱的进城钱,又拿了两枚大钱给守军喝酒,借此换来进城侦查一下以前常去的酒坊那里,当垆卖酒的俏丽小娘子嫁没嫁人这种宝贵信息。 ……总而言之,张绣就这样大肆攻了一番宛城,做事之隐秘让机警到多疑的曹孟德都没有察觉。 奉命来督军监战的蔡瑁本来应当发难的,张绣前番送了他不少金银珠宝,但这一次的阳奉阴违根本不是这些财货能相抵的!因而蔡瑁原本决定气势汹汹地带上亲卫,先叱责张绣一番,再返回襄阳禀报主公! ……张绣这一次没送他什么财货,而是送了他一套阳安城中的宅邸。 新建的屋宇高大华丽,四墙皆以青石结角,最妙的是里面还有几十个张绣四处搜罗来的美婢,据说其中还有寿春宫的宫女,容貌俏丽,擅弹箜篌,一见就移不开眼睛!这样的美人!张绣也舍得送他! “确实无用,只念他一片赤诚,忠心为主公做事,”蔡瑁臊眉耷眼地说道,“主公且先记下罢。” 刘表又沉默了许久,直到屋外的阳光悄悄移了一个位置,他的眉宇间也慢慢染上了一层阴云。 “我与刘玄德,到底也是同宗兄弟,”他叹了一口气,“我请他来襄阳赴宴如何?” 蔡瑁和蒯越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刘表。 那一粒汗珠原本渐渐隐去的,现在似乎又在后背上出现了。 这位名满天下的刘氏宗亲当初平定荆州,就曾令蒯越遣人诱那些不服从他号令的荆州大小豪强前来赴宴,而后在宴席上一一斩杀。 那一场酒宴,蔡瑁与蒯越不仅去了,而且是主要策划者,怎么杜绝通风报信者,刀手各自埋伏在何处,听什么号令而出,府中其余兵士又该自何时堵了各扇大门,其后蒯家与蔡家的私兵部曲又当何时出兵,趁其不备,便将那些豪强各自的部曲一一俘虏。 这套流程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但仍然感到一阵惊怵。 因为他们这一次面对的,不是那些邬堡中的豪强,而是刘备。 如果失败,又当如何?! 主公是在问话,但又不是在问话,因此他们俩仿佛喉咙被人用手捏住一般,眉头紧锁,却不发一言。 刘表抬起眼睛,轻轻地扫了他们俩一眼,无视了那两张养尊处优的脸上的惊骇。 “异度、德珪,”他的双眸周围已渐见沟壑,但那双眼睛依旧冰冷明亮,“成败在此一举,就这么办吧!” 蔡瑁的宅邸里,有美人袅娜而出,端了一壶清茶,款款置于二人面前。 美人斟茶的手腕皓如霜雪,手腕上戴了一只青翠欲滴的玉镯,耳边晃悠着一粒翠玉珠,雪一样的面颊被衬得带着象牙一般温润的色泽,无一丝血色。 这样美貌娇弱的女子,应当藏在后宅之中,蔡瑁却令她出来献茶,可见是带了三分炫耀之意的。 但蒯越完全没有心思多看美人一眼。 “主公这样行事,恐为取祸之道啊,”他叹了一口气,“异度能进一言否?” 蔡瑁看了他一眼。 “异度曾被主公夸为有臼犯(狐偃,晋文公之臣)之谋,信任可见一斑,”他说道,“为何刚刚却不开口呢?” “我不过一时之务罢了,”蒯越谦虚道,“若论百世之利,惠及荆州生民,还要看德珪你啊。” ……真如狐子一般狡猾!蔡瑁心里骂道。 乱世群雄相互攻伐,争城掠地,靠心机谋略的本事,更靠用兵打仗的本领,刘表已近花甲,从来就没擅长过用兵,注定了他只能偏安荆州,没有进取天下的本事。 因此他嫉恨刘备是没什么用的,纵他用计杀了刘备,难道真能在曹操的眼皮下夺了徐豫两州吗? 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罢了。 “若论惠及荆州生民,还是应当同主公说以厉害啊,”蔡瑁叹道,“咱们坐看曹刘争雄,有什么不好?就该让曹公与刘玄德在宛城大打上一场!曹公赢了,必也损兵折将,咱们正可夺回宛城。” “刘玄德若是赢了,咱们主公依旧是同宗的亲兄弟,”蒯越应道,“任谁做了天子,难道会薄待了主公?何必白白惹了刘备那群爪牙,倒替曹公消烦解忧!” “是极!是极!”蔡瑁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前岁曹公那样大的阵仗,放水淹了下邳城,最后还不是被关陆挡了回去!咱们能当关羽一击,还是能敌陆廉一剑?” “但话又说回来……”蒯越慢慢地说道,“主公既有奇谋,咱们作臣属的,不当违逆才是啊。” 他们就这样一面讨论怎么劝主公,一面又开始讨论起这场鸿门宴该怎么布置。 角落里的美婢静静地坐在那里,髻如乌云,腰若约素,延颈秀项,静得好像一尊绝美的摆件,谁也没有在意他。 襄阳往北只有一百余里的淯水东畔,残雪未消,兵士的靴子急匆匆踩过雪地时,便发出了一声声颇为嘶哑难听的响声。 这样一封信送至中军帐中,刘备拆开看过后倒是十分高兴,特意将身边的武将和文士都喊来了一趟。 “刘景升听闻我将取宛城,特为我在襄阳设宴,一叙宗室亲情,”他道,“诸位怎么看?” “他必是想要回宛城,”三将军立刻皱眉,“兄长这番辛苦,凭什么却给了他!” “三将军也不必作此想,”孙乾打了个圆场,“刘景升名列八俊,岂是不通人情世故之人?他若欲得宛城,必得以重地相换才是。” 于是帐中又开始猜测起来,有人猜刘表想和主公一起伐曹的,有猜刘表也想迎天子的,还有猜刘表也准备像刘繇那样抢地盘的。 “刘表与刘繇完全是两种人,”陈登突然说道,“刘繇名不副实,非封疆之才,刘表却极擅权术,主公难道忘了刘表如何平定荆州吗?” 帐中一时静了下来。 “如何取荆州?”刘备那两条平而长的眉毛轻轻皱了起来,忽然整个人一愣,“元龙是说……” “刘表既能设宴诱杀宗贼,”陈登问道,“现下主公虎踞淯水,他如何不起这样的心思!” ……这的确是个问题。 但还是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三将军反应最快,张口便是一句大骂:“贼子安敢?!” “翼德!”刘备皱眉道,“刘景升毕竟是我宗亲,事尚未明,莫先出恶言为是。” “若元龙所言是真,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不如先派人去襄阳悄悄打探?” “张绣那里,或许也可以探听一番……” 文士们这样议论纷纷时,一旁似乎在打瞌睡的关羽忽然睁开了眼。 “我兄既欲赴宴,”他语气平和,似乎还带了三分好奇,“如何能不带我去呢?” 第347章 青铜连枝灯上,有灯芯忽闪忽闪了两下,爆开一个灯花,而后其他灯盏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哔哔啵啵也跟着爆开一连串的灯花。 婢女应当手脚勤快些,拿起剪刀,剪一剪灯花的。 但是蔡瑁身边的这个美婢却不曾起身,而蔡瑁也无暇顾及,他整个人瘫软在凭几上,任由身后的美人不紧不慢地为他按压肩膀。 “主君似是忧心忡忡,”她这样轻轻地说道,“这几日都在独宿呢。” 蔡瑁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主公将大事交在我身上,我总得警醒些才是。” “大事?”她的眉眼轻轻地弯了起来,“主君可愿与妾说一说么?” 她的声音婉转悦耳,如黄鹂一般,因而蔡瑁没有半点不耐烦,只像哄着一只心爱的猫儿一般,轻笑了一声,“你一个妇人家,懂得什么。” 美人翘起了嘴角。 “妾有什么不懂的,既是主公委以重任,主君近日自然是要封官进爵,有数不尽的赏赐抬进家,数不清的贵人登门结交啰?” 她这话天真又轻佻,真真就是寻常妇人家对“大事”那点浅薄的认知,半点也不违和,但蔡瑁听得却是脸色一暗。 “这也未必……”他嘟囔了一句,“这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 肩膀上不紧不慢的手指忽然一停,而后又柔柔地按了起来。 “得罪人的苦差事?”她问道,“难怪最近清减了许多,莫说妇人们,便是妾也心疼得紧呢!主君何苦要担下这样的苦差?” 她的声音在耳旁飘来飘去,热乎乎,轻飘飘,熨帖得这个襄阳名士的脑子也渐渐迟钝起来,“你不懂……这也不是我一人的事,主公身边亲近之人……” “妾有什么不懂的,主君当妾是妇人罢了!”她故意地,轻轻地“哼”了一声,收了两只手,转过去不看他,似乎很是委屈。 蔡瑁好笑地望着这个小美人,看她一身的蜀锦在连枝灯下闪着金纹银缎的流丽光华,乌云般的发髻斜斜地坠下来,比那件蜀锦罗裙还要光滑柔顺。 “那你说,”他笑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美人转过身,嘴角抿着笑道,“主君待奴仆都素来宽仁,待同寮只有更加心诚,因此虽说许多人一同做事,他人必是偷懒耍滑,三心二意的,因此主君才会这样烦心呢!” 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着天真又纯粹的光,看得蔡瑁自己也相信了自己是个宽仁的主君。 ……他待奴仆其实并不宽仁,但他自己察觉不到,当然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蔡瑁原本没有往这方面想,小美人忽然开口,他才突然惊觉! 这场鸿门宴,主公身边的重臣与襄阳的士族都是要出席的! 这些人里,有人如伊籍马良,原本就听闻与关羽陈登有些来往,还有人如蒯越蒯祺,虽说也是这件事的谋划者,但他既知情,就难保此事不会泄露! 与刘表当年单骑入荆州,设鸿门宴铲除宗贼不同,那次战利品丰厚,除却刘表拿了大头之外,蒯蔡亦收获颇丰,一举成为荆州顶级世家。这一次就算真杀了刘备,他们依然要面对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刘表不擅征战,麾下只有黄祖一员勇将,而徐州名将辈出,尤其关羽统领淮水以南大片土地,到时很可能未曾与曹操争抢徐州,先要同关羽打上一场……若是黄祖不敌,那就要轮到他蔡瑁上阵了! 打赢关张,说不定还要面对有百战不败之名的陆廉!赢过这些名将,才能拿到这一份“杀刘备”的奖赏! 蔡瑁的眼神里已经藏了些惊恐与不安。 看看他这奢华又舒适的屋子,看看身边柔情似水的美人,他在襄阳权势已极,富贵滔天,已经心满意足,又何必再去出生入死的冒险? 刘表是汉家宗室,因此总不死心,想要试一试自己有没有五鼎食的运气,他蔡瑁又不是汉家宗室,这天子之位不管落于谁手,总不值得让他拿命去搏! 再借着刚刚美人那句话想一想——他都这般惜命,其余那些知情之人又会作何决断? 只要这些出席鸿门宴的人当中有一人去寻刘备通风报信,刘景升危矣!他蔡瑁亦危矣! 蔡瑁不知道他陷入了一个典型的“囚徒困境”中,更没有察觉到他已经被枕头风彻底吹歪了脑子,但这种事本就是一旦起了疑心,之后就再也没办法全心全意去信任对方了。 他想清楚后,转过身伸手拉住了美人的手。 “偏你是个机灵的!”他赞叹道,“你说,我该如何?” “妾懂什么呀!”她娇嗔了一声,而后趴在了这位名士的耳边,“若依妾,主君何不看一看别人如何行事?若他们一个个都不肯出力,主君也千万别做那等得罪人的事才是!” 第381节 她这样理直气壮,倒让他想到张绣那个西凉蛮子耍过的心机。 ……自己没好处,还往死里得罪人的事,就该这么办。 蔡瑁恍然大悟,深以为然。 “听你这一席话,”他感慨道,“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襄阳城外阴了许多天,终于拨云见日,晴了这么一天。 代价大概是风有点大,毕竟这股料峭春风坚持不懈地将乌云吹散了。 这座坚城三面环水,一面为山,因此号称“铁打的襄阳”,淯水、淅水、汉水在此汇为襄水,二百多米宽的河道便是天然的护城河。 自从刘备占了汝南到庐江这一大片土地之后,自然令关羽加紧操练起了水军,只是此时上游冰雪未消,刘备以行船不便为由,婉拒了襄阳城内相见,因此最后这场酒宴设在了襄水对岸的樊城。 ……这就不是一个好兆头,蔡瑁站在刘表身后,心里这样嘀嘀咕咕。 比起“铁打的襄阳”,樊城地理位置就吃亏多了,因而又称“纸糊的樊城”,难守易攻,刘备若是领大军自淯水南下,不取宛城而夺樊城,凭刘备现今实力恐怕也是拿得下的。 但刘表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军事上的细枝末节,他原本就是一个不善征战的诸侯,此时头戴长冠,腰配玉带,脚踩方履,身长八尺,一身端肃打扮,立于五采华盖下。 他自年轻时便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现在虽已上了年纪,却堪称贵气逼人,风采绝伦,任谁见了也会觉得若论“帝王气”,织席贩履出身的刘备必然相形见绌,大概他自己也作如此想,因此虽等在城外,却并不焦心,只时不时地捻捻胡须,面露微笑。 远远的山坡后面,渐有旗帜而来。 “那是刘玄德吗?” “看旌旗上作何书耶?” “左将军,移风乡侯,是了,是了!” “看那骑兵!莫不是吕布留下的并州骑兵?” “不是留在青州了吗?那多半是……那两名旗兵擎的旗上……” “汉寿亭侯?关羽也来了?!” 身后的队伍起了一阵骚动。 蔡瑁站在刘表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似乎微微侧了侧头,眉宇微微皱了一下,而后立刻将头转了过去。 那支队伍越来越近,为首的骑士眉目也渐渐变得清晰,于是身后又有人悄悄赞叹起来。 “这般风度,不愧汉室宗亲啊……” 刘表似乎根本没听到,已经迎了上去。 众人也跟着呼呼啦啦地迎了上去。 主公的步履走得有点急,蔡瑁想,他肯定听到了。 从马上下来的那位骑士已近四旬,有一双平而长的眉毛,相貌端正,身材匀称,也是一身长冠服的打扮,只是衣衫不如刘表,配饰不如刘表,贵气也不如刘表。 但他的声音爽朗又洪亮,一听就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景升公!”刘备上前一揖到底,“备自少时便知‘八俊’才望闻于天下,尤以景升兄凌刚摧坚,视危如宁,宁受讪议,不作趋附!今见景升公风度,方知人言不虚!” “玄德奉朝命,讨篡逆,明信义,其功远过我矣!”刘表扶住他的手,感慨一句,“世上有玄德这样的英雄,我却今日方才得见!” “景升公——” “你我皆为汉室宗亲,便如亲兄弟一般,”刘表亲热极了,“我年长玄德廿载,唤你一声贤弟如何?” “兄既不弃,弟感激涕零!”刘备放眼望去,轻轻扫了一眼刘表身后的官员与士族,“荆楚之地,果多逸才!” 他的目光并没有长时间停在哪个人身上,蔡瑁却莫名觉得他这句话就是对自己说的,明亮的目光中,丝毫不掩欣赏之意。 但他很快发现,周围这些名士与官员们也接收到了这个欣赏的目光,并且有人比他快一步便作出了反应。 “自古有言,荆襄贤士,皆卿材也!” “这般自夸,殊厚颜也!”有人立刻笑骂了一声。 “籍非楚人,如何夸不得呢?” 士人中传出了一片笑声,气氛轻松愉快极了。 刘表的目光却微微动了一下。 《左传》里的确有这么一句,“惟楚有材”,但可不是仅夸楚地多逸士,而是说楚地的人才都给了晋国用。 见到这样一位至诚君子,蔡瑁想,主公的杀心不仅未消,反而更盛了。 他想起几日前的谋划,心中越来越不安,想要寻一个机会凑到刘备身边,提醒这人一句时,刘表似乎早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伸手牵起了刘备。 “城中已备水酒,正可为这雄壮兵马洗尘!玄德贤弟,请随我一同进城!” 马车赶了过来,刘表笑吟吟地领着刘备上车时,这位朝廷亲封的左将军身后忽然出来一骑。 这人身材高大,面色红润,又有美须髯,原本是个极其显眼的人。 但刘备身后的旗帜一面面被风鼓了起来,那人又一直未曾向前,因此前番竟被旗帜遮住了,现下才被众人看见。 他这一身威猛气势,立刻引得刘表转过头来,望向了刘备。 “此为我弟关云长,”刘备似乎根本没察觉到什么,声音依旧爽朗极了,“随我自幽州起兵,一路至此!兄长,他当与你我随行!” 刘表的笑容依旧不变,只是看向了自己的外甥张允。 车驾随行的那个位置,原本是张允的,这也是刘表之前与他们议定好的。 但还没等他开口,关羽忽然扫过去一眼。 与刘备那阳春三月般有亲和力的目光不同,关羽的眼睛像一把刀,带着冷厉森然的凛凛刀光,一刀便劈了过来! 张允不自觉地就后退了一步! 他这样后退,众人似乎全然都没有察觉到,纷纷赞叹起了这位关将军的勇武!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关云长啊!今日才知英雄当如是! 能与关将军同席饮酒,真是三生之幸! 主公!快上车吧!咱们等不及啦! 刘表脸上的笑容终于支撑不住了。 第348章 大厅里氤氲着淡淡的白雾。 那其中有温酒器的水汽,博山炉中的青烟,以及四面连枝灯燃烧油脂时散发出的烟雾。 它们混在一起,化为一股潮湿、黏腻、焦糊的气息,始终缭绕在刘表的鼻腔中。 这位高居主座的老人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不知察言观色的莽汉,相反他心细如发,是个能见微知著的精明人。 在最初的惊惧与愤怒过去之后,他很快便镇定下来,开始不着痕迹地观察刘备,观察刘备带来的这些臣子,也观察自己的臣子。 刘备是个精明狡诈不逊于曹操的人——刘表暂时下了这样一个定义。 他诚恳极了,不仅频频敬主座这位“兄长”的酒,也频频敬每一位襄阳名士的酒,席间名为冯习的一位荆州名士诚惶诚恐,小心吹捧了几句: “我闻有凤皇久矣,今果见之!” 楚地崇凤,乍一听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江夏从事潘濬听了,便冷笑了一声,“休元欲酬千金耶?” 无论是主人这一侧的襄阳名士,还是客人那一侧刘备带来的文士们,脸色都是一变,只有刘备哈哈大笑起来。 “肯酬千金者,必为忠直之国士,荆襄之地有此俊才,何愁凤皇不来呢?” 豪爽、开朗、豁达大度,既有燕赵之地的慷慨气度,又有宗室恰到好处的亲切手腕。 但刘表看人,从不只看言辞表面。 刘备带了数百盔明甲亮的骑兵不说,还特意将关羽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所有人都在吃吃喝喝,只有关羽滴酒不沾。 每每刘表抬眼望去,关羽总会立时察觉到,冷冷地看过来。 这岂是没有防备? 这简直是防备到家了! 刘表原本想过光刘备一个久经战阵的宿将,诱杀已属不易,何况带上这样一个随时准备暴起杀人的关羽! 偏刘备自有一副憨直面孔,刘表一看,便知他骗过了不少荆襄之地的俊杰,喝过几轮酒,已是热泪盈眶,随时准备为玄德公出生入死的模样了! 刘表心里恨极了,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力,却迟迟不能丢出去。 他已近耳顺,性格沉着冷静,纵使诱杀刘备这桩计谋里有三分意气用事,总归也还在他的谋划之中。 但现下众人酒酣之时,他细细观察这些臣子,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当初定下这个鸿门宴的计谋时,只与蒯越蒯祺,蔡瑁张允等亲近之人商议过,谋事不可谓不密,这些心腹爪牙也诺诺而行,不曾有过半分异议。 现在想来,刘表心中就多了一个怀疑。 他们为什么不曾有异议? 初平元年诱杀宗贼时,蒯越蔡瑁都曾对这个计谋有所臧否,忧心忡忡,分析利弊,先是劝阻,后是建议,日子要选,地点要改,宅邸内外每一道门都提前看过数次不提,恨不得连每一块砖石都要踩一脚看看是否结实,会否阻碍计谋施行。 但这一次似乎顺利得过分了。 他发布了命令下去,他们便一声不吭地执行。 是因为刘备比那些宗贼更容易杀吗? ……显然不是。 “兄长,请满饮此杯!” 刘备又劝酒了。 酒液香醇甘美,余温尚存,入喉便有一股清香。 但刘表喝下这杯酒,却觉得肺腑内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们背叛了他。 第382节 蔡瑁张允、蒯越蒯祺,甚至可能还有更多的官员与世家,那些可能知情的人,都背叛了他,这种背叛甚至是不存在利诱与贿赂的! 这种背叛是从他说出自己的决定那一刻起,便发生了! 他们没有劝阻他,是因为谁也不愿意做那个违逆他决定的人,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断定一定会有人向刘备通风报信! 既然刘备注定不会被杀,那么无论是谁出言劝阻,都可能在事后被刘表怀疑为私通刘备之人。 因此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任由他们的主君,任由他们的姻亲或是长辈踏进这个早已注定好的圈套中! 刘表来荆州已有十年,他自来荆州,不敢懈怠,每一天都努力将这片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并努力用自己的谋略和手腕来弥补不擅征战的缺陷,想要维持住对荆州的统治。 但他此刻却如坠冰窟——那些可笑的计谋,可笑的手腕,还有他努力拉拢人心,安排联姻的的心机,都比不过关陆为刘备打下的战绩啊! 坐在主位上的这位宗室兄长喝光了那杯酒,杯子却并未落下。 他将杯子握在手中,似乎是不经意地向下望去,目光先是滑向了蒯越。 蒯越正与身侧的弟弟聊得极开心,根本不曾察觉。 于是刘表的目光又看向了蔡瑁。 蔡瑁已经醉了,面色通红,口齿不清地嚷着要婢女送来一只凭几,待凭几到了,他便威仪全无地靠在凭几上,似是打起盹来。 刘表又看向了张允。 他的外甥察觉到了这个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色,立刻将目光移开,身体也轻轻颤抖着向后缩去。 刘表又看向了其余人。 那些名士中已有人离席,跑到对面去,亲亲热热地拉着徐州来人的手说些什么,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 有人还在与旁人交谈,收到他的目光后微微一愣,似乎根本不知道主君此时看他是为什么; 只有伊籍一个人坐在那里,端着酒杯,见刘表望向他,便也回望了过来; 半晌之后,伊籍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备坐在刘表身旁,注视着这一幕,觉得有趣极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亲热地端起了漆觚,往兄长的酒杯中又倒了一杯酒。 “我今虽是第一次见兄长,心中总觉得熟悉极了——” 他这样正说着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拿酒杯的,拿筷箸的,说笑的,打瞌睡的,此时都愣愣地望着外面! 只有关羽警醒,从坐席上跳了起来,两步并作一步,身形一晃便来到了刘表面前! 刘表身量八尺有余,坐在坐具上也颇有威仪,此时却止不住要瘫坐一堆! 他要杀人了! 他要杀人了! 眼里的寒光,手里的长剑,还有泰山压顶一般杀气! 死亡就那样森然而又真实地来到了面前!容不得他思考,更容不得他逃脱! ……可他根本还不曾下令啊!刘表绝望地想,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还有,为什么没有人来保护他?! ……他的外甥呢?他的爪牙呢?怎么只有刘琦吓得打翻了杯盏,手脚并用地想爬过来护着他?! 那一瞬间短极了,刘表却仿佛看见那五十五个被他诱杀的宗贼尸体里流出的血,真切地向他淌来。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后,有人猛地撞开了大门,而后无数一手刀一手盾的士兵便跟着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身披铠甲,手持长戟,大喝一声,整个厅堂便跟着嗡嗡颤动: “玄德公!我来救你了!” 荆襄这一侧的人谁也不敢动,徐州这一侧的人惊骇地互相打量。 “张绣怎么来了?”有人小声问。 “……我实不知。” “跟他说过?” “必不是营中传出去的……谁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张绣一挥手,西凉兵便将刘表这一侧的人围了起来! 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候,刘备终于连忙站起来了。 “张将军!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这里摆下鸿门宴,要杀玄德公!”张绣虎目含泪,“因此我星夜赶来!今见玄德公无恙,我……我……” 张绣的声音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关二爷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刘备站在那里,似乎在发愣。 刘表的目光扫来扫去,终于苍凉地笑了起来。 “我们兄弟相见,却不料竟有如此传言吗?” 他这凄苦的声音终于将难得发愣的刘备拉了回来:“不错!子素啊,莫误信人言,景升与我皆为宗室兄弟,他必不至如此待我的!” “玄德公——”张绣惶恐起来。 刘备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若连我兄设宴,我尚要心存疑虑,又如何取信于天下人!” “玄德公此言不虚!” “宗室之中,有玄德公这样的俊杰,大汉再兴有望矣!” “今见玄德公豁如大度,实有高祖之风哪!” 那双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刘表的手。 刘表心中惊惧,却仍然淡淡地望向他,想要看看他准备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握着他的手,摇了摇。 刘备的手很热,但经历了刚刚这一番惊险,他竟连汗也未出。 他的眼睛也带着一股真挚与热情,但与结交荆襄名士时不同,那种真挚与热情里带着安抚和了然。 ——你要做的事,我都清楚,但我不怪你。 ——这汉室天下,毕竟还是我们刘氏的。 ——所以,咱们把这些不愉快的事忘了吧。 刘表心中似乎察觉到一种名为“羞愧”与“感动”的情感,但他一面轻轻地应和着刘备,也摇了摇那双手,一面冰冷地对自己说: 那是交好,也是宽恕,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 归根结底,眼前这个小他二十岁的年轻人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 ——这天下靠阴谋是无法取胜的,你不必再费这样的心机了。 “玄德贤弟,”刘表看也没看自己那个慌慌张张,满脸关切的儿子,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年岁已高,不知还能执掌荆州几日,待我去后,我儿便要托付与你了。” 刘备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误会解除之后,张绣的士兵退出了府外,而张绣却被留下来一起饮酒。 他自己感觉尴尬极了,随时都能用脚再抠出一座雒阳城,但无论是荆州人还是徐州人,突然之间都对他热情极了,一个个跑过来排着队向他敬酒。 ……这里肯定有什么问题,张绣不安地想,他这次的行动太鲁莽了!得赶紧找人给贾先生送个信! 在队伍里正等待给他敬酒的蔡瑁想,妇人之言有时该听还是得听哇!张绣这憨货竟然还有这样的决断! 至于家中的小美人,正在同几个姐妹分享心得。 “我一听他和蒯异度筹谋那样的事,便知他要糟!若不拦他一把,将来被曹操得了好处,荆州又得一片血海!” “阿姊,”一个婢女小心问道,“你如何有这样的见识呢?” 美人迟疑了一会儿,“当初寿春城破时,我曾见过刘备手下的一个将军……” “陆廉?” 姐妹们立刻兴奋起来,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那位陆将军是不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身边的年轻将军们是不是俊秀无比,都倾心于她? 被她们围在中间的美人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没有那样的福气离近了看她。” 一群小姑娘便悄悄地撇了撇嘴,很是失望,但又有人继续问起来。 “阿姊为何突然提到她?” “我在寿春宫中侍奉那些贵女时,原是万事不从心上过,只知自己眼前那一点的,”她想了一会儿,忽然一笑,“忽而听说有同为妇人者,做了一番男子事业,便开始事事留心起来。” 她们这样的婢女,原本只求主君恩宠,安稳度日的,不独大汉,便是从前数百年,甚至千年,她们似乎也是这样度过的。 但有了那位将军的未来,会不会有一点变化呢? 关于刘备也好,陆廉也罢,会创造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刘表是一点都不关心的。 他心力交瘁之下,敷衍了几杯之后,便早早离席,甚至也不准备在樊城多待,而是一心要回襄阳去休息。 刘表原本是个十分敏锐的人,但他精疲力尽时,根本未察觉到刘备这边的臣属用何种目光在看他,又悄悄吩咐了一些什么。 只有乘船度过襄水,回到他忠诚的襄阳时,他才能感到一丝安全感。 刘表原本是这样想的,因而下船之后,也确实悄悄地呼出了一口气。 车轮缓缓而行,向着襄阳城而去时,身后忽然有人讶异了一声。 “主公!你看!” 刘表转过头去,瞳孔忽然收缩了! 襄水之上,为何有船而来?! “快些!”多疑的刘表立刻吩咐道,“快些进城!” “主公,这路刚下过雨,刚刚清出了一条窄路,马虽能过,车轮却……” “停车!”刘表果断做了决定,“我骑马便是!” 第383节 他虽然已近六旬,却仍能骑马,踩着一路的泥泞,又特意绕了一条小路,片刻便到了襄阳城下。 现在面前只剩下一条襄水支流汇聚而成的小湖了,小湖清澈见底,水流潺潺,湖面上有渔夫扎着竹筏,正划来划去,湖对面不远处便是襄阳城。 刘表望了一眼檀溪湖,心中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 但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刚刚杯弓蛇影了而已,因而那个怪念头一瞬间便闪了过去。 这位老人还是选择策马绕行,匆匆进了襄阳。 第349章 春风一天比一天近了。 残雪渐渐消融,与雨露一道,润物细无声地钻进泥土中。 因而当一辆辆气宇非凡的辎车跟随天子的金根车,在南军的护卫下有条不紊地驶出京城时,车中的妃嫔只要稍稍撩起一点帘子,便能看到满目绿意的大地。 耕种的农人很少,但农田的确是有的。 她们因此悄悄感慨,若是能够留在北宫该多好啊,曹操刘备既然愿意迎驾,为什么不能继续往雒阳送粮食呢? “听说是因为张杨之事,吓得曹公不敢再运粮过来了。”一名宫人小声说道。 吕姁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继续做着自己的针线。 但另一名年轻宫人的好奇心也起来了,坚持着要她说一说:“贵人,你说说呀?” 那张肖似严夫人的脸轻轻抬起来,又重新垂下。 “你我皆妇人,”她平静地说道,“只专心女红织纴之事便好,关心这些做什么?” “说一说又不会引来什么祸事!” 吕姁手中的针线忽然停了,那双在昏暗的车内显得格外幽深黑暗的眼睛淡淡地瞥了同伴一眼。 “你怎知不会引来祸事?” 她的态度很不寻常,吓得两名年轻宫人再不敢吭声,心中却很不服气。 会有什么祸事呢?自从他们的车驾出了雒阳,曹公便派人来迎接了呀!无论饮食还是住宿,都安排得妥帖极了! 她们当中还有人是跟随天子从长安归来的,因此对那段凄苦的路程记忆格外清晰。 那时一路上吃穿没有着落,住宿也寻不到房屋,每夜睡在荒野中,时时提心吊胆,生怕贼军追来。 现下每一日的行程结束时,必定可以下榻在早已扎好的营帐,或是提前空置出来的房屋中。 无论食物还是热水,床榻还是炭火,什么都不用她们操心,曹公都十分细心地派人准备好了呢! 而且不独后宫妃嫔、公卿大臣们受益匪浅,听说就连南军的将士们也都承曹公的恩泽,一路宴饮,快活极了! 所以聊一聊曹公的事,有什么关系? 两名少女脸上不解与疑惑似乎没有映入吕姁的眼帘里,她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做自己的针线。 曹公热情极了。 按照他自己上表时所写,是想将之前犯下的错误全部弥补回来。他派遣了夏侯惇来替他迎天子,并且带上了大量的辎重,其中有数不清的美酒,数不清的猪羊。 那位夏侯将军在天子面前也表现得极其谦卑且可亲,而且公卿们渐渐也与他结交起来。 多难得啊,他们这样议论纷纷,夏侯元让明明是个领军的将军,却在经学之道上这样有见地!又这样的谦逊,时时会来请教学问上的事! 他们之前也曾读过几首曹孟德的诗赋,现在又见到他身边之人这样儒雅博学,公卿们不禁感慨起来:连麾下的将军都这样知书明理,好学不倦,曹公怎么可能是什么残暴邪佞之人呢? 车轮慢慢地向着东方而去,公卿们的口碑也在一天天地起着变化。 他们不曾见过刘备,但见过董承,而董承的骄横是尽人皆知的,曹公击败他之后又杀了他,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的罪状吧? 终于有议郎与自己同僚悄悄议论起来:“刘备仅仅是遣使进京,表示愿意迎接天子,他何曾带来什么贡物呢?曹公却这样一片赤诚忠心,时时照顾着咱们。若依我看,天子不如留在兖州,由曹公来供奉为上呢。” 这样的话语在天子行辕中悄悄流传,甚至钻进了伏后的耳朵里。 这位皇后在宫中时十分简朴,从不讲究穿戴,现下每日赶路,却一反常态地打扮起来,每日都要换一身新衣,于是宫女们也只能每天到了营地之后,熬夜为她裁制新衣。 她现下一身绛色百鸟纹深衣,头上的金步摇和玉搔头沉甸甸地坠着发髻,腰间数样配饰不时因为主人的动作而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她就那样端肃地坐在上首位,凛然威仪仿佛压迫得下首处的黄门无法抬头,唯唯诺诺。 但在刘晔、董昭这些明眼人眼里,伏后这样作态不过是一个可怜妇人为了丈夫的尊严,所作出的最后的挣扎罢了。 她不希望任何人看轻天子的威仪,她想要天子的权势稳固,也想要她的皇子在百年之后能够妥帖地继承大统,而不是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守在破落的领地里每日哀叹自己的父母为什么那样无能。 她根本不觉得在争夺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而只觉得是在守卫她应得的天命。 于是,“天命”悄悄地来了。 “天子不能去徐州,若去徐州,恐刘备将生不臣之心哪,只是曹公势微,又见朝中许多大臣已为刘备朋党,因而不敢言明。”黄门小心地转述道。 伏后听了,脸上没有一丝动容,“不去徐州,难道要留在他的兖州吗?” “曹公虽势微,若奉天子,必讨不臣!袁绍兴暴兵,诛义军,曹公必讨之!”黄门推心置腹地劝道,“况且皇后细想,天下现有三位刘氏诸侯,其势大也!为诸侯故,他难道有胆量对天子不敬吗?” 那张涂抹过脂粉,但仍然显得有些疲惫的脸微微动容了。 曹操在对她示弱,伏后想,这种示弱同时也是一种示好,他在企图说服她,并且拿出来的理由极其充分。 天下有三位刘氏诸侯,河北又有袁绍势大,曹操居于夹缝之间,艰难求存,只要刘氏诸侯不灭,曹操就绝不敢对天子不敬。 天子若去徐州,是投靠刘备去了。 若是去的兖州,则是与曹操互为唇齿,相互依靠,这样的关系难道不是更加坚固吗? 她心中已经想好,话锋便悄悄转了。 “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她说道,“这是天子才能决断的大事,我毕竟只是个妇人。” “皇后承宗庙,母天下,岂是寻常妇人可比!” 这句寻常的奉承话放在这里,却让伏后心中很是妥帖,因而黄门见了她冰山一样的神色终于有了消融的痕迹,也就放心地继续说下去了: “况且不其侯累世名儒,朝野之中谁不倚重?皇后只要宣他觐见……” 伏后认真地听着,终于下定了决心。 吕布不知道大臣们都在聊什么,也不知道伏后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只是从一个武将的角度,觉得有些事开始不对。 比如说夏侯惇这次进京除却带了大批辎重之外,还带了三千兵马过来。 这原本很正常,即使是天子东巡也完全有可能遭遇贼寇,除却他的并州军,南军千余人,西军千余人,这些禁军需要日夜守卫营地,因此调防人手必然需要增加,夏侯惇带人过来,减轻禁军一部分负担,这是极细心妥帖的举动。 自从御驾上路,每日扎营时,夏侯惇都会用兖州军与禁军换防,并且在营中备好酒宴。 禁军们没想到旅途不仅不艰辛,还能这般大吃大喝,实感快慰,心中自然对曹公感激不尽,交口称赞,这听起来也没什么。 除却禁军之外,并州军的粮草也没有被夏侯惇落下,这位曹操最为倚重的将军与这些并州将领见面时原本是有些尴尬的,毕竟他一只眼睛失明都是拜吕布所赐,但他似乎豁达大度得很,直言表示大家虽原本是仇敌,但现在都为天子效力,再来一轮酒,过去那些事就尽在酒里好啦! 于是吕布回营时,总会看到醉醺醺的校尉,嘴角流油的司马,以及拍着肚皮瘫作一团的队率。 他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不知从何说起,试探性对陈宫说过一次之后,陈宫便匆匆离开,不知去忙些什么了。 吕布继续每日里跟在天子身边,一面向东而去,一面心中思考着这件事。 他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是在天子到达荥阳城,并在城中住了数日之后。 朝廷的两千余士兵在“正常”的调岗换防中,越来越少了。 初时他能见到南军与西园军那些熟面孔每日里出现六七个时辰,后来变成了三四个时辰,再后来变成了一两个时辰。 其余时间里走在天子与大臣身边的,都是夏侯惇那些沉默的兖州兵,他们讲着与京畿地不同的语言,冷淡而谨慎地面对任何人投来的揣测目光。 至于南军和西园军呢? 夏侯惇的军营堪称井井有条,没有醉汉,也没有妇人,与之前南军和西园军的军营可称天壤之别。 ……似乎只有陷阵营可比一比。 一身半旧青布衣袍的独眼将军不知道吕布心里在想什么,他见吕布前来质问,虽态度冷淡疏离,但也回答了他: “自去岁西凉流寇作乱后,这一路虽经清剿,但仍不可大意,”夏侯惇平静回答道,“我虽派人反复巡查过,但执金吾为天子故,不敢大意,因此领兵前去中牟了。” ……执金吾? ……执金吾不是皇后之父,不其侯伏完?他如何能这样愚蠢!竟将京师兵马调离天子身边?! 夏侯惇似乎看穿了吕布心中的惊骇,淡淡地笑了一声。 “温侯莫非以为自己比不其侯更忠心为国么?” “忠心说不上,”吕布下意识说道,“我只是不曾想到世上有这样的蠢人。” 毕竟在吕布心中,只有自己身边的人,自己身边的兵,才是最能令他感到放心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 吕布匆匆离去,夏侯惇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 “魏将军还在营中吗?” “是,在刘从事帐中。” 他出了一会儿神,似乎在问随从,又似乎在问自己。 “他与吕布乃是姻亲,又受了那般器重,为何要背吕布而来投靠主公呢?” “主公与吕布,一则天,一则地,三岁稚童亦知哪位才是明主,”随从乖巧道,“主君何疑?” 夏侯惇伸出那只遍布茧子与伤疤的手,捂在了自己失明的眼睛上。 “一定有些缘由。” 对夏侯惇来说,他全部的热忱几乎都交给了既为兄长,亦为主君的曹操身上,因此实在难以想到世上有人会为了除大业之外的琐事而产生那样强烈的爱恨。 但很不错。 他沉默地想着,刘晔董昭是何等的精明人,原本便想对并州军下手,现下魏续竟自己来投曹公,那么侯成呢?宋宪呢?魏越呢? 高顺也许是无法用财帛买到的忠直之士,陈宫更是与曹公有大仇怨,但吕布身边只有他们两个,要如何保住五千并州军……尤其是那支魏续统领的陷阵营呢? 这一次,难道还能指望刘备陆廉来救他吗? 第384节 小沛刚刚下过一场雨。 士兵们大多原本就是携家带口来的,那些少有的单身狗也在这几年安稳日子里找了当地女子结亲,因此大军准备开拔时,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 富裕些的要备些肉干,清贫些的只有两块咸菜疙瘩,但不管穷富,家中妇人这几日不眠不休,飞针走线,总要多给自己的丈夫带上几套备用的衣物。 她们一面凄苦地缝制衣物,一面不由得抱怨起来。 “冬麦还有一个月就熟了!到时谁来收麦呢?” “我家这两个小的,还只能满地爬呢!阿母眼神又不济,看不得孩子,家中的事岂不都压在我身上!” “那个臧洪自己闯出来的祸,为什么要咱们家的儿郎们去送死!” 噪噪切切的声音一时便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声啜泣。 他们能回来吗? 听说这次军中有小陆将军在,那可是名闻天下,百战百胜的陆廉啊! 你说的是他们能不能打胜仗,我问的是,他们能回来吗? 打了胜仗,怎么回不来? 小陆将军的那些士兵……都回来了吗? 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必定也曾连夜缝制衣衫,必定也曾倚门而望过。 此时那些妇人是与自己丈夫和乐融融地生活,还是依旧在倚门而望呢? 那个从东郡跑出来的使者,那封被他带出来的信啊…… 自从冰雪消融,袁绍又开始了攻城之后,臧洪终于送出了他的求救信。 他没有向天子求救,没有向刘备求救,更没有向他曾施恩的吕布或是曹操求救。 他的信只送到了小沛。 因而张邈张超兄弟回应了这份求救,并决心用必死的意志来达成它。 第350章 后军的家眷还在忙忙碌碌,将缸里仅剩一点白面倒出来,打个鸡蛋和在里面,为即将出征的丈夫做最后一顿朝食时,前军已离小沛,踩着冰雪与泥泞,走在渐见绿意的田野中,一路向着东北方那连绵不绝的山峦与丘陵而去。 在深沉的山的阴影身后,矗立着巍峨的泰山。士兵们需要走到泰山脚下,稍作休息并得到补给,告别标志着皇权与生死的神山,折返向西北而去,再露宿在黄河边,一路沿河而上,最后到达袁绍围困的濮阳。 行军这件事交给张邈张超后,陆悬鱼抽空又回了一趟青州。 现下主公在宛城,三爷回来守下邳,专门让她出门去当军事顾问,一则援救臧洪,二则也试一试袁绍军队到底是什么实力,将来自己上去干架时心里也有个数。 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和剧城的大家开个会,商讨并确定接下来的行动与得失。 许久未回青州,当她穿过泰安,尚未至剧城时,便感受到处处都有些变化了。 百姓们的衣服还是很破旧,但比以前长了好些,袖子可能因为叠着补丁而显得非常丑陋,但可以完整地遮住胳膊;裤脚上有长短不齐的线头,但也能盖住脚踝。 他们仍然沉默地在田里耕种,并且会在田埂间休息时,愁眉不展地讨论冬麦的收成。 但他们不会再或隐晦,或直白地询问起能不能卖身给哪家豪强做奴仆的事,相反会互相问一问,有没有哪个村子得到了赋税减免的优待呢?听说确实有的,但那是千乘那边才有的待遇呀!人家那里原本就人少,又偏北些,雪灾自然重得很…… 希望落空的田舍汉们只能叹口气,嘟嘟囔囔地扛起锄头,继续回到田里去。 ——原本想着今年不仅能再捉两头猪,还能修一修房子的呀!看这收成,房子且先别修了,猪也只捉一头吧,反正孩子还得几年才说亲,且等着吧! 路过坐在田埂上跟着喝一碗水的年轻人感受到了农人们的愁苦,也跟着有点不开心了。 “将军这是怎么了?”李二小心地蹲在旁边,探头探脑,“那几个田舍汉惹到将军了?” 她摇摇头,“去岁寒冬,青州几场雪灾,农人们很苦。” “这有什么苦的,”李二撇嘴道,“我看他们日子好着呢。” 陆悬鱼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他们只能吃粗糙的麦饼,穿打补丁的衣服,为了有没有余钱攒下一两头猪,或是能不能修缮房屋而发愁。” 李二还蹲在那里,一张越来越圆的脸凑过来,很是聪明地讲解道,“他们食足以果腹,衣足以蔽体,这难道不是将军的恩德吗?” “这是他们应得的,”她说,“任何人像他们一样努力生活,就应当过上比这富足的日子。” 李二似乎蹲久了,额头开始有汗珠了。 “但是将军仔细想一想啊,”他小心地说道,“如果这里有贼寇,甚至有乱军,他们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我听人说,孔北海被贼军围攻时,也躲在府里瑟瑟发抖,不敢出面呢!他尚且提心吊胆,庶民难道还能如将军看到这般自在耕作吗?” 她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系马的树下。 “我知道,”她说,“我只是想到因战事之故,青州去岁冬麦的粮税不能减免太多,因此心里有些郁郁罢了。” ……李二想跟着站起来,但差一点就没站起来。 ……体重有点超标,蹲麻了。 “还有,”她忽然想起来提醒了一句,“你从哪里听说孔融被贼军吓得发抖的事?他性情高傲,宁死也不会出此丑态的。” 正在努力跺脚,让自己双腿恢复知觉的李二停下扑腾的两条腿,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到底谁跟他说的了。 但他仍然狡辩了一句:“市井都这么说的。” 孔融的名声到底怎么败坏的先不提,反正大家得先开会。 除了陆悬鱼自己人之外,常驻剧城的陈群,北海孔融,东莱诸葛玄,以及泰山臧霸都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除了阿白之外,今天大家也很认真地打扮了一下,至少穿得特别严肃正式。 其他几个偶尔会奇奇怪怪一下的人先不提,臧霸打扮得也特别精神! 尤其考虑到他动不动就往头上绑一条带子装病,今天这种武冠束袖玉带深衣的打扮就特别的豪气! 她瞟了两眼,然后把疑惑先放到心里去,开始讨论起讨袁期间青州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臧洪原是袁绍器重之人,否则也不会将东郡交予他掌管,现下既已至围城之境,除非攻破东郡,否则恐怕袁绍无心他事。 “袁谭前岁攻伐青州大败而归,据说旧伤未愈,元气未复,况且平原与北海之间,又有数百里荒地,无人无粮,如何补给? “故而将军不必忧心北海,”田豫这样有条不紊地阐述过后,总结了一下,“袁绍未能攻下东郡之前,青州必无战事。” “话虽如此,但将军万不可鲁莽,”陆白提醒了一句,“二张原是臧子源故交,又仅为主公帐下客将,他们要去救援东郡,天下人皆无臧否,将军却不同。”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不带青州兵去。” 打扮得也很精神的太史慈忽然不安地动了一下,“军中上下,皆侯将军之令久矣,将军欲弃他们于不顾吗?” “我只是如阿白所言,”她温和地说道,“且将这当作张氏兄弟的战争便是,不将青州军搅进来。” “此非伯牙子期事,”孔融忽然冷冷地开口了,“而是汉贼之战!” 她吃了一惊,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孔融时,所有人也一样看向了他。 这位经常讲话刻薄,但不爱俗务,更不爱战争的名士端坐在那里,腰板挺得非常直,下巴也高高地扬起来。 他似乎想要保持平时那种高傲而脱俗的风度,但哪怕是她这样不善察言观色的人,也在他泛红的眼圈和颤抖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他的悲愤。 臧洪触怒袁绍,不是为他自己的利益。 他为朝廷,为天子,为京畿之地的百姓,因而违背袁绍命令,坚持运出了那五万石粮食。 ——为大汉。 ——为恐怕他也没有见过的,那个天命昭彰的大汉,那个万方仰德的大汉。 因此袁绍决定攻打东郡时,他的矛指向的不仅是臧洪一个人,也是臧洪所效忠的那个大汉! 尽管天下间只有张邈张超兄弟响应了臧洪的求救,但同情他的,支持他的,绝非仅仅张氏兄弟二人。 孔融也想救臧洪。 尽管他们可能没见过面,更不熟识,但只要孔融自认还是汉臣,还是汉朝的子民——他的心绪就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她望向孔融,轻轻地笑了一下。 “只有我们胜了,”她说道,“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孔融立刻态度十分激烈,大声反驳起来,“青史昭昭,岂无姓名?!” 她不准备和自己的盟友争辩这种事,但还是说了一句,“修史是给后世看的,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益处?” 这位满脸通红的中年文士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开始沉思。 ……她是绝对想不出来孔融此时脑子里在想什么,过后又下了什么决心的。 见这种形而上学的争论告一段落,臧霸忽然咳嗽了一声。 “将军,此次讨袁,领兵的究竟是二张还是将军?” “自然是二张,”她说道,“我只随军出谋划策而已。” “既如此,我有一言,望将军听取。” 臧霸很少说这种话,这位国字脸大汉虽然长得一副燕赵之地的豪爽模样,但行事特别鸡贼,比泥鳅还要滑三分,平时骑在墙上,遇事就疯狂摇摆,但考虑到他不管怎么摇摆,底线都是不会背叛刘备——也就是用他的时候突然消极怠工,掏出一条白布往头上一裹,躺平装病——因此大家也就忍了他。 但他现在很是认真地开口,她也跟着一激灵。 “宣高请讲。” “张氏兄弟为人急公好义,颇以侠闻,极为看重自己的德行与名望,因此将军便是不领本部兵马出征,也不必担心他们会行背叛之事,”臧霸严肃地说道,“但张邈自举孝廉出仕,初入朝廷便为骑都尉,秩比二千石,其后虽经历兖州之乱,却毕竟未曾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他这样的人,将军虽能教得兵法,恐怕却不能教他谨慎行事,越是临近城下,越见臧洪被围,形势凄惨,他便越可能独断专行,鲁莽行事,将军千万小心才是。” ……她眨眨眼。 二张确实有点人生赢家那种不自觉的心高气傲,但对她这个老师还是挺服服帖帖的,她感觉臧霸似乎多虑了。 但考虑到臧霸从来不说什么得罪人的话,这是他头一次开这个口,她还是挺感动的。 “宣高今日竟给了我这样贵重的良言,”她笑道,“我记下了。” 接下来是辎重的事。 她刚准备开口,诸葛玄又出声了。 “将军此次讨袁,欲成何事?是救臧子源一人,还是救濮阳一城,亦或攻占整个东郡?” ……就有点奇怪。 战略目标自然是有的。 第385节 底线当然是把臧洪救出来,只要他活下来,最好再带上他一家老小,张邈张超兄弟的任务就算完成。 但臧洪能够坚守这么久,恐怕城中上下也都参与了反叛袁绍之事,那臧洪自己跑了,袁绍会不会一气之下直接给濮阳屠了呢? 再继续发散思维下去:臧洪会不会考虑到这个发展,干脆不走了? 那她就得带着一城的士庶男女老幼,一起回下邳了。 ……这个工作量想想就非常可怕。 “将军若能攻下东郡,”诸葛玄突然说道,“便可南北夹击,将鄄城以北的兖州之地,收入彀中,如此待得刘使君领兵北上,与袁曹决战时,岂不大受裨益!” 陆悬鱼愣愣地看着这位诸葛叔叔。 田豫张辽太史慈也都吃惊地看着他。 孔融眨了眨眼,似乎对这种军事战略构想话题有点迷惑。 陈群眉头紧皱了一会儿,忽然舒展开了,以一种有点奇怪的声调开口了: “诸葛公于庶务间素有令名,东莱人尽皆知,今忽又通兵法,岂非天下奇闻?” ……似乎在阴阳怪气。 ……就因为诸葛叔叔突然提出了一个设想,就阴阳怪气了! 就在几人皱眉看向陈群,连她也想打个圆场时,诸葛玄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此非我之谋!”他大声道,“全是我家二郎的见解!他非说自己年纪小,怕诸位不会重视他,因此才托我之名讲给将军!” …………………… 如果是诸葛亮的想法,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还没有初出茅庐,而是继续在读书的诸葛亮是这样看的: 在一方没有彻底被击垮之前,袁曹与刘备之间是不可能有真正和平的,因此趁这个机会扩展新的前沿阵地,并且尽量压缩曹操的地盘,最终击垮曹操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只有将曹操从兖州赶出去,刘备才能够全力以赴地应对来自北面的决战。 太史慈从一个武将的角度提出了不同意见:“话虽如此,东郡距邺城只有二百里,袁绍如何忍得?” 诸葛玄摸摸胡须,“袁绍要多少兵马才能击败辞玉将军?” 人少的话,他自己有没有信心? 人多的话,几十万大军从征发民夫开始就是一个难以忍受的冗长过程。 她想了一会儿,“我得亲眼看一看。” 亲眼看一看,袁本初的冀州军到底有什么本领。 袁本初那边的辎重问题且先不论,她这边辎重的事竟然出人意料地解决了。 “将军既欲从泰安北上,”臧霸说道,“东海这几年未经战事,粮草亦丰足,田将军送些官吏过来督办,我派人押运便是。” 他说得很是自然,没有那种夸张到戏剧性的豪言壮语,就只是认真严肃,但并不浓墨重彩地将这件事揽在身上。 ……她就惊呆了。 但似乎察觉到了她惊呆的表情所暗藏的意思,臧霸摸摸自己的络腮胡子,忽然笑了。 “我虽出身寒微,却也不自量力,想要看一看云台阁的风光啊!” 第351章 春风徐徐,自南向北,吹拂过中原大地,轻柔而耐心地将新芽催发,泥土里的麦苗也渐渐显露出来,于是走在土路上的商贾旅人也终于可以停一停脚,赏玩几眼这迟来的春景。 但东郡的春天还没有来。 城墙内的树枝上抽出了几片绿叶,却欠缺雨水的滋润,让它继续生长,于是有人挑了两桶水经过时,说不定就会停下来,舀一瓢洒上去。 今年年景不好,说不定要旱哪。 有城外避难而来的小地主这样评论道。 那外面的田地怎么办? 田地?旁人立刻便嘲笑起来,外面哪里还有田地! 城外有三层壕沟,三层拒马,这些壕沟与拒马都是在去年秋天便布置好的。袁绍来了之后,派人将壕沟填平,但冬天挖土极难,白日里填土,臧洪便派人夜里出城将土掀出去。 拒马也是如此,袁绍派人去烧,臧洪便派人去修,也不知他是早有反心,提前在城中攒了打量的土木石料,还是坚壁清野工作做得好,附近的树木砍伐之后都拉进城中了呢? 但不管怎么说,城中之人讨论得没错,登上城楼往外看一看,根本看不见田地。 他们能看见的,只有灰褐色的栅栏扎成许多营寨,以及营寨中连绵不绝的帐篷。 那些不曾染过色的灰帐篷一顶接一顶,营寨一座接一座,它们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人看不到边际,于是城外就成了冰封千里的荒原,没有春风,没有绿意,只有一面面长短不一的旗帜在营中飘扬,在半空中飘扬,仿佛招魂幡一样,在守军的眼睛里飘飘扬扬。 手握这样一支军队的人,世上怎么可能还有人堪为敌手呢? 许攸的确是这样想的,因此当他看到被军士送进来的俘虏时,他几乎是惊讶的,但在惊讶之后,很快用细布帕子将鼻子掩住了。 “给他洗洗,”他厌恶地说道,“你们也该有些分寸。” 军士们立刻将那人拉远了些,提了两桶河水,将身上的血迹冲洗下去,河水冰冷刺骨,那人却一声不吭,好像死了似的,于是许攸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洗过之后的俘虏还是看不清面目。 许攸虽心术不常往正地方用,但他能在冀州这么多谋士中卷出一席之地,足见还是有他的本事的。 他记忆力极好,尤其对于同僚们身边有什么人来往,几乎可以说过目不忘,都能记下来当做打小报告的材料。因此他原本想着可以从这个俘虏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识出他是什么人,再撬开他的嘴。 ……但俘虏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看不出长相了。 他只能叹一口气,“臧子源能派你出城,足见他器重你。” 俘虏没有吭声。 要不是骑兵们抓捕他时,听到他与同伴们大声呼和,他简直可以当个聋哑人了。 “你待你的主君这样忠心,我很佩服,”许攸斟了一杯酒,递给他,“行啦,我与你家主君也有故友之谊,你纵为他着想,也不该这般倨傲吧?” 俘虏眼中闪过一丝迷惑,犹豫地看着许攸手中的酒,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接。 许攸便将酒盏塞进了他的手中。 “袁公雄踞河北,有百万之众,小小一个濮阳城,他何必围城至今,不曾硬攻?还不是爱惜臧子源之才?”许攸笑道,“臧子源遣你们出城求救,却不知向自家主公低头,他自己愚直也就罢了,岂不连累你们也跟着受苦?” 俘虏将要送酒入口,听了这话,忽然又将酒盏放下。 许攸见了,心中一喜,“你且告诉我,臧子源究竟向何人求救?” 那个骑士抬起了眼睛,望向了许攸。 他在护送同袍逃离时大声嘶吼,现下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因此声音很轻,但还是十分清晰: “我主出仕为汉臣,在野为汉人,纵死亦为汉鬼,”他说道,“袁氏兄弟觊觎神器,我主肝脑涂地,亦不能从此无道之主!” 他刚刚说完,突然便暴起一头撞向了门口守卫手持的长戟! 守卫躲闪不及,本能地挺起长戟,攮了进去! 帐门处一片惊呼。 许攸站在帐中,听门口处的纷乱嘈杂,心中觉得烦闷极了。 他知道臧洪素有忠义节烈之名,因此城中士庶待他也许十分客气。 这样的地方官并不少见,但围城是不同的。 围城是令全城老小性命都绑在统帅一人身上的生死大事,城中世家豪强再如何客气,未必就肯跟着臧洪一起去死,因此他们只要有机会,总会想方设法从多个方面下手,比如劝一劝臧洪,比如买通守军,比如悄悄出城,甚至里应外合。 但围城至今,臧洪数度打开城门,修补拒马,重挖战壕,城中一直都不曾有什么变故,安静极了。 ——到底是东郡士庶老幼就一心跟着臧洪求死,还是臧洪用了什么办法稳定民心? ——他虽出城求救,但天下间哪里有人能击穿袁绍的包围圈,解濮阳之围呢? ——况且时逢乱世,天下有的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有的是轻狡反复的无义之辈,哪有人会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来此救援? 夏侯惇平静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并州人。 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举止有着武将特有的粗鲁,但与他交谈时,目光并不躲闪,也没有偷偷摸摸。 作为一个叛主之人,魏续不该这样镇定,就好像他在算计出卖的不是他跟随十余年的主君,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甚至是一个仇人。 夏侯惇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然后觉得惊异极了。 但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魏续却没有顺着他的思路回答。 “我就是想要并州军,”他的上身前倾,带点迫切和贪婪地说道,“将军若能与我联手除了吕布,由我来执掌并州军,我必为曹公肝脑涂地!” 坦然又无耻,视君君臣臣这些最基本的道义为无物的态度,令夏侯惇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你之前说,吕布在秘密谋划什么对曹公不利的事情,有眉目了吗?”这位独眼将军决定将话题继续往下引,“曹公素来是个赏罚分明之人,将军若有功于曹公,他必不会忘了将军的。” 这个相貌粗糙的武将鼻翼忽然抽动了几下,脸上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笑容: “他什么都信我,什么都同我说的!他说最近有一件大事,想要办成,得先说服小皇帝!”魏续说道,“他必是想对曹公不利,因而才想在天子身侧进谗言!” 夏侯惇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吕布又说,小皇帝是个优柔寡断,很难说服的人,要是小陆在就好了……她总有办法的。” 夏侯惇皱起了眉。 不知道是并州军的武将都这样,还是只有吕布身边这几个如此,但夏侯惇听惯了刘晔郭嘉程昱荀彧这些文士清晰有条理的言辞,现下同魏续说话就很感觉有些痛苦。 ……或许陆廉是个机敏而擅言辞的人,因而才得吕布和魏续这样看重。 ……但她当初出使鄄城时,也没见有什么翩翩风度,辩口利辞。 ……或许这人有心机城府,故意藏拙也未可知。 夏侯惇这样短暂地出了一下神,但立刻反映过来了。 “若不能探得吕布究竟有何谋划,你我是不能动手的。” “为何不能动手?”魏续立刻急了,“我们可以先下手为强!我去联合侯成和……” 第386节 “吕布常伴天子之侧,”夏侯惇道,“不可师出无名。” “曹公当初打刘备时也没要什么名分大义,现在杀个吕布难道就需要了吗!” ……夏侯惇脸一黑。 “我们现在是义军了。” 夏侯惇是曹操身边最为倚重之人,现下又代其奉迎天子,身份高过魏续,因而魏续走时,他原本不需要送出门。 考虑到魏续既无人品,又无才学,更没什么值得敬重的地方,也就更没有送这几步路的必要。 但这位行事素来慎重稳妥的夏侯将军还是将魏续送出了帐门,甚至还多走了几步路。 他心里有个疑惑,很想再问一句。 “吕布执掌并州军这许多年,他勇武又冠绝天下,想取而代之,不是什么容易之事,稍有不慎,将军恐怕性命不保,”夏侯惇说道,“此事将军知否?” 魏续没有看他,“我自是知道的。” “将军当真一心只为富贵前程?” 这个皮肤黝黑,衣着华丽又俗气的汉子瞳孔忽然放大了,似乎愣了一下。 他似乎在那一瞬间很痛苦,像是要哭出来,又像是一瞬间怒极,想要咆哮嘶吼。 但那种复杂的神情到最后,更像是某种仿徨。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去向何方,不知他的家在哪里。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家。 但他最后还是转过头,露出了一个凶狠又得意的笑。 “那自然,”魏续说,“吕布本是我姻亲,我与他能有什么仇呢?” 陆悬鱼听说了天子的御驾已经启程,缓缓向东而来。 ……来就来吧,这事儿不归她管。 反正天子高矮胖瘦她不知道,但天子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她可太清楚了,一天要是能走三十里,那就算好样的,要是能走十五里,也算完成任务,赶上刮风下雨天,三里五里不嫌少,十里八里特别多。 她这样估算天子行进速度也很简单——这支队伍里有大量需要步行的宫女,世家还有一大群仆役和部曲也要跟着跑,再加上既然曹操准备反装忠了,那肯定不能像董承一样一刀一个小妹子,稍微宽容一点儿,就这个速度了。 想走到兖州,至少得俩月,说不定她这边东郡都打穿了,那边还能抽空围观一下天子仪仗。 奉迎天子的压力既在兖州,曹操就不能全力以赴配合袁绍夹击张邈,那不就给她留出大量可操作的时间空间了吗? 和大家的会开完了,还有些跟自己人聊的事。 有人出门时如释重负,也有人出门时摇头探脑,还有人出门时步履有点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被人侧目之后立刻脚步如风。 ……不过她没在意这些,她去拿自己的地图了。 “诸葛小先生所说,的确也是我所想,”她展开地图给他们看,“咱们不能永远等着袁曹打咱们。” 兖州原称沇州,这一州原本的分界线不是什么山,更不是什么地,而是两条河。 “济、河惟兖州”——大禹当初划兖州时,用古黄河和古济水做了分割线,两条河中间的土地,以及河两岸的土地,就是兖州。因此兖州地势就细长,拦腰在徐州以北,直至青州。 “我现不知袁绍统兵究竟如何,若能击退袁绍,占据东郡,国让和子义便可从青州直下兖州,”她说道,“因此待我走后,你们便可慢慢屯兵千乘,子义领兵,国让辅之,如何?” 太史慈思考一会儿,慎重地点一点头,田豫倒是犹豫了很久。 “剧城何人可守?” 她眨眨眼睛,“诸葛亮?” 三个人一起看着她发愣。 “我说笑的,”她连忙摆摆手,“有国让与臧宣高互为犄角,暂且无忧。” 他们终于呼出一口气时,陆悬鱼又冷不丁说话了。 “但要是担心的话,也可以让诸葛小先生来试一试。” 田豫的神情很复杂,一点都不像张邈和她开玩笑时所说手下武将争风吃醋之类那种神情,反而是非常明显的“将军无恙否”…… 但他还是个体面人,没问出这种需要啃胡桃的问题,只是用很庄重的语调确认了一下: “将军很器重那位小先生。” “这个倒是不假,”她臊眉耷眼地回答,“你们要是像我一样思考看待问题,也会像我一样器重他的。” 这场战争暂时被定性为张邈张超兄弟领部曲私兵前往救援臧洪的个人行为,跟刘备没关系,因此她也准备悄悄出城,不需要剧城士庶大张旗鼓来送。 太史慈和田豫领命而去,她的任务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还剩最后一件,完成后她也准备回去看看自己家的姐姐妹妹熊孩子们,明日晨起就走。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在昏黄与蔚蓝交织的天幕尽头,有新月慢慢沿着树梢爬了上来。 她站在廊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枝头星星点点的花苞,而后转过头看向张辽: “我有个想法……” 张辽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 “我也姓张,”他说道,“我与二位张公的旗帜混在一处,没什么分别。” 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但是犒赏是少不了的!” 这位年轻将军点点头,“我知道。” 他神情轻松极了,仿佛将要面对的不是一场实力悬殊,艰苦卓绝的战争,又或者他的确已经对任何可能的困境都已淡然。 于是陆悬鱼那颗有点不安的心也放下来了。 “那好,我与二张兄弟先行,十日之内,文远领并州骑兵跟上,”她微笑道,“咱们并肩作战。” 第352章 太阳稍稍西斜时,这支军队已经走到了黄河岸边。 斥候哨探谨慎地策马上前,居高临下四处探查时,惊起了一丛又一丛的水鸟,有几个小军官手痒想要试一试自己箭术,便拉弓射箭,对着那群刚飞回来不久,忙着吃吃喝喝,筑建美好新家园的北迁来客便是一箭。 有人没射中,垂头丧气,有人射中了,欢天喜地。 ——能打个猎,也算是此时行军的一点好处。 “营地就扎在这里吧。” 大张公发布了这样的命令,士兵们立刻跑去后面的辎重车处,从车上开始往下卸帐篷、圆木,栅栏,以及最重要的——铁铲、铁锤、绳索、以及诸如此类的工具。 先用脚丈量出营地大小,确定辕门开在哪,栅栏怎么排,然后开始将这些现成但简陋的防御工事钉进地里; 确定了取水、储水、造饭的地方之后,再挖出各营解手用的土坑,各自要拉开距离,防止瘟疫; 他们暂时还在黄河南岸的青州境内,因此不需要过于担心敌袭问题,壕沟、尖刺、吊桥都省了,最多布两个拒马放在辕门旁也就够了。 士兵苦哈哈地干活,军官苦哈哈地监工,功曹苦哈哈地记录各项物资发放,并查验辎车上剩余物资,尤其是粮草,是否不曾被雨水打湿,更不曾发霉。 和张邈的军队比起来,并州骑兵这边的生活略好一点。 他们带了不少扈从,专门负责这些琐事,因此从队率往上都不需要干活,也不需要监工了,一股脑地跑去湿地,惊起鸥鹭无数。 她的营帐很快就被搭起来了,亲兵们负责干粗活,小二和小五负责做家务。 她什么活也不做,就坐在案几前玩沙子。 ……这个时代的沙盘真痛苦。 没什么靠谱的胶水,要么用浆糊,要么用动物胶,怎么都不能简单且干净地将沙山固定住。 她抑郁地盯着眼前的沙盘看。 沙子被颜料浸泡过,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靛蓝色的沙子代表河流,碧绿的沙子代表丛林。 她捉起了一把靛蓝色的细沙,在两片平原之间开始洒,洒得很小心,蜿蜒着,时不时还要拐个弯,停一下。 ……张辽的脚步声就是这时候冲进来的。 他原本就身形高大,又穿了一身的甲,似乎还扛了什么东西,因此脚步格外沉重。 她的手跟着他的脚步震了震,落在沙盘上的靛蓝色细沙就跟着轻轻地跳了跳,洒在了平原的北面。 “辞玉!”他喊了一声,“你看!今天晚上咱们可以烤这个来吃!” 陆悬鱼的手一哆嗦。 “黄河改道了!”她悲愤地嚷道。 ……黄河并没有真的改道,尽管在历史上,它肯定改了很多次道,甚至被称为“豆腐腰”。 不过濮阳这个地方,自古以来也是饱受了多次黄河决口改道的侵扰就是。 陆悬鱼不知道从三国往后的黄河是怎么跑来跑去的,但光从汉朝来看,它就已经乱跑过好几次了。 汉武帝时濮阳这里的瓠子决口,一口气淹了十六个郡,一路南下夺淮入海,淹了二十余年,最后汉武帝亲自跑来,恭恭敬敬献上许多祭品,而后征发民夫堵决口,算是消停了八十余年; 再然后是王莽时期,黄河又决口了,这次是从魏郡开始狂奔,在兖州、青州、徐州附近足足奔跑了近六十载。 这就很离谱啊!古人平均寿命才多少,这个王朝寿命一共也就四百年,这就足足跑了八十余年! 不过自从王景治黄河之后,至今已有一百余年,黄河都没有大规模泛滥过。 ……考虑这些似乎有点跑题了,但其实陆悬鱼怨念的事只有一件: 王景治水以前,黄河是在濮阳南北两岸来回跑的,有时在南,有时在北。 如果在北的话,她完全不需要过河,悄悄地从泰山跑进东郡就行。 这样的好处有很多,比如最显著的两个:她行军可以非常隐蔽,尽最大可能不被袁绍发现,这样就可以考虑突袭的战术,并且有很高的成功率; 袁绍的军队需要过河才能到达濮阳,因而他们在东郡是背水之战,只要袁绍不是兵仙韩信那样的人才,士兵们的心理压力肯定相当大,会因此影响到他们的士气,更会影响到战争的结果。 ……但这些想法都只能想想而已。 因为王景治理过之后,黄河暂时停在了濮阳以南。 现在压力给到了他们这一边,需要渡河的是他们,需要背水一战的也是他们。 “既如此,还称什么濮阳呢?”她抱怨道,“黄阳不行吗?” 张辽连连点头,“自然行的,待以后能回并州时,我打一头黄羊来给你烤了吃。” 第387节 张邈和张超兄弟简单洗漱之后,也过来了。 四个人坐在那里,看两个美少年一边转动着那只长得有点像鹿的东西,一边不断切下外焦里嫩,滋滋流油的烤肉送过来。 她捡起一根肉条,一边塞嘴里嚼嚼,一边想着该怎么说接下来的事。 “这几日行军,二位张公可还习惯吗?” 张邈很开心地摸摸胡子,“将军不仅精于谋略,善于用兵,连行军时诸多杂事亦这般心细如发,现下营中不比以往,每逢行军必有逃走或染疫之事,已渐见杜绝了。” 她也很开心地摸摸下巴,“那就好,我准备明晚夜袭仓亭津,二位张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张邈的手一哆嗦,扯下了几根胡子。 张超的筷子也没拿稳,那块肉就突然掉在了地上。 “为何要夜袭仓亭津啊?!”这个是张超。 “为何要袭仓亭津啊?!”这个是张邈。 “咱们要渡河,只有渡过黄河后,才能南下濮阳,救援臧洪。”她耐心地解释道。 二位张公连连点头。 “对于东郡来说,咱们是敌人。” 二位张公点头的幅度略慢了一点。 “想要拿住这个渡口,”她说,“夜袭是最好的办法。” 二位张公不点头了,愣愣地看着她。 “仓亭津河道既宽,河流且缓,现下雨季未至,河水枯竭,大可夜半派三千军士悄悄渡河,天明时便可轻取仓亭身后的范城。 “这两三日里,咱们偃旗息鼓,将旗帜都藏起来,只在离河二十里外的地方悄悄行走,路上遇到行人,便抓进军中,不令他们有机会去报信,待渡河之后,再放他们走。 “这样一来,咱们得了仓亭津,辎重粮草皆可囤于此城,供你我从容南下。即使臧子源欲携濮阳老幼同归,袁绍派兵追赶,也有了这个易守难攻的据点,其事可成矣!” 帐篷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火舌舔舐烤肉时发出的噼啪声。 张辽两边看了一会儿,开口询问,“孟卓公若有难处,但讲便是。” 张邈沉默了一会儿,“仓亭津与范城毕竟皆在东郡境内,我二人原为救臧子源而来,安能夺人之地?” ……话说得没错。 臧洪被袁绍围城了,张邈跑过来把东郡其他城给打下来占了,听着就有点趁火打劫的意味。 但她觉得这不算趁火打劫,最多只是合理地收个辛苦费,她好歹也是帮了他的忙。 尤其是拿住这个渡口,后方就有青徐源源不断的支援,不仅现在打濮阳,以后打兖州,甚至北攻冀州,这都是一块易守难攻的好跳板! 况且拿个渡口重地怎么了?她在城里下馆子都从来不给钱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张辽忽然看了她一眼。 陆悬鱼突然一激灵,从自己那套诡异的逻辑里跳了出来。 ……这不是吕布才会有的行为吗?! “解了濮阳之围后,咱们可以将仓亭津还给臧子源,”她违心地说完,又加了一句,“如果他想要的话。” 张超摇摇头,“咱们攻城时,城中守军、士庶、甚至守城的官吏,都不免会有伤亡,城可以让回去,人死岂能复生?臧子源治理东郡尽心竭力,民皆爱之,我岂能作此行呢?” 这只烤鹿彻底熟了,美少年蹑手蹑脚地将下面的炭火扑灭,装进簸箕里拎了出去,于是帐篷里更静了。 “此城令长名叫陈容,字子储,因仰慕子源而出仕于此,”张邈终于下定决心,“我明日去见他,动之以情,必说得他开城放行。” “若是说不动,孟高公自己当了人质不说,”她比划了一下,“他既警觉,咱们也不能夜袭了。” “将军过虑,”张邈很自信地说道,“臧子源的臣属,我是识得的。” 魏续切了一块烤肉下来,细细地切成条。 他的匕首明光铮亮,很是锋利,略带血丝的烤肉在匕首的锋芒下,仿佛一张纸般,被轻轻破开。 他就这样一边切肉,一边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吕布。 这位并州人的主君看起来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动作也迟缓了许多,但酒杯还是被他稳稳握在手里,一丝颤抖也没有。 营外往来的春风时不时掀起帐门一角,将外面的阳光也洒了进来,映得吕布的脸也半明半暗,无法捉摸。 他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 自从河内兵乱,臧洪被围之后,吕布警醒了许多,每日巡查军营不懈,又戒了四处寻妇人开心的毛病,甚至连酒也戒了。 今日能请吕布来喝酒,魏续是花了一些心思的。 吕布依旧声称自己不喝酒,但魏续一面叹气,一面落了泪。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原该同家人一起过的,”他这样说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叹而今无父可怙,无母可恃,只有将军一人称得上是我的亲人了。” 于是就从浅饮一杯,变成了再来三巡,直到醉成现在这个模样。 虽然醉了,但魏续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下手。 他将那碟切得细细的烤羊肉递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块细布,慢慢擦起了自己的匕首。 “将军,”他一面擦匕首,一面小声问道,“咱们之后该如何啊?” “嗯?”吕布似乎脑子不是很清醒,“什么如何?” “就是将军谋划的那件大事,”魏续说道,“之后该如何啊?” 吕布恍然大悟,“你说咱们带上小皇帝,离开兖州那件事啊?” 他的妻弟擦拭匕首的动作停了一下,很是惊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连忙点点头。 “对,就是这件事,”他说道,“将军,咱们准备何时走,怎么走,往哪走?” 吕布用筷子拨了半天的羊肉,最后又将筷子放下了。 “有盐豆子吗?” 魏续沉默了一会儿,“有。” “咱们带着皇帝,北上,”吕布手里抓了一把盐豆子,一个一个地往嘴里塞,含含糊糊地说道,“咱们奔着东郡去!” “东郡?”魏续语气有些急切地问道,“袁绍不是在打臧洪吗?道路如何得通?” 吕布撇撇嘴,“哦,那咱们也可以南下宛城!” ……宛城现在有刘备大军屯于城外,也一不小心玉石俱焚的架势,他们这些尸山血海都走过的老革自然不惧,皇帝怎么能带去那种地方? 魏续心中疑惑极了,他总觉得吕布既然能有这样的主意,必定是与人商量好的。自己既然想要策划阴谋,弑主夺权,自然要将这些事都打听明白,去向曹操邀功,于是连忙又继续追问道,“将军果欲投刘备?” 吕布深深地皱起眉头,那双眼睛里渐渐升起怒火,“刘备?哼!我虽未与他叙过庚齿,必定是我弟弟!做兄长的如何能投弟弟去?我去投刘表如何?” 魏续完全呆住了。 吕布似乎喝醉了,又似乎没喝醉,战斗力还在,但脑子已经完全混乱了。 见魏续不再说话,他倒是兴奋起来,又开始嚷嚷起他的构思,他的谋划,他惊天动地的功绩和伟业,甚至于他少年时的梦想。 魏续眼神冰冷地看着这个胡言乱语的中年人——这是他的主君呢。 ——不像个人,倒像什么力大无穷的畜生。 “将军醉了,今日饮酒无度,是我的不是,”他最后这样说道,“将军且在这里歇一歇吧。” 吕布打了一个嗝儿,傻笑着望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地似乎在说什么,但魏续根本听不清,也不准备再听下去。 他站起身,正准备走出去时,吕布嘴里含糊而不连贯的话语忽然变得连贯起来了。 “阿续啊,”他说道,“我想你阿姊了,她若还在……” 魏续的眼睛里一瞬间似乎想要涌上什么东西。 那是从心头往上涌的东西,又酸又苦,苦得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若还在,他想,我是死也不会叛了你的。 但他转过头,望了一眼那个靠在墙边的男人。 “将军磊磊丈夫,盖世名将,犹记儿女子事,岂不惹人笑谈?” 他轻飘飘地说道。 第353章 仓亭津只是个渡口,离它最近的城池在渡口数里之外的范城。这里是青徐北上进入冀州的重要渡口,因此曾经十分繁华。 但现在它冷清了许多。 自从黄巾作乱,再到田楷袁谭相互攻伐,直至现在,黄河下游已经十分荒芜冷清了,没有什么商贾往来,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渡河的人。 因此张邈带了十几名随从,进入范城时,他甚至为这座土城的萧条而略感惊讶。 尽管它很萧条,但城内外的士庶似乎生活得也还过得去。 ——黔首的要求总是很低的,哪怕有豪强压迫,天灾频仍,只要没有战乱,官府也不要剥削太过,他们总能挣扎在自己那块田地上,拼命地挖出一口掺了泥巴的草根填肚子。 而看这些范城平民的模样,似乎这位地方官还不算太离谱。 ……如果陆悬鱼看到陈容,她会第一时间判定:这是个不能说服的人。 因为他看起来就不是个武人,身上一丝潇洒豪迈的气势也没有。 陈容三十余岁,衣衫精细,举止文雅,神情闲适,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大汉这十数年来的腥风血雨,不仅是他,连同张邈与他穿行过的这个庭院,也被收拾得幽静整齐,透着一点黄老的气度。 他与张邈会面时并不骄横,也不热情,当然态度也不随意,只是很客气地请他进屋坐一坐,并简单问候了他的家人是否安康。 “我知郎君原为臧子源故吏,故而有事想求,”张邈很是诚恳地说道,“今肯拨冗一见,已足见郎君高义。” 听到“臧子源”这三个字时,陈容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若张公为臧使君而来,欲在袁公面前说项……” 张邈不吭声,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 但陈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为臧子源而来,却不是为他缓颊,”张邈说道,“我欲兵出小沛,援救濮阳!” 第388节 陈容脸上的闲适立刻被震惊所取代了。 “你……你若想要援救濮阳,一路北上便是,你为何要来仓亭津?” “小沛与濮阳之间尚隔鄄城,我如何能在袁曹夹击之下渡河?”张邈急切地说道,“求郎君将仓亭津借我一用,待我解得濮阳之围,立刻归还!” 这个皮肤白皙的文士坐在那里,戒备而疏离地看着他,却不能说话。 但张邈却没有安静地等他反应过来。 他起身走到门口,等在廊下的两个随从立刻将怀抱的匣子捧了上来。 那匣子并不大,但沉重极了,打开之后便是一片流动的金光盈盈于其内。 陈容对这匣金子倒是并不意外,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在下无功,不能行此贪鄙事。” “权作赁金。”张邈向前推了一推。 这其实很不对劲。 陈容是个谨慎人,金帛之贿未必能让他动心,反而给了他一个拒绝的理由。 但张邈的确是这样将一匣马蹄金推了出去,“在下自故土流离,虽家资倾尽,却仍有健仆数千,若赁金不足,盼郎君能容我几日,变卖仆役田地……”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哀求和急切,连自己的言辞变得鲁莽失礼也丝毫没有察觉。 但陈容站起身,刚准备出言推拒时,似乎又不知因为什么而迟疑了。 他犹豫了很久,就那样站在那里,皱眉看着张邈,以及张邈面前的金子,他的面目一瞬间好像变得苍白而模糊,当他终于开口时,他的声音也混沌得一如流水中的落叶,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为范城令,便当为袁公守此城。” “臧子源非郎君故主耶?” 苍白而模糊的脸一瞬间仿佛清晰了些。 ——清晰,但充满了抗拒,而后又变得模糊。 “臧使君岂止是我荐主,我少时仰慕他的才德品行,才追随他来此,但臧使君之上,亦是袁公啊。” 张邈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郎君以为,臧子源叛主么?” “他受袁公举荐之恩,”陈容说道,“总不该违逆袁公之命。” “袁公之上,亦有天子!” 陈容又看了他一眼,而后将目光转开,那张脸就更加地模糊,直至在张邈眼中,彻底成了泥塑木雕的一尊雕像。 额头上似乎沁出了汗珠。 但他不会放弃,张邈咬住了牙,决定最后一次努力。 “臧子源既为郎君荐主,又为郎君上司,郎君若忠于主君,正该想方设法救援!”张邈大声地,几近凄厉地喊道,“郎君若忠于朝廷,忠于四百年汉室,臧子源为何触怒袁绍,落得如此下场,郎君也该知晓! “忠直之君子生死未卜,背义小人横行于世!盼郎君直言相告——忍见此景否?!” 他的声音这样激昂,对面的范城令却好像死去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帘低垂。 张邈不安地等了许久,几乎绝望,却又不肯放弃地伸出手去,将那匣金子向陈容的方向推了一推。 这个动作似乎唤醒了对方,过了许久,他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张邈身体一震。 “你们想经仓亭津渡河,那便渡河,我不阻拦便是。” 陈容抬起眼睛,神情平静地望着这位“以慷慨闻”的名士。 张邈的眼睛一瞬间便亮起来了。 他的声音还不是很稳定,有些颤抖,“我军还有辎重粮草……” “若运至城下,”陈容说道,“我亦可遣人帮你们护卫,防范贼寇。” “郎君有此心足矣!在下感念郎君恩德,永不能忘!”张邈行了一个大礼,“只是若有幸解救臧子源,濮阳百姓或欲跟随……还须借范城囤积粮草……” 陈容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了。 “我领袁公之命,却私放别处兵马过河,已属背主,若此城有失,我不能独活。”他说道,“张公若欲囤积粮草,于城外自修营寨便是。” 张邈大喜,刚想纳头便拜时,又被陈容阻拦住了。 他眉目间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似是麻木,又似是叹息。 “张公,将金子带回去吧。” 张邈将消息带回来时,陆悬鱼还有些不敢相信。 但二张做好迎敌准备,令前军缓缓下水后,却始终没有见到对面敲锣打鼓,跑出来“半渡而击之”。 接下来是一批民夫,而后是一批不那么重要的辎重,再然后又是一批士兵。 士兵们就这样趟着水过河,河边的渔夫愣愣地看,岸上的挑夫也愣愣地看,等士兵们上岸了,他们立刻撒丫子跑开了。 河渡得很慢,但上岸的士兵立刻布好了阵,护卫着民夫推着辎重车上岸后,陆悬鱼跟着民夫在岸边走了一圈,选了一处地势略高的荒地,将营寨扎了下去。 这座营地与他们之前在自己地盘内行军的营地大为不同,不仅栅栏高且厚,里面大营套小营,连壕沟都修了三道,拒马更布了无数。 “将军这样防备陈容,为何还要听张孟卓的话呢?”随从这样不解地问她。 她思考了一会儿,“我不是在防备陈容一人。” 营寨是无知无识没有生命的东西,她将这座城下之营修得这样坚固,不仅为了防备陈容。 ……毕竟已经进入袁绍的势力范围了,人家的骑兵论万数,怎么说也得小心点。 ……但话说回来,从张邈进城时开始,她就让张辽带了百余骑兵,渡河后小心地在范城通往各条路上巡逻,看看有没有快马加鞭往濮阳或是邺城送信的使者。 毕竟范城不过是一座城高不足二丈的小土城,守军恐怕也不足两千,要是陈容真想使坏,不能半渡而击之,那就只能偷偷送信出去了。 但直到她将这座大营修得固若金汤,准备继续出发时,陈容都没有动静。 既没有出城与他们寒暄、接风、也没有遣人出来紧盯、警告,只是在城门口处设立了关卡,不许张邈的士兵进城。当然,张邈张超也严厉地下令,不许士兵们进城滋扰百姓。 ……但其实不许进城没有什么意义,百姓们见到这支兵马只是驻扎在城外,并不敢扰民,便立刻风闻而动,冲出城就拉起了集市,有挑着担子出来卖酒的,有支锅卖小吃的,有缝缝补补的,有织席贩履的,有赌博的,有占卜的,有吹拉弹唱的,也有单身妇人跑来准备赚军官几个钱的,反正一条龙服务,城内有的东西,城外一定让他们买得到。 ……都这样了,陈容还是没动静。 ……真就比她还咸鱼。 “我军现已渡河,立足已稳,接下来该当如何?” 范城虽然萧条,但在这里稍作补给的感觉还挺好,至少这一天的晚饭上就有了细嫩的烤羊肉,油盐拌过的野菜,配着鱼汤泡饭一起吃,就很有滋味。 “接下来,”她想了想,“派斥候探查濮阳动向,若是彼军未察,咱们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张邈握着杯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将军,咱们只有万余人。” “嗯,没错。”她扒拉了一口泡饭,“怎么啦?” “我想,咱们既然能拿到仓亭津,”张邈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或可以与袁本初说项……” “噗!” ……她没忍住,呛到了。 张邈的微笑就有点撑不住,继续说下去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尴尬地看着她。 但她捂着鼻子,一心一意地在感知那几粒作乱的粟米到底在鼻腔的哪一个位置,于是他停了停,又坚强地问下去了。 “将军觉得如何呢?” “不如何,”她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孟卓公,你都说了咱们只有万余人,你凭什么和他们谈?” “我军虽只有万余,但兵精粮足……” 张辽递过来一块细布,她感激涕零,赶紧狠狠地擤起了鼻子。 “而今天子东狩,袁本初于众矢之的……” 眼泪也落下来了。 “他便不愿……” 她脑瓜子嗡嗡了一会儿,总算是将鼻腔通顺了。 “孟卓公虽名满天下,”她说,“但你从未有过战绩。” 张邈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 没有战绩,就无法在这个看拳头大话的世界生存。 这位孟卓公到底是怎么说服陈容的她不太理解,但她很清楚袁绍是不能靠这招说服的。 “纵如此,”他叹气道,“也当先礼后兵。” “那好,”她说道,“孟卓公遣使送信去便是,就说你还在小沛,想要来为臧子源缓颊,如何?” 她对人情世故,察言观色这些一直很迟钝,但她和二张兄弟接触得久了,还是逐渐察觉到了张邈爽朗豪放的表象下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并不算丑陋邪恶,但灰蒙蒙的,透着苦涩。 他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在逐渐分崩离析,那个靠着德行名望,靠着人情交际就能够畅通无阻的世界,已经不在了。 但张邈是不肯承认的。 救臧洪这件事对他兄弟俩没有什么好处,也许他们因此名望更上一个台阶,但兖州名士边让也算是才华名声满天下的人,曹操手起刀落,说没也就没了。 他因此总还想试一试,看看他那个慷慨悲歌的旧世界还有没有力量,还能不能靠着他所掌握的那些东西——而不是她的暴力——救出臧洪。 仓亭津距离濮阳只有一百余里,不能再草率冒进了。 在信使回来之前,陆悬鱼每天都在看沙盘,张辽则领着骑兵四处巡逻。 于是帐中经常就只有她和两名美少年,小二和小五,但她经常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因为这两个美少年折实太贴心了。 她只要忙起来,他们就不出声地做其他家务,擦拭杯盏,洒扫营帐,烧水倒水,整个人存在感趋近于零。 但今天这两个美少年有了动静。 她从沙盘上抬起头,很吃惊地看过去,那两个蹲在角落里的美少年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慌慌张张地就起身告罪。 一边告罪,一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 “怎么了?”她问,“出什么事了?” 第389节 张邈派去濮阳的使者回来了。 回来了,但没有完全回来。 ……脑袋回来了。 使者身边带了几个随从,他们将那个可怜人的头颅带了回来,还有一句话——不是袁绍带回来的话,因为袁绍根本不在城下,围城的主帅是颜良,身边的参军是许攸。 “张邈在我眼中,不过丧家之犬,”那位据说威震河北的名将这样笑骂道,“他竟想来为臧子源说项,殊厚颜也!” “我明白了,”她听完之后没有去追问张邈怎么没将这个消息带回来,只是仍然有点怀疑地问他们,“你们与那位使者很熟吗?” 两位美少年又哭了起来。 “张公曾派赵先生教我们读书。” “他性情宽厚,从不打骂我们,待我们极好的。” “他家今岁新添了一个女儿,我还去道过贺的……” 她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似乎开始出神。 “只恨颜良亦是河北名将,勇冠三军,小人……小人不能为先生报仇……呜呜呜呜呜……” 陆悬鱼忽然一激灵。 “什么?谁?”她问道,“谁是名将?” 第354章 当陆廉的传令兵跑来寻找张超,说陆将军想要与他们商议军事时,张超正站在校场中,注视着他的士兵们跑来跑去。 想要管理一支军队并不容易,自从陆廉来到军中,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件事。 这些士兵会拉帮结派,会偷懒耍滑,会谎称自己病了,甚至“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伤,以此来逃脱一些苦差。 而在他们之上的那些小军官会习惯性地打骂他们,这种打骂也许会被小心翼翼的奉承和一点贿赂所抵消,那些原本犯了错的士兵可以由此逃过责罚,而某些无辜的士兵却会被这些队率屯长用自己随意想出的规矩和由头欺辱。 再往上的军官则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恶习,有酗酒的,有贪色的,有赌博的,有贪功瞒报的,功曹也许会和他们沆瀣一气,将士兵的功劳与犒赏收进自己的囊中。 如果说军队是一柄利剑,这些细枝末节便如滴水,有耐心地慢慢腐蚀着它。 ——更何况他的军队还不是一柄利剑,陆廉这样告诉他,想要将它变成利剑,就要不断地磨砺它,让它摆脱掉这些陋习。 张超因此开始将行军之外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军务上,并且放心地将这支军队什么时候出发,怎么走,何时到达濮阳,如何发动攻击这些事交给了陆廉将军。 他当然也不会忽略掉他的兄长,兄长是一位才学德行皆备的名士,于谋略上,他的兄长一定是有许多不凡见解的。 张超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掀开了张邈帐篷的帐帘,想要通知他的哥哥,一起去陆将军的营帐中议事。 张邈在喝酒,盘腿坐在席子上,没有菜,只有一壶酒,自斟自饮。 帐篷里没有点灯,只有天窗的一束光落下来,照在他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 那里有一点血迹,混在尘土中,已经看不分明了。 张邈抬起眼,瞥了自己弟弟一眼,举起酒盏,泼在了面前。 “……兄长。” 他还是那个兄长,但和以前不一样了。 很早以前的兄长是个很快活的人,他声音洪亮,眼神锐利,说话时喜欢加一些手势,走路时胸膛很挺,带着一股豪爽又无畏的气势。 现在的兄长眼泡肿起来了,因此显得眼睛浑浊了许多,双眉中间多了两道深深的皱纹,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抿着,愁苦而又颓唐。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像一头饱受伤病折磨的猛兽,忍受着昔日不值一提的对手的轻蔑,想要用庄严的气势回击这种态度,但失败了。 天窗里那点稀薄的光洒不到他的身上,帐帘被掀起时,一同被掀起的尘土将这点稀薄的光也遮蔽住了。 他与这座简陋而破旧的行军帐篷似乎融为一体了。 “陆将军请我们去帐中议事,”张超的声音很温和,“而且军中不当饮酒,兄长。” “子儒因我而死。”他说。 “我知道,”他说,“陆将军必也知道了。” “陆廉早就猜到了。” “除袁谭外,她从未与河北诸将交过手,如何猜到?” “她猜到我遣使去袁绍军中,没有什么用。”张邈说道,“是我自己不死心。” 张超不吭声了。 酒水混在尘土里,与那抹血迹一同变成了泥浆。 濮阳城下到范城这里,足有一百余里,鲜血已经在路上洒尽了。 兄长抬起眼睛,望向他。 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悔恨,又像羞愧,但就在兄弟俩对视之中,泪水渐渐地被张邈眼中升起的火光燃尽了。 站起身的张邈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和发冠,当他走出这座帐篷,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时,他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还有陈容,”张邈说道,“小陆将军原可以救了他的。” 张超听了这话,忽然看了自己兄长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咱们得开个会。” 人到齐之后,陆悬鱼清清嗓子,然后用清不清嗓子都没什么用的嗓子这样说道。 “将军已知使者之事了?”张邈垂下眼皮,“我并非有意瞒着将军。” 她摆摆手,“我知道的,孟卓公得花点时间适应一下。” ……张邈没吭声。 ……张辽忽然突兀地咳嗽了一声。 ……好像这话说得有点不对劲,赶紧说正题吧。 “颜良领了四万余人,”她说道,“咱们直接冲上去不太值当。” “将军有何良策?”张超适时地问了一句。 她指了指面前的沙盘。 从濮阳到范城总体来说还是一马平川,偶有丘陵,但没有什么高山。 她指了指一片土堤。 “这里名为杨高坡,不过我遣人去看过,最高处离地面也不过五丈,绵延十五六里左右,”她说道,“但已经够用了。” 濮阳这里因为黄河反复改道,因此留下了许多参差不齐的水利痕迹,这段土堤据说是王莽时某位郡守努力过的痕迹,反正他的努力失败了,土堤留下了,黄河跑了。 这一百多年来,这段土堤不受河道侵袭,竟还一段一段地残留着痕迹,有农人在上面种了果树,吕布和曹老板在兖州大战的时候,这片果林不知被哪一方又烧掉了。 待百姓们去林中砍过木炭,几年春风细雨下,绿油油的长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颜良不知道咱们在何处,又派了多少兵马过来,咱们可以遣一支兵马,只要五百人就够,打了旗帜往濮阳去,再遣一千人在坡下待敌——” “名将”有很多种,白起可能是从小兵一路砍起来的,真人快打的本事肯定要有一点;“多多益善”的韩信就未必,人家可以动脑子玩背水一战;而项羽的本事就不仅破釜沉舟,他本人也是勇冠三军的勇将。 颜良是名将,但评价里没有运筹帷幄,问起来只听说勇冠三军,这能不能证明颜良打仗不动脑子呢? ……她有心直接冲到城下,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地给颜良揪出来剁死,但她决定谨慎一点,毕竟城下还有袁绍其他的谋士在,说不定人家就很有心眼呢? “总之,”她将作战计划大致说清之后,总结了一下,“咱们先来掂一掂颜良的分量。” 三天之后,消息传到了颜良营中。 “打起了旗帜?”许攸皱眉问道,“上面写什么可仔细看到了?” “一是陈留太守,一是广陵太守,”斥候老实回答,“都是张字大旗。” “张邈张超兄弟二人无疑了!”颜良笑道,“他们当真不知死活!” 许攸踱了几步,又问道,“你看清楚了,确实只有五百余人?” “是!” “有辎车吗?” “有车!”斥候说道,“只是小人离得远,不曾见到车上坐了什么人。” 许攸眉头越皱越紧,刚准备继续问话时,颜良已经站起来了。 “先生何必问,我去一趟,将他兄弟二人的头颅带回来,给先生细细问便是!”他大声道,“为我披甲!” 许攸身量矮小,生得又十分消瘦,站在寻常兵士旁边已经矮了他们半头,现下站在这位身材高大的武将面前,就像老鹰面前的小鸡似的,比人家小了一圈似的。 而颜良还在继续往身上披甲,这就小了一圈都不止了。 尽管如此,许攸还是连忙走到颜良面前,“颜将军,不可这般草率啊!其中或许有诈!” 颜良那张黝黑而威严的国字脸上透出了一股不解,“如何有诈?” “张邈数日前刚遣使而来,想要为臧洪说项,如何现在离濮城只有十余里?” “这有什么,”颜良说道,“小沛到这里也不过二三百里,几日不就走到了?” ……二三百里?! 路程不说,其中还要穿过兖州,从鄄城城下经过,才有这三百余里的路程!曹操忙着奉迎天子不假,可是岂会放任他们通过?他们又岂敢走这条路?! 这位武将还在穿他的甲,他对许攸的质疑没那么多耐心,可是对自己这身铁甲耐心极了。 甲片擦得铮亮,几股细线拧成一条红绳,每穿过一片甲片就要打一个结,这样一身铁铠不知道要多少人工,但它的确多少次都在战场上保护了他的性命。 “将军受命攻城,身份何等贵重,怎能亲身涉险?!何不遣一偏将前去——” 许攸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但颜良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放心吧,先生,张邈张超兄弟从未打过仗,他们不过侥幸穿过兖州,现下人困马乏,我军正宜出击!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他们便这样一路行来,总要过河吧?!”许攸心急火燎,已经嚷了起来,“他们究竟在何处过河?!” 颜良拎起长剑,走出营帐时,带起了一股风。 “先生!待我回来时,你便知道了!” 第390节 许攸便不再说话了。 许攸是知道颜良为什么这样急切地领兵出营的——围城已近半年,濮城却仍未攻下,袁绍不会为了这样一座城将自己的主力都调过来,他甚至也不耐烦坐在城下指挥,他只想在二百里外的邺城听捷报。 因此所有的压力来到了颜良身上。 攻城这件事,功劳是固定的——要么打下这座城了,有功;要么没打下这座城,那就只能继续耗着。颜良既然没办法用濮城去换犒赏,他总得拿点什么军功来应对主公。 他虽是个粗人,但并不笨,为了这件事,颜良已经焦躁了许久,那个可怜的使者也是正撞在他的心头怒火上,因此才会被砍了头的。 ……想谎报军功也不行,这活只有大公子能干,其他人要是使出来,主公可不会那么糊涂了。 所以张邈张超兄弟过河的消息对于颜良来说,几乎如闻仙乐,他是一定要赶紧将这一场战功收入彀中的。 有人在使劲敲焦斗,有人在大声呼喝,士兵们很快就被集结了起来,前军先行,中军其后,连辎重也不带,只带了三天的干粮就跟着主帅出营了。 但士兵们一点也不慌,他们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带着同样的兴奋。 “先生……” 许攸似乎没听到随从不安的声音,他站在帐门口,阴沉地注视着这一幕。 这位瘦小枯干的谋士胸腔里翻涌着一股又一股愤怒的巨浪,但他清楚颜良的性情,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一只草虫悄悄地从长草间跳了出来,落在了铠甲上。 它抖抖翅膀,刚想继续往上爬时,忽然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危险正在袭来。 这只碧绿而修长的草虫展开翅膀,用尽全力地飞了起来。 陆悬鱼的目光并没有从它身上掠过,她根本没有察觉这么个小东西曾经来过,她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土堤之下的原野。 今年黄河北岸似乎有点旱,因此麦苗长得比以往矮了一截,有的地方甚至风一过,能稀稀疏疏地隐约看到土地的色泽。 这样的年景还要打仗,农人一定会骂一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张邈打断了她的沉思。 “将军以为,会有多少人来?” “不知道。”她实话实说。 大张公看看小张公,小张公看看她。 “他如果是个谨慎的人,会遣一支骑兵过来,数量不多,驱赶咱们的诱兵回军营,探查一下,”她说道,“但两位张公还没有善用兵的名声传出,他可能会轻敌。” 两位张公已经很习惯这位军事顾问的说话风格了,听了也不当什么,继续问下去: “颜良会亲临此阵否?” 她想了一会儿,“那他得相当轻视你们……” ……虽然习惯了,但两位张公的脸色还是一绿,就跟飞过去的草虫似的。 但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有骑兵跑了回来,大声报信: “将军!有冀州军数千众,正向此而来!旗上书中郎将颜字!” “哇!”陆悬鱼惊呼了一声,“他还真跑出来了!孟卓公!你那封信立大功了!” 张邈似乎想要诙谐地笑一笑,但他努力了半天,只努力出一张要笑不哭的怪脸。 一旁的弟弟倒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这位三十余岁的前·广陵太守专注地望了一会儿正在由远及近,向这里而来的冀州兵,忽然开口: “可惜这样的骄兵只能用一次。” 身旁的女将军转过头看向他,恍然地微笑起来。 因为此役过后,再也不会有人轻视这支军队了。 第355章 张邈派出去的诱兵当然不是精锐,准确说这些士兵是每日操练当中最喜欢偷懒耍滑的那一部分。 他们没有执行过这样堪称繁复精细的任务,因此当他们看到颜良的麾盖时,这些士兵忘记列阵,忘记击鼓,甚至忘记了拿出武器。 这些士兵丢掉了旗帜,抛弃了辎重,疯狂地向着他们来的方向开始奔跑。 ——这甚至算不上“一触即溃”,而是真正的“望风逃窜”。 但颜良看到这一幕时丝毫没有感到惊讶,他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是那两只丧家之犬的胆量!”他笑道,“这必定是他们的前军,继续追!” 他带了三千士兵出营,其中又有亲兵护卫,这样一支精锐人数虽然不多,但足以给他轻取张氏兄弟人头的勇气,而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更加深了他的信心。 世上的确是有这样的军队的。 颜良追随袁绍,征战河北时,打过无数支这样的军队,他们其中有些是黄巾余寇,还有些则是当地的豪强、令长、太守的军队,他们的装备参差不齐,有些只能用木棍战斗,有些甚至掌握着当地铁官,因而盔明甲亮,刀剑锋利。 但这些豪强与郡守的兵马总会在主公面前一触即溃——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得怎么打仗!大汉已经安定了近二百年,那些郡守或许懂得政务是怎么回事,文书是怎么回事,但他们怎么懂得打仗呢?! 他们都变成了颜良的战绩,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上来,超越了河北诸将,成为主公身边为数不多的几员大将之一。 他因此毫不怀疑地追击了上去! 他的马槊带着战马高速奔驰的冲击力,轻而易举地将面前背对着他的士兵捅了个对穿。 热血迸开,染红了土路两边的原野,激荡在冀州兵的心中。 这是一场白送的战功! 义无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 他们就这样一路追杀着这些士兵,轻而易举地冲到了土堤前的荒地上,与被他们追上的士兵卷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并且很快变成龙卷风一般的怪物,碾压了过来。 颜良身后矗立着鲜艳夺目的旌旗与伞盖,它们虽然不如金鼓一般能够发声,却成了这场风暴边缘最触目的一道景色。 “彼军士气高涨,”她望了一会儿,“都是因为这位主帅。” 因为主帅勇冠三军的嘹亮名声,化为了士兵们心中信任不过的一面旗帜。 彼军到时,这位主帅竟能一马当先地冲向对面的军阵,这怎会不给士兵们巨大的信心和激励呢!他们的将军在前面!在最前面! “竟骁勇如此!”张邈感慨了一声,“不愧当世名将啊!” 她撇撇嘴。 也没什么吧!一口气冲进敌军这种事,她也做得到!有本事进去,还得有本事出来才行! 陆悬鱼的目光看向了身边另一位戎装将领,“孟高公?” 这位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深吸了一口气。 战场是清晰的,同时也是混沌的。 阵线没有突破之前,士兵们按照演习的模样排列好站在那里。 第一排的士兵扳下悬刀时,第二排的士兵举起了矛,而后藤牌手一手盾牌,一手长刀,刀过头顶,摆出起手式,与此同时戟兵两翼,护住中军不被骑兵击溃。 他学了很多遍,士兵们也演练了很多遍。 因此当冀州人冲过来时,张超认为这一切都应该像演练那样按部就班。 ……他严阵以待,颜良却如此轻敌。 ……他的士兵以逸待劳,冀州人却跑过了十余里路。 ……这场战斗,应该轻而易举。 但当颜良的士兵冲过来时,张超才意识到,演练和实战永远不是一回事。 冀州人结了阵走过来时,箭雨倾泻而下,其中大半却被他们头顶的盾牌挡住了。 有人受伤,甚至死去,因此滞留原地,但更多的士兵还在继续向前,一边向前,一边不断从后面小跑上来新的士兵,将阵线堵上。 于是当他们冲到这支军队面前时,他们的阵线不仅是完整的,他们的战斗意志也不曾被前两轮的攻击所撼动! 张超的兵马将防御阵型演练得很好,人人都挨得很近,盾牌挡在前面,不令对面有空隙可以攻击,于是有冀州老兵蹲下,让同袍踩了他的肩膀,高高跳起,飞一样跃进了敌军的阵营中!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战!但在他被慌张的敌军戳成筛子之前,防线不可避免地被他撕裂开一道口子! 什么样的战士能抵挡来自身后的攻击?! 可是这样的冀州兵竟然不止一人,他们的怒吼如同山谷中奔泻而出的洪水,冲上了土堤,震得上面那位曾经自信满满的指挥官面如土色! ——这才是真正的选锋!真正的先登!真正的死士! 可他们甚至还不是背水一战,不是绝望之中爆发出这样的勇气,他们只是跟随他们的主帅,在进行一场小型的,常规的,为犒赏而来的战斗! “河北人马,如此雄壮!”张邈喃喃自语,“我今日始知矣!” 陆悬鱼看了一眼这位大张公,又将目光看向了他的弟弟。 面对这样的兵马,必须回以最坚决的反击,才能让他们感到压力,才能让他们头脑冷却下来! 张超已经下了土堤,走进了他的中军之中。 他拔出自己的环首刀,示意亲兵将盾牌交给他。 “使君怎能亲涉险地?!”有人正在大声地劝说他,“还是快回堤上为宜!” “阵线将崩!”张超喊道,“我若不上前,军心必散!” “那也不当使君亲至!”嘈杂纷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求一求小陆将军吧!” “她既勇冠三军,该让她来冲锋陷阵!” “她知道使君不擅兵事的!稍有不慎,便是大祸啊!她为什么不来——” 这些声音情真意切,声嘶力竭,焦急得快要在嗓子里喊出一口血来,却声声地如同利刃一般扎在张超的心上。 这些人是他的亲随,祖祖辈辈侍奉他家,陪着他一起长大,情谊无可比拟。 他们平时也会在他耳边讲些不中听的话,比如看到陆廉来营中整治军纪,操练兵马,便多有臧否,一时说她是个女人,不该这么张扬;一时又说她来此是客,不该这样蛮横。 张超虽然数次严厉制止了他们,但他很清楚,这些和他一样没打过什么仗的男人,对陆廉总会有点不痛不痒的褒贬。 但到了紧急关头,这些褒贬终于被眼前的现实无情地碾碎,化成了声声的哀求。 第391节 ——求一求小陆将军吧!让她来!她才能打胜这一场! “若我战死,”张超拎过了盾牌,平静地说道,“陆将军自然会替我打完这场仗,救出臧子源!” 但他绝不能在这里畏惧退缩,逃回土堤上——他甚至不能用“像一个妇人那样逃走”来形容这种行径,因为土堤上那位正在注视他的老师,那位正等着看他能不能打出自己名声的将军,就是一位妇人! 这位前半生一直忙于做官的兖州名士爆发出了一声让人感到陌生的怒吼! 当他提着剑盾,冲上阵线时,他身旁的士兵们眼睛通红地望着他,并用同样的战吼声回应了他! 局势僵持了起来。 颜良带来的是准备刷功劳的本部兵马,自然都是精兵,但张超亲临战阵后,士兵们人人用命,即将崩溃的阵线也再度稳住了。 “对面似乎急了。”她忽然说道。 张邈实在是没点过战争技能点,抻脖子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何以见得?” “中军向前,不断压迫我方阵线,已与大纛渐渐脱离开了。” 于是这位兖州大汉踮起脚尖,手搭凉棚,又努力地左顾右盼了一番。 ……他看不太懂,只觉得下面就像一口沸腾的汤锅,熬煮着鲜血,到处都是惨叫声,到处都是嘶吼声,到处都是铁器撞击时发出或尖锐,或沉郁的响声。 但陆廉看了一眼之后,便伸出手去,向传令官打了个手势。 令旗挥动。 不是向前,而是向后。 第一个传令官这样挥旗,第二个便一路跑到了土堤后方,第三个在哪里,张邈看不见。 但他满腹的疑问都在片刻之后得到了解答。 那是……什么? 太阳渐渐向西而去,降落在土堤后方。 听到随从不解的声音时,颜良眯着眼,努力忽略掉刺眼的夕阳,望向那里。 那是土堤吗? 是人吗? 是动物吗? 好像高了一截,先是稀稀落落,然后越来越密集,集结在土堤上。 有点像骑兵,颜良心里这样想,但张邈张超这两个躲在小沛苟延残喘的东西,哪来的战马? 驽马?骡子? 一群彪形大汉骑在骡子上,拼命抽打着那可怜的,快要翻白眼的畜生,让它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将头颅快些送到他的麾盖之下? 这个滑稽的画面从脑海中闪出后,一瞬间甚至逗笑了他。 其实也不怪颜良会冒出这样傲慢的想法,他是冀州人,他的主公麾下有万余骑兵,都是北地的良马,当世无匹,的确可以这样傲慢。 但下一刻,颜良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那些骑兵居高临下地从两翼的土堤上跑下来时,速度刚开始的确不快,不过他们跑得很齐,阵容严整。 但在马匹下到平地之后,颜良发现它们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更快一点,而且他也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驽马,更不是骡子,那是真正的战马! 他还想看得更仔细些,但他的大脑已经非常快地作出了反应: “令中军两翼挡住骑兵!”他大声喊道,“后军上前!” 至于他自己,他必须也立刻做好战斗准备! 但这已经是第三个命令了。 中军在骑兵突然冲出的十几秒内无法改变阵型,挡住这些高速冲刺的庞然大物,后军也是同理。 他本应该直接下令,让自己身前这百余亲兵举盾结阵的!但那匹黑马就那样冲了过来,踩过荒草,踩过土路,踩过战场上的鲜血,顷刻便到了眼前! 战马猛然嘶鸣时,颜良已经完全意识到他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 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以及绝望的惨叫,但颜良已经听不到了。 那漫过河堤的黑色巨浪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如同肆虐的黄河一般,席卷过了他的口鼻,他的头顶,他的心志。透过重重浑浊的洪水,他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那柄马槊上的寒光。 这位名震河北的勇将,袁本初最为信任的将军被冲过来的马槊刺中后,连一声也没有发出。 他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洪水并非只漫过了颜良一人的头顶,顷刻间其他的骑兵也冲了上来。 于是大纛、麾盖、以及围绕在这位主帅身边的一面面旗帜都跟着颓然倒塌了下去。 这一幕令后军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哗然声,声音很快传到了割裂开的中军里。 那些英勇的冀州兵吃惊极了,其中有些人就那样愣愣地站在原地,被张超的士兵一盾牌就打倒了。 他们来时如闪电,退去时也如潮水。 有军官还在努力维持秩序,还想要完整建制地继续作战,但整支军队还是在顷刻间就分崩离析了。 ——主帅既死,大纛已失,他们已经没有了作战的意义。 十几里外就是他们的大本营,还有四万兵马在那里,他们只要逃回去! 只要逃回去! “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 “快逃啊——!” 身边一片欢呼欣悦。 有人在打趣张邈,问他这一战该怎么赏,后者激动得语不成句,反反复复嘴里就只有“赏”和“谢”两个字。 “赏”自然是给他自己士兵的,“谢”则是给真正奠定胜局的并州骑兵的。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家底啊,够这么花的,这些大地主真就超级有钱呗! 陆悬鱼一面听着这些不太有营养的话语,一面继续站在土堤最前沿,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下面的战场。 这些也是冀州军,而且不是袁谭所率领的冀州军,而是袁本初自己的兵马,他们的战斗力是什么样的,她必须心里有个数才行。 因此这场战争从开始到最后,她都专心极了。 直到胜负已分,冀州兵开始撤退的此刻,她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超正在向他们的方向而来。 他看起来有点狼狈,头盔上有凹痕,脸上也有血,但迎着夕阳的样子,真的像极了一个将军。 这位小张公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站在土堤下面,仰头看她的神情很是自豪。 陆老师原本应该夸一夸学生的,她确实想到了好几句夸他的话。 但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战场的边缘,说出来的话还是变了个味儿…… “孟高公啊,还得努力啊,”她指着那个方向说,“看到没有,人家逃跑时都比咱们的兵腿脚利索啊。” 第356章 以前的张超听到这种话,大概是会很不高兴的。 他是阀阅世家出身,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两千石高官,而且还是大郡的郡守,一路顺风顺水,虽然因为急公好义、礼贤下士而得美名,但那毕竟是对“下”的态度。 但现在他听了小陆将军这样的话,一点也不生气,而是摘下头盔,一边抱着走上土堤,一边仰着头大声问她: “辞玉将军,今日这一战,我军是侥幸赢的吗?” 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杀颜良不算侥幸,他这样的性格,袁绍不该令他独领一军,”她说道,“但你们因杀他而得到了一个突入濮阳的机会,这的确算是侥幸的。” 这个名字总被反复提及,但在这一刻,它有了很不一样的感觉。 “濮阳,濮阳,”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睛里涌起了一股光亮,“子源!援兵终至矣!” 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夕阳西下,他们需要打扫一下战场,修整一下兵马才能继续行军。 对于这支张家军来说,第一次真刀真枪地上战场就获得了这样的大胜,实在是振奋人心,即使是原本最为恐惧战争的士兵,现下似乎也有了信心。 营中到处飘满了烤肉的香味,有人高声歌唱,有人欢声大笑。 ——自然也有士兵在偷偷哭泣,打仗就会死人,他们这些士兵里多有同宗、同族、甚至是一家的兄弟子侄齐上战场的,无论哪一个士兵战死,都会有一群为他哀悼的同袍与族亲。 但不要太过伤悲,他们彼此这样安慰道,主君说了,这些战死的士兵尸体会被运到仓亭津,装船运回青州那边再下葬呢!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恩典,因为这场之后,天气渐渐炎热,战争烈度也逐渐增加,不断死去的士兵就只能就地埋在东郡了。 但这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对于张邈张超的士兵来说……他们本就是兖州人啊。 中军帐中没有这些伤春悲秋的事,除了美酒佳肴外,还有抬进来的两个沉甸甸的箱子。 打开一个箱子,里面金灿灿的一片! 张邈很认真地说道,“今日能胜颜良,我兄弟皆感将军之恩哪!”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吓得赶紧摆手,“这太多了!不至于!” 打了一场就给这些钱,继续打下去还了得! 想当年她在羊家杀猪时,每天算计着攒个几十上百钱的,做梦也想见一见从天而降的属于自己的一大笔钱。 现在就这么突然来到她的面前了,这就是雇佣兵的快乐吗?! “将军愿将兵法倾囊相授,非图财物,盖因将军乃是重情之人,”张邈郑重道,“此金亦非酬谢将军此行,而是我二人之束脩呀!” 张邈离席就是一个大礼,迅雷不及掩耳! 张超慢了半拍,于是兄弟二人的行动就不是那么整齐,但还是给她吓到了,赶紧起身扶他们起来。 “你们不是已经给了我束脩吗?”她一紧张,就想赶紧说点话。 第392节 抬起头的张邈有点迷惑,“何时给了?” ……她艰难地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那六个美少年。” 气氛好像突然变得有点尴尬,下首处张邈自己家的那几个文官武将都在频频侧目。 一旁的张辽也突然转过头来,幽幽地盯着他们看。 “那六名僮仆,”张邈艰难地说道,“只是送给将军打扫帐篷,挑水牵马的。” “孟卓公特意说了,”她说,“他们都是特意挑选教习出来的。” 张邈看了她一会儿,张超悄悄将头低下了。 “真不愧是辞玉将军啊!”他突然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然后大声地把这个话题跳过了!“总之,这一箱是束脩!将军一定得收下!而那一箱——!” ……她伸出一只手,还想打断他的时候,张邈已经飞快地继续说下去了! “是酬谢文远的!” ……似乎还在担心她继续说话似的,张邈又赶紧大声补了一句,“今日所缴军资,已分一半送去并州营中,这一箱是文远的!” 张辽似乎也吃了一惊,不过笑着摆了摆手,“孟卓公侠名天下皆闻,臧子源气节更堪称海内义士,在下能随将军来此襄助一二,亦是在下之幸,孟卓公何必如此?” ……讲得似乎很好,但也没啥特别。 但不知道为什么,张辽这一番话之后,张邈似乎就平静下来了,整个人从刚刚有点尴尬的状态又恢复了那种爽朗潇洒的样子,声音也变得正常了。 “文远立此奇功却不能名传于世,区区金帛之礼,算得上什么!” 他这样豪迈地说完,看到张辽似乎还想推脱,便哈哈大笑起来: “况且听闻文远尚未成家,这一箱金帛且先攒下,待得将来好事将近,添作聘礼如何!” “文远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竟还未成家?”立刻有人接上了主君的话,开始打趣,“若这消息传出去,待将军再来小沛,怕年轻女郎轻易不能放将军出城!” “何用回小沛!我有一个侄女,将军!” 虽然关于上座那位陆将军的婚事,大家不太敢拿来打趣,但张辽这么个青年男子的婚事显然是可以稍微关心一下的,于是气氛和话题一下子就转了过去。 张辽稍微抻脖子望了一眼帐中央那一箱金帛,又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咳。 “你觉得,”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这个比那个强,还是那个比这个强?” “哪个?”另一个人小声问道,“你是说那位贵人?” “就是他,一见那个容姿风度,就知道他一定是大家出身,差不了,”第一个人又开始嘀咕,“虽然看到咱们就生气,但可见对将军是真心的!” “这是什么话!”第二个小声说道,“你忘了是这位张文远将军为先生报了仇吗?” 那人倒吸一口冷气,“你说得对!咱们果然还是该多帮帮小张将军!” 两个捧着壶站在身后的美少年一顿嘀嘀咕咕后,达成了一致。 ……陆悬鱼很想转过去瞪他们一眼,想想还是没好意思。 箱子抬下去了,接下来继续一边慢慢喝酒,一边聊一点正事。 “将军,彼军主帅已失,濮阳之围可解否?” 张超这样问过之后,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咱们开了个好头,”她说道,“但这才第一步。” 首先运送粮草的队伍不会现在来,他们需要分一些人守仓亭津,这个渡口实在太重要,直接影响到他们有没有退路,将来救下臧洪又有没有退路,因此直到臧霸的车队兵马到了,这部分兵力才能调动。 另一方面,冀州军仍有四万余人,他们并非远路而来,而是在自家门口打仗,因此即使颜良被杀,他们仍然不至于立刻就惊慌失措,弃营而逃。 尤其是这支军队有个严重的问题: 他们的战略目的到底是啥? 张邈张超想救臧洪出来,可以说这个保底目标很好完成,现在几乎就已经完成了——冲到城下,臧洪跑出来,跟着一路狂奔到仓亭津,过河绕路青州去小沛,完成。 但如果臧洪所说的“救”不是这种救法呢?如果臧洪想要的是击退袁绍军,保住濮阳甚至是整个东郡呢? 这同样也是她希望达成的目标。 “不过,若只是想见一见臧子源,”她说道,“还是很容易的。” 她不知道那些冀州军的实力如何——但光看颜良带来的这支兵马,还是不可小觑——而冀州军不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人,因此他们也会非常警惕,收缩兵力,摆出防御的态势。 这样一来,城内外就不再是隔绝状态了。 趁此时机想要冲进城里,见一见臧洪还是不难的。 当她这样说时,张邈张超兄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既如此,我今夜便趁乱至城下如何?!” 她想了一会儿,“可以,不过臧子源未必方便开城门,孟卓公恐怕要被他用绳子拉上去——” 张邈表示不怕苦也不怕累时,她摆摆手,“不是那个事。” “那是……?” “孟卓公见过攻城战中的城下吗?” 这位兖州名士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是,当初跟着吕布造曹老板反时,他到底是负责个啥了? 她的腹诽没有说出口,最后还是换了另一句话。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她说道,“正好我也有事想问问臧子源。” 张邈看着她。 ……似乎现在腹诽的变成他了。 无论如何,现在优势在他们这边,是有的是时间可以边吃边聊,谋划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的。 但对于许攸来说,这个消息不啻于一场灾难。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该怎么写这封文书,将自己有可能背的所有责任都摘得明明白白,将这件事定性为颜良的愚蠢。 ——本来就挺蠢的!蠢极了!死不足惜! 他就是这样一边咆哮着,一边写文书的时候,笔尖突然停了下来。 许攸想到了另一件事。 于是他写了两封信。 一封自然是给主公袁绍的,另一封却是给郭图的。 “这一封信,”他站在帐门口,拿了给郭图的那封信,严厉地吩咐骑士,“务必小心谨慎,送到郭先生手上,不假旁人之手,明白吗?!” 区区一个濮阳,竟起了这么多波折!他心中这样一边骂,一边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座夜色中的城池。 臧洪就站在城墙上,皱眉向下看。 今天的冀州军很不寻常,不仅没有攻城,反而在傍晚明显地收缩了阵势,四万余的军队,基本都撤到了城北。 守军注意到这个动向,立刻禀报给他,于是城上的守军更加仔细地观察着每一面城墙下的情况,并发现了更多的细节。 有冀州兵三三俩俩地狼狈逃了回来,他们当中大多数连旗帜也没有,武器甚至也丢掉了,当真像丧家之犬一样游荡着归来。 城上的守军立刻开始兴奋地议论——必有援军来了!不仅来了!而且还是一场大胜! 这个消息一瞬间传遍了整座濮阳城。 瘦削憔悴的百姓们止不住地大笑,笑着笑着又趴在地上痛哭。 这座寂静了很久,如同军事堡垒一样萧条,如坟墓一样肃穆的城池陷入了片刻的狂欢中。 援军真的来了吗?! 他们一定带了粮食吧?! 他们会击退冀州人吗?! 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出城了吧?咱们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吧? 这些问题反反复复地搅动着他们的头脑,直到天渐渐黑下去,城外一片寂静,城内也熄了火光——没有地方去买灯油,因而入夜之后,除了城头上的守军可以点起桐油火把之外,城中百姓们只能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明天,他们这样信誓旦旦,明天太阳升起时,援军就会来到城下了! 但比他们所想的更加惊喜的是,这支援军的首领就在这个夜里,已经来到了城下。 张邈入城的时候还有点恍恍惚惚。 这不能怪他,城门确实暂时打不开,他是被绳子吊上去的。 十几骑在城下的一片夜色中等着他,待得他叙话已毕,还要立刻出城。 绳子勒在他身上的紧缚感与窒息感算不得什么,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也算不得什么。 令他感到恍惚的是城下的气味。 腐烂、焦糊、恶臭,那些本该冰冷而僵硬的躯体已经随着时日变迁,逐渐变得柔软而温暖。 他想要来到城墙下,就必须踩过那些躯体,甚至手脚并用。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这座城下,四面八方,到处都是这样的景象。 因此当他升上城墙,被人扶着下了绳子时,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带着那个世界的浓重气息。 但臧洪一点也不在乎。 这个瘦了一大圈,甚至连铠甲也无法贴身穿着,行走时便在身上轻轻晃动的东郡太守上前一步,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 张邈伸出手去,想握一握他的手,将他扶起来,刚刚伸出手,却又手收了回去。 “子源……”他叹息道,“值得吗?” “孟卓公为洪着想,故有此问,”臧洪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这样问,他抬起头来,那张苍老了十岁都不止的面容平静极了,“但洪为天子,为汉室,虽死无憾。” 张邈张了张嘴。 “天子东巡,”他说道,“已经去了兖州。” 臧洪的脸很瘦,很憔悴,因此眼睛就显得尤其大,微微有点突出。 第393节 在听到他这句话时,那两只眼睛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睁得更大了。 可是里面没有泪水,也没有怨愤。 “那又如何?”臧洪平静极了,“我守的,仍然是大汉的东郡。” 第357章 城中已困顿许久。 尽管臧洪已经提前做好了一切尽可能的准备,比如尽力多收收一些粮食在城中,比如在房前屋后的每一寸空地上种些菜,每一座庭院水池中都养几尾鱼。 但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如此,这一年的冬天极其寒冷。 城内所有的水池都结冰了,所有的鱼都冻住了,甚至连用稻草围了许多层的井水也结了厚厚的坚冰,让人不得不反复下井用火去烤,才能保住那么数口井。 但干柴与木炭也是有数的,因此城内少有的几亩冬麦也没挺过这个冬天。 当春天来临时,城中不仅没有一尾游动的鱼,甚至许多茅屋也空了出来,暗示他们的主人没有捱过这个严酷的冬天。 这一切都是因为臧洪一人。 许攸派了许多兵士在城下这样大声谩骂,骂他沽名钓誉,骂他背主求荣,骂他大奸似忠,是个地道的小人。 有城头上的守军与他们对骂,但臧洪沉默地听着,不置一词 许攸尤其还派人在城下喊,要城中世家群起,拨乱世,反诸正。 于是又有城中世家写了慷慨激昂的檄文,让守军骂回去。 后来许攸又改变了新的骂法,骂臧洪为了一己之私欲,拉全城人坐守孤城,坐视士庶陷饥寒困顿中,问臧洪不忍远在数百里外的雒阳百姓忍饥受冻,为什么忍看自己眼前的生民饿死? 城中已经没有麻,没有棉,更没有丝,纺不出线,织不出布,但守城需要的大量物资里,布匹一定是其中之一。 因此每一匹布都被运到城下之后,他连士人也不得不在衣服上打起补丁。 臧洪的铠甲下,也是这样一身打了补丁的衣服,但他自己丝毫未曾察觉。 “今日我于城上观之,袁绍营中似有变故,未知端倪?” “颜良闻我至此,轻军冒进,为我军所斩!” 臧洪眼睛里一下子亮起了神采,“不意公胸中竟有此般韬略!东郡有救矣!” 尽管冒领军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张邈还是硬着头皮认下了。 酒席上一番斟酌之后,陆廉仍旧镇守大营,未曾来此,他也在臧洪面前隐瞒了军中有陆廉张辽之事。 濮阳能不能救下,眼前尚不分明。 按照陆廉的计划,明天清晨时,最好是率军向城北的冀州军进行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如果彼军真的是群龙无首,惊慌失措,那么一鼓作气摧城拔寨,直接将这四万余冀州军赶回邺城便是; 如果彼军已作修整,军心未乱,尚需城上城下配合,共同击破。 因此濮阳守军还有多少战斗力,张邈必须向臧洪问清楚,但张家军到底由谁来指挥这种事,他思前想后,还是暂时先藏住。 毕竟这场战争算得上孤军冒进,若是败了,他来承受袁绍的怒火倒没什么,但不能让徐州也有陷入战火之虞。 关于臧洪这一句颇有信心的赞叹,这位兖州名士居然哑然了许久。 若是以前的他,必定也有这般信心,须臾间便能令城下敌军倾覆。 但他现在清醒了许多。 “子源,”他忧虑地说道,“明日将有一场大战,城上守军能为援否?” “这是自然!”臧洪爽朗地大笑起来,“我亦能开两石强弓!孟卓公放心便是!” 张邈心中百感交集,现下他已经洗净了手,可以伸出双手,去握一握臧洪的手了。 那双手上带了些茧子,因此十分粗糙,与张邈这种养尊处优文士的手很不一样,温暖,干燥,骨节分明。 但张邈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这双手太瘦了,瘦得让他立刻就能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个人的身材大致是什么样子,尤其他是曾经见过臧洪曾经的模样的——那是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当他着猎装,开强弓时,手臂上的肌肉便会绷紧,显现出优美流畅的线条。 但现在的臧洪已经瘦弱了许多,他当真还能开强弓吗? 当然,战争总不是靠着某个将领个人勇武决定胜败的——但太守都已如此,何况那些守军? “子源,明晨寅时便埋锅造饭,令士兵们饱餐一顿为上!” 臧洪愣了一下,而后便大笑起来。 时至深夜,守城的臧洪没有睡,围城的主帅也没有睡。 一位爱姬为他披上了一件夹层的锦袍,令袁绍能在这个略有些寒凉的春夜里走进主室,却不至于感到寒意迫人。 他此时阴沉着一张脸,接过一杯热蜜水后,根本没有去喝一口,立刻便用力地将那个杯子砸在了地上! “张邈此獠,我早当杀之!”他骂道,“当初若不是阿瞒心善,以为与他乃石交之友,令我是非当容之,我岂容他活到今日!” “颜良虽骁勇,然其性情狭促,不听人言,不可独任,听闻张孟卓曾遣来使,为他所杀,而后又如此轻敌,方有此祸,”沮授立刻说道,“但于主公而言,此亦非祸。” 袁绍紧皱眉头,“监军何意?” “张邈好名无实,”沮授道,“若主公肯折节下交……” 于沮授看来,臧洪、张邈张超兄弟这些人,都有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这样的性格原本是很容易拿捏的,尤其现下濮阳城中万余士庶生死都要看袁绍的眼色,他只要能稍稍作出一点姿态,给张邈一个为臧洪说项缓颊的机会,再表一表自己对天子的忠心,哪怕臧洪心中不服,也是不得不低头的。 爱民可烦,臧洪背了这许多人的性命在身上,悲愤忧虑,早已不能承其重,现下有了这样一个契机,他多半是肯降的。 哪怕他是个铁骨铮铮的大丈夫,誓死不降,那些城中士庶和张邈张超兄弟也不会再像之前一样与他一条心了。 但他这样娓娓道来,袁绍却仍紧皱着眉头。 “监军啊,”他长叹了一声,“次伯是光和时便跟在我左右的人哪。” 沮授愣了一会儿,也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主公何不遣张郃高览同去,接替颜良许攸之责?” 郭图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许攸不能节制颜良,致有此祸,可见许子远性情太柔,主公何不另择一人监军?” 许攸是袁绍曹操的发小,又十分懂得溜须拍马的功夫,直说他的不是,袁绍多半是不爱听的。 但现下说起许攸性情柔和,不能节制主帅,袁绍觉得这话说得还十分恰当。 不是总有郡守告状,说许攸的族人犯法吗?他是该劝一劝的,但他就是这样和善老实的性情,这也没办法呀! “依公则先生之见,该择何人监军?” “依在下看,孟岱为人谨慎刚直,堪为此任。” 沮授默默地在袖中握住了拳头。 许攸已经是个巧言媚上的佞人了,换他下去也就罢了,现在竟然想将孟岱那样见利忘义,屡进谗言的小人送去东郡? 这分明是郭图想借东郡的机会给他下绊子! 但沮授也十分清楚,如果郭图提出的每一个建议他都要反驳的话,主公一定会觉得心胸狭窄的人不是郭图而是他。 “主公,有一事须得谨慎,张氏兄弟究竟自何路而来,又是如何渡河的?若此非张氏兄弟鲁莽行事,而是刘备陆廉有备而来,我军岂不危矣?”沮授说道,“不若主公另遣一军,前往探查为上。” 上座的主公在这片灯火通明中已露出了疲态,“依监军之见,当派何人?” 沮授在这一群被半夜拉起来的谋士里扫了一眼后,顷刻便确定了他的人选。 晨起的白雾之中,有嘈杂的脚步声,滚滚的车轮声,偶尔有一两声战马嘶鸣,又或者是牲口不高兴地用鼻子喷一喷气。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在寂静的土路上。 越靠近濮阳,这条路就越凄凉,模模糊糊的白雾里听不到鸡鸣,听不到狗叫,听不到井轱辘转动时的闷声闷气,也听不到妇人打开房门,去院子里抱柴火的脚步声。 袁绍无论如何不至于屠戮自己的领民,只是将他们都驱赶开,要濮阳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令臧洪无法获得任何补给。 张超骑在马上,沉默地望着前路。 他们要趁着新的主帅还没有到达城下时,一鼓作气,将冀州军赶出东郡。 当然,陆廉也提醒了他们。 “我虽未与袁绍亲自交过手,不过只要看一看颜良这些士兵的勇武就知道,想击破他的大营并不容易,”她这样说道,“不过好在我们仍然快他们一步,今天这一仗,无论如何,咱们都是不吃亏的。” 她说出这样的话的同时,一点也没有想到袁绍麾下,另一个她十分熟悉,却并不了解的人正在向她而来。 郎君一点也不像个将军。 士兵们这样悄悄地嘀咕,他生得那样俊秀,皮肤似乎比束髻冠上镶嵌的美玉还要白,这样的人知道什么临阵打仗的事呢? 但又有人为他辩解,听说荀从事精于韬略,到时只要运筹帷幄,说不定就能带咱们将二贼打回去了! 打回去?立刻有人嘲笑道,咱们连他们在哪都不知道哇!而且他们杀得颜将军,岂杀不得咱们?! 张氏二贼的名声还未显露,人人皆知他们杀了颜良,却不知道他们有多少兵卒,多少战马,营地扎在哪里,粮草如何运来。 滔滔黄河两岸,似乎到处都是船,到处都可以过河,到处都有二贼的兵马,简直要闹得人心惶惶! 这些话语一丝一毫也没有落进这位被沮授寄予厚望的年轻将军耳中。 他坐在辎车里,左手拿着一盏油灯,右手拎着一张地图,任凭马车如何颠簸,他自巍然不动地看了很久。 这场战争在荀谌看来,到处都透着诡异。 张邈张超兄弟遣使后数日便到达了濮阳城外十数里的地方,颜良竟然不曾警觉! 而二张行军,兖州未曾派信使来报信,也是不合理极了……但他们若是不走兖州,走哪里呢? 荀谌的目光转向了泰山,看了一会儿之后,重新将目光转回了东郡。 他们选了一条隐秘的,但需要人接应安排的路,因此这绝不可能是二张自己所为。 ——刘备对二张救援东郡的态度,一定是默许,甚至是支持的。一定为他们提供了青徐的道路,可能也会支援他们一些粮草辎重。 但二张行军打仗的本事呢? 马车的车轮忽然碾过一粒石头,车子猛然颠簸了一下。 一滴灯油从灯盏里晃了出来,落在了那只洁白修长,只有文士才有的手上。 第394节 荀谌的眉头猛然皱了一下,将油灯和地图放下,从怀里掏了一块细布,开始擦拭自己的手。 颜良虽然是轻敌冒进,但他对二张的印象原本是不算错的。 汴水之战时,二张追随袁公,各自派遣了一些招募来的兵马,但表现平平无奇,只能说是一群庸才,不值得在意。 之后他们投靠了吕布,又与吕布一同如丧家之犬般,逃去了徐州,这一路上他们将自己祖先的坟茔,宗族的家庙,族人的田产,全都尽数抛弃了。 如果他们那时有这样的领兵才能,是这样果决而勇武的将军,他们怎么会连祖坟都抛弃了,哭着踏上这条流亡的不归之路?! 难道说他们在小沛这些时日里,卧薪尝胆,闭门造车,倒是学成了一代名将?真要是这样,赵括死得何其冤也! “这不对劲,”荀谌注视着自己手背上那一小块发红的皮肤,喃喃自语,“这样的决断,不是二张能下的。” 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那张地图,手却下意识地将细布重新塞回怀里时,无意间碰触到了什么东西。 那半块金饼。 这位文质彬彬的将军忽然愣了。 在这样一辆颠簸而昏暗的辎车里想起她时,荀谌的心中没有感到什么绮思,而是涌上一股冰冷的寒意。 如果打这一仗的是陆廉呢? 她行军既轻且快,用兵却凶猛果决,是百战百胜,被世人称为有韩白之才的名将。 如果是她来打这一仗,那么土堤、骑兵、以及拉开中军与大纛距离这些可怕的细节就都不必用巧合去解释了。 但下一个问题是:陆廉为什么要替二张打这一仗呢? 她与臧洪素未蒙面,可称不上有什么交情。 荀谌心中那股冰冷的迷雾正在慢慢扩散开,于是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传令官何在?” 在雾气即将散尽的清晨,传令官匆匆地骑马来到辎车旁边,“将军!” 辎车里传出荀谌清越冰冷,从容不迫的声音,“从军中挑选二十个机警的斥候,前去范城。” “范城?”传令官有些吃惊,“将军要他们探查何事?” “要他们在城内外看一看,是否有敌军的营寨。” ……这个命令太荒谬了。 城外要是有敌军营寨,那范城自然就是被围困攻打了,范城令如何还不赶紧飞马前来邺城报信求救? 但车内这位冀州从事并没有解释什么,他反而强调了另一件古怪的事: “吩咐他们,探查时须小心行事,不许惊动范城令。” 第358章 荀谌会想到范城并不是偶然之事。 与许攸一样,他听说张邈张超兄弟自小沛出兵,来东郡援救臧洪时,除了二张打仗的本事,行军的路线外,彼军究竟在哪里渡河,这是个十分重要的事。 大军在哪一个渡口渡河,同样意味着接下来后方辎重要走哪里,也就意味着二张的粮草将会囤在哪里。 自王景修渠筑堤后,东郡至青州的黄河两岸大致有几个渡口,荀谌还是清楚的。 青州战乱频仍,土地荒芜,路途又过于遥远,张氏兄弟不当绕行青州。 而东郡境内的黄河渡口,离青州最近的便是仓亭津。 它原本是一处十分繁华的渡口,往来东郡的商船都会在这里停一停,将青州的海产,雒阳的绸缎,又或者是更远处的货物运过来。 但时逢乱世,交通隔绝,这些货船渐渐便少了,尤其青州数场战火下,河两岸已再不见什么商船,仓亭津也就冷落下来了。 但这一处河滩平缓,视野宽敞,仍旧是难得的渡口。 如果张氏兄弟扎营在此,隔河便是泰山支脉的鱼山。山路虽复杂,泰山寇尽可自如穿梭其中,放心运粮。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泰山寇为什么要帮他们? 荀谌性情有些高傲,但做事却谨慎极了。 他出行时便想过,沮授为何要他另领一军,不与张郃高览同行? 沮授防的到底是张邈,还是刘备? 在他看来,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虚惊,张氏兄弟不过误打误撞地度过黄河,误打误撞地杀了颜良,大军白跑这一趟,在河岸上屯兵数月也没什么。 但如果这场战争源于刘备试探性的攻击,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先拿仓亭津,而后再图东郡,到时便可南北夹击兖州,击破曹操后,再图河北。 荀谌这样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荒谬。 如果东郡是说丢就丢的地方,莫说主公懒得来打臧洪——他根本不会将东郡从曹操手中分出来! 没错!东郡是兖州的一部分!但被袁绍扣在了手里,不曾归还亲如兄弟的曹操! 这是河北的门户,荀谌想,刘备若是真欲图东郡,那就是一场避无可避的大战了。 在他继续南下行军的不久之后,斥候带来了他想要的消息。 这位高冠博带,风度翩翩,画风和全军都不太一样,因此格外引人侧目的将军坐在一棵古树下,仿佛赏春一般赏玩着满树飘飘洒洒的白花。 但参军领着斥候回报消息的时候,内心多少有些震惊,想不明白这位年轻将军到底怎么想到要去探查范城的。 他只是恭敬地将所见所闻都报之给了将军。 ——包括城下有张邈的军营,城门并未关闭,许多平民和商贾甚至跑过来与营中士兵做起了交易。 这诡异的一幕说出来后,将军却一点也不显得吃惊。 “范城城墙高几许?宽几丈?可曾修缮过?”他问道,“周围十余里可曾坚壁清野?” “墙高不足二丈,宽亦不足二丈……”斥候回报道,“不曾修缮,亦不曾坚壁清野。” “军营呢?” “其营栅栏高约二丈有余,亦布拒马,其中大营套小营,又有三层壕沟,防范十分严密。” 一阵清风袭来,花瓣飘落在这位年轻士人的肩上。 他从席子上拿起了麈尾,轻轻地将它扫开。 “既如此,唤营中工匠即刻准备起来,”荀谌说道,“敌军的营寨须得攻克,叛将的城池也要打下来才行。” 一旁的参军吃了一惊,“将军,范城令也许是被迫……” 荀谌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平静极了,又冰冷极了。 参军被那一眼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带着斥候退下,缄口不言。 雾气散了。 一面面旗帜在阳光下仿佛连成了一片。 当箭塔上放哨的士兵发现这一幕时,他几乎有些惊慌失措,立刻同时拿起了一旁的焦斗,拼命地敲了起来! 这急促的声音引起了下方士兵的警觉,立刻呼喝跑动了起来。 士气还未从昨晚的打击中恢复,因此有些萎靡的士兵们惊慌极了!即使屯长与队率们在大声喝骂,要他们抓起盾牌和武器,准备迎接战斗时,他们仍然无法从恐惧中脱离出来。 而且这些小军官下达的命令也不那么清晰——他们要准备战斗,可是在哪里战斗?是在辕门之外,还是在营中?是按小队为建制战斗,还是按曲,按部?他们要怎么战斗?是隔着栅栏同敌军用长矛互戳?还是先把水预备起来防止敌军防火? 士兵们这样茫茫然,军官们也一样地茫然,颜良已死,许攸虽可暂代主帅之职,但他却不擅面对这样仓促的战斗! 他需要先问一问敌军是从哪一个方向来,多少人,马步兵各多少,再问一问昨夜回撤到城北的左右翼都是怎么扎营的,各自的布营情况又如何! ——归根结底,二张的军队来得太快了!快得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许攸一时给不出什么意见,只能令那几名将军因地制宜,各自为战时,敌军已经到了眼前! 敌军数量并不多,但攻打营寨时非常坚决,眼光也准极了。 他们从东北角的冀州军右营开始了攻击,这座营寨因为昨天拔营匆忙,壕沟只挖了几尺,因此被敌军轻而易举地用沙袋土包填平后不多时,栅栏就被砍开了一个缺口。 敌军如同黄河决堤一般涌进来时,营中偏将才刚刚组织起千余士兵,想要堵住那个缺口,但缺口很快变得越来越多,于是洪水涌入的速度也越来越急! 到处都有人在作战,到处都有人在死去。 这些冀州兵是不怕死的,但这样的死毫无意义!他们在各自为战,得不到指令,也见不到援军! “守不住了!” 到处都有人这样嚷了起来,“守不住了,咱们去别的营吧!” “不能逃!”校尉或是偏将又立刻大喊起来,“军法官!临阵脱逃者斩!” 但在一座沸腾的军营里,他们的咆哮很快便被淹没在士兵们嘈杂而混乱的各种声音里。 越来越多的人动了这样的心思——敌军像潮水一样,但他们确实也只像潮水,他们从一个方向而来,并没有四面八方地包抄,他们是留出了一条逃跑的路的! 不管他们为什么没有包围这座营寨,冀州人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并且争先恐后地避开东北方,而向着西南的中军大营而去。 陆悬鱼骑马守在“张”字大纛之下,一旁是张邈与他的亲兵护卫们。 她安静地注视着远处的那一幕,看二张的绛色旗帜渐渐涌入冀州军的右营,并且越来越多,将整座军营都染成了那抹浓厚而深沉的颜色。 很快有人放火了,打仗总是会有人放火的,于是营中的士兵逃得更多,也更快了,他们推倒了自己军营的栅栏,然后奔着西面的中军大营而去。 有人在奔跑时摔倒了,立刻就有人踩着他的身体跑了过去; 有人在拥挤时嫌弃手上的旗帜或是盾牌太重,便随手丢开; 丢盔卸甲,弃旗而逃,自相践踏,不计其数。 她认真地观察这一幕时,张邈忍不住发问了。 “辞玉将军,我军原可全歼这五千余冀州兵的,为何要给他们留出西面,放他们逃出一条生路?” “因为中军大营没有反应,”她提起马鞭,指了指中军的方向,“那才是重点。” 四万多的冀州军里,真正用来打仗的其实只有两万余人,左右营的规模看来都不足一万,但中军大营明显比他们大了一倍不止。 这是一座极其庞大的军事堡垒,有深而宽的壕沟,有高近三丈的坚固栅栏,有密密麻麻的拒马,辕门由吊桥而成。 与其说是营寨,不如说是一座城,当然,这原本就是颜良守在濮阳城下大半年慢慢修成的,质量和另外两座营寨不能同日而语。 第395节 但张邈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出什么。 “中军大营?与这些溃兵有何干系?”他问道,“我军又当如何攻下?” 陆悬鱼摇摇头,“攻不下。” 亲兵们互相看看,赶紧将头别开,严肃认真地望向四面八方,就是不看张邈脸色。 “凭咱们这点兵力想打人家固若金汤的大营,多少有点飘飘然,”她说道,“所以要借那些溃兵的力。” 溃兵会四散跑开,但更会习惯性地寻求自己军队的庇护。 他们会不顾中军营的大声喝止,搬开鹿角,爬过壕沟,哀求着,哭泣着,想方设法都要进入中军大营。 接下来就是中军营的麻烦了。 陆悬鱼虽然觉得靠这么一次猪突猛进不太可能拿下中军营,但她还挺乐观的。 只要对方自己把营门打开,怎么也能留点人头下来,填他两条壕沟,最好再拆一片栅栏,要是事事顺利,冲进去放把火再跑,也够他们士气继续低落,可以继续寻隙突袭的。 太阳渐渐爬到了头顶,最后一丝雾气也不见了。 大地将肆无忌惮到处流淌的鲜血贪婪吸净,再通过热气将它蒸腾出来。 濮阳城北的这片荒野上,到处都弥漫着湿润而温热的血雾,甚至在濮阳城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幕时,似乎也能闻到血的味道。 似乎今天这一场鏖战,已经慰藉了城下的许多亡灵。 但就在此时,中军大营的吊桥忽然放下了。 “那是什么人的旌旗?!” 中军士兵从营中跑出来了! 他们举着盾牌,撞开了面前疯狂想要涌进来的溃兵,对于那些想要抱住他们的脚,爬也要爬进大营的溃兵,他们甚至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但他们的目标不是这些溃兵,似乎有武将带着他们,很快冲向了已经全盘溃败的右军大营! 在溃败的人潮面前,这些中军士兵如同丢进洪水中的沙袋,刚丢下去时,立刻被淹没,可是越来越多的沙袋丢进去,一道防线渐渐便立起来了。 有了这道防线,连同那些溃兵也渐渐跟着有了主心骨,不再仓惶地四处奔逃,而是按照军官的吩咐,如同已经和缓下来的流水,涌向了中军的两翼。 冀州军开始了反击,既坚决,又勇猛。 新的大纛也立了起来,远远望过去,在树林一般密布的旗帜中好像一只鲜艳而高傲的鹰。 “他们有了新的主帅?”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么快?” ……不知不觉已经打了四五个时辰没错,按照邺城到这里的距离,新的主帅上任也不算很离谱。 ……但这个人怎么反应这么快?他刚下车不要找找时差的吗?立刻就上任,上任就干活,干活就效率这么高? 她眯着眼睛,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会儿,有斥候已经跑回来了。 “将军!中军旌旗上书一个张字!” “又是一个张将军!”她大吃一惊! “哪里来的张——”张邈忽然恍然,“张郃张儁乂(jun 四声 yi 四声,也可以读成巧变)!” 先不管哪里来的张将军,眼前最要紧的问题是,怎么应对这一波防守反击。 她招招手,喊了传令兵过来。 “给咱们的张将军送个信去,”她说道,“要他在城南十里处的土路旁等着。” “将军?”张邈满脸不解。 “咱们该撤兵了,”陆悬鱼说道,“派人报之孟高公,要他尽力将兵撤往城南,撤得漂亮点儿最好,但要是狼狈些也没事。” 张郃也骑在马上,注视着眼前的战局。 这位将军三十余岁,长了一张见之即忘的路人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很。 当战局开始此消彼长,敌军开始撤退时,有人策马来到了他的身边。 “趁此良机,正可一鼓作气,追击敌军!”新任监军孟岱用这样抑扬顿挫的声音嚷道,“今日破敌必矣!” 在一场战斗中,撤退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如何能保持阵容,不将撤退变成溃退,这是每一个将领都迫切希望得到答案,但从来也没有明确答案的难题。 现下这道难题该张邈张超兄弟做了,在孟岱看来,他们答得不怎么样。 那些士兵明显有些慌,有些士兵还能顾得上互相扶持,有些士兵几乎已经是不顾一切地逃窜了。 “他们撤得有些早。”张郃忽然说道。 孟岱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位新任主帅似乎没有收到他的眼神,也没有听到他刚刚迫切的话语。 “传令下去,”张郃说道,“不许追击,收兵回营。” “不许追击!” “不许追击!” “收兵回营!” “收兵回营!” 张郃的声音变成了传令官的声音,又变成了无数偏将、校尉、司马、队率的声音,层层叠叠如波浪一般向着人潮的尽头而去。 他的确是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的战局,因此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身后孟岱阴沉的脸色。 第359章 尽管击退了张邈张超兄弟的兵马,但这算不上一场胜利。 右军大营的火烧了很久才被灭掉,一具具尸体被搬出来,他们大多不是被敌军杀死的,而是在仓惶逃跑中死去的。 有可能是被倒塌的栅栏砸死,被人群践踏而死,被火烧死,或者是躲在帐篷里,因浓烟窒息而死。 士兵与民夫忙碌着搬开烧毁的栅栏,湿漉漉的帐篷,忍着刺鼻的气味,在一个又一个水坑里艰难跋涉,记录着已经烧毁的各种辎重,再抢救出尚未被烧毁的那一部分,企图重新将这片营地清理出来。 剩下的右军士兵可能没办法住在这里了,他们得后撤数里,砍伐树木,重新建起一座营寨。 这座营寨可能没有那么多帐篷可以用了,所以他们当中的一些士兵还得忍受露宿的艰苦,蚊虫与毒蛇都可能来侵扰他们,但谁让他们打输了这一场呢? 而对于张郃来说,他要处理的杂务还有一项:战利品。 张邈先胜了一场,阵斩颜良,并且获得了不少马匹、铠甲、兵器等战利品,而后又在突袭冀州军大营时出师不利,没能达成他们的目标不说,又丢了一些战利品回来。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俘虏那些张家军士兵的时候,从他们身上就收缴到了刚穿在身上的,颜良本部兵马的兵甲,以及一些布匹和钱粮。 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张郃下令将这一类“战利品”都重新发给士兵们,对这一仗所带来的损失稍作补充。 但孟岱有不同意见。 “儁乂如何这般自苦?”这位新上任的监军摸了摸胡子,“咱们河北何其富饶,袁公岂会吝于这一点辎重?军中消耗,报之邺城便是。” “损失倒也不多,不必连这一点事都要上报,”张郃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先击退张氏兄弟最为紧要。” 孟岱便不说话了。 许攸看了中军帐中坐在主帅位置上的张郃一眼,又看了看孟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若非儁乂临阵退敌,此战怕要损兵折将,更兼濮阳亦将落入二贼之手,到时我等如何去见袁公哪?依在下观之,我等皆感儁乂活命之恩哪!” 他这样一番吹嘘,孟岱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许攸轻轻地瞥了他一眼,感觉心中快乐极了。 他自己是要灰头土脸地回邺城了,主帅都被人斩了,他自然不能在此久留,但他临走前总还要讲几句诛心的话,给这几个人下点绊子才是。 这位袁绍元从与孟岱、张郃、高览都没有什么仇怨,他这点心思也不是冲着他们去的。 ……谁让张郃是被沮授推举上来的! ……谁让袁公那么看重沮授! ……谁让河北那许多谋士都只能当个几千、几万兵马的监军,只有沮授!沮授监了整个河北的兵马!只要是袁公的兵马!都由他来管!监统内外,威震三军! ……他许攸是什么人?是袁绍领着曹阿瞒在街上抢新妇时便有了交情的人!凭什么不是他来当那个监军! 许攸同三人简短道别,离开中军帐,坐上辎车准备返回邺城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宽敞明亮的中军帐。 ……就该出点事!他心想,只要是沮授推上来的人,没事也最好有点事! 孟岱也出去了。 帐中只剩下张郃高览,高览往外看了一眼,悄悄地走到张郃身边。 “儁乂可见孟仲乔今日神情么?” 张郃愕然抬头,“我只见他有不豫之色,却不知何故?” “听他言语,或是为今日缴获的那些财物,”高览委婉地说道,“儁乂当细思才是。” 这位将军又愣了一会儿,而后恍然。 从字面上来看,打仗是不挣钱的,兵马只要一动,后勤就要疯狂烧钱。 但对于将领们来说,只要他们想,打仗总是特别挣钱的。 行军时若是在自家领土上,可以向沿路的郡县要钱;若是进了敌军境内,那更是处处都是钱。 曹孟德麾下那位忠肝义胆的将军曹洪,当年就是出了名的爱钱,爱赚钱,打仗能赚钱,不打仗更能赚钱的奇才。 孟岱的意思其实就很简单:那些财物别发士兵了,缺的让邺城出,正好多要一笔钱,剩下的二一添作五咱们分了吧。 “你我初至城下,未尝一胜,先报损失,岂不令人耻笑?”张郃皱眉道,“他若要财物,我自去主簿处支些给他便是。” 高览张张嘴,又把嘴闭上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也算我一份,”他苦笑道,“搭着你的车,一起作这个人情。” 丝帛与一箱银钱很快被抬进了孟岱的帐篷——只是素帛,而不是最为名贵的蜀锦,那一箱银钱中,有金银,亦有铜钱,算算也只不过数万钱。 高览将这些财物送过来时,话说得很客气,只说事事都要仰仗监军提点,讲得孟岱喜笑颜开。 但当高览走后,孟岱望着那箱财物,脸色又淡下去了。 “他存了什么心思,我岂能不知?”孟岱自言自语道,“他倒心高气傲。” 第396节 张郃憋着这口气,想先退二贼,再下濮城,而后方才回返邺城——他是一心要建功立业的。 有这样的志气,怪不得被沮监军看重。 ……既然被沮授看重,那被旁人所嫉恨,想来也是没有怨言的吧? 案几上被放了一碟洗净的梅子,带着红艳艳的色泽和酸甜扑鼻的香气,案几下还有一小筐。 偶尔有一粒水珠从梅子顶端滚落下来,于是更让人觉得新鲜水灵了。 陆悬鱼从后帐里转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磨磨蹭蹭地来到案几前坐下,看了一眼沙盘,又看了一眼水果。 小二和小五在指挥亲兵将脏水倒出去,他们俩顺便还要再打扫一遍帐篷。 不过这些事和她没关系,她决定还是先拿一颗梅子来吃,一边吃一边干活。 他们现在驻扎在濮阳城南十里外土路边的山坡下,旁边有一个小湖,顺便还有一座士族的别院,也被他们征用了。 于是吃的东西除了麦饭与咸菜之外,士兵们还可以上山打打猎,或者是下湖捞捞鱼,看起来就挺惬意的。 但张超不觉得,他问过陆悬鱼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直接撤进城内呢? 虽然张邈是用绳子吊上去的,但并不意味着城门就打不开了——每座城门都在攻城战开始前先被堵上了,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才能搬开——只要他们表露出想进城的意愿,臧洪一定会欢迎他们进城驻扎。 “城墙坚固,不能硬取,可为我军倚仗,”张超说道,“岂不比驻扎城外来得安全?” “咱们要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打仗,孟高公说得也不错,”她说,“但现在不太一样。” 东郡不是青徐。 当她在徐州作战时,每一个田里的农人,每一个路边的商贾,每一个城里的士人,都在努力地向她传达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信息。 他们听到了什么可疑的马蹄声一闪而过,见到了什么面色不善的陌生人,又或者在下游的河流里捞到了什么上游的东西。 这些细枝末节都会被他们报到军营来,于是他们都成了她的眼和耳。 现在情况反过来了。 二张不能走到哪就宣传到哪,告诉每一个人他们是来解救臧洪的,因此对于绝大多东郡人来说,他们仍然是外人,需要警惕地离远了观望。 如果他们再进了城,这回堵城门的可能就是张郃的兵马了,到那时他们被隔绝内外消息还是次要的,辎重粮草又该怎么办? “咱们驻扎在城外,与城上可以互为倚仗为其一,文远的骑兵亦可随时照应范城为其二,”她说道,“虽白日当空,但咱们却是在夜里行军,不可不警觉。” 梅子有点酸。 她啃了一个,有点嫌弃,将啃过的果核放在一旁,准备继续专心地看自己的沙盘,想想还是再喝一点水。 ……是蜜水,怪不得! 小五轻手轻脚地凑了过来,捡走了果核。 “将军可要将梅子腌一腌?” “没事,”她摆摆手,“你们也挺忙的,没得让你们加班干什么。” “比起将军,小人一点也不忙呢,”美少年忽闪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只恨不能为将军分忧。” “你已经在分忧了,你们干了不少活啊,”她无知无觉地说道,“当然比我的主簿干的还是少,不过他那虽然累点,但比较有前途,等过后送你们……” “小人听过田使君的美名,”美少年有点委屈,“但小人想跟在将军身边学兵法,学打仗。” ……她不看沙盘了,上下打量这个十七八岁的美少年。 “你为什么想学打仗呢?” 美少年脸红了。 “将军,小人无礼,小人只是觉得将军并非形貌昳丽之人,但运筹帷幄,领兵临阵时的容姿气度却……” 她继续听他讲,但是美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 “却很令人心生倾慕……” “我懂了,”陆悬鱼笑呵呵地说道,“不教,你去把梅子都腌了吧,不要太甜,也不要酸,要酸里带甜的,快去。” 张辽进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玉树修竹般的美少年,抱着一筐梅子,满脸心如死灰地从中军帐疾行而出。 ……差点撞到他。 不知道怎么的,张文远心里就有了一个猜想。 “虽说出身低了些,也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他走进来寻了个胡床坐下,“年少而慕少艾,人之常情,将军何以这般绝情?” 她抬眼瞥了他一眼,“我非少艾。” 张辽故意板了一下脸,“将军怎么不是?青徐两州倾慕将军之人何其多也!” 她的面容端正但寡淡,勉强称一句清秀,倒确实算不上美丽,但张辽觉得,这样刚刚好。 比她美一点,丑一点,年轻一点,年长一点的女子世上是尽有的,但那些都没什么意义。 他这样端详她的时候,陆悬鱼摆了摆手。 “他们可不是看重我这个人,”她说道,“他们只是看重我手中的兵罢了。” “那个小郎君,难道也是如此?” 陆悬鱼想了一下,微笑起来。 “他与那些世家子不同,”她说道,“但归根到底还是相同的。” 一个雒阳城中杀猪的帮佣是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无论男女。 但当她立下了百战百胜的声名,并且拥有一支不容小觑的兵马和领地后,她平平无奇的脸上自动加了一层名为“名将”的美丽面纱,那些所谓的“姿容”、“气度”,不外如是。 她这样想的时候,张辽坐在旁边,笑眯眯地不吭声,像只标准的并州狗子。 于是她忽然又从这点乱七八糟的小事里清醒过来。 “刚刚都是文远打岔,”她有点恼羞成怒,“找你来说正事!” 张辽的神情变得肃然起来,“何事?” “十日前咱们就往臧霸处送信了,”她说道,“但我总不放心仓亭津。” 比起陆悬鱼所处的境地,仓亭津的士兵似乎还更开心一些。 附近虽然没有湖光山色,但是有黄河,一样可以捞鱼,还是颇为肥美的黄河鲤鱼。 不仅有黄河,还有一座小城,城里还有好多百姓出来跟他们做生意。 不仅做生意,而且这两日是沐兰节,城中有不少人都会出城,采草药,沐药汤,哪怕没那么有仪式感的,至少也要下河玩一玩水。 今岁天旱,黄河水位较往年更低一点,下河的人就更多了些,营外集市上的人也更多了。 箭塔上的那个士兵就抻着脖子使劲地去望,直到从集市里寻到了他暗恋的那个姑娘之后,目光就转不开了。 她今天头上系了一条新的帕子,帕子染成鹅黄,配着鬓边新采的一朵兰花,看着秀雅极了。 她是来摊子上帮忙的,忙过这一阵就要离开,因而箭塔上的那个士兵更舍不得移开眼睛了。 他是兖州人,其实老家离这里也不远哇!就是家境贫寒了些,要是这次出来打仗能立些功,攒点钱,他是不是就能…… 这个士兵一心一意地琢磨他那点事时,少女忽然抬起了头。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拍。 但那个美丽少女并未看向他,而是看向了远处。 随着她转过头去,下面越来越多的百姓也将头转了过去,向着共同的一个方向张望,但他们毕竟在地面上,看得不如他高,也不如他远…… 那个士兵心里还存着这样快活又轻松的想法,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想看看他们在看什么稀罕景色。 当他转过头去,仔细观望时,土路尽头的旌旗越来越近,上面的“荀”字也越来越清晰了。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起来! ……焦斗!焦斗在哪!有敌袭!有敌袭! “敌袭——!” 第360章 那是袁绍的军队,只要看方向就知道,对于这几年的百姓们来说,并不算陌生。 因此他们最初只是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 毕竟这支外来的军队都能驻扎在这里,每天让他们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那自家主公的兵马来了又有什么问题? 当然,当然,冀州军数量实在太多,因此兵卒素质也参差不齐,有些愿意同他们做生意,有些则蛮横得多——但东郡的百姓们的确没当他们是外人。 箭塔上的士兵急促地敲起焦斗,将这些沉浸在沐浴与节日气氛中的百姓惊醒过来! “要打仗了!”他们嚷了起来,“快逃!快逃!” 那些士兵跑起来了!向着这里跑起来了! 可是摊子上还有没卖完的酒,锅里还有热气腾腾的炖狗肉!还有那些艾草!竹席!草鞋! 对穷苦人来说,这些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因此有的人撒开腿就跑了,有些人还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但这支冀州军没有耐心等待这些庶民全部撤走,又或者在他们的眼里,这些与贼人往来交易的黔首原本都是死不足惜的罪民。 有士兵慌忙地想要去关辕门,但这座陆悬鱼精心修建起的营寨辕门是吊桥,想要拉升起来就需要一群士兵一起发力。 正在此时,冀州军中有传令官发号施令。 前排的士兵还在跑,后排的弓手却停住了脚步。 他们弯弓搭箭,向着天空的方向抬起箭尖,仿佛要射杀那一轮将至中天的太阳。 当箭头升起时,它奔赴的似乎是那个明亮而耀眼的天空。 但当它下落时,它发现自己正向着地狱奔赴——亦或者它本就是地狱。 弓兵的臂力总是参差不齐的,有的人极有力,那支穿云箭追风赶月地冲进了营寨之中,从一个年轻士兵的背后狠狠地扎进去,立了一功; 有人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那支箭飞过同袍的头顶,飞过坚硬的土路,向着城下展开的荒地而去,那里还有许多商贾,他们背着或挑着的货物延滞了他们的脚步; 第397节 其中还有几个人,徒劳而焦急地想捡起满地的蒸饼、肉干,或者其他令他们舍不得放弃的东西——于是当箭雨袭来时,这些迟钝的黔首甚至没有那个警觉,抬起头看一眼天空。 他们就那样保持着与之前相差不大的姿势,横七竖八地留在了那里。 士兵们毫不在意,他们还在继续向前,再向前! 吊桥旁的贼兵正在忙着将吊桥升起来,这才是他们所在意的事! 箭塔上的士兵终于想起来这里是“箭塔”了,正在呼喊着要弓箭手上来。 但跑在最前面的冀州兵已经用尽全力,将手中的长矛掷向了辕门前的守军! 没有信使,没有威胁和警告,战鼓敲得紧迫极了! 吊桥刚刚升起了不到一丈,冀州兵却已经冲到了桥前! ……是了!他们怎么连拒马也没有布! 守大门的屯长懊恼极了,可也已经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踩过百姓的尸体,冲了过来。 荀谌的兵马扑到仓亭津时,城中守军立刻关闭了城门——这是令长反复叮嘱他们的。但当陈容自己跑到城墙上的时候,他发现冀州军来的比他想象得还要快,战局也更加惨烈。 那些士兵离他很远,至少一里之外,因此人变得很小,都仿佛不再是人了,而是一只只小蚂蚁,密密麻麻地在几根树枝搭成的小玩意儿下面打着架。 那几根树枝上渐渐冒起了黑烟,于是外面的蚂蚁仿佛受到了鼓励,往里冲得就更有劲了,三番五次地想要冲破辕门处的防线。 他们这样做了,也成功了,树枝外面的那些小蚂蚁不仅更进一步,而且将自己的阵线慢慢延长拉开,想要将整座营寨渐渐包围起来。 ——那支冀州兵马的确比这些守营的士兵要多不少,他们这样坚决地攻打下去,大概也是会成功的。 陈容站在城墙上,继续向着城东的方向看过去,冀州军的阵线展开得很快,如同潮水一般,而在他们身后,无数具尸体仿佛退潮时被海水留下的碎石瓦片一般,丢弃在了岸上,连同他们身体里还没有流干冷却的鲜血,一同蔓延在这座小城的城下。 陈容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在那一瞬间揪了起来。 “兵马可点起了?” “是,除却城门处的守军之外——还有一千五百余人,都在城下!” 陈容很想说点什么,他原本是个饱读诗书的人。 但他最后还是沉默地走下了城墙。 “开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刻,中郎将陶升正骑马守在荀谌的轺车旁。 他有些惊诧地看了看城门处的方向,又转过头看向这位冀州从事,不明白他为什么猜得这样准。 但这位偏将是个厚道人,见到传令官令旗挥动,后军调转方向,准备迎击陈容时,他还是忍不住想为陈容说一句好话。 “陈子储其实是个好人……” 荀谌似乎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稚伯真是宅心仁厚。” “将军,范城的士兵亦是袁公的士兵啊!”他握住车轼,恳求道,“贼军将败,将军何不说陈容以道理,令他迷途知返呢?” 荀谌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稚伯既如此说,我便试一试吧。” 他的语调听起来温和极了。 当这万余冀州军的主帅穿过后军,越众而出,由身边护卫以长牌相护,来到范城士兵们面前时,双方仍然隔了百步之距。 士兵们出城见到那一地的尸体时,他们几乎都是憋了一股郁气的。 双方征战有死伤是正常的,百姓来不及躲,死个百余人也不算稀罕事。 但这些士兵都是范城人,因而战场上那些惨死的百姓几乎多多少少都与他们沾亲带故,最不济也是个邻居。 因而他们出城时,那股郁气令他们短暂地忘记了胆怯,甚至真的决心同这支兵马进行一番厮杀。 但对面却没有立刻与他们开战,那位年轻将军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他们的阵阵窃窃私语。 他甚至也没有质问。 “求救之信,已至邺城!”那位将军高声道,“袁公知贼势大,特令在下前来援救!诸位守城辛苦!正可杀贼立功!” 陈容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我不曾写过信!”他厉声道,“我已许诺,放张孟卓、张孟高兄弟去濮阳!” 荀谌冷笑了一声。 “子储何以这般执迷不悟,”他说道,“你看一看你身前的兵卒,他们何辜?” 他伸出手去,指了指地上那些尸体,“生民又何辜?!陈令长若早将他们留在城中,静待援军,岂会有今日之局?!” 士兵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那个年轻英俊的将军还在继续说下去,他的言辞从严厉又渐渐转为了温情。 “我今率军至此,一为退张氏二贼,二为援救满城士庶!待剿灭贼军,亦当赏功罚过!诸位若追随袁公,自然有功,若追随陈容,不仅诸位是罪人,家眷亦危!”他的声音逐渐变得痛心疾首起来,“如何决断,诸位当三思才是!” 营寨上空的烟越来越浓了,甚至不断有士兵翻出栅栏,想要跳下河去,爬到河对岸。 但栅栏下面挖了深深的壕沟,里面布满尖刺,越不过去的,便只有声声惨叫! 这座营寨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完全是因为主持修建它的人坚持着将它修得极其坚固,哪怕一部分士兵溃败,剩下的还可以在重重防御工事下继续作战。 但随着冀州军不断推进,溃败的士兵越来越多,坚守的则越来越少。 要不了多久,整座营寨就会被彻底推平,活下来的士兵十不存一,而那些囤在此地的辎重粮草,都会被付之一炬。 ——但这关东郡人什么事呢? 如果他们为了这座外来人的营寨去攻打冀州军,先不说他们救不救得下来,就算救下来了,就像对面那位将军说的,难道袁绍还能坐视不理吗? 这些士兵犹豫着,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 军官没有吭声,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甚至连那几名小军官也跟着后退了一步。 他们的令长此刻骑在马上,看神情也矛盾极了。 当然,他无论相貌还是气度,都不像一个武将,连这座营寨也是二张恳求很久之后,他才犹犹豫豫地同意的——这位令长,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啊。 因此当他策马向前时,无论是县尉还是士兵,都在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陈容拔出了腰间所携的长剑。 荀谌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惊骇的神情,身侧的长牌兵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护在其中,两旁的十几名弩手立刻拉开弩机,将眼睛凑在了望山上。 “陈子储!”荀谌厉声道,“臧洪背弃仁主,你原非他同党,今日竟欲与他同死么?” 马蹄越来越急。 那个出身寒微,相貌平平的无名小官甚至连甲也未穿,就这样一身高冠博带的打扮,拎着一柄长剑,姿态几乎可笑地冲了上来! 荀谌愣住了。 “将军!”身旁的亲兵急切地提醒了他一声,“杀不杀?!” 他是可以活捉这个人的,这是个义士,因此不该死。 但荀谌在那一瞬间又清晰地明白,他下达什么命令,结果都是殊途同归的。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一排弩手向着疾驰而来的范城令扳动悬刀时,不知何时,范城的守军不再后退了。 战鼓声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昂! 如滔滔东去的黄河水,又如那一腔蓬勃的英雄血! 那些士兵们终于拔出了武器,跟着他们令长的脚步,冲了上来! 第361章 冀州军与范城的守军并不一样。 自初平二年,袁绍轻取冀州时起,这支韩馥麾下的兵马就不断开始为他南征北战,扩充疆土,甚至在他攻伐公孙瓒的艰难时刻也一直坚定地守在这位主君身边,不曾后退。 这十年来,他们可以称得上劳苦,但也的确是百战老兵。 而这支守军北有冀州,南有兖州,除了吕布与曹操在濮阳打过一场战争之外,其余时间里,范城并不受战争袭扰。 因而这城中能凑出一千余人的守军,还是陈容很注重四处清剿贼寇的战果。但即使如此,他们的铠甲没有对面那么明亮,武器也没有对面那么整齐,有些人没穿甲,还有些人连环首刀也没有,只拎了一根长矛。 他们就这么冲了上去,凭着一腔血勇,凭着他们对那位平日里温和又沉默的令长最后的,也是全部的尊崇。 他们就这么冲了上去! 荀谌轻轻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传令官,“弓手。”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传令官层层下达后,立刻转为了一片片弓弦绞紧的声音。 两军原本只有数百步,当范城的守军大踏步上前时,弓箭手甚至不需要将弓拉得太满。 荀谌示意车夫调转车头,将轺车重新驶回中军之中时,弓手队的队率正在高声下令。 箭雨倾泻而下的声音盖过了车轮滚滚,盖过了黄河滔滔。 仓亭津上这片空地原本是有别的用途的,在大汉还没有衰败至此时,黄河上的货船经常会在这里停靠卸货。 这片空地上曾经堆满了粮食,木料、丝帛、铜钱。民夫在这里走来走去,汗流浃背地扛起一根根木头,船主忙碌地跑来跑去,还有那些管着渡口的小官吏,时不时会颐指气使地同河上的船夫大声嚷嚷几句,要他们停船时守规矩些,不许占了别人的位置。 于是也有商贾在这里卖货,卖些吃喝,卖些针头线脑,竹席草鞋,不是卖给士兵,而是卖给黄河上往来的客商与旅人。 到了夜里,仓亭津会点起火把,留那些不在这里卸货,而只是路过的船舶停一停。 河面上倒映着火光,随着从未清冽过的黄河水缓缓而去。 ——范城很小,这些守军平日里也不会是兵卒,这座城养不起这么多的脱产士兵。 他们只是城内外的民夫、杂役、帮佣,为了一点犒赏,也为了能免除些赋税来服这个役。 但在这一日之后,他们再也不会想起曾经的仓亭津了。 当箭雨倾泻而下时,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停下脚步,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了天空。 第398节 这片空地上铺就了一层尸体。 很快又铺上了一层。 在接战之后,冀州军的中军开始有意识的步步后退,加厚两翼。如果对面领兵的人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应该会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并且立刻后退保持阵型。 但接管兵马的那位县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平生面对过的最凶残的敌人也只不过是黄河上一个拥有四只船,以及百十来个悍匪的河盗头子,而不是袁绍的冀州军。 他只凭一腔血勇,跟着守军一起冲锋,并撞上了冀州军的阵线,因此当对面的弩手坐在车上,用脚拉开那架他不曾见过的强弩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身缺少了长牌手的护卫。 他只是见到了那一排弩矢向着他而来,而他拿起了身边的一只小圆盾,下意识地挡了一挡。 就在下一刻,八石的腰引弩将他的小圆盾,他的臂膀,连同他整个人都狠狠地贯穿! 轺车已经驶回了高地上,那位年轻的将军仍然端坐在车中,注视着眼前这一片炼狱般的景象。 陈容已死,那个接替他职责的卫尉也已经战死。 但士兵们还在继续战斗,用他们手里粗糙的武器,用他们钢铁一样的手,用他们的脚,用他们的牙! 于是后军的包围圈渐渐变成了一只汤锅,它应当已经用得很久了,温润光滑的边缘上多了许多裂痕与缺口,因此锅里烧开的肉汤便不断地翻滚着,咆哮着,溅起鲜红得几乎刺眼的热浪,竭尽全力地想要冲出去,用沸腾的怒意炸开这口锅! 但这锅汤烧了许久,终究还是渐渐地冷却了。 陶升不愿再看这一幕惨剧,忍着眼泪,将目光移到荀谌的身上时,这位年轻的将军已经调转了车头,专注地望着他另一半正在攻打大营的兵马。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长而浓密的睫毛如羽扇一般轻轻扇了一扇,于是那个专注的眼神就显得格外的心无旁骛,扶在车轼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干净极了。 只看他这幅模样,陶升忽然觉得,这位玉树一般秀丽的郎君更像是在看一卷新书,或是一位女郎。 荀谌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将头转了过来。 “嗯?” 他的声音很轻,与刚刚应下陶升求情时的声音一样的温和。 陶升却忽然觉得周身发冷,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很希望有点什么突如其来的境况,打破荀谌脸上那张面具! “将军!西边的小路上有烟尘起!似有骑兵!” 那张面具一瞬间便碎了,荀谌的眼睛里迸发出又冷又厉的光芒,“什么人?!” “那必是二张的援军!”陶升脱口而出,“荀将军——” “不可能!”荀谌皱起眉,“张儁乂就在城下,张邈就算有此心,岂敢在两军夹击下赶来救援仓亭津?!” “将军!快看!” 烟尘尽头的小路上,隐隐现出了“张”字大旗! “敌军的援兵到了!” “将军!” 陶升想不明白自己在那一瞬间为什么是心中有些欣喜的,但他立刻急促地催了起来,“我军远来疲敝——” 这是疑兵之计。 荀谌心里这样想到,他行军这样快,二张又无法遍布斥候,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赶来支援。 但万一这支兵马就是来这里准备换防,甚至是接应渡河的辎重队呢? 那只玉一样的手狠狠地锤在了车轼上! “传令撤军,”荀谌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远远的范城,“派人去城下,让他们立刻开城。” “……如何开城?” 荀谌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但那张温和的脸上仍然透着遮不住的冰冷。 “告诉他们,此城城令与县尉皆已伏诛,叛军尽墨,”他说道,“若是现在不开城门,少顷玉石俱焚。” 战局已定,无论那是援军还是疑兵,都很难救得了这座大营。 但当冀州军如潮水般退去时,营中还有许多士兵在慌乱地翻过栅栏,想要逃到河对岸去。 他们当中的确有许多人就这样趟过黄河,仓惶地跑到了黄河南岸,尤其在他们见到远处出现了“臧”字大旗之后,逃过去的人就更多了。 他们身上带着伤,带着血,带着焦糊的痕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满身湿透地奔向泰山寇的前军,并且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那座营寨!他们没守住啊!将军的辎重还在里面!他们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的呜咽与号啕没有传得很远,至少没有令那支始终不曾靠近的骑兵听见。 荀谌站在城墙上,往下望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血红的光辉洒在了这片战场上。 “派几个人出城,去为陈子储收敛,”他说道,“还有,坚壁清野,征发民夫,将壕沟挖深。” “将军?” “他们今夜就会知道这个消息,”荀谌说道,“咱们也得做好准备。” 陆悬鱼得知这个消息时,整个人稍微是有点懵的。 但她立刻起身去寻张邈了。 这个时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不同的想法,别人的不太好猜,但张邈她就能猜个差不多。 他整个人跑到营外面去了,而且是在营东的一片田野里,点了火把备了酒,一边流泪,一边在祭祀陈容。 “此真天下烈士!虽兵弱敌强,能屈其力而不能屈其节!”他往地上洒了一觥酒,大声喊道,“子储!子储!是我误你!” ……看得出来张邈是真心的,但她还是要打断他。 “孟卓公,”她干巴巴地张开嘴,“咱们回营行吗?” 张邈抬头看她。 四十多岁的一个大汉,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本可以救他的!”他嚷道,“我不知他竟会如此!” “孟卓公,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陆悬鱼平静地弯下腰望着他,“军中尚有十日之粮,十日内咱们要打退援军。” 这位主帅愣住了。 “陈子储死了。”他说道。 “我知道。”她点点头,“仓亭津的大营也没守住。” “陈子储死了,”张邈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为你我而死。” 他的世界观好像一瞬间被打碎了一样,整个人满是错愕与愤怒,但她将它忽略掉了,只是认真地对他说: “那我们就更不能输。” 这个四十多岁的大汉恍惚了一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那一瓮酒都倒在了田野里。 “辞玉将军心志之坚,为我平生罕见,”他说道,“坚如钢铁。” “你要是打过这么多仗,”她说道,“你也一样。”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必须留下来面对这一切。 她意识到这场战争还是有些东西超出了她的意料,比如冀州军是如何在这样快的时间里扑到仓亭津,断了她的后路,这位主帅绝对是个值得研究的对手。 ……但话说回来,她又不是不认识荀谌。 当她领着张邈返回营寨,解除了这位没常识主帅的危机——颜良才刚被阵斩,尸体才入土几天啊,他就敢自己跑出来,还在夜里点火把!人家的骑兵要是冲过来直接一波带走漂亮,这仗就没法打了! 她回到帐中时,张辽正在摆弄她的沙盘。 ……仓亭津那个营寨是没了,但河对岸插了个小旗帜,表示臧霸很快就到了。 城头换了荀字旗,因此他放了个小木块进去,上面写了个荀字。 “这人长得还挺好看的,”她骂道,“心这么坏。” 张辽听前半句就悄悄抬头看她一眼,听到后半句时,眼睛轻轻地弯了起来。 “辞玉与他熟识?” “嗯,他前些日子还来过剧城,”她说道,“不过我不喜欢这个人。” 张辽似乎就挺开心的,盘腿坐在那里,竖着耳朵开始听。 “为何?” 她也在案旁坐下,想了一会儿。 “这人言辞与行事总有种表里不一的感觉,”她说道,“也不是说他真的坏,就是你第一眼看他,就觉得他像陈长文似的,没什么心眼,只是个专心学问的世家子。” 张辽的嘴抿了起来,不知道是觉得这句话里哪一个点有趣,似乎想笑,但是不敢。 “但文远你细想,冀州打得那么凶,那些谋士们拉帮结伙,相互攻讦,为何却没人与荀谌交恶呢?” “也说不定他就是个心地纯良的人,听说刘使君也很喜爱他。”张辽很是客气地说了一句。 ……还心地纯良,人家切开之后是黑心,荀谌切开说不定是个黑洞。 但她这样跟他吐槽了几句后,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 “张郃张儁乂这人,”她说道,“文远你知道吗?” 张辽似乎想了一会儿,“见过。” 见自然是当初跟着吕布在袁绍麾下混的时候见到的,袁绍刚开始怀着满腔热情想拉拢这群并州狗子,整天置酒高台,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于是并州和冀州的武将们多多少少也就对彼此有了点印象。 “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赶忙问道。 “一个武人。”张辽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监军孟岱呢?” 张辽脸上的平静就转为了一丝的隐隐的鄙薄。 “不值得结交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女将军脸上便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看得张辽很有点懵。 ……张郃是个路人脸。 ……高览也是个路人脸。 ……孟岱年轻时倒是确实还算端正,毕竟他这人既无军功,又无谋略,全靠抱谋士们大腿混到袁绍身边的,多少能靠外表和口才得到一点主公的好感。 不过他很快把自己这些发散的想法都收敛了起来。 第399节 “辞玉欲何为?” “咱们得想点办法,”她说道,“试试他们之间友谊的小船坚不坚固。” 第362章 好像已经很久没下雨了。 清晨的阳光洒在已经被踩得很结实的城下空地上,骑兵的马蹄跑过时,便扬起一股恶臭的灰尘。 这是在所难免的,打过仗的地方总有这种腐臭的气息,即使尸体被拖走埋葬了,鲜血和着肉泥已经浸入泥土中,于是远望过去,地面总不会是单纯的土黄色,而是充满了一片片的黑。 下场雨就好了,路过的骑兵这样想。 下过雨之后,那些已经枯萎的野草会重新生长起来,已经腐烂的东西也会变成肥料,滋养大地,让野草长得更茂盛些,很快这场战争的痕迹就会被抹去了。 到那时,他们也可以返回冀州了,今年这样旱,家中的田园一定也是这幅萎靡不振的模样,待他回去前,可以支些钱粮,回去雇人打一口井。 他已经来城下守了半年,濮阳没攻下,敌军却是越来越多…… 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那个冀州骑兵就是这样想的,因此当他看到人去营空的城南大营时,从身体里迸发出了一股由衷的喜悦! “二贼已撤军?!” “尚未走远,只在离城十里处!” 孟岱激动得将饭碗一下子扣在了案上,“张将军知否?” “必已知晓,”随从伶俐地回道,“怕是知道监军尚用朝食,因此不忍相扰。” 孟岱嫌弃地看了一眼案上的饭食。 今岁干旱,粟米的价格节节上涨,毫无疑问,桌上这一碗粟米饭,一碟青菜,一碟煎肉,一碗鱼汤,不管是在庶民看来还是张郃看来,都已足够奢侈。 但孟岱不是这样的人,他早上起来吃得不多,但一碗奶,一碟蜜饼,加上一份炙羊肉总还是要的,奶可以是羊奶,当然要是家中的乳母能带来几个就更好了。 濮阳离邺城不过二百里,他匆忙前来营中,家中的仆妇婢女还未至营中,因此只能暂时吃吃这样的苦……但这东西哪里称得上朝食了! 孟岱起身擦了擦手,“先去中军帐吧,待得二贼授首,再用饭也不迟。” “监军如此辛劳,袁公必能知晓的!” 这个小胡子中年人“噗嗤”笑了一声,“主公身边忠奸莫辨,难说啊。” 张邈张超的军队的确撤军了,撤得还不远,走在濮阳到范城的路上,因此很容易追。 但张郃看起来却一点都没有兴趣。 他坐在案后,盯着面前的地图发呆,直到孟岱坐不住为止。 “将军,彼军攻营受挫,损兵折将,锐气已失,将军为何不肯追击?” “斥候曾报敌军行军时,远处有烟尘起,又隐有旗帜,恐有伏兵,”张郃心平气和地说道,“因此未曾追击。” 孟岱一瞬间似乎有点懵,“斥候为何不上前详查?” “彼军若是骑兵,斥候亦无近前之力。” 这话敷衍极了,因此帐篷里沉默了一会儿。 高览终于又开口,“监军,荀从事有信至,他已收复范城,攻破了二张于仓亭津所立营寨,缴获粮草无数,如此二贼后路已断,我军不必心焦。” “高将军的意思是,”孟岱阴沉沉地开口了,“这军功便交给荀谌了?” 高览愣住了,望了望张郃,犹豫着没有开口。 张郃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了。 “监军说的是,”他说道,“咱们在后面跟着便是。” 行军时,陆悬鱼一般都是骑马的,好处当然不必说了,随时随地一夹马腹就可以跑起来进入骑兵战斗模式,而且相对居高临下,能观察前后左右各方面的细节。 ……但是坐在轺车上的快乐,她也是想不到哇。 比如说太阳很晒,但是轺车上的车盖可以遮一遮阳光,让她不至于在阳光下暴晒,就省了很多汗,衣服也就不臭了。 甚至随行的美少年还会非常贴心地替她准备好行军时的吃喝——包括但不限于洗好装在陶罐里的果子,一直放在井里湃着所以冰冰凉的蜜水,以及随时可以擦擦脸的湿布帕子。 不过坏处也有。 美少年总会问这问那。 “将军,咱们为何要撤军呢?” “守在城下两军相峙的话,讨不到什么好处,咱们得想办法,给他们拉出来溜溜。” “可他们也没追上来啊,”少年捧着水壶,走得额头上见了汗珠,“咱们都走了十五里了。” “他们动身了,”她说道,“只是走得慢而已。” “为什么没有追过来同咱们决战呢?” 她捧着陶杯刚准备喝时,迎面一阵热风袭来,卷着路上的尘土,瞬间扑了他们一个灰头土脸。 于是怅然的小陆将军只能将陶杯放下。 土路颠簸颠簸,小陆将军晃悠晃悠。 “他们觉得咱们粮草尽了,想等到仓亭津时,再将咱们合围剿灭。” 前面的军队走得很慢,似乎很疲惫,但也可能很警觉,想在烈日炎炎下保持一点体力,应对突发状况。 于是后面的军队走得也很慢,并且距离前面总有十里远。 士兵们的脸上看起来都很轻松,谁也没有被这样的行军所累到。 但两边都会远远派出斥候,反复探查对面行军时的所有细节—— 他们一共多少人?其中马步兵各多少?民夫多少?辎重车多少辆?行军队伍从头到尾,大约多长? 他们行军时,前军多少?中军多少?后军多少?几人并行?辎重车在前在后?有多少兵护送?骑兵都在什么地方? 这些琐碎的细节渐渐为两军的统帅们拼凑出了对面的形象。 “贼军似乎还是走得急,”有人这样悄悄报给孟岱,“原本辎重车是在中间的,但经过了一片泥淖,有不少车子陷了进去,贼人又急于行军,大军便弃了辎重而行,现下虽然那些辎车都已从泥淖中赶了出来,但已经在后军处了……” 行军之时,若是觉得形势紧急,便会丢弃辎重,轻装行军,这再正常不过。 而那些辎重中,有铜钱,有布帛,有金银珠宝,除却粮草外,其余都是用来犒劳士兵,激励士气的东西。 即使这一场军功由两方平分,孟岱想,这些辎重也不该分给荀谌!荀谌已经得了仓亭津大营的财物,这一份原本就该留给濮阳城下的兵马才是! 他心中这样计较,随从何等伶俐,便又加了一句。 “听说有车倾覆,”他小心说道,“满满一车的铜钱,都洒在了泥地里,二张这一次恐怕是倾尽家财,才能带来这么多财物,重得牛都拉不动!” “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孟岱骂道,“我虽为监军,但说不动张郃高览,我自己手中又哪里有兵马呢?” 随从小心地看他一眼,“监军位高权重,哪里没有兵马呢?” 孟岱愣了一下。 说他没有兵马,其实是不准确的。 他也是河北世家出身,自然也有部曲私兵,不受张郃节制,不过他这人行事总不肯吃亏,因此当初得令被派来这里时,他已分配自己的兵马去押运粮草。 从魏郡到东郡这一路上太平极了,这支兵马只有好吃好喝的份,断然不会受屈,更不会遇险。 将这支押运粮草的兵马调过来,袭击二贼辎重,在张郃面前抢一笔功劳……这事做得多少有些乱了军纪军规。 孟岱犹豫极了,坐在轺车里晃晃悠悠,就是下不定决心。 丘陵上的土路渐渐走了一个下坡,于是那片原本是池塘,但因为今岁的旱情而变成湿地的泥淖便显现在冀州军的眼前。 这里因为湿润,因此长草茂盛得多,满目青翠的绿意,看着鲜亮极了,但蒸腾的水汽贴在身上,也难受极了。 “监军!” 冀州军当中也有东郡人,对此地十分熟悉,因此没有从那条路经过,而是绕着走了过去,但孟岱顺着随从的手指,还是清楚地看到无数亮闪闪的东西,在远处的泥里,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即使离得那么远,即使有那么多繁茂的野草遮掩,他还是准确地将它们认了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自恃谨慎老成的孟监军终于心动了。 跟在陆悬鱼身边的美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现在换成了骑在马上的张超。 但是一点也没影响到她的旅行质量。她的手边挂了两个小袋子,里面装了各色坚果和肉干,于是走着走着,只要风不太大,尘灰也不太大,她就能伸手抓一把来吃。 “辞玉将军,”他指了指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都走了三十余里,张郃还未追上来啊。” “再等等,”她坐在车上,吃得两腮鼓鼓的,“说不定就来了。” 张超的神情很复杂,似乎很想说点什么。 “他们当真会中计么?” “试试总没错的,”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要知道,当一个团队里有三个决策者的时候,指挥水平经常不看那个最高的,而看那个最低的。” ……她和张辽的确对张郃高览孟岱的组合有这样的看法,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口时,张超的脸色一白。 不过还没等他说话,离了二里路的后军远远敲响了焦斗! “有敌袭!”队伍两侧的哨探大声喊道,“敌袭!” 这场敌袭最初就是奔着后军的辎重去的,因此它显得十分的……土匪风格。 冀州人先是弓弩齐上,迫得后军不得不或是四处逃散,或是在辎车后躲藏,而后这些冀州人就冲了上来。 那些骡马也被这一轮箭雨射死了几头,但是不要紧,还有那么多民夫在呢!那些民夫惊慌失措地滚到了土路两旁的草丛里,河沟里,只要用皮鞭驱赶他们将车子赶回去就是! 这群冀州人甚至还找来了双倍的鼓,双倍的钲,气势雄浑极了! 听一听这阵仗!分明是发动了总攻!彼军此时不逃,还待何时?! 他们当中一个深受孟岱喜爱的小军官甚至从容不迫地走到了一辆辎重车旁边,用力地掀开了一个箱子! 满眼的珠光宝气!趁此时机,正好可以先抓一把,瑞气千条,光华万丈,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别提……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土路两旁的民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方,拔出了长刀,拿起了藤牌,冲着他冲了上来! 第400节 但这个偏将所想的不是这个——他在那一瞬间甚至没有分神去看那些伪装成民夫的士兵,而是惊恐地望向他心爱的箱子。 当他抓起一把珠宝时,下面细碎的石头也就再不受遮掩,一览无余。 这位忠心耿耿的可怜人想不到自己已经危在旦夕,他全心全意地为他惨被诈骗的主君大叫起来: “有诈啊!!!” 他的声音虽然没有传到更远处,但这支特意避开了张郃兵马的冀州军扑进二张陷阱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回了大军之中。 高览偷偷地去看张郃的神色。 不知道是太阳晒了一天的缘故还是什么,他觉得自己这位同袍似乎苍老憔悴了很多。 张郃没忍住,喃喃出声了。 “他怎能如此行事呢?” 虽说违反了军纪军规,但军纪自然是监军说了算,况且主公没有亲自出马的前提下,这种事其实不算特别稀罕。 ……就有点像外人的军队而已。 “此为监军私兵,”高览小声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救援才是。” 两千多的私兵,不能说扔就扔了。 但既然是摆明了让他们往里跳的陷阱,待大军赶到时,必然又是一场苦战。 张郃是不怕苦战的,他只是莫名为自己麾下这些士兵感到不值。 ……明明已经断了彼军的军粮,只要耐心地等一等,必会因无粮而自乱。 ……但急促的马车声已经由远及近的传来了。 ……还有车上那位监军心急火燎,要前面的军士为他让开一条路的叱骂声。 “贱奴!贱奴!”孟岱大骂道,“还不闪开!” 主帅是不能逃避的。 但高览还是悄悄地把头转到另一边去,痛苦地闭上了眼。 在张郃高览痛苦地不得不接受现实,准备与这支军队在野外展开一场决战时,张辽骑着马,拎着一个什么东西,风一样地冲到了陆悬鱼的身边。 “辞玉!”他大声道,“你看这个!” 那东西“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然后立刻传出了叫苦叫疼的呻吟声。 她趴在栏杆上,惊奇地望着那个盔明甲亮,一看就是小军官的俘虏,再望望跳下马的张辽。 “你抓他来做什么?” 张辽很显然快乐极了,一把将那个可怜的俘虏揪了起来,把他鼻青脸肿的一面对着陆悬鱼,“说!” 俘虏的脸上混杂着泥土和泪水,五官完全扭曲了起来:“将军!饶命!小人们原本只在繁阳运粮啊……” 陆悬鱼惊呆了,她一瞬间也感受到了张辽的快乐。 “说清楚些,”她急切地问道,“在哪运粮?” 第363章 黄河南岸与北岸很不相同。 北岸是范城,周遭一片平坦的地貌,南岸十数里外却是延绵不绝的山峦。其中又有一座西南高,东北低的泰山余脉,几条河流在山下汇聚,成了环绕山间的几座水泊。 臧霸修建了几个营寨,其中防护最严密的就建立在水泊中间的山脚下。 这座山中原本是有贼寇的,但那些贼寇后来被他收复了,并且现下又带了来,为他指点山中有那些小路需要防范,哪里可以布置弓弩手,哪里又可以稍作修整,便能供辎车往来。 民夫正在修建起营寨,太阳落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化成汗水滚落在泥土里,他们的努力总是有效果的,因为当他们挥洒汗水,齐齐地发一声呐喊时,多半便有一棵大树猛然栽倒下来,并且很快变成了这座营寨的一部分。 营寨附近是不能留太多草木的,即使这是一座建立在水泊上的营寨,臧霸仍然很戒备火攻。 但离远些的参天大树可以为营寨做点遮挡,这倒是很不错。 至于箭塔,被他修在了这座山的最高处。 臧霸骑在马上,反复巡视了几遍这座修建中的营寨之后,很是满意地沿着黄河策马向西跑了一段路。 当他来到与范县隔河相望的黄河南岸时,陆白正在岸边。 她身后是一群也在忙忙碌碌的民夫,其中间杂着从北岸退下来的溃兵,他们要在这里建起一座小营,以作诱敌之用。 “他也在坚壁清野。”陆白说。 臧霸望向那个方向,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这位经常带着虚伪而世故的假笑的大汉变得严肃起来。 “很有章法。”臧霸这么说道。 陆白望了一眼这位泰山寇的首领,她那玉雕一般美丽的精琢细刻的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察觉到这位年轻女郎的沉默,臧霸似乎想要开一个玩笑,让她不必太过焦虑担心,因而清了清嗓子: “听说这位冀州从事曾对你阿姊有意,”他笑道,“他若是知道陆将军在二张军中,还这样大张旗鼓坏了她的事,将来岂不尴尬?” 有风拂过年轻女郎的面容,似乎带走了一缕发丝的同时,也带走了脸上的温度。 “他若知阿姊在,便更当全力以赴。” 范城已经被这位年轻俊秀的文士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军营,一部分士兵守在城中,并且严格地将每一门每一户的居民都严格筛查记录了一遍,上至士人,下至黔首,谁也不能例外。 在此之后,这座城门被关上了,除了士兵之外,鲜少有人能够进出。 民夫在外砍伐树木、挖掘壕沟、并且在陆悬鱼那座军营的旧址上建起新的军营。 一片片的树林被砍倒,树干被修剪出来,运进城中,主枝用作鹿角,或是削作尖木条,插在壕沟里,枝条晒干后拆作干柴,搬进营中。 百姓们不必担心被困在城中是什么滋味,因为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被荀谌发动了起来,无论在城内还是城外,背土还是伐木,他们总有做不完的事。 这座小城并不繁华,其中还有许多人刚刚失去了亲人。 因此在长长的队伍里,总有人披着粗麻的孝衣,总有人止不住的哭泣。 只是这些哭泣声似乎根本无法传进荀谌的耳朵里,因此陶升忍不住来寻他了。 荀谌住在县府中,屋子布置得很是简单,不见冰盆,也不见香炉。 但当陶升脱了鞋子,走上台阶,低头越过竹帘,进了这间朴素得几近简陋的书屋时,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似乎屋内一瞬间凉了许多。 荀谌正在忙碌地写些什么东西,见他进来,立刻停了笔。 “稚伯寻我?” 他起身来迎他,又立刻命令僮仆去煮茶,还吩咐加一点糖和盐进去。 当荀谌吩咐这些琐事时,神情自然极了,甚至带了一点开朗的微笑。 因此不管陶升怎么打量,从那只镶了玉蝉的束髻冠、到他那双明亮而温和的眼,再到他浅青色的细布直裾、腰间的玉佩,还有那行止坐卧的风姿来看,这都是一位气度高华,姿容美丽的好郎君。 他本来可以走到哪里,就有少女的香囊掷到哪里的,陶升心情这样复杂地想,这样的人物来到这座小城,对于这些百姓来说是多有趣的谈资啊。 那些溺爱女儿的父母可能会遐想自己未来的女婿会不会有这位郎君的好颜色,而泼辣大胆的女郎说不定就要想方设法地制造些偶遇,哪怕不能为其妻,只要跟在身边,甚至做个几夜的夫妻,说不准也是一桩美事——这样美姿颜的好郎君,多像一阵春风啊。 但荀谌不是春风。 他不曾带来什么轻佻又美妙的风流韵事。 他为范城的百姓带来的,只有劳役与禁令,战争和死亡。 “稚伯?” 荀谌的声音略有不解,于是陶升从那些遗憾的幻想中脱离出来,叹了一口气。 “荀从事……” “唤我友若便是,”他微笑着请他坐下,“稚伯这几日皆在城外营中,今日来见我,却如何有这样的心事了?” “友若……”陶升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我今日进城,见城中许多戴孝之人,皆在劳役之中……” 荀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也很是忧伤。 “我亦知此事,”他说道,“我已送信给邺城,说范城士庶一片忠心,请主公免去范县今岁赋税徭役。” 陶升的心中一喜,“当真?” 对面文士苦笑着望向他,“我纵用兵使诈,亦不至于这般欺瞒同袍。” 这个皮肤黝黑的武将不安地动了动,“是我错怪了你。” “我征发民夫,整修城防,实是迫不得已,”荀谌说道,“已有俘虏告知,陆廉亦在二张军中。” 这个消息并没有令陶升感到惊讶,他当然是听说过陆廉的,刘备麾下的名将,朝廷亲封的纪亭侯,并且还是一位年轻女郎。 “她在军中又如何?”陶升奇怪地问道,“兵马还是二张的兵马,刘备又未曾亲至,友若何以这样戒备?”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荀谌。 直到僮仆端上了热茶,话题才又一次继续下去。 “我听说,青州孔融改进了纸张,又制出了印刷之术,”荀谌说道,“传闻皆有陆廉的功劳。” 陶升没明白这与荀谌坚壁清野有什么关系,便直率地追问了一句,“这又如何?” “丝贵而纸贱,稚伯知否?” “自然是知道的。”陶升点了点头。 “若将来中原各地,都有纸书,且物贱如泥,”荀谌在意地看着他,“又会如何呢?” “若当真如此,岂不是连黔首都能读书识字?”陶升吃了一惊,但立刻变得高兴极了,“经籍里说上古时候,人人读书明礼,说的便是这样的治世吧!” 荀谌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这样的青州,这样的陆廉,难道不值得重视吗?” 陶升恍然大悟。 “友若高见!为我所不及!” 这位出身寒微,行事粗鲁的武将喝光了一杯茶后,很快就离开了。 第401节 但荀谌面前的茶还一动未动,因此散发着清幽而苦涩的香气,将这位谋士的面容笼罩在晦暗不明的雾气里。 大汉的天下已经打成了这幅模样,这一二十年间即使由哪位诸侯终结了战乱,也不可能给黔首太多读书识字的机会。 他们总得想方设法在土里挣扎,想方设法地活下去。 但是在此之后呢? 若是黔首都能出来读书做官,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路边的老农也会讲几句揠苗助长的宋人笑话,纺线织布的妇人也会对儿子讲起孟母三迁的道理,牧童骑在牛背上,一边摇摇晃晃,一边读着书。 那不是一个再美好不过的未来吗? 但在那个美好的未来里,他在何处? 河北世家又在何处? 陆廉在青州如何整治世家豪强,要他们归还隐田隐户,冀州的世家还不甚了解,但十分在意她的荀谌却是一清二楚。 当陶升走进来时,荀谌原本正在给审配写一封信,想要劝说他停止与沮授的争斗。 但他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觉得更应该写一封信给陈琳。 他极其清楚地看到,在刘备麾下任职的陆廉,已经是整个河北世家最危险的敌人了。 天色将晚,这样的时辰应该各自鸣金收兵了。 但显然对阵双方都没有这种自觉: ——既然已经打成了烂仗,那就这么打下去吧。 对于许多热爱兵法,尤其热爱纸上谈兵的人来说,总觉得“战场”是可以经过严密计算,精挑细选,从容布置,最后再请君入瓮的。 但对于张超和张郃来说,这场战争里都有一些迫不得已的成分: 如果不是后路被抄,张超原本可以守在濮阳城下,与城上守军共同对敌; 如果不是孟岱自作主张,张郃原本可以与荀谌前后夹击,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歼灭这支疲惫而饥饿的兵马。 现在他们都不得不在这片田野上开始决战。 首先是孟岱的士兵,这些人应该是最惨的,他们原本是抱着冲过来捡便宜的心,想要靠金鼓齐鸣来吓走原本已经撤退的二张军队,却没有想到跳进了陷阱中。 当那些伪装成民夫的士兵亮出兵刃时,他们的士气就立刻崩溃了。 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刀剑的寒光!他们又因为劫掠那些辎重而变得阵型松散,没有办法结阵作战!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士兵没有用尽全力来攻击,除却第一波攻击将他们的士气彻底打崩之后,就只是逐步地,用长矛和长牌来驱赶他们。 当这些属于孟岱的溃兵意识到二张的军队想将他们赶到张郃的兵马正在前来的那个方向时,他们简直感激涕零,并且用加倍的热情来回报了这种驱赶。 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口吐白沫,但脚步一刻也不肯停歇,就这样撞进了背对着夕阳,正在前来的张郃的兵马之中。 “快收他们回来!”孟岱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了起来,“快些!快些!” 张郃隐忍地看了他一眼。 溃兵的身后便是二张的军队,很明显想要驱赶溃兵来冲散他的军阵。 张郃同传令官吩咐了几句,很快命令层层传到了前军:两翼的士兵各向外走一步,将阵型间隔变宽一步,阵容不散,放溃兵跑到后面去。 但就在这一步之间,变故突然发生了。 对于溃兵来说,他们只要跑进了前军的军阵之中,已经是安全许多了,有的人腿脚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有军官立刻大声喝骂起来,要他们赶快撤出前军,但这个命令执行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他们并非张郃统领的冀州军,而是孟岱的私军,冀州军的军官如何指挥得动他们呢? 张郃看向了孟岱,但后者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了,只是刚刚失态的那一幕太不好看,面子上仍然带了三分不自在。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这位监军只是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高览见状,在旁小心开口:“贼军将至,监军的部曲都是百战精锐,若一时不慎,折损于此,岂不可惜?” “儁乂既立功心切,”孟岱轻飘飘地说道,“我便不抢这一战了。” 张郃的拳头悄悄握紧了。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既想下令砍倒那些孟岱的私兵,更想拔出长剑,一剑戳死这个蠢材!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响应了他的祈祷,就在下一刻,前军中忽然大乱了起来! “杀人了!”有兵士这样惊叫起来,前军的军阵也一瞬间乱了起来! 那些孟岱的溃兵里,还混了些贼人! 他们跟在后面,趁着暮色昏暗,火光未显,一并冲进了张郃的前军之中! 现在那些人拔出长刀,劈头盖脸便是对身侧的士兵一顿乱砍! 他们的人数其实不多,充其量百十来个,但整个前军都因此混乱了起来——因为除他们之外,还有许多混杂在其中的溃兵啊! “传令下去!尽诛!”张郃一瞬间想都未想,脱口而出,“将这些溃兵与贼人尽诛便是!” 孟岱的脸色一瞬间就白了! “张郃!”他厉声道,“你不想活了吗?!” 但这位老实隐忍,似乎很好脾气的将军猛然转过头,凶狠地瞪向了他! “我若再由着监军这般胡作非为,”张郃说道,“你我皆不必活着回邺城了!” “翻了翻了!”陆悬鱼坐在车上,遥遥望着远处的战场,惊呼起来。 美少年互相看了看,可惜张文远将军提前领兵离开了,不在这里,只能他们硬着头皮问下去。 ……这就显得很不机灵。 “将军,什么翻了?” “友谊的小船!”这位女将军嚷道,“说翻就翻了!” 第364章 时值初夏,太阳下山的时间越来越晚,因而城门也关得越来越晚了。 对于忙碌了一天的农人来说,正可以从容地在土路旁的田埂上坐一坐,见到商贾匆匆忙忙地经过,准备推着小车、挑着扁担进城时,将他们拦下来,问一问清晨出城时挑着的那些货可都卖完了没有? 若是卖完了,那精明的农人就只能皱一皱眉头,匆匆客套几句,目送商贾离去的身影,懊恼一声今天的运气; 若是没卖完,那可就能讲一讲价了,一双草鞋、一个陶罐、一包针、一捆线,无论轻重,原封不动地挑回去总是一件令人懊恼的事情,何不便宜些,就卖给他呢? 原价一百五十钱一张的草席,现在花一百文能不能买到?都这个时辰了,这席子肯定是被别人挑剩的呀,那必定有些瑕疵,少些钱不是很正常?况且原样挑回家去还要惹得妇人唠叨,何必呢何必呢? 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借着夕阳的余晖,这样一桩买卖就在城外的土路旁做成了,农人兴匆匆地跑回家去拿钱,商贾将扁担放在了路边,自己也蹲在旁边唉声叹气,盯着土路上的那颗石子发呆。 草席卖不出去,回家必是要挨妇人的骂,可是卖得贱了,这顿絮叨也没强到哪里去。 ……要是出点什么事就好了。这个矮小又苦恼的小贩这样想,当然不能是他出事,最好是贵人们出点什么大事! 那种全城的老百姓都瞠目结舌,甚至吓得魂飞魄散,过后至少能拿来说半个月嘴的大事!他家妇人顶顶喜欢说话,不管纺线织布都要和左邻右舍的妇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个没完—— 这个小货郎蹲在路边,一边想着这种不着边际的白日梦,一边等待农人拿了钱,再穿过田间那条小路跑过来的时候,石子忽然跳了跳。 风都没有,石子是怎么自己跳起来的? 他这样疑惑地思考时,大地开始了更加有力的震颤! 一群骑兵像风一样,从他的面前冲了过去! 这个可怜的男人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所有没有卖出去的货物——最要命的是那几条绣了花的头巾——都被马蹄带起来的狂风给吹散了! 他捂着嘴,不敢哭也不敢叫,忙忙地跑去追逐那几条头巾时,那个小村庄里所有的农人都跑了出来,惊吓地望着骑兵奔驰的方向—— 是繁阳城呀!要出大事了! 这位一身铠甲,眉目冷肃的将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将腰弯得很深的县令时,令长一瞬间感觉到后背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你是繁阳令长?” “是,是,在下……” “你们的守军呢?”张辽问道,“就这么让我进城了?” ……这个问题就不是很好回答。 因此这位令长在心里悄悄地骂了一句马背上的这位将军。 看长相气度都很拿得出手,怎么脑子这样不中用! “此城为孟岱孟监军所领,城中原有守军两千,”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今日领命而去……” “除他们之外,没有别的守军了?” 令长老实地摇摇头,“南北两城门各有五十卫士,分作两班,不足拒将军天兵。” 将军身后的骑士们在窃窃私语。 ……用他听不明白的并州话。 “你这城中,”青年将军问道,“可囤了粮草?” 令长心中早就盘算过了,现下立刻从善如流,“有!城中尚有军粮四万石。” “有民夫?” “也有!也有!”他小心地回答道,“随时听从将军吩咐。” “既如此,”青年将军笑道,“我不杀你的人,也不烧你的城,你派些民夫,连夜将粮草装车,跟我同去便是!”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但火把点亮了一条街,从粮仓直到南城门,火光如流淌的长河,到处都是民夫,到处都是辎车,到处都是被牵出来还有点不太情愿的骡马。 在这座小城里,这些畜生是唯一能够自由表达心中不满的存在,因此令长注视着它们喷气尥蹶子时,心中还油然而生了一股羡慕。 “就这么把军粮送出去了?”县丞站在身后,小声地嘀咕了起来。 “不然呢?”他也小声骂道,“这么座空城,你我又能如何?” 县丞小心翼翼地不吭气了,于是两个人站在城门口,继续看着一车一车的军粮被运出去。 他们身边是那个并州将军带来的骑士,各个都人高马大,横眉冷目,手上的马槊在火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不知道是不是火光的缘故,令长甚至总觉得槊尖上是带着血的。 再想想他们既然知道孟岱将兵马调走,并且这般迅捷地扑到了城下,难道之前没有过一场厮杀吗? 第402节 他们身上那浓重的血腥味儿……必然不是他的错觉! 就在令长心中的求生欲来回翻滚时,县丞又小声说话了。 “令长,要不咱们把城烧了吧?” 令长吓了一大跳,“干什么?!” “咱们把城烧了,自然谁也看不出咱们降过敌军……” “呸!你看看这满城老小,也好意思说这话!” 县丞又一次臊眉耷眼,弓着身子猫在火光下的阴影里,不吭气了。 又过了一会儿,在车轮滚滚的嘈杂里,令长开口了: “我心中有个计较。” 县丞精神了,“如何?” “就算孟岱知道咱们降了敌军,又如何?他杀不杀咱们,他身为监军,失了这几万石军粮,主公面前,都要难看,”令长小声嘀咕道,“依我看,待敌军走了,咱们就赶紧写信给监军,他家大业大,若是变卖家产,凑个几万石粮食……想也不难!” 到那时将这笔账悄悄抹平,别人不知道这里丢过军粮,于是孟岱不用在主公面前丢脸,他们自然也不必背锅,岂不美哉? 至于敌军突然多出来几万石粮食…… 瞎说什么呢!魏郡之内,一片和乐安泰,哪来的敌军!谁敢有敌军! 马车还在继续向前,火把也在慢慢延伸,一路向着濮阳的方向而去,如一条夜色中的火龙,短暂地将周遭照亮。 那位押送粮草而去的将军一定是很高兴的; 满城的百姓见到这支敌军除了带走军粮之外,对平民倒是秋毫无犯,也很高兴; 孟岱若是知道这么大的祸事被这两个小机灵鬼瞒下,应当也很高兴; 就连那个货郎回到家中,被忐忑不安的妻子一把抱住,全然忘记问他今天卖了多少钱的货时,也是很高兴的。 ……大家都是打工人,何必那么认真。 只有大纛之下的张郃很不高兴。 他还不知道这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也想不到之后一系列堪称奇葩的连锁反应。 他只是在孟岱的目光下指挥这场战争,就已经非常,非常,非常不高兴了。 这场战争已经变成了他非常不喜欢的模样。 为围城,也为防备骑兵的缘故,他留了一万兵力在大营,因此兵力尚不能形成完全的碾压,但即使如此,他原本也可以从容地与二张对决的。 但因为孟岱的兵马,现在形势完全变了。 敌军并没有傻乎乎看着他的前军将这些敌我未明的人斩杀殆尽,重新好调整阵型之后再冲上来,就在他下令斩杀那些孟岱的私军时,敌军也已经扑了上来。 他们的阵型紧密,士兵们一手藤牌,一手环首刀,又有持矛的、拿长牌的,拎弩的在后面一层又一层,成为第一排勇士们最有利的支援。 尽管各队的队率都在大声呼和着,要士兵们保持阵型,但在这样的混战中,他们还是很快就被冲溃了。 在敌军的中军还没有下场时,张郃便不得不命令中军前进,卷入了战场之中。 这已经不是决战了。 这只是他为了挽救那三千前军而做的最后一点努力,并且,他必须击退这支敌军,才能重新从容撤军。 ……一旁的孟岱没有反应。 他因为情绪太激动,已经被张郃的亲卫绑起来了。 小二和小五很在意地看着他们所侍奉的陆将军。 暮色渐浓,在土坡上想看到下面的战况已经渐渐有些不太容易了,因此孟高公早早地进入阵中。 现在只有他们留在这里,身边百十来个亲兵护卫着大纛与主帅,但再想要下令指挥战斗恐怕就难了。 他们看看张邈,孟卓公满脸凝重; 再看看陆将军,陆将军满脸的不在乎。 下面如同旋涡,卷在一起厮杀时,有人的肚腹处忽然传出了一阵响声。 小二一下子就脸红了。 “车上还有吃的,”她说道,“你拿点去。” “这怎么行!”他吓了一跳,“现在可是在打仗!” “既不用你打仗,又不用你护卫,”陆廉笑道,“你吃就吃点,不要紧。” ……怎么就不用他护卫了! 小二一时很是委屈,想想又忍不住开口,“将军,咱们能胜吗?” “咱们已经胜了。” 这次连张邈都立刻看了过来! “辞玉将军此言何意?”他声音有些发颤,“舍弟尚在阵中搏杀,如何就算胜了?!” “彼军前军已失,若张郃一心求胜,他就该将中军与后军全部压上,全力一搏,”她指着下面灰蒙蒙一片的战场,“但你们看他用中军稳住阵线后,后军分作两翼,哪里是要下场的模样?” 小二悄悄地看了自家主君一眼。 孟卓公脸上的焦虑变成了一种混杂着焦虑的迷茫。 于是小二和小五互相对视一眼,觉得还行。 ——他们俩的兵法谋略水平,至少也能和自家主君平齐哇! 两翼的火把渐渐点起来了。 天色暗到一定程度时,两边的士兵自然而然地不再进攻,而是选择停手。 因为他们的眼睛渐花,看不清周遭地势,也看不清敌我,自然而然会选择停在自己同袍身边。 陆悬鱼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去看向传令兵。 “寻到孟高公,与他说一声,”她说道,“不当再追了。” 这位张将军的治军水平还是略超出她的意料的。 即使前军被猪队友糟蹋个稀烂,一上场就损失了这三千兵力,但张郃的阵线仍然维持得稳极了,而且张超的军队有几次露出破绽时,他都能立刻察觉到,并且努力打出一波反击。 围城的主力不过两万左右,现下能用用极小的代价打掉他三千到五千的兵力,并且大概率烧一波粮草,尤其孟岱和张郃是肉眼可见的不能再愉快玩耍了——陆悬鱼觉得,暂时够本了,不需要让张超再冒险。 “将军,”小五又悄悄凑过来问,“若是将军亲领此军,能全歼敌军么?” 她转过头看看他,很平和地点点头。 “比这更难的仗我也打过,而且也胜了。” 美少年眼睛一亮! “那!将军……” 将军能不能下场,带头冲锋,全歼敌军哇?! “但是没有必要,”她冷酷无情地说下去,“你们俩不饿吗?不饿的话给我拿点吃的过来。” 吃的是带了不少的,除了那些味道令人发指的干粮之外,陆廉的轺车上装了几袋子的干果、水果、肉干、以及还没喝完的半壶蜜水。 两个美少年忙忙碌碌地将吃喝拿出来,还不忘记细心地用干净的细布擦一擦食物。 ……但心中还是有点委屈。 ……名将其实是这个样子的吗?美少年这样迷茫地想。 他想象中的名将,应该是冷酷果决,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踏过尸山血海,在九死无生的绝境中走出一条生路,因而被天下所传颂的神明一般的人! 陆将军经历大小阵仗无数,是真正从刀剑丛中走出来的名将,她的累累声名也不是吹出来的,而是天下皆知的战绩。 ……但拥有这样战绩的人,怎么会在战场上是这个模样呢? 陆廉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些委屈又迷茫的目光。 关于敌军有可能内讧,因此不必死斗下去,让他们被迫团结这种事,张邈倒是能立刻领会精神,并且连连附和,反正“能不打尽量不打”这种事,绝对是符合他的人生准则的。 在两军终于渐渐分开,这场战斗终于暂时中止时,这位相貌平平,气质也很平和且普通的女将军从小二的手中接过了一个袋子,从里面掏出了一枚果子,递给张孟卓,见后者摇头拒绝后,便自己咬了一口。 ……那个果子可能有点酸。 在这场大战期间,这是小二和小五第一次看到陆廉愁眉苦脸,五官都皱在一起的模样。 第365章 张郃早年追随韩馥,镇压黄巾,从河间一路辗转征战,后又跟着韩馥一起投奔了袁绍,东征西战,从黄巾打到黑山贼,从胡人打到公孙瓒,他自己也从籍籍无名的小军官一路成为了河北名将,因此要说他战斗经验不足,那肯定是冤枉了他。 而且这一场仗虽说他的损失明显超过了对面,但也可以勉强说一句平局,双方的核心实力都在; 他是在自家地盘上打仗,以逸待劳,对面则是辛辛苦苦远路而来,疲惫不堪; 他有粮有后援,对面的粮道却已经被他所断; 这样想一想,他是不必太在意输了这一场的,他有这么多优势,尤其是最后一条,足以成为他的定心丸。 臧洪是没有粮给张邈的,张邈大队行军,看辎重车的数量也知道他们没带多少粮食。 所以,他可以心情稍微放轻松一点。 在回返城下大营的路上,士兵们点着火把,无精打采地走。 张郃骑在马上,也面无表情地走,屡次深呼吸,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结果都失败了。 ……他就没打过这么委屈的仗。 ……比他委屈的大概就只有孟岱了。 这位监军一路上沉默着,脑内却在破口大骂,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他要将今天的事上报邺城,要治张郃阵前反叛,诛灭友军的罪名!他要看着张郃授首!这个不值一提的寒门贱奴!若凭他也能踩在自己头上,以后孟家在冀州还有什么威严可讲! 他这样怒火中烧,途中喝了几次蜜水,高览又三番五次过来温语说和,都不能令他打消这个念头。 直至天光已亮,士兵们也终于回到了大营。 张郃是没功夫睡觉的,打了败仗回来,他要处理的事和谋划的事太多了。 第403节 孟岱其实也有一堆事,但他回到自己的营帐里,还是心怀怨气地先补个觉,准备起床时好好再同张郃摊牌。 ……然后繁阳的那封信就悄悄送进了孟监军的营帐里。 高览掀开帘子,走进这间帐篷时,还略有一点惊讶。 这里收拾得十分精雅,甚至可以称得上奢靡,比如席子上放着玉枕,榻旁垂下丝帐,又比如墙角的连枝宫灯不仅没有散发出灯油的臭味,反而带着一股美妙的清香。 当然这些都比不上案几上摆的那一盘冰,它正散发着冷气,将这座原本应当闷热得紧的帐篷变得清凉舒适。 高览也去过几位深受主公倚重的谋士的府上作客,那些人在家中的生活水平比起这个只高不低。 ……但把这些玩意儿都带到军营中来,其实还挺少见的。 他这样腹诽着,努力露出一个笑脸,“监军无恙?” 孟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我虽无恙,却不知如何返回家乡!” 高览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这是为何?” “我那二千人马,皆是自巨鹿而出,彼此多为族人,其中更有父子兄弟,”孟岱讲着讲着,真心实意地伤心起来,“现下他们尽死于张儁乂手中,家中妻儿老小却还倚门而望,令我如何能够回返!” “他们都是赤胆忠心的人,今日虽死,却是为主公的宏图大业而死,他日邺城岂能没有封赏呢?”高览跟着叹息了一会儿,“监军也不必太过担心……” 孟岱那张脸上立刻露出了憎恨的神情,“我这便要写信将噩耗带回巨鹿去!他日又是哪一日?!我族中那些家眷妇孺又当如何度日!” 话题讲到了这里,总算回到了正题上,高览心中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主公是不在这里的,因此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仗又是因为什么而输掉的,是非曲直都需要双方回去打口水仗。 一想到这个,就由不得高览不多想,沮授举荐他与张郃来此围城,必定也会倾向于他们,这不假,但孟岱却是郭图荐来的,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孟岱身后不仅有郭图,而且很可能还有大公子。 他们这两个鲁直武将却是与袁公家那几位公子都不挨边的,大公子每每宴饮邀请他们,他与张郃也总是推辞不去。 这样一比较下来,真相还重要吗?孟岱的人都杀了,张邈还没能打下来,现在稳住孟岱,齐心协力,才有机会一起从这潭泥浆里爬出去啊! 至于给钱,给钱就给钱吧!拿钱能解决这个烂摊子的话,高览就是吃上一个月的糠也认了啊! 因而作为这三个人当中性情最为温和,也最善于与人沟通的高览,试探着开了口。 “监军宽仁,既欲抚恤这些兵卒家眷,不如我与张将军也出一份力,”他这样问道,“不知监军准备为这二千人,准备多少银钱布帛呢?” 孟岱在心里立刻开始盘算起来。 三个人真闹到鱼死网破,大家仗也不打了,城也不围了,回邺城去打得鸡飞狗跳,对他来说也是极难看的。 他断然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这一次的事,他甚至也反思了自己的错误。 因此这些兵卒的抚恤金,他的确是准备出一部分,不令张郃和高览一起承担的。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温和,神情整个也平静柔和了许多。 “高将军既如此说……” 高览脸上露出了一点惊喜,“监军千万不必客气!” “共计两千万钱吧。” 高览脸上的惊喜呆滞住了。 “两千万?” 这个数字其实不是随口说出来的,每个士兵给五千钱,这就要一千万钱了。 还有一千万钱…… ……是用来买粮的。 高览将这个消息带回中军帐时,张郃因为两天一夜不曾休息,眼睛下就带上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张邈也回到城下了,”他眉头紧皱着,“他们竟不欲撤军,难道另有一支人马去攻范城不成?” “二张流落小沛数年,这些不过是他的部曲私兵罢了,他哪来那么多兵马,”高览安慰了一句,“儁乂实在是多心了。” “我只是怕刘备也……”张郃的声音忽然停了一下,“孝智,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你去见孟岱了?” 高览张了张嘴,也看在张郃眼中,于是这位主帅更加狐疑了。 “究竟怎么了?他不肯收钱了事?” “……他肯。” 张郃冷哼了一声。 不出所料,他想,孟岱这种一心只有钱的人,只要给他行了贿赂…… “两千万。”高览说。 中军帐里静了一会儿。 两名亲兵已经悄悄地撤出去了,还不忘记将帐门放下,只留天窗洒在这一块狭小的地面上。 即使就着这点反光,高览还是清晰地看见张郃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止不住的抖动。 这座中军帐处处都透着武人的朴素与不在意,比如帐篷顶端的几块补丁。 比如在运送途中磕磕碰碰已经有些变形的油灯。 比如秃了的毛笔,比如抽条的胡床,比如缺了角的案几。 怎么比较都让人觉得监军的那间帐篷更有主帅的气势。 “两千万?”张郃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只是全然已经变了个调子,“还不如让我一剑杀了这贼匹夫!” “将军不可!”高览大吃一惊,“眼下你我已将二张的军队困在城下,他们粮道已断,数日间若不能胜,必将溃逃而去!大好形势,将军何必意气用事!” 那张又青又白,青筋都迸出额头的脸终于是见了一丝血色。 “二张此刻已离断粮不远,食不果腹,军心涣散,岂不是远比咱们惨多了!”高览见状,赶紧大声说道,“将军!为今之计,还是一边稳住孟岱,一边尽快派人,将粮食从繁阳运过来……” 日子还是要过的。 虽然他们的日子折实惨了点,但只要想一想,二张比他们更惨,那也能给他们一点坚持下去,把这个烂活干完的动力了。 张邈张超在挨饿,臧洪也在挨饿,而他们粮草充足,至于这两千万钱……他们要凑齐两千万,那肯定是要时间的啊!那就慢慢扯皮呗! 张郃也想到了这里,那愤怒又焦虑的神情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勉强的微笑。 濮阳城的南门开了。 城下的尸体已经被民夫挖土掩埋了不少,不过仍然能闻到刺鼻的腐臭味。 但走进城中,又是另外一片气象。 除了城门处因为搬来大量石料木材构筑防御工事而留下一些痕迹外,这座城池看起来十分干净且平和。 百姓们多少有些瘦弱,但没有人露出恐惧和麻木的神色,相反当他们见到这支援军进城时带来了粮草,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到处都是欢呼,如雷鸣一般响彻整座城池! 他们等来了援军!他们等来了粮食! 那些粮食并不是无偿派发的,但价格很正常,因此哪怕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也能摸出几个钱来买上两升,奔回草棚去熬一锅稀粥喝。 至于那些略殷实些的家庭,今天大可以煮一锅干饭!敞开肚子吃!使劲吃!满满的干饭配上两三根咸菜,就够吃得人心满意足,要是再添一勺猪油在热气腾腾的粟米饭上,天啊! 陆悬鱼骑在马上,感觉就飘飘忽忽,如梦似幻的。 “你就这么把粮食带回来了?” 张辽抿了抿嘴,“辞玉已经问了我五遍了。” “……你记得还挺清楚的。” “那是自然,”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的每一句话,军中都记得一清二楚,在下亦是如此。” ……嘴还挺甜的。 她搓搓脸,想了一会儿,没忍住又问了一句: “你就这么把粮食带回来了?” 张辽从繁阳城中不仅拉出来四万石粮食,还有一堆跟粮食分类在一起的猪羊牛酒,反正离得不远,路上消耗忽略不计,一股脑都带了回来。 因而这座东郡的郡守府中,难得的又飘出了令人垂涎的香气。 “原该在下奉牛酒以劳军的,”这位东郡太守很有些赧然,“而今竟受诸位恩惠。” “子源为大汉守此郡,堪称天下义士,一场牛酒算得了什么!”张邈感慨道,“袁绍无毫芒之功,纤介之善,据列郡之尊已过其才,而今愈加骄豪,早晚必为侠义之士所破!” “若论侠义之士,”臧洪笑道,“何人敢与诸位并论!” 张超立刻谦虚了一下,“兄长与我虽有救护子源之心,却无这般大才,若非纪亭侯这半载以来,授我兵法,你我岂有今日呢!” 于是臧洪的目光就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纪亭侯声震天下,”他笑道,“今日方得一见,早已仰慕多时了。” 陆悬鱼有点在意地盯着这个人看。 这个人身材很高大,但是瘦得过分了,因此就显得有些憔悴,并且也无法掩盖住他年近四旬的年龄。 但仍然是一位相当出众的美男子——不是荀谌那种精雕细琢的美,也不是孙策那种俊秀少年的美——臧洪美在气度上,让人觉得这个人既有燕赵之地的英雄气,又带着一种成熟男子的魅力。 ……尤其是那个胡须!修剪得就很好看! 她上下打量一番,很有点赞叹,“臧使君,我也听说许多你的传闻,不过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好看。” 灯火通明的郡守府里突然静了一下。 臧洪有些吃惊地挑了挑眉,“真的?” 她很诚恳地点点头,“使君的须髯都很好看啊!” ……这位大汉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作为这场酒宴的出资者,张辽在一旁看起来神情平静极了。 但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他的眼睛就止不住地往臧洪的胡须上瞟。 确实是美须髯,他想,但也没啥特别的,为啥悬鱼喜欢这种呢? 太史子义也有美须髯啊!不是被她剃了?! 第404节 不是子义的须髯被剃,张辽怎么舍得剃自己的啊! 面前的美味佳肴一道道搬上来,香气扑鼻,但张辽就是静不下心去吃饭,反复地盯着臧洪的的胡子看。 ……即使被张邈张超兄弟看出来了,他也坚持着又多打量了几眼。 他就这样纠结了很久,将臧洪各个侧面的胡须的形状都牢牢记住,想清楚自己该重新蓄起什么样的胡须后,才悄悄看了陆悬鱼一眼。 ……那个牛肉,烤得就很嫩。 她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的烤肉,偶尔来一片菜叶子解腻,偶尔喝一口在井里冰镇过的蜜酒,吃得又快又急,嘴角油汪汪的连擦也没擦。 张辽盯着她看。 然后发现在夸完臧洪之后,陆悬鱼在接下来的晚宴里,根本没多看他一眼。 她全心全意都在那里吃。 只要看一看她吃东西的模样,就知道她必定是心无旁骛地享受这顿烤肉,眼里和心里根本没别人的。 张辽放心了。 但又感觉有点怅然。 第366章 濮阳城今天晚上没有宵禁。 不仅没有宵禁,而且为了庆祝援军进城,还在几条主路上点起了许多火把。 于是许多男女老少出了里坊,像过节一样开始在路上溜溜达达。 他们其中一部分人是吃撑了,毕竟节衣缩食忍饥挨饿了几个月,现在好容易能买到粮米,大吃了一顿,那身体肯定稍微有点不适应,出门溜达溜达,有百利无一害; 还有一部分人是精打细算的妇人,一见今晚街道上有火把,立刻将自家的灯烛给熄了,带着针线活和席子,跟几个邻居家说得来的姐姐妹妹阿姨婶婶就来到街边,借着火光一边聊天,一边看热闹,一边三心二意地做针线,反正只要一件衣服没缝出三只袖子,稍犯点错也可以理解的吧; 剩下一部分人则是商贾,既然援军来了,大家有粮吃了,心情也好了,那是不是顺便也会从家里拿点钱出来,买两块饴糖,或是半斤蜜饼回去哄一哄孩子? 还有!最关键的是那些士兵哇! 这些士兵们连续打了几场胜仗,口袋里鼓鼓的,那真是让人想起来就心潮澎湃,濮阳的小吃猪肉汤吃没吃过?猪肉嫩滑,汤鲜味美,洒上一把香葱,嗨呀! 濮阳人在一夜之间仿佛活过来了,壮志踌躇地准备用各种商品和服务从这些兵卒和军官口袋里掏走最后一块铜板,用以补贴这大半年围城的经济萧条。 于是东郡郡治在这个夜里仿佛上元节一样的热闹,即使因为爱惜粮食的缘故,早已禁了酒,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微醺的神采。 ——他们都活过来了。 陆悬鱼也有这样的感觉。 尽管这场战争里,她不需要身先士卒带头冲锋,但出差很显然是件艰苦的事,咸肉熬的汤肯定没有刚杀没几个时辰的鲜猪肉熬的汤美味,睡帐篷也没有睡屋子来得舒服。 因而在吃过晚饭,仆役们又端上了点心时,她还是力所能及地抱过来一盘子。 ……濮阳的小麻花就没有下邳的好吃。 她尝了两块,又转向了一块凉糕模样的点心,这次味道就挺不错,咬一口,嚼一嚼,再用蜜水顺下去,落在原本已经沉甸甸的胃袋里时也没什么经受不住的感觉。 仆役为她取来了凭几,又将坐具换成了一张竹席,于是她可以“威仪不肃”地瘫在角落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假装在听其他几个人说话。 臧洪有点迷惑地悄悄看过她两眼,又看了张氏兄弟和张辽两眼。 大概是意识到她平时的确是这个状态的,于是也就释然了。 考虑到汉末时各路新闻都有相当随意的延迟性,这些人也聊不出什么新鲜话题。 先是臧洪聊一聊这大半年来城中是怎么过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许攸是反复来城下想要和他谈一谈的,但是谈也没谈出个什么结果。 然后聊一聊二张兄弟这一仗是怎么打的,哦原来是文远贤弟阵斩了主帅,果然英雄出少年,厉害厉害。 这些轻松而平缓的话题聊过去之后,接下来的话题就不太愉快了。 二张兄弟觉得,臧洪还是该撤,如果不舍得百姓,就带着濮阳的百姓一起撤。 “去岁公孙瓒已授首,而今袁绍于河北之内再无敌手,他岂能容贤弟在此?” “我少时曾许愿扶世济民,而今为一郡守,领两千石之禄,却不能为天子守此汉土,护此汉民,”臧洪说道,“岂不自耻!” 大家沉默一下,有人叹起气来。 ……似乎话题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但也有人在喝水。 她也觉得有点口渴,于是端起杯子,咕嘟咕嘟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张辽说话了。 “使君高义,在下佩服,但此地无险可守,眼下虽能据此城,但北有袁绍,南有曹操,难保久安啊。” 大家又不吭声了。 ……蜂蜜加多了,底部有点没化开。 她咂咂嘴,刚想说有点齁的时候,张超的目光转过来了。 然后是张辽,张邈,臧洪。 “辞玉将军,”张超开口了,“你怎么看?” “我……”她犹豫了一下,“能往这杯子里加点水吗?” 东郡是大汉的疆土,这不假。 但这里是乱世,守得住的才是你的。 臧洪能在颜良和许攸的攻城下守了大半年,确实是很不容易了,但要和袁绍比一比还远远不够。 “我觉得濮阳的士庶还是应当迁走,”她说道,“当然,这里是大汉的疆土,但青徐也是啊。” 张邈张超脸色一喜,臧洪脸色一暗。 “纪亭侯也认为在下该撤出东郡吗?” 她摇摇头,“我是说百姓,尤其是那些妇孺,使君该令他们撤出濮阳才是。” 臧洪一怔,“纪亭侯是说……?” “使君向二位张公飞书求援,”她问道,“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臧洪求救,非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东郡。 他想守住濮阳,进而守住东郡。 张邈张超回应了他的请求,甚至连陈容也间接而隐晦地回应了他的请求。 “辞玉将军是担心城中老幼吗?”张邈大声道,“有将军在此,什么人能破此城!” 豪气干云的一记马屁!拍得她都脸红了! 但她还是得辩解一句,“凭我一人之力,护不住这座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孟卓公进城时,可见城下累累白骨么?” 张邈脸上的豪气一瞬间就被打击到了。 “自然是见的。” “想守住这座城要死很多人,”她平静地说道,“城下那点人,算不了什么,范城两千守军,也算不了什么。” 屋外的夜风似乎暂时止了一阵,因此屋内的烛火也不再摇曳,静静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刚进城时那种飘忽而轻佻的快乐渐渐从他们身上被剥离了去,兴奋的潮红也渐渐从脸上褪去。 他们的神情变得忧虑,脸色也显得苍白,于是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沉重而真实起来。 “城中士庶是可以快活几日的,”她微笑道,“咱们不能。” “将军所虑者……”臧洪皱眉道,“莫非张郃?” ……啊这。 “这个倒不是,”她摆起手来,“他恐怕是没心思围城了。” 臧洪一行人虽没酒喝,但饭是管够的。 而张郃这里正好反过来。 濮阳附近既有濮水,又有黄河,兵士捞几条鱼上来给他当下酒菜是不难的,厨子整治得十分精细,又有鱼脍,又有鱼汤,林林总总几样端上来时,张郃却只看了一眼。 “张九回来了么?” 亲兵揣度着他的脸色,小心道,“还不曾,但多半是近了,校尉回来时,必先至将军帐中回报,将军可……” 张郃不耐烦听这许多,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这几日里,坏消息就如同这时节的虫豸一般,耐不住热气,四处爬了出来,在军营里乱钻。 先是俘虏了几个张邈的兵卒,一股脑将军中的事和盘而出,不仅讲出了有一支张辽领兵的并州骑兵,还说连纪亭侯陆廉也来了,只是作为谋士随军而行,不曾亲冒矢石罢了。 张郃在邺城与同袍们喝酒闲聊时,也听了不少关于陆廉的笑话,她既是个年轻女子,又未曾婚配,因此有人说她大概是个身体枯黑、龋牙谳(yan 四声)鼻的无盐女; 又有人说青徐的世家子纷纷追求她,她又极得刘备宠信,必定是个妖艳的美女,听说她身边还有许多美少年,夜夜要入帐侍奉,简直荒淫无比; 还有人说她与浮屠教徒纠缠不清,恐怕也是个妖人,每次打胜仗都是要吃小儿心肝作法的,千万小心; 这群性情粗鲁,爱好也颇低俗的武人们嘻嘻哈哈地瞎说一气之后,总有人从这些乡野逸闻又聊到她的战绩上。 张郃记得很清楚,当提到陆廉的战绩时,那些人脸上轻薄又傲慢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那些人眼睛里混杂的是肃然,是敬重,是属于武将们的期盼与兴奋。 “将来总有一日,”鞠义这样说道,“总有一日!该与她一战分个高下!看看谁才是当世名将!” 若能与她在战场上交手,必是值得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生平第一快事! 张郃现在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机会了。 自从那一天起,他时常在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中反复琢磨与敌军交战时,其中哪一部分可能是陆廉的手笔。 大军假意东撤是不是? 第405节 以财货诱孟岱入彀是不是? 驱赶孟岱的部曲冲溃他的前军是不是? 他这样反复地想,越想越觉得心惊——陆廉甚至连他和孟岱不睦都算了进去! 这样心思缜密,手段毒辣! 这应该是一个苍白而冷酷的女人,为求胜利不择手段,令人不寒而栗。 ……但她又有天下皆知的德行。 不仅会对百姓秋毫无犯,会护送流民,生活朴素,待身边人十分宽和……甚至连她来此的目的,都有可能被冠上一个出奇的好名声! ——臧洪是为大汉守濮阳,她与臧洪素昧平生,却愿意赴汤蹈火!何其之忠!何其之义! 他真的能打败这样一个对手吗? 张郃想到这里,忽然暗暗地唾弃了自己一口。 未战先怯,何等儿女态! 陆廉并非神祇,纵她是韩白再世,也不能无中生有地变出粮食来,只要大家都在城下耗一耗,待她粮尽…… 一想到粮尽,张郃又有些烦躁起来。 孟岱的部曲伤亡殆尽,护送辎重粮草的重任就必须由张郃拨两千兵卒去。 他原本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但派去运粮的士兵却迟迟未归。 军营现下有一万五六的士兵,两万余人的民夫。这些人都是围城战必不可少的,因此军粮消耗数字也十分可观——每个月要吃掉约四万石的粮食。 现下军中粮草将尽,繁阳却没了消息,这令他隐隐感到不安起来。 张郃喝了一杯闷酒,想伸出筷子去夹一片鱼脍时,外面跟一阵风似的,他等的那校尉便回来了。 “将军,”这人满头满脸都是汗,再加上赶路时吃了许久的灰,满脸的泥浆往下淌,“繁阳令说,没有孟岱的吩咐,不许粮食出城哪!” 张郃吃了一惊,“孟岱的吩咐?粮草交割的文书我均与你备齐了,何须他的吩咐?” “话虽如此,”那人上前一步,“自我进城,见城中庶民噤若寒蝉,繁阳令又盯得很紧,怕是有什么事瞒着咱们!小人担心将军,匆忙赶回报信!” 仿佛有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张郃的胸腔里。 孟岱在故意为难他吗? 希望如此,张郃想,希望如此!因为若是城中粮草尚在,便是孟岱为难他,他也有一百个办法拿住繁阳令,带走军粮! 但若是孟岱并非有意为难他,而是拿腔作势,用这种“为难”来隐瞒什么呢?! 张郃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猛地起身,大踏步出了中军帐! 旬日不曾下雨,营中又无树木遮蔽,哪怕是木屐踩在地上,都能感到一阵热浪,张郃穿着布靴走过时,两只脚就仿佛着了火一般,引得他步伐更快了些。因此掀开孟岱的帘帐时,帐内之人完全不曾想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吓得惊叫了一声。 张郃的目光一眼也没分给那两名衣衫不整的婢女,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个四处寻衣服来穿的孟岱,“监军倒是安乐!” 这样的讥讽刺得孟岱脸色一红,“将军未尝一胜,威风却足!” “我威不威风不要紧,营中四万将士若是断了粮,监军就算有天大的威风,恐怕在袁公处也使不出来!” 两名婢女匆匆忙忙地跑出营帐,孟岱也终于将中衣穿上了,听了这话,便是冷哼一声。 “我一片赤胆忠心,都在袁公眼里——” “孟岱!繁阳城的军粮到底怎么回事!” 张郃这一声怒吼,惊得孟岱脸都白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二人不曾拿了钱来,我何处去买粮!” 这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将张郃劈在了原地,成了个傻子! “你丢了军粮?!”他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地迸出来,“你丢了军粮,却不曾报之与我?!” 张郃的脸色可怕极了,像是魇住了一般,一步步地走向他,“你丢了军粮?丢给谁了?” 他这样凶神恶煞,属实是吓住了孟岱,“丢给张邈”这几个字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他毕竟是追随袁公已久,又是河北世家出身,眼界也足,胆气也壮的一位英雄豪杰,危急关头竟然冷静了下来! 现下是生死存亡的时刻,他在军中究竟是制住张郃高览二人,还是被他们制住,胜败在此一举了!孟岱想,他绝不能被张郃的气势压倒! 张郃是什么人啊?一个寒门子,辛辛苦苦靠军功混到现在的地位,他难道能像自己这般随心纵性而为?他打仗也好,做官也罢,时时都是要小心谨慎的! 哪怕是前几日出了那样大的事,最后不还是赔了不是,又许诺给自己两千万钱的补偿! 他怎么敢当真与自己撕破脸皮! 这实在是不怪孟岱的,张郃这个人就是个谨慎老成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形象,别说孟岱,换了高览也想不到的。 “你既杀了我的部曲,军粮便不归我管了,你再来问我,又有什么用?”孟岱冷笑道,“张儁乂,我不妨告诉你,这事闹到主公面前,你且看一看,主公究竟是信我这个追随已久的世家子,还是你这贱奴——”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过分了,其实说出来时,孟岱心里也有一点后悔,不该把真话讲出来。 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此处了。 张郃拔出佩剑,一剑捅进了孟岱的心口。 第367章 孟岱死了。 就在死之前的须臾片刻,这位傲慢的监军还在高声地威胁张郃,不遗余力地羞辱他,然而当那一剑捅进胸口之后,孟岱一瞬间像只被捏了喉咙的鸡。 但他嘴角沁出血沫,想要嚷一声又嚷不出来,就那样眼睁睁地瞪着他,不甘心死去的可笑模样,又像极了一头猪猡。 那柄剑从胸口拔出来时,一股又一股的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初时极高,张郃躲闪不及,便被喷了一身。 而后孟岱仰面朝天地躺在他那张清凉、柔软、舒适的卧榻上,鲜血立刻就将那张浅青的竹席给浸湿了。 帐外一点声音也没有,从婢女匆匆逃出去后,亲兵与婢女早就知情识趣,知道离远些,待这两位情绪都不会太好的贵人吵完架后再溜回来,因此张郃得以稍微冷静一下,而不需要立刻面对震惊的兵卒们。 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两步,觉得自己有些晕眩,于是摸着一张坐具就坐下了。 坐具上带着一缕发腻的香气,跟衣服上渐渐变冷的鲜血混在一起,让他觉得恶心,太阳穴突突的,很想吐出来,又吐不出来。 刚刚喝进去的酒,那些带给他勇气的酒意和热意,也随着孟岱胸前鲜血放缓的画面,渐渐变凉了。 酒醒了。 他凭一时之气杀了这个人,现在他的血渐渐地透过卧榻,透过地毯,向着他流过来了。 张郃杀过很多人。 他原本是个喜爱经学与雅歌的寒门士子,如果没有黄巾之乱,他大概也没什么能耐一睹鸿都门下经学名士们的风采,而只能在家乡蹉跎着为一小吏,这么浑浑噩噩过上一辈子。 但黄巾来了,他早年应募讨伐黄巾时,虽出身寒门,毕竟也比黔首强上许多,因此托了几位同乡功曹的照看,这一路的作战表现得以入了韩馥的眼,升任军中司马。 从那时开始,他杀了十五年的人,他不记得自己杀过的第一个人高矮胖瘦,更不记得那人的面容,之后那些黄巾、胡虏、黑山贼、幽州兵,他都亲手杀过,像屠户杀猪一样,不起波澜。 他既然当了武将,如何多快好省地杀人就是他的职责,那些人曾经是什么人,有什么才学,怀了什么抱负,家有什么妻儿老小,有没有人为他的死夜夜哭泣,张郃全然不在乎。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这是他的监军,是主公派来监督他的,是来监察三军将士是否严格地执行了主公的命令,为他不断获取胜利。 现在他把主公派来的监军杀了,他当然可以说孟岱为争功而擅自调动繁阳守军在前,失军粮后隐瞒不报在中,多出怨言,辱其主将在后,他能写出林林总总一大篇的理由出来,每一条都是真的。 想到这里,张郃心里又升起了一些希望,主公会明察秋毫吧? 但当营帐门口传来脚步声时,这个反复告诉自己并无过错的主帅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神经质地拎起了那柄染着血的剑。 高览走了进来。 高览是来劝架的。 他听说张郃怒气冲冲去寻孟岱后,心中大呼不好,连忙赶了过来。 ——就差了那么一步。 张郃满身是血地萁坐在那张铺满锦绣的坐具上,一张脸苍白极了,两只眼睛里却像是染着火光,野兽一般盯着他看。 “孟岱失了军粮,当死,”张郃这样喃喃地说道,“孝智,你在主公面前,为不为我说项?” “主公?”高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儁乂,你当真还想去见主公?” “我为何不能?孟岱擅调繁阳兵马,失了军粮,又隐瞒不报,我来问他,他竟辱我,当杀!” 高览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孟监军,又转过头看向这位自己很敬重的同袍与好友。 他知道张郃一路靠着军功升上来有多不容易,也知道张郃全家老小都在邺城,这十几年战场搏杀赚来了现在的地位,他是舍不得放手的。 “就算孟岱做下千条万条错事,你绑了他去邺城也罢了,”高览说道,“你不当杀他。” “我如何绑他去邺城?!我寸功未立,我——” “你现下仍是寸功未立,”高览说道,“他又死了。” 张郃沉默了一会儿,“他既死了,便再不能开口胡言乱语,我又是有理有据的。” “他死了,郭图可没死,”高览冷冷地说道,“儁乂,你不知孟岱投到大公子门下,难道也不知郭图见你我不愿与大公子亲厚,早已怀恨在心?” 冰盘里的冰山已经化尽,又没有仆役过来端走,化掉的冰水便开始渐渐溢出,流过案几,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与孟岱身体里最后一点鲜血缓缓流下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帐篷内静极了。 这位被人赞曰“壮猛有谋”、“用兵巧变”的主帅渐渐缩成了一团,精气神似乎全都离开了他的身体。 “既如此,我是死路一条了,孝智,你领了我的头颅去,主公必不会罚你……” 高览那张脸上立刻浮现出一股冰冷的怒意,“这是什么话。” “你亦有家小在邺城,”张郃说道,“不当为我所累。” “我有家小,”高览说道,“更有同袍!” 张郃猛地抬起头来,眼圈一瞬间便红了。 “好,好!”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咱们一起走!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你我投曹公如何?!” “曹公若是攻下徐州,可去,”高览说道,“现在他连败数阵,投他又有何用?” “那,咱们不投他,投天子呢?” 第406节 高览摇了摇头,“天子势弱,钱粮处还要倚仗诸侯,你我投他,不过寄人篱下,如何安稳?” “……那咱们,”张郃犹豫道,“与臧洪合于一处,可行否?” 他这样迷迷茫茫的模样,高览看了一会儿便明白了,这人根本就是冷静下来,已经有了想法,但又不肯立刻说出来,小心观察他的反应,因此才一个个地将那些明明不靠谱的去向拿来说。 “俘虏中不是有人说,陆廉与二张同至么?”高览说道,“现下唯一能与袁公抗衡者,只有徐州刘备,咱们去见陆廉,不比投臧洪要强?” 张郃不吭声,两个人于是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张郃抬起了头。 “你说,军中将士怎么办?” 当荀谌的信送到邺城,而濮阳城下大营的风波还没有传出去时,袁绍听过陈琳的禀报,很是有些惊奇。 “颜良之死果有内情?”他问道,“此为刘备之意?” “刘备现今南下,不在下邳。陆廉既未领军,又只借了张辽给二张,显见是心存试探之意,”沮授说道,“未必当真与主公为敌。” “纵使如此,她既至东郡,为二张出谋划策,救援臧洪,便是主公之敌,”审配冷冷地说道,“领不领兵,不过是障眼之策罢了。” “眼下濮阳未下,曹孟德又行动自专,奉迎天子,不当再与刘备交恶,不如遣使询问……” 袁绍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 他那件特别轻薄,因此也就格外柔滑的袍子披在身上,时不时就往下掉。 因此主公就时不时的将袍子继续往肩上拉。 等到两边的谋士们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后,他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来。 “陆廉这人,”他说道,“公则先生见过?” 郭图双手拢在身前,行了一礼,“是。” 上首处的主公来了兴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论样貌,不过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郎,性情率直,容貌平平,”郭图微笑道,“但依在下观之,她是位沉勇而有谋略决断的武将。” “昔有二征夫人,而今又有青州陆廉,”袁绍摸了摸胡须,笑了起来,“这样的一名女将,竟能数度击退大郎与先生的兵马。” 郭图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又变了回来。 不过这位主公虽然在子嗣问题上挺偏心,但只要没涉及到袁尚,还是很乐意给自己的长子面子的,这样笑话了一句之后,又随口说道: “我听说青徐世家子也有登门求娶的,只是都被她拒绝了,难道她自视甚高,欲嫁名门高第不成?” “青徐残破,门阀流离,区区寒门子,自然比不得咱们河北儿郎们,她便是看不上,也还寻常,”郭图微笑道,“不过,主公难道欲为媒么?” 袁绍哈哈大笑起来。 二张领了一万兵马跑来东郡救援臧洪,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加了一千余人的骑兵,再有一个专门出谋划策的陆廉,也仍然不是值得袁绍警觉的事,因此关于陈琳要不要写檄文骂陆廉,陆廉又有什么可骂的这件事上,袁绍几乎是在用趣谈的轻松口吻来聊这点事。 审配看了一眼沮授。 沮授皱着眉,不吭声。 见沮授不做声,审配心里莫名地好了很多。 还好他不曾出来反驳主公,他这样想到,现下反驳主公的重任就交到了—— “陆廉自平原起兵,大小阵仗无数,以弱克强者,比是也!”田丰厉声道,“不知河北哪位将军,竟有如此战绩,能令主公这般轻视于她!” 袁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这个干瘦的谋士,过了一会儿,才将不自在的神情调整好。 “啊,啊,”他干巴巴的应了一声,“原来元皓也在啊。” 几名谋士互相看了一眼。 主公的语气已经很敷衍了,但田丰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直起身,语气激烈地大声说道: “主公若欲进取天下,必当铲除刘备!而刘备麾下不过关张陆赵几员名将,其中尤以陆廉镇守北方,为我肘腋之患!她今既冒险轻进东郡,主公何不亲率大军,将她围杀于此,也好铲除心腹大患!” 主公脸上露出了一个怪相。 “我发十万大军,只为围杀一个陆廉?”他的眉毛鼻子都皱在了一起,“依我看,张儁乂便足够令她胆战心惊了。” 袁绍这样说的时候,陆悬鱼的确在胆战心惊。 ……而且的确是因为张郃的到来而胆战心惊。 她算来也打了小十年的仗,什么样的敌军主帅都见过,当然他们见到她时,情绪都不是很好,有目眦尽裂的,有视死如归的,有破口大骂的,有泪流满面的。 但是放弃大军,带了十几骑跑过来的,属实是没有! 当这位主帅来到濮阳城下,表示想见一见她时,陆悬鱼想过好多种展开。 张郃是没粮了,跟监军孟岱之间的友谊小船肯定也翻了,因此可能他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控制军队,也可能干脆就起了异心,想跑来找她谈判,比如说“人走城留”之类的提案,她都觉得对张郃来说挺合理,也挺符合打工人的利益。 但她的确是没想到,当南城门放下,她和臧洪、二张、张辽都在城门前等着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倒戈卸甲,以礼来降的张郃。 这位长得很路人脸,看了就让人觉得必须调动所有的记忆力来郑重相待,否则肯定转过头就忘的北地大汉很是庄严地上前一步,一揖到底! “张郃惭愧,屡战不捷,又为奸人所误,今愿降刘使君,未审——” 她夹在几人中间,其实身高是比不过张辽臧洪这种高个子的,因此也就格外的不显眼,可以傻乎乎地看热闹。 张郃居然投降了! 赶紧给他扶起来啊!赶紧亲亲热热地说几句话啊!最好是表示早知你要来我就脸不洗牙不刷鞋子也不穿光着脚从城里奔出来迎你啦!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少打这一仗,少死多少人哪! ……虽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对此刻的她来说,确实就是个热闹,因为只要身边还有一个人在,不管那个人是谁,哪怕是李二,一般也不必她亲自开口说话。 ……她可是个有身份的人! ……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贸贸然跟她说话可是很折寿的! 但现在!几双目光一起看向了她! 她莫名地打了个寒战,于是这些目光立刻又变了,不仅变了,还小声地在对她说话,嗡嗡的。 “辞玉将军!去啊!”这是张超。 “……纪亭侯何意?”这是臧洪。 “别愣着啊,赶紧上前扶他起来!”这是张邈。 这一片小声嗡嗡中,只有张辽一个最机灵,一胳膊肘就给她怼出列了! 天很热,额头好像有汗滴了下来。 她踉跄了一下,还是按照礼节快步上前,扶住了张郃的臂膀。 于是张将军抬起头望着她。 那眼神刚开始还很感动,但马上就变得有些迷惑不解。 “足下……”他犹豫着问道,“当真是纪亭侯陆辞玉么?” 她张了张嘴,“我是。” 她知道该说点特别亲热,特别诚恳,特别漂亮的话,让这位敌军主帅不安的心灵得到抚慰,从而放心大胆地投降自己这一方。 ……但这些话从来也不用她说啊!为什么今天必须她来说! 久经沙场的纪亭侯陆廉此刻忽然感到特别委屈,整个人都想哭了。 张邈在一旁,忽然大叫起来! “久闻将军威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张将军啊!纪亭侯感动得都哭了!” 第368章 从城门口到城内的这段路,大家走得就有点尴尬。 有人骑马,有人坐车,有人努力说话,有人努力假装自己已经跟那辆车混为一体。 张郃一边同臧洪和张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边用余光看一看濮阳城内的景象。 城门口到郡守府的这条路已经被戒严过了,暂时不许百姓出门,但臧洪为人并不暴虐残忍,因此挡不住百姓们从窗口偷偷探出头,好奇张望的目光。 他们看起来还有点瘦,但面色红润,显然最近是不愁吃饭问题的。 看到这一幕,张郃感觉心情有些复杂,又欣慰,又心酸。 ……欣慰在于陆廉明显是不缺粮的,不然不会送粮给濮阳城的百姓,她既不缺粮,那么接下来向她要粮也容易些; ……心酸在于张郃总觉得,这些交头接耳,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的百姓们,吃的是他的粮。 ……算了,吃就吃吧。 心如死灰的他又将目光转到了那个坐在轺车内的身影上。 她端坐在车上,脖子以下一动也不动,像是钉在车上一般。 但每每路过一家客舍酒坊,她的脑袋就不自觉地跟着转一下。 ……她这是看个什么呢?他亲来献降,她不看他,也不同他讲话,倒是去看那些暂时未开张的路边摊? 张郃心里一面嘀咕,一面盯着陆廉的背影看,觉得迷惑极了。 与河北那些武将们口中所传不同,这位纪亭侯既不是无盐,也不是美女; 与张郃之前所勾勒出的模糊形象也不同,她不是面色苍白,相貌里自带三分阴冷忌刻的妇人。 她不善言辞,因此见他投降,她说起那些抚慰的话时,磕磕绊绊里就带了几分窘迫,他初时还没明白,再看周围几人纷纷开口抢话时她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张郃就立刻明了了。 ……这真是太奇怪了。 哪怕是那些讲她风流笑话的粗鲁武将们也想不到陆廉是一个这样的人。 在他们的想象中,她可以残暴,可以荒淫,可以肆无忌惮地享用一切这世上男子才能享受得到的特权,她甚至可以如王莽一般沽名钓誉,她不是已经有圣贤的名声了吗?她不是与孔融亲厚?她是不是想要在儒家子弟和经学名士之中拥有更高的声望? 不管怎么说,她肯定是不简单的。 路边一家关着门的客舍似乎在熬肉酱,大概是准备待他们车驾过去,便重新开门营业的,因此肉酱的气息飘了出来,弥漫在门前的大街上。 张郃没什么感觉,他已经食不知味多日了,珍馐美味都吃不下去,更不用提路边一家门脸破落的小店里的肉酱。 但陆廉立刻就将头转过去了,而且一只手不自觉地扶在车轼上,抻着脖子往那个方向看。 ……有人咳嗽了一下。 第407节 这位女将军立刻又将头转回来了,还特意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早上没吃饭,”她干笑着解释了一下,“将军来得太早了。” ……有人大声地咳嗽了一下,陆廉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当然我不是说将军来的不是时候,”她尴尬地说道,“不管你什么时候来降,我都很欢迎的。” 身旁的张邈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张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张超,臧洪,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凄苦的,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的神色。 陪在陆廉身边的张辽倒是转过头,很爽朗地笑了一声: “那家客舍父子相传已有四代,这半载过去,最近方才开张,其中肉酱的确美味,若来日张将军肯屈尊驾,店家必喜不自胜,”他说道,“此城生民能得活命,皆感将军之恩啊!” ……张郃明白了。 这位赫赫战功堪称国士,甚至可与韩白比肩的女将军……她就是纯粹的不会看场合,不会看脸色,想什么就说什么,至于说出来的话好不好听,谁也没办法控制他。 战场上精明果决,但下了战场却是个天真率直的年轻女郎。 “在下有何功绩,敢当文远将军谬赞?”他微笑着说道,“有纪亭侯这般名将在此,舍玉帛而执干戈者,何其愚也。” 同行的臧洪与张邈张超兄弟又立刻接了话,其中尤以臧洪声音最为响亮,语气最为热情地指了濮阳城内各处旧物与风景与他看。 ……而陆廉听了他刚刚那般客气的恭维话,一点也没有要与他寒暄回来的意思。 ……她用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表示她听到他的话了。 ……还有,她谢谢他。 这条充满了朝食香味的大道终于走过去了。 随着骑士们不断前行,后面渐渐就有店铺开张的嘈杂声音,听得她就有点饿。 但饥饿不仅会让人心烦意乱,偶尔也会让人迫使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什么东西上。 ……比如说张郃,这就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 他为什么会投降? 他为什么会投降刘备? 排除掉那些赶工攻城器械的民夫,冀州军尚有一万五千余人,数倍于二张兄弟,他为什么认为投降是唯一能走的路? 他的投降是“无条件投降”呢,还是“有条件投降”呢? 如果是有条件投降,他的条件是什么? ……看脸是没用的。 从她第一眼看到张郃时起,这个人的所有情绪都显得特别的正常。 该感动时感动,该伤心时伤心,该愤慨时愤慨,他又长得特别路人脸,过了这么一会儿,她都快忘记他长啥样了,更别提他哪一句话说出口时,神情声调露出过什么破绽。 大家早上匆匆跑来城门处迎张郃,肯定是没吃饭的。 张郃起得那么早,就更没吃饭了。 于是这样正好,进了郡守府还可以边吃边聊。 天气炎热,婢女们匆匆地先上了一遍饮品,包括但不限于豆浆、米汤、蜜水,以及一些带酒味的发酵饮料……酒还是没有,这才解除封城没几天,禁酒令依旧是很严格地在执行。 等喝过一杯饮料之后,朝食就被一样样地端上来了,有腌得很美味的黄瓜,有油汪汪的肉酱,有刷过蜂蜜的烤肉,有油盐煎过的蔬菜和肉汤,还有烤得很脆的胡饼和可以拌肉酱吃的汤饼。 问题是吃饭的位置特别怪异。 正常来说是臧洪在主位,他的确是这里的主人;张邈在客位,这支兵马的确是他出钱出人拉出来的,况且在座这几位都比她年纪大,她坐在下首处一点也不打紧。 ……但现在张郃来了,客座的第一位必须得是他坐了,张邈也得挪下去。 ……张郃降的不是臧洪,因此臧洪也得下去。 ……她一个没带兵,纯粹跑过来帮忙的坐在主位上,就极其的不自在。 ……而且也不好意思放开吃。 好在大家入席之后,立刻开始聊起了张将军雪夜上梁山的内情,张郃讲得很专注,大家听得也很专注。 ……她偷偷地看了大家一眼,似乎谁也没看她。 ……抓紧时间,赶紧开吃。 “袁公宠爱幼子,大公子又出继为袁基嗣子,虽为兄弟骨肉,却有阋墙之端,可叹袁公尚不自知,身边谋士们亦因此争斗,邺城之内,党争频仍,”张郃叹气道,“郃不过一介武夫,不曾想到竟受此牵连。” “袁本初若欲废长立幼,恐为取祸之根本啊。” “听闻沮监军亦曾劝说过他,袁公不肯听从罢了。” “大公子听信郭图的谗言,笼络了这班小人,便是将来继承了其父的河北,恐也难得久安。” 大家慢吞吞地吃一口,喝一口,心思全然不在这顿朝食上,而是在张郃身上。 张郃的注意力则在陆廉身上。 她吃得很香,胡饼里夹了烤肉和葱丝,汤饼拌了肉酱,然后一口胡饼,一口汤饼,偶尔再吃一条腌黄瓜,咔嚓咔嚓的。 饭食将冷,大家也没吃多少,但她却是趁热时就将这一顿丰盛的朝食都吃光了。 ……这种没心没肺的吃法,张郃在军营中也经常能看见,一般是那种身形如山岳,胸中无丘壑的莽汉的吃法。 他莫名地有些失望,又有些窃喜。 张郃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现下不得已来投刘备,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同陆廉谈判,不仅为了他,也为了高览,以及麾下的将士们,他需要得到一份保证。 二张兄弟也好,臧洪也好,张辽也好,都给不了他这样的保证,他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只顺着他,与他翻来覆去地讲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也许陆廉只擅于作战,却不擅权谋人心之事,他想,那么他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那只装了蜜水的漆杯被轻轻放下,身旁的年轻女郎发出了一声饱足的叹息。 “张将军既然很是倾慕我家主公,”她冷不丁地问道,“想去宛城吗?” 张郃愕然地瞪着她,心脏忽然又猛地跳动起来! “宛城距此,千里之遥,”他压抑下自己的心跳,“纪亭侯欲在下单骑而去,还是领兵而去?” “领兵去,”她说道,“粮草我们负责。” 张郃放在案下的手悄悄握紧了。 她看起来吃饱了,用细布不紧不慢地擦擦嘴,又拿起了一枚蜜饯,整个人气色很好,神情也是如此,跟后宅里的寻常妇人一点也没区别。 张郃将目光转向了臧洪和张邈,“纪亭侯或许有所不知,在下与高孝智弃暗投明之事若传至邺城,袁公必勃然大怒,起大军全力来攻打东郡,莫非诸位认为,此非用人之时么?” 臧洪皱眉,不知在想什么,张邈却已经将试探的目光转向了陆廉。 他说服了一个,张郃想。 “辞玉将军……”张邈开口了。 “臧使君欲撤东郡妇孺至青州,”她说道,“张将军正可与他们同行,待到了青州,再南下去宛城。” 张郃胸腔里的一股火猛地起来了,他差一点就想要厉声驳斥! 他麾下皆是冀州军,离家千里岂是易事! 他这样猛烈地呼吸了几次,刚想要开口时,她转过头,看向了他。 张郃的投降是有条件的。 他希望去青州,离河北近一些,最好能以客将的身份,在青州据一城。 这样最主要的目的是方便安抚将士们,与此同时,他还希望他和高览仍然能够统领冀州军,仍然能够保有对这支兵马的领导权。 最后,他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 他不知道不久之后,袁绍与刘备这场决战的胜者会是谁,他现在虽然叛离了袁绍,但也不希望将路走绝。 他在河北时,为沮授所荐,因此不容于郭图,但现在他既已叛出河北,且不提郭图已经有了向沮授发难的把柄,现在河北不会再有谁嫉恨他了。 ——相反如果他距离河北够近,这些谋士们一定会动心思,想要再次拉拢他,至少他同高览的家眷应当是无忧的。 他这些隐秘心思藏的很好,东郡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陆廉应当会倚重身边所有的力量,因此会将他放在离河北不远的地方,希望能用到这支兵马,这不是最为合情合理的想法吗? 他这些算计在胸腔里反复翻滚,而后撞上陆廉的目光时,张郃愣住了。 陆廉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的神情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副吃饱了饭之后很是舒适倦怠的模样。 她似乎在看着他笑,又似乎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但她的目光里没有温情。 时值夏日,陆廉的目光却如同千里雪原,又静又冷,偶有朔风席卷冰雪而过,如尖刀一般刮过皮肤,皮开肉绽。 他发现之前所猜测的那些事,全都是对的。 也许陆廉在面对自己的知交故友时,的确是之前那幅懈怠愚鲁的模样,但她并不是一个蠢人,更不是什么三言两语就能欺瞒哄骗的年轻妇人。 ——她在面对敌人时,本就是这样的冷酷。 张郃那一腔怒气终于转为了颓然,“营中将士,恐将多有臧否,陆将军……” 袁绍是不可能从将军到士兵,对这支叛军搞夷族的,但那些军官们,如主簿、校尉、司马等,他们的家眷大概很难再继续优渥的生活。为家人计,他们也必定不愿卷进这场叛乱,更不愿南下。 高层将领是轮换的,颜良死了,换他和高览来,他们若是死了,再换麴义或是文丑来。 但中层的军官却不是,他们当中很多人是数年甚至十数年都与士兵们在一起的。 他要从这些人手中带走这支兵马,意味着什么? “城中尽有粮草的,”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柔和了,“张将军,劝一劝他们吧。” 第369章 在同她仿佛机锋一样几句话结束后,张郃匆匆离开了郡守府,同他的亲兵们一起回去了。 当然临行前也说清楚了,他要回去整备一下兵马,然后再来正式投降。 ……出门时也要全体送行,送的时候除了陆悬鱼是女人,不太适合拉手手之外,其他几位都恨不得上来泪眼模糊地拉手手,亲热得仿佛一见钟情,又仿佛生离死别。 第408节 在张将军也挥泪作别,骑上马一路烟尘跑远之后,这几位社交天赋点满的大佬立刻开始向她发问了。 “张儁乂忧心而去啊。” “宛城距此何止千里,今岁地旱,青徐两地的郡县恐怕维持农人活命都不容易,再出一笔粮草供给张郃行军,是不是……” “不如将他留在此处,同守东郡如何?” “嗯,不行。” 几个人互相看一看,脸上都有不解的神色。 她转头看向张辽。 ……张辽笑眯眯地看着她。 不是那种傻乎乎的“你说什么我都觉得对”“你做什么我都帮你叫好”的微笑,而是一种了然的笑。 她想一想也对劲,张辽跟随吕布一路颠沛流离,从长安跑到冀州,从冀州再跑到河南,什么没见过,什么不知道,她和张郃眼神谈判的那点事在并州狗子们眼里根本就不算秘密。 “辞玉将军难道担心张儁乂是反复小人?”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倒也未必,只是不可不防罢了。” 张超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既如此,让他东进去取范城可否?” “也不行,驻守范城的荀谌是个很善言辞的人,”她说道,“坏心眼可多了。” “既如此,不知何时……” “不急,不急,”她摆摆手,“仓亭津早晚会回到咱们手里的,现在先把张郃的问题解决了。” 听她这样说,张辽便很自觉地上前了一步。 ……真是有经验啊! “派些斥候,要谨慎精明的,小心着去张郃营外看一看,”她说道,“有事立刻回报。” 臧洪看看张邈,张邈看看张超,张超若有所思。 于是两位都没把技能点点到战争学上的大佬发问了,“会出何事?” 张辽仍然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太阳渐渐升得越来越高了,于是地面的温度也越来越高,泥土里的腐臭气息被热气烤了出来,仿佛有了实质的颜色一般,变成了一团灰色的薄雾。 这浓烈的臭气原本应该是只在濮阳城下有的,穿过那片攻城区域后,雾气就散了。 但张郃总觉得它粘稠地粘在了他的铁甲上,不仅如此,还寻隙迂回地顺着甲片往里钻,穿过丝衣,贴在了他的皮肤上。 他原本应该洗个澡的,洗个澡将这股臭味去掉,但当辕门为他大开时,张郃忽然临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一等也行,他想,河水的水位下降了,井水也是如此,他今晚是一定要沐浴一次的,不必让士兵为他打两遍水。 “儁乂,事情如何了?” 当他走进中军帐时,不到片刻高览便匆匆赶来了,挥退了帐内的亲兵,又要他们在外把守,一切稳妥之后,立刻就发问了。 “还好,还好,”张郃含糊地应了一句,“我不在时,军中可有什么变故?” “如何还会有变?孟岱的部曲已被你杀尽,区区百十个亲兵,自然都已经被处置了,”高览这样轻描淡写道,“他的帐篷自然是没人敢去的,人人都知道你二人不睦,他又犯了那样的大事,现下必是将他捆起来了。” 张郃那张黝黑却没有血色的脸上,似乎突然有了一点神采,“孝智,我知道你素来是稳妥的,咱们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不等高览的回应,他便立刻接下去了,“派咱们的本部兵马,将各处辕门的卫士换了岗,要几时才完?” 那汉子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营还是小营?” 大营共三座,小营十五座。 “自然是小营。” 高览默然了一会儿,“怎么也得过午了。” “那我便未时升帐,你我亲兵,并作一处,如何?” 高览默不作声地盘算了一会儿,“行自然是行的,但若要隐蔽些,还须申时……” “申时不行,”张郃道,“中军帐灯烛点得早。” 他紧紧地盯着高览,直到最后对方点了点头。 “都依儁乂,我去筹谋便是。” 他眉头紧紧皱着,整张脸看着愁苦极了,哪怕张郃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高览也仍是无法展眉。 ……他们要做下什么样的事啊。 “你去濮阳,”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转向了一个看似不相干,但又极其想干的问题,“可见到陆廉了?” 张郃微微点了点头,“见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中军帐里静了一刻,而后高览感受到挚友的手收紧了。 那一定是个令他感到棘手的人,高览想。 但张郃最后只说道: “是个能保你我将来前程的人。” 这位能保他们前程的人,正坐在廊下发呆。 传闻陆廉在自己军中时,是位肃正庄重,勤于庶务的将军,她能记住每一个士兵的名字,也能核对功曹交上来的每一笔账务。 但在送走了张郃,回到府中之后,其余人各有各的忙,只有她回到了臧洪为她准备的客房,没有读书,没有看地图,也没有找人来聊天,甚至连吃吃喝喝都没有。 她坐在廊下,对着满院子略显枯黄的青菜发呆。 “听闻臧使君也是因为围城的缘故,才种了这些……” “嗯。” 小五转来转去的,似乎很想引她多说几句话,揣度一下主人到底是怎么了。 “厨房那边新炸的点心要出来了,”小二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小人为将军端来一盘?” 她摇摇头,“不必。” 两个美少年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厨房过一会儿必来问将军,晡食想用些什么,”小二叽叽喳喳地说道,“将军早上用了那些朝食,必是很喜欢濮阳城中的口味,不如晚上加一个……” 他眼睛又黑又大,亮亮的在她面前闪来闪去时,两排小白牙也跟着一起闪,聒噪得像清晨院子里跳来跳去捉虫子吃的鸟儿。 只是聒噪了没几句,就被小五拉走了。 于是陆悬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在那里冲着天上望。 她自然没有看天的爱好。 但她在濮阳城中,的确也望不到张郃营中都在做些什么。 天气这样热,士兵们下午一般会有一点休息时间,他们可以在背阴处躺下聊天,偷偷地赌点什么,又或者干脆铺上一张草席,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这样的时候,站在烈日下面看守辕门的卫士就显得特别辛苦,以至于当张郃高览的本部兵马跑来替他们站这一班岗时,兵卒们甚至是感激涕零的,校尉们见了也没有多问。 有那么一两个精明的司马或是功曹问了起来,换来的就是隐秘的嘀咕。 张郃孟岱自去争斗,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 快将濮阳城攻下吧,他们也许久未见妻儿的面了,今年又旱得这样厉害,小军官关心自家田地的收成,将校们则思索着要不要趁田价便宜,给小闺女再置几亩田产当嫁妆。 他们就这样,穿着中衣,甚至是解开了中衣,袒露着胸腹,躲在阴凉的帐篷里一边喝水,一边扇风,一边惬意地聊这些琐碎事时,忽然有兵士跑过来了。 “将军有令!未时升帐!军中司马以上者皆至,不得延误!” 张郃的那身铁甲一直没有换下,但或许是他心中的确静极了,额头上竟然也不出汗。 他就那样从容地指挥着亲兵们将后帐的杂物挪去其他帐篷,好腾出一块宽敞的区域备用。 高览走出帐外时,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位冷静得几近可怕的主帅背影一眼。 这个人并不疯狂,高览想,因此那些言辞应当是可靠的。 “你信陆廉?”他那时不可思议地看着张郃,后者略一思考,便轻轻点了点头。 “非我信她,”张郃说,“她这人精明极了。” “你既不信她,又忌惮她的精明,为何孤注一掷?” “她既是个精明人,又有天下人望,自然知晓轻重紧急,断不会无端对降军下手,毁了自己的清名。” 她靠在廊下,不知何时睡着了。 这本就是午后,哪怕是仆役到了这个时辰,也要避一避热气,躲起来打个盹,因此陆廉将军就那么坐着睡着了,一点都不稀奇。 仆役和婢女都悄悄地退下了,连两个美少年都离远了些,生怕惊到她的好眠。 只是手边放着一盘小二和小五敲好的胡桃,引来了不速之客。 一只花鼠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先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便一个冲刺跑到果盘面前,抓起了胡桃仁就往嘴里塞。 胡桃仁堆成的小山缺了一角,立刻发出了轻轻的响声,引得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的女子皱了皱眉,吓了警觉的花鼠一跳。 但她皱眉,并非因为这只活泼的小东西跑来偷她的坚果。 她心中忧虑而不安地等着张郃营中的消息,因此做了个梦。 天阴沉沉的,风吹过时冷极了。 她骑着马,恍惚地穿过一片战场,穿过无数尚未安葬的士兵尸体之间,他们是已经死了的,而且死了很久,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偏偏都要睁着眼睛,看着她。 可是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害怕。 天下哪一座城池被攻打时不是这样呢?这有什么稀罕之处呢? 那些士兵生时尚不能敌她,死了之后又有什么能耐? 她就这样继续骑着马,继续前行。 水渐渐涨起来了,没过了尸体,于是那些眼睛渐渐也藏在了水下,继续望着她。 她无动于衷地走过了这片寂静的坟场,走进了下邳城。 有缟素从水中升起,扑面而来。 第409节 下邳城破,刘备战死,这座城在为他戴孝。 那些坐在房顶上的男女,那些泡在水里的老少,他们都身着麻衣,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他们的眼睛里终于带上了恐惧。 ……这是何必呢?她虽然来晚了,但毕竟还是到了。 她恍恍惚惚地笑了。 “该升帐了,”她轻轻地说,“将诸位都请来,一个也不要落下。” 她身侧的污水里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身影,他们的面目熟悉而苍白,他们都那样痛苦地望着她。 可她是他们的将军。 于是他们应了。 陆廉转过头,微笑看向张辽、田豫、太史慈,“不世之功,就在今日。” 这座城在戴孝,她也要戴孝。 她坐在中军帐里,看着另一些熟悉的面孔鱼贯而入,那些已经许久不见,却仍然令她感到亲切的面孔。 她看到了美须髯的二爷,看到头戴玉蝉冠的三爷,看到身材魁梧的子龙将军,他们都板着一张脸,左手紧紧地握着剑柄; 她又看到了糜竺、徐庶、孙乾、简雍、以及糜芳,简宪和先生的脸上没有微笑了,而糜竺的脸色更加可怕,糜芳没有施过粉的脸蜡黄蜡黄的,憔悴极了; 她还看到了孔融、臧霸、诸葛玄、还有陈群,他们看起来并不悲伤,也不愤怒,他们只是忧虑极了。 ……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田豫已经布置妥当,帐外到处都是她的士兵,帐内又有张辽和太史慈在侧,她自己也是不世出的顶级剑客,她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祢衡,他的眼睛里满是讥讽地望着她,她觉得有些刺眼,便转开了目光。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她轻轻地开口了,“主公已死,匡扶汉室的未竟之业只能由我来完成,因而不得不忝居上位,未审诸位意下若何?” 谁赞成?谁反对? 几名武将的脸上露出极其愤怒的神情,长剑出鞘,向她而来! 主公究竟是如何死的?!主公尚尸骨未寒,她却已生了夺权之心—— 有怒骂声,有摔杯声,有脚步声,有兵戈相交的金石之声。 天这样阴,连帐篷里点起灯烛都不能将眼前照亮,那一蓬血花却明亮极了! 他们是不会降的! 他们宁可抛洒这一腔热血,也绝不会投降的! 她轻轻地甩了甩剑上的血珠,身侧之人也沉默地收回了环首刀与手戟,只有面前那些士兵们还不曾收刀,刀锋向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一动不动。 关张赵都死了,现在,她的目光转向了那些没有喊出声的人。 那些人是站在她这一边,还是关张赵那一侧呢? 她拎着长剑,走向了他们,走向了陈群、徐庶、糜芳,走向那些对她露出了鄙薄、怜悯、痛苦神色的人。 她走进了那浓重而酷烈的金红色光芒之中。 “将军!有斥候回来了!” 金乌西斜,残阳仿佛一篷鲜血,涂抹在天幕下方。 这名亲兵跑进来时是颇为快乐的,毕竟等了大半天,总算有点消息了,他以为将军应当也很快乐,却没有想到扰了她的梦。 她睁开眼时,眼神几乎是惊恐地望着他,额头上的汗水聚成了溪流,脸色惨白得像是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般,那一瞬间好像有人在掐住她的脖子,将她与生者的世界完全阻绝开了。 “将,将军?”小兵立刻就结巴了,“将军身体有恙?” 她突然开始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气,说话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嘴唇也抖得厉害,“没有,你说!” “未时刚过,张郃营中便有喧嚣!”小兵说道,“现下已经安静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 “好,我知道了。”她说。 那些不愿投降的冀州人,那些校尉、司马、主簿、功曹,那些明确表示反对的,和没有明确反对,却露出了反对神色的,那些忠于袁绍的,那些想要归家的! 太阳下山之后,他们都会被装上小推车,运出营去,扔进石子冈里。 如果张郃更残忍一些,那些人也许连头颅都不会留下,这样袁绍就不知道哪个是忠臣,哪个是贼子。 ——这就是她暗示张郃做的事。 她必须要确保张郃的军中不会有人动摇军心,不会有人危害到青徐,不会有人因为忠诚而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为她带来致命一击。 这场清洗是必要的,陆悬鱼想。 她不必将话说得清楚明白,她不必背上杀降的罪名,她要张郃在投降时将这些隐患全部铲除掉。 她是不必在烂泥里打滚的! 那个冷酷地下令屠杀掉自己同袍的,在烂泥里打滚的,仅仅是张郃而已! 她这样恍恍惚惚地回了屋子,从随身的藤箱里翻出来了一只匣子。 匣子里的断剑无知无识,一声也不吭地躺在那里。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剑身依旧明光铮亮,半点锈迹也没有,仿佛随时在等待她的重铸。 黑刃已经沉寂很久了。 她听不见它的声音,感受不到它的力量,但它的精魂似乎仍然在注视着她。 它欣慰极了。 而她在阴暗的屋子里,抚摸着那柄剑,长长久久地沉默着。 第370章 第二天的清晨,张郃率部投降。 这个投降仪式搞得非常有古典仪式感,张郃和高览披麻戴孝,不知道从哪里整了两口棺材拉在身后。 据说这一套是周礼中将军/士大夫这个阶层的通用投降套装,披麻戴孝名为“衰绖(cui 一声die二声)”,拉着棺材的行为则叫“舆榇( 四声)”。 如果是国君,那就得光着膀子牵着羊,嘴里叼一块玉璧——看着就很是惊怵。 她猜测士大夫这一套的寓意也许是:我打不过你了,我投降了,但是我必须表现出我的悲愤,我可不是怕死,你看我把丧服棺材啥的都准备好了,你爱咋咋地。 ……再考虑到世人投降的原因一般来说都是惜命,多少就有点口不对心。 张郃高览虽然投降得非常有仪式感,但她还是不能待人傲慢,该扶赶紧扶,该夸赶紧夸,大家都是大汉子民,张邈张超兄弟是来帮助大汉忠臣臧使君的,他们这不叫投降,这个叫拨乱世反诸正。 各营要放进去一些军官,其中一部分是她带在身边的亲兵,一部分是张辽的并州军官,高览继续领兵,配合他的则是张超。 至于张郃,他被调到城中,适应一下新环境。 冀州士兵满脸悲愤地看着,并且在这些大人物看不到的地方,交头接耳。 他们还能回冀州吗? 肯定能回啊,张将军不是说过了吗?现在只是暂时调去其他地方,稍微走远了一点,将来肯定还会回来的。 回来的话,是不是要与袁公为敌? 张将军说,若是袁公仍然不尊王室,行事悖逆,那就说不定了。 ……天子?天子在哪里? 啊呀!快看! 这场仪式的最后,是从城内运出的一辆辆粮车,还有一头头的猪羊,这些与道义和家乡都毫无关系的东西迅速地安抚了士兵们的情绪。 今晚有肉吃了? 他们这样兴奋地说道,今晚有肉吃了! 至于明天如何,至于何时回家,他们没功夫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想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幕落在了一旁默默围观的二张兄弟眼里,二人神情便有了不同的变化。 “此何愚也。”张邈叹了一口气。 “阿兄?何故叹气?” “你看此辈,能受张将军统领,弃暗投明,却不为这样的喜事所喜,倒为一餐肉而手舞足蹈,”这位陈留太守冷冷地说道,“想来冀州已无义士!” 张超沉默了一会儿。 “升斗小民,一辈子也不曾见过天子,”他说道,“他们这十余年间,所见所闻尽皆是袁本初执掌河北之事,你如何能强求他们的忠心呢?” “这是什么话!”张邈有些愤愤,“河北是大汉的河北!不是他袁本初的河北!” 默默听着的陆悬鱼终于有反应了。 “于这些兵卒而言,”她说道,“除非天子亲至。”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太阳晒着她的脸。 阳光透出了三重光晕,一环扣着一环,如同水中波光,轻轻荡漾起了涟漪,这涟漪映入她的眼中,于是整个世界都跟着轻轻地波动了一下。 她仰着头,诧异地迎着那酷烈的光辉,想要去探寻这奇怪征兆的预意时,忽然有马蹄声急促而来! 这是张郃的军营,但赶过来的却不是冀州的斥候,而是一个并州骑兵。 这个人满身满脸的灰尘与汗水,通红得几乎发紫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跳下马,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便奔到了她的面前。 他从上到下都看不出外伤,可他奔到面前时,却几乎是直接扑在了她脚下的泥土里。 “将、将军!”他这样断断续续地嚷了起来,“有人!有人!” 她的眉头忽然皱紧了。 “什么人?” 那斥候抬起头望向她,一张脸惶恐极了,惧怕极了。 第410节 她认得他,这人是张辽身边的老兵,跟随张辽南征北战这么久,作战勇猛而不怕死,因此在营中也极有名号。 但他此时却好似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讲不出话。 他这幅样貌,不仅张邈张超凑了上来,连张郃的脸上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 是荀谌的军队进攻濮阳了吗? 是袁绍又派兵前来了吗? 是曹操的军队来了吗? “说!”她厉声道,“什么人!” 那个老兵喘匀了气,终于大声嚷了出来,“天子!天子亲至!” 大纛之下的这片空地上,一瞬间静极了。 片刻之后,臧洪跳了起来,奔向了辕门外的车驾! 众所周知,天子每日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队伍里有仪仗鼓吹,有甲士护卫,有各种仆役伺候,其中甲士需要手持长牌在前开路,仆役中有一大群宫女,于是就怎么都走不快。 所以她算计着怎么也得再来一个月才能进兖州,这还是按照每天行走十五公里的速度计算的,就这群人每天能走个三十里路,已经算很了不起了。 离了濮阳,一路向西而行,斥候选了一条小路,路两旁先是农田村落,后是郁郁葱葱的丛林,再到路也快要见不到,所有骑行之人都只能趴在马背上,防止两边的树枝疯狂打脸时,斥候指着前面嚷道: “到了!到了!” 在这条接近于野兽走出来的小路尽头,那片灌木丛后! 她狐疑地跳下马,凑过去走近几步时,一根长矛就戳了出来! “有刺——” 那个士兵隔着灌木丛,尴尬地望着她。 他的衣服破烂极了,两条袖子已经不见,因此不得不赤裸着胳膊在荆棘丛中游荡,两条胳膊上也布满了无数血痕。 她挥了挥手,“赵大狗?” 对面放下矛,眼里霎时便涌起了眼泪,“小陆郎君!你来了!” 她的心一瞬间又提了起来,“我是来觐见天子的,天子呢?” 赵大狗望望她身后,又望了望她。 “天子就在那边,”他哽咽着道,“小陆郎君……” 陆悬鱼那一瞬间头皮就炸了! 天子来了! 他为什么会来?! 他怎么这么快就来? 他来就来为什么不打招呼? 他不打招呼,跑到东郡,如果出了三长两短,这算谁的锅??? 天下人皆知,刘备不仅是汉室宗亲,还是群雄之中实力最雄厚的汉室宗亲! 这意味着—— 陆悬鱼不敢想了。 她恍恍惚惚地用剑砍开了面前的荆棘,迈着步子,一步步地走向了丛林的最深处。 林间空地上,或卧或坐了许多人。 这些人的穿戴很奇怪,他们当中有一部分顶着束髻冠,一部分顶着貂蝉冠,一部分扎了头巾,还有一部分发髻上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他们当中一部分人穿着破烂的丝质深衣,一部分穿着布衣,还有一部分只穿了中衣,看起来就羞愧极了。 这些人的年龄从胡子花白到十几岁都有,共同点是长得都过得去,皮肤都透着一种不常见阳光的白皙。 一看他们的长相、皮肤、穿戴,她心中就渐渐有了数。 这群灰头土脸的士人正围着一辆破损极其严重,却仍然显得金灿灿的车,似乎在跟车上的什么人说话,而当她走近时,立刻有人又喊了起来,“什么人!” 于是那群人转过了身,连同他们众星捧月的那一位,一起看向她。 那是个年龄与诸葛亮相仿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头戴束髻冠,身着丝质深衣,腰系玉带,比起那群士人破破烂烂的衣服,他的衣服是相对最为完整的,但仍然染上了一些污渍。 这位少年皮肤白皙得几乎没有血色,五官精致到了极点,反而透出了一股柔弱的意味,至少在看到她领着一群人过来时,这个少年的眼里立刻显现出了惊恐与戒备。 “纪亭侯?!”一个灰头土脸的杨修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尔为何来?” 他语气中的异样,她想得还不是很清楚,不过见到皇帝,还是得赶紧行礼。 ……怎么行礼? 小步上前,一揖到底。 “臣纪亭侯,骁骑将军,陆廉——” 身旁忽然起了一阵风。 ……虎目含泪的臧洪终于扑上来了。 这位大汉的忠臣压根不带寻思的,直接扑到了草里。 “陛下——!!!” 哭声一片。 先是臧洪哭,然后是公卿哭。 再然后天子默默垂泪。 ……她终于知道,一位忠臣见到这样狼狈的陛下时,应该是什么反应了。 就在这一片哭声中,这支奇怪的队伍的主帅终于回来了。 吕布从林子深处走出,一只手抱着盔甲,一只手拎着长戟,向她而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金甲,上面斑斑血迹,似乎已经渗进了甲片里,于是就显得破烂极了。 但这没什么。 令她感到非常吃惊的,是他比起几年前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眼睛周围深深地凹陷下去,因而显得苍老了十岁都不止。 他的眼睛冷极了,也疲惫极了,仿佛一丝感情都没有的一株枯木,就那样冷冷地看着她。 “……温侯?” 她吃惊的声音好像将吕布唤醒了,他的眼睛里又有了神采与温度。 但那抹温度好像是稀稀落落的阳光洒在脸上映出的假象。 “纪亭侯。”他这样回应道。 第371章 御驾这样仓促——甚至是仓惶的出现在东郡,称得上是一桩震动天下的大事,但源头并不是哪一个大人物有心为之,而是某个小村庄的老村长一个念头。 那个老农住在上徐村,离曹操驻守的宛城约四十里,离刘备大军集结的古城约二十里,算是中间的缓冲地带,尽管这附近连年征战,袁术、曹操、刘表、张绣你方唱罢我登场,现在又来了刘备,但这个人口萧条的小村子还是努力活了下来。 老村长是个精明人,知道该怎么糊弄这些将军,也知道该怎么尽量让村子里的人少死一点,他在林中的沼泽地里盖了房子,藏了粮食。见到匪寇来劫掠时,便指挥全村男女一起出来将贼人打跑;见到士兵前来时,也能用尽全身解数,将他们敷衍过去。 甚至于征粮的军队前来,他也总有办法贿赂那些小吏,或者是用一只鸡,或者是用一条狗,或者是用指出别的村子可能的藏粮地作为交换——留下最后一点粮食度命。 待得这几仗打过去,换了刘备的军队过来剿匪后,日子就渐渐好过起来了。 ——南阳郡原本水土丰茂,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谁是明主,谁不是明主,就觉得只要不打仗,不将所有粮食都抢走,哪怕有些苛捐杂税,总也能留一口气在,继续活下去。 尤其是去年,那真是前所未有的一个丰年,老人脸上有了肉,鳏夫可以从渐渐变少的流民队伍里挑一个强壮的女人当妻子,寡妇也可以选一个老实的汉子当上门女婿,于是虽未死得禁绝,却也死了十之六七的村子很快又有了生机和活力,人烟也渐渐旺盛起来。 当春天来临时,男人扛着锄头下田,女人一面缝补着即将出生的孩子的衣服,一面满怀希望地期盼着下一个平安、顺遂、丰收的年景。 然而也许老天觉得这些在乱世里挣扎的农人活得还不够惨,建安四年从春天开始,小雨稀稀落落地下过几场,大雨一直也没有下。 不管是曹刘那支军队,老村长都不曾全心全意地信任,更不曾真心实意地交付过什么东西,但到了此时,他领着村民们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祭祀。 他们祭祀了雨师,祭祀了雷神,祭祀了一些颇为冷门的与雷电有关的神祇。 他们甚至将那个听说会打雷的小陆将军都捏了个泥人,正正经经地供了她一只猪头,只为盼着当时正在东郡征战的陆廉能给千里之外的南阳郡上徐村打几个雷,再下一场大雨。 但所有的神明都辜负了他们,那只猪头直到撤下去,被大家炖了,一口一口,香甜地分着吃了,落进肚子里,也不曾落下一个雨点。 于是老村长不得不考虑一些虽然不太道德,但更加有效的方式——他倒是没有祭祀什么童男童女——他决定加紧时间挖一条水渠,将村外的某条河流引到自己村子里来,用兴修水渠来解决田地干旱的问题,比起祭祀,这其实是更加科学有效的解决方式。 问题在于那条河流路过上徐村后,还要流到下徐村去。 下徐村和上徐村的关系一直是有些冷淡的。 两个村子关系冷淡的原因有很多,但前两年上徐村的村长祸水东引,用些蝇头小利贿赂军队里的征粮官,让他们将上徐村的户数订少些,将下徐村的户数订多些,这事是没瞒住邻居们的。 考虑到人数显然是上徐村的多,和那些小吏亭长的关系也显然是上徐村更胜一筹,下徐村一直忍气吞声,直到这一次。 他们也经历了一个丰年,他们也吃饱了一次饭,他们也知道用粟米饭而不是什么树叶、树皮、草根之类将肚皮填饱的感觉了。 这种感觉不仅仅是美妙,更给了他们的身体以奇异的力量,让他们重新变成一个个强壮有力的人,于是就给了他们以信心和勇气。 现在,不是那些强大的诸侯,不是代表诸侯的士兵与官吏,仅仅是上徐村的一个小地主,一个手脚粗糙,肤色黝黑的老农,就想要断了他们的水源,旱死他们的田地?让他们重新回到饥饿与黑暗里去?! 不错,上徐村只是引了水,不曾将整条河道都挖走,但即使如此,河到下徐村时所剩的那点水也不够灌溉农田了! 在数年的战乱间,下徐村死的人比他们的邻居更多,但来这里定居的流民也更多,这些人当中还有不少是董承攻伐兖州时溃散而来的西凉人,他们原本就比在袁术治下逆来顺受的本地人更彪悍,更勇武。 于是两个村子先是谈判,想要用“说一说”的方式解决河水引流的问题,被上徐村拒绝了,而后就是威胁,争吵,想要寻官吏来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官吏也不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里长、亭长没能解决掉两个村子的争端,想要向上报时,又发现不知道该报给谁。 “且等一等吧,”他们这样安慰村民,“等曹公和刘公打完这场仗,咱们就知道该求哪一位贵人替诸位裁夺此事了!” 这回答听在任何一个靠田地吃饭的农民耳朵里,都像笑话一样。 “我们可以等,农时也可以等吗!” 第411节 “况且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打完这仗?他们这半载不是都在屯兵吗?谁个打起来了!” 亭长牙疼极了,“大胆!我就没见过不怕打仗的人!” 不久之后,他每每想起自己说过的这句话,都忍不住顿足。 世上哪有那么一语成谶的事啊!这两群农人不仅不怕打仗,而且真的打起来了啊! ……从官府调解失败后,两个村子的争端就升级了。 先是下徐村的农人趁着夜毁了上徐村的水渠,甚至还毁掉了一部分的田,而后上徐村第二天发现时,立刻就找人一边抢修,一边干脆将水渠挖宽,把整条河流都挖了过来。 两边的农人白天要下田除草干活,晚上还要点起火把,守在田里防止邻村毁田,他们彼此已视对方为仇寇,住的却还这样近,一条土路上来来往往。 于是当两边的人在村外的土路上相遇,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动起手,总之是将对面打了个鼻青脸肿,而后就变成了两个村子之间的械斗。 他们虽然只是农人,不曾接受过军营里的操练,却都是经历过贼寇山盗的,论起排兵布阵虽然比不过那位不下雨的小陆将军,竟还比名满天下的张孟卓老练些,就这么各自拿了长杆短棍,锄头铁锹,妇人在后,男子在前,壮汉居中,簇拥着老村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两个村子之间的战斗。 第一天上徐胜,第二天下徐胜,第三天也是下徐胜,第四天老村长便寻了自己在另一个村的表兄弟们,拉来了百十来个人,一起抵抗西凉狗贼。 这场战争刚开始被曹刘的斥候们都当成了笑话,路过时都要让马儿停一脚,看看那些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田舍翁。 但没过多久,这些骑兵就笑不出来了。 这场战争从两个村子发展成几个村子,又继续发展成了附近十几个村子之间的大乱斗,他们互相刨开对方的祖坟,并且将长杆的一头削尖,于是死伤者越来越多,场面也越来越血腥。 这场村斗对于后来听闻的士人们而言都不可思议极了,天确实旱,但怎么会有因为水源而爆发的战争呢?怎么会有人甘愿为了一条河去死呢? 但曹刘双方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过来了。 他们想要阻止这场几千人之间的争斗,但又都怕踏入对方的陷阱之中。 那些小吏、里长、还有村中的老人,他们都听谁的话,是谁的人? 会不会是用这场械斗来掩盖一些军事行动? 当刘备派出了一些兵卒,想要制止这场争斗时,行军的痕迹被远处的宛城游骑见到,更是坐实了这个猜测。 “刘备屯兵于南阳,究竟是作态,还是真要打宛城?” 这个问题被曹操和谋士们反复地琢磨研究,直至他们听闻刘备假借阻止械斗的名义准备偷袭宛城,于是问题得到了答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不本来也是老刘家的祖传手艺吗?! “若失宛城,兖州危矣!” 曹操在反复确认北边有袁本初的兵马屯于东郡后,终于拍板决定了:增兵! 南阳这个大郡不能失,若有失,兖州就彻底被刘备从豫、徐、青三面包围了,既然夏侯惇已将天子身边的兵马都撤走,吕布部下也有反心,御驾又需要数月才能到达鄄城,那么曹操可以下定决心将自己的主力全部调集到宛城来,打赢这场宛城保卫战! 曹操行事谨慎,抽调兵力也神不知鬼不觉,原本是可以瞒住所有人的,但他必不会瞒夏侯惇,毕竟其中有几道调令还需要夏侯惇这边配合。 通常情况下来说,一个人谨慎些总是好事,比如曹操就是一个非常警觉,非常谨慎的人。 夏侯惇虽然没有主公的精明,但他悄悄抽调走天子身边这些兵马时,也是很小心的。 他甚至特地找来问了魏续一句: “吕布近日可有异动?是否警觉?” 就像曹刘想不到上徐村与下徐村的械斗并不源于阴谋,而只源于一个老头儿挖水渠的决定,夏侯惇也想不到,自己一句话,就能引发这样大的乱子。 第372章 夏侯惇问那一句,实在只是他小心谨慎的缘故,并不是真心要对吕布做些什么。 哪怕是曹操,也不准备在天子到达鄄城后立刻诛杀吕布,在这位枭雄看来,吕布这样轻狡反复的人留是留不得的,想杀倒也非常容易。 原本夏侯惇颇警惕吕布在天子身侧,是否有所阴谋,但三番五次的打探之后,发现吕布的想法当真是一时一变的,于是这位夏侯家的大将看他便只剩下鄙薄了。 他为人浑浑噩噩,做事只凭一时之利,现下又失地失粮,便如无根飘萍,虽然仍然是天下公认勇武超群的名将,但已经与朽木腐草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杀他,只会惊了天子,惹了骂名,再令刘备无端多生出些天然的盟友,还不如到了鄄城,设计用那群并州将杀了他的人,夺了他的兵。 这套想法和魏续不谋而合。 唯一分歧之处在于:魏续没想过等到鄄城。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有城府有智谋的人,在长安之乱前,他只是个粗俗好色,有勇无谋的武夫而已,哪怕是一路的颠沛流离也不放在心上,在魏续看来,只要跟着姊丈,天大的事都是姊丈来扛,他根本不用操心的。 现在虽然情谊没了,反而添了刻骨的恨,但魏续对于策划一场阴谋仍然有诸多不足。 他心急,甚至可以称得上心焦。 听了夏侯惇这一句问话,他立刻便多想了。 曹操必是准备对吕布动手了。 他这样想到,不然为什么最近兵马调动频繁?为什么夏侯惇会特特地寻他来问这一句? “他那等愚人,能有什么动静?”魏续立刻道,“咱们随时便可以动手的。” 夏侯惇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谁和他是“咱们”!况且刚进兖州,离鄄城还有五百余里路呢!现在主公不在,大军又尽调去宛城,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候,如何能惊动吕布? 但兵马被带走,兖州空虚这种事,夏侯惇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 他只是轻轻地冷哼一声:“吕布居于天子之侧,岂可轻举妄动呢?” 说完之后,这位独眼将军便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示意魏续离开。 魏续站起身,行礼,往帐外走去的时候,他还是懵着的。 他猜不透夏侯惇的想法,也听不出夏侯惇的弦外之音。 但当他走出兖州军的大营,呼吸了一口炽热干燥,带着马粪味儿的空气时,他忽然就悟了。 ——为什么现在不能下手除掉吕布? ——因为吕布护卫天子,夏侯惇不能动手,动手了,就视同对天子动手,名声就臭了啊! ——那并州军能离开天子吗? ——不能,吕布再如何愚鲁,也知道护卫天子左右是他现下唯一的生路,他断不会领军离开。 于是这个问题在魏续的脑子里,就指向了一个非常奇葩的走向:既然曹公爱惜自己的名声,不肯主动攻伐吕布,那魏续再找一支兵马来打吕布不就行了? 只要让并州军乱起来,夏侯惇就能动手了!名正言顺!“护驾讨逆”四个字就够了! 没错!他今日来寻自己,旁敲侧击,故弄玄虚,必然就是曹公兵马已经等不及要动手了! 没怎么读过书,但还特别爱动脑子的魏续认真想了一番之后,差一点就要转身回去问问夏侯惇他猜得对不对。 但他聪明地止住了这个念头,没有做出这样的蠢事。 夏侯惇既然是暗示他,自然是因为惊扰天子銮舆,其罪大也,这么不忠不义不为臣纲的恶行,怎么能从代表曹公来迎天子的将领口中说出来呢? 魏续想明白了,也就释然了。 他兴致勃勃地骑上马,奔出了兖州军营,并且一路向着他已经选好的那个目标而去。 这种事自然不能他自己来做,否则难免夏侯惇率军平叛讨逆时“一不留神”,杀他灭口,他得选一个胆大又不聪明的人来。 ……当然,在并州军里,这种人特别好找。 他选的目标是郝萌,理由特别简单。 一,郝萌很勇; 二,郝萌很傻; 三,郝萌虽与他们走得近,但到底不是并州人,他是个河内人; 四,除了郝萌自己之外,营中上下的并州人都知道他那个娇滴滴的小夫人和吕布是有一腿的; 一个粗糙,简陋,称不上计谋,但对郝萌来说已经足够的计谋就这么出现了。 正好端午节,魏续先是命亲兵寻了一瓮好酒,然后又拉来了一头羊,再请郝萌过来吃肉喝酒。 这个武将欣然就来了,“脩长兄如何独请我呢?” “军中这么多人,早就忘了故乡,独伯微并非如此,我见你神色戚戚,因此留心,”魏续笑道,“今逢佳节,当与你共饮才是。” 他一边说,一边为他把盏。 郝萌愣了一会儿,“脩长兄如此有心?” 他家既在河内,当初屯住雒阳时,自然有机会时不时回去看看家乡故老。 并州将领们早快忘了家乡是什么样了,独他能回一趟家,原本是很幸福的事,但也因此,在河内被乱军所扰,而后他又不得不追随吕布,离开长安时,心中格外难过。 “大丈夫岂能困于儿女子事耶?”郝萌喝了一盏酒,又换他为魏续把盏,“追随天子,终究能奔一个前程出来。” “这倒是,”魏续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意有所指道,“将军总是不薄待咱们的。” 酒过三巡,又有婢女抱着琴进帐,为他们弹了起来,郝萌一面饮酒,一面就开始上下打量婢女。 “你若喜欢,”魏续大着舌头说道,“将她送你便是。” 郝萌斜眼又看了几眼那女子,摇头笑道,“还是罢了,脩长兄身边之人,我怎好染指?” “伯微不是刚刚说,莫困于儿女子事耶?”魏续满脸通红地说道,“不过一个妇人罢了,你莫不是怕你家夫人……” 要说怕的确是有一点的,毕竟是新娶进门没几年的小美人,郝萌脸一红,刚刚想辩解时,魏续醉醺醺地便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当真在意她,便换了她身边那几个替她把风的婢子,省得将军——” 郝萌的酒似乎猛地醒了,他额头上的青筋,脸上的肉,一条条一块块地都涨了起来!一把便抓住了魏续的领子! “尔出何言?!” 魏续那一瞬间似乎酒也醒了,他的脸惨白惨白,吓得说不出话。 “是我酒后……酒后胡……” “此事,此事,”郝萌咬牙道,“你如何得知?!” 婢女抱着琴,悄悄溜出了帐, 魏续闭了闭眼,似乎绝望又悔恨,“你难道不知么,军中只瞒你一人……” “将军所爱者,难道不是侯成和宋宪那两个小妾?!” 帐篷里静静的。 连郝萌自己说完这话,都觉得太过荒唐。 吕布既然会偷侯成宋宪的姬妾,为什么不来偷他的妻子呢? 第412节 若是,若是只是他的爱妾,他便送与将军也就罢了……可那是他的妻子啊!他为将军出生入死,一路颠沛流离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啊!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又阴沉沉仿佛透着黑,整个人都透着杀人的气势。 魏续偷偷地看了郝萌几眼,心里的盘算便落了地。 忽然郝萌猛地站起身,“我去杀了那妇人!” 魏续大惊,“不可!” “如何不可?!” “你若杀了她,将军岂能不知?!”魏续急道,“你要命不要?!” 郝萌迟疑了一阵,“他岂会为一妇人而迁怒于我?” “将军当初刺杀董卓,”魏续说道,“也只是为了一个妇人罢了!” 帐外忽然起风了,掀起帐帘,吹进帐中,将一室的酒气通通吹散,留下个酒意渐渐退却,脸色却越来越阴沉的郝萌。 “此非我背主,实是他不义!”他说道,“况且纵我背主,恐怕也不过南橘北枳罢了!” 魏续心中得意,刚想开口时,郝萌忽然阴恻恻地转头看向了他,那两道目光太过渗人,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难道郝萌竟识破此计?! 若他识破自己的挑拨离间之计,魏续想,那就不得不将他杀死在帐中—— 但郝萌紧紧盯着他,问道: “脩长兄,你帮小弟不帮?” 魏续大喜! “帮!怎么不帮!” 急切间是不能动手的。 御驾的行动路线并不是从雒阳到鄄城两点一线,而是总要奔着一座又一座的城去。 入城之后,天子就可以在提前收拾好的房子里休息,尤其是天气不佳时就尤其重要,毕竟哪怕是皇帝的帐篷,论坚固舒适防水也是比不过一座平平无奇的木屋的。 在城中时是不能动手的,起事只能在夜里,若有个万一,守军又不开门,想逃也逃不出去,就容易坏事。 因此要候着大家离了城,驻扎在原野上,再选一个风高放火天,到时四处放火,大家乱糟糟的根本不知道哪里有敌人,必定慌乱至极,他们便可从容下手了! 长满荒草的原野白日里看着寂静又荒凉,可是入夜之后,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有草虫,有夜莺,有鸮鸟,有流水潺潺,有火把噼啪。 除此之外也有值夜的侍卫走来走去去的声音,有宫女偶尔出来解个手,黄门替哪一位贵人跑个腿,又或者是宫女白日见到了一位英俊的卫兵,芳心暗许,想要趁着夜深人静,跑出来与他互诉衷肠。 这片原野上到处都是帐篷,如果有神祇从夜空往下看去,会觉得它像个旋涡。 最外层是辎车,那些车子组成了简易的防御工事,车子内侧便是士兵的帐篷,兖州军在东,并州军在西,内圈是武将们的帐篷,工匠们的帐篷,官吏们的帐篷,再内圈就是公卿、宫女、黄门的帐篷,最里面也是防范最严密的,则是天子的居所。 而就在这个夜里,一部分原本应当守在辎车旁,拱卫天子的士兵悄悄从营里出来了。 他们不做声地跟着他们的队率与屯长,借着微弱的火光慢慢向前,走在前面的是郝萌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当他们路过工匠的帐篷时,有人拎着刀子,悄悄摸进去; 当他们走过官吏的帐篷时,也有人拎着刀子,悄悄摸进去; 有半夜出了帐的小宫女看到这一幕,花一样鲜妍的脸上立刻布满了惊恐,她睁大眼睛,张开了嘴,想要嚷出声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恐惧攫取,连声音都一时发不出。 ……她发不出声不要紧的,因为这营地,这营地原本是有卫兵的啊! 有他们保卫,有他们预警,本来就不需要她,本来就不需要她来担任这个哨兵的工作啊! 可那些兵卒白日里还透着憨厚的笑容,入夜却变成了这幅恶鬼般的模样! 她剧烈地喘息着,想要喘匀这口气,大声尖叫预警时,已经有人看见了她。 那是个身经百战的并州老兵,见宫女已经发现了他们,人又在三十步开外,老兵一点也不曾惊慌。 他从背后拔出一根长矛,稍作瞄准之后,狠狠地掷了过去! 可惜还是稍晚了一步,他想。 那根矛虽然准确地贯穿了宫女的胸膛,但在那之前,她已经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有人隔着连成片的帐篷,匆匆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招呼了其他的卫兵,于是从黑夜之中跑出来的兵卒越来越多,离得也越来越近! 郝萌眉头死死地皱了起来,他已经听出高顺的声音了! 他在愤怒之中是不畏惧吕布的——但他仍然畏惧高顺!因为吕布尚有沉溺酒色之时,高顺却仿佛铁打的一般,不受馈遗,不近酒色。虽被吕布提防,剥夺了领兵之权,此时也只能领百余兵卒前来阻挡他,但他仍然感受到了这股恐惧! 郝萌反复地告诉自己,高顺也没什么值得惧怕的。 他也是人,他也会受伤,他也可以被击败! 这个河内武将额头上的青筋迸发,回头看了一眼这一路浇过桐油的帐篷—— “放火!放火!” 营地霎时间便乱了起来。 再也没人能在这个夜晚获得好梦了。 ……甚至包括夏侯惇。 当夏侯惇从梦中惊醒,听闻并州军叛乱时,他整个人坐在榻上,愣愣地盯着帐篷顶端那只勤劳不懈,半个夜晚就累死累活织了一张网,并且在太阳升起时就要被拆家的蜘蛛。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并州武将这种生物呢?! 第373章 吕布是从他的梦中惊醒的。 他原本睡得很香,身边的女子睡觉时翻个身吵不醒他,婢女在帐外走来走去,也吵不醒他。 但他被那声尖叫惊醒了,尽管那个可怜的宫女离他还很远。 自从十年前杀了丁建阳之后,吕布就无师自通,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这种本领:他即使在梦中,也分辨得出血腥的气息,金戈相交的声音,以及战争的味道。 而现在这种味道浓烈得让他睁开眼时,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珠。 他翻身下榻,先套上一件中衣,再穿上布靴,而后是铠甲,再将佩剑上的带钩固定在腰间,最后抱起头盔,拎起长戟,走出门去。 “何事?!”他眯着眼睛,大声问道,“究竟何处作乱!” “实是不知啊!”有亲兵慌慌张张地跑出去,过了一会儿才跑回来,“贼寇势大!将军!” 贼寇未必势大,吕布想,但他怎么能确定呢? 夜袭最致命的地方,不是士兵们都在睡觉,急切间不能列阵战斗,而是他们根本无法判断敌人在哪,又有多少人!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帐篷,到处都有人在哭喊,奔跑——这其中居然还有黄门和宫女! 吕布的头皮忽然就炸了! 他想到了天子,也就想到了敌人的目的——必是想要杀了他,再劫持天子的! ——这必是夏侯惇干的! 想到了敌人,吕布也就立刻有了主心骨。 “你去喊起郝萌和魏续!”吕布随意点了几个亲兵,“再将诸将集结起来,要他们不必与夏侯惇缠斗,将兵马向北,到五十里外的白马回合!” “是!将军欲何往?”亲兵们忙忙地问道,“还有,咱们可要去帮高将军一把——” 火光摇曳,骑在马上的吕布脸色难得有了一丝纠结。 “高伯逊……”他喃喃道,“令魏续将陷阵营给他,帮他殿后便是!” 这样的夜里,吕姁也早已起身。 她的帐篷就在天子的帐篷一侧,另一侧的后帐中住着皇后与两位小皇子。 稍微听了外面的声音之后,她便立刻命令宫女们收拾起来。 “去后厨取些肉干,装进袋子里,若有麦饼再取两张麦饼便是,”她这样命令道,“金饼装几个也就够了,箱子里可有备用的鞋子?全都拿出来!” 待见到宫女手忙脚乱地为她收拾珠宝匣时,这个已有身孕的年轻妃子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拍掉了那只镶嵌了玳瑁与珠贝的漆匣! 随着几声清脆的响声,里面的钗环玉饰洒落了一地,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着幽幽的宝光。 “贵人!”宫女惊叫了一声,“这是贵人的妆奁!样样都——” “命都不保,还要这作甚!”吕姁骂道,“你留这些,饥不足食寒不足穿!” “但可以贿赂贼人……” 吕姁将头别了过去,再也不想解释,她自己也堪堪将衣衫穿整齐后,立刻便走出了帐篷。 远处的火光还未至近前,但喊杀声已经清晰入耳。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似乎自从离了长安,便时时地萦绕耳旁。 它先是出现在她的耳朵里,而后出现在她的记忆里,再之后便夜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要逃了,她想,两军皆有哨探在外,这里又已进入兖州地界,断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蟊贼跑来烧杀抢掠。 放火的人要么是图穷匕见的兖州军,目标自然是铲除她的父亲,要么就是并州军内部出了叛徒,目标除她的父亲之外,更不会有第二人!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 吕姁站在帐外的空地上,等待着天子出帐,但身体却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夜夜出现在梦中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骑在马上,就这么冲了过来,引起跑到帐外张望的黄门和宫女们的惊呼! 那人一身金甲,远远便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令人瞩目,他骑在马上,战马脚步又极快,在夜里便映出格外绚烂的一道光,仿佛天神降世一般。 在皇帝与这群天眷的营帐之外,自然有一群侍卫护卫,其中一部分是原来的南军,还有一部分是夏侯惇特地调来的兖州军,他们将妃嫔、皇子、公卿们所用的车子围住了最内圈,隔绝内外。 南军见了那位金甲将军不曾阻拦,兖州军却立刻持戈上前,想要喝住他。 他本来就是该停的,一架接一架的马车横在那里,他纵不停,又如何通过? 但那位将军不仅没停下来,反而在最后这一段难得的空地前一夹马腹! 战马跑得越来越快,只是十几步路,便跑出了一阵风!他手中的长戟也带起了一阵狂风,将那两名兖州兵如疾风荡涤劲草一般荡到半空之中,再重重落下! 第413节 耳侧有宫女的尖叫声,又有纷乱的跑步声。 而战马甚至未曾因那两名士兵生命的消逝而暂缓脚步,它跑得很快,并且越来越快,直至腾空而起,越过了面前的阻碍,轻盈地落在地上,并且发出一声响彻夜空的嘶鸣! 那不是天神,而是她的父亲! 吕姁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父亲!”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片刻也不能停留地撞开门口两名侍卫,冲进了天子的帐中! “陛下!曹贼逆节,欲行弑君之事!臣虽誓以死保陛下,却不敌贼兵势大!陛下!请速同臣离营为上!” 吕姁站在帐外,望着匆匆从帐篷里出来的皇后,后者很明显也看到了她,目光从她的脸上下意识地转到她的肚子上,眉头便立刻紧紧皱了起来。 皇后在想什么? 吕姁痛苦地想,也许是在想,吕氏女既然腹中也有陛下的骨肉,说不定吕布会趁着这个夜里,悄悄地杀死皇后,甚至杀死皇子,扶持自己女儿登上皇后的宝座。 而吕氏女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个。 有父亲的亲兵在奔着这个方向跑来,人数不多,也许是因为受了夜袭,兵马集结不易,也许是因为更多的兵马用去平叛,也许是因为父亲像长安,以及后来很多次那样,预判情况不好,便先将自己的兵马撤出去,只带上必须要带的人走。 她心里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车子的方向。 战马想出去已经不易,这些车子被一层又一层的帐篷围在里面,如何离开呢? 若是这些车子不能出去,她和母亲……该怎么走? 皇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那些车子,忽然神色一变,猛然上前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 “若贼军势大,温侯带不带你同行?” 吕姁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吕布正是此时出了帐,他手上搀扶着几乎已经不能行走的天子,那明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匀称,锦衣玉食,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再没力气挣脱渔网般靠在吕布的臂膀上,任由他搀扶着,往吕布的赤兔马上爬。 他爬不上去,身旁的黄门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趴在地上,用后背当做支撑。 他还是爬不上去,黄门更多了,有扶他的,有搀他的,有推他的,竭尽全力想要将他放在马背上。 一群人中间,天子的身形摇摇欲坠。 吕布咬了咬牙,“有布匹否?!将天子裹在我身后——” “有!有!”小黄门们立刻又跑来跑去,替他寻了布匹,顷刻间便将天子放在他的背上,又用布裹了个严严实实时,皇后忽然扑了上来。 “陛下!”她喊道,“陛下不救妾,也不救一救陛下的骨肉吗?!” 即使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夜里,皇后的发髻与衣着依然保持着最基本的体面与威严,但此刻她声音的凄厉,神情的凄厉,已经全然没有了皇后的风度。 她非天下母,她只是那几个孩子的母亲! 她这样叫嚷,直到黄门将她拖开,于是她又连忙去揪住了吕姁! “温侯欲救天子出险境,我不能拦,”她急切地,流着泪水地问道,“阿姁!你可否带上皇子?!他们都只是稚童婴孩,放在马上,很轻的!” 吕姁痛苦地看着她的父亲,看着他身负天子,骑上他神勇无敌的战马,看他用比她痛苦十倍,百倍的目光看着她! 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需要一些办法自救。 不是指望用亲情来劝说吕布,而是更加冰冷的东西……更加,更加重要的东西! 吕布调转马头时,已有士兵努力将营前的辎车推开,让出了一条小路,那辆碍事的辎车被推到一旁,与另一辆金灿灿的车堆在了一起。 “父亲!”她上前一步,指着那辆格外庞大,格外沉重的马车,高声问道,“父亲不带它同行吗?” 吕布为难道,“阿姁,我先将天子送出去,再……” “我并非怨恨父亲!也不求父亲带我与母亲同行!”吕姁喊道,“但天子若无仪仗与公卿彰其威严,父亲又当何以自处!” 天子十年前曾经被十常侍背出宫去,去时狼狈至极,但回来也还风风光光,这不假。 但那一次天子最多只跑到了洛水北岸,不过一天就又被接回来了。 这一次呢? 天子失去了河内和东郡,必须离开雒阳,他要去哪里?哪一位诸侯前来迎他? 那位诸侯迎的到底是天子,还是一个名为“天子”的小玩意儿,取决于天子的威严与拥护者。 如果身边没有仪仗,没有公卿,吕布带出去的就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孱弱少年。 ……哪怕是用最冰冷的逻辑来思考这个问题,吕姁想,哪怕他的父亲宁可舍弃她也要带走天子并非出于大汉忠臣的热血,而是奇货可居的心理,那也要保证天子是“奇货”才行! 金根车形制十分特殊且显眼,上有葆盖,下有朱轮,金银为饰,上刻山河日月,精美绝伦,这样的一架车想赶出去是很不容易的。 但只有这驾车才能彰显天子的威严,才能不让吕布手里的“奇货”贬值,才能让公卿们追上来—— 她才能与母亲混在那些忠心的人群里,寻一条活路出来! 吕布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尽管在御帐前,关于“谁走谁留”的问题经历了这样心惊胆战的交锋,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他们还只是抱着衣服,秃着发髻,甚至连鞋子也没穿,四处乱跑。 直到陈宫领了百十来个兵卒冲进了公卿中间,高声地劝说他们跟着吕将军的方向走,那些那些士人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他们虽然慌乱,但也察觉到直到此时此刻,火势渐渐在外围营地蔓延开了,可贼军却没有。 “有人在剿贼吗?”他们这样彼此询问道,“难道是哪一位将军拦住了贼人?” 所谓“贼人”,也许是真正的贼寇,但也许是并州军与兖州军火拼,这些公卿们悄悄嘀咕,否则哪有那么巧,火都起来了,才有人敲起了焦斗?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并州军与兖州军…… ……正在齐心协力地战斗。 夏侯惇已经完全的懵了。 他在清点过自己那不足两千的兵马后,立刻下了决定,一部分用来防守兖州军的东大营,另一部分跟随他去并州军的西大营。 以他的兵力不足以伐灭并州军,他必须作出充分的姿态,一面把叛乱的那些倒霉鬼除掉,一面安抚天子和吕布,将局势重新稳定下来。当然,他也会观察并州军的动向,如果对方在这场动乱中的确表现得不堪一击…… 这支叛乱的兵马有着河内口音,对于将吕布麾下之人都细心记清楚的夏侯惇来说,叛将并不难猜,必是吕布麾下的郝萌。 当他带兵找到他们时,这支千余人的兵马正与另一支并州军战成一团,并且很明显渐渐处在了下风,明明已经接近了内营,却又被逼得步步后退。 ……天这样黑,战场又这样乱,对夏侯惇来说,他根本看不清对面究竟有多少人,他只能凭常理估计,既然能压制住千余人的郝萌,那必定是吕布的主力来了。 既然吕布的主力都来了,而且战斗力还这样彪悍,夏侯惇理所当然地打定主意,装也要装出并州军骁勇善战,大汉忠臣的模样—— 他正是这样下令,命令士兵从后方夹击郝萌!毫不留情! 这支人数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是精兵的军队进入这片烈火焚烧过的战场后,叛军一下子就崩溃了。 那些士兵没有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坚持战斗的本事,他们勉力维持的阵线仿佛也被烈火洗过,荡然无存。 他们仓惶而绝望地向着四面八方逃开,再被兖州军围杀,一腔又一腔的鲜血倾洒在焦黑的荒原上,渐渐显露出他们在正面的敌人。 那并非数千并州军。 那充其量只有二百余人。 见到叛军退散,他们也没有去追,而是在为首军官的命令下,重新修补过阵型,而后严阵以待。 在烈火熊熊的战场另一端,那名指挥着这微不足数的兵马的武将面容渐渐变得清晰。 他的铠甲上满是血污,一块肩甲已经碎裂脱落,但他仍然站在那里,在火光与黑夜的交织里,像一座山一样,像一位天神一样,守着内营的大门。 第374章 叛军虽然散了,但主谋并不曾散,他身边还有几十名扈从,决心与他并肩战斗到死。 那人在黑夜与火光中喘息着,颤抖着,却不敢再继续向前,只能用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咆哮着: “高顺!你凭什么阻我!吕布看你不过一条狗罢了!” 趁着这个机会,他身旁有士兵向前一步,弯腰从面前的尸堆中捡出一块铁牌递给了他。 这位身材高大的将军扔下手里已经被劈出两道裂痕的藤牌,换上了那面新的。 他看向那人的眼神冷极了。 “背主之人,不肯引颈受死,徒增笑尔。” “我哪里背主!”郝萌歇斯底里了起来,“天下哪有这样的主君!他偷了我妻!” “你哪一个妻?”高顺冷冷地问道,“郝萌,你将发妻弃于并州,又见续娶之妻出身寒微,便弃她如草芥,娶了现今的世家女!若以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论,你又怎敢这般理直气壮!” 郝萌一瞬间愣了。 他是个鲁直的武将,脑子里能装下的东西简单至极,被高顺这样一质问,那颗本来就不怎么灵活的脑子就不转了。 他要想一想该怎么骂回去,但高顺讲这些话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替郝萌梳理他一直以来始乱终弃薄情寡性之类的男女情感问题的。 趁着那张粗糙的脸上露出了迷茫之色,高顺大踏步向前,三步并作两步,踩着面前尸堆,全力一跃,刀光便猛然到了郝萌的面前! 当夏侯惇终于在混乱的火光与浓烟间寻到了这片战场尽头时,他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郝萌身侧的扈从比这位主君反应快得多,刚想冲上前挡住高顺,高顺左手所持盾牌便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面盾牌用在普通士兵手中时,最多也只能将人推开,但在高顺手中仿佛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那个扈从还未稳住身形,便被盾牌砸飞到了一边,口鼻出血,站不起来。 郝萌此时才刚刚惊醒! 这是高顺!马战吕布天下无敌,步战高顺却是营中少有对手的武将! 他怎么能乱了心神,他怎么能被迷惑!他——! 那柄环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头上,于是视野里的高伯逊忽然变得模糊,然后与浓烟、火光、战场、惊呼一起,归于黑暗。 火越来越大,烟也越来越大了。 这个理应是大汉最有秩序的地方,秩序正在崩溃。 有溃兵在劫掠杀人,有官吏被杂役推进了火堆里,有宫女被尖叫着拖走,还有公卿坐上了车,颤颤巍巍地准备往外逃时,被人推下车来。 能开出这样一条道,还是多亏了天子那架金根车,尽管当它穿过浓烟与火光时,车上精美的朱漆立刻被烤裂,碾过正在燃烧的尸体时,车体上代表星辰日月的金屑洒落一地,但它终究是磕磕绊绊地被太仆驶出了营地。 有了金根车的指引和开路,公卿们或骑马,或坐车,总算是可以奋力逃离这个营地。 吕姁原本也可以跟着这些公卿一起逃离,但她不得不在混乱中寻到她的母亲严夫人,再想办法一起离开,这就耽误了些时间,而那些最有权有势的公卿们也已经紧紧跟着金根车跑掉了。 第414节 夜这样深,烟又这样大,片刻间就令人寻不到天子的方向了。 但老天似乎待她不薄,就在两个妇人惊慌失措时,魏续来了。 他不仅带来了兵卒保护她们,还十分贴心地寻来一辆辎车。 “多亏魏将军!”严夫人流着泪说道,“你我今日能活下来,皆感魏将军活命之恩哪!” “夫人是将军之妻,贵人又是天子眷属,不当言谢,”魏续笑道,“只是夜黑烟浓,该去何处寻将军才是呢?” 吕姁低头不语,严夫人却已快言快语地说了出来,“我听亲兵报信,说要去五十里外的白马!” 这位将军想了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请她们上车。 车里没有备灯盏,因此黑极了,若想视物,只能掀开帘子,借一点外面的火光。 但母女俩谁也没有这样做。 车轮滚滚,频繁地从各种东西上碾过去。 有时是木头,已经烧得有些酥了,碾上去便会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有些颠簸; 有时是布匹,还没有完全烧尽,碾上去仿佛平地多了一个小小的,和缓的土坡,并不难过; 有时是尸体,一个或者几个地躺在那里,碾过去便如同碾过裹着布匹的木料,初时和缓,很快便是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再然后便颠簸过去了。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气味。 木头焦糊的气味、帐篷焦糊的气味、尸体焦糊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炙烤着车壁。 因此谁也不会掀开车帘。 车外嘈杂,到处都有凄厉的喊叫声,车内就显得格外的静了。 吕姁不吭声地想着刚刚的事。 魏续掌管陷阵营,父亲又待他那样亲厚,他怎会连去哪里汇合都不知道呢? ……除非事发之时,他不在营中。 ……不仅他不在,连他的士兵也不在。 吕姁虽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却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哪怕是没进宫之前,吕布也不许她常在营中走动,因此各营有多少士兵,归谁调度的事,她只能从父亲那里听些细枝末节来,无法得到更准确的信息,自然也就推导不出更精确的结论。 但陈宫不一样,在这个吕布被迫动手,并按照贾诩曾经说给他的计谋那样,劫了小皇帝一路狂奔的夜里,陈宫立刻就察觉到吕布麾下的武将叛变了。 骑兵可以一路狂奔,步兵却不能这么跟着骑兵的脚步跑,那些公卿也难以跟上,因此跑离营地刚十余里路,吕布便准备停一停,令战马歇歇脚,将天子从马上扶下来,再由黄门给天子背上金根车—— 陈宫下马走了过来。 “将军身边有多少兵?” “骑兵五百余,步兵两千在后面,”吕布问道,“公台担心了?” “步兵两千,”陈宫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由谁领兵?” “侯成宋宪,还有两千在魏续郝萌那里,”吕布笑道,“他俩必是放心不下高伯逊,助他殿后去了。” “我随将军出来虽匆忙了些,却也听人说敌军多半河内口音,”陈宫说道,“夏侯惇带来的兵马皆为兖州军,如何会有河内人?” 吕布愣了一会儿。 陈宫看着他那张火光里映得愣愣的脸,突然冷不丁开口了: “将军,郝萌与你可有仇怨?” 吕布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他追随我多年,哪有什么仇怨!” 陈宫冷冷地看着他,“我听闻将军与他的夫人……” 这一片土坡下到处都被点起了火把,不断有公卿与并州兵跑了来,公卿去寻天子,兵卒去寻自己的武将,喧嚣极了。 就在喧嚣的另一侧,金甲赤兔的名将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又羞又窘,甚至还有几分恼羞成怒的神色,他似乎想要用强硬的态度将陈宫怼回去,但见到陈宫那冰冷而充满责备的眼神,气势又怂了下去。 “我不曾用强,”他小声嘀咕道,“他夫人不过因父母贪图聘礼才将其嫁过来的,她确实待我有情,我们……” 陈宫是个士人,而且还有点自命清高,因此从不乐意多听多问吕布那些风流韵事。 现下他却突然痛恨自己,他为什么不管着些将军! 为什么不给将军脖子上拴条链子!就拴在院子里的桩子旁! “你偷了他家妇人,这岂非天大的仇怨?!”陈宫恨声道,“将军竟还敢用他!” 吕布委屈极了。 “这不都是小事,怎么就不能用……” “除郝萌外,”陈宫厉声问道,“你还偷了谁家妇?!” 吕布的眼神不自觉地,就往远处点起火把,正渐渐向着这边行进的兵马那里瞟了过去,那眼神有些偷偷摸摸,有些心虚,但终归是透着一点无所谓,于是看得陈宫眼前一阵发黑。 “侯成宋宪之中,你又偷了哪一家的妇人?” 吕布便不作声了。 “将军!将军!”有人忽然喊道,“他们怎么不点火把呢?” 夜幕近处已渐渐有了些亮,天光透着云层,缓缓地铺洒在东方近处的山川河流上。 而在东南方,侯成宋宪的两千士兵并没有全部都点着火把,一条长龙般赶来,他们见到前面就是吕布暂歇的地方后,兵卒似乎就有些懈怠,走得就慢了。 但除他们之外,还有一部分士兵绕过土路,熄了火把,正悄悄地从两边围上来。 有目光极好的斥候骑马在土山顶上四处巡逻张望,忽然就看到了这一幕。 “金柝!”陈宫已经顾不及让呆若木鸡的将军下令了,他大喊起来,“敲金柝!有敌袭!” 这片土坡顿时乱成了一团,公卿、黄门、少量的护卫,以及那几百正在歇息的骑兵都混在了一起,找马匹的,找车子的,去河边打水的,在林中解手的,闹哄哄一片,尖叫起来! 这没什么,被突袭这种事,吕布见得多了,他有骑兵,虽然这里有林有土坡有河流,不适骑兵冲锋,但他仍然可以从容地上马离开。 ……但,那不该是敌人!那是他的并州军!吕布愣愣地想,那些人都是他的士兵啊! 但金柝响起时,那些并州兵手持刀盾长矛,向着他们的将军,冲过来了! 陈宫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将军!上马!上马!我来殿后,你护御驾,速行啊!” 第375章 火烧得越来越旺,将昼与夜交替的微弱天光遮盖了下去。 在这片先烧起来的土地上,哭声与尖叫已经渐远了,只有刺鼻的焦糊气息,以及灰一样的东西飘飘洒洒,在黎明时刚起的夜风里盘旋。 夏侯惇皱着眉头,望着没有向他逼近,但也没有后退的高顺,望着他身后不足二百的兵卒,以及在火光明灭与黯淡朝霞间显现出的北方苍茫群山的轮廓。 这个人很强。 不仅仅是刀法很强,而且排兵布阵的本事也很强,吕布留他在此孤军奋战,实在是糟蹋了他。 但这是一个好机会,夏侯惇想,哪怕没能追击到吕布,只要杀了或者俘虏了高顺,也算是大功一件。 他就要因此上前一步,连身旁的传令官也拿起了旗子,准备向战鼓旁的士兵下令,击鼓催动大军向前—— 这位独眼的将军忽然迟疑了一下。 为何这些事这么巧呢? 主公刚将主力从兖州抽调走,并州军就叛乱了。而那个策划叛乱的主谋,还是吕布身边最为亲近之人。 ……魏续不在这里。 那他在哪里呢? 夏侯惇望着高顺,高顺也那样平静地望着他。 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夏侯惇实在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他应该下令前进,与高顺交战,把这个吕布麾下最重要的大将杀死——但这是不是另一个圈套呢? 如果他领一万……不!五千兵马,他会立刻毫不犹豫地下令全军向前,先杀高顺,再追击吕布! 但他营中空虚,只有两千兵马,又分了一千守营,跟在身边的也只有一千人而已! 如果魏续是假意归降,实际上准备同吕布一起围剿兖州军呢? 如果魏续的确对吕布有刻骨仇恨,欲除之后快,但在杀了吕布之后,又有别的心思呢? 夏侯惇所护送的朝廷之中,上到天子,下到公卿,都是一群不善征战,但总会用些别的办法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的精明人。 一个有曹操的兖州,和一个没有曹操的兖州,哪一个更受这些公卿的喜爱呢? 如果这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给他看的假象呢? 主公将主力都带去了宛城,现在兖州的统帅只有他,若是他死在这里,守城的荀彧面对天子,又会是什么态度? 不错,死了些民夫、工匠、宫女,但对于“大汉”来说,他们微不足道! 如果用这一点代价能换来一个兖州,主公麾下无数士兵所抛洒的鲜血,也未免太廉价了! 天还没有亮,夏侯惇却已经做出了决断。 “撤兵。”他说道。 “将军?!” 这个独眼的武将没有分心去看身旁的传令官,他死死地盯着高顺,语气却平静极了。 “我说,撤军。” 即使这里已经是兖州境内,夏侯惇想要追击吕布,仍然要在一片黑暗中行军,路上有没有埋伏,会不会落进陷阱,完全都是未知之事。 他不会兵行险着的,夏侯惇想,天子跑了、丢了、死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如果兖州丢了,主公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 他要集结起兵马,小心地等待天亮,等待黑夜之中有可能出现的任何冷箭与刺客,等待阴谋露出它的真面目。 只有等到天亮,确保兖州无虞,他才会进行下一步的谋划。 “将军!夏侯惇撤了!” 对面的小军官在悄悄同他的将军说话。 那位将军微微点了点头,他的下巴稍稍低下时,有血珠瞬间流过,轻轻落进了泥土里。 第415节 他似乎未曾察觉自己受了伤,而是平静地注视着兖州军渐渐离去,才下达了一个新的命令。 “咱们须得疾行,援救主帅。” 小军官滞了一下,声音里压制不住的一股怨怼与愤怒,“将军!温侯派将军殿后,却连殿后的援兵都不曾送来!他那里现下又无追兵,何须将军赶夜路去救援!” 高顺冷冷地看了他的一眼。 “你还不曾察觉么?”他说道,“殿后的那支援兵,多半也是叛贼!” 天将要亮了。 对于鸟儿来说,这原本应当是一个惬意的清晨。 今年雨水少,因此只有在清晨,水分才会从叶片里蒸腾出来,变成清澈而莹润的宝贵露珠,让鸟儿们可以喝几口水,再抖抖羽毛,开始清晨的鸣唱与捕猎。 但这个清晨没那么惬意。 不管是林中的鸟,还是林中的人,他们的马车在林中穿过,几乎狰狞地用力摇动着树木低矮的枝杈,于是露水与叶片,碎枝与羽毛,都在这些马车经过时短暂地飞了起来,再重新落下。 也许落在泥土里,也许落在轺车中,也许落在策马狂奔的吕布的额头上。 那一滴冷冷的露水打在他的额间,待他腾出手去摸了一把时,却发现已是满脸的水。 他不知道那湿漉漉的是露水,还是汗水,亦或者是狂奔一夜,眼睛太过酸涩的眼泪,但总归是冰冷无比的,贴在他的皮肤上,却丝毫也没能汲取到一点热量。 还没有跑出十里地,吕布注视着手上的那把水,刚刚那混乱而狂躁的情绪却已经平复下来了。 侯成宋宪叛变,为什么?凭什么? 若说郝萌叛变,吕布细想是信的,郝萌原本就非并州人,他麾下除了自己的部曲之外,招募来的也多是河内兵。 郝萌对他自己的兵马是有控制力的,那些士兵在自己的将军与上面的主帅之间,是可能选择将军的。 但侯成宋宪所领的是并州军,那些并州人颠沛流离跟了他一路,吕布不说各个都认识,也能喊得差不多。 他与侯成和宋宪的小妾偷过情,这不错,但他又未曾负了士卒,他们凭什么笃定士兵会在将军与主帅之间,选择将军? 这个问题是陈宫不能回答的,陈宫不是并州人,也不曾领并州军,他也许读过经书兵法,但对于老革间的事,却不甚了解。 但吕布稍作思考便立刻得出了结论。 “我旗尚在否?” 他勒住缰绳,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骑兵们,立刻有人擎起大旗,向他而来。 “将军!” 他的大旗在火中掠过,旗角处缺了一块,上半边还是炎汉的赤红滚边,下半边便染了漆一般的黑。 这面上书“奋武将军温侯吕”字样的大旗看起来狼狈极了,但当执旗兵将它竖起,在晨风中铺展开,染上一抹金红色的朝霞时,却又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豪迈气概! 吕布看了大旗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子车驾,且在此处暂歇片刻!”他大喝一声,“儿郎们!随我回去平叛!” “杀!!!” 那些并州骑兵几乎想也不想地调转马头,拎起马槊,跟着他们的将军便冲了回去! 他们的数量并不多,远比不过当年。 这片林地也不是开阔的荒原,没那么适合冲锋。 但这数百骑兵几乎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选锋勇士,莫说在林间作战,便是在马上吃喝拉撒也全不当回事,现下听了他们的主帅一声高呼,数百战马扬蹄奋鬃,冲进了烟尘之中。 这支骑兵对于混战中的侯成和宋宪来说,完全是天灾降世一般的打击。 吕布想得一点都不错,那些士兵根本不清楚他们要攻伐的敌人是谁——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们睡到半夜,突然就被金柝惊醒,忙忙地爬起来穿上衣服,拎起武器,跟着自己的伍长什长出了营,跟着前面的火把跑了数十里路。 敌人是谁,敌人在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于这些昏头涨脑的士卒来说,都是想也不会想的问题。 侯成宋宪要的就是他们浑浑噩噩的样子! 至于那些队率、屯长、部司马,这两人有十分充分的理由: “贼人叛乱,劫持天子,”侯成这样高声道,“我等是去救援天子与温侯的!” “救驾之功,何其大也!”宋宪立刻又加上一句,“诸位能否一战封侯,全看今日了!” 于是那些个武人的眼睛也都亮了起来,他们同样混沌而简单的头脑里除了封侯之外,再也装不下什么东西了! 他们甚至不去细想,劫持天子也就罢了,什么人能劫持随时将数百骑兵带在身边的吕布呢? 他们就这样在黎明时的昏暗中,奋力同陈宫身边的亲卫们打了起来! 那些叛贼,那些叛贼果然很勇猛啊! 每一个都拼尽全力,每一个都战斗至死! 可是在这一片喊杀声中,那些叛贼的声音太小了,人数也太少了,他们很快就被包围分割,而后逐步歼灭。 淬过烈火的那边大旗就是在此时来到战场的。 有士兵无意间抬起头时看到了那面熟悉的旗帜正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旗下立于马上的身影,正是他们的主帅! 并州兵一个接着一个地喊了起来! “将军!” “是将军!” “将军来了!”士兵们惊喜地嚷道,“校尉,咱们果然救出了——” 他们的校尉颤抖着手,拔出了长剑时,旗下那位将军拎起马槊,冲了下来。 许多的并州骑兵也跟着冲了下来! “侯成宋宪!作乱当诛!”那些骑兵高呼起来,“只诛首恶!不问余党!” “能持二贼首级者!赏万钱!上造士!” 他们带起了一阵狂风,顷刻间便冲散了这片战场。 那两名“首恶”面色如土地望向周围时,只看到了周围一片幽幽的眼睛。 魏续何在?魏续何在?! 魏续才是首恶!他们,他们只不过是被迷惑的! 他们正准备这样喊起来时,已经有忍不住恐惧,或是经不住厚赏的士兵上前了一步。 第一个人向前一步,立刻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无数个兵卒一拥而上。 因为虽然他们带来了两千士兵,但他们只有两颗脑袋,想抢不容易,必须得抓紧啊。 陈宫很惬意地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那块石头真是妙极了,不仅平坦,还靠着一棵树,一定是路过这里的旅人特地搬过来歇脚用的。 他坐在石头上,微微眯着眼睛,喘着气,似乎打完这一仗所带来的满足感已经令他不想再过多思考了。 他的确也没有什么体力继续思考了。 他那身铠甲上面布满了刀剑的痕迹,但终归是保护了他的躯干,在这样的混战中,敌军竟只刺中他一剑,实在是庆幸。 但那一剑刺中了他的大腿,任凭亲兵如何想想方设法,要帮他止血,似乎都是徒劳。 周遭实在太喧闹了,陈宫轻轻地皱了皱眉,他能再见一见将军,心里已经很宽慰,不愿意被人这样折腾了。 周围终于渐渐静了下来。 头顶上这株茂密的古树里,似乎有鸟儿在说悄悄话,悦耳极了。 有人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引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啊呀,陈宫忍不住想嘟囔一句,将军为何作此儿女态耶?他又不是忠心耿耿要跟着他的,只不过那时为了驱逐曹操,利用他罢了…… 这么多年以来,也不过是因为他脑子实在简单,自己又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奇才,所以才勉强留下的。 他不曾献什么良策给他,也不曾劝得动他,连这一次的叛贼都需要将军自己回来杀退,实在当不起这样的礼遇…… 这样想一想,陈宫忽然觉得心里安慰极了。 “将军,”这位兖州名士轻轻地笑了一下,“当勉力啊。” 当魏续的车马来到这片到处都是血迹与尸体的林间空地时,那些正忙碌着搬运尸体的士兵立刻闪开,为他腾出了一条路。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棵参天古树,清晨的阳光温柔极了,照在古树下那人的脸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魏续忽然生出了羡慕的心,看看公台先生的模样,说不定连梦也不会做,真是香甜极了。 名满天下的温侯,就跪在那公台先生脚下那一滩血泊之中,他脸色惨白,几乎比陈宫的脸更加没有血色。 于是魏续那颗羡慕陈宫的心忽然就变成了嫉妒。 “姐夫!”他大声地喊了起来,“我将你的女眷带来了!” 他这样一面喊着,一面示意那架马车上前。 当吕布转过头看向他时,魏续仿佛根本没看见陈宫的尸体,也没看见吕布的神情一般,仍然兴致勃勃地喊,“你要不要来看一看?” 第376章 吕布转过头时,林间的阳光洒在了叶片上,车马上,空地上,却唯独没有照在魏续的脸上。 天气原本便热了起来,现在又出了太阳,魏续更不耐烦,直接将头盔摘下,于是那张粗糙平凡的脸再无遮挡。 虽然没有遮挡,但他站在辎车的阴影中,令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吕布只是无端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些蹊跷。 “你将她们带来了?”他恍惚地说道,“这很好。” 他还应当问一句,魏续为什么没有去援救高顺,但他此时恍恍惚惚的,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亲兵上前扶了一把,才将他带起身。 “公台先生……” 吕布刚要继续说话,魏续已经掀开了车帘。 “这不合礼法,”车子里的妇人小声说道,“妾倒无妨,只是阿姁为天家眷属,现下又失了帷帽……” 第416节 “那就请夫人先下车吧。”魏续倒是很好脾气地说道。 妇人刚欲下车,身旁那个明显年轻许多的女郎却拦住了她。 “我想下车走一走。”她说。 “阿姁?” “母亲,无妨的。”吕姁的身形渐渐从幽暗的马车深处探了出来,她一点也不避讳魏续的目光,而是笑吟吟地唤了他一声,“舅父,阿姁能得活命,皆感舅父之恩。” 她这样一边说,一边扶着车壁,从里面走出来,望向魏续的目光里带着情真意切的感激与信任。 那目光再自然,再熟悉不过。 在这颠沛流离的一路上,许多武将不得不将家眷抛下,军中便没有什么妇孺在了,只有一群被愤怒、沮丧、苦恼所困扰的男子。 ——但还有一个阿姁啊。 这是吕布的女儿,是个聪明又活泼的小女孩儿,是可以用许多异想天开的话语逗笑将军,也逗笑他们的小姑娘啊。 在他们还未攻下兖州,严夫人还不曾回到吕布身边前,魏续简直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吕布膝下只有这一女,因而魏夫人一直将吕姁视为自己的孩子,魏续也理所当然将吕姁看成了自己的外甥女,再加上魏续也没有孩子,于是这个外甥女似乎就成了天底下寥寥无几与他有些联系的晚辈了。 小孩子总是喜欢那些溺爱自己,偏疼自己的长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于魏续而言,这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 他可能只是捉了一只兔子回来,也可能只是打了一只漂亮的锦鸡,反正都是这些哄小孩子玩的东西——但总能得到阿姁的欢呼与感激,以及这种令他生出几分自豪与保护欲的目光。 后来严氏回来了。 再后来阿姁也渐渐长大,不当再频频露面。 直至今时今日,重新见到这样的目光时,魏续整个人都经不住哆嗦了一下。 有亲兵跑过来,搬了车凳。 吕姁扶着车壁,小心翼翼地下车时,魏续上前一步。 这位鬓边也已经有了几根银丝的长辈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伸出手,扶自己的外甥女一把。 但当她走下车凳时,他还是猛然间伸出臂膀,勒在了她的脖颈上! “阿姁!” 严氏在车内惊呼起来,连滚带爬地想要扑出来救女儿时,立刻被魏续身边的亲兵用刀挡住了。 “魏续?!”吕布一瞬间神色变了,他踉跄着向前两步,立刻又在刀光下停住了脚。 魏续拎过亲兵手中的短刀,短促地笑了一声,“姐夫,天子在何处?” 他虽然是个愚鲁的武夫,却有颇为粗壮的臂膀,他稍一用力,身前的年轻女子脸上的恐惧立刻变为了痛苦。 “救……救……” 吕布的嘴唇张了又张,似乎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那张惨白的脸上重新泛起了血色,两只仿佛燃尽的眼睛里泛起余烬,就在一瞬间,那飘飘洒洒的黑灰变成了黑色的火焰,翻滚沸腾! “你叛我?!”他咬紧牙关,“你竟也与曹贼勾结,背主求荣不成?!” “不过见贤思齐罢了!” 他这样一句讥讽,立刻刺得吕布勃然大怒起来! “魏续!我不曾薄待过你!”他怒道,“军中除我以下,还有何人能与你比肩?!高伯逊的陷阵营我亦给了你!你敢作此行径耶?!” “你不曾薄待我,”魏续冷冷地说道,“是因为我确有功绩才华,还是因为你愧对我阿姊呢?” 吕布忽然就怔住了。 怀里的年轻女郎脸色从涨红变得有些铁青,挣扎也有些无力。 察觉到这一点时,魏续立刻悄悄松开了些,令吕姁得以呼吸几口林间的空气。 “我负了你阿姊,”吕布说道,“但我并非有意如此,除却阿姁年纪轻,可以被带走之外——” “你连天子都能带出去,”魏续问道,“为什么不能带我阿姊出去?” 吕布额头上的冷汗便慢慢流下来了。 他绝望地望着自己极为信任的妻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用这样满是恨意的目光看着他,也不明白这件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为什么今天才提起? 但他终于是明白了一件事。 魏续没有忘。 也许在高门大户里,女子不过是用来联姻的物件,她们会在父兄的意志下,含着眼泪嫁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又或者是一个粗鲁蛮横的武夫,而原本应当保护她们的亲人不会对她们接下来需要面对的,违心而绝望的人生中,有任何助益。 只要联姻成了,只要两家之间结成盟友,并且在这段婚姻存续中彼此获得了信任,就够了。 这种信任是针对男子之间的,与妇人婚姻幸福与否,甚至生或者死的关联都不那么大。 但魏续不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世家子,他有着朴素得多的爱恨! “那已经很久了……”吕布艰难地说道。 “可我一刻也不曾忘。”魏续回道。 ——我一刻也不曾忘。 ——我一刻也不曾原谅! 有女人在低声抽泣,林中似乎更静了。 魏续的脸上带着狰狞而又得意的笑,“姐夫,天子在何处?你将他带来交给我,我便将阿姁给你,如何?” 当魏续第二次提起天子时,力气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吕布身体里,令他重整旗鼓,厉声喝道: “天子是大汉的天子,你我的主君!你岂能行此不臣之事?!” “你带天子离开,不过是因为失了天子,你无路可去,无处可投,”魏续冷冷地说道,“吕布,你交不交天子!” 他怀中的吕姁似乎终于喘匀了气,虽然脸色还是十分痛苦,却已经将目光投在了这片对峙的战场上。 她对着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 天子是不能交的。 交了天子,那些公卿又如何? 留他们活命?杀他们灭口? 结局都是一样的,吕布从此就成了比董卓和袁术更加罪孽深重,恶贯满盈的大奸大恶,人人都会视他为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他的路已经要走绝了啊,如果交出天子,连最后一条路也彻底堵死了啊! 刘备绝不会容忍这样一个吕布的! 更何况……更何况,吕姁心里一直有一个隐约的猜测。 父亲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吕姁的心忽然又欣慰,又痛苦。 ……他看到她的示意了吗? ……还是说,他本就觉得天子重过她的? “除了天子,我什么都答应你,”吕布沉声道,“你把阿姁还来。” 魏续冷笑了起来,“除了天子,你还有什么能给我的?我阿姊的命吗?!” “我对不住你阿姊,”他咬着牙说道,“你要如何?!” 魏续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感觉愤怒极了。 那身金甲上满是血污,却并不显得肮脏,也不显得落魄。 他站在林中,眼睛里蕴藏着怒意看着他时,好像林间的光都聚在了他身上一样。 不,不是因为光,是因为吕布的气势。 名满天下的温侯吕布,哪怕是在同向自己讨要公道的亡妻的弟弟对峙时,也是这样坦荡豪迈,无不可对人言的气势。 可是他怎么能用这样的气势同自己讲话呢?! 他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阿姊在天之灵讲话呢?! 他刚刚在陈宫面前……他刚刚…… 魏续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嘴里也泛出了血沫:“你跪下。” 他似乎觉得自己刚刚那一声还不够响亮,因而环视了周遭瞠目结舌的兵卒一圈,几乎是咆哮一般地嚷了出来! “吕布!你跪下!你跪下!” 他这样咆哮的时候,臂膀一用力,竟然将吕姁提了起来! 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立刻痛苦得蹬起了两条腿!用尽全力挣扎起来! “阿姁——!” “跪下!” 那个金甲将军双膝落地,重重地跪下了。 “我对不住你阿姊!但阿姁何辜?!”吕布的眼睛红了起来,“你又何必以她为质?!” “吕布,你莫对我说,”魏续狰狞地笑了起来,“你对我阿姊说!你对我阿姊说!你说!你负了她!你将她丢在长安城!丢给了西凉乱兵!你甚至连一条活路都不曾留给她!!!” 林间似乎什么东西都消失了。 包括周遭那些围观的军官与兵卒,那些树木,那些鸟儿,那缕阳光。 他们似乎在黑云密布的荒原上,似乎方圆数百里,数千里,都没有人烟,没有鸟兽。 只有魏续的声音在荒原上回荡,如沉雷滚滚,往返不歇。 只有女儿的两脚已经离了地,像一只纸鸢一样,渐渐地要向上升去,升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 “你说!”“你说!”“你说!” “叩首!”“叩首!”“叩首!” “我杀了她!” “我杀了她!” 吕布用力地磕了一个头。 第417节 “是我的错。” 他这样一边说,一边磕头。 “我将她丢在长安城,我将她丢给了西凉乱兵,我离城前派人带走了阿姁,我亲自去寻了王允,唯独不曾考虑她的死活。” 他的额头上先是沾染了泥土,而后渐渐有了血痕。 于是那个威武而又豪气的温侯似乎变得佝偻了,虚弱了,甚至到了魏续身边的亲兵可以大着胆子上前踹他一脚的地步! 他被一脚踹翻,又重新爬起来,依旧跪在那里。 那名亲兵哈哈大笑起来。 魏续看了自己的亲兵一眼,后知后觉地也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又上前一脚,那只脚多停留了一会儿,踩在吕布的身上,他依旧不曾吭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魏续。 笑声稀稀落落,并不算多。 因为更多的兵卒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吕姁也在注视着这一幕。 魏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放松了臂膀,尽管那柄短剑还架在她的胸前,但她又可以呼吸了。 魏续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父亲不会将天子交给他,他得不到天子,也无法劫持身怀六甲的她一路撤回到夏侯惇的兖州军营那里去。 甚至连陷阵营的兵卒也不会听他调动,因而哪怕他带着她去见夏侯惇,多半也会被夏侯惇当做毫无价值的叛将除掉。 而且吕姁总觉得,魏续不会当真对她下手。 他的刀有些颤,激动时臂膀会用力,但很快又会放下她,担心她喘不过气。 她因此几乎觉得这一劫是能安然度过的。 但现在吕姁意识到,她大错特错了。 吕布被踢了第三脚,倒在地上时,眼睛里进了些尘土。 地面已经越来越热了,灰尘与热气一起从荒草间蒸腾起来,迷了他的眼。 就在他的眼睛流出眼泪,想要冲洗掉尘灰时,对面忽然响起了一片惊呼声! 有女人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当吕布抬起头时,魏续已经松开了手。 他不仅松开了手,甚至是惊怵地,恐惧地在向后退! “阿姁!”魏续的嗓子变了一个调,“阿姁!” 那个穿着罗裙的女郎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刃,她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却似乎还要继续用力往里推。 她今日是穿了一条粉色罗裙出门的,因而胸口处一股一股往外涌的鲜血便格外显眼。 “我为人子,不能亲见父亲受辱……” “他哪里是你父!”魏续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他怎么配当你的父亲!”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甚至不待吕布下令,陷阵营的士兵便一拥而上了! 时间变得混乱起来。 画面、声音、气味,都变得混乱起来,它们扭曲着,折叠着,在阳光下变成了一个漩涡,将吕布卷了进去。 他挣扎着想爬出来,他身上根本没有什么伤,但他仍然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爬到他的女儿身边。 那怎么会是他女儿? 他哪里配有一个女儿呢? 她歪着头,嘴角噙着笑,很想同他说一句话似的那样望着他。 她就那样望着她的父亲,一动也不动,直到他抱她在怀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第377章 这样的内讧,吕布并非第一次经历,只不过那一次他是胜者。 他原本就是并州刺史丁原最为倚重之人,掌握了并州军不提,又时时出入中军帐,跟随在丁原身边。 因此在他下定决心后,一切都十分顺利。 他要自己的本部兵马替换岗哨,把守各处,而他自己选择了一个黄昏时分,走进了丁原的帐篷。 如果说火烧孟津城并非他有意作恶,这一次应当也算不上,吕布漠然地想,过了那么多年再路过孟津时,那些断壁残垣还明晃晃地立在那里,那些穿过这座死城的风还在他的耳边轻柔低语,告诉他那些曾在火光中奔跑哭喊的百姓也想要血债血偿呢! 所以他杀了丁原,并且在之后又发动了几次清洗,将那些忠于丁原的昔日同袍一一斩杀,那些多半也是鲁直的并州汉子,甚至有他的同乡,他们愤愤不平,破口大骂,直到鲜血从营内流到营外,直到头颅被斩下,他们的眼睛还在瞪着呢! 在那之后,并州军被他收拾得很干净。 麾下的武将一直追随他,效忠他,为他勇猛作战,他们曾南征北战,也颠沛流离过,偶尔同袍间有几句口角纷争,多半一顿酒后也就释然了。 吕布从未想过这一次的反叛来的这么突然,声势又这样浩大。 那些士兵好像疯了。 陷阵营的士兵,魏续的本部兵马,吕布的骑兵,以及原本就未曾清剿干净的侯成宋宪的叛军,都搅在了一起。 吕布想起来年少时家中做过的一道菜,那其实也算不上一道菜,只是将前一天的剩菜都倒进锅里加了汤,等到汤开时,拿个长柄木勺伸进去使劲搅一搅,搅得所有菜都熟烂成了一锅,再往里加些面片,煮熟盛进陶碗里。 尤其是寒风刺骨的冬天,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落了肚,这一天不管读书也好,练武也罢,反正什么辛苦都可以丢到脑后。 他非大家子,因此吃着这样的饭菜长大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本来就不是很爱奢华享受的人。只不过后来他当上了将军,没人再敢给他做这样糊弄的膳食,他也不再进庖厨,自然渐渐就忘了。 但现在他将这点记忆忽然翻出来了。 那些人搅在了一起,没有章法,没有阵型,像是在打架,可是手里拎的不是木棒而是长刀。 他们就这样相互厮杀,杀得眼睛红了,嘴角沁出血沫,杀得那一张张脸上带着恶鬼一样的神情,浑然不像个人,可他们还在这样砍杀不休。 这片林间空地变成了他记忆里的那口汤锅。 有一只无形的长柄木勺正在这里用力地搅着,搅动空气,搅动战局,搅动他的脑子,让他无法思考,也无法呼吸。 他也必须起来战斗。 他必须丢下女儿的尸体,必须拿起武器,必须像他从昨夜开始反复多次那样,像一位盖世豪杰,像威震天下的名将一样去战斗。 他必须跳进这口汤锅里,同那只长柄木勺战斗。 吕布昏昏沉沉地爬起来,身边有亲兵在同他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打算听清,哪些是叛军,哪些是忠于他的士兵,哪些是魏续和侯成宋宪的部曲,哪些是他的部曲,他一清二楚。 吕布最擅长的是马战,他的骑术冠绝天下,无人可敌,但论起步战,士兵中曾有窃窃私语,说温侯的剑术略逊陆廉一筹,那位有惊雷之剑的女将军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但当这位温侯拿起两把手戟冲进混乱的旋涡中时,士兵们才惊觉——他也许步战只是天下第二,但也与凡夫俗子不可同日而语! 手戟比长剑略短,但在他手中灵活极了,有钩有刺,有啄有割,凡是被他的手戟碰到的叛军皆是非死即伤! 那些士兵脸上自然多了畏惧,不敢近前,觉得只有远些才能从吕布手中活下来——然而这东西除了用作短兵之外,还能掷出伤敌! 两只手戟先掷出一只,杀一人,上前两步若有人持长兵拦住,便再杀一人,待第三人上前时,他已将第一只手戟拔了出来,旁边又有人再递他一只手戟! 锬锬雄戟,清金练钢,这样不起眼的兵器到了他手中,硬生生杀得天地变色,血流成河,杀得溃败的士兵越来越多—— 不错!吕布是杀不死的!可他也只有一个人,他也不曾下令围杀,他们何必要留在这里,血战到底呢? 侯成已经死了,宋宪也已经死了,至于魏续……魏续……他在哪里? 士兵渐渐地开始后退,渐渐有人开始逃跑,很快变成了无可挽救的溃败。 高顺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到处都是血腥气,到处都是断肢残骸,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并州人。 高顺本能地拔出环首刀,拎过盾牌,喝令士兵结阵向前,将魏续麾下的叛兵一一斩杀! 他这样下令时,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士兵也倒下了,于是这片混乱战场的尽处,“吕”字大旗下,那个身着金甲的将军也看到了他。 吕布手里握着一柄染尽鲜血,因此显得十分滑腻的手戟,因而不看周围那些守在他身边的士兵,光看他这幅形容也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恶战。 但令高顺感到讶异的是吕布的神情。 这样的恶战他们不是没经历过,但他们都活了下来。 每一次在退敌之后,吕布脸上总是有光的,他会桀骜不驯地大笑,会大声嚷嚷他的功绩与战果,会在见到他赶回来时,得意又豪气地拍一拍他的肩膀。 但这个手握短戟的吕布阴着脸望向他,好像在看一个陌生而有敌意的人。 高顺愕然。 他也赶了一夜的路,他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现下将军到底是怎么了? 吕布忽然将手里的短戟丢了出去,一屁股就坐在了几具尸体上。 那几具尸体的血还没有冷却,受了他这样的力,鲜血便涌得更急更凶,片刻间将他的胸甲与绑腿都洇湿了。 可是吕布好像根本没感觉到异样,他箕坐在尸山之上,笑着问了一句: “还有你吗,高伯逊?” 高顺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位沉默寡言的将军把长刀收了起来,令士兵阵型散开,自己走上前去。 “我来殿后,”他说道,“将军护送天子,继续前行吧。” 这支队伍在千难万险后,终于穿过城门,进入了濮阳。 两旁的百姓没有人敢抬起头,他们都将额头死死地贴进了泥土里,甚至浑身都为这荣耀而光辉的一幕而颤抖不已。 那架金根车比起刚出宫时,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可还有小黄门尽力地用自己的袍袖将它擦拭干净,因而在东郡百姓的眼里,它依旧是美轮美奂,恢弘庄严的,连同高坐其中的天下共主,都一样比太阳还要耀眼。 这些庶民是不敢抬头的,但两旁濮阳守军脸上的迷幻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天子将这些神情收进眼里后,又将目光投向了旁边。 纪亭侯陆廉离他很近,目光一错不错地向前望去,专心骑在马上,拱卫御驾。 第418节 天子那颗因恐惧而变得冰冷的心悄悄动了一下。 后宫中那些妃嫔都是青春年少,而陆廉虽看不出年岁,但自离长安,征战至今,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岁了,与他大不相称; 妃嫔之中,无论是武家出身的董氏女或吕氏女,还是皇后伏氏,都有着堪称美丽的好颜色,而陆廉不过中人之姿,相貌平平; 再继续想一想,那些妃嫔见到他时,总会羞怯又欣喜地用神情或是言辞来告诉他,她们多么渴求他的一瞥,陆廉初见他时,眼中却一丝波澜都不起。 陆廉并不爱他,更不渴求他的青睐。 天子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前方时,心里这样默默地想,这位纪亭侯果然如传闻中那样,是个直率至极的人。 如果他依旧高坐在雒阳的宫殿中,如他的父祖一样,拥有一个强大的帝国,他可以微笑着同左右聊起她,赞叹她的战绩与传奇,并且按照朝廷对待武人那样,用爵位和官职换取她感激涕零和效死的忠心。 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吕布的并州军因为叛乱元气大伤。 伏完的南军多半也被调去了兖州。 他失去了皇后,失去了皇子,失去了吕氏女。 他身旁还有公卿,都是忠贞死节之人——但他们没有一兵一卒。 臧洪还有些守军,但不多。 张郃,高览、张邈…… 天子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陆廉,这一次她察觉到,并且转过头来,轻轻地问了一句。 “陛下?” 她大概是以为他口渴了,或是累了,因此用眼神询问他需不需要什么照顾。 但他看着她,轻轻地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的皇后已经不在了,这位年轻的天子心里苦涩地想,她在乱军之中说不定是能活下来的,因为兖州人没有任何杀她的必要。 但他必须要当她已经死了,她死了,皇后的位置就又一次让出来了。 高祖斩白蛇,除暴秦,世祖平贼乱,灭王莽,造就了大汉四百年的基业,这份基业现在传到他的手中,他必须牢牢抓住! 哪怕是做低伏小……哪怕是摇尾乞怜! 御驾来得仓促,又十分疲惫,因此城中来不及洒扫平整路面,只能让车子走得慢一点,省得颠簸到天子。 因此这条路对于刘协来说,无比漫长。 今日不适合宴饮。 所有这些人都是灰头土脸,憔悴得几乎要晕倒的模样,因此他们立刻被安置到了城中最好最舒适的那些房屋里,有仆役为他们打来温水用以沐浴,端来羹汤填饱肚子。 即使这样体贴而又舒适的环境,还是有人因为路途上的劳累和恐惧病倒了,于是臧洪又召集了全城的医师前来,力图令这些贵人们能够尽快恢复身体。 比起这些士族出身的贵人,并州军似乎坚强得多,上到主帅,下到兵卒,几乎没有人吭过声,嚷过痛。 ——也许是因为这场灾祸就是因他们而起呢! ——不是说夜袭天子的是曹操的兖州军? ——荒唐!你想一想也明白,他有什么道理要对天子下手? 可惜已经到了濮阳,这样的窃窃私语最终只能化为腹诽,再在某些公卿的目光中悄悄流传。 吕布似乎全然不知晓这些事,他洗了一个澡,吃了一餐饭,等到高顺得了令来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坐在廊下,手边放了一壶酒,两只杯子。 “今天喝几杯无妨。”吕布这样说道。 高顺也就不再推拒。 “将军住得还惯么?”他问道,“听说陆……纪亭侯特意为将军选了这一处宅邸。” “嗯,”吕布点点头,“这里很好。” 这座宅子虽然称不上华美,却很清幽,离天子下榻的郡守府很近,与其他大臣的居所却又隔开了一条街。 虽然陆廉不曾登门,但这座宅邸选得很细心,他和高顺都感受到了。 于是君臣之间又没有什么话说了。 吕布默默地倒了一杯酒,递给了高顺。 似乎是因为那杯酒的缘故,高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开口了。 “将军。” “嗯?” “将军当反思。” 吕布看着他,“伯逊但讲无妨。” “将军身边,并非没有智谋之人,只是将军不肯细思,举止言行又太过随意,”高顺急切地说道,“将军,凡此种种,不可不详察啊!” 他讲了这些话之后,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主君,有些焦急,又十分痛苦。 但吕布只是笑了一笑,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的神情很奇怪,既不像过往时听了跟没听一样不往心里去,也不像戳中了痛处又羞又窘又不自在。 金乌西落,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了吕布的脸上。 “我知伯逊乃忠言也。 “但我今日之祸,犹如一场大梦,梦醒方知他们究竟为何叛我。” 高顺的眉头轻轻皱起时,吕布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们非因我行止不检而叛我,”他说,“他们叛的是天子。” 他负了魏续之姊,又与诸将妇牵扯不清,称得上薄情寡性,行止不检,但这么多年里也一直风平浪静,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一个晚上密谋而后爆发呢? ——因为他不能带给他们胜利,不能带给他们前途了。 他们曾经是并州军中的一个个武将,靠军功一步步求得封赏,只要这条路没有堵死,他们就可以忍受主帅这样那样的错处。 但在他们回到雒阳,见到了一个那样虚弱的天子,又因为河内失守,不得不去兖州后,这条路就渐渐被堵死了。 曹操也许会留吕布一条命,但断然不会留下这个完整的并州军,他们会被拆散调离,会被送去前线打最危险的仗,九死一生。 至于天子?天子已经是个摆设,他又有什么用? 作为主帅的吕布最大的用途——带领大家升官发财——消失了,提了他的首级和天子去投奔曹公还有额外的富贵可言,怎么能不牵动这些人的心呢? “大汉的将军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们想去投奔一个新的主君,”吕布微笑着说道,“正如我当初杀董卓,投奔朝廷一样。” 这样不堪的形容令高顺眉头紧皱起来,“将军何必自轻若此……” 吕布摆了摆手,“这不重要,伯逊啊,你与文远和纪亭侯是有旧的,寻空时可以去提醒他一句。” “……提醒?” “天子性情软弱,却并不愚笨,他必定要想方设法,再寻一支兵马来为自己效死。 “只不过,这就是陆廉的事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 最后一丝余晖也从吕布脸上消失了,他喝光了最后一杯酒,缓慢地起身,向着屋内走去,一缕银发在夜风中轻轻飘了起来,散着微光。 他就这样离开了高顺,走进内室,轻轻坐到了榻边。 妻子一动也不动,将半白的长发压在枕头下,就那样躺着。 吕布看着她衰老憔悴的容颜,平静地想,他现在看起来与她也很相称。 他再也不是什么金甲赤兔,名震天下的吕布了。 第378章 东郡的张郃高览叛变; 宛城的曹刘城下对峙; 兖州、豫州、以及部分徐州大旱; 天子东狩濮阳; 这些消息交织一起,渐渐变成了乌云,弥漫在整个汉帝国的上空,上至诸侯,下至士人,几乎都在为此感到担忧。 但邺城街头仍然是风平浪静的。 夏天到了,邺城的街头弥漫起了甜瓜的香味,到处都有瓜贩推着甜瓜经过,到处都有行人抽一抽鼻子,伸手将瓜贩的推车拦下,细细挑选一个拎回家去。 普通百姓们吃甜瓜前要用井水湃一下,切开慢慢吃; 帮佣杂役们吃甜瓜多半是稍微洗一洗外皮,一拳头砸裂了它,掰开甩一甩瓜籽就开始啃; 士人们吃起甜瓜需要洗干净切成小块不说,还可以用小叉子一块一块插起来吃; 袁绍面前的这盘甜瓜则被不同凡响的手艺隆重对待过,算得上是瓜生赢家,它不仅被切成小块,还与葡萄、梅子、以及其他几种水果一起,装进了晶莹剔透的玻璃碗中,浇上一层酥酪,再放在冰盘里,用雪山一般的碎冰镇着,散发着沁人的香甜与甘澈气息。 如果是邺城里哪个普通的人家得了这样一碗甜瓜,全家老少立刻就会充满感激地将它分吃干净,但到了袁绍面前,他一碰也不碰,就那么放在那里,仿佛根本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供奉什么虚空之中,背生双翼的神明。 袁绍的表情阴沉沉的,待得郭图脚步匆匆地走进室内,他便立刻将那张军情急报丢了出去! “看看你荐用的监军!”他冲着郭图大骂了一句,“张郃高览杀了孟岱,投刘备去了!” 郭图深呼吸了一口气,捡起了那份军情急报。 孟岱这个人,贪婪短视,自命不凡,与张郃恐怕不能相容,这确实不错,或者说郭图荐他去军中,原本就是要扯一扯张郃后腿的。 但孟岱能将事情演变到这种程度,的确也有些出乎郭图的意料,他轻轻抬起头,望向了主公,又望向下首处坐着的沮授,而后摆出了一副无辜的神情,低头看起了那份急报。 “主公,”郭图讷讷地问道,“究竟发生何事啊?” “有孟岱麾下士卒出逃者,说他向张郃高览索贿,又擅自调度繁阳守军,致使粮草被夺,因而被张郃所斩,”沮授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公则不知么?” ……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孟岱又不曾写信给他。 但郭图是个精明人,一面装傻充愣,一面心里飞速思考起来。 这人的性情很容易懂,大抵就是那种不管闯了多大的祸,能遮就要遮下,遮不下便要将罪名推给别人一起来担的,这一次祸闯得虽然不算十分大,但张郃跟他没交情,有仇怨,不愿忍气吞声替他担责,才引发了这样严重的后果。 要说这件事是谁的责任,那再清楚明白不过。 第419节 郭图心中狠狠地骂了孟岱一句,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沮授后,立刻匍匐在地,一脸悲戚地叩起首来! “主公!是在下识人不明,荐人不当,误了主公,其罪大矣!请主公从重发落,以安人心!” 沮授大感意外,有些发愣地望着这个中年人。 袁绍那张阴沉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一丝不耐与不忍。 “算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主公!张郃高览素日以弟子礼事监军,监军仁厚,一时被二人所欺,情有可原!在下却不曾详察孟岱疏忽急躁之性情,”郭图抬起头,急切而又诚恳地大声喊道,“他今既死,此战之过,便全在在下一人身上!” 屋子里忽然静了一刻。 上座主公冷冷的目光不受控地瞥向了他十分信任的监军沮授。 尽管愕然的沮授在收到那目光后,也匆忙起身告罪,但终究是比郭图晚了一步。 ……尤其是沮授一声声地还在为张郃高览的家人开脱,请求主公不要治家眷的罪。 当然,当然,主公一向是敬重监军的。 哪怕现在见到他出席告罪,也立刻起身去扶他了。 但郭图还是清楚地看到那只大鹏鸟落在了主公的案几前,香甜地享用起它的贡品。 在这一瞬间,这位精明且工于心计的谋士已经将张郃、高览、东郡、陆廉这些琐碎事都抛之脑后了。 主公雄踞河北,必为天下之主,郭图这样确信,但是将来改朝换代时,他在主公身边的哪一个位置呢? 他能不能靠前,再靠前一点? 被郭图抛之脑后的张郃此时正端坐在郡守府那间十分宽敞明亮的主室内,身后的帘子时不时拍打着木制地板,发出轻轻的声音。 这声音无人在意,只有他因为离门最近,所以听得最清楚。 原来端坐过臧洪的位置,现在换上了头戴冕旒,身着礼服的天子,于是整个室内都充斥着一股神圣的气息。 ……张郃仔细闻了闻,意识到这种气味并不是天子自带的,而是因人人口中都含着一点鸡舌香而散发出的。 辛辣苦涩,但飘散在空气里时,又泛着一股清澈冰凉的甘澈。 当他想清楚这一点后,对天子的那点敬畏也就悄悄地消散,因而能够更加从容地打量上首处的这位少年了。 听说天子生母灵怀皇后就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因为姿容而受灵帝宠爱,又因这份宠爱而受到灵思皇后的嫉妒,最终被灵思皇后鸠杀。 那位皇后的容貌秀丽之处,看这位天子就能窥知一二,他的皮肤白皙,仿佛皎洁的新雪,细而长的眉毛仿佛用黛色画过一般,幽黑的眼睛哪怕只是轻轻扫过某一个人,也会令那人觉得天子在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但这位天子给张郃一种有点怪异的感觉。 ……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张邈与陆廉轮番说了说关于臧洪和陈容的功绩,尤其是陈容舍生取义,为了大汉而战死,引得天子又赞又叹。 “若无这般忠义之士舍命为国,大汉安得国祚绵长!”天子感慨了这一句之后,又看向了陆廉,“若无卿直言相告,朕又岂能得知这些崎岖孤累亦不忘君主的义士之事呢?” 天子的身体轻轻向前倾了一点,“陈容之名,朕要命人写在衣袍内,不敢或忘。” 细而长的眉毛轻轻地皱起来了,眼睛也轻轻地闭了闭。 公卿之中,有人轻轻地啜泣起来,而臧洪的声音更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陛下!”他泣道,“只盼能早日平贼!为陛下荡清海内,天下太平!陈子储与臣便是肝脑涂地,亦无恨矣!” 抽泣声就更大了一些。 陛下深情地望着臧洪,“今日得见卿等忠直之士,朕纵未居京畿之处,心中亦无所惧!” 陆陆续续地有人举起袖子,拭一拭泪。 张郃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真被感动哭了,但他眼睛余光见到高览和张辽也在那里举着袖子抹眼睛后,赶忙也开始抹起了眼睛。 气氛感人极了,不管张郃心里怎么想,反正臧洪肯定是感动坏了,公卿中也有些人感动坏了。 ……但陆廉显然是没被感动到的。 她穿着普通的黑色曲裾——而不是真正的官服——顶着一顶不知道从哪里整出来的貂蝉冠,伸出了一只手,晃了晃。 有人咳嗽一声。 陆廉立刻将手收了回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陛下,”她说道,“濮阳非久居之处,陛下须得早日起身,巡幸下邳才是。” 她说出这样的话时,神色非常自然,既没有什么尴尬、羞怯、不安的,显然也没有被刚刚天子和臧洪一番对话所感动到。 杨彪侧过头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杨修。 杨彪位置尊崇,他这样有些明显的动作立刻吸引了其他几位大臣的注意,因而杨修虽然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却感受到了不同方向的目光都在投向他。 ……他抿了抿嘴,似乎有点想笑,但到底是没把这个轻佻的表情露出来。 这位年轻人只是将眼皮垂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杨彪又将头转回去了。 大臣们又看向这位老令君。 尽管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老令君的眉毛轻轻地挑了一下,重新舒展开了。 于是大臣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 ……懂了,陆廉这么做,不是奉了刘备的命令,也不是她骄横桀骜,有意冷待天子。 ……她就是这么个人。 大家已经在心里悄悄地将她和吕布画了等号,但这位骁骑将军纪亭侯似乎根本无所察觉,她还在认真地讲话: “陛下,东郡南临兖州,北有冀州,若袁绍大军南下,必不能久持,陛下须得早日启程才是……” 玉座上的天子望了她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容朕细思。” 朝会结束了。 陆廉被天子留了下来。 大臣们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继续往外走。 数日前那场灾难已经渐渐平息,夏侯惇不仅没有将这些公卿的家眷都抓起来杀了,反而派了数百兵士护送,带上一些食物,将她们一起送到了东郡的白马,再由这边派兵将她们带来濮阳。 这些幸存下来的妇孺在陆陆续续来到濮阳,与自己那狠心的夫君哭诉时,都会忍不住夸一句夏侯将军的恩德,兖州军不仅军纪严明,待她们这些女眷秋毫无犯,甚至一路上还多有照顾。 他们怎么可能犯过什么罪行呢!这里必定是有误会的! ……不过这些女眷之中没有皇后。 按照夏侯惇的说法是,皇后在那夜受了惊吓,身体不适,因此与皇子和公主们都暂居兖州静养,她们的安全则有金吾卫伏完所领的南军和西军拱卫。 并且夏侯惇还送了表过来,言辞恳切又谦卑地为那一夜平叛不及时,令天子受惊而告罪。 ……特别微妙的一点是,他甚至还写了文书给吕布和陆廉,请他们不要伤害天子。 ……陆悬鱼看了这封信时,觉得真是太奇妙了。 她对夏侯惇稍微有点印象,总觉得是个鲁直的武将,跟她和吕布差不多那种平时交际不应该走脑子星人。 但很显然夏侯惇不是这种武夫,他行事谨慎而有分寸,并且手腕非常圆滑。 那就奇怪了,他显然是很想留下天子的,为什么那一夜却没有派兵追上呢? 天子去了内室,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见到她还维持之前的站姿原地不动,便笑了。 “不必这么拘束,”他说道,“我只是想听一听陆将军讲讲战势。” “臣刚刚讲过了。”她有点发愣地说道。 这位换了一身浅色直裾的少年天子示意小黄门搬了个席子放在她脚下,自己也在上首处重新坐下了。 “坐下慢慢讲,”他说道,“我虽自小颠沛流离,于兵事上却并不精通。” 她有点不自然地坐下想了一会儿,“陛下也不必学习领兵打仗的事。” “我若是也如陆卿这般勇武,”天子轻轻地笑了一下,“或许也不必离开京畿之所了。” 他既然问,她就简略地说一说。 当然说的话还得取一张地图来,不然说不明白。 对于这个略有点繁琐的要求,天子一点也没有表现得不耐烦,他立刻命人去取一张地图出来,并且示意她上前指给他看。 东郡在哪里,邺城在哪里,鄄城又在哪里。 为什么必须要走,要走的话需要走哪条路,又可能有什么危险。 “臣已去信,令泰山郡守臧霸等众务必取下仓亭津,可保陛下路途无虞。” 这位少年天子点了点头,用那双温润又澄澈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她,感慨道: “陆卿虽为妇人,忠勇才略却胜过天下多少男儿!” ……被这种顶级世家的顶级美少年用这种真挚的语气赞美夸耀,即使是她这种经常对旁人态度接收不良的木头,也不禁脸红了一下。 “臣当不起。” “自然是当得起的,”天子笑着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将目光移开,重新放在了地图上,“卿刚刚说,要取仓亭津,仓亭津在何处?” 仓亭津在……嗯…… 当陆悬鱼走下台阶,穿上鞋子,又从一旁小黄门手中拿回了佩剑,出门骑上马,准备回去时,余光里忽然看见一枝花。 是郡守府后面老宅墙角下的一株古树,究竟是什么树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每到夏天就会开点白色小花,走近了还能闻到一点花香。 那座老宅被她命人仔细清扫收拾过之后,腾给了吕布。 ……今天也看到他了。 ……就是全程没说话,她原本还想散了朝会跟他说说话来着。 但说起来就有点奇怪,她想,天子要是想学打仗,身边现成的吕布,天下间能笃定同等兵力条件胜过吕布的,恐怕寥寥。 所以干嘛不找吕布,非要找她学呢?觉得她说话比吕布好听吗? 第420节 第379章 陆悬鱼虽然在各种超时代发明上一直没什么出色表现,但在吃东西这方面,她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动动脑子的。 ……当然不用动手,她现在已经是远庖厨的身份了,除非是为了寻求心理上的平静去跟猪过不去,否则一般吃食都是她说,厨子做。 因此当她回到新搬的小院里时,正赶上小二和小五在煮面,先把面粉筛好,加水和一和,然后按照她的要求做成宽面条,煮好之后捞出来用井水滤过几遍,再放进调好的冷汤里。 “我这还没到家,”她很吃惊地说道,“你们就提前做好了?” 捧着托盘出来的小五有点不好意思,“小人哪有那个本事呢?这是给张将军的,他说晨起赶朝会不曾用过朝食……” 竹帘被放下,用以遮挡外面的阳光和热气,屋里铺了竹席,又放了两盘李子,上面还挂着水珠。 张辽很不做作地盘腿坐在席子上,手里拿了半个李子,正靠墙打盹。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感觉自己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知怎么张辽就忽然睁开眼睛了。 “你回来了!”他欣喜地嚷了一句。 ……听起来特别贤妻良母。她刚想这么开一句玩笑,张辽的眼睛望向她身后就是一亮! “冷汤饼也上来了!” 先洗洗手洗洗脸,然后坐下开始吃点心。 除了冷汤饼之外,还有几样园子里的小青菜用油盐拌了做配菜,肉是没有的,但还有一碟炸丸子。 天子来到濮阳之后,副食需求量一下子就增加了,精细的那部分肉蛋奶先给天子和公卿分一份,其次被臧洪分发给伤员和病号们,最后则是城中的老人。 ……说起来这群公卿里还有不少是老头子,硬撑着一口气到了濮阳,好几个就病倒了。 她这种年纪轻轻既不是公卿也不是伤员的人,想吃点好的也不是要不到,但她脸皮薄,觉得既然臧洪张邈都在吃粟米饭和小青菜,她也别要求更高了。 两个人都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好习惯,一边吃点心,一边聊起了天子单独留她的事。 “咱们这位陛下,性情宽和却不愚鲁,若是太平年景,或许也有一番作为。”张辽捧着碗这样夸了一句,夸完之后不知怎么的,又摇摇头。 “你夸都夸了,还摇什么头呢?” “我摇头,自然是因为现下汉室衰微,多少诸侯都有问一问九鼎轻重之心,”他说道,“天子只有这样的性情是不足够的。” “不足够再造江山?” 张辽想了一会儿,突然换了一个话题,“辞玉,你最怕与什么样的人共事?” ……最怕?她想了一会儿,似乎她见到过最麻烦的共事者也不过就是躺平摆烂的孔融,但只要找准方向也是能干活的。 除此之外她还真是很少遇到……她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 “最怕遇到既不听我调度,又拖我后腿的人。” “行动自专之人?” 她想一想,一边夹起一个丸子塞嘴里,一边疯狂点头。 “那你想一想,”张辽说道,“若这人是天子呢?” 她恍然大悟。 这世上许多人口口声声最恨笨人,实际上笨人多半是掀不起大风浪的。 因为笨,所以诚实,既然诚实,自然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都一眼可见,也不必去费心地猜度,只要将他们放到应在的位置上,让他们老老实实做事就够了。 但聪明人却经常会闯下大祸,理由也很简单:你的主意,他们或许会觉得没有他们的高明,或许会觉得可以往里加一点符合他们利益的私货,这样一道命令一层层传下去,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就是一个谜了。 这位天子的问题就在于此。 主公是想要奉迎天子的,理由特别简单,他是宗室,不能坐视天子困守雒阳忍饥挨饿,也不能坐视天子落入贼人手中。迎天子符不符合他的利益另说,反正这是一个只要刘备还姓刘,他就特别想完成的任务。 有传言说天子其实更想去曹操那里,对刘备是有些犹豫的,但天子想不想来都阴差阳错地来了,现在问题就变成了:来了之后坐在什么位置。 这就需要主公和天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才行。 刘备集团需要的是一位吉祥物,笨一点不要紧,好好地待在徐州就行,每天锦衣玉食供着,饿到谁都不会饿到他。 但天子愿意吗? “天子单独留你,并非当真想学什么兵法,”张辽说道,“他是个多想多虑的人,想要试探你。” “试探我什么呢?”她有些不解,“到时候派兵前来,将他送徐州去便是。” 张辽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何时送?” 这是个比天子还麻烦的问题。 “这几日里,臧霸须得尽快攻下范城,到时咱们不仅要送走天子,”她说道,“还得赶紧让臧洪送走百姓。” “莫忘记给刘使君写信。”张辽提醒了一句。 “天子未至濮阳时,我便急令人送信去了,”她说道,“但我还得再写一封。” 第一封信自然是报告天子来东郡,第二封信就复杂得多。 张郃高览投降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被袁绍知道了,光这一条就够他起五万大军,再加上天子巡幸东郡,那就不止五万,而很可能是加倍,超级加倍了。 他打青州,还要考虑平原到北海间有两军连年交战造成的无人区,不易运粮。 打东郡,离邺城也就二百余里,从征兵到发兵到运粮全在河北境内,到时候真就二十万兵马砸过来,再加一倍的民夫,那是个什么场面? 铺天盖地,遮云蔽日。 东郡是很难守住的,但到底能守多久,能给后方战备留出多少时间,能放掉袁绍多少血,兖州现下究竟是重兵镇守,还是空城以待,这些都是极其重要的问题,也是需要她写出一份详细的汇报和预估交给主公的。 要知道,袁绍踏平东郡之后,进入兖州时,他必定还能获得一份补给! 因此主公需要根据这份文书做出下一步的行动判断:打不打宛城?打不打兖州?主力都放在什么方向,与曹操在哪里决战? 她坐在这里,坐在竹席上,捧着一碗冷汤,与张辽这样讲来讲去。手边没有一切高精尖的侦查手段与可靠的信息来源,做什么都必须全靠猜测,一个猜错,哪怕她自己项上人头能保住,多少士兵都得下辈子注意了。 这让陆悬鱼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压在了身上,压得她手中的碗也仿佛重如千钧。 “且先看一看臧霸与阿白的本事,”她将汤碗放下,“若他们不能速胜荀谌,我须得领兵去一趟了。” 两军的主力都不在河岸边,但都在岸边立起了营寨,相互提防。 当然,黄河这么长,不可能守住这一处渡口就能守住整条黄河,照样有斥候避开仓亭津,在上下游乘船往来。 陆廉的信就是这么送到臧霸营中的,收到信之后,臧霸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原本还在小心翼翼地一边结寨,一边观望,现在立刻开始大规模伐木,建造渡河与攻城器械,准备不惜血本,强渡仓亭津。 “天子东巡!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据说这位泰山寇的首领私下里这么和自己小弟们聊过,立刻有小弟表达了不同意见。 “而今汉室衰微,天子蒙尘,依弟之见,也未必就……” “愚货!”臧霸骂了一句,“天子式微不假,你岂不见他身边还有那许多三公九卿呢!各个都是阀阅出身,各个都是忠贞死节的天下名士!刘使君见了他们,岂会不倚重他们呢!就算不倚重他们的才学,也要倚重他们的名望!” “是!是!兄长之见果然高妙!”这回小弟们才算醒悟过来,“咱们不跟着天子,咱们跟着那些公卿?” 臧霸嘴角一翘,“咱们只要将这一桩战功拿到手里,刘使君自然看重不提,那些公卿岂会忘了咱们呢?” 他原本也就是个小小的豪强,黄巾来时便跟着为寇作乱,刘备来时便跟着当了一个名不副实的郡守,这一辈子也没想过能爬到什么高位上去,却不料能有这样的机缘! 陆廉封侯了!不错!她这许多年来打仗不辞辛劳,确实有封侯之功,可他现在也奋发了,他也想要混一个军功封侯,他能不能搭上这班顺风车? 臧霸这样激烈而热切地跟自己的亲信们讨论渡河攻城事宜时,陆白正和几个健妇营的队率走在河滩上。 她在出神地望着河对岸,而她们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 青州送补给辎重的车队过来时,自然也会为将士们送些家信,其中就有这样一封。 一位女吏因为品行高洁,做事勤勉,在县里名声极佳,因此被当地令长荐为县丞——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三百石的县丞! 对于土里刨食的黔首田客来说,县令县丞就是他们一辈子能见到的最高官了,这样的地位已经称得上光耀门庭,尊崇之至! 对于这些营中姐妹而言,自然也觉得与有荣焉,恨不得出门跟人吹嘘一番。 陆白那张秀丽而白皙的脸仍然望着黄河。 河面上的热气蒸腾,将光线渐渐扭曲,于是对面的人影也就变得影影绰绰,但仍能看到有士兵在走来走去。 “还不够。”她突然开口。 几名女队率互相看一眼,都感到很吃惊。 “女郎?” “总有一天乱世将终,”她说道,“你们以为士兵解甲,流民返乡,天下太平时,还会有女县丞吗?” 几人之中最年轻的那一个明显胆子也最大,立刻轻轻笑了起来:“女郎,若是天下太平,咱们能当个里吏,安心乡野,不是也……” 陆白忽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若这么想,就连里吏也争不到。” 愉悦的气氛一下子消散无踪。 这不是一件好消息吗?为何女郎听了却一点都不高兴呢? 她们互相看一看,感觉又委屈,又困惑,最后还是一位年长些的小心开口: “女郎可是担心姐妹们轻浮骄纵?”她一面揣度陆白神色,一面小心说道,“自女郎往下,人人皆尽心尽力,听说那位县丞更是案牍劳形,不敢有丝毫懈怠,才有今日之功……” 这位年长些的队率先开口,其他几人立刻也跟上了。 “是呀,女郎细想,咱们已经是这天下少有的女营,现下营中又招募了许多姐妹,将来便是女军……” “况且这世道原就是不公平的,”那个年轻些的队率小声抱怨道,“咱们生下来便低了男子一头,现下要比他们努力千百倍,才能挣到这一份功劳呢!” “还不够,”陆白说道,“咱们这一点功劳,算得上什么?” 她们短暂地陷入沉默了。 女吏们可以拼政绩,但是上面没有女主官,想要受到举荐千难万难,这已经很不易了。 而健妇营的女兵除却守城之外,出门也是被用作弩兵之类的技术兵种,这同样也不是她们不努力——冷兵器时代,男女先天差距在那里,大家都是精锐的前提下,前线必然更多选用男子。 “女郎,咱们又不是纪亭侯那样不世出的奇才,况且她领的兵也都是些男子,”有人小声嘟囔道,“咱们如何立功……” 有人轻轻推了推她。 于是那个年轻女子也闭了嘴。 陆白在望着河对岸的仓亭津。 第421节 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在阳光照射下,瞳孔仿佛琉璃一般,流转着红棕色的光,美得让人不知该如何去形容。 但她的神情看起来那样痛苦,仿佛被将要到来的那一场大战攫取了心神,仿佛心里承担着极其沉重的东西,让她无法去坦然面对。 “没有军功,如何能得世人看重?” “女郎的意思是……” “咱们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能被后来人记住的大胜,”她说道,“不惜代价。” 哪怕这是鲜血淋漓的胜利。 哪怕她们即使获胜,也享受不到这场胜利的果实。 但总有人能享受到,陆白想——那些后来的妇人。 第380章 夏天的清晨,天总是亮得很早。 河面似乎还有些若有若无的薄雾,将晨光隔绝在河滩以外,但巡逻的士兵听到的总不是潺潺的流水声。 黄河并不温柔,哪怕这是个旱季,水位也浅了不少,但依旧是宽阔而有威慑力的。 这样一个宁静而凉爽的清晨很适合多睡一会儿,无论营中士兵,还是范城中的百姓,大半都是如此。 但有些人是起得早的,他们不仅起得了早,还吃得了苦,夜里分辨不清方向,不敢走路,此时天蒙蒙亮,四野寂静,正适合赶路。 范城县府的牢狱里就关着这样的人,他们是并州溃兵,路上小心翼翼,避开濮阳,一路向着东面而去,想要在仓亭津渡河,逃去兖州。 然后就被仓亭津的守军捉住,送进了范城。 “天子到了濮阳。”荀谌在问完这些溃兵之后,如此与陶升说道。 后者愣了一会儿,大吃一惊,“那须得将天子拦下!” 他这样说时,荀谌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陶升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当初黑山贼攻破邺城,想用袁绍军中眷属为质时,这人也是黑山贼中的一员,却心生恻隐,将这些家眷们送去斥丘保护起来,因此得了袁绍的青眼,被封为建义中郎将。 但他毕竟是黄巾军出身,受朝廷的欺压剥削狠了,对汉室的好感就很有限。 “渡口尚在我处,天子如何渡河?”荀谌微笑着说道,“稚伯欲阻天子,须得看好仓亭津才是。” 天色未亮,岸边营寨的火把未熄。 于是透过雾气去看,只看到影影绰绰的火光。 黄河水在白日里浑浊而蒸腾,到了此时便冰冷刺骨,仿佛随时将要结冰,又或者那并非是水太冷的缘故,而是泥沙所带来的阻力。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寅时鼓刚敲过时饱餐了一顿,因而现下肚子里暖洋洋的,将刚刚吃下去的肉汤和面饼化为了四肢的力量。 他们就这样弯着腰,弓着身,只将头颅露出来,小心地走在河中。 营地越来越近了,他们的心也渐渐悬了起来。 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拔出了环首刀,有人则将轻弩举了起来,选中了那个火光旁边,站在箭塔里的人影。 ——直至有人一脚踩空,发出一声来不及的惨叫! 仓亭津的河边也被荀谌下令挖走了许多沙子,修出了一条长长的沟壑。 这道沟壑其实坚持不了多久,毕竟黄河水本身便带了许多泥沙,挖沙治河这种事年年都有人做,但黄河依旧能用泥沙将自己堆成地上河,尤其是汛期一至,流速增加,这道水下的沟壑立刻就会垮了。 但荀谌本来也不需要它坚持多久。 接二连三的士兵在靠近岸边时踩空,有人水性好,吃了一口河水立刻浮了上来,有人水性不好,挣扎着就下去了,还有人略会那么一点,于是扑腾起了水面,高声求救! 金柝声立刻响彻河岸! 有弓箭手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在河边一字排开,站定之后弯弓搭箭,这边一声令下,那边无数箭矢便如雨一般,倾盆而下! 有人越过沟壑,冲上岸,想要孤军作战,却立刻被守军围杀; 有人也游过了沟壑,爬上岸想要投降,也被守军一刀变作了战绩。 但怯懦者不必担心自己死后的名声,因为他们被割了表记之后,又很快就被踢进了河中的雾气里。 薄雾里慢慢带上了血腥气,直至太阳升起,雾气消散时,那股血腥气仍然不散。 河南岸的泰山军退了回去。 这次试探性攻击没能撼动仓亭津守军分毫,只留下了数百具尸体在黄河中沉浮,渐渐被鱼儿拖到河底。 在这次之后,臧霸又试探性地发动了几次进攻。 然后他病倒了。 陆白去见臧霸的时候,吓了一跳。 阿姊曾私下里给这个泰山寇的老大起了个非常奇怪的外号,叫他“病诸葛”……陆白能明白那个“病”字是从臧霸很爱装病来的,每次一装病,就是头上裹一块白头巾,出门就躺在素舆里,天冷捧着个手炉,天热握着个羽扇。 ……但是“诸葛”是怎么来的? 据她所知,青州与阿姊熟识的也就东莱郡守诸葛玄,可那个人既没有装病的爱好,也没有整天躺素舆里的爱好。 ……而且也没有臧霸这个诡计多端的脑子。 总之,她现下去见臧霸时,这位大汉又将白头巾裹上了。 “臧将军……” “什么臧将军,”臧霸两眼无神地说道,“唤我宣高便是。” “宣高将军,”陆白小心地打量了一下他的气色,又注意到他时时在捂着嘴,心下便了然了,“我那里带了些药材,有一种含在口中,最治牙疼的。” “我的病不在牙上,”臧霸皱眉说道,“在——哎呦!” “在仓亭津。” 她很客气地替他把话说完了。 臧霸怅然地点点头。 非要死磕仓亭津的原因很简单。 从这里往上游走,需要在曹操的领地里搭浮桥,往下游走,需要在袁谭的领地里搭浮桥,当然也可以不走那么远,挑个近些的,河道窄的地方搭浮桥——但你不能当仓亭津的守军是死的,人家也会四处派斥候出去巡逻,见到你要过河,人家肯定也要跑过来。 陆白想了一会儿,“守军多半是在仓亭津,还是在范城?” “原是在范城的,”臧悦看看自家兄长捂着腮帮,连忙说道,“这几日我观他营中旌旗齐整,想来是我军打草惊蛇,引他们出城的多了。” “陆校尉莫不是想攻范城?”臧霸捂着腮,含含糊糊地说道,“范城城虽不高,却早被荀谌坚壁清野,如何能攻下?” “我若能拿下范城,宣高将军再攻仓亭津时,他便首尾不能相顾,”陆白说道,“我如何不能试一试?” 阿姊不会写信反复来催,但若是再攻不下仓亭津,她必亲自来取。 天子在濮阳,危如累卵,这是片刻也等不得,拖不得的。 天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危如累卵,他在濮阳待得气定神闲。 每天会在行宫里见一见能走动的公卿,再乘车去看一看那些卧病在床,走不动的公卿。 他还数次登过吕布的门,尽管吕布的五千精兵损伤大半,那个寂静的小院子再也没有温侯府的威风,甚至两人之间连最后一点联系也未曾剩下,但天子还是登门拜访了。 据天子身边的某个小黄门说,温侯十分恭谦,也十分平静,看不出什么,倒是严夫人见到天子亲至,忍不住哭了一场呢! 咱们这位天子原本就是个持身清正的人,宫中自皇后以下,妃嫔们几乎都是贵女出身,现遭此罹难,身边竟然连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了,唉唉唉,若是吕氏女仍在,那是何等的尊贵…… ……这个就是当皇帝的好处,吕布的女儿尸骨未寒,周围的人遗憾的是她不能陪在天子身边,独得专宠,担心的是天子没有了妃嫔伺候,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小皇帝这一路上都有后妃相伴,现下暂时失了这些后妃,濮阳城中稍微平头正脸吃得起饭的人家就想把自己的闺女送上去,丝毫没考虑过年抛的风险,好在这位天子一个也没收。 但他还在坚持不懈地寻陆悬鱼说话。 ……时不时还能帮她一个大忙。 她最近其实挺焦头烂额的,比如说,她需要想方设法劝说百姓们撤出濮阳,只留粮草和必要的民夫。 在小皇帝来之前,这个提议她三番五次地提,臧洪三番五次地否——东郡是大汉的东郡,百姓是大汉的百姓。 然后小皇帝来了。 这位年轻人根本没劝,他只是走下玉座,轻轻地握住了这位死倔死倔的壮士的手,然后用那双清澈又深邃的眼睛望了望他。 “卿之忠义,可垂竹帛,但朕实不忍城中生民因朕之故,陷于险地,朕乃天子,却不能庇佑万民……” 天子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眶似乎红了。 “陛下——” “此事,非为卿,”天子露出了一个略带悲伤的苦笑,“实为朕啊。” ……接下来臧洪的态度就变得丝一般顺滑了。 臧洪告退时,陆悬鱼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陛下真会劝人。” 天子沉默了一会儿,“陆卿以为,此非肺腑之言?” “……臣没那么说,”她尴尬地摆摆手,“陛下心怀万民,自然有此悲悯之心。” 他抬起眼帘,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陆卿为天下人所知之役,是在长安城破时。” “是,”她有点迷惑,“陛下竟然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事。” “卿以一柄惊雷之剑,孤身守城数日,击退无数西凉军。” 她有点尴尬,悄悄用手抠抠席子,“臣没那么厉害,再说这事过去太久了,臣也快不记得了。” “朕却记得。” 她有些发愣地望着他。 天子坐在上首处不说不动时,像是玉雕出来的一尊像,皎洁无暇,尊贵美丽,但没什么烟火气,也没什么人情味儿。 现下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翻涌起痛苦的雾气,玉像便活了。 “长安城破时,朕也在。” 第422节 天子现下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七年之前,他多大?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身旁可以依靠的人也都不见了。 吕布逃了,王允死了,公卿们要么讨好李傕郭汜,要么被拉出去身首异处。 甚至连那个苍老而肥胖,凶暴而蛮横的董卓都不见了——是他将这个孩子推上了玉座啊! 年轻的天子也被留在了火光冲天的长安城中,不知道能不能活,能活几天,若是一定要死,又该是怎么样的死法。 “朕只能等,”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等李郭二贼分出一个胜负,决定朕的生死。” “陛下……” “但朕身边终究还有许多贞良死节之士,他们一路护朕回到雒阳,”天子的声音平静极了,“关中几十万生民却无人庇护,数载之间,相食殆尽。” 她说不下去了。 “这是朕的错。”天子说道。 “陛下那时才十一岁,”她干巴巴地说道,“没有人会因此怨恨陛下的,陛下不必将长安之事记在心上。” 天子似乎笑了一下,但也许是她看错了。 “卿会忘吗?” 陆悬鱼愣了一会儿。 “不会。” “朕也不会,”他说道,“朕因此待陆卿与别人不同。” “……陛下?” 这位少年望着她,露出了一个真诚的,推心置腹的笑容,“袁绍势大,卿守东郡不易,若有什么难处,朕或可帮上一二者,务必告知朕。” 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不需要多说什么,她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第381章 将近午时,太阳似乎变小了,但光芒更烈。 没有农人照料,也没有雨露滋润的禾苗早已枯死在田野中,只留下满目杂草。 然而没有林木遮蔽,连那些杂草也渐渐蔫了下去,抬不起头。 这支队伍慢慢地自远走来时,所见便是这样一片光秃秃的,没有村庄,没有林木,没有农田,也没有鸟兽和人烟的荒原。 偶尔有一片断壁残垣,有人带了希望,匆匆忙忙地走进去,不多时又会满脸失望地走出来 但这并不令人感到惊讶——这就是战争的常态。 整个东郡因为郡守臧洪执拗的念头而陷入战火,有些城池在袁绍的威慑力面前屈服了,有些则强硬地摆明追随臧使君的态度,而范城尤其不同,它的令长用生命向天下昭告了汉臣的大义与骨气。 但消息毕竟传的很慢,尤其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就更慢了些。 因此当荀谌进入这座城池,并且在渡口处建立起营寨后,那些因为战乱或干旱而慢慢撤离东郡的百姓还是有可能来到仓亭津。 他们当中一部分人往冀州迁徙,那里应当是安全的,袁公与臧使君的恩怨如何且不论,他有那么多的兵马,总可以保冀州无虞; 但也有人发表了不同的意见,冀州人太多,好地就没有那么多了,不如去兖州,兖州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乱,离得又这样近,应该有很多好地可以租种吧? 还有人觉得去青州也不错,不是说小陆将军能打雷吗?青州应该不会干旱的吧? 他们这样嘀嘀咕咕,除却有亲友的那一部分是态度明确地奔着一个方向去投靠外,其余都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着各个方向试着走一走,碰碰运气,到哪里碰壁了,再换一个方向。 流民就是这样,并不令人稀奇,因此范城增加了每日出城探查巡逻的斥候数量,要他们将那些想渡河的流民驱赶回去。 他们是宝贵的生口,即使在东郡待不下去了,也该北上去冀州才对。 这支队伍是在离城十里左右的地方被斥候发现的。 有几辆辎车,更多的是板车,有两三个老妇人,四五个老头子。 也有稚童,但也很少,不足十个。 这其实看起来有些奇怪,因为这支队伍足有一百余人,剩下几乎全是妇人。 因此斥候上前拦阻时,忍不住便开口询问了。 “小人原是濮阳人,”其中的老人这样说道,“现下城门已开,小人与邻人们便欲往东而行,寻一处……” “不管你们是哪里人,”斥候说道,“怎么全是些妇孺?” 老人听了这话,眼圈便红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贵人有所不知,天子来了濮阳之后,城中精壮男子全都留下,征发劳役了。” “岂止!十四岁以上的男童也要留下!” “我这孙儿,幸亏年纪小……” “既这么说,”斥候问道,“怎么连幼童也这么少?” 队伍里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有个小妇人便上前了一步。 “濮阳城围了大半年,养不过那些孩子的。” “养不活?”那个年轻斥候嗤笑了一声,“这和围城有什么干系?” 有同行的骑兵凑了过来,听了这话便骂了他一句:“愚货!” 小妇人将头低下,看也不看他们。 但那个发问的骑兵忽然就明白了。 这支队伍里没有青壮年男子,是因为需要留下当民夫。 没有稚童,是因为要么在饥饿中夭折,要么已经被吃了。 他这样踟蹰了一下时,有斥候已经耐不住性子,下马在这支队伍里开始挑挑拣拣。 这都是一群妇人,从十几岁到四五十岁的看着都有,虽然都是荆钗布衣,面色也因为赶路而显得憔悴疲惫,但其中确实有几个美人。 尤其是妇人到了这种境地,不管是不是良家子出身,都要忍着羞窘,和颜悦色地待他们,这就加倍满足了这几个骑兵的心思。 为首的那个妇人看着三十岁出头,黝黑粗壮,讲话却很小心,揣度着他们的神色,在旁边一面跟着,一面开口: “几位贵人……民妇们听闻贼军出没,赶路时也提心吊胆,却又不知当在何处歇脚,既有贵人们屯驻范城,可否容我等草芥在城下安顿一夜?” 论规矩当然不行。 荀谌坚壁清野,砍伐树木,烧毁村庄,不仅是要隔绝范城内外,还要清理出几十里的无人区,只要是斥候巡逻的范围内,根本不许有平民留驻。 ——因为按照那位疑心甚重的小荀使君的话说,谁知道那到底是平民还是贼军呢? 但这些人不是男子,光看腰肢和肩膀就知道是实实在在的女人。 ……而且其中几个小妇人生得又那么标致。 几个斥候嘀嘀咕咕了一番,表示同意带着这支队伍再往前走一走,走到离城五里的地方停驻。 当他们将至范城城下时,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大着胆子,凑了上去。 “家母口渴得紧,不知哪里有水井可以打水呢?” “水井?”这支斥候队的队率乐出声来,“你这蠢妇,这里隔河便有贼军,哪会在城外给你留一口水井!早都填平了!” 少女听了这话,抬起脸来,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原该令队率勃然大怒,甚至狠狠地抽她一鞭子的,可她生得清秀漂亮,嘴唇原也该鲜活饱满得像一朵花似的,现在却干枯开裂,与枯萎的田地一般。 口渴成这样,的确也该着急。 何况她瞪他时,还带了一份委屈,仿佛撒娇似的一个眼神熨帖在他心上,立刻将那点怒气抹平了。 队率很快便做出了另一个决定。 “城中有井。”他说。 “妾又进不得城,”她仿佛泫然欲泣,“将军戏弄妾。” “你可愿进城打水?”他的目光在她脖颈,肩膀,腰肢间来回流连,身后的一队斥候跟着便发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声。 少女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只是睁大双眼: “将军当真?” “令你们全部都进城,这我断然是做不得的,不过你们那车上必已备了水罐,一会儿十几个力气大的妇人赶了车,跟我们一起进城打水便是,”这个小胡子男人停了一下,忽然又改口,“二十几个吧,再挑几个进城……嗯,进城便是!” 他与少女间的调笑并没有令城上的守军警觉,甚至见了这支百余人的流民队伍来到城外不远处停驻,有几个小军官还连忙跑去问上级能不能也出城去挑几个妇人进城。 他们并不警觉,理由也很简单。 河对岸有一支“健妇营”,他们是听说过的,但健妇营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妇人总会随军,做些或轻或重的活计,偶尔迫不得已时也会承担一部分战斗任务。 但攻城,是所有的战斗任务中最为艰苦卓绝的那一项,天下断不会有人将这种任务交给妇人去。 况且重兵的确在仓亭津,但仓亭津离这里不过数里,城中亦有数千守军,范城附近又已坚壁清野,放眼望去,目力所及范围内全无遮拦,只有一片荒原,伏兵无处躲藏。 放几个娇滴滴的小妇人进城,又会有什么相干?城中若是缺了民夫,原本也要外出掳掠的。 他们想得那样轻松,那样愉快,并且因为某些幻想而感到浑身燥热时,城门便渐渐地开了。 斥候们在前,妇人们推着辎车在后,城门两侧有十几个守军笑嘻嘻地围观,而就在他们百余步外的地方,那些原本该停在五里、三里、城外的妇人们,不知怎地也就跟着一股脑地涌进来了! “蠢妇!蠢妇!不能进这么多人!”城门司马搂着一个妇人走过来,见此情景立刻破口大骂,“将她们赶出去!赶出去!” 可是为首那个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的妇人听了他的话时,一点也不见刚刚的奴颜婢膝,脸上也不再有那样小心的赔笑。 她从身旁的辎车上摸出了两柄手戟,转身先踹开身前一个守军,暴喝一声再将一柄手戟丢了出去! 那手戟来得又快又狠,全无预兆地扎在了部司马的胸膛上! 当城中守军慌忙地点起一堆干柴,再将一捆又一捆的干柴投入水桶,洇湿后丢进火中,升起浓烈而笔直的狼烟时,岸边的臧霸也见到了那滚滚的浓烟。 他换上了戎装,他的士兵们则扛起了土袋。 “可见了那狼烟吗?!”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拎起自己的长戟,“那是健妇营先拔头筹!” 他凶狠地盯着士兵们,见到他们满脸惊骇,臧霸又大吼了一声,“尔等岂不如妇人哉!” 第423节 岂不如妇人哉?! 当士兵们神情中的惊骇转为战意时,黄河南岸的战鼓声也再一次敲响了! “攻营!攻营!攻营!” 范城的狼烟尽管能令仓亭津的守军一目了然,却还传不到邺城。 但今日袁绍府中,几乎所有的谋士都到齐了,也包括了青州的郭图,范城的荀谌。 案上也不再有切成小块的甜瓜,甚至连角落里也不再有冰盘,而最不寻常的一点是,所有谋士在走进来时,脸色都与往昔不一样。 他们不再彼此打量,也不再用眼神挑衅。 他们的主公也不再摆出那种懒散而无所谓的神情,他居于上座,用冷酷而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下首的谋士和武将,当看到他们的神情也如他一般严肃时,袁绍终于开口了: “并州军内乱,吕布劫持天子至濮阳,我当如何?” “臧子源反叛在先,张郃高览投敌在后,而今并州军中‘内乱’,天子被胁至濮阳,刚好东郡郡守已叛,张氏兄弟的贼军又可为援,”审配说道,“岂不太过巧合?” “天下断无这样的巧合!”田丰厉声道,“主公须早做决断!” “主公若欲兴兵,须早下令多造舟船,缮治器械,而后方可渐营河南。”沮授说道。 那些不同的意见一瞬间全部都消失了。 因为这种冥冥之中的巧合,很难不被认为是有一只手在推着它走。 有人撺掇臧洪反叛,有人就前来救援。袁绍麾下的数员大将一个个派过来,一个个便消失。 在袁绍原本的预计里,天子是插翅也难飞到徐州的。 北有冀州,南有兖州,天子怎么绕也绕不过袁绍和曹操的领地,因此袁绍甚至没有过多看重这个十几岁的小皇帝。 ——反正他一定会被控制在自己人手里,何必为他大动干戈? 可是在冀州与兖州之间,就是硬生生由许多个巧合凑在一起,打通了这样一条去往徐州的路! 这不是巧合,更不是天意,汉祚将终,这是再难更改的铁律! 这必定是皇帝身边的汉臣与刘备之间相互勾结,制出的一个精巧而完美的阴谋! 而这阴谋最终的目标——也必然是他袁绍! 这位雄踞河北的霸主下定了决心。 当袁绍的目光真切地投向这座一直被他所轻视的小城时,城中热闹极了。 天子来到濮阳之后,一直不曾设宴款待城中官员士族——没错,天子虽然东狩至此,但他仍然是这里的主人,因为整个天下在法理上都是大汉的! 这场宴会将会被史书记载下来,那些名士们在赴宴之前兴奋地同自己身边之人这样说道,如果他们能够作出一篇文辞优美的辞赋,说不定连他们也可名垂竹帛! 而写不出辞赋的豪强们则更加直接些,除却尽心尽力地供奉食材之外,他们打开了自家仓库,翻出了最为精美的器皿、摆件、蜀锦送进了天子的行宫。 因此当陆悬鱼再一次来到行宫时,她发现她已经认不出这原是臧洪的郡守府了。 那些缀满金线的蜀锦没有变成贵女身上的衣物,而是成为了壁衣,挂在了墙壁上,一片连着一片,而在壁衣前面,有无数精美绝伦的铜质宫灯被擦得明光铮亮,宫女一盏盏将它们点亮时,连同那些纯金的凭几,镶金的屏风,金银线密布的织物一起,将行宫变了一个模样。 到处都是黄金的光辉,到处都是灯烛的光辉,它们交织在一起,光辉便盖过了天上的太阳。 她走进来,连打过蜡的木板都泛着金子的光辉。 在这一片金灿灿的光辉尽头,天子没有穿礼服,身上也没有什么金子配饰,他头上戴了一顶绸缎小冠,穿了一身红衣,笑吟吟地望着群臣。 今天是个好日子,几位朝廷重臣终于病愈了,这几位老臣就像他的长辈一样,不管这一路多么艰辛坎坷,都不曾背离他片刻,大家来一起喝一巡酒吧; 臧卿与陈卿,还有张氏兄弟,以及陆卿的种种忠义节烈的品行令人击节而叹,再来一巡酒很妥当吧; 能至濮阳多亏了吕卿一路忠心护主,不管怎么说,大家再来一巡吧! 酒过三巡,有乐队在用力地吹奏乐曲,悠扬又潇洒,跟着风一起吹进竹帘,吹进灯火通明的大厅。 天子赐了臧洪、吕布、陆廉、张邈锦袍,不仅赐了,而且还是亲手披上去的。 披上去不算,到了臧洪这里,这位美少年天子忽然就发话了: “臧卿既有美须髯,又生得这般体貌,今披锦袍,何不一舞?” “陛下欲观否?”臧洪一点也不显得羞窘,“臣当勉力!” “卿既善舞,”天子兴致很高,“朕与卿对舞如何?” 当天子起舞时,衣袍在烛火与金子的交相映照下,仿佛血一样鲜艳,又如火一般明亮。 与范城与仓亭津战场一般。 天空似乎燃烧起来,黄河水也因尸首太多而翻滚沸腾。 到处都是士兵,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浓烟与火光,一路从仓亭津直至范城城中。 从城门处直至城墙,到处都是女兵的尸体,在城门下甚至叠起了尸堆。 最早进城的在下面,后渡河的在上面。 有人从尸体上踩过,呼喝着跑进跑出,偶尔踩下去的脚重了些,那仍然柔软的身体还会轻轻地痉挛一下,再喷涌出一股鲜血。 那其中有一两个时辰前还鲜活美丽,巧笑倩兮的女郎,也有铁塔一般,擅使双戟的妇人。 当臧霸的兵马冲进范城时,他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陆白坐在几具冀州兵的尸体上面,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分辨不清那是别人的血还是她的血。 但她两只眼睛没有看他,而是在向上望。 于是臧霸也抬起头看向城门上方。 有两个女兵正用烧得焦黑的手努力将“陆”字旗插在范城的城头上。 天子的舞跳得美极了。 他身姿矫健,脚步轻盈,广袖翻飞,深衣翩翩,红衣染尽整座大厅,将原本也颇为善舞的臧洪比了下去。 公卿们赞叹不已,名士们文思泉涌,官员与豪强们欢呼喝彩……但仿佛这一场欢宴还不够精彩! 有急促的马蹄声一路传至府外,比马蹄声更加响亮的是骑士的嗓音! “大捷!大捷!范城已复!俘斩五千!” 这位皇帝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众卿!众卿!”他欢愉地高声道,“当满饮此杯!” 就在二百里外的邺城,袁绍也站起了身,环视着下首处的众人。 “为救天子于水火,我将集步兵二十万,骑兵三万,发四十万民夫,”他下令道,“征讨刘备!” 第382章 当北自幽州,西至并州,东至青州的所有战争资源被有条不紊地调动起来时,荀谌抽空登门拜访了一下陈琳。 比起别人,这位袁绍府下幕僚看起来一点也不忙,当荀谌被仆役引进来时,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正抱着自己的孙儿去够落在枝头的一只蝴蝶。 那孩子几乎就要捉到闪着青蓝色光泽的美丽蝴蝶时,它忽然飞了起来,飘飘忽忽地,向着荀谌而去。 来客生得那样俊美,衣袖又生了馥郁的香,蝴蝶会慕幽香而去似乎再正常不过。 于是年轻人轻轻地伸出了手,令那只蝴蝶落在了他的指尖。 这样的姿态风流而美丽,引得墙边也悄悄探出几个婢女和仆妇的脑袋,想要多看一眼这位来客。但陈琳怀里的小娃娃睁大了眼睛,伸出手去,只想要靠近那只蝴蝶时,荀谌的手指忽然微微弯曲了一下。 他弹飞了那只蝴蝶,那美丽造物吃了这样的惊吓,慌忙展开翅膀,很快便飞得不见了。 “哇——!” 小娃娃大哭起来。 “河北境内,人皆案牍劳形,独陈公能享这般清幽。” 婢女奉上了清茶,又将竹帘放下,荀谌坐在竹席上,很是惬意地喝了一口茶。 “多亏友若提前写信给我,”陈琳摸了摸被孙儿抓得有些凌乱的胡子,“主公所要檄文,早已写毕,只等友若闲时一观。” “陈公才学翩翩,在下岂有臧否?” 陈琳摇了摇头,起身从书架上寻了一份帛书递给他。 “若论檄文,我自是写得,只是……” 荀谌展开帛书,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 “只是我亦有些疑惑。” “陈公文笔,雄奇健爽,除孔北海外,天下何人还敢比肩?”荀谌一面看,一面这样赞叹道,“不知陈公有何疑惑处?” “友若出访青徐时,亦曾见过陆廉,”陈琳又摸了摸胡子,“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荀谌抬起眼帘,轻轻地看了陈琳一眼,见他脸上显现犹豫之色,便又低下头继续看下去。 “她不打仗时,只是个普通女郎,”他说道,“清素节约,颜色寻常。” 这位中年文士听完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打仗时呢?” “心如金石,无坚不摧。” 这下换陈琳很是在意地打量面前这位颍川荀氏出身的文士了。 听起来他对陆廉很是看重。既肯定她的战绩,又敬服她的品行。 “友若既这样说……”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要不要再改一改?” 荀谌看完了。 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位论文笔才华,堪称河北第一的中年人,忍不住嘴角一翘,显见着很是愉悦: “陈公雄文,”他说,“一字不改。” 陈琳的雄文还在路上时,濮阳的百姓已渐渐开始了撤离。 对于平民来说,每一次因战乱而背井离乡都意味着一场人生中的离别。他们必须忍受路上不干净的水源,必须忍受蚊虫瘴气的侵扰,必须忍受流寇与匪盗的骚扰和劫掠,以及在漫长疲惫旅途中慢慢到来的饥饿、疾病、以及死亡。 他们可能再也回不了这座城市了。 第424节 因此出门时总有人跪在自己的家门口,跪在坊门前,跪在城门口,哭着再磕一个头。 臧洪就站在濮阳南城门里的街边,眼眶发红地看着这一切。 有百姓推着小推车,路过他面前时停下来,恳切地望着他: “使君,使君也同去否?” “我也去,”臧洪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待郡府事毕,天子东巡时,我当同往。” 他底气有些不足,但那些百姓听他这样说,脸上的悲伤顷刻就少了一大半,仿佛使君的一句话便能给他们以充足的力量和信心,应对接下来这漫长的旅途。 “他们那样信你,”有个十分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使君确实当同去。” 他转过身时,不出所料地看到穿了一身半旧细布袍子,头上扎了一条褪色头巾的陆廉。 她看着这一幕,似乎并不感到悲伤,目光很是平静。 但臧洪却没有办法用这样的目光回看她,他的确心如刀绞,“我求孟卓孟高援军至此,原是为守住东郡,为天子屏障。” “你的目的达到了。”她说。 “我却不想走了。” 听他这样说,她似乎也不惊讶,只是等他继续说下去。 “城中士庶都与我一同经历过那般严苛的攻城,”臧洪的声音里透着藏不住的苍凉与悲愤,“我们却也守住了,不曾落败!” 她转过头去,伸手指了指城墙的方向。 “我上去看过了。” 臧洪一瞬间生出一股知己感,“小陆将军,你也见了这城——” “袁绍并未真正攻城,”她说道,“他多是只围不攻。” 臧洪大吃一惊,“他如何未曾攻城?你们入城时,不也曾见到城下累累尸骨!” “袁绍是极擅攻城的统帅,我虽未曾与他交手,但袁谭数番攻打过北海,我是见过的,”陆廉平静地说道,“他爱惜这城,因此未用全力,但使君若继续留下,大概就会看见袁绍真正攻城是什么模样了。” 又有百姓走过来,流着眼泪与他们的郡守说几句话,因而臧洪在那时才从震惊中惊醒。 陆廉已经走开了。 街上依旧有慢吞吞的百姓,从各坊各巷而出,汇聚在一起,推着板车,赶着猪羊,向着城门而去。 一阵马蹄声自城门处传来。 “使君!”骑士大喊道,“袁绍发檄文了!” 河北终于有动静了!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引得那些高门大户的仆役也忍不住探出头来,想要听一听热闹。 几个吕布的亲兵就这么探头探脑地往外看时,张辽正在吕布下榻的宅院里作客。 作为大概率要跟着陆廉留下来镇守东郡的人,张辽是不忙着收拾行李的。 吕布需要跟着天子走,但他也不着忙收拾行李。 ……天子的行李都丢在路上了。 他来时狼狈至极,穿着一件散发汗臭和搜味儿的衣服,坐着车轮快要裂开的金根车,走时绝对不能这个样貌。 天子该有的行李都得置办一下,当然军情紧急,在纪亭侯的建议下,仪仗队什么的就先别挑剔了,到下邳时再给他造一套新的吧。 在天子启程之前,护卫行宫的责任是交给臧洪的,吕布就暂时闲了下来。 张辽喝了一口用陈年茶饼煮出来的茶,又望了望他曾经的主君一眼。 这位曾经的主君穿了一件新制的葛布直裾,正在那里盘腿自己跟自己下棋,看衣服粗糙的颜色和手工,与昔日喜欢华服金甲的温侯大相径庭。 高顺的声音又将张辽从这短暂的观察里拉回到他面前。 “袁绍若真欲起兵,其兵不在少。” “伯逊以为当有多少?” “他麾下有精卒十万,骑万匹,”高顺说道,“足以为刘使君大患。” “若他担心十万兵马仍攻不下青徐呢?”张辽说道,“又能发多少兵?” 高顺皱起了眉头。 “公孙瓒已灭,他又新收幽州兵数万,虽路途遥远,但确可调用。” “若再加匈奴、乌桓、鲜卑呢?” 两个并州人一起陷入了思索中。 袁绍的实力堪称深不可测,其中不完全是因为他雄踞河北土地。还有一个缘故是这些北方的异族多半对他服服帖帖,而他也大加亲待,甚至将族女嫁了过去,结成两家之好。 这些被嫁过去的袁氏女过得好不好没人知道,不过以乌桓铁了心跟袁绍共进退的态度看来,这种联姻很显然收服了乌桓人的心。 但他们毕竟是异族,是胡儿,用他们的兵进入中原,对于世代驻守边疆,为大汉守土的并州人来说,很有点看不上。 “除非袁绍亲至,”高顺说道,“节制那般胡人。” 当他话音刚落,这两位至交好友一起看向了吕布,想要这位并州名将也发表一点宝贵意见时,苦苦守在门口的亲兵突然跑了进来! “袁绍发檄文了!”亲兵嚷嚷道,“将军!小人也抢了一份!” 不管这些檄文被抄写了多少份,肯定有一份被送去陆悬鱼府上。 ……当她拿着檄文走进来时,原本在等着她的杨修立刻起身,表示要告辞。 “告辞?”她有点发愣,“先生在这里等我,不是有事要说?” 杨修欲言又止。 她皱着眉头,看他伸出一只手,点了点她手中握着的那卷丝帛。 “怎么了?” “将军不是要看檄文吗?” “是啊。” “在下不便在旁……”杨修说完,看了看她一脸懵懂的神色,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袁绍发檄文征讨青徐,其中必然多有不敬之语。” 她恍然大悟,“你是怕袁绍骂我?” 杨修低了低头,默认了。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走上台阶,“我家主公清清白白的,他能骂出什么花样啊?这都是小事,先生一起来看就是!” 她这样大度的表示,杨修似乎是觉得却之不恭,便行了一个揖礼,跟着凑过来了。 这纸檄文可以被称为《为袁绍檄徐州文》,联合曹操,声讨刘备。 在她看来,刘备确实是个挺合格的主公,不说什么英明神武吧,至少对朝廷,对下属,对百姓都挺厚道,平时除了爱干点手工活之外也没什么残暴荒淫的不良嗜好。 ……前面一段非常拗口的场面话,先说一说忠臣什么样,奸臣什么样,比如忠臣如周勃刘章,奸臣如吕产吕禄等等。 然后就开始了人身攻击: ——左将军刘备,篡称汉室,实为野氓。织席贩履,畔降不定。 “这什么胡话,”她忍不住说道,“姓刘的有什么了不起,还要篡称的?再说涿县住的全是刘氏宗亲,他怎么编?” 杨修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听她这么说,也一脸严肃,“必是污蔑。” 嗯继续看。 中间是一段董卓祸国殃民,袁绍为了能够匡扶汉室,所以集结英豪,刘备这种无名小卒,只能跟着公孙瓒混一混,寸功未立,一心己私,果然狼子野心渐渐显露: ——去公孙而投田楷,畔田楷而从孔融,背孔融而就陶谦,夺徐州而篡牧守。 陆悬鱼把檄文摔桌上了。 “这是不是有点不要脸,”她说道,“从平原开始我就在的啊!怎么就叛田楷了?田楷借点兵还带要钱的,你知道平原城什么一穷二白的地方吗?你见过穷鬼互相刮钱的吗?!我们那时候就互相刮啊!” 杨修那张嘴上来下去,不停地抿,快抿成了三瓣嘴,“将军,将军,你说过不会动怒的。” “我也没动怒,”她忍着气嘟囔了一句,“我就说说。” “……要不别看下去了?”杨修小心道,“檄文其实不过如此。” ……那不行,她还得继续看看,后面又写了些什么。 ——陶公遗嗣,不留高位,恩主罹难,不思悲悯。 “胡说八道,陶谦留下来的那群丹杨兵,我们供着吃供着喝还供出了一场大乱子!好悬没把下邳城给供了去!” “是是,在下也略有所知。” ——左右皆屠狗刑徒,信用妇人。 “……骂谁呢?” 弘农杨氏出身的杨修这次不接茬了,刚刚脸上的笑容也收了,似乎还悄悄地挪开了一小步。 ——糜竺糜芳,商贾贱业;关羽张飞,屠户刑徒;名士高门,远篡辽左;诗书世家,曲身卑吏;祢衡狂徒,信用肱股;吕布三姓,约为兄弟。 她的指骨关节开始咯咯作响。 檄文还在被抄往四面八方,很快就到了范城,又很快从范城继续向着各个方向而去。 ——臧霸泰山贼寇,锦服持县官舞于当庭。 臧霸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频兴兵戈,河岱之间不敢生男;屡索民女,青徐之间罕见颜色。 “这什么意思?”凑过来看檄文的女兵小声问同伴,“这几个字我都认得,但是连在一起,我就不认得了!” “……快闭嘴!” ——往西曹兖州讨之,郯州狼奔,彭城鼠窜,数围于下邳,大将军哀怜生民,尺书救之。 夏侯惇陷入了沉思。 ——劫持乘舆,掳掠公卿,抛忠贞于道旁,弃皇后于远地。 小皇帝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是以道路侧目,士民嗟怨,有才学者蛰居学宫,有德行者避乱辽东。 第425节 孔融摸了摸胡子,“陈孔璋倒是写得一手好文章,这样的人,将来该请到学宫来。” 他说完话之后,看田豫没吭声,略有些奇怪,“国让觉得此檄文文采若何?” “我觉得,”田豫说道,“将军说不定不想再看到他了。” “哈哈哈哈!”孔融爽朗地大笑起来,“两军对阵,不都如此么!小陆将军久经沙场,岂会没见过这个?” “……她真没见过。”田豫艰涩地说道。 当张辽看完檄文,急匆匆地跑来陆廉府上时,正赶上了这样的一幕。 门外有亲兵在探头探脑。 屋子里却安静得能听到蜜蜂在院中嗡嗡作响。 忽然拔起一个怪异而暴怒的高音! “我哗——你大爷的!这谁他吗写的?!” 杨修胆战心惊地瞟了一眼纪亭侯看的那句话,立刻了然了。 ——又好妇人名马美服,置女吏三百,遍布州县,牝鸡司晨,白昼宣淫! 第383章 纪亭侯陆廉气得掀了案,撕了檄文。 外面传抄的檄文有竹简的,有纸张的,她手里这份是丝帛的,足见臧洪待她的客气。 但这份“十分客气”的檄文被陆廉死死攥在两手之间,“刺啦——”一声,就裂成两半了。 尽管她容貌寻常,衣着也作男装打扮,但光是这一下,还真有点妺喜的架势了。 ……咳。 杨修蹑手蹑脚地往外走时,张辽正在往院子里进。 “文远将军。” 张辽的表情就很微妙,但还是行了一礼。 “杨议郎。” 陆廉还在破口大骂。 作为一个聪明人,杨修挺想劝一句张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再进去的。 因为人在狂怒的时候,劝他也没什么用,好歹都得将这口气理顺了再说其他。 ……而且纪亭侯也未必乐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跳脚的模样。 “袁绍发了檄文。”杨修最后还是谨慎地这么小声提醒了一句。 张辽叉开了两条腿,以拳抱胸,点了点头,“我听说了。” 这位议郎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头戴武冠,身着束袖直裾,腰佩长剑,脚踩布靴,样貌也很英武。 杨修把剩下的话都收起来了,只同他还了一礼,便出了院门,坐车回家去了。 刘备远在宛城,收到这份檄文还得些时日。 指望陆廉骂回去是不成的,看她破口大骂了半天也只会给袁绍袁术袁逢袁隗拉出来轮番骂,尤其后面仨还得从土里刨出来再骂——半点也没有花样和技巧可言; 指望张辽骂回去,也是不成的,他听见陆廉那样恼怒时露出来的神情,分明就是标准“看我把袁绍揪出来打一顿给她出出气”的边地武人模样; 张邈张超兄弟有高义之名,臧洪当初在酸枣起兵时辞气慷慨,但未必擅长骂人,都不行; 北海孔融倒是一个骂人高手,杨修心想,可以看他如何反应。 骂人毕竟是门学问,既要符合天下士人的品位,“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也得照顾到乡野农夫的审美,言简意赅,朗朗上口,易于传诵。 杨修坐在车上这样想着,就不觉有点手痒。 反正濮阳这里也没有什么才华能比过他的人,他干嘛不试试呢? 这位弘农杨氏的才子上车时还在沉思,下车时已经有点跃跃欲试,脚步匆匆地走进了自家这座清幽的小院子里,惊起了几只飞进来偷果子吃的鸟儿。 杨彪坐在竹帘下,手里握了一卷竹简,遥遥地望过去,皱起眉头。 “何事这般轻浮?” “父亲!袁绍出檄文了!” 尽管被父亲责骂了一句,杨修的心理素质却好得很,依旧是脚步轻快地走上台阶,脱了木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来,“父亲可知?” 杨彪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竹简递给他。 ……就是那卷檄文。 “你从纪亭侯处而归?”父亲收回手,将目光看向帘外,“她见了檄文,如何反应?” “怒发上冲冠。”杨修小心答道。 杨彪摸了摸胡子,“你又待如何?” “陆廉张辽都非精于文笔之人,孔北海又非一二日间能得音讯,”杨修又有点跃跃欲试,“檄文那般折辱青徐众人,儿很是不平,想要替他们仗义执言。” 杨彪一点也没被儿子打动。 “哦,你要帮他们骂人。” 杨修被噎了一下,神情就有点悻悻。 “他们虽出身寒微,陆廉又为妇人,却不失为至诚君子。” 老人端庄而有气度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 “我没问他们,我问你,”他说道,“你想帮他们,所以准备写文章替他们骂回去,这就是你的办法,是不是?” 杨修眨了眨眼睛,“儿愚鲁,父亲可有什么见教?” 这位尚书令将目光转了回来,瞥了儿子一眼,又将目光落在砚池上。 于是这位神清骨秀,才名在外的年轻议郎赶紧屁颠屁颠地先替父亲磨墨,再替父亲展开一卷空白竹简。 杨彪根本没准备自己动手写,他指了指毛笔,示意杨修拿起来后,才开口: “我要你代天子拟几份诏书,写毕后呈与天子过目。” 杨修一愣,“诏书?” 老人瞪了他一眼,“当真愚鲁,还未明悟么?天子就在咫尺,你还在那里筹谋自己写文驳斥,还想等孔文举的文章!” 杨修恍然大悟,“父亲!儿悟了!儿悟了!” 诏书从杨修手中再到天子行宫,直至来到邺城,不过二百里路,一两日的路程。 因此当朝廷使者乘车而至时,荀谌尚在一面看地图,一面同沮授聊起檄文之事。 “主公此次出兵,在下有一愚见,”这位秀美的青年文士的指尖敲在范城上,“还须监军定夺。” 沮授很感兴趣,“友若有何高见?” “仓亭津已失,天子东巡之路便再无阻碍,既如此,主公当缓,不当急。” 沮授那张消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友若之见,恰与我同。” “监军亦不曾为陈孔璋之才所惑,”荀谌笑道,“实为万幸。” 听了这句打趣,沮授呵呵地笑了起来。 尽管在陈琳笔下,以及当世许多士人眼中,刘备军团所有高级将领都是出身寒微之人,几乎一无是处——毕竟在这个时代,出身寒微就是一个致命弱点——但沮授绝不会这么想。 在他看来,出身寒微之人,无论是眼界,学识,阅历,家族助力,都比不上累世阀阅的公卿之后,因此这些能够走到今日,名满天下的寒微之人心志之坚忍,远胜那些世家名门! 他们经历了常人想不到的挫折,忍受了常人忍受不了的痛苦,才创下这一份基业!这意味着即使将这些人迫至绝境,也很难令他们屈服投降——而反过来呢?兵强马壮,心高气傲的冀州军能否承受同等的压力? “陈孔璋那一纸檄文,只好骗一骗那些见识短浅之辈,”沮授说道,“好在刘备麾下虽有名将,却鲜有才学过人之士,孔北海,陈长文者又在青州,未必会替刘备……” 有仆役匆匆而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监军!有天使至!” 沮授和荀谌都是一愣,但荀谌的脑子显然更快一步。 他脸上的吃惊一瞬间便转为了惊骇,“何人出此谋也!” 冀州军的大监军并不以阴谋权术为长,见荀谌一副跌足懊悔的模样,连忙问道,“友若竟知天使何来?” “或许是在下多想,”荀谌脸色变幻得十分迅速,“天使既至,监军且去迎接便是。” 当沮授见到这位朝廷派来的使者时,他终于意识到荀谌刚刚在忌惮什么。 天子降诏。 而且一口气降了好几道诏书,跟诏书不要钱似的,流水一般发来了邺城。 诏书内容很简单,他听说河北多高士,其中有几位才学出众,名满天下的佼佼者,心中很是仰慕,因而征他们入朝伴驾。 第一个点名征其入朝的,就是沮授。 拿着诏书的沮授一瞬间脸色也如荀谌一般,再忍不住了: “在下不过草莽寒门,寻常愚夫,何意竟能上达天听?受此恩耶?”沮授咬着牙问道,“不知是何人举荐?” 这位天使笑眯眯地,“是老令君亲荐使君呢!” ……杨彪!杨彪! 天子降诏,反正诏书是已经下了,至于去不去,什么时候去,当然是沮授自己说了算。 但“诏书”不是这样简单就能过去的事。 沮授平复了一口气,送使者上车时,忽见这位天使又掏出了第二份诏书! “……天子还有诏书未下?” “哦,这一封不是给使君的,”使者笑道,“天子还征了其他几位入朝呢!” 这位河北监军的眼前忽然就是一黑。 第二位被征辟的名士,是田丰。 第426节 诏书里也是写得亲亲热热,就差直接画一个天子招小手的小像在诏书上了。 ……在河北众人看来,与其说是天子招小手,不如说是刘备抓着天子的手在那里招小手。 因此在沮授眼前一黑,被仆役手忙脚乱地抬进府之后,田丰也立刻生病了。 闭门称病,不能见客,连带着备战工作也不得不停下来。 第三名被征辟的是辛评,第四名审配,第五名逢纪…… 总而言之,诏书里溢于言表的那几句话就是: 袁绍没前途的!跟着朝廷走吧!跟着朝廷走,你们要前途有前途,要名分有名分,要大义有大义! ——你不走吗? ——你,你,还有你,你们各个都有一串儿食汉禄的祖宗,你们是认真的吗? ——不走?你还见不见人哪? ——就算你们不走,你们猜,你们主公怎么看你们啊? 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感放倒了邺城大半谋士,每一个人的额头上都绑了一块白布,躺在家里,可怜极了。 但是杨彪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引发的这场精准打击袁绍谋士的流感有多缺德。 接下来,他表鞠义为平北将军,要他镇守并州,去平乌桓。 表李历为魏郡太守,也就是说邺城从此就归这位管理了。 鞠义是原来那位冀州牧韩馥的部下,虽然为袁绍收用,但性情骄横跋扈,一直不为袁绍所喜。 ……但这也就罢了。 那位李历原是韩馥治中,当初在袁绍起家时,曾经苦劝韩馥给没地没粮的袁绍饿死拉倒,韩馥不听他的苦劝,献了冀州,才有袁本初今天的霸主之位。 因为这个缘故,袁绍得了河北之后,这个人就一直赋闲在家,不再出仕。 现下朝廷这一道诏书,仿佛明明白白抽了袁绍一耳光: 你虽夺了冀州,但在朝廷眼里,你也不过是董卓一般的贼子罢了! 冀州鸡飞狗跳时,兖州也未能得闲。 杨彪的诏书没给诸夏侯曹那些人发,大概是这老头儿很精明,知道发了也没用。 他只发给了一个人——天子降诏,征荀彧入朝。 至于荀彧什么反应,杨彪就不在乎了。 ——是不是汉臣啊你?拉出来遛遛看啊。 ——你对大汉的忠诚是真心还是假意? ——要知道忠诚不绝对,那就是绝对不忠诚啊! 至于檄文? 什么檄文? 谁在乎那份檄文! “我原有精兵十万,欲调幽州兵五万,青州兵两万,并杂胡两万余,共出河北,”袁绍坐在上首处,冷冷地看着下面,“但兵贵神速,今日之事,在急不在缓!诸位意下如何?” 谋士们齐齐地行了一礼。 沮授悄悄看了一眼审配。 审配悄悄看了一眼田丰。 田丰咬了咬牙,硬是没吭声。 打陆廉不该这么打。 陆廉是个什么样的将领?这是个真正擅长“兵贵神速”,常以劣势兵力胜优势兵力,因此格外喜欢野战,好出奇兵的将领。 对上这样的将领,冀州军人数又远超敌军,自然应当稳扎稳打,将阵线稳稳向前推进,他们有数十万之众,青徐豫三州加在一起也不可能超过五万,何况刘备又要领主力与曹操决战。因此他们大可将阵线越拉越长,从容向前。 他们的阵线越来越长,陆廉需要防守的城池也越来越多,她也就越来越疲于奔命。 而决战,永远应当打成阵地战,防守战。 以优势兵力与稳固的防御工事来对抗陆廉的奇谋,这才是取胜之道。 但现在谁也不敢说出他们的想法——朝廷刚发了一堆诏书,明目张胆地要他们跳槽,现在再说“稳扎稳打”,一定会被主君当成心怀二志的反复之人。 因此哪怕是最耿直的田丰,被其他几个谋士寄托了希望与期待目光的田丰,都咬着牙没敢吭声。 “既然诸位亦无异议,”袁绍的声音又冷又硬,“我便暂不调幽州兵至此,只发乌桓鲜卑十万余众,共讨刘备!” 陈琳在末尾处,摸一摸袖子,感觉心里委屈极了。 当孔北海骈四俪六,文采非常的文章乘着印刷术和纸张改良的东风一路飞到邺城时,邺城的众人早就没心思去管这场骂架了。 ……但他还是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地又写了一份文章来驳斥驳斥他的孔融。 ……他还是很想拿出来给人看一看。 出了袁府,陈琳悄悄地将这份文章递给荀谌时,荀谌脸上平静的微笑忽然裂了一下。 “陈公犹记此文耶?在下已后悔久矣,”荀谌的声音里不知怎的,带上了一丝悲凉与愤慨,“不是这道檄文,还惹不出这些事来!” 第384章 青州收到檄文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忙了起来。 孔融不再讨论什么父父子子了,他召集起学宫里的各路名士,尤其是那位被陈琳点出“远遁辽左”的管宁之子管邈,一定得跟大家一起出工出力,好好写一番文章驳斥袁绍军的这些污蔑之言。 而田豫和太史慈就忙得更加脚踏实地一点。 小麦是由西向东,由南向北渐渐成熟的,这些麦子已渐成熟,必须要组织起农人进行收割。 收完一茬麦子,田里还要立刻再补种一茬粟米,收割下来的小麦则需要晾晒脱粒,这些都需要大量人手。 自千乘开始的每一座城池在这两年间进行过无数次的加固和整修,但必须增派人手再进行最后一次的检查。 在这之后,开始对千乘以北的地域坚壁清野。 自千乘城到平原城中间这百余里地,理应是没有人烟的。但双方既然这两年不曾交战,那些断壁残垣里就又渐渐有了烟火。 地都很肥呢,流民这样悄悄地说,这些田地荒了几年,休养过来,种出来的庄稼反而更好,为什么要去开垦林地呢?烧又烧不尽树根,累到牛不说,还容易坏了犁。 他们渐渐地聚集在那里,重新开荒之后,便吸引了官员的目光。这些农人去央求县丞后,那位县丞贪图这点赋税,没有阻止他们,反而派了亭长和里长过去,于是又成了一个个新的小村庄。 这些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小村庄成了田豫现下的麻烦。 那些农人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庄子,他们跪在泥土里凄厉地哭起来,倾诉他们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花了怎样的艰辛去重新盖起房屋,又如何省吃俭用才置起了家当。 他们甚至还花了大力气,修了一条水渠! 现在要他们离开! 袁绍不是还没打过来吗!他们这样大哭道,等到打过来也不迟啊! 而且为什么又要打仗呢?他们只过了不到两年的平稳日子啊!村子里的妇人才刚刚从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涯中安顿下来,脸上有了一点肉,也能喂得活娃娃了! 但他们已经够幸运了。 因为这些穷困潦倒,居住在边境上的农人被剧城的那些贵人忽略了,他们所忧愁的只有被迫又开始背井离乡这一件事,而不需要承担更沉重的责任。 在田豫统筹粮草与城防事务的时候,太史慈回了一趟东莱。 这位东莱出身的将军每次回到家乡时,总是很受欢迎,这一次就更加受欢迎了。 比如说世家轮番请他赴宴,比如说豪强想方设法地要来结识他。 他的母亲年事已高,这一两年喜欢回到家乡的老宅居住,于是又有当地士族的女眷上门,拐弯抹角地想要攀一攀亲,能嫁一个女儿给太史慈自然好,太史将军若是拒绝了,那嫁给其他几个交情亲厚的从弟也行啊! 诸葛玄在郡内人望自然也很高,但到底是比不上太史慈。 ——人人都知道刘备现在已立声誉,渐为四方所归,那么能不能在刘使君帐下某一个逞心如意的职位,自然要看荐用他的人是不是受到刘备看重之人。 刘备是什么人?出身寒微的老革啊! 因此人人都知道该在名士出身的诸葛玄和将领出身的太史慈之间,到底谋求哪一条出路。 太史慈是从后门偷偷走出家门的。 这样略有一点不光彩,但他确实也有点受不住这群天天跑来登门拜访的客人。 况且这一次他回东莱的目的,比他此时的举止更不光彩。 ——他是来征兵的,准确说是除了征兵之外,还要准备征发大量民夫以应对这场战争。 这位武将带了两个随从,骑马出了黄城,在田野间漫无目的的骑行时,有个年轻的农夫似乎认出了他,直起身向他行了一个揖礼,这引起了太史慈的主意。 那个农夫年纪很轻,只有十七八岁,头上戴了一顶破草帽,身上却穿着整整齐齐染成青色的短褐,这就很不寻常。 毕竟农人平时穿衣是不费力去染的,妇人织出来的粗布裁剪后就可上身,脏了不舍得洗,洗多了就会破,破了还需要打补丁,寻常人家哪有这样的心思呢?穷苦人衣不蔽体,连粗麻衣也穿不齐,殷实人家若有那么一两件染了色的衣服,必定也是压箱底的,逢年过节才能拿出来给家里的长辈们穿一穿。 ……这个年轻农夫就这么穿了一套葛布青衣下田了。 太史慈看了两眼才恍悟,“孔明!” “子义将军,”诸葛亮笑道,“将军何往?” 子义将军跳下马,将缰绳扔给侍从,走了过来,“随便走一走,散散心罢了,孔明这是在躬耕陇亩?” 诸葛亮看了一眼自己刚刚在和农人鼓捣的东西,“将军猜一猜?” 这片田已经收割过了,沉甸甸的麦穗都被运了回去,留在地里的只有零星麦秆,现下要重新用犁再犁一遍地,才能开始种粟米。 太史慈将目光放在了那架长犁上。 “和寻常犁铧不太一样?”他指了指犁辕,“如何选了一根弯木?” “陆将军曾对我说……” 太史慈突然竖起了耳朵。 “她说以前在外面行走时,曾经见过一种很容易转弯的犁。” 太史慈摸摸自己偷着留出来的一点短髭,“转弯?” 第427节 诸葛亮比划了一下这架新改良的农具,“因此我留了心,总想着试一试。” 恍然大悟的太史慈看了看那架犁,又看了看一身农人打扮的诸葛亮,忍不住就乐了。 “此非正道,你不去学宫读书,倒在这里玩耍,难道不怕你叔父知道吗?” “我小心些。”诸葛亮狡猾地说道。 对于汉朝的士人来说,“躬耕陇亩”是一件挺高尚的事,但它不高尚在种出多少东西,只高尚在士人淡泊名利,把脑子放空,专心于山野。 所以很少有人认认真真地自种自吃,管宁算是一个,他在辽东名声大盛,不仅有他开班给大家讲课的缘故,能在自己家园圃里好好干活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但诸葛亮这个和“躬耕陇亩”又不太一样,因为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种自吃上,而是在各种工具的改良上。 这就不太好了。 这是工匠做的事,不是士人做的事。 士人的注意力往小了说应当在明礼让,治威仪上,往大了就是立功立德立言冲击一下“三不朽”,而天天抱着农具研究很容易被诟病为雕虫小技。 “此非丈夫所为,若为人知,必受诟病,”太史慈劝道,“你虽未及冠,却已有才名在外,莫说诸葛使君,辞玉将军亦十分看重你,何必自专于此呢?” “在下幼时顽皮,常央求兄长出门时带上我,他去求学,我则只为游玩。那时阳都城的几座市廛都十分热闹,不管我想要买一样什么东西,只要我求兄长替我买下,十步之内,必定又有一家更称我心的摊铺。后来我便记住教训,每次去逛市廛,总要比较许久。” 孔明摘下草帽,重新整一整头巾,再换一身葛布直裾,穿上木屐之后,,除却皮肤晒得有点黑,走在太史慈身边的完全就是一位令人眼前一亮的世家少年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但太史慈还是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哀伤。 “现在琅琊依旧清平繁华。”他说道。 “与那时不一样了,”诸葛亮说,“黄巾之后,许多人跟着黄巾走了,还有许多人被迫离乡,再也没有回来。” 太史慈沉默着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 “我生平无大志,只想要看到一个天下清平,百姓无恙的大汉,”诸葛亮说道,“因此我年少时便想,我将来去向何方,要看世上缺什么样的人。” 若是缺文臣,他就做文臣,若是缺武将,他就做武将,若是农人缺一架趁手的犁,他就想办法去帮他们改一改。 少年忽然停了下来。 “太史将军愁眉不展,是因为募兵之事吗?”诸葛亮温和地劝道,“这一仗早晚都是要打的。” “不错,”太史慈说道,“但为什么不能再晚一些呢?” 这里是他的家乡。 他一次次地带走家乡的儿郎们,再送回无数车粮米布帛,在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的妇人号啕声中告诉自己,他的确给了她们足以安身立命的抚恤,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青壮年在见到这些孤儿寡母的财产后,羡慕地跑来应征。 但这场规模前所未有的战争仍然避无可避地要到来了。 在考虑到征调幽州兵太远也太慢之后,袁绍将目光放在了乌桓和鲜卑上。 想要调兵是不难的,这些异族作战骁勇,尤其是乌桓,还特别忠心,就是军纪不能要求太高,因此特别费粮草和金帛。 如果袁绍不能提供足够的犒赏,乌桓的首领也不会对他有怨言,自从袁绍将宗女嫁过去之后,乌桓高层就被彻底笼络住了。 但下层是一定会有怨言的。 不仅有,而且会立刻表现在他们肆无忌惮,变本加厉,连掩饰都不掩饰的劫掠上。 痛击刘备是袁公的任务,而在一路南下的途中烧杀劫掠则是他们为自己争取的一点点加班费。 因此征调粮草的数额自然就比之前涨了一大截。 “主公何必为此事烦心,”趁着谋士们不在,郭图私下里进言道,“兖州青麦将熟啊。” 袁绍立刻恼怒地看了他一眼,“阿瞒现在宛城,我如何能引那般蛮夷去劫掠他的兖州!” “曹公若胜得刘备,想必早也就胜了,”郭图委婉地说道,“还不是要仰仗主公?此非罕事,主公何疑?” ……确实不是头一回,袁绍想,上次阿瞒被吕布撵得到处跑时,也是自己出兵支援,救了阿瞒。 “我总该写封信给他。”这位主公最后说道。 他还很想问一问其他几名谋士的意见,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想想之后,又暂且放下了。 天子的阴云还在冀州上空未曾消散,最近甚至又传出了一些流言,据说朝廷准备给袁逢再选一位嗣子…… ……嫡长子袁基死在雒阳董卓之手。 ……嫡次子袁术的头颅已经进了国库。 ……袁逢一共就三个儿子! 这位庶子出身的主公一想到二百里外的天子,就如曹操一般捂住了头,苦恼地呻吟了一声。 他曾经那般轻视朝廷,现在他后悔了。 小皇帝一点也不知道袁绍内心的想法,如果知道的话,说不定他会动起别的心思。 两日之后,御驾便将启程南下徐州,在启程之前,他心中有些疑惑一定要问个清楚。 比如说—— “移风乡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廉听了他的问题,“是个出身寒微,但开心见诚,并无隐瞒的人,也是一个靠戎马征战,谋下今日这片疆域的人。” 天子沉默了一会儿,“陆卿所言,似如世祖。” “……陛下?” 今天早些时辰曾有一场朝会,天子头戴冕旒,身着衮服,肩挑日月,庄严肯定是庄严的,但天子身形清瘦,多少给她一种撑不起这身行头的感觉。 天子自己可能也觉得这身行头特别累人,所以即使朝会时穿一下,过后肯定立刻就去更衣。 但今天很奇怪,他仍然穿着这一身同她聊天。 她上下打量着裹在一身玄袍中的清瘦少年,总觉得六七月份穿这个很考验人的意志。 天子坐得很稳,汗都没出。 ……当然冕旒挡着,出了她也看不清。 他冲她微微笑了一下,“无事,朕只是未曾走过这么远的路,故而有些忧虑罢了。” “哦,”她恍然了,“陛下不必担忧,臣会安排妥当,保护陛下,这一路必不至再有什么意外。” “陆卿忠心,朕很欣慰,”天子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朕只是不知,究竟如何护卫。” ……如,如何护卫? 她以为天子是想问这一路上的具体安保安排,以及到了下邳之后又有什么安保待遇。 但天子似乎是已经察觉到这位纪亭侯是个极其直率,因此讲话需要清楚明白直来直去的人。 他又一次开口了。 “如孺子婴一般吗?” 陆悬鱼愣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天子到底在担心什么。 他没有享受过一天真正的权力,但清晰地看到过兄长从这个位置上跌落下来的死亡阴影。 第385章 “朕未有一日为人君者。” 在宴会之后,那些金灿灿的东西被撤下去了,虽说已经进献给了天子,但天子毕竟不是个暴发户,除了两三件符合他眼光的摆件之外,其余大概都入了库,很快装车,成为去往下邳路上的辎重。 但天子坐在那里,冕旒玄袍,腰系玉带,身上带着一缕冰冷高华的熏香。 他的姿容举止没有什么能够挑剔的地方,但既没有人君的气势,也没有少年的鲜活。 于是这种感觉就很奇怪了,仿佛他坐在那里,只是一件精美绝伦,高高在上的摆件,是大汉延续四百年以来的证明。 在他轻声说出这句话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这不是陛下的过错,也不是陛下能强求的事。”她说道。 “陆卿于长安拔剑,平原起兵时,”天子反问,“难道不都是强求吗?” ……话说得也没错。 但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决心也不一样。 “若朕下了决心呢?” 一阵衣袖簌簌之声,那股遥远而冰冷的香气便近了。 天子起身,自玉座走下,来到了她的面前。 “……陛下?” “陆卿现为亭侯,将来可为县侯,而后又当如何?” “而后?”她愣了一会儿,“陛下,臣若有功绩可称县侯,心愿已足。” 这个少年的眼睛里藏着深潭一般的幽冷。 “陆卿之子嗣后代,所袭亦不过封侯之位,毕竟高祖曾有白马盟誓,汉家天下,非刘不王,”他的声音很冷,但慢慢地变得柔和,“但陆卿与别人不同。” “陛下之意,是臣为妇人,因而子嗣的爵位还可以从夫君处袭来?” 天子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但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如果她想要传给子嗣一个比县侯更高的爵位——有什么比成为皇后来得更快,更直接的呢? 他的皇后死了吗? 按照夏侯惇传来的消息,皇后未死,而是被迎至鄄城妥善安置。 那些皇子皇女呢? 他们也在皇后身边,由那些幸存下来的宫女和黄门照顾着。 但天子站在她面前,这样温柔地暗示她,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都可以弃如敝履——只要她愿意与他结为盟友。 这是完全不关乎情爱的婚姻,她不能奢望在天子这里获得一丁点儿的关心与爱护,甚至只要她的事业失败了,她也会成为第二个伏后,被天子丢在冰冷黑暗的角落里,再不看一眼。 ——但如果黑刃在,会怎么说? 【他有野心,但太过孱弱,这岂不是更好?你需要一个这样的利用对象,你已经改过名,取了字,又有世人皆知的好名声,杀猪匠的出身已经不再能桎梏你。若你能够登上这个台阶,将他作为傀儡,这架名为“汉室”的机器就可以为你所用了——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你看,他清楚得很。】 第428节 “陆卿?” 她沉默着,他轻轻地唤了她一声,甚至歪了歪头,略带一点孩子气地去望她微微低下的面孔。 除了这些之外,只要她依旧强大,他甚至也可以扮演一个温柔又深情的顶级世家美少年给她看,她要是想玩点什么浪漫的,天子必然也有耐心来陪她。 “陛下可曾听说,建安元年时,臣于青州曾与袁谭交手。” 天子迷惑地微微皱起了眉。 “朕曾听闻。” 那场战役规模并不大,战果也不明显,充其量被称为“小青河之役”,但在陆悬鱼心中,印象极其深刻。 她这么说,天子便微笑着听,一面听,一面要小黄门为她寻来坐具,要她坐下慢慢说。 于是她便详细地讲给他听,战前她为什么想要与袁谭决战,战斗中她明明已经包围了袁谭的前军,为什么又放弃,战后她又做了很多这样那样走向的猜想。 “若臣能够冒一次险,或许臣便能全歼那支青州军。” 天子微笑着望向她,“陆卿后悔了?” “不,”她回答,“臣不仅没有后悔,反而庆幸。” 天子愣了一下,“为何?” “臣也许会赢,但如果臣有这样的想法,必有一日因轻率莽进而死无葬身之地。” 那张精致又美丽的小脸不笑了,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臣之所以有百战百胜的名声,非因臣勇武过人,智谋超群,”她说道,“而是因臣行事谨慎,总知道什么当要,什么不当要。” 当杨彪从屏风后走出来时,陆廉已经出了行宫。 天子仍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冕旒挡着他的眼睛,也挡着他的神情。 “陛下。” “真如令君所言,”天子说道,“她不愿。” 杨彪原本有些不悦,很想要直言进谏,但见到天子呆呆坐在那里的模样,忽然心疼起来,“陛下是大汉天子,不必如此小意屈就。” “天子有什么了不起,朕的兄长也曾是天子,他若不死,朕岂有此位?” “陛下——” 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似乎根本没听见杨彪急切地想要打断他的话语,他的声音变得又快又尖利,失去了往昔那从容不迫的典雅风度: “怀王是如何而死的,令君知否?”天子说道,“他喝了鸩酒,他们说那酒喝下之后,腹痛如刀绞,脑裂而——” “陛下!”杨彪大声喊道,“刘备非董卓,陛下不必有此虑!” 天子的那双眼睛从冕旒后面幽幽地望过来了。 那不是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双日日夜夜都被噩梦所禁锢,因而飞速苍老的眼睛。 “他非董卓,身边也没有李松李儒么?” 李松为更始帝刘玄杀了孺子婴,李儒则为董卓杀了刘辩。 更始帝也姓刘,也未必想杀一个痴傻的废太子,但只要他一步步向上走,会不会有人想要替他铲除这些路上的绊脚石呢? 杨彪上前一步,突然跪拜在地,行了一个大礼。 “若有人行此不臣之事,”老人颤抖着说道,“臣当以颈血溅之!” 被天子怀疑有不臣之心——至少下属有不臣之心的刘备现在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 他盘腿坐在竹席上,认认真真地编着一顶草帽,甚至徐庶走进院落时,刘备都没有察觉。 一只蜘蛛飞快地从竹席上跑过,竟然也从这个擅使兵刃的老革身边逃了一条命。 徐庶咳嗽了一声。 “主公。” “元直!” 刘备将草帽放下,起身欲迎时,徐庶早已经几步上前,不曾令主公走下台阶。 “主公有这样的闲情,”徐庶笑道,“军中大可放心了。” 刘备脸上立刻挂上了不安。 “我非偷闲,实在是……”他支吾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跺了跺脚,“元直可知我心事?” 刘备屯于古城,曹操屯于宛城,两军已经对峙很久了。 曹操无法去迎天子,刘备也不成,似乎谁只要动一步,对面立刻就会扑上来。 但因为双方占据的不是营寨,而是坚城,于是又都无法主动发起进攻。 从冬天到春天,从春天到夏天,就这么守了半年,守到城中有些士兵偷偷摸摸地娶了媳妇,甚至因为前军来得更久,已经有几个人幸福地当上了父亲,被人羡慕极了。 但这种幸福是建立在刘备的痛苦之上的——他的士兵在这里屯着,什么也做不了,哪里也去不成。 北方袁绍的檄文一下,这种痛苦立刻升级成了煎熬。 他想到了各种方法去激曹操出城决战,包括但不限于让帐下的文人写信骂他卑鄙无耻,骂他父祖趋附宦官,骂他为人子不孝,老父亲避祸徐州,他竟也能领兵来屠;骂他为人父不慈,骑了儿子的马逃命,将儿子留在乱军之中。 但事实证明,曹操是一个堪为敌手的枭雄——他出兵时雷霆万钧,守城时则静水深流,反正简言之,曹操不想打,不出城,就是蹲着,爱骂就骂,反正南下的是袁绍,他是不急的。 ……于是刘备抑郁了,编起了手工活解压。 “主公既欲急胜,何不与曹操决一血战呢?” “我欲战,他欲守,”刘备叹了一口气,“如何打得起来?” 徐庶摸摸小胡子,“主公只知檄文,却不知天子曾降诏?” 刘备迷惑了一会儿,“我自然是知道的,却有何用?” 这位小胡子文士脸上露出了一个隐秘的微笑。 主公虽为汉室出身,却并非举孝廉茂才出仕,而是由公孙瓒举荐为部司马,一路领兵打仗出来的,因此天子降下的那几道诏书有什么样的作用,他也察觉不到。 “主公既欲诱曹操出战,何不悄悄派兵,袭取许昌?” 刘备有些迷惑地睁大眼睛,“我袭取许昌,自是为了将宛城与兖州拦腰截断。” “不错。” “但如此一来,荀彧自兖州出兵,曹操自宛城出兵,我岂不是要被两军夹击?” 徐庶又摸了摸胡子。 “主公,天子降诏了啊。” 无论是刘备,还是关羽张飞赵云陆廉,这群武人一时半会都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含义。 但对于曹操来说,“天子降诏”这四个字的魔力是超乎寻常的。 荀彧是他之子房,这不错,但他也曾是朝廷的守宫令。 与许多颍川出身的士人一样,荀彧对于匡扶汉室也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因此在接到朝廷的征令之后,鄄城立刻传出消息,荀彧也病倒了。 就同为颍川出身的徐庶猜测来说……荀彧说不定是真的病倒了。 但这不重要。 “主公,若曹操使了这样的计谋,率军袭取鲁国,欲断徐州与青州之路,陆辞玉将军会如何?” “不待我出兵,她必先领军击之。”刘备回答得极快。 徐庶嘴角一翘,“曹操对荀文若也有这样的信心吗?” 这位主公忽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在这间并不大的屋子里疯狂打转! 曹操若是对荀彧没有信心,他会怎么样? 不错,兖州尚有夏侯惇主持军政,但荀彧镇守鄄城,兖州的粮草都在他手中! 因此曹操一定不能等到刘备军已至许昌城下,再与荀彧合围!谁知到时候天子会不会再下一封诏书!哪怕荀彧不倒戈,一抹脖子也是个大麻烦! 只要能引曹操出城决战,先袁绍一步平定豫州,刘备雀跃地想,南方无忧矣! “我听闻曹孟德帐下有一位谋士,郭嘉郭奉孝,工于心计,最擅远交近攻之谋。” 荀谌听了之后,轻轻笑了,“监军也想要一位郭奉孝吗?” “主公征乌桓鲜卑南下,恐怕从此曹孟德便再难与咱们同心戮力了,”沮授叹了一口气,“如何能不向远处寻一寻盟友呢?” 沮授面前那位秀丽端凝的贵公子略微思考后,便放下了茶盏。 “蜀中刘璋素无志向,刘表心气已薄,刘勋色厉内荏,此辈无四方之志,皆小人也。” 他的声音停了一停,见沮授面露失望之色,又加了一句: “唯有江东孙策,昔日曾为陆廉所败,这数载之内,他整顿江东,厉兵秣马,堪为刘备敌手。” 沮授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第386章 天子进入濮阳时,狼狈极了。 他坐着残破之至的金根车,眼睛下面染着一片青黑的痕迹,因此看起来憔悴又疲惫,全无天子的威风。 他身边的公卿们也是如此,他们几乎无法维持每人一车的基本条件,于是两三个白胡子老头儿挤在一架轺车上,可怜巴巴。 但当他们离开时,又重新恢复了朝廷应有的威仪。 有旌旗,有护卫,天子的金根车翻修一新,公卿们也各自有了工匠们赶制的新车,尽管没有全套鼓吹,但仍然撑足了排场。 美中不足的是天子身边黄门较多,宫女较少。但没有什么关系,濮阳城中连同附近县城和乡村的豪强都乐意将女儿送进来。 ……肯定也不是为了当宫女。 ……但如果能受天子垂青,当一个贵人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呀!何况人总是该有点梦想的,现下皇后别居鄄城,天子怎么就不能喜新厌旧一下,看中我家的闺女呢?天下人皆知,当年的灵思皇后还是杀猪卖肉的出身呢! 第429节 那些豪强和寒门士人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纷纷将自家女儿送进队伍里,接受着为数不多的宫女和黄门挑剔的目光的。 而这些妙龄少女在清晨启程时,因为不得不离开亲人身边而怨恨自己的父亲,傍晚扎营时又忍不住沿着父兄曾经谆谆善诱的那一套话术,幻想过去: 天子那样年轻,又那样俊秀,如果当真能够得他的青睐,忍受什么样的苦楚也都值得了! 看啊!看啊!天子走出御帐,似乎想要外出走一走,看他那玉一样的皮肤,比女郎还要细嫩,看那温柔的眼睛,就连训斥别人时都显得那样缱绻多情!他是不是看我了!他是不是看我了!他要是会亲口说一句喜欢我,简直连死都是值得的! 那位玉树修竹一般俊美的年轻皇帝的确轻轻地瞥了宫女们一眼,但不是因为她们当中有哪一位女郎获得了他真挚的爱情。 她们的动作太过明显,声音也略有些高了。 尽管在她们自己看来只不过是互相交头接耳的小动作,那几句少女怀春的话语也只是窃窃私语,但对于皇帝来说,已经称得上轻浮。 她们应当安静,肃然,像漂浮在旧日宫廷中的幽灵一样,需要时出现,手脚利落又不出声地为他提供一切服务;不需要时消失,藏在壁衣或是屏风之后,屏气凝神,等待他的下一次召唤。 皇帝因此皱了皱眉,但他不曾将这点不满说出口。 他不需要亲自开口去训斥那些宫女,一则不符合他的身份,二则这些宫女要与他朝夕相处,他训斥过的人是不能再留在身边的。 只要吩咐常侍几句就是了,刘协心里这样想着,目光绕过那些低下头的少女,望向了远处,想要寻找宋常侍时,却意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二十余岁的女郎,身形高挑,肌肤洁白,当她领了一队女兵站在营地门口,同守卫们说些什么时,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将头转了过来。 刘协一瞬间愣住了。 他听说过那人,那是陆廉的妹妹,组建了健妇营的校尉陆白,但他不曾想到这个“陆白”是曾经的渭阳君。 当她穿着蜀锦的裙子,在未央宫里走来走去时,她只是个面目模糊,令他憎恶的权臣孙女。 他被困在方寸之间,无法脱身,她也是如此。 忠于汉室的人会悄悄在他耳边说,请他再忍耐一下,他们一定会诛杀董贼,再立江山,他每一次听过这样的话语,再见到她入殿拜见时,便会在心里恶意地想—— 我为天子,我是逃不出去的,离了天子的身份,我是活不成的!你也如此!离了董卓孙女的身份,你的下场会比我更惨! 胸腔中翻涌的恶意随着董卓全族之死,似乎早已平息,但此时再一次牵扯出来旧日之事时,刘协忽然感到了一股比之前更甚的嫉妒! 他在嫉妒一个妇人! 不是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名将陆廉,而是这个还不曾为天下人所知的“陆白”! 陆白望向他的目光平静得不起波澜。 她只是按照军中的礼节,遥遥地行了一礼。 夕阳洒在她的身上,洒在了她身后那一众女兵的身上。她们有人骑马,有人背着长弓,有人拎着短戟,有人头上包扎过,有人皮甲上被劈出了几道裂痕。 她们也在交头接耳地说笑,与营中将士们说笑的神情毫无两样。 陆白来营中当然不是为了觐见皇帝,她要是不认识皇帝,凭她的机灵劲儿就该整点祥瑞送上去了。比如说青州海边有一种红色矿石,不太掉色,可以当颜料给水鸟染个色,当成祥瑞送上去,天子一高兴,给她们奖赏一面什么赤雁旗之类,以后健妇营就可以改名为赤雁营,这都是很体面的事。 但她认得皇帝,于是献祥瑞这种事就只能臧霸来做。 ……偏臧霸是个极谨慎机灵的,不肯搞献祥瑞这么大的事来拍天子马屁,大概是生怕刘备多心,于是那只可怜的水鸟只能当成一个小玩意儿送上去,最后变成了一道滋味虽然有点涩,但肉汤喝起来还颇鲜美的佳肴。 她来营中原只是想协调渡河事宜,见到天子实属意外。 好在吕布巡营经过,打断了这尴尬的会面。 ……再看时,天子已经不见了。 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夕阳落在黄河上,浑浑趋于下,永无休止。 那些血迹、那些尸首、那些泛着血沫的河水都已经流过去了,仿佛什么都没剩下。剩下的只有数里外的范城,以及身后的营寨。 “你这健妇营,还真的建起来了,”吕布抱着胳膊打量了一下,“不是辎重营那些民妇。” 她也望了一眼那些女兵。 “不是民妇,”她笑了一笑,“此番攻城,我营为先登。” “这样的功劳,微不足道。”吕布这样说道。 “温侯看来,什么样的功劳才足可称道呢?” 陆白一点也没生气。 如果是一个路过的公卿这样评价,会被她认为是种冒犯,但吕布却不同。 他与她阿姊一样,都已经历了足够多,足够残酷的战争,因此他们的评价不管是刻薄还是温和,总归是宝贵的。 “刘玄德与曹操尚未分出胜负,徐州空虚,你若能守住仓亭津一个月,”吕布说道,“足可称道。” 陆白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 “东郡士庶皆心向朝廷,”她说道,“未必会惧贼势大。”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你该起高城深堑,以备战时。” 陆白咀嚼了一会儿吕布话语中的含义。 “温侯是担心我军中女兵无出城征战之力?” 吕布盯着河面想了一会儿,“要看来夺仓亭津的是什么人。” 袁绍精兵善于攻城,鲜卑乌桓善于马战。 高城深堑听起来是为前者准备,但如果来的是后者,以她的步兵营而言也很难敌得过。 她不能过多指望阿姊的援军,因为濮阳城三番五次击退了袁绍的兵马,势必要面临袁绍本人的怒火。 “我见过袁谭怎么攻城,”她说道,“但我不曾见过胡虏,我只听大父讲过。” 这个手刃她大父的男人沉默了很久。 “他们与咱们不一样,”吕布重新开口时,语气听起来仍然很温和,“和连死后,鲜卑无共主。” 陆白心念极快,一瞬间便理解了吕布在暗示什么。 “蒙温侯指教,”她情真意切地行了一礼,“感激不尽!” 吕布平静地望着她,于是陆白的身形与容貌似乎又渐渐退回了被小陆收留时,两只眼睛大大的,满是眼泪,气愤又害怕地瞪着她的模样。 此时的她在微笑,神情也越来越像一个将军了。 她五官高鼻深目,肌肤皎洁异于汉女,因而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美艳,与吕姁清秀端庄的汉女之美是不同的。 但吕布还是忍不住地想,如果阿姁还活着,活到二十余岁时,是不是也该这幅模样,这样神情? 若是她成了一位女将军,来请教自己该怎么击退鲜卑人,他一定会哈哈大笑,披上他的甲,拎起他的槊,骑在马上告诉她,什么也不必担心,有父亲在,那般胡儿岂敢放肆! 可如果她想的话,他也一定会带她上阵,要她亲眼看一看,大汉骑兵纵突骑击的奥妙与精髓! 吕布没有回应陆白的道谢,他身形略有些蹒跚地转身离开了。 他已经将陷阵营和高顺留给了陆廉,身边只带了数百老兵,名义上护卫天子,实际有张郃高览的万余士兵在,他的兵马更接近仪仗队了。 他的权势在迅速地消减,公卿们也待他愈见冷落,只有杨彪父子和寥寥几人还常与他来往。 若是在从前,吕布会觉得愤怒,觉得自己被冒犯和羞辱,但现在他却觉得这样很好。 之后所有的事,都同他没什么关系了。 在皇帝自仓亭津渡过黄河后不久,已经影响了黄河两岸,绵延千里的旱灾终于得到了一个缓解的机会。 下大雨了。 天地间似乎到处都是水幕,积攒了大半年的雨水在短短数日之内便倾盆而下! 已经干涸的河道里暴涨而起,先是潺潺溪流,后是湍急的河水,最后终于汇聚成山洪,咆哮着,呼喊着,自太行山而下,肆无忌惮地企图撼动每一棵树,每一间房,每一片田地。 农人在最初的欢呼之后,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之中。 为什么会下这样大的雨! 为什么起了山洪! 水漫过河堤,渐渐进了村落,它并不冰冷,甚至几乎可以说是温热的,带着这种诡异的热度,带着浑浊的污泥与秽物,蔓延到了四面八方。 牲畜喝了不干净的水,一头头地死去。 人在这样不干净的洪水里煎熬着,也渐渐地死去了。 先是家中的老人,而后是幼童,再然后便是青壮年,尽管下痢不止,却还硬撑着一口气。 “洪水退了就好了,”那些急剧消瘦下去的农人这样安慰彼此,“洪水退了……补种一点,补种一点什么东西,咱们还能把家业重新操持起来。” 当已经饱受摧残的百姓惊喜发现暴雨已消,太阳又重新出现在平地上时,有急促的马蹄声与太阳一起出现在远方,并且比太阳脚步更快,也更加冰冷。 有些愚笨的农人还在迷惑地踮起脚探望时,机灵些的已经慌乱地逃回家中,翻出最后一包粟米,以及唯一一件完好无损的衣衫,领着家人便要逃走。 而更机灵些的连妻儿父母也抛下,只顾着自己,匆匆地翻过田野,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但他们的命运都是相同的。 那些科头披发,穿着破烂的鲜卑骑兵冲进了他们的村庄,并且极有耐心地将田野间,水沟里,灌木下的农人找了出来。 他们剥光了男男女女的衣衫,像对待牲口一样地将他们聚集起来,杀死老人和不强壮的人,其余用绳子捆住双手,套住脖颈,由少量骑兵押回已经被鲜卑人所据的河内。 至于他们的粮仓,他们的牛马,他们的房屋,全部都顺理成章地变成这个鲜卑部族的财产了。 他们听说了大袁公的征令后,立刻便挥师南下,自河内而出,第一个冲进了东郡! 这里所有的土地和子女,都是他们忠诚的奖赏! “大袁公有令!”他们用并不标准的汉话大声嚷道,“你们以后都是我们的奴隶!这里也是我们鲜卑人的土地了!” “岂有天理了吗?!”有人目眦尽裂“这里是大汉——” 他的话没有说完,半个头颅便落在了地上。 为首的鲜卑头目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长刀,周遭响起了一圈叫好声! 他站在十数年前曾有许多诸侯歃血为盟,发誓要以死护卫的土地上,站在酸枣城下不过数里的土地上,狰狞地大笑起来! “你们那个大汉,早就亡了!” 第387章 在天子渡河的第三天,濮阳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沛相陈珪。 第430节 尽管托名沛相,但陈珪因为年纪已高,再加上沛国本就在徐州的核心区域内,有各路地方官治理,老爷子也就不怎么管事,平时专心颐养天年,时不时也会与孔融或是陈纪治一治经学。 但天子驾幸徐州,刘备又远在宛城不能回来,整个徐州有资格代表刘备迎接天子的,就只有他了。 不仅是因为他年纪高,一家子的两千石,更因为他出身下邳陈氏,是整个徐州士族的领头羊,他出面比关张赵陆这一班武将更有分量,也更能含蓄地表明本地世家对刘备的支持,以及对天子驾幸徐州的恭谦与欢迎。 从下邳到臧霸营寨这一段路十分颠簸辛苦,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撑下来的。但他精神头竟然还颇足,在皇帝渡河继续向东南而行时,这位神奇的客人就出现在了濮阳城下。 “老爷子一直跑得挺快的,”在出门迎接前,她这么小声和身旁人嘀咕,“当初我求学于他门下时,他也是不声不响地跑了五十里路,到小沛来见我。” 那时的陈珪精神头真是特别够用,但当车子停稳,仆役摆好车凳时,扶住仆役的那只手瘦骨嶙峋,上面点点老人斑十分鲜明。 “暑气炎热,陈公何以亲至?”她连忙也上前扶了老人一把,“若有急事,遣一使也罢了!” 陈珪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斜她一眼的气势还很足。 “将军尚不知死耶!” ……她被吉利话喷了一脸。 老头儿坐下了,蜜水不喝,但也不喝纯的热茶,他要喝加了蜜的热草药茶,还要自己那个坐具,于是仆役又开始疯狂地跑来跑去,忙前忙后。 终于一切安顿下来,可以好好说话了。 “陈公,我何事当死?” “袁绍起三十万大军南下,”陈珪道,“将军知否?” 她沉默一会儿,比了两根手指,“二十万。” ……老头儿怒气冲冲地瞪着她。 “也未必就死,”她连忙改口说,“我有心将东郡作前线,阻挡袁绍南下之兵。” “挡得住?” “你身边只有臧洪与张邈的万余兵力,”陈珪说,“我岂不知他二人是什么人?臧洪誓守穷城而无变通,张邈坐不窥堂却无谋算。” ……她搓了搓脸。 “仓亭津亦有臧霸陆白镇守,我也已调集北海兵,很快至此。” 老头儿冷冷地看着她。 这种目光超出了严厉,甚至带上了一股威压。 她坦然地与陈珪对视了一会儿,后者终于冷哼一声,“将军以为青徐两地可为后援吗?” 陆悬鱼愣住了。 “不可吗?” 这个老人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帛书,丢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一封投诚信。 信中先是拍了一通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马屁,从他父祖的光辉历史开始讲,直到他历经大小无数阵仗,终于雄踞河北的丰功伟业。 然后笔锋一转,讲起了自己对袁公的仰慕之情,赤子之心,“如婴儿之望父母”,只恨黄河隔绝,不能投奔,因此虽身在徐州,但心已在袁公帐下。 最后语气诚恳地明示袁公,若袁公领兵亲至下邳,百姓们(以及自己)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啊! ……中间还穿插了一点天子被吕布劫持来徐州,致使朝廷蒙尘的种种悲叹。 总而言之三个字:盼!王!师! 如果说袁绍的檄文她读完之后是破口大骂,这篇投诚信则让她从脚底起了凉气。 ——这是下邳陈氏的投诚信。 眼前这位老人刚刚代表了所有支持刘备的徐州士族,满脸欢欣地迎接天子驾幸徐州,转过头就丢出了这样一封信。 是下邳陈氏出现了叛徒吗? 她试探性看向老人时,陈珪用冰冷的目光回答了她。 不是,这不是某一个叛徒所写,这是陈珪的态度。 “……为何?”她问道,“陈公为何如此?” “非我一人如此,”陈珪冷冷地说道,“还有许多人的信已经送到邺城了。” 下邳陈氏并非别家。 他们不仅是整个徐州最有名望的家族,而且也是与主公、与她结下深厚情谊的家族。 她永远不能忘记坐在一群子弟之间,紧张地打瞌睡,提心吊胆地偷吃零食,以及被陈珪突然叫起来骂一顿,拎去同陈衷或是陈登一起罚站的经历。 那间朴素的大屋子里不点熏香,冬天开了门窗就冷,关了门窗光线又暗,于是每到冬天,她的衣衫都会因为周围同学们点灯看书写字,而沾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变质油脂的气味。 她觉得那股味儿还挺好闻的。 冬天的灯油,夏天的汗水,以及墨水的臭味,组成了她对陈家最为清晰的记忆。 即使她后来大多数时间留在青州,但每至年节,都会送一份礼去陈家,从不疏忽怠慢。 这些记忆在今日忽然化为了齑粉,甚至因为这种轻蔑和背叛而变得更加令人愤怒! 是因为袁绍的出身比他们这群土包子更高贵吗? 是因为袁绍宽和待士,乐意让利给河北世家,而她只会追索隐户隐田,打土豪分田地吗? 是因为她不在下邳吗? 是因为主公和她都太仁慈了吗? 她的左手下意识地去摸放在席子一旁的佩剑。 如果是黑刃,会怎么说?怎么做? 它会嘲笑她,嘲笑她选择了一个软弱的主君,嘲笑她也一样软弱! 她原本是可以举世无敌的!她原本可以用鲜血和尸骸筑起高墙,令青徐两地的世家哪怕是在梦里,都要恐惧她的名字! 她可以敌过袁绍……二十万,三十万,不过都是数字罢了!下邳到邺城这千里之路上,她要在路边一个个地竖起木柱,将那些背叛她的人,那些与她为敌的人,从下邳的城门口,一路挂到邺城去! 她的心灵一瞬间被这股黑暗而畅快的幻想所攫取,但刚伸出手碰到那柄并无神识的剑,她就立刻惊醒过来。 “陈公既有此心,”她轻轻地开口,“为什么还要特意来告知我一声呢?” 老人摸摸胡子,寒冰一般的威压消失了。 他微笑着看着她,眼睛里却仍然带着严肃的光。 “我会遣人送出这封信,”他说道,“但它到底会不会派上用场,还是要看你。” 那些写了投诚信的世家算是首鼠两端吗? 在刘备占据徐州这些年以来,他们一直颇为爱戴这位徐州牧——这甚至不是仅挂在嘴上说说而已,他们的确在曹操打过来的时候,出钱出力,出粮出人,安置了各地的流民,甚至为她和关羽凑了许多部曲私兵,马陵山之战时,她是看得很清楚的。 但他们此时的二心也是真的。 “诸位都知道天子不是被人劫持的,”她说,“现在整个汉室的敌人就是袁绍。” “但他有三十万大军。”陈珪说道。 完美无瑕,无懈可击,她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正确的答案。 “我已经老了,如果要我用这条命来匡扶汉室,我不会吝惜,”陈珪冷冷地说道,“我的两个儿子都为汉臣,食汉禄,若有那一日,他们也当死节。” “但除了他们之外,陈公还有许多族人,”她接上了未尽之语,“陈公不能坐视那些族人,尤其是妇人与孩童为大汉而死。” 老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子尚幼,未有恩义,徐州上下明为忠于大汉,实则忠于使君——”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将军与刘使君必须赢下这一场。” 她几乎没有仔细去想陈珪言辞中的暗示。 陆悬鱼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曾败过,”她说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人是软弱的生物,总会被周围的人或事影响。 哪怕是一心想要殉国的臧洪,也会在雨后初晴时,领着妻儿出府,在城下稍微转一转,透透气。 他望向自己家眷时,还有没有那样坚定的殉国念头呢? 如果她此时不是孤身一人,她会不会也生出胆怯之心呢? 连绵不绝的暴雨汇聚在早已干涸的池塘里,经历了几个清晨之后,泥沙渐渐沉淀下去,池水变得清澈起来。 有青蛙躲在池边的叶片下,惬意地享受着阴凉,墙外忽然有幼童嬉戏声和脚步声传过,那只青蛙须臾便溜进了石头缝下。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渐渐觉得那些人也没那么可恶了。 这个世界这样残酷,又这样美好,贪生怕死其实也没那么大的罪过——只要她不断地获取胜利,给他们以信心,他们会继续忠心耿耿的。 当她这样想着,有点摩拳擦掌准备要赶紧揪个什么人来打一顿时,斥候带着酸枣遇袭的消息回来了。 陆悬鱼决定开个小会,和大家商量一下该怎么击退这支鲜卑骑兵时,张辽是第一个到的。 她在那里摆弄沙盘,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便抬了头。 “文远来了!”她大声说道,“我正有事要问你。” 她虽然嘴笨,但手是很巧的,一边同他说话,一边已经捏出了两个代表鲜卑人的棋子,都是骑在马上的小人,虽然没有面目,但手上举着一把长刀。 “他们不用环首刀的,胡儿马上作战时,多用短矛。”他盯着那个棋子看了半天,有股跃跃欲试的冲动,也说不清是想将这两个她亲手捏的棋子揣袖子里带走,还是想上前厮杀一番。 “哦,”她不以为意,“那我过后再重新捏两个,反正现在也不用。” ……张辽又看了两眼那两个泥骑兵。 “辞玉欲问我何事?” “袁绍的前军到了,我不惊讶,”她说道,“但为什么是鲜卑人?” 听斥候的报告,这些鲜卑人并不是什么精锐,铠甲武器都很破烂,他们也不曾攻城,而是疯狂在东郡境内打转。 有脚步声临近,高顺的声音响起。 “他们非为你,而是为劫掠而来。” ……这就有点麻烦了。 这些鲜卑人与前汉时的匈奴人一般,冲进来不跟官兵打硬仗,而是只顾着烧杀劫掠,他们跑得很快,于是就很不容易抓住。 第431节 当然她也可以收缩阵线,等他们将外围的村庄都烧得差不多,人也杀得差不多时,小部族就会慢慢地聚合在一起,企图干一票大的。 但在此之前,还会有几十甚至上百个村庄被鲜卑人肆无忌惮地摧毁。 ——这是或早或晚的事,因而他们当中许多人要么逃进冀州,要么逃去兖州,而那些留在东郡的百姓们,总要挨这一刀。 而且如果在城下击退鲜卑人们一次,他们又可能分散成许多支兵马,南下劫掠。 兖州就不说了,只说徐州,她也不想将这些胡人放过去,摧毁徐州世家岌岌可危的信心。 “趁着现在黄河涨水,鲜卑人过不去河,咱们该想个办法,”她说道,“诱他们前来。” 张邈看了一会儿她身前的沙盘,有点迷惑,“不是说他们在酸枣?” “他们曾经在酸枣。”她纠正了一下。 “那将军为何不将那两枚棋子放置在酸枣城下?” 她看看那两枚棋子,又看看张邈。 “你知道什么叫战争迷雾吗?” 如果袁绍来的是正常的军队,它一定要带上辎重、工匠、民夫,因此会显著地拖慢他的速度,这支兵马也会相对容易被斥候侦查到。 鲜卑人没有辎重,没有工匠,没有民夫,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骡马上,吃一路抢一路,跑起来速度非常快,因此哪怕被斥候发现,也会很快就转移开。 但这种“来去如风”是用防御力换的,他们住在村庄里,哨兵只能在附近的高地,甚至是茅草房的房顶上放哨。 如果他们被大汉的军队突袭,以他们破烂的铠甲与武器而言,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要怎么找到他们。 她要一支一支地找出这些鲜卑部族,斩断他们伸向中原的手,再一支一支地将他们打回去。 “那些进奉天子各种金银蜀锦的世家,”她突然问道,“都走了吗?” 所有的目光全都投向臧洪,臧洪硬着头皮开口:“差不多走光了……” 她摸摸下巴,“那咱们去抄家吧。” 第388章 那些世家门户倒还十分整齐,但里面值钱的物件其实已经搬走了大半,剩下的只有褪色的壁衣,半旧的铜灯,掉了漆的漆器,以及几件曾经焕发过绮丽色彩,但已破旧的衣衫。 不过她一点也不嫌弃,因为在这些大户人家里,一般还有些东西可以利用。 比如那些无法搬走的箱笼。 汉朝的家具其实不多,无论衣衫书籍日常器具一般都会放在箱笼里,这就给了她极大的便利——有钱人家的箱笼也漂亮啊! 平民人家只要有口破箱子,那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家当,出门一定要带走的,有钱人家的东西太多,势必就要挑挑拣拣,留几只空箱子丢在家中,给牛马减减负。 这些狗大户的箱笼什物收集一下,立刻就挑出了二三十只外表完好无损的,甚至有些表面还涂过漆,绘过古朴雅致的花纹。 “这个就行?”张邈有点不可置信地问,“将军不是要伪装成高门世家的车队?这般寒酸,如何使得?” “这个就行。”她看了高顺和张辽一眼。 高顺没吭声,张辽笑眯眯点点头。 “这样精致的箱笼,对那些鲜卑人来说,已是一件值得下手的家当了。” 收拾出了箱笼,再选一支兵马伪装成僮仆苍头,收拾收拾就可以出城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个诱饵要放到什么地方? 四面八方地放置可以,但不切实际,这意味着他们的兵马也得四面八方地派出去,但现下敌我形势不明,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的前提下分散自己的兵力,这就很危险。 那些派出去的斥候大部分找不到他们,小部分失踪了,其中甚至也有张辽身边十分倚重的老兵。 只有寥寥三两个返回,为她禀报了大致的人数,“约有数千”。 当张辽的并州骑兵赶到那里时,鲜卑人已经离开了,留下了余烬未熄的断壁残垣,以及满地的焦尸。 张辽派出去的那几名老兵并不在那些焦尸里面。 他们被挂在了树上,用几乎称不上“人”的姿态,开膛破肚,剜目割鼻,挂在树上,摇摇晃晃。 当张邈张超兄弟听说时几乎怒发冲冠,臧洪更是掀翻了一张案几。 而高顺则平静得多,他望了他们一眼,又望向了陆悬鱼。 “此非罕事,”他说道,“在并州时我们便已知晓,汉军哨探被俘时,常是这个下场。” 鲜卑人已经意识到了汉军在寻找他们,因此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们没有固定的路线,四处袭扰,却又特意避开东郡其中的大城。 这些人抢先进入东郡是为劫掠,抢夺其他鲜卑部族“应有”的战利品,但同时他们又在狡猾地等待着那些部族进入东郡,成为他们的援兵。 这很麻烦,她想,如果迟迟找不到,鲜卑人会越来越多,直至人数超过他们。 想四处派哨探点起烽火也不行,臧洪只能控制濮阳以东的区域,往西的地方官原本是谨慎合作的态度,现下袁绍檄文传来,连下邳陈氏都要写投诚信了,那些县令哪里还有胆量来帮她抓鲜卑人? 但如果无头苍蝇一样地四处碰运气,这支兵马能落得李广那样的下场都算不错——因为这里可没有卫青来替她兜底! 【换一个角度想,】她像黑刃一样对自己说道,【东郡的战火已经烧了大半年,乡野间的百姓已经流离大半,哪里还有那么多男女人丁给鲜卑人抓?】 ——流民。 流民会成群结队,流民会将家中所有值钱的财物与粮食都带在身上,尤其是那些高门大户。 她因此才想到了抄一下濮阳世家的家,整点箱笼出来当诱饵。 【那么,流民往哪个方向去的最多呢?】 当她问出这个问题时,臧洪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听闻……经黎阳北上者,已逾万户……” ……她不强迫东郡百姓遣往青徐,他们当中许多人就自己用脚投票,跑去袁绍的地界了。 “那些人既是北上的,其中自然又多有望族,与冀州士庶有旧,”张邈还在企图解释一下,“因此鲜卑人必不敢前往劫掠。” “咱们也去黎阳。”她说道。 张邈吓了一跳,那张圆脸像只青团似的跳了一跳,“将军,我是说鲜卑人一定不敢去啊!” “他们不去,咱们也去,试一试,”她没说什么理由,只是这样笑道,“试一试。” 几个兖州名士互相看来看去,神情为难极了。 一旁的高顺默默地看着她,忽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曾经的“陆悬鱼”,或者是后来的“陆廉”,又或者现在的“纪亭侯”,从容貌上来看是没什么变化的。 她并未增加几分二十余岁青年女子的妩媚明艳,但当初少年般跳脱的心性倒确实像是褪去了。 他还记得她灰头土脸蹲在陷阵营中,跟着其他兵卒抢饭吃的样子。 正如他还记得温侯那时令人不敢直视的凛凛威风。 他在并州军中征战了二十年,他的身体依旧强健,他的心神也依旧如金石一般坚不可摧。 他原本是不曾意识到光阴摧折的,哪怕温侯心灰意冷地将他留在濮阳,自己跟随天子离开,高顺也只觉得是吕布铸成大错才会心灰意冷——毕竟将军依旧是上马能开三石弓,下马能使双手戟的那位冠绝天下的名将。 但此刻望着陆悬鱼,他忽然意识到,时间是真的在不断前行。 她已经不再是凭义气行事的剑客武夫,而是一名会揣度敌人心思,胸中有城府谋略的统帅了。 当他这样望着她时,她忽然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高顺轻轻地点了点头。 “袁绍既使鲜卑为前军,东郡士庶,他必已视为敝履。” 被袁公抛弃的士庶,鲜卑人怎么会放过呢? 这些奔向黎阳的士庶根本不曾意识到他们已经被袁公所抛弃。 他们当中有些甚至是颇有家产的,他们也像陆悬鱼曾经整治过的那家“平邑柳氏”一样,名义上只有百亩薄田,清素节约,实际几千亩良田,几百名田客,家中奴婢苍头来来往往,连逃难也要满载箱笼,沉甸甸地压得一头头牛,一匹匹骡马几乎走不动路。 而在冀州境内,这些世家多半也已经寻觅到了可以容身之所,或有已经置办好的庄园田产,或有可以投靠的本家亲眷。 比起那些干枯着嘴唇,光着两条胳膊,赤着两只脚,拄着木棍,小心翼翼地依附在他们车队后,忍受他们欺压的黔首和农人而言,这些士人实在算不得很凄惨。 但即使这样,其中还有人在车子里轻轻地以袖拭泪。 或许是在怀念自己在乡下的某一座别院,或许是在怀念河边曾经见过的美貌女郎,又或许在懊悔自己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臧洪留下来了,他若能死在这一役中,全天下都会知道他的忠义了!那些饱学之士要写多少篇辞赋来赞颂他!他可是蒙天子青眼,同天子跳过舞,并且誓死要为天子守住东郡的! 若是自己也能守在家乡,等到袁绍来到面前时,慷慨直言一番,哪怕是死,也是名垂千古的死! 更何况自己这样的气节品行,难道还折服不了旁人,折服不了袁公吗! 他必定会流着眼泪,将自己的手握住,赞叹着对左右说道,这才是真正的忠直之士!我岂能杀了这样的人,为天下所笑呢! 至于那什么陆廉,那原本就只是沽名钓誉的妇人,虽说的确打了不少胜仗,但论言谈举止,论才学品行,怎么比得过他! 当这个年轻士人忍受着炎热,在这架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做着这些慷慨悲壮而又矜持克制的迷梦时,突然之间,一支箭羽就钉在了他的车壁上! “胡人!胡人来了!” “胡人来了!” “快!快驾马车!”他惊慌地大喊起来! 那些关于女郎,关于别院,关于清幽月夜、秋草白露的幻想全部都被抛之脑后,甚至连他刚刚想得最起劲的匡扶汉室,誓守家园的志愿都在这一箭下消散了! 到处都是惨叫声。 有人想要反抗,立刻便被砍杀在马下,有人想要逃跑,但怎么能逃得过这般骑马的胡人呢?! 可这个车夫到底是使尽了全身的解数,带着马车里的郎君,飞快地逃了出去! 他在车子里,紧紧地抓着车壁,车轮碾过石头,便弹了起来,再狠狠地砸在地上,颠得他七荤八素,肠子都要从肚子里颠出来,可他连呕吐的胆量都没有!他恐惧得全副心神都在这架马车上! 在马车的后方有风,有马嘶鸣,有胡人大声的喝骂,这些声音将他的心智拆得七零八碎,尤其是箭羽破开,钉在车壁上的声音,仿佛就这么钉进了他的脑子里,从太阳穴的这边儿进去,再从那边儿出来。 于是当马车前方又传出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弯弓射箭,还有明显是汉军的喊杀声时,这个年轻的士人仍是没有半点余力,也就没有半点反应了。 当鲜卑人发现中了埋伏想要逃走时,汉军已经将他们包围住了。 第432节 弓弩齐发之下,有些始终没能抢夺到铠甲的鲜卑骑兵顷刻间便被射成了筛子,还有些穿了甲的侥幸躲过了第一轮箭雨,想要反击时,汉军的骑兵已经冲到了面前。 于是交锋迅速变为了胡人所熟悉的溃散。 他们是很擅长逃跑的,尽管有些人的战马比不过并州军,但他们当中的首领还是有一匹十分神骏的好马,尤其他身边也有十余个族兄弟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他几乎已经逃出去了!那些汉军追不上他的马,弯弓搭箭时,他已经跑出百步之遥了! 当那个士人终于攒匀了一口力气,将车帘悄悄掀开,往外看时,这架停在高地上的马车正好望见了下面的一幕。 先是有一个披散头发,下巴没有胡须,而是有好几道刀疤的胡人骑马跑过了山下的这片原野,他身边只有三四名骑兵追随,而且其中两人后背上都扎着箭矢,脸上也满是血迹,狼狈至极。 当他们跑过去后,立刻又有十几名汉军骑兵追了上来,有人持槊,有人拎弓,也跑过了这片原野。 而后又有两人跟在那十几名骑兵后面,到了这里却忽然勒住马,停了下来。 那两人看打扮都是武将,一人高大些,一人瘦小些。 小个子勒住马后,伸手从背后取了一张弓,一支箭,遥遥地就瞄向了前面那个异族首领。 山坡上悄悄围观的士人心中又起了一股鄙夷。 那个异族首领已经跑得就快见不到背影了!这样一箭有什么用!他虽不曾从戎,但君子六艺也曾习过,粗略间也知道那个胡人跑出快三百步了! 他就算有一双千里眼,天下也没有这样的弓—— 那个小个子忽然放手,箭羽如同流星一般,带起一道寒光,向着胡人的方向而去! 远处忽然响起战马嘶鸣,而后便是金戈相交之声! “落马了!将军!将军!” “贼首已擒!” “那一箭中了!” 他目瞪口呆地趴在马车上往下看,不过片刻,那十几名骑兵已经驱赶着战马,驮着几个血淋淋的胡人回来了! 这是哪一位将军?!这!这必是名震天下的文丑将军!听说他是河北名将,大小征战数百仗不曾落败,这必是他来解救东郡百姓于水火之间! 旗兵终于追了上来,于是那数面旗帜也就再清晰不过地映入眼中。 他是应该感到一点羞愧的。 但当这个年轻士人冷静下来之后,立刻察觉到更大的羞愧淹没了他。 士兵们在他们的将军身边越聚越多,他们欢呼着,簇拥着,伸手去扒拉那个被射落马下,一命呜呼的首领尸首,准备替将军砍掉他的头颅。 但也有人察觉到山坡上的马车,于是策马上前,想要询问究竟。 尤其是那个脸色苍白,作士人打扮的年轻人见了他们之后,立刻缩回了马车中,这看起来就更可疑了。 “你是何人!”两名旗兵上前,大声问道,“缘何在此?” 车夫立刻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他家郎君的名姓与郡望,官职与地位,但这一番说辞并没有令两名骑兵消掉疑惑。 “你家郎君为何不肯出来一见?” 车里一声也没有。 有一名骑兵掀起了车帘,皱着眉头打量里面的人上下几眼,又抽了抽鼻子,忽然就明悟了。 “莫放在心上啊,小郎君,”这个并州骑兵笑嘻嘻地说道,“尿裤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当他语气轻松地说完这句话时,视野余光里忽然见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那东西离他很远,只因为这个并州骑兵站在高地上,才会看见。 穿过丛林与田园,丘陵与村庄,在西北方向的远方,又有浓烟升起来了。 第389章 涌进东郡的鲜卑人越来越多了。 那支率先自河内南下,突入东郡的鲜卑部族有数千之众,已经是鲜卑当中排得上的大族,族中男子皆骁勇善战,才有一马当先的勇气。 尽管他们在东郡肆虐没几日便被陆悬鱼所破,但他们押送回去的汉人与财物已经被其他部族或者亲眼所见,或者亲耳所闻了。 他们抢了男女数百户作为奴隶,又劫了些粮草财物,其中贵重的东西不算很多,但仍然在耳口相传中变了个模样。 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鲜卑人兴奋地对自己的头领说,东郡是中原腹地的大郡哪!什么叫膏腴之地!这就是膏腴之地!那里的人穿着精美的绸缎,赶着肥美的牛羊,家里的粮仓满得都要流下来!听说那个部族抢了几万男女,黄金白银不计其数!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大笔犒赏不说,还有汉军的人头可以带回去领赏! 快些!再快些!要是慢了一步,陆廉的人头就要被他们先割了去了! 在她大破那支鲜卑部族后,数日里不停地撞上怀揣着这种黄金梦的鲜卑人,他们都会试探性地先骑射一轮,看看情况再冲过来,见形势不对想逃跑时,凭他们的驽马常也跑不过并州骑兵。 而后或许是汉军大胜的消息传出去了,鲜卑人忽然地又藏了起来,很难再抓住了。 数量虽然越来越多,但想见到他们却越来越难。 与陆悬鱼交手过的任何军队都不一样,这些鲜卑部族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实际按照她后来的估算,进入中原的鲜卑部族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他们当中少的不过数百人,甚至还有数十人的小部落,平时也是被大部族欺□□骂,为奴为婢地生活,此时听说中原有战事,也兴冲冲地跟了来。 他们骑着瘦骨嶙峋的劣马,拎着木棒,如秃鹫一般睁着贪婪的眼睛,将一座座被摧毁的村庄再从头到脚地仔细翻一翻,若是能寻到两三个在上一轮劫掠中侥幸逃命的百姓,就如获至宝地用绳子一套,当了自己部族宝贵的战利品,一路牵着走去。 这样不择手段的鲜卑人越来越多,自然也不在乎东郡士族中哪些亲袁公,哪些不亲袁公。 以他们那混沌而愚鲁的头脑而言,原本就听不懂,也分辨不清“门阀”、“郡望”这些聒噪东西。 他们甚至连袁公的命令都听不懂! 放他们进来,要去哪,该打谁,他们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他们只想着一路南下,一路劫掠,把自己曾经受的气都在汉人身上发泄出来! 当他们悄悄自酸枣一路北上,如瘟疫一般在东郡蔓延开时,陆悬鱼原以为会是一场新的麻烦——这的确是很麻烦的。 他们仿佛是一群贼寇,但与寻常贼寇又截然不同。寻常贼寇是活不下去的农人集结而成,战斗力通常是有限的,跑也没那么容易跑。 而鲜卑人也不知道都是在什么地狱模式里内卷出来的,战斗力参差不齐,但求生欲竟然还极强!又能吃苦,又能逃跑,想抓他们就很麻烦! 毕竟在袁绍的围困下,臧洪的地盘只剩下半个东郡,另外半个都是袁绍的人了! 但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些原本想要北上,或者已经开始往北跑的士族又渐渐地退回来了。 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原本依附袁绍的东郡官员,也跟着士人一起跑来了。 ……那次其实算不得钓鱼执法。 她的兵马在黎阳以东修整,她自己同几个亲信骑马出来溜达溜达,侦查地形,在一片丘陵高地上往下望时,见到了那么一支队伍经过。 看起来是世家,但更像一支私军,两旁的健仆都带了武器,十几辆辎车沉甸甸的,碾在土路上都轧出了车辙,前面有一群青壮年士人开路,后面轺车上坐着白发苍苍的老头儿,高冠博带,很是威严,不仅有陈珪的气势,手上还有一根形制很特别的杖。 错金银的鸟儿在杖头昂首挺胸,老头儿坐在车上也是这般模样。 “神气什么!”有人在她背后嘀咕。 “你难道不曾见到?那是鸠杖!” “鸠杖?”她想了一下,忽然懂了,“朝廷发的那个?” 封建王朝的皇帝们一般对自己治下百姓们过得好不好很在意——当然也许其实不在意,但没人把这种话说出口,甚至大多都得整点面子工程。 其中“老人比较多”这件事就很给天子面子,还会特意发一根头顶镶嵌鸠鸟的手杖表彰一下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不表彰他的才学品行,就表彰他活得久,给天子长脸了,反正汉朝人没有老龄化社会的概念。 有了这根鸠杖,老人就有了一些特权,比如说做点什么国家垄断经营的生意,比如说得到国家发的粮米,比如说寻常人斗殴只按斗殴论处,持杖的老人要是被打了,不管轻重对方都有被判斩首弃市的风险。 再考虑到东汉后几位皇帝都不怎么着调,天灾频仍,底层平民别说活到七十岁,能打个对折都不敢诉苦——能拿到这东西的大多不是穷苦老人,这就更惹不起了。 总之,这是一根陈老爷子得再坚持几年才能拿到的鸠杖,有了这东西,就有了道德高地。这位老人既有鸠杖,又是坐在轺车上的士人打扮,身旁又有这么多的子孙和仆役,基本上就已经把各种buff拿满了。 在以孝治天下的汉朝,哪怕是哪位诸侯,也不敢对这位老人不恭不敬。 ……她的话说得太满了。 这支队伍走过去没多久,远处的地平线上就卷起了一股黑烟。 这一天难得的没有云,万里晴空,连风都没有,于是那股烟笔直地冲上了青天。 “那是狼烟?” “有敌袭!将军!” “必是刚刚那支队伍!还未走出十里便遇了胡儿!” 几双眼睛一起看她,她在马上愣了片刻。 鲜卑人神出鬼没,张辽的并州骑兵却不能连天征伐。 “将军,咱们可要去救援?”有人这样嚷了起来,“咱们的骑兵就在山下!” “那是将军的亲卫,如何能调用!况且不足百人,若那支鲜卑军来势汹汹,如之奈何!” 她已经发愣结束了。 “我虽不知刚刚那群人是哪个世家出身,但他们仆役整齐,又能点起狼烟,可见应当能支撑住一阵子,”她说,“传令下去,要儿郎们擎起旗来,还有,在山坡上起烽火!” 这一次的士人的确没有上一次那么怂。 他们出身河内,避祸黎阳,原本是不想依附袁绍的——准确说这个家族谁也不想依附,他们以汉臣自居,但又觉得天子暗弱,刘备未必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因此总想着观望一下,既博取一个美名,又不至于与哪一路诸侯对立。 ……没想到观望观望,就把鲜卑人观望来了,只能匆忙北上。 黎阳附近原本颇为安全,再走个数十里便进入冀州境内,但这一群人也未轻率行事,而是命令五百健仆人皆佩刀,族中的年轻儿郎们也作戎装打扮。 甚至其中有个小郎君未雨绸缪,连作狼烟用的干湿木柴都提前预备了! 他们果然遇到了鲜卑人! “将车在外!人在内!” “避箭!避箭!” “有长杆没有!” 一轮箭雨袭来,那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趴在车下大喊,“将长杆拒敌!” “我们岂能敌得过他们!”有人哭叫出声。 老头儿气势汹汹地从轺车上站起来,“我大汉——!” 一根箭飞了过来! 小青年“嗷!”地一声给老头儿揪下车了! 第433节 场面一时非常混乱。 有鲜卑人试探着向前,被车所阻,有人下马想要牵开车子,但车后又探出了长杆。 但这些鲜卑人总算还有并肩作战的能力,而那些健仆则在步步逼近时露了怯——很快有车子里传出了年轻女子的哭叫声! “七娘!七娘!”被扑倒的老人来不及揪打自己的孙子,颤巍巍地指着辎车大喊起来,“快去救你阿姊啊!” 有年轻女子被揪着发髻,扯出了车,仆役中立刻有人冲上前想救援,却被一刀捅穿后踹开! 那松散的防线到处都是漏洞,稍微一用力拉扯,顷刻便崩开了。 到处都有鲜血飞溅,到处都有惨叫与哭声,只有狼烟仍旧笔直向天,直至某一个警醒的鲜卑人忽然大嚷起来! “是陆廉的骑兵!”那人用中原人听不懂的话高叫起来,“撤啊!撤啊!” 陆悬鱼就是在这种时候冲下来的。 鲜卑人其实并不多,看人数不超过五百,只是骑兵对步兵总有先天性的优势,何况这千余人还称不上步兵。 但这些被集结起来,并得到一定指挥的健仆仍然阻挡了那群鲜卑人杀戮的效率,而且尽力地影响了他们的信心。 鲜卑人打仗的效率不怎么高,但跑起来快极了。 当她领了百余骑兵,扛着旗帜冲过来时,那些胡儿已经跑了大半,剩下少数的也立刻被汉军冲上前,一刀一个。 那位八十余岁的老人衣服已经破了,脸上也全是灰,手持着鸠杖,仍然在企图冲破自己儿孙们组成的包围圈,怒发冲冠地在高喊要和胡人决一死战。 直到鲜卑人跑得不见踪影了,她这里也解决战斗了,他才终于消停下来。 算上仆从足有数千人的这一大家子总算可以跟她好好见礼了。 老人叫司马儁,是当过大官的; 壮年儿子叫司马防,也当过大官; 接下来是这一群小青年,各个都姓司马就没错了,很客气地出来跟她见礼时,挨个报上姓名,就跟报菜名似的,让人听着都感觉眼花缭乱。 但她还是在这群人里准确地寻找到了一个听着很耳熟的名字,正是那个刚刚指挥仆役们组织阵线,防守反击的小青年,二十岁出头,人长得也不难看,而且特别敏锐。 “在下司马懿,”小青年用非常灵活的脖子转动了一下脑袋,“将军莫非于何处听过在下的名字?” 第390章 河内司马氏虽然称不上什么四世三公的大族,但家里也出了几个两千石,上到朝野,下到郡县,只要是士人圈子,哪怕不熟,只要听一听这个郡望,也都能有点印象,客气几句。 但这位陆廉将军出身寒微,就不一样。 她听了从老到幼一串儿的名头都没什么反应,硬是在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这里瞪大了眼睛。 ……但问题是司马二郎就没出仕过,连个升斗小吏都没做过,他能有什么名头呢? 有人忽然眼前一亮,插了一句嘴,“将军莫非与清河崔季珪相熟耶?” 她茫然地转过并不如司马懿那么灵活的脖子,“那是谁?” 于是这一片司马氏又短暂地哑巴了。 清河崔琰师从于大儒郑玄,于《论语》、《韩诗》上颇有研究,而且还是个外型相当伟美的帅哥,因此名气很大。司马懿曾拜访过他,并且获得了“聪亮明允,刚断英特”的评价。 当然如果说实话的话,这些通通都是世家之间互相吹捧,互相刷美名的老套方法而已,反正对于这群婆罗门来说,只要是自己家的孩子,都香,都香。 陆悬鱼虽然脑子没怎么放在这方面过,记不得那许多高门大户名家郡望,但这个套路还是清楚的。 “我只是觉得这位郎君很眼熟而已。”她这样说道。 一群司马氏互相又开始使眼色,眼色有狭促的,有羡慕的,有嘲笑的。 老头儿摸了摸胡子,“感念将军恩德,欲奉牛酒,不知将军营寨何处?” 她赶紧摆摆手,“你们不准备继续北上赶路吗?不必这么麻烦,应该做的,别客气。” ……老头儿似乎被噎住了。 身边的一群亲兵里,有人忍不住了,悄悄蹭了过来,拽了拽她的袖子。 她狐疑地转过头去,看身后这群亲兵挤眉弄眼,其中赵六胆大些,用一只手笼在嘴边,小声地对她嘀咕,“将军,他们这是怕了,不敢北上了,想跟着咱们,从濮阳南下去徐州呢!” 他声音很小,但这群出身世家的人精什么不明白! “陆将军!”一个中年司马氏忍不住大声开口了,“北入冀州之路为这些胡虏所阻,咱们欲南下徐州,路上借一借将军的威名,未审均意若何!” 小陆将军恍然大悟。 “明白了,明白了,”她有点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你们早说我不就懂了吗?不用奉牛酒,护送你们一程,不要酬谢的。” 老司马终于一口气喘匀了,呵呵笑地摸胡子,中司马脸色很勉强地跟她又客气了几句,但小司马们居然还勉强维持了世家子的仪态,既没凑过来同这位脑回路似乎不在一条线上的将军搭话,也没有对这位救命恩人不理不睬。 就是这群人有点过于爱漂亮,让她颇有些腹诽,上马之前还要再洗洗脸,整一整衣冠,甚至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小司马从家中女眷所待的辎车里拎了一盒粉出来,要司马懿扑一点! ……不是这年头逃荒赶路怎么还要涂粉的吗?! 大家就这么簇拥着轺车上的老头儿,顺带再拎了两个鼻青脸肿的俘虏,收拾了十几具不幸遇难的仆役尸首,一起奔着濮阳以西的高顺营而去,路上特别平静,平静极了,一点风波也没有。 但一群小司马的内心都在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 陆廉未婚,这事全天下都知道,青徐两地的世家都时不时会送一个幼子去她军中,名为历练,实际就是想与她结亲。 尽管消息传到四面八方,总引起年轻士子们的嘲笑,觉得这些人将自己家中儿郎当做妇人看待,竟想着以色侍人,折实有点荒唐。 不过年长些的就想得开了,家中幼子若无才学,不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那送去“历练”一下有什么坏处?织席贩履的刘备都渐有世祖气象了,乱世之中,还纠结这个做什么! 但现在看到这个小陆将军,这群尚未婚娶的小司马们又觉得其实考虑一下也不错。 那些约束妇人的德操品行是别想在她身上看到了,她就是一个极其直率,不太在乎别人眼色言辞的武将,相貌似乎也没什么出奇的。 ……但差点将司马家劫掠屠杀的鲜卑人一见她的旗帜,便望风而逃,这个名声是实实在在的看在他们眼里了。 不管那些流言蜚语里有多少是真实的,他们现在亲眼见到了她军功封侯的本事,这是毋庸置疑的……考虑到这一点,再考虑是乱世,联姻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其实不能怪这群小司马们胡思乱想。 因为将军盯着他们家二郎看了半天,这个举动本身就很不寻常,再考虑到她连大父和父亲都不认得,二郎年纪轻轻,不曾出仕,没什么乡野皆知的声名,那这么专注的看,还表示“很眼熟”是什么意思呢? 尽管胡思乱想,但还都自重身份,不曾言行轻浮,只是在女将军面前都认认真真地理一理衣冠,再顺便坚持着给二郎涂个粉…… 她会明白的吧? 陆悬鱼当然想不到这些有的没的。 她只是觉得司马懿是个名人,具体做过什么她就不太清楚了。 ……司马家似乎还有个路人皆知的坏家伙,但也没看到。 高顺的陷阵营离城二十里,与张辽的合作一处,互相照应,营中步兵千人,骑兵千人,又有民夫三千人,驻扎河边,将众整齐,也是一座大营。 现下见她带了一群人来,营中辕门大开,高顺和张辽还没迎出来,先有两个人迎出来了。 一个是长了胡子的乔帮主,赵云赵子龙。 另一个是汉人打扮的狐鹿姑,当然他整了一个汉名,还求刘备给他赐了个字,因此寻常人都喊他刘豹,就她没适应,还是习惯喊狐鹿姑。 “你们怎么来了?”她大吃一惊。 赵云看了看她身后的车队,陆悬鱼恍然。 “这是……” 这是河内司马氏,举家搬迁,被鲜卑人阻了之后,来投奔濮阳了。 一名中司马从车队里出来,跟赵云见了礼,互相寒暄了一番,看子龙将军有点茫然的神色就知道,他也不认识这些婆罗门。 “此非洛阳令司马建公公?” 狐鹿姑热情洋溢的一嗓子,正在一旁取了水袋喝水的陆悬鱼嘴里那口水差点就从鼻子里喷出来。 司马防姓司马,名防,字建公,如果按照“玄德公”、“孟德公”那么叫,喊他“建公公”也没错。 ……但总觉得正常人不会这么喊。 老司马年纪大了,路上又经了惊吓,很快就被子孙们簇拥着去帐篷里休息,司马们颇有眼力,只坚持着留下了几头牛,外加一群猪羊,没有一个人在营地里乱转四处拜访的。 于是她得以跟大家开个小会了。 “闻袁绍发檄文,主公派三将军回徐备战,我与刘伯讴同行。”赵云先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刘伯讴是谁?”她问。 狐鹿姑不自然地动了动,“这是主公为在下取的字。” “……子龙将军请继续。” “三将军已至下邳,正在调动兵马,欲先攻东阿,以便兵马通行,太史子义也于东莱征募兵马,共计两万余,将至千乘。” 张飞想拿东阿,理由很简单,打通东郡和徐州的道路,把那个回形针一样的路线缩短,方便粮草运送,也方便增兵和撤退。 至于北海的兵马,要屯兵黄河边还得个几天。 “张郃高览护卫天子,已过青州,现往下邳而去,待他们南援主公时,三将军便可发兵了。” 还得防一手张郃高览那万余冀州军兵变,也很对劲。 只有一件事有点儿不对劲。 她指了指狐鹿姑,“狐……狐伯讴为何而来?” 狐伯讴很不高兴。 “将军!我心向大汉!将军为何轻视我!” “我没有轻视你,”她赶紧安抚了几句,“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狐鹿姑不开心地撇撇嘴,“将军听得懂那些鲜卑人,乌桓人的土语吗?” 战俘是有的,就是不太会说普通话,他们都是檀石槐扩张时的产物。那位战斗力爆表的鲜卑首领打下了一个大大的疆土,南至山西,北至俄罗斯,于是各路鲜不鲜卑的异族人都趋附过来,其中有些汉化比较深的会讲普通话,有些就不行。 原本正常匈奴人也未必能听得懂鲜卑话,但狐鹿姑不太一样,这是个天赋树都点在间谍上的奇才,去同那几个鼻青脸肿的战俘唠了唠就回来了。 “统领他们的是骞曼和魁头,”狐鹿姑解释了一下,“骞曼为上任鲜卑首领和连之子,年纪尚幼时从兄魁头代其执掌部族,现下骞曼年纪渐长,支持骞曼的部族和支持魁头的部族不相上下,因而各自统兵。” 听起来有点宫斗范儿。 “他们之上没有统帅了吗?”她问道,“他们看起来不像由袁绍统领的模样。” 第434节 “鲜卑与乌桓部皆由各自首领统兵,其上则由乌桓司马阎柔统一节制。” ……看起来节制得也不是很好。 ……但事实上,比起领了袁绍印绶,因此骄横跋扈的乌桓蹋顿来说,这群各自攻伐的鲜卑人在阎柔眼里已经是非常听话,非常顺从,非常乖巧的好孩子了。 ……不过这是后话。 “将军,”狐鹿姑很亲热地说道,“袁绍假托朝廷名义,为乌桓各部发了印绶,他们才会这般死心塌地。” “哦,哦,”她没明白,“咱们到时候揭穿他?” 狐鹿姑那张小黄脸就是一绷。 “那不揭穿?”她又试探性问了一句。 “他的意思是,”张辽在旁边看不过去,“朝廷在咱们这里啊。” “乌桓迎娶了袁绍宗女,想拉拢是拉拢不过来的,但并非只有乌桓一族啊!”狐鹿姑赶紧猛拍胸膛,声音也慷慨激昂起来,“我们南匈奴的大单于也有一颗赤子忠心,天日可鉴啊!只要天子也能给我们一个印绶!我们也愿意——” “你们也愿意南下中原,如鲜卑人一般吗?”她忽然截住了他的话。 她的语气平静得很,帐篷里却忽然静了下来。 “我们愿为大汉效死,”狐鹿姑声音立刻又变小了,很是乖巧地说道,“至于怎么打,在哪打,都听刘使君的,听将军的。” 她看了看狐鹿姑,又看了看高顺和张辽。 张辽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些被劫去的生民在何处?”高顺问道。 天气炎热,但营中的气氛比天气还要炎热些。 司马家送来的牲畜变成了烤架上滋滋流油的烤肉,撒一把盐,香得连舌头也一起吃下去。 军中将士们眉开眼笑,人人称颂——不愧是河内司马氏啊!要不怎么人家就是名门高第呢?那肯定是因为人家行事磊落忠厚,看看这事儿办得,多得人心啊! 但那群也居住在营中的司马们所思所想与兵卒们迥然不同。 “咱们得早些走,”司马懿看了看父兄们,“陆廉行事,不似杀伐果断之主,若在此久留,恐误我等。” “二郎,为何如此说?” “听说她派人去审问俘虏,被掠男女究竟在何处,”司马懿说道,“恐怕想要出兵将他们救回来。” 有人皱起眉头,“陆将军既有此心,足见高义,将东郡生民救回来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司马懿斩钉截铁地说道,“生民越聚越多,赶路速度越来越慢,如何打仗?鲜卑人见她爱护士庶,自然会放心大胆地集结冲阵,她纵为名将,能敌鲜卑,难道也能敌乌桓?她有多少兵马,经得住这样糟蹋!” 上首处的白胡子老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依你说当如何?” “依孙儿说,咱们明日便启程,这里距离濮阳只有二十里,咱们只捡精壮的仆从带上,疾行便是!” 老人左右看了看。 一帐篷的司马们,都露出了“二郎果然是我们当中最机灵的那一个!”的神情。 老人摸摸胡子,伸出手去,招了招。 他这个机灵又果断的孙儿连忙起身,凑到他身边。 老头儿抄起自己的鸠杖,照他脑袋就狠狠地来了一下! “咱们得想个计划,”她说道,“那些百姓走得很慢,想追上不难,我与高伯逊便足可击退鲜卑人的辎重兵,将百姓救回,但酸枣以西的鲜卑人听闻消息,必定要追上来。” 她带兵打仗当然没问题,但如果兵马和百姓掺在一起,那就大大的有问题了。 张邈张超的军队多为步兵,而且还需要防备不知道走到哪里的袁绍本部兵马,不能乱动。 赵云想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在沙盘上点了一点。 “我伏兵于此坡上,待辞玉遇敌,便将其引来,我领兵而下,如何?” 她眼睛一亮。 “此坡可有名?” 几个人都不是东郡本地人,这个小山坡也没有什么名气,张辽冥思苦想时,小陆将军又冷不丁说话了。 “咱们给这里起名为长坂坡怎么样!” “长坂坡?”几个人都一脸迷惑,“此处无河无田,如何称‘坂’?” “这一点都不重要,”陆悬鱼很认真地说道,“我听闻军中常用筮人占卜,以求出师顺遂,我算了一卦,这个名字对子龙将军来说,很吉利!” 第391章 这一片帐篷都很静。 除了司马家老爷子的帐篷外,最里面的几间帐篷都是女眷所有。司马家的规矩十分严格,莫说女子,连幼童也不会随意跑出帐篷,大说大笑。 外围是仆妇们的帐篷,而后是健仆、部曲、苍头田客们的帐篷,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因此除了偶尔有几声婴孩啼哭外,只有这间正在议事的帐篷最热闹。 在一群父兄和幼弟们的目光下,司马懿挨了这一杖也不敢喊冤,只能连连叩首。 “大父若欲管教孙儿,乞兄代行此仗!大父已至耄耋,千万珍重身体才是!” 老头儿指了指这个头上渐渐起了个肿包的孙子,“他倒能言善辩!” “孙儿不敢!”司马懿委屈道,“孙儿只是担心大父!今日大父遇险,为人子,为人孙者,岂不痛心!如何还能眼见大父跟随军队一路颠沛流离,经受战乱之苦!” 他说得振振有词,那些司马们互相交头接耳一番后,就有人期期艾艾地开口了。 “大父,今日确实险啊!” “儿孙们也就罢了,只有大父一人,万不能再如今日这般涉险!” “今日胡虏射向大父那一箭,如射在孙儿心上啊!”司马懿以袖拭泪,哭了起来,“孙儿死不足惜,但大父哇……” 一帐篷的男人,先是小司马们开始哭,而后中司马也开始跟着用袖子擦眼角,最后大家都小心翼翼看向了老司马。 老头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司马们互相看了一眼,又有人试探性地开口了: “大父可是看重陆廉,有心结交?若如此,留一二儿郎在她麾下效力,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司马懿的嘴撇了一下。 这话说的,不就是陆廉多看了他一眼吗?又忙着给他整理衣冠,又要帮他擦一擦脸,甚至行路时还要涂一遍粉!拿谁当傻子呢!好像他们还能选第二个人出来似的! 老人没吭声,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他的确已至耄耋之龄,那双眼睛看起来浑浊得很,随时都能昏昏睡去,但此时冷冷地扫了一圈自家子弟,又令他们都低了头。 “你们哪,也知此为乱世!”他叹道,“士人与庶民何异?” 儿郎们互相看看,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士人和庶民的区别?区别不是大了去了吗?他们的命特别高贵,庶民的命特别低贱,自古以来,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一张张迷惑的脸映入老人眼中,他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士兵那边的欢声渐渐低落下去,军营归于寂静,只有火把,焦斗,以及隔着山坡的黄河滔滔之声,永不停歇。 渐渐月华西落,营中又有走动声了。 先是士卒那一边,而后是司马家这一边,有人抱着木柴走过,有人将静置了一夜的水从水桶中倒进锅里,待锅中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时,有人打开了粮袋,一瓢又一瓢地从中舀出粟米,倒进了水中。 当然也有人打着哈欠,在这个东方欲晓的清晨走向营地角落,按照陆将军的要求,不管是士卒这边的营地,还是流民那边的营地,必须都得在统一的地方解手,这是规矩。 一片烟火气中,拄着鸠杖的老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进了中军营。 陆悬鱼在整军准备出发,而司马家则是来同她道别的。 当然,道别也有道别的艺术。 比如按照司马懿的路数,那就是干脆利落地道别,赶紧上路,风紧扯呼。 而司马儁则是另一个路数。 这位老人先是很客气地跟她寒暄了一下——说的都是大白话,一点也不拽文。 然后表明来意,将军欲救西东郡的庶民于水火,他想要帮一点忙。 陆悬鱼有点迷惑。 “我这里兵马齐整,司马公要如何助我?” 老人摸摸全白的胡须,“我见营中似有不少箱笼,与寻常军中辎重大不相同。” 她恍然,“鲜卑人虽擅弓马,但贪图蝇头小利,我带了这些箱笼备以诱敌。” 老人点了点头,转过头去,低声吩咐了几句,没过多时,几辆辎车就被拉了过来。 “今见将军高义,我司马家虽不过寒门草舍,却也想略尽一点绵薄之力,”老人笑道,“这里不过是些妇人的衣物与布帛,将军权且收下。” ……“衣物”和“衣物”之间是有区别的。 比如说村落泥屋里的妇人,只有一件破烂的粗布衣服裹在身上,还不能遮蔽住全身,露出一只泥脚,半条胳膊,都是常事; 工匠家的妇人就多半要再穿一件,当然还是粗布的,补丁叠着补丁,但尽可能会将身体都遮住; 商贾家的妇人更体面些,虽然衣服上还是会打补丁,但有些可以穿上染色的衣服了,这很了不得,有些甚至可以穿上丝衣; 士人家的妇人根据家境从低到高,穿的衣服也各自不同,司马家这些妇人的衣服不仅都是染色的,而且十分精细,她用手摸摸,有些甚至是压箱底的丝衣,不曾上过身,女红精细整洁,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但送这些妇人衣服做什么呢? 她疑惑地问出这个问题时,老人笑眯眯地又摸了一把胡子。 “将军置那些箱笼,又有何用?” 太阳终于从东面的黄河上升起,洒下一片金红光辉。 司马家今天准备继续东进,她则同高顺继续向西行军,寻找那些被掳走的百姓。 在上半年的大旱之后,虽然生生旱死了一季的庄稼,但却不曾旱死大片大片的土地。 土地是不会旱死的,只要下过一场雨,再下一场雨,田中的野草便会顺风长起来,长得又快又好,郁郁葱葱。 第435节 这个时代没有农药,农人们常常需要一整天弯腰在田中除草,到了该回家吃饭时,累得连腰也直不起来,因此路过夏日的田野时,常能听到那些田舍翁叽里咕噜的骂人声。 只要不曾见到贵人,他们脾气总是很暴躁的,也许骂一骂田地,也许骂一骂庄稼,也许骂一骂有矛盾的邻人,说不定回家还要照着娃子屁股上来一巴掌。 但他们都消失了。 她骑着马,身后跟着训练有素的士兵,走在西行的土路上,两边都是田野,都绿油油的,满目青翠,其中却见不到几根麦苗麦穗。 那绿油油的一片,都是荒草。 “并州也是如此吗?” 高顺沉默了一会儿,“我已经很久不曾回并州了。” “你们在并州戍边那时呢?”她问道,“那时异族每每来袭扰时,也是如此吗?” “胡虏各有部族,相互提防,从不曾这样倾巢南下。” 她也沉默了。 有斥候忽然跑来,“将军!前面有两条路!都能入河内!” 前面是一片沼泽,按照鲜卑人的习惯,绝对要绕行。 绕行的两条路上,南北也有两座城,北为汲城,南为酸枣,两条路都通河内,现在都已经没有了地方官和守军。 “将军,他们必是去往酸枣的!”斥候说道,“这条路极近,若往北去汲城,他们却要多绕个二三十里路呢!” 她策马而出,“我自己去看一看!” 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来了,“往北!” 高顺的陷阵营被治理得军容很是齐整。 没有嘀咕的,没有抗议的,甚至连他们不知不觉间换了一个统帅,从吕布麾下调到了这位女将军手中,这些士兵也并没有什么质疑。 但她凭什么不信任他们的斥候,将兵马领到了另一条路上呢? 中层军官没有提出这种质疑,而是努力地为她寻找了一些理由。 鲜卑人是自酸枣进河内的,他们也许是怕遇到小陆将军,因而避走汲城; 汲城既然偏北,自然更有可能遇到袁绍的友军,辎重车队相对安全一些; 酸枣这一路他们已经抢过了,回去的路上若是走了另一条路,便可以去汲城附近再劫掠一把; 这些理由被他们反复咀嚼,每一个都似乎很有理由,每一个的理由又好像不那么充分。 直至鲜卑人的队伍终于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当那支队伍渐渐映入眼帘时,凄怆的哭声与欣喜的歌声也被风带了过来。 那些汉人百姓像牲口一样被绳子拴作长长的一串,衣不蔽体,身上满是血痕,脸上也是这般。 他们的眼泪似乎已经哭干了,留下来的是血一样的泪水。 他们的嗓子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哭声也嘶哑得如人临死时的挣扎喘息。 鲜卑人走在这支队伍的前后,他们骑着马,唱着歌,若她只是路人,只要听一听那欣悦而又满足的歌声,即使听不懂其中的含义,也能想象出一张张朴实憨厚的脸。 ——丰收了。 他们付出了辛劳与汗水,收获了这样多的粮食、牛马、生民,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忍饥挨饿,不用担心田地荒芜,他们有了这样灵巧的奴隶,足以将他们的牲口和田地照料得井井有条,他们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奔回家乡!同自己的妻儿老小分享这样的喜悦! 高顺一瞬间抓紧了缰绳。 “击鼓!”她高声道,“准备进军!” 长久以来,陆悬鱼有个奇怪的认知。 她一直觉得陷阵营是用来打阵地战,防御战,为骑兵争取进攻机会的。 他们也许军纪严明,但比起悍勇的西凉军,比起压迫力十足的兖州军,甚至比起夜以继日轮番攻城的冀州军而言,都缺了一点勇往直前的血性。 但此刻陷阵营一手藤牌,一手环首刀,齐发战吼,大踏步冲上前去时,她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错的离谱了! 高顺在面对中原诸侯军队时也许十分小心,会维持阵线,试探交手,谨慎进攻,但在打异族的时候,这支并州军无比直观地告诉她——什么叫大汉的军队! 那条始终在她脑子里的阵线被完全地撕去了,剩下的只有以伍为单位,并肩作战的士兵。 当鲜卑人刚刚冲上来时,先以长矛拒马,后以手戟掷向骑兵,刀手再上前一步,顷刻间劈死冲在最前排的敌人之后,让出刚好一个身位,后面的弩手已举起弩机,扳下悬刀! 论起行云流水,自然得好像并非在打仗,而不过如呼吸一般自然;但若论士气,鲜卑人的数番冲锋,依她总该避一波锋芒,将鲜卑人的主力拉散之后再逐步歼灭,但高顺令下,人人不曾后退一步! 触白刃,冒流矢,连一眼也不曾向后望一望,凭他何等锋,何样芒,都只有折戟沉沙的下场! 天神下凡,无可抵挡。鲜卑人组织了三五次的冲锋,却一次又一次被击溃后,战局顷刻间便已定了胜负。 那些鲜卑骑兵爬上马去,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而逃,步兵则拼命地想要将牛马从辎车中解放出来,好寻一匹爬上去逃命,他们的眼睛里燃着恐惧的火光,嘴角泛着鲜红的血沫,他们歇斯底里地呼叫自己的同伴来帮忙,而同伴在好不容易帮忙解下了一匹马后,却一脚踹开他,翻身上马,逃命去了。 他们再也唱不出那样淳朴又快乐的歌谣了。 她骑马立在大纛之下,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当高顺从战场中返回时,他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藏在心里的疑惑: “辞玉将军究竟如何认出这条路?” 陆悬鱼沉默了一会儿,“我的眼力很好。” 她看到荒芜田野里的尸体,看到村口大树下的尸体,看到断壁残垣里的尸体,她似乎看得太多,以至于变得很有经验了。 “这条土路,两旁荒草中的尸体是新鲜的。”她回答道。 当她说出来时,似乎有风自荒原上刮过。 带着那些悲怆而无法安息的声音,自她耳边刮过。 “功曹已上前统计,约有五千余士庶男女,为将军所救,”高顺说道,“那些逃走的鲜卑人会将此役告知附近兵马,咱们须得尽快回返。” “给他们解了绳索,略歇一歇,咱们便往回返吧。” 她这样温和地说完,见传令官正准备离开,又叫住了他。 “将军?” 这个女将军发了一会儿呆。 她似乎在听什么声音,但在这片荒废的田野上,除了风声,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声音呢? “咱们只带百姓回去,不要带俘虏走,”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他们喜欢这里,就让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似乎就在她说话的时候,风停了。 第392章 当那些狼狈的鲜卑人跑到百里外的酸枣时,魁头的大军正在此扎营,一间间或气派,或简陋的毡房在水边立了起来,时不时有鲜卑女人,或是汉人女奴从营地中走过。 想要区分她们十分简单,那些年轻的鲜卑女人头发通常不长,因为未成人的鲜卑人不分男女,都是髡头,直到女子长至婚嫁之龄时才会开始蓄发,而汉人无论男女都不会剃头,所以头发总要长一截。 至于那些年岁大了的女子就分不清鲜卑或是汉女了,她们都是一样的衣衫褴褛,神情凄楚,但仍然似乎比同龄的男子要幸运那么一点。 因为鲜卑乌桓“贵少而贱老”的习俗,年老的奴隶主尚要担心被自己的儿子所推翻,年老的奴隶就更不知当死何处了。 这支鲜卑兵马约有万计,其中骑兵三千,为魁头所统领,其余步兵多为杂胡,驱赶向前。 即使是奴隶一般的杂胡,在鲜卑人的营中也比汉人要高贵些。于是当魁头将抓来的汉人奴隶同这些杂胡兵混在一起后,时不时就能听到笑声,骂声,以及妇女的尖叫和哭泣声。 那些汉人少女已经被骑兵瓜分走了,留给杂胡的多是略有些年长的妇人,小军官时不时还要跑来维持秩序,让他们争抢妇人时动手即可,不要动刀子,尤其不要大规模动刀子。 魁头不在意这些。 这个髡发的鲜卑首领摘了帽子,光秃秃的头皮在帐篷里自然地反射出一片微光,但仍然照不亮他阴沉的脸色。 他的头型和服饰都作鲜卑打扮,但帐篷里却又铺上了汉人的地毯,点起了汉人的香炉,甚至连帐帘也换下了毛毡,挂上了一块虽有些旧,但仍然是他所劫掠来的战利品中最好的一块蜀锦。 的确舒服,的确漂亮,不然呢? 他们为袁公驱使着南下进入中原,为袁公攻城略地,得到的不就是这么点回报吗? 可现在连这一点回报都有人抢了回去! “那是咱们辛辛苦苦圈来的猪羊奴隶,”下首处有个小部族的头领大概是太过心疼,骂了一句,“五千多的奴隶!就这么没了!” “还有牲口、粮食、布帛!” 魁头还是不吭声。 有人看向了站在魁头下首处最近处的中年男子,那人沉吟了一下,也痛心疾首地开口了: “唉,唉,你们都知道,我是极心疼女儿的,我那份……原是都要给了她当嫁妆的啊!” 上首处的大首领终于开口了: “弈洛干,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个。” 但这位岳父好似根本没听见,还在那里既悲切,又义愤填膺,“陆廉这些时日,一味地杀戮欺凌我们这些小部族,我们势单力薄,也就罢了,她怎敢欺到贵人头上!” 他这样说完,其余小部族首领立刻也连连附和起来,有人大声谩骂,有人小声哀求,一声接着一声,几乎要将帐篷顶也掀起来。 其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地开口: “她既爱民,可怎么赶路?” 魁头阴沉得几乎要打雷下雨的那张脸上,终于有了更为真实的表情。 他虽然心性凶残,但并不鲁莽。 在知道陆廉领兵拒袁绍于东郡时,他心中就有了一个算计。 他先劝说堂弟骞曼领了另一半的兵力绕开濮阳,东进去拿仓亭津,伺机南下; 而后他领兵劫掠濮阳以西的这半个东郡,填饱这些拥护自己的部族的胃口; 至于同陆廉决战,他要等一等乌桓才好; 狡诈的鲜卑人是不会替别人当先登的,陆廉有那般功绩,他岂是鲁莽轻率之人? 但现在他见到了一个新奇的机会: 陆廉抢回去那些生口,不是当做奴隶和牲畜一样用的,她想要保护他们! 两军交战,其中一方竟被一群生民裹挟,天底下最为愚笨的统帅也不会这么打仗!但这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呢? 第436节 那可是陆廉!是自吕布之后,第二个勇冠天下的战士!她甚至还有百战百胜的名声! 这名声如同一把双刃剑,一面是危险,另一面则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功业。 如果能在这里击溃陆廉,这意味着濮阳、东郡、甚至还有青徐都可以肆意染指!到那时他们的奴隶就不止万千之数了! “让儿郎们将猪羊杀来吃肉,”他说道,“饱餐一顿就出发!夺回咱们自己的东西!” 濮阳往东的路上,有许多流民在走。 他们的速度不尽相同,偶尔后面有贵人骑马行来,他们也要赶忙规避开。 ——总归是早点到才好,早点到,才能排队渡河。 黄河水渐渐涨了起来,现在想要过河须得用船了,那些家当,车马,牲畜,都需要用船来运,但船是无法在顷刻间便造出来的,现在的大船几艘,小船几十,也都是从上下游腾挪而来。 于是仓亭津渐渐就有许多人滞留,充满了不安和抱怨。 大船用来给世家运送家当,小船用来运送普通庶民,仓亭津的守军原本制订了这样的规矩,庶民们也不曾有人敢抗议,乖乖地拿着守军发给他们的竹签,排队等着上船过河。 但世家豪强当中不可避免的有人产生了抱怨。 ——他们的家眷、仆妇、仆从也有数百甚至上千人,更不用说一辆辆的车马,为什么不能征用小船?大船运自家的家当,小船运自家的仆役,这才对劲! 这样的争吵日复一日,甚至传到了经过濮阳,准备继续东行的司马家这里。 “咱们的箱笼倒少了些,过河却方便呢,”有小司马这样悄悄嘀咕,“三姊哭了一整天,又不敢令大父听见。” 司马懿瞥了一眼,悄悄勒了勒缰绳,令马儿走得慢了些,不知不觉地来到老爷子的轺车旁。 “大父,阿馗不解大父为何将家中衣锦皆赠陆廉,正盼大父解惑。” 老司马抬了抬眼皮,“他之前替你涂了粉,想推你去陆廉帐下,你因此心存怨怼,想我责罚他是吧?” 司马懿缩了缩脖子,“他若是言行谨慎,大父自然公道待他。” 这个略有点幼稚的对话并未继续下去。 “莫说大汉四百年,便是千年的阀阅门户,在胡人眼里又算得什么?”老人淡淡地说道,“咱们现下还不曾过河,便是过了河,这一路也未必平安。” 既不得不调头南下去徐州避难,总该交好陆廉,有这点人情在,不管以后有什么事,或是求她救援,或是求她举荐出仕,都要方便些。 世家与庶民究竟有何区别?不过是那点名声罢了。 司马家这些孩子们每每在人前,都要被父亲严加管教,因此传出“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的端肃名声,也是这么经营来的。 这东西脆弱得很,因此才要更加小心地经营。 这个问题勉强获得了答案,但司马懿还想再问些什么时,远处忽然有人丢了箱笼,抱了孩子,掉头疯跑起来。 那些人跑得那样惊慌,连脚下的布匹也无暇去捡,完全是只顾着逃命的架势! 旁人还不曾察觉时,这不同寻常的一幕立刻被司马懿注意到了! “胡虏!胡虏!” 他们赶路这样快,竟还是遇到了胡虏! 比起跑得飞快的司马家,陆悬鱼的队伍就慢多了。 百姓们被解了绳索是不假,但他们还需要吃饭,需要喝水。 天气这样热,田间地头的河边又不时漂过几具尸体,这水不仅得在上游打,打完还一定得烧开静置许久才能喝。 于是他们要烧饭,要打水,要拾柴,要生火,还要照顾中暑的,受伤的,体力不支的人,这个速度就比陆悬鱼预想的还要慢。 再加上她必须提前整编他们,按照村庄乡亭来划分,提拔一批精明强壮些的男女作临时官员来管理他们,并且三番五次地教他们在战争来临时当如何跟着自己乡里的里吏走,如何在走失后点起火堆,让汉军能够找到他们,都花了不少的功夫。 尤其队伍里还有人会东张西望,时不时突然跑下土路,蹲在田边不知道做什么,刚开始一个两个的,她以为是去解手,后来才看明白。 “他们是在寻人,”高顺说道,“有的亲眷被掳走时,掉队了。” 初时在这数千人的队伍里寻人,而后在田野上四处张望着寻人,有些还会从身上撕一块粗布下来,绑在路边的树上。 “这是我自己纺的线,织的布,我自己打结的手艺,我丈夫见了,必能认出来的!” 但随着一路东归,见到的尸体越来越多,怀有这样幻想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们会去翻那一具具尸体,想要在其中寻找一个答案,其中有些已经被野兽啃食,有些已经因为流水和暑天而面目全非,但亲人总不会放过各种蛛丝马迹。 陆悬鱼走在最前面,离这支队伍拉开了一点距离。 她的理由是方便观察周围动向,尽量选高地四下望一望,也容易估算路程。 “咱们离远点也好,”身旁的亲兵这样说道,“后面动不动哭声震天的,都没法待。” 当她转过头去,望向队伍里趴在地上,滚得满身满脸都是泥土,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恸哭的妇人,还有正在拖拽她起身的乡邻时,远处忽然起了烟尘。 那烟尘里的身影一字排开,骑在马上,嚣张透了,霸气极了。都不必离近了听,就能想象到他们从胸腔里发出怒吼与咆哮的复仇之声。 “看啊,看啊,”陆悬鱼看了一眼被乡邻拖着逃走的妇人,又看了一眼她刚刚死抱着不放的那具尸体,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大队鲜卑人身上,“看他们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好像这原本是他们的家园!死的原本是他们的亲人!” 当前方的旗语传来,高顺并未立刻从马上跳下,集结备战。 他看了一眼百姓逃进田野林中的身影,又看了看辎车上的几十只箱笼。 “将箱笼倒置打开,辎车不停!” 这个古怪的命令被下达后,民夫立刻将那几十只箱笼倒了过来,而后车夫继续向前,土路颠簸时,一件件丝质的、锦缎的、绣花的、缀金银线的罗裙与布匹丝帛,就这么随着车马散落一地,奔着那座命中注定的土坡而去! 第393章 当鲜卑骑兵冲到这条土路上时,他们第一眼就见到了那些绣了花纹,缀了金银线的美丽衣衫。 北方的土地上缺少苎麻,更缺少木棉,蚕丝更是少之又少,因而对他们来说,奴隶主穿完整的皮子,奴隶冬天穿破烂的皮子,夏天衣不蔽体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多衣衫。 那些精致的,柔软的,轻薄的,摸上去像水一样清凉,像空气一样自然,那些令人感到舒适的衣服和布匹,散落在泥土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些精致的丝织品令鲜卑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酷暑的时节里,穿上那样一件薄如蝉翼的衣服,是什么感觉? 那是汉人的衣服?!汉人竟然有那样衣服?! 仿佛像一个魔咒,鲜卑骑兵的耳朵里几乎再也听不到头领的呼喝,他们的全幅心神都被那下了邪术一般的织物攫取了! 有人跳下马,匆匆忙忙地开始捡起地上的织物,于是第二个,第三个效仿他,也开始去抢夺,去拾起那些战利品。 更多的骑兵则继续向前——前面!前面还有!还有更好的!更好的! 在这一片喧嚣中,魁头深深皱起眉来。 “她那军中,如何会有这许多妇人衣衫?” “首领!那必是健妇营的辎重!” 健妇营是什么东西? 这个鲜卑首领迷惑地望向那个斥候头目时,后者立刻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陆廉有个妹妹,名唤陆白,她建起了一支健妇营,其中全部都是年轻妇人,跟随出征上阵……听说其中多有姿色丰润的美人哪!” “我听说过陆白!是南匈奴的人传出的!”立刻有人七嘴八舌起来,“听说她是青州第一美人!”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年轻的妇人!而且还是容色美丽的汉女!这意味着什么? 有鲜卑人忍不住将鼻子凑近了捡来的衣服上,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而更多的鲜卑人已经开始忍不住幻想在这一仗结束,俘虏了这些女兵时,应当如何了—— 这些幻想令他们身体里感受到一股躁动的热意,一瞬间冲进了头脑之中。 “首领!快下令吧!” “她们连衣服都丢下,可想而知狼狈成什么样子了!” “不能让她们逃了啊!首领!” 他们一个个赤红着眼睛,眼里仿佛要冒出火光,心急火燎地一声接一声,围绕在魁头的身边,直到这个首领终于下了令。 “追击!”他高喊道,“追击汉军!” 在他周围的那些小军官们欢呼着正要离开时,这个首领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收缴那些布帛衣饰!”他忍着脸上的笑意,“那都是咱们的!” 军队在行军时,总是很难维持住阵型,而鲜卑人更不容易一些。 丢弃了那一地的战利品很快令他们争抢了起来,撤到远处的汉军斥候很容易便看出那些鲜卑军与汉军的区别。 “他们不是一个部族的,”斥候回报道,“他们相互争抢得很厉害,中军将两翼的兵马都驱赶开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 那些小部族被抢了战利品,只能忍气吞声,怎么还能继续为魁头卖命呢? 但陆悬鱼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下一个斥候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带来了另一条消息。 “将军!魁头的中军继续向前,往长坂坡去了!两翼约有三千步兵,数百骑兵,皆往两旁散去!” “两旁?”她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这是一片略有起伏的平原,土路两旁有荒芜的农田,焚毁的村庄,远处也有树林与丘陵。 高顺的陷阵营可以在斥候预警之后,迅速撤走,待鲜卑大军赶到时,已在数里之外。 但百姓是做不到这样迅速的,他们甚至也跟不上陷阵营的步伐。 当鲜卑军扑来时,这些平民在事先的预警与演练下,跟着自己的里吏或是亭长,四散逃开,躲在附近的林中树后,又或者是沟壑旁,断壁残垣下。待鲜卑军经过之后,他们再返回这条土路上——这是原本的预案。 有些平民跑得慢,于是被鲜卑人看到零星的身影,这没什么,正常兵马行军谁会去追逐那些平民? 但她还是太低估了鲜卑人,那些小部族发现跟着主力吃不上肉,就准备在周围混一口“残羹剩饭”了!他们都是数百人的兵马,少则一二百,多则四五百,渐渐如星落一般向着四周散开,去追逐那些逃跑的平民! ……魁头呢?! 到底是魁头管不住两翼的军队,还是他不在乎?还是说这就是鲜卑人作战的风格? “将军!”有人在耳边喊,“咱们管不管?!” 第437节 那些小部族跑得很快。 他们也有马,尽管是驽马,但追一群几日几夜不曾休息,也不曾用过多少水米的平民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不需要杀光全部的汉民,只要追上去,射死一两个,其余人就会放弃抗争,放弃逃跑了。 接下来他们只要重新将绳子一个个套在他们的脖子上,胳膊上,像套牲口一样,将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串在一起,再寻一条路,慢慢地追上魁头的大部队即可。 如果那个小部族狡猾些,甚至可以用少量的骑兵驱使这些失而复得的奴隶先回酸枣,不必同魁头的部族分利。 而那些重新被他们俘虏的“生口”会作何反应呢? 他们当中一定还有有血性的人,哪怕只能拿起一块石头,也想要与胡虏决一死战—— 这样的人,一定会被鲜卑人杀死。 剩下大多数的百姓也许会哭泣,也许会哀求,也许连眼泪也不会落下。 “唉,我就知道,”他们当中年长的人只会满腹酸楚地笑一笑,“将军怎么会管我们这些草芥呢?” 将军要守的,是东郡的城池,是那些还没有南下的城中士庶,不是他们,他们已经被胡人捉走,原该认命的啊。 ……毕竟那个“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大汉,早就亡了啊。 他们所有的悲伤与痛苦,最终都会化为失望的麻木,不出声,不反抗地跟着胡人,走进黑暗之中。 高顺正在向她走过来。 陆悬鱼还在想着那几乎可以预见的一幕。 只要想劫掠生民,那些鲜卑人就一定走不快,更走不远,只要她改变计划,让高顺领着陷阵营去一个个地清剿那些小部族,他就一定能救下绝大部分的百姓。 ——但赵云怎么办呢? 她原定计划是赵云居高临下,领骑兵冲其阵,陷阵营则击其后,前后夹击,打魁头一个措手不及。 但打完这一仗,再算上清剿战场,至少要两三个时辰。 几百个平民也许说死就死了。 当然,当然,莫说东郡,整个中原死了多少百姓,这几百个人不过沧海一粟,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叫什么?他们有过什么样的人生,有过什么样的期望?对于一个决定战场走向的将军来说,有任何意义吗? ……他们只对他们的亲人有意义。 在这一仗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妇人,在自己破烂的衣衫上,撕下长长一条,小心地系在树枝上。 “他必是逃了,”她会信誓旦旦地说,“我在这里打个结,他见了我的手艺,就知道该往何处寻我了。” 她从这样痛苦的幻象中清醒过来,望见了高顺的眼睛。 这位一身铠甲的将军声音沉稳有力地对她开口,“午时过了,咱们该起身追击鲜卑中军,接应子龙将军。” 他那样平静,山岳一般不能撼动。 陆悬鱼在他的眼中却看到了一样的幻象。 “我领二百骑士去寻子龙将军,”她下定决心,“伯逊且先薄其两翼,见长坂坡升起狼烟时,再来与我汇合。” 那些辎车七扭八歪,栽倒在坡下,车辕断了,车轮丢了,箱笼也就以最不体面的方式滚落在泥土里。 很快有鲜卑骑兵赶到,气喘吁吁地下马翻找丝帛。 鲜卑骑兵越来越多,去扶起辎车的有,去捡车轮的有,去解了拉车的马,想赶紧牵走的也有。 几十辆辎车堆在这里,无数的财物堆在地上,引得人眼睛都发红,忍不住便有动手厮打,甚至拔刀相向的。 赵云在山坡上向下遥望许久,直到密密麻麻的鲜卑步兵也渐渐赶到。 大地的边线上如同被沾了浓墨的笔勾勒了一遍又一遍,似乌云,又似浊浪,但终究更像阴影。 污秽的,流动的,冰冷的阴影,自远而近,匍匐而来。 “将军,不曾见陆将军和高将军的狼烟,”有人小心地问道,“咱们且先避让?” 白马将军依旧注视着渐渐接近的鲜卑军。 他似乎在等一个时机,等得那样平心静气,那样稳如泰山。 “军中骑白马者几何?” 这个问题令身后的骑兵们都是一愣,但他们非常迅速清点了人数。 骑兵通常不会只有一匹马,他们冲阵时总要备一匹换乘的战马,再来一匹驮马。 现下有白马者人人上马,竟也有一百余匹,一眼望去,为首银盔银铠的白马将军固然精神抖擞,身后一群骑白马的儿郎也称得上意气风发。 赵云满意极了,拎过自己的长矛,“击鼓,出兵!” 当鲜卑军挤挤挨挨地行至坡下时,魁头原本是起了一点疑心的。 这一路他似乎什么战利品都见到了,布帛,银钱,尤其是那些美丽的衣物,现在更是见到这几十辆辎车——但始终不曾见到陆廉的主力。 这让他心中有些不安,他总觉得这像个陷阱,但当他抬起头,想要下令就地结阵,派出斥候向前侦查时,西南方向的山坡上忽然传出一阵战鼓声! 当鲜卑人的目光投向耀眼的阳光尽头,不耐地眯起眼睛时,有骑兵似乎从纯粹的光辉中冲了出来。 “那是天神吗?!”有鲜卑人吃惊地大喊起来,“他竟然在发光!” 他的头盔,他的铠甲,他手上的长矛,甚至他座下的白马,都裹在浓烈到刺眼的白光里,令人无法分清究竟是阳光反射在他身上,还是他本人就在发光! 他是一马当先,自那片光辉中冲出来的,在他身后还有许多骑兵,居高临下地也向着鲜卑人而来,于是那些衣衫破烂的鲜卑骑兵中,终于有人冷静下来,弯弓搭箭,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一眼。 当他们终于看清楚那支敌军时,鲜卑人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比之前更加惊慌的神情! “白马义从!”他们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那是白马义从啊!” 公孙瓒不是死了吗? 不是已经被大袁公所围,放火自尽了吗?! 他已死,白马义从怎么还在啊?! 那是十年前令乌桓鲜卑不敢抄略辽东,避之如大敌的公孙瓒的骑兵!乌桓人甚至会画出那些骑士的模样于丝帛上,立为靶,驰骑射之,若能中一箭,便如射中那些白马义从本人一般,高呼万岁! 这种恐惧原本跟着公孙瓒的死,一同消散了的,此时忽然又被翻了出来,恐惧便立刻加倍了! 这些笃信鬼神的鲜卑人甚至不知那到底是一支皆骑白马的普通骑兵,还是公孙瓒的亡魂来到了这片战场上,继续要与胡虏死战! 可是他们已经想不到更多了,因为银铠将军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长矛也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这支骑兵仿佛一道明亮而凛冽的光,照进了这片被鲜卑人的阴影所覆盖的土地上,他们挑飞对面冲上来的骑兵,撞开了未着甲的步兵,轻而易举将魁头的中军一分为二——但这竟还不是终结! 因为为首的将军在冲出一条血路后,调转马头,挺起长矛高呼一声,又一次冲进了鲜卑军的中军里。 鲜卑人初时还想要集结起阵线,但在三番五次的冲击之后,他们终于崩溃了。 他们一路上获得了不少战利品,他们怀里还抱着那些丝帛,那些银钱——他们总得丢下什么东西,才能拿起武器。 这些鲜卑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们丢下了武器,而杂胡兵比他们丢得更快些—— 那些杂胡甚至开始四散逃走! 这群白马骑士既然要冲击中军,那他们就空出来!让出路来!让他们冲击不就好了! ……这不是在打仗,魁头浑身发抖起来,这是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这是狼群突入羊群,不为填饱肚子,只为戏耍,甚至为确立地位而进行的一场杀戮! 那个残忍的、蛮横的、恶毒的汉军武将,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将这场屠杀牢牢印在鲜卑人的脑海之中。 他绝不能害怕,也绝不能逃避!他必须狠狠地回击!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魁头终于决定下令时,那道银光已经突到了他的面前。 连同身后的白马骑兵们,也已冲到了他的面前。 第394章 济水以南。 太史慈扎营的地方是片地势平坦,水土丰茂的平原,有许多小树一棵接一棵地长起来,抽出枝条,舒展绿叶,虽然还显得颇为稚嫩,但只要望一望,便能令人想到它们未来将会长成一片繁茂的树林。 在这片林下,有灌木,有绿草,有野果上浸出一层晶莹的露水,有小鹿跑过来,轻轻地咬住,一面东张西望,一面连忙将它吃掉。 而在这些生机盎然的景象下,沟壑与田垄正在渐渐被大自然温柔的手抹平,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待这片树林长成后,除了那些断壁残垣之外,再也没有人看得出这里曾有万亩良田,也想不到秋日来临时,那金黄的麦浪被风吹拂的景色有多么美丽。 那些农人或是撤到千乘以南,或是逃去平原,总归都不留此,于是这里就重新成了各种飞禽走兽的地界,只有那条长长的,一直向北的土路上传来车轮的响动时,土路两旁的草丛树林中才会惊起飞鸟,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提醒正在吃草的小鹿快快跑开。 当诸葛亮将目光从树林中划过时,他正看见一只屁股上印着白花,长得像鹿一样的傻乎乎的东西在瞪着他。 于是这个少年忽然起了顽皮的心思,借了一张弓,弯弓搭箭,向着那只小东西的头顶射了一箭! ……它逃了,逃得飞快。 “郎君欲猎得那只狍么?”有随从立刻热心地问道,“小人替郎君取了来?” 诸葛亮摇摇头。 “咱们带的东西够多了,”他笑道,“我若真想取它性命,也不用这个了。” 这支辎重车队载满了粮草,但也有些别的东西。 ——比如说工匠新制得一批轻弩,是改良过的新型号,射击距离比之前较远些,可达百步,这就意味着穿甲能力更进一步。 改良弩机是一件大工程,既费人,也费钱。 田豫是不会吝啬于此的,他虽然是一个生活节俭得几近的寒素之人,但这两万青州兵竟都被他装备起来了,甚至连粮草也早就囤下了一大批。 他待这位善于机扩的小郎君十分和气,近似于座上宾,并且只要诸葛亮开口,他总是很痛快地拨钱拨人。 因此诸葛亮感觉压力就更大了,一定得带着这批轻弩亲自来战场看一看。 太史慈拿起了一柄崭新的轻弩,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忍不住就笑了。 “子义将军为何发笑?”诸葛亮有点不安,“这弩有什么纰漏不成?” 这位将军笑着摇摇头,“非也,只是孔明这月余间是估量不出它的效果了。” “为何?” “袁绍大军南下须时日,先至者多为乌桓鲜卑那班胡虏,”太史慈说道,“他们多半是不穿甲的。” 第438节 诸葛亮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他制这批弩的假想敌是冀州军……或者青州军那个装备等级的,也就是第一排大多着甲,甚至拿盾牌的兵卒。 ……是不是他愚钝,领会错了? “胡人不穿甲……”年轻的小先生很认真地问,“穿什么?” “穿破烂毛皮。”太史慈轻蔑地说道。 小先生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 直到太史慈轻手轻脚将轻弩放回匣中,示意军需小心带走保管时,诸葛亮又发问了。 “将军见过那些胡人吗?” 太史慈笑着点点头。 “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班居无定所,四处劫掠的胡虏?”太史慈说道,“茹毛饮血的野人罢了。” 一车车的辎重在继续往营里拉,这位将军也准备结束这场对话,去处理其他军务时,小先生忽然又发问了。 “待得来日交战,我军又该如何处置那些俘虏呢?” 如果那些鲜卑人在一场敌寡我众的战斗中落败,被数量远少于他们的敌军牵着走,直至士气崩溃,四处逃散,汉军又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被陆悬鱼命名为“长坂坡”的山坡下,正进行着这样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魁头原本是有一战之力的,如果他将这一路的战利品分给那些小部族,如果他始终保持警惕,也让士兵们保持警惕,如果他能在赵云冲阵的第一时间提振士气,维持住阵线不乱,挡住对面骑兵的冲击,并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分兵抵抗住后方袭来的陷阵营——他的确是可能赢下这一场的。 但战争是没有“如果”的。 当他被一枪挑落马下,鲜卑军陷入了无可挽回的溃败之中。 即使有亲随冒死将他重新背回马上,他也无法再继续指挥下去。 于是前来增援的并州骑兵就真的变成了一群牧羊犬,不断地射杀那些想要逃走的骑兵,围猎那些想要逃走的步兵。 并州骑兵同白马义从一样,在与胡人作战这一项上都有着无可比拟的经验和天赋。 他们原本就是大汉为了保卫边疆不受胡人掳掠而训练出的军人。 当一支百余人的骑兵拼命护着魁头逃走后,剩下这些不断被射杀的鲜卑人终于一个个丢下了武器。 陆悬鱼赶到时,这片战场已经被鲜血所浸透了。 无数的鲜卑人——其中许多怀里,手中,还紧紧握着汉女纺织剪裁出的美丽衣衫——静静地躺在长坂坡下。 但还有更多的鲜卑人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当他们听到马蹄声,充满恐惧地抬起头时,她惊诧地发现,许多人脸上混着泥土和血迹,哭得像个孩子。 ——她要如何处置他们? 斜阳西下,营中军士跑了出来,吃惊地看着这壮观的一幕。 在这片平原上,无数人摩肩接踵,脚趾挨着别人的脚跟,慢慢地汇聚到这座军营而来。 有并州的铁骑,他们在高声地用并州方言唱着歌,歌声豪迈而响亮; 有幽州的白马义从,他们似乎不甘示弱,也高声地唱起一首军中之曲,用以回应; 甚至那些走在后面的,陷阵营的兵士也跟着唱了起来; ……那是什么歌?有人这样好奇地问。 于是立刻有人回答:那是军中流传下来的,唱诵窦伯度战功的一首歌。 其实有点不正确,因为窦宪是个因为骄纵狂妄最后被杀的将领……但那又如何? 先战稽落山,再取伊吾,夜围河云北,率军八千余人出金微山,去塞五千余里,北匈奴败亡,而漠北空矣! 北匈奴败亡之后,才有南匈奴不得不依附大汉权势的今日!才有大汉百余年的安宁! 这三支兵马彼此间都隔了一二里,除却旗语与斥候,便只有慷慨激昂的歌声往返飘荡在黄河岸边的这片平原上。 而在他们身边,有汉人平民互相搀扶,也在往军营的方向走; 有鲜卑俘虏被绳子束了手,也在往军营的方向走。 他们渐渐地汇聚成许多股河流,涌向了岸边的这座大营,于是民夫再也没有功夫在那里闲看这令人惊奇又雀跃的画面,他们得赶紧忙起来,将军营扩大些,再扩大些! ……司马家的车队也是在这个傍晚回到营中的。 吓了陆悬鱼一跳。 为首的老司马没再坐在轺车上,而是被儿孙从马上扶下来的。 那根错金银的鸠杖也不见了,甚至连头上的冠都不见了,白发苍苍,蓬头垢面,整个人狼狈得像是在泥里打了个滚。 中司马和小司马们也是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之前的风度翩翩不仅不见了,来到她的营门前时,似乎每个人都随时想要哭出来。 ……但他们都没哭出来,而是十分羞愧地低声同她说,前面遇到了鲜卑人,因此不得不回返。 ……她看出来了,点头表示他们可以在军营旁住下,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然后中司马抹了抹眼泪,领着一群小司马向她道谢后,簇拥着老司马离开。 但不知是因为她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被他们认为是态度冷淡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她看见其中有几只小司马偷偷捅了捅司马懿。 这回司马懿的脸上没涂粉,只是低着头用袖子擦擦脸,然后走上前来,很是恭谦地冲她行了一个揖礼。 “屡受将军恩惠,实感羞愧,若将军不弃,在下乞于将军帐下效力,为将军马前——” 她看看从头到脚都很僵硬,甚至连脖子都不那么灵活了的司马懿,觉得内心升起了一股柔软而温和的同情。 “没事,”她和气地说道,“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不会笑话的。” 司马懿那张特意擦得很干净的脸忽然绿了。 “将军莫不是嫌弃在下!” ……那哪能呢!她赶紧摆手,刚想再想出几句好听的话来安抚他时,有斥候飞马穿过辕门,进了中军营。 “将军!濮阳有信!” 骞曼的分兵绕去了濮阳以东,威胁到了仓亭津,因此张邈写信给她,准备带兵去支援一下仓亭津守军。 理论上来说,那万余的兵力都是张邈的,其实她就只是个军事顾问,所以张邈带兵去哪里都没问题。 但她还是赶紧写了一封回信,劝说张邈如果非要出兵,最好是让张超去。 ……毕竟鲜卑人的战斗力下限确实挺低,但如果一个不小心爆发了一下上限,凭张邈或是臧洪都有点悬,这事儿必须跟张邈说清楚了。 陆廉收到急报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开了,留下司马懿在那里,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他毕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自己溜溜达达地走到了辕门旁,一边同兵士闲聊几句,一边张望着辕门外那缓慢而来的人潮。 “当真是一场大胜。”他深深地感慨了一句,“竟获了这样多的俘虏。” “我们小陆将军是天下无敌的!”兵士立刻大声说道,“还有高将军、张将军、赵将军……” 司马懿似乎有点想笑,但最后还是点点头,“不错,不错,但得了这些俘虏,急切间又不能送去仓亭津,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营中有这么多粮食吗? 他极目眺望,那一支支的队伍也渐渐由远及近变得清晰,队伍中的每一张脸,每一个神情,也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汉人百姓和鲜卑俘虏发型区别是很大的,但单从脸上看,其实长得都差不多; 从衣着上来看,汉人多穿葛布,鲜卑人则着皮衣,但其实差别不大,因为都是一样的破烂,一样的衣不蔽体,一样的消瘦; 从神情来看,相差就极大了,汉人百姓有叱骂的,有指指点点的,有忍不住上去拳打脚踢,又被兵士分开的,而鲜卑人则始终畏畏缩缩地低着头,将彼此身体凑得更近些,可怜之至。 在司马懿注视着这一幕时,箭楼上还有旁人也在注视着这一幕。 那个人头戴小冠,身着葛布箭袖直裾,脚穿布靴,看起来是个地道的汉人武将模样,连名字也是汉人一般,因此没什么人在意到他。 直至陆悬鱼又从中军帐走了出来,将信交给了信使,要他快马加鞭地赶回濮阳后,才注意到辕门处还立着一个司马懿。 “司马……”她迟疑地喊了一声,“司马仲达?” “将军。”司马懿转过头,微笑着望向她。 “先生这是在看什么?” “将军既收拢了这许多流民,恐怕军粮不甚丰足啊,”司马懿感慨道,“将军欲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呢?” 处置这些俘虏……她没想好。 但司马懿若无其事地又继续说了下去,“在下有一计,未知将军肯纳否?” “那些俘虏?”太史慈皱起眉头,“要那些胡人做俘虏有什么用?但凡给他们一条性命,逃回边陲,转过一年,他们必定又来。” “为何?”诸葛亮问道。 “北面寒冷,一遇天灾,那些胡人便养不活自己,只会南下劫掠,他们部族便是如此,族人也一味趋附首领,不作反抗。” 小先生皱起眉头,深思起来,“他们养不活自己,是因为农具不够好吗?” “他们会南下劫掠,无非是因为大汉天威还不够,”司马懿微笑道,“若我驻守边陲,非但俘虏中精壮男子该当杀尽,还要时时派轻骑去草原上,每年杀一批年轻男子,到时他们便再不能南下。” 第395章 ——当你能决定万余人的生死,你该怎么做? 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这个环境的道德观里,如果你决定了他们的“死”,你毫无压力。 他们是一群肮脏、野蛮、残忍、狡猾的野兽,他们同你没有一样的语言,一样的文字,一样的习俗,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爱恨,他们的种群内是否发展繁衍出值得称道的文明。 他们同你所庇护的子民是有仇的。 你看到你的子民们因为自己得以又一次幸存下来而哭泣,因为身边的亲人已经再不能相聚而哭泣,因为家园被毁而哭泣,当他们走到军营前,见到那一面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那些镶了红边,意味着大汉军队的旗帜时,他们跪倒在泥土里,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地痛哭着。 与司马家某些精巧而微妙的表情不同,你知道百姓们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是真实的。 无比真实。 在高祖白登之围至今,大汉与周边的异族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规模战争,而在那些名垂史书的战役背后,是无数汉民被劫掠杀戮的血泪。 ——所以,为什么不杀了那些俘虏? 那个出身名门的年轻士人还在微笑着望向她。 第439节 “胡人刀耕火种,如禽兽一般天生地养,若任由他们滋生人口,必会一次次南下,一次次劫掠生民。” 她静静地听着,望着营门前忙碌的民夫分出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有些民夫向着东郡百姓跑过去,帮忙将匍匐在尘土中的人扶起,安慰几句; 有些民夫向着俘虏而去,即使不能拳打脚踢,也要愤怒地吐几口口水,并且大声地告诉别人,他曾经听过、见过这些胡虏犯了什么样的罪行。 但胡人的队伍越来越长。 前面还是那些战斗中被俘虏的鲜卑兵,后面便是他们那称不上辎重的辎重队,有杂胡奴隶,有妇人,老人很少,但也有些孩童。 “难道要将他们都杀掉吗?”她皱着眉,指了指。 司马懿望向夕阳下缓缓而来,不见队尾的队伍,沉思了一会儿,“将军心性宽仁,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在下佩服。” 她不作声,也不将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恭维话当回事。 身侧的年轻文士似乎也明白她的态度,又很温和地开口了,“若将军不忍将他们杀尽,在下还有一计。” “什么计谋?” 司马懿嘴角轻轻地翘起,“将那些胡虏都拉到河边。” 不远处便是涨水的黄河,奔腾咆哮,气势惊人。 “将军可以在河边,将那些精壮男子都挑出来斩了,扔进河中,”他平静地说道,“要那些老弱妇孺在一旁观看之后,再放了他们。” 司马懿望向她的目光再真诚不过,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试探,也没有半吐半露。 “仲达恨那些鲜卑人吗?”她问道。 他们是遇了骞曼的军队被迫退回来,因此一路上丢了许多辎重与仆役,甚至差一点连家人也不能保全。 河内司马氏也是高门大户,却在胡虏的追赶下仓惶得如同丧家之犬,他是有充分憎恨理由的。 但当她直率地问出来时,司马懿却是一愣。 他冰冷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为将军出谋划策,不为旧日之仇,而为来日之路。” 司马懿冷硬地继续说下去: “这样一来,他们就记住了将军的威仪,他们一路往回走,一路散播将军的威名,在胡人心中,将军将是一个真正的杀神,不会有人再敢同将军对阵,甚至见到将军的旗帜也将望风而逃。 “他们见识过将军的威仪后,必然会对征发他们的袁绍怀恨在心,而自河内南下这一路,粮食又已被他们劫掠尽了,他们该如何返回呢?” 他们会一路进入冀州,带着对她的恐惧,对袁绍的怨恨,劫掠冀州生民。 一举多得,完美无缺。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样做其实很对。 李二探出了脑袋,望了一眼,发现帐中没有旁人,便小心地拎着一篮洗净了的果子进了来。 小先生还在奋笔疾书,根本没有看到那一竹篮的李子上滚落下晶莹的水珠,又泛起白霜的模样多么诱人。 于是李二很有了一点挫败感,毕竟这东西是他想方设法弄来的——行军之中,想吃点果子可不容易。 但新鲜成熟的果子是自然会泛出香气的,他只要摆进碟子里,放在案上,小先生自然就会被吸引住,停笔抬头,夸赞他几句。 诸葛亮真的停了笔,抬起头,伸手去拿了一个李子。 但他没有吃,也没有夸李二,而是将李子递给了这个随从。 “你见过胡人吗?”他问。 李二愕然,“先生?” “若你是个鲜卑人,乌桓人,或者是匈奴人——” “先生!”李二委屈极了,“小人是天子脚下生,天子脚下长的雒阳人啊!怎能比那些禽兽畜生!” 诸葛亮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淡淡的无奈,“我都说了是假设。” 小先生的假设其实很简单,若是将胡人南迁,编户齐民,鼓励通婚,并且将他们尽量分散开,放进青徐之地来生活,会如何呢? “他们只会劫掠!茹毛饮血,不懂耕种之道的!” “嗯,”诸葛亮说道,“我最近将长犁改了改,觉得灵活许多,新下田的人也能很快学会。” “咱们听不懂他们的话!怎么教!” “我们的官吏也要学一学他们的语言,到时就可以教他们了,”诸葛亮说道,“现下孔北海又有了印刷之术,他们如何不能同我们一起学习圣贤之道呢?” “可他们是胡人啊!”李二激动得拿着李子比比划划,“他们同我们不一样!” “你可习过《绝秦书》?” 李二比比划划的手势停了一下。 诸葛亮笑道,“你还听说哪里有白狄么?” 春秋之时的东夷,不就是现在的北海东莱之民吗? 晋人痛骂的白狄,不就是现在的冀州百姓吗? 李二小小的眼睛里闪了半天大大的疑惑,但他迅速找到小先生这番论点的不足之处: “若是能成,大汉四百年,早也就成了!为何今天匈奴仍是匈奴,汉人仍是汉人!” 小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狐鹿姑站在箭塔里,一直没有作声,于是当太阳渐渐下山,四周点起火把时,他便像个火把后的阴影,不见形体,不闻声音。 但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清瘦矫健的身影,看她离了中军营,向着俘虏的营地而去,狐鹿姑终于有了动静。 他匆匆忙忙地下了箭塔,也跟了过去。 没有学习过汉文化的胡人对中原的态度是很复杂的,这一点没有人比狐鹿姑更清楚。 ——但他从来都没有同旁人说起过。 因为在他看来,大汉即使陷入内乱,依旧是那个光辉夺目的大汉,每一个逐鹿中原,想要问一问九鼎轻重的诸侯都对异族保持着几乎绝对的威慑力,过去的公孙瓒,现在的袁绍,死去的董卓,隐退的吕布。 现今又有新的战神崛起了。 如果陆廉真如司马懿所说,当着那些鲜卑妇孺的面处决掉精壮男子,再将他们的尸首推进黄河,从此威名的确会传遍北地。 甚至以后十数年间,鲜卑妇人在吓唬顽皮稚童时会说点什么,他都能轻而易举地猜出来。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但军营中几乎没有什么人休息,士兵们打了一场大胜仗,欢欣鼓舞,吃吃喝喝。并州兵、青州兵、徐州或者是幽州的老兵都凑到一起,用高歌、吹牛、甚至是下场比试一下武艺来进行交流,连他们各自的军官都不会阻止,反而在一旁大声地给自己麾下的士兵打气叫好。 大家今天都赢了这一场!各有各的出彩,但能不能分出一个高低呢?嘿!听说白马义从名气甚大,那来试一试嘛!晚上不能随便出营,也不能比试马术,那来摔个跤看看!一定要摔对方一个鼻青脸肿,才算争了这个脸面! 有士人走出自己的营帐,望向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的方向,脸上露出赞许的有,羞愧的有,庆幸的也有。 流民的营地就相对静了许多。 他们围着火,讲着对青徐的期望——听说那里的田使君宽仁爱民,咱们这样流落去的,不仅会免一年的赋税,还能借一点粮食呢。 ——听说连农具都可以借来! ——我这还有两根铜簪,胡狗不曾抢了去,能不能和邻家婶婶藏起来的那匹布凑一起,租一头牛来呀? ——只要头一年将荒地开垦了,以后就好办了呀! 鲜卑营地和其他地方都不相同。 这些俘虏们在挖土,当然建营都要挖土,或为战壕,或为栅栏,或为便溺。 但他们所挖的不是以上这些,而是一个很大的大坑。 天气这样炎热,战死的尸首是需要收敛的,否则会起大疫——她也不可能将自己军中的将士尸首丢进黄河里去。 有士卒带来了这些俘虏的晚餐,于是那些灰头土脸刨土的人忙忙地爬上来,争抢着想得到一点饭吃。 士兵们有肉吃,流民也有两个麦饼,但这些俘虏只有一碗麦粥。 营中也没有那么多碗,前面的俘虏尚能十人给一只碗,后面的就直接将粥桶放在地上,一群俘虏围在桶边,用手舀着喝。 喝得急了,你争我夺,甚至有人将桶打翻,力气大的继续去舀桶底那点麦糊,其余的将嘴凑在地上,去喝泥汤。 靠在车旁的兵卒看了哈哈大笑起来,有人便招了招手,“喂!过来!” 那些年纪不大的孩子将目光转过去,却都畏畏缩缩,不敢动一动,于是有兵卒从怀里掏了一个饼子出来。 “果然是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夷,”他们这样说道,“一个饼子就能让他们这般奴颜婢睐。” “他们为什么要带孩子出来?”又有人问。 “那不是孩子。” “那些妇人呢?” “那也不能算是妇人。” “胡人和汉人,原本没有那么多区别的。” 李二愣愣地看着好像突然发傻的小先生,一句话也不敢说。 鲜卑人有骑兵,有步兵,看起来与中原无异,但实质又有很大差别。 对于中原百姓来说,黔首虽微不足道,但在法理上仍然是大汉子民,享有一切理论上的权利。 但对于鲜卑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部族中的头领和奴隶主们拥有牛羊马匹,他们的家眷自然也有奴隶伺候保护。 平民自然也是有的——但北方那种水土贫瘠的环境下,想靠耕种放牧让自己吃饱并不容易,一遇天灾,就会跌落阶层。 男子也好,妇人也罢,以及半身高的孩子,都被当作劳力,跟着头领南下——他们没有按照劳役制度征发的民夫,他们就是民夫,与奴隶无异,甚至不如奴隶。 对于那些妇孺来说,劫掠意味着什么,她们清楚吗? 大概是清楚的。 ——抢了汉人的粮,说不定我们就能捱过今冬哪! ——抢不到又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哪一年的天灾不死人?不下雪,草长不出来,饿死了牲畜,也饿死人;下了大雪,牲畜冻死,也要饿死人;沙子盖了草,牲畜饿死,要死人;干旱天气起了火,别说牲畜,连人都没得跑,照样要死人;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第440节 ……但这和汉人有什么关系? 火把映照下,几个孩子虽然瘦骨嶙峋,但手脚还很灵活,跑到士卒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伸出了手,想讨那块饼子吃。 他们下跪的动作被那个并州口音的士兵制止了,他笑呵呵地比了比身旁的车轮,那几个满脸满身都是泥浆的孩子便立刻乖巧地跑过去,一字排开。 此时的车轮不比后世,看起来足有一米三四左右,有几个孩子个头没到车轮那么高,士兵便将饼子掰碎,递给他们吃。 【其余那些孩子呢?那些个子高过车轮的,为什么不给他们吃?】 她在心里这样恍惚地问,然后仿佛有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回答了她。 【你猜,外面的坑是用来干嘛的?】 【那不是收敛我军阵亡将士遗骸之用?】 【这一仗军中死伤多少,你心中有数,你再想一想,需要那么大的坑吗?】 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以彰万世之功。 她的士兵们在等她一声令下,也许是今晚,也许是明天。 ——她名声那样好,大可以从容不迫地杀掉一部分,比如两千余精壮,将剩下的老幼放走,鲜卑人从此畏惧她,汉民依旧敬她爱她。 ——她杀那些人,有什么麻烦?她若是不杀他们,若是留下他们,万余张嘴,那才是麻烦! ——只不过像杀猪一样,又不必她动手。 ——像杀猪一样! 小先生还在继续说下去。 “你想,若是咱们朝野清平,边军严整,能以礼待他们,又能公平地与他们做生意,还愿意接纳他们来中原,给他们分土地,教他们开荒,他们难道不能如狐鹿姑一般,为大汉尽忠吗?” “那若是,若是如现下这般——”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若如桓灵那般,亲小人,远贤臣,甚至如暴秦一般,赋税多如牛毛,致使生民困苦,汉人也会裹起黄巾啊。” 他似乎说服了李二,但似乎又没说服。 因为这一切还有一个前提。 胡人崇尚力量,歧视弱小,要收编他们,需要不断地打胜仗。 ——天下有不败的将军吗? 有士兵忽然注意到火把下的阴影处站了一个人。 他是怎么进的营?他没有经过通报吗?他是奸细吗? 不。 那人没有动。他无声无息,似乎也没有温度,他的脸那样苍白,藏在黑暗中,不像一张活人的脸,也不像一张死人的脸。 那是泰山的使者吗? 有士兵心中忽然升起了这样一个恐惧的念头,他们都听说过许多逸闻,据说在那些死了很多人,或者是将要死很多人的地方,许是战场,许是将起大疫的村落,都会有鬼使出现。 ——他是来带走谁的性命的? 士兵的心提了起来,将手摸上腰间的刀柄,声音里却染上了一丝颤音! “什么人?!” 那个人走了出来,于是这几个兵卒都是大吃一惊。 “将军!” 陆廉的神情仿佛是在梦呓之中,她像是看着他们,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她那样冰冷,又仿佛下一瞬就要燃烧起来! 但那张恍惚的,纠结的,痛苦的脸最终还是转向了他们。 “我不会败。” 她低声呓语,似乎根本不是说给哪一个人听,而是说给她自己。 “我不能,也不该,更不会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处决他们。” 第396章 想留下那些鲜卑人的性命很不容易。 他们语言不通,文化不通,生活习俗不通,律法规矩更不通。 她总觉得自己没权力剥夺他们的生命,但残酷的现实是——如果她不能将他们转变成可以被后方官吏们轻松管理好的庶民,她也没权力放他们活。 她暗暗地想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人。 这事不适合找张辽和赵云,他们俩是纯粹的武将,但同时也很有智谋,这不假,但他们都长年累月和胡人打过仗。 尤其是张辽,从记事起就在雁门和胡人死磕,往死里磕,更不该寻他来。 “请司马仲达先生,还有狐——狐伯讴来帐中一趟。” 她晚上始终没吃饭,军中宴饮也只晃了一圈。 现下回到自己帐中就颇感肚饿,也让人踅摸两个饼子来,好在小二和小五还颇伶俐,除了麦饼不知又在那里端来一碗肉汤,热气腾腾,上面洒了一把绿油油的香葱。 于是司马懿和狐鹿姑进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吃得唏哩呼噜的陆廉。 她将汤碗放下,用袖子抹抹嘴,“我有件事,想请二位来帮忙。” 司马懿行了一个揖礼,然后很客气地开口,“这位郎君是?” 她刚想开口,狐鹿姑自己抢答了,“在下并州刘豹,字伯讴,现在左将军刘玄德帐下效力。” 司马懿恍然,也温文尔雅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将目光转向她。 “未知将军何事垂询?” “我想要将那些鲜卑人多快好省地送去徐州,”她比划了一下,“你们可有什么办法?” 南匈奴出身的狐鹿姑眨眨眼,开始思考。 河内经学世家出身的司马懿却开口询问了,“将军所指‘多快好省’,必是说想要将那些鲜卑俘虏安置妥当,送走的俘虏当多,时日当快,所用兵士当少,其中消耗粮草当省。” 她连忙点点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这位年轻先生豁然开朗地点点头,“未知语出何典?” “将军已将俘虏记录在册了吗?” “人数、男女、大致年龄,步兵多少,马兵多少,这些倒是都记下了,”她说道,“语言不通,其余庶务也无法录入那么清楚。” 司马懿又思考了一会儿,“头人呢?” “头人?”她愣愣地重复了一遍,“看不出来。” 事实上,她连这些俘虏之中有没有头人都不知道。人确实是多,但语言不通,进营时又已经天黑,就着火把的光亮看过去,只觉得每个鲜卑人都是脏兮兮的。 其中的军官还有可能通过俘获时骑的马,佩的刀来判断一下,头人该怎么找? ——明天拉出去跑个圈吗? 她看看狐鹿姑,于是司马懿也跟着看向了狐鹿姑,狐鹿姑沉思了一会儿。 “这个不难,”他说,“明日我便将他们找出来。” 天未完全亮时,她已经又一次来到了俘虏营,有换班的兵士见到小陆将军来了,赶紧用胳膊肘捅一捅同伴。 她昨夜来营中时,脸色那样苍白,似是染了病,令人好不担心,今天在晨光下看着,似乎还是有些憔悴。 像是没睡好,他们悄悄嘀咕,但将军会有什么心事呢? 待得那些俘虏们被拉到空场上,她命一队守卫过去,将俘虏按队分开。 这花了些时间,因为他们听不懂汉话,一见到这样的阵仗,其中便有人惊恐地哭了起来,很快哭声一片,于是守卫们不得不又花了一点时间恐吓和安抚。 守卫中也有能讲几句胡语的并州人,但水平参差不齐,所以待到将这些俘虏都分好队后,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她有功夫看了一眼司马懿。 今天的司马懿也是一身半旧的葛布直裾,头戴小冠,脚踩木屐,腰配玉饰。 ……似乎还稍微涂了点粉,古怪。 她打量司马懿时,司马懿也望向了她,很是恭谦地将头低了一低。 狐鹿姑走上前去,大声地嚷起了鲜卑话。 鲜卑人似乎一片哗然,然后开始互相窥看,议论纷纷。 他们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有惧怕,有惶恐,有惊奇,也有小心翼翼。 但终于有衣衫褴褛的人站了出来,指着某个人大声地说些什么,被他所指的那人转过身便破口大骂,身边甚至有人立刻就要冲过来,暴打那个敢用手指出头人的汉子一顿。 场面稍微有点混乱,但被守卫们制止住,又有人递上一块麦饼后,指认这件事就变得非常流畅了。 论起真正俘虏的士兵,其实也就两千余人,但这里竟然就有十几个头人,有年轻人,也有年长些的,大概与鲜卑风俗有关,其中没有年龄超过五十岁的。 ……属实是让她大吃一惊。 在阳光下,这些头人的衣衫打扮被看得一清二楚。 乍眼一看,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穿着华丽服饰的,与杂胡奴隶无异,但仔细一看,有些衣服是丝绸的,只不过在泥地里努力打过滚,看不出颜色了; 有些衣服是粗麻的,但麻布下面的皮肤堪称健壮,一看就知道没少吃肉食; 还有些穿得特别惨,衣不蔽体不说,还知道在泥地里将自己蹭一蹭,蹭的身上到处都是血痂,堪称狠下心的典范,但士兵只要上前一拉扯,就是一串璀璨的金珠宝玉从不知道身上哪一个部分掉下来。 ……特别尴尬。 漏财的鲜卑小头目立刻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嘴里叽里咕噜地哀求起来。 他讲了半天,狐鹿姑才对她说一句。 “这人愿意将一切财产、牛羊、马匹、奴隶,都献于将军,连他自己也可以当将军的奴隶。” 她张张嘴,闭上了,又张开。 “他想赎回自己的命,”狐鹿姑又说道,“他说颇有家赀。” ……家赀没什么用,有粮吗? 第441节 她刚想问一句时,司马懿却上前一步,低声在她身边说道,“将军,不可留。” “……为何?” “将军欲将这些鲜卑男女迁往中原,编户齐民,施以教化,便不能令他们再被头人驱使管束,”司马懿的声音很低,但非常清晰,“鲜卑庶民惧服头人,与奴隶无二,若这些头人也迁往中原,其祸大矣!” 她恍然大悟。 一个完整的鲜卑部族迁往中原,在头人的带领下,他们是抱团的,齐心的,排外的,只要头人不服官吏管束,族人也不会受汉官管束。 她当然也可以挑出这些头人,给他们加一点头衔,与他们媾和,向他们妥协,但这也一定会给当地官吏留下后续的麻烦。 那么放那些头人走吗?也不成。 他们世代管束着族人与奴隶,即使相距千里,只要什么时候偷偷跑过来,甚至是密使密信过来,也会挑起麻烦。 ——必须想个办法,让这些鲜卑俘虏再也没有首领,让他们再也不生返回家乡的心才行。 她心里隐隐地升起一个冰冷的念头,却没有说出口。 那个浑身血痕的鲜卑头人跪在地上,膝盖下面似乎还压着一条珠链,他也不嫌疼,就那么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但她整个人都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与营中这刺眼的阳光,臭烘烘的气味,以及渐渐变得热乎乎的温度都隔绝开了。 “将军不当亲自下令处决这些头人。”司马懿又悄悄说话了。 她忽然一个激灵,“仲达以为当如何?” “让那些鲜卑人动手处决自己的族长便是,”这个年轻文士小声说道,“将军欲救下那些鲜卑庶民,只有这一条路啊。” 那些鲜卑人被守卫们用长戟指着,惶恐地又渐渐缩在一起,看着密密麻麻,好像是一只贪婪又懦弱的怪兽,时不时地急躁起来,时不时又伸长了脖子去看土台上究竟要如何。 他们在看头人,也在看她。 她似乎觉得有冷汗自发间悄悄浸了出来,未曾流到额头,她像是要将它甩下似的,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脑袋,而后终于点了点头。 司马懿走到狐鹿姑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这位大汉的好儿子一点也不曾犹豫踟蹰,他吃惊过后,脸上便显现出欣悦的神色。 “将军放心,先生也放心,看我的!” 狐鹿姑深吸一口气,将肚腹收紧后,动手紧一紧自己的腰带,然后再挺起胸膛,将两只脚分开一些,与肩膀同宽,仿佛晃着一般走下了土台,他这样晃晃悠悠地迈着大步走下去时,还不忘记伸手卷一卷自己的短髭,美中不足的是从下邳赶来东郡时不曾带得粉,不能像那个小先生一样将自己涂得“为人洁白皙”。 但即使如此,他这幅样子已经足够有气势了!要是被族中的兄弟们见了,一定也要称赞一声,“狐鹿姑,你果然威风了!” 他就是这样板着脸,迈着方步走向下土台,来到俘虏们面前的。 ——刘使君帐下,人人都有功绩,他也必须要有! ——为了能拼出一条荣华富贵的光辉大道,他拼了! 这个匈奴人清了清嗓子,用鲜卑语高声地喊了起来: “你们——!达奚氏!弹汗氏!丘敦氏!歠仇氏!乙旃氏——!”他这样一口气将这些部族喊了个遍,“你们已经被仁慈的大汉天兵赦免了!” 在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一股狂喜的浪潮忽然席卷了整个营地!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哭泣,有人跪在地上,并且越来越多的人跪在地上,向他叩首。 ……当然,也可能是向着他身后土台上的陆廉将军,还有那威风的大纛叩首,不过既然他站在台前,那四舍五入也就是向他叩首了,狐鹿姑心里这样得意地想。 “将军赦免你们!是因为知道你们都是勤劳老实的人!你们是不愿意南下劫掠的!罪不在你们!而在你们的头人!” 那些欣喜的声音又渐渐下去了,跪在地上的人也偷偷抬起头,惊诧地望一望他,又望一望台上那些脸色惊恐的头人。 “将军要分给你们土地!要你们能过上衣食丰足的好日子!从此之后,你们头上就只有大汉!只有刘使君!”狐鹿姑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些细微的表情,他还在亢奋地大喊大叫,“不过,你们当中最诚实的人,总会受到特别的奖赏!” ——什么样的奖赏? ——不不不,这位将军所说的“诚实”,是什么样的? 他们窃窃私语着,兴奋而又期待地望向他,直到他慢慢地说出真心想说的话。 “你们的头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不是好人啊?” 鲜卑人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于是狐鹿姑又笑了。 “既然是好人,那就放回来吧!” 他这样一边说,一边示意守卫们将那十几个头人嘴堵住,手捆好,推着下了土台。 “我说的好,可不是一般的好!”狐鹿姑手舞足蹈地说道,“你们要知道,将来照看你们的牧人,都是品行高尚的君子!他们不会抢走你们的牛羊!” 当他这么嚷嚷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地就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头人。 “不会殴打你们!辱骂你们!” 不自觉看向头人的目光更多了。 “他们不会践踏你们的毡房!不会□□你们的妻女!这是刘使君许诺给你们的!这是小陆将军许诺给你们的!” 那些头人们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惊恐,可狐鹿姑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 “你们的头人!也有这么好吗?!”狐鹿姑大声问道,“你们是想要一个刘使君给你们的牧人!还是要你们的头人!” 她站在土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 人群似乎起了骚动,有人眼睛红了,有人痛哭失声,有人破口大骂,他们渐渐汇聚成了浑浊的巨浪,向着土台下那十几个头人而去。 有鲜卑妇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捡起了一块石头,砸向了一个头人!她凄厉地大叫着陆悬鱼根本听不懂的话,那样愤怒地咆哮着,声嘶力竭地控诉着。 那些头人被捆得结结实实,不能走,不能动,甚至连嘴巴也被堵住,只能呜呜咽咽地拼命求饶。 但那样的求饶与悔过是苍白无力的。 于是有更多的人被她感染了,他们一步步上前,有人捡起了石头,有人努力地伸出了手,手指越来越近,抓向了那个身上藏了珠链的头人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但司马懿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行动,也上前了一步,正好挡住了她。 “将军不忍杀人,”司马懿微微笑道,“难道连鲜卑人自己的决定也要阻拦吗?” 她停住了脚步,叹息了一声。 “我不阻拦。” “将军不该阻拦,”司马懿轻声道,“那些头人是有兄弟子侄留守在草原上的,他们的血脉是杀不绝的。” ……杀不绝,意味着什么? 这些头人不是被她所杀,而是被他们的族人所杀,甚至未受胁迫!这对于鲜卑奴隶主们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背叛! 十几个部族的头人,都惨死在自己族人的手里! 那些鲜卑人愿意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管理吗? 在此之前,他们大概是不愿的。 在此之后,他们还有别的路好走吗? 他们甚至将要惧怕留在东郡的每一天,因为魁头和骞曼这两个鲜卑最大部族的首领都在这里!他们之中哪一个也不会容忍这群贱奴反叛! 下面的场景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惨烈。 狐鹿姑早已一路小跑回到土台上,于是三个人一起沉默地注视着下面这一幕。 没过多时,那些鲜卑人终于从这场复仇的狂欢中清醒过来。 有人瘫软在地上,有人又开始哭泣,而更多的人下意识将两只血淋淋的手擦一擦自己的衣衫,再抹一抹自己那张血淋淋的嘴。 他们最后终于将茫然中透着恐惧,恐惧中又透着希望的目光望向了土台上的贵人们。 第397章 陆悬鱼准备将那些鲜卑人迁走的消息还不曾传到濮阳。 中原许多地方称得上十室九空,田地荒芜,更不用提还有许多人迹罕至的丛林与沼泽,万余人丢进去如同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但她的确是需要仔细谋划这件事的。臧霸那里有粮,但仓亭津到濮阳的道路又一次被切断了,她必须得数米下锅,一边继续备战,一边谨慎地管理和安抚她的军队。 诸侯混战,许多流民背井离乡后,有些会在路上死去,有些会在路上被豪强世家拦住,为了一口吃的,情愿或是不那么情愿地变成田客苍头,然后在下一次案比时被主君所“遗忘”,顺理成章地成了隐户。 不会种田也不要紧,比如说可以去盐场制盐,比如说也可以去矿山挖矿,豪强们有无数笔生意需要廉价人力资源,甚至语言不通也完全没关系——有皮鞭就够了。 她因此需要大量的基础官员负责照管他们,保证他们不会惹是生非,也保证他们不要受到地主豪强的欺凌,引出什么祸端。 能够管理这些鲜卑人的官员也很难选拔——比如说要清廉、正直、有耐心,要懂得恩威并施的手腕,要保持对鲜卑人的威慑力。 ……但她从哪里选这样一批官吏来管理这些俘虏呢? 张超是没有这种烦恼的。 他领五千兵,前去阻拦骞曼的军队时,就同鲜卑人打了颇为狼狈的一战。 鲜卑人的铠甲武器都十分简陋,不如汉军,开战之后便节节败退,这甚至给了张超一种飘飘然的快意,以为自己的确是可以轻取下这一仗的。 看看那些漫山遍野到处乱跑的胡人,他们不是一触即溃吗! 打完这一仗,解了仓亭津之围,他也可以给小陆将军报个喜讯了! 士兵们的追击几乎是带着狂喜的,军官们也要被这场胜利冲昏头脑时,有参军冷不丁地开口: “孟高将军,那里是不是有些眼熟?” “这样一条路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张超笑骂道,“有什么眼熟不眼熟的,闭着眼睛也——”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条路既然是去范城的,便是往黄河边而去的。 黄河岸边总有许多土堤,一层接一层,将咆哮的黄河挡在外面,将田地护在里面。 前面不远处便有那样一条土堤,不久之前他在这里与冀州军决战时,张辽的并州骑兵就藏在土堤后面,待得时辰正好,颜良也率军追击到土堤下方时—— 张超的额头上猛然惊出了一层冷汗! “快!令他们后撤!”他大喊道,“闻金不退者!斩!” 汉军如潮水一般涌来,又如潮水一般渐渐退去。 当退到某一条看不见的线上时,那些士兵重新开始寻找自己的同伙,一个挨着一个,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土堤上的鲜卑人含糊地笑了一声。 第442节 “没胆量!”他大声地说道,“咱们趁敌势未稳,一气冲下去!” “头人,咱们之前的诱兵死伤者众,中军军容不盛,”有人谨慎地开口询问,“此时若是冲击敌阵,未必妥当。” 骞曼那双细长的眼睛眯了眯,转过头去看向那个人。 那人的相貌与他有肖似之处,但年纪更长些,因此同样是细长眉眼,骞曼的脸上还有一丝少年的天真,那个人的相貌里就带上了几分阴狠。 “步度根,”他冷笑了一声,“你若真有心,为什么不去看看你阿兄?” 这位年轻的首领根本不准备听别人的劝说,他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那些已经等在土堤上的骑兵得了命令,立刻抓紧了缰绳。 一声令下,鲜卑骑兵呼啸着卷起烟尘,冲了下去! 张超的神经一瞬间绷紧了。 出征前那些意气风发的幻想都被他丢在了脑后,生死一瞬间变得十分接近了。 当鲜卑骑兵冲了过来,又被一阵箭雨击退后,双方弩箭互射了一轮,而后骑兵便再一次奔向了两翼,向着那些还未完全整备好阵型的士兵而去! 有士兵被马蹄踩死,有士兵被长刀戳死,有士兵在混乱中被自己的同袍误伤而死。 但在鲜卑骑兵冲进战阵后,他们并没有流畅地打穿这个军阵,相反,那些骑兵逐渐开始感受到这些汉人士兵如同滔滔黄河水一般,稍稍退去,再更加坚决,更加有力地呼啸而来,予以回击! 这种力量在不断变得浑厚而强大!直到有士兵砍断了马腿,于是骑士跌下马来,等待他的便是无数支长矛;直到又有骑士被钩镰钩住,拉下马来;再直到有骑兵想要调转马头,等待他们的却是又一轮弩机绞紧的声音! 这片血迹未干,尚有蚊蝇的土地上又一次被鲜血浸满,有战马嘶叫,有金鼓齐鸣,有分不清到底是汉话还是鲜卑话的咆哮与怒吼,哀嚎与哭泣。 直至那些鲜卑骑兵终于有了惧色,渐渐向后退去,顶着一轮箭雨,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战场。 张超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下来。 “胡狗果然不堪一击!” “不错!今日方扬我大汉军威!” “这样的驽马也敢来冲阵!” “将军!追不追!” 一片欢呼声中,张超仰起头,将视线从两翼收回,望向整片战场。 鲜卑骑兵死得并不多。 他们没有击溃他的阵型,并不是因为这些骑兵的马是驽马——其中确实有些是驽马,但这些鲜卑人的骑术非常好,总能坐稳身形,保持战斗姿态,也不是因为那些鲜卑骑兵的武器不精——他们的武器已经比之前那些步兵精细许多,至少用的都是铁器了。 他们不能赢下这一场,是因为他率先下令重新维持阵型,而鲜卑步兵却没能做到。 那些步兵也许是伪装的,但在溃散中真的跑散了阵型,也许根本不是伪装,而是一群原本就是用来诱敌的杂胡奴隶,他们无法冲击汉军正面,汉军得以将兵往两翼增援,这才是骑兵冲不下这一阵的真实原因。 ……如果他没有及时警醒,在阵型松散的情况下被这支骑兵冲击呢? 骞曼的主力毕竟未损,驱策着大军渐渐向北撤去,张超则不准备立刻追击,毕竟往北就是冀州地界,他不准备在这一条危机四伏的前线上走得太远。 因此陆白领了一小队骑兵前来时,天色还未晚,战场还没打扫干净,还有一串儿俘虏被军士拉过来,请示张超该怎么处置。 “这百十来人有什么值得处置的,”张超很是纳闷,“砍了头,丢进黄河便是。” 陆白想了一想,立刻制止住了他。 “孟高公,且先莫杀,”她说道,“或许有用。” “小陆校尉要民夫来用?”张超会错了意,“那些胡狗听不懂言语,当民夫也难用的。” 她想了一想,“不当民夫,或有别用。” 藏貊的手脚都被捆住,头也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因此昏昏沉沉了半天,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只能全神贯注地感受着从上至下的那股疼痛,以及鲜血流过颜面的温暖。 他和其余几十个俘虏一并丢在板车旁,有兵士在不停地将战死的同袍搬过来,准备点齐了人数,确认了身份之后再埋葬。 不管是对于鲜卑人还是汉人来说,这都不是好活,因为那些再也无法相见的死者中有他们朝夕相伴的兄弟,而这些兄弟又无法得到一个体面的安葬,这就更令人悲伤了。 藏貊觉得自己也得不到这样一个葬礼了。 他若是死在家乡,原本是可以牵一头肥狗来,在狗身上盖上他最好的那件皮衣,再加上他最喜欢的那张弓,还有一袋箭,这些陪葬品与他的肉体都会经过火焰的洗礼,而后在族人充满悲伤与称颂的歌舞中,他将牵着自己的爱犬启程,去往遥远辽东的那座圣山。 现在他什么也得不到了。 这个人就这样昏昏沉沉地靠着自己的奴隶,默默地流泪。 直到有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个头人,”那个清冷的女人声音在他的头顶高高响起,“头人一般是听得懂一点汉话的。” 他愕然地抬起头。 张超打量了一会儿陆白,又打量了一会儿那个灰头土脸的男人。 他很想知道陆白是如何看出这人是个头人,陆白似乎听到了他心里话一般,递给他一张弓。 “这是角端弓。”她说道。 那个鲜卑男人愕然地瞪着她看了半天,然后突然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了,“可你是个妇人。” “我听说鲜卑与中原习俗迥异,头人议事时,妇人亦可在旁出谋划策,”陆白很平静地说道,“我是妇人又有什么关系?” 直视女子是于理不合的。 但张超忍不住又看了看陆白,感觉心中诧异极了。 陆廉姐妹都是雒阳人,乱世来临前也没有什么名声和官职,更没听说贸贸然去过边地,她到底如何知道这些异族之事? “张公宽仁,或可饶你一命,你要用什么来报答张公的恩德?” “将军……将军天威,只要我有的,都给你们!”那人惶恐得浑身都在颤抖,“不知——” ……难道是要粮草财物? 张超深思了一会儿,看向陆白时,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且来讲一讲,你们的头领是谁?” 这支鲜卑军的头领是檀石槐的孙子骞曼,年纪尚轻,同堂兄魁头多有争执,因此二人分了两支兵马南下。 不过就在昨日,魁头领不足百骑逃到了骞曼军中,狼狈至极,堪称是仅以身免,大概以后威仪不再了。 张超忍不住发问了。 “既然曾有龃龉,他如何还敢投奔骞曼?” 那个名叫藏貊的小头人眼睛里全是迷惑,张超不得不将“龃龉”转化成更简单点的词汇,于是他领悟了。 “魁头虽然走,步度根尚在,且又领数部之众,”小头人说道,“骞曼急切间动手,恐怕不能服众。” 他这样说完,面前一男一女两个汉人军官开始沉思起来。 对于张超来说,他得先尝试代入鲜卑人那种混乱的社会关系中去:鲜卑人生活环境恶劣,想要对抗外敌,就必须结成部族,并肩作战,他们甚至有兄终弟及的习俗,就为保持每一个头领都是强有力的青壮男子。 ……但他们父子兄弟之间又能杀得全然不要脸面,对于受过儒家教育的汉人来说,有点难以想象。 陆白想的比他更接地气一些,她在思考结束后,便命令士兵将这个鲜卑头人的绳索解开了。 “兄弟之间相互攻杀,可不是领导鲜卑部族的好人选,这样的人没有品行,自然不能服众。” “是,是……”小头人小心翼翼地接着她的话,“部族中也多有怨言,都觉得他们这样争执,终究是不能长远的。” 陆白伸出手去,轻轻地在那个头人的肩头拂了一下,“藏貊头领这样聪明机敏,性情又这样宽和,我觉得就很适合统领鲜卑全部啊。” 她的话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那个小头人却吓得一下子又坐下去了。 陆白的笑容消失了。 “张公宽恕你的性命,这样大的恩德,难道你不想报答吗?” 第398章 “将,将军,我,我部族不过,不过千余,千余……”他这样结结巴巴地开口,“何敢与骞曼相抗衡啊?” 张超摸了摸胡子,“那便拖下去——” 这个吃得明显比其他鲜卑人肥胖些的头人立刻将额头贴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地磕起头来。 “将军!将军!我愿效死!” 陆白忽然噗嗤一笑,“哪里需要你效死呢?” 她态度冷厉时,声音也像寒冰一样不带一丝温度,但此时她嫣然一笑,仿佛全然不是个女将军,而是个外出游玩,恰好路过他面前的年轻女郎。 藏貊吓傻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头人并不是个有野心,有心机的人,在听到这样的恐吓时,他脸上的惊慌与恐惧都再真实不过。 胆子太小的人不适合干精细活,陆白心想,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一点用途都没有。 没有什么人是天生胆大或是胆小的,只不过部族弱小贫困,长年累月自然就养成了在大部族头人面前谨小慎微的性格。 若是面对自己的族人,这家伙恐怕又是另一幅嘴脸。 “我不要你公开与骞曼抗衡,”她笑道,“私下里也不必。” 这个髡发男人立刻不哭了,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句,“盼将军示下。” 她伸手进皮甲内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枚不过寸长的黑色石头递给他,“你拿着这个。” 当藏貊狐疑地将那枚石头拿在手里,仔细观看时,发现那是一枚十分罕见的祁连玉。 墨色幽深如夜,藏着丝一般的纹理。 他将另一只手也小心地护在了这枚玉石上,于是那丝丝缕缕的纹理立刻化为闪着光华的河流,在暗处熠熠生辉。 所谓“白玉之精,光明夜照”,说的就是这样的玉。 他听是听说过的,西域有多少奇珍,其中多少藏在匈奴王庭,又在之后漫长岁月里辗转流离,散落各部,其中就有祁连玉,他也有幸得了一件祁连玉佩,只是无论质地还是光泽都不及这块远甚。 但这块玉上下都不曾有孔,正面只刻了一只猛兽——这是什么礼器吗? 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那位女将军又是一笑。 “这是枚棋子。” 这样的玉!竟然制了玩物! 藏貊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她时,这位肤色如玉的美人将军笑吟吟地看着他。 第443节 “你懂了吗?” ……他懂什么了?他低头再看看那玉,又抬头看看她。 他们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令他成为鲜卑各部的首领,却既不给他旁的助力,也不给他什么明确的指示? 只有这一枚棋子? 这东西能干嘛用?要是一匣…… 藏貊那转动得并不快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想法。 看到这一枚棋子,他立刻就想得到一整匣完整的黑白十二枚六博棋,他会这样想,旁人也会。 那位女将军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直到此时,她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藏貊了然了。 范城以北不足二十里之处,骞曼终于扎下了大营。 比起损兵折将,被千余骑兵追杀得仅以身免的魁头,骞曼主力未损,尚有一战之力,其实本不用这样大动肝火的。 但他仍然非常烦躁,在营中拔刀杀了几个俘虏泄气,而后又拎起鞭子,将几个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奴隶狠狠打了一顿,这才算渐渐消了气。 死掉的俘虏是不会再挣扎了,伤痕累累的奴隶也不会反抗,他们只会满身是血地或被人抬出去扔掉,或是自己艰难地爬出去,找到灶坑,将一把烧尽的草木灰洒在身上,就算是已经治疗包扎过了。 骞曼一点也没有注意过他们,他还不到二十岁,很是年轻,但已经有了足够的野心,因此这些琐事全不在他眼中,他只全神贯注思考自己的伟业。 在这场战争之前,他已经数番派出骑兵去探查范城和仓亭津,想要寻出弱点,伺机下手。 但经历了数番战争之后,这一城一寨都已经非常坚固,范城的壕沟宽且深,仓亭津更是驻扎在这片浅滩上唯一能立足之处。 骑兵不能用来攻打一座坚城,也很难踩着松软的石滩去进攻一座营寨。 他又考虑过派出骑兵劫掠沿途平民,但数次交手后,对方便派出了兵马在沿途护送,那些士兵之中甚至还有妇人! 妇人!妇人怎么用来打仗呢?!尤其还是汉人的妇人,她们不都是如牛羊钱帛一样的财产吗?!可她们不仅能打仗,而且还用了他闻所未闻的武器! 她们手中的弩装填一次,可发十矢!于是只要冲进百步之内,哪怕是互射,骑兵们也再讨不到好——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 骞曼发了这一通脾气后,便下令要各部头人前来议事。 他是檀石槐的子孙,他的祖父戎马一生,尽据匈奴故地,打下了东西万四千里的疆土!他也要如此!他要率鲜卑的铁骑,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 这位年轻的部族首领这样亢奋地下令时,藏貊正骑着一匹驽马,回到他那位置既偏,离水源又远的部族之中。 没有哪一座帐篷是没打补丁的,甚至有的人只能露天而眠,他们在小声嘀咕这一仗过后,骞曼又得了多少战利品? ——那其中也许有几匹油布吧?咱们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不能换了来?现下天气热,又旱着,倒还无事,若是这样淋几场夜雨,儿郎们多半要生病了呀。 ——咱们的头人都不见了!他又没有几个兄弟,咱们还指望能得什么!别将咱们部族吞并了,都充了贵人帐下去作奴隶,已经算是开恩了! 于是有人又呜呜地哭起来,直至远远见了头人回来,这些衣衫褴褛的鲜卑人立刻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 只要头人还在!他们便是睡在露天里,也不怕被当作奴隶抓走了! 藏貊环视着自己的这群族人。 汉军那样强壮,连妇人都那样强悍,她们平日睡在什么样的地方,吃的是什么样的食物? 自己的族人呢? 他下意识伸手去袖子里,摸了摸那枚温润明净的玉棋子。 内心那些混乱而恐惧的迷雾仿佛悄悄地消散了。 范城附近的农田都收尽了。 但是想晒就未必有那个条件去晒,毕竟这些农人不得已都涌进了范城,于是房前屋后到处都有晒谷子的,还有人奢侈一把,将粮食打成了饵糕,趁着大战间歇,赶紧享受享受。 张超进城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热闹景象,甚至吃饭时也上了一碗饵汤,里面不加油盐,只加了一点蜜糖,吃起来甜滋滋的,清凉又解暑。 张超尝了尝饵汤,又看看陆白。 “陆校尉当真以为那个胡人能成大事?” 陆校尉喝了一口甜汤,吃了一块雪白的饵糕,“若是个能成大事的雄主,我岂能留他?” 她放下碗笑了笑,“孟高公,天下哪有一定能成的计谋呢?” 当初张超张邈等人精心谋划,趁着曹操出门打仗,拉来了吕布给兖州掀翻了。 吕布是何等勇武之人,身边既有谋士,兖州又有那许多世家支持他,最后该败不是照样败了? “那陆校尉为何又行此计呢?” “若是魁头与步度根待骞曼如亲弟,骞曼待他二人亦如父兄,哪有咱们用计的余地?”陆白抿抿嘴,“步度根既然统领数部兵马,魁头又领残部而去,咱们且先守一守,他们心浮气躁时,便可见分晓。” 张超叹了一口气。 天下没有必成的计谋,却有不败的将军,若是陆廉在此,他们必是不须笼城坚守的。 但无论他也好,陆白也罢,都没有陆廉那种战争天赋——那实在是不世出的天赋。 “陆校尉为行此计,将那样的宝玉也舍了出来,”他说道,“你那一匣玉棋子丢了这一枚,岂不是憾事?” 陆白沉默了。 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带了些惋惜,带了些怀念,但最终还是静静地笑了。 “孟高公,其实一匣棋子,我也只剩那一枚罢了。” 尽管藏貊的部族连火把也不舍得点上几根,但骞曼的中军营却是灯火通明,其中又飘出了美酒的香气。 除了吃喝之外,关于整备之后,该如何再次进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二张既分兵范城,濮阳必定空虚,我们若以声东击西之策,令诱兵去攻濮阳,二张岂不心慌?”步度根这样分析道,“待他回防时,我军可陈兵于仓亭津北,伺机攻下渡口。” 当他这一番深思熟虑的话语说出来时,立刻有几个老成的头人表示认可。 “只要拿到仓亭津,便可渡河!” 骞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这样放过东郡,放过陆廉么?” “大袁公派了颜良张郃数名猛将去攻陆廉,皆不能胜,我军何苦与之争斗?况且东郡久经战事,已残破不堪,”步度根的思路极为清晰,“咱们若是尽快南下,无论兖徐,进可断陆廉粮道,退可大肆劫掠,岂不便宜?” 上首处的少年看了看周围部族头人赞许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这位兄长。 他的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 夜渐渐地深了。 首领最后也不曾做出决断,众人走出帐篷时,不免悄悄地议论,觉得还是步度根的谋略更胜一筹,堪为部族中的智者。 藏貊在大帐外走来走去,有蚊虫扑面而来,又被火把的浓烟熏走。 帐中火光摇曳,身影也跟着摇动,隐隐便有骞曼高声训斥传出。 步度根仍在劝说这位年少的首领。 “首领若是担心后路被断,实是大可不必,乌桓人将至,东郡便是一块死地,咱们便是攻下范城,陆廉领军亲至,又当如何?不若避其锋芒,方为上策啊。” 骞曼的五官可怕地抽动起来,“我为何要避她锋芒?” “……首领?” “你忘了自己是檀石槐的子孙!我却不曾忘!”他高声道,“我岂胜不过一个妇人?!” 步度根脚步匆匆地走出去时,满脸怒色,忧心忡忡,周围的守卫目光都追随着他,谁也不曾注意到那个小头人又一次走进了大帐。 这个少年首领还未从愤怒中冷静下来,案几上的杯盏被推落在地,染湿了那片美丽的地毯。 ……那的确是一条很厚实,很美丽的毯子,而且足够大,大到若是用来搭一个毡房,至少能容纳七八个人不必睡在草地上。 但骞曼没有注意到藏貊转瞬即逝的目光,他仍然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句: “尔为何来!” 这个圆脸的小头人连忙摆出了一张谄媚的笑,“我刚刚在大帐外的草丛间,见到有东西在发光……” 骞曼愣住了,“发光?” “是,是,”他掏出那枚玉棋子,姿态恭谦地递了上去,“这样的宝物,必然是首领的……” 他小心地探看着骞曼的神色,“这……这若不是首领的,那刚刚在大帐外走动的……必是步度根兄弟?” 火光幽微,那枚温润无暇的玉棋子在骞曼手中闪闪发光。 他的眼睛里也升起了一股幽暗的火光。 第399章 “这的确是我的东西,”骞曼最终这样开口了,“辛苦你替我取回来。” 他在说这话时,神情有些不自然,阴沉沉的,但又极力装出全然无事的模样,藏貊立刻便明白了。 他小心地躬身退后,帐门口的奴隶替掀起了帘子。 那是两个年轻的鲜卑奴隶,身材强壮,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夜与火光中微微闪着一点光泽,上面的伤痕便显得十分清晰。 藏貊原本对此是视若无睹的,头人都会鞭打自己的奴隶,但一般都在他们做错事时。有些乖巧伶俐的奴隶不仅不会被打,甚至还会被头人视为心腹。 但骞曼有些不同,这还是个少年人,心性中还残留着小孩子特有的残忍,因此时不时便以鞭打奴隶为乐。 比如这两个守在帐门口的奴隶——藏貊看了他们一眼,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今日首领可责罚过你们?”他在出了帐后,小声地问了一句。 那两个奴隶惊讶地彼此看了一眼,齐齐将头低下。 藏貊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小盒油膏,递了过去。 奴隶吓得变颜变色,“贵人这是……?” “打仗前带的,还好没怎么用上,”藏貊笑呵呵地说道,“拿去用便是。” 他一脸的不在意,仿佛那盒油膏真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在将要走出中军营时,这个圆脸胖子又悄悄回头去看。 那两个奴隶围在一起,似乎很激动地在说着什么,一个人拿着油膏,悄悄去后面奴隶住的帐篷去了,另一个目视着他离开,刚准备转过脸时,藏貊赶紧溜出了中军营。 门口只有一个奴隶心不在焉地守着,但骞曼竟然没注意到这件事。 他全部的心神都被那枚玉棋子攫取了。 第444节 尽管各部认他为首领,但他在心里总是给自己订了一个更高的位置——他所居之处,当为鲜卑王庭。 ——就像在数百年前,匈奴于祁连建立王庭一般。 祁连玉是匈奴人的宝物,随着匈奴被大汉连番打压,渐渐式微后,祁连玉也就流落各处,成了各族把玩的东西。 他的府库中也有这样的宝物,只是玉色不及这一枚幽深,荧光也不及这一枚美丽。 骞曼把玩着这枚玉棋子,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步度根究竟从何处得了这样的好宝贝,直到他下意识用自己的府库与它比较,他忽然就悟了。 ——他可能没有,但他的祖父是一定会有的。 当他的祖父病逝,父亲战死后,魁头和步度根就霸占了他的家!他们不仅掠夺了他祖父和他父亲的姬妾美人,一定还抢走了不少宝物,否则他怎么会有这样精美绝伦的祁连玉呢? 他根本想不到这枚祁连玉是从汉人手中得来的,但他想不到也算正常,毕竟东郡与祁连山相距五千余里,哪里会在东郡这里得到呢? ——这本来就是那些陇西世家从羌胡手中得来,又被辗转千万里带来此地的。 但骞曼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计划。 他要铲除掉他的两位族兄,夺回那些属于他的东西。 这一场兄弟阋墙的动乱还未曾波及到范城,每日里士兵们忙忙碌碌地护送百姓,官吏们则负责征调船只、维持秩序、给民夫们轮班,然后日夜不停地将百姓运到河岸的另一边。 士族们走得很快,现在几乎已经要走光了,于是在岸边延迟了许久,帐篷支起一大片的景象渐消。 百姓们过了河,东郡便渐见冷清了。 村庄不再有炊烟升起,田间也不再有农夫耕种,没有了商贾,没有了小吏,没有牧童,更没有耕牛。 当陆白站在范城的城墙上,极目远眺时,十里八村,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了。 自黄河南岸的弩机部件渐渐被运到范城,逐渐被组装起来,变成一架架庞然大物,这座城池也越来越像一架战争机器。 “拖延日久,终不是什么好事。”张超皱眉打量了一会儿这些巨弩后,很是忧虑地叹了一口气。 “孟高公是怕乌桓南下?” 张超无言地点了点头。太史慈与田豫的援军将至,但乌桓人的兵马也要到了。 那些全据并州的胡人比鲜卑人更得袁绍信任,兵更精,将更强,因此也的确是令人忧虑的强敌。 “他们既强过鲜卑人,骞曼便更不会等。”陆白说道。 张超愣了一下,立刻恍然。 “乌桓兵若至,骞曼只能为其马前卒尔!” “所以他们今天不打,明天也是要打的,”陆白笑道,“咱们既然也等不得,催一催他们便是。” “……怎么催?” 陆白轻轻地望了远处一眼。 坚壁清野之后,城外就变成了一片死寂,再往北看,若是见到有烟尘扬起,有炊烟升起,有人影出没,就必然是敌军斥候。 那些鲜卑人在魁头败了那一仗,骞曼又未能大破张超后,变得小心了。 他们派了许多斥候来探查范城至濮阳这一路的风吹草动,每日每夜,甚至每个时辰,路上都有鲜卑骑兵,如鬼蜮行径。 她伸手指向远处那一闪而过的身影,“令他们去催。” 有军队自范城出,打了“广陵太守张”字旗,疾行向西,未带辎重。 这不同凡响的一幕被许多个斥候亲见,立刻快马加鞭返回范城北二十里处的鲜卑大营中。 “张超又返回濮阳了?”骞曼很不理解,“为什么?” “必是乌桓人将至,他们不敢失濮阳,因此才疾行回援!” “蹋顿骁武,远超常人!他用兵如神,陆廉必不敢托大!” “不错,我听闻乌桓族中长老皆以他比之冒顿,他若将至,咱们便可从容——” “他若来攻东郡,”骞曼紧紧皱起眉,“咱们这万余兵力,岂能与他抗衡?” 骞曼所虑并不算错,乌桓与鲜卑本就不是一族,又都居住在中原以外的土地上,连年相互攻伐还不够,如何能互为援军,甚至平和地分享战利品? 步度根忽然冷不丁说话了。 “其中或许有诈,还是再多派些斥候,往濮阳以西探查才是。” “此间离濮阳二百余里,”骞曼问道,“一来一去,要费多少时日?” 这是个近似于无解的阳谋,步度根心中苦涩地想,继续等下去,乌桓人若是真来了,以鲜卑现下元气大伤的实力,只能避过他一头,财货、粮草、子女,都要拱手让给乌桓人。 若真如此,他们的确可以捡一条命,或许还能跟在乌桓人后面,捡些残羹剩饭——这是极稳妥的,但族人如何能听呢? “若如此,首领当取仓亭津,”步度根还是如此坚持,“咱们只要得了渡口,能过黄河……” “过了黄河,还有臧霸的大营,又当如何?”骞曼问道。 “臧霸营寨易守难攻,自然也一时难以出兵——” 步度根据理力争时,骞曼忽然一笑。 “既如此,便依族兄之言。” 这位桀骜不驯,甚至有些傲慢的堂弟忽然这样好说话,步度根一下子愣了。 “若全军攻仓亭津,范城守军必前后合击,于我不利,”骞曼说道,“你去攻仓亭津,我来围阻范城如何?” 当一支军队里,有人对统帅的决定有不同意见,并且他的确还掌握着一支接近独立的兵马时,统帅可以想出各种方法,拉拢,安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如果这一切都不能令那个将领回心转意,他应当在战争开始前用一场小规模范围内的屠杀解决掉这个不同意见的人。 无论如何,他不能将一个自己无法掌控的将领带到战场上。 这不是陆悬鱼教给阿白的,这是阿白自己悟的,不是从阿姊的青州军中悟出来的,而是从大父的西凉军里悟出来。 但她偶尔也会有点奇怪的想法,阿姊迟迟不曾婚配自然是因为她无心于此,但是不是在另一方面,也促成了身边总有些死心塌地的小伙子追随她? 这种不怎么成体统的想法在看到远处的烟尘时转瞬即逝。 骞曼领兵来了。 他与步度根虽然不和,但这个少年在众人面前还是极力表现出了一点兄友弟恭,他令步度根率千余骑兵,二千步兵攻打仓亭津,自己则率主力来攻打范城。 消息一传出来,营中立刻有女参军表示要从仓亭津调回一部分兵力,保住范城。毕竟以仓亭津大营之稳固,若是两千冀州军也许可以试试,两千鲜卑兵想也不必想。 现下城中虽有张超的数千兵马,但健妇营只有不足两千人,守范城似乎也能守,但攻城是个耗时日久的大事,若是打着打着乌桓人就来了呢? “你们要是有一个争家产的兄弟,”陆白问道,“你愿意花自己的银钱,替他撑一撑门面吗?” 这群女兵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小心开口: “女郎说笑,我们都是妇人,最多不过自立门户,如何能与兄弟争家产呢?” “那以后要记得去争一争,”陆白笑眯眯地说道,“你们看看,连人家胡儿都知道,兄弟之间该阋墙就阋墙呢!” 张超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 “骞曼拖延这许多时日,却连个云梯车都造不出来,”陆白立刻转过头去,通情达理地说道,“他根本不是真心要攻城的。” 这位世家出身的太守很是纠结地点点头,“陆校尉只这么说便足够了,胡人不孝不悌,咱们,咱们如何能仿效他们……” 陆白似乎很想笑,但又忍住没笑,“不曾仿效,我只是教她们罢了。” 第400章 鲜卑人的两支兵马是分开来的,一支向范城而来,一支向仓亭津而去。 这种操作其实没什么问题,陆白和张超大概能猜得出来,就是一支为主攻,一支为佯攻,再考虑到攻打范城这边的骞曼没有携带任何攻城武器,这种佯攻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当然也可能与鲜卑人一直以来特别简单粗暴的攻城方式有关。 与冀州军那种能把三百步外的石头扔到城墙上的精巧工艺不同,鲜卑人攻城一般来说就一种方式: 骑马悄悄接近,还剩个一二里时,骑兵开始慢跑,跑到三五百步时冲锋,趁着城墙上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将消息传达到城门处,一鼓作气地冲进来。 与其说这是攻城,不如说是在捡便宜欺负傻子。 这种模式在草原上也许行,但想进入中原就比较吃力,也就是现在河内被毁,囤聚在并州的鲜卑人得以南下,才这么攻打劫掠了几座城池,但自濮阳开始,这半个东郡都已经坚壁清野,戒备森严,是断然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于是鲜卑军中的杂胡奴隶们也不得不扛起了长短不一,质量堪忧的梯子,准备试一试古典攻城法。 “且让他们攻去,”陆白说道,“我带些骑兵先去仓亭津。” 张超犹豫了一会儿,“仓亭津毕竟只有一营,比不得此处城墙坚固,况且依前番交战看来,步度根亦非鲁莽无谋之人,若他当真与骞曼合作一处……” “我与臧宣高约法三章,他守南岸,我守北岸,我如何能避于城中,临阵脱逃呢?”陆白笑道,“孟高公且放心,步度根攻营,骞曼是必不会派来援军的。” 当这个姿态轻盈,面容美丽的女将军走进关押俘虏的那座小院时,院子里的俘虏们一瞬间都惶恐地站起了身。 鲜卑人的神话里有不少关于神女的故事,索头部首领拓跋诘汾就声称自己在野外见到了美丽的神女,“受命相偶”,而后神女为他生下了爱子拓跋力微,又回到了天上去。这个故事在部族中受了不少背后的质疑和嘲笑,许多人都觉得只不过是为了替儿子遮掩生母身份卑贱的借口罢了。 天下的妇人长得差不多都那样,有的美丽些,有的平凡些,什么样的才配得上“神女”这种头衔? 但他们亲眼见了这个穿着甲走进院子的年轻女人,都觉得“神女”大概就是这幅模样了。 两个女兵走了过来,“校尉。” 她扫了一眼这一圈俘虏,很快将其中一个面色红润些的挑了出来,“藏貊的族人?” “是,这几日我们也跟着他学了几句鲜卑话呢。” 陆白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待敌军退去后,将这个交给他,放他出城,回去寻自己的头人。” 两个女兵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悄悄地走上前一步,“校尉,若胡虏警醒,这信被搜出来,可有妨碍?” “无碍,”陆白笑了笑,“只画了个小像儿罢了。” 太阳还在慢慢爬向中天,天色却似乎暗了下来。像是远处连绵山脉处渐渐起了阴云,又像是扬起了沙尘。但那终归不是阴云,也不仅仅是沙尘。 鲜卑人的马蹄声渐渐近了。 即使相隔数里,即使那只是箭塔上的士兵见到了远处烽火狼烟,营中的金柝声也立刻告诉了正在岸边扎营排队的老百姓将要发生什么。 坐在自家小帐篷前的妇人丢下了纺车,转身去帐篷里抱出孩子; 修补渔网的老妪扔下渔网,匆匆忙忙赶回来招呼儿女; 牵着牛去营寨另一边吃草的童儿,正在给板车更换把手的年轻汉子,所有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然后不约而同地奔向了河边! “求求你们!” 第445节 那些小吏费尽心力给他们排了顺序,要他们依次上船,他们也诺诺地应了。 晚上船有什么坏处?他们也曾经在帐篷里一边喝着寡淡无味的鱼汤,一边嘀嘀咕咕过。 晚上船自然就是今冬的小麦种不得了,但那些先进青徐的说不定也会遇到豪强掠了去当田客家奴呢……他们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那肯定是遍地邬堡的吧?咱们晚一点过去,说不定当地官员就反应过来了,就能给咱们安置得妥帖些…… 这些自我安慰的话在此刻都变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 他们要上船!他们向前涌着,挤不上大船就去挤小船!那已经在黄河两岸反复成千上百回的小船吃不住这许多人,立刻就有一艘进了水!可是船将要往下沉,还有人趟在水里,努力地抱着船舷,不肯放过! “快下去!快下去!” “这黄河滔滔!你让谁下去!”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有人在往船上挤,有人在维持秩序,有人扒着舷边的手被人狠狠地用脚踩,有人在涨水的黄河中翻滚浮沉了数次,便不见了。 当陆白赶到仓亭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惨绝人寰的画面,还有一个正在维持秩序,却狼狈至极的臧悦。 “快将船开去河对岸!”她竭尽全力地高声道,“不许船归!不许再放人上船!也不许留船在岸!” 臧悦在人群之中听见她这尖利的一声,不知所措地望向她,“陆校尉!这还有许多人没——” “你再这样迟疑,一艘船也留不下!”陆白怒道,“甲士何在!” 那些船最终是都开走了,并且在这场大战期间,再也不能回来,其中甚至有两艘小渔船根本没能支撑到河对岸,它在河中心湍急的浪潮中颠簸了那么一下,就翻了。 连同船上的哭喊与哀鸣,一同翻滚着沉入浊浪之中。 那浑浊而气势凶猛的河水一点也不为刚刚享用的血食而满足,它似乎已经准备好享用更多的,无穷无尽的祭品。 岸边有人跪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人比前者机灵些,不仅跪着哭,而且抱着孩子,跪在臧悦和陆白的面前哭。 “将军!将军!我们都是好百姓!”她们这样哀求道,“求将军放我们进营躲避!” “将军!” “我们只有这一顶破帐篷,胡虏来时,如何抵挡啊!” 臧悦试探地看向陆白,陆白皱起了眉。 营寨不同于城池,所谓“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凡是城郭,自然有百姓居住生活的区域。 仓亭津这座营寨没有那么多人手来修,因此也就不足以容纳这许多百姓。更何况守军在城墙上战斗,她的士兵只能隔着栅栏和敌人战斗,将百姓和士兵放在一起,敌军一冲,百姓是一定要逃的,她怎么保证士兵不被裹挟着一起溃逃呢? 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近了,百姓们的哭声也越来越响了。 “不能放他们入营。”她最后还是说了这么一句。 “那,那令他们去范城……” “范城与此地相距虽只有数里之遥,以他们的腿脚如何去得?途中必为胡虏所擒!若是未擒,那便是骞曼安心跟他们一同进城,如何能开城门!” 似乎每一条路都堵死了。 就在这一片凄厉的哭声中,在一片披头散发的妇孺中间,在这许多衣衫褴褛的东郡百姓面前,每一条生路都被堵死了。 “若留他们在浅滩上,必多死伤——” “你……”陆白迟疑了一下,“你让他们用辎车在营南的浅滩上摆作一圈,以充拒马便是。” 这没有什么用,只作安慰罢了。 她毕竟不是她阿姊,想不出既能打胜仗,又能救下平民百姓的办法,她毕竟骨子里还流着那样冷酷而凶残的血! 可她话音刚落,臧悦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陆校尉,我有个办法。” 当步度根的骑兵来到这座营寨前时,箭塔上毫无意外地有人射了一轮箭。 每与汉人交锋,汉人总仗着兵甲精良,箭矢充足而选择这样的战术,因此那些骑兵警醒得很,见到箭雨袭来,立刻便做好避开的准备。 但比他们想象中还不争气的是,那箭并没有射到他们面前。 狐疑的骑兵又向前些,三百步,二百步,接近百步时,总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营中那些弓手竟然都是女兵。 鲜卑人议事时亦听取妇人之言,自觉比汉家腐儒是要开明许多的……但这不是开玩笑吗!身强力壮者才能开强弓!才能为弓手!力气不到当的什么弓手啊! 几轮骑射过后,步度根终于决定两翼骑兵齐射,中间步兵持藤牌向前,身后民夫扛着长梯,准备攻营。 当鲜卑人的箭雨一轮又一轮地落下,似乎将那些女兵逼退,步兵也很快将要来到栅栏前时,突生变故—— 有人举盾在前,有人架弩在后。 汉军擅用“腰引弩”,步度根也是知道的——寻常强弓手能开一二石弓,为数不多的勇士能开三石弓,而腰引弩因为是腰腿发力,最高可开八石弓! 但这种弩需要二人配合不说,无论装填、蓄力、瞄准、开弩,都是极其繁琐费力的,这东西最多也就射死最前排的士兵,然后总要五十步才能再装一矢,到时他的骑兵已经到营下了! 透过栅栏的缝隙,他似乎看见了有人在挥动令旗。 一声令下,那比箭更长、更沉、也更冷硬的矢集成了一排,向着不同方向猛地射出! 有战马嘶鸣,有骑兵摔下马,有举着盾牌的士兵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而那盾牌已为弩矢所穿透了! 就在此时!步度根咬紧牙关,大吼一声,“冲!冲!冲!” 只有几十步之遥!那些弩兵断然是使不上力的! 他自己也策马而出,拔刀高呼时,第二波密密麻麻的弩矢仿佛一柄弯刀,平平地将空气拦腰截断后,向着他的儿郎们而来! 还有第三刀! 第四刀! 第五刀! 第401章 已经跑到栅栏前的骑兵死也不明白,这样强的弩,为什么只有绞盘绞紧的声音,为什么只有弩矢破开空气飞出来的声音,就是没有张开弩机,装填弩矢的声音? 鲜卑人的士气短暂地崩溃了。 在一轮又一轮的矢雨之后,不得不暂且退却。 顶着这样的矢雨能不能摧城拔寨?当然是能的,但他只有数千兵力,这却是不能的!这些士兵是他的私兵部曲,他要是将他们都消耗干净了,骞曼岂能留他? 步度根在数番冲锋之后,陷入了短暂的困境之中。 “大人!营南有千余汉人百姓,困在河边,只以辎车阻挡!”身旁有偏将这样急切地问道,“咱们要不要先掠了去!” ……仗没打完,掠个什么? 步度根刚想斥责,却忽然愣了一下。 汉人与胡人的道德观是不同的,尤其是刘备素有贤名,他麾下的陆廉为救流民,不惜折损自己的口粮与兵力,也要保护平民。 既然如此,爱民可烦,他为何不试一试呢?营南既然有百姓在,汉军还能发弩矢吗?若是发了,百姓必死伤惨重;若是不发,他们去大肆劫掠虐杀一番——看汉军待如何! 营地北面声音渐渐响起来了。 有喊杀声,有哀嚎声,有马蹄声,有金戈相交之声,刺耳又响亮。当母亲的悄悄用手捂住孩子的耳朵,小心隔住了这些声音,于是血腥味儿又飘过来了。 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在低声哭泣。 地面有些晒,趴在地上,贴着浅滩上的石子,热得很,又硌得慌。 但这千余人都这么蹲着,趴着,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喊杀声终于消了,他们当中也有胆大的悄悄抬起了头—— 是不是胡人走了?是不是咱们打了胜仗?他们交头接耳时,有人忽然脸色变了。 他们没有走!他们向着咱们来了! 那些鲜卑骑兵拎着弓,在这简陋得几乎看也不能看的防御工事前轮流射箭,似乎想发泄心中的怒气,但又不知道该对谁发。 那几箭射中了牛,牛便吃痛地挣扎起来,射中了骡,骡子便也像马儿一样嘶鸣,射中了人,人便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可是营中还是全无动静,真是心狠! 于是鲜卑人发出了一阵阵颇为解气的大笑。 这样的射杀只是几个先至的骑兵试一试箭术而已,营中既然全无动静,他们便要步兵派过来攻营了! 营前的壕沟有这些汉人去填!箭雨有这些汉人去挡!他们要驱赶着这些可怜的家伙,一步步地逼近大营! 当走在前面的步兵高举着长刀,一旁的鲜卑军官用不熟悉的汉话喝令那些百姓出来时,步度根终于来到了营南这片石滩上。 他觉得敌军将百姓丢弃在外面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再如何爱民如子,军队不能与平民裹挟在一起,这是行军打仗最基本的常识。 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放心,想要亲眼看一看。 他看见有步兵去搬辎车,看见有军官在大声冲那些百姓咆哮,看见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哀哀哭泣,还有人像是吓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低着头,躲在辎车后。 但,吓傻的人……那样多吗? 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假想! “有诈!有诈——!” 当他高声示警时,已经有人抬起了头,一跃从辎车后跳出,将手戟扎进了面前鲜卑兵的胸膛里。 营门开了。 百姓在努力地往营中奔跑,营中还有士兵在往外出——这实在算不得高明,他立刻下令,要自己的士兵随着百姓也冲进营去! 可是这片石滩上阵线已经乱了,到处都在打仗,鲜卑人想努力地往营中冲,又岂是那么容易? 战局已经变得非常混乱,双方似乎胶着了起来,讲不出什么战术,只能用白刃来见高低分晓!甚至连步度根自己也拎起长刀冲进了战场里! 陆白站在箭塔上,遥遥地向下望。 “之前同他们说了不许进营,”她叹道,“你看。” 身边的女兵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他们毕竟只是寻常百姓。” 于是这位姿容秀丽的女将军也沉默了,“我也知道。” 她在迁怒他们,因为她在临阵时毕竟比不过她的阿姊,她想要赢下一场胜利,太难了。 第446节 她无法顾及这些百姓的生死,只能注视着他们哭叫着,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冲散营中的士兵,冲向任何一个角落,躲起来发抖。 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士兵,臧悦的士兵,同鲜卑人混战在一起,一刀,又一刀,有人生,有人死,有人为护着同伴而死,有人摔倒后还想爬起来,但鲜卑人的长刀已经落下。 那么多人在河滩上混战,终于将石子也染成了可怖的鲜红色,而后似乎黄河水也渐渐殷红起来,渐渐泛起了血沫! 她睁大眼睛,望着这已经不由她所掌控的战局,仿佛她的灵魂也跟着一起被扔进了河水里! “女郎!女郎!那是张将军的旗!” 有人忽然惊呼起来! 援兵到了!援兵到了!他们来得那样快!那样及时!这一仗赢定了! “……女郎?” 陆白回过头时,身旁的女兵吓了一跳。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那样大,里面布满了血丝,像是随时都能流出血一样! 可她最后还是渐渐恢复了平日的神情。 “我只是……”她勉强笑了笑,“像是等了千年之久啊。” 当烟尘起时,鲜卑人也曾经欢呼过一阵,但他们立刻就失望了。 不仅失望,而且陷入了惊恐的境地里——这是汉军的援兵,不是鲜卑人的援兵! 骞曼领主力围攻范城,却连一支范城的援军都不能阻拦!任由自己的堂兄陷入被重重围困的境地里! 步度根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咱们撤军——” “大人!咱们被包围了,如何撤军啊?!” 这个鲜卑汉子凶狠地瞪向了自己身侧的偏将,“那就突围!” 不能全部突围,就以队为单位!以行!以伍!钻隙迂回!突围出去! 他这一场折戟沉沙之后,不知还能剩下多少个族人! 骞曼!骞曼! 骞曼打了个喷嚏。 并且在一无所获的一天之后,也后退五里扎营了。 他的确没攻下范城,但这也没什么吧?围城是个耗时日久的活计,谁说他能一天就攻下的? 但不知是不是为了洗脱自己坐视友军覆灭的嫌疑,他仍然表现得很愤怒,甚至挑了两个奴隶,直接打死。 当步度根怒气冲冲地寻到骞曼的大帐时,骞曼正满头大汗地将手里的棍棒丢下。 他打得很用力,很认真,不管怎么样,反正他看起来生气极了。 “就是他们延误了信报!”他骂道,“否则我兄被围,我岂能不前往救援?!” 他那个健壮的堂兄忽然上前一步。 “骞曼,”步度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不配为檀石槐的子孙!” 中军营吵起来了,吵得还很大,骞曼拔刀要杀了步度根,步度根也拔了刀,表示可以在众人见证下决斗。 于是一群小头人就都跑过去了,打是不能打的,不管死了谁,这仗就没办法再打下去了啊! 要打!回草原上去打! 有劝骞曼的,有劝步度根的,一片混乱,只有藏貊在收到了那张渔翁小像之后,略作思考,便绕开王帐,去了后面那一排奴隶住的小帐篷。 那个收了油膏的奴隶还在,正端着银盘子,银碟子,还有几把小刀准备往外走。 他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了,现下天色又暗,乍眼一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藏貊拦下他仔细打量一番,还是看清了那很不寻常的神色。 “你家主人,”他说道,“似乎要决斗呢。” 奴隶垂着头,也不吭声。 “不过有诸位头人为他们开解,恐怕也是打不起来的,”藏貊又说道,“你不要太担心了。” 那个奴隶忽然抬起了头,两只眼睛一瞬间爆发开仇恨的光。 “我不担心。” 他似乎觉得自己失态了,赶忙又将头低下去了。 这个圆脸的头人左右望了望。 大帐那边闹得不可开交,什么人也不会来注意奴隶们的。 “死的那两个奴隶,”他问,“是你兄弟吗?” 奴隶还是低着头,半晌低低应了一声。 “你们这样的,才是真兄弟,”藏貊叹了一口气,“骞曼与步度根算什么呢?就算他们今天不决一生死,哪怕明天早上,有人见到骞曼死在王帐里,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是步度根杀了他啊!” 那个奴隶又悄悄抬头了,狐疑地看着他。 藏貊拿起了一柄割肉用的小刀,掂量一下,呵呵笑了一声,又放了回去。 “我只是偶有感慨,”他拍了拍奴隶的肩膀,“你莫多心。” 他这一次走向王帐时,根本没有回头。 那里灯火通明,有无数人围在那里,围在那两个檀石槐的子孙身边,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他们缓颊。 可是檀石槐怎么会有这样的子孙呢? 弹汗山上的王庭日渐黯淡,再过数十年,鲜卑的儿郎们还记得起他们曾经占据过那样辽阔的水土,那样广袤的山河吗? 藏貊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悲凉,但他始终不曾回头。 就在第二天清晨,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屯营在范城五里之外的鲜卑大营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骞曼死在了自己的床榻上,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哪怕步度根极力辩解,也没有人相信他的清白。 这给他们的部族,乃至整个鲜卑人部族,都带来了堪称毁灭的打击。 当这些驰骋草原的胡人怀着梦想南下时,谁也不曾料到他们迎来的,竟然是这样不光彩的结局。 第402章 骞曼死了,但步度根并未得到他的权力,尽管他的确已经是檀石槐最后一个孙子——那些鲜卑的头人们崇敬昔日的英雄,但并不代表愿意继续被某一个强权的首领所统治,尤其步度根未曾攻下仓亭津,用战功为自己证明。 于是牢不可破的联盟被摧毁了,其中一个小部族的头人因为说话和气,又懂得如何与汉人官员交往而被推举出来,成为了众人眼中值得信任的人。他带领他们往北撤退,一路上也不忘记顺手牵羊,将那些以为躲去冀州就能平安无事的百姓重新套上绳索,准备牵着回草原去。 在鲜卑人狼狈地退进冀州境内,并成为了冀州官员们的麻烦之后,仓亭津并未平静下来。 他们要清点已经死去士兵的名姓籍贯,要为他们记上一笔,等到南岸的粮草运送过来时,还要请他们将这些士兵的抚恤金带回青徐。 那些活着的士兵可以狼狈地拍开闻着血腥味儿而来的蚊蝇,将伤口上的粗布系得更紧一些,然后躺在河滩上晒一晒太阳,偶尔有脾气不太好的也会骂几句老百姓。 那些被骂的黔首是不敢回嘴的,就那么讷讷地挨着骂。偶尔有想分辨的,抬头张口时被妻子白了一眼,赶紧又将头低下了。 “人家骂你,你受着便是,”妇人小声地劝说自己丈夫,“人家小校早就同咱们讲过,胡虏来时,只要藏在辎车下面,一动都不要便是,偏你跑得快!你怎么不干脆再嚷几嗓子!” 丈夫黑红的脸就更红了,“我也是怕了,哪里还能想到那许多呢?我们是好百姓啊!” “你难道没有听说!你们这样冲进去,人家若是一心只想要杀敌的,分什么皂白!一并砍杀了就是!” 妇人那张麻脸上全是后怕,看得丈夫也跟着后怕起来。 唉,好在贵人们心存善念,见他们冲进军营,到底是不曾狠下心,下令斩杀……他们总算是熬到要上船了呀!要知道现在北岸的人虽然少了,南岸却更多了! 那乌压压一片的兵卒,望也望不到边!吓死个人!还有那面他们不识得字的大旗!还有那个……那个……那个站在河边的人,看着不太像位将军? 这些庶民虽然不识得河南岸那面大旗的字号,仓亭津的守军却是认得的,见了之后便欢呼雀跃,连伤痛都丢在脑后了。 ——太史慈将军到了!他可算是到了! 谁不知道小陆将军身边有几位得力的助手,武将是太史慈与张辽,文士则是田豫同…… ……同谁来着? 臧霸的营寨立在山下,山峦叠嶂,湖泊沼泽,端的是易守难攻,十足山贼气质,看一看这座营寨,其实陈琳骂他“泰山贼寇,锦服持县官舞于当庭”也不算冤枉了他。 但现在这座营寨就特别有一点蓬荜生辉的感觉,甚至连那些兵卒都不自觉地理了理衣冠,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一点,更为他们的太守争气一点。 ……不是因为太史慈来了。 太史慈行军时是个非常朴素的人,不穿什么锦袍金甲,也不戴什么金丝武冠,虽然威风凛凛,但也就是典型的武将装扮。 ……是因为同行的人里,有一位因那些流民至此的文官。 他穿得也很朴素,只是葛布直裾,青色小冠,再加一双木屐,但大概是生来教养得好,再加上臧霸这里确实也学不来文质彬彬,因此这位文官下了轺车,一身高冠博带地走过来时,臧霸身边的人自然就觉得心旷神怡,好像连温度都低了两度,顿感清风拂面,凉爽宜人。 “我觉得,不会有比这位陈从事更有姿貌之人了。” 有人小声对过河来寻阿兄报备军中庶务的臧悦这么说,后者也小声给出了一个简短的回答。 “闭嘴。” 臧霸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亲亲热热地挽起陈群的手,寒暄了一番。 “陈长文不是在青州案牍劳形,专理安置流民之事?如何不顾舟车劳顿,远道至此?” 陈群回答得很快,而且特别流畅。 “辞玉将军写信给我,提及有万余鲜卑俘虏,南下安置,我心中不放心,因此前来。” 臧霸从鼻子里出了一个短促的笑声,拉着他往营寨而去,“那般胡儿也值得你跑这一趟,真不愧是经学世家出身,做事竟然这样有章法!要我说,何必费心?不过万余人,只要赶到青州,你就再不必管的!” 万余人站在一起,也是乌压压的一大片,断然不会说消失就消失。 但陈群很是清楚,如果他不管,他们的确就会渐渐地,神秘地从路上消失。 再出现时,强壮些的或是在田间种田,或是在海边晒盐,瘦弱些的就会在青州各城市廛上出现了。 寻常一个奴婢价格要万钱以上,这些鲜卑人不通汉话,大概只能卖得三四千钱,妇人和孩子更便宜,于是富裕些的青州百姓也可以算计着买一个回家里,替自己下田干活。 至于他们是怎么去的田间海边,又怎么将自己卖到了市廛上,只要官员不深究,豪强与世家们总有一百种方法,根本不需要陈群费心。 他甚至不需要担心这些言语不通,又无武器的鲜卑人进了中原之后成为流寇——豪强们都有私兵,你抓几十个,我抓几十个,慢慢也就抓得尽绝了,要为寇,从来也是这些颇有田产家奴的人为寇,且还轮不到鲜卑人。 第447节 这些絮絮叨叨的道理陈群懂是懂的。 “辞玉将军既将这些鲜卑人托付于我,”他说道,“我自当不负重任,待他们如东郡生民,绝不能令他们受人欺凌了去。” 臧霸便不再劝下去了,只殷勤地敬了一杯酒。 这支二万余人的队伍有点长,因此太史慈是无暇过来吃饭的,他还有一大堆烦心事,比如说前军已经到河边了,但船不够,渡河速度有点慢,中军就挤在了路上,后军到时天都黑了哇,要不要先把营扎下?能不能再调集点船?不能的话,军中有没有工匠?扎个竹排在水流平缓处放下,能渡过黄河吗? 而鲜卑俘虏还没到仓亭津的前提下,陈群就暂时闲了下来,去岸边走了走。 河对岸忙忙碌碌,也有很多人。 隔着宽逾百步的黄河水,那些在夕阳下忙忙碌碌的人就显得特别遥远。 有维持秩序的兵卒,有走来走去核验登船者身份的小吏,有叱骂岸边的人愚鲁,见船满了还想往上登的船夫,还有在岸边干脆支起了一个小锅,煮些不知什么东西,论碗卖的妇人,有热腾腾的烟升起,偶尔还呛得旁边吃喝的人大声咳嗽起来。 等到船开走时,那些船上的人茫然地往这边看,神色便渐渐清晰起来。 他们每一个人都期待着能够离开东郡,可她却执意要留在那里。 这么久了,她也不曾回来。 陈群出神地盯着看了不知多久,忽然就被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了! “别望了,这里离濮阳二百里哪!”臧霸大声说道。 这个秀雅端庄的青年文士一下子就满脸通红了! 臧霸看了感觉颇为可乐,还想大声地再打趣几句,河边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太守!急报!” ——乌桓人过河了! 乌桓人会过河,这件事是谁都想不到的。 但只要将乌桓人的思维代入进去,又忽然觉得特别合情合理了—— 东郡已经被鲜卑人抢过了,只剩下个陆廉,蒸不熟煮不烂的一个铜豌豆,外加上她那越聚越多的大军。 乌桓人也不是只有蹋顿一家,他们也是一支乌泱泱的大军,里面乱七八糟好几个部族,其中凡是大人物还都有点脾气和仇怨。 乌延不能挨着苏仆行军,楼班不能挨着难楼行军,四家又统一了态度,都不愿意挨着蹋顿行军,一则嫌他蛮横,二则嫌他在旁边,就不能去蛮横那些小部族了。 可是小部族之间,也建立不起牢不可破的联盟哇!蹋顿是懒得替他们解仇的,那就只能让阎柔来,督促他们忘记往昔的仇怨,忘记去年的仇怨,忘记上个月的仇怨,忘记前几天的仇怨——让他们一起为袁公效力! 跟这么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替袁公打败陆廉,建设大河北呢?!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所以他们的目标自然而然就跳过了东郡,继续向南看去,想寻找一条南下徐州,殴打刘备,升官发财的路线,官渡就这么进入了眼帘。 ……于是他们就渡河了。 ……渡了,但没全渡,他们渡河也需要船,也挺慢的,但过河的乌桓人存在感太强,像一把野火一样,顷刻间就从兖州西烧到了兖州东,消息自然也就传到了水波梁山的臧霸这里。 臧霸看完急报,思索了一会儿,又看向满脸不安的陈群,全然的云淡风轻,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 “莫担心,”他笑道,“且轮不到我们急。” “乌桓人不是要南下徐州?”陈群皱眉道,“张郃高览的冀州兵新附,其心未稳,如何能抵挡乌桓之众?” 这个运辎重运得脸又圆了一圈的山东大汉乐了。 “他总得在曹操地盘上先跑够了马,才能继续南下哪!” 乌桓人对袁绍十分恭敬,但对曹操可就未必了,指望他们规规矩矩穿过兖州,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做什么梦呢! 反正兖州要是有兵,那就陈兵阵前,给乌桓人吓走,要是没兵…… 那肯定也不是他们这些徐州人急啊! 乌桓人的动向还没有传到濮阳这里来。 官渡距离濮阳三百多里地,斥候无论如何也跑不到那么远,因此濮阳现下的气氛就还挺好。 赵云张辽高顺这边大破魁头,陆白张超臧悦那边又击退了骞曼,现下正是可以缓一口气,整备军务的好时光。 除了站在箭塔和城墙上巡逻值班的兵卒之外,其余士兵趁着天气还未转凉,赶紧去濮水边玩一玩,受了伤不能下水的站在岸边看,没受伤能下水的就光屁股下水使劲扑腾了。 陆悬鱼骑马路过的时候,这群士兵好歹还记得她是位女将军,齐齐地缩进水里,只露一排脑袋,两只耳朵,小心翼翼地张望。 其实天气炎热,这种事很平常,不值一提。 就是不知道怎么的,张辽忽然看了高顺一眼。 高顺很生硬地咳嗽了一声。 ……于是气氛忽然尴尬起来。 “我什么也没看见。”她赶紧说道。 两位将军都不吭声。 “那次也是。”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解释。 今天大家心情都很好,吃个荞麦面条吧。 这东西并不金贵,虽然有点麻烦,但伙食兵骂骂咧咧地,面让和也就和了,让擀也就擀了,至于到底是拉是削,这个就看各营的爱好。 她这里吃得精细些,除了鱼汤做底的酱汁,按照她的吩咐,小二和小五还新炸了肉酱,香喷喷油汪汪。 再拌两个凉菜——最后甚至还没忘记给张辽高顺加一勺醋,给子龙加一头蒜,这就特别体贴! 而且端上来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陆悬鱼虽然也算是接受过世家教育,但用餐礼仪一直不怎么到位。比如吃饭的时候喜欢盘腿,不喜欢跪坐,于是跟着腰也不挺,背也不直,吃着吃着整个人就可能趴到案上去扒饭。 当然在宴请宾客时她还是懂规矩的,但那种场合本来也不是吃饭的,酒席散后怎么也得再吃一顿。 这就不一样了!吃饭的都是自己人!而且都不是啥世家美少年美青年美中年,敞开了随便吃!而且不管赵云还是张辽还是高顺,吃得都很多,且很快,凑在一起吃饭就更有食欲了! 他们原本真就是这么吃饭的。 但突然,一个小兵就跑了进来! “兖州别部司马荀彧,正在帐外求见!” 噗! 陆悬鱼吃了这一个大大的惊吓,面条一下子就钻鼻子里了! “你说谁?!”她捂着鼻子,手忙脚乱地四处找纸,“你再说一遍!” 第403章 以陆悬鱼今时今日的地位,其实手边早该备着丝帛,至少也是细布,但她还是习惯嚷嚷来点纸。 ……至于究竟怎么给鼻腔收拾干净的,这些暂时都不提了。 距离上一次见荀彧似乎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她印象里这人长什么模样也基本忘得差不多了,反正只记得脑袋上挂着个探照灯,不要电费地拼命往脸上打光的那种震撼。 陈群是清俊的,张辽是英挺的,太史慈是很有气度的,田豫是很秀雅的,荀谌和小皇帝都是堪称俊美秀丽的,但这一群人都比不上她记忆里的荀彧。 说不上到底是鼻子眼睛嘴巴哪里好看,似乎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优雅雍容,不笑的时候有种孤高清贵范儿,笑一笑又好像春风拂面。 ……但这个荀彧和她记忆里的那个荀彧就很不一样。 穿着那种玄色镶银边的直裾,外面还加了个氅衣避一避尘土,不知道赶了多远的路,但发冠连整也不用整,发丝一点也没乱——这些和她记忆里很像。 五官也是没变动的。 ……但是这位兖州别部司马看着比数年前瘦了一大圈儿,鬓边也有了银丝。 他向她走来时,举手投足似乎还是标准又优雅,带着世家的优美风度,但不知怎么的,神情里似乎就透着一股“我活够了”的意思。 ……好像这几年过得特别不如意似的, “纪亭侯。” 在帐门口,荀彧行了一个揖礼,她有点手忙脚乱,也对着行了一个揖礼。 有点尴尬。 跟这人实在不熟,不理解他来干嘛,但是好像人家一进营开口就问又不对劲。 她想了想。 “我这正吃饭呢,”她说道,“文若兄既来了,要一起吃点吗?” 荀彧轻轻地摇了摇头。 “蒙纪亭侯美意,只是在下忧心如焚,食不能下咽——” “擀的面条,还炸了酱,”她说,“可好吃了。” 探照灯愣在那里,还准备再客气几句时,她一挥手,亲兵已经掀起了帘子。 大家都捧着一碗面条,看着荀彧发了一下愣。 荀彧看着自己面前这碗也发愣。 小二似乎对这位美男子很有好感,见他迟迟不下箸,还特意轻声多解释了一句: “客人尽管吃,还有两盆呢。” ……荀彧那两根竹箸终于还是挑起一根。 高顺看了一眼张辽,这两只并州狗子低头继续吃起了面条,不过不加醋了。 子龙将军也低头继续吃面,且不吃蒜了。 当然,比起荀彧,他们至少还往碗里加了肉酱或是酱汁,还夹了两筷子的拌菜,荀彧干脆就只夹了两根白面条,端坐在那里,缓慢地咀嚼着。 ……这顿饭就吃得很沉默。 “在下来此,非为在下一己之私,而为中原生民,恳求将军出兵。” 餐盘撤下去了,荀彧终于找准机会开口了。 “将军可知乌桓南下之事?” “……不知。” ……于是荀彧慷慨激昂地讲起来了。 第448节 蹋顿以需要补充粮草,东郡又已为鲜卑人所略为理由,自官渡南下进入兖州,“四处就食”。 阎柔不能节制蹋顿,因而乌桓人在兖州大肆烧杀抢掠,烧毁村庄,劫掠男女,所到之处,遍地断壁残垣,再不闻鸡鸣犬吠之声,一片死寂。 她没忍住,哼哼了一声。 荀彧的演讲非常突兀地停下了。 “将军何意?” “面条吃急了,”她说,“胃疼。” 荀彧沉默地盯着她。 “将军不以兖州生民为意耶?” “有孟德公在,文若为什么来寻我呢?” “我主正与刘玄德交战,”荀彧平静地说道,“鄄城虽有余力自保,却不能救民于水火,在下知将军素有爱民之誉,必不忍兖州几十万士庶化为白骨,因而来求将军发义兵,破胡虏。” 他说得那样平静,那样坚定,那样理所应当。 ……这个表层逻辑不能说是错的,大家都是汉军,对内是一回事,对外又是一回事。 ……但里层逻辑还是简单粗暴的道德绑架,你既然很爱平民百姓,那脏活累活你就上吧。 ……没错,我知道我们还是仇敌,你主正和我主死掐,但我还是能拿这一套绑架你。 ……她就很想说一句“主不在乎”。 荀彧来帐中请求发兵,另外那几位吃面的将军并没有走。 她刚想回绝,忽然张辽就给了她一个眼色。 “……兹事体大,”她说道,“且让我再想一想。” “兖州兵马已尽矣。”张辽第一个开口。 “此或为曹操祸水东引之计。”赵云第二个开口。 高顺没开口。 她好奇地问一句时,高顺叹了一口气,还是没开口。 “高伯逊知此不可为,”张辽替他解释了一句,“他只是专爱打胡人。” ……懂了。 帐中三个武将都觉得不太行,但她在做出判断前,还有点好奇司马懿怎么说。 那一大家子司马在听闻仓亭津已破胡虏之后,都继续上路了,只留下了这位脖子特别灵活的小司马一个人。 这人和她不熟,平时也不多与人来往,听说没事时就喜欢往榻上一倒,躺平装死狗,现下她进了帐篷,这个哥居然衣冠整齐地正坐在胡床上,见她进来,便是粲然一笑。 “在下听闻荀文若前来,便知将军必会召在下前往中军帐。” “没召,”她说道,“我吃饱饭了,溜溜弯,随便过来的。” 司马懿一点也不在乎,“荀彧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乌桓未进东郡,而是南下去兖州了,”她说道,“兖州现下空虚,他正为此而来。” “京畿残破,又有荥阳关口,乌桓必不愿自雒阳渡河,”司马懿盘算了一会儿,“莫非是官渡?” “猜得还挺准,”她夸道,“怎么也能称一句小诸葛了!” 这位跟诸葛亮差不多大的年轻士人愣了一会儿,“将军这又是语出何典?” ……咳。 荀彧此来,透露了几个消息。 一是蹋顿不受阎柔节制,因而大肆劫掠,祸害大汉子民; 二是曹老板已经带走了兖州大半部分的兵马,靠荀彧和夏侯惇没办法独自击退乌桓人; 三是荀彧又不经意地强调了一下,虽然他们兵力不足与乌桓人决战,但笼城还是守得住的,想要趁火打劫攻下鄄城,那肯定是没可能的。 “荀文若说蹋顿不受阎柔节制,”司马懿问道,“他怎么知道的?” “曹操与袁本初既为盟友,自然不该劫掠自家盟友的地盘。” 外面其实还没暗下去,有兵士在走来走去,抱着吃完的碗嚷嚷着洗碗的问题,因此就让人觉得帐篷外的天色格外明亮了些。 而司马懿在帐篷内点了一盏小灯,那个火光自然比不过外面将将西斜的太阳,只会偶尔摇一摇,显得那张其实不丑的脸冷冰冰的,莫名有点骇人。 尤其是听完她的想法后,这人还阴森森地笑了一下,就更吓人了,无端帐篷里就降了两度。 “蹋顿不受阎柔节制,还能不受袁绍节制吗?”司马懿说道,“乌桓人不同于鲜卑,虽然行事跋扈,却对袁绍死心塌地,若袁绍一心只要他来攻东郡,他岂能违抗呢?” 她想了一会儿。 “将军为何取东郡?”司马懿又问道,“难道是看中了这块与青徐皆不接壤的土地,一心要经营此处吗?” “……但兖州毕竟是曹操的地界,袁绍怎能如我一般,将兖州当做战场呢?” 司马懿嘴角一翘,“袁绍已三番五次施曹操以援手,纵他一片赤诚,帐下谋士又会如何?” 如果说袁公此番南下是铁了心要建立一个新王朝,这些谋士自然是有从龙之功的——那曹操呢?曹操的那些文士和武将们呢? 袁公这样听曹孟德的话,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要兵给兵,将来若是成了皇帝,曹孟德又要天字头一份的功劳呢? 她大概已经捋清蹋顿和他身后那些冀州人的思路了: 将兖州变成冀州军的前哨站,同时也能截断她的退路,从兖州开始,进可全面向青徐发动进攻,退可将东郡围住,逐步收紧包围圈,全歼东郡这三万余的兵力。 “这其实对荀彧来说没什么妨碍,算不得是最差的结果。”她说道。 “不错。”司马懿笑道,“就算袁绍大败刘玄德,将你们逐出青徐,往南还有刘表孙策,往西还有刘璋马腾等人,他逐鹿中原尚需时日,但只要身体抱恙,留下诸子争权,冀州必定大乱。” “到时曹操自然是有机会的,甚至有机会全盘接收河北。”她说道,“因此对于荀彧来说,没有必要来求我。” 上一个问题,蹋顿到底为什么这条行动路线,他们大概是猜出来了。 下一个问题,荀彧到底为什么来求她发兵? 她有个颇为武人风格的答案。 “曹操既与我家主公正相互攻伐,军中士气并非小事,那些兵卒也有家人,此时听说家中父母妻儿被乌桓人劫掠杀戮,他们哪里还有心思继续打下去呢?” 为了前线士气不崩盘,荀彧也不能任由后方被洗劫。 司马懿想了想,很认真地点点头。 “将军所言皆为正论。” 她看看他。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这个一思考问题就莫名显得阴森森的小司马沉默了一会儿,并且脸上露出了一种让她感觉很陌生的神情。 不同于他经常流于表面,甚至略有一点刻意的礼仪和客气,也不同于他献计杀那些鲜卑头人时的阴狠。 他像是有些茫然,又有些悲伤,但最后还是很平静地望向了她。 “在下只是觉得……”他说道,“荀文若会来寻将军,只是因为他所说的,确实是他所想的。” 荀彧到底是曹操的臣子,还是汉臣? 与审配那种毅然决然只认袁公,不认天子的忠诚不同,荀彧的忠诚并不是绝对的。 他既想要助曹公一臂之力,又想要匡扶汉室,还天下一个太平。 ……但如果这两种想法渐行渐远,甚至南辕北辙,又该怎么办呢? 帐外有人走过,带起了一阵风,帐帘便轻轻地动了动,于是引得帐内的铜质豆灯也跟着闪了一闪。 但荀彧没有动。 他身体笔直地坐在帐篷的角落里,脸对着破旧的油布帐面,于是连那一点灯火也照不到他的神情了。 他就那样沉默地坐着,任由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嚷着它们的疲惫与痛苦,而他不仅没有因为这种痛苦而放松下来,让自己略作休息,反而沉浸在了这种痛苦中。 好像冰冷的湖水,将他淹没于其中,令他感到了一种从煎熬与焦虑中短暂解脱的,精神上的快乐。 第404章 荀彧沉思的同时,陆悬鱼也在沉思。 那个灯火昏黄的小帐篷里待得很闷,因此尽管司马懿很不乐意出去走动,还是起身跟着陆悬鱼出去走一走,透透气。 ……出去也没忘记要僮仆跟在身后,别的东西不带也就罢了,胡牀(床)是必须要带的。 ……其实就是“马扎”。 “将军的确应当仔细计较利弊得失,”司马懿很善解人意地说道,“将军之兵,虽多却杂,与袁绍之土接壤处又极长,不可不察啊。” 她转过头看向他,“仲达以为该发兵,还是不该发兵呢?” “荀彧既主动来求,将军若欲据兖州,自然是应当发兵的。” 发兵的好处有多少,司马懿可以给她列个一二三四五的清单出来——当然,想要拯救兖州百姓是不可能的,司马懿根本没考虑过“白打工”这个选项。 他所有的考虑,都在将兖州作为对抗袁绍的第二条前线上,要在哪里布防,在哪里增兵,在哪里与张飞的徐州军可以分兵两路,又或者合为一处。 总而言之,如果能隔着一条黄河与袁绍相峙,那肯定比现在背水一战守在东郡要强啊! 他这样讲一讲,不知不觉两个人领了四五个亲兵和僮仆就出了营,骑着马溜达到了临近黄河的一处土坡上。 河对岸就是兖州,有炊烟袅袅,有妇人站在村口大声骂孩子;有孩子一边拽着就是不乐意回棚的老牛,一边大声骂老牛;还有个垂头丧气的货郎,一条扁担挑回去时,看着还是沉甸甸的。 荀彧想救他们,她想,如果是以前的那个她,两三年前,四五年前,又或者更早以前的她,她也许毫不犹豫地背上黑刃,冲过去大杀特杀一场,反正杀到杀不动时,撒腿跑了就是。 她那时还是“列缺剑”,是剑客,游侠,当然如果恭维一句的话,也可以被称为“剑神”。 但终归是单枪匹马杀人的人,没人对她有什么太高的期望。 她现在有兵马,有名声,甚至有爵禄了,她不再是市井间杀猪的黔首陆悬鱼,而是食汉禄,田邑三百户的纪亭侯陆廉了,于是张邈会请她指点兵法,天子会主动暗示她愿意与她结盟,甚至荀彧也跑来请求她救一救兖州的百姓。 那么,她能不能救呢? 如果她有无限的兵力,她想,如果她的军队不是一个个活着的人组成的,而是在一个什么“基地”里,用粮食、布匹、银钱之类的资源“种”出来的,她也许会有同天下为敌的勇气。 第449节 进了七月,天气开始转凉了,尤其站在黄河岸边时,河水自西向东,翻滚咆哮,带来泥沙,也带来了自龙门一路向南,再穿过壁立千仞的潼关,最终至此的风。 那风是不会停歇的,就像她的时光一样。 她的脑子里忽然跳出了这样突兀,却又这样自然的一个念头:她老了。 她似乎已经不能纯粹地去考虑这场战争该怎么打,兖州百姓又该怎么救,她已不能再像当初的那个她一样,豪气干云地对自己说一句——只要能救,就该去救。 她的脑子里有无数个杂乱的念头,它们糅杂在一起,最后组成了她复杂而又疲惫的心境。 ……袁绍的兵太多了。 她与东郡的众人齐心合力,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鲜卑人,功劳不可谓不小,但也只不过杯水车薪。 因为还有乌桓各部,他们是袁绍着意拉拢的部族,兵精粮足,绝不与鲜卑同日而语,她必须要击败乌桓各部,尤其是为首的蹋顿。 在那之后呢? 这让她记起数年前,她自江东一路往北打的那一战,前面似乎到处都是敌人,她需要拔掉对方一个个营寨,需要攻下一座座城池,疲惫至极,永无休止,却不能倒下。 而事实是:到现在为止,袁绍的主力还没有出现。 即使没有出现,她也必须将另一个不确定的因素考虑进来。 “将军是在想着张郃高览的冀州军吗?” ……她突然转过头,感觉自己的脖子发出了一阵“咯啦咯啦”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司马懿微微一笑,“我见将军的目光自黄河往南,一路绕到东南方向,又往西南方远去,想来将军不放心冀州军,故而令他们孤军南下,襄助玄德公,现下突然想起,多半也是担心阎柔若与张郃遇见,再生变故。” 她没吭声。 战争永远是不可控的。 每一个不可控都会引发更多的不可控。 她往远了望,望见有点点灯火,再往远了望,还能看见泰山余脉延绵向北起伏的丘陵与小山。 但她无论如何也望不穿兖州,不能看见宛城的战事究竟如何,不能看见张郃高览究竟行军至何处。 她是否攻打乌桓,取决于袁绍的大军行至何处,也取决于曹操的主力在何处,但她又怎么能知道呢?莫说是她,就算她问荀彧,荀彧会说吗?说出来的她信吗?就算他说了实话,安知曹操没将他这位子房也算计进去? 司马懿还想讲点什么,但她摇了摇头。 这世上怎么会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呢? 黑刃也做不到的。 ……她这样颓唐地叹一口气时,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陆悬鱼想到张郃的时候,张郃与高览也在聊起她。 说实话,他们俩对她多少是有点怀疑的。 她是个妇人,这没什么,这两位武将都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但在他们心中,“军功封侯”属实是过于神圣,神圣到他们需要一点更有证据的事实才能信服。 名将多了去了,河北也有无数名将,颜良文丑就不提了,鞠义也是能征善战,屡建奇功之人啊! 但他们都没封侯。 当然,江东孙坚孙策父子也封侯了,但人家本身就是一方诸侯,算不得普通武将。 因此在张郃高览心里,总觉得是因为刘备汉室诸侯出身,离天子又近,天子为了拉拢,才不仅给刘备封侯,还要再加上陆廉和关羽。 现下他们既投了刘备,帐下有武将就忍不住地遐想了——凭他们的悍勇,岂不能排在关陆之上? 离襄城还有五十里处,兵马扎营。 这一路行军,其实各地官员粮草还是正常调拨了,没令这群冀州军吃过苦,张郃收缴了孟岱的私产后,又拿出来一部分犒劳将士,底层兵卒和小军官们也还能继续吃苦耐劳地跟着。 但中层军官杀过一次,老实了一阵子,现在又开始抱怨了。 “刘备要是重视我们,就该肥羊清酒的伺候着,”有人这样嘀嘀咕咕,“咱们在河北也是能打的人,打过黑山贼和公孙瓒,岂不比关陆见的世面多?” “不错!咱们这一路上,见到谁的笑脸了?” “到哪儿不是吃粮领钱!” “要我说,咱们既然来了豫州,离兖州也不过百里,投曹公也是一样的!” 高览听过一次,便喝止了他们。 “而今朝廷亦在徐州,你们不做汉臣,倒要去做贼子不成!” 这一群人便缩起了头,暂时不吭声了。 可是再行过一百里,二百里,他们便又嘟囔起来。 “其实张将军和高将军也未必是真心要投刘备,还不是因为被孟岱欺负?” “孟岱小人,袁公必是不知情的,”有人立刻这么说,“咱们何苦被小人所累呢?” “我全族尚在冀州,要说门路还是有的!要不咱们凑一笔钱……” 凑一笔钱,去寻许攸,郭图,走走门路如何? 他们确实也是小人,可是小人能办事啊! 这山高路远,撇家舍业不提,刘备除了有个天子,哪里比袁公好了? 看看青州,看看徐州,哪一点比得过河北丰饶? 再看看这一路上无精打采的守军,哪里有河北兵马那般雄壮?! 嘿!他们背弃了四世三公的主公,倒要给一个织席贩履的打工了! 这话只说了一次,不幸被路过的一个张郃亲兵听见了,转过头便告诉了将军。 于是这几个在军中清洗后被提拔上来的部司马也被二次清洗掉了,身首异处,死得很惨。 但军中这样的想法是止不住的。 越往豫州走,越见着田野间满目疮痍的萧条景象,这些兵卒就越忐忑,越后悔。 越往豫州走,张郃和高览的脸色就越阴沉。 他们最后的目的地是襄城。 襄城并不是襄阳,而是许昌西南百余里外的一座小城,当初周襄王曾居于此,因而得名襄城。 在经历了双方宛城相峙,农夫械斗,流言纷纷,天子东巡等等一系列突然事件后,刘备开始北上,似乎准备袭取许昌。 曹操也许看穿了他的计谋,但他还是忍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多了:他需要挑一个对自己相对有利的战场。 刘备与曹操的决战就是在这里爆发的,而且双方都已经进行了数日的拼杀,从日升打到日落,谁也不肯后退一步,谁也不肯善罢甘休。 ——这也是刘备没能出营三五十里来迎张郃的原因。 当张郃领前军先至襄城时,他觉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幅景象。 天已经渐黑了,双方士兵已经渐渐开始撤离战场,并且尽力将自己这方的伤员抬回去。 有颍水支流绕过战场,正值夕阳西下之时,河水也映得一片殷红。 但当高览策马再向前几步时,他发现河面上映出的光泽并非夕阳,而是一股又一股浑浊而汹涌的鲜血。 有人在翻找尸体时摔倒了,摔在尸体上,但也不以为意。 有的人干脆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尸体走路,于是脚下总是发出黏腻而湿润的声音,但那也并非有意亵渎尸体。 数日之间,这片战场上躺了足有万余人,他们大概第一天还算敌我分明,但现在已经渐渐不分彼此,并且散发起一种特有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恶臭。 刘备走过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长须髯的中年武将,看行动举止是没有受伤的。 但他那身铠甲已经被血浸透了,从上到下,连靴子都是湿漉漉的。 刘备比他强些,但不多。 这位织席贩履出身的宗室诸侯下意识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血迹,但他并未意识到它们已经干涸了。 凭张郃的眼力,不仅能看出刘备脸上的血迹是什么方向溅过来的,而且还能看出是用什么武器,以及双方当时的距离。 “早闻二位将军之名,今幸得见,足慰平生渴仰之思!”刘备声音很大,也很热情地冲过来了,“河北兵马,果然不俗!” 张郃被他握住手的一瞬,浓烈的血腥气就排山倒海地扑过来了。 这场景是很不适合露出一个微笑的。 但张郃看看刘备那双布满茧子的手,再看看他身后的关羽,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第405章 方圆十数里,似乎都弥漫挥之不去的尸臭气息,明明是刺鼻的臭,其中又带了一股诡异的甜,只要闻过,莫说再闻到,想一想都会忍不住想吐出来。 尽管冀州军获得了牛酒的款待,但无论将领还是兵士,吃得都十分矜持。 “那就用些干菜吧,”当地的民夫这样笑呵呵地说道,“贵人们若是明岁再来,这一片田野可就肥得了不得了!洒把种子都能长庄稼!” ……于是连碗里的粟米饭也不香了。 虽然不香,但冀州上下所有人神色都轻松了许多。 张郃不用杀人就不说了,高览回到帐中,往行军榻上一瘫,自然有一群校尉偏将凑上来,殷勤地替他脱靴。 “将军数月来辛苦!”他们这样齐齐地奉承,“多亏了将军为咱们指了一条明路!” 高览是个稳重人,但此时也不免飘飘然,鼻子里冷哼一声,“你们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今日那光景,简直吓杀人哪!哪里见过这样打仗的!” “原以为咱们打公孙瓒,破黑山贼时,已经算是大阵仗了,谁能想到南边的人打出这样的架势!真真尸山血海!” “其实要这么看……”又有人声音转小了,“那颜良也真比不过……” “张将军一片苦心谋算,虽不曾对人言,却真真是天日可鉴!”高览睥睨着瞥了那几人一眼,“若不是他领着你们南下投奔刘备,你们想一想,谁能敌得过陆廉!” 于是这一群人又嗡嗡地一片讨好声,靴子是脱完了,可还有人赶紧上前来,想给高览捏一捏腿,锤一锤肩,半点看不出被叱骂奚落的神色。 ……不如说这样一顿叱骂,反而令这些军官更加欣喜庆幸了。 第450节 刘备这仗打得如此酷烈,尸横遍野,血浸成河,麾下将士却人人脸上无有惧色!这是支什么样的兵马?若以钢铁来比一比,这也是地道的百炼清钢了! 可是这样的兵马,还不是刘备麾下最精锐的那一支!这样的将军,还不是刘备麾下排名第一的勇将! ……这么一想,陆廉打起仗来,得是什么样? 人人都思乡,人人都想回河北,人人都觉得背井离乡,赶路辛苦。 可是只要和“与陆廉打一仗”这个挑战比起来,这一切都能忍受了! 他们瞬间感到了幸福! 两位将军!真是高瞻远瞩! 高览浑身上下被揉捏得快像一团云彩似的,脑子却还残留了几分清明,“刘使君既然为汉家宗室,而今又奉迎天子,尔等可明白其中深意?” 几个校尉、偏将、司马互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从龙之功……” “哼,你们现在也想要从龙之功了?” 一个机灵的校尉恨不得就爬上了高览的卧榻,“高将军!咱们将来门前那一笔阀阅,可都靠将军的提点了!” 高览实在有点经不住,一拳头给他锤了下去,引得了一帐的哄笑声。 “若论资历,咱们如何与关陆张赵那一群人相比?他们可是跟着刘备从平原起家的!”他停了一停,声音便激昂豪迈起来,“我不过一武夫,要争这份功劳,还是得从军功上来!我且将话说明白些,明日我便同张将军请战,你们若生了怯意的,大可留在营中,将来见了同袍兄弟封侯,道一声喜便罢了!” 满帐的哄笑声都沉寂了下来,一张张脸上取而代之的都是虎狼般野心勃勃的神情。 “将军,咱们不怕死!” 陆廉现在只有三百户封邑,以她的战功论,将来是妥妥能谋得两千户封邑的,他们也不贪心,只要跟着刘备平定天下,将来推这位刘使君一把,高呼一声“愿策使君为天子!”,还怕谋不到一个亭侯吗?! 他们不怕死!为了名爵,为了官禄,为了后世儿孙都要感激涕零地给他们磕头祭祀,死也甘心! 冀州军的士气一下子就涨到了顶点。 考虑到这是个赢家通吃,且没办法和棋的战争游戏,冀州军士气高涨,那肯定就有一方士气不怎么样。 ……但事实上兖州军的军营倒还可以。 士兵们每日里听到的消息除了袁公大军已经南下,即将给他们以援助之外,就是陆廉节节败退,已经快要从东郡滚出去了,张邈张超二贼,还有臧洪这种背主的小人,都已经穷途末路,离死不远了。 他们因此得以心无旁骛地同徐州军决战,哪怕血流成河,伤亡惨重,他们也咬着牙坚持下来了。他们的士气来自于最朴素的情感——身后就是家园,他们再退一步,就将无家可归! 为了他们的妻儿老小,他们决心战死。 但士兵毕竟是迟钝的,也许是鲜血与哀鸣已经麻痹了他们的神经,每一场战斗结束后,他们只会疲惫地回营,吃一碗食不知味的麦饭,再钻进帐篷,倒头就睡,他们看不到周围在渐渐变得与以往不同。 营地里多了一些名为“监察使者”的小吏,他们会在每一场战斗结束后,迅速来到每一个开始整编的队伍中,听一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战场是越打越散的,开场时总是排兵列阵,令行禁止,打到一两个时辰后,莫说前军,中军也大半散开了,有些士兵会在战场上走散,过一阵子再看旗帜找回来。 ……在这期间,他们有没有找到辎重营那边去?有没有同民夫说话?有没有听到什么? 士兵们多半是茫然的,少数几个清楚这些监察使意有所指的士兵被迅速找了出来,然后从军营中消失了。 运送粮草的民夫依旧往来于襄城和鄄城之间,但他们与中军大营之间似乎划出了一道可怕的鸿沟。 于是整座军营在疲惫与永无休止的战争中,竟然迟钝得没有察觉到兖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对于曹操来说,他是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 他似乎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人,每当太阳升起,他是冷静果决,老练沉稳的统帅,他心如钢铁,怎样的绝境都不能令他畏惧退缩,士兵们因此追溯他,信任他,仰慕他,而他也在用杀敌的战绩,以及后方的捷报来回报士兵们的信任。 每当太阳落下,结束了与谋士和武将们的议事与宴饮后,他会因为头风病而痛苦呻吟,会对着书简默默地流泪,会拔出佩剑对着空气乱砍。 但他最终还是会恢复平静,让人送一壶酒进来,也许自斟自饮,也许同哪一个心腹慢慢地对喝。 “文若叛我。” 郭嘉为他斟酒的动作停了一停,“主公亦知文若品行。” “他自诩汉臣,听闻天子降诏,恐怕就已意动。” 这种话有些难接,再考虑到对面的主公原本就很多疑,这话就更难接了。 但郭嘉一点也没有用那些委婉的言辞替荀彧描补,他替自己也斟满了酒,便将酒壶放下。 “文若非那等事二主的小人,他不会叛离主公。” “他恼我不愿分兵去拒乌桓,却派游骑守住襄城各条大道,斩杀信使,”曹操叹了一口气,“他便不叛我,不投刘备,现下恐怕也已去东郡寻陆廉求援了。” “主公只要胜了这一场,”郭嘉平静地说道,“一切都不在话下。” 曹操原本端起酒盏刚想喝酒,听了这话却将酒盏重重放下。 “北有陆廉,南有刘备,乌桓在后侵扰,现下刘备又有援兵,”他咬牙道,“我如何胜!” “主公如何会败?”郭嘉笑道,“陆廉之北有袁绍,刘备之南有孙策,现下刘备已将关羽调来襄城,江陵空虚,难道孙策会坐视不理吗?” 那双阴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孙策志大,而这是他最后一次问鼎中原的机会。”郭嘉说。 虽然孙策还没有加入战场,如果是陆悬鱼听到郭嘉这么说的话,她会感慨一句: 但他存在感爆棚了。 因为刘备此时也在发愁这个问题。 曹操不是那种你随随便便闭着眼打一打就能打跑的敌人,和他决战,那就是要有必死之心,要全力以赴的。 刘备的确是这样想,也这样做的。张飞那里虽说还留了一支兵马驻守徐州,但却已经承担起了所有刘备不承担的责任,包括但不限于筹集粮草、运送辎重、保护天子、以及构筑北方防线,准备支援陆廉,随时与袁绍全面开战。 除了张飞手里那万余人之外,整个徐州的兵马全在襄城了,连同关羽的主力也都调了过来,只给陈登留了不到两千郡兵。 这在外人看来,几乎就是准备舍弃广陵的架势,所以陈登写信过来说孙策开始征调军队时,刘备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原本想要苦一苦陈登,让陈登尽量多撑几天的,但现在有了新变化。 帐中全是他的文臣和武将,但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样子——糜竺简雍孙乾留在后方处理行政工作,带出来的比如徐庶这种,也是穿甲上阵的,看新洗过脸的样子就知道,刚刚也没比他强到哪里去。 “既然张郃领冀州军至此,”刘备试探性地开口,“我想将云长调回广陵,以拒孙策。” 一群人立刻就开始讨论起来。 有人觉得张郃也不一定很能打,不要太依赖他了; 有人觉得张郃要是很能打,说不定不好管; 有人觉得张郃要是第二个丹杨兵,既不能打,又不好管,但二将军又被调走了,这不就麻烦了吗? 最后徐庶系统性地给出了一个回答:“张郃军心未稳,强则附,弱则生变,主公如何能倚重他呢?” 刘备那双细长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很忧心忡忡的形状。 他不是想倚重张郃,他是不想留陈登自己对抗孙策,广陵郡也是前线,隔三差五就要打一场,没过两年好日子,现下孙策即将过江,他却将镇守徐杨的二弟调回来了。 他哪里还有颜面再去见广陵父老呢? 但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有人忽然说话了。 “想击退江东孙策,不需千军万马,在下只要一叶扁舟,两名僮仆就足够了。” 整个中军帐都一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脖子都发出了怪异的响声,“咔咔咔咔”地转过头去看那个口出狂言的人。 “先生如何只要这些?”刘备的眼睛里全然是大大的疑惑了,“这够什么用?” 那人发出了一声短促地冷笑。 “使君既然如此慷慨,在下就再索一件物什,如何?” 天是个好天。 晴朗无风,又带着一股凉意,很有些秋高气爽的意思。 孙策站在土台上,居高临下地望一望乌压压的士兵,又抬头看看澄澈如碧海的蓝天,脸上的笑容就怎么也止不住。 他原本就是个意气风发的俊美青年,现下粲然一笑,真如玉树生光,士兵有悄悄抬头看的,便一下子脸红了起来。 ——将军真厉害!他们悄悄地这样嘀咕,这样年轻,又这样战功赫赫,虽说曾败于陆廉,可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这两年来,将军征战江东,将这些郡县尽皆收复,那些所谓的阀阅世家,宗贼豪强,哪个不是唯唯诺诺,俯首称臣? ——看他们在将军身后那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士兵们便更加一心一意地觉得,江东孙郎,天下第一! 这些士兵在台下小声嘀咕,土台上那些世家出身的谋士和武将却肃穆得多。 他们只要一个眼神,碰一碰身旁人的脚,或是拽一拽身旁人的袖,又或者蹭一蹭那个始终迟钝的胳膊肘,对方也便领悟过来了。 ——听说有位先生渡江而来。 ——有没有人听说? ——是刘使君派过来的? ——他来做什么? 那个世家子便垂了垂眼帘,又将冰冷的目光望向孙策,于是几人脸上露出了一种恍然与心照不宣交织的神情。 毫无察觉的孙策忽然向前了一步, “以我江东之众,吴越之兵,如何不能与天下争衡!” “万岁!万岁!万岁!” 他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上,全是对于赢下这一战的自信和桀骜。 仿佛是上天的明证,阳光也不吝倾洒在这个盔明甲亮的俊美青年身上,让他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在出征之前,向上天最后问一次卜吧。 有人这样向他建议过。 ——如何问卜? ——将军弓马娴熟,尤擅骑射,何不猎一头鹿来呢?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而今四百年汉室业已倾颓,也该换他孙伯符来逐一逐这头鹿了! 江边的一叶小舟上,僮仆小心地将帘子放下,使路过的渔夫窥看不见船中客的面貌。 第451节 因此船屋里昏暗极了,哪怕是僮仆,也只能隐约看见有三个人正跪在他家主君面前。 那位文士和蔼地说道,“诸位的故主虽死,奈何孙策势大,何必行此九死无生的险事呢?” “他便统领江东,也依旧是个人,”其中一人说道,“他若中了箭,受了刀,也得死。” “话虽如此……”文士叹了一口气,“诸位当真心意已决?” 那三人立刻又叩了一个头,“盼先生帮帮我们!” 船屋虽然不怎么透光,但当那柄刀出鞘时,寒光凛凛,还是令三人眼前一亮。 “宝刀当赠英雄,”贾诩肃然地,双手将刀递给了许贡的门客面前,“在下愿祝诸位义士一臂之力,此刀便作见证!” 第406章 那一天对于江东来说,很不寻常。 对于那些追随孙坚孙策父子的宿将来说,可谓晴天霹雳,他们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明明是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明明没有任何不祥的征兆啊! 但对于另一些更有心计,更擅长阴谋的人来说,这件事非但不是什么晴天霹雳,甚至是理所应当,再正常不过的发展。 就像四面八方已经渐渐聚过来的乌云,沉沉地压在了头顶,天色渐暗,树木也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云层间偶尔一两道电光亮起,便显得云更黑,风更冷。 哪怕是在田边玩耍的稚童,此时也该手忙脚乱地从田埂上爬起来,匆匆忙忙跑回家,而不是视若无睹地迎接即将到来的雷鸣电闪,倾盆暴雨。 但孙策什么也没有意识到。 那天清晨他的确想要出门去打猎的,丹徒山中就有鹿,他曾见过一头很漂亮的,毛色极淡的鹿,远远望去仿佛身上披了一层雪。 那是个好兆头,可惜他从来不曾在意这些祥瑞之兆,也就不曾将它留下。 但现在曹刘相争,袁绍率大军南下,中原如同一口沸腾的汤锅,也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父亲自吴郡起兵,为他打下了这一份基业,可不是让他偏安一隅,在这里当个土豪强的!他作为孙家儿郎,也要试一试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将军今日神采风范,不愧江东孙郎的美名啊!”有人笑嘻嘻地骑马凑了过来,“未知在下够不够随侍左右?” 凑到面前的是施家三郎,朱治之甥,孙策一挑眉,上下打量一番,便哈哈大笑起来。 “施三郎,你这一身究竟是要同我去游猎,还是私会哪一家女郎哪?” 可施三郎却一本正经起来,“今日游猎不同往日,在下既欲为将军执戟,怎能不修盔甲戈矛,以壮将军声势!” “不错!将军今日出行,咱们同去如何?” 又有世家子渐渐凑过来了,每一个都精心打扮过,内着皮甲,外配锦袍,一身行装全是新的,真是风流又漂亮,这样围了孙策一圈,连这位美姿颜的孙郎也忍不住喝一声彩。 这些少年中原本就没有生得丑的人,哪怕最差的也有三分清秀,现在这样打扮过之后,就成了七分的俊秀,看得孙策心中也欢喜起来。 这些人都出身吴郡大姓,父兄们基本都被孙策连敲带打,甚至撕破脸皮地打压过,虽然现下总算是被打服了,但也不过面子上恭顺,私下里来往极少,总带了几分矜持,几分冷淡。 但他们今天却突然这样凑过来,孙策想,这到底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父兄的想法呢? 如果是他们自己的想法,好极了,这些年轻儿郎们终于也想要离开家族荫庇,出来闯出一番功绩事业了!他们都可以留在他身边,陪他征战各方,其中说不定就有公瑾那样的奇才呢! 如果他们其实并不情愿,但是受了父兄之命而来,那岂不是更好了?这是一个更加亲热的暗示,江东世家必是见他要北上攻伐刘备,因此也想来分一杯羹,才如此急切地示好—— 有亲兵牵了马过来,另外二十余名亲兵已经骑在马上,正准备跟着他们一同出发,但孙策看了他们一眼,却改变了主意。 这些亲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甚至有人曾经跟随他父亲出生入死,恩义不可谓不厚。 但今天他又不是临阵杀敌,他武艺高强,又擅骑射,哪怕是孤身一人出去打猎,只在这丹徒山中,料也无妨。 而这些亲兵穿着朴素,在那群漂亮的世家子弟身边,真就被衬成了蒹葭玉树。 “你们今天不必随我游猎,”孙策哈哈笑了起来,“我与郎君们同去便是。” 有亲兵吃了一惊,“将军——” “过几日便要出征,你们各自回家,多陪陪父母妻儿。” “……是。” 这样一群年轻人出行,丹徒城的街头该是什么景象? 莫说年轻女郎,便是六七十岁的老妪也跑出来看热闹啦! 老妪们,妇人们,还有女郎,都在路边对着这群年轻貌美的郎君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甚至还有少女大方地扔出了香囊! 不管能砸到谁!砸到谁都赚!可是要能砸到为首的孙郎,只要能得他轻轻地看一眼,那真是死也甘愿呢! 终于有少女大胆示爱,香囊却砸在了孙策的马头上,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一片热闹中,施三郎那双文秀漂亮的眼睛轻轻地翻了一下。 他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那些哈哈大笑的世家郎君们敏感得很,也立刻回望向了他。 他们都有一双颇有神采的眼睛,但每一双眼睛都是黑黝黝的。 如同夏日午后缓缓聚起的黑云,又黑又冷。 除了这群漂亮又张扬的年轻人正准备进山,还有三个人的目标也是这里。 不过他们比孙策出发得早,这几个人天不亮就进山了。 这座山名为“香山”,古诗吴王遣美人采香于此山,因此得名。它离丹徒城有几十里路程,平时除了樵夫与猎户,鲜少有人进山,因而走兽繁多,正适合打猎。 这三人当中有一个的确擅长打猎,细细地搜索了一遍林间,不仅看苔藓上有没有鹿蹄的痕迹,看灌木丛上有没有蹭到一撮鹿毛,他甚至还通过那些树木略低的枝叶被吃到什么程度来判断山中的鹿群到底喜不喜欢这里。 他最终选中了山北面的江边,“这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草木也茂盛,鹿群必会经此。” “鹿群会来此,”身旁的人问道,“他也会来吗?” 那人一面将背后的弓取下来,拎在手里准备再仔细查看一遍,一面冷冷地看了同伴一眼。 “他必来。” 于是同伴便不吭声了,换另一人忍不住开口。 “咱们当真杀得了他吗?” “两千石的郡守他父子二人都杀得,”为首那人最后一次检查过弓弦,方才开口,“咱们如何杀不得他?” 听了这句话,那二人眼中最后一丝游移也不见了。 孙策从来没考虑过“两千石”是什么概念。 他父亲起兵时杀了南阳太守张咨,他杀了吴郡太守许贡……怎么了? 那些太守是东汉朝廷选派的官员,他们自然是不可能出身寒门的。 每一个两千石的太守,都有一个堪称响亮的郡望,以及一个绝对称得上体面的家族,他们的门下通常会养一些门客,听起来如同古时那些贵公子,出门时也有前呼后拥,听起来是威风又神气的。 但孙策的兵马一到,太守身死族灭,那些门客自然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不仅散,而且跑得快的比他的兵马还要快,跑得慢的多半还要掠走主家的两箱钱帛,如冯谖一般的门客是早就不见了的,因此孙策心中根本想不起这些事是一点也不稀奇的。 ……怎么会有人替一个被他打败了一次又一次的可怜家伙报仇呢? 他在山中寻寻觅觅了很久,一心一意想要寻到那头鹿的踪迹,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这片江边空地上。 他跑得似乎是有些快了,那些世家郎君毕竟不是久随他身边的亲兵,渐渐就不见了踪迹。 于是只有他一个人,骑马跃过一片灌木丛,眼前便豁然开朗。 有杨树,有柳树,有桦树,以及他叫不出来的一棵棵高大而又美丽的树木,远远望过去,那一棵棵不同的树木交织在一起,树叶也交织在一起,整片树林都浸润在一股草木清香中,引他下马准备仔细探查一番。 忽有风起。 树叶沙沙作响,混杂着远处的江水声时,孙策忽然在这不同寻常的静谧与美丽中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声响……那是弓弦绞紧的声音! “什么人?!”他开弓搭箭,大声喝问道。 “小人是黄将军麾下士兵,来此捕猎!” 于是弓弦声似乎渐渐低了下去。 孙策眯着眼,远远地望过去,那人却藏在树后,并不与他相见。 他心中警醒,正准备走过去时,忽有锐利的清鸣破开空气,向他而来! 有一股极尖锐的力量扎进了他的肩膀,随之而来便是几乎令他臂膀都为之麻痹的剧痛! ……那是另一个方向! 刺客不止一人! 他们竟在这里埋伏他! 就在那一瞬间,孙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但他已经来不及往下思考了。 他扔下弓,拔出长剑,冲向那个已经寻到方位的刺客时,那人也已从树后转了出来。 那是个刺客,那应该是个只敢埋伏在暗处,偷偷放冷箭的鬼蜮小人,这样的人怎么敢与他当面交锋?! 孙策在一瞬间想得很清楚,只要自己能够冲到刺客面前,这个人必死于他刀下——他的勇气更胜一筹! 但当那个人举起长刀,不躲不闪地冲过来时,孙策震惊得无法言喻。 他在那个刺客眼中看到了惊涛怒浪一般的杀意,以及愤怒。 那人在面对他的剑时,不仅没有躲闪,甚至挺起了胸膛!他的长刀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那绝对不是金帛能打动的刺客……那是心怀死志的死士! 一心一意,只想与孙策同归于尽! 孙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并且艰难地收回了长剑,拼尽全力地躲闪时,第二箭与第三箭已经到了。 第407章 阳光透过树叶,一丝丝一缕缕地洒下来了。 那不像阳光,阳光没有那么苍白,也没有那么刺眼,那苍白的光照在枝叶上,于是舒展而繁茂的翠绿叶片也变得苍白了。 孙策眼中的一切都开始渐渐褪色。 第452节 喷涌的血,半旧的皮甲,带了几根银丝的头发,以及刺客手持的那柄刀。 刀柄十分精致华美,上面甚至镶嵌了几枚小小的宝石,当刺客拔刀时,流丽的刀光劈出了一道虹彩。 但现在这柄刀近在咫尺,却已经失了颜色。 只有阳光落在孙策的眼睛里,一闪,又一闪。 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许多光点,飞舞着,流转着,像是在竭尽全力地给他提供最后一点色泽,但它们飞舞得越来越快,令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眼前的画面,听不到金戈相交的声音,也闻不到片刻之前所闻到的,清新又馥郁的草木幽香。 孙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并非这个世界奇异地失去了颜色,而是他流了太多的血。 那个人全力以赴,将刀又往下压了一格,刀锋几乎快要贴在他的脸上,那人的力气大得出奇,像是力能扛鼎的霸王一样,死死地压制着他,那真是个勇士! 但孙策立刻又意识到,并非刺客力大无穷,而是自己已近力竭而已。 他们身旁十几步外的草丛里躺着另外两个刺客,那都是孙策的战绩,他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但到最后这一个时,孙策三番两次想要使出全身力气来反击,挡住他的刀,再狠狠地一剑劈下去——他的身体却好像冻僵了。 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个恐怖的念头从孙策脑子里一闪而过,然后再也无法消失。 不,他不怕死!他十六岁时得知父亲的死讯,那时他便披甲上阵了!十年来征战沙场,他不曾怕过什么! 但那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消失了。 仿佛因为心中有了杂念,孙策好像又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了。 刺客也很累了,情绪也十分紧张激昂,因此呼吸声很粗重,还伴随着紧咬牙关时,牙齿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的轻轻响声。 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比刺客的急促得多,又轻又急。 孙策在战场上听惯了垂死之人的呼吸声,他心中那个不祥的念头不仅没能被他摒弃掉,反而更加清晰了。 ——但是不要紧,他对自己说,他身后还有护卫呢! 他们是必定会来的,他们必定能救下他! 那些,那些亲兵……那是十几年来跟随父亲一同出战的孙家的老兵,他们也愿意为他效生效死!只要他们来了!把这个刺客杀掉,他就可以被他们抬回去,抬到家里舒服的床榻上,由医师来治疗他的伤……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立刻像一把火一样,点燃了他求生的意志!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真的听到了马蹄声! 不是一匹马!而是很多匹!不是驽马!而是神骏之处最多也只逊他的坐骑一筹的战马! 那声音甚至不是他的幻觉! 因为当他听到马蹄声时,正拿刀架在他脖颈上的刺客也突然一滞! 孙策的眼睛似乎又能看到许多种色彩了。 他看见在这片林间空地的边缘处,在山坳后,确实转出了许多骑兵,内着皮甲,外披罩袍。 那一具具崭新的皮甲在阳光下泛着精心保养过的色泽,但比起他们的罩袍仍旧黯然失色。 有翠绿的锦缎罩袍,上面绣了金线;有碧蓝的丝绸罩袍,上面精心织就了流云纹;有金红色的蜀锦罩袍,威风凛凛,在一众骑兵之中,最为显眼。 早晨出城时,他一个个地打量过,印象深刻,因此现在只要余光扫一眼,记忆深处那些华美绚烂的画面都会立刻跳出来。 还有香囊,还有欢呼,还有年轻女郎爱慕的神色,那些原本不该出现在生死攸关的此时的记忆,突然全部都跳出来了。 世家子弟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马。 孙策那样希冀地望向他们,而他们在远处那样冷漠地看。 于是孙策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已失去了力气,失去了视力,失去了听力,也即将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感知。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风渐渐冷下来,阳光也黯淡下来,远处升起了一座高山。 ——那是他隐秘地想过,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去一次的泰山。 孙策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喉咙里涌动着低沉的咆哮,他的牙齿间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沫。 他那双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一层光! 冷酷!明亮!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刺客无法理解的力量,猛虎一般突然袭来!瞬间便吞噬了他! 当刺客用尽全力,那一刀也只能自下而上,从这个俊美的年轻人脸上轻轻划过,却丝毫不能减损他的容颜,反而令这个浑身上下沐浴在鲜血中的人熠熠发光时,那个刺客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上天这样厚爱这个年轻人啊,哪怕是死,也要死得那样漂亮。 他心中的感慨没有人听得见。 他已经完成了他在主君坟前许下的承诺,他终于可以安心地闭眼了。 几乎是在他倒下的一瞬,他也听到了另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以及许多纷杂的脚步声。 那其中是否有泰山府君的脚步声? ……不。 是那些世家子,是那些世家子围上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的主君。 他们年轻又漂亮的脸上,全然只有冰冷的嘲弄。 可是孙策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了。 他不想多看他们一眼,他只想看一看,来的人里有没有他的父亲呢? 他会穿过迷雾一般的梦境,前来接他吗? 阿耶,阿耶。 原来死亡是这样痛苦啊。 当这个奄奄一息的孙策被抬回丹徒城时,那些热情的女郎一个都不见了。 所有丹徒城中的老百姓都吓得匆忙跑回家,只有住在街边的人家藏在窗下,其中胆子大些,年龄长些的人会悄悄探出头,但一见那群人满脸肃穆的神情,又吓得赶紧将头缩回去了。 ——城中必是要大乱哪!想一想吧,小孙将军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岂能罢休呢!还不把吴郡十三县翻过天来!杀个人头滚滚哪! 于是家中几个年纪较小的吓得便缩在了一起,瑟瑟发抖,连想一想那幅兵卒手持火把,挨家挨户搜查刺客的景象都不敢想。 到那时,谁是刺客,谁不是刺客,难道是他们这些黔首说了算吗? 在一片低声的啜泣中,又有人小声说话了。 “那要是……小孙将军就这么死了呢?” 小孙将军没有立刻就死。 他回到城中,见了自己的弟弟孙权,握了握他的手,又示意他们看向一旁那些世家大族的人,到了晚上才咽了气。 而后在女眷们哭声震天之中,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匆匆忙忙走过来了。 “公子!”张昭的声音比女眷们还要洪亮些,“先君这是让公子以诸姓为肱股呀!江南可安!” 那些静立着,冷眼看着的江东士族们听了这话,神色微微动了一下。 他们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在了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 而那个看起来十分文秀,甚至有些怯懦的少年被张昭牵引着,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噙着眼泪向他们行了一礼。 “小子年幼,以后江东诸事,皆靠诸公了!” 有人忽然上前了一步,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公子!我等受先君厚恩,无以为报,若不能尽心以保江东,来日于泉下如何与先君相见哪!” 当他嚷出了这句话时,那一群江东士族们仿佛一瞬间醒了过来,一个个都扑了上来,用泣血般的嗓音同孙家的女眷比高低,誓要将他们那腔热血,那腔哀愤,那腔赤胆忠心都一并宣泄出来! 屋子里乱糟糟一片,哭声此起彼伏,震得房梁也要轻轻颤抖时,忽然有人的哭声停了下来。 那些士族的哭声,一个个地停了下来。 门口处出现了一个年轻人,满脸满身的尘灰,一见便知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但他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见到孙策的尸体时,眼睛里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没有哭,但孙权见了他,却像见到自己兄长复生了一般,忽然扑过来,号啕起来! 周瑜伸手过去,紧紧地拉着孙权的手。 他的眼睛里还是一点泪水都没有,冷得像冰一样。 既为臣,又为友,甚至还有升堂拜母的交情,因此周瑜也如孙家人一般披麻戴孝,守在了孙策的灵堂前。 但他与孙家人还是不同。 孙家的人服丧就是服丧,只穿麻衣,不着他服,周瑜却外穿麻衣,内衬铁甲,昼夜守在孙权旁边。 他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好像不是个人,而是一个不放心幼弟的幽灵,可是每当有人来吊唁,他的手都会不自觉按在剑柄上。 直到看不过眼的张昭来劝他,周瑜冷笑了一声。 “张公莫非以我为愚人么?” “你若能杀尽江东豪右,”张昭冷冷地说道,“我不拦你。” 周瑜厉声道,“张公以为我只一人一剑,杀不得他们?!” “我见公瑾与黄公覆、程德谋这一群武将的神色,便知你们欲行何事了,”张昭叹了一口气,,“只是公子与这一众女眷,又当如何?” 夜深人静,孙策棺木前,二人相对无言。 “为今之计,唯有你我辅佐公子,举贤任能,各尽其心,才能保住江东,以图来日。” 周瑜咀嚼着这个词,忽然感觉满嘴都是苦涩。 哪里来的来日?待公子成人,袁曹刘这一场大战早就分出胜负,想要一个“来日”,除非这位小公子也是如他父他兄一般的名将。 ……谈何容易? 伯符那一腔争霸中原的热血,那些精兵强将,那些誓师之语,皆随这一腔热血,尽洒尘土之中。 这位孙策的至交好友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反复揣度,只觉此事颇不寻常,那班宗贼虽对伯符怀恨在心,恐怕并无胆量串联许贡门客,更无这般狠毒谋断,”周瑜问道,“究竟是谁在出谋划策?” 第453节 张昭一愣,轻轻摇了摇头。 在周瑜有些错愕的目光里,张昭叹息着回答了他。 “那人是自江北而来,现下早已回去了。” 那叶小舟泊在岸边,任凭岸上景色有多好,驱车经过的游人何其多,船中的客人始终也未出舱来透透气。 他只在船上见过几个人,还派僮仆上岸替他办一件私事,除此之外,这位客人几乎连声音都不出。 直到那一日,有许多骑兵呼喝着自香山跑下来时,那位客人甚至连等一等消息的好奇心都没有,就立刻吩咐船家开船了。 因此莫说是周瑜,哪怕是留在城中,反应最快的张昭都不曾寻到那艘船的半分影子。 船行水面,江风徐来。 这位中年文士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向外望一望时,有僮仆忍不住发问了。 “先生此行,究竟办了什么事?” “我派你去做何事?” “除了去那位贵人府上送信之外……先生只命我去城中酒坊打两瓮新丰酒回来。” “那就是了。” “……打酒也算不得正事。” 这位高冠博带的文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冷酷而平静地笑了。 “过江来打酒,怎么不算正事?”贾诩微笑道,“正该浮一大白。” 第408章 江东集结起来的兵马与战船,一夜之间好像烟消云散了。 它们仿佛随着那个太阳一样耀眼的年轻统帅一同下葬,被深埋进土冢之中。 他的妻子、挚友、忠诚的武将们还在为他哭泣,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士兵们也为他而哭泣,但在哭泣的同时,他们又悄悄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将军已死,我们还打不打仗了?” 失去了统帅,他们当然没办法再按照原定计划那样沿江而上,先攻广陵,再一路北上,攻进徐州。 江东这些世家没有进取的野心,不想同刘备陈登拼个你死我活,他们更不需要维持这样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 对他们来说,只要接下来分出胜负的那位中原之主传檄至此,给年少的孙权加封一个侯爵,并且将他全家都接回邺城、鄄城、或者是下邳去,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在接下来这个漫长的修整期里,被集结起来的士兵又被轮番地送回家乡去,同他们的妻儿一起生活,一边下地做一些农活,一边继续不安地等待着江东孙家新一代家主召唤他们继续回去服兵役的那天。 但这一切传得还不是很快,可能刘表还需要几天才能得到消息,黄河以北的陆悬鱼就更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收到这样一封信了。 她仍然深陷在战争泥淖当中。 她不知道孙策的死会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因此她还在为她看不到的许多事而烦恼。 比如说张郃高览的军心究竟如何,比如说刘表的动向如何,比如说孙策又如何,他们每一股力量都会变成足以改变曹刘战局的一个节点。 而她这一次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支援主公了。 历史上的曹操也面临过这样的局面,即使是那样缜密而深沉的人也会因为压力过大而感慨:“是我独以兖、豫抗天下六分之五也,为将奈何?” 在荀彧来到的第二天下午,太史慈也来了。 他只带了三千前军过河,中军仍停留在河南岸,一是渡河实在不容易,得慢慢来,二是除了冀州军在南下之外,袁谭又一次动了。 “……袁谭?”她有些迷茫地重复一遍,“他又来了?” 太史慈犹豫了一会儿,“士兵出平原城,向南而来,但未过河,而只是在河边驻扎。” ……她看看帐篷里的其他人。 大家都很沉默,因为这个事很怪异。 袁谭一直以来的人设都是个简单粗暴,脑子里只有两件事“为了爸爸!”和“扬了弟弟!”的人,这一次袁绍倾巢而出,青州不是没有防备,从千乘到剧城,又一次备战起来不说,而且田豫也将守军直接挪到千乘城北扎营了。 我军的态度已经很明确,袁谭的态度却暧昧起来。 他的军队调动得很慢,足足过了一个多月才开始出兵,这已经很奇怪了——要知道与袁绍那些需要四处打地鼠的兵马不同,袁谭那半个青州是没什么地鼠可打的,他没有后备之忧,他的兵马始终屯扎在平原城,他的粮草也在平原城,因此只要接到命令,他只要不到十天的时间就可以完成征发民夫、集结粮草、大军开拔等一系列流程的。 ……考虑到他已经跑来过两次了,再来一次就要赶上流水线了,这个赶路速度更是飞快了,这大平原怎么走都不会迷路,青州百姓大概也已经看他很眼熟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个速度。 但她一直以来无暇顾及袁谭,始终将重点放在鲜卑人这里,因此这些事都是太史慈转述给她的: “他是不是在等船?”她怀疑地问了一句。 太史慈摇摇头。 “咱们缺船,他如何会缺了船?自平原北上至幽州的船舶,都随他调用,况且黄河下游水势见缓,他又有那许多民夫,缺船也该造出来了。” 她陷入了沉思,端着一杯茶在那里慢慢地喝。 “我看袁谭古怪至极,犹豫反复,大不似从前,”太史慈说,“他难道是伤势未愈,故而迟疑?” 袁谭的那条臂膀的确是大不如从前,拉不开弓,提不起戟,一到阴天下雨就止不住的疼,引得他连连咆哮,甚至总要责罚几个仆从才顺心。 但现下他心平气和地躺在榻上,一面看着婢女小心为他熬药,一面听郭图派过来的参军为他陈明利弊。 “现下北海空虚,大公子此时若取千乘,必如探囊取物一般,陆廉退路一断,军心必乱!这样大的功劳,大公子不取,岂不可惜呢?” 他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参军。 参军姓郭,是郭图的侄子,因此也有糯米捏成似的圆鼻子和宽阔又气派的脸,这五官虽然称不上俊美,但凑在一起让人觉得十分憨厚。 郭图就有这样一张脸,再加上他已经上了点年纪,温和地微笑时,眼角的纹理总会显出一段从容不迫的慈祥与真诚。袁谭看公则先生看得久了,对先生那张脸可以说刻骨铭心,对先生的言语也是全盘吃下,连尝也不尝,更不管自己消化不消化。 但先生的这个侄子就不太好。 他还年轻,因此有些沉不住气,见面前的大公子神色淡漠地只盯着婢女,声音就忍不住拔高了,语速也忍不住加快了。 于是袁谭再去看他时,惊异地发现那肖似的五官安在这年轻人脸上时,并不显得憨厚,而是显出了一种贪婪与算计。 这怎么可能呢? 参军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陈述出兵利弊,袁谭却只顾着盯他的五官看,仔细看过之后,终于很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那张脸根本不会让人觉得憨厚,是郭图长期以来刻意的控制自己的眼神、声音、语调、表情,将它变成了一张憨厚真诚的脸。 现在换了这个侄子,区别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 “……大公子?” 他摆了摆手,“你不如你叔父啊。” 参军那张脸一霎时就白了。 袁谭始终留在黄河北岸的原因很简单,郭图催他进兵的原因也很简单。 袁绍准备亲率大军南下,郭图不仅随军而行,而且还领了一支兵马,他也要同其他将领一起配合承担作战任务。郭公则先生需要军功,最直接的方式是打败陆廉,最简单的方式是劝他出兵,由他来断陆廉的后路,分担那支青州军的攻击。 这个设想也是袁绍所首肯的,他因此下令要他进兵北海,趁机拿下青州全境,这封文书被郭图润色过,写得声情并茂,既有主帅对属下的威严,又有父亲对儿子的期待。 但一贯听爸爸话的袁谭此时却迟疑了。 “我弟在何处?” 参军刚刚恢复过来的脸色又是一白,“二公子自然是随袁公一同南下的。” “我问的不是袁熙,”袁谭冷冷地说,“我问的是袁尚,袁显甫。” “公子年纪尚幼,自然……” “他也至弱冠之龄,当成家立业了,如何还称年幼?” 这个问题问得参军已经无法开口了,但他还是努力地将话题调转向了一个更有利于他的方向: “大公子!而今袁公南下,与刘备逐鹿中原,大公子为人子,当从父命!至于兄弟之争,何不待大势已固时,再行斟酌啊!” 药熬好了,婢女将那粘稠而滚烫的黑色药汁倒进了一个精致的陶杯里,小心端了上来。 整个帐篷里都是这股辛辣而苦涩的气味,但大公子眉头也不皱,一口接一口地将药汁慢慢喝了。 “谁的大势?”袁谭慢悠悠地问,“我家四世三公,诗礼名门,我为长子,竟还要同幼弟相争,你欲令我如何从命?” 这个话题彻底陷进了危险的泥淖里。 除了这一家子姓袁的,以及这几个姓袁的身边之人以外,谁能劝,谁又敢劝点什么呢? 但这个郭图派来的参军已经完全理解袁谭如此行事的理由了。 ——他可能是想表达他对父亲偏心的不满,父亲留下袁尚守邺城,已经足以说明一些事了。 恭顺的儿子应当沉默而顺从地听从父亲的命令,挥师南下,不计代价地攻打北海,吸引陆廉的兵马。 但袁谭已经变了。 这场原本实力极其不对等的战争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正在悄悄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进展。 但除了这个惶恐的参军之外,谁也察觉不到这一点。 陆悬鱼在全盘接收完青州的消息之后,决定将她与荀彧的谈判继续进行下去。 她是猜不到袁家那些复杂的爱恨情仇的,她只是直觉地认为,一定有什么事让袁谭犹豫了,观望了,而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如果我出兵西进白马,去打乌桓,”她有点好奇地问荀彧,“兖州能供给我粮草吗?” “蹋顿趁麦熟时南下,已洗劫了许多村庄,你若能进军官渡,夺回咽喉要道,便可缴获许多粮草,足够三月之用。”荀彧平静地说道。 “三月之后呢?”她问道,“黄河结冰,乌桓与冀州军都可以南下了,我却要腹背受敌?” “他已无余力,不如将军所想一般,支撑到今冬。”荀彧回到。 陆悬鱼直觉地认为荀彧说的是蹋顿,迷惑地皱起眉头,但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主语并不是蹋顿,而是曹操。 在荀彧看来,兖州的全面陷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需要做的两件事,分别是替他的主公寻一条去北方的路,以及替兖州生民寻一条生路而已。 他到底是做不成子房的。 第409章 第454节 对面的荀彧坐得很稳。 但她却很难像他一样不动如山。 荀彧像是一截已经烧尽的木头,焦黑的木炭中,只隐隐流转最后一点红光,用以证明他的心还没有死绝,他还有必须做完的事。 而她的脑海里有太多的事,她没办法一心一意将自己置之死地去考虑这件事。 即使她已经被说动,她想要先声夺人,进攻乌桓,她也有许多工作还要做。 比如说一个非常浅显的问题:长江是天堑,为什么黄河不是呢? 因为长江轻易是不结冰的,北方人想打过去,就一定得造船,一定得操练水军,然后才能过江——除非干脆把巴蜀拿到手,沿江向下,那也冷不丁能遇到一座钓鱼城,然后随便折一个大汗。 而黄河是每年到了冬季就会结冰的,挑个河面宽阔,两岸平缓的地方,你牵着马我挑着担就跑过去了。 所以游牧民族想打过长江通常要灰头土脸,但过黄河就跟过周日清早八点的马路似的。 她拿了官渡和仓亭津,仍然是要考虑将防线逐渐南移,不在东郡和袁绍死磕——于是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袁绍的主力在哪里? 冀州军主力还未见踪影,但东郡以北的百姓已经逐渐开始往北迁了,一座座城池也开始被加固,有流水一般的辎车运送往来,有数不清的参天大树被伐倒。 这一切都证明袁绍自己统领的十万大军已经快要到了——他们在哪里?他们的前军多少人,中军多少人,后军多少人?马步兵各多少?是分几路进发的?目的地都在哪里? 她还需要给田豫写信,请他继续加班加点,为兵士们筹备寒衣——这场春天开始的战争肉眼可见地不仅要持续到冬天,而且很可能要到持续到来年的开春。 这些之外,才是探查乌桓主力所在,制订一个攻打乌桓的计划。 ……她将自己整个人的重心都靠在了一旁的凭几上。 “你为什么不寻别人,偏要来这样为难我呢?”她忽然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抱怨。 “闻听将军有仁德之名,是真正的大汉股肱,因此才来相求,”荀彧平静地说道,“自在下渡河北上以来,见将军宽仁,不仅救护东郡士庶,亦如汉民一般对待鲜卑胡人,在下便知所言非虚。” 她愣了一下。 “大汉?我哪里是什么大汉股肱?”她立刻反驳,“我做这些事,根本不是为了大汉。” 荀彧看向她的目光温和极了。 “但将军所创造的,正是我心中的那个大汉。” 有风吹进帐篷。 荀彧的坐姿端庄而一丝不苟,即使清风吹起他的宽袖,他的目光还是那样坚定。 那不是一句恭维话。 ……可她确实也想不出自己做了些什么系统的,有谋划的事,她像个不眠不休,永远在前行的旅人,她不知道行程的终点在哪里,又哪里能系统地“创造”出什么东西呢? “将军见过农人春时耕种吗?” “……自然见过的。” “麦种被洒进田野,发芽破土之时,难道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声吗?” 那些鲜卑人还在缓慢地向着青徐进发,而在剧城的州牧府中,孔融刚刚从短暂的梦境中醒来。 他偶尔会做这样的梦,梦到一个颓唐又不安的自己,在一座陌生的,他从未去过的城中觐见天子。 天子巡幸下邳时,孔融是特地跑去觐见过的,他见过这位年轻的天子,他记得天子那苍白得有些失了血色的皮肤,以及温柔而审视的目光。 但在他的梦里,被冕旒遮住脸的天子面容极其模糊,于是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天子身侧的那个人。 那个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矮个子男人似乎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敏锐,当他察觉到孔融的目光时,他也立刻冷冷地看了过来。 当他的目光犹如实质,触及到孔融时,孔融的身体立刻就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记忆中所有恐惧的过往,为贼所困,只能向平原刘备求援的过往;袁谭攻伐,只能请陆廉来击退敌军的过往;那些虽据一郡,却无一城愿伸出援手的过往,一瞬间都向他涌了过来。 在短暂梦境的最深处,在即将被血渊吞没的最后一刻,孔融总会本能地问自己:他所学得的一切,有什么用? 当他从梦中醒来,这个面白微须的中年人很快就将那个噩梦丢到脑后了。 ——他所学得的一切,是有用的。 学宫里的诸位士人正在等他,他们穿得很郑重,衣冠整了又整,绝不是寻常模样。 孔融补全并编撰了一本农书的残卷,其中结合了许多诸葛亮提出的,有理有据的新想法,又请了几位剧城附近的农人,由他们作为读者方给出一些修改意见。 今天这本书最后的收尾工作终于完成了,学宫的众人正是为此来向他道贺的。 “唉,唉,我有何功,值得诸位这样郑重?”孔融见了众人,笑呵呵地一一回礼,明明得意极了,却还不忘嘴上谦虚,“先祖能修订六经,我学问既疏,德行又浅,只能做这般粗浅之事,为诸君所笑耳!” “文举公说得这样轻巧,我等岂会被骗过?”有学士立刻反驳,“公废寝忘食,案牍劳形,为此书耗尽心血,都在众人眼里!” “不错,前有氾胜之督三辅种麦,而关中遂穰,著书立学,不过耕田收种罢了,今文举公修残篇,撰新章,除却耕田收种之外,又有肥田、灌溉、农器图谱,岂不胜过古人!” “文举公为撰此书,亲去耕种不提,还寻了许多农人来斧正其中谬误——” “也称不得是谬误,南橘北枳此言不虚……农人其中辛苦,哪里是咱们能说清的?公今撰此书,从此农谷栖亩,仓廪足实,天下人皆感文举公恩德啊!” 他们这些学士当中,有人原本是带了几分客气与恭维来道贺的,但此时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也不觉心中暗暗反思起来。 ——著书立传,当然著的是经学,是儒家经籍,孔融自己有那样一个祖宗,他当初放出口风来,大力改进印刷术和纸张,为的也该是印自家祖宗的书,或者是解释自家祖宗所著经典的书。 毕竟天下大儒里,就他孔融是孔子之后,理所应当一辈子就干这个。 但孔融嚷嚷了许久要写书,最后写出来的却是一本农书……这多少是有点让人始料未及的。 那不像是自视甚高的孔融会做的事。 ……要是陆廉有那个学问和那个功夫,大概写这东西的可能性更高一点。 这本书被学宫的学生很小心地取过来,用布包裹着,放进匣中,送去了印刷坊,工匠们立刻忙碌了起来。 他们识字不多,许多人甚至是在去年冬天受女吏的指点,学了几百个字的。 但这本书的生僻字也很少,它特意为了照顾农人的文化水平,措辞极其简单、明白、易懂。 那些农器也按照诸葛亮的建议,不仅画出了图谱,而且既画出了每一个零件的分装图,又画出了整个农具的组装图,力图做到有那么点儿缺心眼的木匠看上几遍也能琢磨明白的程度。 纸张没选什么精细而洁白的名贵纸,而是选了只要能看清字迹就好,粗糙一点也无所谓的便宜纸,于是这书的成本就进一步又降下去了。 孟岱向张郃开口就要两千万钱的贿赂,但这书算一算成本,排除掉孔融自掏腰包的人工费之外,大概也就三十钱一本,竟然同陆悬鱼当年在雒阳买到的一册饼子差不多。 先是剧城的市廛,而后渐渐流向北海东莱各郡县,再然后则是琅琊、东海、下邳、淮阴、广陵—— 直到从械斗中短暂平复下来的老村长辗转托人,花了三百钱买到了一本,立刻如获至宝地带回村中。 于是上徐村除了需要男丁轮班站岗,妇人轮班做饭提防下徐村的挑衅之外,又多了一项日程:他们每天都要拿出半个时辰,听一听族里那位最有学问,识字最多的长辈讲农。 什么样的农作物,该怎么种,种在什么地方,不同的土壤需要怎样不同的栽种时间,灌溉频率,肥怎么积比较好,又该拿来肥什么田,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刚开始这些老农是有点不服气的,这书是谁写的?是大儒?大儒会种地吗?大儒能将韭菜和麦苗分清吗?他写他的经书去不好吗?写个什么农书,指导谁呢? 但渐渐听下去,这些长年累月待在田里的人就渐渐服气了。 书里有些内容是他们所知道,有些却是他们闻所未闻的,还有一些是他们见到了,就要慌慌张张地杀猪宰羊去祭拜某一尊他们也说不清楚的神祇,除此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 嗨,这书写的,豆贱之时,还可以种豆肥田? 这个犁,这个犁怎么还是弯的?掉头很容易?!三叔不是木匠吗?!快安排做一个! 沟灌和畦灌都是什么玩意儿? 以往听说过“翻车”,原来是这么个东西!那它到底是如何刮水上岸的? ……藏起来藏起来!这书咱们可得藏起来!千万不能让下徐村那群牲口知道! ……我知道咱们这里的水够用了!就不乐意让他们知道! ……这书是谁写的?咱们给他也立个像吧,开春时拜一拜!这不比那个不打雷的小陆将军灵验多了? 凡是阀阅世家,都有本事将自己的学识品行慢慢吹到天南海北,人尽皆知,就像陈寔遇了贼,赶紧给儿孙们叫来,造了一个新典“梁上君子”,而那个贼也极其配合,不仅跳下房梁请罪,还跟着这典故一起流传了几千年。 但黔首们就没这个本事了,他们想知道点新鲜事总是很不容易的,想知道些关于农业的新发明,新创造,就更不容易了,就像“翻车”这种最初的水车是汉灵帝时就有的,但直至现在,这些老农才终于通过图谱看明白它是怎么造出来的。 看明白了,就好办了!上徐村外还有另一条河呀!就是河低地高,没办法引过来! 造一个这东西试一试成不成! 这位族中宿老的讲农课堂开了半个月,听课的一天比一天多,直到有人在后排的学生里发现了戴着斗笠,又用布蒙了脸的下徐村村民。 ……虽然那几个下徐村的被上徐村的追着打了快十里地,几乎个个鼻青脸肿,差点没能全须全尾地回村,但他们回到下徐村时,还是受到了英雄一般的待遇。 ……因为上徐村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第410章 荀彧来寻陆廉的事,夏侯惇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们因此有过一场不愉快的对话。 那时的鄄城和陆廉曾经见过的模样大不相同,街道上再不见拿着纸鸢跑过的稚童,也不见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妇人。 在无穷无尽的战争中,这座城池已经变得萧条而寥落。市廛里的商品少了很多,那些从冀州来的牛马,凉州来的挂毯,交州来的香料,一样样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些农产品、纺织品、手工艺品,种类很少,价格也很高,一个几十钱的藤筐现在就要卖到百钱不止,而粮食的价格就更高些。 这很不正常,因为这是秋天,寒冬尚未到来,粮食才刚刚被收割,街头巷尾已经有饥民慢慢地走过,一边走,一边张望着什么。但他们很少有得逞的时候,那些客舍也萧条得紧,既没有客人,也没有剩饭剩菜可以丢出来给他们吃。 但饥民仍然是少数——因为鄄城已经几乎没有成年男子了。这旷日持久的大战放干了兖州人的血,甚至连士人都有蓬头垢面,醉倒街头的。 将家里的最后一坛酒打开来,喝个痛快吧!他们会这样嚷嚷:呜呼哀哉!不管谁输谁赢!咱们都死定了呀! 荀彧离开鄄城前,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他因此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寻一个人来,救救这片已经流干了血的土地! 夏侯惇当然是不同意的,就像陆廉出征,田豫准备卷铺盖跑路给大公子当会计去,就算孔融诸葛玄不拦着,太史慈也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文若此去,是为寻陆廉不成?”夏侯惇逼问道,“你岂不是要令兖州上下,离心离德?!” “未知元让所说‘兖州上下’,究竟为谁?” “前番天子降诏,已是人心惶惶,若今番再请陆廉出兵襄助,士人岂不离心!” 荀彧将手拢进袖中,注视着眼前这一片秋色。 这位因为征战而失了一目的曹操心腹虽然是个武人,却很好经学,荀彧来他府上几次,很喜欢他这整治得精雅清丽的庭院。有许多诗经上的奇花异草栽种在院中各处,流水潺潺时,又有暗香浮动。 但现下这座庭院里的奇花异草已经不见了踪影,夏侯惇命人将它们都拔了,种上了一些蔬菜,旁人看起来就感觉很接地气。 而荀彧看起来就不免觉得有些齿冷。 他清楚,他们都清楚,这座城池已经要走上绝路了,无论主公能不能赢刘备,他们的胜负手都已不在此处。 第455节 但夏侯惇还在认真准备,力求将鄄城打造成一座堡垒,以图来日。 那些经学的,风雅的,为人所称颂的东西都是表象,正如曹操也会触景生情,黯然落泪,写一首痛彻心扉的诗赋,写过之后,依旧不能改变他冷酷的决断。 荀彧看清楚的,难道旁人就看不清吗? “元让以为阻了我,兖州世家其心便不散么?”温文尔雅的俊美文士冷笑一声,“也实在高看了我!” 夏侯惇语塞了一会儿,忽然声音变得愤愤然,“文若为主君股肱,你若去了,军中将士又当作何想?!” “主公不会令他们知晓,”荀彧声音淡淡,“乌桓南下之事,恐怕军中亦是一无所知。” 若寻常时节,他二人立于廊下,讲起这样前途暗淡之事,周围该是静悄悄的。 但草丛里的秋虫嚷得大声极了,它们仿佛知道自己就快要开启新一轮回的生命,因此大声欢唱,迎接即将到来的那个寒冬,以及提早歌颂总会到来的春天。 但那个春天不一定如所有人的意,荀彧想。 因为夏侯惇已经转过身,冷冷地望着他,什么话也不说,但荀彧立刻明白他那目光中藏的东西了。 “你能救兖州生民吗?”荀彧问。 夏侯惇沉沉地望着他,“我不能。” “那你能杀了我吗?” 这是夏侯惇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荀彧不是那等沽名钓誉,附庸风雅,却又百无一用的士族,在夏侯惇眼里,这位被主公认定为股肱的文士几乎是他心目中士人的完美典范,事上以忠,待下以诚,如冰之清,如玉之洁——不独他一个,自主公以下,人皆敬服。 所以他怎么可能杀这个人呢? 但这种几乎被荀彧全盘掌控的对话令夏侯惇感到极其不自在。 他几乎是蛮横的,也是不假思索的,忽然狠狠地开口,“君此去欲另择明主耶?” 随着他的话音起落,似乎有风自这座庭院卷起。 树木簌簌作响,草虫也短暂地沉默了。 但荀彧不曾沉默,他一点也不因这无礼的猜测而失态。 “欲令我背弃主公,有死而已。” 荀彧过河的消息没有传到蹋顿那里,但他还是收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说有并州骑兵渐渐出现在官渡附近,他们跑得很快,但往来多了,乌桓人留心了,自然就能留下一两个。 于是陆廉的消息就一并传到了这个乌桓大单于这里。 这个年富力强的男人正在自己动手切一条羊肉,他的吃法和中原人很不同,他是不屑什么烤羊或是炙羊之类的美味的,他这几日打猎的收获颇多,心情很好,因此特地向厨子要了一只羔羊杀来吃肉。 血淋淋的羔羊肉切下来一指头厚,一片就是一盘,蘸一点盐直接吃,厚实又新鲜的血腥气在口腔中炸开,这是许多汉化的乌桓人也不太能享受的美味——但蹋顿吃得很香,要不是袁公嫁过来的宗女见了这东西就呕,他还很想请袁公试一试呢! 当他手下的一个头目进帐,并告知了并州骑兵的动向时,蹋顿一面继续吃,一面含糊地问:“陆廉?”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蹋顿将刀子丢在一旁,一面唤奴隶端盆来,一面同自己手下聊了起来。 “我取道官渡,避她一头,她便以为我怕了。” “也说不定是想为那些兖州人做主,”头目笑道,“人人都说她是个活圣人哪!” “什么圣人,就是个任性的小姑娘罢了,”蹋顿不以为然,“她若输上几场,还能不能当这个活圣人?” “自然是不能的,”头目说,“但她未尝一败。” 这句话起了作用,蹋顿将那双粗大而布满茧子的手从盆里捞起,从一旁取了细布,沉默不语地擦拭着。 他看起来很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但细布丢进盆里时还是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陆廉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圣人还是小人,对蹋顿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但她有百战不败的名声,这就很有意义了。 这是一道人人都不想面对,但必须要面对的沟壑,但跨过去的一霎时,就不仅仅是跨过一道沟壑了——那就是名垂青史!打败陆廉,就打败了此世无双的名将! 头目看了看他的神色,犹豫又犹豫,还是决定开口。 ……被单于骂一顿没什么,但对上陆廉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 魁头和骞曼当初也嚷嚷过自己是檀石槐的子孙,日夜兼程越过他们南下扑进东郡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劲头大有斩了陆廉热热身的架势! 现在怎么样了,还不是死的死,废的废,夹着尾巴回草原了? ……所以这事,不能太要面子! “单于,要不咱们暂避一避?” 蹋顿紧紧皱眉,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但那隐隐藏着怒气的眉宇忽然又舒展开了。 “我怕陆廉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吓得跪在地上,甚至特意将屁股撅高等着他上脚的头目,“我怕陆廉吗?” 没等面前这个汉子绞尽脑汁地想出一句话,蹋顿又开口了。 “我当然怕啊!”他嚷道,“咱们避她一头!明日就起营!明日就起营!咱们躲回河内去!” 头目吓傻了,偷偷地抬头,想看看自家大单于到底犯了什么毛病,还是自暴自弃不做人了——但大单于看起来根本没有自暴自弃的神色。 他嚷过之后就静了下来,神色淡然地望着帐外。 乌桓军出征之前,他曾去邺城觐见过袁公,袁公欣悦,亦以酒宴款待了他,席间也有许多河北名士,都待他和颜悦色。但他印象最深的是席间谈起陆廉,有位姿容俊秀的年轻文士笑着说,陆廉也未必是不可战胜的。 ……那要如何战胜呢? 那个玉树生光般的青年说,如果一个人只吃一种食物,他的味觉就会变得迟钝,那么一位百战百胜的将军会不会出错呢? 她会不会因为不断取胜,不断击败敌人,而对于敌人的反应变得迟钝起来呢? “今晚升帐,”他说道,“把乌延、楼班、苏仆那些人叫来,由他们去迎战陆廉便是!” 头目大吃一惊,“他们那般驽马劣弓!哪堪驱驰!单于若要迎战陆廉,小人愿为前军!死也不能堕了咱们乌桓人的威风!” “谁要你去打这个硬仗!咱们明天缓缓向西撤便是,”蹋顿笑道,“陆廉若来,咱们跑了便是!她追,咱们就逃,看谁追得上谁!” 第411章 秋风渐起。 太史慈的兵马度过了仓亭津,来到濮阳城西,与臧洪、张邈、张辽、赵云等汇合。 这感觉很奇怪。 因为太史慈所率领的,是一支令她感到有点陌生的兵马。 她始终记得第一次征兵是在博泉,她招了五十个兵,没有一个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甚至连吃饱了饭,看起来没那么营养不良的都没有,他们憔悴而惊恐,贪婪而怯懦。不用说一场真正的大战,甚至于只是泛泛的练兵,都能令他们不堪忍受。 后来二爷看不过去,从自己的部曲老兵中抽出一部分,成为她军队中的骨干,而后她又得到了一些博陵郡的郡兵俘虏,于是她真正称得上军队的三百步卒产生了。 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吗? 久到那些老兵多半都不在了,但剩下的基本都是这支军队里的中级军官,被家乡父老所羡慕。 她还记得那些士兵没有固定颜色款式的衣服,他们当中的体面人基本是布丁叠补丁的,不体面的会打赤膊,会光腿,会像个乞丐一样,满不在乎地将饭碗和铺盖背在身后,拎着一柄质地粗劣的长·矛,站在她身后。 那时她是个只有三百人的小将军——其实自称“将军”多少有点勉强,但她回头望一望,就会觉得已经拥有了整个未来。 太史慈领了两万兵马来到她面前时,完全是另一种陌生的景象。 那些士兵穿着领口袖口都染了红边的衣服 ,举着旗帜自荒原上经过时,如同一片片的红云。云层中叠出层层雷电般的光,于是远望的人便会恍然大悟——那是刀枪剑戟的寒光啊。 那真是一支威风凛凛的大军,士兵们各个都那样强壮,精神抖擞,盔明甲亮,因而带领他们的那位将军就显得更加凛然英武,仿佛是精钢铸成一般,不可战胜。 这支兵马来到陆悬鱼面前时,营中许多士兵都跑出来看热闹,毕竟这是他们的友军,友军看起来这样强悍勇武,那肯定谁都是很高兴的。 司马懿也不躺平了,他也跑出来看。 他不是来看这支兵马的,他是来看陆廉和那位领兵而来的将军的。 在他看来,陆廉将这样一支军队交给一个与她毫无兄弟宗族关系的武将,并且毫无节制之意,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她要如何保持对这支军队的掌控力?她要如何提防太史慈和田豫私下串连,阴谋夺权的可能? 这样一支军队来到她面前,这样一支着意打扮过,甚至可以说耀武扬威的军队来到她面前,可陆廉的脸上甚至一丝警惕与戒备都没有,她站在辕门下,兴致勃勃张望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没心没肺的杀猪匠。 但司马懿的警惕心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替她统领这支兵马的人已经来到她面前。 这位英武的将军匆匆下马,小跑上前,微笑而两眼闪亮地望着陆廉,虽然只是行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礼,司马懿却立刻察觉到眼前这一幕与他想象中有极大不同。 “田国让刮了我那么多钱,”陆廉感慨一句,“到底还是很值的。” 太史慈回头也看了一眼,“除却兵甲粮草这些辎重外,还带了几千万钱呢。” 于是陆廉短暂地沉默了。 “……做什么用?” 太史慈笑呵呵地,“国让说,留作将军犒赏三军之用。” 两旁已经有人上前同太史慈打起招呼,连司马懿也被拉出来介绍了一下,场景热闹极了。 当司马懿走上前来,与太史子义将军见礼时,这位将军的目光从他身上轻飘飘地打了个转,又看向了陆廉。 这是个多余的小动作,但异常敏锐的司马懿不仅察觉到,而且恍然大悟了。 陆廉很年轻,但并不是什么姿容美丽的年轻女郎,她的容貌寡淡,最多称一句清秀,再加上有这样的战功,在司马懿看来,青州军应当是个野心勃勃,充满了竞争与向上攀爬的欲望的军事集团,不掺杂多少个人感情在里面。 ……但现在他多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尤其是看到对于太史慈那相当热情的眼神,陆廉却好像习以为常一样,细想起来就更不可思议了。 大家落座吃饭喝酒,为太史子义将军接风洗尘,荀彧很有分寸,略沾了沾酒杯就离席了。于是这群武将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聊一聊接下来的动向。其中张邈似乎感觉很不安,一候着荀彧离去,立刻发问: “将军若往官渡而去,可需我等在后接应?” 陆廉愣了一下,“二位张公只要助臧子源留守濮阳便是。” “可……” 张邈又动了一动时,司马懿寻机便开口了,“袁绍当初与公孙瓒争夺幽州时,发兵神速,而今虽未知动向,不可不防。” “只要诸位守住濮阳,便守住了仓亭津,也就守住了这一条退路,”陆廉笑道,“他数月间急切不能攻下,到时河水结冰,咱们也就可以撤往兖州了。” 第456节 “既如此,将军何不以逸待劳,偏要应荀文若之意,攻打乌桓呢?” 陆廉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因此没有回答张邈的问题。 青州离东郡不过数百里,但却好似已经离她很远了,远到田豫就快想不起她的模样。 他似乎根本也没想。 他将府库中的布帛都取了出来,分给北海郡的妇人们赶制冬衣,并且要求下属的小吏验收时一定要加倍小心,不许以次充好,更不许偷偷藏下布料,将士兵的冬衣裁剪过小。 除此之外,东海、琅琊、东莱几郡的各项军需物资还在源源不断地向着剧城汇聚。 他忙得宵衣旰食,想不起来陆廉的模样,再正常不过。 但小吏们却会在私下偷偷地说,使君深居郡守府中,外间点卯打更之事与他无干,为何批写公文时,听到更夫敲着焦斗走过,就要发一会儿呆呢? 有年轻小吏趁着递送公文的间歇,悄悄问起过这件不起眼的小事,这位堪称陆廉的“我之子房”的年轻使君愣了一下。 “我只是想起未及弱冠,出仕平原县丞时,曾待更夫十分无礼,”他笑呵呵地说道,“还好他不计较,因此每每念及于此,总自觉有些羞愧。” ……这是什么怪话,莫说现在田使君已是两千石的贵人,便说一个县丞,那与更夫黔首自然也是天上地下。 但立刻有老吏一脸恍然,拉扯着同僚走开,留使君自己在那里出一会儿神,再继续案牍劳形。 他的思绪偶尔会跟随北海郡的秋风而起,飘飘渺渺地去往北方的平原。那里已经是袁谭的大本营,城墙是反复加固过的,士兵自然也是气宇轩昂的,不比他们从前在那里,为了省下几个钱,他竟然能背了几十斤的竹简追去博泉,分了二将军和她的钱走不说,连那几个小金饼也不曾留下。 现在他经营北海许久,总算攒下了些许家业……也不知她行军在外,宽不宽余? 朝霞将黄河北岸这片平原照亮时,红云一般的军队也将要拔营启程。 在那仿若薄雾的淡红色光晕中,荀彧上前了一步,引得马上的陆悬鱼愣了一下,以为他要说些什么高深莫测的话,毕竟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这人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反正不管她听得懂听不懂,他那个名士的人设是不倒的。 但荀彧只是仰起头看向了她,而后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 ……这人心里想些什么,她是一辈子也不能懂了。 当陆悬鱼的军队一路向西时,与之前很肖似,她很快就遇到了一些零散的乌桓部族,这些小部族和鲜卑人的感觉很像,驽马,破衣烂衫,粗劣的武器,其中很多人甚至根本不骑马,就浑浑噩噩地跟着过来,把东郡这点能抢到的东西再抢一遍,抢不到的就干饿着。 一见了她的兵马,这群乌桓人立刻撒丫子开跑,而且跑得半点不似演戏,都是真心实意地四散而逃 “蹋顿大单于不许我们同他抢船!”那些乌桓俘虏立刻嚷嚷起来,“他自己吃得可饱了哪!我们又没吃没喝,总得想点办法!” “他的兵马可不像我们这样!他有数千匹战马!各个膘肥体壮!” “膘肥体壮?”有亲兵不相信地笑了一声,“那怎么不来同咱们将军决一胜负?” 一群俘虏缩头缩脑,但她倒是回答得很快,“东郡的粮食早已收尽,他们如何肯来?你看这些乌桓人,哪里有粮食,他们去往哪里。” 哪里有粮食呢?至少要到陈留吧? 这一路遇到的乌桓人很多,但有一战之力的却堪称寥寥,他们就好像是被蹋顿随便丢出来的炮灰,想怎么打一顿出气都可以,于是渐渐旳,她还不曾察觉时,行军速度悄悄加快了。 这不是她自己的意图,但军队也不是由她自己一人组成,那些从上到下的将士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道理。但不管怎么样的道理,顺风仗总是人人都爱打的。 ——乌桓人很菜,蹋顿很肥。 当这个想法不知不觉刻进士兵们的头脑中时,他们自然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直到陆悬鱼离官渡只有五十余里时,她才猛然察觉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412章 官渡毕竟不是大漠,乌桓人与鲜卑人也确实有些习性相似。 比如说双方都有骑兵,但人数最多的兵种仍然是步兵,他们与平民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是族中青壮年男子,尽皆充入军营,于是他们也自然带上了大量奴隶,甚至还有一些妇人,用来承担运送辎重等劳役。 这样的前提下,再加上双方都派出大量斥候,想要像当年的匈奴那样隐藏行迹就很不容易,因此陆悬鱼没有花很久的时间和力气,就追踪到了蹋顿的主力。 他的主力并未渡过黄河,甚至还从官渡继续向西缓缓撤退,走得不快,但考虑到双方的距离,再考虑到双方的人数,这种行为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他不愿意与她交战——这是听说这个消息后,绝大多数将士的反应。 这岂不是太正常不过了吗?他们在埋锅造饭,吃过一顿朴素得没滋没味的晚餐后,一边对着夕阳打嗝放屁,一边这样议论纷纷。 “咱们将军可是威名赫赫的陆辞玉将军,”有东莱兵这样评价道,“莫说是这群胡儿,我看袁绍也未必敢来哪!” “不错,他必是怕了,想避过将军一头,”于是也有北海兵跟着分析起来,“你们记不记得,咱们来时曾见过路上那些鲜卑人?看他们被将军打成了什么模样!” “况且你们再想想,那时将军身边有谁?” 那个老兵抛出了这个问题后,一群青州兵立刻心领神会地拍拍肚皮,“是那群兖州人哇!” “那群种地的、放牛的、赶车的、挑粪的,他们哪里会打仗!”老兵大声说道,“将军带着他们还能大破鲜卑人,现而今咱们来了,岂有不如他们的?蹋顿见了咱们,怎么不跑!” 听了老兵都这样笃定的语气,新兵立刻也就跟着遐想起来——将军何以行军这般谨慎哇,是怕咱们跑不动吗?每天再多行十里!不!二十里!咱们也能吃得住!咱们这些人难道是怕辛苦的吗?! 他们脚上确实曾经走出过水泡的,白天磨出来,晚上就要挑开,一层叠着一层,逐渐就成了脚上的老茧。 从北海一路走到官渡是什么概念?这可不是容易之事——他们长途行军,确实也有些疲惫,但心里确却是火热火热的。 那些老兵家里已经有了田产,儿子的聘礼,女儿的嫁妆,父母的寿材,一样样都攒了出来,每每回乡,都有说不尽的热闹与荣耀。 因此新兵们也就渐渐眼热起来,他们可没有这样的家产,因此想建功立业的心,比谁都胜! 于是有人心思活络起来。 “青牛,你不是有个同宗的兄长在中军营?”那人拽了身边正在抠脚的年轻人一下,“要不,你替咱们寻了那位贵人,说说话?他可是能见到陆将军的人哇!” 陆悬鱼还在帐中盯着分辨率非常马虎的地图看。 十年前她曾经路过这里,带着同心、陆白、四娘、小郎、阿草,还有李二从这里经过,那时她见到的是满目荒凉,路边的长草里时不时都能见到白骨。 她会四处走一走,猎些飞禽走兽来填饱大家的肚子,或者用打来的猎物去附近村庄换一点粮食吃。 ……这活一般就得李二来干,因为她在陌生人眼里总是不讨喜的。 ……但也不能完全让李二来干,因为那些已经非常凋敝的村庄里剩不下多少淳朴善良的人,他们见了这一群妇孺,也常会起些坏心。 但那些村庄在胡人反复的收割中已经彻底消失了,而她即使努力回忆,也无法描绘出一张完整的郏城周边地图。 于是她在防守反击当中特别有用的脑内三维地图技能就没什么用了,这里完全是开了战争迷雾的。 乌桓人的主力在缓缓后撤——这是真的,但仅凭这一点是无法得出有价值的结论的。 他为什么会后撤,因为粮草吗?因为老家出了什么事吗?因为曹刘在豫州的战争已经分出胜负了吗?还是因为他得到了袁绍的命令,准备整合兵力,共同发起攻击呢? 她盯着地图发呆的时候,帐门口轻微地传出了一些说话声,声音很低,但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赵六在和端着餐盘的小五嘀嘀咕咕。 过了一小会儿,小五似乎被说服了,将餐盘递给了他,于是这个粗手大脚的亲兵端着那一碗汤,一碗饭,还有一碟咸菜就进来了。 “什么事?”她问。 赵六吓得手一抖,餐盘里的汤碗就差点落下去。 她手疾眼快地伸手端起了那碗汤,避免了惨剧发生。 “将军如何得知?!” “我当然知道,”她又问了一遍,“究竟什么事?” 赵六站在她面前,看起来很是苦恼,很是羞窘,但苦恼中又有一丝盼望,羞窘里还有一丝得意,这副神情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磨磨蹭蹭进来是做什么的。 “将军,咱们前几日走得是极快的,现在忽又慢了下来,这如何能够追上乌桓人?”赵六搓了搓手,“将军?” 她端起饭碗,“你也觉得蹋顿是惧怕我吗?” “我们将军天下无敌!”赵六想也不想,声音洪亮地吼了出来! ……这个饭碗就差一点掉地上。 两万人的军队行军时是非常不便的,一千人一座小营,五千人一座大营,这就是四座大营,还不算辎重营与民夫营。因此出帐望一望,连绵不绝的帐篷与栅栏似乎一眼望不到边。她想寻太史慈和张辽说说话,要么找人去他们营中唤他们过来,要是人家在巡营呢,一来一去就得天黑。 她就机智地跑过去了。 ……太史将军还没吃饭,刚洗过澡,整个人湿漉漉的,脸也红彤彤的,见到她就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辞,辞玉何来?” “蹋顿一路躲,我一路追,这样行军,我心里不踏实,”她说道,“想寻子义说说话。” 太史慈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刚想说点什么,一瞥见她身后的张辽,又立刻调整好状态了。 “将军莫不是担心他设伏于途?” “他也许是在路上埋伏,也许是想要寻一个决战的好地方,”她说道,“总归不是惧我。” 他走得很慢,但并不慌张。斥候们又报告她说,蹋顿行军时颇为仔细,无论辎重还是民夫,都不见分毫散漫,虽然比不上中原这些诸侯们的军队,但已经是难得的军容肃整了。 比起乌桓人,鲜卑已经衰落之至,魁头和骞曼都还想跟她较量一下,何况是乌桓最为强盛的蹋顿大单于呢?他这样行军,怎么会没有野心呢? “既如此,将军或可谨慎行军?” “若是咱们再这样缓行,多半军中会有怨言,但这也不算什么,子义治军我是放心的,”她说道,“我只担心蹋顿在等一个时机。” 行军时再如何谨慎,这几万人是绝不可能踩着方阵前进的,他们一定要变成一字长蛇,于是前后军之间隔个几里地都是常见事。 “若蹋顿设伏于途,”张辽忽然说道,“多半要有骑兵接应。” “而且须得是一支能令我首尾不得相顾的精兵。”太史慈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再考虑一下袁绍的骑兵,她也明了了。 “文丑,或是鞠义。” 蹋顿的确在慢吞吞地同她兜圈子,这支乌桓主力穿过一片大泽时,甚至因为蚊虫与泥泞多出了不少病号和伤员,这些人当中一部分还能继续坚持着前进,还有一部分不免就要被抛弃于野。 比起陆悬鱼的兵马,他的手下自然抱怨的人更多,但这些声音丝毫差传不进他的耳中。 大单于虽然是个粗豪仁义之人,但也不是没有雷霆手腕,谁也不想挑战他的权威,因此乌桓人至少在他面前还是保持了乖巧的沉默。 但外表粗豪的蹋顿比谁都精明清醒。 他这样耐心地等了很久,每天都仔细地听取斥候们的回报,然后对身边之人感叹:“陆廉行军果然整齐有度,她要是愿意来依附我,我这些儿子她随便挑!” ……这个话就不太好接。 但蹋顿还在继续赞叹,“她若是愿意来教一教我如何行军,如何排兵布阵,我这些儿子也随便她挑!” 心腹终于听不下去了,“陆廉出身卑贱,哪比得过袁氏女呢?大单于同袁公联姻,来日所获岂止兵马数万!” “这话自然是不错的,”蹋顿笑道,“但总归要胜过这一场才有来日。” 第457节 袁公的兵马还未见踪迹,陆廉可是追着他一路跟了百余里。 他这句半真半假的抱怨似乎起了效力,因为下一刻就有亲随进了帐篷: “大单于!文丑将军有信至!” “有信至!”蹋顿骂道,“有信有什么用,他的骑兵呢?” 但大单于的抱怨第二次灵验了! 他看完这封信,一骨碌就从毯子上爬起身,满脸激动地高喊,“升帐!升帐!咱们不躲喽!” “大单于?!” 这位占据并州的乌桓大单于叉着腰哈哈大笑,“陆廉有神兵,咱们乌桓人的长刀也未尝不利!” 第413章 正面战场决战通常需要双方有一点默契,才能开始。 这个“默契”指的自然不是交战双方有什么友好的认知,毕竟战争本身就是解决矛盾的最后也是最暴力的手段。“默契”指的是,如果一方只想逃,那么另一方想追是很不容易的。 骑兵自然能追上,但除了袁绍之外,谁也拿不出上万骑兵的家底,而对方一旦有了防备,你上骑兵我也上骑兵,你没有步兵我还有步兵,那到时损兵折将还是小事,折损了最宝贵的骑兵就得不偿失了。 但追逐不会是无限期的,战线越拉越长,补给线也就跟着越拉越长,总有一方坚持不住,总有一方粮草尽绝,总有一方军心涣散,又或者是援军来到。 因此只看地图的话,蹋顿在跑,陆悬鱼在追,但如果理解了这种战争关系,就会意识到,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们俩其实是静止的。 他们都在等待,等一个双方都忍不下去,双方都觉得自己胜算尚可,双方都已尽最大努力做好准备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即将到了。 两万兵马扎营时很不容易,但行军时难度更要超级加倍。 前军和中军经常不会摩肩接踵,脚尖对脚跟那么走,中间总要相隔一点距离,这样可以在道路状况良莠不齐的古代提高效率,避免堵车引发大混乱,也避免士兵们挤在一起,一旦被突袭就全军都无法在短时间内进入战斗的困境。 尤其现在士气十分高涨,前军又多选锋勇士,一天走个几十里路不在话下,这条兵线就渐渐地越拉越长,越拉越远。 蹋顿的伏兵正是在此时出现的。 他们是蹋顿从此处撤离时故意留下的,藏在附近的一处小山谷里,被陆悬鱼的斥候给忽略掉了。 之所以忽略掉他们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处小山谷不见炊烟,谁能想到里面藏了人,而且还藏了数千人呢? 但蹋顿的确在这里藏了一支精兵,这些乌桓人都是他的族人,他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因此能够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在十几天里不曾生火造饭。 ……不过事后陆悬鱼复盘时觉得,还是乌桓人的生活习俗和汉人差太多了。 ……谁能想到他们不仅带了干粮,还带了牛羊进谷,然后就着生牛羊肉吃饼子啊! 但他们的确就是这样,一边茹毛饮血,一边向着她的军队发起了决战。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不冷不热,土地紧实,最适合行军不过。 赵六走在队伍里,心里却不是没有嘀咕。 ——将军听了他的劝!加快了前军行进的速度呢!这多稀奇啊! 将军平时是个很温和的人,从不无缘无故打骂士兵,甚至军法官行刑略重些的,她都要亲自听一听看一看,确保不会有士卒被欺凌,这确实是真的,军中将士也因此十分爱戴她。 但她不是一个优柔寡断,被士卒所裹挟的人。 将军一定是有自己想法的,赵六想,将军听他讲完话,笑呵呵地让他回去时,虽然没有训斥他,责骂他僭越,但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听从劝说的意思。 但她的确是加快了行军速度。 并且那天是他偷偷同将军讲了这些话的事,也一并传了出来。 赵六一下子成了中军营炙手可热的红人,明明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黔首,没跟着将军之前大字都不识一个,这样的粗人!竟然这样得将军看重! 于是风言风语一下子就传出来了,有人说赵六与将军祖上是连过宗的,又有人说赵六和将军是同乡,还有人说其实将军秘密在营中安插了些监察使,当她的眼线,替她监察上到军官,下到士卒的大事小情——你看赵六,他不就是个明明白白的活例子吗! ……除了赵六那张黝黑带疤的方脸实在没办法和将军身边的美貌郎君相比,因此无法传出这种这种流言之外,剩下能传的基本是传遍了。 赵六在营中的地位一下子变了。 他是将军的亲兵,地位原本是不低的,但这一下,竟然被抬到了一个他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位置上! 军官们见到他都会勾肩搭背,亲热异常不说,还会称兄道弟,甚至拐弯抹角地询问他家中有几口,儿女是否婚配。 寻常兵卒见了他,那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噤若寒蝉,屏气凝神,见他走来,立刻靠边儿站给他让出一条路不说,脚尖都带着颤哪! 这样的境况让他感到飘飘然,又无端生出了些隐秘的担心。 ……将军难道真是因为他的“谏言”而下令加速行军? 他讲那些话,并非有什么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只是家乡儿郎们求到他这,他一时冲昏头罢了。 如果因为他的主意,行军途中出了事,可该怎么办呢? 车辚辚,马萧萧,大军还在继续前行,尽管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走了这么久,仍然不免令人一身是汗。 当然,赵六是不用自己用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的,早就有人殷勤地递来细布——于是这种殷勤就更令他感到不安。 仿佛是为了应验他的预感,在他踟躇着接过那块细布时,后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 “那是狼烟!” “有敌袭!敌袭!” “后军遇敌!” 赵六愕然地抬起头时,发现远处的平原上升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狼烟。 一丝风也没有的这个初秋晌午,滚滚黑烟由远及近,伴着金钲的急响,向着他们而来! 狼烟当然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当蹋顿的游骑见到笔直的黑烟冲天而起,这支一直在缓慢行军的乌桓兵马突然后军改前军,全军调转方向,向着汉军扑了过去! 蹋顿的伏兵并不令陆悬鱼感到惊讶。 她早就意识到这一点:蹋顿一定在等什么。 当这支伏兵出现在山脚下,并且迅速地向着后军而来时,军中引起了一片骚动。 “结阵!结阵!”有军官骑在马上,大声地指挥士兵从土路上跳下,在路边已经荒废的田野里迅速排开阵势。 “咱们在这里结阵?” “咱们不回头去援救后军吗?” “结个什么阵?这里哪有什么人哪?” 新兵这样议论纷纷,尽管畏于校尉们的威势谁也不敢大声质问,但多多少少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伍长、什长,或是队率。 但这个问题令他们的顶头上司也不知如何回答。 后军多辎重粮草,对于这样一支长途跋涉的军队来说,救后军等于救辎重,救辎重就等于救自己的肚子,他们因此感到惊慌,并想要立刻回援数里之外的后军。但在太史慈令行禁止的训练下,他们仍然保持着绝对的信任与几乎堪称严苛的军纪,就这样充满迷茫地开始干活。 前军也有马车,马车上装的不是粮草帐篷那些扎营物资,而是他们的武器。士兵们在行军时不会全副武装,他们随身携带的要么是不容易放在车上的长·矛,要么是一秒就能从刀鞘中拔·出的环首刀,其余武器多半会放在缁车上,其是其中的腰引弩与铁质兽头长牌。 ——这东西好是好哇,就是忒贵!田豫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里,除了战马与甲士外,就这个最值钱! 五千前军就这样开始忙碌起来,排队取自己的武器,再在军官的大声叱骂下跑到原野上找自己的位置,偶尔也少不了你踩我一脚,我绊你一跤的慌张事。 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很快就将阵结好了。 就在荒无人烟的,被收割过的田野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列队,站好,向西。 ……太阳有点晒。 ……也不知道后军怎么样了。 ……他们在这里傻站着,就很尴尬。 士兵们用眼神偷偷地传递他们的想法,以及对制定这个战斗计划的高级军官的不信任。 ……这肯定不是小陆将军的命令,小陆将军断然没有这么蠢。 ……也不会是咱们子义将军的命令! ……可能是赵子龙将军的主意? ……但不应该呀,幽州人是这么打仗的吗? ……那,那肯定就是那个并州人!或者是那个新来小陆将军身边,昼伏夜出的坏家伙的主意! 这样的嘀嘀咕咕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在某一个新兵想举起手,请求队率允许他出列,寻处树后解手时,他的计划被一阵无情的马蹄声打破了。 “……她竟在这里等我?” 左右看了一眼,然后一起将目光投向这位披发科头,胡人装束的乌桓大单于身上。 蹋顿一点也没察觉自己说了一句有点歧义的怪话,他只是颇有些震惊地望着远方那堪称森严壁垒的军阵。 那不是匆忙在路边迎敌的军队能做到的!看那整齐的盔甲!看那森森寒光的长兵!看那狰狞着张开血口,满嘴獠牙的兽头长牌! 大单于扬起马鞭,指向了那只蓄势待发,以逸待劳的野兽,“她知道我要来?!”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身后的乌桓兵还没有全部赶到,而对面军中已经响起了低沉又雄浑的战鼓! 仿佛也被声声战鼓所激励,战火同样也从蹋顿的眼中亮了起来! “好个陆廉!她知我要来,却在这里等我——”他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兴奋与颤抖,“她也知文丑的骑兵将至了么?!” 第414章 蹋顿生得虽然粗糙了些,心思却并不粗糙。 他先示敌以弱,而后又在道中埋设伏兵,再传信于文丑,准备先将陆廉的兵马一分为二,再围杀殆尽。 为了能够实现这个计谋,他已经筹备许久,现在眼见一幕幕都按部就班地展开,内心的兴奋真正是无以言表!陆廉已入彀中,即使她能靠冠绝天下的武力逃脱,甚至带走一部分兵马突围,蹋顿仍然会认为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 因为此役之前,陆廉未尝一败,此役之后,不仅陆廉的名字将蒙上阴影,刘备军中也将因此而士气大跌。 这些美好的畅想无论从哪一个敌将心中生出,都会忍不住沉溺其中,但蹋顿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个冷静谨慎的人——他只这样稍稍地幻想了一下,然后立刻就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这片战场上了。 胜利不会因为他事前的谋划就轻飘飘落在手中,陆廉极擅应对野外战场,在伏兵刚出,收到预警时,她便立刻下令要前军结阵备战,足见是个极其警惕谨慎之人,不可小觑。 第458节 ——但这也令蹋顿内心划过一丝疑惑,她既这样谨慎,为什么行军时却不曾注意,竟令前军与后军拉开这样长的距离,给他这个决战的机会呢? 但这个问题应该是不重要的,他想,眼下他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当乌桓骑兵举起长刀与马槊,绕开正面,由两翼切进陆廉的军阵中,于是这支蹋顿部兵马终于同陆廉的前军相接时,蹋顿迅速地意识到,想赢陆廉的确是极难办到的一件事。 这支前军的核心是跟随陆廉南征北战十余年的先登老兵,即使面对蹋顿最精锐的骑兵冲杀,他们仍能不落下风,并且能够以队为单位,千人为大阵,百人为中阵,数十人为小阵的迎敌。 那些中原人肩并着肩,背靠着背,有人拉开弓弩射箭,就有人以长槊在旁护卫;有人上前刺骑兵于马下,就有人飞快地挥刀立刻补上;有人驾长车撞向乌桓人的战马,就有人举盾替他挡住前方射来的箭矢。 战局看起来非常混乱,他也已经成功冲垮了这支前军,但在激昂的战鼓下,无论是蹋顿还是他麾下的乌桓人,都立刻感受到了这支军队的战斗力。 这战斗力不仅源于这些汉人身材壮硕,作战勇武,更源于他们对命令的服从执行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高级军官在频频以旗语下令,那些命令从校尉到部司马,层层下达,最后到达队率、什长、伍长的耳中,如臂使指,流畅之至,仿佛他们根本不是遭受了一场突袭,而是在按部就班地应对准备已久的一场演习!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片田野上到处都是在厮杀的人,似乎互不相识,却真实地视彼此为仇寇,而在战场的两侧,从未见过彼此的两个人却在遥遥地望着对面。 蹋顿的骑兵冲散前军之后,步兵也终于到了战场,这些乌桓人甚至不需要大单于多讲几句提振士气的话,当他们见到阳光下蒸腾起的血气,见到铁甲与长戟反射出的寒光时,他们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场怎样的战斗,也意识到如果能够赢下这样一场战斗,他们将会赢得多大的荣耀与财富! ——况且这支汉军已经被大单于的骑兵冲出了口子,他们需要做的,不过是将那道伤口撕裂,放干汉军的血而已! 他们就这样呼啸着冲进了战场。 张辽转过头,看了陆悬鱼一眼。 她今天甚至不曾着戎装,只穿了一件胡袖直裾,头戴小冠,立于大纛下,注视着这个战场。 阳光似乎照不到她。 她的额头一滴汗也没有,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与兴奋,但她很快意识到他的目光,便转过脸来,冲他笑了笑。 “蹋顿的后军还没拿出来,”她说道,“咱们还得等一等。” 张辽又转过去看了一眼面前的战场。 有箭矢钉在树干上,那一箭大概用了极大的力,撼得树叶一阵乱响,终于摇下一片金黄的叶子,用风托着,飘飘忽忽,想要向着远方而去。 但在下一秒,一道寒光劈下,叶片便一分为二,一半洒上了不知什么人的热血,很快坠落在地,另一半却因刀风而急速扬起,升在半空之中。 于是它见识到了那棵树,那片树林,甚至是那片大地都不曾见过的盛况。 它见到了一面四角镶红,如同红云一般的旗帜摇摇欲坠,那个执旗官被一刀劈中,却死死地握着他的令旗,任凭周围几个披散着头发的男子一刀刀地捅在他身上,也不曾放手。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如果重要,为什么他身边没有自己的同伴呢?那些同伴理应像它的同胞兄弟一般,层层将他护住才是。 叶片在风中打了个旋儿,然后才看到,那个执旗官身边,已经有十数个与他装束相近的人倒下了。 可他手中的旗帜还是不曾倒下。 又有与他装束相同的人冲了过来,杀退了那些披头散发的敌人,从他手中接过了那面阵旗。 叶片似乎已经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又或者是风停了。 它心满意足地悠悠落下,与那个满身是血的掌旗官一起倒进了泥土中。 “他们坚持住了。” 陆悬鱼虽然这样说,但赵云的眉头已经皱得很紧。 她始终不令中军上前支援,而是一心一意攥着这支万余人的兵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的前军苦战。 张辽的眉头皱的很紧,司马懿倒是一脸看不出什么的风轻云淡,但毕竟两人都不曾多说话。 太史慈和高顺都不在陆悬鱼身侧,而在军中。 于是赵云忍不住了。 “我亦可——” 陆悬鱼转过头,又看了他一眼,“不可。” “……为何不可?乌桓骑兵悍勇,这般冲杀下去,前军早晚将溃!” “蹋顿行事并不鲁莽,他三番五次地避开我,无非是不想与我决战,大伤元气,现在却精兵尽出,”她问道,“他为何改了想法呢?” 当她这样问出口时,赵云也立刻意识到她在等什么了。 远处有烽火燃起。 有沉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来了! 陆悬鱼也好,张辽赵云也好,都不是没见过骑兵的人,但这支兵马仍然有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而对于司马懿来说,这更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景象。 骑兵在冲锋时,若是居高临下地看,经常会觉得他们像一只大雁,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两翼展开,以高机动性与冲击力扑向敌阵,并将攻守的选择权都握在自己手中的兵种。 为了能够寻找到敌阵的弱点,他们通常不会死磕正面——就像蹋顿的骑兵,冲过来躲了一波箭雨后,仍然是向着两翼而去,突入军阵。 但文丑的骑兵很不一样。 他不像一支渐渐展开翅膀的大雁,而像是从山上奔涌而下的山洪,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和她见所未见的兵力冲了下来! ……她现在阔了!算上张辽的并州骑兵,田豫一共给她攒出三千骑兵来,每一个骑的都是马!不是骡,不是驴,不是拉货用的驽马,而是正经的战马! 这是以前的陆悬鱼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就像个守财奴,寻常舍不得用他们,每次报了战损,下面的兵士兴高采烈去煮马肉,她是一口都不肯吃的!心疼! 但现在,文丑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带着五六千骑兵冲过来了。 于是这一幕令所有人都沉默了。 但比起聚精会神,打赢这一场对她的围杀,陆悬鱼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这种规模的军队是袁绍特地给她的排面呢? 还是说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就是这么阔,随便派个人,领了些骑兵过来给蹋顿帮帮场子呢? 如果是前者,哪怕骑兵再加一倍,她也能咬牙赢下这一场。 ……但如果是后者呢? 有濮阳守军站在城墙上往外张望,忽然就喊住了自己的同伴,要他帮自己看一看,是不是眼睛发花了。 太阳已经渐渐西斜,因此登高望远,西边总比其他三面更加明亮些,这是断然不会出错的。 但他见到了比太阳更亮的东西,正从北方冉冉升起。 那是缓缓涌来的黑色潮水中,极其耀眼夺目的一片光。 有数万人铁甲铁盔,正向着濮阳而来。 他们走得并不快,因为在他们的身边,还有许多大家伙。 有人在前面挥动皮鞭,要牛马走得更快些。 有人在后面挥动皮鞭,要民夫们也不能偷懒。 于是那些已经初具雏形,只待拉到城下,装上最后几个组件就可以投入战斗的攻城器械,就这样慢慢地出现在濮阳守军的眼前。 可那些铁甲铁盔的人是不会发光的,那些云梯车、冲车、弩车也是不会发光的。 城头的守军已经没心思管那些了,他们慌张地大喊大叫,关闭城门,并且准备迎接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因此直到第二天,城下的冀州军走得很近了,才有人终于看清楚,那一片绚烂的光华并非出自另一个太阳,而是袁绍亲军内着铁甲,外穿锦袍的缘故。 锦袍上绣了银线,旌旗上缀以大片的金线,于是当太阳升起时,袁绍这支本部兵马离远去看,自然就是一片光芒的山丘。 第415章 尽管对于陆悬鱼来说,文丑这支兵马来得实在是过于震撼,但对于马背上的文丑来说,这种震撼几乎是相等的。 他不曾同陆廉交过手,打过照面,但无论如何也有所耳闻,或者换句话说,河北诸将私下里都曾对她品头论足,批评臧否。其中一小部分是用来喝酒取乐的,比如她是个妇人,年纪轻轻,未曾嫁娶,不知是美是丑,与军中那几名迟迟未曾婚配的年轻将军又有什么喜闻乐见的传闻。 但另一部分则严肃得多,谈及时通常也并非丝竹并奏,酒酣耳热的场合。他们在主公还未决定南下决战之前,也曾要求功曹参军们将她打过的每一仗都写在竹简上,详尽清晰地整理出来,用来研究这位女将军作战风格,长短之处。 尤其是监军沮授,对这件事十分重视,在大军将要出发时,据说他那里已经攒了十几斤关于陆廉如何排兵布阵,行军打仗的资料。 在一群文吏案牍劳形之后,陆廉的信息变得越来越详尽,她擅长野外作战,但作战十分谨慎,比如小青河之战时,明明能够全歼大公子的兵马,却最终不曾弄险; 但这个看法也不完全准确,因为在同孙策交战时,她又会为了战场之外的因素,将自己的一半兵力滞留广陵。 再加上一些关于战场之外的逸闻,沮授最后勾勒出了这个人的大致轮廓。 ——陆廉是个谨慎而机敏,但并不老练的统帅。 她行事时有许多矛盾的细微之处,那也许意味着她每次做出一个决定,心中都经过了许多挣扎。这意味着她也许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意味着除了她冠绝天下的武力之外,想要在战场上击败她的军队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文丑和蹋顿的作战计划就是这样出现的。 光靠蹋顿自己,想要将陆廉的军队分割开是很吃力的,但他精锐尽出,拖住陆廉的中军想来不难。 只要陆廉全军压上,同蹋顿决战,那么文丑的五千骑兵冲过来时,这支不过两万余人的兵马是断然不能经受住这一波冲击的。 只要冲垮了军阵,冲垮了军心,剩下的就是一个困兽犹斗的统帅了,能胜她自然好,胜不过他也不恼,反正陆廉的大纛只要拿到手里,也不比她的头颅差多少。 但这些美好的幻想在这支骑兵抵达战场时,忽然就破灭了——陆廉的万余中军根本未动,依旧严阵以待。 那一面面铁质兽头长牌,那一杆杆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长·矛,还有已经架起强弩的弩手,弯弓搭箭的弓手,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文丑,战局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蹋顿领了那许多人来,竟还攻不破陆廉的前军!” “胡儿轻狡,必是在藏拙!” 听到身边偏将一句接一句的叱骂,文丑皱起眉头。 藏拙?不见得。 看旗号便知,那不仅是蹋顿的本部兵马,其中还有许多部族中的贵族,他们是蹋顿最重要的支持者,但现下连他们也陷入了苦战之中! 如果是藏拙,文丑尚可遣一使者,催促蹋顿进军,但蹋顿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兵马,后面的备用军不过装装样子,这怎么打? 冀州骑兵还在有条不紊地逼近陆廉的中军,他们的马蹄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雄浑叹息,飞鸟惊得展翅高飞,走兽惧得失了踪迹,甚至连太阳也要避一避他们的锋芒,躲进一片乌云之后。 但陆廉的这支兵马却不曾稍作退却,他们甚至好像已经等待许久了。 文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两军接近三百步,也就是弓箭抛射的距离时,战鼓已经越来越急促,青州人的箭尖也齐刷刷指向了天空。 “鸣金!”文丑忽然厉声道,“鸣金!收队向东!” 第459节 他统领数千骑兵,明明能够困死陆廉,为何要一心一意莽上去,替蹋顿解围?! 当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时,那即将涌向青州军的黑色洪水像是忽然装上了一面透明的高墙,骑兵们散作两翼,呼啸驰骋,绕了一个大圈,重新回到了平原深处,只剩下仍然在苦战的乌桓人错愕地望着那聚散如风的最后一丝痕迹。 ……大单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他并不是这场战争中最不开心的那一个,因为陆悬鱼比他还要不开心。 骑兵并不是只有架起马槊,夹紧马腹,冲到面前扬起马蹄的那一瞬间才存在。 他们是有威慑力的。 只要她清楚附近有一支骑兵,而且还不是小打小闹的千八百人,而是一支堪称大军的兵马,那就会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时时刻刻在脑海里提醒着她。 无论她行军,扎营,运送辎重,这支骑兵随时都可能冲出来,随时都可能踩脸冲锋,给她的军队或是粮草辎重踩个稀巴烂。在这种前提下,她想压上中军击破蹋顿就变得极其有难度了。 ……好在凡事总有两面性,文丑骑兵撤退不仅让她感到为难,也让蹋顿感到为难了。 随着乌桓阵中传出的金钲急响,那些满身是血的乌桓人也开始慢慢后撤。 于是待到夕阳西下时,双方终于暂时中止了战斗,各自后退一步,警惕地开始构筑自己的营寨。 ……这个营寨其实没啥好建的。 尽管大家现在离得很近,按说应该正经八百修一座大营,但想修大营就需要里三层外三层的栅栏,而那些栅栏又不是缁车带着的,而是每到一地,就近砍伐的。 但现在的形势很明显了,谁也没办法走远了去砍树,于是只能车上带了些什么东西,就尽量用些什么东西。 田豫心细,辎重里装了些红松木杆,这种木料既轻且硬,不易变形,现在拿来应急,无论是支帐篷,造围栏,捆鹿角,就都很方便。 士兵们分批放哨、打扫战场、挖壕沟、布拒马,待到天色将晚时,竟然也在旁边的丘陵上搭起了一片帐篷。 然后就是就近捡点干柴,加上车上所带的各种食材,再去附近的溪流处打点水,回来熬一锅热汤喝。 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有人抬着伤员,忙忙碌碌地走过; 有人扛着死去的同袍,扔进新挖出来的坑里; 有人牵着猪走过,又有人拔·出长刀,捅进了那可怜畜生的心脏里。 杀猪宰羊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寻常军中宴饮前,总有兵卒去看杀猪,看新兵笨手笨脚地追着猪跑,或者是被猪追着跑,看他们当中某个倒霉蛋被猪顶了个跟头,灰头土脸,连吃肉时都要发狠的模样,那真是一大乐事。 但在这个夕阳下,那些猪羊似乎变得乖顺无比。 他们也许是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命运,也许是被这片战场的血腥气所震慑,也许与它们根本毫无关系,只是那些兵卒挥刀时,带着不同以往的麻木与寒冷。 于是那刀就变得锋利极了。 猪肉被切成了小块,除了盐之外,没加什么其他的调味料,在汤锅里浮浮沉沉,泛出一层又一层的血沫。 有人见了便干呕着转过头去,但更多的人只是围在锅边,神情专注地等着吃。 一碗肉汤里只有两三块猪肉,再加一块麦饼,已经足够犒劳今天的辛苦。 ——况且今天的辛苦是值得的哇! 当他们盘腿坐下,聊起了今天这场大战时,士兵们止不住地夸起了他们的将军。 ——咱们将军真是世间无敌!她究竟是如何猜出胡儿的埋伏?如何又算到了那支冀州骑兵的? ——原本见中军不曾上前支援,我还曾偷偷地害怕过!阿兄果然高明!咱们跟着将军,是什么都不必怕的! ——只要赢下这一场,莫说胡儿那些辎重财物,就看冀州人那支兵马的豪富!要是分我一匹驽马,我牵回家去,就再也不用借村子里牛啦! 他们当中依旧有人在偷偷哭泣,一面抹泪,一面吃饭,但吃饭的速度并不慢,因此旁人也就不再过多去关注他。 有人活下来,自然也有人死,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他们做的就是这样的行当啊。 阴影里有并不引人瞩目的小兵,也在一边喝汤,一边吃麦饼,一边沉默地听着这一切。 那人存在感真是太弱了,以至于她放下空碗,起身离开时,那些仍然在努力用麦饼擦一擦碗底的士兵们都不曾注意到,那是他们的将军。 但巡营回来的高顺却注意到了陆悬鱼不同以往的模样。 “辞玉将军?” 她稍稍地愣了一下,“伯逊?” 高顺原本想向她汇报一些军情,比如后军也已扎营,虽然与前军相隔十里,但因为许多辎重在后军处,修建营寨是比前军和中军更容易些的,太史子义将军也安然无恙,接下来他们应当升帐议事,细化作战计划,将蹋顿与文丑的骑兵分出一个先后,逐个击破。 面对这样一支心思缜密、装备精良的敌军,能够见招拆招占到现在这个局面,高顺也不得不佩服她几分。 但陆悬鱼似乎心思根本不在这上。 她的心思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在冀州向西,穿过黄河,穿过荥阳,穿过荒凉的京畿之地,最终到达的那个已经物是人非,但仍然令她怀念的地方。 第416章 怎么会有人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 怎么会有人能够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呢? 她扣下中军不发,要前军老兵独自面对蹋顿的主力时,他们怎么会那样信任她呢? 他们与她不同,她是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会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他们却是被父母生养,被兄弟姊妹关心照顾,娶妻生子之后,又要承担起整个家庭的担子的。 他们怎么能全心全意,将生命交到她手中呢? 中军始终在身后一动不动,就那样冷酷地注视着他们浴血奋战,注视着他们的同袍一个个倒下死去,他们的兄弟一个个倒下死去时……他们连怨言都没有吗? 他们怎么能没有怨言呢? 连她自己都会忍不住去想一想,如果文丑今日未至,她自己都要对自己有怨言的啊! 那不是几头猪,几头羊,那是漫山遍野的士兵!那是至死都坚信她一切决断的,她的士兵! 他们因为她的一个决定而战死!那个决定,真的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吗?那些再也不能回到故乡,看一眼父母妻儿的士兵,他们死的真的值得吗?! “你不像会这样想的人,”高顺注视着她的脸,平静地说道,“我归营时,听到你身边的亲军曾言,小陆将军气度恢弘,谈笑自若。” 她瞪着他,“这算什么能耐?孔北海也有敌至城下而谈笑自若的本事。” “孔北海不能退敌,你能。” “我永远都能吗?” 于是高顺也难得的沉默了。 士兵们还在有条不紊地忙碌。 一波人吃过饭,歇过气,立刻起身去替那些仍然在清理战场,加固营寨的同袍,令他们也得以脱掉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衫,去溪边将脸和手洗洗干净,再回来围着灶坑坐下,吃一口热饭。 那些重新坐下的士兵也没什么丰富的神情,他们看起来都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咬着麦饼,喝着肉汤,和每一天晚上抢饭吃时的模样并无不同。 【】他们只是累了,这样的一天,谁不累呢?】 她这样为自己开脱,片刻之后,仿佛是黑刃的声音响起,充满讥讽。 【你知道他们不是累了,他们只是麻木了而已,他们没有你那样丰沛的情感,他们只是一群被你驱策向前的蝼蚁而已。】 【但是别担心,别为他们难过,】黑刃一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一直做得很好,能成为你的士兵,已经是他们在这个乱世中能获得的最幸运的命运。】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跪在都亭侯府门前,想要谋一个杂役的职位。” 高顺突然这样说了起来。 如果以一般的世情论,她这样出身卑贱的人应该是很忌讳提到自己过去之事的,但高顺一点也不想遮掩。 他似乎也很笃定她并不以那段经历为耻。 高顺那时只知道这是张辽千方百计想拉拢来的少年剑客,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这个少年很有些游侠气,行事全凭一己好恶,又有些天真的执念。他品行高洁不假,但打仗却不是一个靠着“品行高洁”就能坚持下去的事。 这是个要在污泥里打滚的行当,而且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泥里爬出来。 或许数年,或许十数年,他辈武人原本便为士族所轻,若是哪一天在冷眼下起了急功近利的心,董卓便是第一个下场,而温侯就是第二个。 高顺不知道那个很久很久以后的笑话,如果他知道,他也许就能将自己心中所思所虑讲得更直观些了: 如果陆悬鱼有主见,又有品德,她就不会对将军忠诚; 如果陆悬鱼有品德,又忠诚,那她就是个没主见的人; 如果…… 咳。 ……不知道高顺想到了什么,说着说着,脸上忽然就有了一点尴尬的神色,还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那时我总觉得你不似从戎之人,但你却能以军功封侯,足见你于兵法一道,颇有天赋,你既有这样的名号,士卒自然也会信服你。” 她忽然觉得内心涌起一股烦闷。 “我从未想过什么封侯拜相之事,”她似是赌气一般说道,“那是你们的事!” 高顺看了她一眼,“辞玉这就是说笑了,从古至今,能以军功封侯者寥寥无几,谁敢奢求于此呢?” “若不为封侯,何必从戎?”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阳光既然不存,土壤中的温度也就跟着慢慢消散了。 她站在丘陵上的大营门口,望向下面那片到处都是断臂残肢的战场,不知何时起风,卷起了冰冷而又带着一丝甜腻的气息,冲了上来。 她似乎在问高顺,又像是在问自己,但高顺却根本没有回答她这个自问自答的问题。 他只是默默地看她一眼,转身走开了。 那股风卷起了他的罩袍,但依旧无法撼动他的步履与身形,于是那个背影直到渐渐消失在火光后,都不曾有半分的踟躇与疑虑。 她忽然想清楚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有许多必须要杀人的理由,我要击败孙策,击败曹操,击败鲜卑乌桓,击败袁绍,我不仅要杀很多很多的敌人,我还会因为自己的决定而间接杀死许多自己的士兵,我为了一个心目中的崭新未来而战,但他们却见不到那个未来,】她对自己说,【我因此感到痛苦。】 【你也可以不必那么痛苦,你很努力,已经事事做到最好,】那个声音在脑海里温柔地劝说她,【与其憎恶你自己,不如接受这种——】 【我永远不会接受这种生活,我永远会憎恶下去,痛苦下去,我已经变成了我所痛恨的模样。】 【……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第460节 【这当然是有意义的。】 这原本应该是个很麻烦的问题,但她的思绪在这冰冷的夜风中却变得无比清晰流畅。 【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居高临下的,不带任何心理负担的注视着我的军队,】她说,【我就不是变了,而是死了。】 士兵们需要继续点起火把,在这座并不坚固的大营四周巡逻放哨,警惕地注视着黑夜中任何可能出现的敌人。 她需要回到自己的中军帐中,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她还需要想方设法写信给青州。 ……咳。 这很不对劲。 田豫节衣缩食地为她送来了两万兵马,她再伸手要钱要粮要人都很不对劲。 但今天文丑的这个架势已经令她感到心惊了,她很想问问,后方还有没有兵马可以送过来? 陆悬鱼所见到的还只是文丑的五千骑兵,而非袁绍的本部兵马,她是想不到濮阳守军见到袁绍本部兵临城下时是什么感受的。 城中已经没有多少百姓,一条街看过去,只有寥寥几间店铺仍在开张,秋风一过,落叶满地。只有士兵的脚步声匆匆忙忙,在一条又一条街上穿行。若有人大着胆子,探出头望一眼,会发现那些士兵都苍白着一张脸,脚步也飘忽起来。 他们曾经积攒过的勇气与斗志,经受过的操练与磨砺,都在袁绍大军面前烟消云散了。 ……不错,他们为了守住濮阳,也曾经数番击退冀州军的进犯。但无论是颜良还是张郃,都没用过这些大家伙啊! 那些一节一节升起来的,看着比城池还高的云梯车! 那些一天一天堆起来,看着快要与城池齐平的土堆! 还有乌云一般的大军,以及大军中央,闪着金光的士兵! 那些比太阳还耀眼的金甲武士! 士兵们的脸色那样苍白,驻守濮阳的几名将领就更不可能感到轻松了。 而更要命的是,现在他们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冠绝天下的小陆将军带领他们打赢这一场了。 他们是为大汉守此土,可是皇帝已经走了很久了,郡府内冷冷清清,连一片锦缎也没有留下。 只有若隐若现的一缕鸡舌香还在用它冷冽的香气提醒他们,这里曾经有过何等烈火烹油的盛况。 张邈唉声叹气了很久,然后吩咐侍从为自己取一罐酒来,喝完之后竟然也很平静,并且得以香甜地睡了一觉; 张超按照陆廉曾经教过他的那样,已提早将城中每个留下的人籍贯来历都清查明白,并且在袁绍大军兵临城下后,立刻开始宵禁; 臧洪站在城头上往下望了很久,他除了睡觉是回府去睡的,剩下几乎吃喝拉撒都在城头,每天看着城外遣使骂战,游骑巡逻; 他这样看着看着,就看出了一点自己的想法。 守城战是不存在势均力敌的,攻城方一定要比守城方人数多很多,才能打这一仗,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就能万无一失。 比如说……那些冲车和云梯车,是不是离城头太近了?袁绍是不是太过傲慢,所以才会将那些东西放在城下不足一里的地方组装? 当然,这东西实在太庞大,无论拆装都是个大工程,移动起来也极为不便,想拉到离城头近些的地方再干活总归不是什么离谱的事。 ……但那些民夫在日日夜夜地忙碌,他们身旁自然也有士兵护卫,人数也确实是不多的。 如果能够趁夜烧毁那些冲车和云梯,再借着这把火,冲杀进敌阵,他能不能也效仿一下小陆将军,立一把奇功呢? 这个念头原本被臧洪打消了。 他已至不惑,从来也没怎么擅长过兵事,之前死守濮阳也全靠恩义和名望,是不该亲自出城迎敌的。 但那些士兵苍白又恐惧的神情一天天落进眼中,变得越来越刺眼时,这个念头又悄悄地出现了。 哪怕是袁绍曹操那样的诸侯,起家时也经历了数番险境,其中有些能避一避,有些只能靠一腔热血去闯,他们活下来了,所以他们成为了争霸天下的诸侯。 他虽然没有这样的野心,但也有这样一腔热血,只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气运呢? 第417章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西边还是群星密布的夜,东边却已染上了一丝金红色的光。 士兵们睡得很香,有人梦呓着骂了一句人,那声音其实是有些响亮了,但根本没叫醒身边的族人。 即使不提这一仗,以他们南下官渡以来,日夜赶路的辛劳来说,也已经让他们根本无暇在意帐内外有什么异响没有。 身上的血迹与脏污,草席下窸窸窣窣的爬虫,空气中的恶臭,以及入夜时的燥热,清晨的寒冷,什么都不能让他们睁一睁眼。 但还是有人艰难地爬起来,紧了紧自己的衣衫,又套上了皮甲,穿上了靴子,掀开帐帘,去看一眼外面仍然晦暗不明的夜空。 乌桓骑兵车利就是这样穿着布靴,一步步地从帐篷丛里穿过去,走向奴隶们的营地的。 比起仍旧沉睡在香甜的黑夜里的乌桓士兵,那些奴隶起得更早些,他们天不亮就要起身,要为骑手们准备朝食,要为战马套上鞍鞯辔头,要恭谦而小心地牵着牵着战马来到营寨的出口处,一切就绪后,目送骑兵上马出发。 这个斥候原本觉得自己这样早爬起来,就为出去巡查汉军动向,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但当他看到瘦骨嶙峋的奴隶为他端来的朝食之后,心中的这点怨气又渐渐平息了。 他沉默地,一口口地吃掉了酸味扑鼻的奶渣和带了些杂质,因此格外塞牙的麦饼,然后一口气喝光了已经变得非常清淡的肉汤。 搁了一夜,肉汤里也说不定会钻进去些别的什么东西,但他不在乎。 他也想一觉睡到天亮,最好像头人们一样,帐篷里还有一个香喷喷的妇人,可以枕着腿睡,也可以在半睡半醒时含含糊糊地要她为自己倒一碗茶来。 这种不满被他用目光和窃窃私语传递了出去,于是引来了骑兵们的一致赞同。 但他毕竟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队率走过来时,他立刻将头埋下去了,没有将心中的抱怨讲出来,而是跟着队率,起身向着营地出口走去。 他已经上马,身后一片连成一片的帐篷才刚有些声音。 他只想知道,大单于要求他们探查汉军动向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时辰,汉人不睡觉吗? 汉人的营地里没有那些奴隶,但有民夫。 因此当这个斥候骑着马,悄悄离近些瞧一瞧时,他发现汉军也已经开始埋锅造饭了。 有人抱着干柴走进去,那些木柴一看就是昨天新砍的,其实水分还没有完全晾干,于是一缕接一缕的炊烟升起时,即使离远了也能听到营地里传来含含糊糊的咳嗽声。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两军相隔不过数里,彼此间不管有什么动向,都很难瞒过对方的斥候。 但车利不能点一卯就回去睡个回笼觉,他还得绕着汉军的营地,小心翼翼地跑几圈,期间如果遇到汉军的骑兵斥候,他们这些提心吊胆的乌桓人还得赶紧调转马头,撒腿逃命。 这个小个子乌桓人先在前军营附近跑了一圈,记下了营地大概的规模,长多少步,宽多少步,拒马缁车又多少,其中能容纳多少人,晨起时烧了多少个灶之类的琐事,而后才奔赴下一个营地。 陆廉的营地被蹋顿和文丑分割开了,前军与后军并不在一起,中间相隔十里,互相只能用烽火联系,蹋顿很是在意这一点,反复要求斥候将两座大营每一日的情况都详细报来。 ……但后面的营地也没什么可报的。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那片布满了拒马的营地里也跟着点起了炊烟,有士兵拎着水桶走过,还有人无精打采地在两丈高的箭塔上他打哈欠,见到这队乌桓骑兵过来,那个人立刻就精神了,指着他们大声地嚷着什么。 ……然后箭矢破开空气的声音就追过来了。 蹋顿这个清晨没吃什么奶渣或是麦饼。 当斥候带着满身的露水,湿漉漉地返回乌桓人的大营时,蹋顿正在喝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除此之外还有洒了芝麻,加了油脂的烤饼,以及一条烤得颇为肥美的黄河鲤鱼。 最后这个东西刺有点多,但他还是满不在乎地塞进嘴里,一口一口,嚼得很仔细,直到将那些小刺也研磨成了骨粉为止。 他听过报告之后,又问了几个十分琐碎的问题,才让斥候下去。 “现在不仅咱们进退两难,”他说道,“陆廉也一样了。” “……大单于?” 乌桓大单于摸了摸下巴,“陆廉那支中军摆明了是等着文丑的,要是不来,她又该怎么办?” 扎营是个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这种大家都在野外行军,临时扎营的情况下,就更麻烦些。陆廉的前军和后军中间隔着蹋顿的分兵,于是中军就左右为难了。 她不能在这里耗下去,因为敌人只会越等越多。 但如果她主动出击,攻击蹋顿的主力,她就必须做好文丑的骑兵奔袭而至,攻击后军的准备。 谁让东郡地形狭长呢?文丑可以每日往返百里,退回冀州军的大营,但陆廉却没办法一路追过去。 “大单于用兵如神,果然高妙!”偏将赶紧捧了一句,想想又小心地接着问,“陆廉如此为难,咱们又当如何行事?” “咱们?”蹋顿摸摸自己嘴边的胡子,“咱们等着就是。” 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然后从浓密的络腮胡子里捡出一根鱼刺,毫不在意地塞进嘴里,慢慢将它咬碎。 太阳又一次升起了。 今天的大单于不吃胡饼了,厨子为他做了一碗面汤,见他爱吃鱼,特意用几条小鱼煎过之后熬了乳白色的浓汤,又在里面加了些面粉,煮成一个个的小面团,上面最后洒一把小葱,吃起来就非常鲜香扑鼻。 斥候依旧是在他吃饭时进来的。 陆廉似乎很沉得住气,两座营寨什么变化都没有,中间依旧被大单于的分兵隔开,士兵们依旧困在营地里。 “什么异常都没有吗?”蹋顿一边喝鱼汤,一边问,“仔细想,不要漏了什么。” 队率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的报告,偏将看看大单于,又看看那个斥候队率,挥挥手,让他下去。 “等等,”蹋顿突然出声了,“帐外那个小个子,让他进来。” 王帐里的人都是一愣。 片刻之后,那个小个子骑兵低着头,有点畏手畏脚地走进来了。 “你是莫卢家的幼子。” 车利大吃一惊,抬起头时,眼圈就感动得有些红了。 但大单于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只是笑呵呵地指着他说,“你和你阿兄长得很像啊。” 这是乌桓人的王,统领着十几万人!居然记得他这样一个小人物!蝼蚁!草芥! 那个小个子一下子就扑倒在地上了,额头紧紧地贴着地毯,连自己之前抱怨过的小心思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蹋顿还在笑呵呵地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他。 “你的队率,所言不实吗?” 车利额头上又浸出了一层冷汗。 “小人断然没有这样的——” 蹋顿的声音还是很温和,但似乎慢了一些。 第461节 “说实话,”他又一次端起汤碗,唏哩呼噜地一边吃面,一边喝汤,“有什么队率想不到的,看不到的,你替他说了,省得将来他误了军纪,连你也一起论罪。” “小人不曾见到什么异常……”车利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开口,“小人只是察觉到前军的灶多了……” 蹋顿的动作忽然停滞了。 这碗汤做得的确美味,无论是细嫩的鱼肉,还是有嚼劲儿的面疙瘩,咬在嘴里的感觉都很美妙。 但其中的鱼刺还是无法剔净,哪怕他再怎么谨慎地吃,只要一分神,那根小小的鱼刺就滑落进喉咙里,卡在了不知什么地方上。 但蹋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根鱼刺转移到这个斥候身上。 “你说什么?” 陆廉的前军和后军是脱节的,这意味着他的前军不可能有那么多辎重粮草带在身边,也就意味着时间久了,前军就得挨饿。 所以随着时间推移,前军的灶越来越少才正常。 “后军呢?” “后军势大,不能详查,”斥候犹豫地说道,“但总觉得后军起的烟少了些……” “胡说八道!”立刻有人驳斥他,“濮阳若有援兵,河面若有粮草至,必至后军,人只会多!不会少!” 斥候又赶紧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现在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大单于。 陆廉这两个营的士兵都好好地待在营中,不曾出来,这是分兵报给蹋顿的,因此士兵数量不该有增加或减少。 ……那么斥候觉得一边的炊烟渐渐变多,一边炊烟渐渐变少,又怎么解释呢? 当然,蹋顿也可以无视这个颇不起眼的细节,只要没有亲眼见到陆廉的士兵出营,就不用去管这件事。 ……但他都知道陆廉继续等下去是不智之举,难道陆廉自己不知道吗?难道她就会如平庸之辈一般,坐以待毙吗? 如果她不愿的话,她又该怎么做呢? 第418章 那根鱼刺很细,很软,扎在喉咙里其实也不怎么痛,他可以大口吃两块麦饼,又或者让哪个汉人的医师过来替他瞧一瞧,但当他全神贯注地揣测陆廉时,那根鱼刺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陆廉”在雒阳杀猪时,有一个更低贱,更卑微,被王莽之后的汉人认为“二名非礼”的二字名——陆悬鱼。 有乌桓人嘲笑过这个名字很不通,离了水的鱼岂不成了别人的盘中餐?它已经成了盘中餐,还能伤害到谁呢? 现在蹋顿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感觉那根刺似乎变得更尖锐,也更坚硬了一些。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端坐在榻上,这样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 下首处的几名亲信互相看看,立刻就着这个思路开始延伸。 陆廉既然不愿困守孤寨,那她就需要出击,需要决战。 但文丑的骑兵是她没办法提起主动决战的,骑兵这样金贵,就是因为他们永远有主动选择战场的特权。 ——所以,陆廉能选择决战时机的敌人就只剩下蹋顿。 当这群亲信议论纷纷,终于有人讲出这句话时,蹋顿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他抬起眼帘,看向下首处这群人。 他们不是阿谀奉承的小人,而是他所倚仗的心腹,他们不仅骁勇善战,其中还有几位堪称部族里的智者。 当他们也沿着他的思路继续推演下去,并且找到了一个极其合理的方向时,蹋顿的内心告诉自己:那是正确的方向。 陆廉趁着夜色,将中军渐渐前移到前军的阵地上,而中军大营里只剩下拱卫后军,连接前后军的部分兵力,她会这样决断,就是因为她要尽快消灭他的主力! 这位大单于从一旁的银质餐盘里拿起了一块胡饼,从中掰开,往里塞了点肉酱,然后示意那个斥候上前。 “你们起得早,现在日上竿头,八成又饿了吧?” 蹋顿微笑地看着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只肉夹馍,感动得直流眼泪的斥候,“吃饱了继续去探查,你是个好战士,以后,你不仅能在中原得到一块土地,还能得到居住在土地上的奴隶和牛羊。” 那个胡饼起了什么样的作用,蹋顿是想象不到的,因为正常人想一想,只想得到那个斥候一定是感激涕零,肝脑涂地,一心为大单于效生效死的。 但那个斥候是因为什么,得到了这个肉饼呢? ——那自然是因为他查到了陆廉悄悄向前军营寨运兵的蛛丝马迹。 继续往下想一想,他要做什么,才能继续获得大单于的奖赏? ——更多的蛛丝马迹。 当同伴们用艳羡的目光注视着车利手中那只香喷喷的肉饼时,有些事情已经悄然注定了。 在第二天,第三天里,斥候们源源不断地汇报着陆廉趁夜行军的证据,比如说他们曾在夜里见到箭塔上的士兵挥动火把,向下面发号施令;比如说他们见到这条十里长的路上,有新鲜的脚印往返;比如说他们见到中军的炊烟越来越少,前军的炊烟越来越多。 他们其实并没有见到那支在漆黑的夜里悄然行军的队伍。 但这些蛛丝马迹已经足够令大单于奖赏他们了——那就够了。 在蹋顿与文丑的信使匆忙起身离营时,蹋顿站起身,志得意满地望着他的亲贵族人们。 他的喉咙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明天天亮时,文丑便将突袭陆廉的中军! 中军大营一破,陆廉的前后军就彻底被包围分割了!粮道也彻底断了!到那时就算她不慌,她的士兵们也要饿肚子了! 他就准备趁着那个时机更进一步,成为天底下唯一击败陆廉,因而名垂青史的那个人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又是一个蒙蒙亮的天。 雾气打湿了士兵的衣服,让他们在睡梦中也忍不住小声抱怨,因为这不仅仅是雾气的困扰,他们困扰的事太多了。 供他们睡觉的帐篷不多,因此许多士兵只能多披一件衣服,一条毯子,睡在帐篷外; 即使是在帐篷外的地上睡觉,一个舒服的位置也很难得到,因为营地不那么大,而人实在太多了,因而他们经常要和自己的同伙挤挤挨挨地睡,于是虱子和跳蚤就会在营地里疯狂地蹦跶; 他们的衣服又潮又臭也就罢了,但他们还吃不上热饭! 那些饼子是提前做出来的,冷冰冰的,啃一口,牙都要掉了!营中为了让他们吃得舒服些,只给每个人一小碗热水,不能多,多了没有,因为灶不够。 至于那些灶都跑到哪里去了,将军说,拆了。 这真是一件令人无可奈何,又十分悲伤的事。 直到今天清晨,他们裹着破毯子,或是破被子,有些不安地睡在地上时,忽然有人睁开了眼睛。 ——他感到什么东西在动,很轻,但不寻常。 雾气还没散去,他睁开眼,只看到有很淡很淡的光穿过乌黑的夜,似乎给雾气染上了一抹深蓝。 不是跳蚤在衣服里跳来跳去的震动,也不是身旁同袍打鼾时的震动,而是另一种面积更大,也更危险的震动。 这个士兵刚坐起来,想要仔细思考这种震动是从哪里传来时,箭塔上的士兵忽然拿起了破锅,用力地敲击起来! ——那不是跳蚤在作乱,也不是同袍在打鼾,那是敌袭! 这个念头从士兵的脑子里迸出来时,他整个人只靠着本能跳起身,然后拼命用脚去踢身边的人。 他的动作粗鲁又慌张,他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 直到军官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雾气里出现,安排他们去武库拿兵器,再安排他们按照各自的位置站好,这个士兵才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但他依旧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思考些与战局有关的事。 那是统帅的职责,她负责指挥,他负责按照她的意志战斗。 ——而马蹄声已经近了,如同潮水,如同巨浪,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势,冲了过来! 陆廉的中军营已经近了。 仿佛是上天也想给冀州人一点好兆头,雾气正在散去,稀薄的阳光照在那座简陋的,不值一提的中军营上,那些栅栏,辎车,还有不足丈宽的壕沟,已经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 文丑兴奋地取下自己的头盔,挂在了马腹上。 “陆廉小儿竟以为我们堪不破她的计谋?” “若不是蹋顿的斥候心细如发……” 这位骑兵统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傲慢的微笑。 “他岂是心细如发,根本是胆小如鼠!他领兵数万,陆廉便是全军压上,他也有一战之力!” 偏将立刻乖巧地加上了一句,“他虽领兵数万,但步兵多,骑兵少,其中又多驽马,岂有我冀州铁骑这般英俊?” 文丑听了这话,心里感觉很是熨帖,于是偏将赶紧又加上一句: “咱们踏破了陆廉的中军大营,这份功劳在主公面前岂是瞒得过的?”偏将笑道,“蹋顿自以为精明,不过是替咱们作嫁衣裳罢了!” 这支数千人的骑兵就是在那时收到加速冲锋的命令的——他们也很乐意执行这个命令——看啊!那些高不过六尺的拒马,宽不过丈余的壕沟,还有那些细瘦的栅栏,能拦得住谁啊! 即使是名将陆廉,她也是人,也会败!就算拿不住她,他们今天也必定能拿下这个中军营! 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他们头盔上的雉翎也跟着冲刺带起来的晨风飘扬起来,他们的目标越来越近了!雾气也越来越淡了! 当第一个冀州骑兵一夹马腹,令他座下那神骏的战马奋力跃起,跳过营寨外的拒马时,这个身体也跟着飘在半空中的骑兵愣住了。 他好像看见了许多面旗帜。 有上书“张”字的,有上书“赵”字的,有上书“太史”字的,那些旗帜一面接一面地从雾气中升起来,每一面旗帜下都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在盯着他。 其中并不算气派,但最显眼的是一面上书“骁骑将军纪亭侯陆”字样的大旗。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这座营寨应当是半空的! 陆廉不是已经将她的主力偷偷调去前军了吗?为什么中军营还有这样多的兵马?! 为什么这里的士兵数量这样多,甚至比之前还要多?! 那是蹋顿的计谋吗? ……还是陆廉的圈套? 当第一个骑兵察觉到这是个巨大的陷阱时——他已经起跳了。 他似乎从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慌失措而又毫无办法的自己。 第462节 那些士兵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他们身后的士兵则拉开了弩机的悬刀。 这个冀州人想要高声示警,但一支弩·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带着巨大的力量,将他从战马上拽了下来。 接二连三的骑兵还在冲向这座大营。 有些人是根本不曾察觉到,有些人已经察觉到,并且想要勒住缰绳,却被后面的马撞翻了。 他们带着一片嘶鸣与金钲的急响,冲进了这座为他们筹备许久的大营。 ——快来人告诉将军啊!将军!将军!快带着其他的兄弟们后撤!晚了就来不及了! 那个冀州骑兵摔在地上,望着向他而来的矛尖时,竭尽全力地爆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咆哮。 有人在悄悄地看他们的统帅。 她站在土台上,注视着大营两侧冲出去的骑兵,一支是张辽的并州骑兵,另一支则是赵云的幽州骑兵。 当文丑的前军冲进大营时,后军要面对的就是左右两侧的骑兵包抄——也许文丑能逃出来,但大概是要“仅以身免”了。 因此那些参军、功曹、还有她的护卫,都忍不住想要转过头去悄悄看一看她。 他们的将军,果然是永远都不会败的! 陆悬鱼注视着土台下的战场很久,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久到别人快要以为他们的统帅其实根本没有指挥战争,而是在偷偷打盹时,她忽然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的士兵没有白死,她想,她又赢下一场战争。 第419章 文丑死得很不光彩。 当他发现自己踏进陷阱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既不是撤退,也不是重整阵型,而是下令继续向前,想要冲垮陆廉的中军大营。 但这些骑兵不是随着太阳一同起身的。 他们已经走了近百里的夜路,战马虽然还有一战之力,但已经不是最完美的状态了,那些士兵也只是凭着训练有素和一腔斗志在冲锋而已。 但文丑没有什么办法——骑兵既然有所长,自然有所短,他们需要一个庞大的后勤补给基地来照顾马匹,这就意味着如果他们的营地离陆廉近了,会是个活靶子——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步兵和骑兵,哪一个威胁更大! 因此他们不得不同这片战场拉开距离,并且在入夜后跑了几十里路过来。 这原本称不上是决定胜负的必要原因,但双方角力时,一点不利因素都可能让胜利的天平失衡。 文丑原本不想打这样的战争。 他很爱惜自己这支骑兵,想要尽量以较小的伤亡损耗为代价,轻取陆廉。 但他仍然是一个有勇气的主帅,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已经破灭,两翼的敌人也越来越多时,他没有改变作战计划——大丈夫愿临阵斗死,岂能只身脱逃! 在他继续徒劳地指挥自己的骑兵,想要他们重整阵型,再一次冲锋时,有人在马上摘下了弓。 那是个身形高大,行止却又十分敏捷的武将,即使披甲上阵,也看得出他的猿臂狼腰。 但文丑没有时间多看他一眼,因为那箭已经远远地射过来了! 他躲开第一箭时,已是满头冷汗,但还来不及庆幸,第二箭已经到了眼前! 这片太阳升起的战场已经是一片混乱,身旁虽有护卫赶来举藤牌护他,但这几十骑亲随既然都将注意力放在北面来袭的冷箭,南边便自然地漏出了一个缺口。 那群并州人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并且冲了过来! 听到马蹄声的文丑还是艰难地转过了头,但他也只来得及转头而已。 ——那个得了他首级的人一定会封官加爵,得到重赏的。 他因此很想看一看到底是哪一个人取了他的性命,是这支并州骑兵的首领张辽,还是哪一个即将名声大噪的年轻人呢? 但那一蓬鲜血洒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最后也只感觉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寒风而已。 张辽勒住了缰绳,站在一片距离战场不远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中军营前这片如同沸腾一般的战场。 它刚刚沸腾过,现在应当渐渐冷却了。 因为这支兵马的主帅已经授首,那颗张辽很熟悉的头颅就在他身后某个并州老兵的马鞍下,细心妥帖地藏了起来。 那个主帅不仅交出了他的头颅,还交出了他的大纛,没有一声抗议。 因此在张辽看来,这场战争无论如何也该结束了。 但它还没有结束。 有人接过了指挥权,成为了新的统帅,在幽并两州骑兵们不断的冲击下顽强地建立起了新的防线。 那是个很简陋的圆阵,但不断有冀州人加入,于是圆阵的规模在不断扩大,防线上的缺口也在不断被修补加固。 那些骑兵跳下马,从身后取下了他们的弓·弩,开始在军官的指挥下齐射,于是有骑兵冲锋时,一个不慎便会被射落马下。 但仅如此是不足以阻拦骑兵收割的——于是那个圆阵中心的指挥官高声下了第二道命令! 当他下令时,那些冀州老兵齐刷刷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捅进了战马的肚腹中! ……那不是用来吃的猪羊!不是拉货的骡,不是耕地的牛,不是只能用来换乘的驽马! ……那是一匹接一匹的战马!它们四肢有力,体态优美,光滑的皮毛在太阳下也能泛出一层淡淡的光泽! 在那一瞬间,张辽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也跟着战马一起,感受了歇斯底里的痛楚! ……那也是他们的战利品! 有战马扬起前蹄,想要逃走,想要反抗,但也有战马那样温顺,被主人死死地抓着笼头时也不曾下力去踢,而只是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嘶鸣——那是它的主人!是它的伙伴!是隔三差五就会省下一块饼子,或是偷来一把黑豆悄悄给它打牙祭,爱它如掌上之珍的人啊! 但它的主人捅进去一刀后,将刀子拔了出来,再捅进去第二刀,第三刀! 于是终于有战马倒下了,没有立刻咽气,但止不住地流着泪水,望向居高临下看着它的主人。 主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也没有蓄住泪水,他的脸上洒满了战马的鲜血,于是当他无声地哭泣时,流下来的眼泪就像鲜血一样。 “将死马搬上去!”那个指挥官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可怕的果决和坚定,“弩兵俯于马后,待命齐射!” 当一匹匹战马被当做简易工事,在这个圆阵的外围渐渐建起来时,这群原本很兴奋,兴奋得大嚷大叫的并州骑兵也沉默了下来。 尤其是张辽身边的亲随,他们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那个可怕的工事,以及那个可怕的指挥官。 他们被震慑住了。 有人不愿意杀自己的战马,于是那个指挥官身旁的人上前一步,先杀了他,再杀了马。 有人想要骑马跑出去,但外圆的人在他经过时一刀砍向了马腿。 那些冀州人的脸像是从黄泉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狰狞痛苦,撕心裂肺,但他们就是那样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发出了一声声的战吼! 大局已定,他们又失了战马,断然是逃不出去的,即使这两三千人努力地摆出了这样的阵势,防住了陆廉的骑兵,他们也断然无法防住陆廉亲自带队的步兵。 因此在中军大营的步兵渐渐出营并围住了这支兵马后,他们最后的努力看起来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但这些冀州人根本不在乎。 他们已经决定战斗至死。 这场战争爆发得非常突然,全无征兆,因此对于沿河而上的辎重船来说,多少就感觉有点突然。 对于跟着船一起过来的人来说,也非常突然。 但运送辎重的士兵什么没见过,一见到远处狼烟滚滚,立刻便奏报给了偏将,民夫们也得以暂停卸货,而是溜回到船上,伸着脖子看热闹。 ……田豫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群,心中就很是有些不忍。 这位从来没上过前线,最危险的事也不过是跟着孔融或是陶谦登一登城楼,居高临下地看看下面战况的年轻文士还是第一次离战争这样近,因此脸色发白也可以理解。 田豫唯一不太能理解的是徐·州那么多公务需要陈群处理,他还一定要往东郡跑的理由。 ……他既不能打仗,也不能出谋划策,跑来当然也可以做个功曹,可是,图什么呢? ……将军打起仗来脑子里是塞不进别的东西的,跑来有什么用呢? 但不管怎么说,在青州时,田豫同陈群走得也很近,因此待他如挚友,现下见他脸色这样难看,便没多想地劝了他一句: “长文若觉气闷,不如回舱中歇一歇,待战事结束……” 陈群苍白着一张小脸,很认真,甚至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气愤,瞪向了他,“国让竟能这般镇定?” 被他质问的这位军中主簿愣了一下,“啊?” 不理智的陈从事忽然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羞窘和惭愧的神色,似乎想要道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于是田豫什么都明白了。 “将军未尝一败,”他微笑着说道,“今天也不会。” 虽然未尝一败,但打仗是不可能不死人的。 胜负已分,后军派人前来接应辎重,田豫便带着十几骑先去寻陆悬鱼——他是偷着跑过来的,有些话他不想写纸上,因此一定要亲眼看一看,当面问一问,怎么她就要钱要粮要人没够,连青州军最后那点家底也要翻出来【 当他来到这片战场时,即使是经过见过大小阵仗的田豫也一时语塞了。 战斗几乎进入了尾声,但还没有完全结束。 冀州人还在奋力反抗,箭射光了,就在地上随便抓什么东西去丢;工事被破坏了,外面一层的死马被砸烂了,里面的就再牵出马来杀。 于是陆悬鱼这边的士兵看起来就可怜兮兮的,冲进去也不是,不冲也不是,每次看到冀州人杀一匹马,这群士兵就会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哀鸣。 ……陆廉军队大管家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一幕,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们穷是穷,但也不至于要这样穷给别人看。 ……但话又说回来,这群冀州人也真是的!杀马当防御工事!那些战马!那都是战利品啊! 当陆悬鱼听说田豫到来,匆匆忙忙地跳下土台,跑过去迎接他时,她的这位大管家也在伸脖子望。 ……但没有望她。 她都快跑到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跳下马。 “国让何必亲至!”陆悬鱼嚷道。 但田豫仍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将军,我看敌军之中升起了一面‘牵’字旗,不知那个武将姓甚名谁?” 陆悬鱼有点烦躁地搓搓脸,“抓了俘虏问过,那人叫牵招,在文丑手下管着乌桓突骑……” 第463节 她的话没说完,田豫的表情忽然崩了。 “这实不该啊!”他痛心疾首地嚷了起来,“牵招自幼家贫,何故如此决绝啊!” 第420章 打仗这种事,一定是有时间误差的,哪怕是自己的军队,只要分兵,就很难同时发起进攻。历史上很多农民起义约定某一时间,各地一起搞事,结果因为起兵时间不同,被官军分批击破,都可以作为明证。 太史慈对这一点是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和教训的,当初他自告奋勇去打厌次,想水陆分兵同时到城下会合,然后摧枯拉朽,直接给袁谭的粮仓打爆,结果乘船的他到了,在陆地上走的分兵直到这一仗打完,才姗姗来迟。 ……理由也很简单,平原国特别荒凉,因此北上厌次的路上找不到一个靠谱的向导,大致方向虽然是正确的,但还是不免走了点弯路。 于是看到自家将军身受重伤,那位偏将泪雨倾盆,拔刀就准备学飞将军李广故事,被人好说歹说拦下时,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条血印。 从此之后太史慈就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了。 不管离得远近,打仗想一点时间误差都没有,约什么时辰开战就什么时辰开战绝对是不可能的。 所以慎重的蹋顿根本没有在那个雾气蒙蒙的黎明时分来到前军营寨前,同他想象中的大军主力决战。他得等文丑那边送信过来,已经将后军的路给断了,两边一起包抄,然后才能动手,否则硬骨头他是不啃的。 ……那根鱼刺还没下去!还在嗓子眼儿里提醒他! 他在营地里转来转去,先看一看自己的亲兵,再看一看骑兵,然后是步兵,他甚至连奴隶营也没有忽略掉,尽管那里臭气熏天,有许多人因为恶劣的生活环境而倒下,但这位大单于还是皱着眉头,屏住呼吸,在外面走了一圈。 “死了多少奴隶?”他问管着奴隶营的小头目。 后者计算了一会儿,“今日约有一百五十余人……” “这么多!”蹋顿很想骂一句,但看看那个小头目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将自己明光铮亮的髠头给他看,大单于又将骂人话咽下去了。 他的士兵不是袁公的冀州军,更不是陆廉的青州军,他很喜欢兵书与史书之中,那些汉人名将行军打仗的经验教训,但他想执行起来就特别的不容易。 比如他艰难的让自己的士兵将便溺之处与水源分开了,但他始终没办法让那些贵族们也如此要求自己的奴隶。 蹋顿又望了一眼那个渐渐弥漫着死亡臭味的营寨,决定重新将思绪放在即将到来的这场决战。 他并没有等很久。 在他继续观望,继续等待的时候,陆廉麾下的几名武将已经带着兵离开了中军营。 他们的士兵走得很匆忙,脸上身上还有血,拎着刀的手有些滑腻,于是不得不在路边抓一块泥土搓一搓,洗一洗。 他们的早饭吃得也过早,因此经历过一场大战后立刻行军也让他们感到饥肠辘辘。 但前军营中已经备好了吃食,匆匆忙忙地摆到营外。他们这些日反复在营中点火,烧坏了好几口锅,因此那些粟米饭吃着就有点夹生,好在伙头兵又给每人加了一勺滚烫的肉汤,于是士兵们从腰间摘下自己那个可以用来称粮、喝水、吃饭,必要时还能当警示用的刁斗,排队打了这碗汤饭,边走边吃。 当士兵们走到蹋顿的大营前时,他们的饭已经吃完了。 那热乎乎的饭食已经落进了肚里,化为冲向四肢的热气与力量。 太阳已经渐渐向西而去,蹋顿的营中也响起了急促的焦斗声。 由太史慈领兵万余,以攻破蹋顿主力为目标的第二场战斗就这么开始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 青州军的攻势渐渐缓了下来,直至停止,于是圆阵里面的人终于可以歇一口气。 但对面并没给这些被包围的冀州骑兵留出一条通道。到处都是火把,到处都是拒马,到处都是矛尖的寒光。 他们守在了一片荒原上,没有食水,除非突围,否则还是一定会死。 但这些冀州人是不怕死的,他们将两只眼睛望向他们的指挥官,那位乌桓突骑的统领,从得到文将军的死讯,直至现在,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一点也没变过,他镇定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而他的果决与冷酷为这种镇定添砖加瓦之后,终于在这些被困的冀州骑兵中间重新建起主心骨。 他坐在树桩上,干枯的嘴唇裂开了一道道血丝,但他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 有亲兵带了水,想请他喝一点水,也被他拒绝了。 他的目光始终紧盯在那些火把之后。 找这么多火把是很不容易的。 准确来说,这一晚上差不多烧掉了一个月的桐油,布条什么的另算。 但陆悬鱼在那些火把后面转来转去,还是很焦虑。 “他既然与主公有旧,为什么不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她问道,“等将来主公厉害了,也不失他一个封侯之位啊。” “牵招是个有气节的人,他不会降的。” 陆悬鱼又转悠起来。 “他不降,能不能放那些战马出来降?我数了数,除了伤亡的,逃走的,他那里足有两千余人,杀了这几百匹战马,还有近千匹之数啊!”她越说越悲凉,“他不该挟战马为质!” 田豫将两只手收进了袖子里。 他虽然没穿甲,但出门在外,和陈群那种依旧要文士风度的人不同,他是束了袖的。 现在努力将手收进束袖里,看起来就非常的怪异。 但陆悬鱼还是看懂他的肢体语言了,“你刚刚不也在怪他杀马!现在倒觉得我丢脸了!” 田豫低着头,不吭声,不回应自家将军的牢骚话。 两个穷鬼就这样僵持住时,旁边高冠博带,一直能很妥帖地将手收进袖中的司马懿上前了。 “那位牵招将军既有谋略,又有气节,更与刘使君有旧,将军何不将他招至麾下呢?” 她和田豫一起转过头看这位平时不爱讲话,因此存在感特别弱的谋士。 “兵者五事,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惟有降与死耳,”司马懿很自然地说道,“他今无粮无水,守是守不住,走也走不脱,单看将军想他生还是死罢了。” “我使士兵问过,”她说道,“他不降!” “将军去问,他不肯降,”司马懿说道,“可巧田太守在此,若有故人修书一封,送进阵中呢?” 有士兵匆忙地送来了笔墨,又寻到了一处树桩,拿出了一块竹板,但立刻被司马懿制止了。 “不要这个,”他说,“换丝帛来。” 田豫愣愣地看着这位青年文士,“若此信只为叙旧和劝降,倒也不必用丝……” 司马懿笑着转动了一下非常灵活的脖子,“在下自有道理,太守且写便是。” 树桩旁迅速围起了一小圈人。 大家都伸着脖子,想看看主簿能写点啥厉害的东西,于是田豫不自觉的就开始流汗。 ……尽管流汗,但他的思路还是非常清晰,头脑也非常冷静,因此下笔时不仅字迹工工整整,而且一气呵成,提笔就写了大半段,一个字也不曾错。 司马懿深深地皱起了眉。 终于,信写完了。 当然还要等一等,等墨迹彻底干了,然后才能折起装进丝袋里送过去。 但这位诡计多端的小司马见到田豫停了笔,立刻将毛笔接了过去,蘸满了墨,对着其中几处就开始用力甩! ——围观群众都震惊了! ——尤其是整日写文书的田使君没忍住,嗓子眼里就冒出了一个怪声,刚想制止,又把话噎回去了。 司马懿将被他荼毒过的这封信拿起来,借着火光仔细看一看,又细细烤干,回头冲田豫和陆悬鱼诡异地一笑。 “将军与使君若信我,拿了这封信去,不要劝降,只说要他们留下一半马匹,放他们走便是。” “两千多人,”她没忍住,“说放走就放走?” 司马懿点点头,“不出几日,他们便又该回来了。” 夜色深沉,四周好像静了下来,只剩下桐油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以及草丛里偶尔传出的草虫鸣叫。 这是个温度适宜的秋夜,他们也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又经历了一场大战,现在疲惫得很。 但没有什么人敢睡觉。 即使闭着眼睛,也时不时要将一只眼皮抬起,看一眼火光的方向。 他们看不穿火光后面有什么,只觉那里有许多鬼怪,惨白着一张脸,藏在黑夜里,用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盯着他们,只要一个不慎,就会被它们冲上来抓走。 火光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与喧哗声,那是要发动夜袭吗?他们终于等不及了吗?! 士兵们都紧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武器,准备与夜袭的青州人决一死战,但却见到了一位想要同他们将军叙旧的使者。 使者是个年轻的士人,相貌很端正,一看就让人有好感。 或者他长得也没那么英俊,但他来,而不是那些士兵来,这足以令冀州人的心一瞬间高高悬起,又轻轻落下了。 当迷惑的牵招从圆阵的中心走出来,并且在士兵的簇拥下见到田豫,又拿到了他递过来的那封信时,这个忠直的武将还不曾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这二千余士兵都见证了接下来的一切,这是毋庸置疑的。 第421章 这封信是田豫的字迹,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信里的语气也非常诚恳,先回忆了一下他们曾经的交情——但非常体贴地没有提起刘备——然后又感慨了一下在他们分别之后,田豫对他的思念。接下来笔锋一转,写到了两军交战,他作战这样英勇,指挥这样果决,即使是敌人也必须称赞他的勇义和气节,因此陆廉不愿意杀他,很想和他谈一谈,比如说他让出一半的马匹,陆廉承诺可以放他们回去,这样就不必大家鱼死网破了。 牵招拿着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意思是非常明确的,只是田豫写这封信时非常匆忙,有几处无关紧要的地方被滴了墨水,掩盖了字迹,其中尤以开场叙旧时,墨水滴落得尤其之多——但是叙旧有什么要紧? 他看完这封信,抬起头时,周围一圈士兵眼巴巴地看着他。 牵招还没开口,有士兵已经忍耐不住地发问了:“将军,怎么样?” 将军的确是个令他们敬服的人,但即使敬服,他们也想尽量走一条活路,眼下看到有将军的故旧在陆廉军中任职,态度又这样和蔼,士兵们原本绝望而坚定的心就渐渐活络起来。 “他要一半的马匹,然后才能放咱们走。” 士兵中爆发出了一阵恼怒的谩骂。 这些词语包括但不限于鄙薄青州人的穷酸,青州人的贪婪,青州人的小算盘等等,他们就知道!那些青州人吃完饭都要舔碗边的!他们那样穷,又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好马,现在起了这样的心思,再正常不过了! 但在这些嘈杂而纷乱的,叽里咕噜的谩骂声里,真正的愤怒与杀意已经渐渐消弭了。 士兵们都很心疼战马,杀的时候很心疼,现在要交出去更心疼,这些战马是他们亲自伺候,又是洗刷又是喂料,待它们比祖宗还要精心的,怎么不心疼? 但那毕竟只是战马,只是一件金贵的家当罢了,比起他们的性命,孰轻孰重一望即知。 因此士兵们嘟嘟囔囔,吵吵嚷嚷,却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这个条件,准备与战马同生死,共患难。 第464节 牵招沉默地听着他们直抒己见的声音,那声音里除了批评青州人穷酸算计之外,又渐渐起了另一种声音。 “咱们是骑兵,失了马,怎么回去?” “自然是他们放咱们回去,用两条腿走路罢了。” “现下咱们有战马可骑,有工事可为倚仗,若是失了马,又离了这里,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那时若陆廉背信弃义……” “陆廉的品行你们岂有不知的?!” 牵招愕然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声音颇为洪亮的队率。 “她自初平三年出仕刘备,南征北战,大小阵仗无数,谁听她行过什么不仁不义之举?”那人十分激动地嚷道,“她若肯放咱们回冀州,咱们再不必担心的!” “可她之前派一小卒阵前招降,分明是不看重咱们!” “她现在不是看重了吗!那位田使君可是两千石的贵人!还是她在军中最倚重之人!” “你们不想回家吗!” 这样的声音自牵招身边起,渐渐变成了一波接一波的声浪,传到了整个圆阵中。 ——将军也太倔了,他们这样小声说; ——他待咱们素有恩义,咱们便是跟着他一起战死也没什么,但能不死,那肯定还是不死来得更好啊,有人又这样嘀嘀咕咕起来; ——咱们这一场是被胡狗给害了!若是这样草率赴死,岂不是替他们作了替死鬼? ——不错,我家中上有寡母,下有幼弟,一家老小全靠我妻操劳,我若是死了,这,这! ——她不会害咱们的,还是投降吧,交上几百匹战马,咱们就能回家了啊。 牵招思来想去,还是写了一封回信。 他的回信写得很短,但里面藏了些自己的不满。他不认为这一仗打不赢,相反他觉得如果一开始时就不要瞻前顾后,直击野外行军的陆廉,即使他们赢不下这一场,至少也能给陆廉以重创。 但到了此刻,这些想法都只能是想法了。 他再也没有挑战那位名将的机会了。 那位名将在吃东西。 她也几乎一天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双方暂止干戈,侍从就赶紧给她拿过来了一块夹了肉酱的饼子,外加一碗热水。 但军中做起肉酱是没有自家那样精细的,她现下吃的是与士兵无异的伙食,饼子里的肉酱一吃就能吃出加了不少东西,肥肉瘦肉肉皮软骨全都被伙食兵细细地乱切一气,混在一起,她一嚼,嘴里就咯咯蹦蹦乱响。 田豫也是,有几次还崩了牙,悄悄地捂了一边的腮帮子。 于是他们当中心眼儿最多的司马懿就显出机智了。小司马根本不要夹了肉酱的饼子,他只要一块饼,配着清水,素得令人发指,在那里慢慢吃。 牵招的回信就是这时候送来的。 与其说是跟她商量,不如说是一封以死明志的遗书。 她想要一半的战马,牵招说只能给她四分之一,也就是只有四百匹; 她说可以放他们回冀州,牵招说那你还得把俘虏到的士兵还给我们,伤员也得还给我们; 她寻思饶他们不死已经是看在战马的面子上了,没想到牵招还能以马为质,没节没操地继续跟她谈判,他就没想过要是她不想要战马了,他是不是就准备死在这儿了呢? “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她问道,“你和主公是怎么同他结为好友的?” 田豫艰难地将嘴里那口肉夹馍咽下去,声音就显得有点闷声闷气。 “牵子经并非贪婪之人,”他说道,“他只是愚忠罢了。” 她撇撇嘴。 一旁吃饼子吃得很慢,也很优雅的小司马忽然开口了。 “将军,牵招已入将军彀中矣。” 司马懿的看法是:既然牵招写了回信,这事儿就算成了。 他想要啥,她只要给给给就是了,想要俘虏?给!想要伤员?给!你没说要点路上带的干粮?那我也给!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你对他一见钟情了?” ……旁边正在喝水的田豫忽然呛了一下。 但小司马一点也没被她的话噎到,“那位牵招将军样貌平凡,将军说笑了。” “那我送人送粮,大费周章,就只为四百匹战马?我大举进攻,他纵有杀光战马的心,也未必有此余力。” 司马懿微笑了一下,“将军这样直率的人都觉得其中有诈,难道袁绍帐下谋士察觉不出来吗?” 这场战斗折实是有些惨烈的。 陆廉的中军营内外都染上了一片血迹,蚊蝇拼命地附在上面,享用这顿饕餮大餐,于是即使入了夜,也到处都有一片“嗡嗡”的声音。 因此谁也想不到,在清晨打得你死我活,难分难解的两群人,第二个清晨到来时忽然就平和而客气地握手言和了。 青州军像潮水一样撤去了,只留下交接的少部分士兵,给他们送来俘虏与伤员,还有十车已经做好的麦饼,以及大桶大桶的清水。 冀州兵觉得这一幕不可思议极了,但不耽误他们疯狂地涌过去,有人贪婪地抓起麦饼,塞进自己的腰间,有人赶紧将刁斗伸进水桶中,盛满之后美美地喝上一顿,还有人心急如焚,先去俘虏中寻找自己的阿兄阿弟,甚至是自己的父亲或儿子,然后再忙忙地挤去辎车旁边,想要为自己的亲人抢两块饼子,打一壶水。 当他们看着将军并未按照约定送出近千匹战马,而是只送出了四百匹马,对面也毫无怨恨之色时,这些士兵的目光里就带上了更加钦佩敬服的神色: ——咱们将军这哪是与田使君有旧?分明是与陆廉有旧! ——你看她待咱们将军多客气!不仅把俘虏和伤兵送了回来,还给咱们送来了食水! ——她只要咱们四百匹马!换了是你,你同意么! ——将军那封回信,到底写了些什么? 当他们踏上归途时,这些劫后余生的冀州兵开始疯狂地猜测起了他们的牵将军与那位小陆将军可能存在的轶事,比如说牵将军只有三十余岁,虽然长子已经订婚了,次子也开始相看了,还有一个小儿子听说已经会满地乱爬了,但是,这不耽误他和那位小陆将军书信传情吧? 小陆将军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是个女郎,居然迟迟不曾婚嫁,是不是对咱们将军有情呢? 嗨呀!那将军这一仗打的!必定是心如刀绞,百般不情愿的! 牵招刚开始是不曾听到这些话的。他听到时立刻便严厉禁止了士兵,不许他们再提,但他也只觉得陆廉是田豫的主君,又是刘玄德最倚重的将军,还是个年轻女郎,不该被这样讲来取乐。 除此之外,这传言荒谬得让他根本不曾将它往心里去。 但他绝对不曾想到,这件事传到了濮阳大营时,在有心人的耳中,已经变了另外一个模样。 尤其是许攸刚刚攻下濮阳,而文丑蹋顿惨烈地成为对比组时,这个传言就带上了更加危险的含义。 第422章 与当初的千乘不同,濮阳的失守并未经历过声势浩大的攻城,亦或是惨烈的拉锯战。 袁绍是主帅,但安排攻城事宜的是许攸,这个长得并不起眼的中年男人并不以风度才学见长,而且因为贪财无度和善于谄媚主公被诸多冀州谋士认为是佞臣一样的人。 那些谋士看他其实是挺准的。 但许攸同时也是一个相当工于心计的人。 当袁绍南下,分几路大军准备攻打青徐时,他并未站出来与沮授争权夺势,但他始终跟在袁绍身边,并得到了这支亲军的指挥权。 当他布置并组装那些巨大且昂贵的攻城器械时,他稍稍地将它们向前推进了一些。 这立刻受到了一些中级军官的质疑,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知道这些冲车、云梯车、投石车都是守军重点打击的目标,也知道守军在多高的城墙上,能丢出多远的石头,还知道守军如果趁夜出城偷袭放火,会有多大几率烧毁这些民夫辛苦砍伐,工匠精心制作出来的机械。 但许攸不在乎,他哈哈大笑,嘲讽了一番这些苦苦劝诫的军官,甚至连他们最后的要求,也就是冒险将阵线向前推进,保护这些器械的要求都否决了。 于是在臧洪看来,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在出城之前考虑过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他认为冀州军有埋伏的可能性很小,但不能完全无视掉这种可能,因此他必须多带一些兵力,还需要有后军接应;即使冀州军没有埋伏,但他们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受到夜袭也未必惊慌,因此必须要一鼓作气,除了烧毁那些攻城器械之外,务必要趁着这一夜南风烧毁他们的营寨,使彼军不战自乱! 臧洪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分析给二张兄弟听时,张邈是听得很激动的,他不懂兵事,骨子里却自有一股任侠之气,觉得只要有一线胜算,就该试一试。 如果陆悬鱼听说了,可能会评价张邈这是冒险主义,也可能更直白地评价他这是赌徒心理。 而张邈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否则他也不会与陆悬鱼结识,而是安安稳稳地继续做他的太守,不管是曹操赢过来还是袁绍赢过去,反正总有他东平张氏的一碗饭吃。 “有赌未为输,不赌不知时运高”,这本来就是他前半生的行事准则,何况臧洪有理有据地分析了那么多,那就更不像是一桩盲目的赌博,而是正经八百的军事行动了。 但他的弟弟却没有那么乐观。 “小陆将军希望咱们坚守不出的。”他这样劝了一句。 “孟高,你看咱们现今可守得住?” “城墙新固,如何不足守?” “城墙高厚,人心也如此吗?” 三个中年男人都不吭声了。 有仆役自酒尊里舀了一勺酒,添在臧洪的青铜卮(zhi 一声)中,后者端起酒器,一口就将它喝净了。 他是个好酒量的人,这样喝起酒来,能喝上一天也不醉。 但或许因为守城日久,城中禁绝酿酒的缘故,他也很少沾一沾酒液,因此一卮下去,立刻就有些醉意。 “当初袁绍围城,他们是愿意与我同生共死的,小陆将军救了我,也救了他们,我很感激。” “他们现在也愿意为你效死。” 听到张超这样的劝慰,臧洪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自己的酒器。 于是仆役连忙再为他添满了酒。 他是个忠勇节义的人,他有那个人格魅力,让城中守军与他同生共死。 但如果这种“同生共死”不是一条能够决绝走到底的路,而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呢? 就像一个萌生死志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寻死失败后,他还有勇气继续寻死吗? 他是有勇气永永远远守在东郡,随时为大汉而死的。 但是带着那些信任自己,崇敬自己的人去死,那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尤其是他们站在城头,脸色苍白地望着他,那恐惧又绝望,却始终不曾退缩,不曾背叛的神情,让这位东郡太守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小陆将军……”臧洪恍惚而突兀地问了另一个问题,“她是个年轻女郎,心底又如赤子,她,她如何能领兵呢?” 她如何能担负起这许多人的性命? 第465节 如何能那样冰冷地决断他们的生死呢? “她是个常胜将军,军中皆敬服,”张邈叹了一口气,“如何领不得兵?” 臧洪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是也!” 那位只在数百里之外的盟友给了他一丝莫名其妙的信心。 他不需要当什么常胜将军,他不要什么美誉英名。 他只要赢下这一场……就能拯救这座城池! 那天夜里,臧洪身着戎装,腰佩长剑,身后挂着强弓,骑了一匹颇为神骏的青骢马。他原本便是个出众的美男子,这样打扮一番之后,更显英武。 他身后的那些士兵虽然没有他这样出色,但他们背着干柴出城时,人人脸上也都带着一股无畏的神气——他们临行前享用过牛酒,现下又是跟着他们最为敬服的使君出战,他们是断然再没什么可怕的! 这三千士兵跟着臧使君出城,人数其实并不算很多,但已经是臧洪能拿出来的最大的兵力。 因此在夜色深重的城头上向下望的张邈神情里既带了些激动,又带了些不安。 “子源此去,必能大破袁军!”他的声音格外洪亮,连身边那些亲兵也被他所感染,望向那支兵马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一丝艳羡。 张超将嘴闭得很紧。 他是个庸才,子源敢为之事,他是不敢的。 小陆将军怎么说,他只会怎么做罢了。 他也看不出这一战能输能赢。 但在残酷而漫长的战争史中,许多武将都有些迷信,他们若是下定决心出征,那是断然听不得质疑的——因为那些“质疑”会被有心之人当做谶语,染上一丝不祥的色彩。 所以他目送臧洪的兵马缓缓进入一片灯火阑珊的夜色中,不发一言地听着身边之人兴奋的议论。 双方离得那样近,甚至不足数里,交战也就不需要等到很久再发生。 当臧洪的兵马冲向那些矗立在夜色中的巨型攻城器械时,敌营突然起了变故! 在这静谧的夜里,战鼓与金钲声突兀地响起,惊得城头上的众人都失了神色。 “敌军察觉了!”张邈紧张地嚷了一句,立刻又自我安慰地加了一句,“察觉又怎样,彼军开武库,取兵甲,出营结——” 张超再也听不下去了。 “兄长错了!”他厉声道,“此非焦斗,而是鼓钲齐鸣!彼军有备,苦等臧子源久矣!” 巡夜的士兵会拎个焦斗预警,士兵听过之后便匆匆起床,由军官清点人数后领着去武库处领兵器铠甲,再出营战斗,这确实是张邈所知道的正常流程——但击鼓与鸣钲都是结阵出营时给士兵的信号。 冀州军已经出营了。 马步兵混杂,步兵在前,骑兵在后,将臧洪重重围住,然后弓箭齐发。 这样厚重的夜色,这样远的距离,原本是可以将拉开弓弦的声音掩盖住,令城墙上的守军根本听不到的。 但离得那样远,张超仿佛也听到了箭矢破开空气的声音,听到了士兵惨叫的声音! 三千兵马似乎是个很大的数字,但在袁绍的大军面前如同沧海一粟。 他们将被轻而易举,毫不留情地屠戮干净。 如果敌军中的主将是个精细又挑剔的人,他甚至可以要求清晨太阳升起时,将阵前的血迹也擦拭干净。 “臧洪背主,该杀。” “既如此,我等——” “但我未下令,便不许你们杀。” 火光尽处的营帐里,内着中衣,外披锦袍的许攸很舒服地靠在凭几上,慢慢地喝一碗小灶上端过来的甜汤。 士兵们虽然熬了好几宿,但他可不乐意熬夜。 ……他是临时被喊起来加班的,当他被喊起来后,立刻就吩咐厨子开始为他准备夜宵。 大半夜的,他是不乐意吃油腻的,他这人的确是个精细又挑剔的人,所以夜宵要来一碟甘脆泡瓜,一碟蒸火腿肉,再来一碗甜汤,一块加了坚果的蜜饼。 这个甜汤的味道还不错,但火腿肉有些咸腻了,许攸很不喜欢,心里就盘算着,上次吃到的那碟火腿是谁家酒宴,该怎么把厨子要过来呢? 那三千士兵,还有臧洪的命运都是在这顿不太完美的夜宵中决定的。 对面的箭渐渐少了,天色也渐渐亮了,他们又有了冲杀突围的力量。 原本敌军合围不久时,臧使君是有单骑突围的机会的,身边亲随们愿意用身体替他挡住箭矢,换他突围回城。 但这个建议被臧洪拒绝了。 他是不准备独生的——这三千儿郎若有一人陷于阵中,他断然是不能独活的! 于是冀州人见他已经被围得像个铁桶,也就不忙着杀他俘他,而是就这样一层又一层的士兵将他围起来。 臧洪很诧异他们在等些什么,但当他终于明白时,这个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惧怕的大汉崩溃了。 臧洪被围,城中守军是不能不救的。张超披了甲,点起兵,准备出城时,被兄长拦下了。 “我弟此去,”张邈紧张地问,“有几成胜算?!” 他充满希冀地望着弟弟,但弟弟仍然紧抿着嘴唇,沉默地看着他。 这个当兄长的突然暴怒起来! “张超!尔敢欺尔兄不成!” 他的弟弟摘了头盔,跪倒在地,用力地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待这个身着铠甲,因此只能由两旁之人扶起来的弟弟重新站在张邈面前时,张邈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在火光摇动之时,有黯淡的天光落在了这座孤城里,那冷冽而肃然的颜色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既如此,”张邈的声音变得平静下来,“我出城去救子源。” 张超的嘴唇忽然哆嗦起来,“兄长不擅兵——” “不错,所以我也不要这支兵马,”张邈说道,“我只要十几个老仆足矣。” “尔兄非济世之才,又无领兵之能,当初不肯留在兖州就死,非我惜命,而是总觉民生沸腾,天下不可无我之故。 “今见刘使君仁厚,又得辞玉那样的名将辅佐,天下复安也不过是一代之事。 “既如此,今日能为天下义士,至此史书怕也要留尔兄一笔姓名,我又有何惧? “袁绍势大,此城又失三千兵卒,我弟当领兵退守范城,与仓亭津守军合作一处,不可意气用事! “我为其易,弟当为其难!勉之!勉之!” 当清晨的阳光笼罩在这片经历过太多死亡的战场时,已经吃饱喝足,打扮整齐的许攸志得意满地骑在马上,等待着濮阳城第二批,第三批守军出城来援救臧洪时,视线尽头出现了一行人。 一个中年文士,骑了一匹老马,慢吞吞地正向着这片战场走来。 他身边没有许攸期待中的那些兵马,只有十几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他们衣衫也很整齐,步履也很气派,就那样跟着自己的主君,在晨曦之中,坦然地向着死亡而来。 濮阳城就是在那一天陷落的。 第423章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 不提张郃在刘备麾下的表现,不提袁谭在青州的筹谋,不提张昭和周瑜是如何帮助孙权,慢慢将局势稳定下来。 仅是在东郡,这个一半士庶已经迁往冀州,另一半士庶则南下去了青州,因而人烟凋敝,无论在路边还是田间,都见不到几个人的地方,就到处都能闻到腐尸与死亡的气息,也总能见到旌旗在随风飘起时的凛凛之威。 于是这里既荒凉,又热闹。荒凉得像一棵早已死去的枯树,热闹得像烈日下缓慢燃烧的草原。 蹋顿此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他仿佛在火上被炙烤,同时心里又一片寒凉。 当他将主力重新摆在陆廉的前军营前,并且击鼓、鸣钲、令勇士们敲击他们的盾牌,发出浑厚而暴戾的咆哮时,对方态度坚决地回应了他的战书。 那支兵马几乎算得上倾巢而出,决绝地,不带保留地冲向了蹋顿的大军。 于是蹋顿与陆廉的第二场战斗开始了,与前一次有些不同的是,当战斗开始时,蹋顿大单于的心情比上一次更好,也更自信。 ——他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上一次他费劲心力,用计将陆廉的兵马拉开距离,又用少量分兵将他们隔阻。 但他毕竟未曾对她造成实质性的打击,她的前军坚强地稳住了战势,她的中军始终警惕而戒备,令文丑未有可乘之机。 未与她交手之前,他只听说过她的强大,交手之后,他才察觉到她究竟强大在何处。 她的心软也好,愚钝也好,都不会表露在战场上——当她下定决心,迎战劲敌时,她与那个传闻中和气又有几分愚鲁的杀猪打更的黔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是战神。 她的士兵向他而来时,他们的目光就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们是一支不会退,不会降,更不会败的军队!只要在她的麾下,只要是按照她的指令去战斗,那条路的尽头自然荣耀加身! 当前军营的第一支千人队疾行出辕门,并且在战鼓声中与乌桓人杀成一团时,蹋顿的笑容稍微滞了一下。 身旁的亲随立刻察觉到了。 “大单于?” “无妨,我只是……”蹋顿哈哈笑了一声,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根鱼刺……” “可要巫医来为大单于诊治?” 蹋顿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大惊小怪什么。” 于是周围所有人都继续全神贯注在这场战争中,似乎根本没人去在意大单于刚刚那很不自然的神情。 ……怎么会真没人在意呢? 他们已经在这里浪费了足够多的时间,却始终未能击败陆廉。 而此刻,当对面的主帅有“悬鱼将军”的别称时,一根恰巧扎进大单于喉咙里的细软鱼刺流连数日,迟迟取不出,咽不下。 这件事怎么会没有别的什么含义呢? 这岂不是上天降下的谶兆? 第466节 大单于的目光冷冷地望着那片战场。 “将中军压上!”他大声地下达了命令,“趁彼军军容未盛,势必全歼!” “是!” 那些蹋顿的亲族权贵,那些伯父与堂兄,那些与他最最亲近的族人也领兵下场了! 当他们领兵向前时,正与汉军交战的前军士气也立刻大盛! 尽管对于整个汉帝国而言,乌桓人的数量堪称微不足道,即使进入中原也不过沧海一粟——但在此刻,在这片不知名的战场上,他们的数量是碾压过汉军的! 他们要一步步将陆廉的前军逼至绝境! 再然后! 再然后!陆廉的中军毕竟已经军心大乱了!文丑将军已经发起了攻击!这是不会错的! 所以中军只会仓惶地跑去救援自己的后军,根本没有余力再来与乌桓人决战! 大单于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喉咙里那若有若无的疼痛消失了。 陆廉再怎么强,她只带了两万兵力来官渡,她是没有办法既应付乌桓人的进攻,又击退文丑将军的骑兵的! 因此她也许能突围出去,甚至能返回黄河以南的大营,但这支兵马,蹋顿想不出她能全须全尾带走的可能!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这片战场,直到自这片战场的尽头,也就是这座汉军大营的尾部,又出现了旌旗时,蹋顿的目光才重新动了起来。 “那是文将军的兵马?!”他急切地抓住身边的人,又立刻将他放开,“文将军麾下皆为骑兵,那必是淳于琼的兵马!” 那支兵马军容之盛,阵势之强,根本不可能是仓惶逃回来的后军……更不可能是正在努力挽救后军的陆廉中军! 蹋顿的声音忽然消了。 因为那支兵马是举了旗子的,远时看不清,走得稍近些,也就隐隐约约地看清了。 不仅看清了上面的字,还看清了旌旗滚着的红边。 ——那是陆廉的中军,由太史慈领兵,正向乌桓人而来。 蹋顿原本觉得,他和文丑是同时发动攻击的。 ——其实他想得并不算错,他们之间只差了几个时辰而已。 文丑是在天明时开始进攻陆廉的中军营,也就是寅时,那时乌桓人也已经起身,开始埋锅造饭。 而陆廉的前军营中为数不多的士兵正在紧张地注视着对面那座敌营的炊烟。 当时间来到卯时,陆廉的中军已经完成了对冀州骑兵的合围,张辽和赵云这两支骑兵首先离开了中军,奔赴前军营而去。 乌桓士兵们终于吃完了饭,一个个地被队率带着,领了大单于分发给他们的兵器,然后走出大营,在奴隶们畏惧的眼神中,呼吸一口清晨并不清澈的空气。 陆廉的前军营中仅存的一千步兵已经收拾好自己,准备出战了。 时间到了辰时,乌桓人与陆廉的前军厮杀了一阵子,并且渐渐以优势兵力压制住了这支前军时,围困牵招的士兵又悄悄撤走了一些。 ——这都是为了战马!那些青州兵在齐齐发出痛心疾首的声音后,被队率从阵中一队一队地抽调了出去。 他们匆匆忙忙地拎着兵器,向十里之外的下一个战场进发。 于是当时间来到巳时,实际也不过上午9点钟时,蹋顿忽然发现这场战争的走向与他想象中很不一样。 陆廉的中军像潮水一样,被分成了一个又一个千人队,正在缓慢地向他而来。 先来了三千人,与蹋顿的主力交战,并且稳住了前军的阵线。 然后又来了三千人,将整个战线拉得更长一些。 紧接着骑兵也到了,那些肥壮的战马粗鲁地撞向他的骑兵时,蹋顿的心跳也跟着停了一拍。 ——这不对劲!他想,除非陆廉放弃了后军!否则这场战争断然不该是这样的! ——即使她放弃了后军,文丑将军也该很快就领兵追上来! 但当第三批援军扛着大旗,走向了乌桓人时,蹋顿终于完全清醒了。 他的士兵已经开始不断后退了! 他的族兄弟们的脸上也已经现出了惧色! 他们所面对的,仿佛是自赤山而来的横鬼!那些恶鬼是杀不绝的!他们像乌黑的潮水,其中泛着血腥的色泽,向他们而来! “撤兵!撤兵!派人急报乌巢!”蹋顿厉声道,“要淳于琼派兵来援我!” 当信使带着蹋顿的金印,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风驰电掣地赶往乌巢时,应该说蹋顿想得其实没什么错。 这是一座冀州军精心建起来的坚营,文丑的骑兵就是自此而出的,这里不仅有袁绍的粮草,还有淳于琼的万余精兵。 他替主公守在这里,不仅是在守粮仓,也是前线所有兵马无声的后盾。 这个已近五旬的武将接到信使的急报时,拿着那颗金灿灿的小印,很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在确定那的确是主公为蹋顿而铸的印绶后,点了点头。 于是快要走不动路的信使被搀着下去休息,帐中只剩下几个淳于琼的参军和偏将。 “还是金印。”有人冷不丁地开口了。 淳于琼皱了皱眉,“他是乌桓的大单于。” “先帝在时,将军便是西园校尉了。” 这位将军也不吭声了。 他与袁绍原本都是西园校尉,后来大将军为十常侍所害,他跟随袁绍袁术兄弟入宫诛杀阉党,再之后董卓乱国,他跟着袁绍离京,一路直到现在。 要说袁绍给他的,其实也不少——这位主公并不是一个吝啬忌刻之人,但要和蹋顿比一比呢? 蹋顿嗓子里那根鱼刺似乎已经消失了。 因为他的眼前一片黑红,他就要看不见眼前的画面,也听不到身边人的话语声了。 他被包围了。 他带着他的士兵退回了营寨,咬着牙继续坚守,等待乌巢援兵的到来。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浓烟,有奴隶被不断驱策着上前修补烧毁的鹿角与栅栏,再在被敌军杀死后,被抛进壕沟之中。 那层层叠叠的尸体很快填平了壕沟,于是汉军离他也就更近了。 他们高声喊着他的名字,要他出来与他们的将军决一死战,他们笑骂他是个懦夫,连死战的勇气都没有,他们不停地堆起柴草,架起长梯,一次又一次地向着他的大营冲锋。 直到夜晚来临,那些喊杀声渐渐消失,烈火也被扑灭,蹋顿才终于又一次看得见,也终于能听得见。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有人在为他卸甲,有人取来打湿的帕子,为他净面,而他浑浑噩噩的思绪已经飘到了百里之外。 他必须守住大营。 只要他再守住一日!他的援军就会来了! 乌巢的士兵已经入睡了。 如无意外,第二天他们是应当启程南下,去救援文丑与蹋顿的。 可是又有人说话了。 “蹋顿得了印绶也就罢了,竟还同主公成了姻亲……” “他既得了这些好处,怎么不为主公肝脑涂地,还要将军去救?” “乌巢重地,将军不可擅离啊……” 这些声音纷纷杂杂的,有些尖细点,有些浑厚点,有些带着并州人的口音,有些则是地道的冀州话,他们慢慢地伸进这个即将知天命的男人的神经里,轻轻地搅一搅,将他的思绪彻底搅乱了起来。 “毕竟还有文丑将军在,”他艰难地说道,“不能不救。” “文丑将军既已先行,”又有声音说道,“怎么还要将军出马?” “将军之兵,步兵多,马兵少,奔赴官渡好歹也要两日,若是蹋顿已经败了呢?” 那可是陆廉,蹋顿真能守得住吗? 第424章 就在蹋顿决心死守的那天夜里,牵招麾下的骑兵返回了乌巢。 战马折损大半,他没有那么多匹马,只能让人先去乌巢报信,再寻来板车,将伤员放上去,让马匹慢慢地拉着走,其余人跟着步行。 得到这个消息时,淳于琼原本正准备吃晚饭,现下他是断然吃不下去了。 “文将军竟战死了?!” 那个满脸泥土和着血迹的骑兵听了这话,眼窝处立刻冲出了两行泪水,“若无牵招将军为我等筹谋,全军尽墨矣!” 淳于琼丢下了竹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将它呼出去。 “他是如何筹谋的,你且细细道来。” 当淳于琼的部将们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时,牵招的骑兵已经被带下去包扎,中军帐里只剩下一个仆役,正跪坐在将军面前,小心地为他重新烤一烤那条鱼。 那条鱼被剖开了肚腹,在炉子上摊成两页,上面洒了点香料,刷过油,再经火一烤,引得整个帐篷里都带上了那股鲜美的香气,令人无法忽略掉它。 淳于琼的胃口似乎又回来了,他盯着仆役将它重新夹回盘中,端到他面前后,才抬头看向自己这几个手下。 “文丑已死,蹋顿亦危矣。” “若当真如此,主公安能不怒?” “将军可要连夜发兵,援救蹋顿?” “乌巢重地,将军或可请监军发兵至此……” 这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 他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那条烤鱼的香气中,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那蒜瓣一样的鱼肉进嘴时的鲜美口感,但也可能是被这个可怕的消息所震慑住,因此不得不细细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在这样的思考中,他的肩膀也不知不觉坍塌下来,于是整个人都佝偻在那,像是团正在融化的雪球。 但他终究还是维持住了作为乌巢主将的姿态,重新将背挺直了,那双无神的眼睛也重新找到了聚焦点。 重点不是南援蹋顿,他想,他有精兵,这事不假,可是他凭什么去填蹋顿的坑呢?主公又不曾将族女嫁给他家儿郎,又不曾为他表一个爵位。 他现下需要做的,是为蹋顿文丑战败之事寻一个替死鬼。 第467节 这件事原本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断然也不愿承受主公的怒火。 想清楚了这一点,其他事情也就全想通了。 “怕什么,”他说,“牵招突围这事,其中多有诡诈。” “……将军?” 淳于琼冷冷地说道,“你们可曾听说,牵招与陆廉有旧?” 诸将面面相觑起来。 在他们玩笑般的闲聊里,陆廉可能与大半个中原的武将都有旧,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曹操的,孙策,刘表的,吕布的,但这种玩笑到了自己家武将头上,显然是出乎他们意料的。 与很多人“有旧”的陆悬鱼已经暂时将牵招忘在脑后了。 当牵招与她交割过战马和伤员,并沉默地向北而去时,前军营中的士兵已经从臭气熏天的行军榻上爬起来,疲惫地接过一碗肉汤,一块胡饼,大口吞咽着他们平时难得尝上一尝的美味,然后束紧腰带,拎起武器,向着晨光下的乌桓大营而去。 陆悬鱼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双方的战斗仍然在继续,步兵在攻打营寨,骑兵在两翼骑射,一旦步兵打开了一个口子,骑兵就准备冲上去拿马蹄子奋力地踩烂敌人狗头。 但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狐……狐伯讴,”她喊了一声,“你觉得呢?” 狐鹿姑有点不太开心,“将军,在下姓刘。” “好,好,刘伯讴,”她很好脾气地改口,“你看我军马兵如何?” 这个脸上有点高原红,一穿戎装就显出两条罗圈腿的匈奴小黄脸上前几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将军,战马乏了啊。” 另一旁的小司马立刻虚心求教了,“刘兄如何一眼便看出来?” “你看那些马,脖子转来转去,”狐鹿姑指着远处正骑射过一轮,调转头来重新准备冲锋的并州骑兵,“你再看看那些骑士,跑不到一轮便要低头叱骂几句。” 小司马竖起耳朵,“仅此两项?” “他们虽不是草原上的匈奴人,但也都是身经百战,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的老兵,”狐鹿姑说,“他们都快要制不住自己的马,岂不是一眼便能看出来?” “让他们先歇一歇,”陆悬鱼说道,“派人去请张将军回来,我有事同他说。” 太阳其实还没有爬到中天。 但并州军确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种疲惫并不来源于蹋顿是一个多么悍勇的敌手——那位大单于的确悍勇,数次领亲军击退他们的进攻,但对张辽来说,还不足以影响到他。 他所感到的疲惫来自于焦虑。 文丑军的俘虏之中是有几个参军的,他们不仅讲清楚他们是从乌巢而来,甚至也将濮阳城下的大军也一并交代出来。 晚则数日,早则片刻,濮阳一定会有信至,如果是求援,已经能令他们喜笑颜开——但更可能的是向他们预警,濮阳城已经失守。 但即使是求援,陆悬鱼也没有办法再分出另一个自己。 她能先胜文丑,再胜蹋顿,已经是全力以赴在这十里路上往返,将自己的一股兵马当做两股来用,如何还能一边与蹋顿对峙,一边再回援濮阳呢? 因此张辽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攻破乌桓人的大军,只有这样,才能为她多留出一点周旋与休整的时间。 当他得令返回中军,跳下马走向她时,他身上的一层灰土和干涸的血痂也簌簌地落到了地上,这让他犹豫了一下,又跺了跺脚。 于是有人捷足先登,拿了一封急信递给了她。 阳光照在大纛上,而她站在旗下,面容正好被阴影所笼罩住,身边又有一群人簇拥着她,自然看不清她读信时是什么神情。 但张辽走过去时,她已经读完了那封信,将丝帛重新装回袋子里,握在手中,微笑着看向了他。 “咱们胜券在握,也不必攻得那样急。” 她说这话时,不仅脸上带着笑容,声音都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轻松,就好像她不是在指挥一场战争,而只是同他观看史书上的胜败兴亡。 她似乎听不到战鼓声声激昂,看不到士兵们高呼她的名号冲向死亡,她甚至也看不到他脸上身上那些长槊短戟所留下的痕迹。 她只是清晰地在下令,要骑兵暂缓攻势,仅此而已。 于是张辽看着她那张并不怎么会撒谎的脸,什么都明白了。 “将军将大部骑兵撤回来便是,”他说道,“我自己领数百亲军再去冲阵,不破蹋顿,誓不回还!” 陆悬鱼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多加小心。”她说。 他的那些亲随也已经很疲惫了。 当他们下马时,腿也忍不住要哆嗦一下,于是就有人一不小心,摔在地上。 但在将军严厉的目光下,他们狼狈地爬起来,重新站好。 将军沉吟了一阵,看向了他们,“尔等离家许久?”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出来,好像有半年了? 但将军的神情让他们意识到,他问的不是那个剧城的“家”。 他们在那里娶妻生子,盖房置产,久而久之,他们几乎也忘记了自己的来处。 他们好像生来就在剧城的“朝食坊”,他们的亲人故旧只有同袍,他们的回忆也只有寥寥。 “吕将军总对咱们说,待大汉清平,咱们就能击退胡虏,回并州老家去。现下已击退鲜卑,乌桓大半部族也已溃退,”张辽说道,“咱们再赢下这一场,那些占据并州的胡虏,便再无壮丁可用了!” “儿郎们!” 沉寂的并州老兵中,忽然爆发了一声怒吼! 他们是以决死之心上马的,他们冲向的似乎也不是那个近在咫尺的,燃烧中的大营,而是他们遥远的家乡! 在另一个冀州名士的家乡,正有人忙忙碌碌地从高门大户中往外抬箱子。 那些箱子有新有旧,但总归都是精致的,气派的雕花木箱,因此抬出去时家中女眷见了心疼,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有小妇人追了出来,站在门口嚎哭,这多少就有点吸引眼球。 抬出来的箱子越来越多,围观群众也越来越多,见到那小妇人啼哭,便更加指指点点起来。 偏偏家中仆妇婢女那么多,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于是直哭到家主回来才稍停了一停。 这位山羊胡的中年文士见她这副模样,立刻跺脚将她拉回府中。 “倚门啼哭成什么样子!你这浑然不知羞了!” “妾不知羞!”那小妇人扬起脖子,尖声道,“这都是好丝帛好绸缎!一匹千文也不止!你竟都给了出去!家中女眷衣不蔽体,还知什么羞!” “你既是妇人,有手有脚,如何不能纺线织布?!” “妾的手脚是父母给的!妾若想嫁个田舍汉,也不嫁你审正南了!” 审配额头上的青筋就跳起来了。 “此战关乎明公问鼎中原!我现下用些家产,将来又不是不还回来!” “这天下乱了多少年,谁听说过主公打仗,还要变卖谋臣家产?!”她气得嚷道,“你将家产都拿去充军资!大汉可有你这样的臣子!” 这个质问一点也没难住审配,“我非汉臣。” 他家的悍妇愣了一会儿,“你非汉臣,又是什么?” “我是明公之臣,”审配冷冷地说道,“莫说家产,便是我这颗头颅,也是明公一人的。” 第425章 敌军终于现了疲相。 两翼的骑兵似乎已经撤了,南侧奴隶营外的敌兵也见少,于是乌桓人终于可以吐出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这一口空气并不清澈,也不新鲜,它炙热,因此吸进肺里只感觉到一股火烧火燎的钝痛,至于其中的焦糊和恶臭则完全被交战双方忽略掉了。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昨天烧过一次的栅栏,明明已经泡在水里,今天竟然还能再燃起一次火光,然后终于变得漆黑而酥脆,在某一匹战马的践踏之下,连一声巨响都发不出,就轰然倒地。 他们在营地里留了几口井,起初有奴隶在匆匆忙忙地打水灭火,后来奴隶渐渐不敢在混战中上前,于是被头人点齐人口,再由士兵在后面用长·矛驱赶上前。 这些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奴隶里有汉人,但也有许多是匈奴人,鲜卑人,其余杂胡,甚至某个战败部族的乌桓人。当他们还在奴隶营时,他们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和血统而拉帮结伙,互相仇视。 但现在这种仇恨的眼神已经不存在了。当他们被驱赶着上前,再在汉军一轮齐射的箭雨中倒下时,他们的身份变得非常统一,再也不需要分清身份,甚至不需要分清彼此。 他们被扛着藤牌的乌桓人统一垒起来,代替栅栏,成为了新的防御工事。 那其中甚至也有死去的士兵,但乌桓人也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踩着他们父兄尚未冰冷,尚未僵硬的身体,咆哮着同青州军战斗! 在这座反复被争夺,反复被践踏的大营内外,他们都是如此战斗的,他们都不再关系自己脚下到底是自己的同袍还是敌军! 这片被烈火与鲜血反复洗礼过的原野呈现出一种黑红交织的色泽,但它最终还是归于混沌的红褐色—— 战斗!永无止境的战斗! 蹋顿解开皮囊,用力地灌了一大口清水。 他的喉咙又一次疼痛起来,并且疼得让他几乎无法开口说话,那根细而软的鱼刺似乎令他的喉咙彻底肿胀起来,于是喝下这口清水时,流经那处伤口的清水似乎一瞬间化为伸进喉管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伤口上。 等到清水落进胃袋里时,它们变成了鲜血,滚烫沸腾,让他几乎想要将它们再重新呕出来。 但他仍然克制住了自己,并且将冰冷的目光从北方收回。 已经过去两天了,乌巢的援兵还没有到。 没有主力步兵,没有骑兵,甚至没有一个穿过敌阵,满身是血冲进大营的信使。 如果能够见到那个信使,蹋顿想,他一定要用双手将他扶起来,再高声称颂他的勇气!于是整座大营的士兵都会知道,他们的援军马上就会来了! 但他望向北方,穿过烈火与焦尸,他能看见的只有密密麻麻的青州兵,那些拿着武器,衣服的领口和袖口滚了红边,彰显刘备“汉室血统”的青州兵。 他们夜以继日,不知疲惫,不知恐惧地守在那里,每一次他带着自己的亲军冲上前,他们就会向后退去。 蹋顿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他只要将他们逼退,就立刻返回自己的中军。 于是片刻之后,青州兵又一次拎着弓·弩,扛着长牌,提着长戟地冲上来,一次又一次,直到他身边的亲军越来越少,而青州兵仍然闪着冰冷的两只眼睛,在烈火中不断地向他靠近,靠近! “大单于,他们在渐渐退去,是援军到了吗?” 第468节 蹋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就算淳于将军的援兵到了,以陆廉的贪婪性子,也是断然不会退的!” “那我军该当如何?!” “咱们得冲出去!”蹋顿斩钉截铁地说道,“咱们得同援军汇合才是!” 当他声音嘹亮地喊出这句话时,仿佛数天前的鱼刺一点也不曾在他的喉咙里起到什么作用,他虽然经历了数日鏖战,衣袍上沾染了不少血迹,面色也不如平时那样红润,但他的模样,他的神情,不曾有半分受到这场战争的影响。 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大单于!他是不会败的!何况现在又来了援军! 一想到援军,身边的乌桓人立刻敲起了盾牌,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欢呼,这欢呼声很快像潮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令那些摸不到头脑的乌桓人也跟着士气大振起来! ——无论如何,他们一定是将要胜利了! 在这片欢呼声中,蹋顿忽然伸手抓住了身边的从弟。 “片刻后我军齐出,”他低声道,“你骑我的马,领兵突围!” 楼班大吃一惊,“大单于何意?!” “陆廉隔绝我军,”蹋顿低声道,“前番信使未归,或许已被陆廉所擒,亦未可知!你此去必定要亲见淳于琼,请他派兵援我,否则官渡一失,兖州以西尽归刘备,袁公如何渡河!” 士兵们呼啸着冲了出去,其中裹挟着一队骑兵,这立刻引起了青州军的注意,有弓兵弯弓瞄准,有骑兵上马追赶,但那队骑兵弓马极其娴熟,不仅马儿驰骋如电,这一群骑士甚至还能回头开弓,与身后追赶的骑兵对射,于是拐过一座山坡之后,他们便失了踪影。 他们跑得那样决绝,仿佛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一样,即使他们丢下的,是士气大振的同袍。 那些同袍在向外追击时,阵型不可避免地松散了一点,但陆廉既然已经收回骑兵,只剩下用两只脚丈量战场的步兵,那么阵型松散一点对乌桓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妨碍。 但并州骑兵就是在此时突然冲出来的。 他们仿佛已经不再是一队骑兵。 因为骑兵也会受伤,也会退却,也要从远处先慢慢加速,再冲到面前,而这支骑兵风驰电掣,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多时! 他们像一道惊雷,冲进这满是烈火的战场!当为首骑着黑马的将军压低身段,冲向乌桓人的中军营时,那些满脑子欢欣喜悦,激昂得两只眼睛里只有对面步兵的乌桓士兵们,竟然全然没有反应过来,便让他领着他的数百骑士冲进了中军营! 有人歇斯底里的用乌桓语大骂起来。 有人终于反应过来,将自己手中的长刀扔下,想要从地上去寻一杆长·矛。 还有人终于调转了方向,想要跟进中军营,救护自己的大单于。 但那匹漆黑如午夜的战马已经一跃而起,踏上尸山。 当马蹄轻轻刨一刨,想要适应一下这不同寻常的触感时,背上的骑士已经亮出了马槊,那不祥的寒光与骑士冰冷的双眼一同落进了蹋顿的眼中。 就在那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又有骑兵跃上尸山,“张”字大旗在烈火中显得无比刺目,引起了一阵惊呼! 但蹋顿是来不及惊呼的,因为那匹战马奔着他来了! 马槊上的寒光也奔着他来了! 还有更多越过那道残忍的“简易工事”的并州骑兵,他们咆哮着,冲锋着,汇聚成了一柄蹋顿从未见过的长剑,如闪电一般向他劈下! ——那大概就是陆廉的“列缺剑”吧。 在最后一刻,这位乌桓人的大单于浑然忘记自己身在战场,忘记自己身后的万余乌桓士兵,忘记喉咙里的鱼刺,转而想到了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 站在山坡上的陆悬鱼静静地注视着山下的这一幕。 也有乌桓人三番五次想要冲破亲军的防线,也试一试阵斩敌军主帅的目标,但他们大多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就失败了。 她身边有骑兵,有步兵,有长牌兵,还有一支五十人的弩兵小队,这支被田豫武装起来的亲军随身带着诸葛小先生最好的连弩,发矢便有一石弓之力,但只要拉动悬刀,可以连续射出十支弩·矢。 这样一群弩兵凑在一起,来人只要不是扛着铁质长牌,哪怕是着了铁甲的骑兵也要被射成筛子。 因此她始终站在土台上,根本没怎么关心乌桓人的斩首行动,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乌桓大营的动向。 在张辽冲进去后,那些乌桓人很快也就跟着返回了栅栏后面,浓烟令她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不清楚他们到底是血红着眼睛要保卫大单于,还是仓惶地看一看大单于的生死。 但那些乌桓人也无法立刻得知中军营的情况,因此这样的行动持续了一会儿。 所有人似乎都退回了营中,只有汉军在外围未曾轻举妄动,于是营前竟诡异地留出了一圈空地。 他们在等。 等张辽出来,举起蹋顿的人头。 或是蹋顿出来,举起张辽的人头。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是兵者常事——在这片战场上,名声与履历都不能令一位将军逃离死亡,甚至智谋、谨慎、勇武也不能,因为战场上永远有无数个你猜不到的意外,其中每一个都可能左右一场战争的走向。 但她站在那里,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蹋顿的军营时,身侧的人还是意识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最终将目光也从她的脸上移开,重新转向那座死寂一般的军营。 ——就在下一刻,忽然有喧嚣声从中军营中爆发开来! 有无数的乌桓人,争先恐后,自相践踏地逃出了大营! 在他们的身后,如同羊群中的牧羊犬一般,有骑士骑着黑马,手持长槊上挑着一颗头颅,冲出了大营! “蹋顿授首!” 当他这样高呼时,跟随着他一同冲出来的骑兵也一起高呼起来! 那声声怒吼如沉雷闪电,穿过了整片战场! 第426章 乌巢又迎接了一批新的客人。 能看得出来,在乌桓人当中,他们绝对是出身高贵的那一部分,他们脚上穿的是羊皮靴,身上穿着牛皮甲,他们的发辫上坠着一些闪闪发光的金饰,甚至连他们的战马都是膘肥体壮的上等货。 因此淳于琼并没有怠慢他们,而是告诉他们,既然军情这样紧急,他会尽快发兵救援的。 似乎是为了表示他的客气,还特意为他们提供了相当舒适的帐篷,请他们稍作歇息。 楼班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被领进帐篷里的,有沐浴用的热水,有果腹的热汤和肉饼,有擦拭身体的细布,还有更换的衣物和奴仆。 这间帐篷里甚至还有非常柔软的床榻,这些跑了百余里地的骑士在沐浴和吃喝过后,只要身体一沾上床榻,整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在同陆廉的这几日拉扯攻伐中,他们每个人都精神高度紧张,食不下咽,夜不安寝,现在突然到了一个温暖、舒适,而且非常安全的地方,再没什么比这更催眠的。 因此楼班也没能抵抗住床榻的诱惑,他在简单吃喝沐浴之后,便一头倒下了。 帐外很静。夕阳西下,有士兵走过,谈论着濮阳大捷的事,他们的草鞋摩擦着帐外的土地,发出模糊的沙沙声,像草虫的鸣叫一样助眠。 楼班就这样睡着了,他的骑士们也睡着了,这原本已是傍晚,他们正可以香甜地睡到第二天清晨,同乌巢的冀州军一起出发。 但大单于的从弟睡得并不安稳。 当他闭上眼睛,黑暗向他压下来时,他的兄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个英武豪迈的乌桓大单于不满地望着他,质问他: “楼班,楼班,你怎么能让我这样去赤山? “我的猎犬在哪? “我的骏马又在哪? “为什么无人为我起舞? “为什么无人为我哭泣?” 兄啊!兄啊!楼班睁大眼睛,恐惧地望着这个一身是血的兄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诘问与责备,他习惯性地跪在地上,拉扯着兄长的袍角,想要像幼年顽皮时那样,求得他的原谅。 兄长总是会原谅他的,兄长会用那强壮的双臂将他举起来,哈哈大笑着叱骂他几句,再将他扔下来。 可是当他跪在兄长的脚下,抬起头时,却只看到无尽的鲜血。 蹋顿的脖子断了,泉水一样的鲜血正从裂口处喷涌而出,那颗头颅似乎还在他的脖子上,但因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所以姿态诡异极了。 楼班一瞬间被恐惧吞没了。 不是亲眼目睹死亡的恐惧,而是目睹自己既敬且爱的兄长的死亡——他因此被恐惧攫取了心神。 而兄长低下头时,眉宇间的愤怒已经不见了。 他痛苦地看着脚边的从弟,目光中带着不舍与哀伤。 “楼班,为我念诵咒语,为我焚烧衣物,为我祭祀牛羊,我要去赤山了!” 楼班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泪流满面。 很远的地方有丝竹之声传来。 天色已经很暗了,士兵们有些已经睡下,有些还在洗漱,有些洗漱过了,不忙着睡觉的,在树下轻松地聊天。 楼班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望了一眼这个乌桓贵人的发辫,便将目光移开。 于是楼班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丝竹声传出的帐篷。 淳于琼在里面,同他的偏将们正在饮酒取乐。 他们没有酗酒,几个乐人和舞伎也没有表演什么礼崩乐坏的节目,丝竹声十分轻柔悦耳,舞伎的手腕在灯火映照下,像雪一样洁白。 几名偏将有人闭着眼睛听乐曲,有人拿起竹箸,跟着敲打节拍,上首处的淳于琼靠在凭几上,偶尔从碟中拿起一小块烤猪肉干,慢慢地嚼。 乌巢这座大营,处处看起来都很舒适——每一个人感到舒适,除了楼班。 当他径直地走进帐篷,舞蹈与乐曲一下子就停了。 有偏将皱起眉头,紧紧地盯着他。 “淳于将军,我兄两日前曾派使者求救,”楼班的目光则死死地盯着淳于琼,“他的信,可送到了?” 淳于琼捏着猪肉干的手稍微停了一下。 他是个很客气的人,到底还是将它重新放回碟中,“嗯,那位使者也在营中休养。” 楼班感觉到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将军两日前便接到我兄求救,为何至今未曾出兵?!” 这位乌巢的统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楼班大人或许于中原之规不熟,因此才会这般出言无状吧,”有偏将开口了,“淳于将军听命袁公,并非什么人都可调动的。” 楼班勃然大怒,“我兄南下时,袁公亦曾许诺,要麾下各部配合乌桓!而今见死不救便是你们中原人的规矩吗?!” “大胆!”有人立刻将手扶在了剑柄上,“胡儿安敢如此无礼!” 第469节 楼班的刀也在那一瞬出鞘了! 帐外有士兵跑进来,帐内有人掀翻了杯盏,气氛立刻剑拔弩张起来。 但淳于琼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不是我不想救大单于啊。” 这句话又给了这个乌桓贵族一点希望,让他流着眼泪地望向主位上的那个中年人,想要得到一句承诺,承诺明日立刻就能发兵救援阿兄! “乌巢重地,没有主公文书,我不敢或离,我已送信去濮阳大营,军中诸将皆可为我明证。”淳于琼轻飘飘地说道,“若楼班大人若能出示主公所说‘各部兵马都当配合大单于’的公文,我亦可立即便点起兵马,如何啊?” 他辜负了兄长,楼班想,他要将兄长送进死地了。 ……兄长送他出来时,曾说什么来着? 楼班忽然渐渐地变得清醒,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兄长也许早已料到此事,只是要送他突围,求一条活路而已。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那梦境中的恐惧与痛苦一瞬间又将他淹没了。 他们乌桓人被袁公抛弃了。 他的兄长被袁公抛弃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要摇尾求怜,他还不能放弃!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的神情也在告诉别人,这是他绝望之前的最后一次努力—— “淳于将军,官渡一失,兖州以西尽归刘备,袁公如何渡河?!” 当听到这句半是哀求,半是质问的话语时,帐中忽然哄笑起来,那些偏将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带着鄙薄的眼睛和快活的嘴脸。 “楼班大人还不知吗?”淳于琼笑道,“我军已攻破濮阳。” 濮阳拿到手里,仓亭津已成孤军,难道还能坚持多久吗? 冀州财力雄厚,难道调集不来大量船舶吗? 到那时十万大军渡过黄河,南下席卷兖青徐豫数州,天下之事可定矣! 当听到这句话时,楼班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乌巢的士兵是待得很舒服的,但多少有点惆怅。 他们镇守这座粮仓,自然是有粮饷拿的,却不及濮阳大营的士兵拿到的犒赏那样丰厚。 尤其听说那些士兵伤亡并不惨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巧地拿下濮阳,这听起来就更令人羡慕了。 这样一来,那位指挥了濮阳之战的将军就特别令人敬服。 谁不夸一句许攸许子远足智多谋呢?连他自己都恨不得每天夸夸自己! 东线的大公子磨磨蹭蹭,奈何那是主公的亲儿子,不能骂,但西线的文丑和蹋顿的惨败很可以被拉出来说一说,他们败得越惨,越狼狈,越损兵折将,这不就越显出许攸的能耐了吗? 美中不足的是镇守乌巢的淳于琼是个乖觉老练的,早早就将有通敌嫌疑的牵招押送到濮阳。 袁绍现在住的不是帐篷了。 他的中军帐肯定是最豪华最舒适的那种,但也舒适不过木头房子,现在张超带领残部撤出濮阳,大军可以进城安置,他当然也就住进了郡守府。 这座宅邸上一个暂住者是天子,现在天子虽然已经到了下邳,但从漆过的柱子,铺过的地板,还有修缮过的瓦片,沉重又精美的宫灯上看,仍然能感受到一点儿大汉曾经的气象。 对于四世三公出身,曾经频繁出入宫廷的的西园校尉袁绍来说,这种气象多少有点令他怀念,也令他感伤。 但只要转念再想一想,这座城池已经回到他的手中,渡河之后还有更多的城头都将换上“袁”字大旗,这种感伤也就烟消云散了。 当然,即使他没有想得那么多那么远那么美,这位主公依旧是没什么时间感伤的。 ……他的谋士们又一次吵起来了。 郡守府议事的主厅大概也是皇帝宴请群臣的地方,袁绍坐在上首处时,仆役已经在席子上安置了坐具,坐具上又加了一层垫子,力求让他感到舒服。 袁绍原本也觉得很好很舒服很称心如意,甚至气色都比平时更好了几分。 然后官渡糟心的战报就来了。 陆廉不仅大破乌桓,还重创了乌巢派出的骑兵,甚至留下了文丑和蹋顿两颗首级。 袁绍坐在上面看了一眼这封急信,立刻就将它用力地丢在了地上。 “天下皆言河北多豪杰之士,而今竟无人能胜陆廉了吗?!” 那封信被沮授捡了起来,读过之后,沮授的眉头就紧紧皱起来了。 他似乎很想将信收进袖子里,但下首处的许攸已经伸长了脖子,也伸出了手。 沮授不得不将信交给他,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传阅下去。 果然就有人开腔了。 “淳于将军信中所言,此战非陆廉之功啊。” “有何证据?” “这岂非明证?”许攸抖了抖文书后面附着的第二封书信,“那牵招竟与刘备诸将竟皆有旧情!两军交战之际,若留此等人在军中,莫说是文将军与乌桓大单于这区区两颗人头,怕是连乌巢都屯粮之机密,都要被此等背信弃义的奸贼说与敌军!” 第427章 要说牵招一个人就能替陆廉打下这样的一场大胜,别说袁绍信不信,许攸自己都不会信。 但他很清楚袁绍的性格。 袁绍矜愎自高,胜时千好万好,败时总要找一点理由出来,让大家分一分到底该谁来担责。 但这也不算袁绍自己的毛病,因为许攸不知道的是,即使千年之后,上位者的其实也还是这样——领导是不会有错的!有事情办砸了,那你们这些手下的分一分锅吧! 因此要让袁绍自己承认大军调度协同出了问题,他是断然不乐意的。 ……当然,问罪主公是一件既作死又没意义的事,除了田丰之外没人会这么做,对许攸来说,蹋顿和文丑的败仗也不需要主公自己反思什么。 应该反思的,首当其冲是监军沮授,其次是淳于琼才对啊! 要是他许攸去乌巢打这一仗,会败给陆廉吗? 要是他许攸当了大监军,会让蹋顿文丑这样一批又一批地同陆廉野外决战吗! 淳于琼本可以把责任推回来,声称他要镇守乌巢,没有主公手令,不能轻举妄动,但这人过于老成持重,不想让袁绍疑心这位属下在暗示自己“这场大败是主公事先没发手令的缘故”,竟然在文丑以下的军官里,还捡出了这么个中级军官出来。 这样一来,在主帅阵亡后,行动果决地组织起防御和反击,并且通过谈判,用少量战马换取了剩下将士性命的牵招的功劳就全没了,剩下的只有罪责。 但这正好。 牵招被推进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淳于琼不曾令他穿着血迹斑斑的战袍进帐,有可能是因为淳于琼是在他回营后过一阵子才想到这个主意,有可能是因为淳于琼怕他身上的血腥气熏到主公。 但也可能是淳于琼就是不想让主公意识到这个人有功无过。 许攸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汉子。 生得寻常,眉眼中有一股武将的气魄,别说同荀谌这样的美男子比,就是审配辛评这些谋士也比他有样貌风度,当然上首处的主公年轻时更是姿貌出众,所以上下看一看他的容貌与行至,大概是个出身寒微的武夫,也无怪淳于琼敢这样陷害他。 “淳于将军参你通敌,有书信为证,”沮授皱皱眉,直起身问道,“牵子经,你有何可辩白处?” “无稽之谈!那不过是田豫送来的一封叙旧信,其中并无半点机密!” “那为何有墨迹脏污?”许攸问道,“可是你有意为之?” 这个汉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在下若是心虚,也不必涂抹,将这封信烧了岂不更好?” 许攸短暂地不吭声了。 他当然可以逼问下去,但凭什么他一人冲锋陷阵?他同牵招又无仇无怨,他今天这一手,反而能救了他哪! 果然他一闭嘴,还不待沮授说话,郭图忽然就开口了。 “牵将军此言是也。” 有人突然看向他,但这位郭公则先生笑呵呵地,又继续开口了,“若无回信,只这一封手书,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牵招的脸明显红了起来,“我既然要保全这两千余士卒的性命,如何能不作答!” 上首处的主公皱起了眉头。 有谋士偷偷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许攸高深莫测地摸摸胡子。 郭图也跟着脸红了,脸上甚至带了一点讨好的笑,“将军勿怪,在下原以为将军与陆廉之约,皆在人前,不曾想……” “我与刘备一别多年!主公待我恩重如山,我岂有通敌的道理!”牵招怒道,“若知将受今日之辱,那日我便该随文将军一同战死!” 掷地有声。 再加上他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明显包扎过的胳膊,还有走进来时一瘸一拐的腿,都再明白不过地告诉众人,那场战斗的确是很惨烈的。 但又有人开口了。 “主公在此,岂容你大呼小叫!” “牵将军这般怨愤,难道以为主公昏聩,不能识忠奸,辩公道么?” “你若真与刘备无所牵连,何以这般失仪?” 许攸轻轻地抬起眼皮,先看了一眼主公。 主公盯着牵招的目光已经很冷了。 ……再看一眼沮授和田丰。 田丰的额头上就冒起了青筋! 许攸内心忽然惊呼一声时,田丰已经破口大骂了! “自古未闻有功不赏,反究其罪者!文丑战死,罪在轻敌,蹋顿战死,罪在轻信!与牵将军有什么相干!淳于琼唯恐主公怪罪于他,推牵将军出来,意图欺瞒主公,其心可诛!尔等竟在此应声附和?!有尔等这班佞臣,主公大业如何能成!” 屋子里突然沉寂后,立刻爆发了一片骂声! “田丰!你骂谁是佞臣呢!” “你这般故作姿态,无非是想谋主公的青眼罢了!” “就你这幅尊容!想当佞臣,你当得上吗!” 第470节 许攸两只手缩在袖子里,扭来扭去,感觉又兴奋,又刺激,紧张得不行。 上首处的主公已经惊呆了,要反应过来还得一会儿,下首处的牵招也惊呆了,刚刚那一脸的悲愤都化为了瞠目结舌,就愣愣地看着谋士们彼此问候郡望师长。 于是这个诡计多端的谋士最后将目光放在了沮授身上。 沮授已经很瘦了,袍子穿在身上,就好像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样,但面色还带着一点不正常的红润,许攸看得很仔细,察觉到他擦了一点粉。 他已经这幅病容,却还要占着大监军的位置,还要操着大监军的心。 许攸心想,他今天使这个坏可不算是坏呢。 一片吵闹中,沮授开口了。 “主公,既然双方各执一词,牵招通敌又无明证,”他缓缓地说道,“主公不当因一人之故而寒将士之心。” 谋士们吵架时,主公没反应,谋士们也对外界没什么反应,比如牵招要是在旁边嚷嚷两句,那是谁也不会看他的。 但沮授一说话,好像郡守府里真就落下一只虎视眈眈的大鹏鸟似的,所有人一瞬间都闭嘴了,都在看着沮授。 一直盯着沮授的许攸终于抓到了机会。 “监军爱惜人才,莫非是要保下牵将军么?” 沮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子远若这么说,那便是了。” 所有人又赶忙去看袁绍。 片刻前这位主公还在横眉冷对下首处的牵招,但现在看他的神情,似乎已经平心静气了。 ……其实刚刚那那点怒气原本就算不得什么。 只要袁绍冷静下来,细想一想,也能想清楚这事有淳于琼的私心,多半还有陆廉的离间计在里面。 而对于冀州人来说,想让主公暂时脱离眼下,整个人魂游太虚冷静冷静,既可以让他自己静一静,也可以让他遭遇最不想见到的谋士大暴动。 ……考虑到他身边总有一两个谋士陪着,“自己静静”就不是很容易。 ……那眼下的场面其实还挺对劲的,除了谋士们有点羞赧,主公也有点羞赧之外,再没别的毛病了。 ……主公甚至还从坐具上起身,走了下来,拉住了牵招的手,温言安慰,最后用力摇一摇! 牵招大哭着跪倒,主公又亲手将他扶起,甚至还给他金帛重赏! 有这样的明君!有这样的贤臣!何愁冀州不能再次伟大! 牵招抽抽噎噎,谋士们也跟着以袖拭泪,抽抽噎噎。 整个场面看起来感动极了。 许攸看了一眼郭图。 郭图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 这样一场表演结束后,主公是很感到疲累了,众人也鱼贯而出。 但许攸硬是留了下来。 他虽然位不如沮授重,但却是袁绍的元从,情谊与别不同,因此袁绍刚准备起身回到后宅去,看他那犹犹豫豫的模样,又笑呵呵地驻足了。 “怎么,今日田元皓也骂到你了吗?” 许攸露出一个怪相,“田别驾乃智者之言也。” “必定是骂到你了!”袁绍笑道,“你现在跑来要公道了是不是?” “我为主公攻破濮阳,主公何以这般小觑于我,我只是心中有一事反复,不能决断,因此忧虑……” 袁绍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 “何事?” “军中先有张郃,后又……” 袁绍的神情完全冷了下来。 许攸乖巧地闭嘴了。 “监军仁厚,此言又确合情理,我岂能驳了他?” “监军仁厚,视诸将如子侄,”许攸诺诺地应了,“只是我观监军这些时日十分辛苦,处置军务亦是劳累之事,在下总怕……” 屋子里静悄悄的,袁绍皱着眉头在思考,许攸在旁也不再多言,只是小心地等主公的回复。 不知哪间房间里传来更漏的滴水声。 泰山之管穿石,单极之绠断干。 在袁绍看不到的地方,所有人都在使劲儿想将沮授拉下去,比如审配,比如郭图,比如辛评,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主公能代汉自立,沮授那个位置将如酂侯一般名垂青史,因此十分眼红。 但看起来从未有人成功。 许攸却知道,对主公来说,这些长年累月攒下来的谗言,总会有一天变作失望。 无论多失望,主公都不会杀沮授——但许攸也不想要沮授的人头,他和郭图不一样,他没那么狠毒的心肠。 他甚至不奢求代替沮授。 主公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又开口了。 “子远待如何?” “主公若担心监军身体,不若分派诸人各督一军,为监军分忧……如何?” 第428章 这几天里,似乎没有人不高兴。 濮阳城内的冀州军因为攻下了这座坚城而得了不少犒赏,尽管城中百姓已经走光了,但他们庞大的辎重补给与紧随其后的冀州商贾不会令他们缺少花钱的地方。 而在官渡,陆悬鱼的士兵也享受到了这种花钱的乐趣。 他们兴奋地排着队,抻着脖子努力向前张望,看功曹一个个地核对身份,读出功劳。 一个士兵一年大概是三千钱的禄米,冬夏再发两套衣物,听起来挺寒素的,但这是不打仗的时期。 当战争开始后,他们的犒赏会急速增加,每打一场,都要赏功罚过,小胜小发钱,大胜大发钱,钱不一定直接发到手里,也可能是记在竹简上,一式两份,一份在军需这里存档,一份在士兵自己手上作为凭证,等到凯旋时再凭了这些盖过印的竹简去取钱粮。 他们甚至也可以花几个钱,请往来运粮的辎重船将他们的取钱凭证带回家去,虽然理论上说,这时候没有那么先进的金融行业让他们异地取款,但公家没有的,私家未必没有。 只要有战争,就会有金钱流通,而后就会产生与金融相关的行业。 如果家中急等着用钱,可以将这些竹简抵给商贾,换出现钱——陆悬鱼听过一点这样的传闻,真假不知。 但那群打得大鹏鸟羽毛乱飞的冀州谋士们听说这件事后,却是非常警惕的。 实际上这种金融模式以前出现过,但最近十几年,除了河北袁绍的兵马之外,其他地区是没再出现过的。 因为汉末这种乱世堪称“城头变幻大王旗”,前方打仗,后方随时可能被偷家。 将军昨天还意气风发,今天可能就“仅以身免”,仓皇逃窜。 这种环境下的士兵只信到手的钱粮,不信将军的承诺。 ……士兵们随身携带焦斗也是干这个用的。 那玩意除了可以猛敲示警之外,它既是炊具,又是餐具,还是量器。 “量”个什么呢?那自然是量将军发的粮饷。 陆悬鱼刚带了三百人起家时是不能这么打白条发粮饷的。 她要是想用竹简代替钱粮,士兵们会小声嘀咕,嘀咕完了就大声发牢骚,要是牢骚被她假装听不见,那就要进入下一环节了。 ……比如扯着嗓子堵门骂她。 ……而且其他时候她能拿军法来处置士兵,这时候是不行的,因为军法处置的是单个士兵,而这种大声骂将军的经常是群情激奋。 ……于是她要么好声好气地解释,要么也扯着嗓子骂回去,要么骂骂咧咧地给他们重新发实物粮饷。 功曹还在一个个地登记,士兵排起来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她偶尔过来溜达一圈看看,拿钱粮的人有,拿竹简的人更多。 兵卒拿到竹简之后,很是珍重地吹一吹上面已经干涸的墨迹,再揣回怀里,嘻嘻哈哈地回到自己同袍身边去。 “他们到底还是信我的。”她感慨了一句。 “将军是放眼天下未闻一败的名将,”司马懿笑道,“但除此外,将军一诺千金的名望才是士卒们真心敬服的关键啊。” 在陆悬鱼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高效率做法。 但在冀州人眼中,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暗示与夸耀。 陆廉的士兵相信自己的阵营会不断取得胜利,更相信后方始终稳如磐石,因此才会进一步愿意领取这些竹简,而不是实际的粮食、布匹、银钱在身上。 他们也愿意听从将军的吩咐,不去大肆劫掠那些沿途郡县,而是一心一意等着犒赏。 这可以说是陆廉治军甚严,但更可以理解为陆廉的胜绩和胜绩带来的战利品已经抹平了与劫掠所得的差距。 他们的士气与那些家人随时可能被劫掠屠戮,于是自己也走到哪里就劫掠屠戮到哪里的军队绝不能同日而语。 ……当然,这是持家好男人的做法。想在军中一点钱不花,其实挺不容易的。 因为三岁稚童也知道打架很费衣服,而他们则是在打架这行一路走到黑的职业,衣物的消耗速度几乎称得上惊人。 会自食其力,缝缝补补,在每一场战争间歇踅摸些破布条回来保证自己能持续而长久地穿公家制服的,在士兵当中已经不能用“好男人”形容,差不多就是绝世好男人了。 剩下那些普通男人大多做不到在一场生死大战中活下来后,不找个地方躺平或是搜刮些战利品,而是一件件去剥死人衣服——这活一般都丢给民夫干了——所以他们经常会在衣物问题上发愁。 ……然后各有各的路子。 有的人手脚散漫,会寻民夫营中的妇人来替自己缝补;有的人嘴甜,会求同伍同什擅缝补的同袍替自己做活;还有的嘴也不甜,钱也不舍得花,于是舍出最后一招:千里传书,往家写信。 原本写信是要成本的。 正常情况下来说,排除那些文吏与军官,整营的兵卒里不见得能找出十个识字程度足以写出一封信的人。 于是这十个人就可以靠着替人写信发一点小财,同时雇人写信的费用也让士兵尽量缩减写信频率。 然而这两年休整期里,陆悬鱼经常会派女吏过来教他们读书识字,高深学问是不用想了,粗浅的几百个字能记住就算好学生。 ……即使是坏学生,也能轻松写下“阿母,我裤子烂了,再寄两条给我”这十几个字。 第471节 再加上田豫搞后勤,陈群搞吏治,顺路将邮费给降下来了,这个信就写得频繁起来。 每次只要有辎重队来,就有士兵排队去寄信。 那些信大部分没什么文采,甚至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纯纯的就要衣服。 ……有不争气的小年轻甚至连钱也要。 ……但这也不是说这些士兵都是狼心狗肺之徒,只要当面问一句想不想家,家中亲人都怎么样,那话匣子打开之后不仅会说,甚至还会哭。 后方北海郡的女吏们甚至听到过这些士兵家眷的抱怨,大意是“你看看你们教他们学写字有什么用!整日里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多一句话也不问!” 女吏们被骂得有点讪讪的,凑一起嘀咕,有个机灵的就想出了应对之辞。 “阿嫂不知吧?营中写信,原是按字收钱的呀!” 那位妇人听了就一脸狐疑,“按字收钱?” “小郎这样的手书,可是省下了一百余钱的!” 妇人大吃一惊,“这么贵!” 女吏赶紧点头,“小郎年纪虽幼,却是个精打细算,很懂持家的郎君呢!” 妇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而又感激的神情,握着女吏的手,摇了摇,一点也没注意到对方脸上那略有不安的神色。 “……所以,他想要家中为他带条新裤子,他写了什么?” 尽管汉朝人均只吃早晚两餐,但不耽误中午日头最盛时休息片刻。 几个女吏凑在一起,讨论起这件事时,那个机灵的高深莫测了一下。 “你们且猜猜。” 第一个女吏是个端方稳重的,想了一番后开口: “‘阿母体固好,儿甚思母,诸般无事,唯行路辛苦,望以裤寄,切切’?” 机灵的嗤笑一声,“他若能写出这封信,那位阿嫂怕不是感动得双目垂泪,哪里还会同我发牢骚!” 第二个女吏是个务实的,想了一番也开口了: “‘阿母,裤烂,两条予我’?” 小女吏摇摇头,“若是这个,我看她也没那么大的气。” “那人到底写了什么,把他阿母气成那样?” 小女吏竖起一根手指。 “‘裤’。” ……这件事后来传到陆悬鱼这里,于是她就时不时要军官们在营中宣讲一番,灌点心灵鸡汤,或者是给士兵们上上基本的作文课。 但这种士兵还不是最差劲的。 官渡南岸不久之前被乌桓人劫掠过,因此满目萧条,难见烟火。 但在她打赢了蹋顿之后,南岸突然有了人烟。 那其中有些是黔首,有些是士人,有些是商贾,他们想方设法地租船、借船、蹭船,恨不得挂在船舷上也要渡过黄河,来到她的大营前。 士人有跑来效力的,也有家眷走失,怀疑多半被乌桓人掠了去,因此带了钱粮过来,想在乌桓的奴隶营里找一找,赎人回去的。这种场面通常让人看得很心酸,找不到心酸,找到了更心酸,一家子抱头痛哭过后,再给军营留下银钱粮帛,哪怕陆悬鱼下令说不许收这个钱,也总有人在营前洒了钱就跑的……但总归还是让人看着眼眶酸胀。 商贾们腿就比较长,跑过来是为了做生意,当然也有精明人会先给军营送几十头牛羊,想先在小陆将军这里递个名片,要是小陆将军没空,那张将军、太史将军,还有北海的田使君也在这里,能见到任何一位贵人都是极有面子的事啊!接下来做生意不就成了吗! ……至于做啥生意,啥生意都能做!军队要不要粮食?要不要布匹?要不要骡马,要不要船舶?你下订单就成!缺什么咱们都能想办法! ……哦你说没钱?没钱没关系!别的武将有今天没明天的现钱现结,刘使君麾下的将军们,信誉好得很!尤其是小陆将军!你痛快地买!到时候咱们去剧城找田使君结账就行! 陆悬鱼听到这话时,就没忍住看向了田豫。 “田国让而今也这么有钱了!”她感慨了一句,“谁能想到当初还拿坚壁清野过的宅院骗我一个金饼呢?” 田豫似乎很不想接这个茬,但在大家的目光中,他还是接茬了。 “嗯,北海的财货,在下就是这么攒来的。” 他停了停,又看向了陆悬鱼,“将军平日花用,尚安乐否?” ……确实还挺香的。 第429章 除了一根根竹签所代表的财物之外,对于士兵们来说,这场大捷还有很多可以享受的庆典与乐趣。 比如说那些富商过来是想跟军队做点生意,而跟过来的黔首和货郎则立刻弥补了士兵们这几个月的艰苦行军和一场场大战的疲惫辛劳。 陆悬鱼没空走出去看一看,她有太多事情要忙,但赵六是有空换个岗离开中军营,去寻自己的老乡们聊聊天吹吹牛的。 一出辕门,外面立起了一片片高低不平,材质各异的帐篷,帐篷彼此间还要留一点空隙摆货或是挂起悬帜,有时谁家的悬帜飞了,飘了,或是不小心尺寸有点儿长,盖过隔壁家的悬帜了,那就要引来一阵骂声,要是两家都是泼辣人,真人快打也是有的。 再往里走走,有卖豆腐的,卖烤肉的,卖水果的,卖酒的,卖水果酒的,不过以官渡以南被乌桓人劫掠过的繁华度来说,这些小摊已算家大业大,因此数量并不多,竞争也不算激烈。 竞争最激烈的还是一个个小帐篷门口坐着的妇人们,毕竟她们的生意成本特别低,有双巧手,再来点针线就能开张,若是再带上一套尺剪,一天做个几套衣服出来,那脱贫致富就有望了。 于是士兵们围着这种帐篷打转的频率就特别高,毕竟能选中一个心灵手巧物美价廉的裁缝的话,那就再也不用写妈妈见了就想打的信了呀!要是那个小兵原本就是个单身狗,那盯着这些小妇人小娘子的目光就更热切了! ……不过赵六出营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田使君见有百姓前来趋附,便立刻下令派了些官吏过来,各个都带着上官盖过印绶的文书,一部分穿着制服,在这里执法,另一部分穿着和兵卒无二的衣服,在这里钓鱼执法。 不管是见到缺斤少两的黑心小贩,还是跟裁缝小娘子拉扯不清的士兵,反正一律拉走,分辨清楚后敲几棍子再送回来。 这个行为如果是陆悬鱼见了,会觉得有点过于不见外的古怪。 毕竟不管东郡也好,陈留、济阴也好,那都不是她的管辖范围,人家跑来跑去都是自由的,最多咱们也就是约束自己士兵罢了,敲人家老百姓棍子干嘛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时代似乎大家都觉得,行军打仗时,军队对周边地区是有临时管辖权的,大概这么想的话法理上也不算错了。 ……错了也没人敢说错。 ……就是没有那种鸡飞狗跳的热闹了。 ……要知道古往今来的大家都挺爱看打架的。 除了看不到打架之外,其余娱乐倒是都还有。 比如说在营中难得洗热水澡,要是寒冬时节柴草难寻,几个月不洗澡都是有的,但在这里只要花个几十文钱,就能弄两桶热水洗个澡,要是再花点钱,还有二把刀的医师不仅给捏捏腿脚,还能贴个千金膏; 再比如一人收一两个钱的傀儡戏,虽然木傀儡粗制劣造,但小兵们还是能看得津津有味; 当然也有失了田园亲眷的小妇人跑来做起历史最古老的行当,要是能找到个单身的当长久夫妻当然好,露水夫妻也不挑啊,大军随时开拔,走得慢些她们还能跟上,要是急行军,这钱多半就只能挣这么几天的。 大商人梦想着能寻到机会跟将军们拉拉关系,也搭上刘备这条船;小商贾梦想着发一笔财,回去买地置仆更上一层楼;那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则梦想着靠着这些刚得了赏的士兵,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赵六已有妻室,对这些倒是看得很寻常,但有些没娶媳妇的,又或者是娶了媳妇也想当渣男的小兵会带着小妇人出来吃饭,然后这座临时市廛里某家狗肉摊子就特别的热闹。 老板一锅接一锅地煮肥狗,一罐接一罐地盛出来往席子上端,没有案几也没事,反正吃喝的客人原本就不挑剔,他家的炖肉又特别的香,引得小兵们就都往这里跑,小妇人也跟着往这里跑。 赵六看得馋了,也要了一份,坐下准备吃肉。 守在锅边煮肉的姑娘忽然看了他一眼。 姑娘生得并不漂亮,脸上有几个麻子,但身材高挑,手脚利落,捞肉切饼算账找钱都十分利落——尤其是这些付账的士兵有些拿的是银子,有的拿的是五铢钱,有些拿的是布,有些拿的是粮食,她也全然都不为难,换算得快极了。 ——这样的姑娘别说是寻常汉子见了,就是汉子的爹妈见了,那也是一点毛病挑不出来,立刻就想找媒人上门说亲的吧! 所以她端着一罐炖肉放在他面前时,赵六就没来由的有些紧张,想到了一些有的没的,精彩的刺激的冒险的遗憾的,最后思绪还是停留在自家媳妇那高高举起的藤条上。 他没来由地缩了缩脖子,于是姑娘上下打量一番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这位造士……” 她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女郎家这炖肉香极了!”他紧张地说,“和我妻做得一样!” 女郎沉默了一会儿。 “原来造士不是并州人啊。” “……并州人?”赵六有点懵,“女郎寻并州人何事?” “也不独我一人,”她说道,“市廛众人皆想见一见他们啊。” 那些坐在席子上吃吃喝喝的人,在帐篷里缝缝补补的人,还有天不亮就出门去砍柴挑水,回来准备开简易澡堂的人,他们原本的生活都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秋天,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季节,他们可能在地里收割,累的腰酸背疼,可能在筹备买粮,紧张地检查自家粮仓,也可能准备趁着这个冬天将自家女儿嫁出去,于是每天纺线织布忙个不停,一心要裁剪出一套精美绝伦的嫁衣。 然后乌桓人来了。 乌桓人焚烧了村庄,杀死了平民,劫走了牛羊与粮食,当然也有许多人逃过一命,他们也许是藏在附近山里,也许是藏在自家地窖里,也许只是装死,而大火烧榻的房梁恰恰没有砸中他。 他们活下来了,他们甚至能蹭一条船跟着渡河,跑来小陆将军的营前做起生意,赚一笔钱来贴补损失,他们已经幸运到应该感激涕零自己命运的程度。 但他们终归活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哪怕重新拿起针线,或是拎起柴刀,甚至是坐在席子上,满脸笑容地端起陶罐,一口一口吃着热气腾腾的炖肉,他们与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们没资格去怨恨乌桓人,也没有力量去报复乌桓人,他们当中最强壮的汉子也只有砍柴种地,放牛养猪的本领。 原本这些本领已经足够他们自食其力,顶天立地的活在这世上。 但是乌桓人来了,这些本领突然就不够了。 他们是怎样活过这两个月的?也许他们并不是“活”过,而只是“熬”过,但他们终归是活下来了。 他们跑来小陆将军的军营外,做起了生意,换些粮米布匹度日时,也在相互打听——那个杀了蹋顿的将军,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一定是小陆将军最器重的人! ——说不定还是小陆将军最喜欢的人! ——听说他貌若好女,玉树一般顾盼生光,这样一个美貌郎君竟然能上阵杀敌吗? ——也说不定其实是个黝黑汉子,又高又壮,跟一座浮屠塔似的。 ——这可太荒唐了,浮屠塔要怎么博取小陆将军的欢心啊? ——张将军阵斩了蹋顿!你要是能阵斩蹋顿,小陆将军也不在乎你这一脸的麻子! 第472节 他们很想要亲眼看一看那位张将军,不在乎他是高是矮,是黑是白,他们也说不清若是真见了,是要行什么样的礼,说什么样的话。 他们毕竟不是那些胸中有丘壑的巨商,不曾学过见过什么郑重的,优美的,有风度的礼节,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感人至深,名垂青史的话。 ……大概和陆悬鱼营中写信向阿母要裤子的小兵一样文采罢了。 “我见造士穿的军中之衣,干净整齐,便知造士必与寻常士卒不同,因此想来问一问。” 赵六有点难为情地搓搓脸,“我确实不是并州人,不过倒也见过张将军几面。” “真的?”女郎很惊喜地睁大眼睛,“造士当真见过张将军?他生得什么样?” “虽然称不上貌若好女,”赵六说道,“但确实是个很英武的男子。” 女郎忽然一下就脸红了。 ……脸红个什么,要是小陆将军脸红一下,张将军大概才有反应。 赵六心里刚刚这么嘟囔了一句,又有客人来了。 锅旁多出来一个少年,和这姑娘相貌很有些相似,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阿姊。 “张将军偶尔会与亲随出营,”赵六委婉地说道,“但他似乎很少会来市廛。” 女郎那双多情的大眼睛眨了眨,看起来就有些失望。 少年又喊了第二声。 “我也不是一定要见到他,”她慢慢地起身,“我只是想送张将军一些东西……造士既能亲见那位将军,能不能替我……” 她的话音忽然停了。 赵六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这个话题走向似乎就很奇怪了。 他很不擅长接这种话,他甚至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连刚端上来,还飘着油花的炖肉也不想吃了。 只要一想想自己握着个香囊回营去寻张将军……这太诡异了! 但这个姑娘并没有说出他觉得非常顺理成章的那个答案。 她已经从某些思绪中跳出来了,重新看向这位老兵时,她的目光自然又大方,嘴角也挂着轻轻的笑。 可是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点亮晶晶的东西,于是赵六一下子就明白了。 “能不能替我……同张将军说,我很想请他吃一罐狗肉?”她说,“非我自作主张,若我阿耶阿母在天有灵,他们必也愿意的。” 第430章 如果是寻常时,张将军应该很乐意招呼自己亲如兄弟的扈从们,一起出门吃一罐炖肉,听听他们大呼小叫,长啸高歌一下。 但这一天不太容易。 ——杀蹋顿是个非常快的流程。 乌桓兵在统帅的激励下冲出来,将阵线拉长,出现漏洞时,张辽已经等了很久。 久到有蜻蜓落在他的盔缨上,闪闪发光,他也浑然未知,一动未动。 以这支青徐兵马的军容严整,兵卒士气而论,若是一心一意地围攻,能不能攻破蹋顿的大营? 不仅张辽,军中任何一个军官都觉得这一仗是必胜的。 但这一仗损耗几何? 对袁绍来说,他的家底是支撑得起他打败仗的,尤其首先驱策而下的,多为乌桓、鲜卑以及杂胡军队,这些人是他的盟友,亦或者是他的奴仆,他们损兵折将伤不到袁绍的主力,却能真真切切地消耗陆廉的兵卒。 ——冀州的军官们甚至会微笑着同自己的士兵说,你们可知晓,陆廉带了一支女兵上阵!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北海东莱两郡的青壮男子已经尽数上了战场,家乡甚至也没有足够的妇人留守种田了! 不管青州的田野上是不是尽皆妇人耕种,拼人口拼不过袁绍,这是毋庸置疑的。 袁绍统一河北,经营冀州已经很久。 青州“野无青草”时,冀州的农人在种地; 徐·州“泗水为之不流”时,冀州的稚童在田野里奔跑。 人口差距将实力进一步拉开之后,陆悬鱼的每一仗都必须精打细算。 曾经只有三百部曲,现在她有了两万精兵,但境地并没有好转多少—— 张辽是为此下定决心的。 乌桓人的士气并不低落,战力也并不寒酸,他们一心一意地敬服蹋顿,只要大单于还在,他们就能为了他的命令前赴后继。 这样一来,那个能够尽快解决战斗的唯一选择就出现了,有可能付出的代价也并不高昂。 袁绍可以损失颜良文丑,陆廉为什么不能损失一个张辽呢? 当乌桓人高声呼喝着他们听不懂的战吼,大踏步地向前奔跑砍杀,砍得汉军节节败退时,张辽身侧的传令官吹响了一支牛角。 张辽没有立刻拎起马槊,他先是两只手握着缰绳,慢慢地让自己的战马跑一跑。 它已经战斗了数日,虽然短暂地休息过,但体力大不如前,那几匹换乘的战马或是受伤,或是比它还要疲累些,不堪大任。 因此张辽必须小心谨慎,在心中计算着战马能跑多久,能冲几个来回。不到万不得已,冲蹋顿中军这种危险任务他是不准备交给陌生战马的。 好在它跑起来了,按照他的期望那样,先是徐行,然后马蹄迈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当视线中披发科头的乌桓人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时,张辽身边的骑兵纷纷扔下手里的弓箭,从绳钩上取下马槊,压低身体,驱策战马不断加速,再加速! 从那些间距足有数丈的乌桓步兵间穿过并不难,乌桓人性情悍骜,以临阵斗死为荣,因此擅短兵而不擅长兵,这令他们在与汉军短兵相接时常能靠一腔血勇步步向前。 但现下他们的阵型散了,想要拦住骑兵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们张大嘴巴,惊恐地望着风一样从他们身边通过,溅起一蓬又一蓬鲜血的并州骑兵,像是平地上忽然卷起了暴戾的黑色风暴! “然后呢?”有人连忙问道,“文远将军冲进蹋顿中军时,可见了什么?” 这场庆功宴是得到了兖州豪强们的赞助的——当然,即使是抠搜到家的田豫也不会剥好蒜眼巴巴等着人家送牛送羊送饺子,然后才签字批复手下开始准备的。过了好几天才开庆功宴的原因挺简单,蹋顿虽死,这场针对乌桓人的决定性胜利也已拿到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蹋顿是有亲族的,他的叔伯兄弟们,他带在身边的子侄们,还有他的表哥表弟,大舅哥小舅子们,都会在不同程度上继续为他而战一阵子,力图将溃败变成溃退,最终将大部分主力带回并州,或与冀州军会合。 因此陆悬鱼必须先将这些人打垮,至少尽可能多的留下他们的辎重,俘虏他们的士兵,让他们即使返回并州,或是退回冀州也不能再对她产生什么威胁。 追击这些乌桓军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有几个小部族甚至琢磨明白她手下士兵多少会有些骄横之气,打了一把防守反击,令分兵而去的数千东莱兵损失惨重。 等到终于将这一仗收尾结束,他们才终于有短暂的数日修整期,也终于有了这场庆功宴。 “然后,”张辽端着酒盏想了一想,“我便取了他的首级。” 帐中猛然又是一阵称赞与欢呼声。 案几上摆了各色珍馐美味。 除了普通的烤猪烤牛烤小羊之外,还有黄河鲤鱼做的生鱼片,野鸡制成的肉酱,以及非常珍贵的王八汤。 ……这东西学名叫“鼋(yuan 二声)羹”,据说极其美味,美味到让郑灵公丢了性命,留下了“染指”典故的就是它了。 但在座的文士也好,武将也好,关心的都不是今天的菜肴,而是这位拎了蹋顿首级回来的将军。 先是上座的小陆将军敬他一碗酒。 然后是赵云田豫太史慈高顺司马懿狐鹿姑挨个过来,再然后是各路参军偏将,张辽都没推辞,于是这个酒就喝得热闹无比。 这是一场精巧又酣畅的大胜,值得这样一场庆祝。 但这又不是这场战争的终点,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还要去面对新的敌人。 他们一定会赢下最后一场,直至重铸大汉。 但到那时,他们还在不在呢?帐中所有人都曾在生死边缘走一遭,他们都知道战争是什么面目。 因此今晚更应该尽情欢宴。 帐篷里有些热,其实大部分人喝得并不多,毕竟这里仍是群狼环伺的险地,不当大意,因此大家达成了一致,除了张辽将军可以灌到抬出去之外,其余人喝酒总是要克制一点的,高顺今天可以不喝水,喝点带了酒味的蜂蜜茶,看着也很合群。 喝酒虽然要克制,但可以高声歌唱,可以肆意跳舞,就像新年联欢会似的,有什么才艺就表演什么才艺。 之前小皇帝不是下场跳过舞吗?不用舞伎,他们这些武将也可以跳啊!空手可以跳,拔剑也可以跳,一个人可以跳,两个人还可以跳,见过太史慈跳舞,见过司马懿跳舞吗! ……平心而论司马懿跳得可能是不错的,毕竟世家出身,除了精通坑蒙拐骗阴谋诡计之外,君子六艺的本事也是有的。 但她就是觉得这个帐篷太热了,想出去溜达一圈。 满天星河,倒映在地上的无数火光中。 士兵里有机灵人,领了犒赏也不曾出门花钱买一个果子吃,忍着眼气看别人大口大口地吃肉,现在终于都补回来了。 他们也在吃烤肉,调料挺单一,但胜在新鲜,新杀的整猪整羊剖开了架在火上烤,尽情地吃,一旁还有猪血汤羊杂汤用来解腻。 他们也在唱歌,这次不唱《悲歌》,换《常棣》了。 ——兄啊你要是遇到危险,弟弟我无论如何也要赶过来啊。 ——兄啊你要是过上好日子了,你就好好过日子,弟弟不怨你忘了我! ……歌词是很古雅的,但翻译一下就有了熟悉又亲切的感觉。 她一路从帐篷间的空地走过去,有小兵打翻了碗,还有小兵咬了一半的肉吓得落在地上,她摆摆手,不要他们行礼,就这么从阵阵烤得焦香或是焦糊的烟雾中穿过去了。 虽然烟雾有点重,但大气层污染并不严重,走远些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 这里已经走到小营边缘,用辎车和栅栏将中军营与其他营地隔开,除了巡逻士兵之外,自然没什么人在干草和柴火旁烧烤,因此很是清净。 寻了一架结实的辎车爬上去坐好,软软的干草被她压在身下,就这么抬头看一会儿星星,想想自己的事。 “认得诸班星宿吗?” “不认得,”她老实说道,“但那个是摩羯座,我是认得的。” “……那是何物?” 陆悬鱼转过脸,有点意外,“文远不该在帐中吗?他们如何肯放你出来?” “装醉即可,”张辽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颇擅此道。” ……打哪练的? 这个问题并没有被她问出口。 当初在长安都亭侯府,狗子们隔三差五凑一起喝酒,每次喝完,她就得跟着一群杂役们痛苦地996,除了高顺没拖没抬过之外,其他狗子基本都拖过,然而多数狗子虽然糟蹋吕布的屋子,酒量倒还可以,拖拽一下多半就会自己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爬去客房躺平。 第473节 只有魏续是真死狗,喝了吐吐了喝,折腾完直接瘫倒在地上,哪怕是倒拖着两只脚走,留脑袋在地上摩擦摩擦,他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的。 她没见到魏续,也没问过他究竟下落如何。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蹋顿的中军虽然阵型松散,但营中必定还有千余亲卫环绕左右,攻营又不比野外对阵,地形复杂崎岖,稍有不慎,便入死境……文远那一日,真的不怕死吗?” 张辽转过脸看着她。 “我自少时从戎,驻守雁门,生死之事已经习惯了。” ……她总觉得这种事很难习惯。 但张辽又淡淡地开口了。 “濮阳已失,咱们不能被蹋顿拖在这里。” 她又不吭声了。 缓缓而去的黄河南岸边上,也有星点灯火。 荀彧和陈群便坐在一只小船上,点起灯烛,摆上一壶酒,只是下酒菜稍微寒酸些,只有两碟青菜。 不过两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菜肴上。 荀彧在看着北岸那忽明忽暗,连成一片的火光,陈群也在看,默不作声。 直到荀彧看完,表情很是安慰地转过脸来,想同这位朋友说说话,却看到陈群脸上的神情时,荀彧脸上淡淡的微笑忽然僵了。 于是陈群迅速将自己的头也转了回来,摆正。 他现在看起来也很从容淡定了。 第431章 荀彧之前一直很奇怪,陈群为什么会跑过来。 他原是徐·州从事,很得刘备看重,后来派去青州,一方面是因孔融擅学问而鲜问吏治,因此陈群去了能有一番作为。 另一方面则是看陆廉是个年少未婚的女子,觉得陈群无论出身门第,性情容貌,学识品行都堪为良配,因此想要不经意地撮合一下。 荀彧与陆廉并不熟,不知道她平日里是什么模样,仅凭素日那几次见面,只觉得这是个性情直率澄澈,没什么心机城府的人。 但她在他眼前打的这一仗足可推翻荀彧的看法。 她待蹋顿,是既有耐心,又有城府,减兵增灶时一丝破绽不露,派张辽突入蹋顿大营时狠辣果决。 能这样用兵的一个人,在战场之外的地方,除了她自己刻意约束自己之外,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桎梏她的。 所以她若是待长文有情,他是一定看得出来的。 他实在不必离开舒适安全,有天子居于朝堂,有张飞领军镇守的徐州,谋一个在臧霸处帮忙转运俘虏与辎重的差事,再不辞辛劳跑到这里,偏又赌气似的,连营也不愿进。 陈群已经调整好他的神情了。 河面灯火映照着这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样貌俊秀,谈吐行止又有风度,他微笑着望向自己故友时的模样,真是连挑剔的荀彧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荀彧因此忽然叹了一口气。 “长文,何必呢?” 那些从容和微笑忽然都消失了,故作镇定的目光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灯火一般笼罩在方寸间的怅然。 “是我自己愚鲁执拗,”他轻轻地说道,“令文若见笑了。” 当然,荀彧是不会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走,嘲笑他愚鲁执拗的,他们这些颍川士人曾经在一起读书,似乎也学到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坐在书室里捧着书卷时,也觉得自己知道这一世该如何走。 但出仕之后,许多事就很难说清了,回头看一看年轻时的自己,只剩一地嗟吁。 “无论如何,长文既择明主,该有一番作为,不可为儿女事自误。” 他这样和缓地劝说着,于是对面的好友也敛容道谢,谢他开导自己,又为自己叨扰了他许久而道歉。 他们都是性情克制内敛的人,喜怒鲜少形于色,喝了几杯酒,陈群便准备回去了。 只是临走之前,他望向荀彧,似乎还有些什么未尽之语。 “……长文?” 这个夜色中一身浅灰直裾的年轻士人看起来仍然是不开心的,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那位女郎了。 “既有这般好言宽慰我,文若自己也当……” 荀彧忽然静了一刻。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而他选的那条路,已是不可说了。 清晨的北岸大营,尚有一丝余烟。 有酣睡未醒的士兵,也有在箭塔下往返巡逻的士兵。 有民夫拎着桶去河边打水,遇到拎着盆过来的中年妇人,又互相寒暄几句。 晨光洒在滔滔黄河上,再被揉碎成稀薄的光华。 渡口处数不清的大船小船,明明彼此间总还有些距离,离远了看倒像在相互挤来挤去。 有人从船上往下泼污水,下游处又有人含糊地骂了几句。 荀彧就是在此时渡河的。 陆悬鱼刚睡醒。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些琐碎的,不值一提的事。 比如说阿草逃学了,跑去跟隔壁家的孩子一起,在城东的水渠处钓鱼玩儿,一点也没考虑过那条臭气熏天的排水渠能养出什么鱼。 于是就被同心逮住拎回家一顿打,打得挺狠,哭得挺惨。 又比如说梦到羊四娘抱着孩子在同几个妇人聊家常,一边聊,一边暗戳戳地打听谁家的小姑娘性情大方,品行端正,年龄又正好与小郎相当。 小郎坐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在练习写文书,写完就擦,擦了再写。 再比如说梦到陆白穿着渭阳君才能穿的锦绣衣服,光华灿烂地站在长安的那个小院子里,正在帮眉娘干活。 当亲兵在帐外报信,说荀彧来访时,陆悬鱼抱着自己的小毯子坐在行军榻上,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地仍然在回忆她的梦。 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将军大破蹋顿,威震河北,在下特地前来道贺。” 陆悬鱼想象中的荀彧应该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的寒暄词。 他肯定不是来道贺的,但这几日里不管什么人来营中见她都会用这句话当“吃了吗”来用,她自然也这样想荀彧的。 “将军,该撤出河北了。” 荀彧实际上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一点也没打算寒暄,并且对俊俏少年放在他面前的汤饼和小菜看也不看。 于是捧着面碗,已经习惯性堆起一个假笑的小陆将军那张正要绽放的脸就僵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 荀彧还在继续往下说。 “将军已占官渡,袁绍大军自濮阳而出尚需时日,正可从容渡河。” 她想想,舍不得放下面碗,决定再追问一句。 “为什么?” 帐篷内的小二和小五感觉对面前这位郎君佩服极了。 他好像有一种奇异的定力,哪怕对面是天下闻名的小陆将军,哪怕小陆将军的言行举止都在告诉他,自己想听点什么,想说点什么,这位郎君也依旧不为所动,保持着这样卓尔不群的言语风格。 ……真没见过这样不看人眼色的人啊。 陆悬鱼还在吃面。 昨天晚上的肉汤煮过牛羊肉,还煮了鱼,鲜固然鲜,属实嘌呤炸弹,但煮开了把面条下进去,出锅再洒一把葱花,清早起来热气腾腾的吃一碗,这就很提神醒脑。 她很喜欢吃这个,小二小五就做给她吃了,当然顺手也带了荀彧一碗。 ……但冰清玉洁的荀彧似乎很注重养生,一筷也不动。 “听闻袁绍已将兵马分作三份,其中许攸领一军,”荀彧说道,“将军不当留于河北,与他相峙。” ……许攸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用眼神这样问,但荀彧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轻轻地移了一下。 河北谋士们经常在袁绍面前打得猫毛乱飞,这一点不知天下人知不知情,但作为邻居的兖州人和青州人都略有耳闻。 于是在许多人模糊的印象里,这些谋士们的形象也变得獐头鼠目,面目可憎。 他们必定是鼠目寸光,贪婪无能,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 但陆悬鱼见过荀谌,见过郭图,这两个人坏心眼可能是有的,还不少,但肯定不是獐头鼠目的丑八怪,更不是什么外斗外行的蠢货。 荀彧没有回答她,但她也可以自己给许攸画一个像。 ——许攸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没消耗多少兵力,拿下了濮阳和张邈臧洪两颗人头。 他也开始在这场战争中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了。 那碗汤面,荀彧一动未动,于是撤下去被赵六端跑了。 陆悬鱼注视着自己面前撤走汤碗后稍显空落的案几,拿起一杯蜜水,一边喝,一边混沌地想着这些事。 如果她真的要渡河,她必须将仓亭津的守军安排好,一同撤回南岸。 当她将这个想法告知众人后,司马懿立刻开口了。 “将军大军渡河后,布防亦须时间。” “……嗯。” “须得一支偏师为饵,阻袁绍渡河。” 第474节 陆悬鱼忽然愣了一下。 但司马懿的语气自然极了,目光也自然极了,他好像根本不曾暗示她,她在东郡之西,占据了这一段河道最重要的一个渡口,那么只要另一个渡口能够不惜性命地死守一段时间,就能最大程度延缓冀州军渡河。 许攸躺在一张柔软又舒适的席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地图看。 身侧有人轻轻地剥开一粒葡萄,将里面的籽去掉后,小心装进冰碗里,很快盛满了一碗后,浇上了一点蜜汁,端进了一个银质盘子里,于是这股香甜又清冽的气息就飘了出来,引得另一个婢女忍不住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 许攸根本没注意,他还在盯着那张地图看。 于是两个婢女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较为年轻貌美的,也较为受宠的婢女忍不住开口了。 “主君看得这样专注,连一粒葡萄也不肯吃么?” “你说说,”许攸的目光还是没移开,“我这营修得如何?” 婢女小心探头,看了一眼那张地图。 ……那浑然不像一张地图,倒像一张麻脸儿。 “在我们家乡那儿,若是烧开的油锅里洒一把盐,谁离近了看一眼,那张脸便要如主君这张地图了。” 许攸愣了一下,还真是很认真地思考一番那是一张什么脸。 然后他很愉快地笑起来。 “陆廉可不是个麻子脸。” 婢女立刻好奇地发问了,“那她生得什么模样?” 许攸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张地图上。 而在帐外,有十万计的民夫即将为他兢兢业业地砍伐树林,运送木料。 那些木头会变成栅栏和拒马,进一步变成一座座营寨。 陆廉是不是盖世名将,许攸一点也不关心。 但他的兵力远胜过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就准备遍地修硬寨,打呆仗,五里一寨,十里一营的不断将阵线往前推。 “等这口锅烧热了,”许攸终于将这张地图看完了,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说不准陆廉就要变成麻子脸了。” 第432章 对于仓亭津的守军来说,一切似乎都还很平静。 濮阳失守,张超带兵撤退,这不是什么超出预计的溃败,甚至连仓亭津的守军也随时做好了袁绍大军压境的准备。 但这一切暂时都没有发生。 时间一天一天向前,如滔滔黄河水一般不会停歇,于是经过了一个酷热而煎熬的苦夏之后,这个秋天就显得格外惬意。 女兵们夺得范城之后分了一笔犒赏,奉迎天子之后,又接了一笔犒赏,天子是没钱的,也不需要他下令,赶来黄河岸边的官吏们会替天子发钱,将朝廷的面子撑得足足的。 女兵们得了钱之后,也可以出营转一转。于是那些因为旅费或者其他原因,不曾离开仓亭津的百姓也支起了摊子,而且在赚钱这一项上,脑筋特别灵活。 比如说这些女兵虽然也承担作战任务,但她们毕竟是女兵,都有随身携带针线的习惯,不需要写信找自己妈要裤子,更不需要出门找外面的裁缝裁衣,她们从功曹手里接过布匹之后,晚上围着油灯一圈脑袋凑在一起,稍微熬个夜,就能手脚利落地裁剪出一套新衣服来。 所以陆白这边的军官和陆悬鱼那边的就很不同。 陆悬鱼手下的军官要时不时催着自己的士兵去洗洗涮涮,缝补一下衣服,不要穿得脏兮兮破破烂烂的; 陆白这边的军官要时不时检查一下女兵们的衣袖领口,阻止她们往衣服上绣一些明显与军服不一致的花纹和图案。 ……原来其实也没抓得那么严,但后来有位短戟兵平时无事,又不爱出去溜达,窝在帐中没事就绣花玩,在自己衣服上上绣了前前后后一堆图案,从高祖斩白蛇到孝景皇帝平定七国之乱一路绣到世祖昆阳之战时一个流星爆让汉朝再次伟大。 然后前后左右的士兵操练时都不看前面了,都看她了。 后来那件衣服被没收了,那个短戟兵哭得像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但那件衣服从队率处一层层上交,最后到了陆白的手里,这位小陆校尉拿了那件衣服前前后后的看,又叫来那个短戟兵前前后后的看,看她那双黝黑而布满茧子,却绣出了这样一幅图的粗壮的手。 “莫哭了,”陆白说,“这衣服你穿是穿不得的,但咱们改一改,拿来当旗帜倒好。” 那个士兵一下子不哭了,赶紧擦擦眼泪。 “校尉当真?!”她声音颤颤巍巍的,“那,那小人再绣点咱们营的东西上去吧?” 这个小兵绣的倒数第二个人物是孝和皇帝,大家对他治时窦宪勒石燕然的故事还颇耳熟能详,再往后的皇帝们有点拉胯,小兵倒也没绣,倒数第一直接绣的当今天子,看着是个乏善可陈的美少年形象。 陆白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这衣服,留空是留了点空的,可以绣个金乌或者玄鸟之类的上去? “你要绣个什么?”她笑眯眯地问。 “这里!”短戟兵伸出手指了指,“这里将校尉绣上去,怎么样?” 陆白一下子不笑了。 这要是绣上去了,她想,别人不知道,她大父看了可能会很高兴地拍拍肚皮。 “僭越!放肆!”她严厉地说道,“以后不许乱绣了!” 小兵被吓了一跳,眼睛里又浸出了一层泪水。 ……过于才华横溢的人到哪里可能都有点危险,不过反正这里不是大秦,小兵也没听过乱绣可能会变成蜘蛛的恐怖故事,她最后出了帐篷,有点不情愿地领了一套新的军服,抽抽噎噎地被姐妹们领出营,也去吃炖肉了。 营外的百姓们也什么都卖,裁缝少了,但是针头线脑的摊子就多了,还有卖尺子剪子小镜子的,于是顺理成章还有磨剪子磨镜子的,除此外还有家道中落的人卖点家当,比如钗环,比如铜灯,比如丝绸的头帕,锦绣的腰带,都很受女兵青睐。 ……但在这里做生意的商贾总觉得不如南岸那边好。 南岸的泰山军原本是流寇出身,三令五申能禁住军纪,禁不住他们那个脑袋别裤腰带上花钱也大手大脚的习惯,北岸这里的女兵不论什么出身,都对自己的人生有特别高的期望,财务管理上也高标准严要求起来。 有妇人背地里偷偷批评过,说一个女兵第一天过来看过她的一根铜簪,问了价钱,批评了一番,走了;第二天又过来问问价格,还是批评了一番,又走了;第三天女兵终于忍不住,开口讲价,一直讲到营中敲起回营的焦斗,女兵悻悻地走了。 ……还是没掏钱。 据妇人说那根簪子最后还是卖给了那个女兵,没降价,但是寻了个往返两岸的渔家女过来假装成买家,终于激发了买主的好胜之心。 除了这些正经做生意的商贾之外,也有几个苦于过冬无粮的小商贾看到这里许多女兵后,就从自己的子侄里选几个眉眼尚算过得去的,搭起了小帐篷,也要动一动歪脑筋。 这一天和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有巡逻的士兵,有操练的士兵,有休整的士兵。 集市里有卖小麻花的,有卖蜜饼的,还有一枚五铢大钱算一下未来丈夫长什么模样的。 黄河两岸停了大小许多船,船家有关系好互相打招呼的,也有关系不好夹枪带棒的。 天气这样好,河水也这样缓,温柔得浑然不像黄河了。 今年雨水不丰沛,这些船家聊起天就会说,天气转冷,水渐枯了呀。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小陆将军往返上下游,又总在河边打仗,那不发水肯定是好事嘛…… 他们就这样一边不停将物资或是士庶兵卒往返从两岸运来运去,一边聊着天,直到有个人眼睛很贼地高声喊了一句。 “那是刘阿九的船不是!他今早才奔着西边去,怎么现在就折返回来啦?” 船家纷纷抬眼去看,立刻又有人幸灾乐祸了,“偏他爱出风头,必是自恃跑得快,在水里撞了神,因此才要返回来修的!” 那条船很新,又轻又巧,跑得确实很快,仓亭津的守军一见了便连船主船夫一并征用了,为他们往返濮阳和延津送信之用。 这支守军名声好,后方送上来的钱粮又足,因此不白征用这条船,给的赏钱也比别的船都丰厚些,旁的船家的确看它有点儿羡慕嫉妒恨。 但当那艘船顺流而下,飞速地来到他们面前时,河两岸的船家都吃了一惊。 覆了生牛皮的船舱上插满了箭矢,船舷上带着数道伤痕。 这些船家当中有河盗招安的,如何看不懂那些伤痕是钩索拖拽船舷造成的,立刻惊呼了一声! “刘阿九!你这是遇了劫船的河盗不成?!” 那船主用细布裹了脑袋,看着狼狈至极,听了这话,立刻歇斯底里大喊起来,“冀州人在濮阳两岸建起水寨,封了河道了!” 那些船家各个都惊呆了。 “咱们占着下游,小陆将军占着上游,他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船不成?!” ……地里自然是长不出船的,但地里能长木头,对许攸来说,有这东西就够了。 许攸是个很聪明又很爱偷懒的人。 他要结硬寨打呆仗,不光是为了堵死陆悬鱼野外迂回作战的可能,还为了一步步绞杀整个刘备集团的空间,所以他得逼陆廉过河,也得送自己的军队过河。 上游下游两处渡口都在陆廉手里,正常人想的是怎么打下一处渡口,许攸不是。 他要改造濮阳旁的河岸。 因此他第一个要结的不是陆地上的营寨,而是这两座水寨。 仿佛是上天也要他建此功勋的明证,今秋不曾发水,河水渐枯,修水寨的难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民夫砍伐了无数的木头,一根根地运到河边,打桩子,修栅栏,建箭塔,除了几艘从濮水运过来的小船之外,许攸根本不准备调青州的船一路逆流而上来支援他。 笑死,冀州家大业大,乌泱泱的民夫什么造不出来? 直接下水大量木排,铺上木板,士兵也不用当水军操练,在上面跑来跑去如履平地,再在箭塔上架好强弩,配好钩索,最后铁索拦住河面,想过河可以,船留下啊! 尽管仓亭津的信不曾送到陆悬鱼手中,但她也很快得到了这个消息。 许攸锁了黄河,对她来说,后勤的粮草补给想送上来就非常麻烦了;对张超陆白等人来说,这不止是麻烦,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危险之中。 袁绍有船,虽然不在黄河主干而在青州,但只要看一看冀州人这个手笔,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对袁绍来说,一切物质上的难题都不是难题。 这位河北雄主的难题在于,如果他从濮阳这么渡河,他的兵马所在位置是无法向任何人遮掩的,于是陆廉可以立刻冲过来和他进行野外决战。 这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冀州人仍然需要渡口。 大量的渡口,大量的船舶,将整条黄河都变成他们运兵运粮的天然防线,这样一来,冀州军可以出现在黄河南岸的任何一个地方,自然也可以将营寨从兖州一路修到青州去。 陆廉就算是两条腿跑成四条腿,也决然追不上这支兵马。 这个谋略大量消耗资源,因此称不上高妙。 ——它甚至可以说是朴实无华的。 陆悬鱼坐在中军帐里,耷拉着肩膀,佝偻着腰,脑袋一点一点的晃了半天,晃得下面的人看得直发愣,不明白这位数度能在死地绝境中走出一条生路的名将怎么一听许攸修了水寨,就这番模样。 但田豫突然就叹了一口气。 于是几个武将全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不是一个军事问题,这是一个经济问题。 ……一遇到经济问题,将军是会露出这种村头打架打输了的狗子的神情的。 第475节 第433章 家穷,没办法,这不是短时间内能补足的。 袁绍辖内许多地方都是多年不打仗,专心种地织布搞生产的,既生产农作物,也生产新的农民和农妇。 而青徐两地都是歇没两年就要打一场,陆悬鱼按这个世界的年龄算也就二十多岁,放一千八百年后要是学习成绩好点,可能做题家生涯还没结束,但在这里已经把周围邻居包括但不限于袁绍袁术袁谭曹操孙策都打了一遍。 她要是能攒下钱来就怪了。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期待地看向田豫。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这位两千石的军中主簿。 田豫不安地动了动。 “将军,我此来正是为了探查军中用度……” “你现在看到了,”她立刻说道,“军中用度,肯定是不够用的。” 田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若是缺钱,我再送几千万钱来,也不值什么。” 她重新佝偻回去了。 如果有钱就拥有一切,袁术的寿春宫就不可能陷落。 钱是冷冰冰的东西,饥不足食,寒不足穿,只有人民生活得稳定的地方,它才有用。 长安城一斛粟米五十万钱,离此时也不过十年。 而陆悬鱼要的不仅仅是钱,她也想要更多的兵马,要粮草,要民夫,她这里有很多乌桓俘虏,他们可以充当民夫,可是粮食呢? 青州的女人都上战场了,田谁来种,线谁来纺,布谁来织呢? 所以田豫的回答并不是“我们还能行”,而是“你看着办吧。” 田豫离开青州前,曾经与孔融见过一次面。 学宫里的士人少了很多。 田豫征发大量民夫给陆廉运粮草,自然也需要大量的官吏统筹调度,北海东莱二郡只留下基本运转的班底,剩下都送去了辎重车队。 但田还是需要有人种,有人收,并且还需要一批官员带着里吏去筹办收粮的事。 于是孔融给天南海北来学宫的士人安排了工作,要他们也去田间地头,帮里吏们干点活。 孔融甚至还造了一下势,将自己那本农书写出来后多么受士庶欢迎大肆宣传了一番,然后暗示这些士人:你们不是每一个都说自己清俭贞正,不慕名利,满心都是不事王侯的高风亮节吗?那现在刷名望的时候来了,要是能学一学管幼安,朋友们哪,这个名望刷刷的就来了! ……然后那些细皮嫩肉,手上除了长年累月写字留下的茧子之外,再没半个老茧的士人们就去帮田舍翁干活了。 ……干得好不好另说,再笨的人也会弯腰捡谷粒。 孔融请田豫来学宫见面时,田豫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冷冷清清的画面。 仆役也被送去田间后,偌大的书室只有几个人打理,地板上很快便起了一层浅浅的灰,袜子踩过时,几年前新漆过的地板从那层薄薄的灰里露出来,泛着秋日里的光。 孔融喜欢将四面的帘子卷起,光线充足,也能看到风景,此刻这座书室也是如此布置,于是落叶一片一片地跟着风,悄悄卷进了屋子,落在书卷上,案几上,地板上,还有孔融的肩头。 但这个高冠博带的中年文士似乎根本没怎么在意。 “你将各郡县的守军都带走吧。”孔融说。 田豫想过很多孔融喊他过来的理由,唯独没想到这种,而且也没想到孔融这么直截了当。 “袁绍势大,刘玄德又与曹操苦战,无法襄助小陆,”这位青州刺史说道,“有多少人,你就带走多少人。” 他的鬓发斑白,比田豫初见他时又老了许多,但他坐在那里,镇定地看着他的目光里,的确有了一点“青州刺史”的样子。 “我将各城守军带走,使君何以御袁谭?” 孔融便笑了,“你留他们在此,难道我便能敌得过袁谭吗?” ……这评价对他自己过于不客气了,连田豫也说不出什么话。 “你们若是胜了,我纵死,也胜过泰山。 “你们若是败了,我苟活于世,也要拜天下仲家。” 陆悬鱼的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挺直了。 那些关于兵不够多,粮不够多,民夫不够多,能调用的船也不够多的牢骚都结束了。 大概是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 她眼睛里那些有温度的,像一个养家糊口年轻人一样抱怨的情绪都消失了。 “咱们须得谋划一番,”她说,“我军若南下,仓亭津守军又该如何?” “将军,仓亭津守军不能撤,”司马懿立刻开口了,“彼军若撤,不过旬日,青州战船便可行于黄河之上,将军勇武,为万人之敌,辎重又当如何自保?” 她盯着司马懿看了一会儿。 “你知道范城墙高几尺,能敌冀州军几日吗?” 司马懿也看着她,神情很是恭敬诚恳。 但他的眼睛却冷得像冰一样,“兖州人心归附,钱粮能为将军所用之前,他们能守几日,便当守几日。” 这个话题聊不下去了。 她心里有些别的主意在吵来吵去。 她虽然对历史不甚了解,但赤壁之战的热闹还是听过的,能不能一把火给水寨烧了? ……能肯定是能的。 但怎么烧呢? ……她没有水军啊。 她需要艨艟战船,但是给她运粮的都是货船,当然改一改也行,但是,她的士兵都不会开船,开船的都是老实百姓。 她当然也可以逼着他们往船上装满草料,浇上滚油,然后顺流直下去撞许攸的水寨,一把火给两岸的水寨都点了。 但问题是许攸本身未必有多少船,他步兵倒是挺多的,是她的五到十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这些高贵的冀州军也不可能日日夜夜都蹲在黄河水面的木排上等着她,那场景太魔幻了。 你要烧水寨,那你烧,心疼超过五分钟算我输。 反正我的主力在河边修得像坚城一般的大营里,等着你来打,你来不来? 这支冀州军在黄河北岸集结时,是近乎不可战胜的。 他们的营寨修得极其坚固,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他们的身后就是冀州,每一个郡县,每一座城池,每一个百姓,都能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粮草民夫兵源。 如果不能在一场决定性的大战里彻底消灭他们,他们的援军是无穷无尽的。 所以司马懿的意见也很简单明了:让仓亭津的守军尽量拖住冀州军,趁此机会,他们迅速南下,全据兖州,并且将官渡牢牢抓在手里,争取一个翻盘的机会。 至于张超和陆白,司马懿不熟,没什么感情。 她倒是很熟,但在这样的生死存亡之地里,她也应当做出一个合格统帅应该做的选择。 ……但这算什么选择呢? 她与张超,难道没有半师半友的情分吗?她能舍弃张超吗? 而阿白,她想,在长安那个烟火缭绕的夜里,在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推开她的门,用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猪头时,自己都不曾舍弃她。 一路万水千山走来,现在阿白已经是个自领一营的校尉了,人不多,但也屡有战功,运过粮草,守过剧城,还攻下了范城,击退了鲜卑人。 她,还有她的女兵们,是可以被舍弃的人吗? 可是如果没有这支守军,让许攸轻松地将营寨修满黄河两岸,她要怎么打呢? “将军,我领一军北上,如何?” 忽然有人说话,于是所有人纷纷去看那个声音来源。 他们一定要看一看那个人,是因为他的声音对中军帐里许多人并不算很熟悉。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但陆悬鱼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伯逊?”她说,“你北上做什么?” “我领兵攻冀州,使袁绍惊疑,不能全力南下,”高顺说道,“仓亭津守军便可南撤渡河。” 这听起来似乎还好,送一支疑兵过去烧个粮草什么的,但这还太笼统了。 “你要带多少兵马走,带几月的粮草,你的行军路线,你的目标,何时撤,如何撤?” “温侯留下的并州军,”高顺说道,“我带他们走,支一月粮草便可。” 她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呢?” “冀州军主力既在濮阳,魏郡各城必多囤粮草,将军不必多虑。” “然后呢?”她着重地问,“我军南下,仓亭津守军渡河撤走之后,伯逊要怎么撤回来?” “不错,高将军所领陷阵营大半步兵,不比骑兵行军,”可靠的子龙将军立刻劝阻,“况且袁绍若据黄河,将军如何渡河呢?” “将军全据兖州后,我自有渡河之机。” 这个计划无论如何也不像高顺能提出来的。 因为他是个做事非常稳重,非常谨慎的人,就属于那种做计划不仅要做pn a,还要连pn bcdefg都做一套来兜底的类型。 而这个计划里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性。 毕竟几千年史书上下,霍去病那种随性如风都能建立奇功的屈指可数,大多数军队打仗还是得算计着来,自己在哪,敌军在哪,怎么走,到哪打,心里总得有点数。 但这个似乎完全没数的高顺就坐在那里,脸上不带表情,一身黑黝黝的铠甲,看着和昨日,前日,以及很遥远以前的时光里都没有什么分别,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咱们就尽快南下,全据兖州,多造船舶,以为高伯逊之援。” 其实这话说得不对,她说出来就后悔了。 第476节 她是应该先道一句谢的。 但高顺的眼睛轻轻地弯了一下,这个不苟言笑的武将微微笑了。 “多谢将军。” 第434章 对于许攸来说,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他建立水寨,阻拦陆廉在黄河上的船只,派出斥候去侦查范城与仓亭津的营寨动向,以及使用不知疲惫,无穷无尽的的民夫替他将攻城器械拉到范城来。 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时,许攸还要面临一个问题。 在没有同刘备决战之前,主公不会天天守在营里,他会在沮授和审配的协助下统筹调度后方的粮草资源,以及发动起所有河北世家。 当那些世家向他献上忠诚时,他们不仅会拿出钱粮,而且还会送自己的儿郎到前线来,而这位年轻指挥官通常也不是光杆一个背包报道,他一定还会带上一支兵马。 如果陆悬鱼知道,会批评这也不是什么精妙的计谋。 冀州人的行动风格,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但在针对她这点上,确实好用。 这些担任中级军官的世家子如果都凑在一起,恐怕必须袁绍自己的威望才足以压制住他们,否则换大监军沮授来也要颇费心思。毕竟他们家门口都立了一根柱子,并且在这些年的经营里都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私,平时同其他世家联姻交际都还好说,现在进了军营,就很容易想要分出个高低胜负来。 尤其这还是以高强度倾轧闻名的冀州,这种争强好胜的心理只会超级加倍。 因此许攸想到的结硬寨打呆仗的计谋就恰到好处了。 给他们修营寨,五里十里修一个营寨,一个营寨里放一个河北世家出身的指挥官,再带大量自家私兵,然后将能不能守住营寨和他们的绩效挂钩,成了。 花钱是肯定花钱的,但不那么花费袁绍的兵马,而且奖惩分明,丢了营寨的要罚,不想受罚就得交钱抵罪,抵的钱正好拿来论功行赏,岂不美哉? 于是连那些武将的叔叔伯伯表大爷也一起被动员起来了——罚钱是小事,丢人是大事!在明公一统天下的步伐中,自己家必须刷一个高分! 况且他们连蛇首两端的心都不会有。 陆廉在青州打豪强,分隐田的事早早就传到河北了,对于这些受到袁绍优待,因此可以享受各种特权的世家来说,这个天下最好是主公的,也可以继续是大汉的,但绝不可以是刘备的。 他织席贩履也就罢了,他倚重之人也是市井之徒,这也就捏鼻子忍了——但陆廉还查隐田隐户!这就不能忍了! 自幽州往南,一片如火如荼,到处都是准备与刘备决一死战的河北世家,不用宣传别的,只要宣传一下陆廉陆白姐妹都在青州干了什么就够了。 于是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时节,许攸不可避免的长胖了一圈。 当部司马审荣走进许攸的帐篷时,疑惑地皱了皱眉。 这座帐篷几面都开了大大的窗洞,阳光可以肆意地洒进来,于是整个帐篷显得一点都不气闷,反而非常符合汉朝人通风良好宽敞明亮的审美。 但正是蚊虫肆虐之时,这样的窗洞毫无疑问会令住在里面的人深受困扰。 不过在审荣仔细又看了一眼后,他就恍然大悟了。 那些窗洞不是真的窗洞,上面覆以薄如蝉翼的绢绡,自然将蚊虫挡在外面,不仔细看是察觉不出的。 绢绡价值不菲,是因为这种布料需要一种特殊的蚕吐的丝,那丝原本就极轻极细,想要将它慢慢地织成一匹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哪怕是世家贵女,寻常也不会穿它。 现下许攸却裁了糊窗户,还不是糊自己家里的窗户,而是行军帐。 对审荣来说,这种不动声色的炫富多少有点刺眼了。 但许攸却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到,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手,阻止他以子侄辈行礼,待他坐下后,又命婢女送了蜜水上来,那慈祥的目光简直不像是看审配的侄子,而是看自己的亲侄子。 “我今日寻贤侄来此,正为一件大事!” 审荣一愣,“主公若有驱策,在下敢不效死耶?” 效死是不必效死的,相反许攸满满都是亲切的笑,简直把“我这里有个肥缺”写在了那张迅速变圆的脸上。 “若辎重营中那些攻城之物皆给了你,再与你一支兵马,孟仁贤侄,能破范城否?” 审荣刚刚那点不舒服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风巨浪般的惊喜与惶恐! 他有何德何能!能领此重任! 但当他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的谢意时,许攸轻轻地摆了摆手。 “我与你从父是至交好友,这样的功劳,难道我要给别人不成?”这个中年文士笑道,“孟仁攻城,既不要急,也不要出什么奇谋,将兵士一字排开,用云梯和投石车先砸它数日,事必成矣!” 这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眼睛里那些惊喜与惶恐,终于汇成了泪光闪闪的感动,“子远将军待荣如亲子侄,荣当何报啊!” “你既知我之心,再叙这般繁缛之礼,岂不客气了!”许攸责怪道,“若孟仁当真有心,待攻下范城,大破仓亭津时,写信报之尔从父便是!” 他看起来真诚极了,待审荣的好一丝一毫也没有掺假。 ……当然,许攸真心待这个傻乎乎的小伙子如子侄是不可能的,他和审配有什么交情?一起撒泼打滚杠田丰沮授的交情吗? 但他确实是看在审配的面子才给了这小伙子一个美差的。 负责后勤军需,奖惩犒赏,并且管理整个河北的人一共有三个,除却袁绍之外,尚有沮授和审配。 想靠战争发财,不仅靠劫掠,也要看后方送来的钱粮多不多,除却兵士吃用犒赏之外,留给自己的部分多不多。 袁绍是他的发小,关系一直不错,但同时也是他的老板,不能指望老板为了交情而损失自己利益,捞钱也必须偷偷摸摸; 沮授是袁绍的大管家,人是很温和的一个人,但在政务上也颇为精明,想从他那里多支个几千万钱来充实一下自己家的小金库,沮授能把账本塞到主公眼皮底下; 剩下一个就是别驾审配了,虽然天性烈直,很不好说话,但许攸觉得这三个人里最可以拉拢结交的就是这个了。 自己将这场大功赠予他子侄,他岂有不投桃报李的道理呢? 许攸没有考虑过这个不曾独当一面的年轻人到底能不能担任这支分兵的统帅。 因为他肯定是当不了的。 但这支攻打范城的冀州军其实也不需要一个统帅。 当无数绳索汇聚在云梯车前,用牛马与民夫的汗水将底座下的原木牵扯出沉雷一般的声音时,范城的守军又一次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去寻他们的军官了! 冀州人来了!他们嚷嚷道,还带来了攻城车! 那些冲车!投石车!云梯车!他们比比划划,那么大!那么高!比城中最古老的那棵树还要高! 可那些攻城器械还不是完全体,它们在运送过程中还可能产生一些磨损,因此需要在城下进行最后的组装和调试。当工匠们一层接一层地为这些庞然大物维修校对时,城上的守军已经乱作一团。 ——那是攻打濮阳用的云梯车啊! ——濮阳城高近三丈,才会用那样的云梯车!可咱们范城的城墙修了这么久,也就两丈而已啊! ——还有那个冲车的兽头!兽头!那么凶!能把我的五脏六腑撞个稀巴烂! ——咱们守不住的! 这样的声音从第一个守军嘴里喊出来时,小军官立刻冲上去一拳将他打翻,并且冷冷地要求抓去给军法官处置。 可紧接着就有越来越多的士兵用他们的目光和神情,用蚊蚋般的嗡嗡声继续传递着这句话。 蚊蚋般的声音越来越大,嗡嗡声渐渐变成了车轮滚滚,等到张超赶过来时,已经成了雷鸣阵阵。 那其实并不是攻打濮阳时用的云梯车。 那几架云梯车比攻打濮阳时所修的更高一些,因此重心有点不稳,这一点被工匠警告过,用来侦查城中动向是很够用的,但如果是用来贴近城墙,令士兵攻城,就不如老式的那样方便。 许攸一点也不在乎。 投石车是真的,冲车就没有那么真,为了又快又好地雕出兽头模样,那个铁皮其实是中空的。 云梯车也有点小问题,但不打紧。 因为他已经拿下了濮阳,不是靠冀州人的血,而是靠他的计谋。 在许攸眼中,这一次也没什么不同。 他不需要审荣身先士卒地爬那两丈高的城墙,他只要将盔明甲亮的冀州军放在城下,再将这些攻城的大家伙推出来,范城守军的士气自然就崩了。 许攸所料想的一点都不错,不仅范城的守军士气崩了,连隔岸的泰山军士气一瞬间都快崩了。 这怎么打? 所有人见到对岸那乌压压的敌军,以及那些见所未见的大家伙时,心中都生出了一股惧意。 仓亭津的守军暂时还没有动静,但外面那些摆摊的卖艺的百姓已经争先恐后地掏出自己最后一袋粮食,最后一枚五铢钱,想要爬上船,去到对岸。 当冀州军如乌云一般来到这个渡口时,陆白所见到的,的确就是这样的画面。 第435章 冀州军的军营与陆白见过的任何军营都很不同。 它有着远超想象规模的民夫与工匠,他们实在太多了,因此许多原本需要士兵去做的活计都交给了那些民夫。 因此士兵们看起来普遍比她见过的青徐之地的士兵要体面许多,他们衣衫整齐,身材壮硕,有着粗壮的臂膀和钢铁一样的大手,当他们在民夫间走过时,这种对比会更加强烈。 那些民夫衣衫褴褛,面色蜡黄,腰背佝偻,穿着已经烂掉的草鞋,沉默地扛着木料,行走在营地之间。 他们看起来并不比其他地方的农夫更可怜,陆白从长安逃出后,在平原、小沛、下邳,都见过这副模样的民夫。 冀州出来的民夫,与那些饱经战乱的地方竟然没有什么区别。 但那些饱经战乱之处,兵卒也是一样的憔悴,一样的饥饿啊。 这令陆白感到诧异。她骑在马上,远远的注视着那座大营,皱眉去打量,去观察,想要从中看出一些可以拿来利用的弱点时,忽然有女兵跑了过来。 ——阿姊有信至。 阿姊的信分两种。 一种是作为阿姊时写的,她没学过怎么如士人一般斟酌言辞,在陈家学了那许久,也只是尽量将信写顺畅,不会冒出一些奇怪的词语,更没有文采可言——但她会啰里啰嗦地写很多东西。 比如说她在广陵吃到了很不寻常的鲜鱼,不需要多少佐料,只要上锅蒸一下,稍微蘸一点调好的汁,吃进嘴里自然鲜美无比,很想有机会带着她们过来尝尝; 又比如说她在庐江见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还听了一个关于婆媳的大八卦,告诫她以后选男人不仅要选男人,也得看好翁姑都是什么样人; 再比如说她在寿春的宫殿里偷偷扣下了一块宝石,没捂热乎就被功曹给发现了,还说是田主簿特地叮嘱吩咐的,她很生气等等。 后来她的信渐渐少了,会写一些自己的近况,但不大提起各种有滋有味的小吃,也不会关心张邈张超家的八卦,不过好歹提了一笔张邈送了他好几个美少年,天天在身边转来转去的,让她有点不自在。 她将这些信都很珍重地收进了匣子里,随军带着——原本是放在家里的,但阿草有一阶段见到什么都想啃一啃,翻出了那个匣子并成功打开后,阿姊所写的所有书信,不管是纸的还是丝帛的还是竹简的,一律留下了口水和牙印儿。 第477节 ……阿草后来还是被同心打了几下,不怎么狠,但他照旧哭得很大声,于是陆白有些疑心这孩子已经练就了假哭的本事。 总之,这十几封带着牙印儿的信被她带了出来,都收在随军的行李中,而新送到的这封信是不该收进匣子里的。 这是另一种信。 写信的人不再是她的阿姊,而是她的统帅。 她的统帅告诉她,主力已经南下,她不必再守仓亭津,与张超一同过河,收缩防线就是。 但紧接着另一封信送来了。 这封信不是阿姊写的,而是刘备。 许攸将河道一分为二的消息传到了刘备这里,他因此遣使来询问,范城如何,仓亭津能不能守住,如果能守住,就再坚持一下,令袁绍的兵马不能从仓亭津南下,也令青州的船舶无法送进来,他也会遣援军北上。 当然,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勉强,尽早渡河撤退。 趁着冀州军还需要几天时间完成布防,臧霸请她过河商议一下这件事。 尽管大家的士气在冀州军那些庞然大物面前都有点崩溃,但臧霸的泰山军还是看起来最撑得住的。 这不仅因为他们离得远,也不仅因为他们的士兵经历过更多的,更弱势的战争,也因为臧霸这个营寨修得很妙。 营寨修在环山抱水的山谷里,三面环山,一面有水,再加上泰山寇本身就是山贼出身,各个擅长翻山越岭,臧霸的大营就更加易守难攻了。 因此他在请陆白过来商议是走是留的事时,还有心情请她吃顿饭。 ……饭是在湖畔吃的,有热腾腾的野鸡汤,有嫩嫩的烤羊肉,有切成细丝的鲜鱼,还有山里的果子,用蜜腌过再端上来。 “这景色如何?” “空水澄澈,隔绝红尘,”她立刻说道,“神仙之境!” 臧霸哈哈大笑起来。 “这鱼是从湖里打上来的,鲜美之至,”这位大汉道,“陆校尉不妨尝一尝。” 她从善如流地尝了一筷子。 嚼起来又鲜又甜。 “诸班皆好,”她也笑道,“若再过几日来吃,就更加肥美了。” “这个容易,”这位豪爽的泰山寇首领立刻道,“陆校尉既喜爱此处景色,将健妇营调过来便是!” 她的竹箸停了停,然后才慢慢地又夹起一筷鱼脍。 “有军令在身,不能渡河啊。” “主公不曾强留你在北岸,”臧霸说道,“况且小张使君领残兵数千,也敌不过冀州军的。” 陆白还在那里细细地嚼鱼脍,一声也不吭,看起来犹犹豫豫的。 她这幅样子,十足像一个没经历过什么大阵仗的小姑娘,引得臧霸不自觉语气也重了几分。 “大军压境,陆将军既已南下,咱们四面皆敌,更该撤回徐·州才是。” “咱们四面皆敌,”陆白突然说道,“旁人呢?” 她刚刚一声不吭时,心里还在想冀州军营中那些民夫。 如果用“董白”的视角去想,也想不出些什么,但换了“陆白”,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冀州许多地方已经十余年未曾有过战乱,黔首却活得那样困苦,原因就在营中那面“审”字大旗上。 河北名将多固然是多的,但她没听说过一位姓审的名将,只有治中别驾审配位高权重,但又未曾独领一军。 因此那位将领的身份呼之欲出了。 那些穿着烂掉的草鞋,如蝼蚁一般忙碌的民夫也就并不显得诡异了。 ——袁绍四世三公出身,与河北士族倾心依附之间,没有决定性的因果关系。 真正的因果关系是他愿意将河北数州交给士族们去管理,他们得到了财富和权势,因此才用忠诚来回报他。 这种双赢的模式里,只有那些最底层的农人的命运是最悲惨的。 他们的田地,他们的房屋,乃至他们自己,都被士族肆无忌惮地掳掠一空,成为了袁绍所付出的代价。 但即使对袁绍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兆头——如果陆廉在这里,会这样告诉阿白,如果某个人,或者是某个集团想建立新的王朝,他一开始绝不能让渡太多的权力给世家,因为在他不断统一天下的进程中,世家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大,底层百姓的负担也会越来越重,直至崩溃。 因此这是一个还不曾新生,却已经腐朽的势力。 袁绍此时仍然是这个中原最强大的诸侯,河北世家也在努力地为他打赢这一仗,就像一张弓一样,慢慢绷紧,展露出他可怕的实力。 有这样的敌人在面前,自然会产生四面皆敌的感觉。 但这样的敌人也并非无懈可击,陆白模糊地想,如果是阿姊,一定会有办法的。 况且…… “宣高将军驻守在南岸,可见兖州军有什么异动没有?” 臧霸一愣,“兖州军?乌桓人南下,夏侯惇都不曾从鄄城出来。” “但这座营寨已经立起来许久了。” 当她这样轻轻地说出自己心中疑惑时,臧霸忽然明白了她话里未尽之语。 ——他们面对冀州军时,的确心中有着不小的压力,但他们毕竟是在东郡打这一仗,而不是在自己家门前,他们也还没有开始这场残酷的大战。 ——那么,已经旷日持久地陷入战局之中的曹操呢? 陆悬鱼听说过一个很朴素的“相对论”的解释。 大意是如果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坐在一个可爱的少女身边,他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几小时也像几分钟一样; 但如果这位年轻的小伙子在夏日炎炎时穿着皮袄坐在火炉边,他会觉得时间过得慢极了,几分钟也像几小时一样煎熬。 她觉得与战争有关的每一天都特别漫长。 每一场战斗过后,她都会看到年轻的士兵战死,他的同袍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将他埋在不属于故乡的土地上,看到有人在聊起那个可爱的年轻人曾经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他可能有些很美好的品行,也可能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人,还可能是个人缘不怎么样,偶尔碎嘴吵架,偶尔偷鸡摸狗,偶尔被军法官敲了几棍子,回来被大家嘲笑的笨蛋。 即使是这样一个人的逝去也是令人伤感的,因为他也有翘首以望的家人,也有想要他快快回来,好拎起藤条抽他几下解解气的老母亲。 陆悬鱼因此度日如年。 但她没有想过,在这个时代的这片大陆上,她已经是冠绝天下的百战名将,她的士兵已经是这个乱世里最令人艳羡的士卒。他们的奋战总有相匹配的犒赏,他们追随的将军名声高洁,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亲人也因此被外人高看一眼,于是他们在擦干眼泪后,总能互相鼓励着,继续跟上她的脚步。 但对于那些兖州人来说,这场战争又是什么模样的呢? 他们就快忘记故乡是什么模样了,忘记春天在村外竹林里挖笋的快乐,忘记夏天在溪流中捉虾蟹的快乐,忘记秋天顶着自己的儿子在肩上,让小孩子伸手去够一够枝头沉甸甸的果子的快乐,忘记冬天坐在自家暖烘烘的席子上,专心致志为老父亲烫一碗浊酒的快乐。 他们的记忆被鲜血、死亡、尸臭、瘟疫所填满了。 因为那就是他们每天清晨睁开眼见到的东西,也是他们每天夜里枕着入眠的东西。 他们就快要想不起曾经的大汉了。 即使他们的统帅是那样坚韧刚毅,雄才大略的一位英主,即使他的心灵是用金石铸成,但他们仍然是肉·体凡胎。 对于那些兖州人而言,战争已经太过漫长,漫长得好像没有一个限期,而他们的精神与灵魂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第436章 兖州军的种种蛛丝马迹,曹操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他依旧显得非常从容镇定,身边的亲随也察觉不出他的心绪,但在众人眼中,这位统帅给他们的感觉仍然渐渐变了。 他个子虽然不高,但曾经是一个矫健有力的武将,走路时带着风,任谁看到他的姿态,都能感受到他体内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喜欢文学,即使在打仗时,也很有兴趣和自己的谋士们谈天说地,甚至写一篇文辞华美的辞赋; 他还会在营中走一走,经常同小兵们聊聊天,说笑一番; 他与喜欢华服的刘备不同,他是个很严格要求自己的人,生活朴素,帐篷里的油灯都要用尽后,才会续一点新油。 而现在的曹孟德尽管还在继续指挥战争,但已经变成另一幅模样了。 他的饭量一点也没减,但整个人仍然在飞快消瘦,两只鹰隼一般有神采的眼睛渐渐凹陷下去,那飞扬的神采就变成了另一种冰冷阴沉的目光; 他不再论起辞赋,而是一天比一天久地守在自己的中军帐里,盯着布防图出神; 他比以前巡营的频率更高了,他也依旧在对小兵们微笑,但他的手越来越频繁地放在自己的剑柄上,渐渐这种姿态成了他的习惯; 他依旧生活朴素,无论吃穿都没有任何要求,唯独要求亲随为他取来连枝灯,小山一样的连枝宫灯上,几十只灯盏中都蓄满灯油,就这样从夜里一直照到天明。 他就那样坐在一片光辉灿烂的灯火中,靠在案边,用手支着自己的头颅,打一个盹。 他的心绪似乎随着梦境离开了中军帐,走到了营中,他看到他的士兵们变成了陶俑一样的人。 第一排的陶俑脸上带着希冀的神采,那是最初追随他的士兵,他记得还是用自己老家兄弟们的家当招募来的这些兵士,他们随他四处征战,多半已经战死,因此第一排的陶俑人数不多,他们是因情义跟随他的; 第二排的陶俑脸上带着庄严的神色,那是他在鲍信手里得来的兖州兵,他们都是大汉军队,因此战斗力特别强,他带着他们设奇伏,昼夜会战,终于击败黄巾,他在兖州的这一块基本之地就是他们替他打下来的,他们是因荣誉而追随他的; 第三排的陶俑脸上带着贪婪的神色,那是击败黄巾后得到的青州兵,这支兵马军纪很差,战斗力也并不强,但胜在人多势众,因此他驱策他们去屠徐·州,用徐州数十万生民的血来喂饱他们,换取他们的忠心,他们是因利益而追随他的; 第四排的陶俑脸上带着愤怒的表情,那是后来得到的兖州军,每年过了麦熟之时,他的军官们就会去乡里一个个地挑选满二十岁的儿郎,先是招募,后来是征兵,只要到了可以带走的年龄,就会用一条条绳索将他们带走,留下哭天喊地的妇人和孩子。 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它们,它们也沉默地看着它。 他们会为他战斗到现在,是因为他们必须保卫自己的家园。 ——而他,他是一个出色的主将,他与陆廉不同,他不是那种只靠战争这一门手艺来求生的人,他不仅懂得战争,也懂得阴谋。 ——他会隔绝掉兖州与襄城的消息,会不断地给自己的士兵鼓舞士气,会一次又一次肃清不听话的兖州世家,为自己清理出一个安稳的大后方。 他将一切能做到的,都做到了极致。 他也并非孤军奋战!他的背后还有一位无比强大的盟友! 因此他怎么可能败给刘备呢? 这个中年男人的心中激荡起一股汹涌而强烈的豪情,他想要挥一下自己的手,下令让这支大军开拔,与刘备进行最后的决战! 他似乎确实这样做了,但那些陶俑没有动。 它们并不是毫无反应,它们的表情变了。 那些陶俑紧皱的眉头,瞪大的眼睛,咧开的嘴,通通都不见了。 它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应出现的神情。 第478节 像是困倦,也像是疲惫,它们的眼皮垂着,陶土制成的眼睛里不再有眼仁,于是目光就更散了,像是看他,又像是根本不曾注视着谁。 曹操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困倦,不是不是疲惫,而是麻木。 它们在这片因为吸吮了太多鲜血而变得黏腻软糯的战场上,沉默而麻木地看着他。 当他的手不安地碰触到第一排那个熟悉的陶俑——他是认得那个士兵的,他当初在谯县亲自招募的他——那个陶俑迅速地开裂,然后碎成了一片片。 整个空荡的战场上像潮水一般,荡开了陶俑碎裂的清脆响声! 曹操醒了。 有巡夜的士兵敲着焦斗,在外面慢慢走过。 连枝宫灯还在一闪一闪,将整个斗室都照得光明璀璨。 因此他只要从案上抬起头,就能看到置于架上的铜镜,也能看到铜镜里的人。 那个人长得与他相似,但不完全一样,曹操想,因为他的脸上是不该出现那种麻木而绝望的神情的。 但他也很清楚那种神情是因为什么而出现的。 ——刘备的实力在逐渐增强,这个卖履舍儿一直是他十分忌惮的敌手,此时已经成长到了他无法再轻松消灭的程度。 光是一个关羽,他已经十分难以抵挡,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张郃! 那些背弃本初的不义小人为了在新主君面前拔得头筹,几乎是不惜性命,不计代价地强攻!他们也一样流血,也一样死亡,可是哪怕到死,脸上都带着对名利的狂热! 但即使如此,曹操想,他依然应付得来。 如果他铁了心想要守住通往兖州的这户大门,别说是刘备,就是陆廉亲至,也攻不破他的城池! 他不仅会守住兖州,他还会寻隙反击,他总能找到一个办法,攻破刘备的大营! 当曹操这样为自己打过一轮气,又一次将疲倦至极的目光放在文书上,准备进一步精打细算,征调各郡县的士兵,送到襄城前线来时,陆悬鱼也没有睡。 她也需要征调粮草,而且她应荀彧的请求,出兵帮兖州打跑乌桓之后,是有充分理由在这里征调粮草的,她手中甚至还有天子盖章的公文,要求如律令行事。 但实际来说,她该怎么征调呢? 当她南下,离开东郡之后,她就进入了陈留国。 陈留是天子尚未登基时的封邑,继位之后也没将这块离雒阳很近,寸土寸金的地方封出去,它现在仍然是天子的直辖范畴。 因此如果按照幻想,这里应该特别富裕,毕竟它就在京城旁边,水土丰饶,民生太平,况且兖州牧曹操虽然对别人很不客气,但对自己的百姓应该还是很照顾的…… 但她的前军南下,进入陈留时,骑马跑过去跟着看一看的陆悬鱼觉得自己好像又走了一遍从长安到平原的那条路。 路上的人不多,大半都在田野里躺着。 有高冠博带的士人,也有衣衫褴褛的百姓。 草倒是长得很高,因此有许多飞禽走兽会在田野里觅食。 当她的军队走过时,会惊起一群又一群的乌鸦,也会吓走皮毛铮亮的野狼。 但几乎没有当地人能为她做向导,无论她去断壁残垣里寻觅,去树林里寻觅,去荒废的邬堡里寻觅,她都找不到什么人。 这片土地似乎死透了。 好在有济阴过来的兖州商人殷勤地为她解答。 “当初董承的西凉军攻打兖州时,先来了陈留。” “……但那也是数年之前了。” “雒阳也是荒凉地界,许多人怕朝廷再派吕布来攻打,到底没多少人过来,”他这样解释道,“后来乌桓人又来了,就彻底荒废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 陈留的土地是没什么问题的,荒了这么久,只会更加肥沃,但曹操始终没能将它重新建设起来。 东郡原本是兖州部,但因为一大半在黄河以北,所以也被袁绍拿走了。 泰山被泰山寇占着,沛国被张邈占着,现在都是徐·州的势力范围了。 “既然这样,曹操粮草只靠济阴、东平、山阳数郡?”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不由得将目光看向身边那几个大商人。 司马懿上前了一步。 “观其神色,恐怕曹军粮草已尽矣。” 她大吃一惊。 “兖州闹饥荒了?” “兖州士族已与曹操离心离德,将军还未看出来吗?”司马懿笑道。 这种离心离德并非一日之寒。 甚至曹操最开始也没有察觉出来。 刚开始送来的军粮是足数的,但拖延了数日。 考虑到后方很不太平,这种拖延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后来军粮里渐渐掺了麦麸,数量越来越少,拖延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写信质问后方之后,负责粮草的人从荀彧换成了程昱。 那一次送来的军粮仍然不足数,但程昱送来一些别的东西,弥补了数量,努力地仍然让兖州的士兵们吃上了饱饭。 ——在那些并未受到战乱影响的郡县,程昱收不上粮了。 曹操在那一瞬间确定,他一直怀疑,并且努力避免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些本应该像冀州世家支持本初那样,也全心全意支撑他打赢这场战争的兖州士族,正在越来越明显地与他割席。 第437章 对于汉末的任何一地来说,钱粮永远不在黔首的手里。 因为那些黔首是老实的,软弱的,小心翼翼,因此可以随意欺凌的,只要一个大呼小叫的小吏,就能让他们流着眼泪,将所有的粮食都交出来。 如果爆发战争,小吏还要再去一次,这一次可以强迫他们交出种粮,当然,黔首不仅会哭,还可能会和小吏有一些拉锯战,但最终胜的总是官府。 因为官府可以将每一寸房梁,每一片泥地都翻找过,直至将他们藏起来的最后一点粮食也带走。 但那些黔首也许还藏了些食物,比如在村外某处山坳里有一片果林,他们可以靠着那些野果度日,机智的里吏也需要注意到他们的蛛丝马迹,将那些味道有些发涩,但仍然可以入口的果子派人全部摘干净带走,它们也可以作为军粮被送到前线的将士手中。 于是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进行到后期时,里吏再去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时,只能看到一丛丛新鲜的野草,从同样新鲜的坟头上冒出来。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再从黔首的手里获得粮食了,但这片土地上仍然有农人在耕作,有良田会丰收,有沉甸甸的谷子被打下来,一车接一车地装进谷仓里。 那是世家的田客,也可能是隐户,他们忍受着主人家的欺凌,吃得少,干得多,如果家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儿,也许还要送去主君家中当婢女,但这一切换来了他们可以像温顺的牛马一样,得到主君的庇护。 他们所耕种的田地是没有里吏敢来征粮的,于是来征粮的就换成了令长。 令长要穿得很体面,有时还要带些礼物登门,如果那个世家与他有亲故的联系,他也许更容易从满满的粮仓里借到一点粮食;如果那个世家与他没有什么交情,那么很可能主人家只会听他讲完曹公在襄城有多么艰辛,而后默然不语地端起一杯茶,轻轻地喝一口。 当令长也没办法征募到粮食之后,郡守也许会设宴宴请这些士人和豪强,在酒席上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地要他们用钱粮来支援曹公——想一想吧,他们家的儿郎说不定也在襄城啊! 于是有些世家真的动容了,打开了谷仓,搬了些粮食出来,也许为曹公,也许为自家的儿郎;但有些世家宁可自家儿郎死在前面,也不愿意再给粮食了。 “七郎若死在襄城,也是他的命数,”他们当中有人这样冷硬地说,“但断不能为一黄口小儿累及全家安危!” “公当细思!全郡安危皆系于曹公一人,若曹公战败,兖州尽墨,你我皆如累卵!岂独一子侄!”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那个胡须皆白的老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乌桓人南下时,曹公安在?” 他的未尽之语已经很明显了,那些不愿意交出粮食的世家的态度也很明确了: 如果要交粮食,我们为什么不向陆廉交粮食? “陆廉在青州胡作为非,凌虐士族,你们岂不知吗!” 这话引得他们又窃窃私语了一阵,最后还是那个老头儿想了很久后,给出了一个答复。 “陆廉收我们的田和地,这是不错的,但她终究不是个残暴的人,倒也不曾听说有人因言获罪,身首异处,妻孥(nu 二声)灰灭哪。” 程昱收不上来粮食的原因,于此就很明确了。 袁绍待人宽厚,他又有极广袤的土地和生民可以与士族分享,因此一直宽厚得众心,与这样一位主公比起来,出身卑微,手下又有陆廉这种和富人过不去的将领的刘备自然是不得冀州世家欢心的。 但与袁绍不同,曹操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向世家妥协,他选择了一条极其艰难的道路,自然也就得不到世家真心的帮助。他有兵有将时,兖州人低眉敛目,小心翼翼地侍奉他;他现在腹背受敌,连袁本初的乌桓兵都能跑来兖州撒野,士庶自然不肯再信他。 既没有信任,也没有多少好感,安身立命的粮食怎么能再交出去? 有人几番踌躇,甚至同夏侯惇商议,想要以剿匪的名义去劫掠那些豪强世家,再敲出一笔军粮来,最后还是被夏侯惇否定了。 “若失人心,犹开门而揖盗,从此兖州必乱矣!” “元让以为军中无粮,主公又能坚守几时?!” 这句杀气腾腾的话令夏侯惇吓了一跳。 程昱看起来并不壮硕,身形消瘦,远没有他这个武将看起来有威慑力。 但这个阴沉的老人身上有一种可怕的气质,他对主公始终抱有一种狂热的敬意与信任,这份信心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主公既知兖州粮尽,决胜只在片刻之间,”夏侯惇小心翼翼道,“你我只要守住——” 当他看到程昱脸上的神情时,他的话戛然而止。 刘备的营中也弥漫着一股很不新鲜的气息。 当瘟疫的脚步悄悄临近这片战场时,断然不会只眷顾其中一侧,而忽略了另一侧,因此那些有徐·州口音的士兵也在成片的病倒。 周遭的树木都被砍伐殆尽了,想要收集干柴需要去更远的地方,于是一碗烧开的水就略有点奢侈。附近河流里的水原本很清澈,但现在已经泛着一股浑浊的泡沫,倒是鱼儿变多了,它们都吃得肥肥胖胖,只要士兵随便地冲着一具挂在岸边的尸体下网,总能捞到许多正在大快朵颐,因此忘记危险的鲜鱼。 在这样的环境下,士兵们不可避免的病倒了。 他们离家乡也不远,他们也想家。 哪怕那只是个泥巴垒起来的茅草屋,家中也只有新近开垦的几亩薄田,可那毕竟是他们的家,唉,在营中病死是没有战死那么高抚恤金的,又没有钱拿,又要客死异乡。 他们因此愁眉苦脸,每每见到一位同袍被抬出去埋掉,都会这样低低地叹气。 这样的僵持是度日如年的,不独他们,刘备军中每一位武将也作此想。 第479节 因此当刘备听说曹操的营中有了些动向,很像是要出营与他决战时,这位鬓间也已经有了银丝的中年人兴奋得跳了起来。 “曹阿瞒真愿与我决一血战?!” 孙乾摸了摸小胡子,“曹公既擅兵,又擅谋,主公不可不防啊。” 这个也瘦了一大圈儿的统帅冷静了下来。 “咱们是该谨慎些。” 他要怎样排兵布阵? 襄城之西有令武山,其上有楚令武将军景缺之墓,山下地势复杂,有泽有沟,斥候报来说在山下见到了兖州军的踪迹,不可不防。 徐庶拿来地图,展开后一一分析山势与沟壑,其中可能的伏兵,可能的动向,我军又当如何戒备反制。 这位谋士在附近的地形上花了很久心思,分析得也近乎尽善尽美,他甚至还做了几个预案,如何去反包围兖州军,如何穿过令武山,杀曹操一个措手不及。 他与这一群武将们研究排兵布阵的细节时,贾诩就坐在一旁,与其他人隔开了一点距离,于是有仆役经过他身边时,立刻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草药香气。 ……传言这位先生谨慎得紧,虽然为了前途富贵,不得不留在营中效力,但每日都要用草药熏蒸自己的衣服,吃喝也都自己开一个小灶,比病人还要娇贵一点。 ……就有中军营的护卫偷偷吐槽,看他衣衫也很朴素,生活却这样精细小心,恐怕全部心力都用在这上了,真不知道他留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 这位高冠博带的文士静静坐在那里很久,一直等到这群武将终于议定了一个作战计划时,突然开口了。 “明公不必多思多虑,待明日出阵时,只要看一看曹公的举动便是。” 所有的脑袋一起转向了他,但最先开口的还是贾诩的旧主张绣。 “先生,如何看?” “若曹公明日在前军,明公可率众以击后军。” 关羽皱起眉头,“彼军之势并不弱我,若我击其后军,必薄双翼,待彼军击破中军,令我左右翼不能相顾,又当如何?” 贾诩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小陆将军既已过河,曹公已无求胜之心。” “他若无求胜之心,为何又要与我决战?” 武将们还在纷纷表达自己的不解,但徐庶已经恍然大悟。 “曹孟德欲壮士断腕乎? ” 刘备曾经有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 他守在下邳城中,被曹操掘河放水,淹没了房屋粮仓,所有人只能爬上屋顶,忍饥挨饿,连一口干净的水也喝不上,一口热乎乎的米饭也吃不到。 但更可怕的是,瘟疫与饥饿席卷了整座城池,先是百姓开始死亡,然后士兵也跟着大批死亡,每天都有人被守军从城墙上扔下去,而在城墙的内侧,初时还有哭声,渐渐哭声也就弱了。 曹操那时在做什么呢? 他在城外守着,在干燥清爽的高地上扎营,在捧着一卷书,沉默地听着斥候报告每天城里丢出了多少尸体,估算守军还能坚持多久。 刘备的守军坚持了那么久,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但他想一想也就释然了。 有关羽和陆廉竭尽全力地从南往北,击破他布置下的一道又一道防线,只为救援他们的主公,城中听说了这样的事,自然士气大振,刘备最后也坚持到了援军到来。 现在风水轮流转,渐渐有了被包围风险的变成了曹操。 刘备的兵马越来越多,包围圈也渐渐成型。 他若是继续守在这里,就要将自己置于刘备曾经的境地——当然,他身后是有一位至交好友可以当他的后援的。 曹操的确是这样对自己的将士们说的,只要袁绍渡河,与他并肩作战,战局将会瞬间改变,如摧枯拉朽,消灭掉刘备所有的兵马。 “但他心里可不这么想。” 浑身散发药味儿,就差把“怕死!”写在脸上的贾诩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这样平静地说道。 “曹公欲逃,明公欲追否?” 第438章 曹操想逃,还是想决战,对于刘备来说是一个很煎熬的问题。 而对于程昱来说,这并不是一个问题。 他和旁人都不同。 他郁郁不得志了一生,在五十一岁时受曹操征辟为寿张令,而后又因在吕布之乱中屡建奇功,封为东平相,渐渐成为曹操亲信,也是除诸夏侯曹外,在兖州极有威势的一个人。 家乡的人谁能想到呢?在这个“五十不称夭”的年代里,一个五十余岁的士人应当专注于含饴弄孙,平静地享受着他的晚年生活。他这一辈子也许曾有遗憾,但那些遗憾应当在鞭策子孙不断奋发中释然。 而程昱与他们所想全然不同,他这一生的遗憾没有交给任何子孙来完成,他选择了在胡须花白的年纪出仕,并且成为天下皆知之人。 这一切都是明公带给他的,而他发誓要用自己全部的精魂与血肉来回报他。 “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与元让无干。” 程昱又恢复了平静的神采,甚至伸出手去,拍了一下夏侯惇的肩膀,但后者的额头上慢慢显出一粒冷汗,顺着苍白的面颊滚下,最后落在深色的前襟上。 他整个精气神都凝固在这一瞬,因此声音也像呓语一样。 “文若毕竟……” 程昱“嗯”了一声,将眼睛向上抬起,眼仁下面的大片眼白露了出来,冷森森的。 “我不杀他。” 于是夏侯惇将后面的话都咽下去了。 他们不能坐视主公陷于苦战,即使主公欲退守鄄城,他们也必须拿出些足以为援的东西,襄助主公。 在这个四面楚歌的境地里,只有程昱的计谋能让他们达成这个目的。 不同于兖州其他郡县,鄄城其实还挺风平浪静的。 这座坚城是曹操为自己打造的第一个大本营,他数度从这里出击,有胜有败,也曾被强敌逼迫,兵临城下,但鄄城从未失守。 世家们渐渐心中也有了一个评估,认为鄄城的确是兖州最为重要,最为安全的城池,他们的田地在城外,但他们自己是愿意搬进来居住的。 在这座坚城里,他们修建起了清幽而舒适的宅邸,家中有出仕者,每天处理完文书就可以回家休息;未出仕的那些人则生活得更加惬意,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他们可以出城打猎,可以在河边垂钓,甚至即使乌桓人来了,他们也可以回到高墙后面的城中,在庭院里挑一株果实累累的葡萄藤,将卧榻搬过来,一边倚在榻上,一边同三两好友谈天论地,一边揪一颗葡萄来吃。 他们正在这样消遣时日,忽然有人登门送信。 中秋将至,州牧府做了许多雄粗饼,并且请他们前往赴宴,而这场酒宴的组织者是荀彧。 “其中莫非有诈?”有人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又有人闻了闻那封信,“确似荀文若。” “此非程昱所为吧?” 几名士人互相看了一眼,有说话刻薄的笑了一声。 “若是程昱写的信,断然不是这种香味。” 于是几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自四百年前项王请高祖开始,宴饮就有了另一种可能的走向。后来刘表借着宴请的名义,一举诛杀几十家宗贼,也令天下大为震惊。 现在前线的曹公缺钱缺粮缺人,后方的世家们多少就有点坐不稳了。 但鄄城这几十户阀阅门户互相通气后,觉得问题不大。 他们不是宗贼,他们其中也有在各处府衙任职的官员,平时也算兢兢业业,侍奉这位心狠手辣的主公更是小心翼翼,不曾出错,荀彧断然是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杀他们的。 唯一被诟病的一点事,不过是程昱这些日子里四处征粮,他们拖着,不肯给罢了。 但粮食原本就是他们自家的,给是情分,不给是本分,程昱不通人情,荀彧难道也不通人情吗?荀文若岂会为难他们?更罔论鸿门宴了。 不错,这也有可能是程昱出的主意,但只要荀彧在场,难道会由得程昱胡来?谁不知道曹操最信任的是他这位子房,而非那个须发皆白,朽笨不堪的老贼? 一想到荀彧的人品,再想一想他在世家当中的名声,这些鄄城的士族心里渐渐地安定下来。 这一场宴饮,最多不过是荀彧和程昱软硬皆施,向大家求一些钱粮军资,他们看在荀彧的面上,的确是可以再拿出一些的。 他们已经做好了出钱出粮的准备——其中有些不情愿的,不愿意赴宴的人也被说服了,“荀文若为了兖州士庶,只身去求陆廉,终是击退了乌桓人!你且细想,他是冒了多大的风险!若你我都不领情,岂不被天下人嗤笑无义之辈?” 州牧府这天夜里灯火通明。 门前的火把几乎要将街上的树木烤焦,有源源不断的车马进了这座朴素宽敞的宅邸,街上的行人驻足观看,窃窃私语。 “听说是荀使君设宴,要请他们襄助主公,出粮出人呢。” “这样的一顿饭可得隆重些!这是求着人家哪!” “不错,我有一个兄弟在那府里做些杂役之事,嘿嘿,明天必有羊炙可吃了!” 他们这样交头接耳时,有人挑着扁担忽然停了脚步。 “我看可未必。” 那几个正嘀嘀咕咕的看客一起看向了他,“如何?” “我家主人平时给府中供些猪羊,这几日听了讯息,也频频登门,要几头肥猪去,”那人小声说道,“府中却拒了他。” “或许是用了别人家的猪羊也未可知哪!” “城中困顿已久,谁家还有几头牲口呢?” 这是个问题,引发了这些黔首的一阵议论。 州牧府请客却不采购些酒水和食材,听起来确实是有点奇怪的。 但一队士兵走过来,这点疑惑很快就四散着,飘在鄄城的夜风里了,几名百姓匆匆忙忙,各回各家,挑扁担的帮佣也赶紧将这点东家要的东西送了去。 待他返回家中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食,其中掺了些稗,还有些糠,吃起来就很有点艰难。 但前日主人赏了个猪脑给他,即使是那样的饭食也变得有滋有味了。 猪脑这东西原是谁也不肯吃的,大家都说吃了它容易得软骨病,可现在也抢手起来。那么一个小脑花,熬成一大锅汤,竟然还有些油水。 他的父母妻儿守着这锅热汤吃了三天,吃得很是满足,他端起那碗饭,也匆匆忙忙地吃起来,吃得将今晚贵人们将要享用的珍馐美味都忘在了脑后。 毕竟那是贵人们的事,不是他的事。 后半夜下起了雨。 孩子们睡得都很香甜,听不到雨声,也不在乎屋子漏不漏雨。 但雨水滴落在男人脸上,还是让他醒了过来。 第480节 窗外一阵又一阵的火光,伴着脚步匆匆忙忙,像是梦魇里离奇的景象,远处忽然又有几声哭声,几声惨叫,这就更加怪异了。 他只扒着帘子小心往外看了一眼,就赶紧将头缩了回去,滚回到自己的草席上。 草席满是霉味儿,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糟烂不堪,只要翻个身,就能听到几根草棍儿碎裂的声音。 但他躺在尚有自己体温的席子上,听着家人均匀的呼吸声,感觉很是安心。 当他掀开帘子时,有甲士转过脸来,森然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浑然不像个活人,而像是从黄泉路上回来的一般。 这个杀猪的帮佣心跳还是很快,但他迅速告诫自己,将刚刚所看到的都忘掉。 那些享用了酒宴的贵人或许是有麻烦了——但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今天晚上将最后一碗猪脑汤喝完了,主人家这几日杀的猪越来越少了,没有猪杀,自然没有猪杂拿,他总得想想办法…… 荀彧的脸色苍白极了。 他坐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那是州牧府后面单辟的一个小院子,原来是存些易燃杂物的,现在空了,便将他带了进去。 这屋子虽然空着,打扫得却很潦草,有蜘蛛在梁上结网,有细碎的木屑在地上浮动,程昱走进来时,看到荀彧的袍角处沾染了灰尘,眉头便皱了一下。 “我再派几名仆役来清扫一番。” 荀彧冷冷地望着他。 “你能扫此室,难道也能扫清我身上的污名吗?” 面前这位老人一点也不生气,他摸了摸已经几近雪白的须髯,得意的笑了。 “若非文若得兖州士庶之心,此计确也难成,来日主公凯旋,兄必来把盏请罪,如何?” 那张端凝庄重的脸上,渐渐显出了愤怒至极的神色。 “我得众心,非我沽名钓誉,而因我为兖州生民安危着想!而你竟以此为——” 程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文若是明公之臣,为何要为不相干之人效力?” ……不相干?哪里不相干?兖州士庶断然不是不相干的,难道程昱在说陆廉? 荀彧心绪混乱,刚想要辩解一二时,程昱又一次开口了。 当他开口,这位颍川荀家的名士脸上一瞬间褪去了全部血色。 “兖州士庶尽鼠辈尔!他们不愿为明公效死,我便只能拎起鞭子,驱策他们效死,”程昱冷冷地说道,“除了各家各户的僮仆部曲,城中丁壮我也要尽皆编入军伍,收缴粮食——” “程昱!你疯了不成?!”荀彧无法忍受地怒喝道,“你将粮食收缴干净,要老幼妇孺如何生活?!” 这位老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荀彧,脸上露出一个怜悯而轻蔑的笑容。 他总算凑齐一支援军,为明公照亮回返的路。 第439章 当审荣的分兵开始进攻仓亭津时,许攸并不曾驻足不前。 他的前军既然渡了河,为什么要困守河边?正可以从容地展开阵势,令冀州军继续向前,隔开青徐。 美中不足只有一点。他还未曾攻下仓亭津,没有渡口,就没有许多船舶,冀州的粮草也就不能很快地送过河。 但许攸是个又精明,又有好运道的人。 天气很好,下过雨的土路在太阳下渐渐凝固,重新变得坚硬,因此车轮走在上面也不算特别颠簸。 他的车里垫了许多垫子,让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轺车上,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前面像彩虹一样的旌旗翻过山岭,看着旌旗下气势恢宏的大军汇聚成一条钢铁般的长河。 只是缺了些民夫,他想,再来点粮草就更好了。 有人在清洗城中石板路上残存的血迹。 他们都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但都是一样的头发花白,都是一样的衣衫褴褛,所以看不看得清长相也无关紧要。 有人在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也不抬头。 既不抬头,也不作声,好像对外界完全失去了反应。 先是马蹄声走过,偶尔有铠甲摩擦鞍座发出的声音; 而后有旌旗在风中发出猎猎的,颇为威风的响声; 又有长戟的柄砸在地上,发出沉重而可怖的声音; 再然后的脚步声变得杂乱起来,有人在喝骂,有人在低声哭泣…… 忽然有个娇小的身影穿过他们身旁,扑进了队伍里,“阿耶!阿耶!你将这包饼子带上!” “你这蠢物!”那小女子的父亲破口大骂起来,“这是给你和你阿母留下的!快拿回去!” 队伍忽然变得有些混乱。 有人匆匆忙忙地上前,拽开了那个小姑娘,还有人夺下了包裹。 “那是我家的粮!贵人!我妻女也要一条生路啊!” 忽然又有了一连串的惨叫声。 路边清洗血迹的老仆们死死低着头,手中的活计更利落了。 “我就知道这城中是有粮的。”有个声音冷冷地说道。 一身戎装的武将望着这一幕,嘴唇轻轻地抖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但程昱将目光转回来,心情好极,“元让这批援军送到主公营中,到时刘备不过囊中之物罢了!” “我将兵卒尽皆带走,”夏侯惇终于开口了,“仲德孤身守城……” 城中的大户是杀不绝的,他们的僮仆部曲被带走,但他们还有族人,还有旁支,甚至如果不能笼城的话,附近郡县还有许多亲故。 那些人都会赶来,都会想要为前日赴了那场鸿门宴的宾客报仇。 而程昱身边除了十几个仆人之外,再无任何护卫。 但这个须髯皆白的老人脸上一丝惧色也没有,他的目光迎着晨曦,染着金红的色泽,狂傲极了。 “主公军势若能复振,”他冷笑道,“那班鼠辈岂敢造次?!” 程昱站在城门上,居高临下地目送夏侯惇离开后,并未立刻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很兴奋,但还有些莫名的担忧,因此想要借着这中秋的冷风让自己激荡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细细地想一想,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没有。 陆廉已经南下,这不假,但主公与刘备尚未分出胜负,兖州士族是不敢公开投向她的,况且她刚到陈留,想要兵临鄄城还须时日。 但如果她到了鄄城,又该怎么样呢? 天子已经到了下邳,但鄄城还有皇后和小皇子,程昱想,他们是断不能交到刘备手里的,必要时可以绑了带走。 但他也不必太担忧陆廉,毕竟冀州军已经渡河,袁绍的亲军必不会如乌桓人一般…… 当程昱想到“冀州军”时,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似乎是年纪大了,一夜未睡的缘故,他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了两下。 有骑兵跑进城门。 “使君!东北处三十里外有冀州军至!领兵的是许攸将军!” 程昱恍惚地点点头,那名骑兵又继续大声汇报下去:“夏侯将军听闻,便驻足暂歇,派人送牛酒去迎许将军——” 这个老人的瞳孔一瞬间锁紧了! 他的心脏也开始无法抑制地猛烈跳动,每一下都如一柄大锤,砸在他的胸口上! “夏侯元让何其愚也!”他呵斥道,“你,你快回去报信!告诉他!速行!速行!切莫驻足!” 夏侯惇的援军只停留了片刻,那支长长的,旌旗如彩虹一般美丽的冀州军就追了上来。 不仅旌旗美丽,士兵们穿得也那样整齐气派,轺车上下来的主将也是个十分熟悉的人,亲亲热热地握了他的手,令他到士兵们布置起的帐篷里歇息片刻。 虽然帐篷是刚刚从辎车上搬下来的,但就在两人叙旧时,仆役已经整治出了一桌十分精雅的小菜,有蜜饯,有肉干,有油盐收拾过的新鲜菜,有从帐外刚刚拿进来的,滚烫流油的烤肉,甚至还有一瓮活鱼,两个人刚坐下,厨子就将鱼脍和肉酱端进来了。 那切成薄片的鱼肉,还在微微跳动呢。 “曹公与我是多年的好友,我与元让,也是多年的相识!今日又见元让,我心中欢喜极了!”许攸大声说道,“一定要敬你这一盏!” 夏侯惇那张平素总是淡淡的脸,不由得浮起了一丝略有些困窘的红。 他是想不到许攸竟然这样客气的,毕竟现下主公受困襄城,兖州各郡县多有不臣之心,他困守孤城,还要仰仗冀州军的援手,因此送去牛酒时,已经想到许攸那一副傲慢嘴脸。 但他竟这样客气! 夏侯惇含着眼泪,喝了一盏酒,许攸又立刻为他斟满了。 “许将军——” “我唤你元让!你唤我什么!”许攸很气愤地嚷道,“竟这般疏远!” 于是夏侯惇又只能喝了第二盏酒,改口喊了一声子远。 有兖州兵匆匆忙忙地跑到营地来,被许攸的亲军拦下了。 “那是什么?” 夏侯惇接过丝袋看了一眼,“是程仲德的信,且容在下——”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按在了坐具上。 “什么信?能重过你我这片刻相聚?”许攸不容置疑地说道,“你我既剖心析肝,便莫理这些浮辞为上!” 夏侯惇又喝了第三盏酒。 当酒力渐渐涌上心头时,这个最为曹操所倚重的武将并没有如许攸期望那般,昏昏沉沉地醉倒。 他的思绪变得越来越清晰,于是许攸的热情再也掩盖不住那种诡异。 他刚刚走出数十里,程昱为什么要给他送信? 程昱对自己的安危都置之度外,除了主公之外,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匆匆忙忙地追来送信? 只有许攸。 第481节 他慢慢地抬起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谨慎地盯着对面的中年文士。 他自觉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甚至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意。 只是他不自觉地将手伸向放在一旁的佩剑上时,对面这个小个子主将忽然极其敏捷地跳了起来! “绑了!”他高声嚷道,“连同他军中那些偏将功曹,参军司马,一起绑了!” 月色铺洒下来,整片大地好像都慢慢睡着了。 远处的烟火一缕缕隐在黑暗里,近处的火光也渐渐熄了。 只有城头上还有火把,燃烧着刺鼻的桐油气味,哔哔啵啵的发出几声爆裂,显得这个夜更加静谧安宁。 这样的一个夜晚,连守军也不愿意兢兢业业地巡查,他们更想找一个女墙下的角落,搬出自己藏起来的一袋干草,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借着这清幽但还算不得十分寒冷的良夜,悄悄打个盹。 可是城头的守军没办法偷懒,今夜不行。 他们必须一板一眼地在城头上走来走去,轮班换岗,像一群蠢货似的。 因为程公还不曾下了城头。 他一整天不吃不喝,就站在城头上,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谁也不知道那片广袤而寂寥的田野后面有什么值得看的景色。 那里有什么呢? 有太阳? 有泰山? 程公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见到主公之后,便说自己梦到了登上泰山,捧起一轮红日。主公曾言“卿当终为吾腹心”,因此才为他改名程昱。 这个梦听起来多少有点神异,于是渐渐的,有人看程公的目光就不同了。 程昱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从少年时这样笃信,一路籍籍无名地走过青年时,壮年时,直到须发皆白,直到他魁梧的手臂再也举不起什么重物。 但他奔走筹谋,平定兖州,终于令主公成为了一位诸侯,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夜色,似有山风拂过他的面颊,有山神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他的精魂便离了这座正渐渐死去的城池,乘风向东,飘飘荡荡。 他穿过了湖泊,穿过了大泽,他看到有百姓在断壁残垣间点起枯枝取暖,看到有士兵敲着焦斗在营中走过。 他看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座山峰陡然而起! 他看到有浓重如血一样的雾,就在峰顶,挡住了他的视野! 雾的后面,必定是一轮金色的太阳!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满怀壮志地向上攀登,哪怕锋利的石头割破了他的手脚,也一刻都不曾停歇,他心里沸腾着一股少年般的激情,他虔诚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一轮山顶的红日——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有人这样惊呼。 ——可是,那是什么? ——那是谁的旗帜? ——那不是夏侯将军带去的兵马?!如何换了“许”字大旗? ——程公?程公?! ——有许多人打着白旗,向城头而来啊! 老人站在泰山顶上,静静地听着四面的山风。 他离那一轮红日只差一步。 那是一个崭新的未来,是神明向他许诺过的,光耀璀璨的未来。 程昱的目光根本未曾分给城下那些瞪视着他的鄄城世家,他甚至也不屑去看许攸那支华美如彩虹一般的兵马。 他手脚并用,踏上女墙,奋力地向着那轮红日,向着他的主公而去。 第440章 这条土路特别干净。 程昱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对他看重的事务也十分高标准严要求,因此在他短暂掌管这座城池,并用一场血腥的酒宴暴力接收了城中世家的财富后,他要求那些年纪太大,无法当做兵卒带走的老人将这座城池里里外外洗刷干净。 他们匍匐在地上,用身躯将冰冷的泥土和凝固在其中的鲜血重新温暖,他们用颤抖的手拎过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将鄄城的每一条道路都清洗出了原本的色泽。 淡青色石板上每一条纹理都纤毫毕现,映衬着明镜一样的天空。 有树叶随着秋风的脚步轻轻飘落下来,在风中打一个旋儿。 城门大开,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这样美丽的一幅画卷。但城中没有妇人抱着木盆,没有稚童拿着纸鸢,没有老人三三两两地坐在树下闲谈,因此这幅画多少还显得有点寡淡。 但有了城下的尸体,有了那样浓烈的颜色,就再也没人敢说这幅画太寡淡了。 程昱的衣袍是黑色的,头发是白色的,倒在城下棕黄色的土路上,这颜色原本已经十分厚重——而他又流了那样多的血。 鲜血在他的周身肆无忌惮蔓延开,狰狞得像是鬼怪伸出的一只只手。 那些复仇而来的兖州士人就忍不住退了一步。 程昱已经死了。 但他不是死在哪一个人的手里。 他死亡的姿态这样决然而疯狂,让这些原本怀着满腔怒气的世家也从心底产生了一丝畏惧。 ——曹孟德久经战阵,他未必会输在这一场。 ——就算他输,只要他回鄄城,见了这一幕,难道不会报复咱们吗? ——可是,他哪里还有余力? 那些人围在一起,低头看着程昱的尸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当中有人在迟疑,有人在胆怯,还有更机灵些的人,已经转过头去,看向另一个方向。 在那彩虹一般的旗帜下,许攸坐着轺车,由许多盔明甲亮的甲士簇拥着,来到城门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又听了身侧偏将的几句窃窃私语,脸上便露出了十分痛心疾首的表情。 他甚至下了车,步履略有些蹒跚地来到程昱的尸体面前,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痛心疾首地喊了起来! “仲德!仲德!何至于此啊!” 那些围在最外面不敢说不敢动的部曲私兵还在呆呆地互相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围在里面的士人已经有咬牙切齿的——若不是彼军势大,差点就要骂出来了! 他们当中有人聪明,有人愚鲁,有人一贯活得浑浑噩噩,论起学识甚至连那位杀猪出身的小陆将军也比不过,但他们当中几乎没人出生在人丁稀少的家族里——那样的家族在乱世中总会很快覆灭——因此他们多多少少都懂一点大家族的生存智慧和人情世故。 他们原本想得很顺遂,许攸领兵劫了夏侯惇的辎重和兵卒,那他必是同曹操翻脸了,说不定袁绍也已经与曹操翻脸了。 既然这样,他们再不必担心程昱的死,而是可以安心将这一切都推在冀州人身上,然后躲在许攸身后,任他们打生打死,都与兖州人无干的。 许攸还在哀叹。 不仅哀叹,而且还示意亲随将夏侯惇推了出来。 他紧紧地抓住夏侯惇的手,眼里的泪水都要落下来。 “程仲德不知道我跟阿瞒的交情啊,我只是帮他守家,何至于要闹出人命呢!” 这群豪强偷偷地看了夏侯惇一眼。 他垂着眼,似乎在看程昱,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但他的衣衫看着还完好,没有脏污,只是略有点凌乱。 于是这些豪强们更加犯疑心,不知道许攸到底要走一步什么样的棋,与曹操又是什么关系。 ……或者说,许攸与曹操是什么关系,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了。 他们只想知道,程昱的死和鄄城的归属,这笔对于曹操来说是血海深仇的事该怎么算? 夏侯惇全身都被一股冰冷的愤怒所裹挟着。 他的太阳穴一跳跳的疼,嘴里也掺杂着一股血腥的苦味。他的眼前一片苍白,那些人的鞋履和袍角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渐渐带上了石头一般晦暗的色泽。 即使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神情。 如果他的兵马不曾离开鄄城,如果主公已经得胜归来—— 不错!程仲德的确与他们结成了大仇!可即使如此,他们也只能露出一个怯懦的微笑,如同早春寒风中怯弱无力的嫩芽!他们断然是无法兵临城下,活生生将他逼死的! 他虽心狠手辣,但他事君一片赤诚!他不该这般下场! 他不能再去想。 “元让,你赶紧带上家小去迎阿瞒吧,一定要说明我的一片苦心啊!”许攸还在喋喋不休,“你送了这许多辎重兵卒给我……兖州困顿若此,我如何能收?!我……我分一成,不,足足两成给你!你切莫推脱哇!”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想看一看这个沉默的,面无表情的曹操心腹到底做何反应。 但他令他们失望了。 这个独眼男人抬起头,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子远之恩,山高水长,亦不能忘!” 许攸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轻轻地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 鄄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无数的缁车与轺车停在州牧府的大门前,美丽的骏马略有些不耐烦地打着响鼻,似乎不能相信自己这样神骏,却只能作为阀阅门户用来彰显气派的普通牲口。 在巷子深处,有黔首悄悄探出头,小心地望向灯火通明的方向。 ——上次酒宴死了那许多人,他们怎么还敢赴宴! ——你岂不知,今夜的酒宴是荀使君为迎冀州军而举办的! ——为何又是荀使君呢? ——他的确曾经是这城中最受曹公器重的文官,可他不是已经背弃了主君? ——他不是已经投了刘备? ——他怎么又投了袁绍? 第482节 ——他杀了那么多的大户!他们怎么还信他? 荀彧端坐在许攸身侧,身后连枝宫灯上的每一个灯盏都被点亮,顺带也就照亮了他的每一根头发丝。 他被冀州人从州牧府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救出来,又被客气地请去沐浴更衣,现在更是依旧坐在上座,可见许攸对他的看重。 但他也确实当得起这样的看重——他自从进门,就不曾与任何人说话,不曾向任何人示意,他坐在那里,好像一尊雕像。 可他仍然在这一片灯火中闪闪发光,让人看了疑惑,他明明既失了权势,又失了名声,怎么还能态度这样镇定,气度这样高华,姿容又这样俊美呢? 许攸似乎一点也看不出荀彧的冷淡。 相反,他举起杯盏,邀请所有的宾客,敬他一盏酒。 为什么而敬? 这理由就太多了。 首先为荀谌敬他一盏酒好不好? 他们颍川荀氏美名广播,荀谌在冀州兢兢业业,为主公立下许多功劳,那荀彧是荀谌的兄长,理所应当也受许攸的敬重嘛! 其次为鄄城的世家敬他一盏酒好不好? 他们当初虽然是被程昱骗了,但程昱打的是他的旗号,大家敬的也是荀使君!现在程昱死了,大家也算是为荀使君出了这口气,报了这个仇! 再然后,为鄄城光辉的明天敬他一盏酒怎么样? 荀使君这样的人,袁公信得过,许子远信得过,鄄城世家也信得过啊!许将军是不能久驻鄄城的,他还得继续南下去攻打刘备,救天子于水火,不如将鄄城还交还给荀使君来管理怎么样? 鄄城还是那个鄄城。 使君还是那位使君。 一切都没有变,岂不美哉? 有人在抚掌大笑,有人在一口口地吃肉喝酒,有人拎着炭火从廊下走过,有人剪过灯花,悄悄走过。 这些热烘烘的浑浊气息将上座的那个男人裹在了里面,让他似乎动弹不得,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们都满意极了。 世家寻到了一个不与曹操彻底翻脸的理由——这次事变是荀彧的主使; 许攸也寻到一个能在曹操和袁绍处都说得过去的理由——荀彧与程昱不合,致使兖州分崩离析,他不过是帮阿瞒一把而已; 如果曹操愿意,甚至他也可以哀叹一句,此战失利非他之故,而因兖州内乱啊!重点是!他不曾负文若,文若却负了他! 荀彧忽然从席子上站起身。 大厅里热闹又愉快的气氛也跟着停滞住了。 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看着他,看他到底要如何辩驳,如何怒骂,他们紧张地想到了一千种一万种理由,他们当然都是有苦衷的!他们不过是想在这场动乱里活下去—— 荀彧穿过他们,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那冰冷而馥郁的香气飘过他们周身,追随着它的主人而去。 他走回了那个州牧府后面的杂乱肮脏的小院子,并且在相熟的士人追出来时将院门关上了。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 过去了很多天。 荀彧再也没有出来。 他始终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 第441章 当许攸站在鄄城的城头上,志得意满地居高临下,望向鄄城内外时,他看到了一个尽管萧条,但坚固无比,可抵御千军万马的堡垒。 陆廉为兖州士庶做了那许多,连蹋顿都替他们斩了,最后这座坚城还是轻飘飘地落在他许攸的手里。 黄河北岸而来的信一封接着一封,每一封都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夸得许攸天上有,地下无,可是那些信到了营中,那些偏将参军们只会觉得主公实在夸得太矜持,太含蓄了。 濮阳也好,鄄城也罢,他连得两座大城,这样轻松,这样随意,陆廉用过这样高明的计谋吗? ……若是较一下真,陆廉自然也是用过的,她数年前攻伐袁术时,曾用一群猪羊骗开了寿春城门,攻伐孙策时,也曾用激将法令吕范开了居巢大营的辕门。 但世人总是健忘的,此一时,彼一时,此时陆廉在兖州艰辛度日,拉扯着一群流民和俘虏野外求生,于是她那名将的光环似乎渐渐褪色了,而许攸则获得了智计无双的美称。 风有些凉,但州牧府中已经烧起了炭火。 仆役为他炖了一只鹌鹑,配了些滋补的草药,再加上一壶温得热热的醇酒,正适合在舒适的居所里好好犒劳自己一下。 许攸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氅衣,在一旁亲随的护卫下,泰然自若地走下城墙。 城外的空地也被洗刷干净了。 他是再想不起什么的。 夏侯惇的援军将至襄城时,曹操得了消息。 很久以来,这位诸侯未曾这样展颜过,这场战争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精血,只剩冷酷而决绝的不朽灵魂在支撑着这具躯壳。 但当他听说夏侯惇又送来了许多钱粮,以及一万兖州兵卒时,他的眉眼还是短暂地舒展开了。 他是不相信什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类陈腐道理的,如果他能战胜刘备,那必定是因为他在一场决战中击溃了刘备的主力。 他寻来荀攸与郭嘉,拿出地图,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探讨了许多个有可能击溃刘备的计划。 襄城之西有令武山,长不过十余里,高不过百丈,但视野很好,可以利用。他派了些斥候去探查,将地形详细地绘在丝帛上,每一处山坳,每一眼山泉,每一处山势起伏,曹操一点不落地讲给自己的谋士听。 荀攸默不作声地听着主公的分析和构思,偶尔会插一两句话,在细微之处提一些问题或建议,于是主公就更加兴致勃勃地顺着他的思路讲下去,将那些有可能的漏洞和疏忽,以及可能发生的事都一一讲出来。 郭嘉是一直不吭声的,这个青年谋士的目光似乎全部都在地图上,但也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的主公。 主公是个经常会身着戎装,走在太阳下的人,因此他的皮肤不似文士,而是透着一种武将版健壮的棕色。但在这些煎熬的时日里,这种黝黑下失去了一层血色,因而看起来不似武将,而更像是一尊陶俑。 但那尊陶俑今天突然短暂地活过来了。 主公的脸颊透着兴奋的红润,他的声音里也带着抑制不住的冲动——他需要一场决战!但他缺兵缺粮,他的士兵被稀薄的粥汤困扰了很久,他现在终于可以让他们饱餐一顿,然后拿起长戈! 郭嘉用余光轻轻地扫了一眼荀攸。 那是个很敏锐的人,虽然荀攸有一点藏拙的稳重性情,不常将这种敏锐表露出来,但今天却异常的迟钝了。 荀攸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毫无反应。 于是这位风流聪慧的谋士对着那张丝帛,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放空了一瞬。 他像是一个匆匆忙忙行走在田野上的旅人,那条路有些泥泞,让他必须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躲开每一个泥坑,分不出精力去抬头看一看前方。 已经有黑云渐渐地聚拢过来了,郭嘉望了一眼外面,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士兵匆匆跑过。 但照亮云层的第一道惊雷何时落下呢? “夏侯将军!”有亲兵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夏侯将军已至!” 在他跑进帐的一瞬间,昏沉的天地忽然被闪电短暂地照亮了! 雨来得急,声势就格外浩大。 有士兵拿着油布和蓑衣跑过来,想为夏侯将军挡雨,被他粗暴地推开了,他们便只能吃惊地躲在箭塔下,注视着这位主公最器重的将军摘了头盔站在大雨里,沉默等待主公的亲随传他进去的画面。 但夏侯惇没有等到那个传他进去的亲随。 主公亲自跑了出来,也没有用蓑衣和竹笠挡一挡雨,而是冲进了风雨里,用力地拍了夏侯将军的肩膀一下。 ……夏侯将军没有动作。 雨水从他的额头落下,冲刷在五官上,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们只是隐隐地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然后就要向着主公下跪。 ……这也很奇怪啊!夏侯将军平时是不必向主公行这样大礼的。 当然主公拦住了他,甚至还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响亮极了,穿透了晦暗的狂风暴雨,像是云层里透出的一道光,突然将那些惴惴不安的士兵的心安抚住了。 ——唉,夏侯将军一副脱簪待罪的样子,他们真是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现在听到主公的笑声,他们也就放心了。 至于那种笑声意不意味着好事呢?他们不清楚。 在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战争时光里,他们已经不再去想那些不由他们掌控的未来与期许。 在主公最倚重的这位将军立在辕门处,不曾进帐时,荀攸和郭嘉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主公的反应。 他拉着夏侯惇进帐,命亲兵为他脱甲,又命仆役送来热水与细布后,回到他的上首处,大马金刀地箕坐下来。 这幅架势令荀攸和郭嘉都吃了一惊,不明白夏侯惇到底带来的是怎样的一个消息,为什么主公身上那些厚重的,晦暗的,裹挟着他,甚至吸干他血液的东西似乎都再不存在了。 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以及一道轻松的光。 “兖州待不得啦!”他大声说道,“许子远做事太绝,收了我的钱粮援兵不提,连鄄城也拿了去!咱们只能去投本初,向他要一处封地了!” 于是郭嘉恍然了。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与主公一般的轻松笑意。 许攸如果真将事做绝,他是断不会留夏侯惇一条性命,外加二成老卒和几十车稗子的,他甚至将曹操的家眷也客气地送上缁车,任由夏侯惇带走。 他此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节,觉得自己位高权重,自然也该有高位者的气度和从容,因此不仅没有为难曹操的家眷,还在占下鄄城、催促审荣进兵、安排河北世家子弟修筑营寨、探查陆廉动向的同时,写了一封十分体面漂亮的推荐信给袁绍。 阿瞒不仅是友军,还是主公的故旧,他既失了兖州,过来投奔,主公正可以一边安抚他,一边驱策他为己所用,只要恩威并施就能得到一位股肱之臣,岂不美哉? 郭图看了一眼逢纪,辛评看了一眼蒋奇。 威势不如当年的沮授静静坐在主公下首处,位置还是那个位置,但大鹏鸟的目光已经不再看向他了。 他们都在沉默不语地听着袁绍滔滔不绝夸赞许攸,偶尔会有人带头恭贺主公一句,其他人立刻跟上。 除此之外,他们看起来态度都很轻松愉悦,真心实意地替主公感到欢喜。 袁绍望着他们,心里满满都是成就感——他的谋士们这样齐心协力还是很少见的,可是只要他们一条心,河北兵马就是这样势不可挡! “许子远为主公治兖州,其功大矣……只是不知曹孟德连战连败,于我军神勇之名是否有所……” 似乎是逢纪先开了口。 第483节 “于军不利也。”他最后这样简短而矜持地评价了一句。 “阿瞒毕竟如我兄弟,”袁绍沉默了一会儿,“况且我今得了兖州,总要给他寻一处……” “主公宽仁,唉,只是曹孟德久战疲敝,要他留守于此,继续与刘备相峙,不是存恤故旧之道啊。” 于是其他几人也就跟着“有分寸”地给出主公一些谏言。 “听闻曹公素有定西之志,正该为之鼓励啊!” “难道主公便让出关中,不做筹谋么?” 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并不是与曹操有什么仇怨,而是源于一个非常冀州谋士的思路: 许攸立了大功,又荐了曹操来河北,他们这是不是要把功劳包圆儿了? 他们包圆儿了功劳,那咱们呢? 曹操的鄄城都夺了,怎么还不把家眷送来河北,反而又还给曹操了?是不是曹操原本就守不住鄄城,正好来的是许攸,两个人坐扣想瞒过主公? 现在主公看许攸千好万好不提,看曹孟德也是满心内疚怜惜…… ……那还有咱们什么事儿啊? 他们这样叽叽呱呱地讲个不停,一点也没注意到谋士之间有个身影只静静地听,从头到尾都一句话没有说。 第442章 有功曹拿了记录士兵籍贯姓名的名册进来。 名册原本是用竹简记录的,但这一两年里,青州有轻薄而耐用的纸张传过来,功曹们就逐渐改用纸了。 原本需要几个亲兵搬进来的,山一样的竹简,现在只要一名功曹就能带过来,放在案上。 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曹操还是盯着那册名录发了一会儿呆。 那册纸摸起来很柔软,略有些发黄,墨汁饱满的毛笔落在上面时,会微微晕开一点墨水,这让他想到了一些模糊的,与战争似乎没什么关系的事。 比如说那个传说中的青州。 那里有在连年征战下,依旧能造纸出书,令天下读书人都十分向往的学宫,不仅中原许多士人渐渐往那里去,听说隐居辽东的管宁也有意归乡,想要去那里治经典,论学问。 那是曹操曾经想要做的事——他曾经想过在遥远的未来,若他能建功立业,令天下重建太平,他要修建一座高台,请天下所有饱读诗书,胸有丘壑的名士来他的身边,与他一起谈天论地,写诗作赋。 他的确是有那样出色才华的,他这样自信,历史也肯定了他这种自信。 而无论陆廉也好,刘备也罢,他们是不该做到这件事的。 刘备虽然师从大儒卢植,却从未听说写过什么文章。 ……陆廉就更不必提了,她能写正确自己的名字,大概都要耗费老师许多精力。 所以他们究竟是如何令天下名士趋之若鹜的? 就因为青州有一个连自己家都守不住的孔文举吗? “主公?” 曹操忽然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随意地应了一声,翻开那些卷册来来回回地看。 “青州兵近日如何?” 功曹愣了一下。 “他们这些日子似乎是……” 曹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士气低落?” 没有了财物激励,说青州兵士气低落实在是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 他们已经渐渐有了溃散的迹象。 这种溃散的迹象到处都能见到,比如说他们不再保养自己的武器和铠甲,比如说他们无论是起床、吃饭、行军,都渐渐不再听从军官的号令; 比如说他们在战斗时会推推搡搡,不愿意上前; 比如说他们在扎营时会出去劫掠附近村庄; 他们劫掠过村庄后,总是会点起一把火,将做过的事烧得干净,但他们连劫掠也渐渐有些不走心,比如那些逃走的老人和孩子,他们不会去追——所以等到大火熄灭时,总有人能看见几个茫然的老人或是幼童坐在焦黑的断墙下,无声地对这个世界诉说他们遭遇到的一切。 曹操是允许他们屠城的,但屠的应该是他暂时拿不下来的地方,而非他认为已经收入囊中的郡县。因此军官们听闻他们这样胡作非为后,立刻想要用军纪去责罚他们。 他们最终没能执行军法。 那些衣衫褴褛,身材壮硕的青州兵目光凶狠地盯着他们,逼近他们,发出一阵阵的谩骂声,甚至亮出被他们藏起来的,原本应该放在武库里的短刀。 那些谩骂的内容是军官无法转述给曹操的,但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们只是为了财物而跟随他,当他无法满足他们,这支青州军自然就会渐渐崩溃。 他只是感到有些怅然。 ——这支青州军随他多时,人数众多,他努力用财物满足他们,放任他们去屠戮劫掠敌人领地上的平民,他们却并不感念他的恩义。 陆廉的主力也是青州军,听说她的军纪几乎能用苛刻来形容,麾下的青州军却那样忠心耿耿,为她出生入死。 那是为什么呢? 曹操忽然想起那个梦境,这一次,他要亲自敲碎一个陶俑。 他翻阅过这些青州兵的名册后,下达了第一道军令,要求青州军向西行军,去攻打陆廉。 如果陆悬鱼知道曹操下达了这样一条命令,她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猜不透曹操的心思,更想不通他在同刘备对峙的时候为什么要分兵来打她。 她现在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中。 她将主力放在官渡,自己只带了数千士兵,想要在兖州占下一个前哨站,最好能先合围曹操,再将许攸赶回河北。 但许攸比她速度更快一些。 他靠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后勤,源源不断地将兵力投放进兖州,以鄄城为中心,周围迅速铺开了许多个营寨,逐渐向她逼近。 那些营寨她想要拆掉是不难的,拆掉任何一个都不难。 但难在她没办法在不损耗士兵的前提下拆掉营寨。 那些营寨里的冀州兵多半是河北世家自己的私兵,至于统领他们的将军,姓什么的都有,姓纪的,姓蒋的,姓孟的,姓辛的,反正都是袁绍麾下有点名气的人物的兄弟子侄,随便翻出一户的家底,那都能闪瞎陆悬鱼的眼。 这种部曲私兵的坏处是进取心很差,想让他们互相配合,协同作战就更难了,他们不仅不会救友军,甚至看到友军有难恨不得大笑三声; 它当然也有好处,就是这些私兵经常都姓一个姓,都世世代代跟着他们的主君生活,当陆悬鱼想要动他们的营寨,干掉他们的主君时,他们是会红了眼睛,跟她玩命的。 于是想要敲掉这种营寨,她需要付出的损耗就有点超出预计了。 但不敲掉它,她的辎重队没办法穿过这种遍地堡垒的地区,为她运送补给。 ……但这甚至也不是最困扰她的事。 今天的陆悬鱼勘察完地形回来了,收获颇丰。 她带回了一些野菜,一些萝卜,一些水韭,还有一些野果,以及几只水鸟。 当她回到营中时,一些眼睛下面青黑一片的小吏迅速地来到了中军帐里。 纸笔已经为他们备好了,看到他们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准备干活后,陆悬鱼清了清嗓子。 “你们之前做的很好。” 小吏们一个接一个地赶紧将头低下,弯了弯腰,拱了拱手,表示下吏不敢当这样的夸奖。 “不过那些菘菜和莼菜都要再等十几天才能吃到,咱们还得继续想办法。” 有人悄悄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旁边的人赶紧拽了他一下。 幅度很小,但陆悬鱼还是注意到了。 “他们是兖州人,”她说,“但这也不是咱们看着他们饿死的理由。” 那个人似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下吏愚鲁,但圣贤也只有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道理,将军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愣了一会儿。 “那些庶民与我们也有怨吗?” “曹操数番攻伐,他的钱粮兵卒,难道不都是那些庶民供给?”那个人尖锐地问道,“那些兖州军难道不是他们的父兄子侄?劫掠回来的财物难道不曾用在他们身上?” 她点点头。 “的确是他们供给的。” 帐中静了一下,小吏们面面相觑,那个很是气愤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但我心中有一个疑惑。”她说。 小吏脸上略有点不自然,“将军有何见教?” “那些供给曹操钱粮的庶民,”她问,“里吏去乡里征钱粮,征兵丁时,他们可以拒绝吗?” 兖州人在陆悬鱼的营寨外面开垦了一些被短暂废弃的农田。 现在种粮食已经来不及了,但可以种些莼菜、菘菜、萝卜之类的蔬菜。天气不是很冷,这些蔬菜长得很快,不足一个月就能采摘。 他们渐渐依附过来,其实不是因为乌桓人,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乌桓人。 兖州已经崩溃了。 这里到处都是盗匪,到处都是流民,卷到哪里,哪里的村庄就会被摧毁。 当然也有一些小地主能坚强地挺过这些关卡,但当大boss来临时,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先是程昱不择手段,竭泽而渔风格的征粮征兵,而后是遍地开花的冀州兵营。 那些冀州军对兖州人是没有什么客气好讲的——其实他们也很想客气,奈何他们的士兵也要吃饭,也要穿衣,也要随时来点犒赏鼓励一下自己,那有什么比兖州人的财产和妻女更能犒赏他们的呢? 于是除了少数能和许攸说得上话的阀阅世家之外,大量兖州人就开始外逃,能逃去徐·州就逃徐州,被水泽与营寨所阻隔,逃不过去的,那就来投奔陆悬鱼了。 小陆将军走进这座被乌桓人劫掠过的村庄时,一片片的草棚倚着那些虽然烧得漆黑,但却没烧酥,因此还能避一避风的断墙搭起来了,那些兖州人从低矮的草棚下钻出来,很是有些紧张,又十分恭敬地出来迎接她。 她示意黑眼圈的小吏上前,小吏拿出一叠纸张扬了扬,清清嗓子。 第484节 “将军知尔等欲至水泽处就食,特绘图本,好令尔等知悉何物堪食,何物不堪食……” 待发完这些图本之后,那个看起来已经认命的小吏又从身边之人手中取过了一条绳子。 “还有,此时正是候鸟南飞之时,尔等亦可在水泽中广设陷阱——”他大声说道,“将军授尔等结网设伏的技艺,尔等须得看清楚了!” 第443章 兖州有大片水泽,金秋时节正是它最美丽的时候。 她曾经见过淮南的水泽,那里有芦花与槭树,芦花似银子一般纯净,槭树火红胜过朝阳。夕阳西下的波光摇曳里,天地间似乎有万点金光。 但那时她被水泽所困扰,她的士兵们身上多半带了伤,他们疲惫地行走在水泽间,受到那些蚊虫叮咬的困扰,也受到潮湿环境的困扰,不停有人病倒,不停有人被留下来。 因此陆悬鱼很不喜欢水泽,除非是打伏击战,否则这种地形对她来说是个大大的麻烦。 但现在她暂时减慢了行军速度,于是这片动植物都颇为丰富的大泽就成了她很关心的目标,关心着关心着,她发现曾经很反感过的大泽也有它的好处。 大泽里有许多河流和湖泊,只要能织出渔网,就能捕到很多鱼虾,哪怕是稚童,只要从溪流间奋力推开一块石头,下面也有几只惊慌失措的螃蟹准备逃跑。 除了那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和野果之外,还有许多不适合人类却很适合鸟类肠胃的植物生长在这里,它们都在这个金秋季节结了沉甸甸的果实,吸引水鸟来吃。 于是每天清晨,营地外的兖州人村落一阵炊烟袅袅之后,就有衣着褴褛的人成群结队地奔着水边而去。 他们并不一定用过朝食,家中的妇人会哄骗自己的孩子,说清淡的饮食才适合他们健健康康的生长,甚至还可能用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来吓唬他们,比如说有一个孩子很贪吃,每天吵着要吃东西,父母溺爱他,纵容他,最后他将自己的肚皮撑爆了,血流了一地,那些吃进去的东西也流了一地。 孩子们噙着泪水,不敢再吵嚷了,于是妇人可以很得意的将自己藏起来的那块麦饼悄悄交给男人,再递给他一罐早起烧好的热水,要他一并带走。 男人要去捕猎,但女人也不能闲着,她们也会跟在这支队伍后面,背着自己编织的筐,出去费力地收集野菜野果,也许还要下地干活,再开垦出一小块菜地出来。如果她们手里有一把宝贵的镰刀,还可以割些芦苇带回来,它可以编成许多有用的东西,比如可以遮风避雨的棚子,比如全家都可以舒舒服服睡觉的席子,当然它也可以做成更多种类的手工制品,拿去和别人换些粮米。 干着活的一般不是青壮年妇人,而是家中的老奶奶,也许耳聋眼瞎,但手上的功夫还有,可以在青壮劳力都出门后,凑在一起,一边利落地做活,一边聊天,一边盯着那几个满地爬的孩童,大声责骂他们,要他们老实一点。 至于比那些幼童稍大一点的孩子,他们似乎就变成了这个家庭中最底层的成员,既要饿着肚子,又要四处去拾捡干柴,同时还免不了挨骂。 于是孩子当中也有很机智的那种,在四处捡柴的同时还能整点东西填饱自己肚子,这包括但不限于在附近的溪流里摸几只螃蟹出来在火上烤一烤;也有可能是多打点干柴,溜去军营附近,求出来拾柴的士兵拿点干粮和他换;但更多的可能是盯上别人家的菜地,比如偷偷摘两个还未长成的小菜叶。 ……但偷菜在平时可能还不那么严重,现下每家每户的菜地都有人盯着,一旦被发现,不免就成了一件鸡飞狗跳的大事。 于是等到夕阳西下,青壮年劳动力带着或多或少的猎物和食材回到村庄时,总能看见某位老祖母在破口大骂,骂得撕心裂肺,几乎就要呕出一口血。 这种骂声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度日如年,好在看到他们带着猎物回来了,骂声可能也就消了。 接下来就是一天里最为幸福的时刻。 第一等的大鱼或是飞禽可以送去军营,有军官会买下这种猎物,并且慷慨地用粮米来付账; 第二等的猎物可以送去那些士人处碰碰运气,他们一般有自己家的仆役出去打猎,但不一定能有这些黔首的运气好,所以当他们晚上想要请客时,是有可能花点粮食来买的; 第三等的东西会送去商贾处,他们一定会压价,甚至还可能在付账的问题上玩点小把戏,但总归也会将这些血淋淋的东西换成掺了或多或少稗子的粮食; 那些最差的,算不上猎物,因此也卖不出去的东西才会最终出现在孩子们的面前,它们可能是尺寸可怜的小鱼,可能是一些会哇哇哭的怪鱼,可能是长了四只脚,贴着地面快速爬行的东西,甚至可能是某些猎物的猎物,比如被大型动物吃剩了一半的东西……但穷苦人总是不挑的。 只要将一锅热水烧开,将切碎的肉类扔进去,再将洗好切碎的野菜也扔进去……如果熊孩子没有那么坑,而是能再贡献出几条泥鳅,那就更好了呀! 他们就是这样围着热气腾腾的汤锅,等待着,期望着,直到每人分得一大碗,再加一小块掺杂了大量麸子的麦饼,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在棚子外面吃的,那个简陋的炉灶一般会安置在外面,这样棚子里能留出充足的地方来睡觉。 但偶尔下起秋雨时,他们就得被迫回棚子里生火做饭,每当此时,他们总得小心翼翼,生怕火星迸出来,将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棚子给点了。 等熄了火,刷了锅,将这些宝贵的家当都收好后,一家人也就可以进棚子里躺下了。 他们躺在破旧的席子上,头顶说不定还能看见一两点星光,一入夜,秋风就会卷着凉意从四面八方寻隙而进,因此他们虽然并排躺着,彼此之间挨得紧紧的,但还是不得不忍受着这种寒冷。 ——阿母啊,明日编好那张席子时,还是不要卖了,将棚顶这张旧席子换了吧。 男人这样悄悄嘀咕一句后,身旁的妇人立刻用手肘怼了他一下。 ——说得容易,你若是也像隔壁王阿豕那般,能捕大雁讨贵人的欢喜,咱们何至于要累得阿母日日织席,换几升粮米来吃! 男人很委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办法辩解隔壁那户人家原本就是猎户出身,而他家祖上一直只会种地,他去为难水鸟,这对水鸟和他来说,都是一件很委屈的事。 棚子里的气氛有点低落,陷入了冷场。 老祖母终于决定打个圆场,劝儿媳几句时,小小的窝棚里忽然起了鼾声。 先是儿子打起了鼾,然后媳妇也在旁边打起了鼾。 最后是老祖母,她虽然还是很想絮叨几句,但也决定暂待来日。 大家都疲惫极了,短暂的抱怨之后,都短暂脱离了这辛苦的现实,进入了甜蜜的梦乡里。 整个村庄都是如此,每一户在入夜之后都既不见灯火,又不闻人声,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 有黑影从水泽里悄悄出来了。 借着这点月光,屏气凝神,猫着腰,缩着背,一步一步接近那破败的村庄。 他们的眼睛里带着幽幽的磷火,泛着阴森的光,因此离远了看,只觉得那并非活物,而是沼泽泥潭深处慢慢爬出来的鬼物。 但离近了听一听,又能听到他们渐渐变得急促,无法掩盖的呼吸声。 这样一座富庶的村庄就在眼前,不能怪他们这样贪婪,这样饥渴。 那村庄里的人吃的不是野草,不是泥土,更不是他们的幼子,而是粮食! 他们在白日里派人远远地去看过,竟然还有稚童在村子周围跑来跑去! 骨肉那样细软的稚童,竟然能走在太阳下,而不担心被人劫了去! 当他们悄悄地临近村庄,二百步,一百步,村口那棵被火烧过,又生了新芽的大树逐渐变得清晰可见时,那些黑影的身躯忽然僵直住了。 有人在村庄外点着火把走过。 他们与村子里那些衣衫褴褛的黔首截然不同,这些点了火把的人穿着也许打了补丁,但仍然显得十分整齐的服装,并且在月影洒下时,长长的影子就能看出宽阔得几乎带有杀气的肩膀。 他们的腰间甚至还配了长刀。 这里距离陆廉的营寨有数里的距离,并不算很近。 因此那些黑影盯上这处村庄时,是没想过会见到巡夜的青州军的。 他们在营外巡夜也就罢了,为什么会来这里巡夜?! 思绪一时间变得迟钝,但火光照上他们的面容时,那些青州军是不会如他们一般反应迟钝的。 “盗匪!” 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先是一个,很快变成一群! 那些壮汉拔·出长刀,向着他们追来了! 他们狰狞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恶鬼一般——那必定是真正的恶鬼! ……快逃啊! 有人从棚子里坐起来了,很是惊惶地探出头去张望; 也有人好奇心特别重,不仅起来了,出去了,而且还想爬上大树,登高望远,看一看剿匪名场面; 当然还有许多人实在太累了,根本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就那样一觉睡到天亮。 男人迷茫地睁着眼睛,看棚外升起了炊烟,有妇人的说话声,她们似乎在讲些什么很了不得的事,但他的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当然,这也没什么要紧。 还是很辛苦的一天。 并且没有什么不同。 第444章 兖州人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他们每一天都必须辛劳地捕猎打渔,采集野菜野果,同时看好自家田地,计算着蔬菜成熟的日子。 粮食是没有的,尽管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丰收,但那些粮食已经被不同势力的兵马劫掠殆尽了,因此他们还不能每天只顾着吃自己带回来的猎物。 他们还必须趁着天气晴朗时,将多余又不能换成粮食的猎物开膛破肚,风干晾晒。 于是这就涉及到了下一个问题:晒鱼干肉干都是需要盐的,哪来那么多盐呢? 陆悬鱼向那些兖州的豪商开出了订单,那些商人也很乐意帮忙,但不走水路的话,想绕开许攸的堡垒集群总是需要时间的,沼泽地又那么难走。 甚至军中的伙食都变得清淡了——不止一个士兵这样抱怨,他们吃的饭食没滋没味的,要知道他们当中少半徐·州人,多半青州人,离海不远,因此曾经吃饱穿暖可能不容易,但家里腌菜还是有两坛子的,现在吃着吝于放盐的菜汤,多少就有了埋怨。 陆悬鱼也在喝汤,喝跟士兵一样的汤,但伙头兵对她还是很恭敬的,将一根还剩了点软骨的鸟腿骨放进了她的汤碗里,显得就很气派——肉肯定是没有的,毕竟这是大锅饭,这只水鸟身上的肉已经全部炖进锅里,烂软得只能捞到一点儿肉丝了。 她拎起来,细细地啃,偶尔用力将上面的软骨和筋咬下来。 小二和小五心惊胆战地在旁边看。 将军平时表情总是很和善的,但现在那张寡淡的脸上带着狰狞和杀意,就像山海经里什么豹尾虎齿,蓬发善啸的生物。 她微微眯起眼,绷紧两颊的肌肉,眼里忽然迸出了精光!随之爆裂开来的就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将军的表情又恢复了和平,她半闭着眼睛,目光向前,似乎谁也不看,嘴里发出了咯咯蹦蹦的声音,手里拿着半截水鸟腿骨,上面的骨头茬子森森的,还泛着血色。 ……这个吃骨头的水平,简直是比狗子还要厉害。 两个美少年在旁边敬畏极了。 这个骨头难吃极了。 陆悬鱼全神贯注的嚼着,防止锋利的骨头渣子划破口腔,同时也在感受这种并不怎么样的味道在嘴巴里刷刷存在感。 他们最近的伙食对血压非常友善,清淡程度绝对能获得心脑血管医生一句夸奖。 但对于士兵来说,吃不到盐就会没力气,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她需要补给,需要大量的补给。 补给送得越来越晚了,送来的东西没有减少,但间隔频率一变长,大家自然会感到吃力。 原因也很简单,许攸的营寨修得越来越多,已经影响到了从官渡到陈留的道路。 辎重队如果护送的士兵特别多,消耗的粮草也会相应呈几何倍数增长,运送十份粮食但在路上吃掉九份这种事,历史上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但如果不派出足够的兵马护送,那就指不定便宜谁了。 她暂时没想到多快好省地破解这些营寨的办法。 当然,她这边也不是没有人留在敌人后方给袁绍添堵,比如高顺,比如陆白张超等等。 第485节 但信息隔绝的情况下,她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什么状况,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自然也没办法给他们下达什么命令。 外面忽然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将军!”有人嚷了起来,“急报!有敌情!” 她放下那根骨头,愣了一下,“敌情?哪里?” “东南处三十里外!有青州军近万!” 有敌情这件事一下子在军营里炸开了。 士兵拎着猎物来到水边,一面清洗,一面聊起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 ——他们与兖州平民不同,那些平民多半是农人,不会拉弓射箭,也不懂如何设伏围捕,因此渔猎的效率总是很低的。 但士兵们懂得怎么相互配合,尤其军中还有不少神射手,开得了强弓,射得了水贼,可以走出十几里去捕猎打渔,效率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这些外出“就食”的士兵回来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注意力立刻就从手上血淋淋的倒霉野鸭上移开了。 “近万人!”有人这样惊呼,“咱们这才三千人啊!” “将军以少胜多的战绩还少吗?”立刻有人嘲笑了一声,“徐老三,你怕个什么!给你调去女兵营可好?” “凭他也能去女兵营吗?那些娇滴滴的妇人可是攻下了范城的!他也就凭长相混进去罢了!早晚还得被赶出来!”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陆悬鱼盯着自己精心捏出来的沙盘,陷入了沉思。 她面对过的敌人数不胜数,但大致可以分两种,一种是不动脑打仗的,一种是动脑打仗的。 前期她遇到的前者很多,后期她的敌人们渐渐就都开始动脑了。 比如说曹操的兖州军,比如说袁绍的冀州军。 她在对上乌桓鲜卑那些异族时这种感觉尤其明显——那些异族人打仗也会用点小计谋,但更多依靠的是勇武,个人的勇武,士兵的勇武;而袁曹的兵马则总是会耐心试探,冷静分析,企图从她这边寻找到破绽。 所以在同曹操打了几仗后,陆悬鱼尽管对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大诗人的人品没什么好感,但对他的智商是很信得过的,从不相信能从他手里占到什么便宜。 ……可能实际上曹操就是这么个人,绞尽脑汁想赢他一次,不死也要扒层皮。 在她一次次打败各路对手后,她已经称得上名满天下了,她的对手也研究她研究得很透彻,并且开始用一些针对性的手段来桎梏她了——许攸那个遍地开花的营寨就很明显,就是不正面和她决战,就是要用步步蚕食的方式恶心死她,将她逼退。 这种手段很有效,她的步伐受到阻碍,许攸必定是看得出来的。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既然用这种方式就可以将她困死,曹操为什么还要派青州兵来和她进行野外决战呢? 难道他不知道她是个各种意义上的野外王者?难道他不知道,打从博泉拉起一支五十人的队伍开始,她在野外打仗就没输过? 百姓们也回来了。 今天他们的收获相对多了一点,有心灵手巧的妇人便换了一个样式,用九分野菜加上一分的麦粉烙些饼子,再单独熬一碗鱼汤,配起来吃有滋有味,当然,要是能多洒一把盐就更好了呀! 他们唏哩呼噜地吃饭喝汤时,有小吏敲着焦斗来到了这片村庄里。 “有敌军明日或将至此!”他声音非常严厉地喊道,“你们今晚便收拾好东西,西撤十里——” 那些蹲在棚子外吃饭的人吓呆了。 有人手里的饼子落在地上,有人立刻去捡,连一粒渣滓也不错过,忙忙地往嘴里塞。 有小娃子忽然哭起来,然后被母亲粗暴地照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又哽咽着不敢发出声了。 一片死寂中,有个头发花白的汉子站起身,“贵人,是何处的敌军啊?” “曹操处的敌军!”小吏很不耐烦地敲着焦斗走开了,“让你们收拾就赶紧收拾!” 那些热气腾腾的饭食忽然不香了。 他们还是得大口大口地吃着,心不在焉地吃着,有人一边吃着,一边低声商量起有多少东西是可以带走的,比如席子要卷走,比如地里的小菜叶可以拔了;有人一边吃着,一边说起不知道这一场谁会得胜,是不是打完仗了,他们就能回家? 也有人喝完那碗汤之后,将饼子揣进了怀里,在妻儿不解的目光下起身,大踏步地走出了村庄。 那个只会种地,不会打猎的汉子走到陆廉的青州军营寨前时,发现他并不是唯一一个人。 那里已经有几十个人在等着了,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妇人。 有人便凑过来,悄悄地问他籍贯和姓氏,又问他是不是也为“那件事”而来的。 在他们这样小声嘀咕时,又有人源源不断地来了。 太阳还没有落山,营前的百姓从几十变成了几百,都是青壮。 都是一样的衣衫褴褛,一样的赤膊赤脚。 因此当小陆将军出了中军营,来到他们面前时,他们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她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小陆将军!她看起来那样有贵人的气势!谁敢直视她的眼睛呢?!谁敢在她面前说一句话呢?! 她身边环绕的那十几名亲兵,各个都穿着铠甲!各个都那样壮硕彪悍!那才是勇士的模样!那才配当她的士兵呢! 可她还是很和气地开口了:“诸位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落在他们的耳朵里,正衬她的阅历功绩。 他们身体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一时间却奇异地沉默着,谁也不肯开第一声。 有个士兵忍不住了。 “将军问你们话呢!”他嚷道,“敌军将至,将军军务繁忙,却特地来见你们一面!你们怎的不开口!” “是担心敌军的事吗?”她又说话了,“不要担心,他们伤不到你们。” 她这样说道,“再多的敌军也伤不到你们,只是明日也许这里是战场,需要你们暂时退到我们的阵线后面……” 陆廉的话还没有说完。 打断这样一位贵人的话是极其不合适的,尤其她不仅是一位将军,她还是一位女侯! 但那个打断她的人脑子里已经听不进去什么话了,他在自己的脑内完成了给自己打气的任务之后,就竭尽全力,像是嘶吼一样把话说出来了。 “将军!小人不退!小人也可以当兵!”他这样吼道,“将军!发小人一把兵刃吧!” “我们也可以!” “将军!” “将军!” 这样的声音忽然从这一群群泥腿子中迸发开,其中间甚至还有十几声尖细而响亮的妇人声,就这样响彻在太阳将要落山的营门前。 小陆将军似乎愣住了。 第445章 在田豫带走北海仅剩的兵马之后,北海东莱两郡就只剩下少量郡兵充作守军。 这其实很不安全,因为即使不提盘踞平原的袁谭,就连贼寇来犯,孔融也是打不过的。 诸葛玄倒是安慰过孔融,“现下刘使君虽在豫州,但下邳有圣驾在,必然少不了兵马拱卫,若当真形势危急,咱们大可修书一封,去下邳请来援兵。” 他这样说的时候,腰板挺直了一些,清秀的脸上也带着温和的微笑,整个人看起来风度翩翩,自信又骄傲。 但孔融还是很怀疑地又看他一眼,尤其是看诸葛玄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睛下面……也跟着微微弯起的青黑色眼袋。 当这位青州刺史的目光停留在诸葛玄脸上的时间久了,这位东莱太守的笑容就渐渐凝滞了。 “……文举公?” “君夏此语,”孔融问道,“究竟是好言安慰我,还是发自肺腑?” 诸葛玄的腰板一下子塌了一小块儿,就像是华美的朱漆从柱子上剥落下来,露出了素色的木头底子。 “在下此言,虽非肺腑,但也并非信口之谈……” 他这样说完,停了停,终于挪开了望向孔融的目光,“此皆我家二郎之言……” 孔融点了点头,没吭声,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诸葛玄是很害怕的。 他从豫章回来并非贪图富贵,而只是为了几个侄子侄女的安危。 他受了刘备的举荐,来东莱当太守,也并非为太守之位,而是存了报恩的心思。 现在袁刘混战,青州处于袁谭威胁下,小陆将军又将全部兵马都带走了,他每日里就又开始食不知味,寝不遑安,一心想要给孩子们送回琅琊。 ……二郎已至及冠之年,这没错,但二十岁的诸葛亮,在他叔父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至于他自己,诸葛玄是做好了拼将一死酬知己的准备,就打算死守郡治黄城——反正不管谁来他都打不过,既然这样也就轻松了,不管谁来,他都从城墙上跳下去不就完了吗? 诸葛亮在青州各地跑了大半年,被匆忙喊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一脸壮烈的叔父。 这位已经身长八尺的青年被叔父拉着手,抹着眼泪,一句句交代后事,要他早睡早起,读书不要太晚,娶妻也不要挑对方的相貌和家境,要多看品行,有事可以去寻小陆将军,记得把唱《梁甫吟》的习惯改改,以及跟朋友们在一起不要说大话,令时人异之等等。 二郎低着头,叔父说一句,他跟着听一句,直到叔父说累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叔父,刘使君既迎圣驾于下邳,必留守军,若袁谭来攻,必有援军至此,叔父何必如此担忧呢?” “刘使君亦于襄城苦战,如何顾得上咱们?” 诸葛亮笑眯眯地,从叔父的手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拍拍,“叔父可是小陆将军亲自从豫章请回来,又受了刘使君举荐的太守,何故这般看轻自己!” 尽管听到了这样鼓舞人心的话,孔融还是没有被真正安慰到。 他和诸葛玄都是同一种士人,对于战争一窍不通,对于天下大势也只有模糊的概念。 他们行事只凭道德感,因此诸葛玄寻思兵临城下时就跳下去,孔融也差不多是这么想的。 区别大概在于东莱的城池比较矮,跳了大概只能摔断腿,而剧城被田豫加高加厚加壕沟加木桩之后,跳下去没什么可能再遭一次罪。 他因此也在日日夜夜的煎熬之中,半个青州都在这种煎熬之中。 远方并不是没有好消息。 小陆将军打了胜仗,小陆将军又打了胜仗,小陆将军大破鲜卑和乌桓,冀州军损兵折将,狼狈极了; 张郃将军打了胜仗,关将军打了胜仗,兖州军接连撤退,他们也狼狈极了; 但是这样的消息不能安抚上下士庶的心。 每次捷报传来,他们只能稍稍展颜,而后总要问一句,“那他们何时凯旋?” 第486节 问得久了,就有人悄悄抱怨了。 小陆将军是青州的将军呢,不该跑那么远,带走了所有的武将和儿郎,留他们惶惶不安,在这堪比沸釜的险境里。 这种话孔融绝不会说,但他明里暗里听到过许多次。 听得多了,他的眼皮下面也如诸葛玄一般,像是妇人的炭笔胡乱涂过似的,偏偏还装着淡定。 ……要是小陆将军在这里,她会这么形容两位使君。 “睡得像婴儿一样。” 两位两千石的文官就这么对坐着,互相安慰,互相鼓励时,忽然有仆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了! “主君!主君!” 孔融“砰!”地一下从席子上蹦起来了! “袁谭果然发兵了吗?!”他颤声问道。 廊下的仆役瞪大眼,惊恐地看着他,于是孔融脸上就更悲愤了。 “扶我去城墙——”他高声说完,立刻又改变主意,“不,我要先沐浴更衣!” “主君,并非袁谭啊!”那个仆役嚷道,“是朱虚管公自辽东而归!” 又是“砰!”地一声,诸葛玄也弹起来了! 当孔融和诸葛玄坐上轺车,匆匆忙忙离府时,整个府里的仆役都跑出来了。 于是门边就围了一圈脑袋,墙头上甚至也有人扒着往外看。 毕竟孔融和诸葛玄是青州数一数二的名士,无论学识言谈风度,无不令人趋之若鹜,他们自己也很注重仪表与言行,尤其是诸葛太守,每次来剧城见小陆将军时,都精心打扮过哪! 但现在两位使君是慌慌张张连木屐也不穿,一路光脚跑出去的,坐上车时头冠是歪的,衣袍也刮破了一个角,他们竟然浑然不觉!就这样一迭连声地吩咐车夫赶紧启程。 有稚童抱着竹马站在路边,见了这幅阵势,吓得对自己身边的小青梅大叫起来,“孔使君和诸葛使君逃出城了!” 身旁的小青梅狠狠地照男孩的脑门儿来了一下,“胡说什么!你没听人家讲吗?有位高士回来啦!两位使君是去迎接的!” “高士?什么样的高士?个子很高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小姑娘,她想了很久,有点犹豫。 “应该是很高吧!” 当这位高士从海船上下来,准备悄悄地回到自己在北海朱虚县的家乡时,迎接他的就是这样一幅阵仗。 没有仪仗,也没有鼓吹,有的只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剧城而出,打头的两位使君不仅不曾沐浴更衣,甚至可以说是衣冠不整的,他们连木屐断了齿也不曾察觉,扶着仆役的手从车上下来,磕磕绊绊地就奔到了这位高士的身边。 但这幅模样并没有令高士不悦,反而让他眯起眼睛,呵呵地笑了起来。 孔融和诸葛玄尽管衣冠不整,但他们毕竟穿着染了色的细布直裾,又着锦缎蔽膝,腰间以金玉作带钩,冠上又有玉蝉,一看便知是两位贵人,而这个四十多岁的高士却完全是另一种样貌。 他头上只束了一条头巾,一身布衣,除此外再无配饰,朴素得就像个破落寒门子,再加上皮肤黝黑,就更称不上符合士人审美了。 但他有一副好相貌,他身材高大,足有八尺,眉毛长如远山,又有美须髯,站在他们面前时,并不曾矮过一头。 当然,孔融不是为了他的好相貌而狂奔出城的。 陆悬鱼当初千里迢迢出人出力将诸葛叔叔带回来时,刘备很是不解,认为这可能是千金买马骨的一个行为,用这种求贤若渴的态度来昭告天下,他们很需要贤士。 诸葛玄毕竟名声没那么大,但这件事传出去后,也确实有不少名士跑来下邳和剧城,想要谋一个职位,或是过来做学问,况且诸葛玄不仅自己是个人品才学都不错的文士,还附带了一只诸葛亮,这笔买卖怎么都是赚的。 但如果论起真正的千里马骨,管宁肯定算其中之一。 这人少时就很有名气,曾与华歆邴原共称一龙,后来因为天下大乱,十几年前为了避祸,早早地从北海启程,乘船去了辽东。 当时许多士庶也去辽东避祸,有人到了就在辽东太守公孙度的手下谋一个职位,也有人一心苟起来买田置产,只有管宁既不出仕,也不赚钱,而是隐居在山谷中,一面自食其力自种自吃,一面教附近的黔首读书识字,教他们礼仪和文化。 这位隐士的名气越来越大,先是太守想要请他,后来听说袁绍也问过,但始终没有后文,管宁始终不出仕,也始终不离开他所居住的山谷,但后来听闻北海建了学宫后,倒是把自己的儿子派回来,跟着学点东西,顺便抄点书运回去。 在此期间,孔融写过信,派过使者,刘备写过信,派过使者,田豫写过,诸葛玄写过,甚至连文采挺抱歉的陆悬鱼也在大家的目光下惴惴不安地拿起笔,勉强地写了一封短信,劝他回来。 ……都没啥用,这位世外高人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所以现在管宁突然回来了,这就惊掉了青州人的下巴。 要知道管宁当初离开家乡是因为战乱,现在整个中原打得你死我活如火如荼,战争烈度只有比以前超级加倍,诸葛玄甚至都准备让自己侄子随时跑路了,谁会这时候返回青州? ……就不免让人怀疑管宁是不是被延迟的消息给坑了。 但这位穿着布衣的贤士神情里一点也没有慌乱,他平静而愉悦地微笑着,他身后带回来的族人也是这样的神情。 “日逝月除,时方已过,今见乱世将终,在下归乡心切,未想惊动诸位,”管宁笑道,“心实不安。” 孔融身后的士人里发出了阵阵窃窃私语。 有人敬畏地发言了。 “管公既明数学,察天时,莫非是……” 管宁的目光转向了那个人,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 “在下非因天象而归,”他说,“而是人心。” 第446章 陆悬鱼的粮食有些不足了。 原来是可以支撑一个月的,而后隔半个月运一次粮。但辎重每次运粮的频率变长,她这些余粮要坚持的时间也就变长了。 附近又有源源不断的兖州人过来投奔,在军营附近重建村庄,他们是没多少粮食的,全靠营中救济,粮食消耗的速度就更快了。 自从身边有了田豫,从来不考虑吃饭问题的小陆将军终于开始考虑起了吃饭问题。 她每日除了派出斥候去探查许攸那些小堡垒的运粮路线,总想搞一点大事之外,剩下许多精力都用在了调度军粮的问题上。 ……这看起来是个和胜负很不相关的问题。 ……但这其实是个和胜负直接挂钩的问题。 如果她迟迟无法解决补给问题,她不仅没有办法再往前一步,反而还要撤退回正在和淳于琼对峙的,由太史慈所镇守的官渡大营那里。 当然她现在暂时还没断粮,打个曹操的青州兵问题还是不大的。 陆悬鱼先是安抚了那些跑来要求参军的百姓,并且许诺等打完这一仗,就教他们怎么用兵器,并且也会给他们发点兵器,至少帮他们建立起一个可靠的民兵组织,然后寻来了粮秣官,要他今天发双倍的粮食给伙头兵——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没错了。 她正安排时,忽然有人进来了。 戎马生涯,再加上最近一直在打仗,一直在奔波,好不容易停下来又要操心吃饭问题,营里几乎人人都瘦了一小圈儿……但这个人没瘦。 他秉承着能躺平就不起来——吃完饭除了出帐溜达一小圈外就不肯多动一动,除了来帐中见她之外,其余干活是要坐着干,读书是要躺着读一路的原则——非常小功耗地跟到了现在,现在进了帐一看,尽管从陆悬鱼往下大家都要共体时艰,吃士兵的大锅饭,但他竟然还是一副骨肉匀称,皮肤白皙有光泽的模样。 陆悬鱼看着他就有点发呆,但后者很明显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嘿嘿”一笑。 “除了将军辟用在下的那份禄米之外,父祖与在下分别时,另有一份补贴。” 她恍然大悟,“你都拿来吃了。” 司马懿将两只手收进了袖子里,“不常吃,此处珍馐颇多,只偶尔买一些回来尝尝。” ……这个话讲得非常没朋友。 她也不去问他吃独食为什么没噎死之类的问题了,“仲达先生来此何干?” 司马懿将藏在袖子里的手向上抬抬,虚情假意地拱了拱手,“为将军粮草而来。” 她等了一会儿。 坐在那等着,但并没有什么跳起来不穿鞋子就扑上去抓住他的小手摇一摇,热情地问“仲达有何妙计”“先生果有高明之策”之类的客气话。 于是司马懿也坚持着等了一会儿,等得有点不太满意,频频用眼神暗示她。 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一个传令兵跑进来! “将军!营外有几位士人欲见将军!还有许多车马!自称祖上是……” 她又一次恍然大悟。 “这就是仲达拉来的人吧?” 这次司马懿倒是没再装神弄鬼,他还挺坦诚,“非为我,而是为将军来。” 青州军自东南而来,这些人则是自西南而来。 多少有点逆行者的感觉,就很不正常。 除了大量的随从与仆役外,正经过来讲话的只有几个人,都是那种看起来特体面的,高冠博带的士人,其中为首的姓钟,名演,字仲常,颍川长社人,也是那种家门口立的阀阅柱子上能挂一串儿祖宗的大户人家,现在还有一位兄长在关中忽悠马腾韩遂给小皇帝写奏表。 ……她不认得这些人,也没啥交情。 但他们身后带来的东西她就认得了。 那里有许多辆马车,前面的已经停到了营门口,后面的还在蜿蜒的土路上,努力往这里来。 一辆车大概能装二十石的粮食,一石粮是十斗,一斗是十升。 一个士兵在行军时一天要吃六到七升粮,也就是1.4l的粮食,看起来有点多,但考虑到这时候油水少,全靠大量碳水化合物维持他们这个天字第一号的运动规模,这就不是很多了。 为首的这位士人还在侃侃而谈。 先讲一讲天时,再讲一讲地利,最后讲一讲人和。 从桓灵失道,黄巾猖獗开始,到董卓招逆,迁都长安,再到群雄并起,抑扬顿挫地讲着他们这些颍川人的心路历程。 但她其实没听进去多少。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冷不丁地发问。 “这是三个月的粮食吗?” ……钟演摸摸胡须,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他才刚刚讲到了刘使君,还没有仔细讲一讲她的功绩,以及自己为什么来此。 刚准备继续说下去,眼前这位女将军忽然从刚刚那个静止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她疾行上前几步,举手投足既看不出文人的优雅,也看不出武人的力量。 ……准确说钟演根本就没看清她是怎么过来的,就好像是晃了一下,陆廉就到他面前了。 那张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有点不太讨人喜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感动的神情,要哭不哭的,好像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第487节 钟演的话到了嘴边全咽下去了。 “大恩不言谢,”她眼泪汪汪地抓住了他的手,“我给诸位行个大礼怎么样?” ——陆辞玉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颍川人在决定来陈留见她时,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 她一定是个品行出众,性情高洁的人,不然怎么会将自己的军粮让给庶民呢? 她对士兵很好,从来不苛待士兵,不然北海东莱的人不会那样踊跃从军,他们都知道跟着她是个好出路; 对读书人也很客气,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待人很宽和,从不仗势欺人; 对黔首就更不用说了; 听说她生活也很简朴,清素节约,没有任何不好的癖好; ……似乎与几个年轻的武将和文士都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不过毕竟她也没嫁人,最多算是年轻女郎的行事不谨慎,算不得什么大事。 最要紧的是,她应了荀文若的请,甘愿南下来替兖州人对敌乌桓大军……而且还赢了! 她家主公还是汉室宗亲,还迎了天子! 这是一个论战绩百战百胜,论品行高洁宽和,站队又特别对劲,前途简直闪瞎狗眼的名将。 有什么理由不来烧一下这口热灶? 她虽然有些执拗脾气,从琅琊开始就收拾了各路豪强,但这不是事儿啊! 论收拾豪强,曹操比她更雷厉风行,手段更狠,一个不慎全家都么得了,兖州人不是也乖乖受着吗?换了陆廉最多不过给犯事的豪强抄家,全家老小守着百亩薄田自己吃自己的,这比起来谁会觉得陆廉更可怕啊? 当然,当然,北边还有一个老大哥袁绍,他是有名的礼贤下士,待人宽和,而且还是个四世三公的出身,不比陆廉一个杀猪匠。 ……但首先他得赢; ……其次他还得压制住河北那些士族,不让他们肆无忌惮地过来分割黄河以南的土地金帛子女; ……最后,有传闻说他身体不太好,子嗣互相争执得厉害,但刘备可是个活蹦乱跳的老革,从来没听说身体有啥毛病,所以袁本初还得确保他和刘备这几年的战争里,他一定能坚持下去,不能让儿子上。 综上所述,大家虽然不会得罪袁本初,但也没忘记来刷一下“悬鱼将军”陆辞玉的好感度。 不过在来之前,大家还是讨论了一下,同这位女将军打交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问题。 “我听说过一件事。”有人这样小声说了。 “贤弟但讲无妨。” “陆廉曾在吕布府上……待过些时日。” 钟演很明显理会错了,“虽为杂役,但并未出仕,于大节无亏?” 那个人的脸就皱成了一朵菊花。 “仲常可知吕布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轻狡反复,唯利是视?”钟演皱眉想了一会儿,“陆廉并非这样的人。” “我并非臧否她的品行,”那人小心地说道,“我只是听说,她言辞举止颇有吕布之风……都十分……十分……”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了。 “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子,”钟演最后这么评价了一句,“也未必就似吕布那般讲话做事不走脑子。” 现在那双手正紧紧握着他的手。 皮肤贴着皮肤。 他能感受到那双看起来十分纤瘦的手上蕴藏了巨大的力量。 那毕竟是一双能持惊雷之剑,行于天地之间,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一般的手! ……但它仍然还是一个未婚的年轻女郎的手,就这么一点也没顾忌地抓在他手上。 钟演很尴尬地看着陆廉。 对方一点也没察觉,还是眼泪汪汪。 感受着自己身后许多人,以及陆廉身后许多人的目光的这位钟氏名士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芒刺在背”。 “区区……区区万石粟米,不值将军这般屈驾折节……”钟演结结巴巴地说道,“还是,还是在下给将军行个大礼吧……” 第447章 尽管陆悬鱼有充分的信心打赢这场战争,但战场毕竟是战场,她还是得将非战斗人员往后撤一撤。 百姓们是撤了,士人们还有点犹豫。 当她告诉他们把粮食放下,人可以撤出三十里时,这些体面人似乎松了一口气。 ……甚至连送上来的野菜饼子都可以优雅地啃一口了。 但他们也没有立刻表示赞同。 啃完了那口野菜饼子后,有人皱起眉头,有人勉强露出微笑,总之频率很是参差不齐地看向了钟演。 他们的目光似乎欲言又止,欲语还休,就有点让她不太理解。 “仲常公,诸位都在看你,”她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未尽之言?” 也在一脸面瘫地啃着那块野菜饼子的钟演被噎了一下。 下首处的司马懿就非常敏锐,伸长脖子过来给她打眼色。 于是陆悬鱼赶紧给他倒了一杯酒,让他得以将喉咙里的饼子咽下去,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 “将军率直。” 她展开了一个笑颜,“大家都这么夸我,我是不敢当的。” ……钟演又赶紧喝了一口酒。 这群士人挤眉弄眼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 虽然出身世家,祖上都是当官的,看不起商贾,但都有数算的本事,而且某些特殊时候也会把商贾的技能拿过来用一用。 现在中原到处打得稀烂,粮食就很宝贵,他们凑了这么多粮食过来,显然不是因为她天真率直温柔可爱,而是因为她声名在外,战功赫赫。 那大家就有点不放心,既不放心她到底是怎么打的仗,也不放心她在打完这仗之后领不领他们的情,领多少——没错,正常人肯定是意会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是看看这个憨憨!她哪里像个正常人了! 要是军中有颍川人也就罢了,比如说他们也联系过刘使君那边,好歹是有个徐庶徐元直可以说得上话啊!虽说徐庶年轻时在颍川的名声不太好,各家都拿他当熊孩子看,好歹人家现在也出息了!老乡们也能借他的光了!但是看看这个陆廉!她这军中哪有一个颍川人!武将不是青州的就是并州的,文士也只有幽州的和徐州的——明明陈家也去徐州这么久,据说那个陈长文很有才气,又是个年轻郎君,居然到现在也不曾得了这个女将军的青眼! ……她这里竟然还有一个自称汉室后裔的匈奴人! ……他们还得去寻那个河内司马家的小郎君来代为引荐! 所以这群做起吕不韦的老本行,准备先投资一位将军,再顺杆投资一位未来大汉皇帝的颍川士人们就有点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位将军不按套路出牌,很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兵去打曹操的青州军。 既然她看钟仲常很投缘,那还是留他下来吧。刀枪无眼啥的大家是不考虑了,什么男女之事大家也不在乎了。钟演已近四旬的人,要说他得了陆廉的青睐,这几率略小,但万一陆廉就是开窍了,想寻一门颍川的亲事,那大家也有一堆好郎君…… 总之,刷刷将军的好感度,不显眼,不会激怒袁绍,还能看看她这一路的仗到底怎么打的——后世某群不争气的群体有句俗语,“哪有小孩夜夜哭,哪有打牌天天输”,他们也好奇陆廉怎么就打了十年的仗,一次也不败呢? 她认真听完钟演委婉又直白的话语后,终于恍然大悟。 “仲常公想留在军中。” 钟演看着她那轻松的神情,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直觉地转过头去看这营中唯一一个既了解陆廉,又跟自己算是相识的文士。 司马懿连筷子也没动,就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看他转头看向自己,粲然一笑。 于是这位颍川文士就更不安了。 这场战争开始得很早,但这位文士醒得更早。 天还是完全黑的,民夫营已经先有了动静。有人拎着水桶,拖着草鞋在地上走,有人扛着干柴,每走一步身后的木柴在轻微地摇晃。 他们走过一个接一个的灶坑,有小吏指挥他们,锅里倒多少水,锅下塞多少柴。 远处的天空终于露出一抹暗红与金红分庭抗礼的光,将漆黑的天幕照亮时,巡夜的士兵交接过岗哨,敲响了焦斗。 士兵们早上吃的仍然是麦饼,但那锅热水里会加不少食材,有菜有肉。也有士兵打了一碗,送到钟演的帐中来,他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有点咸。 “每逢出战之时,总得吃咸些,”士兵这样同这位士人科普了一句,“吃些咸的才有力气。” 钟演道过谢后,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被他发现汤里面还有一点小东西。 那条小青虫应该是挣扎过,努力过的,它很有骨气,虽然无法避免被烹煮的命运,但也还是毫不妥协地将自己脆弱的身躯展露在这位尊贵的食客面前,让他一瞬间胃口全无。 这是一种智慧。 ……毕竟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光线不好,跟士兵一起吃大锅饭是有这个坏处的。 ……但在这碗汤被士兵又欢欣喜悦地端出去喝光后,钟演又有点怀疑这不是青虫的智慧,而是士兵的智慧。 ……青州人还是挺狡猾的,钟演这样一想,就对那支即将到来的青州军更加忧虑了。 尽管这群投资人对这场战争有点紧张,但陆悬鱼什么也没感觉到。 原因挺简单的,在她摸索完地形,并且斥候报告给她青州军的行军路线后,这场战争在她看来就提前结束了。 她之所以没有快速奔赴襄城去与刘备合围曹操,原因有粮草,也有兖州多水泽的缘故。 几百里路听起来并不算远,但在这样的沼泽地中行几百里路绝对是一件苦差事,天气渐渐寒冷,但水没有结冰,沼泽中有大量的蚊虫,百姓则早就逃走,而辎重又要怎么运呢? 那些士兵也许渐渐开始溃逃,数量刚开始不多,但越临近目的地时,他们的士气就会越低落。 “我观陆辞玉将军倒是游刃有余。” “嗯。” “她每次出征,皆如此么?” “这倒也未必。” 钟演转过头看了一眼司马懿。 他们在一处山坳之后,除了满眼的芦苇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偶尔还有几只鸟扑腾起来,大声鸣叫。 那个年轻人坐在胡床上,一脸平静,两眼放空,看起来一付庄生梦蝶神魂出窍的模样。 见到钟演的目光投过来,他倒是很快就有反应了。 第488节 “仲常公不必忧心,”他说道,“曹操的青州军与陆将军的青州军并不相同。” “……如何不同?” 司马懿听了这个问题,想了一想。 “小陆将军于地势总是熟稔于胸的。” “曹孟德长年屯兵兖州,他岂会不知地理?” 司马懿笑眯眯地,也没有反驳,但钟演立刻就意识到其中一个很浅显的问题。 陈留是大郡,甚至曾为当今天子的封国,坡洼相连,水泽连片,其中无数河流又常常改道,除非有心在这里打仗,否则谁能记得住这样复杂的地势? 两位文士在后面聊天,陆廉在山坡上站着,离了几十步开外,她身边人又多,就只能看到一个远远的背影。 钟演原本也想跟上去,但这位统帅行动力太强,从这边山坡跑到那边山坡,刚一个来回,这位不善奔跑的文士就放弃了,转而和自从来到这里后就没动过地方的司马懿为伴。 司马懿还是坐得很稳,一旁甚至有仆役端上来两碗油盐煎过的茶。 “将军治军甚严,仆役们便是带了炉子,也不能生火,”他遗憾地说道,“此茶尚温,尚可入口,过一时就喝不得了。” 这位文士有点牙疼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低头决定喝一口茶时,一阵尖锐而响亮的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那也是一支青州军。 他们刚刚从一条泥泞的土路上走过,许多人的两条腿上沾满了泥巴,其中隐隐可见水蛭的身影,这显然是很不舒服,阻碍了继续前行的一件事,因此那些人在走出泥泞之后,立刻坐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开始一心一意地解决水蛭问题。 有军官在谩骂,收效甚微。 于是又有高一级的军法官骑马而至,狠狠地抽下鞭子。 被鞭打的士兵立刻跳起来了,恨恨地瞪他一眼,勉强地向前走。 于是军法官骑着马,继续向前,不断地鞭打那些怠于行军的士兵,不断地咆哮,呵斥,要他们遵守军纪,追上自己的队伍。 但当他一路向前时,那些被他鞭打过,跳起来行路的士兵立刻又跑到路边坐下了。 这里没有村庄,没有可以掳掠的对象,于是也就没有酒肉,没有妇人,没有钱粮布帛,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坡洼和蚊虫,以及随之而来的瘟疫。 有人在行军路上装病躺下了,很快就真的染上了疫病;有人想要逃走,进了水泽深处后就再无消息。 这段路上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寂静得像是走在坟墓中一样。 可是他们又忍不住要怀疑,也许没有活人在与他们同行,但说不准是有鬼差的。 他们在很遥远的岁月之前,都曾经是大贤良师的教众,他们是很信这个的,尤其是在走了这样一段路,又要面对那样一个传奇的将军时,这些曾经凶残而贪婪的青州兵心里就更不安了。 ——听说陆廉麾下也是青州兵啊,咱们大不了降了也就是了? ——说不定我还能寻到几个家乡的熟面孔呢! ——咱们若是去了,必定也能受小陆将军的重用吧? 陆悬鱼的兵卒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支敌军。 他们衣衫褴褛,士气低迷,走入了埋伏圈中也浑然不觉,听见四面八方的金钲声,立刻开始溃散逃跑,甚至见到她的旌旗竖起时,有些人连逃也不逃了。 一个双戟兵狠狠地踹倒了面前的降兵,那人个头是不小的,肌肉虬结,满脸横肉,可是跪在那里涕泪横流,用一口标准的东莱话求饶的模样,让他心头一下子就火起了! “你们怎么会是青州兵!”他破口大骂道,“你们哪里配称青州兵!” 第448章 这一仗打得很潦草,很简单,很多人并不将它放在心上,毕竟陆廉打过太多场胜仗了,多这一场不多。 况且以战后收缴到的战利品来看,这支青州军已经是山穷水尽,他们没带多少粮草,被曹操送出来时拿的就是一张单程票。 即使他们赢了陆廉,要如何返回都是个问题,似乎曹操这一手只是为了甩掉这个包袱。 但军中将士很快意识到,这支青州军有更多的,更麻烦的问题。 他们与陆廉的士兵差在哪里呢? 倒退十几年回去的话,他们是一样的青州人,一样在青州的土地上耕作,吃穿虽然不富裕,但也勉强能度日。 但是那几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天灾一年接着一年,蝗灾,旱灾,瘟疫,百姓总是吃不饱,于是只能先卖掉自己的牛,再卖掉自己的田,而后开始卖自己的儿女,卖自己的妻子,卖自己。 可是收成那样不好,朝廷却一点也没有体恤他们,反而那些郡守,那些县令变本加厉,想出了花样繁多,牛毛一般的名目来收钱收粮。 这些青州人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明白天灾频仍之下,地方赋税收不上来,灵帝就没有钱痛快地玩,于是只能卖官鬻爵,将大汉的三公九卿,郡守县令分门别类,按价出售。 那些交了钱来上任的官员自然不是因为想造福一方而当官的,他们一定要将花掉的钱成倍收回来。 穷鬼的钱已经搜刮光了,没油水可榨了,于是连那些会雇田客给自家种地的小士人也犯了难,不得不忍受大族的压迫,久而久之,穷鬼渐渐地死了一批又一批,寒门士人却寻了另外一个出路。 有大贤良师,能使符水,能驭鬼神,信者愈众,直至成为燎原之火。 这些青州人跟着张角起义时,有几十万之众。 那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呢?他们甚至在很久以后,在归附曹操之后,还会讲给其他人听。 漫山遍野的人,漫山遍野的火把。 他们连帐篷也没有,扎营时只有将席子支起来当帐篷用。 更狼狈的人也是有的,连席子也没有,睡觉时将自己身上的短衫脱下来,用木棍支着,搭成一个可供老鼠睡觉的小帐篷,也算是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可他们那时心里热热的,他们跟着大贤良师,一路向西而去,他们的队伍里也有妇人,也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攻下一座城池,从那些气派的,门前立了柱子的高门大户里搬出一匹匹布时,那些妇人就会热心地替他们裁剪缝制成帐篷,再然后他们就有了一个真正可以钻进去睡觉的地方。 ……当然还是饿,这些青州兵回忆道,大贤良师不能变出粮食,他们总得打下一个又一个粮仓才有饭吃,可是人那么多,粮食那么少,总也不够分,总还是会挨饿。 但他们心里有个火热的信念! 只要去了雒阳,只要打下那座大汉的都城,那里面的粮食会喂饱每一个人的肚子!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寻死上吊的老人,再也没有偷偷扔进河里的稚童!只要将那座城门打开! 唉,他们就这样想象着,想象着那座城里的人生活得有多么富足,那些人衣食无忧,一辈子都不知道吃不饱是什么滋味,他们说不定隔三差五还能吃到肉呢! 那些想象不仅是他们的想象,还是大贤良师座下许多鬼师所认可的——只要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这个“饿肚子”的问题,很快就要解决了! ——到最后,解决了吗? 有民夫这样问那个老兵,他抬起带着疤痕的眼皮,漫不经心地撇撇嘴。 解决自然是解决了的,不仅他们这几十万人不必再饿肚子,其实天下人都可以用那种“方法”再也不必饿肚子。 ……只要他们当中死一些人,再死一些人,死个一大半,死到快要尽绝。 大汉这么大,有这样多的土地,可是那几十万青州黄巾却死了一路。山上,田里,路边,河中,到处都是尸体,密密麻麻,望也望不到边,那鲜血何止将山染红,何止将田地染红,何止将河流染红,它甚至涂抹在天空上,让天地也变成了那唯一的色彩。 那个老兵讲到这时,很是有点自嘲地嘿嘿笑了一声。 “也不是真那么玄乎其玄,”他说,“其实只是我的脸上全是血,所以看什么都是红的。” 但在听者也跟着发出一声似乎放松下来的笑声后,他想了想又开口了。 “不过我是真的见过,山坡上的人都死了,血顺着留下来,山脚下就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潭,又浓又稠,还泛着光。” 但他没有近前去看,他还想要在漫山遍野的死人里翻一翻,翻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妻和他的子,直到后来曹公的士兵过来将他脖子和双手都套了绳圈,像牵猪一样的牵着走,他才停下那漫无目的寻找。 他和很多人一起来到了兖州,在兖州安了一个新的家。 那到底算不算是新家呢?他们其实心里也不是很确定,因为这个“家”和以前的家很不一样。他们当中鲜有人是带全了家眷来的,而搬来两卷席子搭起一个窝棚是很难称之为家的。 里面需要有床榻,有被褥,有铁锅,有炉灶,有足够的粮米,最好房梁上还能挂一块咸肉,屋外的圈里还有一口猪。 ——还需要有人。他们这样嘀嘀咕咕。 曹公于是很慷慨地带他们去了徐州,那里有许多房屋,里面有床榻被褥,有锅碗瓢盆,有粮米,有牲畜,还有妇人。 他们曾经受过的苦楚,现在似乎全部都在这些徐州人身上弥补了回来! 他们可以任意地带走所有想带走的东西,至于带不走的,不愿意被他们带走的,他们可以随便处置! 有些妇人会被他们掳掠回兖州——年轻,乖顺,强壮的那部分,可能会成为他们的妻子,为他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不够年轻乖顺的会被他们杀掉,不够强壮的会死在跟随他们回兖州的路上——但看在他们眼里,也同牲畜是差不多的。 那不是父母为他们订下的妻子,不是他们同村一起长大的青梅,不是他们扛着锄头,走在田野间忽然见到的邻家女郎。 至于那些妇人有没有父兄夫子,他们是一点也不在乎的,因为男人被他们杀光了。 那些在他们的刀下哀号的徐州人没有得到他们的怜悯,那些徐州人在他们眼里似乎是算不上“人”的,但这绝不是因为他们格外傲慢,格外残忍——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是人啊。 他们在很早以前,被一批批地斩杀时,就已经变成和野兽差不多的东西,曹公牵走他们后,也只是按照野兽的方式驯养他们而已。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甚至曹公也纵容他们这样活着,有强敌时他们会溃逃,行军时又会四处掳掠,可是,他们人数众多啊!谁也不用珍惜他们,第一波箭雨可以让他们挨,山坳的伏兵也可以他们来探!他们活得便宜,死得也便宜! 总之,陆廉的那些青州兵,那些家里有父母妻儿,那些活得漂漂亮亮的青州兵,有什么资格来臧否他们呢? ……陆悬鱼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路历程的。 但战利品很少,粮草很少,于是他们都需要她养,这是毫无疑问的。 而且这群青州兵还特别难管理。 首先是士兵和民夫没什么区别,乌泱泱的万余人,人人都能拎起棍子照你头上来一下,人人都能在扔了棍子之后一屁股坐地上等饭吃; 其次是曹操治理自己的兖州军那么精心,但对青州兵就是放养的态度,他们在听懂军纪方面基本和非洲黑猩猩差不多,你必须把刀子亮出来,他们才能明白你的态度;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他们还特别的齐心,比如说伙食不好,他们撒泼打滚摔碗还是小事,一大群人骂骂咧咧地要冲出俘虏营抢粮食,这就很奇葩。 ……要知道鲜卑和乌桓的俘虏陆悬鱼也是没少见过的,那群胡人都能老老实实地吃饭起床按着官吏安排南下去徐州,这群青州人忽然就听不懂青州话了她折实也是没想到的。 但要真亮刀子,她多少又有点犹豫。 这群战俘里确实也有和自己麾下士兵有亲有旧的,打扫战场时不少士兵跑去认人,然后就认出了这个是自己村东头小婶子的表兄,那个是邻村六叔公家的族兄,认出来之后就有哭的有骂的有拳打脚踢的,最后好不容易两边都分开,暂时稳定了情绪。 ……于是一部分徐州兵,以及张辽的并州兵被拉来看战俘就多少有点懵。 尤其是那群并州人,平时仗着是骑兵,除了伺候自己的战马之外很少干杂活,现在当看守就有点不太自在。 但陆悬鱼不太在乎他们懵不懵,她抓了围观的颍川人和躺平吃鱼干的司马懿来,想要整理出一个安全高效处置这些青州兵的去处。 她和这些文化人正商量着一个个方案时,帐外忽然喧嚣起来。 她抬头询问,帐外却迟迟没有人回报。 直到她自己出帐去看,亲兵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时,陆悬鱼才发现出事了。 有座一千人的俘虏营栅栏被掀开了,青州兵跑了出去。 他们也没有跑很远,而是冲进了那群听说打完仗,于是拖家带口赶紧回家的兖州人村庄里。 第489节 第449章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陆悬鱼觉得这些青州兵可能真的被曹操养成非洲黑猩猩了。 因为那些兖州人的聚集区甚至称不上“村庄”,那只是个在断壁残垣下艰难建立起来的难民营而已。 比起兖州人,她的辎重营里有钱粮布帛,颍川那几个世家也在数里外搭建起马车围起来的营地,哪一个选择都比去劫掠那些兖州人的战果更丰盛些。 他们去那里能得到些什么呢? 但当她带着兵追过去后,她发现在青州兵的眼里,那个难民营竟然的确是值得一抢的。 那些流民家底各不相同,青州兵能抢到的东西也不尽相同。 有些能抢到板车、粮食、布帛,有些能抢到席子、稗子、盐巴,有些能抢到两条鱼干,有些能抢到半块咸肉。 最不济的穷苦人也种了几棵青菜,身上也有遮羞布可以扒下来。 当然,几乎绝大多数流民都带了女眷,也许是母亲,也许是妻子,也许是女儿。 这就更值得一抢了。 在青州兵眼里,那的确是个很值得一抢的目标,但他们也不是没考虑过别的。 当他们商量这件事时,已经被去了武器,而辎重营的士兵手里拿着弩,在辕门后来来回回地走,他们没有盾牌,更没有铠甲,断然是吃不得弩矢的; 所以不如去抢那些颍川人吗? 这个提议很让他们心动,但那些健仆腰佩长刀,看着也不是吃素的; 还是先抢那些兖州人吧,他们那里还有许多妇人呢! 当陆悬鱼领了一千甲兵,五百骑兵赶到村庄时,立刻有人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天气渐冷,她的士兵都是穿着两层衣的。 但这一片兵荒马乱中,却跑出许多白花花的人。 她听到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哀嚎,有老妪在地上爬,还有人半身是血,挂在一截断墙上,动也不动。 田地里新长出的青菜被踩得东倒西歪。 有人身上尚穿着衣裳,于是得以体面地拎着木棍,目光凶狠地盯着她片刻后,便在她身后越来越多的士兵面前露出恐惧的神情。 太阳升得高高的,把下面的一切都照得又明又亮,什么也藏不住,什么也躲不住。 那些白花花的人凑到了他们同袍身边,似乎也想拿起什么同她战斗,但这座村庄里折实没有什么像样的兵刃,他们只能拿长短不一的木棍、树枝、小刀,甚至是瓦罐来对抗她。 他们的脸上带着癫狂的神情,他们的言辞也是如此。 有人在求饶,说他们只是很久没吃饭了,他们很饿,所以才来此讨些饭吃; 有人在控诉,说那些看守他们的士兵虐待他们,毒打他们,他们活不下去,才跑出来; 有人在讨好,说只要她能饶过他们,他们必定愿意为她效生效死; 有人在拉关系,向她麾下那些士兵倾诉同为青州人的情谊; 当然也有人在破口大骂,骂她同为青州人,却要为这些兖州人而向他们动手; 最为癫狂的人是其中几个白花花的人,他们寻不到任何能假装成武器的物件,连遮羞布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因而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歇斯底里地向她展示被他们认定可以当做武器的,最后一样物件。 ——她是个妇人,这东西就算吓不退她,也能狠狠地羞辱到她! 司马懿在她身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不可怒而……” 她没有吭声。 青州兵跑出来了,于是也就有兖州人跑出来了。 他们当中跑得最快的是小孩子,其次是男人,再次是老人,那许多人似乎原本是不在村庄里的,他们躲在田边,躲在远处的水泽里,见到她的兵马,才突然间跑出来的。 还有少量妇人,满身都是泥泞地跟在男人身后,那应当也是提前跑出去的。 但剩下的,被困在村庄里的妇人大多没有跑出来,只能听到窝棚里和断墙后的尖叫和哭声。 终于有一个也跑出来了。 有青州兵想伸手去抓她,可她的声音那样尖,那样响,那个抓她发髻的士兵不知怎么的手一哆嗦,就松开了。 陆悬鱼看着那个衣衫不整的少女向她奔来。 “给她一件衣服。” “是。” “至于那些降而复叛的贼人,”她伸手从背后取下了自己的弓,“一个也不留。” 太阳从中天渐渐向西挪动了一分,仍然明晃晃地,但将影子拉长了些。 这算不上什么战争,司马懿想,那些手持兵刃的青州兵都敌不过陆廉,现在赤手空拳,难道能胜过她吗? 他们当中有些人在四散逃开,但立刻会被外围的骑兵射杀; 也有人想要稍作抵抗,但立刻也会被冲进来的甲士杀死; 有人跪地求饶,但换来的多半只有一刀; 也有人竟然在这支兵马里寻到了自己认识的人,他高声地呼救,奔向那个同乡、同族、甚至可能是亲邻之人时,被他寄予希望之人经常会犹豫而痛苦地转过头去,望向他们将军的方向。 而他的目光一定会与她对上。 多稀奇啊,司马懿注视着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心里疑惑极了,那可是个迟钝到稍微弯弯绕绕一点的话就听不懂,几乎没办法和士族进行交流的憨人,可她竟然有那样敏锐的直觉! 无论是谁,将犹豫的目光投向她时,都会被她冰冷的目光所震慑! 她骑在马上,拿着弓箭,一圈圈地围着村庄而行,她的箭注视着每一个想要求得一条生路的降卒,也注视着每一个想要手下留情的士兵。 她就那样一圈圈地走着,一圈圈地射杀她的敌人,直至这片战场上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天空里传来永无休止的弯弓射箭的声音。 那尖锐的,破开空气的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暴风雪一样不祥的声音,渐渐染上了更浓重的死亡的意味。 司马懿原本想劝她杀一儆百,留其他人一条命。 因为若是杀了这一营的降卒,恐怕其他青州降卒会生兔死狐悲之感,别说之后驱策他们,保不齐今天夜里就要暴动。 而陆廉是不杀降卒的,尤其是这些与青州人有故旧的降卒——所有人都这么想,司马懿也是如此。 如果放任这些降卒哗变,现下他们本来就只有区区数千兵马,无论怎么处理都是个天大的麻烦。 当她下定决心时,她似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是不怎么像人的另外一种“东西”。 在那个弯弓射箭的人眼里,司马懿甚至连愤怒也看不到。 他所担心的那个问题一下子消失了。 太阳渐渐地又向西倾斜了一点。 现在士兵可以回营了,但还剩一些苦力活要做。 小陆将军下令说,那些兖州人如果愿意帮忙打扫称不上战场的战场,每人给三升掺了稗子的粟米。 这酬劳一点也不丰厚,但仍然吸引了那些惶惶不安的百姓的注意力,他们迅速地忙碌起来,老人和孩子收拾家当,男人和女人则按照军官的要求去挖坑填土,处理尸体。 他们身上还有血,脸上还带着青紫,其中好些妇人原本惶惶地坐在窝棚里,听不到也看不见贵人吩咐的,但立刻有邻家妇人钻了进来,替她披上一件衣服,拉着她出去领那件活计: 百姓们经历这些乱兵,的确是痛苦极了的——但干活就发粮食啊!那可是粮食! 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在处理过一片狼藉的战场后,天色将晚时,他们的确也是这样一面落泪,一面闻着粟米饭的香气,一面恶狠狠将饭菜塞进嘴里的。 当陆悬鱼带着兵回到大营时,她命令士兵点起火把,将营地四周务必照得灯火通明。 那些骂骂咧咧的,威胁说她要是不曾留逃走的人一命,他们就不会再为她效力的降卒在看见她时,一瞬间都失去了声音。 有士兵将一颗颗头颅插在营地外竖起的木桩上。 近千颗头颅密密麻麻,每一颗都在火光中望向他们,惶恐而狰狞。 陆悬鱼是以为他们一定要炸营的。 她已经做好了他们炸营的准备,把连弩架起来,骑兵也预备上,就等着这些青州兵当中有一个人振臂一呼,其他人如潮水一般撞向栅栏时,多快好省地处决他们。 她自己也没怎么睡,在夜里悄悄地溜进去观察了一下他们。 但结果很出乎她的意料。 那些剩下的降卒非常恐惧,但并没有表现得非常癫狂,更没有铤而走险。 他们没有帐篷,所以是几十人缩在一个窝棚里的。 有人在哭,有人闷闷不乐,有人小声骂着什么。 有人忽然想起了家乡,于是又骂了几句另一群青州兵。 他们怎么就有家可回呢?他们怎么就有人在家里等着他们呢? 可是,可是,即使家里什么人都没了,即使他们这群人也算不上是个人了,他们还是想回家啊。 “唉,就算死也没什么,这么多年,咱们什么没见过?”那个青州兵说道,“可要是能死在家乡就好了啊。” 第450章 夜深了,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走过。 他们是整队的走,有几个人手里拎着火把,穿插在队伍里。 他们走到哪里,箭塔上弩手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因此只要听到那缓慢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到来,这些青州兵都会立刻闭上嘴巴。 他们是俘虏,入夜之后是不许随便外出走动的,只要走动,就会被射杀。 但也有某一营的某个士兵是不信邪的,他可能只是睡得有些懵了,想要出去解手;也可能是想要寻隔壁队的士兵说说话,散散心;但也无法排除他心怀不轨,或者是趁着夜色深重,偷偷外出,在营中想要结联举事。 他其实已经成功了一半,他偷跑出去时很小心地躲在阴影里,等了许久,等到巡逻的士兵已经从面前走过去,却没有注意到他时,才小步疾行,想要赶回自己的窝棚里去。 但当他就快要摸到那个建得非常潦的窝棚入口处的帘子时,一支弩·矢穿透了他的后背。 第490节 营中立刻有人大吵大嚷起来——那是军法吗?不错,他们被塞进来时,军法官早就三令五申地警告过他们,入夜后若有急情,必须报给巡逻兵士知晓,否则只许待在窝棚里,谁也不许夜间私自外出游荡,违令者杀。 在陆廉带回了那近千颗头颅时,军法官又过来巡查了一次,这次他不必再多说,只要伸出手,指一指外面那些血淋淋的人头,大半青州兵就被震慑住了。 ……但人与人是不同的。 有人心存侥幸,觉得那只是杀鸡儆猴。 他们已经降服于这位将军了,他们不曾反叛啊!主君变了,他们照旧要打仗,那出去抢点粮米,顺便掠几个妇人来,算什么大事呢? 她寻了那一营的错处,只是为了要他们以后老老实实罢了。 但也有人心里惶恐得很,只觉得陆廉今日杀了一营的降卒,明日会不会再杀一营?他们要是没点决断,恐怕就要被她杀个尽绝了! 在这样混沌的恐惧与侥幸间,他们哪里想得起什么军法! 那个被射死的青州兵的同伙一下子暴怒起来,叫嚷着就冲了出去! 箭塔上一下子也嘈杂起来,有人在高声呼喊什么,又有人齐声应和。 不过片刻,拉开弩机的声音就从一座箭塔开始,蔓延到了这一营的其他几座箭塔上。 ……陆廉真是有钱啊,有人这样感慨,这样的弩拿来看守他们,竟然不是装装样子,而是当真有这么多把! 但他只会感慨那许多把弩,却想不到别的什么。 拉开机扩,放入弩矢,瞄准望山,拉下悬刀——弩这东西贵是贵,好也是真好,但慢也是真的慢,弩手总得慢慢填充弩·矢,他们正可以跑出去,振臂高呼!趁着夜色,逃出营寨! 那是个有主意的老兵,那个死去的士兵正是他最倚重的兄弟,他们原本就计划这样一件大事,谁不知道他们青州人最是齐心,最是有血性的!陆廉既然待他们这样刻薄,他——! 有许多道寒光从天而降,打断了他这些了不得的想法。 那些弩手站在他看不清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拉动了悬刀,一支又一支的弩矢停也不停地向他而来。 有许多人隔着窝棚缝隙,悄悄地往外看。 另一群青州兵沉默地拖走了那些尸体,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股一股的鲜血从那十几具还在痉挛的尸体上涌出,洇湿了这条路。 再也没有高呼、咆哮、吵嚷的降卒,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都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藏着眼泪,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那些箭塔上的看守也沉默了,听不到他们的言语声,于是好像他们都隐身在黑夜里了。 但降卒们知道他们还在。 因为在他们头顶上,他们能听到清晰的拉动机扩,填充弩矢的声音。 这样的事在其他几座营地里也有发生,但终究没有变成大规模的哗变。 第二天听说时,甚至连张辽都表示应该给田豫和诸葛亮写一封感谢信。 以他们数千兵马去管上万的降卒,这其实是很危险的事,能在小范围内解决问题,还是多亏了看守的士兵警醒,以及那些连弩。 连弩虽然贵,但贵得很有道理; 田豫虽然无所不至地四处刮钱,但刮得很有价值。 于是大多数降卒还是提心吊胆地,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清晨的阳光稀薄而平淡,但照在人身上,无端就感到十分安心。 青州兵排着队,端着碗,等着民夫将麦粥一勺勺地倒进他们的碗里,再每人分两条腌萝卜。 麦粥里掺了不少稗子,喝起来很扎嘴,需要慢慢地嚼。 腌萝卜已经放了不知多少年岁,带着一股难吃的怪味儿,像是霉坏了似的。 可是仔细嚼一嚼,他们就品了出来,那不是霉坏,而是用了海边粗晒的盐,穷苦人买不起大量的盐,可是秋天下来的蔬菜总需要腌了才好过冬,穷人便想出了许多办法,去盐沟里偷些苦盐。 这些事,他们特别熟悉。 连这种味道,他们都渐渐地熟悉起来。 阿母腌的芦菔和芜菁,确实是这个滋味,她只会这一种腌菜的手法,海边的咸鱼也是这么腌,也是这个苦味儿,但比这个更臭,因为屋檐低矮,海边又潮,晾起鱼来总是不易干…… 但那臭的也很下饭,他那时才十几岁,阿母总骂他要吃穷这一家子…… 其实这一家子已经够穷了,他也根本吃不饱,不然怎么会投黄巾呢? 有人这样两只眼睛发直地一边喝粥,一边神神叨叨地嘴里念着什么。 念着念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当陆悬鱼走进战俘营时,那些吃过饭后又被赶回窝棚里的士兵立刻扒着缝隙开始抻脖子看她。 ……他们还是畏畏缩缩的。 但之前每次来时,也都是畏畏缩缩的。 “见到她就畏缩”和“见不到她就搞事”之间一点也不冲突。 但这一次有点不一样。 他们看起来很是萎靡,有些人似乎还哭过一场,眼圈红红的。 现在见到她,他们像是很想凑近一些,但又不敢。 “你们有什么话说吗?” 她走到一处窝棚前,隔着缝隙看向他们时,那些士兵立刻开始退后,推推搡搡,终于有一个壮汉咳嗽了一声,站了出来。 “陆将军,你究竟是要杀我们,还是要留我们,你说一句痛快话成不成?” 她很是诧异,“你们只要不违反我的军纪,我不会杀你们。” 士兵们又开始推推搡搡,窃窃私语。 那个壮汉似乎在听他们低声嘀咕些什么,听过之后,他终于又说话了。 “你杀那一营的人,当真是因为……因为那些兖州人?” “嗯。”她点点头。 壮汉愣愣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声音有些不稳当,“你要用我们,要我们以后跟着你,不触犯军纪,也不是不……” “我没说要用你们。”陆悬鱼打断了他的话。 隔着搭建窝棚的这些木条,一个个青州兵像装在笼子里一样小心地望着她,他们很是惊诧,又一次交头接耳,最后有人大着胆子,越过那个呆如木鸡的壮汉,又出声了。 “将军!你不杀我们,也不用我们,留着我们吃你的粮食作甚?” “这个,”陆悬鱼心里一直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听了他这么问,就很自然的说出来了,“要问问你们。 “我若放你们走,但不许你们四处劫掠,为寇为匪,你们会做什么?” 他们一下子都不吭声了,张着嘴,伸着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忽然变傻一样。 可他们的嘴唇还在那里哆嗦,嗫嚅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小人想回青州。”有人忽然这样小声说。 “小人……小人离乡时,父母是不在了,可小人还有一个兄弟……” “前几日我在将军这……这边……也打听到了……” 那些隔着笼子望着她的士兵终于开始说话了,哆哆嗦嗦的,语序不是很连贯,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样恍惚。 有其他窝棚里的士兵也在争先恐后地嚷着什么,声音嘈杂纷乱,急切又惶恐,可是听在她耳中,与之前的声音终究是不一样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们,忽然问了这样一句,忽然他们就醒了。 她扬起下巴,故意装得十分傲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放你们回乡,何以为生?” “小人会种地!将军!小人还会些粗浅的木匠活!” “我,我是个打渔的!我水性特别好!将军一试就知道我不曾扯谎!将军!” “我贩过私盐……我再不敢了!我会晒盐!我也会种地!” “小人会种地!小人会打渔!小人会晒盐!小人还会做木匠活!” “将军!将军!” “将军!”有人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小人什么都不会,种田也种不好……” 那颤抖的声音忽然化为了嚎啕。 “将军啊……小人只是再也不想打仗了……” 第451章 关于这些俘虏的处置,不同人给出了不同的看法。 钟演很谨慎,只夸了她有雷霆手段,也有仁德心肠,但没有更进一步给出建议。 但他稍微地暗示了一下。 如果她想甩掉这些包袱,可以分批将他们打包给当地世家——想回青州是不可能的,但世家豪强不计其数,寒酸点的领走几十个,气派点的能收容近千人。 当然这些青州兵是要消耗粮食,还要世家另外派部曲看管的,因此卖钱是不太可能的,现在都快入冬,正是粮米金贵的时节,要是能丢出去几千人,剩下的就好办了。 至于这些青州兵接下来的命运,她也能猜到一二,大概就像她自长安出逃,一路上见过的许多坞堡里的奴隶那样。 鲜有坚持数十年的匪寇,但随着人类文明兴起,那些庄园或坞堡是坚强地一直修到民国。 他们的主人可能被尊称为士,可能再加俩字变成士大夫,可能会从社会层面上进行隔离,变成另一个种族,名为“贵”,最后哪怕是再没历史常识的人也会从电视里看到,那种人是可以腆着肚子,扬起下巴,等别人尊称他们一句“老爷”的。 ……但这不就回到原点上去了吗? 那些青州兵最初是因为什么加入黄巾的? 张辽倒是有些别的看法,比如说把这些青州兵编成册,驱策他们打几仗观察一下,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送去打许攸那一堆堆的营寨,既能疏通运辎重的路,又能死点人,少消耗些粮食。 子龙将军似乎觉得这样做有点残忍,眉头紧皱,但没有反对,少时给出了一个修改意见: 要那些青州兵去打仗,可以,但是他愿意带着他们去,互为援手,要是真就撞上哪个不世出的河北名将,或者是袁绍自己的冀州军,那要死他也一起死,不枉耗了他们的性命。 ……就非常守序善良,非常圣武士的一种选择。 她听了一圈,觉得要仔细想想。 司马懿是散帐时刷新的,他的仆役端了个餐盘,规规矩矩放在她面前帅案上时,她整个人都懵了。 第491节 “……这次不吃独食了?”她问,“你说你有些急事,离营告假,就是这个事吗?” 司马懿的手还是笼在袖子里,“在下之言,恐与子龙将军不甚相合,因此借故暂避。” 餐盘里有一碗一碟,碗里是鱼汤,碟里是鱼肉,鱼汤放足了各种调料,奶白色的汤,上面撒了葱韭,热气腾腾。 鱼肉切成一片片,用油煎过的,闻着就很香。 不过按照她对司马懿那点浅薄的了解来看,总觉得他要说什么很破下限的话。 果然她刚举起竹箸,司马懿开场就来了: “将军昨日既扫平叛乱,为何不愿借此良机,斩草除根呢?” “其他几营的降卒又不曾叛,我如何杀?” “将军若有心,”司马懿坐得很端正,“他们都可叛。” “……‘可叛’?” 她夹起一片鱼肉,嚼嚼,还很筋道。 “这鱼出水时要用水桶装起来,一时不得死,入了厨役之手后反复捶打,最后再杀,才得这样丰腴爽脆。” ……她忽然就觉得嘴里的鱼肉就不丰腴,也不爽脆了。 但她已经理解了司马懿在说些什么。 只要她有心,那一营的叛兵足可作为尽坑全部降兵的理由。 “我若诈而尽坑,与白起何异?” “刘使君非秦昭王,与将军君臣相得,将军不必有此忧虑。” “……我不怕主公与我离心离德,但我麾下亦有青州兵两万,他们又如何忍心坑杀乡邻?”她问道,“以后我又该如何驱策他们为我作战?” 有风在帐外吹过,帐帘轻轻地动了动,忽明忽暗的影子就落在了司马懿那张脸上。 他看起来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在微笑。 “在下待将军以诚,将军却这般遮掩。” 她沉默了一会儿,捧起了那碗鱼汤,开始淡定地喝汤。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鱼汤喝进嘴里,好像变成了膏腴一样的东西,又浓又香,从鼻子到喉咙好像都是这一条鱼的香气。 她全神贯注地喝汤,司马懿默默地注视着她,看起来有点不满,但等了一会儿,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天下从不闻哪支兵马常胜不败,只因兔死狐悲,便要背离主帅的。 “他们只是一群愚鲁的武夫,主帅要他们生,他们便生,要他们死,他们也就浑浑噩噩地死。 “所为者,不过财货与封赏罢了。 “以将军之才,纵横十余年间未尝一败,兵士所获犒赏封赐数不胜数,他们岂会因坑杀几个降卒而生二心呢? “将军领数千精兵轻骑至此,却困于流民降卒,延误战机,在下实不忍见,故出此言。” 她已经快将鱼汤喝完了,司马懿的话也终于要讲完了。 “将军,不可自误啊。” 最后一口鱼汤落进胃袋,她终于能开口了。 “那几营的降卒不曾叛,我便不能杀。” 司马懿稍稍前倾的身体一下子坐回去了,脑袋甚至因为过于气愤而以一个对常人来说非常困难的角度转了一圈。 “将军留他们性命,待他们归乡时,却未必承将军之情,依在下看,多半将为匪为寇,祸害乡里!” 她举着竹箸,没考虑好要不要吃那碟鱼肉,竹箸就不自觉地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反问了一句。 “仲达先生在我帐下做事,素来矜持,今天到底怎么了?” 司马懿眨了眨眼。 她很有耐心地等一等。 那张一贯很冷静,很淡定,因此总是很体面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略有些悲愤的神情。 “难道在下昨日错看了将军!” 一切与降卒有关的问题,都可以归到补给上来。 也就是说如果陆悬鱼有充足的粮食和人力,那么给这群降卒运回青州,再要官吏给他们重新入籍,在严加看管下,先租几年地,再开荒获得一块自己的田地,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上来,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历史上这群青州兵在曹□□后离开京畿,返回老家去种田也是有的。丧心病狂准备一路反人类走到底的到底是少数,多数人只要能脱离这个战争的环境,娶妻生子种地做活这些事还是会从尘封的脑子里翻出来的……毕竟刻在基因里。 但想回青州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走陆路,需要穿过许攸的地盘,还需要筹备大量粮草,这就很麻烦。 另一种是走水路,人能坐船就坐船,不能坐船也有沿途的辎重船提供补给运输。 因此被许攸一截两段的黄河到底什么时候能通,对于这群降卒来说就很重要。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在替他们陷入苦战的,是一群妇人。 范城已经变了一个模样,如果是陆悬鱼看到,也会觉得陌生的那种程度。 城下的土地原本是土黄色的,有一点黏,因为这里在黄河下游,黄河每次改道时,都会用泥沙冲刷一下北岸这片平原,为它重新修饰一下地貌。 因此久而久之,北岸的土壤被泥沙垒起来,也同黄河一个颜色了,浑浊,但令人感到亲切。 而自范城至仓亭津这十数里,土地的颜色或深或浅的被这一年以来,反复争夺这里的敌对双方的血侵染了。 黄河是无知无视的,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方便渡河的地方,这个原本是给人类以便利的地方,竟然会带来这样旷日持久的死亡。 那些死去的人里,有许多是年轻人,还有一些是壮汉,几乎看不见老人和稚童,但经常能见到妇人。 她们也许是从城头上摔下来的,也许是被战马践踏而过,但更多的人源于一种颇为统一的死法——弩。 陆白站在城头,两旁有长牌手随时护卫,令她得以尽力登高望远地看一看。 她们是有弩的,她们很擅长弩,诸葛先生为她们制了许多种弩,有轻一些可以随身携带,临阵杀敌的,也有架在城墙上,射杀敌军主将的。 女兵们学得很仔细,练得很刻苦,这两种弩她们都很熟悉。 但是审荣的弩矢另一种。 那位面目模糊的世家出身的富贵将军没有什么很精妙的手段,他围城,而后守军必定要出来交战,再然后他就会派他的弩兵上前。 那不是一排弩兵,也不是三排弩兵,该怎么形容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这支冀州军的前军,竟然全部都是弩兵! 弩与弓是不同的。 弓手要开强弓很不容易,需要天赋,需要身体素质,因此一支军队要堪称庞大的编制,才能精挑细选出上千能开一石弓的弓手。 但腰引弩用的是腰腹的力量,因此寻常人也能开三石弩。 这些强弩之所以见得少,自然是因为它们很昂贵,它们是大汉军队的制式武器,但因为工艺和用料的限制,军中也没有那么多士兵能配备强弩——至少陆白的大父是这样讲的。 但那一日她的士兵与泰山寇混合着出城迎敌,她是亲见了。 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那铺天盖地,力能破甲的寒光冲下来的场景。 第452章 陆白经历过数次生死关头了。 最早的一次是在长安,有小宫女递给她一件衣服,告诉她宫中有变,要她赶紧离开。 她那时还很懵懂,不明白有大父在,为什么宫中会有变故。 大父是个最警醒不过的人,他身经百战,在西凉的荒漠中追击胡人,稍有不慎就会像被他接替的许许多多的将军一样,稀里糊涂地死在陌生的土地上。 因此他必须时刻注意着天气的变化,向导的判断,地图与实际路线的差别,那条标出来的河流是否已经干涸?又或者雨季时经过一条古河道危不危险? 至于怎样领导士卒,大父更是有一套心得,当雨季过后,大父身上那些无休无止反复发作的旧伤终于不再带给他痛楚时,他会心情很好地躺在凭几上,舒舒服服地给她讲他是如何收拢人心,如何令士卒依附。 士卒可以是最忠诚的朋友,也可能是最薄情的亲眷,因此为将者必须时刻关心他们的动向。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多许多可以讲给她听的传奇故事——每当小董白不肯回去睡觉,大父就会拍拍肚皮,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那样一位名将,怎么会在自己每日经营的领地里犯下这样的错误呢? 她很想问一问他。 后来她看到了他,在一片载歌载舞的灯火与狂欢中,那个主宰国家的权臣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人围观、谩骂、践踏。 他的头颅就在宫门上,看着这一切。 于是最后一个临洮董氏族人记下了这个教训,没有什么名将不会犯错。 在她成为陆白,带兵打仗后,她也时时刻刻这样告诫自己。 她会犯错,但没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她总归活了下来,可以吸取教训,以待来日。 但这一场战争完全不同。 自黄巾之乱开始,各地诸侯所征募来的士兵多半是不穿甲的,没钱。 大汉正规军有甲,但也只有上半身,护住躯干而已,因此她见到敌人当中,有人穿皮甲,有人穿木甲,有人穿好几层衣服缝在一起的布甲,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考虑到健妇营大半承担的是守城或弩兵这种特殊兵种任务,再考虑到青州还是穷,田豫给她的女兵配备了诸葛连弩,但没有配铁甲,所以除了少数军官有铁甲之外,大半女兵自己动手,做了皮甲或是布甲来穿。防御力虽然不高,但也还凑合。 尤其是遇到箭雨这种情况,她们是不靠这身甲,而是靠盾的。 她们有藤条编织起来的小圆盾,还有木盾,都可以抵抗箭雨,女兵们相互配合得也很好,一见到百步外的弓兵弯弓搭箭,箭尖指天,她们立刻就会结阵以待。 尤其是那些木盾,都是她精挑细选,以楸木制成,既轻且硬,即使女兵长途行军也能吃得消,虽比不过铁质长牌的坚不可摧,遮蔽箭矢却是方便至极。 她是有这样的自信的,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在这一波箭雨过去之后,她要下令,让士兵疾行向前,杀那些弩兵一个措手不及。 而后铺天盖地的弩矢就冲下来了。 它们像白昼里飞驰而下的流星。 但天底下哪会有同时坠落下来的流星呢?那样密集,那样刺目,带着破开空气的尖锐咆哮,带着冰冷刺骨的杀意,向着她的女兵而来! 就在那一刹那,她听到了从未听过的一种声音,在耳边接连迸发开来! 无数张举起来阻挡箭雨的藤牌和木盾被重弩击穿之后,纷纷碎裂了! 第492节 陆白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她的耳朵似乎被那些木材碎裂的声音攫取了心神,她愣愣地看着那些碎木纷纷洒洒地落在地上,有躯体压在上面,很快鲜血便涌了出来。 对面的军队似乎动了,她应该立刻做出反应的,但陆白仍然在看着这一幕。 她的女兵被弩矢钉在了地上,那不是她们见惯的诸葛连弩的弩矢长度,而是二尺六寸,与一柄剑无异的长度,那样重的一根弩矢钉在她们的肩上,腿上,身躯上。 她们在她身前,她看不到她们的神情,只能看到有人伸手想要拔·出弩矢,又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有人用力地挥手,似乎想要维持住阵型;有人忙忙地去帮自己的姐妹,将矢杆掰断。 有人用力推了陆白一把,“校尉可领健妇营撤回鹿角后!留泰山军迎敌便是!” 陆白又一次听到了外界的声音。 她回过神,很想反驳臧悦一句,为什么要她的士兵后撤,但自己面前军阵中的声音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们的声音已经不像人,而像某种痛极的野兽,在死亡极其临近,却似乎还能躲避得开的时候,她们的胸腔中迸发出了这种既像预警,又像宣泄的声音,在这片战场上混作一片。 对于臧霸臧悦兄弟来说,今日的较量胜负还是未知的。 但对陆白来说,她必须接受这个教训。她没有过多的犹豫,也没有浪费臧悦的时间,很是痛快地应下了。 当这支女兵营逐渐后撤,并且尽力带走那些伤员时,对面的冀州军中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哄笑与喝骂。 ——果然只是一群妇人!他们这样高声地骂道,连箭雨都遭不住也敢上阵! ——这样的战斗力还出来打什么仗? ——原来是青州的男人都死绝了,所以才拉她们上阵杀敌吗? ——哈哈!青州无人,但他们冀州男人还是很多的!他们特别宽和!特别仁慈!他们甚至可以保证,只要她们投降,是一天战俘营也不用待的!她们也不用再流血再受苦啦!区区几千女兵!保证一个也剩不下! 尤其是那位肤白如玉的陆白校尉,一提到她的名字,这些士兵顿感脸红心跳,连骂都骂不利索了。 他们畅想着打下仓亭津之后的未来,那其中包括了冀州军可以沿河而下,如摧枯拉朽一般直入清徐,包括了他们可以分得大片黄河以南的土地、财帛、子女,甚至还包括了陆廉陆白两姐妹的去处——她们是贵人,普通士兵恐怕见也见不到,可是健妇营那几千女兵里,是不是也有许多美人呢? 直到军官的喝令声令他们清醒过来,冀州兵才重新将目光放在面前的泰山军身上。 这一天打了很久的仗。 直到天色将晚,双方才各自退回自己营中。 冀州人需要行数里地,泰山军就非常方便,几十步就能进城。 ……虽然陆白不懂什么是冷笑话,但她脑子里还是蹦出了这句非常阿姊风格的话。 冀州人走得远,自然是因为他们已经推到了城墙下。 泰山军背靠着范城作战,全仗着城头上的守军以箭雨为援,为他们挣得立足之地。 待到进城,臧霸也难得的挂了点彩,额头上又裹起了白布,大喇喇地坐在上首处,一边让仆役为他包扎,一边恶狠狠地抓起饼子嚼。 陆白原本是个吃相很优雅的人,今天又遇了这样的败仗,更有些食不下咽。 但看到这兄弟俩一脸没心没肺吃得很香的样子,她也跟着拿起饼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饼子是提前做好的,稍微热了一下,还是硬。 炙羊肉也有些焦。 但她一口羊肉,一口饼子落进肚内,还是吃出了香味。 “这就对了。”臧霸说道,“越是生死之时,越要大口吃饭。” ……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她努力将嘴里的面饼羊肉咽下去,“依宣高将军看,彼军如何?” “他们营中足有八百腰引弩,其中八石弩约有四百张,别说你那些藤牌木盾,今日我的铁牌都被射穿了好几面哪!” “袁绍家大业大,咱们比是比不过的,”她平静地说道,“还是得想个办法。” 这位被陆悬鱼起了个外号“病诸葛”的泰山军首领夹了一筷羊肉,塞嘴里糊不清地嚼,“办法自然是有的,他们的弩不比你的连弩,一轮射出后总要留片刻填装的时机,可他们前三排都立起长牌,你跑是跑不到的……按照袁家的路数,这几日又要起土山,以冲车为辅,你又能如何?” ……不如何。 听起来冀州军就因为有钱,所以就十全十美,再没有弱点似的。 她又咬了一口羊肉饼,忽然一个激灵。 “冲车?” 臧霸很诧异地看她一眼,“咱们若久战不利,只能笼城,他们自然要以冲车破门啊。” “咱们也有马车。”陆白说。 这位老练的土匪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不是哪家贵女的马车,而是他们运送辎重的车,放在城中,都很珍贵。 马也是一样,驽马也能拉两千石的粮食,况且又是从南岸用船运过来的,就更加珍贵了。 现在这一辆辆的车,还有马厩里一匹匹的马,都被陆白和臧霸反复打量,马夫就很不安,搓搓手,又搓搓手。 但陆白已经看完了,她的那个主意也已经变得清晰了许多,只有臧霸还在犹豫。 “咱们毕竟不富裕。”他尴尬地说道,“若是此计不成,这许多缁车……” “若是成了,”陆白说,“对面那些东西都是咱们的。” 臧霸一下子就被说服了。 第453章 对审荣来说,这仗打得很是轻松。 他每天从自己那张柔软又舒适的床帐里醒来时,一般还感觉不到自己在军中,因为光线昏暗,温度适宜,帐中又有若有若无的甜香,以及他所宠爱的婢女。 但当他坐起来,要婢女为他卷起帘子,支开窗子后,失望与不适就如潮水一般涌来了。 他有个很清幽的宅邸,看着并不奢华,但无论一草一木都是按照他的要求打造的,因此他可以在醒来之后,看一看窗外秋叶落进溪流的景色,吟诵一句杨雄或者哪一个他所喜爱的诗人的辞赋,最后在婢女们的服侍下,进一碗热奶,再躺进温泉里好好躺一会儿,思考一下他平平无奇的人生。 然后才是早晨。 但现在他喝完一碗温热的奶后,只能看着婢女们为他搬来浴桶,再一桶桶地往里加热水,最后扶他入浴。 他坐在浴桶里,惆怅地想,为什么范城还没有打下来,为什么他还要受这个罪呢?为什么那群小妇人不愿意坐在纺车旁,安稳地抱着孩子防线织布,而非要这样死硬,与他性命相搏呢? 他确实是不愿的啊! 不错,他的奴仆们还是为他运来了许多食材,他每天早上还是有几十碟的玩意儿可以选,但那些食材不是自家田地里产的,吃起来就不是那个味道。 他不是个喜好奢靡的人,他不喜欢那些蜀地运来的锦缎,交州运来的蜂蜜,又或者西域运来的葡萄酒,他生活得很节俭,几乎不花钱。 他想吃什么,有自家的牧民和田客送来;想穿什么,有自家的桑农和织工;想打一套家具,从自家的林地里选好木头运到城中,自家的匠人自然会精心打好了送过来。 因此他穿锦缎不用买,想喝蜂蜜也不用买,葡萄酒更是不必买的,家中专门有几个酒坊呢。 他还有自家的战马,自家的兵,自家的缁车,自家的粮草。除了矿山被明公收着,不能自家铸钱打造兵器铠甲之外,他审家人出门,实在是不花钱的。 不管是谁,如果有这样的家境,他确实是不愿意出门的。 他会来此,完全是因为叔父的谆谆教诲,叔父口口声声都是这个机会多么难得,他一定得替明公立一番功业,这样审家才算后继有人,才能在改朝换代时得到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会比现在更灿烂吗? 审荣不清楚,他已经从浴桶里爬出来了,有婢女为他擦干身体,换上半旧而柔软的衣服,又为他擦拭头发,重新梳理。 当一切都就绪后,审荣对着那几十碟的各色点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如何?”他见到进来的兵卒,怅然发问,“那些小妇人还在笼城不出么?” “将军!她们出来了!” 这个觉得自己平平无奇,泯然众人的青年惊喜地一下子站起身。 “击鼓!整军!” “将军还未进朝食,可要用些——”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早餐,“大业未成,提这些琐事做什么,搬下去你们各自分了就是!” 当他换上一身精雕细琢,每一个铁片都打得薄而透亮,穿在身上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时,这个平平无奇的青年露出了一张苦脸。 “这身铠甲这样重,”他向亲兵抱怨道,“没有更轻些的吗?” 亲兵也露出了一张苦脸,“审使君要将军着这身的,若再轻些,连斗弓也防不住了。” 审荣想了想,最后还是命人将这身铠甲脱了下来。 他的理由很充分,“我身侧有重重护卫,又有数十名长牌手,如何防不住?” 他换上一身保暖又轻便,一看就很舒适的袍子,施施然走了出去。 身后的亲兵没再劝他,而是迅速从那几十只精致的碟子里抓了两把,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陆白注视着对面渐渐行来的军阵,又看了一眼身侧的女兵。 她们已经将重弩从城上拆下来,现在安置在马车上,盖上了油布,正在往前推。 她们没有弩车,这东西也不适合上车,这是诸葛亮设计用来守城的东西,极其笨重,且不耐颠簸,但优点也是有的。 它箭矢长约十尺,如果工匠伺候得精心,弩兵又是个老练的,它的精度是相当不错的。 想当初给袁谭射成个半残,从此一条臂膀再也用不上劲力的,就是这玩意儿的初号机。 现在它被推出来了,但是放在很后面。 前面是百余辆马车,马是没有的,马值钱,也经不住冀州军的一轮齐射。 但是马车上可以堆草,上面用布盖着,十分轻巧,士兵们可以在后面推着跑。 这个计谋实在是奇怪了点,臧霸甚至还提出了各种反对意见,比如说马车最多能扛一波弩矢,如果对面抛射,马车后面的兵卒也是遭不住的。 陆白微微一笑,搬出了一架连弩。 她有几百架连弩,虽然是女兵特制款,力气不大,射穿铁甲都有些吃力,但,它们是连弩! “咱们若是不停射箭,彼军如何装填弩矢?” 几百架连弩,够射出十轮箭雨,虽然力不能透甲,但腰引弩需要坐在地上操作——顶着箭雨,怎么操作? 臧霸又提出了反对意见,比如说你这样做,这个阵线就跑散了,对面虽然弩多,但人家也有长牌兵在前,到时候你撞是撞不进去的,两翼又会被人家击穿等等。 这次陆白倒是没反驳,她只表示,这就需要泰山军在两翼施以援手,坚持片刻,让她寻到可乘之机就好。 第493节 “……什么可乘之机?”臧霸有点迷惑地问,“你还有什么后手吗?” 陆白扭头看看。 她的弩车也在那些堆了柴草,盖了油布的缁车当中。 “算不得后手,”她说,“但只要咱们赢下这一场,对面那些东西,都是咱们的了!” 太阳升起来了,一场平平无奇的战斗又开始了。 守城方总要时不时出城和攻城方战斗,直到援军来了,对面撤退了,或者是自己方士兵死得差不多了,只能逃回去困守孤城。 这次对面的主将也没拿出什么新花样。 看到那些马车冲过来,他不为所动,仍然是弩手齐射,先铺天盖地了一波。 大半扎在马车上,小半落在后面,又射死了不少女兵,但对面这次也死出经验了。 那些本该在家里纺线织布的小妇人咬着牙,流着泪,跨过同袍的尸体,继续向前。 ——弩手! 军官高声喊道,阵中立刻传来一阵阵拉动弩机的声音。 一声令下,数百支弩箭不甘示弱地冲向了敌阵! 冀州兵已经猜到有这么一波,训练有素地躲在藤牌之下,片刻之后,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一群小娘子! ——这弩有一石吗? ——能扎进藤牌一寸吗? ——不愧是小娘子射的箭,气势虽凶,却这样娇俏! 健妇营不为所动,又向前走了十步。 ——弩手! 当第二波,第三波的连弩袭来时,冀州军的笑容多少就有些收敛了。 ——她们用的是连弩呢。 他们这样窃窃私语。 ——也不过只能射两三支箭。 ——那可就是三十步啊! ——三十步又如何?她们还能这样一直射下去,一直走到咱们前面来不成? 只要她们的弩矢射完,后排的弩兵就可以从容填装弩矢,他们的弩可不是对面那些小女孩的玩具,他们用的,是大汉军中引以为傲的八石弩! 健妇营还在缓缓向前。 ——弩手! 那一张张脸渐渐近了。 他们也是人,并没有长出妖魔鬼怪的脸,若是几十年前,或许他们见到这样一群妇人走过来,老实人会红着脸躲开,不老实的则忍不住一双眼睛往她们身上飞,再或者互相捅一捅,挤眉弄眼,品头论足。 可是他们谁也不会如此时这般抓紧长·矛,一脸警惕而仇恨地对着她们。 她们也渐渐近了! 她们竟然走到面前来了! 中军的矛手丢出了长矛,两翼开始在指挥下缓缓前进,弩手们终于抛下了强弩,从腰间拔·出环首刀,准备接战。 有刀手速度飞快地冲向马车,一跃而过,向着马车后的女兵劈来! 她们足足射出了十根弩!老兵们记着呢!她们的弩矢必然是空的了! 这些女兵无论身体素质还是战斗经验都不如他们!只要接战,胜负就是再明白不过的! 那个刀手飞快地砍翻数名女兵,顷刻间便撕开了一条口子。 这一场血腥而残忍的混战在开始后,很快变成了压制性的屠杀。 陆白在后面,她身前有几十名女兵护着她,不令阵线崩溃,更不令阵线崩溃所引发的混乱影响到她和她身边的人。 她指着远处那华美绚烂的旌旗下的身影,“看得清吗?” “只能看到一个小点儿,”射手疑惑,“没穿甲啊,将军,那是主帅吗?” 陆白看了看身侧这数架弩车,又看了看远处。 ……她也看不清。 但她还是斩钉截铁地下了令。 “射!”她说道,“射了再说!” 第454章 重弩的矢既重且长,因此射出去时,一定会带着箭尖的寒光,还会带起一股锐利的风。 但那只是一支冷箭,射出去时整个战场像是陆白第一次下厨时煮烂的饺子一样,所有人都狰狞着脸,杀红了眼,根本分不出心神去看那支箭,任由它飞过女兵们的头顶,飞过冀州军的戈矛,向着旌旗下站着的那个人而去。 如果那是个身经百战的武将,他是会在生死关头做最后一次努力的,比如躲闪,比如呼叫,比如当初与陆悬鱼对战的于禁,在生死关头能够勒紧缰绳,生生让战马两条腿立起来,躲过那支箭。 但躲闪并不意味着成功,因此也有许多人在最后一刻看到了,警觉了,但还是中箭了。 除了被射穿头颅的少数倒霉蛋——神射手们轻易不会盯着敌人的头,毕竟目标太小了点——大部分中了冷箭的人不会觉得自己那点警醒有什么用。 他们其中许多人还是会因为失血和感染,不可避免地向着死亡而去,他们为求生而尽的最后一点努力反而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失望与恐惧。 审荣就不太一样了。 他是一点也没努力过。 他根本不知道战场是什么样的。 当然,他叔父不会将一个真正的门外汉送上战场,所以审荣还是读过一些兵书,了解军中常识,并且身边也有久经战阵的宿将辅佐,保证他不出错的。他一直以来的表现也没让众人失望。 这人虽然是世家出身,叔父又得主公器重,按理说可以骄横一点,如孟岱一般也不稀罕。但他行事慎重,还很清楚自己军队的优缺点,能以正合绝对不追求以奇胜,能放权绝不抓在手里,而且吃喝用度虽然奢靡了点,用的却全是他自己的钱。 所以不光是审荣自己,他的部曲也好,许攸派来的冀州军也好,上上下下没人认为他会遇险。 他能遇什么险呢?他身边光是自家部曲就有三千人,说是后军,其实也没打过仗,就专门守着他。 所以审荣当时在垫着脚看战场看得很专心,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盘算,这一仗打完是不是就可以攻城,攻下范城就能拿到仓亭津,拿到仓亭津……他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他想念他的宅邸,想念他的亲眷,想念严厉而又亲切的叔父,他是诸多子侄中最受他看重的,但其实他不那么喜欢战场…… 他边看边想,想着想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就给他掀了个仰倒。 但那一瞬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他只是被撞倒了,脑袋磕在地上,砸了个七荤八素,顿觉昏昏沉沉。 至于剧痛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那是之后的事了。 他听不到周围亲兵忙乱的呼喊,也听不到在战场前方,再前方的地方,爆发开的巨大欢呼声! 女兵们在嘶吼! 她们的嗓子已经哑得跟辞玉将军似的,但也不耽误她们手舞足蹈,大吼大叫。 “射中了!”她们嚷道,“那的确是射中了!” 但片刻之后她们的欢呼与雀跃又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和不安。 “那人真的是主将吗?”射手转头看向陆白,“他都不穿甲啊!莫不是个文吏……” 立刻又有一个负责瞭望的女兵大声反驳,“他身侧更无旁人,余者皆作兵士打扮,那必是主将!” “可是冀州人还在攻过来啊!” 她们这样七嘴八舌,陆白却一句话都不说。 该说的话她说尽了,前线渐渐开始崩溃,两翼的泰山军也在后退,冀州人步步逼近,她是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能做的。 如果这一场输了,她只能逃回城中,坐守孤城,等待不知何时能来的援军。 ……援军! 陆白想到这个词时,心里涌上一股怨恨与绝望,她难道不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郎吗?她建了健妇营不假,也有领兵上阵的胆量不假,她还有些很可以傍身的“家学渊源”也不假,可她毕竟不能守仓亭津一守就是这样久啊!除了臧霸的泰山军也被扔在这里,与她相互依靠之外,没有人帮她啊! 阿姊!阿姊! 阿姊已经南下兖州,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丢下她了! 臧霸骑着马,又牵了一匹马向她而来,他在大声嚷些什么!他必定是说,阵线守不住了,快撤回城中——她输了!她彻彻底底的输了! 女兵们心惊胆战地看着她们的首领,她们平时冷静果决,被人夸颇有其姊之风的陆白校尉,等她做出一个决断。 她那张玉一样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青灰,像是绝望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亮得随时都能溢出泪水,她就那么看着远方,忽然将目光又收了回来! “装完矢了吗?”她厉声问。 她们都是一愣,那一箭射出去后,她们哪有心思继续装填弩·矢? 可是她们的校尉眼睛里燃烧着暴怒的火光,“若是那一箭未中主将,便寻隙再来一箭!” 她们兵不如对面多,武器不如对面精良,作战经验也不如对面那样深厚,她们有什么?她们只有这一腔血,还有这张弩! 当两旁的女兵动作飞快地装填弩矢,射手将眼睛凑近望山时,臧霸终于已经来到了她们面前! “彼军败了!”这个大汉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彼军后军已乱!我已派叔豫追上去了!小陆校尉!你那一箭!你那一箭!” 从这一圈女兵中间再次爆发出的欢呼与吼叫,终于传遍了整个战场! 臧霸也很是激动,他刚想再接再厉地说下去,要陆白上马,跟他一起向前,看看战况时,他忽然把剩下的话噎了回去。 小陆校尉静静地站在那架装了重弩的马车旁。 她哭了。 冀州军开始渐渐撤退了。 前军即使撤退,也并不忙乱,他们迅速收缩了阵型,从包围陆白臧霸的兵马,渐渐后撤为包裹住后军。 这种需要“精心呵护”的后军很让女兵们啧啧称奇,但很快她们就理解了。 第494节 前军和中军是袁绍的冀州军,后军是审家自己的部曲,他们的小主人中了冷箭,自然失去斗志。而冀州军有副将统领,阵线得以维持住。 ……维持是维持住了,但少不得扔下大量的辎重。 ……其中也包括了上百张腰引弩。 太阳明晃晃地洒下来,城门大开。 百姓已经撤得差不多,但城中有大量的民夫,一部分得令出城去打扫战场,一部分守在城中的,见了守军得胜归来,便自发排在城门两边,充当起了夹道欢迎的气氛组。 怎么能不欢呼,怎么能不雀跃?他们又胜了这一场!他们胜的可不是那些穿着破破烂烂的胡儿,那可是袁本初的兵马!盔明甲亮!那样一支军队,比太阳光还要耀眼!这些小妇人竟也胜了! 这样一场大胜!该如何犒赏?话说城中还有几十瓮酒,要不今日都分了吧! 有女兵还没有进城,她们跟着女吏清点辎重。 毕竟不是她们自己胜的这一仗,泰山军替她们撑住了两翼的压力,战利品肯定要平分的,那就更得清点明白。 她们吃力地去搬腰引弩,手臂一脱力,刚搬起来的弩又砸在了地上。 “轻点儿!”有女吏小声责备了一句,“你们知道这东西多金贵呢!” “怎么不知,”那个女兵索性坐在了它旁边,“就因为它,我们这一伍只剩我一人了,我怎么不知?” 女吏一瞬间就不说话了,看着那个坐在地上的女兵抱着腰引弩的一段,拿手摸一摸,拿脸蹭一蹭,伸手去拨拨望山,又仰头看她。 “做得真好,”她赞叹道,“这么大的东西,精细之处竟也不下咱们的连弩!” 女吏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她,只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确实好。” “所以值得。”女兵笑嘻嘻地说了一句。 她的嘴角咧开,笑得很开心,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像是比那些见惯了阵仗的老兵还要没心没肺。 可是女吏还在看着她,看着她下一瞬,还保持着笑模样,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我们伍的姊妹!我的姊妹!都死在这了!” 她的声音那样凄厉,女吏甚至都有些慌了,可是往四周看一看,竟然没有人看向她。 那些女兵脸上的神情,也像她一样。 可是再回过头时,女吏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那个女兵!那个女兵!她握紧拳头,向着那架弩砸了下去! 女吏心扑通一下停了,想去阻拦,又不知该怎么去阻拦。 但那只拳头还是没落下。 那个女兵握紧了拳头,可笑地挥舞了一下,然后又收回去了。 “我可不能伤了它,”她的嗓子因为嚎过一场,因此听起来十分沙哑怪异,“她们就是为了这东西而死呢。” “那倒也不……”女吏尴尬地说。 女兵抬头看她。 “不是为它,那是什么?”她问,“是更值得的东西吗?是这座城吗?是咱们以后的荣华富贵吗?是从此往后,天下再没有人敢轻视妇人吗?” 她哽咽着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那个女吏呆住了。 那可不是什么粗人,她之前在乡里也是当过官吏,拿了百石的禄米的。那证明她无论经籍、庶务、数算都很过得去,还精明又厉害,能镇得住那些很不喜欢她的同僚们。 可是她这样才思敏捷的一个人,竟然回答不出那个女兵的问题。 甚至直到有民夫跑过来,帮忙将弩搬上缁车时,那个女吏还站在那里呆呆的想。 她为什么想不出来。 第455章 健妇营的女兵们在哭,但未尝不是赢下这场大战之后的宣泄。 她们胜了这一场,因此获得了哭泣的资格。 而在审家幽深的宅邸里,妇人们的哭泣则更加纯粹。 她们为审荣而哭,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那是她们孝顺恭敬的子侄,她们宽仁友爱的兄弟,她们温柔而又多情的夫君。 因此那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好儿郎上了战场,送回来的竟然是他的棺椁,这怎么能不令妇人们伤心哭泣呢? 她们脱掉了绫罗绸缎,扔掉了珍馐美味,又将缀满珠玉和宝石的首饰装进匣中,一心一意地穿起粗麻衣服,为审荣服丧。 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安排审荣上战场的那个人,一滴眼泪也没落。 审配的胡子白了一半,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那张脸因为瘦了一圈,更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但他的气势还是很足。 当他走进灵堂时,他没有落泪,更没有拄着拐杖,他的背直得像一棵老松,看向那些女眷的眼神里充满了蔑视。 当他看到那位正在为儿子而哭泣的父亲时,审配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不解的表情。 “我兄如何也作此女子态耶?” 那个看起来比他更苍老的人错愕地看着他,习惯性地向后缩了一下。 那一下落在众人眼中,但谁也没有出声。 但他却忽然狂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指着审配破口大骂起来! “审配!审配!汝子若死,汝哭是不哭!” 兄长骂得这样恶毒,审配却并没有羞愧、畏惧、亦或退却。他紧紧地盯着他的兄长,还有那些也跪在灵堂里,惊恐注视着他们的子侄们,他凶狠的眼睛和声音都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 “三郎为明公而死,死于沙场,为其幸也!” “审配!”兄长目眦尽裂,“你——” “我审家有何功劳,能得明公看重,能治百万家赀?!”审配厉声道,“莫说我子,若明公有所差遣,你我都当如三郎这般!” 他的兄长不哭了,也不骂了。 灵堂里所有人都傻傻地看着这个让他们憎恨惧怕,但又无法不依靠的人。 审家是靠袁绍攒下这偌大家产的,这一点不错。 他们不仅有钱有地位,甚至还可以干些为非作歹的事。比如哪里有杀人犯,被官服追捕通缉时逃来投奔他们,只要审家人一点头接纳了他,官府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悻悻而归。死者的家属再怎么哭瞎了眼睛,天下也没有一个公道给他们。 可是,可是!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他们合该这样舒服安逸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啊!怎么有朝一日,他们的家产,他们的儿郎,甚至他们自己,都要为这份信任付出代价呢?! 直到审配敛容向审荣的棺椁行了一礼,匆匆离开之后,灵堂里依旧死一般的沉寂。 当审配匆匆走出门时,正有车马来到。 那也是个正在守孝的人,虽然未着缟素,但不同寻常的服饰还是令审配多看了几眼。 战争开始之后,每座城池,每座小镇,甚至每个村庄,都有这样打扮的人,它因此变成了冀州街头逐渐司空见惯的东西。 审配沉默地看着他,后者下了车,走近向他行了一礼。 “听闻许子远原本欲荐辛毗。”审配说。 那人听后不置可否,“主公欲得仓亭津,等不得许久。” 审配的脸一瞬间黑了。 这话也许是在嘲笑许攸,但更是嘲笑他的侄子! 他想要暴怒地说些什么,甚至后悔手边没有一根手杖,可以将来客打回去。 但他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 “是我误了许子远,”他说,“他荐三郎为将时,我该劝阻才是。” 那人将手笼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奇特极了,里面似乎藏了嘲笑,怜悯,洞若观火的冷漠。 审配很不满,刚想出言质问时,那人忽然又开口了。 “我听说许子远这几日遣人归邺,”他说,“正南何不去瞧一瞧?” ……瞧个什么? ……瞧他家好大阵仗。 许攸先为主公收濮阳,又为主公夺鄄城,现下半个兖州到手,又将陆廉阻在陈留不得寸进,这样战功赫赫,谁听了不啧啧称奇? 他本人虽还领兵在外,但他的家眷可都在邺城啊! 审配家办丧事,许家每天却是宾客盈门,每天都有道贺的,送礼的,攀关系的,求办事的,连他家门口的仆役都跟着吃出了一张圆圆的胖脸,腆着肚子斜着眼睛看人——当然,那些有资格登门的多半穿着华贵,气度不凡,仆役也都能一眼认出来。 但这个走到许府门口的中年瘦干儿……他们是真的认不出来。 这人穿着半旧的灰布袍子,头上也只有一条旧头巾,拎着一根明显很不顺手的拐杖,身后也没有随从,一步步走过来的。 因此仆役上下打量几眼,大声呵斥他后退,退到人群里去。 “没见着好东西是不是?”胖仆役骂道,“这都是我家主君击破陆廉所得!看瞎了你的眼睛你也摸不到!” 那人没吭声,还在那里盯着看。 他身后有一群人,也在伸长脖子围着看。 车队一眼望不到尾,上面装满箱笼。 每一辆车都要在门口停下,等仆役将一只只箱子搬进去。 有仆役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声闷响,那只摔在地上的箱子就敞开了盖。 围观群众们惊呼一声。 箱子里装的像是水,又像是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是离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匹匹华美无比的绸缎。 那个瘦干儿又上前一步。 那些运战利品回来的仆役立刻瞪起了眼睛。 第495节 “你这贼人!好大的狗胆!连我们许家的东西也敢——”胖仆役上前正准备给他一脚时,那根拐杖突然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场面原本可以并不混乱的。 以他许家的声势,敢对仆役动手的人,别说黔首,哪怕是个寻常士人,那也是必须打死算完的。 因此那一大群许攸家的仆役顷刻就将那个人淹没了。 光天化日,就在邺城的街头,他们就是要打死这个人给大家看看! 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头凑过去,忽然“哄!”的一下都炸开了! 许家所有人都在后退,有人是自己往后退,有人还有三分不服气,被别人扯着后退,还有人尖叫起来! “审公!审公!” 身上有几个鞋印儿的审配冷冷地看了他们一圈,又看了看那一堆箱笼,还有那匹锦缎。 那正是他夫人最心疼的一只箱子,里面装的锦缎几十万金也未必能买得到。 但都被审配果决地送走,充作军资了。 现在原封不动地又被送回来,连箱笼上刻着的“审”字都不曾擦掉啊!要说这是战利品,还是陆廉的战利品?! 他们就没听说过,那个杀猪出身的女将穷得整天在和自己手下的文官武将们互相刮吗!她会有这样一车接一车的绸缎,一车结一车的银钱,一车接一车的金珠美玉吗?! 要说这些都是许攸自己的犒赏和禄米,那就更是无稽之谈——审配就是镇守邺城,负责军需钱粮这些事的! 审配愤怒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可就在许家人匆匆忙忙跑出来迎客时,他已经带着身上的鞋印儿走了。 一条街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幕,一条街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后方发生了什么,别说陆悬鱼和陆白不知道,连许攸都不知道。 他听说审荣战死之后,很是嗟叹了一阵。 那傻小子虽然不是什么领兵的材料,但只要老实,就够用,剩下的事交给那些偏将,他稳坐中军,等着功劳就是。 他有了一份功劳,审配那里就有一份人情,许攸捞钱就可以捞得更加快乐,家里人的生活质量也就更上一层楼。 至于要不要告诫他们低调点,谨慎点,规矩点,不要张狂,不要骄纵,不要仗势欺人…… ……怎么可能?许攸就不是一个谨慎低调的人啊! 所以他根本没把后方的事放在心上,他很忙,一心都在怎么困死陆廉这里,顺带烦恼一下自己的信写晚了,负责接任审荣的人选到底不是他所选的那一个。 ……当然,新来的那个人要论打仗也挺靠谱。 ……但许攸没办法喜欢他。 那也是个看起来有点像审荣的青年,但比他更俊美,似乎也更文弱。 士兵们有些想不到他穿甲的样子,然而当他穿上铁甲时,他们又觉得他的确是个很有气势的人。 他还很勤劳,当他接手了这支军队后,立刻不眠不休地开始处理军中庶务,检查营寨、兵刃、铠甲、士兵的状况,以及攻城器械的质量。 在这些工作都结束后,这位统帅站在距离范城一里之外的地方,微笑着仰起头,注视着那座他曾经攻破过的城池。 “许将军曾造了些冲车云梯?” “是。” “再造。” 偏将一瞬间惊呆了。 荀谌忍不住笑了。 “怕什么,”他说道,“反正花的都是审正南的家私,咱们好歹将仓亭津打下来,岂不比许子远更对得住他?” 第456章 荀谌所率领的冀州军再次攻城时,距离审荣战死还不足一个月。有的女兵已经伤势痊愈,有的女兵下榻不久,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 她们享受了一段难得的时光,那些冀州军留下的辎重什么好宝贝都有,尤其是审荣的部曲私军丢下了山一样的食材!天啊! 那一笼笼羽毛乱飞,还在企图破开牢笼,奔向新世界的小可怜立刻被她们珍之重之地豢养起来,并且根据下蛋的频率和饲养的难易程度决定是继续当座上宾,还是沦为锅中肉。 至于那些根须上还带着泥土的蔬菜,一部分被她们栽在地里,期望能继续为她们提供新鲜的绿叶菜,一部分被洗干腌制起来,同城中囤积的腌菜放在一起,偶尔换换口味。 尽管论打仗,陆廉将军让她们一只手,但如果说到怎么能将军旅生活过得好一些,健妇营的女兵们大概也是可以让她一只手的。 比如陆廉吃大锅饭,不管饭做生做熟都能吃下去,骨头软的硬的都能咬开嚼碎,不问味道,也不问口感。许多人都见过她嚼得满嘴血淋淋骨头渣子的画面,甚至还偷偷编排了许多可怕的传闻。 说陆廉吃小孩是没人信的,也不太忍心。但狭促鬼们可以编瞎话,比如根据她的眼睛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在黑夜里也能视物这个很小的异事说起。 他们说到了夜里,小陆将军巡过营后是不回营的,她会避开士兵的耳目,悄悄地,一个人钻进丛林里,从两条腿变成四条腿,身上也会长出兽毛,再四处踅摸一下猎物! ——小陆将军那么猛!真要是变成野兽!脸上肯定还有花纹的! ……但是陆白校尉就不必担心有这样的流言。 她和她的女兵们生活得也很节俭,但从来不用嚼骨头渣子。 她们很会用木柴,可以用寥寥几根柴小火慢熬,熬出一大锅汤,将骨头煮烂煮酥,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勺骨髓里的油脂,尝尝味道。 她们也会从后方运来的粮草里发现一定比例的稗子,但她们不会简单粗暴地将它们直接掺杂进粟米里,稀里糊涂地煮,愁眉苦脸地吃。 稗子要被单独分出来,碾一碾,加水和面,搓成面团儿之后,放在锅里烤成饼,这样一番炮制之后,它就不再像主食刺客,而变成了一种“穷人乐”型小吃。 同样吃士兵的大锅饭,大锅饭同样是主食、腌菜、骨头汤,陆廉吃的就是划得喉咙痛的稗子饭和响当当硬邦邦的骨头,外加两根又咸又苦的萝卜条;陆白吃的就是骨髓里的膏腴和稗子饼,以及一碟咸淡适中的小青菜。 如果陆悬鱼知道的话,她会嫉妒的。 ……但这样美好的生活没有持续很久,荀谌就来了。 陆白是见过荀谌一次的,他毕竟曾到过剧城,虽然没有什么正式的拜访和会面,但多少是有点印象的。 她麾下有些女兵对他印象则特别深。 毕竟那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文士,生得俊美非常,因此招了剧城许多女郎的垂青,期间对他的“拜访”几乎是层出不穷的。 胆子小些的会送点香囊手帕情诗托人给他;胆子略大些的会在香囊手帕情诗之外再添加一些送礼的选项,比如送木瓜送梅子送丝带,更大些的甚至会送些私密衣物甚至是头发。 最大胆的干脆会跑去贿赂荀谌的护卫,准备溜进卧室跟他当面倾诉一腔爱慕。 ……据说在最后一关被发现了,没能成功藏到荀谌的榻下。 ……但因为那位女郎也是出身名门,平素就骄横得很,除了被爹妈拎回去骂一顿之外,受了惊吓的荀郎君也没办法说些别的什么。 总之那时忙于营中庶务的陆白除了在人群里见过他一次,就只从女兵们的叽叽喳喳里听几句八卦了。 八卦总是没有价值的,她因为这些八卦而差点将他当成另一个审荣,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么能打下范城。 大概多半是侥幸。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荀谌是个言行与指挥完全两种风格的人。 他看起来漂漂亮亮,因此名声里多少也带些轻佻,但当他催动三军,在范城下同守军开始战斗时,他完全是个冷酷无情的指挥官。 他似乎也没有使用什么战术,只是命令士兵不断向前而已。 但士兵们走得并不快。 他们走得很慢,且很稳,不断用盾牌来遮挡箭雨,减少人员伤亡。 守军现在也有腰引弩了,虽然只有不到二百兵,但已足够给他带来些麻烦。 荀谌连这一点也考虑到了,他派出骑兵,不停骑射以骚扰两翼,令那些弩兵没办法形成一波有规模有杀伤力的齐射。 弩兵未曾放在中军,这一点陆白也觉得很失策,且很后悔,但重来一回,她也是想不到的。 ……因为袁绍的八石弩,她的女兵根本是拉不开的,只能交给臧霸来用。 如果将臧霸的弩手调进来,也就是男女兵混于一营调遣,立刻就会产生一些新的麻烦。 冀州军还在向前走。 前军向前,中军向前,后军也不曾懈怠,乌泱泱的军队在太阳下如同山峦一般压过来。 女兵们的脸又青又白。 可是远远看一看两翼的泰山军,似乎也一样没有血色。 ……后阵的神射手将眼睛凑近望山。 这次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对面的大纛之下,只能看到一片乌黑,其中偶尔泛出一丝金属光泽,证明那里确实有一群长牌兵在严阵以待。 第一排的士兵进了五十步的范围时,已经拎起长·矛,正待蓄力—— 陆白忽然下令,敲响了退兵的金钲。 女兵听了那铮铮作响的金钲后,不由自主向后退去,而后她们纷乱的脚步声就被冀州军中的战鼓给掩盖过去了。 她们在撤退,撤得不是很有条理,甚至有些狼狈。 而冀州军追得也很有分寸,并不冒险,他们似乎只想将守军重新赶回城里,而不想在城下决一胜负。 这样的战斗接下来持续了几天。冀州军一边有条不紊地将营寨修得越来越近,一边将范城围得越来越紧。在一场与河南岸驻守的泰山军的战斗之后,冀州军短暂占领了渡口,并且将两岸的兵马隔绝开。 ……大家讨论过荀谌是不是带了援兵过来,怎么就这么能蹦跶。 后来想想就明白了,这个兵力原本就够他这么用的,只不过一样的兵马,在审荣手里是能不用就不用,在荀谌手里是能用当用,尽量用,使劲用。 虽然范城里的粮草囤积得不少,过个冬问题不大,但谁也没心思这么过年。 因为在将她们困在城内后,荀谌就开始准备攻城了。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射中主将有功,我却没想过一箭将他射死竟然这么麻烦。” 射手悄悄地抹了眼泪。 旁边赶紧有同袍姊妹过来劝。 在最美好的想象中,她们应该不是一箭射死审荣,而应该像射伤大公子那样,让他半死不活地躺下,要是能俘虏了来就更好,到时可以让他叔父过来交赎金…… “那个荀谌,竟这般心狠!”又有女兵悄悄地嘟囔起来了,“那时还有人传闻说他与辞玉将军是有情的,我们女郎是将军之妹,他竟然也兵临城下,毫不留情!” “这是什么话!两军交战被你说成儿戏一般!”立刻有人严厉地反驳了,“莫说那只是流言,他便真对辞玉将军有情,难道便可置主君恩义于不顾,与咱们这一边私相授受吗?!” 第496节 这番慷慨陈词立刻获得了大家的赞扬与认同,八卦的小女兵也不八卦了,只悄悄撇一撇嘴。毫无疑问,这群女性武人在价值观上和这个时代的男性武人没太大区别,崇尚忠义气节,认为两军交锋不讲私情总是对的,她们因此也并不鄙薄传说中“爱慕小陆将军又狠心与她断绝来往”的荀谌。 陆悬鱼捧着一碗掺了稗子,有些夹生的粟米饭,有点呆滞地看着亲兵掀起帘帐,于是帐外等待的人就鱼贯而入。 一个年轻士人,穿着丧服,身后跟着一串儿小娃子,也披麻戴孝,最小的一个在最大的那个娃子的怀里,进来之后,纳头便拜。 她就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 年轻士人叫荀绍,是荀彧的侄子。 他眼圈红红的,给这位小陆将军讲了讲荀彧在回鄄城之后发生的一些事,他是怎么被许攸和程昱陷害,怎么心如死灰,怎么丢下了这几个孩子不管不顾。荀攸在军中,不能回来,因此荀谌派他过来,安置自己这群小堂弟小堂妹云云。 ……她听得就也跟着眼圈红了,赶紧给他扶起来,好好地安慰几句。 ……然后不安慰还好,一安慰那一串小娃子哭得就更厉害了。 ……大的懂事的先哭,带动不怎么懂事的小的一起哭。 她挨个安慰一遍,又安排他们好好地住下,还没忘记把看起来比较细心的小二小五都送去看娃子。 然后她冷静下来了。 一个非常诡异的问题就跳出来了。 鄄城离黄河很近,离濮阳尤其近,因此荀绍过来接了荀彧家眷后,是不需要绕一大圈再北上的,他两点成一线直接回返冀州就行。 ……那他历尽艰辛带着娃子们绕水泽跑来陈留找她干哈呢? 关于这个问题,也冷静下来的荀绍是这么表示的: 虽然荀彧叔父死了,但他生前最欣赏的是将军!荀谌叔父考虑到这一点,不愿意让这几个侄子将来在袁绍的地盘上长大!他们要出仕,也该跟着刘使君!跟着小陆将军!虽然现在年纪还小,但这里还有一个年纪大点儿的侄子可以勉强用用!将军千万不要见外!一定要收下他们! 虽然不知道荀谌在范城战场是“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的人设,但陆悬鱼还是沉默了很久。直到吃饱了溜达过来的司马懿特地跑过来围观这一幕,又发出了一串儿呵呵呵呵的冷笑。 第457章 世界上没什么比往前线塞小娃子更离谱的事。 荀绍并不是走投无路,自己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来此,要真是这样,不说那几个孩子会不会在路上夭折,他自己也早就被大泽里的各路匪盗给活吃了。 荀衍荀谌给他带上了一队部曲私兵,虽然只有百余人,但已足够有威慑力。除了健仆之外,还带了车夫、杂役、仆妇等等,加上二三十匹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车队,得以来到陈留。 但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认真要她从此带着娃子走,哄娃子睡觉,把娃子从树上扯下来,给娃子擦脸等等,这只是一种态度。 一种非常明确且强烈的,“荀彧信任你,所以我们也跟着他一起信任你,所以请你勉为其难地承担起这些娃子的监护人”的暗示。养是不需要她来养的,但需要隔三差五就过去看看,需要负责帮他们请一位老师,需要操心他们的人际圈;以及,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已经长大时,她还有一定的权力和义务为他们选择一位门当户对的配偶。 ……多少有点儿教父那个意思。 荀家是颍川大族,无论钱粮土地仆役,虽比不上审配许攸那种河北当红炸子鸡,但在冀州已经置下一份家产,且人丁非常兴旺,根本是不需要将娃子托付给她的。 但司马懿告诉她,这样做大概有三个好处: 一是为荀彧刷刷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名值,荀彧和她不仅没有什么暧昧私情,甚至还楚河汉界分属两边,但是为了兖州,他们还是摒弃前嫌……反正就是这类套话,士族想夸夸时总是能找到一个角度的,尤其荀彧已经死了,死人总是可以使劲夸的; 二是为她刷刷美名值,角度同上,还可以再加一个抚养遗孤的好名声; 三则是最实际也是最直接的目的:荀家总是会几面下注,但他们一直没在刘备这里下注,现在借了送娃子的机会,也塞几个颍川荀氏的人过来。将来要是袁绍赢了,荀谌还是那个为明公冲锋陷阵的功臣,要是刘备赢了,那这里也有一串儿已经牢牢保住陆廉大腿的小娃子,过个几年就长成为青年俊杰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陆悬鱼郁闷地说,“就知道他是个缺德的。” 司马懿有点诧异,“听闻荀谌是个极有城府之人,将军初见他时,他言行举止有何异处?” ……咳。 荀谌对着范城的城防图看了很久,看得灯花一闪一闪,油脂干涸,空气里掺杂了一股油腻的气息,与他身上结冰的香气混在了一起。 这座城他曾攻克过,也曾整修过,因此其中布局他是很清楚的,城墙从哪里上下,粮草屯于何处,可以当做中军帐的县府又在哪个方向,离城门多远,他都能清晰地记忆起来。 因此对他来说,在城下决战很好,但不如将他们赶进城,毕竟城下决战时,健妇营的连弩装填一次能发十弩,对士兵来说是个很麻烦的困扰,而攻城时,他有兽皮覆盖的云梯车可以阻碍连弩,有冲车可以撞开城门,还有投石车可以调校到统一角度,将他想砸烂的东西都砸个稀烂。 他不必在战场上杀死陆白,他想,那样实在有些结仇。 一想到“陆”字,荀谌自然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了,但并不曾向他微笑。她傲慢地扬起下巴,眼神睥睨。 她没有明公那样华美璀璨的铠甲,只有一身半旧的鱼鳞铁札甲,她的头发束在发带里,散落下两缕,在风中微微地飘起。 但她的手始终扶着剑柄,扶着那柄四尺余长,剑鞘乌黑的长剑,因此她整个人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倒像一柄剑,气势凛然,锐不可当。 她的五官呢?她是美是丑?他曾经那样心悦于她,为什么却连她的模样都记不起了? 当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时,她似乎终于将目光看向了他。 她无言地在问他:荀谌,你到底在意什么? 有人在意大汉的江山,有人在意建立不朽的功名,你呢?你一边在仓亭津与我的友军交战,一边又装模作样地将荀彧遗孤送来,你到底想如何? 【不如何。】他这样恍惚而缓慢,但思路又异常清晰地反问,【你去过颍川吗?】 【……颍川?】 【黄巾之前的颍川,和李傕郭汜屠戮过后的颍川。】 她似乎暂时不做声,于是他可以继续缓慢地讲出他的心里话,他幼时的颍川是什么样子的,后来的颍川是什么样子的。 她与孔融建立北海学宫,据说有儒者隐士纷纷前往,聚拢学子千人,热闹非凡,很令北海人引以为傲。 可他们不曾见过颍川。 那里曾经出过许多儒者,进一步又吸引了朝野上下有名的贤人,他们在颍川教授自己所治经典,“声称著闻,弟子自远至者,著录且万人”。 有人明经学,有人擅刑律,有人治史书,也有人写辞赋——他的祖上也有这样的名士,那真是好一片热闹景象。 然后李傕郭汜来了,他们奉了董卓的命令,将陈留颍川两郡未曾迁走的士庶大肆屠杀殆尽。 她确实是见过的,见过长草中脸向下的士人,见过路边渐渐腐烂的马骨,她也许还曾听说过,那些士家的女儿被李郭的西凉军劫掠了去,有些随便赏赐兵卒了,有些格外美貌出色的,被用来祭祀董公在天之灵了。 但对陆廉而言,那是什么人呢? 她不曾见过他们,不曾感受过他们的喜怒哀乐,不曾体会过他们濒死时的恐惧与绝望,也就不能想象,那样一个枝繁叶茂的大郡是如何在短短数日内死去的。 荀谌亲见了故乡的命运,因此格外不能忘。 【你只见到与你同属阀阅世家的士人,】她的确并不与他共情,【可是自董卓迁都,至李郭攻伐长安,京畿近百万的庶民,都那么死了,被杀死,被饿死,被冻死,直至相食殆尽。】 【但你的确看见了,】他坚持道,【你看那些阀阅门户烟消火灭,何其快也!】 时逢乱世,诸侯互相攻伐,有一姓进一步,就有百余姓堕落至泥淖中! 那些跟随高祖和世祖打天下的功勋,有多少传了下来,有多少早已身死族灭! 他因此感到恐惧。 他不能恐惧。 他的兄长是个如冰之清,如玉之洁的人,他曾倾慕的也是如此清高皎洁的人。 但他的兄长死了,而她在与他所出仕的主公生死相搏。 他注视着那个形容模糊的她,似乎想要恳求她,寻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给他。 但即使是在这样半睡半醒的迷梦中,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那只属于梦境的最后一丝恍惚与柔软也如月畔之云一般消散,而他重新变得坚定无比。 【我总得为荀氏寻一条出路,】他终于被迫说出了心里话,【纵使朝代更迭,我族也当屹立于此!】 就在那一瞬间,陆悬鱼的脸忽然变得清晰! 那张寡淡苍白,但格外冰冷的脸上露出了杀意。 她应该再同他说几句话的,在这难得的时刻里,说几句与战争,与天下事无关的轻飘飘的,残存几分温情的话,该多好呢? 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只是踏上前一步。 当她迈出那一步时,她腰间的长剑已经被她拔了出来,带着贯穿天地的雷电光芒,向他劈下! 荀谌猛地惊醒了。 他拿起毛笔时发现墨汁已经干涸,于是重新又在砚池里蘸了蘸。 当毛笔重新吸满了墨汁时,这个青年文士刚从梦中醒来的那丝困惑与痛苦已经完全不见了。 袁本初是个很好的主公,有姿貌威容,且能以宽厚得众心; 曹孟德也是个很好的主公,虽然心性有些多疑,但善用兵将,智算非凡; 刘备自然也是一位好主公,尽管出身寒微,但既宽厚,又善用人,弘雅有信义; 对荀谌来说,他们都很好。 他们都一样。 荀谌先给自己托疾隐居的堂兄荀悦写了一封信,原本他是想求这位堂兄去陆廉军中,后来思前想后,还是作罢。 ……这位堂兄性沉静,美姿容,在经学上又相当有造诣,是个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无论去哪里,都当受人敬重。 ……但去陆廉那里,就不太行。 ……还是请他去下邳好了。 ……以兄长的才学,还是能在刘备处谋得器重的。 他写过这封信后放在一旁,等待丝帛晾干时,重新提起笔,专心致志地开始在范城的布局图上勾画。 他需要尽快攻破范城,他因此下令,不仅明日就当攻城,而且他又从后方带了许多工匠前来,准备命他们调校攻城器械。 有仆役悄悄进来,为他送一壶热茶。 郎君仍然在专心致志,案牍劳形,但他看起来神色很好,既不疲惫,也不忧虑。 只要看一看郎君那清淡而平静的眉眼,就知道他刚刚打那个盹时是连梦也没有做的。 第458章 围城的第三天。 第497节 陆白从梦中醒来时,感觉浑身都在疼。 她躺在女兵为她铺就的草席上,眼睛盯着一只快速爬过的小东西。 那东西灰蒙蒙的,从草席下面爬出来,片刻就进了门口的那片阴影中,短暂地隐藏住了身形。 但并不算严丝合缝的门板缝隙太大,于是漏进来的阳光也颇多。 风向忽然变了,外面刮进来一股腥臭气。她原以为鼻子已经彻底习惯了的,但此时忍不住又皱皱眉。 那只小东西很显然被这股腥风吸引了去,匆匆忙忙地从阴影里又爬进了阳光下,最终钻了出去。 它要去向一片膏腴之地,那里有数不清的食物——深秋最后的蚊蝇都聚集在这里了,它们嗡嗡叫着,盘旋着,引来各路为了过冬而不停进食的饕餮客。 这真是奢侈的大餐,无论是对蚊蝇而言,还是对还未钻入地里的各种爬行动物而言,亦或者是那些乌鸦而言。 陆白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座范城。 城墙上新加固过的女墙一段接一段地被打个粉碎,被她认为坚不可摧的夯土在投石机频繁的投掷下先是被打出印记,而后是裂痕,终于在某一块石头砸上去时,黄土四溅。 民夫上前修补过,但用途不大。 荀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石头,那么多工匠,夜以继日地扔石头,每当一块石头砸准了,接下来总有三五块石头会砸在同一个点上,因此民夫上去修补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一不小心就跟着黄土一起被砸个粉碎。 没有了女墙的保护,城墙上的士兵逐渐显露在冀州军的眼前,冀州人爬上云梯车射箭时,又射伤射死了许多人。 他们被一个个抬下来,放在城墙下,先受伤的人被安置在草席上,尚能得到一丝温暖,后受伤的人也想躺在草席上,可是一张张用过的草席被鲜血浸透了,再躺上去竟然比土地还要冷。 于是他们改变了主意,不如就直接躺在地上。 陆白走过他们时,见到其中有的人仍能恹恹地同她点一点头,行一个很不标准的礼,有的人便被民夫毫不客气地拉到平板车上去了。 她继续向上走,见到了眼窝深陷的张超。 他坐在台阶的半腰处,那里一般来说很安全。 但除了城墙下方的投掷死角之外,无论哪里都要看命。比如张超军中某个兖州兵换班后坐在台阶上喘一口气,一块十几斤的石头就从天而降了。 那可能也不是荀谌的命令,而是某个冀州工匠精益求精,要调校投石机的距离和角度,他投掷出了这一块石头后就没动静了。 对面阵地静悄悄的,有人三三俩俩地围着那架投石机,也许是因为这次投掷很不满意,在讨论怎么继续调整力度,但总归不怎么紧张。 而这边的城墙下,有人匆忙地跑过来,脚步又戛然而止。 也许还有两三声嚎哭,因为张超军中士兵多半是互相认识,甚至有亲有故的,但终究还是很快就将那个人收拾走了。 张超就坐在那里,灰蒙蒙的石头台阶上布满了黝黑的斑点,但他毫不在意,见到她时,便拍一拍身侧的台阶。 陆白摇摇头。 城中现下有三名将领,臧霸负责守白日,张超负责守夜里,陆白则负责城内。 但城墙上有女兵在守弩机,因此她还是时不时要上来看看。 “荀谌再这样砸下去,”张超说道,“你的弩也要被他砸干净了。” 她没吭声。 “咱们得想个办法,”他说,“不能由着他们这样。” “彼军势大,如之奈何?” 张超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纵势大,咱们也得将那些投石机毁了才行,不然云梯车一靠,如何守?” 其实现在也守不住,陆白想,女墙的缺口越来越多,补又补不牢,待云梯车靠过来,士兵便如履平地。 范城的城墙是没有剧城那样高厚的,城墙越矮,投石车需要的高度就越小,选用的石头就越重,于是守军很容易就要陷入绝境。 然而张超的主意还是不免让她有些担心,毕竟濮阳城陷,臧洪张邈战死,皆从此策而来。 “孟高公行此险招,是否……” 张超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他心中似乎有一个什么算计,但很不成型,因此没有说出口,最后只简短地说: “咱们只待他领兵攻来时,出城迎战。” 城中没有了固定的朝食与晡食的时间,因为自寅时过半,太阳渐渐升起,至未时将至,金乌西沉,期间荀谌随时都可能带兵来攻城。 在此之外,他也会持续地用投石机骚扰守军。士兵们不能理解冀州人哪来那么多石头,最后只能悻悻地骂一句冀州特产。 就比如现在,太阳升起的位置还不高,城墙下的守军还在排队打饭喝汤,忽然战鼓就敲起来了! “冀州人来了——!” 女兵们狼吞虎咽地喝完那碗汤,抹了抹嘴,从背后摘下连弩,在军官的喝令下跑上城墙。 乌泱泱的大军又一次向着他们而来,像黑色的潮水,偏又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他们走得并不快,而且分作几队,跟随着他们的云梯车,一路向前。 女兵们用连弩抛射进行阻击,一波接一波的箭矢如雨般洒落下来,有士兵立刻就倒在了地上,但还有更多人在继续向前。 他们举起藤牌,倚靠在云梯车四周,像贴在蚁后身边的蚂蚁一样,不知疲倦,不知恐惧,不在乎他们自己的死,更不在乎同伴的死。 女兵在射光弩匣里的箭后,立刻就低头开始装填,而冀州人察觉到她们的弩·矢射尽后,也立刻开始弓着身子,小跑起来。 “火把!火把!”刚刚爬上城墙的臧霸大声喊道,“油烧起来没有!” “烧起来了!但还没滚啊!” “蠢货!蠢货!”臧霸粗鲁地骂道,“等你烧饭,一家子的人都要饿死!” “将军!民夫实是疲惫——” 那个大汉上去就是一脚,将面前回报的小军官踹了一个跟头,“将值过夜的也都喊起来!手脚再不利落点!死的就是咱们的儿郎!” 小军官连滚带爬地跑了,没跑出几步远,一颗石头猛地飞了过来,“砰!”地一声!血花四溅! 臧霸擦了擦脸上的血,眼睛已经望向四周,须臾间便拦下了另一个正拿着刀盾跑过去的士兵,“你!下去给我传令去!” 当云梯车靠近后,女兵们很快就后撤了,城墙变成战场后,臧霸的泰山军顶了上去,先是用滚油泼上去,然后点火来烧。云梯车正面用兽皮裹住,一股烤肉的香气立刻就窜了起来,其中有兽皮的气味,也有那些浑身是火,嚎叫着从云梯上摔下去的冀州人散发出的气味。 但更多的士兵还是源源不断从下方爬上云梯车,有人负责灭火,有人则将兽皮后面的木板拉开,搭在城墙上。 第一个冲出去的士兵被长·矛捅穿了肚子,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但第四个趁着长·矛兵没有迅速丢弃长矛,拔·出环首刀的一个小小失误,立刻跳到了城墙上。 然后越来越多的冀州军攀上了城墙。当一伍的士兵上了城墙后,他们立刻开始结阵,相互配合,并且为身后的云梯车不断冲刷出新的空间和道路。 城墙上到处都是缺口,到处都是冀州人,到处都是烈火。 于是很快就没什么人看出这座城是用黄土堆砌起来的了,它似乎每一寸都被涂上了鲜血与烈火经过后的漆黑。 在中军的层层护卫下,荀谌仰起头,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直到城门忽然打开,打着“张”字旗的一票兵马突然拎着火把冲了出来。 这位年轻的主将突然眉头紧皱。 “那莫不是张孟卓的兵马?”身边有参军在窃窃私语。 “他出来做什么?” “有其兄必有其弟,必是来烧咱们的云梯车的!” 周围立刻起了一片欢笑声。 荀谌的眉头忽然又舒展开了。 “这批云梯车是许子远督建,”他微笑着说道,“岂是那么容易毁了去的?” 张超的兵马打了云梯车下的士兵一个措手不及,有人将火把丢了过去,又有人丢出去了一捆捆的干柴。 然后他们就被冀州军围住了。 观战的幕僚立刻发出了嘲笑声。 那些火把与柴草堆在云梯车下有什么用? 这些车子所用木料都是极讲究的,易燃中空的木头断不能选,因此想烧起来总需要时间。 但云梯车附近还有数不清的士兵,那些士兵难道是傻子,看着它烧吗? “兄长是个蠢的!弟弟竟也这般!” “听说这几架云梯车用料千万哪!” “许子远将军筹谋在胸,岂能料不到张超小儿的鬼蜮伎俩?” “便任他烧,待他将这几架云梯车烧尽了,咱们的儿郎们早将范城攻破了!” “今日将军便可为明公复得范城——” 他们其实说得不错。 荀谌想,冀州军的确已经占领了那段城墙,越来越多的士兵用长梯亦可登城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他们就谬之千里了。 这些叽叽呱呱的声音在身边响来响去,荀谌既不欢喜,也不气恼,只将目光似笑非笑地望向前方。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 “烧起来了!” 第459章 城头上爆发出一阵欢呼,这是很正常的,那些云梯车都是庞然大物,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能在城下一把火烧了,阻止冀州军攻城,这是极其难得的一桩功劳。 但这样的欢呼声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冀州军短暂地退了一步,在后方的命令下重整了阵线。 但城墙上的守军还没有感到压力骤减,冀州军就又一次开始攻城。 他们不用云梯车,他们直接扛着梯子上。 城上有滚油,城下有藤牌; 城上有巨石,城下也有巨石; 城上还有许多种守城的手段,但城下总归有无穷无尽的冀州军。 他们身上的铠甲像鳞片一样,反射出黑黝黝的光,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上继续爬,继续爬! 第498节 那些原本被困在城头的先登兵见了后援,浑身立刻爆发出不可阻挡的勇气,齐齐爆发了一声战吼! 一步!一步!他们压上来了! 城头的缺口从一两个变成了三五个,逐渐连成了一条线,守军开始不自觉地后退,眼睛的余光看着下城墙的台阶。 城墙下也有守军,换了丈余长的矛,见到有敌军想下城墙,立刻就纷纷戳上去。 有人跳下城墙,立刻被乱刀剁死; 有人脚步迟疑了一步,被下方射来的弩戳穿了大腿; 终于有人一手盾牌,一手短矛,向下投掷,密密麻麻的守军倒下一个,又有人将位置补上了。 待到满身是血的臧霸赶了过来时,一声暴喝,拎着他的手戟冲了上去,短暂地又将冀州军逼回了城墙边。 但只有泰山军擅短兵是不够的,只有臧霸一位武将擅长近前搏杀也是不够的。 张超又退回来了,留下了许多部曲的尸体在外面,拼命保他回来。 冀州军在受到接二连三的打击和阻碍之后,还是渐渐地又上来了。 明明是盔明甲亮的兵团,顺着梯子慢慢爬上来时,身上的光芒却黯淡下去了,仿佛黑色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渐渐漫过堤坝。 潮水并不汹涌,先是顺着堤坝上决口的缝隙流下来,一股一股地,缓缓冲刷出一个缺口,而后缺口渐渐变大,缝隙也越来越多,流速就变得越来越急了。 有冀州军在抬城门处的门栓,被守军得了机会,冲上去捅死,但门内的惨叫声又激发了门外同袍同仇敌忾的心,刻有军官在城外高声喊着,将冲车推上来。 “用力地撞!撞开城门!杀光那群贼子!”那人咆哮道,“儿郎们!用力!” “砰——!” “砰——!” 一声接着一声!撞在城门上,城门楼的灰土簌簌地往下掉,整个城池都跟着震了起来! 可是片刻后外面又没有声音了。 更高亢,更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这也是许子远督建的冲车吗?!” ……也不知道许子远是谁,门内的守军灰头土脸地想,但肯定是个好人吧。 许攸不是个愚笨的人,他在冲车和云梯上稍微偷工减料了一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决定成败的是明公这支冀州军,只要他们在,范城早一天晚一天都是能攻得下的,有几架不那么结实的攻城车并不会对战局产生决定性作用。 但战场总是须臾万变的,许攸这样精明的人想不到,荀谌这样精明的人也想不到。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打算,但总归是成竹在胸的。 如海中浮舟一般,在惊涛骇浪里沉浮的人只有陆白。 她拎着剑,睁着眼睛,人却是有些迷茫的。 城墙已经不是他们的城墙了,到处都是冀州人,他们在城墙上跑来跑去,那些民夫们没能全部扔下去的石头现在变成了他们的武器,那些滚油和干柴也变成了他们的武器。 他们肆无忌惮,向城内的各个方向泼滚油,洒干柴,扔火把。他们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辎重,他们只要这座城彻底燃烧起来! 那些守在城门下的守军被城墙上的人扔下石头,砸得血肉飞溅,不得不撤走,再在片刻后,冀州人跑过来时,重新夺回城门。 他们就这样在烈火与鲜血中厮杀,争夺每一座坊,每一条街,每一间房屋,每一寸土。 那一座座黄土建起,低矮破旧的房屋在熊熊燃烧的一片绚烂中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偶尔也会因房梁倒塌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叹息。 整座城池都在燃烧,它即将守不住了,陆白这样想到……但能守多久,就要尽力守多久。 北门和西门是张超在守,粮仓和辎重是臧霸在守,而她的女兵们守在南门。 这是离开范城的最后一条路,因此被荀谌派兵围在外面。 他攻城时是毫不留情的,但只有南门始终没有攻上来。 ……这是一种温柔的暗示吗? 她也好,臧霸张超也好,毕竟不是她阿姊,他们没有一人一剑守一城的能力啊! 有软弱的人——不分男女,已经冲向了南门,他们哀求她打开城门,哀求放他们一条生路。 “南门没有冀州人啊!趁着现在!现在!开开城门吧小陆校尉!”他们哭叫道,“咱们可以逃得一条性命啊!” 陆白感觉自己的嗓子很紧,说不出什么话似的,但她还是严厉地注视着他们: “你们岂不知围师必阙?” “……那,那是什么?” “若我开了城门,”她高声道,“军心立溃!” “退后!” “退后!” 女兵们齐声高喊,拉开连弩,对着他们! ……但她们怎么会真的扣动悬刀呢? 那不是冷酷残暴的冀州人,而是平时常常见到的健妇营的女兵啊! 臧霸的泰山军也好,张超的部曲也好,平时总喜欢往健妇营附近溜达。陆白的军纪是很严的,行军打仗时想搞联谊是搞不成的,但女兵们有时喜欢说笑,有时喜欢唱歌,有时喜欢结伴去洗衣服,又或者去附近买点什么东西。 那些傻乎乎的新兵也好,民夫也好,就在外面盯着看,也说不上看什么,似乎在这样枯燥而严苛的世界里,看一看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就可以很幸福。 何况那是一群无论相貌还是语言,都与家乡的姊妹妻女无异的女郎呢? 因此即使知道她们也会上阵杀敌,那些汉子仍然是不太在意的——她们杀敌时,也只将一个后背留给他们,谁会想到她们的弩矢有一天正对着他们的胸膛呢? 因此那些溃兵和民夫犹豫着,其中又有大胆的,推推搡搡地就上前了。 他们的声音里带着哀求与绝望,以及富有诱惑力的说辞。 ——他们都逃了,她们为什么不逃? ——快,一起逃吧?这座城守不住了,可是咱们还是青徐的好儿郎啊! ——咱们只要想办法渡河,重振旗鼓,咱们! 陆白将身旁女兵手里颤抖着的连弩夺了过来,狠狠地按下时,远处传来了大地的震动声。 城门开了! 前排的溃兵倒下,后排又更加癫狂地冲了上来! 他们再也不是他们了! 他们所有人都只长了一张脸!他们挥起手中的武器,向着女兵们而来! 这座城已经注定要陷落了。 随着西门被打开,紧接着是北门,两座城门洞开后,再没什么能阻挡冀州军涌进来。 他们的阵型还有些松散,但已经不重要,现在需要加快脚步,将守军从南门赶出去,赶进包围圈里去! 在那之后,他便可以从容处置接下来的工作了。 荀谌骑上马,身侧的卫士也立刻上马,又从身边人手里拎起盾,警惕地守在他身边,准备渐渐向城门处靠拢。 变故就是此时发生的。 先是有人含糊不详地跑过来报告,南岸的泰山军过了河。 人数并不多,只有数百罢了,因此荀谌并未放在心上。 但那些人很快冲破了城外严阵以待的包围圈!这就很让人吃惊了! 荀谌一时没想清楚究竟是南门外的校尉大意了,还是援军太过勇猛。 “旗帜上书来者何人?” “离远了只见到一个‘张’字!” 这位俊秀的主将应了一声,眉头紧皱,心里反复地想,东平张氏确实是大族,来几个儿郎也不算什么,他也从未听过这群人之中有什么姓张的名将。 张郃自然是名将,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片战场上; 张辽更是名将,但他总与陆廉形影不离,若是他出现了,自己就该担心陆廉也来了。 荀谌这样皱眉想一想,总觉得漏了一个什么人时,城门处忽然骚动起来。 有人从烈火里冲出来了,女兵也好,溃兵也好,冀州兵也好,全被他冲开了。 那人带的兵卒不多,只有前面十几骑骑在马上,后面则是跟着跑出来。 但他在最前面,不像个骑马的武将,倒像横冲直撞的猛兽——不!那也不是很恰当!倒像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砸到哪里,哪里就房倒屋塌,哪里就树木粉碎。 他手上的长槊像是要飞起来,划成了一道弧光,那些阵容松散的冀州军瞬间就被他撞飞了,撞散了! ——那还是个人啊?! 有冀州军这样畏怯地向后退一步时,那人就像是狂风卷起的火焰风暴一般,咆哮着冲向了他们! “无胆鼠辈!认得燕人张翼德否!” 第460章 一声惊雷!响彻在整座范城上空! 这座已经燃烧殆尽的城池突然爆发开猛烈的火光! ——援军来了! ——援军!援军! ——是三将军亲临啊!三将军你们不知道吗! ——三将军带了千军万马来支援我们了! ——看那旌旗!看那遮天蔽日的旗!那么多旗!那是多少人啊! 那些被撞得鼻青脸肿的溃兵坐在地上愣愣地哭,哭着哭着就踉踉跄跄地抓起武器,跟着张飞这支援军也一路冲了过去! 他们要去哪?他们有什么目标?他们有什么计划?! 第499节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需要! 他们的胸腔里激荡着从死到生的庆幸与狂喜,这种狂喜将他们从恐惧绝望的低谷中救起,并且给了他们不同寻常的豪情和胆量! 他们本来就该战死在这里!……不,他们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们已经死在南城门的连弩下了!是三将军将他们体内的士兵之魂又复活了过来,他们突然之间就不懂得畏惧了! 他们的眼睛是通红的,手是颤抖的,牙齿因为激动而咯咯作响,扑向敌人的动作也那样笨拙莽撞——但他们不畏死! 哪怕第一个扑上去的人一腔热血被冀州兵的长刀捅穿,洒了满地,他的同袍也会咆哮着继续冲上去,为他复仇! 将他们一步步赶回城墙上!赶回去! 将他们一步步赶到城墙边! 推下去!推下去! 用矛!用盾!用身体!将他们撞下城墙啊! ——这里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多的同袍! ——这是他们死也要守住的城池啊! 战鼓震天,金钲交错。 战局在肉眼可见的慢慢逆转,荀谌的战马像是有灵性一般,悄悄地后退了几步。 城门又关上了。 荀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左右偏将都在看着他,等他下令。 这位俊秀如玉的贵公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座城池。 “准备冲车。” 左右脸上都露出了复杂而微妙的难色。 “将军,六架冲车皆……皆……” 荀谌突然转过头,怒视着他们! “我已在明公面前立誓,必克此城!”他猛地拔·出剑来,慷慨激昂地高喊道,“今日若不能复开城门,我为先登!” 左右一下子就大惊失色了! “将军!不可啊!” “前有审将军之失,将军不可不察啊!” “今日未捷,可待来日!咱们……咱们重新……重新造一批云梯冲车便是!” “是也!是也!咱们云梯与冲车皆毁,如何攻城啊!” 一片混乱中,终于有人说出了这句话,周围忽然就静了一下。 荀谌重新将剑收回鞘中,他似乎也终于冷静下来,“鸣金收兵。” 有什么是比兵精粮足,比盔明甲亮,比潮水一样涌进城的兵马更可怕的? ……那大概就是一个很有威信,很有实力,同时还特别能造势的武将。 张飞就是这么个武将。 当他在县府内被大家一致推举着坐了上首时,这位彪形大汉呵呵笑着想说点什么,但是没说出来。 “嗓子哑了。”他身边的亲兵赶紧替他开口。 ……喊得有点多。 张超和陆白还没好意思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时,臧霸已经亲亲热热地冲上去大声吹嘘了。 “勇力绝伦”夸一番,“雄壮虎烈”夸一番,就连嗓子哑了都得夸一番! 三将军必然是杀得兴起!豪情万丈!所以才喊哑了嗓子的! 坐在上首处一直喝蜜水的豪情万丈的三将军终于缓过来了,赶紧摆手,嘶哑着嗓子开口道: “急切间寻不到船,”他说,“只带了几百人渡河,旗鼓不振,没奈何只能扯着嗓子喊一喊。” 臧霸愣愣地看着他。 “你看,”三将军露出了一个淳朴的微笑,“真将他们唬住了。” 臧霸又回头看看陆白和张超。 张超立刻又大声地接上话,“翼德将军真是智勇双全!” 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陆白赶紧跟着拊掌,一边拍巴掌,一边羞愧于自己谋略武功没学到阿姊的一成,临场应变的本事却好像跟着阿姊平齐了…… 大家吹嘘一番,又喝了一轮酒,再夹两口菜来吃,然后继续抓紧时间问:张将军怎么来范城了? 关于这个问题,张飞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困惑之色。 “你们……”他犹豫地说道,“你们知道许攸其人吗?” “许攸许子远?他不是驻守鄄城?” 张飞点了点头。 “有兖州士族南下至徐·州避祸时曾说……” 大家都不吃不喝了,专注地盯着他。 发现三将军的确嗓子疼得厉害后,还是臧霸第一个跑到他左边的席子上坐下。 ……张超第二个,跑到右边的席子上坐下了。 ……陆白犹豫了很久,她很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很好奇后方发生了什么事。 ……她最后还是跑了过来,在张飞对面坐下了。 四个脑袋凑在一起,现在换张飞露出很尴尬的神情了。 张飞之所以能腾出手,从下邳跑到黄河边来支援仓亭津,是因为曹操撤退了。 但这个理由还不充分,因为世人皆知曹孟德是个一等一的名将,光是撤回兖州不足以消除威胁,只要他的兵马还在,刘备就得时刻做好和他战斗的准备。 而曹操这次一撤退,就只剩下了千余兵马。 ……不是因为刘备关羽张郃他们中哪一个得了场决定性的大胜。 从始至终,曹操都保持了果决和镇定,他将青州军派出去阻拦陆廉后,自己率本部兵马撤退时,阵容严整,甚至贾诩和徐庶都看不出来破绽,因此刘备严阵以待,做好了曹操假意撤退,而后又突然一波冲过来的准备。 ……然后曹操就真的退了。 前几里还是徐徐地退,后面就是撒丫子跑了——即使撒丫子跑,原本刘备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所以后面的事,属实超出刘备的想象力了。 这支兵马跑到成阳时总算可以歇一口气,城是小城,但尚可容身。 曹操此时也还并不狼狈,他进了城,在县府坐下之后,一面让人卸甲,一面又命人取水来喝。 满满一壶水,也来不及烧开,井水里打出就端了上来,被这位出身豪强的将军一口气喝了大半,一点也没尝出里面的泥腥味儿。 他抹了抹嘴,缓过气之后望向自己的亲兵,“奉孝如何?” “已安顿下了。” “可曾寻到医官?” 亲兵有些为难,“城中虽有医师,但药材已尽……” 曹操烦躁地挥了挥手,亲兵立刻就要退下。刚走了几步,又被曹操喊回来了。 “派人去寻城中世家与豪强,”他吩咐道,“告诉他们,袁公之使数日内将至。” 许攸夺了鄄城,的确恨得曹操牙痒痒,发誓来日必诛杀此獠——至于一起长大的交情什么的,许攸都不顾,他当然也是不准备顾及了。 但他必须顾及本初。于私,本初襄助他良多,于公,他此时兵败势微,须得借助袁本初才能再图明日。 他甚至清楚地意识到,他进城时鲜有人箪食壶浆来迎接,这种冷淡已经再明白不过。 这样落魄地进城,那些兖州士兵会如何看?如何想? 乌桓人南下的消息已经瞒不住了,陆廉来兖州的消息也瞒不住,兵卒们再无斗志与她交战——因此他必须借本初的势,令这些世家暂时为他所用,才能收拢住最后的军心。 而今冀州军势大,他又是袁本初的好友,有兄弟之谊,他曹孟德去了冀州,难道本初会将东郡交给他人吗? 他仍旧能守在这里,兖州军仍旧守在家乡,兖州世家也仍旧要在他的目光下! 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保持住对军队最后的掌控力,对世家仅存的威慑力! 明公的这番心思,郭嘉很快就意识到了。 他病得很重,半睡半醒,军中的药材尽了,他每日只有米汤吊命,原本不算丰腴的面颊很快消瘦下去,渐渐的,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他大限将至,有人偶尔来看他,有人则看也不来看他,索性当他已经死了。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病,他只是偶感风寒,又贪着口渴,让仆役打来没烧开的一碗井水,喝了两口而已,短短几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进城时躺在板车上,勉力睁开眼,看过一眼荒草丛生的城外,无一人来迎接,大军沉默着进城,那时他也当自己是的确将死了,但现下忽然被人唤醒了。 仆役端了汤药与肉糜进来,入口都不怎么样,喝下热气腾腾的这一堆东西后,身上倒是长了力气,这个昏昏沉沉,任由人搬来搬去的青年逐渐精神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 “城中世家进献,听说先生有恙,很是担心……” 郭嘉摆了摆手,“他们的心思,难道我还能不明白吗?” 仆役笑吟吟地一边收拾喝光的汤碗,一边解释,“先生必是见入城时那般冷淡,才有此虑,但闻听咱们主公屯驻成阳,袁公派来的使者已经出了鄄城,须臾便至,那班世家岂能不殷勤相待呢?” 郭嘉只穿了中衣,坐在被子里,头发也毛毛躁躁的,就那么愣愣地想了一会儿。 他们原本就想好了要去投袁绍,现在袁绍派了使者过来,不错! 但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又将仆役叙述的这段话反复在心头过了一遍,那因为病重而变得迟钝的心神顿时清明起来! 郭嘉的额头沁出了一颗颗冷汗,他用尽全力刚跳下床榻,腿脚一软,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此事休矣!” 第461章 第500节 冀州的使者到达鄄城,并且出发已在路上的消息传到成阳时,引起了军中一阵骚动。 不需要城中豪强有什么态度,军中有许多兖州士人,他们在得到曹操的允许后,自发地开始安排人手清扫县府到城门口的这条路。 这座城是很破败的,毕竟它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殊荣,接待过这许多大人物。土城的城墙确实修补过,但所用泥土的颜色并不一致,那不到两丈高的城墙远看就像打了许多补丁似的。 城外有田,但已经荒了许多,但那些搭在田边的窝棚并未被废弃,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的流民住在里面。 当兖州军出城清扫土路,顺便将城下也修整一番时,那些流民立刻神情仓惶地从窝棚里逃了出来。他们奋力地从里面拖拽出一样样称不上家当的家当,比如一条席子,比如两个陶罐,比如装了些萝卜的藤筐,比如一个病重的孩子。 还没有下雪,天气也不算非常冷,但当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哭泣着,离开最后一个可以容身的居所,来到这片荒野上时,万物仿佛都已经死去。 但兵卒无暇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得赶紧将那些破旧的、残缺的、不体面的东西拆掉,装在车上,再扔进烈火里,焚烧殆尽。 他们整修这条土路的行动是很利落的,烧光那些破烂就更加利落。 火光映着一张张脸,那上面多半有疤,有些还有伤,其中倒霉的几个不仅有伤,还破了相,火光跳动的映照下,看起来就更吓人了些。 但他们胸腔里的心还在蓬勃地跳动,他们还有一个美梦即将实现——比起过去,得胜归来的那些日子,这个未来算不上美好,但对现在的他们而言,那已经称得上美梦。 他们已经很久没打过胜仗,他们的妻儿也很久没得到过丰足的犒赏,他们又累又饿,疲惫不堪,打顺风仗时的雄心壮志已经不在了,保卫家园的豪情也消耗光了。 现在的兖州兵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等他们到了东郡,主公分给他们的田地能不能离黄河近一点啊? 离家近一点,家里的老人孩子也能走得动,只要两辆板车,到了河边再花百十个钱租一条船,就能将妻儿老小接过来团聚。 听说袁公家大业大,很是豪富哇!咱们主公与他关系那样亲厚,必定也不会薄待了咱们…… 士兵们就这样一边注视着火焰,一边畅想他们美好的未来。 那些哭泣的流民渐渐走远了,消失在了荒野的边缘,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能去哪里,除了城楼上居高临下注视着这一幕的曹操之外,似乎没人在意他们。 有士兵铲了一锹土,将那些烧尽的渣滓埋了起来。 于是他们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就像从未来过这里一样。 “你可曾听说过吗?陆廉当初到平原城时,便是那幅模样。” 刘晔有些困惑地皱起眉,看向他的明公。 他好像心思并不在鄄城上,他的目光也不在鄄城的方向上。 这个中年人扶着剑,将目光向西,越过了那片水泽密布的土地,继续向西而望。 刘晔便悟了,“明公是在望向陈留?据说陆廉被困在那里,不得寸进……” “嗯,许子远还是有些本事的。” “全仗袁本初家大业大,”刘晔嗤之以鼻,“算什么本事?” 曹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要这么说,刘备一个织席贩履的田舍翁,能到今天的地步,算不算本事呢?” 这位刘氏宗亲还是很不服气,“全赖麾下有几员猛将罢了!” 这样的话没什么意义,而且也不是刘晔平时的水平,但落魄至今,这位心高气傲的文士自然也就憋不住牢骚话了。曹操听了,又将目光移回来。 “我与陆廉相识,远比他早。” 他的记忆力特别好,尤其是年轻时的事,总是不容易忘记的。 因此那个少年虽然容貌有点模糊,但那身破衣服,手里牢牢抓着的几条牵猪绳,还有那个上下打量他身高的眼神,曹操都还是有印象的。 ……尤其是那个眼神,说不上怎么回事,反正回忆起来讨厌得紧。 曹操还没有老,因此一路上经历许多波折困苦,也从来没有为什么事后悔过,更不曾幻想“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是不是能将陆廉收入麾下”之类。 那是已经对命运无能为力,因此只能靠回忆和幻想来度日的老人才会有的想法,他的目光笔直,与他的心志一样坚定,只会看着前方。 但在这个姿态恭谦地等待夺他的家业,逼死他的子房的使者到来的短暂空暇里,曹操的确这样恍惚地出了一会儿神。 虽与他自小相识,但比起会向世家退让的本初,他在内心倒是更赞赏刘备这班人多一些。 田舍翁又如何?杀猪贩肉的黔首又如何?这样的人能干出这番事业,岂不更有一股英雄气! 他确实是败了一阵,但要不了多久,他总能讨回来的! 城下忽有骑兵跑了过来。 “主公!使者已在五里之外!” 有旗帜,有甲士,有军中从上到下的军官,还有乌压压一群豪强和士人,都跑到了城门外。 他们换上了一身干净崭新的衣服,又整了整头冠,再不自然地将穿了木屐的脚在地面上挪动挪动。 他们每一个人的神情和姿态都有些细小的差别,但总体来说都是一样的紧张又期待。 甚至在使者临近时,连为首的曹孟德都不自然地扶了一下剑柄。 来的不是许攸,而是一个很陌生的面孔,下马时被曹操上前扶了一把,那人不自然地躲了一下。 后面的人立刻开始互相使起了眼色。 但这位使者言辞间又非常客气,“在下今日为曹公,亦为众将军而来!” 他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接过了一个袋子,轻轻地晃了一下。 里面发出了一阵细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曹公精忠大义,讨逆至今,我主亦有匡扶汉室,誓清中原之志,今特为诸位表奏天子——” 那些世家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谄媚了! 军中大小一下子也都放松下来,神情雀跃了! 那袋子里装的,必定是各种郡守将军的金印!袁公竟然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不错!他们讨逆这般辛苦,袁公不曾施以援手,又占了他们的鄄城!本来就该稍作弥补的! 天子在下邳,封赐是不可能真从天子那里下来的,但各路诸侯早就习惯了这个表奏路数,文书肯定是要送给天子一份,至于朝廷什么反应大家就不管了,至今青州还有两个刺史在,也没谁不习惯的。 曹操的脸上也露出了十分爽朗的笑容。 “我与本初自幼交好,几十年的情谊,当初若不是本初施以援手,我如何能胜吕布?”他笑道,“今日复又欠下他这样大的一个人情了!” 听起来带点自嘲,但后面的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这分明是炫耀哪! 东郡太守之职,想也不用想,必定在他手里了! 这样破落的小城,酒宴原本是没什么可准备的。 但不仅有城内的世家,附近的豪强听闻了,也特地跑过来殷勤地送酒送肉,竟然整治出颇为丰盛的席面。 谁不知道曹公去了冀州,必为袁公心腹呢?这天下看起来不是刘备就是袁绍的了,大家既然不想惹袁绍,自然也不想惹他身边的人啊!况且这些年里,兖州的世家豪强们都为曹公尽心尽力过,那怎么也能套个近乎,谋点好处吧? 他们就是这样一盏酒接一盏酒的敬。他们敬曹公,也敬那位使者,曹公麾下的武将也是如此,敬主公,也敬那位冀州来的使者。 杯觥交错,烈火烹油,因此没人注意到谋士们敬酒时的细微差别。 他们不敬主公的酒,只敬那位使者,殷勤举杯,频频劝酒。 尤其是在有仆役自外而入,悄悄对曹公耳语几句后,这些人劝酒就劝得更殷勤了。 但这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自曹操往下,人人担惊受怕了许久,趁着今日酒宴敞开胸怀痛饮,一抒胸中郁气,这真是再正常不过的。 宾客们东倒西歪在地上,还要搀扶着去后院安置,扶远了都能猛然听到一声呕,真正是喝得醉醺醺的,因此被劝酒劝得最多的那位使者自然也人事不省,瘫在席子上起了鼾声。 太阳落山了,外面起了风。 仆役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大厅里只剩下了寥寥数人,神志清明,目光炯炯。 曹操端起手边那只黑漆兽纹觚,向自己的“君幸饮”里倒了一点酒,喝了一口后,将酒盏放下。 他看了一眼下首处的仆役,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凑到了使者面前,轻手轻脚地将那只始终没有打开的袋子摸了出来。 一枚枚的铜印放在案几上,于灯下熠熠生辉。 曹操拿起一枚看了一眼,复又放下,又拿起一枚,又一次放下。 他看得越来越快,嘴角也翘得越来越高,直至看完最后一枚,忽然将案几上所有的铜印连带那些杯盏都扫落在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样狂放,笑声里甚至带了些癫狂,丝毫不顾及身边还躺着一个袁本初派来的使者,笑得下首处的几人都心惊胆战,连忙去捡那些铜印来看。 曹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本初当真知我啊!”他因为大笑而有些喘不上气,“他,他,他竟还记得我想当个征西将军!” 荀攸沉默地捡起了几枚铜印,凑在灯下细细地看。 冀州送来了几十枚铜印,官职很多,而且都在同一个地方。 ……不在兖州的东郡,而在西凉的武威。 第462章 郭嘉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很让他困惑,他似乎跟随明公去了很远的地方,有枯死的树木,有干涸的河道,有崎岖的路,以及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头。 那是一片荒野,他们就在这片荒野上艰难行军,士兵的嘴唇开裂,渐渐地又流了血,血滴在土里,泛黄的秋草也立刻枯死了。 远处有连绵不绝的山,阴沉沉的像是要压过来,但向着那个方向而去时,又发现永远也走不到。 他躺在车子上,身体奄奄一息,精魂却飞向了比这支军队更高更远的位置。他因此得以看到那支疲惫的,一路向着东方而去的军队在渐渐消失。 他们的四周没有雾,也没有黑夜,他们行走在荒原上,视线是完全没有阻碍的,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消失呢? 郭嘉的目光移向前方时,那里忽然卷起一阵尘沙。 有人惊喜地喊了起来,“有水!有水!” 这里既寒且旱,河道干涸,哪里会有水? 可是无数的士兵蜂拥着上前,郭嘉似乎也被簇拥着,向那所谓的“水源”,那尘沙后的方向而去。 那里的确是有条河的。 溪流潺潺,清而舒缓,冲得圆润的鹅卵石一颗颗地堆在河底,有游鱼经过,水面便拍起小小的浪花,在太阳下化成璀璨绚烂的光。 那尾游鱼徘徊不去也很正常,因为河边有一株古树,花瓣纷纷洒洒地落进河中,引得鱼儿贪婪追逐。 戏志才和荀彧坐在树下的席子上,正聊着什么。 第501节 那不是形销骨立的戏志才,也不是愁眉不展的荀彧,因此郭嘉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将他们认了出来。 他们穿着朴素舒适的衣衫,脸上也满是轻松的笑意,他们的手里端着酒盏,惬意地享受这难得的时光,那副姿态看在郭嘉的眼里,心中就生出了许多的羡慕与向往。 他想要跨过那道溪流,想要去往好友的身边。 他的脚向前迈了一步,靠近河边时,荀彧忽然转过头,向着郭嘉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很奇妙,淡漠得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不记得的人,但停驻的时间略长了一些,于是善于观察人心的郭嘉立刻看出那一眼里还带了些关切与惋惜。 那并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人。 当郭嘉转过身时,古树繁花,溪流碧草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他只看见疲惫的士兵,消瘦的战马,以及黄沙中的那个身影。 身边还有许多士兵奔向那条溪流,一去不返,而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却始终停在那里,沉默地望着他。 奉孝,奉孝,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他的铠甲破旧得不成样子,精心修饰的须髯乌糟糟成了一团,里面掺了几根花白的胡须,那张似乎永远也不会老的脸上突然出现了那样苍老而凄凉的神情。 但他的目光仍然那样炯炯有神,望着郭嘉,也望着郭嘉身后华美又静谧的溪流与山谷,却不曾挪动半分脚步。 郭嘉想要伸出手去,触碰明公时,忽然之间手臂却失去了力量。 他想要迈出脚步,他的脚也失去了力量。 他不能开口,不能讲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他的灵魂已经被禁锢在那具软弱的躯壳里,他什么也做不到! 不,不! 明公!明公! 使者既然自鄄城而来,必得了许攸的首肯! 许攸不会放明公去东郡!许攸也不会留明公这万余兵马和军中诸将的! 须得拦下使者,但许攸势必不会只派出一队——明公啊! 那个夜很短,尽管曹操一夜没睡,但仍然很快就到了天亮。 当太阳升起时,他已经向军中下令,要他们清点辎重粮草,同时也准备向世家征集最后一批军粮,好支撑他们下一步行动时,成阳城的守军站在城楼上,吃惊地大喊; “又有使者来了!” 这次不仅来了使者,还送来了几十头牛羊,以及十车美酒。 使者站在城外,高声讲出了他来此的目的: “闻听曹将军将平关右,使朝廷无西顾之忧!许公深敬之!又道将军今将行远,许公却因军务在身,不得相送,特奉牛酒以赠故人!” 这样一队车马本来就很显眼,刚一靠近,城门处便渐渐聚拢了人,使者高声表明来意时,城头上下的守军与百姓已经围了过来,听了这话,无不大吃一惊! “怎么!将军要去关右?!” “关右?那岂不是要去长安?” “昨日不是说好了去东郡吗?!” 那名使者眼珠转了一圈,很是惊奇的模样,“东郡现下仍有贼军盘踞,袁公与曹将军是知交故友,岂能忍心久战之兵再入虎狼之境!” “可是……可是昨日……昨日那位使君……” “他言之凿凿袁公要曹将军去东郡? “……并未……但,但人人皆这么说啊!使君!是不是其中有什么差错!” “有没有差错,”使者大声说道,“请曹将军将印绶拿出来就知道了!” 土路还是很干净的,昨天清扫得彻底,从城外到城内这一条大道都被平整过,因此不管什么人在上面跑起来都是飞快的。 他们从城门处收回了好奇的脑袋,飞快地跑进阴暗的巷子里,跑进刚刚苏醒的军营里,跑进门户齐整的世家宅邸里,也将这个震惊全城的消息吹向了四面八方! ——曹孟德要被派去关右了! ——关右离这里有多远? ——有千里万里那么远!跑马都要一个月! ——这都要入冬了,粮草哪里来? ——咱们是兖州人!咱们的家在这里!凭什么跟着他去关右! ——去了关右,谁来保护妻儿老小?陆廉吗? ——那咱们为什么不干脆投了她? ——将军,将军待咱们,将军心里是有咱们的。 士兵们有默默流下眼泪的,也有一言不发,将刚刚展开的行李又一次开始打包的,甚至还有人只揣了几块麦饼,便向着营外走去的。 有军官上前阻拦时,士兵突然便撞开了他! “你去关右吗?”士兵问道,“你的阿耶阿母,你的妻,你的子,他们跟着你去关右吗?” 军官愕然地坐在地上,任由士兵扬长而去,直到士兵越走越多,渐渐汇聚成一股河流,他才终于想起什么似的—— 辎重营!他知道哪里有钱!他不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家!他也有妻儿老小!曹公要去关右,自去便是!他还得带些财物犒赏才能回家! 当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传进县府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成阳仿佛变成了一座染了时疫的城,无数人挤在城门处,蜂拥着要出城。他们用脚踢,用手扒,用牙咬,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赶在别人前面逃出成阳! 不错,只要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军队一夕之间溃散如此,曹操哪里还有余心余力追杀他们呢? 可是即使是落魄的曹操,余威尚在啊! 士兵们是不曾见过头疼发作,或是掩面哭泣的曹操的,在他们心里,他们的主帅永远是一座山,一座威严而有魄力,杀伐决断,狠辣无情的高山! 他们是越不过山的!只能逃!他们必须逃出成阳,逃进他们也不认得路的水泽中,才能慢慢地安下心来! 可是曹操已经无暇顾及他们了。 因为还有比他们更体面些的人在排着队来他面前告别,以及还有许多比他们更不体面的人在营中四处劫掠。 那些出身兖豫世家的武将和文官来到他面前,询问他使者所说是否为真,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们便流下了眼泪。 那些追随他的人声音哽咽,跪倒在地,用力地向他叩首! “明公!明公啊!宗族家业在此,不能远去,虽得明主,却有始无终!今日拜别,愧对明公啊!” 曹操的眼眶也红了,上前连忙扶住,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曼成!曼成!” 那人叩得额头一片鲜红,泪流满面地转身而出时,身后立刻又有人走了进来! 那些家业在兖州,领了部曲私兵来追随曹操的人,就这样一个个地拜别。 有人拜别得真心实意,有人却敷衍了事,匆匆忙忙。但即使再怎么潦草,身后却还有许多人也在等着哪! 郭嘉睡了很久,当他醒过来时,他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饥饿。 他穿着中衣,披着罩袍,晃晃悠悠地穿过长廊,走进了空荡荡的正室里。 有秋风吹了进来,他裹了裹袍子。 这里没有人,更没有酒宴,只有一地的小铜印,精致小巧,就像女郎可以攥在手里,一抓一把的小玩具。 郭嘉弯腰寻了一根落在案下的竹箸,拨弄那些小铜印玩儿。 直到有脚步声响起,这位青年谋士才舍得抬头。 “奉孝?” “嗯,”他应了一声,“你怎么没走?” 那人皱了皱眉,“你不是也留在这?” “我病得走不动,”郭嘉理所当然地说,“况且走得动也不想走。” 那人沉默半晌,上前来扶他。 郭嘉打量他的神色,还是感到有点惊奇,“你家基业多得很,舍了兖州,还有冀州,你如何未去?” “曹公英雄一时,纵使今日落魄,我亦不能令他被人耻笑无识人之明。” 郭嘉静静地又看了一会儿眼前人,直到又有脚步声传来。 他们的明公就站在门口,两只眼睛红红的,盯着他们,忽然走进来伸出两只手!往他们肩膀上重重的一拍! ……郭嘉就差点跪下去。 “奉孝!公达!”曹操大声说道,“昔日高祖有萧何张良韩信三人,便打下了这大汉数百年的基业!而今我有部曲千余,几家亲族,又有你们两个助我!我自己便充个韩信!再过几年,还怕不能复起么!” 郭嘉忽然想起那个梦,以及隔水相望的好友。 “明公当真欲西行?”他问道,“许子远这般手段,相逼太甚!”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冷冷地笑了一笑。 第463章 虽然三将军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但有许多兖州世家当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极其详细地跟他从头嘀咕到尾,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诸夏侯曹那几位将军在军营里如何大发雷霆,曹孟德是怎么眼圈红红的与兖州籍的文士武将们道别,以及最后大概还剩了几个人。 郭嘉看着就病得要死,可荀攸怎么还留在他身边呢?唉唉唉曹孟德一世英雄,最后只剩了千余老兵,这样就算去了关右,那也是虎狼之地,想安身立命谈何容易啊! 这些世家在嗟叹与感慨之后,就会抬起头,小心而殷勤地为这位三将军斟一碗酒,拐弯抹角地将话题转移到“曹操很残暴,我等盼刘使君如婴儿之盼父母啊!”上面…… 张超陷入了沉思,陆白抿了抿嘴,臧霸笑而不语,而很不做作的臧悦就没忍住:“这不是狐……狐伯讴那个……” 三将军摸摸胡子:“反正都差不多吧。” 南匈奴虽然派了狐鹿孤来当刘备的好大儿,但也不曾狠下心与袁绍开战。 兖州世家虽然对兵临城下的刘备表现出了这样友善的态度,但肯定往袁绍那边写的投诚信是只多不少的。 但这样的态度是会渐渐转变的。 随着时间与战局的变化,态度也会跟着变化。 “诸位守住仓亭津这么久,岂不在兖州士庶眼中?”三将军感慨道,“而今初冬将至,我兄也已向鄄城进兵,诸位终于可以兵撤南岸,稍作休整。” 第502节 这是个好消息,值得几个人举起酒盏,一起喝一盏。 天气变冷,黄河水是会结冰的,到时候船就不容易进来了,袁绍这边有无穷无尽的民夫,刘备这边有徐州大本营,各有各的路数。既然不用担心袁绍这边快速增兵,威胁到刘备和陆廉,仓亭津的守军也终于可以退一步,据险而守。 陆白喝了一盏酒,想想又从旁边的酒壶里倒了一碗。 这个细微的举动被另外的几个人看到了,目光便都落了过来。 说起来其实有些不公平。 尽管陆白是陆廉的妹妹,但即使在刘备集团里,也没多少人当她是一位真正的武将。 她很有智谋胆略,居于青州时也能狠辣果决地铲除叛党,这都令人刮目相看,也觉得可以交给她一些庶务。 但战争是另一回事。 如果靠着攻心之计,靠着手腕与阴谋就能成事,现在中原的霸主应该是刘表。 这是个非常纯粹的暴力游戏,一切谋略与智计最终都要化为真刀真枪的搏杀——你能守得住,攻得下的,才是你的;而你的东西,你还要活下来,才有机会去真正得到它。 所以逐鹿中原的这些诸侯每一个都亲手杀过敌,江东孙家甚至父子两代死于非命,才为孙权攒了那一点家业。 因此众人眼里的陆白原本是挣不下什么军功的。 守青州时,她的女兵立过功,因此青州人也慷慨地允许女吏进入官僚系统——但来河北,同袁绍打仗,这是另一回事了。 她怎么能守住仓亭津呢?她不是陆廉那种天生的名将,她虽然有点领兵打仗的本事,但她也好,那些女兵也好,都无法与袁绍麾下的精兵抗衡啊! 孙乾先生这样很不确定地问过刘备:“莫不是……张超亦有将帅之才?” 这位曾经围观过二张部曲打雪仗的主公难得地沉默了。 听到张飞的转述,张超便哈哈大笑起来。 “陆校尉以为呢?” 陆白看看张超,又转头看向张飞。 “我是比不过我阿姊的。”她这样微笑着说道。 ……当然,莫说在座诸位,就是放眼中原,此时也不曾有第二个战绩能与陆廉媲美的武将。 但阿白又继续说下去了。 “但我的士兵,”她说,“是比得过她的。” 她们在忙忙碌碌,一刻也没有歇息; 她们指挥民夫修补城墙,她们自己也会搬来木材和绳索,一段段地重新捆出鹿角; 她们当中许多人还带着伤,许多人又一次失去了同袍,可是她们忙得见到她时,话也顾不上说,匆匆行了一个礼之后就走开了; 她们也没有心思好好做一顿饭了,于是有人也在费力地咬着一根硬邦邦的骨头,吃着半生不熟的稗子饭; 她们在搬运同袍的尸体时,连眼泪也不会流出来; 她们钻进屋子里休息时,都听不到一声哭声了,只有很快响起的,此起彼伏的鼾声。 ——短暂的胜利后,她们是可以哭的,但冀州军明天还会来啊,所以她们还得加把劲儿。 “待这一仗结束之后,”他们曾经这样问过她,“陆校尉想要个什么奖赏?”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微妙,因为男子的话,不会“要”奖赏。 他们很在意在主公心里的位置,除非亲厚且轻狂成许攸那样,否则断然不会自己向主公“要”奖赏。但他们的问题问得又那样自然,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于是陆白恍然了。 她大概是确实可以向刘备要点什么的。 “若真如君言,”她微微地笑了,“天下间的男子该有什么封赏,我就为我的将士们讨什么封赏。” 但封赏的那一日还要等一等,毕竟许攸还在那里,还活蹦乱跳,而且跳得非常高。 他现在已经将曹操赶出了兖州,下一步就是继续修营寨,继续向前方进军,直至与刘备决战,许攸甚至写信回去抱怨说,如果不是兖州的地形太复杂,水泽太多,曹孟德又很不配合,他早就打到下邳,救小皇帝于水火了! 虽然他暂时还没能干掉刘备,但是陆廉已经差不多快要被他干掉了!她已经穷途末路了! ——这封自信满满的信送出去时,许攸觉得他并没有说大话。 陆廉将主力停在官渡,自己领数千士兵被阻滞在陈留,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许攸还想更进一步。 那些营寨能让她停下脚步,但没有得到她的首级的能力,他因此还是得想个办法。 如果他能真正打败陆廉,俘虏了她,甚至斩了她的脑袋——他当然得砍了她的脑袋!难道他能留下这样一个名将给主公,到时候跟他争宠吗——那他就真正超越了沮授,成为主公心中独一无二之人了! 到那时他全族的荣华富贵,他子孙封侯,还有他名留史书的一笔笔!都靠这一仗了! 后来河北的智谋之士分析这一段时,总有些遗憾,觉得许子远你既困她在陈留,就该赶紧将主力南下去打刘备,你何必非要追求在野外决战中打败她呢? 但那时许攸已经给不了他们答案了。 陆悬鱼还不知道许攸的心态会在一步步的胜利中有什么变化,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很忙。 进入冬天后水泽会跟着渐渐干涸,再慢慢结冰,吃的东西会大量减少,但只要有寒衣有粮草,行军速度也会大幅度增加。 她因此需要做一个计划,绕开那些营寨,在淳于琼打败太史慈之前,突袭许攸。 但她还得在冬天来临前设法安置那些曹操扔过来的青州兵,否则放他们走就是既祸害他们,也祸害兖州百姓了。 她最后根据田豫和陈群安置流民的方式,想了一个方法: 先将那些降卒就地解散,每人给一斗粟米,任由他们拉帮结伙地出营,一概不问。 这一次青州兵知道她的厉害了,很是乖觉,没有人再去劫掠附近兖州人的村庄。有人会问那些村庄要不要帮工,有人去问附近那些世家要不要田客。村庄是没什么余粮雇佣帮工的,世家豪强倒是带走了几百个看起来身强力壮,又相对老实些的降兵。 剩下大批的降兵就这么渐渐地走远了,入夜了就在路边生火造饭,互相依靠取暖入眠,天亮了就继续走。 他们就这样往青州的方向走,很快就散开了,多不过数十人,少不过几人。毕竟他们都是壮年男子,一般的流寇不敢袭击他们,而聚集在一起又很难获得充足的食物。 这些无知无识的青州兵渐渐走上了两条道路。 其中一些人走了近百里时,忽然骚动起来。 “那是小陆将军的旗帜!”他们嚷道,“那也是咱们青州人吧?” 他们可以大着胆子上前,问一问路!甚至讨一点水来喝,讨几个饼子来吃的! 而那些似乎在外游荡的斥候见了他们也不惊讶,而是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与他们一起吃一点简陋的干粮,并且坐下来好好聊一聊陆将军的恩义。 有些青州兵听了很羞愧,也很感动,还有些便动了心,问能不能跟着将军,当个民夫也行,打仗他们也很拿手!要是能攒下一点清白名声和犒赏,再归乡时是不是说出去也有光了? 但还有一些人的命运是陆悬鱼也始料未及的。 他们也是慢慢地散开,或许有些庆幸,或许有些不安,或许有些牢骚地走过水泽,最后选了一条比较干爽结实的土路,他们也在思考被陆廉释放后,接下来的命运。 当不当贼寇两说,至少他们是不敢在陆廉可能出现的地方当贼,那要是有个可以凭力气干点活,换一顿饭吃的地方过冬,他们也愿意安安稳稳地留下来啊。 当他们这样一边走路,一边嘀嘀咕咕时,土路尽头渐渐起了烟尘。 那条路相对宽敞些,约有丈余宽,因此既适合他们这些行人走,也适合骑兵走。 一队骑兵就这样出现了。 像是梦一样的骑兵,所有人都穿甲,所有人都带了武器,所有人胯下的战马都膘肥体壮。 连旗帜都那样华美,因此骑兵脸上也自然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傲慢。 ……那是袁公的兵马!其中有识字的青州兵这样判断了出来!是一位姓鞠的将军所领兵马! 他们原本应该躲起来的,但见到是袁公的兵马,立刻欣喜地上前了! 这样体面的兵马,后面一定跟着辎重,曹公和袁公那样亲善,他们必定也能求来一点粮食—— “尔等是何人!” 有人夹了一下马腹,居高临下地喝问。 那些青州兵连忙凑上去回话,“我们都是曹公的兵卒!被派去攻打陆廉,此战不利,因此……” 骑兵中间簇拥着一个中年武将,抬眼皮看了一眼他们。 “留着这些挡路的家伙作甚?” “……将军?” “都杀了,”鞠义说,“省得他们去为陆廉通风报信。” 第464章 那些青州兵可能手上沾过很多血。 他们跟随曹操的脚步屠戮徐州时,十余城无复鸡犬,那副惨状映在他们眼里,最后却什么都没落下。 因为徐州人怎么能算是“人”呢? 当兵打仗的时间久了,他们都已经练出来这门本领,除了自己家乡的亲友故旧,除了有数的同袍,其余人是算不得人的。因此那些平民怎么死,死多少,在他们看来都和野鸡野狗没什么区别。 因此当鞠义的骑兵拎着马槊向他们而来时,他们虽然讶异、恐惧、绝望,但也没有什么人怒斥鞠义这种残杀友军的行为如何不仁不义。 他们在讶异之后接受了他们的命运,像秋风经过荒原上的野草那样,一片片地倒下。 鲜血浸湿了泥土,马蹄踩过的时候,带起了一串黑红色的马蹄印。 为首的武将看了一眼,皱皱眉。 有乖觉的士兵将尸体都扔到路两边去了。 大军继续向前行进,只耽误了片刻,甚至也算不上是耽误。 他们在之前和之后的路上都遇到了不少青州兵,他们也都是这样处置的,这些冀州骑兵无论是行军的效率还是杀人的效率都相当出色,因此在水泽中缓慢前行的青州兵根本无从得知这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他们的尸体是数日后被陆廉的斥候发现的,即使知道“杀光所有看到他们行军的路人”也是普通武将的惯用策略,但斥候们还是震惊了,震惊于这支兵马对友军也能肆无忌惮下杀手的残暴。 而那时鞠义的主力已经离陆廉的营寨很近了。 鞠义原本不是一个残暴的人,他只是性情骄纵狂妄了些,但当他心情不好,而又无法对这种坏心情的源头做些什么时,他的骄纵狂妄就化为了对他人的残暴。 而令他心情低落,郁郁不得志,以至于要用残暴来发泄一下的源头——其实是正在下邳悠闲度日的尚书令杨彪。 在陈琳写檄文给青徐上下一顿痛骂之后,杨彪借天子的手,用朝廷征辟的公文回击了那群吃饱饭不做人的谋士们,而鞠义被池鱼了——杨彪知道他是韩馥的旧部下,特意表他一个平北将军,意指朝廷认可的冀州统治者一直是韩馥,即使韩馥死了,这份荣誉也该由他的部下来继承,而非反贼袁绍。 第503节 ……但对于鞠义来说,旧主和新主有什么区别呢!他为韩馥流过血,但也为袁绍立过功啊!不错,他确实偶尔做事不走脑子,跋扈了一点,但他确实立过功啊! 朝廷的文书说不定也是看他勇武善战才给他的!关他的故主什么事嘛! 就因为大家都装病,而他满不在乎惯了,不曾装病,所以被发配到许攸手下,这就多少有点侮辱人了吧! 许攸待他倒是十分客气,并不曾冷落羞辱他,但这个位置本身已经是一种羞辱了! 因此许攸派他领五千冀州兵,再加他自己的部曲去攻打陆廉时,鞠义憋着一股气就出城了,他是一定要砍下那个杀猪的小妇人的脑袋,带回来给许攸,给明公,给天下人看一看的!朝廷封他作平北将军,根本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就是因为他值得! 没错!等他砍了陆廉,他也该封个侯了! 脑袋还好好长在脖子上的陆悬鱼并没有意识到冀州阵营里有那么多人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在处置完军务时会晃一晃它,在看到平平无奇的大锅饭时也会晃一晃它。 在偶尔看到司马懿路过时,她会晃得最厉害。 ……司马懿又开始躺平了。 躺得也不算特别平,但他还是坚持那个吃独食的习惯,大家都是一碗饭一勺菜汤时,他的帐篷外总能传来烤点什么的声音和气味。 大家看他是世家贵公子,用的又是自己的钱,而且也算帮了平民百姓一把,不好说什么。 ……但这个人缘就不能细想了。 有一次特别夸张,好像是炮制某只倒霉的水鸟时,仆役一不小心倒了灶,司马懿还差遣他们跑来借她的小灶。 “反正将军与将士同甘苦,二位小郎君起的那个炉灶暂时也没什么用,”她听到帐外有河内口音的年轻僮仆在那里交涉,“借我们先生用一下也不妨事啊。” “这是什么话!”小二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这是我们将军的——” 她溜达到帐门口,探出头,摆摆手,“借个灶罢了,没事,没事。” 不涉及到原则性问题的前提下,她一直是一条人畜无害好咸鱼的。 “将军!他们这么干!欺人太甚!” 小二和小五都有点气愤,尤其小二,立起两只眼睛准备叉腰骂人的样子就特别激动……但这有什么欺负人的? ……陆悬鱼很快就意识到了。 那天的风向有点小问题,也不会知道是恰巧还是司马懿缺德,就特意挑了这个风向来借灶,反正他家的厨子做点什么,那阵香气就悄悄飘进来提醒她人家今天晚上吃什么。 这天晚上她吃的也是大锅饭,一碗漂了两根菜叶的菜汤。 她拿起勺子,伸进碗里,轻轻地,追着浮在菜汤上面的那颗油珠走时,小二和小五伸长了脖子去看。 外面一阵风吹进来,这次是在烤很肥的东西,那个脂肪在火烤下滋滋作响的声音都传进来了。 ……也不知道这群笨鸟吃都吃肥了,怎么还不走,非要留下当人家盘中餐,还非要把香味飘到她这来! ……手一哆嗦,失败了。 “欺人太甚!” 小陆将军也这么骂了一句。 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关系要是处得好,好像历史上还有夸鱼水君臣的。 ……反正在她这儿是行不通了。 不过今天张辽出了一趟营,主要是替她看看最近地势有没有什么变化,顺便也想找机会打点东西回来给她开小灶。 袁绍将曹操派去关右的消息已经渐渐传开了。 兖州军散了,曹操也只剩下千余部曲老兵,继续和他们死磕的可能性趋近于零,在这种情况下,她和主公就要考虑怎么样能会师,怎么样能攻破鄄城,击退许攸,最好是将袁绍的主力干掉。 这条路很不好走,但天气渐冷,这片水泽也跟着慢慢起了变化,湖水的水位是下降的,许多泥泞难行的沼泽地也比之前干燥一些。 这样的丛林每一天都会多出新的道路,无论是行军还是防守必须多加留神。 鞠义的消息就是那时候传来的。 那只过冬未遂的鸟儿被摆在了她的案几上,虽然有点冷了,但是不耽误它被烤得很香的现实。 她伸鼻子去闻闻。 “还是不吃了。”她犹豫地说。 “……为何?” “大家吃得都很朴素,”她向着空气挥动两只手,“我在这里吃这个,这……” “这是我在营外烤的,”张辽说,“不曾有人见到。” 陆悬鱼咽了一口口水。 “若是现下不想吃,也无妨,”张辽又说,“天冷了,一两天也留得住。” 她赶紧连着盘子端进后帐里去,张辽在外面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听到开箱子的声音,又听到关箱子的声音,似乎还有落锁的声音。 ……这个是不是有点夸张。 “所以,有冀州军向我而来。” 子龙将军和司马懿也进来了,可以开个小会了。 “许攸轻狂。”司马懿淡淡地说了一句。 “何人统领?”子龙将军问了个实际点的问题。 “平北将军鞠义。” 子龙将军被“平北将军”这个头衔搞得愣了一下,但司马懿又开口了。 “狂傲不在许攸之下。” “但此人亦为能征善战之将,”张辽补充了一下,“他出身西凉,通晓羌人战法,当初与公孙伯圭大战于界桥时,便是他为先登,屡立奇功。” 虽然只是讲一讲这人履历,子龙将军的手还是突然握成了一个拳头。 但陆悬鱼的思路跳到另一个方向上去了。 “羌人?”她问,“羌人打仗的特点是什么?” 张辽一脸严肃,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羌人勇猛……” 他刚要开始说,外面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将军!”有亲卫跑了进来,“陈校尉押运粮草,行至西北五十里处,为鞠义所领敌军攻破!” 她一下子站起来,“然后呢?陈衷人怎么样?” “尚不知生死!他令十余骑突围!来向将军报信!” “欺人太甚!” 陆悬鱼骂了一句,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摘下自己的佩剑就准备往外跑,身后司马懿就没忍住,惊呼了一声,“将军!你着甲啊!” 赵云大踏步地也往外走了。 还没来得及卸甲的张辽脚步就不那么匆忙了,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伸手拍拍司马懿的肩膀。 “将军平时穿甲,多半是给将士们看的。” 中军帐外已经敲起了急促的焦斗声,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有亲卫在向军官传达简短的命令,然后整个军营都开始忙碌起来。 司马懿眨了眨眼,有些发愣。 “将军骑射确乎绝伦,但沙场岂是儿戏,若她下马拼杀……” 听了这句有些忧心忡忡的话,张辽用有点奇怪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下马拼杀? 第465章 天将黑了。 远处的山原本是沉甸甸的枯黄,里面夹杂着死气沉沉的,透着墨色的绿,但只有这个时间,那一层层的山峦都被染上了金红,像是华美的锦缎,流动开不真实的光华。 但那抹金红也渐渐暗了下去,于是山峦与河流一同随着夕阳坠入尘埃里。 四周有人走动,有人低声呻·吟,有人在叹息,有人咀嚼,有人交谈。 但没有了草丛中的鸣叫,没有鸮鸟冷不丁地三两声,天幕离得那么近,像是随时都要砸下来一样。 于是这一切显得更加寂静了。 陈衷默默地注视着正在为他包扎的亲兵,那说是亲兵,其实也是他的仆役,是一起长大的僮仆,从下邳一路跟随他来此。 那个亲兵的伤比他的重,头皮都被削掉了一小块,所以满头满脸都是血,用细布胡乱包扎过之后,有血迹继续从细布中浸出,因此还是显得那样可怖。 可他正在哭。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陈衷。 “小郎君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他的声音哽咽着,“田使君也当真狠心,竟使了郎君来涉此险地!” 陈衷那条胳膊其实流的血不多,伤口不大,但的确是疼得厉害。 他是穿了甲的,而且不是兵卒那种只裹住躯体的甲,而是躯干四肢都包裹住的铁札甲,因而尽管与敌军交了手,但寻常的兵刃不容易伤到他。 但这群突然冲过来的冀州骑兵非常有经验,他们既会用槊,也会换殳,那东西八面有棱,虽然中空,却是铜铁制成,沉重无比,骑着马冲过来时,只要那么借力一扫,周围人就被抡飞了。 陈衷原本也要飞的,他是主将,对面看准了他冲的,但他身侧护卫机警,替他挡了,铜殳扫过来时就没能砸中他的胸口,只狠狠地砸上了他的肩膀。 那一下之后,时间就变得很模糊了。 他是陈氏子,家中虽然管教得很严,但也仅限于让他做做文章,处置庶务而已,从小到大受过最重的伤也不过是年少时贪玩不读书,被老爷子拿藤条抽一顿,因此他在受伤时这样软弱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然,后来他的亲兵就告诉他了,面对那样一殳,别说是他,就是个熊罴也受不住。 他疼得快要晕过去,张开嘴想说话是说不出的,想发声也发不出。 然后他感到自己连吸一口气的能力都没有了。 他的口鼻并无遮掩,但他似乎马上就要憋死了。 眼前世界是影影绰绰的,四周的声音也变得空旷——可是这仗还没打完,援兵还没赶到!他还得一边努力呼吸,将那口冰冷的空气从战场中抽进肺腑里,然后在亲兵的搀扶下,用另一只手拔·出长剑,大声喊着什么! “校尉无事!校尉无事!” 那些守在缁车后面,满头满身都是血的士兵转过头看向他的方向,而后安心地又转回头去,继续战斗。 第504节 “校尉没有死!咱们的旗也没有倒!” 陈衷终于将那口气喘匀了,他的眼前一阵黑过一阵,但他终于是将那句话喊出来了: “援军将至!”他高声道,“儿郎们!小陆将军须臾便到了!” 这声音从陈衷处传出时,在一片喊杀声中并不高亢,但他周围的亲兵立刻跟随他喊起来,于是这声音就像扔进水中的石子,一波接一波地荡开了。 穿梭在阵中的鞠义听到了,却连那个陆廉营寨的方向都不曾去看一眼。 他只是冷笑一声,笑得轻蔑极了。 陆廉大概是很快就会到的,但就算她到了,也是无可奈何的。 那些骑兵冲出去时被他杀了大半,但大概也有人能成功报信,即使陆廉收到信,这五十余里也要大半天的时间才能赶到。 到时天就黑了。 “若是明日小陆将军还不能至,小人们护郎君突围,郎君!” “她一定会来的,”陈衷笑道,“你们担心什么,她与我家有那样的情谊,大家一起读书受教时,她也曾站在廊下受过伯父的骂哪!就站我阿兄旁边!” “既如此,田使君为何遣郎君来此!当真狠心!” 陈衷又听了一遍牢骚,笑容就淡了。 “田使君自己亦曾亲冒矢石,我为何不能?他眉眼处那道伤疤如何留下的,你岂不知么?” 小兵仍然很是有点不忿,“他毕竟出身寒微,不比郎君……” “胡言乱语,”陈衷叱责了一句,“田使君纵出身寒微,他也已是朝廷亲封的太守!我若连运送粮草辎重之事都不能为之,将来哪有颜面立于人前,更罔论什么前程!” “糜家那个小郎君!”小兵又嚷嚷,“他就不曾立过什么功!听说朝廷也为他封了一个官!” ……不就是靠他阿姊嘛!人家靠裙带可以当官!咱们明明有关系还得来吃苦! 小兵到底没把后面的话都说出口,但陈衷已经完全听明白了。 他也不想继续有理有据地驳斥对方了,只粗鲁地骂了一句,“伤处事毕否?事毕速行!速行!” “未……未竟,郎,郎君……且再忍忍。” 陈衷翻了一下两只眼睛,将身子向后仰,靠在了缁车的车轮上。 糜家那个小郎君是不怎么吃苦受累,但他家和别人家都不同啊。下邳陈氏都在冀州交了投诚信,但糜竺是肯定不会交的啊!糜家一直以来的态度就是坚定地将自己家和刘备绑在一起,陈家私下聊过,认为即使刘备落败,陈家也许会继续留在徐州,换一位主君侍奉,但糜家可不会,哪怕刘备灰头土脸地带着几个武将南下逃跑了,糜家也会跟着走,断然不会留下来。 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付出,他身边的亲兵想不明白,难道陈衷也想不明白吗? 他一定要守住这批粮草。 这不仅是为了陆廉,更是为了下邳陈氏。 天越来越暗了。 冀州人没有离去,但也停止了进攻。辎重车队用车子围成了一个防御工事,士兵躲在里面,警惕地与那些离他们不到百步的冀州人相对。 他们不敢脱甲,更不敢进帐篷,睡也睡不实,只能坐着互相依靠着取暖,同时不忘将兵器放在手边随时能摸到的位置。 ——小陆将军什么时候能来啊? ——天亮就到了吧? ——说不定今夜就至! ——真的?我听王功曹说这里离小陆将军还有五十多里,真能赶到吗? ——蠢瓜,夜里怎么行军!咱们走了这一路,见了多少水泽了!一个不慎掉下去,再上来就要三天以后了! 他们说得有理有据,鞠义也是这么想的。 这附近水泽星罗密布,极容易走失,他原本是想埋一支伏兵的,但后来想想又算了。 百日行军都时常迷失方向,何况夜里?陆廉并非兖州人,对此间地形熟稔程度恐怕与他无异,怎么能夜里赶来? 鞠义这样想想,就更放心了。 他不曾用尽全力来攻破这支辎重车队,自然是起了“围点打援”的心,待明晨斥候侦查到陆廉军行踪时,两支兵马,他是一支也不会留下的。 他的确是个勇将,也曾经大破过公孙瓒,立下赫赫战功,因此有这样的自信也算不上十分狂妄,他甚至还十分谨慎地交代了部下,要他们夜里警醒,防范陈衷带兵杀出,绝不能在阴沟里翻船。 夜很静,他不曾卸甲,但也在席子上躺了下来,两只脚搭在凭几上,闭着眼睛,感受着秋风,也感受着甲片无声无息,渐渐凝出夜露的重量。 天气很冷,他虽然有一个帐篷,比士兵幸福许多,但那毕竟是个简陋的小帐篷,因此他也要忍受这种不适与寒冷。 鞠义就这样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忽然睁开眼了。 有什么东西来了。 他钻出帐篷,四面望过去。 两军的营地都有火把,虽然双方的火把都不多——毕竟桐油是宝贵的,不能一晚上消耗光——因此营地显得光线昏暗了些,但模糊的,忽明忽暗的轮廓还是有的。 自己这边,有士兵在拎着焦斗,拎着火把走过; 缁车那边也有这样的士兵,警惕地四处张望。 一切都很正常,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穿过起了夜雾的水泽,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从他所无法触及的黑暗中走出来了。 当他的汗毛竖起时,忽然有人敲起了焦斗! “有敌袭!” 鞠义惊恐地转过头去,终于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向着这里而来! 他的心一瞬间提起,一瞬间又放下——不错!陆廉赶来了!她的确是个好样的!夜里也敢行军!可她怎么敢现在动手!现在敌我不辩,连她自己都无法看清这片战场,她要怎么传令! 可是就在下一刻,平地忽然起了一阵风! 由远及近,有重物落在地上,那沉甸甸的声音接二连三,这些老兵一听,立刻便听出来有士兵遇袭,连一声惨叫也没能发出就倒下了——可是那声音越来越近,兵卒们也越来越密集,他们总能找到那个来袭的东西! “是熊罴吗!”他们紧张地嚷了起来! “是大虫吗!” 如何这样倒霉!陆廉的援军将至,这里偏偏又起了猛兽伤人! 但立刻又有猎户出身的士兵大喊大叫,“咱们这数千人,那般畜生如何敢来!那必是妖物!” 有树影晃动,有火光将至,连马蹄声和脚步声都听得清楚! 甚至已经起了鼓声! 陈衷那一面也立刻有士兵跑来跑去地大声嚷嚷,用力敲起金钲——这样的地方,又哪有妖物敢来?! “那不是妖物。”鞠义忽然清醒了。 他拎起自己的长戟,向着那片火光黯淡之处指了指,冀州人终于看清楚了。 那里有人。 那是个身量消瘦的青年模样的人,拎着一柄还滴着血的长剑,向他们而来。 有士兵扑上去想要杀他,须臾便倒下了,但倒下之后,他似乎也跟着消失了。 片刻之后,他又从黑暗中走出来了。 他在陆廉那支援军的前方,像是引领着他们走,又像是在为他们开道,他的脚边七歪八斜地倒着冀州兵,他却好似笃定了自己一剑过去,他们是必定不能再挣扎一下,因此连一个眼神也吝于分给他们。 那人的目光穿过了火光与黑夜,穿过层层叠叠数百士兵,最终锁定了鞠义的位置。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似乎闪闪发光。 第466章 深秋的夜很冷,但这群打着火把的士兵都走出了一身汗。 他们按照二人并肩的要求,后面的人盯着前面的肩膀,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匆匆而行。 这些士兵是夜里能在火光下视物的,还有一些不能视物的被留在了营地里,没有了这一仗的风险,也没有了这一仗的犒赏。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先是走过田野,然后走过丛林,再然后穿过沼泽。 月亮反射在浅浅的水面上,荡漾着清冷而明亮的光,被脚步一震,明月就碎成了许多片,在火光里努力地晃一晃,晃出漫天星空。 在这样的夜里行军是很忌讳的。 这时候的人什么都忌讳,尤其是书读的不多的乡下汉子,知道的忌讳就更多了,比如那些藏在沼泽地里幽幽的眼睛,比如远处那星星点点的白火,比如说隔壁村的小五子赶夜路时在一条路上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头,天亮才发现绕着一个坟茔走了一夜。 因此鬼怪是有的,妖物也是有的,夜里迷路更是有的,兵卒因此会提心吊胆,尤其这条土路两边都是深深浅浅的泥潭,真摔个一跤掉下去,说不定就要没了。 但他们的恐惧很快消弭无踪了。 因为走在最前面的人是他们的将军。 她的脚步很快,但很稳,她绕过每一座湖泊,翻过每一个山坳时都不曾犹豫,她从林中穿过,那前面明明只有漆黑一片,抬头也是密密麻麻的枝叶,见不到星辰,更寻不到方向。但她的脚步没有一丝迟疑。 ……这就很奇怪,火把虽然能照亮前路,但也只能照亮方圆几十尺,而在这种密林里,它那点光更是可怜。 有亲兵越走越不安,悄悄地凑上去了。 “将军,咱们这条路对吗?” 她的脚步没停,“你不识路吗?” ……确实不识路,别说这是夜里,就是白天,这样的密林也容易让人绕起圈子啊。 “那前面是汴水的一条支流。”她这样说道。 赵六还是没想起来。 “三杨村,你可有印象了?”陆廉还在继续向前走,“你在那下水捉鱼,被一条三尺长的鲤鱼照脸抽了一尾巴,当时就昏过去了,要不是——” ……将军的记性还是那么好! ……谈话风格也还是那么没朋友! 仿佛那些不作声的山神与河神也跟在她身边,倾听这简短对话一样,当赵六跟着她的脚步,一步跨出密林时,那条河流突然就闯进了他的眼帘。 身后兵马还未至,月光倾泻在河面上,随着轻缓的流水声一路向东,在河的另一侧,有隐隐的火光亮起。 第505节 “那就是鞠义的兵马了。”她说。 张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了。 “辞玉纵心急,也须小心些,”他说,“鞠义勇武,温侯也曾赞其可与自己一较高下。” 没在营中躺平,而是跟过来的司马懿冷不丁地也开口了:“或是恭维之语,言过其实也未可知。” 她没吭声。 张辽也没吭声。 一贯很机灵的司马懿少见地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在下之言有什么不妥吗?” “你没有不妥,”她说,“不妥的是吕奉先。” “温侯从不恭维别人。”张辽解释了一下。 这种“场面话”、“客气话”、“恭维话”的技巧,吕布在前四十年的人生里是没学会的。 现在他去小沛过退休生活,没有了野心,更没有学客套话的动力了。 ……所以这句话含金量很高。 河水清且浅,但渡河是一件非常容易让士兵走散的高难度挑战。因此前面的人停下了,后面的士兵逐渐地挤在河边,有各伍的伍长开始清点人数,而后向队率汇报,一级级地将人数报上来。 “我听说过他的英名,”她说道,“所以我才会趁夜赶来。” 她在这里屯驻许久,地形熟稔于心,又有黑夜视物如白昼的本事,不趁这个机会打鞠义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难道等着他断了自己的粮之后再背水一战吗? 河水撞上士兵的腿,迸开了细碎的水花,冷不丁有士兵在河里跌了一跤,溅起的水花就更大了。 有同伍的兄弟赶紧将他扶起来,有正在他身边经过被溅了一身水的没忍住骂了一句,于是气急败坏的倒霉蛋没顾着拧一拧衣服,上去就推了那人一下。 水里的鹅卵石本就圆滑,小心翼翼地走过尚要打两个趔趄,这么一推,浑身湿透的倒霉蛋立刻变成两个了。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已经有队率指着他俩,让人拎上岸,一人给一拳,好在火光忽明忽暗,谁也看不到他俩脸上挨过一拳后臊眉耷眼的模样。 ——这是她的士兵,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的士兵。 他们追随她来到兖州,即使她被许攸的营寨阻了脚步,他们也不曾对她有任何怨言,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已经娶亲,有人已为人父,有人脸上已经起了皱纹。 但他们依旧像孩子信任父母一样信任她。 “二千兵士皆已渡河,”她听到有人这样问,“冀州军就在二里之外,将军,咱们可要结阵?” 她回过头,看到身边的张辽微笑着望向她。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看着与白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她却在那一瞬恍惚了一下,好像他这一路的风霜与沧桑都消失了,望向她的,还是那个骑马于河岸边,偷偷一脚踹在她的青骢马上,要她下河游泳的少年将军。 “不结阵,”她说,“跟在我后面,一鼓作气,冲散他们就是。” 她拎着长剑,走在他们的前面,她的步履并不快,几乎也没有发出声音。 树叶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手上,身上,渐渐将她遮住,她隐在黑夜里,向着冀州军而去,她似乎冷得全无温度,与深秋夜里的空气化为了一体。 可她又是炽热的,她的眼睛,她的心脏,她手握的剑,都热得好像随时要燃烧起来一样! 她的剑既轻且快,顺着腋下扎进他们的胸腔,一击而中,拔·出后便是第二人,第二剑! 他们是着甲的,而她已经失了可为倚仗的神剑,这一点也不错,但夜色这样深,他们的动作也不复白日那样镇定迅捷,他们仓惶着挥舞手里的武器,将甲片的接缝处向她展露无遗——如白昼一般! 她杀死的冀州军越来越多,他们后退的距离也越来越多,直至她完全地走到了那片被鞠义选为战场的荒芜田野里。 周身再没有什么可以遮蔽身形的东西,无数火把将她的脸照亮。 ——那原来是个人!冀州人这样讶异地嚷了出来,那不是猛兽,也不是妖物! ——可那真的是个人吗?他一个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袍!他竟然还敢大喇喇地站在那里! 最前排的士兵这样狐疑地打量她,却来不及交头接耳,更来不及迟疑不前。 因为她向着他们而去! 她身后的士兵也向着他们而去! 那的确不像个人,鞠义想。 当陆廉的青州军冲过来时,为首那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身先士卒的武将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如她这般的还是世所罕见——她不是跑过来的,不是冲过来的,她是扑过来的! 这要他怎么形容呢?那只是个七尺高的年轻人,面目模糊,身形消瘦,那只是一个人啊! 可当她扑过来时,她好像一只扑向羊群的大鹏鸟!她的面前挡不住什么人!她明明是一剑接一剑地刺下去,他的甲士们却像泥塑一般举不起藤牌去挡,也拿不住长戟去拦! 在暗处时,他们捉不住她!到了明处,他们仍然挡不住她! 那些倒下的士兵甚至喊不出最后一声哀鸣,只有寂静的风,影影绰绰的火,以及那些苍白的,颤抖的,歇斯底里大喊着的人——她只是一个人,却如千军万马,逼得他们步步后退! 可她身后确实还有千军万马! 他们追随着她的脚步冲了上来,一瞬间就将防线给冲散了! 他统领的并非什么流寇山贼,而是最精锐的冀州军,其中还有他自己的部曲老兵,因此竟然未曾溃散,而是立刻在军官的组织下重新投入了战斗。 这样的夜,被这样的对手突袭,想要结阵是结不成了,但士兵们仍然可以互为倚仗,以伍以什为单位,五六人为一组,并肩作战,用长·戟拦,用藤牌挡,用环首刀劈,期间不忘记高声与附近的同袍相互确认位置与距离,虽然无可避免地陷入困境,却还是撑住了这最危险的一波攻势。 “今日方知陆廉勇武,”鞠义喃喃自语,“确乎冠绝天下!” “……将军?” 鞠义整了整自己的腰带,拎着长戟大踏步向前而去! 他每一步踩在地上,大地都似乎震颤了一下! “儿郎们何在!” 冀州军用声声咆哮回应了他! 这是他们的将军!不输陆廉的将军! 那个魁梧得像熊一样的武将向她而来了,他身后有滔天的火光,因此显得身形格外高大,格外有压迫感。 他穿着一身在火光熠熠生辉的铁甲,躯干与四肢都被甲片所保护,却并未阻滞到他的脚步。 这是个真正的武人,有“临阵斗死”的决心与勇气的武人,这样有些鲁莽,但毫无疑问,就是有许多名将是靠阵前拼杀而闻名的,尤其当他走向她的时候,在这茫茫黑夜里,已经被压着打的冀州军忽然士气大振起来! 她将手中那柄已经有了裂痕的长剑丢掉,换了一柄新的在手上,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他迎了上去! 第467章 这不是单挑,而是群架。 主将茬架时,身边自然还有一群亲兵呼啦啦地扑上来。 火光渐渐盛了,那不是无数火把的功劳,而是鞠义察觉到想同时战胜陈衷和陆廉,并且劫走粮草很不容易,索性一把火就点了。 于是背景音越发嘈杂起来,有木柴被火舌舔舐所发出的爆裂声,有士兵拎起油布想要灭火的扑打声,有人跑来跑去,有人大声呼和。 陆悬鱼甚至在其中听到了陈衷的声音! 她的心完全放下的同时,长剑与那柄长戟撞上,发出了一声清鸣! 他的力气很大,挥动长戟砸下来的那一招又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却没能将她的身形带动,那张威严而凶狠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惊诧。 趁着那一丝惊诧所露出的空当,陆悬鱼的剑收回来,重新又刺了出去! 她的剑离他只有不足一尺时,一面三尺宽的藤牌横空飞了过来,狠狠地砸向她—— 她躲开藤牌的那一瞬,也已足够鞠义将戟重新抡起,如狂风怒号,将她从咫尺间重新赶了出去。 有无数黑漆漆的身影冲了上来,对面的,身后的,加入了这场混战。 与陆悬鱼不同,鞠义在沙场拼杀时,是真的习惯带上他的部曲,并肩作战。因此双方主将搏杀拼斗时,对面的默契立刻就秒杀了她这一侧。 这样的混战想开弩不容易,但他们可以投掷手戟。 鞠义将长戟刺向她,她反手捉住,想近身夺了兵刃,但他似乎早已料到,轻飘飘地一挥,她就跟着长戟一起荡在了半空中! 手戟偏偏就是那时丢过来的,而且不止一柄!有人掷向她的躯干,这尚算正常,但她脱了手,想踩在地上重新冲上去时,有手戟已经掷向脚下! 这样的配合在将领和自己的亲兵间,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不像许多个人在战斗,倒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千手千脚都只为一个脑子服务——这是经历了多少战阵才练出的水平? 但现下已经容不得她细思,只能连滚带爬地避开,而鞠义的亲兵已经冲了上来,从腰间拔·出两柄新的手戟! ……这个就是豪横。 急切间想杀鞠义有些不易,但她已经迅速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 她的剑从鞠义身上撤开,刺向了一名手持双戟的亲兵,一击而中后,下一剑向另一名盾兵而去! 他尽可以让亲兵来替他挡剑!可他的亲兵总有死尽的那一刻,她的剑却是永无休止,永不停歇的! 在燃烧的夜空下,她的眼睛里也亮起了熊熊火光!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双方都不愿意退,不愿降,更不愿败,因此他们宁可战斗到死! 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上前。 她身侧的士兵也是如此。 他们的将军武艺远超他们,因此作战时并不那么需要他们配合。 ——也许天下间本就无人能跟上将军的剑。 但他们仍然必须守住将军身后的位置,他们也必须将那些想要包围将军的冀州人挡回去! 赵六的臂膀传来一阵阵的剧痛,火光映得他眼睛都花了,连带他的动作也变得迟钝起来。 有人给了他一下,不是用利器,所以没有伤口。 那一下是用铜殳,那东西不是空心的吗?砸在身上怎么像是实心的,就那么一下,他似乎就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的盾举不起来了。 如果他后退,他是可以退的。黑漆漆的火光,黑漆漆的人,每个人都好像在抓着自己身边的人死斗,而那个用铜殳敲他的人被他一刀捅死了,他暂时安全了,他可以连滚带爬地撤出这一小块战场,他对这附近的地形已经渐渐记起来了,他知道只要再走几步,就有一片果林。 他不是要逃,他受了伤,他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喘一口气,然后再重新加入战斗。 有冷汗一大滴一大滴地从额头上落下来,流进眼睛里,他却一点也察觉不到。 赵六昏头涨脑地望了望那里,有人已经向那个方向逃了。 第506节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将军。 她还在一步步向前,她还在不停地杀敌,她看起来游刃自如,厉害极了。 ——废话!将军什么时候不厉害! 可是她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鞠义身边的冀州军渐渐围了上去。 赵六试着弯腰去捡自己那面长牌,可是他的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哆嗦着抓了几次,都拎不起来。 他最终放弃了那个主意,在将军身侧的一名亲卫倒下时,他就那么踉踉跄跄地冲了上去。 他冲向了他的家乡。 当鞠义的长戟以威不可当的气势戳穿了他的脖颈时,他的将军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空当,一剑挥了下去! 血花溅起,咆哮声撕裂了夜空! 天终于将亮了。 这样漫长的一个夜也是有尽头的。 陆悬鱼就地坐了下去。 所有经过她面前的士兵都将头低下,谁也不敢正视她。 但他们又都会偷偷地用余光去瞄她。 她的脚下堆起了无数尸体,她就坐在它们中间。 ——难道那都是将军一人所杀吗? 他们的议论声没有控制住,有些大了,有军官瞪了他们一眼,于是小兵赶紧重新将头低下,匆匆走过。 司马懿走了过来。 陆悬鱼抬起眼睛去看他,“子庸如何了?” “陈校尉伤势虽重,医官看过,倒还不妨,只是这一夜的混战颇费心神,他现下昏睡过去了。” 她听了点点头,“粮草呢?” 眼前的年轻人嘴里还在说着军务,眼睛却不停地上下打量她。 ……当然不是那种无礼的打量风格,而是更含蓄,更隐晦的打量。 她身上没有伤。 她坐在那里,坐在无数尸体之间,她的脚下丢了几柄伤痕累累的剑,她在尸山血海中鏖战了一整夜。 可是她身上没有伤。 那些传说似乎是真的,司马懿想,她浑然不像个人了。 但他还是不明白。 “将军为何不愿追击鞠义?” “我得先将粮草接回来。”她说。 “将军已遣青州降卒归乡,军中现下并不——” “还有那么多兖州百姓呢,”她说,“他们也得吃饭,也得过冬啊。” 司马懿一瞬间就无话可说了。 她坐在那里,晨光洒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苍白的脸上,衬得她那样冰冷而凛然,如同一位真正杀伐决断的英主! 可她还在纠结那些流民吃不吃得饱饭。 她又说话了。 “这些人,”她注视着那些尸体,“几乎都是我杀的。” “将军勇武。” 她摇摇头。 司马懿迷惑地皱起眉头。 “他们也不曾退。”她说。 那些尸体,没有背对着她倒下的。 鞠义被她砍断了一条臂膀,按照她打过的许多场仗,这就算是胜负已分了。 接下来主将就倒了,军心就散了,士兵就该仓皇逃窜,惶惶而不知方向——这是夜袭啊! 而冀州人扔下了一半的尸体之后,借着那点林中透出来的晨光辨明了方向,还是顽强地扛着他们的主将撤走了。 留下断后的士兵是鞠义自己的部曲,几乎没有几个是清醒状态下被俘虏的。 “河北兵马,如此雄壮!” 撤进林中的冀州人很沉默。 他们虽然勇武,但仍然无法回避这一仗打输了,连带他们的主将也受了重伤,只能被放在门板上抬着走。 许攸在附近布下了许多的营寨,只要走个几十里也就到了。 但他们在水泽中想找到准确的道路并不容易,他们不是兖州人,之前的兖州向导在混战中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好在他们身上也带了些补给,他们当中也有许多是擅射的弓手,总不会陷入饥渴困顿的境地。 他们时不时地去看看受伤的主将,看他昏昏沉沉,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完全失去了知觉,这些冀州军就咬牙切齿起来,发誓要在下一次进攻中斩下陆廉的头颅,为他们的将军报仇! 即使在水泽深处安营扎寨时,他们也还是这样激愤而不平,因此忽略了周围一些不寻常的事。 行军时总有掉队的士兵,但他们应当会很快跟上来。 而这一次,没有士兵跟上。 那些因为伤势和疲惫,三三俩俩落在后面的士兵,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也许是迷路了,要转个几天才能出来——刚开始冀州人是这么想的。 但掉队的士兵一个都没跟上来,这就很不寻常了。 水泽中有衣衫褴褛的人,扎起了木筏,在一片沼泽和另一片沼泽间小心地走过。 在一座湖到另一座湖之间静静地划过。 到了第二天,他们的木筏上就多了些冀州工匠精心锻打出的兵刃和铠甲。 他们还是鬼鬼祟祟的,离得很远,跟在后面。 冀州人吃力地趟过小腿深的泥泞,他们抬着木筏,也跟着吃力地趟过小腿深的泥泞。 那一双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些高大魁梧的士兵,看着他们的铠甲从铮亮到脏污,看着他们的神情从无畏到恐惧。 ——水泽里必定是有鬼的! 他们听到冀州人这样恐惧地嚷嚷。 ——否则咱们的斥候怎么也不回来了! 哪里有鬼呢? 沼泽里只有些不人不鬼的流民罢了。 可他们曾经在这附近的村庄居住,他们曾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谨小慎微,一辈子也想不到敢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来! 可是冀州军派了成队的士兵出来巡查,他们就连忙躲开; 士兵回去时只要有一两个落单的,就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 那是个很年轻的士兵,只有二十几岁,面目很英俊。 剥光了衣服之后,看他高大而匀称的身体,就更称得上一句好儿郎了。 但他们还是冷酷地将他扔进了泥潭里。 他就那样渐渐沉下去,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 就像从没来过这世上。 几个瘦骨嶙峋的兖州人围在泥潭边上,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一个气泡都没有冒出来的泥浆。 “他们与胡人是一起的。” “他们与小陆将军为敌。” “他当死。” 第468章 天气有点冷,但这对伤员来说还挺友好。 没有冷到生冻疮,冻掉手指脚趾,但蚊蝇也渐少了,虽说沼泽这种地方很不能细想,但只要熏一熏草席,还是能做到基础卫生的。 作为一名世家出身的军官,陈衷比一般的伤员福利待遇好多了,他躺在行军榻上,铺了两层毯子,身上被洁净的细布包扎过。 陆悬鱼还没进他的帐篷,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鸡汤香气。 ……她记得很久以前跟陈元龙大哥一起出使鄄城时,那一路上带着各种食材,一点也不肯委屈自己的风格。 那位阿兄矢志不渝给自己吃出了寄生虫,据说消停了,以后日常就只吃点羊肉和蔬菜,把海水鱼虾和淡水鱼虾一起戒了。 ……她就很怀疑陈登有没有这个决心和毅力。 而陈衷在外虽然精明能干,在家时也是半个熊孩子,衣食住行挑挑拣拣,被老头儿骂过之后也只嘴上服气。 现在这位陈家三郎躺在榻上,半条臂膀被包得严实,于是用另外一只胳膊正在那努力舀汤。 “有点咸。”他说。 “郎君这两日受了伤,又流了汗,羹汤需咸些,郎君才有力气。”仆役耐心地哄着他,“再来一勺吧?” 陈衷撇嘴。 仆役又从旁边取了个匣子,“郎君用一块蜜饯?” 陆悬鱼没进帐时那些忧虑一下子就消失了。 第507节 “子庸伤势如何?” “将军!”陈衷很是高兴,又有点慌张,赶紧将汤碗推给仆役,“在下已无大恙,随时可为将军效力!” 她赶紧摆手,“你将粮草看护得很好,已是出了很大的力了!营中衣食住行皆十分简陋,若有缺欠,你须得告诉我……” “将军说笑,此处岂有不足用之处?”陈衷指了指那碗浓汤,“这禽肉十分鲜美,在下还是头一次尝到,足见此处物产丰饶。” ……考虑到军中还在执行从上到下大锅饭的政策,而陈衷吃的那碗鸡汤很显然是收到野禽之后用小灶做的,这个来处就有点奇怪。 “这是哪来的禽肉?”她问。 “是司马仲达先生送来的,”仆役很是赞叹了一句,“真是一位性情温柔的好郎君啊!” ……她就猜到了。 再看陈衷,陈衷忽然开口了,“其实陈长文很想替在下前来……” 她伸脖子去看那碗汤。 “将军?”陈衷有点困惑。 “确实有点咸。”她一本正经地说。 看完了伤员,出帐篷时,正好就有人跑过来了。 是她身边的队率,领了七八个小兵过来。 “将军!”这个自平原时一路跟过来的游侠大大咧咧地指了指那几个士兵,“他们以后就跟着将军了!” 她看了他们一会儿,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欢欣喜悦的,喜悦里还带点期待,带点惶恐。 他们当然欢欣喜悦。 士兵和士兵的等级不同,粮饷也不同,中军的士兵和前军的先登不同,后军的新兵与中军的主力又不同。 而在所有士兵当中,被选来给她当亲卫的士兵是最不同的。 他们当然得被选为先登或是选锋,当然要屡立战功,还得胆大心细,精明强悍,他们总是先做伍长什长,然后队率,再往上晋升就需要懂一些军官知识,不能一味冲锋陷阵了,就会排起队,准备来她身边当亲卫,当旗兵。 这些卫士除了平时替她站岗放哨,战时跟在她身侧随她出战之外,还会学些新知识,到时候要是极聪明好学的,就有可能继续晋升,去当一个旗官,那就准备晋升中级军官,从黔首迈入士人的门槛了。 天赋没在学习上,也不准备在另一条路上狂奔的人也可以安于现状,反正跟在将军身边,无论是平时的伙食还是铠甲兵器都是好的不说,将军这里给的薪水也要高出一截,回乡的福利更是数不尽! 他们可是将军身边的亲兵,什么乡官里吏见了他们敢不客气呢?他们每每回了家乡时,全村的人都恨不得跑到他家里来,敬畏地想听一听小陆将军带兵打仗的那些传奇,急切地想看一看他都为妻儿老小带回些什么稀罕物。 ——那可是寿春宫里带出来的丝帛,比水还要柔滑! ——那可是曹操营中缴获的牛,犁起地来就是带劲儿! ——那个!还有那个! ——哦那是给自家妇人带的梳篦,可是那个袋子是干嘛用的?装胡子的? 甚至别的营的士兵也会跑过来,恭恭敬敬地以兄呼之,想要谋一点营中的小福利。 那些已经成为亲卫的士兵因此得意洋洋,而还差一步,在各营中的候选人则每天都在焦虑与盼望中等待着。 将军身边只有这几十个亲卫,外面却有上万人在盯着这个位置。 那些亲卫要是升职了就好了,这样就腾出位置了; 要不犯点错被赶出去当小兵也不错,这样也腾出位置了; 他们还可以被调去别的地方,于是就可以腾出些位置; 但升职的,犯错的,调走的,总归是寥寥数人,而且总是要许久才有一个空缺。 现在忽然出来了这许多空缺! 他们自然欢欣喜悦,连同伙的兄弟们也是这般与有荣焉,感觉自己都提了气一般。 陆悬鱼看了他们一会儿,又仔细想想。 她完全知道他们是补了什么人的缺,那些人的姓名,那些人的籍贯,家中有几口,可有人倚门而望,盼他们归来? 但这位小陆将军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见她露出微笑,那些士兵脸上的惶恐全都消失了,他们此刻的欢乐终于是发自肺腑的,不掺杂一丝阴影的了。 营中的气氛确实不错。 今天晚上要吃点好的,一方面以两千人击败了鞠义至少五六千的兵马,以少胜多,伤亡又不高,的确值得庆祝;另一方面陈衷是带了粮草过来的,大家已经艰苦朴素很久了,正应该犒劳一下自己的胃肠。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更快乐的事。 有士兵穿上了冀州军的铠甲,那些铠甲和兵器都是要交给军需官统一保存,不能私留的,但还是有机灵鬼剥下之后立刻也把自己的甲卸了,将新甲往自己身上一穿,企图将旧甲交上去糊弄了事。 那个新甲!甲片又细致,又光滑,穿在身上滑溜溜的!怎么看怎么得劲! ……他们的小算盘被看出来了,然后就被敲了棍子。 “咱们的甲也是新甲!交哪个不是交!” “你也知道是新甲!这都是田使君辛苦为咱们置办的!”军官骂道,“现在得了冀州的甲,就连自己家乡父老锻打出的东西都嫌弃了!” 不知羞耻! 忘恩负义! 没良心! ……有人被骂哭了,但也有人不服气。 “人家的甲就是好看!”有小兵乱嚷嚷,“田使君的甲就没人家那么闪闪发光!” 她路过听到了,停下脚步,军官连忙跑过来。 “将军!可要再敲他十棍!” “他说的是实话,”她笑道,“田使君为咱们置办的甲,本就没有人家袁本初的威风神气。” 军官和机灵鬼小兵,以及围观的小兵都在愣愣地看着她。 “但咱们就是穿着家乡的铠甲,”陆悬鱼说,“打败了这一路上所有的敌人。” “将军勇武。” 当她转身离去时,小兵们讨论的话题又转了个弯。 “将军天下无敌!” “不对!将军是天!” “你们听说了吗?”又有人嘀咕起来,“将军那天晚上领着咱们前行时,有人看见她眼睛是闪着光的!” “……还有人说看到她脸上和手上都长毛毛了!” “所以才如此勇武!” ……她假装啥也没听见。 张辽赵云司马懿还在等着她,士兵们可以放松一下,吃吃喝喝,他们还得研究明白,怎么把鞠义抓出来打死。 “鞠义虽伤重,兵马尚有半数,仍有一战之力,”张辽说,“但未知他在何处。” “他必是先往那几处营寨而去,”赵云老成持重,“但此间水泽错中复杂,斥候战马难行……” 忽有人报,“将军!有百姓带了冀州军的铠甲兵刃来到营前!” 几个人都起身准备往外走,只有司马懿行动比别人迟钝了那么点儿,好像是先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起身跟上的。 百姓拿了铠甲过来并不稀奇,有落单的,伤势过重的士兵死在撤退路上,被路过的流民捡了尸体,这是任何一场战争都会有的现象。 但营前摆了百余具铁甲,还有一堆长短不一的刀枪剑戟,就那么被粗暴地堆在了一起,像堆干柴一般。 ……这就明显不是零星流民和零星伤兵之间能发生的故事,因此司马懿忽然就破防了。 “此皆尔等所为?” 守在铁甲后面的那群泥猴就频率不一地点点头,为首那个脸相对干净些的很是窘迫地搓搓手,似乎想说些什么。 那人的欲言又止被司马懿看在眼里,他凑过来的声音就很不稳了,“将军,当重赏啊!不管他们想要什么——” “小人们不要赏。”那人赶紧跪下,磕了个头。 司马懿又破防了。 但那人没在乎他看起来三观破裂的神情,而是看向了她。 “这甲确实好,”那个人又说,“比将军营中的好。” 她愣愣地点点头。 “所以小人们将它送过来了,”那人抬起头望着她,“将军,穿了这些甲,将他们赶出去啊。” 他那样期待地望着她,连同他身后那些灰蒙蒙的人,一起望着她。 第469章 在沼泽里扎营不容易,但这些冀州军还是顽强地砍了树木,搭起了一座简易的军营,就是这里潮气实在太重,哪怕是个晴天,清晨时油布帐篷都要往下抖落一层水珠,浑然好像下过一场雨。 他们的衣服也在这个冰冷而潮湿的天气里渐渐地起了霉味,可他们都是冀州人,平时习惯了干爽的天气,因此就需要频繁生火,烤干衣服。 但沼泽地里哪来那么多干柴呢?湿漉漉的木柴烧起来就是狼烟,呛得人涕泪横流。 有士兵病倒了,病倒了就会掉队,掉队就会失踪。 他们谁也不敢得病了,除非走也走不动,爬也爬不动,一头栽进泥里,再也起不来,才会被同袍留在路上。 ——别落下我啊,有人哀求道,要是落下我,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 这沼泽里是有妖鬼的!他们吃人啊! ——哪来的妖鬼!有见识的官吏立刻反驳,那不过是些贼寇罢了!他们依附陆廉,靠劫掠财物换些粮食,因此才对咱们的兵士下手! 若是鞠义听了这话,不免就要嗤笑了。 他所统领的可是威武雄壮的冀州军!哪有什么贼寇敢对他们下手! 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也被散发着霉味儿的细布包裹着,昏昏沉沉地躺在帐篷里,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明日己身又在哪里。 第508节 “将军不如上马。”有亲兵又劝了一次。 她摆摆手。 这不是路,这是一片不知名的浅湖在枯水期退化而成的沼泽,他们走在湖边,一脚深,一脚浅,脚下去时“咕叽咕叽”,脚抬起来时也“咕叽咕叽”,走不到几里地,士兵就满头大汗了。 所以她干脆也放弃了骑马,跟士兵一起走起来。 “咱们就没有别的路了吗?”有人这样窃窃私语。 “真没有,”那些灰蒙蒙的流民这样解释,“这附近有数条汴水支流,绕路就容易进泥潭里哪!” “既如此,他们如何选了这条路?” 流民撇撇嘴,“他们又不熟悉这里,又寻不到向导,自然就失了方向。” “这附近岂无村庄人烟?”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可笑,于是有人用胳膊肘捅了那个愣头青一下。 这附近的人丁,就在他们眼前了啊。 鞠义迷路迷得有点狠,一天走不到,晚上还得找地方睡一觉。 附近有个流民的小村落,领着这些兵马,穿过密林与芦苇荡,就这么很艰难地趟过去了。 流民没有屋子,只在沼泽深处搭起小窝棚,还开垦了一点田地,种了点菜。一见有动静传来,窝棚里立刻就钻出了十几个小娃子,小的被大的背着,大的往树上爬。 有熊孩子的爬树技术不太好,爬到一半就摔在地上,四脚朝天。 ……于是等她走近了,那孩子还在一边揉屁股,一边噙着眼泪。 “这是小陆将军!不是冀州贼!”有跟在队伍里一直不吭声的妇人开口就骂,“快从树上下来!你们浑没个人样子了!” 小娃子们一串串儿地从树上下来,七八岁算大的,就赶紧趴倒行礼,两三岁算小的,被拽倒了,也乖乖趴在地上。 四五岁算不大不小的,似乎懂事又不太懂事,就抬起头很迷惑地看她。 “阿母,这不是小陆将军!”他望着阿母指给他们看的那个人,“你说小陆将军很漂亮的!这也就是只泥猴罢了!” ……陆悬鱼左右看看。 ……其实走了这么久,不光是那些孩子,连同流民,以及她身后那些士兵,也都浑然没有个人样子了。 ……阿母冲了过去,伸手就给他抄起来一顿打。 ……两旁的军士都把目光往旁边闪躲。 ……骑在马上一点泥都没沾的司马懿翘起个嘴角,想笑又不敢笑,反正看起来可开心了。 “这就是小陆将军,”赵云走过来,大大方方地说道,“就是她杀败了那些冀州贼!” 被妈妈打完的熊孩子也噙着一包眼泪上前给她行了礼,看起来给感动坏了。 士兵带来了干柴,可以生火。 附近的地表水泛滥,但直接喝沼泽水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还得找流动水或是井水,找到还得烧开,最后能喝到一口干净的白开水就相当不容易。 这里没有马车,想喝水就靠人两条腿去,两条腿回来。烧好了一大锅水给百姓时,他们立刻拿出了一堆破破烂烂的陶罐瓦罐,一个个地装了起来。 “我们不渴,”他们这样解释说,“这个留着喝,能喝好几天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士兵拿了碗给他们,让他们敞开了喝时,他们立刻又凑过来,一碗一碗地喝,喝到肚皮都鼓鼓的为止。 她换了一身衣服,也没忘记洗干净两只脚,出帐时看到有几个小娃子趴在栅栏外,探头探脑。 “看什么呢?”她走了过去。 他们立刻凑过来,兴奋地乱嚷嚷。 “你会打雷吗?” “能下雨吗?” “他们说你有神剑,一剑就能杀一百万人!” 她搓搓脸,又搓搓脸。 看她习惯性搓脸,有个小姑娘又凑上来,很期待地望着她,“太阳下山时,将军脸上能长出毛毛吗?” ……陆悬鱼住手了。 她弯下腰,隔着栅栏,咧了咧嘴。 “我晚上就要变成豺狼虎豹,”她说,“一口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们都愣愣地看着她。 她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有一个忽然伸出手,捅了捅她的衣服。 “你看起来有点讨人嫌,”那个熊孩子说,“但不吓人。” ……她脸上的表情就有点维持不住。 于是又有几个小娃子也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 她赶紧躲开了! 她往中军帐走去的时候,还能听到身后的熊孩子嚷嚷。 “小陆将军!你要是变成大虫!能打个滚儿吗!” “咱们明天就去打鞠义,”她看到迎面而来的张辽时,赶紧开口说道,“明天就打!” ……张辽的脸上突然也出现了那种很神奇的笑容,就是那种要笑又不敢笑,最后抿成三瓣嘴的笑容。 这样一支兵马进入沼泽,想要完全不被人发现是很难的。 尽管困守孤寨,鞠义手下的偏将仍然派出了一些斥候,因而有人回报了这支向他们而来的兵马。 他们立刻警惕起来,甚至是愤怒起来! 他们不畏死!他们怕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妖鬼”,而不是陆廉! 即使那场出其不意的夜袭的确重创了他们,但陆廉的兵马也不过两千左右,他们仍有一战之力! 何况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他们虽迷路了几日,附近终于有一座营寨的游骑出来寻到了他们!他们立刻派人去报信了! 到时候大家可以并肩作战,合力击破陆廉! 太阳渐渐爬到了天球正中。 冀州军的营寨在这片沼泽中地势略高些的干地上,她的兵马委屈点,选了一块相对干燥,但草鞋还是有一寸要陷下去的泥地。 两边虽然没啥话好讲,但礼节是要有的,她先是让人喊话投降,对面用一波弓箭齐射回复了她。 这边的士兵也不觉得有啥意外,提前将藤牌举好了,带着刺猬一样的藤牌开始小步跑,跑到三十步远开始丢长·矛,后面的弓箭手跟上,一声令下,也开始往营寨里抛洒箭雨。 冀州军的铠甲很好,能挡下不少伤害。 ……她的意思是,双方都是如此。 这些跟着她出来的士兵也都换上了这批精雕细琢的铁甲。 当她的士兵离得近了,对面那些在营寨前结阵的冀州人就破防了。 “无耻蟊贼!”他们破口大骂,“你们怎么穿我们的铁甲!” 她脸上的肌肉忽然不自然地抽动一下。 身边有眼贼的立刻就问,“将军?” ……她不知道该说点啥,总不能说是为了追求刺激? 但她的士兵当中必然有人比她更会骂仗,挥刀劈碎了面前一个冀州兵的头颅之后大吼了一声! “家乡的甲哪有从敌人身上扒下来的好!” 这是一场常规战争,对面的主将不在,她不必出什么奇谋,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压上去打就是。 很快冀州人就节节败退,守到了辕门处。 但他们仍然十分强硬,士气未崩,有人在里面高喊:“再坚持一刻!儿郎们!小逢将军的兵马就快到了!” ——小逢将军的兵马就快到了! 一声起,声声和,很快传遍了整座营寨! 他们的援军就在附近!须臾便至! 他们这样坚信着,直至太阳将要下山,战场归于寂静,直至陆廉走进了这座营寨,他们的援军也没有来。 许多人到死都圆睁着愤怒的双眼,不能相信友军竟然背叛了他们。 那支援军并没有背叛他们,他们的确是派出来了的。 兖州是明公的!是他们冀州人的!这里有数不尽的营寨,每一座都那样坚固,每一座都广积粮草,都有精兵强将! 谁敢与他们为敌? 谁能与他们为敌?! 那些部曲私兵如此坚信,并且在自己家的少主人带领下,意气风发地离开营寨,赶赴他们所知的战场。 但他们只走了数里,有兵卒无意中回头,立刻肝胆俱裂起来! “狼烟!狼烟!” “那是咱们的大营!” “敌袭!必是有敌袭来!” “陆廉原来竟在这等着!咱们中计了!” 他们再也走不下去了! 前面是友军,这一点都不错,可是后面是他们的大营啊! 有守营的士兵在跑来跑去,拎着长戟,怒吼着,咆哮着,想要从浓烟中找到陆廉的士兵。 有灰头土脸的民夫跑来跑去,四处灭火。 没有袭营的人,只有这一场大火,不明不白,就好像从天而降,突然烧起来一样。 有人在浓烟后,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 第509节 “他们说,兖州是他们的。” 第470章 当鞠义的兵马覆灭时,援军已经离得很近了。 他们是灭了火之后察觉到中计,并且一刻不停地赶往那片沼泽的。 但还是来得迟了一些,因而不得不再丢下一些尸体与战利品,然后仓惶地逃走。 “这次营中所有士兵都能换上冀州甲了。”有军官这么说。 “……分不分太史将军那边一些?” 逢纪家的部曲私兵穿得没有正规军那么好,铠甲良莠不齐,武器质量也是如此,但他们的衣服质量倒是挺不错,有人剥下来比比划划往自己身上试,也被军官给没收了。 但还有些战利品体积小,不触目,因此可以留下的。 比如一些碎金银,比如一柄短刀,比如一枚铜带钩,那也许是出自某个军官身上,等士兵们凑在一起,悄悄将自己这些私藏的小东西拿出来仔细查看,并谨慎地炫耀时,他们也会从那些小东西上看到它曾经主人的一些痕迹。 那些碎金银是装在一个丝囊里的,上面也会绣几笔清雅美丽的花纹; 那柄短刀上有些划痕,细看已经用了很久,大概是主人成年时的礼物; 铜带钩原本平平无奇,可是拿出来炫耀时,又有另一个士兵也跟着拿出了自己那枚一模一样的战利品——连主人的姓氏都是一样的,他们是兄弟吗? 他们的战利品都不能再开口,因此许多谜题也再不能解开,但陆悬鱼的战利品说不准是能开口的。 她注视着还没醒过来的鞠义,屏气凝神。 “把他拉回去,细布尽量换成清洁干燥的,伤口处的腐肉割掉,不行就用火烤一烤,”她对医官说,“尽量还是治好他。” “将军宽仁。” “也不是,”她说,“我就是想知道许攸为什么改主意了。” 许攸是个很狂妄,但很精明的人,他想要进一步扩大战果,这理由再正常不过,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变故呢? 他也许不知道,他没有任何讯息途径得知那些对他不利的事正在发生,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就像有些武将就是能用第六感判断敌军到底在什么位置。 尽管从来无人听说许攸有这样未卜先知的能力,但他派出鞠义并不算无的放矢。 天渐渐冷了。 渡过一条黄河,天气就更冷了一点。 荀谌是在清晨出帐时意识到这一点。 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布衣,头上也戴着这样的发带,踩着半旧的木屐,似乎与一名寒门士人没有什么不同。 但仆役立刻为他加了一件氅衣。 “郎君当心。” 荀谌“嗯”了一声,在营地里慢慢地踱步。 天还没有完全亮,兵士们也还没起来,因此营地的栅栏门还是紧闭着的。 但那些民夫在天不亮时就已经被喊起来了,他们需要替士兵担水,需要从河边运送石头过来,需要准备今天攻城时可能用上的一切东西。 隔着木栅栏门,他们光着胳膊,光着两条腿,缓缓地从栅栏门口走过,神情麻木得很,一声也不会出。 荀谌将目光从他们身上转移到他们推着的东西上面。 他的目光忽然缩紧了。 那些板车上堆着黑黝黝的石头,石头上有一层细而洁白的东西,毛茸茸的,远看好像一层柳絮。 “那是什么?”他问。 身侧有人立刻跑了过去,令民夫停下脚步。 片刻之后,仆役跑回来了。 “郎君,那是石头上的霜。” “结霜了吗?”荀谌很是吃惊。 这位郎君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身上裹着的氅衣,并且轻轻地挥挥手。 于是民夫们继续低下头,用力地推起板车,将那一车车的石头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去。 范城内的板车也被调动起来,臧霸的泰山军、张超的小沛军、张飞的徐州军、以及陆白的女兵,全都被调动了起来。 他们紧锣密鼓地打包城内的一切物资,比如粮草、比如钱帛、比如油布、桐油、草药、铁铲铁锤这些重要物资,比如马匹牛羊这些牲畜,比如各种运输工具。 张飞来到范城不是为了帮他们继续守,而是要保护他们往回撤,于是能撤多少人,能撤多少东西就成了他的任务。 那些坛坛罐罐很占地方,都带走确实很麻烦,可是如果不带走,路上用什么存水呢? 还有一些精细的财物确实扛起来不方便,比如说那个连枝宫灯,可那是伺候过天子的!带回家去给大父看一眼!保管他笑得看不见眼! 士兵们都有很多东西不能放弃,那些东西统一可以被称为“辎重”,当他们在范城打了无数仗后,这些“辎重”也就变得越来越重了。 有女兵就得意洋洋,表示将所有的战利品都包在了头巾里,别人不信,还特意要她摘下头巾看一眼。 于是她就把头巾摘下来了,众人立刻睁大了眼睛! 她那乌油油的发髻上,满是闪闪亮的小东西! “阿瑞顶了一头牛!”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兵这样大声地惊叹了一句! 所有的女兵都跟着“哇!”了一声! 阿瑞得意地扭了扭脖子,头上的东西也跟着一闪一闪。 一群女兵围上去,立刻羡慕嫉妒恨起来。 “咱们女郎说不定也没有这些钗环呢!” 陆白确实是没有这些钗环的,她的行囊很少,里面没有多少私人财物,更没什么需要换成珠宝的犒赏。 她站在简单修补过的范城城墙上,仔细打量了城楼一会儿。 城楼已经被砸塌了一半,另一半想要爬上去也行,能看得更高更远,如果是她阿姊,那一定能三步并两步地跳上去。 ……她又看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 她守在这里多久了? 她击退过鲜卑人,也击退过冀州军,她夺下了这座并不牢固的土城,它曾数度将被攻陷,但现下终究还在她手里。 墙上的泥巴很新,透着一股耀眼的金黄。 陆白皱眉看了一会儿,觉得不是泥巴的颜色真就那么诡异,也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泥巴下面的旧城墙是黑红色的,因此将它的颜色衬得淡了,在朝阳下仿佛金子一样,泛着微微的光。 她又摸了摸那面城墙,像是摸了摸曾经站在那里的一个个姊妹。 自审荣的冀州军攻城至今,她已经守足了一个月。 现在她需要将这些战功安全地带回去,并且为她的健妇营领到一份足够匹配功绩的奖赏。 陆白转过身去,正准备下城墙时,有焦斗声忽然自身后响了起来! “敌袭!”有人大喊道,“冀州贼又来攻城了!” 那一面面的旗帜崭新耀目,仿佛盖过了朝阳的光芒! 那阵阵战鼓声如同雷鸣,催动了整片大地都在颤抖!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冀州军!像潮水一样密密麻麻地涌来! 到处都是冀州军!到处都是云梯车! 即使前日胜了他们一筹,将他们赶了回去,今日的守军还是大吃一惊——这样的画面,只要站在城墙上往下看一眼,就会感到头晕目眩! 就会从心底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 他们是想要撤军,但他们也要渡河!被这样一支威武雄壮的兵马攻打,谁能渡河?! ——将军!将军!咱们先渡河吗? ——咱们不必殿后吧? ——这样的声势,殿后必死啊! ——还有那些油,那些锅,那些柴草和木料! 那,那都已经运下城墙了!这城墙要怎么守哇! 潮水中立起一个小岛,那是荀谌旌旗所在之处,那位年轻而俊秀的主将一身戎装,俊秀的面容被裹在朝阳的光辉里,像是浑身都在发光一样。 “明公等咱们的消息已经等得太久了,”这位主将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咱们今日必将攻克范城!” 县府里。 臧霸小心地看了几眼周围几个人,没有吭声。 “兵贵神速,”张超没有看他,只是开了口,“三将军,须得立刻有一个章程才是。” 三将军吐了一口口水,“这贼人竟此时攻城!” “黄河水浅,此时可渡,”陆白说道,“咱们立刻从南门冲出去——” “嗯,嗯,”臧霸立刻出声了,“泰山军可在南岸为援。” 张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三将军。 这位名士出身的武将表情极其自然。 “那诸位领兵立刻出发吧,”他说,“我来殿后。” 皱眉琢磨事儿的张飞忽然抬起了头; 陆白身体僵了一下; 臧霸反应得倒是最快的,“他们推了那样的云梯车走过来总需时间!咱们弃了辎重!不怕走不脱!” 三将军忽然又看了臧霸一眼。 这位雄壮威猛,看起来很不像是会动脑子的将军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吧,”他说,“陆校尉的健妇营先——” 第510节 陆白咬了咬牙,“三将军,我有神弩手,亦可襄助孟高公!” 时间其实只有片刻,但在这个小小的县府里,四个人好像经历了一整个大汉从高祖到当今天子的变迁一般。 三将军忽然一乐,“既然这样,宣高先行撤去南岸便是!” 云梯车还在缓缓靠近。 它那样的庞然大物,离得越近,车轮碾过泥土所发出的隆隆声就越清晰,越响亮,仿佛碾过的不是这片土地,而是芸芸众生。 臧霸的泰山军先自南门离开,他们跑得很快,几乎没有带什么辎重。 冀州军跟在云梯车的身边,催促着民夫继续向前。 剩下三支兵马中的伤员也被板车载着着,从南门拉出去了。 有人奋力地想从车上爬下来,眼睛赤红地看着同袍沉默的背影。 流水并不急,但渡河的士兵溅起了无数水花。 战鼓跟在云梯车的后面,鼓手的额头沁出了汗珠,鼓槌重重地砸下! 像是砸在守军的心上! 士兵们已经跟着云梯车过来了,他们依附着它,保护着它,跟随着它,他们的目光那样冰冷,燃烧起了冰冷的火光! 张飞骑着马,拎着马槊,沉着一张脸守在城门的后面。 泰山军和伤兵都走尽了,轮到健妇营和张超的小沛军开始走。 他的身后渐渐起了尘埃,有许多来不及带走的牲口尾巴上被捆了些柴草,扫起了冲天的尘埃。 “传令弓兵弩手!”荀谌厉声道,“今日不将箭矢用完,便不许回营!” 那些强壮的弓·弩手得了令,立刻来到了前排,将箭矢对准天空! 乌压压如倾盆雨一般!片刻便将城头寥寥守军手上的藤牌扎成了刺猬! “咱们走不走!”他们躲在藤牌后面,向城下喊,“将军!他们都走尽了没有!” 张飞皱起了眉头。 能走的都走尽了,只剩他这数百亲兵了,现在该他们撒丫子跑了。 但感觉还是有点不对劲。 “再射一轮!” “再射一轮!” “再射一轮!” 荀谌身边的传令官高声道,“再射一轮!” “还有!”荀谌说道,“将战鼓敲得再响些!鼓手没吃饭吗!” 再响些! 河水潺潺。 一个时辰之后,那遮天蔽日的冀州旗帜,还是插在了范城的城头上。 几个人站在黄河南岸,脸色都不怎么好。 除了有少许士兵因为渡河而着凉感冒,还有几个士兵跑得有点慌张,扭伤了脚之外,他们将全部兵马都带出来了,没有损失一兵一卒。 ……但他们舍弃了一些辎重,这也是确确实实的事。 粮食是尽量能运的都运走了,但那些笨重的东西,比如一些钱帛,比如一些牲口,比如某个小兵心心念念的连枝宫灯,都落在了范城里,来不及带出。 那个小兵哭得很厉害,尤其她旁边是头上顶着一头牛的智者,惨烈对比之下,哭得就更厉害了。 “就万万没想到,”臧霸咬着牙,望着河对岸,“荀家小儿,竟比我还——” 另外三个人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荀谌是坐着轺车进的范城。 没用云梯车,没用冲车,没用先登的士兵,用了一些箭,还让两个击鼓的士兵累倒了,抬下去抱着犒赏吃小灶了。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损失。 在冀州军的欢呼声中,这位主将挺了挺胸,露出了一个灿烂微笑。 “工官何在?” 身侧的副将愣了一下,“将军要工官前来吗?” “不必,”荀谌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变,“将我今早写的那封信,还有受许子远之令,督建云梯的那几名工官,一起送去主公那里便是。” 第471章 有士兵弯下腰,眯着眼,仔仔细细地去看那盏连枝宫灯。 “这么金贵?” 那不是宫里带出来的宫灯,上面没有错金银,也没有精雕细琢的手艺,在这种奢侈品中很平凡。 但它被人用细布一点点地缠了起来,每一个枝条都用布缠了起来,灯盏也擦得干干净净,将布条卸下后,整座连枝灯泛着黄铜最纯正温和的光亮。 于是士兵们无师自通了,“朝廷曾巡幸范城,说不定是天子曾用过的!” 他们因此为了这座宫灯的归属吵了一架,直到队率走过来,用两匹布把它换走。 那个队率的理由很充分:你以为它为什么被落下? “这东西你要怎么带回去”的难题难倒了之前健妇营的女兵,现在也迫使这几个冀州兵忍痛放弃了它。 进城时难免闹哄哄的,很快所有的战利品都有了归属,所有的房屋也都住进去了喜气洋洋的新客。 队率扛着那座宫灯,小心翼翼地往县府进发,想要给他们的郎君献个宝贝时,荀谌就坐在里面,对面也是一座连枝灯。 这才是一座宫中带出来的连枝宫灯。 豪富之家喜欢将五铢钱挂在灯树上,看起来既富贵,又豪气,但宫中就未必。 当今天子从宫中带出来的那座连枝灯是一头雄鹿的造型,鹿身雄伟,鹿角如枝,在鹿角上点起灯盏后,雄鹿昂首屹立,大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这座宫灯在那个夜里流散了,后来辗转进了冀州,落到了营中。 ——就像天子的权威一样,荀谌想,这也许会是个好兆头。 他的信使已经出发了,带上了捷报,以及几个倒霉的工官。 那些人进城时的满脸喜悦变成了不可置信的惊骇,而后便是滚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们一个个地说起他们根本没从这种工程里获利多少,一座云梯车造价千万,其实落在手里的也不过十几万钱罢了,给妇人买几匹蜀锦也难啊!他们拿着这一点钱,整日里提心吊胆,他们也是无辜的!他们也是受害者! 他们在路上不断地哀求荀谌的部曲,渐渐哀求就变成了威胁。 ——你们可知道我们是为谁效力吗! ——送我们去袁公处,难道袁公就会发落我们吗! ——这些云梯和冲车可是在许公授意下建起来的!咱们领的银钱也都孝敬了许公! ——小荀郎君惹旁人也就罢了!难道还能惹得起许公吗! 有人忽然转回头,冷冷地看了那个为首的工官一眼。 “我们郎君素来是不惹人的。” 工官一愣,刚想再说些什么时,前面的骑士忽然停了。 “禁声!” 远处隐隐有烟尘起来,那是那一支兵马? 这里已经在冀州境内,论理是安全的。 但这些日子里,大量的郡兵和青壮都被调往黄河岸边,赋税又重,渐渐有了贼寇,也是不能小觑的。 领着这几十个骑兵赶路的队率很谨慎,停在远处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回头,“咱们今天且在附近村落歇息一下,明日再赶路便是。” “队率!还不到申时便要歇息不成?” “咱们只要快马加鞭,不过两个时辰——” 队率忽然冷冷地看了那几个年轻的骑兵一眼。 那支路过的兵马没有打起旗帜,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 寻常运送粮草的辎重车队也有旗帜,写明粮官是谁,亦或是运到哪一位将军的营中。 但更次一级的,县城收了附近乡野的粮食,运去郡中时也许是不打旗的,但那样的队伍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二三十个腰间佩刀的守军,不着甲,以及一群很不情愿的民夫。 而刚刚他看见的那支兵马人皆着甲,腰间佩刀。 车子上放了长牌与长枪,队伍两旁皆有游骑护卫。 兵马不多,看着只有六七百人,但毫无疑问是一支精兵,而精兵怎么可能没有统领它的武将?武将怎么可能没有旗? 没有旗,怎么打仗? ——于是答案呼之欲出:那很可能不是冀州的军队,而是一支敌军,正向着繁阳而去。 当然,他们是步兵,而自己这边有几十骑,即使绕路,也足可在他们之前进入繁阳,为守军预警。 但这就涉及到了下一个问题:他们是荀家的部曲,为什么要冒死预警呢? 冀州诸军事决于沮授,后来沮授被那几个嫉贤妒能的小人合力拉下来后就换上了许攸,无论如何都从不决于自家郎君啊。 既决于许攸,那出了什么事也都有许攸担着,岂不正好? 其实队率是个粗人,原本想不到后面这许多的。 但他自小是跟随这些郎君长大的,长大了也留在身边,有些事自然就想明白了。 “咱们寻一个村落,悄悄住下,”他吩咐道,“不许张扬!” 那支兵马还在继续向前走。 寻常军队行军时,即使军官三令五申,要求士兵不要在行军途中交头接耳,但全程不讲话是不可能的。 他们总会悄悄地交流这趟行军的感受。 第511节 路边见到了果树,他们会驻足不前;远处见了村落,他们会跃跃欲试;天气晴了,他们会批评太晒太热;下雨天赶路,简直是世上第一等的苦差事。 这些悄悄话没有什么意义,他们是战争中最底层的人,只要两条腿能迈开,能走路,哪怕走得肿胀酸痛,走得血流不止,他们还是要继续向前的。除非前面是一条死路,或者已经到达士兵体力的极限,有许多人走着走着就倒下死去,才有可能激起士兵哗变,否则他们永远只能在走路时讲几句话,将这作为心情唯一的宣泄与消遣。 但这支兵马在行军时是一点声音都不出的。 他们走过时,草鞋踩着地面发出一阵沙沙的响; 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土路,也发出隆隆的声; 马蹄踢踢踏踏极有节奏,连间隔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穿着肮脏而破旧的衣服,外面罩着磨损严重的甲,但擦拭得倒还干净,就这样沉默地走在路上,一言不发。 这里其实离他们的家乡不远,翻过一座山就到了,但那座山好像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他们这些年里绕着那座山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 “打完这一仗,待得刘使君重铸江山,并州也重归大汉,”他们的将军说,“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那些沉默的士兵每每走得快要迈不动步,想要停下来喘一口气,开口央求一句时,就会抬头向前望一望。 他们的将军没有骑马,营中所有马匹或分给斥候,或是用来拉车,即使是将军,也在与他们同行。 他走得很稳,即使他穿的甲比他们要重,走的路不比他们更少,但他的步履还是那么稳稳当当。 那些士兵于是有了新的动力,继续走下去。 高顺的两条腿很疼,但这种疼还是可以忍受的程度。 他不习惯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规定士兵走多远的路,哪怕他要求他们一日行百里,他们当中一定也有许多人能达到,但也会有人死在路上。 陷阵营只有七百余人,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同袍,每一个人都很宝贵,绝不能因为他一个愚蠢的决定而死去。 他心里有一个念头,自从离开官渡,北上进入魏郡腹地,这个念头就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要惊扰冀州军,令袁绍多疑,不敢全力南下,由此则可保仓亭津守军不必面对无休无止的攻城,有撤退机会,但他要如何“惊扰”,“惊扰”到谁,才能达成这个目标呢? 淳于琼屯兵于乌巢,与太史慈相峙,他如果能与太史慈前后夹击,也许能重创淳于琼——但这对于冀州军来说只是一场普通的失败,却很有可能要搭上全部的陷阵营; 邺城与濮阳皆城高且厚,又有袁绍重兵把守,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袭取谈何容易; 他在进入冀州后,短暂地占据了一座邬堡一段时间,并被附近豪强看作一支小规模的匪寇,报给附近的县城,于是来了几批郡兵,攻自然是没攻下来的,后续的郡兵也就没再过来了。 ……这也很奇怪,因为既然没打下来,这里就始终有一支有敌意的军队盘踞,袁绍怎么能容忍呢? 但高顺询问了那些郡兵俘虏之后,又得到了一些新的信息。 “使君们忙着为袁公运粮呢!”他们这样诉苦道,“小人们都是些不堪用的废物罢了,精兵都在路上。” 高顺眯了眯眼,“往何处运粮?” 关于这个问题,不同的士兵有不同的回答,负责军粮的审配很小心,他们只知道自家乡里的粮食先运到城中,再往东运到某个小城中。 在频繁的询问中,那个小城有了眉目。 “内黄?” 高顺皱眉看了一会儿地图,忽然将目光落在内黄往北的一座城池上。 按说运粮既然是从北往南运,粮草其中一个中转站既然是内黄,那么审配无论如何不会再将它们往北运,但那座城池北临漳水,易守难攻,若驻扎重兵,就非常适合用来囤积粮草。 ……但它在陆廉这边的武将中,名声不太好。 毕竟“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城这种事有点太夸张,张辽在酒宴上讲过一次,大家就印象极其深刻了。 有过这种黑历史的城池,审配要是再拿它当屯粮重地多少就有点不可思议,尤其高顺询问了这些当地人,发现繁阳令一直就没换过,这就更古怪了。 怀着这种疑惑,这位做事很严谨的武将又看了一会儿那张地图,脑子里忽然跳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这座城的“黑历史”只有陆廉这边的人清楚,袁绍审配从头到尾压根没得过消息呢? 第472章 繁阳令已经好些天没合眼了,并不是忧愁,而是紧张。 任何一个小小的令长如他这样,突然被委以重任,都是会紧张的。 想想看,多少同僚会眼红他而今的处境,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想拉他下去,顶替他的位置呢? 他们会从邺城翻出关于他的竹简,从他出身开始,到他成长,他娶了谁家妇,又结了什么亲,他在这些年的工作中有什么瑕疵,什么疏漏,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臧否一番的黑料没有? 人非圣贤,大概都不会一辈子清白无暇,想找点小毛病总能找到,尤其这个人去年还有个非常可疑的地方! 张郃与孟岱交恶,最后张郃杀了孟岱,去投刘备了!沮授便曾提到过,其中有繁阳粮草被夺的缘故—— 但究竟是怎么被夺的?与繁阳令有没有关呢? 这座小城自己的守军不足百人,原本是无法承担守护粮草这样艰巨任务的,但孟岱有部曲驻扎于此……所以如果能问一问那些部曲,就再好不过了。 但那些部曲已经被张郃杀了,甚至早于陆廉暗示他清洗军队,在张郃还没下定决心到底投刘备还是曹操时,他已经先下手为强,将孟岱的私兵冠上了“不守军纪,以至战败”的罪名,一批又一批地砍了头。 现在他们的尸体还被埋在濮阳城外的大坑里,想挖起来也许有可能,但让他们说话是很难了。 再考虑到他们没办法写信询问张郃这件事里,繁阳令可能起到的作用,剩下能打探消息的路径就只有繁阳城里的官吏士庶了。 据说沮授当初就曾派人去繁阳城调查了一番,但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复。 因为这个人派去的不是自己的亲信,而是邺城的官吏。 那几名官吏到了繁阳之后,都得到了一份厚礼,远超出他们将这件事报上去能获得的奖赏,以及有可能承担的风险——大监军自然是主公面前最为倚重之人,但其他几位与大监军关系不那么融洽的使君,他们也是一个都惹不起啊! 张郃是被举荐的,孟岱也是被举荐的啊! 于是靠着小心操作,靠着互相倾轧的大环境,靠着金钱的力量,繁阳令最终安全过关了。 但这一次与上次不一样。 上次琢磨他的只有沮授,这一次却有一群人,因此繁阳令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小心,工作起来也更加努力。 整个繁阳城的老百姓都被他折腾得怨声载道。 地面是要敲平的,间距是要一致的,天晴时要洒水,下雨时要填土,城里没有那么多杂役,通通征发百姓的劳役,一分钱不花,还要百姓们自带干粮; 民宅是要干净整齐的,土墙要刷一刷,房顶要铺一铺,发霉的干草赶紧换下去,盖在窗户上的破席子赶紧换一张新的,这些自然也不是县府发钱,百姓们也得自食其力; 百姓们衣冠是要整齐干净的,衣衫褴褛的人赶紧买一套衣服去吧,要是没钱买,就别出门了,出门的话免不了吃几棍子; 但这些要求是互相矛盾的,比如说衣衫褴褛的人既然不让出门,那又怎么修补屋顶,怎么平整路面呢? 县府最后还是忍痛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整了点麻出来,一家一户地分给百姓们一些,免费的,不要钱。 但名声还是坏了,家中的妇人少不得一边忙碌着纺线织布给全家缝补衣服,一边激情大声辱骂。 ……当然也有少量百姓从中获益了。 比如那个货郎,之前因为战争而滞销的各种商品都突然间走俏,比如针头线脑,比如草鞋或现成的麻布,比如一张草席。 ……草席迅速脱销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个货郎又不得不忍受妻子的指责,这次不是指责他卖得太慢,而是太快。 有小吏检查到他家的时候,指出他家也需要一张新草席,但那时候他已经将所有的草席都卖光了。 那天晚上,他熬了很久的夜来编一张草席,以至于灯油用得太多,又被妻子骂了一顿,憔悴极了。 总而言之,现在繁阳城已经被收拾出了一番新气象。 道路干净又平整,两旁的房屋也是如此这般,街上的行人穿着可以遮蔽身体的衣服,相互打招呼时,即使是不识字的黔首也会彬彬有礼。 即使是天子驾幸的濮阳,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排场了,毕竟陆廉在这些事上是出了名的粗心大意,哪怕天子在金根车上因为颠簸而磕破了嘴唇,她也不会升起半点愧疚之心的。 繁阳令对自己人这样折腾,对外人倒也一视同仁。 他创立了十分繁琐的规定,出入城的人都需要登记得十分详细,防止细作什么的进城,而这座城又不比以往,于是城中的奇怪现象很快就蔓延到了城外。 高顺来到这座城前时,发现了这里很不同寻常。 一般来说,护卫城池的兵马应该在城内,而不是城外,尤其是这种屯粮的城池。 但城外有好几处军营。 那些军营看起来也很怪异。 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哪家贵人来这里消遣秋游,栅栏和箭塔没建起来,但是出来进去总有不少仆役,其中甚至有不少美貌婢女,嘻嘻哈哈地结伴出入。 有些规模大一点的营寨,里面能看到旗帜,有些规模小一点的营寨,也看不到什么旗帜。 陷阵营的斥候在附近小心翼翼地转了几圈也不能理解这种情况,最后报告给了高顺。 想进城不太容易,高顺心想,但这些松散的私兵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营中所携辎重里,”他问道,“有没有彩缎丝帛?” “没有。” “……金玉玩器呢?” “……也没有。” 上首处的将军问得勉强,下首处的军需官答得也很勉强。 将军沉默了,军需官悄悄地抬头,看向他的将军。 将军穿着一件补了几个补丁的罩袍,罩袍原本是红色的,当初还是温侯赏赐给将军的,他穿了这些年,渐渐褪色得快要看不出那明亮如火的色泽,倒是上面几个破洞都被将军差人用红色的布料补了上去。一眼望去,好像星星点点的血迹。 将军站起身来,罩袍里铠甲上的甲片互相碰撞,发出了轻轻的响声。 罩袍虽然有些破旧,但那身铠甲却颇为坚固,汗水和征战无时无刻不在腐蚀它,而他用每天晚上卸甲后的细心养护令它始终保持着还不错的状态。 即使细心养护,上面许多甲片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凹陷与兵刃的残痕。 他们的将军也没有世家子白皙俊秀的面庞。 他肤色黝黑,手上带着数道不容忽视的伤疤,以及长年累月拎着刀盾生出的茧子。 那怎么看都是个身经百战的武人,与只贪图享乐的世家子截然不同。而自将军往下,整个陷阵营都透露着这种气质。 因此他们想伪装……就很不容易。 高顺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 “营中可带了桐油与干柴?” 第512节 军需官突然精神抖擞,“这个!这个有!” 天色将晚,夕阳笼罩在这片平原上,将城池染出一抹温柔的色彩。 有妇人背着一筐草走进城,那也许是用来喂猪的,也许是用来编织草席的,总归是很重要的材料,她们因此排队站在城门处,等待着卫兵一个个地盘问和检查。 有贵人乘车从城里出来,那车是辎车,车里还有女子的调笑声。 又有年轻俊美的少年带着自己的随侍骑马入城,那既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年,也有一匹通体洁白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但少年似乎觉得这样的一匹马骑起来太过乏味,于是又在上面缠了五色缎带。马儿跑起来时,缎带在风中也飘了起来,仿佛一道彩虹。 陷阵营的士兵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马身上系那种东西,缠到树上,或者挂到别人身上怎么办呢?别说打仗,骑着它赶路也不成啊。 但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那个少年进城时,所有人都为他让路了。 那的确是个眉目如画,美得令人感到惊叹的少年,但陷阵营的士兵根本没有关注这一点。 他们远路而来,在城楼上的守军察觉到他们的动向,并且要城下的守军上前质疑时,他们的脚步更快了! 那几十骑一马当先,冲到了城门下,将美少年进城之后,那些还没来得及聚拢的守军以马蹄踢开! 凭七百人攻一座重城,这很不容易,但繁阳至今没有收到附近有敌军的警告,因此守军的懈怠,以及周围那些奢靡懒散的营寨,都给了他们一点伪装,令他们得以接近这座城池。 他们甚至也不考虑真的将这座城攻下来,他们只想要在城门处放一把火,要是有机会的话,就冲进去!将粮草烧掉再走! 这样一支杀气腾腾的兵马向着城中冲过去,自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 ……然后高顺完全没有想到的画面发生了。 他自南城门而入时,有人从县府跑了出来。 那必定不是繁阳令,因为繁阳令身边不可能有那样多的亲卫,即使有,也不可能是这幅装扮。 那些亲卫每一个人都穿着堪称灿烂的铠甲,每一个人铠甲外都披着彩虹一般绚烂的锦袍,每一个人都骑着一匹没有杂毛的战马! 他们其中有人因为匆忙而没有戴上头盔,但头带上竟然还缀有明晃晃亮晶晶的玩意儿! 他们这样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跑出来,身后还跟随了那个骑着五彩绸带马的美少年时,这一大片金银宝石的光芒差点闪瞎高顺的眼睛,也差点闪瞎了高顺身后那一群士兵的眼睛。 但这一片光华灿烂中,这个曾经跟随温侯去过冀州,还混过几天饭吃的武将到底是把中间那个人给认出来了。 尽管作为河北雄主,半壁天下尽在掌握之中的袁本初绝不会承认,但那一天的傍晚,他确实是这么慌慌张张逃出城的。 但关于高顺当时为什么没能将袁绍留下,后来张辽倒是为他开脱了一下。 “换做是我,”他说,“我也是想不到的。” 第473章 整个繁阳城乱成了一片。 百姓们四处奔逃,但因为没有人追赶他们的缘故,很快就钻进屋子里躲起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悄悄地从房前屋后探出脑袋,谨慎地往外看。 第一个胆大的通常是家里的小娃子,但脖子还没伸过来就被母亲狠狠地揪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看向父亲,父亲先将耳朵贴着墙,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一边听,一边互相使眼色。 ——他们跑过去了,跑过去了。 ——他们是不是去粮仓了? ——哦呦!岂不是要出大事! ——又有人来了!快把头低下! ——那是青州人吗? ——上回来的那个年轻将军还蛮客气,咱们家十六不懂事,冲撞了他,他也没怪罪。 ——这是什么话!这是杀头的话!可不许乱说! ——啊呀!啊呀!打起来了! 乒乒乓乓的!有刀撞上枪的声音,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有呼喝与跑步的声音。 片刻之后又短暂地静下来了。 等到他们终于探出头,向着脚步远去的方向张望时,发现晚霞与粮仓上空的火光交织在一起,点燃了整片天空。 那真的是极其美丽的一个傍晚,以至于很多小孩子过了许久都不能忘记。 繁阳城内到底有多少守军,高顺其实是不清楚的。 但他有一个粗略估计,认为这里至少屯扎三到五千步卒,以及数百骑兵比较正常,他也做好了与这支守军的战斗准备。 现在见到了袁绍,他原本认为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城内的守军必定远超想象的。 但他在这一路上竟然没遇到多少阻碍,跑来抵挡他的是繁阳城原本的守军,不足百人,一触即溃。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支兵马因为袁绍的遇险而陷入了慌乱,袁绍跑了,他们也跟着从城门处跑出去了。 要不了很久,他便来到了粮仓前。 这里的粮仓被改动过,而且改动相当大,粮仓地势较高,地窖较深,上面盖的不是稻草,而是以砖瓦封顶。 这样一大片粮窖若是都搬走,足有数十万石,别说是陆廉一支兵马,就是刘备其他兵马的粮草也足够吃一阵子了。 “将军!”有偏将见士兵动手,连忙问,“咱们搬些吗?” “就算咱们搬得动,也带不走。”高顺说道,“不拘粮窖,附近的栅栏一并烧了便走。” “……将军?” 粮窖深且多,想要全部烧尽是需要功夫的,尤其需要占住这里,原本高顺是能做到的,也是这么制订方案的。 ……现在他不能这么做,但也没功夫同将士们细说。 “将这附近都点了火,”他重复了一遍,“咱们立刻就走。” 火越烧越大,很快火光与浓烟冲出了城,滚滚向天,照亮了夕阳黯淡的半边天空。 但那样的火光,硬是照不亮袁本初的脸。 这位雄主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了,有侍从为他赶来了一辆车,请他坐上去稍微休息一下时,被他用极其凶狠的态度赶开了。 袁绍素来是一个宽厚待士之人,待自己身边之人尤其有好脾气,因此这些亲卫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起来。 主公是真的怒了,他们想,但这事也太荒唐了!这是繁阳城啊!离濮阳都有百余里,何况濮阳也早就拿下了!按说这附近都不该有敌人在,到底什么人能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繁阳来啊! 这样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持续很久,当繁阳城的守军跟着跑出来,尤其是守将抱着头盔跑到袁绍的面前,涕泪横流地跪倒在地,表示他一听说了消息就立刻跟出来,要誓死护卫主公的安全时,这位主公一脚就将那个守将踹到了一边,拔·出了剑! 一群人蜂拥而上,将他劝住了。 “粮草!粮草!”袁绍指着远处的繁阳城破口大骂,“粮草若是被毁!我留尔等项上人头何用!” 守将跌跌撞撞地又跑出去了,他跑得很快,接二连三地撞上了比他脚步慢些,但也在奔着主公而来的人,于是就成了夕阳中的逆行者。 每一个冲过来的人都是哭着跑来的,他们其中有些人衣冠不整,虽然没人理解这种吃晚饭的时间,他们怎么就能只穿着中衣,有几个人甚至穿着女人服饰,还有人不是骑马或乘车,而是用两条腿跑过来的,跑得气喘吁吁,趴在袁绍的脚边像一条死狗,怎么也起不来。 显而易见,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就是这样表达他们的忠心的。 袁尚偷偷地望向了父亲一眼。 他已经从慌乱中镇静下来了,他的父亲也是如此。 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辉洒在那张英俊而颇有魅力的脸上,甚至温柔地将鬓边的银发都悄悄隐藏起来,于是同袁尚记忆里“临阵斗死”的那个大英雄毫无差别了。 但终究已经不是那个大英雄了。 至少袁绍脸上的悔恨与痛苦告诉了身边的儿子,他的狂怒根本不是因为那些擅离职守,跑来阿谀献媚的小人,而是因为他刚刚作出的,令自己鄙薄的选择。 身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支支火把铺洒在城外这一大片荒原上,甚至连远处的漳水上都有点点星火渐渐靠拢,似乎在等待他乘船返回邺城。 袁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立刻回繁阳,将那班贼子的首级斩了给我!” 天终于黑了。 但在附近的每一条土路上,都有人点着火把,连夜行军。 先是浩浩荡荡地往繁阳城去,骑马的,走路的,推车的,赶车的,乘车的,林林总总,花样繁多。 然后他们又从繁阳城出来了,还是这样一群人,骑在马上,举着火把,四处张望。 他们腰间都有刀,身后都有盾,那些穿甲的人眼睛里透着一股凶狠,穿布衣的人眼睛里透着一股懈怠。 天黑了,风也很冷,这样的时刻适合窝在温暖的土屋里,或者窝棚也行,他们都不挑,总之给他们一个热乎乎的火坑,火熄灭了也不要紧,上面铺上干草,舒舒服服地就着这点热气睡一觉。 高顺的士兵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粮仓没烧完,准确说起了个头,他们就跑出来了。 他们甚至没机会去县府里多捡些财物,将军就要求他们立刻撤出城——这场仗多少是有点让人失望的。 但当他们在坡下避风处的干草丛里躺平,相互依靠取暖时,他们心中又渐渐佩服起了将军。 如果将军没有带着他们立刻跑出来,他们无论如何是敌不过这样多的兵马的。 ……话说回来,他们也没干什么啊!至于吗!就好像全冀州,全河北的兵马都不打刘备了,一股脑地狂奔回繁阳了! 他们望望自家将军。 将军没卸甲,也没躺下,他寻了树下一处石头坐着,拄着自己的刀,似乎在闭目养神,一动不动。 有火光远远地亮起来,又是一队兵马。 天亮了。 繁阳城的大火早就扑灭了。 粮食受到一些损失,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称不上伤筋动骨。 但袁绍的脸色还是非常阴沉。 除了随行的官吏之外,甚至连邺城的人赶到了。 审配下马车时一个趔趄就扑在了尘土里,但是没人笑话他,街上堆满了马车,许多都跟审配这架似的,因为跑得太快而几近散架,其中能修的也有,但大多成了日抛型。 现在这一群熟面孔又来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听他示下时,范城的捷报传来了。 第513节 荀谌已逐逆贼,复范城,立下了一个大大的功劳,现在整个河北除了那支没找到的贼军之外,再没有敌军了! 这个消息让袁绍的脸色稍微多云转晴了一会儿。 谋士们也立刻吹嘘了荀谌一番——最主要是通过荀谌吹主公,要不是主公派了荀谌去,范城能这么快就被打下来吗? “除此之外,”袁绍指了指那份捷报,“友若在信中还与我说,抓了些弄虚作假的工官,若非他们中饱私囊,以我冀州儿郎之锋锐,工匠之技艺,审家三郎为将时便该复取范城!” 旁人尚且没反应过来时,审配的眼神已经动了动。 郭图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主公。 “这些工官这样大的胆子,”他笑道,“也不知是谁的门下。” 这个倒是很简单,工官们都有现成的供述,问什么答什么,大概是因为许攸没把这点钱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提前去威胁这些工官的全家老小,但现在心气不顺的主公可是随时都可能将他们夷族的。 ……问是问完了,问完之后大家就沉默了。 “许子远立下了那样大的功劳,”郭图仿佛是为了给主公找台阶下,“这些琐事也算不得什么。” 有人偷偷地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很是不满。 郭图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 “纵使如此,”袁绍冷哼了一声,“许攸也太过乱来了!” “许子远不过贪财罢了,念在他一片忠心,这些钱帛算不得什么,”郭图温温柔柔地继续劝解,“只要苦一苦河北世家……” 有人炸了。 “还要‘苦一苦’?!”田丰果然第一个忍不住了,“你可知道他家亲眷胡作非为到了什么地步!” “岂止亲眷!连他家的家奴都是如此!” “不错!真是太过妄为!” 接二连三的声音从这群谋士中迸发开来,忽然之间,那些曾经与许攸亲亲热热的人都换了一副面孔! “上半旬还听说他家当街打死了人!” “他家的家奴驾车出行时,都要县府为他开路哪!” 郭图瞥了一眼上首处的袁绍和小公子,忽然叹了一口气。 “切莫作此骇人之论,”他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摆一摆,“咱们三公子外出时,也不过轻装简行,许家人如何会这般僭越?” 袁绍的眼睛忽然微微眯了一下。 很不显眼,但郭图还是注意到了。 第474章 袁绍坐在那里,谋士们一言不发地静待他下令,顺便也将那些倒霉的工官带下去时,他仍然只看着那一封文书在发呆。 他换了一件衣服,一件与之前颜色截然不同的衣服,他跑出城时穿着一件墨蓝镶金的袍子,现在就换了一件大红的,红得简直要烧起来,将那些很不堪的回忆都烧掉一般。 但那毕竟是烧不掉的,他在回城这一片狼藉的路上看到了,在焦黑的粮仓上看到了,在众人的眼睛里看到了。 而他麾下那几十万兵马又那样无能,令那支贼军悄悄地跑得不见踪影,不能用一颗颗人头来洗清他的耻辱,那他只能在心里想一想,究竟要怎么做了。 毫无疑问,那是刘备的兵马,不一定属于哪一个武将,但总归如果能杀了刘备,袁绍是一定能出了这一口气的。 这也是许攸曾经反复向他保证过的,他保证只要由他来统领大军,不仅前线会捷报频传,后方也会安如磐石。 ——被一把火烧了的磐石,袁绍冷哼一声。 许攸与刘备陆廉僵持住了,虽然没吃亏,但阵线也没有快速突进,天气渐冷,他的儿郎们虽然可以跨过黄河,但幽州的粮草和兵卒无法通过船舶快速行进在黄河上。 现在他又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 这些郁愤积压在他的胸中,让他越来越愤怒,并且很快找到了需要为之付出代价的那个人。 “许攸竟如此肆意妄为!” 郭图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很快逢纪接收到这个眼色,抑扬顿挫地哀叹了一声。 “霍光那样的忠臣,也有妻不贤子不孝之事啊,也未必就是许子远之过。” 袁绍的脸又黑了一层。 ……这次连身旁的郎脸色也不太好了。 霍光当然是忠臣,但想想他有废立之能,这肯定也不是主君们想看到的。 不过袁绍到底还是个很宽仁的人,他总不乐意对自己的臣属太过苛刻,尤其许攸也为他立了几个大功,现在谋士们的话语又向着另一个方向引导过去,袁绍也就顺着那个方向开口了。 “如此,便劳烦审正南去看一看吧。” “主公仁厚!”有人立刻起了个头,不仅审配看起来很满意,其他人也都很满意的样子。 郭图也赶上奉承了一句,“许子远若知主公这般,敢不以死报耶?” 主公脸上那层黑云渐渐散开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只盼他知道我的苦心,不要辜负了我才是!” 这份苦心比审配的车驾更早传到了邺城,毕竟审配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文士,一天一夜这么往返颠簸很是吃不消,而那些信使是快马加鞭,不消几个时辰就跑回了邺城的。 消息一传出来,邺城的世家立刻就炸了! 这是什么,这是捷报!这比捷报还要捷报!比刘备投降,关陆授首,主公的大军从下邳一路打到交州还要捷报!因为前者是主公一人的捷报,这可是全冀州世家的捷报! 他们已经看许攸不爽很久了! 凭什么他就能当主帅,凭什么他就能捞到军功,凭什么他能发财,凭什么他都立功了,也发财了,还那么张狂! 不仅他张狂!他全家都张狂!这邺城阀阅世家云集,许家人看得起谁了! 踩过逢家的园子,抢过沮家的道,骂过辛家的子侄,还给田家上门拜访的儿郎当成破落户赶了出去! 哦对了!他们还打过审正南! 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足以勾勒出许家的嚣张,但自然不是全冀州世家同仇敌忾想给他拽下来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就一个:他要是不下去,别人怎么上去啊? 上一次被扯下来的是沮授,大家那时很客气,是因为沮授是个肃正内敛的客气人,但许攸可不是个客气人,他们自然也不准备客气了! 这个朴素的动力支撑着一家又一家的士人匆匆忙忙地沐浴更衣,将发冠整了又整,衣襟理了又理,一丝不苟地出门上车,然后来到城门口。 无数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守在城门处,翘首以盼,等待着审配的归来。 他们的响动甚至惊动了留在府中,处理一些公务的沮授。 这位瘦削的文士皱起眉头,有些不解,“城中何事这样匆忙?” “大监军不知,审正南要回来了,城中那些豪族都赶去告状呢。” 沮授的眉毛展开,又一次皱紧,“告谁的状?” “自然是许子远家人的,这数月来行止狂谬,都看在众人眼中哪!”侍从愤愤道,“连大监军的车马,他们也敢抢道,岂不是无法无天之辈!” “这有什么,”沮授听完又低下头,准备继续处理庶务,“许子远为明公出征,他的家人自当受些厚待,这般琐事待此战已毕,再论不迟。” “话虽这么说,但听说这是主公的意思……” “主公想不到的,审正南岂能想不到呢?” 他只写了几笔,外面又传来十分嘈杂的跑步声,呼喝声,以及民众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 沮授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一片惊骇! 无数人将许攸那座大宅围住了,里层外层,水泄不通。 最里层的自然是士兵,但论围在门口的人群而言,士兵最多只算十分之一。 全邺城的人都跑过来了! 士兵在里面,士人在中间,士人有骑马的,有坐车的,有搬了马扎的,往士兵身后一站,那些小兵就很没有底气地将间隔放宽些,好让贵人们看个清楚。 士人后面自然是一排给他们牵马赶车般马扎的仆役,还有人捧着水壶,有人抱着氅衣,有人怀里揣着些丹药,站得整整齐齐。 他们个子又高,身材壮,这样密密麻麻地站了两排,这就对后面的人很不友好了。 老百姓在最外围,有人垫脚,有人搬来石头往上踩,有人干脆把自己的箩筐翻过来,可惜一脚就踩翻了,好在摔也只摔别人身上。 同理还有爬到树上掉下来的,爬到别人家房顶被拿长杆给打下来的,最后亘古不变的还是老父亲弯腰,不孝子爬上去,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再伸长了自己脖子去看,一边看,一边转播。 “门开了门开了!” “然后呢!” “有人跑出来了!” 稚童这样嚷嚷的时候,从那一层又一层的芯子里传来底气很不足的哀求声。 有人发出了大声的嘲笑。 “你这猪狗,昨日在西市上将人家卖胡饼的女儿拽了发髻就走时,何等神气!” “主君尚不在身边,你们这些苍头便敢这样放肆!” 那边又传来什么辩解与哀求声,但立刻被后排的百姓给压过去了。 “呸!”有人高声骂道,“你砸了我的铺子!你可还记得我吗!” “砰——!” “哇!!” “怎么样了!”父亲垫了垫头顶的熊孩子,“那里面怎么样了!” “那人被一个穿甲的贵人一鞭子抽在脸上,两个士兵立刻将他架走了!”小娃子又看了一会儿,人群也忽然跟着动了动,“哎呀!有许多兵卒冲进去啦!” 人群似乎很想往里挤,但被那群健仆拦着,急得只能跺脚。 “儿啊!儿啊!”有妇人的声音在外面哭叫起来,“贵人!贵人!千万将我儿救出来啊!” 过了一会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妇人的啼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了。 “有个女人想跑,”小娃子抻脖子嚷道,“被几个男人拽住了,打倒在地上!然后那几个仆人又被士兵给抓走了!哇!她跑到门口了!” “七娘!七娘!” 第514节 “阿母!阿耶!”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需得验明身份!”有人很威严地高声喊道,“若是无辜受难的良家子,少顷即可放归家中!” 那朱红的大门里面又嘈杂起来。 “有个小老头儿带着兵!在和里面的人嚷嚷!”娃子说道,“我看不清!” “瞎说什么呢!那是审公!”他爹驳斥完赶紧又加了一句,“再探再报!” “审配!我父为明公征战沙场,你竟敢纵兵抄略,你——你不怕将士寒心!” “尔等狂悖之行,尽人皆知!我今日奉主公之命前来,若放过尔等,才令河北士庶寒心!” “那群穿着亮闪闪衣服的人也被拖出来啦!”小娃子嚷道,“有男的!有女的!那个!那个小娘子真是美貌啊!阿耶!哇!阿耶!” 阿耶拎着他一条腿,给他从肩膀上卸下来了,不忘记照屁股上来一巴掌,“你才几岁!就学得这样轻浮了!” 小娃子扯开嗓子大哭,但哭声也盖不过许攸家往外拖的一个个男女老幼,每一个都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每一个都瘫在那里需要别人拖着才能走,区别在于女的只哭,偶尔说几句求饶的话,男的一边哭,一边还会骂,什么话都有,包括但不限于等他阿耶/伯父/从父/大父归来时,给这些奸佞小人都杀个尽绝! 有士人从马上跳下来了!从车里跳下来了!从马扎上跳起来了! 人群传出一片惊呼,其中还有吹口哨的,欢呼的,叫好的,起哄的。 “贵人!贵人!”有士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审公只让我们好好将罪人收监,不能打啊!” “不行!必须得打!”百姓们在后面使劲嚷嚷,“打死算完!” “没错!打死算完!” “要是不能都打死!”还有人嚷嚷,“随便抓几个许家人出来打死也行!” “没有冤枉的!” “对!”排山倒海的声音回荡在邺城的大街上,“没有冤枉的!” 一整条大街都塞满了等着看处刑的百姓。 当沮授匆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许攸用了那样的伎俩将他从大监军的位置上赶下来时,沮授不曾有过这样的恐惧与绝望,但此刻他忽然觉得浑身都凉了。 他伸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身边人的肩膀,好支撑自己不要倒下,“派人,派人去——” “大监军?” “派人去同审正南……”沮授的话说不下去了。 许攸就在前线统兵打仗!你怎么能在后面这样大张旗鼓的抓他家的人啊!还有你!你!你们!你们这些人都在明公处任职,难道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吗?! 当然,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 沮授明白,审配也明白,里面那些暴打许家人的士人也明白,但人这种生物,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很理性。 所以沮授只剩下一条路,就是想办法封锁这个消息。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打死了一个!” 有人高声道。 “把那个也打死吧!那个!许家的十二郎!就他爱在城中纵马狂奔!踩伤十几个人了!” 离邺城几百里外的范城,荀谌刚刚写完了一封信。 他翻来覆去地看,看措辞,看笔迹,看丝帛上有没有沾染墨点,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满意极了。 “阿兄,阿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弟虽不能为兄手刃仇人,但不须多久,必送他往你处,向你赔罪。” 第475章 许家倒了! 在无数邺城士庶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被拖出宅邸,被打翻在地,甚至被踩上无数只脚。而在许攸的兄弟子侄头破血流,奄奄一息时,审配才刚刚从宅邸里出来。 他的确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因为他也想象不到这里有多少财物需要清点——怎么会有这样多的财物!那一箱接一箱的绫罗,一箱接一箱的珠宝,五铢钱像山一样垒起来,随意地堆在库房的角落里,甚至连许家的仆人都不屑去取用。 刻着审家印记的那些箱子,就那样潦草地堆在里面! 那原本是用来犒赏军中将士的! ……不,这里已经可以武装起一支军队了! 他既惊且怒,正想要狠狠地发作一通,按照《九章律》将许家从上到下都抓进监狱,按照律令来审判时,有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使君!使君!门口出事了啊!” 那些人还没有经过一场审判,就要被打死了啊! 当审配匆匆忙忙赶到大门口时,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黑。 那些拐杖与佩剑上还沾着血的士人望向了他,他们的神情先是激愤,而后渐渐冷静下来,变得惊恐。 人群暂时地沉寂了。 但在惊恐之后,有人忽然冷哼了一声。 “死有余辜!” “没错!”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立刻有人应和,“他们该死!” “死得好!” 他们就是该死!死不足惜! 这样的声音不仅爆发在后面那些没机会动手的庶民之中,而且也从世家的眼睛里迸发开了。 他们已经沾了血,已经与许攸结下了死仇。 可是他们原本就准备将许攸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难道此刻反而要祈求许攸的原谅吗?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而后微微地笑了。 在主公将许攸家人的命运交给审配那一刻起,就早该想到这一刻的! 沮授想要一个个地劝阻,想要严查进出城的骑士,想要将消息封锁起来,但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被封锁呢? 雪片一样的书信飞出了邺城,其中有些放在回家看望父母的妇人怀里,有些压在卖瓜的瓜农筐中,还有些塞在载满猪粪的粪车下面,它们总有千万种办法,飞向它们该去的地方。 郭图怀里就揣着这样一封信,但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它从未来过一样,低眉敛目,站在袁绍面前。 袁绍很少沉默这么久,而且是在摔了一只精美的犀角杯之后,他没有咆哮,没有找任何一个人的错处,而是良久地沉默。 于是精明人就猜出主公心里在想什么了——他犯错了,想推给别人,还很难推,因为这个仇结得有点太大了,是他将命令下给审配的,现在许家死了人,他要推审配出来抵命吗?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莫说他同样倚重审配,就算审配在他心里可有可无,也不能这么干啊!这要是推审配出来顶这么大的锅,他颜面何存?以后谁还替他卖命呢? 但不抓一个首恶出来,怎么安抚许攸呢? 袁绍叹了一口气,将那纸文书向前推了推。 “审正南,唉……” 田丰先接了过来,看过一遍后,立刻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许子远纵容家人行凶作恶,这班人便是送去按律处置,恐怕也该受个俱五刑!” “审正南还是太过鲁莽了,”郭图慢慢地说道,“许子远远在鄄城,若听闻此事,岂不令他心寒?” 田丰冷冷地瞪向了他,“他不过替主公领兵,麾下皆冀州精锐,他又敢怎样?” “纵使如此……”郭图轻轻看了一眼主公。 主公并不是愚笨的人,那充满忧虑的一眼望过来,袁绍立刻就悟了。 审配做了什么,都会被许攸当成是袁绍的意思。 许攸会怎么想,怎么做? 哪怕袁绍传信说明真相,再加安抚,难道许攸不会猜疑这是主公猜疑了他? 如果许攸就在面前,袁绍是不必担心的。 但现在他必须做出决断。 “派人接替荀谌,”袁绍说道,“令他领一万兵马,屯兵济阴。” ……要荀谌去济阴做什么? 郭图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 主公要荀谌屯兵在鄄城附近,稳定军心! 那只大鹏鸟似乎已经落了下来,在并不遥远的地方,将许攸抓了起来,高高地飞向天空! 这个一直以稳重宽厚形象示人的中年谋士就要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并且志得意满地等待主公对他的任命时,袁绍从案几后站起来了。 他根本没有看向这位小心谨慎,机敏过人,形象完美得足以成为第三位大监军的谋士一眼。 “我当亲往鄄城,击破刘备!” 大鹏鸟将许攸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砸在了郭图的头上。 那些书信还在不要命地飞啊飞,飞过大鹏鸟的爪下,飞过黄河,直至最终飞到了那个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从九天之上狠狠摔下,砸了个稀巴烂的人手上。 那时许攸也在清点自己的库房。 他又搜刮了许多的财物,分不清都是谁的,其中也有后方运过来的军资,有兖州豪强的家产,有冀州世家送来打点的礼物,甚至还有曹阿瞒的家当! 抄家初时有点不好意思,但抄了之后,许攸就只剩下鼻子出出气,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了。 阿瞒家里没多少钱,甚至没有绫罗锦缎,只有布帛而已,但竟然还有一群小妇人!他是拉不下脸来搜刮阿瞒的妻妾的,那点家当他又看不上,只能翻来翻去,捡了一枚玉带钩走,也算是一件战利品了。 他正拿了那枚玉带钩,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看时,邺城的信到了。 许攸将玉带钩塞进怀里,匆匆走了出去。 第一封信到时,有婢女在旁心惊肉跳地看着主君那阴沉的神色。 但还不待他看完,第二封就来了。 第515节 然后是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一旁的婢女想,怎么会有这么多封信啊!那其中有和许攸沾亲带故送来报信的,也有跟许攸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河北世家送来报信的,一封比一封语气更严肃,一封比一封措辞更可怕,许家死了多少人?死在门口?死绝了?! 许攸喘着粗气,将还没来得及看的信猛地一推,连同案几上所有东西都扫了下去! “这般贼人!”他咬牙切齿,“我当食其肉!寝其皮!” 婢女只听到一个尾巴。 她们早就跟着那些被扫落的书信一起,慌张地跑出去了。 于是只剩下许攸一人在这座被打扮得金碧辉煌的屋子里沉思。 他的太阳穴一阵涨似一阵,他的身体也一阵热,一阵冷。 他好像看到许多极为美妙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这些金珠宝玉都已经被他弃若敝履,他已经位极人臣,站在主公的身边,是他击破刘备,是他降服刘表,是他平定江东,他为主公打下了天下,当封侯耶? 不不不,他要封公!他甚至应该封一个异姓王! 他大可以站在主公面前,理直气壮地对主公说—— “本初!本初!无我卿不得天下也!” 那个美丽的幻想忽然破灭了,他也忽然清醒了。 他还没有输,许攸用湿漉漉的,满是汗的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他想,他现在仍然是位高权重,掌握冀州兵权,他怎么会输呢? 前路是可见的,主公也许不会再令他掌兵,接替他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他如果老老实实地回去,或者在接替的人选未至时立下一个大功,主公是会留他一条性命的,甚至也可能好言安抚,再赏他点财物。 但他的家人,他蒙受的羞辱,就这样算了吗? 他往后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得见,再想寻起复千难万难,他就这样忍了吗?! 不错,本初既是他的故友,又是他的主公。 ……但,错不在他啊! “本初负我,”他小声嘟囔了一句,“非我负本初!” 留在袁绍帐下的前路是一眼看得见的,他已经看完,便将目光转向第二条路。 想要领兵投刘备是很不容易的。 冀州军的家眷都在河北,带着他们投奔基本是不可能的,而刘备与他素无旧情,他虽然通晓冀州军务,有许多主意可以给刘备出一出,但仅此是不足够成为刘备麾下第一人的。 他必须拿出点什么真东西来,许攸想,他必须能够帮助刘备,一举奠定胜局。 天冷了,该想办法让许攸破产了。 陆悬鱼的案几上也放了好几封信,内容大同小异——许攸药丸。 这些信分别是正在带娃的荀绍送来的,正在筹备军粮的钟演送来的,以及躺得很平,根本都不能理解到底哪来情报路子的司马懿送来的。 ……刘备那边送的信是第二天送过来的。 她看完这些信之后,又去看地图,看了半天总觉得不对劲,狐疑地拿起这几封信,挨个闻一闻。 有的信什么气味都没有,只有灰尘,有的信上带一点墨汁的气味,有的信上掺了一点很淡的香,不像是刻意熏的。 这些信的气息她都不是很熟悉,直到最后一封,她仔细闻闻,终于闻到了很熟悉的气味。 司马懿进帐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所出仕的这位主君拿着信,皱着鼻子,傻乎乎地闻来闻去。 “谁养猪了呢?” 第476章 陆悬鱼把那封信放下了,正襟危坐,一本正经。 她自觉是很给对方面子了的,因此对方进来之后行了一个姿势很端正的揖礼,然后规规矩矩坐下,就好像刚刚那一幕压根没发生。 “将军……” 她没忍住,又闻闻自己的手。 上面混合了许多种气味,闻起来很微妙。比如说她是从来没想过那种熏了香的士人的气息和猪圈的气息能混在一起,而且是源于同样一件事。 于是下首处的谋士又把目光别开了,不仅别开,还一脸的心如死灰。 “嗯,嗯,我寻先生来,是想问问许攸下一步该如何?” “许攸?”司马懿想了一下,又转过头看她一眼,“将军擅领兵,却不擅揣测人心吗?” “也不是,”她说,“我毕竟对许攸很不熟悉,况且你整天躺着,偶尔做点事对身体也好。” 司马懿的脸短暂地发青了一下。 但他最后还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将军若是想轻取鄄城,恐怕不易,待兵临城下时,袁绍早已有所部署。” “那许攸呢?” “许攸是个贪婪小人,虽狂妄,却精明,”司马懿又想了一会儿,“他若能忍下这口气,回返河北,方为上策。” ……但如果忍不下呢? 许攸是悄悄渡河的。 主公的文书还没下达,他就安排好了行程,而这个行程也并没有让他感到受罪。 他的队伍很长,足有千人之众,其中多半是他的部曲精兵,骑的也是军中最好的战马。 这些部曲谨慎小心地看管着他的箱笼,以及装了箱笼的辎车,这支车队人数虽不是很多,但称得上兵强马壮,如果打上旗帜,会如同一道华美的彩虹。 但士兵们穿着灰色的衣服,又在铠甲外罩了灰布的罩袍,马车上的箱笼也用油布遮住,甚至连他自己所乘坐的轺车都被如此这般改造了一番。 远远望去,这就是一支随处可见的,某个世家全家出逃的模样,神色匆匆,狼狈不安。这很不符合许攸一贯的张狂作风,但的确是他下令如此的。 土路颠簸,车队走得又很快,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机,每天早晚两餐饭也就变成了一餐,将入夜时车队才会停下,匆忙地生火烧水,将粟米和咸菜肉干胡乱熬一锅粥,喝过之后就疲惫不堪地睡下。 到得第二天清早也不必再造一次饭,只要将前一天凝固的粥切了块,装陶罐里也行,放在布上也可,最不济直接用手拿着,一边吃一边赶路就是。 他们就这样马不停蹄地沿着黄河,一路向西,实在是辛苦得很,因此不消几日,许攸那张小圆脸儿就变成了小长脸儿。 他的脸色发黄,眼睛下也挂着两个大大的青黑色眼袋,在磕磕绊绊的车上一坐就是一天,下车时经常两条腿连动也不会动,总要踉踉跄跄地走进帐篷。 可是他一声也不曾叫苦,这份定力就很让身边的人佩服。 ……佩服归佩服,这条路线他们还是不能理解。 “主君,咱们为何要西行啊?” 许攸心绪是一定不佳的,但他只冷哼了一声,反问了回去。 “不然往哪走呢?” “主君不是心向刘备……” “纵我心向刘备,”他问道,“我怎么去寻他?” 话音刚落,有斥候匆匆忙忙地骑马而来。 “主君!”他喊了一声,“刚刚遇到了小逢校尉的人!” 许攸放在栏杆上的手一下子握紧了,“你怎么说?” “只说咱们是去投亲的济阴人,”斥候说道,“几个儿郎学起兖州话倒也似模似样。” 许攸将头别了过去,含糊地应了一声。 亲信还有些不明白,“小逢校尉待主君那样恭敬,又送过不少的——” 他的主君忽然又将头转了回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速行!” 如果坐镇鄄城的是袁绍本人,小逢校尉的恭敬是源于“君庄臣恭”的忠诚;如果坐镇鄄城的是大监军沮授,小逢校尉的恭敬是源于沮授品行与威望的敬意;但他待许攸那样恭敬,是为什么呢? 许攸既不是他的君,恐怕也没有什么品行值得他尊敬。 虽然张狂时很张狂,但落魄时许攸倒是将自己过去的一言一行看得很清楚。 这些被他送到兖州来的世家子弟会待他那样客气,只因为他坐在那个位置上,能为他们弄到战功罢了! 他逃走的消息要不了多久就被鄄城所知了,而后立刻传遍整个兖州,他的身份也从主公信赖的统帅变成了逃犯——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待他客气?!抓了他送回河北,倒是大功一件哪! 许攸想到这里,两只手就隐隐地爆开了青筋。 他为主公殚精竭虑,修了那样多的营寨!密密麻麻,遍布了兖州各条交通要塞! 他原本是要困死陆廉的!有了这样多的营寨,就等于有了这样多的眼睛!只要陆廉从水泽里出来,她的兵马去了哪,有多少人,从何处运粮,就都掌握在他手里了!那些河北世家出身的儿郎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用命! 好恨哪!现在那些营寨,那一双双眼睛,都望向了他!他要如何穿过那些营寨,奔到刘备处?轻装简行?到时路上随便有三五十的土贼就能取了他的性命! ……不,连一个亭长也能取了他的性命!这可不是冀州,这是兖州!谁知道还有多少升斗小吏是忠于曹阿瞒的! 他待主公那样忠!他将全幅智谋都用在了这上,到头来却要如商君故事,无路可逃! 好恨哪! 这股恨意盘踞在心里,渐渐燃成了一股火,许攸想,他不仅要寻一条路悄悄地逃出这一大片营寨的眼线外,他还要为自己投刘筹谋一件大事,他知道如果有一个人被他说动,是足以为他在刘备眼中增加分量的! 黄河边的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两岸有无数的军营,无数的士兵,尽管只有一年而已,他们却快要想不起这片流域曾经的模样,就好像它自来就是用作坚壁清野的,因此那累累的坟茔,长了草的或是没长草的,埋了的或是没埋的,似乎都令人司空见惯了。 它就是承载了这样多的苦难与死亡的地方,眼见着河水快要结冰了,可是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甚至将要迎来一个新的烈度。 淳于琼倒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还在同太史慈对峙,但他不进攻,只死守,太史慈也就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在官渡耗着。 这样一来,士兵们的日子就很好过了。 他们每天生活得很规律,清早起来洗洗脸,擦擦牙,民夫负责挑水生火,造饭熬汤,朝食一般是有汤的,他们喜欢面食,因此将饼掰碎了放在汤里吃很舒服。或者做点汤饼也不错,虽然有点费事,反正干活的是民夫,在许多军官和一部分士兵看来,冀州有的是民夫,不用就白浪费了。 用过朝食之后,该操练操练,该巡逻巡逻,斥候们比较忙,需要出营四处探查,但他们也有福利,可以就近寻了村庄或是那些流民搭建起来的营地快活一下;普通士兵只有下午有机会出营,其余时间只能在营地里搓脚晒太阳,感叹一下为什么狡猾的青州人还不打过来。 因此当许攸来到这座大营时,他心中很是鄙薄了一番。 第516节 看看淳于琼这懒散的模样!看看这群懒散的士兵!偏他傻人有傻福,寸功未立竟然也就这么躲在这里逍遥,几个月里除了因未援蹋顿而受了主公的叱责外,再无风波! 但即使如此,他也必须谨慎,毕竟淳于琼也是个通权达变的人,万一他也有心思呢? 许攸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脸上是笑,余光却不停地四处扫来扫去。 淳于琼看着是一脸憨蠢,这没错。 他领了十几个人出营来迎他,一点也没考虑被他一戟戳死,拿了人头去投敌,这行为也很憨蠢。 身边只有十几个人,自己竟然还小步跑到他的轺车旁,终于令许攸彻底放心了。 “监军受主公器重,有军务在身,而今竟来看我!令在下大感快慰!” ……憨蠢点很好,许攸想,他从未这么喜欢过蠢人。 他握了握淳于琼的手,叹了一口气。 “唉,仲简不知啊……” 对方回握住他的手,也很感慨,“监军家中不幸,在下略有耳闻,主公这般器重监军,岂会不为监军主持公道呢?” 很好,许攸想,那纸片一般的信飞是飞到他这里来了,但飞过来的水平不怎么样,这位毕竟是颍川人,又是武将,与那些世家还是相熟有限。 淳于琼拉着他的手,很热情地将他往营中带,许攸身后的部曲也就默不作声地下了马,跟着往营里进。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人,在来大营之前,许攸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了。 但当两旁亲兵掀开中军帐的帐帘,请他走进这座布置得十分舒适,很适合放松精神的帐篷时,许攸的头皮还是一瞬间绷紧了! 帐中没有什么杀气腾腾的刀斧手,有婢女,有案几,有美酒,有鱼脍,还有切好的水果和蜂蜜。 但里面还有两个人,一个身材略有些矮小,另一个瞎了一只眼。 “阿瞒?!”许攸的声音忽然一颤,“你如何在此?!” 曹操轻轻地瞥了他一眼,很是不满,“你连路费也不留些与我,我不来寻故人,又有什么办法?许子远,你这人该杀啊!” 他虽然说着那样的狠话,但神情与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埋怨与牢骚。 他与夏侯惇都没穿甲,只穿了一身半旧的细布衣服。 许攸看了一眼淳于琼,又扫了一眼中军帐,没看到半点危险的痕迹。 淳于琼也曾为西园八校尉之一,与曹操有同袍之义,曹操若是缺了军粮,困窘之下跑来刮他点钱粮,那再正常不过。 “孟德来寻故人,今日之宴,全是故人!”淳于琼哈哈大笑道,“岂不凑巧?” 有乐人从后帐转出来,穿着曲裾,抱着古琴,在一旁恭敬地等待示下。 他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护卫,那些儿郎们全身着甲,就站在帐外,如猛兽一般威武彪悍。 许攸终于确定下来,曹操在这里只是一场意外。 “阿瞒,阿瞒,”他的脸上迅速堆起了笑容,“你须得信我,这都是主公的主意啊!” “分别日久,好不容易相聚,今日不谈那些!”淳于琼大声说道,“就谈咱们素日的情谊如何?” 腰肢纤细的婢女走到门口处,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摆一摆,有仆役开始往里端热汤热菜了。 亲兵复又将帐门放下,将初冬的寒风隔绝在了帐外。 第477章 淳于琼屯扎了许多兵马,因此营寨是一座连着一座,大营套小营的,远远看去很是威风。 与穿梭其中的冀州军相比,无论是曹操带来那不足两千的老兵,还是许攸那一千余的部曲私兵,看起来都很寒酸。 但寒酸也要和寒酸比一比,许攸的兵寒酸在表面,那些辎车里装的东西可一点都不寒酸,现下一车车往营里运,车轮走过营前的荒草地,自然轧出了十分沉重的车辙。 那些东西是许攸的家产,那些部曲也是许攸的家产,但他们对这件事似乎没什么不满,甚至还很是自豪。他们将那些财货运进毗邻曹操军的营地时,神情的确是这样的。 于是只有一道栅栏之隔的两个人望见了,其中一个人就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这两个人也穿着半旧的细布直裾,头上束着发带,脚下踩着布靴,像两个落魄文人,很不起眼。 他们坐在营中的空地上,身下铺了毯子,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士人身上也裹了一条毯子,在那里围着篝火烤些什么东西。有许攸带来的部曲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发现他们烤的不是什么肥羊肥鸡,而是几个山药之后,神情就更鄙薄了。 两个人都感受到了这种鄙薄,但先出声的是荀攸。 “自从徐州归来之后,”荀攸似乎很不经意地说道,“奉孝便喜食烤薯了。” “我原来一直喜欢鱼脍的,”郭嘉拿了根拨火棍儿在篝火下面的灰里拨来拨去,“这不是听说陈元龙之事么……” 荀攸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我还以为陆廉怠慢了你,只给你吃这东西呢。” 那根拨火棍儿一下子就没戳准,戳起了一蓬火星子。 于是郭嘉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尴尬,但立刻装得很若无其事。 “你也知道她出身寒微,”他说道,“她定然是觉得这东西已称得上珍馐美味。” “我与阿瞒相识,远在仲简之前哪!”许攸挥了挥手,示意婢女为曹操斟满酒,“他与主公少时皆为游侠儿,还曾闻听人家新妇有颜色……” 曹操立刻将那盏酒喝了,斩钉截铁地否认,“没有那等事!休听本初胡言乱语!” 这是一个很轻松的话题,少时荒唐点总没什么的,尤其还是荒唐在这些风流事上面,因此淳于琼也立刻凑起了趣儿,“然后如何?” “然后他们混进观礼的人群之中,趁着夜色昏暗,看不分明,大呼有贼!仲简想一想,那是个什么场面!”许攸一面用竹箸敲着杯子,一面乐呵呵地,“阿瞒便是趁那个机会,将新妇劫了去!” 淳于琼将脖子抻得老长。 “接下来呢!” “那青庐的宾客察觉之后,岂有不追之理呢?!于是阿瞒与主公慌不择路,他竟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当然是卖队友啦! 说到主公倒栽葱一头扎进了荆棘丛中,许攸手舞足蹈起来,淳于琼乐得拍起了大腿。 曹操此时倒是辩解了一句,“休如此编排本初!他不过是被绊了一跤,如何就头朝下了!” 说完这句话,曹操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帐篷里传出的声音快活极了。 两个没有酒,只有烤薯的家伙开始剥起山药。 “长文在青徐,也不知近况如何,”郭嘉啃了一口山药,“他既随父出仕徐州,书信断绝已有许久,当真挂念。” 荀攸想了一会儿,“还未娶亲。” 郭嘉那口山药突然就噎住了。 身旁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候着他端起一旁的水壶,往陶杯里倒了些热蜜水,一饮而尽之后,才继续说下去: “从父写信与我说起的。” 说到了荀彧,郭嘉和荀攸又沉默了一会儿。 当他们重新讲起一个很轻松的话题,比如郭嘉这把瘦骨嶙峋的身子到底撑不撑得住,要不要给他弄个巫师过来烧点符水喝,刚刚那个称呼似乎短暂地划过去了。 他们很平静,很轻松地吃着算不上晚餐的晚餐,眉目中好像一丝阴鸷也没有。 隔了一道栅栏,许攸的部曲们也开始忙碌起晚餐,有人出去打水,有人出去捡柴,有人开始挖灶坑,有人清点着车上的粮米,准备分发今晚的食材。 太阳渐渐西斜,营中点起了火把,有满身烤肉气的仆役跑了过来,同荀攸小声嘀咕了些什么。 荀攸看了郭嘉一眼。 “公达若有胃口,自用便是,”郭嘉笑道,“我吃烤薯便是。” 于是这位中年谋士笑了,轻轻地对仆役点了点头。 “都给他们送去。” 一切看起来都平静极了,就连中军帐外那些许攸的亲卫,也获得了一份短暂的犒劳。 有人走过来,为他们带来了几瓮酒,以及几只烤羊。 他们还要保护主君,不能有片刻稍离,必须留在帐外,但留在帐外不代表他们不能喝一口水,吃一口饭啊。 当他们还在鄄城时,他们的日子过得别提多舒服,城中的东西似乎还是鄄城士庶的所有物,但也是他们的所有物。他们看到一只鸡,一头羊,或者是一个清秀美丽的女孩儿从他们眼前走过时,他们大可以随意地将它们都捉了回去,按他们的心意处置,而不必担心那些可怜的东西到底愿不愿意被他们捉了来,又或者有没有人冲过来向他们发难。 鄄城在曹操连年打仗的前提下,已经十分穷苦困顿,但依然被他们视为乐园,因此离开鄄城本就很让他们感到辛苦了。 这一路的风餐露宿,一路的风吹雨打,因为同鄄城的日子做了比较,因而更加艰辛了。 现在有人拿了好酒好肉过来,满脸笑容地请这些勇士一边吃,一边守护他们的主君,这就变成了无法阻挡的诱惑。 那羊肉是刚烤好端过来的,光是滚烫的热气就让人无法拒绝,吃进嘴里,好像整个嘴巴都跟着滋滋作响。 吃了这样的一口肉,就很难不再来一口酒了。 这样的香味弥漫到整座中军营,引得路过的冀州兵都有点眼馋。 但帐篷里的人是察觉不到的,因为他们吃到的珍馐美味更多,喝的酒也远比那些士兵的甘醇甜美。 在曹操抢新娘子,躺地上装中风骗叔父这几件事讲过之后,曹操也不甘示弱地讲起了许攸的事,甚至淳于琼都能插一句嘴,讲一个沮授田丰向许攸审配发难,于是这两位在主公面前哐哐用脑门砸地板的趣事。 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曹操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今日方知沮授田丰所言不虚啊!”曹操笑道,“许子远,你若是将家赀与我,我便再不用来求仲简了!” 许攸忽然就怒了! “我那些家赀!那也是辛辛苦苦攒下的!我为主公攻城略地!阿瞒!阿瞒!主公他负我啊!” 作为这三人的陪衬,一直很少说话也很少喝酒的夏侯惇轻轻地看了曹操一眼。 许攸喝醉了。 他很难不喝醉,他这一路担惊受怕,又恐惧,又愤怒,又委屈,他每一个白天要坐在轺车上,紧张地看着四方是否有追兵前来,每一个夜里也要睁大了眼睛,听帐篷外的风声里有没有骑兵的马蹄。 一个年轻人如果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上半个月,恐怕都要瘦一大圈,何况是已经不年轻的许攸呢? 他原本是应该克制些的,少喝点酒,警惕地,清醒地面对淳于琼和曹操,但在这样温暖舒适的地方,一杯烫得热热的美酒总是具有巨大诱惑力的。 几杯酒下肚之后,美酒就不再是他需要警惕的东西,而是他宣泄的一个心灵缺口了。 他攒了那样多的愤慨怨怼,他总得找个地方说一说! 第517节 “我为他打下濮阳!为他修建那许多营寨!还有鄄城!阿瞒!若不是主公,你便是将我的心挖出来!我也不愿意染指你的兖州啊!”许攸将身子凑过去,伸手抓住了他这位同样落魄的发小的手,那只手是干燥而温热的,令他大感宽慰。 不错,他是有苦衷的,他其实没做什么对不起阿瞒的事,他恐惧时觉得这必定是鸿门宴,眼前这人必定要取他性命的,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因为美酒的刺激,他骨子里那点张狂又一次浮出来了。 他是个聪明人,许攸这样自得地想,说不定阿瞒也要倚重他的智慧,谋求他的指点,因此才待他这样客气——唉,唉!若不是阿瞒的兖州军已经散了,他原本可以跟阿瞒合伙,一起想办法击破袁绍的! 当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时,许攸忍不住去仔细看一看面前的发小。 两边的鬓发白了几根,看着已经不年轻啦! 个子还是很矮,长得也就那样,确实比不得自家主公那么高大气派。 但当许攸这样打量他时,曹操也转过脸来看他。 他的脸上还带了一丝微笑,但他的眼睛里一点笑容都没有。 他的眼睛比幽州的寒风还要冷,比冬日晴空下的坚冰还要亮。 明明这个人只穿了一件半旧的袍子,他身上没有甲,身边也没有千军万马,可他的目光比千军万马还要有压迫力! “阿瞒?”许攸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你醉了?” 曹操呵呵地笑起来。 “你和本初君臣之间的事我不多问,”他笑道,“可文若是怎么回事?” 文若? 谁是文若? 哦!荀文若! 那的确……的确是……的确是一件他不想看到的……意外啊! 他确实没想那人死! 许攸的心里忽然有些慌,他那已经混沌的大脑直觉地想到需要给曹操一个解释,而不是如他之前做过的,立刻跳起来,高呼侍卫—— 但曹操也根本没给他跳起来高呼的机会。 这个中年人只是从一旁的酒具里提起了那只青铜酒勺,冲着许攸的脑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第一下! 淳于琼的竹箸落在了地上。 “你拿鄄城,拿也就拿了,逼死文若却是为何?” “砰!!”第二下! “我这人生来气量短小,连续几天睡不好吃不下,只好来寻你——” “砰!!!”第三下! “——要个心意通达!” 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淳于琼终于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了一声说不清的动静,而两旁的婢女终于找到了机会,高声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那些在帐外吃吃喝喝的侍卫们终于也反应了过来,踉跄着往中军帐里冲,刚准备拔剑,一张案几就被抡过来了! 但在那一个瞬间,他们终于看到了他们躺在地上,头上满是白的红的往外淌,淌了一地的主君,以及那个拎着青铜酒勺,正向着淳于琼而去的身影。 那个人居高临下地对着淳于琼,因此他们看不见他的脸。 但他们看见了淳于琼肝胆俱裂的表情。 他们甚至恍惚地看见了,那个人弯下腰,将占了鲜血的酒勺伸进淳于琼身旁的酒鉴中,为他舀了一勺酒。 他整个人是暴怒的,是狰狞的,是杀气磅礴的! 但他同时又是极冷的。 冷得好像根本没有为脚旁那具尸体触动心弦一般。 冷得身处淳于琼的大营中,竟然令这个统兵的主帅,露出了稚童一般恐惧惊慌的神情。 淳于琼捧起了曹操为他斟的酒,手抖得像筛子,声音也抖得像筛子。 “曹公!曹公!”他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喊道,“何至于此啊!” 第478章 淳于琼在那一瞬间是真的吓傻了。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刚刚喝下的那些酒,将要变成温热的东西,从裤子下面流出来了。 面前的人仍然是他熟悉的人,但又极度陌生。曹操没有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他的神情是冰冷的,平静的,甚至是轻蔑的。 他附身将那只占了许攸鲜血的勺子稳稳地伸进酒鉴里,又稳稳地取出来,并且将掺了腥气的热酒舀进淳于琼面前的酒具中时,淳于琼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他的。 这位袁绍麾下称得上老资历的将领原本有些小心思的。 曹操因为许攸的进言,拿了一堆废物似的小铜印,被遣去平定陇右,这事淳于琼是知道的; 许攸的家人被邺城的士族群起殴死了几个,因此士族激愤,齐心协力要杀许攸的事,淳于琼也是知道的。 但他实实在在不曾料到,这俩人会一前一后地到来。 ——很是凑巧。 曹孟德脸上的神情是这么说的,他的兖州军散了,只有不足两千的老卒,既无家赀,又无粮草,许子远又那样心狠!他既走投无路,自然要来这里求些粮草!不给也不要紧,他还不能去寻本初说理啦? 到时候只要他见了本初就是大哭大闹——嘿!到那时主公也要焦头烂额,好生宽慰,说不定就改了主意,不让他去陇右了! 反正大家都是旧相识,惹了他曹孟德的又不是自己,再加上自己这营中有上万兵马,淳于琼想,他怎么会怕曹操呢? 他因此很是和气地留下了曹操,一边热情款待,一边写信去往繁阳,悄悄问一问主公的打算。 然后许攸就来了。 带了大批的家赀不说,还有千余部曲,虽然远看灰蒙蒙的,进营卸了罩袍,一个个也都是甲士,看得出都是许攸的家底。 他也很委屈!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主公过!主公怎么能这样对他!哼!若是他在主公身边,岂容那班谄媚小人得逞! 虽然也是亲亲热热的,可是曹操来营中时,身边只带了一个夏侯惇,许攸却是让几十名亲卫都要在帐外待命。 淳于琼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了些盘算。 不错,士族的确是很想要许攸项上人头,许攸明显也察觉到了,他甚至还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看来是担心主公派往鄄城代替他的人也要趁机杀了他。 他说不定也会想要去繁阳,比起曹操,他更有撒泼打滚大哭大闹的本事啊!说不定到时候主公真就心软了,后悔了,亲手扶起,还用袖子替他擦一擦眼泪呢? 但这两个人在三日之内先后来此,这就很古怪了。 淳于琼可以将这件事当成凑巧,但他更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考虑到许攸此时怎么也不想见到曹操,淳于琼悄悄地同自己的亲卫下了一个命令。 “你们守在外面便是,”他说,“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让他们任何一方的随从进帐。” 他们双方必然是不敢对淳于琼下手的——哪怕他们合谋,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千余人,这营中有上万兵马,中军营尤有千余精兵,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去。 淳于琼想到这里后,就彻底放心了。 现在他被曹操居高临下地盯着看,那些放心大胆的谋算顷刻间都不见了。 他只是觉得后悔和惧怕,自己怎么敢轻率地同这样一个人举杯共饮,却不曾在身边放上几十个——不不不!要上百!上百个甲士!——那样他才会觉得心安啊! 他没有喊出声,他已经完全地吓傻了。 他以为曹操和许攸要互揭短处,要大肆争吵,要求到他面前来,甚至哪怕是一时激愤,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杀过人之后的人也应该是惧怕而仓惶的! 到时他依旧可以居高临下地安坐!甚至可以将另一人绑去袁绍面前,理直气壮地邀功。 但曹操杀许攸杀得那样快!那样狠!那只手好像是铁铸成的一样! 淳于琼反应过来的时候,帐门口已经乱成了一片。 夏侯惇抡着案几,将许攸的随从一瞬间拍飞了好几个!可气的是那些中军营的亲兵还没有意识到什么!竟然还在帐外扶着刀柄,探头探脑地张望! 张望个什么!张望他们的主帅是如何惨死的吗! ……但这些都是淳于琼后来细想的事。 他那时只是被吓破了肝胆,因此头脑不清楚了而已。 曹操看着他哆哆嗦嗦捧着酒的模样,忽然轻轻一笑。 “让仲简见笑了,”他说,“我酒后无德。” 那盏酒一定是很难喝的,但淳于琼还是将它喝了下去,而且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滋味。 只是嘴里总是泛着血腥味儿,过了许久还是去不掉。 曹操看他喝了一盏酒,便叹了一口气,推心置腹地同他讲起了什么。 ——许攸是已经死了,可能血还没凉,说不定还有一口气在,但肯定是不能再活了。所以大家想想办法吧。 ——比如说,他惹了那么多的世家,他活在世上一天,总有人要担心一天,要是知道他曾来到仲简这里,又活着离开了,仲简岂不惹人记恨呀? ——咱们想一个说辞吧,不如说许攸听说家中变故,心怀怨恨,因此想投了刘备去。 “他既然要去投刘备,”淳于琼愣愣地问道,“为何来我这里?” 曹操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自鄄城以南,水泽交替,要道皆被那些世家子领兵把守,他如何得过?” “这……这倒是真的。” “况且刘备与他并无交情,”曹操笑道,“他自然要想方设法,谋一个大大的功劳。” 淳于琼恍然大悟。 当淳于琼走出中军帐时,他感觉身体的颤抖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了。 他甚至可以坦然地提着许攸的那颗头颅,面对那些目眦尽裂的部曲亲卫。 “许攸背主,想以重利说我降刘,今已授首!”他厉声道,“这般叛贼与许贼同罪!一个也不要纵了!” 那些等在帐外的冀州兵得到了他们想象中的答案,不错!将军的确是这么安排的! 他们满意地向着那些酒足饭饱的“叛贼”举起了长刀。 第518节 曹操与夏侯惇一左一右,并立在淳于琼身边。 “许子远抄略鄄城,夺了我许多家赀。”曹操说道。 “他原本也攒不下这许多财货,”淳于琼叹气道,“而今正好物归原主。” 曹操很是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就这么看起来默契地站在那里,看士兵将尸体拖走,有头的,无头的,直至那具无头的尸体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落下了什么东西。 淳于琼将它拿了起来,皱皱眉,让给曹操看。 那是一枚玉带钩,样式很是精巧新颖,淳于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很久以前在曹操的身上见过它。 毕竟那时大家都只是西园校尉,年纪又不大,都曾有过好美服的时候。 但后者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曹操还是很忙的。 在淳于琼的命令下达后,许攸那一千多的部曲随从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已经卸了甲,搁置了武器,吃得很饱,又非常疲倦,因此这场突袭就变成了屠杀,而且很短的时间就结束了。 有民夫点着火把,将一具具尸体运走。 荀攸和郭嘉笼着袖子,远远地看。 “友若可满意了?” 荀攸眉头一点也没皱,“许子远左右都是死,何妨死在咱们手里。” “这话也不错,”郭嘉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接下来呢?” “接下来,”荀攸说道,“咱们专候袁绍死。” 郭嘉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位同事,虽然四十出头,容貌也依旧很是英俊端正,再回忆一下荀彧和其余荀家的儿郎,总让人惊奇,他们家怎么人人都生得这样漂亮。 漂亮固然都漂亮,性情看起来也都很稳重内敛,但这叔侄俩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比如说荀彧会为很多人操心,也会为很多事动容,而荀攸的性情则冷上许多,也更少表露自己的情感。 但他隔着栅栏与火光,远远地注视着这场屠杀,以及说出这句话时,都难得地表露出了一些情绪。 郭嘉很想劝一劝他,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袁绍暂时没死。 不仅没死,还将鄄城以南的营寨修得更勤了。 据说他自己也来到了鄄城,并且在张飞带着张超陆白以及泰山军南撤时,袁绍的主力也几乎全部开始南下。 这是最终的决战——这位河北雄主表现出了他的态度,因此刘备在许昌稍微整顿了一下兵马之后,也准备领兵北上了。 在北上之前,陆悬鱼也特地跑过来见了主公一面。 见面时,主公上下地打量她。 “我打仗是有些慢的,本事不到,也没办法,”刘备说道,“你怎么也这么慢。” 她张张嘴,“可能也是本事不到。” 主公皱眉,很不满意,“你当初辗转千里,从长江岸边一路跑回下邳,过关斩将,用兵如神,哪里是本事不到了!” 于是小陆将军很羞愧地低下了头。 看看面前还有一盘小麻花,也不好意思立刻就拿,还是心里敲了几下小鼓之后,才拿起来开始吃。 越吃越快。 “不过还有一件事,很是稀奇。” 主公开了个头,但没有往下说,她嘴里塞了一块,还没咽下去就立刻又拿了第二块,现在嘴里塞得满满的,怎么也得嚼上一阵子,只好和主公大眼瞪小眼。 刘备输了。 “兖州士庶倒比其他地方更和善许多啊,无论粮草军资,还是周遭的流寇斥候,他们都替咱们想着,省了我许多麻烦,”他感慨道,“后来我见百姓同我说,‘你既是小陆将军的主君,必定也是位君子了!’我才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忙什么了!” 她愣愣地,含着一嘴巴的小麻花,甜滋滋的,就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但现在很显然主公更需要她讲点啥了。 她最后决定还是赶紧往下咽。 但是在她终于把那两块小麻花都咽下去,闷声闷气地准备说点啥时,刘备看看小麻花,又看看她,似乎很嫌弃,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这人待人接物都很勉强,更不用说拉拢人心,”他说,“好在天下之人终究不是瞎的。” 第479章 其实许昌现在不叫许昌,而是叫许城。 但不知道为什么,陆悬鱼总觉得这座颍川郡的大城应该叫许昌。 ……似乎也可以叫许都? 自从董卓造逆开始,或者也可能是从黄巾起义开始,颍川这个人口大郡遭了不少罪,到现在世家四散,跟蒲公英似的吹得满天满地飞,哪哪都是。 人口虽然凋零,但这座城池还是令陆悬鱼感到讶异。 有低矮的茅草屋,但更多的是砖瓦房。从城门口入城也有铺了石子的主路,这条路大半已经在岁月中蹉跎得不成样子,但也能看出这座城池曾经体面的模样。 在刘备入城之后,街上的行人开始变多了,穿成什么样的都有,有衣衫褴褛的,也有补丁叠了补丁的。陆悬鱼尤其注意到,有不少人虽然穿着很寒酸,但看神情和举止完全是士人的模样。 他们穿着明显不是黔首穿的,但已经洗褪色,并且上面还小心地打了几个同色补丁的直裾,踩着木屐,慢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见到相识的人时,便矜持地行个揖礼,再客气地交谈几句。 因此当陆悬鱼走进一家客舍,准备弄点饭吃时,客舍的伙计明显也将她当成那些士人了。 “郎君几时回来的?” 她莫名地张张嘴,“几时?回来?” 伙计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很伶俐地没往下说,“郎君想用点什么?” “你们这有什么?” 小伙计的眉毛飞了起来,刚想张嘴,忽然眉毛又落了下去,“郎君是想用些清淡的,还是……?” ……这家店的风格很奇怪,还是说兖州人吃得都很清淡? 她有点迷惑地伸脖子往店里其他客人那看了一圈。 快到饭点儿了,店里陆陆续续坐了些人,虽然称不上座无虚席,但也并不冷清。 但有意思的是,整个大堂被店家很自然地分成了两个区域。 一边的人吃得很清淡,一般是一两碟素菜,有个别的会加一碟小鱼,再加上一壶浊酒,吃得不快,喝得也并不快——在陆悬鱼所熟悉的文化里,这种喝酒方式会被称为“养鱼”——就只是坐在那里慢慢聊。 另一边的人吃得就比较香了,阔气的上个烤猪肘,寒素的也要一罐炖肉,再加两壶酒,一册饼子,吃得嘴上油汪汪的,脸上也油汪汪的。 陆悬鱼像自己新收的那位谋士一样,又转动了一下灵活的脖子,继续比较两边的客人。 吃得很清淡的人穿长袍,姿态也很优雅;吃得很香的穿短褐,姿态也比较粗鲁。 她低头看看自己,她也穿了个半旧的细布直裾出的门,因此也被店家领到了长袍这一边。 “我要吃肉。”她说。 “郎君想吃什么肉?小店有炙羊肉,有烤猪肉,也有炖肥狗和鲜鱼!”伙计一边介绍,一边看她神色,停了停忽然声音又亢奋起来,“郎君!小店还有‘小陆猪头肉’!新出的!” “……你家主人姓陆?” 伙计咧嘴一笑,“郎君想差了!这是小陆将军行军打仗时想出的手艺!我家主人花了万钱才打听到的!” “就要这个。”她立刻说道。 周围有很怪异的目光扫了过来。 陆悬鱼虽然没见过生活得非常简朴,不怎么花钱的审荣,但她大概是知道世家豪强的习惯的。 这些人其实不喜欢在客舍里吃饭,尤其不喜欢在客舍里请客吃饭。 他们如果是在自己家乡,想吃什么自然有田客从地里送过来,有厨子为他们烹制,请客设宴更是考验他们自家厨子水平在好友圈里够不够档次的绝佳机会;如果他们离开家乡,去了外地,一部分人旅途中也许要委屈一下自己,睡一睡客舍,胡乱吃两口这里的饭菜,但还有很一部分人是不需要这样委屈自己的。 他们在旅途中也可以去别的士人家借宿,毕竟大家都是一个阶层,说不定就有哪个亲友故旧能扯上关系,也许是姻亲,也许曾经拜在同一位大儒门下,也许一起被天子打了个“党人”的罪名。 不管怎么说,只要社会秩序还在,他们就不需要特别担心睡觉问题——实在没奈何留宿乡村时,也有里长家可以兜底啊! 因此周围忽然有这样五六桌在客舍吃饭,吃得还这么朴素的士人,感觉就很奇怪。 ……他们不喜欢吃猪,尤其不喜欢吃外面的猪,更不愿意吃狗肉,这很有可能。但店里是有羊肉,也有鲜鱼的,他们为啥很少点呢? 她坐在这张邻桌的案边,有点迷惑地探头探脑,四处张望时,忽然就和一个人的目光对上了。 那人也穿了一件半旧的直裾,头上也只有一条洗褪了色的头带,晃晃悠悠的,不像在走,倒像是在飘。 忽然见了她,整个五官就像开了花似的,立刻要高声喊出来! ……这就尴尬! 糜芳最后还是没喊出声,而是选择悄悄溜进来了。 他有点嫌弃地看了一眼被无数食客坐过的,泛着油光的草席,又将脑袋伸过去,看看她屁股下面的。 她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上街会自带一张草席吗?” 惨白少年很痛苦地坐下了。 “将……”他张了张嘴,立刻改口“郎君啊……” 糜芳不仅穿得很朴素,而且脸上一点粉也没涂,整个人看着无精打采,委屈巴巴的。 她有点狐疑,“你被你阿兄打出来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他那两条细细的眉毛皱在了一起,“郎君怎么不在府中用饭?” 府中当然是有饭的,但刘备很忙,有一大堆人排着队要见他,她算是走后门跑过来的,自然不能耽误了主公的公务。 她也可以和其他的文士或者武将一起用饭,风雪山神庙的张郃高览将军挺想请她吃饭的,糜夫人也从后宅发出了邀请。 不过她还是想出来吃饭,看看许城市井街头什么样子。 第519节 糜芳撇了撇嘴,似乎对她这种凡尔赛风格的解释很有点不屑。 “这都快申时了,我朝食还未用呢!” ……她掏出了钱袋。 “想吃啥就点,”她说,“我请你便是。” 那张小脸立刻亮了起来。 “那来只烤羊羔吧!要用鹿肉酱调,不要那等猪肉酱!再来只熊掌,炖得烂熟,记得多加些芍药!汤略清淡些,鼋汤便足够了,店家!店家!鼋怎么也得两尺往上——” 冤大头默默地伸出手,准备将钱袋揣回怀里。 “郎君所说,”伙计端着一锅猪头肉上来了,“小店都没有。” “你看,我原是要请你的,”她又把手收回去了,“可惜他家没有那些珍馐美味,还是凑合吃一点吧。” 虽然猪头肉哪怕到了千年后也不太能上台面,但它确实提供了大量的油脂和胶原蛋白,咬一口,嘴里热气腾腾,翻滚着难以言喻的厚实口感。 她吃一口肉,咬一口饼子,又将饼子从中间扯开,一边往里塞猪头肉,一边感慨现在没有青椒。 糜芳犹豫地看着她,见她吃得香甜,也含着眼泪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 “腻。” ……她把竹箸放下了。 过了这好几年,熊孩子已经变成熊青年了,但显而易见的心志还停留在熊孩子那个阶段。 “你究竟为何被你阿兄赶出门的?” “我实无过啊!”糜芳很委屈,“我只是张罗在附近买些田地奴仆而已……” 她皱皱眉,“然后呢?” “然后就被阿兄责骂了!”糜芳眼睛里又蓄起了泪水,“没有菜肴,也,也无妨啊……郎君,咱们能换个精细些的饼子吗?” 糜芳比比划划跟客舍要细面饼子时,周围也有士人在低声聊天。 她一边吃,一边听,逐渐理解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如果某个地方的权力出现真空,那就一定会吸引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人,想要填补这个真空。 在这几年间,颍川一直被几方势力拉扯,袁术曹操轮流占据这块地方,地方官跟着换来换去,房产与土地也在跟着换来换去。 上一家跑了,下一家就跑过来占了,诸侯指派的许城令还都特想得开,要什么文书出什么文书,别说房产和田地给你们,连田地上的田客也买一送一给你们——当然给也不是白给的,给了房屋和土地,自然就得赶紧把粮纳了,明公麾下的将士们还在等米下锅啊! 现在刘备进城了。 作为奉天子讨不臣的汉室宗亲,这位诸侯既有名望,又有实力,那些跑远了的颍川士人也就又一次跑回来了。 回来之后发现自家屋给了别人,自家田也给了别人,他回来了,那些人却跑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 最可怕的是,在那些亲曹操的人跑掉后,颍川人没回来前,还有青徐的豪强世家跟着过来,也乐呵呵地买起了田地。 ……然后这个官司就打起来没完了。 “你阿兄做得很对,”她若有所思,“这样复杂的境况下,是不该草率置房置地。” “可我姐夫才是这里的主君!”糜芳啃着饼子,含含糊糊地说道,“若我做了太守,我——” “让你当了太守,”她说,“你姐夫的基业就危险了。” 第480章 糜芳对这个评价是有点不满意的,那张还沾了点饼渣的嘴撅了起来,跟鸟喙似的。 “郎君当我是不学无术之辈。”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天赋不在做官上。”她不太有诚意地安抚了一下,“还有,你擦擦嘴吗?” 熊青年很委屈地放下饼子,掏出一块细布帕子擦了擦嘴,“我在家中时,也是时时苦读的,可是兄长小觑我,阿姊小觑我,连郎君也小觑我!谁能看到我的辛苦呢?” 他将身体向前倾了一点,一心一意地想要诉苦,但离得近了,却让她更仔细地看到他的装束。 他穿着半褪色的细布直裾是不错的,但领口处就能看到,那下面还有两层的丝绢里衣。 天气已经冷了,里外两件套不抗寒,但现在穿皮袄又有点热,因此多穿几层也很正常——但以那个质地和手工看来,这顿饭就算她不请客,只要他豁出脸皮脱一件衣服也能抵了。 ……不仅能抵,再打包俩菜回去吃个夜宵也没啥问题。 “……你这样的,也叫辛苦吗?” 糜芳理直气壮地抗议了,“我也是上过战场,见过世面的!我怎么不辛苦!” 她伸手指了指客舍外,“你辛苦,那他们呢?” 有人正从街上走过。 他们的脸是蜡黄的,嘴唇也开裂了,看不出年龄,只能看到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以及布满疮疤和血泡的漆黑的脚。 大汉留下来的户籍档案在豫州是彻底蹂躏个稀碎,除了少部分士族能讲清楚自己的籍贯,能证明自己的身份,绝大部分草芥一样的黔首是完全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从哪来往哪去的。 他们甚至可能连自己是哪个州,哪个郡的都不清楚,原本一辈子只生活在某一个县中,忽然一下子战争来了,匪盗来了,瘟疫来了,他们就开始跟着人群稀里糊涂地走——因此连这座城到底是什么城,他们进城要做些什么,很多人也是不清楚的。 但进城要查身份,查明之后要给竹筹当临时身份证,城门还有小官吏向每一个进城的人要一枚五铢钱当进城建档的手续费——这就比较麻烦了。 没有钱可以用粮食,用布帛来顶替,但那些已经瘦骨嶙峋的流民身上哪来的钱粮进城呢? 但陆悬鱼多看了一眼后就明白了。 有人领着他们走。 那是几个用青色头巾裹着头发的壮汉,一人在前面领着,二人在左右看着,还有一人在队尾。 他们浩浩荡荡地领着二十几个成年男女从街上走过,不仅陆悬鱼,客舍里也有其他人在看。 那些穿着短褐,吃着炖肉的粗鲁汉子们只是看,不出声。 但穿着长袍,吃着素菜的士人倒是窃窃私语起来。 “此时又非农时,”有人这样说,“哪有那许多粮米喂他们?” “正因不在农时,倒贱了许多!” “若非阀阅,至少也得是个豪富之家,才买得了这许多人口。” 他们这样议论纷纷之后,又有人似乎很有见识地开口了。 “且细思之,寻常一个奴婢也要万钱,现下只要一斗米!便能买上一家子!” “颍阴王家那个去了的四郎,几位贤弟可还记得?他中平年间买了两个美婢,都要十万钱哪!” “彼一时,此一时也!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那许多的奢求……” 有人在叹气,也有人仍然在算计,更进一步地品头论足,估量刚刚走过去的那些人究竟值不值得买。 甚至还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穿长袍,但还吃肉的两个人,并且捧着酒壶过来了。 那位路人脸凑过来,“二位可是初来许城?” 她还没吭声,糜芳先吭声了,而且吭得不太客气。 “足下有事?” 路人脸那张脸迅速地变成了苦笑,“说来令小郎君见笑了,在下初回故土,家中房屋尚需整治,因此不得已出门用饭,只是这客舍的吃喝毕竟……唉,唉,在下素来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哪,见了小郎君……” 糜芳的眼睛亮了起来,伸手就请他坐下了。 “足下也这么觉得吗?”熊青年一脸的於我心有戚戚焉,“他家连个饼子都做不好!” “不错!我家中曾养了一个羌人厨子,极擅胡饼,岂不比这里……唉,未知郎君名姓,郡望何处?” 陆悬鱼不为所动地伸筷子继续夹了一块猪头肉,将面饼塞得满满的之后,还不忘记最后浇上一点蒜汁。 路人脸现在变成了不易察觉的嫌弃脸,更专注于找糜芳说话了。 她咬了一大口,微微眯起眼睛,全心全意地感受着肉夹馍的滋味。 店家适时地上了一碗汤,很好,她很欣慰地冲伙计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她觉得小陆猪头肉比那些保护动物好吃多了! 这位凑过来的路人脸姓张,名字她没注意,于是糜芳就喊他张郎君了。 ……果然对吃饭不是很友善。 张郎君凑过来找糜芳攀谈的事,与糜竺不许自己熊弟弟做的事是很相关的。 这位张郎君是本地人,家里也有几百亩的田地,但田客已经被别人拉走了,没人给他种地了。 他刚回到许城,钱粮都不太足,因此很想寻一个外地来的土豪朋友,拉拉关系,共同筹谋一番。 她插了一嘴,“怎么筹谋?” 张郎君有点鄙视地瞥她一眼,“足下岂不知而今正是刘使君用人之时?如糜家郎君这样英才,怎能甘心山野,明珠蒙尘呢?” 明珠蒙尘的熊青年欣喜地点点头。 她捧着肉夹馍的手微微发抖。 “他不甘心,又待如何?” 张郎君伸出竹箸,用箸尖在猪头肉里轻轻地挑了一块纯瘦肉吃了。 “我家虽不敢称累世阀阅,在许城倒也有宗族姻亲……想在刘使君府中谋一个职位,再为一二好友谋一个职位,倒也不难。” 他说完这句话,微笑着看向糜芳,“郎君若有意……” 接下来的话就比较顺理成章了。 张郎君家业凋零,想买些人口,但没钱,想找个外地跑来求官的土老板一起合作,土老板出钱,他负责跑官。 ……要说这个模式,其实还真不算离谱。 刘备拿到一个稀烂的豫州,肯定是需要大量地方官吏来重建行政系统的,那哪来那么多官吏呢?从青徐继续往这里调吗?调肯定能调一点来,但人数远远不够,毕竟陆廉送了几万的异族俘虏南下,那边也需要大量官吏安置他们。况且颍川本身就是一个人才大郡,顶级世家在几个诸侯处反复横跳就不说了,没资格跳来跳去但也受过完整教育的士人也有一大把。 阀阅世家的青壮在横跳,老幼都送得远远的,小门小户没那个条件,只能一大家子都回来,想方设法要谋个职位。 她看看这个一边在拉天使投资人,一边忍不住偶尔还往肉上瞟的士人,心情很有点复杂。 ……但这位好像会错意了。 第520节 “足下亦为白衣么?”他上下打量她,“我听说刘使君虽礼贤下士,但也须有真才实学之人,方得被他看重,足下若欲谋一个百石的职位,可能是有些难的。” 她看看糜芳。 糜芳尴尬地看着她。 她又转过头,愣愣地看着这个哥。 “百石?” ……她一直没注意过,自己的禄米到底多少石? 陆悬鱼是带着这个疑惑回去的,还有另一个疑惑,就是那些流民能不能不卖了自己呢? 在青徐是有可能的,毕竟那里已经逐渐恢复过来了——但在豫州呢? 回去时正好就见到了跟着一起跑过来的司马懿,这位是大家出身,哪怕在荒郊野外的沼泽地里都能躺平了买大雁来吃,现下进了城更有故友接待,根本不需要去客舍委委屈屈吃猪头肉。 他坐着一架轺车回到刘备为她准备的临时住所处,见到她还在那里神思恍惚,就随口问了一句。 她就将这些事大致地说了一说。 关于买田买地买流民的问题,司马懿很是有经验。 “将军是感慨他们为何要卖了自己么?现在人口稀少,水利荒废,到处荒地,而且土贼横行,那些人总要有粮有种,有几件农具才能活下去。” “我也可以同主公说一说,”她皱眉,“也不必卖了自己,一时虽然得了庇护,但将来怎么办呢?” 司马懿眼珠转转。 “将军若是不忍,在下有一个办法。” “嗯?” “我在颍川有许多至交好友,最是清楚哪一处依山傍水,田土肥沃,”他很自然地说道,“将军只要拿些钱粮出来,买个两万户,农时让他们耕种,闲时让他们樵采,战时拉出来就是一支兵马……” 她愣愣地听着,忽然冷不丁打断了他。 “我已经有兵马了。” 司马懿挑挑眉,“将军,这是你的部曲私兵,与青州军可不一样。” 青州军吃喝名义上是孔融的,实际上也是刘备的,大家都知道陆廉是刘备麾下的将军,所以跟着她走。 但这支部曲就不一样了,他们完全可以做到只知有她,不知有刘备。 ……她左右看看,很想拿起个什么东西,砸向那颗聪明灵活得有点过分的脑袋。 第481章 司马懿的理由是很多种的,当然其中无论如何都没有撺掇她背主的那一条。 这是一个很聪明伶俐的年轻人,看到她眼睛四处扫来扫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他就立刻把话头转了一个小弯。 “将军领的都是青州兵,岂不思乡呢?他们不思乡,难道太史将军也是如此吗?” “我领了部曲出门,难道就不思乡了?” 司马懿摆摆手,“将军想想,兵卒在外,家中只有老幼妇孺,平时又皆是由里吏管理的,他们的生活如何,不看将军,而看乡野小吏,对不对?” 她愣愣地点头。 “但如果是将军的部曲,那管理他们的可就不是小吏了!”他笑眯眯地说道,“该怎么纳税,是税官与将军府中家令的事,与部曲们无关,也轮不到小吏来颐指气使,将军自会派亲随来管理。” 她还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些亲随战时也要随将军一同出战,也是那些部曲的同袍,难道他们便能狠下心欺凌自己乡邻同袍的亲眷吗?” “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她听完之后,立刻问了一个问题,“但为什么你觉得小吏就理所应当会欺负他们呢?” 司马懿挑挑眉,“将军,此乱世也,乡野间能寻到识字的寒门士人已属不易,就算将军察觉到他们为吏不清不正,又如之奈何呢?” “我在青州举荐了很多女吏,”她说道,“你要乡吏,我有很多。” 这回轮到他一愣一愣了。 “将军欲令那些女吏来豫州?”他问道,“来颍川?” “是啊。” “将军可知自世祖定都雒阳至今,颍川举了多少个孝廉?” “不知道,然后呢?” 司马懿不吭声了。 颍川是人口大郡,顶级世家里自然有许多人很有才华,比如说荀家那一串儿美男,比如说郭嘉那种病秧子,比如在长安忽悠马腾韩遂的大书法家钟繇,再比如说平时跟简雍先生很合得来,可以一起躺在席子上拍肚皮,但打仗时又能带头冲锋的徐庶。 有才华的人肯定是有的,问题是这个才华有没有用在正处。 短暂的沉默之后,司马懿终于又拐了一个弯。 ……她就很佩服这个哥,他每次被噎住之后,过个几秒都会跟没事人一样,平和又无害,诚恳又深情。 “将军不为自己想,也该为那些不知如何过冬的流民想一想,”他双眉紧蹙,一脸忧愁,“将军何妨去问一问他们呢?” 天气越来越冷,城外的窝棚就越来越多。 窝棚里嘀嘀咕咕的,有妇人在忙着缝补,不一定是自己的活,也可能是别人的,说不定是哪位造士的呢。 城中有兵马,自然就带动了商业发展,士兵们会穿着短褐在客舍里吃吃喝喝,羡慕死那些士人,兵营附近也会有人凑过来做些生意。城中百姓家境殷实的,就做些有本的生意,家境贫寒的可以来点小本买卖,至于流民,到底还有挑水缝补这些活计可以赚几升米,不至于饿死。 城外的人交不起入城的钱,但他们也还能干点活,一无所有的也会去附近拾柴,蹲在城门口等人来买;攒够钱可以买点针线,妇人也就能跟着干活了。 ……城里要是两个大钱缝补一次,她这里就只要一个半; ……城里要是做一套衣服的手工费要十钱,她这里就二十; ……城里要是做完衣服还负责绣个花,她这里也能咬牙再加两片叶; 窝棚里光线有点暗,其实不适合做活,但外面更冷。 待在外面久了,就有可能冻坏了身体,染了时疫,看看附近这一片窝棚,哪天早上没有城中的民夫推着空荡荡的板车过来,再满满当当地推走呢? 那两个妇人正嘀咕着,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阿狗吧?阿狗? ——可不是阿狗!那是靴子的声音! ——是贵人! 妇人欣喜地掀开帘子,“贵人可要缝——” 贵人弯腰皱眉,看了看她。 两平米大小的一个小窝棚,里面坐着两个妇人,其中一个脚边还放了个正在满地爬的婴孩。 她们其中一个在编个藤碗,手艺不太好,看起来不是用来卖的,而是自用的,另一个人脚边的针线就放在藤碗里。 两个人都打赤膊,但也完全不会像后世那样让异性看了之后就心荡神驰。 两条胳膊都很瘦,且很黑,脏兮兮的有许多泥,不知道多久没洗澡,黑泥下面还有一道道擦伤。 见她的目光落在胳膊上,那妇人不安地向后缩了一下,“贵人,贵人若是……” “哦,我确实要缝点什么,”她想想将身上那件半旧的氅衣脱下来给她,“就这个。” 小妇人翻来覆去地看,另一个年纪比她小些的也停下了手中活计,探头探脑。 “这样齐整的衣服,不知贵人欲在何处缝补?” 她一边想一边比划一下,“在袖子这两边,两边,帮我缝几个花纹当记号。” 兵荒马乱,大家都在被这世道苦一苦,住的地方不理想不说,衣服丢了是常事,因此她这个理由特别合理,绣个记号,杜绝“你家的萝卜,你叫它它映么”的尴尬。 窝棚里比较脏,没有坐的地方,但她还能将窝棚的帘子卸下来铺在地上,这就算是席子了,可以请这位贵人坐一坐。 坐下之后,小妇人一边绣,一边同面前的人聊起天来。 ——为什么不进城呢? ——城里自然是很好的,但他们要攒十钱啊。 ——你们两个人,如何要十钱? ——贵人说笑,若只有我们姊妹二人,如何能活着走到许城?不算这孩子,一共六口人呢! 贵人张张嘴,又环视了一下这个小窝棚。 “他们住隔壁?” 小妇人摇摇头,“阿翁带着他们去樵采了,日落方归。” 六个人加一个婴儿住一个不到平米的窝棚,也能住。 不能躺那就坐,大家都坐着睡,一个挤着一个,还挺保暖。 “我出城时,看到有城中世家挑选奴仆入城,”陆悬鱼小心地又开口了,“那些人愿意将自己卖了吗?” 小妇人噗嗤就笑了。 “贵人说笑,就眼下的境况,哪里由得我们挑剔呢?” “开春也可以自己开荒,”她说,“说不定刘使君的官吏派过来,还能帮衬你们些。” 小妇人轻轻地撇了撇嘴,旁边那个年纪较轻的冷不丁就开口了。 “若是小陆将军也收部曲,就好了。” 阿姊立刻就“呸”了她一下,“好大的脸,你我有什么福分,还肖想能当小陆将军的部曲?” ……小陆将军有点尴尬地搓搓脸。 “当她的部曲怎么了?”她问,“不一样也是与人为奴吗?” 姐姐低头干活,只是应了一声,妹妹一脸敢怒不敢言。 她伸头看看那并不高明的针线,“这活多少钱?” “这两边的袖子加起来,正好一个大钱。” “再给你加一个大钱,”她说,“你且说说。” 第521节 当小陆将军的部曲有多好呢? 那位姐姐表示,这在流民心中是想都不敢想的。 小陆将军名声很好,这意味着如果是真的,她肯定是个好人;如果是假的,她也很在乎她的名声; 她要行军打仗,自然要带着部曲,不至于苛待这些留下来的家眷,部曲们是她的私兵,那肯定是又有犒赏,又不至于带头冲锋的; 她又断然不会像那些豪强一般,见了自家田客的妻子女儿生得漂亮,就要掳进宅里去,那大家不就更安心了吗? 这个小妇人针线活做得马马虎虎,但是说话说得可利索了,不一会儿功夫,妹妹手里那个歪瓜裂枣的藤碗编完了,也凑过来开始叽叽呱呱。 “若是小陆将军愿意收了我家当部曲,她岂能让我们继续住窝棚呢?怎么不得得借我们些家伙,最好再来一辆板车!到时就可以挖些泥运过来,砌个泥屋,冬天也不怕了!” “那靠着水泽的地虽荒,其实却肥呢!只是村落废了,咱们不敢自家去住,这要是小陆将军收个几百上千的部曲,那还怕什么贼寇野兽的!” “而且还有!” 当妹妹的声音忽然转低,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凑过去跟姐姐嘀嘀咕咕。 “我都听到了,”面前的顾客一脸无奈地说,“你们说当了部曲就不用被征发徭役了。” 当刘使君治下的自由民呢? 也不错,她们表示,如果她们有田产房屋的话,她们也愿意当刘使君治下的自由民,这个选项和当小陆将军的部曲那个选项是一样好的。 ……她就大概明白了。 那件氅衣虽然原本就很朴素不起眼,但绣完之后,她硬是看不出来有啥区别。 ……穷苦人身边什么都缺,针线也缺,没有什么各色的细线,用的最多的就是粗麻直接纺出的线,缝补是可以的,绣花就特别差劲了。 见她皱眉打量,两个小妇人还很有点惴惴不安。 好在这位贵人还是很和气地付了钱——双倍! 天色已经晚了,陆悬鱼是溜达出城的,当然也是溜达回去的。 溜达回去的路上看到有寒门出身的士人坐着鹿车,喜滋滋地往县府的方向奔,也有吃饱喝足的兵卒神色匆匆地赶回军营。 除此之外,豪强偶尔有一两个,阀阅世家没看见。 ——毕竟这里很快要变成绞肉机,真正的狗大户早就搬走了。 市廛旁原本用来停马车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小窝棚,没有点灯,在渐渐变暗的城市里寂静无声。 但她视力很好,透过尺寸捉襟见肘,根本搭不住整个窝棚的油布和干草,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一个个人。 他们好像睡着了,又没睡着。 第482章 县府中已经举行过一场酒宴了。 场面不大,规格也不高,宴请的主要就是这些寒门士人,一方面是因为狗大户基本都在王师没进许城前就派人示好下注过,吃也吃过了;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刘备礼贤下士,不愿厚此薄彼,顺便也看看这群人当中有没有什么可造之材。 她往县府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尽了。 街上有士兵敲一敲焦斗,准备执行宵禁,远远见到她时,就有点不客气地喝了一声。 “已至戌时,禁宵行夜游!” 她左右看看,发现士兵喊的是她。 ……有点尴尬地将手揣进袖子里。 “一时不察,”她说,“我这就回去。” “人人若都如你这样不察,许城岂不成了贼窝。”那个领头的小队长板着脸说道,“按律当笞十下!” 她很尴尬地在那里搓手,直到这一队士兵走过来,举着火把,上下打量她。 有人悄悄地扯了身旁的人衣角一下。 “这个,这个看着有些面熟……” “呸!你面熟又如何?”被扯衣角的士兵小声骂了一句,“二将军说了,律令无分士庶!” “我不是说他是这城中之人,”那人又小声道,“你不曾见过小陆将军吗?”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 然后终于凑上前来,用手遮了半张脸,悄悄耳语一句。 “放屁!”队率骂道,“小陆将军是个俏丽女郎!你看他哪里像了!” ……她听不下去了。 “你们要打就打,”她说,“不要在那里诋毁别人!” 队率扬头上下打量她。 “你为何夜行?”他问,“是家中有什么急事,要你出来寻医买药吗?” “不是,”她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我就是在城里四处转转,转久了忘了时辰了。” 后面那两个人士兵又开始嘀咕。 “不像。” “确实不像,”他们这样说,“小陆将军领咱们破寿春,灭曹仁时,何等威严!” “那领回县府吧,”队率说,“领回县府打。” ……当然不是一队士兵领她一个,那她面子太大了。 这群士兵给她绑了手,放在队伍后面,领着她继续在城里巡逻,她也跟着探头探脑地张望。 主公的谋士们还是干了点儿活的,给城里划分了几块棚户区,保不保暖不能强求,但夜里谁也不许出来,上厕所也得在窝棚里上。 有人半夜跑出来了,反正是说自己尿急,但也被抓住了,跟她一起做个伴。 ……有点不人道。 ……但听士兵们的说法,这样一来还是有效遏制住了棚户区的犯罪率。 ……棚户区也有犯罪率,就挺真实的。 尽管他们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但流民里也分男女,也有人白日里想方设法攒了几个钱,编了一段席子,纺了一卷线,更不用提这些财物换来的粮食。 因此他们不仅会自发地生出偷盗,甚至还会为了一块掺了稗子的面饼而杀人。 “你这样的就少见,”士兵们指指点点,“明明穿得像个文士,举止却像个贼。” “我怎么像贼了,”她抗议了一句,“你们只抓过我一个穿长袍的吗?” “那也不是,也有吃醉了酒出来,倒在路边的,”一个人说,“还有跳墙去私会别人家妇人,被我们抓到的。” “但被抓了之后面无愧色,还在那里四处张望的,就你一个!” “确实,”那个被逮了的流民小声道,“比我还镇定呢。” 她不以为然地正准备撇撇嘴时,前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有火光随着就近了。 骑在马上的声音很威严,很正经,“这半城有何异动么?” “将军!尚无异动!” “许城新易其主,除却盗匪,城中或有奸细,尔等不可松懈!若遇到可疑之人,立刻报来与我!” 听了这话,忽然有人推了她一下,“将军!此人可疑!” “虽作士人装束,却既无随从,又无车马,深夜走在街上,”士兵嚷道,“连个火把都不打!” 那人跳下马走过来了。 她的眉毛皱得死紧,想缩那个流民身后,流民却身手敏捷地躲开了! “不是小人!小人不是奸细!小人!小人只是白日里见了隔壁被人家请了做木匠去,有些眼热,想偷他一碗粮罢了!”那人泪流满面地嚷道,“小人与这人素不相识!小人不是奸细!将军!将军!” 那人离近了,皱眉看她。 她不得已,只好也看向他,有点心虚。 但她的心虚没持续多久。 因为关羽打量完他,关羽身后的人也下马走过来了。 一见到她,那张脸又青又白。 “你如何,如何这般——” 他好像想说很多话,但都憋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陆悬鱼“呵呵哒”,直接摆烂了。 “陈长文,要巡夜也该是主公或二将军麾下将士的事,你巡个什么夜啊?” “那你又为何这幅不治行检的模样!” 她举起两只还在被绑着的手,气定神闲,“我就想看看许城什么样。” 大家都有点尴尬,二将军不尴尬,二将军看着士兵一脸羞耻地走过来给她解开绳子,就在那里呵呵地笑。 刚开始没笑出声,后来笑得越来越厉害。 ……见过关公拍大腿吗? ……反正她以前没见过。 笞十下的刑罚也免了。 不是因为她是大家的老熟人所以脱罪,而是因为她既是高级将领,又是刘备的别驾,名义上有总理众务的权限……但她不吭声,硬是跟着这队士兵走了小半夜,这就有点脱离正常人对“别驾”和“将军”的理解范畴。 几个士兵都是一脸的幻灭,看起来挺像要随时哭出来似的。 回到县府,酒席已经撤了,打扫还需要点时间,但大家可以去偏室,吩咐仆役将灶上为酒宴多准备出的食物拿来些。 “将军若是肚饿,小人吩咐厨下再去整治些吧?”仆役愁眉苦脸,“今晚的宾客胃口颇大。” 二将军脸上露出了一个很纠结的表情,她倒是恍然大悟,“不是胃口大,只是许久没吃到肉了。” 陈群皱皱眉。 第522节 二将军又想想,“夜已深沉,不必动灶,不拘什么取点来就是。” “特别是枣子。”她又赶紧加了一句。 吃的东西不多,有枣子,有蜜饼,有腌脆萝卜,再来一壶酒。 按说体面人都是分餐的,但仓促间条件不允许,只能端上几个盘子,外加三副碗筷凑合一下。 她很殷勤地将枣子推到二将军面前,自己拿了那碟蜜饼,想想又将腌萝卜放在陈群面前。 陈群盯着那碟萝卜,一声不吭。 ……现在可以聊一聊关于部曲和流民的事了。 “辞玉清素节约,自来便有贤名,”二将军说道,“那些流民既欲投身为部曲,你亦可从中择选些,充实军容。” “那我为什么不将他们当做良人招募呢?” 二将军还没理解,还在企图讲一讲对将领来说,部曲的重要性。 举个最近的例子就是——曹老板一旦被袁绍踢去当征西将军,兖州军顷刻间就散了,但自谯县跟着他起兵的那些部曲老兵还在。 他们祖祖辈辈都跟着他,生也好,死也好,脑子已经固定住这根弦,跟着他和诸夏侯曹这一群人天涯海北,不讲道理的。 “祖祖辈辈都要跟着我吗?”她问。 他点点头。 “他们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都要为奴为仆吗?” 偏室里沉默了一小会儿。 有人用竹箸夹起一块萝卜,开始“咔嚓”“咔嚓”地咬。 “你若想要主公拿些钱粮出来安置此地流民,”二将军说,“现下倒也不难,我明日便与兄长说一说。” “现下”自然是不难的,因为主公刚得了许城,不是所有豫州的流民都奔向了这里,他们还有好多人没得到消息,还在路上。 但如果他们知道了,蜂拥而至了,钱粮可能就要出点问题。 与此同时,青徐的士人跑了过来买房买地买奴仆,豫州的士人也跑回来,甚至为抢夺这些还要打官司——这不就成了一举两得的事? 将那些流民卖给世家,世家负责喂饱他们,这就不再是刘备的负担了。 很多官吏绝对是这么想的,不仅是豫州的很多官吏,而且是汉朝的,乃至往后数千年的很多官吏,可能都这么想。 “然后,就像在青州时那样,”她说,“他们的生活且不提,而国家则再也收不上赋税。” 陈群的脸色忽然又白了一下。 “辞玉此番为流民,更为吏治,”他说道,“吏治不清不正,才有这样的官吏。” 她看看陈群,客气地摆摆手,“别放心里去,毕竟大家都习惯了。” 陈群的脸色更白了。 “那些奔走往来于县府,谋求官职者,多半是求田问舍之辈,”二将军思考了一下,“他们若为官为吏,一时还可,长久恐怕……” 陈群还在最后为这个文官体系抗议一句,“若真有贪腐之事,亦有督邮可督察属吏,案验刑狱,不至令生民蒙冤哪!” 督邮,督邮。 她拿起蜜饼一边啃,一边思考。 但二将军不知道为啥,忽然发了一声很短促,又很诡异的笑声。 “……二将军?” “无事,无事,”他赶紧摆手,“长文所言,令我想起些陈年琐事罢了。” 第483章 太阳又升起来了。 刘备打着哈欠从内室里出来,揉揉眼睛。 他起得是略晚了一点,但这主要是因为昨天晚上宴请宾客,多喝了几盏酒,睡得也有点晚,在他自己心里,肯定算不上什么放浪形骸的行为。 在他揉完眼睛前,他是想着朝食要喝一点汤,最好是豆腐汤,里面加一点河贝,再洒一点茱萸,这样喝起来又鲜又辣,最主要是热气腾腾的,在初冬的清晨既能驱寒,也能驱离睡意,还能将最后一点喝酒后的昏昏沉沉也驱散掉。 这样的盘算在揉过眼睛,见到廊下站着的仆役后一瞬间就消失了。 陈群在等他,而且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刘备就不太能理解。 他昨天白天在城里走了一圈,探查各处流民的生活与居住环境这事,刘备是知道的,后来入夜时听说他又跟着云长去巡夜,他也听说了。 似乎是因为当初袁谭攻青州时,陈群曾经安置过流民,因此有了一些经验和见解,来许城也要多走一走,了解情况后才能开始分配下面的官吏做事。 所以在刘备心里,陈群这个时间肯定也该在临时下榻的小院子里睡觉。 但他不仅起得早,而且还拿了一卷什么东西来,似乎一夜都没睡。 “……长文?” 陈群躬身行了一礼,“主公。” 青年穿着灰蓝色的直裾,腰间有两三点玉石配饰,与头冠上的玉蝉泛着同样淡淡的光,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端肃。 但刘备第一个感觉是有点儿不自在,作为无论面对朝廷官员、世家豪强、军中将士、贩夫走卒都能很亲切自然地进行人际互动的一位诸侯,他很少有这种感觉。 但他毕竟是一个意志力非常强大的人,只是片刻的时间,他已经将很多下意识的小动作都压下去了——比如说摸摸自己的发冠,整整自己的腰带,再将后背挺直一些。 毕竟陈群就是一个一板一眼,并且时时刻刻都仿佛在暗示别人,要他们跟自己一起一板一眼,无论衣冠还是举止都不能有半点错处的这么一个人。 刘备还是笑呵呵地伸手出去,请他坐下,又问他要不要一起用些朝食。 这个答案一般是“不”。 但今天的陈群很不一样,他迟疑了一会儿就谢过了他,并且表示同意。 ……这也很不寻常。 跑来刘备府上蹭朝食的人其实挺多,二弟三弟是最常见的,简雍和徐庶次数也不少,陆悬鱼大半时间要不在青州,要不在外出打仗,但只要来下邳,她总是不带客气的,还会一边吃一边和他交流美食心得。 但陈群一次都没有过,于是刘备又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打量得清冷端肃的青年文官脸上有些不自在。 仆役们去后厨吩咐时,正好可以讲讲话。 “长文昨夜巡城辛苦,如何不多休息片刻?” 陈群将那卷东西递了过来,“为流民之故,忧不能眠。” 刘备翻开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策略,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看。 内容其实并不新鲜,就是建议在制订战时法规的前提下进行屯田。 豫州已经被打烂了,好田剩的不多,因此会被世家豪强争抢,但不代表这里没有田地,只是那些荒芜的,甚至重新覆盖上荆棘与树木的土地想要重新开垦是需要花费力气的,身家大些的豪强不屑去开垦,出身寒微些的士人不乐意去开垦,而流民没有足够的农具、耕牛、种子去开垦。 在人口急剧减少,村落废弃的地方,生长起来的不止是荆棘,还有野兽与盗匪,这些同样也不是流民靠自己能对抗得了的。 所以陈群建议刘备,将流民大规模地组织起来,为他们安排农具、耕牛、种子,帮助他们开荒,重新建立起村落,所得对半分,既能充实军粮,又能帮助流民重新安顿下来。 如果有人有自己的私牛,可以官四民六,如果私牛可以出借给官府,还可以另赚一份补贴。 牛是最重要的,因为黄牛从配种到生育,再到成熟可以下田,至少是需要两年的时间,而青徐两地的耕牛也是一样捉襟见肘,没办法大规模调配过来。 农具和种子倒是可以调拨,尤其是青州有位叫诸葛亮的贤士,将犁改短改弯,轻便耐用了许多,青州的农人已经渐渐地用了起来,效果很好——陈群这样写到,如今正可以苦一苦田豫和诸葛亮,让他们安排工匠,多做些农具送过来。 刘备心里暗暗记下了诸葛亮这个名字。 之前只知道他擅长制造机扩,为小陆改良过一些弩机。哦对了!他叔父还是小陆特别看重,千辛万苦请回来的一位高士,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个很聪明的侄子! 算算也到了及冠之年,刘备想,哪天也请来见一见,要是真如传言中那样出众,就出同舆食同席寝同榻一下,怎么也能拉来一起为大汉打工。 “不过,若强要流民屯田,所得半分,”刘备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这份策论上,“恐怕一二载安定之后,便将有百姓或逃散,或入豪强家为隐户。” “在下考虑过这一点,”陈群说道,“每户只要耕种官田满五年,官田便录为该户的私田,如何?” 刘备看着陈群发了一会儿呆,不明白他怎么会出这种对世家很不友好的主意。 在这个时期,土地兼并问题并不要紧,因为百姓已经死了十之七八,士族也跟着死个七七八八,所以空出了许多荒地和山林。 但如果一切都按照老路子来,世家的抗风险能力和恢复能力都是远高于百姓的,他们可以从投靠刘备开始很快地重新买房买地买奴婢,而走投无路的百姓为了活命也只能去卖身为奴,给世家当田客甚至是隐户,然后滚雪球一样,世家的田越买越多,买完田买山买林买湖泊,买到那些自由民也没地可种,要么饿死要么也去当奴隶为止。 然后新的起义开始,天街踏尽公卿骨,世家惊呆了。 但其实这些累世阀阅的士人们很难看到自己身上的错,他们会承认他们剥削了农人一点点,但也只有一点点而已,如果朝廷不剥削,外戚不剥削,宦官不剥削,如果一层层的地方官也不剥削,怎么会逼反了农人呢? ……但这是他们的想法,因为其他人会想,凭什么只有士人吃肉,皇帝外戚宦官就只能喝汤呢? 陈群的想法并不高明,他甚至也想不出该怎么样一劳永逸地干掉每一个王朝必然衰败,必然土地兼并引发动乱的轮回。 但他还是尽力地用这种“贷款买田”的方式,尽力延缓了士族恢复元气的脚步。 只要百姓不依靠世家也能活下去,只要世家必须为他们的土地和奴仆缴纳高额的赋税,在整个大汉的土地都被开垦完,在人口多得没有立锥之地之前,他们总还有时间慢慢想办法吧? 何况青州的剧城学宫印起书籍来渐渐熟练,出身寒微的女吏也越来越多,是不是将来有一天,那些泥巴里挣命的黔首也有资格做官了呢? 士族总会有激烈抗议的那一天,但那时是不是还来得及呢? 刘备很是感慨,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拍拍大腿,笑了。 “若如君言所行,那班士人虽不能弃我而往冀州,但心中必有所怨。” 他虽然这样说,但脸上并没有迟疑和为难,于是陈群的心放下了。 “袁本初为河北世家所累,虽兵多将广,亦不能胜主公,”他说道,“若真有人目光短浅,将来必也将悔之莫及。” “我若真胜了袁本初,也不是因他不能节制世家。”主公道。 陈群微微睁大眼睛。 “那是为何?” “那当然是因为我的将军们天下无敌啊!” 主公哈哈大笑,下首处的谋士默然不语。 朝食就是这时候上来的。 有刘备想吃的豆腐汤,河贝熬的汤,加了很嫩的豆腐,洒了些茱萸,装在陶碗里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配了一碟腌过的藕,吃着脆脆的,很有滋味,也是刘备很喜欢的解酒类早餐。 第523节 除了一小碗粟米饭之外,旁边还放了一个蜜饼,可以当餐后甜点,也可以当主食吃。 刘备舀了一勺豆腐汤尝了尝,然后开始往米饭上浇,他一早上又动脑又动嘴,很需要补充体力,正准备拌一拌开吃时,发现陈群整个人都很不对劲。 这个直到朝食上来之前,都保持着清冷端肃范儿的年轻文官拿着蜜饼在那里看,也不知道是看个啥,似乎想咬一口,但又舍不得。 ……陈群家确实是有些清素名声的,可能吃饭方面也很简朴克制,但以前从没见过他连个蜜饼都不舍得吃啊。 ……那个蜜饼特别好吃? 刘备就很诧异地看向一旁侍立的仆役。 仆役接收到了他的目光,立刻开口了,“这是今晨新做的点心……” 陈群将那个蜜饼放下了。 ……一点都没有留恋。 ……他又看向了那碟藕。 就在刘备忍不住快要开口询问的时候,他终于又讲话了。 “主公,”他有点艰难地问道,“有腌萝卜吗?” 第484章 陈群走了。 仆役从厨房寻了一个小小的陶罐,洗干净之后将昨晚吃的那种脆萝卜给他装了一罐子,口封严,用干荷叶将它包住,最后绳子捆好,恭恭敬敬地交到这位郎君手上。 “离青州时间久了,忽而在主公这里尝到与北海风味相差无几的腌菜,有些怀念,”陈群面不改色地说道,“因而叨扰主公。” “何止长文,我亦如此啊!岁末将至,兵戈未止,唉,唉!若是让我有暇回一趟下邳,望一望城墙也好!” 主公很善解人意,脸上的怅然也那么情真意切。 但听了他这番话,陈群却没有调动更加丰沛的情感来回应主公。 他略有点潦草,还有些匆忙地与刘备告别,看他走向室外时步履还很端庄,穿了鞋子走下台阶后,那两步路就不知不觉越来越快,到最后发带飞起来一小段,袍袖也不自觉鼓了起来。 刘备依旧保持着那个怀念故乡的表情,直到陈群完全消失在县府大门前。 这位颇精人情世故的主公忽然从胸腔里发出了两三声怪异而狭促的笑声,看向一旁的仆役,“昨晚究竟怎么了?” ……仆役显然是没察觉出陈郎君有什么问题的,脸上还挂着满满的对故乡的思念,以及对陈郎君的同情,主君问话,反应就慢了半拍。 “你竟也信了!”刘备嚷道,“陈长文一个土生土长的颍川人,他怀念哪门子的北海腌菜!” 仆役吃了惊吓,“主君!那,那他为何……” 主君白了他一眼,但没往下说。 今天还有一些新的事情需要处理,比如说袁绍调兵遣将的消息又传到许城了,大家得一起判断一下哪一路是真,哪一路是假,哪些地方需要重点防御,那些地方有可能成为决战的战场,满足什么样的条件可以决战,以及粮食怎么运,寒衣够不够等等。 刘备起的已经有点晚了,过了一会儿关羽也来了,但陆悬鱼还没来。 两个人琢磨了一下要不要叫她。 “还是再等一等吧。”一个人说。 “她这些天在陈留与数支兵马交战,必定心力交瘁,现下正好略作休息。”另一个人说。 “嗯,反正她在平原时,也不怎么喜欢起早。” 大家昨天晚上就着那点枣子腌菜和蜜饼闲聊到后半夜才散,那早上没有急事她肯定是起不来的。 她久违地睡了一下真正的榻,真正的砖头砌成的房屋,这就意味着再有北风呼啸经过时,她不会被整座帐篷都在咯吱咯吱摇摆的声音闹醒,然后提心吊胆地盯着帐篷顶上那个小小的裂口,琢磨着如果寒风忽然将它撕开,自己是不是就突然一下幕天席地了。 现在住在房屋里就安全多了,屋里还有炭,暖融融的,门旁留了一道缝,防止一氧化碳中毒。窗户用毯子封住,也将阳光牢牢地挡在外面。 她在这个黑乎乎暖融融的屋子里,盖着被子睡得很香,甚至还做了一些混乱的梦。 梦里什么都有,有小屋子小院子,有被老爹吊起来打的少东家,有假情假意在旁边劝的少夫人,有探头探脑看热闹的李一,有趁乱奋勇一跃,冲出重围狂奔在东三道上的猪。 那头猪特别勇猛,它似乎与她第一次宰杀的那头猪一模一样,也是一头未被劁过的黑壮公猪,它甚至还有两颗獠牙呢! 狂奔的路上,这头猪撞碎了她右手边那家堆在院中的酒坛子,扯掉了左手边那家正在晾晒的衣服,于是整条街上的邻居都冲出来了,有指指点点的,大声说笑的,高声尖叫的,还有因为那头猪打成一团的。 啊呀,啊呀,那是她的猪呀!怎么能让少东家去杀猪呢?这活是她的呀! 陆悬鱼这样模糊地想着,伸手从背后拔·出了她最最熟悉的伙伴。 她拎着黑刃,感受着剑身上传来轻微的颤动。 那头猪又跑回来了,带着抖擞的气势,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敏捷如闪电的气势,向她冲过来了! 那是她要杀的最后一头猪,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在一片混乱中,在眉娘子的尖叫,孔乙己的大骂,张缗的惊呼声中,陆悬鱼的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夺目的剑光! 将军!将军! 陆悬鱼一下子醒了。 “什么事?” 田豫派人给她送东西过来了。 准确说是后方又有一拨粮草送过来,顺便送了一部分寒衣,也带来了一些后方军属们的包裹。 在这位军中大主簿十分详细的规定下,士卒们的包裹限制很多,体积重量物品类别都要留心,比如说易燃的油不让送,占体积的箱笼不让送,你家就特别有钱,想给自家儿郎带上几万铢的零花钱,也不让送。 吃的也不让,这一路崎岖坎坷,稍有不慎就将别人的衣物染脏了。有条件的也就只能用油布包着两块咸肉,没条件的就是咸菜疙瘩。 但陆悬鱼的包裹规格就很高。 她盘腿坐在榻上,兴致勃勃地拆包裹。 首先是同心给她做的“裌衣”,这东西是穷人版的小棉袄,里一层外一层,中间加些“缊”,“缊”里什么都可能有,包括但不限于麻、絮、木棉,反正就是大家觉得什么东西能保暖就往里塞点什么。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摸摸手感还挺不错,里面的“缊”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压平整的,穿起来一点也没有鸭绒乱跑的那种感觉。 裌衣染了淡红色,水嫩嫩的,领口袖角下摆处都绣了花纹,她往身上比一比,大小竟然正好。 除了寒衣之外,还有一些备用换洗的里衣,以及霍光发明的内裤,咳。 她继续翻翻,翻到了新发带,新鞋袜,新布袋,再继续翻,还有一堆用油布包好的零食。 蜜饯饴糖肉脯啥都有,一个密封得特别好的小罐子里还装了些鱼干虾干贝干。 ……其实这个就违反了田豫所制订的细则了,饴糖容易化就不用提了,这些晒干的海鲜要是被雨淋了,很容易让人怀疑车上装着一位秦朝的始皇帝。 她抱着罐子,有点心虚地左右看看,透过门缝,正看见司马懿登堂入室地走进来了。 ……她赶紧将罐子塞进被子里。 司马懿走进来时,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 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仲达何事?” 司马懿从袖子里抽出了一份文书,“太史将军处有报,淳于琼兵马已动。” 鄄城迎来过数任主人,郡守府也跟着变了个模样。 它曾经十分朴素,进出的官员也都穿着没有花纹的细布袍服,而在这座府邸之外,有幼童牵着纸鸢跑过,有妇人三两结伴,抱着装满衣服的木盆闲聊。 有清秀通雅的文士从她们身边乘车而过,虽未看得真切,但妇人们从那阵飘过的幽香便知道车上的人是谁了。 陆悬鱼是见过这样一个鄄城的,在整个大汉因为战争而沸腾时,它就像是台风中心的台风眼一样平静。 但那个鄄城已经不在了。 当郡守府迎来第一任主人时,整座城池萧条了许多,百姓们的眼窝迅速凹陷下去,妇人也没有那些需要洗的衣服了。他们神色惊慌地看着士兵从郡守府出去,再充满疑惑地看着一车接一车的箱笼运进郡守府。 ——这太奇怪了,他们窃窃私语,鄄城地上的土都被刮干净了,这位许将军怎么还有箱笼能入府呢? 现在喜欢刮地皮的许将军也不见了,鄄城和郡守府就又变了一个模样。 街上看不到那些饥饿的百姓了。 街上有士人,有兵卒,有军官,有工匠,有商贾。 人特别特别多,衣衫也是五花八门,在冬日晴空下闪闪发亮,他们都有冀州口音,其中那些士人和军官的神情尤其傲慢。 当然也有大量的粮食运进城里。 还有猪牛羊和骡马这些牲口,以及从年少貌美到年老色衰的一些妇人。 ——冀州真是富足啊!看看他们的人,皮肤那样光洁,面色那样红润,身材挺拔,走路的步履也矫健有力。 他们也曾经这样过,兖州人嫉妒地想,在很早很早以前。 ……也不对,其实也只是一两年以前而已。 只是痛苦的日子总是显得很漫长,他们因此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 鄄城人这种嫉恨的情绪被亲邻出城时的所见所闻打消了许多。 ——你们是不曾见到,城外那些民夫,他们还在打着赤脚! ——啊呀呀!这样冷的天!快下雪了吧? ——真是造孽,那必是降卒吧? ——降卒?降卒怎么会说冀州话呢? 这些窃窃私语一句也传不进贵人的耳朵里。 郡守府里暖和极了,婢女为袁绍的席子上铺就了毯子,又在主室两侧的偏室里烧起了十几个炭盆。 热气顺着墙烤了过来,将这座宽敞明亮的主室烘得暖融融的。 但袁绍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炉,下面装着炭,上面放着名贵香料,于是屋子里弥漫起清幽甜美如春日一般的香。 这些细心的布置冲淡了袁绍见到许攸首级时的不快意,而当他见到趋行而来的荀谌时,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似乎是心有灵犀,荀谌见到上首处主公,以及他案上那只装头颅的匣子时,脸上也露出了一个自然的微笑。 第485章 第524节 “鄄城很好。”袁绍微笑着开口。 他说得略有一点含糊,并没有明白地表露“到底哪里好”,于是这个猜领导心意的难题就抛到了下首处的谋士这边。 “墙高且厚,足可为屯粮之所。”荀谌中规中矩地这样说道。 “许子远结寨三十余座,仅得此评,友若未免也太过谨慎了些!”田丰很不满意,“而今能拒陆廉于陈留,皆靠此城!” 郭图抬眼皮看了一眼田丰,又看了一眼荀谌。 “此城虽好,可惜许攸眼界却还是太短了些。”他轻轻地说道。 袁绍的目光来来回回在前排三个谋士身上扫来扫去。 田丰的意见是最鲜明的,郭图的意见是最讨巧的,而荀谌谨慎到了几乎没说什么的程度。 因而主公又一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友若,我军接下来当如何行事?” 荀谌的眼睛没有抬起来,他与袁绍说话时,偶尔会抬眼与主君对视,眼神也很真诚,但这次似乎格外的恭敬,只将目光牢牢地放在袁绍案下的位置。 “刘备久战疲敝,我军正可乘胜追击,”他很恭敬地说道,“若主公需要范城兵马,数日便可渡河。” 这个回答似乎满意,又似乎没那么满意,袁绍挑了挑眉,想再问一些什么时,田丰已经抢过了这个话题。 太阳照在身上,却并不令人觉得暖和,这让走到台阶处的荀谌有些诧异,不明白究竟是鄄城这样冷,还是今年的冬天就是来得特别早。 但有人在身后喊住了他。 “友若为何这般藏拙?”辛评走过来,笑眯眯道,“难道见到两位大监军皆是壮志未酬,故而藏拙不成?” 荀谌将手笼在袖子里,很是风度翩翩地行了一个揖礼。 “才疏学浅,何敢当‘藏拙’之评呢?” “若非藏拙,如何以有功之身,却不愿领一军之任呢?”辛评笑道,“难道是心虚了?” 荀谌抬起眼,上下打量了这位同僚一下。 辛评原本与许攸关系也还不错,毕竟许攸先荐了审配的侄子,而后便要荐他家的儿郎,中途被自己截了胡不说,许攸跑去淳于琼那里,还被曹操打爆了头,这事儿传出来就很让人觉得蹊跷,现在被怀疑上也还正常。 ……毕竟虽然许攸自己太过狂妄可能想不到,但袁绍身边这些没爬上去因此格外冷静清醒的人精们的确是知道荀谌与许攸有仇的,也自然会怀疑到他。 荀谌脑子很快,立刻想到了一个说法。 “仲治可认得繁阳令?” 辛评那张很平的脸上忽然现出了迷茫的神情。 “繁阳令?”他问道,“那样的无名之辈,我便见过,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自韩馥时起,便在繁阳任职,”荀谌说道,“至今不曾变动过。” “……友若的意思是?” 荀谌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向台阶下而去。 有仆役早就等在一旁,见郎君抬起了脚,立刻恭敬地捧着鞋子凑前,为他穿了鞋履。 直到荀谌施施然地离开,辛评仍然没想清楚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高顺在的话,一定会替荀谌回答出来:繁阳这地方已经出了两次事了!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上一次的锅给孟岱背了,军粮怎么丢的,那肯定是孟岱弄丢的,跟繁阳没关系! 这一次的锅差一点就要繁阳令背来着,但他很机智啊!他家里有马,也有马车!还有马车夫!但他硬是没骑马,而是用两条腿跑着出城,一路狂奔到袁绍面前的! 天都黑了!他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了!可他还记得让随从带上一杆长戟,扛着长戟跑!途中还摔过两跤,脸上身上也不知哪里来的血,这样跑到袁绍面前,扑倒在地就开哭!竟然还获得了袁绍的安慰! 从明公往下,人人都有错!那些屯扎在繁阳的兵马有错,他们的指挥官更有错!粮仓的守卫有错!袁绍身边的亲随没能留下挡住敌人,也有错! 但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繁阳令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手头只有几十个在城中巡逻抓贼的差役而已啊! 于是在袁绍大发雷霆之后,从上到下倒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县令在哭完之后又回到了繁阳,命令仆役扛了两桶热水过来,在妻妾的伺候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服后,舒舒服服地往榻上一倒,将这件事丢到脑后去了。 他确实也没干什么坏事,他只是将所有可能对他仕途不利的真相都小心地描补了一下。 整个冀州,如他一般的官僚数不胜数,他只是沧海中小小的一粟,又有什么值得被拿出来特别说一说的呢? 袁绍一点也没察觉到这些细微的东西。 他进城的第一天就登上过鄄城城墙,放眼望去,只看见了广袤的大地,那样辽阔,那样寂寥,正等待他去征服,并最终完全结束这场战乱。 他同样也不曾听说,他登上城墙的那个位置,在并不算很久之前,曾经有一位老人也在那里站了许久。 袁绍下榻的郡守府收拾得很温暖舒适,但刘备这里的县府似乎也不错。 虽然没有那种两侧偏室点起十几个火盆烘烤墙壁的大手笔,但大家开会的时候,刘备是不介意哪一个人嚷嚷着喊冷,然后将炭盆往他那边拉扯点的。 这个行为就有点不招人待见,但最让人讨厌的是小陆将军。 她一点也不冷,但她见到炭盆就习惯性跟仆役要两个薯塞进去。 然后屋子里就慢慢起了一股热气腾腾的香味,不是香料味,而是食物味,因此格外平易近人,格外容易让人溜号。 徐庶的目光就不自觉飘过去了。 陈群冷冷地咳嗽了一声。 简雍很不厚道地“噗噗”笑了两声。 二将军摸摸胡子。 “总之,”刘备加大了嗓门,“淳于琼向东!袁谭向西!又有小沛处传来急报,称有斥候于城池左右探查,诸位以为袁绍欲如何!” 众人的注意力短暂地从烤薯上转移开了。 “下邳是天子居所,”陈群忧心忡忡,“袁谭不取青州而向西来,岂不是正欲先取小沛,再攻下邳?” “非但朝廷,亦是主公安身立命之处!”孙乾也附和了一句。 “下邳离鄄城七百里路程,岂是容易到的?” “若袁绍大军日夜兼程,不过几日罢了!” “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他几日到便到了,有翼德在,他如何攻得下?” “青徐士庶之中,多有暗中勾连者,北海崔氏事,二将军未闻否?” 大家叽叽呱呱了半天,渐渐的声音又如潮水一样落下去了。 有人在看陆悬鱼。 先是徐庶看她,然后二将军也看她,简雍和孙乾几人也就跟着转过头去看她。 直到主公也看向她之后,陈群才小心地将脑袋偏过去,神色很平静地看着她。 陆悬鱼盯着那个炭盆出神,浑然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目光。 袁绍的兵马开始调动了,调了好几路不说,就连鄄城的本部兵马,当初也是被许攸拆成好多股的,这下动一动,想猜他到底怎么行军就很麻烦。 刘备这边可以派斥候去,但对方不是傻子,行军时远远的有敌军斥候跟着,他们也知道从军中选几个神射手给对面留下。 而如果不能全程跟随,那这么多路兵马来来回回的走,到底哪一路是袁绍的目标,哪一路被他安置了主力,这就变成了一个很玄学的问题。 因为别的事猜错了或许还有下一把,这事儿猜错了多半只有下辈子。 众人在一番议论之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陆悬鱼的缘故也就在这里。 她还很年轻,但已经在战场上创下了传奇一样的名声,于是在打仗这个问题上,所有人都盼望听到她的观点。 “如果袁绍去攻打下邳,”她说,“咱们会很危险。” 陈群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所以他大概是不会打下邳的。”她把后半段说完了。 陈群的小脸一下子又暗下去了。 主公皱皱眉,“为何?” “我和冀州军交过几次手,他们兵精粮足,确实是一等一的对手,但他们真到打仗时,经常有些很不成样子的意外发生,”她指了指武将这边的一个人,“你们都认得他吧?” 存在感一直很弱的张郃将军一下子就把背挺直了,整个人非常僵硬地盯着她看。 “全军往下邳疾行,不仅可以给朝廷压力,还可以给青徐世家压力,的确是个好计谋,但这样行军,需要袁绍决断专行,”她说道,“想想看,他若是一时没攻下小沛怎么办?若是途中粮草不济怎么办?若是途中遇到哪一支兵马拦截怎么办?每一件事都有谋士反对,又怎么办?” 陆悬鱼不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从她絮絮叨叨的言辞上,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一点,可以言简意赅“好谋无断”的一句话,被她翻来覆去说了半天。 但所有人也都听懂了她的观点。 “既如此,”刘备问道,“以你观之,我该于何处拒敌?” 在众目睽睽下,小陆将军站起身了。 她走到刘备身后那张精度并不高的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 所有人不自觉地伸脖子去看她在找什么。 她最后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鄄城以南的一个很不相干的位置上。 ……她的手上甚至还有炭灰! 那个手指印按在地图上,特别显眼,于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睢阳。 第486章 陆悬鱼不怕艰辛,排除万难地在炭盆里翻找烤薯的同时,袁绍的确在同田丰郭图商量这件事。 他有十万精兵,以及万余铁骑,他的兵马自渡河以来还没经历过一场大战,养精蓄锐,称得上“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而刘备已经久战劳苦,在襄城与阿瞒旷日持久的对峙中几乎流干了血。 一想到阿瞒,袁绍心里莫名地难过了一下。 他这些时日里,经常有心悸之症,召过医官,也请过方士,但都没什么用。 第525节 他因此必须将心爱的三郎留在河北,并在大郎三番五次写信请求回来时狠下心拒绝。 田丰沮授都劝过他,认为废长立幼是取祸之道,但袁绍不置可否——他只要看一看三郎的面庞,就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必须忍气吞声,为了一个好名声而日复一日地服丧。他穿着粗麻的衣服,睡在粗糙的草席上,每天喝冰冷的水,吃粗劣的食物,不染一丝荤腥。于是时人皆感动于他的纯孝,他的名声也渐渐响亮起来。 三郎将来是不需要过这样的日子的,袁绍想,他可以在粗麻衣服下面偷偷加两层丝衣,这样不会磨破皮肤;可以睡在填充了棉絮的厚实草席上,并且将屋子烧得暖融融的;他还可以下令让厨子为他做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汤,高明的厨子可以将鸡汤熬得清澈如水,但喝起来又鲜美异常。 他身边只会有一群忠诚于他的臣属,不会有人胆敢臧否这位冀州之主,以三郎的能耐,一定能守住这份基业—— “三公子动静有威仪,将来必为雄主,受众臣爱戴,”许攸那时曾经随着他的心意夸过,但夸过后又轻轻地叹一口气,“只是……” “子远所忧何事?” “只是曹孟德有雄心壮志,”许攸说道,“恐终不为人下。” 这样一位叔父,怎么能留给三公子? 袁绍就是因为这个,才下定决心将曹操赶去陇右的。 他甚至狠下心,连一个六百石以上的高官之印都不曾予他的至交好友! 现在他安坐在鄄城,混沌又模糊地想着他们年少时的那些事,想着想着就深深地叹息了。 郭图已经察觉到主君的心不在焉,但田丰还在慷慨陈词。 关于进攻方向,田丰的观点很明确,趁着现在刘备还没有整修完毕,兵进下邳。 这一招是一举多得的,首先天子在下邳,朝廷就在下邳,天子遇险,你救是不救呢?如果你不救,那你可一点脸都不要了! 其次徐州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大量士族依附过去,其中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袁绍这里攒了一柜子的投诚信,其中甚至还有下邳陈氏的!要知道陈氏可是刘备最为倚重的世家之一!连陆廉见陈珪都要行弟子礼!如果冀州军去了,这些士族纷纷倒戈卸甲,以礼来降,这对于刘备的军心是什么样的打击? 最后,若能拿住下邳,便可将青州与徐州一分为二,现下陆廉率军在西,青州空虚,不须多少兵力就能全据——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综上种种,大军冲过去,就能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这必须得安排上啊! 田丰一揖到底时,袁绍终于从恍惚中惊醒。 他的身体不安地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些东西,但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反正田丰就是在讲打下邳的重要性而已。 嗯,田元皓说,应该打下邳,袁绍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后,又看向了郭图。 郭图那张圆圆的脸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很憨厚舒服,现在他认认真真冥思苦想的样子也很让袁绍感到舒服——这是个好人,也不乏一些好主意,就是为人太憨厚了,不懂人心险恶,不能将军队交托给他啊。 他是看不到那只从远处飞进厅堂的大鹏鸟的,他只听到郭图用处理过的,非常小心谨慎的声音开口: “别驾所言甚是,不过……” 田丰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公则先生,有话直说就是!” 后者看起来很犹豫,半晌才开口,“曹孟德也曾围过下邳……” “此言谬矣!”田丰立刻打断了他,“莫说曹操兵甲皆不及主公,他攻下邳,徐州士庶皆齐心抗敌!这样的人望也配与主公相提并论吗?!” 袁绍心情一下就变得特别好,几乎是含笑地将目光转向田丰。 今天表现失常了,郭图心里这么暗暗地骂一句。 但他可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尽管他偶尔会故意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 “我只是怕……” “怕个什么?” “兖州民心未附,刘备陆廉若无人牵制,得了这一州的粮草……”郭图低眉顺眼,忽然像是很懊悔的样子,“唉,唉,是我不及别驾高明,陆廉既未尝一败,咱们避她一头,轻取下邳,自然是好的。” “郭公则!”田丰恼了,“你暗指些什么,是当我听不出来吗!” “在下只是忧心主公罢了……若往下邳去,首取小沛遇阻,当如何?此去七百余里,粮草若有不济,当如何?青州若有援军前来,别驾又当如何?” 主公脸上的笑容又僵了。 他盯着下面的两个人,似乎在思量,似乎在发呆,似乎也在懊恼,懊恼于为什么自己任意挑出两个谋士,都能在任何问题上出现两种意见。 “公则先生,若你统兵,该往何处?” 郭图的眼睛转了一下。 “主公兵马如此雄壮,何必拘于一城?”他很乖巧地说道,“令一偏军南下攻打下邳,刘备必来驰援,咱们于路上侯他便是!” 两边又争执了一会儿,最后袁绍拍了板,做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决定: 让袁谭领两万兵马去攻下邳,他自领主力屯兵睢阳,与刘备决战。 田丰还是有些不满的。 在他看来,攻破一座刘备不在的城池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攻破下邳,不仅能得到天子,还能进一步放干刘备的血——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而陆廉的血是不那么好放的,她是黔首出身的卑贱之人,这种出身令世家瞧不起她,却也令贩夫走卒轻而易举愿意为她效死——于是她可以在任何地方作战,青徐也好,兖豫也罢,总有人鬼鬼祟祟地跑去给她帮忙。 哪怕她在沼泽地里与鞠义战斗,也有赤膊赤脚的东西像鬼一样藏在泥塘里,等冀州军经过时,就伸出两只手,将他们拽下去! ……这简直像黄巾贼了! ……不,比黄巾贼还要可怕!因为黄巾贼也有势大之后劫掠乡里的事,但陆廉就是能带着她的军队忍饥挨饿,也不曾去劫掠平民! 与陆廉对阵不仅需要精兵强将,还必须将方圆数百里的百姓都掠进民夫营才行。 哪怕只要跑了一个,跑了一个稚童!或是牙齿都掉光的老妪!谁知道他们会对陆廉说些什么! 因而除了许攸的结硬寨打呆仗之外,田丰其实想不到更好的打败陆廉的方法。但他认为应当两者兼用,一方面打败她的主公,一方面继续向前推进战线,继续修寨。 直到将她冻死在这个冬天。 鄄城外面的军营一座连着一座,其中也有些村庄,照旧被栅栏围上,插了旗帜,慢慢飘起烟火。 那些房屋被简单地修缮了一下,比如说房顶被修补过,窗洞处加了帘子,门板甚至也抹平了漏洞,将它的保暖程度大大提升了。 住在里面的一般是队率或司马这一类军官,但也可能是功曹之类的文吏,其中有些出身世家,家里有贤惠的妇人带上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一盏造型古雅美丽的铜灯,比如一套可以用来煮茶喝茶的铜壶和漆具,比如各种驱虫防疫的香料,比如一只小小的香炉。 当他将席子铺好,加了油盐和姜片的热茶也倒进杯中之后,只要浅浅地喝一口,让自己的口鼻和精神都被这股氤氲热气所包裹住,就再也不用担心冬天的到来了。 有人扛着干草,从屋外走过,闻到了这股茶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有人拎起了皮鞭。 于是扛着干草的人赶紧加快脚步,不发一言。 ——那是他的家呢。 那房子虽然低矮残破,可也能遮风避雨,他家祖孙几代都住在里面,妇人在里面生儿育女,婴儿在里面呱呱坠地,老人也在里面咽下最后一口气。 就连他家兴盛时养过的那头牛,到了冬天舍不得放在外面,也牵进屋睡觉呢! 因此他特别熟悉那间破屋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房顶霉坏的干草,墙壁上的裂缝,簌簌掉渣的窗洞,牲口肮脏的臭味,以及漏风的大门。 现在它变了,变得干净舒适了很多,里面甚至还会传出那种他想也想不到的气味。 啊呀,要是冬天住在那样的屋子里,绝对是不用担心冻死的! 这个民夫仿佛不知疲倦地忙碌在村庄里,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时,才终于回到他现在的居所处。 那仿佛是一个大坑,里面填满了许多的人,他们其中有些人是有窝棚的,有些人连窝棚也没有,就睡在露天的草席上,还有些人连最后一卷草席也没有,干完活后,只有寻一个角落,将自己蜷缩起来,像一条老狗一样躺在地上。 民夫很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草席,他的父母是已经不在了,孩子也死了三个,眼见着这一个最小的也养不活,可妇人还在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抱着什么可怜的希望。 妇人那一双呆滞的眼睛望向他时,他坐下来,深深地叹气了。 “早知如此,”他说,“我该听你的话,弃了这里,去投小陆将军的。” “是呀,是呀,”他的兄弟又跟着唉声叹气了,“若是跟着她,咱们至少不必担心冻死的。” 他们就这样小声嘀咕,直到旁边有冀州人转过头看向他们,他们才警觉地闭上了嘴。 那些冀州民夫,那些南下来劫掠他们的恶贼,在夜色中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了。 “你们说的那个小陆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冀州人小声问道,“像咱们这样的草芥,她也能收下吗?” 第487章 同样都是草芥,许城的这些黔首的确与鄄城那些略有不同。 他们也一样的衣衫褴褛,一样的瘦骨嶙峋,但他们不必被驱赶着给军队做活,当然也没有那一点赖以生存的免费食物吃。 无论是城中还是城外的流民,他们都必须在天还没亮时就起身,先踅摸一番,确认柴刀还在身下,而后是绳索。先将绳索系在腰间,再将柴刀别上,最后穿上鞋子,同妇人悄悄地吩咐几句,后者会摸索出小半块饼子,塞进他怀里。 这个窝棚是这样的,其他窝棚也差不多,除了病到起不来的人之外,没有什么懒汉。他们会结伴走到城门口。 此时寅时将过,守城的士兵也正在换岗,有人打着哈欠,嘟嘟囔囔地与同伴发些什么牢骚。城中居民里也有人比流民起得更早,已经生火烧水,现下正可挑着陶罐和箩筐来到城门口,请造士们喝一碗热汤,再来一块饼子。汤是只要一文钱的,可饼子就分了好几种,有粗面饼子,也有细面饼子,还有肉酱,可以满满地夹在里面,一咬就是一嘴油。这些宝贝用油布盖了,装在箩筐里,在昏沉的幽蓝色清晨里,散发着诱人的白气,吸引换岗的士兵前来。 今天早上,这些摊贩格外的忙。 除了换岗的士兵之外,还有不少骑马的贵人也赶在开城门的时候出了城。 其中有一个模样很平凡,但气质十分亲和的文士从马上跳下来,买了一堆肉饼分给身边的护卫,其中精挑细选出一个肉特别多的,递给一个穿了铁甲的大汉。 大汉接过肉饼的表情有些微妙,但文士笑嘻嘻地在旁边还说着什么。 “可是吃不惯肉饼?我那里还有一包枣子,是辞玉带上的……” ……那个大汉一边叹气,一边翻身上马,在十几个骑兵的护卫中啃着饼子走了。 骑马的贵人走了,摊贩忙着数钱。流民也从这几个摊贩旁经过,但摊贩是瞧也不瞧他们一眼的,任凭他们两只眼睛落在箩筐里,也没有个回应。 于是这几个穷人只能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唾沫,再将腰间的绳索系得更紧。 他们必须期盼着天气再冷些,他们每天打来的柴也能卖得更贵些,先置办好家当,将窝棚收拾得保暖些,布匹粮食也备下,都齐备后,说不定就有余钱买一个肉饼吃了。 或者有人将他们收进营中,当个包吃包住的民夫,好免了他们日日辛苦的劳作,那也是好的啊。 ——听说往北去的人都进了袁绍的军营哪! ——袁绍自然是家大业大的,他麾下的民夫是不是也那样不愁吃穿呢?他们只有粗麦饼子吃,可那些冀州民夫每天一定是细面胡饼加肉酱敞开了吃吧! ——不仅要夹肉酱!那个胡饼上还得细细地洒满胡麻! 他们就是这样在城门开启的吱呀声中,带着对芝麻肉饼的希望鱼贯而出的。 而在他们想要南下穿过一片荒野,去往林中砍柴时,远处的晨雾中渐渐出现了一支军队。 ……说是一支其实不太准确。 那其实是三支兵马混合而成,士兵的服饰有三种,举的旗帜有三种,走在路上时颇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第526节 这边的流民睁大眼去看,忽然就有人惊叫起来! “黄巾又来了!” “不是黄巾!是贼!”另一个人立刻反驳道,“那是黑山贼!” “那也是贼啊!”有人含着眼泪嚷嚷起来,“我真傻!真的!我干嘛听妇人的话,把钱都拿去换了纺车啊!” 有人忽然踹了他一脚。 “慌什么!刘使君和诸位将军都在城里呢!”那个老成持重的大声说道,“别说是贼人,就是袁绍来了,也敌不过小陆将军的!” 说话间那支军队里出来了两名游骑兵,颐指气使地冲到他们面前,“你们!可知许城离此多远?!”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在荒原上跪成一片,谁也没敢抬头。 那的确不是贼寇,相反的,那群人的来头大着咧! 那些士兵穿着虽然也只是普通模样,可那些贵人,那些坐着轺车的贵人,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那一看就不是山贼的模样! 他们就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马车! 当这些流民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那辆马车时,仿佛车内的贵人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 那位贵人仁慈地丢出了一个饼子。 它稍微打了个滚,最终落进荒草里,塞得满满的肉馅洒出来一些,很难寻到。 但它依旧是个令人感到丰足的,热气腾腾的肉饼。 因此离它最近的流民立刻用力将它抢在手里,并且满心满眼都被这珍贵的恩赐感动住了。 他要将它带回去,与自己的妻女分享,她们已经很久没尝过荤腥了! 刘勋坐在辎车里,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他原本不想寅时出发的,天还没亮啊!天上还满是星星啊!他窝在温暖的床榻里,有人一掀帐帘,寒风立刻跟着进来,那一下就让他不堪忍受了!他究竟是怎么爬出营帐的! 不错!都是因为友军将要启程,他才不得不跟上来,可是蔡瑁和张绣那两个憨货究竟为什么起得这么早! 刘勋昏昏沉沉地坐在车里,脚下放了一个小暖炉,身上裹了一件裘衣,手里还握着一只塞满了肉酱,热气腾腾的烤饼。 谁大清早起来要吃这种油腻腻干巴巴的东西!他要吃汤饼!而且不能是用鱼干调的汤!他是庐江太守,他自来是要吃鲜鱼的! 他!他也是汉室宗亲!现在却被刘表和张绣裹挟着,巴巴北上援助刘备不说,还要天不亮就在寒风中启程赶路! 愤怒令他短暂地驱散了寒冷,但他也知道,进了刘备控制的地界,没有任何人可以任由他随意发泄愤怒。 他最终掀开了一点车帘,满怀恶意地举起手中的肉饼,向着跪在路边的那几个黔首砸了过去。 只要他立下大功,刘勋混乱又亢奋地想,只要他能够击破袁绍,他总有压过张绣和刘表一头的时候!不!还有关羽!陆廉!都不在他眼中!他是诸侯,是能与刘备刘表平起平坐的诸侯!这大汉的天下,到时候也有他一份! 在这三支友军赶过来,为了再造汉室而出功出力时,关羽已经带上徐庶,领兵赶去睢阳了。 陆悬鱼之所以认为袁绍会选这里,理由也很简单: 睢阳连着四路的水系,北有泗水,南有鸿沟,中间被濉水连起来,堪称四通八达,要论起持久战,再没有比这里更称得上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 袁绍一旦占了这里,四面的水路算是废了,再加上他又有骑兵,冬天结冰时战马可以甩开蹄子乱跑,等到春天解冻时,说不准战船就一路开到长江边上去了。 所以如果袁绍没有直冲下邳,逼迫刘备回援的决心,那他必然是要占住这个交通要道的。 确定了“必须占领睢阳”这件事后,接下来的细节就不归陆悬鱼管了……因为这个她很不擅长。 以东汉时的行政区域划分,睢阳属梁,但不是郡,而是国,他目前的管理者还是个很微妙的人…… 这一任梁王年纪不大,未及而立,但腿很长,人也很谨慎,在听说朝廷搬到下邳之后,火速就跑过去了,压根不在乎梁国百姓的。 于是梁国就交给了国相袁涣,这位国相出身陈郡袁氏,如果将春秋时期陈国大夫袁涛涂看作所有袁氏的祖先的话,那陈郡袁氏和汝南袁氏毫无疑问也是沾亲带故的。 这位国相先被刘备举为秀才,然后辗转江淮时又被袁术奉为座上宾,袁术覆灭后,又来到梁国,受到曹操的举荐,成了梁国相。 ……听起来非常不粘锅就是了。 虽然不粘锅,但这人治下还颇不错,百姓哪怕称不上安居乐业,也能平静度日。尤其是刘备占领许城之后,绝大部分豫州的地方官要么自己跑来一趟拜山头,要么至少也得写封投诚信派使者送来,但袁涣表现得就很冷淡。 刘备派人去问时,他回复表示,曾受曹操举荐,即使旧主已经离开,他也不能为此表现出庆贺的态度。 这个信送到时,陆悬鱼也跟着凑过去看。看完就开始掰手指。 ……旧主,旧旧主,旧旧旧主。 尽管有这么多旧主,但名声依旧好得出奇! “吕布真应该学一学人家为官的手艺。” 刘备有点想笑,又想忍住,但最后还是没忍住。 受到主公嘲笑的小陆将军脸一板,于是心虚的主公赶紧打了个圆场。 “至少你是不用学的,”他说,“你现在这门手艺就很好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有小兵跑进来了。 “主公!建忠将军张绣,庐江太守刘勋,并镇南将军军师蔡瑁所领兵马,已至城外十里!” 刘备一下子就起身了。 但他看看还盘腿坐在那里,一脸懵懂地抬头看他,半点起身意图都没有的年轻将军,不由自主就叹气了。 “那个,”主公说道,“要不你还是学学吧。” 她睁大眼睛,但屁股坐得还是很稳,“学什么?” “学……学一会儿见到那三位将军,嗯,尤其是庐江太守刘子台,既为汉室宗亲,便是我之兄弟,你须得……”刘备的嗓子里忽然像是塞进去什么东西似的,停了一下才生气地提高嗓门,“你笑个什么!郑重些!” “对,对不住主公!”她赶紧解释,“我只是想起高兴的事。” 第488章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当然没有那些个花哨东西,但家联军扛着旗帜由远及近地出现在眼帘内时,陆悬鱼站在刘备身后,还是自己脑补了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背景音。 大家都换了衣服,穿得挺体面的。刘备在最前面,身后原本应该跟着二爷,以及带兵来降,所以要以礼相待的张郃。 但二爷兵贵神速,没功夫整这些虚礼,已经出发了,于是本来应该站在两个大汉身后,存在感无限趋近于零的陆悬鱼,就不得不跟在刘备身后很显眼的位置上了。 太阳快升到半空,洒在地上的阳光渐渐将温度升起来了。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骡马走过时很不注意,猪羊进城时也没太拘束,于是就自然而亲切地留在土路上的东西。它们本身虽然不能与温度一起升起来,但是当温度缓慢上升时,这些东西的气味也会慢慢飘起来。 ……似乎孙乾先生在后面吩咐找些人来,将土路简单打扫一下。 ……然后就跑过来一群衣衫褴褛,非常不体面的流民,忙忙地将那些晒干之后可以当燃料,也可以当肥料的东西用箩筐捡走。 要将他们赶走,换一批更体面的杂役来吗? 她听到有人这样问。 刘备转过了头。 “赶他们做什么,”他问,“瞒谁呢?” 小官吏连忙将头缩回去了。 当远处的兵马渐渐到了城下时,捡粪的流民也很麻利地跑开了,有人跑得有点急,跑丢了一只破破烂烂的草鞋。 她想喊一嗓子,但客人离他们只有一箭之地,现在他们也该匀速向靠拢,没功夫管那些琐事了。 于是陆悬鱼想想,让一个小吏将鞋拿过来给她,冲着那个流民的背影用力丢了出去。 鞋子从队伍里飞出,追星赶月一般奔着那个人的后背而去。 那个光了一只脚的倒霉鬼吓了一跳,还被鞋砸了个跟头,但爬起来后还是慌张地穿上鞋,背着粪筐跑了。 她感觉很有点成就感,刚想笑一声时,发现队伍里的陈群在盯着她看。 她搓搓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陈群又左右看看。 队伍里的其他官员都是一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我们什么没见过”“小陆将军什么事干不出来”的淡然神情。 ……就连跟陆廉并肩的张郃都是这种经过见过大风大浪的平静脸。 陈群一脸心死如灰地低下头,也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友军终于到了面前。 几位身高长相形态各异的中年男性一个个地下马,快步来到刘备面前,有声如洪钟的,有眼泪汪汪的,还有抑扬顿挫,很有点拿腔拿调的。 两边开始讲客套话,先汉室,后天子,然后再来一套今番刘使君兴义兵,为天子扫清天下,足可称勤王之师,功莫大焉云云。 接下来是互相介绍,首先是西凉汉子张绣,这人长得很壮实,即使穿了甲披了袍,也能感受到铠甲下肌肉虬结的气势。 刘备介绍了她和张郃,她也就跟张郃学,人家怎么行礼,她也怎么行礼。 对面也得还礼,一边还礼,一边悄悄地盯着她看。 ……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看。 ……看得她也一脸狐疑时,对面又把目光收回去了。 张绣一直没什么机会见到这位镇守青州的将军,但他是为数不多收到过陆廉礼物的人。 ……曹操的大纛现在还收在他的营中,时不时会拿出来看一眼。 这东西当初送到他手上时,折实是给他吓了一跳。 没写信,信使也多一句话都没带来,就只送来了这东西。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我知道郭嘉给你写了信,撺掇你趁我之危,来攻徐州。 ——我也知道你曾败于曹操之手。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实力,你够不够我打,你自己掂量。 强横与自信,傲慢与轻蔑,都溢于言表。 因此张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会这样行事的女将军,那肯定不是个一般人啊! 别说一般的女子,就是一般的男子应该也比不上啊! 第527节 那必然是能跟犀兕熊虎搏斗的勇士,身高八尺,声如洪钟,胳膊比人家的大腿都粗,一双大手张开时能扳倒树,一双眼睁开迸射出的寒光能让敌人胆寒! 他现在看到刘备身后站着一个瘦不伶仃的年轻郎君,拳上站不住人,胳膊上跑不了马,貌不惊人,扔人堆里立刻就找不到不说——而且行为还很怪诞! 刚刚那个扔了一只鞋子出去的人!居然就是陆廉!她扔鞋子干嘛! 他这样心情复杂地盯着她看,但她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看向下一位被介绍的使君了。 这是个熟人,陆廉站在张郃旁边,一声不吭,就看着这个人和刘备亲亲热热地见礼,先揖礼,然后上前握手,叙了几句兄弟之情。 尽管他们生下来没见过面,他们甚至也没出生在同一县,或者同一郡,又或者同一州,但他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相逢倾盖便相亲! 他甚至又胖了一圈!整个人白白胖胖,像是蒸好的发面馒头一样! 人家也是乱世,她也是乱世,怎么人家就有本事把日子过得这样舒心顺意,她怎么就没这个好命! 她都多少年没吃到发面馒头了啊!这玩意谁发明的!还有多少年上市啊! 刘勋好像察觉到她的目光在上下扫他,笑容忽然僵了一下。 那一下特别不自然,就像馒头上忽然被人掰开了一道裂缝。 她没忍住,“噗嗤”一声就乐出来了。 刘勋的脸彻底僵了。 不仅僵了,而且整个人还开始微微颤抖。 就像个被戳了一下的布丁似的,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气的,总之就是眼睛瞪得很大,还用力咬牙,一副被拖欠了工钱的模样。 主公咳嗽了一声,一边打圆场,一边抽空回头,瞪她一眼。 她老老实实低头,用脚轻轻抠地,实在忍不住时,再偶尔地笑一声。 拜陆悬鱼所赐,主公和自家兄弟的寒暄就比较简短,只能转向最后一个。 个人上前拜会的顺序也有讲究,张绣是朝廷亲封的建忠将军,宣威侯,刘勋是汉室宗亲,庐江太守,蔡瑁虽然也是一位太守,但毕竟是刘表麾下的军师,因此地位就稍逊一筹。 他也是个人里看起来最顺眼的,中年文士,面白微须,举止翩翩,优雅而有风度,一副九江名士的模样,讲起话来也很动听。 他身边的几个人也被拉出来介绍了一下,一个姓刘名磐的年轻人是刘表侄子,还有一个姓黄名忠,字汉升,南阳人,在刘表麾下当中郎将。 她在后面心不在焉地听,听到这个名字时就一愣。 这人四十多岁,姓黄,也长了一张黄脸,跟在刘磐后面一声不吭,别人行礼,他就跟着行礼,除此之外多一点神情和动作都没有,木讷得跟个陶人似的。 张绣一身铠甲明光铮亮,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刘勋一身蜀锦,镶金带银,从庐江到许城没变过的土鳖暴发户风; 蔡瑁穿着一身细布直裾,外罩氅衣,腰间的玉佩与发冠所嵌美玉颜色无二,真正低调又奢华; 而这个中郎将黄忠穿了一身虽然保养得非常细致,但依旧磨损严重的铁甲,甲片新旧不一,材质大小形状也不尽相同,一看就知是陈年老铠,不同的工匠手艺不同所导致的。 她虽然不爱穿甲,但也有一套青州工匠精雕细琢制出来的铠甲,按照她的身量用上好的铁片打造,轻薄结实,行动灵活,穿出来在阳光下晒一晒,也是熠熠生辉的明光铠。 造价不知道,反正她不管钱,田豫也没说心疼过。 大家坐车的坐车,上马的上马,一起进城时,她又抻脖子看了一眼黄忠。 他背弓挎箭,翻身上了一匹老马,和一个普通的老卒没有任何区别。 ……非要说的话,她频频去看他的这个行为,让他和普通的老卒有了区别。 有人在互相飞眼神。 那支兵马里有人在飞眼神,刘备这边飞得就更频繁些。 要说这是个如玉树一般俊俏的年轻郎君,辞玉将军去看他,大概是很好理解的。 或者说这是个名震天下的武将,辞玉将军去看他,那也很好理解。 但这人究竟有啥可看的呢? 他品行功绩没有一样出众的,他已经四十余岁,从来就没出过名,大概后半辈子也不会出什么名,就这么碌碌无为地变成一个老头子,看着那些比他小很多岁的年轻人建功立业,创造一个又一个传奇。 连他自己都因为辞玉将军的目光而不自觉地僵直了后背,手脚都显得有些不自在了。 蔡瑁忍不住就开口了。 “辞玉将军,莫非与我这位中郎将相识?” 她摇摇头,“我这是第一次与他见面。” 蔡瑁打量了几眼身后那个人,又调转马头,微笑着看向她。 “那将军为何频频侧目呢?” “我在家乡时,曾经听长辈讲过一些旧事,”她说,“那是很久以前,我年纪还小时听到的,所以我现在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 车马还在继续向前,举着旌旗的士兵也在继续向前。 但周围的人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旧事中有位英雄,也与黄将军一般名姓,连字都是一模一样的,”她笑道,“虽然年事已高,却立下了光耀千古的功绩。” 那个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的中郎将猛地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被战无不胜,有韩白之誉的陆廉这样高看,这样夸赞,这是什么样的境遇?!他是做梦也不敢梦到这种事的! 但张郃和高览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嘀咕了起来。 “你说这人是真憨还是假憨?”张郃小声问,“我当初见她时,她连一句正常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不也降了吗!”高览小声回道,“你看一看那人的脸!就知道他是死也忘不了这一天的!” 张郃有点郁闷,但最后还是表示了赞同。 “深藏不露,真高手也!” 第489章 没有太多娱乐项目的生活,总是很枯燥的。 就比如说以刘备的身份,要是在两千年以后,那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除了吃饭之外就有很多种方式,便宜些的比如大家一起农家乐,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泡泡温泉,搓搓澡;中档一点的比如一起出去打个保龄球高尔夫球之类,拉近感情;再土豪一些就飞海边住个海景房,太阳出来就晒太阳,太阳不出来就和台风肩并肩。 这时候要是太平些,不打仗的话,也有几种娱乐项目,比如跑马投壶,再比如出游踏青,但整个豫州打得烂糟糟的,出门除了带动经济,给流民们支起的小摊子花点钱之外也没什么娱乐项目了。 陆悬鱼倒是觉得领着这群人在城内城外转一圈,幕天席地吃一顿流民做的肉汤菜饼子也不错,但很显然刘备是比她更像正常人的,所以最后还是都拉回县府,排好位置,铺好席子,摆好案几,放好杯盏碗筷,一边吃喝,一边看乐人坐在大厅中央,慢慢地弹琴。 ……那个琴长得像古筝,但弹起来的声音非常小。 ……而且弹得很慢,很慢。 她盯着乐人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娱乐项目,将脑袋转向了其他正在吃吃喝喝的人身上。 她这样转过头时,那些正在偷偷打量她的人也立刻将头转开了。 其中转得最快的是蔡瑁,因为他那颗脑袋特别忙,不仅要打量她,还要打量刘备,打量黄忠。 人不可貌相,他心中反复地这样想,世人都说陆廉是个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其中比较善意的那部分观点认为她是个年轻女郎,因此非常谦逊,不在口舌上与人争先;比较恶意的那部分认为她出身寒微,哪怕跟着陈氏学过几天的书,待人接物上也终究落了下乘; ……当然最恶意的一种观点是:下邳陈氏能教出来那种学生吗!羞也要羞死老师了!那分明是跟吕布学的! 蔡瑁看看那个静坐着欣赏乐人弹奏古琴的身影,摸摸胡子,心想吕布能说出那样的话吗?能那样快、准、狠地一见面就对他的部下示好,明示暗示地勾搭人吗! 看看她示好之后,连刘备的目光都不一样了!那样亲切地先问一问黄忠家里几口人,老母安康否,然后听说他也打过黄巾,立刻就开始陷入“共同的回忆”当中,一起追忆一下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明目张胆!不行!他必须小心点!虽然他看不出那个四十多岁也没闯出名堂的汉子到底有啥能耐,但主公麾下的武将本来就不多,要是真就被勾搭着跑到刘备这边了,他回去怎么交代呢? 不行回去给黄忠的禄米再升一百吧?虽然名义上是中郎将,但也就三百石禄米,似乎确实有点少…… 几个人这样眉来眼去,张绣这个糙汉子是没什么感觉的。刘备不是完人,自然有些小缺点,比如听说他每攻下一城,在战利品里会挑挑漂亮衣服什么的,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挺爱美的……但这对于诸侯来说算不上什么问题。 刘备待人宽厚,不羞辱投奔他的人,也不会盯上人家的女眷,该给钱给钱,该请封请封,这就够了。 他因此满脑子琢磨自己那点事,想着要怎么讨一个仗来打,好为自己家的儿郎们攒一份可以再传个百年的基业。 终于找了个机会他就上了! “而今纷争未歇,非饮酒取乐之时!”张绣大声道,“玄德公!公投我以牛酒,我当何报为上?” 刘备愣了一下,但还是很高兴地挥挥手,“诸位远道而来,且先饮此杯,休憩几日,待军情分明,再北上共击袁绍!” 主公举杯了,大家一起举杯。陆悬鱼抽空还悄悄夹了一块烤得有点糊的肉放嘴里嚼嚼,等主公把话说完了,正好可以用酒将它顺下去。 这样既不浪费肉,也不至于满嘴都是烟火味儿。 另一个盯着她的人眯了眯眼。 “听闻冀州军渡河之后,营寨遍布兖州,辞玉将军这样天下闻名的猛将,亦是寸步难行,不知确否?” 她的腮帮子动来动去,用力地嚼着那块肉干,转头看向说话的这位。 白白胖胖的一个刘勋,看她转过脸来,立刻将自己的脸转开,不与她对视,而是看向刘备。 按照陆悬鱼的看法,刘勋这人多少是有点大病在身上的。 他平时待人接物都很正常,也有见风使舵的本领,对下面的官吏和子民能摆出派头,对自己无法抵抗的强权也能谨小慎微,弯下膝盖。 但那个“强权”必须时时刻刻给他压迫感,必须让他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这种不听话就得死的氛围中,他才会保持住那个谨小慎微的姿态。 当她好声好气跟他交涉时,他装腔作势,蛇鼠两端,不拿她当回事;等她领兵骑马冲进皖城时,这个白胖馒头就一脸鼻涕一脸泪地求她饶命了,不仅奉上粮草和财货,还抵给她一对佳儿佳妇。 现在刘勋的小儿子被陈登带去广陵,做了一个小官,两口子过得都很好,刘勋也就跟着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他可能是忘了自己的黑历史,也可能是觉得刘备看起来这样宽和,这样亲切,这样像一位真正的兄弟,所以就跟着小小地放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对她阴阳怪气起来。 ……换言之就是,这人情商比她还不行。 她是好歹知道自己情商不行,因此多少控制些自己的,刘勋则是一不小心,就要跟着情商放飞自我的。 陈群紧紧地皱起眉,似乎想说些什么时,有人冷不丁地开口了。 “河北兵马,确实雄壮,”司马懿笑道,“使君未见,因而不知,若见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取酒鉴中的酒勺,慢慢地为自己添一勺酒,却不将后话说尽。 在添过那勺酒后,他才抬起头,似乎是觉得自己失言了,又很是带了歉意地向刘勋笑了笑。 刘勋的脸色忽然变了。 半晌之后,他用鼻腔发出了一个短促而响亮的“哼!”。 第528节 “辞玉将军久战疲敝,因此觉得河北兵马可畏,若换了我的庐江兵,未必便惧了他!” ……刘备把盏的手微微颤抖。 但司马懿立刻又开腔了! 不仅开腔,而且将满斟的那盏酒双手举起!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扭曲的嗓音,亮闪闪的眼! “若使君此战功成,能摧城拔寨,将鄄城以西荡涤一新,莫说朝廷,便是天下又有何人不知使君的功业!” 刘勋的声音也变得激昂起来! 他也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大声喊道,“贤弟麾下诸将所不能为,我试为之,如何?!” 蔡瑁悄悄地看他; 张绣也悄悄地看他; 陆悬鱼没看他,她去看司马懿了。 这家伙坐在她后面一排的位置上,离得其实还挺近。 “你这人怎么出这样的主意,”她小声说,“友军的命就不是命了?” 司马懿笑嘻嘻地,一点也没心虚。 ……这家伙就一肚子坏水呢。 刘备似乎被架起来了,想劝阻也劝阻不下来,只好叹气。 “如此,便烦劳兄长,为我攻克鄄城至东昏左右,一百五十里的营寨吧!”他说完赶紧又添了一句,“张将军与德珪兄……” 张绣和蔡瑁互相看一眼。 “我等同去便是!” 这位领了个大活的汉室宗亲挺了挺胸,似乎为自己主意而感到得意。 他不仅领了个大活!而且他就知道!刘备怎么可能让他孤军奋战呢?必然是三家一拥而上啊!就他们这浩浩荡荡的阵势!对上的又不是袁绍的主力,还怕什么! 陆廉打不下来,是因为陆廉从冰雪还未消融一直打到现在,累也累她个半死!可他们的军队可是一直养精蓄锐的! 到时陆廉攻不下来的营寨被他攻下来,这个愚蠢的小女孩还不是要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如晚辈一般! 虽然领兵打仗的事,刘勋是一点也不擅长的,但他很擅长做官,也很擅长混在别人的队伍里,浑水摸鱼。 他这一次也是打定了这样精明的主意的。 讨来了这个任务后,刘勋倨傲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陆廉。 后者也在看着他,似乎并没有被他激怒。 她一边看,一边拿起一条腌脆萝卜,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咬。 突然陆廉就笑了。 她从胸腔里发出了一阵笑声,不是嘲笑,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她似乎就是真心实意地觉得,看到他,她就很开心,就很想笑。 不知道为啥,这位庐江太守觉得自己更生气了。 “如此一来,太史将军可以不必担心与淳于琼决战时,有兵马于旁夹击。 “若能攻破西路,邺城不过一百里,张将军一日可至城下,袁绍岂不心惊? “这样便宜的事,将军何故拦我!” “我没有想拦你,”陆悬鱼很坦诚地说道,“我只是说,你这人有点缺德。” 听了上司这样的评价,司马懿一点也没受到打击。 ……他也从胸腔里发出了一阵可怕的笑声。 第490章 城外屯扎了不少兵马,而且还不是空手来的,除了张绣,另两支都是从没怎么经历过战乱的地方过来的,毕竟江东没有了威胁之后,刘表和刘勋要面对的也就是流寇而已。 但在百姓生活安宁的地方,流寇是不容易有大出息的,从这个角度看,即使是刘勋,战斗力也比孔融要强一点……也就无怪他在几年后又渐渐有了信心,想和陆廉比较高下,一雪前耻了。 因此这群南边过来的兵马从军官到士兵,都有一种觍着肚子,得意洋洋的气质。 流民很快就被这种气质吸引过来了。 尽管这些人态度不怎么客气,还有些蛮横无礼的行径,但对于只想活下去的流民来说,这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都挺有钱的,他们不管是要吃要喝,要缝补或者沐浴,又或者有别的什么想法,都会大方地掏出钱粮来付账。 他们屯扎的这几日,军营附近的流民营越来越多,那群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幼脸上的仓惶却是一天天变少。 他们总会在一天结束后凑在灶坑旁,借着火坑里最后一点余烬的火光,数一数今天的收益。 当然他们还必须围在一起,用身体将别人的目光挡开,因为即使刘使君派了官吏和兵卒过来巡逻,流民营里还是少不了小偷小摸。 ——这一斗的麦子!居然连稗子也不掺! 他们惊喜地小声嚷嚷,算上他们之前攒下的稗子,掺在一起,那就足有三四斗的粮食了! ——要是这些南兵能在许城住上一个月,咱们的粮食就够吃到开春了! 有小娃娃拽了拽母亲的衣服,很是期待地提出请求: ——咱们能吃饱饭了的话,能不能买一个肉饼来吃? 他的声音有点大,引起了周围的注意。当那位母亲察觉到附近探究中不乏嫉妒的目光后,立刻将小娃娃提起来,照屁股打了起来! ——看看这天寒地冻的,一家子连匹布都攒不下,都光着两条腿呢,你就想吃起肉来了!冻不冻死你! 在一阵又一阵的哭声中,那些目光渐渐又移开了。 于是祖母很不忍心地伸手过去阻拦,可不要再打了呀,他们家一大群的孙儿孙女,就只剩这么两三个了,要是实在想吃的话……那也不是,那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啊! ——阿母,如今哪有钱买那样的稀罕物呢?城中肉贵,原来一册饼是什么价,现在这些人来了,又是什么价! 流民不懂得什么叫通货膨胀,但他们最后还是一边哄着娃子,一边又回逼仄的窝棚里去了。 他们可以在睡梦中祈祷,祈祷那些兵马不要走,又或者祈祷战争赶紧结束,春天快快到来。 他们就是这样紧紧地挨在一起,等待新的一天到来的。 新的一天到来了。 ……这次也是非常热闹,让陆悬鱼脑子里自然跳出“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这种词。 ……真的,崭新的炎汉旗都是红彤彤的,三支兵马一起拔寨启程也确实是乌泱泱一大片。 主公备了酒,为三位将军送行,他和蔡瑁相逢恨短了一下,和张绣拍拍打打了一下,然后握着酒爵,神情很复杂地看看刘勋。 “兄非久经沙场之人,须知兵者,死生存亡,皆关于此,万事当慎重啊。” 白胖馒头似的刘勋今天酒醒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没有轻狂的神色了,接过酒爵,还跟刘备说了一下心里话。 “我与德珪贤弟,子素将军已经商量好了,”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须谋定后动,先就近打他几个营寨,试一试冀州军的分量,再图袁绍。” 陆悬鱼站在刘备身后,没忍住鼻子作怪,就出了一声动静。 这就不太礼貌,但她不需要描补,也不需要解释,因为有人的反应比她还强烈。 ……张郃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至于黄忠,黄忠全程还是没吭声,在小陆将军夸过他一句后,他又迅速恢复了那个木讷的样子,就好像她夸的确实是另一个与他同名同姓同字的人,而与他这个三百石的中郎将毫无关系一般。 当刘勋的兵马缓缓向北而去时,冀州的兵马也在向南而动,有袁绍的几路兵马,还有似乎终于从夏眠中苏醒过来的袁谭。 这支兵马南下渡河,攻略青州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当看到河岸边的旗帜招展,士兵如长龙,一眼望不到头,也望不到尾的盛况时,黄河上正在撒网的渔夫吓得差点丢了网。 他们已经顾不得撒网了!赶紧逃啊!袁谭又来了! 黄河边虽说是两军的边界线,被田豫划为无人区,不许百姓随意过来,但这里水土丰茂,地势平坦不说,因着两边都不是什么好惹的缘故,连贼寇寻常也不敢跑过来。因而趁着官吏看不见,河南岸这一大片平原上,这两年又渐渐有人开垦,有人居住。 对他们来说,袁谭什么时候打过来是未知的,这些土地种出来的粮食却是实实在在的。 现在他们已经将粮食收在了自家的地窖里,准备安心过冬,哪里想得到袁谭竟然又来了! 渔民逃回村寨,立刻一片鸡飞狗跳,到处都是哭声,喊声,叫骂声,不多时便有人赶着车跑掉了,随后又有人腿脚很快地跟上。但大多数人不仅舍不得丢弃粮食,他们还有更多舍不得的东西。 那些东西延缓了他们的脚步,直到有人跑进村寨。 “你们逃个什么!”那人大骂道,“他们不曾渡河!” 虽然那些冀州人的确凶残得很,进了村子不仅会抢钱抢粮,还会将男女老幼抓去河北种地,但他们这一次!确实不是奔着青州来的! 在又一阵鸡飞狗跳后,村子恢复了平静。 但那个渔夫的心是久久平静不下来的,他被大家痛打了一顿。 天气很冷,到了夜里时,河面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 但袁谭的中军帐总是很暖和的,甚至能让进帐的人额头瞬间起一层汗。 袁大公子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那支箭让他变得非常怕冷,白日里赶路时的寒风穿过铠甲,钻进骨头的缝隙间,像无数把刀子扎在里面,拧啊拧,拧得他一条胳膊千疮百孔。 行军变成了一种酷刑,他甚至不能让别人看出他在忍受这种酷刑——如果冀州士族知道他的旧伤对他影响这样大,他们还会支持他吗? 他这样愤愤地想,将手里的丝帛攥得更紧些。 ——那是郭图写给他的信。 袁绍很希望他能够调动兵马,南下助他一臂之力,但这位长子自从开战以来,态度一直非常懈怠,很多人猜测他是怕了陆廉,又或者平原兵马元气大伤,只能慢慢修整。 ……当然,谁也不会说他对父亲心怀怨恨。 这既不符合汉时的道德观,也不是父子之外的人能议论的,他们需要做的只有想办法,写信或者是亲自跑一趟,去劝一劝袁谭。 那些在夺嫡大战中站在袁谭这一方的人都是这么跑来劝的。 他们一张张脸上沁着汗,嘴角堆着笑,从眼眉到下巴,每一根线条都透着算计,嘴里却在嘟囔什么父慈子孝。 ……哪来的父慈子孝!袁谭恨恨地想。 他幼时是受过冻,挨过饿的。 第529节 那时父亲非但不是河北雄主,甚至还要看袁家的脸色,要为没有生育过自己的父母守孝,要穿粗麻,吃粗糙的食物,喝冰冷的水。 袁谭清晰地记得那段日子,记得他因为跟着父亲吃那些粗劣的食物而上吐下泻,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初冬,他还记得坟茔旁的大片枯草,记得因为父亲遣散仆役而寻不到人去找医师,记得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干草铺就的榻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天黑了,屋子里黑了,荒草地也黑了,只有坟茔亮起了幽幽的光。 他那没有血缘关系,年轻又漂亮的祖父一身高冠博带,坐在坟茔上微笑望着他。 那是围绕袁谭许多年的一个噩梦。 在他攻破田楷,拿到半个青州后,他原以为那个梦已经彻底醒了。 但袁尚一天天长大后,袁谭又一次梦到了那间破屋子,以及坐在坟茔上的祖父。 祖父的脸变成了袁尚的模样。 ——郭图说,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邺城虽然有袁尚守着,但大军在前,如果有一天父亲无法再指挥军队,该轮到谁接手呢? ——不能离开邺城的袁尚与父亲之间的距离只有越来越远,但袁谭可以领兵向西,慢慢地靠近冀州军主力。 当然,他不能什么都不做,父亲的身体还没差到那个程度,他还得耐心点儿。 他需要选择一个目标,建立一点战绩,然后随时保持着与父亲的联系。 帐外忽有寒风呼啸而过,虽然未曾吹进帐中,但袁谭还是下意识地伸出那条好用的胳膊,将皮毛大氅裹得更严了些。 他偶尔还会怀念那个会在冬夜里,为他掖一掖被子的父亲。 他也会如父亲那般守孝的,袁谭想,他也会脱下丝绸衣服,丢掉珍馐美味,住在父亲的陵墓旁,没日没夜地望着那座沉默的,已经不能再开口的大山,最严格的经学博士也无法挑剔他的孝心。 他甚至还会为父亲埋进去很多精美的陪葬品,明珠美玉,美婢宝马,他什么都不会吝惜。 在这位袁家的长子拿起小沛地图,准备再一次为父亲征战时,他心里的确充满了这样温柔的情感。 他甚至不会吝惜袁尚的头颅。 第491章 张绣、刘勋、蔡瑁的队伍出发时,旗帜飘飘洒洒,如同朝霞一般,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 他们将这三支共进退的兵马称为“三英”或是“三雄”,如果陆悬鱼听到的话还会体贴地帮他们加上两个可供选择的外号,比如说“御三家”,又或者“吉祥三宝”。 他们的士兵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但看到做过露水夫妻的小妇人在路边泪眼婆娑时,那胸膛又柔情万丈地塌下来了。 ——等他们打完这一仗,他们一定会得到更多的战利品,更多的犒赏! ——人人都说冀州人有钱!他们打的就是有钱人! ——到那时他们就可以给相好的小妇人扯半匹绸缎来打扮打扮,别看她们现在布裙荆钗,憔悴得像寒风中将要枯黄的小草,只要换一身华美衣服,再来两根亮闪闪的铜簪,那立刻就不一样了呀! 他们这样胡天胡地的乱想时,脑子里可能压根没有家里倚门而望的妻子,但这些南兵与本地的新兵其实也差不太多,他们一样抱有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敌方统帅是谁,马步兵各多少,营寨纵深如何。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前进,并且将所有期望都交托在他们的主君身上。 而他们的主君也没有辜负这份期望,这支庞大的队伍最终选择了一个非常巧妙恰当的目标——许昌东北约二百里外的一个营寨。 这个营寨很不起眼,北靠黄河,西有嵩山支脉阻隔,东侧距离鄄城又有三百里之遥。 这里守着一条三岔路口,地势平坦,与周遭大片水泽迥然而异。但现在黄河还未结冰,它因此还算不得很重要,营寨修的不大,装个五千余人也就是上限了,平时也不怎么四处出击。 这些零散的信息是通过流民慢慢拼凑起来的,而斥候去看过一两次,更确定了这些情报的准确性。 ——既然现在它还没有被袁绍重视起来,也大概也没有足够的兵马驻守,他们是可以试一试的。 这个主意是蔡瑁提出来的,张绣有点犹豫。 张绣犹豫,是因为他以己度人,认为既然他们都知道这里在入冬后将成为一个很重要的营寨,那么冀州军没理由不重视。 “子素将军何以太过谨慎!”刘勋很夸张地挥舞着两只手,“将军是久经沙场的名将,难道袁绍也是么?” 张绣愣了一会儿,“袁绍从公孙瓒手中夺取幽州,如何算不得久经沙场?” 并不怎么了解袁绍的这位庐江太守脸色瞬间变得不怎么好看。 “子素将军若欲独行,”他抻长了声音,“这粮道……” 张绣瞬间就颓了。 这三家里,只有他是最穷的,平时粮草还要刮另外两家的。 “那就听二位使君的。”他最后还是认了,想想又加上一句,“不过咱们不可轻敌呀!” 刘勋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不屑。 他们这一路上也遇到过一些冀州的前哨兵马,人数不多,都是少数士兵带着大量民夫在修营寨,被他们摧枯拉朽一般碾压过去。 这次应该也没什么区别。 队伍还在不断地前行,走得不快,但很稳。 士兵们还在继续回味他们那几场短暂而轻松的战斗。 那些冀州骑兵确实不太好应付,但好在他们都是轻骑兵,只能骑射骚扰,没有上前硬碰硬的能力。 骑兵驱赶着的民夫就更加不堪一击了,三家兵马一起出击时,旗帜也是遮云蔽日,气势磅礴的!那漫山遍野的士兵,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还有那刀剑的寒光! 袁绍如何能敌得过他们? 就凭那些一触即溃的民夫?!就凭那些只能远远跟踪他们,偶尔凑近射一箭,立刻又如同惊慌失措的鸟儿一般逃开的游骑? 士兵们还在继续向前,他们的辎重里渐渐加上了一些东西。 那些民夫很穷,没有什么好刮的,但民夫也要吃喝,也要使用各种工具,因此他们缴获了不少粮草和铁器——这有点出乎南兵的意料,那些民夫所使用的工具是很精良的,但他们还是那样穷!连双完整些的草鞋都没有! 这样的战斗是得不到多少犒赏的,因此从荆扬一路跑过来的士兵更加渴望一场大战。 当他们的视线尽头升起了一律炊烟时,他们相信他们的目标终于近了。 那座营寨如果是外行人看,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五座千人小营连在一起,排出了一个大约容纳五千人的大营。 但如果是陆悬鱼来看,一定会说那座营寨其实造得很不错。 比如说这三家的营寨,栅栏高低是参差不平的,有的地方高约一丈二尺,有的地方又不足一丈,于是离远了看就像新起的小树林,波浪一般错落有致,颇有些诗情画意; 而冀州人的营寨栅栏是整齐划一的,没有什么起伏,所有的木头都是一样高度,离远了看就像平地起了一个土台,乌压压的; 再比如说三家营寨的栅栏不仅高地不平,而且木条之间自然有间隔,间隔也是参差不齐的,有些地方密一点,只能伸手出去,有些地方疏一点,可以将一条腿也用力迈出去,只不过武将们的常识还是略有些的,无论如何栅栏的间隔不许宽过一头; 冀州人的营寨栅栏没有间隔这回事,木条是紧挨着木条穿凿而成的,严丝合缝,一根手指想伸出去也难,外面的人只能看到那里有营寨,却看不到里面的光景。 除此之外,冀州人的营寨还有更多细微之处与他们不同。 冀州营的壕沟无论长宽深处都是统一的,下面布满了削尖后用火烤过,因此格外坚硬的竹杆,进出需要浮桥,营内每隔数十步又有箭塔,哨探在其上四处张望。 刘勋将自己白白胖胖的小脸缩在皮毛大氅里,端坐在轺车上,很是矜持地张望了一眼。 “咱们马步兵足有三万,攻打这样一座营寨,属实是大材小用了。” 蔡瑁的眼珠转了一下,“子台如此豪阔,必是愿为先登的?” 那张小脸转过来,看他一眼,脸上露出了要笑不笑的鄙薄神情。 “若我军为先登,取头功,德珪当真心甘情愿?” 蔡瑁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于是刘勋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了。 当刘勋的兵马靠近营寨时,这座营寨里传出了一些警戒的声音,有焦斗声,有杂乱无章的跑步声,有军官的大声喝骂声。 没什么气势,而且随后而来的箭雨也显得有些稀疏。 庐江军将藤牌顶在头上,冒着箭雨,小心翼翼地向前,不断接近营寨,然后矛手隔着营寨投出长·矛,后面的士兵扛着摧城拔寨用的梯子,不断向前。 冀州军立刻开始防守反击,那些箭塔上的射手在不断瞄准扛着梯子,因此没有藤牌护体的士兵,阻断他们攻营的速度。 而庐江军也很快有了调整,将长牌手派到长梯旁边,保护搬运工冒着箭雨不断向前! 终于有梯子搭在了栅栏上,立刻就有人爬了上去,前面的人被射落下去,翻身掉进壕沟里,立刻就是一声惨叫,后面的人咬紧牙关,立刻跟着爬上去! 冀州兵又在栅栏后面举起了长·矛,将每一个顺着梯子爬过来的士兵戳下去。 但士兵终究是越来越多的,于是兵刃相交的声音很快在营寨里面响起。 蔡瑁有些坐不住了。 庐江军为先登,是他出的坏主意——他是听说过河北兵马如何雄壮,袁绍麾下又有多少名将云集的,因此那些民夫和轻骑兵组成的队伍打起来虽然轻松,但他总觉得不能尽信。 他一定要忽悠刘勋用自己的主力去试一试冀州军的轻重,然后“打不打”和“怎么打”这两个问题才能有一个最终的答案。 ……但现在看看这座营寨,竟然真的与刘勋打个有来有回! 那些冀州兵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流血,也会步步退缩! 这一切都在他眼前发生,不由得他不相信! 如果这座营寨就这么被攻克了,那刘勋毫无疑问是要拿首功的! 他这蠢人!竟然就是有这样的好运气!出身汉室宗亲不说,混到了一个富庶的庐江太守不说,十几年没怎么打过大仗不说,现在想赚点功勋,竟然真被他赚到了一个先登! 蔡瑁终于着急了。 他望着远处潮水一般涌上营寨的庐江兵,立刻对一旁的张绣说道,“匡扶汉室,除贼讨逆,这是你我身为汉臣该做的事,怎能任由刘子台一人当先?” “德,德珪兄不是说,”张绣的口齿有些不伶俐,“不是说要先分出一个……” “若真待刘子台陷入险境,我于心何忍!”蔡瑁大声道,“传我军令!击鼓进军!必克贼逆!” “必克!” “必克!” “必克!” 在远处观望的荆州军开始向前进发,虽然慢了半拍,但也如梦中惊醒一般的西凉军立刻跟上。 他们逐渐拥挤在营寨的四周,开始寻找栅栏的罅隙,寻找攻入营寨的好时机。 他们的旗帜如乌云一样,顷刻就将这座营寨淹没在这大片的阴影中了。 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是庐江兵、荆州兵、西凉兵的身影。 第530节 直到他们手脚并用,爬过长梯,终于挤进了营寨后,他们开始迷茫地寻找继续进入内营的入口时,这座大营中心突兀地亮起了一道光! 内营四面的浮桥被放了下来,与此同时,那道阳光也终于从乌云中迸发开来。 那其实不是真正的阳光,那是袁绍的重骑兵——骑兵身上光华璀璨的铠甲,与战马身上的铁衣共同散发出的光辉。 这数不清的重骑兵就是在此时,在这三家兵马已经完全放弃阵型,乌泱泱地挤在一起时,扬起马蹄的。 第492章 袁绍的兵马到底是什么样的? 在今天之前,这三家当中除了张绣是实打实一路征战过来,因此有所准备之外,其他两家完全是靠臆想勾勒出一个轮廓。 比如那些少量的前哨兵,比如那些民夫,再比如说陆廉。 她的战绩确实很强,因此不仅张绣以为她是个精明又强悍的人,连蔡瑁在见到她之前也作如此想。 刘勋倒是同她打过交道的,但他又是个很不乐意将那些丢脸事讲出来的人。 当蔡瑁和张绣问起他时,他很是含糊地敷衍了几句。 “依我之见,她才多大年纪,如何能有那样的作为?不过是刘备军中将领怜她年幼,因此将美誉归在她身上罢了。” 蔡瑁摸摸胡子,觉得这话说得很不对劲。 但张绣就更直白些,“如何因她年幼而轻视她呢?冠军侯饮马瀚海时,也不过弱冠之年!” 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愤恨,又有一丝鄙薄,但终归还是好好地端住了长辈的架势。 “待见了她时,诸位自行判断便是。” 待见了陆廉,张绣和蔡瑁确实觉得很意外。 陆廉的确不是个精明的人,她是个很随性,甚至有点天真之气的年轻人,不喜欢与人交际,时不时还会说点傻话,干点傻事,行止言辞别说不像个将军,当个士人都很勉强。 所以这样的人要怎么率领一支大军,将袁绍堵在黄河北边大半年的呢? 她看起来既没有威仪,也没有心机,更没有杀伐果断,不怒自威的气魄,将士们怎么会服气这样一个人呢? 于是蔡瑁心里也跟着悄悄找到了另一个答案:是不是冀州军外强中干,换了荆州兵来中原之地,战绩只会比陆廉更好些? 他的士兵在荆州确实也是精兵良将,刘表单骑入荆州,清扫周遭宗贼时,他的部曲也是出力良多的。 ……至于曹操南下时,为刘表看守宛城的张绣步步退却,丢盔卸甲,甚至连婶母都丢给了曹操,那全是张绣的西凉军不堪一击的缘故!跟他们荆州是无关的! 这些缭绕在头脑里,丝丝缕缕劝说他,蛊惑他的声音在蔡瑁来到营寨前,亲眼见到刘勋的庐江兵攻进大营时,终于变得清晰:没错!陆廉能做到的,他们也能做到! 而且说不定做得更好! 他的荆州军就是这样向前冲上去,而后内营浮桥放下—— 在那一瞬间,蔡瑁的心一下子停了一拍! 当它恢复跳动时,它变得无比急促和慌张起来!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兵马!那些战马膘肥体壮,马蹄简直比士兵的头还要大!还要重! 战马身上的铁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连成一片之后,便是闪闪烁烁一大片的光华! 什么人会给战马制作这样的铠甲啊?!那一片片的甲片都是明光铮亮的!放到荆州,那是三百石的中郎将都穿不上的铠甲啊!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披着马铠的战马冲了过来,扬起铁蹄,从庐江兵的身上践踏过去时,骑在马上的重骑兵挥动起了长兵。 铆足了劲,抡圆了挥,流星一样,镰刀一样,那凛冽的光向着哪里去,哪里就溅起一片片的血花。 惨叫声,喧哗声,战马嘶鸣声,与身后的金钲,身前的战鼓,通通混在了一起! 蔡瑁一时还在发愣。 他是个很沉稳的文官,也能为主君出点杀伐决断的主意,他因此很有点信心和勇气代替年老体弱的刘表,以及温雅怯懦的刘琦,前来为荆州赚一点战功。 这既是为他自己,为蔡家,也是为荆州,为他那个嫁给刘表当继室的阿姊。 但在这一刻,那些想的很明白的东西全都想不明白了。 他周围到处都是声音,都是鲜血,是旗帜与烈火,还有混沌人潮中迸出的铠甲寒光。 一片混乱中,西凉人已经很快反应过来了。 那些与中原官话,以及荆襄口音迥异的声音在战场上咆哮着: “长牌!长牌!” “矛手向前!矛手向前!” “将腰引弩搬上来!搬上来啊!” 蔡瑁忽然醒悟,他抓住身边的副将,“咱们!咱们也有长牌兵!快!快下令将那些骑兵挡住!” 他身边那个穿着旧铠甲,甚至比不过马铠的副将摇摇头: “军师,咱们须得撤出来才好。” 蔡瑁猛地看向他,“三家兵马远胜敌军,为何要撤!” “骑兵践踏冲击,前军必溃,”黄忠冷静地说道,“西凉兵虽悍勇,却是挡不住的。” 黄忠的声音低沉含糊,混在这隆隆的战场上,几乎听也不易听清。 他长得也是一样的平凡,一个不注意似乎就能融进这片背景里去。 但他的话语似乎是有力量的,这片战场正在按照他所说的开始变化。 最前排的庐江兵被踩倒了,砍死了,但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士兵,他们如果悍不畏死,是可以用长·矛盾牌和自己的身体做成最简易的防御工事,将骑兵的步伐阻拦住的。 ……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当前排的士兵像沉甸甸的麦穗一样被镰刀一片片割倒,后面的士兵立刻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有督战的军官大声叱骂,要他们继续向前。 但当重骑兵继续向前时,督战官也悄悄后退了几步。 士气立刻就崩溃了。 先是倒退,然后转身,前面的人想逃,后面却还有不明所以,继续簇拥着向前挤的。 不知道是从哪一个角落里迸出来的声音,迅速传遍了战场—— “败了!” “我军败了!” 后面的终于听清楚了,也跟着转身开始逃! ……可是哪有那么好逃呢? 两条腿的总是跑不过四条腿的,何况这是在营寨里啊! 有人摔倒了,有人被别人推倒,甚至是绊倒了,后面的人立刻从他身上踩过去,一只又一只脚,狠狠踩在他的头上,身上,腿上,直至马蹄声越来越近! 可是踩着同伴的身体往外逃还是不够快的!前面的人太多,冀州人的营寨偏偏又修得那样结实! 终于有一处寨门被放下,人群像是倾泻而出的洪水,向着那里涌去! 重骑兵马上就要杀到了!快一些!再快一些! 前面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摔倒!推也推不倒,踹也踹不倒! 后面的人拔·出了长刀,向着同袍的后背狠狠捅进去! 他们是前后排,即使不是一个队,至少也是一部,一营的,平时必然是极熟悉的。 这一天之前,他们白天行军时会偷偷地聊天,聊自己家那些事,聊对方家那些事,聊他们的里吏什么样,聊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他们多半是乡里乡亲,甚至可能是同一个姓,同一族的兄弟。 村庄要是受了别的村庄的欺负,他们就是最最亲密的战友,他们要并肩作战的,哪怕是为对方战死也甘愿! ——这些庐江兵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想的,直到比太阳还要夺目的光辉从袁绍的重骑兵身上升起,他们终于放弃了这最后一点自尊与荣耀,以及为“人”的坚持。 真正被骑兵杀死的庐江兵并不多,大概只有十之一二,但自相践踏,甚至自相残杀的却足有十之三四。 连坐在轺车上的刘勋也是如此,原来的气定神闲不见了,只剩下惊慌失措。 旌旗已经倒了,旗兵已经逃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两只手牢牢地抓住栏杆,眼睛直勾勾地,一会儿往前看,一会儿往后望。 车夫赶着车,自然比两条腿的士兵要快上许多,顷刻间就从冀州人的大营前,跑回了西凉军的军阵里。 明明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也不曾用自己的两条腿跑上一步,那张白白胖胖的小脸却变成了酱紫色,大冬天里又是汗又是泪,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水珠,连一声靠谱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在那里呜呜咽咽,不知道嗓子眼儿里究竟是想吐个什么东西出来。 张绣皱了皱眉。 如果只有刘勋一人跑过来,这也倒没什么关系。 但溃兵如同潮水一般,很快卷向西凉军,这就很麻烦。 他最终还是下达了命令: “传令给那些庐江兵,靠近者斩!” “靠近者斩!” “靠近者斩!” 这样的声音从西凉兵的军阵中爆发开时,刘勋嗓子眼儿里终于吐出了一声尖叫! 张绣看了他一眼。 这位内着铠甲,外罩锦袍,锦袍上的鲜花一朵接一朵盛开,在初冬的晴空下鲜嫩水灵不说,甚至罩袍上还熏了花香的庐江太守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没像另一位面对“张将军”的武将一般,同自己的友军大吵一架,而是用那只洁白细腻,肥短可爱的小手捂住了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刘勋的军队已经救不了了,就看战后还能搜集多少残兵了——这是张绣和黄忠统一的想法。 但两者不同的是,张绣的西凉兵摆好了阵势继续往里进,准备在迎接过溃兵的冲击之后,与冀州重骑兵来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 而从蔡瑁手中暂时接手了军队的黄忠则是吩咐下去,在营外的大路中间处,将辎车摆开,用作简易工事,并将收拢住的几千士兵布在辎车后面。 蔡瑁有点尴尬,又有点紧张,还有点迷惑。 但他现在决定,即使身边没有一个陆廉可以依靠,既然这个不起眼的汉子受了陆廉的青眼,那就拿他当个小陆廉来用用也行。 第531节 他来到正吩咐布置工事的黄忠身边,悄悄问了一句。 “汉升,此何意耶?”他问,“若不能胜,咱们撤了便是……” “袁绍有这样的马铠骑兵在营中,他岂会没有游骑和步兵?跑是跑不掉的,”黄忠从背后摘下了自己那张黝黑陈旧,颇不起眼的弓,“咱们且候着他,再做打算。” 第493章 这座坚固如城的营寨分为内营和外营。 外营这三家士兵已经见过了,它看起来比他们的营寨更坚固些,也更仔细些,但他们并未见到更多更稀奇的东西。 在丈余高的栅栏后面,又有与外营栅栏同等高度的内营,木条依旧是严丝合缝地锢在一起,令人窥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甚至辕门大开时,外面的士兵依旧是看不见里面的,他们的目光全被那些重骑兵给吸引住了。 他们因此忽略了里面的大纛,以及大纛下外罩锦袍,内着铠甲的年轻将军。 那是个容貌十分秀美的年轻人,尽管一身戎装,却依旧带着十足的文人风雅。 他的容貌虽然出色,但在冀州人眼里却不如他身边那个三十余岁的武将——那人身材高大,还有一张与袁绍肖似的面孔。 在河北,如果有人有这样一张面孔,他是可以傲慢一点的,尤其是战局变成这个样子,他就更有理由傲慢,因此那个武将在注视着战场时,眉梢眼角都轻轻地吊着,嘴角也撇成一个似笑非笑的模样。 “这样的军队,”他冷笑了一声,“与土鸡瓦犬有什么分别?” “他们既非刘备本部兵马,领兵者也不是那群猛将,”荀谌静静地说道,“元才不可轻率大意。” 高干没吭声,也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舅父给他的重骑兵如同天空中熊熊燃烧的烈阳,那些敌军便如冰雪一般,顷刻间便消融了,溃不成军了,四散着逃亡了。 他甚至觉得他们还没有冰雪消融时那样无声无息,安静矜持,倒像是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鱼,奋力挣扎着,跳跃着,苟延残喘着,徒劳地寄希望于潮水能重新将他们带回到安全的海里。 ……提到了“鱼”,就不免想到那个人。 如果是她来的话,会这样轻率无备地踏入陷阱中吗? 即使踏进陷阱中,她的士兵会这样一触即溃,甚至为了争夺逃命的道路而自相残杀吗? 高干的内心一时觉得有些庆幸,一时又有些惋惜。 “骑兵已出,当令中军向南,”他下了第二道命令,“吩咐弩手,自西门处准备。” “是!” 有什么东西飞到了脸上。 那不是血,但带着血,温热的,带着腥臭的气息,以及柔软的质感。 不仅飞到了脸上,还飞到了脖颈上,胸前的铠甲上。 甚至还有一滴落在了胡须里。 张绣却顾不上去擦一擦,他不知道那是属于哪一个倒霉鬼的肉泥,不知道那个倒霉鬼是自己家的西凉儿郎,是对面的冀州铁骑,还是慌不择路,像关在瓮中拼命乱撞的耗子一样没头没脑的庐江兵。 他就这样脸上带着血迹,胡子里还挂着一点肉泥,站在大旗下高声指挥。 他的吼声很洪亮,这也是他听了已经故去的叔父的话,特意练出来的。 叔父说你的声音要是大一些,再大一些,士兵们就有种错觉,你就在他们身后,与他们并肩作战,他们就会悍不畏死。 他们悍不畏死,你才能赢。 张绣一手拎着刀,一手提着盾,心里反复地想着这句话。 有汗水同脸上的血水混在了一起,顺着面颊流下来,也钻进了胡须里。 到处都是肉泥,到处都是断肢,到处都是死人和死马。 有人躺在盾牌上,被马蹄踩得浑然不像个人了;有人手里提着盾牌,努力地将它举过头顶,狠狠向着迎面而来的战马砸下! 但更多的人肩并肩地弯下腰,将重心尽量放低,将矛尖指向比头顶高一寸的高度。 头顶是马肩的高度,也是他们反复练习过之后,最熟练,最省力的一个高度。 但他们现在必须将矛尖调高一些,这样可以错过马铠保护的部位,指向战马脖颈——这不是一个容易命中的位置,但他们没多少选择。 他们能够让前排的盾兵挡住箭雨,再在重骑兵冲过来时保持严密阵型,这些西凉兵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们毕竟是西凉人,在他们被朝廷召至雒阳,成为阴谋的工具之前,他们都是戍边的大汉军人,熟悉弓马,也知晓如何与同样熟悉弓马的羌人作战。 在重骑兵冲过来时,他们确实咬紧了牙关,圆睁着通红的眼睛,爆发出一声战吼的! 西凉兵在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可是阵线却不曾崩溃。 他们的长·矛有些刺在马铠上便断了,连同那手持长矛的士兵,一起在重骑兵的马铠下一分为二; 但也有些长矛刺中了战马,于是战马一声嘶鸣,狂乱地践踏奔逃,甚至想要调转马头,逃出战场,顺便也撞开了它的同伴,即使马背上的骑手如何努力去砍杀,如何努力控制马匹都无济于事; 还有些骑手运气是真的不够好,在战马受伤后便摔下马来,他们的骑术自然是很精湛的,但还没有精湛到能够一边控制马匹,一边作战的程度,因而得到了这样的下场。 他们很快变成了肉泥,可能是因为面前敌军士兵的武器,也可能是因为身后混乱的马蹄,还可能两者兼有。 在这样混乱,到处都是人的战场上,轻骑兵是不容易冲进来的,他们也没办法找准一个可以随便射击的区域。 他们得等一等,等庐江兵四散开,等到重骑兵也开始调整阵型,因此与敌军暂时分离开才好,而没有轻骑兵扰乱阵线,光靠重骑兵是无法独自攻破这样一个军阵的。 ——这样想也不对,张绣心中苦涩地想,不是攻不下,而是对方会觉得,他们不配。 不说那些骑兵,不说那些人穿的铠甲和马穿的铠甲,就说那些披了马铠后依然能够精神抖擞冲杀战场的战马,恐怕各个都值几十万金! 而他的西凉兵呢?在冀州人眼里同草芥有什么分别?他这个自从董公罹难后便四处流浪,给各路诸侯当狗的武人在冀州人眼里,又与草芥有什么分别? 战场似乎很混乱,似乎又从这种混乱中渐渐变得有序起来。 但这一切都与刘勋没什么关系,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扶不住车栏,他每时每刻都想要逃走,可他昏头涨脑,不知道该逃往什么地方。 于是这个白白胖胖的家伙只能留在张绣身边,呜咽着四处张望,慢慢地平复心情。 似乎那些重骑兵在制造了足够的混乱之后,又慢慢后撤了,双方之间留出了几十步的空隙。 那些“空隙”是不能看的,刘勋只看了一眼,就被那血腥而恶心的场景震慑住了,他立刻转过头,重新看向张绣。 “咱们什么时候撤?”他的心情平复下之后就问出了这句话,并且在话说出口的一瞬间立刻就后悔了。 这样显得他很胆小,很无能,也很丢脸,他懊悔地想,他好歹是汉室宗亲,是大汉亲封的太守,他怎么能令这个西凉野人小觑了他! “蔡瑁的兵马占住了向南三里左右的位置,”张绣没有看他,目光还是盯在这片混战的战场上,“使君若平复了心情,不如去收拢残兵,如何?” ……收拢残兵?!收拢什么残兵!怎么收拢残兵! 刘勋感觉他的脑子和胸腔一瞬间都愤怒得沸腾起来,想要叫嚣着问问张绣,看他现在的样子吧!他怎么去收拢残兵! 可是张绣的神情忽然变了,“彼军中军已出!传令!长牌兵在前,弩手在后!击鼓!击鼓!” 营中跑出了很多的冀州兵。 他们的前排看起来平平无奇,有一手藤牌,一手环首刀的,有持手戟的,有拎着长兵的,他们从营中跑出来时,西凉兵自然不会傻乎乎地看,立刻用弓·弩跟他们打了一波招呼。 他们顶着箭雨还在往外跑,很快就到了双方投掷长·矛的距离。 当张绣还在以为这是寻常的,可控的,即使不能胜,至少可以击退对方,并且徐徐后撤的一场战争时,密密麻麻的冀州兵身后传来了一阵弩机绞紧的声音。 ……这可不是西凉兵见识过的东西! 西凉人穷,穷得坦坦荡荡;羌人更穷,穷得荡气回肠! 所以羌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规模的弩兵,长年打羌人的西凉军怎么可能会有应对经验?! 哪怕是他们离开陇右,进入中原四处厮杀这些年里,无论是曹操还是刘表,阵中都从来不曾发出过这样可怕的声音! 这样密集,这样尖锐,这样响亮的机栝声! 张绣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 有乌云一般的无数根弩矢从天空飞过,在那一瞬遮蔽住了太阳的光芒。 在那一瞬间,西凉军的士气就崩了。 张绣转过头去,想要吩咐刘勋些什么,想要尽量将士兵完整地带出营前这片战场,至少要与蔡瑁的兵马汇合时,他发现刘勋已经跑了。 这一次刘勋不是端坐在车上,而是趴在车里,用两手两脚紧紧扒住车栏杆的。 他的发冠已经颠散,整个人披头散发,浑然不像个汉室宗亲的两千石公卿的模样了,可他的勇气却在逐渐恢复,他的镇定与果决也重新回到他身上,这让他得以在见到那支严阵以待的兵马,以及兵马中心“蔡”字大旗时,可以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出声: “败了!我军败了! “我军败了! “我军败了!” 荆州军一阵哗然。 黄忠的弓箭指向了这个披头散发,肥肥圆圆,横冲直撞着过来的家伙。 他那张平凡的黄脸上染上了一层杀气! 然后在下一刻,他的弓箭被蔡瑁拦住了。 “……军师?” 蔡瑁看起来很痛苦,他闭了闭眼。 “那是刘太守,杀不得。” 于是黄忠放下了弓,他看起来比蔡瑁还要痛苦。 第494章 军心渐渐稳定下来了。 荆州兵还有些惶惶然,但他们想逃也并不容易。 四周已经用辎车围起来,制成了一个简易的防御工事,这个阵地又正好建立在岔路口上,不管逃兵想逃到哪里,只要不是昏头涨脑地往沼泽里钻,就必然会暴露在督战官的目光下。 即使这样,在庐江兵逃到这里时,也依旧有荆州兵跟着逃了——这样干的人只有寥寥数人,因为黄忠派出了一支骑兵,专管聚拢那些残兵,以及射杀逃兵。 在亲眼看见自己的同袍被督战官射杀后,那些荆州兵从短暂的骚动中清醒过来,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位置。 第532节 庐江兵也渐渐地聚拢过来,黄忠命令将他们也收编进队里,并且要求军官大声向他们公布各种临时军纪,比如不许他们相互交谈,不许他们随便更改位置,甚至他们临时想要便溺也不许出列,直接拉在裤子里就是。 ……这条命令虽然有点荒唐和苛刻,但对这些庐江兵来说,还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他们的主帅此刻就是这副模样。 刘勋已经被蔡瑁接到大纛下,并且还得到了一件大氅,将他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他始终没有下车,因为他坚持着要在车上待着,这样可以随时逃走。 他的面部肌肉和嘴唇都因痉挛而不断颤动,眼睛里闪着神经质的光,整个人显得既执拗又绝望,即使被蔡瑁下令送到自己身边来,这位庐江太守仍然是这样一副几近疯狂的神情。 但他自己必然是察觉不到的,他抓住蔡瑁的袖子,神情很是严肃,嘴里却仍然反复着那几个字: “德珪,我军败了,我军败了,德珪,我军败——” 蔡瑁听不下去了。 “子台放心,若军情有变,我第一个将你送回许城,如何?” “不,不要许城,”刘勋认真地说道,“我要回皖城。” 蔡瑁环视了周围一圈。 周围的军士都赶紧将目光移开,就好像谁也没听见这句疯话,谁也没见到这个疯人似的。 那些出身地位财富远不如他的士兵在一批接一批地死去。 车夫和亲卫拼死拼活将他从乱军丛中带出。 他们不管是生还是死,进还是退,都源于他的想法,他的愿望,他的命令。 但到了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地逃了,视他们如敝履! ……不,甚至视如敝履都不是最可笑的事! 如果他是一位踏着尸山血海,屹立于中原之巅的枭雄,那些被踩在脚下,化为腐尸白骨的士兵还有最后一个麻痹自己的理由:他的确是值得的。 但现在他们有什么理由麻痹自己吗? 这个宗室出身,位及两千石,住广厦,穿华服的人,就是如此愚蠢,如此短视,如此可鄙!无论人品才学,胆识气度,没有一件事比得过那些身份远不如他的人! 蔡瑁不能杀他!更不能放任他在外面像狗一样,将统帅的脸丢尽! 别说那些收拢回来的庐江兵看到他们的主帅是这幅模样之后不会再尊敬他,哪怕是自己的荆州兵,心中恐怕都要起了疑惑与不满! 这是真正的肉食者鄙! 刘勋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裹在皮毛大氅里,熏香与暖烘烘的气息让他得以让自己放空很久的大脑逐渐一点点恢复运作。 那并不足以让他重新变成那个精明又圆滑,矜持又风雅的庐江太守,更不足以令他重新领军,但终于可以让他想一点别的东西。 ——比如说他要是死在这里,他有什么需要挂念的。 在今天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他没考虑过战争会死人,没考虑过自己上战场会死,没考虑过自己死后,家人会怎么样。 他的小儿子被派去广陵了,时时写信过来,日子过得很不错,这很好; 他的大儿子有些击筑弹琴斗鸡走犬的爱好,这不太好; 他以无所出为由,休弃了自己的妻子,其实她是个很贤惠的妇人,每次劝诫他时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他的尸体要如何运回去,他是琅琊人,能归乡安葬吗?那几个孩子都会回来为他守墓吗? 他们会真心实意为他祭奠吗?会奉上他喜欢吃的酒肉吗? ……他的魂灵,真的能享受到吗? 刘勋就这样在一片黑暗中浑浑噩噩地想着自己的事,身体一会儿像是坠入冰窟,一会儿又燥热得立刻就要燃烧起来。 战争这样可怕,他为什么以前全然不知道呢? 他根本是被吓破胆了啊! 还有那个愚蠢的小女孩,她也经历过这些吗?她上过战场,见过他见过的景象吗? 她杀过人吗?受过伤吗? 她害怕吗? 她会不会想,如果她死了,她的灵魂要往哪里去,她的家人又该如何,她的尸体会被人怎样处置? 她看起来那样没心没肺,跟街上走过的任何一个年轻人没什么区别,甚至她不耍蛮横时,还比人家多了点傻气似的。 她真的不害怕吗? 那件皮毛大氅安静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了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 蔡瑁可以安抚他,但黄忠是没有那个心思了。 他的精神绷得很紧。 即使其他人察觉不到,黄忠和张绣都渐渐察觉到了——寻常的营寨不该有这样的战斗力,他们这近万人的兵马虽然良莠不齐,但一拥而上,攻打一个临时起意的营寨,即使失利,也当可全身而退。 但这座冀州军的营寨里有轻骑,有重骑,有大量弩手,势必还有一支主力兵马。 他们本可以从一开始就摆出这个阵势,到时候哪怕蔡瑁不提,张绣不提,刘勋那点胆量也必然不敢上前挑战的。 但冀州军就是这样不断放出诱饵,一点点将他们诱过来,最终落入陷阱的。 这份心机,已在他们人之上。 ——但还未至绝境,黄忠想,即使冀州军兵强马壮,统帅又有这样的计谋,但这场战争最终结果仍未确定。 太阳渐渐西斜,落进了云层之中。 天色阴沉得厉害,风也越来越急了。 远处终于有骑兵自西面群山的阴影中现身,可惜见到荆州兵占住了这个岔路口的位置,又摆出了不死不休的阵势后,便悻悻地撤走了。 西凉兵也渐渐撤了过来。 人数只有之前的一半左右,多少也都带了伤,张绣也是如此,铠甲被对面的重弩扎出了几个洞,好在伤口不深,就这么浑身带血,竟然也能坚持到与荆州军汇合。 庐江兵就只剩了一千余人,其余都不见了,但这一千多人有个好处——身上基本都没伤,最多也就是跑岔气了而已。 冀州军出了营,也跟了过来,跟得不远不近,非常有耐心。 这支兵马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很是令张绣和蔡瑁感慨了一番。 那座营寨虽然坚固,但看着并不大,实际上也确实没有那么多兵,只有五千余人而已,现在天色已暗,对面也修了个简易工事,与他们不远不近地对峙,这支兵马就彻底暴露在他们眼前了。 己方数倍于敌,仍然打成这幅模样,被人数远不如他们的冀州人追着打——何等的耻辱! 黄忠倒是没觉得耻辱。 “陈子公曾言,胡人五人方当汉兵一人。” 蔡瑁觉得这句话有点引喻失义了,很不高兴,“荆襄之地也是汉兵!” 于是黄忠有点赧然,“是,是,我是说,对方工巧之处,远胜我军,因此如胡汉之别尔。” ……连张绣也听得没言语了。 “陆廉夸你,我也重用你,是想汉升能如她一般,于沙场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蔡瑁小声道,“又没让你学她说话。” ……黄忠就更羞愧了,感觉自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士兵们饿了一天,到了夜晚,也只有麦饼可以嚼,那东西虽然能果腹,但不用说味道有多可怕。 对面的冀州人虽然也在野外扎营,但营地源源不断为他们送来吃喝,肉汤的香气很快就飘过来了。 天很冷,阴云密布。 过了一会儿就有雨点落下来了。 砸在那些吃着冷饼子,喝着冷水的士兵身上。 辎车是有的,帐篷也是有的,但不够分,不能像对面营地那样支起许多帐篷,让士兵暖烘烘地钻进去睡觉。 更不能像对面营地那样,给士兵油布雨披,让他们免于冷雨的侵扰。 士兵们就在这样的凄风苦雨里哆哆嗦嗦地站岗放哨,脸上流下来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他们到底是在为谁而战啊? 黄将军在他们中间走过,穿着同样的铠甲,没有雨披,头发胡子都被雨打湿了,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走过时,有士兵将他拉住,哭着问他这样的问题。 ——他们是南人,住在一年四季气候都相对温和的长江旁,不惯这样的天气,更不惯在这样的天气里作战,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黄忠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 “只有胜过他们,咱们才能活着回去。” “北人兵强马壮,咱们如何能胜?” 黄忠转过头去,看了看远处的火光。 那座营地显得轻而无备,虽然有辎车围在外面,但辎车摆得很不整齐,任谁也能看出缝隙。 冀州人有那样的骑兵,因此不担心他们连夜离开,这样的雨夜里行军,天亮时的军队是不堪一击的,他们可以从容追上,然后肆意屠戮。 但即使是大破庐江兵之后,冀州军在人数上仍然不及他们,想要合围就有些麻烦。 因此他们的统帅很想再一次运用计谋,逼迫这群南人在绝望中发现一点曙光,于是如飞蛾扑火一般扑上来。 ……那他们就扑上来。 “一会儿听我的号令,”黄忠说,“咱们偷偷摸过去,袭他的营!” “……咱们,咱们,咱们还要袭营吗?” 这个黄脸“小陆廉”默默地点了点头,那些哆哆嗦嗦的士兵立刻都凑过来了。 他们满是雨水和泪水的脸上,头一次亮起这样的神采! “等我敲起通鼓……” 第495章 天色渐渐暗下去,室内却暖烘烘的,三个人围炉吃火锅,涮一片羊肉,涮一片菘菜,再涮一块蘑菇,趁着还有些烫时沾一沾酱,送进嘴里。 小二和小五在一旁烫好了酒,一勺一勺地往杯盏里送。 他们就这么盘腿边吃边喝,吃着吃着,糜芳就很是感慨。 第533节 “这样的天气,就该在城里躲着吃古董羹。” 她表示了一下赞同。 “我就不像刘勋,自讨苦吃。”糜芳又说,“我是说什么也不想再上战场的。” 陆悬鱼刚夹进碗里的肉就有点不好意思直接送嘴里去。 她抬头看了一眼司马懿。 这个撺掇刘勋自讨苦吃的坏家伙面色一点也没变,在忙着用菜叶卷了羊肉一起蘸酱吃。 见她抬头看他,他也停了一箸。 “子方之言是也,”司马懿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啊。” “咱们的铠甲和兵刃都比不过冀州人,”张绣说道,“凭什么胜他们?” 入夜是已经入夜,但雨那样急,退得又那样狼狈,他们其实也不清楚准确的时辰。有士兵自入夜后开始数数,勉强估量出现在已过丑时。 对面桐油缠的火把被冷雨打得左摇右晃,那座营地的影子也深深浅浅,忽明忽暗。 前半夜士兵们轮流进帐篷里睡了一会儿,有人湿漉漉地也能少睡一会儿,有人即使进了帐篷,又冷又饿的,依旧是睁着眼睛在那里煎熬。 到了后半夜,所有的士兵都出了帐,荆州的,西凉的,庐江的,除了失去战斗力的伤员,以及一个刘勋还在帐篷里之外,其余的人都出来了。 他们睁着一双痛苦的眼睛,眼里没有一丝睡意。 只有刘勋裹着那件皮毛大氅,已经在那座简陋的帐篷里睡着了,蔡瑁没忘记给他添一个小火盆。 张绣虽然身上受了几处伤,却还是准备跟着黄忠一起决战。 西凉兵虽然名声不好,但这样的韧性确实还是出乎了黄忠意料,因此听到他的问题,黄忠想了一想。 “铠甲和兵刃比不过,”他说,“咱们比血勇。” 张绣短暂地懵了一下。 “血勇?” 士卒如果能够悍不畏死,当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拉平人数、地势、兵甲上的劣势,转败为胜,甚至可以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项羽可以破釜沉舟,韩信可以背水一战,霍去病可以八百骑深入敌后,斩敌两千。 ……但问题是,创造奇迹的是那些不世出的名将,而不是他们。 白日里张绣不是没试过,庐江兵溃退时,他的西凉兵已经尽力去维持阵线,对面的弩矢一出,士气照样崩了。 他的兵马是从西凉带过来的,在董公手下经历过无数阵仗,董公罹难后,一路辗转,吃了不知多少苦,这些经历都是荆州兵不能比的。 他的西凉兵扛不住冀州人的攻势,黄忠凭什么认为他的荆州兵可以创造一个奇迹呢? 而且是在对方有意布下陷阱的此刻。 关于这个陷阱,黄忠倒是不以为意。 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站在两辆辎车移开后的“辕门”前,神情平淡地注视着远处星星点点,忽明忽暗的火光。 夜雨打在他的头盔和肩甲上,流过他的面孔与胡须。 “他们轻敌了。” 冀州人躲在帐篷里,穿着铠甲,抱着兵刃,说好了只是坐一坐,随时就要起来打仗,但他们仍然不免悄悄地打个盹。 荆州兵晚上只吃了几块面饼,那东西又硬又韧,好似雨水也泡不软似的,任哪个饥肠辘辘的也没那个好牙口吃到饱足。 但冀州兵夜里是吃过一顿美味佳肴的,营地里做了肉汤,为了驱寒还加了许多姜,扑面而来就是一股辛辣馥郁的香味,再将面饼掰碎了放在汤里,热气腾腾地一起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是暖融融的。 他们吃得这样饱,这样好,在这个寒冷的雨夜又有一顶油布帐篷可以遮风避雨,即使队率三令五申要求他们不许睡觉,上眼皮和下眼皮还是抑制不住地碰到一起,打起架来。 “袭营嘛,”那些被队率责骂着又一次醒过来的士兵小声嘀咕,“这样的雨夜,他们怎么来袭营?” “他们的胆子都吓破了,恐怕连夜就要跑回许城,岂敢再来犯营呢?” “等明天清晨雨停了,轻骑兵追上去,围了他们,咱们再追便是了!”他们又抱怨起来,“这一夜要是真不睡,明早哪来力气去追人呢!” 帐篷里没有灯火,再如何家大业大的军队也不能给每顶帐篷从夜到白点上几个时辰的灯火。 袭营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再等一等,天都快亮了。 黑乎乎的帐篷,外面风雨声大作,士兵们努力嘀咕着,坚持着,坚持不住时,再将肩膀靠在自己同伙身上,悄悄地又打起瞌睡来。 甚至军官们巡营时见到这幅情景,都会不以为意。 “咱们的鼓手不是仍在值岗么?”他们说道,“贼军若来,咱们只要击一番鼓,不怕他们不逃走!” 冀州军营中,打瞌睡的越来越多,有些帐篷里已经传出了鼾声,但很快又被外面的风雨声遮住了。 风雨同样也遮住了战鼓声。 有人在慢慢靠近,初时是一两点的火光,后来火光就连城了一条火龙,像是汇聚而成的一条河,在这个狂风呼啸的夜里左摇右晃。 箭塔上兢兢业业的士兵很快看到了这燃烧着的河流,他们立刻大声地喊叫,猛力敲起焦斗! ——敌袭!敌袭! 在冀州军中战鼓隆隆作响的时候,荆州军这一侧的战鼓也敲到了第三通! 荆州兵对蔡瑁的印象是很模糊的。 那是个风度翩翩的贵人,很文雅,很高贵,举手投足,看人的目光,都有出身家世自带的味道,他面对刘备时笑得很恭敬,面对陆廉时笑得很随和,哪怕是一个猪猡般无能的刘勋,他也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但他见到士卒时是不笑的。 他矜持,且高高在上。 ……这好像也没什么毛病,贵人和他们这些尘埃里的兵卒永远不是一种人。 荆州兵对黄忠的印象是很深的。 这是个老革,吃喝跟他们差不多,平时都穿着需要缝缝补补的旧衣,战时都着修补过多次的铠甲;闲下来他们成群结队去吃肉,也能在小摊那里看到他们的黄将军盘腿坐在草席上,很耐心地等人家的煎肉。 他也有军官的威严,在营中也会严厉地责罚违反军纪的士兵,但他不是天生的贵人,而是那种出身寒微,靠着战绩一步步升上去的那种人。 他现在跑起来了。 士兵们紧紧地跟着他,看着他将腰弯下,他们也将腰弯下。 他举起了藤牌,他们也跟着举起藤牌。 对面混乱的战鼓声中,有稀稀落落的箭雨过来,黄忠的脚步停都没停! 他们咬紧牙关,也没有因为箭雨而停下脚步! 当黄忠躲过两杆长·矛,猛地踩上辎车,一跃而起,将环首刀插·进迎面而来的矛手胸腔里时,他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战吼! 那是陷阱! 是猎人为猎物准备的陷阱! 可是天下就有这样的猛兽,一头撞进来不说,甚至能够用怒吼唤醒整座山谷的同族!让它们争先恐后地冲过来,用寒光凛冽的尖牙和利爪挑战猎手的权威! 整座营寨仿佛沸釜一般,挣扎着,咆哮着,沸腾着,到处都是荆州兵和西凉兵,甚至其中也有庐江兵的身影,他们好像一夜之间被什么东西附体,变得狰狞而疯狂,再不是那个白日里仓皇逃窜的他们了! “弩手何在!”高干在大声地下达命令,“放箭!放箭!” 阵阵弩机绞紧的声音在战鼓与金钲,战吼与哀鸣间混杂而起。 那个冲在第一排,浑身上下已经被血染红,被雨浇透的大汉听到了,却连头都没回。 “我今不畏死!尔等又有何惧!”他吼道,“必克!” “必克!” “必克!” 士兵们用震天的吼声回应了他! 他们不会回头!不会退缩! 他们的将军在最前面,他们什么都不必怕! 箭雨落下了一波,有人倒下,后面的人很快跟了上去。 他们似乎已经不再畏惧第二波,第三波箭雨。 可是这样昏暗混乱的雨夜里,弩手想要再次装填弩·矢,再次发射,本来就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 骑兵们在忙忙地披甲上马,他们原以为今晚只需要营地两侧的士兵合拢围剿,便可大功告成,没想到竟然有了这样的变化。 他的士兵在悄悄后退,甚至身边的亲卫也在劝他赶紧上马,以备不测。 高干也没有想到,他哑然地望着这一幕,嘴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想说点什么——怎么会这样呢?一名武将的匹夫之勇,怎么会给士兵带来这样大的激励呢? 他那样迷茫,他身边的荀谌并没有给他解答,而是叹了一口气。 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第496章 没有人喜欢在夜雨里作战,尤其还起了这样大的风。 与人搏杀拼斗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事,如果太阳还挂在天上,哪怕是严冬腊月,士兵们也会在厮杀时渐渐额头泛起汗珠,至于天气炎热时,更是打完一场仗,浑身上下就像是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但在初冬的夜雨中打仗很不一样。 他们的手渐渐发僵,他脚步也变得迟缓,雨水落在脸上,渐渐起了刀一样又细又快的锋刃,细细地割。 雨水不会只落在某一方的身上,风也不会只钻进某一方的衣袖中,因此双方士兵都是一样的感受。 他们都会摔倒,都会发抖,都在咬牙强撑。 荆州军突入中军,冀州军便在两翼拦截,近了用长·矛,远了用重弩。 夜那么黑,火光那么暗。 手指的僵硬与麻木一路向上,挥舞长·矛的姿态不那么流畅了; 脚掌上传来的阵阵寒意化为更加沉重的禁锢,向前拦截敌军的步履也不那么轻盈了。 军官在大声叱骂,他们是应当更努力些,更勇猛些的。 可是火把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想看清眼前的敌军,再将兵器捅上去就很不容易。 第534节 那些敌人影影绰绰,摇摇晃晃,忽然一下变大了,像是已经到了他们的眼前,忽然一下又离远了,像是已经逃到夜空尽头,天与地的界线上。 他们的头颅扭曲了,四肢扭曲了,就连手里的兵刃也扭曲了,在火光中泛着绮丽的色彩。 就连战鼓声也因为下雨天,鼓皮受潮而变得怪诞起来。 不像战场,倒像很远很远以前,凡人还在与神魔争斗时,那些骑着熊,骑着虎,身上插满羽毛,行动间带起滚滚雷鸣的英雄重新又回到了这片大地上。 他们到底在和谁打仗? 冀州军这样想着想着,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后撤去。 不过数里之外就是他们的营寨,坚不可摧,防范森严。 那里有丈余高的栅栏,风也刮不进;有连成片的帐篷,雨也洒不进;那里还有无数支火把,光照天地。到了那里,他们就再也不必陷入这样黑暗又困苦的境况中,而是可以一心一意地战斗至死。 冀州军的这种变化被黄忠察觉到了,也被他身边的亲随察觉到了。 “将军,他们败了!”他们欢喜得快要哭出来,凑在他身边,一迭声地大声嚷道,“咱们追上去吗?!” 黄忠没有回头。 但张绣也很快冲了上来,咆哮着,叫嚣着,举起手中的短戟,准备乘胜追击时,黄忠不得不阻止了他。 “他们没有败,”黄忠说,“咱们也不能追。” 那个西凉武将恶狠狠地看着他,“他们杀了我近半儿郎,我为何不能将他们——” “再追下去,剩下的儿郎也要冻死了。”黄忠说。 对面那些弩手看不清自己的弩矢发射出去,到底杀死了多少人; 荆州兵看不清除了自己身边之外,到底有多少同袍被射死; 他们都是一样的糊涂,区别是冀州兵靠着训练有素撑着阵型,荆州兵靠着将军身先士卒撑着士气; 但再这么继续追下去,这些从南边过来,不惯这种天气的士兵就要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他们的神志刚开始可能还是清醒的,但会越来越混沌模糊;他们的四肢则渐渐不受控制,直至最后完全地瘫软在地上,无法动弹。 等到天亮时,这些军官身边将不再有同他们并肩作战的士兵,只有满地濒死的伤员。 黄忠虽然不懂什么叫“失温”,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威胁。 他的士兵们步履开始蹒跚,握着武器的手也抖个不停。 他们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战斗的火光——被人数远不足他们的敌人追击围剿,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啊! 即使在此刻,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击退了敌军的包围,那些冀州军仍然是想来就来,想撤就撤! 这种屈辱驱使着他们不断地哀求自己的统帅,“咱们再追一段!再追一段!” “只要咱们跟得紧,他们就算进营,也要留下许多人在外!为我鱼肉!” “将军!将军不想建功立业吗!” 黄忠抬起头,望了望天。 乌云仍然严丝合缝地将天空遮蔽住,没有一丝天光从东面透过来。 火光忽明忽暗,照着那些人冻得发青的脸。 他一瞬间想告诉自己,不如听他们的,领兵再冲一阵,说不定冀州人也是强弩之末,再冲一阵,他们就溃散了! 他怕什么!他只是一个三百石的小小偏将,输了,不值一提;赢了,或许真能在史书上写下一笔!他已过不惑之年,从来没有建立过什么功勋,这场仗之后,恐怕也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他这一辈子,他这一辈子!他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太阳穴一跳跳的,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在一跳跳的。 那些声音都在将他向着某个方向上推,他自己也几乎要向着那个方向而去——那条道通往朝堂!那样光辉的地方!从此之后,他的后嗣,他的宗族,也可以在门前立起一根柱子了! 那是他这样出身寒微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黄忠只在这个雨夜里静默了一瞬,但好像是重新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这个打仗时悍不畏死的将军忽然打了个冷战。 “鸣金收兵。”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很清晰,像是带了点哭腔,又像是已经释然。 就在数里之外,有人爬上了箭塔。 冀州军正在校准一架架沉重而昂贵的弩机,准备迎接将要追击而来的荆州军,并结束这场战争。 有轻骑忽然跑了回来。 “彼军已撤!”他大声道,“张校尉请将军示下,欲使铁骑出战否?” 高干望了望荀谌,又转过头看向轻骑,“派传令官去,告诉他归营便是!” “雨夜路滑,附近又多泥淖,”荀谌说道,“元才处置的对。”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落在高干耳中像是一种讥讽。 “我非心生惧意。”他干巴巴地辩解。 荀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袁绍所倚重的外甥有些惆怅地向下望,两军的火把初时交织在一起,渐渐便分开了。 一路向他而来,陆续入营,另一路则渐渐消失在将要泛出暗红天光的战场尽头。 “今夜领兵突入营中者,究竟何人?” “降兵说,那是长沙郡的中郎将黄忠。” 高干鼻腔中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刘表得此人却不能用,怪不得他要将荆襄拱手让于刘备!” 他嗤笑之后,似乎想起什么,又沉默了。 ……他舅父的确宽仁爱士,但就算这样的人在河北,难道就能被重用吗? 无论经历过怎样残酷的一夜,太阳总是毫不留情地升起,它不停歇,也不会温柔地遮掩住哪一方血腥又狼狈的面貌。 士兵们在慢慢地往回走,有人走着走着,一下子就栽在了泥水里。 ——应该赶紧换上干燥的衣服,并且用被子裹起来啊! ——应该给他们喝一些热汤!让他们赶紧暖和起来啊! 医官这样嚷嚷着,但没什么用,他们没有那么多的被子,没有那么多的热汤。 他们必须趁着冀州军回营修整的时机,赶紧撤回许城去。 满地的尸体,满地还没死的伤员,都跟冰冷的泥浆混在了一起。 蔡瑁寻过来时,黄忠也是这样一身的泥,在一个个翻找自己的士兵,发现有人没死,只是昏过去后,就命令其他人将他放到板车上,推着走,有干燥的油布,就裹上。 他们其中有些人还是活不过来,医官这样说,这一夜的雨,加上一夜殊死战斗,已经将许多人的元气耗尽了。 黄忠也不吭声,也不放弃,还在那里继续一个个地翻,中间踉跄着摔了几交,因此满头满身都是泥浆与血浆,蔡瑁几乎没认出他来。 但黄忠认出了这位上级,并且踉跄着过来行了一礼。 “未能尽灭贼军,摧城拔寨,愧对使君。” 蔡瑁愣愣地看着他浑身上下暗红色的泥浆,再看看这个同样暗红色的战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纪亭侯相人之术,举世无双。” 即使是没在前线指挥的蔡瑁,这一夜也受了冻挨了累,天明撤兵时,也打起了喷嚏。但刘勋就不同,整场战争中,除了从张绣军中逃走时狼狈了些,他称得上是一点苦也没受过的人。 大军撤退了,他原本可以选一辆保暖的辎车坐着,但黄忠十分执拗,认为辎车应该让给伤员。原本这位地位尊贵的使君是可以正言驳斥他的,甚至蔡瑁和张绣都做好了在旁相劝的准备,但刘勋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说,也就忍下来了。 他依旧坐在那辆已经破破烂烂的轺车上,裹着皮毛大氅,昏昏沉沉地半闭着眼睛,旁人见了,都觉得他这一夜必定也是殚精竭虑,辛苦非常。 队伍很长,西凉兵在前,庐江兵居中,荆州兵殿后。 土路泥泞,轺车时不时会陷在泥里,需要人推一把,拽一下,但大军不会为此停下,而是有专门的亲随负责这件事。 既然轺车的位置忽前忽后,刘勋也就很自然地将西凉兵和荆州兵的声音听了个遍。 都是撤退,都是无功而返,荆州军的士气还是很高的。 他们拿了不少战利品,并且对那些战利品进行各项的品头论足,冀州人的甲那样新,兵刃那样锋利,远胜过他们!还有冀州人身上的那些小东西,那些银钱,还有他们的车马!他们撤退时丢下了不少辎车!啊呀呀!回乡时凭着这份战利品都可以买几亩田! 西凉军的士气比他们差了很多,主要是因为这一场战斗几乎打掉了一半的兵力,尽管他们也拿了不少战利品,但那些损失的同袍却再也回不来了——那都是一路从西凉走过来的老乡啊! 庐江兵的士气是最差的,他们十不存一,既没有什么功劳,也没有什么战利品,他们也没办法将自己的同乡尸骨带回去,他们的兄弟,他们的乡邻,就那样被轻率地扔在了那个不知名的营寨前。 他们的尸骨就那样烂在了泥里! 他们走在路上,两只红肿的眼睛在寒风中不停地流着眼泪。 ——咱们怎么没有黄将军那样的统帅呢? 他们这样喃喃地问。 ——要是黄将军,或是小陆将军那样的人领兵,那么多的兄弟,那么多的兄弟就不用死了啊! 他们的呜咽声被留在了风里。 车上的刘勋一声也没出,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听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羞愧的痛哭出声。 第497章 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有更夫敲着焦斗走过。 卯时已到,城门可以开了。 有人挑着担子,来到城门口处,摆起了小摊。 那三支友军已经拔寨启程,奔赴前线了,但许城内的物价还没完全恢复。 商贾都是有点贪心的,生意好时,原材料价格上涨时,都会悄悄把价格上调些,或者给商品偷工减料一点点。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忙不过来嘛,或者是生意不好做嘛——他们也有妻儿要养,大家多担待啦! 那些南兵在许城时,吃的多用的多,一个装满了馅料的肉饼能卖出五十钱!但现在他们走了,五十钱的肉饼是断不会有人买的,于是冷清下来的小贩只能将摊子摆好,缩头缩脑地站在寒风里,不断向城外张望。 城外落满了霜,一眼望去,好像春天已经到了,有柳絮铺满了路面,踩一脚就能打个喷嚏似的。 卖肉饼的小贩抻着脖子张望,也不知道在张望个什么。 第535节 有士兵走过来,小贩立刻直起身。 士兵看了一眼摊子旁边写了价格的小木牌,立刻迈腿就走开了。 失望的小贩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贪心的娘子,两只眼睛里渐渐溢起泪水时,娘子却忽然指着城外。 “那可是烟尘不是?!” 有骑士自远及近地来了! 十几骑簇拥着一个人冲进了城里! 小贩精神抖擞地高呼起卖肉饼时,骑士们已经在城门处检验过身份,重新骑上了马。 那对穿着短褐的夫妻站在城门处,噙着眼泪望向那十几骑的背影。 陆悬鱼得了信,来到刘备府上时,多少还有点没睡醒。 主公看着也在那揉眼睛,一见到她进来,突然又挺直腰板了。 “袁谭发兵了,”他说,“马步兵约两万余,将至济南。” 她愣了一会儿,“好儿子啊。” 这个腔调主公有点不认同,“为父尽心尽力,孝也。纵为仇敌,也不必这样讥讽他。” “我要是有这样的父亲,同样的儿子非要分出一个高低待遇来,我肯定是不会敬爱他的。” 主公板着一张脸,“必是剧城学宫那些违离道本,哗众取宠的新奇学问带坏了你。” “不至于,不至于,”她弯下腰去拍拍打打坐具,然后才坐下来,“主公,我这是在劝诫啊,你以后也不能这样啊。” 主公的脸绿了,“等我有了儿子你再劝我也不迟!” ……咳。 今天要开一个作战会议。 因此这种陆悬鱼单方面对主公的精神攻击没有持续很久,就被谋士们鱼贯而入给中止了。 大家看起来都很精神,小脸都被外面的寒风冻得红扑扑的。 有她熟悉的人,也有她不熟悉的人,进来之后都会向刘备行礼,然后熟悉的人会冲她笑一笑,不熟悉的也会冲她点头示意。 她的脑袋像装了弹簧似的,也一脸假笑地点来点去时,余光忽然察觉到了一个人。 有个上岁数的文士,看着五十多岁了,身材并不矮小,穿的也不是短褐而是高冠博带,但就是好像一闪就过去了。 她也没注意他到底有没有和她打招呼,那人就找了个第一排的位置坐下了……似乎坐下之前还挪动了一下坐具。 前面胖乎乎的简雍先生正好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一系列的动作非常自然,没有半点僵硬之处,视线隔阻似乎也完全是一场巧合。 因此陆悬鱼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就将头转开了。 她在许城不是过来度假的,刘备在许城也不仅是修整军队。 这条战线太长了,长到袁绍可以从延津始,到乐陵终这一千一百里阵线上的任意一点发动进攻。 她是没那个本事修马奇诺防线的,那就只能盯着袁绍的主力——但主力也不那么好盯。 就和武侠里动不动有高人招式出得很慢,旁人还接不住一个道理,高人招式虽然出得慢,但到最后一刻仍然可以变招,而且变招之后力气虽然只剩十之一一,但高人的“十之一一”仍能摘叶飞花取人性命。 袁绍的主力乌泱泱的,十万大军盯住了五万,另外五万分作十路南下,攻城略地,那照样是刘备遭不住的。 所以他们只能将自己方的防线尽量构筑起来,太史慈守在官渡,关羽守住睢阳,张飞守下邳,寻找一个将袁绍的补给线拉长,然后进行决战的时机。 淳于琼的兵马,太史慈盯得死死的,但数番送信前来,说淳于琼不知道什么原因,行军有点拖拉; 一爷也送信过来了,说他们已经到了睢阳,正在修城防,已经有袁绍的游骑来到这附近了,现在正努力调动附近郡县,保质保量保工期地完成修缮任务; 两个消息都还可以,甚至今天这封急书也不算坏消息。 “看样子青州是安全了,”她笑呵呵地说,“我确实挺担心孔葛两位使君的,他们都不擅兵事。” 刘备瞥了她一眼,“青州是安全了,小沛危矣。” “张孟高已退至小沛,”简雍说道,“若主公担心,还有三将军……” 孙乾又不同意了,“袁谭大军前来,朝廷惊骇,三将军怎能领兵离开下邳?” ……这是个军事问题,又不完全是个军事问题。 陆悬鱼是会打仗的,但不太擅长这种掺杂了别的因素的军事问题。 于是大家开始叽叽呱呱起来。 张飞是不能走的,不仅不能走,而且还必须盯着城里各路大臣的动向,要小心哪!当初袁隗门生故吏遍天下,董卓杀了一波又一波,等他授首之后,天下还能冒出一大群袁家的门人去收敛袁氏族人的骨头,那谁知道这些汉臣里是不是也有与袁绍暗通款曲的呢? 小沛有张超在,旁边泰山又有臧霸拱卫,支撑一段时间不难吧? “泰山离小沛,”她说,“还有一段距离呢。” 被她打岔的文士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最后还是笑眯眯地点头,“将军此言是也,将军数番击退袁谭,声名赫赫,若将军能再破袁谭,非独朝廷,天下人亦如亲见将军至忠至恭之心哪!” 主公皱起眉不言语,一时就冷场了。 “打仗方面,小陆将军是万能的。”是青徐集团许多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她没输过。 不管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不管敌军兵多精,粮多足,统帅是不是名将,反正只要派她去就好了嘛。 她不仅会打仗,会带兵,她自己也有好剑术,能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受过几次重伤也没死,寻常武将仗打多了还会阴天下雨伤口疼,谁也没听她嚷嚷自己疼过。 她现在在许城,主力放在官渡,似乎这两月里没怎么打过什么大仗,也正可以再给她安排点事做,省得许攸人都死了,阻了陆廉的功绩还在。 哦,对了,她到现在仍未成婚,无牵无挂,无家事所累,多完美啊! 虽然小陆将军的主力得放在官渡,继续守着西线,但她本人可以带那三千人去小沛啊,张超的兵马她指挥过,这样对面两万余人就根本不在话下了! 至于她这一年以来先援濮阳,而后给颜良文丑张郃魁头蹋顿打了一遍,替主公挣下大半个兖州的事……这太久远啦!谁还记得那些事呢? 也许有人记得,但刘琰不记得。 他因此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反正陆廉是永远不会累的,那她就去嘛,赢了大家开心,输了她自己看着办就是。 刘琰为自己的提议很是有些得意,正微笑着看向她时,有人说话了。 “若论以少胜多,能克袁谭的人,正在小沛。” 那个声音停了一下,在所有人吃惊的目光中,又继续开口。 “若论勇武,不下于辞玉将军哪。” 那个“勇武不下陆廉”的人正站在自家后院里,进行一项他认为非常困难的选择。 檐下挂了一串儿的大雁,每一只都已经被开膛破肚,用盐抹过之后挂起来等待风干。 但小沛最近雨水有些多,其中有几只大雁防腐失败,渐渐就显出了不太新鲜的气味。 这个身材还很挺拔,只头发花白了些的中年男人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对着这几只大雁,他下不了决心到底吃哪一只。 这院子看起来很朴素,但收拾得还算整齐,并不破落,只看院子里翻动过的土,以及留在土里的根须,任谁来判断也会觉得这是个寒门士人的宅邸。 家中清素,所以院子无暇修整,更不会种什么奇花异草,而是要种些青菜贴补饭碗才好。 这个男人穿得也与宅院很配,一身洗褪色的旧衣服,看起来一点也不出奇。 当他最终选中了一只大雁,将它摘下来时,窗子忽然被人推开了一点儿。 有冷冷的妇人声音传了出来。 “大雁不失其节,不相逾越,独不受温侯敬重。” 吕布一点也没生气,他只是拎着大雁,发愣了一会儿。 “天冷了,总需要烧些汤来补一补。” 里面还是冷冷的,静静的,不出声回复他。 吕布又想了一想,将这只大雁重新挂回去了。 “寒鸦肉有些难吃,有鸳鸯尚未南飞的,我打两只回来炖汤吧?” 窗户一下子就关上了。 第498章 三支兵马回来了。 先知道这件事的还是城门口那些卖肉饼的摊贩。 他们很是开心,甚至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要知道这几日生意越来越冷清,他们已经降价了,肉饼降到三十文一只,还白送一碗肉汤了啊! 即使这样,买饼的人也依旧寥寥。刘备的士兵已经渐渐从上一场苦战中恢复了心志,他们不再追求发泄式的胡吃海喝,而是重新算计起自己口袋里的银钱在来年带回家时,够不够添两亩地。 因此在刘备领着人出城迎接之前,小贩先跑出去迎接了。 除了这些卖肉饼的之外,还有许多流民,也欢欣鼓舞地跑出去,在城外铺开了自己的摊位,如同鸟巢中嗷嗷待哺的幼鸟,等待战利品在市廛上几次流通后,最终落进他们的口袋里。 但出城的贵人们态度就没有那么欢欣鼓舞。 他们大多数神色是平静的,甚至是凝重的,当然偶尔也有看起来挺高兴的。 有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将是说笑着出城的。 ……还带着冀州口音。 “主公一向很器重将军。”简雍先生悄悄凑过来,说了这么一句。 陆悬鱼有点不明所以地挠挠头。 “我知道啊。” “将军无论站在什么位置,都于将军在众人心中无碍。” 她更迷茫了,只能张张嘴,“啊啊”了两声。 简宪和先生又说道:“将军,且站后面去吧。” “……为什么?”她不满意了,“我一直站在这里的,这个位置好,看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第536节 那张脸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表情——据司马懿在事后分析,大概包含了“恨铁不成钢”、“图穷匕首见”、“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等多种情感在里面。 简宪和先生不绕圈子了,“让你留在主公身边也行,一会儿那几位打了败仗的回来,你能忍着不笑吗?” 众目睽睽之下,刘备身边最受器重的陆廉将军忽然就耷拉着脑袋,悄悄钻后排去了。 有人不明所以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道简雍说了什么话。 不过跟在陆廉身后的张郃和高览是全程听清楚了。 见到陆廉钻后面去,张郃差点跟着也迈了腿。 高览拽了他一把。 于是张郃还是留下了,一脸严肃。 冀州军的实力到底怎么样,从远处缓缓而归的军队就能看出来了。 战争的痕迹留在他们的铠甲上,衣衫上,身上,或者他们的脸上,他们出发时带走一路烟尘,得意洋洋地奔向那个美梦。 大汉是要三兴的,但看光武旧例就知道,三兴也是兴在刘备身上,因此贵人们都梦想着在冀州军这谋求一点战功,好在日后论功行赏时为自己赚个好一些的爵位。 士兵们则梦想着从冀州军那里抢些东西回来——河北那样有钱,那样富丽繁华,听说他们那里,黔首的妻子都穿着丝绸呢! 他们踏着泥泞的土路慢慢地从美梦中走出来,衣衫上染着污泥与血迹,双脚因为在泥淖中走了许久而肿胀发炎,先是发红,而后泛青,有些士兵的双脚已经发紫了。 但他们好像无知无识,就那样光着两只脚一路走回来的。 有流民不解,窃窃私语。 ——他们的鞋子呢? ——他们抢来的新衣服呢? ——他们扛在肩上,装得满满的袋子呢? 这些窃窃私语在蔡瑁走近之后,化为了拂过城外荒野的寒风。 “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他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愧对使君啊!” 刘备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了。 “此兵家常势也,”他大声说道,“况且有诸位助我,何愁功业不成!袁贼不破!” 有人偷偷地哭出声了。 大部分是庐江兵在哭,西凉兵看起来就麻木了很多,而荆州兵是这三支兵马当中最好的。 他们甚至真的用在战场上剥下来的衣服打成了一个口袋,将不知什么东西装进了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背在肩上。 他们也真的在扎营之后不久就跑出去寻那些流民了。 他们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满是泥巴与血渍的衣服需要清洗,他们也要好好地洗一洗自己。 在那些破落的小帐篷前,有流民一桶接一桶地拎过来刚烧好的热水,供他们擦洗身体。 这些士兵一点也不在乎光天化日,赤身裸·体是不是有伤大雅。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谁在乎呢?他们一边在热气腾腾中擦洗自己的身体,或者是再加几枚五铢钱,由流民来代劳,一边大声地嚷嚷着那个雨夜里,他们追随黄将军立下了怎样的功绩! 那些冀州人确实是很强壮的!他们身高没有下于七尺的!甚至许多人八尺有余,魁梧悍勇! 他们的铠甲也是真的结实!环首刀砍在上面只有一个白印儿! 他们的弩就更不用说了!遮天蔽日,扎下来不像箭矢,像长·矛!那样沉重,到底是用了多少铁!拔都拔不出啊! 可是,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有黄将军! 黄将军冲锋陷阵的时候,那些冀州人的脸上啊!一个个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丢盔卸甲,狼狈而逃! 他们这样大声嚷嚷的时候,身边伺候的流民是绝不会讷讷只知道干活的,他们寻到了每一个可以插话的空档,故意地问出许多天真的傻问题。 ——他们扛着这许多战利品回来,很累吧? ——听说这些东西能换一头牛哇? ——怎么只有他们背了这些口袋回来,西凉兵带得就少了许多,那些庐江兵更是两手空空呢? 他们问出这样的问题时,荆州兵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庐江兵也配同我们比吗?”他们叫嚷道,“你们可没有看见,他们那个太守,狼狈成什么样子!” 这一片热气腾腾中,有西凉兵路过,看他们一眼,不屑地笑一笑。 也有庐江兵路过,连头也不会抬的。 他们也是一条条汉子,他们在郡中时,也四处清剿匪寇,给士庶生民一个太平的。 他们只是没有一个陆廉那样的统帅。 ……不。 不用陆廉,只要有一个黄忠那样的将军带领他们,他们的兄弟乡邻,也不会将尸骨抛洒在那片荒郊野外中,任由寒鸦覆盖在躯体上,任由野狗和豺狼跑来,将寒鸦赶走,再将他们啃食殆尽! 刘勋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 周围那样热闹,不断有人起身,端着酒盏去到黄忠的案前。 张绣一声声地夸赞黄忠的功绩,蔡瑁也跟着附和,这场败仗在声声夸赞中似乎变成了一场胜仗。 于是气氛也渐渐热烈起来。 张绣敬了黄忠的酒,张郃敬了黄忠的酒,一群刘勋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敬了他的酒,就连上首处的刘备也这样看重黄忠,看他吃肉吃得香甜,立刻命人将自己面前的烤肉也端去送给黄将军吃。 直至有人忽然提起了陆廉。 “既言汉升一鸣惊人之事,咱们还得敬陆将军一杯啊!” 于是一群人欢欣鼓舞地又看向陆廉。 陆廉似乎吓了一跳。 她不知道正吃什么东西,两腮塞得满满的,一见到众人目光看过来,立刻将嘴里那一口用力咽下去了。 ……然后就噎得翻了个白眼。 翻着白眼的小陆将军闷声闷气地勉强开口了,“敬……敬我……做什么?” “咱们悬鱼将军相人之术,天下无双!”刘琰笑道,“若无将军,岂有汉升今日耶?” 她赶紧摆摆手。 “我不懂相术,”她说,“英雄也不需要相术。” 刘勋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好像屁股下坐的是棉花,又像是云彩。 他的兵是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千余人在袁刘大战中不值一提,虽然不断有人同他说话,但那些劝慰的话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在那一日里,他曾经向东王公西王母,泰山府君,刘氏的祖先,以及他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所有神明祝祷,他什么也不想要,他只想回皖城。 他想回到他那富丽幽深的府邸,他可以当一个郡守,当然如果刘备不喜欢他,将他贬为县令也没什么,贬为白衣也没什么。 在皖城,他置办了好大家业,他又为儿女结了许多姻亲,就算他一身白衣,也能过得很好。 甚至刘备夺了他的家产,只给他两亩地过活也没什么,况且刘备为人宽厚,绝不会这样对他。 那么多庐江的儿郎都被他葬送在这里,他还能养几条黄狗,晨起同儿子一起出东门去打猎! 刘勋喝了一杯酒,又斟一杯。 热酒落进肚腹里,暖呼呼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更轻了,好像他已经回到了庐江似的。 酒盏空了,他正准备去拿勺子时,有人替他拿起了勺子,为他的酒盏中添了一勺酒。 “子台兄……唉……饮酒伤身啊……” 刘勋眯着眼,将头抬了起来,想看清眼前这个人。 这人是刘备这边的,他不熟,大概又是一个礼节性前来安慰他的。 刘勋脑袋晃晃悠悠,也礼节性地想欠欠身,回应这个人的安慰。 但那人接着往下说,说的话渐渐变了。 “陆将军自年初到现在,与袁绍军大小阵仗无数场,冀州军什么底细她不知呢?若她能够提点你们一句…… “原听说她在庐江之事,未料子台兄千里来援,她也依旧这般…… “唉,她是名将,桀骜些也在常理,只是可惜了那些庐江儿郎们……” 刘勋的酒醒了,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人。 第499章 刘勋是个挺高傲自大的人,他因此一直对陆廉怀恨在心,这是一点都不错的。 他那时总觉得陆廉“只是”会打仗而已,会打仗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也不独是他自己的想法,大汉四百年,除了有限的战乱年岁之外,绝大多数时间里,那些出身寒微能征善战的武将都是在凄风苦雨,冬去春来之中,替朝廷守疆土的。 在宦官、外戚、士族争权夺势,打得不可开交时,没人会看那些武将一眼。 任凭贵人们的争斗如何炽烈,边关的将士永远在沉默地护卫着大汉的领土,杀退了匈奴,还有乌桓,还有鲜卑,那些异族像野火也烧不尽的荒草,一波下去,一波又起来。 因此董卓也好,吕布张辽也罢,他们都习惯了在战争中度过的一岁接一岁。 没人觉得亏欠了他们什么,军功是可以封侯的,要是他们打了个胜仗,朝廷也给钱给爵位啊,这不足够吗? ——至于升到什么样的爵位才能与这些世家出身的贵人一较高低,那折实是想多了。 老革就是老革,一辈子也只是老革,他们很难得到一个郡守的职位,更难真正进入朝廷。 但他们的儿孙是有希望的啊!只要儿孙一边袭爵,一边开始研读经学,刷一刷好名声,和士人多来往,互相捧场,这还是有可能的嘛!开国功勋也多半是这么传承下来的嘛! 刘勋一直是这样想的,因此他瞧不起陆廉的功绩,并对她的冒犯耿耿于怀。 但经历了那一场战争后,有些事就变了。 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他。 他们在白日里,一边沉默地跟着队伍走,一边时不时会看向这个坐在轺车上的统帅。 第537节 当他回应了这种目光时,他们又会将头低下。 他们一定得低头,否则会有军官跑过来,用不敬主君的罪名来鞭笞他们。 他们低着头,光着脚,脚掌踩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他们低着头,但还在看着他。 他们在夜晚也看着他。 在他的梦里,他们满身是血,死状各异,可一双双眼睛还在看着他。 哪怕头颅已经落在地上,踩在泥里,他们还在看着他。 等到了清晨,当他走出营帐时,她会看到有人抬着一具具尸体出营。 ——战后的每一天里,都有伤重去世的士兵。 那些明明活着下了战场,却依旧不能归乡的士兵也在看着他。 每当有人看向他时,刘勋都会浑身上下变得僵硬冰冷。 就好像他也没有活过那场战争一样。 陆廉这个人是很讨厌的,他到现在也是这样认为。 她言行粗鲁,待他的态度又很蛮横,还嘲笑过他,是个最讨厌不过的小女孩。 ——但她的确是了不起的。 当他亲身经历了一场战争之后,刘勋确定了这件事。 他完全不明白,在那样混乱嘈杂,那样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她究竟是怎样判断形势,下达命令的?两方的战鼓交织在一起,金钲也交织在一起,他连一个简单的命令都不知道该怎么传达给士兵! 还有身先士卒这个词……这词看起来多简单啊! 但主帅身后有旌旗,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后面,都有数不清的冀州兵向他冲过来,一心要斩将夺旗!那样的喊杀声!还有长戟上的寒光!他在千余人的卫队里躲着都要吓破了胆!她怎么还敢向前冲! 还有那样多的血!那样多的死尸!看一眼都要吓死人了! 而她竟然能从这样的尸山血海里一路走过来,走了十年! ……她还是人吗! 在“陆廉不是人”这个念头升起之后,刘勋感觉心里好受了一点。 他因此听身旁人的嘀嘀咕咕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是汉室宗亲,是朝廷亲封的两千石太守,他和一个“非人哉”较什么劲呢?他根本就不是吃打仗这碗饭的。 他可以留在刘备身边,亲亲热热,兄弟相称,也可以回庐江去,继续卖力地运粮运草过来,支援刘备的统一大业,到时官位也只高不低。 但是,他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可不代表他对勾心斗角这些事一窍不通! 刘勋抬起头看向身旁这个人。 也是宗室,也可以兄弟相称一下,反正大汉十几万宗室,大家都是兄弟。 但兄弟之间也有袁绍袁术这样的,亲兄弟也不耽误阋墙,因此刘勋对这人是没什么兄弟爱的。 他也察觉到对方对他也没有,不然也不会话里话外挑着他继续和陆廉不对付。 刘勋眉头慢慢地皱起来。 对面很是机灵,立刻收住了话头。 刘勋眉头忽然又展开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这个反应明显取悦到了正在搞事情的人。 于是刘琰的话又继续下去了。 两个人讲得很起劲,时不时也会扫一眼别人,不过也没人关注他们在说什么,甚至到了酒宴后半程,刘备还与左右夸了刘琰几句——看看刘子台神色渐渐如常,便知是威硕的功劳啊,威硕虽然不出征打仗,文职工作做得也不多吧,但他言辞机敏,又很懂得安抚人心,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幕僚啊! 天渐渐暗下去了,有人酒力不支告退,有人吃饱喝足告退,贪酒的人当然可以留下来继续喝,但特别想在这场酒宴上扩展一下人际关系的人是一定会留下的。 陆悬鱼吃饱了,且不那么热衷喝酒,并且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处理,在许城这里开完会,她也准备去看看驻扎在附近的营地怎么样了。 当她起身同刘备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去时,有人很不自然地站起来了。 “郡府新附,尚有许多庶务需处理,”陈群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似乎是想行个礼,但又很僵硬地搓了搓,“在下,在下先行告退……” 刘备看看他,又看看陆悬鱼,“那正好,你们同去便是。” “主公,”她说,“不顺路啊。” “天寒地冻,你骑什么马,”主公说,“借他的辎车用一用便是。” 她扭头看了一眼陈群,又转回头来,很是狐疑。 “主公醉了,”她说,“我那院子就在隔壁,我没骑马。” 主公看着她发愣。 还有人在偷偷看他们。 也有人在捂着嘴“噗噗”地乐。 主公冲她招招手,她皱着眉凑过去。 “陈长文好像有些话与你说。”他说。 “哦。”她很老实地应下,“我知道啦。” ……直说不就行了! 外面点起了火把,透过帘幕,照进辎车里,影影绰绰。 陈群端坐在车子的一角,规规矩矩,甚至没看她,这让她放心了一点,觉得他不是喝高了准备说点什么大家都很尴尬的话。 但陈群一开口就给她整愣了。 “将军欲效淮阴侯耶?” 她迷惑了一会儿,“确实挺多人夸我像白起韩信,但我觉得这太过了。” 陈群板着一张猫脸,很不高兴。 “在下说的不是将军的本事。” ……那还能是啥呢? “况且韩白虽有领兵打仗的本事,却都未得善终。” 她挠挠脖子,觉得这些事跟她没啥关系,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辎车内光线十分昏暗,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很亮,在若隐若现的火光中散发着清澈又温柔的光。 他看了一眼,就立刻将目光移开,然后觉得心中更气了。 ……也不止是气,而是又气又怜,又为她不平。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翻滚着,最后还是平复下来。 “将军这些年里立下的功劳,君子知,小人亦知,”他冷声道,“将军行事当谨慎些才好。” 她疑惑地看着他,“我哪里不谨慎了?” “当初刘子台领兵来此,”他立刻发难,“将军谨言慎行了吗?” 她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 陈群以为她会露出一点傲慢的神色——她的确是有这个资格傲慢些的。 但她没有。 她回忆过后,只将眼珠又转了回来,声音很是平和。 “天气冷了,对流民来说,鞋子也是很重要的。” 陈群哑巴了一会儿。 “那你也不该笑。” 她好像又被噎住了,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泼皮无赖的回答: “俺生就是这幅笑容!” ……辎车里又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中。 这个人似乎气急败坏,随时就要跳起来了一般。 他紧紧握着拳头,怒视了她几秒,忽然又泄气了。 “今日宴饮,我见刘琰行迹鬼祟,又与刘勋窃窃许久,恐怕有事不利将军,” “刘琰?”她愣了,“刘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没仇没怨啊。” 陈群长叹了一口气,“你在这个位置,已经和许多人有仇怨了。” 酒宴散了,有车马渐渐地向着城中各个方向而去。 与倒霉的陈从事和纪亭侯一样,有些不顺路的人也会同乘一架车,比如张绣和他一直仰赖的贾诩老师。 两个人凑到一起时,张绣总觉得很感慨。 他这些年四处奔波,风霜雨雪的,感觉自己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多。 但贾诩也老大岁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生的,就觉得他当初离开段煨投奔自己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 贾诩裹着一件大氅,在辎车摇晃中舒舒服服地靠着车壁。 他没多饮酒,只喝了几盏热酒,吃了一碗汤饼,以及几碟清淡的小菜,没怎么动那些烤肉和鱼脍。 张绣看他保养得宜,他看自己却是耄耋之年,须得小心养护身体。 这位养自己总比养别人精心的文士在张绣絮絮叨叨“执子孙礼”的问候声中闭目养神许久,忽然开口了。 “将军与刘子台相熟否?” 第538节 第500章 张绣仔细想了一下。 他和刘勋一起吃饭喝酒的交情是有的,谈天说地,叙庚齿,问问家里有几口人,但进一步的交情没有了。 其实他们几个的处境略有些同病相怜,如果刘勋愿意的话,张绣家里有一堆儿女,是乐意同他结个姻亲的,毕竟两千石的太守嘛,多个朋友多条路,听说他家里也有一堆儿女,这不是正好? 但是刘勋矜持得很,开战前张绣暗示过,他不理。开战后看到刘勋把仗打成那个模样,张绣也就歇了这颗心。 他结亲的心是出于一个边地武人对公卿的羡慕而生,歇了这颗心也是出于一个边地武人对这种废柴的鄙视,现在贾诩冷不丁问起,他就有些惶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待刘勋太冷淡了,有什么不妥。 辎车里沉默了一阵子,才响起张绣干干巴巴的声音。 “我待刘子台是很客气的,只是……” “那就好,”贾诩说,“不熟就好。” “先,先生此言,我不明白。” 贾诩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胡须。 “将军既已至此,更无退路,往后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理。” 张绣愣愣地看着他,“什么风声?” 对面的小老头儿也不解释,“将军只要一心一意跟着刘玄德,听他差遣就是。” 这个听起来比较容易些,回答也很容易,反正他现在不跟着刘备,又能跟着谁呢? 张绣应了下来。 辎车咕噜噜地继续往前走,有火把噼啪声不断在帘外响起,映得贾诩的脸忽明忽暗。 “还有一件事,将军当牢记。” “望先生不吝赐教?” “营中风纪废弛,现下屯住许城,将军当约束士兵,慎之又慎!” 这句话当中的警告意味这样浓,让张绣吃了一惊。 “为何?” 当他出城,回到了西凉军的营地时,士兵们也都渐渐回营了。 刘备为他们送来牛酒,犒赏这些客军,士兵们也得以在火堆旁享用来之不易的炖肉和浊酒。 火光照亮他们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也照亮了他们的脸。 他们在大快朵颐,肉汁从嘴角溢出也来不及擦一擦。 肉汁是深褐色的,热气腾腾,除了嘴角之外,还飞溅或是洒落在他们身上一些,他们也无暇去多看一眼。 反正他们的衣服是不怕脏的。 那天从战场上下来时,他们是怎样的装束,现在仍然是怎样的装束。 他们的衣服上有泥巴,有血迹,甚至还有干涸的肉沫,被肉汁盖上去,一样都是深褐色的痕迹,并不违和。 张绣从辕门进来,寻了一处阴影站定打量他们时,他们的确是这样大吃大喝的。 有人和别人争抢一块肉,打了起来。 炖肉掉落在同样有着大片污渍的裤子上,士兵满不在乎地捡起来塞嘴里吃了。 他们的神情似乎是愉悦的,又似乎是疯狂的,满不在乎的,他们全心全意地享受当下这一点快乐,根本不去考虑未来会怎么样。 有嬉笑声与喝彩声从营寨深处传出来了。 张绣愣了一下,向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他很快就见到了在火堆旁跳舞的妇人,打拍子的士兵,以及脖子一伸一缩,像乌龟一样在那里指导节奏的几名校尉和部司马。 妇人穿得很少,光着脚在火堆旁绕一绕,扭一扭,两条藕节一样雪白的胳膊在火光里挥来挥去,她应该没学过跳舞,跳得很僵硬,并不算动人。但她腰肢纤细,因此只要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就能赢得那些人的喝彩。 在一轮喝彩之后,有人瞥见了他们的统帅站在帐篷门口,立刻爬了起来,声音响亮地喊了一声将军。 妇人小心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那几名武将都是他身边的老部下,倒是很从容。 他们甚至还笑嘻嘻地要她抬起头,请他看一看颜色怎么样? 若是觉得还不错,今晚送去他帐中怎么样? 张绣环视了帐篷一圈,“谁将妇人带进营中的?” 气氛忽然凝滞住了。 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先生何以这般郑重?我素来是约束着士兵的呀!” 车轮滚滚,贾诩似乎很轻蔑地笑了一下。 “将军,我也是西凉军中出来的,难道我不知道将军所言,是何等的‘约束’吗?” 这里是刘备的地盘,他是提前同士兵们说过的,不要杀人,不要放火,不要劫掠财物,也不要劫掠男女。 约束西凉兵其实很不容易,他们像曹操的青州兵一样没有父母妻儿,也没有一个家乡可以回去,但他们的战斗经验可是比青州兵强多了。他们驻守边疆那么多年,什么样狡猾的敌人他们没经过见过,什么样的苦他们没吃过? 他们依旧是能征善战的,但大汉再也不会供养他们,董公也不会供养他们,可他们又不能解甲归田,因为陇右那么多平民百姓相食殆尽后,竟然又生出了新的诸侯,依旧在那片土地上征战个不停。 于是他们渐渐不再回忆自己还是大汉士兵时的模样,他们也不再为自己曾经的功绩感到骄傲。 他们转而举起屠刀,像野兽般浑浑噩噩,蝗虫一样屠戮着他们经过的每个地方,屠戮那些他们曾经保护过的男女老幼。 他们见多了死亡,又失去了荣誉感,却还硬撑着不肯就死! 就算他们已经成了野兽,他们也依旧是大汉曾经的西凉军! 董公有那么多路西凉军,渐渐在相互攻伐中都散了,或者成了流寇,或者死尽了,只有寥寥几支还留下来——其中便有张绣这一支。 结果贾诩看着他,像是在说天书一样地劝诫他:要他想一想自己当县吏时是什么样,要他想一想那时候的西凉军是什么样。 ……这太荒唐了。 “难道不是先生劝说李傕郭——” 贾诩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明明只是个文士,那一眼却看得张绣遍体生寒。 “将军,那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权宜之计,”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今劝将军,也是为了将军日后的安危。” 这个西凉大汉坐立不安,忽然又很是愤怒地嚷了起来:“难道刘备会对我的将士如何?” “刘备性情宽厚,他若要如何,总还会先劝将军一句,”贾诩说道,“陆廉可不会。” “将军,将军,我们也没对她如何……我们,我们付了她银钱的!” 这嘈杂的声音忽然将张绣从恍惚中惊醒,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趴在地上的妇人。 “取件袍子给她,将她送出营去,令军法官前来,随我巡营。”张绣心里默默地想着贾诩的话,“自今日起,若我再见尔等掳掠妇人,行不法之事,小心尔等项上人头!” 那张脸确实很秀丽,满是眼泪地抬起头望向他,眼里的感激让张绣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莫谢我,若论平常,我是懒得管营中之事的,他心想,非要谢的话,就谢那个排队接待远来客将时,还能抽空丢一只鞋子的陆廉吧! 陆廉盘腿坐在席子上,搓了搓脚。 炭盆烧得很热,她伸手去烤烤火,烤得很舒服,又很想将两只脚搭在上面。 但对面坐着司马懿,两只手束在袖子里,端坐着,腰板很挺,而且还不吭声地看着她。 她想想只得作罢了。 “这么晚了,仲达还不去休息,是有什么急事吗?” “在下觉得,陈从事可能劝不动将军,所以在下也想试一试。” “……哦。” “将军而今不比以往,行事当慎重些才是。” 她撇撇嘴。 陈群说过的话,司马懿又说了一遍。 不过司马懿明显是比陈群更有语出惊人的本事的。 “将军与主公君臣恩义如何?” 她挠挠头,“挺好的。” “若是将军尝到了一个极甜的桃子,不忍吃完,故而进献主公,他也愿接受么?” “我都是直接吃完的,”她不满道,“不会不忍。” 司马懿也鼓着两只眼睛瞪她。 “我是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将军不怕鸟尽弓藏之事么?” 她听了这话,仔细想想,就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考虑这种问题。” “……为何?” “我不是走狗,不是良弓,不是骁骑将军,也不是什么纪亭侯,”她说道,“我也不求什么官爵名利,所以主公不会听信那些谗言的。” 隔着火光,司马懿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将军是要做圣贤吗?” 她出神地想了一会儿。 “我没见过什么圣贤,”她说,“我只是志不在此。” 她站起身,推开房门,一股冷风忽然吹了进来。 有群星落在她的眼帘里,曲折蜿蜒,亮起流水一般的光辉。 猎户座升起来了,腰间那三颗星如同一串银耳坠,一闪一闪,幽静而可爱。 她伸出手去,像是要触碰到它时,司马懿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将至岁除,天气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冷的。 “蔡瑁张绣既然去试了试高干的骑兵,咱们也该干点正事了。” 第539节 悄悄擦鼻子的司马懿没理解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愣愣地看着她退回室内,又关上了门。 “正事?”司马懿问。 “打仗啊!”她说,“张绣的士兵是拿头去拦高干那三百马铠骑兵的,咱们到时候也拿头去拦吗!” 司马懿一个激灵!他圆睁着眼睛,注视她很久! 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的腰又坍下去了。 “在下才疏学浅,”他小声道,“马战之事,无法襄助将军。” “没事,”她安慰道,“步战你也不怎么能帮得上忙。” 司马懿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抬头了。 他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不过在下总还有些办法,能助将军一臂之力的。” 第501章 她上下左右地看司马懿。 跟她这种在家吊儿郎当,出门也吊儿郎当的人不同,司马懿在自己家里经常躺平,但只要出现在她面前,都还是一个很标准的青年士人形象,比如说小冠扎得一丝不苟,比如说衣襟也是整理得一丝不苟,比如说那个领口都很洁白,也不知道他爷爷他爹给他陪了多少补贴和行李,看着整个跟嫁妆似的。 ……这个比喻有点不太对劲,她一这么想,就“噗嗤”乐了出来。 司马懿似乎会错了意,看她的眼神很是不满,“将军小觑在下!” “没有,没有,”她安慰他,“你以后肯定也有大出息的!” 大出息并没有被安慰到,而是危襟正坐,将话题重新拽了回来,咳。 小二和小五换上了一壶热茶,在冬夜里氤氲着飘飘渺渺的白气。 在这股雾一般的热气后面,司马懿开口了: “袁绍南下,将与我军决战,将军能胜袁绍否?” “……有点难,”她说,“但咱们努努力击退袁绍,还是有很大把握的。” “能一鼓作气,击破袁绍,收复河北否?” 她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摇头,“不行。” “为何?” 这个原因有点复杂,一言以蔽之就是河北太大了。 袁绍发动了这样庞大的一支军队,这不可怕,当初青州黄巾起事,那也是十万二十万的泱泱之众。但黄巾起事后,并没有自己稳定的大后方,他们的后方充斥着各种豪强和世家,那些士族同时也掌握着地方官的位置,在朝廷下令各地自己招募兵士抗击黄巾之后,这些地方官迅速变成了诸侯。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样豪情万丈的一场抗争,最终只成全了这些早有异心的士族。 而袁绍的发兵是完全两码事,他有极其稳定的后方,那些士族的忠诚度极高,他们也许有相互倾轧的习惯,也许还会因为支持哪一个继承人而打得头破血流,但他们始终支持袁绍的统治,一如袁绍宽仁地将权力下放给他们一样。 河北领土上的黔首活得怎么样这件事,陆悬鱼是有所怀疑的,以冀州军牛马一般对待民夫的态度看来,最底层的人民大概是享受不到这位主君的阳光雨露的——但他们也很难反叛。 他们是被里吏带走,来到黄河南岸服役的,他们有妻儿老小在河北,虽然生活得困苦,但不受战乱。 这种纡尊降贵的恩惠在当地士人嘴里,很可能也就传成了天一样的恩典——你甚至不能说那些士人是错的!因为就陆悬鱼这十几年来亲眼所见百姓颠沛流离,死者相藉的景象来说,那实在远超过当初她在雒阳城外的低矮茅草房里所见到的,怯懦着想要“献身”给她,只为求她多给两个收猪钱的穷苦人。 “战争”的确是令人恐惧的东西。 因为对战争的恐惧,使得河北百姓忍受着世家豪强压迫的前提下,也要继续服从他们的主君,这是完全正常且合理的推断。 最底层的百姓、中间的官吏和士人、直接参与战斗的士兵,以及最上层的武将和文官,他们的立场在这场战争面前统一了,于是,整个河北变成了一架战争机器。 她可以想方设法出奇兵,胜袁绍一场,再一场,直至将他赶回冀州,但要说宜将剩勇追穷寇,长驱直入扫平四州……她的确是觉得,这不太容易。 兖州以南有各路世家来向刘备示好,但黄河以北就只有荀谌隐晦地示好了一下。 ……用塞过来一群荀彧的小娃子的方法示好。 “我只能确保打赢当下的战争。”她最后这么说。 司马懿一点也不意外,“如果将军都这样想,那些蛇鼠两端的小人又作何想呢?” “……小人?” 他点点头。 “我见刘琰去寻刘勋,言辞那般亲热,言辞中又对将军有所臧否——” 她忽然伸出一只手,“先等等,你是怎么见到的?” “我留心了。” “我怎么没注意到?” 司马懿冷静地回答,“将军只顾着吃。” “跑题了。”她尴尬地说。 “若只是有所臧否,亦或请刘子台留在主公身边,进几句对将军不利的谗言,这还是小事。” 她的脖子伸长了,嘴微微张开,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又憨又呆。 “他还能有大事?” 刘琰是宗室出身,又是个老人,但他从来就没承担过任何主要的职务,他不打仗,也不管钱粮后勤,他好像就只是刘备的一个高级挂件,甚至大家都觉得他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都来许城了,他每天的衣服也是不重样的换!什么样的衣服要配什么样的腰带,缀什么样的配饰,加什么样的蔽膝,穿什么样的方履,戴什么样的头冠,不重样! 他甚至还带了一群美貌婢女! 就这么个东西,他能有啥本事,搞啥大事呢? 张绣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他是西凉人,而且也只是寒门士人出身,后来跟叔父一起在行伍中讨这口饭吃,形象也就越来越奔着粗鲁的武人方向去了。 跟刘备在一起时感觉倒是没什么,刘备言辞举止中有游侠儿的一面,豪爽开朗,不会令他感到不适。 但刘琰来访,这就有点难受。 这位“有风流,善言谈”的名士一进帐,违和感就来了。 他穿着一身亮闪闪的,绸缎做的长袍——张绣觉得自家妇人也就逢年过节会穿上这样料子的衣服——并且戴了同档次的头冠腰带方履蔽膝,直裾外面还罩了一件嵌了皮毛的大氅。 ……那个皮毛竟然也是洁白的!雪一样衬着他那张一看就保养得很精细的脸! 要说宴会时大家都将自己压箱底的新衣服拿出来,仔细打扮一番也没什么,因而那时张绣也没觉得他这人有多怪异,但现在只是来城外他的军营拜访,居然也是这一套! 张绣的脑子就不由自主闪出一个念头:这还真是老刘家的人。 他觉得自己这帐篷至少还有三成新,刘琰一进来,立刻衬成了十分旧,随时都可以卷起来丢出去扔了。 ……咳。 刘琰来此没有什么正经目的,简单说是寒暄,但他的话说得很漂亮,话里话外先暗示自己追随主公多年,因此主公军务繁忙,有什么想不到做不到的事,都由他来负责。 于是张绣赶紧应和了一句。 “从事随刘使君这么多年,这份辛苦真是鲜有人能比拟啊。” 刘琰自得地笑一笑,“在下有何功德,敢当将军此语?而今乱世,能立不世功业的,还得是将军这样的英雄啊!” “败军之将,称何英雄?” 这位华服名士摸摸自己的胡须,收敛了笑容,似乎很是关切,“以将军熊虎之师,亦不能抗河北兵马耶?” 张绣很坦然地拍了拍自己还在包扎的胳膊,“说来见笑,就他那支马铠军,我军便挡不住啊!” “……马铠军?” 西凉人开始讲,讲高干那三百马铠骑兵有多麻烦,尤其是冀州人诱他们入彀后,地势狭窄无法展开阵型的前提下,重骑兵和强·弩配合起来,那简直就是单方面屠杀!哪怕他的西凉兵上前抵挡,也是死伤惨重,最后换了黄忠上去身先士卒,也只是将他们救了回来! ——甚至在随后简单打扫战场时,这群西凉人很是在那片尸山血海里翻了半天,想翻一件马铠出来都没翻到! 张绣讲着讲着就激动了,唾沫飞到了刘琰脸上,对方微微皱起眉头,他也全不自知。 因而没注意到刘琰根本就不曾留心听他后半程的话,也就更加正常了。 他这样讲了半天,先是讲,后是诉苦,直至口干舌燥,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时,刘琰才缓缓开口: “若河北兵马当真这般雄壮……” 他沉吟了一会儿。 张绣伸脖子去听。 “唉,在下于襄阳初见将军时,便敬佩将军赤诚之心,因而不得不剖肺腑啊!” 张绣睁大眼睛,“从事必有高明之策教我?我当如何击破马铠军?” 这位名士被噎了一下,一脸痛心疾首。 “将军!你何必执迷不悟呢?若袁本初兵精粮足,其势不可当也,将军也当为自己三思,留一条后路啊!” 她在城门口的小摊上坐下了,手里拿着一个饼子,一边啃,一边看出来进去的车马,尤其看看那一条条棕褐色的腿,边看边琢磨。 有驴的,有骡子的,也有马的,细长有力,任劳任怨。 小贩将头凑了过来,“贵人这是看什么呢?” “看腿,”她说,“那些骡马的腿。” “贵人欲置牲口?我有个兄弟是贩骡马的,贵人若有差遣,小人寻了他来便是!”小贩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我不是要买,”她还在那里盯着看,“我是要砍。” 她转过头,见小贩愣愣地看着她,便伸手去指他手里拎着的刀。 “把那些马腿,都砍掉!” 小贩吓得一个机灵,赶紧将刀收到背后去。 “贵人这是戏弄小人呢!”他赶紧说道,“况且小人这,这刀,也砍不得马腿啊!” 她盯着那柄切熟肉的刀想了一会儿,“是不成。” ……这时代重骑兵很冷门,因此也没发展出抵挡重骑兵的兵种,所以该怎么着来着? “况且骡马那般金贵——” 第540节 城门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与之前那些运货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可怜牲口不同,这次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短促有力,很明显是一匹战马,并且还是由一位训练有素的骑士驾驭着…… 这个就比较接近她想剁的那种马蹄子! 陆悬鱼猛地又将头转回去,正准备仔细看一看那匹脑内假想敌时,骑在马上的人注意到了她。 “辞玉!辞玉!”张辽骑着马,带着马后一溜烟尘,欢欣喜悦地冲着她来了!“你是早知我要来么!” 第502章 她早上出来遛弯时,其实穿得也没有特别寒酸,但这个时代的染料不及后世,洗几次衣服就会褪色,因此金字塔尖的大贵族不怎么考虑“洗衣服”这个问题,衣服穿脏了就换下一件,脏衣服根据主君的脾气来决定去向。 她的衣服是细布裁剪出的,刚穿身上时很整齐精神,但是洗几遍就开始褪色,并且版型也变得有些走样——当然她不在乎。 这样的一身衣服坐在路边小摊铺就的草席上吃饼子,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张辽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就特别有问题。 ……首先他是一身戎装的。 除了黄忠那种缺钱缺到脸上的落魄中年社畜之外,武将们对自己的铠甲总是相当精心,因此穿出来也相当体面。 张辽这身铠甲在阳光下一晒,甲片闪着波纹般的光,虽然跟冀州的高级武将比起来还稍显朴素,但坐在这连蓬门都没有的小摊上,已称得上“蓬荜生辉”。 ……何况还有那么一匹马呢!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精神抖擞地凑过来还用鼻子闻了闻肉汤,然后打了一个响鼻,表达了一下对这种气味的不满。 ……小贩看看这位将军,再看看这么一辆高级跑车,硬是没敢批评它不讲卫生的行为。 这位将军就穿着这身铠甲,坐在他家的席子上,周围一圈儿骑兵也下了马,围在小摊旁。 小贩怯懦地看看她,她看看张辽。 “你们先去……”张辽想了一下,又转过头看她,“辞玉下榻何处?” 她挠挠头,“县府西边第二户宅邸,门前有棵被雷劈过的树那里。” 张辽点点头。 于是这群骑兵就又上马跑了。 小贩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忐忑,捧着汤碗的手也有点哆嗦,不过她和张辽都没太注意。 周围有人探头探脑地围观,过了一会儿,有人悄悄过来,也买了两个肉饼,没喝汤,只将肉饼揣怀里就走了。 这样打量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渐渐低下去了,城门处这一块做小生意的地方渐渐热闹起来。 张辽这次过来的原因挺简单——寒衣发齐了。 这东西不起眼,但是没有寒衣的士兵无法打仗,无法行军,无法干活,甚至连站岗放哨都做不到。 没它的话,不需要对面敌军动手,你自己的士兵会一片接一片地病倒,紧接着营中就会起大疫,然后病倒的士兵就变成再也无法站起来为你作战的一个个土堆。 所以除了诺森德之外的统帅,都是一定要为自己的士兵准备寒衣的。 “太史慈那边如何?” “也已经备齐了,”张辽说道,“只是路上波折些,令国让多番奔波,近日似有农人报来,兖州一线的许多营寨皆有兵马往东。” 她想了一会儿,“他们必是去隗城了。” 张辽一脸沉思,“南兵未曾攻下来的那座营寨?” 她点点头。 高干那座营寨就在隗城附近,很有可能天气越来越冷,袁绍也逐渐收缩兵力,准备占据交通要道,安排自己的后勤补给线。 南兵没打下来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刘勋确实是弱爆了,再比如说三支兵马就不可能统一行动,效率自然也是堪忧的,再比如说冀州军也许已经调动了兵马过去,他们正好撞墙了。 她摇摇头,“我听黄将军说,他们兵力只有五千左右,设伏是一定设伏的,但援军则未必。” “黄将军?” 她比比划划一下,“是荆州军的一位将军,弓马娴熟,勇武善战不说,这次还立下了很大的功劳!你见了就知道,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张辽不自觉地侧过头,竖着耳朵,很仔细地听。 她觉得这是非常专注的分析战事的表现,也就继续往下讲。 两个人盘腿坐在草席上,吃完几个肉饼,又喝了两碗汤后,终于才将这场战争听来的所有细节讲完。 “是个值得会一会的大丈夫。”张辽很矜持地表示。 “我也想着,要怎么样给他留下来就好了!”她挺直了腰杆,“留在荆州军中白蹉跎了,你都不知道他那身甲——” “不过辞玉不擅言辞,”他说,“这事你来是不成的。” 她又塌下去了,“我也这么觉得,主公又不好意思去挖人墙角。” 张辽拿手指敲了半天的草席,“不如我去拜访一下黄将军吧?” 她立刻高兴起来,手舞足蹈,“成啊!我跟你一起去!” 张辽的手指不敲了。 黄将军住在城外的荆州军营中,连绵的帐篷间混杂着一些民房。 据说这里原本也是一个小村庄,曹老板打仗打到稀烂之后,不少人就跑了,后来里面住了些流民,但荆州军一来,他们立刻就畏怯地让出了这些低矮破旧的茅草房,在军营附近的荒地上用芦苇和蒲草搭起棚子,依附着军营准备过冬。 黄将军就住在这么一个稍微修缮过的草屋里。进出都要弯腰,十平米左右的面积,有个一尺见方的窗洞,上面卷着一张小小的席子,窗下铺了席子,席子上摆了一只藤箱充作案几。 考虑到帐篷冬凉夏暖的特性,能住在房屋里总比帐篷舒服,也不能说蔡瑁待他刻薄……但条件确实是有点艰苦的。 黄将军慌慌张张地出门迎了他们,又赶紧收拾藤箱上的纸笔,吩咐亲兵烧点开水,再拿两只干净的碗送过来。 她坐下,左右看看,四处张望。 张辽就热情多了,一见面就开始同黄忠寒暄,先是互相问候了姓名字,然后是籍贯,等亲兵送上白开水茶时,这场交际活动才刚刚进行到互相问候老母。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是见过张辽拉拢人的,但和这次有点不太一样。 当初张辽拉拢她时,态度是很亲切,很真诚的,就是那种“我看好你!咱们一起混吧!”的风格,但这次跑来拉黄忠,他进营之前,先整了整自己的头冠,然后用袖子擦擦胸前的甲片,再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最后回头看一眼自己的马。 ……但是这些有点矜持,还有点做作的小动作在见到黄忠时一下子消失了,张辽一下子变得非常热情! 明明他自己的名气比黄忠大多了!但还是几乎用一种蹦跶过去的姿态同黄忠寒暄的!而且那个诡异的,比当初认识她时热情多了的姿态里,似乎还带了一点点补偿的歉意似的。 ……这想一想就更奇怪了。 她坐在一旁捧着碗喝水,一边喝一边打量,等喝完那碗水之后,她觉得应该还是自己想多了。 三个人都不是什么风流名士,更没有曹老板那种一边打仗一边作诗的水平,因此寒暄过后,自然而然就将话题转到那场不成功的攻城拔寨上了。 “若是寻常精兵,打也打得,”黄忠说,“只是马铠兵,确实有些棘手。” 她转头看看骑兵专精的张辽,张辽看看她。 “咱们可以砍马腿。”她说。 “那要死很多人,”张辽说,“前三排的老兵也镇不住。” 于是大家又沉默一会儿。 “咱们的马要是也披上马铠呢?”她问。 张辽叹了一口气。 “国让宵衣旰食,已经很不容易了。” “嗯,嗯,”她还在犹豫,“但是……” 黄忠在一旁听着,忽然开口,“那是位品行清正,规略明练的使君啊!听说在他治下,青州仓廪满实,庶民安乐……这样一位使君能为将军效力,将军当爱惜才是。” 她很羞愧,低下了头。 这是个经济问题,在河北雄厚的财力面前,青州那点家底根本不够看的,还是得想别的办法。 不过张辽还是表示,如果她真想要,可以写信给田豫。 看在自家将军的面子上,田豫咬咬牙也得给她凑个……凑个……一两具出来。 ……多了就真没有了。 如果没有马铠装备,张辽的轻骑兵打重骑兵是很麻烦的,硬碰硬打不动,战损率想一想就非常高。 于是只能考虑步兵了——战损率只有更高,但便宜。 小兵的生命是最廉价的,拿人头堆上去,堆死那些马铠兵,这也是个路数,而且是一般人都能想到的路数。 但这个想法会遭遇更麻烦的问题。 小兵也是人,脑子里装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虫巢意志,凭什么让人家送死呢? 重骑兵马蹄子一踏过来,前三排挡不住,整个阵线就要陷入大溃败了啊! 黄忠和张辽讨论了很久。 他们讨论了轻骑兵打重骑兵需要钝器,他们可以改良一下铜殳,里面还得是实心的,这样才能对铁皮罐头里的人造成最大杀伤力。 他们又讨论了砍马腿战术,这个斧子也得是特制的,不能是手戟长短,怎么也得加长些,还得分量得宜,既能砍断马腿,士兵也能拎得动。 但这个提议最后又被张辽否决了。 “马铠兵若成一字冲来,士卒如何不生惧心?” “军中若有勇将在前……” 张辽摇摇头,“哪怕是项王复生,终究是肉身之躯,如何挡得住战马?” 挡得住第一匹,挡得住第二匹,第三匹吗? 自己家的士兵看得到旗,也看得到旗下的这位将军,难道对面就看不到吗? 被一群士兵集火也许能活下来,被一群重骑兵照脸踩——这个怎么活? 他们去哪里找这种日抛型勇将? 当然,当然要是他的兵刃足够锋利,能连甲带战马一起劈碎,那肯定是没这样的问题了。 但就算给项羽复生了,他也没有这样的神兵啊! 她继续不吭声地听着。 第541节 第503章 她在那里琢磨自己的事,张辽和黄忠没察觉到,倒是聊得很开心了。 为了击破马铠兵,他们列出了不同的方案,需要不同种类的装备更新换代,比如说前排步兵有没有甲?皮甲不行,得上铁甲,最好是武官用的那种;再比如说有没有可能整点便携式拒马出来?黄忠又说绳子能不能绊住马腿,张辽记下了这个提议,但没有完全认可,他觉得绊马索需要步兵拿出极大精力来演练配合,毕竟战马这东西虽然是畜生,但它不是白痴,见到拒马它都知道努力起跳,难道见到绳索就不知道迈腿吗? 他们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聊,直至聊到砍马腿的东西——这个被确定下来了。 他们需要一种能砍又能勾的长柄武器,黄忠铺开了质量不太行的纸,张辽在上面开始比比划划。 画了一张,感觉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太行; 再画一张,还是不太行。 等到第张第四张时,张辽还在那里埋头写写画画,黄忠已经整个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悄悄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摸来了一块木板子,“先在这上画吧,画完若是不可心,擦了就是,擦了就是。” 她回过神,“你们这是在画什么?” “辞玉欲拒马铠军,”张辽拎着毛笔在那里冥思苦想,“我与汉升兄绘一张图出来,将军中长兵略改一改,到时交给青州……” “哦,”她点点头,忽然一愣,“这东西要拿回青州去改?” “许城铁官荒废,又无高明工官,恐怕制不出这许多兵刃,营中工匠不过随行修补辎车营寨,更无从借力,只有送回青州去才好。” “那还画什么图样呢?”她立刻说道,“咱们把要求写上,送回青州去不就得了?” 张辽和黄忠一起愣愣地看着她,“没有图样,工官从何知晓尺寸样式?岂不是要他们……要他们胡乱地去画?” “旁人的话,多半是闭门造车,”陆悬鱼很自信地说道,“咱们青州的铁官却是不同的。” 原因很简单,东汉十州中,只有她这半个青州里有一个诸葛亮! 陆悬鱼对诸葛亮的信心,就像并州骑兵对他们的将军一样坚定。 ……当然,击破马铠军只靠一个诸葛亮是不行的,解决完了兵器的问题后,他们还有更麻烦的问题。 几个并州骑兵趴在墙上,探头探脑。 他们这位置选得好,两处宅邸中间的小巷是个死胡同,因此不知道哪一家主人不乐意闲杂人等钻巷子里,就在这里种了几棵树,寻常人不会往里钻,有心人正好借此藏身。 其实他们原本也不想爬墙的,只是县府的官吏给他们安排好住所,他们从县府里出来时,正见到司马懿进了小陆将军那处宅邸。 ……其实也不是他们特别留心,只是门前那棵被雷劈死,但又不完全死,虽然通身焦黑,散发糊味,但还坚强地发新芽开新花的树很是显眼。 第一个人提及起来,第二个人就好奇了,第个人提议,第四个人特别有行动力。 他们趴在墙头上,看小陆将军所倚重的司马先生穿过正院,进了东偏房,过了一会儿,有人拿着钱袋子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端了炭盆进来。 “白日头底下就烧炭,”并州兵嗤之以鼻,“浑然不像个勤俭持家的样子。” 再过了一会儿,有人拎着一只肥鸡回来了。 “这必是要讨好小陆将军,”他们窃窃私语,“不可不防啊。” 又过一会儿,有人端着烤鸡、面饼、以及肉汤进了司马先生的屋子。 几个并州兵也终于从墙头下来了。 他们现在确信,司马先生是真心实意躺平自己吃自己,断然没有向小陆将军示好的意图。 司马懿确实是没有花自己的钱,给主君买肥鸡的想法的。 主君给他发的禄米不算多,也是几百石的标准,他吃喝都要自掏腰包不说,陆廉还是个对生活质量很没要求的人,他花钱的地方就更多了…… 比如说小院提供的朝食是热水加饼子,再来一碟咸菜,大家都这么吃,司马懿也就装模作样跟着吃一点。 吃了,但没吃饱,所以趁着白天主君出门,他把庶务处理过之后,还得再吃一顿点心才行。 比如今天有仆役送信回来,说张文远将军入城,又与小陆将军同去了蔡瑁的营地,司马懿就笃定了主君必定会在蔡瑁的营地里吃吃喝喝待到很晚再回来。 他就着这只烤鸡吃了一小碗饭,心情愉悦,又往“君幸饮”中倒了一点酒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位行事颇为妥当,事事缜密周全的年轻谋士忽然在这个瞬间里有点慌。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迅速冷静下来了。 将军又不会进他的屋子。 ……脚步声突然就来到了他的门前。 就算要进,也要在门口等一等,又不会推门就进。 ……推门就进了。 陆廉站在门口,冷风嗖嗖里往里钻,她也不知道关门,也不知道道歉,两只眼睛盯在他面前的烤鸡上,还咽了一口口水。 “你怎么这个时间吃饭?”她问,“早知道你在吃点心,我就等一会儿再寻你说话了。” 司马懿看起来有点慌慌张张的。 他迅速地将杯碟碗筷推到一边去,起身请她坐下。 “将军行事这样匆忙,必有急事寻在下?” “嗯,嗯,”她应了一声,“那些冀州的琐事,你是从何知晓的?” “……何事?” “比如说许攸的事。” 司马懿思索了一下,“许家行事骄横,因而公文传至邺城时,全城士庶皆在,其中有几户与我家略有交情,自然写信至此。” “所以你家是有冀州人脉的?” 她这样追问时,整个上半身前倾,离他的烤鸡极近,但她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到,还是很热忱地盯着他。 司马懿不自然地躲闪开她的目光,“父祖皆知我效力于将军帐下,偶有来信罢了,也不曾令我作复。” “我有事需要仲达帮忙,”她立刻说道,“重要的事!” 司马懿愣愣地看着她,“将军有何吩咐?” “高干营中有百骑兵,兵着铁甲,马披铁衣,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这事你知么?” 这位年轻文士点点头,“我自然知晓。” “我想知道,这百马铠兵是单高干营中有呢,还是冀州军都有呢?” 打仗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她需要训练出一支能击破马铠兵的军队,要让士兵在重骑兵面前悍不畏死,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这支军队除了意志坚定之外,还需要战术训练与配合,还需要配套的铠甲与武器,这些她也必须准备好。 如果有可能,她还需要选择一个地形适合步兵作战的战场,最好能再提前挖沟,铺设陷阱。 这太理想了。 所有这些条件和准备,最后就绪的如果达到一半,她就会感激涕零。 但即使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在她这边,她还要确保一件事: 马铠兵会出来与她对阵吗? 重骑兵也是骑兵,她的士兵两条腿,人家四条腿不说,还有大量驽马用来减轻战马在行军过程中的负担。 所以挑选战场的主动权在对方,战或者不战的主动权还在对方! 甚至她很担心,如果整个北方四州都开足马力,会不会还有大量的马铠兵出现? 司马懿想了一会儿。 “将军所问,乃是机密事,在下无处知晓。” 她的脖子一点点缩回来了,看起来有些失望,但不算沮丧。 “不过将军所虑之事,在下略知一二。 “有邺城世家与父祖书信来往,曾提及北方民生之事。 “将军以为,河北百万士庶,而今生活如何?” 说实话,她有点想不出来,她觉得袁绍人设好像某位外号金闪闪的王者,刚愎自用什么的先不提,黄金律是攥得死死的,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用钱解决。 他们的浮桥,他们的营寨,他们的漫山遍野的甲兵,还有无穷无尽的民夫。 在“打仗就是在烧钱”这样的定律面前,袁绍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她最大的奢求就只有将他的主力歼灭,然后将袁绍赶回冀州——至于长驱直入摧枯拉朽几天内直接将旗子插在邺城城头上?不存在的! 在天下人心中,袁绍的实力就是这么可怕。 “邺城有识之士皆感忧虑,若今冬不能平定青徐,”司马懿平静地说道,“来年春时,北方必定饿殍遍野,皆时冀州军也将无以为继。” 陆悬鱼震惊了。 司马懿将那盘被他撕下一点的烤鸡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这位明显没能在黄忠那里蹭到饭,因此饿着肚子出来的女将军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然后掰掉了一只鸡腿,默默地啃了起来。 ……亏他之前还给她讲分桃的典故,司马懿想,这有点不太吉利。 但那只鸡腿还没吃完,她已经从沉思中回过神了。 司马懿的话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不用多说,知道冀州也在勒紧裤腰带咬牙过苦日子,她对未来战争就有一个大致轮廓的勾勒了。 坏消息么…… 她叹了一口气。 “咱们已经砍死了袁绍麾下一串儿名将,但还不够啊,彼军能设下这样的圈套,自然行事谨慎,不会轻易上咱们的当,唉,唉。” 司马懿也跟着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哪位高明之士呢?” “将来若有幸见到,”她认认真真地说,“必将他砍死!” 第504章 第542节 她这样认真的模样,突然将司马懿逗笑了。 “将军,还不能立刻将他砍死啊。” “……为何?” 她这位幕僚端坐时,交际时,甚至是灰头土脸的初见时,看着都是个品貌晴朗端正的好青年。 只有在他思考问题的时候,那双平静又温和的眼睛会微微眯一下。 司马懿将来也不会成为一名武将,她想。 尽管他躺平时也会关心战事,对局势有很高的敏锐性,甚至将来也可能会领兵打仗,打出很不错的战绩,但他绝不是个纯粹的将领。 他的行动里总会带上一些别的考量,一些战场之外的东西。 会这样思考战争的人,通常也会在战争外这样思考,并且将二者混合到一起,直至战争成为他的一种手段。 那个很微妙的眼神转瞬即逝,就像夏日晴空无端飘过的一缕云彩,飘过去了,就散了。 甚至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司马懿还挥挥手,让门外的仆役进来,端起了盘子。 “仲达?” “剩下的将军端回去吃便是。”司马懿端端正正地说到。 她看看自己正在啃的腿骨,再看看那只烤鸡,刚刚关于“砍死对面那个谋士”的想法立刻溜走了。 “还是在这儿吃吧,”她很不见外地说道,“这没多少分量,我吃得完。” 司马懿笑眯眯地,一脸温良恭俭让。 “这事,”张绣说,“我还是不明白。” 他也给老师奉上了烤鸡,但除了这种粗糙的食物之外,他还奉上了羊羔肉和鱼脍,以及蔡瑁送给他的,荆州出品的美酒。 老师吃得不多,羔羊肉吃了一些,酒也尝了一点,然后就端起汤匙,舀了一匙热汤,慢慢喝下去了。 据他自己说,秋冬时还是要注意调理身体,适度进补的,但是不能吃太多的肉,对胃肠不好。 ……张绣没心思听这些。 “先生,请先生教教在下,”他追问道,“刘琰那般贬损陆廉,究竟是虚是实,有何阴谋?” 贾诩放下汤匙,看了他一眼。 “我教给将军,将军便知道如何应对了吗?” 张绣愣了一下,底气就有些不足,“我自然,自然是……” 虽然好奇,但如果真心要同别人玩起什么阴谋诡计,张绣自认脑子里还是装不下那些复杂东西的。 尤其他这些年来颠沛流离,什么样的苦没吃过,性子也早练得谨小慎微了许多。 见他这样支支吾吾,贾诩轻蔑地笑了。 “将军何必挂怀?刘琰自以为高明,其实不过一愚人尔!” 刘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刘备觉得他是个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也担当不起重任,但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既然擅言辞交际,又是宗室出身,便带在身边,优容之。 但这些话刘备是不会讲出口的,因此旁人眼里的刘琰有了新的模样。 他们觉得这位风流名士很得主公爱重,就如同郭嘉之于曹操,又或者许攸之于袁绍,总之是一个亲近的,能说得上话,而且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左右主公想法的亲信。 这些年来,关羽在南方坐镇,陆廉在北方开疆辟土,张飞也要一边守土的同时一边整备军事,向各路友军施以援手,他们任何一个将功劳拎出来与刘琰比一比,这位风流名士都是不值一提的。 但他们都在各地征战,只有刘琰跟在主公身边。 于是那些功绩在外人眼里也褪了色——况且那几个武将性情各异,哪怕是与士人交往时最和善的张飞都显得笨拙木讷,哪有刘琰那般令人如沐春风呢? 刘备集团的规模越来越大,吸引来的人才越来越多,刘琰渐渐也在其中感受到了与众不同的重视。 什么人见他不客气呢?那些依附而来的士人尽管出身名门,见了他也要温温柔柔地笑一笑,甚至还要备上一份礼物。 陆廉却从来都不肯客气亲近! 以往她不在徐·州也就罢了,现在好不容易回一趟许城,数番宴饮,她眼里就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个主公面前的重臣一样! 她自以为建功立业,比得过他在主公心中的地位么! 偶尔夜深人静时,刘琰也会扪心自问:除了很早便跟在主公身边之外,他做过什么事,立过什么功吗?主公给他禄米,又频频赏赐他许多东西,这些不是早就已经超出他应得的了? 他是没有什么本事的,若是强要出头,无论是领一个文职,还是领兵上阵,下场不过傅士仁那般罢了。 但这个想法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这令他感到痛苦。 人人都明白要有自知之明,但这种品德却是最令人痛苦的——谁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庸才呢? 尤其他睡在熏过香的丝绸被褥里,身下是工匠精雕细琢的木榻,旁边还有美貌而柔顺的姬妾,这一切都在冬夜里为他提供温柔的暖意。 这些东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都是他的出身、风度、好口才、以及主公待他的君臣情谊换来的。 陆廉享受过这些吗?关羽享受过这些吗?他难道没听说,那个杀猪出身的妇人在军营中吃的是与士兵一般的稗子饭? 她有什么资格与他相提并论! 这种混沌又恶意的想法驱逐了他头脑中最后一丝清明。 而且仿佛是佐证一般,有高明之士派人送来了情真意切的书信。 他终究是不会被埋没的。 “将军不明白刘琰的心思,这很好。”贾诩说道。 张绣皱起眉,“请先生赐教?” 贾诩又舀了一勺汤,慢慢地吹了吹。 “世人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却不知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聪明人?不过是且作聪明罢了,似这等尔虞我诈之事,将军只要一心想着自己是个笨人,便可保平安。” 张绣愣愣地看着贾诩喝了那勺汤,赶紧继续问。 “那刘琰呢?” “他不比将军聪明,却自比聪明人,殊不知真聪明的人早将他看透,做了香饵哪!” “何人……何人这般高明?”张绣冥思苦想一番,冷不丁蹦出一个人名,“陆廉?” 贾诩脸上的轻松惬意突然消失了一瞬。 “她不是聪明人,但也不愚笨。”他说,“她是另一种人。” “哪一种?” 贾诩陷入了沉思。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聪明人在下棋,愚笨人浑浑噩噩地作了棋子。 还有些人在旁边做自己的事,可能在种菜浇园,可能在杀猪放血,可能在拎着个破锅梆梆地敲,反正她大概是看不明白这棋局的。 但不管她看不看得明白,只要下棋的人打扰到她,她就可能牵过一旁的马,骑上去,然后一蹄子踩翻棋盘,再在下棋的人脸上盖几个蹄印,扬长而去。 ……陆廉大概就是这种人。 诸葛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聪明人,但他收到信的时候,短暂地懵了。 小陆将军不善文采,不精笔墨,却很擅长列出条件。 她的条件大致是这样的: 木柄要长,长柄才能与骑兵拉开距离; 兵刃要厚,薄刃的比如剑或环首刀没有冲击力,也就剁不动马腿; 虽然要厚,但整体重量要控制住,太重了拎不动; 一击不成,要立刻能改变战术,用钩子钩住马腿或马铠,能绊一跤也不亏; 工艺要精,对战的是袁绍最珍贵的马铠兵,不能偷工减料; 时间要快,能十天就不要拖到半个月,当然如果小先生有办法,三天也行; 成本要低,没什么可说的,青州很穷。 这是陆辞玉将军的亲笔信,很难得。 她离开青州这么久,写信回来的次数寥寥,大半是给田豫的,小半是给自家那几个姊妹和子侄的。 给叔父的信,一封也没有过。 虽然给他写信也很令他感到惊喜,但诸葛亮还是感到了一阵委屈。 他不知道将军心里的他到底是什么形象,就像以前她见到他时,总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热情目光看他,也让他很忐忑。 现在捧着这封信,诸葛亮更加确定将军对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了。 ……就算他才学出众,聪明过人,这东西想尽快做出来也很不容易吧! ……况且“三天”是个什么期限?!这么一批军械怎么三天做出来啊! 太离谱了吧! 李二抱着学宫送来的书籍,哼唧哼唧地走进院子时,正看到小先生坐在那里发呆。 自袁绍开战后,小先生因为时常要去验看工匠打出来的铠甲武器,因此将居所搬到了铁官附近,隔壁就是工匠的作坊,这边吵是有点吵,但冬天比别处更暖和些。 ……但坐在窗下的小先生无端让李二感到了萧瑟。 “先生?” 诸葛小先生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无事,”他说,“将规矩与大尺为我寻来,还有,令工官也来一趟。” “先生,今日休沐啊。” “劳你关心,”小先生说,“我不累。” “……先生不累,工官也休沐了啊!” 小先生将拳头攥紧了,于是李二忽然有点害怕,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哪个糟心的上官在休沐日给小先生派了活。 若是被他知道了,李二气呼呼地想,这样刻薄的上官,正该悄悄套麻袋打一顿! 第543节 第505章 有民夫自那座击退了刘勋蔡瑁张绣联军的营寨前缓缓走过。 他们在土路上走得很小心,偶尔会抬起脚看看地下,时不时还会看看两侧在秋冬季已经渐渐干涸,并且坚硬的土地。 有很长的枯草一片片俯倒在那里,像垂死者的头发一样,明明已经死在了这个冬季,寒风一来,却还轻轻地拂动。 那里是有很多宝贝的,民夫们又贪婪地望了一眼。 他们在那里找到过很多死去南兵的尸体,那些尸体的头颅或是耳鼻通常会被士兵割下,用以带回营去计功,他们的兵器也会被收集后统一上缴,但除此之外,他们身上能入冀州兵眼里的东西就很少了。 比如那些破烂的衣服和鞋子,士卒是不愿意要的,就便宜给了民夫们; 再比如衣服里面缝的小口袋中,还揣着几枚钱,几块饼,士卒们也不会在意,一并被民夫们捡走; 还有那些南兵偷偷带在身上的香囊,里面还装了一缕青丝,用一根崭新的红绳系了,青丝他们是不要的,但那只香囊,那根头绳,都可以带回家给妻女用啊,民夫们也笑纳了; 尤其打扫战场是个很麻烦的活计,你不知道那些四散的南兵逃到哪里,收了多重的伤,迷了多久的路,挨了几天的饿,最后才凄惨死去,因此也就不知道在哪里会发现这样的惊喜。 他们就是靠着这样的惊喜来多加几件衣服,好尽量保证自己不会在这个严苛的冬季里冻死。 忽然就有民夫小声叫嚷了一句,趁着队率没注意,从队伍里匆匆跑了出去。 有人拉了拉同伴的袖子,羡慕又嫉妒地望向他。 ——那里前几日不是搜过么? ——别说是那片地,就是泥里咱们也倔过三尺啊! ——我看他是断然摸不到什么的! 他们这样小声嘀咕着,突然又收声了。 因为那个机灵鬼已经弯着腰,匆匆跑回了队伍里,腰间还别着一面破旗! “就这面旗!”民夫得意洋洋地说道,“够我裁一件衣服!” 这还是一面染了色的旗!若真拿来裁成衣服,穿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威风! 他是看不懂那上面的红云代表了什么的,就算看懂了,也不会觉得将一位大汉郡守的旗帜拿来制成衣服是一件多么浪费的事,他原本是可以拿着那面旗去领赏的! ……当然,赏赐不会太多,因为冀州人也不太看得起那面旗帜的主人就是了。 有仆役在收拾帐篷。 这座朴素而精雅的帐篷里没有什么金玉制成的装饰物,只有许多书籍。 竹简少,纸张多——而这又不动声色地显示出这位主人的尊贵了,因为纸张与印刷术才刚刚时兴,他带在行李中的这许多书明显不是印出来的,而是那些读书识字的仆役为他抄写的。 但荀谌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他只觉得整理行囊很麻烦,即使他全程不动手,只看着仆役们忙碌,到了暮时,还是令他感到十分疲累。 这种疲累一直持续到了高干请他同进晡食时,并且因为显示在脸上而被对方关切地慰问了。 “友若这些时日以来殚精竭虑,出谋献策,极耗心力,”高干殷勤地示意仆役为他斟酒,“当努力加餐,珍重身体才是啊。” 荀谌微笑着摇摇头,“我哪里称得上殚精竭虑之评呢?” “可是又瞒着我,”高干大声说道,“我可不比旁人的!” 荀谌微微皱了皱眉。 “元才既如此说,”他复又笑道,“可戳穿我否?” “我听鄄城近日有人传言,刘备身边亲近之人弃暗投明,悄悄以书信往来哪!”高干嚷道,“此必是友若手笔!” 这位俊美的青年文士又皱了皱眉,“亲近之人?哪一位?” “友若这般明知故问!”高干道,“正是刘备的从事,刘琰刘威硕啊!” 荀谌抬起眼睛,轻轻地看了这位同袍一眼,那张端正的脸上露出了十足的轻蔑。 “当初为结亲之事,我曾出访下邳,见过那人一面。” “如何?” “既无胆量,又无谋断,”荀谌嗤笑道,“若我当真有心使此计,断然也轮不到他。” 对面那个相貌肖似袁绍的气派男人失望了,但还是很快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 “友若眼量既如此高,若真设此计,该写信与谁?”他笑道,“陆廉可否?” 荀谌摇摇头,“不可。” “……为何?” “其志甚坚,名爵利禄皆不能动。” “利禄不能动,这三百马铠兵,能不能动?” 仆役抱起酒壶,赤红如血的酒液缓缓而出,落进墨绿色的玉杯中,波纹层层荡开,碰壁后又立刻聚拢,凝成一滴血珠,自美酒中飞溅起,又在那一瞬隐进波纹中不见。 高干伸手去拿起酒杯,脸上的轻佻也不见了,换上的是另一种隐隐藏着杀气的神情。 荀谌看着他的脸,有些怅然。 “她那样执拗之人,若要动其心志,唯死而已。” 这样一个坚定的陆廉,正在一片山坳后的树林里打转。 风很冷,别说树林里渺无人烟,附近方圆几里都是没有人烟的。 只有她自己在这里溜达,身上也只带了一根长·矛。 在她能胜任的所有职业里,“将军”是她最不喜欢的一种。 她觉得她是可以干很多种工作的,比如说现在,她会时不时翻一翻落叶下面,闻闻某些像土块的东西的新鲜程度,再从身旁的树木痕迹上判断出她想找的这东西大概的轮廓。 如果现在是春天,她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只要看一看嫩叶是从多高往下被吃,吃了多少,就能知道她的猎物大概身量如何,是不是常在附近出没。 她要是当猎户,陆悬鱼想,那也能把日子过得很不错啊! 太阳渐渐有些西斜,身影也渐渐拉长,有风自丛林深处卷起无数枯叶。 她猛地回头,正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向她扑了过来! 她握紧了手里的木棍,坚定地迎了上去! 这是一场大战!一场力量与胆魄,决心与实力的大战! ……张辽骑着马转进这片山坳时,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她。 ……因为咆哮与哀鸣真的是传了很远很远,即使不看也能猜到那东西的身量有多庞大了。 战马有些迟疑,但他迅速地安抚了它,并且顺着声音继续向前,最后找到了那片空地。 她附近的十几棵树东倒西歪,还有几棵小树已经倒下了。 到处都是血迹。 陆悬鱼的头巾不知道哪里去了,有几绺头发在风中飘起来,因此显得她不同以往的狼狈。 她手上没有什么弓箭,只有一根长·矛,正紧握着它,凛然立在那里。 离她不远处也已经有了一头熊的尸体,但她的战斗还没结束。 还有一头身形壮硕的黑熊正向她而来! 张辽感觉自己在那一瞬间压根没动脑子,本能地就拎起马槊,一夹马腹! 战马一声嘶鸣,准备冲向那头猛兽! ……然后突然又被他勒住了缰绳。 陆悬鱼的矛没有戳向那头熊的上半身,而是躬身对着下面的熊掌戳了过去! 他骑在马上,谨慎地在一旁看。 第一次准头不是太够用,她扎偏了; 第二次准头够用,但用力还是有点欠火候; 这个角度确实有点刁钻,不练练很难成功; 直看到第二头熊吃了痛准备逃走,被她掷出矛去,钉在地上,张辽才终于上前来。 “你要练砍马腿,也不是这个练法。” “这东西不比战马更凶么?” “……这倒也未必,”张辽说道,“这畜生只有自己,马背上还有个骑兵呢。” 陆悬鱼跑来杀熊其实也不全是为了砍马腿。 现在已经进了农历十一月份,按说已经是寒冬,熊罴都该冬眠了。 但几里外的村庄不仅遇到过熊,还有小孩子被熊给叼了吃了,吃还不止吃一个,甚至常常地跑来吃。 里吏带着壮丁进山搜寻过两次,没有什么结果,个头再大的猛兽也不会和成群结队的人类对抗。 于是正四处找目标练练砍马腿技巧的陆悬鱼就留心跑过来了。 张辽还是不明白,“都这个时节了,如何还有熊罴?” “食物充足,不舍得冬眠。”她说。 “……食物哪里充足?” 她拔·出矛,轻轻踢了那畜生一脚,“你猜?” 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有死人,还有许多仓惶躲进山里,却不知该如何求生的人。 什么东西吃不饱呢? 即使如此,这样一点小事也轮不到她这种位高权重的将军亲身涉险啊。 但这个问题张辽没问出来,他换了一个方向。 “辞玉为帅,当号令三军,自有宿将冲锋陷阵,不必担心马铠军之事。” 他们牵着马,踩着落叶,慢慢往外走,有村民在几里外等着信。 “我用宿将,”她问,“什么样的宿将能不死呢?” 张辽皱起眉,“丈夫生世,不过马革裹尸而已,死有何惧!” 第544节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死为什么不值得惧怕呢?” 她似乎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被什么事所困扰。 但当她终于开口时,讲的是一件令张辽感到陌生的事。 “我有一个朋友,”她说,“你不曾见过,但它的确是助我良多的……” 第506章 她曾有一个朋友,助她良多,他却从来没见过。 ……这多少有点超出张辽的理解范围。 因为他们俩相识已有十年了,初见她时,她还是个肉贩家的帮佣,谈不上需要什么谋略与决断。 但她口中的那位朋友却确确实实提醒过她,开导过她,并且在她这一路上帮了她许多事。 当她这样同他说起时,他们已经离了那片山林,走在了土路上。 那几缕散落下来的头发飘在她的面颊旁,他频频侧目过几次,她才恍然察觉,随手将它们挽上去。 她就是一边走一边做着这样需要分一点心的事,若是寻常人,一定要停下来才能将头发缠绕明白,若是士人,更是不仅要停下,还要寻一面镜子照一照,没有镜子,有一条溪流也能凑合一下,正一正衣冠。 衣冠正了,才能身正心正——长辈与圣贤,不都是这样训导的吗? 但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衣冠要不要端正体面。 她的手指很灵活,就是那样随便地缠绕了一下,将几缕青丝固定在头带下面,就算完事了。 脚步没有半分停歇。 她还在讲着那位故友的事。 她那位故友很厉害,她强调了一下。 张辽的目光看着前方,但也时不时偷偷用余光看看她,“有多厉害?” “就是很厉害。” 他试探性地问一句,“比我如何?” 她想了想,“文远之悍勇,当世鲜有人能匹敌。” 张辽的嘴角忍不住就翘起来了。 “但它不同,”她说,“此世无有能当它者。” 张辽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很淡定,但里面透着一丝不自然。 “这样豪杰,我却不曾见过,”他问道,“难道连名字也未听过?” 她又犹豫一会儿,“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它也不算什么豪杰。” “……这般悍勇,如何称不上豪杰?” “它不是个好东西呐。”她很自然地说道,忽然话音又变高了,“下坡路,当心点儿!当心点儿!” 张辽赶紧从那个趔趄中恢复了身形。 “文远长年累月马上作战,”她很不见外地批评道,“连路也不会走了!” 路也不会走的张辽很是羞愧,他实在不该听了那一句批评后吓了一跳,以至没当心脚下的。 ……但什么样的勇士,还是挚友,能在悬鱼身边混到这个地步? 要知道她虽说领兵打仗时严苛些,可平日里是最木讷不过,宽厚不过的一个人啊!市井泼妇指着鼻子骂都不会发怒的这么一位女郎,那位“故友”得做了多过分的事才会被她不当人的骂! 她既不愿说出他的姓名和去向,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做了什么令辞玉伤心的事吗?” “它要我做一个我不愿的选择。” 炊烟渐渐从远方的村落间升起来了。 “我若借了它的力,”她说,“天下不足平!” 张辽猛地转过头看向她。 这句话有些荒诞了。 因为他看不出什么人能当得起这句评语。 但这句话是陆悬鱼说出来的,它变得莫名可信。 而她说出这句话时,神情却丝毫没有骄傲与睥睨,她的眼帘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那张平静的脸对着寒风,无端显出一股寒意。 “有我在,”张辽说道,“还有子义国让,有云长翼德,还有子龙将军……勠力同心,何愁天下不定!” 已经到村口了。 早有村民跑了出来,中断了这场对话,他们小心翼翼问起有没有寻到那头熊,有没有打死它,打死了?那太好了! 更多的村民点起了火把,带上各种家伙,准备连夜进山,将那两头畜生就地分尸,一家一块地带回来。真正完成食其肉寝其皮的报仇。 她耐心地告诉他们那两头熊死在什么地方,这条路要怎么走。 她没有再继续说起那位挚友,她只是在回城时偶尔出一下神,就好像自那个小村庄到许城不是只有一条路,而是两条。 ——带领兵卒攻破马铠军的武将可以有很多,不管选谁,都是其中的第一条路; 她的那位“挚友”似乎变成了第二条路。 但在她的眼睛里,这两条路都令她感到痛苦。 而在刘琰眼里,两条路都很美好。 那封信不是凭空出现在他家门前的,而是有人悄悄将信递给了他的心腹。 据说送信的人穿着很是破落,衣衫褴褛的模样与街头任何一个流民都无不同,但他言行举止却丝毫不似黔首。 那人身材高大,面目端正,举止进退有度,称得上彬彬有礼,心腹不仅如实地告知了刘琰,还特地闻了闻那封信。 “主君,这信香得紧!莫不是个女郎所写!” 刘琰嗤之以鼻,“你岂不闻颍川士族风雅,其中尤以荀彧甚,因此有坐席三日香的美谈!这必是哪一户阀阅世家行事低调,悄悄送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拆开信看了一眼,而后神情大变。 “速出!”他嚷道,“守在外面,不许旁人前来搅扰!” 写信人的心思算不上高明,更称不上精巧。 因为没有一名身份地位都明晰的使者当面与刘琰谈判,他怎么能相信这封信真的是荀谌所写呢?这如果是个骗局呢?即使不是骗局,信里暗示的一切好处都只在纸面上,而刘琰是真真要拿脑袋去搏这份富贵的,他怎么敢呢? 如果这是一个愚笨鲁钝之人,他绝不敢下这样的决断,而是会惊慌失措地拿着这一纸书信去寻主公,剖明自己。 但刘琰是一个聪明人,他仔仔细细地读完那封信,白天读完,夜里又特地不令美姬前来侍奉,而是凑到灯前,反复又读了许多遍。 那字里行间,句句都写在了他的心坎上。 ——青徐世家多已暗投袁公,唯有他不曾去投,这不是摆明了他才是最忠诚的那一个人吗? ——他这样的忠臣在刘备身边,刘备却不知爱惜,不曾委以重任,可称明珠暗投!河北多少有识之士为他扼腕叹息哪! ——若是有他襄助袁公一臂之力,天下不足平! 刘琰下定了决心。 今天不是他主动,而是刘勋主动的。 这位同样也是刘氏宗亲,但怯懦又愚笨的形象已经广为人知,刘琰本来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但想一想这三家里,他去拜访张绣时,张绣一声不吭;他去拜访蔡瑁时,蔡瑁打哈哈;只有刘勋一个特别热情,刘琰说上句,他就立刻接下句,乖巧得像个二百多斤的胖子。 从这个人下手也好,他虽损兵折将,好歹还有个大郡为援,到时候若是登高一呼,再苦一苦百姓,说不定又能拉出万余庐江兵来。 今天的刘勋气色好极了。 他殷勤地拿出了许多种珍馐来款待这位来客,尊崇之意溢于言表。 “子台如此,”刘琰笑道,“实在是太过了。” “若是旁人来,的确太过,”刘勋殷勤地为他斟了一点酒,“威硕却不比旁人哪!” 刘琰摸摸胡须,“主公麾下,名将如星,哪一位不比我更贵重?我若信此言,岂不轻狂之至?” “他们,”刘勋轻轻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出身寒微,不堪大用,玄德贤弟偏重用那般卑贱之徒,却不知他们未受圣贤书,一朝得势便不知进退!诚为天下耻笑!” 面前这位汉室宗亲皱皱眉,“唉,我也常劝主公……” “若无威硕进匡正之言,还不知汉室江山将来要成何模样哪!”刘勋大声道,“为江山社稷,也该整备酒席,谢一谢威硕!” 刘琰的眉头又展开了。 刘勋举起酒盏递给他,酒液清冽,入口芬芳,自喉咙而下,真是顺意极了。 ——就像这番话语一样。 两个人都是汉室宗亲,都对刘备有些不满,这个话先是起了一个头,渐渐就深入下去了。 袁绍若是败了,这天下还有人能阻止刘备吗? 不能够呀。 那天子怎么办呢? 这是个难题。 唉,唉,刘备虽然是主公,但陛下才是大汉的天子啊!想到这里,谁不担忧呢? 当初袁太傅一心扶保江山,怎么能想到会有今天哪! 其实说起来,袁公不是也说了,他此番起兵,实是为了救天子于水火? 而今真伪难辨,忠奸谁能知晓呢? ……可是就刘备重用关张陆赵那群人的行径,哪有一点人君之相? 话说到这里时,二人都已酒酣耳热。 第545节 刘勋含着眼泪,握住了自家兄弟的手,“当日席间威硕所劝之良言,我句句都记在心里,可怜我那数千儿郎,皆因陆廉而不得归乡哪!” 刘琰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兄欲报此仇否?” 那位庐江太守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仇恨的精光! “威硕可有高明之策授我?!” 刘琰不语,轻轻地瞥了一眼门口侍奉的仆役,刘勋恍然大悟。 “你们且下去!” 当刘勋看完那封信后,如刘琰所料,他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怒或是愤慨。 他根本对刘备就没有什么情谊,刘琰心想,袁公南联刘勋刘表,共同对抗刘备,这是多么正确又多么明智的谋断!任何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但刘勋确实犹豫了。 “庐江势单力薄,我……” 刘琰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若是再加上刘表刘景升呢?” 胖子大吃一惊,“他!他也……” 刘琰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刘勋又一次回握了刘琰的手,“我愿助诸位一臂之力!” 刘表那样的老滑头怎么可能明确表态呢?甚至要蔡瑁表态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但刘琰觉得,现在不难了。 因为他已经成功拉拢到了刘勋,并且获得了保证,如果刘表出兵,他也愿意再征发一次庐江兵,齐心协力,共伐刘备! 得到这个承诺的刘琰感觉浑身轻飘飘地,他甚至在上了轺车,出了刘勋的营地,准备回城的时候又改变了一次主意,决定将自己的效率再提升一点。 “去荆州军的营地,”他得意洋洋地吩咐车夫,“我要去拜访蔡德珪!” 这华美的马车自辕门而出的时候,刘勋一直殷勤地伸脖子注视着那两道车辙上翻滚起的烟尘,他的心很急,但还是耐心等那辆马车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后,才大声吩咐下人。 “备车!备车!” 有车夫跑来,“主君欲何往?可是要去蔡——” “愚货!蔡什么蔡!”刘勋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快送我进城!我要见刘使君!” 第507章 刘勋往县府奔时,刘备正低着头在那里做手工活,当然他现在不织席了,也不编草鞋了,他打个绦子。 手边有几条颜色各异的线,其中还有一条金线,在一众赤橙黄绿青蓝紫里很是夺目,刘备时不时将那条线拿起来对着绦子比一比,又觉得太突兀了些,不够雅致,再重新将它放下。 他心里琢磨事的时候,常常会这么干,平复一下情绪,但这个爱好毕竟有点望之不似人君的嫌疑,因此刘备在做手工活时也很谨慎,总会竖起耳朵,防止意外发生。 因此当这位被狂奔的马车颠得快要将心肝脾肺都吐出来的庐江太守终于到达门口,被人搀下车,再缓一口气,慢慢地向着府内挪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台阶下时,刘备已经将做了一半的手工活都收起来,笑呵呵地出来迎接他了。 ……但即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见了刘勋这幅模样也还是吓了一跳。 那张胖脸惨白惨白的,寒冬腊月,额头上却滚满了汗珠,与一路的灰尘和在一处,又狼狈,又凄惨。 “子台兄!”刘备惊呼道,“莫非出了什么事!” 刘勋上前捉住了他的手,紧紧的,一刻也不能放松,他那两只明明在圆脸上存在感很小,偏此刻又奋发图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玄德公,我……我有……有心腹事……告知!” 两旁有仆役上前,想要搀一把刘勋,他明明看着好像虚弱得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却突然又有了力气,肩膀微微一晃便将仆役晃开。 于是刘备心里有底了,他很是亲切地半扶半搀,将这位宗室兄弟带进了正室。 仆役收到他的眼色,撤出去前不忘将门关严。 刘勋喝了两杯水,感觉自己终于恢复了过来。 刚刚他来这一路,马车的确有几次颠簸幅度大了些,车夫虽然觉得还稳,但对刘勋来说真是一辈子没吃过的苦,颠得他昏头涨脑,现在稳稳地坐在刘备对面,屁股下的毛毯也暖融融的,但他还是觉得整个圆滚滚的身体都如江河里的一叶扁舟,忽忽悠悠地飘来荡去。 虽然吃了这样的苦,但正事是不能耽搁的,刘琰背主的谋划,袖子里那封信,以及张绣蔡瑁有可能的叛变,桩桩件件,他都得说清楚了! 他就这样情真意切地说着,刘备就那样听着。 刘备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已经不算年轻了,鬓边有了几根银丝,气度也越发沉稳,靠在凭几上,不说,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听他讲。 那双眼睛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一双时刻带着笑意的眼睛,无论是在初见他,还是战败归来时,刘备似乎都是很温柔亲切的模样。 只有此刻,那双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了。 漆黑而幽深,如寒潭一般。 那张平静的脸令人不寒而栗。 于是刘勋心里更忐忑,也更确定了自己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如何能与这样一位大诸侯玩蛇鼠两端的心眼?他既不擅排兵布阵,麾下也没有蔡瑁黄忠那样的人才! 甚至一个陆廉都能令他吓破胆,他拿什么去和袁绍结盟!随便哪路诸侯路过他的地盘,一根手指也就够碾死他了! 他想通了,脸上的殷勤也就更明显了。 刘备听完他详尽得几近絮叨的汇报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兄待我,竟如此赤诚。” 刘勋蓄在眼里的眼泪立刻就流下来了。 “大汉江山都压在贤弟一人身上,我却不能上阵杀贼,为贤弟分忧,贤弟这样说,令我羞愧啊!”他哽咽道,“我孑孓一身,只有这颗心……只有这一颗心!” 刘备拍了拍他的手,抿嘴微笑起来。 “我兄一腔肺腑,弟岂能稍忘!必铭记于胸,待攻破袁逆,重铸江山时,兄此功大矣!” 这句话听得刘勋浑身发热起来,他甚至连哭都忘了,连忙急切地追问: “贤弟若要拿那背主逆贼回来,明其罪,断其刑,愚兄愿为马前卒!” “不不不,”刘备连忙摆手,“不急,不急。” “……为何?” 刘备端起一旁的黑漆兽角杯,慢慢地喝了口茶水。 “不急,”他说,“兄待刘威硕,一如往常便是。” 刘勋来的时候十分狼狈,走的时候却很风光。 雄踞豫徐青扬数州的那位大诸侯亲切地将他送下台阶,并且目送他上马车,这份情谊真是令人对刘勋刮目相看。 谁也猜不到刘勋到底为何而来,更猜不到他损兵折将,那般狼狈地回到许城,主公为何还能待他这样客气。 主公真是个宽厚之人啊!县府往来的文吏目送着那位圆滚滚的太守舒舒服服坐进马车里离开,并且站在院子里这样悄悄嘀咕了片刻。 ……他们的确是只嘀咕了片刻的,甚至连上官都没来得及走过来训斥,要他们赶紧各自回到岗位上去处理文书,又有马蹄声跑过来了! 这一次是荆州的蔡使君! 他没坐马车!他是骑马的! 穿了一身特别不适合骑马的袍服,满脸满身的灰尘不说,嘴唇也冻得发紫! 所以他也是被扶下来的! 而且,而且,最令小吏们感到惊诧的是,蔡瑁被搀扶下马后,嘴里嚷嚷的话都和刘太守一模一样啊! “快,快为我通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我要见刘使君!” 陆悬鱼被刘备召来时,县府内的小吏们已经恢复了平静。 主公也恢复了平静。 他重新从案几下的小匣子里取出了未完成的绦子,在那里细心地做他的手工活。 铺了皮毛的坐具就在主公对面放着,她走过去,摸摸,那个坐具还有点热乎的。 她坐下之后,主公还没有说话,仍然在聚精会神地给绦子收尾。 陆悬鱼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 “主公又进益了。” 主公停了一下手工活,瞪她一眼。 那条绦子终于打完了。 颜色很是鲜嫩,桃红间着柳绿,在这一屋子寒冬才用得上的炭盆皮毛和毯子中间,硬是衬出了一抹盈盈的春意。 她看了很有点眼馋,期待地看着自家主公。 主公看着她,“这是给我女儿打的。” 她的脑袋又耷拉回去了。 “不过,我有别的准备给你。” 陆悬鱼兴奋地重新将头抬起来,“我可以自己选吗?” 主公呵呵哒了一声,“不成。” “那也要这种鲜嫩嫩的颜色行吗?”她说道,“我也很年轻啊!” “不成。” 她有点不开心了,但转念一想,从人家手里讨东西,那什么样都是赚的,于是又开心起来。 “那也行,主公的手艺我是信得过的。” “我准备表你一个刺史,”主公说,“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开战前的各种小把戏里,包括了双方互表对方地盘这一项。 比如说袁绍表了他家二郎幽州刺史,三郎兖州刺史,表了她没听说过的一个叫阴夔的人为豫州刺史,表了外甥高干当徐·州刺史,又表了堂弟袁叙当扬州刺史。 “……这有啥用啊?” 第546节 ……主公不屑于和她争论。 ……主公可能也在心底怀疑这到底有啥用。 但不管怎么说,打仗这个事就是要在战争内和战争外都尽力恶心到对方,自己才觉得爽。 再说天子就在下邳,刘备要表起来可比袁绍那种名不正言不顺奏表送到下邳就完事的正规多了。 他这可是能领到天子印绶的! 所以刘备就琢磨起来了,二弟三弟子龙悬鱼各表一个啥? “我听说二将军处来信了,”她问道,“主公这是准备出发了吗?” 刘备点点头,“我欲领兵与二弟汇合,悬鱼可回官渡,寻隙击破淳于琼,如何?” 她眨眨眼,消化了一下。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袁绍兵力数倍于我,主公却欲两厢合围?” “淳于琼屯兵官渡,进兵又如此迟缓,”刘备说道,“我思来想去,莫不是袁绍令他镇守西路,保邺城为要?” 她想了一会儿,大概理解了刘备的意思。 袁绍与刘备主力会于睢阳,西路淳于琼却不急于进兵,以逸待劳,只防着太史慈;东路袁谭南下进兵下邳,恐怕也是要围而不打,令刘备疲于应付。 因此刘备主力扛袁绍,下邳以少量兵力死守,同时希望她这边能打崩淳于琼,这样她在后,刘备在前,睢阳四面有水,又正可运送南方粮草过来,这个仗就能打得很像样了。 “我可以试试。”她想清楚之后说道,“不过那个马铠兵……我原本是想留下来与他们一较高下的。” “待你击破淳于琼后,也可以绕过来一较高下,”主公说道,“一点都不耽误,况且那时候你还可以换一批旌旗,到时战场上就更威风了!” “……换旌旗,做什么?” “你换一批旌旗,”主公徐徐善诱道,“上书骁骑将军,纪亭侯,冀州刺史,两军阵前,那是何等模样!你要是想,再把之前那个,那个什么列缺剑,灭世佛,也一起写上去!将士见了岂不提振士气!” ……她想一想那个画面,感觉很是羞耻。 “不行,”她一口回绝,“我记不得这许多名字。” 主公不开心了。 第508章 许城其实称得上一座坚城,尽管连年战乱令它显得清冷破落,但城墙高厚,城门坚固,连堆在城下的石头都经过精挑细选,随时等待它被挑上城墙,然后带着磅礴气势从天而降,将一切来犯者砸到血肉飞溅,尸骨无存。 在刘备进城后,有一些小官吏想调用它们——这种想法很正常,它不曾遇到一场战争来证明修筑它,完善它的工匠们的高瞻远瞩,现在那些石头该投入更重要的用途当中。 比如说用它修缮一下城中年久失修的井,再比如某一户士人也需要一些石头重新搭建台阶,甚至最清政爱民的官吏也会觉得,那些石头如果拿去给流民用,加固他们的窝棚,让他们得以熬过这个冬天,那肯定是一件好事。 刘备拒绝了这些提议,作为补偿,他提议那些士人雇佣流民伐些树回来,用木头搭建起临时台阶,顺便将伐木用的斧子也免费租借给流民,让他们得以用木头盖起木屋。 寥寥几座木屋是住不下这许多流民的,但刘备要走了,城中也有许多人跟着离开,因此一定会腾出很多房屋的。 还有一些没那么穷苦,或者不怕冻死在外面的流民跟着大军出发了。 士兵总是有钱的,只要他们打了胜仗,他们总会拿着犒赏来吃喝消遣,那点犒赏够他们滋润地度过寒冬了。 因此到了最后,那些靠在城墙下,堆砌成小山一般的石头也依旧堆在那里。 用平板车推和面烙饼和满满一罐子肉酱,同家人一起也跟着大军出发的小贩路过那里时,很是不解地问了自家妇人一句。 ——留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呢? 陆悬鱼已经出发了,她带上了司马懿,跟张辽的骑兵一起返回太史慈驻守的大营。 她也路过了城门口,也见到了那些堆在城墙根下的石头。 她是什么反应都没有的,但司马懿多看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翘起来。 张辽回过头看他一眼。 “仲达笑什么?” “我笑刘使君。”司马懿说道。 刘使君还没有出发,但他已经穿好了自己的戎装。 他原有一套铠甲的,皮革作底,上覆铁片,虽然因为久经沙场的缘故,那件甲怎么擦拭都显得黯淡无光,但他还是穿着那身最舒服。 现在他换了一身新铠甲,这也是左右近侍极力劝说的,他们认为他现在位高权重,不同以往,临阵时在将士们面前也要展现出一个全新的,令人仰慕,令人敬畏的主公。 这身铠甲是工匠精雕细琢,上面刻了花样优美的鹖纹,又镶嵌了金银和宝石,太阳下一照,明光璀璨,想来不逊于袁绍。 ……这很好,他也手握数州,他也是雄踞中原的大诸侯,他在气势上不能输了袁本初。 刘备向着仆役手中端着的铜镜里看了自己一眼,却不曾看到他想象中那个雄姿英发的豪杰。 他看到了一个烦恼的中年人。 “那些石头堆在那里,不过是守城之用。”司马懿解释道。 “我知道,”张辽说道,“而今战乱未消,守军不可有一日松懈,这是兵家正理。” “主公怕了。”陆悬鱼突然开口。 张辽在马上的身形忽然滞了一下,而后他恍然大悟了。 他所担心的,是袁绍的阵线太长,如果突然攻向许城,这里就需要守一守。 刘备所担心的,是袁谭的诱兵如果真的切断了青徐与兖豫之间门的联系,他怕守不住睢阳,必须要退回许城。 “主公最怕的也不是这些,”她说道,“他手里的兵力也足有五万了,虽不能倍于袁绍,但亦有一战之力。” “那刘使君究竟担心何事?” “担心领兵时不能如臂使指罢了,”她转过头,“不是什么大事。” 城外的兵马越来越多,前军已经走出数里,中军才堪堪出发。 刘备也正是此时准备上马离城的。 他将自己那些心思掩盖得很好,于是没有人看得出这位统帅的心事。 ……韩信究竟是怎么用兵的呢? ……袁本初又是怎么用兵的呢? 兵马过了一万,那密密麻麻的身影已经看得刘备担忧,现下加上民夫与工匠,还有尾随在兵马后面的流民,队伍就成了长河。 而他从来不曾指挥过这样庞大的军队,他的命令要如何下达,自中军下达的命令,又要多久才能到前军处? 睢阳四周多河,这支兵马到时候要如何渡河?阵容会不会乱?士兵会不会跑散?粮草补给能不能跟得上?城外有没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刘备脑子里被这些琐碎的,并不英雄豪杰的忧虑所占满了,他甚至在心底有了一丝对袁本初的同情。但他不知道袁本初是极信得过手下谋士们的,他将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们,然后也只付出了谋士们派系林立,互相倾轧,他却始终没办法下手去整治的代价。 在旁人看来,这位统帅的表情沉静威重,有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仪,任谁也没办法从他脸上猜到心里正在想什么。 他们也感觉不到这一仗在刘备身上施加的压力。 他们只看到刘备骑在马上,一身战甲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晕,如天神下凡。 “大汉有了刘使君,”他们这样窃窃私语,“兴有望了啊!” “当统帅的总会有压力,”她同张辽和司马懿这样解释一下,“这没什么丢人的。” 司马懿撇了撇嘴,却没吭声。 “如果你的身家性命,还有成千上万人的生死皆决于你一人之手,”陆悬鱼说道,“你也会忧虑不安的。” “在下觉得,在下才疏学浅,或许将来也没有什么领兵打仗的本事,”司马懿声音平平地说道,“但行事自若以处,在下还是做得到的。” ……这人心理素质这么好的吗?她歪头看他一眼,决定有机会试试。 但他转过脸来,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将军也是如此吗?” 她在每次打仗之前,也会忧虑不安吗? 营里正在忙,忙好几件事。 将军写信回来,说要建一个破阵营,要挑沉着冷静身材壮硕力气大的老兵进营,要给这一营配全新的武器,等将军回来时,还要亲自带这个营训练! 这是什么待遇!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啊! 跟将军混个脸熟,就意味着跟中军营的亲兵们也混个脸熟了,那接下来只要将军身边的亲卫有了空缺,是不是就有机会得到内推了! 破阵营的待遇就更不用说了,别的营吃饭,这个营是要吃肉的!虽然没有那么多鲜肉供给,但穷人家苦出身的兵卒哪里会嫌弃肉干熬的汤!况且他们连饭都吃的比别人好些,将来上战场难道还怕没有功劳和犒赏吗?! 于是自从消息传出来,兵营立刻就炸了,无数人白天忙活,夜里也忙活,跟个耗子似的一个帐篷钻一个帐篷,队率的路子走不通就走功曹的,功曹的走不通就厚着脸皮去求求部司马。 他们想得那样简单,以至于太史慈不得不出来提醒他们。 “此营与先登无异,待敌军马铠兵至时,旁人或可退,破阵营却是一步也不能退的!” 这一点也没吓住士兵们,他们嚷得更大声了。 “不就是骑兵吗?谁没见过呀!” “长·矛一上,还用剁什么马腿!” “咱们都是经过见过的,将军!你就放心吧!” “太史将军,选我!选我!我不怕死的!” 这样嘈杂的声音每天喧哗在军营里,气氛衬得更加燥热,于是另一件本来不需要士兵们去忙的事也就跟着忙起来了。 快过年了。 才十一月下旬,各种过年吃用的东西已经跟着寒衣送过来了。 士兵们排队去取,兴高采烈地拆包裹,然后边看边哭,边吃边哭,边睡边哭。 哭过之后他们立刻也开始忙着往家寄东西了,官渡这里没有村镇,但大军驻扎的地方一定有平民跟着,因此他们还是能买到点当地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里有什么特产吗?没有吗?有染色染得很漂亮的布吗?有手艺精巧的铜簪吗?有新奇的花布纹样吗?有糖人吗?有果子干吗?有大蒜?大蒜来点也行啊! 花点钱不要紧,他们冲锋陷阵赚来的赏赐就是为了花的!这个岁除他们是一定回不去家了,那要是这些土特产能带回家当年货也不错啊! 再说他们不怕破费!只要能选入小陆将军新建的那一营,银钱布帛粮米什么都有了!现在把身上的东西都送回去,将来再背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回家! 当陆悬鱼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座列阵迎接她的军营时,司马懿从她的脸上得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第547节 军将士士气那样高昂,她微笑着,注视着他们,直到太史慈走近,她跳下马时,她的笑容看起来都那样平静愉悦。 在听到太史慈选拔兵卒时,士兵们踊跃的表现时,她甚至很高兴地伸手去拍一拍那些被选中面对袁绍马铠兵的人。 但她怎么会发自肺腑地感到高兴呢? 她一样也会忧虑,也会焦灼,也会感到她身后背负着无数人的性命。 似乎很早以前便是如此,而今她终于也学会了隐瞒。 第509章 “咱们要打淳于琼。”太史慈重复了一遍。 “对。” 太史慈沉默地摸摸下巴。 淳于琼的兵力在缓缓向东移动,走的不快,这么久了,也就是从乌巢快要走到白马。 太史慈的兵力也在缓缓向东移动,走的也不快,毕竟东面有一座接一座的营寨,因此他在路上还打掉了两座营寨,缴获了一点战利品。 但再往前就不是零星的营寨,而是密密麻麻的营寨,所以他只走到酸枣附近就停下了。 这一直是个困扰陆悬鱼的大问题。 “咱们要打淳于琼的话,”太史慈指着铺开的地图,“这些营寨是必须先拔掉的。” 那些营寨星罗密布,挡在她的兵马东侧,彼此相距有五里,十里,二十里的。即使是二十里远的,要赶过来也不过半天时间。 “这其中又安置了许多烽火台,”太史慈继续说,“彼此通风报信,很是棘手。” 他之前敲掉了两座营寨,最是知道这些乌龟般的东西有多麻烦。 五千人躲在营寨的防御工事后面,想抵挡一两万人的兵马还是不难的,因此太史慈先佯攻,后撤退他,待对方轻敌追出营寨,才用了较少代价将营寨拿下。 但同样的技巧他用了两次就不灵了,现在酸枣左右的营寨都换上了一张“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的佛系脸,硬攻的话不免伤亡惨重,于是太史慈也没办法了。 “这些营寨子义都探查过了?”陆悬鱼问道,“他们大概是什么样的?” “……辞玉所指,”太史慈有点迷惑,“是兵力多寡,马步兵各多少,主将为谁?” “不是,不是,我是问一些更琐碎的事,”她摆摆手,“比如说他们每天的作息,他们出来吃什么喝什么,买点什么?” ……将军是要跑去对方营寨前做生意吗?有人这样互相抛眼神。 但他们迷惑之后,又很敬畏地继续听下去了。 将军有时候是冒点傻气,这个军中上下都知道,但她可从来没在打仗的问题上冒过傻气。 所以太史慈也仔细想了一会儿。 他轻轻地摇头。 “那些寻常兵卒是出营的,但从不买什么。” 那些冀州世家私军的军营景象与她的青州军很不相同,她的问题多少有点想当然了。 她的军营在走,百姓也会跟着走,矢志不渝地盯着营寨的大门,每每有兵卒出来,恨不得一拥而上,推销自己家那点可怜的手工品,好赚几升粟米回去,给全家老小在冬夜里熬一顿米汤喝。 这样其实不太好,陆悬鱼和太史慈还要额外操心军纪,每天花时间在外面捉人,严防死守士兵偷偷在当地百姓这里安一个新家。 而那些冀州私军的主君们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的军营外没有商贾,更没有流民,整齐肃然,体面极了。 兖州的百姓已经渐渐撤走了,也许去青徐,也许去冀州,也许南下豫州,也有少许人在黄河南岸停留,被冀州军带走充作劳役,塞进了那些营寨里。 远远望去,那些营寨的烟火气总是很足的,有进进出出的士兵,或是晒太阳,或是寻人缝补,或是出来打猎。在没有仗打的时候,他们的日子很安逸,又很愉快,几近休假。 如果在营寨外偷看得久了,会看到士兵们扛着什么猛兽,得意洋洋地高声喊出杀死这头猛兽的那位勇士的名字。 士兵们半身污血,可是脸上的兴奋止也止不住,他们就是这样大踏步走进他们的营寨。 当他们走进去时,侧面的民夫营里也有民夫抬着什么东西出来。 早上抬出来的多,但傍晚也会有。 民夫们的表情就木讷得多,他们温顺而沉默,一言不发地将一具具尸体运出营寨,并且按照军官们的吩咐,倾倒进附近的沼泽地里。 没有什么人会为那些尸体落泪,但如果那位斥候在营寨外逗留得太久了,他还会在第二天早上见到士兵们骂骂咧咧地出营。 “这附近十余里内断然是没有村庄的!”有士兵大骂道,“那般猪猡!” “这样的荒郊野外,叫我们去哪里再掠些民夫回来!” “大泽深处或许还有些!”又有人提议,“我是听鞠将军的兵说过的!” 他这样的提议被其他人“呸”了一脸。 “你既是从鞠家兵那里听来的,怎么不知他们如何落得这般下场?” “要我去那荆棘丛里劫掠生口,我是不愿的,”又有人抱怨,“他们便该省着些用。” ——谁承望兖州人那般病弱,说死就死了呢? 他们一千句一万句抱怨和牢骚的话语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起离开了。 不错,这座营寨附近再没有别的村落可以劫掠生民,但十里之外是还有另一座营寨的。 许攸监军当初令这些营寨各自为营,加固自家的防御给陆廉添堵,他们确实是做到了。 ……既然主要目标完成了,大家又是友军,那占友军一点小小的便宜算不得什么吧? 他们就这样吵嚷着,互相劫掠对方的民夫来用,竟也还堪堪维持住了民夫数量,不至于要自掏腰包回冀州采买大批骡马牲口拉来用。 因此他们的营寨附近怎么可能有跑来做生意的流民呢? 在那些世家子眼里,跑来的虽然是直立行走的,会做活也会说话的东西,但也只是具备了这些本事的牲口而已,荒野上要是跑过一头野驴,农人若是手上有根绳圈,会放任它自由地跑走吗? 农人会抓些荒地里的野牲口回来替自己做活,他们也只是抓些荒地里的流民替自己做活,哪里有问题了? 至于想买东西……怎么会有人想买东西呢? 那些占据了大量土地的世家子是最节俭的人,他们从来不会花钱买东西,要什么从后方运过来便是了! “我明白了。”陆悬鱼说。 “虽说残暴不义,”司马懿说道,“若作古今兵家权宜之论,也还寻常。” 她是已经习惯了司马黑刃的言论,没作声,太史慈则是将重点转移回战场上。 “将军欲如何破敌?” “我不去攻营拔寨,”她说,“我直接打淳于琼怎么样?” 太史慈眨眨他那双大眼睛。 “将军不去,他们便不来了?” 她呵呵地笑起来,“他们来便来吧。” “五十里内,足有七座营寨!”太史慈不淡定了,“这便是万余兵马!” “这要是七座猪圈,子义这么算也没毛病,”她说,“但他们不是猪,他们可聪明了呢。”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声。 “将军?” 陆悬鱼走出中军帐时,有许多士兵也从营帐里探出头来,向着天上望去。 有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 它遮住了帐篷的破旧,遮住了战袍的脏污,它飘得那样轻,那样急,须臾间遮住了人的眼帘,耳边只能听到士兵们兴奋的议论声。 他们在说,若是家乡也有这样一场雪,来年是不必担心庄稼旱的。 春来之前,他们一定就能回家了! 陆悬鱼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语声,直至张辽走到她身后。 “下雪了。”她说。 “黄河的冰也该冻结实了,”张辽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正衬骑兵。” 陆悬鱼转过头看向他。 “咱们去白马。” 建安五年冬,袁刘的大规模交战自西线先开始,陆廉率领大军二渡黄河,北上白马,意图攻破淳于琼的西路军。 这个消息自黄河岸边传出,顷刻间席卷了四面八方,甚至也包括了邺城的阀阅世家们。 陆廉不是第一次来到黄河以北,但这一次和上一次是完全不同的。 上一次冀州军的主力还在魏郡,主公也在邺城,在数十万大军面前,陆廉带了一万余人在濮阳的战斗只能算小打小闹。 即使如此,士人们依旧听说了她的传闻。 她似乎也没建立什么功业,也没打下多广袤的土地,可是算一算啊!颜良文丑,张郃鞠义,蹋顿魁头——那么多的名将,都折在她手里!非死即残,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还是个背主投降的软骨头! 这是什么战绩? 如果不是这样的战绩,许攸不会结起那样多的营寨想将她与袁绍的主力隔绝开!他几乎也是成功了的,在袁绍的主力西侧有数不清的大小营寨拱卫——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如果淳于琼阻不得陆廉,陆廉就要带兵进入冀州了啊! 这样的传言在邺城甚嚣尘上,直至沮授出来安定了民心。 “陆廉纵有这样的本事,她也没有这些粮草孤军深入,”沮授说道,“邺城兵精粮足,坚如磐石,诸位何疑?” 这样的话说服了大多数士人,但还有一些疑心病重的仍存忧虑。 “那可是陆廉啊!”他们嚷道,“除却许子远外,谁阻过她?” ……他们现在又记起许子远了!沮授不知当怒当笑,最后只叹了一口气。 那张清瘦的脸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足下若当真忧虑于此,何如审公例,资军以粮草钱帛,令冀州儿郎胜了这一仗!” 当他提及粮草钱帛时,那一张张忧虑的脸忽然又变得不自然起来,他们的眼神游移了片刻,但在片刻之间,沮授已经冷笑出声了。 “我听闻刘备表奏朝廷,为陆廉请封冀州刺史,”他的声音冰冷,“若陆廉当真攻入冀州,以她寒微出身,将行何政,诸位难道还不明白吗?” 第548节 那些士人的神情忽然又变了。 第510章 雪花飘在白马的冀州军中军帐上,很快变成了雪水,无声息地沿着帐篷的坡度滑落下去。 但雪越来越大,风声也越来越尖锐,直至淳于琼也不得不从地图上收回目光,转向帐门处。 帘子用皮毛加厚过,将呼啸声隔绝在外,偶有缝隙,将炭盆里烧得正红的木炭吹出一层更明亮的光。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第一个仆役为他递上了一件皮毛大氅,第一个仆役递给他一只注满热水后,用皮毛包裹住的皮囊,第三个仆役为他掀开帐帘。 淳于琼就这么皱着眉头向外看,看那昏昏沉沉的天,还有无穷无尽的雪。 “兵士们如何?” “寒衣早已完备,”幕僚赶紧说道,“许攸死后,粮秣衣物皆由审公处置,将军可放心。” “派人去加固马厩和牲口棚,莫令大雪压塌了。” “是。” “巡视营地各处,今夜多派人手,严防陆贼突袭。” “是。” “派工官检验弓箭弩机,不可因酷寒而损坏。” “是。” “若有冻死的牲口,也不要再留了,剁碎了熬汤,分给儿郎们驱驱寒。” “将军体恤士卒,思虑周详,”幕僚很是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将士谁不感念将军恩德呢?” 淳于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是不求士兵们感念他的恩德的,只要作战勇猛,齐心向前便好。 将军转回帐篷内,士兵们重新将内外两层帐门放下,温暖而馥郁的熏香与炭盆气息重新充斥在这座中军帐内。 他已经将该想的都想到了,接下来他要认真思考,如何战胜踏过冻结的黄河,即将来到他面前的那支军团,以及它的主帅。 ——她将与暴风雪同至。 陆悬鱼是想不到自己在淳于琼心里是个什么形象,毕竟她是个很务实的人,不会在暴风雪里轻易张嘴,呛一嘴巴的雪,况且她五音不全,摘了手套也唱不出个啥。 而且她现在的形象也很不优雅。 士兵们都有寒衣了,这不错,但军营里不是只有士兵,还有一群民夫在。 那些从青州跟着一起来到这里的民夫薪水待遇是不如士兵的,但他们也能享受到军队后勤系统的福利,田豫发动起了整个青州的妇女,也给他们带上了寒衣,令他们不至于受冻。 在本地招募的民夫待遇就差了很多,田豫没有余力给他们现成的衣服,但也从附近的世家豪强那里采买了几千匹布,再买一赠一送了不少麻絮木棉及其他边角料过来,填充进衣服里,可充寒衣。 做成了这件事的田豫算是心里放下一件大事,据身边的官吏说,在布匹数量征调够的消息传来时,田使君竟然一口气睡了四个时辰,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对田使君来说可是绝无仅有,堪称奢侈的犒劳。 但田豫想不到一件事,或者说他即使想到,也是无能为力的——青州民夫只要管自己就好,他们的妻儿老小在家乡自然是有衣穿的,但那些来当民夫的兖州流民怎么可能只管自己呢?他们领到的每升米,每尺布,每块饼子,都要留下来与年迈的老父母,年幼的儿女,憔悴的妻子共同分享。 缝制寒衣的布料是只够一个人穿的,但全家老小的衣服都在这大半年颠沛流离间磨烂了,刮碎了,冰天雪地,他们也只有一身单薄衣服,甚至还会光着半条小腿,赤着两只脚,连窝棚都不敢出啊! 大军是一定要渡河北上,与淳于琼决战的,他们也必须跟着走,可他们又怎么能在这样的状态下赶路呢? 但他们的家眷甚至也不是最惨的人,因为这些民夫毕竟还在小陆将军的营中有活做,能时时带些东西出来令他们不至冻死饿死。 还有许多兖州人连民夫都不曾被选中,只能眼巴巴在营外看着,在军队后面跟着的。 小陆将军的后方已经建起许多村庄,初秋在大泽里跟着小陆将军的流民也渐渐安定下来,盖起了简陋但保暖的泥屋,并储存了许多粗糙但能果腹的食物,其中一部分是他们抢着种出来的青菜,一部分是他们跟着士兵一起去打猎捕鱼得到的猎物,或是猎物换来的稗子面。 他们不准备再跟着她了,这些人有了粮食、田地、房屋,又按照她的教导在村庄附近布起了简陋的防御工事,做出了简易武器。只要小陆将军能击退冀州人,他们就有信心保住自己的家园。 他们也穿起了粗麻制成的衣服,没条件染色,更没条件绣什么花纹,但他们的脸上重新有了红润的颜色,他们也开始小心翼翼同小陆将军指派过来的小官吏打起了交道,心里盘算着等待来年开春时,若是官府有了农具可以租借,是不是要走走后门,提前排个队啊? 小陆将军是很好的,他们会这样交口称赞,但还是对她有点这样那样的不满意。 比如说她是不是更喜欢隔壁村子啊?听说她还摸了那村娃子的头,听说她调派小吏过来时,偏我们村这个小吏是女人……当然,当然,女吏也是很好的,但隔壁村那个身形壮硕,一看就是田间的老手,那肯定是精通那本农书的!咱们这,这小妇人总不可能懂田里男人做的活计啊? 在严寒来临时,他们缩在家里,围着炭火嘀嘀咕咕的话语是落不进陆廉耳朵里的,如果她听到,一定会批评他们一句没良心。 她的眉毛与睫毛都被冰冻住了,鼻子下面有两条清清的冰碴,她的脸被吹得发青,上面似乎布满了细微的裂纹。 但她的手还是很稳,砍刀挥下的时候又快又准,干净利落,不带半分多余的动作。 于是司马懿看看她,感觉心情很复杂。 一位主帅是不适合出现在荒林野地里的,非要出现,那也该是一群护卫前呼后拥,将她簇拥在马上,有人擎着旗,但旗帜比不过马儿一跑起来,她身披皮毛大氅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 皮毛光滑,裁剪精良,谁会想得到这位统帅出身寒微?谁看了她不会发自肺腑地仰慕她的威仪,并认为她就是这样的好出身呢? ……她要是没有这样一件大氅,司马懿那里有啊!他可以进献自己主君一件的! 但她现在就是一身短褐,身先士卒地冲进山坡上的林中开始砍柴!看那个手法就知道,这姑娘一定是做惯了粗活的!不仅是穷苦出身,还得是穷苦人家里最厉害最皮实,上山砍柴下田耕种一把手的那一种! 司马懿心塞得不行,偏偏将军又瞥他一眼。 “……将军何事?” “没事,”她嘟囔了一句,“看你不干活,又偏跟着来,跟个橛子似的。” 司马懿更心塞了。 他看看周围,中军营的士兵们也挺心塞的。 这群人作战勇猛,又被选为亲兵,自然有点傲气,平时连更轻省的活都不乐意干,现在大冷天不仅要行军,行军过后还要跑出来砍柴,做这些粗活,就很离谱。 但将军在前,他们不敢说,只能跟着一起干。 “将军砍这许多柴有什么用?” “寒冬腊月的,木柴没用吗?” “有民夫樵采,不须将军亲至啊,”他说道,“营中一应事务完备,将军何忧?” “你这么说,也不算错,”她停了柴刀,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回头看看。” 她的身后是士兵,士兵身后又有许多身影。 有些高一点,有些矮一点,有些更矮点,走在这片山坡上跌跌撞撞,还要别人扶一把。 士兵们有力气,砍下的枝条是较粗壮的部分,剩下细枝扔在雪地里,那些人就赶紧去捡。 司马懿明白了。 “将军若是怜悯他们,为什么不要求他们留下,而不是跟随大军继续前进呢?”司马懿问道,“这些木柴总有烧尽之时,他们若是能搭建起木屋,安心守在家中过冬,岂不比吃这样的苦更好?” “说得好,仲达,”她说道,“那他们为什么不留下呢?” ……司马懿眨眨眼。 “我听过一个故事。”陆悬鱼说。 “将军请讲?” “说古时候有位皇帝,听说民间闹了饥荒,没有粮食吃,大臣们请他想办法赈灾,他很是不解。” “……何事不解?” “皇帝觉得,那般黔首若是吃不到粮米,何不吃肉糜呢?” ……司马懿又眨巴眨巴眼睛。 “此出何典?”他追问道,“是哪一位君主之事?” “我哪记得,”她转过头去,重新挥起了砍刀,“指不定是谁家傻儿子。” 山下那一片影影绰绰的身影还在捡柴。 冬天是很难熬的,什么都难,吃饭难,行路难,白天雪水打湿了衣服,夜里连火都没有就更难,哪有那么多干柴是平白从天而降的呢? 他们捡得很专注,而且也很有成果,连小孩子都背了一小捆,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喜悦的神采。 但那只是偶尔跟得紧,又频频抬头张望的一两个,更多的平民离司马懿很远,他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看到的是他们低着头的身影,而不是他们的神情。 他惊奇于自己看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在此刻之前,都没有想起他们的存在。 就像淳于琼,像那些遍布在兖州的营寨一样。 第511章 陆廉的骑兵是在三天前来到白马的,那时淳于琼派了一支三千人的前军,似乎是想要拦住这支先头部队,试一试对方轻重,当然结果也是毫无疑问的,这三千人逃回去了一部分,被俘虏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被剥光了铠甲和衣服后丢在战场上,任由他们的鲜血血流干变冷,并被下一场雪严密地覆盖住。 这场胜利对张辽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营中还是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庆功宴,骑兵们享受了一次烤肉。而在军营外,还有更多人分享了这场庆功宴。 那些血迹斑斑的衣服很不好洗,但打扫战场的民夫不在乎,当他们拎着这些衣服回家,要妻子将它们简单清洗一下时,甚至会在看到妻子去开凿的河边拎水时,悄悄升起一堆火。 “咱们现在有柴了,小陆将军那里还有很便宜的柴可以领呢,”面对妻子的勃然大怒时,丈夫这样辩解道,“将水烧热些,莫伤了手。” “你真是攒下好大家业,还要用热水洗衣服!”妻子骂道,“这上面全是血,热水怎么洗得掉?” “洗不掉又不打紧,”丈夫嘟嘟囔囔,“你裁了给孩子们做几件衣裳就是。” 妻子又心疼得皱起眉头,“这样好的一件衣服,随便就毁了?” “不要紧,你不知道,小陆将军是天下无敌的,”丈夫凑过来,得意地说道,“只要她再打几个胜仗,我多剥几件衣服去,别说孩子们,给你也换一件新衣服!” 淳于琼盯着下首处狼狈而归的偏将。 那个人痛哭流涕,并且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但他没怎么听进去。 他只是出神地盯着那人肩甲上的凹痕发呆。 那是什么样的力气?他想,这些并州骑兵真是勇猛,简直猛得快要赶上曹孟德了。 偏将止住了哭声,话也翻来覆去地说了许多遍,虽然还趴在那里,却偷偷地抬头看他。 淳于琼终于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 他起身自帅案后走出,弯腰扶起了这位偏将。 “一战之败,算得了什么?”他笑道,“下一场立个大功,赢回来不就得了!” 偏将又一次哭了起来,一直哭到他温言又劝慰几句,并将他送出帐去。 第549节 那个偏将很明显掩饰了一些过错,将初战不捷的主要责任推在了一些已经战死之人的身上,这能为他减轻罪责,但同时也会令那些战死者的家眷领不到一枚钱的赏赐,而这是他们能为妻儿老小赚来的最后一笔钱。 淳于琼想了很久到底该怎么做,他最后决定还是顺着这个偏将来,为活着的将士多省下一笔钱——至于将来赏功罚过,揪出这个偏将文过饰非之事,责任也推不到他这个被蒙蔽的主帅身上。 他拿起了功曹递给他的名册,正在上面勾勾画画时,有斥候进来了。 “将军,陆廉已在五里外白马水侧扎营。” “嗯,动向如何?” 斥候想了一会儿,“她仍是每日里出营去砍柴。” “何处?” “白马山。” 淳于琼将笔丢下了。 “狂妄。”他斥道。 主帅是不应该随便出营的,尤其是在两军距离不足十里,即将接战时,这个道理是三岁稚童也明白的,除非有什么大事不得不出营,身边也当有亲兵拱卫。 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一些特别倒霉的主帅被斩首行动了——甚至还有人被后世写成经典,千年后还能再唱一段。 淳于琼虽然不知道这个典故,但听了这个消息后,他还是将脸沉下来了。 这是在故意羞辱他,他想。 如果他埋伏一军在山上,等她上山砍柴时,突然冲出,砍了她的首级,又怎么样呢? 到时也好叫天下人看一看,什么百战名将,只不过是个狂妄自大的蠢货罢了! 他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一想,不仅想到了自己埋伏陆廉成功,取了他的首级,还想到接下来青州军心大乱,张辽太史慈为争夺留下来的指挥权而大动兵戈,到那时他率大军而出,大破敌军。 主公是一定会奖赏他的,因为这一仗才是奠定胜局最关键的一仗,没了陆廉,刘备的侧翼就彻底空出来了,他率军南下,与主公合围刘备,最后问鼎中原…… 云台二十八将算什么!他的画像也要上去!他的子孙也要铭记祖父的功业!百年后的天下人也要记得他这一仗! “将军?” 淳于琼从那个轻飘飘的幻想中清醒过来,立刻开口: “传令下去,选三千精锐之士与我!” 太阳照在雪地上,又反射进士兵的眼睛里。 士兵们的眼中有点茫然,有点兴奋,还有点恐惧。但他们终归是站得很好,在雪地里纹丝不动,等待将军的检阅。 他们都不是年轻小伙子,而是三四十岁的老兵,这也是士兵最有战斗力的年龄,不一定力气大,但战斗经验丰富,有临场应变的本事。 淳于琼见了他们很是满意,有这样一支熊虎之师,此计必成! 他要他们埋伏在山上,静下心守着,等陆廉出营砍柴时,一鼓作气地冲下来,到时大功必成! 现在只剩下唯一一个问题了。 “将军,何人领兵?” 淳于琼愣了一下。 这样一场伏击是很辛苦的,士兵们要在冰天雪地里过夜,第二天要候着陆廉上山时,从山上冲下来,直面那个据说勇武可比项王的人——这当然需要一位在军中人望极高的将军压阵,士兵们才有勇气去冲锋。 淳于琼的人望是够的,但他不准备去和陆廉碰面。 这样一场伏击,输了很可能就无法全身而退了。 ……换其他人来? 淳于琼将目光从士兵们脸上移开,转向他的偏将们。 有些人悄悄低下了头,有些人则扬起脸,还有人大踏步地出列请战,高声嚷道,必将陆廉头颅取回来给他! 这位主将犹豫了。 将要接战时,其实两边的军营都不会正常了。 淳于琼的兵马屯于白马城下,白马水东,她在白马水西,毗邻白马山,两军间隔很近,只要出营遛个弯,走不多远就能见到对面的烟火。 冀州军军纪严明,没有什么流民或是商贾依附,她这边人就比较多,需要一个个验明身份,管理起来不说,这些人的吃喝拉撒也都要一起跟着操心。 就比如说上山砍柴这种事,不仅需要结伴同行,而且必须士兵与百姓一起上山,有人专门负责护卫才行。 即使如此,司马懿还是批评了她一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将军这般还是太过冒险了。” 她思考一会儿,“我冒险吗?” “身涉险地,不仅冒险,将军还十分傲慢,”司马懿又进一步批评道,“若淳于琼伏兵于山上,将军纵神勇盖世,又能如何?” “不如何,”她说道,“他不像是个能出此策之人。” “纵如此……” 她转过头看看司马懿,“仲达其实心中更清楚吧?” 派一支伏兵在这里等她,其实显性成本不高,冀州军家大业大,兵卒死了一批再送来一批,反正后方吃糠咽菜也要支援他们就是。 但隐形成本淳于琼也必须考虑到——如果这一战再胜不了陆廉呢? 如果以逸待劳,突然冲出,不仅没能斩下陆廉的首级,甚至又给她刷了一次功绩呢? 一次次的失败,必然会令士气低落,军心不振。 “淳于琼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司马懿承认了,“若我用兵,根本不会只遣三千前军。” “仲达所见与我略同,”她赞同道,“然后呢?” “我当择一优势地形,与将军决一血战。” 她继续点头。 “然后呢?” “若胜了,我军乘胜追击,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在此时!”司马懿的声音高了很多。 她噗嗤一乐,“若败了呢?” “若败了,我便退守濮阳,”司马懿很是无赖地说道,“我有坚城,又有大军,我自不动,凭你怎的。” 她摸摸下巴,上下打量着这位迅疾如电,稳重如鳖的年轻幕僚。 “你说的不错,”她说道,“若淳于琼真有决断,他就不会在黄河边等上大半年。” “不过,还有件事,将军当慎之再慎。” “何事?” 司马懿摸摸下巴,“此虽传闻,但将军不可不防。” 淳于琼是个防御型将领,要打败他不难,但他的兵马数量已经与她平齐,再加上可能的援军以及他的龟缩战术,她的士兵伤亡可能会超出她的期望值。 因此她进一步研究了一下这位曹老板和袁本初的老同事,对他做出一些预判: 他总是很难做出进攻的决断,并时刻想要避开正面决战,比如说他会先用小股部队试探性进攻,再比如说他很想用奇兵干掉她,如果这一切都失败了,他会将东面那些营寨里的部曲私兵都调出来,替他决战。 这也是陆悬鱼没有一个个去攻打那些营寨的缘由,她很有耐心,并且在慢慢地给淳于琼施加压力。 当这种压力超过他能承受的临界值时,这位主将很可能就会出一些昏招,比如说,将那些营寨也拽出来,拖进泥淖里。 她想过这些事之后,觉得自己几乎是算无遗策的。 但司马懿说: “将军可知,曹操尚未西行?” 第512章 “曹操在对面营中?” 司马懿轻轻地摇了摇头,“在下不知。” 她狐疑地盯着他,似乎要从他那张光滑的脸上翻出些藏在羽毛下的秘密,但司马懿见了她的目光,立刻苦笑起来。 “在下何曾藏拙?” “你经常藏,”她随口说道,“什么都藏些。” 将司马懿日常躺平吃独食那点小毛病裹挟进来,其实是很不对劲的,因为这种话不适合主君与臣子说,但她除却战时,经常是这种威仪不肃的样子,因此司马懿灵活的脖子立刻开始左右摆动,拼命否认。 “将军,在下与淳于琼麾下素来是没什么交情的。” “那你怎么知道曹操不曾西行?” “他非但未过潼关,甚至连荥阳也不曾进,这岂不是明证?” 曹操在哪里,司马懿也不清楚,他不能确定这位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写诗的枭雄目前的位置,只能通过一些细枝末节来推断。 比如说曹操杀死许攸时黄河尚未冰封,黄河北岸完全被袁绍军所控制,那也是他赶路的最佳时机,而司马氏出身河内,若是曹操路过河内,是一定会有信传到他手上的。 司马懿频频写信,每一个留在河内的世家都否认了这件事,于是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尽管袁绍为同刘备决战,将曹操赶去长安,但曹操并不准备真去当那个征西将军。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曹操留在冀州,他想做什么呢? 他只有一千多的兵卒,寒酸之至,但他还有数千民夫跟随,并且得了许攸的家赀,那可是武装一支军队都绰绰有余的家赀,他得以从仓惶中缓过气来,可以镇定地观察这片战场。 帐篷是不保温的。 陆悬鱼因此忽略了司马懿一些不得体的行为。 ……比如说他在不断靠近火盆,尽管他还坐在坐具上,但不断地将两只手凑过去烤,再充满渴望地动一动屁股下的脚,于是整张坐具都随着他的小动作在不断向前移,慢慢就凑到了火盆旁边。 “也就是说,曹操未必会在最开始时接手淳于琼的兵马。” “不错,”司马懿说道,“或趁淳于琼式微时夺权,或以巧言说以厉害,迫其交出兵权。” 冀州军中的上层军官,多半是与曹操有旧的,正如淳于琼,大家都是自雒阳起家,一路并肩作战过数次,甚至约为姻亲。 即使其中有些和曹操不对付的人,只要审时度势些,也不会在淳于琼被控制的情况下奋起反抗。 但这只是那些中郎将,那些校尉,还有那些世家子的想法啊。 她伸出两只冰凉的手搓搓脸,想问司马懿就算曹操夺了兵权,控制了上层军官,难道冀州军中的中下层官兵也能信他吗? 第550节 陆悬鱼立刻意识到自己在想一个傻问题。 袁绍和许攸做的事很不地道,但从头到尾都不曾与曹操撕破脸——如果是简雍先生来说冷笑话,大概会评价许攸到死都只是脑袋被砸烂,那张脸的确是不曾撕下来的——因此军中将士怎么会知道曹操到底是个什么定位呢? 他身上那个征西将军,那都是主公为他表的啊!除此之外还给曹公的下属也表了一堆官职啊! 这群大诸侯看六百石的职位是种羞辱,下层士兵哪里能理解这种羞辱?要是换到一千八百年后,大概就是平民百姓看某人渣大佬同自己伙伴搞分手戏码时,不仅丢过去一张七八个零的现金支票,还附带一份对方全家老小都能每年领钱领到老死为止的基金! 所以话说回来,主公宽仁爱士,对自己这位发小更是风雨同舟许多年,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地帮扶着,许多冀州兵是与兖州兵并肩作战过的,只要上层不发话,下面哪里会想到曹操有什么坏心眼? ……大家不都是主公的小翅膀吗! “这事我明白了,”她想清楚了,“必须得淳于琼自己心里清楚才好。” 火盆里的木头渐渐烧尽了,她不怕冷,因此不曾立刻加柴,司马懿却有些不满意了。 他伸出爪子靠近火盆。 一颗火星迸出来,他突然“嘶”了一声,又将手快速笼回袖子里了。 “将军且耐心些,行事不可莽撞啊。”见她将目光扫过来,司马懿硬着头皮说道。 那不是一个曹操。 那是个薛定谔的曹操。 在没攻破淳于琼大营前,她是没办法查明里面装的到底是庸将淳于琼,还是大魔王曹操。 她也没办法动用士族的情报线去探查。 说起来她挺不理解的,曹操个子不高,长得也不是特别英俊,行事心狠手辣,时不时还展露一下薄情寡义的底子。 但他身边是有一群忠心耿耿的谋士和武将的,在这群人眼里,主公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简而言之跟着他准没错! 尤其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愚笨之人,而是世上一流的谋士和武将,曹操有这样一群忠心之人,再加上那数千人几乎都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老兵,想打探他的消息就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所以她必须自己去试,用战场上的表现来判断对面到底是什么人,藏了什么心眼。 司马懿将手笼进袖子里,悄悄地蹭来蹭去,似乎很想吹一吹手背,又忍住了。 看见这个小小的,莽撞行为所带来的后果,陆悬鱼“噗嗤”一声乐了。 “不莽撞,反正营中木柴也还够用几日,我令民夫也不去砍柴便是,”她说道,“但我得试试他。” 淳于琼的兵马屯扎于城外,背靠白马城,互为倚仗,算是非常朴素且保守的一种扎营方式。 在双方最初试探性接触,并慷慨解囊提供给她营外民夫一千多件过冬寒衣之后,这位主帅非常吝啬地关住了辕门,似乎不准备再与她有点什么交流。 她不在乎,她让司马懿写了一封战书,由张辽送进营去,当然也不是正常遣使送去的,她从来不是这个客客气气的画风,战书是被系在箭上射进去的。 但张辽准备出发时,陆悬鱼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她问司马懿,“你那个战书,不能再改改?” 司马懿明显有点懵,“将军欲如何?” “我有位故友,他想要激怒谁,从来是必定成的,”她说道,“我想令你学一学他。” 司马懿的眉头皱起,满脸迷惑,连一旁正在拍拍打打战马的张辽都转过头来,竖着耳朵听。 “未知将军那位故友名讳?” “温侯吕奉先啊,”她说道,“他下战书就很——” 忽然有人,或者马,弄出一个很响亮的鼻音。 司马懿看向张辽。 张辽赶紧将头转回去了。 “将军,”司马懿脸色发青地说,“在下忠心一片,黄河可鉴,将军不当以温侯作比啊!” ……虽然有点尴尬,但司马懿还是又改了改那封信。 但他认为自己在语言艺术方面毕竟与吕布相差甚远,况且他还要些脸面,故而同张辽商量一下,换了个套路。 不是十几骑过去射十几封信,而是几百骑过去,务必让那个战书漫天飞舞地冲进淳于琼的大营。 这画面她想一想,感觉很眼熟,细节只在淳于琼是咆哮着撕信的那一个,不太可能是欢欣喜悦地跳起来收信的那一个。 无论如何,这样的战书羞辱意味是极强的,淳于琼又是个老资历好面子的主将,晨起她送了信,过午终于听见对面营寨中传来隆隆的声音。 她的士兵排队站在雪地上,一手拿着长短兵刃,另一手持着盾牌,乌压压一片,行于其中却只能听到呼吸声连成一片而起的风。 她站在搭起的土台上,身旁有执旗兵为她擎起大纛,至于旌旗,上面写的字也是挺长一串儿,她下令将字体写得大一点,打在好几面旗上。 ……尤其是“冀州刺史”这四个字,浓墨重彩,小二和小五还亲手在上面绣了金边,金光绚烂,闪瞎狗眼。 营寨没有开正门,而是开了战场东西两侧的侧门,有士兵自拒马后绕行而出。 这个行为多少有点露怯,她想,如果不是淳于琼,那至少也是曹操想模仿他。 ……再继续看看。 对面的士兵出来得越来越多,也开始逐渐列阵,但仍然在营地与城墙双重弓·弩手抛射范围内。 骑马穿梭在士兵阵中的太史慈转过头望向她。 她轻轻点了点头。 鼓手振奋精神,将两只鼓槌重重地砸在已经褪色的旧鼓上。 一声。 士兵们齐齐地握紧了手里的兵刃。 再一声。 他们迈出一只脚,腰身下沉。 第三声。 太史慈骑马向前,“冀州刺史”的旌旗向前,士兵们也开始缓缓向前。 第一声鼓似乎传到了白马山中,山中的神灵缓缓自这个冬日里苏醒,并声音低沉地应和了战吼、鼓声,以及脚步声,滚滚沉雷在天空与战场之间激荡往复。 对面的士兵也列好了阵。 兵甲精良,身量壮硕,一眼望去,丝毫不比青州军逊色。 在军官的号令下,他们也在缓缓前行。 但其中有人在转头看向后面。 刚开始是一两个,而后渐渐多起来。 这一幕并不触目,毕竟数百步开外哪能看得那么清楚。 但陆悬鱼的眼力是超乎寻常的好,她疑惑地想了片刻,然后就明白了。 ——他们在等城墙上的箭雨支援。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她嘟囔了一句。 第513章 陆悬鱼其实对于自己在朋友眼中什么样不是很清楚。 在同僚眼中什么样,她也是很模糊的。 但她非常清楚对方眼中的她什么样。 她未尝一败,因此每个行动都有了特殊的含义,因此即使是盔明甲亮如冀州军,也会在她的战绩面前生出畏惧之心。 如果两军在野外会战,这种畏惧之心可以帮助她摧枯拉朽地击溃对方士气,但在此刻这种形势下,这种畏惧之心就有点麻烦了。 士兵们畏惧在旗鼓相当的情况下与她交战,因此频频回头去看城墙上的弓箭手,这意味着他们的步履会迈得相当谨慎。 这种谨慎在初期不会阻挡死亡的脚步,甚至可能加剧前排的溃退,因此对淳于琼而言,这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但在士兵们躲回箭雨的射程内后,形势就变了。 她站在土台上,没有戴头盔,仍然是一条洗褪色的发带将青丝拢在一起。 她也没有披着大氅,只内穿铠甲,外着罩袍,手扶着腰间佩剑,站在大纛下。 大纛被寒风鼓起,像一张帆,猎猎地在风中作响。 她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司马懿也在注视前方,并偷偷用余光注视她。 一切都按照她设想的那样发生。 冀州军也敲起战鼓,缓缓向前,但他们的脚步并不坚决,他们擎起铁牌的手放得很低,他们下意识想将自己护在长牌内,却忽略了后面的同袍。 于是在双方第一波箭雨过后,冀州军多了一点不必要的伤亡。 那些不必要的伤亡来自第二排的矛手,他们伤亡之后,青州军的刀手在撞向长牌手时,就没长牌后就没有那么多支矛刺出来了。 这些细微的改变最初不足以左右局势,但在须臾之后——也只有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冀州军开始向后撤。 “将军,”司马懿忍不住,伸手指向了远处的城墙,“可要提醒子义将军……” “让弩手左移三丈?”她问。 “……啊?” “不用提醒,”她说道,“该做什么,子义心中清楚得很。” 箭雨倾泻而下。 对面城墙上不仅放了弓手,还有弩机。 三石的腰引弩,射穿士兵的皮甲就不难了,八石的腰引弩,除了铁质长牌之外,基本什么东西都挡不住了。 有军官在大声呼喊,箭雨覆盖的区域下,士兵迅速地向前或是向后跑去。 这是一个极其残酷的命令,有人从箭雨里跑出去了,也有人没跑出去。 一箭射死的是少数,许多被射中了躯干或是双腿,一时半会儿死不得,跑又跑不动,趴在地上慢慢爬,墙上的弓手就有了瞄准的位置。 他们会在下一轮有意将自己应当向上抛射的箭瞄准,向着视野中蝼蚁般的存在射去一箭又一箭,在队率察觉并大声喝骂后,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 他们放弃的不是杀戮,而是在这须臾间成为神祇的美妙感觉。 第551节 但对于那些跑出去的士兵来说,他们在这须臾间就是蝼蚁。 弩机要重新上弦,弓兵也要抽出一支新的箭,慢慢拉开弓弦,这意味着他们是可以疾行向前的。 前军已经与冀州军杀作一片,他们看不到乌云般倾泻下来的箭雨,听不到破开空气的蜂鸣声,他们的眼睛已经被对方或是自己的鲜血溅红,他们的眼里只有厮杀! 在后面的援军到达前,他们必须守住阵线,并为此准备好付出生命! 冀州军似乎早已猜到他们的想法,并且勇气与信心也重新回到身上,有旗官挥舞令旗,有队率大声发布号令,一步步向前,再向前! “将军!”小五忽然嚷了一声! 有人在阵中飞驰而过,引起了土台上下的一阵惊呼。 那人骑术奇佳,因为他的战马风驰电掣,他骑在马背上的身姿依然稳极了。 那人射术也奇佳,他的马跑得那样快,寻常人别说瞄准,连人影也看不清,弓也是张不开的,偏他不仅开了弓,还连射了三箭! 裂石穿云般的三箭! 她听不到敌军之中作何反应,只见青州军一阵欢呼,人头攒动之后,炎汉如红云般的旗帜又向前一步! 那人自东向西跑过一趟之后,折返回来,一夹马腹,复又弯弓搭箭。 他不仅射术好,身形也好,猿臂狼腰,左右开弓,毫不费力。 弓如满月,箭如流星,冀州军的中军阵中又是一阵纷乱。 有欢呼声如雷云滚过,自前方隆隆,直至她的面前。 “那是子义将军吗!”司马懿变声变色地赞叹道,“这样的豪杰!竟也被将军降服了!” “嗯?”她含含糊糊地应了,“嗯,嗯。” “待此役毕后,还要请教将军,究竟如何收拢如此之多的勇将——” 司马懿的声音喋喋不休,她假装没听见。 ……她不能说是花钱买的,更不能说全靠她剃须手艺好。 “还没完呢。”她说道。 战局渐渐有了变化。 凭太史慈的箭术,顷刻间射死射伤几个中层军官和传令官后,冀州军阵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纷乱。 这种纷乱是可以用主帅坚决的反击和快速的调整来弥补的,也可以由士兵自发的高昂斗志来弥补。 如果曹操在阵中,他是一定会迅速做出反应,并且回敬太史慈以更加果决,更加有震慑力的反击,但如果是淳于琼呢? 这种小小的骚乱并没有立刻得到控制,前面的士兵被砍倒后,后面的士兵还没有回过神,茫然地拎着短兵站在那里,像是失去控制的木头傀儡一般,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这种茫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太史慈没有浪费这个宝贵的机遇,他的执旗兵擎着旗跟着他,冲进了最前线。 “将军!将军将军!此战能成就大功否?” 先是小二和小五在后面嘀咕,然后是功曹与文官开始兴奋嚷嚷,再然后连司马懿都不淡定了,向前迈了一步。 冀州军又开始后撤,撤出了足够的空间给青州军的弩手,那些弩手举起弩,开始同城墙上密密麻麻的黑影对射。 白马城毕竟不是长安雒阳,也不是邺城或者下邳,它从不曾承受过这样的任务,因此只得到了微不足道的加固和修缮。 那只有一丈半高度的城墙充其量也只是个夯土造的营寨,连女墙都没有,怎么能真正庇护住上面的射手呢? 于是神祇从云间掉下来了。 密密麻麻,噼里啪啦,带着惨叫与不甘心,还有满腹的愤慨怨怼——那些夯货!他们是怎么令敌人推进到这一步的! 司马懿偷偷地又转头看向陆廉。 她还是那么一张脸。 无论是战争刚开始冀州军撤入弓箭手抛射范围,是青州军暂时被压制,还是太史慈的骑射与冲锋重振士气,直至此时摧枯拉朽的局面。 她似乎都不惊讶。 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喜悦。 她是慎重的,也是专注的,但慎重与专注也同时出现在许多武将身上,这称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美德。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司马懿悄悄用余光盯着她,心里直嘟囔,这样一个在生人熟人面前都会乱说话,别说揣摩人心,就连别人将表情摆在脸上她也看不见的人,是怎么看清战场的呢? 陆悬鱼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胜败上了。 冀州军在渐渐后退,他们是可以后退的,身后既有营寨,又有城墙,有拒马,有壕沟,他们还有更厉害的武器。 冬天的太阳总是步履匆匆,不肯等人的,她清晨将战书下过去,对面过午才有反应,到现在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了。 对面是不愁光照问题的,营内和城墙上都有大量火把,但那些火把都是对面的。 当然这时候不存在高科技火光只照自己人不照别人,但……青州军又不熟悉营内什么布置啊! 军营不仅外面有防御工事,里面也都是大营套小营,障碍重重啊! 有冀州军开始向营内跑去了。 先是士兵,然后是军官,跑的时候自然不会穿着几十斤的铁札甲跑,他们跑了几步,发现别人从他们身边超过去后,就会开始一件件表演丢盔弃甲了。 先丢盔,头盔不仅重,而且影响视线; 再丢武器,别人的武器都丢下了,自己的武器还带在身上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任务是跑赢同袍,而不是当一个孤勇的逆行者; 接着是腰带,腰带上也许还有个铜带钩,那可能是家族长辈赐予的,可能和兄弟们的是同一款式,但现在顾不得了,青州兵已经要追上来了!追上来了! 最后是甲,腰带解了,甲就可以脱了,脱了甲,就能步履如飞,一鼓作气地冲进营地,他们就终于安全了! 后军已经开始躁动了。 士兵们也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妻儿老小,也想赚点功劳,捡点战利品,吹了这大半天的冷风,到现在将军也没说动一动后军,让儿郎们去找一口肉吃,这就很让人心焦啊! 陆悬鱼忽然转过头去,看向了白马山。 白马山就在她的身后,山势平缓,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在金乌西斜时,树林的影子也渐渐拉长,似乎变成了许多只干枯而细长的手,悄悄向她而来。 “天色已晚,”她忽然下令,“鸣金收兵!” 第514章 想收兵很不容易。 他们已经打到对面营寨门口,下一步是艰难的攻坚战,但更是将要登顶的最后一步,如果能打进营寨,如果能攻下营寨,那不仅意味着巨大的荣耀与赏赐—— 那意味着离家更近一步! 他们朝思暮想的家园,他们已经许久未见的妻儿父母,都在那座营寨后面,在很多很多座营寨后面。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座,可是只要不断地攻下一座,再一座……战争不都是这样结束的吗? 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为何要在对方逃进营寨后就鸣金收兵! 有士兵愤愤地扔下武器; 有士兵冲着传令官大喊大叫起来; 有士兵眼圈泛红地望向昏黄天幕下的白马城。 但他们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一切。 太史慈策马向前,大声疾呼,对面的冀州军跑回营寨里,终于也摆出死守的阵势。 “天色将晚,且留他们一晚性命!”太史慈高呼道,“儿郎们!扛了旗帜铠甲,装上辎重,回营便是!” 前军与中军缓缓撤回的时候,无数民夫逆行着跑了过去。 战场这样混乱,即使白马城头死了一批射手,仍有零星箭雨落下——这样的地方是不适合民夫们跑过来的。 但他们毅然决然,跪在地上,揪着营官的袍角,抱着他的腿哀求:还有许多伤兵和降卒要带回来呢,天黑些,弓兵又瞄不准,正好可以跑过去将人抢回来。 “你们哪里是为了那些伤兵和降卒,你们分明是为了自己!”营官骂道,“贪心也太过了,拿战场当成什么了!” “小人不是为了自己,”有人这样辩解道,“小人的老母也跟在营后,这几日将军不许上山打柴,她又无寒衣保暖,使君!使君!小人不怕死!哪个怕死的,留下便是!” “小人也不怕死!” “咱们都不怕死的!” 他们哪里是不怕死呢?亦或者天下又当真有不怕死的人吗? 那个颐指气使,相貌很是严厉刻薄的营官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最后却还是一路小跑,跑到了将军身边。 将军很忙,尽管要中军和前军退回来,但她还向两翼下达了几个指令,又要张辽率领骑兵在外围巡查,有斥候和传令官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大声报告,因此她身边就围了一群人。 营官窘迫地搓了搓手,踮起脚张望,身形晃晃悠悠,不用力挤不仅进人群,用力挤又觉得十分失礼且僭越,明明天寒地冻,却急出满头的汗时,身后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张司马有事?” 他怯懦地抬起头,正看见将军低头望着他。 周围一群人也在望着他。 将军是有大事处理的! 那些战利品中最精良最有价值的那部分,以及伤兵,也都会被兵卒们带走,因此没有什么理由必须放民夫上战场。 但他却跑来,因为这样荒谬的理由,用这样荒谬的姿态跑来问她! 这位营官咬着牙,觉得从脖颈往上都烧了起来! “将军,可否令民夫们……”他窘迫地说道,“可否令民夫们……去清扫战场?” 将军慢慢地眨了眨眼。 正午里数万人捉对厮杀的战场,随着夜色深沉,渐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片土地上覆盖了层层的雪,因此日间曾泛着皑皑雪光,但后来两军厮杀,它又染上了铁甲与刀剑那深重而凛冽的金属光辉。 夕阳将血一样的晚霞铺开,落在战场上时,它又渐渐染上了粘稠而鲜艳的殷红。 雪水融化,与血浆一起肆意流淌。 现在它们又重新结冰了。 第552节 那些已经死去,或者尚未完全死去,还在微微抽搐的身体,也渐渐结冰了。 在军营的栅栏后,在白马城的城墙上,有人睁着一双双眼睛,无声地望着他们结冰的同袍。 他们的呜咽声与寒风混在了一起,呼啸而过。 当寒风刮过青州军的营寨时,士兵们喝着肉汤,仍然有些意难平。 他们信心十足,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要鸣金收兵,因此一边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一边还要嘀嘀咕咕的发牢骚。 不错,他们前军的这群选锋勇士几乎各个都攒下了一份丰厚家底,他们的妻儿老小是可以住在整齐又宽敞的砖头房子里,并且在这个冬夜里围在火盆旁,一边缝补,一边惬意地享受这临睡前的消遣时光的……但,但他们期望更多,更好的一些东西! 碗里的肉都不香了,他们嘀咕道。 几百步外,流民们搭起的外围营地里,则是完全不同的气氛。 流民们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 他们当中有人抢到了战利品,有人没抢到,有人抢的多,有人抢的少,因此自然有人陷入喜悦中,有人则是羡慕嫉妒恨,有人想炫耀,又很怕自家的这点家当被别个觊觎,因此辗转反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他们今天总还是有一顿饱饭吃的。 士兵们永远吃最好的东西,比如说打扫战场时,那些被射死的战马会拖回来,受伤严重的战马也会杀死,然后一起变成马肉汤,马肉串,犒劳今天的功臣。 马除了肉之外也有骨头,有下水,有一颗硕大的马头,四个马蹄子,这些东西被民夫营留下,作为他们在寒风里处理马肉的犒劳。 青州的民夫津津有味地将自己那份汤喝了,喜滋滋地回帐篷里去数一数自己攒了多少钱,又得了多少额外的小东西。 当地的民夫将装了汤和饼的破陶罐小心揣在怀里,再将战场上剥下来的那两件衣服披在肩膀上,兴冲冲地就跑出营了。 他们担惊受怕了一天,到现在仍然饥肠辘辘,但他们内心的满足远比那些青州民夫更甚。 他们的妻儿和老母正在流民营地中等着哪! 等着那两件中间有夹层,里面塞满了麻葛的寒衣,等着那一罐热腾腾香喷喷的杂碎汤。 妇人在忙着将烧开的水添进陶罐,确保它能填饱一家子的肚子;孩子在不错眼珠地盯着陶罐看,时不时悄悄伸出贪婪的小手;祖母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儿子该珍惜性命,不要抢在前头;而这位一家之主则骄傲地挺起胸膛,矜持地微笑着,倾听并注视着这一切。 寒风带着战场上的呜咽与哀鸣冲进了这片破落营地,可是谁也没有功夫去侧耳听一听。 夜很黑,但陆悬鱼走在山坡上的脚步很稳。 这样的活计不需要她自己来做,但除她之外旁人没有这样黑夜视物如白昼的能力,而她心中又很不安,因此必须要来这里走一走。 白马山并不高峻,地势甚至可以说是很平缓,虽因白马津而得了一个名,一眼望去却只不过是个地势起伏大些的丘陵,平平无奇,似乎不值得她往这里走一遭。 冬夜很冷,她扶着剑柄,慢慢向山上走去时,剑柄比冬夜还要冷,因此她身边的人这一路不停地劝阻,嘀咕,以及小声发着牢骚。 这些牢骚在她终于爬到山顶时戛然而止。 “那是什么?” 她松开扶着剑柄的手,向下指了一指,几个亲兵面面相觑。 那里什么都没有。 冬夜的月光寒冷又明亮,扫到山坡下,只有枯草从雪中透出来,乌压压的格外荒凉。 有人疑惑地转头看着她,又举着火把向下走了几步。 旁人喊了他几声,那人却越走越快,很快又有人跟上去,直至山坡底部。 “新鲜的!”有人嚷起来。 新下过大雪的山地,低矮的枯草都被压在雪下,怎么会探出头来?因为有人在那里解手,自然将雪浇化罢了。 这片山阴处的荒地上,到处都是脚印与马蹄印! 消息是自第二天的清晨才传开的,那些带着牢骚入睡的士兵们惊呆了! 有人曾在那里埋伏过,很有耐心,待了许久,等到两军各自收兵时才离开。 他们在等什么呢? 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们脑中,并令他们不寒而栗。 攻营拔寨是艰苦卓绝的战斗,当他们冲击营寨时,如果后方自山坡俯冲下一群敌军,军心岂不大乱? 后军能应付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吗?如果不慎被冲破阵线,他们岂不是立刻陷入两面作战,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的困境中? ……小陆将军!永远的神! “我不是神,”陆悬鱼清晨听完这些吹嘘之后,立刻反驳了,“我是一个庸将。” 司马懿不满意了,“将军何以自谦太过?” “我不是自谦,”她说道,“世人常将我与项王作比,如果领军的是他,又会如何?” 帐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她希望自己有项羽或是霍去病那样的天赋,不仅有判断战势的敏锐眼光,还能抓住机遇,大胆出击,打出惊世骇俗的成绩。 那才是真正的名将!豪气万丈,直冲云霄,因此在史书上留下堪称夺目的光辉,即使百年千年之后也令人啧啧赞叹。 陆悬鱼做不到。 她没有赌自己的后军会不会崩盘,没有赌自己的前军能不能在压力之下攻破淳于琼大营,如果她能在那支伏兵出击之前攻破淳于琼,伏兵恐怕也只会悄然退去。 她怎么才能做到破釜沉舟呢?她想,几万条性命放在她手上,听凭她的决断来确定谁生谁死。 对面也许是淳于琼,但如果设伏的那支兵马是曹操所带领的呢? ……不不不,这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如果对面真的是曹操,他会如何一步步想方设法,歼灭她的军队? 陆悬鱼满脸忧虑地坐在那里想了很久,直到太史慈有些坐不住,想开口时,她忽然说话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她说。 “……将军?” “但文远也犯了一个错误。”她说。 张辽也坐不住了。 “我有何错?” “你麾下士兵当初给郭嘉寻来的那匹马,很是结实。”她说。 张辽愣愣地看着她,她忽然叹了一口气。 和冀州人打了这么久的仗,她已经渐渐摸清他们的优劣,简单说优势是兵精粮足,有兵有粮又有钱,劣势是心不齐,七座营寨的统领凑一起能建八个群,因此根本没办法真正并肩作战。 但如果,这群人里面加一个郭嘉呢? 第515章 冀州军的大营开始按兵不动了。 按照后世戏剧化一点的说法就是挂免战牌,可能淳于琼已经找到了他那座孤岛上的小破屋,除非暴力破门,否则是坚决不肯出来了。 于是她必须考虑下一个问题:他想要什么,或者说他在等什么? 士兵们经历了这场战斗,一部分人开始短暂的休整,兵临城下,流民营是不许去了,就连打柴取水也必须成队出营,因此在路上见到也去打柴的流民时,总会抻长了脖子望一望,像是看个什么新鲜宝贝似的。 另一部分人就没这个好运了,他们负责从白马到许城这条路上巡逻往返,侦查情报。他们也确实会带来一些细碎的情报,比如见到小股兵马在行军,甚至有村民机智地抓了几个俘虏送了过来,但俘虏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只说是附近某一个营寨的士兵,某一天被集结起来行军,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她自己也出营溜达过几圈,有时带的护卫多,有时带的护卫少,但那天埋伏在白马山上的伏兵似乎以前没有出现过,以后也不会出现。 除此之外,冀州军既没出什么奇谋,也没有奇兵,就这么耗着,干耗。 整个白马战场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这次仆役们加足了木炭,努力让中军帐中间那一小块暖和起来,虽然收效其实不大,主要还是靠着人多将温度提升起来——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灰白色的帐篷顶端时不时向下落一滴水,不知道会滴在谁的头顶。 抬头望一望又恍然了。 帐篷是用层层油布缝起来的,天长日久,原本已经染成棕色,冬天里结了厚厚的霜,乍一眼望去才变了个色,现在被热气一烤,缝隙里的水向下滴滴答答,过了一会儿又渐渐显露出油布的本色了。 几个武将腰背挺直地坐在胡床上,他们都是经历了阵仗的人,根本不担心会像司马懿一样失态。 于是司马懿也那般正襟危坐,目光坚毅地看着她。 ……有水珠落在他头顶,从额头上滑下来,他眨眨眼,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就是看起来有点委屈。 “他们在等。” 太史慈先开口了,“将军粮草尚能支撑月余,待袁谭南下,阻断粮道后,又当如何?” “主公拿下许城,便有了豫州大片土地,我们未必要吃青州的粮食,”司马懿说道,“岂能会支撑不得?” “就算能支撑住一时,若袁本初攻下睢阳,开春时几条河道便都入他彀中,到那时岂不慌张?” “以眼前态势,淳于琼真能支撑到那时吗?”司马懿反问道。 “我军兵力与其不相伯……” 争论的声音忽然诡异地停了一下。 “将军,济阴过来的那几个降卒,将军可记得?” “我一直记得,”她说道,“而且我已经想清楚他们在等什么了。” “三万部曲兵?” 她点点头。 “若是那些部曲兵前来合围,该是何等大的阵仗?”张辽有些疑惑,“咱们岂能全无察觉?” 就是全无察觉。 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有一张网在渐渐向她而来。 那些营寨也许不会在这个冬天舍弃他们温暖的家,但他们的确向着她而来了。 ——那的确是温暖又舒适的家,降卒这样哭泣着告诉他们。士兵们刚扎营时是骂了许攸一千八百遍的,因为比起大片平原的冀州,兖州多泽,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堪忍受的灾难。 他们在沼泽地里建起营寨,他们辛辛苦苦地砍伐树木,搭建木棚,他们还要从后方运许多透气的细麻布来隔绝木棚内外,否则沼泽地里的蚊蝇能吸干他们的血,更罔论每天夜里,在箭塔上站岗的士兵都能见到远远的沼泽深处有鬼火飘荡。 第553节 他们精心地将那样的一片营地平整完毕,外出猎些野兽回来风干,再命令民夫在周围种些蔬菜,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将营地终于改造出个宜居的模样,可以在暖融融的棚子里过冬,现在却突然将他们拉出来,要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行军,这实在是一件让人苦不堪言的事。 至于这些士兵的目的地,他们根本回答不出来。 只有在想了很久后,有个士兵犹豫着给了一个猜测,“听功曹说,咱们是要回去的!” 既然是“回去”,他们一定是向北而来的,现在黄河结冰,也不再需要渡口,渡河是极容易的事。 沼泽行军是很艰难的,但被冰雪覆盖冻结之后,他们行军速度会大大增加。 这样想一想,淳于琼在等什么就呼之欲出了。 他们早就到了,却迟迟没有出现。 如果他们增加了三万余人,算上淳于琼现在的兵力,一共就是五万多,近六万人,这个数字她原本是有心理准备的,她并不惧怕,因为冀州军的内耗已快要天下闻名了——五万多兵马,名义上由淳于琼调度,实际上那几个营寨只会自作主张,只要击其一营,其他营非但不会救援,反而很可能跟着抢点友军的铠甲旗帜。 但如果曹操统领这支兵马,她就不好说了。 他会怎么做? 将那几营的校尉请来吃顿饭,席间将帐门一关,通通扣下? 亦或者扣都不扣,直接杀了将兵权夺走? 但那些士兵都是部曲兵,会听曹操的调度吗? 又或者他能以名爵利禄说动他们,让他们终于决定奋勇一把? 几名武将和文士还在继续争论。 有人说如果担心被包围,退一步也可以。 有人说可以立刻将淳于琼大营攻破,等援军来时也无能为力。 立刻又有人反驳,现在攻打大营必定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们最开始没打淳于琼,不就是因为这人极其沉得住气,就是一个怂字吗? 她坐在帅案后面,有点烦恼,又有点犹豫,而且心里还有一股深深的懊悔。 如果那天她没有撤退呢? 不错,一定会有一支伏兵冲击她的后军,而且伏兵是自白马山上冲下来,居高临下,一定是个重大的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主力攻打淳于琼的大营势必是有伤亡的,不仅有伤亡,而且攻破大营后,淳于琼还能继续收拾残兵躲进城中——这块骨头总归是很硬的。 她在挑战面前可耻的后退了。 为什么而后退呢? 她希望少死点士兵吗?可如果领兵的是曹操,并且完成了对援军的统筹调度,她的士兵只会死更多人啊! 为什么现在寻不到那三万余人? 因为白马的东侧就是濮阳,东南则是鄄城,这已经彻底进入袁绍的势力范围,即使是斥候也不敢太过深入。 她能躲开合围的兵马吗? 如果她向西暂退,当然可以,但她会将主公的侧翼让出来,然后这五万余人就可以整合后扑过去—— 到那时死的就不是青州兵了,而是徐·州兵,豫州兵,扬州兵,还有那些与她相识很久很久,是主公从幽州带过来的老兵。 兵贵神速,她还能截住敌军吗? 她坐在那里,继续听他们的争论,整个人却有些僵直,似乎一动也不能动。 她没办法想象这场仗如果输了会是什么后果。 ……她的确是有一点像项羽的,她这样唾弃地想着自己,如果她将这两万多青州兵折损在这里,如果她输了这一场,当然,当然,她是一定能活下来的,可她要怎么回青州? 那一户接一户的妇人抱着孩子,搀着老人,站在门口等待她们的父亲、兄长、夫君回来,她能告诉她们—— 对不起!我输了!我把他们都留在了白马!他们尸骨无存,只有我回来了! 她能做到吗?! 她能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泥屋,忽略掉里面撕心裂肺的啼哭,对田豫,对太史慈,对张辽说: “战事未歇,咱们还得继续募兵,原来是十八岁到四十岁的青壮年男子吗?咱们这次将十四岁到五十五岁的男子都征募来吧!” 她能做到吗?! 她当然会给那些阵亡将士的家眷大笔抚恤金,给她们田地,房屋,牛马,河北那么富有,她甚至还可以将未来的俘虏都拉去青州,给那些家眷为奴为婢……然后当她坐着轺车,有骑兵在前开路,有卫士在两侧执戟,神气非凡地从她们的门口走过时,她们或许也会含着眼泪跪在地上,真心实意地想,她们的父,她们的夫,甚至也许还有她们的姊妹!跟着小陆将军死了!死得光荣! ——真好! 如果她真的做到了,她真的击退了袁绍,她甚至替主公打下了河北四州,她重新平定了天下! 到时候主公给她名爵利禄,给她刺史,州牧,三公九卿,她敢接受吗?! 到时候主公给她的门前立上豪阔又醒目的阀阅,告诉天下人她立下了什么样的功绩,她敢抬起眼睛去看一看吗?! 有水珠落在她的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她抬起眼睛,望了望头顶那片洇湿的痕迹,它从灰白色又变回深棕,像是经历了一个小小的魔法,从烧尽的余烬里又生出了木头的新鲜色泽。 帐篷里已经静悄悄的,没有人再争论了。 他们都在关切地望着她,望着她的脸。 但在此时,陆悬鱼脸上那些仿徨、惊恐、痛苦的神色忽然都不见了。 她站起身,案几上的灯盏被这阵风吹得闪了一闪。 “他们既然要来,来便是了,”她说道,“待咱们赢下这一仗,再不会有敢来支援的部曲兵了。” 第516章 天还没亮,帐篷里的人睡得还很香。 油布帐篷是不可能耐寒的,但他们有各种办法,比如说帐篷外铺一层兽皮——整齐的好兽皮难得,破烂些的他们也不嫌弃;比如说帐内整夜点着火盆,不曾熄灭;比如身下的干草再厚些,被褥再拍打拍打;比如说夜里睡觉不脱衣服,能套几件套几件。 这些措施终归不能令他们更加温暖,于是他们还有最后一招,就是互相靠得更近些,分享体温,也分享身上积攒许多时日的泥巴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气味。 但这些不够干净的气息在睡梦中也变得温暖可亲起来,他们就这么抱着自己同伙的兄弟,一边打鼾,一边梦着自己也跟着将军升官发财,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小军官……他甚至还新娶了一个漂亮寡妇! 他们正做着这样的梦时,一股冷风忽然冲进了帐篷。队率掀开帐篷,将他们通通从睡梦中惊醒,“将军有令!卯时出营!都快点儿起来!” 周围一片嘟嘟囔囔的抱怨,天还没有亮啊!这到底什么时辰!怎么就要出营! 他们是不需要穿上衣服的,只要苦着脸从自己的铺盖卷里爬出来,缩头缩脑地去帐篷旁解个手——当然,得谨慎小心,被军官抓到还要受责罚——清早的梳洗打扮就算做完了。 这群士兵就是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像冬天清晨的鹌鹑从树丛里钻出来一样,自帐篷鱼贯而出的。他们的牢骚很多,直至闻到火堆上不同寻常的香气。 今早吃炖肉?! 谁家大清早起来吃这个?! 有新兵已经兴奋地回帐篷去掏自己的破陶罐,凑到灶坑旁准备排队等吃,而上了岁数的老兵则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们围在火堆旁,一边吃,一边警惕地望着中军营的方向。 天还没亮,将军的大纛隐在冰冷的黑暗中,茫茫然只有一片火光。 陆悬鱼起的比他们更早,早在士兵们刚刚醒来时,她已经换上行军时的戎装,走出了中军帐。 “将军不想再等一等吗?”司马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等什么?”她问。 等天亮,还是等援军? 司马懿很想说点什么,但还是闭嘴了。 比如说等关羽那边的消息,如果那边有转机,会吸引这些援军的注意力过去,到那时她就可以击破淳于琼——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与清晨寒冷的薄雾中,太史慈走了出来。 他也是一身戎装,数日前那场战斗将冀州军逼到退守营寨不出,也在他脸上留了几道浅浅的伤口。 看到她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太史慈不以为意地伸手摸摸。 “我无甚大伤,辞玉何必如此,令我去洼淀如何?” 她摇摇头。 “子义前日一战,令冀州军闻风丧胆,白马之战非子义不可。” 太史慈似乎也很想再说点什么,但也闭嘴了。 清晨的光透过薄雾扫落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映出蓝紫色的影子。 当一个又一个脚印覆盖在上面后,影子就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黑,周围却渐渐地明亮起来。 有寒鸦站在枝头,哇哇地叫上几声,用不祥的眼睛注视着这支自冰原走过的队伍,注视着车轮碾出来深深的车辙,那些人腰间的寒光,直至最后将目光转移到他们的脸上。 他们的脸色还很红润,这令寒鸦感到有些沮丧,但它毕竟很有耐心的猎手。 它展开翅膀自枝头飞起,跟上了这支队伍。 “洼淀”准确说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种很像沼泽的地形。 陆悬鱼不是地质专家,不能准确说出这两种地形的区别,在她看来,沼泽地一定是湿润且布满杂草与泥淖的,而洼淀不一定,旱季时它可能只是洼地,雨季来临时还有个清澈的小湖,总之是没有沼泽里那么多丰富动植物资源的——但可能同样危险。 濮阳至白马之间有这样一片区域,面积很大,但因为近几年的旱灾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洼地。尽管没有名字,但因为地形很像巨人的车辙在泥土上碾过后留下的凹痕,因此当地人也会给它一个“车辙淀”这样的怪名字。 陆悬鱼之前驻守濮阳,四处巡逻时曾经去过,那里的草长得很高,有大片的鸟儿栖息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在低矮的枝头间寻找嫩芽吃,看起来土地很肥沃,但里面没有人住。 毕竟这里无论是雨季、发水、亦或者黄河决堤时,都会迅速变成一个浑浊的小湖,因此没有人会住在里面。 但她带走了太史慈一万兵马,向着这个方向出发了。 陆悬鱼根本不知道那些援军在哪,对面很狡猾,将气息掩盖得十分缜密,她不能用查的,只能用猜的。 向濮阳而去的斥候失踪了几十个,一般来说就是死了或者被俘了,但濮阳周围还有逃回来的人,只有向着这个“车辙洼”去的斥候一个都没回来。 这称不上一个成熟理智的理由,太史慈希望再派些斥候去,张辽甚至表示自己要去当这个斥候。 但陆悬鱼觉得,他们等不了。 太阳晒在肩头,似乎今天的温度上升了一点,但也许是清晨吃了炖肉的缘故,有士兵走着走着就出汗了,层层的脏衣服上透出汗水洇湿的痕迹,里面还混杂了些自己的血迹,亦或别人的血迹。 ——他们是要去哪里呢? ——他们不会走很远的路,因为大部分辎重都放在了白马营地。 第554节 ——但将军一定是要带他们打一场硬仗,不然清晨不会吃炖肉的! ——话说回来,他们背着干柴干什么? 他们这样嘀嘀咕咕时,前方的地平线忽然诡异的中断了。 视线尽头是一片断壁残垣,那里曾经有一个村庄,但也许是在吕布袭扰东郡时一把火烧了,也许是在曹操夺回东郡时马蹄不经意间践踏了过去,也许是董承来这里时将它搬空了。 它也许还挣扎过,也许上一批主人走了,又有新的流民住下。但在不久以前,还有鲜卑和乌桓骑兵来过,如果那里有新的居民,这些异族人也会毫不犹豫将村庄里所有人都带走,最终令它彻底被废弃。 当她的前军望见那片断壁残垣,以及它后面突然中断的地平线——那预示着地势陡然下降——在烧得焦黑的土墙后面忽然转出来了什么人。 离得太远,他们看不清那是什么人,但那人飞快地跑出来,骑上马向着“车辙洼”而去,并且拼命敲响了焦斗! ……那,那那那,那到底是什么人哪! 听着地平线下嘈杂反复的声音,青州军也有些懵了,他们来到了什么地方,又是在打谁? 但比他们反应更快的是那群并州骑兵,他们已经冲了上去! “那些人躲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咱们打白马时,从背后捅咱们一刀!”校尉咆哮道,“将军现在将他们揪了出来——明白了吗!” 青州兵恍然大悟! 白马山后纷乱的脚印,他们近在咫尺却没能得到的功劳,都是因为眼前这些人! 都是因为这些人! 金钲与战鼓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现在他们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这世上从来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 想藏起来不被人发觉,想地势高,侦查视野好,想统筹调度一支不属于自己节制的军队,想尽快,再尽快—— 这怎么可能呢? 陆悬鱼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群部曲兵到底在等什么?他们为什么不与淳于琼合于一处,用两倍于她的兵力压过来,而是躲在这里呢? 原因不外乎有三种: 一是希望她攻打白马大营,损兵折将后再坐收渔翁之利; 二是几队兵马还没有完全到达这里,这群部曲兵还要等一等; 三是迫于一些困境,他们就是不能合于一处; 如果其中有曹操的手笔,是很可能出现第三种情况的。 他夺淳于琼的权,暂时掌控白马大营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他凭什么去节制那群世家子呢?人家勉强能听沮授许攸的调度,但对淳于琼就不怎么感冒,更不用说一个代行淳于琼之职,还不在他们眼前的曹操。 因而曹操还必须将事情真相掩盖住——再让工于心计的郭嘉帮忙,最终哄骗这些兵马过来。 无论是哪一种,她还必须考虑到,曹操不是白来打工的,他一定也有自己的利益在里面。 但他的利益点又是什么呢? 骑兵已经跑到了“车辙洼”的入口处,大片洼地立刻尽收眼前。 那其实是个很妙的屯营之处,底部比地面低了十几丈,因此非常避风,显见气候会比地面上温暖些; 进洼地需要从两端下去,但短短几日的扎营时间里,入口处已经布满拒马; 如果能挖一条河引过来,就可以找个乐人唱一曲《车辙洼的雨季》,但现在是河道干涸结冰的寒冬; 然而青州兵的突然出现的确令他们措手不及,大片的士兵在慌张地跑向武库,准备去取自己的兵甲——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天而降,落下来了! 是箭矢!好痛!好痛! 还有什么东西,也被丢过来了! 这不是箭矢!这是……干柴? 营中起浓烟了!有士兵惊慌失措地嚷了起来! 起火了! “我一直在想,怎么样能减少我自己士兵的伤亡。” 她注视着渐渐排列严整,向着洼淀而去的军阵时,对身旁的人说—— “于是我选择了他们的死亡。” 第517章 木柴如果不是干透的,想迅速烧起来其实很不容易,因此从洼地上方往下抛点了火的木柴并不能立刻让下面的大片营地迅速燃烧起来。 但它是有烟的。 洼地两端进出口宽约一里地,腹地则更宽些,若是在半空中向下俯瞰,的确是细长如车辙型,但如果两脚踩在地上就会发现,只要不是夸父那样的巨人,谁能驾驭那样庞大的战车呢? 没有抛石机的前提下,想要将木柴丢到下方更靠近内营的位置自然也不可能,因此这些木柴点起浓烟,很快将山坡下的帐篷覆盖住,里面却还有人呼喝指挥,组织起反击。 步兵跑得比骑兵慢些,当他们终于到达洼地两段时,这些步兵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并不完全是东莱兵,他们当中东莱兵是最多的,毕竟那是太史将军的故乡,军中宗族子弟同气连枝,好处是上阵时互相有个照应,坏处是谁要是在军中受了责罚,又或者偷偷在外面寻了一个新的相好,指不定就被哪一个坏心眼的族兄弟当练笔的趣事写进家信里。 除东莱兵之外,军中亦有许多北海兵,他们当中以剧城兵最精,身体相当健硕,头脑也很是够用,有人曾在学宫当过仆役,因此会引经据典,讲几句胡话,被军法官听了照脑门来两下,骂他说胡话时,剧城兵还会抗议,“这是我们孔使君说过的!” “孔使君如何会有这等不孝不悌之语!”军官骂道,“必是你自己胡诌的!” 北海与东莱两郡同属青州,除此外又有些徐·州兵和豫州兵,分布的杂,因此倒比他们更抱团,不管是东海来的,琅琊来的,亦或是广陵,总归他们都是徐·州人,因此就是一家子,不能被青州人欺负了去。 他们当然是有吵吵闹闹的,但一方面军纪管着,另一方面不管他们是哪里人,心里还知道自己是小陆将军的兵,背后怎么相互嘲笑是一回事,上了战场总归都是同袍。 他们因此感到吃惊。 有弓兵在山坡上倾泻箭雨,有浓烟在洼地里蒸腾,冀州兵在营地里慌乱地跑来跑去,自然就有人向着出口处奔来,这几乎是大营被突袭时士兵最常见最普遍的反应,没什么特别的。 有人丢盔弃甲,自然也有人旗铠严整,接下来就成了双方争夺战,看看在外敌的压力下,到底是那些逃跑的士兵被同袍带着冷静下来,还是军容整齐的士兵顶不住双重压力,开始溃散。 但当两方泾渭分明,如同流水与河岸时,那些旗铠严整的冀州兵整齐划一地拉开了弓箭。 在上方严阵以待的青州军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站在低处,箭矢如何能射到咱们?” “若是强弓,也未必不——” 箭矢飞过,落进洼地间渐渐升起来的浓烟中,不带半分迟疑。 有已经跑出浓烟的士兵,有快要跑出浓烟的士兵,还有在那灰黑色的烟雾中影影绰绰,忽明忽暗的,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的麦子,镰刀挥下,连个声都没有就倒下了。 有尸体俯倒于路,有人迈步踩上,又走过去,留下了一个沾染着血迹的脚印,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有人狂怒地破口大骂,于是那些弓兵又拉满弓弦,来了第二轮箭雨。 司马懿听完回报之后也睁大了眼睛。 “他们还没有整合完。”她说。 这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 许攸当初将这些营寨分开安置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调度他们来此的统帅也许想到了,也许没想到,但这里总归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首领的。 现在陆悬鱼觉得,“车辙洼”里是没有这个强有力的统帅的,如果曹操在这里,他的反应可能会更迅速,至少他会想办法将溃兵赶上去。 趁着两边的口子还没有彻底合围,将溃兵赶上去,能冲散敌军,重新恢复阵容自然好,不能的话,至少那些士兵也能当炮灰,让敌军杀个一阵子,好令他重整兵马,设法冲出去,因此她觉得,曹操不在这里,也还算得上一个好消息。 但这接着就有了下一个问题:曹操在哪里?他是真的不在白马,还是装作不在白马呢? 陆悬鱼想了一会儿,忽然转向自己身侧的亲兵。 “派几个骑士回一趟大营,为我传个信。” “将军有何吩咐?” “告诉子义将军,”她眉头紧锁,“若淳于琼大军前来攻营,请他坚守片刻。” 那些旗铠严整的士兵一步步上来了,顶着箭雨和长·矛,顶着骑兵的冲击,踩着柔软而温暖,甚至可能还没有完全咽气的躯壳上来了。 在他们心中,他们杀死的也许可以称一句友军,但一定算不上自己人。 因为这些部曲兵是既不认袁绍,也不认许攸沮授,更不认淳于琼的,他们世代都是主君的奴仆,他们的父祖、叔伯、兄弟,都只为自己的主君而战,他们彼此同气连枝,五千人里几乎挑不出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他们因此格外悍勇,格外齐心,杀死那些扰乱军心的别营士兵时并不手软,面对居高临下的青州军时也不在乎地势上的劣势。 为了主君的生死与荣耀,他们是可以不惜自己这条卑贱的性命的。 有寒鸦忽然飞起来了。 它们原本是很快乐的,毕竟冷食容易得,但新鲜的冷食不容易得,这样丰腴的冷食就更少些。它们因此大片大片的落在白马大营营前的土地上大快朵颐,一眼望过去黑漆漆的,让人以为冰雪已经消融,春风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只要再等一等,等那乌黑的泥土里发出新芽,这个漫长的寒冬就算彻底过去了。 但一阵隆隆的声音传来,辕门后的拒马被推开,吊桥被放下,寒鸦受了惊,忽然展开翅膀,哇呀呀地飞向天空,刚刚的幻象也烟消云散。 寒鸦脚下一具具的尸体展露出来,与殷红发黑的冰雪混在一起,牢牢地固定在土地中。 有着甲持戈的士兵自营中而出,于是无法避免地看到了这一幕。 那些尸体里很少有衣着整齐,面容完好的,他们大多赤·裸着身体,一具挨着一具,静静地躺在冰雪里。 冀州人无法在土地化冻前埋葬他们,虽然严寒杜绝了瘟疫的发生,但将他们仍在这里,不啻于是一种刺激——再加上那些青州人剥掉这些尸体最后一件衣服的贪婪! 有士兵咬着牙,流着眼泪,从自己曾经的同袍尸体上走过去。 战鼓如同沉雷一般响起。 刺骨的寒冬又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上。 当陆悬鱼的信使跑回大营时,太史慈听过之后,只是轻轻地笑了。 “辞玉如何这般小觑了我?” 几名偏将想说出口的话也被噎下去了。 对面的军容比之前几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那时冀州军军容虽盛,士兵却透着一股怯意,今日的冀州军却带着同仇敌忾的心,以及不死不休的气势。 斥候见了都要心惊,现下主帅不在营中,又分走了一万兵力,冀州军趁此时而来,他们怎么能不担心呢? 第555节 太史慈出了营帐,士兵们也在跑来跑去。 军备官开了武库,他们排着队,先去铠甲库将自己的甲领了穿上,再去兵器库,将保养之后放进去的长兵和弩机一件件搬出来,握在手上,再在军官的大声催促下匆匆跑出营去。 这场由冀州军主动发起的进攻刚开始时很不顺遂。 他们曾经与青州黄巾交过手,那十数万泱泱大军后来成了曹操麾下一支很重要的兵马,军纪与战斗意志却令这些冀州军嗤之以鼻。 而陆廉的青州军是能与他们相媲美的敌手,即使他们不知什么原因,人数比之前少了,但仍有悍勇杀敌的气势。 在冀州军的冲击下,青州军的阵线被撕开了几条口子,很快又被补上。 战事陷入焦灼时,冀州军的骑兵自营中冲出,准备向着侧翼而来,但太史慈似乎也有准备,立刻又命长牌兵上前,后面布置了足足三排矛手,将冀州骑兵撞了个人仰马翻。 太阳一寸接一寸地向西而行,士兵们也在不断倒下。 整个战场像是沸腾了起来,冀州人,青州人,徐·州人,兖州人,都在这口沸腾的大锅里浮浮沉沉,挣扎上下。他们生前是从来不认识彼此的,但死后却能你倚着我,我倚着你,亲密无间,被无数脚步与马蹄再踩得稀巴烂,分不出个彼此你我来。 对面在撑着这一口气,自己这边也在撑着这一口气。 太史慈是不能逃的,他若是领兵退了,逃了,这座大营让给冀州人是小事,陆廉的兵马将要被包夹歼灭才是头等的大事。 留下这支分兵,本身也是为了防着淳于琼这一手。 ……这大概是怕什么来什么,太史慈头脑里刚划过这个念头,立刻想要将这点杂念驱散时,有斥候忽然嚷了起来! “将军!将军!西边!快看!” 有兵马向着他们的左翼来了!而且,而且那不是他们的旗帜啊! 第518章 当战争开始后,主帅能做的事其实已经很少。 因为传令是需要时间的,从主帅所处的中军到士兵所处的前线,一条命令要经过好几个传令官的转述,再用旗语、金钲、队率的嗓子来告知士兵。 即使如此,士兵反应也仍然是需要时间的,他们是此时最忙碌的人。 当他们杀人时,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到旗帜,耳朵里听不到金钲和战鼓,自然心里也不会想到身后有人还要向他传达什么命令。 他全神贯注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人身上,那人的手戟是准备向左劈,还是向右劈,他的脚稳不稳,他的臂膀有没有力,如果自己用盾牌挡住,他另一只手的短戟是准备刺过来还是向内防御? 除此之外,还有他身边的人,他右手边那个矛手是不是看向了自己?那沾了血的矛尖是不是对着自己过来了?啊呀!啊呀! 那个士兵铆足了劲,将全身的力气下压,在对面的手戟劈过来时侧了个身,手里的铁牌狠狠地砸向了对手的头!只那“砰!”的一下!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闷响,还有嗓子眼儿里挤不出的惨叫和脸上什么东西碎裂开的清响! 不愧是个老兵! 他这一下盾击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找准了这个机会,将右手的环首刀终于顺利地攮进了那个人的脖颈!与此同时,左手上传来一阵沉重又迅猛的冲击! 他还挡住了那个矛手!他这一手哪怕是在将军面前也是可以挺直了腰杆炫耀上一句的! 但他是没来得及炫耀的。 当这个老兵终于收回左手的铁牌,准备再接再厉干掉那个矛手时,一支箭突然穿透了他的头颅。 于是踉跄了几步的矛手得以重新站稳,甚至还抽空弯下腰,捡起那面铁牌,挽在手里看上一看。 当他发现那不是出自青州工匠之手,而是从另一个冀州刀盾兵的手中夺来的,这个矛手的身上似乎迸发出了无穷力量。 他没有注意到援军的到来,没有注意到对面正在变换旗令,也没有注意到青州兵向后撤退了几步,更没有注意到对面有士兵远远地坐在了地上,并且手脚利落地正将蹶张弩往脚上套。 当那支冀州军冲过来时,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后军。 两翼已薄,白马大营的兵马正在努力将他们挤压后退,因此太史慈不能再用侧翼来接这支敌军。 当旗令传下去时,一直守在营寨前的后军开始向着那支兵马缓缓而动。 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可胆怯了么? ——可是,可是,咱们只有两千人,对面看着就比咱们多哇! ——有子义将军在,咱们是什么都不必怕的! 声音暂停了一下,片刻之后,又悄悄响起来,这一次,背景里沉重得几乎能撼动地面的脚步声更近了。 那声音里的稚嫩也更清晰了。 当那支旗帜上没有丝毫夏侯诸曹痕迹,士兵的衣着也与兖州军无一丝相关的兵马冲过来时,后军里的新兵们按照教导那般举起了藤牌与环首刀。 在那一刻,他们正是这样感慨的: ——真想再吃一碗阿母做的腌鱼饭啊。 那是一支藏在左近的兵马,他们身上有许多细节能为佐证,但这又并非淳于琼的兵马。 比起那些满怀仇恨而士气高昂,并努力向前的冀州军,这支援军的士气则是另一种类型——他们向前时是谨慎的,走的每一步都很慢,他们挥出兵刃时甚至有点缩手缩脚,像是有什么顾虑。 于是青州兵试探着向前一步,他们也立刻后退了一步。 这令后军中的新兵们立刻鼓足了劲,嗷嗷叫着冲了上去。他们以为遇到了比他们更新,更怯懦,更草率的军队。 但在接战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这支军队的战斗姿态就完全变了。 他们展现出了极其可怕的韧性。 两军交锋时,阵线在初期会保持完整,之后随着时间推移,一定会变成一场混战,到那时就要开始考验士兵们训练的水准和默契了。 他们必须继续成伍,成什为建制地保持战斗,互为援手,前排有刀有盾,后排就当有矛有弩,这意味着他们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你的敌人受了重伤,只要再补一刀,他就一定会死去,可他也不是傻子,他从你面前逃了,你追不追呢? 如果你追过去,这一路上会不会被其他的敌军剁上两刀还是小事,等你杀死了那个敌人,终于心满意足地想回到队友身边时,你还能分辨出方向,并且找到你队友所在的位置吗? 你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人啊!像二月社时的集市一样,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啊!区别只在于他们不是欢笑着逛街,而是专心将对面的人头砍下来! 你找不到回去的路,可是对面那一伍的敌军已经齐心协力,向着你而来了! 有人在混战中短暂地叫了一声,就像在东海碎碎的冰面上突然掀起一个水珠,很快淹没在海浪之间。 在东莱的海边,或许当真有一位老妇人停下了正在修补的渔网,抬头四面张望。 天色将晚,她什么也没看到。 太史慈又一次从侧翼回到了中军。 他走的路不远,因为现在中军也逐渐撤到了大营前,但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受了些伤。 冀州军同样也有腰引弩,也有神射手,他以箭术袭扰对面的传令官,对面便立刻回敬了一排八石弩射出来的箭。 他身边两个最倚重的亲卫扛着铁牌,死在了他的面前,但那只是一瞬的事,下一瞬立刻有人从他们尚未冰冷的手里接过了铁牌,又一次挡在他面前,于是太史慈得以再一次伸手摸向箭筒,他甚至想都没有多想就决定要再抽出三支箭,要射死对面的—— 他在箭筒里只摸到了一支箭,这个神射手诧异了一瞬。 “箭来!” 有人在身边跑来跑去,还有人凑近了。 “将军,箭用尽了,已派人回去——” 太史慈冷冷地看了一眼对面。 “不必了。” 天色将暗,又到了收兵回营的时间。 他将最后一支箭抽出,瞄准了那个模糊的,看不清脸庞的影子。 那大概是一个年轻人,因为没能射死他而在那里一边跌足,一边发脾气。 太史慈重新将弓放下。 对面的兵力几乎三倍于他,配合精妙,令他伤亡了不少士兵,阵线自然渐渐后撤。 最晚不过明日,他们就要开始针对这座大营展开防守战了。 辞玉还不知何时能回来,她亦是以一万兵力去击破那些数倍于她的部曲兵。 在那一瞬间,太史慈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世上似乎真有神明,并且有意要折磨他们,自他归了辞玉至今,渐渐攒下这数万兵马,竟然还从来没打过一场旗鼓相当的战争。 火把渐渐点起来了,青州军也渐渐撤回了营中,对面的冀州军又攻了两次营,被他们打了回去后就放弃了夜间作战的念头。 但那些士兵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们的同袍被剥光了衣服丢在荒野上,他们也要如此炮制那些青州兵的尸体。 他们还将那些人的头颅割了下来,洋洋得意的带走。 但除此之外,他们还不愿意立刻离开。 他们围绕着营地四处走一走,顶着黑夜里的箭雨和火光,来到了外围的流民营地。 有些人跟着民夫进了大营,但也有些人没有去,他们忙着收拾自己最后一点家当,可能是一袋掺了稗子的米面,可能是一捆能遮风避雨的草席,但更可能是他们从冀州军身上剥下来的御寒的衣服——他们实在太不聪明,想不到那些从尸体上剥下来的衣服意味着什么。 那些流民的惨叫声在外面持续了很久,直到冀州人终于收队回营,有民夫隔着栅栏看着,惨叫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泣。 营官走过来,严厉地要求他们不许哭泣,扰乱军心,民夫们立刻就捂住了嘴。 他们隔着栅栏与壕沟,拒马与吊桥,无声地望着亲人尸体的方向,就那么呜咽了一夜。 天快要亮了,营中生起了火。 士兵们将收集好的雪水倒进锅里,随意地将提前准备好的饼子掰碎了扔进去,最后洒了一把盐。 他们每一个人都神情疲惫地注视着汤锅里的面饼,就像注视他们自己一般。 天这样冷,风这样硬。他们刚开始时会幻想跳进锅里,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后来水开了,他们的想法又变了。 ——不要半生不熟的,就要滚水,跳进去煮个稀烂才好。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抱着陶罐,注视着那锅汤饼,并在心中盘算着今天的大营能不能坚持住时,忽然有人发出了讶异的声音。 “那是冀州人的方向吗?” 另一个士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里立刻也跟着“咦咦咦咦!”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士兵停下了脚步,愣愣地向着那个方向看,直到有人又一次冲向了太史慈的帐篷。 “将军!子义将军!快看啊!白马城出事了!” 第556节 第519章 天幕暗沉沉的,似乎透出地下一点蓝幽幽的光亮,于是荒原上的冰雪,枝头的寒鸦,那些无人收敛的尸体,都被罩上一层墨蓝的轻纱,期间偶有比它更亮一点的光,轻飘飘的从什么地方飘过去。 这样的时辰里,万事万物都是屏息凝神的,就连军营也不意外,桐油火把已经快要烧尽了,火光黯淡,像是承不住天幕的沉重,悄悄低下头,将火把下匆匆走过的人显得更加细弱。 仿佛下一刻,这火就要灭了,那道走过去的影子也要隐进黑暗中。 白马城的火光就是在此时突兀出现的。 它初时烧得并不炽烈,但有浓烟滚滚,但随之火势愈来愈盛,终于成了一场点燃整座白马城的大火。 任何一个主将在看到敌营起了这样纷乱时,胸中都会激荡得无法自已。 他要立刻点兵进攻吗? 那会是陷阱吗? 如果他贸然出营,会有伏兵在白马坡等着他们吗? 太史慈立刻下达几条命令,包括但不限于要士兵加快进食的速度,要斥候近前探查,甚至还要一队人马去几里外的白马山守着,若有异动,立刻烧狼烟报警等等。 他下达命令时也在穿铠甲,待他事无巨细都吩咐过一遍后,铠甲、护臂、护颈、束皖、腰带这些也一件件地穿戴停当,再将佩剑带在腰侧,抱上头盔准备出帐时,有亲随又匆忙地追上来。 “将军,将军尚未进朝食,可要用半碗汤饼?” 太史慈盯着那碗散发着肉香的汤饼,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亲随,而是径直离开了。 战场是冰冷的,但也是焦糊的,且也不独太史慈,有许多士兵也只草草捞了几口饼子唏哩呼噜地吃下去,肚子里明明还离装满远得很,却偏偏有一种食物已经塞到嗓子眼儿,难以下咽的感觉。 他们的对手前日里大概也曾这样食不下咽过。 但这种感觉对于高顺来说是相当奢侈的,如果他有这么一碗加了盐的白水煮麦饼,他绝对可以大口大口地吃完,并且连一滴热汤也不剩。 他还穿着那身铠甲,尽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与光泽,但那已经是高顺尽力维护保养的结果,甚至比他本人还要干净许多。 自从一把火烧了繁阳城,令袁绍灰头土脸,并间接引发了许攸倒台后,整个魏郡的郡兵似乎都被动员起来了,所有的世家,所有的县令,以及那些地方豪强都在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从自己领地上经过的一切可疑之人。 有人抓到了几个落单迷路的陷阵营士兵,送交邺城之后得到了三公子的一句夸奖,以及不不菲的赏赐,这种千金买马骨的行为立刻刺激到了众人。 于是更多的人如闻到血腥气的豺狼一般开始在黄河以北的每一寸土地上细细嗅探,想要掘地三尺,将这支兵马挖出来。 高顺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艰难地辗转南行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靠谱的补给路线,偶尔会劫掠一次部曲兵的运粮队,但立刻又将迎来更加凶狠的围堵,他听说甚至有人因为寻不到他们,而将冀州境内一些别的贼寇砍了脑袋,假托陷阵营的名字交上去,意图以假乱真。 那其中有些是经年的贼寇,还有些是新鲜的贼寇。 ——什么样是新鲜的贼寇? 陷阵营的士兵不解地问俘虏。 ——筹不出军粮,又不愿意被征发为民夫的田客,许多就如黄巾一般成了贼寇。 这答案令并州人感到困惑不解,因为繁阳城有那么多粮,那是用安稳了十几年的四州储备来打不到一年的战争,如何现在就有人被逼为寇? 这个问题问不到高顺这里,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这上。 他的面容与之前似乎没什么变化,士兵们会悄悄开他们这位将军的玩笑,说他就是用石头一凿子一凿子雕成的,再过个百八十年,看他大概也还是这张石头脸。 但他的确是憔悴和消瘦了很多,他的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他们都已经数月不曾卸甲沐浴。 高顺的全幅心思都在如何能与陆廉重新汇合上,在察觉到有辎重和民夫源源不断向着白马城汇聚后,他立刻也带着士兵向着这个方向来了。 想穿过淳于琼屯于城下的大营,到达青州军的区域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陷阵营不足千人,途中又有许多损耗,有人战死,有人受伤或生病,有人被俘虏,或者是终于无法忍受在寒夜的荒原上瑟瑟发抖地等待黎明,最终悄悄消失。 他身边还剩下五百人,饿了许久,有时会在田里挖一些根茎来吃,运气好时也会找到田鼠,就这样支撑着来到白马,战斗力已经远不如从前,因此在这场双方加一起近八万人的大战中更加无足轻重。随便哪个斥候察觉到他们踪迹,并且派出数千人围剿,这支疲惫而困顿的兵马都无法活下来。 这样一支残兵原本是兴不起什么风浪的,他们似乎唯一的生路就只有化整为零,趁着夜色偷偷穿过方圆几里的战场,逃回大营去。 但白马城的一些异动引起了高顺的注意。 那是一些十分微小,不容易令人察觉的异动,比如说城头守军的换防时间很不规律,白马城不大,只有南北两座城门,南城门在淳于琼的大营背后,高顺是看不到,也不敢去查看的,但北城门的换防时间在数日内改了几次,这件事令他很有些诧异。 在这几日里,又有一些辎重队进出北城门,打的是淳于琼的旗号,又一路向西去了。如果是城中补给,应该从南门走,送去大营或是向东送去濮阳,但为什么向西走呢?这也有些让高顺诧异。 有人进城了,有人又出城了,看着像武将,进出却不从南城门走。 高顺心中便隐隐地升起一个怪异的想法,进而有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 那个计划太过荒唐大胆,他只在心里想一想就觉得是无法做到的。 他没办法像火烧繁阳城那样,烧掉淳于琼的白马城,前者在冀州腹地,袁绍亲至,因此格外轻敌草率,后者在两军对峙的前线,即使他能进城,控制了南门的淳于琼也能第一时间将城门打开,冲进来歼灭这区区几百人。 况且放火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他们哪有那么多的干柴和桐油呢? 陷阵营在白马北面数里的一个小山坳后藏了几日,直至一队四散砍柴的民夫来到这里。 那个为首的民夫小头目没有像样的名字,他可以被称呼为大郎,但父母习惯称他为大狗,队里其他的民夫也称他为大狗了。 这队民夫发现他们时,双方都很是警惕,甚至有些惊慌,但那个大狗先开口问起这群脏兮兮的士兵是不是曹将军的人,高顺沉默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咱们就不用害怕了,”大狗说道,“小人只是奉命出来砍些柴,将军自便就是。” 远处有监督的骑兵跳下马,放马儿自由去吃树丛的枯叶,自己寻了空地坐下,三三俩俩地聊天。 高顺的眼睛紧紧地盯在这群民夫身上,他应当杀了他们灭口,否则放任他们四散砍完柴离开,他依旧是什么都得不到,但如果他们在逃出这个山坳后,大声向远处的士兵呼救,那么等待陷阵营的将是灭顶之灾。 有士兵已经浑身绷紧,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剑柄。 那十几名民夫中,有人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后,又赶紧将目光转开,但更多的人低着头,垂着眼帘,根本看也不看他们,只有那个为首的人又看了高顺一眼。 那一眼很奇怪。 直到后来,高顺也说不清楚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擅言辞,通文墨的风流名士,他只是觉得那个民夫心里很藏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种藏在雪下,却仍然炽热的,强烈的,即使被压制住也想要冒个头出来的东西。 高顺在那一瞬间决定了,他要冒一次险。 “此非曹将军之兵,”他忽然开口,止住了他们的脚步,“我们是陆廉将军的人。” 他在说话时,手掌不由自主地扶上了剑柄,他在说出这句话时甚至感受到了自己的残忍,因为如果对面的民夫有丝毫惊慌、逃跑,或者是喊叫示警的迹象,他是一定要杀光他们的。 那些民夫当中,有人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还有人看起来却很茫然。 但那个衣衫褴褛,嘴唇与他们一样透着青紫的壮汉愣了一会儿后,向着这群脏兮兮的士兵走了一步。 “你说真的?”他沉声问道。 高顺轻轻点了点头,“我从不说谎。” 那个民夫眼睛里的雪化了。 “你们,你们,”他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你们能胜了这场仗吗?” 高顺愣住了,他身后那些铠甲残破的士兵也都愣住了,瞠目结舌地互相看来看去,又看向那个民夫小头目,不明白他一个在冀州军营服役的冀州民夫为什么会问出这样荒唐的问题。 但那个民夫又上前一步。 当厚厚的雪从他的神情中彻底融化之后,熊熊燃烧的愤怒涌进了他的眼睛。 “要如何,如何行事……”他的声音仿佛也要燃烧起来,“小陆将军才能胜了他们?” 第520章 那一队骑兵中的大部分人其实并没从他们的交谈中回过神。 他们在聊一些也不怎么愉快的事,比如说军中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自从许攸授首后,淳于将军似乎就变了。 具体变成什么样他们这些小兵是不清楚的,但营中有兖州人进出,他们是亲眼见到了,并且也听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传闻。 他们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冀州军是不会输的,虽说即使输了,他们这些骑兵跑得也是飞快,要论逃跑,一般人也逃不过他们……但,他们是不会逃的! 主公是那么好的主公,待他们又宽和,又不吝赏赐,就是为他而死也心甘情愿啊! 别说他们,连他们的乡邻和亲友也是这样想! 因此当那些民夫背着柴回来,悄悄靠近他们时,这些骑兵压根也没想过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是被雪水所浸湿的木柴,还有刀刃上锋利的寒光。 他们大惊失色,踉跄躲闪,在徒劳而仓促的反抗过后,仰面朝天的倒下。 直到躺在雪地里时,这些忠诚的军人依旧圆睁着愤怒的双眼,想要用最后一丝精魂来质问那些民夫,他们怎么能,怎么敢!他们竟然这样卑劣地背叛了自己的主君,选择与敌人站在一起! 那些叛徒!他们的亲眷也必将因他们的无耻行径而背上巨大的耻辱! 他们铁青的面容的确是那样告诉围观者的,因此有陷阵营的士兵走上前去,弯腰替他们合上双眼。 身上还沾了些血迹的大狗走过那十几具尸体时冷哼了一声。 “他们不配。” 高顺微微皱了皱眉。 “他们也只是兵卒,听命征战,”高顺说道,“与你们一般。” 那个民夫小头目似乎真的思考了这位将军说的话。 “那不一样,”他说,“没被选为士卒时,他们与我们一般,但他为兵士,我为民夫之后,我们就不再是一样的人了。” 对于大字不识的黔首来说,他们很难理解这种事。 当贵人们将同样是底层的人民分了一个高低,给了不同的待遇后,他们自己立刻也就认可了新的地位。 士卒要被驱赶着上战场,九死一生,固然是凄惨的,但他们还有比自己更卑下的民夫可以欺压时,他们立刻又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驱赶民夫做活对于兵士来说似乎是一种奖励,令他们得以发泄在军营中积蓄起来的巨大压力——当然,民夫营的小官吏也会安慰那些被鞭笞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民夫,告诉他们这不算什么,只要明公的大军渡过了黄河,将那些兖州人、徐·州人、豫州人都抓进营中后,他们这些冀州民夫的地位就提升了! 他们到时候也可以抓住一个被掳掠来的男女老幼,用拳打脚踢或者是更卑劣的方式来宣泄他们被欺压的怒气。 打仗都是这样的,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民夫们也会这样安慰自己,他们只要再忍一忍,忍到明公的军队赢下这场战争就好——直到陆廉的名声渐渐传过来。 她出身卑贱,但已经爬得很高,如果她低头望一望脚下,她有无数人可以践踏。 她可以生活得奢靡一些,可以尽情纵乐,即使在行军途中,她也可以吃新鲜的羊羔,吃肥嫩的猪仔,她可以看到漂亮的少年就劫掠过来,如果伺候得不够尽心尽力就将他扔给营中那些最粗鄙的军汉。 她可以随意杀戮,她的士兵也可以随意杀戮,无论经过哪个村庄,他们可以肆意享受里面的一切,他们可以将男女老幼关在屋子里,再一把火将茅屋点燃,观赏熊熊大火下的壮美景色——无论是西凉人、乌桓人、鲜卑人,甚至是某些脾气不太好的豪强世家,都可以做出这样残暴的事,并且不会受到惩罚。 第557节 她是未尝一败的名将,刘备最倚重的将军,即使她再骄横些,刘备应该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吧? 如果她的名声没有传得那么远,冀州人该多么自然地接受这些臆想与谣言,甚至将它们视为一位名将应有的,小小的傲慢,而且那些,那些难道不是她应得的吗? 一个杀猪的帮佣,打更的黔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她要受多少欺辱,忍多少血泪,肆意妄为些,不是一个很正常的道理吗? 就连那些曾经在泥土里奋力刨食,挥洒汗水的士兵,都会心安理得的欺压民夫啊! 但那些跟着小陆将军的民夫不一样,在官渡相峙时,就有这样隐秘的流言传来。他们说陆廉律下甚严,士兵是不敢随意欺凌民夫的,那些民夫虽说是来服役,但军中每次打了胜仗,也有他们的一份钱帛粮米,他们是可以拿着这份犒赏想一想,到底要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还是求人送回家去,让自己的妻儿老小也有饱饭可吃——天冷时,他们甚至还有寒衣穿啊! 当这场大战终于在白马爆发,两军距离也无限接近后,民夫们终于也有机会听到,甚至是见到对面民夫的身影。 可能离得很远,但那些民夫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们是亲眼见到了的。 如果让一位精明的世家郎中来评判,他会说那些民夫的寒衣材质粗劣,里面的葛麻分量也不够多,穿在身上不够保暖,甚至有些看起来还不合身。 ……那些衣服甚至一点也没染色,难看极了! 但大狗就是为了那样粗劣廉价,甚至还不怎么合身的寒衣而下定决心的。 他带着换上骑兵衣甲的这群人往城里走,一边走,一边将城中的大致情况讲给他们听,哪里有守卫,哪里要当心,粮仓在什么地方,武库又在什么地方。 当他们这一群人渐渐汇聚起来,如涓流汇聚成河,快要走到并不高峻的白马城下时,大狗的脚步停了一下。 因为他身边那位将军的脚步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白马城附近已经坚壁清野过,没有林木,没有村庄,但那里曾经是有一个小村落的,现在所有可能被陆廉用作攻城器械的门板房梁都拆卸带走,就只剩下荒芜的风声盘旋在断壁残垣中。 但高顺望过去时,忽然发现里面是有什么东西的。 有些皮肤已经变成青紫色,甚至显现出一种莫名褐色的东西在那里,横七竖八,有躺着的,也有坐着的,倚着低矮的泥墙,远远望过来。 那些东西的眼睛已经浑浊,甚至已经被寒鸦吃得差不多,因此浑然不像个“人”,也得不到类似“人”的评价。 那位将军一看就是饱经沙场,什么都见过的,但他见了那副情景,脸上仍然显现出了异样的惊愕。 “天气冷,没地方处置。”大狗说。 “我明白。”高顺这样说。 但大狗的语气像是在说你不明白。 “他们也闭不上眼。” 于是高顺这一次是真的什么都明白了。 “今日之后,”他说,“你可以将他们的眼睛合上了。” 直到白马城被攻破,无数曾经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的人从城中策马狂奔而出,而后关于城中大火的传闻跟着呼啸的北风卷向整个冀州时,士人也依旧不能理解这件事。 决定这场八万人大战胜负的应该是陆廉淳于琼,当然也可以是曹操,是张辽,是太史慈,是任何一位在史书中留下姓名的将军,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一群民夫。 ……尤其他们叛变投敌的理由不是对方许了什么名爵利禄,而只是看到对面的民夫穿着不合身的劣质寒衣! 当熊熊大火撕破夜空,将这份光辉带向人间时,太史慈骑在马上,毅然决然地向着淳于琼的白马大营发动了进攻。 有些冀州兵在发觉身后的白马城沦陷时选择了投降和逃跑,但也有更多的冀州兵背水一战,跟随他们的将军,决心死守大营。 他们不是没有援军的!在对面的青州人步步逼近时,他们彼此鼓励着,“昨日来援我们的,不就是小逢将军的兵马吗!” 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听到身后的白马城中厮杀声也从未停歇,那先是令他们惊慌,后来又给了他们勇气。 不错,不错!白马城仍未沦陷!那支偷袭的兵马数量是不会很多的,只要咱们守住了大营,城中守军一定能击退敌军! 城中的守军也是如此想的。 他们面对的敌军像是从泥里爬起来的,一样的瘦骨嶙峋,一样的衣衫破烂,他们拿着粗劣的武器,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向他们冲过来! 那不可能是陆廉的兵啊!那其中有许多张面孔他们甚至是认得的! 虽然他们叫不出对面的名字,虽然他们压根也无法理解,那些人型的牲口怎么就突然像是吃了发霉的草料一样发起狂来! 他们杀退了一波发了狂的民夫,对面又冲上来一波新的民夫。 ……看起来的确与民夫没什么差别,甚至比民夫还要脏一点。 但这群人砍断了他们的矛,撞开了他们的盾,又挥舞着环首刀劈向了他们的头顶,最后将他们一脚踹倒在地,还不忘记从他们的手上解开布带,将藤牌系在自己手上。 他们倒在冰冷的泥土里,看着那群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看着太阳渐渐升起,最后看着那群穿着破破烂烂的人站在城头上,商量着什么。 有人从怀里珍惜地掏出了一面旗帜,递给那个同样也是衣衫褴褛,但身材高大,看起来格外有威严的武将。 那个武将拿着旗帜,转头看向几步外站着的另一群人。 “请给我一件你们的衣服。”他说。 当太阳终于升上天空,白马城头升起了陷阵营的旗帜,那一幕令城下正在奋战的青州军也不禁欢呼起来。 但与那面脏污的旗帜一样耀眼的,还有一件在北风中猎猎作响的破衣服。 第521章 “车辙洼”的战斗持续了几天,其中不乏几次果决而凶狠的反攻,为了能够尽量减少伤亡,陆悬鱼甚至有意打开一个口子,让那些部曲私兵得以护送他们的主君离开。 穿着精美铠甲的将军骑在神骏的战马上,只要一夹马腹就能跑出去,但后面还有沉重的马车,同样也要缓缓送出包围圈去。 她原本以为里面装着的是档案、情报、或者最差也是主君的家眷,因此有意为难一下。但某一架马车倾翻之后,那绚丽的光晕立刻铺散开了。 在这片洼地里,到处是浓烟与火光,死尸与辎重,在这样的战场上散落一地金珠宝玉,看起来违和极了。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被运到这里来的,但它们的主人数度想要带它们一同离开,而那些部曲兵也忠诚地执行了主君们的命令。 他们不畏烈火,不畏箭雨,更不畏惧死亡,他们甚至可以主动撞上青州兵的刀刃,只为给主君多争取一点时间门。 也给主君的财富多争取一点时间门。 ……当然,该说不说那几车夸张的珠宝是立功了的。 她当年见到笮融那几十车玩意儿都忍不住要伸个手,何况是这些泥里打滚惯了的士兵,他们在战场上见到最多的战利品是铠甲和武器,其次是粮草与布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财宝? 于是立刻有士兵弯腰去捡,被猛跳出来的部曲一刀砍翻在地,再然后军官必须大声叫嚷,严厉禁止他们在战场上捡拾这些财物。即使如此,在打扫战场时,仍然免不了士兵们偷偷往身上塞东西的小动作。 她是无暇给小兵们挨个剥光去看看屁股里是不是夹了一串珠链的,击破了这群聚集起来的部曲后,她立刻下令返回白马。 天很冷,但士兵们走在路上总是出汗。 他们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出汗,有几个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吭哧瘪肚半天才说出真话,之前偷偷将什么东西吞下去了。 ……有的能救,有的救不了。 更多的人倒没至于干那种剖腹藏珠的事,他们只会在衣服里塞点这样那样的东西,塞东西时很小心,是贴着皮肉放的,生怕被翻出来,但在敌军的地盘上行军必须穿甲,于是他们只能忍受这些冰冷而坚硬的东西贴着自己的皮肤疯狂摩擦。 还有一部分手法不过关的人走着走着就会噼里啪啦往外掉金灿灿明晃晃的东西,越慌张地弯腰去捡,掉的东西就越多,然后他们就会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东西,一边嘴里辩解着自己今天束腿束袖的布条怎么就这么不结实。 当然最奇葩的是去解手时忘记提前将战利品藏好,于是不得不带着热气腾腾的味道归队,令旁人侧目。 ……寒冬腊月急行军,谁也没功夫洗澡,气味就更浓了。 陆悬鱼因此发了一次脾气。 “将军问你们!她克扣过你们的军饷和赏赐吗?”她让传令官替她大声发问。 士兵们连连摇头。 “子义将军克扣过你们的军饷和赏赐吗?” 士兵们又连连摇头。 “那你们为什么要为了这些钱财,抛弃你们的同袍,抛弃你们的大营,抛弃你们的子义将军!”传令官的声音洪亮如雷,他往复奔驰,大声骂道,“岂不知为殿后之故,营中已苦战多时,不知生死!” “财货失可复得,兄弟死可复生乎!” 有人的脸色就白了,有点人眼圈红了,还有人悄悄把头低下,最后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将怀里金灿灿的东西扔在了地上。 “将军!”有人哽咽着大声喊了出来,“小人一时糊涂!小人愿为马前卒,救大营的同袍于水火!” “小人!小人也愿意!死也愿意!” “将军!” “将军!” 传令官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将军。 将军冷着一张脸,缓缓点了点头。 司马懿跟着陆廉一同骑马等在路边,目光深沉地盯着这支队伍。 兵马又继续前行了,抛洒下一地的金银后,行军速度终于比之前快了一些。 眼见着前军走过去了,中军也走过去了,小陆将军终于发话了。 “后军之中,调一千军士,将这些捡拾清点了,记得要有功曹在旁随行录册。” 传令官跑了。 小陆将军转过头瞥了身旁这位谋士一眼。 “怎么了?”她很自然地说道,“这些也不能浪费啊。” 司马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 “在下以为将军很看重子义将军的。” “回程路快走一半了,”她反问道,“你还没意识到吗?” 这位在寒风中小脸冻得青紫的年轻文士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步兵两条腿是跑不过骑兵的,因此在上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时,张辽就带着他的并州骑兵出发了。 骑兵们有点抱怨,主要是也很眼馋,而且在寒风里来回跑上百里路也确实很辛苦,但张辽很淡定地安抚了他们。 “小陆将军何时欠过你们钱粮?” “虽没欠过,”有人嘀咕道,“但小陆将军到底是节俭太过……” 小陆将军很少给他们发那些金灿灿的东西,这似乎也是大主簿训练出的习惯,凡是军中得了战利品,除却立刻能用的兵甲粮草和布匹之外,其他多半会被送回后方去。如果后方距离前线太远,会将它们送给糜竺那种富豪,以换取等价的粮帛回来。 不能说大主簿这习惯不好,毕竟青州不是什么膏腴之地,况且又不曾全据青州,能只靠着北海东莱那几个郡,加上一堆打到稀巴烂的地盘硬撑着这么久,从不让军中将士忍饥受冻,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 ……但他们打了这么久的仗,家中日子既然也还过得,自然就有点虚荣心,想往身上凑几件好东西装装体面了。 张辽骑马立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用马鞭向前指了指。 “你们要的东西,在那里。” 第558节 那里是白马大营,青州军与冀州军厮杀在一起已有数日,整个军营像是煮沸太久的一口汤锅,里面什么东西都被搅到稀烂,分辨不出阵线,也看不出敌我,更听不出双方战鼓和金钲的区别。 每一个人都在凭着最后一口气厮杀,看谁比谁多一口气,看谁比谁多活片刻。 太史慈能将三倍于己的兵力压在大营里打,这已经很不容易,而淳于琼那个素来没有精神气的庸将居然爆发出这样的毅力坚持至现在,也很难得。 他们都踩在尸体上,同袍的,敌人的,踩进泥里,踏上无数之脚,然后踉跄着继续战斗。 当骑兵们的目光锁定了那座大营后,他们的神情也变了。 “子义堪称世间门罕有的虎将,”张辽笑道,“但咱们今日偏要抢他的头功!” 偏将大吼一声,“儿郎们!” 骑兵们从山上俯冲下来! 他们越跑越快,将这些时日的奔波与疲惫,将难以忍受的饥渴与寒冷,尽皆抛在脑后,他们追上了寒风,并超越了它——他们正如自太行山上席卷而来的凛冽寒风一般,冲向了白马大营,并摧枯拉朽地席卷了整片战场! 当他们的刀锋破开士兵的胸膛,马蹄践踏着队率的尸体,并且最终将一个个部司马、校尉、偏将的头颅挑在马槊之上时,冀州军已经绷得不能再紧的弓弦终于断了。 一个接一个的冀州兵开始向营外逃去,他们不知该逃向何处,白马城附近已经坚壁清野,似乎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烈火,到处都是刀剑的寒光! 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其中许多人被追上来的青州兵一刀砍倒在地,但也还有些人机智地从营中逃出了一条生路,并且找到了一个安全而隐蔽的藏身之所。 他们钻进了那座距离白马城只有数里的废弃村庄,当然刚刚冲进去时,他们也被眼前的一切吓了一跳。 但溃兵们迅速冷静下来,模仿着那些紫色或是褐色的“人”的姿态,悄悄地躺下了。 白马城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但这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士兵的职责他们尽过了,现在他们重新变成了冀州乡野间门的田客农夫。 他们就是这样躺在那些民夫的尸体之间门,怀念着自己过往繁重又辛苦的日子,并且真心实意为自己,为身边的尸体哀叹和小声哭泣的。 当陆悬鱼带着她的士兵和数不清的战利品终于赶回白马大营时,这场惨烈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战场上到处都是人,有士兵,也有民夫,有人在翻找自己的战友,救治伤者,也有人在专心致志地收集战利品,还有人在努力灭火,并且大声抱怨水送来的太慢了。 她愣愣地注视着这一切,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但远处已经有人跑过来了。 一个精神抖擞的张辽,一个虽然精神抖擞但看起来很辛苦,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太史慈,以及一个走的慢了一点,还被张辽揪着向前几步,于是身上的气味立刻扑面而来的高顺。 “伯逊!你回来了!” 高顺停了脚步,很是肃正地行了一礼,“幸不辱命。” “岂止!这一仗大破淳于琼与数处部曲援军,共计五万余人,足可挫袁绍锐气!” 岂止挫袁绍锐气,更可名垂史书! 但提及于此,就有了个新问题。 “来日论功行赏,谁当为首功?” 三个人互相看看,最后太史慈和张辽都看向了高顺。 高顺转过头去,看向了白马城。 第522章 这一场大战胜负向四面八方发散而去还需要一点时间,对于冀州人来说,陆廉再一次能止小儿夜啼,并且成为了袁公的头号心腹大患,必除之而后快;对于青州人来说,那就是他们的小陆将军再一次正常发挥,没什么可说的,尤其田使君现在把酒给禁了,那只能端起一碗热汤,在这个严酷的冬日里遥祝她一切顺遂吧。 只有传到远处,又或者是在灯下黑的白马城里,才会有人赞叹一句,这样的名将怎么就落在刘备那个织席贩履的家伙手里了呢? 城名为“白马”,但它原本就不白,现在更黑了。 许多房屋都有烧焦的痕迹,走在街上都能闻到浓重的焦糊味儿,但民夫们灭火灭得很卖力,他们在寒冬腊月里凿开白马河面的冰,一桶一桶地往回拎水灭火。 城里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倒塌的房梁与墙壁,以及烧焦的拒马也都拖出去了,甚至从城门到县府的这条路还被清扫了一下。 但它看起来仍然是不同寻常的。 这座城显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致,尽管房屋与路面焦黑开裂,但在焦炭般的路面上又盖了一层光滑而坚硬的冰,冬日里灭火就是会这样。 陆悬鱼骑在马上缓缓入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座白马城。 坚冰将这座城的姿态冻结在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她走在前面,后面有旗兵扛着她的大旗,缓缓跟上。两侧围观的民夫用那双肿胀的,满是鲜血与冻疮的手指指点点。 ——是她吗?她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小陆将军吗? ——我一见她就觉得心里很亲切! ——你看她的容貌,生得多么清秀俊美! 这些窃窃私语到最后渐渐汇聚成一句话。 ——既然是她来了,是不是也会给咱们发寒衣呢? 她虽然听不到,但她能不能想得到呢? 陆悬鱼暂时是没想到的,她有点懵,要冷静一下。 白马城的县府经过了一场洗劫,民夫们在赶跑这座城的僭主之后,毫不客气地将县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扛走了,东西不多,主要是一些散装的粮食和食材,以及一些没来得及装箱的衣物布帛。 还有一些人也被落下了,民夫们倒是没有将他们也瓜分掉,那位在攻城战中很有主意的民夫头目做主将他们关了起来,交给高顺处置。 现在陆悬鱼成为了县府新的主人,十几个俘虏也被拉来给她过目。 ……大部分是生病或受伤的小官吏,但也有例外。 其中有个长得很精神,穿得很朴素的小男孩,惶惶然也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小男孩见到她之后不跪拜也不吭声,眼睛里含着眼泪,但也十分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他不说自己的姓名,也不说谁是他父亲。”小二说道。 “那也可能是城中哪个士人家的孩子,走散了而已,”她说,“未必是这府中的人。” 小男孩连忙点点头。 司马懿看看她,又看看那孩子。 “若是城中果有小郎君的父母亲眷也就罢了,”他说道,“若是没有,小郎君便要送出城去,见一见京观哪。” 小男孩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司马懿挑挑眉,一脸的“我就知道”。 “将军,这稚童倒敢欺瞒将军,寻常人家,垂髫小儿,岂能听懂这番话语?”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一步,身形威压下,那孩子的脸就更白了,颤颤巍巍马上就要哭出来。 陆悬鱼看不过去了。 “你吓唬人家小孩子做什么,”她说道,“怎么寻常人家就不能——” “家父镇东将军,费亭侯,领兖州牧……”小孩子哽咽着自报家门,“小子是家中第五子,姓曹名植……” 她懵了。 “你父怎么把你留下了,”她惊愕地问道,“怎么没留下那个姓郭的?” 听了这个问题,曹植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此非我父所为……实是小子愚鲁,拖累了,拖累了兄长……” 小娃子说不下去了,也不伪装了,开始呜呜呜地哭,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手足无措的陆悬鱼四处看了一圈,“有糖吗?给他拿点糖行吗?” ……这太造孽了吧! 曹操自白马城狂奔而出时,身后是带上了他几乎全部家眷的,当然郭嘉也在车上,被疯狂驰骋的马车颠了个七荤八素,上吐下泻。 但不知是不是那些日子常吃山药的作用,这个病恹恹的年轻文士竟然还撑着这一口气。 这一口气从下邳被陆悬鱼俘虏,一直撑到袁本初的征西将军印绶送来,再到颠沛流离的此刻,还是一脸半死不活,但就是不肯跨过那条河河,去往荀文若与戏志才共饮的古树下。 车子又颠了一下,郭嘉也跟着颠了一下。 “谬矣……谬矣!” 荀攸不吭声,从怀里掏出水袋递给他。 后者没接过水袋,只是望了他一眼,“可是你我误了主公?” “奉孝思虑周详,”荀攸的声音很哑,“此非你之过。” 郭嘉两片干枯开裂的嘴唇不甘心地张了张,又闭上了。 从白马之战开始前,他的思虑就已经很周详。 先是软硬兼施,屯兵白马,接管守军在前,威胁说服淳于琼于其后,这一招并不难,和曹操的心志城府,计谋手腕比起来,这位旧日同僚软弱得如同一个稚童。在击杀许攸的宴席上他都不曾狠下心与曹操翻脸,现在陆廉在前,曹操在侧的困境里,他妥协的速度甚至比郭嘉预想的还要快。 控制了淳于琼,说服了几名高层将领,并成为冀州军实际掌权者之后,郭嘉为接下来预估的战争形势作出了上中下三种判断。 上是陆廉始终没有察觉到附近营寨的援兵向她而来,于是曹操得以编织一张精巧的网,等到各路援军到齐后果断出击,以绝对优势兵力与泰山压顶的气势,从四面八方绞杀陆廉的青州军; 中是陆廉察觉到附近有冀州援军向她而来,不得不自白马撤离,东去“车辙洼”击破援军,若当真如此,白马大营的冀州军可以尾随其后,到时与“车辙洼”的部曲军前后合围,依旧可以击破陆廉; 下是陆廉最后选的这一条路,她领一万分兵,或可将数倍于她的援军击破,但也将太史慈与青州守军送入彀中; 为了能够确保击破太史慈这一万兵马,荀攸甚至建议曹操,假借淳于琼名义调集援军时,分一支与淳于琼有故的部曲军来白马,务必一战功成。 这一仗打得很辛苦,但也渐见曙光,青州军大营损兵折将,只要不计代价地强攻几日,一定能将青州军大营攻下来。 毕竟无论是郭嘉还是曹操,甚至连淳于琼都算上,他们是真的可以做到“不计代价”的。 河北四州的肥沃土地上能生出无数好儿郎,送上战场死了一批,再送一批便是! 陆廉做得到吗? 关于这场战争,郭嘉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他写了无数封信,帮助统筹调度,说服劝诱那些率领部曲军的主将,他反复推敲,怎么也想不到三万冀州军打一万青州军的败率在哪。 ……可是白马城怎么会丢?! 青州军到底如何费尽心思策反了城中之人?明明这座城池的每一户世家豪强他都留心接触过,没有一个人是有嫌疑的! 那夜郭嘉睡得香甜,喊杀声忽然就起来了,紧接着整座城都燃烧了起来! 见到背后所倚仗的城池易主,谁家军队不会士气大跌! 第559节 可是白马城到底是怎么丢的! “如此倒也正好。”荀攸忽然开口。 郭嘉一双满是怨气的眼睛盯着他,等他继续说。 这位中年文士摸摸自己的胡子,轻轻地笑了。 “经此一役,邺城岂不惊惧?” 车子忽然停下来,两名文士不约而同地向外望去,前面有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谁也没有说话。 明公儿子多,跑路时一不小心弄丢一两个也不意外。 ……况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才高八斗,刚满八岁的曹植小朋友吃了一块糖,于是不哭了。 他趴在窗洞上渴望地向外看,看无数人进进出出,忙碌得很。那些人大部分是搬了箱子进来,少部分人抱着书卷进来,还有几个人穿着铠甲进来。 他们的声音很高,听得出心情很好,其中有个长得很英挺的武将用并州口音嚷嚷着要多领些干柴,准备烧水给什么人洗澡; 又有骑兵在哀求一个身材高大,猿臂狼腰的武将,求他将送露布的活交给自己,并且反复表示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活危险,他觉得露脸极了,光荣极了; 还有一个长得其实很端正,但就是让小朋友感觉很危险的年轻文士在同几个文吏讲些他不懂的字眼,似乎是要送信给什么人,要他们带好粮帛前来,给将军过过目; 最后又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民夫站在院子里,局促不安地一边搓手,一边观察周围,一边等待什么,那个民夫甚至还与偏室里的曹植对上眼了,于是两个人都更加不安了。 但那个民夫等来了陆廉,她不仅走下台阶,亲自来到院中迎接他,还伸手过去握握那个民夫的手,吓得后者扑通一下子跪下了! 她说话声很沙哑,又很低,屋子里的小朋友根本听不清,但那个民夫莫名地就哭了。 ……那个打进县府的坏家伙哭什么!他才想哭呢! ……说哭就哭。 ……等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侍从听见哭声跑过来时,曹植已经哭得嗓子都快哑了。 “呜呜呜呜呜!我阿兄一定不是故意的!”他哑着嗓子还在嚎,“他一定不是故意丢下我的!” 第523章 太史慈的骑兵从马厩里将马牵出来,上了鞍鞯,备了干粮和水袋,小心地走过明光铮亮的路面,临到城门口时又不忘往鞍袋里看一眼。 他早先央求将军时留了个心眼,虽说送露布这活确实很光荣,但自己千里迢迢跑一遭也不是只为了脸面。 他跑的路很远,从白马一路跑去青州,跑回故乡去,那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他总得带些什么。 不独他一个,营中其他相熟的同袍也央求他替自己往家里带些东西。大的物件自然不行,但信笺与竹筹总是可以的,除此外还可以再带点小东西。 他往鞍囊里望的那一眼,有金灿灿的小玩意正透过粗麻袋溢出一点光华,看得他心里热乎乎的。 守城门的士兵走了过来,“十七郎这一路是去哪?” 他那张粗糙的脸上展露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北海剧城!” 周围一片惊呼。 有人去睢阳,有人去下邳,路途都比他近,也比他容易,但只有他是回乡的! 立刻有第二个第三个兵士也擅离职守了一下,向着他而来,那些正准备进城的人等在城门口,脸上立刻露出不快与好奇两种神情,不快自然是因为这几个士兵的交谈耽误了他们入城,好奇则是因为一个更微妙的常理——城门兵总是有理由拦下你,然后从你的钱袋里掏点今天晚上的酒钱的,但一群城门兵围着那一个骑兵,到底是要掏他多少钱呢? ……城门兵开始掏起自己的衣袋,一边掏,一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兄啊,咱们也算是乡邻,”有人已经改口,从“十七郎”改成了“兄啊”,“兄既领了回青州的差,小弟这里……” “军中送起信来,实在是太慢了……”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莫嫌弃啊……” “前番我阿母来信说是为我说了一门好亲,你能不能帮我将这封信带回去,我怕人家女郎等不及,唉,唉,你看我已经二十有四了……” 那位十七郎已经翻身上马,在城门兵即将包围他时,突然一夹了马腹! 众目睽睽之下,骑兵得意洋洋地跑了,留下群满脸气愤的同袍,大骂他不够厚道。 围观了这一幕的群众们虽然耽误了一点时间,但仍然感到很满足。 当陆廉的士兵将这个惊人的消息从白马送到各处,并且令她的上司、同僚、下属们都大喜过望时,冀州军也将这个消息快速送到了睢阳。 袁绍一下子就将帅案掀翻了。 “淳于琼误我!”他骂道,“可恨!可杀!” 白马不是什么重城,但淳于琼这场大败比失去一座白马城更可怕! 冀州军兵分三路,袁谭负责东路攻下邳,袁绍自领中军攻睢阳,在袁绍的设想中,他与他的长子是必须完成期望目标,实打实攻城略地,击破刘备兵力的,而他对淳于琼却没有这样的期望。 淳于琼并非名将,但性情稳重,又忠心耿耿,自雒阳时便与他共事,人品与性情都是袁绍很信得过的,尤其又与三郎很是亲善。因此哪怕他庸碌了些也不要紧,毕竟留他在西路也没指望创造什么提着陆廉头颅来见的奇迹,只要他守住西线便是。 冀州一片平原,无险可倚,全靠这两万兵马看家。只要兵马尚在,邺城安枕无忧,河北士庶才会卖力地在大后方为他筹粮筹兵,他才能继续放心地与刘备决战。 在淳于琼写信前来,声称陆廉准备攻打白马,需要调度那些营寨的部曲兵时,袁绍也立刻下令,要各路营寨赶来救援他——算上他自己的兵马,足有近六万马步兵,而陆廉只有两万人! 六万打两万,被人家按在地上照脸摩擦!淳于琼竟然还“仅以身免”,带了十几骑逃回邺城去了! 他逃回去有什么用!这还是在家门口打仗,六万人能逃出两万都算是奇迹了!他身为主帅,惜命不愿自尽也就罢了,竟然连来睢阳请罪的勇气都没有,而是逃回家去了! 简直像妇人一样! ……不对!连妇人都不如! ……岂止是不对!给他打回家去哭的,正是个妇人! 袁绍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他应当立刻下令,调集幽州兵南下,堵住陆廉有可能北上攻打邺城的道路,但他的脑子似乎燃烧了起来,他只是非常愤怒,想要大吵大嚷,想要拔剑砍翻眼前的一切。 当他这么想时,他的眼前很快就没有忧虑的随从和偏将,没有姿态优美的宫灯和正在缓缓吐着烟雾的错金博山炉。 袁绍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黑,很快向后仰了过去。 在谋士们赶到中军帐时,医官已经比他们更早地赶到袁绍身边,并且小心地扶着他,喂他喝下价比黄金的珍贵药汤。 但即使是药汤也不能让袁绍的脸色变得好起来,于是在主公服药的宝贵间歇里,谋士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在问一个郭嘉也迷惑不解的问题。 “陆廉究竟用何计策,攻下了白马城?” 听说白马城中有间,将陆廉军带进城门……她是如何用间的?金帛?美色?还是威逼诱骗? 打开白马城门的人并没有得到金帛美色,陆廉付出的东西在谋士们看来是不值一提,几乎可以称得上可笑的。 陆廉只是将战利品中的寒衣分了出去,其中有流民一份,也有那些冀州民夫一份,再给他们每人分了一袋不掺稗子的粟米,以及一匹布,她还赏赐了一些钱财,如果只给头领的话是很可观的,但分到每个人手上也就平平无奇了。 他们可以带着这些微薄的奖赏回家去,但她又表示他们也可以留下,如青州籍民夫一样的待遇。 民夫们很是紧张地聊了一下,少部分回家去了,但还有更多人留下来,他们就到底要不要跟着小陆将军去睢阳还没拿准主意,但几乎都认为至少这几天要留下来的。 ……因为青州军和冀州军很不一样,这些口音迥异的士兵使唤人时,是要给钱的! 给钱!那就什么都好说! 民夫们在城里城外忙碌地跑来跑去,没有人看管他们,他们可以自发上山砍柴,但砍得比之前有人拎着鞭子监督时还要有效率,他们背着捆好的木柴回城路上,还会见到另一批民夫艰难地提着水桶在城门口排队。 出门打仗,大家都很臭,现在打完一场大战,洗一洗才好,但热水不是从天而降的,干净衣服也不是从天而降的。 吝啬的士兵噙着眼泪,一枚一枚地排出几枚五铢大钱,水要热,一桶就够,不用冷水,他自己可以挑冷水来,坐在胡床上慢慢地搓,还有热水卖这么贵,为什么不附赠一块皂角? 豪放的士兵没有这些斤斤计较的麻烦,热水是买的,冷水是买的,浴桶也是民夫们箍出来的,皂角当然也要准备好,甚至连衣服都是民夫拿去洗,他只要脱个精光跳进浴桶里,咿咿呀呀地享受头顶冒热气的美好时光,然后将一大把铜钱或是半匹布都付出去就行。 不过自从有鸡贼的士兵因为热水温度不达标的问题和民夫吵了一架,企图洗霸王澡,甚至惊动小陆将军后,这种美好时光就打了折扣。 小陆将军又给民夫们找了个监管,统一烧水,统一送水,统一发钱,士兵们则在指定的浴室里洗澡,统一交钱。 ……据说有些士兵一脱衣服,叮叮当当的就很社死。 ……之后被军法官搜到那些私藏的小玩意儿,拉出来当众骂一顿,打了几棍子,更社死了。 ……尤其是将军身边的士兵为了能赶路,丢弃了不少金玉珠宝,对比之下,这个名声就不能想了。 这一堆被搜出来的金银送到府库,并不引人注目。 因为这场大胜给他们带来的战利品太多了,堆积成山的铠甲兵刃,粮草布帛,以及各种珠宝金银,什么都不再稀罕了。 小吏们仍在埋头忙碌个不停,那些零碎而美丽的小东西装在箱子里,放在室内很显眼的地方,却还一时没有人去搬走它,陆悬鱼走进来时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弯下腰,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串闪闪发光的金链子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并且纷纷起身,慌忙地上前告罪。 这间屋子很大,里面堆了许多档案,因此不能往里搬火盆,小吏们也只能硬挺着在这里工作,一张张小脸冻得发青,于是衬得两个黑眼圈尤其瞩目。 她摆摆手,“干什么活也不必这样急,累了就歇一歇。” “仲达先生说,辎重车这两日便至,”一个为首的小官很恭敬地说道,“今次带回去的文书有些多,因而下吏们不敢耽误。” “文书?”她问,“什么文书?” 小官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是通知青州郡县官府的文书,内容也很简单,就只是阵亡、失踪、伤重不治等士兵的死亡名单,加上不同的抚恤标准。 许多士兵是同一县的,其中有些是同一乡,同一村,甚至同一家的。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放眼望过去。 所有小吏案上放着的,正写着的,都是这样的东西。 第524章 她已经不记得每个人的名字。 她拿起一张又一张的纸片,努力回忆那些名字与籍贯下所代表的那个人。 他们被征召入伍时,皮肤大部分是蜡黄的,眼睛周围有着与内陆人不同的纹理,官吏见她迷茫,便十分体贴地告诉她,许多东莱兵原本是在海边打渔的。 他们是最乐意入伍的,比普通的农夫,甚至是无地的田客还要积极,这多少有点颠覆她对渔民的印象,毕竟农夫需要辛勤耕种一年才有收入,而渔夫每天出海打渔都可能有惊喜。 后来有东莱兵对她说,渔夫想出海已经很不容易,需要船,需要网,如果家贫,船自然不是自己的,网也可能不是自己的。于是每天在别人船上忍气吞声,辛苦劳作的目标就很简单,想要一艘自己的船。 第560节 但即使全家老小攒出了一艘渔船又如何呢?官吏对黔首总是一视同仁的,会盘剥农夫,为什么不盘剥你呢?渔船下海不要交钱吗?上岸卖鱼不要交税吗?鱼出了水就死,天气炎热时不到半天就开始发臭,你找到买主了吗? 或者用盐将它们腌起来也可以,但是哪来那么多钱买盐呢?买了盐,将海鱼腌制起来还没几天,又下雨了,鱼又发臭了,又怎么样呢?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 这样辛苦都是小事吗? ——小人年幼时,也觉得这样的营生很辛苦。那个东莱兵这样说道。 而后呢? ——而后小人长大了,家里也只剩小人一个男丁,便不觉得这些琐事辛苦了。 于是她也就不问下去了。 据说渔民中有一首童谣,大意是说,海外是有仙山的,一定是有仙山的。 如果没有仙山,那些生长在海边的儿郎们,为什么一代代出海,一代代不再回来呢? 而这些年轻的渔夫们得知青州有位小陆将军后,便不再将希望寄托在海外的仙山上了。 他们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同样是随时可能死去的职业,他们希望自己的死能为妻儿老小换来更值得的报酬。 她的确已经不记得那些人,不记得他们的言行和性情,但史书却会记下他们为她打的这一仗。 还有那些在城里跑来跑去的民夫,他们会用袖子细细擦拭每一个铜板,小心翼翼地将它塞进怀里。 他们都交口称赞她,称赞她的举世无敌,并且将自己所得到的那一点报酬视为惊喜,将她纡尊降贵地与他们见一面,温和地说几句话视为天大的荣幸。 她甚至还要将他们身上私藏的那一点小玩意儿也榨取出来——只为她光耀夺目的远大理想。 陆悬鱼站在那里,发起愣来。 那个在白马击破淳于琼的主帅居然在想这种琐碎的小事,袁绍是绝对想不到的。 他已经渐渐清醒过来,尽管心悸的症状一阵重似一阵,但他却不像以往那样选择回邺城静养。 他损失了一支庞大的兵团,必须立刻做出反应,因而这位主公虽然躺在榻上,用皮毛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两只眼睛却还执著地盯着下面的谋士们。 “白马之事,诸位皆已知悉,”他问道,“有何见教?” 一片沉默。 袁绍的目光看向了下手第一位的郭图。 这位圆脸谋士皱了皱眉。 让他先开口,不太好,实际上如果他在白马,他是有信心把战报做得更漂亮些的,但现在战报烂成这个样子,作为当初撺掇袁绍惩罚许攸的人之一,郭图就有些担心了。 主公是宽仁的,但也是不乐意担责的,许攸当初的谋略的确克制了陆廉,甚至淳于琼令那些营寨前来救援也不能说有很大问题……但现在许攸死了,七八座营寨也没了,半个兖州又与青徐豫诸州连通起来了,那主公后悔害死许攸,他就很可能要背锅。 既然主公心里有可能在想许攸,郭图决定先把这个锅扔出去。 “若非许子远家人罹难,他心中惊惧,唉,”郭图叹气道,“以今日事观之,淳于将军此前所为,恐怕亦有隐情啊。” 田丰忽然冷笑了一声。 “公则先生倒装得纯良。” 郭图老脸一红,咬牙道,“田元皓!大敌当前,我一心为主公,多番宽慰,你却以言语逼迫主公处置许子远亲族,如今闯下大祸,在场诸位岂有不明不知!” “郭图!你心里藏的什么主意,打量谁不知道!先前是沮授,后来是许攸,哪一个没有你的手笔!若无你这——” “砰——!” 谋士们吓了一跳。 主公奋力将案几上的一个杯子丢出去了。 有仆役连忙又拿了一个杯子过来,放在案几上时,郭图赶紧开口了。 “陆廉于侧,刘备当前,尔竟还有心在此争口舌之利!”他嚷道,“真真枉为人臣!” 郭图无形中占住了“替主公说话”的位置,袁绍似乎也不好再骂他了。 当然他也不用再出谋划策了,这个高风险低收益的活计顺理成章被丢到下位去。 “河北大族,多居邺城,主公不可不察啊,”辛评开口,“邺城虽有三公子镇守,但身边无忠臣良将……” “审正南正在邺城,大军衣食皆仰赖他调度,如何称不得一句忠臣?”逢纪立刻反驳。 辛评的嘴轻轻撇了一下。 审配当然很忠诚,他不求金爵与名位,家赀和子侄全付之于袁刘决战这件事上,这简直是辛评不能理解的忠诚。 但审配和辛评的私交很不好,并且辛评与郭图更看好袁谭,而审配却跟着袁绍去辅佐袁尚,这就是死仇了。 ……都已经是死仇了!还谈什么忠诚!必须是叛徒!奸细!小人! 抱持着这样的理念,辛评正准备开口,说审配点坏话时,荀谌忽然说话了。 “邺城城高且厚,城中守军五千,又有魏郡郡兵万余,可保无忧。” 辛评郭图立刻开始上下打量他。 “陆廉有两万余人,邺城区区五千人,算得了什么?况且审正南又不知兵,”辛评道,“不如主公分兵援护……” “白马一战,就算陆廉项王在世,她麾下精兵必定也颇多死伤,她如何能一时半刻攻下邺城?” “虽如此,留她在河北,冀州士庶岂不惊惧?如何还能——” 荀谌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他们当然惊惧!青州豪强不过多据些隐田,陆廉尚且整治得他们生不如死,若当真北上入冀,河北世家岂有活路!” 所有谋士都吃惊地看着这个平时温和又冷静,此时却尖锐冷酷得可怕的文士。 “有沮监军与审正南镇守后方,河北世家岂会甘心与陆廉媾和,为其马前卒!”荀谌斩钉截铁道,“主公正该趁此时机与刘备速战,陆廉一日补不得兵力,便一日不敢南下,待主公与大公子攻破刘备,陆廉便只能领疲敝之兵来救援其主,到时遣一庸将亦能破之!” 袁绍似乎惊呆了。 众人拿不准主公的态度,也跟着沉默,只有田丰一个跳出来表态了。 “主公,前番曹操攻徐,陆廉千里驰援,沿途士庶箪食壶浆,皆因曹操不能攻破下邳,众人欲救刘备之故,而今友若此言不假,主公,兵贵神速啊!” 辛评与郭图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熊熊烈火,以及那只从火中起飞的大鹏鸟。 它最近状态有些不好,飞得跌跌撞撞,但不妨碍它再一次向着新的敌人冲锋而去。 “荀别驾言辞未免轻浮了些,”郭图笑道,“主公帐下名将云集,却也未见有谁胜了陆廉一筹,到时别驾躲在主公身侧——” “公则先生不必如此作态,丈夫生世,尚畏死否?”荀谌冷声道,“若主公不弃,在下愿效此劳!” 袁绍的眼睛里重新迸发出了光彩,那光彩映在郭图眼中,化作大鹏鸟的鸟喙,劈头盖脸照着自己啄了下来! 有寒鸦忽然飞了起来,遮天蔽日。 这样的天气是没办法挖坑埋葬尸体的,寻常的做法是丢他们在这里,开春化冻时再统一处理。比较省事,但容易引发瘟疫。 当然也有比较费事的办法,现在战俘不少,民夫也不少,人力是尽有的,她干脆下令,要他们将周围山林里的木柴都砍回来,统一焚烧尸体。 寒鸦们很不满意这样的处理方式,盘旋在天上疯狂叫嚷,随时想要飞下来再分一杯羹,却被浓烟与烈火熏得无法靠近。 她站在这汹涌磅礴的火场外,注视这并不令她感到陌生的一幕。 有人走了过来,她转过头去望了望他。 已经洗干净的高顺穿着一身布袍站在她身侧。 他没穿戎装,但不令她感到意外,陷阵营所有将士的铠甲都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她为他们发了新盔新甲,不过高顺还是喜欢自己原来那套,因此送去给工匠修了。 “攻破白马的义军首领叫大狗,”她没话找话似的问了一句,“你记得吗?你们营中也有一个赵大狗。” 高顺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之前温侯奉驾巡至白马时,我还见过他一次。” 高顺没吭声。 “我还打过他,”她说,“抢过他的饭。” “他现在不在营中了。”他说道。 她不说话了,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热浪翻滚。 “但也未必就死了。”高顺说道。 陆悬鱼忽然转过头看向他。 “陷阵营失掉的那些人,有些是有尸体的,被兵士们悄悄藏起来了,有些被俘,亦不知生死。” 忽有热风刮过,带起了灰色的雪,其中又藏了许多轻柔的话语声。 “但若有朝一日天下平定,无分河南河北,重归大汉,”高顺说道,“我便能知晓他们的去向了。” 第525章 自从陆悬鱼招募了三十个人进行操练开始,就逐渐理解了“纸上谈兵”的意思。 比如说有个成语叫“兵贵神速”,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但许多人是将这句话奉为圭臬,觉得打仗一定要快,越快越好,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则大事可成也。 但真领兵打仗时她就发现,想“兵贵神速”是很不容易的,她现在就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太史慈领兵攻白马,伤亡甚重,有许多士兵需要休养,还有可能继续爬起来战斗的可以留在白马,伤残的需要用车拉着送回青州; 田豫的新一批粮草需要时间才能运过来,好在白马之战的战利品颇多,一部分钱帛当做犒赏发放了,另一部分用不上的财宝需要换成粮草,司马懿疯狂写信,已经有几个富豪派先头部队赶过来了,但要谈妥还需时间,当然,她越急,对方压价就越狠; 露布已经奔着刘备去了,但刘备那边的命令以及军情还需要时间才能送回来,现在睢阳到底什么情况,袁绍在哪里,主公和二爷状态又如何,她此时是完全不知情的; 占据了白马,要不要打濮阳?要不要打邺城?濮阳屯粮,邺城则是袁绍的大本营,都是重城,打下来收益惊人,但分别有多少守军,她又去哪里弄来冲车和云梯? 那些俘虏放是不敢放了,其中有太多的部曲私兵,这些人虽然不读书,也讲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但他们的态度很坚决,就是不乐意接受改造,于是就只能送回青州种田去,这当然也要人手、粮草,以及时间。 她必须弄清楚每一件事,然后才能考虑要不要“兵贵神速”,因此陆悬鱼前所未有的忙碌起来。 白天是要忙的,夜里也要用来看地图,根据斥候不断回报的信息和参军们的汇总来分析战势。 有风吹过,将城郊的焦糊气与灰烬一并刮过她的帐前。 极其突兀又响亮的爆炸声传来时,陆悬鱼正在做一个这样的梦。大概是小二或是小五的火盆烧得太暖和,因而正查验战马草料的账册时,忍不住就打了个盹。 她梦到了许多人,其中有士兵,有民夫,有衣衫褴褛的人,也有衣衫华贵的人,他们沉默地向着泰山的方向而去。 第561节 地上是一层层灰白的雪,化成了波纹浅淡的海。他们踩过灰烬的海,却不激起一朵浪花,荡起一圈波纹。 天地间好像失去了一切声音,只有她行走时静谧的沙沙声。 她与他们同行。 她似乎想要同他们交谈,他们也用极其友好,甚至恭敬的态度指引着她,引着她走进这条长河,却更加显得她格格不入。 她怎么会当真与他们同行呢? 那些人走进了山的阴影里,神情与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最终渐渐消弭在水一般光滑幽暗的的空气之中。 而她同样也站在泰山的轮廓下,有光自高远之处落下来,洒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泰山顶的石柱,上面刻满了她的功绩,那些字句飘飘洒洒下来,自然令她与旁人不同。 她站在一片荣耀的光辉中,却感到了无法忍受的孤独与恐惧。 那响亮的爆炸声就是此时突然将她惊醒的。 有士兵在偷偷点火烧竹子。 其实他该跑远点烧的,但县府门外是常备火坑的,那个士兵手欠,路过见到了,脑子也不转的就凑过去试试。 ……于是就一声巨响,给将军炸出来了。 将军披着个氅衣,黑着两个眼圈,一张本来不是很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站在院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当时就给那个小兵吓得要哭了。 “小人!小人只是……只是买来竹子,想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一试响不响……” 将军还在盯着他看,“你买竹子做什么?” 这次换周围的亲兵偷偷看她了。 “将军,岁除将至啊。” 人是很坚强的生物,你甚至无法想象他们有多坚强。 在安葬阵亡士兵那一日,许多士兵哭得声嘶力竭,他们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为自己的同袍、同乡、甚至是自己真正的兄弟手足哀悼。 但转过短短数日去,他们已经认真地谋划起了这个年该怎么过。 为什么不过年呢? 只因为他们在外征战,就不过年了吗? 只因为他们打了一场大仗,失去了很多亲友故旧,所以就不过年了吗? 他们要过年啊! 他们要洗澡洗衣服,要打扫自己所居住的房屋或是帐篷,他们还要准备各项过年的物资,又长了一岁,他们要祭祀祖先,祭祀自己所失去的重要的人,他们诚心诚意地认为那些人也都是能够享用到他们的供奉的,因此必须格外不能马虎。 烧竹子是干吗用的? ……当然是用来当“爆竹”啊! 当陆悬鱼走出县府时,她惊诧地发现,整座城都变了个模样。 民夫们还在跑来跑去。 他们砍柴,但不光是砍普通的柴了,他们还会用攒来的钱升级一下装备,弄一把不那么钝的斧子去砍树。 当然也不是什么树都会遭殃,他们砍桃树。 一部分桃木是用来煮汤喝的,过年都要喝这个,驱邪;另一部分桃木是用来做桃符的,也驱邪; ……汉朝人真的很爱桃树没错了。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桃木,不同质地不同色泽不同工艺,当然价格也不同。比如说那些枝条很细的,只能勉强煮个汤用的桃树枝就很便宜,一枚剪边钱就能买一根; 除了皮都没刨过的树枝外,桃木刨花也很便宜,十钱一把,这个桃汤味道一定是比之前那个要浓郁的; 但如果是一尺长,手臂那么粗细的桃木,那就可以用来做很多事,需要三十文钱才能买一段,自己回家怎么折腾都行,前提是你有工具; 如果桃木已经按段切好刨光,只要自己寻个手艺人往上画个像,这价格又上涨一截,变成五十文一段; 最精细的当属已经制好的神荼郁垒桃符,一百五十钱一对,还免费赠送你一盒桃木刨花,回家熬汤也行,熬了刨花水梳头那也是阔气极了啊。 士兵们蹲在这些桃木摊前,卖力地开始拉锯战,你说三十文一段桃木,我看这段木头瑕疵甚多,指不定被虫子蛀过,要不你十五钱卖我? 那段刨光的桃木确实不错,可是画像的手艺人难寻,这不是难为人吗?还是得便宜些,不如三十文一段? 哎呦旁边那个画神像的摊子吵起来了!一群人又闹哄哄地围过去看,看手艺人憋不住火地跟雇他画神荼的士兵大吵大嚷——这不是神荼,什么是神荼!你这分明就是想亏我的钱!寻常事贪小便宜也就罢了,请桃符这样的大事都敢昧了心!也不怕神明不佑! 陆悬鱼在人群里探头探脑,看双方辩友就“这到底是不是神荼”展开激烈辩论,甚至还有人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兄台你怎么看?” 她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很谨慎地给了个回复,“我看不出来。” 就汉朝人那个绘画水准她哪能看得出来啊!她看哪个门神都像关公! ……说起来要不她画个二爷挂门上得了? ……桃符一般是一对,除了二爷之外,还有谁?三爷? 距离岁除只有数日,考虑到主公那边汇总信息也需要时间,这个年大概率是在白马城过了。 那她也该收拾收拾屋子,准备年货,再给二爷三爷挂门上。 ……哦对,还要发压胜钱。 而且最好不是当朝的,建安年间发的钱没啥效力,大家觉得往前数数,越老的钱越好。 比如说王莽虽然是篡逆之辈,但大家都挺爱“大泉五十”的。 她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行李中一个一个地翻出钱来,计算要给多少人发钱,甚至还考虑到要发给曹植小朋友一个时,司马懿忽然来寻她了。 除却桃汤桃符压胜钱之外,还有一堆年货需要准备,比如说竹子,什么样的烧起来响,什么样的烧起来就不那么响,这也需要挑挑拣拣;再比如军中给不给提供椒酒和五辛盘?提供的话一万多人需要多少山椒籽和柏叶?不提供的话自己要去哪里才能买得到啊? 田豫没有提前送来这些东西,她其实也没当回事,柏树附近是能找到的,山椒籽虽然不多,但凑个一两升也就够了,反正军中一切从简,大家都是吃苦惯了的人。 ……但这个小难题被司马懿带来的消息解决了,某个兖州世家奉牛酒劳军时,竟然也思虑周详地带来了足够两万人用的椒酒。 这个过于亲切的劲头让她感到有点不自在,但司马懿表示这完全没什么关系。 “将军胜了白马这一仗,他们只送这点东西过来,只怕怠慢,哪里会疑心将军嫌他们殷勤太过呢?” “这还不算殷勤,什么算殷勤?”她有点吃惊地问,“直接送我冲车云梯吗?” 司马懿想了想,忽然就表情十分微妙地笑了一下,“若是真殷勤的话,自然是要送自家年轻俊秀的儿郎来将军帐下效力啊。” 第526章 说年轻俊秀的儿郎,儿郎就来了。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冀州士族对陆廉是很硬气也很冷淡的,因此来的都是兖州士人。 路不远,白马也好,濮阳也罢,其实都还在东郡境内,论大汉行政区域划分也仍算作兖州一部分,士人驾车从结冰的黄河上跑过来要不了多久。当然,白马大战刚刚结束,周围方圆百里还有许多没找到濮阳也没立刻冻死饿死的冀州兵,他们晕头转向,在冰天雪地的树林与荒原间门寻找村庄与人烟,而后便毫不留情地吞噬掉它们,因而为防溃兵之故,士人来此也是需要健仆随行的。 有这么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白马城,不仅带来了在战乱时期尤其珍贵的年货,还带来了几个自己家的儿郎,跟腌好的鱼,熏好的鹅,以及劁过的猪一起展示给陆廉将军过目。 ……她没忍住,伸鼻子挨个闻了闻,觉得前三个很不错。 腌好的鱼虽然很臭,但是臭味里带着一股鲜,用油煎过后是很适合下饭的; 熏好的鹅是咸香的,撕下来一块上笼屉蒸过,再筛一壶热酒过来,这也是极阔气的年夜饭; 劁过的猪不用说了,浑身上下都是宝,没有一处不合适的地方,有这么一头体面的年猪在,什么年过不得呢? 但是那两个儿郎杵在那里,与前三样年货做对比,这就很尴尬了。 他们俩看起来也是年轻俊秀,且带着一股汉朝士人特有的英气,就是那种既通诗书,又擅骑射的文武双全的模样。 甚至他们的这位长辈也这么暗戳戳地吹嘘了一下。 “我这两个侄子也曾在郡府里历练过,剿匪平贼都是做得的,只是那些不过皮毛之劳,谈何功业?到底还是想来将军麾下,纵为马前卒,亦可建立一番……” 陆悬鱼的目光又从那两个侄子的脸上向下转转。 两个侄子似乎是打听过她的喜好,因此穿得很朴素,只腰间门缀了个金镶玉的小玩意,明晃晃,金灿灿,绳子是干净崭新的,十分漂亮。 其中一个小郎君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很是坦率地将那件配饰解下来请她看。 “将至岁除,大母所赐,不敢辞也。” 这位小陆将军看看那个小挂饰,又看看他,若有所思。 过年时送晚辈配饰算不上风俗,因为底层人民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流传不广,但士族确实有这样的习惯。 世家的小郎君从及冠之后便开始踏入成年人的世界,身上也要挂起一串儿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才像样。据说是从秦时传下来的这种奇葩风俗,腰间门要挂配饰,而且还不是只挂一个,要珩、璜、琚、瑀叮叮当当挂上一串儿,谓之杂佩。 因此这些东西就经常是逢年过节送一块,长辈高兴再送一块,从小攒到大也就攒了一匣子,自然也就能穿起杂佩了。 山阳李家这两个小郎君腰间门带着这东西,忽然就让陆悬鱼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最近营中挺忙,功曹要计算功劳,赏功罚过,士兵们要打扫自己的临时住处,要采买年货,还要准备好写家信——信不能提前写,因为这东西是准备和代表自己那份赏赐的竹筹一起带回家的,要是提前在信里吹牛皮过了,到时候一算军功发现其实没那么多,丢的脸找谁补呢? 将军发话了,一定要在岁除前发钱,大家的心一下子有了底,于是有的人很兴奋,有的人很紧张,但总归还是都挺期待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一个营一个营地念军功,先念做了什么事,夺了什么旗,开了什么门,斩了或是俘了什么军官,杀了多少人,然后再宣布升个武功爵,有的从小兵升到造士,还有的从造士升到良士; 接下来是升营内的职务,伍长升什长,什长升队率,再继续往上升就脱离了小军官的范畴,那竹筹可就带不回家了,必须花钱请同伙的兄弟们吃一顿,不然背后非被人戳脊梁骨; 最后也是最令人激动的自然是赏赐,赏多少钱,多少米,多少布——虽说小陆将军仁义,主公又有大志向,但小兵们不懂那些王侯将相,跟着将军出生入死自然还是为了养家糊口——大家伸脖子竖耳朵地听,就怕听到别人比自己多,更怕听到自己比别人的都要少,从此在军中抬不起头来。 但是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样。 不仅他们这次大战得到的钱帛较之以往更多些,每个士兵从功曹的屋子里走出来时,都会脸上带点迷惑地看着手里的小玩意儿。 它不一定是个什么东西,有可能是一块玉,雕成什么猛兽的形状,小小的,可以握在手里;有可能是一只金蝉,很适合放在帽子上;还可能是一颗珍珠,有细细的丝线从中穿过。 这些东西都是亮晶晶的,算是标准的战利品,但将军从来不发这个。 她是个律己甚严,朴素得不见什么珠宝金银在身上的武人,每次缴获这些东西,她也不会发给士兵们,而是将它们折价变成钱帛等硬通货之后再发下去。 但现在不仅发了,而且发给士兵们的东西还不像纯纯拿来花用的,这就让人有点不解了。 “……这是个啥?” 第562节 “这个,”陆悬鱼说道,“这是给他们挂着的。” 太史慈微微眯起眼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看张辽,似乎在确定自己没听错。 司马懿皱起眉头,很不高兴。 “恕在下直言,将军这是在胡来啊。” “过年了,”她摊开两只手,“过年了,给他们发点小玩意儿带在身上,怎么了?” 实用主义者张辽也产生了疑问,“兵卒行军时如何带得那些东西?” “行军时不带,平时带,”她说,“也可以送回家去,让自己的妻子或者孩子带。” “他们的家眷也须日日下地劳作,”司马懿还是在追问,“如何带得这东西?” “他们也不是每天都要劳作,他们也可以出门探亲访友,穿一件新衣服,戴一两件配饰,”陆悬鱼还是很坚持,“这也没什么啊。” 司马懿两只眼睛鼓鼓的,鼻子嘴巴腮帮也鼓鼓的,似乎很想疯狂跳脸,至少是要喷得她不敢开口,看他的模样,他是已经有绝对的理由可以喷到她不能开口的。 只不过因为她是君,他是臣,那张气愤脸最后还是只能憋回去,变成一张“你看我表情就知道我想说什么”的脸。 “他们很喜欢这些东西,”她又说,“在打车辙洼时,他们就曾经偷偷带过。” “他们只是喜欢那些财物,又不是当真要将它们配在身上,”太史慈笑道,“不过,这样的大胜,多发些犒赏亦是应当。” “不是犒赏,”她坚持说道,“就是过年了,也给他们发个东西,可以带在身上。” 司马懿把嘴闭得牢牢的,张辽看看太史慈,又看看司马懿,最后转回头来。 “黔首若如此行事,”他说,“将犯僭越之诛。” “就僭越。”她说。 三个人全部变成了恍然大悟脸。 “是在下多虑,”司马懿说道,“天下士人闻将军之名久矣。” 虽然没说话,但后面的话用眼神就可以补全了: 知道你这人就爱干这事,他们肯定得习惯,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山阳李氏的两个儿郎进了陆廉的军营后,并未如冀州士人最恶意的猜测那般,被小陆将军洗剥干净,丝被裹上,送进中军帐中,而是被送去太史慈麾下,不得不从小军官开始做起。他们的叔父舒了一口气。 ……他们要脸,佞幸自然是不乐意当的,但没被陆廉看重,多少还是有点怅然。 不过除了看顾侄子几日之外,这位士人在白马城的这几天里还花了点钱,特别打听了一下县府里关着的那些俘虏。 大多数是淳于琼的人,小部分也有曹操的人,其中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俘虏,刚开始被陆廉俘虏时是哭都不敢哭的,后来敢哭了,哭了好几天,再后来不哭了,开始翻青州辎重车带来的一些新书看,并指指点点,发表了一些幼稚但自信的观点。 据说小陆将军发现自己的书被这娃子涂涂抹抹了之后大发雷霆,罚他晡食没有肉吃,于是俘虏又哭了一场。 这些消息被士人探听到之后,写在一封密信里,快马加鞭地送出城去。 马蹄踩着冰雪,将冻毙于路边的溃兵与流民抛在脑后,带着新鲜的鼻息冲进了白马北方只有五十余里的黎阳城。 这座城池显然已经受到了白马大败的影响,守军戒备森严,往来者无不小心肃然,因而这名信使也是经受了重重检查之后,才终于将密信送到了收信人的手上。 这个人看过信之后,将信放在一边,想想又拿起来抖了抖,示意身旁的仆役过来。 “送去给夫人看,她这下总不必哭了吧?”曹操想想,又自嘲了一句,“早知落在陆廉手里,我该拿个年长几岁的侄子换了五郎的。” 第527章 曹操驻兵在黎阳城,这事细想起来是很奇怪的,因为黎阳处于白马之北,属冀州魏郡治下,也就是说这是袁绍的腹地,无论如何不该让一个被袁绍贬去陇右的人领兵进城。 况且他带了两千多的兵卒和同等数量的民夫,足有五六千人进城,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人的。城中官吏士族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当初许攸被抄家时,拉猪粪的车里都能夹一封信,何况现在曹操连封城都不曾封? 黎阳令很是殷勤小心,为他出了一笔粮草,曹操军中又有许攸和淳于琼两笔家赀在,从士族那里买些猪羊来过个肥年也不勉强。因而虽然一路北撤,十分狼狈,但军中将士这个年过得倒是十分丰足,有酒有肉,颇能提振一下士气,甚至曹操自己也准备歇上几天,写写诗,过个年。 除了城中总有士族豪强前来拜访之外,没有人来打扰他。 从邺城到整个魏郡,甚至有可能消息已经传至睢阳前线,都没有人出声。 他们是明知道曹操在这里的,但就是假装不知道,甚至有人私下里以个人名义送来了一些年货作为礼物,悄悄和曹操打个招呼。 关于这一点,坚持不懈在吃烤山药的郭嘉同夏侯渊解释了一下。 “淳于琼临阵脱逃,谈何收拢残兵?而今魏郡空虚,世家岂不惊惧?明公既与袁本初有旧,又与河北豪族交好,袁尚恐怕也存了驱虎吞狼之心,想要借明公之力,为他暂守门户哪。” 夏侯渊深沉地思考了一会儿。 “我军势单力孤,恐怕守不住啊。” 郭嘉的山药噎住了。 “我军旗帜整齐,盔明甲亮,远望也足有近万之众,”郭嘉一本正经道,“如何胜不得陆廉啦?” 老实人夏侯渊是很想问一句这个“近万之众”是连士兵带民夫还有辎重队里那些四条腿走路的东西一起算上的?但他虽耿直,却到底还不是个傻子,只好将问题也噎回肚子里去。 “若陆廉当真善待我儿,”卞夫人抱着信噙着泪,“我也就放心了。” 虽然暂时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并且又回到了幽静安全的宅邸内,但作为一名母亲,卞夫人仍然是感到很不安的。 她的儿子失散在乱军中,被留在白马,这一路上卞夫人食不下咽,夜不能安寝,都在为此悬心。虽然一般来说,主将家眷若是被俘虏了,多半也会被敌人善待,但曹操的家眷对此有不同看法……毕竟有前车之鉴。 身侧正在缝缝补补的年轻妇人容貌姝丽,见她这样的反应,立刻伸出手去,握了握卞夫人的手。 “陆廉虽说名震天下,但到底也与你我一般,都是妇人,夫人何必担心呢?”年轻妇人抿嘴笑道,“她总不会如男子那般心狠的。” 这句话宽慰了卞夫人,尽管她没见过陆廉,更不曾了解过她,但得了这封信,又被几个侧室安抚几句后,心情的确宽慰许多。 “若主君能将五公子赎回自然是好的,若不能够,多半会被送去青州,也不妨事啊,”又有一个年轻妇人说道,“听说剧城学宫有许多贤明之士,正可跟着学一学圣贤之道。” 卞夫人听了这话,眼泪又落下来了。 “天寒地冻,连冬衣也不曾为他添置几件,去得青州那样远的地方么?” 几个妇人互相看看。 “要不,”有人试探着问道,“咱们求主君,为五公子送几件衣服去?” “光送五公子的是不是不太妥当?”又有人问,“他既然在陆廉处生活,不如连陆廉的冬衣也一并裁剪几套送过去吧?显得咱们也客气些。” 窗外有人匆匆走过去,年纪不大,脚步又轻,因而夫人们并未察觉。 得想个办法让母亲和庶母们打消了这个念头,窗外的少年想,这要是当成一个提议,认真送去父亲那里,父亲怕不是要被气得头风病犯了。 ……谁听说过自家女眷给敌营主将做冬衣的?得亏陆廉也是个年轻女郎,要不这事儿讲出去也太可乐了! 冬衣总是很重要的。 民夫们在白马城盘踞几天后,又走了一部分人,他们感觉小陆将军赏的和自己赚的钱足够过一个肥年,因此兴致勃勃地结伴回家去了。但还有许多人继续留在白马,他们当中有人担心乡吏为难,想要等到战事结束,最好是跟着小陆将军的大军一起回去;另一群人想法更简单些,他们多半是没有自己土地的田客,在白马城过了几天好日子后动了心,不仅不想回乡,反而还想求回去的老乡帮忙,将自己的妻儿老小接过来,在白马城附近定居。 这部分留在白马的民夫一边忙着用攒的钱充作本钱,做些比砍柴烧水更赚钱的生意,一边忙着寻人为自己写信带回家。 ……陆悬鱼麾下的吝啬鬼有了新办法,将民夫们从他口袋里掏出去的五铢钱重新赚回来。 刚开始似乎确实骗了几个傻乎乎的民夫,赚了点钱,但很快就有卷王出现了。 “一个字一枚钱,”一个士兵说道,“当初咱们小陆将军就是这么教的。” “这么贵!”民夫惊呼,“一封信岂不是要几十钱!” “几十钱怎么了!”士兵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当初就是用一个字让我阿母给我送裤子来的!” 民夫犹豫了一下,正试图用一个“来”字解决所有问题时,第二个士兵出现了。 “看他模样也知道是个穷汉,”第二个士兵睨了士兵一眼,又看向那个穷汉,“两个字一枚钱吧,我替你写!” “你哪个营的!”第一个士兵立刻发怒了,“有本事自己去市廛摆摊,抢我的作甚!” 那个傲慢的士兵立刻发出了一阵大声怪笑! “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啊!”他扯着嗓门嚷嚷起来,“你那封信,连我们营都听说啦!你这样的居然也敢跑出来替人写信!笑死啦!笑死啦!嘎嘎嘎嘎!” 那两个士兵谁也没抢到这份生意,因为在他们扭打起来,并且迅速被赶来的小军官拉回军营去处罚后,有第三个,第四个士兵跑了过来。 这次要价更低了,十个字一枚钱,当然要五铢钱,不能剪边,纸张要自带。 民夫还不死心,犹犹豫豫地又等了一会儿,最终等到了这一天的卷王。 ——十个字一枚大钱,二十个字多赠一个字,还附带一张纸。 白马城就这样因为一场大战和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而迅速变得繁荣起来。 “要同校尉说说,请他向子义将军进言吗?”有田豫带出来的功曹忧心忡忡,“这几日军纪松弛,城中民夫又多贪心之辈,引诱兵卒出营挥霍,若将军再不拔营,恐怕军中许多兵士的犒赏都要花尽了。” 他身旁站着的小军官职位不高,但在军中资历很老,也是平原城出来的,听过这话后摸摸自己的短髭,“我觉得……将军是故意的。” 虽然他们说不清楚将军要士兵在这里花钱做什么,但所有依附军营的青州人、兖州人、冀州人都因此受益了。 他们每天夜里躺在加盖了厚厚稻草的窝棚里,摸着自己怀里的铜钱,心满意足地盘算着明日能赚多少,后日能赚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去买种子,什么时候还可以去问问有没有便宜农具买。 黄河两岸的土地已经荒废啦,可是它们那样肥沃,养育了一代代的百姓,怎么能看着它荒废呢?! 只要有勤快的农夫扛着锄头,推着犁过来,要不了一个春天,它又会变得很像样了! 等到春天来临,等到春天来临……战争就该结束了吧? 他们就是怀揣着这样的梦想,幸福地睡着的。 而在他们厚实的窝棚旁,也有些不那么坚固的窝棚。 有人坐在里面,蜷缩着腿,忍受着逼仄环境带来的痛苦,悄悄嘀咕。 ——真想抓两个民夫来打一顿啊,白日里我可是亲见了,他们怀里沉甸甸的! ——你可见他们两颊都有肉了? ——岂止,他们身上都有肉汤味儿的! ——狗一样的人,连刀剑都挥不动,竟也能吃上肉,喝上汤了! ——还不是靠着小陆将军!他们也配! 有人的声音略高了一些,立刻引得其他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那些冀州人是不配的,冀州人与小陆将军有什么交情!竟然只因为开了个城门,被她称赞几句义军,就这样抖擞起来! 他们,他们就不同!他们可是小陆将军的同乡啊! 小陆将军是青州人,这是天下皆知的! 第563节 那些被陆廉遣散的青州溃兵一股股地四散开,其中一群也混进了白马城,他们太不起眼,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们,因此他们也可以笨拙地重新捡起过去的手艺,跟在那些勤劳踏实的民夫身后,赚一点残羹剩饭。 能吃饱,也不至于受冻,但离富足还差得远。若是以往,他们可以大喇喇地冲进那些冀州人所在的窝棚里,拔刀逼着他们交出身上所有的钱财。 但现在城中有陆廉的军队在,谁也不敢这样造次,便只能继续看着那些民夫和流民混在一起,忙碌又快乐地赚钱。 他们又羡慕,又嫉恨,但这种嫉恨慢慢又转化为另一种感情。 ——那些冀州人活得好,还不是因为他们帮了小陆将军? ——咱们要是也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小陆将军,肯定过得比他们还好啊! ——可是有太史将军在,小陆将军麾下的青州兵是什么模样,她岂看得上咱们? 他们像一群流浪狗,冬夜的寒风里只能蜷缩起来,一边相互取暖,一边舔舐自己身上秃了一块又一块的疤癞,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别个吃饱穿暖的狗,最后呜呜咽咽地趴下,歇了那些坏心思。 ——且先跟着她吧? ——小心些,别犯了将军的律令,别招惹那些民夫。 ——反正咱们跟着流民走,怎么也不至于冻死饿死,且待来日看看。 他们这样商量着,万一,万一有什么机会立个功呢?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畜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是在这个阴沉却并不冷酷的冬夜里,模糊地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第528章 过年了。 炉火很旺。 工匠眼泪汪汪。 哪怕是田间的农夫,这个日子总也该回家歇歇。 百姓们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竹子,整座剧城到处都是一片爆竹声,噼噼剥剥的,像是伸出许多只无形的小手,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年兽往外赶,将那些还在外面奔波的人往家拉。 家里炖好了肉汤,当然还有桃汤,有椒柏酒,有五辛盘,殷实些的人家还有新衣服新袜子。 所有人都要在前一天烧桶热水,给自己浑身上下洗洗干净,再来迎接这神圣又幸福的一天的。 ……除了铁官。 通红的炉火没日没夜的燃着,照亮了剧城的小半个冬夜;叮叮当当的声音永无休止,连最后一窝在附近定居的黄鼠狼都不堪忍受地搬家了;滚滚烟尘将每一个进出铁官的人脸上都涂层极其辛苦的颜色,让人一见就心生怜悯。 “这是小陆将军要的东西,”工官们这么说,“她要的急。” “小陆将军要的再急,那也得过年啊!”工匠们这么抗议。 “再辛苦几天,”工官们又劝说道,“辛苦几天就能交货了。” “小陆将军再等几天不成吗?小人就想回家过个年。”工匠们还是不同意。 最后工官们的上司走出来了,那是个长得很英俊的青年,个头很高,看起来和颜悦色,就是挂着俩黑眼圈,脸上还浮着一层模模糊糊的灰。 “诸位辛苦……” 工匠们撇得很夸张的嘴稍微往回收收。 这位小先生虽然年纪轻,但很有手腕,平时待工匠们很和气,但谁要是犯错了,罚起来也不含糊,再加上他在铸造这项上还颇有些高明见解,再资深的老铁匠也要心悦诚服,因而大家见他出来了,倒还很给面子地不嚷嚷了。 小先生看看他们,又搓了搓手。 大家虽然不嚷了,想回家过年的心还是很坚定的。 小先生叹了一口气,看向工官,“岁除将至,让大家回家吧。” 所有的工匠都睁大眼睛,马上就要欢呼起来! “不过,”小先生又说,“要是有人愿意留下,每人发一缗钱。” 一缗钱! 那就是一千钱! 工匠们互相看看,眼睛里都冒出了浓烈的挣扎。 他们当中必定有人留下,但也必定有人回家。 ……但其中还有可怜虫,明明是为了与妻儿团聚才放弃了加班费的,结果夫人一听自家夫君放弃了什么,立刻毫不犹豫地又将他送回来了。 诸葛亮自然也没回家过年。 尽管他弟弟跑来找过他,还抓着他的衣角摇了摇,然后又赶紧将手撒开了。 诸葛均很困惑地看着他哥哥,“阿兄,你怎么连衣冠整齐,面容楚楚都不顾了。” 灰头土脸的阿兄很想伸手去摸摸自己幼弟的头,但还是将手收回来了。 “阿兄有事要做,”他很和蔼地说,“顾不得这些。” 小豆丁扬起脸,“有什么要紧事吗?阿兄监造的那些兵器,早一天晚一天到,有什么不同吗?” 阿兄应当为他解惑,但他并未这么做。 “自然是不同的。”阿兄只简短地说了这一句。 陆悬鱼从浴桶里爬出来了。 洗澡是一个洗前需要下定决心,洗上之后就只有快乐的事情。 尤其以前洗澡的程序很繁琐,很不容易,她需要自己挑水烧水自己刷木桶自己负责掺冷热水等等等,洗过之后自然也是自己收拾,而现在她想洗澡只要吩咐一句,前后所有琐事都消失了。 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时,外面传来了说话声。 刘备的信使到了。 当陆廉从内室冲出来时,外面的几个人立刻将眼睛别开了一瞬。 这位女将军平时的外貌很稳定。 就是那种皮肤既不红润也不苍白,五官既不鲜明也不模糊,你知道她是个女郎,但你看向她时就是想不起来这件事……当然,她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男人,只能说她身上一些别的特质过于鲜明。比如她用脚蹭着地走路时显得惫懒,像个蹲墙根晒太阳的小市民,拔剑立于风中时又是个顶尖的游侠,站在大纛下时还是个绝对的将军,于是令你不由自主将她眼睫毛长短,鼻梁是否挺翘这些东西给忽略掉了。 但现在她脸色很红润地跑出来时,大家忽然将那些忽略掉的东西又从脑海里捡回来了。 于是小一和小五都移开了目光,只剩那个风尘仆仆站在阶下的信使。 “听闻将军白马一役,大破淳于琼六万兵马,将军自岁首援护濮阳至今,连战连胜,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从此河北诸将再不敢正视将军!”信使大声嚷嚷,“主公喜得睡不着咧!” 这位头发还没有完全擦干的女将军长吁了一口气。 “反正赶不回去了,”她说,“留下来过个年吧。” 信使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匣子递给一旁相貌俊美的少年侍从,又转交到她手里。 “还有主公为将军准备的节礼!” 她打开看看,里面装了一堆小东西。 放在最上面的,最体面的节礼是一份天子诏书,和之前那封差不多,区别在于最近袁谭快要兵临城下,朝廷也不派杨修再跑这一趟,而是派来了这么一个小文官……咳,总之,给她加了一级爵位。 现在她不是纪亭侯了,而是琅槐乡侯,食邑翻一倍,变成六百户。 她认真想了一会儿琅槐在哪,似乎在千乘附近,不太起眼,挺平静的一个小地方。 除了诏书之外还有印绶,她翻来覆去看看,收下了。 诏书下面还有一份诏书,这个比上一个还厉害些,是封她为冀州刺史,禄米不算很高,但侮辱性极强。 拿了这份印绶,她现在和袁绍平级了。 ……这两份礼物虽然很好,但怎么都不像年货。 陆悬鱼挠挠头,又继续在盒子里扒拉,看看能不能再翻出点希望来。 下面还有个小布袋,看着颇朴素,和装印绶的那种云纹描金黑里透红的匣子很不一样,但她又一次燃起了希望! 当张辽检查完营中骑兵和战马的状态,又细心地给自己收拾干净,整整衣冠,再不经意地溜达到县府来时,他发现陆悬鱼的状态很不正常。 案几上放了一堆东西,这个且不论,小一捧了一面铜镜,她正对着铜镜在那里比比划划。 张辽不自觉地快走了几步,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也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条绦子,鹅黄与杏色交织,并不艳丽,但透着暖融融的气息,对肤色浅淡的女郎来说还挺百搭,什么衣裙都适合。 这些略显专业的想法是不可能出现在张辽脑海里的。他看到那条绦子时,只是忽然有些紧张,立刻又向周围看看。 ……没看到太史慈,也没看到军中哪个年轻儿郎,但小一和小五不擅长这个,他还是知道的。 ……也不是他自己想知道小一和小五都擅长些什么,这都是他麾下那群不打仗时就显得很闲的士兵打听的。 总而言之,张辽脱了鞋子,走上台阶时,稍微有点同手同脚。他很快纠正了过来,于是走进正室时,完全显得与平时一样的轻松自然。 “辞玉去市廛了?”他问。 “不曾呀,”她转过头看向他,绦子还在衣襟上明晃晃挂着,“文远怎么忽然这样问?” “我刚刚去过一趟市廛,”他硬着头皮道,“见到那边赶来一批肥羊,其中有我们并州那种……烤着吃很美味,我特意替你留了一头!” 她大喜,“总是文远有心!明日岁除,咱们大家一起吃便是!” “嗯,嗯,”张辽支支吾吾了一下,像是忽然注意到什么似的,指了指她衣襟上的绦子,“这个是……?” 眼前的女郎立刻将绦子摘下,翻来覆去地开始比划,“前些日子我见主公打给阿晓,我就也跟着要了一条……”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怎么从刘备手里要到的这条绦子,张辽很认真地听,但因为精神忽然放松下来,所以认真听也没全部听进去。 ……但最后一句他还是听到了。 “正好我想去巡城,”陆悬鱼说道,“咱们现在去取了你的羊回来吧?” 张辽忽然就僵在那里。 “怎么了?”她问。 他的眉毛舒展开,又皱起来,总而言之是一个很尴尬的神情。 ……他刚刚到底是为什么撒谎的? ……他为什么就没有直接问出来“那条绦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非要拐弯抹角一下? ……他确实派人去买羊了,但买没买到还不知道啊! 第564节 当张辽带着一副怪神情在那里,小一和小五互相使眼色,想笑又不敢笑时,县府外的行人熙熙攘攘地走过,也在忙着研究哪里能买到一条新绦子,又或者是两斤肉。 忽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一路还带上了士兵的大声呵斥! 她的眼神忽然变了,张辽的眼神也变了。 当他们匆匆走下台阶时,信使刚刚来到门外。 “我是钟仲常公之使!”那人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有急报送与陆将军!将军!将军!刘使君危矣!” 第529章 天阴沉沉的,周围开始陆陆续续响起了爆竹声。 城中平民大多已经迁往冀州或是徐·州,但仍有不少人贪恋祖辈留下的这点基业,继续留在白马。 有孩子抱着爆竹呼呼啦啦地跑过去,声音清脆地透过门缝,传进这座气氛凝重的县府中。 那个信使跪坐在地上,小二递过去一杯水,但他的双手仍然在颤抖,几乎接不住那杯水。 他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因冰天雪地里长时间在马背上颠簸而产生了痉挛,因此除了手之外,他的头,他的嘴唇,他的腿,以致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主君闻听刘使君行军至柘城,欲前往拜会……” 钟演为什么去柘城,仆役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也许与白马之战有关,也许只是颍川人腿很长的一个佐证,他们总是有各种理由出现在各个地方。 当然颍川人“腿很长”是一种隐晦的凡尔赛,他们就是有家底有良田,有车马仆役,这些堪比一支小型军队的部曲保护着他们,令他们得以比别处世家跑得更快更远,消息也更灵通。 钟演那一日是停留在柘城西南三十余里,临近阳夏的乡里借宿的。 他借宿在当地一位豪强的邬堡中,并听闻刘备将与袁绍进行一场大战的消息。 这很突然,毕竟他以为决战该在睢阳打响,但战争这东西总是很突然,你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更说不清在什么地方开始。 钟演盘算了一下自己是否要冒险穿过战场去到刘备身边,这样做的好处自然很多,比如能在刘备心中留下一个不凡的印象,但坏处也明摆着的。 自黄巾之乱以来,大汉各地的刺史郡守死了不知多少个,只要被飓风般的战场刮到,他凭什么不死呢? 就在钟演迟迟拿不定主意,决定等到第二天听听消息的那个夜里,他在这座邬堡外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有人穿过漆黑的冬夜,踩着冰雪而来。 那些人自称是刘备的兵,但豪强不敢开门,还是钟演爬上哨塔,借着火光居高临下望了望他们。 “然后呢?” 信使不受控的全身颤抖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他很诧异地望了一眼那位女将军。 她的眉梢眼角没有半点情绪,静得像一座雕像,只有那双眼睛,像漆黑幽暗的寒潭,直直地注视着他。 “然后,然后小人听说,那邬堡下面有许多的,许多的溃兵……”信使又一次开始颤抖,“他们都在叫嚷哭泣,说败了,败了,刘使君罹难于乱军之中。” “慎言!” 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暴喝!信使猛地又将头紧紧压在地上。 “小人也只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有脚步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片刻之后陆廉又说话了。 “文远,不要紧,请这位信使下去歇息吧。” 那封信写得很含糊,但措辞非常急,无论钟演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信使感受到他的焦虑之后会嚷嚷出这样的流言也是很正常的。 但张辽的态度吓了她一跳,不过她立刻又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了。 也许仅仅是担心她个人的情绪,但也有可能是担心她作为主帅的判断。 “主公不会有事的。”她说。 张辽皱起了眉头,有点迷惑地望着她,似乎斟酌着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虽不是天下无敌,”陆悬鱼说道,“但主公毕竟是游侠,是老革出身,他只要想逃,断不会落入袁绍之手。” 张辽满脸担忧又变成了一种很微妙的,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想笑似乎又非常不适合笑出来的神情。 “不过这个年,主公是断然过不好了,”她叹了一口气,冲着外面招手,“去将子义将军他们都请来。” 刘备现在确实没想着过年。 他周围漆黑一片,有纷乱的说话声,脚步声,有战马烦躁地走来走去,又被主人按住的声音。 这让他感到烦躁极了,内里像是有一股火似的,不知该如何宣泄出去,索性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石头冰冷,被雪打透的铠甲内衬很是忠诚地将寒意顺着双腿传了上来,于是他整个人就被这种刺骨的寒冷和炽热的烦躁所交替折磨煎熬着。 有风从光秃秃的林中呼啸而过,远处什么声音都没有。 没有袁绍的追兵,也没有己方的友军,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只剩下这几十个人。 有亲兵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了一碗水,恭恭敬敬地请他喝一口。 刘备烦躁地将他挥开。 “主公,主公且放宽心,”亲兵还在努力地说些什么,“战势未明,主公不可……” “什么战势未明!”刘备大声骂了一句,“败了就是败了!尔出此言,视尔公如三岁稚童耶!” 亲兵被骂得垂头丧气地溜到一边去,又有人窃窃私语起来,他们的声音不大,在刘备转过头去,瞪着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尽头时,他们的声音就更小了。 于是这位大诸侯虽然手边没有了手工活,却终于得以平复情绪,理清自己的头脑。 在他的阵线崩溃时,他觉得一切都如天翻地覆,来得太过突然,但此时就这么“仅以身免”地坐在柘城往南数十里的林中时,刘备渐渐意识到,这一切并不突然。 袁绍有“色厉胆薄,好谋无断”的评语,还有一群心眼儿比筛子上的洞还多的谋士,这是千真万确的,因此许多人觉得——尤其是在辞玉数番击破袁绍那些分兵和仆从军后,这种想法更加根深蒂固——袁绍是个很容易对付的对手。 他虽然兵多,但兵将间不能协调,谋士们的主意又一时一变,一个犹犹豫豫的主帅怎么可能打胜仗呢? 因此当刘备行军至柘城附近,并听到斥候说遇到袁绍兵马后,他并未在第一时间下达全军疾行逃走的命令。 他甚至感到兴奋! 与四世三公的袁绍不同,刘备虽为汉室宗亲,但自幼家境贫寒,每每被人嘲笑为织席贩履之辈,若非宗族接济,他甚至连读书都是个麻烦事。 能一步步走到今日,没有与天下英豪一较高下的野心是不可能的。 他因此渴望会一会对手,尤其是在这片宽敞平坦,土地冻得结实,双方都不能使出任何阴谋诡计的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与袁绍打一仗! 然后他看到了虹彩一般绚烂的旌旗,比太阳还要夺目的铠甲……但那些都已不能令刘备感到惊讶和震撼了。 令他感到震撼的是,当他的军队与袁绍开始交战时,一群战马向他的侧翼冲了过来。 它们披着马铠,如滚石从山上隆隆而下,掀翻树木,溅起巨浪,最后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撞进他的军阵中。 天将亮了,雪原上泛着蓝紫色的雾气,其中间杂着星河般的火光。 “主公!主公!”有人又嚷嚷起来,“有人来了!打的……打的是陈将军的旗!” 刘备的兵马在行军,数万人并非同时启程,而是分批赶往睢阳的。 有人已经到了睢阳,有人还在许城,现在跑过来的大概是比刘备的徐·州军先行一步的陈到。 这边有人费力地看,那边也有人费力地挥,很快有斥候跑了过去,小心地与对面接上了头。 嘈杂声忽然变大了,嚷起了袁绍军在哪里,己方这两万兵力应该不会一口气都被干掉,那在雪原上到处乱跑的溃兵也得收拢回来啊!现在陈到带来了一支完整建制的兵马,这个收拢残兵的活就简单了! 所有在雪夜里跑了半宿,冻了半宿的人都大喜过望,引着陈到下了马,一路小跑奔着这边来。 主公惆怅地搓了搓脸。 他到底还是败了一阵。 对面未出奇计,但他也没犯什么错。 所以这和战略战术都没什么关系,和他本人的武艺高低更没有关系,就是纯纯没人家有钱。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跳出来,又被他否定了。 刘备站起身来,向着陈到的方向看过去。 他在那块石头上坐的久了,腿脚有些不利索,再加上夜里没人知道他受没受伤,刚刚挨过骂的那个亲兵立刻惊慌地跑过来,想要扶他一把。 “刚刚多谢你了。”他和颜悦色地说道。 亲兵结巴了一下,“主主主公?” “谢你替我掩饰,”刘备笑了笑,“不过,实在瞒不过天下人啊!” 那些跟着他出征的儿郎流尽了鲜血,一个叠着一个,倒在荒原上,这如何掩饰得来呢?他骗得了自己,骗得了那些儿郎的父母妻儿,骗得了天下人吗? ……但,袁绍这样果决的出击,回想起来多少还是让刘备有些吃惊。 ……他这一次是听了哪个谋士的话? 柘城大败与白马大捷两条消息同时传向了四面八方,成为了建安五年岁首街头巷尾,市井朝堂都在讨论的大事。 白马城满城的爆竹声中,第三位信使赶到了。 当这位信使将信送到陆悬鱼手上后,他终于有时间稍稍打量她一番,而后这个人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因为那正是岁首第一天,而这位女将军一身戎装,身上没有半点酒气。 她站在台阶上,平静地看信,周围人也都屏气凝神,似乎这座宅院和外面是割裂的,似乎这里连一碗桃汤,一份春盘都没有。 她就那样全神贯注地准备起下一场战争。 但当她看完主公送来的信,又看到信使脸上复杂的神情时,陆悬鱼轻轻地笑了。 “不要紧,”她宽慰他道,“打完这一仗,天下就太平了。” 第530章 有火堆升起来了。 士兵们掏出随身的焦斗,再从行囊里抖些干粮出来,最后抓一把地上的雪。 渐渐有温暖的气息飘起来了。 他们今天吃雪水煮饼渣,里面可能会掺杂些别的东西,比如埋在雪里的枯叶,再比如枯萎的果实,挑出去很好,闭着眼吃也无所谓。 第565节 但里面或许也有碎铁片,来源五花八门,可能是头盔或铠甲上掉下来的,可能是辎车上掉下来的,也可能是从碎裂的兵刃上掉下来的。 仗打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弓弦就会崩开,长剑就会断裂。 士兵们是不会伤春悲秋的,他们只会麻木地从流着血的嘴巴里挖出这么块东西,再继续将剩下的饭食狼吞虎咽下去。 在他们不远处已经有帐篷支起,有人端着火盆进帐,甚至还有咸肉煮汤的香味远远飘来,但那不属于他们,因此士兵们甚至连头也不会抬一抬。 在一众谋士赶到时,刘备还没进帐,他蹲在门口,眼神深邃地看着那群士兵。 他甚至被徐庶连唤几声后才回过神。 “元直,宪和,”他应了,又抬眼望过来,目光在谋士们中间停了一下,“文和先生也回来了。” 贾诩脸上有灰,而且还被他用袖子擦了几下,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擦得不干净,还有一道触目的痕迹。 这位平时看起来都很气定神闲的文士似乎毫无察觉,听到刘备唤他,便躬身行了一揖。 “咱们的残兵还在逐渐收拢,”刘备说道,“若非云长出兵袭其后路,袁绍恐怕追击更甚。” 徐庶似乎想说话,但刘琰先开口了。 “主公勿忧,荆州几路义军将至,依在下看,这一仗还大有可为啊!” 徐庶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非我小觑了几位使君,前番义军已败过一阵,彼军不过袁绍麾下一部曲私营,今番何能再战袁绍本部兵马?” “圣贤亦有‘知耻近乎勇’之说,何况谁能生而知之,我见几位使君厉兵秣马,大非昔日之态,其中又有黄汉升这等勇将,元直如何臧否太过!” 徐庶似乎还想反驳,但刘备挥挥手,制止了这场争端。 “我看威硕此言,很有道理,”刘备笑道,“咱们就取威硕之谋,待援军至此,再与袁绍大战一场!” 他说出这句话时,身体从帅案后起身,臂膀抱在胸前,两脚分开,一副豪迈模样,刘琰见了,眼圈似乎激动得也泛起了淡淡的红。 “主公能取在下之谋,”他大声道,“何愁袁军不破!” 在一众诺声中,顶着那道触目灰痕的贾诩摸了摸胡子。 而徐庶皱眉看了看刘琰,又看了看贾诩,再看看气定神闲的主公,忽然就悟了。 刘琰是个有本事的人。 他虽不精文武,却能跟在刘备身边这么久,还这么受倚重,本身就需要相当的能力。 现在两军交战,他的心腹能穿过战场,将密信送到对面大营里,这难道不是实力的提现吗! 这难道不是运筹帷幄,叱咤风云,将天下大势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这难道不是张良再世吗! 郭图抖了抖这封信,陷入沉思之中。 这封信用的是丝帛,而且非常精良,证明这人平时吃穿应该都很奢靡。 但笔迹有些不稳,转笔很生硬,一看就知道住处不怎么暖和。 写信的人受了平时没受过的苦,很是狼狈,但他心中的急迫几乎跃然纸上。 看信的人目前的生活质量就比他强多了,住的是用皮毛加厚过的保暖帐篷,帐篷里除了火炭外还点起了驱除炭火气的香炉。 他手边有热茶,甚至还有一盒蜜饯。 郭图一边看信,一边伸手从里面挑了个李子出来,啃了一口,于是珍贵的甜味充斥在他的口腔中。 但这位谋士仍然觉得嘴巴里很苦,蜜饯都压不住的苦。 若论狼狈,他觉得自己比刘琰更甚! 主公赢了!不错!可喜可贺! 可为什么是荀谌进的言!立的功! 这样一场大胜能为荀谌赚来多少分量,郭图想都不敢想!尤其再想到荀谌虽并未明确与大公子疏远,但与三公子交情却更甚! 邺城有审配,主公身边有荀谌,现下更势如破竹,大败刘备!将来如何,他想都不敢想! 郭图饱满的两腮缓慢蠕动着,他眯着眼睛,像是在享受当下嘴里的甜美滋味,又像是在谋划那个甜美的未来。 当他终于将蜜饯咽下去后,有仆役度其神色,上前为他递了一块蘸了温水的细布。 郭图将手递了过去。 “为我更衣,”他笑道,“我要去见主公。” 荀谌进帐时的脚步并不快,但他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谋士们之后,那颗心忽然悬了起来。 这位颍川荀氏出身的谋士若论安邦立业之才,断然是比不上他那位冰清玉洁的兄长的,但他很善于抓住时机,且更善于揣度别人脸上的细微表情。 比如说见到郭图将手笼在袖子里,一本正经地立着,连袁绍的脸都不看,荀谌就忽然察觉到不对了。 郭图是很爱奉迎主公,揣度主公心思的,荀谌常常觉得郭图能在河北众多谋士中钻营到现今的地位,谋到一席之地,这份功力实在是不可小觑的,这甚至也不是在菲薄他的谋略,因为河北谋士们私下里都觉得郭图要是留在大公子身边,替他整顿后勤,出谋划策,那都是很出色的——但这个人私心太重了。 别人私心重,好歹还讲一点理想,无论是君君臣臣间的理想,建功立业的理想,名载史册的理想,反正多少是有点理想,也有点脸面的。 但郭图心中除了私心,啥也没有。 ……也不对,荀谌又想了想,觉得郭图心中除了自家一亩三分地之外,肯定还有一只猛兽。 以他那个嫉贤妒能,恨同僚如仇寇的性情而论,说不定每天要扪心自问,河北有没有人能胜过他,坐了主君下手第一席的位置啊? 有的话,那必须不能留,咬死!立刻咬死! ……这就决定了他做事目标不是卷死同僚,而是整死同僚。 谋士们差不多到齐了,上首处的主公轻轻咳嗽了一声。 众人行礼时,郭图忽然微微侧头,看了身侧那位俊秀如玉的年轻谋士一眼。 荀谌一下子就看到那只野兽从郭图怀里探出两只绿油油的眼睛了。 当飘飘荡荡的旗帜赶到刘备容身的小城时,城内外已经被人挤满了。 有渐渐归队的士兵,也有前来帮忙的世家豪强,甚至还有天子的使者,尽管一身锦袍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当中颇为鲜艳绚丽,但脸上的不安还是出卖了朝廷的内心。 但刘备看起来就自信多了。 他甚至设宴款待了众人,用的还是众人带来的食物与浊酒,他甚至还在酒过三巡,眼饧耳热的席间大声地宣布了他的计划。 “吾初遇袁本初,一时不察,为其所败,然吾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以万民之助也!今有诸君襄助,何愁大业不成!”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举杯高呼道,“诸君且饮此杯,吾明日即破此国贼!” “明公此言不虚!”有人大声道,“我等安心以待捷报便是!” 灯火通明,一片欢呼,期间也有人忧心忡忡地互相交头接耳。 刘备前番大败,今番再战,军中却不闻肃然,只见骄横狂悖,这可不像是能赢下这场的样子。 ……要不再给袁公写封信? ……可是小陆将军从戎十年未闻一败,前番又有白马大捷,若她南下援救主公,前后合围,也说不定就胜了袁本初? ……唉,唉,小陆将军那样的名将,怎么就跟了这样的主公?将来岂不是要如淮阴侯一般? ……她似不似淮阴侯,与我们何干!且先收着那信,待得明日看过胜负再说。 宾主尽欢,连那些仓惶的士兵吃过热乎乎的肉汤之后也渐渐安定下来,甚至相信了主帅的话,认为明天一定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宾客们渐渐散去,主人也喝足了酒,醉醺醺地回后帐歇息时,忽然有亲军跑来,说是张绣求见。 这位主君正坐在榻上脱了袜子,搓一搓脚上的冻疮,听完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得惊奇。 “请他进来便是。” 张绣进帐了。 这个西凉大汉看到刘备光着脚踩在地上,还十分热情地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时,惶恐与感动再也忍不住了。 “明公信我!速请小陆将军南下,再与二将军合力来援,方为正道!” 那双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上,“子素与我性情相投,我自然是相信子素的!” 张绣想要下拜,却苦于被刘备抓着手而无法行礼,于是也感动得摇了摇刘备的手。 “明公,明日决战有诈啊!有诈啊!” 刘备睁大眼睛看着他,张绣更加痛心疾首,一口气就要嚷出来! “明公不知,刘琰那贼人——” 明公将手松开,捂在他嘴上,亲热又诡秘地笑了一下。 “我行军打仗虽不如辞玉,”刘备说道,“却也不能如朽木腐草一般,白等她千里来救。” 于是张绣什么都懂了。 第531章 当刘备军信心十足,整兵再战的消息传到冀州军营中时,袁绍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刘玄德枉称英雄,却不能辩清浊真假,终为小人所误也!” “清浊真假,原本就是世上最难分辨的东西。”辛评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郭图又立刻接上了话。 “何况刘备出身寒微,与草莽辈为伍,难得顺遂,自然忘其所以,不能度德,亦不量力。” 明贬刘备,暗褒主公,很有技巧,而且十分得体,看袁绍含笑,微微点头的模样就知道这句话说得他很是舒服。 但有人就不舒服了。 “刘琰在军中能有什么分量,他纵劝得动刘备,如何能令众人信服?” 郭图瞥了一眼田丰,又看了看辛评。 “他自幽州起,追随刘备十数载,多得爱幸,”收到暗示的辛评笑道,“众人不服他,难道也敢不服刘备吗?” 田丰的脸上露出一个怪异而嘲讽的微笑。 “怎么,刘琰也有二位的本事吗?” 哗然! “田丰!” 袁绍愤怒的一声暴喝也没令这位惯会刚而犯上的谋士闭嘴,他不仅出列,而且撩袍一跪,额头猛地就砸在了地上! 第566节 “主公不可为谗言所误!”田丰大声嚷道,“我军今逢大胜,士气如虹,进可得许城,退可占睢阳,正兵以待,纵关羽陆廉齐至,彼军兵甲粮草皆不如我,有何能为!主公偏要听信郭图之谋,倚奇兵速胜!殊不知此实为取祸之道也!” 郭图将手笼进袖子里,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面色涨红一阵更胜一阵,可他终究是不曾与田丰相骂,而是默默地闭上眼睛,任由两行清泪流过面颊。 主公每每见到势均力敌的骂战,都会很头疼,不知道该弹压哪一方,安慰哪一方才好,似田丰审配那等性情刚直暴烈的谋士在主公面前素来是很难得到偏宠的。 但郭图不一样,他很懂示弱的艺术,也很能得袁绍怜惜。 尽管这一幕被田丰见了,不仅气得大骂,甚至还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冲过来揍他两拳! “郭图!休作此妇人态!尔素日曲辞谄——” “哄——!” 主公又一次掀翻帅案了! 他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 “左右!将田丰的帽冠拔了!”袁绍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给我赶出去!” 中军帐里一下子乱套起来。 有人在劝主公,有人在劝田丰,还有人赶紧凑上去,十分贴心地摸摸主公的胸口。 郭图站在那里,继续默默流泪,中间不忘记偷偷看荀谌一眼。 荀谌与他的姿态几乎相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言阻挠,没有反对驳斥过郭图提出的这个战术安排。 但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冷峻端凝的姿态还是暴露了内心。 这让郭图愤恨的心里好过了些。 郭图原本是想钓荀谌出来的。 这一仗要是胜了,那功劳自然是郭图的,荀谌只有丢人现眼的份儿,但要是真那么不走运地输了,那他也有九种办法能让主公想起荀谌的劝阻就觉得这人看了自己的笑话,心里很犯膈应……他就万万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是田丰! 能干掉田丰,自然也是一桩功劳,可没干掉荀谌,这就让郭图有点慌了。 尤其荀谌始终一言不发,所有话都让田丰说尽了,那主公胜了,他郭图不过与荀谌平分秋色,若败了,他岂不是要被荀谌踩得死死的?! 当他心里拼命盘算着自己那高妙的计划究竟能否成功时,荀谌忽然看向了他。 这位年轻谋士冲他笑了。 不是那种同情的、怜悯的、友好的、傻乎乎的微笑,而是一个又轻又冷,还带着十足鄙薄的笑。 郭图的心里“咯噔”一声! 可是当他连忙去看主公,想要看看主公有没有注意到荀谌这个笑容时,主公的目光还在死死盯着田丰! 田丰的帽冠已经被拔掉了,披头散发,浑然不像个体面的河北名士了,可他仍是一副目眦尽裂的模样,他甚至喊得嗓子都哑了,眼睛里都要流出血泪来! “主公若不信良言!二十万大军将折于小人之手矣!主公!主公!” 决战地点在汝南与沛相接的平原上,正在刘备屯扎的小城往北不足五里的地方。 这边的气温比河北偏暖和一点,因此在晴朗天气里,冰雪偶尔会融化一点,再在夜间重新与土地凝结起来,一眼望去,与北国的雪原很不相同,其中混杂了许多泥土里杂物的颜色,比如枯叶,白骨,破布,又或者是一片鲜艳的,与众不同的红叶。 刘琰坐在轺车上,回头望了望,旗兵已经先到了,漫山遍野的炎汉旗帜,像红叶一般飘飘洒洒将这片战场占据住了。 这样的气势,即使袁公想以正兵胜之,恐怕也不容易吧?但若不能速胜,待关羽陆廉的援兵到了,战事陷入胶着,岂不错失良机? 这良机正是他抓住的,刘琰心中得意的想。 待将来袁公统一天下,哪怕是沮授审配荀谌这些人也越不过他去! 郭公则先生是位当世奇才,屈居于他之下倒是暂可忍受……但若论起如何能得主公欢心,难道他刘琰就不擅此道了吗? 到时候他不仅将有无边无际的良田,还有上万的奴仆,有数以百计的美姬,他甚至可以照着袁术的寿春宫规模,也修一座壮美的宅邸! 袁公还有几个女儿,刘琰想着想着,摸了摸自己保养得很精心的胡须,又微微笑了。 他年纪正好,刚刚四十,称得上“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而家中的继妻二十有八,花期将过,到时若是将她休弃,再迎娶一位美貌倾城的公主,一切就完美了。 这些缥缈又迷幻,但的确很愉快的白日梦轻而易举地攫取了他的心魂,但除此外,他确实也鲜少关心战场,因此刘琰是过了许久之后才察觉到不对劲的。 旗兵确实很多,但正常的军阵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旗兵,而今日的战场上只有旗兵摆开阵势,旗帜下空落落的,没有人。 他原以为那些士兵随后便到,但他等了很久,等到对面的旗帜也缓缓出现,向着涡水旁的这片山坳而来时,那些士兵还是没到。 刘琰心里忽然慌乱起来。 他慌乱地向左右张望,他自然不是独自前来的,他身边有很多谋士,没错,有很多谋士,还有主公!主公刚刚策马离开了,他不以为意,但为何迟迟未归?! 还有张绣、蔡瑁、刘勋,他们昨日都与他歃血为盟了!大家都是同袍的兄弟了!兵马未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口信都没有! 风渐起,旗帜在风中展开,一眼望去,气势逼人,附近又有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沉雷滚滚,令他胆战心惊。 刘琰望向不远处骑在马上,正聚精会神查看袁绍军阵容的徐庶。 “元直,主公为何迟迟不至?”他匆匆下了轺车,跑到徐庶身边,指了指那空空荡荡的阵容,“还有,还有兵士……这,这总不是前军吧?” 徐庶像是没听见,甚至没看见有这么个人拦在马前,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不同寻常的态度更令刘琰害怕了。 寒风一阵比一阵更烈,他额头上,后背上的冷汗也一阵比一阵更烈,他岂是那等看不懂别人神色的愚夫?!刚刚来时徐庶还客客气气同他寒暄过几句天气如何,现在忽然变了个脸,这意味着什么?! 刘琰想都不敢想! 可是哪怕他再不愿承认,再不愿相信,这场战争都开始了! 冀州军无知无识地走到三四百步远的位置后,才忽然在山坡下停住,可是自侧翼的山上传来,如沉雷般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恍惚间甚至已听到了战鼓声! 徐庶望向身边的传令官,“贼已入彀,传令旗兵后撤!” 刘琰再也支撑不住,忽然就瘫软在地上! ——主公啊!主公啊!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是,只是因为一点与陆廉的怨怼私仇,才生了这个心! 自你幽州起兵,屈于公孙瓒之下时,我就追随你了!这么多年!我何时不是忠心耿耿!今日我只是怒急攻心,做了件蠢事!我并非真的要置你于死地!我!我与主公你相伴多年,我岂不知你的本事!这天下除你之外,还有哪个配当天子!主公!若,若能饶琰一命,必当感恩图报……以死报之!以死报之! 有骑兵已经冲进了冀州军中,不曾防备的阵容一下子大乱起来,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嚷着维持阵容,也有人已经开始慌乱地逃跑,还有人狼狈地踩过涡水的冰面,却没想过这里并非河北,冰面常不牢靠,一脚踩上去,冰面开裂,于是人仰马翻,一片嘶鸣。 这样一支大军,刘备想全盘吃下是几乎不可能的,但若论给他们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毫无疑问这一日是做到了。 但刘琰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鼻涕眼泪全在脸上,连身边有仆役将他拽起来,重新搀回轺车上都不知,更不知那些执旗兵,还有那些谋士,都已经冷漠地绕过他向回走了。 没有人过来抓他,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想好了一肚子抱怨,自责,哭求,怒骂的话,竟然一句都用不上。 只有几个小军官路过时粗暴地骂了他的车夫一句,让他们不要挡路。 这句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后面路过的人就停了一下。 “武夫无行,威硕不必在意。” 那是个看起来很温厚纯良的中年文士,也坐在轺车上,披着厚厚的皮毛,一副很小心很会养生的模样。 他先递过来一块丝帛,请刘琰擦一擦脸上混在一起的鼻涕眼泪,这令刘琰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的火苗……果然还是有人善待他的。 刘琰伸出手去,刚想捉住那人的衣袖时,被对方毫无痕迹地闪过去了。 车轮又开始转动,刘琰眼睁睁看着那人离他越来越远。 “文和!” “威硕的书法,素来是不错的,”贾诩遥遥地向他挥手致意,“改日再向你请教啊!” 第532章 一场败仗是无法击败冀州军的,它实在是太庞大了,如同一座高山,哪怕经历地震与山洪,巨大的岩石裹着泥土,以毁天灭地的姿态翻滚下山,也只不过令山顶更显料峭。 即使受到了这场突袭,袁绍的中军营仍然是稳如磐石,不曾动摇的,在他身侧的中军与后军也在战场上如同磐石,稳定住了阵线,并带领主力缓缓后撤出这片被布置了陷阱的战场。 他们的大营依旧结连在一起,远望去如同平原上起了一座城池,无数旗帜居于其中,辎车与马匹往来频繁,又有永不知疲倦的民夫在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这架巨大的战争机器。 冀州军的兵马数量、粮草供给、兵甲精良,仍是稳稳占据优势的,甚至战败回营的士兵不需要如徐·州兵一般从地上挖雪水,掺着饼渣与泥土一起煮,硬着头皮喝下去,他们有的是吃喝,可以用一顿加了油盐的汤饼来犒劳自己疲惫的身体和心灵。 他们甚至可以去降兵营里揪几个徐·州兵出来,殴打一顿出出气,甚至有人同军官说,不如将那些徐·州兵的头颅都砍下来,堆一个京观出出气。 当然这种提议被骂回去了,因为天底下没有败的那一方堆京观的道理,你是要显示你自己实在没本事赢回来,所以拿降卒泄愤吗? 毕竟尽管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还能睡在厚实坚固的帐篷里,不必担心暴风雪和敌袭,但他们的许多同袍是确确实实地将尸骨抛洒在了涡水旁啊。 那些已经冷硬的尸体旁,到处都有人走来走去,每一具尸体都会被仔细翻找,看看他们的兵器,看看他们的铠甲! ……有人传说,但不知真假,据说其中带队翻得最得劲的是蔡瑁麾下的黄忠将军。 ……尽管有点丢人,但他们的确扛了不少铠甲回去。 ……而且,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袁本初的痛苦之上的。 但出乎意料,这一次主公没掀桌。 他阴沉着脸,裹在厚实的皮毛里,用凭几将自己的身体支撑住,又要仆役为他多端来几架连枝灯,整个中军帐里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的脸色都一览无遗。 袁绍就是这样一个个仔细查看谋士们的神情的,当然田丰已经被赶出去了,剩下没人会批评他,更没人不知死活地嘲笑他,他们都屏息凝神,低眉敛目。 因此袁绍最后将目光放在了郭图身上。 郭图受伤了。 谁也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平时都会留在袁绍身侧,从不参与战斗的文士是怎么受伤的,他换了一身很朴素的衣服,又洗了脸,似乎想掩盖住自己受伤的事——但毕竟没掩饰住,因为他的脸上有几块擦伤,前襟也隐隐渗出血来,整个人显得苍白而凝重,就那样摇摇欲坠但又十分坚强地站着。 袁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公则先生怎么受伤了?” 郭图特别利索地就跪了,不仅跪了,而且声音悲怆,“此战不利,皆图之过也,因而见阵中有传令兵马失前蹄,在下恐长牌兵营变阵迟缓,致使损兵折将,故而不自量力,代其临阵……” “公则性子也太急了,”辛评在一旁叹了一口气,“尔不过一书生,岂不知刀枪无眼?” 他说完这话停了停,偷偷用眼睛去瞄主公。 主公仍然冷冷的。 于是辛评把后面那句“况且主公宽仁,必不至降罪于你”的话咽回去了。 郭图也察觉到了,忽然重重地将额头磕在了地上! 第567节 “主公!”他的声音也如泣血一般,“皆图之过也!” 主公是宽仁的,但这场败仗损兵折将万余人,总得说说究竟是谁的责任。 而且众所周知,主公是不担责的,那就必须有人将罪责承担起来,除了郭图,还有谁呢? 刘琰写信,原不是只写给他一人的,袁绍这里有四面八方从青州到徐·州到兖州到豫州许多世家的投诚信,五花八门,情真意切。 但都只是投诚信,偶尔也有一些关于朝廷或是刘备近况的琐事,但谁也没有作死地企图穿过战场,在两军交锋时偷偷给袁绍传递实时情报,只有刘琰这么做了,也只有郭图回了。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是个拙劣而可笑的陷阱了。 袁绍盯着郭图那张苍白的脸,以及他磕出血的额头,还有面颊上的伤,以及每次俯身时胸前那片更加清晰的暗红色阴影,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 这个谋士忠心是有的,平时智谋也颇足,这一次不过是马失前蹄罢了,倒是田丰,听闻败了一场,还指不定怎么嘲笑他! 可恶! 想到这里,袁绍脸上的乌云更厚了一层,决定继续关着田丰,不把刘备彻底打败之前,坚决不放田丰出来。 “自然是你之过也!论罪便是将头颅悬于辕门也不为过!”袁绍冷哼了一声,“你既自知,都督军事之职务便罢了,其余罪罚且先寄下!若来日戴罪立功,再说不迟!” 一众人躬身行礼,口称主公宽仁,于是郭图不安的那颗心终于稍稍放下了。 但在各项军务分派完毕,众人鱼贯而出时,他忽然看到荀谌不曾告退。 郭图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起来,但他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对方,只能内心充满了悔恨与懊恼地跟随众人,离开中军帐。 袁绍看了立在下面的年轻人一眼,感觉有点不自在。 他没继续听从荀谌的话,没能扩大战果,这是他自己的错。 而且荀谌也不曾如田丰一般事前劝阻他,因此要说荀谌看了他败仗的笑话似乎也不对。 ……但他还是感觉很不得劲。 不是没劝吗? 荀谌是个聪明机灵的,如果劝了,保不定自己就听了呢!他怎么不劝呢? 但这位主公是个有心胸城府的,见到荀谌留下来似乎有话说,便微笑着向他招招手,旁边自有仆役将胡床搬得离主公近了些。 “公则虽有忠心,”袁绍叹了一口气,“到底难当大任,而今依友若见,当云何?” 荀谌很轻地微笑了一下,“天下人只闻刘备弘毅宽厚,知人待士,今日方知其心机之深,他待刘琰那般亲密友爱,谁能想到心中却另有一番清醒谋算呢?” 袁绍皱皱眉,又舒展开,觉得荀谌虽然明面上夸奖了刘备一句,但也暗贬他谲诡猜忌,人前人后两幅面孔,自然是比不过他袁本初这样真正赤诚之人。 ……但细想想,刘备这一场就是靠心机赢的啊! 袁绍不是个愚笨之人,他越琢磨越觉得荀谌是在不着痕迹地劝诫他。 刘备是清醒的,那他呢?他对郭图也没怎么另眼相待,虽然确实重用了些,也听信了郭图的话,但那毕竟是因为郭图平时想法就总是和他一致,又喜欢讲他爱听的话…… 而且郭图那样委屈,被人骂了只会默默地哭,刚刚又是那幅狼狈模样,怎么看怎么让人怜惜…… 简直像怜惜后宅里那些美姬一样…… 袁绍脑子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有些黏黏糊糊的东西也被这一下敲掉了,偏偏面前的年轻人见他的神情,又微笑着加了一句。 “不过,公则先生待大公子,确实是忠心耿耿的。” 袁绍一下子想清楚郭图的去处了。 “友若此言是也,”他点了点头,“我将郭图遣去大郎处便是。” 对面这位年轻人脸上的微笑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凛然的气势,“主公果下此令,此战可胜矣!” 田丰被关在自己的帐篷里已经三天了。 门口有兵卒把守,吃喝可以送进去,便溺可以送出来,虽然不许先生这个人出帐,但众人还都挺客气的。 ……毕竟战绩这东西做不得假,败了就是败了,那就说明田先生说得对,主公或许一时忙乱,无暇顾他,但等到这几天兵荒马乱清伤亡人数,损失物资,以及各项琐事都料理清楚之后,主公肯定要亲自过来请罪,将先生接出去啊! 因此田丰虽然被迫宅在自己的帐篷里,但吃喝沐浴什么都没差,荀谌进帐时,他躺在行军榻上,炭盆烧得帐篷里热热的,身上也盖了毯子,旁边甚至还放了一盘炸丸子当零食。 见他进来,田丰也没起身。 “主公派你来的?” 荀谌的眼睛四处张望着,总算在角落里寻到一张胡床,自己拎了来,放在行军榻旁。 “自然不是。” “嗯,”田丰说道,“我就知道区区一场小败,主公还不至于要来杀我。” “若是再败,”荀谌说,“就说不准。” “若杀不得郭图,是你荀友若无能,可怪不得主公。” ……这种时候还要替主公开脱一下,荀谌想,这也是个忠心耿耿的。 “他已去了小沛。” 田丰终于正眼瞧他了。 “友若平素‘既明且哲’,一副善保其身的姿态,现下为何转了性子?” 荀谌的神态很是平静,似乎没有被他的讽刺伤到,但也没有辩解自己如他一般事主以忠。 “前些日子,在下一直忙于家事。” “令兄之事,我亦有耳闻,许攸死得不冤,”田丰问道,“而今呢?” “而今在下已无他事所扰,”荀谌说道,“因此自不量力,很想试试当世第一名将的轻重。”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似有涡水中的冰块撞击上士兵的铁甲,发出了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第533章 当荀谌说出这句话时,田丰有些出乎意料。 荀谌一直以来的姿态并不触目。 他与荀衍出仕冀州,荀彧荀攸出仕兖州,但世人皆知的是曹操身边那位“吾之子房”,甚至连袁绍都曾为荀彧的离去而感到惋惜,荀谌就这样生活在兄长的光辉之下,似乎淡泊名利,一心混在冀州这一大群颍川名士中间。 但他毕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不仅有本事,还很傲慢。 郭图长久以来,曲辞谄媚,打压同僚所谋求的,不过是主公的信任与交权,他为此不惜将整个河北当做内斗的资本,挥霍冀州儿郎们的性命,最后却被赶去了小沛。 这可不比以往,以往郭图去大公子处,姿态是颇高傲的,身份也是大公子父亲所倚重的谋士,袁谭自然待他如师长。 而现下郭图再去小沛,那就是顶着众人的嘲弄与冷眼,骂声与嘲笑,灰溜溜地被打发流放去袁谭身边,纵然大公子是个心思纯善的,身边也有一百二十个如郭图一般品行心性的人要将这条丧家之犬挤出去。 这一场败仗,死了数千儿郎,伤了数千儿郎,又有数千溃兵四散,或被俘,或流离,最后只不过为荀谌铺了路。 有这样手段的人,自然是可以傲慢的。 因此田丰对他有很多猜测,比如说认为他想要谋一个更高的职务,成为第三位大监军,比如他想要在主公身边更受重用,谋一个从龙之臣的地位,他那样年轻漂亮,甚至还可以求娶主公的女儿,成为袁家的女婿。 总而言之,荀谌所求可以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的荣华富贵,没必要是怼死陆廉。 ……当然,以田丰那个石头一样坚硬的脑袋,他无论怎样也不会将荀谌和陆廉联想到一起去。 他最后也没提出任何质疑,而是顺着荀谌的话问下去。 “主公曾担心陆廉北上攻邺,友若不担心吗?” 荀谌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 “她不会攻邺,”他说,“刘备也不会同意的。” 刘备这边又有许多人过来了。 冀州军二战失利,后撤十数里,击退了赶来援助的关羽,重新将城墙并不高厚的柘城交还给了刘备。 这一次的庆功宴,士人交口称赞就显得格外真诚了。 ——看看咱们的刘使君! ——天下若无使君,不知几人称王! ——匡扶汉室,还得是使君才行啊! 说到这里,立刻有人觉得太过含蓄,继续开始烈火烹油。 ——宗庙得存全赖使君,使君却连个公也没封上,朝廷是不是太拘谨了些? ——不错,朝廷是一路给使君封爵封到了县侯的,但咱们稀罕那个县侯吗? ——非刘不王,使君既为宗室,又立此不世之功,朝廷正该先择一郡,封一个郡公不是? 但又有人装模作样地不同意了。 现在晋为公,待大破袁绍之后,该怎么赏呢? 这个问题谁也没被问住,而是挤眉弄眼,相互会心一笑。 酒很醇,又很热,正是频频举盏,齐声称颂,给刘备留个好印象的时机呀! 刘备是不会接受这种夸赞的,他频频摆手,笑呵呵地表示自己无功德,不敢奢求这些,但众人自然会将这种谦逊视为必要的表演。 嚷嚷的人更多了,有人出来吟诗作赋,有人下场跳舞,有人被刘备敬了酒——其中黄忠又一次获得了他人侧目。 外面也是如此,有士兵在跳家乡的舞,还有人在大声吹嘘自己的战绩,并且开始畅想战争结束后,他们能谋到一个什么职位。 所有人都没提到过刘琰。 这似乎是一种慈悲,毕竟刘备为人宽厚,即使刘琰通敌叛变,昔日的主君也仍然希望给他留一点颜面,并未公开宣判他的死罪。 当然,刘琰甚至可能连死罪也不会得到,因为大家不仅没提起,甚至也没人看见这个人。 他似乎凭空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但也有民夫说起在涡水边见过他的轺车。 轺车华美,上面涂了新漆,还镶嵌了许多黄铜装饰,在阳光下颇为耀眼,与刘琰这位衣着华美,谈吐不凡的名士自然相称。 它就那样孤零零地丢在河边,上面沾了许多雪化之后的泥泞,只有两匹拉车的肥壮骏马还在撕扯着缰绳。 涡水里翻滚浮沉着许多因他而死的人,多他一个似乎一点也不多。 他的消失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心情。 酒宴终于还是散尽,世家豪强们很想凑上来,闹闹哄哄地再拍几句不要钱的马屁,刘使君看着却太过尽兴,以至于醉醺醺地听不进更多漂亮话了。 第568节 他们只好遗憾地离开这片灯火通明,缭绕着酒肉香气的国度,走进火把下的阴影里,窃窃私语起来。 ——这一仗竟胜了,好熬人哪。 ——我原有个谋算,刘备若是败了,咱们就……唉,唉,也不敢提了。 ——我看这场仗,数月间恐怕是分不出胜负的,且先小心些! ——怎么分不出胜负?你想想,袁公是攻,刘备是守,这攻城略地,攻的是谁的城,略的是谁的地? 于是听者恍然。 徐庶走进刘备的后帐时,这位主君并未像上次那样威仪不肃地坐在榻上搓脚,案几上摆着地图,他就那么盘腿坐在案旁发呆。 听到脚步声的主公忽然回过神来,“元直,你看今日之势如何?” 刘备那张脸在人前总是很能端得住,甚至被人认为是喜怒不形于色,十分有城府丘壑,但此时灯下再看他,徐庶忽然看出了许多不安与颓唐。 “主公?”他问道,“主公疑从何起?” “从今日来道贺的那些世家豪强。”刘备抬起眼,眼睛里黑幽幽的,冷静极了。 他们带来了许多称颂之语,其中有些甚至称得上僭越,而且还是真心实意的僭越。 虽然他们当中不少人在袁绍那边交了投诚信,但只要全家还在刘备地盘上一天,他们不仅不能公开迎王师,而且还一定要表现出自己对刘备那十足赤诚的忠心——尤其在刘琰事发后。 这个局不是刘备自己做下的。 不仅蔡瑁刘勋张绣参与其中,还有那些与刘琰共事十余年的同僚,从事后态度看来必定也对此事心知肚明。 这细想就很可怕,三岁稚童也知道保守秘密最要紧的事是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但从刘备往下这许多人都是知情者,却谁也没提醒平素知情识趣,长袖善舞的刘琰一声,而是全部选择了三缄其口,看着刘琰走上绝路。 刘备有这样的掌控力,那些士族豪强怎么能不心惊,怎么会不来卖力讨好?除了马屁之外,他们还力所能及地送来了许多家畜和布帛。 ……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送来了! 那些窈窕的,丰满的,娴静的,活泼的女孩儿年纪小的只有十三四岁,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她们每一个都出身士族,每一个都是被悉心教养长大,因此有着花一样鲜嫩的容貌和知书达理的品行,也有着对未来梦幻一般美好的向往。 现在她们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头上插着珠玉制成的钗环,用辎车载着,含着恐惧的眼泪,被送到这个残破的,到处飘荡着尸臭的小城里,并且不得不做好与几十个同龄人分享一个四十余岁,出身寒微,半生戎马,且早有正室的夫君的准备。 徐庶对刘备的陈述略有点不满,他微笑了一下。 “主公膝下空虚,只有一位女郎,至今未有男嗣,此地士庶因而想为主公充实后宅,谋一个来日,也属寻常之理。” “他们若是真这样想,为什么不送我粮草呢?” 徐庶愣了。 有无数辎车碾过黄河坚固的冰面,向南而去,辎车两旁有背负着新制铠甲的民夫,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上车轮。 他们背着那些沉重的甲与兵器,于是牲口和士兵就可以不必那么劳累,他们也跟着辎车一步一步地向南而去,并且会对黄河南岸的风景指指点点一番。 他们是从更加寒冷的幽州过来的,越往南走,越觉得惬意,于是有军官策马而过时,大声地向他们许诺: “待袁公得胜之时,咱们便都可以来这里分一块土地!” 回应他的是阵阵欢呼,甚至连辎车上的车夫都会用力拍一拍那些沉甸甸的粮袋表示赞同。 没有人知道河北四州究竟还能凑出多少兵卒和粮食,但队伍越走越长,如望不尽的长河一般,行走在荒野上,引得那些藏在林中或是坡后,衣衫褴褛的人偷偷探出脑袋,惊叹这壮阔的景象。 这是河北世家为袁绍凑出来的,而黄河南岸的世家为刘备凑出来的,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是不愿意送来粮草,还是已经送不出来了呢? 如果这些世家豪强都已开始捉襟见肘,各个郡县的官员又能从百姓家里收上来多少粮食呢? 那些女郎退是不能退的,不管她们是嫡女庶女还是挂了名的义女,刘备都得装装样子,安抚一下蛇鼠两端的士人。但让他一个嘴上快要急得起泡的主帅多看顾她们,也折实是离谱了些,只能将她们都统一安置了,等打完仗再一个个送回去。 但粮草可能无以为继这件事让刘备下了一个决心。 “以我之能,或许不至速败,亦可僵持,但要想尽快取胜,击退袁绍,恐怕是不行的。” 徐庶眨眨眼,怀疑主公还有后话没说。 果然主公试探性地,抛出了一个极其可怕的设想。 “我想让辞玉回来,登坛拜将,如淮阴侯例,如何?” 第534章 打仗是个很妙的陷阱,妙就妙在专坑那些觉得自己极有掌控力,也确实控制了领土和其上人民很久的交战双方。 因为这样的人不管看起来多谦逊,内心都会有一点傲慢在,毕竟他放眼望去,四周无不臣服。 他听到的经常是赞美与夸耀,久而久之变成阿谀奉承,再然后心中就会油然升起一股信心,觉得自己真如那些人赞美的一般强大。 因此古人发明了许多典故来嘲讽并提醒,比如夜郎自大,比如不自量力,再比如某篇后世学生都学过的《邹忌讽齐王纳谏》,道理是摆在这里了,但在这些典故出现之后,还有许多人继续栽进这个坑里,令人惊异于那些聪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愚蠢。 但问题是,如果你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日复一日生活在四海升平繁花似锦之中,你怎么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是不是真的呢? 在很久以前,刘备一想到袁绍,就觉得那真是让人头疼的大诸侯,河北人口稠密,兵马雄壮,光是攻破幽州这一项就不知吞并了多少兵力与人口……那可是公孙瓒的地盘!公孙瓒可是年轻时刘备追随过的大师哥! 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他得了豫扬,又赶跑了曹操占据半个兖州之后,这种想法渐渐变了。 袁绍确实很强,但光看地图,他刘备也不弱啊!他也可以说自己有四州之地了!他也是中原诸侯混战中坚强站到最后的雄主了!他怎么就不配和袁绍同台竞技一下! 张绣等人大败于马铠兵时,他心中还存了一些计较与侥幸。 毕竟那三位主将既不能齐心抗敌,张绣西凉兵久战疲敝,刘勋与蔡瑁又不知兵,输一场也算不得什么。 ……况且这稀罕兵种也是刘备见所未见的,他也想不到它到底有多大威力。 ……现在他自己被重骑兵照脸踩了,终于就清醒了。 “主公,彼军远道而来,我军正可以逸待劳,”徐庶略一思索,委婉地劝了一句,“若主公修缮柘城,与睢阳成掎角之势,主公在前,二将军在后,将袁绍困住,又如何?” 不错,袁绍劳师动众,他的粮食都是远路运来的,路上吃一半,运到剩一半。而刘备几乎是在本土作战,粮食的损耗率是大大降低的,这对于冷兵器战争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优势。 刘备低下头,从案几旁的匣子里翻了翻,递过去了一封信。 ……是关羽送过来的,斥候要绕开战场,所以晚了一天,但也不要紧,里面没写什么十万火急的情报,只说袁绍的后方又送来了十万石左右的粮草和两万人,其中有一万民夫,另一万看着像新兵。 徐庶拿着这封信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他们估算袁绍的本部兵马在十万左右,这已经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但刘备和关羽加起来也有五万兵力,如果取守势是可以耗一耗对面,再耐心找出纰漏,慢慢削弱对方兵力的。 就比如靠着刘琰——刘备额外感慨了一句,“不枉我这么多年待他,到底帮了我一个大忙”——冀州军连死带伤近万人,这就是个相当漂亮的反击。 ……现在关羽的信过来了,说袁绍军的数量还在增加,这就让人有点发憷了。 “陈元龙不是说又在广陵征募了五千兵,也将送来主公麾下?”徐庶安慰道,“这样一来,主公又有五万兵了。” “这倒是,”刘备说,“只是总怕粮草无以为继。” 袁绍的粮草能撑到什么时候,不知道,有些小道消息说冀州人也开始吃糠咽菜,世家也勒紧裤腰带了,或许也不能坚持太久。 ……但刘备总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 他甚至也不敢奢望能直接给袁绍打死在这里,或者摧枯拉朽的先大破袁绍军,再一路追去冀州。 只要辞玉能赶紧给袁绍赶回去,放老百姓休养生息,也耕两年地就好。 “这个目标不难办吧?” 徐庶沉吟了一会儿,“若由辞玉将军专权调度兵马,或许可行。” 刘备脸上露出了欣喜,“那就行!” 但对面的谋士还是咳嗽了一下。 “但主公须知积毁销骨,放权之事须谨慎行之,”徐庶很勉强地说道,“总不能真如淮阴侯例啊。” ……刘备有点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徐庶说道,“辞玉将军南下,可有阻挠?” “我听说袁绍调阎柔守濮阳,并安抚北方,”刘备说道,“却未知其人决断如何。” 徐庶又犹豫了一会儿,“主公可知曹操去向?” 黎阳城这个年过得也很不错。 有荀攸每天听各路消息,更新地图;有郭嘉一边坚持吃山药,一边给冀州士族们写信往来;有夏侯惇在城门外布置了一个小小的营地,收拢溃兵,将其中精壮且尚有斗志的部分留下,其余安排官员送去濮阳。 还有人在一丝不苟地将这群败狗重新训练成曹公最需要的勇士。 这活不是很容易干的,尤其夏侯惇还要负责统筹后勤粮草,训练官就干脆住在这个小小的营地里,与士兵们同吃同睡,没有几日,这人就因为从武艺到兵法从军纪到品行都卷死士兵的作风而受到了他们一致的认可。 这人太严厉古板,无法亲近,但他确实以身作则,因此认可。甚至有人大着胆子,还会上前与营中其他的谯县老兵攀谈几句,这位校尉看起来是个很有出息的人哪,怎么就混到这个田地了? 看他穿着破旧的革甲,再看看他比容颜更苍老的白发,看他脸上那一刀一刀刻出来般的苦大仇深的皱纹,像是个一辈子不得志的小军官,可仍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就很让人好奇了呀! 那些负责分管冀州兵的谯县老兵听了这话便貌似深沉地思考一会儿,而后叹一口气。 “于校尉原是主君身边最倚重的人哪……” 然后呢? ……然后便不肯多说了,任由那些冀州兵自己去想。 就在炭火烧得很好的屋子里,曹操正一个人沉思。 这屋子四面的青色壁衣已经褪色,案几上的黑漆壶与素色陶杯也不是一套,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洞照入,洒在已经磨损得很严重的地板上,整间屋子都泛着淡淡的苍白。 他坐在这里烤火,隔壁有文吏在忙碌地计算粮草,低且嘈杂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后院有妇人在忙着缝缝补补,又有孩童从树枝下跑过,忽然被洒了一头的残雪,惊叫一声,宅邸外有行人走过,三三两两,议论着一些要紧或是不要紧的新鲜事。 这座城里屯扎着他的兵马与粮草,城外还有一支渐渐壮大起来的军队。 刚进城时的曹操神情很镇定自然,但脸色到底不受约束地有些青白,现在旁人见了他,都会真心实意夸他气色很好,还胖了一小圈儿。 那些自谯县带来的老兵也是如此,他们这个年过得宁静又富足,因此每个人脸上也显现出了红润的气色。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陆廉要启程了。 拔寨启程是一夜之间的事,原本应该隐秘而迅捷,旦夕之间,兵马就能走出数十里,甚至近百里,即使周围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只要消息传得稍微迟缓些,就再也追不上了。 但陆廉有妇人之仁,除非十万火急,否则她行军是快不起来的,也无法保密。 白马城中士人甚至不需要去她的府邸外用钱打听,只要走在街上,听一听小贩们的流言就知道了。 大军将开拔,士兵们在忙碌地打包袱,青州民夫在收拾辎重,冀州民夫赶紧将自己砍来的柴,箍好的桶,租来的帐篷都处理掉。有些准备留在白马城的流民开始打听起租用农具的价格,有些准备走的流民则开始刨窝棚。 第569节 所以哪需要去当面问陆廉一句“你走不走”呢? 况且只要是个明白人就知道,陆廉肯定要走,区别只在她是北上还是南下啊。 曹操是很希望她北上的,他甚至考虑过许多种方法来诱使她北上。 只要她起了攻邺的心思,这位昔日的老对手就有信心将她剩余的兵马永远留在冀州,并且更有信心自己也在这场对陆廉的围剿中获益,甚至重振旗鼓; 但他也必须考虑到其他可能,比如陆廉突然攻打濮阳,断袁绍后路,令冀州军无以为继,只好分兵回援,郭嘉也为此写好了信,就准备陆廉一动手,立刻去信濮阳; 当然,最麻烦的一种是陆廉放弃了冀州,在解决掉淳于琼的西路军之后,挥兵南下,与刘备合围袁绍。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外面忽然有斥候跑了回来。 “主公!陆廉有前军三千,已离白马城,向南而行!” 这位小个子统帅发出了一声懊恼的声音。 但他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将诸位将军请来,告诉他们,我军也将南下,”他像是自嘲般嚷道,“她过河,我也过河!” 黎阳城内外的士兵开始慌忙打包行李时,后宅里的妇人才刚刚得了消息,还是夫君亲自过来告诉的。 这些妇人性情有活泼的,也有文静的,但统一的特点是都很乖巧顺从,大概不顺从的也没办法在曹操的后宅里留下来,比如很有脾气的丁夫人就因为长子曹昂的事与曹操和离了,现在这位主持中馈的卞夫人性情就柔和得多。 虽然很柔和,但这位夫人听到夫君这样吩咐后,立刻慌张了一下。 “夫君欲何往?”她惊道,“五郎的冬衣我还没来得及派人送去啊。” 曹操愣了一会儿,“五郎为陆廉所掳,你要怎么送?” “自然是送去陆廉军中啊,”这位夫人随手将一旁婢女正准备打包的一条罩袍拎了过来,给夫君展示了一下,“还有这件,这件送她,也谢她待咱们五郎客气些。” 她的夫君歪着脑袋,叉着腰,站在那里上下打量那件红底白花的华丽罩袍,脸色变来变去,似乎是很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硬把话噎回去了。 “且不忙,”他用嗓子眼儿里冒出的怪声道,“咱们肯定能寻到机会谢她的。” 第535章 天阴沉着,还没下雪,但风已经很硬,刮在脸上,手上,一会儿的功夫就刀子似的刮出许多细小的裂口。 在这样阴沉的天气下行军,不管旗帜上绣了什么纹,写了什么字,染了什么颜色,都没办法让人提起气来。 司马懿看看四周那些成片的山的阴影,像是一个个从幽冥中晃晃荡荡回来的邪灵,它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支队伍,用阴沉沉的眼睛盯着它,用冻成冰的窃窃私语议论它,一个不注意时,有猩红而细长的手悄悄就离近了。 那“手”是另一支队伍。 它离这支军队不远不近,而且极有耐心。 陆廉走得慢,甚至停下来,它也走得慢,然后渐渐停住脚步。 陆廉下令走快些,它一点也不被诱惑,还是不紧不慢地走。 这样一来,陆廉就能甩开它了。 但流民是甩不开的。 他们会惊慌地哭泣,会抛下家当,丢下粮米衣服,甚至还在路边扔下了几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拼命地追上小陆将军的队伍。 当他们追上时,有些人的鞋子甚至都在雪地里跑散了,就赤着两只脚,也赤着两只眼,绝望地看着那些曾经买过他们的小吃,用过他们的干柴和热水的人。 那些人跟着陆廉,也生出了柔软的心肠,见到这些流民的狼狈模样,也会红着眼圈,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于是陆廉再一次停下,并调转队伍,准备斩断那只“手”。 它立刻缩回了群山冰冷而黑暗的阴影中。 百姓们得以返回那条土路上,一边哭着,一边笑着,从冰雪与泥土里努力地翻找自己的家当和儿女,再将它和她们都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泪水涟涟。甚至也有人会这样失态地亲吻自己那只破草鞋,再在别人嘲弄的话语声中满不在乎地穿到脚上。 太阳下山很快,他们得以用这些家当支起一个不会冻死的窝棚。窝棚就靠在营地外围,小陆将军会派一队士兵来维持秩序,并在附近巡逻查看。 经历了这样可怕的一天,他们吃过雪水煮的稗子饭之后就疲惫不堪地睡过去了,睡梦里还有稚童止不住地打一个嗝,也许是吃得太急导致的,也许是哭得太厉害导致的。 那些士兵也十分疲惫,一样在不甚保暖的帐篷里合衣睡过去了,于是这简陋的营地只有火把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在这个冷极了,也黑极了的夜里,静悄悄的。 有风刮过帐篷。 群山隐在黑夜中,在远远的地方,注视着这片营地。 看啊,看啊,寒风的声音又尖又利,那只猩红的手又伸出来啦! 有人听到那尖利的笑声,忽然从梦中惊醒,惴惴不安地掀开窝棚上的干草,向外看一眼时,忽然就吓得叫了一声! “看啊!”那个流民嚷道,“他们又来了!” 在朝阳甚至还没有升起的地方,在天光与黑夜的交界处,在那雾蒙蒙的幽暗阴影最深也最浓的地方,那细长而枯瘦的“手”又一次向着他们,悄悄伸了过来。 陆悬鱼已经为了那只手恼火了一日,这是第一日。 在她全军调转方向,后军改前军,准备扑过去时,对面跑得非常快,而且不是慌张逃命的快,而是有准备的快。 没有丢下一件铠甲,一把兵刃,哪怕后面有流民不死心地在那支兵马走过的雪地里找一找,也只找到了几枚铜钱。 对方兔子一般逃出了十里地,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给她这两万大军遛来遛去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几枚铜钱还是剪边的。 ……这真的太不要脸了。 ……再考虑到这么不要脸的人是曹老板,整件事就更加黑色幽默,也更加麻烦了。 曹操的兵力不多,只有五千人,但竟然还能凑出三五百的骑兵,虽然驮马少了点,但已经非常了不起。 明明传言中曹操被袁绍许攸那一套“发配陇右术”给打击得只剩下千余谯县老兵,这才几天啊! 她不能想象曹操是怎么和冀州士族沟通才要来这些马匹的,是她这5魅狗无法企及的交涉手腕了。但无论如何,他都重新恢复了不少实力,并且极有耐心地跟在了她后面,这就变成了一个麻烦。 因为她从白马向柘城而去的这条路与袁绍的补给线是重叠的,这也就意味着沿途只有袁绍重兵把守的城镇和道路,她这一路前后都是风险,根本经不住再加上一个耐心跟在后面的曹老板。 现在离长垣还有一十里,前面是袁绍控制的城池,再不考虑处置曹操,她就要冒着被长垣守军和曹操一起围击的准备。 “咱们给他设个伏,一举击破,如何?”太史慈提出了一个设想。 司马懿立刻完善了这个设想,“或许也可以设一个伏,引他入彀,若他不入,咱们亦可频频设伏……” “那咱们行军速度就会变得更慢。”她提醒道。 司马懿的眼珠快速地动了一下,但整张脸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变化。 “是在下考虑不周。”他语气很柔和地道歉。 ……这到底是考虑不周,还是就想让袁绍和刘备先打一阵子,好让她过去渔翁得利呢? 她没忍住,“我有一个朋友,与你意气相投,改天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司马懿一愣,“将军的那位友朋姓甚名谁,而今何处?” 姓名有点怪,不能说,但现在就在她的包袱里,这个是确定的。 “曹操多疑,若咱们设伏,他恐怕是不会上当的,”张辽说道,“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假设伏兵,令其滞于此地,咱们便可从容南下。”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他们看看她,她看看他们。 “那咱们试试。” 陆廉的兵马已近长垣。 这里原为长罗侯国,据说前汉有位名叫常惠的大臣几番出使西域,又击败匈奴,立下大功,因而被封为长罗侯,长垣便是他的封地。 但王莽篡汉后,长罗侯国除,长垣渐渐也变成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地方。直至许攸南下,秉着“老板的钱不是钱”的原则,令驻守这里的武将修了修城池,于是那高不过丈余的小城也就有了点重兵把守的气质。 这里的守军并不多,只作为运粮的一个中转点,因此只有随粮食而来的士兵进驻此城时,它才会真算得上一座防御工事……但这种事陆廉又不会知道。 她的斥候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离远了看一看,再凑近好让对方守军射他两箭,带着甲胄上的箭矢回去复命。 这样一来,陆廉就很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比如说她需要在这里解决掉后面跟着的那支兵马。 “诱我出战?” “许是诱明公出战,”荀攸说道,“陆廉兵精粮足,又有张辽太史慈这样的猛将,她可设伏于路,待明公近前,已入彀中。”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地图上一片模糊处画了个圈。 “此处有山,名为杨山,”荀攸又在一条长长的墨痕上点了点,“有大泽水汇入黄河。” 几个人一起将眼睛投向那个很适合打埋伏的地方,其中有人又提出几种想法、建议、以及质疑。 “若是陆廉早已识破长垣无守将,又将如何?” 荀攸摸摸胡子,“她识不破。” 为什么识不破,荀攸就不肯多作解释了,只继续说下去他的想法。 在荀攸看来,他们根本不需要追求以少胜多,与陆廉决战。 他们只要保持这个与陆廉为敌的姿态,冀州境内的士族自然会慷慨解囊,袁绍也会不得不做出极大让步,请这位被自己辜负的老友重新助他一臂之力。 这样一来,钱粮与根据地就都很容易解决了,只要主公挺过了初期最危险的时刻,并且能够向兖州人证明他会继续留在中原,那些蛇鼠两端的兖州世家就难办了。 ……他们可能要变成蛇鼠三端。 基于这个出发点,荀攸认为他们可以在长垣虚张声势,与陆廉的伏兵对峙一阵,做出长垣守军也将出城围剿的假象,令陆廉恐惧地逃走就够了。 当然,陆廉作为当世名将,也可能真就跳出来准备和他们大决战一场,维护自己不败的声名,但谁会真同她打呢? 明公的兵马到时一定会跑得远远的,她要打,就去打袁本初的长垣吧!反正也不是他们的城池,随便打! “不成。”曹操忽然说,“陆廉此人,与旁者大不相同。” 几名谋士和武将一起看向了上首处的主公。 他并不是全然没有获胜的机会,只是现在实力对调,他需要珍惜自己的每次出击,无法再向前度攻伐徐·州时那样挥洒兵力而已。 “咱们得想个办法,试一试她。”他说道。 夏侯惇皱起眉,不解地问道,“怎么试?” “我有幼子,失散于乱军中,为陆廉所得,此子颇得我爱重,”他说,“我若遣一使,携礼物去陆廉军中,如何?” 尽管说起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曹操看起来平静极了,甚至带了一点微笑。 他伸出了既不细长,也不枯瘦的手,轻轻握住了红漆杯,于是那只手也染上了一丝猩红的光晕。 第570节 第536章 风嗖嗖的,虽然没下雪,天上的云却越聚越多。 太阳忽明忽暗,营地里的影子也跟着忽明忽暗起来,有人不解地抬起头望一望天空,看那渐渐厚重起来的黑云,叹一口气。 帐篷里是见不到这样沉重景象的,因为帐帘严丝合缝地放下,窗口的帘子也被盖上,除了高处有一面小窗防炭毒之外,这座帐篷可以称得上密不透风,因此更加见不到阳光,白昼亦如傍晚般昏暗。 在这样的帐篷里做活是需要点灯的,但卞夫人很珍惜灯油,几个妇人围在一起也只点起一盏灯,脚下放着炭盆,就这样默默地缝缝补补。 曹丕就是在这时候来到门外的。 他很恭敬,请帐内的婢女通报后,站在寒风里等了许久,直到里面窸窸窣窣的裙摆曳地之声渐渐远去,似是进了后帐,婢女又出来为他卷起帘子后,他才低着头,小步趋行到母亲身边。 “父亲令儿子来此报信,”曹丕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行了礼之后才开口,“已有使者往陆廉帐中拜谒,也带上了阿母为五郎与陆将军准备的礼物。” 长相柔美的卞夫人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轻轻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她的声音很柔和,回应也很简短,按照礼数,曹丕应当行过礼后便退出母亲与庶母们居住的这座帐篷。 但这位聪慧的少年并未如此,而是继续保持着回话的姿态,恭谦地等待他的母亲再说点什么。 卞夫人察觉到了,春山一般的眉轻轻皱了一下,“我儿还有话要说?” 曹丕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不安。 “阿母……” “嗯?” “儿子曾劝说过阿母,阿母亦应了儿子的请求,”曹丕说道,“陆廉有那样的名声,如何会为难一个稚童呢?儿子不明阿母此举之意。” 卞夫人脸上那宁静而祥和的微笑消失了,但她没有发怒,也没有高声驳斥,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是妇人家,思虑不周,忧心太过,也是寻常事,”她最后仍然只是这样轻轻地说道,“你父亲也会谅解我的。” ……这话有点不讲理,但作为儿子,曹丕没有办法再反驳,只好行礼告退。 当两旁的婢女掀开帘帐,外面冰冷的阳光一瞬间洒了进来,将曹丕向外走去的身影抻得又细又长,像一根尖钉般猛然刺了卞夫人一下。 她在那一瞬间一定是眼圈儿红了。 她生育了几个儿子,也是曹操现今妻妾中地位最高的,可以勉强称一句正室,但在她这些日子的噩梦里,始终浮现着另一个女人的脸。 那位夫人品行正直,待她虽不亲厚,但也从不为难她。那是这里真正的女主人,尽管没有自己的儿子,但另一位妾室死得很早,所生的孩子就被她视如己出,细心抚养长大。 那孩子生得俊秀,品行宽厚,又有才华韬略,是一等一的好儿郎,所有的弟弟都敬爱这位兄长,所有的长辈都觉得曹家的基业就该由他继承。 然后宛城一战,什么都变了。 卞夫人永远记得那一天,她记得丁夫人那张几乎发狂的脸。 “他为了你,连自己的马都献了出来!你竟然不救他!”她尖叫道,“你竟然不救他!” 她还记得夫君身上那件绛红暗纹曲裾被丁夫人死死揪住,用力向外拽,像是要将他的心肝拽出来看一看! “他已死了!”夫君的声音很低,又很清晰,“我如何去救!” “你休瞒我!张绣不是遣使——” “啪!” 丁夫人捂着脸,趴在地上,像一只受了伤的母兽般发出低沉又绝望的哭声。 而她的夫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脸上的神情很克制,像是一个不屑与歇斯底里的妻子纠缠的丈夫,匆匆地离开了。 躲在壁衣后屏息凝神的卞夫人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他察觉到。 但她莫名觉得,就算他察觉了,也不会有一句话,一件事会有所改变。 那颗心终究是没有被揪出来看一看,看看它是不是金石一般坚硬又冰冷。 卞夫人就那样怔怔地坐在那里,直到其他妾室从冰冷而没有灯火的后帐转回来,继续围在她身边闲聊缝补,她也终于拿起了夫君的长袍。 她的耳畔仍有丁夫人那一日的哭声。 她的内心仍有自己的哭声。 有曹老板的使者来了,吓煞一干人等。 来的还是个老熟人,见面就笑眯眯地行礼,陆悬鱼见了一般使者通常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话来,唯独见了这位相貌颇清秀,笑容也很讨喜的青年文士,硬是脑子都不用转就应酬起来。 “竟然是郭奉孝!”她惊呼了一声,“你还没死!” 郭嘉脸上一点讶异都没有,他的笑容甚至更灿烂了,“嘉自离将军后,时时记挂将军对在下之照拂,未能亲往将军帐下致谢,不敢仓促就死。” “那你现在来了,”她说,“是来道谢的吧?” 郭嘉点点头,陆悬鱼大喜,正准备不讲武德地喊人给他拖出去,郭嘉却挥挥手,让身后捧着匣子的侍从上前一步。 “在下今日来此,是为我主致谢的。” ……她挠挠头,很想说一句他家主公差不多也是这个待遇。 但匣子已经捧到她面前,使者打开一条缝,里面立刻有幽香传出,好似这冰天雪地的时节,曹操送来了一匣子鲜花。 当她打开那只匣子,将罩袍取出来时,无数朵细嫩洁白的小花立刻盛开在眼前。 “此花名末丽,又名鬘华,据说是浮屠教传经时所携,一路自西域传至大汉,”郭嘉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她,“此袍非他人所制,而是公子之母感念将军怜惜幼子之恩,特请我家主公为其转奉。” ……伸手不打笑脸人。 ……尤其这衣服还做得相当漂亮。 ……她犹犹豫豫的,伸脖子又往下看了一圈。 古怪。 张辽和太史慈都将眼睛转开了,没看她。司马懿却是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郭嘉,一会儿又看张辽和太史慈,好像两只眼珠根本不够用,只能借助脖子的力量小幅度转来转去达成一个小目标,否则要么多加两只眼,要么恨不得直接飞出眼眶。 “那谢谢你了,”她想想又改口,“不对,谢谢那位夫人了,你要见一见曹植吗?” 招待使者吃饭,顺便把曹植拉出来遛遛。 娃子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她不理解这是什么道理,明明他在军中好像没什么精致吃食,除了偶尔得两块饴糖之外,也就偶尔给他踅摸两个鸡蛋,又或者一只鸡腿还像点样。 不过这孩子也能吃苦,不管给他啥他都不挑,吃得飞快,晚上还能靠刷脸让小二小五偷偷给他做顿点心。 但郭嘉见了他又是拍又是捏的,很快这孩子忍不住眼泪又开始哭,她为了人家妈送来的礼物,还得硬着头皮解释两句,“他平时吃得很饱的!我没饿到他!” 郭嘉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将军仁德,海外皆知。” ……还是有点尴尬。 “你看,他好好的,”她说道,“你可以给他领回去了。” 这位使者似乎吃了一惊,“将军不曾说笑?” “不曾啊,”她说,“我留一个八岁的小娃子做什么?” 曹植坐在郭嘉旁边,看看她,又看看郭嘉。 “将军的品行,曹公素来是信得过的,”郭嘉笑道,“小公子留在将军身边,他很放心。” 太史慈和张辽互相偷偷飞了个眼色,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司马懿的眉毛皱了起来,上下打量郭嘉。 曹植在偷偷拽郭嘉的袖子。 她迷惑地看着这位使者,“这个是亲儿子,你家主公说不要就不要了?” 郭嘉笑眯眯地,“若是为其他人所虏,曹公自然千难万险也要将公子救回来,但一则现下世道艰难,曹公处又粮草不足,纵接他回去,也不过是徒令他陷入险地,倒不如将军这里安全。”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感觉脑子好像转得慢了很多,需要努力找出郭嘉这番话里的问题。 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问题,留在她身边确实是比回曹操那里更安全的。 ……但不对劲,还有个大问题在! 她刚想到,司马懿就开口了。 “奉孝先生说笑,而今彼军如毒疽,附之我骨,令我军日夜不得安,何来‘安全’?” 郭嘉那双灵动的眼睛也跟着眨一眨,似乎听到了什么稀奇的话。 “仲达贤弟尚不知耶?” 这声自然而然的贤弟给司马懿叫得有点不开心,但他还是冷声回应了。 “未审钧意,还望不吝赐教。” “曹公已失了兖州,”郭嘉轻松地微笑起来,“若不跟着将军,如何作出姿态,令冀州士族出钱出粮?以曹公而今兵力,将军而今威名,何如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岂不作人笑柄?” 这句被他们琢磨了很久的话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出来,震惊了从陆悬鱼到两个武将再到司马懿的全部人。 但郭嘉还在继续情真意切地指一指曹植,“将军,公子伶俐,若能留在将军身边,学文韬,习武略,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啊!” 所有人还在皱着眉盯着他琢磨,郭嘉已经行云流水地加上了最后一块砖,将他盖起的房子垒得结结实实的。 “曹公放心将公子交于将军,将军难道却不信曹公吗?” 就在郭嘉乘坐轺车,顶着黑沉沉的云和刺骨的寒风出发时,曹操也没有闲下来。 他就站在辕门处望着他最倚重的这位谋士出发,并在那架轺车还没有完全没入渐起的风雪时,迎来了新的客人。 这位客人也是坐着轺车过来的,神情很有点惶恐,甚至远远地就下了车,一路跑过来,纳头便要拜下去。 曹操制止了这个大礼,甚至还握住了他的手,哈哈大笑起来。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他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 那个客人偷偷地向曹操身后瞄了一眼。 曹操自兖州离开时那千余落魄老兵的队伍不见了。 他见到了一支仿佛金石琢成的精兵,一座杀气腾腾的营寨。 于是客人眼中的探究彻底被恐惧和恭敬掩盖住了。 第571节 “明公复归矣!” 曹操含笑,微微点头,执了他的手,“虽复归,尚有外贼未平。” 他的话语声很快消失在辕门里,但身后那昏暗的风雪中,又渐渐有车马的影子,向着这座营地而来。 第537章 有雪花渐渐飘起来了。 柘城原本人烟稀少,此时见了外面这阴沉的天,任谁也不会觉得太阳下山前风雪会停。 这样的天气等不到什么人出门买东西,因而市廛上的商贾渐渐收拾起自己的货物,赶着骡马,挑着扁担,愁眉苦脸地回家去听媳妇骂了。 但也有几个小贩进了家门后,匆匆忙忙地又出来了。 甚至连家中妇人也叮嘱了几句儿女,又为翁姑做了些简陋的饭食之后,就跟着丈夫出来了。 他们推着板车,上面装着炉子与汤锅和瓦罐,还未冷的汤水在里面渐渐溢出氤氲白雾,他们就在风雪与白雾里一路走过土路,最后来到城门前。 有兵卒中的伍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你们倒乖觉。” “小人听说令长有差遣,竟惊动了贵人府上,”那个商贩很乖巧地说道,“因此特来尽一份心。” 那兵卒脸上露出怪相,“愚人!凭他孙三也指使得动我家主君?” 商贩立刻低了头,又打了一碗汤递过去。 这样的风雪夜是很苦的,如果是平常,城墙上值夜的老兵会在贿赂过军官后偷偷溜走,寻个什么地方去躲雪,留下来的是那些无钱无功绩的新兵。 但今日不同,除了冀州兵之外,城中士族还额外派了数百部曲上城墙,这凛然威重的气势一下子就起来了,任谁去看,也是一座重城。 虽然气势起来了,但吃苦耐劳的劲头是连冀州老兵都比不过的,因此才有商贾得知消息后动了小心思,将市廛上没卖尽的汤饼又加了两瓢水,推过来重新烧得汤滚香浓,专候这些部曲私兵来买。 见那个小军官喝得很香甜,有其他的兵卒也咋咋呼呼地走过来了。 商贾忙着收钱,妇人忙着给他们舀汤,还很好奇地问一句: “既非令长之役,那又是谁能劳动诸位呢?” 小军官睨他一眼,“自然是一位真正的贵人,是咱们兖州这许多年来的主君!” 太阳渐渐落山了。 郭嘉虽然冻得哆哆嗦嗦的,但还坚持着要赶回去,不在营中过夜。 “于外人处褒贬主君,非臣之道,”郭嘉将手收进袖子里,一脸诚恳,“但曹公心性多疑,诸位也有所耳闻,前番受袁绍调令后,帐下文武十不存一,逃得却利落!曹公意常不平,若嘉今不能速归,他必有一番猜忌。”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猜忌个什么?” 郭嘉将脸稍微地别开,不去直视她,双颊似乎因为刚刚饮了两杯热酒,还微微发红,这个神情就怪异极了。 “将军,将军百战不殆,品行高洁,今又受赐琅槐乡侯,兼领冀州刺史,天下不知多少人欲为将军效力,偏偏将军曾施恩于嘉,论及此情,嘉……”他飞速地瞟了她一眼,又似乎赶紧将目光移开了。 ……她忽然浑身恶寒。 比她更过敏的是张辽太史慈,都是一脸的不满。 高顺就比较含蓄,直接就将帘子掀开了。 郭嘉看看风雪呼啸的帐外,又试探性看看她。 陆悬鱼赶紧挥挥手。 刚刚那种极其可怕的羞涩从郭嘉脸上消失了,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揖礼,扭头就往外走。 当然,送这位使者出门什么的待遇不要想了,这次能放他体体面面地回去而不是一路滚着出辕门,已经是卞夫人那件罩袍的功劳了。 ……但郭嘉似乎不满意,就在她从案几下将匣子搬出来,正准备往身上披时,帐帘又掀开了。 ……郭嘉又回来了,就在她刚穿了一只袖子时。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脸又热又涨,很想拔剑给这货一剑劈了。 但郭嘉回来明显不是为了嘲笑她的,他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郑重。 “将军,”他忽然说道,“我有一言,未知将军肯纳否?” 她很遗憾地将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 “请。” “曹公一片诚挚,确未视将军为敌。”他说道。 “这个,”她说,“我不用耳朵听,而是用眼睛看。” 郭嘉听过之后点点头,又躬身行了一礼。 有亲兵重新将帐帘放下,帐门口的脚步声渐渐离去。 尽管是使者走后商讨军情的严肃会议,但她还是让小二和小五煮了点汤饼端过来,大家一起威仪不肃地边吃边聊,吃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帐篷里多来点热气,比如司马懿就不怎么动竹箸,而是只会频频将手放在罐子上取暖。 “你们觉不觉得刚刚郭嘉很古怪?”她舀了一勺汤喝了,整个人也放松了些,“他来这里不是一直在说这件事吗?” “他说得倒也没错,”太史慈说道,“曹操只有五千余兵力,如何能击败我们?” “就算他当真胜了一场,必定也要损兵折将,何必如此?”张辽停了停,望向小五,“可有醋?” 高顺不言语,但是小五捧着醋进来时,他也要了一勺。 于是帐篷里又飘起了热腾腾的酸味儿。 “如果这样说的话,”她假装没闻到,“曹操是真心实意与我交好?” “未必交好,只不过欲以作态之辞,令将军不与他为敌罢了。” “但将军亦须小心,”司马懿冷不丁开口,“若曹操与袁绍又结盟约,当如何?” “若当真如此,他何必将质子留在将军营中,又何必那般恭谦地送衣物来与将军?” 几个人聊了起来,她不吭声,唏哩呼噜地将滋味并不算浓厚的汤饼全部打扫干净,放下碗后,打了个嗝。 现在来梳理一下整件事。 曹操留曹植在营中,是为了安抚她吗? 她可以反向推理一下,如果她是曹操,对面敌军那位统帅和他交情是十几年前帮忙救下几头猪,似乎还不错,但仇怨就海了去了,比如在刘备奉朝令殴打袁术时偷袭,比如派郭嘉四处写信鼓动周边诸侯敌对他们,尤其对面统帅有道德洁癖,而他在徐·州还杀出过一个“泗水为之不流”。 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她跑去态度诚恳地请求对方主帅交还自己儿子,会发生什么事? ……肯定是狮子大开口啊!哪怕不要钱不要粮,怎么不得要你亲自过来让人家打一顿出出气,哪怕不动手呢,给你出点各种花样,比如让你写个道歉信再盖了章,然后复刻个一百二十份走到哪贴到哪,那也不仅仅是社死的事儿,那是人设崩塌!以后再向士族要钱要粮,谁搭理你呀! 以她这种想不出什么缺德计策,报复也就只有这种程度的人来想,那也是能想出这些路数的,要是换司马懿来呢? 怕不是就要精心策划一场行动,保准斩下曹孟德狗头了!要是斩不了,也知道你儿子在你心里位置这么重,那也可以斩了你儿子! 所以顺着考虑完,反向又推演了一遍,她也都想不出有什么纰漏。 说到这里,高顺又分析了一下。 “将军而今兵马数倍于彼,曹孟德若急切间与将军决战,也只有柘城或可一试,但数日间斥候只见冀州军拥兵于城上,戒备森严,不见有兵马进出,便说袁曹重又结盟,曹操也不肯将自己这几千兵马拿来替袁绍冲锋陷阵。” “伯逊说的很有道理。”她表示赞同。 “但以现下情形,曹操若只为拖延将军行军,却是做到了。” ……这也是她不能追着曹操打的缘故。 曹操总是与她拉开个十里二十里的距离,只要她一掉头,他就撒腿开跑,追起来极度浪费时间,令人怀疑这就是曹操的真实目的。 大家在议论,张辽在继续吃。 吃完了,一抹嘴将碗放下了。 “待雪停时,大军先行,我领一千骑兵设伏于杨山便是,他若当真与冀州军合围攻来,必令他丢盔弃甲,卷旗而逃!” 这样冷的天气,确实很适合吃些热汤,但曹操营中的伙食比陆悬鱼这边还要好。 他们吃古董羹。 有灵巧的仆役将一盘盘菜肴与切成薄片的鲜肉倒进铜质的小锅中,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咕咚,引得人垂涎欲滴。 他们当中有一部分是曾经出现在陆廉营中的,并且也殷勤地送上了猪羊和美酒,因此在席间就很小心赔笑;还有一部分是从未在陆廉营中出现过的,他们的神情更加高傲,看向曹操的目光中也有一丝审视。 但除了他们之外,坐在曹操身侧的那个年轻人神情就更加冷峻些,他甚至在曹操举起酒盏,示意大家共饮此杯时连酒杯也没有拿起来。 “曹公高明,”他冷声道,“自白马之战至今,曹公未损一兵一卒,军中兵马却已如此雄壮!” 下首处的豪强与诸夏侯曹都变了脸色。 曹操却一点也没有,他的神情看起来自若极了。 “不愧是审正南的公子,”他笑道,“忠烈率直,凛凛有不可犯之节,今见公子,何人敢不敬审公耶?” 这样的恭维话并未令这位年轻的使者飘飘然,他的目光反而更严肃了。 “何敢在曹公面前当此评?”他说道,“在下自邺城而来,只为曹公一句话罢了!” 曹操转开头,看向下首处这几十个士人。 既给他送粮,也给陆廉送粮的人避开了他的目光,从始至终不曾给陆廉好脸色的人则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今日冀兖许多世家在此,曹公不妨直言!”有人忍不住,高声嚷了起来,“曹公究竟何时与陆廉决一血战?” 曹操环视了一圈,仍然不动声色。 “陆廉光骑兵便有三千之数……” “在下家贫,常自惭能与诸君同席,今日曹公若有心诛贼,在下愿将家中百匹良马奉上!” “在下也愿以家赀酬报义军!” “我家中尚有几囷米,愿取一囷,来献曹公!” 闹哄哄的,似乎将曹操架在火上烤了。 但这位枭雄脸上却一点都不为难。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宾客们,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屑分给审配派来的使者,慷慨激昂,斩钉截铁,如金石斫斫: “承君厚意,敢不尽心?明日雪停,诸君看我破陆贼便是!” 第572节 第538章 雪停了。 林地上铺了一层洁白浓密,如鹅毛一般美丽的雪,哪怕是用手指轻轻抹一下,也会在娇嫩的白雪上留下细细的痕迹。 因此想在这样雪后初晴的天气里埋伏别人就不太容易,毕竟有斥候先开路,再马虎的斥候也会把路两边的情况都草草看一看的。 因此张辽只看清晨雪渐小,天渐亮,就带了兵马匆匆出发,士兵们连锅也不带,身上备了各色高级干粮,比如人吃的肉干,比如马吃的用稗子和骨头磨成粉后烤出来的饼,为了防寒保暖,他们还带了些酒。 之所以只在杨山埋伏一千兵马也有这个谋算。 柘城附近没什么山势险峻之处,不能屯大队兵马。 天光渐亮时,青州军已经拔寨启程,连同那些民夫和流民都起得很早,跟在军队后面,嘟嘟囔囔地一边赶路,一边议论起清早出营的那队骑兵。 陆悬鱼也在嘟嘟囔囔的人当中,只不过她不在队伍的最后面,而在队伍的前方。 她清早起来遇到一些小的不顺心的事,比如梳头发的时候,那只从长安一路带过来的梳子卡在了头发里,她睡眼惺忪地一用力,头皮没来得及疼,头顶先传来咔咔咔几声。 她看看梳子齿已经不剩几根的这柄老物,随手将它丢在一旁。 梳子是用不上了,但头上的那几根木齿被她翻翻找找,竟还留下一根,在小二送来朝食时不知怎么的就落进了汤里。 她无心地用力咬一口,眼前爆裂开金光似的痛。 但这仍然都是些小事。 直到营中起得最早的这一批人都吃过朝食,准备出发时,她去辕门前送了送张辽。 张辽一身戎装,腰间别了一堆骑将喜爱的小玩意儿,走起路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威风,看起来也很稳。见她嘴里咬了一块细布出门,还很疑惑地跳下马走过来。 “你这是什么了?” “早起吃饭不谨慎,”她说,“之前梳头发时落在头上的木齿掉汤里了。” 张辽恍然大悟,那张英挺的脸上就有了一种想笑又要憋着的神气。 她撇撇嘴,将细布抽出来,“谁还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 “待我击退曹军,”他笑道,“去附近城镇给你买些糖来,吃了糖,就不痛了。” “也行,”她很是高兴地摆摆手,“击退了曹兵就赶紧派人来报信,我让子义领另外那两千骑兵过去,捡点值钱的东西回来!” 张辽领了命,转身上马,领着他那群骑兵消失在摇曳火光后的昏沉天光里。 她握着细布,一个转身时,司马懿悄无声息地站她背后,纵使她原来知道他在这里,还是吓一激灵。 “仲达今日起得倒早!”她说道,“好歹也出点动静!” 司马懿微笑着拱了拱手,“将军,虽未知‘马失前蹄’是何典故,但以后再有哪位武将领兵出征时,将军不可出此语。” 她感到很疑惑,“为何?” “将军不知‘谶’耶?” 接下来的一天里,陆悬鱼都觉得有点不得劲。 汉朝人民特别迷信,迷信到了不仅要拜东王公西王母泰山府君八方神仙,外来的如来佛祖也可以拜,路边的老虎长虫也可以拜,听说哪里吊死一个屈死一个厕所里淹死一个倒霉蛋也可以拜,反正脑子里随时储备着香炉香灰打火机,就等着遇点什么事时迅速搬出来把三炷香往里一插就开拜。 但陆悬鱼是没有这种概念的,她最多只是后知后觉军中忌讳多,但也不至于要拿这些事当真。再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迷信,她今天吃饭扎嘴到底是因为哪位神仙看她不顺眼,还是因为某颗离太阳最近的星球又开始逆行了呢?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因此她赶了一天的路,发现曹操没有跟上来还特意多走了半个时辰,估摸着双方差出了至少五六十里地,天色也将暗下去,这才宣布安营扎寨。 张辽的士兵没有过来报信,也很正常,他走的那么早就是不想雪地里有太多痕迹,谁知道曹操现在到底是已经打完了,抱头鼠窜了,还是狐疑地按兵不动呢? 营中一片风平浪静,只有一点小波澜。 有士兵在河边凿冰取水时不甚跌下河了,被捞上来后浑身湿透了,可怜兮兮地请求加一盆炭火取暖,军需官犹豫再三没舍得给这盆木炭,而是将这个小兵塞去一个部司马的帐篷里蹭炭火烤衣服,于是部司马又气冲冲地跑过来和军需官吵架,她巡营时见吵得正热闹,还凑过去也跟着那些小军官一起听一听,听军需官吵架时将部司马一个月里加了几次柴几次炭都搬出来,而部司马回击时则骂不愧是田主簿带出来的,真抠! “这个要打军棍,”她小声道,“你记下来——” 张辽的骑兵就是那时候回营的。 他穿着甲,戴着头盔,但后背上扎了好几根箭矢,战马屁股上也扎了几根箭头,因此一人一马都是血淋淋的。 他一跳下马,那座下忠诚的伙伴就再也支撑不住,沉重地倒在了营前的雪地里,可他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只扑上前来跪下! “将军!将军!”那个营中许多人都熟悉的,很爱在张辽耳边讲悄悄话,并且会用挑剔的目光去打量每一个陆悬鱼身边年轻郎君,总之就是要拐弯抹角推销自家将军的并州老兵跪在雪地里,用仓惶的目光和嘶哑的嗓子道出了她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张将军中伏!曹军势大!恳请将军发兵救援!” 她一瞬间整个人像是浸在了雪水里。 太史慈已经匆匆赶了过来,“我这就带兵去——” “不必,子义守在营中便是,”她听到自己说道,“我要亲自去。” 她不仅听得到自己的说话声,更听到了胸腔里那颗心脏愤怒跳动的声音。 杨山确实不是什么险峻的名山,它甚至更适合称为“杨坡”,高低处不到百丈,偏偏铺开了方圆数十里,就这么起起伏伏,其上长满杨树,据说金秋时有风吹过,林中飒飒,有极美的景色,颇能引来周围士人带上妻女或是好友来林中溪边游玩。 此时那些金黄色的叶子早就落在泥土里,并安心地待在冰雪下,与那些冬眠的动物一起等待来年春时。落叶会化为养料,重新滋养这片美丽的树林,而那些动物则可以贪婪地吃掉被滋补的树木长出的新芽。 但它们此刻都被粗暴地翻出来了。 被无数马蹄,无数车辙,无数脚步从雪下翻了出来,这一片杨山都被迫从冬眠中苏醒,却没有野兽气势汹汹地去寻不速之客的麻烦。 那些手握长弓和弩机的人类实在声势浩大,将这片山林四面八方围了个水泄不通,它们不能理解这些人类是打一头什么的猎物,更不理解那头猎物能填满多少饥饿的肠胃。 比野兽更迷茫的是这些人类狩猎的目标。 那同样也是一个人类,还是个一身戎装的男人,他的铠甲上也中了好几箭,有人在替他疗伤,有人在急切地对他说什么,有人在从口袋里抓出什么塞进嘴里,还有更多的人骑着马,在充满警惕地巡逻。 张辽已经冲锋了数次,数次都被挡了回来,他在追随吕布时遇到过这种事,但不多,但都比这次容易理解。 曹操到底不像他说的那样,对青州军全无图谋,而是在察觉到他设伏时,全力以赴地奔着他来了。 ……但这也不像曹操一贯的战术啊!张辽困惑地想,这完全不符合曹操的利益! 他被困在林中,是因为四面射了一整天的箭,前排箭矢,后面三排重盾,铁了心要围成一个铁桶,将他死死扣在里面,他若是领兵冲杀,或许也能杀出,但势必损兵折将,伤亡者众。 不是什么人都能像袁本初那样攒下数万骑兵,他这三千骑兵,真是一个也不舍得随便折了,这都是一匹马一匹马攒下来的! ……对面也一样啊!曹操从落魄得只有千余老兵,到现下五千兵马,这也是他咬着牙攒出来的,他是真打算不惜代价在这里和他同归于尽吗? 张辽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其中道理,他想要等到夜里悄悄退去,但对面明显是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天黑了,那些火把围在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兵。 他们就在附近继续守着,似乎不眠也不休。 士兵们又累又饿,坐下来喝一口冰冷的浊酒,吃一口坚硬的肉干,忍不住就窃窃私语起来。 ——不知道五哥的消息送没送到呢? ——子义将军什么时候来? ——话说,他会来的吧? ——这是什么话!小陆将军必会派兵来援! ——唔,唔,我是说,你看,对面兵马那么多,远超咱们想象,其中必有诈啊,若是,若是…… 张辽忽然一激灵! 若曹操已与袁绍重归于好,以他为饵,诱辞玉来救呢?! 若是附近有这样一支伏兵呢?! 天又渐渐飘起雪花,天地间影影绰绰,除了火光,火光,无穷无尽的火光之外,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雪夜,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使突围出去也无人知道东西南北,将军又走到了哪里,张辽心中却升起了一个冰冷的决断。 他必须排除这种可能,必须不惜代价击碎曹操的包围圈! 他猛地站起身时,整个人因为失血、劳累与饥饿而眩晕了一下。 有人扶住了他,但他迅速稳定住身形,并且命人牵来了自己的战马。 骑兵们立刻凑了过来,目光炯炯。 张辽冷冷地望着他们,“儿郎们畏死否?” 有人高声回答了他,“将军!我们不怕死!” “我们已经死过几回了!” 张辽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自山坳传出,惊飞无数寒鸦。 “那就好,”他大声道,“上马随我杀敌!” “将军!我们攻哪一面才是?” 张辽骑在马上四处看了一圈,指了指一处灯火阑珊的方向,“那里!”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夜袭并未打乱围攻者的阵脚,他们早有准备。 尽管对面来势汹汹,但他们也立刻竖起长牌,并用弓箭和长·矛回击,想要用厚重的人墙将这些轻骑兵重新压回去。 ……但这一次与白日里不同了,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骑兵很聪明,并未直面战线的正前方,而是去冲两侧,他们比白日里更加勇猛,不仅冲击,而且是真的悍不畏死,前面的战马被一□□中,骑兵翻落下马,后面又有战马冲上来。 阵线所受到的冲击力确实比白日里更大些,但,但不要紧,快去叫曹公来啊! 换曹公的精兵顶上,一定能将阵线稳住! 有人慌里慌张地大喊!击鼓,敲金钲,敲焦斗,敲什么都不管用,索性派人去后面的营地,要叫醒那些睡得像猪一样的士兵—— 营地空空荡荡的。 曹公呢? 曹公的士兵呢? 这样黑的夜,他们能去哪? ……他们一定是提早起来,往四面去拦阻张辽的骑兵了!不错!不错!正是这样的! 快寻一寻!将曹公寻到啊!告诉他咱们已经拦不住啦!阵线要冲散啦!完啦!全完啦! 张辽压根分辨不出对面全力抵挡他的到底是什么人,兵荒马乱,夜黑风高,谁能分辨出来? 第573节 只有到了天光将亮时,才有士兵跑过来说,杀了不少附近兖州士族的部曲兵。 “有几个前几日曾来咱们营中送过猪羊,”士兵大大咧咧地说,“我是见过的!他们正跪在那里,说这都是误会,求将军放过呢!” “将军!你看!你看!” 那些被绑了起来,拔了头冠,披头散发瘫在雪地里的人,是不是很面熟! 张辽对那些蛇鼠两端的小人的命运毫不关心,他只问一件事,“曹操呢?” 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时,远处响起了可怕的马蹄声,深沉又急促,带着狂风暴雪般的咆哮与呼喝冲了过来! “曹公回来了!”有人在嚷嚷,“一定是曹公!不不不!这是袁公的援军!这必是袁公的援军!” 张辽一瞬间的神经绷紧,片刻又放松下来,他从亲兵手里拎过一柄新的马槊,一夹马腹,向着那个方向迎了上去! 他的血液沸腾了起来,他的眼前除了远处马蹄声的方向外再看不见什么东西,天地间似乎白茫茫一片,只有大雪。 像是雁门才会下的大雪。 即使来的是冀州人的大军,他今天也要在袁绍脸上踩上几个马蹄印! 他就这样冲向了那支兵马! ……然后在看到对面旗帜后,忽然勒住了与他一样正满脑子热血的战马。 ……战马很不高兴,不仅前腿站起,还用鼻子猛喷了他。 当近前时,张辽发现陆悬鱼的脸色可怕极了。 他是个武人,不知道怎么仔细形容,只是觉得那张脸可怕极了。 说出来的话也可怕极了。 “可知曹操的去向?”她问。 “不……” “派斥候去附近细细地查,”陆悬鱼的声音几乎是森然的,“有消息的,赏万金!” 骑兵们立刻兴奋起来! 查到消息就赏万金,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曹操的头颅会让将军开出更高的价格! 十万!百万!田主簿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万岁! 柘城附近敌我双方都开始了“寻找曹操”行动。 所有人第一反应是曹操躲了起来,离得不远,就在附近。 自从陆悬鱼领兵北上,他一直是这样的,这次应该也不例外,等着她无功而返后,再重新悄悄跟上。况且战场这么大,搜寻战场的确是个费工又费力的活计,他藏在哪里都不奇怪。 因此不仅陆悬鱼的兵找,兖州和冀州的士人也在互相打听。 ——曹公伏兵于何处呀? ——咱们都是待曹公忠心耿耿的人,必不会出卖他的,实不该连咱们都瞒过去啊。 甚至连邺城派出来的使者也在狐疑地等,而没有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地往回返。 就在柘城往北的路上,曹操的兵马正在沉默地前行。 冰雪已经覆盖了这位主帅的胡须,但他的目光比冰雪更加冰冷。 他已经走出百里之遥,以这样的速度,最多再有五日就能赶到他的目的地了。 ——本初啊本初,为什么你也好,你的谋士也好,都认为我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呢? ——这太高看我了。 他想到这里,忽然轻轻地笑了。 风雪尽处,正是邺城。 第539章 南边的风雪大,北边的风雪只会更加酷烈。 但这对邺城的士族来说完全没什么关系,他们甚至不必像南边那些正在打仗的人一样抠抠搜搜,将窗子用皮毛盖上。 那样做屋子多暗啊,屋里多呛啊,再说外面正在下雪,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好好赏玩一番呢? 他们命人将帘子卷起,窗子打开,让明晃晃的天光照进屋内,连同外面纷纷洒洒的雪花,还有雪压松柏的美景一并送进来。 他们还命人将其他赏雪用的东西也送进来,比如热酒和热汤,比如一只烤得嫩嫩的羊羔,比如用粮食喂得肥肥壮壮的小猪仔。当然一只烤乳猪有点腻了,只取颈上的肉就好,用蜂蜜腌过,烤到慢慢流油,最是肥嫩香软,咬一口肉汁四溢。 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些温室里种出来的青葱蔬菜,三三两两点缀着碟盘,再加一点新鲜的浆果。 穿着翠绿衣衫的婢女脚步轻盈地从壁衣后走出来,卷起一点衣袖,露出又细又白的皓腕,比一比外面的落雪也毫不逊色。 远处又有乐人在吹奏笙歌,优美清越,正衬此景。 至于这样敞开窗子能不能保暖,这些阀阅世家是不必考虑的,隔壁的小屋里装满了炭火,烧得极旺,热气透过壁衣穿透进这间屋子,真是春一般温暖舒适。 他们就这样一边打着拍子鉴赏音乐,一边闲聊起来。 先是聊一聊这音乐,聊一聊不同的乐人吹奏弹唱的不同风格,然后聊一聊那几个城中有名的乐人,接着因为有人开始埋怨,说那些乐人都被拉走了。 “拉走了?他们可是郭公则极喜爱的人,谁将他们掠了去?” “掠了去?是被审正南拉去服徭役了!” “李佳人新制的《陌上桑》我还未听过!”有人惊呼起来,“审公如何这般鲁莽!” “他岂是鲁莽,分明是跋扈!比之许攸有过之无不及!” 这样愤怒的声音起得很高,于是立刻有了三三两两的附和。 “论理我与他家也是有姻亲在的,实不该如此说,只是他手段也太不客气了些。” “审配之于明公,似程昱之于曹孟德哪!你们看看,曹孟德现下又是什么下场。” “唉,唉,谁让三公子与他亲厚,沮公气势也比不过他……” 他们一心一意地抱怨,不在乎外面的雪景,不在乎藏在雪景后用冻僵的手指演奏的乐人,连肥美的猪肉渐渐冷掉,鲜嫩的羔羊渐渐烤干水分也不在意。 有婢女欲言又止,最后在郎中的眼色下悄悄将烤得快焦的羊羔抬了下去。 不值什么,再烤一只新的便是。 他们只在乎审配无休无止的备战,备战,无休无止的压榨士族的钱粮和人丁,可是明公已经有几十万大军了!打个刘备有什么难的! 他们的心仍然是向着明公的,毕竟谁也不想新任冀州刺史上任。 可就审配这个刮地皮的劲儿,大家多少还是冒出了各种各样的抱怨。 抱怨不重要。 这是他们的私宅,往来伺候的都是忠心的奴婢,他们可以嘟嘟囔囔地抱怨,直到吃醉了酒,径直躺在毛毯上小憩也可,将自己得宠的妻妾唤来去内室休息也可。 这是个下雪天,平日里他们都懒得处理事务,今日不是正该这样逍遥一下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处灯火一盏盏点亮,衬着擦得明镜似的黄铜连枝灯,闪烁着连成一片灯火通明的富丽景象。 有情趣高雅的名士就这么躺在主室里,将头枕在枕上,一双眼睛透过暖融融的火气,望向屋檐下的那片夜空。 婢女悄悄走过来,为他拿起被子,正准备盖在主君身上时,忽然被她一把捉住了手腕。 那个俏丽的少女脸色忽然红了,“主君?” 士人的眼睛直了,但不是看她直了眼,而是看外面直了眼。 “你看,”他指了指东面的天空,“是不是起火了?” “或许是哪一户用柴不甚,也未可知……” 主君一骨碌爬起来,脸上的醉意全消失了。 “什么声音?”他颤抖着问,“什么声音?!” 有乱军进城了! 有乱军进城了! 有乱军进城了! 邺城东城门已经陷入一片火海! 到处都有人在跑来跑去,到处都有人在哭喊!在逃命! 在那座高逾三丈,厚逾两丈,甚至可以在上面跑马的城墙上方,夜空正在熊熊燃烧! 那是哪里来的敌军? 是刘备吗? 是陆廉吗? 还是作乱的山贼、乌桓、亦或者为公孙瓒复仇的鲜卑贼还不肯消停? 街上的男人在拼命奔跑,妇人抱着孩子在房屋的阴影里瑟瑟发抖,忽而有人用凄厉的惨叫撕破了混乱,而后立刻融入进去,再不留一丝痕迹。 那些门前立了阀阅的人家都将大门关得严严的,令郎中打开武库,健仆们取了刀兵,郎君们穿上铠甲,谨慎地守在门后,再派一个胆子大的搬来梯子,搭在院墙上,悄悄爬上去,探出头,小心往外看。 ——可看到什么了? ——只见得东面起火,有兵卒向那边跑去! ——见了贼人不曾? ——不曾见! ——蠢货!蠢货!换一个眼神好些的上去! ——郎君!见了!见了!那不是山贼啊! ——那是谁?! 房顶的仆役刚要答话时,又有跑步声向着门前而来! “曹贼逆乱!审治中有令!各户郎君速领部曲援护东门!慢军者罚!悖军者斩!” 第574节 “治中有令!快开门出援!” “治中有令!” 那声音由远及近,到了门前,砰砰砰砸起门来,亏得奴仆机灵,连忙从梯子上跳下来,一群人屏气凝神,谁也不出声。 “治中有令!速出!速出!” 仆役们的一双双眼睛看向郎君,郎君们看看自家父祖。 那些长了皱纹,胡须花白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片刻后又悄悄耳语起来。 ——原来是曹孟德? ——好大的胆子啊!他有几个兵卒,敢来邺城? ——许攸那事绝情,原怨不得他。 ——若是陆廉来,咱们确要与她以死相拼,可这是曹孟德,我家与他,倒也同席吃过饭,喝过酒…… 他们脸上的不安渐渐转为犹豫时,远处的喊杀声更盛了。 又有车轮声在门前停下。 “韩岳!你出来!” 家中的老头子脸一白,额头隐隐起了青筋,这怎么还带上门叫骂的! “尔等心中算计,当我不知耶?!”审配骂道,“边让当日如何!” 一提边让,从老头到小年轻瞬间心中一悬。 曹操当初占兖州后如何屠戮士族,他们岂有不清楚的?! 可是,可是! 凭什么审配说让他们出去,他们就出去啊! 有迟迟不愿穿铠甲的文弱郎君悄悄凑到祖父身边,嘀嘀咕咕: ——大父若遂了那老贼的心愿,将来岂不要避他一头! 这个精明的孩子似乎打动了老人,老人迟疑着不语。 片刻后审配已经有些嘶哑的声音从门后传了过来: “诸君竟畏怯如此!若邺城有失,尔等有何面目立于子孙前!” 门内人听着审配刻薄的骂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自专权,论理也该他上! ——凭什么让我们上! ——他审家的人全去了吗?我却不信! ——若邺城有失,审配必是第一个逃的! 他们就这样议论纷纷,渐渐又为自己躲在门后的行为找到了一点心安理得。 不错!审配难道就不怕死吗?! 不计代价! 这场突袭纵然打了邺城一个措手不及,但也大大出乎曹操的意料! 他有五千精兵,五千民夫,全部都投入到这场决战中了! 对于这位迟迟不曾死心的雄主来说,这几乎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争! 那些自谯县起家便一直追随他的老兵被他放在队伍中间,前排则用冀州兵,其中夹杂许褚和夏侯渊等几名勇将。 先是趁着风雪,用少量冀州兵哄骗守军不曾关闭城门,而后许褚进城,死死占住城门口,突进城的士兵开始四面放火,制造混乱,再然后大军进城,直取袁绍府邸,将守城的袁尚控制住,他便可如许攸例,“替本初守几日家业”了。 他的武将那样勇猛,许褚一人便斩杀了七名着甲的武将,连同城门官在内都未得幸免!这样的突击是足以令守军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的,失了头领的士兵能做些什么吗? 但随之而来的人与随之而来的事都超出了曹操预料。 守住东城门的不是哪个武将,而是一个干巴巴的瘦老头儿,他甚至连铠甲都没穿,只穿了一身袍子,在寒风里举着自己的佩剑,高声嚷嚷着就冲过来了! 跟在后面的郭嘉遥遥望到这一幕,转头看了荀攸一眼。 荀攸将眼睛别开,似乎不忍直视。 而曹操看向身边武将时,身边武将的神情却很是严肃。 那是个可敬的敌人,但仍然是个敌人。 “杀了审配。”他下令。 许褚骑马冲了上去。 他力大无穷,用马槊一连刺死三四名挡在审配前面的人,但当他刺死最后一个小兵,准备将马槊从他身上拔起,对准审配时,战马却突然发出一声嘶鸣! 有被他刺翻的小兵滚在地上,一刀剁向了马腿! 有更多的小兵跟在审配身边,恶狠狠地盯着他! 那明明是个文士,是个只能用手杖打人的文士啊!他怎么能冲锋陷阵!守军怎么能跟在他身边议不反顾,计不旋踵?! 可是那些士兵就是这样冲过来的,在士兵身后,还有许多连戎服也没有的部曲苍头,手握着刀枪就冲上来了! 许褚摔在地上,狼狈地丢掉长兵,将腰间环首刀拔·出时,耳边只听到明公一声比一声高的催促声! “杀了审配!” “杀了审配!” “杀了审配!” 那声声喊杀汇成暴风雪夜晚下的炽热火浪,向着冀州军的阵线扑过去! 有厮杀声,有战鼓声,有烈火烧塌房屋发出的轰鸣声,这些声音一阵接一阵,震得审配的眼睛发花。 论理是不该他上战场的,他是治中别驾,管理军需物资,不管临阵杀敌; 当然也不该沮授上战场,沮授留在邺城是管理整个河北大后方的各种公务,也不管临阵杀敌; 该上战场的是袁家三郎袁尚。 理由很简单,守的不是别人的城,而是他的城,他的家。 尽管如此,但审配已经来到东城门这么久,袁府还是没有动静。 整个邺城好像死绝了一般没有动静。 审配手上有两千兵,还拼凑出了一千民夫,以及自家的五百健仆,还有几个儿郎。 他就用这点兵力杀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曹兵,但对面似乎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雪还在下,火势却一点都不减。 道路两侧很快堆积起了小山一样的尸体。 有人躲在尸山后射箭,有人举着盾牌爬过尸山冲锋。 有焦糊的尸体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香味,他们就在这令人眩晕的香气中厮杀。 终于曹操这边得到了一个机会! 许褚虽浑身集矢如猬,却抡开了两膀,硬是用短戟和盾牌杀穿了阵线,带了几十个谯县老兵,冲到审配面前! 那个干瘦老头儿站在车上,与他四目相接。 没有求饶,更没有什么呼喝,叱骂。 尽管是个文士,审配的反应却很快,他用力将手中长剑对着许褚劈了下去。 看他脸上的肌肉,看他挥剑的态势,许褚就知道,审配的心里是一丝杂念都没有的。 他全力以赴,为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主君死战至此! ——他是个真正的武人! 对于不怎么通文墨的许褚来说,是自己想得到的最高的评语。 因此他也全力以赴地将手中短戟刺穿了审配的胸膛。 战场像是突然静止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叫嚷,甚至有人吓得丢下了手中的武器。 “治中!治中!” “审公!” “主君啊!主君!!!” 许褚伸出一只手,想抓住审配的身体时,两边忽然涌上许多部曲,拼死将那具濒死的身体夺了下来。 可是他们这忠诚又可敬的举动并未得到嘉奖,因为审配用手恶狠狠地拨开了他们。 “向前,向前!”他嘴里冒出许多血沫,身体虽然向后仰,手指却还用力向着东城门的方向!“向前!” 向前啊!将他们赶出去! 将他们……从明公的……邺城……赶出去啊! 厮杀声似乎忽然变大了,又似乎渐渐变远了。 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哭得伤心极了。 这是审配很瞧不上的事,大概正因如此,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勉力看着正将他往城中拉的轺车,以及在旁边哭的仆役。 “主君!主君!” 审公皱皱眉,轻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仆役立刻命车夫停下,又凑近在他嘴边,仔细听他讲话。 片刻之后,仆役立刻高声道,“东南!东南!东南在哪!!” 车夫跳下车,慌慌张张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忽然指了一个方向,“那,那就是东南处!” 审配示意仆役将他扶起来。 他那件半旧的青袍已经被血浸透了,他就这么浑身是血地向着那个方向看了看。 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令人觉得他根本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第575节 可他还是郑重地,向着那个袁绍所在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仆役们在旁恭敬地等待着,直到最后,也没等到主君行过大礼后起身。 有马蹄声临近,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有些孱弱,又十分坚定的声音。 “为何不将审公扶起?” 那个声音停了停,复又响起。 “将他放在车上。” “大监军……?” 沮授下了车,走到审配的尸体旁,忽然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待他起身后,下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命令: “将审公置于车上,绕城而行,击鼓开道!”他说,“我倒要看一看,燕赵之地,尚有义士否!” 第540章 邺城那一夜似乎长得永无休止。 家中妇人领着后厨的仆妇忙碌地做些吃食,将热汤热饭送给院中被集结起来,时刻警惕着的男人们。 主君们吃得不多,只喝了几盏热酒,便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仆从们却吃了不少。 他们是最有可能上战场的人,他们也必须吃饱些才有力气。 厨役们慌里慌张的,明明用了些屋檐下挂着的咸肉,却又往锅里加了一大把盐,那汤喝着就像掺了泪水一样咸涩,精明的仆役将汤里的肉捞出来,一块块细细吃了,再来一碗热水喝下,愚钝些的就连肉带汤一起下肚了。 他们在院子里一边吃喝,一边嘀咕,嘀咕今夜究竟如何,嘀咕明晨太阳升起时,这究竟还是不是明公的邺城。 ……明公有那样多的兵马,只要他回来,曹孟德总是没有什么反抗之力的。 ……所以不需要他们自家派兵吧? 明明心中惴惴不安的人听了这样的劝慰之语,又不那么慌了。 天塌下来,有三公子,有大监军,有审配顶着呢! 小婢女捧了碗,张望着那个与她相熟的,此刻正趴在梯子上的仆役,“十七郎,你下来呀?喝一口汤,暖暖身体?” 仆役转头向下,笑眯眯地刚想同她说句俏皮话,嘴张开到一半,忽然停了。 有鼓声传来。 那不是战鼓,战鼓在城东,那是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战鼓敲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是催促士兵进攻的信号,而它却敲得并不急促,更不仓惶。 它像脚步,像一个从不存于世的巨人即将到来的脚步。 它又像离别,像送别一位不凡之人远行的离别之音。 那一定是个配得上这鼓声的人,即使站在泰山脚下,也能毫不畏怯地仰起头,直视高天之上的神明的人! 那的确是一场送别! 有鼓手在前击鼓开道,有轺车在后缓缓而行,车上有人身着红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院落中静下来了,捧着碗的,拿着饼的,执了竹箸的,举着酒杯的,都一动不动,互相用眼神在询问。 ——那是谁啊? 是谁这么大排场?这么傲慢?这么专横? 是审配吗?他终于准备出去同曹操决战了吗? 这是不是有点僭越啊? 他们的眼神最终汇聚到那个年轻仆役身上,等着他从梯子上下来,告诉他们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 那个年轻仆役却浑身哆嗦起来。 “是……是审公!” 世家子们脸上露出不屑。 “你也算见过世面,”有人笑骂道,“一个审配把你吓成这样!” “是审公的尸首!”仆役惊慌地嚷道,“是审公的尸首啊!大监军在旁随行!你们,你们来看啊!”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开了大门,甚至涌出门几步,直愣愣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审配躺在轺车上,自他们面前经过。 直愣愣地看着沮授走在轺车旁边,目不斜视地自他们面前经过。 有风雪猎猎; 有火把中的桐油噼啪; 有鼓声悲壮激昂; 有车轮碾过道路咯吱作响; 唯独没有兵卒,没有雄视天下的冀州兵跟在轺车身边。 沮授也没穿甲,就那么一身青布袍子,沉默地走在风雪里。 他从幽暗的巷道尽处走出,一路向着火光炽盛的方向而去。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除了鼓声外也再没有别的话语声响。 那些世家子就站在门口,脸色发白地看着这一幕。 沮授不曾发一言!却已经将话讲尽了! 这个有名望,却也以性格温厚稳重闻名的文士在这一刻,已无声地用行动将邺城所有阀阅世家都羞辱了一遍! 你们的血统,你们的郡望,你们的父祖,你们的学识,此刻都在因你们的怯懦而蒙羞! 你们枉称名门,枉立阀阅,你们的品德与勇气,连最低贱的黔首与奴仆都不如! 懦夫!懦夫!懦夫! 忽然有人从门内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出,撩袍跪地,狠狠地给审配行了一个大礼。 审配自然是看不到的,沮授也像看不到一样,轺车继续向前,没有片刻停留,可是行过礼之后的人却拔出佩剑,跟了上去! 有年轻郎君紧张地看着家中发须皆白的大父,看他整了整衣冠,拿起鸠杖,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于是身着戎装的郎君们立刻也跟了上去。 一家一户,足有数百人之众。 每一个走在队伍里的士人都不曾开口。 每一个走在队伍里的士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真不愧是审配! 何人能如他这样独断,何人能如他这样决绝!活着时专横跋扈也就罢了,死也死得这样慷慨壮烈! 有了第一户,就有第一户,第三户。 无数火把点了起来,将整座邺城照亮! 无数兵戈与铠甲碰撞,连成一片冰冷又炽烈的光!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会望向那片光的尽处,那个平静躺在轺车上的人。 他们似乎很想骂他一句,骂他不自量力,骂他不知保命,可他们最后的感慨却只有一句话: “此真烈士也!” 有审正南在,城中何人还敢龟缩家中! “审配死了!还有沮授在!”刘氏尖叫起来,“三郎,你是不必去的!” “若是沮授也死了呢?”袁尚问道。 “死便死了!既食君禄,忠贞死节是他们应该应分的!” 袁尚愣怔了一会儿,“我父留我镇守邺城,我岂非更应出府迎战?” “我儿何其愚也!”刘氏死死抓着儿子的袍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父的家业将来全要交在你手上!你若此刻去了,你若……你……” 她的声音因哽咽而说不下去,于是这个美少年不得不弯下腰,扶起哭倒在地的母亲。 “三郎,三郎,纵使曹贼势大……你去……你去西城门走了便是……”刘氏哭倒在地,“你怎么能……” 有妇人自幽暗处端着铜灯走出。 “阿母,三郎今夜不去,河北士庶将视他为稚童,”妇人温柔地问道,“若大人亦作此想,又当如何?” 她讲得确实已很温柔。 若袁尚迟迟不出现,他在父兄面前如何立足?在河北世家面前又该如何立足? 若他只想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幼子,谁也不会苛责他。 但,他想么? 刘氏癫狂的哭声忽然止住了,袁尚轻轻扯开了她捉着的袍角。 她愤怒地盯着那个举着灯盏的年轻妇人,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场争夺城门的战争规模并不很大。 曹操方有五千精兵,五千民夫,邺城三面城墙各留一千守军,剩余不足四千兵都被送往了东城门。 在审配死后,曹操一鼓作气,攻进了城中。他目标非常明确,想要迅速进兵,一鼓作气拿下袁府,控制住袁绍的家眷,尤其是袁尚和沮授。只要这两个人在他手中,整个邺城在袁绍回来之前都会是瘫痪状态! ……不,岂止邺城!岂止魏郡,岂止冀州!整个河北都会因为邺城沦陷而陷入瘫痪! 袁绍给河北世家开出的价码,他曹孟德很难开出,但他有信心在袁绍回来之前恩威并施,令冀州士族不敢轻举妄动,并迅速收拢起一支军队。 接下来他的选择就多了。 他可以和本初谈判,他甚至可以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不会与刘备媾和……但他可以遣使去下邳,他可不是与刘备谈判!他家世代忠臣,他事上以忠,这一点毛病都没有! 到时候逐鹿中原的诸侯中,还会有他曹孟德的一席之地! 第576节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打下邺城……不惜代价! 审配既然死了,前面再没什么可阻挡他的! 当最后一队冀州兵被砍翻在地时,一身铠甲也沐浴在血中的夏侯渊转过头,冲他笑了笑,曹操很想对这个自己非常倚重的兄弟也展露一个微笑,但那个笑容却滞在了脸上。 道路的尽头有无限火光向他而来,火光下人头攒动,如一条河流,在暴风雪中缓缓前行。 这个骑在马上,因此可以居高临下远望的主帅难得愣了一会儿,直到他看到在最前面开道的不是什么人,而是审配的尸首时,他全明白了。 “奸贼!”他怒骂道,不知是在骂利用审配尸体的沮授,还是在骂躲到现在才出来的邺城世家。 可对面用千百倍的声浪和千百倍的兵卒数量回击了他! 不错,城中是不可能有几十万大军的!但他们可以同他打起巷战! 每一座房前屋后! 每一口水井旁! 每一条街道上! 那一张张脸变得陌生起来,他们被他激怒了!他们不是在为明公而战,而是在为自己的颜面而战! 从审配的尸体绕城而行开始,只要他们不想将耻辱留给百年后的儿孙,只要他们不想天下士子听到“冀”字就鄙薄地转开脸,他们必须赢下这一仗! 他们是那样傲慢的人,自以为凌驾在万千黔首之上,他们也必须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们配得上自己的傲慢! 他们就是这样咬紧牙关,红着眼睛,冲向敌军的,无论是一千石的累世阀阅,还是马腿上常常绑起五色绸带的,四世三公家的儿子。 天将要亮了,云层里落下一丝天光,可是雪还没停。 那不像雪,那像这一夜的大火将尸山燃烧殆尽后,纷纷洒洒落下的灰。 到处都是灰烬,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泥。 东城门处原本是很繁华的地方,进门处有许多客舍和酒坊,有胡姬当垆卖酒,也有无赖儿围着那些美貌的少女,如同蝴蝶围着鲜花,但只要胡姬指一指自己耳畔那亮闪闪的坠子,无赖儿便只能悻悻而散了。 雪水与鲜血在坑洼处汇聚,渐成黑红色的泥潭。 雪继续落于其上,有细微的光。 满身血污的曹操拄着戟,想要缓一口气时,目光忽然因那片泥潭而停留一秒。 有亮闪闪的坠子在泥淖中发光。 ——这真是一座美丽的城池啊。 漳水长流,园果滋荣。 如果他能够得到邺城,他一定会好好待它,起一座宏伟壮丽的高台,将天下最富有才情的文士请来,写下许多诗赋来歌颂它。 有人在他身前急促地说些什么。 城门将要守不住了,他们必须赶快撤出城去! 明公!快啊!快啊! 曹操在那一瞬并没有狂怒与惊慌,他只是充满遗憾地望了一眼道路两旁数不尽的废墟与尸体,而后上了夏侯惇为他牵来的马,转头匆匆而去。 第541章 一场战争只有拉锯战阶段特别漫长。 对于那些等在家中的老弱妇孺,又或者是等在城外的文士而言,这段时间可谓度日如年。 但当胜负已分后,时间就变得飞快了。 败方固然要恨爹娘只给了两条腿,要撒丫子四散逃跑,胜利方也得宜将剩勇追穷寇,为自己捞些军功啊! 尤其这场邺城保卫战与正常战争不同,世家都憋了一口气,见曹军溃败,自然得抖擞精神地冲杀一番,多砍几颗人头,多抓几个俘虏,多捡几面旗帜。 门前柱子上刻的是什么!刻的就是这东西! 他们忘记自己曾经的犹豫与畏惧,忘记了曾经的羞辱和难堪,一个个都意气风发地高声叫嚷着: ——将家中的骏马都牵出来! ——城中这百十个奴仆有什么用!将庄上的苍头都点起来! ——今日若不能亲取曹贼首级,不做人了! 邺城四面的城门渐渐开了。 郎君们骑着一匹匹膘肥体壮的骏马,高举着佩剑冲了出去。 尽管太阳已经渐渐升起,空中仍有细雪飘零,这样昏暗的天色里找人是不太容易的。 但世家子们有充足的耐心与信心,他们的目光笔直向前,根本不分给两旁涌进城的士庶一眼,甚至连他们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奴仆们也吝于分一个眼神。 大冬天的,那些健仆们硬是跑出了一身汗,甚至有人因为流汗太多,很快就摔倒在路边,只能眼巴巴看着昨天夜里嚷嚷吃咸了的人继续跟着主君建功立业去。 他们谁也没有关注身边有个脚步匆匆,逆行进城的文士,即使那人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轻飘飘地像是随时也要倒在路上,毕竟那个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而冀州人今天实在是太忙了。 当他站在戒备森严的袁府门口时,士兵们惊诧地看着这个面色青白,衣袍下摆全被泥泞裹住的青年文士,不明白他的气色那样颓丧,为何竟能坚持着一路徒步走来这里。 “我知道曹操的下落,”文士声音坚定地说,“请允许我面见三公子。” 袁尚站在廊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人,嘴角轻轻地浮起一丝鄙薄。 这不能怪他,因为任何人见了这一幕,都会觉得两人是云泥之别。 袁尚着戎装,铠甲上的每片甲片都明光如镜,腰甲上的兽头狰狞威武,双目用宝石镶嵌,周身缀以金丝,即使是这样昏沉的天气,仍然泛着华美绚烂的光。 这样的铠甲是足以为寻常主人增光添色的——但对于袁尚来说却不够,因为他的容貌比他的铠甲更加华美,更似一件珍奇的宝物。 寻常人站在他身边都会被衬得失色,何况是院中那个双脚满是泥泞的男人?那看起来真是卑贱之至,可怜已极。 “我实在想不到,曹孟德最倚重的郭奉孝有朝一日也会背弃了他,”袁尚笑道,“可怜。” 郭嘉稳稳地行了一礼,“曹公以匹夫之怒,而兴无道之师,此辈不足为君也。” 台阶上的美少年微微眯了眯眼。 城中仍然喧嚷不止。 有邺城附近的郡兵匆匆忙忙赶过来,有民夫抬着伤员跑过,有东城门处的百姓哭喊着失散亲人的名字,有世家子在互相邀请着一同去狩猎溃兵。 袁尚自然是很忙的,有许多事要他来拿主意,但这场战争中真正负责的是沮授,因此当那些官吏发现袁尚正在“会客”,他们便又乖觉地退下了。 院中只有郭嘉,不被邀请进屋,只能狼狈地站在泥里。 “什么叫‘匹夫之怒’?”袁尚终于开口问道。 “自许攸之事后,”郭嘉平静地说道,“天下人皆笑曹公为丧家之犬。” “他是丧家之犬,也不该来抢邺城!”袁尚骂道,“他当死!” “曹公也极敬重审正南,”郭嘉低了低头,“惜乎今日,损公子一臂也。” 袁尚一瞬间脸白了。 “你既知道,”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问你,曹操逃去哪里?!你说出来,便饶你不死!” 这个肮脏又憔悴的谋士仰起头,注视着台阶上那仿佛闪着光的少年,少年那样勃勃的怒气,却看得让人无端起了羡慕。 ——看啊,看他的面容那样美,身体那样匀称挺拔,出身那样高贵,父亲那样爱他,连那名贵的铠甲都是严丝合缝按照他的身量打造的,他站在那里,真称得上十全十美。 父母爱他,想要绕开礼法,将家业予他;审配忠心耿耿,知道袁绍的心思后,便努力辅佐他…… 可沮授不在身边,一个在父母宠爱下成长起来的稚童,怎么敢自己来见郭嘉啊? “公子已失了一臂,”郭嘉笑道,“此时正逢良机,难道真的想要再失一利刃么?” 那张俊美的脸上露出了轻蔑又傲慢,几近怒极反笑的神情。 “我留曹操有什么用?”袁尚冷声道,“他岂足与审公相提并论?” 郭嘉摇摇头,“这句话,袁公当问,公子不当问。” 俊美的脸上起了一丝疑惑,似乎想问他与他父亲的立场难道还有什么不同吗? 泥泞中的谋士温和地冲他笑了笑。 “古人皆言废长立幼为取祸之道,袁公心中若不思度,为何大公子四方征战,建无数功业,却独留三公子守此城耶?” 他原本是可以登堂入室,令袁府的奴仆为他打一盆温水过来洗洗脚的,但郭嘉是个谨慎人,决定将整场谈话结束在沮授有可能来州牧府之前,因此在袁尚过来握他的手,又表示要请他入内详谈时,他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 曹公要的不多,只一城容身; 钱粮全在公子手上,他必不能再生异心; 来日袁公若于立嗣事上举棋不定,公子不必背上一个兄弟阋墙的罪名,自有曹公襄助一臂之力; 这样一柄好刀,别人不能驾驭,公子难道也不能驾驭吗? 郭嘉匆匆拜别时,身后那张年轻无暇的脸上亮起了一层光。 那是信心十足的光彩,是一个年轻人对于权力和地位无所掩饰的野心和渴望,尽管那层光彩虚浮又缥缈,与他真实能力根本谬之千里。 什么人会在曹操只剩一口气时放过他呢? 什么人会相信自己能驾驭曹操呢? 什么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呢? 如果是沮授、荀谌、辛评,甚至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郭图听到郭嘉这番鬼话,都会破口大骂! 骂他奸诈!更骂他拿自己当三岁稚童来骗! 唯独袁尚不会。 ……因为袁家的儿子们是真的将“干死我兄弟”这件事放在心中一等一的位置上,超过父子亲情,超过建功立业,甚至超过了对自身安危应有的担忧。 ……这很不好,郭嘉想,不如曹公,曹公的儿子们就兄友弟恭,友爱得很! 曹植换上了阿母给他的寒衣,抻抻袖子,扭扭身体,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但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眼圈儿又红了。 “我又不会砍你祭旗,”陆悬鱼很不解,“你哭个什么?” “我不信阿耶会弃我于不顾!”曹植抽泣着问道,“将军,他真走了不成?” 第577节 陆悬鱼张张嘴,很想说一句她要是能找到曹老板的下落,那必定不用曹植催,自己就冲过去了啊! 她刚想要怎么将“但凡我能找到你阿耶,一定提头来见你”这种话换个委婉点的说法,帐帘忽然被掀起来,探进来一个张辽的头。 ……陆悬鱼忽然一激灵! 好在那个头迅速地转了转,并且连同脖子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完整地出现在她面前。 胳膊和肩膀上都裹了几圈白布,想把衣冠穿整齐就很不容易,只能披着个大氅,还不是那种皮毛特别好的,而是秃了好几块毛,看着有点凄凉的那种。 ……和他目前的状态谜一般契合,但他自己似乎没察觉。 “有信传来,”张辽看看她,又看看曹植,笑嘻嘻地伸出用细布包扎过的手,晃了晃,“你父现在邺城。” ……曹植蹦了起来! 她也跟着吓了一跳,“那么远!” 他点点头,将另一只手上的文书递给了她。 当消息传到距离睢阳不足百里的陆悬鱼手上时,袁绍也接到了邺城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密信。 信是分成两封,一前一后到的。 前面那封信是审配身边的一个官员写的,简短地报告了曹操攻城,审配战死的消息后,详细叙述了袁尚在这个夜里是如何镇定自若,如何组织起反击,如何冲锋陷阵,集矢如猬,甚至血流满面,真真惊心动魄!好在有三公子!幸亏有三公子!他扭转了局势,守住了邺城,更追击曹贼数百里,斩首万余!这样年轻,又立下这样的大功,除却冠军侯外,何人还能与之相比! 袁绍捧着这荡气回肠,慷慨激烈的文字,看得也是心荡神驰,忽而屏住了呼吸,忽而又拍案叫绝,“不愧吾儿!”他嚷道,“不愧吾儿!” 他猛地站起身,下令要谋士们立刻前来帐中,他要宣布这个好消息!他要让天下知道他的三郎是多么的出色!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冲动得想要将心中盘桓已久的那个决定说出来! 主公在上首处这样转来转去,心情大好地等待谋士们前来时,第二封信送到了。 这是沮授所写的战报。 写得精简,也没有什么辞藻文笔,是一封标准的,由后方军事机构给出的精准情报。 除了战报之外,沮授还送来了一件东西。 当袁绍打开那个包裹时,他整个人都呆呆地愣在那里。 那是一件半旧且有些破损的直裾,它原本是平平无奇的,但现下,它被血浸透了。 浸得有些夸张,让人怀疑一个人的身体里真的会有那么多血可以流吗? 袁绍伸手去摸了摸。 它已经快要彻底干涸了,但天有些湿冷,因此袁绍收回手时,指腹上还隐隐染了一丝血迹。 他忽然明白了是谁守住的邺城。 当谋士们鱼贯而入时,前面的人被后面的撞了一个趔趄,以至于在主公面前难得的失态了。 但这怪不得前面的人,因为他进帐的那一刻实在是吓傻了。 帐篷里昔日那馥郁又昂贵的熏香气息被冲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肃杀的血腥气。 他而平日裹在皮毛大氅里,蜀锦华服的主公,此刻正满身是血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他看到主公穿上了一件血衣。 这个举动似乎是疯了一样,可主公的目光却那样清醒。 他像是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终于睁开眼睛,注视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第542章 曹植穿着新衣服,从坐具上跳起来,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听她复述他爹抛下他不管,还差点埋了张将军一票骑兵,只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风雪急行军冲到邺城去杀人。 这个行动逻辑连陆悬鱼都要想一想才能理顺来龙去脉,更不用提八岁的曹植。 他是应该委屈的,但已经顾不上哭了,看看她,又看看像一只秃毛狼似的张辽。 “张将军……”他小声问道,“我父,我父为何……” 张辽看看她。 对子骂父是不礼貌的,陆悬鱼把“你爹就是缺德惯了,习惯拿别人都当傻子玩”给咽下去,换了一套温和点儿的说辞: “你父是个聪明人,知道若能攻下邺城,他从此便又有了征战中原的根本。” 军营搭建在一片废弃的村庄里,这样的地方总还有些断壁残垣可以搭窝棚,附近通常也有河流与水井,尤其是地下的水井,冰面不会很厚,只是因为没有稻草盖住而结冰,只要派人下去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然后就可以砸碎冰层,方便地用来打水了。 她走出帐篷时,正看见一群士兵围在井边打水。 有人莽莽撞撞地拎着木桶晃来晃去,似乎想找一个完美的,可以省点力气的弧度。 ……然后那个辛辛苦苦打上来的水就从水桶里飞出去了。 ……她下意识扯了一把张辽。 ……顺带扯掉了他胳膊上的一层细布。 肇事者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了。 张辽睨了他一眼,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他转个圈。 小兵一脸如释重负,赶紧转个身,将屁股对着文远将军,并在那条本来就脏得快要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裤子上获得一个脚印后,迅速地拎着半桶水又跑回了井边,并且要求插队把另外半桶水补上。 立刻有人大呼小叫地骂他,他也不甘示弱地用屁股上的脚印证明他刚刚获得了文远将军的准许。士兵们就这样闹闹哄哄了一阵,然后在穿着铁甲,盔上竖翎的人走来时又恢复了平静与祥和。 但远处的两个人没怎么注意那些士兵的日常。 “你这包扎得很好,”她尴尬地指着被扯开的细布条里面的那层细布,“这是你营中医官手艺吗?” 张辽低头看看,满不在乎地自己伸手开始整理被她扯松了的布条。 “不是骁骑营的,”他说,“是子义将他营中医官送了过来。” “子义?”她眨眨眼,伸手过去帮忙固定住伤口上的细布,“你们俩果然是至交好友。” 对面的受害人很是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自己笨拙的行动,放心大胆地将这项活计交给她。 “不仅是可剖肝胆的好友,”张辽笑道,“子义还番五次要亲自帮我包扎。” ……听起来就特别感人。 她刚想感慨几句,张辽的声音忽然在她头顶响起了。 “辞玉的医术如何也这般精妙?” “之前想帮同心接生时练过,”她一边利落地给细布条打结,一边坦诚相告,“不过最后她自己生的,也没用上我,现在文远受伤了,正好。” 张辽不吭声了。 她打完那个很标致的蝴蝶结后,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远处有士兵在探头探脑,这次被高顺抓了个正着。 不过高将军脸上似乎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憋着笑的神气,于是那几个磨磨蹭蹭听墙角不干活的士兵得以在这位将军手下逃了小小的责罚。 大家要开一个小小的军事会议,聊一下接下来的行军安排。 他们终于可以快些赶路,并与二爷和主公汇合,开始与袁绍的决战——当然如果有上帝视角,她说不定也会孤注一掷地追着曹操去邺城。到时候就是曹操打邺城,她打曹操和邺城,拿下邺城之后置酒高台,哪怕袁绍有那个底气继续打下去,军中那一大批狗大户听说自己亲爹亲妈亲媳妇被她绑了,必然也没那个心思继续打下去。 ……这样一来,管他曹操还是袁绍,不都得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了吗! 她这样畅想了一会儿,下首处的张辽高顺太史慈司马懿谁也没出言阻止,都默默地看她在那里幻想、懊恼、捶地、跺脚。 幻想过后还是得继续干活。 比如说自宁陵到睢阳到柘城这一线的地势如何,比如袁绍大军这几日动向如何,再比如军粮如何,补给线如何。这片战场快要拧成麻花,但从一开始,睢阳就作为一个“论持久战”的城池存在,因此不管它在谁手里都必须做出一套预案来。 再考虑到袁绍虽然南下奔着睢阳去,不知道途中又听了谁的话截胡了刘备,两军打了几仗各有损伤,行军速度还是得快些,再快些。 ……不过还有一件小事,也得吩咐一下。 “将军是想要留一支后军,援护那些流民吗?” 几名武将开始各抒己见,讲一讲自己对战局的判断,到了司马懿这里,他没讲战局,就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这么开口的。 所有人都用“今天见鬼了”的眼神去看司马懿,但他就像是真的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似的,开始讲起“这场大战波及的范围很广啊,依在下之见,将军应该请附近的世家帮忙安置他们啦,放心吧放心吧,虽然这些世家没什么好主意,但作为蛇鼠两端的他们,这种人情还是乐意送一个的”,甚至一边讲,一边还向仆役要来纸笔开始写写画画,当场计算流民的数量,需要提前安置的比例,可能会花掉当地世家多少物资等等。 眉眼柔和,目光认真,那样情真意切地讲着她有多少余力,能护住多少流民,当遇到突袭时,又该如何指引那些可怜的百姓逃命,衬着他那身秀雅的暗纹墨蓝直裾,整个人的气质忽然就奔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个冰清玉洁的高贵范儿去了! ……就好像他真准备当小诸葛似的! 终于他讲完了。 所有人都不吭声,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解地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又把目光转回她脸上,“将军?” “仲达你……” 她犹豫了一会儿,很想问问你这两天是不是吃野味吃到黄鼠狼身上了。 “仲达你,你今日为何替流民想得这样周全?” 司马懿高高地昂起脖子,“将军,在下心中亦有生民啊。” 中军帐还是很冷。 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盯着他,直到他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况且这一路大小许多战役,在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的声音变得很婉转,“民心可用啊。” ……有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此言是也,”声音很是赞许,“我亦作此想!” 明日开始要加快速度行军,因此士兵们睡得都很早。 她心中已经放下一块巨石,不必再担心曹操如附骨之疽般的追逐,可以专心筹备这场决战,因此决定处置过营中的琐事之后,也早些去休息。 这些琐事包括但不限于向后方转运伤残士兵,根据俘虏到的兖冀士族们的态度和家庭条件制订赎金,以及给那些腿长,跑得快,这一次没抓住所以又小心翼翼来示好的士族以安抚。 司马懿已经替她写出了一份草稿,但她不放心,她得自己拿来看看。 ……毕竟河内司马氏贼能生,天南海北到处都有知交故友,谁知道他给哪一个悄悄放了水,少收了赎金,又或者和哪一个结仇,多要了赎金呢? 第578节 她咬着笔杆,顶着困意,一封封地看这些蠢东西,并且冥思苦想时,有声音响起。 “素日里要你记着这些郡县上的阀阅世家,你果是不听的。” 那声音很严厉,因而就很反常。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过话了。 论理主公是有这个资格的,但他从来没劝过学……他自己都不怎么好学。 自主公往下,哪怕是二爷爷待她也很客气,一则她功高,二则她又是年轻女郎,再往下些,无论她自己麾下,还是外面见到的官吏或世家,与她讲话时都很注意自己的言行态度。 但她并未思度很久,而是下意识地应了。 “阿兄教训得是。” 陈登从中军帐的阴影中走出,拿起她案几上那册文书,一张张开始翻看,一边看,一边教育她。 ——山阳李氏素来与曹操亲厚,陈留高氏又与袁绍结为姻亲,濮阳氏亦为高门,却曾迁出一支至吴地避祸,谋了个长沙太守的职位,而今孙策身死,濮阳氏这十几年里只能另谋出路,倒是可以令幕僚着意拉拢他家。 他讲得很认真,她听得也很认真,见阿兄讲累了,赶紧又为他倒了一杯水,请他坐下,慢慢喝。 “数载未见,”她夸道,“阿兄还是好容颜,这都是戒了鱼脍的功劳。” 陈登皱皱眉,摸摸自己脸。 “你不提,我几乎已经忘了,”他说道,“你这有鱼脍吗?” 这位下邳陈氏的长兄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很是期待地看着她,似乎压根没意识到他提了一个多么奇葩的要求。 寒冬时节,河水结冰,哪来的鱼啊? 但陈登就是一脸认真地叮嘱她,好像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待你击退袁逆,功成之时,”他很是怨念地说道,“记得捞几尾鱼来——” 她忽然醒了。 陈登现今不在睢阳,而在下邳。 众所周知,张郃高览那些冀州军可以拿来打曹操,但绝对不能打袁绍,所以刘备想出了一个不得已的主意,将他们派去南线,负责防范刘表孙权,同时调陈登回来,与东线联军一起阻击袁谭。 所以阿兄是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做了这个梦?是因为陈登难得回一趟下邳,老毛病又犯了,太想吃鱼了吗? 她愣愣地坐在案前,有风悄悄从帐中溜走,顺着帐帘缝隙,融进了深重夜色中。 没有什么新的战报传来。 她想,应该不会有什么新的战报传来的。 那封战报正在袁绍的手上。 夜已深沉,他跳下床榻,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两圈。 即使那并不是他所钟爱的儿子,但比起袁尚的战报,袁谭这一封里有着触目且扎实得多的东西。 因此这位偏心的父亲在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后,还是由衷地了一句: “此子类我!” 第543章 当袁谭的大军在建安四年的冬季缓缓南下时,构筑第一道防线的是臧霸的泰山军,毕竟自平原向小沛的这条路上,首先会经过泰安附近。 为了抵御袁谭的冀州军,田豫还特地带了数千守军从剧城赶到泰安,摆开阵势,准备找到时机亦或者袁谭突然改变想法叒来打青州时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但袁谭没有这么做。 这个对青州很有执念的袁家大公子这一次表现得非常谨慎稳重。 他的兵马沿着黄河北岸缓缓而行,有时会与田豫和臧霸的军队隔河相望,甚至在士兵打水时还会吃两三支冷箭。 袁谭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要求士兵们在堤内取水,不要再去黄河边。 后来泰山军开始在河岸边叫骂,骂冀州军打不过青州军,骂袁谭打不过陆廉,骂他们三番五次被打得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回去,再觍颜跑回来,哎呀呀呀,记不记得上次来北海被打得抱头鼠窜时,底裤都跑掉啦?! 骂来骂去就两个字!恶心! 有冀州军义愤填膺,跑去中军营门前请战,甚至连中下层军官也跟着一起请战,他们摘了帽子,拔了佩剑,眼睛血红地嚷着主辱臣死之类的话,一定要袁谭带他们出战! 小小一个泰山寇,狗一样的东西,平日连入他们眼都不可得,现在竟然还耀武扬威起来了! 不答应!办他! 但即使面对这样的羞辱,袁谭还是表现得很冷淡,他甚至处罚了几个准备违抗军令,自己带着士兵准备坐船去河对岸的偏将。 臧霸是无计可施了,但田豫又想到了新招数。 他拿出了一叠信,让文吏一封封地撰抄,再趁夜用箭射进对面营中。 当然,那些信的原稿是要留下的。 臧霸初时很迷惑,不理解指鼻子骂都骂不动袁谭,这些信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有用,”田豫笑道,“毕竟是高士所遗。” “哪一位高士?” 田豫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神情有些沉寂,也有些怀念,于是臧霸就明白了。 但即使是祢衡留下来的信,也不能令袁谭出战。 他们隔着黄河见不到他,无法亲自问一问他的想法,更不明白他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那位目空一切,凶狠又自信的大公子似乎有些变化。 但对黄河南岸的人来说,敌人的任何变化都是危险的。 在袁谭已经彻底离开泰安范围,渡河并向东南方向的小沛而去时,田豫不得不驻足在青徐的交界线上。 他的职责是为陆廉守住大本营,而冀州永远能从他们想不到的地方攒出一支兵马,乌泱泱地跑过来。所以袁谭大军南下之后,就变成徐·州人要面对的问题了。 为下邳守大门的是张超和陆白,兵力不多,而且很疲惫。 臧霸原本是不乐意过来的,他为了响应刘使君和小陆将军的号召,带着自己的兵跑去兖州打了很久,现在大冬天的,他也想带着战利品跟儿郎们一起在老家过个年。 “臧宣高说……”张超拿了那封信,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 陈衷看他一眼,“有恙?” “微恙,”张超很含糊地说道,“若我们战事危急,他便抱病也要来……” 那位下邳陈氏的文官立刻乐了,“辞玉将军唤他什么来着?病诸葛是不是?” ……但诸葛太守也没怎么装过病啊! 陈衷觉得事急从权,干脆要他抱病过来,张超觉得这样很不给臧霸面子,又商量着要不要给他凑些粮草路费。 陆白忽然开口了: “咱们不请他,让朝廷请他来便是。” 两个人忽然一愣,而后大喜! ……朝廷有用吗? ……当然有用啊! 什么叫“奉诏讨贼”,这个就叫“奉诏讨贼”啊! 小陆将军的信刻不到门前的柱子上去,朝廷的诏令可以!什么泰山寇,从此臧霸就是过了明路的功勋!以后你家儿孙问起祖宗爷爷到底立了什么功劳封了这个侯,总不能说一路投机倒把,装病苟到人生赢家,羞得儿孙以面覆床吧? 朝廷倒是很痛快,立刻就发诏了,但朝廷素来是给不出一兵一卒一石粮草的,哪怕算上泰山军,也凑不到一万五千人,想击退袁谭三万兵马就更不太容易。 他们还得继续凑兵凑粮。 捧着诏书屁颠屁颠跑过来的臧霸不理解这个难题,“张将军呢?” 张超抬眼看看他。 “我是说,张翼德将军呢?” “三将军送来了五万石粮食,”陈衷声音很高亢地说道,“足可支……” 粮食没能堵上臧霸的嘴。 “他的徐·州兵呢?”臧霸问道,“袁谭又未至下邳,就算要留些兵将守城,张将军自领本部兵马来小沛,以他的勇武,必于战事大有助益。” 张超和陈衷又开始互相看。 他们的神情很微妙,是那种非大汉官僚出身的臧霸不太能理解的微妙,就像他们都有了一个猜测,但谁也不愿意说出口。 于是臧霸将求教的困惑目光转向坐在另一边,正烤着火的陆白。 陆白察觉到了这种目光,轻轻一笑。 “三将军被朝廷困住了,不能来。” “……被朝廷?” 这个困境源于一场巨大的荣耀——天子巡幸下邳,而张飞是代表刘备的,地位最高的亲信武将。他因此不仅需要对天子,和他带来的朝廷负起责任,也需要对他视为兄长和主君的刘备负起责任。 如果是荀彧总揽这些责任,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因为那位曹操所倚重的文士有着颍川荀氏的好出身,有伟美的相貌,有从容高雅的举止,有滴水不漏的言辞,他甚至还曾在年轻时任过雒阳的守宫令,对冰冷的规章制度和鲜活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了解。 “朝廷”是什么,不就是那些死的规制和活的人心所组成的集合吗?他只要时不时出席一些风雅而有趣的活动,在赏雪煮茶,投壶博弈,弹琴鼓瑟中,自然就能将每一个人的想法摸清。 但要陆悬鱼说,这些技巧在三将军脑子里基本都是些“??”和“???”和“????”。 那为什么主公还要派张飞驻守下邳呢? 首先,刘备当时在和曹□□磕,往死里磕,尸山血海,无法抽身; 其次,“善养士卒而骄于士大夫”的关羽关二爷是个更可怕的选项; 最后,除了关二张三之外,如果只考虑同等地位,主公还能选的就只有陆廉了。 无论是对陆悬鱼有滤镜的人还是没滤镜的人,哪怕是天天眼巴巴想让她胜利而归的陈群都不会想看到这种景象。 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小陆将军会耐心地跟一群士大夫在一起赏雪煮茶,鼓瑟吹笙,更不觉得她能承担起沟通桥梁的作用。 当然,当然,如果陆廉守在下邳,袁谭大概率是不敢来的。 ……但小皇帝和满朝公卿很可能在袁谭没来之前就崩溃地逃出下邳了。 第579节 所以张飞现在就处在这种极其微妙的困境里。 他穿着官服,待在一群公卿旁边,很想挠一挠头,但强忍着将自己的手规规矩矩地收在袖子里,继续听其他人说话。 朝廷没有太多正事好讲,这是个被架空的,养起来的官僚系统,讲点什么呢?出了下邳城的一草一木一户一丁都不归他们管,当然下邳城内的也不归他们管,他们只管着各地诸侯进献过来的东西。 比如说绸缎,刘备是可以忍痛把美衣服让给小皇帝的;比如说车马,公卿们又一次有了体面的座驾;比如仆役,附近豪强会内推不少机灵又强壮的仆役过来帮他们干活;当然还比如土地,徐·州人口还没完全恢复过来,无主的荒地总是有的。 他们有了这些很俗的东西,恢复了体面与精气神后,孔融又进献了许多书籍过来,这就让公卿们找到了活干。 他们开始批评剧城学宫那些新书和新理念,也批评孔融。 当然孔融是不会光挨骂的,他有出身有学历有地位,也是个响当当的两千石大佬,除了天子之外谁也不能让他闭嘴。 两边争论起来,张飞坐在其中,强忍着自己啃手指甲的冲动,虚心地将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论点都记在脑子里,想要尽力将自己融入进这个集体里……这个光辉灿烂,但不大说人话的集体! ……本来朝会也没啥可讲的,只能讲一讲天子巡幸时的礼制。 关于孔融在新文章里对《礼记·月令》提出了一点小看法,公卿们提出了一堆不同意见的讨论在天子的一个眼神下暂时做了中止。 张飞此时终于能够开口了。 “臣……” “谏议大夫何事?” 被挂了个“谏议大夫”头衔的张飞没忍住还是伸出了手。 但在杨彪忽然瞥过来的眼神里,他及时收住手,转为扶一扶帽冠。 天子微笑着站起身来。 这是个暗示朝会结束的举动,内侍上前一步,群臣准备退出行宫,各找各的剑履去,张飞也不得不将准备报告给天子的话噎在嗓子眼里时,天子忽然又看了他一眼。 ……这也是个他不理解的交涉风格。 偏殿里有宫女往火盆里加了两块木炭,而后无声无息地转到壁衣后,一声不出。 小皇帝坐在上首处,杨彪坐在一旁,两个人无声地望着张飞。 这又让张飞感到很是手足无措,他花了一点时间调整过心态后,才将自己的话说出来。 “袁谭前军将至,臣想领兵出城迎战,”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请陛下示下。” 那个即使在下朝后的偏殿里也依旧坐得端端正正的少年注视着他。 “贼军势大?” “是。” “援军无可倚仗?” “除张臧等人领义军阻于前,广陵太守陈登亦将领兵来援,可保下邳无忧。” “既如此,”天子清晰地说道,“将军还要领兵出城吗?” 杨彪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他,“陛下非为己身,而为张将军考量啊。” 张飞一愣,他忽然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与曾经的战场都不同的困境中。 第544章 在张飞人生前几十年里,他对于敌我是非的判断是非常明确的。 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是敌人就抄起武器打死,是朋友就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喝顿酒。 但“朝廷”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每一个人待他都非常友善,非常客气,他也尽力去回报他们的友善,他也努力去学习那些经籍,练习礼仪,并且极力融入他们的圈子。这不仅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责任,还因为他就是有这样的梦想。 这些顶级士人所组成的圈子是多么令人向往啊,不独张飞一个,天底下所有的富商、豪强、寒门、黔首、苍头,都有这样的梦想,他们离雒阳飞虹般贯通南北宫的虹桥复道越远,心中就越会为它描绘出绚烂明艳的霞光,那霞光甚至在离近之后也不曾褪色,反而因为公卿们的言谈举止而加增光添彩。 因此在张飞心里,这个大汉朝廷和面前的陛下是一体的,现在他既然得了爵位,又得了谏议大夫的职位,他已经暗暗发过誓,要用心血与生命去保卫它。 现在天子和尚书令忽然在他面前说:你想的不对,朝廷不是这样。 张飞懵了。 “陛下是说,城中有间吗?”他试探着问道,“臣必将其揪出,不会误了战事!” 陛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非间。”杨彪回了他一句。 张飞又转头看向杨彪,“那是有什么人对陛下不利吗?” 御座下的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于是张飞艰难地确定了,陛下的告诫不是为自己,而的确是为了他,城中可能对张飞有所不利的也不是普通的奸细,而是天子身边的公卿。 见这位武将神色变化,杨彪的语气变得和缓,言辞也较往日浅显易懂许多。 “张将军,随御驾至此的官吏大小数百,自然都是笃敬忠信之人。” 张飞皱起眉,很是不解这句话的意思时,杨彪又继续说了下去。 “陛下只怕其中有人为他事所惑,故而提醒将军。” “谁?” 张飞迅速追问出声时,杨彪又不吭声了。 天子问出了那个清晰的问题之后,嘴巴就闭得很牢了。 现在这个问题抛给了并不擅长此道的张飞。 要解读公卿语言,张飞可以在城中寻别人来帮忙,这个人必须也得是世家出身,还得聪明,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可靠。 世家出身的人满下邳都是,但聪明的就难找,可靠的又均匀分布在两位兄长营中,但这还是没难倒张飞。 ……他找到了杨修。 杨修在家里咬着笔,对着辞赋写写画画,勾勾抹抹,听到张飞拜访,立刻就跑出来迎接,脸上的欢欣喜悦半点没有假。张飞见了,多少就有点放心了。 毕竟既然是老子出的难题,那找儿子作弊应该问题不大,多半杨彪是已经猜到,并给儿子透过口风,少半概率杨彪不乐意儿子掺和进来,那事后打熊孩子一顿出出气也就完了。 “陛下是这么说的?” “陛下确实是这么说的。” 杨修不吭声了,从一旁婢女的手中接过茶壶,要亲自为张飞斟一碗加了花椒和姜片的热茶。 “我哪里有心思喝茶,”张飞阻拦了一把,“德祖若有所悟,还请为我解惑才是。” 这位聪明俊秀的年轻郎君瞥他一眼。 “正悟着,”他说,“等我这盏茶倒完了,也就悟出来了。” ……张飞把手收回去了。 ……这个茶倒得也特别慢。 两个人盯着那清澈的,碧绿的,辛辣与馥郁交织的热茶从壶里缓缓而出,汇聚成一条溪流,从容不迫地落进茶盏中,一滴不落,一丝不抖,就给张飞一种错觉,好像面前这位郎君不是弘农杨氏的世家子,而是一个在酒坊里勤学苦练十几载的老伙计。 无比漫长。 终于等到杨修将茶壶放下,“我悟了。” “天子之言,无非三件事。”杨修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不往下说了。 如果陆悬鱼在这里,会批评这人的性格太讨厌了,显摆小聪明就显摆呗,还非得要个捧哏的,不接话他不往下说。 张飞显然是比陆悬鱼情商更高的,立刻很顺地接了一句,“竟如此么?还望德祖贤弟一一道明啊。” “有人不利于张将军,”他说道,“此人对陛下而言,很是亲近。” “那么第二件呢?” “陛下不愿明言,是因为将军若是留在城中,便是五年十年,彼方也不会有所异动。” 张飞的眉头皱起来了,细细想了一下后,还是继续往下问,“第三件呢?” “第三件么,陛下可是要告诉你,他与这般各有心思之人可不一样,他可是很看重将军与刘使君的,”杨修笑道,“请尝一尝这茶。” 张飞迷茫地端起茶杯。 他想不出城中有什么人是皇帝不愿意明说的,但皇帝暗示的目的也达到了——谁在搞事我不能说,但我可是提醒你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想不出就不想了,三爷准备再最后努努力,不劳而获一把。 “德祖贤弟可知陛下所指者……” 杨修忽然板住了脸,整个人都很冷淡的样子。 “不知。” ……不说就不说,板什么脸呢? ……况且那个加了一堆东西的茶,它也不好喝啊! 张飞要告辞时,杨修又恢复了客气,还请他留下吃一点好不容易弄到的野菜,平时三爷还能附庸风雅试一试,这次实在是没心情。囫囵着告辞出门,顶着刮脸的寒风骑马走在街上,心烦意乱地四处张望张望时,隔壁市廛里正传来一阵喧哗,有骂架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听着像是岳父在那里骂女婿。 三将军忽然就愣住了。 有人搞事。 天子不愿意说出他的姓名。 天子一定要将自己摘出去。 光是这三个条件,张飞是不足以想到那个人的身份的,小皇帝年纪尚幼,但已经有了点滑不留手的智慧,留着朝中的人给刘备添堵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考虑到这个人的身份是杨修不仅不提,而且还表现得很冷淡,言语里又表露出一点袒护之意,这就很可疑。 ……当然肯定不是杨彪,要是自己老子搞事的话,杨修才没心情卖弄聪明。 但这人身份地位资历应该还是很高,足与杨彪相当。 这就麻烦了。 因为符合这些要求的人不多,还能让天子觉得很麻烦的,那就是仪同三司的不其侯伏完了。 这人原是执金吾,被夏侯惇调开后,带着皇帝为数不多的卫队提前去了中牟。后来皇后与皇子们被扣在鄄城,他仗着身边还有些护卫,夏侯惇又没有余力追杀,虽慢了一步,但也终于千辛万苦来了下邳。 第580节 丢了闺女外孙以及最后那点南军的伏完来到下邳后毫无存在感,他六十多岁了,整个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朽模样,身份高贵,矜持寡言。张飞既不会主动去结交,肯定也不敢惹他,因此一时是想不起来的。 现在他想到了,不仅想到这个老头儿,还想到了他在朝中的知交故旧子侄学生。 他还得摸清楚伏完的想法,他到底是对刘备有意见还是对皇帝有意见,是属于极端的忠臣想赶走张飞让皇帝彻底掌控下邳还是准备给皇帝卖到河北去,他到底是自己搞事还是和一大群人一起在暗戳戳搞事。 而那些公卿见到他,永远都是恰到好处的模样。 性情和善的会表现得亲切有耐心,性情高傲的会表现得疏离谨慎,但每一个都待他很客气,每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行动,都符合张飞对公卿的既定想象。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每个人都表现出了高度的一致性! 甚至如果没有皇帝和杨修的提醒,连伏完的表现也是完美的! 他要捉哪一个来吗! 要审一审他们吗! 他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对这群灰头土脸跟着天子一路来此的公卿发难,他是董卓吗?! 不!他没资格当董卓!天下人会说,肯定是刘备指示的啊!那个装得像个君子的刘备,他才是董卓! ……这位曾经很想亲近公卿世家的三将军此刻突然羡慕起正在冰天雪地里行军的陆廉来。 他很想上阵杀敌,至少袁谭这个敌人是明确的,见到就打是一点毛病都没有的。 陈登看着紧紧关闭的大门,陷入了震惊中。 从徐·州派出的使者已经来过三四批了,除了第一个人敲开过吕布家的大门后,其他人再也没敲开过。 这位已经交了军权的昔日名将活得像个猫冬的老头儿,除了偶尔会喊几个老兵来家里吃吃喝喝,或者去老兵家吃吃喝喝外,其余时间是避不见客的,陈登的仆役上门说明客人身份,被里面那个疤脸老兵毫不客气地关在了门外。 “管你什么太守,我们将军见多了!”老兵嚷道,“爱找谁找谁去!” 他嗓门很大,一高声嚷嚷,那两扇破门就跟着轻轻震了震。 里面除了老兵嘟嘟囔囔渐行渐远的骂声外,偶尔传出两三母鸡咯咯的叫声。 如果不是陆白校尉经过,陈登可能这辈子的脸都在这里丢完了。 “这户主人一心只有求田问舍之事,”那位骑在马上的女郎笑眯眯地走过来,“使君若是请他出征效力,可就想差了。” “他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陆白想了一会儿,似乎觉得陈登的迷惑不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因为她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廉颇老矣还能披挂上阵,但尚在壮年的吕布却铁了心不出战呢? 第545章 外面很吵。 这一年里因着二张兄弟出征去救臧洪的缘故,小沛走了不少人,整座城池就显得冷清了许多。 这种冷清对吕布来说正好,人少些,土路上的尘土也少些,他可以从容地路过阴暗冷清的巷子,路过阳光洒了一地的大街,再在某个很会做汤饼的小摊前停下。 那商贾是并州人,不仅会做地道的酸辣羊肉汤饼,还知道许多家乡的老故事,可能是某一个孝子的道德故事,可能是某一位多情少女的爱情故事,还可能是一个鸡飞狗跳的家庭悲剧故事,亦或者一个充满了神怪和灵异的恐怖故事。 这其中有些是吕布已经听过的,但他不厌烦,他还乐意继续听。不仅听,还要在听过之后讲一个自己知道的版本。 就这么一口口地吃完汤饼,好像也将幼年时那些老掉牙的回忆都翻出来在太阳下晒了晒,而后便可以心满意足地放下几枚五铢钱,带着圆滚滚的肚子,牵着他的马,出城慢慢溜达一圈,寻一个老兵所住的茅舍,在人家搬出来的卧榻上晒着太阳,睡一个时辰的午觉。 自从张超领兵归来后,吕布的乐趣就消失了。 城中充满了大呼小叫的声音,先是士兵回到家中,跟父母妻儿哭作一团的声音;而后几天里是他们在大街上,城门口,以及卖汤饼的摊前与自己的知交故旧哭作一团;最后是他们与同袍一起约在酒坊,嗷嗷叫着,唱着自己家乡的歌曲,并哭作一团。 他们这样兴奋,有并州老兵见了,就嗤之以鼻,而后默默走开。 并州人已经没有家了,他们当中有些人在这里重新娶了妻,有些人捡了流民中的孤儿权作养子,准备为自己养老送终,还有人不准备成家了,他们三五成群,平淡地种地,喝酒,过着自己的日子。 吕布也在过着这样的日子,并耐心地等待张超那些兵卒激情褪去后,将安静的小沛还回来的时刻。 ……然后袁谭来了。 有商贾不停地运进粮草与物资,有铁匠日夜不停地敲击砧板,拉动风箱,有妇人将一张张木棉制成的棉布放进桐油里反复地浸,反复地晒。 整个城池都布满了这股桐油味儿,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运来这么多油,这又令吕布嗤之以鼻了。 不错,晒成油布之后防水厚实,可以制成帐篷、包裹、担架,还可以盖在粮草上,防止它们受潮生霉,可是这东西不防火啊。他们是应该将城外新长出来的树木伐倒,一根根抬进来的,那么潮的木头,想点燃可不容易,怎么用都好用。 吕布有点想提醒,想想又作罢了,这是张超的城池,他多什么嘴呢? ……而后这几天广陵太守陈登来了。 整个小沛从飘着桐油气息变成了到处都充斥着圆木滚动,骡马嘶鸣的熙攘嘈杂。 在田豫领兵收缩回北海后,青州也与东海琅琊两郡一起,又送了些物资过来。 负责出这趟差役的官吏是个俊秀斯文的年轻士人,在同小沛的官员交接过之后,他并没有去官舍休息,也没有四处转一转,而是让仆役扛着几个包裹,去了陆白的健妇营。 营门前的女兵们正满头大汗地加固箭塔,有人见他道明来意,要寻陆白校尉,立刻用胳膊肘捅捅同伴,同伴抻脖子望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我认得他!”那个女兵挥舞着手里的小锤子,“那个小郎君,是咱们女郎抢来的!” 周围的女兵全都短暂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脸惊骇的看着她。 “什么叫‘抢来的’!那是明媒正娶!”另一个老资历的骂道,“况且也不是为女郎自己!那是为甥女娶的佳婿!” “怎么娶的!怎么娶的!快仔细说一说!” 柳四郎有点察觉到周围女兵挑剔他的目光,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那些女兵立刻又将头转回去,一边利落地干活,一边抽空交头接耳,点评这个外甥女婿虽然畏手畏脚,但似乎也还是个实诚人的老实表现。 这位郎君就更加不安了,这种不安在见到陆白之后也没有什么缓解,尽管陆白见到他和气极了,也亲切极了。 “是,是是,”他尽量让自己的脖子从脖腔伸出来,“家中一切安好,大郎又长了些,眼见着能认出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比了比一个长短,陆白见了就很高兴,连忙追问一句。 “这样聪慧?再过几日就该学一学识字了吧?” 柳四郎沉默了一会儿,不敢问阿草是不是周岁学识字的,但陆白问过羊四娘和孩子们的近况,又问起路上之事,这让柳四郎又将心重新放回肚子里。 ……实不怪他怂,毕竟这门贵亲不管谁攀上,心里总会有点忐忑。 “路上倒是都好,”他笑道,“尤其是方与那一边,听说原以为将要涌进不少流民,今见井井有条,可知张太守与校尉调度筹谋。” 他这样很小心地夸了自己这位便宜姨妈一句,后者听过之后便又笑起来。 气氛渐渐变得安稳祥和,柳四郎得以在又回答了几个公务上的小问题后离开健妇营,满心欢喜地琢磨该去市廛买点什么新鲜东西,给自己媳妇和娃子带回去,因此也就没留心陆白的笑容里掺杂了些什么东西。 袁谭又一次南下,按照以前他每次攻打北海的风格来说,一定会制造大量流民,毕竟这时代的武将平均标准都这样,上限是陆廉,秋毫无犯;下限是李傕郭汜曹老板,尸横遍野人头滚滚;中间档就是袁谭这种,没兴趣大肆屠杀,但只要经过了哪个村庄城镇,必然也像篦子篦过一遍似的,不放过老乡的一针一线。 因此当他逼近小沛时,附近城镇村庄的百姓一定会开始大规模逃亡,有些是没来就逃的,有些是被接掠过之后只剩身上三尺布,不得已南下讨饭吃的。 但这一次很反常。 除了开战前就带着家私逃走的百姓之外,在袁谭经过之处并没有多少人逃出来。 当然有可能是因为袁谭抓了那些百姓当民夫,或者是准备驱赶他们攻城——但如果是这样,会有零散的老人与幼童逃出来,四处流散,甚至暴尸荒野,这是开战后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没人见过,没人提起过,就连斥候也没见过这样的流民。 柳四郎的话间接佐证了她的猜测。 冀州军一日比一日近了,张超为下邳的援军选好了营地,备好了物资,但援军迟迟不至,这已经令他们感到不安。 这个细节令陆白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但她对自己说,冷静一点,如果是阿姊的话,会怎么看呢? 袁谭兵力倍于他们,但他们有城池为倚仗,当初在剧城,她是击退过袁谭的,这次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敌军远道而来,不及他们以逸待劳,侧翼又有臧霸的泰山军为威胁,袁谭不会全力压上,他们也不必主动出击。 于是这就成了一个拼耐心,拼粮草,拼时间的游戏。 当她将自己的想法讲给其他几人时,他们也觉得这个思路是很对劲的。 冀州军兵分三路南下,他们也分三路拒敌,军容最盛的那一路是刘备的中路军,有名将率领的那一路是陆廉的西路军,那他们当一当驽马也不打紧啊! 有城池可守,粮食也能支撑两个月,那怂就是了! 但在初步指定了这个计划后,张超又有了一个担忧。 “咱们于此相持,未知朝廷……” “袁谭不能绕过小沛去攻下邳,下邳便稳如磐石,”陈登摸了摸他的小胡子,“难道朝廷会有什么怨言吗?” 只要他们能坚守住,等刘备陆廉打爆了袁绍的主力,袁谭自然就退兵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怎么会有人坐不住呢? 方与城西南三十里外的村庄,有小孩子在泥屋的窗洞里悄悄探出头。 ——看那个人!他小声对自己的妹妹说道,看他的衣服! ——亮闪闪的!那是什么衣服!我能摸摸吗? ——嘘!他看我们了! 那窃窃私语被车轮与马蹄盖得严严实实,因此袁谭根本不曾听到那两个衣衫褴褛的稚童在讨论他身上的大氅和盔甲。 他从村庄里驱车而过,目光扫过一处处的房屋,一个个俯倒在地的平民,最终落在了跪在路边,一脸畏怯的里长身上。 袁谭示意车夫将车子停下,而后缓缓地走下车,弯腰伸手,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了起来。 老人很是吃惊,浑浊的眼睛里就蓄起了泪水,嘴唇颤抖着,喃喃说了一些什么歌功颂德的话。 袁谭没仔细听,但他还是温和地冲他点点头。 如果他的右臂能使上些力气,他会用双手扶起这个老人的,而这幅画面就会变得更加漂亮一些,也更能被刘备治下的百姓记住些——尽管对于袁谭来说,他们实在是与蝼蚁差不多的东西,就比如这个皮肤像树皮一样的老人,他有什么力量呢?他能拉弓射箭,能披甲上阵吗?他出身世家,有学识名望,因此有千百弟子为他驱使吗? 如果都没有,他凭什么获得自己的尊重呢? 老人的话讲完了,又命家人捧出了一碗热酒,恭恭敬敬地递到袁谭面前。 周围有幕僚在夸赞。 ——这不是箪食壶浆,什么是箪食壶浆! 第581节 这就是箪食壶浆吗? 袁谭温和地微笑着,接过那碗劣酒,轻轻沾了沾唇,老人感动得一边用袖子擦眼睛,一边嘟嘟囔囔着什么话。 又有黔首悄悄走过来两步,小心翼翼地,好奇地打量着他。 打量着这位与陆廉性情迥异,但行事似乎又十分接近的年轻统帅。 第546章 冀州军在小沛的围城战开始时,天已经渐渐冷了,但小沛还没有下雪。 小沛的联军没有一个绝对的主帅,他们只能商量着来,但考虑到陈登是刘备最信任的人之一,在徐·州也有良好声誉,几位武将还是推举他为暂时的主帅,张超认为这样做可以稳定下邳的民心,陆白认为这样可以在刘备处加分,臧霸则觉得这一仗恐怕没那么大的功劳,只有苦劳可以论,说不定还要背锅,既然陈登当主帅了,锅自然也是他来背,那自己就放心了。 两军在城下交战了几次,双方变换了几种阵法,也想了几种巧计去偷袭对方的侧翼和后方,但因为谁也没有全力以赴,因此均告失败。 因为是带了试探性质的交战,双方的损失也都不多,打一打发现彼此占不了便宜,就大营对着大营,相峙起来。 城中都是张超军的家眷,每到征战间歇,军需官开城门领着民夫进出军营,修补栅栏,运回伤员时,也有妇孺抱着陶罐或是拎着筐出来,隔着栅栏给自己家的男人送东西,如果是丈夫,就悄悄拉一拉手,如果是儿子,就慈爱地摸摸头。 陈登并不阻止这种行为,在他看来,这会给张超军一个无与伦比的暗示,妻儿老小就在身后的城中,他们岂敢临阵脱逃呢? 但回报的斥候说,袁谭营中也有这种景象,这就非常奇怪了。 冀州军是远道而来的,家眷自然不在这里,但也有附近的百姓给他们送热气腾腾的食物,有小妇人细心为他们缝补衣服,还有小孩子跟着老人过来,隔着壕沟与拒马去张望军营里的稀奇场面。 甚至还有车马从对面营中运出,进了那些临时搭建起的百姓营地里。 冬天总是很难熬的,听说小陆将军的军队后面就会带着一群流民,她会尽力保护他们,不令他们受到盗贼和溃兵的骚扰,但她不能凭空变出食物,因此那些流民还是饥一顿饱一顿,时不时在清晨大家起来上路时,流民营中就会传来几声哭叫,然后有几个热心的壮汉走上前去,默默地将那具尸体抬走,挖一个浅浅的坑埋了。 而袁谭营地旁后面的流民营里,却是连饿殍都没有的。 他每天会拿出一些军粮熬粥给流民喝,无论是干柴还是粮食,都由袁家大公子来出,流民只要准备好一个饥饿的胃口,以及一只破瓦罐就够了。 大公子偶尔会出营巡视,他坐在轺车上,裹着皮毛大氅,面色冷漠地从流民中穿过,看他们跪倒在地,哭泣着感谢他恩德的模样。 有人会问起一个刁钻的问题:是刘备陆廉待你们好呢,还是我们大公子待你们好呢? ——当然是大公子!他们抽噎着讲起赋税是多么的重,日子又是多么的清贫,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都去哪里了呀?都去喂饱刘备的军队了! ——大公子就不需要他们的粮食!大公子还会送给他们粮食! 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捧着破碗,将额头贴在泥土上,用最诚挚的态度去表达对这位年轻将军的谢意,他们祈祷着自己感激涕零的心意能有十分之一传达进大公子的心里,便心满意足了。 当然,袁谭对此仍然是不屑一顾的。 他在流民中短暂地转一圈,大多数时间仍然在审视他的营寨是否有缺陷,附近地形是否有威胁,鹿角是否捆得扎实,壕沟是否挖得够深。 当他检查完回营时,父亲的使者也就到了。 袁谭很是恭敬地向郭图行了一礼,请他落座,并命令仆役端一壶热蜜水来,他似乎根本没看到郭图脸上隐隐的不安与窘迫,他甚至还很和气地问候了他。 “先生清减了。” 郭图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为战事忧虑,案牍劳形之故。” 袁谭微笑着点点头。 “先生,我在信里提及的事,我父欲如何裁夺?” 靠自己的三万兵马打不下下邳,他需要继续增兵,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事。 “公子戎马劳苦,袁公不忍……” 袁谭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这位谋士刚擦完的汗水又冒出来了,他迅速想起自己来时的说辞。 “况且这一路本为疑兵,公子不必强攻下邳。” “嗯,”袁谭应了一声,“我父现与刘备决战,分兵不利。” 郭图那有点可怜兮兮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喜的表情,但还没等他说几句父子相亲的话,袁谭又开口了。 “先生既来小沛,必有厉害助我,”他微笑着注视着这位谋士,“先生带来什么了?” 郭图脸上的喜悦一下子僵住了。 他当然不是空手来的! 这位谋士虽然对主公的事业不上心,却对自己的地位非常看重,即使众人皆知他是因为损兵折将而被发配来袁谭这里,他自己也不能承认! 他必须对袁谭有所襄助。 ……但这种襄助应该是袁谭艰难绝望之时,他再从容不迫地拿出来卖弄一番的!不是现下这样被从容不迫的袁谭逼出来的! 郭图在那一瞬间又惊又窘又气,甚至恨不得哪里飞来一只秃了毛的野鸡,狠狠啄袁谭两口才好! 但他最终还是温柔又慈祥地从怀里掏出一只丝质袋子,将里面的书信一股脑倒了出来。 “在下数番欲归公子身边,虽为小人所阻,今日方见,”郭图这样温温柔柔地说道,“但终究还是不负公子所托啊。” 案上的书信笔迹各异,下首处的名字自然也各自不同。 但书信的主人都属于同一个地方。 这毕竟不是雒阳南宫的德阳殿,没有那样高的屋顶,没有宽敞到几近空旷的大殿,即使下邳的官员令织工赶制出玄色壁衣覆盖在四面的墙壁上,壁衣上也没有庄重冷峻的花纹,没有能在风来时一动不动,异常肃然地垂挂在壁衣下方的玉饰。 但这座行宫自然也有它的好,比如说它不宽敞,官员们就必须接席而坐,互相离得很近,自然也就可以用更隐蔽的方式交换眼神和意见。 他们当中有人就在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这一幕。 “张将军既总揽徐·州军事,未知小沛战事如何?” “陈元龙是知兵之人,曾以奇计退江东贼寇,有他在,可保小沛不失。” “既有退敌之才,何时能退袁谭?” “袁谭势大,兵马倍于我军,因此当据城而守,待袁绍失利,袁谭自然退去。” 有人不言语了,有人幽幽地叹气,有人又开口了。 “市井流言,称袁谭宽仁爱民,为大义而来,张将军可有听闻?” 张飞“哈!”了一声,而后声音变得慌张和急促起来。 “臣失仪,臣并非,并非有意……” “嗯,”天子的声音听不出感情,“卿有何见解?” “袁谭不过装模作样,”张飞坚持道,“他数番劫掠北海,致十余万生民逃散,百姓困苦不堪,何曾有什么宽仁爱民之心!” “他前番如何,皆因天子不在下邳?” “不错!” “那岂不是说,袁谭事君以忠,见天子巡幸下邳,因而行事恭慎?” 张飞说不出话了。 很快又有杨彪的声音响起。 “朝廷征辟河北名士时,他们却是无人奉诏,恐怕称不得‘事君以忠’。” “既如此,便更该令陈元龙速退敌兵,否则民心思变,便是无损朝廷的威仪,难道也无损刘将军的声名吗?” 被天子赐予“独坐”恩宠的伏完一直没有开口,而是沉默地听完这场争论后,与公卿们慢慢走出这间并不宽敞的行宫主殿,他的步履不快不慢,偶尔有人同他讲几句话,他也只会简短地回以寥寥数字,因此其实很不显眼。 张飞在与人争论期间,曾经偷偷看过他两三眼。 出身寒微的武人不该有这样敏锐的觉察力,大概是有什么卖弄聪明的人指点过他,伏完心里冷哼了一声。 他在下朝后没有回到家中休息,当然也没有同哪个朋党串联,而是去拜访了一下陈珪。 老人以年岁高为由,不曾在朝中出仕,只在家里给弟子们讲一讲课,最近连课也讲得少了,一心一意猫冬。 伏完来拜访时,坐在轺车上等了一会儿,被请进去后又坐了一会儿,陈珪终于出来了,一脸的睡眼惺忪,摇摇晃晃,见了他就立刻笑着告罪。 “未审寒门今迎贵客,竟令伏公久等!” “岂敢,”伏完笑道“汉瑜公这般客气,分明指我为不速之客啊!” 两个老头子一起笑了起来。 先寒暄,聊一聊近况,聊一聊过去,还可以聊一聊经学,然后再将话题转到骂几句袁逆身上。 伏完没有说来这里做什么,他只是过来拜访,看望一下这位名门出身,虽称不上老友,倒也熟识的同僚。 陈珪也没有言语机锋试探,好像真觉得伏完来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讲起了几个关于桓灵之时的小笑话,伏完立刻接上,然后用同样幽默的刻薄话继续这个话题。 这样的拜访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伏完就告辞了。 当他出门时,陈珪礼数非常周到地送他出了门。 虽然称不上宾主尽欢,也还其乐融融。 但当这位不其侯坐上轺车,渐渐驶离了陈家之后,陈珪脸上的笑容忽然变了。 有人七手八脚地上前来扶他,将他搀进屋去。 “给大郎送个信,”一片兵荒马乱中,陈珪平静地说道,“他必须寻一个时机,尽快出战。” “……从父为何如此说?” 陈珪疲惫地瞥了侄子一眼,“难道你看不出,伏完今日来此,就是想探看虚实,看我几时死么?” 他已经尽力掩盖,但若是到了掩盖不住的那一天呢? 东线上的战争就是这样真正开始的。 第547章 陈登收了信时,他那位从弟很仔细地打量了这位从兄几眼。 比起当初还在下邳时,他的颧骨高得有些触目,看信时眯着眼睛,不知道是案牍劳形还是太消瘦的缘故,后背就有些佝偻。 但他脸上还是有满不在乎的笑容的,这是陈元龙一贯的表情,豪爽里带点狡黠,族里的子侄和幼弟们见到他这样的笑容就会很安心,不管是偷吃东西还是写作业偷懒,反正都有阿兄帮忙出主意。 这种很有神采的笑容在他拆看过信之后,也不曾黯淡,于是从弟彻底的放心了。 “阿兄怎么说?” 第582节 “袁谭不足为据,我这便出战,”陈登笑道,“回去请父亲静养,等我的消息便是。” 他们父子俩一脉相承,都有在人前故作镇静的好功夫。 陆白是在使者走后过了快一个时辰登门的,在她登门时,陈登还在静静地看着那封信。 如果陆悬鱼在下邳,这个困局是不必有的。 因为无论是陈珪父子还是关羽张飞,他们都有一个很根深蒂固的观念:朝廷很重要。 他们非常在乎天子的态度,在乎朝臣们的想法,在乎天下人对他们的议论,他们能不能令每个人满意呢?如果不能的话,会不会被载入史册,被后世人指着名字骂上几百年? 他们被人骂也就罢了,刘备呢? 想象一下因为他们的缘故,刘备被天子所厌弃,被士族所憎恶,被天下人唾骂……谁又能担起这个责任呢? 这种想象出来的压力给了下邳那些汉臣们以力量,进一步给了有心人策划阴谋的空间。 而如果是陆悬鱼来守下邳,她完全没有这种压力,因为后世随便哪一个考过几次历史考试的小朋友都有“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认知,这种认知与她身为统帅的实践相结合后,就变得坚不可摧了。 刘备是一定要当皇帝的,他如果不当皇帝,下面的人怎么办?无论士卒还是文臣武将,每一个追随刘备的人都有政治诉求,集合到一起的力量是一定会将那个小皇帝从玉座上弄下来的。 因此区别只是好好待皇帝的话,他们将来可以用请的方式就将小皇帝扶下来,大家体面;不好好待皇帝的话,也就是拎着衣领下来,不那么体面而已。 天子和汉臣们的力量有,但在绝对的军事实力面前完全不够看,因此完全不需要忌惮他们,甚至仓促迎战。 当然,幸亏这个脑子里没有任何“法理”、“法统”、“皇权的神圣性”的陆悬鱼没在下邳,否则她那个崇高得几乎闪闪发光的名声就彻底完了,小皇帝和汉臣们集体崩溃地逃出下邳,再毫无悬念地被她捉回来时,这位不世出的名将也必然就坐实了新一代王莽的头衔。 ……事实上,这也是袁谭和郭图的想法。 袁谭的右手用来写信是有些吃力的,因此他很少自己写些什么东西,有时是找一个小吏来替他写信,有时只传一个口信。 但这次不太一样,他将郭图搜罗来的那一匣徐·州士族所写的投诚信挑挑拣拣,选了几封命人送回去,是既没有纸面上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口头上的告诫的。 没过几日,有人诚惶诚恐地绕了一个大弯,躲开小沛来到袁谭军中,想要面见大公子,问一问大公子什么想法。 被退信的都偷偷问过其他写了投诚信的世家的情况,因此加倍心惊胆战,为什么只有他们被退了信?袁公是有什么不满吗?要钱还是要粮都可以谈嘛! 没被退信的也很不安,他们的投诚信在敌军手中,现在兵临城下,到底是要怎么样呢?要是袁谭能赢,他们得赶紧箪食壶浆,偷偷将家当都拉到冀州军中表诚意;要是袁谭败了,他们也得赶紧拉出家当送到下邳,表一表自己对刘使君的忠心啊! 骑在墙上的人是最痛苦的,尤其是看到双方对峙就更痛苦了。 “若天子不在下邳,”郭图笑道,“大公子想靠他们逼出陈登,恐怕还不容易呢。” 袁谭看着一旁的婢女小心为他剥橘子,忽然也是一笑。 “刘备想迎天子,这不是他想要的吗?” “公子准备见一见他们吗?” 袁谭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语气冷酷而平静。 “我不奖赏他们,也不责罚他们,我要告诉他们,待我攻破下邳时,再做决断。” 那些骑墙派听了袁谭这个“看你表现”的答复,回去之后又会商议出些什么来呢? 原本这些本地骑墙派的势力并不大,可以轻松被张飞陈珪等人压住,但现在加入了“朝廷”这个因素在,一切就变得不寻常了。 许多汉臣自带一种天真,觉得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哪怕是凶恶如李傕郭汜辈也不敢对天子怎么样,刘备自然也要恭敬相待。唯二掀桌子,对天子和皇权下手的就只有董卓和袁术,他们怎么样了呢? 所以汉臣当中认同刘备,想让他当皇帝的有一些,不多,认同袁绍当皇帝的就更寥寥无几。最多的既不是认同刘备也不是认同袁绍的,而是觉得不管他们怎么打,最后都还是要乖乖回到天子的朝堂上来。刘备是宗室,大概能封王,袁绍可不是宗室,要是他统一天下,就给个三公的位置吧! 有骑墙派跑来和他们联手,准备给前线一点压力,那给就给嘛!陈登赢了很好,输了的话,这群武将的气焰是不是也要收敛些?别什么人都跑来称兄道弟,跟谁俩呢! 天子在哪,朝廷就在哪!这普天之下,都是天子的疆土,大汉的疆土! 现在这个混沌而隐晦,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破解之法的难题就被交到了陈登手上。 他不知道父亲还能坚持多久,一旦父亲病重,雪花一样的非议就会向着小沛而来,他交出兵权还不算完,张超的部曲兵会不会也被朝廷收走呢?要知道张邈臧洪都是壮烈殉国的,有这样的名声在前,公卿只要把“你当弟弟的不能给兄长抹黑”的梯子架上去,张超也下不来了啊! 当然,还有一个陆白在,她是铁定不会将手里的女兵交出去的,但陈登又要担心这位女郎起些别的什么心思。 ……毕竟这是天子身边的朝臣,不是青州那些心怀不轨的土地主,陆白要是被逼红了眼冲进下邳再搞一次鸿门宴,那她也别姓陆了,跟着穷凶极恶的国贼董卓去改姓个董好了! 陈登这么多复杂的心思,陆白全都没看出来。 “我得出城打一仗,三将军那里是顾不上的,咱们城中还有没有援手可用?”他直接了当,一点不废话,“我素知辞玉与吕布相熟,女郎与他交情如何?” “原有些芥蒂,”她说道,“现在放下了,使君为何急于出城?” 陈登多看了她一眼,可能在猜什么样的芥蒂,但没问出口,也许是觉得吕布私德不修,她又生得这样美貌,因此曾有冲撞冒犯。 但关键是,他不曾回答陆白的问题,而只是叹了一口气。 “若吕布能来守小沛,我便再无担心了。” 陆白大吃一惊。 “吕布是个无父无君的人。”她说。 “这正好。”陈登说。 这个简单的回答让陆白眼睛圆溜溜瞪了一阵,然后她就明白了。 吕布是个滚刀肉,礼义廉耻名声史书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原来用金爵利禄还能打动他,现在连这些世俗里的东西都不在他眼中。 如果陈登是被朝廷所困扰,那这个状态下的吕布就正好。 “也不是不能,”她说道,“但咱们须得想点办法,唬他一下。” 小沛城仍然是忙碌且平静的。 有人担心,多半是家中父兄在军中的,因此要每天去城门处打听情况,也有人傻吃憨睡,根本不在乎城外的风风雨雨。 其中并州人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而经常遭人侧目。 他们普遍囤了不少粮食,而且哪怕是关在城中,也有用一点粮食做个诱饵,捕捉到寒鸦的本事,因此别人在节衣缩食时,他们家里倒是常有肉汤; 他们还很吝啬,自己的粮米不愿意与旁人分享,哪怕来的人是苦求是哀告,是用银钱来换都不行; 他们脾气还很差,若是别人指责他们几句,那立刻便会破口大骂; 他们拳头还很硬,只要那人受不得骂,上前准备练练,那梆梆就是两拳,一定要打个鼻青脸肿才会放手。 于是在开战之后,这些本来人缘就不好的并州老兵就更加不受人待见了,但他们也不在乎,毕竟他们的主君就是这个德行。 大家都是能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有什么畏惧的呢? 他们会这样嚷嚷:“反正我们是不怕死的!” 吕布也就信以为真了。 直到在围城一个月后的那日,他正盘腿坐在马厩里,跟自己那神骏的,最近却吃肥了的坐骑大眼瞪小眼时,忽然有人激烈地敲起门来! “将军!将军!”有人在用并州口音大呼小叫,“败了!徐·州人败了!袁谭要打进城中了!” 吕布一下子跳起来了! 第548章 那天早上还是个晴天,风很硬,太阳落在士兵一层套一层的寒衣上,将最外层戎服上的壳子照出了一层光亮。 那也许是油脂,也许是污垢,原本是发乌的色泽,被太阳这样一照,远远看上去倒像是铁质甲片泛着的寒光,气派极了,但不能离近了仔细看,离近了看,就露馅了。 他们也很机灵,从东城门出去,绕了一大圈,走了几十里的路程,才堪堪绕到袁谭军东北方十几里的大湖旁。 那里树木丰茂,即使到了秋冬,湖边的湿地里依旧能长满一人高的长草,除了在大湖里讨生活的渔民之外,就连附近的农夫进了湿地也会晕头转向,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因而这地方除了有渔民,还有匪盗,有时两者还会相结合,乱世时渔民就下了船四处劫掠,治世时他们又变成热爱和平的好百姓。 陆白对这里完全不了解,张超略知一二,泰山寇出身的臧霸来过两次。 他们听到陈登说要在这里设伏时,立刻表示要寻几个靠谱的向导。 “这里的地形,”这位下邳陈氏的世家子说道,“我是很熟悉的。” 几个人一起狐疑地看他。 “我来这里剿过匪。”他又解释了一下。 剿匪这活听起来很简单,己方兵精粮足,对方只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零星匪寇,但实际操作起来就满不是那么回事,贼人势大时,也是能给孔融堵在城里不敢出门的——当然名闻天下的孔文举不擅此道就是了——式微时,又能立刻作鸟兽散,躲进芦苇荡深处,让人再难寻觅他们的踪迹。 陈登的计谋就出在这里,准备将袁谭的兵力引过来,到时埋伏在此的兵马一起杀出,如果能成,这就是大功一件。当然也考虑过,按照袁谭最近的谨慎路数,他可能不会倾巢出动,但只要有冀州军入彀,就不赔本。 等到这仗打完,正可以派一队衣衫破烂的士兵回去乱嚷嚷,诈吕布一下,反正双方混战时,误报军情的事屡见不鲜,岂不一举两得? 他们在长草中间门埋伏好,顺便从怀里抓出一把麦粉塞进嘴里,胡乱地充饥时,也有人将麦粉多倒一些,分给被他们抓来的百姓手上。 那些百姓一声接一声地哀求,直到有人过来,好言好语地宽慰了他们几句——他们都是好百姓,不是间门谍,这件事陈将军是知道的,只是怕他们被乱军所害,所以留他们在这里,等这场仗打完,自然送他们回去。 百姓们似乎信了,但也可能没信,无论如何,他们得了那些粗粝的麦粉之后,眉目间门的恐惧也淡了些,一口口地将这点食物吃下去,一个挨着一个,低眉顺目地蹲在那里不言不语。 “队率说的是真的吗?”有新兵悄悄地问。 “什么傻话,哪怕是管天管地的小陆将军也没这样的善心,”他身边的老兵嘀咕了一句,“只是怕他们通风报信罢了。” 百姓通常是懵懂而麻木的,有些是不辨善恶,有些是没资格去分辨善恶,他们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由他们自己说了算,他们会不会将军情交代出去也不由他们说了算,甚至少数由他们自己说了算时,还要考虑到通风报信的奖赏的诱惑力。 那不是用来改善生活,喝一顿酒,穿一件新衣之类的诱惑力,而是自己和家人都能在这个冬天里活下去的诱惑力。 他们活得很苦,因此这种诱惑力格外巨大,考虑到这一点,行军时也必须将这些农人统一看管起来。 忽然有人从芦苇深处跑过,有斥候立刻追了上去。 但这样的地形很不容易骑马,那几个衣衫褴褛,踩着破烂草鞋的人也跑得飞快,离得又那么远,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斥候互相嘟囔了一下,觉得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远处隐隐传来金钲与战鼓声,作为诱饵的前军已经迎了上去。 战斗就要开始了。 这场战斗刚开始是很正常的。 陈登这边三千诱兵,六千伏兵,由陈登和臧霸带队,留了六千人守城,陆白和张超守着。冀州人看到这边只有三千兵马后,也只派出了一个五千人左右的军阵,一手盾,一手长·矛,缓步向前,与陈登的兵马逐步靠近,等到了三十步以内,双方都开始互丢长·矛,丢完长矛,盾兵后退一步,有壮汉手持短兵冲上来,那可能是手戟,可能是钩镶,可能是环首刀,互相撕扯在一起时,金戈撞击发出的刺耳声响竟盖过了厮杀与战鼓声。 在冀州精锐的步步紧逼下,守军这边的阵线开始被撕出口子,有牌手顶上,但又被对面撞翻了盾牌,慌乱中只能转身逃走,一不小心又撞翻了几个同袍,这个口子就被撕得更大了。 当阵线上出现了数道口子之后,后方的旗帜一变,金钲声也起了变化。 士兵们开始缓缓后撤。 先是撤得很有秩序,相互配合,而后越来越慌张,很快就丢下了武器和旗帜,调转方向,撒开步子,向着那片枯黄却仍丰茂的沼泽逃去。 冀州人大声欢呼起来! 第583节 那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的旗帜,那是广陵太守陈登的军旗,他不仅是朝廷亲封的两千石的高官,还是刘备极为器重的亲信,名位大概也只在陆关张那几人之下罢了! 夺旗之功谁不想要! 那些冀州兵立刻争抢起了地上的旗帜,为了争夺一面十分华美的大旗,有人甚至还对同袍动了手,这小小的混乱很快被军官所阻止,但更多的冀州人还在追向逃兵,其中还有许多的军官。 毕竟夺了旗是一回事,亲手斩了陈登又是另一回事! 现在彼军已溃,他们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呢? 陈登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数百步外的景象,那里原本是一个五千人的军阵,而现在这五千人追击溃兵,阵型已散时,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又有两个不逊于五千人的军阵渐向他而来了。 这位广陵太守的心绷紧了。 袁谭加大了兵力投入,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战斗,他的收益可能会增加,当然风险也大大增加了。 他听到身边的臧霸在咬着牙,牙齿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响声。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轻轻战栗起来,他们马上就要迎来这场大战最关键的节点—— 对面忽然敲起了金钲。 五千前军如潮水一般袭来,又渐渐地退去。 陈登在那一瞬间门脑子里似乎变得一片空白,而在下一刻,他所有的神智都回来了。 那两个大阵不仅渐渐向他而来,而且其中点起了火把。 现在是下午,未时将将过半,为什么要点火把? “彼军有诈——”陈登高声道,“速撤!速撤!” 夏秋的大泽想放火是一件很搞笑的事,但当天气渐渐寒冷,空气湿度变低,芦苇也因此变得比往日更加干燥时,只要有人在芦苇荡里点火时一个不慎—— 那就是烧尽整片大泽的熊熊烈火。 陈登不知道袁谭是怎么猜到他的计划的,他甚至为自己棋差一着而感到懊恼羞愧,但当长草中的士兵慌忙往外跑,而他还不死心地回头看一眼时,那种羞愧一瞬间门变成了更为复杂的情绪。 很显然,冀州军不懂得在沼泽中点火只需要一支火把,他们点起的火把越来越多,逐渐连成一片刺眼的光,而其中甚至有许多士兵背着干柴,提着陶罐,那陶罐里自然装的是桐油,毫无必要。 到了这一步,陈登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这场战斗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门,因为大泽烧起来后,士兵们立刻就跑散了,而在芦苇烧起来后,那些因结冰而变得冷硬的土地短时间门内又被烘烤泥泞,想在里面翻找战利品也很不容易。 冀州人只能点着火把,从太阳仍在一直找到天已将黑,除了几个慌不择路的小虾米之外,他们还渴望找到一条大鱼。 想找到臧霸不太容易,那毕竟出身泰山寇,有很高明的逃跑手段,但想找到陈登也不容易,因为这位世家出身的太守对这里很熟悉,尽管与自己的亲卫走散了,但他还是避开火场,走到了冀州人找不到的大泽深处。 天已经黑了,在一座又一座的湖泊之间门,有火光亮起。 那很可能是其他跑散了的溃兵,而几乎不可能是冀州军,因此陈登牵着马,一步步走了过去。 有人在火边转过头,看向了他。 那是十几个壮汉,身上穿着小沛守军的军服,衣衫上有血迹,脸上有污痕。 他们起身迎向了他,眼睛里却毫无感情,有人甚至摸出了弓箭。 陈登闭了闭眼睛。 “你们不是下邳守军。” “是,”他们当中为首的那个咧开嘴笑起来,很是得意,“而你是一位贵人。” “今日的军情,是你们报给冀州人的,”陈登问道,“你们为何要行此背主投敌之事?” “我们只是小民,哪来什么主君?”壮汉笑道,“况且他们给的赏赐很多。” “尔等非民,不过匪类罢了。”陈登冷冷地说。 这句话刺痛了那些人,他们的脸色在火光下变得极其不善,有人凑近了,越过那个小头目就准备给这个穿甲的人来一拳。 而陈登已经拔·出了佩剑,迅猛地刺穿了那个莽汉的胸膛。 这场战斗没有持续很久,至少在消息传来时,袁谭还没有进朝食。 他很惊奇地命令亲兵将那几个人,还有陈登的头颅一并送进来,他要亲眼看一看。 “陈元龙竟死于尔等之手。”他围绕着那颗头颅转了转,啧啧称奇,“可你们为什么不能俘虏了他,将他活着送来呢?” “这人出言不逊,骂了小人兄弟几个——” 袁谭饶有兴致地抬头,“骂什么?” “小人是为大公子,为袁公出力的义军,他却骂小人是湖匪,还杀了小人三个兄弟!” 那人说到伤心处,偌大一个壮汉眼圈竟然也红了,又是伤心,又是生气的模样,看了让人好不动容。 “莫伤心了,”袁谭温言道,“尔等今日立下大功,当赏。” 几个壮汉那盈盈泪眼里立刻露出了光,他们兴奋得几近贪婪,紧紧盯着亲兵端出来整整一盘的马蹄金,却又不敢伸手去碰。 “都是你们的,”袁谭笑道,“慌张什么。” “小人……小人谢公子赏!” 壮汉连连磕了十几个头才终于大着胆子,将那盘金子用布抱起来,揣在怀里,起身欲走时,却又被袁谭叫住了。 “还有一件事。” “公子?” “陈元龙说的不错,”袁谭说,“你们是匪。” 双手还抱着怀中马蹄金的湖匪愣住了。 “赏,我已经赏过了,”袁谭说道,“现在该罚了。” 几个湖匪面面相觑时,坐在一边的郭图轻轻抬了一眼。 “愣着做什么?”他看向两旁的亲兵,“将他们的头砍下,与金子一起挂在营外。” “再派几个人,将陈元龙的首级送回小沛,”袁谭说道,“我与陈元龙……从无私仇。” 第549章 当吕布听到消息时,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就冷静下来了。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想,哪怕有一天有人跑过来对他说,陆廉死于乱军之中,他也不该感到特别意外。 战争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他当初记在心里,想着一定要找机会再打一场的劲敌,那位杀伐果断,战功赫赫的名将孙坚,不也在襄阳城外的山里被乱箭射死了? 消息传来时,有人惋惜,觉得孙文台不该是那种死法,可吕布却觉得那种死法真是再正常不过。 谁知道哪一天,哪一刻,哪一个意外就会到来? 他心里是恍惚地想过这些事的,如果是早几年的他,会嘲笑自己这多愁善感的劲头比自家妇人还足。但现在他又想清楚了,人经历过一些事,长了一些年月,就是会有这样多的想法。 老兵们没有察觉到。 他们的将军听过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他们发布了几条命令。 比如说要他们有家眷的将家眷送过来,没有家眷的背两石粮食过来,当然最重要的不是家眷也不是粮食,而是将他们的武器和铠甲都装备上,迅速来自己这里集合。 吕布自家的院墙是不高的,府邸也不大,但附近住的都是并州老兵,聚在一起自成一坊,坊墙倒还有一丈高,足可挡一挡乱兵。 那些老兵被组织起来,行动十分迅速,并且有条不紊地汇聚在一起,刀盾手穿戴起铠甲,环首刀别在腰间,再加盾牌背在后面,拎起钩镶,弓兵背起箭袋,拎上长弓,呼呼啦啦地护着家人,向吕布这里而来。 这训练有素的画面立刻引起了城内其他人的注意,等到陆白赶来时,正看见有许多人围在坊外,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 有富人愿意交些银钱进去躲一躲,有穷人表示自己可以出苦力,有妇人会赶紧将脸上的泥土和泪水擦干净,请那些已经自发开始站岗放哨,一脸戒备的并州人看一看她的好容颜,放她和孩子进去。 那些并州老兵冷着脸不说话,只将手里的兵器对着她们,任凭如何哭泣哀求也不为所动,直到陆白的女兵分开了挤在门前的人群。 “我要见你们的将军。”她声音并不慌张,反而显得非常平静。 吕布那并不算宽敞的宅邸正在迅速变成一个防御工事。 有人搬来梯子,扛来干草,在屋顶上爬上爬下,致力于在屋顶做一个能遮掩身形,挡住箭矢的瞭望台,要是袁谭进城了,也可以让神箭手过来放个冷箭。 还有人在加固围墙,有人在挖壕沟,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堆长木棍,用绳子正绑拒马。 再考虑到这只不过是一座小城里的小坊,墙高不过一丈,宽不足三尺,常住居民不过百人,想用这些手段对抗袁谭的三万兵马就显得非常可笑了。 但并州人一点也没有慌乱或是质疑,每一项备战工作都被他们做得极其熟练,就像是根本不需要专心致志,而完全是身体本能一样。 陆白一路从坊门走进吕布家的大门,直到见到吕布本人前,始终在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幕。 但当她见到吕布时,她一句都没有提到自己观察的这一切。 “陈使君罹难,小沛恐将不保,温侯宜速出。” 吕布一身戎服,护臂与护腿都已绑好,未及着甲,就这么站在廊下,皱眉看她。 “我为什么要逃?” “少顷将攻城矣!温侯,世人皆知袁谭与温侯不睦,况城破时,难免玉石俱焚,”她很诚恳地又重复了一遍,“温侯宜速出啊!” 吕布的眉眼向下,似乎在想些什么,忽然又抬起眼看她。 她穿了一身的戎装,从皮弁到铠甲,从护臂到束袖,腰间的武器,脚下的长靴,一应俱全。 于是吕布又开口了。 “我若出城,陆校尉欲何往?” “我与张臧二位使君共同守城,”陆白道,“健妇营尚有千余女兵,足可守城。” “既如此,你守便守,何必还要来提醒我一句?” 她听了这话,像是觉得很惊奇似的,微笑起来。 “温侯一路护送天子东巡至此,受朝廷倚重,不当轻掷性命。” 吕布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事,她又郑重地行了一礼。 “今日一别,恐无再会之日,在下告辞。” 她转身离开时,吕布还是一声都没吭。 这场败仗来得猝不及防,但陈登和臧霸的警觉仍然留下了数千兵马,得以全须全尾地回到小沛。 他们现在没功夫去复盘这个计划到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而只能立刻进入下一个目标里:保住小沛。 第584节 袁谭的兵马来得很快。 他几乎没有完整地打扫战场,刚将陈登的头颅送回来后,紧接着就开始了攻城。 小沛兵力尚有万人,守城是能守的,但城墙不够高,也不够厚,当精通攻城的冀州军开始全面进攻时,他们立刻陷入了苦战之中。 到处都是土包和云梯,到处都有正向城墙上攀爬的冀州人,城上一波接一波的箭雨倾泻下去,士兵如雨点一般也跟着摔在地上,龇牙咧嘴,惨叫连连,再在督战官的催促下,咬牙拔掉身上的箭矢,跌跌撞撞地重新向城墙而去。 城中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血迹,其中有人想偷开城门,又被押上了城墙,全家老幼一个个排队砍了头颅,将尸首一起扔下去,又有人在城里放火打劫,也被押上了城墙,没有了声响。 平民百姓都被动员起来,作为军队的民夫和预备役,男人要轮班上城墙,给士兵休息时间,女人要承担起劳役工作,烧水担柴,以及将许多繁重的物资运上去。 整个下邳只有吕布这里诡异的宁静。 无论谁都不曾来,没有征募,没有劳役,甚至连个盗贼都不敢打从这坊门前经过。 吕布穿着甲,在廊下坐了两天,雪花落在眉毛上,他抖也不抖。 到第三天上,喊杀声忽然大了起来,有人嚷嚷着城破了,还有人哭喊着冀州人已经从城墙上翻过来了,吕布就坐不住了。 “我去看一看,”他隔着门对严夫人说,“我去去就来。” 严氏在内室,与几个老兵的媳妇坐在一起,也在做针线,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像是压根听也没听见。 但吕布讲完之后却觉得心里安定了很多,他又吩咐了几个亲兵守住这里,然后便牵出马,提起马槊,带着一队士兵出了坊门。 天阴沉沉的,四面又都是火光,分辨不出时间。 往袁谭主攻的西城门方向走了几步,便看到路两侧的房屋多有毁损,其中满是血迹,一看就知道是被袁谭的投石机砸的。 有人被压在房梁下,有人脸朝下趴在路边,还有人仰面朝天地看着他,男女老少都有。 吕布继续往前走,直到他来到城墙下往上望,恰巧看见走下来的陆白。 那个娇艳又洁白的美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颇显疲惫的武将,她头上绑了块细布,但血没怎么止住,浸湿了布后继续冉冉向下流,脏了额头与面颊,被她胡乱抹了几下,就显得更骇人了。 但她就是这样一步步走下台阶,笑着迎向他的。 “冀州人的土山堆到城墙一样高了,”她说,“但不要紧,我们已经将他们打退了。” 吕布喉咙里噎着什么,不上不下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你这样只能守住一时。” “一时也好,我大父虽身败名裂,却也为大汉守了一生的疆土,”她说,“现在换我来守,也没什么不同。” 她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吕布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城下叙话的时间是很短暂的,又有人在城墙上嚷嚷什么,陆白的脸色变了,向他行了一礼便要上城墙时,忽然被他拦住了。 “你这样,只能守一时。”吕布重复道。 陆白的眼神变得严厉,但她没有说话,仍然在看着他。 “将城门打开,”他说道,“我尚有驽马百匹,足为选锋。” 当小沛的城门打开时,那些踩在土山上向下望的冀州人陷入了短暂的迷惑中,他们不明白守军为什么要开城门,毕竟无论张超还是臧霸,都不是临阵杀敌的勇将。 但当城门缓缓而开,有战马冲出来时,连大纛下的袁谭都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而站在城墙上,遥遥向下望的陆白终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她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劝吕布离开呢? ……她又哪里是为了那个“大汉”而战呢? 他透过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一心一意,执著于父祖名声,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天真又善良的小姑娘。 他被这样美丽的幻影所打动,重新将天下无双的勇将名头捡起,为这座从来不属于他的城池而浴血拼杀。 但这没什么不好,无论是对这座城池而言,还是对吕布自己而言。 他骑在赤兔马上,领着几十骑一路冲杀,顷刻间杀出了一条血路,直至中军大纛。 城上守军士气大振,战鼓与欢呼声震天,立刻有冀州人惊慌失措地被砍翻在地,后面的又一时不能补上空位,箭雨袭来,死伤无数。 小沛的攻城战就这样因为一个人而调转了形势,变得胶着。 但这一切于下邳陈氏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陈珪这些日子里,身体似乎好转了许多,可以经常起身读读书,偶尔也会听一听子侄们对朝廷一些小小风波的转述。 这位老人只听,并不说什么,他的心思似乎已经不在这些事上了,只一心一意地等待什么。 他等来了一个雪天。 天空中飘着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庭院里,有些落在廊下的,被屋里的热气一烘,变成了湿润的水珠,泛着湿润的光。 小孙子跑进来了。 他拎着一条鱼——现下湖泊河流渐渐结冰,想得一条鱼是很不容易的,因此这个少年欣喜地嚷嚷着什么,又将那条鱼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请他看一看。 ——这样一条鲜鱼,做了鱼脍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岂不知你父因贪吃病了一场,至今还为时人所笑哪! 他板着脸说出这句话后,又觉得有些太严厉……要不,还是让小郎吃几片吧? 就吃几片? 当小沛的使者带着那个木匣敲开陈家的大门时,谁也顾不上那尾鱼儿了,他们慌慌张张地跑去正室,想要告知老人这个不幸的消息,并且在慌乱中想好了几句安慰的话语。 但他们谁也没有将那些话讲出来。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靠在凭几上,似乎在等鱼脍的时候打了个盹,睡着了。 第550章 小沛每一天都在攻城与反攻中拉扯厮杀时,陆悬鱼所领兵马终于同刘备汇合了。 她已经彻底击垮袁绍的西路军,溃兵甚至成了冀州境内四处劫掠的盗匪,进一步蚕食着袁绍那深厚的家底。 以各人承担的任务而论,她已经做完她应当做的,现在该看主公的了。 ……主公摆烂了。 ……特别坦率地摆烂了。 当她来到睢阳城外数十里处,刘备屯兵的这座小城时,主公正站在风中等她。 还有他身后那一串儿的人,都在跟着等她。 即使陆悬鱼再怎么后知后觉,也赶紧跳下马,小跑过来了。 主公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刚想说句话时,她小声先问了一句。 “主公,你是打输了吧?” 主公脸上的微笑裂开了。 身后的谋士们咳嗽着将头偏移开,纷纷不去看这君臣俩。 于是陆悬鱼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差不多吧,”刘备倒是很豁达,“袁绍的确不好打啊。” 她认认真真点头,赶紧安慰了一句,“没事的,现在我来了,我给主公报仇就是!” 主公挑挑眉,哈哈大笑起来。 “有辞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刘备身后那些颗脑袋又转回来了,一个个又露出了喜气洋洋的脸。 大家先是凑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期间她还曾经将小豆丁曹植拎出来给刘备看看。 曹植已经镇定下来,不怎么爱哭了,大概也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刘备也不好意思砍了他的头,还是礼数很周到地冲刘备行了礼。 ……但曹植脸上还是有一点迷惑的,刘备也是,似乎都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要特意给这么个小娃子领出来。 “这个,”她很严肃地介绍,“是曹植啊!” 刘备摸摸胡子,“嗯,他的父亲虽是我的宿敌,但也确实是一位豪杰,而今既然在你帐下,跟着你也能学些骑射的本事,不算辜负了他父亲的嘱托。” “我不是说他的父亲,”陆悬鱼赶紧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曹植呢!写首诗来给大家看看?” 她看看小豆丁,小豆丁看看她,直到有人打圆场,给泫然欲泣的小豆丁领下去吃饭,也没人能理解她那个“你这么会写诗能不能当场写几首,让我们都跟着出出名沾沾光”的心路旅程。 虽然有点尴尬,不过大家都已经对小陆将军偶尔的奇怪举动习以为常了。 ……连司马懿都是一脸淡定。 继续喝酒。 酒是不多的,即使是刘备在中军帐里举办的酒席,每个人也只有那么一壶,喝个意思罢了。 但这些高层将领喝到的好歹还是醇酒,士兵们就惨多了,他们眼巴巴盼望着盼望着,等来的却不是酒,而是掺了酒的水。煮开了,闻着也有一股酒香味,引得他们围在锅边疯狂抽动鼻子,喝一口,立刻就呸呸呸起来。 呸完了继续喝,谁也舍不得少喝一口。 酒变成了奢侈品,理由也很简单。 “粮草不足,主公已将酒禁了,青徐豫扬,四州皆不可私制酒,酿者有刑。” 孙乾先生这样同她讲起时,简雍忽然就是一乐。 “宪和先生笑什么呢?” 刘备忽然将脸一板,看向简雍,于是小圆脸先生又将笑脸收回去了,留下陆悬鱼满脸迷茫。 “总而言之,这场战争,真的是太久了。” 她举着筷子,嚼着一块儿没被劁过,因此味道很不能细想的猪肉,下意识点点头时,刘备又说话了。 “我在城南已筑一土坛,辞玉要不要去看看?” 四面的目光都看过来了。 有人惊讶,有人担心,有人的目光里似乎带着嫉妒,有人眼里则是火辣辣的羡慕。 唯独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以前是接管过关二爷的兵权的,当时他们连续打了孙策袁术曹仁于禁,兵卒疲惫已极,单论谁的兵马都做不到单独面对曹操,因此合二为一,由她领兵攻破了曹操的大军,解了下邳之围。 第585节 那时也没什么仪式,就是关羽将自己麾下的偏将、参军、牙门将、中郎将、部司马这些军官都叫了来,当着他们的面宣布了这件事,并且将自己的印绶给了她。 大家都是武人,也都没啥意见和看法,军队是个看资历更看功绩的地方,她的战绩能服众,关羽的将士们就同意听她调遣,随她征战。 但刘备交出自己军队指挥权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了。 这意味着下首所有的文士和武将都变成了她的下属,听她命令,由她差遣,而他们当中有人是追随刘备自幽州起兵的,资历与年龄都远超过她,还有人出身阀阅,有封侯之位,出身地位上也远超过她。 他们现在全部都在盯着她看,硬生生将她屁股下坐着的那个小垫子看成了一块烧红的火炭。 陆悬鱼有点不安地挪挪屁股,这个细微动作给主公看笑了。 “再吃一块肉,”他说,“明日起你就吃不到了。” 她立刻将那些人的目光都抛到脑后了,很是紧张地追问,“为啥?” “明天开始,你要斋戒沐浴,”刘备说,“然后我才能将兵权给你。” 浴桶主公也为她准备好了,有点变态。 她犹犹豫豫地将自己塞进浴桶里,整个脑袋都缩了进去,于是世界短暂地变得黑暗而静谧起来。 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可以让她躲起来,想一想那些事。 但当她的头脑里出现了“想”这个念头之后,这清澈而温热的水一瞬间仿佛也浑浊起来。 她听到了许多声音。 那些人没有说出口,但他们的眼睛已经告诉她,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有什么比“登坛拜将”更高的荣耀呢? 她获得了调动刘备全部军队权力! 那些分布在豫州的,扬州的,徐·州的军队,那些郡兵,那些城郭里的守军,广陵处张郃的兵马,睢阳处关羽的兵马,下邳处张飞的兵马,全部归她节制! 她从此不再是一名武将,而是真正统帅三军,决定这场袁刘决战的人! 几十万人——不,甚至是上百万的人的生死,都决于她一个念头之间! 这个念头令她感到兴奋,也令她感到不安。 她能胜过袁绍吗? 她至今为止从没有作为这样的角色,真正为一场全面战争负责,她做得到吗? 如果她做不到,又会怎么样? 袁绍大军会席卷南下。 小沛、下邳、许城、宛城、寿春、襄阳,再无人能够与他抗衡。 他不是个残暴的主君,输了这一场……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她这样悄悄地问自己一句时,有不知何处的冷风袭来。 陆悬鱼慌张地睁开眼睛。 土坛作八角型,四周没有纹样装饰,只有旗帜,因此很是简陋。 坛上支起帐篷,能遮蔽雨雪,但仍有寒风顺着缝隙吹进来。 帐篷里极其简陋,除了一个火盆,一张席子,一个匣子之外,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四周还在叮叮当当,工匠们冒着寒风,连夜施工。 她感觉有点烦躁,很想堵住耳朵,觉得在土坛上根本没办法睡觉,更不可能去同天地间的神明说点什么。 她要找谁说?说些什么呢? 说袁绍大军无穷无尽,所以她输了其实也没什么? 说袁绍在河北的名声也还可以,就算他入主中原,问题也不大? 说她其实有点胆怯了? ……她不能胆怯。 那么多的将士会拼死搏杀,都是因为她。 他们高呼着她的名字,不回头地向着死亡而去,他们是那样虔诚而执拗地相信,只要他们在死亡面前也没有后退低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资格追随她的脚步,于是他们的灵魂就可以站在云端之巅的高处,微笑着俯视子孙后嗣骄傲地提起他们的名讳。 ——他们曾追随过陆廉将军!那是他们倒在血泊里,看着整个世界昏暗着落下前唯一的念头,那是他们唯一能够留给妻儿的东西! 她现在要告诉他们,他们追随的是个懦夫吗? ……她不能。 ……她必须胜利,不择手段。 当陆悬鱼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她看向了时刻带在身边的那个匣子。 那里有一匣已经碎裂的剑片,当她打开匣子,伸手摸一摸它们时,仍然能感到附于其上的凛冽寒意。 【你能抛弃我,】她听到那个傲慢的声音在心中响起,【也能抛弃他们吗?】 【……我不能。】 【你能承受这场失败吗?】它又带着恶意地问,【你知道的,你原本有很多,很多,很多试错机会。】 【但这一次,我没有。】 【不错,】它似乎微笑起来,【那你在等什么呢?在等一个预兆,等一个天命吗?】 天亮起来了。 有人来到她的帐篷前,不是什么小二小五,而是几个生得十分秀美的少女。 她们每一个人都有尊贵的出身,每一个人都不曾做过服侍别人的活计,但她们每一个都是经历了重重厮杀之后才抢到了这个工作。 她们的眼睛里带着微笑,好像残雪消融后的花苞一样散发着动人的清香。少女们的神情与举止都在告诉她,她们很愿意为她更衣着甲,很愿意接近这位被神明眷顾的女将军,很愿意亲手参与到这段一定会成为传奇的历史当中。 她们都相信她一定会赢,相信她在这个夜里一定充分地向上天祷告过了。 而上天也一定回应她的祷告了——她就是那样受到四方神明宠爱呀! 可她甚至不知该怎样冲她们笑一笑。 她就是这样走出帐篷的。 有士兵跑过来,快速地将帐篷撤走,布置起拜将需要的一应祭祀用具; 有文士从城里出来了,裹着厚厚的大氅,在坛下走来走去,抬头看到她的目光,还很客气地向她行了个礼; 有武将领着士兵一队队地来了,在很远处站定,也许有小兵在队伍里偷偷地打哈欠; 有越来越多的人来了,他们在官员的指挥下开始渐渐排成行,声音先是很嘈杂,渐渐又弱下去; 张辽、太史慈、司马懿也都来了,远远地看着她; 主公来了。 他穿了一身很气派的官服,坐着车来到这里,整个人显得精神又抖擞。 而她穿着一身明光璀璨的铠甲,看起来应该也能过关。 她这样浑浑噩噩地走过去,准备迎接主公时,有人小跑着,拿着一份文书过来了。 刘备皱着眉拆开那封信看了一眼后,立刻将它又合上,递给了随从。 她已经走到了近前。 “昨夜祷告得如何?”主公微笑着问道。 她不知道如何说起,只能下意识问了一句,“那是哪里来的急报吗?” “是陈元龙的。”刘备犹豫了一下,只简短地说了这几个字。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今天很重要,不仅要斋戒沐浴祷告,日子也是特地选的。 不该有任何不吉利的事,不吉利的话。 陆悬鱼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已经得到那个“天命”了。 “主公,那就请登坛吧,”她清晰地说,“我准备好了。” 第551章 八面有旗,旗下有兵。 有人抬上一头牛,而后是一头羊,一头猪,鲜血已经被收拾干净,但仍然在风中冒着热腾腾的血腥气。 远处有鼓声响起,一声接一声。 良日,斋戒,设坛,具礼。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向祭坛上的刘备与她,人太多了,因此只有离近的几个看得清楚,远些就变成了潮水般的东西,乌泱泱的一层接一层,在渐渐升起的太阳下泛着深沉的波光。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祭坛上的人向天地跪拜,时间选得刚好,朝阳的光辉正洒在这片土坛上,就好像神明回应了他们的祷告。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睠顾降命,平难四方。咸曰袁氏阶祸,怀无君之心,今以骁骑将军陆廉为大将,抗厉威武,奋兵讨击,直往睢阳!” 她从未听过主公用这样洪亮的嗓音说话,也从未见到主公有着这样的神情。 这神情是奇异的,十分郑重,几乎称得上严厉,而她行过大礼后,主公的双手伸出,扶了她一把,令她直起身。 他交给她的不是她想象中的什么袖珍的印,夸张的旗,又或者是自己的佩剑。 身后有人上前,举起了一柄铜钺。 与此同时刘备取出了一只铜制符节,与铜钺一起,在众目睽睽下交到她手上。 登坛拜将,授钺行师。 “敬之哉!” 她敛容再拜,“敢不敬承?” 无数人在下面默默地看,他们礼数周全,懂得这样的场合要肃然恭敬,不发一言。 可他们的眼神是不能够骗人的。 第586节 如果按出身论,郊坛上那人实在不是一个配得上节钺的,十几年前,下首处的诸公就算不是什么两千石的高官,家中多少也都出过几个六百石的官。他们去雒阳时,有豪奴开路,走的是上西门,与广阳门内住着的黔首是遇不上的,就算是路上经过几个扛着猪肉的帮佣奴仆,他们更是眼睛连瞧都不会瞧的! 而现在他们站在寒风里,沉默地注视着郊坛上那个平凡无奇的身影。同样是明光绚烂的铠甲,穿在袁尚身上增色添光,穿在陆廉身上却丝毫衬不出华美尊贵的气势! 她是黔首!是更夫!是杀猪匠!是个无名无姓的妇人! 她怎么配! 穿着这样的铠甲,站在万人之上,受刘备的节钺!节制四州兵马! 有侍者高声唱礼。 那一颗颗嫉恨的心被清晰的头脑压了下去,连同他们的头颅一起,恭敬地向着郊坛上的人欠身行礼。 她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受他们的礼,脸上没有不安,没有慌乱,没有他们想象中该有的,德不配位的慌张或是骄纵。 但他们心中又升起了一个念头。 陆廉得了这样的荣耀,难道朝廷会坐视不理吗? “想好同袁绍的这一战当从何而始吗?”主公在她身边,微笑着轻声问了一句。 “他应当已经想好了,”她自然地转过头望向他,“他总要与我一战的。” 刘备拜陆廉为将的消息很快传到四面八方,而最近也是最快的一站,自然是柘城北面十余里处的冀州军营。 听到这个消息时,袁绍正注视着那个被称为“沙盘”的东西。 那东西原是马援发明的,以米堆山,以指画河,并不精确,因此用它的人也很少。但陆廉却对这东西非常在意,她每到一地,都要细细地探查附近的山川地形,回来用泥沙黄土制成“沙盘”,又有各色小旗置于其上,方便区分双方兵力与占据地形。 这东西好是好的,冀州人听了之后也跟着用,但很难用的得心应手,因为主帅是不可能自己跑出去侦查地形的,只有斥候们按照他们模糊的感受来绘制地形,这就导致了一百个斥候会捏出一百种地形。 ……大差自然是不差的,谁也不会将黄河绘成坦途,华山绘成盆地,但山到底有多高,方圆几里,山坳何处,山坡急缓宽窄如何? 这样想一想,袁绍就不得不佩服陆廉了,她到底是如何将各种繁复地形都记在心中的?有这样的头脑,何必去做杀猪贱业?她要是在雒阳时投奔了自己,他是一定不会亏待她的啊! 有人进来,将刘备登坛拜将之事讲给他听时,袁绍一点也没表示惊叹或者动怒。 “若在我麾下,”袁绍说,“我也予她节钺。” 身旁有文士互相看了一眼。 ……听说陆廉除了德操不像吕布之外,其他地方差的不是很多。 ……再考虑到吕布在主公处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坏事,就将主公气得派甲士半夜前去,偷偷刺杀他。 ……四舍五入一下,陆廉若在主公麾下,也不一定能坚持到登坛拜将之时。 有人这样想,就有人这样咳嗽了一声,开口了。 “主公,田元皓还被主公禁足,不许外出呢。” “继续关着,炭火衣食不许短了他的。” “主公……” 袁绍的表情一点也没变,“等我胜了陆廉,再将他放出来,去,请荀别驾来中军帐一趟。” ……非常赌气的一个主公没错了。 登坛拜将的消息同样传到了下邳。 朝臣们的反应就各自不同了。 他们倒是不太在乎陆廉出身卑贱,配不配得上这样的荣誉,他们窃窃私语了一番,只觉得刘备交兵权就交兵权,还非要搞这么大阵仗的行为不太好。 天子给他节钺了,这不假,老刘家拢共就这么几个能打的人了,天子自己又没有兵,给个仪仗队没什么。 但他哪里有权力也给陆廉发节钺呢?还不是私下发,而是修了那么大一个土坛,当着他那些臣子的面发的,这是不是就有点僭越了? 他们提起这件事时,鼻子就皱起来,脸上满满都是不赞同。 有心人见了他们的神情时,心中就有数了。 在消息传到下邳后数天的朝会上,有新面孔板着脸,口口声声地将刘备僭越的事拿出来说了说。 甚至在谏议大夫张飞那刀子一般的目光下,都只是哆嗦,还颇硬气地梗住了脖子。 自雒阳一路追随至下邳的公卿们彼此看了一眼。 “前线之事,原本便是瞬息万变,”一名公卿冷哼了一声,“陆廉束身自修,执节淳固,刘备放兵与她,有什么不妥?” 新面孔睁大了眼睛。 “前番陈登战死,其中倒颇有些可疑之事,而今小沛战事酷烈,依臣之见,”那名公卿忽然将话题转了一个弯,“陛下当警醒朝堂之上,或有居心叵测之辈啊。” 那几个新面孔又惊又怒,齐齐地望向那个大臣,可他扬着下巴,傲慢地回看过来时,竟还一脸的正气凛然! “既如此,”天子又问了一句,“刘备之事亦属兵家寻常?” “袁逆其势汹汹,”杨彪沉着地说了一句,“臣以为,少府之言是也。” 天子那冕旒下看不清神情的脸又转向了那几个徐州本地士人出身的朝臣。 “扫除城中袁逆同党之责,就交给谏议大夫吧。” “诺!” 听得张飞隐隐藏着怒气的声音,几张脸一瞬间面如死灰。 伏完连眼睛也没有抬。 张飞是想不明白下邳城中之事的,如果他去问杨修,也许会慢慢琢磨清楚,但很显然,汉臣们的态度在陈珪陈登父子死去后转变了。 当袁谭和陈登还在僵持,下邳稳如磐石时,他们当中一部分反对刘备的人的确想要向陈登施加压力,但现在陈珪父子同时去世,小沛也危在旦夕,形势不容乐观时,他们立刻又站在了刘备这一方。 ……陆悬鱼知道的话,会说这些人是玩天平玩魔怔了,总在那里琢磨怎么样打压刘备,怎么样再给刘备一点甜头,分明是一群pua 选手。 但的的确确最讨厌刘备的人也不会支持袁绍,他们和最支持刘备的那部分人的区别只在将来平定四海后,到底给刘备一个什么位置。 他们和刘备可没有交情啊!要是天子真就内禅了,他们有什么好果汁吃呢? 但现在形势变了。 刘备当然很感念陈家对他的帮助,但人死都死了,位置还是空出来了; 位置既然空出来了,剩下要考虑的就是怎么刷一刷功劳,占住那个位置; 现在有个正经的功劳在这里——徐州的确是有人暗通袁绍的,张飞看不明白,他们这些经年累月和宦官斗智斗勇的人可经验丰富呢! 于是一切事都变得好办了。 手把手给这群土包子送到张飞手里,铲除了天子身边的不安定因素,这不叫交情,什么叫交情! 至于僭越,僭不僭越无所谓啦,反正肉烂在老刘家锅里,怎么做都对得起两庙的大汉先帝了! 况且现在僭越的事可以记一笔,将来打完仗了拿出来继续打压刘备:你功绩够不够啊?德行过不过关啊?想登基,得加钱! 他们当中甚至有人去找了张飞,请他将下邳的守军调拨一些去支援小沛。 ……张飞当时的神情很不好看。 ……也说不上是愤怒或者惊恐,可能有戒备警醒,还有一点迷茫。 但那位公卿三番两次地登门拜访后,张飞没忍住,又去找了杨修。 “将军勿虑,”杨修笑道,“这一次,他们待刘使君是真心的。” 在小沛被围十天后,下邳的援军终于到了。 第552章 当全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到柘城战场上时,袁绍也在同他的谋士们商量下一步。 他当初要取睢阳,是因为睢阳水路通达,仅次于下邳,春潮将至时,可作后勤粮草大本营。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刘备主力军团就在这里,如果他能用一场决战击碎刘备,春天来临时,他就不再需要坐在中军帐里筹谋调度,而是可以挥师南下,完成他最后的功业。 于是下一个问题跳出来了,怎么开启这场战争? 下邳城送出来的信笺,正放在袁绍的案几上。 那不是唯一一封送出来的信,但送到他手里的只有这一封。其余的信笺陆陆续续出城,陆陆续续被人扣下,而后在某一个飘着雪花的夜里,有人敲开了那几扇气派的大门。 有老者愤怒的声音,有孩童啼哭的声音,有妇人尖叫,有男子哀求,当然这些声音很快就归为平静,只有重物拖拽过地面,以及北风在这个门庭洞开的夜里往返驰骋的呼啸。 他们的罪证是第二日被公布出来的,呈于天子看过之后,贴在下邳最繁华的市廛入口,进出市廛的人都能看到那些人的模样。他们昔日里曾在刘备面前小心赔笑,在天子面前毕恭毕敬,在平民面前颐指气使,但现在他们只会低下头,用乱发盖住脸后,等待刽子手给他们解脱的那一刻。 ——整个朝廷都变了!信里如泣血一般控诉道,那些公卿不再暧昧了,他们抛弃了所有心系明公的徐·州世家啊!明公!王师何日能到啊! 这凄厉的哭声似乎传进了冀州军的大营里,因此明公也不由得用手指敲敲案几。 文士们互相看了一眼。 “刘备既为汉室宗亲,朝臣们自然对他多有偏袒。” “嗯,”袁绍说,“如光武旧事。” ……差不多吧。 “我等了他们很久,也与其中几个人有过书信往来,”袁绍说道,“他们只愿守着汉家天子,谁也不肯来冀州辅佐我。” “皆如臧洪一般,誓守穷城而无变通,”辛评说道,“主公不必太过看重他们,到底是一群无能之辈,不足立功业。” 袁绍摇摇头,“我非求贤。” 几个文士又互相看看。 “主公勤王之心,不可不令天下知,”荀谌说道,“不如修书刘备,会猎于野,如何?” 主公的眼睛亮起来了。 “何人为使?” 使者分两波,第一波是专门负责送死的那种低级文官,顶着可能倾盆而下的箭雨跑过来,问刘备愿不愿意派人与袁绍的使者聊一聊。 当时在城上的是个脾气很爆的小军官,立刻冲着下面开喷,问他打都打成这个样了,还聊个屁呀?还是狐鹿姑拽住了那个人,挑要紧的问一问,聊什么,怎么聊,什么时候聊,问清楚之后跑去报给了刘备。 武将们都在军营里,城中只有几个谋士陪在刘备身边。 这位暴躁主公摸摸胡子。 第587节 “聊个屁呀?” 有人赶紧低头,还有人小心地劝阻,请主公不要出此粗鄙之语。 主公从善如流,“聊个什么?有什么可聊的?他能罢兵不成?” 罢兵当然是不可能罢兵的,袁绍都快兵临下邳城下了,河北世家不遗余力地给他们明公砸钱,只有拿到土地和功绩才能维持得了人设,现在这个战线想谈判,别说刘备不答应,冀州人也不能愿意啊。 “袁绍非为止干戈而来,”有人突然出声,“而为大义。” 上首处的主公迷茫地眨眨眼,看向那个一贯很善于养生,现在也穿得暖暖和和,身上还有毛茸茸滚边的小老头儿。 “他一个谋反的逆贼,哪来的大义?” “袁绍不愿背篡逆之名,”贾诩说道,“此番做作,是给天下人看的。” 主公理解不了了,他过了一会儿,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我该去城外与使者会面吗?” “不须明公亲往,”小老头儿说道,“请大将军去一趟便是。” 司马懿坐得端端正正的。 “待见了使者时,大将军该这么坐。” 她盘腿坐在席子上。 “不乐意。” “也行。”司马懿飞快地说。 ……真怂! “所以袁绍派人到底要聊什么?”她不解,“都打成这样了,聊个屁呀?” “袁绍有代汉的野心,但他不好意思说出来,”司马懿说,“他得用行动表明,他有为君的德行与资格,不是他篡逆,而是汉室气数将尽。” 司马懿停了停,“大将军这么笑,很不妥当。” “你没见过我更不妥当的笑。”陆悬鱼满不在乎地说。 司马黑刃脸发绿了,太史慈看看司马懿,又看看她。 “不过,究其因由,还是袁绍准备于此决战。” 袁绍南下急行军拦住了刘备,将这几万兵马钉死在柘城,令他始终到不了睢阳。而后袁绍进一步集结优势兵力,想与刘备——当然,现在统领三军的是她——进行一场大决战,这才是根本缘由。 “咱们打吗?”张辽问。 在袁绍选择的战场上,她要与对方决战吗? 她没有回答。 离城十里原本是有村落的,战争来临后很快被荒废掉了,甚至没人知道那个村落究竟是在曹操时荒废的,许攸时荒废的,还是袁绍来临后才荒废的。 说不定是更久以前,在董承进兵兖州时,在张邈叛乱时,在黄巾作乱时。 百姓们祈求一个没有征战的年岁。 那些倒在路边,头上戴冠的士人或许也有过这样的期盼。 诸侯们呢?他们在经过曾经是良田的荒原时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反正陆悬鱼骑马经过那片断壁残垣时,无端生出了这样的疑惑。 打了多少仗了? 怎么好像回头看一看这十多年的岁月,她的记忆几乎全被战争填满了? 离村落不远处就是双方使者会面的地方,离袁绍大营和柘城的距离差不多相当,四周都是荒原,没什么遮拦,埋伏不了五万刀斧手——当然五百对她来说就更没用了。 冀州人已经提前支起了帐篷,有十几辆车等在那里,只有几十个士兵。 有人在车旁站着,高冠博带,氅衣在风中飞舞起来,显得那个人身姿挺拔修长,不用离近了看也觉得风仪出众。 陆悬鱼不自觉地按照司马懿所说挺直腰杆,准备也装模作样一下。 ……待看到那个等在车边的人是荀谌时,她的腰背迅速又塌下去了。 “许久未见,”荀谌微笑着向她行了一礼,“辞玉将军近来安好?” 许久未见,荀谌一定是又年长了一点的,但无损他的美貌,更无损他的风度气质。 当他们各自进帐坐下后,她上下打量,这种感觉就更加深了。 不仅是荀谌,还有他带来的文吏,他身上穿的,身边用的,还有这座帐篷的布置。 布置简单,并不奢华,但非常雅致,而且帐篷是崭新且干净的,铺上没有腥膻气的浅灰色皮毛垫子,又提前备好了热茶。 帐外放了一个小炉子,用文火烧着热水,帐篷内静下来时就能听到咕噜咕噜的烧水声。 他似乎甚至考虑到她是女子,帐内香炉里熏的不是那种冰冷而疏远的名贵香料,而带了一丝桂花温暖甜美的味道。 她与荀谌已经许久未见,却在数月前见过荀彧。 她在心里对比了一下这两兄弟,觉得荀谌与荀彧的感觉极其不同。 荀彧的外表是内敛的,压抑的,痛苦的,像是冰雪禁锢下蓬勃的河流,执著地想要寻一个去处与解脱。 而荀谌是舒展的,温和的,无论是他,还是他带来的这些人,他所创造的环境,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他没有痛苦,他正在按照自己的心愿,坚定地创造他的未来。 任何人如果能留在他所创造的这个未来里,一定也会很幸福的。 前提是他的眼中需要有那个人。 因为他所展示的,正是世家所创造的,美好的未来。 ——愿与公会猎于野。 荀谌递出了袁绍的战书。 字迹苍劲有力,是她这种没接受过系统训练的人一辈子写不出的那种水平。 “袁公另有言,愿公知晓,”荀谌道,“与公战,非私怨,诚公义也。” 她从那封战书上抬起头,“你在说笑?” 这个清隽的男人没有笑,“将军为汉室而战,为天下而战?将军以为,刘使君便能扫除积弊?” “不能吗?” “刘公小宗枝弱,帝统不稳,”荀谌冷酷地问道,“他已近四旬,尚无子嗣,将军想看自己辛苦打下的天下交到外戚手中,还是阉宦手中?” “总比交到袁家手里强吧?”她想了想,又更正了一下,“不对,不是交给袁家,是交给你们这些世家手里,你觉得对百姓来说就是什么光明的未来了吗?” “明公无篡逆之心,到时袁氏为幕府,制衡诸世家,”荀谌不为所动,“可保汉室万年。” ……她愣住了。 ……上面一个虚位天子,下面开一个幕府,到时大家打架抢的也是幕府的位置,不抢天子之位,这操作怎么这么熟悉呢? 她对汉室是没什么忠心的,但就算是她,也知道这种在汉朝政治极其不正确的话不能直接说出口。 思来想去,陆悬鱼决定换一句简短点的,也安全点的。 “不管你讲什么屁话,”她说,“战书我收下了,咱们就打就完了。” 第553章 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对于刘备而言就是没有意义的。 理由怎么说呢,陆悬鱼形容不好,但她觉得是有点“破窗效应”那个意思的。 袁绍有了一个珠玉在前,公开造反的弟弟,当了全天下的公敌之后,大家看袁绍也多多少少有点这个疑虑,都觉得他既有篡位的资本,又有篡位的行动,还有篡位的条件,那他应该就是那个逆贼了。 这种时候袁绍摆一下忠臣的姿态,发表一点不痛不痒的忠君辅国的言论,大家顿时就会觉得“哎?这人还没那么坏嘛?” 而且袁绍与他那个很有侠气,爱和土匪们混在一起的弟弟还不同,他是和世家站在一起的。 只要他在明面上喊一句忠于大汉,世家们就有遮羞布继续同他站在一起。 现在他再发表点更恳切的言论,那在众人心中已经跌到谷底的形象一定是稳步上升的。 虽然反正都要打,但袁绍也不想兴无名之师,就让荀谌出来了。 荀谌内心对天子有多忠诚,这个不一定,但他在形象上是完美的,出身满分,颜值满分,出来讲的这一堆屁话天子可能不爱听,但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讲给天子听的。 在世家耳朵里,奉天子为共主,与袁氏一起治天下,这并不是不可忍受的选项啊!刘备虽然根红苗正,但还有个爱打土豪分田地的家伙在,没攒够功劳的世家多半要夹着尾巴做人,那为什么不考虑考虑袁绍呢? 针对这种花花肠子,主公给她推出来应付袁绍的使者就很显而易见,也是“破窗效应”的思路了。 主公一直是负责扮演那个拦住她捅破屋顶,好声好气商量开窗子的人。他出身汉室宗亲,有汉光武帝在前,他在争夺皇位上有天然法理;他待人接物很有手腕,徐豫世家无不敬服;他还很有宽仁的品行,后世夸这个叫“高祖遗风”。 这样一位大诸侯,形象值已经拉到满分了,他还有什么进一步提升的空间门吗? 没有。 进一步提升的空间门都是要靠战功换来了。 因此刘备是没必要亲自见荀谌,和他打嘴仗的,只要给小陆推出来就够了——天下皆知陆廉出身寒微,虽然品行好,但言辞方面是和吕布看齐的。 ……她的说话技巧已经讨嫌到和吕布看齐的地步了,你会对她有什么指望吗? 那她不管对使者说点啥,天下人都不会觉得惊奇了啊! 荀谌并不吃惊。 他讲的话本来就半真半假,讲出来也不是给她听的,而是要传出去,给那些态度暧昧的世家听。 这场谈判本来也是作态的,就像那个站在城墙上破口大骂,后来竟因此受了刘备嘉奖的小军官所说一样,都打到这个地步,怎么可能还有谈判的空间门呢? 除非其中一方将血流干,否则这场战争是不会停止的。 他平静地打量她,像是在打量第一次见到的人。 那张脸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可是与月色下的她,亦或是数载之前的她都不再相同。 从头到脚都很熟悉,从头到脚都透着陌生。 荀谌似乎已经被她噎住了,陆悬鱼很满意,站起身准备离开。 第588节 “在下已备酒席。”他很客气地挽留了一下。 她也很客气,“准备了什么东西?” 荀谌愣了一下,微笑道,“除了寻常之物外,还有些冀州土物——” “是友若先生自己扛来的吗?”她问。 荀谌的表情裂了。 帐篷里那些文吏和卫兵的表情也裂了,不明白这位刘备登坛拜下的大将军在讲什么傻话。 “还是河北百姓一步步扛过来的呢?”她问,“要是友若先生自己扛的,我就吃。” 友若先生气笑了。 “将军今日已领四州之兵,难道粮草供给也是将军一人运来的吗?” “那肯定不是,”她回答得飞快,“但我们的民夫有饭吃,有衣穿,我不担心多吃一顿给他们带来的负担,我也不需要他们运青州的土物给我吃。” 荀谌冷冷地看着她。 她感觉很爽,虚情假意地拱拱手,抬腿就往外走。 “将军且住。”他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哎?” 待她转过头去时,荀谌的表情已经完全正常了。 他起身,像一位无可挑剔,从来没被低情商选手气到破防的世家郎君那样,姿态优美地走过来。 有人将帐帘掀起。 “我送将军。”他说。 冬天的太阳西斜得早,才过了晌午,荒原上的草叶就被拉扯出了寂寥的影子。 她就这么与他并肩走着,心里盘算着一些关于这仗该怎么打的事。 “博泉的别院,”荀谌突然说,“我派人将它修缮好了。” 她忽然一愣,停了脚步。 “当初因将军聚集起来的流民,也都安置在附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村庄。” 那些瘦骨嶙峋的,口音各异的,没有什么出息,无论如何也当不成兵的流民,似乎早就被她忘掉了。 但当荀谌提起来,那一个个连分饭都分不明白的笨蛋忽然又从脑海深处跳出来,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还有一位出身太原张氏的先生,”荀谌笑眯眯地说道,“他说你是他的旧主,你虽走了,他却感念你的恩义,不愿离开,因而继续帮你照看百姓,教稚童识字,很受众人尊敬。” ……这个她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她想起来了。 ……那个卷了她的办公用品逃走的家伙。 好奇妙啊。 “我算不上他的故主,也没什么恩义,”她说,“倒是有些仇怨。” “那不重要。”荀谌温和地说。 她让邬堡的人剃了那个山羊胡一个光头,一点都不重要。 她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向着她心中的那个目标,走了这么久,她的心愿虽还没有达成,回头看一看时,却见到许多奇妙的风景。 比如说有人会用她当招牌,做了熟食生意; 又比如说在她行军打仗时发现,有些村庄求雨时,甚至还会把她的名字写在神牌上,供一碗肉,试试能不能下雨; 再比如那个山羊胡当初那样瞧不起她,现在知道她名满天下了,又这样想方设法与她拉一点关系。 她沉思着,荀谌在一旁注视着她。 “劳你费心了。” “若你将来有闲时,回去看一看,”他轻声道,“我就心满意足了。” 陆悬鱼抬起头,皱眉看了他一会儿。 如果黑刃在的话,她会对它感慨一句,这个男人多像一个言情的标配男主啊。 出身好,样貌好,学识举止风度什么都好,他还肉眼可见的浪漫且专情,品行用世家的标准框一框,肯定也没任何问题。 他目光柔和又专注地看着她,那双静而幽深的眼睛里满满的,只有她一个。 “刚刚在帐内,”她轻声说道,“我并不是有心要气你。” 荀谌的眼神忽然滞了一下,而后里面生出了许多欣喜。 “你知道我军是如何攻下白马城的么?”她问。 她看到那些欣喜像暖阳下早早生出来的嫩叶,有冰雨洒下,一瞬间门便被冻在了里面。 “待天下海晏河清时,也许与友若先生还能再见,”她翻身上马,平静地望着他,“那时再与先生把盏言欢吧。” 他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敛容行了一礼。 揣着战书,骑着战马,饿着肚子,溜溜达达。 本来她心里装了很多事,但怼荀谌让她的情绪好了一些,可以好好地将战书送到主公这里,顺便蹭点饭吃。 主公听完她转述的话也并未惊讶,“袁绍口不对心,当初何进与灵思皇后为十常侍事争执时,是他进言令何进下旨,将四方边军调至雒阳,袁家那时已存弄权之心,他今日又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要当第二个何进呢?” “不管荀谌说什么,”她说,“反正我都噎回去了。” “嗯,不过袁家势大,又得士族爱重,”刘备说,“他要是有心对某些人说些什么,那些话总能传过去的。” 陆悬鱼眨眨眼,感觉有点迷惑。 “有些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数不清的冀州青壮沉默着,继续一路向南进发。 他们一辈子也没踏过黄河以南,没见过黄河南岸的百姓,更与他们不曾结过任何仇怨。 至于在公文里被称为逆首的那个叫刘备的人,离他们的田地更是遥远。 但他们就是这样被征募过来,抛下妻儿老小,抛下即将春耕的土地,向着这片战场进发的。 他们是被沮授送来的,送来为袁绍那本就相当庞大的军队添砖加瓦。 还有些人要被荀谌的信送走,但被送走的人并不在冀州军中。 就在谈判后的数日,蔡瑁跑来了。 没人知道这到底是刘表的想法还是蔡瑁的想法,但他极其谦卑又小心地叙说着荆州有信传来,刘表病重,召他回去的决定。 为了让这个理由看起来可靠些,这个精明的荆州名士甚至将刘表两个儿子之间门那点恩怨也拿出来大说特说,说到动情处,甚至眼泪也落了下来。 “使君啊!”蔡瑁双眼含泪道,“在下恨不能战死于此,唉!唉!在下这一去,愧对使君,枉称丈夫啊!” 主公就立刻起身,小步疾行过去扶这个哭得快要晕厥过去的人起来。 陆悬鱼在旁边沉默地看了半天,冷不丁开口了。 “你走就走吧,”她说,“把黄汉升将军留下,表表诚意怎么样?” 正准备歪在主公怀里的蔡瑁噎住了。 第554章 陆悬鱼是没办法和蔡瑁或刘表共情的。 她生来得到的东西,所学的知识,养成的三观,与这个世界是有一些天然隔膜的,她虽然拿了半个青州,现在又被表为冀州刺史,爵位升为琅槐乡侯,甚至还被主公拜为大将军,但这一切都没能给她“我有一头牛”的实感。 她有一个固有认知:只有自己做工挣来的,才是自己的东西。 这完全是蔡瑁刘表这种世家大老爷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们出生就有很多头牛,这些牛可能是房产田地,可能是奴仆部曲,还可能是真正的牛马猪羊,反正这些东西自来就是他们的,他们享用这些“牛”的产出,并为它们桎梏了思想。 哪怕是曾经单骑入荆州,甚至有过“郊祀天地”这种不臣举动的刘表,在志气被衰老与形势消耗光之后,也迅速改变了念头——他已经有荆州这样大的家业,无论将来胜者是袁绍还是刘备,总得给他子孙一点优待,既然袁绍剖明心迹,保证他家荣华富贵的信送过来了,那何必再以死相博呢? 蔡瑁当然是赞同自己这位姐夫的想法的,他也不是个爱冒险的赌徒,亲见战场厮杀这样惨烈,他心里也是发憷想跑回荆州的……但听陆廉说要留下黄忠,蔡瑁心里又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与不满。 ……如果陆悬鱼知道,会说这是典型的别扭心理。 ……原本既不重视黄忠,而且也很想撒丫子逃跑,一听说她留黄忠不留自己,又不舒服了。 尽管不舒服,蔡瑁还是把事情做得很体面的。 他不仅留下了黄忠,还留下了黄忠那几百名老兵以及够他们吃用一个月的粮草。 这位刘表所倚重的将军军师握着黄忠的手摇了摇,亲切又客气地讲了一些场面话,又殷殷叮嘱他要在大将军麾下好好出力。 他甚至还特意对黄忠说,家中妻儿老小都不必挂念,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不令她们缺衣少食。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就导致了黄忠来见陆悬鱼时,眼圈还是红的,细看甚至眼皮都肿起来了。 “汉升将军真是个憨直人,”司马懿偷偷对她说,“蔡瑁言辞曲直黑白都分辨不出。” “你分辨出来了?”她很好奇,“你来说说?” 司马懿挑挑眉,“不过‘苟富贵,勿相忘’六字罢了。” ……她搓搓脸,又搓搓脸,硬是想不出什么更妙的话来。 除却蔡瑁之外,刘勋自然也收到了袁绍给的信,但这位柔软的胖子本来就没什么家底了,虽然也嚷嚷着家中幼子生了病,一定要回庐江去,竟还将那千余兵马就留给刘备了。 数量不多,多少也是一份心意。 到得第二日的清晨,这两家是携手一起回去的,看得许多人又眼气又眼热。 十几万人要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战场上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而他们早早地跑回南方温暖的家乡了,这怎么能不让人眼气呢? 送行的人里,张绣看看那一队兵马簇拥着离开的马车,又看看自己身边这位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师。 “先生,我真不和他们一起走吗?” 老师抬抬眼皮,“将军怕了?” 第589节 这个西凉汉子不吭声了。 “他们尚有归处,”贾诩问,“将军又待何往?” “张郃高览新附,江东又有孙家,未必稳妥,”张绣说道,“我……” “将军不必在意袁军势大,”贾诩说道,“刘备是不可能败的。” 张绣一下子就被震慑到了。 “为何?” 贾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从刘备身边离开的身影。 蔡瑁和刘勋尚未走远,说不定还要回头看一看呢!她是一点面子都不替他们做,虚情假意地拱手送一送就走人了! 今天风是极冷极硬的,不管面颊还是双手,只要有露出来的地方,要不了一炷香就被吹得生疼,他裹了这样厚实的衣服,还是被风扯得快要乱了步履。 但陆廉的手始终扶着佩剑,直到她离开人群翻身上马,双手拽着缰绳,稳稳地向军营而去,是半点都不曾被凛冽寒风所困扰到的。 她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 好像她心里有一个念头之后,就会有条不紊地奔着那个方向去,中间遇山搬山,遇海填海——这甚至不是贾诩的错觉!因为陆廉自出仕十余年来,她的战绩就是如此! ——甚至于早在她出仕刘备之前,在那场长安之战的城下,贾诩就隐隐有这种感觉了! 所以袁绍的那些“理由”算得上什么呢? 不错,刘备已近四旬,尚无子嗣,将来就算有了一个儿子,以刘备的年纪万一等不到儿子长大,就又要有一位幼主继位。 但刘备现下虽然既无子嗣,又无亲族,却有一位胜似子嗣的臣子。 有陆廉在,什么宦官外戚世家敢起争权夺利之心呢? 这位大将军的品行、威望、功绩,都是无可指摘的。 她是自更夫的位置被提拔上来,与刘备之亲厚无人可比。 ——她今年才只有二十余岁! 在权力的战场上,“熬死对手”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招数。 再老奸巨猾的人也敌不过年老体衰,岁月摧折,年富力强的政敌则有着充裕得多的光阴来筹谋布局。 可那些政敌要怎么熬死陆廉啊?看看这个杀猪匠,看看她那个力能扛鼎的身体素质!谁能和她比寿命! 贾诩毫不怀疑,未来四五十年里,这个新建起来的炎汉王朝将笼罩在她的光辉或是阴影之下——而对面袁绍只要病重,立刻就是兄弟阋墙的局面,这怎么比呢? 因此刘备甚至不需要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中得到彻底的胜利,他只要坚持住,有一州之根本,就一定能拖到翻盘的那一天。 当然,那会是一个很艰苦,很艰苦的过程。 而在此期间,会有无数忠义之士死在这个过程中。 他们是看不到那个光耀美丽的未来的。 而贾诩,他很笃定自己一定能够坚持到那一天。 陆廉离开这几位超级惜命的哥们的送别现场后,回自己营中换了一身衣服,又走出来了。 她带着随从高头大马出行时,旁人见到她总是很恭敬的,但她换了一套兵士常穿的破旧衣服走进一个原属刘备管辖的小军营。验看过兵士徽章后,立刻就没什么人搭理她了。 ……有人在随地便溺。 她有点僵硬地将头转开了。 ……还不止一个人。 她左右看看,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走过去,朝着那个蹲在避风处,正使劲儿的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那人立刻惨叫一声,头朝下撅在了雪里。 她等着看那个军官勒令随地便溺的士兵扫营。 士兵从地上爬起来。 军官走了。 士兵又蹲回那个位置了。 陆悬鱼傻了。 待那人终于结束了上午最重要的运动,随手在旁边抓了一把雪里的土坷垃擦了擦屁股,起身提裤子时,她终于忍不住上前几步,“你这人怎么回事?营中军规,不许随地便溺,你难道不知吗?” 士兵一边系裤带,一边斜眼瞅她,“你谁啊?我们队率都没管我,你管的着吗?” “那是队率失职,”她道,“你不知这样会起时疫吗?” “然后呢?”士兵问。 “军中若起大疫,将有许多人病死,你也难逃其中!” 她的声音不高,但这么个新面孔突然出现,周围自然有人渐渐围了过来。 “然后呢?”那个士兵问。 他的脸是蜡黄色的,上面有许多道纹理,像皱纹,更像沟壑,看身形听声音年岁都不大,只有那张脸又苦又老,甚至连神情也看不太出来。 那些围过来的士兵也是如此。 他们像是长着同一张脸,穿着同样肮脏的衣服,有着同样麻木而冰冷的神情,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是全须全尾地出来的,有的人身上,脸上,还有血迹,有的人一瘸一拐,有的人一伸手时,只剩下三个手指。 陆悬鱼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怕死吗?”她问。 “怕死,就能不死吗?”那个士兵反问道,“看你的衣着也知道你是个新兵,你见过冀州人什么样吗?” “他们比我们壮实,铠甲武器也比我们精良。” 围过来的士兵中有人开口。 “我们有什么?”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有人怪腔怪调地答了: “我们有陆大将军啊!” 于是他们咧开一嘴黑牙,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觉得她赢不了冀州人吗?”她问。 他们冷冷地看着她。 “她赢了,我们就不会死了吗?” 有比她更嘶哑的声音,跟着营地里的风一同卷了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一营是怎么凑出来的吗?”他们问。 “我们换了多少个队率,你猜得到吗?” “你同伍的兄弟,同什的兄弟,同队的兄弟,一个接一个死在你面前,死得跟猪猡似的。” “清晨还一起吃饭来着。” “他身上还穿着你的裤子呢。” “陆廉知道吗?她百战百胜,她身边一只猫一条狗都珍重得什么似的,”这些曾在柘城城下血战的士兵这样望着她,“我们这营死了多少人,她知吗?” 第555章 “如果她知道呢?” 士兵里有人愣住了,有人互相看,有人探究地看着她。 但还有人冷冷地用下一个反问回答了这个反问。 “她知道,又如何?” “她会放我们回乡吗?” “她能保我们不死吗?” “你们是士兵。”她说。 他们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小人还要为此感激涕零地叩个首吗?” 那个左手只剩三根手指的汉子将自己的手举到她面前。 陆悬鱼原以为他想要她看一看残缺的手指。 但周围士兵又咧开嘴笑了,她才意识到,那人是想竖一根食指骂她,让她赶紧滚蛋。 指根的位置上什么都没有,光滑得好像那里从来没生出过一根灵巧的手指。 而那个人很显然对这个新奇的骂人方式很自得,举着手指想要看她勃然大怒的样子。 他等了又等,周围的士兵也跟着等。 但这个看起来像新兵,又像个落魄小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始终没有吭声。 他一言不发,沉默地转身离开了这个肮脏凌乱,死气沉沉的营地。 “懦夫。”有人沉沉地看着离去的背影骂了一句。 她的军队和天下任何一支都不同,这与她的思想教育,军纪军规有关,但关系不大。 她总能带领他们胜利,这才是根本。 士兵们的脑子是简单又模糊的,他们没有接受过复杂的教育,也不理解复杂的政治,更没有那些复杂的爱恨。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家人、族人、乡邻那一点点,扩展之后变成了同袍、上司、统帅,这些人不仅构成他们的交际圈子,也构成他们为之拼命的全部意义。 打仗不是为了大汉,而是为了喂饱自己,喂饱家人; 学识字不是为了开阔视野,是为了将来解甲归田时能谋一个小吏的位置,更好地喂饱自己,喂饱家人; 劫掠屠杀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凶恶,是因为统帅无法给他们应得的赏赐,他们必须让自己变成一头头的野兽,用最原始的方式去喂饱自己,喂饱家人。 而她始终能用胜利和赏赐喂饱士兵,士兵们自然能将士气维持在较高水准。 但离开信息茧房,亲眼看一看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军营是什么样呢? 第590节 城内外除了军营,自然还有做生意的商贾凑上来,想方设法要赚一点钱。 她虽然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很讨嫌,但只要找个肉饼摊子的破草席坐下,点一份最贵的套餐,自然就有人与她攀谈了。 “造士是大将军的青州兵吧?” “怎么看出来的?造士说笑,大将军的兵和刘使君的兵很不一样,一看就知道了。” “大将军的青州兵好吃肉,但不好吃酒。” “不错,不错,刘使君确实禁了私酿,这不是……也有门路嘛。” “岂止!徐·州兵岂是好酒,那是好酗酒!尤其前番打熟了回来,总有人偷偷跑出来买酒吃,吃死的都有几个呢!好歹刘使君又胜了一场,据说多亏了一位叫刘琰的高明之士襄助哇!” “现今?现今僵持着,每日里都有人吃多了酒,哭一场,闹一场,醉醺醺被拖回去打的有,一个不小心打死了的也有,或有那等压根没被巡营的士兵找到,过几日才在阴沟里捞起来的也有。” ……士气低迷时,士兵非常常见的一个表现。 她营里营外转了几圈,亲眼见到抱怨的,听说过酗酒的,翻士兵的死亡档案发现还有自残想骗归乡,结果伤口感染没挺到回家的。 尤其这些士兵还会偷偷把酒带进营里,喝着喝着开始嚎啕大哭,一个哭带着一群哭,军法官干脆砍了几个人的脑袋,总算让他们不哭了。 人比人当死,货比货该扔,随地便溺的在这些人里竟然还算表现相当不错的。 她能苛责他们什么呢? 死亡已经充斥着他们的头脑。 那黑色的山与黑色的河就在他们眼前,曾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同袍站在幽影里,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用破碎的喉咙呼唤他们,用一根根残缺不全的手指徒劳地想要拉扯住他们,最终将他们全部留下。 他们是那样恐惧死亡,而她要驱赶他们,强迫他们面对死亡。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袁绍是铁了心要在柘城决战,这意味着她很难将刘备的军队带离柘城。 她必须面对袁绍。 她的士兵则必须面对这个熟悉的战场——熟悉到了他们听着鼓声,一步步走上前去时,脚下很可能还会踩到自己同袍尚未收敛,正在缓慢腐烂的尸骨的程度。 司马懿回营时发现,他的主君终于从刘备的军营里出来了,正在专心看公文。 有风吹过,灯盏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整个中军帐的影子也跟着忽明忽暗。 她坐在案后,正一项项比对计算着什么,一点也没被这阵寒风所影响到,似乎也没注意到门口亲兵的通报。 那张素净而平淡的脸上,只有眉头微微皱起,忽然又从一旁抽出了一张纸,记录着什么。 司马懿站在门口,小心打量了她一会儿,心里诧异极了。 哪怕是一个庸将,也要对自己的士兵有最基本的了解,因此陆廉接手了刘备的兵马,就一定会去营中探查士兵的状态与士气。 但士气怎么可能好? 刘备可不是孔融那种不知兵的高士,他自己就是一老革,但凡能打得下去,他就不会交权了啊! 刘备都觉得打不下去只能让贤了,那士气成什么样不是明摆着吗? 那些整日整夜哭泣的士兵,那些已经不再将攒下的犒赏送去家中,而是挥霍一空的士兵,那些四处寻找妓妇,醉生梦死的士兵,对于一支士气低落的军队来说,都是其中相当体面,相当有军纪的群体了。 因为更多的士兵会选择逃走,叛乱,甚至向着平民百姓举起屠刀,发泄他们的怨愤与恐惧,好安慰自己——我还不是最弱的,被刀俎肢解的那一个啊!我也有鱼肉的目标! 如果这样一支兵马交到司马懿手里,他会想到很多种办法来提振士气。 其中最简单的莫过于寻一个不那么难以战胜的目标,胜过之后允许士兵大肆劫掠,只要是他们双手拿得住的,肩膀背得起的,都是他们的! 陆廉做得到吗? 司马懿觉得,他这位主君虽然勇武与谋略都是上上之选,但心性总有些软弱。 她是不明白善待士兵不是为了让他们活,而是为了让他们在关键时刻替自己去死的道理的。 她拒绝每一个生命的流逝,不管那究竟是离开战场后有别的价值的生命,还是唯一价值只有死在战场上的生命。 因此司马懿在进帐之前想好了该怎么劝一劝伤感流泪的主君,他想了好几句很温柔的话,很适合这样的年轻女郎听。 “仲达先生来了?”陆廉放下公文,“刚刚有斥候来报,冀州军分兵将睢阳围了。” “分兵多少?” “还不清楚,”她语调有些古怪地说道,“斥候只见首,不见尾。” 司马懿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冀州军行军时的规模与排列习惯,心中升起一丝期待,“如此,少则万人,可见云梯冲车?” 她摇摇头,“不见。” “那便只是隔绝关将军援军之用。” “我也这么觉得,”她说道,“我原本想着要试探着打一仗提振士气,他竟这样谨慎。” 袁绍确实很谨慎。 将刘备截在了这么个大平原上,想借地形,附近倒也有涡水,只是算不得大河,用过一次也就难再用上第二次了。 然后就只能兵马铺开,互冲敌阵。 ……再然后就是重骑兵踩脸了。 陆悬鱼想得很烦恼,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案几下那个匣子。 身边的谋士打量打量她,欲言又止。 她回过头,“看什么呢?” 司马懿将两只手收进袖子里,捏来扭去的,很是纠结。 “……仲达?” “将军巡过各营,一点也不在意吗?” 她愣了一下,刚想说话时,外面忽然有人跑进来了。 “大将军!大主簿送辎重来了!其中有三十车将军要的,要的兵刃,已先至辕门外!” 陆悬鱼一下子蹦起来就往外冲了。 枪分单钩和双钩,单钩枪枪头有角,枪中有脊,双钩枪两侧有刺,可以绳索结连,枪尾有鐏,可插进土中如拒马一般,阻绝骑兵。 拎在手里抡一圈,寒光凛冽,杀气腾腾,颇有分量,却又不算太过沉重。 跟着当了个押运官的诸葛亮站在旁边,笑眯眯地行礼。 “负了将军所托,特来请罪。” “哪里负了!”她爱不释手地嚷嚷,“这么好的手艺,哪里负了!” “将军约定三日之期,在下不能完工,”诸葛亮道,“愧见将军。” ……虽然一脸羞愧,怎么看怎么像在挤兑她。 司马懿左看看,又看看,看了半天,陆悬鱼才想起来给他做个介绍。 “这位是河内司马家的郎君司马仲达,现今出仕军中,”她指了指司马懿,又指指诸葛亮,“这个,这个是诸葛孔明!” 诸葛小先生笑吟吟地上前见礼。 ……但是司马懿的表情一下子就有点不对了。 第556章 诸葛亮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待派出兵马接应后面的辎重车,再安排小吏清点军需种种琐事吩咐明白后,已经过了饭点儿。 大家都饥肠辘辘,正好凑一起吃饭,司马懿也正好多打量这个年轻人几眼。 琅琊诸葛氏也算是世家,但称不上什么高门出身,只在琅琊有些声望,与河内司马氏是比不了的; 这人的父亲官至泰山郡丞,也不过如此,比不上自家祖父官至颍川太守,父亲也曾任京兆尹; 这人自己也没什么大的名气,比不过他还有清河名士尚书崔琰夸赞“聪亮明允,刚断英特”; 这人个头是很高的,长相也端正清秀,但也不过如此,尤其远道而来,皮肤就被吹得有些粗,一进帐被热气烤过就是两团小红脸儿,比不过他日常保养的细皮嫩肉; ……但为啥将军那么看重他呢? 也没听说这人有啥济世安·邦的才学啊,不就是一铁官吗?将军什么时候对工官们有这么大的兴趣了? 司马懿狐疑地盯着诸葛亮看来看去,就是没看出来这个抱着碗吃汤饼的年轻人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将军很爱说的那个典故,那个,就是那个称臧霸为“病诸葛”,称他为“小诸葛”的典故,跟诸葛亮没关系吧? 诸葛亮似乎察觉到了这一抹飘飘忽忽的目光,将碗放下时,还冲他笑一笑。 司马懿瞥了一眼那个吃得很干净的汤碗,以为这位小郎君已经用罢酒食,正准备开口时,诸葛亮说话了。 “还有吗?”他的声音清亮又自然,一点也不见羞怯,“再来些吧。” 有仆役拎着装汤饼的桶过来了。 看那个年轻人那双专注的眼睛就知道,他现在肯定是心无旁骛的。 “这些就够了,”诸葛亮将勺子放回桶里,冲仆役笑了笑,“多谢。” ……确实挺讨人喜欢的,但也没到那么讨人喜欢的程度。 ……不确定,再看看。 抛开诸葛亮到底讨不讨人喜欢这事不谈,他赶着车队星夜兼程,每天戌时扎营,点卯即走这件事是很正确的,因为按照将军的估算,袁绍这一两日内就要发动进攻了。 她需要抓紧时间门给军队装备出一支针对马铠兵的枪兵,还需要尽量将最后的物资分配到各营。 袁绍这两三日的短暂相峙期不是留给她的,而是留给刘勋蔡瑁等人撤出战场的,因此这几日过去,他不仅会开始进攻,还会仗着兵多粮足,逐步切断柘城与外界的路线。 作为大将军的陆廉要在这顿饭之后继续整理她的思路,制订作战计划,其他人自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这顿工作餐自然是吃不了太久的。 有清秀美貌的少年侍从护着灯盏走过来,“帐篷已布置好,小人送孔明先生去休息。” 司马懿看看他的主君。 主君已经拿起一份战报,正准备读时竟又停了下来,“再吩咐人多送几桶热水去,还有细布澡豆那些,也一并送去。” 司马懿立刻做出了一个违反自己平时行为习惯的决定。 “我也送一送孔明先生吧。” 夜风其实不大,但侍从举着的不是火把,而是一盏豆灯,就不得不用手时时护着,穿行在营中的速度也有些慢。 第591节 这正好,吃过饭散散步,顺便探听一下虚实。 司马懿先问了诸葛亮几个小问题,比如他师从何人,治什么典籍,有什么高明见解。 “哦,我这人看书并不精熟,”诸葛亮很是坦率地说,“观其大略即可。” ……这个天被聊死了。 如果在司马家,哪个儿郎读书时来这么一句,那是一定要被父祖吊起来打的! 但司马懿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万一这人就是有什么他不清楚不了解的本事呢? “兵法?”诸葛亮很困惑,“在下不擅兵法。” ……不确定,再问问。 “仲达兄说笑,”诸葛亮哈哈大笑起来,“在下于六艺也不过粗通,只有耕种时练出些力气,哪有什么武艺!” ……司马懿崩溃了。 “非在下心性好猜忌,”他很诚恳地告罪后才说出自己的真实困惑,“大将军常念起一位诸葛氏高士,在下仰慕已久……” 这个虽然没看出什么高明之处,但性情如清风朗月,坦荡得很让司马懿心生好感的青年听了这话,脸上忽然有了不自在的神色。 这种不自在一直持续到司马懿告辞,诸葛亮进帐。 帐篷里朴素干净,什么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日常用具一样不缺,有厚实的毯子,烧热的火盆,不多时还有士兵抬了热水进来,方便他洗洗涮涮。 ……诸葛亮心里更不安了。 将军待他一直很亲厚,自总角至今都是如此,即使而今已成了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还不忘记照顾他这些起居琐事。 今日听司马仲达说起,将军竟然还时时念着…… ……他该怎么和将军说,他叔父前不久遇到一个很贤惠温婉的寡妇,二人情投意合,已经结为夫妇了呢? 清晨陆悬鱼还没吃完朝食,嘴里还在嚼着一片又老又韧的萝卜条时,有斥候跑进来报告,袁绍大军动了。 很快她的中军帐就挤满了人,包括但不限于主公和各路谋士、子龙和狐鹿姑、张绣和黄忠、她那一串儿武将、缺德的司马懿、以及诸葛亮。 在切换战争模式之前,陆悬鱼拽拽主公的衣袍,指了指那个末座。 “那个,”她说道,“那个是诸葛亮啊。” “听你说过,是个好儿郎,”主公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忽然又皱眉,“你营中士兵怠慢他了?” “怎么可能?” 主公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袖子里,动作很小地指一指,“你看他眼下青黑的模样,一望即知昨夜没怎么睡好。” “小先生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文韬武略,算无遗策的人呢,”她信心满满地吹嘘,“必是有什么高明的筹谋,耗费了心神。” 主公看看那个比他小了差不多二十岁的高明之士,又转过头看看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大将军,一脸的难以置信。 “今日如何?” “今日?”陆悬鱼愣了一下,那些吹嘘与信心满满的神情都消失了,“今日不行,我都怕不行呢,更别提他了。” 太阳渐渐升起。 袁绍军是点卯便出营的,现在已至辰时,这几里路早就到了,于是柘城城墙上的守军开始敲起焦斗,城外的百姓匆匆忙忙往城内跑,城内的百姓则赶紧打开缺了一条腿,搬了几块砖来代替的那张榻。 榻下可能有个小地窖,但那得是殷实人家才能大动干戈的程度,寻常黔首没那个手艺,也雇不起工匠,只能挖一个浅坑,此时赶紧将家里最后一斛粟米用布裹了,塞进去,再挖两瓢土来盖上,最后将卧榻又搬回原来的位置。 全家人开始谨小慎微地等待,等刘使君或是袁公哪一方分出一个胜负。胜负未分前,他们是决计不会再将宝贵的粮食和布帛刨出来的,他们下定了决心,恐惧并果决地开始忍饥挨饿。 那灰蒙蒙的晨雾散了。 袁绍的军队渐渐从平原的尽头走了出来。不仅城上的守军看得到,城下的士兵也看得到了。 那一面面的旗,组成了另一片雾气,而旗下的士兵就像雾下潺潺流过的水。 黑色的土,白色的雪,黄色的草,那广袤而辽阔的荒原片刻前就在那里,此刻却被北方而来的海水完全吞没了。 但走到千步之外时,兵海渐渐起了变化,像是有风分开,又像无形的利刃,将它精细地切割成一块块方阵。 中军脚步加快,逐渐向前; 两翼脚步减慢,最后停歇; 中军之中,又有极显眼一座孤岛,铠甲与兵刃相互交织,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夺目的光辉。 袁绍的大纛居于中,周围矗立起许多比步兵更高大的铁甲,城墙上的守军仔细看了半天,才终于恍悟。 “他们的马居然也披了甲!” “列阵!列阵!” 柘城这一边的士兵也在匆匆忙忙地列阵,准备迎接袁绍的总攻。 有人颤抖着双手,拔·出武器; 有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只眼睛已经不知在看向何方; 还有人两条腿筛糠一样,明明哆哆嗦嗦出的城,忽然又镇定下来,脸上也起了病态般的潮红。 他们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声。 有新编进来的预备队在说起对面的兵马有多么威武。 再看看他们呢? 他们穿着破旧的甲,拎着已经伤痕累累的盾,举着已经有无数处缺口的刀。 他们要死了! 今日就要死了!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一冒出来,怎么也止不住地乱跳,疯狂地叫嚷着,要他们转身溃逃。 可是他们的脚像是生根一样,谁也不敢逃。 ——现在还不能逃,不能逃。 刘备军中能忍受有些人随地便溺,也能忍受个别人偷偷喝酒,还能忍受极个别人自残,但绝不容忍临阵脱逃! 他们就是靠着这一点念头勉强站稳,并绝望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敌军的。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带着一阵风袭来,随之而来的是金钲与战鼓。 有年轻将军从他们身边策马而过,大队的士兵拎着见所未见的长武紧随其后。 那个年轻人回过头看向他们,大纛在她身后被风吹动,似有响声。 ……那是他们的大将军啊! 面对海一样的千军万马,她的神情里竟没有半点的恐惧! 在对面的箭雨倾泻而下时,这些士兵机械地举起盾,又忍不住偷偷向着大纛的方向看了一眼。 它像一块礁石,矗立在巨浪面前,露出了傲慢的笑容。 第557章 想在这样的巨浪中当一块礁石是很不容易的。 而且这世上应该没有哪个人,那支军队能够瞧不起袁绍的军队。 袁绍可能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一个犹豫不决的主君,但当他下定决心,充分发挥自己兵力优势,在大平原上决战时,他就完全是另一个人,另一种威慑力。 但这些事是兵卒们不清楚不明白的。 他们只是看到自己年轻主帅那个睥睨天下的傲慢微笑,因此心中短暂地生出了勇气。 前军近百步时,有轻骑兵自中军出,向两翼而来。 城上守军居高临下看到了这一幕,立刻打起旗语,片刻之后,城东西两侧各自有骑兵冲出。 一样的轻骑兵,弓马娴熟甚至更胜一筹。 东翼骑兵斜切进敌军骑兵的冲锋线上,射出数箭惊扰敌军后,绕个圈又杀了回来,一鼓作气将骑兵冲散。 这一幕称得上训练有素,即使是土台上的冀州人见了也不得不赞叹。 “那是谁的兵马?” “旗上一个张字,该是张辽的并州骑兵,”辛评感慨了一句,“吕布尤擅骑射,当初在冀州时……” 有人咳嗽了一声。 辛评立刻截住话头,小心去看主公。 但主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另一侧上,神情也更加冷峻了。 当辛评看到西翼骑兵时,脸色也变了。 那一侧的骑兵明显比并州骑兵少了一半,但作战风格更加悍勇! 骑兵交战,张辽喜欢先骑射骚扰,令对方被迫将战马速度降下来后再近前交战,这已经是极其勇猛,也相当有风险的作战方式。 而另一翼的骑兵与其说是骑兵,不如说是一支支人型的箭羽! 他们如流星,如寒芒,带着杀气与决死的压迫力冲向正在逐渐加速的冀州骑兵! 他们也不用□□,他们直接上马槊的! 当为首的那名骑士将带着巨大冲力的马槊扎进战马皮毛光滑的身躯里时,穿过那么远的战场,越过阵阵喊杀与战鼓,土台上的冀州人竟好像清楚地听到了战马痛苦的嘶鸣! 自然也有两匹战马相撞,直接将骑士都撞下来的。 但更多的骑兵在看到那寒冷而夺目的银光笔直向自己而来时,慌张地选择勒住缰绳,转了一个弯,逃了! 那些骑着白马,举着银枪的身影,好熟悉啊! “她也知道白马义从吗?”袁绍忽然开口。 “我听说同魁头交战时,陆廉就如此震慑过鲜卑人。”逢纪说道。 袁绍点了点头。 “该有人记得他。” 第592节 所有人都会抹黑自己现下的敌手,却未必会再去诋毁已经不能开口的敌手。甚至随着时间门流逝,在他们记忆中的老对手会变得越来越可爱——就像公孙瓒之于袁绍。 那真是一个豪杰,一个值得交战的敌手! 他记得他,天下人也该记得他!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在赞叹公孙瓒,赞叹白马义从时感慨一句:那样的英豪,最后还是败于袁本初之手! 待他胜过陆廉之后,袁绍平静地想,他会让陈琳为她写几篇赋来称颂她。 她当然是世间门第一的名将,这样他的胜利才格外值得史书铭记! 马蹄扬起黑土与白雪,又有枯草里的种子飘飘洒洒,在这片荒野上兴奋又茫然地随着风儿迈出了第一步,准备开启它们漫长又神秘的旅程。 它们只迈出了一步,热气腾腾的鲜血便洒了下来,于是它们只能不甘地重新落回母族的身旁,看周围的雪水在鲜血蒸腾下渐渐融化,再慢慢冻结,将它们冰封起来。 这样的骑兵交锋血腥又刺激,只是昂贵又短暂,无论是哪一侧的观众都只有片刻可以观赏。 但他们不必心焦,因为总还有数万步兵向前,再向前,踏过荒原,踏过寂静的黑色河流,向着他们必须前进的方向而去。 头顶有铺天盖地的箭雨,面前有敌军丢出长·矛。 他们只有一面盾牌,是要护住上方的头颅,还是护住前方的躯干呢? 正确选择自然是护住自己的身前,然后将头摘下来,别在裤腰带上! 对于交战双方的将领来说,前军厮杀可以用“乏善可陈”来形容。 士兵们都尽力为主帅的荣光而拼杀,并且在拼杀后一片片地死去,他们的主帅通常应该在中军的中心位置,非常安全,但根据主帅性格也可能将麾盖前移,于是交战双方都能看到那颜色艳丽的大纛渐渐向前,直到敌军针对主帅展开了一次又一次斩首行动,成功将他斩首或吓退为止。在这件事上,颜良文丑都是很有心得体会的。 所以袁绍自然不会将麾盖向前,他待得很稳。 在前军拼光之后,就该中军上前了。 他们都有很多兵卒可以用来消耗,尤其是对于袁绍来说,他绝不会在这里吝惜士兵的生命。 他与刘备谈判,令荀谌写信给蔡瑁刘勋,又令陈琳写许多文章给下邳,最后又分兵屯扎柘城四面的交通要道上,为的就是削弱刘备后将他困住。 刘备拜陆廉为将也没关系,他照样可以围住柘城,慢慢杀尽敌军; 陆廉有绝世的勇武也没关系,十万兵马,照样可以放尽她的血; “主公当令中军行缓,”荀谌忽然说道,“以诱敌军。” 有人忽然看他一眼。 如何诱?拿什么诱? 等不到支援的前军会自发开始溃退后撤,陆廉的军队会自发开始追击溃兵。 就像这场仗初始时下令骑兵尽出,自然也不是为了用轻骑兵去试对面长·矛锋利否,而是想要用骑射将两翼阵线撕开一条口子。 待前排士兵阵容散乱,才是放出马铠兵的时机。 对面主帅的大纛就在前军之中,到时击溃敌军前军只是一桩小功劳,要是能阵斩了陆廉,大破刘备就只是时日问题了! 看过荀谌之后,逢纪将目光又移到辛评身上,后者恰好也在看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这位同僚温文尔雅的面容下,那颗比金石还要冷硬的心。 荀谌不在乎的,岂止是黔首民夫!为了诱使对面露出一个破绽,他连那些前军兵士也尽可舍弃!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如风言风语中那般,对陆廉有情呢? 他整个人就像石头做的,春风也不能令他动一动温柔的怜悯之心啊。 二人又看向了自己的主君。 他们的明公穿着那件几近漆黑的染血罩袍,神情就像一块石头般坚硬冰冷。 “就如此吧。”袁绍说。 五千人为一个大阵,前军两阵,一阵是陆悬鱼自己的青州兵,另一阵是徐·州兵。 冀州军在久侯援军不至,对面又继续补充兵力下场后,崩得很紧的阵线上开始出现裂隙。 一个士兵想逃是撕不出口子的,因为后面的士兵一定会顶上去。 但当后面的士兵也跟着转身逃命后,这就会迅速出现一个口子。在这种情况下,督战官应该立刻就地杀掉逃兵,高呼口令,吓住其他想跟着溃逃的士兵,同时中级军官要带人顶上缺口,组织起反击,坚决地将想要进一步撕开缺口的敌军赶回去。 但中级军官是有数的,督战官杀人也是需要时间门的,没有援军的前提下,溃败只是时间门问题。 “令士兵不得擅动,敢追击敌军,捡取财物者斩,”陆悬鱼下令过后,看看身边的传令官,突然又下了一个命令,“令弓弩手待命!” 如果袁绍想要诱使她的阵线松散,并派出马铠兵的话,她麾下的青州兵是训练有素,不会轻易上当了。 但那些混杂在徐·州军中,新败过的士兵呢? “大将军欲令弓弩手何为?” 她恍惚了一下。 “不,”她说,“我亲自来。” 战场中想听到命令是很不容易的。 毕竟“听”需要分出注意力,而士兵做的是天下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 他们的注意力经常只集中在自己面前那个人身上。 他们的眼睛里是他,耳朵里是他,甚至嘴里都是他身上溅出的血。 他死了吗? 他死了吗? 他死了吗?! 死了?很好!还有下一个!下下个! 他们没有察觉到对面溃退有什么蹊跷,眼里心里只有那个踉踉跄跄转身逃跑的身影——他们甚至连溃兵丢下的武器和旗帜都看不见了! 他们看见的是那些黑暗河边的同袍兄弟。 那些同袍的尸体就在枯草之下,冰雪之下,他们得不到慰藉,他们的亡魂得不到敌人的鲜血来祭奠,因而屈辱地无法开启他们下一段行程。 因此士兵们看见的不是冀州人的背影,而是一张张流淌着血泪的脸! 狰狞着,咆哮着! ——追啊!快追啊! ——追上他们! ——杀了他们! ——为我们报仇啊! ——为你自己报仇啊! 传令官在挥动令旗,队率在高呼一个个名字,就连远处的金钲也换了另一种急促的,要他们回到阵线上去的节奏。 可还是有人一心一意地向前冲,似乎要将所有的怨愤,所有的屈辱,所有郁结在灵魂中的血与泪尽皆倾泻出来! 当他的环首刀就快要够到那个逃跑的冀州人的背影时,一根箭矢自身后而来,射穿了他的胸膛。 当陆悬鱼回到她的大纛下时,轻微骚乱过的前军已经恢复了肃正的阵型。 她将弓箭交给身边的亲兵,神情那样平静,周围有人频频侧目,她好像也看不见。 司马懿看着她,心里奇怪极了。 ……她像是石头雕成的,冷硬得一点也不像那个平日里的将军。 可她巡视过前军的那几座军营,见过了士兵的痛苦与挣扎,她那样的人,怎么会一点触动也没有? 陆廉好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声音很轻,似乎在说些什么。 但声音太轻了,轻到连司马懿都觉得那只是错觉。 【我曾想过,我要让他们都活下来,可是我没有这个资格让他们活下来。】 【你做不到。】 【我做不到。】 【你想哭吗?】 【我不会在战争结束前哭泣。】 那大概真的只是错觉。 因为当陆廉转过头来时,司马懿只在她的脸上看到睥睨天下的神情。 “我倒要看看,”她说,“袁本初究竟准备怎么交代那百马铠兵。” 第558章 冀州人的前军像潮水一样退去。 他们仓惶地跑到中军阵前,没有得到安慰,更没有得到道歉,他们被当做诱饵的事有些老兵猜到了,但当他们刚想指天骂地,发泄怒火时,军法官已经来到中军阵前。 前军溃败,中军便是最前线,寻常站在阵型后方观察每个人表现的军法官竟然跑得这样快,这样靠前,这几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军官们不会说出口,老兵也就只能愤愤地吐出一口带血的沫子,跟着自己的队率穿过千人小阵中间的缝隙,向后军而去。 他们要清点人数,还要挨个检查逃跑时是否丢掉了自己的武器和铠甲,如果丢掉,就要按照军法挨个打上几十军棍,而丢旗的旗兵更有杀头的危险。 有谩骂与咆哮自后方传来。 “若有援手,我们说什么也不会逃的!” “我们那一队只剩我一个了!其他人都战死了呀!” “那些青徐贼子明明不比我们人多!为什么他们都将中军压上了,我们却没有!” “我不服!死也不服!你们高高在上,用了什么狗屁计谋,倒要我们当诱饵去死!” “我们便没有父母妻儿吗!” 军法官利落地拔刀出鞘,一刀砍断了那个骂得最大声的士兵的头颅。 他的头颅圆滚滚的,在地上滚了滚,眼睛却还圆睁着,像是惊讶,又像是怒极。 第593节 荀谌微微转过头,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未戴头盔,以一顶束髻冠束发,冠上白玉蝉轻薄得几乎透明,在阳光下泛着皎洁清丽的微光。 这个面容俊美的青年谋士忽然开口了,不是向袁绍或传令官,而是身旁的亲随。 “换几个雄壮些的鼓手。” “是!” 鼓声雄浑浩荡,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向战场滚滚而来。 于是再也没人注意到那些受罚士兵的命运了。 太阳从初升渐渐至高天,又慢慢下沉了。 冀州军终于缓慢后退,让出这片战场,并带走了一些离他们比较近的伤员,顺便给那些不属于他们的伤员补个刀。 他们来时如海潮,退去时也一样的壮观。 有鸣金,有殿后,士兵们一步步后退时先持刀,防止对面哪个杀红眼的扑上来,临走还捅自己一刀。而后双方阵营里都会传出阵阵弓弦绞紧的声音。 距离拉开,又到了弓手干活的时候,这波退可以阻断对面假意撤退,突然冲上来的企图,进也不亏,属于不射白不射的范畴。 几波箭雨过后,双方后退到了三百步外,前军还要继续保持警惕,后面已经可以出来些民夫,由士兵带着,简单打扫一下战场。 和袁绍打过仗后的战场是很不容易清扫的,因为在这里,“人”忽然不再是“人”了,“尸体”也就不再是“尸体”,而变成了极其寻常的某种资源。 一户三代同堂的人家一般是五到十口人,其中三到五个壮年男子。 五户为邻,五邻为里,也就是说,一里可以出一百个壮丁。 五里为一乡,一乡可以出六百个壮丁。 他们在官吏的招募或是征役下,离开故乡,走过成百上千里,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与陌生的人打了这一仗。 这甚至不是一场真正的决战,只是双方统帅之间的一次较量,一次试探。 战场上扔了大概一万余具尸体,冀州人多一些,六七千,青州和徐州人少一些,三四千。 民夫一脚踩下去,再艰难地将脚从这铺满尸体的荒野里拔·出来,他的鞋子质量一定得过硬,否则他可能不得不再一次弯腰,从那堆分不出敌我,看不清部位的血肉中拽出自己的草鞋。 “不愧是大将军啊!”有人兴奋极了,声音都提高了些,“这一仗打得袁绍丢盔弃甲,我军亦收获颇丰!” “若袁绍再这样往复攻来几次,怕不是要卷旗而逃了!” “以大将军之高明,岂容袁逆逃回冀州!咱们必定要——” “主公!主公!大将军虽清素节约,也该犒赏三军,提振士气!” “我看等这一仗打完,咱们就可以向朝廷上表了!” 陆悬鱼听着耳边忽远忽近的嘈杂,目光却始终在那片战场上。 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自荒野而起。 初时只有一两点,渐渐越来越多,像冬夜里漫天星辰坠落摇曳。 那只是一支支燃烧的火把,代替了那些将要远行的鬼魂行走在没有生机的荒原上。 “将军?” 她迅速将目光收回。 张辽骑马过来了。 他的脸上有几道擦伤,并不严重,他自己也不在意,“今日我与子龙将军各自为战,谁的军功更高一筹?” “谁也不够,”她笑道,“你们谁也没将袁绍的马铠兵引出来。” 这位青年将军听了,就有点羞愧地低下头,要是两只耳朵更灵活些,估计也一起耷拉下去了。 她赶紧安慰他,“我在同你说笑。” “我观袁绍今日用兵,与往日大有不同,”张辽说道,“必有高明之士为他出谋划策,才这般谨慎。” 她忽然想起那个漂漂亮亮的坏笋。 “咱们总有机会逮住痛打他一顿,”她说道,“先回营复盘,再作计较。” 张辽听了就很高兴,伸手拽住了一旁牵过来的坐骑,候着她上马,再一同回营。 她上了马,周围的令官旗官亲兵,还有谋士和其他中军营的人,都跟着一起翻身上了马。 一大群人簇拥着她一个。 那些出身高贵的,年轻俊美的,聪明博学的,忠心耿耿的人,都在时刻注意着她的神情与举动。 她微微笑着,轻夹了一下马腹,马儿便跑了起来。 有执旗兵在前,于是她的大纛,还有那写满了官职与爵位的旗帜都在夜色中轻轻飘了起来。 路上的士兵听到马蹄声,看到这队威风凛凛的人马,都立刻恭敬地让出道路,屏气凝神地等待大将军经过。 ——什么人敢对她不敬呢? ——看看那战场,那是她的功绩,她的明证啊! 犒赏三军是不可能犒赏的。 东边是主公的大本营,被袁绍重兵隔绝开了; 西边是打得稀烂的豫州与京畿,百姓能自给自足不找他们讨饭就是好样的; 南边的刘表刘勋被袁绍散布出去的流言说动了,有粮草,但是不愿意顶着袁绍的压力冒死往这里送。 于是大家必须过得节约一点,再节约一点。 粮食要节约,军用物资也必须节约,比如黄昏时敌军都撤退了,这边还要射一波箭雨,回去后就受到了军需官委婉的批评。 箭矢这东西,那也是一支支打出来的,都用完了,弓兵怎么办?你还能凭空变出十万支箭吗? 正一边吃饭一边挨训的陆悬鱼听了这话,两只眼睛下意识地奔着诸葛亮的位置就去了。 那个位置上没有人。 她脸色一变,“小先生呢?!” “大将军适才走神了,”端汤给她的小五小声说道,“小先生去钩镰营看士兵训练了。” 主公神色有点古怪地看看她。 “今日与袁绍交手,大将军有何臧否?” ……被主公这么称呼,就怪怪的。 “挺棘手的,”她坦诚地说道,“我知道他一定会败,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败的。” 这没头没脑的话给刘备逗笑了。 既不知如何击破他,却知道他必败无疑,这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就是……三岁稚童也听过“官渡之战”,知道曹胜袁败,但这仗具体是怎么打的,她就不知道了。 哪怕她知道的更详细些,其实也是没用的。 因为并不会有一个许攸和她是发小,会在大战时突然跑来投奔她。 没有许攸,她就不知道袁绍在哪里屯粮,也没办法打着许攸的旗号悄悄接近屯粮地而不被士兵警觉。 她当然也不知道曹操在一把火烧乌巢之前,也已经和袁绍互扯头花到粮尽,甚至无以为继的地步,但凡他有路可走,未必会冒险走这一步。 因此有些战役后人看是惊艳,但对当事人来说,可能跟赌命差不多。 陆悬鱼不好赌,于是也陷入了和袁绍对着放血的困境中。 目前战损率一比二,暂时她领先。 但真以给这几万大军放干血为代价将袁绍赶回河北,她也没脸再见江东父老了。 陆悬鱼抱着饭碗在那里发呆,主公看了也不吭声,很是同情地将自己没动过筷子的一碟肉端起,放在她的面前。 虽然军粮要计算着吃,但今天算打了个胜仗,士兵们还是有肉汤喝的。 司马懿吃的依旧比别人好些,他也没去中军帐,而是在自己的帐篷里一边看战场上搜集来的信息,一边拆解一只肥肥嫩嫩的烤鹌鹑。 打仗时并不是只有主帅自己的旗帜上有姓,下面那些大营的武将与校尉各自也有旗帜,方便主帅一个个按图索骥。 自己这边是这样,对面也一样。袁绍的十万大军自然不是他自己统领的,下面也有许多武将统领自己这一营的兵马,他也要将那些中级军官一个个对上号,从中抽取一位幸运对象进行重点研究。 司马懿一边看,一边吃,一边让仆人为他翻页。 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 “前一张,前一张,”他说,“我再看看。” 仆人赶紧为他将上一张纸放下,上面写着冀州军侧翼某个营上挂着“牵”字旗。 “就这个!”司马懿快乐地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鹌鹑腿,“可算又落我手中了!” 当然,这位武将是一点错没犯过,一点仇也没与他结过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场大战中,交战双方互有仇怨的,本来就少之又少啊。 第559章 司马懿吃完那只烤鹌鹑,又喝了一杯很淡的热茶。 出门这么久,茶饼也用的差不多了,虽然这附近也有商人卖东卖西,但很少有人卖茶饼——毕竟刘备和麾下这群人里多是不怎么讲究生活品质的武人。司马懿偶尔见过一两个茶商,茶饼的品质也不是很好。 ……听说别驾陈群是有好茶饼的,既有好茶饼,又有煮茶的手艺和喝茶的品位,如果也在军中,或许可以寻他要一块茶饼。 ……但司马懿还听说陈群也是个坚持着不曾婚娶的年轻士人,长得还很可以。 ……算了,还是别要了。 他用过这顿丰盛的晚餐后,起身命令仆役为他拿来大氅,穿得暖暖和和的出了门。 天已经黑下去了,但离戌时还有段时间,因此无论柘城内外还是军营内外,都很热闹。 有人在搬运物资,有人在救治伤员,有人在清点战利品,有人在将阵亡士兵徽章一个个登记在册,并且加班加点做出从营到队的调整。 第594节 司马懿一一路过了他们,很快走出了中军营。 出了中军营就可以乘车了,有车夫将轺车停在营门前,侯他上了车,继续向前走。 营外还有无数座小营错落有致,紧紧将陆廉发号施令,统帅三军的营帐护卫在最中心。每一座小营都起了栅栏,里面也有士兵在走来走去。 他们手里都端着焦斗,正在锅边等着舀司马懿并不想喝的肉汤。 滋味并不怎么样,但士兵们是不会嫌弃的。 他们的神情都很满足,像是根本不曾躺平摆烂过一样。 “一碗连葱姜都没有加的肉汤就能满足他们。”司马懿忽然嗤笑一声。 “听说今天这一仗,很是惨烈呢!”走在车旁的仆役说道。 他冷哼一声,“岂不是更应有所筹谋展望?” 那个走得脸红红的仆役有点奇怪地看他一眼。 郎君说的有问题吗? 似乎是没问题的。 按照郎君的想法,既然这场仗打得很艰苦,士兵们就更应该有激昂雄心,毕竟现在越艰苦,将来的收益就越高。又或者他们之前曾经躺平摆烂过,这次也不该为一碗肉汤折腰。 仆役乖巧地没有说话。 毕竟郎君是无法理解那些有今天没明日的人的想法的。 对于大部分士兵来说,战争意味着你只能活在此刻——你既不能回头看,更不能去展望那个根本不会到来的未来。 这位郎君在看过肉汤之后,继续稳稳坐在车上,将手收进袖子里,整个人少说少动,只有脖子转来转去,透过栅栏与火光,观察里面士兵的情况。 “停一下。”他忽然又说道。 那是一座千人小营,看栅栏,看旗帜,看帐篷,看门口的辎车,都很寻常,但里面的士兵很不寻常。 他们似乎与今天的战争完全无关,既没有吃喝,也没有什么短暂的庆祝、抱怨、分赃活动。 有呼喝声从中传来。 司马懿下了车,将脸凑得更近些。 火把点起一排又一排,将营中空地照亮。 士兵们拿着状似长戟,但更怪异些的钩镰枪,正在夜色中演练。 ……这也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校尉身边站了一个诸葛亮,也在那里比比划划的指挥。 不仅要指挥,时不时还会跑到某个士兵身前进行一对一教学。 他已经能流畅的同士兵交流了,对于那些黔首偶尔蹦出来的一两句土语怪话,司马懿还要想一想,但诸葛亮立刻就听明白了,甚至还能用很接近的土语为他进行讲解。 ……就算琅琊诸葛氏不是什么名门吧,好歹现下叔父诸葛玄也是两千石的太守了,有必要跟士兵这样近距离接触,还亲自拿过钩镰枪,笨手笨脚地演练一下吗? ……嗨呀!割了手了吧! 司马懿立刻上车,心满意足地跑了。 车子颠簸磕绊,终于进了城,一路奔着市廛而去。 比起只能搭建帐篷甚至是草棚的流民,这里尽管也是临时搭起来的建筑,却四面加了皮毛,因此一进市廛,司马懿立刻闻到兽皮那令人不快,但又颇感温暖的膻臭之气。 有人听到车马声,已经跑出来迎接了。 “是司马郎君!” 司马懿拢了拢领口,一脸清贵矜持。 “我欲置一件奇货,不知你家主人有没有呢?” “敢问郎君奇货之名?” “嗯……”司马懿沉吟了一下,“人言。”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对于这片几十里都布满帐篷、辎重、栅栏、沟壑、死尸的战场来说,人的声音渺小极了。 有那么多人不甘的咆哮哀求,祈祷咒骂,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能传到统帅耳中。 他们就是那样喊尽了最后一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不甘心地与泥土融为一体的。 第一天的战斗是这样,第二天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袁绍依旧在进攻,依旧进攻得不紧不慢,依旧用冀州士兵的生命换来少于他们人数的青徐士兵的生命。 战场上的尸体很快多得让人下不去脚,大家都不得不将小跑改为快走。 因为每当跑起来时,总有人会绊倒在昨日或是前日的尸体上。 ……他们都尽心尽力了!那些有口气,或者有完整尸体的同袍,他们也尽力搬了!但还有许多已经被踩得不像样的东西,营中也没有那么多铲子和木桶啊! 所以他们仍然在这样血肉模糊的战场上,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厮杀。 按照伤亡人数和比例来说,袁绍依旧在吃亏,但他好像并不在乎。 冀州军依旧厚重得像一座大山,依旧有大量部队从每一天的开始站阵型到最后,而没有投入战斗。 牵招带领的就是这样一营的士兵。 每天寅时他先起身,开武库,清点武器,寅时过半士兵起床用过朝食,着甲持戈,卯时出营,准备战斗。 ……然后一等就是一天。 在双方接战前,士兵们会站得整整齐齐,按照队形紧密聚在一起,时刻准备在听到军令后,一步步向前,投入战场。 等到晌午左右,双方投入的兵力会达到今日兵力预算上限,对面的陆廉有时还会多派一些兵力,但主公这边是不会派太多兵的。 ……太多了,战场挤满了,施展不开。 所以晌午还没喊到的部队就可以原地坐下,说说话,晒晒太阳,从怀里摸一块早上留下的饼子来吃。 为此士兵们很满足,他们在侧翼,而非中军,因此战场相对干净,坐也是有地方坐的,吃饭也不用对着一些不想看到的东西吃……尽管非要吃的话,也吃得下去。 他们有个好长官,有个好位置,而且多活了几日,实在心满意足,没有什么更贪婪的念头了。 第三日战斗规模不大,双方修整一下。 到了第四日,忽然起了变故。 他们的校尉被调走了! 牵招平静而恭敬地站在那里,任由上首处的主公打量他。 这样的打量有过一次,但那次过于刻骨铭心,他的情绪也过于激动,因此过后对于中军帐的一切都感觉非常模糊。 因为那封信,不仅他被调离了突骑,只做了一个千人小营的小校,甚至后来有传闻说,连沮授也因他而受小人攻讦,失了大监军之位。 有了那样的经历,他已不会再因主公召他进帐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激动。 袁绍这次确实也没说什么令他激动的话,只是很随意地问问。 问问他家中老小妻儿,以及调来新营这几个月了,感觉如何。 这都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他平静地一一答过,甚至还有空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帐篷内的一切。 有五六座连枝宫灯一起点亮,因此帐内如白昼一般,丝毫不显昏暗; 有错金博山炉在角落里,淡淡烟雾氤氲而上,散发着馥郁的香; 有几个文士坐在两侧,神色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他们都是高冠博带的打扮,穿着朴素又精细的衣服,戴着镶玉的发冠,头发丝都一丝不乱; 牵招还看到了一个火盆,在主公的帅案下,铜制镂空雕花,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里面跳动,而灰烬却翻不上来,精巧美丽得像是一个摆设。 很奇怪啊,牵招想。 这座中军大帐这样空旷,只在主公脚下有一个火盆,可他走进来却不觉得寒冷,扑面而来就是藏着幽香的热气。 “子经之才,只为一校尉,如明珠于椟啊,今升你为中郎将,领一大营,来日出阵,如何?” 这句自然又突兀的话一说出来,牵招脑子里那些关于中军帐的小困惑全都不见了。 他只是感动又困惑地看向主公,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推动他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有些流言渐渐在冀州军中流传起来了,谁也不知道是哪个先起的头,也许是来卖东西的商贾先问起小军官和士兵们,问他们听没听说过牵招将军是个多么勇武善战的人。 ——听说牵招将军与刘备相熟,很是了解刘备军一举一动呢! ——如果是他领军作战,陆廉必败! ——可惜呀!可惜牵将军为小人所害,被冷落至今! ——什么人听了他的事能不感慨,不遗憾呢? 这些流言隐秘地传播开时,牵招毫无察觉。 就像他不会知道,中军帐两侧的偏帐里摆了多少个他看不见的炭盆,才能将大帐烘得这样暖。 第560章 “我为什么要避牵招一头?” 陆悬鱼很不解。 “这样袁绍就会更加重用他。” 司马懿答得很快。 “然后呢?”她不解,“牵招是个很有本事的人,重用他岂不是给我找了个劲敌?” “以袁绍身边谋士的性情,”司马懿笑道,“大将军难道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吗?” “你之前也说能用计来着……”她嘟囔了一句。 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 “就是因为有上次的计谋,所以这次更容易成功。” “就算成功了,也不过是将牵招再贬一次,”陆悬鱼还是要追根问底,“如何决定这场战争的胜负?” 第595节 这位缺德主义谋士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凝重。 “在下承认,”他说,“雕虫小技,不合大人,牵招非赵括,袁绍亦是知兵之人。” “但即使是这般雕虫小技,来日如何,亦未可知也。” 天气似乎转暖了些。 即使是再漫长的冬季也总有连续几个晴天,风渐渐停了,太阳晒在头顶,不觉就晒出了一些暖意。 ……以及一些头油。 士兵们挠头的频率变高了。 挠完头,可能还会挠挠身子,自己挠不到的地方请别人来挠。 洗澡是越来越难了,附近有河流稍稍解冻,但想象中冰冷而清澈的河水打回来时,发现即使煮熟了也有若隐若无的臭味。 士兵们虽然不怎么在乎这股臭味,但用它洗过澡之后就很容易病倒,不过在持续了几天后,嚷嚷着要洗澡洗衣服的人也少了。 他们带着一身血回营,沉默地一头栽在冰冷的草席上,用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将自己裹起来,像是只要盖上脑袋,黑暗就能将他们经历过的一切隔绝掉。 营中渐渐有病倒的士兵,陆悬鱼在强调不许随地便溺之外,还要求他们也不要再用没烧开的水洗澡,但收效甚微,因为他们守在一个巨大的露天坟场旁,受疫病困扰是不可避免的。 那些血肉渐渐与土地混为一体了,可是碎骨尚在,森森戳在地里,有一片片的寒鸦落在其上,阴沉沉地望着暮色的苍山,黯淡的军营。 军营里备了草药,但不多,通常只能供给军官,士兵如果病重的话也会分到一切。 大将军的中军帐是最让人羡慕的,虽然看着朴素,但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落。 有烧滚后放凉再拿来洗手洗脸用的净水,有装满木炭的火盆,有防治疫病的草药,甚至还有一些草药不是用来喝的,而是要放进香炉里点燃,让草药清冽的香气布满整个大帐。 但这种清冽的草药香很快被别的气味污染了。 有人抱着一摞册子走进来,很恭敬地放在中军案上,册子上散发出墨汁的臭味,渐渐蔓延开来。 “大将军,军需与功曹们已将各营清点完毕,工官亦正待命,请大将军验看名册。” 文吏声音很轻柔,像是很怕吵到她似的。 ……清点什么呢? ……待什么命呢? ……哦,是民夫们又要连夜干活了。 柘城城中不可能塞进去四万人,尤其算上民夫与流民后,竟有近十万之众,因此城外营地需要大营套小营,扎于四边之营需要承担起警戒任务,随时准备迎击前来袭营的敌军,自然人数也必须完备。 但“完备”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工作。 ——兵马消耗越来越严重,一座座军营就渐渐空出来了。 士兵们最初察觉不到,他们先是死了几个同营的熟人,而后是相熟的同乡,再然后是一个帐篷睡觉的兄弟。夏时觉得逼仄又狭窄的帐篷,此时逐渐空旷起来。 不仅帐篷空,营地也变得冷冷清清。 那些吹牛吵架大说大笑,再因为喧哗被军官追着打的情景都不见了,甚至连熟悉的军官都不剩几个。 有断腿断手等着归乡的士兵坐在帐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终于有那么一天,调令下来了,说这一营死伤过半,撤了吧。 这营的旗,这营的官,这营的兵,都撤了,合到别个营中就是。 士兵是不会反抗的,跟着令官离开这座空落落的大营时,心里虽然又苦又涩,却连一滴眼泪也哭出不出来。 他就这么重新走进一座拥挤的军营,再去寻一个拥挤的帐篷。 问题不大,他看了周围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可能还会升起一点希冀,只要与他们熟识了,一样也是同袍兄弟,一样也过的下去嘛。 他们都沉默得很,除了名字,不会同别人分享自己的故事与秘密,他们连吃饭时也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 他们也不会兴致勃勃地商量怎么能领了纸笔,去营外寻几个傻乎乎的百姓,用自己那并不熟练的笔替他们写几封家信,骗几个钱来,再换成一根铜簪,或是一条染过色的头巾,跑去寻自己很中意的那个小寡妇,含情脉脉地讲几句回来恨不得自打嘴巴的蠢话。 挨着他躺下的同袍们什么都不会说。 他们只会带着身上浓烈的臭味默默躺下,眼睛直直地盯着露出一点星光的帐顶。 帐篷里静得可怕,除了呼吸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很快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某一天清晨,有焦斗声响起,惊醒那个士兵时,他忽然发现整座帐篷已经空了。 他很快又同营中其他老兵一起,被送去下一座营了。 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持续很久。 又一个暮霭沈沈的傍晚,有人埋首在冰冷的营帐里许久,最后用那只长了冻疮的手拿住笔,在崭新的,写满这一营人名的册子上勾了一个圈。 彻底空出来的营越来越多,大营的布防就需要重新规划,重新布局。外面的壕沟辛辛苦苦挖的,想挪动是个大工程,不如将辎重营调换一下位置?无论怎么说,这方面大将军是行家,还是听听她的意见。 那本册子的墨迹未干,就同其他功曹清点完的册子,以及工官对营地布防的规划意见一起,被小吏抱在怀里,送去中军帐了。 那其中当然也有士兵们斩首杀敌的记录,袁绍的损失一直比她大,这是毋庸置疑的。 它们此刻压在大将军的中军案上,作为她功绩的明证。 她拿在手里,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功绩可言,只觉炙热灼人。 陆廉的战绩一直是很稳的,从无败仗。 但城中也渐渐起了一些别的声音,比如说名将不独只有陆廉,对面的牵招也很会用兵啊! 他接管了一座五千人的大营后,不仅战损比逐渐拉回来,夺过几面偏将的旗帜,甚至还曾短暂打崩过陆廉的中军大阵。 幸好牵招谨慎有余,果决不足,见到青徐军后撤,没有立刻追击,给了陆廉一个修整的机会,又有黄忠将军奋勇杀敌,重新将阵线拉回去,否则大将军百战不败的名声说不准就要毁在今日了! 那些替世家出来观战的人都窃窃私语,赞叹着牵招用兵水准,甚至是感到一丝惊惧。 这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勇将,有他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袁绍竟然能从近百座大小营中将他这么一个小校选出来,委以重任,可见袁绍也是有识人之明的! 这样的窃窃私语汇聚在风里,渐渐跨过那暗红色的恶臭坟场,向着冀州人的军营而去。 牵招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他为校尉时,帐篷是朴素的,甚至是寒酸的,藤箱里有两件妻子为他缝制的寒衣,一套纸笔,几卷书册,两只陶杯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了。 他平时回到帐中,无人搅扰,除了处理军务之外,就是读读书,写写字,有机会时也会同几个老吏借两本新书来读。 比如说北海学宫的许多新书,牵招就很是喜欢,只要用被子将自己一裹,榻下放一个火盆,这帐篷里逼仄的光影,油布的霉味,都与他没什么干系了。 但他今天掀开帐篷时,误以为自己走错了。 那张破旧的草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西域风情的毛毯,昏黄的底色上开满了繁华长草,又有士人出游赏春; 缺了半边腿,因此需要垫一块碎石才稳当的案几也不见了,那个位置上现在放的是一张黑漆案,案脚处雕刻着四个兽头,活灵活现,张牙舞爪; 榻上妻子为他缝制的那床旧被不见了,那里铺着他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绸缎面的被子,绸缎像水一样,在灯火下流淌着清澈的光; 牵招环视一圈,又发现许多细枝末节之处。比如霉味不见了,角落里有一只小巧的香炉;那盏平平无奇的豆灯不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铜质大鹏鸟的鸟喙上燃着明亮的火光。 “什么人进了我的帐篷?”他沉声问。 亲兵连忙凑上来,“将军不负主公所托,升迁在前,立功在后,军中那些偏将参军见了,岂有个不贺的道理呢?” 牵招转过头上下打量他这个从家里带出来的小兵,不意外地发现他也换了一身更加精细的戎服。 “这是你的主意?”他问。 小兵脸上的笑容僵了。 “我不问你他们是谁,”牵招冷冷地说,“将它们立刻送回去,还有,告诉那班人,在下为主公效力,不敢受他人之礼!” “……诺!”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袁绍那庞大的军营里没掀起什么风浪。 袁绍听过之后,甚至还微笑着夸赞了牵招的清白正直。 有人也跟着夸赞,又恭贺主公得了这样一个品行勇武俱佳的良将,这岂不是主公慧眼识英雄的名例吗?主公真乃英主也! 帐中气氛一片融洽,只是有的人眼神冷极了。 第561章 冀州军的军营里是不会缺酒肉的,士兵们也很少去想源源不断的粮草是从哪里运来的,更不去想战争持续下去会怎么样。 持续下去,那河就要开了啊。 到时候黄河上布满了他们的船舶,粮草还可以更便捷地运到这里,他们离睢阳很近,先打下柘城,再占领睢阳,而后是下邳,再然后,他们就可以挥师南下了,怎么样? 士兵们其实不能理解挥师南下对他们而言有什么意义。 他们会有很大的一片土地,这不错,然后呢? 打了这么久的仗,黄河以南的土地太多了,人太少了,那些良田已经变为荒野,流民也成了白骨,他们已经不能像曹操攻取徐·州时那样,有富庶的城镇村庄给他们劫掠。 然而春耕就要到了啊。 家里的妇人只能一边背着小的,一边牵着大一点儿的,费力地在田野上挥舞着锄头,时不时停下来往南边看一眼,看看她的夫君,她的兄弟,还有整个村庄的男丁何时能够归来。 冀州人这样围在火边,悄悄地想,悄悄地说,悄悄地用脏兮兮的袖子抹抹眼睛,然后再喝一碗劣酒。 等到他们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时,这些热烘烘的酒精也许能令他们做一个好梦。 梦里总归有故乡那低矮的泥房,有光屁股的稚童,有衣衫褴褛,坐在门口一边编织草席,一边与邻家妇人聊天的阿母。 袁绍似乎也做了一个梦。 他自然是比士兵们生活得舒服许多的,比如他的帐篷厚实保暖,又不受烟熏之苦。这里很暖和,很清净,等酒宴散去,他躺在榻上,只能听到外面火把噼噼剥剥的爆裂声,以及更漏点点滴落的声音。 除此之外,前帐是有人的,偏帐里也是有人的,只隔着一层帘子,那些忠诚又恭敬的仆役就在他的身边,他都知道。 但他仍然感到痛苦之至。 夜越深,营中越静,这种痛苦就越鲜明。 这种痛苦像是自胸腔里迸发的,他只要躺在榻上,就会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但坐起来后,又觉得头颅涨得快要裂开。 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可以强撑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身体里那些痛苦的部分,比如脚趾,比如双腿,比如那些陈年旧伤一一退去,就好像这个人的灵魂终于短暂脱离了身体的束缚,于是他又获得了思考的能力。 第596节 ——他快要死了。 这个认知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后,就再也无法抹除了。 他曾经请到过那位医术十分高明的沛国名士华元化,请他为自己诊治。 那位医师很是诚实,在查看过他的眼睛,口舌,又为他诊过脉,看过手脚之后,径直地告诉他:想彻底根治是不成的,想多活两年倒是可以。 ……药方呢? 神医斜着眼睛看他,“退兵。” 这位素来有宽厚之名的河北雄主最后也没有将这个无礼的骗子推出去砍头,只是拔了他的帽冠,将他赶出了大营,并将此视为一个不值得再多思多想的笑话。 但他此刻又想到了那位华佗先生。 这座军营没日没夜都在吞噬他的心力与精血,让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虚弱。 那些战报,那些伤亡名单,还有迟迟不能寸进的战线——刘备出身不如他,根基不如他,兵力也不如他,凭什么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战损比还远胜过他! 他在白日里轻松又镇定地继续指挥千军万马,然后在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他恐惧死亡,而又不得不面对它。 豆灯忽然爆开一个灯花,有不声不响的东西进来了。 不是走进来的,是爬进来的,悄悄的,到了他的榻前,似乎是剔了灯芯,又似乎是加了一点油。 当袁绍不安地动了一下时,那个仆役立刻小声问主君,要不要喝一盏水呢? 有温热的蜜水,所用的蜂蜜并不名贵,是冀州自产的,家中三郎很爱喝的那种。 袁绍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他看到华佗先生又坐在他的榻前了,举着豆灯离近了查看他的面容,神情依旧冷冷淡淡。 “袁公,还不曾悟么?” “先生好心,”他叹息道,“可是,不曾悟的是你啊。” 你有没有孩子? 你爱不爱你的孩子? 你会不会将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以及几个聪明又狡猾,强悍又凶残的敌人交给你的孩子来面对? 你的身体已经腐朽,神志却更加清明,你知道这一仗必须由你来解决,你知道你绝不能软弱,绝不能退缩!你已经没有机会去亲眼看一看那个未来了,但你的孩子站在你的功业之上,是有机会更进一步的! 袁绍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有仆役忽然跑进来。 “主公,是不是口渴了?要喝些水吗?” 他的主公眼睛发直,似乎穿过帐篷,正在看冰冷而高远的夜空,揣测住在那上面,俯视大地的神明们的心思。 神明轻轻地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 那都是凡人中的大人物呢,举手抬足,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命令,就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他们的意志就是无数人的命运。 因而在“无数人”看来——也就是那些睡在军营里的人,住在城中的人,挤在窝棚里,瑟瑟发抖着入睡的人——这样的大人物既然不愁吃穿,出入有马车,睡觉有被褥,就该是一点烦恼也没有的。 但此时的陆悬鱼也不曾入睡。 她走在军营里,身边没有亲兵,就这么在夹道间门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帐篷里的士兵是睡熟了的,他们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疲惫,初时还会多愁善感地想一想家乡,想一想未来,后来什么都不去想了,只顾着沉沉入睡。 箭塔上的士兵是见到她的,有人想喝问,又有人制止,有小兵跑过去,看了她拿出来的徽章后,吓得赶紧行礼。 大将军是和气的,只要他们打开那几座暂时空置的营门,她进去转一转。 但那有什么可转的呢? 其中有些的武库与粮草已经转移走了,有些甚至连帐篷都摘了,但地面还留了许多灶坑的痕迹,有没烧尽的柴草,风一吹,那些灰烬忽然就被卷起来了,像一个个小兵,很是恭敬地正在向她行礼。 她走在这漆黑的,静谧的,连火把都不需要再点一支的营里,努力地回忆着曾经住在这里的人的每一张面孔。 她曾经是记得他们每个人的。 他们每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家中有妻儿父母几口,母亲身体如何,用了什么药,她都能很流畅地背出来。 然后小兵就会激动得抹抹眼睛,甚至学了字后,在信中也要郑重地提一笔。 ——将军记得我呢! 嗨,她早就不记得他们了。 五万人的大军,她怎么记得过来? 那些天真的、暴躁的、忠诚的、爱发牢骚的士兵,她怎么证明他们曾经活过? 除了这飞扬起来的草木灰,什么能证明他们曾活过? 史书只会记下她啊! 史官会为她立传的,不仅是史官,还有当时的许多文人,用不同的笔触,不同的笔墨,不同的立场,去审视她,评判她,记录她,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言一词,她去过哪里,打了什么仗,杀了多少人,他们都会为她记下来。 连她不通礼仪所闹的那些笑话,也会被记下来,作为她这个人的趣事,可以塞在她自己的传记里,也可以塞在那些与她相交过的人的史书里。 那些士兵知道吗? 会知道吗? 如果知道了,他们又会怎么想? 会觉得当个将军果然是极好,极光荣的事吗? 还是压根不在乎这些,只想着要在春耕前快快回到家乡,看一眼春风拂过的田地里,第一株生出来的嫩芽呢? 当巡营的太史慈看见他的这位挚友、贤弟、大将军时,他一瞬间门是吓了一跳的。 马蹄与火光都不能惊醒她。 她就是那样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已经搬空的营地里,脸上带着无法忍受的痛苦,像是随时想要哭出来一样。 忽而有风吹起她的袍袖,将她的面容遮挡住。 当他打着火把,悄悄走近时,她似乎已经从那个漫长而悲伤的梦境中走出来了。 那些短暂离开她的力量,如山如海一样可怕的力量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又变成了大将军陆廉。 “子义,”陆廉微笑着望向他,“巡营辛苦。” 太史慈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话,但他最后是舔舔嘴唇,才将那句话说出来的。 “有参军拟了一份文书,大概明日便可呈上。” “什么?” “袁逆势大,我军渐见疲敝,参军们欲自民夫中择老实精壮者,充入军中,补充兵力。”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的战争不会只影响到士兵,连同那些依附军营生存的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比如说袁绍将柘城四面的道路断绝掉,外界的援助渐渐少了,能吃的东西也就越来越不像样了。 原来是有野狼野狗的,野外通常不缺这些野兽,尤其这方圆几十里都染着尸臭味,什么样的野兽也该被吸引过来了。 但它们没有。 那些大型猛兽早已跑到很远的地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它们敏锐地察觉到这附近将起大疫,所以要逃呢,还是这里的人已经比野兽更凶残,更可怕,所以连它们也只能夹着尾巴逃跑呢? 但流民总会想方设法弄些东西,比如说在战场边缘设下陷阱,打几只寒鸦来,拔了毛煮汤吃。 在这样一个深夜里,也有这么几个人不曾缩在窝棚里睡觉,而是点起一堆火,正坐在火边一边烤火,一边用力地嗅着瓦罐里的香气。 这行为略有些显眼,且很遭人嫉妒,但他们并不担心,毕竟这几个流民不仅都是壮年男子,手边还放着一柄环首刀。 尽管那些出自青州铁官的铁器已在这些年的征战中破损得不成样子,但他们还是习惯地带在身上。 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同那些平民很不一样。 他们此时也是这样窃窃私语的。 ——你们可听了那个流言? ——小陆将军要征兵了? ——是是是,是大将军。 ——河北人那么多,咱们这几个,够干什么的? “什么话,”有人立刻高声骂了一句,“想当年咱们几十万青州黄巾——” 声音忽然又低下去了。 “咱们能聚敛了那些老兄弟,一起来吗?” ——人确实不多。 ——这话说的!咱们也不是为陆廉卖命啊! ——但跟着她,打胜了,咱们是不是,也有脸回去了? 毕竟是她的士兵,即使战死了,送回家乡去,旁人也高看一眼啊…… 第562章 十天似乎是一个奇妙的轮回。 诸葛亮的“钩镰营”还没有训练完毕,民夫们看过告示,听过军士的大声介绍后,纷纷觉得心动了。 大将军给出的待遇是很高的,每月有三百钱的工资,可以拿现钱,也可以拿粮米布帛,包吃包住,有戎服穿,有火炭烤。 每次上阵只要不逃跑,奋勇向前,不仅有肉汤喝,还可以弄到一点战利品,杀敌的人头另算。 有些青州民夫犹豫了,他们做民夫所得的薪金很少,但只要省吃俭用,积少成多,平时再想办法偷偷藏一点战利品,做点零星的生意,总能给家里寄回些钱的。 第597节 但上阵杀敌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将军为什么突然征兵,别人不知道,他们这些日日在战场上收尸的人难道也不知道吗?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什么坟场,什么大疫死绝了的村庄,什么被盗匪洗劫过后抛在路边的车队能有这个惨啊?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想象,甚至有些民夫只打扫战场,都能突然生出些疯病来。 那些人在傍晚点着火把去收拾,然后在深夜里突然惊醒,大呼小叫,哭着喊着四面叩首,像是见到了许多旁人见不到的东西一样。 但那些跟着一路到这里的流民,以及兖豫的民夫就立刻排起了长队,并且在军官一个个筛选他们之前,偷偷往衣服里塞些土坷垃,想让身体看起来更健壮,又用力拍打自己的面颊,让自己的面色更加红润。 但这一招不怎么见效,尤其是瞒不住那些竞争者,只要第一个被淘汰下来的民夫因为嫉恨而大声举报,后面的民夫一律都得抖抖衣服,将那幅并不健壮的身板显露出来。 但民夫们总还有一碗饭吃,神态与身体素质都比流民还好些,而流民是最有热情,也最麻烦的一群人。 他们瘦骨嶙峋,甚至连稚童也未必打得过,却也会死乞白赖地要求从军。一旦被拒绝后,流民还会不死心地哀求。 “小人最是忠心的,校尉!” “小人不怕上阵杀敌!只要有饭吃!只要有饭吃!” “小人绝不逃跑!校尉啊,小人的妻女就在营外,还指望小人给他们赚口吃食啊!” 小军官皱皱眉,“那营中发你的饭食,你是自己吃了呢,还是要拿出去接济你的妻儿呢?” 那一张张愁苦的脸就显得更加愁苦了。 “况且,”军官很是傲慢地上下打量他们,“你们真愿意为大将军而死吗?” “若我死了,”那个汉子很执著地问他,“会给我的妻儿一笔米粮,让她们活过这个冬天吗?” 考虑到新兵不会放在前军,也不会用来殿后,而是会放在中军靠后的位置保护起来,“死亡”对他们而言,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 但那一天来的实在是猝不及防。 在第十一天上,袁绍发动了一场气势磅礴的总攻。 当清晨两军还没有完全走到对方视野里,没有先按小营,后按大营的规矩排出军阵,更没有浩瀚如海一般形成进攻阵型时,那个机警的,曾经骂过荀谌使者的守城军官就意识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 袁绍军除了马步兵之外,还带出了几十辆马车。 马车上装了十分庞大的东西,不然他也不会离这么远还能看得分明。 那一匹匹骡马被马车上的物资比成了米粒大小的蚂蚁,艰难地向前蠕动。 这就奇怪了。 之前袁绍军往阵前运送的多半是些金帛财物,用布遮上,人家有钱压在后面,打完仗回来的精兵伸手进去,手有多大,就抓多少铜钱,其中甚至还有些金珠宝玉之类的东西,谁摸到了就权当一个好彩头。 据说这个主意也是袁绍身边那个叫荀谌的谋士出的,俘虏们说出来,颇令刘备这边的士兵羡慕嫉妒恨。 但这些马车明显不是装的银钱,小军官想,这是个很蹊跷的事,必须报之大将军。 陆悬鱼骑在马上,跟随前军缓缓列阵时,这个小军官就跑过来了。 他穿着一件很破旧的戎服,对他这个八尺大汉来说不太合身,因此肌肉块就一块块地更加分明,跑到马下时,既没有自报身份,也没有同她行礼,但跑了这一路说话的气息居然还很稳!张嘴就开始嚷嚷! “大将军,大将军你且等会儿排兵布阵——” 司马懿一皱眉,“无礼。” 那张跑得红红的国字脸就有点惶恐。 她摆摆手,“你是谁?任何职?有事报我?” 国字脸终于冷静下来了。 “下吏魏延,是北城门的屯长!” 五什为队,二队为屯,也就是说这是个统领百名守城士兵的军官。 考虑到北城门是直面袁绍的,她觉得这人虽然粗鲁了点,但肯定还是挺靠谱的。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魏延”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 国字脸魏延还在继续汇报,“袁绍军今日拉了许多马车出来!” “有异?” 他伸开双臂,比比划划,“平时那车是辎车,今日——这么大!以布盖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有目光纷纷看向她。 “我知道了,”她笑道,“多谢你。” 魏延立刻更精神了,“不必谢!大将军,你太客气了!” ……司马懿猛地咳了一声。 有围在大将军身边的官吏将他带走了,当然态度比来时客气许多。 后军处的刘备远远见了,摸摸胡子,“将那人的名字记下,待战罢时,召他来见。” “无名小卒,主公何以这般看重?” “嗯,”主公若有所思,“他是我见过的第三个。” “第三个?” ……第一个是辞玉,第二个是吕布。 他的玩笑话只能逗乐自己,不能为外人道也。 即使是逗自己开怀也只有短短的一瞬,因为袁绍军已经逐渐排好了阵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陆悬鱼看了一小会儿,转头从那一堆乱七八糟,形形色色的人当中看来看去。 被她看到的人不由得立刻挺直了腰背。 “刘豹。” 狐鹿姑一激灵,“大将军?” “你们南匈奴人也有骑兵,也会骑射,对不对?” “大将军如何看轻了我们!”他义愤填膺道,“我们南匈奴世代为大汉驻守边疆——” 陆悬鱼伸出一只手,制止了这个蜡黄小脸儿的匈奴人继续喋喋不休下去。 “将你那支匈奴骑兵拿出来,”她说,“你来替张辽。” 狐鹿姑愣住了。 他的骑兵?他哪来的骑兵?他们南匈奴确实派来了一群使者,确实每个都会骑射,但也只有百余人,只能充当一支体面点儿的卫队。在袁绍的大军面前,这么点轻骑兵,够干什么的? 但大将军的目光是不容拒绝的。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此时更是带着一股杀气。 “只要你护住右军,我替你上表天子,”她说道,“你们大单于要的金印,就看你今日。” 狐鹿姑一瞬间门感到头顶上泼了一盆雪水,顷刻就凉到了脚心。 可在那片刻的浑身冰冷后,身体里的血液吃了这一激,汹涌沸腾起来! “我信大将军。”他的语气简短,甚至透出一股凶狠的血性。 身后有人立刻分出一条路,让他调转马头,跑出了中军。 “大单于的勇士们!咱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快把你们的骏马牵出来,箭袋背起来!”那个匈奴人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高叫着,“让雄鹰将咱们的捷报传回王庭去!” “大将军为何……” “将张辽撤回城内候命。” “诺!” “令军需清点火把木柴,点出一万支给我”她继续迅速地说道,“桐油若短缺,便用油纸,油纸短缺,便征调城中。” ……火把? 要那许多火把有何用? 身边有人跑去给军需官传令了,大将军还在继续下令。 这似乎是第三种陆廉,司马懿想。 不是冷酷的,也不是懒散的,而是一个从“人”的软弱身体里短暂剥离开的什么东西,它下令时一丝一毫感情也没有。 那甚至不像一个武将,但比之前任何时候的她都更加高效,也更加强大。 “新兵营的人数还不够,”她说道,“令民夫待命,不拘高低,给他们每人发一把武器。” “诺!” “征发流民,”陆廉说道,“不论男女。” “……诺!” 她的内心是不安的,甚至是有一些惶恐的,但她努力地安抚自己,将这种恐惧的情绪从自己的心中剥离开。 没什么好怕的,袁绍早晚是要打一场总攻,他的手法有一点粗糙,提前将这个心思暴露给她,这已经是她能抽到的最好的一张牌。 既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需要做的就只剩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些莫名其妙的操作没有影响到前线的士兵。 对他们来说,今天和过去的十天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排着队上战场,第一排的士兵死光了,换第二排顶上,第一营的士兵死尽了,换第二营顶上,今天轮到他们,仅此而已。 他们多活了十天,现在是回报那些死去同袍恩情的时刻。 这些士兵们顶着箭雨,迈着紧密的步子,在同袍的血肉上缓缓踏过。 而后他们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慌乱。 对面冀州人的军阵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军种。 那些士兵和他们一样是步兵,但他们比这边更壮硕些,铠甲也不是只能护住胸腹的两当铠,而是军官才穿得起的,儒服模样的长铠。 而更显眼的是,他们手中所执并非造价便宜的长·矛,而是黑黝黝的大戟。 “那是袁绍本部的大戟士?”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大将军是早料到了么?” 她自然没想过袁绍还有些什么高精尖的新兵种。 她只是知道,那一车车都是些什么东西。 第598节 ——那些只是用来夜战的木柴、火把、桐油、油纸,以及攻城用的长梯而已。 第563章 天色还没黑。 大戟士步步向前,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第一排的士兵相接时,通常是先掷矛,再左手持钩镶,右手环首刀,其中钩镶可以换成藤牌,也可以换成长牌,环首刀一般是不会换的,偶尔也可以换成小手戟。 总而言之,阵线相接后,大家会迅速打成一团,刀盾能攻能守,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但袁绍的大戟士不同,这支军队在阵线相接时,仍然以长戟对敌。 这不算很常见的用法,毕竟戟士常用来阻隔骑兵,而非与步兵接战——人家用短你用长,近身岂不吃亏? 他们这样一步接一步地走向前,接受着大声谩骂与嘲笑时,脸上的神情一点也没有动摇,手上的长戟也不曾有半分颤抖。 对面有投掷长·矛的,有些人倒下,后面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但对于更多的大戟士来说,那些不能刺中要害,且足够用力的矛都被身上的铠甲给隔开了。 那些灰蒙蒙的大戟士终于走到了青州兵的面前。 有人愤怒地吐了一口口水,却并不慌张,一只手上的环首刀高高举起! 那个士兵跳起来劈向了对面! 他力如山崩,疾如闪电,那个小头目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有骇然的惊呼声响起。 那一刀劈在了大戟士的肩上,隔着铠甲也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那个冀州人将藏在浓密胡须里的嘴巴张开,露出了几颗狰狞的牙齿。 他用长戟刺穿了青州人的身体。 又有人冲上来,这一次对面的敌手谨慎很多,用盾牌挡住了自己的身体,他是用矛的,长·矛戳出去时,整个人几乎都缩在了盾牌的后面。 大戟士将长戟拔·出时,似乎一只手臂已经失去了力气,那柄长戟不能再随心自如地挥舞,只能斜斜地向土里划去。 那根矛也刺中了他的身体,他像是躲也躲不得,只抬眼,看了第二个对手一眼。 黑黝黝,阴森森的眼睛,带着鬼火一般,垂死挣扎的光。 但那一声惨叫并未从他的喉咙里响起,而是由对面那个长·矛兵嘶吼出来——好疼啊!好疼啊!那根长戟在他的腿上打了一个洞,又狠狠地割了一刀! 大戟士终于心满意足地将长戟收回来,重新举起。 他的敌人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头却是抬起的,一张很年轻的脸呈现出来,有愤怒,有惊讶,有恐惧,还有哀求。 那样复杂的神色怎么会在一瞬间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呢?况且他的哀求又有谁能看到,能听到呢? 大戟士将长戟的另一端对准了他的喉咙,狠狠地又戳了进去。 这不是讲道理的战场,也不是讲道理的打法。 当长兵的短处被那些精雕细琢,用料不菲的铠甲所覆盖住后,那些笨重的,不易挥舞的长兵成了杀戮的利器,他们灰蒙蒙的甲衣像是冰冷的雾,从一个点开始,向着整个军阵蔓延。他们一步步向前,青州人和徐·州人就一步步后退。 这样的战绩映进交战双方的眼帘。 在冀州人所组成的兵海中心,袁绍高坐在土台上,侍从贴心地为他拉起了三面屏风,足以遮蔽寒风,又可在主公想要看一看两翼战况时将屏风迅速移开,不会遮挡视线。 脚下依旧是烧得正旺的火盆,荀谌站在他身侧。 “孤的大戟士果然神勇。” 荀谌点了点头,“只是陆廉用兵,常谨慎有余,进取不足。” 主公抖了一下大氅,铁锈般的色泽从里面透了出来。 “友若欲何为?” 这个青年冰冷地微笑了一下,“逼不得那位大将军,逼一逼她的士兵如何?” 太阳已经过了中天,渐渐西斜,战场却仍然炽热非常,中军被压着打,但仍然能维持阵型不散,这不得不承认陆廉用兵确实是很谨慎的。 她骑在马上,默默地看着太史慈在军阵中穿梭往来,不断修补缺口的身影。 同样的弓箭对不同的铠甲,效果是不同的,寻常弓箭手射一个只着两当铠的士兵很容易,但想射一个全副武装的大戟士就很难。 她看出那些大戟士的弱点是不够灵活,也能看出如果继续这样相持下去,她的士兵只有步步败退的份儿。 为什么不放开呢? 为什么不让那些士兵抡盾牌上去,冲过去,跃过去,撕开一个口子,和对面的长戟兵打成一团,那时他们就必须换成短兵,否则铠甲再好,一脚踹倒,为什么不呢? 因为大戟士不是她的重点,也不是袁绍的重点。 那些骄傲的士兵自以为今天是他们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岂不知他们与前几日的轻骑兵是一个用途。 袁绍要用这支精兵冲击她的中军,直到它彻底陷入混战时,再将他真正的武器搬出来。 她这样沉思时,前线忽然爆发开一阵骚乱! “怎么回事?” 她皱眉,有亲兵立刻跑出去,但没等他们往回返时,她的瞳孔已经猛然缩紧了! 有许多颗头颅被穿在长戟上,晃晃悠悠,向着她的阵线而来。 寒风吹来时,有人的长戟没拿稳,跟着晃了晃,头颅就滚落下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颗头颅重新被插在长戟上,举得高高的,这次可再掉不下去了。 她离得很远,看不清那些头颅的面目,但她知道那是什么人的。 那是极新鲜的头颅,每一颗都是从刚刚战死的士兵身体上割下来的,冀州人做着这样残忍的事时,其中有些士兵只是失去了战斗能力,不仅活着,意识也是清清楚楚的。 他们活着看到敌人弯下腰,举起刀,像斩下一只鸡头那样利落地砍下他们的头颅,然后穿在自己的长戟上。 她听到了士兵的嚎叫。 她的士兵在嚎叫! 因为愤怒!因为痛苦!因为他们同袍受到的巨大羞辱! 甚至连她自己也是如此的愤怒! 她的牙齿咯咯作响起来——她完全明白冀州人在战争途中搞出这种把戏是为了什么,他们只要她的中军全线出击,只要士兵们目眦尽裂,将阵型与军令忘在脑后,暴怒着一心向前! 他们以为他们的血肉之躯能够胜过大戟士,以为他们只要不顾伤亡,就一定能够为他们的兄弟报仇。 ——他们是能做到的。 因为袁绍已经下定决心舍弃这支精兵。 当她的中军全线压上,如潮水一般吞没大戟士,以及袁绍的步兵时,就是马铠兵出现的时候了。 他为此极近羞辱她的士兵。 她的士兵! 阵线开始变乱,的确有士兵嚎叫着冲了上去,也有太史慈在高声传令,想要稳住阵线。 亲兵跑回来了,在向她报告。 太阳又向西轻轻坠落了一格。 有人在询问她的意见。 空气里满是冰冷的恶臭。 袁绍军的分兵已经到了南城门,牵招带队。 战鼓敲得响极了。 她没有飞快地下达什么命令,她在那一瞬间,心神似乎陷入了另一个陷阱里。 【他以为你只有这支军队。】 【我不止有这支军队。】 【他以为你吸干四州的血,也胜不得他。】 【我能胜他。】 【你的士兵在死后也要受到羞辱。】 【……是我的错。】 【你的军队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溃败。】 她没再吭声。 那个声音轻柔而尖锐地笑了起来。 【其实你知道该怎么取胜。】 你有神剑,又有神通,当世再无亚者!谁也不能与现在的你匹敌! 袁绍不仅兵比你多——如果他只有这样的优势,算得了什么? 他麾下最差的士兵也有两当铠,大戟士和马铠兵的武装更是你望尘莫及的! 整个河北源源不断地在向他继续运送粮草和新兵,你的士兵死一个少一个,粮食吃一天少一天,而他还有整个河北四州可以压榨! 她听到那个声音用笃定的语气在问她: 你愿不愿意为了这片战场上正在搏杀拼斗的人,为了他们倚门而望的家人,为了春耕时无人耕种的荒芜土地,以及所有不该被战争毁灭的百姓,向它屈服? “大将军。” 她忽然回过神来,一双眼睛没找到焦点,却仍然冷森森的,扫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打一个激灵。 但站在她面前的人没有失态,他站的很稳,声音也很平静。 “子义将军久战疲敝,何如下令暂退休整,由在下率部出战,击退敌军?” 高顺穿了一身铁甲,背着盾牌,佩着长刀,站在那里看她时,那张就没年轻过的脸十几年如一日,像是站在陷阵营的土台上,冷冷望着她时一样。 “你的陷阵营自前往冀州牵制袁绍后,兵不满千,如何与大戟士交战呢?”她说。 高顺点点头,“已足够了。” 第599节 她想了想。 送狐鹿姑去玩命时,她开出了一个足够高的价码。 现在要高顺领千人去击退大戟士,重整阵线,与送死无异,她又能许他什么愿呢? 她不知道。 但她听到自己说:“待此役归来,我必表奏朝廷,为伯逊封侯——” 高顺笑了,“大将军,我不求封侯。” “你求什么?” “此战足以重扶汉室,再立江山,待中原清平之时,”这个似钢铁铸成的武将摘下盾牌,拎在手中,声音如锤击砧,“大将军若能令大汉儿郎驱逐胡虏,饮马河西,我便再无他愿了!” 第564章 ——如果太阳能够下沉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当天边染上一丝金红如血的色泽,那抹血痕就像大地上无数人所经历的那样,无论怎样用手去阻止,用布去堵塞,甚至是用尽所有的精神去祷告,都无法阻止它渐渐扩大。 在高顺领着陷阵营的士兵冲上前线时,天幕已经渐由明亮转为黯淡。 陆悬鱼转过头环视一圈。 在她这一侧,左右翼以及后军的军阵里,有许多正在忙碌的身影。 民夫们搬来木柴,士兵们进一步将它们搬运进阵中,堆成一座座柴火堆。他们在做这件事时,也有人在分发他们火把。其中自然有军需官,也有小吏,还有功曹,甚至还有参军等文士。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景象,今天看到了。 ……有民夫推着小车进了阵中,他走的急,司马懿跟得也很急。 ……但民夫没有穿甲,而司马懿是穿了一身铠甲的。 ……所以他喘得很厉害。 即使如此,也没耽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挨个给士兵们分发火把。 那些火把有没用过的,有用过的,用过的自然是未曾烧尽,可以二次利用的。 没用过的用布缠了,桐油滚过,因此从车上拿起来,免不了蹭得一手桐油。 用过的乌漆嘛黑,再过一遍这个流程,除了蹭得满手桐油之外,那炭一般焦黑的颜色不可避免地还会染在衣服上。 于是司马懿也就不可避免地染了满手满身的脏污。 那看起来不奇怪吗?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和士兵同甘共苦的人。 当然,也可能是想要做一做样子,让大将军看了感动,将他记在心里,等战后论功行赏时,带他一笔。 陆悬鱼重新将头转回战场。 换了这一批陷阵营的士兵后,她的军队重新由混乱渐渐归于秩序。于是对面那些大戟士也不再装模作样了,他们将长戟上的头颅轻蔑地甩在地上,甚至将长戟也收了起来。 那些士兵一样着甲,而且为首的武将训练有素,沉着冷静,足见是个劲敌! 大戟士们拔出自己的长刀与盾牌,在燃烧的天空下,向着他们的目标,咆哮着冲了过去。 ……看啊。 只有那样的士兵,只有那样的将军,才配得上论功行赏。 她这样冰冷地想,忽然又释然。 难道司马懿就不可以是自己想帮些忙吗? 她如何会将所有人都放在了天平上,想要称一称轻重呢? “是不是该撤了?” “饿了不是?” “什么话,你吃饱过?” “今早那么大的饼,如何就喂不足你了?” “我,我没舍得吃啊!” “是也,是也,那汤也顶饿,喝汤就行!这饼,我得给我家娃儿留着。” “唉,唉,王家阿兄,你是个厉害的,我就没忍住!我偷偷吃了半块呢,唉……” “你们说,会不会是大将军想要省了这顿饭,才这么晚还不收兵?” “再,再不收兵,我可就抢不过别人了……” “愚夫!愚夫!”前面站着的刀疤脸忽然回过头来,用青州话骂了一句,“把你们怀里的饼都吃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 有人脸上有了惧意,不免下意识将手伸进怀中,还有人梗着脖子反驳: “回营自有饭吃,你聒噪什么!” 那个相貌凶狠的汉子很是鄙夷地吐了一口口水。 “柴堆火把都送上去了,你们还要回营吃饭!怕你们有肚子可饿,没头颅可吃!” 营前站了许多像士兵,又不像士兵的人。 他们当中前三排普遍高大强壮一点,由此还获得了套上一件戎服的殊荣,神气活现,让他们忘记戎服下的衣服是什么模样。 但从第三排往后,那些人的穿着就再掩盖不住了。 他们穿的很难说是衣服亦或者是布条,那些肮脏的碎布被他们用尽一切办法串在了一起,挂在身上,裹于腰间门,于是远看这也算是个不曾光裸身体,羞杀先人的人,但离近了看,冷风会钻隙迂回,执著地在那些糟烂的布条间门穿梭呼啸。 因此他们全身的皮肤都呈现一种坚硬的淡紫色,当军官穿梭在他们之间门时,不仅能看到他们的胳膊、大腿、胸膛、肚腹,甚至连胯下的小玩意儿也很难遮掩。 所以想让他们心里多装一点谋算是不可能的。 他们已经活得这样狼狈,这样没有尊严,他们心里能有什么呢?若是侥幸还有那么一两个家人,自然全副心神都在剩下那口吃食,让妻儿也能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夜啊。 “你们须得尽快将早晨发的饼子都吃了。”那个穿着戎服的壮汉说。 “为何?” 他们依旧茫茫然地问。 “大将军征用咱们,是因为袁军势大,她兵甲不足,”那个壮汉说道,“她兵甲不足,连咱们都征用了,怎么会主动夜袭?因此,必是冀州人想要夜战!” 那些被征来的流民都惊呆了,下意识地就凑过去。 “夜战?”他们当中有人茫然无措地问道,“咱们,咱们看不见,怎么夜战?” 天渐渐暗了。 在之前的十天里,这是双方收兵回营的时刻。 士兵们绷紧了一天的神经,此刻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照耀下,他们当中有人可以瘫坐在地上,短暂地喘一口气;有人急急忙忙,在一个叠着一个的尸堆里翻找与自己亲厚的同袍;有人追着自己的队率,喋喋不休地询问自己立了多少功劳,能不能升一级,再升一级。 当然也有人什么都不做,像个死人一样躺平在湿冷如泥淖的土地上,任由鲜血浸湿了他的身体。 等到别人来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在哭呢。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每一天都是他们的尽头,每一天都望不到尽头。 可是直到今天他们才发现,之前那些挣扎着在血海里奋力向上爬的日子,竟还是有盼头的!他们毕竟能等到黑夜降临!毕竟能等到月神望舒将轻柔光辉洒向被血玷污的大地,毕竟还可以钻进梦乡,短暂地看一看他们妻儿的面庞! 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那红色的海是无边无际的。 ——当冀州人渐渐后撤,青徐兵也舒了一口气,想要支撑着疲惫的身体向回走时,归营的金钲并没有敲起。 他们愕然地等了等。 有军官骑着马,艰难地奔波在这片堆满尸骸的战场上。 “修整阵型!”他高声道,“刀盾手在前!矛手在后!” 这是什么话? 这是什么命令? 那些满脸血污的士兵慢慢转过头去,看见了他们一生无法忘怀的恐怖景象。 袁绍阵中的柴堆,正一个个点燃起来。 他们像是为每营划出的界限,令士兵能够锚定战场的范围。 又有人从后往前,一支支点起火把。 那不是一个人,一百人,一万人。 那是比白日里寒光凛冽的铠甲更加可怕的阵势。 那是铺天盖地的火光啊! 他们踏着被血浸过的泥泞战场,向着自己来了! 那铺天盖地的火光,那仿佛能点燃夜空的火光,来了! 袁绍很精明,而且很大手笔。 他的兵马是轮换的,除了在少数几处战场里仍然胶着的兵马之外——这也是战争的常态——大多数的士兵被他调了回去。 他们可以走出火光的烘烤,在星月的光辉下回到营地附近,成为备战的后军。 于此同时,冀州民夫们必定正忙碌地将烤好的饼子递到他们手中,那饼子里说不定还掺杂了些咸肉,旁边一定还有一座大棚,士兵吃过饼子之后,可以排队过去领一杯烧滚的水喝。 他们也许仍未饱足,但这些已经足够他们挺过这个血腥的长夜,并且可以稍微休息,积攒余力等待明天清晨的到来。 而她,她没有那么多兵。 南门的冀州军还在攻城,人数并不多,但她分不出兵去救援。 狐鹿姑还没回来,高顺也没有回来。 第600节 天色暗下去后,他们在这个夜晚回来的几率就更渺茫些。 张辽的骑兵被关在城中,她是坚决不会用的。 黄忠受了轻伤,但不要紧。 张绣倒是跑过来对她嚷过,说如果守不住,不如弃城而退。 柘城有什么用?守在这里做什么? 柘城什么用也没有,四面皆平原,难守易攻,它压根没有守的价值。 可它就在睢阳身后。 她可以撤,甚至可以用一场防守反击打到袁绍不敢来追,然后呢? 睢阳城墙不高不厚,只有不足两万兵马,关二爷拿什么来守睢阳? 而如果进一步,睢阳也丢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青徐与豫扬将被割开,而袁绍再也不会撤军了。 他占据了黄河两岸,占据了这个水利四通八达的城池,冀州的大船可以将士兵与粮食运到袁绍想要到达的任何地方。 她不能退。 她不能败。 她不能死。 她好像从虚空中拔·出了那柄四尺长的剑。 它平平无奇,剑身映着火光,映着她的双眼。 “令前军后撤休整,中军坚守。” “是!”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继续响起: “后军向前。” “大将军?”有人声音很是急切,“后军除五千青州兵外,其余皆民夫流人,操练未熟,如何成军啊?!” ——还有一件事,这个嚷嚷的人是想不到的。 那些所谓的“新兵”,尤其是那些流民,他们素日里连稗子都吃不上,哪里能吃得到肉? 没有肉吃,他们如何在夜里作战? 如果太阳能够下沉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陆悬鱼抬起头,目光仿徨地追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像是那样就能抓住些什么似的的。 “后军向前。” 她这样重复了一遍。 第565章 这不是战争,而是人间不该有的地狱。 或许人间最不该有的是战争,但那明显是一个痴人说梦的笑话。 没有人给后撤的将士一口饭吃,冷饭没有,热饭更没有。 营中是有人的,火把连成一片,火光中有人在叫嚷,有人在跑动。 那是陆悬鱼最后一支军队,守在城墙下,努力用箭矢支援被围城的守军,同时还要肩负起四面探查是否有敌人近前烧营。 真有这样的人,趁着夜色,背着木柴跑过来。箭塔上的箭雨稀稀落落,不能拒阻他们,于是那火就烧起来了。 在熊熊的火光下,冀州人铺上梯子,准备一鼓作气冲进营中,将这座青徐军的大本营一把火烧了,到时士气必定受损,说不定这一仗没到清晨就会分出胜负呢! 他们的喊杀声响彻夜空,甚至传到了几里之外冀州人的土台上。 袁绍听过斥候的报告,微微点了点头。 “陆廉已经尽力了。” 他的声音很平和,听不出亢奋。 “主公此战,非奇计,而是兵家正道,”辛评微笑着说道,“陆廉兵弱,战之必败。” 他们都穿了厚实的皮毛大氅,坐在下首处的胡床上,脚前各有一个炭盆。 但这还不足够。 又有人端来了饭菜,很精细,除了几道滋味浓郁的小菜之外,只有一瓮热汤,里面有撕成丝的鸡肉,炖得烂烂的,与汤饼煮在一起,掀开盖的时候,还是微滚的样子。 仆役将一旁的小碟端起来,碧绿的葱花洒进了汤中,而后以木勺稍稍搅拌,再盛进厚实的雕花陶碗中,呈到早已端来布好的案上。 他们什么都想得齐全,甚至连所用的勺子都从华丽的金银器换成了温润的木勺。 食客们端起碗,优雅地吃。 仆役们站在后面,恭敬地看。 主公的胃口不太好,勉强用了一小碗后就停了杯箸,重新将目光放在远处那一片火海里。 “撤下去吧。” 仆役使劲咽了一口口水。 有人的肚子咕咕响起来了。 他在火海里,明晃晃,亮堂堂的,可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不见自己的军队在哪,看不见敌人的军队在哪。 火光晃来晃去,晃得他眼睛都花了,只看得见那个趴在火堆旁的家伙。 他是我们的人?是他们的人? 他香喷喷的,说不清楚那是什么香气,反正不是肉汤的香气,不是稗子饭的香气,不是麦饼的香气。 是在逃难的路上,偶尔闻到的香气。 他有一次侥幸,给两个有本事的人帮忙,在荒野里竟寻到了一个田鼠的窝,大家分战利品时,他们丢给了他一只。 他饿得很,没有带回去给阿罴吃,而是自己在一丛野荆旁偷偷烤了,就是这个香味。 后来阿罴死了,他总觉得,是他的过错。 他再也没闻到这股香气,他好像把这件事忘了。 但现在,他全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烤田鼠的滋味,想起了刻骨铭心的饥饿。 有人忽然揪住了他的领子。 “你竟在这里!豚犬也比你机灵三分!你的队率呢?” ……队率?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火光里这张刀疤脸,“他,我不知他在何处。” 那个人好像吐了一口口水,“跟着我。” ……好,好,这是个有本事的人,那他就跟着这个人好了。 战场是混乱的,崩溃的,同时又是有序的,坚强的。 当后军被送上前线后,那些民夫与流民似乎尽力地抵抗了,但他们的生疏与他们的恐惧令他们根本无法在冀州军面前坚持住多久。 当太阳完全地沉没在黑夜里,当这片战场只剩下无尽的夜与火时,后军就连最基本的命令也无法执行了。 他们很瘦弱,很少吃到肉蛋奶,因此他们几乎可以说是有眼如盲,就连火光也不能让他们分辨出东南西北。 这支军队迅速地溃散了,奔逃在整片战场上。 他们呼喊着,哀嚎着,咒骂着,哭泣着,他们讲着谁也听不懂的家乡话,那未必就是兖豫的,也许是陇右的,是川蜀的,是并州的,是京畿的,他们就像逃出故乡时一样全力以赴地逃出这片战场。 不辨方向的流民当中最倒霉的那部分一头撞上了冀州人,等待他们的自然不是怀抱,而是冰冷的刀刃。 剩下的人本可以获得一条生路的,毕竟任何一个明智的主将都不会下令追击这样一群流民。 因此冀州军应该迅速地调整阵型,穿过这片混乱的战场,迅速找到陆廉疲惫的主力,并且在柘城下展开最后的决战。 但袁绍看不见,荀谌想不到,那些冀州士兵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他们也在这样无穷无尽的血池地狱里,熬了整整十日啊! 他们也经历了一个接一个的小营被整编,被合并,他们也亲见着自己身边的同袍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也曾经背着自己的铺盖卷,沉默地走出空荡荡的营地,回头望去,只有寂静许久的灶坑忽然卷起一阵冷风,像那些日日夜夜陪伴在他们身边的兄弟从泰山脚下折返回来,又送他一程! 当他们看到那些穿着刘备军戎服,打着陆廉的旗帜,却只顾着四散逃开的士兵——那其中的确还有许多人穿得破破烂烂,但那又怎么样?夜黑风高,他们哪里分辨得清楚! 他们哪里需要分辨清楚! 他们心里有翻涌沸腾的恨,在胸腔里激荡,在头脑中叫嚷。 他们要将它宣泄出来! 用敌人的血!敌人的血! 他们也要战功,那些溃兵每一个都是战功! 只要他们在杀敌!管他们在杀谁呢! 一座座柴堆燃着熊熊火光,其中甚至也有被丢进去的人,说不清是被敌人还是友军丢进去的,有些被敌人丢进去的却一动不动,有些被友军丢进去的,竟还能抽搐几下。 柴堆旁总有冀州军的军官在大声叫嚷,用各种手段想将跑散的士兵重新收整回阵中,看看这些火堆,只要士兵们在这里停一停脚,问一句这是哪一营?是左翼右翼还是中军?他就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可是哪有那么多士兵回来呢? 他们也许想回到自己营的队列里,但他们已经找不到方向了。 又或者他们还在奋力追杀,想要在天没亮前,多割些鼻子,好返回去计算功劳。 他们总归还在战场附近,总归还在战斗,就……够了吧? “我,我要怎么做?” 第601节 他怯懦地在队伍里,悄悄开口。 刀疤脸拉起了一支小队,已经从战场的边缘又回到战场中心了,当然,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农人根本不辩方向。 但他有一点小机灵,他是从气味里判断出来的。 当他在战场边缘时,他能闻到最多的是冰冷的血腥气,以及温暖的炭火气,还有烤肉的香喷喷。 但当他重新返回到战场里时,这股气息就变了。 到处都湿漉漉的,到处都热烘烘的。那些已经不新鲜的腐肉在冰冷的土地里沉睡着,现在又渐渐醒来,散发出了一阵阵的臭味。 臭味越来越浓烈,他们遇到的敌人也越来越多。 大部分是零星的,偶尔有小队作战的,都很勇猛,与他们截然不同。 但那个刀疤脸很不一样,他杀死过几个敌人之后,将尸体上的铠甲剥离下来,穿在自己身上,而后又捡起那些人的兵刃和盾牌,要他们按照他的指示,领不同的分工,组成一支互为援手的队伍。 这回就真的像那么回事了。 农人这样问,刀疤脸就“嗤”地笑了一声。 “拿住你的矛,站在我身后,”他说,“我杀人时,谁个凑到我边上,你就用矛戳他!” 他的手抖得厉害极了。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了一句。 “杀,杀人,有功劳吧?” 刀疤脸斜着三角眼,睨他一眼:“你今日临阵,就有一份功劳。” 杀了人,记了人头,又有一份功劳; 若是走运,夺旗斩将,更有一份功劳; 就算什么都不成,孤零零死在战场上,营中也记了名字,还有一份钱粮给家属作抚恤金呢! 那个畏畏缩缩的农人听了最后一句话时,忽然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他怕什么呢? 他看不清敌我,分不清南北,他甚至连稍远些的敌人都看不到,他只能在火光忽明忽暗中,看到眼前隐隐的影子。 那是高门大户出身的贵人吗?是泥屋的草堆里下出来的黔首吗? 在这个夜晚,他们有什么分别吗? ……有的,有的!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他要杀了他们,或者被他们杀死,他的阿罴是回不来了,可他的妇人还活着!将来说不定还可以再生一个孩儿! 他死了也没关系!还有一笔钱给他的妻,她还是可以再生下许多,许多的孩儿! 她吃了他的粮米,度过这个冬天,到时就算再嫁人生子,孩儿们供奉先人时,说不定也要供他一碗饭呢! 他可以吃得饱饱的,在那个幽暗而安宁的国度里,他是不必担心这些事的! 他就是这样跟着那个刀疤脸,向着幻想中那个令人心安的木牌牌冲过去的。 他甚至也是这样说服了许多在这个夜里遇上的,惊慌失措的流民: “死在这里,咱们的妻儿老小,那可就全都不用担心了!” ——大将军会照顾她们! ——她们的孩儿,再也不会死在母亲的怀里了! 第566章 她是个很柔软的人,荀谌想。 在他心里,陆廉的品行称得上光华耀目,但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名将,想在这样严酷的战场上留到最后,仍然有一些欠缺之处。 比如他听说过她为了拯救流民而留置半数兵力,仅以千人去对抗孙策的大军。 这样的名声,即使是那些因为出身而天然敌视陆廉的河北士族,也不得不感慨赞叹,并因此更加执著地与主公站在一起。 ——因为若是有朝一日,邺城被迫打开城门,迎陆廉的大军进城,世家要如何面对这个道德上无懈可击的人? 她有声望,有品行,有朝廷的爵位——天下皆知,军功封侯,这爵位不掺一丝水分——她甚至还有主公的信任。 世家因此无法公开对抗她。 对抗她,几乎就是在对抗他们自己即使不那么乐意遵守,但千百年传承下来,已经融进骨血的道德体系。 但这样心肠柔软的人如何为将呢? 如果她一味地将注意力放在弱者身上,她总要被他们拖累,而面对袁绍的大军时,她是没有“爱民可烦”的机会的。 但现在荀谌有了新的看法。 那混乱的战场分辨不清敌我,斥候回报消息也十分困难。 但许多斥候一个接一个地跑回来,将他们看到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片段拼接起来,荀谌还是渐渐明白了战场发生了什么。 陆廉放出操练未熟的后军新兵上阵,这一招在寻常主帅手中用出,已是强弩之末的表现,下一步就要担心对方带主力逃走了。 但陆廉还没有过在战场上逃走的先例。 她不会逃。 如果她逃了,睢阳必陷。 春潮将至,拿到睢阳与下邳的冀州军可以快速补给兵力粮草,并沿着泗水一路南下,船过淮水,再入长江,到时他们还能去哪? ……逃去蜀中? 既然她不能逃,只能战,不妨想一想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必须在心里想清楚她可能的后招。 她的主力已经只剩万余人,补充了一万多的新兵后,勉强又凑够了五万人,但与冀州军不可同日而语。 主公轮换了一次主力,陆廉没有人可以轮换。 但她竟然将后军推了上来! 后军士气不足,一触即溃,如果在白日里作战,这样的军队是荀谌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但夜里竟然有了这样诡异的效果:新兵在火光里四处奔逃,冀州人也在火光里散了军阵,追逐他们的战功去了! ……这到底是她无心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的冷酷计谋呢? 荀谌注视着这片昏暗的战场,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陆廉爱兵,掷兵却也如此果决,有吴子遗风啊。” 袁绍神色疲倦,像是很不愿细看远处令他头晕眼花的战场,只有在听到这一句时起了兴趣。 “她是个可用之才,”他这样说道,“等牵招攻破柘城,友若再跑一趟如何?” 荀谌有些惊讶地转过脸,看到主公的笑容。 “主公仍欲招降陆廉么?” “她那样的人才,正可收入麾下,”袁绍想了想,微微点头,“若她肯降,我当表奏朝廷,为她请封县侯之位……刘玄德亦可如此,他还是郎的岳父,我岂会忘了!” 主公似乎短暂地沉浸在那个轻松而又触手可及的未来中,甚至下定决心,即使他身体已经这样虚弱,若是陆廉愿降,他是可以赤足跑出辕门来迎接她的! 荀谌轻轻地低下了头,像是附和的模样。 尽管他无法想象陆廉会向任何人投降。 “既如此,”他笑道,“主公且看牵招将军的战报吧。” 牵招是负责柘城的南城门的,但守军并不是只要在南城门一处战斗就好。 这城实在是很难守的,据说原来建成时有六米高,但现在只剩下四米。在陆悬鱼看来,四米高的城墙有什么用呢?这个高度,一个撑杆跳就上去了,城墙要是中空的,里面盖个房子,一楼两米六,二楼就只能弯腰睡觉,把城墙修到这个高度,有任何意义吗? 意义当然是有的,比如可以防野兽,还可以防流寇,城墙虽然不高,但城外的流寇战斗力比她新招的后军只低不高,连柄环首刀都不一定有,木棍都不能管够,拿什么攻城呢? 但现在这座城池的敌人不是蟊贼,而是牵招,以及牵招所率领的冀州军,就连陆悬鱼也没办法理解他们到底在攻城这事上下了多少功夫,反正现在柘城的守军是看到了。 城墙上有弓手,城墙下有弩手; 弓手站在女墙后齐射,弩手就在盾兵掩护下,坐地上齐射; 弓手能开一石弓就算好样的,弩手前几排石打底,后面渐有五石的,最后一排的壮汉各个能开八石弩。 那一排弩·箭射过来,岂止是穿云裂石,简直是石破天惊! 城墙上的弓箭手死的还不算多,城里立刻一片人被扎成了刺猬。 那其中什么人都有,有士兵,有民夫,有小吏,有武将,有每天算计着怎么能剩下几个肉钱,再多赚几个肉饼钱的小贩,还有他家那个勤快又精明的妇人。 他们被征用了,派的活计尚可,只是尽力烙些饼送到城墙下,好不好吃不重要,饼子要热,拿席子盖上就行。 他怀里揣着两根竹筹,那是一个小功曹给他写的,他说等打完仗,带着这个竹筹去营前排队,就能换钱! ——主公有令,不会白拿他们的饼子呢! 他心里热烘烘的,催促妇人烙了满满两锅的饼子,装满他借来的小推车,兴奋地向着城门而去。 他甚至一辈子都不曾听过弩矢破开空气发出的尖啸。 因此那雨一样密,风一样冷,流星一样急的矢尖穿过他的身体时,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冀州军就是用这种雷霆般的攻势砸开了柘城的大门,并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城门后遍地的箭矢,遍地的尸体。 他们会毫无怜悯地踩过那些尸体,他们的将军会带领他们攻下这座城! 不错,牵招将军甚至身先士卒地冲了进去! 天还没亮,但已经快了。 柴堆已将烧尽,火把也在寒风中悄悄黯淡下来,一部分冀州士兵也逐渐冷静下来,恐惧重新浮上了心头。 军官已经喊哑了嗓子,令旗自然也无法在这样的黑夜里得见,他们只能在黑夜摸索,靠着残存的火光来分辨方向。 一个不留神,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中就会突然射过来一箭。 第602节 那人必定诧异极了,死都不能瞑目。 ……这样的黑夜,怎么会有人放冷箭呢? 战场上有四处乱跑的士兵,自然也有军纪严明,能够跟着自己校尉的命令奋勇向前,一路厮杀的。 陆悬鱼守在中军里,一直在努力维持她的主力不要跑散,她这一夜的努力几乎可以说没白费,士兵大多仍然在自己的位置上。 但这种努力是有限的。 那些士兵是日出时就已经站在那里的,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厮杀,他们现在仍然在那里,但战斗力还有多少呢? 他们还能拉得开弓,挥得动剑,举得起盾吗? 他们的脸色从亢奋的红转为憔悴的白,渐渐被寒风吹出了灰败的浅紫。 就算他们还有余力,他们的箭已经用尽了,弓弦也拉断了,刀刃上砍出许多缺口,铠甲上扎着许多根箭矢。 他们一口口地喘着粗气,用矛和盾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是不是又,又来新的了?”有人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冀州狗是杀不完的,”同袍吐了一口血沫,“你看那火把!” “我哪里看得清!” “那就看大纛!” 那里有一片明亮的火光,那样的火光,一定会吸引到无数箭矢,因此四面竖起了长牌,中间立起一面大纛,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烧起来了一般。 那疲惫的士兵转过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前方。 冀州人又来了。 从黑暗的最深处爬出来了。 他看不到他们,却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那低沉的,回荡在平原上的脚步声! “刀盾手!” 有人在用歇斯底里的沙哑嗓子大喊。 那些似乎已经短暂陷入沉睡的士兵,又重新醒过来了! 有人在劝她。 絮絮叨叨,惊慌失措。 他们劝她撤兵吧,这不赖将军,袁逆势大啊! 城破啦!城破啦! 主公还在城中坚守,将军带上主公一起跑吧!晚了就来不及啦! 她弯弓搭箭,继续在漆黑的战场上瞄来瞄去。 一般能瞄到的是敌我双方的士兵,偶尔也会瞄到一些奇怪的人。 比如说那些曾经在柘城的酒宴上见过的士人,趁着夜色穿过战场,用骑马的,乘车的,或者干脆两条腿跑着去的。 她背后的大营岌岌可危,大营所倚仗的城池已将倾覆,她的新兵似乎损失殆尽,她的老兵已经疲惫不堪。 朝阳升起时,袁绍一定还有决胜的一击。 到时候,她哪里还有胜算呢? 她听到有人这样问她。 于是这位主帅短暂地放下了长弓,将目光转向了东方的天幕。 天空依旧是黑蓝色的,但远处的群山却描了一层暗红的轮廓,渐渐从黑夜里浮现出来。 “我曾经面对过比袁绍更高明的敌手,”她忽然开口,“你知道我是怎么胜他的吗?” 第567章 陆廉大营的火势并不曾烧得很烈。 这位主帅很懂得布营的艺术,尤其是在士兵不断减少之后,她在小营与小营之间挖了防火沟,又布了鹿角,再加上营中的青州军以逸待劳,即使人数远逊于冀州人,仍然能够拖延时间,尽量减缓冀州军攻营的攻势。 代价当然也是很高的。 箭塔上,箭塔下,栅栏旁,辕门边,到处都堆满了尸体,被栅栏压住,被辎车压住,被匆匆跑过的人踩在脚下。 但那些从他们尸体上践踏而过的人也必须付出代价。 他们首先付出的是一些工具,有些很常见,有些则很少见,比如说那些跨过壕沟的梯子两端不仅有抓钩,中间还有机关能够延长或缩短梯子的长度;再比如说冀州人也有许多冲撞辕门用的冲车,不仅前面包了铁皮,那铁皮还雕成极其凶恶的兽头模样,嘴里竟然还真正镶了几颗刀一样的牙! 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件件地掏出来用在攻营拔寨这件事上,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的嫌疑,但亦可见冀州人对这场战斗全力以赴的决心。 不惜血本!不计代价! 一个守营的年轻军官大声疾呼起来! ——戟兵有没有! ——没有的话矛手也行! ——矛手呢!矛手都死光了吗?! ——民夫呢! 这个骑在马上,穿梭营中的军官目光在营里扫来扫去,忽然停在了一群匆匆跑过的人身上。 “你们!停下!” 那一队拎着空桶的妇人抬起头,很是惶恐地望着他。 “去武库处取了矛来!”他一边掏自己的印,一边向她们吩咐道,“你们也去西面的乙陆营处,听校尉指挥!” 一张张妇人的脸立刻诚惶诚恐起来。 “将军!将军!我等皆为妇人……”她们当中有人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如何成兵啊?” 军官愣了一下。 “大将军也是妇人,健妇营的士兵也是妇人!与尔等一般!” “那不一样!”有妇人已经带了哭声,“我等,我等……我等都是好百姓……我们一辈子也不曾提过兵刃,我们……” “不领兵刃也罢,”那个年轻军官冷冷地说道,“你们拎了木桶去乙陆营处,空手拒敌便是!” ——这怎么可能? ——这是大将军的命令吗? ——陆廉不是个心善的人吗?!她怎么会让我们去送死! ——他们,他们交战,与我们何干! ——就算冀州人胜了,难道会将咱们杀光吗?! ——到时,到时说不定袁公治理这片土地,说不定还更好些! 那些妇人之中,有人胳膊裸露出来,有人小腿也明晃晃地映在火光中,让人很是诧异,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她们如何能是这幅装束呢? 但即使将这样的问题问她们,她们也是没有答案的。 那些妇人就是这样哭嚷着,颤抖着,一排接一排地握住手中的矛,被士兵逼迫着,穿过黑夜与火光,向着那些穿了铠甲的敌人而去的。 而敌人是无穷无尽的。 天已经渐渐亮起来了,但地面上的人是很难察觉到的。 他们在专心面对自己的敌人,他们当中许多人已经连续战斗了一天一夜,身心都已到达了极限,只剩最后的毅力支撑自己没有倒下。 他们站在荒原上; 他们站在血泊上; 他们站在猩红的余烬与焦黑的骨头上,清晨冰冷澄澈的北风自群山之巅而下,到他们的面前时,只余炽热又恶臭的漫天灰烬。 他们就站在这灰烬里,紧握着武器,死咬着牙关。 他们的眼睛一次次被烈火与鲜血熏蒸过,又沾染上一层层的灰烬,冲刷它们的泪水早就流干了。 因此他们看不见,在黑红色的大地尽头,有人挥动了令旗。 于是战鼓与脚步声再一次响起。 ——袁绍修整完毕的主力军再一次下场了。 他们穿过战场的烟雾,正向柘城而来。 有人在悄悄地看她。 大势已去,她还不逃吗? 可她就像一座石头雕刻而成的雕像,从昨日的清晨开始,直到晨光将至的此刻,她那寡淡的面容似乎仍旧只有那一种神情。 她像是不可动摇的石像。 ……可在山海一样的冀州军面前,即使一尊石像也会被打得粉碎啊! 陆廉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这种目光。 她转过头,平静地看向他们。 “你们害怕了吗?”她说,“如果害怕的话,就立刻离开吧。” 有人沉默了。 有人悄悄地看向旁人。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两个站得很近的年轻人身上。 诸葛亮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在下不怕,”他很坦率地说道,“大将军若能胜此役,在下何须惧怕?” 她感觉很有意思。 “若我不能胜呢?” 第603节 “今日若不能胜,便待来日,今年若不能胜,便待来年,”诸葛亮微笑着说道,“大将军与刘使君向何处退,在下跟着就是了。只要大将军尚在,刘使君尚在,在下总能看到大汉兴复的那一日!” ……坦率,直白。 那群投降主义士人和文官就一脸的憋屈。 于是她又看向司马懿。 “仲达先生,”她问,“你怎么说?” “大将军不会败。”司马懿说道。 有人撇嘴,似乎将这句话当成一个空洞的,不合时宜的恭维。 但司马懿的眼睛不是这样说的。 他的目光冷酷又清晰,看穿人心。 ——你不会败。 ——因为在我所见过的人里,你不是最聪明的,不是最勇武的,但你是最执著的! ——你心里有一个强烈到足以将这副躯壳燃烧殆尽的愿望。 ——你为了它,可以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的代价。 ——所以,在实现那个愿望以前,你不会败! 她似乎微笑了一下。 有令官上前。 “将军,卯时已至。”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传令城中。” “诺!” 战场渐渐清明时,士兵们的视力得到恢复,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纷纷结队寻找起自己的营旗。 青徐军是这样,冀州军也是这样。 那些溪流渐渐汇聚成河,向着中军的方向流淌而去,有嗓子已经嘶哑的军官叱骂着要他们归队,于是他们揣着鼓鼓囊囊的战利品回到了队伍中。 那些战利品什么都有,有些很值钱,比如在青州兵身上搜到的金饰,听说这是陆廉的赏赐,亦或者是什么方术,总之是可以佩戴在身上,招摇过市的。大家说有了那东西,青州兵才会作战这样卖命,很希望他们也能从主公那里得到这样的殊荣。 当然这只是想想,主公给他们更丰厚的战利品,但绝不容忍他们生出这样的念头。 除了那些值钱的饰品、以及通常会有的铠甲刀剑旗帜之外,他们还得了许多的头颅,用衣服裹起来,血淋淋,喜滋滋地带回来,堆在脚下。 他们这样心满意足地站在军阵里,重新握住刀剑,摆出攻击阵势,满足之后的疲惫感就悄悄涌上了心头。 没关系的,他们想,他们已经捞足了军功,现在对面肯定也是一触即溃,前军压上,砍瓜切菜,摧枯拉朽便是,轮不到他们再去与青州人厮杀的。 他们人还站在这片恶臭的腐肉战场上,灵魂却已离开躯壳,飘去了热气腾腾的浴桶,温暖的卧榻,以及香喷喷的烤肉与醇酒旁。 有人实在忍不住,悄悄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溢出一颗泪珠。 他忽然又滞住了。 他似乎在那一瞬间,透过泪珠看到了什么。 天该亮了。 远处的一切都渐渐变得清晰,比如同样摆出攻击阵势的敌军,比如两翼的盾兵,比如更远处的浓烟,以及在地平线尽头的,若隐若现的土城。 两军已经快要交锋了,他毫不怀疑敌军将一触即溃,因而这一切都是乏善可陈的。 只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它好像闪着光,但离得太远,看不清楚。 那个士兵揉了揉眼角,将泪珠揉碎了,视线渐渐清晰时,又向着那个方向看了看。 它不再是一个点,而是一片,像贵人的纱衣一样,浅金色的,轻薄而明亮,向他而来。 这个念头令他兴奋起来,他踮起脚,伸长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而那片轻纱仿佛感应到他的迫切,飘来的速度就更快了些。 它渐渐有了实质的形体,在赶来的途中也有了错落起伏,可它依旧是很明亮的。 那些铠甲,那些盔缨,那些被磨到雪亮的槊头,都披上了一层朝阳的金光。 它就是那样从天边一样遥远的地方飘下来的,又轻又快,像晨曦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地落在这片土地上,张辽的并州铁骑也正是此时冲进战场! 冀州人的反应是很快的,他们立刻安排弓·弩手,向着并州人的方向射出了一阵箭雨。 有战马嘶鸣,有骑士坠地,但更多的并州骑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们夹紧马腹,俯低身姿,如惊雷一般撞进了冀州人的军阵中! 那称得上刚毅吗? 亦或者要夸一句勇武吗? ……那是强横! 更是决然! 袁绍一下子从他那舒服的皮毛坐具上跳起来了! “这是哪里来的!”他高声问道,“这是哪一路的援军!” 陆廉不是已经无兵可用了吗?! 她那样有高洁名声的人,不是连民夫都推上战场了吗! 她怎么能藏下这支兵马! 她怎么能在两军将要交手时,命令这数千骑兵从侧翼猛然杀出来! 他是怎么算漏的?! 还有他的谋士!他们竟然也未能猜出这支伏兵! ……可是经历了这样一夜,方圆几十里仍有无数士兵在夜里走散未归,他哪里能猜出那支是她藏起来的,哪支是真走散了的啊! “主公?” 有人将袁绍从沉思中惊醒。 “而今当如何?” 而今……而今? 而今有两条路。 一条是撤兵,他虽损兵折将,陆廉也必定元气大伤,暂退营中,以待来日。 另一条是倾全力继续下去,将他的亲卫、中军、马铠兵尽皆推上战场,看谁才是最后的胜者。 ……但陆廉已经设了一次伏兵,眼见着将大破他的前军。 ……她还有第二支伏兵吗? 袁绍的心悬了起来。 现在换他被架在火上烤了。 第568章 战场总是瞬息万变的。 就像那些昏昏欲睡的冀州人,上一刻心里想的还是好酒好饭,此刻忽然有令官扯着嗓子嚷了起来! 敌袭!敌袭! 精神点儿!握紧刀枪! 要战斗了!这个念头从他们的脑子里蹦出来之后,许多人竟仍是有些茫然的状态。 在这片战场上的所有人,头脑和身体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困顿与疲惫。 除了那支正向他们而来的骑兵。 那些并州人是真躲起来好好睡了一觉的,就像外面的天翻地覆和他们毫无瓜葛。 在昨天的傍晚,新兵哆哆嗦嗦地走上战场时,并州人在忙着吃吃喝喝。 将军给他们安排了古董羹,一盘盘的羊肉倒进锅里,隔着震天的战鼓,隔着战场上冰冷而潮湿的血雾,隔着生与死的界限,在氤氲的热气里捞出来,尽情地吃。 不是所有人都吃得安稳。 有人一边吃,一边看向他们的主将,似是想等些什么。 主将也在埋头吃,他那锅比士卒的更精致些,底汤不是白水,而是吩咐用半只鸡熬出的鸡汤。 除了羊肉之外,他的案几上还放了一碟蘑菇,一碟菘菜。 都是冬日里难得的蔬菜,尤其还在军营里,就更珍稀些。 因此那位主将也没有将它们一股脑地倒进锅里,而是很珍重地吃几口羊肉,再夹起一片,放进锅里涮涮。 他吃东西的样子一看就是心无旁骛的,称得上没心没肺,因此有人忍不住了。 “将军,听金钲之声,大将军是将后军也派上了。” 张辽两腮鼓鼓的,微微眯着眼,正卖力地嚼,似乎根本没注意听身边那个亲兵在讲些什么。 “咱们要不要……要不要派人送个信,问问大将军?” 他抬起眼皮,看了亲兵一眼。 他又看看那些将碗端起,把脸埋住,又悄悄透出两只眼睛瞧他的士兵。 “你想出城了?” 亲兵搓搓手,“将军,连南匈奴那百十匹马都送上去了,只咱们在这里等着!” “大将军有令在前,你想违抗军令吗?”张辽将嘴里的肉咽下去了,又夹起一片羊肉,放在菘菜上,一起进锅涮涮。 “咱们就问问,”亲兵不死心地仍然在嘟嘟囔囔,“万一今天就用上咱们了呢。” 张辽不吭气地将那片涮好的肉裹在菘菜里,蘸了蘸酱料,塞进嘴里嚼嚼。 第604节 “将军?” 张辽的脸色冷了下来。 “用过饭食,你们各自去检查所用战马和备马,”他下令道,“酉时前回帐,焦斗一打,立刻熄灯,违令者,军法处置!” 其实那一晚很难入睡。 他们在城北,有陆廉的大营和几万兵马拱卫,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但那又如何? 有火光在外晃来晃去,有喊杀声自远处传来。 有战鼓彻夜未歇。 自然有人悄悄爬起来,从窗洞里钻出一个小心翼翼的脑袋,向外探看。 北城门外的大营火光冲天。 南城门内的民房火光冲天。 再仔细听听。 他能听到一群妇人凑在一起所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喊杀声。 他能听到房屋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的坍塌声。 有人骑马从营外跑过去了,一边跑,一边高声疾呼,要调他的亲卫去守南城门。 那声音像是刘使君的。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并州人爬起来了。 除了要他们出战的军令外,他们什么都听到了。 听那些民夫、流民、妇人,守在他们面前,用生疏而拙劣的姿态将冀州人重新赶到栅栏后面。 听青徐之地的主公守在他们面前,亲冒矢石,领着自己最后的亲兵冲锋陷阵。 他们都守在这狭小又黑暗的方寸之间里,守在这仿佛被割裂开,与外界毫不相干的温暖又安全的小屋里,静听外面那混沌而酷烈的乐曲。 他们听到妇人临死前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听到有人用泣血般的声音请求主公暂撤柘城。 他们等待了很久,并且全部都记在了心里。 直到焦斗声响起。 他们的将军站在黯淡的天光里,他的披风与旌旗在风中轻轻扬起来,给那张冷峻的脸染了一层杀气。 “你们睡足了吗?” 士兵们怵然而惊。 他们的将军目光炯炯,落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有人为你我执戈守夜,才换得此夜安宁。” 当他的问题问出口时,与他面前士兵心中所念几乎字字契合: ——我当何报耶? “当以死报!” “出城迎敌!” 他们是骑兵,几乎可以说是整个军队里最金贵的兵种,因此骑兵们多少都有点趾高气扬的优越感。 比如说挑战利品,那得他们营先挑,他们成本大,开销大啊! 步兵吃粮就够,他们营的人要吃粮,马要吃草; 步兵和民夫的数量一比一就够,他们这些骑兵要一比三甚至更高; 步兵两条腿赶路,到了营地还得卸辎重,打木桩,竖栅栏,围辎车;骑兵们赶路时自然是骑在马上的,到了扎营地也只跑去伺候马,至于那些琐事,他们一概不理; 总之,他们需要人伺候! 他们也很理直气壮:你找个农夫,手里塞根木棍,那就是个步兵了,拉出去打几天的仗,就可以称得上老兵,可你敢找个农夫让他当骑兵吗?他能爬上马吗?能坐稳吗?能在马上弯弓射箭,能快速转向,避开对面的箭雨吗? 他能拎着马槊,精准地一槊戳翻对面那个没戴头盔的笨蛋武将吗? 所以,骑兵理应拿最高的工资,享受最好的生活条件,有最顺遂的升迁通道。 所以能让骑兵们感动的事其实不多,他们自来高傲,什么待遇都会觉得理所当然。 但今时今日不同。 这不是“待遇”,而是一种“牺牲”,如吴起吮疽一般——如果你的主帅在大本营被烧,城池岌岌可危,甚至连她的主公亲自上阵杀敌时,都不曾用你,而是耐心地将你留到最后,她对你的期望是什么样的呢? 因此这不仅是感动,这令他们心中升起了一股神圣感! 几十万人投身于这个庞大的战场,其中绝大多数都在无意义地厮杀,无意义地死去,只有他们不同! 他们的生和死,都是有意义的! 他们能决定这场战斗的胜负! 他们必须决定这场战斗的胜负! 当骑兵们心中产生了这个念头时,晨曦恰好洒落在他们肩头。 他们鞭策战马,冲进战场的那一刻,太阳再次在这片大地上升起。 骑兵的速度总是超出想象的。 他们那样迅疾,只给了传令官时间,却不愿给那些通宵达旦的士兵以同样的慈悲。 第一排的盾兵还没有将盾牌举起,护住自己的躯干,箭雨便倾盆而下! 第二排的弩手还在慌忙地装填弩矢,可手却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第三排的矛手匆忙弯腰,将长·矛从地上捡起时,骑兵的马蹄已至眼前! ……那些骑兵可不是征战了一天一夜的状态!至少他们的马匹明显不是! 他们是真正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奇兵,此刻挥舞马槊,如天光破开乌云,冲进了冀州人的军阵。 而高台上的荀谌看得无比清晰——当并州人冲进那本该天下无敌的精锐之师里时,竟然还有士兵在迎敌前先将自己用戎服扎成的布袋背在身上! 那里装着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吗? 那里装的,只有那些血淋淋的战利品! 有了那些战利品,士兵们不管是生是死,都能为家中老小挣到一份可观的钱粮……那东西死也不能丢! ……可是那些累赘对于主公的大业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立刻有军法官冲进阵中,想要严厉地喝止士兵,但步兵对骑兵,变化只在须臾间而已,并州人又凭什么给他重新组建阵线的机会呢?! 张辽来了啊! 当他近前,他已不再是浅金色的晨曦,而如太阳的滚滚烈焰,卷起一条火龙,荡涤路上所有的障碍后,向着土台而来! 袁绍一瞬间站起身。 就在那一瞬间,截然不同的两句话同时响起。 “取我槊来!” “主公速撤!” 袁绍愣了一下。 这座高台由冀州民夫为他筑起,有一人高,数丈长宽,上有重盾,下有战马,即使他将自己的大戟士派了出去,仍有数千亲卫保护着他的安全。 那些亲卫甚至不是从黔首中选出来的,他们当中有世代侍奉袁氏部曲,但更多的是冀州那些世家子弟。因此他们每一个都穿着最精良的铠甲,拿着最锋锐的武器。 他们也是这样表现的——那些长牌手已经拿起了长牌,有人向前,竖起长牌,阻隔骑兵的马槊;有人向后,将长牌举起,阻隔骑兵的冷箭。 有人跳上战马,向着敌军而去,有人大声呼喝,要两旁的弓弩手准备。 他的兵将,很出色,袁绍怔忪地想,比那一日更出色。 他那一日被骑兵团团围住,箭如雨下时,有人劝他后退。 这么多年了,他时时不忘那一日。 他励精图治,全据河北,攒下了这样雄厚的基业,有了这样一支精锐之师。 他要退吗? 一股炽热而强烈的力量冲进了袁绍的胸膛里,令这位统帅的怒吼如雄狮咆哮: “取我槊来!” 第569章 “袁绍”这个名字,不同人会下不同的定义。 来投奔的士人认为他宽仁爱士; 身边的谋士认为他有点优柔寡断; 任“濮阳令”时,百姓们觉得他为人清正; 徒居雒阳时,他不肯趋附宦官,又被中常侍叱骂是“坐作声价”的小人; 后来这些东西渐渐混杂在一起,在他得到河北四州后,就变成了一个含糊且鄙薄的评价: 袁本初么,不过是借了四世三公的出身,难道他自己还真有什么本事吗? 他当然是有本事的。 汝南袁氏是高门望族,有那么多嫡出的庶出的子嗣,出自贵女嫡妻之腹的,才称得上一声郎君,他这样的,在外时人人还算客气,归家时面对的不是毕恭毕敬行礼的弟弟,而是“奴婢子”的羞辱。 所以他必须事事做到最好。 他必须有智谋勇气,有决心胆量……他必须时刻准备着面对那些“真正”的郎君不必面对的挑战!他敢说袁术到死也不曾如他一般,亲临刀兵! 他必须强大! 若今日一如繁阳旧事,他如何再统领三军!如何令河南士庶归附! 那柄长槊很冷。 第605节 没人提前替主公暖过槊杆,因此交到他手中时,仿佛他握的不是一杆槊,而是一块冰。 袁绍没有在意顺着双手渐渐向上的寒意,他拎在手中,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 张辽马上就到了。 时间似乎停滞住了。 当一支骑兵如闪电般撕开中军,向着大纛而去时,看到这一幕的交战双方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除了那些已在混战中的士兵,他们不关心周遭发生了什么,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些东西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战斗已经不能停歇,甚至夕阳西下,双方撤军时,他们经常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能成功脱身。 而其他人则在踮脚抻脖地看,探头探脑地听,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汗,连武器也变得滑不留手。 只有离袁绍最近的人有反应。 他们在结阵,在射箭,在反击,甚至还有人在嚷嚷将马铠兵牵出来—— 军阵这样密集混乱的地方,用无法跑起来的重骑兵去撞死轻骑兵吗? 终于有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喊着扑倒在袁绍脚下。 “主公啊!主公!” “蹋顿便是轻敌无备,才被张辽害了啊!” “主公啊!” 主公的眼睛里只有那个急速靠近的身影。 骑兵撞开长牌,踩翻亲卫,将尘沙卷起,扬在土台上时,那个人的身影已经近得能够看清面容了。 当那位武将一夹马腹,战马冲向土台的时候,袁绍终于刺出了他的长槊! 两柄长兵狠狠地撞在一起。 土台上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 张辽骑在马上,被狠狠格挡这一下后,身体不由晃了晃,立刻又坐稳了。 他的马是不能停的,冲到面前刺了这一槊,收回来便准备在战马掉头时,再刺出第二槊! 在其他谋士还犹豫着,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时,一旁的荀谌从士兵手里夺过短弩。 他的手很稳,几乎没怎么瞄准,那支弩矢就飞了出去。 张辽下意识躲了一下,那一箭并未射中,但第二槊也刺偏了。 他的敌人,河北四州之主并没有像所有人想象中那样挥舞着长槊,给这个不知死活的敌人致命一击。 袁绍收回上一击的时间很长,他稳稳地将槊头扎进地上,喘了一口气才重新将它拔·出。 他冷峻地站在那里,俯视着他的敌人,但那些虽不如荀谌敏锐,却依旧聪明绝顶的谋士立刻全都明白了。 “护住主公!”有人高声疾呼,“后撤!后撤!” 袁绍咬着牙,牙齿里沁出了血沫,“让开!我誓杀此獠——” 辛评一把揪住了主公的大氅,“此乱命也!” 他不是什么膂力出众的蛮勇武将,但就这么一下,竟然将这个抖擞精神,杀气腾腾的霸主拽得一个踉跄。 土台上这一幕落在了所有人眼里。 张辽一击不中,招呼骑兵上前准备围住土台时,袁绍的护卫已经涌上来了。 那是一群很漂亮的年轻郎君。 如果高顺在这里,会一个个指认出他们曾在繁阳城行了何等可笑之事。 他们的主公逃了,所以他们也跟着逃了。 他们穿着比太阳还耀眼的铠甲,却比村落里的稚童更加怯懦。 如果高顺这么说,张辽会告诉他——那是因为主公性命无虞啊。 不要小觑了这些河北人! 他们一个个冲上来,用精美绝伦的铠甲去抵挡马槊的锋锐,而后嘶喊着咆哮着,挥舞着长剑冲上来! 当他们滚落在泥土里,一张张年轻俊秀的脸上沾满泥土与鲜血时,他们仍然能够抓起手边的武器,狠狠劈在马腿上! 想象一下。 怎么能想象出来呢? 那样娇嫩的,养尊处优的小郎君,被马蹄踩断了腿,在泥里挣扎着,翻爬着,终于揪住一条马尾,死死攥在手里,被拖着走也不肯放手! “主公!主公!” 有骑兵满头大汗地转过身,一马槊戳下去! 解决了这一个,很好! 可是当他转过身时,又有一个新的扑了上来!他握着兵刃的手一点也不稳,他的长戟砸在地上,他也没办法在电光石火间再捡起来啦! 那个袁绍的亲卫扑上来,用手抱着战马的前腿,然后全力以赴地咬了下去! ……这多可笑啊。 乡里打赤脚的田舍翁与人斗殴时,也不会用牙齿啊! 况且这些牲口的皮毛何其之厚? 可是骑在马上的那个并州老兵在他身上扎了几个血洞之后,还是不能将他从马前挪开。 他只能跳下马,将他踹翻到一旁。 而袁绍已经被一群人簇拥着塞上了车,片刻之间就跑远了。 “袁逆已死!”这支突骑的传令官用非常标准的北方话大声疾呼,“大捷!大捷!” 随着他如咆哮般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退兵的金钲。 战场开始坍塌。 先是一个点,很快延伸到线,再然后扩展到面,最后终于铺天盖地,不可挽回。 士兵们开始了争先恐后的奔逃。 如果青州人的追击不是那么孱弱无力,他们当中绝大部分或许是无法归营的。 他们互相践踏,彼此推搡,拼命要跑过自己的同袍,好像只要晚一瞬,陆廉的长剑就要自后而来,捅穿他的胸膛。 太阳渐渐升到了半空中,但在他们的身后,只有一片黑暗。 他们因此忘记了所有需要支援的友军,比如那支绕开陆廉主力,被派去攻破大营的偏军。 偏军经历了一夜不成样子的厮杀——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屠杀,他们几乎就要彻底攻破这座空营,并且烧了所有的辎重,让陆廉的士兵无家可归。 他们甚至没有得到撤兵的命令,是青州兵赶了过来,用刀剑让他们顿悟的。 牵招也是如此,但他更敏锐些。 当他攻破城门后,第一时间就派自己的士兵占领了城墙。 城南与城北两座门相隔不远,士兵站在城墙上,想看到远处冀州军退兵是看不到的。 但他们能看到陆廉分兵,派人援救大营。 守着城墙的小军官认为这是个值得通报的消息,小兵得了令一路跑下城墙时,牵将军正在和人对峙。 牵将军在坊外,那人在坊内; 牵将军在墙下,那人在楼上; 牵将军没露头,那人也是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暗处; “子经,你出来!”那人高喊道,“咱们叙叙旧!” ……居然还是个熟人。 ……但这地方怎么能叙旧呢? 整条街上,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又或者尚未熄灭。 他们攻破城门,一路杀到这里,死了多少人? 守军城门陷落后,就这么打起了巷战,又死了多少人? 那些挂在墙上的,翻在沟里的,男女老少,商贾走卒,什么装束都有。 整座城池都在熊熊燃烧。 可是塔楼上的声音气定神闲,嘹亮又浑厚。 小兵不明白,呆呆地看。 忽然有人骂了他一句,“你再往前一步,便要被射成筛子!” 他吓得一下子精神了,“牙门将李昆,有急报给将军!” 牵招忽然转过头来,脸上看不清什么表情。 “什么事?” “陆廉分兵回援大营!” 牵招在那里想了片刻。 “弓来!” 有人递上一张弓,他弯弓搭箭,突然起身! 箭如流星! “整队出城!” “撤军!” “撤军!” 楼上的主公伸手摸摸那根钉在柱上,尾羽仍然微微颤抖的箭。 片刻之后,他有许多事要安排下去。 比如说重新接管城门,清点兵马损失,派人报之辞玉,组织流民灭火,清理瓦砾,救治伤员。 但他此时仍然发了一会儿呆。 第606节 难得在战场上重见故友,刘备想,心绪激荡,感慨一下也是正常的。 辞玉现在或许也是如此? 她身边一定是围满了人的,那些曾经犹豫的,忧虑的,不信任的,甚至是准备幸灾乐祸的声音都消失了,共同化为了一种声音。 ——大将军又立盖世战功!从此别说什么韩白卫霍,姜子牙亦不能比! 愿为大将军马前卒!愿为大将军效死力! 大将军有亲戚吗?!有考虑结亲的亲戚吗?! 大将军结婚吗?!大将军不结婚的话收义子吗!我有个儿子聪明俊秀,今年刚满十六岁,大将军考虑一下吗! 大将军!光耀千古的大将军! 陆悬鱼身边真有这样喋喋不休的声音,抑扬顿挫,高低不同。 她骑马从东走到西,那些声音追着她从东走到西。 直到她停下马,转身看向他们: “咱们派出去的兵马,”她问道,“每一支都回来了吗?” 第570章 “袁公败了!” “袁绍败了?” “竟然是陆廉胜了这一仗不成?!” 空气忽然静下来,但只静了片刻,复又重新躁动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刘公宽仁,大将军纯善,咱们便脱了帽冠,认个错又怎样?” 他们,他们也很辛苦啊! 他们也是自昨日的清晨开始等待那个战果。 仆役为他们带来了吃食,他们吃不下;仆役又献上了半温的茶,他们喝不下,这场大战将他们的心放在炭火上炙烤,滋滋啦啦听到的全是锥心刺骨的响声。 袁绍若是当真南下,他会留兖豫之地的士族活命吗?当然会啊!袁公有宽仁爱士的美名,怎么会对他们无礼? 可他们世代守着的土地与奴仆,还有,还有这些官职,也依旧是他们的吗? 上古圣贤时,一姓一氏都是聚在一处的,现在却早非如此。 那些世家大族家门鼎盛,自然会有许多旁支庶出的子孙,想要在故土谋一个官职多半不易,但他们还可以举孝廉茂才,然后谋一个别处的官职。 先是县丞,后是县令,等到居丧时还要治一治学问,博一博美名,复出便可走动,换一个大城,或是进京做几天的官,若能入了郡府,甚至做了郡守,这便是真正生根了。 他早已娶妻,但若非高门贵女,此时也可遣回母家,再寻一门好亲,然后买上一二十个美貌的婢女,生出几个,甚至十几个儿郎来。在这一郡之中,有郡守父亲的庇护,他们自然也能被举荐为官,再各自结一门好亲,渐渐将这一支根深蒂固地留在这里。 他们留下了,那些原本根深叶茂的世家呢? ——有人用心攀附,有人渐见式微。比如说那位四十余岁的郡守新到任时,若听说有意换一位妻子,自然有人将自家十四五岁的美丽女儿送出去,还要陪上一大笔的妆奁。 攀附上自然是好事,可总比不过自家人当上那个郡守。 等袁绍大军入城,箪食壶浆的就是将自家女儿送出去的人。 他们自是不愿的,反正要送,为什么不直接将女儿送给袁绍!换他们这些本地世家来替袁公治理兖豫呢! 他们就是这样坐在车上,骑在马上,甚至是用两只脚一深一浅地穿过战场,奔赴袁公大营所在的。 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过柘城不仅是刘备和陆廉的大营所在,那里面还住着他们的女儿哪! ——没关系,没关系,家里总归能再挑出一个美丽女儿来,虽比不过那个,但容貌尚算清秀,说不定也能入了袁公的后宅! 他们后悔不迭地又一次在寒风中穿过战场,狼狈地躲避溃兵与冷箭时,又想起了被他们丢在柘城的女儿。 “谁能想到!若不是昨日那般狼狈,我是死也不会弃了五娘啊!” “她是个机灵的,你差人去吩咐几句,她说不准便能哄得刘公欢心!” “刘公欢心有什么用!而今赏功罚过之权皆在陆廉手中,她若是发作起来,咱们岂不难看?” 那一张张在寒风中发苦的脸蜡黄里泛着铁青,好像苦得攥一把就能挤出胆汁。 “咱们到底是不如河内司马家,咱们还是顾着廉耻的……” “若是不顾廉耻,咱们也将家中几个儿郎打扮一番,送进大将军帐中!她必能开颜的!” 大将军没有回营,也没有开颜。 她先是骑着马在战场上往来巡查士兵回返的状态和人数,身边少了一群各自有事要做的官吏。 但她并非独自出行,身旁除了几十个亲卫之外,还有同等数量的士人,也在骑马跟着她。 她看向哪里,就有人殷勤地策马上前,替她询问那里的士兵是哪一营,归于哪一个校尉管辖。 其中甚至有几个有心人记下了军阵中每一营大概的位置。士兵不知该往何处时,这位高冠博带的贵人便和和气气地告诉他。 士兵很有点受宠若惊,连忙用仅存的一只手擦擦脸,想要恭敬而得体地冲贵人微笑一下,再表示感谢。 但贵人的目光不在他身上。 即使是在回答士兵的问题,贵人的注意力仍然在身后那个的身影上,看她骑在马上,目光依旧在战场上徘徊,从未多看一眼身边之人。 ……可她怎么能不多看一眼呢! 他们可是顶着那样巨大的压力!别人逃了!他们都没逃!他们从始至终紧紧站在她身边啊! ——大将军!看看在下啊!在下的一片忠心都可以掏出来献到你面前!一会儿的庆功宴,大将军高低也得看在下一眼,夸在下一句啊!呜呜呜呜呜! 大将军的目光依旧没有看他,这令那个自认为又机灵,又有定力,很懂得下注技巧的士人很不高兴,但他习惯性地追着大将军的目光,也抻着脖子去看她在看什么。 她在看一个胸腔被不知什么武器开了个大洞的士兵。 那颗应该蓬勃跳动的心已经不在他的胸腔里,又或者已经同他的忠诚化为了一体。 “小人有个想法。” 黄忠浑身血污,拄着一柄长刀,很舒服地坐在木桩上。 一部分士兵在跑来跑去,一桶接一桶地泼灭大营的火; 一部分士兵在忙着清点收拢战俘,看哪个不老实了,偶尔还要上前踢一脚; 还有一部分士兵在泥泞中疯狂推板车,板车上装着无数的战利品。 那个小吏看他不吭声,又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 “将军何不写一封亲笔信,送去荆州呢?” 黄忠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写信何用?” “自然是报与蔡太守知晓啊!” “然后呢?” 小吏恨铁不成钢地近前一步,絮絮叨叨开始分析起利弊: 蔡公此时,可能刚到家!也可能还没到家!不管怎么说,他要是听了这样一场大胜的消息,他肯定后悔啊! 这样的紧要关头,要是能跟紧刘公和大将军,将来封侯之位怕不是手到擒来,蔡公短视,将军却可替他描补!到时蔡公感念将军之恩,虽不能拔擢,但这份人情将来在朝堂上,蔡公总是要还给将军的! 总而言之,将军!快马加鞭送信给蔡公! 小吏越说越兴奋,正准备连黄忠后半辈子的职业规划都分析一遍时,营中起了一阵混乱。 忽地传出一声尖利的嚎叫! 那声音单薄,却又极凄厉,尖锐得像婴孩出世第一声啼哭,或是濒死之人为自己所鸣的最后一声不平。 什么事也没发生。 有士兵跑了过来,报之黄忠。 “有个妇人杀了战俘,还伤了一个阻她的造士,被军法官拖下去了。” “放了她,”他说,“她们毕竟不是懂军纪,明操练的老兵。” 小吏撇撇嘴,“一个流民,草芥般的东西,军法处置了便是,不值得将军这般开恩。” 黄忠忽然觉得有点谜一样的熟悉感,但他说不清那种熟悉与困惑都是从何而来。 柘城大营不曾陷落,除了数千青州兵外,靠的就是只有这些流民男女。 他们未曾与兵士们受过一样的训练,拿过一样的军饷,却在死亡这件事上一视同仁,甚至被格外关照。 生如草芥,死如草芥,身体里的血还不曾流尽,那具躯壳还不曾凉透,却已经被这样对待了。 ——和他们这些老革,其实一样。 天渐渐又暗下去了。 能搬运尸体和战利品的人不多,战场也渐见萧条了下去。 初时有人劝,但后来经过的一片区域战马走的很不稳,陆悬鱼下马了,那些士人却没办法下马。 他们皱着眉毛,捂着鼻子,殷勤地劝说无果后,终于遗憾地调转马头,奔向灯火渐起的柘城。 今天未必能办庆功宴啊,但是不要紧,他们也可以回自己的宅邸里,悄悄喝一杯!不管怎么说,那些在战场上往返跑的世家豪强脸可是丢尽了!光这一件事就够他们多吃三大碗饭的! 那些絮絮叨叨的,殷切又讨好的声音终于渐渐落下去时,陆悬鱼似乎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她找到了大戟士的尸体。 那些士兵的铠甲格外精良,又有彩带为衬,交锋时没人在乎这个,但在尸山血海里却很好辨认。 先是找到一两个,而后渐渐摸索出方向,尸体与长戟也就越来越多。 她时不时弯腰翻开一两个看看,又从中找到了陷阵营的面容。 ……在很早很早以前,那些人同她很熟悉来着。 ……虽然也称不上什么特别的交情。 ……高顺不给她饭吃,要她自己抱着饭碗去各伙抢饭吃,他们一个个地横眉冷目,和她打了许久的架,终于是同意她来分自己的饭了。 第607节 他们的铠甲已经破旧得很厉害了,面目也被血污泥渍盖着,没有那些盔明甲亮的大戟士作衬,她是找不出他们来的。 毕竟他们也老了,面容也有些变化了。 她也不再是都亭侯府的杂役,而是统领三军的大将军了。 认不出来,也是寻常事。 这条只属于陷阵营和大戟士的寂静之路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走到尽头。 尽头有一座小山,似乎原是几辆跑到战场上的辎车,被就地当成了防御工事,彼此抢夺起来。 而后就不稀奇了。 他们的,我们的,七扭八歪,堆叠在一起,初升的月光轻轻洒下,落在那座小山上。 高顺就在那里。 他受了些伤,但不曾死,只是筋疲力尽地坐在山脚下,像山的阴影。 月光照不到他的身上。 看到她来,他一反常态,没有起身行礼。 “陷阵营的士兵,”他说,“都在这了。” 第571章 那一戟刺出时,袁绍似乎还是那个年轻的袁绍。 他年轻时又健壮,又漂亮,谈吐举止令人赞赏,上阵杀敌更是有一股子英雄气在身上。 是呀,是呀,当初领兵撞开南宫大门,冲进宫中斩杀阉宦,为大将军报仇时,他甚至亲手杀了几个持戈来挡的黄门……再后来,再后来他征战河北,先谋韩馥,后战公孙瓒,又费尽心思,拉拢乌桓,这二十余年间,他一直这般豪情满怀。 直到与张辽兵刃相交,一切忽然就变了。 那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了他的胸口上,令他想起幼时被家中骄仆戏弄,意外落水的经历。 在岸上时,水是宁静澄澈的蓝,微波荡漾,轻柔绵绵;但落水后就变成了幽暗阴沉的黑,汹涌激荡,巨力万钧。 他在那一瞬间,从头皮到脚底都被这黑暗中延伸出的力量给包围了。 他不能说出口,不能喊出声,他的喉咙被掐住,这一切都源于胸口冰冷又炙热的窒息感。 但那一次他挣扎许久,被母亲的婢女救上岸后,袁绍是能够暗下决心,立志出人头地,做一番大事的——未来不在他渐渐老去的父亲身上,不在傲慢的叔伯身上,更不在那几个愚蠢的奴仆身上。 未来在他的身上。 而现在不同了。 当他被张辽的马槊撞得身形将要不稳时,身边有许多人立刻护住了他,他们各个赤胆忠心,愿意为他的一个愿望而死,他再不是那个恐惧而愤怒的孩童。 他再也没有了那个“未来”。 袁绍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灯火昏暗,博山炉里安神补气的香料似乎放多了,雾气渐渐浮在帐中,候他睁开眼,便化为人形,坐在榻边,静静地望着他。 他感到很是安心,头虽还枕在榻上,却也轻轻点了点头,向那个人示意。 ——不必担心我。 袁绍为自己辩解道,他只是年岁大了,十年前若与张辽交战,未必会令他胜了这一阵。 ——明公的话,在下自然是信的。 明公的嘴角翘起,心中又轻松了几分。 ——你想劝我放田元皓出来么?我此刻不便见他,还是再等一等吧。 他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问了些琐碎的事。 在邺城一役中,三郎表现如何?他勇武是有的,只是年纪尚幼……且再看一看吧…… 若是捉到孟德,唉,唉……留他一条性命也就罢了……毕竟是少时玩伴,多年挚友,虽结了仇,总归不该…… 那人坐在榻边,很忧虑地望着他,直到袁绍终于悟了。 ——正南,你担心与刘备之战吗? 你看到积尸盈野的战场了吗? 那许多再回不去故乡的河北儿郎,都是我的过错啊! 可是,可是,这一战,我是不能退兵的! 正南勿忧,今日前军虽溃,我尚有中军五万!马铠兵亦毫发无伤!我还是要同陆廉分一个高下的! 这副皮囊虽将腐朽,可我的心却不曾服老! 正南,正南,且看我来日破敌! 灯花忽然爆了一下。 陆悬鱼没怎么在意,帐内灯光亮一点或者暗一点都不影响她看东西。 这一场大战的消息会传遍四面八方,人人都会认为她重挫袁绍,又创下了一个奇迹。 她创下太多奇迹了,要史官怎么写的过来呢? ……可是这次的“奇迹”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过于惨烈。 她以前看伤亡名单,是一个个看。 她会记住那一个个人,她要在心里默念一遍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籍贯,将冰冷的墨迹与脑海里的模糊身影对照起来,然后那个人的面容就渐渐清晰起来了。 他们是如何操练,如何出征,如何偷偷给中军营的亲卫塞钱贿赂,想调来给她当亲卫;他们是不是骚扰过做针线的小妇人,被军法官拎回来挨个打军棍时是不是她曾路过;他们讲起家里的事眉飞色舞,吹牛吹到别人都听不下去,直到写信才全盘露馅。 完整的兵马损失报告还没给到她手上,战场上还有游骑在四处寻找收拢溃兵,参军帐中还有许多文吏在继续统计已经确定的伤亡人员名单,所以交到她手上的只有一部分已经点清的兵营名册。 ……田豫教出来的文吏们就非常有专业水准,他们不仅会在册子里夹一个简略而精准的概括统计数字放在第一页,他们甚至还干脆会在兵册的封面上用朱砂醒目地标出某种她不需要再费力翻开的事实。 她拿起了一册,红色的,放下。 再拿起一册,红色的,也可以放下。 她打了这一仗,她收获了好多红皮小册子。 他们都死了,以营为单位的死,于是连那个“营”也一起死了。 “大将军?” “……小先生?” 诸葛亮似乎对她没来由的客气与恭敬有点不好意思,差点没忍住想挠挠头。 “今有酒宴,众人都在等大将军哪。” 她恍然,将兵册放在一旁,起身去取自己的氅衣,“小先生有什么事寻我吗?” “这两日袁军马铠兵未出,钩镰营已回营继续习练,”诸葛亮很认真地说道,“以在下观之,渐见精熟,再过几日便可一战了。” “哦,哦,”她含糊地应了一句,“这很好。” 小先生也点点头。 她出帐,诸葛亮跟在她身后,没有说什么话,但她却觉得,有些话即使看出来,确实也是不必说的。 袁绍一天没被抬回河北,这仗一天就不算打完。 既然一定要继续打下去,哪还有伤春悲秋的宽裕时光给她呢? 她还有许多活着的士兵,她还得带着他们,把这仗打完。 她得让活着的人吃饱穿暖,得让死掉的人一家老小生活得体面富足。 她心中紧紧攥着这个念头,走出来时,正见到几名武将走来。 张辽又受伤了,头上绑着一条布带,他自己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太史慈也挂彩了,似乎是流矢所伤,也是简单包扎了一下,见到她时,便停下了脚步。 正在听张辽讲些什么的高顺换了一件陌生的铠甲,怀里抱着一个头盔,见到太史慈停下,也转过头看向了她。 高顺脸上看不到伤痕,他的神情也看不出经历过一场什么样的大战。 他同任何一个巡营夜晚时都无不同。 但他的头发忽然白了许多。 专门为宴饮搭建的帐篷宽阔极了。 他们可能缺这样那样的物资,独独不缺帐篷,油布大可以拆拆缝缝,不要钱地搭起来。 至于吃什么,她不用操这个心,有人替她操心。 不仅这顿晚宴吃的东西有人出资了,甚至连犒劳士兵们的伙食都有人负责了。 ……明明袁绍对柘城围追堵截,不许走各条大路,那些物资是哪里来的呢? 当然她很快就明白了。 那些带着健仆和几十辆辎车来柘城的世家就像海绵,他们总有咬紧牙关,给自己最后的箱底翻出押上的时候,只看你值不值得而已。 其中横跨战场的那十几家出的尤其之多,不仅将原本留给自己吃用的粮草物资献出,甚至给袁绍准备的重礼也被带回奉上,匣子一开,各个都是光华灿烂。 ……但没什么用,这位大将军是出了名的难讨好,华服珠宝俊男名马都只在流言中听听罢了,大将军在约束力这一项上是和王莽对齐的。 现在她坐在上首处,手里握着青铜酒爵,神情冷淡。 俯在地上的士人拔了帽冠,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偷偷抬眼,去揣度她对自己生死的判决。 好在大将军冷淡地注视了他们一会儿后,就将目光移开了。 她去问其他没来赴宴的人了。 这令瑟瑟发抖的人心中轻轻一宽。 大将军没有立刻处罚他们,而是将他们晾在这里,这意味着什么? 她一定是鄙薄极了他们,因此才要他们承受这样的羞辱。 可“羞辱”也是一种惩罚,这是不是暗示他们……至少性命无虞呢? 第608节 他们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几乎在用罪人的恭谦姿态来回应这种羞辱,心中的恐惧渐渐退去了一些,升起了一些暗喜,但暗喜又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她陆廉不过就是个杀猪匠!竟然这般羞辱他们! 沙哑的声音在上首处响起。 “匈奴人呢?” 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请他进来,”陆廉说道,“就坐在这里吧。” ……必是在说那个低贱的胡奴! 那人轻狡谄媚,与陆廉军中许多人相熟,今日作态,必是为了封赏之事! 他们这些大汉世家子还在跪着叩首,那般匈奴人竟被奉为上座宾! 有脚步声近了。 席间有低低的吸气声响起。 整个帐篷像是忽然冷下来一般,静得不出一声。 有人忍不住了,屁股虽然撅得很高,头却悄悄转过去,探出一只眼睛看。 那不是狐鹿姑。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匈奴少年,白布裹着他一只眼,又裹了他左边还剩了半条的臂膀。 他站在帐中,很谦卑地跪在地上,叩了首。 “大将军,刘豹将军所领匈奴部只剩小人一人了。” 有人又吸了一声冷气。 大将军忽然站起身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小人长于马背,擅舞马刀,仍能为大将军出力,”少年又叩了一个首,“大将军,王庭盼汉天子的金印盼了很久,请大将军,一定记得许给我们的承诺。” 她站在那里,静了很久。 “我记得,”她忽然开口,重复了一遍,“我一定做到。” 没有人去理睬那些趴在地上的士人,只有他们自己,忽然觉得芒刺在背。 有微微的热气飘了进来,夹杂了香料的气味,飘近了,袁绍自然睁开了眼。 仆役上前,想请他喝一点鸡汤。 袁绍呼出了一口气,“何时?” “已至卯时,”仆役恭敬道,“主公可安好了?” 天已经亮了。 当他披着大氅,由仆人搀扶着,缓缓走到中军帐门口时,亲兵卷起了帘子。 有金色的晨光破开暗红天幕,倾洒宣泄。 他似乎看到审配在金光的尽头,向他遥遥行礼。 但当袁绍再走上前一步时,什么都消失了。 只有一阵并不刺骨的风,从他手上悄然流过。 “主公无恙否?” 荀谌不知何时来到中军帐前,躬身向他行了一礼。 那件绣以暗纹,颇显雅致风流的鹤氅已经被露水打湿,披在荀谌的肩头,但他一点也没有在意。 “春风将至,春潮将生,主公可曾觉察?”荀谌露出了一个宁静而冰冷的微笑,“主公不妨修书沮公,监造船舶,来日便可督兵江淮矣。” 第572章 柘城在宴饮,十数里外的冀州军大营也要宴饮。 主公坐在上首处,穿了一件墨色绣金线的锦袍,与腰间玉带相配,火光映照下,却不令人感到富贵逼人,专衬得袁绍精神抖擞,威严凝重。 他的气色很好,一点也看不出前日被人抬下去的狼狈,一部分人放心了。 他的情绪也很好,并未对前一日的损失放在心上,另一部分人也放心了。 河北家大业大,有数百万生民,莫说现在与陆廉相比,兵马也不落下风,就算当真损失惨重,又怎么样呢?苦一苦河北百姓,照样能再拉一支大军出来! 只有主公,只有主公是最重要的! 这一仗刘备陆廉是只有胜,没有败的,毕竟打的是他们最后一支生力军,交战的地区也是他们的土地,但对河北世家来说,就算输了这一仗也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只要袁公还在,河北四州就依旧有这位主心骨,不会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他们因此看向袁绍的目光格外诚恳,格外殷勤,但灯火摇曳,他们毕竟还是没注意到这位主君脸上所擦的细粉。 ……袁绍平素是不会用这个的,也不会带这个。但有人带了,被袁绍身边的人寻到,悄悄拿过来不说,甚至还进行了一番悉心调制。 光是细粉是不成的,里面还要加胭脂,要将粉调得匀净自然,让人一见只觉面色红润,不疑有他才好。 他们在灯火下望向主公,甚至还会赞叹几句。 ——不愧是袁公,风姿这样出众啊。 ——袁公自己便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要不怎么会那样疼爱三公子呢?只有三公子肖似他啊。 上首处的主公似乎没听到这些赞叹的声音,而是轻轻地咳嗽一声,表示今日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先罚过。 辛评立刻从席间出来了,毕恭毕敬地躬身听罚。 辛仲治有什么“过”呢? ……那当然是他那日在土台上对主公无礼,延误战机,当罚! “若非尔阻拦,”袁绍声如雷霆,“我必斩张辽!岂有此败?!” 一旁立刻有人发声,“主公,辛评延误战机,致使前军失利,论罪当斩!” 那人看起来气愤已极,目眦尽裂,甚至还狠狠地用手锤在席子上,连自己的酒盏都被这阵震动震得跳了跳。 辛评立刻跪倒,将帽冠摘下。 但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又有人开口了。 “不过,辛仲治毕竟是忠心一片,情急之下,方有此昏乱不智之举,主公宽仁,可否网开一二?” 席间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有人劝主公杀辛评,有人劝主公留辛评。 他们当中有人以头抢地为辛评作保,就有人以头抢地让主公杀辛评。 但其实,他们每个人都知道那一天的真相。 荀谌冷漠地拿起酒器,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主公的神情。 “此事,我已有决断。” 袁绍将手中的酒盏放下,下巴微微扬起,刚开口说了一句话,下面立刻就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包括那些以头抢地的。 “仲治虽忠心为我,却触犯军规,只是现有朝廷蒙难,大逆未除,”主公严肃地说道,“且先寄下,待得胜之时,再作处置。” 那些之前叫嚷的,不管是欲其生还是欲其死的,都从地上爬起来,回到了席中。 只有辛评眼圈红了,哽咽着向主公行了礼,又被主公示意左右扶起,温言安慰了几句。 牵招看在眼里,心里有点嘀咕。 非常流畅,也符合他之前听说的……主公帐中的风格。 但还是有些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说不清楚,就只是觉得不对劲。 好像这些人不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知道这件事的结果。 但这就奇怪了,辛评杀还是不杀完全是主公一个人说了算的,怎么会有人像是早就知道一样呢? ……若是早就知道主公不想杀辛评,何必还来这么一出? 他皱眉打量起那些人,目光并不躲闪。 那些人回到座位上,有的相互交谈,有的正襟危坐,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牵招还是觉得很奇怪,他总觉得他们在悄悄地打量他。 ……是他想多了吧。 “既罚了过,自然还要赏功。”主公的声音忽然在上首处响起。 就在牵招觉得他想多了的那一瞬间,明明主公没有提起他的名字,一双双眼睛忽然都望向了他。 “子经攻城有功,”随着目光转过来,他的名字也被主公喊了出来,“当赏!” 牵招愣了。 在回营之后,牵招是做好了受罚的准备的。 他是在撤军的路上收到传令官的命令的,这严格来说违背了军法。 与后世许多传奇演绎作品不同,名将们对自己军队的统治力是越大越好的,最好将士们全是提线木偶,进退听令,如臂使指。 你想退,你应该派人赶紧回去问一句情况是不是有变,而不是自己判断,一听敌军有援,立刻风紧扯呼,撒丫子从那么远的柘城一路狂奔回冀州军大营。 但在估算了自己所率攻城兵马的伤亡情况,又与前军伤亡做了一个粗略比较后,牵招对这件事还是看得很乐观的。 ……他这可是攻城部队,伤亡尚不及前军,够顶罪了吧! 他已经想好了辩解词,他所领的是分兵,脱离主战场,并且极其容易被包围。既见陆廉分兵来援柘城,他就知道中军相峙后,主公一定是退兵了,陆廉才有余力赶来支援柘城。 他甚至已经写好了一份情况说明文书,专等着军法官掀帐篷进来,一板脸给他带走。 众目睽睽,这位性情刚直的军官自席间而出,从怀中掏出了那份替自己说明情况,请求宽恕的文书递了上去。 第609节 “子经!子经!”主公大声嚷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至诚君子!不错!你未闻金钲便退,确实是犯了军规,但你先下柘城,已是一件大大的功劳!” “纵如此,也不过功过相抵,”牵招依旧退却,“实不知有何可赏。” 上首处的主君威严而神秘地冲他微笑了一下。 “开弓向故交,子经何其狠心也!” 牵招忽然愣住了。 “自今日起,牵招将军都督前军,并领中军帐议事之职!” 有嫉妒的目光扫过来了,没等牵招反应过来,又飘开了。 他忽然明白了袁绍是为什么而赏他,但仍然不曾理解他所看见的那一幕有什么玄机。 牵招有许多事需要操心,唯独不需要操心溃败的前军数量。 因为袁绍自然会抽调中军向前,他的军阵那样厚重,风卷起军旗时,仍有遮天蔽日的威仪。 他的军队似乎是无穷无尽的。 你要如何打败一支无穷无尽的军队? 而柘城大营相较之下就惨兮兮的。 到处都是烧焦的栅栏、拒马、帐篷、尸体,民夫和士兵都不能休息,一点一点清理,一具一具向外抬……早春将至,再不清理干净就要起大疫了。 卖给士兵们洗澡水的流民不见了,城门口支起一个摊子卖肉饼的小贩也不见了。 他们曾经依靠着这架战争机器,卑微而小心地活着,现在他们不得不汇入其中,或成为它的一部分,在不起眼的地方出工出力,或被它碾碎,抛洒在即将复苏的大地上。 在这麻木的河流里,人人都在低头做工,哪怕她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也溅不起一朵浪花。 但忽然有人将肩膀上扛着的一根焦黑木头放下,望向了她。 那是个被整编入营不久的流民,衣衫褴褛,无论面目还是双手都染上了焦糊的颜色,因此她一时没有看到他脸上还带了一条刀疤。 但她察觉到了那个人想对她说话,因此她下马,向他走了过去。 泥水在她的靴子上迸开。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小人杀了五个冀州人,”刀疤脸没头没脑地说道,“他们只给小人一个队率的位置。” 身后有亲兵叱责了一句,“无礼!” 她点点头,“按照军功,你该是这个位置。” “小人想当一个校尉。”他说道。 “如果你那营只有你一队的话,”她笑道,“你便自称校尉,也不是什么大罪。” 刀疤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大将军缺兵吗?” 这场战争是不是已经将兖豫青徐所有的战争潜力都用尽了? 她不能再征发更多的兵,更多的民夫,也无法再得到更多的粮草了。 田野间到处都是年迈的老人,年幼的孩童。 至于妇人,她们要耕作,要织布,要拿起简陋的武器站在村口,连宵达旦,警惕地注视着每个可能侵扰村庄的陌生身影。 所以刀疤脸想当校尉,哪里有一个营给他来管呢? 刀疤脸并不气馁,而是迅速趴在泥泞中叩首,“大将军,小人若能唤来一营的兵,大将军愿封小人一个校尉吗?” 她有点迷惑,唤来?怎么唤?他一个青州口音的流民…… ……青州口音的流民。 陆悬鱼忽然愣住了,“你是青州兵。” “小人是青州兵。” “我又不曾优待你们,你们为何还要来为我作战?” 刀疤脸很自然地将头抬起来了,“大将军不必着意优待。” “为何?” “小人是黄巾出身,小人已经知道大汉是什么样,也差不多猜到袁公治下的新朝又是什么样,”他坦然地说道,“小人想看看,刘公与大将军治下的这片天下,是不是有所不同。” 第573章 战争陷入了短暂的中场休息阶段,双方都平静得不可思议,平静到了什么程度呢? 有出门捡柴的青州兵抬起头时,发现隔着河流的另一边,有冀州人也在拾柴。 他们互相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甚至其中一个冀州新兵会紧张地摸摸腰间佩刀。 但这个行为立刻被一旁的老兵制止了。 于是河岸另一侧的人只是看了他们一会儿,就慢慢地走开了。 他们背上是有弓和箭袋的,但他们没摘下来。 隔着那条结冰的河流,谁也没有动手。 “快开春了,”他们都会用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一脚踩进去,冰裂了,谁个不怕?” ——可是,那不是死敌吗?你们在战场上,不是早杀红了眼吗? 新兵不解地问,老兵撇撇嘴,很不卫生地朝着冰面吐一口口水。 死敌吗?战场上也许是的,但下了战场谁认识谁呢?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为什么值得自己付出生命去报仇呢? 况且看啊!看啊! 老兵抬起头,指了指天上,新兵也跟着抬头。 云层间有羽翼展开,笔直地飞向他们无法到达的家乡。 ——春天真的快要到了。 夜里的土地还是冷硬的,结了厚厚的霜,清晨遇见阳光,霜雪渐渐就化了外层白色的皮,露出里面透明的壳。 壳下面如果是泥土就再正常不过,但如果是枯草被冻结在其中,也有它的美感所在,若是有一朵枯萎的花,仍残存了三两分颜色,被冰雪凝结住,静待来年,那应当是荒原上最美妙的一幕。 但在透明的冰晶下,覆盖着残破的衣服,折断的长戟,这就只有诗人才能感慨欣赏得来了。 ——究竟谁在早春的风里等着他归乡呢? 有人从战场边缘慢慢地走过去了。 赶着不愿前行的牛马,坐在车上,或者走在车旁,嘴里嘟嘟囔囔,很是不甘心,却又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柘城大营开始了修复与重建工作,每一根栅栏自然不是天上掉下来,而是需要去林中砍伐的。但方圆百里都已经被双方反复坚壁清野过了,你找不到一个走在荒野上的稚童,找不到一座燃着炊烟的村庄,找不到一口没有被封死甚至污染过的水井,自然也找不到成片的,可堪利用的木材。 于是大家各有各的办法。 袁绍的办法不用多说了,前线没有的东西就从后方运,过惯了穷日子的陆悬鱼是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规模的后勤调度工程。听说坐镇后方的大管家是沮授,大概一个沮授在宵衣旰食方面抵得上十个田豫吧。 ……这么想对大主簿有点不友好,但她也很需要物资援助,尤其还得是在袁绍重重阻隔下运来的物资,这个活计最后没落在忙着支援下邳的田豫身上,应该算是他俩感天动地的战友情的表现了。 这个活计落在了那些拔掉帽冠,叩首告罪的世家身上。 大将军是个宽仁之人,对这些在战场上往返来回的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消息传出来时,军中是很有些人感到不满的。 ——这一仗胜得何其惨烈,怎么能不罚那些蛇鼠两端的小人! ——他们当罚! ——他们当死! 这样的声音在营中起了一阵,又很快被压下去了。 “他们固当死,但大将军现下仍然用得到他们。”诸葛亮这样对钩镰营的士兵解释道。 “用他们?”有人立刻不平地高声反驳了,“难道用他们冲锋陷阵吗?!” 诸葛亮伸出两只手摆了摆,“用他们的家赀、粮草、仆役,天气渐暖,你们不需要他们运送木料的骡马辎车,难道也不需要防时疫的草药?” 士兵们短暂地被说服了,虽然还是有点不服气。 “微末之功,如何抵过!” “功过自然是不能相抵的,”小先生很和气地说道,“但也不要小觑了琐碎之事,焉知胜负不因此而明?” 司马懿从钩镰营外走过,驻足听了听,觉得这个人是有见识的,知道安抚士兵,可见对大将军的确有用。 但找的理由不是太好,因为对司马懿来说,这些蛇鼠两端的世家豪强留也就只留一刻,等打完仗了,还是得找理由挨个清算掉! 把他们清算完了,自然又有一片留给功勋去占领的沃土! 当然,那群小人现在是有用的,除了掏家底给大将军之外,他们还有另一个用途。 大将军在埋首公务,司马懿进来也没让她抬一抬头。 他有点不开心,因为他是有一个好消息要报告的,但司马懿将这一点不开心克制住了。 “大将军,”他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放在案上,“有喜——” 大将军忽然停了笔,眼神很惊悚地看了他一眼。 “我没有喜。”她说。 咳。 她拆了那封由蛇鼠两端的世家豪强小心翼翼,千辛万苦地从冀州军营里搞过来的情报,看完之后不解抬头,“有喜的明明是牵招。” 牵招都督前军,并领入帐议事之职,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将军且细想,牵招是何出身?” “冀州从事。” 司马懿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领会了陆廉这人说“出身”,就只说对方的出仕履历。 第610节 她脑子里没有那些门户郡望的东西,因此司马懿赶紧又开口了,“他是幽州人,河朔寒门子尔。” “哦。”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他与袁绍那些亲信素无往来。”司马懿又耐心地提醒了一句。 这句话太明显,但大将军仍然不为所动。 “咱们都打到这地步了,”她说,“袁绍是个有脑子的,也不会容忍他们此时再搞什么内讧。” 终于说到这里了! 信心十足的小司马扭扭脖子,像猫头鹰扭扭脑袋一样,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得意微笑。 “袁本初能为河北之主,自然是有一番本事的,奈何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即使他是河北之主,一场前军的溃败不能动摇他的地位,但具体化到每一个士兵身上时,依旧为他们带来无穷的痛苦与烦恼。 他们的大营没被烧毁一半,没有需要修复的栅栏,没有需要抬走的尸体,但他们一样有溃散的士兵,需要四处寻找。 甚至有些士兵不是溃散了,而是逃走了。他们套着从尸体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揣着自己的和别人的干粮,凭着太阳胡乱分辨了方向之后,就迈开了两条腿,向着北方走去。 ……这多可笑啊,别说他们没办法穿过袁绍军在黄河两岸布下的层层关卡,就算他们真想方设法穿过了一座座哨塔目光交织而成的密网,就算他们当真用两条血淋淋的腿一路走回了家乡。 大雁飞回来了,他们也回来了,他们也想俯身抱一抱妻儿,也想叩首拜一拜父母。 但这仍然只会是他们的幻想。 因为此时整个河北已经在袁绍的意志与沮授的执行下,成为了一座巨大的兵营,每一个穿梭在广袤土地上的人,都被预订了兵营里的一个角色。 作为冀州世家的家主,当他拿到大监军的书信时,必须将自己的族人征集起来,严肃地告诉他们,这是袁公的要求。 袁公要求他们继续征发新兵,他们必须从部曲中再选出一批青壮男子武装起来,与他们一起前往遥远的柘城前线。 族中的儿郎们会抱怨,他们的母亲与妻子会哭泣,但除了部曲外,还要将家中最精明能干的几个健仆一起送走,就好像儿郎们带走的骏马一样。 依附他们生存的部曲家中也是如此,他们没有什么健仆陪伴保护,但他们也会安抚亲人:不要担心,我们要保护郎君,为袁公效死,而你们也自有主君的保护。 主君们一定会保护他们的部曲,保护的方式可能有些粗暴,也可能有些粗心大意,甚至还可能掺杂一些残暴不仁,比如说部曲兵的妻子如果十分美貌,又入了主君的眼,说不定就要被带进府中,做一个婢女。 但那些士兵想的不错,至少在这些世家的庇护下,他们的家小无论温饱还是安全都是可以保证的。 但沮授的征发文书不会只发给世家豪强。 当里吏手持公文,带着壮汉粗暴地撞开一间又一间低矮的泥屋时,整个村落都陷入鸡飞狗跳之中。 那些黔首被征为民夫,用绳子牵作一串儿,在呜咽与料峭的寒风里离开家乡,渐渐汇入这座巨大兵营最基础的部分里。 有高大树木被砍伐,有工匠夜以继日地切割木料,有铁匠令炉火彻夜燃烧,还有他们这些民夫如蚂蚁一般,往来穿梭于河边。 河还没有开,但凌汛马上就要来了。 筋疲力尽的民夫是没有那样心潮澎湃的才学与审美去想象的。 想象黄河在一夜之间破冰,想象河道里无数块碎冰汹涌咆哮,向前推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那是神明赐予凡人的壮丽风景,而袁绍将拥有的,远比那更加震撼! 自汜水始,至乐陵终,一千五百里的黄河河道上,都将布满运粮运兵船的船帆。 只要泰山府君给予他足够的寿命,足够的时间——而这又是冀州人根本不会去担心的,看看主公炯炯有神的目光,看他红润的面色,看他洪亮的声音! 甚至连牵招都是这么想的。 他感受到了某些人的猜忌与嫉妒,但只要主公仍然信任他,保护他,他所要做的就只有全力以赴,赢下这场战争。 他有这样的信心,回报主公的信任与默契。 第574章 有人渐渐地来了。 没有徽章,但营门前巡逻的士兵甚至没等到那几个人走近,验看身份,就喝止住了他们。 他们与其他缓缓入营的士兵很不一样,尽管穿着一样肮脏破烂,看不清颜色的衣服。 第一天归营的士兵毫无疑问是识路的。 不仅识路,而且一般有小队为单位,互为倚仗,体力良好,分辨方向之后,可以顺利地走过十几里,甚至是几十里的路程。他们与其他归营的士兵慢慢汇在一起,互相交流起来。谁杀了几个敌人,谁搜刮了多少战利品,哪一个竟然斩获了一面旗?杀了一个部司马?这功劳可就大了。 他们是疲惫的,但尚有话说,眼神中还带着对军功,对未来的那点光彩。 第二天归营的士兵就沉默了许多。 他们失去了自己小队的同袍,在追逐或是被追逐中溃散,在遍地都是人的寂静荒野中寻找着方向。他们可能受了伤,走一走就要停一停,陪伴他们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们当中有人能捡到一根火把,继续慢慢走。有的人则在野外又度过了一个夜晚,天亮时才被斥候找回。 谁也不会问他们在那个夜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但他们的神情与第一天回来的人是迥然不同的。 他们的脸像是冻结在冬末春初的夜里,再也无法舒展开,但他们仍然能够沉默地继续他们的职责,像一具具已经死去,灵魂却尚未解脱的尸体。 而第天开始再回营的士兵就很不一样了。 他们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大将军派出去的军官带兵领回来的。 冀州军击碎了他们的心志,也击碎了他们的人格。 他们当中有些人像游魂一样在战场边缘游荡,有些人选中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逃离。当他们吃完身上带的少量干粮之后,有人将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条,找到一处略像样些的树桩,赶紧将绳结打好绑上,再躺下来,小心将自己的脖子伸进去。但也有更执著些的,终于在一座废弃村庄里找到一棵被交战双方忽略,没有被坚壁清野掉的古树。 斥候走到那里时是吓了一跳的。 那树上挂满了人,风一吹,晃晃悠悠。 但既没找到树桩,更没找到那棵树的人就在第天,第四天陆陆续续被带回来了。 他们是逃兵,需要受罚,大将军很宽仁,除了煽动逃跑的人会被严厉处置之外,大部分溃兵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帐篷里。 但他们不能出操,不能训练,给饭他们就默默地吃,不给饭他们也可以安静等着自己被饿死。原来的灵魂似乎已经消失,俯在身上的只不过是战场上的鬣狗与寒鸦,在夜里闪着阴森森的光。 那群人是在第五天来的。 他们的身形不像流民,更像曾经吃过很久一段时间饱饭的士兵。 但他们又不像第四日第五日归营的人。 他们很平静,看向营地的眼神里有些挑剔,有些打量,还有些畏惧,互相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这很可疑,巡逻的士兵声气很不好地喝止住了他们,不许他们近前一步。 那一张张脏兮兮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服气的神情。 “我们,我们校尉让我们来的!他说,他同大将军是有交情的!” 士兵大声“哈!”了一下。 “你们的校尉是哪一位贵人?” “王金凤!”那个为首的汉子也大声“哈!”了一下,“他可是我们青州军中有名的刀手!” 几个巡逻的青州兵狐疑地小声商量几句,有人悄悄跑进营去,还有人继续斜睨着打量他们。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是哪一营的?何时出的名啊?” “你才多大年纪,他领着我们一众兄弟起兵自青州造反,杀去雒阳时,你还在撒尿玩儿泥巴呢!” 刀疤脸王金凤跪坐在地上,偶尔瞄瞄一旁端坐的青年文士,很想摆出正襟危坐的气势,但怎么也学不来。 他最后还是两只手撑在地上,用洪钟一样的声音嚷道,“大将军!他们早就归顺朝廷了!那话只是说说而已!他们!他们就是嘴笨!嘴笨而已!” 上首处的年轻女子面色很冷淡,但嘴唇轻轻张开,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 刀疤脸赶紧竖起耳朵去听。 ……好像是夸他“很有精神”。 ……不确定,再听听。 一旁的青年文士有点看不过去他的举止,冷冷地开口: “大将军并非因言论罪之人,但军中自有法度,尔等今后当谨言慎行才是!” 刀疤脸讷讷地应了,想想又赶紧开口。 “大将军,小人能当校尉吧?” 大将军脸色平静地看着他。 “一营一垒谓之一校,尔有何能,堪为校尉?” 刀疤脸赶紧挺挺胸,“大将军可以考校小人一番!” 青年文士又很不高兴的样子。 “出言狂妄!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功夫考校你!” 这话又令刀疤脸有点惶恐,赶紧低下头。 但他还是有一股子狡猾在身上的,低下头,又偷偷用眼睛去瞟。 大将军的表情还是很冷淡,但她明显在思考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点头。 “那就考校一下,也令军中众人心服口服。” 一股狂喜从刀疤脸心中升起时,大将军又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且不忙于今日。” 军中将要大比的消息忽然就传了出来。 有人觉得意外,有人觉得胡来,当然也有人莫名其妙,四处跑去打探。消息传到刘备这里时,主公倒是很淡定。 这样旷日持久的战争,有很多人是熬不住的。 营中有过两次营啸,其中一次在战后第日的夜里,有些被领回营的士兵入睡了,似乎是做梦了,醒了之后分辨不出是梦是醒,因此跑出了帐篷,在营里歇斯底里地嚷嚷些什么。 他一个人嚷,很快变成这座千人小营的暴动。 所有的士兵好像都分辨不出这是在营里还是在战场上,也分辨不出火光到底是自己人点起来的火把,还是那个夜里冀州军所点燃的柴堆。他们只是喊叫,一个接一个地推搡营门,翻过栅栏,要逃出这片活人的坟场。 当然,此时的大将军已经不再是那个博泉庄的“将军”了。 她甚至没有亲自起夜,只是披着衣服,坐在榻上,听完太史慈报来的处置结果后,就又倒下去睡觉了。 第611节 这种态度在第二天传出来后,被很多人认为是举重若轻,胸有丘壑的体现。 但这是不可能的。 “辞玉心中所虑,是断不能令兖豫之地豪强世家知晓的,”主公悄悄地对简雍说道,“军中疲敝,有逃亡者,有营啸者,士气必定低落已极,她只不过尽力瞒住罢了。” 为何要瞒?简雍先生摸摸胡子,也就明了了。 ——有脸的人不会在战场上跑来跑去,没脸的人跑了一次,你确定他们不会跑第二次? 所以真实的陆悬鱼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 大将军陆廉必须是果决而冷静的,她甚至需要用一点高高在上的傲慢和专横来着重勾勒她强大的形象。 所谓“大比”,只是一个焦头烂额的统帅在想方设法提振士气,外加用“奖品”的伪装来掩盖阵亡了一大批中下层军官,而需要临时提拔的真相而已。 “话又说回来,”简雍先生很是平和地劝慰主公,“我军惨胜,尚有此虑,我不信以冀州军之骄横,遭此大败之后,士气一如往昔啊! 夜深了。 箭塔上的士兵也打起了哈欠,将半个身体倚在木柱上,头一点一点,晃晃悠悠。 有人将脑袋探出帐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后,冲里面打了个手势。 一队人悄悄地跑了出来。 他们弯着腰小跑,穿过了阴影与火光的交界处,很快来到溺坑旁,一阵扑鼻的臭味立刻将他们每个人最后的睡意都驱散掉了。 那个臭气熏天的土坑建在栅栏旁,平时谁也不会去多看一眼,但此刻它仿佛变得闪闪发光起来。 有人从身后摸出半个劈坏的钩镶,趴在坑边,小心将它探进去。 过了一会儿的功夫,他拉出了一架绳梯。 很粗糙,而且气味不能想象,但已经够用了。 他们胡乱地用衣服下摆将那架梯子上干涸的污物擦掉之后,用它翻过了内营的栅栏,跳到大营的土路上。 “好像有人来了。”有人嘀咕道。 “快藏到辎车后面去!” 火光与脚步声渐渐上前,影子在一瞬间被缩短了,所有人的心也在一瞬间提了起来。 但脚步并未停歇,很快走远了。 他们从辎车后面探出头,左右打量了一会儿,很快选定了方向。 “那边!那边!” 他们要离了这一片辎车组成的简易拒马,趁着夜色去到那条通往大营外的土路上。 那条路不是灯火通明的,因为没有一个主帅会将自己的营地修得四通八达,便于骑兵冲锋,它总是有些弯弯绕绕,寻常士兵需要费劲心力才能记得住才好。 当然如果遭遇袭营,也不需要士兵操心怎么到达大营边缘——这是军官们的职责。 而且如果入夜后在内营乱转被逮住,最多也就是敲几军棍,出了内营被逮住,就是妥妥的砍头示众了! 可是,可是,只要找到那条路,只要翻过那两丈高的栅栏,只要爬出壕沟…… 他们就能从这座坟场里逃出去! 他们就能回那个远在冀州的老家了啊! 当为首的那个人在黯淡的火光与黑夜里穿行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喊起来! “有逃兵!” “有逃兵!” 他的心脏猛地停了一拍! 他整个人也僵在了那里。 可是片刻之后,有脚步声匆匆向着那个大吵大嚷的方向过去了。 这个队率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夜里,不止他们这些人想逃走啊! 第575章 那个夜里的叛逃原本平平无奇。 仗打得久了,就一定会有士兵忍不住逃走,军纪严明如陆廉营中都会有,冀州人的军营自然也不例外。 趁着巡夜士兵匆匆忙忙向着那个方向去追捕时,这一队逃兵立刻向着相反方向逃去。 营是一座接一座的,大营套小营,过道有阻隔,有箭塔,有卫兵。 但夜是漫长的,他们可以将自己想象成一只只老鼠,趁着黑夜,在微弱的火光里钻隙迂回,寻找那一条命定的出路。 路两旁的栅栏后面,有人从帐篷里钻出来了。 他们路过最前面几座小营时,那些从梦境中爬出的士兵茫然地四处张望,然后在军官的叱骂下又赶紧缩回帐篷里; 路程跑到一半时,两边小营内的情形就有些不同了,因为周遭的喊声似乎越来越大,连军官也顾不上自己营的士兵,而是狐疑地凑到栅栏旁,伸脖子往外看; 目光越来越多,火光也越来越亮,这几只老鼠几乎无处遁形! 火把摇晃着,脚步声摇晃着,叫喊声摇晃着,整个夜晚都渐渐剧烈抖动起来! 终于在黑夜与火光的尽头,他们走到了大营的边缘处,一片片小营连在一起,都住着前军的士兵。 可这几只老鼠再也不敢向前一步了。 隔着栅栏,映着火光,有士兵用藏起来的半把环首刀,捅进了军官的胸腔。 同样是营啸,柘城大营的陆廉只坐起身,披着衣服在后帐里等一等,她麾下的将军们已将所有闹事的士兵都控制住了,该杀的杀,该罚的罚,该关起来冷静冷静的,自然也有去处。 而牵招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他都督前军,自各营校尉往下,人人受他节制。 ……但那怎么可能呢? 那些校尉出身五花八门,有高门郎君,有寒门士人,有幽并老革,还有祖辈在冀州的农田里讨一口饭吃的田舍客。 这样一群人凑在一起,面色冷淡已经是最客气最友好的情况,稍有不慎便是当面拔刀相向,背后相互攻讦。想要统领他们,仅靠军功可不足够,何况牵招毕竟没有真正攻下柘城,而只是在射了刘备一箭后就被迫撤军了呢? 袁绍是足以统领他们的,除此之外当初的大监军沮授也可以,甚至久留袁绍身边的审配许攸也曾有这样的权威,但无论如何,牵招没有。 他不能信任那些人,必须事事亲力亲为,谨慎决断。 因此当亲兵匆匆跑进来时,惊讶地看到这位前军都督甚至连榻都没有躺过,更不曾解衣。他只在案旁打了个盹,听到消息就立刻站起身了。 有几个逃兵是正常的,营啸就有些不正常了。 一座营中自部司马以上的军官早已逃走,剩下的军官有人被杀,有人则干脆加入了营啸的队伍。士兵们取了兵器,撞开了营门,手持火把四处放火,一路向着营门的方向而去,于是路过的几个营也跟着闹起来了。 大概是两三千人的动乱——对于整个冀州大营来说是不值一提的规模,但对于牵招来说,仍然是需要费心思去处理的一件大事。 他打起旗帜,调集弓箭手,花了一个多时辰,在天色将亮时,终于将营啸平息下来。 而后袁绍的传令官到了。 那个传令官是个很漂亮的年轻郎君,出身陈留大族,对袁绍也十分忠心。 但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牵招的神情让牵招很不喜欢。 “主公有令,召前军都督牵招中军帐议事。”年轻人的目光扫过牵招,在他身后映着晨曦的一片狼藉中打了个转儿,最后定格回了牵招的脸。 他的嘴角轻轻地翘了起: “将军当速行啊。” 牵招皱了皱眉。 那一天的清晨和过去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分别,营啸在领兵打仗的人眼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主公需要一个更加详细具体的说明,这也是军事系统里正常不过的一个环节。 因此他摘下头盔,平和且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是想不到的,甚至连那个举止轻浮傲慢的传令官都想不到这一天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但毫无疑问,它被载入史册了。 青州的黄巾余部在向柘城渐渐聚拢。 几十个,几百个,她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军营前。 这可不是什么富庶繁华的大城,随随便便能阴养三千死士于市井之间,这是一片方圆几十里都被打得稀烂,百里内鲜有人烟的战场,是真正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所以他们是怎么出现的呢?填满一座营之后,又渐渐丰盈起第二座营的烟火。 “末将跟了大将军很久了。”刀疤脸说道,“从陈留的大泽开始跟着大将军的。” 陆悬鱼还是不理解,“继续说说?” “路太远,想回青州很不容易,一路免不了为匪为寇,”刀疤脸计较道,“但离大将军近的地方,劫掠乡民要被砍头的,离大将军远些,又不闻鸡犬声了。” “你们来晚了,”一旁的子义将军说了句冷笑话,“自西凉兵始,至冀州兵终,兖州连地皮也也剩不得几寸了。” 刀疤脸诚恳地点点头。 “我们没有吃的,便是勉强回了青州也是精穷,只能为奴为婢,不如跟着大将军。” “跟着我就有饭吃吗?”她很诧异,“我又不给你们饭吃。” “这附近的阀阅大家都来给大将军喂饭呢,”他说,“大将军吃碗里的,我们吃大将军洒出来的,尽够了。” 子义将军咳嗽了一声,金凤校尉臊眉耷眼地低了头,“末将不通文墨,有,有失礼处……” 她摆摆手,“军中久战疲敝,正欲征募新丁,你们能来,我就很感激了。” 刀疤脸突然精神抖擞了。 “末将!末将还能再喊来许多人的!”他嚷道,“我们青州黄巾有个办法,只要削两根树枝,交叉挂在树下,走一路,挂一路,大将军且再给末将一个月,能聚敛万余——” “没有一个月。”她说。 中军帐里忽然静了一下。 第612节 “我们等不得一个月,”大将军平静地说道,“好在袁绍也等不得。” 袁绍坐在上首处,向下望了几眼。 天色很早,他披着罩袍自后帐而出,甚至还没有用过朝食,谋士们也是如此。 仆役细心地为他端上了一盏热牛乳,他喝了一口后就放下了。 荀谌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那张玉一样俊美的脸上染了层淡淡的粉色,因此尽管正襟危坐,但似乎仍有一丝困意留在身上; 逢纪比荀谌更清醒些,但时不时正一正帽冠,又整理几下衣袖的动作还是有点明显,因此这人也是急匆匆更衣后而来的; 辛评坐在那里,很是平静的模样,眼皮下有淡淡的青色,看不出是最近疲累还是这一夜没睡。 但坐在他们后面的人就有意思了。 有人不仅衣冠整齐,而且出门前还特意花心思修饰了一番,在前面几个衣着朴素的衬托下,显得莫名显眼起来。 ——偏他们跑来得最快,远胜荀谌那几人。 袁绍轻轻地皱起眉头。 这些衣着显眼的参军与从事都不住前军营地,他们的帐篷在袁绍的中军营左右,方便随时前来议事,因此是与前军是有一段距离的。 牵招的前军引发营啸只有短短一个多时辰,报之袁绍时,已将控制住局势。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仍然让袁绍有些在意:他在自己的帐篷里议事,也只来得及披上袍子,喝一口随时备着的热牛奶。 怎么有人比他梳洗穿衣更加利落不说,跑来中军帐的速度还快过他呢? 但当他想到这一点,并心生警惕的时候,那个眉宇间有方正之气,很得他器重的牵招进帐了。 一切开始了。 前军甲七营有兵士杀死巡夜官,裹挟营中士兵劫掠武库,出营欲聚敛贼兵时,牵招已经赶到,而后调度他营兵马,以弓箭手为主,矛手盾兵为辅,平息了这场叛乱。 牵招平平地讲完时,有人便叹了一口气。 “子经将军未督前军时,营中一片清平,何以昨夜兵士竟至于此?” “前军新溃,士气未振,”牵招声音平平地说道,“并无稀奇。” 荀谌轻轻瞥了他一眼。 “此非子经将军之过,不必求全责备。” 有人尖刻地笑了一声。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原也不是橘子的罪过。” “这是什么话,”辛评怒道,“子经将军战功可嘉,又待主公一片忠心——” “若真如此,怎么那一箭射偏了呢?” 中军帐里的声音忽然静了一下。 袁绍额头上的血管也跟着跳了一下。 “子经的忠心,我是看在眼里的,”他冷冷地说道,“尔等休要再提此事!” “主公待臣以诚,却未必能得臣属以忠!若他当真忠心!如何当初与陆廉书信来往,涂抹勾勒!如何与刘备相持,一箭射偏!如何他新领前军,将士们便皆不服他,惹出这样大的祸端!” 袁绍额头上的血管跳得越来越厉害,连带着胸腔里那颗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他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他太知道了!太熟悉了! 以往他曾经高高在上的坐视他们相互攻讦,并扮演居中调停的角色,现在他也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嫉恨牵招这个出身寒门,却能入帐议事的幽州人,他们这些冀州人合伙抱团,一定要给牵招一点颜色看看,给他的气焰打压下去! 为此哪怕搞出一点事,折损个两三千的士兵也不吝惜! 可是,可是,他袁绍吝惜啊! “主公明察啊!” 有人又开始跪在地上哭了! 不仅吝惜,他甚至也没有那个精力去玩居中调停的游戏了! “主公不可为小人所误!” 有人开始拔帽冠了! 他的精力只有这么多,他必须,必须撑住,在决战之前,他必须! “主公啊!主公!” 有人想要扑上来,抱着他的袍角哭喊几句,让他不得不后退一步,不能将牵招赶出去,也得训斥他一顿才好! 可是所有人注视下的主公根本没有出言训斥哪一个。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指哆嗦着,指着他们,点来点去却点不到重点。 在荀谌起身,想要伸手过去扶住主公时,袁绍忽然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第576章 当袁绍醒来时,急怒与焦虑片刻之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似乎回到了年少时的园子里,以他此时的模样,去拜见他的母亲。 她出身低微,原本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婢女,因为生下了他而成为真正的“妾”,这不仅令她,甚至也令她的家人倍感荣耀。尽管她因为后宅里的倾轧而死得很早,但汝南袁氏怎么会对奴仆吝啬呢?因此她的死在许多年后,仍然让她的兄弟们获益匪浅。 她死得早,因此当袁绍在半梦半醒间见到她站在水边微笑着望过来时,水里的倒影依旧娴静美丽。 她穿着一件青色的罩袍,头上插着一朵淡粉色的鲜花,整个人就像盛开在水边般鲜妍。 可水中倒影映出来的他已经不是那个旧日里的孩童了。 ……也不是意气风发的三军统帅,河北雄主。 那水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让他不得不凑近了去望,却望见了一座巨大的坟茔。 那是他宗法上的父亲的归宿。 那是他的归宿。 袁绍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亲切感。 他很想要一座封土高峻的坟茔……最好将母亲迁到他的身边,一起葬在冀州,方便三郎时时祭祀。 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走向宁静而温暖的终点,几乎马上要见到亲人的容颜。 有人将他唤醒了。 不是一个人,是很多,很多人。 每一双眼睛都是血红的,每一双眼睛里都藏着对他的担忧和忠诚,以及对自己家族未来命运不确定的焦虑。 ——有什么比两军对垒时主帅病重更可怕的事吗? 对面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突入中军,斩将夺旗,你这边主帅自己死了,这传出去,这仗还能打了吗? 他们此时就是这样哽咽着趴在他的榻下,密密麻麻一排接一排的脑袋俯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等待泰山府君的宣判的。 “主公!主公醒了!” 有人欢呼了一声,立刻又有人态度严厉地阻止了他。 “主公榻前,岂能如此失态!” 于是欢呼又转为了哽咽。 “在下见主公这般……真是……真是……” 一人号泣而言,余者莫不垂涕。 袁绍在这轻飘飘的梦境中醒来时,尚有那么一点感动,但下一刻立刻就没了。 因为有人一边哭,一边还不忘记告状: “为将者岂可全不避谶纬之事?子经将军督前军,前军营啸,入帐议事,主公便感身体不适——” 袁绍的呼吸一滞。 那人剩下的话虽然噎在喉咙里,到底有人悄悄说出口了: “莫不是冲撞了?” 袁绍的眼睛向后望了望。 都是可以入帐议事的人,牵招在最末尾处,额头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那些温暖又感动的余温已经完全消散了。 “你们都下去吧。”袁本初疲惫地说道,“留友若在帐中便是。” 那一双双眼睛立刻又盯在了荀谌身上。 “主公原是想留子经将军的。”荀谌微笑道。 “我不能留他。” “主公明断。”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连后帐里香炉中的白烟都跟着慢慢地停了。 只有浓厚得几近刺鼻的草药气息笼罩在他们的神经里。 “什么事能瞒得过我?陆廉小儿安排的那封信,那些商贾所传流言,还有今日众人作态,”袁绍冷哼一声,“不过鬼蜮阴谋罢了。” “此非阴谋,”荀谌温和地纠正了主公,“乃阳谋也。” 榻上的主公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召仆役上前,为他端来了一碗药。 他默不作声地喝,荀谌也不多言语,只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等药喝尽了,主公也攒足了力气,又一次开口: “我病重若此,不能久待,友若以为如何?” 荀谌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主公若退兵,尚有调养生息之机。” 第613节 “若我欲问天命呢?” “牵招可领前军,督左右。”荀谌这么说了一句。 这不是最好的选择。 袁绍病得很重,他已经没有体力指挥中军,最好的选择是放权给牵招,总督三军,一鼓作气击溃陆廉。 ……但即使他愿意,冀州人也不会愿意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不愿”不是干巴巴的抗议,而是会付诸行动。 河北是世祖的龙兴之地,土地肥沃,民生安定,遍地豪强。 如果是陆悬鱼评价,会说这个叫“带兵入股”。 这群大地主有自己的庄园土地部曲私兵,他们跑来效忠袁绍可不是自己光杆一个跑过来的,那真是全家老小齐上阵不说,还自带粮草和军队。 他们当然有资格审视牵招——他带了什么?他凭什么节节高升,还拿到了一个许攸都需要撒泼打滚,郭图连撒泼打滚都没能得到的都督前军之职? 因此袁绍必须用温和而果断的手腕安抚压制住这些世家豪强——尤其在他已经病重的此时,这已经是最大限度能给牵招的信任和支持。 荀谌是个聪明人,他似乎什么都清楚,甚至连主公想借他之口将这个决断说出来,再让他背一背河北世家的骂名这样的谋算也再清楚不过。 他就是这样平静地说出口的,令袁绍感到一阵愧疚。 但荀谌微笑着,摇了摇头。 被人在背后骂几句,甚至当面结仇,算多大的事呢? “在下愧无正南之气节,”荀谌平静地说道,“但在下愿尽臣节,随主公最后一战。” 这是袁绍人生中的最后一战,也是许多人人生中的最后一战。 在袁绍吐血之后的第二日,也就是前军爆发营啸后的第三日,冀州军又一次开始发动攻击。 这甚至令大将军也吃惊了。 她坐在帅案后,旁边坐着主公,下首处有一大群武将,人人都在看着她。 “营啸尚不足三日,军心未定。”陆廉说道,“他为什么就打过来了?” ——说袁绍随心所欲,想打就打是肯定不对,袁绍在历史上什么名声她不知道,但从这支军队的表现来看,他作为一个统帅不说有什么雄才大略,至少能力是及格的。 “彼军粮尽?” 有人试探性问了一句,周围的人用嗤之以鼻的声音回复了他。 “二将军处有变?” 这个考虑靠谱了些,但他们被袁绍包围在这里,也不是时时能和关羽联络,睢阳有什么变故,他们是无法知情的。 “为何不能是袁谭兵败呢?”又有人乐观地提出了另一个新方向,还看看坐在一旁的刘备。 “我二弟三弟自然是天下无敌的!”主公这么嚷了一句,“但袁绍大营已有动向,睢阳下邳处的书信却未曾至此,不当如此胡乱猜测。” 于是短暂的议论纷纷后,众人又将目光放在了大将军身上。 “冀州军中或许有变。”她简短地说了一句。 ……冀州军,能有什么变故? 众人面面相觑。 那一日并州人冲到袁绍面前时,确实也嚷嚷过袁绍死了之类的话,但这其实是大家一贯干的事。 反正扰乱对方军心又不要钱,不喊白不喊,明明看着袁绍是怒气冲冲地准备和张辽决战被拽走,大家也可以这么嚷嚷。 至于袁绍本人身体状况如何,这真是没人会考虑的事。 ……毕竟袁绍和刘备年纪差不了几岁。 ……区别也就是一个抱孙子了,一个连儿子都没生出来呢。 “大将军似意有所指,”黄忠谨慎地开口问了一句,“不知将行何计?” “什么计也没有。”陆廉答得很快。 所有人又都沉默了。 “但我有一个想法。”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陆廉转过头看向刘备,“主公,你信我吗?” 众目睽睽之下,主公好像突然懵了,但他毕竟是同陆廉相知十年的人,早就习惯了她说话的本事,因此立刻反应过来,还挺挺胸膛。 “信,怎么不信?”他说,“我要是不信你,会拜你为大将军吗?” “这不够,”大将军说,“我要那种‘命都给你’的信任,主公,你信我吗?” ……谁也不敢说话了。 有人悄悄把头低下去了。 有人低头的时候,还偷偷地左右看看。 有人将脸别开,不敢看上首处这一幕。 但主公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很是豪气地冲她露出一个笑容: “这仗打的是咱们的基业,可不是要连命都给你!” 大将军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主公,把你的本部兵马,你的亲卫,仆役,”她说道,“全都给我。” 那些低头的不敢抬头了。 偷偷左右看的也不敢再动一动自己的脖子了。 就连把脸别开的也不敢再转回来了。 但刚刚那种古怪的气氛已经消失了。 在得到主公的点头后,大将军站起身,望向众将,下达了一个几乎疯狂的命令: “城中除登楼观望者外,不留守军,”陆廉说道,“大营亦如此例。” 帐中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他们的脖子。 果决又残酷,偏偏目光十足清醒,因此格外不像那个平日里随和而又接地气的小陆将军。 她像一个无人知晓名字的神祇,站在更高远,更冰冷的地方,正俯视着这片混战十余年的大地,并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第577章 冀州军到底有多少兵力? 如果用眼睛来估算,这个数字几乎是正无穷的。 不用去数一个个士兵,只要数一面接一面的旗帜就够了。 旗帜展开在风中抖动,渐渐成了一片深沉的海。 晨曦的阳光太过微弱,无法穿透那厚重的海水,于是它又化为了一片幽暗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土地。 有士兵全副武装,自土地间门走过。 他们的皮肤是惨白的,神情也如此苍白,像行走在幽暗国度中永生不死的士兵。 那不是超脱痛苦的真正的永生,而是无休无止,不得安宁,即使沉睡在地下,也要再一次被唤醒的永生。 他们就是这样沉默向前,踏过自己父兄乡邻的尸骨,踏过自己的骸骨,一步步向着那座城池而去。 如果有神祇自高天之上俯视这一幕,对此必定是毫不怀疑的。 ——躯壳会流血力竭,会伤重,会感染瘟疫,最后哭泣着,哀嚎着,或者也可能一言不发,如蝼蚁一般死去。 但这支军队不会死去。 只要沿着这片战场一路向北望过去,就会看到那些死去的士兵又复活了。 他们复活在家乡更加年轻的子侄身上,复活在衣衫褴褛的民夫身上。 他们复活在遥远的北方大地上,躯壳因为承载不住这样煎熬的灵魂而哭泣颤抖,日夜哀叹。 但那只是暂时的。 在漫长旅途的尽头,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思念,他们红润的脸色,以及所有对这片幽暗国度之外的,旗帜之上的,另一个鲜活世界的渴望,都将湮灭在这片战场上。 而后他们将等待下一次复活,再一次复活,不眠不休,永无止境,为他们的主君而战。 【他们捍卫的东西和你捍卫的东西,】那个声音似乎又一次响起,【其实没什么不同。】 ……她摇摇头。 周围有人在随时留心她的动向,即使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也立刻引起了注意。 “大将军?” 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她的军阵也很威风,也有许多,许多面旗帜,在晨曦中如同鲜血凝成的红云。 她的士兵就在海中沉浮,一日又一日。 疲惫,厌倦,痛苦,他们已经到达了极限。 她也是如此。 ……甚至也许对面的袁绍也是如此。 他高坐土台上,俯瞰他的军队时,心中会不会升起这样焦虑而痛苦的情绪呢?他会不会每每想到输掉这场战争的后果,浑身就会冰冷刺骨呢? 所以,这多奇怪啊。 没有人能从战争中得到快乐,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聪明勇敢的,睿智博学的,坚定果决的,一批又一批,像上古传说里那些铸剑的名匠一样,跳进这滚滚熔炉里。 她是炉子里最锋锐的那柄剑。 【我同他们是不同的。】 第614节 【为什么?因为你觉得你的德行足够说服他们吗?】 ……不。 德行是不足够说服任何人的。 【我与他们的不同,因为我将会竖起一个榜样,】她声音清晰地对自己说道,【后来者想要挑战的,不再是积尸盈野的血海。】 他们必须挑战一座高山。 那不是她自己筑起的高山,是许多个她,许多个与她同行的人,许多她再也见不到的人,共同筑起的高山。 金钲响起。 前排士兵一个接一个分开两腿,将腰微微下沉,屏息凝神,用盾牌将躯干护住,留出两只眼睛在盾后,冷冷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敌人。 牵招将目光从正前方移开,又看看两翼。 两翼如雁行,向后收缩。 一切都如寻常,但羽翼似乎比之前几日更加厚重丰满,也许陆廉调动了一支他所不知道的预备队,护住了两翼,也许陆廉又一次用流民做掩饰,虚张声势。 许多个不曾入睡的夜里,牵招都在研究陆廉曾经打过的每一仗。 她是个粗看完美无瑕,好出奇兵,细看又有些平庸中正的将领。 每一仗都会赢,但回忆起来,那些出奇制胜都并不令人惊骇。她的主力很少钻隙迂回,很少分兵,很少用水火,即使用那些奇计,多半也是她麾下武将所为——譬如高顺烧繁阳。 她所倚仗的,除却她自身武艺之外,就只有太史慈的青州军,张辽的并州军。 没什么稀奇的,打不出冠军侯那样的战绩,但就是一次也没败过。 甚至数次即将中军覆灭,溃不成行时,陆廉总能稳住最后的阵线。 浮屠教徒说,她身上真的有诸天神佛庇佑——其中有个曾亲见陆廉的浮屠僧尤其笃定,口口声声说在她的头顶见到过佛光。 但这是不可能的,牵招想,她不曾被击溃,只是因为她有不被击溃的本领。 而他今天必须击溃她。 当他出征时,明公没有什么要嘱托他的话语,也没有额外赏赐他的东西。 明公将那件血衣脱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了他。 ——那上面沾满了烈士之血! 审配就是靠着一腔孤勇,一腔壮烈,才救下了邺城! 而他在明公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明公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 没有下一场决战了。 明公对他的提拔与赏识只能到这里了,因此要求他必须就在今天,以同等的忠诚回报! 当喝下明公赏赐的那盏酒时,牵招心里还有许多纷乱的东西,比如明公的病,比如周遭人的目光,比如陆廉的坚韧与强大。 但当他穿着审配的血衣,策马前行时,他心中所有的纷乱都消失了。 那个傲慢又倔强的老头儿似乎当真走在他的前面,身影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 两军交锋,没有任何花样。 牵招不再分兵去攻打她的大营,也不去攻打柘城,前军一万,左右各五千,这两万兵力甚至没有任何试探,径直地扑上来。 这正好是她所能调度的,有战斗力的兵力的上限。 双方的士兵长着不同的面孔,但又像长着相同的面孔,混在一起之后,扭曲成了同样模糊的一张脸。 他们怒吼着,咆哮着,声嘶力竭,区别只在于对面需要一步步向前,撕开阵线,而她的军队则取守势,只守不攻。 牵招的攻势很凌厉,她的士兵因此渐渐后撤了几步,但阵线维持得还很稳。 她目不转睛望着这一幕,身边有人不安地动了动。 “怎么了?”她问。 “彼军中军军容甚整,”诸葛亮声音很低,“不见有何异动。” “刚打起来,”她很自然地说道,“能有什么异动?” “大将军不是说,袁绍军营啸刚平,立刻决战,必有蹊跷?” “是没错,”她说,“可到底有什么蹊跷,对面为什么要让你看出来呢?” 小先生暂时陷入了沉思,而她的目光扫向另一侧的张辽。 张辽离她很远,正在一群骑兵中间门,但仍然敏锐地接收到这个眼神,转头冲她笑了笑。 今天的张辽也同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弱者在面对强者时,大部分情况下是没什么机会的。 只要对面不降智,天时地利人和方面自己也没占什么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只能蛰伏。 但也不意味着完全没机会。 比如说从冀州军选了今天出来打仗,再比如说前军完全不做任何掩饰,摆出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架势,种种迹象都很蹊跷。 时间门是完全站在袁绍一方的,他可以等,等半个月,一个月,等到新兵补充进来,以绝对的优势兵力耗死她,再从容南下。 他完全可以一路追她追到长江边上,期间门无论是刘表刘勋,亦或者镇守江陵的张郃高览,都没有能力阻挡大军的脚步。 所以他为什么要急匆匆出来决战? ——这是一个机会,或许转瞬即逝,因此她必须沉住气,必须看得分明,必须一鼓作气,抓住这个机会! 袁绍的中军一片平静,前军步步逼近。 混战还在继续,机会尚未出现,她还得等一等。 她的士兵在不断倒下,前排倒了,后排立刻顶上,伍长倒了,队率必须拿起钩镶。 他们都在等待。 她用耐心去等。 她的士兵用命去等。 每一分,每一秒。 袁绍也在等。 他的眼睛有些花了,目光只能追随着旗帜,模糊而混乱地判断方向。 但他仍然正襟危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穿着他的铠甲,不是临出征前工匠们新做好的,精雕细琢十分华美的那件,而是陪伴他很久,稍稍有些磨损的一件。 铠甲不能给他力量,但在其他人眼中会有不同的含义。 士兵们觉得那个统领他们统一河北的统帅又回来了; 世家则觉得他们的主公身体恢复得不错,又有了亲临战阵的可能。 他们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而袁绍只觉得浑身忽冷忽热,几次都要摔下胡床。 他到底还是靠着自己的毅力支撑住了。 “此何时耶?”他的声音依旧稳重浑厚,只带了一点旁人不易听出的颤音。 亲随立刻回答了他:“主公,辰时过半。” 他皱了皱眉,“前军尚无回报?” 有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后,很是恭敬的语气响起。 “陆贼步步后退,败相已露,牵招将军必不至令主公久待。” “后退多少?” 周围好像有人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主公可是有所不满?” 他哪里是有什么不满! 他的眼睛那样花,已经看不清远处纷乱的战场!他只想要一个回答罢了! 袁绍的拳头默默攥紧时,荀谌忽然出声了。 “已有二百步。” 二百步远,陆廉已经后撤至营下! 不错,她的兵马经过多日的车轮战,也该枯竭了! 她还拿什么与他相抗衡! 主公的声音里一下子带上了如释重负: “传令,中军向前!”他高声道,“马铠兵待战!” 陆廉的前线在逐渐崩溃,这一点是没错的。 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杀死,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逃亡。 临时被提拔起来的军官无论是威信还是经验都不足以拯救这支兵马,它迅速几个点的崩溃变成整条阵线的崩溃。 周围又有人惊慌失措地嚷了起来,纷杂吵闹。 ——他们要不要去投奔袁公啊! ——战场就这么大,绕开几十里路,跑过去就行! ——行是行,哪来的脸,哪来的钱! 他们的声音传不进陆悬鱼的耳朵里。 她依旧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注视着自己最后的军队像退潮时的海浪一样倾覆破碎。 【那是怎么回事?】 【前军和左右翼怎么脱离开了?】 【袁绍的中军,为什么此时才下场,又走得那么急?】 第615节 她听到自己问自己的许多个问题。 直到那些问题渐渐汇聚成一个明晰而荒谬的答案。 ……那是她想要的答案吗? 第578章 所有陆悬鱼能看出来的问题,牵招一定是更早发现的。 但他没有办法。 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去调整自己的前军与两翼的距离,但这毕竟不是日夜操练的表演项目,那些校尉不曾受他恩惠,不曾与他同甘共苦,他们每一个对自己营的士兵都有不同的要求,他的命令下达到营,再由校尉传递给士兵时总要慢一拍,他怎么能指望如陆廉一般如臂使指呢? 但他仍然暂时居于上风。 陆廉的前军已经渐见溃败,冀州军也准备驱赶前军溃兵,冲散中军。 双方前军都已经不如当初,这片战场也是如此。 他们都很疲惫,而这方圆数十里又充斥着恶臭的气息。有人摔倒了,来不及爬起来,先是控制不住自己地大吐特吐一阵。运气好的抹抹嘴,拎着长刀继续冲上去作战,运气不好的,一弯腰一低头,一辈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这再也不是什么大汉精兵的巅峰对决,这是在泥巴里打滚。 他的士兵体力更胜一筹,因此能够压制着对面的士兵,但终究都是一脸一身的烂泥,难看之至。 这个疲惫的中年武将想到这里,将目光望向远处被中军重重保护的大纛。 她的前军士兵正在溃败,正在死去,而她无形无质的目光似乎仍能穿透战场,扎进他的心里。 她是不会败的。 越到了这样狼狈的境地,她越有绝处逢生的决心和意志! 所以他不能——他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他必须将战果扩大!必须一鼓作气,用溃兵冲散中军,将前军与两翼一同压上,为主公的马铠兵创造决胜的时机! 太阳一动也不动,有乌云缓缓而过,将这一刻暂时冻结住。 陆廉的前军开始推推搡搡,有人要跑,有人要拦,短暂地陷入混乱,但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要么她亲率中军压阵,如她在过去十数年里做过的那样,要么她就只能做好撤回大营打攻坚战的准备。 但这两招,牵招都已做好准备——他令两翼包抄,驱赶陆廉自己的溃兵,冲垮自己的军阵时,主公正可放出马铠兵! 若她准备困守孤城,那更是不战而降的行为——青徐兖豫四州兵力枯竭,遍地狼烟,她是再也找不到一支援军的! ——但,这毕竟不是她在指挥有什么失误。 此刻无论是牵招荀谌,还是冀州中军土台上的人,看得都很分明。 袁公就是已经有了吞并天下的实力! 河北兵马如此雄壮,生民如此繁茂,他们的兵马粮草是源源不断的,而陆廉打一场少一场,只能渐见枯竭! 他们怎么比!她纵然韩白再世,又如何能胜过这一场?! 苍白阴沉的海浪渐渐涌了上去,灰烬般的泡沫冲刷着徒劳抵抗的防线。 依旧有人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想要努力将崩溃的阵线重新挽回,但那阵线像是以沙砾筑成,在不断的冲击下渐渐消融,最终被海浪吞噬。 在这样的局势前,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呢? “陆廉!陆廉的中军撤了!” “彼军败矣!彼军败矣!” 陆廉的中军没有向前,没有顽抗,而是集中起来,向着包夹过来的右翼而去! 人人都是知兵的!这再明显不过,就是突围的征兆——大局已定! 陆廉已逃! 大局已定! 甚至就连荀谌都失态地向前走了好几步,一脸惊骇,不可置信地注视着这一幕! “主公大业可成矣!” “可笑陆廉小儿,枉逞声名,还不是败在主公手下!” “我看不出今夜,刘备便将倒戈弃甲,以礼来降了!” “荆州刘表,庐江刘勋,皆如土鸡瓦狗,江东孙权小儿,更是不堪一击!” “恭喜主公!恭喜主公!”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终于令端坐在土台上,根本看不清战场状况的袁绍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终究是对得起他的儿子的,他对得起三郎,也对得起大郎和二郎。 不错,他确实想要三郎继承他的家业,可是等他打下了黄河南岸的州郡,他难道会亏待自己的儿子吗?弟弟难道会对兄长不恭不敬吗? 他终究是可以坦然闭上眼睛的。 袁绍心里这样念着自己将为儿子们留下的遗产,整个人混沌着,很想要倒下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喊起来! 那不再是得意洋洋,变着法儿阿谀奉承的吹嘘之声了! 那声音里有惊骇,更有急切! “主公!主公!彼军有变啊!” 陆廉舍弃了她的前军!大营!城池! 她带着数千本部兵马,那是她最后的士兵,却没有向着包围圈外逃去! 她奔着中军来了! 那面大纛,奔着中军来了! 她的士兵在跑,顶着随时将要落下的箭雨在跑。 她也在跑,她跳下马,拎着剑,跟在他们中间。 这样对她的视线没有什么好处,她不能骑在马上,高过众人一头,去遥望冀州军的动向了。 她压根不准备再去东张西望。 “三百步!” 她的士兵还在奔跑。 “二百五十步!” 有金钲急促地敲起来。 “二百步!” 箭雨仍然没有落下! “一百五十步!” 身后已经有脚步声远远传来! “将军!牵招领兵追来!子龙将军去拦他了!” 她的嘴角轻轻翘起。 露怯了! 牵招露怯了! 他丢下了唾手可得的前军溃兵,丢下近在咫尺的大营和城池! 什么战利品都不要,什么功劳都不抢,一心一意转过头来追赶她了! 那绝不意味着牵招格外赤胆忠心!那意味着袁绍的中军出现了她所不知道的大问题! 为了这场战争,她不止舍弃了她的前军、大营、城池。 ——她舍弃了旧日里的一切! 现在轮到牵招,他能不能舍弃掉他的主公?! “一百步!” “箭雨!箭雨!” 中军指挥需要艰涩到什么程度,才会在敌人已经冲到百步时才放出箭雨? 可是即使放了箭雨,中军仍然在用侧翼对着她啊! 她的心是冰冷的,但又燃烧起了炽热夺目的蓝白火光! “今日一战,我为选锋!” 她的剑破开乌黑的海水,灰白的浮沫。 她向着袁绍来了! 她最后的士兵也向着袁绍的本部兵马来了! ……这怎么可能呢? 她那不足五千的兵卒,怎么能向着袁绍这数以万计的中军冲来呢?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不怕死的选锋,这样不怕死的主将! 可是这支中军在按照号令,一步步向前,向着陆廉已经溃散的前军,还有地平线尽头那遥远的大营与城池前进。 想让它调转方向,想让它迎击陆廉这突如其来的兵马,是需要袁绍本人口令的! 这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主公们需要自己的军队打胜仗,需要自己的将领勇猛善战,机敏果决。 但同时还需要他们听从自己的调控和指挥,这一条的重要性甚至超出了对他们领兵作战能力的要求。 如果主公下达的命令和武将自己的判断发生冲突,听谁的? ——当然是听主公的!如果听武将的,那不就成了他自己的私兵了?! 第616节 兵书虽然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但那毕竟是将领独自领兵在外作战,可不是在袁绍眼皮下自作主张! 主公就在土台上看着他们!主公说向前,他们怎么敢停下来,怎么敢向左右而去,迎击陆廉的分兵! 主公终于醒了。 就在中军被撕开一条口子,周围亲卫已经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阻击陆廉时,他艰难地咽下了一口血,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喝一声! “高干!高干何在!” 他有马铠三百,尚未动用,而陆廉已是强弩之末! 这不是动用马铠最好的时机,但袁绍与牵招,甚至与陆廉心中所想,竟然出奇的肖似。 ……这不是光辉传奇的一战,这是泥巴里打滚,用指甲抓,用牙齿咬,用头,用脚,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去拼杀的一战。 他不再肖想赢得漂亮体面,不再考虑兵马损失。 他甚至连天下都不在乎了。 他必须赢下这一战,就在今天,就在此刻。 ——我们呢? 我们要如何赢下这最终的决战? 披了马铠的战马还是战马吗? 张辽说,是,但不完全是。 骑兵最大的威胁是速度,当骑兵跑起来后,能威胁骑兵的东西不多。 当骑兵和他的战马披上铁甲后,那些原本能威胁到他们的东西也几乎不存在了。 所以停下的马铠兵尚可一战,奔驰的马铠兵对上步兵,不可战胜。 ——钩镰兵也不能战胜吗? 钩镰兵会死很多很多,直到他们士气崩溃,你不能指望他们战斗至最后一人。 所以不能冒这个险,不能让钩镰兵独自面对冲锋践踏而来的马铠兵。 不能让马铠兵有冲锋被阻,立刻后撤,整理阵型后再次冲锋的机会。 必须在这些重骑兵第一次冲锋时就留下他们。 ——那要怎么样,才能让钩镰兵有更大把握留住马铠兵呢? “温侯当年曾嘲讽袁绍不知兵,比不过并州铁骑纵横突骑的精妙战术。”张辽这样说道。 他是在那个冰冷的夜晚,照在月光下与她聊起这件事的。 张辽的神情很平静,像是在说“我知道哪一坊的胡饼最好吃,你听我的,明天咱们就去他家”之类的事。 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除了吃东西的口味和她有点不一样之外,其他都很商量得来。 他也是用这种口吻说起马铠兵的。 对面中军分开一条路,她立时警觉,身边钩镰营大声呼和,刚将背后的钩镰取下,那支乌黑的骑兵就走了出来。 他们刚开始走得不快,逐渐开始小跑,而后骑兵呼喝,战马抖擞,带着钢铁铸成的冰冷而磅礴的气势,向她而来! 时间算得正好,像是两边商量过一样。 张辽的骑兵从她身后奔驰而过,有风卷起旗帜,遮蔽住了她的目光。 第579章 春草将生,隐隐在土壤里探出一株嫩绿的芽。 但料峭的寒风还没有离开,马蹄踏过时,它重新陷进泥土之中。 那并非普通的马蹄,它格外沉重,因此也就格外有力。 钩镰营的士兵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右手反握,左手正握,将枪柄支撑在地上,只留枪头向前,两腿岔开,作马步状,死死地钉在地上。 他们身上没有盾牌,除了那杆被诸葛亮新制出的武器外,前三排另有手戟,后面的士兵则只有环首刀。 他们不需要盾。 他们本身就是盾。 当重骑兵向他们而来时,他们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钩镰枪! 他们此时的头脑里是不该想,也不能想任何一件事的。 不能想家乡的田野,不能想故园的春风,不能想父母脸上的皱纹,妻子腮边的小痣——大将军留他们至今,兵马如何不足,军情再番紧急,都不曾调度他们,正是为了今日! 他们正是准备今日就死! 钢铁铸成的青黑色山峦向他们压下来了! 铁蹄扬起,仿佛能踏平整个中原的力量,向他们压下来了! 他们怒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矛尖刺向山峦! 有惨叫声响起,鲜血一蓬蓬喷涌向天空。 马铠兵除了马蹄践踏外,手中自然持了马槊,许多第一排士兵手中钩镰枪甚至还没有戳中,长槊的寒光已至面前。 他们被槊尖刺中胸膛,被锋刃隔开喉咙,被战马毫不在意地撞开,踩着他们继续向前。 于是第一排的士兵就那么毫无声息地死了。 但还有第一排。 前面的士兵用身体拦住战马的速度时,第一排士兵的钩镰已经向着战马胸前的铠甲砸去! 那是精工细造,由冀州最好的铁匠一片片打出来的甲衣,比士兵的铁甲更加精细兼顾,即使矛尖戳上也不能轻易伤及分毫。 但冲锋时被照着胸口这么狠狠地来一下,战马自然嘶鸣停步,甚至吃痛扬起前蹄,再重重地踩下去! 第三排的钩镰枪正是那时勾上裸露在外,相对脆弱的马腿。 先以钩子勾住,再用力拉扯,以锋刃切割! 一片片的嘶鸣声如山峦震动,响彻战场,有骑兵被阻,待要向前,已经被七八柄钩镰扯下了马! ——他是死不足惜的!他一人倒下时,已杀了七八名青州兵,他身后还有数百同袍,他们会源源不断地冲击阵线,直至将敌军的斗志彻底冲垮! ——他们会为他报仇! 当数不清的刀剑劈向他时,那个马铠兵如此坦然地躺在土地上,他甚至还能用最后的力气将目光投向刀剑之外的远处。 为他报仇的人并没有来。 在最前排的马铠兵渐渐跑起来,并带着这无与伦比的压迫力撞向钩镶营时,张辽的并州骑兵也跑了起来。 那的确是袁绍军中最好的马,高大结实,膘肥体壮,如果卸下马铠,露出的皮毛毫无疑问也是明光铮亮的。 因此袁绍不吝惜将士,不吝惜粮草,更不吝惜民夫,却独独只吝惜这支骑兵,缘由自然在此。 它们被留到现在,投入战场不是为了扩大战果,一锤定音,而是紧急之下靠它扭转中军的失利,却更体现出它的价值。 当它们跑起来时,马蹄是沉重的,同时又是轻盈的。沉重在它们身上的负担,轻盈在它们此时的体力。 而张辽的骑兵正好相反。 这支并州骑兵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许多战马伤势未愈,现在又被带上了战场。 它们当中有些跑起来略跛,有些在加速时喘得厉害。 它们还没有变成老马,但已经开始加速燃烧自己的生命。 张辽的骑兵也是如此,身上尚有伤未愈,俯下胸膛时有伤口崩裂,鲜血渗出,渐渐染红铠甲内衬,他们一样察觉不到。 有风裹着他们,推着他们,向着他们既定的目标而行。 有拱卫中军的轻骑兵向他们而来,有弩手张开机括,有人中箭,也有战马中箭,而后有人从马上滚落下来,滚落在渐渐泛出一抹绿意的泥土里。 但更多的轻骑兵已经冲到那支被马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兵马面前! 马槊撞上铠甲,战马撞上另一匹战马,有人被撞下马,也有马被撞翻在地。 但轻骑兵的马尚可翻身努力爬起来,披了马铠的战马却无能为力,保护它的铠甲在这一瞬变成了桎梏它的枷锁。 有人大声呼喝,向后面的骑兵示警。 有重骑兵绕行,有轻骑兵扑上来救援,有冀州人在扶起自己战马时被并州人一刀剁了头颅,有并州人想要重新上马却被冀州人一槊从后背刺穿到前胸。 当然,所有人都不瞎。 有并州骑兵想要围堵马铠兵的统领,自然有人也就看到了那面跟着黑马武将驰骋拼杀的大旗。 ——他们都看到了对方骑兵中那个铠甲格外不同,盔上有缨的人。 ——杀了高干,马铠兵就失去了统领! ——杀了张辽,哪怕同归于尽,这份荣耀也能让自己天下闻名! 他们正是如此一层裹着一层,像流动的血,凝结的风,在这片平原上为了各自胜利而缠斗在一起。 钩镰营正是在那时得以重整阵线,令第四排第五排的士兵向前,渐渐向外扩散,用人肉重新筑成了这道拒马线。 袁绍的中军也正是此时开始渐渐围上来的。 已经被冲散的士兵尚需时间回到自己营的阵中,但冀州军的中军如此厚重,除却被冲散的部分,尚有阵容齐整的兵马,有金钲战鼓,有令旗高呼,在片刻之后,他们又向她而来了。 陆悬鱼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袁绍的大纛离她还有百余步的距离。 即使在这样危急时刻,仍然一动未动,而在她的敌友当中,无论是曹操孙策,还是自家主公,决胜之战打到这个地步,他们都是有亲临战阵,抄家伙跟她决一血战的勇气的。 这甚至不是莽撞,不是武夫的一腔血勇,而是到了这种境地,智谋与心机都已经失去了效力! 她所能倚靠的,是她的士兵,袁绍也是如此。 他必须将大纛前移,必须同他的本部兵马在一起,必须手持长剑,振臂高呼,给他的士兵无穷的力量和勇气。 但他什么都没做。 因此中军的反应总是慢了一拍,来阻击她的兵马也总是以千人为单位。 第617节 千人一营,为一小阵,有校尉统领,也是最灵活的单位。 但这挡不住她的兵,也挡不住她的剑。 她身边的人在不断更换。 有人倒下去,又有人拎着盾重新跟上来。 有人倒下时喊了一声,有人连声音都没有。 而在这片混乱的荒原上,冀州军似乎无休无止,杀是杀不完的。 他们被她踩在脚下,被她踏着尸体继续前行,一营的杀尽了,又来一营。 她的剑钝了,再换一柄,中军营的亲兵死光了,再换一营。 直到那个刀疤脸抹过满脸的血,将脸上新添的一道伤疤亮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大将军!大将军!咱们今天当真能胜吗? ……怎么就不能胜呢? 她用剑指了指前方。 在重重阻隔下,她与袁绍的大纛只隔着一面旗帜。 那面旗帜下,有个青年武将一身戎装,骑在马上远远望着她。 当她的目光与他交错时,荀谌拉开了手里的长弓。 他面前的弓·弩手也是如此。 他的目光幽深而冰冷,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都在这一箭里—— 可是箭尖指向的这个人,脸上却露出了一抹笑容。 “看见了吗?!”陆悬鱼用嘶哑的嗓子大喊,“那人是袁绍帐中谋士,我与他相识十载,从未听说他有何武艺在身!而今袁绍竟令他前来!可见冀州军中无将矣!” 荀谌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有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 有冀州兵持了长戟冲上来。 有青州兵替她杀出一条血路。 那里有太史慈从东莱老家带出的儿郎。 也有新依附在她麾下的黄巾青州兵。 他们冲她大喊大叫,她片刻后意识到自己中箭了,以为他们想要她将箭柄拔下,可是他们又指指点点,要她看另一个方向。 那不仅是他们看的方向,也是冀州人在看的方向。 就在她的侧翼,钩镰营的位置,张辽的旗帜忽然不见了。 有无数马匹的尸体倒在战场上,相比之下,那些倒在马尸旁的骑士渺小了许多。 这最金贵不过的兵种,死起来也与最卑微的流民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的,我们的。 ……她一瞬间脑子里好像空白了一下。 这没什么,战场总是如此,她对自己说到。 即使是项羽也有一败,何况他们当中哪个人比得上项羽那传奇般的勇武呢? 她是早有准备的,他也如此。 她还有钩镰营,即使伤亡惨重,她还…… 趁着弩手装填弩机的间歇,她该冲上去了。 她是一定能赢下这一场的——她非赢不可! 她已经将所有能舍弃的,不能舍弃的,都舍弃掉了啊!!! 她又恢复了一切的感觉,听觉,视觉,触觉,她的精神再一次集中,向着那片将要干涸,因此最后一次掀起惊涛怒浪的海,向着那咆哮的山峦而去时,忽然又有人奔袭而来! “大将军!张辽将军有讯至!” 她忽然愣住了。 “马铠兵已破!只待大将军清点!” 第580章 面前的山峦退去,周遭的群山又渐渐浮现在眼中。 它们俯视着这片已经鏖战数月的战场,俯视着在战场上厮杀不休的种群。 自第一片雪花落地开始,至第一根嫩芽破土而出为止,再没有哪种生灵比他们更凶狠,更残暴——但他们又比任何一种生灵更加坚韧,更加伟大! 野兽会在围攻下退却,会在受伤时胆寒,而那些满身是血,满身是伤的人依旧在战斗! 他们身后明明有可以退却的平原,他们可以逃去草长莺飞,春暖花开的南方,而不是反复争夺这片战场! ……它有什么值得他们将鲜血与躯壳尽皆抛下的价值呢? 太史慈将他的头盔摘了,粗暴地丢在地上。 有人立刻替他捡起来了,但没有送回到他手上。 他需要将头盔去了,让自己那颗发胀发热的头颅冷静冷静,轻松轻松,就像受寒发热的人需要用些冷水打湿细布,擦擦额头手脚一样。 到处都有士兵在溃逃,而且不再是一个人逃,而是成伍成队的逃,督战官也无法阻止的那种。他们的面前是敌人,因此自然转头推搡自己身后的同袍,想要挤出一条路。 于是身后的士兵也跟着一起溃散,尽管他们其中有些人还并未真正与冀州人交手。 整齐的大阵逐渐开始消融,在此期间太史慈能做到的事不多。 他需要用自己的本部兵马压住阵脚,将信心与勇气传达给他的士兵们,尤其在大将军领兵离开后,士兵们的信念明显受到了打击。 他们望着大纛离开的方向,将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自己营的校尉。 那些仍然在奋战的士兵用泣血的声音质问了他: “将军弃我乎!” “大将军勇烈冠人,自有妙计在胸,岂肯轻掷将士性命,”他高声道,“尔等欲坐视大将军功成,岂不自惭!” 将士们眼中绝望的风暴渐渐平息下去时,太史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他们不忠诚吗? 他们原本是极其忠诚的。 从武官到兵士,这支主力当中大多数人来自青州,东莱兵尤其多,可以与他互道一句老乡。 他们当中许多人不是被征来的,而是主动前来军营,经过层层筛选才留下的。 他们是经过操练的老兵,对战争有着充分的认识。 大将军从不亏待他们,给了他们很多钱。 但这一切都抵不过三个字—— 太长了。 这场战争太过漫长,太过惨烈,他们的士气在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中被磨没了。 退一步是溃散,进一步就有可能倒戈投降,甚至是大规模哗变。 最后一点对大将军的忠诚支撑着他们的信念。 可能是她在某一天巡营时,同他们说过一句话;也可能是她在某天的战斗中,与他们肩并肩;还可能从来没有真切地见过她,可是怀里却揣着她送的小玩意儿。 那闪闪亮的,金子做的,美玉打磨的,用绳子穿起来的小玩意儿,士兵们在翻找战利品时都多少能弄到点儿,随手拿去换钱。 那东西不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配戴的,留着也没什么用。 但大将军说,别卖啊,打完仗带回家去,挂在腰间,戴在身上,给妻儿老小瞧一瞧,上街转一转。 怎么就叫僭越了!大将军骂道,归乡的士兵戴什么在身上都不为僭越! ——等我回头重新杀猪时,我往招揽客商的帘子上挂个传国玺你们信不信! 所以大将军不能逃,也绝不会逃的! 那么多的士兵能坚持到今天,都是为了她啊! “战势如何?” 太史慈听到有很熟悉的声音在问他,但那个声音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但当他惊诧地看向一身戎装的主公时,刘备呵呵地笑起来了。 “她将我府中亲兵都带走了,我还如何撑起主君的威仪,”刘备说道,“只好回来当我的老革了!” 太史慈张张嘴,“大将军自领本部兵马向袁绍中军而去,牵招急退,战势未明。” “那我明白了,”刘备的目光转向混乱的战场,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我有一计,正可相助辞玉。” 再如何号称如臂使指的主帅都不能像虫群意志一样,来时凶猛,去时干净。 牵招带走的兵马不多,几乎都是前军,还有少数侧翼的士兵,其余仍然胶着在柘城大营前,未听牵招号令。 这很合理,当然也很露怯。 他能带走的是他实质控制的军队,两翼兵马名义上受他调遣,但此时功劳在前,那些偏将校尉怎么肯撤呢? 这甚至不算违反军令,他们只要两手一摊,再象征性派百十来个人跟着牵招走就是了——士兵们忙着争功,我有什么办法! ——主公欲如何相助? 这位老革出身的主公从身侧之人手上拎过长戟时,大笑了一声! “子义督前军,我自去退敌,到时将两翼合围便是!” 兵马前后不能接应是兵家大忌,但在冲昏头脑的人眼里,这算什么呢? 他们身后有主公浩浩荡荡的大军,身前则是败相已露的陆廉前军! 攻破大营是什么样的功劳! 第618节 攻破柘城又是什么样的功劳! 大营里的辎重粮草,柘城里的钱粮布帛! 还有!还有!他们可是听说了,兖豫两地有许多鼠目寸光的士人,不仅跑来为刘备供给粮草,甚至连家中的女儿都送过来了! 那些年轻美貌的世家贵女,就在城中!那岂不是比金银珠玉更加名贵的战利品! 只要一想想她们娇嫩的面容,这些脱离了牵招指挥的偏将校尉内心深处就迸发开一阵阵急切而渴望的冲动! 他们催促着士兵向前!再向前! 阵型松散些也不要紧,队与队之间跑散了也不要紧! 柘城就在那里,它是跑不掉的!只要向着那个方向,只要将路上的一切踩过去——! 刘备就是那时出现在他们向柘城而去的路上的。 他领兵了,但不多,他自己的兵都给了陆廉,因此身边带的是太史慈的亲兵,但没什么关系,因为只要看到他冲向敌军的气势就知道,他绝不会退缩,更不会回头。 这支不足千人的亲卫营像一支利箭,笔直地扎进了冀州人松散的阵线里! 有人惊呼,有人惨叫,有人慌张四顾,去寻找自己同伙的兄弟,可是刚刚他的眼睛里只有深居柘城县府中的美丽女郎,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不能够第一个冲进柘城,哪里会想到保持住小队的战斗建制呢? 他身后背着尚未充盈的布袋,怀中还揣着许多叮叮当当的小玩意,他粗糙的脸上满是对生的希冀——他不会死!陆廉都已经逃了!柘城是一定败了的!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当“刘”字大旗自他的眼前飘过,隆隆的脚步将他最后一口气缓缓吐出的声音掩盖住时,那个士兵仍然无法相信。 反击开始了。 不是陆廉,不是张辽,不是太史慈,不是这些名震天下的猛将,而是一位姓刘的武将拎着长戈带头冲锋。 他的锋刃又快又急,摧枯拉朽般席卷了营前这片战场—— “那是谁啊!” 有冀州兵在交头接耳,而后换来破口大骂: “你这憨货,连刘备也不识得的吗!” “纵我识他,又有什么用啊!他一个主公冲锋陷阵——他!” 他一个主公冲锋陷阵,有什么比这更提振士气的呢? 溃散的士兵们渐渐冷静下来了。 未溃散的再被推搡时,甚至会上手就是一拳。 ——大将军会抛弃他们吗?! ——荒唐!大将军难道连主公也抛下了吗?! ——她曾经千百里自寿春城下一路驰援回下邳,她岂是那等贪生怕死的人! ——她不怕死,难道她的士兵就怕死吗?! 他们的面颊在抖个不停,许多溃兵甚至整个人都哆嗦个不停,可是他们终于慢慢回到了阵线里。 子义将军拔·出长剑,振臂高呼: “破敌讨逆,正在今日! “只要胜了今日一战! “咱们青徐的儿郎们,就能堂堂正正地归乡了!” 归乡! 归乡! 归乡!!! 他们咆哮着,怒吼着,重新捡起兵刃,跌跌撞撞地跟上同袍的脚步,重新向着远处的高台而去! 形势就是那时起了变化的。 在战前,甚至在战后,都有书生气的人质疑:陆廉只有两万兵,袁绍虽连败,但兵力仍然胜她一筹,足有五六万人,她如何赢下柘城之战? ……可,那难道是她自己一个人打下的这一仗吗? 当袁绍的前军与中军被迟缓的指挥分割开,当前军和两翼因为不服调度再次被切割后,这场战争的结果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那些脑子里充满美好幻想的两翼兵马冲得快,散得也快,他们是精神抖擞的溃兵,腿脚尚有力气,见到太史慈指挥两翼包夹,想也不想地瞄准了正在牵招带领下,与中军汇合的前军,一头便冲了进去。 如果陆悬鱼见到了,会感觉极其眼熟。 因为指挥溃兵冲散军阵这种事,她曾经在与张邈张超兄弟练兵时玩过一次,后来在打张郃时,也曾有过这么一次。 刘备无疑是极有天赋的将领,恰在此时,不谋而合。 大军如潮水退去,被驱赶的溃兵裹挟着牵招的前军,冲进了袁绍的中军里。 荀谌在土台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幕。 当他用尽一切努力,想要绞杀直冲中军的陆廉,溃散却已经开始渐渐蔓延。 那青黑色的山峦崩了。 起初只是掉落了几颗石子,石子落下,砸歪了一株老树,老树的树根晃一晃,拔出一块巨石,巨石带着轰鸣声一路向下,卷起尘土,又撼动了许多山石。 ——不,即使如此,它仍然屹立在那里! 即使这一仗失利,只要主公,只要主公尚在,他们还能缓一口气,还能继续征募冀州青壮,无休无止地继续这场战争! 而陆廉!她是没有援军的! 这铜墙铁壁一样的战场,绝不会有人冒死来援她! 袁绍没能坚持到那一刻。 他的嗓子已经说不出什么话,因此必须示意荀谌,将指挥权暂交给他。 他的身体一阵热一阵冷,他的头也像是随时要炸裂开一样疼痛。 眼前阵阵发黑的他,已经全然看不见战况,因此本可以也不为战况所焦虑。 但那个斥候来的时机仍然很不对劲。 那个声音尖利而急促,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胸膛。 “主公!东南三十里处,有敌兵往此处来!旗帜上书‘关’字,似为关羽亲率兵马,须臾将至!” 一片哗然间,终于有人说出了那句袁绍最怕听到的话! “主公!主公!我军败矣!” 第581章 那支赶来的兵马并不体面。 关羽和徐庶用了一些手段,将蒋奇的主力短暂引开后,才将城中主力派出来。 这很冒险,且违反了刘备的军令,毕竟刘备要他们守住睢阳,只有守住睢阳,才能北援下邳,南助江陵。 但徐庶说服了关羽——此一时,彼一时,他们守睢阳是为天子吗?此时袁绍同主公决战,若是柘城有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柘城要救,但睢阳也得守。 至于要怎么才能守得住,留下来守城的徐庶没说,关羽也没追问。 当他奔赴柘城时,关羽对自己身后的这座城池是很放心的。 一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一个日夜就赶到了。 他的士兵不疲惫吗?不困倦吗?张开枯槁的嘴唇,努力啃咬冰冷坚硬的饼子时,不会觉得难以下咽吗? 但那都是极其奢侈的想法。 他们自然是会感到苦累的,但他们的主将弃了马匹,走在他们中间,这令最爱发牢骚的士兵也不得不服气。 ——你们可曾记得征讨袁术那年? ——自然是记得的,自那之后,咱们再也没见过比寿春城更富庶的城池! ——在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他们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苦战中。 他们打曹洪,打于禁,收复淮阴,血流漂橹!他们自然是记得的! ——可不要胡乱揽功劳啊,最艰难的那一仗,是你们攻下的吗? 那些嘴唇开裂的士兵沉默地嚼着饼子。 最艰难的那一仗,是陆廉打下的。 他们当中有人被暂调过去,但更多的士兵被留在淮阴,尤其是那些身上带伤的,好好地休养了许久。 如果他们也去了马陵山,又有多少人能活到现在呢? ——他们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既然欠了别人的恩情,难道在恩人危难之时,也要计较多走几十里路的疲惫吗? 那些士兵心服口服了。 即使在接下来遭遇蒋奇的追击时,他们仍然保持住了绝对的士气。 当这支关羽率领的援军出现在冀州军的视野内时,他们面色憔悴,双脚肿胀流血,戎服上也沾满了尘土。 但他们这样坚决的出现,本身已经足以令中军被攻击的冀州军感到胆寒,何况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关羽! 但对于冀州人而言,这一仗并不是真的败了。 他们失去了大戟士,失去了马铠兵,他们的前军已经崩溃,中军受袭,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已经没有了决胜的筹码,但这不意味着必败无疑! 他们还有大营,有后军,中军有效忠袁绍的兵卒,前军的牵招甚至在努力收拢溃兵,组织反击! 这样庞大的军队,即使溃败也不会像冰雪消融一般迅速,它总要经历一场真正的疾风骤雨,总要给敌人留下刻骨铭心的伤痕! 荀谌正是如此做的,他站在土台边缘,即使有箭矢向他而来,数番射中身边护卫也不曾后退。 于是他同土台上闹闹哄哄的谋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619节 谋士们护着已经昏厥过去的主公,他护着主公的这片战场。 即使是在阵前,争吵也不可避免了—— “尔等如何扰我军心!”这位俊秀如玉的世家贵公子第一次露出了愤怒得几乎扭曲的神情,“今日若是撤兵,河北数万儿郎岂不白白抛骨于此!” “若不撤兵,”辛评咬牙道,“恐主公有所闪失!” “尔等护主公撤离便是,”荀谌怒道,“主公可撤!大纛不可撤!” 辛评的目光忽然静了下来。 土台之下,有无数人在烟尘鲜血中翻滚沉浮。 土台之上,那一面面旗帜的归属者在冷眼看着荀谌。 他们不仅是谋士,他们更有自己的部曲私军!听令于主公没什么问题,主公是河北共主,人人信服——但荀谌,就是另一回事了。 “荀谌,你身居何职,敢行此独断之事?” 荀谌那双冷冽明亮的眼睛里突然卷起烟尘与鲜血,顷刻间变成了一场风暴。 在那一瞬间,辛评甚至觉得荀谌将要冲过来一剑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所有想要逃离战场的人! 他眼睛里的疯狂告诉自己,荀谌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但那是为了什么? 为主公吗? 夺回指挥权,将这场战争坚持到最后一刻吗?! 他要当第二个审配吗?! 他荀友若是那样忠肝义胆的人吗?! 他一旦捅出这一剑,不仅是他,还有留在冀州的荀氏族人,都将受到河北世家最酷烈的报复! 他能下这个决心吗! 可是看看他的目光,看看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姿态,他那狂怒的神情! 辛评一瞬间觉得自己从头发到脊椎一片冰冷,有密密麻麻的针扎在了他的脊背上,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就是那样僵硬地看着荀谌向他走过来的。 一步,两步,三步。 荀谌的脚步忽然停了。 他眼中的风暴也停歇了。 他在须臾间展露了自己的野心,但最终没有像他的兄长那样执著决绝。 长剑被丢在了尘土里,在铺天盖地的金鼓声中,无人能听到那一声清响。 那些被剥离下去的情绪碎片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咱们,”他的声音平静得好像坐在邺城外那株古树下,与他们饮酒闲聊时一样,“咱们撤吧。” 那支辉煌如朝霞的军团跟着它的主君,也迅速地撤出了战场。 山峦深处发出了隆隆的巨响。 碎石与树木,泥土与冰雪,分崩离析,顷刻之间,只剩一片狼藉。 胜负已定,但战场还有许多事要做。 冀州军崩了,从一个个大的军阵崩成以千人小营为单位的许多股兵马,并且奋力地逃离战场。 虽然逃离,但他们仍然是有战斗力的,他们现在不必为主公而战,但成建制撤退无疑能增加存活几率。 尤其是牵招所控制的前军,即使主帅已撤,这万余兵马竟还在死战不退,有人因他的死战不退而得以成功逃走,有人则被他的勇烈感动,留在了战场上。 针对这一点,诸葛亮和司马懿头一次有了不同的见解。 诸葛亮觉得只要让他们投降就好,士兵们知道投降不杀,那就大大减少负隅顽抗的几率。 司马懿觉得这招可行,但最好别让大将军出来喊话,省得将来撕毁承诺时脸上不好看。 ……诸葛亮没想过“撕毁承诺”这个选项,被惊呆了。 于是两个年轻人争论了几句,并且很希望大将军给出一个答案。 大将军什么也没听见。 他们赢了。 他们赢了。 他们赢了。 这个念头在陆悬鱼的脑子里转过来,转过去,在她的舌尖上跳来跳去,就是说不出口。 就好像长时间注视一个字后,短暂地不认得它一样。 她背负着胜利的期望走了太久,走过了农人耕种的春,走过顽童嬉水的夏,走过鸟儿吃得肥肥胖胖,一心准备南飞的秋,走过冰雪纷飞,阖家守在炉火旁闲谈的冬。 她将四季抛洒出去,换来了这场胜利! 定鼎中原的胜利! 袁绍的十万大军,那如日出山岭般光辉绚烂的大军已经被她打败了! 那些冀州人的父母妻儿倚门而望,哭瞎了眼睛,也等不来她们的父兄夫君了! 放眼望去,天下再无人能与她的主公相抗衡! 主公之下,再无人能与她的功绩相提并论! 当初曾屈居小沛的“小沛公”,今时今日终于成为了天下霸主——她想要的那个没有战争的未来,就要触手可及了! ……可是,她来的还是太晚了一点。 她还是适应这个世界太慢了些。 为什么在她刚刚来到雒阳城外时,不能想方设法,拉起一支兵马,成为一名将军,击败董卓,击败袁绍袁术,击败孙坚吕布,击败皇甫嵩朱儁,以及所有,所有,所有她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诸侯呢? 如果她能在出现这个世界上时,立刻拿起黑刃,无休无止地战斗,她是可以拯救这个世界,拯救她所见到的,无穷无尽的死亡的! 她还可以拯救东三道上所有的邻居。 在张公遇见她之前。 在羊喜死于西凉骑兵马下之前。 在迁都长安之前。 在徐·州生民不曾浮尸泗水之前。 在几十万兵卒民夫不曾埋骨这片战场之前。 张辽找到陆悬鱼花了一些功夫。 他的战马被一名马铠兵劈断了腿,那个马铠兵明明已经被士兵用钩镰钉在了地上,谁能想到在临死前竟然爆发出这样的战斗力。 他摔在地上,有披了马铠的战马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要踩死他,他因此受了伤,一条臂膀也被踩断了骨头。 他终究是活了下来,他的并州骑兵也是如此,伤亡惨重,清点时十不存三四,只比钩镰营稍好些。 但他们终究还是全歼了马铠兵。 在战斗结束后,张辽便抢了太史慈派过来的传令兵的马,赶过来看看陆悬鱼。 她的大纛还在,指挥权移交给了刘备,人不见了。 他最后在战场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这位很像狼狈逃离战场,“仅以身免”的大将军。 那里曾经有个村庄,虽然被双方拆得差不多了,土墙被推倒,木头被搬走,水井被填塞,剩下还有点什么都一把火烧掉,但从土路和残垣的痕迹,还能依稀看出它的轮廓。 有士兵和民夫跑来跑去,给敌人补刀,给自己人抬回去,所以她待的那个地方也不算很冷清。但她躺在一堵矮墙的阴影下,硬是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她像是在注视着天空中瑰丽的晚霞,又像是短暂地睡着了。 这让张辽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他急匆匆地跳下马,三步并两步上前,想要探身查看她的呼吸时,陆悬鱼忽然睁开眼。 她看看他的脸,看看他脸上的鲜血,又看看他肩甲上的箭头,铠甲上被马槊戳出来的坑洞,以及可怜兮兮耷拉下来的臂膀。 她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他,至少是没有露出半分心疼的神色。 她只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在他伸出一只手时,握了上去。 她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还有周边一些零星的冀州军需要打扫,还有下邳的战况,以及那些战俘,还有大营,大营…… 张辽似乎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的嗓子很哑,说话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 “明日再办庆功宴吧?”他问,“休息片刻怎么样?” 第582章 战争的收尾工作足足持续了两天,当然主要归功于都督前军的牵招。 他不仅前军转后军,出色地完成了殿后工作,让袁绍的亲军得以撤出战场,甚至在被青徐兵马重重包围之后也没有投降。 ——为什么不能投降呢? 他的主君已经弃他而去,他的兵卒已经疲惫不堪,而这场战争再也不会有任何的转机。 甚至连刘备都又一次亲至,企图好好地说服他。 “子经前日见我时,因两军对垒之故,不便叙旧,今日大战已毕,何必待我如仇寇?” 隔着两军重重戈矛戟钺,牵招平静地看着那位故人。 “那一箭不曾射中使君,”牵招说道,“令我对得住故友,却对不住主君。” “你当真要弃了这个旧友吗?” 第620节 与那一日在柘城相见不同,今日的牵招铠甲外面穿了一件很奇怪的罩袍,像是用曲裾改成的,明明是墨色的绸缎底子,上面却沾满了陈旧的血迹。 “我不能因旧友而失大节。” 他拄着刀,站在那里,缓缓喘气,那张被战争改变的容颜又好像与一十年前渐渐重合了。 他是经常这样用这样平和的语气劝诫刘备的,没什么大事——比如说少斗斗鸡,少玩玩狗,还有花钱也得量入为出,你既然平时爱好出去溜达,好歹别买那么金贵的衣服,既不好洗,又不好缝的…… 他的亲兵在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很希望这位与刘备有旧的将军可以从善如流,放下兵刃,体面地投降。 但牵招是不可能投降的。 他受袁绍的提拔,已存死志,何况袁绍又将审配的血衣送给了他呢? 因此不仅他没有降,他身边最后仅剩的两千余人也没有降。 有人将那件衣服呈给了刘备。 上面是新鲜的血叠着陈旧的血,将罩袍又一次浸透。 刘备迟疑了很久,“河北有这样的义士,袁本初究竟如何败于我手?” “他身边不只有这样的义士。”简雍说到。 大营的火已经熄灭了。 有人赶着俘虏,分门别类地重新往营里塞。 一边塞,一边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 比起他们心事重重,甚至很难感受到战争胜利所带来的快乐的主帅,士兵们的情绪恢复得更快,他们也有更多可以宣泄的渠道。 比如说主帅一句话也不说,找地方躺着的时候,他们也躺下了,累的。 累得似乎说不出话,脑袋一阵阵的眩晕,不知道怎么赢的,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他不是在做梦吧?! 他们摸摸自己的脸,再狠狠心用粗糙的大手狠狠拧一把,连着脸上的冻疮一起开裂,疼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终于心满意足了,可以大声地嚷嚷几句,对着天空,嚷嚷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话。 他们赢啦! 他们不知道大将军心里那个遥远而美好的世界什么样,可他们心里装着那个未来无比清晰!他们打了这么大一仗!他们立了大功!大将军军纪严整,但不严苛,按规矩他们是可以轮流归乡休假的! 背着他们的行囊,揣着他们的竹筹,骑上一头气派的骡子,或许骡子可买可不买,可是腿脚一定要快!因为还有许多同袍的竹筹也要送回家了! 通货膨胀这种词他们闻所未闻,但大家一起往家寄钱!还是春耕时!会怎么样?! 耕牛要涨价啦!农具要涨价啦!开垦过的田地要涨价啦! 还有那些轻薄美丽的丝帛也要涨价了!这些小伙子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回来,十里八乡的女郎一定会细心打扮起来!目光如炬地在其中选个英俊又老实的好郎君!自己家有没有妹妹?有没有女儿?他当初在营里就看中一个勇猛又关心同袍的新兵,必须得先下手为强!赶紧订亲!赶紧成婚!赶紧生娃! 一眨眼,萧条的村庄里就会满是小娃子们跑来跑去的身影,再一眨眼,荒芜的原野又变回男女布野,农谷栖亩的模样啦! 这些渺小的愿望将他们的胸膛填满了,他们躺在同袍与仇敌的鲜血上,满心满眼却都只是故乡那片春风拂过的田野。 他们想着想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再被军官一脚踹起来。 “不知羞!关将军处尚需人手,尔等偷闲也就罢了,还在此处作甚儿女态!”那个脑袋上被手法很粗糙的军医简单包扎过的小军官大声叱骂道,“赶紧去干活!否则今天没有晚饭吃!” 一群糙汉子就这么被骂得赶紧爬起身,有点羞羞答答地擦了眼泪,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既然躲起来偷偷哭会被人嘲笑,那换一种宣泄方式吧。 一边清点俘虏,给他们赶进营,一边踹他们几脚。 踹他们的理由是很多的,两军交战打出火来只是其中一种。 袁绍留下的冀州军大营建得这么好,这么宽敞阔气,井井有条,还有小山一样的辎重,尤其是财物,金的银的布的丝的,看了就嫉妒。 再踢几脚。 有军官在,更大的动作不敢做。 但冀州人还是很委屈,不过倒也不敢说什么,就眼泪汪汪地看着,直到看到一队擎了大旗的骑兵簇拥着一个中年人进了营,路上所有的军官都很恭敬的样子。 “那是什么人啊?是陆廉吗?”他们窃窃私语,“怎么年岁有点大?” “那人长胡子的!” “……离得远,看不真切,况且胡子也不多。” 有性情暴躁的幽州老兵差点抡拳头就打,“你那双眼睛是拿来吃饭的吗!那是我们主公刘使君!” 刘备被簇拥着走进袁绍的大营,感觉脚步有点轻,就像辞玉以前讲过的怪谈一样,她说人要是到了月亮上,会觉得自己特别轻,一步能走出八丈远。 刘备觉得他这辈子是上不去月宫的,但袁绍的中军帐就够了。 这座大帐像个宫殿,从正门走进去后,会发现正帐之外有许多偏帐,中间又以长廊相连。 那些偏帐各有用途,有些用来烤火,有些用来备水,有些放置食材,有些准备食物,还有些则方便仆役安静地隐身。 袁绍的后帐并不奢靡,但里面大大小小整整齐齐摆了一套用来喝药的东西,就连香炉里未燃尽的香也盖不住这股浓烈的药味。 刘备在袁绍的榻上坐下了。 他心里有许多股想法,乱七八糟在往外窜。 那些激昂的,大说大笑的,或者感慨的,怅然落泪的,都在心里搅来搅去。 就好像这张朴素而柔软的卧榻就是有这样的本领,让每个坐在上面的人都这样心事重重。 可是当他坐下,他的世界短暂地静下来了。 他听到了许多声音。 他们在说,主公胜了,主公胜了。 ——袁绍走得那样急,偏生帐中紧要的东西一件没落,该烧的烧,该带的带。 ——他十几万人的大营,能将兵卒名册都烧尽不成? ——虽不致烧个尽绝,也不远了。 ——却还有一件没烧的! 有人惊呼起来。 片刻之后,又沉默下来了。 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匣子,放置在帅案下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刚刚捧起来,匣子里就传来一阵纷乱的香气。 里面装了许多封信,每一封都是用丝帛写的,装在浸染了香料气息的丝袋里,凑在一起之后,自然香得厉害。 但不是馥郁而甜美的香,而是一种冷冰冰的香味。 有人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将它合上了,小心放在案几上,恭恭敬敬地请刘备出来看一看。 “……什么东西?” 几个谋士和武将谁也不吭声,甚至连赵云都紧皱着眉头。 刘备狐疑地打开匣子,拿起一只丝袋看了一眼。 那只丝袋绣得很朴素,香气冷冽,上面的字迹端凝厚重。 ——那是陈珪的字迹。 有人喜气洋洋地进帐,高声恭贺主公。 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袁绍的中军帐里,静得能听到人的心跳声。 可是明明主公就在上首处坐着,脸色也很平静啊。 他用狐疑的眼神去问身边的人,却没有任何人给他答案。 冀州人走了,走得其实很狼狈,但仍然很高傲。 如果刘备还看不出来这匣书信都是袁绍故意留下来的,那他也太过迟钝愚鲁了。 有人沉不住气了。 “而今袁逆已破,主公当赏功罚过。” 谁是有功的? 这份功劳大得很!远超那几个武将,甚至远超他们主公的想象! 陆廉关羽这样的自然是有功的,抢也抢不走,可下面还有无数人有功啊! 大家抢不到最顶尖的那份功劳,但可以抢下面的! 理直气壮的人已经盘算起来,包括但不限于郡守的职位,亭侯的爵位,甚至还有想得更深的! 主公尚无子嗣!那些世家虽然送来了女儿,主公可不曾有所表示,都客客气气地安置在城中,现在她们的父兄与冀州人暗通曲款的罪状呈在了主公眼前,她们的机会就大大减弱了!自己闺女是不是就可以加把劲儿了! 但不理直气壮的人手心已经悄悄捏了一把汗。 他们张了张嘴,又将嘴巴闭上。 赵云忽然开口了。 “主公,大战初定,”他说道,“功可赏,众不可责。” “纵使如此,”立刻又有人说道,“这些书信是断不可丢的!” 留着它们就是留着一辈子的把柄,攥着这些罪证,将来无论是清查隐田隐户还是收缴兵甲弩机,都是极好的助力。 哪怕写信的人死了,还有子,还有孙,只要这封信还在,这一家子就逃不脱罪责! ……休想争功! 刘备看着那只匣子,发愣了一会儿,像是在估量里面到底有多少封信,又代表了多少个世家大族。 他是没有这东西的。 他没有败。 但就算他败了,仓惶地逃出柘城,也没有这样一只匣子留给袁绍添堵。 ……但他没败。 想到这里的主公终于还是长吁了一口气。 “取一个火盆来吧。”他微笑着说道。 第621节 第583章 车轮滚滚,一路向北。 初时他们跑得很快,生怕刘备和陆廉追上来,甚至逢纪为了表表功,硬是将车夫踹下去,自己来替主公驾车。可惜赶车是门手艺活,这位自备干粮上岗的车夫没有夏侯婴的本事,不仅不能多拽两个人上车,甚至差点将马车干翻,给主公甩出去。 如果陆悬鱼在这里,会好心提醒他们,给主公身上绑条安全带,但她不在这里,也没人想到昏迷不醒的主公会随着车轮的高低起伏而飞起来,飞多高,飞多远之类的问题。 ……幸好主公没真的飞出去,只是额头上颠了一个大包。 在仆役几近泣血的控诉声中,逢纪只能讪讪地将缰绳还给专业人士,再在众人不满的目光中忍辱含羞地给主公哐哐磕两个头谢罪。 有人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原本是应该落井下石的,但今天没这个兴趣。 “我已经送信给鄄城,召守将来迎。”辛评看了一眼荀谌。 后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非常冷淡疏离,但又保持着最基本的联系。 辛评因此揣度他的态度,又加了一句,“友若可是担心鄄城不保?” 荀谌摇了摇头。 “刘备兵卒疲敝已极,关羽亦不敢领军深入。” “是担心主公新败,河北有公孙瓒残党叛乱?”辛评又自顾自地说道,“主公虽据兖州,但人心未定,不该在鄄城久待……” 这个满脸疲惫的青年又看了他一眼,眼里带上了一丝嘲弄。 辛评絮絮叨叨讲了这么多,却绕开最要紧的那一件事不去面对。 ——主公如果病重弃世,该怎么办? 不错,他比刘备那个年近四旬尚无后嗣的要强些,不仅有儿子,还都是长大成人的儿子,各个一表人才,各个文武双全。 各个野心勃勃。 辎车里传来仆役的惊呼声,头上磕出血印的逢纪立刻扑了上去,荀谌和辛评也立刻下马,赶到车前。 主公醒了。 他们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关于战势,关于收拢溃兵,关于鄄城的守军,河北的形势,还有下邳的攻城战—— 但主公已经没有精力去听这些了。 他的双颊似乎在一个日夜间忽然消瘦了下去,那个健壮而俊美的袁本初在颠簸的辎车上不为人知地变老,散落满头白发。 此时他虽然醒了,注意力却不在哭天抹泪的逢纪,亦或者一旁的荀谌辛评身上。 他嘟囔了些什么话,仆役凑近了听。 “主公,那条狐狸皮大氅收在后帐中,不曾带来呀!” 主公便不再言语了,只将身上这条不知谁进献的破旧大氅裹得更紧一些。 他的眼睛望向了一旁守着的谋士们,见他们都在等着他说些什么,还是叹了一口气。 “赶路吧。” 陆悬鱼坐在席子上,愣愣地看着她的主公。 他披上了一件火红的狐狸皮大氅,四五个亲兵举着铜镜,让他得以一边照镜,一边飞速地转来转去。 那确实是一条相当名贵的大氅,虽然曾经的她很不赞同用动物皮毛制成的大衣,但这个时代她也不知道有什么能代替皮毛保暖的东西,所以主公穿这个并不过分。 这条大氅还特别漂亮,皮毛光滑就不说了,毛色是渐变的,肩部如初升朝阳,一路向下汇聚成明烈的火海,透着一股蓬勃而骄傲的气势。 它还没有这时代皮毛制品特有的膻臭味,也不知道工匠花了多少心血,大氅抖起来不闻膻臭,只有一股冰冷沉静的暗香隐隐流动在方寸之间。 所以它确实很好。 但比不过还需要处理的许多军务。 “辞玉,你觉得这件大氅怎么样?” “很好,”她说,“不过天气转暖了,穿它有点热。” “夜里还凉着,”刘备又转了一个圈,很是嘚瑟地对镜子里的自己扬起下巴,将它从肩上取了下来,“穿它正好。” 她无所谓地点点头,“也行,然后主公准备处理军务了吗?” “且不忙,”主公说,“辞玉,你来试试。” 她看了一会儿那条血一样的大氅,又看了看乐呵呵的主公。 “不。” “今日军中备宴。” “我穿这身就好。” “你是我亲封的大将军,总得换一身好衣服,显得郑重些。” “我不爱华服。” 主公脸一沉,“这世上哪有人不爱华服!你当初打更时还勤洗勤换那两套衣服来着,我都观察过!” ……咳。 “我没有这样的兴致。”她说。 主公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亲兵们放下铜镜,鱼贯而出。 帐篷里只剩下君臣二人了。 “为什么不起兴致?” “主公见过战场是何情形么?” “见过了,”刘备不为所动地说,“方圆数十里,无处不伏尸。” 她不作声了。 但主公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见过那些活下来的人吗?” “……什么?” “那些校尉、参军、功曹、部司马、队率、兵卒、民夫、流民,”刘备一个个地说道,“传令官、督战官、武库官、粮秣官,你都见过了吗?” 她不明白,愣愣地看着他。 “有许多人喜极而泣,”主公说道,“有人打算请假归乡,有人正四处打听田产价值,有人终于得以议亲,我听说流民营中有两队妇人作战时有勇有谋,受了嘉奖,许多兵卒动心求娶,但她们不曾答允,而是请求北上去小沛下邳,襄助健妇营。” 他的未尽之语很明显了。 她可以哀悼亡者,但也必须尊重生者。 他们活下来了,不是因为她——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她。 他们也是九死一生,咬紧牙关,哭泣着,呐喊着,嘶吼着坚持到现在,才终于见到了战争结束的这一天。 难道他们配不上一场尽兴的欢宴吗? 难道他们不该得到他们赢得的奖赏吗? 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善解人意的主公已经一拍大腿,将注意力跳到下一个话题上了。 “你不善言辞,总有点别的技艺吧?” “技艺?”她问,“什么技艺?” “少顷开宴,”主公说,“你是大将军,你总得有些表示吧?” 大将军愣住了。 这是一场专门开给军中有功之臣的酒宴,地点也特别的有侮辱性,就在袁绍的中军大帐,这座大帐的主帐特别宽敞,摆个几十人的坐席一点问题都没有,很宽裕。 但始料不及的是,临时来了许多客人。 基本来说,都是士族。 近一点的比如柘城的,兖州的,豫州的,远一点的也有徐·州的,京畿的。 每一个都带了礼物上门,每一个都眼泪汪汪地请求明公给他们一个敬酒的荣幸,他们甚至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进来敬明公和大将军一杯酒就足够了,他们不会蹭饭,他们敬完酒就会谦卑地立刻退出大帐。 陆悬鱼倒是觉得这样做也行,她很无所谓地同意了,但主公立刻表示他们既然要来,那就给大帐扩宽一下,多加些坐席。 “他们这话不过是以退为进,不能当真听进去。”他这么教导她。 “真听进去了,”她问,“又如何?” 主公瞪着她。 瞪了一会儿,主公自己伸手揉揉眼睛,再捏捏鼻梁,“不如何,他们都知你性情,只会偷偷骂我。” ……作为一个公认的,已经放弃社交的人,这一点就是很便捷,谁也不会寄希望于她能听懂什么潜台词。 她“哦”了一声。 很敷衍,但主公也一点不觉得敷衍。 ……显然刘备也习惯了。 太阳渐渐向西时,有车马隆隆而来,穿过已经被打通的平整土路,行至中军营外下车时,还会留意地多看一眼那气派的辕门。 木柱高大粗壮,表面平整,辕门上甚至安置了铁质兽头,张牙舞爪,一眼就能感受到那位冀州雄主昔日的威严。 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亲兵们又忙了一阵子,将两侧偏帐打通,令大帐空间加倍。 至于扩宽之后冷不冷热不热熏不熏呛不呛,小吏们就不关心了。武将们生活质量很粗糙,根本不带怕的,而生活精细的士族郎君们就算屁股冻在席子上也不会挪一挪。 冻一天就冻一天,拿这一天换一辈子的富贵,值了值了! 他们就是这样认认真真地打扮,翻来覆去地检查自己的礼物,甚至恨不得将闺女也一并带上,哪怕明公真就没看中,军中一定是有未婚的年轻功臣的!慧眼识几个英雄,全家的富贵都有了! ……当然最大的那个功臣也未婚。 不仅未婚,而且今天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 第622节 她坐在刘备的一侧——另一侧自然是驰援而至的二将军关羽——明明容色寻常,进帐时偏穿着一件骄阳似火的大氅,硬是衬出了三分鲜活,三分娇艳,四分光彩照人。 主公也谨慎地看了看她。 ……并没有看出那些,只看出了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他咳嗽了一声。 大将军好像突然回过神了,支支吾吾地坐直了。 宴饮开始了。 仆役流水般往席上端各种美味,质量比糜芳的要低几个档次,但仍然很显奢靡,包括但不限于烤牛羊,烤乳猪,烤兔子,烤鹿肉,琳琅满目地摆了好几盘,据说边角料层层向下,他们吃肉,小军官喝汤。 兵卒吃不到这些珍稀的东西,但有猪肉、咸鱼、以及必须赶紧处理掉的马肉可以吃,大家不嫌麻烦,更不嫌肉质粗糙,烤熟了洒把盐粒就能大快朵颐。 酒也有,帐中喝醇酒,外面的将士喝劣酒。劣酒也是粮食酿的,不够分,装在焦斗里只能盛个底,但大家是有办法的。 他们提前烧好了水,喝一口酒咂咂嘴,尝尝滋味,往里兑一些水,继续喝。 喝到快要见底时,再续些水,继续喝。 虽然不知道大帐中的贵人们喝的酒是什么滋味的,但他们觉得,未必比这种兑水的酒更加香甜。 帐中有美酒,但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吃喝上。 先要听明公讲话,大家竖起耳朵,听明公先嘲笑袁逆一番,再深切挂念还在下邳的朝廷一番,最后感谢将士和诸公一番。 明公好口才,讲得大家心潮澎湃,眼泪汪汪,不管是打仗的还是在一旁围观打仗的,都坚定信念,要紧跟在明公身边,创造一个崭新的大汉,崭新的未来。 明公讲完了,明公喝了一口,大家跟着喝了一口。 现在该轮到大将军讲话了。 大将军进帐之后,已经将霸气外露的大氅脱下了,但里面穿得也很精神,比如说头上戴着一顶镶了玉蝉的头冠,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绸缎衣服,腰系玉带,又配了一条叮叮当当的杂佩。 看起来非常体面。 所有人都握着杯子,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立了大功”这种话已经说腻了,不值一提了。 对于大将军来说,其实这个交际环境已经空前的友善了,所有人——依旧是包括打仗的和围观打仗的——都清楚她的性情和不善言辞的程度。 所以大家都准备好了腹稿,不管她说点啥,只要她开腔,讲一句。 大家就有一套连绵不绝的吹捧替她把话说下去。 她夸主公?真是忠勇节义的古之义士啊! 她夸下属?真是知人善用的天下第一名将啊! 她夸袁绍?只有自信的赢家才会夸自己的对手!这个气度!没谁了! 哪怕她在酒席间突然感慨自己还未成家,大家都能瞬间举起自家容貌俊秀品行端正尚未婚配的子侄请她看一眼! 说点什么都行! 哪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哭一声,大家也能迅速趋行上前,掏出熏过香的干净细布请她擦擦眼泪,再感慨一句大将军真仁人也! 她注视着下面无数双目光。 无数双目光注视着她。 “啊。”她张开嘴,干巴巴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词。 似乎没什么意义,但的确也说话了。 ……你也不能说她没冲大家表示客气。 ……考虑到她一贯的作风,这应该也是她努力过的结果了。 大帐里静悄悄的。 准备捧哏的宾客们懵了。 第584章 虽然大将军干巴巴地只“啊”了一声,但可以将它当成是一种感慨。 真正的社交王者,那自然是有哏时捧哏,没有哏制造哏也要捧的! 士人们互相看看,武将们一脸平淡。 其中体会过她恐怖社交能力的钟演想了一想,主动开口了: “久战劳苦,大将军思乡否?” 这个话题大将军是有反应的,她缓缓点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大家如释重负,赶紧跟着喝了一口。 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 ……主要是因为其他非常安全的话题在陆廉这里都不怎么安全。 比如说颂圣是天下第一安全的话题,不管是谁,只要聊起天子,那就得说一句圣明啊。哪怕是郊祀天地的刘表,自立仲家的袁术,随心废立的董卓,提起天子,也是圣明啊。刘备那就更不用说了,人家自己就是根红苗正老刘家的人,天子自然是一百个圣明的!在位时圣明,将来到了“那一天”,下诏退位时,更是圣明中的圣明! 但陆廉就不成。 这位当世圣贤已经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写脸上了,你跟她说天子,她眼皮都不带抬的,再“啊”你一声算极客气,闹不好就要“哼”一声,那可就尴尬了。 再比如说战功,这话题撬开寻常武将的嘴巴一点不为难,高明些的会低眉敛目,微笑着谦让几句,表示战功都是下面人的,自己无智名,无勇功,实在没什么好吹嘘的——这就引出下一个讨论热点啦,什么人“无智名,无勇功”啊?当然是“战胜不忒”的善战者嘛!大家就可以愉快地吹捧一番啦! 至于那些不高明的武将,实实是不需要旁人去撬开嘴巴的,只要殷勤地让仆役再斟一轮酒,眼饧耳热时,自己就拍着肚皮开始嚷嚷了。 到陆廉这里,战功太多,你是要吹捧哪一桩呢?哪桩人家都听腻了! 如果颂圣不行,战功不行,亲眷?学问?儿女? 这人光杆一个,没亲族; 学问其实也还是有学问的,但对于这群人精似的名士来说,那点学问纯纯的三脚猫; 儿女?呃…… 这些都不行的话,治生怎么样? 治生者,搞钱也。 明着说不行,大将军天性不好搞钱,那先从故乡来? 大将军既然点头表示她思乡了,那大家就可以继续往下说了。 大将军回乡时,不能还住剧城那个小宅院吧?虽然将军清廉,但好歹也是有封邑的一位乡侯啦!应该建个漂亮点的宅子! 有屋檐,有长廊,有翠绿的竹子,堆满鹅卵石的池塘,再弄两条漂亮点儿的鱼放进去,太阳晒下来,懒洋洋地游一游? 当然,只要她给个暗示,这个建在大将军故乡的宅子是不需要她花一枚五铢钱的! 大将军看了他们一会儿,嘟囔了一句什么。 有人竖起耳朵去听了,但没听清。 身旁的主公听清了,但没理解什么意思。 她说,“我的故乡不在这里。” 外面点起了很多火堆。 天气已经渐渐转暖,凑在火堆旁说说话很有意思,而且兵卒们都已经沉默很久了,憋了很多的话想说。 饭吃饱了,就可以说说话了。 想说话的人还在,就讲给身侧的人;想说话的人不在了,就说给篝火。 喝一口掺了水的劣酒,嘟嘟囔囔半天,再喝一口。 说给身侧人的话是有回应的,说给篝火的话没有,于是有人就又抽抽噎噎起来,很快被军官嘲笑了。 光是吃吃喝喝嘟嘟囔囔没意思,来点花样吧,跳个舞怎么样? 唱起家乡的曲子,跳起家乡的舞,嗨呀,他们都是一群大老粗,懂什么跳舞!东莱人跳的齐地舞,兖州见了便哈哈大笑,江陵人跳个吴地的舞,但是又有人嚷嚷自己是越国后裔,一定要杠一嘴。 跳得不好看,但那也是家乡的一部分哪! 中军帐里也有人跳起舞了,和外面的很不一样。 大将军“啊”过之后,云长将军那个略显冷淡的表现就一点不引人注目了,按照大家打听到的事来说,明公当初还庇护过一阵子吕布,现在又新收了黄忠,还提拔了一个叫魏延的无名小卒——该说不说这次打仗,他为马前卒也立了大功,虽然还没有进帐的资格,但未来可期! 总之,明公这里的武将差不多都是这个与世隔绝的风格,关羽冷淡点不值一提,反正他们又不是来吃饭的! 他们是来明公面前刷存在感的! 大家不爱说话,那就换唱歌的!从上古那些名将一个个拉出来遛遛,有辞作辞,有赋作赋,辞赋都没人感兴趣的话,那来点表演咋样! ……军中没有舞伎吗?没关系,他们自己跳! 有人整一整衣冠,下场跳舞,有人以瓮代缶,击节而歌。 这时代的男人们也爱跳舞,是她不能理解的风俗了。 一直在吃东西的大将军终于抬头看他们了。 陆悬鱼是见过兵士跳舞的,跳得怎么样就不能多提了,毕竟不是专业的。 士人也不是专业跳舞的,跳不来高难度动作,但赏心悦目程度明显上了一个台阶。 他们的脸上没有冻疮,没有伤痕,手脚没有污渍,服饰虽然没有短褐那么方便行动,但更显得身材挺拔。 在面对高位者审视的目光时,他们的动作甚至比新入行的乐伎更加流畅,神态也更加自然。 当你欣赏过他们的举止细节后,再回到那张脸上时,就不得不服气于古代这种一代代先天基因筛选与后天教育所带来的差异了。 就像有人开玩笑说,守旧者和革命者的舌头是一样的——当你看到士人努力打开他们的世界,请你观赏时,你是会感受到其中的美的。 旁人想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偷偷地留心她的目光。 那几位名士的舞跳得颇赏心悦目,成功吸引住了大将军的目光,这是他们所领会的。 一曲跳完,气氛更热了。 有人唱歌,有人出来跳舞,简雍先生开了个玩笑,讲起主公以前跳舞的事,众人开始闹闹哄哄地又是起哄,又是恭维,请求主公下场跳个舞! 第623节 主公面露迟疑,但仍然笑眯眯地,于是有人更加卖力地劝他下场,直到主公表示,只想与吾弟共舞呀! 一旁也在吃饭喝酒的二将军就被拖下场了。 ……话说回来,主公今天穿的这套宽袍大袖的锦绣衣服,看着就很适合跳舞! ——主公是有故乡的,她想。 这个故乡不止楼桑,不止涿郡。 他自小听大风歌长大,书籍中讲的都是大汉曾经的传奇,那是一个确切存在过的传奇,有高庙与世庙里二十几位先帝神位无言诉说着那些渐渐褪色的光辉。 他是刘汉宗室,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故乡。 她的故乡……嗯。 ——主公也有至亲,她想。 他有妻子,有女儿,有兄弟,有可以诉说自己想法的人在身边。 她探头探脑地左右看看。 第一眼看到的是司马懿,虽然反应很快地抬头看她,但她假装没注意,目光又转开了。 小猫头鹰已经面露疑惑了,奋力干饭的张辽才刚刚抬起头。 ……她看看张辽,张辽看看她。 ……司马懿看看他俩。 ……她赶紧将目光又转开了。 ——主公性格很外向,她想。 这种外向怎么说,是所有诸侯必备的品质,他们必须心性豁达,开朗坚强,因为那些不豁达不开朗不坚强的都已经死在路上了。有人说曹操就不是个开朗豁达的人,那人背地里可喜欢写点伤春悲秋的东西了,但人前还是特别地豪爽。 综上所述,这些都是能够支撑主公,让他迅速从一场大战中恢复过来的东西。 她没有,但是可以努力去创造。 虽然不擅言辞,但陆悬鱼这个还挺擅长观察分析和总结。 她在心里嘀嘀咕咕,想让自己情绪调动起来,从内到外地恢复一下精神时,大帐中忽然有了变故。 准确说那个不算是变故,是主公和二将军的双人舞引得全场喝彩。 ……当然,她肯定是没喝彩的。 她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看表演,其实脑子不一定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主公叉腰站在那里,笑呵呵地问她: “辞玉可有臧否?” 她赶紧拍巴掌,“好得很!” 主公点点头。 大帐里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程序又一次走到她这里,又一次卡壳了。 但是谁也没有开口。 他们有人准备鼓瑟,有人准备吹笙,有人准备打拍子,还有几个年轻郎君一脸雀跃,见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赶紧正一正衣冠。 所有人都在面带微笑地盯着她看,她忽然一个激灵。 “你们想让我下场跳舞吗?”她说,“我不会跳舞,只会舞剑。” 围观群众们脸上的微笑好像忽然裂了一下。 但主公很爽朗地应了: “那便舞剑!” 她犹犹豫豫地想了一会儿,“这个舞剑,是要自己舞,还是双人对舞?” ……她不懂得这种风雅的规矩,就随便问问。 ……顺便还有个小问题,除了和她对舞的,还需要一个沛公坐在旁边吗? 第585章 舞剑这种事,自然要看各人的目的。 项庄舞剑,他自己肯定希望单人舞,但樊哙就不同意。 然而大将军问出这句话,又有人多想了。 ——大将军欲独自舞剑,还是与人对剑? ——除明公与关将军外,帐内并无身份适宜之人呀! ——既如此,大将军此言,莫非有何弦外之音? 他们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上首处,明公倒是一拍大腿: “想几人,就几人!” “那行,”大将军说道,“这帐篷空间门有点小,一个个来吧。” ……帐篷里又静了片刻。 很早以前就有人认为,马战首推吕布,步战则推陆廉,陆廉一人一剑守长安,若非叟人开城,不知又将如何! 但大家到底不曾亲眼见过,以前陆廉身份低微时没人有那个兴趣,现在人家受了主公登坛拜将的礼,成了大将军,没人有那个资格请她舞剑了。 当然她打仗时还是有机会看到的,跟着她冲到第一线就行,问就是您有那个胆子吗。 现在大将军下场了,不是意思意思的舞剑,而是准备和人捉对练练,大家兴奋的小耳朵立刻就竖起来了! ——和陆廉对舞!这个能不能上史书啊?!别说胜过她,要是能在她手下守住片刻,或者万一今天运气就到了,能给她那件漂亮的袖子上划个口子,明公在上,肯定也要另眼看待! 大家都有点兴奋,岁数大的看年轻的,岁数小的看对面,谁也不想第一个出来,偏偏对面的武将们都是一副被箭矢射成筛子的疲惫模样。 ……比如说前排有个兴致很高的张辽,偏偏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吃饭都要用勺子的。 “大将军既有兴致,”忽然有人开口了,“我来试一试。” 张绣坐在士人这一边,穿的却是一身束袖的曲裾,现在将曲裾的前襟挽起,掖在腰带里,又跺跺脚,松松腿,整个人的气势就更足了。 “好,”大将军很和气地说,“张公请吧。” 张绣有时会觉得陆廉这人是有点奇怪的。 言行举止虽然有点怪诞,但不算十分出格,品德名声更不用说,因此应该说,只要看到她的脸,不说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至少也应该平心静气。 但当他起身,准备向这位年轻将军挑战时,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看到她时,总有些别的想法。 ——比如说,他会莫名地嫉妒她。 很合理。 甚至不止是他,在座几十位宾客中,总有一多半对她是且敬且嫉,且妒且服的。 尤其张绣跟着叔父张济领着西凉军穿过潼关,奔赴京畿时,叔侄俩是有些野心的。 汉室倾颓,群雄纷争,他们有天下无敌的西凉军,护送天子时公卿们在他们眼里如草芥一般,他们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皇室的符策典籍散落在田野的荒草间门,有宫女想要寻回它们,被兵士一只手揪住头发,拖狗一般拖走,有公卿想要寻回它们,被兵士一刀捅进胸膛里,如宰猪一般放血。 任何人在那样的境遇里都会变得疯狂而充满幻想,即使他们没有一块真正能够产粮募兵的立足之地,叔父仍然笃定他们只要向南,就能轻而易举地攻下刘表的荆州。 他们已经是诸侯,并且准备更进一步。 而后穰城下的一支流矢,将什么都改变了。 他偶尔会回忆过去,回忆在董公麾下少不知事的日子,回忆策马走在长安街头上,公卿百官噤若寒蝉跪于马前的日子,回忆天子也要看他叔侄脸色,求一口饭吃的日子。 那时的陆廉可不如他。 她一整条街的亲邻都被杀得尽绝,只有两个妇孺侥幸逃得性命,她像狗一样逃出长安,在泥潭里一步步地艰难跋涉,走得双脚流血,双颊枯槁,才走出一条生路!也不过是躲在平原城里,当一个小小的更夫,为人驱使罢的黔首罢了! 长安是她前半程苦难的一站,却是他人生荣耀的顶端。 她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走过来了。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只是拔剑向前,摆了一个备战的姿态。 岁月不曾剥夺她的力量,她看起来仍然年轻有力,不言不笑,气势更盛他一头。 他是朝廷亲封的建忠将军,宣威侯。 ——孱弱的朝廷,并且在他脱离朝廷之后,再无建树。 她也是朝廷亲封的骁骑将军,先是纪亭侯,后为琅槐乡侯,今又立此功,足以再进一步,封一个县侯。 然后他们在爵位上就持平了。 天下谁也不会觉得他们的地位是持平的。 张绣就是在那一瞬刺出了他的剑,当他刺出那一剑时,他心中感到惊异极了,不明白以自己今时的身份地位,是怎么想到去嫉妒陆廉的。 可是陆廉的剑比他的念头更快! 她甚至没动一动双脚,身形像春初最后落下的一片叶子,无声无息,连一个旋儿也没有,轻飘飘地落在泥土里。 她的剑也不似传说中的惊雷一般,威猛雄浑,只是在躲闪他的剑时,顺便将自己的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不曾躲,因为躲不开。 她的眼睛里没有斗志,甚至将剑收回来时,她还客气地笑一笑。 这个戎马半生,鬓边已经生了白发的西凉汉子忽然释然了。 “若无叟人背信弃义,”张绣说道,“以你的本事,确实可以守住长安城。” 大将军正在收剑,听到他的话还愣了一下。 她大概已经将那段过往忘了,张绣想。 无论是谁,如果能走到她而今的高度,都会将那些过往忘记的。 也算身经百战的张绣败了第一阵,接下来谁上都不丢人了! 普通士人不太行,但军中也有没受伤或者受伤没那么严重的,比如说黄忠就红着一张老脸上来,很客气地冲她行了一礼,想要和她比试比试。 第624节 比起更多是马上作战的张绣,老革出身的黄忠战斗经验显然更丰富些,挥着刀盾打了几个来回后,才被大将军一招毙敌。 但这又给了很想刷存在感的宾客们一些信心——黄忠这样没名没姓的老革都行的话,我为什么不能试试? 况且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陆廉只有一个人啊!她会累啊! “下一个。”大将军说。 有人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下一个。”大将军说。 有人竹箸上夹着的烤肉掉下去了。 “下一个。”大将军说。 准备上场碰碰运气的人惊呆了。 “大将军这不像在舞剑。”有人偷偷说。 “像个什么?” 那人就把嘴闭上了,没把“像杀猪”个字说出来。 起哄和喝彩声都渐渐弱下去了,大帐里又变成了一片寂静。 大将军那件崭新的衣服上莫说一道裂口,甚至连一个手印也没有。 她还站在大帐的中心,不流汗,不喘气,眼皮都没有多抬毫厘。 她长得像个人,身材像个人,说话时虽然有点不像,但总体还算像个人。 但现在她突然就不像个人了。 “下一个。” 大将军丝毫没有察觉到大帐里所有人都在敬畏地看着她。 直到主公忽然站起身。 “我来试试。”刘备说道。 主公打架时不用剑,用两柄小手戟。 “我以前和典韦打过,”她忽然变得话多起来,“他就用这个。” “嗯,然后你胜了他。” “我就没输过。”她很自然地说道。 喝酒的都不喝了,吃菜的也不吃了,就连努力挥舞勺子干饭的张辽都把勺子放下了。 众目睽睽,所有人都在盯着这君臣俩,想看大将军辞让是不可能了,她可能脑子里就没有“臣节”这种东西。 ……但这么想的司马懿发现自己错了。 大将军还是有“臣节”的。 她看到主公在挽袖子,掖曲裾,抖擞精神,准备战斗,就凑到他身旁了。 这位大将军不打仗时走路磨磨蹭蹭的,但只要她想,总有办法一步跨到别人身旁,也不知是个什么本事。 两个人突然离得很近,不出一丈,就给主公吓了一跳。 “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所有人都听到主公小声问了一句。 “主公,我说我没输过。” 所有人都听到大将军小声回了一句。 “嗯,我听到了,”主公皱眉瞅她,“然后呢?” 所有人都把耳朵竖起来了。 火炭噼啪的声音,更漏的声音,香炉里的香料燃烧殆尽,落进香灰中的声音,帐外士兵们说笑打闹的声音,一清二楚。 但即使这样,还是不够安静,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呼吸屏住了。 他们屏气凝神,微微侧着头,余光盯住大将军的嘴唇,决定不放过她接下来说的任何话语。 司马懿握紧了手中的竹箸,额头上微微浸出汗滴。 “主公,你胜不了我的,”大将军也用余光扫了一眼宾客们,将一只手捂在嘴边,小声地询问主公,“要我假装打不过,提前认输吗?” 简雍先生突然非常大声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但没有什么用。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主公那个震惊的表情了。 第586章 在这座中军帐里,能和陆悬鱼过几招的人是有的。 张辽太史慈擅弓马骑射,但步战也并不弱,黄忠的勇悍,或者当年高顺的攻守一体,都称得上可圈可点。 所以她上下打量主公,觉得他大概能达到张辽的水准线,努努力能够到黄忠高顺那一档,其实也不错。 ……当然,和她是不能比的。 她为了战斗力,献祭了魅力,成为了一个陌生人眼中的讨厌鬼,而主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士卒喜欢他士族也喜欢他连精明的富商糜家一见到他都哭着喊着要将宝贵妹妹嫁给他——关键刘备也就是容貌端正而已,他那张脸比不过真·刷脸吃饭的大帅哥吕范啊!他凭什么当上的好女婿啊! 所以她肯定是不会输的,这毫无悬念。 主公好像被她气乐了。 一只手握着两柄小手戟,腾出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小胡子,也在那里上下打量她。 君臣俩就互相打量,旁人谁也不敢吭声。 “未必输你。”他蹦出了这么一句。 她哈哈一笑,“主公这就——” 主公不笑,主公甚至不等她笑完,主公重新分开两柄小手戟,照她头顶就挥下来了! 大帐里一片惊呼! 但大将军身姿侧开,那个沙哑粗粝的嗓子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硬挺着将话说完—— “这就不太谦虚了!” 主公没理会,另一只手戟也刺了出来! ……这就是真打了! 她昔时与典韦交战,认为已经是当世难寻的高手,因为典韦身材高壮,按说块头大到那个程度,腾挪躲闪应该都不够灵便,但他偏又是个极灵活的人,每一块肌肉都能充分调动起来,从上到下没一块赘肉,双臂有力,两腿紧绷,出戟迅猛如电,闪避时也不慢分毫。 自典韦之后,吕布也是个劲敌,他使刀,招式不必用老,一刀快过一刀,也是个绝顶高手。 她以为天下只有这两个高手能与她一战,甚至需要她借一借黑刃的力,其余都是土鸡瓦犬,手到擒来。 但现在她没有了黑刃,刘备也并不如她想的那么弱。 近战搏杀,高手对招,其实只要几招就能定胜负,不会像武侠一样打个二百招山无棱天地合才分出高低。 也许是因为力量,也许是因为敏捷,也许是因为光线、风向、土地,甚至可能是因为玄之又玄的运气,赢了就是赢了,几秒之内就赢了。 因此典韦和吕布是全力进攻型,力求上来一个回合就干翻对手,他们也有这样的实力。 高顺练的是军中刀盾手的武艺,所求的是攻守兼备,两军厮杀时性价比极高,但对上她就会吃大亏——因为他拎的是盾,防御力上去了,出刀速度自然就降下来。 刘备的手戟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 他右手一戟刺出,她躲。 她身手快如惊雷,躲戟同时就刺出了她的剑。 但他左手一戟似乎早已料到,堪堪正好挡住。 剑尖被手戟短枝所拦,刘备也不贪心,收回来的右戟顺势砸向长剑剑身! 她收回长剑的一瞬间,招式未用老的右戟已经又一次照脸抡来! 围观者忙不过来了。 眼睛忙不过来,不知道该看谁,脑子也忙不过来了,不知道该估量谁。 看看这一戟!这是不是要杀臣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还好还好,还好大将军躲过去了。 再看这一剑!这是弑君啊!这肯定是弑君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侥幸侥幸,没伤到明公没伤到明公。 哎呦陆廉这是要玩命吧!这肯定是玩命吧! 明公也急眼了吧!明公肯定急眼了吧! 这鸿门宴项庄舞剑是自古有之的,但那也是项庄项伯樊哙们打成一团,高皇帝是不用下场的啊! 这是啥!这是沛公拔刀自己和项羽干起来了吗! ……什么话什么话!陆廉这身份哪像项羽啊!这十足一个淮阴侯韩信啊! 哎呦哎呦哎呦明公这是动真怒了不行我要捂眼睛我不敢看了! ……还好手指头留了个缝还好还好陆廉又躲过去了。 陆廉这一剑要见血啦马上见血啦! ……明公还没死还没死。 ……呼,还好还好。 ……看热闹虽好,也不要贪杯啊。 ……不管这俩谁见了血,另一个恐怕都不会让他们这些宾客活着出大帐了啊! 一侧的宾客们提心吊胆,另一侧的武将们也看得津津有味。 第625节 但司马懿就很紧张,他手里的竹箸紧紧攥着,额头上先是汗,再是青筋,脸色苍白,眼睛亮得吓人。 张辽一转头就看到他这幅模样了。 他不太理解司马懿的内心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疾风劲雨,惊涛骇浪,只觉得这人的目光很奇怪。 司马懿不仅在看场上的对决,还在偷偷看关羽。 ……看关羽干什么? 张辽想不到的,张绣更想不到了,但他身旁的贾诩明显是个机警的。 “将军,”他小声唤了张绣一声,“以后见到那个河内司马氏的小子,须提防些。” ……张绣没听见,张绣瞪着两只眼珠子,全神贯注地在观战。 帐篷里的火光一瞬间似乎暗下去了。 剑戟相交的清鸣也黯淡无声。 ——与前来挑战的所有人不同之处在于,刘备没有试探,当他出招时,她所感受到的不是一个客气审视的对手,而是一个全力以赴的敌人! 这让她感到很熟悉。 这十余年来,她遇到过无数这样的人,他们当中有些被她记住,有些她是记也记不住的。 他们面目模糊,甚至连姓名也湮没在岁月长河之中。 只有他们临死前的眼睛。 只有他们为了活下来的奋力一击! 只有那一瞬间的火花,短暂照亮她灵魂的前路。 这幽暗而寂静的长路上,有无数这样的火花,而她从不曾停驻脚步。 她是不能停下来的。 她是不能后退的。 她是不能失败的! 当她的瞳孔猛地紧缩时,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屏住了呼吸。 她遇到了一个意志力极为强大,求胜欲更是前所未见的对手。 他的攻势是坚决的,山崩于前而不动摇。 而她的剑锋像是破冰的河流,刺破黏腻黑暗的寒冬长夜,就在主公的手戟再次挥舞向前时,悄悄点在他的胸前。 大家谁也不敢说话。 反正暂时没死人,虽然明公输了,但输得不难看,也还称得上皆大欢喜。 但还是感觉很怕,不敢说话。 直到明公哈哈大笑,赞赏了大将军的剑术,又回到席间之后,有几位宾客才悄悄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背……冷汗已透重衣。 明公是对大将军有了不满吧?! 是吧是吧?! 原本觉得陆廉的战功像淮阴侯!再仔细想想,她还不爱财不爱官不好色打胜仗也不太高兴,这志向非小啊! 那要是一个行为做派很像韩信与王莽结合体的人,摆在老刘家面前,会是个什么走向? 要是一个人不仅行为做派很微妙,她还功高震主,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又会是个什么走向? 袁绍大败而归,明公身边也不是没有其他名将,接下来统一河北,还需要陆廉吗? ……想都不敢想! 有人在对她拼命挤眉弄眼,眼神里似乎有焦虑,有劝说,有提醒,有同情。 陆悬鱼收到了,但没理解什么意思,她只是打一架,胜了,也没见血。 她慢吞吞回到自己座位上,感觉好像心情好了一点点。 二爷赞赏她的剑术超群,问问有空练练不。 “可以是可以的,”她抓抓头,“不过比武时的胜负,不足以拿到战场上。” 下面侧着耳朵的宾客们听到她说话了,眼神飞来飞去的就更多了。 二爷似乎没注意到那些眼神,摸着自己比兄长浓密得多的大胡子,呵呵笑着点头。 兄长注意到了,转过头看她一眼。 “酒席散后,”主公说道,“辞玉且不忙归营。” 她眨巴眨巴眼睛,“啊?” 士兵们吃饱喝足,勾肩搭背地回帐篷里去睡了。 宾客们自然也有帐篷安置,冀州人高标准严要求支起来的一座座帐篷,生活水准肯定是没问题的,至于晚上睡不睡得着这就不关袁绍的事了。 他们都在紧张地猜。 猜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时,中军帐出来的到底是明公,是明公的人头,还是大将军,或者是大将军的人头呢? 有仆役要清扫帐篷,明公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武将们也鱼贯而出,临出去前,有人不放心地回头看看,有人特别不放心,甚至揪着帐帘不想走了,还是被一只胳膊的张辽推出去的。 二将军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摸摸胡子,冲她微笑着点点头,也出去了。 于是空落落的大帐里只剩下刘备和陆悬鱼两个人,杯盘狼藉,没人打扫,火盆里的炭已经尽了,没有风,但就是一瞬间冷下来了。 连说话似乎都带上了白气。 主公倒了一杯酒,递给她。 “舞过剑后,”他问道,“心绪如何?” 她把那杯酒喝光了,又放下了,“还行。” 主公看看那个空落落的杯子,短暂地发了几秒呆,但他没有再斟酒。 后知后觉的大将军看看主公的杯子也空了,赶紧端起酒壶,一起满上。 “今日看众人神色,”主公说。“我有个想法。” 她“啊”了一声,“什么神色?” 主公瞥了她一眼。 “袁绍已退,不日下邳当有战报传来,待袁谭败走后,朝廷便又该封赏你了。” 她不知道说点啥,又“啊”了一声之后,挠挠头,“主公你也太客气了。” “你看,这一次你尚可封一个县侯,”主公说,“以后呢?” ……以后? 她摇摇头,“我不愿想以后打仗的事。” “我说的不是打仗。”主公说。 不打仗,有什么可封的? 谁不打仗还会平白无故封别人爵位呢? 但主公很严肃地看着她,问了她一个想都没想到的问题: “你想不想跟着我姓刘?” 第587章 主公一脸严肃,但她感觉整个人都很懵。 “我姓陆啊。” “真姓陆?” “真姓陆。” “未知祖籍何处?高堂名讳?祖上以何谋生?耕读商贾?族中有几口人?如何去了雒阳?十几年间不曾归乡探望?” 她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 “这个,”她支支吾吾,“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急,”主公好整以暇地将自己面前的一盘肉干递过去,“吃饱了吗?” “吃饱了,”她犹犹豫豫地看着那盘肉干,拿起一条,“再吃点也吃得下。” “那就边吃边想。” ……她又把肉干放下了。 “不管祖上是做什么的,”她说,“反正我不姓刘啊。” “我却觉得,你很该姓刘啊。” 她手里握着那根肉干,迷惑地看着主公,“姓刘有什么用?” “姓刘,你将来说不定可以封公。” 主公不是个喜欢规规矩矩坐着的人,见众人出帐,很自然地改成盘腿坐,一边喝酒,一边叨叨咕咕地给她讲起一些很基本知识的东西。 比如说,非刘不王。 柘城之战已毕,袁绍败退,待下邳之围解除,论功行赏时,大家都会加一等,比如说没有爵位的人可能得个亭侯,亭侯升一级当个乡侯,而她作为琅槐乡侯再升一级自然是县侯,食一县之禄米。 这很好,对于很多当世的武将来说,一辈子能封个县侯已经心满意足,但对她来说问题就很大。 她还不到三十,天下也没有平定,肉眼可见的还有功劳给她赚,但爵位已经封无可封。 再往上封,就是公了。 但大汉开朝至今,不仅非刘不王,而且也几乎没有非刘而封公之事。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有个姓王名莽的就受封了安汉公,之后的事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了。 第626节 ……所以正常情况下,不姓刘,就不能封公,不封公,她就会面临封无可封的困境。 她挠挠头。 ……女公爵,听起来挺拉风的,但问题是这东西干吗用的? ……或者换句话说,她从亭侯升为乡侯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同啊,升为公之后有什么质的飞跃吗? 主公摸摸胡子,“到时你在朝堂上地位尊崇,超然于众人。” “现在也没什么人敢惹我。”她说。 “一郡百姓的赋税都拿来养你。” “我也吃不了那许多,”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况且我是有手艺的,我自己能养活得起自己。” 主公上下打量她,“老了也是?” ……这个,这个超出她的计算范围了。 她肯定是有寿命的,不可能像那些长耳朵种族一样活个三千年打底。 但她有点怀疑她是不会老的。 “不过,”主公说道,“我都怀疑你是不会老的。” 那口酒就差点喷到主公身上。 “何故如此惊骇?” “主公讲些怪力乱神的话,当然惊骇!” 主公摸摸胡子。 “非我一人疑你。” 他这么说时,帐篷里好像起了一阵风,将烛火轻轻吹动,摇了一摇。 于是主公的黑影也跟着摇了一摇。 她打了个寒战。 人品性不一,有人高洁点,有人低劣些,但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有家,并且在功成名就后总要回家。 这是古今中外的灵长类生物最爱看的一幕:打脸! 苏秦第一次归乡时,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于是“归至家,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冷漠相对,连口热饭都没有,更不用说用热情的笑脸让他感受家庭的温暖。 于是莫欺少年穷的爽文男主苏秦气冲冲离家了,疯狂奋斗了一波事业,配六国相印,任纵约长后又回来了,这回家人跪在路边,箪食壶浆以迎自己曾经瞧不起的傻小子。 不知道看这段史书的读者爽不爽,但苏秦那一瞬大概率是爽翻了,而且自他之前亦或之后几乎所有人功成名就时,都得衣锦还乡一下,气量大的见到惹过自己的发小族亲时,可以轻描淡写慈悲脸,气量小的则是睚眦必报打击报复让乡里乡亲瑟瑟发抖,总之不管哪一种,晚上都可以多吃一大碗米饭。 但刘备就从来没听说过陆悬鱼有这个想法。 她跟着他来徐·州,当了个别驾,又去北海兢兢业业奋斗几年,再南征北战,以妇人之身军功封侯,一步步走来,除了几个在雒阳结识的乡邻之外,就再没什么亲人。 陆白算一个,但任何人看她俩的脸都不觉得是血缘意义上的姐妹。 ……其实也不是说陆悬鱼长得丑,主要是陆白美则美矣,还是个有胡姬痕迹的长相,太奇葩了! 总而言之,陆悬鱼从不曾衣锦还乡,甚至连低调地派人回去修修祖坟,接济一下宗亲之事都没有——刘备还时不时能梦到村里那棵大桑树呢! 她对自己的出身语焉不详,很多人都有过疑惑,但没有人问到她面前来。 手下败将或是被清算隐户隐田的豪强惧怕她,不敢开口问; 寻常士族见到她就觉得她莫名其妙惹人烦,不想开口问; 军中将士或是亲近之人对她要么仰慕,要么欣赏,自发地替她脑补一个悲惨故事,不忍心开口问。 刘备不爱脑补,不烦她,不怕她,于是就问出口了。 她挠挠头,又搓搓脸。 半天还是没能编一个出来。 于是大帐内冷场了。 主公夹起一根肉干,在一旁的肉酱里搅了搅。 “……咸。”她说。 主公瞥她一眼,“看你用酒食时的喜好,也不像个黔首。” ……黔首怎么了?黔首不怕咸吗? ……确实,穷人爱吃盐。 她尴尬地又拿起自己那根肉干,塞在嘴里嚼嚼。 “你没出身倒不算什么,这十余年征战,却不见老,却也很奇怪。” ……那根肉干似乎又卡在她的牙缝里了。 无论男女,显不显老这件事总同生活环境有关,十几岁少女要是在幽深华丽的宫廷里养尊处优十年,看起来或许还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 但如果行军打仗十年,看皮肤仍然是十几岁时的模样,就有点不对劲了。 “你又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主公叹气道,“眉眼里带了几分暮气,五官却尚在青春之龄,晨起揽镜,不曾疑惑么?” “我挺没心没肺的。”她讷讷地说。 ……主公被噎住了。 ……这个天被聊死了。 ……死了五分钟,复活继续聊。 总之,她身上是有些很奇怪的地方的。比如说没出身,比如说还不太显老,比如说该会的不会,不该会的挺擅长,说是出身低下,却掌握一些偏门的知识。 “你还记得少时之事吗?”他循循善诱了一下。 她赶紧摇头。 “唉,我猜你幼年必有奇遇,才有这样的性情与品行。” ……她幼年似乎没什么奇遇。 ……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三分钟不知道算不算。 “不管怎么说,”主公自顾自地做了个总结,“你看,我在泥坑里捡了你。” “……这事儿挺丢人的,”她的嘴角耷拉下去,“我都忘了。” “我却是不曾忘,自从你来了,先有孔北海求援,后有陶恭祖去信,咱们这些平原城里的无名之辈渐渐也就起来了!” ……有一说一,她和孔融那时候没有什么交情,只剃了太史慈的胡子。 ……跟陶谦也没有。 但主公开始忆苦思甜了。 “当初咱们在徐·州落脚,名为一州之主,实际上连个客人都不如,内有丹阳故旧不服,世家大族不定,泰山诸军观望;外有温侯、曹公、孙策窥视;坐席未暖,袁术进犯;诸事交杂,本初又至。 “他们都觉得咱们就是手持黄金行走闹市的婴儿,那会儿陈汉瑜认你做个弟子,不止是与你投缘,也是高看了咱们一眼,我很领他的情哪!别说他们给本初递个交通的书信,便是有更加悖逆的事情,我也不会细究。” 她赶紧点头,“主公大人有大量。” 主公笑着摇摇头。 “来日朝廷封赏,我或封王爵,亦未可知,但你若不甘拘于列侯之位,还是改宗姓刘,列入属籍来得稳妥。”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 “我已经改了一个名字,”她说,“不想连姓也改了。” 主公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你原来的名字,是父母所赐吗?” 她摇摇头,“是张缗给我的。” 这个名字明显不在各州郡的诸侯名士高门大户的名单上,因此主公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什么。 “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努力回忆了很久,发现她就快要想不起张缗那张胖乎乎的脸了。 “有点像简宪和先生。”她说。 主公的眼睛弯了弯。 “是个好人。” 她点点头,“是个好人。” 自从她来到雒阳城郊,被张缗捡回去,在羊喜家当了个杀猪的帮佣开始,至今已经很久很久了。 久到小郎应该快要娶亲,阿草大概也将要长到栅栏那么高了。 她身边的人一茬换了一茬,主公也是一样。 那些幽州起事的老哥们死得差不多了,攀附上来的是四州的阀阅大家,睁着一双双富贵的眼睛,殷勤热络,并且时时刻刻准备着将其他攀附上来的人踹下去。 但能被他们踹下去的人毕竟位阶还在他们之下,将上面的人扯下来才是重中之重。 扯下一个县侯,说不定就有四个乡侯,说不定就有八个亭侯的缺可以补!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自家孩子的!更何况谁知道扯下县侯之后,自己的位阶是不是就跟着上升一位呢? 那要是能扯下一个此时已经是县侯,将来可能更高一级的功臣领袖,又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除了陆悬鱼之外,还有张辽田豫太史慈诸葛玄司马懿这一大串的功臣都可能被牵连,都可能被清洗! 难道刘邦杀陈豨是只杀他一个的么! 他们对刘备隐隐是有一点不满的。 刘备喜欢提拔“贱人”,这一点陈琳在檄文里骂得很是刻薄,但中肯哇!关张赵陆这些就不说了,他现在已经是手握数州的大诸侯,怎么还会提拔黄忠那样的寒门子,怎么连一个看城门的小官魏延也另眼相待! 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悬鱼是听不到的,她日日夜夜都在为打败袁绍而煎熬,哪有心思去揣度那些在几十里战场上练往返跑的人怎么想? 但刘备就必须要多留心。 与其让她受众人攻讦,受了一个县侯就被架在火上烤,不如未雨绸缪,干脆先吸纳进老刘家来! 至于写在谁的宗谱下这个不要紧哇,愿意跟着他在涿郡混也行,想从小皇帝那里讨一个名分也颇容易,只要改了姓,什么都好说!她从此就跟别人不站在同一赛道上了,羡慕嫉妒恨也没用啊!朝廷可能批发爵位,但绝不会轻易什么人都收进宗室里给高祖当孝子贤孙的! 她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主公小看我了,”她说,“我是不会受别人气的。” 第627节 “若是受他们攻讦,”主公问,“你待如何?” “我又不会掉块肉,”她胆气很足地说道,“以前在平原城时,有泼妇上门辱我,我就同她相骂,毫不逊色呢!” ……主公有点怀疑地看她一眼,她赶紧挺挺胸膛。 “那若是,”他试探性地问道,“他们攻讦的不是你,而是你身边那些亲近之人呢?” 她神情里的轻松就去了一些。 “那我得寻他们讲讲道理。” “什么样的道理?” 她没吭声,拍拍放在席子旁的剑。 主公一拍大腿,“这就是了!” 这世上有各种道理,比如说朝堂上公卿有勾心斗角的道理,鸿都门的学士有讲经释义的道理,贩卖货物的商贾有在商言商的道理。但所有道理都可以被一种道理覆盖——暴力的道理。 陆悬鱼是个很和气,很讲道理的人,不善言辞,因此有时就会吃点亏。 吃点亏她也不在乎,整个人看着就傻乎乎的。 刘备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她不在乎吃亏,自然是因为吃的那点亏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不值得她脏了双手。 但如果有一天哪个公卿真惹到了她,他毫不怀疑她会剑履上殿,拔剑杀人,溅皇帝一脸一身的血。 ……而且她是一定,一定,一定不会有愧疚感的,她的“道”里从来就没有顾及皇帝心情这一项。 她恍然大悟! “主公!你同我讲了这么久!讲到酒都冷了,只是为那群蛇鼠两端之人求情么!” “我是为来日朝堂上的公卿们求情。”主公臊眉耷眼地说到。 她盯着主公看了一会儿。 “不管是为谁,”她认认真真地说道,“总归是为我的。” 毕竟正常人想要阻止这种事的说法是:你别杀人,杀人犯法,杀人偿命。 而主公想要阻止这种事的说法是:你大人有大量,别杀他们,到时很不好收拾的。 主公认可了这个说法。 “毕竟咱们打赢了袁本初啊,经此一败,河北也得恢复许久,咱们整军经武,扶天子令诸侯,少则数载,多则十年,总有办法收复了河北四州,”他叹口气,“到时我是要衣锦还乡,回涿郡一趟的!辞玉,你当云何?” 等到天下平定,百姓安居乐业时,她当如何? 她愣愣地坐在那里,想了很久,心里好像有许多个杂念在翻来覆去。 那些黑暗又冰冷的潮水像是自她心中短暂退去了。 想一想前方,她想。 “我杀猪。”大将军最后很肯定地说。 主公愣愣地看着她。 “这回我不当帮佣了,”她似乎很担心主公骂她没出息,赶紧加一句,“我有钱,可以开个铺子,自己收猪。” 晨雾蒙蒙。 她走在营地里,偶尔偷偷掀开一个帐帘,往里看一眼。 帐篷里扑面而来就是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包括但不限于打嗝放屁腋窝脚丫子,里面还新增了酒喝多呕吐的味道。 士兵们就在这样的气味里横七竖八地睡着,鼾声震天,看看他们香甜的睡姿,羡慕之心油然而生。 她在营地里走了一段路,来到自己的帐篷前,刚准备掀开帐帘,旁边帐篷里忽然探出一个头。 “大将军!”司马懿很感动地又探出上半身,“在下就知道。” 她有点迷惑,“知道什么?” “大将军一定能平安归来。” “……这不是咱们自己的营地吗?”她问,“这里有贼吗?” 司马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将军会错意了。” ……古古怪怪的。 她抬腿刚要进帐,司马懿又拦住她,“大将军,我同孔明欲用些汤饼,大将军可要一起进些?” ……更古怪了。 但该说不说,司马懿的饮食水平一直是她很羡慕的,今天也是一样,熬了大半夜,吃一碗热乎乎的鸡汤面,暖心暖胃,整个人都短暂升华。 但问题是大半夜不睡觉的除了司马懿之外还有诸葛亮,她进来时,诸葛亮正在收拾地图,很让她有点惊讶。 ……她是个文盲,她就随便问问,这俩人在历史上有啥交情吗? 但司马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惊讶,还一脸甜美地介绍了一下,“孔明与我年岁相仿,性情人品也很是相投,因此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呢!” 她看看司马懿,再看看笑眯眯的诸葛亮,总觉得好像什么地方有点不对。 第588章 “我来之前,你们在看地图。” 汤饼是吃得很快的,这两位世家出身的小郎君都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虽然吃相文雅,但速度不慢。 陆悬鱼还尤其关注了一下诸葛亮的食量。 ……挺能吃。 一碗吃完,还要再添半碗,面条要有,鸡肉也要有,上面还得再盖两片菜叶子,营养均衡。 好在这些饭食进了诸葛亮的胃袋后并没让他横向发福,而是纵向长个子,这就很令人羡慕。 司马懿胃口比他小,个头也比他矮一点,见诸葛亮在吃第二碗,自己也用汤勺又舀了小半碗。 不要面条,不要鸡肉,就小半碗的面汤,坐在那里慢慢地喝,显得很合群。 她原本狐疑是自己想多了,但在诸葛亮两只手捧起碗,快要吃光时,司马懿刚好用木匙舀净了最后一点汤,慢慢喝下去。 于是俩人几乎同时吃完,自然极了。 谁也不尴尬。 简直是如沐春风的社交小技巧。 她正好趁这个时机发问。 “大将军已退两路兵,而今尚有袁谭围城,”司马懿说道,“猛虎负嵎(yu 二声),大将军当慎重行事。” “他也称不上猛虎。”她说了一句。 “他虽于青州连战连败,但今时不比往日。” “今时如何?” “大将军见军中士气如何?” 她摸摸下巴。 “不如何。” 士兵们喝了酒,都瘫倒了,睡的很香。 这种香甜不仅是一顿丰盛酒食所带来的,也是长久以来精神紧绷后放松所致。 他们将这一仗当成最后一仗,牙齿咬碎,满嘴是血地跟着她向前冲,才得来了这样香甜的一夜好眠。 他们心里还有很多沉甸甸的伤痛,但他们不会去想。 哭泣这种事太累了,他们哭不出。 要歇一歇,吃点东西,睡上一宿,在归乡的某条土路上,远远望见炊烟时,阳光晒着,突然想起再不能归乡的同袍兄弟,才能撕心裂肺地哭一场。 这样的一群人是不能再打仗的,至少她不愿用他们,就算她有把握战胜袁谭也不成。 如果他们在短时间内再上一次战场,许多士兵很可能会崩溃地逃走,甚至军中哗变——任她有多高的威望都很难安抚下他们。 到时她要怎么做? 如果换成任何一位经验丰富,道德感又不那么强的将领,一定会教她:去寻一座城,大略三日啊! 让军队陷入短暂而可控的的军纪崩溃中,让士兵去尽情宣泄他们的疲惫愤怒和恐惧,他们宣泄的手段是亘古不变的,无非烧杀、劫掠、奸淫。 当他们离开那座不幸的城市后,他们就会恢复到一种麻木而满足的状态,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留在身后火光冲天的尸堆里,重新踏上杀戮的征程。 他们再也不是自尊自爱,有道德意识的人,而只是一群被驱策的野兽。 而她也不再是她。 这样一个暗示让她短暂陷入了那些晦暗的回忆里,脸色也不自觉阴沉下来。 “若军心不可用,大将军能一人抵挡千军万马么?” “如果我想的话,”她抬头瞥了司马懿一眼,“能啊。” 司马懿端着茶杯正放到嘴边,听了这话,呆了。 “大将军以何取胜?” 她眼睛轻轻地翻了一下。 比起继续驱赶军队去和袁谭死拼,那的确是另一个相对划算的买卖。 不要许多人,只要一口炉,一柄锤,一张铁砧。 ……但她总有个预感。 她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们已经想出了什么坏主意吧?” 司马懿不乐意了,“出谋划策是在下与孔明贤弟之职分,大将军何以这般看轻!” 第628节 ……她有点尴尬地搓搓脸,还好诸葛亮及时接话了。 “仲达兄——” 竟然能被诸葛亮称一句仲达兄,陆悬鱼心想,总觉得怪怪的。 不确定,再听听。 “仲达兄以为,而今袁绍大军既退,袁谭孤军深入,无后援之兵,围城许久,尚不能攻破下邳,料来已无战心,所畏不过军令尔。” 她有点迷惑,“袁谭畏什么军令,军令是他阿耶下的,那都是自家人。” “不错,”诸葛亮笑道,“所以大将军何妨请明公修书一封,料来必能退敌。” 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得不到。 所以谈判有什么用呢? ……谈判的用途可大啦! 比如说现在,她确实给袁绍赶跑了,但自己的士兵也打得差不多了,根本没余力打跑袁谭。 但这种事袁谭怎么会知道啊?谁给他一份绝对精确的战损比报告啊? 所以袁谭会猜,会焦虑,会蹲在下邳城下大半夜睡不着觉,生怕一觉醒来陆廉千里奔袭已经冲进他的帐篷里,第三次给他吊起来打。 就算她一时没跑过来,他围攻下邳的行为又有多大意义?真就攻破下邳,给小皇帝装麻袋里带走,他也没办法以区区万余兵力应对一波接一波的勤王义军——到那时可真是天南海北哪里的蟊贼都能扯上一面大旗说自己是来勤王了!说不定他的车马还没跑到邺城,陆廉就追来了! 陆廉就追来了! 陆廉就追来了! 她有点尴尬地摆手,“不要这样夸大其词,我确实胜过他几次,但他也未必畏我如虎。” 悄咪咪接过话茬的司马懿又是小脸一绷,含恨将继续往下讲解的职责还给诸葛亮。 “袁本初虽兴不义之兵,却毕竟仍为汉臣,食汉禄,祖上又是四世三公,若天子下诏,加封他一个官职,要他罢兵养民,他岂能不守臣节,一意孤行?” “臣节是什么东西?”她随口问。 青葱少年诸葛亮眨眨眼,没能答上来。 “如此一来,袁谭当可引兵而退,下邳之围自解,”机智的司马懿立刻补充上最后一句话,“大将军以为如何?” 桌上的夜宵被撤下去了,有仆役端上茶汤,又有一碟水晶枣,晶莹剔透,闪着油汪汪的蜜糖光泽。 ……这么昂贵的蜜饯断然不是诸葛亮带着的。 果然司马懿见她多看了那碟蜜饯几眼,立刻微笑着向她解释,“父祖有书至,顺路带上的河内蜜枣,请大将军尝一尝。” 她拿了一颗蜜枣尝尝,想了又想。 “写封信总是不花钱的,”她说,“要是下邳能撑得住,也行。” 两个年轻人一起露出微笑。 “将军勿忧。” 战后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想立刻北上确实是很不容易的。 比如说这里有好几万的俘虏,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人千人万,人山人海,很让陆悬鱼头疼。 放是不能放的,他们和之前那群江东兵不一样,江东民心未附,她放掉那些降兵,让他们回去江东,他们念起她的恩德后,就不愿再三来犯了。 而河北这边就完全不同。 民夫可以放,这些民夫是被强行征募而来,吃得差,干活多,没钱赚,一冬天没鞋穿的大有人在,因此许多人瘦骨嶙峋,一看就是随时要死去的模样。 甚至在刚被俘虏的这几日里因为战场上死尸太多,处理又不及时,引发起疫病之后,民夫立刻有不少人染了时疫,陆陆续续开始死亡,越死越多。 烧是没得烧的,哪来那么多柴。 但地还很硬,所以只能拉远了浅埋,体面和葬礼是没有了,会不会被野兽拖走也是没准的事,她最多只能派人尽力问清每个人的姓名籍贯,再立个木牌做记号,算是一点心理安慰。 所以民夫很快就被她放了,每人给几块饼子当路上的干粮。 民夫们病得尚轻的就走了,病重的走不得,央求着想留下来,但军营没办法收容他们,只好在附近又给他们新建一个小小的营地,让他们自己互相照看,听天由命。 虽然很惨,但降卒们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他们虽然降了,且很想家,流着眼泪喃喃念着妻儿老小的名字,赌咒发誓只要能回河北,绝对不会再来侵扰。但拿了军中士兵名册一对比就知道,这些士兵里,许多人是世家部曲出身。 这意味着他们祖祖辈辈都是依附着主君生活,他们的土地是主君的,财产是主君的,父母妻儿也是主君的。 他们不仅可以吃饱穿暖,甚至其中有些人在家中高堂病倒时,还能求来一个医师为他诊治,再开几副药让老人煎了吃下,只要想到这样的恩德,他们就会泪水涟涟。 他们的主君,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待他们真的是极好的! 只要他们愿意为他而战,愿意将这条命给他,只要他们的父母妻儿不辞辛劳地为主君耕种纺织,他们就能得到安稳度日的资格!等到他的弟弟长大了,儿子长大了,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先娶一个妻,生一个子,再上战场去——! 这不合理。 但陆悬鱼很难给他们讲明白,况且就连她自己也不能理解河北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豪强,似乎自刘秀光复汉室之后,河北世家就同其他地方格外不同了,树大根深,难以撼动,久而久之,就连这些被兼并土地后被迫卖身当了奴隶,世世代代给豪族当牛做马的穷苦人也觉得这就是世间的道理,这道理是没有错的,甚至应该被继续捍卫下去的。 这些部曲兵拿出的最最强有力的证据,就是那些民夫——看看那些不受贵人庇护的黔首苍头,他们惨到什么样啦!他们缺衣少食,悲惨死去,但即使侥幸活下来,当他们归乡时,看到的也绝不会是倚门而望的父母妻儿,他们的家人早就冻死饿死在这个冬天啦!连尸体也会被野狗啃得干干净净! 所以,有什么理由不对自己的主君忠心呢? ……有点洗脑。 所以司马懿和诸葛亮建议她不要再打下去,也有这个原因。 她要是能组建起一支教他们新文化的教师队伍,教上几个月,说不定就能给这些人正一正三观。 但现在的问题是,放走了民夫之后,还有近三万的俘虏,每天吃饭就是一大笔开销。 而她粮草将尽。 第589章 天气渐渐变得越来越暖和,尽管拔营是件极其麻烦的事,但大家还是不辞辛劳,向东北进发,搬到了宁陵城附近驻扎。 乌泱泱几万俘虏也跟着一起搬,搬了足足将近百里,两天才算走完这段路,非常痛苦,有些生病的,受伤的,能跟着走就尽力跟着走,走不动的就只能留在袁绍原本的大营里。 俘虏他们的人走了,他们自由了,但这种自由不是一件好事,他们每个人也只分到了几块饼子,而后想要喝一口清洁的水都需要费力地拎着木桶出去打水。 更可怕的是刘备军离开柘城的缘由——避开时疫。 春风送暖,战场开始逐渐腐烂,有蚊蝇在血肉发酵时所散发出的热度里被提前孵化出来,并且迫不及待地准备开始大快朵颐,这片深红色的土地散发起诡异的甜腻,吸引着所有从冬夜里走出的动物,它们也许感到惊骇,但很快欣然加入了这场盛宴中。 所有这些食腐动物也都在无声无息地传播疫病,因此在大军开拔后,有许多百姓,尤其是有钱人,也跟着离开了柘城,将这里交给时间去清理。 转过一年,再过一年,血肉化尽,白骨累累,这样肥沃的土地,清理清理就很适合重新开垦了。 就在大军开拔时,有人帮陆悬鱼找到了一个解决俘虏的好办法。 ……其实并不好,但凑合够用了。 那天她在巡营,非常严肃地巡营,随机抽查士兵们的卫生情况,查完之后还要查民夫的,查俘虏的,查营外那些流民和商贾的。 这其实有点苛刻,但没什么办法,古代无论东西方都有一个很奇葩的现象,就是只要在打仗,不管军队走到哪,就会把瘟疫带到哪。 这不仅是因为士兵本身带了瘟疫,军队后面还会带上一大群依附生活的人,这些人不仅会带瘟疫,而且行动比士兵更自由,也更不讲卫生,可以将病菌带到四面八方去。 所以她必须将所有人都管理起来,像那种八点档里的恶婆婆一样指手画脚,管天管地,苛刻地对待军营内和军营外的每一个人。 然后当她从外面回来时,正好看到营门前不远处有车夫脱了裤子,蹲在树下,面红耳赤地正在用力。 大将军脸色一瞬间就黑了。 车夫的主人是个操着荆州口音的士人,四十余岁,生得很气派,听到仆役大声疾呼就跑出来了,见她的亲兵正拖着他准备拉去给军法官敲几棍子,就很尴尬。 “未知贱仆如何冒犯了大将军?” 她骑在马上,指指不远处的树下,“他随地便溺。” 这位士人脸色很不好看,“营外荒地,大将军也——” “也要管。”她还是没下马,居高临下地说。 大概是没见过她这种骄横跋扈的,士人的脸就绿了,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指着空气画圈。 她看懂了。 “对,”她很诚恳地说道,“离大营五里范围内,都不许随地便溺、随地丢弃废物、尤其不许在河流与水井附近做这些事,犯法若是被我的游骑见到了,也要军法处置。” ……其实她很讲道理,因为那些跟着军队混饭吃的百姓就在这个范围内,她必须也要管起来。 但是这个天就聊死了。 她也不在乎天被聊死,夹了一下马腹,刚准备进营时,诸葛亮忽然跑出来了。 “大将军!”小先生脸上带着一种很不寻常,极其热情的笑容一把攥住缰绳,“这位是沔南名士黄承彦先生,极受刘景升器重,特为主公与大将军而来!” 她看看小先生,再看看黄承彦。 ……这人有什么本事,让诸葛亮另眼相待吗? 她有点狐疑,但还是很给小先生面子,下了马,马马虎虎地行了一礼。 黄承彦也马马虎虎地还了一礼。 她看看两只大眼睛闪啊闪的诸葛亮,想想有点犹豫: “一般来说,初犯者认错的敲三棍子,其实本来也是吓唬吓唬,要不……” 小先生转头向黄承彦笑眯眯道,“大将军法度严而不酷,既只是威吓一番,先生当可放心了?” 接了台阶的黄先生脸色还是有点僵,但已经好了许多。 待他们一行人进营时,正见到车夫垂头丧气地摸着屁股出来,可能虽然屁股受的伤不重,但心灵还是很受了点惊吓。 柘城大捷的消息已经传到四面八方,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那些临阵脱逃的家伙。 比如说刘表听了这个消息就很生气,摔了一个杯子,责骂了几个劝他听从袁绍劝告撤兵的谋士。 明明他和刘备兄弟相称,上次襄城一别,还情真意切地要刘备多多看顾提携他儿子。 现在好了,人家大决战他撤兵,这怎么相处? 所以黄承彦会来,主要是因为蔡瑁去而复返太不礼貌,但刘表还一定得派人过来刷刘备好感度,看看怎么把这个降到冰点的关系修复一下啊! 那他挑挑拣拣,最后就选中自己的连襟派过来了。 第629节 刘备这里刚接待了天使杨修,顺便也把他带上,大家一起在大帐里坐下聊聊天。 杨修带来了诏书和印绶和礼物,并且表示给袁绍的诏书已经发出去了——当然刘备这边的文臣武将还不能加封!袁谭还在城下呢!仗还没打完!先嘴上夸夸!等真退敌了,朝廷无忧了再给封官加爵! 诏书印绶礼物都是给匈奴的。 天子下诏,待南匈奴单于栾提呼厨泉宠以殊礼,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除印绶外,另有冠带衣裳、刀剑弓矢。 匈奴少年作为使者,代单于受了这些赏赐,他很谦卑地跪在地上,将额头紧紧贴着地,伸展开已经残疾的臂膀,行了一个最郑重的礼节。 “大将军不曾负匈奴人,”热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蒙汉天子如此恩荣,我们感激不尽。” 她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闭上了。 她蔑视那些沉重而冰冷的玩意儿,蔑视它们所意味的等级和权威,她包里至今还有那么一个绿油油金灿灿的东西,她知道有无数人愿意为它付出生命。 但此刻她不能蔑视它。 也不能蔑视为它而死的人。 主公望着那个少年,温和地开口了: “你愿意受汉家赐姓么?” 立刻有人将不寻常的目光投了过来。 这个少年身份并不高,据说只是一个小部族头人的幼子,族中很贫寒,即使头人的儿子也不能时时吃饱穿暖,但他很伶俐,又很勇猛,因此被当做扈从送来跟着狐鹿姑,留在刘备身边,想要谋一个前程。 现在这个与奴隶无异的卑贱少年能得刘备这样问一句,在帐中某些人看来,简直是令人感到嫉妒的好运——这意味着待他回到匈奴时,他就再也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扈从,而将成为汉朝在南匈奴的代言人之一。 他甚至有可能留在中原!留在刘备身边!那是什么样的前程! 他们因此忽略掉这个少年脸上的伤疤,被白布裹着的眼睛,以及残疾的臂膀,用刻薄的眼神上下挑剔起来。 少年没有感受到那些目光。 他认真地想了片刻,又磕了个头,“小人愿受赐姓。” “既如此,”刘备沉吟了一下,“你也要改一个汉家的名,起一个汉家的字。” “小人跟随狐鹿姑大人来此,小人愿领狐鹿姑大人的汉名,”少年恳求地抬头,“请贵人同意小人的请求。” 那些目光忽然停滞,又移开片刻,像是终于想起这份殊荣意味着什么。 那的确也是个很机灵,很讨喜的人,他虽然不懂中原的规矩,却待这些来依附刘备的士族很是热情客气,真真切切想要融入进来。 ……他死了多久? 好像已经很久,久到他们听到这个名字时一愣后,才将他想起来。 的确不是一场容易的战争啊,那些人心头终于浮上一丝惋惜与感慨。 ——有抱负的人,机灵有趣的人,忠勇坚贞的人,通通投进这座熔炉中,出来的却只是史书的寥寥数笔罢了。 南匈奴的诏书与印绶问题解决了,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但且不忙,大家可以惬意地聊聊天。 先是杨修跟大家讲讲战事,讲讲三将军如何,温侯如何,张公如何,臧宣高如何,还有那位陆校尉又如何如何。 然后刘备表态,一定要尽快退敌,保证天子安宁。 再然后是士族们也跟着表态,矜持点的痛心疾首,夸张点的就开始抹眼泪,一提到朝廷被围困数月,那真是心痛得无法言喻,日日夜夜吃不下睡不着啊。 虽然失眠了几个月,但也没说去援助下邳,都在柘城这里往返跑。 趁着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刘备和杨修下座挨个劝说这群表演艺术家,诸葛亮凑过来,悄悄地咬耳朵: “大将军,一会儿寻了机会,且与承彦先生说说话。” 她转头,皱眉,上下打量小先生。 “干哈?”她很是不解,“你们俩一见如故,情同手足,结拜了兄弟不成?” 诸葛亮的脸色有点发青,不知道是被她噎的,还是突然觉得自己给她安排的这个任务难度系数有点高。 但他还是非常诚恳地继续跟她交流了一下。 “承彦先生从何而来?” “荆州。” “来此为何?” “来修复友情。” “荆州有粮否?” “有粮。” “军中有粮否?” ……她恍然大悟! 可算有办法解决俘虏的吃饭问题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她张口就来,“先生你这浓眉大眼的,竟然也……” 诸葛亮睁大了浓眉大眼,“大将军此语,出何典耶?” 第590章 不知道为什么,陆悬鱼总觉得诸葛亮这个计划很不着调。 毕竟她这样不爱动脑交际的人也懂因材施教因地制宜之类的道理,不给她提供剧本,只告诉她“你去和他说说话”,忽略了她莫名其妙就让人讨厌的特性,也忽略掉刚一见面就给人家仆役打了棍子的不愉快回忆,这个计划就很糙。 但诸葛亮的浓眉大眼里闪着布灵布灵的光,就是那种“我可是诸葛亮啊!”的光。 ……感觉如果用什么超自然的探测魔法来扫一扫,说不定也能看到诸葛亮眼睛里闪着一些和玉玺很相似的魔法灵光。 ……那行吧,反正她经常说错话,但要说闯下什么大祸也还不至于。 信他一把!他可是诸葛亮啊! 席间哭声止了。 刘备和杨修又回到座位上,杨修探头探脑,很想对她说话的样子。 但她已经顾不上了。 她整个人像一张渐渐被拉开的弓,两只眼睛盯着黄承彦,盯得越紧,这张弓绷得也越紧。 很快有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将不解的目光投向这位刘表的使者。 黄承彦也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微微转头,目光很快就和她对上了。 ……他好像吓了一跳。 先是和她对上,然后有点吃惊,将目光收回,神情有点疑惑地四处环顾,似乎想确认她看的到底是谁。 确认了一圈,发现陆陆续续有越来越多的人看他。 那些目光有探究,有打量,时不时还有两声上一轮没结束留下来的抽泣和红眼圈。 他们在窃窃私语。 大将军看重他什么了? 他不是出众的武将,而是代表刘表过来与明公交好之人。 虽然是沔阳名士,但更擅治经学,没听说在韬略上有什么见解。 大将军不是个好学的人。 按照她的心性,是最懒得与这种人打交道的。 ——什么?你说营门前有一点龃龉? ——那也不应该啊! 虽然大将军这人举止粗鲁,又很不好学,但有一说一人品是很可靠的,万没有因为区区一场口角而发难的事。 那是因为什么呢? 窃窃私语到这里,目光就变得更细致了。 他们开始从头到脚地看他。 看他眼睛大不大,眉毛平不平,鼻梁高不高,嘴唇端不端正,胡须形状修得美不美观。 ……但这人已经有花白胡子了啊! 难道大家张罗着给自家年轻儿郎送去陆廉麾下是错误的?她其实喜欢的是这种“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的中年名士? 哎呦那曹孟德不是得悔死!那么大一个荀彧—— 黄承彦被看得快要崩溃了:“大将军屡屡目视在下,究竟有何见解?” 帐中突然寂静。 杨修嘴巴张开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司马懿好像偷偷看了诸葛亮一眼。 还有人左右看看,又去看一眼张辽。 张辽紧紧握着勺子。 所有人都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大将军也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只有那位沔阳名士的头发快要竖起来了。 “刚刚在营门前,冲撞了先生。”她说。 “不要紧!”黄承彦答得飞快,一串儿话像是突然加快速度一样,快得就要令人听不清,“是在下御下不严,应当在下请罪才是,大将军勿怪!”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仍然在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气氛还是非常古怪。 大帐内还是没有人敢说话。 第630节 这位已经年逾四旬,奔着知天命去的大叔额头上的汗珠又起来了。 就在刘备悄悄地伸出手,想拽大将军的袖子时,陆廉终于又一次开口说话了。 她的眼睛直勾勾的,像是发出渗人的光一样,神情偏又极其诚恳。 “承彦先生,”她声音沙哑地开口,“你们荆州,有粮吧?” ……突然很多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呼气声。 陆悬鱼有一个她自己不知道的沟通天赋——非常诡异的沟通天赋。 就是当她既社恐,又想向别人示好时,会有一段相当长的,给自己打气,脑内波澜壮阔惊涛骇浪的心理建设过程。 在这段过程里她是不会说什么的,但她的眼神会死死盯着准备交涉的那个人。 而她自己并不觉得这种目光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心理压力。 ……于是等到她开口时,所有人都不再在意她那个堪称灾难的交际能力了。 ……他们已经在那段可怕的等待时间里先经历过这场灾难,并无限放低阈值了。 甚至连黄承彦本人听到大将军这样突兀的开口,都一点没有不满的神色。 他脸上完全是如释重负。 “景升公代天子牧荆州万民,自当竭尽心力,厉精为治,方得民生安泰……” “那就是有了。”大将军说。 沔阳名士看看刘备,其他人也偷偷往上看一眼。 刘备已经将手收回,揣在袖子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大将军不仅在战场上横冲直撞,还在宴会上横冲直撞的盛景。 于是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在下拜会玄德公前,景升公已有计较,”黄承彦从容不迫地说道,“约有五万石粮草已在路上。” “能再多点儿吗?”她期待地看着他。 黄承彦摸摸胡子,“若朝廷仍有不足处,荆州上下自当尽心竭力,或可再凑数千石……” “再来十万石,”她说,“应该就足够了。” 使者眼前一黑。 诸葛亮已经溜走了。 她左右看看,很认真地问离她最近的人,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二爷摸摸胡子,“辞玉是为降卒忧心?” 她点点头,“光是咱们吃不了那许多……” 二爷也点点头,又沉吟了一下,“刘表其志甚大,恐怕这五万石粮草都不知何时能至,实不易得。” ——虽然讨论了粮草的话题,但没有评价她的表现。 刘备握着酒杯在思考问题,见她再再四地看他,挑挑眉毛,笑而不语。 ——也没有评价她的表现。 她左右看看,又看到杨修。 她没问,但杨修一脸“我早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的神情。 ……而且还翘起了瓣嘴。 天使和普通使者都是鞍马劳顿,需要早点休息,宾客们也很乖巧地撤了。 张辽还等她一下,似乎有话想说。 不过她先开口了,“今日宴饮,我表现得如何?” 这个跟着吕布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并州人咽了一口口水,像是把嗓子眼儿的话也一起咽下去了。 “颇有我们并州人的风度威仪。” ……应该是好话,但有点不确定。 她狐疑地跟他一起回帐时,亲兵帘子一掀,黄承彦竟正等在里面! 这位名士已经恢复了一脸镇定,甚至还十分和气地向她行了一礼! 肯定是来聊粮草的!她就知道! “你看!”她顺嘴把话说出来了,“我就觉得我今天表现得不错!” 亲兵奉上热茶,又将帐帘放下。 帐篷里大半是她很信任的人,比如张辽太史慈诸葛亮,还有一个她不太信任的司马懿,也坐得很稳,不准备出去。 黄承彦明显已经打量过这座帐篷了,但落座时还是又礼节性地看了一圈。 “大将军得主君信任,立不世之功,何以寒素太过?” 她正小幅度地挪动自己腰身以下的部分,力求让屁股坐得舒服点,听了这话稍微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正襟危坐。 “日常器物一应俱全,谈何寒素?” “不见金玉精巧,”黄承彦指了指灯盏,“连一盏灯也是粗陶制成,与大将军身份并不相称。” “其实这灯是给你们用的,”她实话实说,“我眼神很好,夜里看东西是不要灯火的。” ……好像又把天聊死了。 她有点不安,正想着该怎么办时,这位使者开口了。 “大将军要许多粮草何用?” “我有万降卒,”她说,“他们要吃饭。” “汉室倾颓,朝廷困苦,”黄承彦说道,“大将军何以为小仁而忘大义?” 她皱皱眉,“不然呢?” 如果说养活那万降卒是小仁,那选择大义是要如何呢? 黄承彦看着她:“玄德公身侧,并无应侯。” ……看起来她大话说早了。 应侯范雎,是秦昭襄王身边一位能臣。 虽然很能,但也很有睚眦必报的性情,除了替主君干活外,还可以帮忙干点脏活,比如出主意逼死白起,而后才有白起那句“我固当死”和杜邮自尽的下场。 所以这位名士的未竟之语很明显了。 “我不是白起,”她说,“我不杀降的。” 黄承彦紧紧皱眉,“若是大将军为降卒所累,岂不为人所讥,为妇人之仁?” “你杀过人吗?”她问。 对方愣了一下,“大将军此意……” “我是说,”她重复了一遍,“你亲手杀过人吗?” 帐篷里的气氛变得有点不太好。 司马懿似乎很想起身劝阻,又被诸葛亮拦住了。 这位使者的神情冷峻严肃起来。 “不曾。” “那你怎么能劝我杀死万人?” “若我亲手——” “若你亲手杀过人,杀过一个你根本不知道名字,因此无仇无怨,只是被迫上战场的人,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她说道,“那也不代表你心性坚毅果决,只能说你这个人全无心肝。” 对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时,她已经站起身走向帐门。 帐外已近黄昏,有士兵列队走过,还睁大眼睛向里望了一眼。 “请吧?”她说,“还等什么呢?” 黄承彦怒气冲冲地起身一拱手,步并两步走到帐门口时,突然停住脚。 “大将军这般威风,在下今日算是领教了!”他大嚷道,“这岂是向荆州求借粮草!我看分明是倚兵强索!想要迫得景升公低头罢了!” ……不是,这人怎么乱扣帽子的? 但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嘴,黄承彦就大喊一声“告辞了!”匆匆走了,连个让她回嘴的机会都不给。 ……就好气啊! 但是当她放下帘子,转过身怒火高涨地准备为这次失败的交际发表点什么总结时,张辽和太史慈跟她同一阵线,还在沉着脸,诸葛亮和司马懿却一起露出了微笑。 “恭喜大将军得承彦先生之助!”诸葛亮快乐地嚷道,“降卒粮草无忧矣!” ……她呆呆地站在帐门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司马懿已经快手快脚底跑到帐门处,将帘子又掀起一条缝,探头探脑,左右看看,才一脸放心地重新放下帘子。 “……你做什么?” “此计不足为外人知晓。” “……什么计?” “自是派兵领万降卒南下,往荆州‘就食’啊!” 你不是不给粮食吗?我把这群饥肠辘辘的大兵给你送过去,你给不给啊? 翻脸? 你可想好了,你已经蛇鼠两端一回两回回了,再翻脸,你这脸真就要不得了! 第591章 这个计策其实很简单,但对于陆悬鱼来说还是稍微有点烧脑。 第631节 首先她不明白黄承彦为什么不好好和她说话。 关于这一点,诸葛亮讲得很清楚,“承彦先生与刘景升皆娶了襄阳蔡氏女,因而承彦先生虽不惯俗务,却与刘景升关系亲厚,非同寻常,他既有这一层关系,又被寄以重望,来此军中自然是为刘景升做事,岂能为大将军出谋划策呢?” 她摸摸下巴,感觉有点轮廓了。 黄承彦性情高洁豪爽,虽然不能公开为她出谋划策,但一番试探后很是敬重她—— “我那么说话,”她有点迟疑地问,“他也敬重我?” “大将军适才言辞有何不妥之处吗?” 她的两只手拢在一起,手指纠结地搅来搅去,“我这人说话不太客气。” 小先生笑眯眯地,“世间善言者多矣,如大将军者只一人尔。” “先生的意思是,”她顺嘴就问出来了,“是说天下只有我这么不会说话,所以黄承彦先生觉得很稀罕,就很敬重我吗?” ……小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胡搅蛮缠了,继续正文。 下一个问题是,黄承彦有心想帮,但该怎么帮。 这十几万石粮食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但刘表一定是有的。 众所周知,行军打仗用的粮食是一定比屯兵某地消耗的粮食要多得多,他既然有兵,就自然会囤粮。 一个以州牧身份行僭越之举,郊祀天地的人,怎么可能不征兵征粮呢? 他的梦想可狂野了! ……这个话不是诸葛亮说的,是司马懿见缝插针了一句。 恐怕刘表粮仓里的粮食都要发霉了,他也要坚持着继续囤着,就为那个狂野的梦想。 他才不会大批借出粮草呢! 万一袁绍又给刘备打死了呢?万一刘备自己就死了呢?刘备可没儿子! “惜乎刘表不知兵,”司马懿从容地吐槽了一句,“他是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出兵北上的。” 她又挠挠头。 “你如何知晓?” “明公与曹孟德相争时,刘表尽有时机,却只作壁上观,”司马懿笑道,“而今他年岁既长,胆气愈寒,难道还有什么作为吗?” 于是这个计策就隐隐浮现在几个坏家伙脑海里了。 ……诸葛亮不算,人家那是合理的运筹帷幄。 “刘表有争雄之心,无兵戎相见之胆略,大将军只要遣人领兵三千,送降卒南下,不消襄阳,多半行至宛城,刘表就当遣使送粮了。” 她左手敲在右手手掌上。 “我完全明白了,”她说,“但黄承彦为啥要骂我。” 诸葛亮和司马懿一起露出了“那你明白个屁”的神情。 但这个答案非常简单: “大将军遣降卒南下,足以令刘景升大病一场,”诸葛亮道,“这可不能与承彦先生有所牵连啊!” 那人家当然要大声嚷嚷,表明跟你不在一条船,不是一颗心,坏事都是你干的,可没有他的份哪! “那这么说,我算是错怪他了,”她犹豫地说,“我应该去他帐中赔礼道歉吗?” 四只手一起挥动起来,“千万不必!” 营中点起灯火,星星点点。 她匆匆忙忙地穿梭在营中,到得主公暂居的帐前时,有幽州老兵正凑在帐外支起的一个小炉灶前嘀嘀咕咕,一时没见她来,于是有零星几个字词就飘出来了。 陆悬鱼脸色忽然一沉,“主公生病了?为何不报之我?” 几名老兵一瞬间脸就青了。 “没生病?”她狐疑地问,“那你们说什么熬药,说什么调养?” 几个人互相瞧瞧,眼神都有点微妙。 “主公无甚大病,”他们小声道,“大将军勿忧……” 她指着那只正在沸腾出药香的陶锅,“那这是什么?” 谁也说不出话了。 “是不是下痢?”她又问一句。 “是是是,大将军,主公确实没什么——” 陆悬鱼一头冲进帐篷里了。 对于一千八百年后的人来说,痢疾不是什么大事,有一大堆的药可以治疗,还能理直气壮地买点自己喜欢的饮料来补充电解质,要是爆发了什么流行性痢疾,那超市的椰子水脱销也不是稀罕事。除此之外,最严重的也就是去医院打两天吊瓶,打完吊瓶,又是活蹦乱跳好人一个。 但对于即将起大疫的古代来说,“下痢”绝不是什么轻而易举就能过去的事。 陈定就是这么死的。 所以她严肃且着急地想要问一问白天看着还很正常的主公到底怎么样了,这其实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有人慌慌张张地想要阻止。 还有人在大将军进帐后跺脚。 “这下闯祸了!” 挺大的一座帐篷,只点起了一盏油灯。 主公没有如白昼一般,威严而亲切地端坐在案几后面,注视着下首处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 他萁坐在角落里,似乎在发呆。 还不到戌时,主公就把外衣脱了,只穿了件中衣,外面披着一件罩袍,幽微灯火将影子拉长后,本体像是突然小了一圈,就很可怜。 陆悬鱼整个人都有点懵了。 ……难道是这几日都在闹痢疾,坚持着不同他说? “主公?” 主公猛地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听闻主公染病——” 主公的脸一下子就扭曲了。 “我不曾染病!”他愤怒地嚷嚷。 “帐外还在煮着药。”她说。 主公的愤怒又憋回去了。 ……剩下的似乎只有颓唐与不安。 “我无事,”他嘟囔道,“辞玉若为降卒粮草事而来,自去定夺便是,刘景升多疑无决,非你之敌,只要休整几日后,先解下邳之围为要。” ……看着还很正常,说话很有条理性,而且中气也很足。 她弯下腰,仔细地盯着主公看。 主公恼羞成怒了! “我有疾无疾也不须你一个年轻女郎来侍疾,”他嚷道,“速去!速去!” “不去。”陆悬鱼不为所动,“主公似乎染的不是痢疾,你不告诉我,我是不走的。” 刘备脸上的神情就更纠结了。 “有人从下邳带了药,”他喃喃地说道,“一刻也不等,现在就要我喝。” 她皱起眉,“什么药?” 主公又不吭声了。 ……这其实是很私人的一件事。 ……主公没儿子。 ……没儿子就没儿子嘛,没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事很大很大。 刘备不是有皇位要继承,他既是宗室,又是权臣,有着对皇位天然合法的继承权,又有足够的权力来让自己的继承顺序向前几万位稍微插个队,他甚至还有汉光武帝刘秀的前例可引以为援,只要休养生息几年,干翻袁绍,他自己怎么想都无足轻重,自然有人替他开始谋划。 但一个一格一格往上爬,有机会试一试九鼎轻重的权臣没有继承人,这就非常麻烦。 他不是永生不死的,他的权力要交给下一代继承,功臣集团要确保这个下一代能保障他们应得的荣华富贵,他们必须绑定很久,直到这个政权已经完全稳定,直到新的集团——按照大汉一贯传统,应该是外戚或宦官——取代他们的位置,到时他们也已经沉淀为新的门阀世家,可以同其他世家一同进退了。 ……但是刘备没儿子,也没有可以倚仗的堂兄弟,没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来给各个集团下注,而小皇帝才二十岁出头,比刘备小了二十岁呢! 正好的儿子辈! 人家还有一堆皇子! 到了下邳也没忘记努力生娃!据说又有几个得宠的宫人已经怀上了! 儿子多就代表了稳定,稳定就代表了意外事件减少,就代表了其他人能在他身上获得的利益是稳定的,肉眼可见的,没有高风险的。 倾其所有,在他身上下注的人就会很焦虑。 但话说回来,刘备也是有个闺女的。 让闺女将来当继承人,当女皇行不行? ……有点晚,所以风险非常高。 ……考虑到这个年代大家普遍不是很长寿,刘备也不一定能为继承人保驾护航多少年,风险就更高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只要他们把小皇帝、小皇帝的子嗣、小皇帝的叔伯兄弟,总之就是灵帝桓帝一路杀到汉章帝汉明帝,给他们的户口本全部干掉,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再从东汉皇帝后嗣当中选继承人,让人没办法举起一只姓刘的小娃子说这个才是正统,那说不定真行。 ……还得把儒家宗法,以及支持儒家的人也干翻一遍。 ……她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也想象不出他们在大杀特杀的时候,朝臣、士族、天下人,都是用什么表情围观这一幕。 第632节 因此如果就是生不出儿子,与其让小闺女斗天斗地,还不如陆悬鱼来。 她虽然不怎么明白权力游戏的规则,但一切游戏都可以用暴力游戏来替换规则,而在这一项上,她是王者。 除了一言不合可能再死个几百万,甚至千万人之外,她的名声也就彻底完蛋了。 总而言之就是,有动了心思的人,很可能还是主公身边的人请了华佗,毕竟外人送药的话,这位脾气并不那么温柔的主公早就直接打翻药罐勃然大怒了。 “我听懂了,”她说,“主公在喝生孩子的药。” 主公没吭声。 “我其实是来问问刘表的事,既然主公信我,那我就自专而行了。” 主公还是没吭声。 “我走了。” 主公好像更不愿意和她说话了。 第592章 后帐有灯火幽幽点亮,将帐中人轮廓勾勒清晰。 那是个很年轻的妇人,乌云般蓬松的头发挽起,握着灯盏的手指如春笋一般纤细。 隔开前后帐的帘子被掀开,浓重的药香气飘了进来,妇人的脸庞映在灯火下,像上好的白玉一样匀净细腻,泛着微微的光。 她是个很温柔娴静的人,但此刻见到夫君纠结又颓唐的神色,不禁笑了。 “先生说那药有些苦,”她轻声问道,“妾备了一盏蜜水,郎君要用吗?” “不苦,不苦,”他有点尴尬,下意识地跺了跺脚,“累你鞍马劳顿,多歇息才是。” 正在倒水的女子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那张原本端庄的脸上就染了一丝忍俊不禁的神色,如果夫君是个木讷些的,或许察觉不到,但刘备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其敏锐,那一丝尴尬就变成了十分的恼羞成怒。 “必是糜子方的荒唐主意!” 她端了一盏水,身姿盈盈来到他面前,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这位夫人深居简出,连陆悬鱼也没怎么见过,更不用提军中其他人,但大家对她是有点印象的。 夫人姓甘,沛国人,徐·州数度被曹操攻破,陶谦请刘备前来拒敌时,刘备有一段时间屯兵小沛,纳了这位夫人为侧室,请她主持中馈,照顾后宅。后来糜竺很看重刘备,以妹妻之,刘备后宅里就变成了大小两位夫人。 夫人们怎么想,外人是不得而知的,但就一些流言八卦的细枝末节来说,她们相处得还不错。 两位夫人都不是骄横爱争吵容不下人的性格,况且刘备长年出征,家中留守的妻妾闺女加一起也只能斗个地主,连支桌打麻将都凑不齐人,自然也没什么可斗的。 时间久了,就更和气了。 ……陆悬鱼听过这方面的八卦之后偷偷吐槽说,可能吕布的妻妾也是这样,大猪蹄子天天出门打仗,存在感太弱了,后宅里只有这么俩人,天长地久,友情自然而生。 两位夫人一个忙着教闺女,出门和贵妇们交际,另一个忙着指挥家里仆役里里外外操持停当,外加上你一针我一线给夫君缝缝补补,日子过得其实很消停。 但此一时,彼一时。 在刘备扩充地盘,渐渐有并吞天下的雄心与实力后,即使糜夫人依旧如咸鱼般躺平,娘家人也躺不住了。 ……有那么多的世家开始暗戳戳给他送闺女了! ……图他出身老革,图他年逾四旬,图他织席贩履会做手工活吗! 当然是图他前途远大,且没儿子啊! 她们每一个祖上都有一串儿光辉历史,门前都是有资格立阀阅的,她们要是给刘备生了个儿子,还在乎是嫡子庶子吗!哦刘备有正妻了,那又怎么样? 郭圣通和阴丽华你能说清楚哪个是正妻哪个是侧室吗?刘强还当了一把太子又怎么样?孝明皇帝是哪位皇后所出啊? 所以那是一个四十岁会做手工活的老革吗?那是许多野心勃勃的大汉女性最最向往的光辉旅程! 两汉四百年,打从吕雉开始,无数太后牵着豆丁小皇帝的手,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不爽吗! 就要当太后!就要外戚专权!距离坐上那个执掌无数人生死的位置,只差一个小豆丁! ……于是糜家自然就坐不住了。 糜夫人是不能出城的,天子还在城中,作为刘备的正妻,她和张飞都是必须坐镇下邳,给朝廷以信心的人。 但对糜家来说,也不是就没办法让刘备生一个代表他们利益的娃。 ……甘夫人就是这么被送过来的。 不仅要求医问药,还要把侧室送到面前,殷切地望着你,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能生最好,能生赶紧生,当然一时半会儿我也不急,反正我姿态都摆出来了,你不能好意思在这种破事儿上也效仿汉光武帝了吧! 刘备喝完了那盏蜜水,温柔而沉默地望着甘夫人,心头涌起许多沉甸甸的东西。 那些记忆里很模糊的,只属于稚童才有的短暂而纷乱的片段和画面,甚至只有一句话,一个模糊的光影。 村中古桑枝繁叶茂,有稀疏阳光落在桑叶上,翠绿澄澈,姿态舒展,如同一顶华美的车盖。 那辆陌生又熟悉的羽葆盖车由六匹雪一样洁白的骏马拉着,在阳光下驶过村口破旧坎坷的土路,向他而来。 而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车马正汇聚成一股河流,渐行渐快,向北而去。 那些车马中也有鼓吹,有仪仗,尽管这些精美而庄重的礼器在数月以来的戎马奔波中有些许毁损,但气势更足。 它们架起了青州刺史袁谭的威仪,浩浩荡荡,渡过黄河,向冀州而去。 沿途所有的百姓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落泪,有人觉得欣喜,有人觉得惋惜。黄河北岸的士庶欣喜于大公子听从父亲命令退兵,自家儿郎终于要回来了;惋惜于大公子孝心太重,功败垂成,未能救天子出水火,立不世大功。 黄河南岸的士庶欣喜于冀州人终于滚蛋了,他们又一次保住了故土;惋惜于袁谭已经数番进犯,怎么还没把头颅留在这片土地上? ——此时已经没人记得,袁谭南下时还很有些陆廉的作派,在百姓心中形象也很说得过去。 那好像已经是很远,很远以前的事了。 甚至大将军的使者来问起这几个月里,这些活下来的人是如何与袁谭斗智斗勇的,最开始的交锋又在什么时候,他们也会手足无措地站在渐绿的树枝下,用已经枯竭的神智去回忆尚未不堪的曾经。 “大公子……不不,是袁逆,袁逆,他初至沛国时,称得上秋毫不敢有所近,我的亲邻曾见过他一眼,说他是位很有仁心仁德的将军。” ……之后呢? “之后……似乎是从……吕布将军守城开始。” 那天袁谭明明就要攻下小沛,他甚至将要打开城门,冲进去,砍下张超臧霸,还有那个陆白的首级。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有多么好呢? 有恶意的声音悄悄说道,如果大公子轻而易举地拿下小沛,绝不会有后来那样酷烈残暴的事发生。 可是吕布竟然冲出来了! 他只有百余老兵,战马也久未经沙场,可他竟然还是那样的勇武! 他冲杀了一阵又一阵,一天又一天,冀州人苦不堪言呀! 这不怪冀州人呀! 吕布的轻骑兵是不能与着甲盾兵正面对决的,他只有那么一点兵力,合该早早投降,以大公子的宽仁,不会待他无礼的! 可他偏要在城外建起一个小小的营地。 他跑得很远,那个营地几乎快到下邳附近,每天清晨跑个十几二十里路程回到小沛,然后远远地张望,如附骨之疽。 袁谭想要清除掉这样一支游骑兵就非常困难了。 他们不上前缠斗,只远远地骑射骚扰,见军队忍受着骚扰,展开攻城阵型,逐步向前了,突然加速,冲过来就是一顿砍瓜切菜! 袁谭的骑兵是比不过这些并州老兵的,待袁谭下令,骑兵得令,骑马穿过重重军阵,跑到并州人面前时,吕布已经跑远了。 而那位主帅甚至不能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前方,因为吕布不仅跑得快,而且他马战冲阵的能力几乎是天下无双的! 如果你的后军,你的两翼,你的面前,哪一个方向上有纰漏被他远远地望见了,他很可能就会一夹马腹,风一样冲过来,丈余的马槊照着脑袋就戳过来了! 他下次要从哪个方向进行攻击? 你猜? 所以并不是某些人毫无来由地迁怒吕布,而是因为他的确是天下寥寥无几的,能靠个人勇武加上少量部队就足以改变战场走势的人。 有他在,城中守军就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每每吕布冲阵,城上必定鼓声震天,以助声势! 臧霸甚至数度出城杀退敌兵,每杀一人,斩一将,士兵便高呼温侯之名,激昂壮烈,令冀州人胆寒退却!不敢有寸进之功! 然后呢? 那些藏在树枝摇曳的光影下,神情枯槁的人渐渐有了真切而痛苦的神色。 ——小沛被围,城中惶惶。 百姓们见了守军每一日的战果,心里是逐渐安定下来的。 他们虽然做不到人人拿出家中的余量,熬一碗麦粥送上城头,倒也愿意安分守己,听从陆校尉指挥,搬运物资,修缮城墙,等待着那个不确定,但并不遥远的,援军将至的日子。 但援军没有到。 无论是小陆将军的援军,还是下邳将军的援军,都没能很迅速地抵达小沛,百姓们不知道陆廉那时在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也不明白朝中的诡诈心机。 没有人详细地告诉他们,因为小沛被围,城外消息很难传进来,就连这些守城的武将也无法得知外面的事。 但有人知道。 有人不仅知道陆廉在对上袁绍后,一次又一次损兵折将,已经没有余力来救援小沛,还知道下邳是无论如何不会出救兵的。 在吕布收下张飞送来的书信,想要将近况送进小沛时,有人已经将另一封书信送进了城中。 那封信的旅途很轻松,它是不需要冲破冀州军重重包围的。 它本身就来自冀州军中。 第593章 无论是一座城池,一座村庄,甚至只是一户人家,想要上下一心做成一件事,都是很不容易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比方一年到头打了几石粮食,要不要换成束脩让孩子去上学,祖父也许希望孩子光宗耀祖,祖母则想要拿钱去买一头小牛来耕地,父亲认为钱若是到自己手里,去牌桌上以小博大,说不定能换个金满仓银满仓,而母亲则认为粮食最好不要卖掉,谁知道明年是什么收成呢? 第633节 但这些琐碎的想法最终会归为一体,除了那个有点败家的爹之外,其他人总还是想要自己家好的。 如果这户人家不是只有一房,那位父亲还有几个兄弟,而他们也有想要筹谋前途的儿子呢? 小沛如果能守住,对所有人都好。 好得很一般,有功的是那几位守城的武将,其他人只是被动服役,尤其是那几户豪族,他们派出仆役,跟着民夫去城上城下地忙碌,也只能得几句空口白牙的夸赞。 论功行赏,谈不上。 刘备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就算活着也未必能胜过袁公,就算侥幸得了一条命归来,也只能看到那几个有头有脸的武人罢了,又怎么会想起他们? 但如果刘备死了呢? 他们在家中日日夜夜担心,想得很多,一时想要逃走,一时又极力让人去军中打探消息,可有柘城的情报告知。 郭图的信就是那时送进来的,这是很久之后通过一些逃出小沛的幸存者,以及冀州军俘虏得来的,碎片一样的信息。 那封信大致内容陆白拼凑出来了,大致是说刘备损兵折将,陆廉无寸进之功,兵已尽,粮又竭,何必再等到那一日?放眼望去便知道了,这青徐兖豫四州,已经在连年征战下打个稀烂,人丁萧条,千里荒凉,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多余的粮? 可是这一仗打完,刘备是不必担心性命的,他一个老革,只要带了自己的本部兵马,一路南逃,刘表难道不会收留他,给他一座城池,一碗饭吃吗?他当初是怎么来的徐·州,自然有本事在荆州也谋一个栖身之所! 刘备不是徐·州人,在这里无甚根基,想走就走,诸位也能如此吗? 难道战势到了这步田地,诸位还要跟着他玉石俱焚吗? 那封信是找不到了,那几户被他所蛊惑的豪族也找不到了。 或许那并非一封信,而是几封,十几封,信中或许还暗示了有这封书信为证,等大公子入城时,可保富贵平安。 但中间还有某些事是守军想不明白的,就算他们有办法在严加防范的前提下悄悄送信进城,那几户豪族是如何下定决心举事的呢? 那信里或许许诺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在刘备治下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又或许令他们太过恐惧,以至于下定决心,孤注一掷地策动了夜开城门的反叛。 那照样是一个风雪夜,入夜之后城中宵禁,民夫们各自回家睡觉,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有人敲着焦斗走过那几座有青石结角的华美大宅。 宅邸用漆涂过的大门安静无声,只有侧门悄悄开了一个缝。 有头上围了苍巾的人鱼贯而出。 配长刀,拎火把,在黑漆漆的小沛城中像一个突然迸发开的火星。 为首的人在巷子里走不出几步,敲响了另一座宅邸的侧门。 于是那高深的院墙也点起了火把,在房檐下摇摇晃晃,须臾便汇入了院外的火光里。 一户接一户开了门,总共只有五户,人数并不多,其中也没有下邳最富豪的那几户。那几日也正是陆白身体有些不适的时候,她将近子时才睡下,寅时便要起身点验各项军需物资,她疲惫得很,守军也疲惫得很,郭图吃一堑长一智,行事很是谨慎,竟然瞒过了陆白的耳目。 但她睡得并不实,当这支苍头叛军凑近了城门时,有警醒的守军在城头上看见了,立刻敲起焦斗示警,陆白也立刻爬起来,并且加入到这场守城战当中。 但仍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城中的守军本就不足,而冀州军已经在城外的风雪中埋伏很久了。 他们的脸色冻得透着钢铁般的青,皮肤像是被无数道利箭划过一样破开了许多裂口。 当他们见到城中火光大起时,许多人已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他们就是怀着这样一腔怨愤,推动云梯车和冲车,冲向了小沛城的! 守军坚守了很久,但夜里作战不如白日,他们甚至连城池几面到底有多少敌军,己方应当如何调遣也需要很久才能弄清楚。 叛军少部分被斩杀了,大半趁着夜色逃走,却在城中四处放起火来,火势越来越烈,直至烧红了小沛的半边夜空时,有冀州军已经跳上了城墙。 有冀州军源源不断地爬上城墙,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最终汇聚成黑色的潮水,又急又猛地向城中蔓延。 ——又是臧霸第一个出声,他说这座城守不住了,必须向下邳撤退。 张超是不服的,但陆白很快就赶来了。 “这座城守不住了。”她说,“咱们得立刻撤出城。” 这位陆廉的好学生一瞬间就崩了。 “朝廷委我等以重任!而今正是以死报国之时,何能出此惜身之语!” 那张沧桑得看不出昔日养尊处优模样的脸求助似的看了看臧霸,意识到他的泰山寇出身后,又看向陆白。 但陆白没有一分一毫在吕布面前泫然欲泣,决意殉国的模样,她的神情在火光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柘城月余间分不出胜负,下邳也得不到援兵,咱们就是那支援兵!”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孟高公要将朝廷最后一支援兵也轻掷于此吗?” 张超张了张嘴,又痛苦地闭上了。 “那咱们撤,”他说,“还有城中的许多人……” “他们跟在后面便是,各户自有男丁护着,”臧霸道,“咱们顾不得那许多人。” 张超注意到当臧霸说出这句话后,陆白沉思了片刻。 “派百十个人,去将吕布与其兵卒家眷接出来,”她说,“咱们一起走。” 臧霸猛然看向她,“兵势如火,袁逆片刻便将入城,岂有闲暇去接那些妇人?” 火光中的陆白轻轻点了点头,“我亦是妇人。” 在这个风雪夜出城的人群里有哭声,但更多的人连哭声也没有。 这些被排除在阴谋之外的人里,许多是张邈张超兄弟带来的兖州人,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小沛,花了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开垦了农田,建起了房屋,在城中买了铺面,有了营生,顷刻之间,突然就一无所有了。 他们逃出城时,甚至许多家当都没有带上,有人带了几斗米,有人带了两匹布,还有人用平板车装上了老娘,推着就往城外跑。 有喊杀声在后,他们是片刻也不能停留的,他们甚至看到有车马从身边经过时,都没空去羡慕一下辎车里的妇人。 辎车里的妇人一声也不发,拿了个小垫子靠在车壁上,用一条皮毛大氅盖住身体,在土路颠簸中已经睡着了。 大氅上还有隐隐的金银线勾边,领口处的金扣是她亲手缝上去的。 原本魏夫人认为玉石扣子更漂亮些,可是她说夫君那样如神明下凡的人,就该浑身上下都金灿灿的才气派。 大氅已经很破旧了,有几处甚至磨光了上面的毛,光秃秃露出下面的皮子,很是难看。 但她就是围着那样一条破旧的大氅睡着的,她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里身后有喊杀声,有马蹄声,有惨叫声。 身前也有,由远及近,向她而来。 她太熟悉这些声音了,熟悉得甚至不屑睁开眼看看自己身向何方,是何境遇。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纷乱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 风雪声似乎也停了。 外面只有人走来走去,鞋靴碾过冰雪的声音。 忽然有人小声哭了起来,而后又有人轻声安抚。 严夫人在没有炉火的辎车里忽然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将两只手拢在一起搓搓,又呵了一口白气,才不甚灵活地掀开一点车帘,向外探看。 林间的新雪是蓝紫色的,坐在板车上,石头上,雪地里的百姓们也是蓝紫色的,辎车附近那些并州人的妻儿也是蓝紫色的。她们镇定得更快些,正在收拢新雪,小心吃进嘴里,解一解这大半夜的干渴。 还有那些女兵,她们也是蓝紫色的,抱着弩,靠着树,一面休息,一面警觉地四处探看。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些近前的人,他们都是模糊的,尽管有人在对她说话,有人拎着长戈,在比比划划,严夫人都不曾注意。她整个人都是沉默而恍惚的,直到看见远处骑马而来的那个人。 那人已经很久没有穿戴过气派的金冠锦袍了,而且他匆忙赶来,又杀退了追击的冀州人,身上大片大片乌黑的血迹,远看很有些吓人。女兵们久经沙场,不为所动,百姓中有些妇孺立刻吓得躲在了家人身后。 但当他又夹了一下马腹,急匆匆向这架辎车而来,头巾下的白发飘在空中时,她忽然又觉得,他身上像是又有了一层金光。 不多,只有一点点。 但足以将他与旁人区分开。 雪后初晴,天光将亮时,有人拿来铜镜,请大公子仔细看一看。 大公子一身铜铠打磨光如明镜,在晨曦下明光灿烂,像是天神用黄金锻打而成的一位将军,浑然不似凡人。 他这样前后照了照,志得意满地上马准备进城,感受城中士庶一片欢呼爱戴时,忽然有人匆匆而来,拉住了他的缰绳。 “大公子,”郭图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大公子不能入城。” 袁谭皱起眉,“为何不能?” “大公子此时入城,城中豪强必定争相赶来马前侍奉。” “诸君甘冒风险,替我夜开城门,纵使不曾成功,好歹也放了一把火,助我一臂之力,”袁谭问道,“我如何不能进城同他们结识?” 郭图那双温厚又慈祥的眼睛轻轻眯了眯。 “若进城,必定要约束士兵。” “自然要约束军纪,公则先生如何会有此问?” “兵士围城日久,伤亡甚多,正该让他们提振一番士气,”郭图温言道,“若大公子此时约束他们,来日拿什么攻破下邳?” 公则先生高冠博带,在晨光中仰头看他的模样,像极了任何一个满腹经纶的士人。 但他的暗示硬是让那个马背上如天神一样的人打了个冷战。 “他们信我,他们信我品行如陆廉一般,才会开城门迎我进去。”袁谭无力地说道。 郭图微笑着轻轻点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三日之后,大公子便可入城安民了。” 第594章 小沛城跑了个大半。 并州人一定是一个不落地都跑了的,他们对自己的将军有种谜一般的信仰,他们是一定不肯留下的,那些帮老兵养马的仆役,还有并州人的家小,都在城中着火时就开始准备出城要带上的家当,因此健妇营的女兵匆忙赶来后,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只草草清点一遍,就带着他们出城了。 兖州人几乎也跑光了,他们是张邈张超的部曲,互相熟识,只要一家听到命令,所有人都跟着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没怎么迟疑。 这两种人都有自家要追随的主君,不会被袁谭所打动,因此走得非常坚决,但小沛本地人就不同了。 他们犹犹豫豫,相互问询。 ——大公子进城,会纵兵劫掠么? ——怎么会呢?难道你以为天下只有陆廉一个军纪严明,宽仁爱民的将军? 第634节 ——可是,可是,那么多人都跑了呀! ——尔真愚夫也!那群人本来就是一群流寇!四处大兴干戈,早年同大公子结下许多血海深仇,现见义军入城,自然是要逃的!岂能与咱们沛人相提并论! 有人的声音这样响亮,这样自信,甚至在周围亲邻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又将嗓门提高了几度,大声道: “难道这只是我一个黔首的见识吗?你们可见到了,城东那些贵人有什么动静没有!” “不错,不错,他们是有车马的,要是想出城,比咱们可是快多了!” “咱们沛地的贵人可是没有出城的!” “他们那样大的家业都不怕劫掠,咱们这一口灶,一口锅怕个什么!” “王大,就你家妇人那样的颜色,你还要慌慌张张将她藏起来吗?” 一阵哄笑声盖过了城中兵荒马乱的声音。 有些小沛人还是跟着守军逃走了,多半是一些戒备心很强,不容易被取信的人,他们既然看到了守军的品行,心中觉得未必有多好,但至少是可以跟随的,就不愿留在城中等一个未知的未来。 但还有些小沛百姓更愿意信任那些欺压他们的本地豪强——毕竟贵人们都没逃,他们有什么财物,值得特意逃走呢? 他们都在这样的声音里渐渐得到了信心,并且在返回自己家中时,很是爱惜地检查了缸里存着的腌菜,墙上挂着的藤筐,还有那样好的一根房梁,虽然破旧却尚能遮风避雨的木门。 光线忽明忽暗,这些破落的家当也跟着忽明忽暗,在昏暗的光线里掩盖住了虫吃鼠咬和岁月摧折的痕迹,变得崭新而宝贵起来。 对于这些小民来说,它们原本就是崭新而宝贵的。 这让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同焦急询问自己的妻子说出了他的决定: “城东的贵人们都不曾离开,大公子必不会伤到我们,”他说,“咱们只要在家中小心待个几天,不去招惹城中军士便是了。” 那些贵人们不仅没有离开,而且很郑重地打扮了一番。 他们沐浴更衣,连鬓角处的杂毛都要对着铜镜,让婢女用小刀小心翼翼地修掉,确保镜中之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是仪态完美,万无一失的。 屋檐的落雪被屋内的热气烤化,一滴滴落在屋檐下时,士人披上了氅衣。 仆役躬身等在台阶下,替士人穿上木屐。 这东西并不适合雪后穿,但一位束发着冠,宽袍大袖的名士一定要穿着这种东西,看起来才有超尘脱俗的风仪。 况且他不需要走很远的路,他只从正室走到门口,有车夫赶着轺车,等待已久。 “也只有迎接大公子时,才值得这样郑重。” 他坐在车上,与同行的友邻一起出发时,身后的仆役已经准备好了。 尽管在昨夜的战乱中,他们都损失了一些仆役,但对于赢得大公子青眼来说是值得的……况且仆役这东西,不就是做这个用的么? 那些剩下的仆役中有没有人在昨夜失去了亲人,贵人们各自表现不同,有人温言劝慰几句,有人则全无表示。 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哪怕这些人哭红了眼睛,也得赶紧在竹箪上放满食物,又在水壶里注满肉汤,仪式感满满地捧出来,一路去到城门口迎接大公子。 ——这才叫箪食壶浆啊! 他们就是这样赶去城门口的,甚至在路上还要紧张地互相品评一下对方的装束举止,要知道大公子可不是陆廉,人家是真正四世三公的名门贵公子!身份高贵,目光挑剔,你要是门第名声入不得人家的眼,你就靠边站着吧,人家多一个眼神也不会给你! 陆廉是什么人啊!陆廉是路上见到一个挑粪的都能不嫌臭地跟人家聊上几句!就那样的,你穿得再郑重,门第再高贵,她能看出来吗!她能高看你一眼吗!你穿给瞎子看呢! 他们因此更加紧张,更加期待,甚至在看到冀州人不同寻常的模样后也不曾意识到什么。 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一场战斗和冀州军之前经历过的那几场战斗有什么区别。 因为徐·州守军收缩防线的缘故,在小沛之前,冀州人几乎是摧枯拉朽的姿态一路南下,没遇到什么困难,士兵情绪也很放松,他们只需要一点犒赏,没有什么负面情绪要宣泄。 但小沛防守战打了将近月余的时间,几度将破城,又被吕布硬生生靠着匹夫之勇给守住了。期间尸山血海,死伤无数,冀州军的情绪越来越绷紧,越来越疲惫,对这座城的怨恨也越来越大。 他们在冰天雪地的严寒里,一次次向着城墙而去,一次次丢下同袍的尸体,直至今日,终于获得了这座城池。 ——是别人帮助他们才得到的这座城吗? 不是! 不是!这座城是他们靠着自己和同袍的血泪,一步步攻下来的! 他们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理应得到这座城的全部! 因而那群士人在城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直到冀州军已经完全进城也没有等到袁谭。 他们的周围只有浑身鲜血,面色铁青的冀州士兵,那一双双眼睛里燃烧着青色的火焰,冷酷又残忍,愤怒而绝望地注视着他们。 直到最后一队冀州兵也进了城,簇拥着一个传令官来到他们面前,告知他们大公子有军务在身,暂不能入城时,士人们还不能理解一支没有主帅的军队会变成什么样。 似乎已经过去十余年了。 从刘备和陆廉来到徐·州开始,他们经历过许多风雨,可是渐渐忘记了“屠城”是怎么回事。 他们甚至很自然地认为,陆廉所做的那些事,所坚持的那些品德并不稀奇,许多人都能做到,因此既然陆廉与那些兖州人和并州人更相熟,他们也不是非要站在她这一边的。 但他们终究还是明白了,有些事做起来确实不稀奇,但坚持十年下来,确实是很不容易的。 他们是清醒而后悔地死去的,死得很早,而且很快,因此侥幸不曾见到这座余烬未灭的城池接下来的模样。 漫长的队伍渐渐向着东南方而去。 百姓在中间,士兵在前后。 这种行军方式是很奇葩的,很不利于在追兵到来时迅速集结起来——准确说只要行军途中有百姓在,就非常麻烦。 但张超的兖州兵占了大头,那些百姓是他们的家小,臧霸也没办法说些什么。 他骑在马上,很想同吕布商量些什么,转头晃来晃去,就是没看到吕布。 有十几骑并州骑兵在小沛附近游弋,提防追兵出城,剩下骑兵大半也跟着混在百姓的队伍里,假公济私,让媳妇坐在马上,自己牵着马走。 这是一个很凄凉困苦的时刻,周围有人边走边哭,哭自己的家业,哭自己的未来。 但也是一个很温馨的时刻,有夫妻重逢,泪眼汪汪地互诉衷肠;有孩童在母亲的后背上探头探脑,好奇地去扯一扯母亲的头发,换来几句没好气的责骂;还有做儿子的一边推着板车前行,一边劝慰车上抱着孙女的母亲不要担心,车下还藏着一袋粮食呢……嘘! 女兵抱着弩机,在路两侧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幕,似乎觉得很欣慰。 尤其是温侯过来了! 他杀了多少敌!立了多少功!她们这些士兵一见他那件残破的铠甲,都觉得该行一个大礼才是! 但温侯从她们身边经过了,一脸的颓唐不安,根本没注意到她们。 那些原本对他很是敬畏,想要敛容行礼的女兵就有点尴尬。 车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车轮滚滚。 吕布屏气凝神地守在车外,慢慢策马前行,一声也不出。 过了一会儿,车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妾还以为,将军又先行一步了。” 吕布还是屏气凝神,一句话也不敢说。 周围那些并州人,谁也没有看他。 ……好像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 “且停一停。” 严夫人忽然开口。 车夫连忙将车子停下。 吕布立刻勒住缰绳。 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很是不安地注视着车帘,不知道夫人是准备如何行事。 有汗珠在雪后寒冷的空气里,渐渐浸出吕布的额头。 夫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夫人从车里丢出了什么东西。 她论气力只是个寻常妇人,那东西又很大,因此刚丢出来,吕布下意识用马槊一挑,就接住了。 ……是她们当初缝制的皮毛大氅。 ……有些破旧,但仍然很厚实保暖。 吕布接过来,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 车里又传来一声冷笑。 “严寒时节,将军一把年纪,连氅衣也不披,于此众目睽睽之下,欲使妾受不贤不敬的骂名吗?” 吕布飞快地将大氅裹上了,并且悄悄地呼出了一口气。 周围的并州老兵们也不自觉跟着呼出了一口气。 第595章 三日之期到了。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清晨,在仆役们小心翼翼地将明光璀璨的铠甲套在主帅身上后,又有人赶紧递上了一条皮毛大氅。 没有一根杂毛,缎子一样黑得发亮,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当袁谭骑在马上时,身后的大氅就像雄狮的鬃毛,在冬日清晨呼啸的寒风中精神抖擞,通体散发着一股威压。 这一身的确是完美无缺的,但主帅在志得意满地牵起缰绳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忽然凝滞住了。 那张原本很端正且英俊的脸渐渐变得扭曲狰狞,眉眼间像是蕴藏起了一片冰冷的黑雾,将士卒们所熟悉的那位主帅给遮掩住了。 有汗水轻轻地划过这片苍白的丘陵,最后沿着短髭而下。 有帐中侍奉的仆役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在里面倒出一丸药,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 亲卫们一声也不敢吭,愣愣地注视着他们的主帅。 又过了一会儿,那片黑雾消散了,袁谭冲着自己身侧的副将点了点头。 “入城吧。” 民夫们已经将城门到县府的道路清理干净了。 那些已经烧毁的房屋无法处置,但好在那一夜的风雪足够大,房屋背阴处有很多积雪,尽可以拿来用一用。 ——这又是大公子受诸方神明庇护的一个明证。 第635节 否则的话,哪里来那么多的雪,掩盖掉烧毁的房屋,死不瞑目的尸体,阴沟里殷红黏腻的血呢? 当这位威严的年轻将军入城时,他见到了好大一场雪。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两旁的房屋是白的,银子一样洁净,闪着清新又美丽的光。 他走进这座冰雪筑起的小沛城,有风忽然将积雪扬起,扑在他的脸上。 是新雪的味道,但比新雪更好,因为冰雪是没有味道的,最多只有泥土的涩,但他却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甜。 袁谭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他的战马缓缓前行,而他面带微笑,注视着面前这缟素般的世界中唯一有颜色的存在。 他的士兵。 郭图先生就在他的身后,时不时会与他目光交错。 但当袁谭转过头时,郭图脸上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 这三天中的每一个日夜,袁谭都在注视着那座近在咫尺的城池。 而郭图早将心绪放在了下一座城池上。 ——为什么要打小沛? 因为它守在去往下邳的交通要道上。 得到小沛,袁谭才能放心的运兵运粮,才能围城而不担心身后突然杀出一群糟心的并州人。 因此得到孤零零的小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有拿到下邳,这一切才有意义。 ——下邳又当如何攻破? 下邳城自陶谦时修缮加固,到刘备手中又三番五次地加高,作为徐·州的治府,城墙高厚是一方面,水路四通八达,一待河开便有广陵援军将至,这是另一方面。 所以这场围城战最好快一点,再快一点,不待河开便将城池攻破,到时整个战场都会因为这一点的崩溃而陷入全盘崩溃之中! 下邳有公卿,有刘备的家小,有徐·州全套行政系统,还有天下人都在瞩目的天子! 如果这些都落在他郭图手中……这是什么样的功劳? 郭图自诩不是许攸那样的庸人,许攸听说族人被审配捕了,立时心神慌乱,弃鄄城而走,直至落入淳于琼同曹操的陷阱之中……真愚夫也!枉他还是主公的元从,竟连主公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当然,郭图还很清楚,许攸是了解主公的,他有心机谋断,只是贪婪短视,又因为立了几场功劳而变得狂妄,才最后走上绝路……他郭图可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目光始终牢牢盯着主公下首处那个位置,那张坐具填充了些木棉,上面覆以墨色的锦缎,因为已经用了些时日,锦缎上有几道细细的伤口,飞起了柳絮一样的毛边。 那张坐具早就应该换掉的,但沮授不是一个爱奢华的人,听到仆役这么讲之后,立刻表示不要浪费物力在这种事上。 在沮授走后,那张代表大监军的坐具也依旧留了下来,而且没有人提出要更换掉它。 只要一想到那是沮授曾经坐过的位置,这些合谋将他赶走的谋士们心中就有一种隐秘的成就感。 为了这份成就感,郭图想,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攻破下邳,带着天一样大的功劳回到主公身边去! 他才不吝惜那些人的性命! 小沛的士庶也好,冀州的士兵也好,他们的尸体堆成小山也不能令郭图投来一分怜悯的眼神。 他站在雪后的寒风里,笼在袖子里的手却像是已经触摸到那片褪色锦缎的毛边了。 士兵们站在道路两侧,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的主帅。 他们的戎服齐整,兵戈也已擦拭干净,连头巾都重新扎了一条,一排排地鸦雀无声。 军纪这样严明,只怕连陆廉都自愧不如。 况且,她的士兵久战劳苦,要靠什么来抒发宣泄? 靠着每个夜晚躺在床上,掰手指数一数自己今天又做了几件好人好事吗? 而他的儿郎呢? 袁谭忽然下马,向着一个士兵走了过去。 那个士兵不足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年轻强壮的时节,他的脸上有许多道细微的口子,寒风令它们红肿开裂,一张本就粗糙的脸看着就更加沧桑了些。 但他的脸上还有别的伤痕。 不是刀剑造成的伤,而像野兽抓挠造成的,有三道血痂从他的鼻梁处划过,斜斜落在了半边脸的下颚处。 血痂还没有完全凝结,透过浑浊的污血,下面能看到粉红色的肉。 有些士兵脸上就有这样的伤痕,但都没有他的那样重。 那真像是一头野兽,袁谭想,要使出多大的力气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啊。 “这几日在城中,”他开口问道,“休整如何?” 那个士兵咧开嘴,一口血淋淋的牙齿展露无余。 他似乎有很多很新奇又愉悦的事想同主帅分享,但他目不识丁,讲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于是只能用野兽般餍足的光彩来告诉他的主帅,他休整得很好。 “愿为大公子效死!” 他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到。 有士兵立刻跟着应和。 “愿为大公子效死!” “愿为大公子效死!!!” 山呼一般的呐喊在小沛城中响起,震得人脑子都要嗡嗡作响。 郭图悄悄地上前一步。 “士气正盛,我军无败矣!大公子何不趁守军新溃,今日便发兵袭取下邳?” “今日?”袁谭微微愣了一下,“如何这样急切?” “兵书有云,其疾如风……” 袁谭转过头,静静地看了郭图一眼。 “先生如此谋断,是为我,还是为我父?” 这个问题让郭图一瞬间短暂地懵了。 似乎应该是为大公子,毕竟攻破下邳,功劳最大的是大公子; 但也可以说是为明公,因为他才是整个中原战场的最高统帅; 但实际上,郭图如此谋断,心里为的既不是大公子也不是明公,只是明公下首处那个褪色的小垫子而已。 那个小垫子,现在由谁坐着呢? 有人坐在那个小垫子上,正在轻声哭泣。 袁绍听到这声音,吃力地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头乌云般的青丝,上面不着珠玉,轻轻挽起,只有一根已经有些发乌的银簪插在其中。 “阿芷?” 乌云般的青丝晃了晃,露出了一张挑不出半点错处的面庞。 阿芷很美,她十七八岁的年纪美,哭得有些红肿的大眼睛很美,高挺的鼻梁,菱形的嘴唇,都很美,但她最美的还是凝脂般的肌肤,细腻洁白,那圆圆的鹅蛋脸就像一块精心雕琢打磨的羊脂玉,令人生怕在上面按一下,都要留一个印子。 这样一个美人只要站在那里,不说不动,都让人心生怜爱,何况她就在自己的榻前,哭得那样伤心呢? 泪水打湿了她的面庞,她的袖子,她的衣襟,可见到她的主君醒来,美人睁大了红肿的双眼,破涕为笑的样子,更显得动人了。 袁绍吃力地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发,很想轻声安慰她一句。 虽然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而她也只是很乖巧地将一头青丝贴在他宽阔厚实的手掌中,轻轻蹭了一蹭。 为了令室内空气流通,不生炭毒,门口处留了一条缝,正方便外室的人窥看。 窥看的人也是个很美的妇人,虽然稍长些年纪,却美得很有气势,她身上绣以金线的锦绣,头上光华耀目的珠玉,都为她增添了这种气势。 但她的神情很不寻常。 她似乎也很关切榻上醒来的丈夫,见他苏醒,她的眼圈也微微红了。 她甚至还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在空气里挥了一挥。 但她最终还是将那只养尊处优的手收了回来。 她也将那些情绪都收了回来。 她站在那里,像一座冰山,冷冰冰地不言不语。 极轻的脚步声来到她身边,轻声问了一句什么。 她转了眼珠,去看那人,从袖中抽出一封手书丢给他。 “你我都被你父骗了。” 袁尚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连忙去看那封父亲亲笔写的信。 “他已病入膏肓,挺不得多久,”刘夫人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只有这几个贱奴,心里只有你那个阿兄!” 第596章 他听到了脚步声。 ……不。 那不是脚步声。 那是更漏。 是焦斗。 是太阳升起时的一律晨曦。 那的确是脚步声,摆脱开所有束缚他的东西,美人温柔的泪水,仆役悲伤的目光,以及谋士焦虑的叹息,向他而来。 袁绍服用过药汤后,静静地躺在帷帐之内,任由美人为他梳理头发,并耐心地等待沮授的到来。 纤细的手指像阳春三月的柳条一样,轻轻地梳理过他的发间。 ——还记得吗?主君曾经带妾出游咏春。 第636节 ——是去漳水旁吗?另一个脸蛋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少女轻声问道,曾听阿姊讲起过呢。 ——上巳节快要到了,主君只要洗一个澡,就会好起来啦。 ——待主君下了轺车,还会有好多女郎见了便走不动路呢。 躺在榻上的主君轻轻地笑了。 他已将死,容颜枯槁,再也不会博得女郎们的垂青,只有身边这几个天真又娇憨的姬妾,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稚嫩的头脑,以及令他也为之感动的温柔和忠诚。 他是不能再在上巳节时,带着这一群姬妾去漳水旁游玩,也不能再得到女郎们欣赏的目光。 可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儿子,年轻英俊,光彩照人,等他出游时,一定有许多,许多的年轻女郎将香囊掷到他的马前…… 袁绍这样昏昏沉沉地想着,直到身边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响声。 几名年轻的姬妾悄悄退下,有人走了进来。 许久不见,沮授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整个人瘦削得像一根竹子。 但他的目光依旧平和而沉稳,而袁绍见到他之后,忽然觉得刚刚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了一些。 就好像那个脚步声也短暂地停滞了下来。 “有天使至邺。” 袁绍的手忽然将身下柔软的细布攥紧。 “谁?!” “朝廷的使者,”沮授温声道,“授明公以太尉之职。” 主公脸上的不安散去,他讽刺地笑了:“刘备疲惫已极,不敢犯境,因此朝廷才欲下诏安抚于我。” “不错,”沮授点点头,“主公将大公子召回后,便可安心养病了。” 病榻上的人微微皱眉,而沮授也不急于继续说服,内室便只剩一片寂静。 院中有日晷,细细的影像长了脚一般,在寂静中悄然又向前一步。 袁绍不得不开口了:“我该将大郎召回平原,还是邺城?” 沮授望着他,“主公欲静心休养,河北诸事自然要大公子来定夺。” “三郎……亦可为我分忧。” 话说到这个份上,称得上图穷匕见,沮授也不再回避了。 “大公子有过否?” 袁绍张了张干枯的嘴唇,想了很久,只能不甘地伸出手。 这位河北雄主轻轻拽住了沮授的袍袖,几乎是用一种不讲道理的哀求声问他:“他平时也是很看重这个三弟的……” 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沮授嘲讽地翘起嘴角。 “举凡父母,总觉得儿子们别无二心,但主公既要他们手足相亲,必先令兄友弟恭才是,”沮授问道,“若弟僭兄位,主公以为其尚有手足之情否?” 若还能有手足之情,就不会有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了! 若没有了手足之情,他们兄弟几人,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袁绍很是犹豫,直到沮授用一个问题问住了他: “孝文皇帝立下那样的基业,尚有七国之乱席卷天下,若非周亚夫扶大厦于将倾,不知九鼎又落在谁人手中,主公难道以为而今的冀州,还有两位公子兄弟阋墙的余力吗?” 室内又恢复了一片冷寂。 有婢女在门外屏气凝神,一声也不敢出,悄悄给身边另一名婢女使了个眼色。 那个姿色很是平凡的婢女慢慢地膝行,慢慢地爬出门,然后扶着柱子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 有风自后宅起,一路向南。 待到陆悬鱼听到讯息时,已是半个月后。 她听到的自然也不是邺城有什么消息。 邺城的消息管得很严,司马懿日日夜夜在忙着写信打听,毛都要掉光了,硬是打听不出什么来。 按照冀州世家的转述,整个河北都进入了防守状态,戒备森严,邺城更是重中之重,袁绍府前有士兵日夜巡逻,别说一只猫头鹰了,哪怕是个悄悄从土里钻出来的虫子,那都得被一脚碾死,断然是不能窥看到府内一眼的。 所以陆悬鱼听到的消息是……袁谭撤兵了。 他得了小沛之后,很快向下邳进军,没有立刻攻城,而是选择围而不打,这就多少令杨修感到有些疑惑。 这位天使没打过仗,但有些纸上谈兵的聪明,他见到陆悬鱼后,就彬彬有礼地问: “若将军易地而处,如袁谭之位,当如何?” “赶紧把下邳打下来。”她说。 “为何?” “刘备……”她立刻改口,“我主公的防线是有层次的,下邳在前,睢阳在后。” 下邳本身就临河,不然曹操不会掘河来困,事实上掘河对曹操也是个大工程,但他有什么办法呢?河道通畅的前提下,南方的粮草可以运到睢阳和下邳,而这两座城又互为倚仗。 对袁绍来说,问题不大,他兵多将广,后面有一整条大黄河,怎么运粮运兵都是运,但对袁谭就很不一样。 袁谭的兵一定是袁绍的兵,袁绍的兵不一定是袁谭的兵。 所以袁绍爆兵爆粮都和袁谭没关系,他要完成攻打下邳的任务,他就必须自己完成。 那如果是陆悬鱼,她一定不会和城内的人对耗——耗个什么?天气转暖这事儿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到时间河道自然就通了,因此城内的人是越守越有希望的。 除非你给刘备宰了,但那是你爹的功劳,跟你没关,所以围而不攻,等什么呢? 她刚讲了三两句,杨修就表示他听懂了。 但陆悬鱼有点不乐意,还是坚持着把她的分析讲完。 杨修坐在那里,看着就有点坐立不安,很想咬手指甲的样子。 直到她终于讲完了。 “所以我也很疑惑,”她说,“大概是袁绍有什么军令吧。” 杨修终于听完了,推出了一份手书。 “此为沛人所传书信,”他说,“袁谭围城时不动如山,撤走时却其疾如风。” 袁谭是怎么撤军的呢? 说起来很奇怪。 ……他把辎重丢了。 陆悬鱼的大军离他还有几百里,哪怕她还有余力,星夜兼程也很难追上,何况她现在困顿疲惫,根本没有余力去追。 如果是个不知兵的庸将,那可能跑就跑了,但袁谭是个身经百战的武将,不该连她磨磨蹭蹭没有立刻来援下邳的用意都猜不出。 小沛城受了一场大掠,其中男女士庶死伤许多,消息传出,引得那些曾经箪食壶浆过的沛国人也担心起来——既然袁谭是装出来的仁德,那他归途时不需要再装了,顺手牵羊一路劫掠,不是太正常了吗? 但袁谭谁也没抢。 不仅没抢,还沿途扔东西,路边蹲在沟里的老农都能捡到两匹布那种程度的扔东西。 他行军速度几乎是癫狂的,所有阻碍行军的东西都被扔下了,包括但不限于栅栏、帐篷、笨重的家具、财物、甚至是尚能走路的伤员。 袁谭一点也不考虑那些伤员被丢在被他接掠过的土地上,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他日行五十,夜行五十,一天能走百里路,很快就赶到黄河旁边。 据说他连等船调集也不等,渡河时又有船舶倾覆,死了不少士兵,待渡了黄河,更是过城不入,一路就奔着西北而去了。 “哦。”她看完书信,点点头。 杨修快要抓狂了。 “将军有何见解?” “我与他私交不深,”她说,“但看起来……他是很想家了,是个孝顺儿子。” 杨修彻底抓狂了。 “将军何其愚也!”他大声嚷嚷道,“此必是袁家有变啊!” “哦,”她有点不开心,“那你也不能骂我啊。” 杨修有点踉跄地跑出帐了,迎面还差点撞上张辽。 溜溜达达的并州人满脸疑惑地进帐,还转过头又看了几眼。 “杨德祖何故如此失态?” “不知道,”她说,“他骂我,还一脸崩溃地跑了。” 张辽眉头一皱,似乎感觉这件事不简单。 “他竟出言不逊?” 她将那封手书递过去给他看。 张辽用一只手捞着看完了。 看完之后,恍然大悟。 袁谭收到父亲下令要他撤兵的文书时,还是很平静的。 他仍然表现得温和而纯孝,在向使者打听父亲的身体如何,在得到父亲一切都好的消息后,还设宴请使者吃了一顿饭。 他是在酒宴后的灯光下反复看着那纸要他退兵回平原的文书时,忽然察觉到了一些诡异的地方。 首先……那封文书不是父亲所写,甚至不是父亲身边用熟了的文吏所写。 无论遣词还是字迹,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这不算什么,他对自己说,经历了一场大败,父亲身边的人有些变动再正常不过。 但文书是要盖印的。 军中的文书盖官印,袁绍是冀州牧,因此会盖一个冀州牧的官印。 但除此之外,他给儿子们写信下令,会加盖一个自己的信印,哪怕信不是他亲手写的,只要他亲自看过后,就会盖上那么一个戳。 第637节 这个印记对于曾经的袁谭来说很重要。 那时他还很年轻,刚上战场,有些隐秘的沾沾自喜,觉得父亲待自己终究待旁人不同,哪怕他只能在那些非亲非故的人身上找到这点心理安慰,袁谭总归还是很郑重地看待这件事。 这些年里,袁绍这个习惯从无更改。 但这一封信,没有袁绍的信印。 第597章 日晷走了一圈,更漏又渐渐响起。 一滴,一滴。 水击打在莲花形的容器里,一声,接一声。 那声音其实并不响亮,却像是敲在众人心上一般。 整座宅邸灯火通明,到处都有人影,有些是仆役的,有些是甲士的,有些是婢女的,还有些是贵人的。 那些落在窗子上,地板上,水面上的影子是会动的。 风吹过窗子,人影会动,水滴落在漏盆里,人影会动,有人从袁绍的内室里出来时,人影会动。 有寒鸦落在枝头注视着这一幕,感觉简直不可思议。 那么多的人,怎么连一声都不发呢? 怎么这样幽深而庞大的一座宅邸,处处不闻人声,只有更漏冰冷无情地回应了它的窥探呢? 这座宅邸里自然是有人说话的,只是他将门关得很严。 他牵了来客的手,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长廊,他的脚步很轻,来客的脚步也很轻,他手里捧着一盏灯,小心走上了这座宅邸东南角的小楼上,灯火将这间朴素的客室照亮,也照亮了主客二人的脸。 比起上一次相见,不知是爬楼梯的缘故,还是这些日子在冀州将养的缘故,郭嘉竟然显得气色很不错。 而袁尚就没那么好了。 这个美貌堪比日月,玉树生光般的俊美青年神色很是憔悴。 郭嘉温和而简短地问候了袁绍的病情,并且夸赞他这样憔悴,一定是日夜在父亲榻前侍疾的缘故,若要论起纯孝,还有什么是比三公子这幅模样更直观,更有力的证明呢? 袁尚不安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说起来……有点荒谬,作为儿子,他竟然是不必侍疾的。 自从父亲在邺城醒来后,就因为心疼他侍疾尝药太过辛苦,而下令要他专心处置邺城大小庶务即可,不必留在榻前。 对于父亲的命令,他心中很是矛盾。 他既敬爱这个父亲,心甘情愿想要留在榻前,不解衣的照顾父亲最后一程。 他也需要时时留在父亲身边,向所有人暗示他在父亲心中特殊的位置,并以此获得众人支持,为他短暂地推翻一次宗法继承制。 但他又无法时时留在父亲身边,他需要做好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兄长一日比一日近了。 郭嘉平静地看了袁尚一眼。 “大公子得令而归?” “他……”袁尚迟疑了一下,“不曾得令。” “但袁公确有此意。”郭嘉淡淡地说了一句,而袁尚无法回避,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 “是。” 郭嘉笑了。 “公子虽得袁公爱重,但立嗣之事久矣,公子竟无谋划,蹉跎至今啊!” 袁尚放在腿上的手忽然死死握紧了衣袍,他的声音却依旧强压的平静。 “我兄在外征战数载,虽无战功,亦有苦劳,父亲亦是很看重他的。” “此次南下攻徐,公子守邺城,固有功劳,而大公子兵围天子,若不是袁公退兵,令其一木难支,真不知神器将落于谁手哪!此战天下人皆知——”郭嘉笑道,“难道公子眼中,这也算不得战功吗?” 那张英俊又沉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狰狞而凶狠的表情,“正要先生教我!” 郭嘉似乎没说什么过激的话。 但对于这兄弟俩的关系而言,有些话已经足够刺激,他说一半,袁尚自然会忍不住思考后一半。 他虽得父亲看重,却不是父亲独一无二的选择; 他的兄长新立战功,天下皆知; 父亲想要兄长回来。 ……父亲想做什么? 郭嘉微笑着望向他。 “公子欲得家业,不当问在下,”他说,“当先问府中之人,门户是否肃整。” “父亲既有疾在身,后宅有母亲掌管,前宅我亦已留心,自然肃整” “公子有高世之才,又镇守冀州日久,袁公亲信之人,必多敬服,公子亦可问道于诸贤。” 袁尚轻轻垂下眼帘,“元图先生是尽忠之臣,友若先生是智谋之士,我当前往求教。” “而今袁公新败,群盗将起,公子何不为袁公分忧,”郭嘉说道,“领兵守土?” 公子沉默了很久。 “我非长,有许多人不服我。” “只要在下所说的三件事,公子都能做到,”这位借来的谋士情真意切道,“到那时,识时务者自然回心转意。” 不识时务的人呢? 郭嘉没说,但袁尚难道还会听不明白吗? 有早春的寒风突然扑过来,用力摇了摇窗子。 烛火猛然也跟着摇了摇,映出一片鬼影。 这计谋,这计谋十全十美吗? 不啊! 这里有一个明显到无法回避的问题:袁绍,他的父亲,冀州之主,河北士庶所信服的明公,他还没有死啊! 他像一座大山,庇护着他的孩子! 他也像一座大山,投下来的阴影覆盖了他视线所及的全部世界! 如果父亲知道,发怒怎么办? 发怒怎么办?! 袁尚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的眼睛,他的眉头,他的鼻翼和嘴唇,都因为这种恐惧而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郭嘉忽然伸出手,盖在了他的手上。 那只手很稳,很干燥,而且冷得像一块被冻结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石头。 那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才会有的一只手。 “公子,”他柔和而关切地望着袁尚,“曹公感念公子之恩,若公子有所差遣,必当肝脑涂地。” 袁尚回到自己的屋子时,刘夫人已经等了他很久。 这位嫡母正打量着光秃秃的四壁,听见脚步声时,并未转过头。 “那些锦绣壁衣,原也不必撤去。” “父亲有恙……” “他还没死——”冰冷的话音未落,转过身的刘夫人忽然愣住了,她狐疑地上下打量起这个她十分疼爱的儿子,“三郎,你哭了?” 她的儿子,也是袁绍的儿子,无言地望着她。 他的眼睛很大,却失了光彩,有泪水静默地流过面颊,自下颚滑落。 刘夫人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她终于失去了耐心。 “郭嘉怎么说?” “他要我未及我兄归邺,便夺权掌兵,他说曹操会助我。”袁尚说道。 刘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喜色,“此喜讯也!” “阿母。” “我儿尚有何事忧心?” “我父若知,当如何看我?” 袁绍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这让他很难分清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也很难再想起自己未完成的事。 比如说,他应当询问身旁侍者,大郎究竟何时回来啊? 他从徐·州赶回,又带了辎重与伤兵,路途遥远,一定很是辛苦,按道理他不该催他,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给大郎。 这个念头贯穿在他短暂醒来与漫长昏睡之间,贯穿在日晷与更漏交替之间,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直到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 他在昏暗的长路上短暂回过神。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尚未束发,乌黑柔软的头发垂在肩上,两只眼睛又圆又大,眼睛里细碎的像是盛了满天星星。 那个孩子问他,“阿耶,阿耶,你什么时候回来?” 袁绍愣愣地看着他,心里不可思议地柔软。 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第638节 “阿耶要去泰山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阿耶要去府君面前祝祷。” “阿耶想求府君什么?” 他想求很多,很多事,比方说,他想求几个儿子都能够无灾无难,平安康健,他还想求河北风调雨顺,民生安泰,他想求再见一眼母亲,他甚至还想求府君给阿瞒托个梦。 唉,要说什么呢? 许多复杂的念头在他模糊的头脑里闪来闪去,直到孩子抱着他的胳膊,又晃了晃。 那孩子那样像他,就连哀求的神情都与他那样相似。 于是在一瞬间,那许多念头忽然都没了。 他俯身注视着他最心爱的儿子: “阿耶想求府君,让你有朝一日能成为天下共主,”他慢慢地说道,“阿耶对不起你兄长,你当善待他——” 那个孩子的神色忽然变了。 “你要将邺城交给我?”他的眼睛里一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也变得尖刻起来,“你要将家业都交给我?!” 袁绍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诧地想要问清楚时,那个孩子哭喊了起来! “阿母同我说,你视我如敝履!阿耶!阿耶!你当真要将家业交给我吗?!” 袁绍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只是觉得,他的儿子很痛苦,很痛苦。 那是他最爱的三郎啊。 他伸出手去,想为他擦拭掉眼泪。 他的手穿过了三郎的面颊,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袁尚收回放在袁绍鼻息间的手,猛地站起身。 他的眼睛赤红,整个人像是随时要发狂一样。 “你们可听到了?”他喃喃自语,“你们可听到了?!” “你们可听到了!我父爱我!”他疯癫地大叫起来,“他宣袁谭来,本就是为了昭告天下,要选我继承家业!” “你们可听到了?!!” 他撞开一扇门,又撞开一扇门,有巨大的响声突兀响起在这个夜里。 但没有人回应他。 那些真正有声望的贤士,军中的武将,还有冀州的名门大户,他们流着眼泪,日夜悬心,想要看一眼主公,却都被挡在了门外。 整座袁府里,只有那些不论对错也会支持他的人。 他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信服力。 于是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就那样愣愣地站在院落中,听着更漏滴落。 第598章 邺城高峻。 袁谭曾经对城墙的高厚很是满意,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亲人,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财产。 每次当他回到父亲身边,只要远远见到邺城用夯土与巨石交替垒出的灰□□线,见到贴了铁皮的高大城门,城门两侧的守军,以及排成长队,有序入城的行人,他的心里就满满都是幸福与满足。 他要回家了。 邺城依旧是高峻的。 但今时的邺城已经不同于往日,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影子,手持戈矛,冷冷地注视着他。 城门紧闭,有人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人有着与他相似的眉眼,但更年轻,也更俊美。 袁谭在城下等了一天,他终于出现了。 “阿兄!”他在城楼上喊,“你回来了!” 袁谭在城下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就浑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袁尚一身粗麻丧服,连头发都围在了粗麻里,站在城墙上,好像一面招魂幡。 那些关于父亲的回忆,那些爱与恨,那些袁谭幻想过的,渴望过的,憎恨过的,悲哀过的东西,通通化为了一把刀,狠狠扎进他的胸口,又残忍地拧了一拧,再重新拔·出。 于是他身体一晃,就栽倒马下了。 有人惊呼,有人连忙将他扶起来,还有人高声嚷着,要袁尚开门。 “阿兄!父亲虽已弃世,赖诸公效力,城中肃整,无贼盗之患,不须这许多兵甲!阿兄若要进城,还请将大军暂退十里——!” 袁谭昏昏沉沉地靠在亲兵身上,像是随时就要咽气一样,他呼吸了许久,才终于将一口气喘匀,便用泣血一般的声音高呼: “三郎!三郎!天高地厚,人神共鉴!你为我弟,我为你兄,你怎敢如此待我?!你怎能如此待我?!” 有站在城楼上的人,悄悄用粗麻擦拭了泪水,可是袁尚像是根本没见到一样。 “小弟年幼,本不堪大任!奈何父亲以邺城生民托付与我——!” “你为何不肯让我入城!不肯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袁谭怒骂道,“为人子而欺父,为人弟而欺兄!三郎!来日黄泉,你岂有面目再见父亲!” “非不肯!实不敢也!兄长领大军兵临城下,其势汹汹!城中空虚,女眷怯弱,若有意外,小弟当真无颜再见祖宗之面矣!” “你不肯放我入城?!” “阿兄只要令大军暂退,小弟自然出城告罪!” 郭图走到袁谭身后,一双眼睛向上冷冷地望了望。 “三公子眼下根基未稳,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城的。” 袁谭一双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牙齿咯咯作响,有鲜血自唇边细细流出也浑然不觉。 “我当如何进城?” 郭图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望了望身后。 身后有旌旗密布,起伏如山丘,戈矛在旗下泛着钢铁冰冷的光泽。 袁谭会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军远来疲敝……” “大公子不当在此久待,”郭图小声道,“先图粮草,再谋城池……” 粮草? 他在河北,在邺城下,怎么会没有粮草呢? 这是他的家,自魏郡始,整个冀州他都走遍过,他去过许多世家家中作客,与他们把盏言欢,甚至同他们有了姻亲的联系。 可是郭图说了那么一句,他居然也就立刻反应过来了。 他从来不当平原是他的家,可现在只有那半个青州在他的控制之下,地方官还能为他筹集粮草,他的家人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保护。 而眼前这座高峻的城池已经不再是他的家。 城池里的人也不再是他的家人了。 袁谭想清楚这件事只花了很短的时间,短到好像那把刀刚刚从胸口拔·出。 可是有无穷无尽的风呼啸着扑进了他胸前的大洞,迫得他喘不过气。 他所爱的,他所恨的,他的家,他的亲人,在那一瞬间都被风给带走了。 袁谭跪在了地上,将额头用力地砸进泥土里。 “父亲啊!”他声嘶力竭地哀嚎,“父亲!!!” “他已经死了!” 在那座被粗麻所遮蔽的幽深宅邸里,刘氏圆睁着一双眼,仔细地盯着面前被绳子捆住,瑟瑟发抖的女人们。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年轻,因此格外受宠,也格外令她憎恨。 在她的每一个孤枕难眠的黑夜,在她的每一个被忽视的白昼! 她保养得宜,鬓边虽有几根白发,容颜却仍残留了青春的几分颜色。 但那不足以被她的丈夫看见! 她的丈夫只会用金银珠玉,丝帛绸缎那些冷冰冰的东西来打发她!只会用笑吟吟的无动于衷来敷衍她!她的眼泪,她的愁苦,都被他当作妇人家胡思乱想的癔病,若是能躲开,他便躲开,若是躲不开,他便寻来几个好医师,为她调些汤药喝! 什么药能治了她的心火! 若她不曾年轻过,不曾见过她的丈夫温柔待人的模样,她或许真信了袁绍就是这样一个粗心冷情之人!可她不仅见过,还在那些年轻貌美的姬妾身上反复地见到! 有人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是她的二儿媳甄氏,她俯倒在地上,小心地劝说,请她将这些姬妾打一顿卖掉,或者将她们贬去做最低贱的杂役,让她们柔嫩的双手与鲜活的美貌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摧折掉,不管怎样,阿母想要责罚她们,尽情责罚就是! 但她不想责罚她们。 她手里握着袁绍的佩剑,心中很是得意,好像自己握住了丈夫的双手一样。 ——你看见了吗? 她得意地想,你看见我要对她们做些什么了吗?! 她紧紧握着那柄剑,向着左边数第一个姬妾劈了下去! 有人惊呼! 有血溅起! 姬妾惨叫起来,儿媳立刻磕头如捣蒜! ——阿母!阿母!放过她们吧!大人尸骨未寒!不能在灵前行此事啊! “就是要他尸骨未寒!”刘夫人尖利地笑起来,“他若魂魄有知,来阻我便是!” 他已经死了! 第639节 谁也不能阻止她了! 他已经死了! 当袁尚从城墙处返回父亲灵前时,他远远就被血腥气呛得几乎要屏住呼吸。 到处都是血,飞溅老高,溅到白布上,供桌上,棺木上,到处都是,这一幕让他想起在冀州兴盛一时的浮屠教,那些教徒说,在人死后,是可以去往不同的世界的。 有天上的世界,也有地下的世界,更有地狱里的世界。 这被血浸泡的灵堂,这被血浸泡的地狱! 可是他的母亲就站在地狱里,意犹未尽地注视着他。 “她们死了,”她用已经湿了的鞋子轻轻踢了一脚脚边的尸体,一张美丽的面容便展露在袁尚眼中。 那是被父亲所宠爱的,名为“阿芷”的姬妾,她年纪比他还小,因此很有些娇憨的性情,钓鱼爬树,捕鸟抓虫,什么淘气的事都想要试一试,偏偏父亲还很纵容她。 袁尚注视着那具尸体,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母亲……是要她们陪葬父亲么?” 母亲似乎没想到这个可能,愣了一会儿,将目光从他脸上转到那具尸体上。 “陪葬?她们?”她想了一会儿,“那怎么行!来日陪伴你父于黄泉之下的,独我一人!她们,她们这些惑主的贱婢,她们!” 她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忽然叫了起来:“来人!来人!将她们的头发剃光!再在她们的脸上划上几刀……不不不,十几刀!划烂!划烂!再泼上墨汁!” 袁尚默默注视着他的母亲,看她还在歇斯底里地叫嚷。 “不许给她们留下一丝一毫的好颜色!看她们在黄泉下如何与你父见面!” “母亲,她们亦是父母所生,母亲不必……” 这句话给了刘夫人最后的灵感。 “那就连她们的父母姐妹,子侄兄长,”她说,“一个都不要留。” 这场由袁绍病故而掀起的血浪自他所宠爱的姬妾始,很快席卷到了整个冀州。 那些在袁绍帐下吵闹相骂的谋士们,忽然都偃旗息鼓了。 因为这两位年轻的主君都让他们感到陌生,甚至感到恐惧。 袁谭所带来的军队像一支从血海里走出的军队,那些青州人不再是青州人了,冀州人也不再是冀州人了。 他们都变成了让人陌生的野兽,而袁谭则是这群野兽的首领。 他驱赶他们,一座城接一座城的劫掠,不管那些官员来不来得及了解袁家内战,又是不是犯下了应当用血洗清的罪行。 他很是精心,将城池里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用民夫运回平原,比如说粮草金帛,比如说铁器农具,然后将搬不走的东西付之一炬。 那些县令与守军自然是不会屈服的,他们很想保卫自己的家园,但他们无论从兵力多寡上,还是打仗的本事上,都比不过袁谭。 ——那毕竟是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公子,亲临战阵,驻守青州的大公子啊。 失去了父亲的目光,失去了继承人的位置后,他也变成冀州人不认识的模样了。 他不忘记屠戮行军时见到的每一个农夫,不忘记践踏每一片农田。 可是他仍然不能攻下邺城,他的兵力不够,邺城的城墙又太高了。 他回不去家了。 他还得再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他游荡在这片平原上,与短暂休整并重新集结的袁尚的兵马渐渐开始对峙时,袁谭对于兵力产生了一些担忧。 不过还好,郭图替他寻来了盘踞并州的秦胡。 “他们想要什么?” “无非财货而已,”公则先生笑道,“大公子不可吝啬。” “孤绝不吝啬,”袁谭很肯定地说道,“他们要多少?” 郭图迟疑了一下,轻声对他说出了一个数目。 那个数目令绝不吝啬的大公子也皱起了眉,“我与袁尚征战,亦须金帛粮饷,秦胡所求甚巨,我如何能——” 郭图俯过身,在袁谭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端着水壶的仆役小心地低下头,气也不敢喘。 帐内并无旁人,只有两名仆役,郭图仍然这样小心,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袁谭听过,怔了片刻后,忽然抓住了郭图的手腕。 他的眼睛里像是浮起了一层泪水,又像是想要笑出声来。 他似乎感到痛苦,感到荒谬,感到复仇的欣喜,以及破碎的疯狂。 “孤许他们,”他嘴巴抽动着,却真切地微笑起来,“公则先生,请秦胡勇士放心便是,只要他们攻下邺城,城中财物妇女,尽其享用!” 他说完后,似乎觉得还有些不足,又急促地加了一句,“不过,我母尚在城中,你须告诉他们,好歹,好歹为她留全尸首啊!” 第599章 下邳一天比一天近了,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暖了。 她领着大部队,缓缓向下邳进发。 但也有人背道而驰,比如说子龙将军,他领了百余骑,加上不到三千的兵卒,领着降卒南下去荆州了。 据说荆州刘表最开始的反应不是很客气,也不是很热情。 当子龙将军还没到宛城时,刘表派来的使者还有点恼怒,指责子龙将军是得了陆廉的命令,跑来“强索粮草”。 刘表是个很精明的人,他不仅派去了一个和赵云扯皮打外交辞令的使者,还特地让使者找机会在军营附近溜达溜达,看看那些降卒的战斗力如何,赵云自己带的兵力多寡。 当然,他是不能当真一毛不拔的,那些被黄承彦说是“正在途中”的粮草被先送过来一些,不多,只有几千石。 大概这位荆州之主是真的想付一点粮草就把这群降卒打发了的,奈何广陵这边有人闻询就跑过来了,压根没给他机会。 ……广陵过来的人是张郃,高览负责守家。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据张郃自己说,他听说袁公和主公决战,那他心里是很不安,很纠结,很痛苦的啊!袁公是他旧主不提,那些河北儿郎也都如他的乡邻一般!袁公被小人所误,兴不义之兵来攻主公,败是一定的,可是两边死去的士兵何辜呀!他想起来就要掉眼泪呀! 尤其是听说辞玉将军大破袁公,俘获数万兵士后,更是担心不已,主公是仁慈之主!辞玉将军也有仁德之名!可是这么多张嘴怎么喂饱,这是个没办法解决的问题呀! 今日这数万河北儿郎竟然被子龙将军妥帖地带来了荆州!他一听到消息,鞋也来不及穿,发冠也来不及戴,上马就赶过来啦! 这些儿郎们还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他的眼泪啊,再也止不住啦! 张郃哽咽着说到这里,胸膛拍得震天的响!刘景升若是言而无信,扣下咱们的粮草不发,咱这个耿直人,一定要到他城下去问一问!问他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门哪! ……如果陆悬鱼在这里,看到张郃慷慨陈词的一幕,大概会目瞪狗呆,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相当违和的“抓马”能形容她内心感受。 张郃的慷慨陈词当然是有水分的,但是热情没有水分。 他因为出身冀州的缘故,不能参与对袁绍的战争,江东这边又安静如鸡,他领了万余冀州兵,就很寂寞。 随波逐流的升职他是肯定能轮上的,好歹他也算刘备麾下的人,这一波投降虽然迫不得已,但也算押对了,但他不止这一点野心啊,他也想露露脸啊! 他可以不带兵去逼刘表,他自己去成不成!他不入城,他就站在城门口嚷嚷! 不管效果如何,反正他这一番表示后,子龙将军被感动了不说,消息传到营中,降卒们更是哭声一片……庆幸虽然背井离乡,竟又回到熟悉的将军庇护之下了,活命更有望了! 当然,刘表是不可能让张郃站在城门口痛斥他无臣节,无信义的,在意识到自己即将被当做这群“宵小”刷声望的工具,并且可能被刘备所记恨后,刘表和他的智囊团们连夜开了一个小会。 当子龙将军带着降卒驻进宛城后,第二批粮草和满脸春风的使者一起到了。 他们都非常和气,甚至那位时任桂阳太守的使者还着意问了问子龙将军的个人情况,听说他妻子去世数年,立刻表示自己有一位寡嫂,容貌倾城…… 这件事立刻由好几条渠道被传回军中,主公听闻后开心极了,还特地担心起子龙清素节约,不愿置产,有没有体面的聘礼给人家。 “听说子龙将军回绝了。”孙乾这么说,于是主公的脑袋耷拉下来,但简雍先生立刻又接话了。 “此皆流言,未必属实,”简雍先生一本正经道,“主公也可以先替子龙将军备着,这次用不上,下次也能用得上。” ……于是主公又开心起来。 这支向着下邳而去的军队走得不快,有很多人觉得它走得太慢了。 但也有人觉得它走得太快了。 在柘城之战的战果渐渐散布开后,有无数人都在往这里跑,先跑过来的自然是那些世家,但其次也有商贾,那些商队又带来了因为战乱而散落在各地的流民。 他们渐渐汇聚成一支庞大而嘈杂的队伍,气势上甚至压过了她所带领的那些疲敝而困顿的老兵。 他们会隔着栅栏对士兵嘀嘀咕咕,就快要回家了,等回到家,对着父母高堂,你做儿子的哪舍得吃什么,喝什么呀!还不趁现在赶紧大吃大喝,我们这里有上好的炖狗肉,肥肥嫩嫩,咬一口舌头都恨不得一起咽下去呀! 等到士兵吃饱喝足,他们又会继续嘀嘀咕咕,等回到家,对着自家的媳妇,哪里还敢正眼去看别人家的小妇人?还不趁现在出来逛逛,嘿嘿嘿要是想做长久夫妻,聘礼也不多啊!你领回去,难道家中娘子还忍心将你们打出来吗? ……当然忍心啊!人家提心吊胆倚门而望一年整,白日里下田耕种,夜晚还要点灯熬油纺线织布替你做寒衣!敢再带回一个小妇人,给你三条狗腿一起打断扔锅里炖了! 况且那些奸商是看中你英雄气魄,一心想要结交你这个朋友吗?肯定不是啊! 都知道你打了胜仗,你得了银钱,人家只是想要在你回家之前给你口袋里最后一枚大钱掏走而已! 有军官用嘴劝,用脚劝,用军棍劝,也有士兵按耐不住,就好像打了这么久的仗还没把全身力气打熬干净,白日里行军,傍晚扎营时恨不得插了翅膀也要往外飞,于是整个营地都闹哄哄,热腾腾的。 一片闹哄中,大将军的帐篷就显得格外冷清。 当张辽进帐时,陆悬鱼似乎在对着一只匣子发呆。 她需要决断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军情军纪有太史慈替她处理,辎重粮草庶务有司马懿和诸葛亮,这俩年轻人有商有量,精力特别充沛,能做到白日行军时处理庶务,扎营时四处飞来飞去和各路世家拉关系,跟各地商贾讲讲价,甚至还有空进流民营指指点点,监督士兵不许欺压百姓,监督流民注意卫生等等。 她似乎闲下来了,当然如果她愿意,是闲不下来的。 有无数世家递了书信进来,请她赴宴,请她赏脸,大将军若是日理万机,那他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侄子,虽然年纪轻,但聪明伶俐有才华,大将军愿不愿意让他在军中当个小吏,为大将军效微薄之劳呀? 这些书信字迹都很工整,材质则不同,有些是丝帛,有些是白纸,有些熏了香,有些没熏,这些写信的主人也在揣摩她的好恶,她喜欢什么样的香料?檀香、龙涎香、鸡舌香?都不行吗?花香如何?切了果子用果香熏一熏纸,她会喜欢吗? 那些书信丢掉是不礼貌的,于是她找了个木匣子将它们装进去,短短数日,一匣子就快要装满了。 张辽走过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拨弄了一下匣子,她忽然惊醒过来,望向他。 “辞玉有心事?” “我……”她有些迟疑,“怎么看出来的?” 第640节 “你这几日行军,比往日更慢。” 于是她不吭声了。 “天子数度下诏,”他轻声说,“催你快些回去。” “回去?” “回去领封。” 她又想了一会儿。 “我不敢回去。” 这两个字不像会从她口中说出的,至少天下人都觉得,陆廉是没有什么不敢面对的事的。 有许多神异之言渐渐自她而起。 似乎她既不是男,也不是女,她没有来处,没有归处,她没有畏惧,没有仿徨。 就像世祖留在史书里的那些传说一样,汉室倾颓,生民罹难,她自然就出现了,劈开长夜,重见天光。 所以这样一柄人型的神剑,怎么会有“不敢”之事呢? “我不敢回去。”她说。 她回到下邳时会是什么场面呢?无数的百姓涌到路两边,摩肩接踵地来看她。 他们会向她欢呼喝彩,会大声称颂她的英名,他们会说,看啊,小陆将军又赢啦!小陆将军又封侯啦!这一次,朝廷要封她一个县侯!啧啧啧,小陆将军府前若是立起阀阅,光她一人就能将两根柱子写满呀! 她骑着马,带着她活下来的士兵,走在用荣光、赞美、史诗铺就的大道上。 ——走在数万士兵用尸骨铺就的大道上。 “我带走了很多人,”她说,“他们都没回来,而我回来了。” 她还记得柘城战场那方圆几十里的气味和触感。 “我告诉我自己,我给更多人带来和平了呀,我给那些活着的人带来和平了呀!袁绍胆气已丧,他纵活着,也断不敢再来进犯——我凭什么这么说?” 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死去的人永远享受不到生者世界的阳光。 她凭什么踩着他们的尸骨走到大道的尽头,去坦然面对那些欢呼? “问心有愧?”张辽说。 “我如何能无愧于心?” “那就心怀愧惭地回去。”他说。 即使愧疚,也要回去。 去看那些欢呼者的眼睛,也去看那些流泪者的眼睛。 那是轻飘飘的愧疚,因为愧疚永远不能令时间门回转,令死人复生。 但那也是必须承担起来的东西啊。 她怔了很久,终于轻轻地点头。 “咱们明日便回下邳。” 第600章 大军凯旋,天子郊迎于野。 有鼓吹金钺,有赤旗丛丛,三公停车,群臣下马。 自城外三十里至下邳城中,黄土铺地,净水扫街。 百官着官服,恭敬待命,天子立于金根车上,翘首以望。 明明有千余人,一声也没有,屏息凝神,直到破冰的河流旁渐渐升起炎汉红云般的旌旗。 有执旗兵骑于马上,手持旌旗而来。 公卿之中起了一阵轻微的涟漪。 杨彪没有出声,但他的目光轻轻动了一下。 先去望一望陆廉的执旗兵,再看一看天子的金吾卫。 尽管他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整支军队里最不需要承担战斗任务,而只负责礼仪方面任务的部分,但仍然有很大的不同。 天子的金吾卫是从宗室与公卿家中选出来的儿郎,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身材挺拔匀称,面容俊秀端正,他们穿上礼仪甲,持戈矛立于天子近侧,威风凛凛,如神人一般。 陆廉的执旗兵是从各营选拔而出的精锐老兵,尽管为了今天的入城仪式,他们昨天一定是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给自己清理过,但皮肤依旧是粗糙的,五官也是粗糙的,执旗的手上甚至带了许多伤疤。 但他们的目光中有种平淡的傲然——某种久经沙场的傲然。 当他们越来越临近,双方的差距也就越来越明显。 ——正如同天子与这位宗亲的差距。 刘备是在许多人簇拥下来到天子面前,行叩拜之礼的。 当然天子没有让他把这个礼行完,就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住。 “卿讨贼平乱,克复汉业之功,虽圣贤者,无以加之!”他高声道,“朕虽为德薄之君,赖上天圣德威灵,以卿授朕!否则,朕将无颜以对宗庙也!” 天子噙着眼泪,刘备也噙着眼泪。 “臣能讨逆破贼,全赖天子圣德,愧令袁逆逃遁,有负朝廷之托付,有罪之臣,何颜以对朝廷——” ……于是主公又拜下去了。 于是天子又扶他了。 两个人就互相握着对方小手,亲热而慎重的,用她所不明白的另一门语言进行书面语交流。 簇拥在刘备身边的人里,只有陆悬鱼微微动了一下脖子,其余都姿态优美,热泪盈眶地注视着这一幕。 ……那是一群姓刘的。 说起来有点玄幻,刘表给粮给得不太痛快,但给儿子给得非常痛快。 子龙的冀州降卒们还在宛城敲碗等饭时,荆州大公子刘琦已经被送到刘备帐中了。 这位大公子听说也不太受爹爹待见,而且还没有冀州那位大公子百折不挠的战斗力。但他性情温和,不受待见就咸鱼躺,不发疯,因此陆悬鱼对他印象还不错。 除了荆州大公子外,益州大公子也送过来了,这位叫刘循,是益州牧刘璋的儿子,年龄长相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他赶路的本事很了不得。 当然刘循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来,他身边带了一支卫队,据说还有个叫法正的文士给他当导航——陆悬鱼只随便听了一下八卦,司马懿嘟囔说那人虽有才学,但看着是个小心眼儿。 柘城到成都平地来回也是两千六百多里路,这还不考虑跋山涉水的功夫,就算刘璋一听说消息,立刻给儿子派出来,这么远的路,刘循居然紧赶慢赶也跑到了,这个赶路的功夫就大大震惊了她。 除他们之外,还有一些她不太熟悉的宗室也跑了过来,叙一叙齿序,以晚辈的身份亲亲热热地围在刘备身边。 只有刘勋不同。 这个在豫州和庐江之间往返跑的,面团儿似的胖子明明有儿子在这边,但他一定要自己过来,昂首挺胸地站在刘备身边。 不管是站在身边的,还是跟在身后的,他们都在理直气壮地分享这份荣光,并以这种理直气壮的姿态来暗示天子与公卿,他们作为宗室,是更倾向于哪一侧的。 不管天子心里怎么想,反正封赏给得很足。 刘备封平原公,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仪同三司,正式成为实权王侯——等到将来平定河北,再论功行赏时,妥妥的就是一个诸侯王了。 至于会不会更进一步,这事不取决于天子,也不取决于刘备。 封完了主公,接下来该封谁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过陆悬鱼没有自知之明,天子看她,她就跟天子对视。 “陆卿。”天子叫了一声。 “哎。”她应了一声,然后迅速补了一句,“臣在。” 她身后乌泱泱的谋士和武将们神情很平静。 公卿们的眼神也都不带乱的。 只有那几个宗室的脑袋动了一下,很吃惊地看她一眼。 不过宗室们也不是傻子,在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对她的言行举止习以为常后,也迅速恢复了老僧入定脸。 小皇帝来到她面前,笑吟吟的,也不使用书面语了。 “卿当封侯。” “谢陛下,”她说,“之前封过了。” ……就有人偷偷把头低下,将拳头堵着嘴。 小皇帝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对话难以为继,“封过了可以再封一次。” “其实臣也不……” 小皇帝打断了她。 “卿知乐陵否?” “乐陵,”她重复了一遍,“当然是知道的。” “乐陵曾为燕将乐毅攻齐所筑,又属平原,堪合平原公与卿恩义如故之意。” 天子微笑着说完,看她还愣愣地站在那里沉思,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昔日乐毅兴兵不为利,而为明燕主之义,围城不害民,此仁心着于遐迩,终能以弱燕而克强齐,与卿亦不谋而合!” 天子掷地有声,公卿们相互交错的眼神里,有愕然,亦有感慨。 谁能说天子喜欢陆廉呢? 以他所在的位置,怎么会喜欢陆廉呢? 如果说在那个几乎命定的未来中,刘备是取代他位置的人,那么陆廉就是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牵下玉座的人。 可即使是天子,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憎恨她! 她保护不了天子的玉座,却实实在在保住了高祖世祖两座宗庙! ——乐陵之封邑,正衬卿今日之功! 第641节 下邳城所有百姓都涌上街头了。 除下邳之外,徐·州的每一座城池,青州的每一座城池,还有小镇和村庄,都有人载歌载舞起来。 他们是在为刘备和陆廉欢庆吗?当然不是啊!至少不全是啊! 他们在为自己欢庆! 人人都在说,袁绍被打跑了!曹操也被打跑了!嘿!听说河北那边打得很不消停,有人逃过黄河来避难呢! 这回轮到他们啦!咱们可是要过好日子了! 再也不必提心吊胆地躲在城里,忍受着石头和箭矢从头顶飞过! 再也不必哆哆嗦嗦,忍饥挨饿地泡在屎尿污染过的冰冷污水里! 再也不必颠沛流离地逃难,再也不必哭着喊着目送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离去,再也不必日日夜夜守在还未成熟的麦田旁,绝望而恐惧地等待着骑兵挥舞火把,冲进麦田的那一个既定的未来。 那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命运,不再是他们的未来! 有人趴在泥土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打了几个滚,滚得褴褛衣衫上满是泥土后,又呜呜地哭起来。 泪水流进泥土中,将泥土也浸湿了。 ——这样湿润的土地,会有一个好收成吧? 下邳的宅邸一直没卖,有人打扫得很干净。 陆悬鱼来到门前,跳下马时,李二就跑出来了,一溜烟地跑到她身边替她牵马,还特意一膀子给她身边的亲兵撞开。 “主君——!!!” ……她打了个哆嗦。 十几年过去了,唯独这哥们硬是没显老,反而又胖了一圈,腆着个有福气的肚子,身手还这样利落。 有他一亮嗓子,院子里好像突然活了起来。 有小娃子在哇哇地叫,小郎在哄,羊四娘在指挥自家相公,同心在喝止阿草不许淘气,陆白同女兵商量着再牵一头羊来。 她走进去,所有人都一起看向她。 她张张嘴,有点羞怯。 “我忘记买糖了。”她说。 小郎脸红了,推了一把抱着柱子正往上爬的阿草。 ……虽然似乎这时候阿草哭一声才好,但已经十岁的阿草红着眼圈揉揉屁股站起来,硬是没哭出声。 有人没忍住,偷偷笑出声。 天子和主公还有那一大群宗室在进行老刘家专属的交际活动,间歇时间她回了一趟家,其他人就一个一个地跑过来了。 她想不起来请,他们也想不起来写拜帖,很自然地就跑了过来。 首先是她自己那群人,比如说从青州赶过来的田豫,又黑又瘦,风尘仆仆,同她絮絮叨叨讲了好久的话,虽然都是一些应该拿到公府去说的政务,可简而言之不过一句话—— 青州很好。 萧条是一定萧条的,没有什么地方能在经历过这样一场战争后还能保持住繁荣富饶,可是百姓们没有流离失所,妇人将田地照顾得很好,她们咬紧牙关,忍住每一个白昼与黑夜的泪水,支撑到了这个春天的来临。 将士兵们放回家乡吧,她们会哭着跑到村口,翘首以望,直到她们的亲人归来,让她们用一双皲裂而布满老茧的手去抱一抱归乡的人,然后他们可以相携归家,盘腿坐在自家低矮的泥屋下,端起缺了几个口子的破碗,香甜地吃一口用自家麦子和田野里长出来的野菜和在一起,煮出的糊糊。 让他们好好地过上几年日子,让男人吃饱之后,先将钩镶和刀盾的用法丢到脑后,跟着媳妇下到田里,狐疑又敬畏地学一学新式的农具该怎么用。等秋天来临,村庄里又会多几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风一吹,青州自然又恢复了生机盎然。 田豫这样慢慢地同她说,还有人继续往她的宅邸来。 有人情商很高,带猪羊来,比如说张辽。 有人情商欠费,空着两只爪子,带了几个想亲眼看看她的并州孩子来——这个是吕布。 ……来了之后不负责干活,不负责维持秩序,只负责喝酒。 院子里的熊孩子越来越多,开始吱哇乱叫时,高顺走进来,看到了吕布,过去很肃然地行了个礼。 吕布抬眼看看,见他今日未着戎装,便递他一杯酒。 两个人坐下来,慢慢地对饮时,又有人登门了。 这回是陈衷,带着几个兄弟子侄来拜访她。 那几个下邳陈氏的年轻人身上还穿着素服,脸上已经有了喜色,问起来便是新举了孝廉,茂才,雄心勃勃,准备跟着刘使君好好地大干一场。 一行人里,除了陈衷脸色平淡些外,只有跟在他们后面的少年始终没有露出笑脸。 “大郎。”她喊了一声。 这几个喜气洋洋前来道喜的人忽然静了一下,只留那少年吃惊地看着她,“大将军识得小子?” “你大父为我师,你父为我兄,”她说,“我怎么不识得你?” 陈肃的眼睛里忽然蓄满了泪水,他有些慌张,但又连忙镇定下来,好好地向她行了一礼。 少年的目光跟着她的手指,看向书架上一卷卷竹册。 “这些书不知道你有没有,原都是你父亲留给我,要我好好做学问用的,可惜我不曾用心于此,愧对了他,我令仆役将这些书册都装车送去你家,好不好?” 在那些几乎称得上艳羡的目光中,她停下来,又想了想,“现下我不打仗了,不在下邳,便在青州,离你不远,若是有叔伯对你不好,你来找我,我替你出气,好不好?” ……少年的感动脸就突然变成了一张囧脸,看看她,又看看旁边那群艳羡脸秒变苦瓜脸的叔伯。 “多谢大将军,”他说,“他们都待我很好。” 在送走了这群人后,大将军陷入了沉思之中。 直到司马懿问她好几遍,才将她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这孩子,”她说,“该怎么个仕途?” 司马懿看看诸葛亮,田豫看看太史慈,张辽看看高顺。 “首先要有人教,其次要有人举。”田豫说。 教就是收他为弟子,举就是将来举荐他做官。 “我不太会教徒弟,”她说,“但我到时候可以举荐他为官。” 田豫就闭嘴了。 她看看这群人,心中很疑惑。 “我来举荐,不妥吗?”她问道,“那我请主公来举荐行吗?” 田豫的脸忽然绿了一下。 诸葛亮看看司马懿。 “也不行吗?”她有点慌,“那让小皇帝举荐可以吗?他很会做人的,怎么举荐人,他肯定明——” 几双手一起举起来,企图捂住她的嘴。 “大将军何至于此啊!” “不用,不用,”张辽说,“举荐一个陈家大郎,不须如此!” 无论是教还是举,最好是找个学问好,名声也不错的。 她的名声还行,但学问很马虎——虽说也拿了文凭吧,奈何这里的人不认。 于是一群人围在一起,开始认认真真替这孩子谋划一个老师。 张辽太史慈行吗? 张辽太史慈摇摇头,“我等不过粗通文墨,如何为人师?” 这两位不行。 田豫行吗? 田豫笑眯眯摇头,“我这些年亦荒废了学问,只顾庶务。” 大主簿也不行。 左右再看看,廊下曹植追着阿草跑过去了。 曹植行吗? ……曹植还得几年。 她又看向吕布和高顺,高顺有点发愣,但没吭声。 吕布倒是挺直了腰杆,像是想说点什么。 ……她赶紧把目光又挪开了。 拜吕布为老师,这个多少有点超出她对陈肃的期望了。 第601章 最后还能在她面前理直气壮敢称一句读书人的,也就司马懿和诸葛亮。 司马懿倒是有家学渊源,河内司马氏家风清正是有名的,也很懂得治学问,如果她想的话,他就修书一封,请父亲收下这个弟子。 她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怎么个教法?” 司马懿想想,“我父管教极严,家中兄弟虽已及冠,‘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父子之间门肃如也……” 她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还是将“你家这是管孩子呢,还是训狗呢?”给咽了下去。 “看出来了,”她客气道,“司马公将仲达几位兄弟都教得很好。” 司马懿没有笑。 “大将军此言,”他说,“不似真心话。” ……她假装没听见,又转头看向诸葛亮。 给诸葛亮当学生是很好的,奈何诸葛亮也就比陈肃大个几岁,因此小先生也会错意了: “大将军是记挂起在下叔父了嘛?” “……啊?” 第642节 小先生脸上绽放开一个端庄的笑容,“叔父博览载籍,雅有文艺,于琅琊颇有令名,陈家郎君少有才智,若叔父能得到这样的弟子,必悉心教导,不负将军所托。” 陆悬鱼犹豫了。 这两位各有各的好,诸葛玄就不必说了,要是能拜了师父,那就等于是当诸葛亮师弟啊! 而司马懿教导得虽然有点黑心,但整体效果确实也特别能迷惑人——只要一出帐篷,谁看都是个出身高贵,学识渊博,品行出众,英姿不凡的好郎君,谁知道他一肚子能和黑刃比高低的坏水呢? ……但是把大侄子托付给司马家,总觉得是有点不对劲的。 ……托付给诸葛叔叔,又怕学成一个孔融款的名士。 她犹犹豫豫,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来回转动,先看看诸葛亮,再看看司马懿。 途中李二送进来一个精美的黑漆盒子,两个正在接受审视的年轻士人身体板板正正的,谁也没空多看那只盒子一眼。 几个被淘汰出局的老师预备役倒是多看了一眼,太史慈将盒子打开,里面各色用面炸的小点心满满当当,张辽就很自然地伸出手拿了一块,递给她。 “谁送来的?”田豫问。 “门外有客。”李二答。 田豫转头,用莫可名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还没问客人是谁,先咬了一口点心的陆悬鱼有点尴尬。 “这个点心挺好吃的。”她从被面粉糊住的牙缝里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点心很好吃,不是街边摊千锤百炼过的老油的油脂味儿,而是清香甜美,带着一股茶香与牛奶交织的滋味。 凭这个点心的水平,和装点心的盒子的工艺水平,来客就肯定不是他们这种寒门草舍出来的。 果然待她起身走到廊下,客人还没来到面前时,一股幽香就扑面而来了。 陈群站在台阶下,抬起头正望着她。 他穿着浅青的曲裾,罩了一件竹色细布氅衣,束髻冠上镶着颜色更淡一分的白玉,与他腰间门的玉佩相得益彰,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春风中的一丛修竹。 许久未见,他似乎在终于见到她的一刻愣住了,眉眼里有许多想说的话,但又说不出口。 陈群就那么望着她,直到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大将军,”杨修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向她行了个有点随便的礼,“点心好吃吗?” “很好吃!”她由衷赞叹道,“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自家厨子做的,大将军既喜欢,下回再给你带些来!”杨修快乐地嚷嚷,“文远将军,伯逊将军,子义将军,田使君!仲达孔明贤弟!咦?温侯也在么!在下来得不巧啦?” 于是一群人闹闹哄哄地给他迎进去了,其中还有“怎么会不巧呢”“很巧啊我刚想吃点心了”“什么有点心吃”“阿草是不是皮痒了!”之类吵闹的声音。 她刚准备跟着一起进去,想想不对劲,还落下了一个。 ……转过头时,心中就有点忐忑。 ……毕竟陈群的性格就有点古怪,说不清为啥突然就垮着一张猫脸了。 ……还好,还好,他好像压根没注意杨修受欢迎的事,就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她走下台阶,侧过身子,规规矩矩地摆了一个主人家迎客的手势。 陈群忽然就低了头,像是笑了一下。 这两位来得很巧,当然不止是大家想吃点心的缘故。 在听到田豫提起大将军要给自家侄子选一位老师时,这两位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 “选到了吗?”杨修笑眯眯地问。 “还没,”她说道,“我也不知道要选什么样的,我疏于学问,所以想请河内司马氏,或者是琅琊诸葛家的使君来当大郎的师长。” 杨修还是笑眯眯地,陈群倒是不吭声。 但是提及了这个话题,诸葛亮的身体忽然就向后仰了一下,司马懿略有点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她有点迷惑地看看他俩,再看看新进来的两位客人,很想得到一个解释或者暗示。 田豫倒是解惑了,“有两位高士在前,在座谁敢言师?” ……吕布忽然转过头来。 ……高顺轻咳了一声。 ……吕布又把头转过去了。 ……杨修翘起了三瓣嘴。 除了对于自己的实力没有清晰认知的温侯吕布之外,其余人都已经退出了这场教师资格竞赛,场上只留下两位选手,准确说是留下了两个名门:弘农杨氏,颍川陈氏。 两位年轻郎君不能当面pk,她情商再低也不能把大侄子喊来让他自己挑——这两户人家都不是能被挑挑拣拣的身份地位。 所以她只能开一次口。 ……大家望着她。 ……她挠挠耳朵。 弘农杨氏西汉自羊喜始,这位不好说是勇猛过人还是运气爆棚,一生最大功绩是跟其他几人一起斩了项羽的头,传到汉武帝时家族里有人当了司马迁的女婿,稳步转向儒士路线。东汉时自杨震始,四世太尉,德业相继,在大汉是可以同汝南袁氏相媲美的一等一的名门。 颍川陈氏则是另一种厉害,陈群祖父“文范先生”陈寔的才学有多好,她这粗人不太能理解,但就说名气,这位老先生八十四岁寿终正寝时,“海内赴者三万余人,制衰麻者以百数”,一大票名士给他披麻戴孝,何进致辞,蔡邕立碑,排场绝对是足足的了。 因此,这两家都是文学大家,道德典范,要是肯收弟子,从此之后大侄子的“教”和“举”都彻底不用她操心了。 这样看起来,很难挑选。 但如果再加上一些场外因素,弘农杨氏明显是更加分的——陈寔去世多年,活着时也只是太丘长,而尚书令杨彪不仅健在,而且健康硬朗,有人私下里说,将来若是刘玄德更进一步,也要求得老令君的助力才是啊。 她心里嘀咕半天,最后看向了陈群。 “不知长文公务繁不繁忙……” 陈群脸上忽然就有了光彩。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宫中有宴,有侍从跑来催了两次,众人纷纷起身。 但陈群就磨磨唧唧的,硬是等到杨修先上了车,才低声问她: “杨德祖有才名于当世,辞玉将军却愿择我为陈肃之师……” 他的眼睛里是很有些期待的,似乎想问她,是不是因为看重他的学识人品,所以才做出了这个决断呢? “我想着,长文虽然有时古板了些,但正适合管孩子,”她随口说道,“杨修不行,你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就是有股淘气劲儿,万一给大郎带坏了呢!” ……于是陈群就不吭声了。 她走在前面,看背影似乎略瘦了些,但身形依旧挺拔得像一柄剑。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疲惫,按说他是不该今日过来叨扰的。 但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叨扰,她的这些客人里有名满天下的,籍籍无名的,有早生华发的,总角两髦的,他们像是一盏盏灯,而她终于在一片灯火间门,寻到了她的归路。 他心里总有些话想对她说。 但当他看见文远将军牵来一匹马,而她很是自然地搭了他的手,骑上马时—— 那一刻,陈群忽然释然了。 雨水打在泥土里,枝条上,嫩叶间门。 有花苞躲在叶下,等待雨停的间门歇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世界。 这是死人的领土。 有许多坟茔,一个接一个,有些新,有些旧。有人时时修缮它们,因此依旧显得很有气势。 这也是生者的领土。 有大片农田,有农具被丢在田地里,有人在树下避雨,有老牛惬意地趴在地上,轻轻晃一晃尾巴。 有人在死者与生者领土的交界处。 那里搭了个棚子,干草盖得很厚实,下面还搭了一层油布,遮风避雨,因此住在里面的人可以在雨天里捧着一卷书,咬着一支笔,坐在门口,思考老师给他留的作业该怎么写。 他不是一个顶顶聪明的孩子,这道题目的确是难住了他。 ……要不,那个,要不,要不就拿杨德祖先生的笔记来看一看? 陈家大郎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先试着自己写,写完了给老师送去,然后再看看德祖先生的见解。 ……这样就不算作弊了! 他下定了决心,也不管思虑周不周详,一口气写满了一张纸后,才放下笔,抬起头来。 雨后的清风与阳光一同洒了进来。 他看到在大父的坟旁,新种下的小胡桃树正在风里摇晃着枝条。 他看到在父亲的坟前,有狸子似乎想要偷吃供品里的那盘鱼脍,见他站起身,立刻警觉地跑开了。 他在祖父与父亲的坟茔前舒展了一下身体,骨骼间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辞玉姑母说,他还会长高的,人都是这样,一代一代,长得比他的父亲还高,比他的大父还高。 在下一个春天,下下个春天。 第602章 天气很好,草长莺飞。 整个下邳城都在一片欢快而略有点紧张的气氛里。 上巳节将至,这对于未婚男女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尤其是这一年。 打完仗了,无论男兵还是女兵都回来了,带着封赏与荣耀回来了。 他们也要出门踏青,也要在水边沐浴,也要趁着这一天和其他的年轻人碰碰面,聊聊天,要是双方都觉得对方外貌谈吐举止都不错,再进一步互相飞个眼神,交换点信物什么的。等到回家时托亲邻细细打听一下对方的品行和名声,争取在这个春天的尾巴上脱个单。 因此无论是年轻的郎君还是女郎,都特别不淡定。如果他们淡定,那他们的爹妈一定是不淡定的。 但在刘备府的后宅里,一片寂静。 有婢女嬉笑的声音,短促地又落了下去。 第643节 以甘夫人的偏室为圆心,方圆数丈,甚至十数丈里,人人都是一副屏气凝神的样貌。 甘夫人身旁的中年文士轻轻地翻了个白眼,起身拱拱手。 “若无他事,在下就要告辞了。” 刘备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吭气。 身侧的糜夫人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于是新晋的平原公突然惊醒:“先生!先生留步!” “……平原公尚有示下?” 平原公有点尴尬,又有点焦虑地搓了搓手,“先生所说,不会有差错吧?” 话音刚落,整个屋子好像重回寒冬一般,连一旁侍立的小童都打了个哆嗦。 华佗睁着两只眼睛看着刘备,如果陆悬鱼在这里,会说他完全就是把“你有病吧”写在脸上了。 “在下医术不怎么高明——”华佗说。 刘备很不安地笑了一下,“先生过谦……” “但也未愚鲁到连妇人有娠都看不出来。” 虽然已经听了好几遍,但对于家属来说,还是需要被医生用很嫌弃的语气再重复一遍,才会放下心来。 下一个问题是…… 华佗没等他们问:“不足两月,看不出。” 无论站着还是坐着的,都讪讪的。 但总体来说,还是一片欢欣鼓舞,其中可能还有一点不安,但还是很期待。 这种期待很快化为了席卷整个下邳的一场隐秘而微妙的风暴。 陆悬鱼没有察觉到这种风暴。 又开朝会了,她也勉为其难去参加一下。 这种朝会没她什么事。 当然不是说她的位置很靠后,她坐在刘备身边,位置是很靠前的。 ……但天子不会同她说话。 ……朝臣们也不会。 ……大家像是遗忘了她一样,谁也不看她,谁也不理她。 刚开始一两次朝会,她觉得有点不得劲,想找个人聊聊天时,主公就会皱皱眉,小声对她说: “肃静!” 如是三番五次后,坐在群臣中的乐陵侯终于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显眼了。 ……其实在天子的位置看来,还是挺显眼。 如果不让她和左右偷偷聊天,她听着听着头就会低下去,接着是肩膀,再然后是后背。 最后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两只眼睛像是睁着,又像是已经闭上了,让天子怀疑她的魂魄已经离体,飘飘忽忽地去了什么地方。 但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惊扰她。 她现在这样就很好。 ……这也是所有朝臣的一致看法。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飘飘忽忽的不是乐陵侯,而是平原公。 这位言行举止从不出错的大诸侯这几日一直有些魂不守舍,但朝会不是每天都有,因此今日大家排排坐在殿上时,他看起来尤其不同。 他的帽冠有点歪,不多,只有一点点; 袖口也翻起来一块,显出里面的内衬; 他坐在那里,好像屁股下有什么东西,时不时还要动一下。 在座的朝臣都是人精,有人的目光就悄悄飘过来了。 ——双眼无神,恍恍惚惚,一副经受了很大刺激与很大压力的模样,这是刘备与袁绍交战被围困时都没有过的神情。 朝臣们还是很肃静,头发丝都不乱,但偷偷地向身边的人抛了一个眼神。 接住眼神的人向四周再看一圈,又将眼神继续往外抛。 整个朝堂上,只有刘备和陆廉什么都没意识到,就连张飞都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下邳是没有秘密的。 也许原本是有的,但这群人精一样的朝臣来了之后就很难再有了。 所以在一阵挤眉弄眼之后,有人很体贴地开口,说起今春天子籍田,果然各地都下了几场雨,可望秋时丰收了,就是农具和耕牛还不太够,尤其是新式农具,农人私下互相拆借开垦农田时,又经常起纷争,希望朝廷拿一个章程出来。 这是个很好的议题,能让群臣的目光从平原公身上悄悄挪开片刻,而且又确实有利于民,从上到下,人人都可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此田官之职分也,”有司农官解释了一下,“奈何战事新定,户曹吏常不足数……” “既如此,为何不催促州郡,令其补足?” “农桑苦累,小吏入职,愿补民户、赋税之职,不愿领此苦事也。” 天子不是很高兴,但轻轻地点了点头。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谁都愿意管秋天收税,谁都不愿意管春天耕种,又要帮农民验看开垦的荒田,又要协调农具,又要替人家操心耕牛累不累啊饱不饱啊饿没饿瘦啊。 北海孔融整了一本农书,不少黔首四处求购,琅琊家那个不治经学却很受陆廉器重的小子还新发明了曲辕犁,据说效果不错,两样加在一起,对于田官来说就更烦了。 他们当中许多人只是得过且过的小吏,大战过后,一片废墟的环境里,本职工作能做的勉勉强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还要接受新鲜知识呢? “臣有一策。”陈衷忽然开口。 小皇帝眼睛一亮,“陈卿且道来。” “而今袁绍弃世,诸子相争,军中渐有轮换归乡事农者,臣听闻青州多女吏,皆出健妇营,不如令其裁撤数百粗通文墨的女兵,令其暂管农事。”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孔融给了青州妇人们一个为吏的通道,这事很不入士族的眼。 他们的理由似乎是宽仁且体面的,但又是冷酷而傲慢的:妇人就该在家中纺线织布,专心侍奉翁姑,照顾孩儿,她们怎么能穿上小吏的制服,走在街头田间,与男子大声吵嚷,据理力争呢? ——这对她们来说是太过沉重的负担,她们应当待父兄解甲归田时,满心欢喜地返回自家田园才是。 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尽管现在被战争短暂打破,但群臣都觉得还是让她们早一点回家比较好。 但如果她们将孩子交给翁姑或是妯娌姐妹,一定要在县府中寻一个职位呢? 尤其是在健妇营也参与了保卫下邳的战争,那些女兵也一样殉国的前提下呢? 能坐在天子面前的都是体面人。 他们并不慷慨,不仅不愿打破女吏那三百石的界限,甚至还想方设法要再抢回去一点点。 但他们同时也并不将这件事看作会动摇他们统治的大事。 不如这样吧,他们窃窃私语,那些妇人想要官职,就给她们这个。 农人新开垦荒地时找她们,想要学习新的农业知识时找她们,租借农具和耕牛时找她们,其他还有没有什么相关的琐事?教黔首识字?给耕牛看病?行啊,一起打包丢给她们不就得了? 他们这样嘀嘀咕咕了一阵,最后轻轻地点一点头,觉得这样倒也不错。 “既如此,便如陈卿所言,新置劝农官,自健妇营与女吏中,择优而试。” 陈衷行了一礼。 大家都觉得天子做得很好。 这算不算奖励?肯定算奖励!只要做得好,可以从“吏”突破为“官”呢!那就是六百石了! 但她们要是受不住风吹日晒的磋磨,自己跑回家去,那断然也怪不得朝廷了! 至于会不会抢了他们的赛道,谁也不会往这个方向上想。 哪个世家子会做这些苦活累活啊! 但这对小皇帝来说,只是个前置。 他扬着下巴,从陈衷处扫过去,最后放在了还是很魂不守舍的平原公脸上。 “朕觉得,”他说道,“妇人未必不如男子。” 所有人的呼吸突然一滞,甚至连平原公都突然清醒,睁大眼睛看着天子。 但朝堂上唯一一个可以被指代进去的人呼吸没有乱。 ……她甚至轻轻地发出了鼾声。 “臣也觉得如此。”平原公习惯性地应和了皇帝一句。 小皇帝脸上更开心了,他转过头去,冲小黄门招手示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小黄门端着一个匣子,恭敬地送到刘备面前。 “听闻平原公府上有喜,”小皇帝笑道,“特备贺礼。”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只从雒阳皇宫里带出来的漆匣。 论匣子的手艺已经很精妙,但还不及里面的礼物。 ……是一件非常美丽的,婴儿穿的小袍子。 ……柔软又轻薄,水一样丝滑,再嫩的肌肤也不会被磨破。 ……但一看那个颜色和花纹就知道,这是给女婴准备的。 平原公的脸色就有点微妙。 ……也说不上是生气,但就是很微妙。 “谢陛下。”他说。 天子就更快乐了。 ……就是那种双方有默契,有底线,谁也不会为了这个位置亮刀子给对方捅死,因此可以在底线里放飞一下,皮一下,让对方脸黑一下的快乐。 “若是位小郎君,”他说道,“就需要平原公自己准备衣服了。” 第644节 第603章 暮春时节,有落花飘飘洒洒下来,有人拎了个藤筐放在下面,摇一摇,扫一扫,看到一丛花在枝头开得正好,恨不得上去踹树干两下。 ……踹也踹不下花,还容易扭了脚。 于是那个女兵悻悻地收了半筐的花,放过了这几株古树。 这些花有什么用? 用途可大啦! 晒干了可以煮水喝,可以梳头发,可以熬汤药。 虽说都是乡下的土方子,到底还是有小女兵认认真真地听,认认真真地学。 陆白就没有这个好运气。 她身边这几个功曹、参军、部司马,都是很刁钻的人,听过她的转述,问题立刻就来了。 “咱们这到底算是官,还是吏?” “自然是官。”陆白道。 “那为什么恰在六百之数?” 陆白眼睛一眯。 “你道他们是故意的?” “必是故意的!” 吏的下限是斗食小吏,岁奉不满百石,上限是六百石,例如太守这种地方官的佐官,一般拿的就是个六百石的禄米。 听起来也不错,但再考虑一下快车道上那些世家举出来的孝廉和茂才呢? 人家起始就是六百石,稍作努力得一个县令的职位,薪水就千石了,那你辛辛苦苦从斗食小吏开始做起,封顶六百石,这听起来就很让人泄气了。 “咱们再如何尽心力,”一个参军嘟囔了一句,“还能登上朝堂不成?” 陆白瞥了她一眼,又忽然笑了。 “天下生民何其之多,许多人一辈子也当不上个亭长,”她说道,“难道入朝为官是什么容易事吗?” “毕竟天下有男子做得到。”另一个功曹也嘟囔了一句。 “那我阿姊也做得到。”陆白说。 话题被短暂地聊死了。 “她不仅能上朝为官,她还能在朝会上睡觉。” 话题被彻底地聊死了。 这不是陆白真实的谈话水平,但算是她从阿姊处学来的谈话技巧。 果然在话题被彻底聊死再重启后,大家都变得心平气和了很多。 挣一个孝廉的位置行不行? 想象中很行,实际操作不太行。 一郡不满十万人,三年举一个孝廉;不满二十万,两年举一个,二十万人,才能一年举一个。 这种竞争激烈程度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黔首寒门都很难得到机会,更何况是妇人呢? 就算朝廷真给了妇人举孝廉的资格,多少年可以举一个?又要多少年才能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就算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个部司马小声道,“谋一个从容些的职位如何?” “譬如税吏?”陆白问。 部司马咬了咬嘴唇,一副别扭的神气。 “我这里有一个粮草采买的职位,原要给你的,”她说道,“但我突然给了辕门前那个小兵,你看怎么样?” 在场所有的军官都是一副别扭的神气。 “依校尉之见,当云何?” 陆白环视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个皎然的微笑: “咱们须得将事做好,但也不能太憨直了。” 一圈脑袋围过来:“如何?” “那些世家大族枝繁叶茂还在其次,其中许多骄横者,县令郡守也要看他们眉眼行事,”陆白说道,“你们以为他们如何有这样的高位?” 权力总是自下而上的,有人在高处,自然是因为有人在低处扛着他,黔首居于最下,他们是基石,而且总是活的不容易。 吏治不清廉,赋税加得高,没有足够的耕种工具,无法承担开荒的风险。种种负担让他们无法以小家为单位生活。 他们必须依附于村庄,村庄则依附于士族,当天灾或人祸到来时,农人先是失去土地,成为田客,再进一步寻求庇护,成为隐户,然后失去人身自由,成为奴仆,最后成为部曲,他们再也不用考虑发家致富。 他们人生中所有的意义,就只剩下为主人的一个命令而死去。 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机,陆白说。 平原公必能三兴炎汉,到时总有几十年吏治清廉,轻徭役的日子,人口会增长,已经耕熟的土地渐渐又会捉襟见肘。 可是天地这么大,山林这么多,要是一家一户都能在荒地里开垦出一块地,填饱肚子呢?他们还会那么轻易地依附世家豪强吗?如果没有那么多奴仆,豪强还是豪强吗? 一个小女吏眨眨眼,“这样,咱们就能取代他们了吗?” “早得很呢,”陆白噗嗤一笑,“可是咱们只要占住一个位置,一个在农人与县令和本地豪强之间的位置——别管多苦多累,咱们就比之前更有了一点希望。” 朝堂上那些人不愿意听一听她们的声音,就像他们不愿意睁眼看一看小民。 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无足轻重,却也能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大汉的黄巾之乱呢! 若她们真的能够将这个既苦且累的职位坚持住,谁说将来没有同朝廷一较高下的可能呢? 谁说她们当中的某个幸运儿,将来没有走在陆廉身边的可能呢? 陆廉走得迷迷糊糊的。 朝会结束了,大家都在往外走,她还是睡得很香。 主公没忍住,在她的貂蝉冠上“梆梆”敲了两下,一下子给她惊醒了。 有人好像偷偷笑出声了,也有人很生硬地咳嗽了一声。 她揉着眼睛,似乎啥也没听见,就跟着人群一起往外走,走到殿外,在乌泱泱一群人里找鞋子。 ……要是雒阳的宫殿吧,殿前的空地是很大很大的,足够官员们有序排开剑履,但这毕竟只是下邳的州牧府临时改建出来的行宫,大家一起脱鞋,那院子里就很热闹。 她不是很走心,所以有时也会穿上别人的靴子,拿上别人的剑,都走出去几步了,再被人拦下。 被她穿了鞋子的人反应不太一样,比如年轻些的官员就会有点脸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不好意思,但如果是岁数大的公卿被她穿了靴子走,就会吹胡子瞪眼。 有一次伏完老爷子的靴子也被她穿走了,她还穿出很远才被杨修喊回来。 老头儿的面色铁青铁青的,给她吓够呛,生怕人家直接厥过去,赔礼道歉时都快带上哭腔了。 ……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她会抻着脖子仔细找自己的鞋了。 找了,但没找到。 最后还是张辽帮她把剑履拎过来了。 “你这几日似是很疲累。” 她坐在台阶下慢慢穿靴子,“没有吧?” 张辽不吭气了。 她穿靴子的动作忽然停下来: “咱们的仗,打完了吗?” “以袁家而今兄弟阋墙的战事论,河北或许不必再动干戈,”张辽想了想,“江东尚未可知。” 她努力将脚伸进鞋子里,闷闷地“哦”了一声。 在每个清晨与黄昏,她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风很暖,但吹到她的脸上,她会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落花的香气很浓,但扑入鼻腔时,她会忍不住屏住呼吸。 她推门出去,下邳城头人来人往,商贾们叫卖他们的商品,路过的百姓也许会驻足片刻,饶有兴致又十分挑剔地讨价还价。 上巳节到了嘛,大家都要呼朋唤友,一大家子出城游玩,沐浴踏青嘛,那准备的东西一定是很多的呀。 她在飘飘洒洒的春风中,像是在一个不真实的美梦里。 李二笨手笨脚将三面的围帐支了起来,同心和李二媳妇在忙碌地将席子展开铺平,羊四娘从藤筐里一样样往外翻东西,小郎趴在地上,用力地冲着火苗吹气。 一阵风袭来,扑了他一脸灰。 于是在河边石头上晃来晃去的阿草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趔趄踩进河水里,又被曹植捞了上来。 两个小朋友一起湿漉漉地围着毯子,同心不仅抽空过来揍了阿草,还顺便照曹植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河边的人很多,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虽说上巳节大家要来河边沐浴,到底也是男人沐浴的更多些,况且多半也不会脱了衣服,只是在河里洗一洗,取个吉祥寓意,再顺带和河岸上的女郎眉来眼去。 陆悬鱼的位置就很好,处在溪流的上游处,向下看视野十分开阔,如果她愿意的话,还能品评一下那些小伙子们的身材如何。 当然也有世家郎君比较矜持,不乐意直接跳水里去,一脸清风朗月地在岸边与好友聊天,这种人就会受到女郎们的一致差评。 “假矜持”“必是个不会水的”“天气冷,若是身子瘦弱,确实下不得河”“就好像怕谁看见似的”“若是见了心仪的女郎,他必是下河的!” “……他下河了!他下河了!” 一片惊呼与笑声中,阿白沿着河岸走了过来,“阿姊可曾听闻么?” 她很敬畏地点点头,“听见了。” “阿姊以为如何?” 她很谨慎地想了想,“我觉得,确实有点羸弱啊。” 第645节 围帐内好像稍微静了一下。 李二偷偷看了张辽一眼,拎着一只生羊腿,正在指点小郎如何生火的张辽有点恍惚,左右看看,又低了低头。 “我是下过河的。”张辽突然说。 ……她挠挠头。 陆白看看她,又回头看看张辽,又转过头看看她。 “阿姊,我是说江东遣使,请封吴侯之事,阿姊是在说什么?” 第604章 江东遣使,请封吴侯。 虽然臣子向天子要求爵位在正常情况下看起来有点诡异,但现在毕竟也不是正常情况,经历过袁术这种公开称仲家的挑战后,朝廷对此其实是很宽容的。 但在请封吴侯的同时,张郃有信传来:一江之隔的曲阿,有渔人见到调兵遣将痕迹。 孤证不立,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张郃又多方查证了一番,吴地多山越匪贼,那些兵士会不会是去剿山越呢? 很快又有柴桑处的商贾沿江东下带来消息,说鄱阳湖有水军操练,军容整齐,令人望之生畏。 但这仍然不足以证明江东有何图谋,尤其是在刘备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的情况下,任何轻启战端的人都会被群起攻之。 令刘备最终对江东生疑的是刘表的信。 众所周知,孙策兄弟因孙坚之死,与荆州刘表有不共戴天的大仇,连带着对整个荆州士族的态度都非常冷淡。 但最近孙权不仅遣使来下邳,还悄悄遣使去了荆州,给蔡瑁送了一份厚礼,想要同刘表缓和关系。 亲爹的死说缓颊就缓颊,这个气量大起来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对面还不是傻白甜刘勋,而是老谋深算的刘表,自然会生疑心。 孙权是真心想归附朝廷吗? 这个问题在朝堂上被提出来,很快有朝臣给出意见:一个忠心的汉臣不会拒绝天子的召见,下一道诏书让他来下邳不就知道了吗? 但立刻又有人反对:如果孙权有悖逆之念,无悖逆之胆,诏书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以为图穷匕见,只能起兵。 一提到起兵,有人当时就看了一眼乐陵侯陆廉。 ……陆廉低着头,睡的很香。 又看看杨彪。 杨彪也看看陆廉,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从体量上还是政治上,江东都无法与朝廷抗衡,而在军事水准上更是天壤之别。孙策善战,但最擅水战,当年曾攻克合肥,不足旬日便被陆廉疾风骤雨般打回了水里,称得上是孙策生平一大恨事。 若江东孙郎尚在,报仇雪恨或未可知。 但他现在不在了,留下的是一个今年刚满十八岁的孙权,受父兄荫庇,得了江东这片基业,他若能在世家林立的艰难境遇里守住江东,已是大大不易,若还想在战争里胜过陆廉,除非是两手一张天降陨石的位面之子。 虽然暂时不清楚江东这种表面客气,背后搞小动作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但没必要把陆廉扯进来。她已经是个县侯,封无可封,就算真要和江东打仗,也不必由她来做主将,引出朝堂一堆难以收拾的麻烦事。 在一众朝官不解的目光中,杨彪高深莫测地摸摸自己雪白的胡子。 她想在朝堂上睡觉,那就让她睡,你看她睡觉时一声不吭,打个鼾也不响,很得体了嘛!一个明明有资本骄横跋扈,祸乱朝纲的将军,上朝时一言不发,默默睡觉,这不是大汉忠臣什么是大汉忠臣! 只要她坐在那里打鼾就够了。 打鼾,证明她还是个活人。 一个活着的陆廉,意味着什么? 让孙仲谋和身边那群江东世家自己掂量去吧,朝廷不关心他们了。 刘备也转头看了一眼陆廉。 手很痒。 他与朝廷的看法是不完全一致的。 这群公卿虽然关上城门爱勾心斗角,但他们对战争没有强烈清晰的感观,也无法察觉到时机的重要性。 在朝臣看来,只要江东不公开反叛就可以了,在刘备看来,远远不够。 前番贾诩用计除掉了孙策,暂罢了江东北上争霸中原的心思,现在不过短短数年,明面上请封吴侯,暗地里厉兵秣马的行为是不是意味着孙权已将兄长留下的遗产整合完毕了呢? 时机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但不是全部。如果孙权当真又有了一战之力,却隐而未发,伺机而动,将来刘备如何北上击破袁氏,进而再兴炎汉呢? 他需要一场公开的谈判,需要得到更加清晰明确的答案,其中包括了江东有影响力的人都是什么态度,孙权的位置和他的看法,江东兵力多寡,作战水平高低,以及这些林林总总的信息所汇总的答案:他到底是可以安心休养生息,等到袁氏相争至军民疲惫便可渔翁得利,还是必须趁河北袁氏兄弟阋墙时,将江东彻底解决掉。 ……但是,如果非要解决的话,怎么解决呢? 陆悬鱼盘着腿,专注地坐在羊腿前。 有一只灰黑纹理的狸子在附近盘桓许久,虎视眈眈。看它那个光滑的皮毛和恶狠狠的眼神,她直觉认为是个值得较量的对手,因此甚至将陆白正在说的话也漏听了好几句。 “朝廷想遣使去江东——” 她默默地转动着羊腿。 “看一看孙策既去,江东还有什么本事。” 羊腿默默地散发着香气。 “那个孙权今年不过——” 听了这个名字,她整个人像是忽然愣了一下,皱眉看向陆白,刚想说什么的时候,狸子突然起飞了! 砰! 她挥出了拳头! 裹着毯子的曹植和阿草愣愣地看着她。 那只狸子夹着尾巴疯狂地跑了,期间也夹杂了两声叽里咕噜的咒骂。 她不以为意,揉揉鼻子。 “羊腿好了,”她问道,“有酒吗?” 有极清澈的酒自半空而下,坠落青铜爵中。 那一定是反复筛过数次的酒,冷冽中带着甘美的香。 ——很衬他。 他是不爱熏香的,身上只有油脂擦拭过铁器,又被鲜血打湿的气息,只有二十余岁,却比许多沙场征战二十年的老兵浸润得更加透彻。 可他的容貌那样美,女郎只要远远的见了他的风姿,自然感受到如美酒般的香。 上巳又到,江畔冷清许多。 他是不能再骑马出城,引来无数女郎爱慕的目光了。 他的风姿会被多情还似无情的女郎所遗忘,他的功业则会被那些世家弃如敝履。 可总归还有人记得他。 记得他是一位多么可爱的朋友。 这位挚友在孙策墓前坐了很久后,又搬出一张琴,慢慢地弹了起来。 他似乎是陷入了很深重的苦恼中,这苦恼不能讲给旁人,只能讲给他听。 “张子布欲投刘备。” 他这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又顿了顿。 “但你那样器重他,或许是我错怪了他。” 他的朋友不言不语,静静地听着琴音。 “讨虏将军聪慧,弱冠便有见策知变之能,江东世家已渐见信服。” 有女郎远远地牵着纸鸢跑过,似是听见琴音,停下脚步,向这边望过来。 “若众人与我同心,或许能守住你的基业,待兵马操练精熟,与刘备共逐天下,亦未可知。” 他说出这句话后,似乎又觉得有些荒谬,琴音转了个弯,连他自己都被逗笑了。 “只是,我当如何胜过陆廉?” 女郎好奇地盯着他看,神情很是诧异。 ——那也是一位容貌俊美,气度不凡的郎君,看他朴素而精细的服饰,看一旁低头吃草的骏马,怎么看都是一位颇有身份的人。 如果他是为哪一家的女郎而苦恼,她一定要告诉他实在不必这样,因为谁看了这样忧郁的眉眼会不心动呢? 可他确实在为一位女郎而苦恼。 她有铁石的心肠,不会被江东温柔的春风所动摇,江东人窃窃私语说,当她睁开眼睛,率军南下时,长江也不能阻拦她的脚步。 有人唱歌,有人应和。 溪流被搅得有些浑浊,片刻又复清澈。 她将酒盏放下,摇一摇酒壶时,有人将她手中的酒壶拿走了。 “还不曾醉吗?”张辽问。 这种酒与她后世所熟悉的酒相差甚远,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酒醪,度数很低,很难喝醉。 她想了想,很坦率地说,“可能有一点,但不多。” “这样的日子,若是只顾饮酒,那该多无趣?” 陆悬鱼有点发愣地看着他,“那该做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将张辽难住了。 他心里是有一个提议的,但就是说不出来,于是噎在那里,不上不下了半天。 “寻五好友踏踏青也好,”他说,“你有一个旧友,若能请来一叙也好。” “我们俩分道扬镳了。”她说。 张辽夹起一颗豆子塞嘴里,“我与温侯亦是如此,但我还是时时去寻他说话。” “它不太会说话。” 第646节 张辽嘴里的豆子咯咯蹦蹦地响。 “好吧,”她动摇了,“那我试试。” 他很欣慰地点点头。 黑刃醒的很早,大概是在上巳节这天的夜里。 有许多人白天沐浴,夜里还要继续宴饮,整个下邳城就非常地热闹,她大半夜的不睡觉,蹲在炉火旁拎着个铁锤叮叮当当,居然也没有人翻墙过来投诉她。 剑身在高温与锻打下重新被接合成一柄剑,她不是什么专业铁匠,活干得很粗糙,曾经光滑如明镜般的剑身上满是瘢痕。 但它终究又变成一柄剑了。 她举着这柄剑,对着月光上下左右地看,直到那些瘢痕像春月夜的冰雪一样慢慢消弭。 【你想通了?】它的措辞很谨慎。 【不是,】她说,【仗打完了,我只是想找个东西说说话,我无聊。】 这柄剑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它又死了一回时,它终于再次在她的脑子里响了起来,带着一股子气急败坏的味道: 【呸!】 第605章 刘备府上,大家一起开会。 经历过一些冲击后,现在主公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了,终于可以从后宅喜事里短暂脱离出来,思考一下江东的问题。 ——他们需要确认江东的态度,并且尽量用外交手段,而非战争来解决掉这个问题。 关于解决问题的时机,有人觉得操之过急,“朝廷今应隐忍不发,许其印绶,闭其耳目,待击破袁氏后再图,方为正理。” “若待王师北上时,孙权过江,又如何?” “张儁乂将军驻守广陵,岂会令他轻易渡江?” “张郃不过一降将,主公岂能信了他呢?” 文士们这样叽叽呱呱地讲了一会儿,主公摆摆手,“元直,你怎么看?” 堂屋里静下来。 “在下听闻孙权虽只弱冠之龄,却有果决与耐心,”徐庶说道,“刘表很是忌惮他。” 刘备陷入了沉思。 “猎户说,禽兽捕兔,亦尽全力,而今江东孙策新亡,江东世家人心未附,正是催促孙权入朝领职的好时机,”贾诩笑道,“若待雏虎长成猛虎,恐怕另有一番周折。” 什么周折? 这个贾诩就不再往下说了。 没人知道下一刻天时在谁手上,比如说就算刘备统一了北方,但渡江南下时孙权已经长大成人,身边又提拔起了几个英武的将领,训练起了一支精锐水军,于是以小博大的江东想出了什么坏点子,一把火给他几十万大军点了呢? 明公又看看武将。 这群人说话就憨直了很多,比如说二爷表示这没什么。 “难道只有吴人会水么?我也曾督造船舰,操练水军,我看这事没什么难的,”二爷很豪气,“若江东鼠辈敢有进犯之心,他过江,我也过江!我直取丹徒便是!” 大哥很感动,大哥伸出手去先拍拍他的肩膀,又拉着他的手搓一搓,“我二弟自然是天下无敌的!” 虽然无敌,但是能不打还是不要打,造船的民夫,操练的水军,如果都送去种地,不仅能得温饱,一家团聚,种出来的粮食还能分给官府一份,养活更多的人。 三将军又给出了一个新的看法:“季玉公既然遣长子前来,颇有归附朝廷之意,咱们遣使入川,借川中水军震慑江东,那孙权小儿岂有胆略与朝廷抗衡?” 大哥又摸摸胡须,这倒也是个办法。 川蜀在长江上游,顺流而下的船速不是江东能够比拟的,况且中间隔着刘表的荆州,他们就是想防也是防不住的。 所以如果说要谈判,自然也要震慑,这就是个很好的震慑方…… …………………… 说到震慑,刘备看看坐在离他不远处的陆廉。 暮春时节。 有昆虫从土地里钻出来,跟着嫩芽一起渐渐向上,攀到树上,落在檐下,一番波折后,有些寻到枝头不容易被鸟儿捉到的位置,甜甜蜜蜜地吃起青嫩的叶片。有些就比较没头没脑,鬼鬼祟祟地爬进这间房门打开,帘帐卷起的明亮堂屋里。 名满天下的大将军一脸淡然地端坐着,像是在听他们分析战势,手指却在那里不停地拨弄一只彩色的小甲虫。 甲虫不管要飞到哪里去,她都能手疾眼快地给它按住。 ……但又不直接杀死,就在那里玩,玩得专心致志。 “辞玉啊。”主公冷不丁地开口。 大将军突然惊醒,手猛地缩回到袖子里,于是那只甲虫如蒙大赦,拼了命地飞出了堂屋。 她看看那只已经飞得不见踪影的甲虫,又转回头看看主公,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啊。” ……主公又觉得手很痒。 可惜他这里开会是不用穿官服的,没有貂蝉冠给他敲。 “你有何见解?” 她木着一张脸,左右看看,求助似的很想得到一点暗示,但有人别开了她的目光,有人笑眯眯地冲她呲牙。 张辽和太史慈挺了挺胸。 ……她似乎理解了这个动作的含义。 “我没什么见解,”她心死如灰地说道,“主公要打江东吗?” 刘备注视着她那双咸鱼一样的眼睛,忽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要遣使去江东,”他说,“辞玉啊,你觉得我派谁去比较好?” “孔明先生,”她想也没想地说,“他可聪明了。” “好,”刘备说,“就是他了。”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主公紧接着还在说话: “你也跟着去一趟,怎么样?” ……陆廉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听说太湖有鱼,味美之至,”主公笑眯眯道,“不要你为使,随队当个侍卫就是。” 太湖有鱼,若隐若现在银白色的水波里。 有渔夫在船头撒网,用力抡圆了撒出去,再手法熟练地收回来,将收获的鱼倒进鱼篮里。 那些鱼儿必是惶恐的,在鱼篮里挣扎不休。 有艨艟自渔船旁经过,船上的水手高声说笑,问他今日的收成如何。 于是渔夫也诚惶诚恐,陪着笑脸小心应付了几句。 有令旗自远处的楼船甲板处升起,那楼船已是一座庞然大物,两杆令旗赤红,如同它睁开的双眼,杀气腾腾。 所有的艨艟战船都见令旗而动,水手们争先恐后,飞快划桨,惶恐地奔向楼船方向。 程普收了令旗,冷冷地看着张昭,但这个中年文士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声音冷峻地评判了一句:“自古未闻以艨艟定天下者。” “岂敢图天下,不过欲替主公守住父兄的基业罢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嗯,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张昭的脸色终于变得铁青。 他只以“大家都是汉臣”劝一劝程普,却想不到得了一个“不均”的罪名,刚要发作时,甲板忽然晃了一下。 此时的船吃水都不深,有轻微的波浪也会动摇船身,有几艘艨艟划得快了,冲到楼船下,掀起波浪自然摇晃了一下楼船。张昭不由自主,一个趔趄时,周瑜忽然伸手扶了他一把。 黄盖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程普,两个老将一起将目光别开。 ……这次没给张昭扔湖里,实在遗憾,下次努力。 “讨逆将军既将主公托付于我等,自当齐心协力,”周瑜很温和地开口道,“子布先生亦作此想。” “既如此说,子布先生不若待我等以诚,”黄盖逼问道,“而今江东士族究竟作何想耶!” 张昭望了黄盖程普一眼,又望了程普一眼,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刘备的使节快要来了。”他说。 几个将领默不作声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若只想守住基业,江东的基业,怎么比得过雒阳的基业?” “我等受孙家恩义,已历三世,”黄盖声音冰冷,“雒阳在我眼中,不过敝履草芥!” 张昭不再看向黄盖,而是看向了程普和周瑜。 武将们是孙坚一手提拔起来,尸山血海走过一遭的,忠心不会动摇。 世家呢? 如果江东只想偏安一隅,世家为什么要跟着孙家走,而不是追随四百年的大汉呢? 况且就算武将们想帮孙权割据江东亦未可得啊! 他们的面前,还有陆廉那座大山呢! 【我在下邳,屁股还没坐热,就出来了。】 【嗯。】 【……再吱一声!】 ……黑刃连“嗯”也不“嗯”了。 她骑在马上,晃晃悠悠一路向南,总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 第647节 主公给了她很多钱,让她路上可以尽情花销,但她也不知道花在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出来给诸葛亮当侍卫目的是什么。 尤其是主公对她说,让她什么都不要想,一路上看到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买买买就是,不用在乎钱!他们爷俩挣了挺多钱了!稍微花点,花不完的! ……就好像是怀孕影响了主公的激素分泌似的。 话说回来,队伍到江都时,她还是在城里使劲逛了逛的。 那些认识她的世家已经被孙策屠光,新的世家倒是又起来了,听闻诸葛亮是平原公派去江东的使者,又是出身琅琊诸葛氏的郎君,年轻有为不说,还有个和乐陵侯关系很好的叔父,这必须得美酒筛上,河鲜摆上。 壁衣后还得藏着三五个小闺女小侄女,偷摸看一看这位郎君相貌品行,谈吐举止,要是感觉都不错,这几天来一场邂逅,订下一个佳婿也不错哇! ……当然,这些事都没她的份儿。 她只负责在城里溜溜达达,买点土特产,找个去下邳的商队运回去,顺带看一看这里的百姓过得怎么样。 新的广陵太守已经来了,是她挺有印象的钟演,世家出身,性情温和而精明,对百姓们也不错,城内一片繁华,百姓们也都安居乐业。 但当她坐在小摊的席子上,就着豆腐脑吃一块肉饼时,为她添豆腐脑的小贩问她: “郎君是从下邳来的?” 她捧着碗点点头。 “郎君可听说过我们使君的消息么?” 她愣了一会儿,“你们使君不是好端端在郡府里吗?” 小贩手里拎着个勺子,恍惚了一下。 “郎君说的是太守,小人说的是陈元龙使君,他领兵北上,去援刘玄德啦!”他问道,“现在仗也打完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第606章 江东已被孙家平定了,就像兖豫青徐和部分扬州都已经是刘备的地盘,这都是确凿无疑的。 但你在你的地盘内旅行不一定是畅通无虞的。 陆悬鱼很少有这种感触,因为她自从出仕之后,就没怎么单独出过门。 很早以前跟陈登阿兄一起出使过鄄城,但那又是个特例,众所周知,曹老板是个既残暴,又能干,而且控制欲还极强的人,因此兖州境内极少见盗匪。 但江东就是另一种事了。 孙权目下不在丹徒,而在吴郡太湖,因此使者也必须渡江后前往太湖。 这条路看起来就萧条多了。 路两边有水田,形状并不规整,也不是像后世一样修在平坦土地上,而是选了一些不规则的坑洼作为水田,这样的水田无论耕种还是收割自然都十分费力,而且产量看着也很堪忧虑。 诸葛亮看了这种田,就紧紧地皱着眉,好像强迫症犯了。 “田埂呢?” 派来的向导表示:“郎君若往郡中去,自然能见到农人修砌田埂。” “那为何这里没有?” “这里有山有林,山越频生袭扰,致使村落荒废,”向导道,“因此人烟稀少。” 诸葛亮坐在车上,认认真真地听完又问,“山越难治否?” 这个问题有点超纲了,向导有些为难地支支吾吾了几声。 小先生又问了一句,“难道郡官不曾归化教导他们?” 向导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郎君会去教导一群猴子吗?” 当他这样嘟嘟囔囔的时候,路边的丛林里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正骑在马上两眼无神的陆悬鱼忽然惊醒了。 有人突然就从丛林里蹦了出来! 这群人看长相是不像猴子的,但衣着与猴子确实差不多。 他们有男有女,男人几乎是赤着身体,女人也不遑多让,躯干多少还包着一块布,光裸的胳膊和双腿双脚都露在外面,有些人脸上有图案,有些人身上有纹身,拎着木棍、石矛、断剑就从丛林里跳了出来! 没等向导吓得大声嚷嚷,随队护送诸葛亮的侍卫们立刻上前,一手环首刀,一手铁盾,结成阵仗,护在了车队前面。 向导深吸了一口气:“何处来的蟊贼,连平原公的使者都敢冒犯!” 山越没有进攻,也没有退却,更没有言语,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们看。 双方暂时僵持住了,互相都在谨慎地打量对方。 诸葛亮皱皱眉,似乎想要下车与他们说说话,刚一起身,就被她拦住了。 “还有人。”她说。 小先生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看那些山越。 于是在纹身与褴褛间还有一些东西,都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他们下山并非是前来劫掠,而是逃亡。 那些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新伤叠着旧伤,最上面的是仓惶逃跑时留下的,头顶的枝条,面前的荆棘,脚下的碎石,都给他们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细碎碎的伤口。 他们的脸上在流血,胳膊上在流血,双腿和双脚也在流血。 流了这么多的血,体力已经落了下乘,更何况他们手里拎着的武器已经不能用粗劣形容,因而面对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他们几乎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可他们的脸上一点惧色也没有。 他们睁大了眼睛,像是要将全副气力都用在震慑山下这群陌生人身上——他们不敢畏惧! 可是诸葛亮的神情似乎打动了他们,令他们那决绝而无畏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想要小心翼翼地问几句话时,有箭矢忽然破开空气,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一群不着戎服,手持兵刃的士兵呼喝着自山上冲了下来! “郎君请暂退片刻!奉命清剿山越——”有人在半山腰高声道,“莫伤了你们!” 那些士兵的脚步几乎与他的话语声同样迅捷,片刻之间就像暴雨过后的山洪一般,席卷而下,将那群山越男女淹没了。 距离这座无名小山三十里,修在太湖不远处的就是吴城,有大族陆氏居于其中,听闻诸葛亮是奉了平原公之命去见孙权,执意将他请来一聚。 除了这支车队之外,那些山越男女老幼也被“请来一聚”,都用绳子绑着,一个个串起来,赶着走在车队后面。 负责剿匪的也是一位年轻郎君,姓陆名逊,字伯言,祖父曾为庐江太守,后来不受袁术待见,令孙策来攻打他家,陆家人不得已从庐江搬回了吴郡。 既然与孙策交恶,那他“奉命剿匪”就很奇怪了。 “山越屡屡下山劫掠农人,县令亦不堪其扰,”陆逊这么说道,“实出无奈。” 诸葛亮皱皱眉。 她忽然凑过去,用手拢住嘴,在小先生耳边嘀咕一句。 这行为就有点古怪,引得陆逊侧目,但诸葛亮看看她,看看路两侧,又看看陆逊,还是很坦率地把问题问出来了。 “我这位甲士说,既如此,怎么离吴城越近,路边水田里耕种的山越就越多呢?” 陆逊忽然转头盯着她看了几眼。 “这些断发纹身者,多为闽越遗民,久疏教化,俘虏后将他们充作编户,教导耕种,既可令其始归王化,又能充盈府库。” 她还在消化这个问题,但陆逊又发问了:“这位造士何以匆匆一觑便知他们是山越呢?” “这个,”她说道,“这个很简单,因为你们不给山越穿衣服。” 平心而论,她这话并不是在阴阳怪气陆逊。 她在军队里待久了,即使大家清一色的戎装,她也能迅速分辨出这些人的出身。 原因挺简单的,那些世家子的铠甲总是更精良,外面披的罩袍做工也是不凡的,甚至有些比较骚包的冀州小郎君会在铠甲上雕花镶宝石,罩袍还要用蜀锦的,金光绚烂,闪瞎人眼。 除了铠甲与罩袍外,头盔可以打磨,腰带可以打磨,靴子可以打磨,战马更可以打磨,反正不用自己动手,他们的外表就永远和老革是不同的。 这位吴郡陆氏出身的郎君穿了一件半旧的甲,擦拭得很干净,上面有已经模糊不清的纹理,看得出是一件父祖传下来的旧物,再看看半旧的头带,褪色的靴子,以及没有任何装饰的铜带钩。 再看看这幽深的宅邸,黑漆的台阶,红漆的门庭,以及衣衫华贵,立在门口处满脸微笑的士人。 陆悬鱼的脑袋转来转去,觉得很是诧异。 小郎君上前同那几名士人行礼讲话,他们都是陆氏一族的叔伯兄弟,这毋庸置疑了。 但就是感觉很不相似。 作为客人,孔明先生自然坐在主人身旁。 陆悬鱼没得坐,但这里也不是江陵,不放心给这么大一个诸葛亮摆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所以还得站后面当布景板。 ……真·布景板,因为谁也没有看她,就让她在后面跟橛子似的杵着。 她刚开始觉得有点无聊,但很快啊!很快她就发现,这场酒宴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感。 比如说这群陆家人都在盯着诸葛亮,亲亲热热地同他聊天。 聊天的内容刚开始是正常的,问问诸葛玄近况如何,问问诸葛亮读什么书,治什么经典,问问剧城的学宫有多少新出炉的见解。 诸葛亮彬彬有礼地一一回答了,期间还将陆康曾经的政绩拿出来夸夸,互相吹捧一下,让陆家人很是开心。 接下来他们就开始打听了,平原公怎么样啊?听说他出身宗室,龙章凤姿,朝中上下无不倾心相交,现在又成功击败了袁绍,哎呀呀呀就像一轮红太阳啊,他们江东士族也很想见一见他,听一听他的声音嘛。 诸葛亮还是很彬彬有礼,夸夸刘备,夸夸天子,夸夸朝中那些有用没用的公卿,再夸夸主人家,长江只能隔绝土地,不能隔绝他们的心啊,现在中原百废待兴,四处都在缺官,像吴郡陆氏这样的高门大族,人才济济,那要是去了下邳,官位肯定大大的有,心动不如行动,赶快啊! 她听得想掏掏耳朵,觉得很有点无聊时,这群人终于开始放大招了。 “我等的确欲拜见平原公,只恨未有时机,说起来郎君可有听闻?”一位山羊胡中年微笑道,“乐陵侯与我家或为同族宗亲啊!” ……诸葛亮握着杯子的手就突然摇晃了一下。 他似乎很想咔咔咔咔将僵硬的脖子转过去,看看她的表情,但他还是撑住了。 “此事当真?” “唉,自黄巾之乱后,许多族亲四散流离,可怜黄巾之后,又有袁术这等逆贼为乱,阻绝道路……” “不错,我兄原想要北上去寻几位流散在青州的亲族,可惜呀……” “她那样容貌不凡,气度出众之人,怎会为黔首出身,早该有人想到的!” 第648节 “郎君既受乐陵侯器重,”有人就凑了过来,“必为心腹,可知她曾提起旧事不曾?” 她就没忍住,忽然打了个喷嚏。 诸葛亮忽然抖了抖。 奈何那几位陆逊的族亲还在兴致勃勃絮絮叨叨: “郎君?郎君?唉,你身后这仆从,生得晦气,动静又全无礼节!在下倒有健仆数十,不如赠予郎君……” 有忍无可忍的声音,自陆逊处响起。 “郎君雅量非常,但依在下浅见,身后捉刀之人,才是真英雄啊。” 第607章 住宿条件很不错。 不知道是陆逊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大家留宿在陆家,她的房间门是诸葛亮卧室旁的一个偏室。虽然是偏室,但有柔软的床榻,有装满热水的铜壶,有擦拭干净的灯盏,有稍稍磨损的草席,以及一张没有花纹的案几。 她简单洗了洗脸和手之后,拉开窗子,发现外面对着一个小小的池塘,有月亮倒映在池塘里,映出池边的一丛修竹。 翻窗出去走走,天地间门一片寂静,只有草虫清鸣。 这么朴素,这么有意境。 更有意境的是,天冷时这几间门屋子是一定不会住人的。 隔壁房间门的诸葛亮还在埋头写什么东西,写得很专心。 她有点好奇,凑到窗边,把脑袋伸进去看时,诸葛亮无意间门听到响动就抬头了。 ……已经一米八几的小先生露出了肝胆俱裂脸。 小先生收拾了一下被打翻的笔墨纸砚,又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将军何故不曾安眠?” “今天看到那些山越,他们劫掠乡里大概是不假的,”她说,“但我感觉还是很是古怪。” 诸葛亮恍然。 “山越”是一个很复杂的名词。 其中有些曾经是大汉的黔首,因为严苛的赋税劳役而被迫揭竿而起,跟着黄巾一同起义,又在失败后占山为王,成了匪寇; 还有一些则是江东豪强,趁着黄巾之乱招兵买马,也占山为王,成了比匪寇更大一号的匪寇,比如说被孙策干掉的严白虎; 最后一部分“真山越”就是她今日见到的人,他们是江南的原住民,文明程度很差,居住条件很苦,但更苦的是他们当初为了躲避战乱逃进山里,百年之后的世家豪强已经不再将他们视为人类了。 他们既然不算是人,自然也得不到“人”的对待,于是就成了一种可以繁殖,可以驯化,可以驱赶的宝贵财产。每每有世家领着部曲进山将他们驱赶出来再进行捕捉,逮到之后送到自己的田地上,成了比隐户还要隐户的东西。 江东气候温和,田野、河流、丛林,总有许多东西可以采集来填肚子,因此这些山越可以吃得比普通黔首还少,他们的主人也不觉得他们还有礼义廉耻,因此连衣服也不用穿,就这么绑在田里,一代代地为自己干活。 江东孙氏父子打头阵,世家紧紧跟随,在清剿山越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他们也可以用这些人补充兵力。”她说。 诸葛亮细想了一会儿,“不错,只是吴越之人,成在越,败亦在越。” 她缓慢地眨眨眼,收到暗示的小先生立刻解释了一下。 “此间门分明是卑湿下郡,却因有许多山越可以整合,生出许多兵力与农人,因此若真心要与大汉抗衡,急切间门的确难图。” “但是?”她赶紧问。 “但吴郡世家待越人如寇仇,山越岂会真心为他们效死?”诸葛亮说道,“这样的军队,若无制衡,顷刻便化为散沙,不足与将军为敌。” 她摸摸下巴,很是佩服地点点头,又问了一个新的问题。 “那先生不睡觉,是在写什么呢?” 诸葛亮看看被墨糊了一半的纸,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气。 “这里将来总是要归朝廷治理,山越事上,若我能有一言一策于朝廷,亦不算白来一场,”他说,“总不能由得豪强继续这般。” 她想了一会儿,“将来是将来,现在劝说他们没有用吗?” 小先生拱拱手,“人微言轻,若是现在,在下来说,不成,将军来说,可以。” ……冷场了。 好像有猫头鹰在外面叫了两声。 “我只是个侍卫。”她说。 “但将军是他们的宗亲。”诸葛亮一脸诚恳。 天亮了。 有孙权的使者进了吴城,表示吴侯受了朝廷的印绶,还得斋戒沐浴几日才能出来见客。 姿态摆得有点高,她腹诽道。 有声音悄悄在她脑子里响起。 【如果那个人的态度高傲到不正常,通常意味着两种情况。】 【哪两种?】 【他有强援。】 【他肯定没有,】她很确定地表示,【他可能的强援都被我们打服了。】 【……或者他的内部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令他必须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欲盖弥彰。】 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悄悄响起了。 【我感受不到你在沉思,】它的语气很尖酸,【你那可悲的头脑已经退化了吗?】 【差不多吧,这里没我什么事,主公就是喊我出来散心的,】她的目光追逐着墙外一缕香气而去,【我闻到河蟹的香味了,你懂得怎么抓螃蟹吗?】 ……黑刃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问你呢?你总不能除了反骨之外没长别的东西吧?】 ……跟死了似的。 吴侯并不曾斋戒沐浴,当然他也没有花天酒地。 这是个相貌不如其兄,但仍然十分清秀的少年,他最近吃的很少,滴酒不沾,清减得令身边的仆役都感到不安。 他们的不安似乎没有影响到这个少年。 因为他所面对的不安已经充斥了他整个世界。 他的父兄为他留下了太过庞大的遗产,土地、世家、兵马,这些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某一个下午突然落在他身上的,他甚至不需要伸手,它们自然就被呈到了他的面前。 他像是坐在孤高的玉座上,俯视江东这一大片温暖、丰饶、肥沃的土地,可他只要稍微一低头,想将他的领土细细查看一遍时,那些山川湖泊,那些水田桑树,忽然都变成了一只只手。 有些手是瘦骨嶙峋的,有些手是肥肥胖胖的,还有些手是用铁铸成的,上面有铁锈一样的痕迹。 它们努力地伸向他,向他祈求,向他索要,他必须满足它们! 他必须满足它们! 哪怕他只有一身血肉! 哪怕他只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孩子! 孙权一次次从这种噩梦中惊醒,醒来时总会在一张温暖柔软的卧榻里,身边也许有父兄为他选定的既贤且美的妻子,也许只有仆役在门外走动的声音,但那总归是他所熟悉的。 他可以坐起来深呼吸一口气,可以同妻子温言软语几句,或者要求仆役为他倒一杯水,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可是只要这个穿着中衣的少年推开窗子,看一看窗外的天地,那一只只手就又回来了。 它们就在他的眼前,时时刻刻,像是要用力扼住他的喉咙。 即使他再一次深吸一口气,那种窒息感始终不会消失。 江东本地世家想要什么,南下来江东避难的世家要什么,追随父兄的武将们又要什么。 朝廷要什么,刘备要什么。 他能给出什么,他还能剩什么。 有人在嘀嘀咕咕。 有人不小心一个趔趄。 有人从嘀嘀咕咕变成了小声的骂骂咧咧。 幽冀之地的士兵还要套着好几层的衣服在残雪与鲜血混成泥泞里打滚,吴地的士人已经是中衣曲裾两件套了。 但中午的太阳还是很晒,晒得他们要悄悄用细布帕子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这样的天气适合坐在林中的亭子里,听一位容貌或许没那么美,但手法很高明的乐人弹弹琴,也可以坐在溪流边,任由仆役搭起一个小小的帘帐,自己就坐在阴影里,悠闲自得的垂钓。 当然他们还有许多种消遣暮春的方式,但无论哪一种都比现在要好。 刘备派来的那个使者表示要出去走走,伯言相陪,大家听说之后,觉得那一定是出游踏青啊,吟诗作赋啊,顺便拉一拉关系,刷一刷感情啊,最关键的是,怎么样能搭上和陆廉的那条线! 这个琅琊诸葛氏的小先生狡猾狡猾地!问起别的还罢了,只要一问起陆廉,他就不回答了,不仅不回答,还在那里咯咯咯地笑!笑得他们心里发毛! 要是他早点承诺为他们修书一封给乐陵侯,他们哪里至于跟着他一路走到这里来! 这!方圆十里连棵像样点儿的大树都没有! 无穷的水田,田埂,水田,田埂。站在田边,有风吹过,混杂着热烘烘,湿漉漉的气息,与扭曲的水田搅拌在一起,融化在眼前。 可是还来不及抱怨,忽然就有一只嗡嗡叫的牛虻撞了上来,钻进宽袍大袖里,一个不慎就被狠狠咬一口! ……好疼啊! 那个使者为什么能光脚下田啊! 难道琅琊诸葛氏治的是农学,培养出来的是村夫吗! 还有他身边那个一脸晦气的小子,主君在田里查看稻苗的生长情况,他不关心也就罢了,在后面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你那个侍从,”陆逊光着脚,也跟着诸葛亮站在水田里,“不像一个侍从。” 第649节 拎着铁尺,在那里费力测量蓄水深度的诸葛亮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她也光着脚,正拿着一柄比寻常佩剑更长的铁剑在水里戳来戳去。 她的动作是很利落的,每次将剑戳下去,都会精准地扎到一条鱼或是一只蟹。 ……但似乎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在干扰她。 她每得了一条鱼,就要将头稍稍偏开些,像是什么东西在冲她大吵大叫,令她很难承受似的。 第608章 太阳在头顶晒着,两个生得很清秀——至少很正常——出身也非寒门的年轻郎君,脱了鞋袜,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水田里。他们卷起了裤腿,将曲裾挽在腰间门,明明是个田舍翁的形象,嘴里还能嘀嘀咕咕些圣人的学问。 但后面一脸痛苦的人脑子里挤不进圣贤学问,也没心思低头看一眼脚下绿油油的稻苗。 他们脑子里只有不多的东西,不多的东西在支撑他们。 刘备、陆廉、诸葛亮。 “郎君可知……”有人努力插话,“诸葛子瑜先生亦在吴郡啊。” 正在仔细观察一株稻苗的诸葛亮很吃惊地抬起头望着他。 “在下自然知晓,只是家兄出仕吴侯,虽十分想念,暂时还不便相见,”他问道,“足下如何得知?” 陆逊轻飘飘望了他一眼。 “吴郡世家,人尽皆知。” 插话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太阳下本来就晒得发红的小脸就更红了。 诸葛瑾与诸葛亮虽然都是有才名的郎君,奈何还太过年轻,他们的学识与功业无论如何不足以拥有这样的知名度,只有一心钻营的人才会下这样的功夫。 吴郡上下,都在下这样的功夫。 话题被聊死了,后面的人只能继续苦哈哈地跟着走,两个年轻人的话题还在继续。 “世人多治典经,先生为何独治农学?” “往昔战乱频仍,生民虽尽力耕桑而户有饥色,生子不举,天下萧条。在下以为,能令生民寒有衣,饥有食,才是当下第一要务。” 陆逊的第二个问题几乎没怎么经过思考,似乎是早就藏在心中的,“若天子亲信阉宦,采选美色,兴土木而不吝物力,先生治农学,改农具,又岂能救民于水火?” 这个问题也没有问住诸葛亮,“平原公英才雄略,是当世人杰,有他匡扶汉室,朝堂必能扫清气象。” 陆逊不问了,只是略有些羡慕地望着他。 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年轻郎君是寻到了他心目中的英主的,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那个人,并且期待那个未来。 但,然后呢? 刘备年已四旬,他余下的寿命也不过二三十年,将来的大汉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这种问题是不应该问出来的,因为谁也不清楚将来的事,哪怕刘备是个长寿之人,谁能保证他将来不会因为年老昏聩而将整个国家带入一个新的深渊里呢? 这样的问题是不该问的,但如果陆逊真的问出来,诸葛亮心里倒是有一个很复古的想法—— 他觉得,如果改良了农具,让百姓不需要依附世家而活,谁能说清楚他们不会产生新的力量呢? 在名为“王朝”的马车面临某个前所未有的危机,即将失控时,也许一个或几个英雄能够选择历史的走向,短暂将它重新引回到平坦的大路上,但真正驾驭它前进的,必然是那些无名无姓,默默低头在田间门耕作之人。 当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诸葛亮下意识转过头,向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陆逊也跟着看了一眼。 于是跟在身后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那个方向转过头去。 那个侍从已经从田里出来了,就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坐着。 坐的很稳,身边有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筐篓,里面有东西在疯狂蹦跶,发出引人注目的响动。 但他没有理会,他在全神贯注地抠脚。 非常认真,一只脚上的泥巴抠干净了,就在田里涮涮,再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擦擦,擦干净一只脚,再去擦另一只脚。 他擦完之后还会把脚掰到面前来,看看,闻闻,摸摸,然后再穿上草鞋。 破布被他揣进怀里后,这人背上那柄长剑,拎着筐篓,溜溜达达就过来了。 看他的神情和举止,他是一点也没想过他所侍奉的主君也需要清水和细布擦擦脚的! ……甚至诸葛郎君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意识! 那么一个清贵郎君,他自己坐在田埂上也开始抠脚了啊! 岂有此理啊! 要是那般器重诸葛亮的陆廉见到这样刁奴,岂不是,岂不是—— 坐在诸葛亮旁边开始抠脚的陆逊看看一脸平静的使者,又看看更加平静的那个侍从。 脑子里那些“不像侍从”,“很有英雄气”的猜疑就逐渐指向了一个更真切的目标。 ……有点荒谬。 ……他想想怎么张嘴。 他张张嘴,刚准备开口时,那个侍从走过来了。 “我一会儿烤了咱俩吃啊?”他像是很期待,“向他们借点油盐就行!” 有人“呵呵哒”冷笑了一声,“这田里的鱼虾,也只配黔首苍头吃用,我家虽寒素节约,不敢妄称富贵,却也有上好虾蟹整治出的酒席,个个都比篓里的长大,正候贵客赏用。” 那个侍从脸色就变了。 他看起来很生气,几乎称得上气鼓鼓地瞪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然后拎着筐篓走开了。 ……陆逊又有点不确定了。 陆廉登坛拜将,号令三军,自然有城府在胸,不该因为一筐鱼虾而同几个无关紧要之人生气。 而且看起来除了生气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动作。 【我今天会被嘲笑,】她脸色阴沉,【你是有责任的。】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若不是你心胸狭隘,我原可以捉几条比他自家养的更长大,更肥美的鱼虾!到时他还能小觑了我吗?!】 背后的长剑依旧坚持着,不出动静。 【呸!废柴!】她疯狂辱骂,【连个大螃蟹你都捉不住,还撺掇我造反!】 陆逊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侍从。 他阴着一张脸,眼里的火光冲天,像是要拔剑暴起的模样。 ……可他还在那里晃晃悠悠地走。 ……陆逊把头赶紧转回来,决定将这桩令他有点疑惑的小事先压下。 晚上又有筵席,这顿鱼虾不仅供给诸葛亮,还有一些同吴郡陆氏同气连枝的世家登门拜访。 在孙权露面之前,这顿饭很重要,给双方摸摸底,观察一下对方心里到底藏了个什么样的鬼胎。 这次不需要陆悬鱼从窗外冉冉探出一个头,诸葛亮洗洗干净,穿戴整齐后,就跑去敲了她的门。 “今日之宴,在下心中已有筹谋,将军不必忧心。” 她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诸葛亮在开导她,“我不忧心。” 诸葛亮就欲言又止。 “我没生谁的气,”她赶紧说道,“那些螃蟹我留了几只,剩下的给农人分了,他们很喜欢!” ……小先生终于放心了。 “不过,”她有点狐疑,“你觉得江东没什么大事吗?” 诸葛亮摇摇头。 “上有犹疑,内有隐患,君臣不一,未有能胜于外者。” “所以咱们态度要放松一点?” 小先生微笑着点点头,“只要咱们优容待之,他们不生忧患,就不会上下一心。” “话虽如此,”她想了一会儿,“孙权要在太湖见咱们,咱们也要小心才是。” 孙权会对他们不利吗?似乎没有理由。 但太湖这里有水军营寨,孙权要在这里见他们,就传递出了一个很微妙的信号:他需要与他的军队待在一起。 这到底是因为他要震慑来使,还是因为军队里的人没有完全服从他,相信他,认可他,于是在刘备来使时,孙权必须留在太湖,保证他对军队的绝对掌控力呢? 灯火通明。 有车马一辆接一辆地来了,它们都刷了新漆,有些还换了新的车盖,马儿也喂得肥肥壮壮,跑过来时颇有响动,再加上车旁又有苍头仆妇随行,真正的气势逼人。 马车里走下来的郎君也是一个比一个精神,一个比一个体面,他们微笑着走进亮如白昼的厅堂,彬彬有礼地在主人家的介绍下同诸葛亮叙庚齿,明郡望,有几位还与诸葛玄是故交,哎呀呀这就更可以拉近关系,好好聊一聊了。 他们有人姓朱,有人姓顾,有人姓张,每一个姓氏都可以讲出一段不输河北世家的光辉过往,因此也都觉得可以坐得离诸葛亮近一点。 一个接一个被引进坐席间门,一个接一个面带微笑地左顾右盼,审视自己的位置,也审视别人的位置。 她也有点无聊地左顾右盼时,陆逊忽然走了过来。 “造士这几日护卫辛苦,”他说,“我同孔明先生知会过,请你一同入席,如何?” 她突然吓了一跳,“为什么让我入席?” 陆逊有点忍不住似的笑了。 “今日确实有好大鱼虾。” ……这个理由确实充分,说服她了。 虽然给她一个席位,但不可能靠前。 她坐在末座处一个明显新加的位置上,还受了旁边的人几个白眼。 “陆伯言也太过荒唐,”他们窃窃私语,“这样一个老革,也配与贵人同席么?” 第650节 “你不曾见他举止那样粗鲁,嘿嘿,下午还坐在田埂上,抠脚上的泥呢!” 她假装啥也没听见。 除了有几个人说怪话之外,她原本是可以好好吃完这顿饭的。 诸葛亮负责在上首处和大家交流感情,她负责在下面掰螃蟹腿子慢慢啃。 变故就出在有人跑进来说,吕子衡来了。 当她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没有意识到什么。 但那个主客们都起身准备迎接的贵客缓缓走进门时,她咬着螃蟹腿,也伸脖子探头探脑地看了。 ……于是就跟那个人碰了个对眼。 这位服饰华贵,身份不凡的贵客大吃一惊! 她也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好女婿呀!” 第609章 关于刘备为什么要派诸葛亮和陆廉去江东,其实大家是有点不太理解的。 前一个名不见经传,弱冠之年,职位高低就不说了,连媳妇都没娶,就担上了这样的重担。 “我观他言谈行事,很有章法,”刘备这么评价道,“是个很有志气的小郎君,放出去历练一番正好。” “江东诡诈,独他一人,如入虎狼之中,如何得行?” 主公摸摸胡须,“不是有辞玉帮衬么?” 谋士们面面相觑,老实人如孙乾先生就没忍住: “主公是认真要乐陵侯一旁襄助吗?” 后一个有名,有阅历,有功绩,职位爵位都很高,结没结婚就不重要了,但比起诸葛亮更加离谱。 就陆廉那张嘴,出门遇到十个人,能得罪九个半,偏偏动起手来谁也打不过她,谁也得忍着气让让她。 ……那这个能算谈判嘛! “这怎么不算谈判!”主公仍然乐呵呵地,“辞玉也是个诚心实意的君子,怎么就不能谈了!” “若主公真作此想,”孙乾还是不依不饶,“为何令她作侍从身份?” ……这个原因,主公就有点尴尬地又摸摸胡子。 对刘备来说,其实谁去都不重要。 只要有人去,就够了。 江东有人想打仗,并且表现出攻击姿态,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他们已经错过天时,不能再图谋江北,至多不过偏安一隅,那就不能成为大汉真正的威胁,而只是一个可能延缓统一的障碍。 如果袁刘之战的胜者是袁绍,江东的态度也许会更明显一些:我当然不忠诚,可你也是汉贼,大家都是乱臣贼子,扯大旗谁也不比谁高贵,既然没有法理性,凭什么让我来投你? 但刘备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是刘氏宗亲,又奉迎天子,既有天子为他现下执政的合法性背书,又有汉光武帝的旧例为他未来背书,在天下士人眼里,他有双重权力代天巡狩,征战四方。 他这么个名正言顺到极致的大诸侯遣使过来,意味着什么? 那些武人是很难妥协的。 他们多半追随孙坚孙策父子,靠屠杀郡守和世家来扩充地盘,在朝廷眼中是破坏规则的一群山贼,因此很难在大汉体制内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世家不同。 他们或许是为了理想,或许是为了利益,或许是被裹挟,做出了追随孙家父子的决定。其中大多数人的立场并不坚定,他们随时会为了利益或者自身安全而背叛孙家父子。 当然,为了理想的人总是有的,但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是数量最少的那群人。 因此江东有多少战斗力,有多强的战斗意志,刘备确实需要了解,但这些东西只要一个很平庸的使者就能完成,他绝对相信诸葛亮可以超额完成任务。 至于那些需要交际才能达成的目标,根本不需要诸葛亮放下身段,费尽心思,长袖善舞。 他代表的是刘备的权势,他只要去了,就足够。 那些南下避难的中原世家想回到朝廷的圈子里去,他们一定会依附过来; 那些想要换一艘船的江东世家需要一个出路,一个台阶,他们也会想方设法依附过来; 只要诸葛亮在那里,自然就给了他们一个理由,成为了他们的出路和台阶,至于说话好不好听,他们根本不在乎啊!这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接下来一百年甚至一百年的关键节点! 他们的子孙后代究竟能不能挤进新政权的圈子里去,先看他们这次站队够不够坚决,再看双方谈判拉锯时够不够有技巧! 诸葛亮谈判技术高低不能影响到刘备,只能影响到这场谈判后,投过来的到底是江东世家,还是连世家加武将带孙权一起打包罢了。 “话虽如此,”刘勋撇撇嘴,“大将军毕竟还是讲话不留情面些。” “她不过是天性率真,直言不讳罢了,”主公道,“也没讲过什么很难听的话。” ……刘勋的嘴就忍不住地撅起来,直到张绣开口。 “乐陵侯虽然有时说话莽撞,”张绣道,“行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她去江东,不会见钱眼开收受贿赂,不会颐指气使狐假虎威,尤其不会见了谁家貌美的女眷便心生邪念,这么低调的一位大将军,就算说话偶尔不走脑子,算什么大事啦! 灯火之下,这位一别经年的吴侯亲信仍然长得很气派。 胡须修整得一丝不苟,鬓边有了几根银丝,整整齐齐拢在发冠里,从领口到袍袖,从眼神到脚底,真跟衣服架子似的,一点都不带乱的。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这人已经把“完美主义”刻在脸上了。 ……他现在什么都乱了,一瞬间怒发冲冠,头发丝都好像炸了! “你竟——” 他刚刚从牙齿里挤出了两个字,忽然又收住了。 他倒退了一步。 周围有人围上来,比如说过来迎他的陆逊,比如说几个朱家顾家的子弟,他们都在惊骇地注视着这一幕,似乎不明白他和这个坐在末座上的年轻人能有什么龃龉。 ……末座。 人还是这个人,脸还是这张讨人厌的脸,那个砂子一般粗粝的嗓音大声嚷嚷时加倍难听,这些都一点没变! 就算变了!他也能认得出来! 这讨厌鬼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虽然这是他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但她也不能坐在末座上啊! 吕范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重新放在她身上。 他的怒火渐渐平息,脸上怒气散去,靠谱的脑子又回来了。 脸上的表情虽然还很勉强,但他还是不言不语地行了个揖礼,然后才转身迎上主人和刘备派来的使者。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掉马,但不完全掉马。 几乎所有人都在探头探脑地看她。 远处的人窃窃私语,近处的人不敢说话,捂着嘴,小心盯着她。 像是一块墨扔进水盆里,波纹虽然平息了,但整个水盆都染上了颜色。 什么人敢对吕子衡这样无礼? 吕子衡还偏受着他的气? 想想巢湖之战,再想想刚刚那句话,一个人反应过来了,一群人都反应过来了。 片刻之前,要说这个长得一脸晦气,行动举止没有半点高贵风度的家伙是他们陆家失散多年的亲姐妹,那多多少少是有点勉强的。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她虽然还是那个长相,行动不仅没风度,一开口差点给吕范气死!但!就是突然之间亲切了许多! 她长得就像吴郡陆氏家的小闺女! 有谨慎老成的人不敢确定,再扭头看看诸葛亮。 侍从出言不逊,他居然一点不惊讶、不恼怒、不内疚,就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看,像是看好大一头色彩斑斓的猛兽一样,笑眯眯。 ……于是再不确定的人也确定了。 陆廉,就是像传言中一样离谱! 并不觉得自己特别离谱的陆悬鱼在随口嚷了一句后,也有点后悔。 好在吕范没和她计较,要不论理她还得给人家赔礼道歉,这么多人看着,多不好意思啊。 挠挠头,继续吃饭。 ……但这个饭就变得不一样了。 不管她吃什么,只要吃了一筷,立刻就有仆役过来,为她再添一点新的,那个螃蟹的尺寸都比她之前吃的还要大。 ……而且还有个婢女专门坐在她旁边,手脚极其麻利地给她拆螃蟹!把蟹壳蟹脚蟹腿里所有的肉都一点点剔出来,专门给她放在碟子里。 她受宠若惊地道了谢,婢女一瞬间就脸红了。 “大……”她改口,“大造士何须言谢。” ……大造士是什么东西。 有人盯着这一幕,忽然就开口了。 “圣人言,仁者,其言也讱,而今世风日下,再见不到这样的仁人了啊。” 声音很响亮,声调抑扬顿挫,说完还叹了一声,于是身边的人立刻就接话了:“兄何出此言呢?今有乐陵侯在,事上尽礼,待下以仁,古之君子亦不过如此了吧?” 她举着碟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一幕也被人看在眼里,互相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贤弟所言不虚!我平生最敬重的,就是那等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君子!” 感慨声渐渐就起来了。 “听说乐陵侯爱民如子。” 第651节 “听说乐陵侯百战百胜。” “听说乐陵侯身边有许多高士良将依附!” “听说平原公与乐陵侯君臣相得呀!” “听说乐陵侯颇爱鱼虾!”有人大声嚷嚷,“我家有好鱼虾!比今天的半点不差!只有更大!” 就算她是个傻子,也已经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个饭就很难吃下去了。 陆逊的表情很不好看,也不是生气,就是有一种很微妙的,很尴尬的情绪在上面。 但这还不算最最尴尬的。 坐在上首处一直和颜悦色与诸葛亮说话的吕范忍不住了,他转过头望向下面。 倒霉的好女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听说乐陵侯常留心别人家的女婿,”他说,“未知谁家儿郎能入她青眼啊?” ……就好像一个什么开关被按下似的,那些世家子弟开始用一种堪称可怕的热情眼神盯着她了。 当然,她必须得承认,这群世家眼神温度叠在一起,也比不上第一天见到的那群武将的眼神那么火辣。 第610章 香炉氤氲,有清冽庄重的香气传出。 窗外的草虫声已经越来越响亮,忽有翅膀拍打,一瞬将不谨慎的草虫吓住了。 鸟儿站在树叶间探头探脑,婢女将青翠欲滴的竹帘放下,隔绝开了好奇的目光。 竹帘内坐着的人都上了年纪,发冠下都掺了些银丝,但目光都很平静,神态也比昨夜筵席上那些宾客安然得多。 当诸葛亮走进这座倚太湖而建的美丽宅邸,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这群人上首处的中年文士。 那个人的脸不算老,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当他见到这位平原公使者时,脸上立刻有了笑容,直起身时的姿态优美而恰到好处,不输中原名士。 诸葛亮又看了他一眼。 他笑得那样热情,但眼睛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久闻江东张子布,今见张公雅达,方知传言不虚。” 张昭笑眯眯地还了一礼。 “孔明受重托而来,今见年少英雄,令我感年岁摧折,老将至矣!” 一段正常的寒暄,双方入座。 她走到诸葛亮身后站好,张昭的目光轻飘飘从她身上划过去了。 “湖上水军演练,吴侯须臾将至。” 诸葛亮拱拱手,“江东水军雄壮之名,天下皆知,大汉有此威武之师,全赖破虏将军忠心一片,史策昭彰哪!” 这群江东世家真正主事的家主互相使了一个眼神。 “汉室倾颓,群贼并起,”张昭说道,“吴侯不欲兴兵事,动干戈,唯求自保而已。” “而今平原公逐曹破袁,”诸葛亮说,“太平将至,吴侯可无忧矣。” “袁本初虽死,尚有三子存哪,”有人笑道,“平原公不当小觑。”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借胡虏之兵南下大肆劫掠,使冀州不闻鸡鸣,与禽兽何异?”诸葛亮道,“待来日平原公领王师北上,袁氏子不过朽木腐草,有何能为?” “平原公久战劳苦,未必便能立时北上,三五年后,又不知鹿死谁手啊!” 她听得有点困惑,一个个地看他们,感觉好像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这群人都很自重身份,之前不曾出现在陆逊的宅邸,跑来参加宴席说学逗唱讲骚话的都是他们家的儿郎,因此要说老头子和小年轻性格不同想法不同,这是说得通的。 但要说子侄不知道他们什么态度,擅自跑来拍马屁,这就有点侮辱别人智商了。 昨晚明明喊人家小甜甜,如何今天突然变脸牛夫人了? 她很迷惑地看这群人和诸葛亮唇枪舌战,包括但不限于—— “你们很穷。” “袁绍很富。” “马腾很厉害。” “刘表刘璋也不是真心的。” “就算你真能把河北打下来……你都是个老头子了还没继承人的!” 她听得压根有点发痒,很想挥拳头吓唬吓唬人时,有东西忽然在她的脑子里咳嗽了一声。 她假装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它自己就出动静了。 【过了这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有长进,你且来说说。】她不动声色。 黑刃可能察觉了这个拙劣的小技巧,也可能只是很久没正常说话,憋得有些难受。 【当然,首先要恭喜你们,】它这么抑扬顿挫了一下,【你们确实取得了很不错的战果。】 【谢谢,】她客气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那是你们的战果,不是他们的战果。】 她想了一下,【我明白了。】 黑刃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惊喜,【你来说说。】 【我没掰你之前,你坚决不让我叉鱼,】她说,【但我掰了你,你就让我叉鱼了。】 【我从来没允许你用我叉鱼!!!】 黑刃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她下意识将头偏开一下。 【总之,】她忍着耳鸣,【差不多就是一个道理吧。】 舌战群儒到了一个不太友好的阶段,双方都有一火药味了。 诸葛亮说不依附大汉那就是汉贼,张昭说朝廷年幼,大汉宗亲遍地都是,平原公当然很出色,但也没出色到可以代表大汉的程度啊! 诸葛亮说生民苦乱世久矣,张昭说你们不来我们这一直不乱的。 诸葛亮说只要依附大汉,以后也不乱,张昭说不错,朝廷给我们发了一个吴侯,证明朝廷觉得我们现在待得很好,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诸葛亮不说了。 他转过头看她一眼。 她正在和黑刃进行友好的脑内交流,忽然被看了一眼,就有点懵。 “小先生,”她说,“什么事?” 诸葛亮冲她粲然一笑,“无事。”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了张昭。 ……张昭脸色就变了,胡须似乎一瞬间也直了,像是怒发冲冠的模样,直勾勾地瞪着她。 她吓得向后仰一下时,有暴喝声突然在竹帘外迸裂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尔等欺江东无人乎!” 那些刚刚还在陪着张昭拉锯战的谋士们一下子坐不住了! 一大群人冲了进来! 这群人当中的一部分陆悬鱼是见过的,虽然时间已经很久远了,但主帅在泥里打滚是很少见的,尤其还是孙策那么一个年轻漂亮的主帅,跟太史慈在下过雨的泥淖里滚来滚去,头盔揪掉了武器打掉了,就两手两脚撕成一团,这个画面肯定很难忘。 她记得在孙策和太史慈周围是围了一圈武将的,一个个都伸脖子在那看,被孙策下了禁令,谁也不许上前帮手。 现在那个漂漂亮亮的年轻统帅不在了,再看到这群熟悉的脸,多少就有点怅然。 但他们看她的眼神一点都不怅然。 他们的眼神像着了火一样! “陆廉,”为首的老将程普怒喝了一声,“尔至江东,意欲何为?!” 她想了想。 “若真要打,”她说,“我提前来看一看地势,总归是不错的。” 周围好像忽然静了一下,诸葛亮想说话,被她按了一下肩头。 “好大的胆子!”有武将这么骂了一句,“你这般欺辱江东,还以为能活着回去吗?!”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背后的黑刃发出了一阵兴奋的蜂鸣。 ……这不太好,她对自己说,这特别不好,她好像给黑刃惹急了,它快一路奔着反社会人格去了。 “我欺辱谁了?”她问。 “纵你伶牙俐齿——”一个她没见过的年轻武将牙齿咬得咯咯乱响,“今日也休想离开这里!” “潘璋!”张昭怒喝了一声,“你岂可对来使无礼!” “我非对来使无礼,她既有意探查地势,我便当她是个奸细杀了,主公怪罪,我与她抵命便是!” 屋子里一瞬间乱哄哄的。 有人在劝,有人在骂,有人想上前,有人挡在了她面前。 她看看诸葛亮,诸葛亮刚刚吃惊的神色已经不见了。 他目光冷冽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虽然不了解历史,但她觉得历史线上的东吴不会有这一幕。 主公派使者来江东谈判,实质是招安。 第652节 能在朝廷里顺利找到工作的人愿意受招安,只是价码没谈拢,所以才会出现昨夜派子侄亲亲热热过来拍马屁,今天正主出场就冷冷淡淡说屁话。 说穿了他们想要刘备盖章认可的官位,想要诸葛亮给他们一个承诺。 不能在朝廷里顺利找到工作的人,也就是军官团,他们不愿意受招安,这群人担心甚至是恐惧刘备的使者分裂江东,令他们最后成为被遗弃的人,所以他们操刀就冲过来了,当然不是真要杀她,真杀她的后果他们承受不了,但这个表态可以将孙权和世家跟军官团绑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要死一起死。 现在她可以扛着诸葛亮,一路跑出去,谈判破裂,这样军官团的目的就达成了。 她也可以拔·出黑刃,大开杀戒,谈判桌子都被砸个稀碎,这样军官团的目的也达成了。 她仔细想事的时候,黑刃已经懒得想了,在使劲撺掇她跟这群武将过两招。 【场合不太合适。】她说。 【是不合适,】黑刃摆烂道,【但我高兴。】 “江东有多余的人吗?”她忽然开口。 那些正在豹跳的,拉架的,劝说的,怒骂的,都转过头来看她,不明白她愣头愣脑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江东有多余的,不该在海晏河清,民生安泰的大汉里生活的人吗?” 有人怒视她,像是愤怒之至,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他们是真的恨她。 这种仇恨痛苦而炽热,快要将他们自己烧尽,可还剩下余烬在火里翻腾,咆哮哀鸣,诉说着他们的不甘心。 他们与她似乎是很相似的。 他们多半出身寒门,早年落魄,也有人为贼为寇,艰难度日,浑然不像一个人,直到遇到同为寒门出身的孙坚孙策父子,将他们整合起来成为一个个将军,带领他们南征北战,创下许多功业。 他们渐渐有了谋划,有了期望,他们受到别人的尊重,他们也尊重起自己,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贼寇或是小军官,他们说不定会军功封侯,甚至可能如云台二十八将一样,成为史书里赫赫有名的英豪。 在前半生,他们所经历的所有事都在告诉他们,他们要遵守的规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武力为主君开拓出一片江山。 现在她改变了这个规则。 他们要何去何从?追随他们的士兵又当何去何从?他们存活至今,消耗整个青春,甚至是全部生命去雕琢的技艺已经没有用了,他们浑浑噩噩,为何而生? 她就在这里,甚至连一套像样的服装也没有穿,只穿着兵卒的戎服,随随便便地站在这里,将他们所有的梦想击碎。 她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而他们不得不止步于山脚之下。 这是世家不能理解的痛苦,但她明白。 她很早以前看懂了自己的那一半,而在今天,她看懂了属于他们的另一半。 第611章 这场争执是否有可能变得不可控呢? 应该是不可能的。 因为江东的武将也许有勇气和决心搞一场鸿门宴,但江东世家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这些刚刚还表情冷淡,疯狂吐槽刘备政权有多么不可靠的谋士们不仅用高得夸张的嗓音斥责他们,甚至还有人步并作两步,以不输于武将的身手挡在她和诸葛亮身前! “尔等欲陷吴侯于不义乎?!”这位花白胡子怒发冲冠,“吾当以颈血溅之!” “你也敢口称吴侯!”程普冷笑道,“昨日不是你家儿郎去陆府阿谀谄媚?今日敢惺惺作态!” 花白胡子怒吼一声扑了上去,“匹夫安敢无礼!” 场面忽然变得非常混乱。 有人扑上去打,有人用头去撞,有人抡拳头,有人按着剑气得直哆嗦,有人“哇呀呀呀呀呀呀”大吵大嚷。 有人悄悄地从身后接近了她。 ……是好女婿,还冷着一张脸。 “吴侯有请。”他说。 孙权坐在隔壁一间偏室里,收拾得非常清雅简单,坐具前摆了清茶与几碟鲜果,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将隔壁的争执和怒骂盖了过去。 她行走在走廊里时曾竖起耳朵听一听,现在就觉得在她和诸葛亮悄悄离开后,正厅里的吵嚷声本来就很快消弭了。 【你竟然又动了一下脑子。】黑刃冷不丁地出声。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和他们打交道次数挺多的。】 【有什么心得吗?】在黑刃并不算熟知的领域,它的措辞又变得谨慎了。 她思考了一下。 【这也是谈判的一部分。】 孙权冲他们微笑了一下,“乐陵侯,孔明先生。” 姿态很矜持,当然人家也有理由矜持,按实力说人家是诸侯,按朝廷的爵位来说人家起点就是县侯,自然可以矜持。 但矜持的同时,孙权也彬彬有礼地为刚刚的闹剧赔礼道歉。 “偏远菰芦之地,武夫未蒙朝廷教化,令使者受惊,孤必当严惩不贷。”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 看着不到二十岁的青少年,身上却没有那种青少年应有的感觉。 ……怎么说呢,她不知道历史上的诸葛亮年轻时啥样,或者说大家似乎都觉得诸葛亮生下来不仅应该头戴瑞士卷,手拿鹅毛扇,而且必定慈眉善目,一尺多长的胡须。但她是很熟悉这个在叔父身边长大的青少年,十几岁时他读书是很努力读书了,但蹦跶也是没少蹦跶的,在学宫里发表点惊世骇俗的言论,在人家的新书上勾勾抹抹涂涂画画,又或者觉得哪位大儒讲得没意思就溜了溜了,被捉回来还能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读书从来不细读,看看大概意思就行。 ……扯远了,总之就是,哪怕后世人心目中的小老头儿,十几岁时也是个正常青少年的模样。 孙权不是。 他头发乌黑,身材挺拔,皮肤光滑无暇,五官稚气未脱,但他的眼睛里藏着冰冷而苍老的东西。 他甚至一点也不像他的兄长,虽然他们长了肖似的五官,但他身上没有一点“好笑语”的特质,有的只是在权衡利弊的悬崖上走钢丝的谨慎和审视。 “今日之事,皆因孤御下不严所致,”他轻声说道,“孤当向乐陵侯告罪才是。” 她看看他。 “吴侯不必如此,”她说,“我亦是武人出身,他们忠君之心,勇武之志,我很佩服,一两句气话而已,我不会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诸葛亮突然接话,“但今日之事,事出有因,吴侯不可为其裹挟。” 孙权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吃惊的神情,目光在他们俩之间徘徊。 在他的想象中,他们的形象是完全反过来的。 在他没有见过陆廉前,已经听说了无数关于她的传闻。 她律己甚严,清素节约,宽仁爱民这些,他已经听得厌烦了,江东有降卒曾受她恩惠,解甲归田,他如何不知她的品行? 但人是会变的。 有些是主动变的,有些是被动变的。 她也许已经在这条向上不断攀登的长路上慢慢变了,毕竟黔首出身,位列县侯,有从龙之功,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她的位置在有心人眼里已经越来越危险,而这种压力比孙权要面对的更大了许多。 她不变么? 也许她此刻仍然是不曾变的,但她出使吴地,乔装打扮,锦衣夜行,谁能说不是存了一鸣惊人之心,想以此震慑江东呢? 那她仍然应该是一个骄横跋扈的人,冷酷而决绝,将她这十几年战绩所转化成的威慑力压在他面前,迫他低头。 但一身戎服,坐在席子上望着他的陆廉,并不是他想象中手握权柄,立于万千白骨之上的统帅,尽管她长得很年轻,大有轻狂傲慢,睥睨天下的力量。 孙权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了诸葛亮。 这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相貌英俊,谈吐举止高雅优美,一进来便很得自己的好感。 ——但他有一颗石头般冷硬的心,孙权想。 他这样想着,便微微点头,举起袖子在眼睛下轻轻擦拭。 “他们都跟随我父兄多年,看着我长大,便如我叔伯一般。” 陆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诸葛亮。 她的眼睛里有很柔软的东西,很轻易就被他所打动了。如果她来谈判,这会是一个很容易对付的对手。 但诸葛亮在她的注视下没有开口,而是立刻起身,疾趋至他身边,轻轻地扶住他的手。 “破虏将军知人善用,讨逆将军才略绝异,才能聚敛这许多勇武之士,他们既不忘旧恩,来日吴侯入朝为官,为天子左右时,岂会冷落了他们呢?”诸葛亮笑道,“吴侯眼下踟蹰,岂不误了他们的前途?” 孙权抬眼看了看这个英伟的青年,并且又一次流出了眼泪。 “孔明先生之言,”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一点抽抽噎噎,“令孤心中宽慰许多……” 这个人的心肠是真的冷硬,孙权想,语言和眼泪这些小手段骗不过,瞒不过,更打动不了他。 ……可他这样年轻,又长年在青州做事,在刘备眼中应该是无名之辈啊。 ……以陆廉这个眼力劲儿,也发现不了诸葛亮的另一面啊。 ……所以那个酷爱编草席的老头儿到底是怎么想到给他派过来的? 刘备突然打了个喷嚏,连带着手里的手艺活也跟着比歪了。 他赶紧擦擦鼻子。 ……这么久了,徐·州的农人都快要抛秧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江东有漂亮的小郎君吗?江东孙策是很漂亮的,但他手下也有不少漂亮的小伙子呢! 这位主公的脑洞忽然飞了一下,立刻又飞回来了。 ……有就有,领回来要愁也是张文远愁,作为主公,他最多也就是喊人过来喝酒吃饭时多加一双筷子。 刘备的内心又平静了一点点,不疾不徐地将那条歪掉的线拉正,对着光线下看一看,再继续做活。 诸葛亮的信就放在他的案几上。 这个小郎君出门干活时就很严肃,主公不提,他绝不会在信里写陆悬鱼都干什么了,而是很正经地写了一下他对江东事态的分析和猜测。 水军有是有的,但武将们不太好管; 世家富也很富,但对孙家父子的忠诚度有限; 孙权选择相信他的叔叔和堂兄弟们,但仅靠这点力量是不能对刘备产生什么威胁的; 第653节 孙权非常有潜力,但他已经没有整合江东各股力量的机会了; 现在还剩下两个人是主公最大的威胁,诸葛亮写到,他们的忠诚和选择有能力左右江东的局势,而他会谨慎行事; ……必要时也会举起一个大将军,吓唬他们一下。 总而言之,满篇都很乐观,但诸葛亮很清晰地告诉刘备,孙权是不会来下邳的。 主公看看手里这个藤制工艺品,又看看那封信,若有所思。 会晤结束了。 接下来应该有一些歌舞表演,但孙权依旧彬彬有礼地表示,他的兄长罹难才一年,他虽然不得已出来管理江东,但不愿意碰荤腥,也不愿意听见音乐,看见歌舞。 当然宅邸这么大,使者的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想听啥看啥自己点,啥也不想看还可以出去溜溜弯,太湖里有大大小小各种水鸟,时不时就一头撞上来,不挠你个满脸花也能努力在你肩膀上留点纪念品。 当然你要是敢在湖边吃喝,那被抢走点肉干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坐在湖边,捧着一包吃的看湖光山色,偶尔给飞过来的什么保护动物梆梆两拳。 孙权站在层的楼阁上,远远望着那个不怎么起眼的背影,沉思了好半天,直到吕范上楼的声音将他惊醒。 “……主公?” 孙权招招手,“你看。” 吕范看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一个深恶痛绝的表情。 “子衡所见何人?” 这位好女婿就很想说看见一个他打不过,又不能拉拢,不知道该怎么办,很想放点爆竹看看能不能给她吓跑的猛禽、猛兽、讨厌鬼。 但这是不理智的想法,就看陆廉那个和水鸟打架都不落下风的身影,普通的爆竹一定也是吓不走她的。 “我见乐陵侯,”好女婿咬咬牙,“真天下名将也。” “我见陆廉,”孙权忽然叹了一口气,“只是一个厌了打仗的老兵啊。” 第612章 “吴侯不当上雒。” “为何?” “我等士人在江东为官是官,去天子身边为官亦是官,哪怕朝廷今日给的名爵低微,来日仍不失州郡之位,吴侯又当如何?” 有人沉默很久,才终于发声:“君岂不闻陆府设宴之日,门前多少车马乎?” “刘备久战疲敝,若袁氏子能尽弃前嫌,兄弟同心,老革十年内能攻下河北,却未必敢进犯江东。” “他有陆廉。” 湖光映照进亭台之中,只闻碧波轻轻拍打湖边石头之声,亭中人却不发一言。 “不错,他现下有陆廉,”有人这样重复了一句,“但十年之后,亦未可知。” “她那般年轻。” “她太年轻了。” 亭台里又一次静下来,有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琉璃酒杯放在石桌上,发出了一声清鸣。 “公念旧恩否?” 那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悦。 “自然。” “江东武夫,皆由破虏讨逆两代提拔于草莽寒门,他们不服主公,也不稀奇。” “君有何计?” “在下有一计,或可保吴侯基业,”那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阴森与决然,“只是你我须得背上骂名。” 这一天对于两位使者来说很平静。 她和诸葛亮晚上吃了一顿太湖的河鲜,这次是一个叫鲁肃的年轻人陪着的。 ……说起来这个鲁肃,她也是有点耳闻的,但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她印象里那个鲁肃是个文士,清瘦,很和气,温温柔柔的,头上戴着个头冠或者是帽子的东西她也没记住,就总觉得一走快了,脸颊旁就有两只长长的耳朵飞起来。虽然是个很精明的人,但看着是很让人觉得亲切的。 这个鲁肃就很陌生。 他穿着一件浅青色的曲裾,上面绣了一些竹子的纹理,配上头冠和腰间的玉饰,还有脚下的木屐,服饰的整体搭配就很清爽,如果说这一套穿在陈群身上,田豫身上,或者是那个缺了德的荀谌身上,那她都会觉得各有各的风味,很赏心悦目的。 但这个鲁肃是个身高比诸葛亮只高不低,身形也比诸葛亮还要壮硕的,二十七八岁的壮硕青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脚下木屐被他踩得咯咯乱响,一站定了,就是山一样的气势,和典韦比一比胸肌,可能也不会落于下风啊! 这样一个大汉穿着文雅的服饰,行文雅的礼,说文雅的话,还笑吟吟地从乐人手里拿来琴,自己弹了一段,这就很古怪啊! 他甚至还语气十分轻柔舒缓地说:“如果周郎在此,我是不敢在他面前献丑的,真希望二位有机会听一听他的琴音啊。” 她紧紧盯着他的手,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诸葛亮看看她,又看看鲁肃,脸上就露出很迷惑的神色。 “……辞玉将军?”他小声提醒了她一句。 鲁肃将手从古琴上收回来,也有点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乐陵侯,在下可有何失礼之处?” 她赶紧摇摇头。 “那为何这样看着在下?” “子敬先生生得不像文士,倒像武夫,你那胳膊粗细,快能跑马了,我见了便有些怕。” 诸葛亮看着她,有点发愣。 鲁肃也有点发愣,“怕什么?” 她实话实说:“怕你抄起琴来砸我,这琴看着挺贵。” “乐陵侯如此说,”鲁肃指了指诸葛亮,“孔明先生之身量,也颇有英霸之气啊!” “他不一样,”她摇摇头,“他那是下田躬耕练出来的,先生这臂膀,是挥剑开弓练出来的。” 鲁肃脸上轻柔的微笑被收敛起来了。 “乐陵侯好眼力。”他这么赞叹了一句。 孙权的手心有些汗,但他告诉自己,手心里的汗是不存在的。 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在这样的境遇下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就在陆廉和诸葛亮被鲁肃带走款待时,他也需要备起一场酒宴,用料精良,烹饪考究,酒也是吴地最好的琼浆。 一切都准备停当,不差分毫时,他等待的客人来了。 用“客人”来形容其实是不妥当的,因为来的人不是客,而是他的自己人。 孙贲、孙辅、孙静、孙瑜,他们都是孙权的叔伯兄弟,按照这个时代的礼法而论,是真正的一家人。 当他们走进来时,孙权并没有矜持地坐在上首处,而是已经等在门口,恭谦又亲热地以家礼见他们每一个人。 他们对他的态度也很放松自然,“哎呀,仲谋,这几日又清减了!” “外有强敌,内有骄兵,”孙权叹了一口气,“小子又如此年幼,自然忧虑而不能成眠啊。” 孙贲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仲谋,你一个人怎么担负得起这样的重担?不要紧,还有我们在啊!” “我弟何须如此畏怯?”孙瑜也嚷了起来,“咱们齐心协力,难道会让那群武夫欺了你去!” “就是!就是!” 有婢女上了一轮酒。 孙权握着酒爵,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族亲们,“父兄弃世,小子才疏学浅,不能担起这幅重任,累及从父与兄长,小子于心何安哪!” 他噙着热泪喝下了那爵酒,他的族亲们也跟着喝了下去。 一爵美酒喝下去,他们可聊的事情就多了。 他们骂袁绍死的早,骂刘备死的晚,骂这俩人要是能多打个几年,江东厉兵秣马,又是一番新气象不说,他们还能腾出手来去打庐江,打黄祖,他们要荆州,他们还要沿江而上,把刘璋也痛打一顿! “若我兄尚在——”孙贲也叹了一口气,“安能受陆廉小儿胁迫!” 既然提起父亲,孙权连忙举起酒爵,“父亲虽不在了,咱们齐心协力,亦能保江东不失!” 第二轮酒也喝完了,有人面颊渐渐变得红润,说话也不那么谨慎了。 “仲谋,你听我说,”孙辅推心置腹道,“那些武夫算什么东西!你可不要怕了他们!他们都是一群寒门草芥,比陆廉那个杀猪的黔首也差不多!” “不错!猪狗一样的出身,我家的部曲也比他们高贵!” “咱们想怎么对他们,就怎么对他们!哪能被他们所裹挟?” “话虽如此,”孙贲阻住了几个年轻儿郎继续说下去,“而今江东兵马大半在他们手中,仲谋不可不防啊。” “我有兵符,”孙权很乖巧地说道,“可节制他们。” 孙贲脸上露出了讽刺的微笑,“别说你那兵符,当年大汉天子亲封的郡守,也节制不动你父呢!” 这句话似乎震慑住了孙权,让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恰在此时,第三轮酒送了上来,孙权离席徐趋至孙贲面前,亲手为他斟了一爵酒。 “阿兄,我有个想法,”他推心置腹地说道,“那些武夫哪有咱们自家人可靠?” 这句话声音并不高,但听在这些孙家人耳朵里,像是冬夜里的一声春雷,震得他们两只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陆悬鱼和诸葛亮还在由鲁肃陪着玩。 ……有点奇怪。 这位好脾气大汉好像根本没什么正事,他使出全身解数都在招待他们上。 他抓来了一群山越俘虏和他们交谈,找来了一些演杂耍的人为他们表演,请来了一些吴郡名士与他们谈天说地,他知道诸葛亮在收集江东水田的数据之后,还带着他们在水田里又走了一圈。 顺带一提,第一眼见到鲁肃时,这人穿得非常端肃名士,但看到她和诸葛亮坐在田埂上光脚抠泥巴的形象后,鲁肃也立刻脱了木屐,一起抠泥巴。 ……她就觉得很妙。 第654节 【有多妙?】 她想了想,【像个奥利奥。】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消化她这不羁放纵爱自由的语言风格,【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 【你看,他这个人明明有着武将的身体素质,但他在努力将自己打造成一个温柔无害的文士形象。】 【嗯。】 【但在这个文士的人设下,他还有一颗敲起来叮当乱响的坚硬心脏。】 黑刃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了,甚至表达了一点赞许。 【你确实有长进了。】 【我麾下新来了一个年轻人,和你很像,比你还更恭敬,更能干些,】她想想,又加了一句,【他的脖子还特别能转。】 ……黑刃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 就在三个人排排坐,愉快地把水田里各种农民伯伯知道不知道的事都聊了一遍,脚也擦干净了准备起身时,黑刃终于又吱声了。 【那个人,】他有点危险地问,【叫什么名啊?】 她很坚定,根本没有搭理它,而是转过头问鲁肃,“我来江东这么久,一直没见到周郎啊。” 鲁肃的脸色很微妙。 他站在阳光下的田埂间,像是很端庄地微笑,眼睛里又闪着有点狭促的光。 “大将军与周郎相识吗?” “见过他一面!”她很爽快地应道。 “大将军以周郎为何人?” 这个问题有点过于活泼,当然按照鲁肃带着他们这么玩了两天的亲近关系来说,开开小玩笑也非常正常。 但她在他眼中那轻松又狭促的光芒深处看到了一些更加坚硬的东西。 “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她想了一下说道,“如果没有他,吴侯的计划就不能完成了。” 鲁肃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第613章 有细雨飘飘洒洒,于是无论稻田村落,亭台楼阁,都被初夏的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翠绿的枝叶舒展,最好的翡翠也描绘不来这种清澈又自然的美景。 被吴侯所招待的贵客此时可以坐在窗边,一边观雨,一边聊天,贴心的婢女早就铺好了席子,甚至还准备了一个小枕头,要是听雨声渐渐困倦了,躺下睡一个午觉也十分惬意。 这样的雨天就是用来睡觉的,江面上的渔翁披着蓑衣,也打了哈欠,要孙儿去船尾看看茶水烧好了没有。 小孙子没有回应。 这令渔翁有些疑惑而不满,放下鱼竿,起身去瞧一瞧那个惫懒娃子又在调什么皮,或者是不是被江里突然跳起来的一尾大鱼,甚至什么邪物勾了魂魄。 江上没有大鱼,也没有邪物。 有船自烟雨水雾中驶出,一艘接着一艘,船上有帆有旗,有兵有将,船前布满艨艟,兵卒手里的钩拒闪着寒光! 祖孙俩看到了那支庞大的船队,船队上的人也看到了这叶扁舟。 扁舟很快将锚收了起来,轻轻地划走,为船队让开了一条水道,无数艨艟自他面前划过,激起的水浪惊醒了江里的鱀(ji 四声),将雪白的吻伸出江面,小心翼翼地探看。 最大的那艘船上打着“程”与“周”两面旗,旗下的武将一个苍老些,一个年轻些,但总归看起来都是很漂亮,很威武的人。 他们率领这样一支船队,自然应该是很威风的,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谁也没有露出“意气风发”的神情。 程普感觉有些不安,但不知应当从何说起——这是他们最后能把握住的计划,主公做的没错,他不应有所臧否。 趁陆廉不在,他将会率领前军精锐突袭江北,一举攻下广陵。 陈登已死,钟演素无干练之名,江北虽有张郃镇守,彼军新降,士气不振,正该此时大举攻伐。 先谋得广陵,庐江必定望风而降,到时便可从容北上,逼迫兵马尚未修整完全的刘备签一个城下之盟,列土封疆。 只要刘备被逼无奈,点一点头,陆廉回到江北时,他们已然退兵回了江边,从此吴侯无忧,他们这些武将也再不必担心前程了! 这道命令并不是吴侯升帐,令所有武将都来帐前颁布的,他表示要防着陆廉些,不能走漏了风声,因此只将程普作都督,周瑜为副都督,二人一同接了令符,悄悄离开。 ——这道命令传到众将耳中时,武将们有人磨刀霍霍,迫不及待,也有人心存疑虑,还有人干脆问道:为什么不杀了陆廉呢? 陆廉是不能杀的,他们想要的是打击刘备的威信,逼迫刘备签订盟约,如果杀了陆廉,刘备勃然大怒不说,于公于私都可能招募兵卒,征发民夫,倾全力来打江东,那就得不偿失了。 即使是这样不宣而战的阴谋,他们依旧要头脑清醒些,对那些大人物也客气些。 对大人物是要客气些的,对小人物就未必了,因此中下层军官仍然很兴奋。 江北没有江东这样安定,但他们在吴地作战时,只能抓些山越来贩卖,而山越是最不值钱的奴隶,他们的山寨里通常也穷得荡气回肠。 江北就不同了,即使那里久经战乱,依旧是中原腹地,有许多城池村镇,田园邬堡可以劫掠,最妙的是他们抢一波就可以跑哇!留下那些连遮羞布都没剩下的穷汉,坐在江边大哭大骂,嘿嘿! 当他们想到这一场战争能为妻儿老小带来多少收益时,他们的每一个毛孔都愉悦起来。 吴侯必定是想到了这一桩,他们窃窃私语道,所以才让咱们当前军呀! 不错,船上装的所有人,都是各个武将的本部兵马,是惊涛骇浪里游过来的老兵!黑云一样的浪,小山一样的浪,他们也是能脱个赤条条,拎着两把刀子在里面越性斗两把的! 这头功,合该让他们先得! 艨艟破开白浪,向着江北进发,船上的兵卒满脸兴奋落在程普眼里,他心中的不安就更深了一些。 周瑜转过头,看他一眼。 “程公似有所虑?” 程普冷哼了一声。 “周郎惯会看人眼色。” 周瑜笑了笑。 他是世家子出身,俊秀斯文,与这些追随孙坚的武夫很不相似,却又颇得孙策孙坚的信任,初时有些老将看在眼里,不表现出来,背后却颇有臧否。后来众人见他每日尽心尽力为江东筹谋,不曾用这种信任为自己谋些私利,性情更是一如既往的恭谦谨慎,对他改观的人渐渐就多了起来。 但程普是例外,这位老将军不仅心里看不上周瑜,嘴上也是如此,从不假以辞色,每每与他交谈,都是这样冷言冷语。 周瑜对此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程公所虑者,难道是张郃么?” 老将军沉默了一会儿,“咱们江东子弟多习水战,能否攻下江陵城,尚在未知……”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当然,他也知道张郃亦曾是袁绍麾下的大将,确实也不怎么好打就是了。 “我不曾思量过这些。”周瑜说。 程普忽然转过头看他。 这话说得很奇怪,为将者考虑的就是这些事,要是连怎么打仗都不想,还当的什么将军呢? “程公以为,咱们能胜过陆廉吗?” 程普的脸色沉下来,**地,“不能。” 仓促攻伐江北,胜算并不高。 “主公下令时,程公为何不出言劝阻?” 老将军的脸色更加阴沉,声音里也透着恼怒,“尔以我为何人?!” “在下以程公为忠臣。”周瑜说道。 这话是一点没有错的,但程普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却像是被戳了一刀,反而更加恼怒! 他注视着这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人,注视着他雪一样的罩袍,银子一样的铠甲,以及那双冰一样的眼睛,很想要咆哮着怒斥他一句!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而周瑜平静地注视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在下也是如此,”他说道,“在下领命之时,已存死志。” 这支水军并不从同一座水寨而出,因此离船登岸是有先后的。 先下船的士兵登上江陵城的码头时,码头上的船夫水手已经四散逃走了,几十个守军也不曾以卵击石,而是飞奔着跑走,须臾间远处的城墙上就升起了狼烟。 但这不要紧,他们可以一路劫掠过去,试一试张郃小儿的轻重,要是杀了他,江陵城自然不战而降。 他们想象着最美好的画面,但队伍并不松散,而是在码头迅速结成阵型,一边警惕地准备迎击城中守军,一边准备将这个码头作为他们的前进基地,等待船舰回去后,将下一波的士兵运过来。 ——这可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必须调用所有船只! 这些士兵看着战船一艘接一艘离开码头,重新穿过长江。 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江水还有些浑浊,但长江的另一边被清洗出通彻的碧绿,连明净一样的天空也比不过。 他们就在岸边等着,等了一阵子,又等了一阵子。 江陵城里的守军没有出来迎击,身后的水军主力也没有追上来。 码头上已经没有船了,只有他们这些士兵,愣愣地站在那里,直至有艘船起了帆,旗上一个漆黑的“孙”字,飞一样地向他们而来! 有人向前一步,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时,船上有人远远地喊话过来: “都督程普,原系草莽无名,屡受孙氏恩惠,不思尽忠守土,反乘衅逆乱!吴侯见尔凶悍难制,恐必生后患,今褫夺兵符,分其部曲,徒置江北!” 一声惊雷!炸得将士们睁不开眼,说不出话! 可是这样的公文还有许多道,飞一样地传遍了每一个被江东士兵占据的码头! 他们甚至要等到使者的船已经划远,才终于反应过来,大哭着跪倒在码头上,一下下地叩首!一声声地呼喊! 他们是将军的兵,可他们将军是孙家的人,他们也是孙家的人!这二十年来,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无数道伤疤!他们跟着孙破虏打进过雒阳,也在竹林里为这位惊世的将星合上过双眼!他们见过十六岁的孙策擦干眼泪,披上父亲的铠甲,领着他们大破黄祖,统一江东! 主公啊!主公! 他们是骄纵了些,可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地愿意为主公效死的!孙家的恩,他们原以为一辈子也还不完,要他们世世代代还下去的! 当张郃领兵来到岸边时,见到的不是他所以为的水贼,而是一群眼睛里流着鲜血的老兵。 他们站在岸边,脱了铠甲,扔了兵刃,明明还活着,身体里的热血却像是已经流干了。 当听到马蹄声时,有人自他们中间走了出来。 那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穿着一尘不染的罩袍,气度像一个将军,士兵们却都在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 第655节 他就在无数道利箭一样的目光中走向张郃。 他拔·出长剑,轻轻地在剑身上弹了一下,那柄长剑发出了最为优美的清鸣。 就在下一刻,它再也发不出一声。 他将它折断了。 当孙氏宗亲们踌躇满志地将船只调度回江东,并且准备接手这支庞大的水军时,等待他们的不是孙权的笑容和令符,而是张昭。 “闻听宗亲叛乱,陷军中许多宿将于危难之中,吴侯既惊且怒。”张昭说到。 那些孙氏宗亲愣住了。 但张昭继续往下说,“吴侯宽仁,不忍刀剑加诸于兄弟之身,因此送诸位宗亲至下邳,入朝为官。” 他的声音令这座水军营寨一片死寂,片刻后突然咆哮起来。 但这个中年文士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怡然自得的笑容,甚至在说出这样冷硬的话时也依旧保留得体的风仪。 但宗亲们是不会微笑着接下这道命令的,他们大声咆哮,企图反抗,甚至在被堵了嘴之后,依旧目眦尽裂地用眼神来表达他们的愤怒。 他们就是这样被送上去往下邳的船的,张昭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那只很漂亮的楼船远去,就那么发了很久的呆。 接下来,他可以去找陆廉和诸葛亮谈判了。 ——他要将自断臂膀的吴侯卖给刘备,留下一个世家独大,还有几万乱兵的江东。 第614章 当周瑜说出那句话时,程普第一反应是疑惑。 ——为什么? ——我们这些老将是江东基业的根本啊! ——没有我们,吴侯如何同刘备抗衡?他如何与江东世家抗衡?!他的确还有些兵马在手,可失去了这一批宿将后,他要如何控制这支军队?! “程公是孙氏之根本。”周瑜柔和地说。 见程普仍然是既惊且怒,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问题所在,周瑜只能说得更明白一些。 “但程公并非江东之根本。” 这是什么话? “江东之根本,不在宿将,不在世家,不在吴侯,”周瑜平静地说道,“在生民。” 在吴侯准备召见使者的前一个时辰,张昭将他们请出了吴侯府。 这条路很平坦,不同于寻常土路,即使刚下过雨,被压得紧实的路面依旧能够平稳承载车马经过。 “这条路是厚中公所修,据说动用了家中几千部曲。”车夫这样介绍了一下。 “是因为这条路特别重要吗?”陆悬鱼随口问了一句。 “是因为张家人经常来往此地。”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下马威一样。 此张非彼张,这位张公姓张名允字厚中,是孙权手下的东曹掾,地道的吴郡人,和南下来江东避难的张昭并非一家,但大家都是世家,又一个姓,那自然就会亲近起来。就像吴郡陆氏也在试探着抛出橄榄枝,问她要不要联个宗,认个亲,强强联手,抬高身价。 这位张公的宅邸修得也特别气派,乌黑的墙,朱红的门,四墙皆以青石结角,穿过一重门又有一重门,庭院里种满奇花异草,有剪了翅膀的仙鹤在里面悠然自得地散步。长廊的板子下面不知道铺了些什么东西,一步步走过去好似走在什么乐器上,叮叮当当。 “长廊以黄楩(pian 一声)木与梓木铺就,”主人家这样介绍道,“雨水坠落时,更有清响。” 诸葛亮有点惊奇地踩了两脚,“厚中公是取响屧(xie 四声)廊之典么?” “吴人之乐罢了。”主人家很矜持地点点头,露出了一个“你很懂行”的微笑。 ……她挠挠头,诸葛亮注意到了,于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个典故。 第一个造这东西的和第一个用这东西的,都是后世很耳熟能详的名人,吴王夫差和西施。 夫差恋爱脑发作,大兴土木造了华美清幽的馆娃宫不说,还在里面用贵重的木料铺就了一条长廊,名为响屧廊,西施走上去就叮叮当当的响,当时是传为美谈的,后世文人骚客们可能就一边批评一边美谈了。 也不知道听久了会不会觉得噪音污染。他们走这一路这条长廊就没少乱响,要是开个宴会,来一队仆役端着盘子走过去,那响声就突出一个嘈嘈切切错杂弹了。 她就不太理解,为啥要来这里谈。 诸葛亮进屋之前又看了一眼那个长廊,若有所思。 张昭在里面等着他们。 “前日武夫逆乱,惊吓到两位使者,”这个中年文士满面微笑地请他们落座,“今已被吴侯送去江北,交由平原公处置。” ……她刚坐下,那个屁股就没坐稳,又起来了。 她看看张昭,张昭微笑着看看她。 “我从未想过如此处置他们。”她说。 “乐陵侯是当世名将,不该受此侮辱,”张昭得意洋洋地说道,“因此是在下进言,处置了他们。” 她沉默以对。 有馥郁甜美的香气传来。 聊天归聊天,也要用些美食。 筷子是象牙的,盘子是白玉的,喝的酒是殷红的葡萄酒,用的是水晶杯。 她拿起水晶杯看一看,上面刻着少女在溪边浣纱的美妙姿态。 诸葛亮没有动筷,而是开口又问了一个问题。 “张公处置他们,是借了孙氏宗亲之手么?” 张昭轻轻点头,“不错。” “为何?” “宗亲骄横,若留置江东,恐生祸乱。” “吴侯竟如此信任张公,连自己的兄弟都要一并处置了去?” 张昭仍然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孙伯符将军弃世之前,将吴侯交付与我,他自然是信我的。” “张公以此报讨逆将军之情么?” 那张脸似乎僵了一下,脸上的得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蔑视。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中原战势未消,江东士族纷扰疑惧,在下自然要扶保江东,尽心尽力。” “此一时又如何?” “此时平原公如天空之皓月,人心所向,江东士人盼归汉室之心,如——” 如婴儿之望父母哇! “如婴儿之望父母哇!” 咳。 诸葛亮看了她一眼。 其实张昭这个话还算客气,她原本以为会讲点“此时袁逆已死,平原公平定北方后,天下将再无人能与平原公抗衡,我们打不过,早早就投了”之类的话。 “吴侯愿归朝廷么?” 张昭轻轻摇头,“吴侯不愿。” “既如此,张公召在下来,有何见教否?” 张昭看了一眼那些仆役。 她忽然注意到,在一旁侍奉的仆役都不是凡俗相貌,而是一群穿着锦绣衣衫的美貌少年少女,此时鱼贯而出,卷起一阵香风,叮叮咚咚地就出去了。 “若乐陵侯喜欢,”张昭捻须笑道,“这座宅邸赠予乐陵侯如何?” 她愣了一下,“我不留吴地,况且这宅院也太贵重了。” “无妨,”他很不在意地说道,“将这宅院砖石木料、花草禽兽、还有那些婢女仆役都交予他家的苍头,装车运到下邳去就是,哦,一位前日里还很喜欢寻山越来叙话,在下再从山越俘虏中选出一百男女精壮,一并随行如何?” 他讲话的神情并不郑重,更不紧张。 这是一份厚礼,但算不上伤筋动骨的厚礼,他必定觉得很值得,吴郡张氏也觉得很值得,因此处置那几百人的命运时,他随意得就像在处置一个装满蚂蚁的盒子。 诸葛亮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但没有说话。 “张公如此,”她静静地看着他,“我当何报?” 张昭露出了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何须乐陵侯报答,只要吴侯入朝后,乐陵侯依旧将吴地交由吴人治理便是。” 她看看诸葛亮,诸葛亮略一思索。 “就这么治理?”他问道,“那数万兵卒又当如何?” 张昭似乎一点也听不出其中的讽刺,他仍然保持着微笑,“大族皆有私兵私田,到时自能处置。” 这是一个看起来体面极了的提议。 所有的脏活,张昭都干完了,兵卒拆散了,江东也彻底废掉了。 ……她还能白得一个叮叮当当的宅子!大宅子!一比一!里面有爬满山石的藤萝,有悠闲自在的仙鹤,还有一群水灵灵的俊男美女! 现在的问题,只有孙权不同意该怎么办。 【他不同意有什么用!】 ……激情开麦,差点给她吓一哆嗦! 【你现下自可策动江东大族一起起兵!孙权这是自废武功,趁机弄死他!】 【我是来休假的,非要说也可以是来出使,】她立刻打断了它,【我不是来杀人的。】 【不错,但我觉得,你要是带一个活孙权回去,刘备也许会给你十万金的奖赏。】 【嗯,然后呢?】 【如果你带一个死孙权回去,】黑刃撺掇道,【说不定给你一百万金的奖赏。】 【……我觉得,】她很谨慎地回答,【你一定要见一见那个人,你们俩特别合。】 第656节 虽然诸葛亮是正使,但他也在等待她的意见。 听完张昭开出的价码后,他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既不感到鄙夷,也没有出言劝阻她。 他的目光很平静,甚至很轻松,像是在等她将他想的那个答案说出来。 她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之后,也真的将那个答案说了出来。 “我很佩服张公。”她笑了一下。 张昭的眼睛闪了闪。 “主战的武将被送走了,能与吴侯争权的宗亲也被送走了,”她说道,“江东只剩下了以张公为首的士族,和几万不受控的士兵。” 张昭捻捻胡须。 “然后,张公请我来这里作客,让我看一看江东士族奢靡骄纵到什么程度,我自然会想,如果只留下你们和那些士兵,江东会变成什么样子。” “待平原公统一中原后,”张昭不动声色地微笑道,“重新治理江东便是。” “不错,但有很多江东百姓会死去,或者生不如死,”她说,“毕竟孙氏父子平定江东之前,这里到处都是贼寇,张公必定也算到了。” 张昭不吭声,只是很矜持地抬了抬袖子里的手。 他当然算到了。 当他得知使者里有陆廉的那一刻,这个计谋很快就产生了。 ——如何能留下吴侯? 靠武力不行,靠世家更不行。 武力不能拒陆廉关羽,世家则是一群墙头草。 但孙权并非毫无优势。 孙氏父子代耕耘江东,将这片山贼频出,民不聊生的土地治理成今天的模样,他们对江东的控制力绝对是有的。 所以,不如将所有会影响到江东稳定的,损害孙权继承权的人都通通拿掉,剩下孙权自己和那些在田里耕种的,泥屋里纺织的,江边撒网的泥腿子们绑在一起,怎么样? 看看陆廉还会对他下刀吗? 这个谈判失败了。 但张昭一点都没有生气,准确说,他满意极了。 只有诸葛亮板着脸,像是生气了的样子,但眼睛又很亮,“张公何必自污?” “孙伯符将军弃世之前,将吴侯交付与我,”张昭还是那样平静的笑容,“我不能负了他。”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了。 程普已经从暴怒中完全冷静了下来。 “你这样一番筹谋,背上叛主的骂名,也不过为吴侯再谋得十年罢了。” “十年已足够。”周瑜说道。 “如何足够?” “我向吴侯进言,‘陆廉功高而不赏,刘备位重而无嗣,这是主公的机会,只要盘踞在江东,自然能够坐看大势成败。’” “若是十年后大汉百战百胜,已平定天下了呢?” 这个俊朗斯文的青年笑了。 “那咱们就牵几条好猎狗,同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去。” 程普沉默了很久。 艨艟已经靠岸,有士兵跑上码头,在牵引楼船,一时呼呼喝喝,热闹非常。 他看着那个既定的,黯淡的未来,忍不住开口,最后问了周瑜一个问题: “既已筹谋周全,江东还赖诸君辅佐吴侯,公瑾又何必与我这等老朽同赴江北?” 那个披着雪色罩袍的年轻将军已经走向下船的踏板,听到这个问题,脚步便停了一停。 “在下年纪尚幼,不曾与诸位同在破虏将军阵前效力,一直引以为憾。今日能与程公同归,”他声音爽朗,如同雨后万里晴空,“是周瑜之幸也!” 孙权在太湖旁的那座宅邸里正等待着他们。 他看起来比初见时更加憔悴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他的姿态谦卑,甚至可以说是凄惨地跪倒在地上,表示他已经将武将和宗室都送走了,他是大汉最忠心的臣子,随时愿意作为一个小卒为大汉冲锋陷阵地效死。 他只有一个请求。 “我父兄的墓,都在江东,”他满脸的泪水,哽咽着望向陆悬鱼和诸葛亮,“请让我替他们守墓吧!” ……吴侯大声哭泣起来! 哭得她如坐针毡! 哭得诸葛亮赶紧跑过去,掏出细布给他擦脸,然后孙权一把抱住诸葛亮,在他怀里继续毫无形象地呜呜呜哭个不停。 ……这个画面就特别的没眼看,不仅没眼看,她觉得过后只要想起来,就会打个寒战。 ……反正她是坚决不去哄的。 孙权在诸葛亮怀里渐渐止住了泪水,抬起头,扶着诸葛亮的胳膊,用一双惹人怜爱的眸子注视着这个英伟的年轻人。 “孔明先生……”他轻声唤道。 诸葛亮似乎也打了一个寒战。 ……不确定,再看看。 “吴侯既有如此孝悌忠贞之心,”诸葛亮轻声道,“在下当回复朝廷与平原公,请吴侯继续驻守江东就是。” 孙权扶着诸葛亮胳膊的那只手上,青筋一瞬间迸了出来,但就像她上一个错觉一样,在下一瞬间也消失了。 但他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里盛满了亮光,“先生之恩,孤当何报啊!” 诸葛亮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最后也没说出来点什么。 他也只有一十岁,江东这群人的心眼已经够刺激了,孙权临了这一处就更刺激了,他一时竟然想不出一个更得体的回应。 于是他只是也用力摇晃了一下吴侯,然后转过半个头,求助似的看向大将军。 大将军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坐在席子上,伸着脖子,张着嘴,像一个傻子一样看着这一幕。 第615章 平原公的使者准备回下邳了,消息一出,吴郡世家立刻小小地骚动起来。 不错,孙权是获得了刘备的背书,从此就算搭上老刘家这条船,得了一张长期饭票了,可是世家们很不甘心哪! 按照他们所谋划的,应该是给江东孙氏的势力彻底铲除出去,这里曾经什么样,以后还什么样。 盗匪横行?不错,有盗匪在,百姓们过的日子肯定是很辛苦的,可这不正好吗! 青州剧城学宫写出的农书已经慢慢流传到江东了,村落当中有知识,识得文字的老人拿了那书,也开始每天坐在树下,给各家各户的农人讲一讲。 他们听说了更多关于种子的知识,犁地的知识,农具的知识,进一步还有水车和水渠,直至有些心思活络的人终于想到了开荒。 江东不比江北,这里生活的人并不多,有大片的丛林不曾开垦,只要用火烧一遍,捡一捡石头,就凭江东的温暖气候,他们可以种出很多东西,不仅能填饱自己家人的肚子,说不定还有余饶!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有大胆的人这么去做了。 人数很少,还不成气候,毕竟开荒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敢去开荒的人也是自家有牛有农具,有底气试一试的小地主。 一岁过去,效果竟还不错,这就入了有心人的眼了。 如果这位精通农学的使者能再改良一下开荒用的农具,江东会有越来越多的农人尝试走出这一步。 ——毕竟江东这几年在孙策的治理下,治安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好的。 那些原本不敢走的路现在敢走了,原本不敢去的地方现在也敢去了,原本村庄里时时要结成义勇,夜里巡逻放哨,现在也可以只将两条大黄狗放出来,一觉睡到天亮了。 世家因此很不高兴。 当他们坐在树下的席子上,清清静静地喝一盏井水湃过的葡萄酒,让清风带走夏日的燥热时,他们是会感慨的: “如前番那般山越作乱,岂不是更好吗?贼人四处劫掠村庄,杀害县令,那些黔首自然就知道该寻谁的庇护了。” “黔首也是明是非的,”另一位士人就会这样应和,“三五年一个的太守,和世代居于此地的贵人,信谁不信谁,岂不是一目了然吗?” “明是非,却是不知感恩的!孙家只要打跑了贼人,他们立刻就起了这样活络的心思!要离了村子,离了礼制教化,去荒地里讨饭了!” “就为了那一点粮税!” “何其短视呀!” “若是刘备将孙家小儿也拘了去,江东再乱上几年,他们家破人亡时,才知道这地方缺了谁都不要紧,独独是缺不得咱们的!” 他们就这样哀叹了一阵,直到话题自然地滑向下一个方向: “陆廉要走了,可备好了礼物么?” “那些金帛之礼,美婢美童,她都不肯要呀!只收了陆家送的一筐咸鱼!” “这……陆家最是精乖,他们还送了些什么?且去打探打探?” 那筐咸鱼她原本是不想收的。 ……奈何真的很香。 闻起来很臭,用油煎一下吃,非常下饭。 她准备自掏腰包来着,陆家坚决不肯,“寻常客人来我家,临走也要带些土仪回去,这一筐咸鱼,乐陵侯难道也要推辞么?” 陆悬鱼犹犹豫豫地收下,吃了一条之后就改变主意,去吴城里转了一圈,想再买几份,装一车腌鱼回去。 顺带一提这个主意被诸葛亮听说之后,小先生的表情就很奇妙。 还问她除了咸鱼之外,还准备再装点什么在车上。 ……这话说的!这一车都是咸鱼,臭翻天了!难道还能在里面藏个人吗! 但是她转悠一圈,问咸鱼价格的事立刻被陆家的人知道了,甚至连她在市廛买点特产,被人家坑了几十文钱的事都知道了!还替她把钱追了回来! 几十文钱加上一车的咸鱼都送了过来,顺便给她送了一个匣子。 第657节 那个匣子用手一掂量,很轻,装的一定不是金银珠玉,问仆役是什么,仆役说是自家主君亲自写的,那自然也不是什么名贵字画。 ……说起来这时候好像还没有名贵字画一说,钟演有个蹲在长安节制——或者说忽悠那群西凉军头的兄长时不时写奏表回来,主公偶尔看过一次,就对那笔字很爱不释手,不知道她将来有机会找他写点字表起来,能升值不。 ……话题扯远了。 她打开匣子,里面是裱好的帛书,上面字迹也非常工整,密密麻麻从右往左写了一大篇,硬是没有涂涂抹抹的错别字。 但她狐疑地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看时,发现不是她所想象的什么吴郡郡志或者风土人情,更不是给刘备的密信。 这是一封……族谱。 族谱最右边的人……其实不是人,是神。 吴郡陆氏的祖宗是颛顼高阳氏的曾孙火神吴回,吴回死后有个后人很熟悉的头衔,叫祝融。 这位火神生了一个叫陆终的儿子,陆终娶鬼方氏妹,生了六个儿子,六个儿子各为一部之首领,叽叽呱呱开始繁衍后代。 ……她捧着跟山海经差不多的族谱,继续眯着眼睛仔细看。 好在这些跟古希腊神话差不多的族谱进入周朝以后就变得正常了很多,它写到其中一支妫姓田氏,在齐国扎根,后来“有德于民,民爱之”,矜持地取代了姜子牙的吕氏,成为了齐国的新王。 ……她挠挠头,快要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家的族谱,继续耐着性子往下看。 田氏代齐后,一直传到齐宣王生了个儿子,名通,封到平原陆乡,以乡为氏,就从田通变成了陆通。 ……这个姓改得也很对,“路”通总比“田”通听着合理点,继续往下看。 齐国没了,陆氏的富贵原本也没了,其中一支后代迁徙到楚国去,跟着刘邦一起干,立下了从龙之功,这个是好孙孙陆贾,陆贾之后自然代代做官,从西汉做到东汉,从郡守做到郡守,而今在吴郡已经开枝散叶,是有名的阀阅世家啦;主支则还留在青州,繁衍生息,耕种读书,甘于田园隐士生活,不与俗人为伍。 ……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用脚抠抠地。 族谱里深情而详细地写出了留在青州平原的这一支陆氏是怎么繁衍下去的,娶了谁家女,生了几个娃,每一个娃子都家贫而尚节,清高而不群,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出仕啦!但是家风也不会丢啊! 他们就这样一边生娃,一边教导娃子各种圣贤的美德,一边喝着山泉水,一边唱着隐士的歌。 ……她的脚抠地抠得越来越快。 诸葛亮拎着几部抄录的吴地孤本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难以言喻的画面。 乐陵侯整个人像是吃什么东西不消化了一样,一边还在坚持着手不释卷,一边已经用脚将席子抠漏了一块。 “那这是什么东西?”她有点崩溃地问。 诸葛亮从帛书上抬起头,神情有点复杂,“这是人家的族谱。” 她不可思议,“这个,这个族谱分明就是乱写的。” “但颇动了心思。” 族谱是假的,这个不用诸葛亮说,但妙就妙在它严丝合缝地镶嵌进这个时代史书能找到的各种资料里去了。 比如说西汉时平原郡有哪些王侯大族,其中哪些哪些和平原陆氏联姻,哪一代所娶的闺女是县主所出的贵女,哪一代的陆氏女又嫁进平原侯府了,当然有可能被查到的那就一律死的早……反正由他随便说。甚至在王莽篡汉,张步占据平原时,族谱里还加了一笔她祖宗被张步强留住要他为自己出谋划策,但祖宗又是怎么深夜穿过百里战场,传递最重要的情报,令名将耿弇以少胜多,终于在临菑会战一举歼灭了张步。 “这太扯淡了,”她说,“他们走过百里的夜路吗?知道深夜的战场什么样吗?” “他们不知道深夜的战场什么样没关系,”诸葛亮笑嘻嘻地说道,“他们知道你有这本事就成。” ……家学渊源! 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终于!平原陆氏在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中遭重了!家族罹难,只有一个幼女被忠仆护着,离散逃难,一路逃到了雒阳,隐姓埋名于市井之中。 为什么她一进雒阳,邻居们就待她很是亲厚呢?因为那些邻居,对对对,其中还有那个小吏张缗,曾经听说过平原陆氏的美名,很是敬仰她的父祖,所以才会对她多有照顾啊! ……难道能是因为她那张花见花开讨人喜欢的脸吗? 总之,在邻居们的照顾下,她生活得还不错,但她毕竟还记得自己流着何等高洁的血!她下定决心,要平定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还苍生一个太平!她!历尽千辛万苦,回到祖辈们隐居的平原,在那里她遇到了命定的主公!命定的圣君!从此之后,青天就有啦!大汉就太平啦! “所以,不是认祖归宗。”她说。 “不是。”诸葛亮终于把整卷帛书都看完了,“他们不要你依附吴郡陆氏,不要你认祖归宗。” “那他们这是要干嘛?”她畏怯地问。 “作为分支的他们,见到了主支的乐陵侯,现在换他们来认祖归宗,你要是不反对,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了。”诸葛亮一本正经地说。 “……送了一车咸鱼的祖宗?” 这个么,诸葛亮摸摸下巴,沉思了一下,“咸鱼也是有祖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