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分卷阅读1 将军令 第一部 第 1 章 1.一开始,全无征兆。 ************** “……命陈则铭为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官从五品,即日起上任,钦此!” 陈家老小二十余人大气也不敢喘,恭恭敬敬拜过,那宣旨的老太监笑吟吟双手托起黄锻玉轴,“老大人,还请收好。” 左右妻妾搀扶之下,陈睹颤巍巍起身,接过圣旨堆笑道:“韩公公辛苦了,还请入内喝杯茶。”说着,微微侧头,妻子会意,忙入了后堂打点银两。 陈睹曾做过二品官员,虽然是早已因病告老,那老太监却还得尊称他声大人。多年卧病之后,原本早已经不再见客,然今日圣上亲笔下旨御封其子,皇恩浩荡,哪敢不亲出迎接。 韩公公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不动声色怪笑道:“不必了,皇上还等着我回旨呢,叫陈公子即刻随我去吧,圣上催得急,早一时便是一时。” 陈睹心中奇怪,朝中传闻这韩公公历来以贪闻名,今日居然连到手的好处也不要了。这么一想,无端端有些忐忑,试探道:“公公不如先行,犬子行李收拾好后再……” 韩公公皱眉道:“老大人年纪大了,怕是耳力不好。咱家说过了,是圣上旨意,谁敢拖延。” 陈睹回身去看,幼子陈则铭正跪在身后,面上一片茫然之色。 陈睹子嗣甚少,前两个都是女儿,到了五十上下,方生了一子,爱若珍宝。这孩子剑眉星目,五官端正,说不出的神气,自小又爱舞刀弄枪,好听那些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的故事。十几年过去,渐渐长成猿臂蜂腰,英俊威武的小伙,打小便立志想驰骋疆场,戎马一生,活生生已经是评书中一幅白袍小将的样子。 去年武科得了些功名,更加是意气风发,合着几位趣味相投的官宦之后,每日里出城骑射,好不惬意。谁能料到如今却喜从天降,真封了官衔,就要上任入仕。 虽然说,侍卫亲军军营离府邸并不远,但一想到幼子少不经事,独身应对那暗流汹涌的官场,难免有些挫折,真是说不出的挂心不舍,偏偏却又是做父母阻挡不了的。 陈睹凝目看了片刻,心中暗叹口气,转身对韩公公道:“如此,却请公公稍等片刻,待犬子收拾些贴身衣物,即跟公公前去面圣。” 正逢陈夫人端着银两出来,陈睹接过那银盘,低头伸手端上,“区区薄礼,还请公公笑纳。” 韩公公面色稍霁,捏着兰花指点在那堆银锭上,笑道:“老大人何必如此客气,不过是为皇上跑趟腿,哪里收得了这么多银子。” 陈睹笑道:“侍卫亲军与宫中常有往来,犬子愚钝,日后在军中也要仰仗公公多费心了。”韩公公道,“哪里哪里。”想了片刻,挥手道“去吧,公子和夫人老大人且多说些贴心话,以后要回家可不这么容易了。” 陈睹突然醒起,低声道:“对了,公公,下官还有一事不明。” 韩公公点着银两道:“大人但说无妨。” 陈睹面色微微凝重,“犬子虽然有些功名在身,可到底不曾任官,此番圣上怎么会突然间……委以重任?” 韩公公笑道:“这却要问你家公子了。前几日,他可曾到城南梨花坡打过猎?” 陈睹回身,沉声道:“则铭,回公公话。” 陈则铭上前两步,低头答道:“确实去过。”他虽然自小倍受宠爱,却是礼数周全,稳重内敛,一看便是陈睹严加管教的结果。 韩公公拍手笑道,“是啦,那一日皇上微服外出,赶巧看见令公子,在众人中如同鹤立鸡群,不但骑术一流,那招百步穿杨,更是让万岁回宫后还赞叹了半日。说如此人才,怎么不用。这不,今日就着咱家下诏来了。” 陈睹这才解惑,松了一大口气,朝儿子轻轻笑了一笑。 ************** 陈则铭中武进士时,曾远远跪在殿下见过小皇帝。 少年天子的年纪也应该跟陈则铭相差无几,可高高在上的俯视中已经隐隐透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也许那就叫做天威。 宫中寂静。 韩公公的脚步停了,陈则铭亦停下。韩公公回头,嘱咐:“叫你名字再进来。”陈则铭见他神色郑重,不由敛了心神,点点头。 韩公公进了门,听他一直显得尖利刺耳的声音也收敛了不少,“万岁,人到了。” 屋中微见回声,足见屋内空旷,却久久不见人答话。 陈则铭垂头候在门外,正暗自疑惑,突闻声起:“宣陈则铭晋见——”那声音如利刃般突然刺破了飞檐翘角上那片宁静的天空,让人不由一惊。 陈则铭迈过高高的门槛,撩袍跪下,三呼万岁。 头顶上没有反应,陈则铭只得继续伏地不动,他能感觉来自阶上的目光盯着自己打量了半晌,龙椅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开口。 静静的殿上落针可闻,莫非是无人。陈则铭余光撇过,两侧隔丈许便见一双靴子,站着侍卫,只是众人都无声无息。凝重的氛围让人仿佛置身宗庙之中。 隔了片刻,天子终于道:“好。”不见起伏,听不出喜怒,只听得出满满的居高临下。 陈则铭呆怔着不动,心道好什么。 直到韩公公扯了他一把,他转过头一看,韩公公朝他直使眼色,低声道,“傻愣着干什么,走啊。”才恍然,这便算完了。 出了那殿门,才觉身上湿腻,陈则铭伸手往颈后一摸,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汗。 2、陈则铭的运气实在是好,好到常人难比。 不过是圣上的惊鸿一瞥,他便平地青云,得到了都虞侯这个无数军人可望不可及的位置。但他心中直犯虚,就如同砌房屋没打过地基,洪水来了一冲便会垮,自己从无功绩,亦无战果,何德何能在这个位置上安稳地呆下去呢。 这么想的不只他一人,他入军营后,同僚的怠慢,下属的懒散,上司的轻视表明这个问题大家都想到了,只是皇帝金口御封,无人敢明说而已。但他们可以选择忽视他,皇朝大律上没规定过众人都得重视一个从五品的都虞侯。 于是陈则铭在这从五品的官位上坐得并不舒服,同僚们的冷淡和排挤,只因为他与他们不同,他的履历,他的行为,他的得志,都得不到这些在沙场奋战过的军人的认同。 军营里是用实力说话的。这实力可以是战绩,可以是关系,但这些陈则铭都没有。 于是这生活便有些如坐针毡的味道。 陈则铭默然不语。 他在等待,等待有一天能如同自小所梦想的一般,上战场,立战功,驱强敌,一鸣惊人成为众人心目中的英雄。他一直磨砺自己,为的便是那一天。 分卷阅读2 他渴望能单独再见皇帝一面,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仍未看清楚对方的样子,但知遇之恩让他对那个人有种奇特的亲近感。也许万岁还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他是这么想。 但此后数月,皇帝却象是忘了自己一手提拔的这个人的存在。 陈则铭每十二就有六天领兵在宫中宿卫,但他任的是外班,守的是朝门,离皇帝上朝或者休息的地方都远得很。 这一日,正值他休沐,却在军不曾回府,忽听兵士闹哄哄来报,说是在街上有兄弟与殿前司的人打将了起来,还有两名兵士让人给抓住了,非要侍卫亲军有头脸的来领人。闯祸的士兵不敢上报,想到陈则铭刚入营,根基不稳,平日里似乎是为人最和气,便找上门来求助。 陈则铭赶到闹事处,远远见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坐在二楼窗口,端杯凭栏望下瞧,两人都是隔老远便看到对方,不知为何相互审视了片刻。 隐约听酒楼里传出哄闹笑声,兵士指着那人道:“大人,就是他们,带着人无端端找我们麻烦。” 陈则铭抬头,那人微笑,朝他举举杯,那是个年轻男子,五官算不上非常出色,眉目间若有若无带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陈则铭微一沉吟,举步上楼,那楼下果然被砸了个稀烂,桌椅碗筷碎了满地,店中客人早已跑光。 “来者何人?”刚上楼便有士兵喝。 “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陈则铭沉声道,说着冷冷扫视一周。 来者居然官衔不小,那些兵士都有些吃惊,面面相觑了片刻,被陈则铭气势所逼,慢慢退开。 那人在士兵身后,也不起身,听到这话居然也无动于衷,反喝了一杯。 自家两名下属被捆在柱上,见陈则铭前来又是高兴又是不安。陈则铭看他们一眼,也不开口,转眼看着那年轻军官,“属下斗殴,你身为上司,毫不制止反倒助恶,罪加一等,还不快报上名来。” 那年轻军官似乎吃了一惊,懒懒笑道:“侍卫亲军都虞侯如今兼掌殿前司了么?” 陈则铭看着他,隔了片刻道:“报上姓名!” 年轻军官不以为然地一笑,起身挥手道:“走。”那些兵士瞥着陈则铭,都忍不住笑起来,纷纷跟上那男子。 两人错身而过,年轻军官笑声截然而止,却是陈则铭忽退,仍是挡在他身前,阻挡了他去路。 两人对视片刻,年轻军官嘴角微扬,:“你想怎么样?” 陈则铭道:“军法通管三衙!姓名!”话音未落,年轻军官突然飞身而起,扬脚便朝他面目踹去。 这一招又急又狠,那脚瞬间已到他面前,众人不由惊呼出声。 陈则铭矮身一扭,居然险险避过那招,骤然伸手,抓住对方脚踝,便要将他扯下来。那年轻军官一惊,却也是变招极快,双手刚扑地,另一只脚已朝他手腕处踢来,陈则铭不得不撤手。 那军官鱼跃而起,眼中发亮直瞧着陈则铭,陈则铭收回手,两人猛然间敌逢对手,都有些惊讶。 静了片刻,军官笑容再起,转身便走,陈则铭一怔,不解其意。 那些士兵纷纷大叫:“杨大人,杨大人……” 那军官摆手道:“保不住你们了,各自珍重吧。”说罢果真扬长而去。 那些士兵见状不妙,居然扑通扑通都跪了下来,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更有人早将那被绑两人解了下来,道:“其实也就绑了片刻,没打也没杀,犯不着兴师动众……” 那被绑两人也跪下求情,军中早有号令,私下斗殴者,杖七十,基本上挨过之后,身体不好的便一命呜呼了。真要较真,侍卫亲军中诸人也逃不过。 陈则铭也觉得此刑太重,见对方立马示弱,哭笑不得,只得挥手,“下不为例。”那些兵士纷纷谢过,陈则铭道:“对了,刚刚那人是谁?” 一名军士道:“他是我们指挥使,叫杨梁。” 陈则铭先是见他武功不凡,有些惊讶,后见他丢下众人而走,便有些鄙夷。道:“这样的上司倒也少见。” 那军士听他这话,看着他不由微露讶色。 隔了几日,正当值,忽有人来宣,说皇上宣陈则铭御书房即刻觐见。陈则铭难遏惊喜,跟从而去。 到了御书房,听有人在房中道:“且看这人如何?”这声音却有些耳熟。 陈则铭不敢多想,入内跪下三呼万岁。 皇帝道:“爱卿,你却来看这张弓。”说着有人捧着一张黑色角弓,端到他面前,一双手修长瘦削,陈则铭谢恩抬头,顺着那手看上去,不由怔住。 眼前那张脸上的笑容依旧懒散,微带嘲弄般看着他,面前居然是前两日方交过手的杨梁。 见陈则铭良久不动,皇帝不耐道:“爱卿,怎么了?”陈则铭方才猛醒,恭敬双手接弓。 3、那弓入手冰冷沉重,陈则铭仔细看了看,正待开口,忽闻皇帝在桌后笑道:“杨梁,听说前几日你在街上又打了一架。” 陈则铭一怔,不觉握紧了弓身。 杨梁转身道:“陛下果然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微臣知罪了。”他的语气不够认真,也远不如陈则铭恭敬。皇帝看起来却并不在意,面对他的时候,皇帝象是换了一个人,不再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陈则铭只觉浑身冰凉,这才明白那军士当时看自己的眼神为何古怪。 这杨梁品级虽然不高,却显是皇上宠臣,是以那日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在官场中本来举步唯艰,却无意中又树了个大大的强敌。 皇帝微微一笑,看了看陈则铭,道:“陈爱卿,你看这弓如何?” 之后自己是如何应答,陈则铭记得并不清楚,但他至少看出了皇帝与杨梁两人之间关系亲密,他不懂皇帝召见自己的原因,难道只为了鉴赏这张弓吗? 临走时,皇帝无意叹道:“我真没想到陈家公子是这么个性子……”陈则铭不知褒贬,只能默然不语,杨梁朝他诡秘地笑了笑。 离开御书房,杨梁朝他拱拱手,“陈大人,在下想请教一个问题。” 陈则铭看着他,杨梁似乎看不见他的反感,接着道:“假如下次再有缘遇到,大人还有心情管这门子闲事吗?” 陈则铭紧紧抿着嘴,如标枪般笔直站着,冷冷看了杨梁半晌,终于开口一字字道,“军,法,通管三衙。” 杨梁露出惊讶的表情,看了他片刻,却笑起来:“好一副牛脾气。” 两人不欢而散。 之后,陈则铭明白自己的官运大概是到头了,万岁那句话透露出的似乎是某种失望。为什么失望陈则铭并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对几乎没有人脉的自己而言,这份 分卷阅读3 失望也许是致命的。 自己做的并没错,只是在这里,这些都不适合。 他按部就班的做的自己份内的事情,并不心平气和地等待着,等待有一天,调令下达。 那一夜,恰巧他当值,下属急报皇帝震怒,急宣当值将官觐见。 忐忑之余,他赶了过去。却见皇帝站在重彩的玄华门下,一身锦袍,黑压压一地埋头跪拜的人当中,他一人独立如鹤立鸡群,冷冷看着他急奔而来。 “臣陈则铭叩见万岁。” 他单膝跪下,恭顺低头。 “你是怎么带兵的!”冷冰冰的话劈面而来,“朕偶然来查,居然玄华门无人!!” 陈则铭侧头,身旁兵士低声道:“是方才有人报墙外有人影,疑是有人闯宫,兄弟们都追过去了,一时没留人。”陈则铭还不及答话,皇帝却是耳尖听到了,冷笑道:“有人闯宫,你这当值官却不知道?” 陈则铭心知今日一劫难过,今日这事说大了,是玩忽职守,往小了说,其实也不过布置失当。但皇帝似是正在气头上,自己辩解也未必会听,只得道:“是臣一时失察,请万岁降罪。” 皇帝环视一周,怒道:“急什么,你当然有罪!这宫中防守如此脆弱,我却还不知,侍卫亲军每年军饷数十万两银子,却全养了些饭桶!今日当值兵士连你一起每人十鞭,再交刑部。今日起此等玩忽职守之事,均严加追究。” 陈则铭心中一震,见皇帝转身便要起驾回宫,数月来的那一口闷气突然自胸中升起,禁不住大声道:“万岁!” 皇帝停步,陈则铭抬头:“此事乃臣一人之过,自当一人承当,请陛下饶过诸多当值卫士。”众人都有些吃惊看他。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道:“……你一人承当?”他声音颤抖,似乎极其激动。 陈则铭叩首道:“是。” 皇帝点头,“好,好啊,真跟当年一模一样。”说罢伸出手,旁边早有太监知心知意递过马鞭,皇帝持鞭在手,缓缓转身,指着陈则铭一字字道:“脱去盔甲。” 陈则铭怔住,难道便在此地用刑?与法不合啊?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他,眼中有股奇特的怒气。陈则铭静了片刻,抬手取下头盔。 众人都无声,看着他脱去盔甲,铁制盔甲落地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却也打不破这片沉默。 马鞭高高扬起,带着“啪”地一声脆响凶狠地落下来,陈则铭背向皇帝,身体不为人觉察的颤抖了一下。白色中衣上立刻渗出一条血痕,渐渐扩散。 皇帝又举起了马鞭,他高举的手臂宣告着他难遏的愤怒,然而他愤怒的是什么。 十鞭过后,皇帝将鞭子扔给身旁太监。 陈则铭背依然挺得笔直,但却显然已经有些僵硬,他微微垂首,汗珠从额头顺着睫毛再落到地上。背上鲜红的血迹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皇帝道:“今日当值兵士每人十鞭,再交刑部。都虞侯也一样。对了,刚刚这十鞭是我赏的,不算在内。” 陈则铭浑身一震,双手紧握,隔了片刻,终于渐渐松开。 皇帝看着他低垂的头,笑了笑:“这十鞭是告诉你,不要随便出头。朕下命令,不是用来给你们讨价还价的!” 第 2 章 4、“那杨梁是皇上当年的伴读啊,那时候皇上还不是皇上,只是太子……” 陈睹用调羹不断翻弄碗中的黑色药汁,时不时地吹上一吹。 陈则铭趴在床上,背上挨的二十鞭让他短期内只能这么躺着,奇怪的是,刑部最后的决定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严厉。他依然是都虞侯,他们甚至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以便他养伤。 于是他有了机会听父亲讲一讲当年朝中的一些往事。 “……太子不得先皇喜爱,……先皇曾三次意图废太子而改立盛王,但都被拥立太子的大臣们想法制止了,那些大臣中为首的便是曾经的太子太傅,后来的内阁首辅杨亭……也就是杨梁死去的父亲。” 陈则铭恍然,陈睹看了爱子一眼,忍不住流露出心疼的神色,他仅此一子,虽然家教严谨,他也一直以严父自居,从来没有半点溺爱之举,但父子天性,舔犊情深实是难免。 “我告老已久,朝中事务早已不闻不问,官场黑暗,其间勾心斗角的事情我能不提便不提,但如今你也做官了……”陈睹似是想起什么,突然住口不语,犹豫了半晌方坐到床前,将碗递到儿子手中。 陈则铭坐起身接过,低头正要喝,忽听父亲低声道:“据说小皇帝有龙阳之好……,你能避则避之。” 陈则铭不由停住,转头看父亲,陈睹却起身离开了,门嘎地一声被掩上。陈则铭突然想起那日在御书房,万岁看杨梁的样子,心中咯噔跳了一下。 年轻人恢复快,不到一个月,陈则铭又是欢蹦乱跳一个大活人。 假期休完后,便回了营中。这一日,正领兵在宫中巡视,迎面走来一人,甚是眼熟,仔细一打量,却是引自己入宫的韩公公。陈则铭连忙站定施礼,两人寒暄了片刻,韩公公含笑道:“那伤可好了?” 陈则铭想起那一日大庭广众之下自讨没趣之事,韩公公想是也看见了,忍不住有些羞愧,低头道:“劳公公记挂。” 韩公公低声亲昵道:“算你小子命大,皇上本来龙颜大怒,要大大的治罪,若不是杨大人给求了情,只怕今日公公再难在宫里头见到你了。” “杨大人?!”陈则铭大是意外,险些脱口说出一个名字。 韩公公掩嘴笑:“还能是谁,这当口还能说动万岁的,只能是殿前司的杨梁。回去赶紧备份厚礼,送到杨府,好好叩谢一番吧,也不枉他那日为你讲得舌干唇燥。” 陈则铭不由愣了半日。 待醒悟过来,韩公公早已走得没影,兵士都还立在身旁,面色疑惑看他。 陈则铭果然备了厚礼,送到杨府,却总等不到杨梁。只得留下礼物礼单。等了几日,却也不见杨府回消息,陈则铭心中忐忑,不知道对方何意。 这日,偶然路过当初与杨梁打架的酒店,见那酒店早已经收拾干净,重新开张。忽然心血来潮踏了进去。小二迎上来,将他引上二楼。 楼上几乎没有客人,只窗边坐了一名男子。陈则铭定睛一看,却不由一惊,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窗边那人觉察,也将头转了过来,两人视线对个正着。陈则铭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尴尬,难上难下,怔在原地。 杨梁惊讶过后,却依然是那懒散笑容,朝他举杯,“真巧。” 陈则铭迟疑片刻,走到那桌前,见桌上摆了两副碗筷,却只一杯有酒,另一 分卷阅读4 个酒杯杯口朝下叩在桌上,心中微微奇怪,拱手道:“……杨大人是在等人?” 杨梁微微迟疑,笑道:“……不,不过是自得其乐罢了……陈大人这一到,却是正好对饮成双人啊,请。”说着,翻起那空酒杯,亲手往其中斟了满杯的酒。 陈则铭此言本是想借机退走,见杨梁此举只能坐了下来。端起酒杯,掂量掂量,仰头喝下。 杨梁凝视他,含笑道:“陈大人性情耿直,连喝酒也看得出来啊。”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不由住了手。杨梁却又收口不说,只是叫人上菜。他对此间居然极为熟悉,跑堂小二个个叫得上名号,时不时还有人上前来打招呼,似是熟识。陈则铭不由惊讶,心道此人也是官宦之后,怎么对市井之地如此熟络。 又见杨梁评点盘中佳肴,调侃街头风情,言语诙谐,举止风流,对自己更是毫无恶意,不由将那最初厌感渐渐消去了。只是父亲的话却还让他心中难免有些芥蒂,面前此人看来也是磊落男儿,难道竟然真是皇帝的…… 喝了几杯,却也忘记此茬,但觉眼前之人话语风趣,交谈投机,再后来,竟仿佛曾相交多年。 第二日起身,头颅沉重如铁,回忆昨日两人都喝得烂醉,也不知道是如何才回了家。 正发愣,突听小厮来报,说杨府给了回信,还送了回礼。将那礼物端上来一看,却是坛陈年好酒。陈则铭不由一笑,心中没来由轻松下来。 人生却总是天有不测风云,安生日子没过几天,才半月不到,陈睹便因朝中大臣结党之事锒铛入狱。 说来也是委屈,陈睹在朝之时,曾送过这大臣一些银子,为的不过是家族子侄晋升的一些小事,若干年过去,自己也早忘到脑后。却偏就被人翻了出来,作为党羽,牵连入案。 得知消息,府上一片大乱,陈则铭心中慌张,偏生这一日恰逢他休沐,不能入宫,只得带了些银子,上下打点,才进了大内。 此刻已经夜色深沉,韩公公道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明日上朝要用,不容打搅。陈则铭闻之不由变色,险些跪了下来,“公公,求你帮我。”其实他也知此刻皇帝从不见朝臣,但父亲年迈体弱,哪里经得起天牢诸多磨难。 韩公公只是摇头。 陈则铭咬牙,“公公,你只说是我闯了进去,众人拦不住吧。” 韩公公看他半晌,满脸难色,终于叹息一声,背身过去。 陈则铭知他乃是默许,大喜,“公公,将来有一天,我定要报你大恩。”韩公公摇手不语。 陈则铭奔到殿前,却被门口武士拦下,“站住。”那两名兵士其实认得他的,却还是不肯放他入内,“此刻谁也不能进去,都虞侯请回,有事明日再奏。” 陈则铭见那两人态度坚决,只得退后两步。 一名兵士表情柔和下来,正要开口说什么,陈则铭突然大声喝道:“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陈则铭要事求见万岁!”那兵士目瞪口呆,不由跺脚,“都虞侯,此地可容不得你放肆!” 陈则铭哪里理他,只迭声道:“陈则铭求见!” 隔了片刻,那殿门悄然打开。兵士相互看了一眼,退开让路。 皇帝端坐桌后,见陈则铭进屋频频叩首,显然为的是私事,面色便沉了下来。冷道:“什么要事?都虞侯可要掂量着说。” 陈则铭心中惶恐,此刻却容不得他畏惧天威,连忙将原委道来,只道:“求万岁饶过家父,他告老多年,何尝结党营私,能营什么私呢!”说罢,重重磕头。 皇帝皱着眉似是不耐,见他激动至此却也无动于衷,凝目看他面目片刻,将奏章端到眼前,竟重新看了起来。 陈则铭候了半晌,见皇帝再不理睬自己,心中着慌,低声叫了几声万岁。随身太监连忙直朝他摇手,陈则铭似是不见,越叫声音越大。 皇帝充耳不闻,提笔点墨,疾书一阵方将笔一搁。伸手又取下一份奏折,似是随口道:“……好,今夜你来侍寝。” 陈则铭一怔,片刻间难解其意,却见那太监立即弯身道:“奴才告退。”说着竟带领众人退出门外。跳跃烛光下,那门悄然而闭,直到门扇合上那一瞬间方“碰”地扣出一声轻响。 陈则铭跪在原地,被那声响骤然惊了一下。 6、殿中静悄悄,几乎是落针可闻。 陈则铭心中惊恐难当,呆呆看着小皇帝在座上慢条斯理批阅奏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挽袖搁笔,朝他看了过来。 陈则铭猛然清醒,不待视线对上,慌张低头道:“……微臣……微臣告退……”说着弯腰低头退去,背上不知不觉已经是汗湿重衣。 对方居然并未出声制止,陈则铭心中生起一线希望,暗道也许是自己听岔,又或者对方万金之尊,到底做不出强人所难的事情。待肘后一硬,却是碰到了门页,连忙转身。 却听皇帝忽在身后淡淡道:“你不管你爹的脑袋了?” 陈则铭的手僵在半空,再也不能往前伸出一寸。 就这样愣了半晌,陈则铭转身扑通一声跪下,抬头看去,小皇帝正饶有趣味的看着他,面上居然带了丝讥笑。 陈则铭见他神色,已觉今日在劫难逃,头皮直发炸,偏又不死心开口:“……求……万岁开恩……” 果然那小皇帝看着他不说话,眼中一片冷冰,似是有些恼怒。隔了半晌,才道:“还不过来与朕宽衣,难道是要朕伺候你?” 陈则铭低了头,跪着不动。此刻他既不能走,却也不愿就范,心绪茫然,不知应对,只能倔强又无力地坚持。明明是个猿背蜂腰的成年男子,这一刻那跪倒的身躯却突然显得有些单薄。 皇帝笑了一声,“所谓孝子啊……” 陈则铭猛然抬头,双唇开启,神情激动,似乎有话要说,隔了片刻却似乎醒悟到什么,黯然闭嘴,皇帝道:“你不服气?” 陈则铭低声道:“……臣,臣不敢。” 皇帝靠在椅背上,懒声道:“过来。” 陈则铭不由微微抖了一下。皇帝的眼神骤然冷了,“事不过三,爱卿是觉得朕应该再说一遍吗?” 陈则铭无路可逃,只得起身,走到他桌前,却将眼神错开。 皇帝伸手将宽袖一拂,很是潇洒,“宽衣。” 陈则铭出身官宦,自小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为人宽衣还是生平头一遭。对方还是皇帝,站着为他脱衣是大不敬,只得在椅侧跪了下来,伸手去解他衣带。 皇帝靠在椅上,从眼底瞥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来摸他面庞,陈则铭不自主侧头避开。 皇帝皱眉恩了一声,音调隐含威胁。 陈则铭想到老父,只得将头 分卷阅读5 掉了回来,任皇帝抚摩,垂下眼帘,面上禁不住羞愤难当。 皇帝这才微笑,道:“这才有点以身侍君的感觉。” 陈则铭骤然一震,双手猛然成拳,鼻息立即急促起来,这话如一记重锤般敲在他头上,使他险些晕了过去。皇帝见他神色恍惚,伸手将他搂住,陈则铭浑身僵硬,面色渐渐苍白,静了片刻,缓缓合上眼睑。 皇帝的手伸入他衣中,摸到他胸前,仔细揉搓了片刻,陈则铭浑身微颤,满头大汗,面上不似欢愉却似痛苦,咬牙强行忍耐。 皇帝微笑,将手一路下移,将他上衣剥到腰间,又嫌那腰带碍事,要一把将之扯开,那布带结实,一时间居然没断。陈则铭被他大力摇动,身形不稳,只将眼闭得更紧。 皇帝兴趣骤起,低声笑道:“果然是我在伺候陈卿。”说着将手摸到陈则铭胯下。这一摸,陈则铭骤惊,身子一缩,猛力起身将皇帝推开,睁开的双目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惊惧。 皇帝促不及防,为他骤然推倒在椅中,睁目怒道:“大胆!” 陈则铭这才醒悟自己闯了大祸,低头跪下,鼻息却是沉重,实在难抑那股自胸而上的酸意,衣物被他挣散,人近半裸,看上去难堪又狼狈。 皇帝看了他半晌,突然道:“我知道爱卿不是此道中人,此举实在有些勉强……”陈则铭怔怔抬头,那皇帝却从袖中取出一物,凝目一看是颗药丸,皇帝柔声道:“此乃逍遥丸,你服下便不会有那许多不适,若是爱卿喜欢,便收下。”说着递到他手中。 陈则铭呆看那药丸,脑中空白,怔了良久。终于认命,凄然一笑,仰头吞了下去。 皇帝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看着他。 过了片刻,陈则铭觉得小腹处有一团热气,逐渐散开,慢慢延伸至四肢,知那药力已经生效,有了这药,想来今日不至于遭太大的罪,只是那药却似乎是苦的,苦味在舌根下始终萦绕难散。 他抬头看着皇帝,皇帝在床第间倒不似平日那冷冰冰的样子,朝他笑了笑,突然一把扯起他,朝他胸前吻去。 陈则铭浑身发热,总觉哪里瘙痒难受,不由呻吟出声。皇帝眼角含笑,在他身上抚摸片刻,将手指朝他臀缝中滑了进去。陈则铭疼痛难忍,稍稍清醒了些,忍不住抵挡抗拒,却被皇帝一把摁倒在地。 下一刻,下身一凉,他还不及反应,一种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面前是大理石冰凉的地面,自己如犬一样四肢着地。皇帝在他身后*着,身体不由自主随着那节奏摇动,每一次的插入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咬牙低头,自己两股间已经落了一滩不小的鲜血,他微微苦笑,那药效还不够强,该多要一颗才对。 皇帝觉察到他的异样,伸手扭他的头,自己也俯下身来,唇齿交缠,皇帝低声道:“好紧,就跟我想的一样……” 陈则铭紧紧闭眼,他不知道那份刀割般的痛苦来自身上还是心中。 第 3 章 7、回到陈府,天已经蒙蒙亮了。 陈则铭让人打来热水,闷在屋子里将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净。起身之时,大概是药力未散,居然强烈的晕眩恶心,忍不住吐了一地,到最后,几乎连胆汁也呕了出来。 待到日间,纵然不适,也不得不到天牢去探视父亲,又使银子将各路关节打通,这才安心了些。他自小倍受爱护,在军中时虽然说不顺利受人排挤,但也无须求人,可以说是少年狂放,不懂低头,可这短短几日内却是将“求人难”这三字的含义彻底体会了一番。从此后,感慨不已,将性子更收敛了不少。 过了几日,果然陈睹被释,安然返家,全家上下欢腾,数日来奔波不停的陈则铭却突然病倒,大夫来瞧说是郁结劳累所至,父母都是心痛不已。同时陈睹却又有些欣慰,儿子如今终于长大,能担重任,需知于大狱重案中救人,却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君不见,与自己有同狱之缘的那些人,仍在天牢中候审问受苦,说不准便是秋后掉脑袋的下场。 陈则铭自小习武,原本少有病痛,顶多也就是个伤风发烧,数日后便欢蹦乱跳了。奇怪的是,这一次的病最初也不严重,大家都道是累了休息几日便好,可居然前后拖了月许,仍不见好,药吃了几十副,那病反倒更重了,不思进食加上低烧不退,原本健壮的陈则铭病了一月之后,竟然连床都下不了。 两老原本还不甚在意,到了这时才觉得不对,惊慌起来,只道是庸医误人,忙派了家丁四下寻访名医。 这一日,却有人到访,说是有妙方可医治陈家公子。 陈睹命人将来人带入一看,却是吃了一惊,“杨公子?”来人笑道:“陈伯父,好久不见了。” 杨粱掀开帐子,也微微吃惊。 陈则铭昏沉躺着,知似有外人到了,却无力睁目。 杨粱转身,从怀中掏出个锦囊,打开倒出一颗药丸,递给陈睹,道:“此乃大内灵药,给陈兄服下,必定见效。” 陈睹连声道谢,杨粱笑一笑,转身去看陈则铭的脸,看了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药甚灵,陈则铭居然渐渐好了。 他有时候会想,杨梁那颗药丸怎么就会把自己的病治好了呢,俗话说对症下药,可他那药明明从身上拿出来的,难道那是颗包治百病的神药。想到最后,直到自己脑中糊涂起来才肯罢休,他竭力避免自己想不必要的事情。有些东西,在此刻,一下便足以将他击倒。 拖了又拖,终于他还是得回宫当值,与以前的热心巡逻迥异,能待在值班房,陈则铭便不肯出巡。 这让同僚们多少有些惊讶,之前这个人做事古板到让人恼火,旁人都在休息时,他非得列队巡逻。有一个过分认真的同僚是一种痛苦,因为这会反衬出你的懒散,这样的原因导致曾经一度众人都不乐意与他同班。然而这样的古板也还是有被同化的一天。 陈则铭因祸得福的发觉,同僚与自己的关系有所改善时,他苦笑不已,自己苦求不得的法门原来在这里,做人不可以太认真,一旦认真了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日子便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悄然度过,因为他的刻意躲避,他如愿以偿地没有再遇到过对方。 而皇帝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这个人,从此没再传讯过他。 8、一日,陈则铭回到家,发觉荫荫来了。 荫荫是他乡下的表妹,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懵懂中也曾说过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之类的傻话,这时大家长大了,想起前言都有些不好意思,相互笑了笑,荫荫的脸便有些红了,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完全的掩耳盗 分卷阅读6 铃。 姨妈正在和陈夫人谈话,这一次她们娘儿俩来陈府却是因为乡下恶少看中荫荫,虽然忌讳她家中有人在朝,不敢硬来,却总是纠缠不放,荫荫虽然已是少女却天生脾气暴躁,说话从不留余地,长此以往难免冲突,姨妈姨夫一合计,只得让女儿先行避让。这也意味着荫荫娘儿俩住的时间不会太短。 陈则铭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缘故,忍不住转头又看了看表妹。 两年前见面时荫荫还只是小孩子一般,这时神态体貌中却已经带着少女特有的妩媚了。觉察到他目光,荫荫本来已经自在的神情突然扭捏起来,隔了片刻,突然又抬头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似是在怒他的好奇旁观。 陈则铭这便看出了两年前的荫荫还是在她身上的痕迹,一下子轻松下来。 荫荫住过两日,两人重新熟悉起来。 这日,恰逢灯会,这灯会荫荫以前也曾看过,重温旧梦想法已久。姨妈道这孩子总爱凑热闹,说话时候满脸宠溺。荫荫道在乡下灯会哪里有京都华贵气派,吵着要再去。陈则铭既然是在家休沐,自然责无旁贷。 走到半路上,陈则铭疑道:“就我们俩?姨妈他们没跟上来?”说着便想起临走时父母看他们的笑。 荫荫背手在前,“大概有事拖延了。” 陈则铭不语,隔了片刻,径自道:“……这其中有问题。” 荫荫道:“什么问题?” 陈则铭转头,荫荫一脸认真的莫名,陈则铭看了片刻,忍不住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傻里傻气?” 荫荫一怔之后暴怒,举拳朝他脸上挥过来,陈则铭躲都不躲,迎面接住,笑道:“看,你早已经打不过我了。”话来未落,脚背剧痛,却是荫荫猛地将脚踏在他脚面上,扭来扭去往死里踩。 陈则铭站着不动,任她踩了一阵,也不见她住手,终于忍不住道:“还没踩完?再踩下去灯会要散了。” 荫荫气结,怒道:“姨夫让你学了功夫,原来是用来欺负女孩儿的。”陈则铭不服气道:“我动也没动,怎么算欺负你?”荫荫跳起来,“就是因为你没动,才是欺负我!你为什么不惨叫?叫到我解气?” 陈则铭低声道:“难以理喻。” 他两人自小如此斗口,谁也没让过谁,这似乎是他们之间最自然的相处方式。说实话,陈则铭早已经不这么说话了,父亲希望他沉稳内敛,经历让他懂得沉默忍让。 可面对荫荫的天真浪漫时,他还是忍不住要回复年幼时的自己。这一刻难以言语的轻松真实,官场中的不如意,那一夜的屈辱,在与荫荫斗嘴时都显得那么遥远。他们仍是孩子,可以为一颗糖争吵不休,也可以为一只草蚱蜢马上复合。 陈则铭笑着,他有种褪去面具后的轻松。 到灯会上,他买了一只桃木刻的猴子,塞到荫荫手中,“看,多象你!” 荫荫又是暴跳如雷。 灯笼在她身后闪烁摇曳,一串串纵横交错的红色光芒照亮了这一片天空,四下充满欢声笑语让原本浓重如墨的夜也温暖了起来。 突然有点冰凉落在他脸上,陈则铭抬起头,荫荫也发觉了,道:“糟糕,下雨了。”游人们开始四下奔散。 陈则铭看着天空叹息一声,荫荫道:“怎么,开始悲春伤秋了?”陈则铭一把扯起她就跑,“走吧。” 两人奔了一阵,雨越发大了,眼见已成瓢泼之势,只得停下来,找了家店铺,站在屋檐下躲雨。低头一看,裤子都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好不难受。转头再看,陈则铭连忙脱下外衣,荫荫瞠目,“你干嘛?”陈则铭把外衣摔到她头上,“快盖住,落汤猴。” 荫荫低头,脸也红了,连忙披起,“转过头,别看。” 陈则铭果然依言避开,“有什么好看,瘦骨嶙峋的。” 正说话间,一人撑伞路过,闻言突然停了下来,吃惊看向他俩栖身屋檐,陈则铭看着来人,也是吃惊,“……杨兄?” 杨梁看看他身边的荫荫,在伞下朝他笑了笑。 9、陈则铭顺他视线看了一眼,有些脸红道:“这是我表妹。” 荫荫抓住领口,把自己裹了个结实,却看着杨梁道:“他是谁?”杨梁瞧她一眼,微笑起来。 陈则铭忙道:“舍妹年少不懂礼数,杨兄见谅。”杨梁不以为然道:“没关系,女孩子总该有些特权。” 荫荫皱眉不语。陈则铭见杨梁腋下夹着两把伞不由好奇,“杨兄这是做什么?” 杨梁低头看看那伞,突然有些犹豫,才道:“万岁听说今日民间灯会,执意微服游玩,逛到半路时,恰巧下了雨,命我去买了两把伞。” 陈则铭脸色瞬间白了,不由朝来路看去,夜色浓重,雨势不小,就着头顶那点灯光哪里看得清楚。他僵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突然浮上的恐惧这样巨大,连他自己也是始料不及。 杨梁从臂下取出一把伞,递给荫荫。荫荫戒备看着他,杨梁一笑,低头朝她道:“送给你。” 荫荫看一看陈则铭,陈则铭点点头,荫荫道:“谢了。”说罢将那伞夺了过来。 这一夜,陈则铭很久很久也不能入睡,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那么多人,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纵然看到了,一切也已经过去了。 梦中,他又回到那个安静得渗人的书房,自己跪在地上,书桌后奇特的黑暗,一丝一毫如蛇如烟一般蜿蜒着朝他逼过来,他僵在原地不能动弹,汗一颗颗地滚落,那黑色烟雾触手般临近他,缓缓伸向他口中…… 骤然他便醒了,那黑暗中的粗重喘息听了半晌才知道是自己的,他咬着牙,忍不住的微微颤抖。 第二日,他借口还伞,再到杨府。 门房一见他便问:“是陈大人吧?” 陈则铭怔住,杨梁知道自己要来?正发呆呢,突然见杨梁整帽走来,似乎是要外出,见了他果然不惊讶,“陈兄。” 陈则铭有些讪讪,“杨兄要出门?” 杨梁扯着他手笑道:“今日无事,天气又好,正好打猎,一起吧。”也不待他回答,便取下他手中竹伞,随手扔给门房,那门房赶忙接住。 杨梁朝他一笑,却是神采飞扬,“早闻陈兄精于骑射,今日你我比上一比,看谁能赢。”他的笑容从来都有些满不在乎的意味在其中,此刻看起来就有些象玩笑般的挑衅。 果然又见下人从侧门牵出几匹马,弓箭鞍辔无一不备。 杨梁笑吟吟地,“输者就在那醉香楼摆上十桌,请街坊们的酒,敢不敢。”醉香楼便是两人初遇时的酒家,杨梁似乎对此地特别有感情。 陈则铭被他豪气感染,挺身道:“也未必就输了给你。”两人相 分卷阅读7 视一笑,翻身上马。 到了夜间,拎着猎物醉醺醺打马回到家,陈则铭才郁闷地想起,关于灯会的事情,自己居然一句都未曾提起。 从此后,两人却走得近了。 出乎陈则铭的意料,杨梁的骑射便如同拳脚一般,与他难分伯仲,两人初逢对手都有些兴奋,但论起兵法似乎杨梁更胜他一筹,兵不厌诈这一点杨梁使用得更为驯熟,这大概要归属于两人天性上的差异,这让苦练了十数年的陈则铭多少有些懊恼。但杨梁并不是武科出身,他是当今皇帝登基时,论功行赏而得到了指挥使的官职。至于是什么功劳,他却不愿提及,陈则铭问到时,只是笑而不语,陈则铭便知这是种委婉的拒绝了。 皇帝也没有任何动静,灯会那一晚的担心,被证明了不过是他杞人忧天,陈则铭开始体会生活的快乐之处。母亲试探着询问他对荫荫的想法,陈则铭笑着不开口。母亲于是下结论说,过几日便下聘吧,姨妈肯定也是高兴得很,亲上加亲可是好事情。 一切都是平淡平静平常,如果不是那封圣旨的突然到达,陈则铭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人生自此开始要走上坦途了。 第 4 章 10、来宣旨的还是韩公公,其实这封圣旨颇为奇怪,陈家上下听过之后都有些怔怔。 陈睹掂量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公公,那荫荫不姓陈,更不是老夫的女儿,皇上……万岁恐怕是弄错了。” 韩公公啊了一声,却并没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只负手道:“君无戏言啊,这圣旨都下了,不是……也得是了。” 陈睹沉思片刻,只得让人把荫荫和她母亲叫了进来,荫荫正在后院打秋千,一番折腾下来早已经满身是汗,脸蛋红扑扑的,笑嘻嘻冲了进来。 陈睹老俩口相互看了一眼,颇觉无奈,陈夫人走上前拉住荫荫母亲的手,“妹妹,有桩事不得不跟你商量了,事关重大,请千万应允。”荫荫扫视了一圈,见众人表情凝重,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狂喜,看到有外人在场也甚没在意,朝着陈则铭直笑,荫荫母亲低声笑骂:“不知羞!” 陈则铭侧头逼过那目光。你想错了,荫荫你想错了,他心中不住狂喊,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他该如何面对她的欣喜到失望,他真的不知道。 陈睹叹息道:“荫荫……今日起,你便拜我做义父,改姓陈吧!”荫荫母女都大吃一惊,荫荫母亲不由转头对姐姐道:“姐姐!这……这怎么可以!”陈夫人心中满是内疚,忍不住深深叹息。 陈睹托起手中黄缎圣旨,低声道:“皇上有旨,特征陈家三女荫荫入宫为妃,日后听封。”荫荫的身体僵住了,用一种近乎空白的表情,死死看着陈睹的脸。 ************************************* 荫荫就这么入宫了,突然到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陈则铭到很久之后都怀疑自己只是在做一个梦,荫荫那样的天真,跟那个金碧辉煌却隐晦深重的皇宫怎么会挂上钩呢,她就那么被锁了起来,直到老死宫中吗。 姨妈的哭声持续了半个月,然后她死心回了老家。 陈睹夫妇都消沉了一段时间,原本是亲戚团聚的远行有了这样的结果让每个人都意料不到的感到沉重。 陈则铭每次入宫,经过那开灯会的街巷,恍惚中还能看见荫荫朝他挥拳的样子。 所幸的是,陈则铭有时能远远的见到她,她着着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华丽服饰,梳着宫中最流行的高髻,体现着他全然不曾见过的妇人的柔媚风情。她不知道他看着她,间或也会笑一笑,但那笑容与从前的肆无忌惮想比已经含蓄了很多,看起来几乎变了一个人。 陈则铭凝视片刻,便会转身离开,看着那样的笑容,他有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于是他不敢多看。 唯一还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便是与杨梁喝酒的时候,杨梁总是带着笑,那笑不知不觉已经成了陈则铭的一种依靠,他看到才能觉得安心。有时候喝醉了,他会问,“你为什么总笑?” 杨梁慢条斯理转着杯子,“我为什么不笑?” “人生有那么多快乐吗?” 杨梁懒洋洋道,“……不知道。不过古人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能是真的吧。” 陈则铭趴在桌上,“那你还笑?” 杨梁放下杯子,沉吟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勾起嘴角道:“那是因为……阿花喜欢我笑。” “阿花?”陈则铭迟疑道,“这名字听起来……恩,听起来……” 不待他找到合适的话语,杨梁已经接过了话题,眨眨眼,“阿花就是我家的看门狗,上次去我家,你见过它。” “这……”陈则铭瞠目。 杨梁促狭笑道:“话说一大早,若是我神清气爽笑容满面的出门,它就朝着我狂摇尾巴,可若是我愁眉苦脸意兴阑珊,它就朝着我叫,好象是不满意。偏偏我是要出门的,可又讨厌听到狗叫,于是只好每天都笑嘻嘻啊。久而久之……”他懒懒后仰,“就笑成习惯了。” 陈则铭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有点对牛弹琴的感觉。 杨梁似无心低语,“可见,无论对着谁,哪怕是条狗,气势也不能先失,否则便是不战而败了……” 陈则铭怔了片刻,击节道,“说得好,有道理。” 杨梁微笑,“过奖过奖。” 陈则铭怔怔想了半晌,突道:“我想出征!” 杨梁也不惊讶,只道:“哦?” 陈则铭眼中带上憧憬之色,“我要上战场。”杨梁看着他神色变化,陈则铭渐渐兴奋,“我要剑击长空,驰骋千里。……到战场上出生入死,成就万古功名,血雨腥风里来去自如,马革裹尸也不悔当初!!到那时,……这些琐事又怎么会放在我心上。人生苦短,怎容得下消沉挥霍。” 杨梁笑了笑,举杯道:“那……就敬将来的不世名将。”陈则铭凝目道,“你在嘲笑我?” 杨梁摇头,“不是!” 陈则铭笑起来,“那你就看好了,我会做到!” 两人相视一笑,碰杯,一饮而尽。 11、出人意料的是荫荫居然得到了皇帝的宠爱,从昭仪很快成为贵人。 渐渐有人来巴结陈则铭,称他为国舅,陈则铭只觉得好笑,那原本该是他的妻子,可现在大家都把她当成他飞上金枝的妹妹,所有人都不知道,每一声国舅都是往他心上又捅了一刀,他却还要微笑着接受。 某一日,宫中闯入飞贼,陈则铭领兵追赶,到最后却失了踪影,只得停下。四下一看却是到了陈贵人的昭华宫。他犹豫片 分卷阅读8 刻正要退走,听门内有人道:“是谁在外面喧哗?” 声音好生熟悉,陈则铭早已呆住,那女子将门打开,一双眼看到他时也是僵了。她身后宫女探头出来,“呀,是陈大人……,不是,是国舅爷。”荫荫垂目道:“不许乱说。”那宫女连忙住口。 这却是她入宫数月后,两人第一次有机会这么面对面,然而只是相对无语。 荫荫说了这话,半晌不再抬头,那宫女觉察气氛古怪,悄悄退了进去。 陈则铭立了片刻,终于低声道:“……贵人娘娘。” 荫荫一震,飞快看了他一眼,似怒似怨,突然转身,将他关在了门外。 只听门砰地一响,陈则铭立在原地,心中砰砰直跳,半晌不能动弹。 第二日,陈则铭又到昭华宫前,远远便见一女子亭亭玉立在门前。陈则铭走到跟前,凝目看她,也不开口,看了片刻,将视线微微移开。 荫荫咬唇,“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陈则铭沉默半晌,低声道:“小时候,你若有什么事生气,总爱将我锁在门外,还定要我第二日,原地原时郑重赔罪,否则便要大闹一场。我不肯,外婆便总说我是男孩子,该心怀天下……让让妹妹又有何妨。” 两人相对笑了一笑,隔了半晌,荫荫低声道:“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说到此处,却又住口不语。 她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此地人多口杂,难免隔墙有耳,又何需说出来。 陈则铭心中百感交集,他真想踏上一步,牵住她的手,告诉她就是她以为的那样。 但冥冥中有什么阻止了他这样荒唐的冲动。 你能为此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吗,他自问着,想象中的后果让他不寒而栗。 从听到圣旨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做了决定,只能退却。 因为他别无选择。 荫荫转过身,抬头看着宫墙,那上头一枝桃花不甘寂寞探出了墙头,天空在它身后,那样遥不可及和冷漠。她记得乡下的天空不是这样的,那是高远,是纯净,是生机勃勃,为什么在这里却变了呢? 荫荫怔了许久,顽固地继续道:“我一直以为,嫁的会是你。” 陈则铭一惊,不自主左右环顾。 荫荫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 待陈则铭转过头,她已经步入了宫门中,转身朝他粲然一笑,“哥哥,我很好,回去替我向父母跪安吧。”说着,蹲下身,将手中物件放在门槛之上。她放的动作很缓慢,似乎旁若无人,又似乎依恋不舍,但她始终没再抬头看他。 陈则铭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是那灯会一夜,他赔罪送给她的桃木猴子。 红漆大门终于悄然合上。 陈则铭踏前弯身,伸手过去小木猴上仍带着体温。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过了几日,万岁赐礼陈府,其中一份指名只给陈则铭一人独自赏玩,其他人等不得观看。 陈则铭心中好生奇怪,谢过恩,接了那小盒,回到自己房中,打开一看,如噬雷击,险些昏厥。 那盒中,俨然是一只小小的桃木猴子,与他此刻荷包中珍藏的那只,一模一样。 12、过了几日,皇帝便召见了陈则铭。陈则铭赶到御花园,见荫荫也在场,心中不由一凛。 皇帝只说让他们兄妹见个面,以解贵人娘娘思亲之苦。陈则铭听得心惊肉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荫荫拜谢,道:“荫荫在宫中过的很好,并无思家之苦,怎敢劳陛下如此牵挂。” 皇帝摆手不语。此处阳光灿烂,更显少年天子英气勃发。仔细看他,五官也算不得特别出色,眼角眉梢微带冷漠,看起来总是不动声色的表情,话语也不多。但偶然一抬眼,黑色双眸所带的审视目光便让人无端地心头一惊。多年以来位居人上的生活,已经让他举手投足间都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让人不敢亲近。 陈则铭不敢久观,低头谢恩。 两人当着皇帝的面,哪里敢乱说话,只寒暄了几句。荫荫知道母亲回了老家,心中伤感,返身回了座位。皇帝道:“这便说完了?” 荫荫点头,皇帝点头:“那你便退下吧。”荫荫转头看了陈则铭一眼,匆匆退走。 陈则铭想起那木猴,心中惴惴难安,正在心思纷乱之际,听皇帝道:“……下月朕要出宫祭祀先祖,届时便由爱卿来护卫出行。” 陈则铭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臣……职位低微,恐难担此重任。” 皇帝似不在意,“不妨,你们都指挥使那里我自然有安排。” 陈则铭大是恐惧,推辞道:“臣初任都虞侯,加之武功平常,只怕……”说到此处,见皇帝皱眉看着自己,不由住口。 “你是说朕亲自提拔的武将其实是个蠢材?”皇帝冷冷道。 陈则铭不敢再答话,只有低头。 皇帝起身拂袖而去,“若真如此,回去自己把官辞了。普天之下人才济济,无能之辈便该退位让贤。” 陈则铭咬牙,被这一激终压不住心头那股少年意气。 这一月相安无事,陈则铭渐渐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那木猴大概是警告自己不要擅自入宫,与后宫有所往来之意。 很快,皇帝一行上路祭祖。带了数十名文官,武将却是越过了侍卫亲军马军正副都指挥使两人,而以步军都虞侯陈则铭为首,带五千兵马随行护驾。 众人都道是陈贵人得宠的缘故,使陈则铭渐渐为君重用。陈则铭心中道但愿便是如此了,被人称为攀附裙带关系也无妨,千万不要多生枝节。 夜间到了驿站休息,那驿站早是严阵以待,收拾干净了,但毕竟随行人员太多,兵士们便只能搭帐篷或者露宿。待用过餐,皇帝命人过来帐中叫陈则铭,说是要他入内商谈护驾要事。陈则铭见天色已晚,心中大是发憷,却只能硬着头皮去。 皇帝休息的房间是驿站中最大的一间,分了内外两间房。 皇帝自然睡在里间,赶去时,正遇宫女伺候皇帝在更衣。陈则铭隔着竹帘,两人一问一答,说的不过是夜间防卫的部署。 过了片刻,皇帝换了套鹅黄色袍子,宫女将竹帘卷起,陈则铭瞥见内屋床旁还卷着一套被褥,心中奇怪,却也不敢多问。皇帝顺着他视线看那铺盖,突然道:“你今夜不要回帐了,守在此处,朕也睡得安心,……就这里吧。”他随手一指,却是床前。 说着,也不待他答话,已经有宫女将那被褥打开,平铺起来。 陈则铭呼吸骤然停止,惊慌中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正低头看那宫女动作,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陈则铭心中碰碰乱跳,那声响竟然震得他头昏眼 分卷阅读9 花。 隔了片刻,方勉强平复了心情,低头跪谢。 房屋里暗了下来,只余下留在屋角的一盏挂灯。 陈则铭僵了半晌,跪在原地,小皇帝似乎忘记了屋中还多了一个人,一直不曾宣他起身,而宫女们退走时也没人敢叫他起来。 帐内皇帝已经躺下,修长的身影模糊可见。 隔了片刻,对方鼻息渐渐平缓沉重,陈则铭这才渐渐平静,不由为方才自己的惊惶苦笑了片刻。他缓缓起身,仔细谨慎的移动,尽量不发出丝毫声响。 走到那地铺前,又轻轻单膝跪下,掀起被褥。他不敢卸甲,合衣而眠。 不能睡不能睡,他重复地告诫自己。 然而整日的奔波让他有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努力支持也渐渐无济于事,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混沌之中。 他是被某种动静惊醒的,睁开眼的瞬间,他僵住了。 皇帝的脸离自己不过两指的距离,细长的双目在暗中有些奇特的光芒。 见他醒过来,原本正俯首看他的皇帝伸出双手,将他的头盔取了下来。 第 5 章 13、见他不动,皇帝的手缓缓下移,停在他喉间,在他脖子侧面抚摸了片刻。 陈则铭忍不住后仰,动了一动,皇帝本来正垂目看他耳旁,被他惊动,皱眉看了他一眼。陈则铭又僵住。 忽觉身上盔甲被掀动,却是皇帝开始为他解甲。 陈则铭鼻息渐渐沉重,神情是忍耐不住的痛苦羞愤,死死看着低头在他胸前的皇帝。 皇帝正解他项前皮扣,那皮扣颇紧,拨弄两次才终于解开,皇帝面上一舒,却在此刻腕上突然一紧,他抬眼,陈则铭的手竟如铁箍般扣住了他的手。 皇帝面不改色,双目却咄咄逼人,冷然看着眼前胆敢冒犯自己的陈则铭。 陈则铭心知此举只怕要送了自己性命,却到底不堪受辱,反将心一横,倔强看了回去。 皇帝见他居然无动于衷,不禁皱眉,松开那甲衣,缓缓起身站了起来,边动作边俯视因迟缓而始终低自己一个头的陈则铭。 陈则铭心头一惊,身子不由自主被他带起。 他自小家教颇严,其实自心中对君父威严始终存着敬畏之感,在家中从不违逆父亲,在朝中更不敢叛逆君主,刚刚那一挡已经是他被逼至极限之下的情急之举。此刻对方起身,神色举止间俨然又是那个天天在大殿之上发号施令的君王,积威所至,心中畏惧之感由然而生。 到最后,皇帝立稳时,他不由松开手,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两人片语不发,便已经分了高下。 皇帝静静看了他片刻,陈则铭觉察对方视线,不敢抬头。 皇帝被这一番折腾,早已败了兴致, “哼”了一声,拂袖转回床塌坐下,淡道:“好大的胆子啊……”此时此景,他居然语气平淡和缓,全然听不出喜怒哀乐,却是不合常理。 陈则铭心中更寒,怔了片刻,终于折了傲气,叩首道:“求万岁赐罪臣一死。” “死?……”皇帝轻轻捏着被叩的手腕上,“说说看,为什么要死?” 陈则铭懊恼难当,方才自己激动之下,难道竟然伤了皇帝? 他俯着身体,不敢抬头,“罪臣冒犯龙体,死有余辜。” “……说下去。” 陈则铭麻着胆子,“……只求放过罪臣家人。” 皇帝沉默片刻,“……又是讨价还价。”语气突然便带了愤怒之色。 陈则铭大惊,“不,不,罪臣不敢。” “不敢?”皇帝突然直起身,冷道,“你连弑君都敢,还有什么不敢。” 陈则铭只觉晴天霹雳一般,险些晕倒,“万岁!!” 皇帝轻声笑:“弑君该判什么罪,你的家人能不能被赦,不用朕说了吧。” 陈则铭眼前发黑,哪里知道皇帝万人之上千金之尊,居然也做这种凭空诬陷的事情。定神一看,皇帝正玩味般地看着他的脸。 陈则铭心知若是对方此刻下定心思,全家便是一个也逃不掉,只得咬牙示弱:“万岁尧舜之君,不会做暴纣之事。”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浮起一丝恶意的笑,低下身凑到他耳边,轻声却又清晰地说:“……朕刚才差点就把你当女人用了,你却还有心情拍马屁?”以他尊贵之躯,居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实在让人料想不到。 陈则铭呼吸一窒,半晌无法开口,口中似咬破颗鱼胆般苦涩难言。沉默半晌之后,却还是不得不违心继续:“微臣所言均出自肺腑,句句是实……” 皇帝大笑。 两人都明知这是一戳即破的谎言,那笑声中便多了分轻蔑之意。 陈则铭心中难受,忍不住脸上发红,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挥手道:“好了,这话在你之前已有无数人说过,你说的不比他们好听多少,既然毫无新意何必罗嗦。”他停了片刻又道:“你下了必死的决心,朕自然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将来……” 陈则铭听他语气松动,忍不住狂喜。 却听头上那人淡淡道:“……将来若有再求朕的时候,却不怎么好说话了。” 陈则铭一凛,抬眼看去,皇帝似乎意兴阑珊,再不看他,倒头便睡了。更没开口让他起来,这自然是存了惩罚之意。 陈则铭不由低首,心知此后自己日子必然难熬得很,也不知道这位万岁要想些怎么样的法子来折磨自己,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中,那一家十几口人便是想逃也逃不了,想到此不由头皮发麻,满心的忐忑难安,倒也不觉得困或累了,只是跪在原地直发愣,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就这么到了天明。 14、之后的祭奠总算是平安无事。回到宫后,人们发觉皇帝对陈则铭是日渐宠爱,召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都道是从此陈府真的是要发达了,于是本来已经门可罗雀的陈府忽然一下热闹了起来,陈睹那些很久不曾来往的老朋友也突然络绎不绝了。 陈睹夫妇虽然早明白世态凉薄人走茶凉的道理,但见到儿子出息了还是遏制不住的欣慰高兴。 只有陈则铭一个人知道那每次见面的真相。 皇帝见他时,身边总坐着陈贵人。对外说起来大家觉得皇帝是体谅两人,陈则铭想到的却是那锦盒里的小木猴,皇帝这是设了个圈等着自己往里跳呢,他忍不住的汗毛直竖,举止行为更是万分的小心恭顺起来。对荫荫也再不露任何情谊,见面只称贵人,人后只唤她妹妹,不肯多与她说一句话。 日子一久,荫荫看他的眼神禁不住的渐渐变化了。 陈则铭并不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但荫荫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 分卷阅读10 情绪变化都分外熟悉。见荫荫看向自己的目光失望中渐渐夹杂了不屑,不禁心中苦痛,却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一日,陈则铭应召来见,到了御花园,却见水边亭内坐着一人。亭子四周用竹帘挡着阳光,但朦胧间还是看得出那是名女子,她身后站着两名宫娥,见他赶到,把帘子卷了起来。 陈则铭四下望了望,立在亭外,便再不上前,施礼道:“贵人娘娘。” 荫荫并不转头看他,只抬手挥了挥,那两名宫娥奉命退开。 陈则铭心中更是忐忑,立定垂目不语。 荫荫把玩手中茶盏,低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看那些戏文,总是奇怪为什么薄性的从来都是男人,痴情的却总是女子……” 陈则铭心中一凛,已经猜出她心中所想,一时间心如刀绞,却不敢上前半步。 只听荫荫似是自言自语:“后来,我总以为有些人是不同的……其实是我错了,天下男人原来都一样……”说完骤然笑了一声,似是自嘲。 陈则铭静了半晌,突然冷道:“娘娘已经入宫,我能怎样?” 荫荫似被激怒,猛然转头:“你确实不能怎样,但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她盯着他看了半晌,从齿间轻轻吐出几个字,“这样懦弱!” 陈则铭紧紧闭嘴,默不出声,指节因为握得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 荫荫见他如此更加失望,笑道:“你还口啊,以前我每句话你都要还口的,你从来不让我……如今,如今不但对着皇上,就是对着我,你也变得这么软弱了吗?” 陈则铭看她失态,沉默片刻,却道:“娘娘想什么,那便是什么了!”话音未落,脸上一响,头已经不由侧到了一边,却是荫荫踏上前来,猛地扇了他一巴掌。 荫荫收手,看着他脸上指痕,愣了片刻,眼圈突然红了,却倔强扭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面上泪水。 陈则铭踏前一步,手忍不住要抬起来,怔了一会,却收了手,忧伤看着她越发挺得笔直的背。如果不是他,谁知道这个时候的她其实是在流泪呢? 两人这么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只知道荫荫再转过头来时,眼中泪水早已经拭干。 两人对视片刻,荫荫盯着他道,“入了宫……我不怨,将来一生寂寞我也认,我恨的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这样的一面……我那个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的表哥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陈则铭无言以对。 她转过身再不看他,垂眼痴了半晌,叹息一声,拂袖离去。 陈则铭立在原地,脸上指印火烧一样的疼。 皇帝却迟迟没来。 陈则铭在值班房候了一天。到了晚上皇帝才另行召见。见了他,皇帝难得的兴致高昂,特意从各地献上的供品中,仔细挑了只玉狮子,亲手赏给他,道爱卿候了朕一日,足见忠心,该赏。陈则铭磕头称谢。 回了府中,陈则铭回想告退前,皇帝面上奇特的笑容,心中暗道:“他这哪里是赏我忠心,分明是……赏赐我对荫荫的绝情啊!!”想到此真是忍不住要发狂,猛然伸手将那御赐玉狮拂开。 只听一声脆响,那玉狮落地,磕破了一个角。 陈则铭在暗中呆坐了半晌,那声音在心头回荡不休,听得他气血翻涌,难以平静。 15、适逢此时匈奴频频进犯,天颜震怒,欲派大军前往。陈则铭上表请战,却都如石沉大海。 这一日,杨粱叫了他到坊间喝酒,两人微醺之余都谈到这个事情。杨粱无意中道:“万岁只怕不会谴你去边境……”话未说完,觉察自己说漏了嘴,喝了口酒,不动声色把话题扯了开来。 陈则铭怔一怔,心中不安起来,杨粱莫非是知道什么,手中酒杯不自禁停了下来。正怔忪间,突闻身后桌上有人道:“……以色侍君啊。”不由浑身一抖,险些连杯中酒也给倒了出来。 杨粱见他异样,朝他身后看去,却见几人围坐桌前,一人大笑:“那陈贵人听说也不是什么绝色,我宫中那兄弟说姿色平常的很,拿出来顶多是个小家碧玉,以色侍君这四个字用的过了。” 见是说到荫荫,陈则铭侧过耳,不禁分外用心起来,杨粱一杯接一杯的倒,一杯接一杯的喝,似是浑不在意。两人都是默不作声。 另一人接口道:“那就奇了,宫中佳丽何止万千,万岁爷怎么会突然宠爱这么个平常女子,难道是……难道是床上功夫太厉害……”几人都淫笑起来。陈则铭心中大怒,脸色猛然阴沉。 先前那人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又不能自己上去试试……,不过说到这个,我还听我兄弟说过一个古怪的传言……”说到此处,便把声音压小了不少,那几人将头凑近,围做一团。陈则铭平息静气才听了个大概。 那人道:“……听说陈家公子也曾是皇帝床第之宾,以色侍君四个字用来指他妹子虽然不行,用来指陈公子却是绰绰有余了。”几人虽然不曾见过陈则铭,但陈府有位俊公子之事早是传遍京都的,听到此处,都不由恍然“哦”了一声,面上都露出会意的委琐笑容。正各自意淫间,一人突然“哎呀”一声,捂着后脑勺叫了出来,另几人都奇怪,“怎么了?”叫嚷那人道:“有什么刺了我一下!” 隔了片刻,又有人吃痛叫了一声,也是被什么刺了,先前传宫中秘闻的那人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叫:“什么人在捣鬼,敢戏弄大爷们!!” 环视一周,酒客都莫名其妙看着他,静了片刻,不见有人答话,只听议论声渐渐四起,众人看那桌人的眼光便有些古怪和嘲弄。 小二此刻正闻声赶来,那人面子上下不来,拿着小二撒气道:“你们这里怎么有虫子咬人!”小二大叫冤枉,说了几句,居然吵了起来,小二道:“原来是吃霸王餐来了,也不看看地方再撒野!”那几人都怒了,纷纷卷袖。 小二冷笑,“怕了你们不成!”说着一招手,上来几个常驻店中的保镖,人人都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练家子。那几人傻了眼,左右权衡一下,只得怄气交钱走人。走到门外,到底气不过,返身又骂了几句,几名保镖做势要追,那几人慌忙逃走。 店中酒客都是哄堂大笑。 杨粱正低头抿酒,见状也是莞尔,那是他捻了地上细砂,用指力弹出所至。他指力强劲,这一弹,虽然只是细砂,打在身上也犹如针刺般疼痛,对方不曾见识过这么高的武功,自然不明所以。 再抬眼,对面陈则铭却对一切不闻不问,似是魂游天外地盯着桌上菜碟直发呆,脸色苍白,神情颓败。 杨粱低下目光,凝视他放在桌上握成拳的右手,血从拳缝中流了出来,想是之 分卷阅读11 前用力过猛,捏破了酒杯。 那血一滴滴往下滴,顺着桌面的缝隙,渐渐渗了下去。 如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则铭突然起身,也不看他的脸,错开目光道:“我身体不适,先告辞了。”说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杨粱看着他背影,突然出声道:“……陈兄留步,有事相告。” 陈则铭立定,沉默了片刻,“……改日吧。” 杨粱出人意料的坚持,“你会想知道的。” 陈则铭转过身,朝着他似是感激地笑了一笑,然后摇头。 第 6 章 16、陈则铭没想到的是,三日后他便听到了杨粱奉旨出征的消息,当时他正在当值。 待他安排好事务,赶出宫的时候,一路上,只听得议论纷纷,说大军已经准备出发。朝中火速征集的十万大军中,有不少都是京中的年轻人。于是街道上人头攒动,都是赶来送亲人的百姓。人流一路延伸,往城门而去,左右望不到尽头。 他顺着大军前行的方向,与人群隔着一条街道,纵马追赶,人群在房屋间隙中时隐时现。陈则铭有些心焦,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错过杨粱。 接近城门的时候,他松了口气。 城下的将军着着一身雪亮盔甲,轻轻勒着缰绳,马旁挂放着一支银枪。 那马前后小踏几步,却颠不去他面上懒散笑容,他看起来如此轻松,似乎此行不是上战场,只是去寻友小酌。 原来他的马上兵器是枪,陈则铭忍不住笑了起来,太正统了,完全不符合他的个性。 陈则铭弃马上前,大声呼喊。 然而周遭都是嘈杂的喧闹,送别从来都是充满泪水、依恋和呼唤的,此刻也许每个人在说些什么,连自己也都听不清。 他的叫声被迅速淹没在巨大的声浪之中。 奇怪的是杨粱很快转过了头,一眼便看见了正在人群后急得跳脚的陈则铭。 两人的视线对上,陈则铭大声道:“要好好地回来!” 他知道他听不清,但杨粱笑了一笑,似是会意朝他挥手。隔了片刻,杨粱低头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物朝他扔过来。 陈则铭跳起接住,却是一枚镂空玉牌。 陈则铭怔了怔。 抬头,杨粱指了指自己腰间,对着陈则铭似乎有话要说。陈则铭仔细盯着他嘴型。 “带着!”杨粱道。 陈则铭点头,杨粱笑了笑。 此刻,身前人流开始减少,大军已经基本出了城,出发在即。 杨粱正想拨马过来,突闻城外响起号角之声,两人都凝神听了片刻,显是集合之号。杨粱勒马,朝他点点头,随即拨马奔出。 陈则铭正想追上,却见已出城门的杨粱不知何时已将枪取下,顺手抡了个圈。那银色枪尖在阳光之下,闪出如流星般璀璨的光芒。 路过列队的军士时,他猛然抬手,将银枪高高举起,绝尘而去。 军士们跟了上去。 这个背影如同战神般威武决裂,陈则铭不由怔住。一直懒洋洋的杨粱原来也有这么充满锐气的时候。 待尘埃落定,大军已不见踪影,人们渐渐散去。刚才的喧哗与此刻的冷却,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感觉便是离愁。 陈则铭低头,手中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玉,色泽碧绿,雕工精美,一看便价值不菲。他心中疑惑丛生,却还是将那玉牌收入了怀中。 当天晚上,皇帝召见。 一进殿,陈则铭便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小皇帝脸上似乎有些黯然,又似乎是薄怒,定定地正在出神。较平日中的不动声色,此刻的他突然显得真实起来,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陈则铭想到白天的离岗,虽然只是小半个时辰,虽然他与人也打了招呼,但谁知道皇帝会不会鸡蛋里挑骨头呢。 心中不免忐忑。 皇帝见了他,敛了脸上古怪神情,想了片刻,才开了口。只说太后寿诞将至,届时要更注意宫中安全云云。 他在上面吩咐,陈则铭在下面一一应答,此时此景倒真有些君圣臣贤的味道。 说到最后,陈则铭跪安退下,皇帝突然醒起,“对了,上次赐你那玉狮,明日拿来给宫中总管吧。” 骤然提起此事,陈则铭浑身血都僵了,半晌没应声。 皇帝道:“怎么?” 陈则铭跪答:“臣只是惶恐,不知何处出了差错,万岁要收回赏赐。” 皇帝不以为然,“爱卿不要多心,不关你的事。太后近来得了块好玉,想雕只狮子,朕想着上次那玉狮看着煞是可爱,正好拿来给工匠做个样子。” 陈则铭磕头退出。 第二日,果然将那玉狮带来,交予宫中。隔了几日,也不见皇帝有什么动静,陈则铭如同在火上被煎烤般度日如年,当值时总有些失魂落魄,居然频频出些小茬子。都指挥使将他叫去,训斥了一番,其实也有些借题发挥,陈则铭浑不在意。 这一日傍晚,正领兵巡逻,有太监来宣他,说是皇帝要见他。 他猛然间听了,有些失神,太阳处砰砰直跳。脚步虚浮摇晃,跟那太监去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对方突然立定,他险些撞了上去,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皇帝沐浴之室吗。 守门太监高声道:“陈则铭觐见。”话音未落,已有人为他推开了那两页雕花大门。 陈则铭只得撩袍跨入。 一进门,那假玉狮正端端正正摆在门内地上,陈则铭一眼过去,不由脑中一响,脚一软跪了下来。 17、正发呆时,一名宫娥自屏风后闪出,讶道:“大人怎么跪在门口,万岁请您过去相谈。” 陈则铭怔怔看那宫娥婀娜身姿,半晌才爬了起来。 入了内屋,见屋中被卷帘隔成两间,只听间或水响,鼻中也满是暧昧湿润的香气,陈则铭不敢抬头,跪倒奏道:“臣陈则铭叩见万岁。” 良久方听屋中有人恩了一声。 陈则铭屏息,又等待了片刻,皇帝突道:“你进来。” 陈则铭脱口道:“臣……”他第一反应便是要说不敢两字,但话到口边不由又闭嘴,怔了片刻,缓缓站起身。 早有宫娥为他卷起竹帘,陈则铭低头钻入,目不斜视,看起来他始终面无表情,仔细看身体却很是僵硬。 这屋子甚大,乃是皇帝专用沐浴之处,屋内用玉石铺砌了一个半人深的水池,能容数人,水是活水,自宫外引入,终年温暖。 皇帝正泡在池中,看他近来,笑了一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陈大人宽衣。” 果然有两名宫娥应声上前。 陈则铭也不抬头,却自退了一 分卷阅读12 步。 皇帝靠在水池边,见他抗旨也不开口,微微睁目瞥着陈则铭。宫娥们都有些讶然,各自交换眼神。 那两人僵持了片刻,陈则铭沉默着自己解下腰带,掷到地上。 皇帝目中升起笑意,隐约有些得意,闭目不再看他。 悉数之声过后,皇帝抬目,险些笑了出来,“陈君洗澡都不脱裤子的吗?”话音未落,已有宫娥掩口而笑。 陈则铭本已经感觉局促不安,听闻此言脸骤然红了,眉间升起一团怒气,低下头不辩解也不回话,裸着上身握紧双拳,僵立在原地。 皇帝扬眉,抬抬手,宫娥们纷纷自陈则铭身侧两旁退走。陈则铭心知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却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屋中很快安静,如入无人之地。 陈则铭跪下:“……谢万岁……赏赐!”说罢抬头,望见皇帝嘴角笑容,心中便如同被蜜蜂突然蛰了一般难受。迟疑良久,皇帝倒也不催他,只闭目似在养神。 陈则铭终究还是下了水,到池中他也不敢久站,选了离皇帝最远处盘坐下来,可那水池本来不大,两个大男人坐在里面,难免接触。皇帝的脚更是有意无意靠在他大腿侧旁。 陈则铭被他逼得几乎要贴到壁上去,正煎熬间,忽觉水波荡漾,却是皇帝靠了过来,到两人相距不过尺许处,方停下将手撑在他身后。陈则铭不禁一缩,却哪里有退路可言,只能将头微微侧开,逼过他鼻息,不露表情。 两人此刻呼吸缠绕,暧昧难言。 皇帝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爱卿今天好生听话啊……” 陈则铭低头不语。 小皇帝突然笑了起来:“将军何必做这副贞妇烈女的样子出来,也不是第一次。”陈则铭骤然一震,不自禁露了痛苦之色。 皇帝伸手,扯出他头顶发簪。 长发落下,遮住他两颊,面容较平日柔和了不少,更显俊美。 皇帝看了片刻,突然探手,将他按入水中,陈则铭措手不及,片刻间已喝了好几口水。 勉强睁目,见皇帝分身居然就在眼前,已然勃起,在水中看来巨大狰狞,不禁骇了一跳。连忙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皇帝牢牢锢住脖子,不由大惊。 如此僵持片刻,陈则铭口中那口气几乎用尽,心中道难道今日要死在这池中,皇帝为什么要杀自己,却是想不出所以然来。正绝望间,突觉皇帝的手松了些,猛然一挺身,这才出了水面。 皇帝笑吟吟看着他,似乎觉得很是有趣。 对方尊贵,陈则铭也无计可施,只得颓然坐倒,大口呼吸,水滴从他发梢落下,滑到他唇边,只显得发如墨,唇似丹,眉目如画。 皇帝突然抓住他手臂,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陈则铭不由踉跄几步,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按倒在水池边,接着下身一凉。 陈则铭咬牙,下一刻有什么从后面猛然插入了他的身体,被那种痛楚骤然间击中,他几乎痉挛了起来。 18、皇帝驰骋*时,陈则铭始终一声不吭。 待一切完结,皇帝着人进来,穿衣回了寝宫。 陈则铭将自己收拾干净,穿好衣裳,在地上坐了半日,缓缓起身,一步步挪到门前,低头看时,那玉狮果然已经凭空消失,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从头至尾,关于这假狮子,没人提到过一个字。 陈则铭低声轻笑,笑了几声又闭上嘴,黑暗中那笑声真是格外的嘶哑难听。 休息半晌,他回到值班房,斜靠在那太师椅上睡了一夜。 无论兵士报告什么事,他都只是指派人手去看,自己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同班的同僚一夜跑了几趟,不免有些埋怨,可到底品级不如他高,也不敢多言。 陈则铭以为这事便这么完了,上次不也是这样吗。 可之后皇帝的召唤愈加频繁,他做了第一次,又做了第二次,之后也自觉再没什么立场拒绝,加上那玉狮也再没还他,反抗的底气愈加不足,皇帝显然也是同样看法。 陈则铭感觉生活渐渐如同梦魇,每天早上醒来他都沮丧为什么看到的还是同样一间房子,还是需要面对同样的事情。 每一次的交欢他都苦不堪言,皇帝见他习武多年,身体健壮,动作更发粗鲁毫不怜惜,时不时便折腾见血,有时得了什么新鲜淫器,也到他身上试试。 到后来,他面对皇帝时,竟产生了一种不能自控的惧怕感,只要见到那张脸,他便脸色发白,浑身僵硬。 这样的变化对陈则铭打击颇大,他感觉自己的锐气和勇猛正在皇帝对他的折磨中慢慢消失殆尽,他害怕将来有朝一日,纵然自己能上战场了,面对强敌,自己也同样会失去勇气。因为他对强大开始感到畏惧,这样的认知让他惊恐万分,可他无能为力。 而同时,谣言压抑不住了,过度的频繁交往让更多的人知道了皇帝对他的不寻常,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开始流传,这些谣传里有些很接近事实,也有些是完全的凭空捏造,然而无论是哪种,最后都传到了老太爷陈睹的耳朵里。 陈睹险些背过气去,他缓过神之后,心中难安,待儿子回到家,拐弯抹角询问是否真有此事。 陈则铭被父亲的试探惊住了,一腔血全涌到了脸上,连连否认。 陈睹似乎是放了心,却在不久之后,便安排媒婆来询问,想为儿子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年迈的老人以为,这样便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陈则铭沉默的观察着父亲的行动,父亲以为这便是默认。 与此同时,皇帝居然也听说了此事,在一次私下召见中,恶意道:“让我想想,你要怎么做这种事情?”边说边挺身,将分身更深地刺入他的身体中,陈则铭满面大汗,象被钉住的鱼一样垂死挣扎。 他悲哀的想起父亲追问时急切的眼神,是的,父亲,就是您听到的那样,我无法想象您听到时尴尬羞愤的表情,您已经老了,不该再受这样的羞辱,这些罪为什么不能我一个人担下来呢。 发泄过后,皇帝道:“你很想娶亲?” 陈则铭不答,皇帝又道:“那很简单,把朕的妹妹惠宁公主许给你,亲上加亲,国舅爷变做驸马爷。” 陈则铭一惊,断然拒绝:“不,我不想娶亲。”见皇上脸色,又缓声道:“……劳皇上忧心。” 陈则铭回家,找到媒婆送来的生辰八字,一张张地扯碎。 陈睹气得直跺脚,指着他道:“糊涂糊涂!!” 陈夫人赶紧来夺,陈则铭一挥臂,将没扯完的贴子甩了出去,银光一闪,一支利刃钉在门上,颤巍巍直抖的剑身上挑着几张八字贴。 陈则铭冷道:“这下总是清净了。” 分卷阅读13 话音未落,脸上已被母亲狠狠扇了一掌。陈则铭低着头,他从小到大,未见母亲生过这么大的气,心中极不是滋味,而偏偏惹母亲如此的却是自己。 陈则铭沉默半晌,返身离去。 第 7 章 19、一个月后,传来杨粱军大败匈奴的捷报,皇帝大喜。鉴于杨粱手下诸部仍在追击之中,暂未封赏,但杨粱大将军勇猛之名却昼夜间传遍京城,街头巷尾人人传诵。 这一日,战报又到,说追击敌人至金微山一带,因山势地形复杂而撤退,此战至此基本结束,大捷。 皇帝看着高兴,忍不住道:“若是爱卿会怎么做?” 此刻正是他与陈则铭独处之时。陈则铭听说好友战捷,虽也为他欢喜,可从第一次听到起,便有些落寞感萦绕心中,挥之不去。之后杨粱战果越来越大,这种情绪便更加明显,他想忽视都不能。 见皇帝问到自己,陈则铭仔细想了想:“若是臣领军,或者会找个熟悉地形的人,再乘胜追击。” 皇帝看他眼神便有些变化,陈则铭也分不请自己的话皇帝听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心中忐忑,低下头不语。 隔了片刻,皇帝笑道:“那么卿是自认比杨将军更胜一筹。” 陈则铭听闻此言不善,谨慎应道:“臣不敢,各人自有用兵之法,象勇猛的适合先锋军,沉稳的适合围击战。想来杨将军此刻撤兵,便是考虑周详之后,所谋定最适合他自身的用兵之道。” 皇帝颔首,又含笑看他,“没想到陈将军倒也是个将才,说起来头头是道……”今日他心情好得出奇,连陈则铭都看了出来。 陈则铭听了他这话,心里砰砰直跳,跪倒道:“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乃军人天职,恳请万岁成全。” 皇帝愣了愣,低声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了……”这话入耳,陈则铭吃了一惊,这话乃是平民百姓口头用语,粗俗得很,皇家自然是不用的,也不知皇帝从哪里学得。见皇帝对自己似乎不以为然,不死心又道:“万岁,臣……” 皇帝挥手,“好了,今日朕心情大好,你不要再添乱。”说着转身欲走。 陈则铭见状不由失望,皇帝突然又转身,“你确实也是个人才,不过天下人才多的很,也不差你一个。”说着移驾而去。 陈则铭跪在原处,越想越心慌。 皇帝这话说起来,是知其才却不欲用,自己再表现也不济事。皇帝明话摆这了,他手下有的是人,不在乎也不需要自己的真才实学。 原来皇帝提拔自己真的只是为了多一个床第之臣?陈则铭屏住呼吸,怔怔看着前方,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返回路上,居然遇见了荫荫。两人都有些尴尬,可对外到底是兄妹,也不能视而不见。 陈则铭上前行礼。 荫荫似有话想说,但却欲言又止,“……宫中有些不好的传闻,……你要小心。” 陈则铭一怔,心中一跳,连她也知道了吗,荫荫与他错身而过时,眼神却很是关切,那么似乎又不是。荫荫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真要听说自己与皇帝的关系,断不能这么平静。那她说的传闻是什么?陈则铭百思不得其解。 陈睹渐渐病了,叫了大夫来看,却是心中郁结所至。虽然谁也没明说,陈则铭却知道是因为自己,因为那些日益疯传的流言。 一夜,陈则铭在病塌前守侯,陈睹拉着他手道:“儿子,你就成亲吧,成亲了就没人……”后面他却不说了,只是叹气,拉着陈则铭手不放。 陈则铭眼中含泪,跪倒在地,“孩儿不孝……” 陈睹看着他,“娶妻生子,便是大孝。” 陈则铭不答,将药碗送到父亲口边,顾左右而言其他,“……父亲先把这药喝了再说吧。” 陈睹看了他片刻,猛地一把将他推开,翻身不再开口。 烛光跳跃,沉默似铁,两人间的凝重压得人透不过气,陈则铭低下头,紧紧闭上嘴,看着玉碗中的墨色药汁在烛光下轻轻荡漾,每一下似乎都击在他心上。 直到鼾声渐起,他才恍然惊觉,抬头看原来父亲不耐疲倦,已经睡着了。 轻轻掩门出去,母亲还在守侯,见了他,迎了上来,“老爷怎么样?跟你说了什么?” 陈则铭道:“没什么,爹已经睡了。……药没喝,搁在桌上了。”他转过头,将面庞隐在了阴影中。 再过了一个月,杨粱率军返回京城。 因此战行动迅速而战果累累,重击匈奴主力,大涨天朝威风,国民都因此振奋不已,皇帝率百官亲自迎接,这一盛况亦成为当年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大奇事。 PS:此文历史都是瞎掰,当不得真,勿深究。 20、经由此役,杨粱升为殿前都指挥使,并授宁远军节度使称号,此后统管殿前司,俗称“殿帅”。 皇帝在宫中特意为他安排了盛大的庆功宴,邀请百官参加。如此大的荣耀,几乎已是武将的极限,此刻想必全天下都已经明白了皇帝对杨粱的宠信。 入门远远看着被众人围在其间,已经应接不暇的杨粱,陈则铭犹豫片刻,悄悄绕了过去。 锦上添花的事情果然世人都爱做。好在正是因为人很多,鲜少有人会注意到他,偶有同僚前来打招呼,他便微笑着寒暄几句。 从头到尾,他觉得这宴会都乱轰轰的,人声嘈杂,让人头痛。 不久之后,皇帝远远的现了个身,神情瞧起来似乎颇为满意,大概因为场面够热闹,够大气。 此时陈则铭面前的菜一筷子也没动,壶里的酒却早已经喝干了。 杨粱回来也不是没有好处,皇帝对陈则铭的召见便突然变少了。陈则铭想这未尝不是好事情,于是盼着杨粱能在京中一直住下去。 但他也不愿意去见杨粱,虽然父亲告诫他,对于新上任的三帅之一,礼节性的拜见必不可少,他却懒于去做,宁可呆在屋里看看兵书。礼单礼品家里早为他准备好了,他偏偏想尽各种理由,一天又一天的拖。 陈睹被他突如其来的懒散气得哆嗦,“为什么你做官后,反而越来越让我失望!” 陈则铭也不还口,任父亲责骂。骂得受不了了,便偷偷溜到街上喝酒,一喝便是半日,直到夜间才被店家架了回来。 陈睹一问,脸色便青了,原来人家是上门来讨酒钱的。陈睹命人把酒钱付清了,返身到屋里,找到家法,对着烂醉如泥的陈则铭劈头盖脸的打。 陈夫人边哭边拦。 陈则铭骤然痛醒,见陈夫人对自己哭喊:“儿子!先回房去啊!” 陈则铭用手背擦去脸上血迹,闷声道:“父 分卷阅读14 亲想打,让他打个痛快。” 陈睹听了险些气昏,手下更加地不容情。 第二日当值,众人都奇怪于他身上伤痕累累。到最后皇帝都发觉了,瞧了他几眼,忍不住问他怎么回事。 陈则铭也不避讳,道:“父亲打的。” 皇帝得知是为喝酒这般小事,不由轻笑:“你父亲年纪大了,有些事理不够明白通透,做官哪能不会喝酒,饮了几杯又能怎么样……不过做子女的能有父母严加管教,其实是好事……” 说到此处,皇帝想了想,俯身对陈则铭道:“这样尽责的父亲,你要好生孝顺。”毕了,又命人赏了陈睹百匹绸缎,说是赏老大人家教有方。 陈则铭惶恐之余,只觉莫名。 陈则铭不去找杨粱,并不表示两人便无法见面。 当日回到府中,陈则铭吃惊地发现,正端茶坐在堂中,与父亲相谈甚欢的钦差大臣赫然就是现在的三帅之一,杨粱。 见他回家,脸上伤处纵横,陈睹颇有些后悔昨夜手重,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板了半天的脸,终于哼了几声。 杨粱起身道:“陈伯父,这便是万岁的意思,之后就请您不要为喝酒这种小事打骂陈兄了,毕竟也是朝廷官员,食君俸禄,一脸的伤,走出去不好看啊。” 陈睹连声称是,杨粱笑道:“对了,还有些事情,要请陈兄跟我出去走一遭。” 待两人出府,杨粱拉着他直往街上去,陈则铭道:“这是去哪里?” 杨粱笑道:“自然去喝酒啊。” 说话间,便到了两人常去的那家酒店,见是熟客,小二也没相迎。两人熟门熟路到二楼窗前桌子坐下,才有人前来点菜。杨粱许久没来,与小二边侃边说笑,好半晌方把菜点完。 陈则铭在旁,早已经按捺不住,“杨兄,万岁叫你送赏赐过来,目的是为了给我父亲传话?” 杨粱转头微笑看他,道:“传什么话?” 陈则铭见他表情,疑道:“你不是说……”说到半路,不由恍然:“你!你居然假传圣旨?” 杨粱连忙做将手指立在嘴前,“嘘——!轻点,想要我掉脑袋呢?” 陈则铭哭笑不得:“杨兄,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杨粱笑道:“陈伯父太死脑筋了,年轻人喝几杯酒也要打,正好万岁让我送赏赐到你府上,我不就顺便添了几句罗。” 陈则铭苦笑道:“你这话跟万岁先前说的倒是极象。” 杨粱道:“他幼年时也算是个真性情,如今可……”说到此处,觉察自己失口,不觉迟疑住了嘴,隔了片刻,笑道:“这可是大不敬,好在没旁人听到……,侥幸,侥幸!赶紧自罚三杯!”说着将酒壶拎了起来。 21、酒还未倒满,已经有只手搭住了他的腕,杨粱转头。 陈则铭犹豫了片刻,“那一日,你叫住我想说什么?” 杨粱放下酒壶,对着他笑了笑,“想听了?” 陈则铭道:“我有时候也会好奇。” 杨粱叹气,笑道,“总算是等到你好奇了。”他沉吟了片刻,“没什么,其实就是个故事……” 这时,窗外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打在帘上沙沙直响。 杨粱看了一眼,微笑道:“这个天气……倒是很应景,最适合讲故事打发时间。”说着,给两人都斟上酒,思考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二十年前,有个大财主,富可敌国……” 陈则铭吃惊,“啊?”心道,你还真讲起故事了。 杨粱朝他调皮一笑,也不停口,继续道:“那财主老爷有很多妻妾。大老婆一直没生孩子,他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一个不起眼的小妾生的,那女子命苦,生孩子时便难产死了。”陈则铭“哦”了一声,满心的莫名其妙。 “……财主老爷将新生的儿子放到大老婆房中养大。大老婆不能生育,虽然这孩子不是己出,但看着看着长大的,于是待他也很亲切。老爷因他是长子,自然也看得颇重,孩子五六岁时候,老爷为他请了全天下最好的教书先生。那教书先生原本是个隐士,名满江南,从不肯出世,可奇怪的是,见了这孩子一面之后,居然答应出山。……就这样那男孩顺顺利利长到了十五岁……” 杨粱说到此处,沉默了片刻,陈则铭正听得有趣,忍不住催促。 “老爷是个好女色的人,此刻早又有了新欢,新宠的夫人生的也是儿子。……其实财主老爷此刻已经有不少的子女了,对长子也渐渐不那么看重起来。新夫人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便想着法子要废了长子。财主老爷先前还不答应,后来慢慢的,也就被她枕头风吹服了。但要动长子,他还是得先顾及大老婆的颜面,一时半会无法动手。偏偏长子长到此时,居然有了个世人都看不顺眼的古怪毛病——” 陈则铭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这故事曾听谁讲过,但说法却有点出入,见杨粱在关键处住口,连忙道:“是什么?” 杨粱垂目喝了口酒,不动声色道:“那孩子有余桃断袖之癖,是个龙阳之徒。” 陈则铭猛然站了起来,脸上变色:“你!你这说的可是……” 杨粱抬头看他,微笑道:“这故事可还要说下去?” 陈则铭愣了半晌,慢慢坐下,沉吟不语。杨粱一口口酒喝着,也不催他。 陈则铭低声道:“你好大胆子,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讲皇家之事。” 杨粱道:“我明明说的是财主家丑,哪里提过半个皇字。再说了,我敢说,你却不敢听?” 陈则铭啼笑皆非,扭过头道:“……我只是不感兴趣罢了。”说罢,一会又忍不住道:“你三番四次把话题引到此处,便是要说……那长子的过去?” 杨粱笑道:“这些事情,知道的人早是死的死,老的老,若是哪天我也战死沙场,便埋到土里去了。何不今日说出来,做个下酒菜。” 陈则铭听他话里有话,又看不出他有何恶意,心中实在奇怪,踌躇了片刻,“……我真不明白……这下酒菜未免太危险了。” 杨粱笑道:“你怕了?那我不说了。” 陈则铭明知道他使的是激将法,还是忍不住上套,“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奇怪之极。你做这些有什么好处?” 杨粱道:“等你全想明白了,殿帅这个位置也就该让你坐了。” 陈则铭更加糊涂起来,笑着哼了一声,也不言语。隔了片刻,方道:“那他……,那长子如何会被人知晓这等隐秘之事呢?” 杨粱接口道:“因为他喜欢上一个人,想与他双宿双飞,宁可抛下万贯家财不要,……”他笑了笑,“人一旦有了这种决心,自然要闹个天翻地覆 分卷阅读15 ,人尽皆知了。” 听到这话,陈则铭忍不住对着杨粱打量又打量,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当面问出口。 杨粱仿若不见,“那大老婆原本是全力护着他的,之前老爷也找过各种借口想废长子,几次她都将他保了下来。” 陈则铭道:“那这养母对他不错。”说着便想到曾在宫中听人提及太后与皇帝不和之说,不由大惑。 杨粱点头,“到底是养育多年,更何况此刻也可以说母凭子贵,相互都还有价值……总之这时候,母子感情还是好的。可后来,大老婆因为过度嫉恨,却对情敌用了最为人忌讳的一招——巫盅之术。” 陈则铭听着忍不住“啊“了一声。 “老爷拿住这把柄,也不声张,反趁机要求她放弃对长子的保护,并许诺可以让她表妹的孩子接任这个位置。对了,我之前忘记提到,大老婆的表妹也是小老婆们中的一个……好歹这个孩子与大老婆还有些亲戚关系,大老婆权衡左右,只能答应了。” 陈则铭听到此处,忍不住道:“可,可那长子也是他自己的骨肉啊,做父亲的怎么能如此设计自己的儿子。” 杨粱叹道:“有时候偏偏就是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人心太复杂吧。” “长子突然发觉,从某一日起,在家中再没人肯为自己出头说话了,不但如此,人们还渐渐疏远他。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又是大房的孩子,从来是众人哄众人抬,此刻落差之大让他难以接受。一下子就失魂落魄了。而之后的数年,新夫人与大老婆为了各自的势力,结成了两派,一个拥立自己的儿子,一个支持自己的表侄子。两派能量相当,老爷无法抉择,只得把废长子的事拖了下来。可人人都知道他即将失势,这几年,长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就不言而喻了。我记得后来他曾经大赏过一个太监,据说是因为当年他落魄时,那太监曾给他吃了块自己省下来的糕点。” 陈则铭半晌不能开口,“难以想象……,……那大老婆就这么绝情,养了十几年,真的马上就成陌生人了?她一点都不愧疚?” 杨粱朝着他直笑:“陈兄少经世事,不明白人的心啊……但凡一个人,如果有小事对不起别人,多半会觉得愧疚,但如果是大事,也许恰巧是反过来的做法……,比如斩草除根。因为他已经无法面对他了。……而大老婆正是因为背弃过他,到后来反倒更希望能除去他,以防止他得势报复。” 陈则铭不寒而栗。 “那长子面对曾经的慈母,如今的敌人几乎崩溃……,所幸他还有个好老师。在那位教书先生的指点下,他收敛了锋芒,逆来顺受,更不再放荡。他这么一消沉,倒让本想弹孩他的人有些无话可说,加上那教书先生名声影响甚广,老爷一时间也不能不顾忌他的面子,而两位夫人为夺权总是闹事,事情居然就这么拖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爷病了,托教书先生为他经营家事,教书先生权势渐大,自然更没人能动得了长子。长子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再后来……老爷死了,继承位置的终归还是长子,此刻他与教书先生联手的权力已经远远超过另外那两支。……这个便叫做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陈则铭无语叹息,杨粱叹道,“他一上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新夫人母子和大老婆的侄儿斩断四肢,使之血尽而亡。他自小得到的幸福生活因他们而终结,恨意可想而知,可这手段如此残忍毒辣,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大老婆大是惊恐,连夜想要逃离,却被他在半路截下,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却没杀她,而是将她软禁了起来。那大老婆此刻也才不到四十岁,从此终年不能踏出门半步,比起死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幸事……” 说到此处,两人对望一眼,忍不住微微叹息。 陈则铭沉默良久,“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性子那样古怪……” 怔了半晌,突然道:“故事既然说完了,那杨兄说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不是也该说说了?” 第 8 章 22、此刻天已经开始暗了,雨渐渐停下来,小二将烛台拿了上来,放在他们桌上。 杨粱在灯光下微笑,“用意?也许是希望将来某一天,事情步入绝境前能峰回路转,每个人都尚有余地可以周旋……我也说不清楚……” 陈则铭沉下脸,“杨兄说的越发玄乎了。” 杨粱不置可否,只是转着手中酒杯轻笑。陈则铭站起身,恼道:“殿帅此言话中有话,卑职听着事态严重,只怕担当不起,恳请大人明言。” 杨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柔声道:“……你想太多了。”陈则铭立着不动,冷道:“殿帅是担心我对陛下有异心?” 这话如此大逆不道,杨粱听了却面不改色,显然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你就是有异心,又能怎么样?” 陈则铭怒道:“你!……”想一想,自己确实也没这个能力,不由沮丧难言。 杨粱为他斟上一杯酒,“既然没法改变什么,不如先喝酒?” 陈则铭端起酒杯,苦笑道:“这酒喝得越发郁闷了,杨兄其实是为了刺激我而来?”说着一饮而尽,坐了下来。 杨粱怔怔看他在灯下的面容,脸上有种难以言叙的神情。陈则铭觉察到后看了过去,两人目光相触,杨粱骤然一惊,随即又笑了起来。 “就当我错了,要不我给你讲讲这街上的传说解闷?”他话题一转,便把这尴尬之处抹了去,不留痕迹。 两人数月不见,此刻又已经品级悬殊,陈则铭却也不觉有何生疏之处,谈笑间,杨粱还是之前那个杨粱,在他面前,似乎现实和时间都淡化了。 时隔数月,前方传来消息,匈奴与朴吕国联姻,并指使朴吕国背叛天朝。 朴吕国虽然不大,可其位置正处西域要冲,它的叛变使得西域诸国通往天朝的道路完全中断,匈奴趁机征服了西北二十余国。此举不但使得天朝每年所得奉品大减,更让天朝颜面大失。 皇帝大怒,命杨粱即日出兵讨伐。 朴吕国地处偏远,众人都明白此战必定耗时长久,辛苦之极。但天子派出重臣,取胜迫切之心可见。 这一次出征异常地紧急,杨粱连告别也没来得及,便离京了。 陈则铭赶到他府上时,早已经人去楼空,院中只剩了几名清扫的下人。杨粱自父亲死后,杨府中居然再没有其他的亲人。 陈则铭听着那沙沙扫地之声,抬头见几片黄叶盘旋随风落下,突然惊觉此刻原来已经是初秋了。 皇帝又开始隔三茬五的召他晋见,杨粱的离去似 分卷阅读16 乎让他空虚了不少。他还是那样的喜怒无常,让人琢磨不透,寻找各种方式让陈则铭觉得窘迫,并以此为乐。 陈则铭忍受着,并不反抗,但他能感觉得到,之前的那份让他险些崩溃的惧怕感在渐渐消退,这发觉让他欣喜万分,并让他有了可以支持下去的力量。 也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强大背后的东西……,这一点上来说杨粱的故事功不可没。 荫荫怀孕了,陈则铭远远看着她撑着肚子在花园散步的身影一天比一天臃肿,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偶然一次路过,觉察到他凝视的神情,便时不时将他两人叫到一起来聊聊天。 荫荫对于大着肚子见陈则铭这件事情似乎感觉万分尴尬,总是坚决推辞,但皇帝不松口的话,谁又敢违抗。 于是,兄妹见面的次数便多了。 陈则铭在皇帝的注视下,不得不千篇一律的讲叙着父母对荫荫的挂念,荫荫低着头,也不怎么搭话。 这样的会见,无异于一场煎熬。而这样的煎熬,每隔一两天便要重复一次。 陈则铭看得出荫荫早已经不胜其烦,他想再继续下去荫荫只怕真要翻脸了,皇帝可不是自己,他不会忍受荫荫的脾气。真这么做,荫荫在宫中的大好前途便毁了。 他只能柔声,尽量用语气安慰着这个本该安心休养的孕妇。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不到半个月,便骤然终止了。 因为前线传来噩耗——杨粱出师未捷,战死沙场。 23、消息传来,皇帝三日未上朝。 第四天,大臣们依然不得不天不亮便到朝房中等候,等候不知道会不会有的早朝。 此刻谣言已经传遍京城,大臣们也都议论纷纷,据说杨殿帅死讯传来后,皇帝三夜未归寝宫,守在杨殿帅骨灰坛前,不眠不休,不言不语,也不肯入膳。但凡有人打搅,都被他打了出去。 也有人说杨殿帅便是当年皇帝当太子时候的情人,被先皇刻意压制过的往事,此刻又象翻咸鱼一样被翻了出来,虽然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 正是众说纷纭时,午门城楼上的鼓却及时敲响了。 皇帝要早朝。 龙座上的皇帝脸被玉旒挡住,看不清晰,但隐约还是能见疲惫之态。一开口便直入主题道:“今日其他事务免奏,只谈出兵再讨朴吕之事,众卿以为这一遭谁能领兵?” 杨粱已是难得的将才,朝中虽然还有不少将军,可要说超过他的却寥寥无几。这一问,众臣都面面相觑,一时间无法应对。 皇帝环视一周,见无人上前,大是失望,冷道:“我朝上下,便再无人才了吗?若是果真如此,那十日后,朕御驾亲征!” 这话一出,众臣都连声阻止,殿下立刻站出数名武将,纷纷跪请道:“臣愿往。” 皇帝一个个打量过去,将目光停在最末一人身上,久久不动。众臣都觉异样,纷纷回头看,却是个面如冠玉的青年将领,甚是俊美。 皇帝道:“陈则铭,如果是你,要多少人马?” 那将领低头,“臣愿领精骑一万,征讨朴吕,为杨殿帅报仇!”此言一出,众人都暗自嘀咕,这小子好狂啊,杨粱十数万人马尚战败而亡,他却只取一万,想出风头想疯了吧。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一万?你去送死吗?” 陈则铭抬起头,认真道:“兵不在多,而贵在精。” 皇帝不悦拂袖,“众卿还有何提议?”竟然将出列的陈则铭晾在了原处。 众人见他年纪轻轻,却大言不惭,口出狂言,都觉他有些咎由自取,受些冷落也好,一干人等竟无人肯为他解围。 陈则铭跪在殿中,环顾片刻,见左右说得热闹,却没一人理睬自己,不由微微低首。那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并不塌下半分。 待太监宣布退朝,朝臣潮水般从他两侧退走,陈则铭在原处不起身也不动弹,如同磐石生了根。 隔了片刻,殿上已经寂静无人。 有太监来劝他离去,他只是摇头。那太监见他坚持,只得走了。 他一人如雕塑般,在偌大的屋子里形单影只的等候,呼吸声充满耳廓,阳光从身后的殿门射入,将他面前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灰尘在他身旁的阳光里飘忽飞舞,它们是这片静谧中唯一鲜活的东西。 不知跪了多久,听身后脚步轻微,韩公公悄步走来,到他身侧,“万岁宣你,起来吧。” 皇帝换了便装,没了玉旒的遮挡,靠在塌上的他脸色有些灰败。见陈则铭进来,他抬了抬手,身旁的宫女知趣的退了下去。 陈则铭瞥到那宫人的离去,心中突然不安起来。 皇帝朝他招手,陈则铭犹豫片刻,走到他身前跪下,“万岁。” 对方半晌没有动静,陈则铭心中奇怪,不由抬眼。见小皇帝神色狰狞,正恶狠狠瞪着自己,大惊低头。再抬头看,皇帝面上早没了表情,只神情冷淡地移开了目光。 “杨粱死了,接下来这一战自然凶险无比,你为什么请战?” 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难道是自己看错了。迟疑了片刻,“为家为民,理当如此。” 皇帝不耐,“大道理不要讲,说真话。” 陈则铭低头怔了片刻,“……杨殿帅与我私交甚笃,有教诲之恩,他……”说着想起几个月两人还在灯下相谈甚欢,不由黯然。暗道,生平我就这一个知己,如师如友,为他复仇纵然身死,也是一偿心愿。心中如此想,不知不觉口中也同样说了出来。 却听皇帝喃喃道:“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陈则铭一怔抬头,却见皇帝竟然满面泪水,神情恍惚看着自己,不由大吃一惊。 皇帝似乎不知道自己哭了,只盯着他道:“你要复仇?……你有什么资格为他复仇?……你算什么东西!你算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语气越说越是激烈,最后竟猛地一脚踢了过来,陈则铭微一闪身,还是被踹在胸口。 本来凭他武功,躲开也不难,他却怕皇帝因此大怒,只得运气受了这一脚。谁知道本来应该不会武功的皇帝似乎是也有些功夫在身,这一脚居然颇重。 陈则铭喉口一腥,似是受了些伤,大是惊讶。 突闻一声龙吟,再抬头,见皇帝从墙上拔剑下来,不由惊道:“皇上!” 话音未落,皇帝已举剑朝他刺了过来,他不敢去夺,只得使身法左右躲闪。眨眼间,皇帝已劈了几剑,门外宫人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到此景,不由惊叫。 陈则铭趁乱扯下桌上布帷,运劲一抖,布帷已然缠住剑刃,另一只手运指在那剑身上一弹,皇帝手中剧震,不由松手,那剑“当”地一声落 分卷阅读17 地。 这一招却是杨粱曾用过的,两人切磋时陈则铭讨教了几招,如今使出来也是像模像样了。 众人都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前恍惚神色也已消退,看着陈则铭怔怔发呆。 陈则铭弯腰拾起那剑,双手平捧,走到皇帝身前跪倒,“臣罪该万死,唐突了陛下。”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愣了半晌,方伸手接剑。接过时却故意腕中用力,朝剑柄上压着,一路拖了过来。 陈则铭虎口一痛,忍不住咬牙,抬头看时,皇帝已把剑取了去。他握紧拳头,垂到身侧,手心温热湿滑,这一划该是出了血。 皇帝观剑身,见刃上隐约一道血痕,眼微微眯了眯,不动声色将剑还鞘。 又叫众人退下,淡然道:“卿有心复仇,朕甚感欣慰……”说着又诡秘一笑,“可朕说过永不用你,君无戏言,你要朕怎么改口?” 陈则铭一怔,有些哑口。皇帝瞧着他,笑道:“用口伺候朕,……朕给你出头的机会。”说完看着他只是笑。 陈则铭片刻后方反应过来,惊怒交加,气血翻涌,险些昏了过去。 24、之前,两人虽然已经交欢多次,可陈则铭只是被迫为之,难有欢娱,痛苦之余还能安慰自己,此乃强权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可此刻皇帝这个要求,却分明是要陈则铭主动取悦于他,要他心甘情愿践踏自己的尊严。 陈则铭一方面明白他是刻意为难自己,心中痛恨无比,另一方面却知道这却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做到了自由便在彼端,这样的诱惑于他而言实在难以抗拒,一时间心中纷乱,难以抉择,想了片刻,头皮已经发炸般的痛,胸闷欲吐,竟然再也想不下去。 皇帝看他片刻,返回塌旁撩袍坐下,随手拿起塌上奏折翻看起来,神色自然,仿佛房中并无陈则铭其人,仿佛之前他并没说过那句话。 陈则铭两手成拳,双肩颤抖不停,面上渐显痛苦之色。室内寂静无声,只听得到他难以遏制的喘息声。 待手中奏折浏览完毕,皇帝抬起头,淡道:“想好了吗?” 陈则铭抬头,目中有些迷茫,皇帝见状挑了挑眉,下了塌,走到他面前,俯视片刻。 陈则铭脑中昏沉,逆光也看不清皇帝面容,晃晃头,定了定神,睁开眼伸手去解皇帝腰带。双手颤抖如筛,竟然半晌也没能解开。 皇帝也不动,居高临下看着他。 陈则铭只觉头越来越沉重,不得不停手,将头抵在自己臂上休息了片刻。眼角湿热,却是有泪流了下来,片刻便沁入衣内去了。 皇帝蹲了下来,伸手托起他下颚,仔细观察。 陈则铭紧紧闭眼,这个如同调戏良家妇女的姿势本该让他觉得屈辱无比的,可此刻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了,然而他还是不愿让自己的泪水为人所见,这是他所能保持的最后尊严。 两人呼吸萦绕,近在咫尺,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若是此刻外人闯入,这倒是个异常旖旎缠绵的场面。 皇帝出人意料的喃喃:“你哭了?……你不是他……”说着突然放手,起身走回塌边,低头沉思了片刻,转身道:“陈则铭,……朕给你一万精兵!” 突如其来的话让陈则铭愣住了,这磨难就这么结束了? 他吃惊睁目,实在不敢为自己的好运鼓掌。 皇帝道:“下去,去准备你的第一次出征!” 陈则铭怔怔起身,皇帝开始继续翻阅奏章,显然已不准备再搭理他。 他立了片刻,方有了真实感。 我成功了?他反复问着自己,欣喜这时才一点点的浮了起来。 他低头一步步退了出去,到门前转身,正要跨出门槛,皇帝在身后道:“你没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朕的仁慈。” 临行前,陈则铭去见了荫荫。两人隔帘而坐,见着荫荫影影绰绰中显得更加臃肿的身影,陈则铭总觉得自己最放不下心的居然是这个早已经无缘的小表妹。 两人互道了珍重,便几乎无话可说,又或者是不能说。 陈则铭坐了片刻,起身告辞。宫人正要引他出门,卷帘突然被掀起,荫荫满面泪痕的冲了出来,“……哥……” 陈则铭怔住,心瞬间柔软起来,忍不住返身走到她跟前,想伸手握住她,却又半路收了手,只柔声道:“我没事,不会有事的,我已经都安排好了……” 荫荫摇头:“……你要小心,战场之上从来是暗箭难防。” 陈则铭心中一震,隐约觉得她这话似乎另有所指,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荫荫掏出一封信,“多日未见父母,心中挂念,忍不住提笔成书……”说着将那信塞到他怀中,又伸手为他整了整衣裳,轻移莲步,道了个万福,低头道:“小妹恭祝兄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回到府中,陈则铭灯下展卷,入目却是荫荫清秀笔迹,猛然间又想起两人年幼时候一同习字的场景,不禁黯然。 仔细看下去,荫荫思路清晰,语意干练,三言两语的思念之情之后却是提及了一段宫中往事,于故人于自己都有些干系,不由大是讶然。 第 9 章 25、皇帝进入了梦乡,在那里他始终是个少年。 他赤足走在长长的宫廊中,玉石的地面让他由足到头都觉得冰冷,周遭一个人都没有,黑色的阴影在红色的柱子后徘徊窥视,似乎随时要扑上来。 他没有呼喊,他明白那是没有用的,他只是由缓步渐渐变为慢跑,直到狂奔,他朝着那个固定的地方跑了过去。 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尽头是两扇竹制的门扉,那似乎是乡间才有的物件,为什么会出现在宫中呢。 他冲了上去,猛力推开门扇。 光一下子涌了进来,异常温柔地将他围绕其间,抚摩着他。他几乎浮了起来,紧紧闭上了眼,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还无法适应。 隔了片刻,他睁开眼,落在地上。 屋子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站在桌前,听到开门声,少年直起了腰,放下手中墨块朝他看过来。 “你又迟到了。”那少年笑了起来,带着一种独有的不羁笑意和笃定。他的样子异常清晰,周遭的事物都显得很模糊,只有这个人始终那么鲜明。 看到这张脸,他突然踏实了,那些黑雾没法在这里伤害到他,他知道。 少年朝他走过来,一双眼笑得弯弯的,他的心又开始狂跳。少年在他身前停下,朝他低头下来,眼中有些促狭之色…… 他屏住了呼吸,还是受不了那越来越近的呼吸声,只得闭上了眼。 脸旁有什么一触而过 分卷阅读18 ,他睁开眼,少年正弯身将他身后的门掩上,脸上触到的不过是他的肩,少年比他高一个头,那肩仍有些单瘦,但已经开始有了成人的轮廓。 少年低头朝着他笑道:“而且总不关门。” 看着少年的背影,他无法自制的脸红了,有种很难言的羞愧感。 少年走回桌边,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长须过胸,眉目间透出的神色坚毅而严肃,他扶着少年的肩,那两人面貌有些相似。 “定儿,还不快过来!”那中年人沉声道。那声音中隐隐有些责备,然而正是这种带着亲密感的责怪,是从其他人那听不到的。 他定了定神,朝两人奔了过去。 还不待他到两人面前,四周突然扭曲,他吃惊停了步,看到那少年眨眼长大了些,似乎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更高了,也更开始男人的味道,看起来已经快是个大人了。 少年双腿一屈跪了下来,抬头看着负手立在他面前,脸色铁青的父亲。 小皇帝忍不住开口,“杨……”还不待他的话出口,中年人已经举起手中的木鞭,重重击在少年的背脊上,皇帝抽了口冷气。, 少年柔顺地低下头,沉默着忍受那痛楚,一下又一下,那血透过衣裳渗饿出来,渐渐染成骇人的一大片。 他冲了上去,“杨粱,站起来!” 那两人似乎都没听到他的声音,酷刑继续着。他扑上去,却抓不住那只残酷的手,他一次次与那只手交错而过,再讶然回首,直到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阻止这一切。 他开始流泪,为自己的无能和即将到来的一切。 那刑法终于结束,中年人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及闭得紧紧的嘴,从头到尾,爱子也没流露出一丝要求饶的样子,只是定定看着自己。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但这勇气用的不是地方。 中年人愣了片刻,突然间泪流满面。 少年杨粱怔住了,他似乎被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这突然间的软弱吓住了。隔了片刻,“爹——”他扑了上去,试图抱住父亲的腿,却被父亲无情的踢开。 他跌坐在地上,绝望的看着父亲。 中年人冷冷道,“别叫我爹,我杨亭一世英名便要坏在你手上了!” 杨粱怔怔看着父亲,背后的血流了下来,集成一滩,他也不觉得痛。 杨亭仰天长叹,“从今后,人人都会说杨家出了个以色侍君的下作胚子,你!”他恶狠狠指着他,杨粱猛然一抖,惊骇看着陌生的父亲,杨亭一字字恨恨道:“勾引主子,不知廉耻,丢尽了我们杨家列祖列宗的脸!!……太子如今身处险境,万岁已经下了决心要废他,事至于此,我培养他一番苦心如今全都白费……,这种种一切全都拜杨粱大人你所赐啊。” 杨粱木然抬着头看父亲猛然起身,“以太子的资质和出身经历原有望成为明事理的明君,成就一番太平盛世,造福天下百姓,这是何等大的功德。如今功亏一篑啊……,杨粱大人!”杨亭拂袖,瞥着早已经呆住的儿子,冷声道:“这千古罪人,你可还要继续做下去!!” 杨粱僵硬的背影印在皇帝眼中,皇帝的目中早已经满是泪水,他不明白目前这一景,到底是亲眼所见还是出自自己的幻想,然而这种无力感如此的真实和沉重。 “杨粱,杨粱,杨粱……”他不断的呼喊这个名字,那是他少年时的真爱,是他心口永远的伤痛。 “杨粱!” 景色又变了,他身着皇袍,立在玄华门下,身后是重兵,冷冷看着牵着那宫女正打量四周的杨粱。 杨粱望了过来,看到了他,怔了怔,不自主颦着眉看了看身旁的女孩子,那目光应该是担忧。 皇帝的心立刻被愤怒填满了,他忘记了片刻之前的悲伤和怜惜。他已经登位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软弱可欺的太子,不再是那个可以随便为人左右的懦夫。他为什么还要逃,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女人逃!!! “杨粱,你过来,我答应你不杀她!”他忍气吞声,朝他伸出手。 杨粱看着他,那是置疑的目光,他们太熟悉彼此,从小长到大的岁月不是虚度,他们如同彼此的另一半,合起来才是一个圆。 两人僵持了片刻,杨粱道:“你现在是皇帝了,金口玉言。” 他点头。 杨粱又道:“如果你食言了,那我便不得善终。” 他心中轰的一声,那力量险些把他炸成两半,他踉跄了半步,冷冷笑起来:“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杨粱不语,一向满不在乎的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痛苦之色,那神色瞬间击溃了他,他咬牙切齿:“好,我不杀她!!!” 杨粱松开手,那女子惊慌看着他,杨粱朝她苦笑,“对不起,我食言了,没法带你出去……但万岁答应了不杀你,你就不会有事!” 皇帝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冷冷看着他两人话别。 …… 那女子在他脚下挣扎,用手指着皇帝,“……”这姿势大不敬,但已经没人打算追究她的过失。 皇帝俯视着她,淡道:“朕是答应过杨将军,答应——不亲手杀你。”说着朝身边太监道:“韩公公,她怎么死的?” 韩公公连忙道:“禀告万岁,此女乃是无意中偷喝了毒酒,咎由自取而已。” 皇帝仰头大笑,迈步出门。 门扇缓缓掩上,那女子抬起头,那光亮中的脸已经因痛楚而扭曲,但还是看得出眉目间难得的英气,俨然与陈则铭有八分相似…… 皇帝骤然惊醒,翻身坐起,暗中他低着头,“杨粱,杨粱!你个笨蛋……你为什么起那么毒的誓……你看,真的应验了……,真的应验了啊!!!应验了啊——!!!”说到后来,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嘶喊,深夜之中也不知道惊了多少人的美梦。 随即泣不成声。 陈则铭合上书信,默默坐了片刻,信上最后的话语还尤在眼前。 “……此后,两人渐渐疏离。宫中多人均言,那女子与兄长面容极为相似。小妹入宫后见万岁对兄长态度冷淡古怪,诸多行为不合常理,本来很是奇怪,一闻此言,心方解惑。此番出征,他或对你存有杀意,千万小心!”寥寥几个字,仍然看得出荫荫的关切动情。 他起身推开窗,夜风习习吹了进来,时近开春,夜仍然是冷的,远近黑影憧憧,早已经没有灯火。他深深吐了口气,突然低声自语道:“荫荫……你不知道……我宁可死在战场上,哪怕是死在暗箭之下,……也好过如此一生!” 26、这一次出征全然不似之前杨粱临行前那般张扬。 在某个夜晚,陈则铭领着自己亲自选的万余精兵和粮草 分卷阅读19 马匹悄然出行,没有送行的人群更没有欢呼鲜花,他们如鬼魅般离开了。 匈奴在杨粱兵败后,已经撤走了大部分兵力,但在朴吕国边境要道上设立了要塞连云堡,这堡垒南面依山,北临深川,驻扎重兵万余人。这是匈奴为保护朴吕国特设的屏障,易守难攻。 而在攻克连云堡之前,最先需要克服的是漫长的征途。 陈则铭带领兵士日夜兼程的急行军,本来三个月的路程,只花了四十天。 他要争取的是时间,所有人都料不到他能如此迅速的到达,包括皇帝,包括百官,更包括对手匈奴人。 而在他们到达的当天,战争立刻开始了。 陈则铭甚至没有扎营,他告诉兵士,进堡就能休息。 “攻入城堡,晚上你们就可以在床上睡觉!”他这么说,每一个兵士都为这个想法感到振奋,这一个多月,他们都只能在马背上打瞌睡,他们太渴望在安定的地方休息一夜了。 陈则铭这么自信满满不是盲目的,在来的路上,他已经仔细分析过之前军队或者说杨粱留下的各种资料。杨粱是个做事特别有条理的人,他留下的卷轴详尽得让人吃惊。 经过权衡,他使用了和杨粱完全相反的战术,杨粱注重的是稳打稳扎,而他的战法只重一个字——快,让人意想不到的快。 连云堡中的匈奴人果然被他的锐气惊住了,他们没料到这么快便在城下见到了敌人身影,虽然已得到了对方出兵的情报,但他们还没准备好应对之策,更料不到敌人居然连营也不扎便发动了攻势,这种铺天盖地的勇猛让他们难免惊慌失挫了。 激烈的攻防战后,陈则铭踏在了连云堡的城墙之上。 他的队伍斩五千人,活捉千人,获得战马千余匹,衣资器甲数以万计。却只花了二个时辰,便结束了一切。 他脚旁插着纷乱的箭支,箭下是一具又一具被钉死的尸体,他不远万里拖来的数具车弩,在这次战斗中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每一次发弩后,所中城垒必然纷纷毁塌。 而他的兵士爬上城墙后,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猛士。 他为他们自豪,他们是他选的兵。 风迎面吹来,将他肩上的披风托起,呼呼直舞。 他看着远山后渐渐落下的红日,漫天的彩霞,一派寂静,偶然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杀戮之声,遥远得象是幻觉。 他突然觉得有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他被那种感觉充满了。这世上,有什么事情他做不到呢,那个在京都中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真的是自己吗? “陈将军!” 他顺声回头,一个文官摸样的人在身后朝他抱拳,陈则铭静了片刻,浮起笑容,“监军大人!” 这监军姓吴名过,乃是皇帝御笔钦点分给自己的,性子有些懦弱,到达连云堡时,陈则铭下令攻城,他便阻挡了半晌,说是此举太险。 吴过满脸堆笑道:“攻下连云堡可是大功啊,还是大人当机立断……,恭喜大人,这次回京定然前途似锦!” 陈则铭看了他片刻,淡道:“战还没完,怎么就想到封赏了。” 吴过讶道:“……大人还要打哪里?” 陈则铭朝那一片高原看过去,那一片银装素裹后便是朴吕国的国都。而那山脉挺拔险峻,终年覆雪,想过山只能沿冰川而上,而一路上冰丘起伏,雪塔林立,随时可能踏入裂缝,一不留神便会落入万丈深渊。 吴过理会到他的意思,脸色发白,连连摇手,“不行不行,那太危险了。” 陈则铭转过目光看他,“不险,如何取胜?” 吴过急道:“我们已经取下连云堡,应该立刻求最近的府郡发兵,将军死守此地等候增援,待两下会合,那朴吕国王自然会闻风丧胆,举手投降,何必出此险着。” “一来,增援来此也要十数日,粮草不够,二来,等来的更可能是匈奴人,到时候他们两下会合,前后夹击,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陈则铭开口便无情地点破他的幻想。 吴过直搓手,他不愿去那死亡之地,又说不出更好的主意,急得满头大汗。 陈则铭平静观察他片刻,不由笑道:“大人不必如此心急,明日留三千兵于此,大人在此守城便是。” 吴过大喜,握住他的手,“好好!!”想一想又觉得不妥,皱眉道:“可,可这么一来,你带去的兵力更少,更加难以取胜……万一万岁追查下来……,这,这我可怎么说……将军还是不去的好。攻克连云堡已经是奇功一件,何必再自找麻烦?” 陈则铭不动声色将手抽出,“监军大人只管专心守好此堡即可。万岁那里,陈某才是领军之人,定然不会怪罪大人。” 吴过不由哑口,看着陈则铭走下那砖石台阶的挺拔背影,居然有些羞愧之色。 不过,第二日吴过还是留在了堡中,他站在墙头看着那一行人牵着马往那充满陷阱的冰川艰难行进,渐渐扯成一条黑色的长线,布在那冰面上,如同一条裂缝,不由骇了一跳,有些惶恐。 于是这一战是怎么打的,吴过并没亲眼看到。 五日后,他尤在梦乡中游离,堡中突然喧闹了起来。 他迷糊睁眼,见到窗外明明天刚蒙蒙亮,却已经是漫天红色光亮,骇了一跳,爬了起来,“怎么走水了?” 门外卫士居然没人朝他示警,他心中大怒,抱着衣服爬了起来,正要开口喝问,一阵轰天的欢呼声从窗外传入,声浪几乎将他掀倒。“将军回来了——!!” 他心中一跳,追到窗前,探头看出去。 微亮的天光中,隐约见一骑疾奔上了城楼,身影矫健如豹,优美流畅。待到了城头,那马突然止步,猛地人立嘶叫,声震山谷,威风难言。 众人都仰望。 那青年将领迎风抬臂,将手中长剑举了起来。太阳从云中适时一跃而出,剑锋上一道光滑过,光芒照在那年轻人脸上。 那脸上已经满是泥泞血痕,但却掩饰不住那份俊朗英气。 陈则铭满脸的兴奋和骄傲之色,大声笑着,阳光温柔笼罩着他,这个时候,他就该是天之娇子。 “赢了!我们赢了——!!啊——!!!” 27、陈则铭活捉了朴吕国王及他所有的王族。 朴吕国王立刻服软,提笔写了降表,表示举国重归天朝管辖,并乐意每年按时上奉。他大声痛斥要挟他背叛天朝的匈奴人及怂恿他的臣子。 陈则铭注意到他字里行间多次提到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杨粱的手卷中也被写在了显要位置——律延。这人是匈奴的右贤王,据说骁勇善战,狡猾凶狠。杨粱便是在与他的最后一次对战中,不慎被飞箭射中了要害 分卷阅读20 。 陈则铭把这个名字在心中反复念了好几遍,他知道这将是自己必须打倒的一个劲敌。杨粱,我会让你在天瞑目,他暗暗道。 他们并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待在原地等待援军到来,陈则铭这时才采取了吴过的进言,要求距此地最近的郡府立即出兵,接管并驻扎此堡。而在这等待的半月中,他也没闲着,他的部队加上俘虏,万余劳力,日夜加工修复了连云堡的城墙,并把它垒得更坚固更高大,更坚不可摧。从此后,这将是一个匈奴难以攻克的要塞,匈奴将为亲手设下的这个绊脚石而懊恼不已,自作自受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最恰当不过。 这时候的陈则铭并不知道,若干年后,他的这次跨越冰川的战斗将被人们称为奇迹般的行军。 他率军经过的高原在此后数百年中都不曾为他人征服,人们无法想象在古代,他是如何克服供给不及,路途艰辛,高山缺氧等诸多困难,横跨了高原,带领着数千兵士到达目的地,并进行战斗的。 人们在遥想当年神往不已的同时,都不得不为这位青年将军过人的胆识和勇气所折服。 而也是在这段时间里,陈则铭的军队在已经臣服的朴吕国中掳掠了大批的珍宝财物。 这其间陈则铭并没压制他的部下,倒是吴过有些看不过眼,他自诩读遍圣贤之书,士兵们逢大户便抢的行径实在有些过头,便对陈则铭规劝了几次。陈则铭瞧着他也不说话,只笑了一笑,回头便让人送了箱财物到他房中,当然也是抢回来的。 吴过打开一看,满目的珠光宝气,目瞪口呆之余不禁又气又有些心动。犹豫了半晌,又跑到陈则铭屋里,陈则铭正在处理公务,见他闯入抬头看他,眉间有些疑惑之色。 吴过道:“那箱珠宝我不要!” 陈则铭搁笔道:“怎么?” 吴过责道:“这军队所过之处,珍物掠尽,将军不怕将来有人说你治军无法吗?” 陈则铭道:“这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不过是身外之物,拿了些又如何?大人若嫌少,将我屋里这箱子也搬去便是了。”说着招手,有兵士将屋中一箱打开。 吴过一眼扫过去,与自己箱中珠宝相似,只一看便都价值不菲,不由吸了口凉气,抬头见陈则铭不以为然的样子更加瞠目结舌,“这……,这可是朴吕王宫里头的?!” 陈则铭点头,“现在是大人的了。” 吴过不由头昏,只觉自己在对牛弹琴,本来以为两人都曾读过诗书,交流应该不成问题,哪里知道到这番竟是鸡同鸭讲。呆了半晌,跺足叹道:“将军还是让手下收敛些吧!” 陈则铭瞧着他可以说是狼狈而去的背影,不禁笑了。 一个月后,驻军进入连云堡,陈则铭奉命率军回朝。 与来时不同,他此刻却尽量放慢了行程,名义上是为了让兵士多休息一下,而实际上,他离京城越近,那种压抑感便越重,先前的兴奋满足感早在回程前那几日便消失殆尽了。他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待自己发觉,又有些自嘲,难道金銮殿上那个人比敌人,比冰川还可怕吗?他这么想才定了些神。 他精心挑选了些奇珍异宝,用黄色封条封好,并早早写下奏折。 那折子他写了很多遍,只要有一个字不恰当,他便将它扯掉重写,这一来是因为路上时间漫长无法打发,二来,他不知不觉想要做到最完美最好,他在渴求着什么,虽然他并不自觉。 然而再漫长的路途还是有完结的时候,离京数十里的时候,他派出了一队先遣军送信,奇怪的是,那队人马进了京就如同石沉大海般没了回音。 他忐忑着前行,远远已经可以看到京城的城头,突然有人喊道,“看,看那是什么?” 队伍中起了骚动,他命人前去打探。 那兵士很快回来了,单膝跪在他马下,因激动而有些结巴起来:“将军,是,是陛下!……是皇上,皇上率百官来迎接将军了啊!” 他一怔,抬身朝城门下望过去。 那里华盖如荫,人如潮涌。 第 10 章 28、如果说这时,陈则铭还不能理解不过是收复一个小小的朴吕国,他怎么能享受到这样的厚待的话,不久便会有人为他解释这一切。 很快有太监前来迎接他,他令其他人原地待命,自己领着副将等人,匆匆迎驾。 见到那个众人拥立的身影时,他有些莫名的心惊,飞身下马,急赶几步,跪倒下来,“臣何德何能敢惊动万岁御驾!”说罢叩首。 皇帝看着他,垂下了眼帘,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那个瞬间,他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这位万人之上的青年人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人们意识到了这份奇怪的凝重,渐渐安静下来。 陈则铭疑惑抬头,又觉得此举不敬,连忙低目,隐约有些不安。 过了片刻,皇帝弯下身,单手轻轻扶着他右臂,陈则铭顺势站了起来。 这过程中没有人敢开口,直到大家最后看明白皇帝面上那个淡淡的笑容,人们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欢呼声轰然而起。谁也不明白刚刚那静得如画面一般的情景是怎么回事。但面对这两个同样英俊挺拔的青年,人们本能的产生好感,顺其自然地将之理解成了君明臣贤的一幕。 只有陈则铭一个人听清了皇帝动作时的耳语。 “……小看你了。” 仔细看过去,皇帝的嘴边有一丝奇特的笑意。陈则铭一惊,心中忐忑,他不知道该怎样来理解这句话和这个笑。 皇帝牵着他的手,转身时似无意地朝吴过道:“爱卿可有事要奏?” 吴过汗留满面,犹豫片刻方道:“……臣、臣无本可奏。” 皇帝闻言停身,仔细看了他一眼,吴过身子一抖,几乎要缩到地下去。 皇帝颔首,“……那就好。”言罢将陈则铭带到自己车驾前。立刻有太监过来,四肢着地,趴在两人身前。 陈则铭见他的意思竟然是要自己与他同乘,不由大为惶恐,退了半步,低头抱拳,“臣不敢逾越。” 皇帝微微笑道:“朴吕周遭四十余国近日纷纷派了使臣前来朝拜,你可知道为何?” 陈则铭一怔,还不及思索,皇帝已从那人背上踏了上去,坐在金辇中,朝他伸出手,“上来!”他为人君时日已不短,纵然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在他心情颇好的时候讲出来,依然是不怒自威。 陈则铭立在原地,怔了片刻,弯腰上车。 这样的荣耀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陈则铭还未回府,公子与君王同辇的消息便已经让陈府沸腾了起来。 待他交待过诸多事务,赶回 分卷阅读21 家中时,已经是时近黄昏。一进门,便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目力所及处均是张灯结彩,大门口围满了观看的邻人。见陈则铭到来,都围了上去。 陈睹及夫人听闻爆竹声起,急匆匆从屋中迎了出来。 陈则铭此刻盔甲未除,立在院中,被众人围着真是鹤立鸡群般夺目。陈睹见了不由止步。 陈则铭抬头,看到父母出屋,面上露出笑容。拨开众人,径直奔到父亲面前,突然跪下,在那台阶上郑重磕了个头,直身道:“……父亲!” 陈睹先是怔了怔,忍不住伸手抚爱子的头,又是感慨又是骄傲,慢慢笑了起来,低声道:“我的儿子……果真出息了!” 陈则铭抬头看着父亲,有些难以置信看着父亲。陈睹从小极少夸他,惟恐他因此自得,即使非常满意时也不过是神态中流露些须,是以这样的话他做梦也没想到过会从父亲口中说出来,更何况还是在众多外人之前。 陈睹捧起他的脸,认真道:“这样的功劳,父亲想都没想过,铭儿……你比父亲想象的还要出色!” 陈则铭心中满是欣喜,眼眶一热,脱口道:“父亲!……” 陈睹扯起他,“好,今日我们爷儿俩不醉不归!”不知不觉,儿子已经高过父亲半个头了,陈睹拍着陈则铭的肩,感慨万分。 陈夫人道:“这次可不打了!” 陈睹有些尴尬道:“不打,当然不打!” 众人哄笑。 陈则铭觉得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有能什么比现在这样更好呢,他想不到。 隔了几日,皇帝夜宴群臣。 应接不暇的敬酒让陈则铭有些郁闷,几轮下来,他已经微醺,心中暗叹原来在战场上打了胜战,回来在酒桌上还要再打一场才算完,当初的杨粱是不是也是这个感受呢。陈则铭想到他心中便有些沉甸甸的难受,正在此刻,有太监宣,皇上到了。 众人都放下酒杯,叩首三呼万岁。 皇帝环视殿中,命人将陈则铭的桌子移到了自己侧边,这才让众人平身。 之前虽然宫中不曾透露设宴原因,但大家都料得到是因为朴吕国一战,震慑诸国,天威大振的缘故,那么要重赏的当然是陈则铭,此刻见万岁如此亲近陈则铭也觉得自然,倒是陈则铭自己骇了一下。 他也不是没想到这些缘由,但自己出征前后,皇帝对自己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甚至可说是判若两人,实在让人疑惑之余难免不安。他突然想起荫荫那封信,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待众人坐定,皇帝提杯道:“朕今日设宴,第一杯要敬一个人。”说着朝陈则铭举起杯盏,“爱卿请。” 陈则铭连忙离座跪倒,诚惶诚恐叩了头,“谢万岁!”这才敢接过宫娥递过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又端一杯,“第二杯!” 陈则铭一抬头,他还是对着自己,不禁呆住。他功劳再大,也经不起万金之躯的皇帝陛下连敬两杯吧。 众臣面面相觑,都有些讶然。 两人饮尽后,皇帝托起了第三杯。“陈卿。” 陈则铭定定看着面前那杯酒,浑身冷汗都出来了,心中道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殿中静悄悄的,谁也料不定皇帝三杯过后到底是赏是罚,不由屏息。 这一杯下肚,陈则铭只觉口中腹中都是苦涩难言,脑中浑噩,却听皇帝在龙椅上道:“我敬爱卿这三杯,一为战功显赫,无人匹敌,二为良将难求,得之吾幸,三则……之前是朕慢待了你,爱卿切莫放在心上!” 陈则铭抬头,见皇帝淡淡的笑容,哪里敢再多说什么,重重磕头道:“微臣谢过万岁!” 皇帝见他应允,这才点头。 众臣解惑,都大松了口气,陈则铭返回座上,只觉浑身发软,连筷子都差点提不起来,满心都是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 隔了片刻,忍不住抬头,却见皇帝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交错,两人都是一怔。 29、陈则铭不敢细看皇帝面上神情,慌张低头。 却没料到猛然间这一举动,竟使得眼前一花,面前案几酒菜幻出数重重影,用力甩甩头,方微微清醒过来。 “陈大人!” 他应声抬头,面前站着的却是当朝首辅,笑吟吟端着杯子在他桌前,朝他道,“陈大人请!” 陈则铭不敢托大,连忙拿酒站起,对了这一杯。 见他喝得痛快,陆续又有几人上来敬酒。 陈则铭叫苦不迭,但来的人个个比他官大,只得一路喝了下去。也不知道应到第几个人,陈则铭才刚举杯,酒盏未触,突然间天旋地转,人已经滑了下去。 只听耳旁有人急道,“陈大人醉了,快把他扶起来。”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他满足轻叹了一声,沉沉睡死过去。 朦胧间,似有人拉着他的手,在他手心上一下下划着。 好痒,他微笑起来。 迷迷糊糊的,他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荫荫披着他的外衣朝着他笑,她的手从衣下探出来,轻轻握住了他。她面上有着少女独有的羞涩,却含着笑不松手也不看他,眼睛明亮得仿佛是天上的星星。 陈则铭有些心醉,低声道:“……荫荫……” 突然一阵雨从天而降,猛地泼到他脸上,他抖了一下。 冰凉的液体滑入了脖项间,粘黏湿滑好生难受,陈则铭嘟囔道:“好大的雨。”只听荫荫笑了一声,那声音很是奇怪,听起来居然象是男人。 他惊了惊,突然间模糊想起,荫荫不是入了宫吗,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一想脑中昏沉,四周立刻暗了,荫荫和那屋子都消失不见,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吸了口气,渐渐明白自己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缓缓睁开双眼,视线中,一个人正冷冷俯视他,陈则铭眨了眨眼,突然认出了那张面孔。 “……万岁!”他猛地翻身坐了起来,酒意化做一身冷汗流了个干净。他拼命回忆,那声呼唤是否真的喊出了口,却哪里想得清楚,不由忐忑难安。 皇帝似笑非笑看着他:“你醉了!” 陈则铭低下头,“……微臣方才一时放肆,多喝了些……”说到这里,突然觉得面上有什么在往下流,下意识摸了一把,竟然一手的水。 这一惊真是立即哑口,只看着手发呆,魂不守舍想了半晌,才醒过神来,惊觉皇帝居然并未趁机为难自己,不由奇怪抬头。 眼见这屋子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瞧起来该是皇帝的寝宫。 陈则铭在宫中任守卫虽时日也不短,但无权随意进出内宫,到底是不是他也认不出来,不过屋中那大大 分卷阅读22 的拔步床总还是看得到。 看到那床,陈则铭更是骇了一跳,立刻从塌上爬了起来。 皇帝早已经起身走开,立在一幅挂壁画下,看得出神。他侧旁立着几名宫娥太监,垂手而立,谁也不曾往陈则铭的脸上多看一眼。 陈则铭本以为以皇帝性情,此番责罚难逃,哪里料得到对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惊讶之余好奇心起,也顺着皇帝目光看了过去。 却见画上一间酒楼,雨下窗内两人对饮。 那画笔触虽然也算潇洒流畅,但不能说有多有灵气,应该不是出自名家。 远处群山重重,雾霭飘渺,隔着雨帘的那两人更加是面目模糊,看不真切,从衣冠依稀看得出是两个男子。楼阁并不气派,似是民间小居,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醉仙楼三个字。 天下有无数个醉仙楼,但杨粱最爱的,只有那一家。 陈则铭垂下了目光。 “卿可认识此楼?”皇帝突然道。 陈则铭迟疑,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又或者该怎么答。 皇帝转过身来,坐到椅上,朝他微笑,“朕一直很好奇,在你面前,杨粱是怎么说他与朕的关系呢?” 陈则铭轻轻倒吸了口气,停顿了片刻道:“……杨殿帅在卑职面前从不提及此事。” 皇帝玩味般审视着他,“……他从不说?”他笑了笑,“那就奇怪了,他怎么常在朕面前说你呢?” 陈则铭惊讶抬头。 皇帝打量着他轮廓分明英俊的脸,“……他总说,要朕得饶人处且饶人……”陈则铭怔住,脊背反射性的绷紧,他有种退却的冲动,但却坚持着一动不动。 皇帝不乏恶意的瞥他,“朕难道做过什么很过分的事吗,陈卿?” 陈则铭垂下眼,脸色有些难看。 皇帝却不放过他,“陈卿!” 陈则铭静了片刻,方从喉中挤出了两个字,“……不,没有!”灯光的阴影遮去了他面上的表情,但那个身影不免是有些悲哀气息的。 皇帝靠在椅背上,“杨粱还说,若想灭匈奴,没他不行……很狂是不是?这小子自小便很有天赋,师傅曾说他天生是做将军的材料,就该驰骋疆场,马裹……”说到此,他突然住口,似乎被自己未出口的话给吓到,他似乎被刺痛了,深深颦起眉头。 两人静了片刻,皇帝转头望了望那画,眼神不由有些凄然。 陈则铭默默观察着皇帝的举动,后者的情绪变化渐渐的为他所掌握,看起来再不是最初那么的喜怒无常。 隔了一会,皇帝收回了心神,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朴吕国主向朕诉苦,说你的士兵在他投降之后还是将他的臣民洗劫了一遍,可有这种事情?” 陈则铭吃惊,迟疑着没有回答。 皇帝皱眉:“陈卿?!” 陈则铭扑通一声跪倒,“此乃臣的罪过,臣不敢自辩,愿意领罚!” 皇帝淡道:“朕问的是你放纵不管的理由。” 陈则铭低声道,“……臣以为,若想兵士勇猛,则必先使贪使愚。”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便是这么跟你的兵士讲的?告诉他们王宫里有无数的珍宝可以拿?大家要勇猛上前?” 陈则铭道:“臣愚笨,只想得到这个法子。” 皇帝若有所思,“那样的冰川……,难怪你们能过,人的贪欲真是可怕,是不是?” 陈则铭辩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为财不要命,打退堂鼓的也不在少数。臣暗中派了人先行出发,假扮成朴吕国使者伏在半路,待大军赶到时,再来投降,才使得军士们毫无疑心,全力以赴过了山脉。” 皇帝面上隐约含着笑,“这主意倒有趣得紧。” 说到此又沉吟了片刻,“……可人家御状都告到朕这里了,总不能置之不理……那个,你的监军叫什么来着?” 陈则铭看着皇帝,不解其意。 皇帝想了想,“是叫吴过吧,无功也无过,还真是取对了名字。你明日拟个折子上来,就说吴过监军不力,弹劾一番,也算给了朴吕国主一个交代,他总不好再说什么。”说着似乎是乏了,打了个哈欠,挥袖道:“下去吧。”说完返身走到床前,却见陈则铭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皇帝道,“陈将军是要自荐枕席了?那便过来吧。” 陈则铭浑身一抖,抬头见皇帝调笑的神情,犹豫了片刻,突然坚决道:“万岁,臣不能拟这个折子。” 皇帝皱眉,盯住陈则铭,面上终于现出不耐的神色。 第 11 章 30、昭华宫中近日特别的热闹,皇子百日宴近在眼前。 这么小的孩子便已经喜欢出门逛了,看到新鲜的东西他会发出咯咯的笑声,乳娘将他抱在怀中,在院子里走动,不时用手指点他胖乎乎的小脸。小宝宝闭着眼,嘟起没牙的嘴,顺着手指的方向移动,似乎是要吸奶,然而他并没发出哭声,这表示他只是在玩闹。 陈贵人靠在亭子里,微笑的看着这一幕。 她如此的全神贯注,以至于宫娥带进一个人来,她也不曾发觉。她专心看着儿子在空中挥舞的小手,不时发出满足的笑声。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她生命中一大半的天空便立刻属于那小小的身躯了,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陈则铭立住,凝视她的面容。 陈贵人觉察到那可算是无理的视线,将头转了过来,一怔之后,她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声,站了过来。 生产仅三个月,她的身形便令人惊奇的苗条了下来,甚至仍带着一丝少女的窈窕。 她奔到陈则铭身前站定,用一种兴奋的目光贪婪打量着昔日的玩伴兼恋人,一点也不避讳。 陈则铭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开口,荫荫浮起了一个笑容:“看谁回来了——我们的大英雄!” 陈则铭“啊”了一声,“荫荫!”他脱口道,带着些许责怪的口气,脸上有些红了。 荫荫调皮地笑,此刻的她分明仍是当初那个女孩子,“宫中都传遍了,朴吕之战那快如闪电的胜利,太让人神往了!”陈则铭转往四周瞧,果然不少人在看他,于是更加尴尬。 荫荫转身招手,乳娘抱着孩子走了近来。 两人对视片刻,都从方才的兴奋中脱离了出来。 须臾,荫荫歉意般笑了笑。陈则铭道:“恭喜了!”他想自己的笑容应该很自然,在家练习了很多遍。 荫荫接过儿子,将头埋在孩子头颈旁停留了片刻,抬起头道:“我希望他将来能和你一样,成为傲笑疆场的好儿郎。”陈则铭含 分卷阅读23 笑不语,低头逗弄那孩子。 那孩子脸庞虽然胖乎乎的,但眼角眉梢与皇帝已经有几分神似,看得陈则铭心中无端地一颤。 吴过最终还是被调遣了,明升实降,除了陈则铭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则铭其实也不太明白,皇帝此举显而易见是为了保他,为什么,因为这次胜利?皇帝已经不恨他了吗?之前那么大的恶意,就因为一次战功全消失了? 这恩赐,或者说幸运来得太快,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想自己应该高兴才对,却来不及有任何感觉。他只觉得很困惑。 但同时他是愧疚的,有人代自己受过了。 他百般周折,找到了吴过在京城的住处。 吴过不是京官,出征前临时被调入京,返京后一直住在一间客栈里。. 陈则铭找到他时,他正在屋中打点行李,衣着看起来颇有些寒酸,而头顶上店家正在修屋顶,重新铺瓦,弄得丁当直响,口中嚷着前夜雨大漏水,弄湿了不少客官的床褥。 看着漏进来的阳光,照在那堆旧得褪色的衣物上,陈则铭只觉得心中的歉意又到达了一个高峰。 吴过在此地认识的人不多,推荐自己入京的恩师也已经道过别。见到陈则铭来,惊讶之余也有些感激。 两人到街上馆子叫了酒菜,说来奇怪,两人之前同行四、五个月,一直互为制肘,并不觉有此刻这么亲近。陈则铭将身上银两都拿出来,说是与他做盘缠,吴过死活不要。陈则铭无法,只得收回,道:“可是吴兄受我所累……” 吴过摇头:“陈兄,你是个难得的好将军……那日我见你不惧天险,冰川上行军,就明白了如今朝中有你乃是大幸。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累我的人不是你,你犯不着这么内疚。”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大是奇怪,“吴兄,此言何意?” 吴过道:“这却不能明说了……总之陈兄,官场凶险远胜战场,暗箭从来比明刀更狠毒,你之后要自己小心。”说着举杯,陈则铭见他不肯多说,也不便追问,两人惜惜话别。 过了月余,边境传来消息,匈奴右贤王律延领兵屡犯边境,抢劫财物,掠夺人畜,并在一次战斗中诱杀了边境守军将领,如今大军就守在长城之外,点名要与取朴吕的陈则铭一决高下。 陈则铭听闻消息,上奏请战。 皇帝不置可否,却于当日朝后,留陈则铭御书房密谈。 陈则铭立在槛内等候,看着眼前摆设一如从前,他脸色有些苍白。 那个夜晚,虽然预先服了药,但并不表示他忘记了其中的过程。恰巧相反,每一处的细节在他心中都异常清晰。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遗忘,也尝试这么做。 在战场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摆脱了,回京后这么久,他也一直不去想起。 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发生过的事情其实很难抹杀,被他刻意封存起来的那些影象鲜明地跳了出来,争先恐后的在他眼前闪现飞舞。他甚至又有了那种胸闷欲吐的感觉,肚腹中象是有什么在烧灼。 他有些恍惚,垂下头,突然看到了脚旁的人影。 他几乎是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回身,低头跪了下来。 “万岁!” 皇帝踏进门来,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突然摊开了手掌,手心里放了一件东西,正幽幽闪着寒光。 31、律延在长城外等了很多天,他并不热心于去攻打那条砖石砌的城堡,只是时不时的派兵在那附近骚扰一阵,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人奔走呼叫,他有种奇特的快感。那是胜利者才能体会的。 而事实上,他是在等那个叫陈则铭的汉人将军出现。 匈奴右贤王其实是个非常无聊的差事,终年指挥手下的军队东征西战,一刻不得闲。 掠夺,这个是战争的根本价值。而精于骑射擅长野战喜爱偷袭的匈奴军鲜有对手,于是这种在马背上杀戮的生活千篇一律,这导致律延对自己的人生使命难免有些厌烦感。打一场没有悬念的战在律延看来简直毫无意义,从内心深处来说,作为一个勇士,他渴望的只是对手,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先前有个姓杨的汉人领军打败了他手下的得力大将耶禾,这让他很是兴奋了一阵,于是接下来连云堡的守卫战中他便亲身上阵了。 那是个总带着微笑的青年人,阵前对话时也不失礼数,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律延对这个人很有好感。 他对有才华的人一向很有兴趣。 但名为杨粱的男子婉言谢绝了他劝降的好意。 律延非常郁闷自己不得不杀掉这样一个杰出的人。 那并不算太难,杨粱带来的兵很多,但太多的话,粮草供给便成了大问题,律延第一步便是派人去烧粮草。杨粱预料到了这点,将他的攻击阻了回来。 律延知道那确实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这样才有意思。 杨粱将他堵在连云堡内,连云堡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冰川,冰川之后是朴吕国及西域诸国。其实按地理上来说匈奴与朴吕国也相邻,但它们中间隔着万丈高崖,不说人了,鸟也飞不过去。 杨粱的打算是把他困死,拖到他弹尽粮绝,再兵不血刃,拿下连云堡。 这应该说算个不错的主意。 但杨粱所不知道的是,匈奴与朴吕国有一条横架在悬崖上的秘密通道,那是一条绳桥,位置非常隐秘,就因为有了它,本来隔着万丈深渊,完全无法通信的两个国家已经被打通了。虽然它只是座小桥,能同时容纳的人也不多,但已经足够了。 朴吕国主派人从桥上送信给匈奴,单于立刻派出了第二批军队。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杨粱的大军被前后夹击,而身后这一挡,同时也断了他的粮路。 几天后,杨粱不得不率军发起突围战。这样一来他再厉害,也只能做了刀箭下的冤魂。 律延站在连云堡的城墙上,注视着杨粱被那支箭当胸穿透,然后落到马下。他忍不住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杨粱倒下去那一刻,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纵然跌倒,他的身体依然轻盈如同鸟类,一点也不象是死亡即将来临的样子。 那真是个美好的生命。 失去将领的敌军如无头的苍蝇一样混乱,律延很快结束了战斗。 事后律延派人找到杨粱的尸首,他亲自去看了看,杨粱闭着眼,脸上很干净,要不是胸口血肉模糊的伤口,他几乎要以为这个人只是睡着了。他派人把尸体送至汉人营中。那里只剩下少量重伤兵士,想来是走不动 分卷阅读24 ,不得不被留了下来,而在看到青年将军的时候,那些人全都呆住了。 律延仁慈地撤开了军队,他并不想赶尽杀绝,那不是他行事的风格。剩下的人几日后便灰溜溜撤走了,这都在律延意料之中。 而在他想象之外的,是自己的班师回匈奴不久后,连云堡被破的消息也迅速到达了。 他几乎不能相信,连云堡的兵力是自己亲自部署的,虽不能算坚不可摧,但就是再来一个杨粱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破掉。 律延带人赶到那绳桥旁,试图保住将来反击的最后赌本,却懊恼地看到那长长的绳索孤独的垂落在万仞山崖上,它们被人从对岸生生砍断了,而之前为了修这桥,匈奴花费了三年。 律延意识到,更强的对手出现了。 32、很快,在关内外开始流行一个传说。 人人都说,陈将军是天上武曲下凡,为解蛮族之忧而降下人间,所以朴吕国之战赢得快如闪电,匪夷所思。他手下有一帮天兵天将,凡人所不能敌,否则那冰川从来没人过得了,他们数千人是怎么过的呢,谁也想不出来。 很显然,他们是飞过去的啊。这样一解释,听的人都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而且,这位将军端正英俊就如同画一般,凡人哪里会有这样的相貌呢。有见过陈则铭的人连忙为这段传说加上了注解。众人都哗然,俊美又无敌的年轻将军,本身就是如同传奇一般的存在,百姓们立刻被这样华丽的想象击中,激动不已,轻而易举便相信了传言中的一切。 既然是天神下凡,那此次来犯的右贤王律延首当其冲,就该是死在陈将军手下的第一名番将。众人说到兴起时,都有些难以自制,纷纷摩拳擦掌,仿佛即将击在右贤王脸上的那一拳原来是自己挥出去的一样兴奋。 一开始,律延并不在意,战场上无聊的传言从来都很多。汉人有句话,谣言止于智者,他深以为然。但很快他便发觉局面有些出乎自己的预料,谣言愈演愈烈,甚至在自己军中也流传起来。 已经有兵士开始相信并显露出惧怕情绪,这不奇怪,匈奴人从来都敬畏神鬼自然之力。 他的大将耶禾偶然在他面前提到了这个来历古怪的谣传,耶禾说起的时候,显然半信半疑,带着些困惑的神情,询问律延是否需要准备些巫师之类。 律延看了看耶禾:“你也信了?” 耶禾不自在了,他可是员猛将,但他还是说了出来,“有准备总是好些,将士们都勇猛得如同草原上的狼,但毕竟只是凡人血肉之躯。而且王爷尊贵之身……” 律延笑了笑,打断他的话,“告诉兵士们,本王会亲手斩下那人的头颅,让幼稚的汉人看清楚,神话是如何变成笑话的……所谓天神,哪里会是那么轻易便能降落凡间的?” 话虽然这么说,当两军对垒时,律延还是被对面白袍小将挺拔的身姿吸引住了目光,他回头对耶禾赞叹道:“果然是颜色如画哪。” 耶禾沉着脸没开口,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上次那个汉人将领,你也夸他相貌来着。我不明白……,打仗关外貌什么事。” 律延笑起来:“我只是奇怪,汉人总是选些小白脸做将军,能打赢吗。”说着看了耶禾一眼,戏道:“其实打仗还就该靠耶禾大将军你这样的人哪。” 耶禾喜上眉梢,隔了半晌才明白王爷是绕着弯子说他长得丑。 耶禾用的依然是匈奴惯用战术,出阵打过两个回合,就诈败退走。对方果然率人追了上来。律延按兵不动,远远观望。 汉人马匹不多,军中从来是步兵多过骑兵。而匈奴屡屡犯境,靠的就是骑射,步兵对抗骑兵,无论从速度还是威力来说,都相差甚远。是以虽然汉人军队人数远胜匈奴,却总是不敌。发觉此点后,汉人军队增加了马匹,但比起匈奴大军人人皆骑的规模而言,实在是不足以为道。况且同是骑兵,匈奴兵的强悍也远远胜过孱弱的汉人。 看着对方慢慢进入阻击范围,律延轻轻抬手。 两支队伍从他左右两侧无声地疾驰而出,略过了几丈,便逐渐往两旁拉开,如一条线被拉扯开来,而耶禾早稳住阵脚,将马停了下来。 白袍小将发觉耶禾的异样,迅速地前后张望了一下,立即掉头,朝着包围圈尚未合拢处疾冲而去。这之间没有丝毫停顿,反应之快让人惊奇,他手下千骑也立即跟随而上,完全没有丝毫惊慌显示出来。 律延有些讶然,对方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而已,手下的队伍居然也如此进退有度。他想起之前的杨粱,不禁露出微笑,天下英雄辈出,接下来自己的人生想必会精彩很多。 他甚至希望白袍小将能就此逃离自己的圈套,有朝一日,两人再认真比过,但从此刻眼前的情形看起来,这就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了。匈奴骑兵们吆喝着甩起马鞭包抄而去,他们全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律延下令喝止前他们就如同嗜血的狼,一定会将对方咬噬至死。 在沙漠中彼此追逐的情景,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张网正紧随着前方惊慌逃窜的的小鱼,而律延就是掌握这一切的渔夫。 约莫追了十数里,前方出现一座大大的沙丘,白袍小将的速度便不自主慢了下来。转头看,匈奴人已经将身后来路堵了个严实。 白袍小将掉转马头,提起方天画戟,红色枪缨在风中舞动得如同一团火。他身后一名骑兵举起小旗,挥舞了几下,骑兵们纷纷勒马站定,背靠沙丘,列出阵势。 面对几乎是铺天盖地的敌人,陈则铭面上并没半点慌张,至少他没流露半点。 突然,面前的匈奴人如潮水般往两旁退开,让出了一条小道。小道的终点,一人端坐马上不慌不忙往他们行来。 陈则铭握紧了手中的方天戟,看向来人。 那男子三十来岁年纪,面相比一般匈奴人斯文很多,若不是自眼角到下颚那条伤痕太过醒目,几乎要看不出凶悍之气,身上的服饰也明显较旁人更为华贵,气度举止中隐隐高人一等的感觉,倒与小皇帝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陈则铭的眼微微眯起,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 男子胯下的马停住时,其人已经在众人之前。狂风吹过他肩上那条皮毛,毛发瑟瑟而动,黄沙在他马蹄间翻滚,而男子不动如山。 “我叫律延。”那男子柔声道。 陈则铭用力勒住缰绳,战马不安的踏动着,它险些冲了出去,那是因为方才自己太过紧张夹住了马腹。冷静冷静,时候还没到,陈则铭对自己说。 “听说陈将军 分卷阅读25 乃天神下凡……,”律延静静端详了他一番,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本王今日特来拿你!” 话音刚落,一名匈奴兵已经迈过他的马头,猛地冲了上来,而那之后,无数的匈奴兵如蚁般涌来。 第 12 章 33、“就是这个!”小皇帝在昏暗的光中道,他摊开了手。 御书房内明明终日燃灯,可无论白天黑夜都有种阴沉沉的感觉,关于这一点陈则铭一直觉得很奇怪。皇帝手中是一枚箭头,精铁所制,箭头后安着四颗细小的倒刺,打造得很是精致,似乎是玩赏之物,可箭尖上的精光闪闪表明这同时也是件利器,依然杀得了人。 “这是杨粱身上起出来的……”陈则铭抬起头,皇帝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找到这个人,杀了他。”他的双眼在暗中闪烁着让人心惊的寒光。 陈则铭没有答话,他审视着被交予到自己手中的这支箭尖。 匈奴人不擅手工,这样精致的东西,必然不是普通兵士的东西。找到这个人也许不算难,难的是按皇帝所言杀了他。 皇帝走到龙椅上坐下,“此次出兵,但凡军中事务卿可全权负责,不设监军,……这一次朕给卿绝对的指挥权。但这样的宠信必须有相应的回报!!” 他停顿了片刻,柔声道:“……朕期待捷报早日传来!” 陈则铭怔住,按本朝惯例,武将领兵出征,必然要遣文臣为监军。这不但是为了防止将领拥兵自重,亦是因为朝中从来重文轻武。皇帝此番不顾祖训,显而易见将遭受群臣的劝阻,明知道将有如此大的阻力,皇帝依然斩钉截铁的下了这个命令。 这,是不是表示他对自己的信任,非常人可能比?看着上方依然冷淡的容貌,陈则铭困惑了。 他一时间不知应对。 ************************ 而此刻,他面对无数敌人蜂拥而至的骇人情景时,突然相信了那就是信任,只能相信。 身后的亲卫兵吹起了号角,那声音悠长而突兀。随着号角声飘传开来,眼前似乎突然暗了一些,陈则铭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埋伏在沙丘后的十万兵马出来了,他们的旌旗摇曳遮住了日头。 奔上来的匈奴兵有人即刻停下,带着惊骇的表情仰头呆望,也有人仍自顾自往前冲,直到被如雨而至的弩箭射中,再惨呼着落马。 律延的面色在见到沙丘上连绵不断的人影时,突然阴沉下来,心知自己得胜心切,已然上当,更不多言,当即鸣金退兵。大队立即后队化做前队,待要撤兵,却又僵住,原来不知何时,来路已经被另一队汉人骑兵摸到身后挡了个严实。 陈则铭见包围终成,一声大喝,挥开重戟,纵马而上,骑兵们紧随其后,杀入敌群。 沙丘上的兵士呼声震天,黑压压一片如潮水般翻涌了下来,久久不见队尾。匈奴兵士被骇住,连连后退。 陈则铭一路杀将过去,手起戟落处血如匹练,惨呼连连,无人能阻他片刻。手下将士见大帅神勇如斯,更是精神振奋。可纵然如此,匈奴依然有能力结队还击,并非想象中的溃不成军,陈则铭偶然住手观望时,也觉骇然。 见他所向披靡,律延咬牙,大声道:“耶禾何在!!”大呼数声,耶禾不至。 律延冷笑一声,“青衣卫!”混乱中身旁便陆续有十数人应答,律延指着陈则铭道:“困住他!”那十数人飞马疾去,身法速度与普通兵士绝然不同。 律延从马背上摘下一支小弩,目力所及处,青衣卫已经将陈则铭团团围住。 之前陈则铭一路奔来,几乎可称得上是马不停蹄,其锋锐不可挡,遇上这十来人却如流水突遇到浅滩,竟然慢了下来。 律延从袋中掏出一支细小弩箭,慢慢搭在弩弓之上,朝着陈则铭的方向伸直了手臂。 箭头那一端,圈子越压越小,陈则铭手中的戟眼见渐渐要施展不开。 那十几人武功单个来看虽然比普通匈奴兵士强了甚多,但比陈则铭还差了不少,奇怪的是一旦联手,却是杀招层出不穷,让人无片刻喘息之机。仔细看去,对手步伐位置错落有序,暗合五行八卦之道,摆得似乎是什么阵法。 更有一队匈奴兵不知何时,围在外围,将他们隔离在人流之中。是以手下虽然见他遇险,却根本无法接近解救。 再打过几招,陈则铭便开始显了败相,不由大急。心道若是我死在此处,必然军心大乱,想到此处,咬牙坚持。 日头如火,缓缓移动,陈则铭闪避躲让间,眼角余光突然捕到一闪而过的一点寒光,心头一颤,几乎是同时,身子已经往后退了一退。 这一刻,一支箭擦面而过。也是这一刻,肩后一凉,剧痛随之汹涌而来。 陈则铭顾不上身后的伤,骤然出手,抓住了那支箭。 适时面前一人持刀而上,迎面砍来,陈则铭蹬开马镫,弃戟飞身而起,一扭身竟避过了来招,两人错过时,陈则铭反手一插。箭支无声无息没入来人眼眶,那人惨呼。 陈则铭返身猛力抽箭,血如箭般射到他胸前。 那人捂着眼落马,纵声惨叫,其声凄厉,闻者变色。这一人一倒,阵法便是破了,其他人等都呆了片刻,迟疑着相互看了一眼。 陈则铭落回马背,也不看他们,只低头盯着手中血淋淋的箭支,模糊中,还是能看出那四颗尖利如齿的倒刺。 他抬起头,看着律延。 此刻肩后伤口血流不止,已湿了大半个后背,加上胸前血污,他看起来就是个血人一般。 律延缓缓放下弩,朝他若无其事般笑了笑,开口冷道:“杀了他!” 青衣卫应声而上,将陈则铭重新围住。 陈则铭心中突然通透,杨粱中箭的情景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画面之前他勾勒过无数次,都不能刻画完整,那样强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在流箭下呢。 这一刻,他很清楚了。 34、风沙在马蹄间盘旋,那重戟已被黄沙埋了一半。 陈则铭伸手,缓缓取下头盔,随手扔开,头盔无声的没入沙堆中。 青衣卫都有些讶然,相互递了个眼色。 经过这番打斗,陈则铭原本用布带绑得好好的长发已经零乱蓬松,从身后看去有些蓬头垢面,可始终绷得笔直的背却让人心头一凛,那沉默着的身体中似乎蕴涵着一种奇特的压力,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风呼啸着,越来越大,乱舞的沙砾渐渐升高,从马蹄扬到马背,再盘至骑手腰间。律延浮起微笑,天不亡我。 而对峙的人没有移动分毫。 陈则铭头顶发带渐渐散开,最终不负风力,黑发悄然 分卷阅读26 垂散,挡住了他的右眼。 便是这一刻,刀光纷乱遂起,光似秋华,一闪而过。 黄沙开始肆虐,遮挡了视线,律延极尽目力,依然看不清场中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风力略减,逐渐露出青衣卫们呆坐马上的身影,他们仍举着刀,只是那姿势稍显僵硬。 律延一眼过后,面色大变,立刻勒马退后。 眼前黑影一闪,从黄沙内骤然钻出一人,手中利剑锋芒闪烁,直朝他胸前刺来。 律延大骇,匆忙之中举手一挡,金石之声大作,一物落到地上,却是他一直持着的铁弩。 匈奴侍卫这才惊觉,陈则铭不知何时竟借着风沙遮目,闯到了他们右贤王驾前。 而原本该牵制陈则铭的青衣卫此刻正一人接一人的落马,他们早已经被人干脆利落的一剑斩断了咽喉。匈奴人大惊之余,又见倒下的青衣卫目中流血,竟然如泪一般,更是骇然。之前天神之说,此刻浮上心头,不由大惧,一时居然不敢抢上前去护主。 律延瞬间便被陈则铭凌厉攻势逼下马来。 他手中无刃,于是躲得异常狼狈,又见属下此刻胆怯,不由大怒。在地上摸爬滚打了片刻,幸好在具尸体旁摸到把刀,这才跳立起来,横刀将陈则铭杀招锁住。 陈则铭不料他居然也是高手,也是吃了一惊。 律延笑道:“以沙为暗器,射瞎了再杀,陈将军倒是想得妙。可惜了我多年调教,原来遇到高手还是不成啊。” 陈则铭不语,抢身上前。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交过数招,竟然难分伯仲。 此刻,天渐渐阴暗,头顶上风卷云涌,云层时黑时灰翻腾汹涌,似乎有什么掩在其中,便要奔腾而出,只瞧着便让人害怕。 沙尘更大了,几乎要五步难见人影。这种情况下要站立都有些困难,何况打战。陈则铭心中焦急,律延道:“风暴要来了,陈将军,再打下去,不过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今日何不散了,我们各自收兵。” 陈则铭自知片刻间无法制住他,黑风在前,这提议实在于双方都有益,可到底不甘心,咬牙又攻了数招,律延一一化解,“陈将军你是天神,你手下十万将士也都是吗?”说罢又大笑,颇有嘲弄之色。 陈则铭心知对方已经看破自己所有布置。 那所谓天神之说不过是他事先叫人散布开来的,乃是他诱敌计策。为的就是激怒律延,引他亲身上阵,来个一网打尽。万万料不到,对方兵力如此强悍,中伏之后己方仍是难免一场苦战,这倒还罢了,最可叹是天公不做美,狂风骤起,自己精心盘算的战局到最后居然只能如此草率收场,不由叫人扼腕。此人正如传言所说一般的阴险狡猾,此番逃脱,今后要再诱他上当却是更难了。 想到此处,叹息一声,律延看破他心思,道:“我数三声,我们各自退后。”说着也不待他答话,自顾一二三的数了起来。 三声数过,两人俱收手撤开,翻身上马。 陈则铭拨转马头,正要撤走,却听律延道:“陈将军,你这样的人,汉人哪里还有多少?” 陈则铭惊讶转头,律延正含笑瞧着他。陈则铭皱眉道:“数不胜数!!……所以王爷若爱惜性命,便不要轻犯。” 律延笑而不答,勒马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背影,若有所思。 陈则铭事后清算,剿敌上万,多是之前用弩远程射杀的,自损近千,仍是大胜,可他难以安心。 匈奴右贤王律延不日撤兵,边关之险解除。陈则铭奉旨班师回朝,得知战绩,龙颜大悦,御笔亲封他殿前司副都指挥节度使,正四品。 弱冠之年,便以良将之名威震天下,挤身高官大吏之列,实在是让人羡慕景仰的存在,回望近五十年来,也只有杨粱和他两个人做到了。 陈则铭事后献上那铁制弩箭,皇帝有些怔怔,陈则铭愧道:“微臣无能,让律延逃脱了。” 皇帝转目看他,“听说卿也受了伤?” 陈则铭道:“并不碍事。” 皇帝道:“让朕看看。” 陈则铭不禁呆住,呐呐道:“臣伤在背后,已请大夫看过。” 皇帝充耳不闻,只浅浅看他。 陈则铭踌躇片刻,只得硬着头皮解开上衣,露出伤处,背过身去。其实此刻伤口已经包扎,又哪里看得出什么。 陈则铭跪了半晌,不见身后动静,反更加惊慌,如芒刺在背,汗似雨下。 第 13 章 35、背后便有人轻声笑了笑,“朕什么都还没做,爱卿何故如此?” 陈则铭不由浑身僵硬,“臣……”哑然了片刻,将嘴紧紧闭起。 皇帝道,“将朴吕上贡的药拿一瓶来。”这才对着陈则铭,“将衣服穿上吧。” 陈则铭不曾料到他果然只是查看伤势,大感意外之时更生疑惑,回过身见皇帝面上一如既往的不露声色,愣在原地不知应对。 待取来药瓶,太监尖声道:“这药可金贵,宫内总共也就三瓶,外敷服少量即可,一日三次,大人可收好了。”说着小心递给他。 陈则铭怔怔接过,玉瓶入手冰凉,他这才醒过神来,原来此番真是天恩浩荡,如此珍物不吝赏赐。 皇帝自他战场得胜第一仗后,对他态度便开始有了些变化,渐渐待他大为不同。更重要的是,从此再没随意碰过他,皇帝是不是因此便放过了自己,那来由莫名的恨意,万岁真的放开了吗。 这些陈则铭之前不是没想过,他只是不敢确信,纵然得胜回朝后,在万人羡慕的背面,他每日里提心吊胆,总有根弦绷得紧紧的,无法释然,惟恐哪一日皇帝心血来潮,又将自己逼到那张御床上去。 如今皇帝此举分明是在表明他是有宠信之意而却无亵玩之心。 如果说之前在战场上,陈则铭不过是出于本能在尽臣子之忠,那此刻他却对这个高高在上,又无情伤害过自己的人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由衷感激,那是对对方轻易放手的感谢,亦是在得到对方赏识重视之后产生的感动。 他如释重负又满心感慨,跪在地上,对着龙椅上的人认认真真叩了几个头。 ******************************** 荫荫的儿子被封敬王,因为是长子,倍受珍爱。 皇帝初为人父更是欢喜得很,下令授陈睹“安国公”称号,并赐府邸一座。因荫荫本已经是三夫人之一,其上只有皇后之位,无法再赏,是以赐了无数珍宝,其他外戚也一律封赏,至此陈家风光之劲,在京中可谓一时无两,无人可敌。 而皇帝对陈则铭的日渐亲近,也开始让人侧目。不但时常 分卷阅读27 召他入宫,亦很是关注他对朝事看法,常在私底下询问他对当前局势或者朝中结党的意见。不过,皇帝是不与他开口讨论的,他只靠在龙椅上静静聆听。 人们开始传说,这是第二个杨粱啊。 陈则铭对这样的传言有些心惊,他不想做杨粱。在如虎的君王身旁那样的游刃有余从容不迫,需要多么过人的胆识和技巧,旁人哪里能那样轻易做到。 皇帝也提到过杨粱,他讲叙他们在少年时的故事,少年杨粱带着少年太子悄然出宫,他们在醉仙楼喝酒,在街头巷尾打架,做所有普通少年能做的很多事情。皇帝面上现出带着伤感的笑容和向往,那是他生命中不会重来的快乐,一如岁月不能回头。 陈则铭想起了桌上那个倒扣着的酒杯,杯中盛的是寂寞吗。每次独饮时,杨粱在想什么呢。 皇帝看着陈则铭,久久打量他的面容,那目光让陈则铭不寒而栗,“可他为了一个女人,便怨恨了朕,疏远了朕。……那么多年的相处,朕做太子的时候,朕不得不疏远他的时候,他都没说过一个不字,别人都变了,他也不变,他就象岸边的岩石,无论什么样或者来自谁的攻击都撼动不了他的心,是他让朕以为有些东西是可以永生不变的。可原来……这样的情感,摧毁起来也那样的容易……”他轻描淡写的说,抹不去的是一股哀怨般的恨意。 陈则铭不敢答话。君王的心思是不能分享的,那是如鸠的毒药。 皇帝如鹰般锐利的看着他,那目光中熊熊燃烧着什么,“……朕第一次见到卿,便觉得卿很象一个人。” 陈则铭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皇帝看着他,突地似乎是醒到什么,将那锐气敛了,笑道:“天很热吗?”陈则铭一怔,脱口道:“不,不热。”皇帝将袖中丝帕抽出,弹了过来,帕子飘然落在他肩头,状似亲切,“不热卿还流这么多汗。” 陈则铭跪谢后,方敢拿丝帕在额头沾了沾,这自然也是做样子的,这帕子拿回家还不得洗干净好好供起来。 擦完低头一看,心中一震,那手工却是意外的眼熟,偏偏那样巧,这帕竟然是荫荫绣的。他抬头,皇帝并无异色,他才想到这类后宫嫔妃的绣品,宫中想必是成千上万,若是不书姓名,万岁又哪里认得出。 瞬间便心乱如麻,他竟然连皇帝的话亦没听清楚,直到皇帝不耐烦的重复了一遍,才目瞪口呆的道:“给……给太后请安?”可太后在宫中幽禁已久,从来禁止朝中大臣前去觐见啊,心中这么想,陈则铭却不敢如此说,只得点头称是。 皇帝看着他,面上浮起一丝古怪笑容。 36、太后寝宫内灯火通明,听说是因为太后患了雀茫,若在暗处便看不明白。 让陈则铭颇为吃惊的是,端坐塌上的太后依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面目艳丽,并非他想象中的垂垂老矣。皇帝跪下请安,太后起身将他扶了起来,两人虽然说不上态度亲密,可也不似传言那般的势不两立。 那两人寒暄了几句,太后眯起眼,往皇帝身后看,这却无意中显出一丝老态来,“皇帝后面那是谁呀?是杨粱小哥吗?” 皇帝脸色微冷,片刻后,却又露出个笑容,“母后说笑了,杨粱……都死了快一年了……若是朕没记错,同样的话母后问过有四次之多了。” 太后叹道:“人老了,天天被困在这里,过糊涂了,总有些东西记不住啊。”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她,一会又笑起来:“母后看起来韶华依然,依然是艳冠后宫。只是若双眼未昏,倒一定会被朕带来这人吓上一跳。” 太后道:“皇帝这是在讽刺哀家老眼昏花了。”皇帝微微欠身,做了个惶恐的样子,“皇儿怎么敢?”太后冷笑了两声。 皇帝左右环顾,对一位老宫人招手,那宫人本正上下打量陈则铭,面上有些奇怪的惊慌,见皇帝看着自己,连忙收敛了神情。 “顾嬷嬷,你伺候太后多少年了?” 顾嬷嬷跪道:“自太后娘娘入宫日起,如今已是二十八年了。” 皇帝点头,“那该是亲信了。”顾嬷嬷吃惊,连忙叩首,声称不敢。 太后恼道:“皇帝是什么意思,顾嬷嬷当年也是抱过你的,难道这也错了?” 皇帝道:“皇儿不是这个意思,太后莫恼。皇儿是说,既然太后眼神不佳,那下人便该帮衬太后多看清楚。” 太后笑了起来,“皇帝的样子哀家看了二十多年,便是瞎了也知道是什么样子。” 皇帝道:“太后养育之恩,皇儿一直不敢忘怀,时刻铭记在心。”说罢,起身告退。 太后面色铁青,更不相送,皇帝浑不在意,带着陈则铭退去。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待众宫人退散,太后叫住顾嬷嬷,“小皇帝带来那人……可有什么奇特之处?” 顾嬷嬷犹豫道:“那是位将军,长得却是端正标致,我自他进门就有些吃惊,看来看去……竟然跟当年那个遇燕……长得很象。” 太后乍闻此言,身子一软险些晕了过去,俊脸上血色褪尽,张着口半晌没出声,末了方颤抖着缓缓道:“他……知道了,皇帝他……都知道了!都过了这么久,怎么会……” 顾嬷嬷安慰道:“纵然万岁得知当年是太后为遇燕和杨粱出逃行了些方便,然事过境迁,也不能拿太后如何了。说到底,遇燕喜欢杨粱,杨粱答应带遇燕出宫,这些都不是太后能左右得了的啊。” 太后冷笑道:“他若是如你这般天真倒是好了……遇燕不过是我身边一个平常宫女,若是无人牵线搭桥,纵然是芳心暗许,哪有胆子勾搭朝中大臣,这样简单的事情,难道皇帝会想不到……如今想起来,也是我一时气昏了头,其实又何需用到这些手段,杨粱那小鬼看上去不羁,其实骨子里跟他爹一样刚直不阿,看着皇帝手刃皇族,手段残暴,早已经有些离心离德的味道了。我只需等上一等,迟早会见到两人决裂一幕,届时不论是杨粱失望而去,或者小皇帝忍受不了,一怒之下杀了他,再后悔一生,其后果其实都胜过现在百倍……”说到此,又叹息一声, “都是过去的事了,说了也是白说。” 想了想,不甘道:“这小子天生冷血,若是杨粱未死,事情倒还有转折,如今人不在了,他暴怒之下迁怒于人,天知道会做出些什么歹毒之事!!” 顾嬷嬷跟着合了几句,屋中灯才灭了。 屋外,陈则铭听到此处不由心中怦然,强自镇定了片刻才敢转头看身旁窗下的皇帝。 皇帝背朝着他,半晌才直起身子,怔怔立在原地,盯着那暗色窗子出了一会神。他面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陈则铭却总觉得有些不忍看他此刻神情。 分卷阅读28 回到皇帝寝宫,已经天色极晚,皇帝一直不开口,只来回抚摸腰中剑柄,盯着灯光不言不语,陈则铭等候半晌,终于低声道:“微臣告退。” 皇帝依然恍惚神游,韩公公见状不对,疑道:“万岁这是……” 陈则铭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韩公公会意,闭口不语。陈则铭悄悄退走,走到门前,突听身后皇帝厉喝:“杨粱你给我站住!!” 他寂静中骤然出声,其声震耳,将屋中所有人都骇了一跳。 陈则铭吃惊转身,小皇帝朦胧间依稀见眼前之人一身武将装扮,想当然便是杨粱,见他要走,禁不住怒气冲天,此刻定睛一看,不由露出失望神色,“……陈将军,是你!” 这才想起今夜在太后那里听到的事,不禁心中纷乱难言。 杨粱早是死了,可若是不死,两人果然渐行渐远,真有太后所言决裂之日的话,自己是不是会亲手杀了他?想到此处,连连摇头,不,那不可能,杨粱是他一生心之所系,跌宕沉浮时没有他的支持,自己如何能熬得过来,自己怎么可能象对常人一般待他。 陈则铭看他神情古怪,有些吃惊,“……万岁?” 皇帝抬头看他,心中一动,可是当初杨粱与自己渐渐疏离后,自己心中愤懑难道不是在与日俱增吗?杨粱多次进言说此人有才,自己偏生打压不用,反要变本加厉更多侮辱,不正是出于对杨粱忤逆自己的不满和怒气吗?甚至最后杨粱因此再度翻脸,坚决请战出征时,自己一句话不说,立即准奏。自古疆场凶险,去者难有生还,自己不是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心中当真没有一星半点宁可他死了的恨意吗? 想到此处,竟然是呼吸一窒,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朝着陈则铭道:“卿今夜留下来陪朕吧。” 陈则铭瞠目,心中惶遽,退了半步,半晌不应答。 皇帝不见回应,抬头看他,见陈则铭僵立不动,心中了然,朝他伸手,“朕答应不碰你,留下来吧。” 他竟带了些恳请的口吻尤不自知,此时此景,陈则铭亦无再拒绝的余地,只得跪倒,低首道,“臣……领旨!” 37、到了近四更天,皇帝依然毫无睡意,靠在塌上不住玩弄腰间一块玉佩。 陈则铭站在他身后却支撑不住有些倦意,皇帝留了他,也不多话,似只是需要多个人陪着自己罢了,可宫中的人原本就多,多自己一个又有何益。 皇帝似是想到什么,拿起那圆形玉佩对着灯光,透过那光,玉石洁白莹润,上面镂空雕着流云百福,雕工很是精致,但也不是罕见之物。 “这玉是朕与杨粱换的。”皇帝突然道,他微笑起来,显是想到了什么而心情愉快了起来。 陈则铭正觉头脑沉重,几乎合眼睡去,被他一言惊醒,也不好答话,只“啊”了一声。 “拿一块玉牌换的,那时候朕几乎已经是废太子,有时候甚至父皇的妃子见了朕也不施礼,就当朕已经是废人一样。”皇帝道。 他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沉重之色,毕竟那都是过去了,而他已经成为万人之上的君主,不需要再记恨那些渺小的人,“朕很消沉,杨粱看出来了,他向朕下跪,请求一块免死玉牌……” 皇帝已经忍俊不禁的大笑,他似乎又看到那个少年朝他拜倒的样子和调皮的笑容,“朕说,朕给他什么都没用了,没人会放在眼里,他笑着说,免死牌就是要这个时候要,等到朕得登大位,人人都想就要不着了……” 他眼中闪过温柔的光芒,“他真善解人意,他知道朕当时甚至连块金牌都弄不到,所以他说的是免死玉牌……朕把腰间的玉牌给了他,他却又还了块玉佩给朕,……因为当时朕的衣着已经再没人管,除了那块贴身玉牌,值钱的配饰都给宫里人偷去了。” 皇帝将那玉佩握紧,骤然沉默了下来,脸上的神采飞扬也刹那间消隐而去。 陈则铭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也默然不语。 皇帝隔了片刻,道:“卿去睡吧……” 陈则铭一怔,便有宫人上前想引他下去,皇帝突道:“就在这房里睡。” 陈则铭连忙跪倒,“臣不倦。” 皇帝朝他笑了笑,“是吗,朕倒倦了。” 皇帝恩准他同塌而眠,这样天大的恩典对陈则铭而言到底是感激还是郁闷更多,不言而喻。皇帝行为虽然素来诡异,但此番却总透着些带伤的软弱,让陈则铭无法坚决彻底地拒绝。他倒不完全是因为心软,更多的原因是此刻的皇帝一旦得罪了,才真叫是后患无穷。而这样奇怪的依赖,同样让他坐立难安。 两人躺在床上,倒是皇帝心力交悴之后,飞快的入眠,陈则铭辗转反侧了半晌,终于迷糊睡去。 睡了一会,觉得胸口似是压了什么,沉重难当,陈则铭猛然睁目,不由吸了口气,却见皇帝的脸近在咫尺,而身上沉重,却是皇帝上半身压住他所至。见他醒来,皇帝也不停止动作,俯身朝他耳畔亲了下去。 那气息温暖湿润,这情景暧昧情色。 陈则铭一抖,大是惊慌,支起双手挡住对方身躯,低声道:“……万岁,你,你……”他原想说你答应不碰我的,可到底对方是君主,这样指责的话便一时难以出口。 皇帝颦着眉,似是极伤心的样子,“卿也要拒绝我吗?”他两人相处甚久,皇帝哪里用这样的神态语气讲过话,陈则铭有些惊讶看着他,那神情真如一个半大孩子一般,哪里见得着平日居高临下的半点气势,陈则铭心中那些羞怒愤慨竟然一下退了大半,只剩下无奈绝望之感。 “……求万岁放过臣吧,臣将来……还要娶妻生子,如何面对世人……”这些话同样是他从未吐露过的,皇帝之前的冷酷让他知道纵然说出来,亦无人理会,可这一刻,他居然觉得皇帝也许是能理解的。 皇帝紧紧抱住他,似是溺水之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喃喃道:“娶妻生子……”反复念了几遍,却伸手去解他束发布带,陈则铭心中警醒,猛然抬手挡住,皇帝停顿片刻,反将手往下移,探入他裤内,握住了他。 陈则铭浑身一震,那一刻不由全身如虾般蜷缩起来,骤然间汗出如浆,满面通红。 他们之前交欢十数次,都是皇帝强行发泄为主,从未有过这种主动取悦陈则铭举动。 要害被握,陈则铭全身发软,力气先散了一半,却神智仍清明,急忙便要伸手阻挡,刚抓住皇帝手腕,却听皇帝喝道:“松手!”这一声积威难挡,陈则铭一怔之下,动作不禁滞了片刻,胯下那手指早动作起来,快感如潮水般一波波袭上来,直入骨髓。 陈则铭难以遏制险些出声,扭动身躯,试图退却,却怎么也避不 分卷阅读29 开那双手,绝望之余,只能用手肘死死挡住对方欲压上来的身体,全身紧绷,瞬间已经汗湿重衣。 第 14 章 38、皇帝抚弄了半晌,手中那物总是不见发泄,反渐渐有些疲软起来,不由生疑,抬头望去,见陈则铭闭眼咬牙,浑身发抖,面上神情与其说似欢愉倒不如说似痛苦更多些,强自压抑下哪里有半点享受的样子。皇帝怔住,有些疑惑,低头看看,这一番折腾下来,陈则铭的裤子已经被皇帝拉到了腿间,半褪未褪,此景看起来分外淫乱。皇帝很是犹豫了片刻,突然低下头,将他分身含入了口中。 陈则铭几乎是立刻惊跳了起来,口中发出的声音几近悲鸣,“……不,不……” 然后他紧紧闭上了嘴,试图集中全力与巨大的快感抗衡,他拼命挣扎着,即使这挣扎其实毫无意义。喘息声越来越大,他已经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世界渐渐空白,只余身下那张嘴,那略显生涩的动作。 他只能放弃了,沉沦下去。纵然万般不甘。 那一刻,他几乎痉挛起来,手背青筋鼓起,双手紧紧抓住了皇帝的肩头,皇帝亦感觉到一股刺疼,却依然不放弃。 自始至终,陈则铭不肯再发出半点声音。 皇帝起身,朝着金盂吐出了口中的体液,有宫女递上锦帕,他接过擦拭口角。 陈则铭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用手遮挡着面容,他的身子微微发抖,身下的床褥因为大汗淋漓早已经湿透。皇帝转头柔声对他道:“看,卿也是能得到快乐的不是吗?” 陈则铭猛然一震,竟难以自制的颤抖起来,那如筛糠般的动作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连床都要跟着他抖动。皇帝伸出手,抚摸他的发,“……将来卿会适应的。” 回府已经是第二天近晌午的事,这之间陈则铭一直沉默寡语,脸色灰败。 皇帝之后并没再进一步做什么,大概他口中的不碰,其实是不象从前那样做到底的意思。圣心难测,而陈则铭醒悟得太晚。若说之前,他还能用出污泥而不染之类的道理安慰自己的话,这之后,却是不能了,那一瞬间的快感已经击败他最后的自持。 原来那样不堪的事情,自己也是乐在其中了。 所谓坚持……原来一点意义也没有。 入了府邸,便有下人迎上来牵马,“少爷,有客到访,等您半日了。”陈则铭将马鞭扔给仆人,心中颇是奇怪,大步朝屋内走去。 踏上石阶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近午时了,想必公子该回来吃饭的?” 父亲答道:“平日这时已经回来了。” 那男子笑:“多亏伯父家教严谨,才能教出如此青年才俊,能得君王重用。” 陈则铭大惊,停下了脚步。 那人却已经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笑道:“陈公子,好久不见了。” 陈睹看到他,连忙叫道:“铭儿,这位公子候你许久了……怎么今日下朝晚些?” 陈则铭也不应答,右手搭在剑柄上,立在门前,定定看着正起身,朝自己拱手微笑的匈奴右贤王。 陈睹看他举动神态古怪,讶道:“怎么?……” 律延笑着朝发已苍白的老人解释,“伯父,陈公子与小侄本来只是一面之缘,都是小侄仰慕之心太甚,才冒昧前来,陈公子一时记不起小侄,也是应该。” 陈则铭微微一扫,见律延身后站着两名黑衣男子,高大威猛,双目精光四射,一看便是高手,显是他贴身护卫。见他看过来,那两人又往陈睹的方向踏了一步。陈则铭收回目光,前方律延正摇扇从容微笑。 陈睹道:“左公子谈吐不俗,让人过目难忘,铭儿怎么可能忘记,左公子说笑了。” 陈则铭垂下眼,握紧了剑柄,答道:“没错……父亲,我不过是乍一见面,太惊喜罢了。” 说着往前走了几步,解剑坐了下来,放到身旁桌上,对陈睹道:“父亲,我与左公子许久不见,有些话要说,烦劳父亲陪了许久,想是也该累了,请父亲先去休息吧。” 陈睹点头,起身向律延告辞,律延笑着应对,倒是配合着陈则铭,不露半点痕迹。 那两名护卫见陈睹离开,不禁都回头看律延,律延抬了抬手,那两人才重回律延身后。 律延复又坐下,一名护卫为他斟满茶碗,他喝了一口,突又省道:“给陈公子也斟上一杯啊,斟上。” 陈则铭好气又好笑,见那护卫走近,手中一紧,便要发难,却听律延不紧不慢道:“我二十四卫都埋伏在院内外,陈将军想要全家平安,还是少安毋躁的好。” 陈则铭一怔,缓缓松开手,心中恼怒,那一干守城卫士居然如此失职,放了这许多匈奴人进城,明日定要看看是谁领队,治他个玩忽职守之罪。 待护卫递过茶,陈则铭默然接过,也不做声,律延奇道:“将军不问问我为何来此?” 陈则铭看他一眼,“王爷为何来此?” 律延顿觉索然无味,指着他道:“将军相貌俊秀,为人却实在有点无趣。” 陈则铭哼了一声,隔了片刻道:“多谢夸奖。” 律延拍手,“孺子可教也。” 陈则铭看他一派汉人书生打扮,若不是脸上那伤痕,实在看不出半点匈奴人的影子,举止言行显然是受汉人影响极深,心中也是奇怪。 律延“啪”一声,收了扇子,“本王今日来,要请将军带个路。” 陈则铭望他片刻,断然拒绝,“不行!” 律延挑眉道:“本王可还没说要去哪。” 陈则铭淡然笑道,“到这京城来,还能去哪。” 律延阴恻恻一笑,“满院子的人,数十条性命,将军都不顾了?!” 陈则铭不语,面无表情,却看不出在想什么,律延趁机道:“我只见见那小皇帝而已,从未打算伤人性命。你想想看,真要杀了皇帝,惊动京城十万大军,难道我能全身而退。怎么说我也是贵为王爷,要杀也该是买凶杀人,怎么会亲身上阵。将军何必如此固执?” 陈则铭仍不言语,隔了片刻方道,“你见他做甚?” 这是辆很宽敞的车,但青石路上颠簸,坐起来并不舒服。陈则铭掀开车帘,张望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笑意,“路走错了,王爷。” 律延坐在对面,若有所思看着他。 路的尽头是座小庭院,此刻已是初秋,叶片金黄,如云般布在头顶。陈则铭跳下车来笑,“王爷不是想入宫面圣吗,怎么却带我到了这里。”又环顾片刻,赞道:“好个幽静所在。” 分卷阅读30 律延也跟着下来,“那不过是个托词,胡乱说说而已,将军已经看出来了,何必又讽刺我,这是我刚买下的一座院子,将军如是喜欢,送给将军好了。” 陈则铭冷冷看他,“那倒不必,王爷若是好心,不妨把我府内的二十四卫撤走,陈某已经是感激不尽。” 律延笑眯眯道:“不急不急。” 待入了院子,有人端上酒菜,居然很是丰盛,显然早便预备下了,陈则铭微微一笑,也不客气,提筷便吃,他早是饥肠辘辘。 律延道:“不怕我下毒?” 陈则铭道:“那又如何?” 律延颔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陈则铭微震,口中酒菜突然间没了滋味,手上便慢了下来。律延亲自为他倒了杯酒,“来,从战场上见到陈将军之日,我便想如此痛饮,天下英雄,莫出我辈,能与如此强的对手对饮,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陈则铭犹豫片刻,终是举起了杯,也许来自敌人的敬意反让人更难拒绝。 有人入门,律延一看便道:“二十四卫已经撤走,将军可以痛快的喝了,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陈则铭大是惊讶,原以为律延拿住家人必要达到某些目的方可罢休,可见律延满面诚恳的样子,却又不象骗人,点头道:“如此多谢王爷厚爱。” 他原想找时机通知城中卫队,可律延如此坦城相对,倒叫他一时间不能决断了。 两人天南地北聊了一通,倒也相谈甚欢。扯到后来,却说到匈奴出兵的事情上,陈则铭指责对方兵出无义,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律延冷笑,你以为汉人的兵不欺辱我们的百姓,不抢夺我们的粮食吗,还不是半斤八两,与其被你们打,为什么不我们先打过去。 说着说着便僵住了,眼见要不欢而散,陈则铭深深吸气,强压怒火,起身告辞。 律延喝道:“站住。”说着也起身,绕着陈则铭走了一圈,“将军如此固执……,到底是因为天生忠诚还是因为承了雨露之恩?” 此言刚入耳,陈则铭还不能理解,待反应过来,他似被一记闷棍猛然间敲中,眼前直冒金星,佝偻着背退了半步,脸色刷地白了。律延有些怜惜似看着他,“京中都传遍了,我这个外人也才来了两日而已。”陈则铭怔怔看他,心中道,真的,真的人人都知道了。 律延笑道,“我还听说了很多事情……他把你当人看过吗?何必这么执著?这样的将军有什么好做?不如到我们匈奴来,可不是自由很多?” 陈则铭望着他,始终不能言语。 律延拍着他肩,悄声道:“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很难决断,你有足够的时间权衡。”说着朝他笑了笑,往他怀中塞了什么,招手往门外走去,那些侍从纷纷跟随离去。 待门外一片寂静,陈则铭不知道站立了多久,才渐渐被头顶鸟鸣惊醒,从怀中掏出那张纸,看也不看,撕了个粉碎。 纸片似雪花般散落,陈则铭一步步退却,直到被什么绊倒,跌了一交。 他低下头,脚下是老树繁根,露出地面,他没有起身,而是将双手捂住脸,深深埋在了膝盖上。 第 15 章 39、皇帝步入御书房时,从来都没注意过门前的卫士,这一日,偏偏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大概是因为脸上那条伤,在宫中入值的兵士从来都要经过挑选,外貌有缺陷,太矮或者太丑的是不能进入皇宫的,那人长相虽然不差,但这条疤从眼角往下,几乎跨过了半张脸,真是想不醒目都难,偏偏这个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没觉察自己比旁人差在那里,换句话说,很有点鹤立鸡群气宇轩昂的感觉。 皇帝突然来了兴致,停下了脚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看着皇帝,似乎是没反应过来,隔了半晌才跪倒答话,“回禀万岁,小人左言,左右的左,言语的言。”虽然反应迟了些,可语气镇定,不卑不亢。 皇帝点点头,又道:“怎么从前不曾见过你?” 左言道:“小人是顶班的,一个兄弟今日病了,临时让小人领牌子进的宫。”虽是初次见圣,这人却举止冷静,言语清晰,就一个普通兵士而言,甚是难得。 皇帝又道:“你入伍多少年了?打过仗吗?” 左言道:“入伍已经十五年,与匈奴的战役均参加过。” 皇帝颇感惊讶,仔细打量他一番,“十五年……殿前司有你这样的人才,居然都没人提及?”说着,冷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悦,身后太监忙道:“军中数十万人,大人们哪里能一个个看过去,沧海遗珠也是难免,主子不要气坏了身子。” 左言也道:“这位公公说的是,何况陈将军本身是人之龙凤,眼界自然高些。” 皇帝看他:“……你对陈将军怎么看?” 左言低头道:“国之栋梁。” 陈则铭奉旨觐见时,拟了份折子,求皇帝重新征丁练兵。 皇帝看了颇有些不以为然,将那折子扔到一旁,“军中将士还不够多吗,卿还要征丁,天下百姓如何生养休息,这旨意下下去,将军可是要背骂名的。” 陈则铭跪道:“臣在前线所见,如今兵士虽多,可受其地域风俗影响,彪悍者少。是以面对匈奴强敌时,难鼓锐气。臣想选取民风勇锐,全民尚武处,征数千人,加以操练。战时用于先锋,若其过往处,无坚不摧,其他兵士见到,必然士气大涨,无畏直前。而战,重的就是士气。” 皇帝沉思片刻,“也有道理,这事便交予卿家负责,” 陈则铭大喜跪谢。又听皇帝道:“你军中有名叫左言的兵士,似乎是个人才,你此次征丁,将他也带着吧。” 陈则铭疑道:“……左言?”不过他麾下兵士数以万计,哪里能个个认得。 皇帝微笑道:“就是那个脸上带疤的,去找找,瞧起来也是个不甘人下的人啊。” 陈则铭一怔之后,脸色大变,又连忙低头掩饰,待皇帝把话题转开,心中尤砰然如鼓。 待回到军中,陈则铭立即派人将皇帝所言之日入宫之人查过,哪里有什么姓左名言的人,这倒还在陈则铭意料之中,让他真正惊讶的是,所有当值的的兵士均领了牌子,并无缺席之人。 那律延是怎么进的宫?谁把自己的牌子给了他? 将士们纵然是奉命镇守皇宫,可平日也不能无端入内,需上值之日,领了金腰牌后,方可凭牌子入宫。而进入之后,分队在宫内巡逻,各自独立,互不干涉。一日入宫的便有数百人之多,这样要查个不知名不知相貌的人实在是有点大 分卷阅读31 海捞针的味道。 陈则铭仔细一队队核实过当日行程,居然仍是毫无破绽,心头骇然。他总不能拿那数百人均杀了治罪。 律延与自己见面后,居然真的入宫见圣,显然是有内应帮他,而能做到这样绝无痕迹可寻,除开他本人心思细密之外,这内应之人只怕也不简单。 陈则铭又派人在京中暗里搜查,律延及他一行人却早如石沉大海,不见踪影。陈则铭越想越是后怕,掂量权衡许久,终于将此事告知圣上。 皇帝得知,果然大惊,“那日朕见的居然是匈奴右贤王。” 陈则铭道:“若是三十来岁年纪,眼角往下一条极长伤痕,应该便是臣在战场上见过的律延。” 皇帝寒着脸,“好个律延……,原来是他,耍得朕好惨。”说着转头,律延那只铁弩一直被他挂在墙头,警示自己不忘血恨。“他来这里,却又不刺杀朕,却是为什么?” 陈则铭低头道:“臣正在调查。” “那你查到什么了?” 陈则铭为难,“暂时……还没有头绪。” 皇帝冷冷笑了一笑,“那就是说,将军什么都没查到?” 陈则铭大惊,连忙跪倒在地,“臣已经尽力而为,还请万岁宽限几日。” 皇帝道:“人都说你是栋梁之材,怎么……”想到此处,脸色微微变了,沉吟了良久,拿眼仔细打量陈则铭。 陈则铭被他看得心中发毛,莫名惶恐。 隔了半晌,皇帝终于缓缓道:“宫中守卫如此之多,居然让他一个王爷闯了进来,朕的殿前司真是如此无用之极吗……” 陈则铭听着心中沮丧无比,他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这话简直是点着鼻子在骂他,却偏偏无言以对。皇帝道:“难道是……有内奸……”说着又重道:“陈将军,你查出了什么?” 陈则铭心中奇怪,这话不是问过了吗,正要答话,心中突然一跳,竟是隐约悟到什么,没查到这三字便卡在喉间噎住了。 两人都不说话,御书房寂静一片,呼吸可闻。 陈则铭头皮直发麻。 万岁在怀疑我……,这个念头让他既难受又惊恐。 皇帝低声道:“卿……为何不答?”那声音并不严厉,但有种冰凉刺骨的东西隐含其间。 陈则铭缓缓抬起头,皇帝正冷冷凝视他。 第 16 章 40、陈则铭低下眼,“万岁……”他想起数日来自己查询此事时的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其中的煎熬挫败,这几年来的痛苦坚持,战场上的浴血奋战,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自己期待的是这样一个下场吗? 有些事情也许做不到,就是注定做不到了,再努力也没用,所谓尽人事知天命便是如此吗? 静了片刻,方有力气接着说完这句话,“万岁若是怀疑臣……” 他取下自己头盔,“万岁若是怀疑臣,就请摘下臣这颗头颅……,臣定然毫无怨言。”说着重重叩倒在地。 说他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此刻他最期望的就是能用一腔热血来洗刷自己的清白,然后哪怕只换取那个人脸上的一丝后悔也好。这当然是意气之争了。 皇帝审视般的目光渐渐从狐疑变得柔和,他看出他必死的决心和愤怒,反而觉得高兴,“朕不过是被人戏弄而有些恼怒罢了,卿不必如此,起来吧。” 陈则铭有些惊讶,皇帝对自己的态度确实在变化,他不再用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刻意给他难堪,他为自己和他解围,来尽量保持一个良好的交谈氛围。 也正是因为尊贵者这样的改变,陈则铭才无法如以前一般顽抗到底了。 陈则铭将那几百名兵士全部换下,他们失去了入宫当值的资格,并被勒令强行退伍。 另外他也加强了对继任入宫卫士的审核,想当值的将士必须有五个保人担保,并且相互连坐,一旦出事,六人一起处罚,这样的改制让他稍微安心了些,哪怕新增出来的事宜让他更加的忙碌不堪。 两个月后,陈贵人领假回府省亲。早在半年前,陈府便开始准备,不但把御赐府邸翻新了一遍,更在周遍质买了田地,修建花园。 当日,全府上下在府前等了近一个时辰,銮驾才缓缓到了,往后望去看不见队尾。 陈睹很是惊讶,这架势这气派,远远超过贵人出行该有的规模,倒似乎是皇帝御驾亲临。颤巍巍上前迎接,听太监宣,果然是皇帝到了,全家人慌忙跪倒。 皇帝踏下车,往那新园子看了几眼,微微笑道:“老卿家,多年不见身体可还硬朗?”陈睹连忙应诺。 陈则铭前两日才回的京城,站在父亲身后,也是毕恭毕敬候着。皇帝目光一扫而过,嘴角微微勾了勾。 到了夜间,用膳完毕后,皇帝看了会戏,便将陈则铭叫到房中,询问征丁事宜。 陈则铭道自己四处寻访,已经在某处找到兵源,正在张榜征兵。他提到此事,想起自己辛苦跋涉,终有成果,心中很是高兴,禁不住有些眉飞色舞。说着说着,发觉皇帝含笑看着自己,眼中隐隐发亮,不由吃惊,顿时迟疑下来。 皇帝道:“接着说。” 陈则铭心中大乱,哪里还有兴致,镇定片刻,简单几句便把事情讲完了。待他停下,皇帝果然伸手来摸他脸颊。之前,皇帝赐座时,他也没觉得如何,拣皇帝不远处坐下了,此刻才大是后悔,该更坐远些才是。 皇帝轻声道:“之前,朕只顾沉溺往事,却没注意过卿果然是俊逸非常。” 觉着那只手玩笑似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陈则铭垂下目光,不敢挣扎,心里却终是难受。隔了片刻,皇帝的手朝他胸前衣襟伸了进去,他骇了一跳,抓着那手跳了起来,“万岁!” 皇帝询问般看着他,似乎自己做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倒是他的逃脱让人不解。 陈则铭气结之余,又不得不解释:“……这,这是臣的家中,不比宫中禁卫森严,人多口杂,若是,若是……” 皇帝微笑看着他,陈则铭下半句居然便噎住了。 皇帝道:“陈将军想得太多了,此刻前院热闹,大家都在看戏,怎么会有人来。再说了,纵然有人来,屋外卫士难道是摆设?”陈则铭无言,皇帝叹息一声,“卿若是担心,那便没法子了……”听他语气似是要放弃,陈则铭暗中松了口气。 正要告退,突然被人迎面推了一把,骇一跳的同时险些摔倒。正退间,足下又绊到一物,一脚踏了个空,更是站立不稳,踉跄着连退了几步才停下。 匡当一声响,倒的是方才脚旁的凳子。而背上所靠又硬又冷,却是撞到了 分卷阅读32 墙上。 睁开眼,皇帝已经压到他身上,正瞧着他微笑。 两人靠得甚近,彼此呼吸都感觉得到,陈则铭苦笑道:“万岁……总是如此。” 皇帝柔声:“朕就是喜欢突然压倒卿,更爱看此刻你面上的神情。”说着伸手将他双腕举过头顶锢住,其实陈则铭若要挣扎,皇帝又怎么挡得住,可他偏偏知道他不敢。 陈则铭面色变了变,终不再开口。 皇帝仔细看看他,朝他项间吻了下去,说起来奇怪,似乎从最初到现在,两人都不曾碰触过对方的双唇。陈则铭额间隐隐见汗,只是闭目,紧紧抿着嘴,却并不抗拒。 正是渐渐兴起时,突听门外“咔嚓”一声响,似乎是有人踏断了树枝,皇帝抬头喝道:“谁?!!” 陈则铭立刻扯起衣服,撞破窗框,流星般追了出去。 第 17 章 41、院中树影婆娑,遇风瑟瑟而动。 陈则铭寻了一周,哪里有半个人影,卫士们听到声响也陆续赶过来,陈则铭询问一番,卫士们都说不曾见人。 陈则铭正沉吟,脚旁一声猫叫,却是家中养的一只虎斑猫不知何时走了近来,在他靴上蹭来蹭去。陈则铭心道难道是弄错了,到底不放心,又搜了一遍,果然在窗下草间,拾到两截小指粗细的断枝。 陈则铭捡起那树枝,手指禁不住微微有些发抖,慢慢对接,断口竟是全然吻合。 一时间眼前泛花,心如擂鼓,险些站立不稳,太阳穴突突直跳,只在心中不住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回头看看屋中,依然灯火通明。 次日,皇帝贵人都回宫,一番热闹喧哗过后,看那一行背影远去,却突显府中冷清起来。 陈则铭一夜未眠,一直警醒到此刻,心中始终叩着一根弦,坐立难安,却也没看出谁有异常之举,慢慢才安心了些。又想着或许是那猫,虽然他也明白一只猫又如何踏得断落枝,可事到如今,只能期盼这偷看之人永远都不要露面才好。 陈夫人转身见他面带倦容,心疼不已,连声叫他回房休息。 陈则铭返回房中,只觉得身心难言的疲惫,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待睁开眼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征丁之事渐渐接近尾声,待那四千军士被带入京城,雄赳赳排开,立到他身前时,那壮阔景象,让陈则铭暂时忘记了这件让他牵肠挂肚数日之久的事。 之前朴吕国之战,他初任大将,没有亲信,没有派系,所有一切只能靠自己。而手下将领军士见他资历浅薄,不服者众多,于是可用招数实在有限,也有些迫不得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事实证明他的预计并没有错,但这样偏激的法子不可久用,训练一支纪律严明,英勇善战的部队成为自己手下亲信劲旅,不但是必然,也是必需。 陈则铭为新军中每个人都选了最好的马,通通配备黑色盔甲,每日里不论晴雨,进行严格的训练。他手下大将言青道,这黑色军团列开阵势,其势滔天,刹是威风,不如叫黑衣旅。 当时尚年轻的他们并不知道,之后的二十年间,这支黑衣劲旅将不断扩大发展,直至成为天朝主力。而其中,更是出了十数位名将。届时,黑衣旅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群虏因惧而不敢再犯。他们缔造了传奇,在这片大地上被称为常胜之师。 皇帝过了数日方召见他,过问新军装备军饷之事。 陈则铭原本为那夜自己不告而退有些担忧,可一路谈下来,皇帝面上并无怒色,这才渐渐把心放了下来。直至正事说完后,皇帝却轻描淡写道:“那夜卿一去不返,可让朕等了半宿。”陈则铭连忙跪倒请罪,皇帝沉吟了片刻,戏言:“若是想朕不追究,那便过来让朕香上一香。” 此言入耳,陈则铭真是啼笑皆非,“万岁,这,这未免太荒唐……” 皇帝一听这话,脸色骤变,一拍龙椅,指他喝道:“若是不肯,那便拖下去,重重治罪!”语气严厉,不似做伪。 门外卫士闻声闯入,韩公公连忙挥手,众人于是又撤了出去。 陈则铭踌躇半晌,只得起身,韩公公赶紧背过身去,见他举动,陈则铭更是心中羞恼难当。走到皇帝身前,撩袍跪下,终于忍不住微微皱眉,皇帝道,“卿是不满了?” 陈则铭道:“臣怎么敢。” 话一答完,皇帝伸手来勾他下颚,陈则铭抬起头,却垂下目光,不与他对视,只觉皇帝双眼在他面上看了一周,附身下来,飞快在他颊上亲了一亲。 相触之处,温暖柔软,不知为何,两人都怔了一怔。 第 18 章 42、皇帝喜好与常人迥然不同,曾杀了杨粱的那张弩被他悬在案头不说,甚至叫工匠为那箭头特意配了玉制箭杆,孤零零插在箭囊中与那铁弩挂在一处。陈则铭看到时很有些茫然,纵然是为了警醒自己不忘仇恨,一般人似乎也不会这么做吧。 他不曾明白过这个人的想法。 皇帝接下来封了他爵位,又赏了新府邸,并时常将他带在身边,几乎要将宠爱之意昭告天下,于是到陈府送礼的人更加的络绎不绝。 有时候,皇帝兴致来了也会要求他留宿宫中,陈则铭默默地服从了。 他是他的臣子,已经是这样的重用宠信了,他还能希望那个人怎样呢?身体上的占有,也许也是代价之一吧。 他的升迁太迅速,于是关于他的谣言也格外的多,日积月累之后他已经能平静面对。但在听到宠臣这个词,他还是禁不住的脚下发虚,似乎被人一枪戳中了心脏般难受。也只能苦笑,暗中想着自己还未修行到家。 这一日,御花园中新运来几块太湖石,麟峋多孔玲珑剔透不说,体积巨大,却甚是难得。皇帝命人叠成假山,以供赏玩,并将陈则铭叫了过来。 陈则铭到了宫中,有人将他领到花园内,却不见圣驾,一问方知,是临时有事,差他在此等候。无事之余,围着那假山绕了一周,见那山重峦迭嶂,如巨型屏风般立在水边,阻断了视线,果然更有曲径通幽之感,只是如此庞大也不知道如何运到京城中来的。 正感叹,前方突然冒出个人,险些撞了上去,立定一看,不由怔住。 那女子抬眼望过来,也吃了一惊,隔了片刻才道:“你怎么在这?” 陈则铭连忙施礼,“贵人娘娘。” 荫荫抬眼,“……哥哥这么客气,莫非是想要我叫你陈将军。” 陈则铭忍不住笑了一笑,“那怎么敢。” 荫荫是从太后那里请安过来, 分卷阅读33 听说此处有新玩意,绕道来看看,正巧便碰上了。两人一起走了一段,陈则铭始终落后一步,很是恭顺,荫荫看在眼中,却也不多言。 待走到开阔处,荫荫停下脚步,将贴身侍女喝退了几步,转身对着他,“我总疑心身边有人监视,是以越是光明磊落处,方越好讲话。” 陈则铭心中奇怪,也不敢多言。“娘娘有话,但请……” 荫荫打断他,“表哥,如今……你过得可好?” 陈则铭猛然被她这么一问,大是意外,“过得可好……”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心中道我过得好吗?现在这样好吗? 纵横沙场,加官进爵,光宗耀祖,这都是他从小梦寐以求的。可同时他付出了太多,躺在皇帝身下曲意承欢的时候,他放弃的的是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那些爵位珠宝,金光闪闪,万人垂涎,能抵得过他垂死挣扎般的痛苦吗?每天,他都在臣服还是反抗的念头间徘徊,被那些意念凌迟得鲜血淋漓,直到他一步步退却,选择顺其自然,其实哪里有什么顺其自然,巨大的外力面前,那不过是放弃的借口罢了。 他最终还是软弱的放弃了。 这问题象针一样刺痛了他,让他变色,可真正让人绝望的是,他没有退路。 荫荫幽幽道:“到了这宫中,我才发觉,原来有时候,一个人轻而易举便能改变另一个人的一生。多奇怪啊,你的命运原来不在自己手上……” 陈则铭几乎要点头称是了,他和荫荫同时都想到了自己。突然间灵光一闪,陈则铭在心中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莫非……是她知道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那一夜……,那一夜窗外难道居然是她? 想到此,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全身直发凉,险些倒了下去。 荫荫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朝他笑了笑,“在太后寝宫,看到些事情,难免有些感慨,是小妹失态了。” 陈则铭怔了怔,太后寝宫?是指太后被幽禁的事?是了,若是她亲眼看到了那一幕,哪里会这样平静,这么一想,心中才渐渐松懈了下来,那一夜窗外如果是她,又怎么可能及时退走,连自己都找不到?想到这里才如释重负。 转念又对荫荫道:“这样的话,再也不要说了,若是给人听到,告到万岁那里,却是糟糕。” 荫荫点头。 陈则铭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不是她,那一晚不是她,……真是太好了。 皇帝始终没来。 次日,陈则铭去御书房见驾,皇帝正在习字,见他到也没停,两人时断时续聊了些政事。直到皇帝似是无心道:“陈贵人……朕听说陈贵人原来不是你的亲妹妹?” 陈则铭一惊,答道:“家父止有二女,当初圣旨上指明是陈家三女荫荫,想是搞错了……家父这才收了荫荫为干女儿,此事早已经与执事太监说明,原来不曾告之皇上吗。” 皇帝停笔想了想,“……是吗,朕不记得了……如此,你和贵人既然不是兄妹,她又入了宫,便该疏远些,以防落人口实,以后你们还是少见为妙。” 陈则铭心知必然是昨日之事被多事之人给告了,无端挨了一记闷棍,又无话反驳,郁闷难当,只得称是。 过了不久,前线告急,皇帝此次不欲派陈则铭接连出战,可朝中大臣均主张继续由他领兵,以怯敌人之士气。 皇帝权衡之下,依旧任命陈则铭为帅,同时派贴身内侍韩公公监军。 接到圣旨时,陈则铭颇有点惊讶,跪接了那黄绸旨意,拿到手仔细看了看,面有惑色却缄默不语。 消息很快传开,有鼻子灵的,却从其中嗅出了些古怪,本朝确有太监监军的前例,但派出心腹宦官,这样的举动,可看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信任主将,另一种则是想提拔心腹。而韩公公已经是位高权重。 众人纷纷猜测之余,都隐约有了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之感。 第 19 章 43、让人奇怪的是,大军到达后,陈则铭并没如前两次一样迅速出战,反而只守不攻,任匈奴兵在关外哮叫猖狂。一开始,人们还以为他是在等待某个战机,可隔三岔五的守城之举持续了数月之后,不但敌人开始嘲笑不止,就是在本军之内各式各样的谣传也出来了,有说他胆小的,有说他惧敌的,不满情绪日以俱增。 到后来,听得韩公公都坐不住了,陈则铭却还是不肯出兵迎战。 这一日,又有兵来报,匈奴人派大军攻城。 韩公公奔上城墙一看,果然陈则铭领着副将言青等人正在城头观战。城下敌兵如蚂蚁一样涌到城根下,城头飞箭往来如织,惨叫声不绝于耳。远处旌旗招摇,喧声震天,敌军队伍黑压压一片望不见尽头,只似汪洋大海,恶浪扑面而来。明明是青石砌就的城堡,在这凌厉攻势下,也似如一叶孤舟般飘摇无依。韩公公腿都软了,“这,这可真是大军压境了。” 陈则铭点头,“匈奴右贤王到了,是以他们想发一次总攻。” 韩公公大惊,“右贤王……在哪里?!” 陈则铭朝着一个方向指去,“那边!” 韩公公极目看去,只见一片人头蹿动,哪里看得清面貌,心中不由有些怀疑,但看匈奴人进攻的架势果然是与往常不同,更凶狠了许多,也就信了。连忙道:“那将军为什么还派人不迎战?” 陈则铭道:“时机还不到。” 韩公公便有些不满,“这话小将军说了几个月了,皇上派我们来,是与匈奴人决战胜负的,若是只要苦苦守城,又何必特意派你我二人来。” 韩公公曾与他有小恩,又是皇帝身边红人,陈则铭态度便格外尊重些,“公公,此刻出战,正是敌军士气最锐之时,与之对敌,我也难有胜算。况且军中锐力尽在于此,只能胜不能败,我们身后守着的可是千万黎民国之疆土,不能不谨慎些。” 韩公公皱眉,居然毫不客气,“我听闻小将军从来是以快制敌,如今怎么风格大变,要知道打仗打的就是钱,小将军如此耗费军力,今日也不打,明日也不打,拖个几年,把国库费尽了,便是想打也打不了了。”说着拂袖而去。 陈则铭吃了一惊,在他身后连声呼唤“公公”, 韩公公恼他一直不听自己劝告,存心要压他气焰,也不理睬。 言青见主帅眉头紧锁,忍不住道:“宫中之人哪懂战术。” 陈则铭叱道,“对监军大人怎可如此不敬。”言青只得闭嘴。 这番攻守便打得异常辛苦,到了傍晚,律延见死伤无数,对方依然守得方寸不乱,只得鸣金收兵。 到了后半夜,城头巡夜兵士也忍不住乏意,一条人 分卷阅读34 影趁机用绳索从城墙暗处爬了下去,游过护城河,就着黑暗时奔时藏,夜奔敌营。 到了匈奴营外,那人也不避开,亮出一块金牌,守营兵士见牌将他引了进去。 第二日,言青一大早便来叫陈则铭,“大帅,敌人退兵了。” 陈则铭奔上城楼,果然见匈奴人正在撤走,心中大是奇怪。韩公公也闻讯赶来,不由大喜,“还以为今日又是苦战,这下可好。”后又传来消息,对方是撤走二十里,并未完全退兵,韩公公却还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他原以为监军不过是坐阵,战是将军领兵在前方打,哪里知道到此地后,每次战役都在身边,只要一个不查,就连自己也是难保,于是对陈则铭缩头不出更多了几分不满。 到了晚上,韩公公在军中摆上了酒宴,犒赏三军。他来到边关后,已经许久不曾喝过酒,难得高兴一次,居然喝了个半醉,到最后自己起身都有些困难,身边小太监连忙将他掺回房去了。 等酒醒过来,已经是半夜,韩公公自觉口干舌躁,叫人拿水,连唤数声无人做答,心中恼火,“怎么睡得这样死!!” 只能自己爬了起来,走出里屋,见一人背向自己坐在屋中,一动不动不知在发什么呆。想来是手下小厮偷懒,正伸手去推时,桌上那灯突然燃了起来。 猛然光亮导致眼前直泛花,他埋怨般嘀咕一声,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不由呆住。 那人身材高大,哪里是自己屋里人。难道是贼,韩公公大骇,门外守卫怎么这么不堪,竟然叫贼人闯了进来。 转身要逃,被人立马从身后一把纠住,还不及挣扎,脖子间一凉,有人在耳边道:“再动就一刀宰了你!” 韩公公人虽然老了,但对性命一向爱惜的紧,听了这话立刻不动了。 桌旁那人转过身来,面上一条长长疤痕,在昏黄灯光下,煞是骇人。正朝他微笑,“韩公公,你可还认得我?” 身后之人松了手,韩公公更是吃惊,半晌没有出声,盯着面前的匈奴右贤王,良久才压着声道:“我听说……你原来是匈奴右贤王?!”说到后来,又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律延笑道:“上次可劳烦公公了。” 韩公公悔恨跺脚,“你!知道是你,就是再出一万两银子,我万不能带你进宫,伤害万岁!” 律延故做疑惑状,“伤害?我可半根寒毛也没碰他,你们家小皇帝可不活得好好的吗?” 韩公公语塞,又恨道:“谁知道你在宫里还做了什么手脚,那混帐小子简直是害死我了!!” 之前律延入宫,所用的却全然不是陈则铭想的冒充侍卫领金牌这种冒险的手段,而是事先与韩公公的混混侄子结交,用银子珠宝买通了韩公公。 听知韩公公向来好财,律延不吝血本的花银子,只求入大内瞧一瞧。 韩公公见是自己亲侄带来的,又是个斯文人,料他孤身一个,也闹不出什么事情,便将他化装成太监带入了皇宫。事后,才知晓自己带入宫的居然是个大人物,只吓得魂飞魄散,将侄子狠狠打了一顿后,更加咬紧了牙不漏半点风声。他权力颇大,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是以陈则铭将往来名单如网般筛过,却始终查不出律延半点踪迹。 此刻见律延又来找自己,韩公公大是后悔,那一万两花花银子着实烫手,如今后患无穷,早知道便不该贪财。 果然律延开口道:“此番还要求公公一件事。” 韩公公闭上嘴,也不理他。 律延伸手将早放在桌上的匣子推开,顿时珠光宝气映射入目,将那烛光都逼淡了几分。韩公公吃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道这些倒都是值钱得紧,律延道:“这礼公公可还喜欢?” 韩公公板脸,“不喜欢。” 律延忍不住笑起来,“不喜欢?没关系,公公若是不喜欢,本王还带了一件。”说完眼神示意。 韩公公正想着,不知道另一件是什么,若是无价之宝,瞧一眼,也是值得。突见身后之人将手中刀提了起来,横架到他脖子上。慌忙叫道:“这是要干什么!!” 律延点头,“这便是第二件,公公可以选了。” 韩公公看看那雪亮刀刃,再看看律延,见他满眼认真,只得道:“你要我做什么?” 律延含笑:“只是小事情,请公公跟汉人皇帝说件事。” “说什么?” “就说……陈将军是栋梁之材,与匈奴作战英勇,千万不可以换将。” 韩公公瞠目结舌,难解其意。 律延站起身,随从之人也立刻收刀,那刀一去,韩公公这倒清醒过来,心中道,这可了不得了,难道陈则铭居然与匈奴人有勾结……,难怪这几个月来,他始终不肯与匈奴人交锋,原来道理在这呢。 律延柔和道:“这事就拜托公公了。”说完,两人开门退了出去。 屋中突然寂静。 韩公公开口要喊,突然又收了声,心中道,若是我此刻叫了人来,这桌上一盒子珠宝可怎么解释,万岁是最易生疑的人,这一追查,可不把上次那事给捅出来了。 他低头踱了几步,焦急万分,心中道,陈则铭手上数十万大军,若是,若是……给他来个里应外合,一口气打到京城,也未尝不可能啊。 想到这里,面色如灰,汗出似浆。 第 20 章 44、返回的途中,律延觉察到身边耶禾异样的沉默,不由轻声道:“怎么,不忍心了?” 耶禾微微叹了口气,“那姓陈的汉人也是条汉子,英雄……还是应该死在战场上。” 律延在黑暗中微笑,“战争靠的不单是匹夫之勇,还有智谋。兵不血刃就能让汉人皇帝自斩一臂,无数将士能免于流血,女人们能早日见到自己的丈夫孩子,有什么不好。” 耶禾撇了撇嘴,表示不以为然。不过夜色深沉,律延却不可能看得到。 律延勒马,不紧不慢地前行,今夜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异常的轻松,“京中那个人想必也已经行动,他地位显赫,再加上我上次在皇宫里说的话,小皇帝纵然再相信陈则铭,心中也必然有几分动摇……何况据我所知,这两人间的信任恐怕有限……只要今日这位公公再上一份密奏,想必这位陈将军的好运便到头了。” 耶禾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告密,万一他被你吓住,真的力保陈将军呢?” 律延笑了起来,“若真如此,那太监倒是大智若愚了。可惜我瞧他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岂不知人只有这点小聪明,往往才最误事。” 不久,陈则铭接到皇帝旨意,命他立即回京一趟,大军原 分卷阅读35 地坚守不动。 陈则铭心中明白定然是韩公公对自己总被动迎战有了异词,将那金字牌压下,写了道长长的奏章,将自己苦心忠诚表明,着人送回京中。 谁知之后,奏章如石沉大海,倒是金牌又到,一道比一道催得急,陈则铭别无他法。只得将事务交付言青,嘱咐他不可自行出战,带着随身卫士及数十匹战马,日夜兼程赶往京都,亲自面圣。 到京城时正是这一日黄昏,陈则铭一行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他心中焦急,也不回家用饭,直接入宫,求见皇帝。 皇帝倒正在用膳,与他一同的还有首辅大臣杜进澹,这是位老臣,曾辅佐过先帝,一直以来都担待重任。 陈则铭第一次得胜时,杜进澹还曾带领群臣敬过酒。见陈则铭走入,杜进澹微微变色,抬眼看了看皇帝。 皇帝倒是脸色平常,见礼后,道:“到了,吃过饭没?” 陈则铭跪倒,“万岁催臣回来,不知何事?” 有人又端了副碗筷上来,皇帝示意他坐下,“谈事也等吃完再说吧。” 陈则铭道:“关外律延虎视眈眈,而关内十数万大军此刻群龙无首,战事随时可能生变,实在是……不能耽搁。” 皇帝看了他片刻,突然冷冷道,“陈将军不必多虑,此刻边关已经有了新的大帅。卿还是先坐下,专心用膳吧。” 陈则铭抬起头,满面惊讶看着皇帝,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带着疑惑望了望杜进澹。杜进澹皱眉看着他,神情似乎是不忍。 而他此时才反应出皇帝这话的真正含义。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薄薄的嘴唇如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起来。他也不是没想过皇帝已经发怒,那一道接一道几乎毫无间隙的金牌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那是急于宣泄和难以遏止的某些情绪。 于是在路上,他预演过无数遍,面对这个人他该如何去解释,如何才能缓和这种怒气。但突然间这些都没用了,对方并不需要,也不给他这个机会。 这样迎头一棒的冲击过大,导致他脑中瞬间空白,居然不知所措。 他完全没有辩白。 于是他们看着他,所有人都沉默着。 身边有内侍到他面前伸出手,他有些茫然看着来人,内侍轻声道:“将军,虎符。” 陈则铭似是骤然清醒了些,他抬头望一眼天子,皇帝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似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陈则铭垂下头,默然掏出虎符,轻轻放到那人手中。 他自觉有些狼狈,他分不清那是不是错觉,人们的缄默和目光都让人心惊。 那侍从的脚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将它拿给皇帝,皇帝掂量着,“卿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陈则铭张开口,但脑中混乱一时居然想不起要说些什么,连日来的奔波本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他的思绪不象平日那样清晰了。 静了片刻才强行镇定了些:“臣,臣想知道为什么,难道……纵然圣上不满臣的战法,可目前胜负未分,……似乎,似乎也不该此刻论罪?” 皇帝点点头,“朕猜你也不会心服。”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你拿这个去看看。” 那竟然是一张纸,陈则铭一愣,脸色开始变了,心中道,难道是……,可那东西已经给自己撕掉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监将此物端到陈则铭,陈则铭伸手接过,打开一看,骇然抽了口气,险些昏了过去。 纸上赫然写着地契两个字,文内所书的正是当初律延与他喝酒,再送了给他的那座院子。 昭华宫中,荫荫突如其来的心神不宁,她站起身,在屋中走了几步,才稍微定了定神,低头看到身旁的孩子朝她笑着,她也回了个笑容。这时,一名贴身宫女走入,荫荫连忙朝她招手,低声急切道:“怎么样?” 那宫女看起来很是机灵,左右看看无人,方轻轻道:“送过去了。” 荫荫大喜,“这就好,这就好。”她扯着手绢,如释重负:“那东西放在手上,真是一天也不得安心。对了,你在哪里遇见……” 宫女道:“万岁今日正巧招杜大人进宫,我在宫门前遇到他……” 荫荫褪下臂上玉镯,塞到宫女怀中,宫女连忙推辞,荫荫道:“小红,你我情同姐妹,又何必客气。” 小红这才收了,道谢不迭。她从未有过如此珍物,难免欢喜,对光看了半晌,突然犹豫道:“我听杜大人提起陈将军,他说……陈将军下天牢了。” 荫荫举着拨浪鼓正逗着摇篮中的儿子笑,一听这话,猛然回头,那鼓“冬”地一声落地,孩子被这一声惊到,骤然大哭起来。 第 21 章 45、陈则铭靠在墙上,微微合着眼,到现在为止他还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白天他还是马上将,此刻却已经是阶下囚。 他并不是特别愤怒,律延的阴谋可以追溯到上次入京,尊贵的右贤王冒险入宫居然也只是为了日后的质疑埋下伏笔,自己在匈奴人心中居然是这样可怕,值得对付的存在,那么也不失为一种看重。 这样计划缜密的离间计应该是早早想好的,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无从破解,也许对方其实从来没有笼络之意,有的不过是根除的想法。律延此人其心可诛,其人可怕。 然而让他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他真正心寒的是皇帝得知这一切后的行动,是他看他时那个冷漠的眼神。 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他是君他是臣,这只是种本分,从生下来那一刻已经注定好,是命。除开这些,他们中间只有空白。哪怕有很多次的肉体交缠,但那不过是一种欲望的宣泄。 人们说君仁臣忠,纵然他对他远远称不上仁厚,可在世人眼中却不失为难得的明君,皇帝的勤奋,严格,聪慧,偶然间的怜悯,都成为人们口中的圣德。 纵观史书,能臣无数,而贤君寥寥,一位忠臣,能遇到一位颇明事理的君王,你不得不说这是种幸运。他的愿望便是遇到这样一位君主,在他留芳千古的成就中添上属于自己的一笔。 如今他真的遇到了,于是哪怕这个开端如此的不堪,他依然献出了自己的忠诚,他相信有一天,这个冷酷如铁的君王会被自己打动,可真正到了今天这样的境界,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无形中已经付出了那样多,而在自己还没有觉察到之前,自己已经在期待着回应。 他以为他对自己该有一种不同常人的信任。 这个信念源自何时呢,也许是在第一次凯旋后他率百官迎接他的时候,也许是在 分卷阅读36 酒后两人长谈的夜间,又或许是在他下旨不设监军的一刻,更可能是在他吻他脸颊时彼此惊鸿一瞥的瞬间。素来的冷酷之下隐隐显出的温柔,哪怕也许只是幻象,也已经迷惑了他的心。 门外响起脚步声,杂合着钥匙相互撞击的响动,有人站到他的牢门前,“出来,提审了。” 陈则铭睁开眼,我的君王,你期望杀掉我吗?可我断不会背着叛臣的耻辱死去。 到了大理寺,陈则铭多少有些惊讶,堂上大理寺少卿楚寒枫一拍惊堂:“叛臣!还不跪下!” 陈则铭道:“如此大案,不是该三堂会审吗?楚大人这是准备私审不成?”两人之前有点头之交,只是楚寒枫为人风评不好,素少交往,他春风得意时,楚寒枫露过结交的意图,被他婉言谢绝,哪里晓得今日居然落在他手中。 楚寒枫眉头一皱,两旁早有衙役持棍而上,往他膝后腿弯处打了一记,陈则铭吃疼,闷哼一声往前扑倒。 楚寒枫道:“大理寺判案,怎么叫私审,言出不逊,给我掌嘴十下。”陈则铭张口欲言,可人家哪给他开口的机会,一上来便轮满了胳膊直往脸上抽。陈则铭被打得摇摇欲坠,满心的羞愤欲绝,只得一声不吭受了。打完,楚寒枫才道:“将军感觉如何?” 陈则铭擦去嘴角血痕,抬手时,腕间沉重,镣铐叮当直响,他咬牙道:“还好。” 楚寒枫笑起来,“你别嘴硬,难熬的在后面,你若是聪明,便在纸上画押,我们也省事。” 陈则铭一震,“审还未审,画什么押?!” 楚寒枫道:“证据已定,审问不过也是做样子过个堂,上面早有人关照过了,要着实的细细的审。” 陈则铭盯住楚寒枫,“既然上面发话,那大人不是更该认真审过?” 堂上众人都笑,陈则铭环顾四周,瞧着他们嘲弄笑容,莫名之余,只是心底发寒。一位主簿道:“将军可听不懂了吧,这话的意思是此人进来了就出不去,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陈则铭一字一字道:“我是冤枉的。” 众人更乐,楚寒枫道:“进来的个个都这么说。”接着,大声道:“来人啊,用刑。” 陈则铭猛然起身,将近身衙役撞开了几个,却因镣铐缠身不便行动,终于被人绊倒,压制在地。 脸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身上如山般沉重,也不知道叠了几个人,他几乎要无法呼吸,只尽力喊道:“不!告诉皇上,我是冤枉的!!”这呼声却被众人惊呼连连掩盖过去,终于被无视。 那衙役被他撞的火气大盛,鞭打他时便特意选了浸足水的细皮鞭,毫不留手。陈则铭双手被缚,吊在木架上,无处躲也无处藏,只能咬紧牙一鞭鞭生生受下,不多时便昏迷过去。 待醒来,虽已经被放下,此时全身血痕,却再无力反抗了。 衙役拿来纸笔,那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供词,陈则铭看了片刻,嘿嘿直笑。 楚寒枫道:“快画了吧。” 陈则铭提起笔,那手竟似有千钧之重,颤颤巍巍几乎不能成字。 楚寒枫在堂上见他一笔笔抖动着写下去,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把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办妥了,本来还以为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原来不过如此。 过了片刻,衙役将供词捧到案上,他低头一看,不由大怒,这哪里是画了什么押,只见供词上用朱笔写了个大大的“冤”字,鲜红如血,触目惊心,将供词也给覆掉了。又见那字笔笔凝重,力透纸背,竟似满腔悲愤化为实物迎面而来。 楚寒枫一把将那废供词撕碎,暴跳道:“换刑!” 第 22 章 46、衙役搬来三尺多长的夹棍,将他双足放置其间。陈则铭趴倒在地,身体忍不住的微微发抖。楚寒枫瞧他似是惧了,笑道:“我任职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受这刑不叫的,将军等会不知道能不能忍得住?” 陈则铭也不答话,只紧紧闭着眼。 眼见左右衙役已将索扯起,待一声令下,便是骨碎血洒。楚寒枫轻声冷笑,正要开口,突闻门前喝止之声暴起,“住手!” 众人诧异抬头,见一人身着官服站在门口,手捧一物,斥道:“楚寒枫,你不过大理寺少卿,这等大案居然敢私设公堂,乱刑逼供,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楚寒枫怔了片刻,来人瞧来甚是眼生,可又身着二品官袍,这朝中大员没有他不认得的,想来对方不过是外地官员,可外面卫士怎么居然将闲杂人等放了进来,不由生疑:“……你是何人?” 那官员慢慢走入,举起手中黄锻,“我乃新任刑部侍郎吴过,叫大理寺卿前来接旨。”楚寒枫看他身后跟入的持刀侍卫,渐渐张大了嘴。 陈则铭吃惊回头,“……吴兄。” 吴过朝他微微一笑。 按皇帝旨意,刑部接管此案。大理寺只得放人。 陈则铭大刑之下逃脱,着实幸运。重回天牢后,吴过为他请来良医,并亲自看望。 两人许久不见,陈则铭又逢落难之时为他所救,对他更添了份亲切之感。却是疑惑他如何突然间飞黄腾达,居然成了刑部侍郎,吴过说是皇帝突然下旨将他诏回,并予以重用,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忖并无什么大功值得重赏,正惶恐不已,“不过,当时万岁却问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陈则铭奇道:“什么话?” “万岁问,当初陈将军军纪不严,将士抢夺成性,不成体统,虽然得胜,但朝中众多大臣不满,纷纷上奏,我身为监军,为什么却不提?” 陈则铭想起当初,“其实……吴兄当初就已经帮过我一次了。” 吴过笑道:“这时候再说也没关系了,反正事过境迁。那时确实也有几人跟我提过该弹骇将军。可我总觉得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也不奇怪。朝中那些大臣没去过那冰天雪地,哪里知道征战危险辛苦,一味只在背后放冷箭,实在不足为伍。” 陈则铭苦笑了片刻,猛然醒道:“我的家人……” 吴过安慰道:“将军放心,我方才已经着人去通报陈府。将军昨夜方被拿,按理消息最快也要今日才到府上,这么点时间,出不了什么乱子。”陈则铭自是感激不尽。 吴过又道:“那楚寒枫已被关押,我已经奏请万岁,明日三堂会审,或许能给将军一个清白。” 陈则铭吃惊,“此言何意?” 吴过道:“他越权独自审你,若是平常案件,也就罢了。可这等大案,如今又是皇上钦定,也算他运气不好,定个知法犯法之罪是没半点问题。……不过他与你无冤无仇, 分卷阅读37 实在没有必要冒险置你于死地,想是有人授意,打通了关节,许了好处。只要问出那人姓名……也许真如圣上所言,朝中另有奸细。” 陈则铭浑身一震,“……大人这话,便是说皇上疑的……不是我?” 吴过迟疑,“这话我却不敢说,万岁圣心难测啊,常人哪里看得清。不过圣上说,所有证据都指向将军,事情哪里会这样巧,所以反倒是真正可疑之处。”陈则铭听了这话,憋在胸中一夜的那口浊气终于散了些,一时间眼前泛花,忍不住低头捂住脸,鼻中酸涩难当。 正在此时,有狱吏急匆匆奔了进来,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楚寒枫……畏罪自杀了。” 吴过猛然起身,“什么!”两人相顾,骇然失色。 过了几日,皇帝宣陈则铭入宫答话。 吴过拿来干净衣裳给陈则铭换过,又喊来马车从他入宫,一切都安排妥当,无不妥帖,陈则铭心里感激,不由感叹,当初自己在战场上还有几分看不起此人贪生怕死,却原来人在各方面的才能各不相同,哪里能一一强求。 到了宫内,自然有内侍前来接手,押着他一路蹒跚前行,待到了御书房前,他无意中抬头,不禁怔住,前方一个人正立在廊前,低头沉思。那眉目,那神情竟然分外的熟悉,他几乎张口要叫出声。 “杨……”杨粱?他不是死了吗,难道是鬼魂? 那人听得响动,偏头看了过来,见他手上镣铐,不由皱了皱眉,露出些鄙夷神色来。 两人这一照面,陈则铭将那个名字生生咽了下去。 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神态,可杨粱总是带着从容又不羁的笑容,见之亲近,这个人却板着脸,眼神中的冷淡似乎要拒人千里,杨粱少着华服,这人却衣着华丽。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更重要的是,这人还不过是个少年。 那少年抬足往御书房里去了,陈则铭却在门外候着。 片刻后,里面传来皇帝笑声,似乎很是欢愉,再等了一会,有人来叫他进去,陈则铭不自主叹息了一声。 皇帝见他进来,收笑道:“卿的伤可好些了?” 陈则铭一路行来,伤处早已经疼痛难忍,却跪道:“谢陛下关心,好很多了。” 皇帝将身后少年扯将出来,持了那少年的手道:“卿来看,他是不是与杨粱很象。” 陈则铭恭敬道:“确是很象。” 皇帝道:“他是杨粱的远房侄子,朕命人找了多年,今日才找到。想当初朕为太子时,还抱过他呢。”那少年见万岁言语间居然颇看重此人,也生了好奇心,仔细打量陈则铭。 陈则铭道:“恭喜陛下。” 皇帝这才注意他仍是一身囚服,皱眉道:“吴过也不会找件好衣裳给你穿吗。” 陈则铭道:“案情未定,臣仍是阶下之囚。” 皇帝挥手不耐道:“人都死了,线索早是断了,还定什么,你这便回府将养,不必到天牢去了。”陈则铭几乎窒住,半晌才压制住发抖的声音道:“……臣遵旨。” 皇帝看了他一眼,突又有些心软,“到御医那去拿些伤药,好好休息。往后的事,朕自有定夺。” 有人上前来将他锁链去掉,陈则铭重重叩了个头,低头退了出去。 出屋时,听皇帝对那少年柔声道:“你就仍住你叔父的旧宅子吧,……朕赐些宫女与你,以后常到宫中行走。”陈则铭猛然转身,掀帘出屋。 第 23 章 47、回到家中,母亲见了他身上伤痕,掩面流泪不止,陈睹连连叹息,“查清了就好,查清了就好啊!”他告老后,舒心日子已经过了多年,不过问俗事太久,猛然间听说儿子下了天牢,骤然间居然有些失措。这一下见儿子无碍回来,才劫后余生般的松了口气,却又总是忐忑难安。 陈则铭含笑道:“是孩儿不好,劳父母忧心了。”说到后面,不知为什么却撑不住那个笑容,略一低眉,泪水便悄然落了下来。 吴过仍在负责此案,既然牵扯如此之大,自然还是需要给天下及朝内一个交代的,哪怕那的确只是一个交代。 不多久,圣旨下来了,那地契被证明是伪造的,据说这地契出现得也很是神秘,却是连着一封检举信一道,于某日在大理寺卿退朝时,从路旁被扔入轿中的,查不出是何人所掷。 而韩公公的弹骇依然生了效果,陈则铭被罚一年俸禄,以惩戒他的不作为,并命他伤好后,重赴前线,继续主掌帅印,戴罪立功。 陈则铭养伤其间,吴过也常来探望,他京中无亲无故,虽然已有了府邸,可到底冷清,所以除了探病,只怕还有些蹭饭的意思。吴过对他受罚一事,倒颇为不平,据他自己说,也曾在皇帝面前力争过,可皇帝不以为然。陈则铭听着也不言语,面无表情。 过了段日子,伤养好了,再上边关,监军却换了人。 陈则铭松了口气,要他每日再必恭必敬的面对韩公公,实在也是种酷刑。 在他离开的其间,皇帝派的人倒不离谱,是朝中最长守城的一位卢江平将军,可见对他的攻守之策,皇帝还是赞同的,并不糊涂。这倒不出陈则铭所料,罚俸一年,本就是最轻的惩罚,该是做给人看的,只是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陈则铭却再也没兴趣去猜。 律延趁他不在,曾发动过几次猛攻,想趁虚而入,卢江平居然在那些攻势中仍将城守了下来。见他到来,卢江平笑道:“总算是能松口气。” 陈则铭笑了笑:“哪里,换了我,只怕不如将军。”他倒不是谦虚,守并不是他所长。 两军对垒,律延远远望见他银白盔甲,红樱如火,不禁笑了笑。 叫了人到阵前喊话:“陈将军,听说那昏君不分青红皂白,将将军拿了下狱,如今尚能全身而出,实乃你我之幸!” 陈则铭冷冷看着对面军中众人拥立的那条人影,“何必猫哭耗子。” 律延又派那人上前:“我匈奴战将也多,可无一人需如将军一般,委曲求全,置身人下,这大概也是汉人与我们匈奴人的不同吧!” 众人倒还不大明白他言下真意,并不在意。 陈则铭一听,置身人下四个字分明另有所指,万万料不到他竟然拿这事在人前来辱自己,不由脸色骤变,心中大乱。 那人还要再喊,陈则铭反手一摸,连上三箭,猛拉满弦。只听一声呼啸,那三箭并排射出,他极怒之下出手,真是气势如虹,疾如流星。那人躲避不及,竟被三箭穿心而过,踉跄着倒下,立即 分卷阅读38 断气。 己方兵士见主将神射,顿时欢声震天,不绝如耳。 律延却只是微笑。待呼声稍歇,他又着人呼道:“你杀得了一人,灭得了天下……”陈则铭不待他喊完,已经喝令麾下,“给我杀!!”一拍马臀,身先士卒,疾射而出。 他这心浮气燥却恰巧是兵家大忌,此刻他还年轻,有些事情不能忍也得忍,他虽然知道,却还不能做到。律延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匈奴人很少硬对硬的打,两军交战不久,便佯败退走。陈则铭见对方撤退,也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鸣金收兵。却在他整队返城时,律延大军突然掉头冲了回来,杀了记回马枪。 陈则铭措手不及,队型立即被冲乱,两军很快融在了一起。不少匈奴人跟着人流往城内冲,城内兵士被这变故惊住,可主帅还在外面,便不敢关门,城门下一团混战。 陈则铭拍马奔到城下,拦在吊桥前,杀了几个往前冲的匈奴人,回头纵声大喝:“关门!!升吊桥!!!” 此刻大军只剩了小半在城外,按理说陈则铭身为大帅,便该立即冲回城中,再收吊桥,以图后事。可他却本能的落在了后面,这心理在危急中连他自己也未能觉察。 只听“嘎吱——”沉重的声音响起,城门渐渐合拢。吊桥升起时,惊叫声起,不知落了多少兵士到护城河里去。 律延在阵后看着一切,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所及,陈则铭满身是血,勇猛无敌,但那只是困兽犹斗。 城外的汉人兵士越杀越少,更多的人涌到了白袍小将那里。 那是必经之道。 陈则铭已经杀得双眼充血,前赴后继的敌人,一个个在他马前倒下,没人能掠过他雪亮的戟尖。然而,他们似乎永远杀不完,毫不畏惧往他面前涌来。 他渐渐有些神智模糊,手中却是丝毫不慢。一股血喷到他脸上,粘稠的液体渐渐干涸,他却腾不出手去擦,他咬着牙,几乎要睁不开眼。 他想我要死在这里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 …… 你看得到吗? 就在这一刻,城门内一声呼喝,响彻云霄。 匈奴人都被这豪气震天的叫声惊了一惊,城门突然洞开,一队汉人兵士身着黑甲,纵马冲出。 第 24 章 48、吊桥轰然落下时,桥下搭人梯的那些匈奴人发出了尖叫,纷纷滚落到水中。 陈则铭已经杀红了眼,这些声响他没听到,或者纵然听到他也根本无暇顾及。 砍倒最后一个敌人时,再没人再往他身前冲。他不明就里,却又觉察到这个难得的空隙,抬手抹去脸上已经半干的血迹,天地在指后颤颤巍巍遥遥欲坠。 他的手因为疲惫而无法自控地发抖,方天画戟渐渐下垂。他弯下腰,靠在爱骑脖项上,喘息着慢慢吐出口中的黄沙。 不能松手,松手就完了。 他收拢五指,尽全力抓紧险些脱手而出的戟杆。 戟尾冰凉,这让他多少清醒了些,然后终于能觉察到身边那奇怪的静默。 抬起头,他看见数排黑衣骑兵正沉默地背向着他。他们将匈奴兵阻挡在他之前,接连起伏的锋利枪尖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 “大帅!”他想回头,却突然一阵晕眩,往马下坠了下去,落地时那一刻他看见的是言青惊慌的脸。 凭这数千人要转变整个战局虽然困难,但要在吊桥前救出一个人却不算什么。黑衣旅组建后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救了他们的将军性命,这是谁也没想过的。 陈则铭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打了败仗。 他睁大着双眼,怔了许久。 事后清点,这一仗,死伤兵士达三万之众,对方留在战场上的尸体不过千余具,虽然黑衣旅伤亡甚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仗。由于之前几战,兵士们本对这位主帅期望极高,这会见他原来也是俗人,非但做不到每战必胜,而且还是大败,不由士气狂泄。 没过多久,便有旨意下达,将他召回京城,并撤换主帅。 临行前,言青痛哭流涕,他是陈则铭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舍之情难免,陈则铭安慰他道:“将来总有相见之日。” 言青含泪:“黑衣旅是将军一手创建,无论他人如何看,我们便总是等着将军一个人。” 陈则铭沉默片刻,道:“这话人前切不可再提起,否则将来终有一日,我难逃杀身之祸。”言青惊住,再不敢言。 在朝上陈叙战败经过时,陈则铭忍不住的满脸惭愧,众目睽睽下,仔细分析自己的失败,这绝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情。 周遭大臣的目光有扼腕的,有嘲笑的,也有愤怒的。他们都瞥着跪在殿前的陈则铭,不吝指责。人本来便是如此,成王败寇。哪怕你之前赢得再多,输了一次,那这一次便是焦点所在。 皇帝虽然没露勃然之色,却问得极是详细,有疑问处立即便指出来,不留半点情面。 陈则铭在众人的包围中,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他不禁自嘲地想,如果那时候言青没有带着黑衣旅来救他,也许今日还能封个忠意伯吧。 世人总是重视死去的悲壮,而嘲弄活下来的勇气。 幸好这样的审问还是有结束的时候。 之前屡次封赐,陈则铭早已经升至殿前都指挥使,便是当年杨粱曾做过的殿帅,官从二品。这次战败,皇帝不但收回帅印,并将他降了两品,都指挥使改任副职。这便意味着短时间内,皇帝不打算再起用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对杨如钦的日渐宠爱,杨如钦是杨粱的侄儿,便是陈则铭在宫中曾遇见过的那位。 这杨如钦据说自幼是个神童,二岁能识字,三岁已经开始背论语,到五六岁便能做诗,还词句不俗,如今十八了,被天下文人称为学富五车的才子。他还不曾考过科举,却被皇帝弄进了都察院,做了名言官。人称此人思维敏捷,言语犀利,因为学识渊博,阅遍群书,往往断事断物观点奇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皇帝最初不过是喜爱他与杨粱酷似的外貌,后见他年纪轻轻已经见识不俗,更是高兴,屡屡封赏,频频召见。一时京中又是风言不断,都道是皇帝又有新欢。 这一日,陈则铭因事应召入宫。行到御书房前,却被太监拦下,道:“杨大人在里面,还请大人稍候。” 陈则铭望望天色,此刻乌云遮日,竟是要下雨了。 他拱拱手以示谢意,默默退到廊中,看那风卷云 分卷阅读39 涌。渐渐豆大雨点一颗颗打落下来,在地面上打出一个个的洞,天突然更暗了,雨点骤急,连点成线,势大如泼,将那地上黄泥一层层洗刷开,往低处流去,却总也洗不净。 身后屋中,似是皇帝被杨如钦妙语逗乐,笑语不断,陈则铭走了几步,避开窗子,直到听不到那话语之声。 不时有太监进出屋中,端着茶点之类的东西从他身旁走过,也不看他。 如此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减小,又过了一会,竟是停了,重露艳阳。 门帘被掀起,杨如钦跨出屋子,微微含笑,跟随太监只恐树上雨水落到他身上,在太阳下也撑了把伞,如此前呼后拥而去,不曾往廊下看过一眼。 种种喧闹过后,再显落寞,这才有太监到他身边道,“大人请。” 过了几日,敬王得了风寒,病了个把月,还不见好。陈夫人听说后,急忙着人找了药,让陈则铭带入宫中。 陈则铭趁当值时将药送到了昭华宫。 之前皇帝曾言要他少与贵人见面,于是他将药交与小红便要转身离开,恰巧正遇上散步回来的荫荫,这一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 既然见面,立即就走也未免太不近人情,陈则铭微一踌躇,跟着荫荫走入,探望病中的外甥。 敬王此刻已经岁余,因为病得难受,也不肯下地走动,只依在乳娘身上哭泣不休,原本红嘟嘟的小脸,此刻显了些蜡黄色,瞧起来煞是可怜。 陈则铭心疼道:“殿下脸色不佳啊。” 荫荫微微叹息,让乳娘将敬王带了出去。犹豫了半晌,却道:“表哥你何尝不是如此……” 陈则铭一惊,忍不住摸摸脸颊,“是吗,或者是这几日没睡好。” 荫荫道:“你没照镜子吧,已经快不成人形了。” 陈则铭笑了起来,“娘娘说笑了。” 荫荫却一丝笑意也没有,直直看了他半晌,眼神渐渐伤感,“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陈则铭低下头,若是说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不希望对方看到自己的失败失势,那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荫荫起身走到他身边,启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她压低了声音,只让他和自己能听到:“……若是不曾遇到他,你会不会比现在快乐?” 陈则铭浑身一抖,震惊抬头看着荫荫的双眼,那其中有什么让他心跳不已,惊疑不定,他不能彻底理解这话的意思,这表明什么? 荫荫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神中有从来不曾有过的坚毅,“表哥,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痛,比伤在我身上还痛……我真的……真的……,”她渐渐的狰狞,任何一个人在充满仇恨时的表情,都不会是美丽的,“……真的好恨他!!!” 陈则铭瞪大眼看着面前的荫荫,片刻间竟然不知反应。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情都太陌生了。 而这些居然都出自荫荫。 下一刻,荫荫却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收起了那满脸的恨意,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累了……,表哥你先回去吧。” 陈则铭踏出门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依然满是荫荫咬牙切齿的那个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让他心中狂跳不止,骇然不安。 第 25 章 49、懵懵懂懂回到宫门外,陈则铭骤然立定,怔了半晌,他突然想清了荫荫的意思,那个晚上窗外的人是她!她自幼在陈府住过多年,所以能在瞬间找到藏身之处躲避自己追击,说穿了一点也不希奇。 他掩住脸,从手掌下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踉跄着退后,几乎要站立不稳。 远处的守门兵士看到他们的将军立在路上发呆,神情古怪,不免有些奇怪,频频张望。 陈则铭依在墙上,双肩直抖,禁不住的浑身发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迟钝的觉察到口中的咸味,用手背擦过,却是血痕,似乎是激动之中将唇舌咬破了。他抱着头,擦着墙滑落下去,蜷着身体坐了许久。 直到有兵士来叫他吃饭,他才惊觉一下午时间便如此空过,自己竟坐了一两个时辰。 那兵士试探的望他,看到他唇边血迹,轻声道:“将军是不是身体不适,小的扶您起来吧?”陈则铭摇摇头,爬了起来。 良久不动,这一晃,只觉得胸闷欲吐,头昏目眩,忍不住咬牙,急忙伸手撑住了墙。 那兵士赶忙要扶,陈则铭将他的手挡住,低声道,“我自己来。” 很多事情,你只能自己来。 就在这一刻,头顶似乎被人用针猛然贯穿,痛彻心扉,他眼前一黑,已经失去意识,一头往前栽了下去。 他终于还是病了,所有的压力似乎都化为病魔,一瞬之间将他击倒。 之前战场上的劳累,加上郁结难排,使他骤然消瘦不说,还突然凭空得了头痛症,病发时只痛得满地打滚,大夫来看也是束手无策。陈夫人被他病状骇得哭泣不止,只道:“你还这样年轻,你还这样年轻啊!”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这其间吴过经常来探望,并说功高之臣突然病重,皇帝也是很牵挂,甚至提到要亲自来探望,但此刻朝中事务太过繁忙,却无暇抽身。 陈则铭听了半晌,只是淡淡称谢,吴过心中奇怪,这是多大的恩宠,他居然这样平静。然后,两人谈到近来大事,吴过道,太后为了祭祖大典,将各地宗室诸王都叫入了京中,也算最近一件盛事。 陈则铭奇道:“居然将诸王均叫了来……,可先皇曾有令,诸王不得离开各自封地……” 吴过低声道:“听说是太后写信到处哭述,说万岁幽禁她多年,是为不孝。宗室内听闻后颇有异议,此次前来估计是要议一议此事,只看怎么调停。” “调停……,”陈则铭微一沉吟,“那此时京外怕是有兵了?” 吴过敬佩笑一笑,又皱眉。 “诸王带来兵马六七万余人,驻扎在城外,命为调停,其实就是威胁。若是万岁反应不妥,只怕兵戎相见之日不远。” 陈则铭道:“……京中如今空虚,只剩二万兵马,那些亲王倒会趁虚而入。” 吴过道:“万岁已经气得不行,那兵是太后叫来的,牌子打得也响,有理有据的。再说了,凭人数,真打也是必败的事,所以说——我们吃了哑巴亏还得作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架势,前两日听说还往城外送了些犒赏。……更何况此刻边关外忧未除,也不是内讧的时候,一旦开战大伤元气啊。” 陈则铭道:“太后幽禁多年,怎么此刻才想到求助宗室?” 吴过叹:“听说之前 分卷阅读40 一直关得很严,宗室虽然知道,却拿不出证据,可后来看守渐渐松了,太后亲笔书信居然被人偷偷给送出了宫……宗室诸王得到信笺,理直气壮便举旗出兵了。” 陈则铭低头沉思。 吴过道:“不过……我估计万一真要开打,守城的便只能是将军,将军可要好生将养,早日康复,不然一城百姓难保。” 陈则铭道:“就如你所说,此时此刻不能打,真打起来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若被匈奴趁虚而入,才是真正糟糕了。万岁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只是……” 他在心中暗道,那样一个人,若要他向旁人低头,只怕比登天还难……真是无法想象。 ……难道说,这一次真能看到他服软的样子? 话虽然这么说,陈则铭还是在病况好转后,立即返回了营中,随时待命。 而此刻,宗室诸王已经入京,共七人,其中二人为皇帝的兄弟,其他的都是皇帝的叔伯辈。而太后搬来这些人,逼得皇帝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皇帝承诺之后将解除幽禁,并终身孝敬母后。 太后却不依不饶,要以不孝为罪名逼皇帝退位。这话听起来虽然可笑也不太可能实现,但百事孝为先,真要被太后这么纠缠下去,难免把皇帝逼入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而宗室诸王也明白到这一步,皇帝已经是做了最大的让步,再过头之会把他激怒,于是纷纷劝说太后罢手。 这一夜,皇帝突然下命当值武将前来晋见。 陈则铭放下事务赶来,却又在书房门前迎面撞上一人。抬头一看正是杨如钦,陈则铭连声道歉,杨如钦只一颔首,算做回答,遂行色匆匆而去。陈则铭惊讶看着他脚步急促,心中突然有些不安的感觉。 陈则铭入屋,皇帝一抬头,面露讶色,“今日当值的是你。” 第 26 章 50、陈则铭微觉奇怪,皇帝又道,“其他人在吗?”陈则铭答:“还有一人因病告假了,今日守值大臣只为臣一人。” 皇帝神色不定,半晌方“恩”了一声,命他迅速亲自选派十名力大艺高的兵士及二十匹快马,送到宫门前,同时立刻派重兵将太后寝宫围住,只能进不能出。 陈则铭吃惊,隐约觉出事态不妙,心中道难道今夜便会有变故。又见皇帝神色凝重,更不敢怠慢,将一切安排妥当。 到宫门候了片刻,果然见一人赶来。到了光下一看,却是方才遇见过的杨如钦,不禁大是诧异,他此刻出宫却是要干什么。杨如钦见他身后卫士高大威武,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道:“将军可有寻常衣物让他们换上?这样显眼,可不是在给人做靶子。” 陈则铭道:“杨大人打算做什么?”他心中忐忑,方有此问,否则按他平日为人,不喜此人,断不会开口。 杨如钦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果然面带疑色,渐渐浮起笑意,“将军不知道?万岁还不曾明言?” 陈则铭饶是性情敦厚,也被他这暗含嘲讽明知故问的一句噎得够呛。 他心下挂着太后寝宫外的伏兵,重压之下倒也不在意这种细节,命人拿来衣服,让将士们换上,才道:“不曾。” 杨如钦一直依在门边看着众人行动,目光炯炯,眼神扫过处,已将那些兵士一一看了个清楚,见他们准备妥当,突然朗声道:“此一去有去难回,是条死路,有胆小的现在出来还来得及!”说罢,拔出腰间配剑,他虽然是个文士,但世间文人精于舞剑的也不在少数。 那十名军士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陈则铭伸手拦住杨如钦:“他们每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猛之士,军令之下,自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此刻你带了他们要去哪里?出城?” 杨如钦突然横剑,那雪亮白刃抵在陈则铭下颚处,闪闪生寒。 众人不由哗然。 陈则铭冷冷看着他,做个手势阻止了众人的冲势。杨如钦连眼角也不曾瞥过旁人,只看着他脸打量了半晌,方道:“勇猛远远不够,我要的是不惧死的胆气!……将军面不改色,是拿准了我不敢杀你,还是天生不畏死?” 他个子不如陈则铭高,是以说话时只能微微抬着头,却毫不狼狈。 陈则铭默然片刻,“……你速度远不如我,决计无法杀得了我。” 杨如钦挑眉,有些惊讶,“纵然这剑就抵在你咽喉处?” 陈则铭镇静道:“纵然这剑就抵在我咽喉处!” “好大的口气……”杨如钦撤开剑,用锋刃指一指那些兵士,他身着华服,这一挥之下袍袖舞动,却是潇洒之极,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信你。” 陈则铭看了手下一眼道:“他们本就是最好的。” 杨如钦直勾勾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出城?” 陈则铭道:“城中死路只有一条,该回头往宫内走。你带了二十匹快马,显是为了更换,可见路途不近,这条死路当在城外。” 他虽然口中如此说,却仍皱着眉头,不解困惑。大军压境,一个文人带着十名军士能做什么呢,皇帝在想什么?劝降?离间?还是突围?他很是茫然。但他回想着皇帝吩咐时候脸上的神色,那似乎是镇定自若毫无畏惧的,他因那份镇定而松了口气,却又更加不安。 杨如钦听他如此之说,任他聪明一世,也不禁露了分敬佩之色,不无遗憾的说,“说实在话,如果可能,我最想要的是你!” 他年纪不大,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且傲气十足,不分尊卑。虽然朝中历来重文轻武,但陈则铭品级高过他,杨如钦这样说话分明是逾越无理之举。 陈则铭哭笑不得,侧过目光,闭口不答。 杨如钦翻身上马,叹道:“可惜啊,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说着抱抱拳,露出笑意,“陈将军,有缘再见……,若是无缘,自然就不必相见了!”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似是颠倒,又似另有深意,有心询问,却见他不待答礼已经拨马而去。这人也奇怪,初见时但觉倨傲无礼,可这一番话下来,似乎又是另一种感觉,倒觉出些率真随性来了。 那十名兵士无声尾随而去。一行人渐渐没入宫门外的黑暗之中。 陈则铭看他们远去背影,心中不安,返回书房面圣。 一入御书房,不由怔住,“杜大人?” 杜进澹站在殿中朝他点头,不知何时到的。 陈则铭不记得有人提到过首辅大人入宫的事情,那么他该是白天下来一直没出宫城。昏黄灯光下,这老臣似乎几日之中便苍老了几岁,鬓角华发频生。 分卷阅读41 皇帝坐在桌后,拿着手中一纸信笺,心不在焉的翻来覆去,脸色铁青,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则铭低声道:“万岁。” 皇帝抬头看他,一时间似乎没反应过来,静了片刻才答:“怎么,杨如钦出发了?” 陈则铭点头,忍不住又迟疑道:“他带这么少的人,能突围吗……”皇帝皱眉看着他,“突围?谁说过要突围?” 陈则铭惊讶更甚。 杜进澹见他疑惑,出声道:“这条计策是杨大人提出来的。当下城外大军兵分三路,而中路是朝亲王手下大将魏晖所辖,只这一路军便有四万之众,如能策反,城下之围立解。” “策反?” 陈则铭不由怔住,想起方才杨如钦说那句“若是无缘”时的笑容,方知对方居然是抱了必死之决心前往,想着他年纪轻轻,居然如此豪情义胆,视死如归,也忍不住心生敬佩。 可转念再一想,这计策实在兵行险着。 此刻对方兵力远胜己方,优势在手,未必乐意与你谈判。只能期望杨如钦巧舌如簧口绽莲花,导致对方猪油蒙心,可仔细想起来,可行性未免太低,不禁微微摇头。 如今之计,却仅剩下等待了,惟有盼望对方不将事情做到太绝,杨如钦失败倒也没什么,只要不死,皇帝的面子便是保住了,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样各自默然想了半晌,皇帝突道:“今日都有些什么人入宫?” 陈则铭仔细想了想,“都是些采办太监,也没什么特别的人。”停了片刻,“但太后宫中请了个戏班入宫,说是太后要听戏。” 皇帝笑了起来,对着杜进澹嘲道:“瞧瞧朕的叔父们,堂堂亲王,居然扮成戏子出入宫闱,传出去可不是贻笑大方。”杜进澹只笑不答。 陈则铭大惊,连忙跪倒:“是臣失察,不知宗室诸王竟然在其中。”这才明白皇帝要他包围太后寝宫的真正原由。 皇帝挥手,“你那些兵士也不是人人都认得王爷,不知者不为罪。” 陈则铭心知此刻皇帝心思早不在这样的小事上,谢恩起身。心道,这事态却又复杂了一步,宗室诸王偷偷入宫,与他们之前摆出的和事佬面孔全然不符合,显然居心叵测……,如今这事还能好好解决吗,若是真要兵戎相见,那后果谁能承担得起……这么一想,忍不住眉头紧锁。 皇帝把玩手中镇纸,似乎是心事重重,或者又难以决断,杜进澹两人都不敢出声,如此燃过了一柱香,皇帝突然起身,面色坚毅,“摆驾……太后寝宫!” 第 27 章 51、太后宫中早是一片寂静。宫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发觉了门外伏兵,导致众人立刻丧失议论下去的兴趣,转为惶惶不安。 皇帝踏入时,众王都转头来看他,各自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 皇帝静静站了片刻,见众人不跪,心下了然,骤然将目光调向年纪最幼的吴王,吴王是他最小的一个弟弟,今年才十九,胆子也小,被他目光一逼,浑身抖了一抖,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万岁。 其他人见状,只得也纷纷跪倒。 太后一下冷了脸,面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恨。 皇帝扫了一眼,见诸王仍是改扮成戏子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各位都好兴致啊,只是不知道今日给太后娘娘唱了哪出。” 这话外有音,众人听了脸色都变,均将目光投向朝亲王。 朝亲王是所有王爷中辈分最老势力最大的一位,也是皇帝的大伯,说话最有分量,只不过这个时候,这出头鸟当起来却未必舒服得了。 正被众人看得万分不自在,皇帝顺着众人目光看过来,微笑着对他,“……朝亲王有话要说?” 朝亲王年近花甲,早已经是老谋深算,被皇帝凝目这么一望,心知对方已经将自己恨在心上,原本忐忑退避之心反平静下来,暗道既然帐已经算到自己头上,横竖只能继续了。 反站将出来,朝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今日之事,我等虽私自入宫,貌似小犯宫禁,可其实是太后邀请众王,商议大事。虽然万岁不知情,入宫手段也可笑了些,可太后身为国母,她还是有这个权力召开宗室之会的,也请万岁不要着恼。” 皇帝微微怔住,朝亲王这话有理有据,他一时半会也无法反驳。 太后被禁多年,但到底不是被废,这些权力一直都有,只是她无法无力实施而已,这原本是他所谓的仁慈,此刻却反过来缚住了他的行动,心中不由暗恼。 朝亲王将他皱眉不答,知道自己占了上风,更道:“今日一家子全在,有话也不妨明说了。”他停了片刻,转头看其他人,“万岁,我们知道宫内有重兵,也不可能不提防,今日悄悄入宫,明日一早,出宫的若是少了一个,便有护卫通知城外大军,发动攻势。” 皇帝冷道:“布置得倒是周详。” 朝亲王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也只是自保罢了。” 皇帝静了片刻,突然叹息:“伯父多虑了,都是血亲,血浓与水,朕怎么舍得动你们?”朝亲王朝他看了看,也看不出表情,“万岁这么想,老臣真是心感欣慰……” 旁边却有人道:“真有这样仁慈吗,太后当年将他从幼儿抚养成人,这是何等大的恩惠,登基后他却立刻幽禁母亲,简直心若豺狼!还有你们忘记当初了,死的人少吗?这样的君王废了有什么不对。先帝留下这遗旨,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朝亲王连忙喝止,“住口!巍王!”那巍王是皇帝最小的叔父,血气颇胜,一直对皇帝暴行看不过眼,早已经心怀不满,此次太后招他们商议废帝之事,他最是踊跃。 皇帝浑身一震,也不看巍王,只对着朝亲王道:“果然如他所说,父王留下了废朕的遗昭?”朝亲王见他神色不对,连忙跪下,“先帝留下的并非是指定要废万岁的圣旨。”皇帝低下头,隔了片刻又看看他,“……将那圣旨拿给朕看。” 朝亲王迟疑。 太后站起身,“那圣旨自然给我藏得好好的,怎么能给万岁看。若是有去无回,那我们一干人等岂不成了叛逆了!” 朝亲王皱眉,他并不希望将皇帝逼得太甚,以和为贵从来是他的生存宗旨,人生纵横几十年,他实在是见过了行事偏激导致的祸事。 皇帝转头去看母后,低声道:“母后,你真恨孩儿恨得这样深?”他皱着眉,很难以置信不能反应的样子。这样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对方,你只需一句话便能将他击倒。 太后怔 分卷阅读42 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这样的软弱到底是真是假,是真的看重自己,还是做给自己看的戏。 隔了半晌,终于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皇帝看着太后一动不动,眼角渐渐湿润,静了片刻,他垂下眼帘,将那难得一露的情绪收敛了起来。 朝亲王跪下,道:“只要万岁立下旨意,不追究我等罪过,并就众人不满之处加以改进,那遗旨我等终生不会动用。” 皇帝道:“还有不满?……是哪些?” 朝亲王道:“万岁行事过于暴虐,如此以往,难免引起民愤,还请陛下自省。” 皇帝笑了一笑,“朝亲王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宗室在与朕讨价还价?”众人都跪下,“是代表我们众人。”皇帝环视一周,点了点头。 太后原本心中不甘,却被他方才的神情震住,居然也没提出异议。 朝亲王趁胜追击,命人端来纸笔,“请万岁这就拟旨。”说着亲自将墨磨好,取出一支狼毫染了墨,递给皇帝,皇帝看着他,迟迟不肯接。 朝亲王心中焦急,“万岁……请拟旨。”皇帝接过笔,笑道:“如今,你们一个个都知道逼朕了。”这话虽然带笑,说起来却颇是自嘲,朝亲王连忙请罪,皇帝道:“那先帝遗昭在何处,否则朕被你们平白诓了也未可知。” 太后看看朝亲王,朝亲王朝她点头,太后转入里屋,片刻后,手中端着一物出来,将那物抖开,果然是张黄色绸缎,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最末处盖着红色印章。 皇帝凝目看去,依稀见到上面写着“可废萧定……”几个字,才真正能相信原来早在当年,父亲果然是真真正正不曾爱过自己,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再不看那遗旨半眼,转身在桌上,将朝亲王要求的旨意一挥而就。写完后,又取出随身印章盖上,轻轻将那墨汁吹干,抛到朝亲王手中。 朝亲王跪倒,连声拜谢。一干人等都欣喜若狂,皇帝转头看太后,太后哪里知道胜利来的如此轻易,面上显了些茫然之色。又似带了欢喜。 皇帝悄然欲退。 此时,远处天空,突然绽开一团绚丽烟火,随即又响起一声沉闷爆炸声,皇帝立在门前,身后吴王奇道:“半夜也有人放烟花,到底是京城,不同常处。” 第 28 章 52、院外,陈则铭和杜进澹也看到了夜空中那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绚烂,陈则铭凝目尤未语,杜进澹已经低声自语:“策反成功了……” 陈则铭收回目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仔细思量片刻,终于忍不住道,“魏晖听说是朝亲王最爱的心腹,在朝中也有勇将之称,难道竟是如此轻易叛主的人?” 杜进澹微笑:“好巧,杨大人临行前也说了相似的话。” 陈则铭满面诧异地望他。 杜进澹继续道:“于是他向万岁要了十名视死如归的勇士,说魏晖一旦不从,便立即以重锤击杀,另择他人为帅。” 陈则铭一听,更是吃惊,暗忖那杨如钦人不到弱冠之年,手无缚鸡之力,见识手段竟然已经狠绝至此,也不知是该赞还是该叹。 杜进澹叹道:“魏晖有一员副将,曾是我的门生,后因故弃文从武,他一心钻营改投了朝亲王门下。杨大人问清此人性情后,便朝我索要了一封亲笔信,说是要拜会此兄……若是我料得不错,想必这人现在……已经是那四万人的新大帅了。” 陈则铭这才恍然,说起来好生简单,寥寥数语罢了,可一介文士,于万人之中夺其帅,这样的计划真是险到极处,只听着已经让人咋舌不已。不过或者正因为如此,常人不敢想不能想,才反而有了杨如钦成功的机会。 所谓兵行险着,人人都知道,却未必想得出,又或者想得出却未必做得到。 他不经意想起出行前杨如钦朝自己挥出的那一剑,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霍然起身,仔细想了一想,突然背上冷汗淋漓。 剑停在咽喉前的那一刻,自己身后空门大开,此刻若有人从身后袭来,必定是一击而中。 他可以想象,魏晖就是死在了相同或者相似的一个瞬间。 一个掉以轻心的瞬间。 他脑后有种凉飕飕的感觉,摸了摸头,暗自嘲道,幸好那一刻,杨如钦只是试一试。 正想着,皇帝从院中走了出来,吴王跟在他身后不远。皇帝跨出门槛时,卫士们拦住了他身后,将两扇红漆大门合了起来。 几步之外,吴王年轻的脸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提起衣襟跑了过来,而大门在他到达前一瞬间,“碰”地一声,紧紧闭合。 门内传来急促的敲打声,吴王稚气未脱的声音带着哭声在喊,“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开门啊!!” 皇帝阴沉着脸立在门前,充耳未闻,他背向着那呼喊,并不转头。 陈则铭迎了上去,讶道:“万岁?” 皇帝一把拨开他,急促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住了,回身指着太后寝宫,“烧了!!一个不留!!” 众人都怔住。 陈则铭大感茫然,不禁看了杜进澹一眼。只见杜进澹微微叹息一声,面上却并无丝毫意外之色,显然两人早已经商量过此事。陈则铭心中一沉,待要上前进言。 皇帝凝视着那宫闱,轻声道:“若有一人……跑出来……,你们就提头来见!”说罢,怔怔看了片刻,拂袖而去。 杜进澹无声的挥手,让兵士拿来柴火,堵在门外。 陈则铭呆在原处,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这才真正反应过来。他之前虽然上场杀人无数,但火烧太后宫殿这样的忤逆之事情却做梦也想不到,心中砰砰狂跳,汗出如浆似在发虚,急步往前追了两步,却被人扯住了衣袖。 他回过头,杜进澹正看着他,摇了摇头。 院中呼喊声越来越杂乱,显然众人都因吴王唤喊而觉察到情况有异,纷纷奔到了门后,不断的狂喊捶打。 陈则铭怔怔听着,终于不忍道:“可……那些都是王爷,……是太后啊!” 杜进澹神情复杂的看着他,“你以为万岁不知道?” 陈则铭无言。 有兵士拿来火把,陈则铭上前几步,挡住他,“等等,我去找万岁!这样一把火烧了,干净是干净了,痛快是痛快了,可天下百姓会怎么说,悠悠之口怎么堵得住!” 杜进澹见他执迷不悟,冷冷道:“你这是引火烧身。”说着抽出那兵士手中火把,仍到了柴堆上。 陈则铭跺足,“大人!!” 杜进澹道:“这火一时半会还不至于把屋子烧塌,万岁还未走远,也许你快点还来得及。”陈则铭怒目看了杜进澹一眼, 分卷阅读43 朝皇帝离开的方向奔了过去。 跑了几步,回身一看,宫门前的火焰已经燃了起来,光影跳动,妩媚异常。门内尖叫声,哭泣声,咒骂声,在院里起伏不断,喧闹如沸,敲门声直如擂鼓一般,捶得人心中一跳一跳,不得安宁。 火光外一队队的兵士们正用不断泼水的方式隔断火势往外蔓延,一组接一组井然有序。 杜进澹背向着自己,孤身而立,冷静又残酷的负手站在队外,脚下阴影拖得巨大无比,在火光摇摆时,竟显出如妖兽般的狰狞之姿。 陈则铭骇然。 待半路追上皇帝,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意外,只道:“明日一早还有一战,将军先休息去吧。” 陈则铭跟在他身后,道:“万岁,那太……” 皇帝打断他话道,“杨如钦只策反了一路中军,还有近四万敌人在城外,他们不知晓朝亲王麾下已叛,但今夜之火想必会烧个整夜,这样大的火势,城外也看得到,难免会有所提防。明日天一亮,将军即可率军进攻。殿前司有二万人,均归将军调度,待战时与杨如钦来个前后夹击,将损失控制在最小……毕竟这都是朕的兵将,是用来打匈奴人,不是用来自残的。” 这战前部属他说来条理清晰,安排周全,显是早想好的,按理推之,后宫之火想必也是深思数虑的后果。陈则铭心中更急,低头应允之后,又道:“臣有一言不得不说……” 皇帝皱眉,“有话明日再说。” 陈则铭脱口道:“等到明日便全烧光了!!” 皇帝猛然立住脚步,久久不语。 陈则铭惊觉自己语气实在过激,慌忙跪了下来,“臣该死,可臣以为,此举传将出去,必定有损万岁圣誉,实在不是……” 皇帝缓缓转过头,静静俯视身旁的他。 陈则铭见他目光有异,不禁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皇帝。 皇帝蹲下身,两人平视半晌。皇帝突然笑了,轻声道:“爱卿……,你还追过来反复提醒,朕该怎么说你……,你没发现……朕从一开始,就一个也没打算放过吗?” 陈则铭瞠目结舌,皇帝伸手在他脸颊上拍了拍,以示安抚,站起身绕过他走了。陈则铭愣在原地,隔了半晌才能动弹,呆了一会,低头轻吁了一口气。 皇帝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半点笑意也没有,满是杀机。 第 29 章 53、起身转头,宫墙之后火光渐盛,此时火势已大,想扑灭已不能。 那里的人他一个也救不了。 陈则铭垂下目光,满心无力,脑中杂乱如麻,竟然不知所措。 他自幼受父亲教诲,对忠孝两字看得极重。 以父为天,以君为天。人生百事,孝字当先。书本上句句字字还历历在目,那是他幼年起便熟读百倍,随口可诵的,父亲说这都是圣贤所言,当奉为一生做人的信条。 然而,今夜的所见所为已经完全颠覆了这一切。 他从杨粱那里得知过皇帝与太后关系紧张的原因,也亲眼见过两人间的暗潮涌动,他还知道皇帝是个天生心狠手辣的性子,但他还是没想过皇帝会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解决这段感情。 兵临城下,皇帝凭智谋一手扭转了局势,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更证明了自己的手段无人能及,他是天生的君王。 既然已经是胜券在握,那这样的残酷手段就只能称之为泄愤了。 疏远,幽禁或者事后依法论罪,什么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火烧寝宫呢? 一把火将所有的亲人烧成焦炭? 包括那些愚蠢的亲王,可他们是他的叔伯兄弟,包括那个无情的妇人,可她是养育过他,一直被他称为母亲的人? 这样的方式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 理智上他可以明白皇帝在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感情上却不能接受这样彻底的翻脸无情和叛经逆道。 这样的君王让他觉得惧怕和无法沟通,他们就象两个世界的人,彼此孤立,完全没有交点。他想起当初的杨粱,杨粱经历过的那些,与他如今所面临几乎完全相同。如今他已经彻底的明白了杨粱的想法,那个人以渐渐疏远万人之上的君王,这样旁人难以做到的潇洒姿态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那自己该怎么办? 坚守信念还是顺其自然,袖手旁观还是推波助澜? 他更进一步感受了自己的软弱,当信仰与现实起了冲突,他只能束手无策。而以他现在的经历与智慧,尚做不到看穿这一切。 渐渐地,火光冲天,宛若白昼,只照得须发可见。 他低着头,逃避般不看那光亮处。 如此立了半晌,突闻身后有人悄悄走进,他猛地转过头。从假山刚绕出来的女子,看到此处居然有人,惊骇地几乎跳了起来。 陈则铭皱眉看着那宫女,觉得有些眼熟,认了片刻,道:“怎么是你?” 那是荫荫的贴身侍女小红,不知为何夜深了还在宫中乱晃。 看到是他,小红才勉强镇定下来,抬眼看那火光处,结结巴巴道:“是……是娘娘让我出来看看,……何事喧闹!” 陈则铭听到是萌萌,心中更乱,脸上突然发起烧来,所幸是背光,小红或者也看不出。 他病好后,许久不曾想起这位嫡亲的表妹,父母偶然提起,他也会立刻转开话题。突然之间,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甜蜜,那些他常记在心的回忆竟成为一种痛苦的折磨了。每当他想到从前,便会同时忆起,那个夜晚她可能看到的景象。但他又忍不住要回忆,当时她眼前的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这样的猜测简直要让他崩溃。 小红见他发呆,小心翼翼道:“那,奴婢先退了……” 陈则铭这才回过神,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道:“回去吧……你一个女孩子,夜深了不安全。宫中失火也是常事,叫你们娘娘……”他咳了一声,试图摆脱那种不自在,“叫你们娘娘不要太牵挂了。” 小红连忙退走。 这么一折腾,陈则铭估摸着那火也快完了,这才返回火场。 果然宫殿已经烧得一片通明,院墙已经塌了几处,见得到里面房屋,火苗从门窗直往外舔,似要攀到天空中去。 杜进澹仍站在火前,默默看着,面上白须在热浪中胡乱飞舞,更衬出他神情冷静如斯。见他此刻才来,显然是无功而返,善意笑了笑,点了点头。 陈则铭看到他,想起城下的杨如钦,心道是了,这些人才真正是投万岁性情的人,自己又何必跟着惨合。 此时整个屋顶轰地一声落了 分卷阅读44 下去,显是最后一根柱子终于被烧断,大殿轰然坍塌,一时间漫天火星,焰势大盛,热浪逼人。 身边兵士连忙将两人往后扯了几步,避开那迎面扑来的滚滚热气。 火中随即响起几声惊恐叫声,尖锐刺耳,已分不出男女,只听出凄厉惨绝之意。 杜进澹低声道:“还有没死透的……” 陈则铭将手挡在额前,低下头,不忍睹听。 火烧了几个时辰才熄灭,直到天白了,陈则铭开城出兵时,尤看得到那股浓烟。 这一战并没花太多的时间,打一场敌明我暗的战,原本没有悬念。 亲王左右两军中,唯一让陈则铭有些惊讶的是巍王的世子。 那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 在遭到陈则铭和杨如钦前后两方夹击后,亲王军大乱,其他人纷纷举旗投降。就是这样的劣势之下,他与手下的数百亲兵依然战到了最后一刻。 那勇气也许源于血统中一脉相传的固执和听到父王死讯后的悲愤。 陈则铭在看到他被乱枪戳死的瞬间,生起了一种浓重的悲伤,却完全没有胜利后的喜悦。 他在马上了望战场,只看得到血和尸首相叠。 他不想打这样的战。 平生第一次,陈则铭产生了激流勇退,解甲归田的念头。 第 30 章 54、太后宫中失火的消息此刻已经传遍整个京城。 数百人整整挖了一上午,才将那废墟清开,挖出了数十具尸首。尸身们俱烧成焦炭一般,哪里还看认得出容貌体态,太监们只得一具具用白布掩了,放在空旷处,以待辨认。想那些逝去的人,有的身前何等显贵,有的又何等卑贱,此刻却终是平等了。 挖完最后唯一能确认的是,当夜太后宫中,无一人有运气侥幸生还。 皇帝泣而下旨,太后因失火薨逝,举国带孝三日,五日内不得谈论政事,以祭奠太后在天之灵。并下旨追究当值内侍官之责,狠狠查办。 可怜那太监平日也算个勤勉之人,昨夜见火起之光时便已吓破了胆,急匆匆带人去救驾又被殿前司拦住,看着那火势和重兵,心知此番自己难有活路,在火场边失魂落魄守了一整夜。待圣旨下达,侍卫来拖时,那太监木呆呆地任人摆弄,也不喊冤,似早吓傻了。 战事完结,陈则铭将战俘等事项一一安排妥当,进宫面圣时,早已经举目皆白。 目力所及处幡旗无风自动,间或宫女行过也不敢大声,悄然来去无声无息,只如鬼魅一般。忆起昨夜惨案,陈则铭突然打了个寒噤,心慌之余只觉一股阴气自背后升起,回头看分明空空如也,心下骇然不已。 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今他身为执行者,纵然是奉命行事,心里头终于也是虚了几分。 他本来已经有些心头不安,这一吓更加不是滋味,突然便觉得这一生万般努力所求的,却在昨夜一夕折损了,心灰之余恨不能立刻便离开此地,找个安静之地,从此对国事不闻不问,平淡自在地生活。 待在御书房见到皇帝,胡思乱想才稍微收敛些。 皇帝一身白衣,正依在龙椅中发呆,此时此刻,他固然不可能有什么悲戚之意,但神采涣散,似乎也并非得意之情。 陈则铭就战况拣紧要的说了几句,皇帝也不做声,隔了片刻,方点头让他退下。陈则铭心中微微恻然,他到底还是后悔了,可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昨夜自己劝阻时,他只当耳边风,如今来悔又什么用? 他再不擅心计也知道这不是提退仕的时机,只得叩首拜退。 刚出御书房,一个小太监跟了上来。 起先陈则铭还不曾注意,走了一段,发觉那太监总在自己身后,便暗自留了心。待将到拐角处,突然加快了速度。 那太监见他猛地跑了起来,也是心急,急忙奔了上去。可转了弯一看哪里还有人,那太监正自发愣,被人从身后突地扭住了胳臂。 那太监吃痛,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尖细,居然是个女孩子。陈则铭吃惊,定睛一看,却是小红。不由松开手,“你怎么这副打扮?” 小红见了他,满面惊慌,欲言又止。 陈则铭皱眉道:“你不在宫里伺候主子,扮成太监到处跑做甚?” 小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突然开始流泪,“……将军将军,这事情太了,我我,我不知道该找谁说!!” 陈则铭见她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满脸地绝望,吃惊道:“怎么了?” 小红哭着道:“昨夜娘娘……娘娘她去了太后寝宫!!” 陈则铭只觉得骤然间五雷轰顶,双腿一软,摇了一摇方才站定了。猛然低身抓住小红双肩,用力掰她,沉声道:“胡说,你昨夜明明说她让你出来看出了何事,你分明是这么说的!……你现在在胡说什么!!” 小红被他双手抓得几乎叫了起来,见他满面煞气,似突然间变了个人,不由害怕,连呼痛也竟然不能,只结巴道:“……那是……那是娘娘要我这么说的,她说无论是谁来,都不能让人知道她不在昭华宫。” 陈则铭怔怔看了她片刻,呆道:“……你骗我……,荫荫去那里干什么……”说完这话,突然想到荫荫说恨皇帝时那个决然的表情,刹那间一切通透。 他张着口,如噬雷击。 小红见他终于明白事态,连忙点头。 陈则铭哪里肯信,只觉得自己想得必然都是错的,哪里可能这样离奇凑巧,拿手死死拽着小红:“……是荫荫让你来的,她想让我见她?她在哪里,我马上就去!她是不是生气了,竟想出这样狠的招数!!” 说到后来,满心都是荫荫轻吟浅笑时的表情,又模糊知道小红必然不敢拿这样的事情玩笑,一时间心如刀割,已有些疯狂之态。 小红惊骇抽身,却被陈则铭牢牢抓住,挣扎片刻,小红复又哭了起来,“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娘娘,我不知道娘娘在哪里,她,……她在太后宫里!” 陈则铭被她这话惊住,不由松开手。 小红见他失魂落魄,连忙想溜。她天亮得知是太后宫中起火,已经知再无活路,可她年纪轻轻,哪里甘心就这么死了,装成太监也是想逃出去,可纵然是太监也不能随意出宫,路上见到陈则铭才忍不住跟了上来。 方走了两步,被人一把抓住领子,拖了回来。 小红惊恐大叫,陈则铭低声道:“……我不相信!……你跟我去找!” 见他疯狂,小红更是 分卷阅读45 害怕,连连告饶,陈则铭瞪圆双眼只望着前方,大步奔走,似乎什么也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这一路惹了无数人观望,见是陈则铭半拖半抗,强拽着一名小太监往前行,也有人上来拦阻,陈则铭不论来者是谁,一一打倒,闯了过去。 小红挣扎了半晌,骤然陈则铭手臂一松,身子一震,掉落在地上。 还没睁目已闻到烧焦后的尸臭味,小红张开眼,被废墟那前满地的尸身吓住,更是跳了起来,,不由纵声尖叫,满面泪水。 她年纪尚幼,哪里见过这样人间地狱般的情景。 陈则铭看着她,也觉察不到自己此举何等残忍,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你说她死了……,在哪里,找给我看。”他口中如此说,脸上却又满面迷茫之色,只希望她永远找不出那尸身。 小红哪里敢动手翻看,只颤抖如筛站在原地,哭泣不休。 陈则铭见她不动,自己弯腰开始寻找,翻了一会,指着正莫名其妙观望的兵士厉声道:“看什么看!!还不给我过来找!!” 那边看守的兵士见他神色不敢多问,连忙一起来翻,却不知在找什么。 寻了片刻,陈则铭突然停了下来,怔了片刻,又慢慢用手指仔细将手中那物件擦了擦,露出金色,那项坠却是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儿。 宫中带金戴银的女子甚多,带这种花样的却少见。 小红见他不动,探头来看,看见他手中金项坠,却是吸了口冷气,“这……这就是娘娘的,将军……”她想说这尸首就是娘娘,却被陈则铭面上神情骇住,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陈则铭俯头看着身下那具焦黑的尸体,想起那个灯光绚丽的夜晚,他买了送她的那只木猴。 “看,多象你!” 她一拳挥了过来,脸上似笑似嗔。 “快盖住,落汤猴。” “转过头,别看。” 她裹起外衣,耳后其实微微发红了,却不肯示弱,不愿让他看出来。陈则铭有些甜蜜又好笑的看着她的红耳朵,决定手下留情放她一马。 灯笼在风中摇曳,那是个夏天,他们还年少无邪。 突然间,头痛如裂,陈则铭一头载了下去,尚未及地却被人托住了身体,“将军将军!” 陈则铭在摇晃中环视着这个世界,灰暗扭曲沉重……没有一丝色彩。突然有人在问他:“今日当值的是你?” 陈则铭迷惑,什么意思?那人犹豫着。 他又抚着自己的脸,认真地说:“从一开始,就一个也没打算放过。” 那双冷漠的眼…… 陈则铭的呼吸突然窒住,他从虚无被震回了地面。他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天空,那里乌云重重,灰蒙蒙的,不见一丝阳光。 第 31 章 55、小红被他震惊的神情吓住,忍不住摇他:“将军将军,你怎么啦!”陈则铭双目赤红,眼中分明映着她的影子,却似乎没看到她。 这个猜测太过险恶,人心能叵测到这一步吗? 不不!!……不会的……,他几乎要跳起来,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小红惊诧看着他,他急切自语,徘徊来去的样子,失常得就如同癫狂。 皇帝不会那样做,一定不会!至于为什么不会,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反复低声喃喃,似乎在说服自己:“不,不是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他尽力相信着自己的话,压抑自己要追究真相的冲动。 甚至连真相是什么他都不敢仔细去想,然而悲愤难言,有一股郁气在他胸中四处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穿透。 他又极力克制着自己,试图说服自己平息那些难以遏止的念头。那样卤莽的后果不堪设想。 他尽力挣扎着,试图摆脱这个噩梦。 而冥冥中,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旁边冷静的旁观着一切,不断发出嘲弄的声音。 你在逃什么? 你在辩白什么? 你只是不敢面对罢了,你这个懦夫。 小红误会了他的意思,流着泪道:“真的是娘娘的……她选这坠子时,奴婢还追问过,为什么不选万岁最喜欢的兰花……娘娘说,她就是喜欢猴子,只喜欢猴子……万岁喜欢什么不关她的事。……这坠子她一直贴身戴着,也不给人看见,外人都不知道。” 陈则铭怔怔看着尸体,如入冰窟般寒彻心扉。 他闭上了眼,看到了荫荫。 她在朝着他笑,一举一动都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我好恨他,她在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陈则铭几乎要崩溃。什么事都没有你活着重要,你为什么不懂,为什么这么做。 他每个字都滴着血,如果可以,他流的一定是血,而不会是泪。 我好恨他!好恨他!荫荫的神情变了,那样刻骨的恨意总使人狰狞,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过,他却听到了,……我也恨你! 陈则铭的泪流了出来,小红的叙述把他试图掩埋下去的东西翻了起来,荫荫是爱他的,而她从来就是那样一个宁为玉碎的性子,说好听是纯粹,说难听是偏执。 她入宫已经近三年,她一直忍着,于是他以为她变了。 其实没有,她一直是那个不喜欢就会直接说不的人,哪怕对方是得罪不起的恶霸,她也从不退避。如果前面是块石头,她宁可粉身碎骨,也会撞上去。 而这一次,她真的粉身碎骨了。 错在他。 她早就失衡了。 他没有发觉,以他如此熟悉她的程度,竟然没发觉。 他应该想到的,在那个晚上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悲剧已经揭开序幕。他却只顾着自己的伤痛,埋头自怨自艾。 他没想过她也是痛的。 这爱这恨,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失常,何况是孤身一人在宫中,忍耐了那么久的荫荫。 他想起自己返回火场时,大殿塌下时那几声尖利惨呼,那……会不会就是荫荫?!这个突然闯入脑海的念头让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心如刀绞。 他跪了下来,似乎再背负不起那份沉重,失声痛哭。 荫荫死了。 是他,亲手杀了她。 荫荫……不会瞑目。 陈则铭闯入御书房时,皇帝正在写挽词。 这本来是该交给下面文臣做的事情,他却偏偏坚持亲力亲为。这让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大家都知道,万岁与太后的感情一向不和睦,看来人一死,还真是什么样的恩怨都勾去了。 “将军,万岁说过此刻不见任何人,请留步!”隐约传来的 分卷阅读46 声音有些急促,和那些脚步声一样纷乱不堪。 “请留步!”喧闹声渐行渐近,已经到了屋外。 皇帝抬起头,看到被一群侍卫用刀挡在门外的陈则铭,多少有些惊讶,他审视的目光扫过陈则铭全身,略过他通红的双眼,落在他仍未出鞘的宝剑上。 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笔。 身旁太监已经迎上去道:“万岁此刻不见人,将军为何硬闯?” 陈则铭沉默了片刻,“我有要事,要立刻求见万岁。” 太监不耐道:“先退出去,待万岁宣你方可入内。” 陈则铭固执道:“我要见万岁。”他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屋内,屋中阴暗,那个人的神色隐在影中,他并看不清楚,然而却史无前例地没有避开目光。 太监似乎被他的沉默打动,回了回头。 皇帝点头。 太监回身,“卸剑!” 陈则铭扯下腰间的剑,旁边接剑的侍卫伸出手,两手交错那一刻,不知如何竟没接住,那宝剑直往下坠,重重落到地上,匡当一声剧响将众人都吓了一跳。那侍卫有些尴尬,连忙将剑拾起。 这其间只有陈则铭一直没回头,大踏步走到皇帝桌前。 在那里,他迟疑了片刻,以宫中礼仪来说,这个停顿的时间未免太久了了点。 太监往前踏了一步,正要扬声提醒,却见陈则铭已经无声地跪了下去。 跪下之后,他并没立刻开口,他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而那些悲愤在他心头汹涌奔腾,急切寻找着宣泄之处,哪里是片刻间能压制得住的。 皇帝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终于道:“卿有何事?” 陈则铭震了震,睁开双目,道:“回禀万岁……,……陈贵人死了。”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他实在不愿意这句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仿佛这话一出口,事情便一锤定音了,荫荫便真是死了,而正是自己这句话,杀死了她。 皇帝久久不予回应,陈则铭心中冰凉,挣扎半晌,缓缓抬头。 看清后,却是心中更寒。 皇帝皱着眉看他,面上完全没有丝毫惊讶或者不忍的样子,倒露出了一种类似困扰又不耐的表情。见他抬起头来才反应过来,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淡道:“……是吗。” 他果然早就知道…… 到了此刻,他竟然连装一装也不愿意…… 陈则铭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掐灭,冷到了冰点,绷紧的身体开始发抖,一股酸涩之意直冲而上,他闭了闭眼,咬牙吞下那些血泪。 皇帝看着他,“……那你来是打算要做什么?”他没有掩饰话中怀疑的语气。 陈则铭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浑身颤抖如筛,他心中绝望浓得就象墨,那样的粘稠,根本化不开。 “如果万岁方才有一丝惊讶,那为臣便是来请罪的!” 皇帝以一种很难以为人觉察的嘲弄笑容回应了这句话。 “那现在呢?”他平静地说。 陈则铭被他的淡然处之逼到极度愤怒了,虽然心中一直在狂喊,不,停下来,但质问还是自己跳了出来。 “……昨夜……你明知道她就在太后宫中,却让我亲手烧死了她!!是不是!!……”他的声音嘶哑,虽然拼命压制,但依然显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太监早觉察不对,见他真敢发作,猛然跨上一步,指着他喝道:“大胆!竟敢跟万岁爷这样说话!来人啊——” 不待他说完,陈则铭猛地一把推开他,暴喝道:“——是不是?!” 第 32 章 56、皇帝微微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恼怒,他却并没让这些情绪表露出来。他只是冷冷看着陈则铭,那股怒气似乎凝固了,在两人之间经久不散。 门外侍卫闻声冲了进来,见状都有些不明所以,不禁面面相觑。 皇帝觉察到那些人的目光,眉头更紧,渐渐显出一种摄人的气魄,“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陈则铭。……跪下!” 陈则铭骤然一震,睁大了双眼,纹丝不动。隔了片刻,才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回答我!”在皇帝不怒自威的逼视下,这短短三个字似乎已要了他全身的力气。 皇帝冷笑起来,玩味般看了他片刻,“是。” 陈则铭的身体猛然颤抖起来,脸色刷地苍白如纸,不能置信的看着这个人,天下竟然有这样理直气壮的残忍。 皇帝挑眉:“那又怎么样?”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暗,耳边众人惊呼声起。皇帝骤然起身,还来不及退半步,喉间一紧,已被一只手掐住了脖子。 那人猛力推着他直往前冲,皇帝惊慌之下,被迫踉跄后退,直到两人一起撞到了墙上。 两人体重至少两百余斤,加上这冲击之余力,全压在皇帝身上,痛得他眼前发黑,好半天才返过神来。 眼前陈则铭正嘶声怒吼:“……混蛋……混蛋!!!” 书桌被他掀倒在地,文房四宝散落一地。又被围了上来的侍卫踏得一塌糊涂,那张御笔亲书的悼词也踩了无数个脚印。 侍卫们举着刀剑不断呼喝,却投鼠忌器又不敢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受制于人。 陈则铭仔细看了皇帝半晌,眼中渐渐透出伤痛之色,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我??啊!!!”说到后面,竟然泪流满面。 皇帝被他掐得几乎透不过气,挣扎着说出几个字,都已经不成调,“你敢……弑君……” 这几个字入耳,陈则铭如噬雷击,几乎要站立不稳,脸上怒气渐消,下意识便要回头,却又心知使不得,这一口气一散,手一松,却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还累了家人。 他盯着皇帝,强行压抑住自己心绪,没露半点惊慌之色。 手却慢慢松了些。 皇帝终于顺了些气,挺腰站直,冷冷看着陈则铭。 他没料到一向懦弱的陈则铭竟真被逼得兔子咬人,心中大是惊讶,不由微微动摇,可见陈则铭一直锁着自己喉咙,竟然真有弑君之意,又不由怒气难遏。 一时间心中太乱,自己也有些捉摸不定,居然就这样呆立着,半晌不曾开口。 陈则铭看着他,想到若是追究起来,这已经是灭九族的罪,又是慌张又是懊恼,如一脚踏空般难受,想着想着只觉绝望难当,突然将那手中力道又用重了些。 真有股冲动,干脆就此豁了出去,掐死这个人。 皇帝呼吸一窒,太监怒喝道:“陈则铭,你陈府上下的命都不要了,还不赶紧撤手!”陈则铭听着这话,也不松开,只定定看着皇帝。 皇帝 分卷阅读47 见他神色,心知到了此刻,若是不服软些,便真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了。 他无路可退不要紧,可只怕连带着会先拿自己垫背,他再冷血,对自己性命也还是看重的,只得强笑道:“想来爱卿也是一时悲愤,一时糊涂,于情可以理解,……朕不会追究。”说这话时,背上剧痛,不由万分恼怒。 陈则铭死死看着他,似乎在验证此话真假。静了半晌,突然道:“万岁当年也曾答应过杨殿帅,饶那宫女一命。” 皇帝的脸立刻僵了起来,那刻意装出的笑容也消隐不见,恶狠狠盯着陈则铭看了半晌,伸手道:“纸笔!”太监连忙递过笔,又弓身站在他身前,皇帝将纸铺在他背上,飞龙走蛇一挥而就。 陈则铭接过那旨意,掐着皇帝脖子的手渐渐松开。脸上满是凄凉之色。 侍卫们一拥而上,陈则铭也不动弹,任刀剑架住自己项间。 皇帝心中恼怒异常,拂袖欲走。陈则铭突道:“万岁!” 皇帝转身,见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吃惊之后又满是恶意的痛快。 陈则铭亮着那圣旨,“万岁,罪臣冒犯了龙体,还大胆要挟,臣罪该万死,极刑当剐。”皇帝余怒未平,在鼻子中冷冷哼了一声,心道你以为有这旨意便万事平安了不成。 下一刻却见陈则铭已将那圣旨一把把扯成粉碎,不由怔住。 只见陈则铭重重叩首,“罪臣心知罪孽深重,但求速死,只盼万岁圣心仁厚,饶过罪臣年迈父母,……这圣旨是罪臣一时糊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万岁一代明君,只要开口,这圣旨写与不写原本是一样的……” 他叩了数下,额上已经破皮,现出血痕,却是真的用了狠力。他深知父母性命在此一刻,不由急切,那头越磕越急,似乎恨不能将自己埋入尘埃下去。 皇帝立住脚步,心中奇道原来他心中也有这些三弯九转,朕却一直当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一想再加上被迫写的旨意已经被毁,怒火却消了不少。一时沉吟不语。 陈则铭磕了几十个头,血也流了下来,见他始终不开口应允,终于绝望,心道却是我一时糊涂,害了全家,这么一想真是痛彻心扉,慢慢叩了最后一次,俯在地上,再不起身。 皇帝见他姿态卑微,心中一动,弯下身去将他搀起了些。却见陈则铭面上满是灰尘,和着泪水,黑黑白白的已经弄花了一张俊脸,皇帝用袖子将他脸上的灰抹去,陈则铭觉察到动作,又怀希望的抬头,皇帝擦了一会,终于将他的脸擦干净,端详片刻,朝他满意地笑了笑,起身道:“将他押到天牢去。” 陈则铭瞠目结舌,似从云端又摔了下来,又是悔恨又是伤心。那侍卫伸手来架他,他怔了片刻,突然挥手,也不知如何一转,已将那侍卫摔了出去。接着,挺身跳了起来。 侍卫都是惊呼,陈则铭失魂落魄立在原处,也不动弹。 侍卫们看了片刻,见实在是有机可趁,悄悄逼近后,一声呼喝,兵刃都朝他胸前背后砍了过去。陈则铭手一引,已抓住杆枪,展臂将那持枪侍卫拖出队列,那兵士惊叫,还不及松手,已经被陈则铭抡圈甩了出去。兵士们应付不及,倒了一片。 枪尖银光一闪,看场中已经一团混战。 太监见变故又起,急忙将皇帝护在身后,皇帝看着场中困斗的陈则铭,双眉紧颦。陈则铭偶然瞟过来,只瞥到他双脚便将目光移开,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皇帝觉察后更是无名火起,不假思索转身摘下那挂在墙上的铁弩,搭上箭朝他射了过去。陈则铭于众人围攻之中,本来腾挪不开,无处可避,闷哼一声,左肩已然中箭。他一抬手,猛然将那箭支狠狠拔了出来,箭头倒刺勾出大块血肉,血如泉涌,片刻便把他胸前衣襟染污了。. 皇帝一怔,这情景竟似千百年前见过,突地心头一动,似是什么醒了,乱了起来。 陈则铭顺手将那箭支扔到地上,箭尖处一团血肉模糊,看在旁人眼中只显得惊心动魄,而他却似不觉痛,困兽犹斗。 每一枪刺出,牵动伤口,都会有更多的血涌出来。渐渐地,他几乎成了个血人。 却只是不肯回头。 第 33 章 57、杨如钦走在青石壁之间,消瘦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天牢里总有种阴冷潮湿的感觉,长年不散,而火把的光影跳跃,非但不能让人觉出光亮和温暖,反给这里更添了些诡异之色。 身前的狱卒不住的回头微笑,只恐冷落了这位贵人。杨如钦却不假辞色,他素来是个持才自傲之人,越见了人家摇尾讨好,越是不以为然。 狱卒碰了几次钉子,眼底已经隐约有些恼色,不由也敛了笑容。这时两人都停了脚步,眼前狱中,背向他们,靠栅栏坐着蓬头垢面的一个犯人。 他们一路走来,犯人见来了人都扑上前来,不住喊冤,喧嚣声不绝于耳,惟独到了此处,却静悄悄的,里头那人也不动弹,似乎并不知道有人到来。 远处的叫冤声仍未停息,更衬出此处静得不寻常。 狱卒道:“就是这里了。” 趁着狱卒埋头开锁,杨如钦禁不住四下打量一番,狱中满地稻草长年无人打扫,早已经腐烂如泥,加上人尿粪便的味道,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之前只在石道中走还不够明显,此刻站在牢间前,那味道浓烈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 他不由皱着眉低了低眼,狱卒让开身体,露出牢门,火光照在他露出的两颗大门牙上,只显诡异,“大人请。” 杨如钦弯腰走入,犯人依然不动。 杨如钦走到他身前,蹲了下来,面上表情复杂,似乎是不忍,又似乎是犹豫。狱卒正要退走,杨如钦突然道:“他头上是怎么回事?你们对他用刑了?” 狱卒道:“那是他自己发臆症时撞墙撞的,可不关小的们的事,大人千万看仔细些,出了差错,小的们背负不起。”他这话软中夹硬,却是已经不卖杨如钦的帐了。 杨如钦看着眼前一头乱发,浑身污垢的人,几乎要认不出来这便是那个白袍银盔丰神俊朗的青年将军,伸手去抚他满是血痂的额头,那人仍是闭着眼没有半点反应,似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昏死了。 杨如钦道:“怎么不请大夫?” 狱卒径自笑起来,也不答话,大有嘲弄之意。之前因杨如钦不屑与他答腔,他早一直憋了口气在胸,这时终于能一并发了出来。 隔了片刻,似不耐烦,居然收钥匙走了。 杨如钦待那人走远,低声道:“……陈将军。” 陈则铭闭着目,他既不曾睡也神智清晰,他只是不想睁眼,也无力睁眼 分卷阅读48 。 头痛症在这几日频繁发作,甚至达到两个时辰一发,天牢中无人医治,他也不需要人来医治,将头撞到墙上的那一刻,他有种难得的解脱感。 天牢中没人告诉他外面的消息,父母到底怎么样了,他在火焰中日夜焚烧,将心肝脾肺全部烧成了灰。 他已经是个空壳,只一日日等着死期临近。 他撞墙未尝没有求死的意思,然而他全身无力,从伤口流出去的血似乎带着魔力,带走了他的力气。 肩上的箭伤在他被送入天牢的时候,已经包扎好。更有狱卒日日来为他换药,陈则铭没有去扯,那样的力气他也没有。 他只是闭着目,昏昏噩噩,不晓昼夜。 他有时候会疑惑这是个梦吧,自己还是闲置在家,荫荫明日便会和姨妈一起过来,她会跟自己吵嘴,跟自己闹,父母看到这一幕总是宠溺的笑,而自己只能为自己鸣不平,父母为什么总对荫荫更宽容。 ……这样的烦恼其实也挺好。 然而睁开眼,他便会看到那青石壁和阴森的火光。 于是他更紧地闭上眼,期望重回那个梦境,回到还没有见过那个人的过去去。 当杨如钦叠声唤他的时候,他是多么不耐烦啊,他打破了他的美梦,残忍地把他扯回现实。他真想推开这个人,然而他也没有,他只是静静的忍耐,靠在木栏上,期望这个人尽快离去。 杨如钦却不死心的叫着他,直到最后,杨如钦说:“万岁没有拿办陈府。” 陈则铭的身体震了一震,隔了片刻,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疲惫无神的看着对方。 杨如钦被他眼中黯淡惊了惊,忍不住将剩下的话又重新想了一遍,终于还是开门见山道:“去请罪吧,给万岁一个台阶下。” 陈则铭的表情一丝变化也没有,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杨如钦忍不住伸手,到他面前时却又缩了手,低声道:“万岁不想杀你,但他需要一个借口。他是……九五之尊哪……”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那些为家人忍耐的话,此刻想起来似乎很是残酷,他有些索然,不愿意说出那样的陈词滥调。 他想面前这个人,其实什么都明白。很多时候,你就是得权衡利弊,哪怕委屈自己。 陈则铭还是不动,杨如钦却知道他听清了自己的每一个字,他的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变化虽然细微,但这痛苦使得他看起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杨如钦轻声道:“你想想吧。”他起身时,在他肩上拍了拍,他希望陈则铭能从中体会到自己的好意。 待他的脚步声远去,一切又回复沉静,陈则铭将头埋在了双肘间,父母无碍的消息按理说应该让他大松了口气,然而他却只觉得麻木,心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似乎那欢喜隔了层厚厚的膜,他看得到,却体会不到。 杨如钦的话是善意,可某处再度被刺得血淋淋了。那鲜血之下孕育的东西,他暂时还觉察不到,可有一天它们会生根发芽,直到覆盖住他整颗心。 他又听到了什么,是鞋底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杨如钦原来还在。 他闭上眼,没有抬头。 直到那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突兀的响起。“陈将军,有人托我来问你一句话。”那口音有些古怪,似乎经过了掩饰,尖利得有些奇怪。 陈则铭似乎陷入了沉睡,纹丝不动。 那人踏近了几步,“陈将军,我知道你没睡着,刚刚那人那番话,谁听了也睡不着。”陈则铭的脸掩在手肘的阴影下,看不出变化。 那人如同鼓惑般轻柔:“你是人中龙凤,不世奇材,天生要在战场上称雄,你真的甘心受那暴君压制至此吗……” 陈则铭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这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吗,为什么每个字都是自己不敢想却又依稀想过的。 “他杀了你最爱的人,居然是借你自己的刀……,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这样恶毒的主意?这样一个君王能成为明君?这不是笑话吗?……他不会再用你了,你曾经弑君,于情于理,他都不敢再用你……你不能再到战场上驰骋,这是个悲剧,当凤凰被折断双翼,猛虎被斩断四肢,这是所有军人的悲剧,我们真不想看见,一个英雄憋屈而死……” 那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轻,陈则铭几乎要睡过去,他想自己太累了,几天以来他没有好好睡过,父母暂时平安了,他该睡一会了。那人道:“跟我走,我能带你大展雄图,跟我……,到匈奴去!” 陈则铭象被雷劈中了一般跳起来,惊惶四顾,他转过身,那个黑色影子却并没如他想象一样消失不见,那个陌生的面孔在朝他微笑。 那是个年轻的文人,很清秀。 他朝他行了个礼:“王爷让我来接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不是be,另外也不会v,因为有人问到,所以说明一下^^ 第 34 章 58、陈则铭退了半步,立刻左右看了看。那黑衣文士看穿他心思,恭敬柔声道:“我不会强迫将军,这样的选择应该让将军自己来决定。” 陈则铭不开口,只默默看着他。 两人对峙片刻,黑衣文士低头,“那我过几日再来……”说着又朝他施了一礼,弯身出门。 方行了几步,先前那狱卒赶了进来,道:“看个人怎么这样久?” 黑衣文士笑,“我与陈将军许久不见,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狱卒道:“纵然是卖许大人的面子,可天牢也不是拉家常的地方啊!”那话中便有些埋怨之意。 黑衣文士道:“是是,下次不敢了。” 狱卒瞠目,“我的爷,还有下次啊。” 那位许大人也不过是刑部一名主事,说这黑衣文士是陈则铭旧友,听闻消息前来探望。狱卒不敢得罪,才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其实天牢重地,没点门路哪里进得来,先前陈府的人来了几次,使了不少银子,但朝中无人,还是给挡门外了。这人居然要三番四次的往里头跑,却是不知死活。 黑衣文士见他脸色不善,忙道:“这是孝敬官爷的一点心意,官爷千万收下。” 狱卒话虽然说得硬,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又难免心动,装模做样推辞了两句便收下了。 陈则铭怔怔立在原地,听两人如此推搡,渐行渐远,不复听闻。 发了会呆,那狱卒折身回来锁上牢门,陈则铭突然开口唤他:“……这位……爷,不知我进来有几日了?” 狱卒惊讶回头。 陈则铭入天牢后鲜少开口,终日里失魂落魄,头痛时撞墙不止,几日下来,众人议 分卷阅读49 论纷纷,都说这位将军有些癫狂。眼见曾退匈奴,领兵数十万的大将,竟然落到如此田地,一个个禁不住的唏嘘。 这些话这位当值狱卒也是听过的,此刻见他居然神智清醒,无异常人,大是意外。加上他也曾瓜分过陈府送来的银子,是以回答的时候便分外和气:“回禀大人,已经八天了。” 陈则铭点点头,再不开口。 夜间,陈则铭辗转反侧,依然无法入眠。 黑衣文士的话和杨如钦的话在他耳边翻来覆去的响着,他坐起身,肩上的伤牵动刺痛了他,他硬生生受着,一声也不发。 律延说的没错,皇帝再无法用他了,哪怕有心包庇,朝野上下也容不了一个曾弑君的重臣。何况这个人从来不是那样仁慈的君主。 那,自己的下场便是如此了吗,那么多的屈辱,那么多的忍受,全部的全部就换了今日这样的结果吗? 陈则铭闭上眼,他的痛苦来自那种内心深处的不甘心,他是这样的痛恨着那个人,然而他不能说,不能表露,而皇帝还摆出一副既往不咎的仁厚姿态,在宫殿深处等着他的屈膝低头。 在这个人的心里,自己能被践踏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他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彻骨的寒。 而律延是个太狡猾的人,他看清了自己的无路可退,再微笑着站在悬崖边,把手伸给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失足,他功不可没。 然而他能背叛自己的国家吗,他能背叛自己的亲人吗,他能面对那样的指责和耻辱吗?他能用刀剑对着曾并肩进退的战友吗?他能用马蹄来践踏生他养他的故土吗? 一个是君王,一个是敌人,他们从不同的方向逼迫他,逼得他一步步后退,逼得他无立足之处,逼得他哑口无言。 凭什么,就因为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亲王,天生贵胄吗? 如果没有了权势,他们还能这么蛮横吗? 他深深埋着头,他从来没这样清晰的想过自己所受的苦难,那一幕幕,他一点也不放过的仔细端详,把自己的伤口一点点毫不留情地重新撕开。 哪怕痛彻心扉,哪怕难以忍受。 他要看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 他就这么端坐到天明。 当狱卒打开牢门的锁链之声响起,他才被惊动。他似乎从梦中被唤醒般,带着恍惚之色抬头,看着狱卒将饭碗放在木栏前。 那碗中是两个看不出白色的馒头。 陈则铭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前,蹲下身伸手拾起那两个馒头,默默打量了一会。 这硬得象石头的食物闻上去有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是有点馊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居然还拿来给人吃。 看,为人鱼肉就是这样,没有选择。 陈则铭将馒头塞到口中,一口口把它吞了下去。 父亲,你是错的。 忠诚,这个词就是个笑话。 我已经用自己的半生来证明了它…… 不会再有那样的忠心了,那个陈则铭已经死了。 然而他,他要活下去。 三日后,他等到了那黑衣文士。 第 35 章 59、这一次,狱卒没有打开牢门,他觉得自己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不能放纵这个人在他当值的时候肆无忌惮一次又一次的探监,那点银子他收得战战兢兢啊。虽然许大人他得罪不起,但他还是以这种方式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好在黑衣文士也不很在意,也可能其实很在意但没表露,至少表面看他没显出气愤之色。 狱卒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似乎过激了点,但确实他也不希望这个人来第三次,于是他还是不肯打开牢门。 他是有理由的,这样安全。 然后,他离开了,体谅的给这两位旧友一个交谈的空间,他想这样下次跟许大人见面时也比较好打招呼。 陈则铭和黑衣文士隔着牢门对视了片刻。 黑衣文士笑了笑:“将军可想好了?” 陈则铭的视线在绕着的锁链上扫了一周,“天牢重地,兵士众多,你们如何能带我出去呢?” 黑衣文士露出丝惊喜之色,低头道:“我们会拟个详细的计划,定然是滴水不漏。” 陈则铭道:“那我的父母家人呢?” 黑衣文士笑了起来,“我们早料到将军放心不下家眷……这样吧,请将军写封信,写得隐晦些,只说来人可以信任即可。我着人交给府上,教他们收拾些贴身衣物。届时这边劫狱,那边便可以领他们出城,在城外自会有人接应。” 陈则铭沉默片刻,“……京城守卫如此森严,这次居然被你们派了这么多人进来。” 黑衣文士颇为得意,“王爷经营此事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说到此处,突然停了口,警惕地看了看陈则铭。 陈则铭似乎不觉,径自道:“原来你在京中多年了?” 黑衣文士一凛,半晌才答话:“……这些事情,将来过去那边,王爷自然会与将军仔细讲过。” 陈则铭看了他半晌,突而朝他微微笑了一笑,“那好,请先生拿纸笔来,以便我写信叮嘱家人。” 黑衣文士本来心中微微生疑,见他这么一说却又松了口气,只要那信一写,这事便是一锤定音,陈则铭想悔也难了。他到门外借了纸笔进来,递给陈则铭。 陈则铭却不接,面上现了迟疑之色。 黑衣文士恐事态生变,低声道:“君不贤,臣又何必愚忠,天下人若听闻此事,定然不会夸将军忠心赤诚,只会笑将军身为七尺男儿却如此软弱可欺。”陈则铭听了这话,眼中露出痛苦之色。痴怔了片刻,缓缓伸手来接。 黑衣文士松了口气,正要微笑,却见陈则铭指尖竟与纸笺交错而过,顿觉不对。 待要撤身,那只手看似缓慢却出手如风,早抓住了他手腕,如铁箍般死死扣着他不放,拽得他生痛。 黑衣文士大惊失色,急忙挣扎,倒被陈则铭用力将他扯了过去,整条臂膀生生卡在木栅栏之中,再也动弹不得,顿时面色惨白。 纸笔这时方落地,墨汁翻腾而起,泼在两人靴上。 黑衣文士面如死灰,任陈则铭将自己双手反缚,只笑道:“陈将军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只乐意在这皇帝手下任他糟践,甘为玩物,这志向倒是谁都不曾想过,果真是人间伟丈夫啊。王爷啊王爷,你这次却是看走眼了……” 陈则铭用腰带将这人捆得死死的,他本来紧紧抿着嘴,懒于应答,可听着那些话脸色还是忍不住阵阵发白。 隔了片刻,终于憋出一句:“陈某……宁为玩物,不为国贼。”  分卷阅读50 黑衣文士正嘲讽讥笑不休,他原本擅长此道,见此番了无生望更加的毫无顾忌,所言字句渐渐污秽不堪,难以入耳,听了这话突然被震住,半晌未能言语。 那话语中有种难以言叙的痛楚和凛然,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细细嚼来,让人心惊。 身后陈则铭也沉默着,再没有动静。 听闻天牢中抓住了匈奴奸细,人人都惊,正在大理寺慌忙追查时,皇帝突然传唤陈则铭进宫答话。 杨如钦亲自来提陈则铭,面上忍不住带了些许笑容,轻声道:“恭喜将军……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陈则铭却没有一丝笑容,他只是怔怔看着杨如钦,杨如钦觉察到他的异样,正要发问时,陈则铭突然道:“在下有件事想求杨……大人帮忙。”他满是恳求的看着他。 杨如钦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目光让他无法拒绝。 皇帝听到门外太监尖利的声音宣着陈则铭觐见时,心中竟然稍微轻松了起来。 陈则铭入狱后,他多少有些懊恼。 对于陈则铭,皇帝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这个人,他最初是很厌恶的,那张脸,和记忆中最讨厌的女人那样相似,相似到第一眼看见时,他有种莫名的恐慌,这难道是从阴间追来的报应,而杨粱知晓后,对这个人似有似无的保护,更让他恼恨不已,这种恶感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不能散去,哪怕这个人恭顺得让人吃惊。 但后来他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原来真如杨粱所言,这人是个难得的将才,他才不得不收敛了些,再意气用事,到底不能拿自己的天下开玩笑,哪怕只是做个姿态,自己也不能让天下人寒心,让文人编排说自己是个不爱惜人才的君主。 再后来,两人相处渐多,他总算是克服了那张脸带给他的冲击,但实在是不大喜欢这人如温吞水一般的性子,无论被逼到什么样的状况,这个人也只是默然忍受,惊涛骇浪都只藏在心底。 若真是能忍便罢了,可偏偏又被他看出这个人心有不甘。 果然,他在心头冷笑,他实在不能相信那样的开头之后,这个人还能有多真诚的忠心,人都是记仇的,哪里有被伤害了却不计较的。 他从没见过。 他狐疑的观察,等待。 就象猎人在打猎,耐心的等待从来不是坏事,收获往往出人意料。 有时他也会忍不住戏弄他一下,反正生活无趣。 于是,前线监军的韩公公送来的密信到手的那一刻,他既感觉到愤怒又有大笑的冲动,看吧,他果然忍不住了,天下哪里有受伤了却不报复的。他也有种轻松感,他的想法应证了,人性多是如此。 他几乎是立刻便发出了撤换三军主帅的旨意。 然而,冷静后再三思考,他还是否决了自己之前的判断,这是个迷局,太明显的迷局,设局的虽然是个高手,可他也不比他差。他为自己的判断失误感觉恼怒,但同时他决定将计就计。 陈则铭也许会受伤,这样的想法被他刻意忽略了,重要的是大局,哪怕牺牲的是自己也一样,人不心狠怎么做大事。 而之后的宫变,他一早便掌握了一切。 陈贵人明知大逆不道,却为太后传书,死罪。 他早在心中做了审判,然而,他提前警告了陈则铭,禁止他两人的往来。他不希望他牵扯到这件复杂的事情中来,他甚至以兵败为名夺了他兵权,将他降为副都指挥使。尽管不知不觉中,他开始相信陈则铭的忠诚,也许这个人,确实不会背叛自己,他试图相信,但仍免不了怀疑,陈贵人是陈则铭的表妹,是他过去的恋人,这一层关系在这里,他不得不防。 很多时候,事情的成败也许就只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而他没有失败的机会,他从来临渊而立,一失足就死无葬身之地。 而危机四伏处,他一直都冷静而绝情,那是他求生的不二法门。 然而,天意弄人,那一夜宿值的将领居然是陈则铭,看来他注定无法绕开这个结,皇帝苦笑之余,还是按计划动手了。 陈则铭的愤恨,在他意料之中,但那种程度的爆发,多少还是让他惊诧了。 说那个“是”字时,他也有些意气用事了,他本来可以解释,但他是万人之上的君王,谁有资格听他解释,哪怕是这个忠臣能将? 那一箭射出去,他再也不肯回头。 那一刻,自己是不是有些心慌,他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他放弃了。 那又怎么样,自己为什么要拘泥这些小事呢。 纵然心慌又如何。 第 36 章 60、陈则铭踏入门槛时,皇帝皱了皱眉。陈则铭额上布满了伤痕,这原本是张非常俊美的脸,一旦有瑕疵总让观者不忍。 陈则铭垂着头,也不抬眼,进了屋撩袍跪下,三呼万岁,一如从前做过的那样。 皇帝微微不悦,但他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开始询问有关那黑衣文士的事,陈则铭也一一答过,如此对了几句,突然便冷了场。 身旁太监如木雕般站着,陈则铭也低着头不动,皇帝突然有种错觉,难道这屋里只自己一人是活的? 他看着跪在桌前似乎是低眉顺目的陈则铭,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开始渐渐丧失。这个人为什么总这样不识趣,他冷冷看着他,为那份隐藏着的顽固而激怒起来。 这样的静默维持了近半柱香,直到门外说杨大人到,这死一般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 杨如钦进来,见状便明了了几分,开口便恭喜皇帝,皇帝瞧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杨如钦笑道:“陈将军抓住的人名唤和恒,乃是律延手下一名军师,两年前受命潜伏到京城,以商人为名,结交了不少官员,听说这一次,也是靠一名许姓官员帮忙才进了天牢,如今得擒,将律延的阴谋掐灭于萌芽之中,着实是一大幸事。” 皇帝不语,脸色开始缓和,隔了片刻道:“只怕还有同党。” 杨如钦答:“大理寺正在追查中。” 陈则铭一动不动,只盯着身前,似乎他们对答之事与自己无关,杨如钦看了他一眼,道:“第二喜则是恭喜万岁,失物复得。” 皇帝也顺着他眼神看了看陈则铭,忍不住笑了笑:“杨爱卿说得过了吧,陈将军怎么说也是个人,怎么能说失物?” 杨如钦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物,“万岁猜错了,为臣说的不是陈将军,而是此物。” 皇帝一眼瞥过去,脸色已经变了些许,身侧太监连忙将那物取了过来,呈到他面前,那却是块方形玉牌,其间镂空,色泽幽碧,一看便不是民间之物。 分卷阅读51 皇帝伸手接过,指尖禁不住微微颤抖,抚了抚那玉石,恍惚间又看见少年杨梁接过免死玉牌时微带促狭的笑容,愣了半晌,才抬头道:“这玉怎么在你那?” 杨如钦低头道:“这玉牌是陈将军献给万岁的,他身负重罪,不敢亲自上献,是以托为臣代劳。”皇帝转过头,陈则铭伏倒在地,“罪臣不敢求饶,但求速死,以宽慰万岁之心。” 皇帝见他终于服软认错,圣心大悦,之前那点不快瞬间便散了,微微踌躇片刻,问杨如钦:“你是第一个上奏为陈将军求情的,依你看,明日朝上如何判能让众人心服?” 杨如钦还不及开口对答,却听陈则铭又重道:“罪臣只求一死。” 众人都有些愕然,面面相觑。 本来皇帝按下这重罪不提审亦不宣罚,杨如钦便知道他并无杀陈则铭之心,此番他戴罪立功,就更没了杀他的道理。这当口宣他入宫,摆明已经是准备饶陈则铭一命,人人心知肚明,只是等皇帝自己挑明罢了。 而刚刚那句问话更是表明皇帝已准备从轻处理。这紧要关头,陈则铭本人却如此的不识抬举。 杨如钦回头看,果然皇帝已经沉了脸,那份来之不易的好心情被陈则铭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杨如钦心中奇怪,若是陈则铭真执意求死,为什么又要自己特意去陈府拿了这块玉牌来,看皇帝神色,这玉牌当真打紧,必然牵扯了些旧事,导致皇帝一看便心软。他为自己铺的分明是条生路。为什么此刻又执意求死。虽然满心疑惑,却顾不得细想,只低声道:“陈将军只怕是伤后入狱伤了身体,神智昏沉,胡话当不得真,万岁……” 皇帝也不理他,只看着陈则铭。 陈则铭果然抬了头,目光坚定道:“罪臣险些伤及天子,论理论情,于法于度,均是断不能赦,请万岁依法处之。” 这一来,理直气壮得连杨如钦也有些哑口。 皇帝的眼色更阴沉,屋中无人敢再进言,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寒意。 陈则铭却并不避开他目光,两人如此针锋相对对视了片刻。 皇帝移开视线,似是努力遏制住了怒气,“此事……容后再议。” 杨如钦松了口气,陈则铭低下头,皇帝起身,立了片刻,突然抓住了手旁茶盅。 猛见一物迎面掷来,陈则铭听风辩物,侧头避让,那物擦着他鼻尖而过,砸在墙上,撞得粉碎,茶水顺着墙流下来,颇似水墨山水。 太监惊道:“万岁。” 皇帝怒气未消,看着低头不语的陈则铭,平息了片刻,复又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好,你当朕真不敢杀你是不是!!” 杨如钦连忙跪下,沉吟片刻,“万岁……,果然这么做的话,……那和恒也算不虚此行了。” 皇帝一窒,狠狠剐了他一眼,终于拂袖而去。太监宫女慌忙追了出去。 待脚步声都远离,杨如钦转头看着陈则铭,摇头道:“将军你……何苦如此。” 陈则铭仍跪在原地,并不言语,半晌终于垂下眼帘。 第 37 章 61、此刻已经临近深秋,夜风习习,吹着人身上掩不住的生寒,陈则铭将衣服扯紧了些。耳边响起呜呜似哭泣之声,回身看,身后空无一人,只见秋风卷起落叶,低徊而去。 他凝视在被夜色染成褐色的两堵宫墙,这条路他走过许多遍,那墙后原本有他的爱人和君主,此刻却都不存在了。 杨如钦见他停步,也转了身来,低声道:“怎么?” 前面的太监见状,提着灯笼也站住。 陈则铭低声道:“又是秋天了……” 杨如钦疑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黑暗在路那一端聚集,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 陈则铭看着他,那神情却象在看另一个人,“……杨粱最后一次便是初秋出的兵,他曾说过……”杨如钦莫名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昏黄微弱的灯光下,他这个样子和杨粱特别的象。 ……也许是希望将来某一天,事情步入绝境前能峰回路转,每个人都尚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粱说这话时带着的那丝不确定和灯下那个带着犹豫怜惜的神情,他终于能慢慢的解读。 也许在很早,杨粱就已经知道事态可能会发展到一个不能收拾的地步,他是那样了解皇帝的秉性,明白那样的恶意妄为会带来什么,所以他给了自己那玉牌,所以他说了那个故事,所以他向皇帝举荐自己,他穿针引线,只是希望能尽可能的缓冲皇帝与自己之间的冲突,希望能给每个人一个机会…… 只可惜,那样的煞费苦心,到头来,还是免不了空忙一场。 不可能的,杨粱。 陈则铭轻轻摸着脸上的伤痕,那瓷盅绽开时,一个碎片在他脸上划了过去,而他已经觉察不到这样细微的痛楚。 不可能了…… ……这样的仇恨只能……不共戴天。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住,刺痛般深深吸了口气,猛然颦眉低下了视线。 次日,皇帝庭议陈则铭之事。 陈则铭平日为人谦和,鲜少树敌,而他与皇帝那挡子暧昧,日子久了众臣也都已有所耳闻。此番见他锒铛入狱,群臣惊讶之余,又见圣上对此事一直刻意不闻不问,分明有袒护之意,都生了这是皇帝家事的感觉。 而上次杨如钦为陈则铭开口求情时,众人虽然不说话,万岁面上那一丝微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对此事将会怎么处理早都心下有数。 皇帝自己若不计较,众人又怎么会强出头。 于是这次皇帝再问,便不谋而合统一了口径,纷纷表示应该从轻处理,以笞杖贬职之类手段小视惩戒即可。 偏生皇帝听了面色阴沉,不言不语,众臣心下惶恐,不知马屁如此用力为何没拍到位,都看着杨如钦。 杨如钦跨出班列道:“按律应斩。”众人哗然,都道不可。皇帝皱眉。 杨如钦环视一周,继续道:“可匈奴未平,此刻人才难得,斩了未免可惜,再者若杀之,难免被匈奴人笑自毁长城,损伤陛下圣誉。……他苦心找到万岁遗失的玉佩,可见悔改之心甚重……”皇帝打断他:“求情而已,和他人有什么区别?” 杨如钦微微躬身:“天子之躯,万般尊贵,岂是他这等低贱臣子可以冒犯,所以万岁亲引弓弦,以示惩戒。然为正法度,不应只是如此。”皇帝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和缓。 他犹豫片刻道,“古往今来,笞杖和处死之间,便只剩一途——充军发配。” 皇帝沉默片刻,微微颔首,群臣都讶然,这才觉出皇帝那股暗藏的怒气来源何处。 分卷阅读52 第 38 章 62、当日,圣旨下达,将陈则铭所任官职全部免去,收回陈睹“安国公”称号及所赐宅邸,全家发配原籍岭南。 他本意是想将他发配至更边远之地,着实吃些苦头,然而终究拧不过杨如钦吴过等诸位大臣的据理力争。 殿上,皇帝看着不依不饶的杨如钦更是光火,这才知道发配之事其实上了杨如钦的当,可自己已经明确表态,却又不能当众反悔,于是半是讽刺道:“不如干脆发配到你府上?”这话绵里藏针,众人听了都是色变,杨如钦却不动声色绕开话题,只是引经据典的劝谏。 他原本最长口舌之利,又心思快捷,一番话下来已经绕得众人晕头转向,纷纷赞同。 皇帝见群情如此,最后体恤陈睹年老体弱,勉强修改了旨意。这样一来,终究不解气,皇帝提笔在最后又恨恨加了一句。 ——遇大赦之日,亦不得赦免。 写了又微觉迟疑,斟酌片刻,终是狠心掷笔。 这个秋风萧瑟的季节,权倾一时如日中天的陈家突然倒塌。 临行路上,杨如钦来送行,见一行人衣缕蹒跚,哪里见得到当日富贵时的样子,不由怅然。 陈则铭跪了下来,“多谢杨大人保我父母周全。”他因他年幼,一直并不怎么将他放在眼中,然而此刻却是真心真意感激他的回护,若是发配之地在边疆,一路颠簸,漫漫长途,父母经得起吗,他最揪心的便是这个。 杨如钦连忙搀扶,“将军太客气,将军交出玉牌之时,便应该知道万岁念及旧情,必定不会大开杀戒。” 他这几日隐约听说了那玉牌来历,更是赞叹陈则铭走了步好棋,迟疑片刻,忍不住道:“只是我不明白,明明万岁已经打算从轻发落,将军为何还一定要激怒陛下,落得个充军发配。” 陈则铭半晌未语,隔了片刻才道:“我冒犯过陛下,……陛下他不会忘记,此刻纵然因为各种理由,放过了我全家,此后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也不能长久,届时再度发作,那必定会万劫不复。此刻明知道他不会杀我,何不趁机离开此地,以求苟活。” 杨如钦看着他冷峻面容,心中疑虑难消,真的只是如此吗。 他抬头看了看身后那城楼,那些飞棱翘角直指天脊,高大巍峨,却又沧桑无情。 陈则铭移开了目光。 这些青石瓦砾已经在这里矗立了数百年。他可以想见那里面,人们欢乐的愤怒的悲伤的痛苦的容颜,他们日复一日在这座城池中进行着自己的人生,以后还将继续下去。 那是平凡,也是幸福。 能为琐碎的事情烦恼,这本身便是幸福。 他想摸摸那城砖,他曾经觉得那是温暖的,这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家,他离开了会觉得想念,呆久了会觉得惬意,现在他明白那其实是自己的错觉,城砖都是冷的,热的是人的心。 这里生活已经跟他无关。 他的心也已经是冷的了。 那,这些矫情的动作便不需要做了。 前方坎坷,他有着去途未定的茫然和忐忑,却并不后悔,有些东西他必定要经历,而另一些东西则需要自己争取。 陈则铭最后一次扫视了一下四周,他知道有一天,自己势必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以另外一种姿态。 十数日后,匈奴便已得到消息——和恒被擒。 律延虽然不置一言,到底懊恼如此轻易的前功尽弃。况且,隆冬将至,边城却久攻不下,匈奴很快便不得不撤兵。律延遥望京师,心中明白因为陈则铭所主张的坚守,此番终于是要无功而返了。 而此刻,在京中引起喧然大波的奸细一案也因犯人不堪受刑自尽而告一段落,大理寺从犯人平时交往人员入手,布下天罗地网,但凡有来往者,绝不容情。 最终此案共涉及了近十位的朝中官员,品级高者竟然达三品。 一时叫冤者甚,然而证人已死,皇帝更发话从严处理,哪里有人敢网开一面。至岁末,被牵连者全部抄家,以叛国之名斩杀之,无一生还,一时间京城之中风声鹤戾,闻者自危。 四年后,皇帝御驾亲征。 在麒麟山,被律延使计引出。随后,三十余万匈奴兵将山下堵得严严实实,幸有青年将领严青不顾生死,带着信物闯出了包围。 得知消息,朝野纷乱惊慌,这时才有人想起了当年曾力挫律延的陈则铭。 皇后下懿旨,命吴过颁旨,召回陈则铭。吴过来到岭南,却被陈则铭以父母孝期未到为名坚决拒绝,只得悻悻而归。 此时,杨如钦献计,皇后从之。再封陈则铭为枢密使,并交付印绶及亲笔圣旨,盖上了皇帝玉玺,改任杨如钦为钦差大臣,宣陈则铭火速入京。 陈则铭听说消息,避而不见,杨如钦两次上门,均吃了闭门羹,索性命人一把火烧了陈则铭所居茅屋,这才将陈则铭逼了出来。 陈则铭受命于危难之时,终成不世之功。 据说皇帝在山上,已经浑浑噩噩,听到山下撕杀声时,问身边内侍:“这是要决一死战了吗?” 内侍答道:“是陈将军领兵来救驾。” 皇帝那一瞬间的神色不是惊喜,而是惊诧和忧虑,之后便是良久沉默。 战胜后,在兵士震天的欢呼声中,一身黑甲的俊美将军迎回了他们的君王。 人们山呼万岁,其声直入云霄,这一幕似曾相识。 然而此刻是山颠,而非城下。 四年之后的再次相见,四目对视的那一瞬间,彼此眼中的情绪是什么,当陈则铭再度跪倒的那一刻,他们各自的想法是什么,这些都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和体会了。 皇帝回京后,立刻颁昭,认可了皇后危难时下的旨意,封陈则铭为从一品枢密使,并赐铁券丹书,黄金布帛,以示皇恩浩荡。 这是陈家不曾有过的荣耀,只是来得太迟。 陈则铭坚决辞之。 皇帝命杨如钦前去说服,陈则铭无法推委,最终受命。 谁也不曾料到,这样的胜利仅仅只是开端,风生水起的变化在这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从来不会减少。 当陈则铭双手过肩,自皇帝手中接过曾经期盼不已的一切时,他垂下了眼,无悲无喜,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再惊不了他的情绪。 此刻的他淡漠而深沉,他内心在想什么没人再摸得清。 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经过太多的磨练早已经学会了波澜不惊。 而这一天,离他登上摄政王之位,幽禁萧定之日,尚有六年零三个月。 ——第一部完—— 分卷阅读53 将军令Ⅱ 1、年关将至时,皇帝突然病倒了。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伤风之类的小病症,并无大碍,韩有忠叫来的太医也如是说。 于是连皇帝自己对这病也并不是特别的上心。 但身为内官监太监的韩有忠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里亲自熬药,按时按量给圣上服下。 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人,韩有忠一直表现出来的是无止尽的忠心和敬畏。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对他其实还有一丝类似长者对子侄的疼爱。当然这话他从来不敢跟人说,否则便是大不敬。 韩有忠净身前有个儿子,如果能活到今天,也该跟万岁一样大了。就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在万岁当年还是千岁时,他藏下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糕点,送给眼见已经失势即将被废的少年太子。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样区区的一块点心,日后居然让他从一个不为人知的打杂宦官,一步登天成为了正四品的内官监太监,从此飞黄腾达。 他入宫的目的原本只是保个温饱,这样的回报实在太惊人也太够分量,就象天上突然砸了个馅饼,让他欢天喜地的同时突然也给了他人生最大的启示,让他瞬间醍醐灌顶——对于他这样没出身,没本事的人,最大的运势便是站对边,跟对人。 显然他今生该死心塌地跟的就是皇帝萧定。 可若是皇帝不行了呢,韩有忠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药就这样一天天吃着。 可皇帝的身体还是一天天的弱了下去,眼见元宵都过了,皇帝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日渐严重。到最后甚至因为低热难退,竟终日里犯晕,无法起身。 太医局资格最老的几名太医早就轮番上阵。 奇怪的是,除了风寒发热积劳成疾之外,这帮拿着朝廷俸禄的老家伙居然诊不出其他毛病。只是一再的老调重弹,开着调养的药方。 皇帝精神日渐萎靡后,惊惧愤怒,脾气更加的无常起来,可渐渐的,他连发火都带着些气喘吁吁的味道了。 众人谁也没说,谁也不敢说,可有些念头就象地里的野草,一但生长了,就拔之不尽的漫开来。 那一日,太医又断过脉象,还是瞧不出病根。万般无奈下,瞅着万岁床头成堆的折子,那太医灵光一闪,进言道万岁必须得静心修养,这样勤政此刻对身体有损无益,。 韩有忠一听这话,就明白这人是自找倒霉。 过不其然,万岁闻言也不回话,只拿审视般的目光盯着那人。那太医被他看得直发慌,手脚似乎都没处放了。 韩有忠观颜察色多年,早明白此刻自己该做什么,立刻抬手叫人。 门外兵士进来将那人拉了出去。那人连声喊冤。 韩有忠心道,万岁久病不愈,心里头已经发虚了。这当口你不安心治病,不好生哄着他,却劝着他赶紧分权,不打你打谁。分权不是不对,可你得让圣上自己个想清楚啊。 有些话,适当的时候说出来是良言,不适当的时候,那就是居心叵测惹人生厌了。 那人说错话倒还没什么,倒霉的是一同在场的其他太医,也被一样拖下去每人打了十杖。罪名是不学无术,妄断误人。 行刑之后,这几人都是月余不能行动。 太医局于是另换了太医来医治,纵然是如此,那怪病的病根终是没找到。 又过了几日,眼见床头的折子是越堆越高。 皇帝找来杜进澹及内阁诸臣,授意他们可对每日的奏章先行商议处理,见重要的再拣来批红。 杜进澹等人退下时,皇帝靠在床上,神色似是倦了,闭目半晌不语。 如此过了半个余月,朝政总算是没荒废,所幸的是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不见朝臣,安心调养之下,皇帝的身体虽然不见好,可也没继续坏下去。 韩有忠这才安心了些。 萧定今年三十四岁,亲政已经十五年。他也跟了他十五年,这样长的岁月,日日跟随,哪怕是条狗也跟出感情了,何况他原本便在他身上找过儿子的影子。 何况韩有忠深知一条道理,皇帝活得越长自己才能过得越好,最好是圣上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哪怕自己老到无福享受这皇恩浩荡了,可还有亲戚侄儿不是。 这样的功利心却也能夹杂着感情,韩有忠伤感地派人四处寻访良医,虽然折腾一番下来并起到没太大成效,可好歹也让萧定看到了自己的忠心。 某日,杜进澹捧着奏章来报——枢密副使陈则铭率兵灭贼十万,大获全胜,正在返京徒中。 听到这消息,皇帝怔了怔,隔了片刻,方似笑非笑道:“陈爱卿复出后,却是从无败绩……此番又是破贼数倍,以少胜多,良将如此,朝中之幸啊……” 最后几个字,萧定的语调缓慢而怪异,似话中有话。 韩有忠心中跳了一跳,但抬眼时,皇帝面上却又没什么特别的神情。 陈则铭六年前因在麒麟山救驾功高,而官封枢密使。 但本朝从来重文轻武,由武将居此重位,真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文臣纷纷进言上奏,言此举欠妥。 萧定左右权衡,将枢密使改为枢密副使,平了众议。 然身居枢密使的程起灵年纪已大,朝中真正能征善战的最高将领还是陈则铭。 韩有忠印象中的陈则铭是个带着憨直的毛头小伙子,当年也不是没打过败仗。但麒麟山救主之后的陈则铭与从前相比几乎是两个人。 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就如同一块颜色阴沉的生铁一样,隐隐带着拒人于千里的感觉,也不与朝中其他官员来往,孤僻得很。而反过来,他在战场上的光芒却渐渐迸发,灭贼平寇的战役,只要领军的是他,便无往不利。 突袭、以少胜多都成了他最爱的战术,越险越用,越用越精,然后每次捷报传回,人们都会感叹又是一个奇迹发生了。 当年他诱敌而用的战神两字,如今于他,已经快称得上是实至名归了。 韩有忠有时候会觉得,也许这个人把该用在人情世故上的聪明全拿到战争中去了。 其实韩有忠也能明白陈则铭的前后变化。 六年前,陈则铭弑主的举动虽然后来被皇帝解释为无心之失,但毕竟曾轰动一时。 那之后的陈则铭显然吸取了教训,更加的小心谨慎,说到底,其实这样的低调于人与己都是好事情。 让韩有忠看不明白的是皇帝对这位将军的若即若离,外人都说陈将军是万岁的宠臣,然而韩有忠看出的却是皇帝对这个人的提防。 殿前司原本也是 分卷阅读54 枢密院辖下,萧定却把它单独提了出来,任用的将领与陈则铭正好是有些旧隙的朴寒。 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是让他们相互牵制,为什么要牵制,那就是表示皇帝并不完全信任陈则铭。 然而在朝臣面前,皇帝却又给足陈则铭面子,每战必赏,连陈则铭死去的父母都加封了若干次,堆在陈府里的锦锻金银早该以万计了。 这一次估计是又该赏了。 韩有忠看着皇帝面容,死活看不出半点欢喜。 西南做乱的贼寇全数被歼,万岁却并不高兴。 床前的杜进澹又低声说了一句,“据报,陈将军依然如从前一样,并没有任何异动。” 萧定微微点头。 韩有忠在心底叹息,也不知道为了谁。 数日后,杜进澹再报,“陈将军已在城外三十里处扎寨,并着人传信求见。” 萧定听到这消息时,精神居然振奋了很多,推开欲扶自己的韩有忠,坐了起来。 韩有忠惊喜万分,“万岁?” 萧定却完全没听到他的叫声,想了想道,“着他立刻轻骑入城,听宣入宫。” 杜进澹恭敬道:“是。” 萧定沉吟片刻,突然又加了一句,“……左右同行不得超过五十人。”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食言,年后开坑~~ 2、杜进澹领命下去了。 萧定翻看着他递上来的奏折,心中却不禁想到,上次见到陈则铭该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六年前,陈则铭受封后,并没呆在京中。 麒麟山之战天朝损失惨重,短时间内兵力财力难以为继,而律延看准了这一点,稍做喘息便再度出兵犯界。刚刚返京的萧定只得命令陈则铭重执帅印。 陈则铭收拾残兵,又招了些新丁,集合大军返回边界。 律延的优势是兵强马壮,其势逼人。 陈则铭却是以弱制强,寸土不让。 棋逢对手的结果,就是造成了拉锯战。 于是,陈则铭在这样一次次的往返征战中,度过了在任枢密副使的六年。 这样的状况是萧定不曾预料到的,他封他为枢密副使,不过是权益之计,本想着过段时日,陈则铭救主的风头过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撤换下来。 一个企图杀过自己的人哪里能掌重权呢,哪怕陈则铭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何况事后想一想,荫荫之死固然是咎由自取,可身为荫荫的曾经爱人和亲戚,此后陈则铭心底的仇恨实在是不难想象。 于是早在麒麟山山顶,听到来救自己的人居然是陈则铭时,萧定第一个念头全然不是欣喜,而是恰巧相反,他很早就感觉到,此后的局面收拾起来将有诸多棘手之处。 问题是世上的事情偏就这么奇怪,律延的频繁出兵,却导致了一个与萧定预计完全相反的结果。 一方面随着陈则铭更加的功高盖主,他提防之心更盛,另一方面,战事上他又不得不依仗这位战无不克的将军,以避免国力上有更大的损失。 与之相对应的是,两人的关系走入了一个极其微妙的阶段,貌合神离。 他对陈则铭也不能如从前那样,呼之即可来,喝之即去了。 其实他还是想将这个人压在身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人他始终有些奇特的恨意,这种恨意非折辱不能发泄,他就喜欢看他被逼迫的样子,那样解气。 有些人你天生看不顺眼,大概只能这么解释。 然而纵然是他,也不能轻举妄动了。这个时候的陈则铭已经身居要位,手握重权。——当年少年陈则铭也握过兵权,但那兵力远不如此刻。 他看得出陈则铭的变化,那种不辩方向的忠心在这个人身上已经消失了。 这是自己造成的吗,萧定怅然的同时,想起了杨粱当年的警告——“将才难得,皇上若要用他,就别再辱他,若是真的只是玩弄,那就永远别用他。” 当时杨粱那种无奈的口吻和神情,似乎就还在身边。 萧定想到杨粱,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他迷迷糊糊抛开奏章,将头靠在臂上,合着眼,似乎又看见杨粱对自己在笑,那笑容从来温暖纵容,里面含着善意和调侃的忍让,总能让人平静。 站在一旁的韩有忠连忙上前将被褥给他掖好。 枕上,萧定双颊有着不自然的红潮,那似乎昭显着病情的反复。 他在梦境中有些腾云驾雾晕晕乎乎的感觉,他看到杨梁端坐在马上,而下一刻,自己也是手持弓箭,策马狂奔。 这是在什么地方,他认了片刻,依稀认出是城外梨花坡。 这地方,他和杨梁少年时练习骑射便已经来过多次,本来皇家自有自己御用的猎场,杨梁却不喜欢,说那种地方半点人气也没有,气闷得紧。 他当然要顺着他,他只求杨梁能回到从前,时时刻刻对着他笑。他受不了与自己带着隔阂的杨梁。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他有些明白这不过是恍惚间的遐想,可纵然是这样的时刻,居然都不能回到更开心的过去。 萧定有些烦躁,又有些叹息。 那一箭风驰电擎,直往坡下那头鹿身上射去。 身后喝彩声起,萧定微笑起来,他的杨粱就是该这样的威风。 而箭到半路,前方却突然闯入一个骑着马的少年,拿着鞭子要哄赶那头小鹿。萧定咬牙直恼,“真是找死。” 这话他是不是说出口了,他不记得,不过肯定这么想过。 身边的侍从见状都惊声呼叫起来,发箭的杨梁更是离鞍半立了起来,焦急探头。 眼见那箭便要插入少年背心中,侧旁突然斜入一支箭,雪亮的箭尖堪堪正钉中先前那只箭的尾尖。 杨粱的箭飞了这么远,本来已开始势弱,那箭却显然是刚出弓不久,势猛难当。 于是,这一箭的出现,抹杀了一桩残案,救活了一个人的性命. 也扭曲了两个人的一生。 杨粱的箭被击得骤然转了方向,插入少年身旁泥地中,尾翎颤巍巍抖了半晌方休。 少年骇得半死,坐在地上直抖。 本是微服出来的,竟然险些出了人命,被人认出便是麻烦事了,左右侍从早有人挡了上来,另有人下去平息此事。 萧定往下看去,几百步外,飞箭出处,依稀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人,正持弓而立。 这人倒是个人才,萧定极目眺望,看清那张脸时,突然惊了一惊。恰巧同在一个时刻,杨粱也低声倒抽了口冷气。 萧定慢慢转过头,正对上杨粱也转过脸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杨粱怔了怔,似觉察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朝他笑了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分卷阅读55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早出卖了他,那种突然流露出的醒悟担忧和后悔刺痛了萧定。 在你眼中,我早已经成了这样的人……那我再多错一点又何妨! 萧定睁开双眼,嘟囔道:“来了吗?”却看到又在为自己切脉的太医。 韩有忠走上前,担忧道:“万岁的病又重了,今天还是别见了……” 萧定挣扎着要甩开在自己腕上摸来摸去的那只手,却做不到。他想大发雷霆,然而骤然而来的头昏又击中了他。 深睡前只听到太医道:“……怎么会突然神智不清?”简直废物,萧定险些破口大骂,却敌不过身体和头颅上的双重沉重,不甘心的睡去。 他依稀看到自己蜷缩着身体靠在墙角,那是他失势的每一个冬天,没人为他生炉子,他只能干巴巴地挨冻,直到春天来临。 金碧辉煌的皇城里,花天酒地的宫殿里,谁能相信万人之下的太子能落魄到这样的程度,偏生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心中猛然不舒服起来,他不喜欢回忆那段过去,这样的梦境似乎在告诉他,软弱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然而多年来,自己早就抛弃掉了这些。 再度清醒的时候,殿中燃满灯火,已经是深夜了。 周遭的宫女宦官都打着瞌睡,坐在椅子上的韩有忠,头垂到胸前早打起了鼾。 萧定皱起眉,正要呵斥,突然有什么声响打断了他,那声音来自较远的地方,不细心几乎要听不到。 他侧耳听了片刻,方才随着梦境而来,并未消隐的不安突然又涌了上来。他刚刚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他亲政后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不堪的过去啊。为什么这个当口会想起来。 萧定仔细想了想,在得到大军回朝的消息后,朴寒被调亲自领军守城,宿卫的也是叫杜进澹特意从殿前司抽选的人马,与陈则铭半点旧交也没有。 虽然是防止大军做乱,但其他的人也该挡得住。 何况入京的只有五十人,五十人能做什么? 难道是别的人,可无论是谁,这样的安排都应该已经是万无一失啊。 那夜色中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动静到底是什么,他尽力感受,越听却越象是刀剑碰撞后发出的金戈之声。 “韩有忠!”他厉声喝起来。 殿中的人都从梦中被猛然惊醒,见到他铁青的脸色,呼拉拉跪倒了一片。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萧定无心追究他们的失职,他只关心的是自己的猜想是不是会成为现实。 隔了一会,派去查看的小宦官惊慌地奔了回来,“不,不得了了,有人杀入宫来了!!万岁快避一避吧?” 萧定一震,他的皇宫不是该固若金汤的吗,“今天当值的是谁?有多少贼人,什么身份,怎么闯入宫门的?” 小宦官跪倒:“听说是有内应,把门给开了……,外面太乱,实在查不清楚。”这倒不冤枉他,外面刀光剑影,混战一团,能打听的实在有限。 韩有忠连忙去扶萧定,“万岁,先避一避,待护驾的殿前司赶过来,再追究不迟。” 萧定只得收声,那股不安却愈加浓厚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闯宫应该不是偶然,或者是精心策划的。自己光顾着怕重兵在握的陈则铭发难,却没提防的会咬人还有其他人,他的心猛然抽搐起来,这样的错误可能是致命的。 匆忙给皇帝披了件暗色袍子,韩有忠让所有人把灯火点得更盛,自己却带着几名武功最强的内侍扶着萧定从侧门绕了出去。 被门外冷风一吹,萧定原本昏沉的头倒清醒了些,远处的喧嚣撕杀声已经清晰可闻,可见宫中守卫还是在做抵抗,否则贼人早该到了。 对方是强行闯宫?!那就是意味着殿前司还是忠于自己的,那么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萧定稍微安心了些,同时,身旁搀扶他的韩有忠却停了下来。 有人挡在前方。 他们不得不停。 那人恰巧还在灯笼的光线之外,于是昏暗的灯光中,只看到那人两足分立如肩宽,牢牢踏在他们唯一的去路上,被钉住一般纹丝不动。 身形隐约可见是个高大的男子。 那几名侍卫见来人只有一人,眼色一递,已经将那人半围住。 韩有忠命身旁小宦官前行几步,提高灯笼,照清了那人面容。众人都吸了口冷气,不禁转头往皇帝看过去。 萧定面上却没露出太多的惊讶之色。 他只是冷冷看着来人。 哪怕眼前这一幕并没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还是如被重锤击了一下,眼前骤然冒了金星,砰然难定,忍不住想呵呵冷笑,然而多年的不动声色使得他并没表露出这些。 他心里同时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暗中提防了六年的人终于反了,这根弦终于可以松下来,杨粱啊杨粱,你看,我就说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忠心于我的,你又何必费心劝我放过一个终究要背叛我的人呢。 他隐在心中多年的恨意终于能找到源头,竟然是说不出的畅快。 面前的陈则铭侧身而立,也不看他们,手扶着剑柄,低着头双肩微垂,有些倦怠之色却又目中无人。 萧定微微眯了双眼,他还没想清楚闯宫这样大的事情,陈则铭是如何做到的,又将如何善后,同谋者是谁。 总之一切还没真正定夺。 只听“刷”地一声轻响,划开了这份僵持。陈则铭缓缓自腰中抽出宝剑,也不做势,只道:“谁要先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回帖支持,每一个观赏的人都非常感谢。 还有就是有句话想先说一下,这话说起来其实很有自大的嫌疑,但宁可现在说了惹人笑话也比坑了大家,将来大家骂我好。 就是第一部我曾说过不会v的话,但那句话的有效范围只能是第一部。 第二部如果能v我会v的,因为写耽美这项兴趣如果长年只是花大把时间却无收益,家人不会让我继续,毕竟为人之母不象当年做女儿那么可以任性了,也没那么多的时间做纯爱好,所以个人一直希望能在其中找个平衡点出来。 不过这话只是预防针,目前来看希望渺茫,也请大家不要笑我妄自菲薄轻狂自大什么的,汗~~~ 大家也表猜是不是现在要v才说这话,完全不是,编辑现在根本不知道我这号人在哪,也基本跟我米联系,我只是不想在有可能的将来,给喜欢自己的读者言而无信的感受。 非常感激诸位~! 3、事后萧定才醒悟到,那是他十数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陈则铭出手。 只是一眨眼的瞬间,剑光如匹练般从空中划过,他 分卷阅读56 在那骤然而至的剑气前,被逼得退了半步,几乎不能呼吸。 待他站稳时,却惊骇地发现胜负已经尘埃落定了。 一切如此简单,没有悬念。 身前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瘫软下去,露出了原本被挡住的胜利者。 陈则铭端正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迹,这平添了他身上的杀气,若说之前他的颓态还象是掩饰,那在大开杀戒之后,这层掩护色显然被拨去了。 此刻的他就象褪去鞘壳后的名剑,猛然间光彩夺目,寒意渗人。 他的双眼从尸体上漫不经心地一扫而过,再朝萧定看了过去,其间没有半点犹豫。 萧定应对着那样的目光,竟然有些吃惊。 他没见过这样锐气逼人的陈则铭,他不是不知道陈则铭身经百战,不是不知道他几经生死,然而他到底没亲眼没见过战场上的他。 眼前的这位黑衣将军突然陌生了。 两人遥遥无声对看了半晌,陈则铭举步朝他们走来。 韩有忠和小宦官都发出惊恐的叫声,转身拉着萧定的衣袖要逃,萧定扯出袖子,复又立直了,站在原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陈则铭。 他有惊慌,也有惧怕,然而有个念头占据心头,满满当当,却比这些情绪都强上千万倍。 他哪里能让这个人看轻了,一个一直被他踏在脚底下的人! ……况且,逃得掉吗,有必要吗? 陈则铭抬手。 手腕轻轻一抖,挽出个漂亮的剑花。 剑身上未滴净的血随着他大逆不道的动作,顺着剑尖甩了出来,溅到萧定面上。 萧定猛地偏头,却避不开那些血滴。他的脸上猛然出现怒气。 韩有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张臂挡在萧定身前,颤声道:“陈将军,不能啊,他是……,他是万岁啊!!”他从没有不臣的想法,便不相信旁人能反叛到底。 陈则铭不答话,长剑缓缓抬起,停在萧定喉间。 仅仅寸许,萧定感觉到了那刺骨的寒意,这一刻死亡就在一寸之外。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对方却没立下杀手。 他在犹豫什么? 如此静了片刻,陈则铭突然瞥了韩有忠一眼。 那一眼,神情复杂。 然而也是这一眼,少年起便在生死间游离过数次的萧定,几乎是立刻看出了些什么。 这一年,正是萧定即位第十五年。 这场宫变因发生在庚午年初,被后世称为庚午之变。 庚午之变中最出人意料的,是它的名正言顺。 本为萧定爱臣的杜进澹捧出了一封先帝的遗昭,其中明言萧定天性薄凉,原本不是最合适天子之位的人,但先帝立昭时,病入膏肓,已经来不及再择继承人,特立此昭,并命太后及几位重臣暗中观察辅佐,但凡萧定有不合帝王之举时,可以凭借此昭废帝另立。 此昭一出,天下哗然。 按说萧定为人确实刻薄严谨,从政却并无懈怠之处,他在位其间,天下不能说大定,倒也能休养生息。其实若不是与匈奴多年大战,消耗了不少民力财力,只怕他的呼声还该更高些。 但杜进澹和陈则铭,朝中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却翻出了十年前的后宫大火这旧案。 话说这疑案当年也多的是人质问,但都被萧定强权压了下去,此刻再抖落出来,却是有证有据,再无可置疑之处了。天下万民终于得知真相,原来当年这场烧死诸多宗室的惨案竟然是皇帝背后指使所为,难怪当年刑部立案多年却无法追查到底,最终只能草草不了了之。 这案子翻出来,本来为萧定辩解的人也只能闭了嘴,百善孝为先,萧定犯了这个禁,谁还敢为他说一句话。只能说先帝有先见之明,备下了这龙头铡,哪怕贵为天子也还是有被别人拉下马的时候。 此刻,敬王早已经是太子,但众臣避讳他是萧定亲生血脉,居然避过他,另立了一位新君。 却是萧定最小的弟弟,宗室最后一位亲王,容王萧谨。 萧谨比敬王大不了多少,今年才十五岁,十年前因为他的年幼及其生母的地位低微,没被诸多亲王看在眼中,逼宫时漏了此人。 这孩子反因祸得福没在那场大火中送命。 话说此人,人如其名,长年在萧定身侧,活的那个战战兢兢,拘拘谨谨啊。据说十五年中,安分守己到没敢出自己的封地半步。 杜进澹看中的便是这份胆小。 陈则铭本来想立的是敬王,杜进澹只说了一句,此子自幼精明,有乃父之风,若立之,后患无穷。 陈则铭听后默然,他并不想在若干年后,与荫荫的儿子翻脸成仇,终于默许了杜进澹的选择。 此刻的萧定被关在冷宫中,自然也听说了这些,他本来身患重病,得知自己棋差一着的原因居然在一直信任的老臣杜进澹身上,当夜便气得吐了血,一头昏死过去。 把韩有忠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敲门,求卫士叫太医来看。 然而此刻哪里还有人管废帝的死活,数日后,萧定悠然醒转时,陈则铭那里才听到消息,派了太医来看。 萧定将太医用棍子痛打了出去,冷笑道:“要杀就来,还治什么治?脱了裤子放屁!”他激怒愤恨之下,竟然将早年在坊间学的粗词鄙语都说了出来。 那太医连忙逃了出来,若在从前,他还要惧怕万岁日后生怒,此刻倒不用了。 然而,新帝登位后,就废帝处置问题不知如何是好,问到陈则铭,陈则铭道:“万岁新登基,天下望仁厚之君,……废之足矣。” 杜进澹望之,微微摇头。却没说话。 宫变之事,陈则铭功劳最高,新帝封陈则铭为王,同时职掌帅印;但若无杜进澹之前种种铺陈,陈则铭也无法成功,封杜进澹为相,其子招为驸马。 两人都是萧定重臣,党羽原本众多,朝中少数一些异己,很快也被杜进澹辣手除掉。 自此两人一同摄政,协助幼君,一时间权倾天下。 然而这样的平衡注定只是短暂的,此为后话。 萧定这里却是死意早定,只浑浑噩噩等消息,宫中无人理睬他们,待萧定得知性命无碍,已经是月余之后。 等死等了这么,居然等到了生的讯息。 萧定久呆之后,纵声大笑,状若癫狂。 此刻跟在他身边只有韩有忠一人,多年前是这一个人,多年后还是这个人。 就象一场梦,梦中他手握天下,立判生死,站在权力的颠峰,然而梦骤然就醒了,哪怕他手有余温,哪怕他万般不甘。这么多年,他绕了个圈居然回到了原点。 韩有忠惊慌,“万岁?” 萧定止了笑,怔了半 分卷阅读57 晌,突道:“我已经不是万岁了。” 韩有忠老泪纵横:“万岁始终是老奴的万岁。” 萧定看着他,目光冰凉。 还能信吗,人还能信吗? 韩有忠却不知道他的想法,恭顺着伸手扶他。 萧定转过目光,这么多年,这场梦过去,我失去我的爱人,却收获了更多的敌人。 陈则铭,陈则铭…… ……你放过我?不杀我?! 仁厚?太可笑了,你不看看自己,你有这个资格吗?!你不过是个贱人! 我早该听杨粱的话,永不用你。 该一早把你踩得更低贱,踩到泥里永不出头——是我给了你机会。 ……我错了。 若有一天……,若有那么一天! 我第一个要杀的,必然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诸位如此支持,哪怕是不支持v的也没关系,反正还早得很,笑~~ 正如某位大人说的,好象要先上榜……,我估计那也是个艰难的过程,走一步看一步吧,v文之言只是预防而已 请继续欣赏,另外此文并不是be~~ 4、从此,萧定被困静华宫,长达数年。 他的幼弟虽然饶了他性命,但对曾呼风唤雨的胞兄哪里能彻底放心。只是碍着仁君两个字和皇家面子,才不好意思明目张胆把他投入天牢中罢了。思来想去,最终将他禁在冷宫内,让陈则铭亲自派人看守,百臣及后宫诸人均不得靠近。 萧定若能起身,看到宫门那一排排黑甲卫士,想必要气得眼前发黑,那原是他花银子养出来的精锐之师,居然却用来关押自己了。 但此刻的萧定完全无暇顾及这些,久病之后的他早已经气血两虚,原是靠太医拿贵重药材给将养着身子,而此番几经变故,药早是断了,又是心情激愤,血气难平,渐渐竟然不能支持。 之前那番要将陈则铭挫骨扬灰的雄心壮志,他自己也知道只能是想一想了。 然而那恨意入了骨便不能退,哪怕他不时昏迷,也会在心头反复念叨那个名字,生恐自己过奈何桥时给忘记了。 他便在这种极其缠绵的怨恨之中,病得死去活来。 几番发作下来,他能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昏迷的日子却越来越长,把个忠心耿耿的韩有忠看得心惊胆颤,哭了几番,反复央求守卫,一定要请太医再来一躺。 看守将士见废帝果然是病到只剩一口气的样子了,也怕萧定死在自己手上,慌忙报了上去。 这一日,萧定偶然清醒过来,身边居然鸦雀无声,没一个人。 他支撑着要坐起,身子刚支起一半,眼前发黑又跌了下去。 病到此刻,他早已经没饥饿感,昏过去时,几日不吃也是常有的。而不吃饭,人哪来的力气呢,他其实早瘦得不成人形,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因为发热,他身上的衣裳汗了又干,干了又汗,总是有种湿漉漉的感觉。平日韩有忠会用扯下的衣襟为他擦拭,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在。 萧定不怕饿,但渴还是感觉得到的,此刻他就有种嗓子冒烟的感觉,叫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声,只能自己下床。 刚站起来,他眼前就黑了,头分外的沉,只看到一个接一个金星在眼前爆来爆去,神智却又还是清醒的,只得慢慢坐了下来。等待那阵眩晕过去。 就在此时,他听到脚步声接近,踏入了房间. 他朝来者转过头去,眼前却仍是一片黑暗。 “有忠……水……”,他低声喘息,将头颓然垂了下去。 来人却突然住了脚,屋中静悄悄地,迟迟不见动静。 萧定猛地觉察了异常,韩有忠不是这样怠慢的人。 他抬起头,来者正站在门前,门外的光线太强烈,迎面而来,刺得他的眼前只是泛花,他又有种将昏过去的虚弱感。 然而在那之前,他看清了那一身黑衣,他刻骨铭心的一身黑袍! 萧定扶着床慢慢站了起来,面无表情。 陈则铭看着他一举一动,一声不吭。 屋中立刻凉了几分。 两人对视了片刻,萧定身体开始摇晃不定。 他脸上原本白得渗人,却渐渐呼吸急促,脸色也发青起来,再隔了片刻,终于一口血喷了出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陈则铭眼神微微变了变。 萧定索性又吐了几口,将胸口那口淤血吐尽了,方抬起头来奇特地笑,“从来都是你跪我,今天终于见到我跪你了。很痛快吧?” 此刻,他全靠双手勉力支撑才不至于立刻趴倒下去,唇边血色未尽,形销骨立,满是病态。可眼中那股炙热,却是如出鞘利剑一般地夺人心魄,混没有半点虚弱之态,竟让人不禁忽略了他的形容狼狈。 突听门外有人急唤了声:“万岁!”萧定转过头,却见韩有忠从门外要冲进来,被几名黑甲兵士给拦住了,只是呼叫挣扎,“陈将军,不不,魏王千岁……,万岁已经病得很重了,你说来只是看看他,为什么说话不算?” 陈则铭瞥他一眼,淡道:“韩公公言重了,他既然不是装病,等会让人叫太医来瞧便是。” 韩有忠脱口道,“那,那还不赶紧。”说完了,见对方头也不回了,才恍然说错了话,此刻哪里还是自己可以拿腔调耍威风的日子,于是再不敢开口,满头不断冒汗。 萧定再支持不下去,慢慢挪到床边,将上半身靠在床沿上,嘿嘿直笑,“看我?是看戏吧?” 说着对陈则铭伸出一只手,便如同平日在大殿上赐他平身时一样漫不经心,“陈爱卿,朕问你,你看出什么了?”说完微微直笑,满是嘲讽之色。 只是他此刻连说话也很是费劲,加上衣裳褴褛,蓬头垢面,方才这一番话较之从前,未免还是失之气势了。 陈则铭看着他,神色微动。 半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示意韩有忠,“这个,给他吃下,必定会好些。”说着将瓷瓶放到桌上。 韩有忠惊讶,“这是什么?” 萧定闭上眼,他折腾这么久,头又昏了,渐渐滑了下去。 陈则铭见他神智不清,心里一动,走上几步,到他身旁时犹豫片刻,蹲了下去。 萧定往明明觉察到他的目光,却懒得回应。陈则铭突然道:“时至今日,……万岁可有些后悔?” 萧定微微睁开眼,笑了笑,有些恍惚,“后悔,当然后悔……当初,我原该将你同那婊 子一道杀了,以绝后患!” 话刚说完,已经被人一把拎了起来,狠狠一掌扇在脸上。 脸上火辣辣的,萧定也不觉得痛,睁眼看到陈则铭分明是被刺痛的铁青脸色,哈哈大笑,大 分卷阅读58 是痛快。 陈则铭看他片刻,很快平静下来,缓缓将他松开。心中倒先有了懊恼,对方到底曾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身份尊贵,他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他的言语刻薄,又何必与他计较。 可荫荫,到了今天,他对你还是半点悔意也没有。 这人真是天性残酷,寡恩寡德,这样的人今日被困这深宫,却是一点也不冤了。 陈则铭仔细看看萧定,“你这不是病,”他笑了笑,“是毒。” 萧定的笑声截然而止,两个人的眼中都冒着火花,蹿着恨色。 这两人年纪都不轻了,平日也都颇有些城府,不知为何彼此面对时,却偏生按奈不住意气。 陈则铭低声道:“就下在杜大人每日送给万岁看的奏折上,圣上不是勤政吗,越勤毒便越深,”他微笑着,“这毒是下官为万岁找的,无色无味,只需长期触摸便能生无名之症。名医若是不曾见过,未必断得出来,实在是……最适合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乱写,大家表怪我~~憋了半天就憋出个这种东西,~~,掩面下~~ 5、踏出门的时候,韩有忠追上来,“等等,……这药怎么用?” 陈则铭停下脚步,“每日三次,每次一丸,冷水送服。” 韩有忠分明听到了,却没离去,停留在原地看他。那斑白的发不如从前那样梳理得整整齐齐,而是零碎地在风中飘动。 陈则铭觉察到那眼神中的异样,却只是瞥了他一眼,“韩公公还有事?” 韩有忠佝偻着腰退了回去,也不答话,更不答谢。 身旁的卫士道:“这老头好生无礼!” 陈则铭盯着那已经开始苍老的背影不语,他有些忘记从前的韩有忠是什么样子了,但他又明明记得来家中宣旨的韩公公是神气活现,让人有些生厌的。然而眼前这个却不是。 半晌他才道:“其实这个人还很贪财……,真是……出人意料的忠诚哪。” 另一名神情冷漠些的少年卫士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陈则铭偏头看他一眼,笑道:“怎么了,独孤?” 那被称为独孤的少年想了想道:“那药是我找的,怎么下也是杜大人出的主意,可大人方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这少年是七年前被陈则铭在荒山中拣到的,从小养大,说是贴身侍卫,其实情同父子。此子名呼独孤航,性子冷漠,不爱近人,按说此刻他早该叫陈则铭为王爷了,偏偏他口里的称呼还是从前的“大人”,陈则铭知道他性子古怪,也从不与他计较。 陈则铭微微一笑,“你是我的亲信,你找的跟我找有什么不同?况且……,杜大人用的时候也是同我商议过的。” 独孤航低头,固执道,“可这样说法损害了大人威名。” 他见过陈则铭在战场上无数次的攻无不克,全心臣服之下早将他当做心中的神邸一般,哪怕是陈则铭本人要自行抹上污点也是不能容忍。 陈则铭知道独孤是爱护自己才有这么奇怪的计较,感叹之余却又忍不住好笑。这孩子虽然剑法骑射难有敌手,可搅在这政局中却还是还天真了。 沉吟了片刻,道:“那我之后不这么说便是了。”他对这孩子总是有些宠溺,心疼他自幼孤苦,况且之后这种不光彩的事原也犯不着再提。若不是方才气得狠了,本不会拿出来说。 此刻虽也并不是后悔,可伤人伤己原是互为表里的事情,所以他这时候的心情也绝对称不上愉快。 独孤航一贯冷峻的脸上露出轻微的笑意,显然很是高兴。 有了解药,萧定的身体便无大碍,再过了一阵子,渐渐好了起来。 陈则铭得知消息后,只是派人去传了个话,传话的目标是韩有忠。原话是——你若是想两个人都活得长些,人前人后便不要再称一个被贬为庶人的人为万岁。 传话时,来使当然也没必要避着这个被贬为庶人的人。 萧定懒散靠在床头闭目听着,似乎事不关己,也看不出喜怒。 韩有忠板着脸听着,更不答话,从来都是他训人,如今失势了,连个小兵都爬到他头上了,越听越是满心地愤恨。 待来人走后,韩有忠跺脚将九泉下的陈睹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恨他教子无方,养出了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叛臣贼子。等骂完了,心里回头一想,你自己不也是左一个万岁右一个万岁,怎么没怕砍头来着。 而另一边,陈则铭很快将这个人和这挡子事放了下来。 他要应付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比如说新君面对众臣的笨拙怯生实在很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有种决策失误的懊恼;比如说殿前司朴寒始终不满自己将殿前司重新收归麾下,屡屡闹事;比如说朝中也不泛旧臣,暗中咒骂自己的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当然自己可以当没听到;还比如说…… 那个杨如钦居然回来了。 五年前,吏部侍郎杨如钦突然称病请求提前致仕。 说是病了,可这人整日里明明活蹦乱跳的,没人看出他得的是什么重症,萧定出于关心,派了太医去他府上看,也被他婉言谢绝。 于是这项提议被萧定断然否决,谁也没想到之后的发展居然会是——吏部侍郎挂印不辞而别。 朝廷任命这样的被轻慢还真是开朝以来第一遭。 萧定再宠信此人也禁不住地勃然大怒,但脾气发过之后,却还是并没往里深究。这样的做法对原本以严厉闻名的皇帝来说,实在是太让人惊讶。 一时间众说纷纭,都道究其原因不外是看在杨家历代忠良,特别是杨梁殉国的面子上。但还有种很有意思的说法是,当年杨如钦领令劝陈将军出山救驾时,曾要了面免死金牌。这牌最后居然就用在这上头了。 从上折子到人离开,前前后后闹了个把月,杨如钦其事难以避免的成为了当时最轰动京城的奇闻逸事之一。其潇洒的姿态和荒唐的行为都成为当时京都年轻人效仿的热点。 其实事后,陈则铭曾见过杨如钦一面。 当时的杨如钦正坐在秦淮花魁的船头,着着蓑衣雨中垂钓。雨雾蒙蒙,孤舟蓑笠,好生惬意。 可这样惬意的他居然没带一分半点的银子。 正巧经过的陈则铭为他付清了那一日的全部花销,也换得了杨如钦的顺手一揖。 陈则铭问若是今日没遇到自己怎么办,杨如钦笑道,也就只好多画幅画了。 陈则铭对书画一途只是粗通,却也知道在当时的京城,杨如钦的笔墨已经价值千金。 万岁都赞不绝口的自然很值钱。 不过他没想到杨如钦真正喜欢的是这样的生活,他有些匪夷所 分卷阅读59 思。 可就是这个做烦了官,一心想做闲云野鹤的杨如钦,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来,就是知道,才觉得颇有些头疼。 杨如钦的聪明他是见识过的,论上战场杀敌,自己是当仁不让,可论智谋算计,自己却怎么也不如这个小辈了。想到当初的阵前夺敌首的情景,陈则铭深知这样一个人若是站到敌对阵营将成为怎样的威胁,那必然是一件让人寝食难安的事情。 然而为难之处在于,陈则铭也不想杀他,他于他算是有恩。 可不杀,后患无穷。 已经是万人之上的陈则铭突然发觉,谋反原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一个位置想要坐得稳,必然要流许多许多人的血。然而那么多的血流过去之后,自己还能心安吗? 陈则铭陷入两难之中。 然后,他却突然听说萧定开始信佛了。 冷血无情满手鲜血,因杀戮而被他恨之入骨的废君萧定上书新帝,自称在奈何桥前徘徊一番重回人世后,突然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自知罪孽深重,有生之年想尽力赎罪,请求圣上赐他佛经等物,以便日夜诵咏,企求亡者安宁。 那份折子拿在手上,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是情真意切的词句,看得出是萧定的笔墨,内容却让他有些在做梦的感觉。 陈则铭啼笑皆非了半晌,然后便是恨得牙根发痒,想着自己实在该在那人厚颜无耻的脸上再抽上一掌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非常感激大家为我热心顶贴,直言指出我的不足,我只能努力更新,回报这份热情 砸砖没关系,只要是有建设性的,我都统统欢迎,说起来似乎m倾向严重哈~~~ 虽然并没个个的回复,但每个回帖我都仔细看过^^非常感谢~~~ 6、这日陈则铭下了朝。 行到自家门前却被人给迎面拦下,左右连忙上前赶人,那人扬声道:“做了王爷,连故人也不认得了?” 陈则铭听着声音好生耳熟,定睛一看,马前一身儒装的,居然是遍寻不见的杨如钦。 他估摸着按脚程,杨如钦也该入了京了,于是早跟守城的将领打过招呼,却一直没听对方回报,想不到居然会凭空在自己门前冒了出来。 陈则铭沉吟片刻,下了马,拱手笑:“原以为杨贤弟此来,必然对愚兄避之不及了。” 杨如钦回礼,“聪明人做事,原该与旁人不同些。”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进了陈府,陈则铭让人摆上酒菜,说是多年不见,特为杨如钦迎风洗尘。 于是彼此都避开政变之事不谈,倒把从前的旧事提了提,虽然各怀心事,但到底也还算相谈甚欢。 寒暄过了,杨如钦突道:“我此番是以故友的身份而来,有些话难免说的直些,王爷莫怪。” 陈则铭见他这样快便挑入正题,心中无端端有些失落,伸手将对方酒杯斟满,笑道:“故友……,好啊,这些年,我也没什么朋友了……宫变后,就连吴过那种平素不得罪人的老好人也跟我断了往来,你却到现在还肯说个友字,光凭这个,我已经很感激。” 杨如钦大笑,“王爷手握重权,想与您结交的人只怕要从陈府排到城门。” 陈则铭看着他,“你会把那些巴结你的人当朋友吗?”他在官场中混的日子久了,说话言谈间慢慢也学了喜怒不形于色,这句话半真半假,也看不出到底含了几分真心。 杨如钦左右张望了片刻,微笑不答。 陈则铭心中一震,突然冷淡了些,“杨贤弟要说什么?” 杨如钦这才转过头来,“陈兄这府上跟过去比似乎也没添置什么。” 陈则铭顺着他目光看了看,“是,一切都是从前的老样子。” 杨如钦道:“可天却是变了。” 陈则铭不答。 杨如钦又道:“当时我正在漓江。那里有我一个好友,听他说起,我才知道外面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更没想到,改天换日居然是陈兄你。小弟自认识人颇准,却从没看出陈兄有这样大的……,恩,抱负。” 他这话将称呼又换了回去,自然也显得彼此关系亲近些,陈则铭心头松了了松,苦笑,“你想说的是野心吧。” 杨如钦笑着不说话。 陈则铭沉默许久,突然也笑了笑,“那你的好友是怎么提到我呢,乱臣?叛臣?” 杨如钦敛了笑容,话说到这个分上,似乎再藏着掖着反更加尴尬。 斟酌了半晌,杨如钦郑重道:“陈兄,若你还当我是朋友,觉得我说的还是真话,那这条路,你只怕是选错了。你为的是什么?复仇吗?可当初的事情……” 陈则铭猛然抬起头,杨如钦被他目光惊住,后半截话居然没说了。 陈则铭凝视他半晌:“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哪怕是绝路,我也走了一半了,再来计较错不错有意义吗?” 杨如钦收回目光,暗下皱眉,“陈兄,你不该是个糊涂人哪。” 陈则铭将手中的酒慢慢饮尽,许久才开了口,“我能怎么做?杨贤弟你离开得早,后面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那个人……一直疑心我,我做得越多,他的疑心越重。为了牵制我,他甚至把殿前司从三军中单独提了出来,直接委派管辖;为了防我,单单一个殿前司的兵力装备,竟然可以与其他两军相提并论……外面怎么说的你听过吧,大家都说,陈则铭喜欢以少胜多,是个战神……”他嘲讽似地笑了一声,手中的酒杯被他捏的嘎嘎直响。 杨如钦不禁动容,凝视着他。 陈则铭似乎心绪难平,半晌才能接着说下去,“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出战我的兵力总是远逊对方。我想难道是天朝没有兵力,可却不是,殿前司那么多人,只是守在京都,只是为了防止战后的我举兵作乱……我不是喜欢以少胜多。每次战斗,我都只能想着,就当这是我最后一战吧……” 他低下头,紧紧皱着眉,似乎被那股强大的压力再度钳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杨如钦被他的话惊住,也是半晌不能出声。 萧定居然荒唐到了这一步,他印象中的万岁虽然性子古怪,却还没胡作非为到这一步。他不禁也生了些埋怨,万岁与面前这人的关系复杂他是知道的,在他看来,这两人间的爱恨纠缠真是匪夷所思,说是恨似乎并不完全契合,说是爱,那又太惊人。 可拿着军国大事也这样乱来……,想了片刻,却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隐约他又想,莫非萧定是太过信任陈则铭的能力?这样的想法,让他不自觉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才能勉强道:“也许万岁就是希望你能一败,他 分卷阅读60 那个人,心思多着呢,谁能弄得清。” 陈则铭从自己的混乱中脱离出来,感激朝他笑了笑:“这些话能说出来,我很轻松。” 杨如钦凝视他,“你能说给我听,可,能说给天下人听吗?他们会听吗?你知道此刻的你被世人说成什么吗?” 陈则铭笑,“民众需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我已经给他们了。对了,他们还需要太平盛世,我也会做到。” 杨如钦摇头,“你想得太简单。宫变已经是你身上一个烙印,抹不去了。新帝现在是没有权势,所以你还能平安,他日他手掌大权了,能容得下一个曾经背叛君王的权臣吗?不要告诉我,这些你没想过。” 陈则铭苦笑。 杨如钦道:“世上的人哪怕自己做不到,却还是推崇重忠重孝,你……” 陈则铭打断他的话,“这些,我父亲当年已经说得太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他眼中微显苦涩,“我已经为他死过很多次。” 每一次沙场归来,都是一次侥幸逃生,然而自己的好运可以用到哪一天呢? “所以我不得不反。”陈则铭道,很平静,很镇定。 杨如钦也哑口了,萧定的任性终于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这代价付得惨重。 陈则铭想了想,又道:“我不能回头了,于是只能一直往前。” 哪怕前方是个泥沼。 杨如钦叹息一声,却道:“你可以这样强,你的家人呢?” 陈则铭脸色变了,“你知道的,我早已经无父无母无妻无儿。” 杨如钦却似乎看不出他已经铁青的脸色,“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嫁出去的姐姐。” 陈则铭拂袖而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杨如钦,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如钦笑起来,也站起身,“我不过是说些实在话。如今局势微妙,会下场搏击的势力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将来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定,王爷实在是该慎之又慎,想个透彻再走下一步。毕竟人生一世,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王爷事务繁忙,有些事情也许未必能想得那样周到,”他温文一笑,不卑不亢,“我身为朋友自然该提醒提醒。” 陈则铭目光冷冷看着他。 杨如钦拱手,“言尽于此,先行告辞。”说着,又往屏风处扫了一眼,笑道:“朋友一场,最后一场酒也该好聚好散,后面那些壮士就不用出来了吧。左右只要我还在京城,要杀要抓还不是王爷一句话。……就不用忙在今日了。” 陈则铭看着他大摇大摆往府外行去,片刻间居然有些无言。 独孤航带着伏兵追出,陈则铭猛地伸手拦下,心下也不禁佩服此人实在是大胆。 7、陈则铭悄悄去到冷宫看萧定。 窗子里的萧定背向着外面,低头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浑然一派的沉静怡然。 韩有忠守在旁边,全神贯注地听,一主一仆,纵然形容狼狈,衣杉单薄,竟然却有些悠然自得的味道。 陈则铭定定看了半晌,缭绕的清烟,让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里头那个不是他刻骨仇恨的人,而是哪座寺院的高僧。他在那个恍惚后猛地清醒,心中痛恨无比,这个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让别人觉得他忏悔了,收敛了,改邪归正了。 然而那双眼里闪烁的从来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光芒,他突然很想大叫一声,让那个人回过头,好看清楚他的眼,那里面想必看得出真相。 “谁给的佛经?”他问门外的黑甲兵士。 兵士恭敬道:“是杜大人着人送来的。” 陈则铭皱起眉,却什么话也没说。兵士见了他脸色也有些惧意,陈则铭早说过除了饮食,不得往里面送其他东西。 这是为了防止夹带,同时也是惩罚。 春寒料峭,他也不许往里头送更多的衣物,韩有忠请求了多次,说萧定夜间冷到常咳嗽,还是被陈则铭拒绝。 咳嗽?他有些好笑,将士们在边关杀敌时,谁顾得上这个!果然是皇帝做久了,还这样大惊小怪。 不合适,一点也不合适!他在心中下了断言。 哪怕是在龙椅上的阴晴不定,在失势时的强做镇定,在被激怒时的恶毒嘲讽,都比眼前这样子更接近这个人本身。 想必这个人也不会以为,吃个斋念个佛,就完了。世界上的事,若都是这样的好解决,那倒好了,多修几个庙就行了。 陈则铭冷冷看着这一幕,直到视线中的人觉察了这份目光,起身转过头来。 杜进澹与他商议政事时,并没提起送经的事。 他们提到了那瓶解药。 这个时候的杜进澹虽然已经是花甲之年,两鬓雪白,却精神矍铄,让人不禁想起鹤发童颜四个字。 听说陈则铭把解药交给了萧定,杜进澹虽然也没说什么,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他平静下的不以为然。 让废帝无声息的死去不是更好,这样的台词是杜进澹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从两人最开始接触,到之后商议政变的种种细节再到大攻告成后的今天,杜进澹自始至终把自己放在一个忠诚道义的位置上,哪怕手段如何的不堪。 然而,陈则铭和他接触不是一朝一息了,这个无言的瞬间早在他意料之中。 可趁皇帝病重发动宫变的人是自己,看守废君的还是自己,如果萧定在这关头死去,弑主这笔糊涂债就算是当之无愧落实在他头上了。关于这一点杜进澹却只字不提,陈则铭在心中冷笑不止。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没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在官场上混久了便是这个好处,你会把事情往复杂了想,可实际上人心原本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更何况,他还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心思。 真杀了萧定,那便是对他前半生彻底的否定和抹杀,这样的行为不到最后,不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他是不会做的。 此刻萧定死不死对大局并无什么影响,自己为什么要赶着背这样一个恶名呢。 于是,萧定在这样的较量中留得了性命。 然而自己留了情,是不是反给了旁人攻击的机会。 陈则铭在心中斟酌着。 杨如钦的来访,是一种试探性的摸底,然而也在同时给了他警示。他是只能胜不能败的,然而摆在他面前的是条什么样的路…… 会不会正如杨如钦所说,他就是忠心拥立新主,却仍是会有被剪除的一天…… 独孤航私下问过很傻的话,他说大人,你已经兵权在握,为什么不干脆自立为帝,那些傀儡要了有什么用,不是给自己添麻烦。 尽管当时身旁并无第三个人,陈则铭还是异常恼怒地将他鞭打了一顿,打他是要让他 分卷阅读61 记住,此时此刻话已经不可以乱说。 这还是个孩子,问的也是玩笑话。 皇帝哪里是那样容易当的,天时地利人和,不齐全了谁能登得了帝位。历史上这样的人少吗?纵然盖世枭雄也会四铸金像而不成,为什么?人心不归罢了。 不用说宫变之前,哪怕是现在,他也远远做不到那一步。 他手上有的只是兵权。 兵权,要夺位无兵权不可,而要登位,却不只是有兵权那样简单的了。 三年前,杜进澹派了亲信暗中来找他时,陈则铭虚言推委了很久。直到对方真的拿出了那份匪夷所思的遗昭。 他简直难以置信,位高权重的杜进澹会为了多年前那场后宫大火,要动用这份举足轻重的昭书要废了当今圣上。 他在心中问了很多个为什么,却找不到答案。 杜进澹也许是个忠心的人,但更可能是个有野心的人。与这种人共事是危险的。 然而他还是答应了。 他不能错失,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机会了。为了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十年。 这么多年,在萧定的严密防范下,他到底织不起一个庞大的人脉网络。而这个杜进澹是有的,与之相对应,杜进澹所没有的兵权,却在他手中。 用句很可笑的形容,这是天作之合。 就象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机会。 ……把那个人拉下龙椅的唯一机会。 然而,他成功了。 转过身的萧定,有些消瘦,陈则铭想更看清楚些,然而萧定瞥他一眼便皱眉迅速移开了目光。 陈则铭微微偏头,先前与他对答的士兵跑上来,陈则铭道:“以后,旁人送来的东西一律给我挡住。” 兵士忙答,“杜大人说……” 陈则铭冷静地打断他的话,“违令者,军法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人们回帖,那个省略号,可能是我用错了,待我有时间查过之后再说~~ 8、说完这句话,他又瞥了萧定一眼。 萧定微微低着头站在屋中,听着曾经的臣下在身旁发号施令,面上也没什么表情。除去龙袍的他似乎真的连那种逼人的气势也一下子被剥离了。 倒是韩有忠露出了愤恨的神情,伸手扶着萧定坐下。 萧定用手捂着嘴,低声咳了两声,俨然一副病弱的样子。 陈则铭凝视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难得一个高高在上,要强了一辈子的人,能委曲求全到这一步。 陈则铭望屋中扫了一眼,指指指案上那本经书,“那书你先收着。”他对着身旁兵士。 那兵士露出不解的神色,不由往屋中看了看,目光经过昔日君王时,颇有些不忍,却还是立刻应声,入屋将那经书捧了出来。 屋中一主一仆都不出声。 陈则铭淡道,“万岁是提到过可以让此人理佛吃斋,但到底旨意未下,杜大人太心急了,经书还是过几天,等圣上亲自赐下来吧。” 萧定还是靠在椅背上垂着眼,一动也不动。 陈则铭走出静华宫宫门,转身朝那为首的兵士招手。 那兵士将经书往怀中一揣,朝他奔过来。 待奔到陈则铭面前站定了,陈则铭探手把那书从他怀中取了出来,两指捏着书脊,另一只手掸灰般在书页上轻轻弹了一弹,凝目仔细看了片刻。 兵士讶然看着他,陈则铭将书扔回他手中,低声道:“找个无人处将这经书烧了,切记不可让旁人知晓。” 兵士看起来很是惊讶,却立刻应了。 陈则铭正眼看了看那兵士,“你叫什么?” 那小伙子个子不高,头小眼睛也小,看起来颇是精干,“小人陈余。” 陈则铭笑道,“原来你我是本家。” 陈余红了脸道,“小人不敢。” 正说话间,陈余瞥到对面来的人,连忙跪了下来。陈则铭转过头,见青砖那头犹豫不定欲走还留的人一身锦服,居然是新帝萧谨。 见陈则铭已经转过身来,萧谨倒立刻站定了。 陈则铭心下奇怪,低头跪下,“万岁。” 萧谨立在那里,似是有些沮丧的神情,踌躇了片刻才走近了来扶,“爱卿请起。” 又不等陈则铭提起,他那厢倒自己先辩白了起来,“朕,朕随便走走,正巧到了这里,哎呀,居然遇到了爱卿,实在是……好巧啊。” 陈则铭应声站起,微微含笑,看着尚矮了自己一个头的少年国君。 “万岁是想进静华宫看看吧?” 萧谨立刻噎住了,连声否定,“不不,朕没想,没想。”说着,烦恼地皱起了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其实萧谨眉目间与萧定颇有几分相似,这一皱眉,竟然让陈则铭心中咯噔跳了一跳,实在是与方才那人的样子有些象。 他想起杨如钦的话,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断送自己的人吗?他不自主打量着少年皇帝。 萧谨被他这么看着,竟然露出惊慌不安的眼神,脚下也悄悄退了半步。 陈则铭怔住,连忙低下头,“臣逾越了。” 萧谨松了口气,强笑道:“魏王是久经沙场的人,气势……气势与常人大是不同。” 陈则铭明白对方被自己方才吓住了,赶紧跪倒下去,“可这些都是陛下的。” 萧谨惊诧看着他。露出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他自被扶上帝位后,文有杜进澹,武有陈则铭,从小胆怯怕事惯了的他也看得出两位权臣基本上是掌握了整个朝政,决策之类根本轮不到自己开口,索性也放了权,并不管事。 在他想来,从容王到皇帝,也不过是换了个称呼,本质上并没什么变化,能保命就好。也不过是从前怕的是萧定,现在怕的是这两人而已。 然而事情和他想的却有些微妙的不一样。 从前他怕萧定躲在自家王府里头怕就行了,大家都知道萧定手段严酷,为人无情,怕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人笑话。如今却是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下,群臣看着你的惧怕,就象看猴戏一样,这对于一个十几岁极其敏感的少年而言,就是件非常难堪,非常没面子的事情了。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样难堪的事情,你还不得不每天做。 萧谨难受了几个月,终于想起了被关起来的大哥。 他起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想跟同被大臣挟持的萧定见见面。至于见了之后要干嘛,他却还没想那么远。 然而,来到冷宫门口,第一眼望见的居然是正从里头走出来的陈则铭。 正要扭头退走,那该死的黑甲兵士却眼尖得跟猴似的,立刻跪了下来,接下来,他想逃也来不及了。 只 分卷阅读62 能鼓足勇气来会一会这权倾天下的二臣之一。 其实话说回来,他同这位陈将军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每次早朝,看着那个沉默如铁的黑袍将军,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的惧意就已经油然而生了。更何况此人还是囚禁萧定的第一功臣。萧定那样翻云覆雨的君王,也栽在这人手中,这人该强悍到什么程度啊。 萧谨每每想到此处,躲也来不及,哪里敢私下召见,自找不自在。 倒是今天这一见,倒意外觉得了此人的安守本分之处。 和平日的严肃全然不同,私底下的陈则铭竟然象是个和气谦让的人,萧谨百思不得其解,回想起来,倒是萧定给人的压力远胜此人。 萧谨忍不住又偷偷瞥了陈则铭几眼,与他想象中太不一样了。 陈则铭觉察了,却也只做没看见。只柔声道:“万岁若是要进去探望,请容臣贴身护卫。” 萧谨连忙摇手,去探视萧定的冲动突然减退了。 他看起来自在了很多,摆摆手,“不去了,朕累了,正要摆架回宫。”说了这话,又觉得自己太摆架子,语气不够和善,不禁偷眼看了看陈则铭。 陈则铭毫不在意跪倒,“微臣恭送陛下。”他声音平和沉稳,不卑不亢,既无锐利之处,又让人觉得很是可靠安心。 萧谨退了两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这重臣,突然转身带着小宦官去了。 隔了几天,萧谨正式下了旨,准许萧定向善忏悔,赐他佛龛,经文等物。 恰是也这一日,杜进澹约了陈则铭来自己府上喝酒。 两人谈天说地,说古论今的聊了半晌,杜进澹半真半假笑道:“如今圣意也下了,老夫那经书,王爷大可不必闲置搁着了,那上面可没东西。” 陈则铭微笑,“相爷消息灵通啊。” 杜进澹若有深意看着他,“我也不过是想到从前,颇为感伤,尽一尽心意罢了。若非废帝无德,若不是手奉遗昭,老夫又何必……” 他看一看陈则铭,后者微笑不改。 想想也是共同进退多年,这些废话大不可不必一再来说,杜进澹倒是沉吟了片刻。用手捋了捋长须,“……王爷真信那个人要吃斋理佛。” 陈则铭见他终于说到正题,也敛了笑容看他。静了半晌,摇一摇头。 杜进澹见他表态,大是欣慰,松了口气,“……老夫同感。”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我已经很努力了,还是在这里踏步~~ 另外我要感谢大家回帖,你们的回帖往往给了我非常多的启示~~让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9、两人都沉默一番,对视一眼。 此人不死,终有一天会成大患。 这句话两人都无须说出口,那个人的能力他们亲身体验了多年。现在虽然是新政新君已经定,可对方多年执政,根基颇深,一时之间要肃清得一干二净那是不可能的。 陈则铭收回目光,暗道我关他一辈子,我若要死了,便先一剑刺死他。 如此想痛快是痛快,可他自己也明白这话幼稚得很,实在不该是他这个年龄这个地位的人该说的,于是他只能沉默。 杜进澹低声道:“放虎容易擒虎难,王爷想过自己的亲人吗?”这话却与杨如钦之前说的如出一辙,陈则铭缓缓抬眼,只盯着他不开口。 杜进澹悠然道,“若被他翻盘,死的却不是我们两个,也不是我们两家。那会是……”,他微微叹息一声,“很多很多人……” 见陈则铭依旧面无表情,杜进澹低声喃喃,加了一句。 “……记得后宫那场大火吗?” 此刻的萧定正在翻看那本御赐的佛经。 刚端来的佛龛放在厢房中,韩有忠正忙着打扫,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可萧定还是看的极其认真。 他一字一字地压过去,似乎在咀嚼。 哪怕韩有忠也不知道,其实这些东西萧定毫无兴趣,他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就再不信佛了。 佛也许是有的,但似乎从来没眷顾过他,更何况此刻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早是抹也抹不去,数也数不清了。 毫无孽障的当年,佛都不理会,今天满手血债了,难道佛反会怜悯你吗。 这样懦弱的想法,他嗤之以鼻。 可他还是不得不装出虔诚的样子。 外面那么多双眼看着他,看着他演戏,他不做得真一点,怎么保命。 权势之争就是如此,失势了就是卑贱如土,哪怕你曾经是天之骄子,曾经举手投足间能断万人性命。 你输了。 他告诉自己,别反抗,沉下心,哪怕踏上来的人更多。 ……哪怕那个人是你最看不起的人。 彻底认输,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一败涂地心如死灰了。 这样才能保全性命,才有机会…… 有机会将那个人再狠狠踩下去。 陈则铭看了看杜进澹,又避开对方般,视线游离了片刻,“……可此刻杀他,难免动荡。” 杜进澹笑起来,胸有成竹:“王爷在这里,数十万黑甲军,什么样的动荡压不住?”想一想,又添道,“若是按兵不动,将来的动荡却远不止如此。” 陈则铭沉默。 半晌,他勉强开口:“暗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有悖武德,不是习武者该做的事情,我不会做,我的手下也不会。” 杜进澹点头,“王爷不阻挡就行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有该做的人做,何需我们动手……”说完似乎想到什么,又跟了一句,“听说王爷的黑袍军将静华宫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样的严密真是让人叹服啊。”他捏着胡须,呵呵直乐。 陈则铭沉郁看着他,神情恍惚,全无笑意。 那次见面后,萧谨对陈则铭越来越感兴趣,忍不住屡次以商议政事为名将他叫入宫。 一方面他是觉察了陈则铭的本性远非外表所见的那样强硬冷漠,反而内敛沉稳,颇好相处,另一方面,哪怕做傀儡,在朝中孤立无援的他也需要一个强大的靠山,才能做得安稳。 众人很快发觉了萧谨的宠爱,陈府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情形便更加地常见。 陈则铭看到新主对无意中自己流露出的依赖,也有些诧异。按说自己也没做什么,为什么便得到了萧谨的信任呢,他无法理解这少年的想法。 他早已经习惯了萧定那种阴郁如铁石,从无回应的君主,这种如小动物般,稍做姿态他便全心托付了的,实在是让他有些不解。 这样喜怒形容皆摆在脸上,怎么做皇帝?怎么驾御臣下? 他暗中摇头,但也还是不忍心刺伤这样的好感。 十五岁。 他想起当年杨梁说过的故 分卷阅读63 事,那里的萧定,也有过幸福的少年时光。 同样是十五岁,同样是在深宫,也许面前这个怯弱的孩子能走上完全不同的路,做一个仁厚的君主,他突然生起了这样的念头。 同时他明白这种想法极其危险,偏偏却为此犹豫不决。 杜进澹没有急于动手,也许是在等一个好的契机。 陈则铭有时间挣扎,但他并没收回自己的成命。 杜进澹是对的,萧定不除不行,既然杜进澹愿意自己动手,他何不顺水推舟。 可他心上就象有根刺,刺得他寝食难安,他想那该是残留的最后一点忠诚在作祟,过去臣服的日子太长,都快累积成习惯了。 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忠诚已经无用了。 于是他强行忽略了这感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结局,大家都很关心,实际上我的大纲结局是定好的,在我看来这是个比较适合的结局,不会太突兀,也不会导致内伤,大家放心好了 10、这日,下了朝萧谨又将陈则铭召了来,叫来后又不肯呆在御书房,说是气闷,反带着一堆人到花园里头到处逛。 说到兴起时,萧谨很是高兴,拉着陈则铭的手说,“爱卿不如留下来陪朕用午膳吧。” 陈则铭正谢恩,无意中瞥见陈余慌张跑近,走到近前却被侍卫拦下了。他的黑袍军与宫中守卫比起来,一身黑衣甚是抢眼,是以一眼过去便看见了。 他心中猛地惊跳了一下。 之前他曾与陈余等人打过招呼,若是杜进澹有所动作,须得立刻来报。等了这么些日子,不见动静,他渐渐将整颗心放下了,骤然间见陈余来报,竟然立刻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听完陈余的低语,陈则铭没有说话。 他其实想问,你确认了吗,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噎在了喉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他只是怔怔看着陈余。 陈余似乎看出他的疑问,这人有种奇特的观人眼色的本事,与他质朴的外表不太符合,“往常送入的饭菜,兄弟们拈着吃几口很正常,今天那送饭的宦官却说什么也不让我们碰,我想……应该是的。” 他看看日头又道:“而且今天早饭也没人送,大概是故意的,想必那两人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此刻已近晌午,正该是吃饭的时候了,萧定那里或者已经开餐。 陈则铭沉默着,半晌挥挥手,陈余点头退了下去。 陈则铭呆立半晌,心中纷乱。 直到有人来叫他,“王爷,万岁叫你过去用膳。” 席上萧谨望见他脸色不对,关切得很,“爱卿是病了?” 陈则铭一震,脱口道:“不不,臣没事。”说完,勉强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慢慢嚼来,食不知味。 萧谨连望了他好几眼,神色疑惑,却终于也没问,只是笑道:“是菜味道不好?也没办法,朕每天吃这些,其实也觉得腻烦,倒还不如前些年在民间吃的东西有趣……不如看些把戏助兴?”说着示意,身后宦官连忙击掌。 席下上来几名宫娥,手端剑器,却是新习了段剑舞。众女舞动开来,纤腰盈细,华光流动,曼妙自如,煞是精彩。 陈则铭眼中虽然看着这些人忙碌穿梭,却似乎心无着落,整个身体空荡荡的,从内到外都是冰凉凉的,手心只是不住冒汗。 眼前的剑光一圈套一圈,生中生灭,有中生无,竟然是无穷无尽。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呼声掀天你死我活的战场,溅起的鲜血似乎污了整个蓝天,惨叫声充斥着耳际,而那满地旌旗,漫天黄沙的背后却隐约是萧定高大的身影。 那双阴冷的眼从黑暗中,定定看着他。 他在那人的注视下,汗流浃背。 突然身前一声清喝,却是那几名娇娥势尽收剑,陈则铭应声而醒,满心慌张失落。 一摸背后,竟是汗透了。 这时,听得门外声响,陈则铭转头看去,来人又是陈余。萧谨望出去,奇怪道:“这人怎么又来了?” 陈余再来报,该是毒已经发作了。 陈则铭想到此,象被人用剑在身上划了一道,双肩微微蜷缩了一下。 接着站起身,低头道:“请容……微臣去问一问。” 既然已经做了,那便收拾残局吧。 然而,陈余带来的消息还是让他惊诧了。 “中毒的是韩公公?”陈则铭在做好全部心理准备后再听到这个消息,惊诧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情绪,“……那个人呢?” 陈余紧紧跟在他身后道:“他没事,好象是因为腹痛没有吃。” 陈则铭停下脚步,竟不知道听见这样的消息,自己该欢喜还是该沮丧。 踏入那间房子,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韩有忠,萧定站在韩有忠身旁,有些木然地看着地上的尸首。 听见脚步,萧定慢慢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对上。 陈则铭惊了一惊,几乎是立刻将目光移到了韩有忠身上。 他蹲下身,摸摸老宦官的脉,那还是具温暖柔软的躯体,然而捏上去却没有任何反应,生命已经完全消失了。 看着韩有忠充满血丝,不能闭合的双眼和苍老满是皱纹的面容,他也不禁秫然。 陈则铭低了低头,轻声道:“太医来过了吗?” 陈余道:“来过了,说是中风猝死。” 陈则铭没有说话,看来杜进澹连太医局里的人都安排好了,唯一的错误是时机。 他站起身,无力道:“将他抬下去,好生安葬。” 兵士应声,进屋抬尸首,萧定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他们动作。 陈则铭竟然不敢正眼去看他,最后出屋前,却还是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却见萧定站在原处,神色落魄,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陈则铭心头震动,继而大骇,那目光分明是什么都知道了。 待安排好一切,再回到萧谨处,萧谨早已经用完膳,见他来了,却命人热了饭菜重新端上来。 陈则铭不敢再露痕迹,连忙谢恩吃了。 其间萧谨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则铭道是伺候废帝的老宦官发病死了,手下不敢妄断,才三番四次来问如何处置。 萧谨仔细回忆,他也是见过韩有忠,想着同胞兄弟原本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如今竟然连最后一名亲信也没有了,如此大起大落实在让人怜惜,也起了恻隐之心,道:“那从我这里抽两个伶俐的去伺候他吧。” 陈则铭不敢去想萧定的眼神,只是有口无心地勉强附和了几句。 萧谨很快便忽视了这事,拿了今日朝上的奏章,询问他的建议,陈则铭见谈的是正事,也收敛了心神,全心与他讨论。 不觉 分卷阅读64 时间很快过去,萧谨又赐了他晚膳。 待萧谨尽兴肯放陈则铭回府,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陈则铭经过这番君臣相谈倒把萧定的事淡忘了几分,正一路往宫门走,听身后有人叫道:“王爷!” 陈则铭转身看,居然还是陈余。 陈余奔上前,“王爷,小的等你很久了。” 陈则铭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太阳处突突直跳,“什么事?” 陈余道:“那人不肯吃饭,把送来的饭菜全掀掉了,连水也不喝一口,只怕是……” 陈则铭静了片刻,“不吃就硬塞,这等小事还用问吗。” 陈余犹豫一会,“我觉得,他不是耍脾气,倒好象,好象是猜出来什么了……” 陈则铭不说话了。 隔了片刻,转身往静华宫的方向大步走去,陈余连忙跟上。 屋中的饭菜还撒了满地,也没人收拾,仅有的一点油星也凝成白色的一点浮在菜叶上。 听到有人进来,萧定转过头,目光停留在陈则铭面上。 黑衣将军也立定了,两人都是半晌不开口。 屋中寂静得如同无人,只有灯光跳跃时,这一片凝固才会稍微被拨动一下。 陈则铭侧头,“到御厨那里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吃的,拿过来。” 陈余应声,吩咐了下去。 萧定原本一声不出,此刻却突然偏过目光,盯着墙上的灯影微微笑了笑。 陈则铭默然看着他。 萧定面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朕一天不曾进食,也饿了。” 他突然改自称为朕,以他当前的身份,这行径简直是大逆不道,陈则铭却没出声指责,只是注视着他,微微皱起眉。 萧定慢慢扶着靠椅坐下,缓缓道,“韩有忠的死,是爱卿的主意,还是杜进澹的主意?”他审视地看着他,就如同从前一样。 陈则铭没出声。在这样的错觉面前,他居然没了反抗的心思。 萧定抬起手,指着他:“都是死罪。”他声音中有种不可反抗的决然,似乎此刻能判人生死的还是他。 陈则铭盯着那手指。 那手的肌肤没了从前的光泽,瘦得青筋暴露,可手势却不容怀疑的坚定。 这时,陈余捧着两个馒头冲进来,看屋中情形,竟然怔了一下。 陈则铭转头看他,陈余连忙道:“只有这些了,火都熄了。” 萧定也看着那两个馒头,陈余道:“你如果还不吃,我们只好动武塞了。”萧定露出微笑。 “住口!”陈则铭喝道。 陈余吓了一跳,赶紧闭嘴,将馒头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陈则铭低声道:“吃吧,不吃你支持不了多久。” 萧定笑起来:“我还需要支持多久?爱卿……”他诡异地笑,灯光照在他脸上,有些奇特的神采,陈则铭禁不住盯着他。 萧定低声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陈则铭震了震,狐疑地看着他。 这是他想听的话,然而为什么会此刻说出来。 萧定慢慢露出伤感的神色,“若干年前,我就后悔了……荫荫是个好女人,她为朕生了儿子,那是最象朕的孩子,他将来要继承这大好河山的,他会成为最伟大的君王,他那么象朕,一定可以做到……何况有你这样的猛将在,他会灭掉匈奴,驰骋天下,四海归降……” 陈则铭不语,萧定转目看着他,“现在却不行了……其实,”他低下眼,“那一夜,我是不得已的……”他叹息着,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那把火只能那个时候放,否则死的人就是我。我想过很多方法,都没法救出陈妃,我不该让你做这件事……你为此而记恨我,是吧,你觉得我不该让你亲手杀了她……,可你记得吗,我询问过你的,询问还有没有其他人当值……” 萧定深深吁了口气,灯光跳耀得更急,灯花该剪了,可他们谁也没动。 “……我也不想的。” 不知何时萧定已经悄然走近,陈则铭警醒过来,退了半步,提防地看着他。 然而他却没出声打断他。 他要听他说完。 萧定低声道:“你是忠臣良将,是肱股之臣,我从来都知道。” 陈则铭似乎被什么击中般震了震。 他的眉骤然颦了起来,呼吸微微急促,掩饰般将目光调开了。 萧定凑到他耳边,“以前我最信任的人是杨粱,他死后,……就是你。” 他慢慢道:“我每次都会压制,只给你最少的兵力,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知道,你做得到。……你打仗很强,少有的强,是天生的名将!” 陈则铭猛地将头转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很在意。难道那不是猜疑,反是信任? 他突然惊疑起来,怔怔看着萧定。 萧定看着他,柔和地笑。 陈则铭突然觉得这是个梦境,这个人怎么可能这样笑? 渐渐的,那笑容变化了,从温柔变成了恶意。 “你信了?!”萧定低声问道。 陈则铭如噬雷击,猛然退了一步。 萧定呲牙笑了笑,嘲弄地看着他。 “你信了!”他得意地笑起来,满脸地不屑,哈哈大笑。 萧定在大笑,“陈则铭,你这样的人玩什么政变!这种幼稚的话,我十几岁开始就会辨别了,你却轻而易举就信了,你是傻吗!!” 陈则铭脸色骤然变了,满身大汗突然间冷却下来,寒得刺骨。 萧定拍着他的脸:“你段数太低,还不自量力来凑什么热闹!” 陈则铭脸色铁青,呼吸难以遏止的急促。 萧定却视而不见,“不过这样的你,和陈妃那个贱人倒是天生一对!一样的没脑子!!天生是我踩在脚底下的泥。” 陈则铭突然厉声喝道:“陈余!” 隔了片刻,陈余推门而入,陈则铭死死盯着眼前的萧定,一字字道:“拿鞭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今天的该分两章才划算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这样踊跃地留言……我真没想到,简直能用丰收来形容~~ 汗,以下这两节,我只好说慎入,雷反攻,雷暴力的,都跳过去吧~~ 否则,雷了表骂我啊,掩面下~~ 11、陈余目瞪口呆,不禁望了望萧定。 萧定挑了挑眉,嘴角抿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带着临死一击终成的得意,快活地看着陈则铭,欣赏着对手流露出的每一丝痛楚,并真心为此欢欣。 “王爷……”陈余呐呐,脚下没动弹。 陈则铭从紧咬的牙缝中发出一个充满怒意的声音,“去! 分卷阅读65 ” 陈余被他压抑得有些扭曲的神情骇了一跳,连忙转身到屋外拿了自己用的马鞭进来,递给陈则铭。递了之后,陈余站在原地张口欲言,可看着陈则铭的脸色到底半晌没敢吱声。 陈则铭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能平静下来,对着陈余的欲言又止他完全视而不见,冷声道:“出去!” 萧定大笑道:“让他看看有何妨,陈则铭,你不敢让人看到你杀旧主的过程吗?” 这话音还未落,只见空中鞭影一晃,如巨蛇吐信。同时空中一声脆响,烟花般稍纵即逝。 待陈余反应过来,陈则铭复又拎住鞭梢,冷冷看着眼前的萧定,那姿势似乎他从来也没动过。 萧定站在原处,微侧着脸,姿势有些僵硬。 静了片刻,他将脸转了过来。 昏黄的灯光下,萧定右脸上多了条长长的鞭痕,片刻后伤痕里渗出些血来,顺着伤口往他下颚滑了下去。 萧定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的震惊,轻轻抬了手去抚摸伤口。那血立刻污了他的手,他静静看着那只手,仿佛那伤痛无关自身。 陈余张大口,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看不得的东西。 陈则铭紧紧握着鞭柄,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起,也不看陈余,口中只淡淡道:“还要看吗?” 陈余看着这两个人,一步步后退,到门边飞快转身,有些惊慌扣上了门。 刚撤手,便听到皮鞭劈空之声骤然响起,那落在实处的沉闷声响,带着狂暴的节奏和鲜血的气息,只听着便让人心惊肉跳。 除此之外,屋中再没别的声响。那两个人都如同死了一样地沉默。而这沉默中却有着某种犀利的东西,似乎旁人看一看也能刺出血来。 陈余心中惊惧难当,耳旁只如同锤鼓般嘭嘭难定,哪里敢多停留,连忙往宫门轮值的兄弟走去。 萧定开始还能强忍着不动弹也不出声,打到后来到底抗不住,退后着开始躲避。 陈则铭心中恨极,当初这样的苦他也曾受过,凭什么他便受不了,说到底,这个人不过是依势欺人罢了,而自己,自己却为了这个人赔上了一生,一生的孤苦零丁,进退两难。 越是这么想,心中越是郁结到要发狂。 陈则铭自问并不是个嗜血的人,也不是个以施虐为乐的人。在战场上他看惯了生死痛苦,看破了徒劳挣扎,却从没因此失去过本性。 然而看着眼前这个人在自己的鞭子下挣扎退却的样子,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疯狂竟然在此刻冒出头来。 你不是踩在我头上吗,你不是一直鄙视我吗,你不是死到临头还戏弄我吗?你的威风呢,抵得过这鞭子吗? 这些纷乱的念头在每一鞭落下去后就变得更多,更凌乱。 他心底突地生起了一种快感,那是报复的快意,是以强凌弱的恶毒,是你对旁人有压倒性处置权时的满足。他用鞭子阻挡住萧定的每一次逃避,他的精准和力道能让每一鞭都尽量落在对方的旧痕上或者是附近,这样痛苦便是加倍的。 他因此而更加扭曲的欢喜或者说激动。 萧定被逼得一步步退到墙角,直到再也没处去了。 此刻萧定已经遍体鳞伤,只能拿双手护住头脸。每一次鞭梢落在他身上,他的身体都会剧烈地震动一下,同时发出类似呼吸声却然而沉重很多的声音。 渐渐地,连这个声音也微弱下去,直到没有声息。 陈则铭再抽了几鞭,才觉察到对方的沉寂。 他猛醒般收了手,惊出了一身的汗。他不停地喘息着,盯着对方。 那压抑太久,喷薄而出的恨意居然这么剧烈,这是他始料不及的,那情感如洪水猛兽足以淹没他全部的理智。 他明白自己刚才是失控了。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这种失控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另一个自己,让他也觉得惧怕的,本该一直沉寂在黑暗中的一部分。 萧定无声地靠在墙上,低着头,双手不知道何时已经垂了下来,无力落在身侧,散乱的长发挡住了他的脸。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鞭得处处破裂,如同一堆沾了血的破布。 整个人看不出生机。 我打死他了?! 陈则铭脑中有些空白。然而剩下的神智却告诉他,他下手还是避开了他的要害的,他还不能也不会杀了他。 隔了片刻,他迟缓地挪动脚步,上前查看。 陈则铭伸手拨开了萧定的发,看到他紧合的双眼和苍白的脸。 陈则铭保持这个姿势怔了片刻。 萧定突然睁开眼,扯住了他的腕,陈则铭没有动弹,他还沉浸在一种震惊当中。 直到脖子上的那股疼痛传来,在他自己觉察之前,陈则铭已经一拳打倒了一口咬住自己的人。 萧定也是下了狠劲的,陈则铭摸着伤口,手指上温热粘稠。再咬偏点,自己就该死了,他见过这样死在狼吻下的伤者。 萧定倒在地上,斜着眼看着他,那是活象一匹孤狼的眼神。 看到陈则铭再度抬起鞭子,他的眼神还是露出了一丝惧色。人其实是可以被暴力征服的吗? 陈则铭被他的神色打动,那种刚刚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疯狂突然更汹涌地冒出来。 我和你是一样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将他拎了起来。 12、他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拖过半间屋子,直到床前。 萧定几乎要不能呼吸,身上的伤痕被粗糙的地面摩擦过去,翻开皮肉,钻心的痛,他陷入半昏迷之中,不自觉地从喉间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这声音无异于火上浇油,陈则铭将他提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单手掐住他双腕举过头顶,另一手将鞭子缠了上去,将他半吊在床架上。 萧定心中隐约觉得不妙,勉强抬了抬眼皮,看了看自己的所在,却又再颓然垂下头去。他此刻已经没法为自己的处境再发表什么恶毒的评论了。 陈则铭弯身下去,撩起他的发,摸上他脸上的伤痕。 萧定的伤处被这样一抚,身体立刻绷成了一张弓,陈则铭凝视他,松开了手。 萧定睁开眼,张了张口,却没声音。 陈则铭附身下去,这一次他注意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贱人……”萧定气息低微,竟然还带着断断续续咳嗽和笑声。 陈则铭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扯开了他的衣服。 陈则铭是有欲望的。 在遇到萧定前,他也不是那样的不晓世事,少年的他也曾和好友同行去过青楼,见识过女人柔软的身体,他甚至还和自己的贴身丫鬟试过情事。 然而那是个遥远的过去,在被萧定强行侵 分卷阅读66 犯后,他于这个方面几乎是换了个人。 也许是压力过大的缘故,从此后的他,需求居然并不是那么强烈了。 他没娶妻,也不纳妾,亦很少去勾栏青楼之类的地方。想到那些女人被各色的男人压在身下,他会有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仿佛被压倒的是自己。 然而他毕竟还是个男人,实在压抑不住后,那寥寥可数的几次,他能得到也并不是全然的欢愉。 他暗中疑心过自己被萧定改变了,扭曲了,这样的想法让他惊恐。 但无论如何,对于□,无论男女,他不能算是驯熟,亦不热衷。 然而暴力和欲望总是如影随形,一想到能压制住眼前这个可恨的人,如同当初他亵玩自己一样照原样奉送回去,他心中突如其来的快感便压过了一切杂念。 他甚至分辨不出那份兴奋是来自欲望还是复仇的满足。 萧定的身体满是伤痕,这时候的□对他而言,绝对不会是愉快的。 陈则铭直接扯开他的袍子,一件件撕下去,裂帛声刺耳惊心,似乎是前奏。 有时候因为血液已经凝固,扯下来的过程难免血淋淋,他也不停顿。 萧定同样不出声,哪怕因为疼痛,他的身体会在某个瞬间难以自禁地剧烈颤抖,但他紧闭着嘴,坚决不在清醒的时候发出一个音节。 陈则铭打量着他的身体,并没有立刻碰他。 他们彼此熟悉,又彼此陌生。 萧定闭着双眼,他也许是昏过去了,也许是羞愤难当。然而陈则铭动手扯他膝袴时,萧定突如其来地反抗了。 他奋力一脚踹在他肩上。 他的本来目标应该是他脖子上那个伤口,可双手被缚,身体虚弱,这些都导致这个尽力而为的反抗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陈则铭用双膝大力压制住他,干脆利落的扒去他身上仅剩的可遮体的东西。 萧定全力挣扎扭动着,象是不甘心接下来的命运,却发觉自己已经被压得不能动弹。 陈则铭附身看着他,露出了奇特的笑容。 他们彼此对视,眼中是赤 裸裸的征服和抗拒。 他将手伸入他双腿间,探入他胯 下。 萧定呼吸猛地停顿,努力后退,陈则铭的双膝立刻加大了力量,将他完全锢死在原地。 萧定始终没有呼吸,直到那只手指探入他体 内。 那宣告着一个结束和一个开端。 他身体剧震,死死看着头顶上的人,似乎要把对方的样子刻到心底去。 陈则铭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的表情,眼中却是不知名的狂热。那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似乎要将他整个压垮。 陈则铭只做了极简单敷衍的扩张,便挺身进入了他。 那个瞬间,萧定如同被刺中一般,骤然蜷起身体,双手紧紧拳了起来,那股猛力将缠在床架上的鞭子扯得笔直,扯得手上青筋暴露,双腕处被勒得没了血色。 陈则铭因为他脸上从未流露过的屈辱和痛楚觉得新奇,这样的表情诱发出他更大的兴奋,他伸出右手钳制他的下颚,他不许他避开,他要看清楚他每个表情。 在心底他明白这样做法的荒唐,然而那个呼声太微弱,已经失去常态的他不可能被那个声音制约了。 萧定无法别开头,反而睁开了眼,在他一波波的冲击中,他明明痛苦之极却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原就爱男人吗?” 他低声道:“你不过是在满足我,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 陈则铭注视着他,“……那就让你更满足些。” 他凶虐地刺入他。将他的脊背狠狠顶到床架上去,坚硬的木杆一次次陷入他的肌肤里,扯开那些鞭痕,在他的背上印出一片片的血色斑斓。 萧定不再言语,始终保持着那个古怪的笑容,似乎是浑不在乎,额间却布满冷汗。 陈则铭低头看到两人交 合处流下的鲜血,突然附身到他项间,狠狠张牙咬住了他的咽喉。 萧定浑身僵硬,紧紧握拳,最终放弃了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终于写出来了,这次跟平时总有些不同了吧~~ 13、陈则铭将他放下的时候,萧定已经昏死过去。他脸上终于没了那已经僵硬到有些扭曲的笑,只是紧紧咬着牙关,唇色苍白。 陈则铭翻动他的身体,看到他身下的床早被血污了一片。 伸手一摸,连下头的褥子也是湿的。 萧定的背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块好皮。 陈则铭盯着那团血渍看了半晌,神情异常地冷漠。他回想着那个笑容,只觉得分外可恨。 他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那个人身上。自己在屋子里站了半晌,似乎是初次到来一样打量着四周。 陈则铭一点也不快活,这样凶狠的报复原来也并不能让人觉得快意。 他的心有些空落,步履虚浮般往前走了几步。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这错误大到可以送掉自己和家人的命。 也许萧定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知道自己遭到暗杀了,朝不保夕,于是非要拉个人来垫背。所以他刻意激怒他。 而他一点也没让对方失望,立刻上了这个摆在明处的当。 陈则铭并不怎么后悔。这个人他已经不指望了,那么自己承受过的那么多苦就该有个说法。然而他也是后悔的,因为他并不真的只是一个人,他的姐姐们怎么办,她们怎么能白白枉死。 在世人看来,废帝可以死于非命,却不可以被动用私刑,那是对皇家威严的挑战。 而他不但用鞭子打了他,还用自己从来最痛恨最不齿的方式欺辱了一个皇帝。 曾经的万民之主。 陈则铭收回目光,悄悄走出屋子,外头月光如洗,水银泻地般落下来。此处是冷宫,于是隔其他宫难免远些,发生些什么,其他宫是很难听到的。 可瞒得过吗,这是在宫里啊。 他在石阶上坐下来,屋中透出的灯光把窗影一格格投到他脚下,于是他觉得了一些慰藉。 他伸出手,指尖在地面上轻轻划过,黑影从地面慢慢移到他手背上,沿着手的边缘划出贴合的弧度,影子自然是摸不到的。 于是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了许久。 直到陈余无意中转头,看到他孤零零坐在屋前的样子,吓了一跳,立刻跑了过来。 “王爷?” 陈则铭抬起头,淡淡道:“其他人呢?” 陈余见王爷面上居然并没什么担忧的表情,似乎方才那场鞭刑打不过是个普通下人,心中的不安也微微平息,连忙道:“巡逻去了。我让他们把周围都巡一下,平日没去的地方都查一查,……尽量隔远点,”他想了想 分卷阅读67 ,“我试了一下,听不到。” 陈则铭不说话。 陈余看看屋门,虚掩的门页中透出一线灯光,在如墨夜色中宛如晨光,他犹豫片刻,“要不,我去找太医要些药来……” 陈则铭看着他,突然道:“你跟太医怎么说?” 陈余并不迟疑,“我便说是有兄弟摔伤了,出了血。” 陈则铭沉默片刻,“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陈余摸头道:“蒙独孤将军抬爱,小人刚升为队正,管几十号人。” 陈则铭道:“你处事不俗,队正不算什么。” 陈余笑了笑,“小人只求尽力而为。”说着,便要去求药。刚走了两步,却被陈则铭喊住,陈则铭沉吟片刻,“你再带些干净衣物,打盆热水来。” 陈余怔了怔,连忙也应下了。 陈则铭避开所有人,亲手清洗和上药,这事情不能为人所知,所以哪怕对方血流难止,也不能叫太医。 他不知道瞒得了多久,只能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萧定中间清醒过,瞅着他笑一笑又昏过去。 那笑是幸灾乐祸的,是冷眼旁观的,是等着他遭报应的。萧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悄无声息的死去,他是一定要闹腾够本呢。 陈则铭也有些佩服萧定的硬气了。 这个人天生贵胄,应该是从来没挨过打的。这顿鞭子连五大三粗的壮汉也得个把月才能下得了床,这个人却满心还想着嘲笑。 陈则铭也不气恼,他只是有种从心底到指尖的冷意。 他不是怕死,但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有个体面的死法,家人能以自己为荣。而不是为自己所累。 他用白布仔细包扎好萧定脖子上的伤。 那是他愤恨下咬的,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折断眼前这个人,让他屈服。然而现在他清醒了,折辱这种事情,并没意义。 暴力只能发泄怒气,死亡才能改变局面。 他平静地看着那张昏睡中的容颜。将手掩到那口鼻上,感受着那沉重的呼吸。 只要狠狠压住不放,就可以了。 他却把手又拿了下来,他还有侥幸的心理,希望能混过去。 那么萧定就不能有事。 就这样一直坐着,天还是泛白了。 陈则铭命陈余小心照顾,不得走露风声,同时给了他银子,让他到御赡房打点打点,请对方送些好东西来。 他要把他养得好好的,再做打算。 他明白自己是绕不过也敌不过这个人了。 他就是一道坎,哪怕自己做的再辛苦,忍得再苦闷,命里注定会有这么个人出现,压着你,堵着你,把你手中的一切统统毁掉。 你有怨言又有什么用?这是命。 他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杜进澹的老谋深算,比起他们自己在政治上还是嫩了,战场的兵戎相见,比起这些实在是太直白太简单。 所以他才能如鱼得水。 他渐渐明白,和良心道义这些比起来,原来有其他的东西更重要。 这样的祸根是不能留的。 他暗暗地,平淡地起了杀机。开始静静地等待,等待这件事过去,等待机会的再次来临。 朝中一直没什么动静直到数日后,一次早朝中,殿帅朴寒上奏,说看守废帝的老宦官居然无故死了,这事情实在可疑。 陈则铭与杜进澹对视一眼,彼此都没作答。 朴寒道:“那宦官曾任内官监太监,在宫中数十年了,也算老人。以往并不曾见有什么病痛,怎么废帝被关数月,那宦官突然便猝死了呢?这消息传了出去,天下人难免生疑,对万岁声誉有损啊。” 杜进澹出班,“已有太医验过,说是中风……这本来是宫里头的小事情,外人捕风捉影也就罢了,不知道朴将军在朝堂上特意提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众臣都看陈则铭。 陈则铭面无表情,心知道这疑心是指到自己身上来了。 本来他是不需要惧怕的,杜进澹既然暗杀,想必自然要安排得妥当。 可问题是自己后来对萧定的施暴太过莽撞,这是个包不住的祸胎。 杜进澹现在不知道有没得到消息,那太医也许提到了有人半夜要伤药的事情……可纵然知道,杜进澹也未必包得住。真要追究下来,只需此刻派个人去查看,萧定身上鞭伤一露,再开口说上几句,自己就再逃脱不了了。 他心中发凉。 突然又想起那一夜萧定醒来后,面上热切期待的笑容,忍不住紧紧咬牙。 朴寒道:“废帝被禁一直都是魏王派亲信在看守,众所周知,当初是魏王领头起兵,两人间难免有些旧仇……这些都是旧事,如今是万岁请废帝在静华宫忏悔思过,若是有人关口犯禁,却是对万岁不敬,不追查一番难服天下悠悠之口。” 陈则铭转过身,冷道:“总而言之,朴将军是疑心本王抗旨杀人。” 朴寒怔了怔。 他两人从来不和,殿前司被削权后,他看陈则铭就更有点眼中钉的味道了。 前几日得了这个消息,朴寒便觉得有些蹊跷。他也明白新帝是个少年,为人懦弱,这事情十之八九该是陈则铭怕日后有患抢先做的,是以在朝上提了出来。也是让对方躲无可躲,没想到对方没有半点心虚,反正面迎上来。 这想法原来是没经证实,不过是借力打力,给对方一个教训,念到此处,他心中也是顿了一顿。 两人正是针锋相对,一人踏出班,“朴将军之言未尝没有道理,人言可畏。臣请换人看受废帝,以绝众人之口。” 那声音好生耳熟,陈则铭转头看居然是当年旧友吴过。 吴过当初是萧定一手提拔,能力在众臣之中只算中等,并不特别出色,是以杜进澹清除废帝余孽时也没算他这份。 宫变之后,两人绝交已久,吴过此刻说话时也完全不看他。 陈则铭心头一震,似被重锤猛然间击了一记,再不能言。 朴寒趁机与吴过合奏,请求追查此事。不少人众口附和。 陈则铭下意识紧紧握住剑柄,有些失神。 眼见局面已经对他大大不利,杜进澹也不开口,陈则铭明白这老狐狸是要作壁上观了。 群臣争论不休,此刻再力争更是徒惹人生疑,陈则铭闭口。心中瞬间已经想了好几条退路,却条条似乎都是绝路。 正沉默间,却突听龙椅上发了话。 萧谨道:“这事情我查问过了,老宦官是病死的,与魏王无关。” 众人都怔住,少年皇帝少见的开口,居然一开口便一锤定音。 陈则铭更是诧异,醒过神来,连忙跪倒谢恩。 朴寒吴过只得退回班列,这原本剑 分卷阅读68 拔弩张的一击就这样被轻松化解,谁也没想到。众臣暗下都议论纷纷,新帝宠爱陈则铭,居然不逊废君。 回去后,陈则铭心中后怕不已,将原本看守静华宫的人暗中全盘抽调,派往边关,只留为首的陈余。 作者有话要说:cp不会换,小渣就是攻…… 另外人物性格也没走型,请相信这些都是计划内的,笑~~~~ 14、很快朝中又起了风言风语。 陈则铭颇感无奈,当年萧定为帝时,他被这么说还情有可原,如今换了萧谨为主,流言的内容居然还是大同小异,也是奇怪。 或许在大多数人眼中,你错过什么远比你做过什么更重要。 萧谨竟然在这关口,请求他每日来宫里来教授自己骑射。少年天子身居深宫,大概听闻不到那些东西,所以毫无顾忌。 陈则铭心中有些踌躇却很快应允了,对方在关键时刻投以桃李,他就该还以琼琚。 清誉这种东西,他早不该在乎了。 然而,当萧谨找到空挡,私下问他,那日自己说得好不好时,看着对方眼中带有试探性的期待,陈则铭还是有些怔住了。 那种如同孩子在等待夸奖般,毫无防备的神情,让他心里微妙了起来。 陈则铭迟疑了片刻,笑道:“陛下说得很妙,是以对方完全没有质疑的余地。” 萧谨忍不住笑,随后又急忙掩饰。 陈则铭看着他,他看不出萧谨的笑中有作伪的成分,联想到事后,小万岁果然不曾有任何私下追查的举动,他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不论萧谨是不是人小鬼大,这等年纪就有了这样的心机,还是本身就想法单纯,事实是,这样的纵容确实给了他生机,也摆明了对方的立场。 那么他还是应该报答的。 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萧谨。 萧定保住了性命,但鞭伤太重,暂时还下不了床,一身伤只能慢慢将养。 陈则铭命陈余贴身照顾,其他人等不得接近,连萧谨派过来的两名小宦官也被安排了清扫之类的杂务,不得入殿。 萧定睁开眼的时候,正巧是早晨,太阳照在雕刻精细的窗子上,一寸寸的移动,分外清爽。 他第一个念头是身上好痛,这样痛真不如继续昏迷,第二个念头便是自己的命保住了。 天亮了,韩有忠的死应该也就传出去了,姓杜的再狠再权势滔天,这个风口上也不可能再下第二次毒。 萧定大声叫喊,叫了半晌,一名黑衣军士终于跑进来,萧定也不骂他,只道:“我饿了,拿东西来吃。”他昏了数日,早已经饥肠辘辘。 进来的正是陈余,闻言连忙把剩的粥端过来喂他。 萧定很想狼吞虎咽,他觉得此刻自己可以吃下一头牛,问题是脸上的鞭伤已经结痂,嘴一动便扯着难受,只能异常斯文地吞下那些粥。 他在心里将陈则铭的先辈问候了无数遍,异常后悔当初将陈睹老夫妻屡次封赏的决定,这貌似忠厚的老两口分明养出了个貌似忠厚的疯子来害他。 吃完了,陈余正收碗要走,却听萧定有气无力道:“太医……,我伤口痛,找太医。” 陈余看他一眼,恭敬道:“王爷吩咐,不许找太医。药小人已经上过了。” 萧定觉得最后一口粥噎在喉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很想问,有个地方上了没,但到底问不出口。 陈余行个礼,转身出门。 屋子里一下寂静下来。 萧定动动身体,确定短期间自己是无法起身了。 他想到当初自己也是用鞭子打过陈则铭的,还真是报应不爽。 好啊,他想,他一样样都还回来了,这个人狠哪,自己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居然坐视着他得了势。 屋子里总是一片死寂。 除了上药送饭,没有他的呼叫,那兵士很少进来,这屋子里的无声就如同一块铁板,从来打不破。 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日子太难受,他开始数屋子里的老鼠,这殿中似乎住了一窝的灰鼠,两只大的,六七只小的。 他看着它们在满是灰尘的桌角下肆无忌惮地穿来穿去,探头探脑地找食物,一看就是大半天。 韩有忠死后,这屋子没人清扫了,可他分明听到每天早上,外头都有扫帚扫地的声音,他很想将那人叫进来,把这屋子给弄干净了,但每次努力时,满身的伤口都被牵扯得生痛,更别说发声大喊。 他于是放弃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满世界都很热闹,就独独自己所在的地方被人忽视了,忘记了。 他有些惶恐。 他摸着腰间,那块玉牌没带在身上,那天晚上取下来放在枕头下了。不会被宦官给偷掉吧,他很懊恼自己的失误,这样重要的物件实在该时刻带在身上,哪怕睹物思人的伤心也比丢失强。 杨粱杨粱,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又看到那个高大英挺的少年面对自己有些调侃的笑。他微笑起来。 日子久了,他会有些恍惚,似乎自己也是个少年,焦躁惊慌,不可终日,等待着废太子的旨意下达。 他要很认真的想,才能意识到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去了很多年。 外头已经没人等他成功了。 伤痛熬不住的时候,他就不停的呻吟。 那些充满怨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身边另有别人,他反感觉安心了些,然而那些低吟还是会一下子散掉,不过总比没有声响强。 一切都重来了,都是因为那个人。 他用手指把陈则铭这三个字刻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描写将手旁的被褥划破了一个洞。 将来在圣旨上,他要将这三个字写得触目惊心。 等慢慢能起身,桌上那两个馒头已经被老鼠吃了个干净,连碎屑都找不到,不过他仔细观察过,大小老鼠一只也没少。 那么下毒的只是杜进澹? 萧定想了半晌,又推翻了自己的理论。 这两人就是一伙,不管是宫变还是下毒。 陈则铭来静华宫看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在窗口站一站便走。 他掌握着萧定的所有情况,包括康复了几成,今天起了几次身,甚至吃了多少东西这样的琐事,却不愿意与这个人再正面交锋。 这一日,他问明了萧定已熟睡,方到屋中探了探。 尚未走到床前,已经望见对方圆睁的双眼。 萧定正盯着床帐出神,听到脚步,将目光瞟了过来。 陈则铭立刻住了脚,手扶头盔,暗下恼怒,陈余这小子做事不够老练,事情都没闹清楚,就说他睡了。 两人遥遥对视了半晌。 竟然都没太多表情。 分卷阅读69 随后,陈则铭微退了半步,转身离去。 萧定又将头转回去,看着帐上那条已经干透的血痕,笑起来,这真是个奇特的局面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其实写的也是这些内容,不过不满意,所以没贴 今天改了改,小渣部分是重写的,感觉比较合适一点,感谢大家积极回帖 15、日子一天天过去,树枝上的叶片从抽尖到冒芽,再到青翠欲滴,再到水分滴尽般开始泛黄,待萧定彻底痊愈,时节已经到了初秋。 萧定这日子过得百无聊赖,不得已将那本御赐佛经翻来覆去的看,他天生聪慧,虽然只是随意看看,几遍下来却也能倒背如流了,于是翻着就更加索然。 侧厢房中的佛龛倒是终日不断香火,若是外人来看,果真有些近乎佛根清净的味道了。 自他鞭伤好些之后,立刻叫了那两名宦官进屋打扫,开始那两人还惧于陈则铭的话有些不敢,被萧定板着脸一句“叫司礼监太监立刻来领人!”唬住,只得战战兢兢进去。 其实时至今日,他哪里还有那种呼之即来的权力,只不过皇帝做久了,积威尤存,要糊弄两个刚入宫门的小宦官还是很简单的。 陈则铭得知后,倒也没说什么。 萧定伤好得有七八成了,萧谨对他又是日渐亲近,既然旁人想再拿这事做文章已经不大可能,他又何必多事。 何况他杀意定了之后,对萧定倒又多了几分容忍,与一个将死的人计较,不是身为男人该有的作风。奇怪的是萧定也一反常态地安分守己。 陈则铭有些惊诧,怎么想这个人也不该是那种挨顿鞭子便能老实的人,虽然明知道此时此刻俯首帖耳实为明哲保身的一条好路,可冷眼看着素来锋芒逼人的萧定这么做,他居然会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至于那场交 媾,这两人都隐藏着,没有发作,他们彼此各有各的理由。 萧定每日食素,送来的饭菜只是一素一饭,可谓简单到极至。这一天,他还是在饭里吃到了些额外附加的东西。 他将那枚蜡丸藏在袖中,将饭菜吃了个底朝天,大大咧咧叫陈余收拾。陈余进来的时候,萧定目不转睛盯着他一举一动,可对方居然并没什么特别的动作。 等人出去之后,萧定微微皱眉,露了些不解的神色。 他打开蜡丸,中间是一团纸,抹平了一看,却是分外熟悉的字体,这字他当年曾多次赞叹,说是千金难换,导致一时间洛阳纸贵。 是杨如钦。 也不知道他到底收买了谁,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将夹带送了进来。 萧定在那纸笺上扫了一眼,将纸揉成一团吞了下去。 此刻的杨如钦正负手拎着自己的酒葫芦,不紧不慢地踱步。 两旁行人如织,商铺林立,京都的街上总是如此繁华。 人们从不在意坐镇深宫的到底是谁,他们在意的是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就这个意义上而言,杨如钦也不知道自己所为到底是逆天而行还是顺应民心,不过他从来是这么个人,一旦做了便不在考虑更多。 他此刻无官一身轻,虽然也并不是束手无策,但毕竟活动起来还是困难重重。 他往四周扫了一周,突然拐入一条小巷。 跟在身后的少年吃了一惊,立刻加快了脚步,在接近巷口的时候,却又慢了下来,扶住了挂在腰间的刀。 这条巷子几乎无人出入。 独孤航等了片刻,到底怕跟丢了,举步转过巷角。 迎面却是什么物件砸了过来,黄澄澄地,不知是什么暗器。 独孤航心中一凛,立刻退了一步,手中的刀刷地出鞘。正要还击,那物件却在这当口又荡了回去。 独孤航大奇,定睛一看,不由微窘。 杨如钦笑吟吟站在他面前,一袭长杉,文秀儒雅,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收敛的张狂姿态,正伸手朝他扬着手中的葫芦。 “小兄弟是要喝酒吗?”杨如钦柔声道。 独孤航怔了怔,对方对他手雪亮的刀刃视而不见,只笑道:“小兄弟跟我了半晌,想来同是酒道中人……”说着将那葫芦提到跟前,扯开塞子深深吸了口气,空中顿时酒香四溢,醇厚醉人。 杨如钦分明喜不自胜:“这可是东街楚大娘的家传绝酿,号称一品状元红,我求了半天才打了这么一斤……小兄弟能跟着酒香至此,可见识货,难得难得。” 说着走近,压着独孤航手背,有意无意将那刀压了下去,“来来来,找个酒家炒两个菜,我们相见即是有缘,实该共享这一葫芦酒。” 独孤航本来警惕,对方走近,才闻到杨如钦满身酒气,原来对方早是半醉半醒了。 又见他毫无逃意,反倒纠缠上来,确实是喝高了的举动,暗道,这人没见过自己,自然是认不出的,倒是自己多虑了。 这么一想,手便慢慢松了。 杨如钦笑嘻嘻扯着他,真将他拉到附近酒家,摆上了一桌菜。 独孤航看着这酒菜,再看看正仰天笑饮的杨如钦,想着自己分明是街头偶遇准备抓人的,怎么竟和对方同食对饮来。 前因后果配上此时此景委实有些滑稽了。 萧定看到纸笺上的话便明白自己虽然受了苦,却到底曙光在即了。只是不知道杨如钦具体要怎么行动,才能将自己救了出去。 他一留心,免不了对周遭情况多方打探起来。 可他能接触的人有限,陈余是个少话的,年纪也大些,他便问得少。倒是那两名小宦官,每日进来清扫,免不了询问一番。 渐渐地便套出来,当今万岁对魏王那真是另眼相看,魏王本来已经任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如今又兼任了左丞相一职,原本的右相杜进澹虽然也是诸多加封,可轮实权倒底不如魏王多矣。 而且皇上隔三岔五便将魏王召进宫来,教习弓射,实为帝师,眼见还有更大的恩赐在后头。 萧定听了这消息,半晌做不得声,隔了一会,将两人赶了下去。 到了夜间,晚膳时分,小宦官将饭食端进来。 萧定讶然见盘上放着一壶酒几碟菜,不禁问:“这是什么意思?” 小宦官摇头也茫然,陈余正巧走进来,见状道:“是王爷放的,说是故人忌日将近。” 萧定闻言色变,心头猛震。 是……杨梁! 十三年前的杨梁便死于这个季节,他一心逃脱,竟然给忘记了。 呆呆坐了半晌,又见那盘上放的是两个空杯,萧定轻轻拿起一只来,仔细端详。 此时有人进屋,那两人退了出去。 萧定回过头,陈则铭站在门前,所处正在灯光之外,低声道:“杨兄 分卷阅读70 忌日将近,……从前都是大祭,如今只能简单些了。” 萧定看着他,半晌不语。 这一刻倒似乎那些恩怨也淡了。 陈则铭走到他跟前,将另一只的酒杯也翻过来,斟上酒,放下酒壶看着他。 萧定脱口道:“你何必假……”说到半途却又住了口,端起杯酒敬了敬,轻轻挽袖,倒在跟前。 陈则铭站在桌前没动,看着对方一举一动。他的神色有些难测。 这将是萧定最后一次祭他了,杨梁泉下有知,一定会用不屑的目光盯着自己,那锐利的目光里只会有四个字——轼主之贼。 萧定怔了半晌,突然对他道:“坐。” 陈则铭有些惊讶看着萧定,一语不发地落座。 萧定道:“叫人再拿只酒杯过来。”他的语气总是如同下令一般,想来是多年习惯。陈则铭瞟了他一眼,举掌拍了拍,陈余原本在门口候着,闻声立刻推门而入。 陈则铭道:“再添副碗筷。” 其实不用说陈余也明白此刻自己该做什么,他应声去了,片刻后将东西拿了上来。 萧定自然不会为他斟酒,陈则铭自行将酒满上,“只愿杨兄泉下……心无所系,安赴极乐。”说着也将酒倒在跟前。 萧定叹道:“窃国者尤在,他又如何能安寝?” 陈则铭默然不语。又举起筷子夹了一筷菜。 萧定笑道:“新君床上风景如何?” 陈则铭的手猛然成拳,险些将手中的碗迎面泼将出去,到底还是强自忍住,脸色铁青将筷子啪地叩在桌上,起身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长评油菜花要分外感谢 实际上与读者的沟通也是灵感的来源,因为可以从不同的观点看问题 所以乃们的回帖真的给了我很多的鼓励和刺激,非常感谢~~ 16、萧定嘿嘿直笑,兴趣盎然地看对方走出了门,才将剩下那杯酒一饮而尽。 陈则铭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不打算再对萧定动武了,真正动手前,意气之举都是不必要的。然而他还是有种难以遏止的痛恨。 旁人这么说,他未必能有这样大的愤慨。 他很想掐着萧定的脖子狠狠捏下去,当初难道不是他将自己拖进这个泥塘的吗,如今摆出这副上岸观风的姿态,是自视清高还是不知廉耻。 朦朦胧胧他听到似乎有人在耳边轻轻笑了一声,那似有似无的气息微微喷到他的耳垂上,他战栗了一下。 突然远处有人轻描淡写地在调笑,“若是想朕不追究,那便过来让朕香上一香。” 陈则铭大吃一惊,颤了一颤,心中砰砰直跳。 这是什么地方?他一阵阵的昏眩,又似乎有几分清明。这话多年前听过的,可那是多年前啊。 ……是梦境? 他安心了些。 然而那种闻声而至的恐惧并没消失,反越生越多,竟然如黑烟般蔓延到铺天盖地,将他笼在其中。他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什么?这种惊惧是怎么回事?他慌乱地急于思索,却如同瞎子摸鱼,一无所获。 远处有人答:“万岁,这,这未免太荒唐……”声音犹豫,好生熟悉。 陈则铭开始挣扎,满头大汗。 他试图挣脱这个古怪的梦。那么久远的事情,记起来又怎么样,忘记了又能怎么样?他已经是现在的自己,再不可能改变。 面容尚年轻的萧定佯怒抬手,猛拍龙椅。 “……啪!” 陈则铭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 一切突然消隐。 他扶额坐起,半晌出不得声,身后冷冰冰的,却早已经汗湿重衣。 那声音尤在耳旁。 “……嘭嘭!”敲击声坚持响着,陈则铭张皇四顾,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梦境在延续,而是有人在敲门。 他定了定神,“什么事?” 门外答话的是管家顾伯。 顾伯素来性子稳重,此刻分明已经午夜,这门却敲得如此急促,显是出了大事,“……王爷,宫里传消息出来,说静华宫进了刺客……” 陈则铭大惊,立刻翻身而起。 顾伯的声音听起来惊慌之极,“……听说废帝,废帝被刺身亡!” 陈则铭扯袍子的手突然僵了。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什么?!” 秋夜从来漫长,待陈则铭飞马入宫,到达静华宫的时候,梆子还只敲到四更。 消息还不曾外泄,宫中并没什么异样,只是静华宫外队列森严。 来报的将士早在路上,已经将情况说了一遍——陈余夜间领人查看时,发觉屋中地面躺着一个人,进屋才看出来是萧定被人斩了头颅,弃尸于地。陈余立刻着人追赶,并派人递条子,出宫急报。 陈则铭踏入那屋子,第一眼便见到了地上的尸首。 那身上穿的甚至还是晚上见面时的袍子,想必还来不及上床便已经遇刺。 陈则铭几乎是立刻转过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砰砰直跳,那喧天的声响震得他脑中发胀,异常难受。 这么木木地怔立半晌,直到独孤航低声叫他,“大人?” 陈则铭如梦初醒,镇定了片刻,回道:“……这下子麻烦大了。” 说完又迟疑了一会,“……你去查看伤口。” 独孤航应声。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是杜进澹下的手?为什么事先没半点症状?陈则铭心中乱成一团麻,可又空得全无一物。 他一直暗中计划要杀萧定,因为没找到万全之策,是以始终隐忍不发。 可真有人赶在了自己前头,那种冲击性带来的震惊居然远远大过了其他感受。甚至……,其实那感受也不全是震惊,更近乎一种空洞,似乎自己一生该做的事情,一直想达到的目标被抢先终结了,他有些无所适从的无措。 瞥到尸首上那一身染血的袍子,陈则铭低下头,拿手撑着椅背,最终颓然坐下。 太阳处猛然刺痛起来,他咬牙般抽气,闭上了眼,那种痛楚是一轮一轮地,象斧子在一斧一斧的斫,此消彼涨,无穷无尽。 他扶住头,五只手指深深掐入额间发中,手背上青筋暴起。 汗滴流到他的眼角处,再从长长的睫毛上滴落下来。 他突然想起那个梦。 ……你是在索命吗,陛下……我这条命要不要赔给你?! “大人?” 陈则铭迟缓地抬头,满额的汗,脸色苍白。 独孤航吃惊地站在他跟前,“大人?你怎么了?” 陈则铭摇摇手,有些吃力,“旧疾而已,突然发了。说吧。” 独孤航对门外兵士道:“快去找太医 分卷阅读71 来。” 陈则铭骤然怒道:“快说!” 独孤航吓了一跳,也不敢再拖延,连忙禀道:“死者死于背后的刀伤,一刀致命。头是死后被硬砍下来的,从刀口上看,砍了两刀才断,也就是说凶手的刀只是常器。” 陈则铭复又撑住头,在那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痛间听到这样的话,实在不是什么享受。 他脑中骤然勾勒出夜深如墨的屋中,刀光如水的一劈。那头咕噜噜滚落下来,翻转着露出面部。 陈则铭倏然一惊。 正听到独孤航道:“……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死者手掌上有些薄茧,……难道是早年练习骑射留下的?” 陈则铭猛然起身,走到那无头尸首前,蹲下身,摸了摸那手掌,不禁愣了愣。伸手拨开尸首衣领,盯着毫无痕迹的半截脖子看了半晌。 他突然道:“陈余呢?” 独孤航往身后看去,一名兵士答:“追出去了,尚未归队。” 陈则铭缓缓起身,“他们几个人?!” 兵士答:“两人一队,只他一队未回。” 陈则铭冷笑一声,厉声道:“此刻天还未明,宫门不开,人还在宫里,给我仔细地搜!与陈余同行的那个,只能活捉……禁用弓箭!!” 萧定看着身前的陈余,“我们在等什么?” 陈余转过头,恭敬答:“等人接应。” 此刻月头已经偏西,启明星起,两人藏身处虽然偏僻些,远远还是看到黑衣武士不时列队而过。 两人穿着相同的黑色盔甲,躲在这里已经一个时辰,该接应的人还没到。 再过片刻,穹空一亮,天下大白,却是一切都白做了。 几个时辰前,萧定熄灯上床时,陈余领人进了屋。一进来便将自己带来的兵士敲晕了,随后请萧定换下衣物。 萧定有些惊讶,却只是狐疑打量对方,并不做声。 陈余朝他抱拳,“万岁,小人受杨公子所托而来。”接着拿出贴身的一封书信,萧定展笺看过数遍,认准了果然是杨如钦笔迹,这才惊喜起来。暗道,杨如钦这小子能耐啊,这条线居然埋得这样近。 那士兵不过因为身量与萧定颇为相似,却被陈余拉来做了替死鬼,死得算是相当冤了。死后还要被陈余砍下头颅,全尸不保,想必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陈余连斫两次方得手,相当不满,“这佩刀太钝了!” 萧定心道,果然是武人。 杨如钦的计划颇是周详,先是陈余救人,并用相似的尸体顶替,拖延时间。另一方面还安排了宫里人接应,趁乱将他送出宫门。据说宫外已备有马匹,一出宫立刻可以逃亡。 可等了半晌,接应的人还不见踪影。 萧定心中开始泛疑,难道是陈则铭设了个圈套故意让自己跳。 他不动声色瞥着陈余,见后者也是满面焦色,看不出伪处,又有些不能断夺。 突闻前方有人喝道:“什么人?!” 两人都是一惊,却见是几名宦官被巡逻的黑衣卫队挡住。为首宦官道:“我们是朝房的,快五更了,待会上朝大臣们都要来了,故而先去打扫。” 领头卫士扫了扫他身后数人,将面貌仔细看过,“魏王有命,宫中捉拿刺客,天亮前不许随意走动。” 那宦官为难,“可,可若是不清扫,上头怪罪下来……” 那领队也不管他,一把将他推了回去,“有刺客惊了驾不比这个重要?” 那宦官神色为难,又争了几句,那黑衣领队只是赶人 宦官往四周望了望,跺跺脚,只得无奈退走。 萧定心道,这自然便是接应的人了。 这么一想先前那疑心才去了大半,既是宽心又是焦急,宽心的是总算高墙外还是有忠心之人,可眼见事情成败一线间,生机便在眼前,却偏偏不能伸手去抓。 陈余回过头来,满脸恨色,握拳咬牙道:“拖到此刻才来,真是阉人不足以托事……” 两人无奈又退,企图再谋他策。 谁知此刻天际已经开始泛白,此地开阔,那领队一眼瞥过去,见到隐约人影一晃,立刻拔刀,,呵斥道:“什么人?!” 陈余一把推开萧定,“请万岁先行!”返身迎了上去。 萧定急奔几步,正想回头,听那杀声已经逼了近来,更加惊骇拔腿奔逃。 宫中沉寂,本来此刻该是宫人们起床的时间了,不知为何却是四处无声。 萧定渐渐缓下脚步,镇定片刻,心道实在不该浪费了时间等那些阉人。 他此刻终于能相信陈余确是杨如钦派来的忠士,暗中极是懊恼,若是早下这判断,便该带着陈余直接往萧谨寝宫里去,或者生机更大。 他一人行在宫墙之间,也不敢踏得重了,可周遭实在太静,任他放轻脚步,声音还是细微可辩。 突然前方巷口转来一队兵士,正朝他行进而来。 萧定大惊,此刻前后无处遮挡,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对方首领见到他,喝道:“哪一队的?” 萧定沉着稳道:“陈对正手下,前方发现刺客,让给王爷报个信。” 那人点头,回首叫道:“回禀王爷!刺客找到了!”这声一出,萧定头皮也麻了,毛发直竖,暗呼怎么偏偏这样倒霉!!! 却听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便到了巷口,一人黑袍精甲,胯 下骏马也是通体漆黑。见巷道狭小,那马人立而起,咴咴长嘶一声。 居然敢在宫中行马!!萧谨这混小子到底给了他多少特权。 萧定心中暗骂胞弟之愚蠢,急忙低头,闪到队中。 只见陈则铭往这头看了一眼,纵马而来。 众人都闪开,贴墙而立。 马蹄从萧定面前驰骋而过。那一刻,萧定浑身都僵硬了,见人过去,才不自禁瘫软了些,靠在墙上忍不住暗中庆幸。 那马却停步,的的蹄声骤然消失,众人都惊讶看过去。 萧定咬牙,看来还是没这个命。 陈则铭望着前方,似呆滞了片刻,慢慢拨转马头,踱了回来。 那马一步步前行,最后在萧定跟前停下。 众人都注视这两人,那兵士首领也觉察了异样,大是庆幸,难道这便是刺客?幸好不曾错过。 陈则铭伸出马鞭,顶住萧定下颚,强迫性将他的头逼得抬了起来。 两人彼此对视了片刻。 陈则铭冷冷道:“你要去哪里,……万岁?” 萧定抬着头,面对众目睽睽下也敢如此无礼的曾经的臣下,他有些怒不可遏了,他用一贯阴冷的目光逼视对方,火苗在他眼底窜动,带着怨毒狂暴之色。 然而他最终 分卷阅读72 低眼收敛了锋芒,片刻,突然抬头笑道:“长夜无聊,随便逛逛。” 作者有话要说:鼓掌欢迎米酒汤圆tx为小渣tx绘的黑皮和谐图~~~ ?t=1236045221 分卷阅读73 时刻才能隐约地触及自己的内心深处。那里满含愤懑,从来不甘,然而,他不能否认的是,在那些的下面,有着更复杂的情感。 他不能死。 现在不能死。 他乱成一团的心中,居然只这个念头最是强烈,连他自己也是意想不到。 很快,萧谨第二次差人来问。 陈则铭这次没有拖延,他收敛心神,飞快地就已报的线索现编了一个刺客刺杀废帝,失手错杀的谎言,并亲自呈报了上去。 萧谨对这样尘埃落定的刺杀异常有兴趣,并就想除掉哥哥的人是谁,做了无数个推断。 陈则铭最后不得不以头痛难耐为由,退了出来。 陈余暂时保得了性命,萧谨提出将他移交刑部审理时,陈则铭以宫中还有内应,最好能留住此人引蛇出洞为由,将他留在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萧谨听说宫中还有刺客,脸也有些白了,立刻首肯。 以陈余为饵没错,陈则铭想钓的却是萧定旧部。 这个人活着,最寝食不安的会有哪些人,他很想看看。 同时,陈则铭也明白自己放过了一个天赐良机。 他本来就此可以杀了萧定,并以协助废君出逃为借口,顺藤摸瓜牵出一批人,这些人既然都是难忘旧主的,也就是说,恐怕都将是他未来的敌人。 而这一些,原本都可以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做。 对于政事,最难求的就是理直气壮,理字加上权字,那便是无往不利了。就如同战场上的十倍于敌。 可他还是放弃了,放弃的唯一原因便是,他想不顾一切保住这个人的命。 为此,他毫不犹豫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决心。选择欺君瞒上。 这样的谎言一个是不够的,谎言之后还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弥补。一个套一个,除非他能永远得势,否则必然有行差踏错被人揪住不放的一天。 陈则铭有些惧怕,这样的疯狂,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是怕成为千古罪人吗。是因为从头至尾,真正让他钦佩的君主依然是那个可恨可憎的萧定,而并非仁厚天真的萧谨吗? 这些固然都是缘由,可他也隐约知道,不全是如此。 那股发自内心,将他措手不及推离轨道的巨大力量,那股完全忽视理智的冲动,他惧于也不能去正视。他默默将它忍下,等着它平息。 幸好复发的头症成为了他的借口,然而他还是有种惊慌不定。 他恨上了陈余,他为什么要挑一个身形这样像的人。 他别的人可以不杀,但指示这一切发生的幕后人却是一定要揪他出来的,他要将这个人碎尸万段。 但陈余也是个硬汉子,他亲自上阵狠抽了他几顿,陈余那张口就是撬不开。 陈则铭也不急,他可以留着这个人,慢慢地折磨。迟早有人做贼心虚,要按捺不住跳出来。 他派人查出陈余来历及近来交往人物,令人吃惊的是,此人居然五年前已经入了黑衣旅,陈则铭忍不住掩卷暗惊。 陈则铭反复想过几次,已经将这计划想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次的出逃宫中必然有人接应,这个人地位还不能太低,否则光凭一个陈余,纵然武功顶了天,也没法将萧定从守卫森严的宫里带出去。 他也估摸得到策划这一切的人是谁。 杨如钦回来的时机太巧了,这样的手段也似乎是他所有,只是牵扯进去的人不知道有哪些。 筹备这些的经费杨如钦是出不起的,与宫中联络这样的事情,他一介平民也做不到,必然有高官大员参与了这项计划。想到此,陈则铭隐约觉得头痛。 杨如钦本来是怎么打算的呢,萧定逃出宫,是隐退山林,等待时机,还是择地另立,却不是陈则铭能预料的了。 当日,陈则铭派独孤航领着一队人去抓杨如钦。 杨如钦一直落脚在京都华安寺中,这些都是对方露面后早已经探听好的。 独孤航领命的时候有些惊讶的样子,“杀?” 陈则铭注视着从小带到大的这个孩子,为他的表情觉察出些异常来,却只装不知,点点头,“杀!” 随后的行动中,他暗中另安排了一队人马跟随独孤航,独孤航并没什么异动,然而最后的回报却还是独孤航领军到达时,杨如钦早已经逃之夭夭。 这种结果倒没出陈则铭的意料,杨如钦也是个聪明人,得知消息立即败走,很是正常。 陈则铭放下心来,独孤航那一刻的神情或者只是对他行事风格的骤然变化有些难以适应。 陈则铭终于还是将萧定拉去看了陈余受刑。 看着陈余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样子,萧定的脸黑得像锅底,毫无表情。 陈则铭有些冷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神情倒让他觉出了快意,让他觉得自己这一切到底没白做,风险没白冒。 他觉得有什么开始扭曲,却固执地并不回头。反松了口气,似乎自己一直期盼的其实就是这样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第二部到底在纠缠什么,汗 第一部请大家当看,第二部请大家当耽美看,差别其实就在这里,汗~~~~ 19、陈余不肯说,并不表示这事情便没法追查下去。 没多久,卫士便找到了当夜去清扫朝房被挡的那几名宦者。 稍一用刑,几名宦官立刻就招了.说是那一夜直殿监太监打发他们去接应两个人,着他们将人带出宫,因为并没说明对方身份,他们也不知道要出宫的是什么人。 陈则铭立刻命人将直殿监太监李明抓了来,仔细拷问一番。 这李明也是名老内侍了,和韩有忠肆意取贿不同,从来很是自律,在宫里头口碑甚好,也不勾党接派。是以在萧谨上位后,被提拔做了直殿监太监。 陈则铭倒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人。 李明被拷打一番,到底支持不住,全盘说了出来。 这救萧定的计划果然是杨如钦定的,原本在陈余救人出来后,李明就该亲自出面,以他随身腰牌趁乱将人带出宫门,与外面埋伏的人会合。 没想到,李明人年纪大了,事到临头却惜命起来。 那一夜他踌躇良久,始终不敢涉险。左右为难后,反想出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对策。等到了近四更,才派手下趁着清扫朝房时,将萧定两人带出去。自己却隐在背后,并不出头。 在他思量中,杨如钦那计策实在太险,若是不成功,自己富贵身家便全陪在里头了,反到是自己这个改动,可进可退,保险甚多。 却万没想到,别说出宫了,连人都不曾接到,手下就被黑衣旅挡了回来。 虽 分卷阅读74 然后来几天中,宫中依然是波澜不惊,可他估摸着萧定那逃离计划只怕是失败了,这平淡无波下面便是惊涛骇浪啊。 他也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傻到亲自出面,否则逮个正着,岂不是没命了。 如此惶惶了数日,不见事发,李明正琢磨该如何对那几名小宦官暗下杀手才能不留痕迹时,却在这当口便被揪了出来。 “那小子害我,那小子害我啊!!” 李明后悔不迭,陈则铭问,“那小子?” 李明答:“是我远方姨妈的儿子,就是刑部尚书吴过。是他许我,将来事成让我做司礼监大太监!我,我老糊涂,一时间就答应了……” 陈则铭有些怔住,随后却古怪地笑了笑,突然板起脸,“满口胡言,给我往死里打!”说着起身欲走。 木杖起落间,李明忍着剧痛,大喊:“就是这样多了,真没了!!王爷王爷!!饶命啊!” 陈则铭充耳不闻,快步离去。 独孤航蹲下身来看这无须老者,似是怜悯:“废帝那一夜遭人暗杀,险些没命。万岁已经决意明查,你却说你是要救废帝,这样颠倒黑白,胡乱招供可不是自寻死路吗?” 李明大惊:“啊,怎么会,可,可吴过明明跟我说……”话还没说完,板子已经狠狠再落下来,李明连声惨叫,“我招我招我重招!别打了别打了!” 之后的李明,又被审了数次。 主审每次必定换人,说错了必定重刑,李明实在熬不过了,便满口胡说起来。 到最后,已经将这刺杀废帝计划已经说得活灵活现,甚至陈余,他也承认是自己带入宫来的,主谋就是吴过。 各种细节他在没挨打的时候也都赶紧想圆,生怕被主审听出破绽,又是大刑。这么日以继夜地编,编到最后连自己也几乎信了。 吴过见到下人惊慌冲进来通报时,并没多少意外。 他也没有逃走。 反添了几笔,将桌上那幅字写完了,端详一番,颇觉满意了,才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 此刻,喧嚣声已经到了庭内,抬头见到窗纸上映出外面人来人往的,都是负剑着甲的武士。 待一切落定,吴过才走过去,打开门。 正站在院中的少年将军转过头来,“刑部尚书吴过?” 吴过扫了一眼,屋前屋后已经包围得水泄不通。 妻子抱着儿子被兵士们阻在庭外,无法入内,她不住颤抖,看起来似乎已经无法继续支持。 吴过微微颔首。 吴过刺杀废帝一案被正式交予刑部审理的时候,事态多少有些尴尬。犯人本身便是刑部尚书,审官都是他的下属。萧谨只得派了陈则铭监审,以图公正。 吴过看着案旁端坐的黑甲将军,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 主审的是刑部侍郎,也是吴过原本的下属,名唤周子才。 见到上司皆同僚的吴过身着囚服站在下头,周子才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禁不住和颜悦色了些,陈则铭笑起来,“周大人这是在和犯人寒暄聊天么?” 周子才哪敢做声。 陈则铭转头,直视吴过:“吴大人,你勾结直殿监太监李明刺杀废帝之事的始末,如今李明已经全盘招供,你还有什么话说?!” 吴过讶然看着他。 又是厌恶又是惊疑,神色不定。 陈则铭对应着这样的目光,居然也毫不改色,道:“将证人带上来!” 李明被拖上来,浑身早被打得没一块好肉,见了吴过,李明好生憎怒,不住口地骂这不肖小辈。 吴过听他招供其间,哪怕面露了疑色,却始终一言不发。 末了,要画押时,他才抬眼看陈则铭,突然道:“我想和魏王单独谈一谈,可以吗?” 陈则铭早知他必定满腹疑虑,这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微微点头。 两人进了侧室,屏上门。 吴过转身看他良久。 他们曾经是朋友,如今早已经各有立场,他曾憎他保不住一个忠字,如今来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这样沉默了片刻,吴过终道:“魏王是什么意思呢?” 陈则铭答:“刚才李明说得不够明白吗?” 吴过沉默,斟酌般慢慢道:“那事情便是到此为止了?我的死可以止住继续的流血?” 陈则铭看着他不答,没什么表情。 吴过想了想,笑起来,“事已至此,这样的结果何尝不是我所求……似乎也是你所求。但我无不忠之心,却背了不忠之名,世人流传多年后,必然将我与那些不忠不孝之徒相提并论,……我怎么能甘心……” 他微微叹息,陈则铭只是看着他,他在等着他真正的答案。 吴过抬起眼,他的目光又坚定了下来。 陈则铭打量着他,意识到自己只怕是胜利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有些悲凉。 “我还有个疑问,”吴过盯着陈则铭,郑重道,“你这样保那个人的目的何在?!” 陈则铭被他含着期望的目光惊了惊,立刻掉开了眼神。 目的?他微微失神,又看了看吴过。吴过的目光几乎是迫切地盯着他. 陈则铭突然轻蔑笑起来:“目的?目的当然很简单!……那个人,他怎么能这么痛快便死了?我要他活着看,看天下太平盛世,看四海臣服朝拜,看匈奴尽驱,看百姓安居,这一切都是他想做却不曾做到的,……当今圣上才做得到!你听好了,是他弟弟,而不是他!你们全都错了!!他引以为豪的!我一件件都会剥掉!!” 吴过惊怒,“你!陈则铭!!……枉我以为你痛改前非浪子回头了……” 陈则铭猛然转头看他,讽道:“我为什么要痛改前非浪子回头?我不过推翻了一个冷酷的君主,拥立了一个仁厚的帝王,那怕错在一时,也功在千秋。” 吴过吃惊道:“不,不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陈则铭突觉厌倦,再也不愿理会这迂人。急走几步,走到门前,突然停了脚步,“不甘心?你出了这道门,立刻可以翻供!!”说罢,他再不回头,推门而出。 吴过看他步入光线中的背影,神情焦急中又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和憎恶,欲言又止。 吴过最终俯首认罪,供认不讳说自己暗杀废帝是因为当年萧定屡次当众羞辱,怀恨久矣。 他才能原本不算突出,萧定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这么说倒也有人记起当年,萧定确实呵斥过他几次,甚至还曾因故将他贬到岭南一年有余。 其实这理由也不是很说得通,于是也有人猜测其实这行为是为新万岁除一心腹,更有人觉得只怕便是皇帝自己想杀人,种种说法各色繁杂,却不足道 分卷阅读75 了。 吴过一案因证据确凿,主犯被裁定秋后问斩。李明及陈余等人同刑。 吴过临刑前,陈则铭带着一副上好棺木来到刑场,亲手敬了他一杯酒。吴过低头抿过,“陈兄,当初我救你一命,如今你还我一刀,其实也公平。” 陈则铭面无表情道:“冥冥中万事天定。” 吴过笑道:“九泉之下,我自当为兄企福。” 陈则铭静静看他片刻,“……悉听尊便。” 阳光下,手起刀落,观者惊呼抽气的声音连绵不绝。 陈则铭似乎真看到当年自己受刑时,吴过手捧圣旨踏进来的样子。 他闭上了眼。 夜间,他来到静华宫。 守在宫外的已经换成独孤航,见他到来,独孤航连忙前来施礼。 陈则铭微微摆手,他伫立在夜风中良久,遥遥看着萧定所在的屋子。直到见到那窗上偶然映出的黑影,才觉得了一些心安。 吴过的死非但了结了一段疑案,也让众臣见识了当今魏王无情手段。 吴过是他当年旧友,宫变后断了往来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两人前段时间也在朝议上有些冲突,只怕这与吴过的死也不无关系。众人纷纷揣测,倒是右相杜进澹不置可否,不曾表态。 而箫谨心喜陈则铭断案迅速,有心将刑部也归了他管,与右相私下商议时,杜进澹大惊,力谏之下,箫谨方打消了这个主意。 近期,箫谨自觉骑射大有进展,对战事难免更加感兴趣,立志想做个马上皇帝。陈则铭教授时笑道:“万岁若成了战无不胜的能将,朝中武将可怎么办呢?” 箫谨充满憧憬,“朕真想跟着魏王去沙场,去看看那金戈铁马,大漠孤烟的日子。” 陈则铭摇头道:“术业有专攻,各人有专长,想当初……”他突然住了口,他本想举萧定亲征被围的例子,可话到口边,突然又觉得此言不吉却不该说。 箫谨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扯着他手中弓箭道:“来来,魏王来跟朕比一比,看谁先射到……”他看看左右,指着一名宦官道:“射那小子的帽子!” 那内侍惊得立刻跪下来了,苦着脸求饶,魏王倒罢了,万岁那箭能不能准,谁也说不得啊。 陈则铭莞尔一笑,万岁不过是想想罢了,自己何必多嘴说那样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回帖~~ 各种意见我都看到了,我想自己只有把这个故事写完,大家才能知道我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那之前我只有坚持下去了啊~~ 20、 箫谨搭弓便要射,仔细瞄准了半晌。那内侍看着那雪亮箭头指着自己,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渐渐地只是面无人色,。 箫谨急道:“哎哎,你别动啊!动来动去怎么射?!”内侍听到这话,表情更加僵硬,脸色青中带白,似乎立刻便要栽倒了。 陈则铭伸手挡住箫谨,示意箫谨稍等。接着从自己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微微停顿了片刻,这才递了过去。 箫谨收弓,见手中那只箭竟然已经被掰去了箭头,不由郁闷,“不用如此,朕的箭法已经大进了。” 陈则铭道:“铁箭所指的,只该是敌人。” 箫谨点点头,全神贯注再度满弓。内侍的脸色才恢复了些,满是感激地看了魏王一眼,到底还是害怕,只得趁人不注意慢慢抬起袖子挡在脸前。 正是这时,杜进澹跟在宫人身后进了射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箫谨一箭出手,正中帽顶,因为没了箭头,箭支弹射开来。众人连声喝彩,只赞叹此箭好准头。箫谨也是难免得意。 陈则铭道:“果然长进许多,恭喜万岁。” 箫谨听了这话更加满面笑容,转头看到杜进澹,奇怪道:“爱卿怎么来了?” 杜进澹微微欠身,“万岁,是礼部提了个折子。” 箫谨有些不满,“朕正习弓箭,还没完呢。” 陈则铭道:“既然是正事,应当先处理。”箫谨叹了口气,将弓箭递给身后宦官,朝杜进澹道:“什么事情?” 见状,陈则铭适时告退。 箫谨探头看他背影,只觉得满心遗憾。 他学这个学的时间不长,成果却不错,于是满心便以为自己于此道实在是有些天分,很是沾沾自喜。如此兴头上,突然就要收手只感意犹未尽。忍不住又问杜进澹:“老爱卿觉得朕方才那一箭如何?” 杜进澹赞叹道:“果然绝妙,只可惜……有一点不够完美。” 箫谨忙道:“是哪里?” 杜进澹道:“以陛下精准箭术,其实不去箭头才更精彩……众人都屏息观看时,这一箭飞出去方有那种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啊,何况越是生死悬于一线时,也更显出陛下主人生死的威严哪。” 箫谨半晌不做声,末了道:“魏王说箭不能对自己人,朕觉得也有道理。” 杜进澹恍然,“陛下真是从善如流,确实是臣思量不够,及不上陛下宅心仁厚。” 箫谨复又露出笑容,“老卿家也是好意,朕知道了……,那折子呢,拿来朕看。” 陈则铭在宫中绕了一周,抬头一看却是信步走到了静华宫。正要绕道,却被独孤航看见,急步赶了过来,“大人,今天怎么来了?” 陈则铭立住:“顺道来看看,那个人这几日怎么样,可有异动。” 独孤航直接道:“大人是问吴大人被斩之后吗?” 陈则铭静了片刻,终于含糊恩了一声。 独孤航道:“只见他每日里念佛吃斋,倒是没什么不同。”陈则铭颇有点气恼又有些好笑,独孤航此子其他都好,就是做事情有时候就是太直了些,不懂得为人留余地。 陈则铭摒开众人,行至屋前,果然见侧厢房中烟雾缭绕。凝目看去,萧定并未端跪佛前,反毫无敬意地斜靠在一张椅中,低垂着眼,随意翻着手头的书,面上的神情与其说是专注,不如说是寂寥或者黯然。 觉察到目光,萧定也抬眼。 视线交汇处,那面上的神情瞬间就变了,方才寂寥似乎只是夜空里的烟火,稍纵即逝,他眼中再露出警惕的神色,身体却丝毫不曾动弹。 又隔了片刻,他从嘴角处微微抿出了一线笑。 陈则铭仔细盯着他的每一个变化。 萧定收回目光,敛神垂眼,端起佛经,一字字看了下去。 陈则铭迟疑片刻,踏入门槛,萧定头也不抬,“你来干嘛?” 陈则铭不语,静了片刻才道:“……巡视。” 萧定笑容更深,明显露出了不屑之色,却还是只 分卷阅读76 看着那佛经,并不继续答话。 陈则铭皱眉,突然觉得方才实在应该及时返身避走。可此刻再这么做,却是白白给了对方一个在背后嗤笑的机会。 他握着剑,往前踏了几步,左右看了看。看得很索然。 屋中什么也没有,能有什么,独孤航领重兵守着门口,没什么不放心的。 正要退出,却见萧定不知何时已经将书放下,盖在腹部,饶有兴趣地转而看他。见他望过来,萧定突然朝他招手。 陈则铭惊讶看着萧定。 萧定却不死心的继续示意,让他过去。 陈则铭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移步弯身,将耳俯了下去。 萧定轻声道:“你还真过来了?” 陈则铭瞥他一眼,“你还能闹出什么。” 萧定笑,“我方才见你在这屋里转来转去,突然发觉了一件事,……奇怪了,这么多年,我居然就没注意过……” 他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道,“宫里人说的不错……魏王确实好颜色。” 陈则铭微凛,正要起身,颊上突然一暖,却是对方的手摸了上来。 陈则铭心中大震,几乎是立刻侧过了头,抬臂挡开那只手,退了半步。纵然如此,却还是被对方在脸上小掐了一把, 萧定呵呵直笑,将那只手收回来,顶在唇上轻轻触了触,双目紧紧盯着陈则铭,似乎要看清楚他的反应。 陈则铭下意识用手背摸了摸脸,见到对方眼神炙热,挑衅中带着嘲弄,分明是准备看戏了,满腔恼怒不禁消了大半,反觉得啼笑皆非,半晌无言。 正转身欲退,却听萧定在身后悠悠接着道:“……只可惜是个贱人!” 陈则铭猛地停下脚步。静了半晌,缓缓转过身来,“你也只能这样了,陛下。” 21、萧定露出些须惊讶,瞬间后他又将它收敛了起来。反用那种刻意夸大过的玩味好奇的目光调侃般看着他。 陈则铭看到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噎得慌。他垂目想了片刻,抬眼道,“对了,……你早已经不是陛下了。” 萧定挑起眉,他看起来还是那般带刺的嚣张,可眼底的神情到底不平静了。 那么硬的壳,可还是有敲得开的地方。陈则铭突然觉出一种伤人的快 感,他左右看了看,“日子很无趣?” 萧定发出嘲弄的笑声,懒懒道:“魏王来住住不就知道了。” 陈则铭慢慢走到佛龛前,仰头看了看,佛像宝相庄严,可惜参拜的人未必真心虔诚。 “从万人之上到独居佛前,是有点落差。” 萧定甚至连声也懒于出了,拿经盖住了脸。 陈则铭道:“我会告知万岁,多往这里送几个沙弥,……念经的人一多想必也热闹些。” 萧定拿开书,朝着他笑,“那倒不用,真有这个善心,不如送几个男人,”他挑着眉,“最好个个……长得象魏王!” 陈则铭猛地转过身来揪起他衣领,盔甲在行动时彼此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萧定哈哈大笑。 陈则铭听着那笑声,忍不住地更是心浮气躁咬牙切齿。萧定并不反抗,边笑边任他掐着脖子,将自己拖到了地上。 “你很想找揍吗?”陈则铭右拳紧握,提到耳边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他想过再不动他,为什么这个人偏偏这么不识趣。 萧定躺在地上,低声道:“你晚上睡得着吗?” 陈则铭看着他。 萧定似乎瞧不到他的拳头,“吴过的魂没找你索命?” 陈则铭终于毫不犹豫一拳挥了过去,打在他那张从不懂得什么叫收敛的嘴上。 萧定低呼一声,捂住嘴,血从他指间流出来。 陈则铭强行扯开他的手,将那从鼻中流出的鲜红液体,抹到指尖给萧定看,低声道:“你要的就是这个吧?你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了?” 萧定呸了一声,将口中的血喷到他脸上。 陈则铭用手背擦去,瞥了一眼,突然抬手扇了他一掌。萧定的头被猛力扇得偏到一侧,闭着眼半晌没能顺气。 陈则铭狂怒下隐约想到自己其实还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萧定想的就是要激怒他,他果然怒了,但不知道为何,这一次他并没多少挣扎和压抑,反很快放纵了自己的勃然。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示意独孤航不得让人接近。独孤航遥遥看见,惊讶点头。 陈则铭合起门,转过头来,正见到萧定挣扎着要爬起身,那一掌力道太大,掴得他有些昏沉,于是他又坐下去。 陈则铭慢慢走到他身前,萧定觉察,抬起头来。 骤然暗下来的房间,有种分外暧昧的氛围。阳光艰难地从窗花的缝隙中透进来,然而却照不到两人的脚前。 “吴过是为了你死的,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 萧定惊讶地抬头,看着蹲在身前的陈则铭,彼此对视了片刻,萧定发出笑声,“我真不敢相信,魏王这是准备再反一次了?” 陈则铭伸出手,掐在他喉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到我的忠心!!”他缓缓用力,“我是要告诉你,你的根基我会一点一点动摇,直到全盘拔掉!” 萧定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试图扯开对方的钳制,然而到底比不上陈则铭力大。 渐渐地萧定脸色开始发青,耳旁嗡嗡直响,似乎周遭围绕着一群蜜蜂不肯散去。 他死死盯着陈则铭,眼前开始泛白,口中发出徒劳的喘息,却吸不到一口气,他独自挣扎在阴影中,感觉着死亡的接近。 陈则铭凑近,咬牙低声道:“……别总给我找事!” 22、萧定睁开眼睛的时候,屋中已经寂静无声。 他支起身体,环视四周,空无一人。 门被半掩着,光从外面射进来,直直探到他身前。 他看了片刻,突然清醒般倒抽了口冷气,伸手摸摸面上淤痕,又摊开那只手看了看,再不见血迹,他倒头重新躺了下去。 脸上和喉间的痛楚仍未消失,他却闭着眼默然忍耐,也不再去抚摸。 这些萧定并不以为苦,身体上的痛他从来都觉得多忍一忍,总有一天能熬过去。 重要的是清醒的头脑。 吴过的死讯能传达的信息很多。 第一个就是陈则铭的立场。这是很明显的丢卒保车,陈则铭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原因他并不想知道,有这个结果就够了。在出逃这个事件上,陈则铭选择了做跟他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做法无论愚蠢与否,都带给他生机。 其次就是他的实力在削弱,他的臣下在减少,而那些是他翻身的赌本。 分卷阅读77 于是他难以遏制地心浮气躁,动摇起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该忍耐的,阶下囚有什么资格谈愤怒,你就是落毛凤凰,如果你敢埋怨自己不如鸡了,该落的就是头了。 然而看到陈则铭这个叛臣居然还施施然到自己面前晃悠,并堂而皇之说是在巡视的那一刻,他到底没按捺住。 他想自己需要认认真真冷静一下了。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陈则铭这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还真绝地反击了。虽然这结果是他不断挑衅才导致的,但他还是有些意想不到的惊讶。 陈则铭狠揍了他一顿。 陈则铭的拳很重,力气也够大,不愧他的将军之名。萧定少年时候虽然习过些武,但那些护身的小把戏,跟实战过无数次的陈则铭比起来,实在不足一提。 于是如萧定所愿,他狠狠痛了一场。 好了,该明白了,这个时候你就是得忍耐。 掩藏情绪,收起愤恨,发泄出来你就会痛……不,远不止是痛,是死! 萧定闭着眼,强迫着让自己沉静下来。 他学着体会那些痛楚,并试图将这些化为一种鞭策,一种教训,将痛深埋入心底。 一夜,天空突现大星陨落,色赤,自西往东,划破天际,消隐不见,当时夜还不深,引来了京中驻足观望者无数。 隔了数日,刑部侍郎周子才到陈府拜访。 陈则铭很是奇怪,两人平素少有往来,只在审吴过时打过一次交道,对方突然上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得势后,前来攀权附贵的人不少,他倒也看得多了。 上了茶,两人寒暄半晌,那周子才才把来意支支吾吾说了。 却是天降流星那一夜,有个少年,无意中说了句,“贼星当道。” 这几个字本来平常,可合着当前的局势看,就有点玄妙的味道了。这话恰被同行人听到,却跑去官府告发,说是这个贼字是讥讽当今圣上及两位能臣,嘲笑他们得位的手段伙同盗窃。 偏生那少年居然是的通政使韦寒初的幼弟。弟弟被抓,韦寒初急忙入宫向萧谨求情,说胞弟幼年患病,头脑有些糊涂,说话常颠三倒四的,做不得真。 却有人以为既然那是个傻子,这话却条理清晰,显然是韦寒初教的了。韦寒初弟弟没救着,倒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恰逢周子才审理此案,他审过的捕风捉影的案件不少,深知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他先前与韦寒初有些旧交,有心拉上一把,可做事情前总得先探明圣意,众人皆知,所谓圣意,几乎就是陈则铭和杜进澹的意思。 他与杜进澹攀不上交情,想到之前与陈则铭有过交集,便上门来了。 陈则铭听了半晌不语,“那少年是真傻还是假傻?” 周子才忙道:“回禀魏王,确是真傻。” 陈则铭颔首,“那不结了。人才难得,怎么能为了愚子的一句胡言就杀了。再说贼星本来便是指流星,何必非要牵强附会一个意思出来,传出去冷了民心。” 周子才大喜,“可圣上面前有人说……” 陈则铭道:“万岁那里我自然会禀明前因后果,万岁年轻虽幼,但有仁慈之心,想来不会深究。” 周子才赶紧称谢,欢喜而去。 萧谨应对这种腹诽心谤的事原本头痛,听陈则铭说得有道理,立刻叫刑部放人。 日子过得飞快,几场大雪之后,元旦将至。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万岁大摆宴席,受群臣朝贺,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萧谨吃到一半,突然想起胞兄一人在冷宫中冷清可怜,便叫人往静华宫也赐了些膳。 杜进澹道:“万岁真是仁厚之主。”众臣纷纷赞同。 陈则铭心中突然颇不是滋味,摆在面前那佳肴八珍也有些食难下咽起来。听着身侧丝竹震耳,钟鼓喧天,却忍不住总是走神。 待宴席将尽,萧谨已经喝得大醉,连赐了陈则铭三支如意,仍不肯罢手。陈则铭哭笑不得,让宫人扶着他往后宫去了。 这厢众臣也已经失了常态,欢呼跳跃者有,潸然泪下者也有,倒地而眠者更不在少数。 倒是杜进澹虽然两颊通红,却两眼放亮,很是清醒,凑到他跟前说:“万岁爱惜之心可见了。” 陈则铭看着他腰间玉带,“大人得的也是件宝物。” 杜进澹连连摇头,“那还是比不得比不得啊……”说着也倒了下去。 陈则铭让人将那几支如意收起,犹豫了片刻,走了出去。 静华宫外的墙头积雪未融。佳节在前,兵士们守在门口倒并不见懈怠。见陈则铭到来,纷纷行礼。 独孤航也在百官之列,是以仍在殿上不曾回来。 陈则铭步入冷宫时有些迟疑。上次打过萧定后他便再没来过这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定要看看他的念头,但真见了面能说什么呢。 门只是虚掩,陈则铭伸手,风从门缝中呼呼吹出来。这样冷的天,静华宫的屋子也不挂棉布帘子。 他轻轻在门页上推了一下,门带着一种悠长沉闷的声音打开。 桌后,正独自给自己斟酒的萧定怔了怔,抬起头来。 23、见到门口伫立的人,萧定有些意外。静了一会,他不发一言扭回头去,端杯轻品,似乎方才并没出这么个意外,也不曾见到这个人。 烛光跳耀处,更显出屋中人的形单影只。 陈则铭站了片刻,还是踏步走了进去。 陈则铭让卫士拿了酒杯碗筷,也不跟萧定打招呼,自行坐下。 两人默默各自喝了几杯。 屋中虽然燃了个火盆,但春寒料峭,些许暖意依然敌不过门缝中透进来的凉风。那酒不热了,喝着更是透骨地寒,陈则铭叫人进来,拿了出去重温。 萧定突然道:“从前正旦我也是一个人过。每年这个时候,连续有五天太傅和杨梁都不能入宫。我数着那假日过去,第六日清晨,他们就来了……” 陈则铭缓缓抿着酒。 他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拨开恨,看到眼前这个人总让他百味纷呈,那感受似乎无关爱恨,却总纠得骨子里发痛,呼吸都无法顺畅。 萧定露出微笑,“有一次,杨梁见我实在无聊,便让我穿上书童的衣服,将我带出宫去。我们到了街上……我还记得那街上最大的酒楼,窗子上总挂着竹帘,那帘子很旧,上头油亮油亮的,我都不敢去摸。他一叫来酒,那伙计就拖着嗓子说来了,声音大得楼下都听得到……,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看楼下人流来往。他口中总有说不完的趣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他们一个 分卷阅读78 个笑着与他打招呼……”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那里面带着长年的困惑,也带着憧憬。 “其实杨梁当时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有些人天生便是如此,容易与人亲近……” 陈则铭想起当初与杨梁的相识,忍不住也笑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萧定继续道:“不过我们总是很快就回宫,不能呆太久,因为他的书童还穿着我的衣裳躲在宫里,若是给人发觉了就不好了……我们一共出去了六次。我登基后……他再也不提这回事了。” 他收敛了笑容,神情变了,似乎露出些狠意。 陈则铭有些怔住,为什么这样的表情竟然是出现在想起杨梁的时候呢,他不明白。 萧定慢慢道:“他父亲,就是杨太傅……杨太傅是个严厉的老师,更是苛刻的父亲。他觉察端倪后,动手打了杨梁。整整一个月杨梁没来念书,我便追问他……,杨太傅说儿子行为不检点,于是动了家法,在家中养伤。于是我便明白了。我只好离他远些,杨太傅打的是他儿子,警告的却是我。” 他陷入长久的沉思,深深皱着眉,似乎此时此刻依然为此事所苦。 “我登位后没多久,太傅便因病去了。他临终前拖着我的手,说他终于坚持到曙光初现这一天,到底没辜负我的全心依托。他请求我将杨梁派到边关去,要独子终其一生为我镇守要镇,守卫疆土,其实……我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思……” 萧定收了口,不再说话,他的神情冷漠中含着讥讽,全然没了开始那般难得一见的茫然。 陈则铭张开口,想说些什么,然而想来想去,却还是缄默了。适逢兵士暖好酒送进来,他顺手为萧定倒了杯酒。 萧定想着,嘴角又勾起笑意,不过此刻的笑却不复之前的温馨,反有些恶意。 “我将杨梁困在身边,就这么过了一两年,杨梁什么也没说,那个时候他也不能说什么了。可其实我知道,我初登大宝时的杀戮,早让太傅和他都吓了一跳,是以太傅的病情才会骤然加重。于是……杨梁也变了,他觉得是我背弃了他父亲的理念,没能做到仁字当先,他父亲为此将我扶上帝位,我却翻脸就忘记了,他为父亲的努力感到不平,他以为是我轻视了他的父亲,因而不能容忍……” 剩下的事情,陈则铭也是知道的,杨梁与萧定的渐行渐远,便来源与此。 萧定微微叹息,却全无悔恨之色,“真迂腐!天命所归的分明是我,他们却要来指点我如何做皇帝,做仁君,……能保百姓安宁不够吗,能得四夷诚服不够吗,为此我甚至重用了你,还不够吗?” 陈则铭猛地抬头,萧定正如鹰隼般盯着他。 陈则铭心中砰然狂跳,有知道详情的感叹,有突然被当成目标的震惊,也有被那话语直击中心底的撼然,默然半晌,才能道:“我能有今日,确实全凭陛下所赐。” 萧定看他半晌,终于笑了笑:“我有今日,也全凭有你。能逼我至于此,你也算有才能了。既然如此,同病相怜,何不趁机干上一杯。” 陈则铭默然举杯和应。 两人都是一饮而尽,相互照杯。 萧定饮到兴头上,击节而歌,间或豪情激迈,间或抑郁悲愤。他被拘禁此间,虎落平川,朝不保夕,心中的感受,承受的压力不是常人可以想象,此刻发泄出来,只是让人心惊。 陈则铭静静听着,纵然心中波澜不断,也少有言语。 屋中的火盆,不时迸出火星,映得两人面上一明一暗。 这一夜,两人似乎都忘了彼此刻骨仇恨,在这雪未消融的寒春里终于能心平气和,促膝相处一番。 不知过了多久,待陈则铭因为背后寒冷被惊醒抬头看时,身旁火盆早已经熄灭,灰白的炭木间半点火星也找不着了。桌上饭菜早冷得凝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油斑。 陈则铭四顾,终于发觉萧定竟然倒在自己脚旁,他静静仰躺在桌子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滑下去的。 陈则铭起身,也忍不住晃了晃,他喝了两轮酒,再好的酒量也有些撑不住。待弯下腰,将萧定扯了起来,才发觉萧定烂醉如泥,哪里叫得醒。 陈则铭索性弯腰将他横抱了起来。 走了几步,到床前将他放下,将被子扯过来,想了想,伸手去解他腰带。 手刚碰到衣带,突然似听到有人在耳旁道“宽衣”, 陈则铭一惊,立刻收指。静了一会,才觉察那声响不过只是自己脑中的臆想。 他垂下眼,隔了片刻复又抬起来,坐在塌旁,仔细打量床榻上的萧定,半晌无声。 如此迟疑数次,终于还是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为他除去外衣,继而将之放到,拿被子给他盖上。 他凝目看他。 纵在睡梦中,萧定也总是紧紧闭着嘴,并不说什么梦语,只是深深皱着眉头,似乎梦外的苦恼在梦中依然延续着,毫无欢颜。 陈则铭不禁附身下去,待他知觉,自己的额已经跟萧定的触在一起。所及处异常温暖。 他一惊,猛地跃了起来。 还未立稳,身后“砰”的一声响,陈则铭浑身一震,瞬间汗如浆出。转身看却只是门页被风推开,寒风呼呼涌进来,似鬼泣神号穿堂而过。 见到门外无人,陈则铭总算能安心些,忙乱中瞥一眼,所幸萧定仍旧在沉睡当中。 陈则铭低下头,茫然怔立了片刻,哪敢再看,惶然而退。 此后数月中,陈则铭找借口,将朴寒罢黜,将自己从前的部将严青提将上来,接任了殿帅一职,其余但凡有过维护萧定之言行的大臣,也均或降职或贬谪。 另一方面,因为对萧谨寄予厚望,陈则铭对之也分外严格起来。 朝堂中的事情,之前,是萧谨坐在殿上,凡事听听大臣争议,到最后,杜进澹和陈则铭拍板了,他点个头也就行了。 他倒也安分,对这种事情并没太大兴趣,一年下来,只认得了几个重臣。其他人有的好些的混个脸熟,站远些的只怕连脸也没认清。左迁调动,他也并无主张,往往是杜进澹和陈则铭说什么便是什么, 陈则铭暗中摇头,只能将萧谨的骑射功课抓得更紧,盼望在言传身教中能让萧谨领悟些做事情的道理。 他既然拥立萧谨,便真盼望对方能成一代明君,这样百年身后,人们将来回过头看,自己做的至少不是件错事。 萧谨习射技艺渐成,便起了懈怠之心,这日借练习之名,正和侍从一同在树下掏兔子洞,正碰上陈则铭来看。 陈则铭一见之下,心中恼 分卷阅读79 怒,也不说他,只是站在树下瞧了瞧那树洞。 萧谨赶紧道,自己本是打算掏到兔子之后,马上练习。 陈则铭道:“陛下不想再练,请与臣说上一声即可。” 萧谨见他动了真怒,不敢言。见陈则铭欲去,才连声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转过身奏道:“臣只知道滴水穿石天道酬勤,却没听过懒散懈怠可以成大事。习不习弓箭原本不重要,可若是连所爱的事,陛下都能这样对待,其他的事情会是什么态度,可见一斑。臣无能力再领万岁精习弓射,请万岁另谋良师。” 萧谨被他一番话噎得半晌无语,只得道:“明白了,朕会收敛的。” 陈则铭自己成了帝师,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揣摩当年杨梁的父亲是个什么心思,太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是不是有些后悔了,才会说出让儿子远离京师,做一名边将的话。 他可以琢磨得出,杨亭最初以为的萧定应该是个仁厚坚定的天子,文臣眼中最好的君主从来都是尧舜之主,可最后出现的萧定却是个辣手无情偏激冷酷的帝王,一上台那手杀戮就震慑了四方。 理想和现实的偏差从来都那么大。 他心中一惊,那么萧谨呢,会出乎自己的意料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星期日更~ 24、那一夜后,陈则铭不敢再见萧定,他隐约觉出了自己真实的念想,并为那个古怪的冲动骇然色变,无法自处。 他想自己是时候找个女人了。 陈则铭此时早过了而立之年,之前因为抱着必死之心,不敢拖累旁人,才始终不娶。可父母在黄泉之下,若知陈家无后,想必不能瞑目。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知为何异常地心慌意乱。 他得势后,寻上门的媒婆早踏平了门槛。最终陈则铭却谢绝了所有的提亲,而出人意外的纳了名小妾。 据见过的人说,那女子出身布衣,面貌平常,唯一可取处大概是性格温婉。 人们都是不解,以他今日权势,王公贵族都争着联姻,凭他的人才,怎么样的佳丽会不倾心,然而陈则铭却似乎清心寡欲,无意此道。他无声无息便将那女子迎回府,事过境迁许久,此事才渐渐传扬开来。而这其间正是他大举废除异党的那段日子,于是也有传言说他有心权势导致无心恋美。 萧谨得知这消息后,郁闷了好几日,之后便总想去瞧瞧那女子是什么样。 陈则铭总是谢绝,道小妾是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世面,更不能见龙颜。萧谨对他从来有三分惧意,见他坚决推辞,只得悻悻罢手。 纵然纳妾,陈则铭也很少回家,他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政务,有时候抽空回去一趟,人刚进府,萧谨又派人召见,长此以往,陈则铭也并不以为苦。 有时候,忙到夜深人静,陈则铭偶然从积案盈箧的奏折中凝视案头烛光。 因为过分劳累,脑中一片空白,可那空白过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当年的萧定正是如此处理了朝政多年。 他倏然而惊。 两个人的身影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重合起来,他从前从未想到过。 而同时,他越来越深地为自己的思绪和杂想所困扰,苦不堪言。 他努力回忆当年自己受过的压制,回想当初荫荫是如何惨死,回想父母在穷乡僻壤的病故,然而这些也不能全然遮挡他心中难以克制的钦佩之心,甚至是其他心思。 男人大都是崇拜强大的,他也不能例外。 他几乎是本能的意识到萧谨作为帝王,器量资质不如其兄萧定远矣。 作为一名臣子,一名强梁,他心中渴求的并非那种任自己为所欲为,软弱可欺的主上。人们都说君臣际遇为人间佳话,作为臣子的贤能之士需有真才实学这一节且不说,这个君也必须有相应的能力足够驾驭臣下,才能说是真正的盛事,否则便用不上这个词。 这一点上,陈则铭隐约地羡慕着杨如钦,从一见面,萧定便认可了他的才能,给予他足够的信任,而杨如钦也投桃报李地回报了这份知遇之恩,不顾生死地搭救萧定。 这种模式才是陈则铭心中最认可的君臣之交。 可他做不到,在萧定手下,他得不到信任,在萧谨身旁,他只能做权臣。 是什么时候,这份恨意开始变质,不再那样纯粹,他求而不得之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是将他挂念得太久,刻得太深,以至于混淆了爱恨。 他一面嘲弄和鄙视着这样轻易臣服的自己,另一面则不甘地竭力挣扎,试图摆脱在自己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一些东西。 他与自己作战,因此而筋疲力尽。 在泥塘中越挣扎的结果,通常都是陷得越深。 人一旦有了心结,非要大智慧不能看穿。何况他原就是纠于一己之恨才会步入今天这个状况,早已经俗根深种,尘缘重叠的人,又怎么可能在朝夕间获得那种看破红尘的大智大勇呢。 他也清楚,这样的渴求,比起从前那种更加的遥不可及,更加的痴心妄想。 他太明白那个人,那种凉薄冷漠,他体会多年,同时他也无法说服自己,那些深刻的过往,哪可能一朝抹杀。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已经只有一条路能走下去。 那么,还有什么好想呢。 天气温暖后,镇边的卢江平送来急报,似乎匈奴方面有异动,恐怕是要大举犯境。 萧谨听闻消息,异常重视。 他登位后,匈奴因为右贤王律延重病缠身,一直没有出现大规模进攻的行径,猛然间听说对方真开始举兵南下,竟然有些惊慌。 陈则铭道,“律延去年因病不曾出兵,实则已经错过最佳战机,而我为主他为客,虽然是不请自来,可分明又缺了地利,剩下的人和,黑衣旅与匈奴精骑也是伯仲之间,这一战如此想来,规模虽然大些,但未必有多难打。” 萧谨知道他与律延多年交战,能出此言必是心中有底,这才安心了。 几日后,又传来消息,此番领兵的却是律延长子乌子勒,率军二十万,虽然比之当年围困萧定时尚有不足,但也是浩浩荡荡了。而律延只是随军坐镇,似乎也是因为身体未痊愈,不得不如此。 陈则铭更是上书请命,“愿为陛下破之。” 萧谨原本不欲陈则铭离自己而去,然为保险起见,他下令出兵三十万,以求必胜之局,而这样大规模的战役,陈则铭不出,其下将领却无人可当此重任。只得答应他的请求。 陈则铭一再推辞,声称这一战用不了这许多人,然而萧谨固持己见,声称一定要保魏王安全,多出兵马并无 分卷阅读80 关系。 陈则铭心中不禁感动,最后依然要求只领二十万兵马。 萧谨想想当年陈则铭盛名,只得罢手,写了圣旨。 出兵前,陈则铭终于又到萧定处,四下看了一遭,又与独孤航叮嘱了一番。 萧定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他在宫门前与独孤航交头接耳,神情间就颇有些不以为然,又含了些奇怪的笑意。 陈则铭远远看他一眼,很快便把目光调开。 萧定仰头闭目,似是要睡着了,可隔了片刻,又睁开眼转头看着他。 陈则铭踌躇半晌,终于走到对方跟前。阳光从他的发梢间漏下来,照着他面容,他多年征战,此时面貌与早年相比,端正俊朗中更多了许多干练之色。 萧定便这么仰靠在椅中,自下向上看他。 陈则铭立了片刻,被他的目不转睛看得有些冒汗。他自省也未露丝毫端倪,可被这么盯着到底难受,只得抬起头佯装扫视一周,立即转身退走。 却听萧定在身后道:“别忘记派人盯着姓杜的。” 陈则铭转过头,见萧定早闭上眼,面上一派惬意,似乎什么也不曾说过。 那口吻还真是半点居于人下的自觉也没有。 陈则铭微微皱眉,也不搭腔,大步而去。 事后,到底还是依萧定所言,安排了人手,暗中注意杜进澹言行。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我实在掰不出三千了,当然是每日更,不过还是不包括周末的啊~~ 25、到了出征日,祠兵之时,萧谨携众臣赶至城外,为陈则铭践行。 萧谨进酒,祝大军势如破竹旗开得胜。陈则铭甲胄在身,不能行跪礼,作揖谢过,接那酒杯一饮而尽。 见万岁亲来送行,众兵将士气大振,喝声震天。 萧谨不舍道:“魏王定要保重!” 陈则铭应道,“当不负陛下所托。” 正转身要走,萧谨突然扯住他战袍道:“朕昨夜看到一首诗,正是朕此刻心声,于是辗转半夜终不能眠,只望魏王此番大败匈奴,待……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说完满身是汗,心中砰然。 陈则铭心中怔了一怔,面上却神色不改:“……多谢陛下赠言,臣只感惶恐。” 萧谨忍不住松了口气,露出笑容,这才放了手,看着陈则铭往队列方向走去。却见那背影高大挺拔,行走带风,比平日在朝中更多了份驽定和霸气。 萧谨凝目注视,神情忙乱之余不觉带起一抹绯红。 陈则铭翻身上马,回头往京城方向看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停顿了片刻。 随后转过头来,沉声道:“出发!” 萧定总是起得极早,这是他执政多年留下的习惯。 光阴有限,不能白白糟蹋。哪怕此刻他被禁在此已经年余,却从没想过要改掉这样的旧习。 可起得早了,一天便很漫长,而除了读读那几本已经翻烂的佛经,他其实再没别的什么事情可做。 于是他爱上了打坐冥想,这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是他领悟禅意的开始,而对于他却是一个审视和谋划的过程。 百无聊赖的日子中,他想过的事情很多。 包括当年的杨梁,最初的陈则铭,当初的太后,后来的陈妃,到最终的政变,自己的失势,他试图从各个角度来看待这些。 思考总能让人收获些什么。 陈则铭已经在征途之上,眼下萧谨身边便只剩杜进澹,这老家伙此刻的权利可以说只手遮天,想必对眼中钉的自己不会放过,杨如钦如果还在京中,会在此刻进行第二次救援吗?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杨如钦却突然出现了。 当他转头看见一身黑袍做兵士装扮的杨如钦站在屋门前时,很有种恍然的感觉,他玩味般瞥了杨如钦身旁那少年将军一眼。 独孤航马上觉察了,面上显出不自在的神情,皱眉踌躇片刻,返身退了出去。 萧定打量杨如钦一番,“多年不见,爱卿还是如此神出鬼没。” 杨如钦微微一笑,跪拜下来。 “此刻陛下还不能逃。” 听到这样的话,萧定也没太多意外,他想听听杨如钦的理由和他是否一致。 杨如钦道:“表明上看起来,此刻是出逃最好的时机,然而仔细分析一下,就会知道其实恰恰相反。” 萧定恩了一声,不置可否。 杨如钦继续道:“一来是杜进澹也明白,这是个时机,他想必正守在洞边等着我们送死,一旦风吹草动,正可以借此斩草除根,连借口都不用再找。二来,之前陈则铭大刀阔斧,已经削去陛下太多实力,此刻真正忠于陛下的大臣被贬出京的,十有八九。如今便是救了陛下出宫,后继无力也难逃追捕。何况我们眼下能调动的人力有限,能否顺利将陛下救出冷宫……都还不敢说。” 萧定冷冷笑了笑,回想起陈则铭掐着自己脖子说的那番话,忍不住道:“他倒真是说话算话。” 杨如钦看他一眼,不明所以,见萧定也没解释的举动,他也不能多问,只继续道:“综上所述,若是出逃,明枪暗箭皆至,必将我们扎成草垛。反倒是按兵不动,哪怕杜进澹暗箭袭来,独孤航那里奉了命的,也可以挡上一挡,其实生机更大。” 萧定颔首,“与我想的大体相似。” 杨如钦拱手请道:“臣请陛下忍辱负重,等上一段时间,杜陈二人必然内乱。届时才真是陛下重出之时。” 萧定道:“怎么说?” 杨如钦微笑,“如今陈则铭颇得圣宠,已大有盖过杜进澹的势头,杜进澹那老狐狸同为内乱之臣,怎么能甘心人下,简而言之,分赃不均定然反目。” 萧定笑道,“那是我的庙堂,你怎么能用个赃字。” 杨如钦道:“臣失言。” 萧定想想又道:“那陈余是什么人?” 杨如钦答:“多年前陛下所设影卫死士之一。” 萧定叹道:“我想着该是,你当初提出设这影卫,我想这太平盛世,也不曾多下功夫,哪里知道如今最可靠的反是那批人。” 杨如钦道:“如今朝中各臣辖下,依然有些,只是人数有限,要做大事恐怕不能。” 萧定道:“杜进澹身边呢?” 杨如钦郑重答:“有一人。” 萧定点头,突然笑起来,“这独孤小将跟你什么关系?” 杨如钦怔了怔:“……朋友。” 萧定只笑一笑,分明不信,却也不多问,两人匆匆道别。 独孤航站在宫门前,见他出来,迎了上去。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一前一后往宫外走。待到无人僻静处,独孤航猛地停 分卷阅读81 了下来,杨如钦正满腹心事,不曾留心,险些撞了上去。 独孤航低着头,随即转身过来,直视杨如钦,“你还想做什么?” 杨如钦吃惊,连忙道:“我得废帝知遇之恩,只是见他一面,聊表心意而已,其他的……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啊。你也知道,魏王这清除党羽的事做的够干净,……你说这种情况下,我一介文士能做什么。” 独孤航听着不说话,面上冷冷的静了片刻,闷闷道:“总之此后,你再别提这样无理的要求!虽然你果然只看一看,可我却只觉得愧对大人。” 杨如钦知道他少年直率,安慰道:“不过是见一面,谁也不曾知道,与事全然无碍,你何必想得太多。” 独孤航露出些心烦意乱的无奈神色,微微叹息,突抬头逼视对方,“你立誓再不见他,否则你一旦开口,我便杀了你。” 杨如钦笑一笑,“好,我若再逼你带我入宫,必然死在你剑下,不得全尸。” 独孤航这才露出些许笑意,片刻后飞快地隐去。他从来少笑,只跟杨如钦一起时,才外露些,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杨如钦走了两步,“独孤你听过那句诗没?” 独孤航看他一眼,直接道:“我书读的少。” 杨如钦慢慢吟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独孤航不说话,脚步却停下来。 杨如钦笑道:“于我真是深有感触啊……”说着往前行去,走了片刻,才觉察对方落在身后,不禁转头。 独孤航听了这话,心中隐约不安,他只是粗通文墨,这诗句浅显,倒还听得懂,但杨如钦言后的意思,他却有些琢磨不定起来。 正思忖间,见对方招手叫自己时身形修长,形容儒雅,与那身兵士装扮颇不合,突然想到,对方如此文弱,在自己手下三招也过不了,能坏什么事呢。这么一想才是豁然,连忙急步赶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明白了,3000只能作为目标,然后每天达不到…… 26、陈则铭大军将近边关之际,某日扎营后,兵士来报说有人营外求见,说是听闻魏王领军来退匈奴,特来献计。 陈则铭心中微惑,暗想难道是有奇人异士前来相助,忙命人将那人请了进来。 待见面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来者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目间尤带青涩。走进账中,那少年带着笑东张西望了一番,见各种物件都露出惊奇的样子,颇有些憨态可掬。 陈则铭满心疑虑,柔声道:“谁让你来的,有什么事?” 那少年看他一眼,突然跪了下来,仰头笑嘻嘻道:“回禀魏王,我自己来的,连家人也没告诉,从京城一直跟到这里才追上魏王,魏王千岁的脚程好快。” 陈则铭大是惊讶,仔细看他半晌,见他神态举止间确实是不合年龄的天真,才觉察这孩子似乎是个傻子,不禁哑然,那什么计策自然也不用再问了。 他静了片刻,方叫了军士进来,将这少年领将下去,安排他先吃饭,再将这孩子送至最近的村舍。 那少年笑吟吟听着,也不做声,似乎并没听懂那些对话。 匈奴那一方却因为风暴而在路上耽搁了行程。 如此一来,两军抵达边关的时刻先后居然只相差了几个时辰。 律延遥望边城上的旌旗摇曳,忍不住低声叹息。他早得知消息,汉人发出二十万大军,领军者却是与他交战多年的夙敌陈则铭。 乌子勒扯过缰绳急道:“父王,他们来的如此快,这一碰头却真是硬仗了。” 律延露出微笑,“……不妨,他来了就好。” 乌子勒惊讶看着父亲,难解其意。 律延道:“多年前,我曾去过汉人的京都,那里果然是繁华似锦,商贾如云,条条街道都是整整齐齐,人来人往身上居然半点灰尘也没有,实在是个好地方。” 乌子勒认真盯着父亲,聆听他的每一个字,虽然不明白话题为何会突然转到若干年前,可他知道父亲必有其用意。 “那一次,我见了很多人,”律延指着眼前高大的城楼,“那其中,就有这位如今已经万人之上的异姓王。”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微笑起来,“不过当年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将军,不值一提。” 乌子勒顺着父亲的手,望见城楼上迎风悬挂的旗帜,那锦旗如同云涛般不断的翻卷,将那个笔意遒劲的字一次次展现出来。 那是个“陈”字。 律延也盯着那字,“我还见了当初汉人的皇帝,那应该说……是个不容小觑的年轻人,有帝王该有的无情。……你不用担心,他已经被他的弟弟取代,其实在更替的当时,我们就该出兵,可惜啊……”说到此处,他似乎才突然忆起自己的抱恙在身,忍不住猛咳了两声,骤然间佝偻了身体。 乌子勒露出担忧的神情,却并没多问。 父亲是个蔑视软弱和同情的人,他只能暗自不安。 律延咳完后,复又直起脊背,他面上的笑容突然间不可琢磨起来,“可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次我真正去见的……另有其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时间,更新少点,终于还是做到了日更,大家周末愉快~~ 27、听到此处,乌子勒目不转睛盯着父亲。 律延却突然住口不说了,遥遥看着城楼,思忖片刻,渐渐有些若有所思。 严青这日休沐在家。 他被调回京后,昔日旧友纷纷设宴恭贺他右迁,难得如今终于能将各路人情打点完毕,可以在府中好好休息一天。 于是当下人来报又有人到访时,他实在是颇有些许郁闷了。可也不得不支起精神问询情况,下人道对方不肯通报姓名,只说是老爷故人,见面自然惊喜。 严青暗下纳闷,自问近半个来月,哪怕是点头之交的也都见过了,难道竟然还漏了谁。 待下人领来人进到正厅,严青一眼扫过去,不由怔住。 来者施礼微笑,“严将军久违了……对了,现在该称严殿帅了。” 严青迟疑不答。 那人见状又道:“殿帅一别数年,是不认得老友了?” 他左右看看:“还是在想,该怎么叫门外卫士进来拿人?!” 他说这话时满脸的不以为然,似是玩笑而已,倒将严青惊了一惊。 实话说,严青未必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可见了对方驽定的姿态,倒是满心疑虑起来,一时间反难定夺了。 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两人自然都知道只要他一声呼喝,卫士涌入,对方哪怕有千夫之勇也难挡众人,何况他不过百无一用的一名文士。 可眼前的杨如钦分明却神 分卷阅读82 色泰然,胸有成竹,那么,这份强大的自信来自何处。 他来做什么? 严青心中盘算片刻,按住纳闷——那份疑惑中未尝没有些许的惊喜——起身相迎:“哪里哪里,做人如何能不念旧情,多个朋友多条路啊……杨大人,请!” 杨如钦欣然一笑,入座。 陈则铭心中烦乱。 他赶在匈奴之前达到边关,固然让守城的卢江平大松了口气,可也让律延见势退了十数里,两下顿时陷入僵持之中。 若是放在从前,他必定坚守不出,逼到匈奴粮尽势褪之时再行攻击。 可此刻的他,却不仅再是名将军,而是有辅政之职的魏王。 之前萧定的话不是不靠谱,只留杜进澹在萧谨身边,实在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杜进澹此刻争权之心多盛,就是想也想得到。若是长期驻军在外,自己眼下的优势便会丧失殆尽。权势之争中,一旦身处被动,就难免被人步步进逼,直至一败涂地。 而他所忧心的也并不止是如此。 他出行前反复叮嘱了独孤航不得让人随意接近静华宫,食品之类更加要小心,而那防的只是暗算。若杜进澹要借萧谨的手除掉萧定,十个独孤航也拦不住。 临行前萧定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实际上是有些示弱了——纵然他看起来依然很是神气。 要自己注意杜进澹什么? 十之八九是对他的杀手。 于是,萧定哪怕态度再强硬,到底也还是明白自己是靠着陈则铭才能活到今天。 陈则铭觉察之后有些好笑,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他安排了人手,便是对萧定的作答。 那他就得做到。 而回想起来,萧定也不是全不低头的人,他可以忍辱负重,收敛锋芒,做出俯首称臣的态度,诵经食斋,摆些与世无争的姿态。 旁人他多能见风转舵,偏偏就不能对自己说一句软话。 …… 陈则铭骤然一惊,几乎跳起来。 说了软话又如何? 他服软了,自己又该如何? 他突然间面红耳赤,汗湿重衣。 荫荫,荫荫……,我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对得住你们? 他禁不住的满心羞愧,为自己升起的这个软弱到无耻的念头而无地自容。 他听到有异常的声响,凝神听了片刻,觉察到那是自己急促的呼吸,不禁吃了一惊,坐了下来。 怔了片刻,他抬起手遮在面孔前,挡住了并不明亮的灯光,似乎被掩在阴影中,他才能稍微安心些。 所以必须尽快回京。 他强打精神,收敛心神。 那些古怪的念头无论是什么,都是该埋葬的东西。它们不能见天日,会成为他身上的耻辱,他会为它们所累。他清楚得很,明白得很,他避之唯恐不及,却又苦于这些都源自自身。 如果可能,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拿刀将之切除,可世上的事情并不全都那么简单。 他转开思绪,努力忽视那个并不遥远的深渊。 他派出的探子打听到对方储粮之地是宿营再北四十里。 陈则铭迅速纠集部将,定下计谋。 这样相持不是办法,他要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28、征战在外,粮草军需为重中之重,只有烧了律延的淄重,这战才能打下去。 陈则铭选定黑衣旅中近来颇露头角的一名青年将领江中震,命他选定带五千精兵待命出城。自己则制造机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对方主力。 这江中震一身好武功,神勇无敌,又好在粗中有细,并不是个莽撞之徒,是以近几年屡建战功,步步提升。 严青被调去殿前司后,黑衣旅中最精干的非他莫属。 如此安排妥当,众人退去。 眼见离天明还有段时间,陈则铭却是辗转反侧,再睡不着,索性起身看看夜色。刚走出房,见前方几名守卫亲兵正压制着一名男子,扭打成一团。 那男子分明不是对手,也不肯降服,自顾自地不住挣扎。几名兵士好气又好笑,低声道:“搞什么?把魏王吵醒了有你好瞧。” 陈则铭悄然走近问:“什么事?”凝目看去,隐约见被手下扭住的,却是之前来献计的憨傻少年,不禁微微惊讶。 亲兵转头见是他,大是慌忙,赶紧行礼。 一名为首的为难道:“他非闹着要来见魏王。” 陈则铭奇怪道,“不是早让人把他送走了吗?” 那兵士吞吞吐吐道,“这傻子死活不肯,打骂了好几回,他自己个还是跟了上来。” 陈则铭皱眉,那亲兵不敢再开口。 少年仰头看见他,极是高兴,“魏王且慢出兵。” 陈则铭值此如此多事之秋,本不欲再管这繁琐之事,正是抬脚要走,听得这话惊讶回头。那几名亲兵连忙掩住少年的口,面面相觑。 陈则铭沉下脸,“……谁跟你说的这些?!” 说着目光冷峻扫望那几名亲兵,那几人慌忙跪下分辩,自己并不曾与那少年讲过这种军中要务。 少年笑嘻嘻,“我自己想的。” 陈则铭仔细看他,心头满是疑惑,却看不出对方作伪之处。 之后将那少年带入屋中,少年还是嘻嘻只笑。 陈则铭坐在椅中,打量他半晌,等少年将屋中东看西瞧转了个遍,才道:“谁派了你来?目的何在?” 那少年回头,答非所问:“我叫韦寒绝。” 陈则铭讶然,突然灵光一闪道:“……通政使韦寒初是你什么人?” 少年转身叩倒在地,“那是我大哥,……小人还不曾谢过魏王救命之恩。”说完抬头还是笑,可笑容中却褪了那层懵懂之态。 陈则铭这才恍然,起身将韦寒绝扶起:“……你却真傻还是假傻?” 韦寒绝也不正面答,想想憨笑道:“魏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神态中总有股自然而然般的天真,是以装疯卖傻之时才叫人鲜有破绽,难生提防之心,陈则铭暗中称奇。 律延大军候了多日,不见陈则铭有任何动静。 乌子勒几次来问询父王建议,律延都只说继续等,再往下问,却什么也问不出了,乌子勒只得作罢。 律延与陈则铭交战多年,彼此心思都能猜中几分。 他自然知道陈则铭想等他先沉不住气,匈奴远到而来,粮草是大问题,自然是比镇守的一方心情迫切得多。 可想想京中细作,律延却忍不住笑,这一次,先耐不住性子的只怕会是陈则铭。 这一日,一大早便听得远处鼓声震天,乌子勒奔出营帐,极目可见那城楼上隐约旌旗摇曳,更有探子来报,汉 分卷阅读83 人似乎是要开城门出兵了。 乌子勒急命众将摆阵,心中暗自纳闷,难道对方真要这么硬碰硬地打。 正想着,律延命人过来,着他仔细看着,别轻举妄动。 匈奴众将领着大军等了半晌,那城中却动静渐小,偃旗息鼓了。 乌子勒待到午后,终于明白对方不过做做样子,只得让众人退后休息。 大军还来不及吃饭,那城中鼓声又起。众将饭不曾到口,又急忙上马。 如此反复数次,众人苦不堪言。 律延赶将过来,乌子勒满腔怒火,对父亲道:“他这是诈我们呢!明刀明枪不敢打,做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敢称什么名将!” 律延呵斥道:“你若不及时布阵,他便真杀将出来了,打战本来斗的是心智耐力,你做主将的怎么能先失去常态。” 乌子勒敢怒不敢言,律延见状缓言道:“你若去猜他心思,便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说完,望望那城楼,露出嘲弄笑容,“不过倒真想不到,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却还能用这般顽童嬉戏般的战法。不拘一格啊……” 乌子勒不做声。 律延道:“不服气了,你倒说说这姓陈的到底想干什么?” 耶禾在旁,连忙出来圆场,“少主初征,年轻气盛在所难免,磨练几次必定不同。” 律延哼了一声,“我当年不曾初征吗?”想想又道:“朴吕之战何尝不是陈则铭的初征,打的可是漂亮。” 乌子勒怒道:“父王,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律延挑眉看他,倒显出颇有兴趣的样子听他往下讲。 “我若是这守将,上策自然是坚守,硬拼那是下下策!他如此作态,归根结底,还是要出击的,否则不过白费精神,还如不安分守城。” 律延微笑起来,“哦,他要怎么出击最有效?” 乌子勒想了想,“……虚晃一枪,先烧粮草!” 律延露出赞许笑容,微微颔首。 陈则铭信了韦寒绝之言,按捺焦急之心,只命人做出要出击的样子,却只是按兵不动。 匈奴一日中应声集阵十余次,始终等不到敌人出城。 陈则铭从城楼往下看,却见匈奴兵马每次列阵,依然整齐快捷,不禁微微叹息。 他哪里知道此刻真正的主将已经是律延本人。乌子勒已被他调往别处,是以众将行动一丝不苟,全然不敢懈怠。 到了下午,骤起大风。 城中又是鼓声大做。 匈奴正处逆风,飞沙走石,难以睁目,这当口猛听对方鼓响,不由阵脚微乱。 却是此刻,城楼门洞突然大打。 两列黑甲骑兵从中疾驰而出,在吊桥上一掠而过,杀气腾腾,直指匈奴军。 匈奴排阵多次,锐气早有些褪了。 而黑衣旅憋气候了一天,却是跃跃欲试之时,其锋锐不可当。 陈则铭低头,见己方黑衣劲旅从城中如箭般射出,源源不断,将匈奴的严阵以待瞬间便搅了个人仰马翻,混乱一团,不禁微笑。 转头对身旁江中震道:“去吧!” 那年轻将领低头领命。 29、律延连声传令,匈奴战法骤变。被黑衣骑士隔开的兵士纷纷退后,反将中场让了出来,似要形成包围之势。 陈则铭频频皱眉,暗中佩服律延应变之快。 韦寒绝在他身旁道:“这风能持续半个时辰,足够支持到江将军绕过匈奴大军。” 陈则铭点头,“韦公子算得好准。” 韦寒绝挠头,嘿嘿笑道:“这不都是小玩意吗?” 陈则铭笑笑看他,又敛起笑容,抬头看黄沙漫天。 奇兵已出,能否奏效实在难说,此刻此地却只能苦战了。好在风沙对于敌方己方都是一样的,自己难,对方也难,只看谁支持得久。 四十里外,乌子勒也见到这风沙,心中不由微惊。 再看了片刻,才好歹放心了些,在塞外这并不算得特别大的风暴,可他心中惴惴,却有些难安。 父亲之前病重,好容易能起身了又随军出征。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自己不够稳重,撑不起大局。如此长途跋涉,加上天气恶劣,也不知道若是汉人出军,会不会病发?乌子勒始终担忧着这个。 他被父亲调来粮营倒无怨言,他也明白父亲是想给他个立大功的机会,以服众人之口。 他伏兵粮营之外,等了半日还不见人来,忍不住也有些质疑自己先前的看法。难道陈则铭鸣鼓只是扰敌而已? 隔了片刻,他又重立了信心,不会,今日必然有兵来袭。 这时风沙渐渐小了,手下有人眼尖,见得一队汉兵偷偷摸摸奔驰而至,此刻已经绕到粮营之后,慌忙来报。 乌子勒心中大是得意,命手下将汉军连粮营团团包围,势必要来个瓮中捉鳖。 那些汉兵发觉后,大是惊慌,四处奔走,却被乌子勒亲兵用刀枪逼退。 包围圈渐渐缩小,再怎么跑也是无处可逃。 乌子勒纵声大笑,抓了这些人是小事情,可若将他们的头颅带到阵前,给城中守军和敌将却是及其沉重的一击。 正搜查杀戮间,有名军士满身鲜血闯入,急驰来报,说是律延军方才被汉人趁风杀乱,如今混战一团,眼见将要败落。而其中律延更是被困,着人突围,急命乌子勒领手下三万军士立刻回救。 这话一入耳中,乌子勒如噬雷击。回想方才心悸原来如此,不由慌张。 他留下一千人马,命他们搜到剩下的汉人士兵,立刻斩下头颅,再赶上来,言毕匆匆上马。 方行到半路,有人叫道,“糟糕,粮营起火了。” 乌子勒拨转马头,只见身后浓烟滚滚而起,直指天际,不禁惊住。 反应过来,吓得面无人色。 再寻报信之人,却哪里还找得到。这才明白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乌子勒太阳突突直跳,似乎一颗心便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不敢想象父亲看到这浓烟的心情,只一想便有自刎的冲动。 呆了半晌,乌子勒才勉强想到,该杀了那些放火的人,挽回些许劣势,带着三万人马匆忙杀回。 待赶到粮营前只见火势滔天,哪里还救得下,又哪里还有敌人身影。 这粮草是全军性命所在,父王一片信任之心才交由己手,乌子勒想到此处,痛悔难当。抬头看着这漫天火焰,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无措彷徨之际,身后呼声突起,震耳欲聋,众人都是大骇。 转身看,不知何时何处钻出了无数汉兵,早将他们团团围住。 乌子勒麾下大乱。 慌乱中,乌子勒只得领军杀出,却正面遇 分卷阅读84 见一将。 那将浓眉大眼,颇为威武,见众人拥他而退显是头领,那黑袍将军大喜过望,拍马直击而来。 亲兵纷纷挡上前,却不敌那将勇猛,只片刻,黑衣将已经冲到乌子勒马前。 战了几合,乌子勒不敌,卖个破绽,转身要走。正纵马奔逃,突觉腰间一紧,却被那将甩鞭缠住,用力将他扯下马来。 乌子勒在沙中滚了几遭,抬手挥刀将那马鞭砍断。 那将摆脱众人奔近,当头刀下,乌子勒躲避不及,只得双手执刀挡了上去,哪知道对方刀式异常沉重,重逾千斤。 乌子勒身体一顿,立时满口血喷了出来,半晌动弹不得。 那勇将见得手,大笑三声,伸手将他拎上马来,一掌击在他脑后,将他掳了去。 众亲兵哪里赶得及,都骇得大惊失色。 “杨大人!” 严青拂袖而起。 杨如钦仰头看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严青静了片刻,见对方反应漠然,忍不住叱道:“……你已经没得朝廷俸禄,一介布衣,怎么敢满口胡柴,污蔑朝廷重臣!” 杨如钦笑道:“殿帅如果不信,将护卫宫闱的将士多派上几个,说不准还能捞个保驾大功。” 说罢,拱手告辞。 严青正要叫人进来捉他,杨如钦抬头道:“我也逃不掉,殿帅何不先趁机看个究竟,看我说的对也不对,再来追查我的过错。” 说着,又露出他惯用的微笑。 严青怔住,杨如钦方才所言如果属实,那这便实在是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在官场中打混多年,如今终于得到殿前指挥使这个位置,原来以为已经是到顶了,哪里知道老天竟然又送个机会来。 如此想着,竟然左右难以抉择,眼睁睁看着杨如钦潇洒离去。 陈则铭一去多日,萧谨心中总是牵挂。 他原本就不爱处理朝政,如今没人监管,于是更加的心不在焉。 所幸杜进澹在此,事事倒也乱不了。 杜进澹这老臣察言观色本事厉害,这一日到宫中商议政事,见萧谨听得意兴阑珊,心中了然,趁了左右没人时,悄然道:“万岁是想魏王?” 萧谨只听到这两个字,精神头便来了些,看着杜进澹:“爱卿有什么消息?” 杜进澹摇头:“消息倒不曾有,只是魏王若明白万岁一片怜惜之心,想必定要感激流涕。” 萧谨忍不住低声自语,“我要他感激流涕干嘛?” 杜进澹笑道:“这等恩情不是旁人可以消受,也就魏王那般人品才入得了万岁的眼。” 萧谨瞥这老臣两眼,脸上微微泛红。 仔细品味一番,只觉得对方的话似乎另有深意,倒似乎把自己所烦恼的看了个通透。 这心思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真正想明白的时候颇是心慌了一阵,可想着自己到底是九五之尊,想要什么难道还算得上是过错不曾?这才能安心些。 可陈则铭为人严谨,他对他始终有几分惧怕,并不敢生一丝亵渎之心,怠慢了对方。 仅仅征战前那两句已经让他一夜不能眠,而当时对方表情不变,似乎根本便没听懂。对于千辛万苦才挤出胆量这么干的萧谨而言,这种结果实在令人沮丧。 此刻,听了杜进澹的话,他原来低落的心思却又活动了些,似乎旁人并不把这诡异的恋情当一回事,莫非京都原本便擅此风? 萧谨想了一阵,低声道:“爱卿的意思是?” 杜进澹也压低了声音,“据老臣所知,魏王……长年不娶妻也是有这样的缘故的啊!” 萧谨“啊”了一声,一颗心忍不住砰然狂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停了几天,今天大开杀戒,来个二更…… 30、杜进澹却似乎并不打算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说完后,再不开口。 “这话……要怎么讲?”萧谨等了片刻,忍不住问。 他也知道此事事关魏王声誉,这样暗下打听实在有些不应该,可到底按捺不住满心汹涌的热切和好奇。陈则铭于他,此刻便是种渴望,他只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知道那是贪心。 于是他只能安慰自己,偷偷地贪心并不是罪过。 杜进澹做出踌躇的样子,“此事老臣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是些街头传闻,当不得真,也不敢胡言有辱圣听。” 萧谨险些站了起来,恨不能将这老头拎了上来,仔细盘问清楚。 他忍了忍,慢慢道:“赦你无罪,但讲无妨!” 杜进澹一笑,微微折腰,以示领命。 待杜进澹慢慢退出偏殿时,萧谨坐在龙椅中尤有些怔忪。 他尚为容王的时候,已经听说过萧定喜爱男色的事,一国之君有些奇特的癖好,轮不到臣子来非议,萧谨不曾也不敢放在心上。可想不到一身英气征战沙场多年的魏王陈则铭竟然也会是其中之一…… 那么那场政变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呢?胞兄被废被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突然间有些心惊肉跳。 少年萧谨意识到这中间有笔糊涂账,这些真相被名为政治的东西遮挡住了。正是它们造就了今天的自己,自己却对它们一无所知。 他审视自身,惊觉这龙椅原来正处在流砂之上。 而一直以来的自己早身处风口浪尖竟不自知。 阳光从殿门照射进去,他年少单薄的肩头蜷缩着,紧紧靠在椅中,连人带椅离那光柱有数尺之遥。他微垂着目光,紧锁的眉头和不知所措的神情都在昭告众人,他的猛然顿悟和惊慌迷乱。 杜进澹看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可称之为得意的诡异笑容。 内侍领着杜进澹出宫。 走到僻静处,那内侍停下脚步,回身道:“大人!” 杜进澹左右看了看,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黄公公怎么讲?” 那内侍悄声道:“近几日宫中警卫越发森严,巡逻的次数也大大增加……黄公公说此刻……怕是难以出手。” 杜进澹花白的眉头锁了起来,“怎么回事?” 内侍道:“听说是殿前司下的命令。” 杜进澹疑道:“严青?……不,”他立刻又否定了这揣测,“他刚上京不久,根基浅浮,怎么可能觉察。该是另有高人提点……难道是陈则铭?” 他陷入深思。 正彼此无言,面前的内侍突然弯腰扬声道:“大人好些了吗?请随我来!” 巷子尽头,正有两名宫人捧着食盒路过,那窈窕身影一掠而过。 杜进澹见此地不方便,也不再说,收敛了心神。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宫门前,杜进澹回身道:“劳公公为我回句话,既然如此,那我们过段时日再谈 分卷阅读85 。” 身后便是卫士亮晃晃的刀枪,他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却并没半个人望向他。 世事从来如此,你越敢在阳光之下,越没人想得到那是阴谋。 那内侍恭敬应声。 萧谨慌乱过后突然起了心思,他想见见萧定。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见到他,可以做些什么。 之前的他也一直鼓不起这样的勇气,然而此刻的萧谨却有些非如此做不可的感觉了。 杜进澹说的不一定是真相,那老儿自己也说是听来的。 他总抱着这样的期望。 静华宫外守卫森严。 问询一番后,萧谨得知守护其外的居然是独孤航——陈则铭的爱将。 若放在从前,他看到这一幕,一定只会赞同黑袍军精明能干,守得如此滴水不漏,让人放心。可事过境迁的现今,这样的郑重其事却分外刺眼了。 魏王这样做,其实是要保护兄长吗?到底是该放心还是提防? 他越想便越觉得这样的想法有道理,越想越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脚下发虚。 步入庭院,那种弥漫不散的檀香让他稍微安宁了些。萧谨的母亲是个信徒,当年王府中也是长久的保留着这种味道。 萧谨在树下站了一会,这样的冷清倒让他没那么冲动了。 萧定闻讯立刻赶了出来,见到他,大惊之后,伏地称臣。 萧谨看着匍匐在面前许久不见的大哥,感到了惊讶。 此刻的萧定样貌消瘦,神情低落,身上着的也不过普通的衣裳,他似乎在褪去那层霸气后,猛然间恢复成常人,那本来如同剑气般逼人夺目的光芒被磨砺得黯然无光。 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君王。 落差如此之大,几乎让萧谨颇有些适应不了。他满怀敌意而来,却在见到对方的时候,发觉对方原来早已经狼狈不堪。 他迟疑片刻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魏王对这个人犯似乎并不怎么优待。 他对自己之前的怀疑产生了些许羞愧,魏王的忠心应该不是假的,他骤然踏实起来。 萧定在地上长跪不起,目中含泪,自称有罪。 萧谨静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萧定似乎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让他失落的同时,倒微妙的生了些内疚。 可这样的大哥也是罪有应得不是吗? 他心中摇摆不定,然而血浓于水,萧谨最终还是被萧定的萧瑟执着打动,跨上前将对方搀扶了起来。 萧定并不因此而生骄,他谨言慎行跟在幼弟身后,不多说一个字,更无丝毫逾越。 萧谨看着对方,时不时地产生错觉,似乎面前这个并不是自己的胞兄,曾经万人之上的上任天子。 到底要不要问呢? 萧谨清楚地知道自己全凭刚才的一鼓作气才会有今天的到访,若是不问,将来或者永远也没勇气问那个问题了。 “朕听说……魏王曾是王兄……王兄……入幕之宾,只怕是谣言?” 他终于七拐八弯将话题扯到陈则铭身上,赶紧趁机做出漫不经心的神态,将这话含糊甩了出来。心中大松了口气。 萧定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随后似乎有些了然,跪下道:“罪臣当年行事荒唐,曾逼迫过魏王……,不过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不过是游戏罢了,万岁若是要惩罚,罪臣并怨言。”说着叩首。 萧谨急道:“那么其实是王兄逼迫他?并非……”说着面上一红,几乎被自己将出口的话噎住。再仔细一想,连脖子也热了起来,这一遭真是连魏王的脸也被自己给丢了。 羞愧难当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又很是高兴。 萧定抬头,隐约见笑容稍纵即逝,淡得几乎看不清,“是罪臣的错。” 萧谨情绪分明明快起来,再也无心耽搁,随便聊了几句,开开心心摆驾回宫。 萧定瞅着那一干人的背影离去,神情骤然间变了,双目微微眯起,满是讥讽般笑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回贴~~~ 31、方才这几句对答其实大有玄机,萧谨未必体会得出来,萧定却明白自己是在瞬间选择了生死。 在这之前,萧谨的突然到来已经让萧定心中大生警惕。 他被关在此间一年有半,萧谨从未露面,也少有言语传达,可见对自己并不是特别在意。此刻陈则铭被调出征,对方却突然驾临,就时机而言,太过凑巧,实在是凶兆。 之后,萧谨嘘寒问暖,终于结结巴巴将话题绕到魏王的问题上,萧定这才恍然。敢情当下有危机的首当其冲居然不是自己,倒是正权势滔天的陈则铭。 萧定不知道这些往事是怎么传到萧谨耳中的,但显然造成的后果是萧谨对陈则铭的信任产生了动摇。 根据效果来看,萧定第一个反应便是把始作俑者的问号放在了杜进澹头上。 其实这样的结果在萧定看来事不关己,而且实在有些狗咬狗的味道,他若是能够冷眼旁观,一定会当成一场戏看个痛快,完了还要含笑诸多评点。 可惜他不能。 陈则铭和他虽然各自含恨,现在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萧定太清楚正因为有陈则铭挡在身前,那些明杀暗杀才没有得逞的机会。 虽然他不肯承认,偏偏此刻他们有些唇齿相依的味道,萧定每每想到这个词就禁不住要打个寒战,皱眉恼火半晌。 于是他那几句话要护的不是自己,而是陈则铭。 只有陈则铭不倒,他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他需要让萧谨相信,陈则铭与自己是绝对对立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哪怕床第之欢,也是站在施暴者和被迫者的立场。 不过这倒是事实。 当然,那之前他考虑过自己的安全问题。 可一个君王亵玩个把臣下,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之前昭告天下烧尽宗室那么大的罪,萧谨也碍于仁厚这两个字没杀自己,那这个什么断袖之癖,更加构不成借口。哪怕萧谨妒火冲天,要动自己,他也得找其他过得去的理由。 而那之前,陈则铭应该已经班师了。 正是鉴于这样的判断,萧定将事情全揽了下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萧谨这个傻小子,居然似乎就此除去心结,露出了欢颜。 这样的反应让萧定又下了个判断,这小子对陈则铭是低声下气的仰慕单恋啊。 哪怕陈则铭曾在自己身下承欢,只要他不是自愿的,萧谨居然也可以心甘情愿的忽视。 他又是好气又是鄙视,萧家居然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还做了天子。宠溺大臣也就罢了,可问题是,是这么玩的吗? 陈则铭,你还真是 分卷阅读86 能耐。 他冷笑不已。 这之后呢,他有些想笑,萧谨会做什么,陈则铭会有什么反应,总之未来的朝堂会有些混乱吧,他冷静地猜测将来的发展,不知为什么却还是绕不过心中那点古怪的焦躁。 杜进澹也听说了这次会面,老人家不禁目瞪口呆。 萧谨是少年心性他不是不知道,可幼稚到直接去问对方,并以此定案,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常人做得出来的。 不用问也知道,萧定如此老奸巨猾的人轻而易举便能将这小子糊弄过去。 杜进澹满心懊恼,早知道如此,自己暗下上奏的时候就该将话说得更确定些,而不要那么含糊其辞。 他从来觉得越是语焉不详的事情,旁人反越容易被误导,因为大部分细节其实是本人自己根据线索臆想出来的,而人对自己的推断总有种固执的执着。 他原是想借此勾起萧谨对胞兄的杀意。要避过独孤航的严格看管杀一个人,到底还是有些困难。何况之前殿前司的调兵行为实在是有些惊到他,使得他策划已久的那项大事临时中断不说,也骇得他不敢有其他的轻举妄动。 可魏王离京这样的良机千载难逢,什么也不做坐等时机消逝,实在是种天大的浪费。 何况这样的往事,也能顺便勾起萧谨对陈则铭的疑心。 他自问这是一石二鸟之计,相当精妙。 萧谨却蠢到跑去询问萧定。 杜进澹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够不上级别的直线行为使他的初衷效果大折了。 据宫里来的人说,废帝在万岁面前泪流不止,显然正痛改前非。万岁不负仁者之名,还赐了新的佛经,以示奖赏。 杜进澹异常恼火,却不能露出半分。 他和萧定是隔着一个人,在相互较量,显然对方并未落了下风。 自己重权在握,却还是杀不了萧定。 这样的挫折,让杜进澹意识到自己必须改变一些行事方式了。 萧谨的浅薄,使得他不得不把那些原本深沉内敛,引以为傲的阴谋改得直白浅显些,方可能奏效。 而此刻,律延正派出使者,试图以平和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有事情,早些更~~~ 32、乌子勒是律延独子,于是也有人说该物尽其用。最好能一步做到位,直接打到草原深处匈奴老家,以绝后患。 可陈则铭与京中飞鸽传书,几经商议后,却还是遵从后方传来的旨意,同意了律延所遣来使的提议——双方暂停战火,各派使者商议降顺诸事。 这样结果,一来是因为匈奴此役其实并未伤及根本,真往下打,对方全无退路后,难免要争个鱼死网破。虽然黑衣旅实力强劲,但也难免两败俱伤,朝中大臣大多并不赞成这种做法。 二来陈则铭离京时日渐久,实在心中难安。 左右权衡后,他决定见好就收。 他自然明白老对手律延的野心不可能就此真正臣服,可用这样的战果换短暂的和平显然已经足够。 几日后,匈奴退军。 陈则铭又等了几天,待探子回报匈奴大军果然撤回草原了,才命人将乌子勒放了回去。 临行前,江中震见乌子勒形容狼狈,神情低落宛如丧家之犬,忍不住大笑,扬鞭指他:“看尔等蛮族敢再张狂!” 乌子勒回过头看他,目中恨意尖刻锐利,却是咬牙一言不发。 陈则铭手下众将士离京数月,终于大胜得返家乡。 大军抵达京城之外那日,远远见到城墙下人潮涌动。众将士都道是家人来迎,难免欢声鹊起,群情激动。 陈则铭在马背上看到,心中不由得一动。 这时前方兵士已经回马来报:“是万岁带百官来迎千岁!” 陈则铭勒紧了缰绳,有些怔忪。 远处万岁銮驾候在道中,应对着几里外围观众人难以遏制的喧嚣之声,更显出沉默之下不可轻犯的皇家威严。 陈则铭微微吁了口气。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又物是人非。 銮驾渐近,陈则铭跃下马来,跪倒在地。少年天子欢喜下车,一行人走近,萧谨低身将爱将扶起。 陈则铭端详尚矮自己半个头的萧谨,后者早已经红了眼圈。 陈则铭微笑道:“臣有幸不辱使命。” 萧谨激动感慨,“朕等这天等的好苦!如今终于能见魏王带黑衣旅凯旋回朝,好生开心……天朝威严如今又得大振,实在是众位将士的功劳!” 说着招手,身后立刻上来一位内侍,手捧一顶暗赤重锦斗篷。仔细看斗篷上隐约绣着黑色花纹。但折成一团,到底绣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萧谨道:“这斗篷是宫中织造特为魏王赶制,虚置了多日,只待魏王得胜归来之时披上。”说着将那斗篷接到手中。 陈则铭行跪礼前,早有亲卫军士为他摘去衣后斗篷,以示尊重。闻言跪倒谢恩,双手高举过头,待接赏赐。 萧谨迟疑片刻,抬手将斗篷迎风扬开。 那绸缎随风而起,呼啦啦舒卷宛如旗帜,周遭立即哗声四起。 陈则铭抬头,萧谨已将那偌大斗篷覆在他背上。并弯腰将衣前带子系起。 陈则铭惊讶看着近在咫尺的天子。 萧谨目中发亮,似乎很是激动,手指抖个不休,几次用力方将那锦带结好。 待做好这一切,萧谨抬起上身,笑道:“爱卿请起。” 陈则铭心中感动万分,微垂眼睑。静了片刻,禁不住喉间有些发涩,之前人生中受过的那些憋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淡了下来,一切终有所值。 他起身那一刻,四下喧嚣突然停止,众人盯着道中,不约而同地屏息振奋。 那斗篷长至委地,下方绣的却是只黑虎据石昂头,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似乎随时便要抬爪从锦缎上扑将下来。袍内裹住的一身轻甲,英气逼人,正与那黑虎相映成辉。 萧谨忍不住抽气赞叹,兴奋不已,得意往身旁看看,一名老太监连忙踏上前道:“万岁圣明,真是让人骇一跳的出采漂亮!” 待回到朝中,论资排辈,按功行赏。 除陈则铭之外,掳到律延之子的猛将江中震自然是头功。 他原本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这下直接升至都指挥使。从正五品跳到从二品,连跳数级,算得上一步登天。 杜进澹借口调度不便,本有些搪塞敷衍。陈则铭见他弹制打压功臣,心中不悦,步出西班为部下力争了几句。 萧谨见他发言,频频点头,满口道有理。 杜进澹心下啼笑皆非,由此也看出陛下心中偏向太过,索性 分卷阅读87 顺水推舟,倒也不言语了。 如此大行封赏,众人都是喜笑颜开。 夜间,萧谨下令摆席华安寺,夜宴群臣,庆贺此战大捷。 33、酒至半酣,有太常卿出面启奏,如此良辰,君臣同乐之时,可请出废帝与百官一同畅饮,以显陛下宽厚待人之德。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陈则铭心头猛震,目光已往杜进澹瞥过去,杜进澹坐在桌后,满面含笑,泰然自若,觉察陈则铭的眼神后,杜大人后知后觉地做了个很惊讶的表情。 萧谨听了这话,沉吟不言,往左右看了看,很是犹豫。 陈则铭连忙出席,“此举不妥。” 萧谨心中微震。 陈则铭继续道:“请陛下三思。” 太常卿奇道:“魏王说不妥,却不说出不妥之处,让万岁怎么三思?” 陈则铭微微一笑,“万岁聪慧,为人仁厚,自然有他自己处事的道理。” 萧谨心中有些恍然,陈则铭此言原来是为了引导维护他名下“仁君”里的这个仁字。 在这满朝文武,一堆人精里头,他虽然不够精明,可太常卿进言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却还是心知肚明的,想到到底萧定是自己血脉相同的大哥,而且曾与自己一样是一任君王,他自然而然犹豫了。 此刻陈则铭出面说的这些话,诚然是冠冕堂皇了,也给足了他台阶下,却不知道为何,反让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起来。 杜进澹吐出的那些往事,不得不说在他心底还是划下了些痕迹的。萧定说陈则铭是被迫,可在他看来,眼下陈则铭的行径,却委实是有些回护的意思在里头了。 萧谨沉吟片刻,抬眼又见陈则铭目中满是鼓励神色,心中不由一动,强打精神道:“不必如此,想来此乃宫外,诸多不便……着人送些酒菜去即可。” 杜进澹闻言,眼神微微动了动。 太常卿尴尬退下。 陈则铭极是欣慰,也含笑退回席中。 萧谨见到他面上笑容明朗,心下震动,暗道只要能博魏王这一笑,天下又有什么事做不得。 他本来有些不快,可转念一想无论如何这笑总是因自己而起,与旁人是无关的,想着又禁不住乐了起来,立刻抛开先前那些郁闷的念头,一心只想着这种时候,其实该彼此坐得更近些才好。 可这举动也不能明显得太离谱。 于是萧谨命人将左右相的席位都抬到自己身旁,宣称是要与臣同乐。 陈则铭杜进澹两人跪倒谢过恩,杜进澹边起身边道:“这可真是托了魏王千岁的福……” 他声音不大,只身侧陈则铭听得清楚。 陈则铭讶然转头,杜进澹颤巍巍地笑,“与君同席,这样大的恩宠,可不是常人可以享的。” 陈则铭心下不禁有些诧异,却并不开口追问。 萧谨与左右相坐在一起,显然兴致高了不少,更与陈则铭频频劝酒,赞他是朝中功臣。 此刻夜已经深了,然而时近初夏,纵然起风,大家也不过觉得更加惬意,并无寒冷之感。 萧谨于是更当良辰美景,不肯虚度了一刻。 却哪里知道,陈则铭在塞外长年以酒抗风寒,是喝惯了酒的,萧谨酒量哪里敌得过他。几轮下来,竟然先醉倒了,刚打个酒嗝,整个人已经瘫软下来,只将头软软靠在陈则铭肩上。 杜进澹呵呵直笑,待陈则铭纳闷转头去看,他的神情又单单只是长辈宠溺之色而已,着实有些童叟无欺的味道。 陈则铭心中好气又好笑,这少年天子酒量不大,却是不懂节制,每饮必醉。 正叫了人来扶,萧谨那手只是扯着他衣袖不放,众人也不敢强力去掰,那随身老太监道:“干脆烦劳千岁将万岁送回宫吧。” 陈则铭见不好推辞,弯身将天子搀起。萧谨比他矮了许多,身体也轻,他单手扶着对方也并不觉吃力。 这一瞬间,本来心无杂念,却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只闪过萧定喝醉后的样子。 陈则铭骇然一震,差点松手。 他回京数日,还不曾去冷宫中见过萧定,一来是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二来却是他心中惧怕自己的杂思,不愿去面对这个人。此刻无意中想起来,心头猛跳不已,似乎是一脚踏下去,却发觉足下是个深渊,只是恍惚难明。 他无圣命不敢上銮驾,老太监叫人另抬了一乘大轿,让两人坐进去,一干人跟在后头,赶回宫。 萧谨酣然不醒,那只手却死活不肯松开。 陈则铭不时挑起轿帘,越是近皇宫,越有去一趟静华宫的想法。那念头便如火烛,最初不过一亮而已,真正燃起来,却是舔着心肺的火烧火燎。 陈则铭暗骂自己只怕也是吃多了些酒,才这样胡思乱想,这么想着,面上感觉火热,自己拿手一摸,该是那酒上了头。 此刻萧谨突然叫了一声魏王,声音中似乎是不甘责备,又有些缠绵悱恻之意。 陈则铭惊讶转头,在那一颠一簸间,就着从外头透进来的昏暗灯光,隐约看萧谨面容,竟然和他胞兄当年有几分神似。 陈则铭不由心头大惊,身体立刻避让退开了几分,等缓过神,这才想到此人是萧谨并不是萧定。 将萧谨送回寝宫,陈则铭换身袍子,看众人安顿着陛下睡下,也退了出来。 那太监赶出来,命人送陈则铭出宫门。陈则铭摇手道:“不必了,我看离天明也不久了,黄公公也自去休息吧,我到朝房睡一夜便是。” 那黄公公见他坚持也就罢了。 陈则铭在宫中悄然行走,足下玉制石板,仰头天似苍穹,笼在头顶,那蔚蓝由深至浅,似是一层层渲染开来,浅处繁星点点,连接成河横过天际,宛实是一番美景。 他身旁四周数十丈才有屋舍影影绰绰,正是地阔天圆,让人为之一畅。 微风吹过,虽然将他面上吹得凉爽些,却也使得那酒意缓缓散开,自腹中升腾而起,到最后他想着自己还是该去静华宫看上一看。 那个人,难道是躲便躲得开的? 到了静华宫前,大部分卫士也睡了,只留宫门前四名当值兵士,见了他来立刻行礼。 陈则铭颔首,从门外往院子里看过去,里头早已经是黑灯瞎火。 萧定这个时候也该是深在梦乡了。 陈则铭一步步行将进去,那门早已经闭合,他绕到窗下,轻轻一推,却觉察窗子也上了栓。 萧定从来是个多疑的人,这个时候又怎么可能大开门窗安睡。 陈则铭想到此节,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返身到兵士处要来一把锋利匕首,将窗栓挑开,翻身跃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xi大人的 分卷阅读88 创意是非常好的,于是我赶紧用了,生怕你反悔,笑…… 但我写完之后,发觉这个桥段用在此刻不当,不合人物目前的性格,应该用在气氛更足的时候,狗血方能到位,笑 所以重写了这章,非常感谢xi大人的精彩片段,我其实很萌啊~~~~ 34、走到床前,撩起床幔,见萧定躺在帐内中,合目而眠,睡得正酣。 陈则铭怔忪片刻,才终于能从心底松了口气。 他没见这人之前,憎恶,悔恨,挣扎种种情绪混乱失控,总在心头往来如织,争斗不休,整个人一刻不得安宁。 话说他虽然全力护他,可心底未尝没有让旁人将他暗杀了,才是一了百了这样的念想。在手下屡次传来平安二字的时候,他也不能说是全然没有遗憾的,这人是他一生苦痛的根源,他的种种挣扎也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有恨意是自然而然的,可这样的念头却是出自一己私欲,全无半个公字或者形势所迫的因素在里头了。他几乎是立刻便意识到那遗憾后面的丑恶,那源自自他的内心,让他不得不羞愧,以至于汗流浃背。 而眼前此人安然如此,他至少不需要再面对这些左思右想的折磨,亦犯不着想若是此人死了自己该如何如何的问题了。 此刻屋外月光如水,正探到床前。 萧定皱眉翻身,陈则铭抛下轻幔,掩身床旁。 听了片刻不见继续动静,探头再看,萧定又沉静睡了。大概是夜风吹着有些凉,他蜷起身子,将头埋在枕中,这时候看起来,倒跟方才萧谨的神情有些许相似。 到底是兄弟。 陈则铭走至床前,醉眼朦胧中,忍不住要探手出去,却还没触及对方,便已经将手收了回来。他低头看了片刻,渐渐清醒,心中惊骇。 那种冲动毫无掩饰,正是他此刻最想做的,然而这举动又是如此无耻,似乎那一伸手揭开的不是别的,而是柄照妖镜,他被它照得纤毫毕见,无地自容。 他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满身汗如雨下。 如此怔怔立了一会,见对方冷得缩成一团,陈则铭意识到这正是自己开了窗子的缘故,落魄返身自窗中退了出去。 萧定朦胧中听得一声窗响,立刻惊醒,爬起身开窗去看,可探出头去,左右观望,远近并不见半个人影。 远处正是晨光将起前,夜色最浓那一刻,兵士在换班。 他微微沉吟,不解掩上窗子。 他却不曾抬头看,此刻头顶两尺上,陈则铭正使一招倒挂金钩,将双腿挂在梁上,惊险过了此关。 宫门前,领队独孤航无意中将目光扫过来,看着魏王如此架势,大是讶然。 陈则铭大窘,连忙悄然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个噤声的手势,独孤航见之会意,不动声色将头转开来。 而在他手势之下,萧定遍寻不见人迹,正狐疑关窗。 萧谨经此一宴,也不过是吹些凉风,居然就病倒了。 太医院就此风寒小症也做了数次会诊,可开出来的药剂吃下去竟然不见成效。萧谨躺了数日,只是高烧不退,更加不能上朝。这么一拖半月之后,萧谨干脆拟了道旨,让魏王暂行代理朝政。 此旨一出,不少大臣上书以示异议。 可萧谨却将之一一驳回,恼道:“朕都病成这样了,难道还得每天上朝理政不成?” 陈则铭推辞两次,萧谨只是不肯,杜进澹则完全不做任何反应。 陈则铭私下找机会与萧谨暗示几次,自己当初曾反过萧定,此情此景,太过相似,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实在是不妥。 萧谨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懂,全然不改初衷。 最终陈则铭只得受命。 萧谨见他答应,大是高兴,这才道:“魏王既然立我,又怎么会反我?” 陈则铭才知道他佯装没听懂其实是为表信任之心,这虽然未免太孩子气,也太不计后果,却由不得他不感动。只能尽量兢兢业业,一尽己力。 过了几日,陈则铭翻到一张奏折,却是有人弹劾太子私占宗庙之地。 此刻太子依然是当初敬王,萧谨年少无嗣,不好明目张胆废掉萧定的儿子,于是此事也一直拖着。可太子已然失势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晃晃摆着的。 陈则铭自觉愧对太子,对敬王也从来只是派亲信查看而已,并不敢亲自去见。是以政变后两年并不曾与荫荫之子见过面,此刻看了这折子,心中不由大惊,私占宗庙这却是死罪,是谁要置太子于死地。 左右询问之后,方知道这奏章上了有些时日,是他出征时候递上来的。萧谨不知何故一直不曾处理。 陈则铭连忙去找萧谨,萧谨正烧得迷糊,看了他来,难受得拖着他只是哭,似乎这样能好些。陈则铭找机会将这事说了,萧谨道魏王看着办好了,说着又翻来覆去道自己好生难受。 陈则铭安抚了他,可这事情该怎么处理,心中还是有些迟疑。待回到府中与韦寒绝商量一阵,终于代发旨意,将太子重贬为敬王,发放回属地,未应召不得随意入京,所圈之地更是加倍交回。 此旨一出,众臣哗然,便立刻有骂陈则铭的人站出来。 陈则铭也不解释,这事情原本越描越黑,犯不着太计较。 敬王离京之日,他带了亲信便装来送。 敬王数年不见,已经是个高大少年,神色中有些冷静,很像萧定,但眉目间又有些荫荫的影子。见了陈则铭,敬王笑道:“我明白魏王这是上屋抽梯之计,那占地之罪实在是欲加之辞……可叹如今我朝中已经无人,只能受这污水泼身……多谢魏王援手周旋了。”说着拱手以示感谢。 陈则铭见他明理,心中大慰。可对方原本身份尊贵,这样落魄实在全因自己,神色间又难免尴尬。 敬王道谢后,拍马往前赶。他车驾早在前头了,只留一个身负弓箭的劲装少年在途中等他。 陈则铭见两名少年会合后,扬尘而去,心中到底安了不少。 回到府中,陈则铭总是有些感叹,对韦寒绝道:“你这样人才,却不能为官,岂不可惜?”之前朝中因韦寒绝自小疯癫才放过韦家,若是此刻翻供,为有心人得知,却是可以治个欺君无疑的。陈则铭只得将他收做门下幕僚,可心底到底觉得有些屈才了。 韦寒绝呵呵笑道:“为官一途,最是坎坷。其中危机四伏,倒是魏王已经风光如此,更不该久居其中。” 陈则铭看他说的半真半假,颠三倒四,摸不清他真意,只笑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小渣x小陈的h同人~~~,欢迎观赏~ by 水煎包大人 分卷阅读89 terature/iext.asp?free=100179886&page=101903536&billt=4 35、次日理过政事,陈则铭赶往静华宫。远远见一个小宦官捧着一叠书本站在宫门前,门口一名为首的卫士正在翻看,不时抖弄一番,查过一本便抛到身后卫士怀中。 陈则铭走到跟前,众人见魏王到来,都停下行礼。 陈则铭瞥见那捧书兵士怀中的书本已经不少,顶上头一册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不由得心中奇怪,取到手中,稍做翻阅,问:“……这是什么?” 那小宦官连忙道,“是黄公公安排送来的。” 为首兵士也道:“近来陛下差人送了不少经文。” 陈则铭不禁纳闷,怔了怔,见那兵士手中检查过的经文已经有十来卷,伸手接过,自行先带了进去。 走到房前,正见到萧定背朝自己而立,双肩微垂,身前积案盈箧的都是书本。 陈则铭惊讶之下,险些笑出声,萧谨那孩子做事难以理喻,纵然读经,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萧定听见动静,飞快转头,面上尤是皱着眉头,颇有些困扰的样子。 两人视线相对,彼此都惊了惊。 陈则铭低头看看手中黄卷,走将进去,将手中书本堆在那大叠经文之上。 萧定看着他动作,动也不动。直到看清楚他放下的东西,脸色猛然间僵了起来,将头拗开,从鼻子里似有似无地冷哼了一声。 陈则铭暗下颇有几分忍俊不禁,粗略一数,那桌上多的不说,四五十本总该是有的。本本都是新册,尤带墨香,似乎是专为萧定新购。也不知道真要看将起来,得看到什么时候能看完。 陈则铭沉吟半晌,听到脚步声走近,转头见那小宦官捧着剩下的经书站在门外,正犹豫要不要进来。 陈则铭招手,那小内侍连忙将经书抱进来,又立刻退出去。 萧定面无表情看着那书堆又高了些。 待那小宦官退下,陈则铭动手将桌上原本乱七八糟的书本按卷整理妥当。 萧定慢慢踱步,转到他身前,瞥了他一眼,看他慢条斯理地清理,眼中直冒火,却也不肯先做声。 末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恼道:“他是巴望着我今天就剃度受戒吧。” 陈则铭听了,禁不住勾起笑意,将头压低了些,却还是被萧定看见了那个笑容。 萧定更加恼怒,脚下也快起来。转了两圈,站定了,突然拂袖,将那些佛经一股脑全扫到地上。 陈则铭抬头,皱眉警告般看了他一眼。 萧定正站在他面前,被他这一眼刺到,脸色骤然阴沉,更加满心的不舒服,冷冷瞥了回来。 陈则铭最恨便是他这个神情,见了不由得更恼。 如此两人隔桌而立,僵持片刻,互不相让。 剑拔弩张对视了半晌,直到最终两人都意识到这行径委实太显幼稚,持续下去颇有些不合年纪的无聊了。 萧定转身在椅子上颓然坐下,陈则铭正弯腰要捡经文,又觉得不妥,叫了名兵士,将地上收拾干净。 待一切整理完,萧定那点邪火也早事过境迁,顺手取了本新经翻起来。 陈则铭依在门上,微微侧头看他坐在窗前读经,神色平静从容,阳光自窗外照进来,将他整个人拢在其中,说不出的恬淡。虽然身着常衣,却自有种旁人难比的雍容。 陈则铭凝视半晌,不禁心下暗道,若他是真心参禅……,若他真是收心如此……,我定当全力保他一生周全。 36、那经文枯燥,萧定看了片刻便有些索然,加上暖风习习,不多时竟然昏昏欲睡。待到清醒睁眼,屋里早已经无人。低头见身上披着件袍子,显然是陈则铭给加上的。 萧定一把扯下那衣袍,走到门前张望,哪里还有人影。 他怔了片刻,低头见那袍子尤拖在手中,随手揉捏几下,在这寂静无人处,衣料在指尖沙沙作响。 萧定神情复杂,微微犹豫一会,终于转过头,往窗前房梁上瞥了一眼。 之后月许,陈则铭若有时间,隔三岔五便会去静华宫查看。 萧定对他的到来,兴之所致时会说上几句,若是不高兴了,一开口便是语中带刺。萧定口中粗语有限,但挖苦人的话确实层出不穷,只逼得陈则铭忍不住想抽他,更有甚者,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时候也是有的,两个人就这么干坐在屋中,只看谁更受得住这份尴尬。 陈则铭觉察到萧定这些时日其实是有些心绪不宁的,否则便不会有这样多的花样来折腾自己。 他心中很是奇怪。 萧定这个人虽然不擅武力,但有个难以打破的坚硬内核,所以之前纵然被暴力对待,萧定还是坚持不改,依然如故,全没半点悔过之意,而所谓施 暴最终能凸显的,居然只是己方的简单粗暴,不得不说,陈则铭对这样的认知实在充满了挫败感。以至于此后他宁可将对方的恶意讽刺忍耐得更多一点,也不想再轻易动手。 那会让这样的萧定焦躁的到底是什么呢? 陈则铭想来想去,能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也许软禁时间太长了。 一年半,若要他一年半只待在一个院子里头,自己早就疯了,而萧定竟然能这么毫无悬念地熬过来。似乎旁人也不惊奇,他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 陈则铭于是并不怎么计较他,只是萧定说得实在过火时,才会忍不住出言警告。 萧定若见他真要发怒时,往往倒是收敛些许,只拿审视般的目光不住上下打量他,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下次再犯。 陈则铭暗想这个人实在狡猾,他是在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呢。 就这样,两个人总算是能平安相处了一段时日。 陈则铭何尝不知道这样的接近极度危险,便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哪怕眼下还能平安,难保下一刻便不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那他脚上的鞋到底会是什么时候湿呢?他心中既惊惧也疯狂,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越是禁忌的事情反越容易显出难以抗拒的美好,使人趋之若鹜。 于是他在彷徨中自欺欺人地想,这份心思便是自己死了,化成泥化成灰,总归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了,那么,无耻些也没什么,自己反正已经满身罪孽,再多上一两桩又有什么打紧呢。 然而他始终挥不去的是源自自己心底的内疚,终于这一天夜里,他梦到荫荫。 他已经很久没梦过她。 荫荫还是当年那个少女的模样,梳着双髻,青涩可人。他欢喜之余,大感惊讶,然而 分卷阅读90 很快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仍是少年了,他忘记了疑问。 荫荫朝他笑,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他拖着她要去躲,却怎么也拖不动,手中那只纤弱的手腕重似磐石。 他转头来看,一步开外的荫荫身上腾起烈焰,突然窜得高过人头,瞬间便将她吞灭了。 她在火焰中挣扎呼喊,痛苦扭曲。他惊慌来扑打,荫荫的脸却突然变了,五指尖利如爪,抓破那烈焰,带着跳动的火星朝他面上恶狠狠罩下来…… 陈则铭骤然一凛,翻身坐起,不住地喘息,声音沉重,浑身汗透。 隔了片刻他跳起来,“是你吗,荫荫,你在吗?”他惊慌地大叫,哪怕声音会传出屋子,引来下人,也已经顾不上。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满心只想得到这句话,禁不住一身冰冷。 他在暗中怔了许久,方起身为荫荫燃了一柱香。 你来了吗? 陈则铭将香举过头顶,闭目。 你若还在,便罚我吧,罚我万箭穿心,死无全尸。我已是不忠不义之徒,不该善终。可是…… 他睁开眼,“可……我真不想愧对你……我自己也不明白……”剩下的话他迟疑片刻,又吞了回去,似乎这话一旦说出来便会惊到安息已久的家人。 又其实,这话是哪怕故者也不能分享的,他所无法面对的自己最不堪的真实。若是说出来了,将来九泉之下,自己将来该拿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他长久地沉默,最终将那香插入香炉中。 数日后,他与萧定对饮时,多喝了几杯,酒意上涌,忍不住抓着萧定衣领怒道:“……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你让我亲手烧死她?” 萧定猝不及防,被他这一猛扯险些一头栽到碗碟里去。虽然及时拿手肘撑住了桌面,却还是把杯中酒撒了大半,不禁脸色一阴,顿时就要发怒。转目见到陈则铭双眼通红,神色迷乱,显然是大醉了,才有些恼火地皱眉,口中禁不住冷道:“什么为什么?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不让你烧死她,难道等他们回过神出来杀我?” 陈则铭看着他理直气壮到平淡的表情有些怔住,渐渐松开手,萧定嗤笑一声,自行将衣裳整好。 陈则铭呆了半晌,苦笑道:“……果真是好道理。” 萧定听出他讽刺之下掩饰不住的失落,忍不住扬一扬眉,隔了片刻,却显出些意兴阑珊的样子来,只自顾自地喝酒,并不理睬他含糊不清的喃喃低语。 待到酒醒了大半,睁开眼,陈则铭看清四周时,骇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与萧定都倒在床上,彼此身上不着寸缕。 陈则铭脑中轰然直响,一片空白,回过神第一个念头便是我强迫他了?又打他了? 急忙查看,萧定身上却并没什么伤痕,口中满是酒气,还在时不时说胡话,看情形倒似乎是两人酒后乱性所至。 陈则铭张皇穿起衣裳,几乎是落荒而走。 到了门外,才惊觉此刻已经是深夜,并不能出宫门,只得到轮值兵士那里窝了一夜。 此后,陈则铭心惊胆战等了几日,也没听静华宫闹出什么消息,他这才安心些。仔细回想,却只想得起彼此唇舌纠缠,欲火焚身那一刻,那种触感既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多年前的往事在梦中持续,然而到底又有些不同。 陈则铭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至于到底谁先开始,到底谁抱了谁,他脑中每每想到就是一团浆糊,哪里想得清楚。 他不敢继续深究,也再不敢去静华宫。 自己之前频频跑动的冲动原来是这么回事情,原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是这样一种龌龊的欲望,全非自己所以为的看看就够了。 他只是满身冷汗,宛如暗夜踏空。 不等他彻底平静下来,民间突然谣言纷起,传说是皇帝病重日久,魏王趁机将皇权架空,名为代政,其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如今朝中真正号令天下的早不是万岁爷,而是魏王陈则铭了。 这谣言不胫而走,众口相传,愈演愈烈,不多时便流入了京中。 作者有话要说:汗,两人喝酒那里小改 37、陈则铭听到这谣传之时,心中大骇。 之前他已经知道这举动有些不当,哪里知道世人反应这样快,不到两个月,便有人敏感起来,这样下去,再拖上几日,本已渐渐尘埃落定的政变之事也免不了要再被翻起来。眼见自己立刻就要成为天下士子笔伐口诛的靶子,哪怕他手掌兵权,威慑众臣,也终究寝食难安了,几乎是立刻上书请求还政。 萧谨迟迟不作答,陈则铭只得入宫面圣。 众臣见皇帝,都需应诏而入,魏王却是殊礼在身,不在此列。 于是宦官带他进殿时,萧谨正蒙着眼睛满殿乱转,与几名小内侍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陈则铭骤然立住脚,原来圣上已经痊愈,却一直托病不上朝。 萧谨摸了几圈,转朝这边找过来,陈则铭立在原地,全不躲闪,正被小万岁扑个满怀。 萧谨大乐,笑道,“抓到了,抓住了就得亲一下!” 内侍都是大惊,不敢做声。 萧谨大感奇怪,又觉察手中之人沉默不语,只如磐石毫不动弹,全无邀宠作态之举。拿手上下摸索一番,心中一跳,连忙一把扯下遮眼布条,看清来人,更是骇了一惊,慌忙撤手退后。 待两人分开几步之远,萧谨这才骤然醒悟,忍不住想捶胸大悔。又不敢外露,只得一个劲往两只手上看了又看,心中突突乱跳不止。一时间竟然有些晕眩的感觉。 陈则铭紧紧皱眉,往那几名内侍面上看了一眼,那些人都心慌而退。 好个荒唐天子!他又气又恨。 他不是不知道萧谨天性懒散畏惧理政,可这孩子做皇帝也这样久了,竟然还存着荒嬉逃避的念头? 再回想萧定当年的事必躬亲,连杜进澹下毒针对的也是他勤政不怠这一点,陈则铭禁不住大感气短,难免怔忪起来,难道自己竟然做错了…… 他几乎是立刻打碎了这个念头,断绝了自己继续往下寻思的欲 望,可心中那种踏空般的忐忑感却难以消除,脸色不由得更加的阴沉。 如此静对片刻,陈则铭才跪倒行了君臣之礼。 萧谨看出他愠色大盛,连忙将心思拉了回来,讪笑道:“太医说朕躺久了,早该活动活动筋骨……” 陈则铭道:“万岁何时起的身?” 萧谨道:“就是前日。”其实他起身行动已经四五天,但看着陈则铭此刻表情,他异常乖巧地将日子拉近了些。 陈则铭闻言脸色稍缓,道:“臣前几日上的折子,不知万岁为何始终留中不下?” 分卷阅读91 萧谨闻言抬头,讶然道,“什么折子?” 待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萧谨大松了口气,摆手道:“这谣言朕不会放在心上的,魏王大可放心,”他想想又道,“过几日朕上朝了,赐个匾额,就写‘忠直’两个字,让天下人知道,让魏王代理朝政本是朕的意思,魏王忠义之心天地可鉴!” 陈则铭哭笑不得,天下人的口难道是这样简单可以封得住的,只得奏道:“万岁既然痊愈,臣就不该再行摄政之权,以免落人口实。” 萧谨见他一意推诿,又想到接下来每日要面对那些公卿大臣,讨论些远在天边的事情,不由得大感无趣。退坐到位上,支着头倦道:“其实……其实朕的病症还有没好全……” 陈则铭哑口半晌,强自忍耐道:“万岁还有哪里不适?” 萧谨胡乱道:“头还有些昏,只怕是又烧了……” 陈则铭不答,片刻后吁了口气,“……那臣这就着人找太医来诊治罢。” 萧谨见他分明不信,不禁心虚。自己伸手摸了摸,真觉出额上有些热,一下子倒理直气壮起来,抚开额发大感委屈:“真是烧了!” 陈则铭见他神情,不由诧异,果真走上一步,探手摸了摸,这才有些沉吟,“……是有些热……”,说着转身,“宣太医!” 立刻有宦官领命而去。 萧谨得逞不禁暗乐,又抬眼见到陈则铭立在身前,衣摆离自己膝盖不过寸许,禁不住晃脚在那衣裳上蹭了蹭。 陈则铭正自询问周旁宦官,万岁此前病况,虽觉衣衫微动,也混不在意。 萧谨鼻中隐约闻到对方气息,这么一动,刚强压下去那点心猿意马的心思立刻如焰般反噬而来。大恨方才额上那一探,实在是短了些,微触即分,万分的不过瘾。 适才拥住陈则铭之时,他因为心中惊骇没能仔细体会,现在回想起来,薄裳下那具身体精瘦挺拔,肌肉紧致,既不是粗壮鲁莽也不是瘦弱无力。又见此刻两人相距如此之近,只一伸手便能抱个满怀,禁不住大有心绪荡漾之感,一时间满脑子胡思乱想,竟然渐渐红了脸颊。 陈则铭询毕,转身过来,见他两颊绯红,汗出如浆,也吃了一惊,不由放缓了声音,“万岁若是不舒服,还是多卧床几日的好……” 话还没说完,突然见萧谨将双手撑在两侧扶手上,似乎是打算起身。刚站起些,便一头往前栽倒下来,吃惊之余,赶紧接住对方。 萧谨伸臂抱住陈则铭,终于遂心称了心愿。 他本来使这小伎俩不过想占些无聊便宜,真将对方搂住后,却满心伤感起来,只将他背上衣衫抓住了不放。 陈则铭待要将他扶起,萧谨死活不肯抬头。陈则铭这才觉察异常,却不明所以,只得低声道:“……万岁……” 萧谨紧紧抱着他。 他还记得自己入宫的时候,整整矮他一个头。他也记得刚见面的时候,他很惧怕这名沉默似铁的武将,什么时候开始,一切悄然而变。 自己长高了,虽然还及不上他,但有一天,一定会和他并驾齐驱,他有这种信心和向往,然而自己一心追逐的一路上,对方的眼中却似乎从来没真正映到过他。 为什么? 他自觉已经很努力,纵然异常厌恶在众人眼前做傀儡的日子,他还是全力配合。这位重臣却总不满意。 为什么! 你拿我在跟谁比? 你严格的背后,真正企求的是什么? 你眼中盯着的到底是谁? ……你想让我……变成谁? 作者有话要说:汗,改了n久,为毛啊~~ 38、待太医赶到,将萧谨的脉断了又断,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更不敢说陛下其实脉象平息,已经大好,只能支吾也许是病久身体弱了,所以病情稍有反复,赶紧开了剂调养的方子。 萧谨见陈则铭一直身旁守着,心中感动,暗道他到底还是看重我,哪怕这看重是因为我身在其位,总胜过无视。这么想着,又觉得伤心,全无精神。 陈则铭本来入宫一来想商讨还政,二来则是他在边关多年,寻得三处险要之处,势成犄角,于是渐渐想出了个设置三镇,依险抗敌的方法,这法子若成,匈奴再难进犯,却是用不着这样屡次派遣大军,劳命伤财了,实在是一劳永逸的事情。 他很想能与萧谨细细商讨一番,可见萧谨又病倒,到底不好开口。言语间微微与萧谨提了提,萧谨道,等朕身体好全了,再与魏王仔细研究。眉目间一番倦态。 陈则铭只得告退。 过了许久,殿中寂静,一名小内侍从侧殿奔入,与萧谨身旁的大太监黄明德低声嘀咕一番,萧谨垂头不语。 黄明德连忙跪奏,“魏王又往静华宫去了……” 萧谨道:“闭嘴。” 黄明德吃惊,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继续,“不过只在门外站了许久,不曾进去……” 萧谨突然爆发,起身将手旁葫芦瓶朝黄明德扔了过去,“朕叫你闭嘴,没听到吗!!”那玉瓶砸到地上,一声脆响,琼屑四溅,价值千金的宝贝就这么没了。 黄明德俯倒在地,哪敢再做声。 萧谨将身旁东西一一推倒,终于颓然坐下,低声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全不如不知道的干净……”说着声音渐微,几不可闻,心下凄楚难耐。 静了片刻,怒气又起,着实难遏,“倒是你!” 他怒指黄明德,“你三番四次探听魏王动向,到底要干什么?!”说到此处,忍不住瞥着看对方一眼,“……你想离间朕与魏王?想害朕?” 黄明德骇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老奴跟随万岁多年,怎么会有这样断子绝孙的念头,苍天可鉴哪。” 萧谨闻言笑一笑,你可不是就是断子绝孙了,他也懒得多说,只挥手让他退下。 黄明德自幼便伺候这位主子,对这少年的脾气了如指掌,见他怒气过去,犹豫又犹豫却还是接着说下去,“……可是魏王实在行为古怪,他大权在握,又与废帝频繁来往,只怕对万岁总是不利……老奴实在是担心哪。”说着老泪纵横,提袖子拭了拭。 萧谨听他这么一说,面色和缓许多,“魏王反了萧定,才有今日,又怎么会与他再度勾结,他不怕天下人笑他反复小人?我瞧是不会的,你想太多了,下去歇歇吧……” 黄明德窥视他的神情:“万岁的意思,那魏王到底……” 萧谨不做声,这才是他心中真正不甘的地方了。 他病倒后,自某日那送经书的小内侍回报说魏王在冷宫后,黄明德这老奴才对这事情就上了心,自己固然想要不闻不问,可到底还是耐不住那点好奇,并没出言 分卷阅读92 制止,任着下面的人胡来。 哪知道魏王探试往后只是越加频繁,萧谨心里便越来越透亮。 要说魏王私下谋反他是不信的,按陈则铭的性子,当初只要有一丝退路,也不会走这条万人唾骂的谋反之道,事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回头,但若不是如此,那又是什么呢? 萧谨不肯往下想。 想也没用,他不过是个摆设,空有其表。纵是有万分不甘,拿兵权在手的陈则铭,他也没法可治。 他还得依靠他,哪怕对这样的依重他已经感觉厌倦,对他永远没尽头的期望,他已经开始抗拒,还是不得不继续给陈则铭的亲信手下封赏加爵。 何况他从来没想治他,他只是想要他。 正怔忪,有宦官报,杜大人求见。 萧谨转头,见黄明德仍在一旁,不禁讶然:“你还在?” 黄明德道:“万岁不如见见杜大人,杜大人在朝多年,或者有法可想。” 萧谨盯着这老太监,心道你知道我在烦什么吗,老自作主张出些馊主意。 却又忍不住心动,杜陈一贯地貌合神离,他不是不知道,若真要摆脱目前这种状况,想牵制权势如日中升的陈则铭,也许还真的只能靠杜进澹了。 他微微叹息,“让他进来!” 接下来,萧谨称病已经痊愈,终于再度早朝,众臣都松了口气。 那谣言不攻自破,不日便没了声息。 陈则铭则再上书奏设三镇一事,萧谨见匈奴刚刚败而去,又与朝中结了盟约,短期内显然不会进犯,而这建设三关,所费银两也不是小数,需时日筹措,于是并不特别着紧。两人私下商讨了几次该派何人任驻关将领,却一直并没就此定下结果。 倒是宫中门窗有些残旧了,萧谨看了,下令端午前把宫中门户全部重油一道。 静华宫也来了人,于是满院子桐油味道。和着那明媚阳光,倒是有些与平日不同的感觉。 萧定正读经读到无聊,走出来坐在台阶上,看漆匠提着桶,拿毛刷一遍遍地上油,动作熟练,不紧不慢,倒也觉得有趣。忍不住问了几句。 那漆匠见他举止不凡,知道是个人物,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对答。 到了第二天,却有太监来提萧定,说是内外勾结,意图不轨,独孤航见情况不妙,忙让人去找魏王。这里却把那一干内侍挡住了。 陈则铭正是下朝准备出宫,闻讯震惊,从宫门返回,急奔而至。 远远见静华宫前,人头攒动,却是他手下和一群宦官对持,喧哗阵阵。 众人见他来,都各自退让,陈则铭一眼望见,院门前被挡的居然是萧谨贴身太监黄公公,不禁大惊。 黄明德见他来了,也是愤怒,他亲自出马,想着定然能将萧定提出来,哪知道也被独孤航挡住,在此地僵持了半晌,拖延了诸多时间,尖利道:“好啊,独孤将军连万岁口谕也敢挡,到底是魏王的人!” 独孤航扶剑道:“小将不过求公公将万岁手谕拿来,否则空口无凭谁知道真假,小将皇命在身,为万全计,只认得圣旨。” 黄明德气呼呼,半晌不做声,只是冷笑。正此刻,有人手捧黄缎而来,陈则铭见果然萧谨下了旨意,心中大骇,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黄明德瞧他,笑道:“宫中昨天抓到一名漆匠,身上搜出些东西,说不得要请这里头的人去一趟。” 陈则铭愣了片刻,忍不住抬眼看看院中。 萧定这样大的动静也紧闭门扉,并不出现。这个人不安于室他是知道的,不知真相前也没法为他多加辩解,可不论真假,这都是条毒计啊,连圣旨都下了,对方要将萧定制于死地的决心可见一斑,幕后人会是谁? 他稍微想一想,只惊得连鬓角处的汗也渗了出来。 黄明德接过那圣旨,托在手中,甚是得意,瞥了独孤航一眼,“独孤航接旨!” 独孤航松开剑柄,无奈看陈则铭一眼,再无计可施,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跪下。 身后众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39、萧谨听到魏王求见的消息时,半点惊讶也没有,他只是心中砰砰狂跳。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违逆陈则铭的意志。他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挥不去那种惊恐。 他努力镇定自己,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陈则铭快步走入,不着公服的时候他总是一身黑衣,这样的他在灯下看起来颇有些深沉,难以捉摸。 萧谨很是惊讶,他从前总觉得陈则铭的容貌身形特别适合皂色,长袍裹处只显得他挺拔修长,不同旁人,却从没注意过这颜色其实如此沉重,竟然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息。 陈则铭一开口便道这案子太大,应该交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堂会审,而不是把万岁的胞兄扣在内府私堂,传出去让天下人笑话。 萧谨有些措手不及,他满腹心思都在揣测如何措词才能说服陈则铭,是因为萧定的不安分让自己下了这个旨意,哪里知道对方对这个却完全只字不提。 他满是疑惑地看着陈则铭,突然很后悔没让杜进澹陪在身边来应付陈则铭。 黄明德看出主子的彷徨,上前道:“内府只是地点,真正主审的还是万岁……”话还未说完,陈则铭目光凌厉地射过来:“宫门前那铁碑可还在?” 黄明德大骇,立刻噤声。 萧谨也有些惊住。 宫门外的铁碑是本朝太祖立的,上面写的是“内侍不得干政,违者斩”几个大字。这碑文立了多年,虽然是祖宗禁令,众人来来往往,习以为常后却有些不当回事了。 然而真正追根究底起来,人们之所以会忽视这样的上令,全是因为上位者宠信内侍,才导致法不能行,此刻陈则铭声色俱厉,两人才猛然想起那法令中蕴含的浓厚杀意,不禁都惧了。 陈则铭低声道:“还不退下去!” 黄明德满头是汗,弯身一步步慢慢退出殿堂,萧谨目瞪口呆,想将他叫回来,却不敢做声。 陈则铭目视黄明德退出,才转身道:“请陛下三思。” 萧谨独自一人应付这场面,心中先怯了,口中却硬道:“黄明德已经审过那漆匠,那匠人身上有皇兄求救所写的纸条,人证物证俱在,只差定案,魏王……魏王要朕三思什么?” 陈则铭躬身,“万岁本来是想怎么做?” 萧谨背后淌汗:“审明之后,若是皇兄真有罪,朕也护不了他。” 陈则铭道:“那匠人是怎么进宫,引他进来的是谁,同谋是谁,接应是谁,幕后主使是谁,这些陛下都打算不管了?” 萧谨一窒,这案子原本是杜进澹设的,所谓物证也是 分卷阅读93 杜进澹黄明德他们在一手筹办,他并不曾详细过手,被这么一问,禁不住更加慌乱起来。 半晌方道:“这些……黄明德自然会审个清楚。” 陈则铭见他神情,早隐约猜出原委,对着皇帝,却不能逼人太甚,需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只得柔声道:“内监如何能成事?何况是这样涉及皇室血亲的大案,万岁如此潦草,只怕难平天下悠悠之口。” 见萧谨不做声,又道:“废帝之所以被废,难道不是在对待自己亲人上少个仁字吗,万岁如此,几乎是在步他后尘!”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萧谨似是被铁锤猛击一记,面色骤然变了。 陈则铭这话冲口而出后,醒悟过来脸色也有些不对。 方才这句话可做两解,一是劝谏,二则是威胁。他虽然并没有强权压人的意思,可萧谨会怎么想。 半晌,两人都是心绪难定,那灯花跳耀,忽暗忽明,谁也不开口。 萧谨恍惚瞧他片刻,突然道:“魏王这样护着废帝,有人道是有异心!” 陈则铭正在心惊,闻言立刻跪下,“臣心可表。……万岁若疑心请收臣下的兵权!” 萧谨静了半晌,“萧定哪怕已经贬为庶人,可到底曾是一任帝王,哪里能提出去审,传出去也是笑柄……这案子便就此撤了吧。往后劳魏王看管得紧些,以绝此患。” 陈则铭听了,虽是松口气,却完全谈不上轻松。 他方才情急之下,那句话实在是说错了,只怕萧谨心中已经记挂,他也明白该找个机会说清楚,可这样的无心之语却是最难解释的。 正踌躇,听萧谨在上头道:“朕一直想问……” 陈则铭抬起头,萧谨正定定看他,“……萧定有什么好?” 话题忽转,陈则铭不禁疑惑,愣了片刻,见萧谨眼神炙热只锁着自己,丝毫不放开,神情古怪难言。 那并非谈论政事该有的眼神,亦不是君臣间会有的交流,倒似乎爱憎忧伤,苦痛不堪。陈则铭也不是未经情事的人,那神情他对镜之时也曾见过,每次都是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萧定时才会有这样苦闷的表情。 此刻骤然在萧谨面上读出相似的信息,实在难以置信。 骇然震惊下,几不能言。 口中不觉本能应道:“臣……臣不知万岁所指。” 萧谨冷笑道:“你一再去探视他,是什么意思?” 陈则铭不料自己行踪一直有人关注,心中更骇,无言以对。 萧谨再道:“你当年与他……他分明说是他强迫你,为什么你倒似乎甘之如饴?” 这话一入耳,真如重锤击胸,陈则铭心下一片空白,只余身旁耳鸣不休。 他暗地里早觉得自己心思无耻,但想着总归不见天日,哪怕龌龊也只是想想罢了,哪里知道今日竟然被人一言揭穿,满腹心事突然暴于光天化日之下,怎叫他不惊慌,而这句话更是犀利尖锐直指靶心,不逊于当面抽了他两耳光。 他脑中嗡嗡直响,脚下便似陷空了般,身重似铁,一直坠下去。待整个人回过神后,又禁不住满腔血都涌上来,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片刻后渐渐褪去,终于苍白。 萧谨早走下座,到他面前,见他颓然失色,忍不住抱住他头,喃喃道:“魏王,魏王。” 陈则铭无力道:“是臣有失检点。” 萧谨在他面前跪下来,满是愧疚,“魏王,朕不是要指责你,可是他逼你成这样,有什么好?” 陈则铭充耳不闻,固执道:“臣罪该万死。” 萧谨搂住他,“不,朕从没想过要你死。”他心中又酸又苦,可只有眼前这个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手, 陈则铭渐渐清醒过来,发觉萧谨拿手臂紧紧环住自己,行状亲密,心下大惊,不由怔了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双臂扯了开来。 萧谨并不反抗,只紧紧盯着他,似乎要看清楚他每一丝表情。 陈则铭低声道:“臣惟愿一生得奉君王,以成霸业。” 萧谨目中光芒一闪,几近欢喜。 陈则铭又道:“仅此而已。” 萧谨心中失望万分,恨道,“我哪里不如他?” 陈则铭诚道:“万岁仁义胜他良多。当年萧定身为帝王,羞辱小臣,亦不以为然,最后终于被臣逆了君臣之道。臣如今还提及一个忠字,无疑是自取其辱,可万岁用人唯贤,英明睿智,臣惶恐不已,惟有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萧谨紧紧盯着他,耳中听着这些套话,明白他是拐着弯子在断然拒绝。 想如同萧定般强取豪夺,一来没这个实力,二来却死活不甘心,他终究是不能明白,自己情深意重,难道竟比不得那一意孤行。而陈则铭如今能这么好言相劝,温柔以待,又让他心中存了些指望,可想着自己一腔爱意,说到底竟然全是一番空想,却是绝望恼恨交缠袭来,心绪难休。只能眼睁睁看他站起身,将自己也拖了起来。 陈则铭弯身为他仔细拍去膝处灰尘,低声道:“臣只希望辅佐万岁成就一代英名。若能如此,死也瞑目。” 萧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心只道,我不要这些,我不要这些。 陈则铭不再多说,弯身告退。 待他退出殿后,那高大殿门带着沉重冗长的声音砰然关合,萧谨站在原处,目中满是泪水,浑身紧绷如同弓弦,瑟瑟直抖,却终于一声未出。 他生平第一次想主动求些什么,伸出手却发觉那只是自己在不自量力。 这事解决得如此快,旁人也还来不及做什么,萧定在内府并未受苦,纵然有几句羞辱之言,对此刻的他来说倒算不得什么。 陈则铭让独孤航将萧定接回静华宫,自己却并不出面。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去见他。 次日朝上,萧谨依杜进澹进言将原本离调在外的朴寒迁回京中,虽然尚未给予要职,但至少反映了一个信息,万岁似乎有意开始压制魏王的权势。 而陈则铭在殿堂之上也只是默然不语,并没予以抵抗或者争执,这样的形式多少让人嗅了出了些异常,于是众臣纷纷猜测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写到这里非常为难,想了很久到底怎么写比较好,后来还是按计划写出来了,啊,我就是不够狗血啊~~掩面~~ 40、这之后,这对君臣间便陷入一种奇妙的僵持。陈则铭很清楚这种微妙是非常危险的,他试图私下见见萧谨,尽早解开这个心结。 然而罢朝后,内侍传来的回答却始终是万岁身体不适,不愿见人。 陈则铭只得悻悻而退。 他可以选择闯进去,但那会导致萧谨更大的抵触,对解开心结 分卷阅读94 有害无益。 于是他只能等待。 不多久,萧谨找碴将严青贬职,降为副都指挥使,将朴寒重提为殿帅。 朴寒重新上位,更将陈则铭视为死敌,对两人居然同站一班耿耿于怀,动不动便要参上一本,哪怕绊不倒他也绝不让他舒服。 朴寒这些做法当然伤及不到陈则铭的根本,但这种纠缠多少让他有些头痛,况且,萧谨沉默的背后分明是对朴寒的纵容和默许,才是真正让他觉得苦恼的地方。 此前朝臣们大都递帖子拜会过魏王,自称门生的也不在少数,此刻便有人站出来指责朴寒不该无事生非。但更多的人,在面对这朝中的对战时,都只是袖手旁观。他们在观风向,默然等待着君权臣权分出高下的一刻。 陈则铭对这种局面觉得沮丧,他并没有将自己与萧谨分开的意思,他再强也是臣,他从没想过要与君对立。萧谨被拒绝了,面子上抹不开,于是在使小性子,可君臣对立是种内耗,亲者疼,仇者快。 他禁不住想起萧定,萧定再恨他的时候,也不做这样自断臂膀的事情。立刻他便会恼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这对萧谨不公平,也只能让自己更加不甘心。 他想他该马上找萧谨说清楚。 韦寒绝却否定了他的看法。 夜间,韦寒绝独自来见陈则铭。屏退了众人,他还是那么笑吟吟,看不到机心的天真浪漫。 但他问的很直接,“魏王可有什么打算?” 陈则铭骤然听这一问,大是愕然,想了想,“我要去见皇帝。” 韦寒绝笑道,“见了之后呢?” 陈则铭隐隐觉察出他的用意,踌躇着道:“这不过是我与万岁之间一些小误会,讲清楚便无事了。” 韦寒绝叹道:“……只怕未必。” 陈则铭转过目光,看到架子上挂着的重锦斗篷,出了会神。 文人哪,总是爱以己度人,萧谨的性格他异常清楚,萧谨对他的依恋他也早有觉察,只是始终不曾往情爱上想。那样一个赤诚少年,能有多少恶意呢。 他有些不以为然。 韦寒绝看出他的不在意,立刻止住了话题。 独孤航在京中没有府邸,跟随陈则铭入京后,一直住在陈家名下一处宅子里。 那宅子少有人去,只过几天才来个老妇人,领着人打扫一番,于是宅中多个把人,也不易为人知晓。 灯下,青锋似水,湛湛生辉,一点寒锋直指杨如钦喉间。 房中只他们两个人,却杀气满溢,几乎要涨破这间屋子。 杨如钦虽然尚称得上从容,脸却到底有些白了。 独孤航站在剑后,冷冷瞥着他,这个人一出剑,便如同变了个人,再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哄骗的少年,那种锐气带着某种尖利之处,似乎直指人心深处,不自主勾起人的惧意。 “魏王的处境已危如垒卵!” 独孤航看着他,那目光几乎要射到他心中去。 杨如钦在抵抗惊惧的同时,要再来伪装自己实在就有些勉强。 他想说,朴寒被调回的意义,想说,那个少年皇帝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这是坐观虎斗,想说,陈则铭对付不了萧谨身后的杜进澹。然而,他掩藏不了自己最后的私心,他等了这么久就是等朝中君臣夺权大乱的这一天,他很兴奋很急切,因为时不待人。 独孤航是个很直接的人,他的眼神便似乎透过那些借口,看到了他接近他的最终目的之上。 在他露出口风时,他已经拔剑,然后用剑尖指着杨如钦,威逼他把那句请求咽了回去。 “不要违背你的诺言!”独孤航就是在明明白白警告他。 于是这些规劝分析的话杨如钦都没来得及出口,独孤航不给他机会,他惧怕他的巧舌如簧,索性封了他的口。 杨如钦露出嘲讽之色,“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大人死吗?” 独孤航出人意料的坚定,“这个时候,大人的身后便更不能起火。” 杨如钦意外了,这是什么,是简单,然而这种简单在关键时刻却显出些大智若愚的味道。 独孤航道;“其他的事情,大人会处理好。” 杨如钦大笑,越笑独孤航越不安,杨如钦笑得喘息不休,“处理好?陈则铭已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低声道,“……他完了!” 独孤航的面容猛然冷冽起来,他瞪着眼看着杨如钦,从紧闭的唇间恨恨蹦出一个字,‘“滚!” 杨如钦慢慢退后,把自己从剑锋下安全抽离,独孤航不再看他,尤带年少之气的脸上流露出的是烦乱和担忧。 杨如钦退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独孤航垂头立着,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杨如钦悄悄绕回来,到他身后,突然伸手拥住了他。 独孤航反射性的钳住他的腕,正要反击,杨如钦在他耳边低声道;“又会血雨腥风了,……你要自己小心!” 独孤航怔住,松开手,杨如钦撤臂,绕过他,出门去了。 杨如钦心中不是没挫败感的,折在这小儿手中,他有些阴沟里翻船的自嘲,不过他还有别的目标和事情,这种关键时刻哪里容得了人自怨自艾。 这些日子,严青带着部下四处搜他,他想象得到为什么。 朴寒被陈则铭贬出京,一腔怨气没处撒,得势后又弄不倒陈则铭,手边恰巧有陈则铭的旧将,不压他压谁。严青本来信了自己忽悠,派兵加强守卫皇帝,辛苦一番,不但没得好处,反立刻被降了职,就是那股怨气也足够让他掘地三尺,把自己找出来。 不过现在不用他费力气了,杨如钦就要堂而皇之在他面前出现。 很快杨如钦被捆成粽子带到严青面前。 严青一见,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再看着对方笑得那个一如既往的卖弄高深,不由得更是牙痒痒,立刻叫人去拿棍子。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因为家中有事情没能更新,感谢大人们留言守候~~ 另外现在的节奏并无任何问题,性急的大人可直接观赏结局, 41、杨如钦倒在地上,抬头张望的样子让人不自禁想起蚕蛹,很是狼狈。 严青看着大笑不止。 拿刑具的兵士很快奔回,严青接过棍子在手掌中敲了敲,踱步到他身前,“杨大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如钦挣扎翻过身,仰躺着往上看他,道:“也没什么,不过风云将起,来问问旧友队站得可对。” 严青一时半会没会过神,听明白之后,脸色突然大变,立刻下意识左 分卷阅读95 右看了看,所幸此刻身旁都是几个亲信,这才松了口气。 愣了片刻,回味着这句话,心中翻涌惊疑不定,连忙低头去瞧地上那人。 杜进澹是个最讲究步步为营的人。 这么多年官场打拼,他奉行的便是谨言慎行,没十成把握在手的事他从来不做,没看出上意之前的话他绝对不讲。 可凡事都要成竹在胸也是件难事,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力把住一个稳字。这亦是他纵横吏道数十年的经验。 比如此刻,他便能完全确信自己已经实实在在把住了萧谨的心思。 萧谨面上那不是阴沉,而是苍白,他到底不似萧定那般能喜怒不形于色,只拿眼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太医令,忍不住重问了一遍,声音中悲愤惊疑,诸味纷呈:“朕与皇兄当初的症状果然相同。” 那老医师跪答:“启禀万岁,当初废帝低热,万岁是高烧,同有体热不退,药石无效的特点,总体而言,其症有所不同,可也有相似。老臣看来,病因可能同出一脉,也可能……” 萧谨哪里还有耐心听他啰嗦絮叨,怔怔坐回座上,半晌不能言语。 杜进澹躬身道:“万岁……” 萧谨抬头,虚弱道:“纵然是毒,也不能断定便是魏王所为!” 杜进澹低声道:“这个自然。”说着命内侍将太医令领了出去,待那些人出门,又跪下来,“万岁,臣有本要奏。” 萧谨心中早是惊乱不已,理不请头绪,无力道:“……左相大人,明日朝上奏吧!” 杜进澹俯身,坚持道:“臣参的是魏王!” 萧谨闻言转过目光看他,定定地不做声。 黄明德连忙下阶,将那奏本接了过来。正要递给萧谨,萧谨扶头,“择紧要的讲吧!”黄明德扫了一遍,低声吟读。 杜进澹这本子参的是陈则铭拥兵自重,笼络人心,并拿萧谨当初箭射小宫宦,陈则铭出手阻止为例,道魏王在宫中尤如此,在宫外更当何如。奏章最末更是骇人听闻道,众臣入宫拜万岁,出宫拜魏王,已成惯例,长久如此,天下当只知魏王,不知万岁矣。 黄明德读毕,将折子合上,郑重放到萧谨身前御案上。 萧谨盯着那奏折,半晌不开口。 杜进澹道:“万岁,尾大不掉啊,如今的局面尚有回旋余地,可若再这么拖将下去,将无法可制魏王,届时危及的终将是陛下,请万岁三思!” 待杜进澹退下,萧谨将那奏章收在袖中,到了寝宫尤翻看不已,面上神色游离,终不能定夺。到夜间,萧谨无意中询问黄明德,“那毒,到底会是谁下的?竟然能下到朕的饮食中,实在可怕……” 黄明德叹道:“那样多的奴才试食都无事,显然下毒的人与万岁独处时间极多。” 萧谨怔忪,“那为什么他又住手,饶了朕一命?” 黄明德也不明所以,“恐怕他另有他意?” 萧谨听这话,追问:“他会有什么缘由?” 黄明德道,“或者是看陛下尚不足为患,只是警告?” 萧谨抱头道:“朕糊涂了,朕给他那样大的权力……”说到此,他又醒过神来,直直盯着黄明德,“连你也觉得就是魏王?” 黄明德连忙跪下叩头,“老奴怎么敢武断。” 萧谨想呵斥他,却终究没了那种心情,退到床榻上,又摸着那奏章边角,心中难定,如此怔了良久,才望向黄明德:“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黄明德一直跪着,不敢起身,此刻闻言作势思考半晌才道:“老奴小时候未入宫前,见过驯虎玩蛇的把戏,当时老奴年纪尚小,见识也浅,猛一见以为是神仙下凡。那杂耍班子演了十七场,老奴便在帷帐外偷看了十七场。最后观望清楚,才发觉那猛兽均是去齿拔爪的,这才想明白……若想避免猛兽反噬,非如此不能侍养。” 萧谨怔忪,黄明德却俯身下去不再说了。 萧谨等了半晌,面上渐渐露出恍然之色。 萧谨将杜进澹暗中上的奏折留中不发,私下召见了他三次。 之后,虽然依然不肯接受魏王单独觐见,但君臣对答间的颜色却缓解很多,后又因黑甲军平定豫州部分地区贼乱,萧谨对陈则铭再行封赏,对朴寒的找碴参劾,太明显过分的也会驳斥。 外人看起来,之前那段微妙期已过,很显然两人是重归于好了。 百官都松了口气,不用再考虑站对站错的问题了,私下也各自庆幸不曾有什么过激行为。 陈则铭却心中忐忑,每次求见,黄明德会亲自来辞,温和解释万岁心情不佳,又或者事务繁忙。拒绝的理由层出不穷,陈则铭的心只觉得步步踏空。 韦寒绝更是笑容不减,一语中的,“万岁若真是芥蒂全消,为什么还不曾将殿前司朴寒拿下马?” 陈则铭闻言只是笑,“朴寒除弹劾我之外并无大错,为什么拿他?” 韦寒绝看着他,“大人真的不明白?” 陈则铭笑而不答。 韦寒绝话语间并不挑明,但隐隐听着,怎么听怎么象是劝他及早自立的意思。陈则铭心中知道这少年是急自己所急,但他只能装糊涂。 韦寒绝分析的是形势,他没看到过陈则铭的内心。 萧谨是陈则铭反掉萧定后一手扶持的,萧谨成功了,才是陈则铭的成功。反了提携自己的君王,又反掉自己拥立的君王,他还怎么取信天下。谁会相信他并没有野心,史官会如何描写他的一生,他怎么去见九泉下的父亲。 陈则铭在夜间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要摸自己的后脑勺,哪里到底有没一块骨头,名为反骨。 他总是叹息着垂下手。 抚摸那重锦斗篷,他还抱着希望,萧谨不是萧定,他一定会留下回旋的余地,于是自己能做的还有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人们留言~~ 42、又过了一阵,豫州最终大捷的消息终于传来,号称歼敌十万。江中震整编战俘后,立刻领军回朝。 大军行到途中,封赏已经颁下来。陈则铭身为枢密使,论功行赏自然又是头功。这一次连他两名姐姐也被封了夫人,得了无数锦锻马匹。就哪怕他那个鲜有人见过的小妾,也赐了宫花首饰。 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外人都道陈家是祖上厚德,以至于荫及子孙。任谁也看得出,陈家权势早盖过京中各路亲王权贵,足够称得上如日中天不可一世。 陈则铭的两个姐夫虽然也是官宦之后,却都资质平平,科举不中,原本各自花钱捐了虚职。陈则铭得势后,自然有人上赶着巴结,将他们一路扶持上来,现如今也都是二三品的大员了,实在是平步青云。 分卷阅读96 这日,两家一同回陈府探亲。四乘大轿,浩浩荡荡,随从人员从街头排到街尾,引了无数行人观望。有权当用,这是俩姐夫的共同体会。 陈则铭闻讯出迎,看到这架势也有些无言。 进到院中,姐姐姐夫们忙着比赛打赏,看谁出手阔绰,下人也跟着满面春风起来。 正要进屋的陈则铭见之一怔,收回了已经跨过门槛的那只脚。 周遭明明一派祥和,他却竟然有些隐隐的不安。 古往今来,多少功臣因得了天宠,太过得意忘形而遭杀身之祸。看看眼前,哪个脸上刻着的不是忘形两个字? 萧谨的赏赐一波接一波,实在带了些波涛汹涌之态。 从前的萧谨也不知节制,从来都有恨不能倾尽所有的趋势,可那时候他一心拉拢自己。如今少年天子分明是气头上,这一幕便有些欲盖弥彰的古怪感觉。 厚恩之下是福是祸,谁能知道。 陈则铭很快上表,自叙无功,不敢自居,金银封赏该拿去犒劳黑甲军士,以显示皇恩浩荡,而自己已经受朝廷重用,鞠躬尽瘁原是本分。 萧谨在龙椅上听了这话,半晌不做声。 远远望去,少年天子的面上突然显出少许类似黯然的神情,最后却还是点头应允了。 几日后,西域来朝,进贡十匹汗血宝马。 萧谨立刻赏了陈则铭一匹,圣旨上说,宝马赠英雄,次日围场狩猎请魏王务必骑此良驹前来护驾。 陈则铭接过黄锻,心中那块石头才算是真正落地——萧谨终于愿意与自己私下见面,那便表示他已经解开心结,准备与自己面谈。 ……这便够了。 萧谨那个人的性子他太清楚,他唯一怕的便是这孩子年少无知,被人利用。 或者是因为前几日的上书,让萧谨终于意识到他近来的谨言慎行和低头臣服的明朗态度,才去掉了那点愤意。 不管是与不是,陈则铭都有种雨过天晴的轻松——只要见了面,他就能说服他。 那马驹四肢修长,步履轻盈,一看便不是凡物。陈则铭端详半晌,心中狂喜,命人将它带下去喂草料。顾伯唯恐其他人伺候不周,坚持要亲身上阵照料这匹御马。 陈则铭笑一笑,任他去办。待周遭安静,下人们各自忙活去了,陈则铭坐在堂上,却是一阵阵的后怕。 若不是这圣旨来得及时,自己会怎么做? 猜疑真是天下最可怕的东西,每天夜里,他不能入眠,反复思量如今自己的处境,和进退的问题。 若萧谨露出调兵的意思,自己会怎么做。 他满背的汗,心中庆幸不已,他没听韦寒绝的进言,全因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萧谨对他是不能这么绝情的。 幸好他押对了。 从萧定执政的当年开始,他的不甘心已经促使他做了许多事情。然而,那些事情就全是正确的吗? 他不知道。这种不自信导致他在可能到来的第二次选择面前,突然迟疑不定裹足不前了。 可当他接到这封带着和解语气的旨意时,他猛地意识到,死这个东西自己是不在乎的,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死得毫无价值。 如果萧谨希望,他可以把手中的权势还给他……那本来是他萧家之物。 陈则铭叫人备马,他要立刻进宫面圣谢恩。 他不能等到明天,一整夜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正要上马,一个人突然从旁边走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定睛看到,韦寒绝已经对自己行了一躬,一鞠到地。 陈则铭有些讶然,还不及说话,韦寒绝抬起头,从来憨笑不断的脸上早没了那种藏拙的笑容,“韦寒绝前来拜别千岁。” 陈则铭这才真正吃惊了,丢开缰绳,上前一步,拖住了那少年的手,“公子突然说这种话……莫非是我怠慢了公子?” 韦寒绝道:“千岁一直很客气。” 陈则铭道:“那是下人得罪了公子?” 韦寒绝近来的进言他不用,是不能用,不愿用。 可他也不愿因此怠慢了此人。这其中固然有重才之意,可也有惧怕之心。韦寒绝对他的劝谏,若有第三个人知晓,那便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罪,全家当斩。 须能将此人一直困于府中,他才能放心。 韦寒绝依旧摇头,只推说老家有事,如今不得不回了。 陈则铭追问不出缘由,又见他去意已决,只得失望作罢。 他沉吟许久,叫顾伯拿来银两要赠给韦寒绝。 韦寒绝笑道:“小人家中虽然不是富豪,可到底是官宦人家,哪里需要魏王再给盘缠。” 陈则铭淡道:“这是之前万岁赐下,给军中犒赏用的,韦公子曾为军效力,取之合情合理。”他有些漫不经心,迟疑着杀或者不杀的问题。 韦寒绝脸色变了变,微忖片刻,道:“我有一言,不知道魏王千岁听不听得进?” 陈则铭道:“公子请说。” 韦寒绝左右环顾,欲言又止,陈则铭瞧出端倪,将他带入屋中。 果然进了屋子,韦寒绝道:“千岁是准备入宫?” 陈则铭看他片刻,微微颔首。 韦寒绝又道:“千岁如今已经万人之上,可以说是风光一时,位极人臣,可世间从来是花无百日红,不知道日后是什么打算?” 陈则铭一怔。他仔细看看这少年,韦寒绝是个很聪明的人,可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话,却证明他聪明一世,却还是一片赤诚之心。 陈则铭迟疑一会,“我希望有生之年,能辅佐万岁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这应对端端正正,应该说并无错处,谁知韦寒绝立刻接口,“那千岁是不打算进也不打算退了?” 陈则铭皱眉不语。 韦寒绝叹息一声:“请恕小人直言。千岁若是为将守关,那必定毫无疑问能步步高升,终有一天能光宗耀祖。可如今千岁已经为相为王……可说是已及巅峰,还能往何处去呢……” 他迟疑片刻,“既不能进,便该早退!” 陈则铭心中一震,他说的是自己该退,还是魏王该退,或者两者皆有? 他凝目看韦寒绝,这少年是真聪明啊,他懂得用什么打动他。 韦寒绝静了片刻,“官场之中,暗流不断漩涡重重。千岁你想维持现状,只会比迎难而上,更艰难无数倍……” 陈则铭到达宫门前时,天已经黑了,只余天边一线白。隔了一会,那些灰白也隐入夜幕中,再看不见。 这是个有风的夜,漫天鱼鳞般的云彩缓缓随风而动,残月时隐时现,它泛着近乎青色的光,染白了近旁的云,却照不亮整 分卷阅读97 个天空。 陈则铭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前兵士,自己漫步而入。 有内侍赶紧去报信,另有人提灯前头引路。 他有在宫中骑马的特权,但此刻他并不想用。一来是萧谨确实曾经希望他威风凛凛在宫中纵马,不过显然不是现在;二来他需要些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 韦寒绝说了那些话之后,最终安然离去。 陈则铭没派人追杀,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韦寒绝见他入宫,便再不提及谋反之事,只表忠心之情。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需要有人盯着,他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或者什么话该在什么时候说。 但陈则铭愿意放他一马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察到这少年身上有些纯粹的东西——韦寒绝本可以不发一言,悄然而遁——显然这少年还没到那个狡猾的年龄,所以他大胆来辞别。 这光明正大的行为挽回了他刚刚展开的人生。 但陈则铭却感觉到隐隐的失望,这样的人,选择在此刻离开自己……是自己不够强,还是当前形势微妙,判不准旦夕祸福。 如果真是如此,这样的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但他到底还是有些被刺痛。 因为他是被放弃的那个。 陈则铭不自主叹息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自怨自艾了。多少年他都独自过来了,为什么还是会对旁人有所指望呢。 他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旁人就能断定你的对错吗? 他们能体会到你的心吗? 无论什么决定,你只该自己一个人下,最先考虑你自己所以为的对错。 ……因为旁人只是隔岸观火。 他仔细想了想,将萧谨与自己起矛盾的先后种种,都重新梳理了一遍。 然后他终于安心。 哪怕事情重新发生,他要再度面临,他的做法也不会与之前有任何不同。 他还是要保萧定的性命——他不能让这个人这样冤屈的死在宦官内侍之手。 他也不会反萧谨——之前这个少年皇帝对他的好,他还记在心上。 作为君王,萧谨有很多不合格之处,但他对他是没话说的。那么陈则铭就不能做第一个出手的人,他不能亲手打破这段情分,哪怕是错了,哪怕就此陪上的是自己的性命。 这样他才能问心无愧。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这些日子来混成一团糨糊般的头脑突然清醒。 哪怕有一万个人不赞同,你也还是你啊。 他睁开双眼,复又坚定了下来。 43、萧谨此刻还在御书房。 陈则铭走到半路,正遇见一名小内侍捧着食盒迎面而来,见到是他时,那内侍呆了呆,突然绕了过来,“魏王千岁?” 陈则铭被他挡住,不得不停步,仔细看去这小内侍似乎几分眼熟,不禁应了一声。 前方提灯笼的宦官觉察,也停下等待。 那小内侍喜声道:“千岁不记得我了?” 陈则铭心中更是诧异,正要开口应付,突然见这少年宦官背向旁人,不断朝自己递眼色,眼神惊恐中带着焦急。不禁心中一跳,口中顿时缓了,慢慢道:“……是有些眼熟,你是叫……” 那内侍来不及答,几名宦官已经从来路上疾步赶过来,为首一个正是黄明德。 搭话的少年内侍立刻露了惧色,急忙低头让开。 黄明德瞥到那小内侍与陈则铭搭话,早已经不动声色仔细打量了片刻,等那小宦官退开,不慌不忙迎上前来请礼,笑道:“魏王,请随我来。”他指的却是东边,正与御书房所在背道而驰。 陈则铭讶道:“万岁不在御书房了?” 黄明德应声:“万岁吃过点心就已经移驾东暖阁。留我在御书房打扫呢,就听孩儿们报说千岁您到了,怕耽搁千岁要事,故此老奴亲自前来领路。” 陈则铭点点头。 跟着黄明德走了一段,陈则铭心中忐忑之感非但不褪,反倒觉出更多的不对劲来。 黄明德是萧谨贴身太监,萧谨去哪里不带着他,怎么会留他打扫? 之前那小宦官更是越想越眼熟,分明是见过的,只是忆不起时候。 他环顾周遭,正望到巡夜兵士身负的弓箭,突然悟起,那少年内侍可不就是之前被萧谨用箭射过的那个。 那么,那眼色果然是示警。 他心中咯噔一下,脚下立刻停了。 黄明德回头,疑道:“千岁?” 陈则铭脸色苍白,朝他摇了摇手,低声道:“我头症近来犯了,总是不大舒服。” 黄明德连忙来搀扶他,“那等会老奴叫太医过来。”他顿了顿,低声道:“万岁还等着千岁呢,得快点。”这老太监声音中有种难以掩饰的急切,似乎在期待什么。 陈则铭瞧了他片刻。 身后几名人高马大的宦官一直寸步不离跟在他两侧,此刻的他当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人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惊动了卫士,深宫大内之中他也没希望逃脱。 他双手冰凉,不是因为身陷困境,而是因为萧谨原来真下了这样的决心。 这便是调朴寒重为殿帅的真正用意所在了。 表面上陈则铭还是兵权在手,但宫苑已经不是他的势力范围——除了静华宫,宫中禁卫已经全是朴寒的人。这样的调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足以把魏王逼反,却足以让魏王受制。 可真正致命的原来是后头这一步。那些赏赐果然全是用来花人眼惑人心的而已。 汗血宝马当然是个饵,设局的人料定了他急于面圣,等不到第二天。 这样的棋不是萧谨能想出来的,可他用了。 朴寒虽然曾是萧定的人,萧谨却把他从底层再调了回来,这是提拔之恩。那拘杀魏王时,这个人便是可靠的。 陈则铭分析得异常冷静,他似乎突然心思通透起来,能看得清每一丝隐藏在事实背后的线索。 他把它们一一串起来,顺着线头看下去,他看得漫不经心,似乎踏入这个圈套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同名同姓的旁人。 他猛然间意识到韦寒绝是不得不走,否则他在朝为官的大哥怎么办,他的家人怎么办?陈则铭觉得为家人而退的少年与当年的自己异曲同工。 他把那点残留的不甘抹掉了。 陈则铭仔细看了看黄明德映在灯下满是褶皱的脸,这老太监笑得好生谄媚,似乎又看不出与平日的区别。陈则铭突然觉得也许是自己多心了,萧谨那样一个孩子,会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直到他点点头,黄明德才如释重负,又叫了人过来搀扶魏王。 陈则铭让那人退下,道,“不至于。”  分卷阅读98 黄明德笑道:“那便好,千岁自己千万走好。”这话似乎语意双关,陈则铭恩了一声。他想对方其实并不需要自己作答了。 到了东暖阁,黄明德并没进去禀告,直接将殿门推开,请他入内。 那里头灯火辉煌,但就是没半个人影。 陈则铭撩袍走了进去。 门从身后被合上了。 殿中烛火一盏接一盏,风一吹过,纷纷张牙舞爪跳跃不止。过了一会,光线骤然暗下来,那是夜风穿堂而过,吹灭了几盏宫灯。 阁内没有伺候的宫人,于是熄掉的灯也没人续火。 陈则铭默然站在门下,听着空旷殿内的动静。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很多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又被压抑得细不可闻,但他还是听到了。他想象着那屏后的军士此刻均是被绷成弓弦一般的紧张,嘴角不禁勾起嘲弄般的笑容。 他的心或者是落了下去,或者反而却踏到了实地,因为猜想已经终成现实,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他静静等待事情的继续发展。 这么站了许久,偏殿的门才开了。为首的身披锦袍,心神不定,正是萧谨。 看到陈则铭,少年皇帝的脸色很是难看。他有些慌乱,怔了片刻,才慢慢走入,到龙椅前坐下去。一旦坐下,他因为年少而显得单瘦的身体就不免有些佝偻起来。 几名佩刀卫士挡在他身前。 陈则铭很惊奇萧谨依然肯出现,或者正是因为这感叹,他的心终于能觉察出伤处。 他跪倒在地,道了圣安。 萧谨始终不看他,也不开口,也许因为紧张。 皇帝不说起身,于是陈则铭便没起身,他抬起头,看着座上那个少年。 他一手将他扶持起来,全心全意教他武功,真心真意想辅佐他成为明君,而他,终于还是容不下他了。 萧谨觉察他的目光,将脸侧回一些,这少年紧紧皱着眉,他还不习惯背叛,还是会内疚,这些感受使得他在陈则铭眼前,如坐针毡。 陈则铭看在眼中,终于能有些欣慰的舒了口气,然而已经走到这一步,又何必回头呢。 陈则铭俯低身体,清晰道:“臣头痛之症近日频发,枢密院事务繁忙,臣自忖已经不堪重任,早该避让贤路。恳请万岁收回三衙兵权,臣欲就此致仕,望陛下恩准。” 他也不说废话,开口就直奔主题。错过这一刻,便可能再没机会开口了。 陈则铭的声音并不算大,可殿中四下都寂静无声,于是萧谨还是听清楚了这句话的每个字。他露出意外和无措的神情,呆呆看着跪在原地不肯上前半分的权臣。 陈则铭若是同往常一样,跪安之后起身进言,那在接近萧谨的途中,屏后的卫士便会冲出来,一拥而上,将他制服。 陈则铭却跪得离他远远的,自动交出兵权。 萧谨慌乱了,这反应脱离了杜进澹与他的策划,而他缺乏应对的机敏。 他用很久时间才下得了这个决心,如果不是陈则铭坚持要把朝廷封赏散给军士,应证了杜进澹笼络人心之言,他也许还要迟疑下去。他要将陈则铭拉下马,落去他的爪牙,这样他才能安心长久的把这个人放在身边。 他料想过陈则铭的各种反应,那些画面中有愤怒,有争议,有不服,甚至有唾弃,唯独没有这种常见的平静。 这平静如水导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屏后无人,似乎他还是那个满心依恋魏王的少年君主,这平静引诱他回想到这个人的好,一点一滴,润入心中。 然而到这一步,还怎么可能回头。 萧谨无言,他干瘪瘪地坐着,不能反应,直到陈则铭将上面那段话又重复了一遍。 萧谨猛地站了起来,败退般从来路颓然逃出去。那几名卫士面面相觑,连忙跟着退走。很快屏后脚步声悉索而去,不时便退尽。 殿中终于静了。 侧殿的门带着深深叹息般的声音关合。 隔了许久,又打开。 一名内侍端着笔墨,悄无声息地走入,走到依然跪着的陈则铭身前。 陈则铭抬起头,那内侍跪倒下来,弯身将纸托在盘中,再将那盘子端起。 陈则铭提起毛笔,看了看偏殿的门。 萧谨在吗,他敢在吗?他宁可他是敢的,他宁可他自己抛下这张纸,用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逼他来写这奏章。那么他可以告慰自己,自己培养出了一个不逊萧定的君王。 然而,萧谨隐去了。 陈则铭只看得到殿中微弱的灯光,这光芒只能照到门外几步,再往外便是黑沉沉的夜色。就如同命运,你只看得到几步之内。 殿内落针可闻,他一笔笔写下自己致仕的折子,如他夜批奏折时一样,一丝不苟。 待最后一笔落定,他从头又看了一遍,确认所叙无误,这才将笔抛入盘中。 那小内侍掩卷收笔,起身欲退。 陈则铭突然伸手拉住那内侍的袖子,“转告陛下,静华宫中之人,臣将亲手除之。” 那内侍吃惊回头看他,却见他脸色镇定如常,并不像在说胡话的样子。 内侍瞠目望他片刻,脚步混乱,匆忙奔出殿去。 隔了一会,有人返身回来,却换做是黄明德。 陈则铭缓缓起身。 黄明德到他跟前,低声道:“恭喜千岁,陛下准了。”陈则铭冷冷看着他,这目光似乎带着刀刃剐下来,黄明德抬头骇然,不禁退了半步。 偏殿的门也终于落锁。 锁链相扣的声音似乎惊动了烛光,它们微弱地跳动,奄奄一息。 陈则铭独自坐在宝座下,看着月光从窗格里探进来,一寸寸的攀爬。 他没有半点睡意,也没回头再想什么。 他不想萧定,更不愿意想萧谨。 他只是空落落坐在那里。 等待天明。 ——第二部完(2009.5.7)—— 作者有话要说:有两个消息想告诉大家,一个是好的,一个是坏的。 好的是,这文确定不会v。群里头的tx是早知道了,不过没在这里说过^^ 坏的是,因为后面还有不少篇幅,所以不得不将本文分成三部。之前曾说过只有两部,那实在是对本文长度的估计失误所致,大家就别太在意了…… 本来想写篇后记什么的,但与第一部完全不同,第三部是紧接着第二部而来,所以仔细想想也没这个必要了,话说第二部连载过程是我写文以来最困惑的时期,体会到的东西比之前很多年都多,这样的体验也是人生的收获啊……笑~~ 非常感谢大人们一路支持和留言~~ 番外一 杨梁奉旨 分卷阅读99 出战前一夜,与萧定有场异常激烈的争吵。 实际上认识杨梁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很少生气的,他的笑容永远温暖真诚,又带着些许满不在乎,这微带不羁的神情既显出他的自信,同时又让人接近的同时不得不将他看重一些,为此他的人缘从来好到让人吃惊。 萧定登基后,他全无功名却被封为殿前司指挥使,那时候也是凭借他处世为人上的圆融,很快融入军中,为旁人所接受,不知不觉平了众人的口。 杨梁大萧定两岁,从小一起长大。 萧定是个性子有些乖张的人,行事经常偏激难以理喻。登位后,就更加的不苟言笑,令人难以琢磨了。 没有杨梁这样的性情,在重文轻武的天朝,在这样的君主面前,谁也混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萧定将桌上的摆设全砸了个粉碎。 杨梁站在满地纸笔当中,微微躬身作揖,坚决道:“既然万岁对臣并非轻慢之心,请恩准臣请战出征!”说完跪下来。 萧定铁青的脸色和漫身散发出的杀意让所有在侧的宫人内侍都不敢动弹。 然后良久的对峙中,杨梁并不抬眼,他只是如同磐石般伏地不动,那就是坚持,是不容商讨。 萧定盯着他,耳畔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沉滞,怒气重重,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方驽定的气势,将他原本如滔天波涛般汹涌的愤怒, 在一轮轮的冲击中渐渐消耗殆尽。 直到最后,他明白自己这一次是真留不住他了。 沉默之后,萧定扯过一张繁锦绢帛,就着那残留的怒气一挥而就,再团起来,狠狠砸在杨梁肩上。 那布团弹开,杨梁拾起圣旨高举过头,低声道:“谢主隆恩!” 萧定凝望他欲去的背影,突然扯出一个恶意的笑,“你能救他一次……之后呢,都能保吗?” 杨梁猛地停下脚步。 萧定满意地看着他回过身来,杨梁向来从容的脸上已经带了些难以克制的怒意。 杨梁看着座上的君主,突然觉得彼此更加遥远,这种感觉源自父亲死后,之后也只是日继一日地更加强烈,他无能为力,做臣子的如何能奢望改变帝王。 他跪了下来,只盼望这样的郑重能挽留住主上任性而为的步伐,“万岁,陈则铭是个人才,当用之。” 萧定冷笑起来:“人才?人才什么时候没有?” 杨梁道:“无辜之人,陛下不该迁怒。” 萧定直起身体,指着他喝道:“大胆!”他停顿片刻,突然冷笑一声,“……说得真好听,你不曾牵入他人吗?” 杨梁一震,“遇燕那件事,是臣的错……”他抬起头,满是期望和恳求,“可陛下不能将错就错。” 萧定厌烦地看着他,“你真是越来越象太傅。” 杨梁脸色猛然白了,突然抬起眼,低声道:“陛下却……越来越不象当年的小定!” 假若当初的你是这个模样…… 这样的话他没说出口,可隐含的意思,默契如两人哪里能听不出。 萧定转过眼来,难以相信地看着他。 杨梁冷冷与他对视片刻。 萧定张张嘴,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他似乎彻底忘记了反击,只是怔怔看着杨梁叩头退出。直到那身影消失,方按捺不住地深深吸了口气,那种痛楚延伸如此缓慢,可到底还是能被他觉察到。 杨梁临行前,将自己贴身的玉牌赠给陈则铭。 他确信这样的方式能保一保陈则铭的性命,他赌的是萧定难忘旧情。 想到萧定,他微微的心软。 幼时的萧定,曾经是个那样可爱且全无戒心的孩子。 他叹息了一声。他眼睁睁看着他走到今天,然而其间他并不能做什么,他只能鼓励他尽量坚持下去,直到最后的蜕变。 可最终结果却让所有人吃惊,包括杨梁本人。 他愿意为他做所有的事情,为他扫平前方路上全部的障碍,唯独不能违背的是自己为人的原则。 那秉承自他的父亲,他平生最敬重的人。 杨亭很久之前已经觉察了两人的孽情,其实仅仅是家法和暴力未必能阻碍少年们初生牛犊的勇气和如火的恋情,但杨梁和萧定还是就势收敛了。 杨亭慎重考虑后,开始禁止儿子再入宫,他很快请旨撤换了萧定的伴读。 萧定没料到自己的主动退让竟然换来这么个结果,怎么也不肯依,三番四次恳求杨亭,将杨梁换回来。宫闱中原本少有秘密,这一闹人尽皆知。 先帝更起了废储之意。 对于杨亭这样的耿直之士,闹出这样的家丑简直是让他清誉扫地,无地自容。 他再度狠狠揍了儿子一顿。杨梁可以忍住疼痛,但当他看着父亲的失声哭泣,他惊骇了。 他跪倒在青石方砖上,想了整整一夜,父亲这样的痛苦无助是因为自己,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他于是应允了父亲,许下誓言,这一生绝不做佞臣。 杨梁生平第一战并没遇到太大的困难,他挥军将敌人赶至金微山,后见山势崎岖,难以作战,才鸣金收兵。 属下幕僚道,其实这次大战,匈奴真正厉害的人还未出来,是以求胜简单了许多。 杨梁问询那人的姓名,幕僚带着敬畏之色,道对方是匈奴右贤王律延,奸狠狡诈,身经百战,是匈奴真正的头狼。 杨梁班师回朝之日,萧定带着百官迎出京外。 两人相对,先是有些无言,然后不知是谁最先微笑起来。 他们和解了,默契地隐去争吵之事,再不提及。 然而让已经心平气和的杨梁再度气恼的是,其实他走后,萧定也并未放过陈则铭。 他在前方征战时,萧定的愤怒只是发泄到了其他人身上,完全不是他所想的,有所反省。 他有些绝望和无奈了。 萧定已经是万人之上,可他却忘记了他曾居人下时的卑微及受过的压迫,反将之变本加厉地还予旁人,最可笑的是,这个旁人委实无辜。 陈则铭眉目如画,清俊中带着英气,然而这样的长相竟然颇似引发他们裂痕的那个宫人,这是多么古怪的巧合。 杨梁曾经觉得愧对遇燕,如今令他内疚的人更多了一个。 他只能力所能及的护着陈则铭,而这样的行为则引发萧定更大的怒意,反过头来折腾对方,这样的循环让他无从破解。 他不得不警告萧定,“若不能用则废之,能饶人处且饶人。” 然而看着萧定轻描淡写的笑,他也明白自己这么说的无谓。 他在怜惜他的同时,也终于意识到,他们从亲密无间开始背道而驰,终 分卷阅读100 于渐渐行进到了天地的彼端。 杨梁找到陈则铭,与他谈到萧定的过往,他在灯下凝视那张令自己百味交结的脸。 似乎是宿命,遇燕的死让他开始远离手满血腥却不为耻的萧定,陈则铭的出现则让这段距离渐行渐远。 他也明白真正的症结其实来自两人的内心。纵然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透明而深刻的亲吻。 那是个夏日,父亲临时受召见不能来教习,一同读书的皇子们渐渐退去,只剩了他们两人。 他要等父亲,而萧定不知为何也是拖着不走。 他们彼此对望,暧昧地笑。 窗外知了鸣叫不休,而阁内却凉风习习。 萧定临着字帖,一笔一笔甚是认真。 他却心中发痒,悄然走了近去,在他身后看了片刻。望着萧定一本正经的神态,杨梁只是想笑。 萧定转过头时,分明吓了一跳。 杨梁笑一笑,伸手出去,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重叠着,临画那字。 屋中只听得到两人鼻息声,渐渐沉重。 写了一行,杨梁停下笔,低声道:“怎么样?” 萧定看了一眼嗤之以鼻,“远不及我。” 杨梁笑起来,手中只握得更紧。 萧定看他一眼,突然转身搂住他,吻了下来。 他们之前从不曾做过这种事情,为什么那一天会那样大胆竟然在这种全然谈不上隐晦的地方嬉戏起来,杨梁事后回想也只能当成夏日炎热,一时冲动。 然而兴之所至,却难以节制。 他们如同小兽般彼此噬咬舔舐,从桌上翻滚下来,甚至将砚台笔架拖翻,将浓墨泼了一地。杨梁忍不住看了一眼,萧定扯住他道:“没关系。” 杨梁笑起来,“你可别滚到上头去。” 萧定道:“我倒要将你压上去。” 他们将彼此扯得衣冠不整,似乎以此能昭显自己身为男子的占有欲,然而杨梁还是抢得了先机,将手探进去,抚住了萧定。 萧定几乎是惊跳了一下,杨梁在他反应开始激烈之前,吻上了他。 唇齿交缠,耳鬓厮磨,这样的柔情,使得萧定的举动迟缓,来自敏感处的揉弄,逼得他发出一种细微的呻吟。 杨梁被这声音撩得心猿意马,手下不觉更大力。 萧定咬牙道:“痛……”然而他的声调却分明告诉对方,事实并不全然如此。 杨梁深深的吻他,将舌头压迫性地强行探入他口中,他因此获得一种奇特的幻觉,似乎是自己正在侵犯进入对方。这样的臆想让他更加激动起来。 萧定在被强迫处于弱势时,分明不是很乐意,他含住杨梁的舌尖,用力咬了几下,杨梁忍痛退出来,然后不甘心的再度进攻。 直到杨梁用膝盖顶开得他不得不分开双腿,意图分外明显了,萧定才抬起了眼。恼怒地看着他,并紧紧握住了他正不断抚弄自己要害的手,将他尽量扯离自己的身体,似乎在警告他别趁火打劫。 杨梁在他耳边道:“一人一次?” 乘萧定犹豫之机,杨梁用指尖摸索,在那尖端上轻轻用指甲划了几划。 萧定身体猛震,几乎瘫软下来,手也不觉松了。 杨梁闷声笑着,正要往他体内探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惊雷般怒喝,“……孽畜!你干什么!!” 杨梁惊跳起来,茫然四顾,半晌后才发觉那原来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 他愣了半晌,终于垂头坐下。 便是那一次,父亲发觉了两人的关系。 本不过是少年时难耐的一次冲动,谁能想到竟引发了后面那么多的事情。 此刻回想起来,杨梁却并不后悔,爱这一个人,想占有他,在他来看从来也不是错。 那么……错的是什么? 很快,杨梁受命讨伐朴吕国。 他第一次大胜后,萧定对于他的定位终于产生了变化,这也是两人关系和缓的开始。 杨梁的父亲在临终前曾请求萧定让杨梁上场杀敌,报效国家。 萧定却始终将这话当成耳边风束之高阁,事情虽然不大,但始终是杨梁心中一根刺,父亲的临终之言,自己的凌云之志,他都可以不顾,真似要将自己做了佞臣,他如何能不心冷。 他远离他,冷淡他,只因为这两个字他无论如何不能背在身上。 他不信萧定不明白自己。 这实在是两个人彼此的伤害。 然而,此刻的萧定似乎终于是软化了。 出兵太急,于是杨梁想着回来后,也许自己还是该给他道个歉。 其实他真的从来没那么想,那只是气急之后的胡话。在他看来,他就是那个小定,哪怕满身杀戮,他依然怜惜他。 朴吕国地势凶险,杨梁收集了许多的资料,一一抄在手卷中。这是他的习惯,做事前先用笔写下,再理清头绪。 这一战中他见到了律延,脸上带疤,那应该是战争给予他的奖赏。 这也是个带着君王之气的人,一如萧定。 律延阵前劝降,杨梁婉言谢绝。 在杨梁看来此刻胜券在握,但他并无骄色,律延这样的强敌值得敬仰。 然而数日后,身后突然冒出的大军让他措手不及了。 他反复思考却不能明白这消息怎么会这样快传到匈奴,匈奴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发出救兵。 事已至于此,夹击之势已成,他只能硬闯。 那一日,他带领大军在清晨发起了攻击。 他的长枪下鬼哭狼嚎,刃过横尸。他就如同战神,在尸骨中挥洒着他的神威,律延站在城楼上,冷冷遥看着这员勇将。 那一箭不期而至,带着透骨寒冷,凶狠地穿胸而过。 杨梁听到自己骨骼被切断的声音,他抬头看上去,远处的律延拿着一张铁弩,正放下手来。律延的脸上并没太多得意,那神情倒似乎是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悯和遗憾。 杨梁仰面落了下去…… 他突然想起当年自己不做伴读之后,偶然入宫的那一次。 见到萧定消瘦而沉默,自己向他求了那块玉牌,说是当做将来的免死牌。其实不过是要博他一笑。 萧定解下玉牌,奇怪的是他腰间原有的繁多配饰全不见了。光秃秃的怎么能看,自己便将从小带的那块玉佩作为了还礼。 萧定单手握着玉佩,似乎开心了很多。 自己明知道父亲晓得之后定会愤恨辱骂,不知道为什么依然冲动地吻了过去。 萧定笑起来,看着自己。 便是那时候,他下定了决心,纵然父亲不允许,纵然世人嘲弄,哪怕能给的不是爱,也要拼尽全力护着他一生一世。 我做到了,…… 分卷阅读101 小定。 【end】 番外二 陈则铭醉了。 他将额抵在桌上,不住述说着什么,声音极其细小,含糊不清。 桌上灯光如豆,他的脸被隐在阴影之中,于是对面的萧定无论是从哪个角度,也只看得清他头顶的发髻。 不过,萧定也并不想看清此人此刻的表情,相反,对于这样的醉酒呓语,他向来都颇有些厌烦,他是个自律的人,因而对旁人酒后失态也从来不屑。 可这屋子里实在冷清太久了,导致这种他自小讨厌的絮絮叨叨,在这一刻居然也能忍受下来。 至少不那么无声沉寂了,他这么想着。 而陈则铭似乎正在不断与人争辩什么,声音起起落落,时而沉默时而激昂,萧定有时候也能清楚他分明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但要继续认真听,他那里却又模糊下去了。 萧定没有探听旁人心绪的想法,可整个屋子里只听得到这个人因克制而强自压低的声音,那回声中充斥着一种难以琢磨的低落消沉的氛围,如果他是在梦中与人争执的话,显然讨论的并不是令人愉快的话题。 萧定闻了闻杯口,正想着这酒味道实在很淡时,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几无休止的呓语终于停了下来。 萧定抬起头,见到对方摇晃着站起身,一路摸索,踉踉跄跄往床边去了。 陈则铭摸到床沿,似乎终于放松下来。他微微叹息一声,看起来是想坐下去了,脚下却骤然踏了个空,险些跌倒,一屁股坐到了床前踏板上。 那动作有些可笑。陈则铭似乎醉到忘记了此地并非他的陈府,顺便还把这里当做了他的卧室。 萧定却只是一口口抿着酒盯住对方,不动声色。 陈则铭浑然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将手臂趴在床沿,很快地酣然入睡。 不得不说,陈则铭这样的醉态很少见,更与他此时此刻的身份更加不合,不过这才是真正能娱乐人的地方啊。萧定撇了撇嘴。 陈则铭在他看来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这人嘴中喃喃不休的到底是什么,萧定居然也能猜出一二。 萧定为此更加心烦,他愣了片刻,站起身,举步时候顺手摸了那酒壶,藏在袖中。 他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灯光很昏暗,但还是能借光看清陈则铭的面容,哪怕是醉了,这个人靠在臂中的样子,依然眉目清朗如同画卷。 萧定蹲下来,看了片刻,伸手撩起他额前碎发,陈则铭沉沉睡着,浑然不觉。 “……那一晚是你吗?”萧定突然低声道。 陈则铭在梦中皱起了眉,萧定不依不饶般重申,“……我关窗时闻到来自窗外的酒香……那样晚了,你来干什么?” 陈则铭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他已经深入梦乡。 萧定长久看着这个人,目中露出疑惑却冷淡的神色。 “这么久,你总不能想透彻……你想我怎么回答你?”萧定坐到陈则铭身旁,嘲弄般笑了笑,将酒壶抬起,就着壶嘴喝了一口,突然转身,抓住陈则铭双肩将那口酒嘴对嘴哺了进去。 陈则铭猝不及防,被这口酒呛得立刻咳起来。茫然睁目,看到萧定的面庞,近在咫尺对他笑,只觉得是在梦中。可喉中分明火辣辣地刺痛,他不禁弯身扶着床栏咳了半晌。完了,喘息着靠在床边,莫名的环顾。 萧定仰头再喝,低头再哺。 陈则铭稍微清醒,将牙关咬紧哪里肯接,可到底抗不过萧定痴缠,他睡意浓重,支持不久,终于张开口,接了那口酒。 萧定笑容更深,那酒只剩了小半壶,哺了几口终于尽了,他摇壶不见声响,大是扫兴。这半壶酒借着他口都给陈则铭灌下腹去,陈则铭醉上加醉,更加迷糊,见终于再没酒来,放心下来,双臂大张,背靠床沿,低头朦胧睡去。 萧定将那酒壶掷开,扯着他发髻,索性就此吻了上去。 陈则铭刺痛惊起,挥手来挡。 可两人耳鬓厮磨,彼此鼻息纠缠,温暖暧昧,这情景他一心只疑是在梦中,不多时便溃不成军,那点欲火原本深藏心底,既然被撩拨,哪里还掩藏得住。 很快便是唇齿交缠,彼此胶合,难有半刻分离。 萧定也不解他衣裳,一点点顺着身体摸将下去,摸到他腿根处,发出一声笑。陈则铭微微清醒,大是羞愧,将手肘撑在床上,支起身体,强要挡开对方。 此刻初夏,衣物本薄,萧定隔着一层布料抚弄他,跟从前那般赤身裸 体相戏又有些不同的意趣,加上已被对方弄了片刻,酒意外加欲火焚身,陈则铭心中自制再强,也早已经有些压抑不住,如此喘息沉重,头昏脑涨之时,那抵抗的手似有万钧之重。 萧定被他推开,也不气恼,只绕过他双臂,从下头伸手进去他衣内。 肌肤相触,陈则铭一震。 萧定似乎早料到如此,抢先吻住他,陈则铭被他用身体抵到床沿处不能挣脱,萧定轻轻吸他舌尖,似在安抚他,陈则铭渐渐停止挣扎,混沌中露出迷惑的神情。萧定趁机将手滑下去,悄悄握住他分 身,不住抚弄。 陈则铭紧紧皱起眉,到了这地步,他已经无法抗拒,这事情这举动分明是快乐的,然而他胸臆中却又充斥着一种难言的苦楚,忍不住在喉间发出低沉细微的呻吟。 萧定吻得更紧,似乎要将他的声音生生吞噬下去。 渐渐地,那只手似乎带了魔力,陈则铭昏眩之中,只能意识到那手指的每一举每一动,那动作时快时慢,每一步便泯灭掉一些他的自我意志,直至一切焚灭,他僵硬地蜷起身体,双手狠狠掰住萧定的双肩。萧定被那大力捏得忍不住咬牙,却不肯放过他。 待那阵头晕目眩的空白过去,陈则铭不由自主瘫软了身体,低着头不住地喘息,满鬓汗如雨下,浸湿了他的发根。纵然这样神智不清的时刻,他依然能觉察到一种空落。 正无措,却突然觉察到对方手中抹了那液体,往自己身后探进去。 他握住那只手,萧定惊讶看他,陈则铭凝视他片刻,突然将他双手反剪,压了上去。他也知道自己醉得深了,唯恐对方挣脱,褪去萧定衣物的时候,将那衣物为绳捆住了对方。 萧定大惊之后,挣扎不断,却到底还是拼不过他兴致上来后的蛮力。 他进入他的时候,萧定咬牙切齿,从喉间道:“为什么这种事情让你做起来……总这么难受!” 陈则铭掰过他的头,深深地吻他,这举动出自内心,全没半点不适。他放弃了天人交战,选择对自己的欲望投降。 萧定皱着眉,满脸痛楚恼怒之色,纵然这个吻也无法消去那种钝痛,或者 分卷阅读102 让它减退半分。 陈则铭只将自己插入更深,哪怕萧定脸也青了,他也并不心软停止,如果这是梦,那么让彼此放纵到底吧。 萧定却突然睁开眼,回应了那个吻。 他们吻得那么深,却彼此相隔很远,从不曾接近。 …… 一直如此。 搞笑同人 话说,某夜太白金星下凡公干,顺便喝了点小酒,贪杯误事,一不小心一头载到了魏王府,小陈同学的卧房。由于摔的太狠,太白老人酒醒了不少。侧耳细听,发现魏王在床上喃喃自语: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不要,不要啊,我是直男。太白老人本就八卦,于是进入陈同学的梦想。这一进不得了,原来这人是如此的苦大仇深啊,原本一直男,硬给一个叫萧定的家伙掰弯了,这还不算,这个萧定还抢人老婆,叫人放火.......BLABLABLA,而且更人神共愤的是,自己老公死了才伤心三天,就又开始性骚扰员工了,这个萧定简直是极品之渣人啊。 太白金星的正义感被激发了,一窜回天庭,把这件事情和他的老相好送子观音说了。这个送子观音,听了后也愤愤不平,你说我们做神仙的,就应该惩恶扬善,为毛这个萧定那么嚣张,还没倒霉呢?太白金星摸了摸胡子,说:霉是倒了不少,但他太渣,好像没什么能虐的了他,所以他至今仍然很嚣张。送子观音了然一笑,原来是这样啊,哼哼哼,没办法虐他吗?老娘让他生。太白金星附议,亲爱的,你真是太高明了。 于是,某夜送子观音遣入人间,准备寻找萧定,送他个娃娃,可是找来找去,在人间都听不到萧定的消息,于是回来和太白金星商议,是不是他搞错了,人间没有萧定啊。太白金星了然,:是这样的,由于此人太渣,人间的同人女都叫他渣定,所以你肯定找不到萧定了啊。 原来如此,送子观音又下凡了一趟,这一次,很准确的通过同人女们的讨论,找到了渣定的住所-----静华宫。送子观音嫣然一笑,玉手一挥,一个娃娃进了渣定的肚子,哈哈,丢了一粒子,发了一颗牙,此花叫做呀儿呀得喂呀,得喂呀得喂呀为上喂,叫做小菊花啊啊啊啊,送子观音边唱边回了天庭。 某天,渣定同学吃着西瓜晒太阳,吃着吃着,就觉得恶心干呕,不停地犯酸水,心下疑惑,为毛会这样呢?难道我得了慢性咽炎?是夜,小陈同学从 窗户爬进来与他约会,渣定欲攻之,小陈不肯,正欲反攻之,渣定忽然说,你表攻我,我最近身体不好,浑身乏力,四肢无力,没食欲,总要吐,还想吃酸的,对了,你明天来表忘了给我带份“来一份”的青梅。小陈不相信啊,你既然身体不好为毛还想攻我呢?渣定答曰,你来不就是让我攻的吗?我不攻,多不给你面子啊?小陈面黑,终不顾反抗,攻了他。完事后渣定还不忘跟小陈说,我生病了,你找个御医来看看吧。小陈将信将疑,但看渣定正式的摸样,还是给他找了个御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把个老御医吓的浑身发抖,抓着魏王的手说:他,他,他看脉象,像是有喜了。 虾米?小陈拍了下御医的头,我说你老糊涂了吧?拿这个来糊弄我? 可怜的老御医给拍的昏头转向,但还是肯定的说:魏王,他的确是有喜了。 渣定一听,立即蹦跶起来,拿了个绳子,勒住老御医的脖子,小陈立即阻止,你为毛想害他? 渣定眼中寒光一现,要是他把我怀孕的事情说出去,我们两都完了。 小陈疑惑,为毛我也完了? 渣定晕倒,颤声说,表忘了,孩子他爹是谁。 小陈顿悟,立即向御医面露凶光,欲杀之。御医立即挥手,你们表杀我,我保证不说,而且我还可以帮他接生。 渣定说,谁要你接生,你给我记打胎药,我要把孩子打了。小陈犹豫片刻说,这孩子要留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要给陈家留点血脉,御医你走吧,但这件事情谁都不准提起,不然......,小陈做了个恐吓动作,老御医吓的颤颤巍巍的跑路了。 渣定绝望了,:你真的要让我生?天啊,你疯了,哼哼,你儿子生下来,第一件事情肯定是对你吐口痰。小陈疑惑,为毛他要对我吐痰?渣定冷笑:因为你昨天冲他吐了一头的痰。 小陈继续疑惑中。可能渣定被怀孕的事情弄的有点神志不清了,算了,随他胡说吧,总之孩子要紧,小陈按下决心,这段时间一定要对渣定好些。 渣定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某天,他忽然对小陈说,快快,翘起屁股让我攻,小陈不愿意了,渣定威胁说,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跳楼,让你当不成爹。这可是小陈的软肋,他心不甘情不愿的翘起来了屁股,但渣定由于肚子太大,几经努力,还是攻不了,弄的满头大汗。最终终于放弃,还不忘愤愤的说,等我生完了,再攻,这次先记着。 日子过的飞快,眼看渣定就要临盆了,老御医如约而至。小陈第一次做爹。心中忐忑,听到里面渣定压抑的叫声。心下感动:虽然他渣了点,但还是很可爱的,我以后不虐他了。 过了N久,老御医擦着汗,走了出来,小陈立马迎上去:是男是女?老御医为难的说:不知道,你自己进去看吧。 满怀欣喜的进入房间,看到渣定坐在床上,抱着个蛋发呆,小陈楞住了,这是什么?你生的? 渣定茫然的点点头,你为毛会生个蛋呢? 小陈心里失望之极。 渣定鄙视的看着他,废话,我是真龙天子,龙自然是下蛋的。小陈恍然大悟,那现在我们怎么处理这个蛋? 渣定恶寒了一下,你拿回去捂啊。 小陈虽然不愿意,但爱子心切,还是拿回去放在床上,天天捂着,对外说魏王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功夫不负有新人,蛋终于破壳了~~~~~~是个胖小子,小陈很是喜欢,但心中有点不爽,为毛这孩子张的像杨梁呢?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这两人关系这样好~~~~ 一路看一路笑,本来曾想过在愚人节写一段类似的,后来不了了之,显然我的幽默感不如打倒tx~~ 据说会有配图,万分期待ing~~ 番外三 番外三 那一夜,京中有灯会。 这样的夜晚,从不出门的女眷们可以光明正大上街。于是相应的,登徒子也多起来。 孩子也多了,这是个热闹的时候。 无数各色的花灯悬在半空中,沿着道路流淌下去,一长串宛如星河,道旁檐下灯火通明,不时有人探头张望。此刻这两旁的房价奇高,几乎是非权贵不能登楼。 小贩四下游动叫卖,他们非常积极,据说有时候还能碰 分卷阅读103 到京尹亲自派发的红包,往来如织的行人都喜气洋洋。 于是此刻虽然是夜间,却比平常白昼还多了几分喧嚣。 杨梁跟在萧定几步之外,这是个很好的距离,他一眼便可以看清楚萧定身旁穿梭而过的所有人,一个不落。萧定身旁只带着一个小内侍,这样的微服私行实在是不安全的,但他说服不了气头上的萧定。 “谁是君谁是臣。” 萧定冷冷的一句话,足以让他哑口。 萧定会拿君臣之纲来压他,那便表示他已经气到某个程度了,杨梁就不该再说。 然而那是条人命,无辜者的生命,他实在不能不说。他会良心不安。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两旁行人开始匆忙奔走。 雨点打湿了纸扎的花灯,烛火一盏盏的灭掉,等回过神,路上的人锐减,昏暗了许多,方才那喧天的热闹似乎就是个梦境,转眼即逝。 萧定回过头来寻找他,杨梁疾步奔到他身边,用袖子遮挡住他的头,将他拖到屋檐下。那小内侍也赶紧跟过来。 雨更大了。 这是家民居,屋檐不宽,萧定却不肯让开,杨梁不得不与他肩靠肩叠靠在一处,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彼此的温度透过有些湿润的衣料传过来,腾腾而上的热气中,带着些暧昧的气息。萧定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的腰,杨梁转过头的时候,双唇几乎要触到他的鼻梁。 他有吻下去的冲动,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滴在他另一侧的肩头上,那猛然一凉让他清醒了许多,于是他忍住了,这便叫耳鬓厮磨吧。 行人虽然少了,窗前却还是不时有人往外探一探,他们默契地调开头,似乎是拉开了两者间的距离,却在外人看不到的暗影里握住手。 那小内侍识趣地与他们隔远些,对着外头张望雨势。 两人的手掌都是干燥的,萧定紧了紧手指,杨梁默然不语。 他仰头注视着檐沟间落下的那缕缕丝线,全神贯注,……如果他能看清楚的话。 看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调回头,萧定的眼如同兽在暗中发着些微光,直直看着他。他笑一笑,转开头,隔了片刻,再回头,萧定依然在看他。 就在一次次对视中,他们似乎渐渐重回到少年时光,这仍旧是那个外面塌了天,却能浑然不觉的懵懂年龄,他们不觉柔情满溢。 杨梁伸出手,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 屋檐外头,行人撑伞而过,杨梁调头望着雨幕道:“我去买伞吧。” 将军令Ⅲ(终结篇) 1、萧定觉得不对劲。 静华宫是座废弃的宫殿。 当年连正殿和左右厢房之间的回廊也没修好,便因故废弃了,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 后来加入的陈设之类也多是旁处不要的旧物,先帝曾把居于此处自省作为对不上进的皇子的惩罚,其不适居住的程度可见一斑。 萧定当年再落魄的时候,做的也是太子,居的也是东宫。 他从不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要在这个破落到有宫之名无宫之实的废墟之地,形同拘禁地度过自己最该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壮年岁月。 可这样的变故却确确实实产生了。 当一个人习惯了高处之后,他跌落下来的时候,便会异常惨重。 这惨重对萧定而言,不是吃穿用度。 萧定不是那种特别讲究奢侈的君王,实际上他对身外之物的关注度并不高。 当然,每逢重大祭祀做件新龙袍,出行必要的銮驾规模之类,这样正常的礼仪范围内的奢行,他还是从容受之。 但萧定真正喜好的是君临天下时,那种众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气势;批驳政事,倾听朝议时那种对臣下心思了如指掌的游刃有余;裁断众案,夺人生死时的那份不容否决。 简单言之,萧定好的是权。 大权在握,他才有满足感。 可如今,他手中的被人夺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别人裁定了。 他就如同陷入一个泥沼,所有擅长的再发挥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剥夺。萧谨留着他不杀,赚的不过是仁义这个名声,这样的事实显而易见。 但宫里头人人都不敢说。奴才下人们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坚持忠诚的,但那都是轻如鸿毛的见解和立场罢了。 就如同蝼蚁无法撼动参天巨木,这事情的关键最后也只是在萧家兄弟之间。 自己活到最后,唯一的用处居然是成为旁人搏名媚俗的器具,这样的认知对本性傲慢的萧定而言,有种异常巨大的冲击力。 但他不得不默然承受。 他从来很有傲气,但比傲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命。 萧谨一流当然明白让这样一介君王活着是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于是他的弟弟在有意无意间隔断了他与尘世的来往,各种节日盛宴,群臣面前他不能露面;各种祭祀,他也不能出头;他的后妃被萧谨送入寺庙,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他当年祈福赎罪。 萧谨希望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漠视萧定的存在。 逐步抹杀掉这个人。 对于这一点,萧定很清楚,纵然他万般不甘,也不能有什么应对之策。 他在宫里待了三十余年,几度沉浮,对深宫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中透出的人性贪残,早已经洞若观火。 萧谨这样一个少年,所思所行,实在算得上简单直白。 他不得不让,做出感激万分的姿态。 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用帝王家那点微薄的血肉亲情,来维系并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其中一件。 能拖多久,萧定并没把握,但他只能继续做。 能保一日便是一日。 萧定在尽力支持的同时未尝没有消极的想法。对于未来,他一片迷惘,是这样屈辱地日复一日,直到咽气?还是连这样也做不到,哪一日便有人拿了圣旨来取命? ……他的未来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然而萧定不肯屈从,他可以对萧谨跪下,对他的胞弟跪下,对他曾经的臣子跪下,但他不能对此刻的厄运跪倒。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当初自己给萧谨封王赏地的情景,那时候的萧谨是个胆怯内向的孩子,哪怕萧定的一句问话,也能让萧谨骇得半晌不敢做声。 彼时天地,而今已经颠倒。 既然倒了,你便得让对方觉出胜利者的快意。萧定并不收拾那些屈辱,那些能让他的败退更加真实。 然而只有一个人,他不能做这幅弱态给他看。 他每每想到那个用武力逼宫的人,就异 分卷阅读104 常激动,有种恨不能将之将乱刀砍成肉酱的冲动。 他有今日全因为他。 于是他面对那个已成魏王,万人之上的乱臣贼子,从来不假颜色。 他们俩总是针锋相对的,无论从见识,从立场,从性情,他们全无重合之处。萧定奇怪着自己当初迟迟不除掉这个人的原因,想来想去,他只能说自己是糊涂了。 他看到这个人软弱之处,却没认清楚他倔强的本质。 那倔强导致低贱之人敢生异胆,终有一天剥去了画皮。 之后所谓魏王得宠沐天恩,权势如日中天的传言渐盛,萧定丝毫也不意外,自己的胞弟那种与生俱来的懦弱,想必与这乱臣习惯性的忠厚伪装臭味相投了。 但他也不担心,这样的联盟不会是常态。 白发苍苍的杜进澹年纪虽然上了,但并没学会豁达——杜进澹从来不是个习惯被他人弹压的人。萧定太了解自己曾经的这两名臣子,和还被捧着的萧谨不同,他已经把这两个人的正反两面全看了个清楚。 就如杨如钦所说,分赃不均必然内讧。 他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知道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院外争吵声始终不绝于耳。 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第二次,黑甲军士们的咒骂哄闹声最后变成掀天的喝彩叫好,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扭打了起来。终了却突然一声爆喝,将这份古怪的热闹一折两断。 那喝声是独孤航的声音。 因为隔得远,萧定屏息也听不大清楚少年将军训斥的具体内容。 他起身推开了门,迈步出屋,院子外的争端却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再无声息了。 满庭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彷若他不定的心思。 这里是冷宫,离前朝偏远,往来人不多,于是守备军士也没那样拘谨,可连续的争端还是显出了些不平常。 军中是禁止私斗的,何况是宫中。 萧定能理解独孤航声音里的震怒,却对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的黑甲军三番四次被挑衅起来的缘由生出了一份怀疑。 到晌午,萧定趁着守卫送饭的机会无意询问。 那送饭军士被撩起旧恨新仇,忍不住咒骂,“殿前司那帮狗杂碎,总找碴!”说完后,军士突觉不对骇然遮口,虽然对方被废,可到底曾是天子,自己口出污言,是大不敬。 萧定笑了笑,见对方警惕,也不敢继续往下问。 但哪怕是这样短短一句话,透露的信息也不少。 比如,殿前司很可能不再归陈则铭管辖。否则,身为陈则铭亲信的独孤航为什么会控制不了局面? 萧定意识到,朝中也许有了些变故,这变故到底是他一直翘首期盼的,还是他预料之外的,却是与世隔绝许久的他所无法判断的了。 然而,很快,他便不再需要这么殚思极虑地推测。 这个夜里,人欲静而风不止。 萧定在灯下听到宫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推窗望出去,见到独孤航送一人进院。 那人转过头摒退众人之时,面容恰拢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之内,半隐半现。他似乎有些疲惫,满面的倦态,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俊朗,和长年征战磨砺出的英气。 萧定怔了怔,那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陈则铭?! 萧定背过身,心突然随着那灯花的爆起,猛地跳了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部连载,前期速度可能慢点,因为要梳理的东西比较多,请大家见谅了~^^ 第 2 章 2、两人已经是很久不曾见面。 之前黄明德拿圣旨来提萧定那次,两人彼此擦肩而过,那一刻,萧定连眼皮也不曾抬起。于是他并不知道陈则铭当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却寄望于这个人不会袖手旁观。 后来在内府中,萧定鲜少开口,那当口,多说便是错。 他等着唯一的那个转机。 一个难眠之夜过后,他最终得救了。 在得知自己被放过的那一刻,他也讲不清楚那种感受。那应该是庆幸欢愉,但又比这些简单的情绪复杂太多。 萧定是个很干脆的人,做事情最恨拖泥带水。从前自己行过的每一步,他都了然于心清晰明白,他最怕的便是有哪一天,自己身处迷宫,摸不清方向,找不到未来。 然而被囚后,他已经掌控不了一切。 他终于还是产生了自己最恨的迷惘之感。 那种情绪宛如蛛丝,纵然拨去了一层,手头上却还粘着或连或断的丝丝缕缕,总难清理干净。他为此而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终于生了憎恶之心。 都是因为他。 那个逆臣。 但他也因此终于能确定另一件事,陈则铭是不会害他性命的。 他既有些欣慰,又充满恶意的嘲笑。 这其中缘由,他不去想,也不肯去想。 他总是直觉性地避开那些在他看来很危险的东西。 如今两人再度对座。 灯光温暖晕黄,人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一切与那个夜晚都很相似。 然而他们各自并不露端倪,彷佛那不过是个梦,了无痕迹,略过了就不曾存在。 萧定打量着对方,惊觉到这么多年来,那个英挺的白袍小将其实还是开始老了,那种衰老不是体现在外貌上,而是源自眼角眉梢中的一种颓废。 同样是沉默,当年的陈则铭似乎是隐而未发,而如今却有些木讷黯淡了。如果说精气神是人身上的一根弦,那陈则铭的这根弦貌似已经开始松动了。 萧定有些迷惑,他奇怪着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 自己呢,也是如此吗?萧定想到这里倏然一惊。 陈则铭从食盒中端出酒菜,在桌上一一摆好。他做着这种下人们做的事情,却异常地自然,并没什么不满或者别扭的样子。 萧定低目,桌上是几味精致小菜。他每日以粗茶淡饭果腹,闻了这香味,不禁精神大振。待取了筷子尝一口,纵然此刻满心疑虑,也还是忍不住露了丝笑意。 陈则铭道:“这几道都是陛下当年在陈府夸过的菜式……因为得金口盛赞,那厨子后来名声大震,自立门户开了酒楼,如今已经名满京都。” 萧定并不应声,把每道菜尝了一口,果然都有些熟悉的味道,勾得人不自主要追溯过往…… 但也算不上绝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赞叹? 他想了想终于记起来。 那时候在席间,他看到陈则铭坐在不远处,举止内敛少年老成,心中不以为然又有些好笑,但这样的行径配上陈则铭这个人,拿出来看又好像还是有些可 分卷阅读105 爱之处。 也就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却原来还能成就一个人的一生啊…… 只是这些往事此刻再被陈则铭提起来,已经无疑是种讽刺了。 萧定微笑,再度漫不经心道:“果然是不错的。” 陈则铭似乎很是欣慰,也笑了一笑。 萧定暗道,从此后陈则铭这笨蛋定然要以为这几道菜式真是自己所爱了。不知为何,思及此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 陈则铭觉察异常,抬眼看他,萧定才勉强忍了那笑意,咳嗽了两声。 陈则铭沉吟片刻,“陛下如今似乎过得很安逸了。” 萧定那正强忍的笑容猛地凝住。 两人间难得轻松些的气氛复又僵持起来,倒是陈则铭静了片刻,却先低头了。 他放松了那份敌意,为两人各满了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萧定面前,自己握着另一杯,不知道在想什么,迟疑了许久。 萧定正自恼怒,却见对方沉静半晌,后离了座,突然在自己面前跪下来,不禁吃了一惊。 这样的情景从前发生过无数次,他们谁也不曾觉得异常。 可,现在早是物是人非。 陈则铭双手举杯过头:“我与陛下君臣一场,饮了这杯,……就终于可以尽了。” 萧定讶然,陈则铭也不动弹,只等他接杯。 静了半晌,萧定突然一笑,“君臣一场?你也记得这个?” 他有些措手不及,陈则铭自他囚禁后,再不曾跪过他,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即将到来的谈话的引子吗? 萧定突然间满身冷汗,毫毛根根倒竖了起来,那是种激动。 自己日思夜想的东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现在面前,他有种强烈的不现实感,这感觉与他一直以来的渴望骤然冲突,使得他脑中有些混乱。 他满心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随意问出口。若是陈则铭想利用手头的兵权做些什么,重新抉择,那这便是他们头一场交战,他不可以先输在气势上。 陈则铭抬起头,那上面却并不是萧定所希望的表情。他没有恐慌,也没有惊乱,更没有讨好谀媚之态,只是淡道:“你曾经是我的主上,不过如此。” 萧定的心沉了下去,他觉得事情与他预料的好像相反。 他定定看着陈则铭,狐疑着,失落着,恼恨着,不接那酒。 “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定终于还是问出来,他觉得有些郁闷,这问话意味着这个回合他不得不败落。 陈则铭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微微笑了笑,言简意赅:“万岁已经收回三军兵权。我正上书请求致仕,虽然已经被驳回,可我会继续请求。也许再过段日子,我与陛下……便可以永不相见了。” 萧定怔住。 他木木看着面前仍未起身的陈则铭,那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使得他一时间竟然忘记回嘴。愣了半晌,他突然站起来,脸色大变,声色俱厉:“你疯了?!” 萧定等了一年多,等的便是陈杜两人争斗,如今却突然被告知,这机会早已经过去,而且悄无声息地便尘埃落定,一时半会哪里接受得了。不觉便将自己过去为君时的气势拿了出来,只恨不能叫人进来,将面前此人拖出去,狠狠鞭打上一顿。 陈则铭却不在意,稍稍低头,“这外头的消息,没人和陛下说吧。不如饮了这杯,让为臣的再详细说过。” 萧定怒极,待要拂袖过去,将那酒迎面打翻给他个难堪,却突然转念,若是陈则铭不肯再说外头的情况,却是麻烦更大。只得忍气吞声将那酒接过,一饮而尽。 陈则铭怔怔望着他出神,似乎在看他面容,又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开口。 萧定一杯下肚,好歹平息了些怒意。颔首道:“你说。” 陈则铭定定神,起身娓娓道来。 他为政日久,眼光已开始老辣,三言两语已经将目前情况说个清楚。 萧定越听越是恼怒,听到萧谨赐马处已经冷笑不已,后再听到陈则铭夜交兵权,心中道他这一着实在是饮鸠止渴,这政局中失了权,除了束手待毙又能做什么。可换了是自己,那时候也只有交权的份,想到这里,倒对陈则铭有些另眼相看。 可再一想,自己又怎么可能让人逼到那个份上,于是又有些嗤之以鼻。 陈则铭交出兵权后,以头痛症频发为由,坚持请求致仕。 萧谨或者是因为内疚,始终是不肯。虽然不再给他实权,可相位和王位却并没动他的,各种奖赏也是不断,似乎是想挽回些什么。只是这个时候,这些锦缎金银,陈则铭哪里还看在眼中。 萧谨得回兵权,第一招便是将早辞官回家的程起灵从老家中请了回来。程起灵是陈则铭的前任,资格老到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口,而枢密副使则提拔了朴寒。其他如江中震,这种跟随陈则铭时日不够长,渊源不够深的也是频频加赏。 朴寒几次被升,从被贬边将到位极人臣,靠的都是萧谨出手,感激之情效忠之意从此不在话下。这一手自然又是杜进澹教的。 陈则铭冷眼看着萧谨如蚂蚁筑巢般加固自身势力,居然展现了些从前自己不曾觉察过的能力,心中更冷。 那一夜,他亲口说出要解决静华宫,那这便是他最后一桩该了的事情了。 只这桩,他却不能对萧定说出来。至于其他的,告诉他也无妨。 “那你要怎么做?” “……致仕。” 萧定于是很想把手头的酒往他脸上泼过去。 陈则铭看着他,眼底有种难以觉察又异常冷淡的怜悯,他想了想,不禁道:“当年若是我长成其他样子,会和现在又什么不同呢?” 萧定诧异地看他。 这个问题他从来也没想过。 灯芯长了,不断爆着火花。灯下俩人面对面彼此注视,倒似乎很是情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囧,为毛写了这么多,还在这段……好吧,这里是重头戏,请大家看这两人磨叽吧 第 3 章 3、陈则铭显然分外执着于这个问题,他一言不发地专注等待。 萧定不开口的话,他大概便会一直沉默下去。这种固执使得他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犟拗。 萧定沉默着,这种当面指责般的问话,让他多少有些不耐烦。 但他还是忍不住按对方的思路构想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样的开端,会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吗?他想象着,然后笑了笑。 走过的路需要假设吗?假设了,人生会重新来过吗? 萧定端详着陈则铭,这样的答案有意义吗?他其实也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早杀了我,为什么对 分卷阅读106 萧谨不先发制人?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问。 已经过去的事情,除了累积些经验,其实并没有更多的作用。何况他此刻该想的,愿意去想的,并不是这些小事情。 萧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陈则铭照了照杯。 陈则铭一直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笑,他的不以为然都看在眼中。 看到萧定果真无意回答,陈则铭也垂下目,似是死了心或者是安了心的样子。继而抬手,将萧定杯中续上。 夜风往屋中涌入,只听到窗子嘎嘎直响,灯罩中的火光些许摇曳,陈则铭转头去看,萧定道:“那窗子坏得厉害,已经搭不上了。” 陈则铭道:“明日叫独孤派人修修吧。” 萧定恩了一声,话题便这样毫无痕迹地划开了。 彼此心知肚明,配合无间。 拿开那些针锋相对,他们便如同一对老友,能熟悉对方到让各自惊异的地步。 那是因为他们为敌十数年。 人们总说,最乐意揣摩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这话是有道理的。 而他们都风光过,都骤然从最高点跌落下来,这样相似的经历暂时消除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敌意,使得此刻两个人可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然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情谊之后,到底还是有些晦暗的东西深植其中,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根除。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想提也不愿提罢了。 事后,萧定对这次对酌充满了疑问。 他摸不清楚陈则铭在失势后前来探视他的目的究竟何在。然而他不是一无所获,陈则铭用最简单的描述讲清了当前的形式。 他该做的,便是从失算中尽快振作,再谋对策。 然而陈则铭的讲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很多并非旁枝末节的事情陈则铭并没说到。 这个时候,从吏部发出的一封信,已经辗转到达了杨如钦手中。 那是封请他重新出山的信函,信里提到向万岁力谏他的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周子才,另一个是通政使韦寒初。 杨如钦反复翻看,心中有些疑虑,这两人他只认得一个周子才,但也只是见过几面,另一个韦寒初就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大概是他辞官后才进入仕途的后辈。 但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少见,仰慕他人的才华,而向朝中大力保举对方,或乐意显示自己慧眼识英才或真心唯恐沧海遗珠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杨如钦沉吟了片刻,将那信收入袖中。 十数日后,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杨如钦大张旗鼓地进入京城,拜会过昔日京中旧友后重新入仕。 金銮殿上,杨如钦一如从前地举止潇洒,应对从容。萧谨见了心中甚喜,此刻正是他求贤若渴的时候,人才难得啊,于是朱笔一勾,让他做了正三品的尚书,主了礼仪祭享。 杨如钦退隐数年,兜兜转转再回朝堂不降反升,真是祖上荫佑,众人说起来都是好生艳慕。 而北方,匈奴律延听闻陈则铭称病辞爵后大喜。 他休息数月,身体渐渐见好,又欺这当口天朝三军无帅,重整旗鼓后,背信弃义再度出兵。 他为这次出兵盘算等待了多年,志在必得,不肯重蹈覆辙如上次一般在边疆浪费精力,于是不辞辛苦借道苍云山,绕过卢江平驻守的边陲重镇,十万大军直取中原。 苍云山高耸入云,原是一处天险,罕有人至,从没人想过此处也可以翻山行军,更何况是骑兵。山下只有个小镇,驻兵极少。 匈奴军出现在山下时,小镇驻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抵抗,顷刻便全盘覆灭。律延为封锁消息,将受伤被俘的汉人全部坑杀。 以至于三日之后,律延军兵临百里之外的芜州城下,天朝军队才知道匈奴人已经大举入侵中原。 镇边的卢江平得知消息,不禁大惊,立刻急报入京,并率手下部队调头追赶。 但他手下原本以步兵为主,本来不敌匈奴精骑的机动性。他本身虽是擅守之将,但比起律延的狡猾嗜血,却也差了几个级别。好容易日夜行军追上了,两军一对阵,卢江平竟大败而归。 律延大军首战告捷,更是士气大作,反过头来不到半日便拿下芜州。 当日趁胜下了百里。 所过之处无将能挡,如入无人之境。 这消息传入京中,朝中大震,百官纷纷上奏,要求黑衣旅尽快出兵迎战。 萧谨本来正忙着提拔心腹,打压陈则铭旧部,猛然听到这个,真是晴天一声霹雳炸到头上。 再回头审视,黑衣旅众将因为陈则铭失势受牵连的,单被他亲手放贬者已经近半,均是昔日马上强将。之前他只想着惧怕众将为陈则铭鸣不平,引发兵变,谁知道形势会骤然生变,转眼更已是燃眉之急。这一轮清洗到头来竟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禁悔到肠子也青了。 待找来杜进澹商量是不是让陈则铭先官复原职时,杜大人忍不住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小皇帝半晌,伏地道:“放虎容易缚虎难哪,如今万岁还能与魏王毫无芥蒂的相处吗?” 萧谨满心焦躁,“那,那如何是好!” 他想想又赌气道:“总之杜相需得想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你上战场。”这话却是胡搅蛮缠了。 萧谨到底年纪小,少不经事。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陈则铭在前头挡着,他傀儡皇帝做得虽然没什么威严,但还是不用太操心。如今强梁被他扳倒了,原本陈则铭肩上的那份责任也顺理成章便该他自己抗着了。 这他却是没认真想过的,如今事到临头,才惊察这责任原来如此巨大,举国上下似乎都靠着自己一个人在运筹帷幄,行差踏错一步,派错一个人就可能是覆国之灾,这么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与陈则铭闹这样僵。萧谨又是气又是悔,自然要将怨气发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来,若不是这位须发皆白的相爷进言,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行事。 杜进澹想一想,“臣乐意为国尽忠,可战场不是游戏之地,多一个杜进澹送死,并不能左右战局,否则臣死上一百次也是乐意甘心的……微臣倒是有个良策,必能大振士气,马到功成,可不知道万岁能不能听,敢不敢做。” 这话说到后来直接到有些不敬的意思了,此刻的萧谨只求能解了今朝之围便万事大吉,又怎么会追究这种小事,连声振奋道:“爱卿快说。” 杜进澹不慌不忙,“请万岁御驾亲征,以振军心,必定能退强敌。” 萧谨吃惊,迟疑看他,半晌没做声。 于是当萧定在静华宫中听说萧谨已经开始着手,要率领百 分卷阅读107 官御驾亲征时,忍不住纵声大笑。 庭院中停歇的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得纷纷飞走。 萧定笑了很久。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当初他也是在杜进澹反复诱导下动了心,才会有麒麟山之困,才会有陈则铭被请出山,才会有之后多年的想用不敢用,也才会有他今日阶下囚的困境。 一切绕了一圈,其中已过经年,事态竟然还是如此相似。 杜进澹,你要干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有第三部,那就肯定有5-6万字的情节,说太慢的tx,拍肩,我也很郁闷啊…… 在第二部结束后,之所以停了一个多星期,也是为了整理心情,能一鼓作气写好第三部。个人从来特别重视结尾。所以这部分也许不会如同大家想的那么狗血,但贴出来的,肯定是我能做到的最好。 大概在第二部的后半截,大纲就已经定死了,纵然调整也只是微调,然而把那些条条框框写成文章还是如此艰难,其中需要克服的困难实在太多了,比如说突然发觉有些电视剧可以补补课,比如说还有几部动画买了没看,等等等等~ 所以我每天都满腔兴奋,准备向结尾冲刺,然后发觉原来还有这么远啊……这样销魂的感受实在是很囧~~ 第 4 章 4、陈则铭也得知了萧谨想亲自迎战匈奴军的消息,大感意外,在朝议中出班力阻。他自愿再次领兵出征,可这话不好当着众人说,只能私下请黄明德传了好几次折子。 萧谨心中有些感动,也难免猜疑嘀咕,两种情感交错纠缠,他自已也分不清楚哪种才是正确的,于是对陈则铭的请命他既不指责,也不亲近,只是不予回应。 他原本喜欢骑射,对疆场征战这种英雄行径有种少年人固有的憧憬和向往。而教导他的师长本身便是良将,身经百战,这样的事实就让他对自己的预期又更高上了几分。如今能有机会让他一展身手,萧谨一旦下死决心便再也不愿放弃了。 何况在他心中,还有份更加不能告人的目的。 他也期望能做些什么给陈则铭看,让他看看,他不肯接受的自己是个文韬武略更胜过萧定的君王。 而另一方面,陈则铭的身体每况愈下,头痛之症终于还是在他丧失斗志之后,以迅猛之态席卷而来,开始日以继夜地不断折磨他。 萧谨关心情切,派了太医上府诊断,说是宿疾难断,只能慢慢将养。 萧谨更以此为由,将他折子全退了回来。这种情况下,再执意请命为帅,只会让人更疑心自己的本来用意,陈则铭只能住口不说。 萧谨前后准备了半个月,先将皇后的父亲肖攀云提拔为殿帅,统管殿前司。又任命杜进澹在自己出征后暂任监国,处理朝政。 最终命朴寒为帅,以江中震为先锋,在黑衣旅中择了精锐之将,带着朝中大半的官员,带领大军——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开始了御驾亲征之途。 其间,陈则铭一直在家修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待闻知出兵的确切消息,已经是城外祠兵之时。 等他奔到城楼上,只见那大军已然出发。 人流宛如一条大蛇般蜿蜒而出,从城下渐行渐远直入苍穹,其势雄伟壮阔,寻不见源头,更加看不到皇帝銮驾所在。 陈则铭多少年不曾在队伍后面观望出征时的景象,不禁看得痴了。 半晌,才黯然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 杜进澹很快派人上府,询问陈则铭处置静华宫之事进展如何。 陈则铭早知道他必定要追究此事,自也备了套说辞。杜进澹却不听他这套,只派人委婉道,若是魏王不方便动手,自然会人代劳。 陈则铭听了,垂目只是沉默。 那小吏等候半晌,不见魏王应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顾伯连忙上前,往他袖中塞了一锭银两,两人窃窃低语一番。 陈则铭仿若不见,再呆呆愣了半晌,也不提送客之事,直接拂袖入了内堂。 独孤航在陈则铭失势后,对萧定也不如从前防得那样严密了。 可见大环境的变动对人的心理是有影响的。 萧定有时候跟他问询几句,独孤航并不怎么乐意面对他,往往是只言片语淡然对过,但举止言行中还是很尊重,也常派了兵士来询问所需。 萧定忍不住想,这少年的心思简单更胜过陈则铭当年哪。 又或者其实人人都有这样的岁月,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善意和单纯总是无法长久保存。 这天傍晚,陈则铭再度来访,萧定看着桌上那几盘与上次相比全然不变的菜肴,颇有些无奈的感受。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静华宫前兵士交班的时刻。 萧定走到窗前,探头看了看,宫门未闭,从半掩的门扇中看出去,几名兵士正低声谈笑,一派轻松之态。 回过头正看到陈则铭从食盒中提出那个酒壶,萧定怔了怔,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低声咳了一声。 陈则铭抬起头,“陛下病了?” 萧定道,“上次喝酒之后,就伤风了,总是体乏无力。” 陈则铭道,“……叫太医来看看吧。” 萧定漫不经心应道,“也不是什么很奇特的症状……” 他默默凝视着陈则铭挽袖往两只酒杯中斟酒的举动,眯着眼出神,直到陈则铭将那杯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敬到他面前。 萧定直直看着酒杯的波光潋滟,并不伸手来接。 陈则铭将酒杯放到他面前,似乎觉察出他的异样。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提筷子,吃了几口。 萧定端起酒杯,反复端详那杯子上的花纹,美酒流到手指上,他也浑然不在意。陈则铭全不看他,两人似乎突然都忘记了言语为何物。 他们沉默着,直到窗外兵士的喧闹声慢慢静下来。 头顶鸦鸣声声,夕阳残红的光从窗格中射进来,笼在桌上,一寸寸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舞蹈,这是打破这份诡异静谧的唯一动作。 天边云层翻卷,日头一点点落下,室内越来越暗,直到最后那一沉,残阳终于坠入西山之后。屋子里头也骤然黑下来。这种黑暗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似乎能将人挤压成泥。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一晃,还是有人燃起了火烛,点亮了宫灯。 拿火折的是陈则铭。 他将灯罩重又笼到烛光之上,低声道:“这酒菜都冷了,叫人热热吧。” 萧定淡道:“毒酒也有必要热吗?” 陈则铭沉默片刻,“说的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还 分卷阅读108 是忍不住要贴出来,啊啊,我是写了不贴会死星人啊~~~ 第 5 章 5、萧定放下酒杯,却不慎手下一滑,将酒杯碰翻,琼浆玉液淌了满桌。 薄薄的水层在桌面上飞速蔓延,如镜面般反映着桌上宫灯的光。 陈则铭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没什么表情。 他既不心急,也不心慌,夜长得很。 萧定似乎穷极无聊,提起筷子在那酒液中沾了一沾。 倒映的一片明亮被骤然点破,光鳞一圈圈荡开,他突然地嗤笑出声,“魏王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了?” 陈则铭不做声,直到那点点金色涟漪平息,方漫不经心地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或许吧。” 萧定见他左右总是撩拨不起,心下才真正觉出些骇然起来。 萧定近来常觉体寒不适,四肢冰凉,到了晚间便冷到睡不着,睡着了也能半夜咳醒。 这症状现得突然,他是中过毒吃过亏的人,于是对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总特别留神,几乎立刻是生了疑。 仔细追溯,萧定将疑心放在了陈则铭身上,那次对酌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而陈则铭再度来探,则应证了这份质疑。 萧谨离京之际,杜进澹严密防范之下,陈则铭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出宫闱。这其中没点不可告人的交易,单单一个失势的魏王怎么做得到? 萧定心中又惊又怒,这样多年了,跌宕起伏之后,他终于确信陈则铭是不可能杀他的了,为什么转眼这个结论就是错的呢。 为什么自己总是信错? 他心中如有火苗在舔舐,脑中却异常地冷静。 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萧定估摸得到陈则铭上次没能毒杀自己,不会是因为分量不足。 他留了自己一次,便可以留第二次。 ……全看自己怎么打动他。 萧定一方面异常地屈辱,他的生死居然系于陈则铭一人的心念辗转之间了,这表明自己的生命对很多人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哪怕是萧谨也不再需要他来维系那份仁义之名。 但另一方面他前所未有的镇定,往往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前提是保住这条命。 所以屈辱这种东西是可以放弃的,你需要镇定。 只有你自己还很驽定的时候,才可能说服对方,才能讨价还价,才动之以情,晓之以利。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已经手足无措的人。 有时候人的许诺是否能取信于人,完全取决于你自身的态度。 而谈话是需要技巧的,萧定信奉的从来是先声夺人。 第一句话就打到对方的软肋,对方瞠目结舌之后,再步步紧逼。之后的主动权便肯定是你的。他用这一招降服过很多人,包括当年的陈则铭。 然而今天,他发觉,这一招突然失效了。 陈则铭不为所动。 他既不为行动露出破绽而动容,也不为身家性命担忧。他似乎在等待,等萧定的花招玩尽,而他只是冷眼旁观,看一看罢了。 看他为了求生,如何的丑态百出。 萧定很憋屈,也很想暴怒。 他满肚子的说词找不着突破口,还要被人看笑话。 他告诉自己,这个人太恶劣了,但你不能跟他计较。 你要打动他。 幸好,他还有第三句话可以试一下。 “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死?来个君贤臣忠,生死相随?”萧定微笑着,这笑容当然不会是善意的。 陈则铭抬眼了,平淡无波,“你想太多了。” 萧定笑容不变,他甚至把嘲弄之态做得更加明显。 他就是要激他说话。 话说得对不对无关紧要,他要的是陈则铭开口与他对谈的欲望。 陈则铭再度为他斟满酒,那姿势温文儒雅,一看便是官宦出身的派头。 萧定低垂着眼,不动声色看着眼前杯中满溢的杀机。 “我原本也没打算要瞒你……”陈则铭淡淡的否定了萧定的慧眼,“这酒中下的毒叫三度梅,是种寒毒。连服三剂,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他踌躇片刻,还是直说了,“……这是第二次。” 萧定怔了怔,几乎要跳起来,一颗心砰砰狂跳。 那么就是说生机还是有的? 可他又立刻想出这话的诡异之处。陈则铭为什么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杀人? 陈则铭抿出一个怪异的笑,“你是一国之君,该死得体面些。不能见血,白绫原本是很好的选择,可太痛苦……我不忍心哪。” 萧定听着听着,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不是因为陈则铭的调侃。 而是这话题超出了他的盘算,带着些他不能预料的情绪,拐到了一个他也无法支配的方向。他抬起头,被陈则铭此刻的神态惊住了。 陈则铭一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脸,眼神中有一种奇特的热烈和欢愉,“这三剂毒下去,世人都会以为你是无疾而终,而且死的过程全无痛苦。……是不是非常合适陛下的身份?” 在萧定看来,陈则铭一直是隐忍内敛的。 哪怕是成了魏王,这个人骨子里也是至始至终的循规蹈矩,方正得不知变通。 这样的个性在官场会撞到头破血流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然而,正是这样的陈则铭,将自己以头撞下龙椅,最终闯出了一片天地。 也许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资质,萧定这么想的同时,经常愤恨不甘。 能这么想,也是因为萧定的不愿低头——贬低对手等于看轻自己。 可陈则铭的失败也是可以预计的,这个人的个性注定了他只能做事,不会为人。虽然有些小本事,但为人行事过于固执拘谨,难成大器。 萧定自认看人挺准,何况是他留意了这么多年的叛将。 然而,眼前的陈则铭却突然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 那张面孔依然俊秀,眉目如画。 可那眼神中的快意,锐利得胜过他腰中长剑。那种仇视一旦掀去了温厚的表皮,原来也是这么强烈而犀利,透着一股子癫狂扭曲之态。 而他神态举止分明又是清醒斯文的,这两厢相映,便有了种奇特的效果,分外骇人。 萧定怔了怔,突然醒悟,“陈则铭,你早该说清楚你是在报私仇!像你这样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的愚人,原不该浪费我这样多的口舌。” 陈则铭笑起来,他似乎一眼便看穿萧定的用意,答非所问,“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饮了这杯酒罢。” 萧定猛地站起来,将那酒杯拂到地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片。 他原本指望能说服陈则铭,道明白这个时候杀自己与他有害无益,可在 分卷阅读109 陈则铭心中,对自己的恨意已经超过了一切,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则铭猛然伸手,抓住了萧定的手腕。 萧定转过身,陈则铭抬眼看他,“陛下还是乖乖坐下来,我不想用武力。” 萧定大笑,怒道,“你难道没用过武力。这个时候何必假惺惺地客气?” 说着便要挣扎,刚一用力,肩头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吃痛叫了一声。 声音未落,眼前一花,已经被人猛地压倒在地。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柔声道:“我说过的,我不想用武力。” 他的惯用兵刃是把重戟,素来臂力极强,萧定被他这么一压制,全然动弹不得。 萧定徒然生了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心中怒火早已经按捺不住,忍不住破口骂了几句。陈则铭瞧了瞧他,手掌用力下压,萧定躲避不及,被他骤然按到地上,撞得鼻子生痛,险些连牙也磕了。 哪里还敢再张口,只是奋力挣扎。 陈则铭扯下衣襟,将他双手在背后绑紧,再将他翻过来。 萧定这才能喘口气,连连喘息咳嗽。 陈则铭一手拎着他胸口衣襟,另一只手去桌上摸那酒壶。萧定大急,半起身低头撞过去。陈则铭要护住酒壶,也不得不撤手横臂挡住他。这一头撞过去,力道也不小,陈则铭立步不稳,骤然退了一步,正撞到桌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响,那菜肴食盒连桌子全被掀落一地。 萧定猛地精神一振,心道这下一定会有兵士闻声进来,一时间更加是不要命地冲撞起来。 其实此刻哪怕是有兵士进来,也未必就能救了他,可人在生死关头,通常都是能捞根稻草也是好事,早谈不上什么理智不理智了。 陈则铭躲避几次,反手拎住他衣襟,一使巧劲将他仰面掀翻在地。萧定心知不妙,挣扎几次要起身,每次都被陈则铭推着肩头压了下去。 陈则铭随即俯身,掐住他下颚,便将手上酒灌进来。 萧定不能闭口,感觉那酒流到嘴中,冰冷刺骨,大是惊骇,不住地摇头避让。 那酒流了大半在衣服上,喝进去的倒少。 陈则铭突然松开抓他衣襟的手,萧定无处受力,仰头倒地。陈则铭趁机屈膝压住他喉间,这一压,萧定险些窒息,忍不住张大了口大力呼吸,陈则铭膝头稍松,那酒壶嘴顺势便塞到了萧定口中。 萧定大骇,被喉间那腿压得苦不堪言,壶嘴塞在口中,单用舌齿也抵不出去,那毒酒源源不断涌将进来,更是呼吸不畅,忍不住剧咳。 陈则铭毫不怜惜,只是往下灌进去。 萧定既然无法呼吸,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只能大口吸气。 每吸一次,却被呛一次,待咳起来,便呛得更狠,而之后酒液还是不断倒入,咳上加咳,喘上接喘,一时间真是生不如死。这么折腾一番,终是将那大半壶酒吞入腹中。只到那壶中酒尽,陈则铭还是似乎不信,拿起来倒了两次,果然是滴酒也无,这才松了手。 萧定咳得泪眼朦胧,模糊见对方起身,才觉得这酷刑终于是过去了,再反应过来,真是通体冰冷。将背抵在桌腿上,不住喘息,喉中早咳得已经嘶哑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为毛这段我写得这么爽,掩面~~~ 第 6 章 6、陈则铭将桌椅扶起,那些菜式倒了也就倒了。所幸食盒中还有壶酒,此刻虽然不免也摔破了,好歹里头还剩了小半瓶残酒。 陈则铭拎起食盒,退到那椅中靠着。提出残壶,见那食盒中还剩着双牙筷也随手拎了出来,又将那檀木盒远远抛将出去。 那木盒撞到墙上再落下去,连着两声剧响。 萧定惊得骤然抬头,屏住了咳嗽声,却忍不住低声急促喘息。 陈则铭就着残壶那尖锐的断口,喝了几口。手臂下垂,牙筷碰到椅上击出一声闷响。 陈则铭睁开眼,将手抬起来盯着那只筷子,这么呆了片刻,突然抬腕往桌檐上又敲了一记。 适时屋中寂静无声,萧定的气息虽然短促,可到底微弱,这两声击木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而室内空旷,隐见回声。 陈则铭面上神情骤然恍惚起来,手中轻提那牙筷,待了片刻,又是轻轻一敲。 这三声连击,便已经隐隐透出了节奏,舒缓悠长似如呼吸,可击声骤起又如同惊雷,猛然一击直破屋中的沉静,只震得人心头大撼。 陈则铭似乎忘了脚旁的萧定及先前灌毒之事,直起身体全神贯注依着那调子敲了下去。 萧定大惧,直到死亡步步逼近了,他才明白自己能做到临危不惧,却做不到面对死亡无动于衷。 他不想死,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的路不能被人这么安排。 他太不甘心。他忍了那么久,不该是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 萧定挣扎着弯身,试图将那毒酒吐出来。比起活下去,矜持或者尊严之类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 吐了几声,头顶上那敲击声便停了,萧定骇然,屏息静听。 陈则铭始终不出声,也不见动弹。 萧定僵在原处,陈则铭静无声息地等他,萧定半晌后终于死心,缓缓坐了回去。 那敲击之声这才又起。 萧定满心绝望,异常地烦乱,恨道敲什么敲,敲丧钟吗。 再一想,这不果然便是自己的丧钟了。 陈则铭是这样的恨着他,为什么他一直知道却不以为然,如今这把名为仇恨的刀一出鞘,便寒光闪闪,直刺中他的要害,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原来恨是冰冷的。 和死亡一样。 他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这样的懊恼和慌乱,为什么,为什么。 是什么需要他用生命做代价。 头顶上声声如叩,由慢至快,疏密有度。 先不过是随风潜入夜的滴滴有声,渐渐地却如同碧浪翻卷,层层叠叠了。那调子听似杂乱,可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还来不及反应,第二声又已经接踵而至,步步进逼,越推越高。 一声一声,隐隐透着咄咄之意,却又坦荡无忌,豪情冲天。 萧定朦朦胧胧想起曾见过的两军对阵,兵士们的手起刀落。 这样的声音让人想起战场。 想起狼烟,想起厮杀,想起铁血军魂,想起金戈铁马,想起碧血付日月,马革裹尸还。 这样的声音只该在战场上听到。 那其中的畅快淋漓,意气磅礴,便如同利刃过后的鲜血,直面而来,满溢天地,让人无处可避。 萧定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有些疑心了,自己是在做一个梦 分卷阅读110 吧,这样的浓墨重彩肆意挥洒,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陈则铭吗。 他有些失落,他觉察自己也许无视错过了些什么。 萧定立刻阻止了自己的这个念头继续深入,他为此而呼吸急促,心跳不已。自己在干什么,悔恨这样的东西只会击溃你的意志。你忘记了吗? 人可以死去,但千万别后悔。 萧定努力挣扎了两下,而背后的布条还是那样紧。他突然释然了,他又拾回了那份愤恨。 一直如此,也终将如此。 不该为旁人改变什么。 萧定既恼怒自己刚才的动摇,也庆幸自己的快速镇定,他抬腿往陈则铭身下的椅子上,满怀恨意地踢了一脚。 陈则铭正至酣然如醉,全没提防。冲击之下,身体不禁往前倾了一倾,只听一声脆响,那牙筷本来不堪敲击之力,已经裂了一线缝隙,这一压立刻折断了。 骤击之声猝止。 陈则铭猛地站起,将半截筷子拍在桌上。 他心中激荡不休,情绪一时难遏,这一拍用力太猛,牙筷半入木中,甚是惊人。 陈则铭愣了片刻。从原本全心投入再到松懈下来,一时间竟然疑为梦中,再静了一会,发觉自己已经通体是汗,这才抬手拭去额上汗滴。 待整个人彻底清醒后,陈则铭定了定神,弯身来解萧定背后束缚。 萧定被捆得浑身酸痛,毒酒此刻也只怕是化入了血脉中,再没吐出来的可能了。眼见着离死路又近了几步,满腹怒气无处可泄,起身便往陈则铭面上掴了一掌。 陈则铭恍惚间不知闪避,只听啪地一声响,头一侧,脸上竟然立刻显出五个指印来。陈则铭目光一凛,右手已经掐住萧定的肩头,指尖猛力虽然是一触即收,却还是让萧定不禁咬了咬牙。 陈则铭皱着眉正要开口,眉峰突然跳了跳,面色立刻就有些变化。 静了一会,他也不说话,撤手将萧定推开,脚下微微退了半步。 萧定捂着肩头,瞥见陈则铭坐回椅子上之后,脸色竟然渐渐白了许多,额上汗珠不褪反增,心中不禁奇怪。 这么愣愣看了一会,萧定突然猛醒过来。 ——这个时候,陈则铭竟然犯病了。 陈则铭的头痛旧疾他也是知道的,当初陈则铭年纪轻轻就得了这古怪病症,他还疑心过他是找借口托病辞官。 萧定心中砰然狂跳,悄悄绕到陈则铭身后,左右看了看,随手拿起一把杌凳。 陈则铭突然间头痛如锥刺,只刺得他冷汗直流。禁不住坐了下来,忍了片刻,睁眼见萧定不见了,心知不妙,正要转头,脑后突然一沉,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双手已经被反缚在桌腿上,身上衣物全被扯散,原来揣在怀中的物件被搜出来,摆了满地。 萧定正盯着那些琐碎之物发呆。那其中也有药粉,可他琢磨不定那到底什么,也不敢随便以身试险。 见陈则铭睁开眼,萧定将小药包拿来给他看,问:“这个是什么?”陈则铭拿眼往那些杂碎物件上扫了一周,并不说话。 萧定立刻抬手扇了他一掌。 陈则铭的头被他打得偏到一侧,神情却满不在乎。 萧定更怒,明明感觉到生机已在眼前,但却又摸不到门路,人往往只能更是焦躁。他起身左右找了找,拾起块破瓷片,转身蹲下,将瓷片抵在陈则铭项间。 “解药呢?!”那瓷片尖利,扎到肉里,立刻一线血便流了下来。 陈则铭并不看那瓷片,他眉目间有些真实的困惑,如同孩子一样直直看着萧定。 这神情让萧定有些不寒而栗。 萧定正惊诧于自己想法古怪的同时,陈则铭突然开口:“我真不明白……难道被内侍们绞死会比现在好?或者你更喜欢宫里头的鸩酒?你在挣扎什么……萧定?” 他盯着他,冷冷道:“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你只会死得毫无声息,将来史官们会说废帝萧定湮没于宫闱,不知所终!” 萧定冷笑,“陈则铭!萧谨杀我,就该多派些人,怎么可能三番四次地总是魏王独自出马?……你恨我到这一步,宁可背罪名也要亲手杀我?” 陈则铭平淡微笑,“我当然恨你,你毁了我多少东西,你觉得我不该恨你吗?” 萧定突然一窒,这回答情理之中,亲耳听到了他偏就是有些恼火。静了片刻,萧定笑起来,“无关紧要……,解药呢?” 陈则铭答非所问,叹息了一声,“如今朝堂之上中,杜进澹权势通天。万岁远在疆场,等他建功立业,班师回朝,根基声望从此更上了一个台阶。谁还会在乎静华宫里有个可有可无的废帝,你以为你逃得过吗?有谁会护你?谁又能护住你?” 他遗憾地闭上眼,“真傻……为什么不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带着帝王的尊严安安分分去死呢?” 他的语气很真诚。 正是因为这种真诚,萧定更气愤,他有种被戏弄了的恼恨,但又无可奈何,“陈则铭……你已经疯了!我不跟你说,我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到一个疯子手上,听之任之!” 何况人生总有变数,我宁可走到绝路再了结性命,那怕这样的姿态再难看。萧定没这么往下说,他觉得此刻的陈则铭不可理喻,这些道理一时半会是辩不清的。 陈则铭睁眼,非常坦白:“那就没办法了……三度梅没有解药,看来你不得不陪我疯到底。” 萧定怔住。 突然将手中瓷片狠狠划了过去,陈则铭闷哼一声,那瓷片在他臂上剐出一道深痕,血立刻涌了出来。 萧定看看那瓷片,上头还挂着一线血肉,他突然觉得很恶心,立刻将瓷片砸了出去,瓷片落地有声,又绽成了几片。 萧定怒道:“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这话当然半点意义也没有,只是发泄,可萧定的声音中,却大有责备之声。 这是笔糊涂账。 陈则铭看了他片刻,声音异常平静,“人生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如意的事情呢。” 萧定怒极,回身狠狠扑上去掐着他脖子,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这个疯子给我闭嘴!” 萧定进入他的时候,陈则铭不禁绷紧了身体,压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处绷得有些发白。 这个姿势异常难受,他微微昏眩,似乎中间这么多年的岁月都不过是场梦,一切都还只是最初。 两个人的身体都烫得惊人,当这股恨意转成纯粹的□,居然也是那么地强烈。 伤口不断地流血,萧定用舌尖重重舔过去,一次次将那流血吸取干净。 皮肉屡次被翻开的痛楚一轮轮袭来 分卷阅读111 ,似乎在彰显着对方的恶意,陈则铭忍得住那痛楚,却挡不住随之而来的轻微颤抖。 萧定将那些血吞了下去,他非要这么做,才能宣泄些那种即将走投无路的绝望。 “你要陪我一起死吗?”萧定大概也有些昏了头,一遍遍地不停地问。 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啊,你难道不陪我吗? 萧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一划会歪到陈则铭的臂膀上,他该直接割断这个人的脖子,以此来报杀身之仇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兴趣对这个逼自己吞毒酒的人做这种与其说是泄愤,不如说是亲密到超过常人的举动。 也许他也意识到了,真正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那是会比死亡更加令人寂寞和难以承受的事情。 死亡和孤独总是如影随形,萧定都是惧怕的。 他冲撞着身下的躯体,把那些恐惧掩埋在这些粗暴又似乎不脱缠绵的动作中。 他把自己深深嵌入对方体内,似乎那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dawn大人还在吗,邀请码是d0969cdec5u5Sq05,十天内有效,我昨天申请的。 话说为毛上一章的回帖好多都看不到,晕死 另外,我说小陈了是受啊……,笑着掩面飘走 第 7 章 7、萧谨此程百官随行,因太过臃余而导致了行军速度缓慢。 行不几日,又遇上暴风雨造成的山洪,虽然銮驾无恙,可少了几百兵士,遍寻不见,也不知被冲去了哪个龙王庙。 如此闹哄哄折腾一番过后,很快军中便起了流言,说是此行征兆不好。 光是平息这些谣言,朴寒已经觉出了深刻的疲倦。 朴寒身为殿帅多年,若只是腹中草莽之辈,萧定也不可能启用他来对抗陈则铭。就掌兵对敌的手法而言,朴寒亦是胸有韬略的。 然而五十万大军,如此庞大的人群,每日里的粮草军需也都是极其骇人的数目,再夹带了这样多的官员,甚至还要派精兵日夜守护萧谨的銮驾。 御驾亲征的好处朴寒暂时还没体会出来,倒是种种弊端随着路程的行进,越加浮出水面般的分明了。 行程蹒跚,供给困难,面对这些刚刚高升的朴寒有种施展不开的无力感。想到将要面对的马上强敌,哪怕是以五敌一这样优势明显的对峙,他居然也有些心虚起来。 这样下去,麻烦大了。 朴寒不寒而栗。如何毫无端倪的扭转劣势,又不打击到帝王的一腔热血,成了他此刻最棘手的难题。 而文臣们有对征程深以为苦的,也有真心为主的,都纷纷跑来找他,希望他能劝谏万岁,军国大事,莫要如此儿戏。 朴寒仔细思量之后,决定站到文臣们一边,趁势解决这个烫手山芋。 他很快去见萧谨,请万岁回鸾。 萧谨坐在车上,眼见离京城越来越远,即将征战的兴奋便越来越盛,哪里肯不战而退。 而大臣们劝退的奏章,早在他手边堆成小山,他原来已经有些恼火,听到元帅这么说,不由得更是扫兴,也不答话挥手让朴寒赶紧退下去。 臣子们见朴寒也无功而返,更是焦急,愈发地频繁上表。 萧谨就是个泥菩萨不禁也惹火了,将几个挑头的叫来骂了一通,要求他们停止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愚蠢行为。 其中御史中丞胡哲含泪力觐,说话时最是奋勇,被罚在路边长跪。 大臣们见了又去找朴寒 朴寒心中为难,可也明白继续玩下去,这事有些离谱,待萧谨火气褪些了,再度上奏。 萧谨刚觉耳根清净些,居然又有人不识趣来闹,不禁火冒三丈,立刻下令收了朴寒兵符授印,撤去他帅位。 拿到那帅印,萧谨突然起了兴致,下诏将自己封了个“开元常胜兵马大元帅”的称号,临时挂帅。 他虽然兴致勃勃,但到底心里还是有一丝清明,知道带兵打战不是自己所长。 隔了两天,又找了个借口,让朴寒官复原职。但自己那个称号实在是威风凛凛,宛实有些舍不得,也就没提这茬。他不提旁人更加不好提,于是乎一军两帅。 军中听了都笑。笑完心中发凉。 这样的朝令夕改无视军威,如何对敌。 萧谨却没这么想,他收符除职原也不过是做个样子,想着打压打压朴寒气势,好叫他不要再啰嗦,并没什么旁的意思。哪里知道同样一件事的解读,旁人跟自己却是完全不同的。 朴寒劝不了他,纵然头皮发麻,也只能闭了嘴。 二十余天后,两军终于在宣华府境内碰头,很快开战。 萧谨看着满目里旌旗遮天,血肉成河,耳中听得惨叫金戈之声不断,这才觉出了些惊骇之意。原来战场的真实面目并不如他所想,完全不是那种意气风发,快意恩仇。 他突然有些悔意了,不该听那老匹夫的,萧谨咬牙道。 两军战了不久,汉军中喧哗声大作,萧谨不明所以,问询了左右,才知道是匈奴军与汉军稍作接触,便突然退兵了。 萧谨大喜,立刻下令追击,朴寒急忙劝止,说匈奴惯用此计诱敌深入。 萧谨望着那尘烟滚滚远去,心中大憾,总觉得朴寒是看错了。他建功立业之心受阻,无论如何有些不高兴。 朴寒衡量之后,欲将大军开往最近的宣华城。 事若至此,倒还罢了。 但仅仅数日后,朝中便收得急报,朴寒中了匈奴诱敌之计,五十万军皆大败于宣华府,萧谨及近臣包括黄明德诸人不知所终。 这消息传来举朝震惊,顿时乱成一锅粥。 随行官员的家属四处打听消息,却难知生死。人们都说,乱军之中,如何逃生,家眷们听了嚎啕大哭。随着这些哭泣,这场败绩立刻传遍京城。百姓都骇然自危,富贾们开始打点包裹,收拾细软。 宣华府离京城中间除了泯江之外无险可守,而京中也只剩下两万常驻守军,宣华城一破,匈奴铁骑抵京之日可待。 “国破家亡”这四个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如其来的闯入了每个人脑中,一时间人心惶惶。 耳目聪敏些的人已经嗅得到风中那种从边关隐约而来的风雨飘零的味道。 虽然此刻还是深夏,但显然秋天已经近在咫尺了。 又过了一天,更有封八百里急报直达朝中,却是宣华城驻守大将罗绮余派人发来的。因为事态紧急,众臣甚至没来得及入殿去,都站在朝华门外,顶着炎炎烈日听内侍宣读。 那急件中另夹了封书信,笔迹刚健挥洒,执笔人自称律延——朝中人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匈奴右贤王称天 分卷阅读112 朝皇帝于乱军中被匈奴军俘虏,如今身在敌营,请天朝拿钱粮牛羊来赎。 这封信达到,只如沸水中落了块大石头,直砸得滚水四溅。 一时间,朝华门下哭喊声不绝于耳。只来得晚些的大臣不曾听到宣读,四下询问,问得清楚后也是一个个呆若木鸡。 陈则铭站在众臣之前,听得身后悲声四起,早已经面色苍白,浑身僵硬如石。他疾步赶来,本来满身汗意,如今却一点也觉察不到了,只如同身在冰窟之中般手足冰凉。 五十万大好儿男,真这么灰飞烟灭吗? 他亲手训练的黑衣精骑为主力的大军,怎么可能这样轻易便没了? 朴寒江中震等人不论其他,打战却都是猛将,何况敌我兵力以一敌五,怎么可能一击即溃? 传来的讯息太过只言片语,这其中组织不起一个完整的过程,陈则铭想象过很多种结果,那其中有苦战,有拉锯,唯一没有这样迅速的完败。 他被这个迎头而来的结果猛然间砸得头皮发麻,摸不清方向。这样的消息实在太像个玩笑,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皇帝被俘,这到底是真是假? 陈则铭直觉律延不是个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的人,越是如此想下去,他越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罗绮余在急报中称,匈奴军将宣华城团团围住,以天朝皇帝的名义要求他开城门投降,罗绮余虽然紧闭城门,死守不出,但心中惊骇难平,不知所措,要求朝廷尽快回应。 杜进澹悲泣过后,收拾心情请各位留守大臣拿出主意,众人纷纷嚷嚷,最后只能派人议和,于是又开始挑选人手及赎万岁的金帛财物。 与此同时,萧谨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他缩在帐中,听着外头一声声带着呼啸的鞭打和惨叫,惊恐地后退,一直退到帐中的木柱上。他也不知道该绕过去,僵直的与那些木头对抗。 那些分明是威胁的声音如同凌迟般折磨他,嘲弄他。 萧谨在阴影中泪流满面,他这个时候才想起魏王的好。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无法回到之前。命运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它只会看着你的错误在暗处微笑。 帐外的惨呼渐渐低微,几乎要听不到了。 萧谨呆呆地低呼:“江将军江将军……” 江中震被打死了,被那个乌子勒鞭死了……自己身边的人又死了一个。 下一个是谁?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萧谨瑟瑟发抖,捂着双耳几乎要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表吵了,这种争论确实没必要啊~大概是天干物燥? 一来是文并没结束,二来是人物理解本来是很私人的事情,希望大家都能开心看文,等完结了,板砖我不嫌多啊,笑 这一节没太多好说的,就是过渡~~。模仿的是明代那段,汗,其实前面很多读者都说出来了~ 第 8 章 8、等了片刻,帐外声息全无。 再过了一会,萧谨眼前一亮,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掀着帘子,笑问:“汉人皇帝想好了没?” 这人却是律延之子乌子勒,萧谨不敢答,目光只盯着他手上皮鞭,血滴从鞭子的弯转处往下滴落,一颗一颗,似铮然有声。 乌子勒有意无意退了半步,露出身后的景象。远处旗杆上捆着的汉子早已经是满身血肉模糊,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毫无生机。 萧谨骇得面无人色,退了半步,背过头去不忍再睹。 黄明德从身后扶住他,低声安抚,“万岁别看了,别看。” 乌子勒道:“江将军还有口气呢,小皇帝别太惊慌。” 萧谨转过头来,哀求似的看着敌将。 乌子勒道:“我们匈奴人也是讲礼仪的,你只要把降书照我们的条款写下来,我们自然不再杀你的臣子。” 乌子勒回过头,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江中震,“……也许还能叫人来救救你们这位勇猛的江将军。” 萧谨瑟瑟直抖,满心悔恨。若不是他在再度遭袭后一意孤行,非要追击,朴寒未必会死于流箭,大军未必会乱,自己也未必……能有如此境地。 如今匈奴人提出四项条款方能退兵,一是给三百万两黄金,五百万两白银,牛羊若干以为犒赏,二是此后以叔伯礼待匈奴国主,每年秋末纳岁贡,三是割让边关要镇,四是要亲王一名为人质。 这四条条条丧权辱国,萧谨再惧再不经事,哪里敢提笔。 匈奴人也不急,随萧谨而行的官员除死于乱军的,剩下五十来人全做了俘虏,他们便想着法子来吓唬这位少年君主。昨日刚在他帐外杀了名敢于叫骂的谏官,今天乌子勒便把本来身受重伤的夙敌江中震提了出来,鞭打泄往日之愤。 萧谨心如刀绞,惶然不知所措。 哪怕是他原本有些激奋之情,在臣子们的惨叫声中也被消磨得灰飞烟灭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样的困境,他既没这个能力也没更多的智慧, 一方面作为君主,他尚有些骨气和清醒,这降表是不能写的。 另一方面,匈奴人如同猫戏老鼠一样,拿他臣子们的生命来消磨他微弱的抵抗之心,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产生的巨大压力已经让他濒临疯狂。 乌子勒的身材远比萧谨高大,于是他站在门前,就似乎有种威慑感,笔直地朝萧谨身上压下来。 萧谨垂手立着,静了半晌,不堪忍受般颓然坐下,“叫胡哲他们几个进来,商量降表怎么写。”幸存的官员,品级最高的也不过从二品。 黄明德应声而去,乌子勒微笑出账。 胡哲等人进来跪拜了萧谨,听闻万岁要写降表,不由得面面相觑。 胡哲踏上一步,“万万不可!”萧谨垂泪,“若是不写,他们只怕便会将你们一个个杀尽。” 有几人倒抽了口气。 胡哲慷慨激昂,“我等不过数十条性命,杀了也就杀了,哪及得了苍生社稷之重!这降表写了,却置天朝颜面百姓生死于何地?” 旁边翰林学士唐悦文急上前一步,跪道:“臣愿一死!” 旁边几人不答话,只是相互看一看。胡哲回过头怒道:“你们这是贪生怕死了吗?” 工部侍郎时煌之答道:“这不是我们死了便了的事情,陛下万金之躯身陷敌营,却怎么办?” 胡哲大怒:“好个推脱之词。” 两人立刻争辩起来,很快便是面红耳赤。萧谨呆愣坐着看着两人,黄明德叫了他几声,全无反应。 时煌之叫道:“这时候你装什么忠臣,为了那点清高之名,分明是打算连万岁性命也不要了!”萧谨一震。 胡哲气得胡子直抖,猛地一拳砸在 分卷阅读113 时煌之额头上,时煌之暴跳。 帐外匈奴人听到声音,见里头闹得一团糟,赶紧进来拖人。 胡哲被那兵士架着双臂倒拖出去,心中大急。 帐中纵然还有唐悦文是有点骨头的,却是个不擅言辞之辈,哪里压得住其他人伶牙俐齿。想到此,不禁大叫,“万岁,万岁!臣等食君俸禄,便该忠君之事。死又何惧?那降表万万写不得啊!!!万岁切勿信奸人之言,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哪!!” 他边叫边挣扎,居然挣脱了身旁兵士的钳制,慌张之中,瞅见帐旁有块大石,弯下腰一头猛撞了上去。 萧谨从帘角下望见这一撞,忍不住大声惊呼起来,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一声响,闷得让人心中发疼。 胡哲缓缓趴倒。鲜血瞬间便流成一滩赤色水洼,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那脑后碎发便如同凋零的枯草在风中微微抖动。 众人都静了,两名兵士面面相觑,却又有些敬佩之色。 隔了片刻,唐悦文冲出去,抚尸大哭。时煌之等人面带讪色,低头不敢再说。 萧谨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哪怕是江中震今日侥幸不亡,却到底还是死了位老臣。 乌子勒远远看着,知道今天必定是无法得逞了,下令兵士将胡哲的尸体拖出去,扔到荒野。 律延听说这事,却让人把这位御史中丞的遗体找了回来,弄了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也算是入土为安。 可怜胡哲父子两代为官,到他这一辈官至二品,可谓是一生富贵,终了却如此凄惨。可比起那些死在乱马蹄下,追兵刀前的同僚,这老臣子却又还是幸运很多。 到了夜间,萧谨辗转难眠,黄明德听得声响,起身看他。 萧谨泪流满面,将做枕头的衣服也淋湿了大片,“朕只盼这夜晚再漫长些,永远不要天明,若是天明了,又该轮到谁死呢?” 黄明德叹道:“万岁……,老奴无知……也许,要不先上了降表,让匈奴人放了大家,回到朝中再谋应变之策。” 萧谨沉默良久。 等这封降表传回京都,朝廷中听宣众臣哗然。 众人一时都不敢言语,只是彼此以目相示,杜进澹询问意见的时候,整间大殿鸦雀无声,无一人肯出头作答。 杜进澹只得叹息一声,要众人继续商定议和使臣。 “万万不可!”有人扬声道。 众臣都松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刑部侍郎周子才。 周子才道:“这样的条件,莫说是不能答应,就是答应了,那些金银一时间如何筹得出来?重镇一旦归了匈奴,以后他们说打便打,天朝无关可防,更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条件不过是饮鸠止渴,明明知道对方狼子野心,又怎么能答应?” 再说了几句,只听他声色越发激昂,众臣的议论之声也是越来越大,有反对有赞成,吵成一团。 杜进澹做出为难的样子,“可万岁在匈奴人手中,一国无君,群龙无首啊……” 只听一个声音冷道:“可以立敬王为帝,将陛下尊为太上皇,掣肘之势迎刃而解。” 杜进澹瞪着说话的杨如钦,“你是要不顾万岁性命了?匈奴人嗜血凶残,万岁落在他们手中如此凶险之时,你居然弃之如敝屣,这可是为臣之道?” 杨如钦只得低头:“不敢,只是君王一人之身与祖宗社稷比起来,显然还是祖宗社稷更重些。” 众人都这样想,可如此大不敬的言语也就他一个人敢说出口。 杜进澹指着他,万分恼怒,待要叫卫士进来拿了他出去,可看大臣们群情纷涌,到底还是怕激起众怒,只得拂袖命杨如钦退回班列。 退朝时,陈则铭心事重重,走到朝华门前,被人挡住。抬头一看来人却是杨如钦。 杨如钦见他脸色不好,询问了两句,陈则铭答是头痛旧症犯了。 杨如钦道:“魏王太过操劳。其实凡事想太多,未必就能做得圆满……要不我送个方子给魏王吧。” 陈则铭直觉他话中有话,却只是笑着摇头。他两人再度同僚,心中都早有罅隙,能这么讲话已经很难得。 杨如钦并不勉强,让开道让陈则铭过去。 到了夜间,顾伯送来封信,说是有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上面写着要魏王亲启。 陈则铭好生奇怪,接过一看,那字迹很是陌生,看着心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瞧瞧才发觉,那字似乎是用左手写的,是以架构虽然极好,可笔力生疏,两厢加起来便让人感觉很古怪了。 拆开仔细一瞧,陈则铭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第 9 章 9、陈府多年来人丁不旺,入了夜后素来寂静。 院外灯火阑珊,院内却依稀带有几分地阔人稀的萧条之态。偶然有影影绰绰的响动,也是从下人居住的房舍那边传过来的。 陈则铭木立灯下,半晌没有出声。 抬手的时候衣袖拂过,忙乱中他将桌上一方古砚拖翻在地。稠成一团的沉默中骤然起的玉碎之响,似乎是利剑破空,往他身上猛地刺了一记。 陈则铭惊痛着回头,瞪视青砖地上已摔成两半的传家之物和满地正蔓延开来的墨汁,不能反应。 那漆黑墨汁如蛇般在方砖上蜿蜒,渐渐流到他脚下,足上双履慢慢被污,终于不洁。 陈则铭这才清醒了些,移开视线四顾左右。墙上庞大的灯影摇曳跳动,合着外头风声,只如鬼魅魍魉,呼之欲出。 陈则铭怔怔想了片刻,茫然将信笺再凑到灯下。 这一次竟然怎么也瞧不清楚了那笺上的字句。此情此景,恍如置身梦中。 陈则铭努力睁眼,只是无济于事。直到无意中伸手擦拭,才觉出原来是额上的汗流入眼中,阻挡了视线。他擦去汗珠,定了定神,再往信上扫了一遍。 每看一句,脸色就灰败一分,看到最末早已经是面白如纸。 他尤不死心,再从头看过,唯恐自己是看差了,如此反复。 那信上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平涛,朝野上下都知道杜丞相的字便是上平下涛。而信是写给匈奴右贤王的,信中杜进澹杜老大人称匈奴右贤王为兄。 陈则铭只觉得好笑,杜进澹大了律延十岁不止,居然自甘为弟。 然而他笑不出来,他此刻便如同身处在冰窟中,满身发冷,却又有块烙铁沿着咽喉往下一处处的慢慢烙。一热一冷,交织煎熬,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全部烧灼洞穿。 杜进澹的口吻敬畏中带着些熟络,似乎是往来已久,书信最后请对方尽快将萧谨的降书逼出来,以谋大计。 什么大计? 分卷阅读114 陈则铭脑中微微发懵,这书信大概是前阵子写的,不知道被谁半路劫了下来。他甚至想得到,得知这样隐秘的信件被劫,杜相该惊慌失措了。 他又想到这样来历不明的书信,也许是伪造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用来离间天朝将相。 这个想法很合理,于是他激动了片刻。 然而,信中熟悉的笔迹,让他终究骗不过自己。 杜相科举出身,写得一手端正漂亮的小楷。这字萧定当年也夸过,说是实中带虚,小中见大,已成大家。人都说字如其人,这封信便是个完全的反证。 信中还告知了一些朝事,甚至只言片语地带出了陈则铭被萧谨冷落的原因与情字相关,这些外人都是不知道的,只几个重臣和近侍晓得。 若说笔迹还可以临摹,那这些宫闱禁事又如何捏造呢? 陈则铭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里。 他想起当初,杜进澹从密室中取出圣旨时那副大义凛然磊落光明的样子,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要谋逆的臣子,怎么还能有那样理直气壮的嘴脸呢。 当初的萧定对他戒备得很,于是他与杜进澹私下见面也不过一两次,就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中,自己下定了决心,要反了这个暴君。 那里头不能说没有私心。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他从与杜进澹谋定的那天起,便再没轻松过——他唯恐自己错了。 所以他兢兢业业,辅佐萧谨,期望能国泰民安,希望能集君臣之力,比被自己掀下马的萧定能更有一番作为。 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到头来,萧谨夺权之后莽撞出征,刚愎自用导致兵败被俘。消息传来后,他心中惶惑不已。担忧的背后,错还是没错的念头如同梭织交错,不能散去。 当臣子们为言和之事义愤填膺的时候,他却因为心虚而难以出声。 就在这样忐忑的时刻,这样一封信出现了。 它告诉他,他不但是错了,而且是从头到尾彻底错了。错得自作自受,代价惨不忍睹。 他震撼而惊恐,是我的错吗? 因为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那累累尸骨,都是自己的错吗? 所有这一切都是源自自己的私欲吗? 他满背冷汗,僵坐着无法动弹。呼吸中所有的黑影全化成压力朝他劈面而来。 屋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有人道:“王爷?!” 陈则铭浑身一震,那种梦魇般的感觉猛然退散。它退到灯影之下,伏在所有的暗影里,默默的等待,不时地窥视着他。 他听出外头是管家顾伯的声音,却不作答。 顾伯有些急迫,提高了声音,“……杜大人派人来请王爷即刻入宫商议要事,王爷您……去不去?” 陈则铭转过头,烛光照在他面上。他的表情似乎是整个人渐渐从梦中清醒,有些恍然又有些茫然。 顾伯拍着门,“王爷……王爷?” 陈则铭缓缓站起身来,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而警惕了。 快亥时,太医便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杜相派来的宣令官。太医在头痛病再犯的魏王榻前仔细为他断了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是旧疾,由来已久,只能调养。 魏王躺在床上,脸色与常人相比异常地白,这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面庞显得有些缺少生气。他的声音也显出虚弱感来,与平日的持重威严大相径庭。 顾伯道:“我家王爷这病也调了很久了,为什么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老家人便抬袖子,有些要拭泪的样子,眼圈发红。 太医随口安慰几句,提笔写了方子,不外乎是安神之类的药材。 宣令官见魏王果然真是病了,只得道:“那魏王明日还能上朝吗?如今朝纲不稳,大事纷杂,杜大人那里心急哪。” 太医正要答话,陈则铭支起上半身,道:“这是老毛病,痛过一宿便没事了。请转告杜大人,明早我必定会赶去。” 宣令官大喜,告谢而去。 待众人退下,顾伯却不走,站在屋子里犹豫了片刻,陈则铭看他神色古怪,追问何事。顾伯道之前太医到来时,自己往府外看了看,感觉有些怪异,似乎有不少人深夜还在府外走动。 “这样晚了,平日可没这么多人。也没灯会什么的……”老人家嘟囔几句。 陈则铭笑了笑,“大概是路人也说不定。” 顾伯听主人这样说,才安心退下去。 陈则铭低头思忖片刻,起身到下人房外摸了套仆人衣服。趁无人时,绕到后院,拨开小门,推出一条门缝,往外瞥去,果然见不远处街头巷口有人影闪闪绰绰,往来不断。 陈则铭看了片刻,心中不禁更加低沉。 他低头想一想,悄声将门合上,抬头望望屋檐,突然跃起,那一瞬间手已经勾到了檐边,五指强用力,身体顺势翻越而上,如鱼般无声地滑入暗影之中。 话说肖攀云做国丈也有两年多了。 在萧谨还是容王的时候,他亲闺女是容王妃。 如今容王妃成为皇后这样久了,可国丈大人肖攀云在京城各路权贵眼中,还是什么也不算。 肖国丈异常气恼,可也没法。京中达官望族云集,想让人仰慕尊敬,要么你出身高贵,要么你才华惊人,总之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 肖攀云出身商贾。他父亲壮年经商,四下游历,最后靠做木材生意发了家。大凡有了钱的人,便会想以钱易权,于是肖攀云成年后,父亲为他捐了功名,肖家这才有人步入仕途。 肖攀云前半辈子混得一直平平,自从机缘巧合把女儿嫁入容王府,才真正算是一步登天,好生享受了一把做高官外戚的滋味。 萧谨出征前,担忧京中权力争斗,将他封为殿帅,将京中全部兵力交由自己的岳丈管理,这才能安心出兵。 可萧谨没想到一点,军中武将不同殿上文臣,大部分人的功名是靠卖命杀敌得来的,换句话说,殿前司与马军司、步军司这三衙才是朝中上下最讲实力的地方。要管束这样一群人,单凭文书印绶实在难以服众。 肖攀云身为国丈,裙带之实早已经不言自明。 于是肖殿帅走马上任之后,虽然身旁不乏巴结献媚的属下,可大部分将领那种貌似恭敬其实不以为然的态度,深深刺伤了已经习惯做高官被奉承的肖国丈。 正在肖国丈在殿前司待得满身难受满心伤痕的时候,杜相朝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杜进澹调来三名将领——都曾在殿前司待过——协助他打理军政。 肖攀云少年时候也是个擅武的人,捐的也是武科。但后来做了萧谨的岳丈,便大有可以功成身退的觉 分卷阅读115 悟,从此再没从军打过仗。这三人来之前,他面对诸将的不服管制,只有焦头烂额的感觉,等三人到了,才大大松了口气,从此做起撒手掌柜,每日里呼朋唤友小酌赏伎,偶尔才去军营小坐一会,算是到了场。 这样的日子惬意难言,于是肖攀云对杜进澹起了莫大的好感,觉得朝中有这么个能人实在是江山之福,社稷之福。 然而到了今夜,肖攀云无法继续享受这样简单幸福的人生了。 他突然弄懂了杜进澹派人协助自己这一举动之后的真相,并为之冷汗淋漓,惊慌失措。 作者有话要说:tx们,我回来了~~~ 第 10 章 10、陈则铭与肖攀云隔几而坐,默默注视着国丈大人瑟瑟直抖的手指。 薄薄的信笺因为这个难以自持的动作而不断颤动,让人不禁想到正欲展翅的粉蝶。 杜进澹做了许多事情,在旁人看来,都不过是争权夺利之举,可此刻回头一看,这老狐狸原来在不动声色中,已经暗中掌控了整个京都的局势。 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刀锋已经逼到眼前了,自己却懵懂不知。猛然惊醒的一刻,那股寒意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府外的伏兵和意图未明的夜间招宣,多少应证了信中的事件。匈奴已经得到萧谨的降书,接下来杜进澹想干什么?他还会让萧谨回来吗? 这些陈则铭都不能确定,他能确定的是,这样的情况下,杜进澹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在地位人望还能牵制他的自己。 生死悬于一线了。 很多人的生死! 奇怪的是,越到这样的时刻陈则铭越是冷静,每每危机在前,他身体中便会被弹压出一股如剑般的锐气。 这来自战场的多年磨砺。 胜负未定前他从不想生死。 肖攀云见信早乱了阵脚,再一想发觉自己眼前的富贵只怕要成过眼云烟,心中大感难过,脑中只如一团糨糊般理不清楚头绪,“完了完了,这下陛下肯定是回不来了,老细作巴不得他死在外头,这,这,皇后只怕也做不成了……”叹了几句,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又抬头看。 却一眼见到陈则铭正自顾起身,似乎并没听到他呓语。 陈则铭在屋中踱步走了两周,待回过身来,只见一双眼目光炯炯,在暗中如兽般隐约发光,肖攀云看出他身上止不住的杀气腾腾,其意犀利如刃,不禁大骇住口。 夜这样深了,却有十数骑急往殿前司军营而来。 片刻后,营中鼓声雷动,惊起众军士。这是殿帅急令升帐的号令,鲜少使用,一旦擂起,却是迟者重罚。众将哪里敢怠慢,都是立刻起身着甲。 很快大帐内灯火通明,随着鼓声落定,众将齐聚。 肖攀云从帐后踱入,待众人见礼后,突然呼喝,命人将指挥使刘至弘、屠余两人拿下,众将都是讶然。 刘至弘、屠余两人大声呼冤。 却见一人突然从帐外走入,道:“就是此二人擅扣军饷,数目巨大,被人匿名告发,驱密院已暗中查证属实,轮律当斩。”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不久前刚因病而退的魏王。 魏王曾任三衙最高统帅,位高权重,又是当朝名将,说出来的话旁人哪里敢质疑,只听着那两人一路求救告饶声不绝,却还是硬被拖了下去。 纵然有人觉察这行径有些不甚合法度,也不好此刻提及。 待那两颗头颅送上来,肖攀云命人去两人帐内搜查,钱财没找出什么,却找出几封密信。陈则铭拆开一看,果然两人与杜进澹暗通款曲已久。 肖攀云道:“那杜进澹的亲信还有一人,名唤庞大勇,是这三人之首,今夜正在宫中领兵宿值。” 陈则铭点头,将几名曾相熟,信得过的将领叫了进来,将杜进澹的信及方才收缴的密信传递相示,众人都惊。 其中严青却是他的老部下,看信道:“魏王千岁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则铭在空中虚划了几划,道:“皇宫共分东西南北四门,内有高墙,外有护城河,守卫森严。宫门紧闭之后,无异于一座小型城池。这个时候,举兵攻打,一来难保后宫妃嫔的安全,二来一攻一防之间,难免耗时。这样的事情,一旦拖起来最易生变,此乃下策,行之只怕劳师动众之余身家性命难保。” 肖攀云连连点头,陈则铭继续道:“既然此刻宫门已闭,也就意味着消息完全闭塞。那我们只需立刻下令,今夜营中不许一人外出,违令则立斩,则杜贼无从知晓这两人死讯,更谈不上应对。而我们静待明日宫门一开,再以换防为名义,制造混乱,趁机行事。岂不比强行攻城快捷轻易许多。” 待众人将第二天的行动细节一一商定,各自回营整兵了,陈则铭才微微松了口气,顾不上连夜奔波的辛苦,立刻趁夜色潜回府。 他对肖攀云其实不甚放心,倒不是当心这国丈大人临时反水,而是这个人似乎能力有限,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却又不能不回,好在有严青也在殿前司,才有暇□。 五鼓初起,陈则铭坐轿而出,暗中撩起轿帘往四下看,伏兵散了不少,陈则铭抛下帘子,微微后靠。 入宫时,他左右观望,一切井然有序,似乎计划中该领兵前来的严青尚未到来。陈则铭心中微沉,却不得不一步步走进去。 到了朝房,见门前一人不住张望,见他过来很是惊喜,“魏王?” 定睛看却是昨日那宣令官。 那人上前见过礼,“杜相请魏王先到殿前,有要事相商。” 陈则铭暗中皱眉,那人先行又回头看,他只得跟了上去。 此刻天边已有一线朦朦的白,再过一刻,该是百官执笏进入朝华门的时间了。殿前司的人却还没来。 行至朝华门下,才听得宫门方向有些喧闹。 那宣令官奇怪回头,陈则铭淡然道:“是侍卫换值吧。” 宣令官怔了怔,嘟囔道:“怎么此刻换值?”也不曾多想,径直往里面去了。到了大殿玉阶前,回身对陈则铭道:“劳魏王等上片刻。” 陈则铭眉尖微微跳了跳,“杜大人呢?” 那人一步步退后,“杜大人……稍后便到。” 陈则铭心中一惊,猛地回头。 适时一阵呼啸声起,玉石阶后跳出众多兵士将他团团围住,将雪亮枪尖指着他。 一将站在众兵士身后,大声道:“陈则铭谋逆叛国,将他给我拿下!”众兵士都应,其声震天。 远处朝房已有官员听到动静奔出来张望,看到此景惊奇不已,立刻有兵士从侧旁冲出,将要冲过来的人一一挡了回去。 陈则铭听到那欲加之辞,已 分卷阅读116 经心知肚明。 杜进澹既然选在此处伏击,分明毫不避讳,除了罪名罪证早拟得光明正大之外,大概还有些杀鸡儆猴震慑众臣的想法。 宫门外的喧哗似乎又静了下去。 不待他想完,眼前一亮,几枝枪朝他疾刺过来。 陈则铭翻身避过尖刃,从枪杆上一路滑过去,正落到一名兵士身侧,顺手将他腰间长刀抄入手中。 那将领大喝,“陈则铭还不弃械就擒,家人的性命还要不要?” 陈则铭不禁手中一抖,却就势挽了个刀花,让过胸前刀尖,抢上一步,将利刃悄无声息送入一人腹部,那人惨叫,挥舞着长枪倒下。钢枪落地,铿锵有声。 兵士见他杀人之举如行云流水,似乎顺手捻来全不费力,都是咋舌。 陈则铭足尖微挑,将那枪挑起握在手中。 他只有一刀时,已经无人敢近身,加上这杆枪更是勇猛无敌,刀枪过处,都是纷纷避之不及,立刻将包围扫大了一圈。 那将领大恨,跃了出来,“他只有一个人,怕他做甚?给我车轮战上!” 那兵士立刻分为两队,也不近身,轮着上前举枪刺击,待他攻来,又赶紧退后。他们也不急着拼命,只是消耗他体力。 陈则铭知道这样下去必将力竭而亡,却也无法可施。渐渐地,便感觉汗流浃背。 他心中惊骇,奋勇而上,趁隙击杀了几人。 兵士们纷乱退后,却始终围着他不放。 百官都出了朝房,目瞪口呆看这场毫无来由的恶战。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过渡,好多过渡啊,汗~~ 小改一下,说详细点^^ 第 11 章 11、独孤航走到保和殿,依稀听到一种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响动,他仔细侧耳倾听,那种若有若无的金铁之声让他的身体如弓弦般紧绷了起来。 将走到大殿时,他终于看到殿前广场上聚集着不少的兵士,他们围成一团,似乎中间困着什么人,拼杀声就从那里面传出来。 独孤航昨夜宿值,是以他从后宫走向前朝时候,并不需要经过朝房,也遇不着那些早已经惊慌失措的同僚。 他有些诧异,由于无人可问,他只能以自己看到的画面来判断所发生的一切。 兵士们的刀闪过之后,人们的身体之间露出了一个空档。 在那个狭窄的间隙中,一张他异常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 独孤航微怔,在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个瞬间,他已经点地而起,疾步往包围圈中冲了进去。 陈则铭不明白严青为什么至今没赶来,这个失误足可以断送陈则铭的性命,也可能是所有参与者的性命。 他在刀光剑影中回忆这项策划的漏洞何在,然而刀枪上传来的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导致他的思考难以持续。 玉阶上的将领看出他的疲意,大喜道:“取头颅者,连升三级。” 兵士们哄然应声,不要命地往前挤压,包围圈顿时小了几分。 陈则铭的呼吸渐渐粗重,额上的汗珠滚到他眼眶之中,他也无暇去擦,只能用眨眼的方式清晰视野。分神的以瞬间,天边渐渐盛的晨光闪花了他的眼,他有些昏眩。 那个刹那,他听到身后传来利刃破空的声音,带着死亡的气息往他脊背上袭来。 他的脚急忙退后,退路上却有几枝荆棘一样的长枪等着他,如同等待飞鸟投林。厄运似乎如影随形,再也逃不过。 最后一刻,一支剑从斜里徒地划出,击在那刀刃上。那声极脆极清亮的撞击,将原本致命的一招挡了出去。 陈则铭转过头,看见独孤航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犀利锐气的眸子。 两人目光交汇之处,陈则铭那种孤立无援无路可退的焦躁突然缓解了。 伏击的将官指着独孤航,“独孤将军,这人如今是朝廷重犯了,你还与他同流合污吗?” 独孤航直直盯着那将领,他眼中有疑问却并不答话。 那将领抬手,掌中握着一张纸:“杜相着刑部查证陈则铭谋逆一案的手令在此,你敢抗令?!” 独孤航看看那纸令,片刻后将视线重移到那将领面上。 那将领怒道:“大胆!你是朝中大臣,可不是陈府家将!还不赶紧退下!!” 独孤航紧紧抿着唇,置若罔闻。 那将见他面色阴冷,显然无动于衷,忍不住嘲弄般笑了几声,扬手道:“将这两名共犯一同拿下!”独孤航将背靠上陈则铭,警惕地环顾。 正当此时,朝华门外突然喧哗声震天,金戈之响如银瓶乍破般骤然而起。 众官大惊,纷纷回首张望。 玉阶上那将疑惑地往宫门处远眺,居然远远见到有大队人马,黑压压一片,声势浩大直往朝华门下疾奔而来。 看了片刻,不禁色变,急声大呼:“有兵变,紧闭朝华门!” 眼见皇城中居然起了兵事,朝华门外的百官顿时炸锅。 有见势不对,掉头想退回朝房中,却被眼前一掠而过的奔马吓倒,连滚带爬奔了回来的;也有想往朝华门内闯,被拦阻的兵士用刀砍倒的。 一时间,冲锋的骑兵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的朝臣搅成一团,冲势被阻慢了。 朝华门的守卫赶紧推动那两张钉着九路鎏金门钉的沉重宫门。 却见数十名身法驯熟的殿前司精骑冲在最前端,避过了诸多朝臣,风驰电掣般朝缓缓闭合的门页间直冲而入。一入门内,举刀回身便砍。 守卫们不敌,抱头鼠窜,弃门而逃。 紧随其后不断到达的殿前司骑兵立刻占领了此门。 大殿前,围攻陈则铭的军士们被这突如奇来的大军惊得骇然住手,那将领站在阶上更是目瞪口呆。陈则铭两人顿觉压力骤减。 而远处,马蹄重重如同奔雷,瞬间便由远及近,已至眼前。 待众军喧嚣声稍定,那阶上将领及所麾兵士已经被重重包围,堵在大殿之上。 肖攀云一身雪亮戎甲,立马于旗下,得意指着那将道:“庞大勇,你这百多人如何对付我三千兵马!” 庞大勇大惊:“殿帅大人,你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陈则铭心中连称大幸,若不是安全起见,南门西门各安排了一路人马,此刻自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原本该以换值的名义先行入宫的严青诸人为什么至今未至?他徒地生了些不祥之感,心中惴惴不安,一时间却又无从追问。 正狐疑难定,抬头见大殿中走出一个人,蟒袍玉带,白须飘飘,却是杜进澹。 见眼前刀剑寒光闪闪,杜进澹居然很是镇定。 “攀云兄,这是干什么?万岁危难之际 分卷阅读117 ,你我同朝为臣,该齐心合力才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座上谈,动刀动枪的岂不伤了和气?”他哈哈笑了两声,却将这大军视若不见,对肖攀云此举也无丝毫不悦之色,言行之间似乎两人多年好友,熟络之极。 一时间场内气氛便有些微妙,肖攀云赶紧冷冷哼了一声,道:“杜进澹!你通敌叛国罪无可赦,乱攀什么兄弟,赶紧给我闭嘴就擒。” 杜进澹大惑,“这话怎么讲?” 他看看阶下的陈则铭,突然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攀云兄……攀云兄是听了什么小人挑拨吧,难怪搬兵入宫,我就说……不是非常时期,殿帅又怎么会有如此的非常之举。”他这话说得巧妙,立刻便将肖攀云名下无端举兵之罪名给洗清了。 “老朽已经位极人臣,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怎么可能冒奇险做那种可灭九族的忤逆之举?攀云兄要仔细思量,可别上了小人挑拨离间的当。耽搁了机会,救不出陛下,你我做臣子的就是死一万次也抵不了这个罪啊。” 陈则铭听他这话的意思,却是含沙射影地说自己居心叵测,不由大为愤恨。若非此人,自己又怎么会陷入此刻这种进退两难的绝境。 肖攀云听了这话也不无道理,神情间却不禁迟疑起来。 陈则铭出声冷笑:“杜进澹你蛊惑万岁御驾亲征,万岁被俘,你早已经罪该论死,如今被我们得了你通敌的书信,铁证如山,你居然还敢栽赃狡辩,果然是老奸巨猾。” 杜进澹微微怔住,随即笑道:“什么书信,老夫不知情!书信大可以伪造,天下能仿字的人多不胜数。倒是陈将军你,谋逆之罪罪证确凿,那可都在刑部放着呢,你觉察危急,居然想了这么个招来求生,好不歹毒!” 肖攀云一听各自的说法都有道理,不禁更加糊涂。 陈则铭被他泼这一身污水,突然间哪有时间慢慢打口水战,忍不住恼怒难己,突然抬手将掌中长枪朝杜进澹猛掷了出去。 那枪呼啸似风,势猛难挡。 杜进澹大惊。只见那枪头巍巍而颤,直逼眼前,似乎无论怎么躲都会将自己穿心而过,不禁大骇。 待到庞大勇挺身而上,横地往那枪杆上狠砍了一刀,才险险使这杆枪斜了方向。 长枪余势未尽,“扑”地一声,枪头全部没入杜进澹身旁殿门之中。 杜进澹与那枪擦肩而过,蟒袍上被划出若长一个口子,吓出满身冷汗,僵立如石。 陈则铭回头猛呼:“肖殿帅,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书信都在你手中了,试问杜进澹将来怎么能饶得过你!!” 杜进澹本来惊魂未定,闻言情不自禁抬头望了肖攀云一眼。 肖攀云暗自嘀咕,那书信分明你自己贴身收着,关我什么事。这茬海没想完,就瞧见了杜进澹突然瞥向自己的视线。 杜进澹面上慌张之色未褪,神情不稳之时却另有一种狠绝的杀机和恨意隐隐一闪而过。 肖攀云手下功夫不行,眼神却是极好,把那稍纵即逝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禁不住骇了一跳,呆愣了片刻。 幸好试了这么一试!! 肖攀云心中砰然,立刻调头大呼道:“杜进澹通敌叛国,给我杀——!” 众将士听令齐声呼喝。 杜进澹见肖攀云先前神色,知道自己惊骇之下,神情中露了端倪。也不等肖攀云命令出口,便往殿中急退。 庞大勇领兵护卫断后,这样的不弃不舍,也不知道杜进澹许了他多少好处。 陈则铭见状,拎刀追了上去。在殿门前被庞大勇挡住,两人厮杀纠缠。 杜进澹待要入殿闭门,却被独孤航从身后赶上,被那支寒剑逼得绕门乱转,好生狼狈。殿前司众将士也赶将上来。 丹陛玉阶上,杀声一片。 庞大勇再神勇到底差陈则铭甚多,眼见便可将此人毙命刀下,宫变将成,陈则铭心中大喜。 正逢此刻,听到身后一声悠长的哨响。 陈则铭急避,突然眼前一花,那哨声伴着一支箭破空而来,竟然将庞大勇从胸至背射了个透心凉。 哨声随即截然而止。 庞大勇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箭羽,面孔狰狞地举刀踉跄走了几步,跌倒在地。 陈则铭讶然回首,那箭居然是从一百五十步外的朝华门下射出来的,劲道准头都让人惊骇难当。 殿前司众人纷纷转头去望,这一看,都是大惊失色。 朝华门下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早该到场却迟迟不来的严青。 严将军一身亮甲,身后兵将如羽翼般左右排开。 其后,见八名军士扛着一顶肩舆,肩舆左侧站着的青年文臣正是杨如钦,肩舆右边一名少年军士正垂臂收弓,显然那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箭上带着响哨,一箭中的,为的都是吸引众人目光。 而朝华门门楼上,弓箭手一字排开,引弓指着场中。 肖攀云惊慌地调转马头,四顾张望,却发觉门内之人都已成瓮中之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则铭耳旁的哨声似乎仍未停息,那种尖锐刺得他的心狂跳不已,似乎要将他刺出血来,他的头如同要炸开一样地痛。 他觉察出生命中最大的危机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却已经没有丝毫改变的余地。 他苍白了脸,往前踏了两步,凝目望去。 肩舆上坐着的人并没直起身体,那个人微带慵懒地靠着,似乎在观望掂量眼前的局势。 其实,一切已在他掌控之中。 他虽然没有头带冠冕,身披龙袍,可那种无形中高人一等的神情姿态,陈则铭实在太熟悉。 ……那是萧定。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这段瓶颈了很久,汗 第 12 章 12、肖攀云大惊失色,殿前司众将面面相觑。肖攀云急呼:“列阵迎敌!” 传令下去,有立刻听令的,更有迟疑着故意不动身的。 这样关键的时刻,人们第一会想到的再不是军令如山,而是自身的身家利益了。形势的逆转让人意想不到,而人心的变化远比瞬息万变的形势更加难以琢磨。 阵势迟迟不能成形,肖攀云眼见时机将稍纵即逝,心中大怒,朝着几名刻意拖延的偏将爆吼。 那几名偏将彼此递个眼色。 肖攀云恨道:“那不过是废帝,真正的万岁还在匈奴人那里呢,你们几个是想谋逆吗?” 话音未落,突听头顶有人纵声大笑,殿前司诸人仰头看,却是杜进澹在玉阶栏杆上探出半个身体来,朝肖攀云笑道:“肖殿帅,如今我们可算殊途同归了。” 他指着萧定,“这个人一 分卷阅读118 出来,你还费神惦记那个小皇帝干嘛……黄泉路上这么多人也好作伴啊。” 众人听了这话更加不知所措。 肖攀云见手下人心浮动,大是恼恨,心道魏王怎么还不一刀砍了这狂人。他在丹陛下方,哪里看得到玉阶之上,陈则铭此刻的恍惚失神之态。 然而失常的还不止陈则铭一人。 隔了片刻,一个人影从栏杆上翻跃而出,落在兵士当中,劈手夺了把强弓,拉成满月,直指对面朝华门下。 肖攀云定睛一看,却是独孤航。 这少年将军看起来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淡了,面色上一会红一会白,额头却满是汗珠。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箭尖直对敌军又有些微微颤动,似乎激动之下,气息难定。 肖攀云本身已经很慌张,看着独孤航原来也是这么失措的样子,更是紧张得脑门直冒汗。他心中恼恨焦躁,便调转马头用鞭子去抽打那几名不听军令的偏将。 哪知道那几人见萧定率领众将士,如神祗般悄无声息从天而降的一幕,敬畏之余早已经失去斗志,存了降意。适才肖攀云呵斥时,几人虽然没敢反口发作,却是都看出了彼此心思。 此刻趁他接近,几人突然连成一线纵马往前,一举将他与亲兵隔开。更有一人抽出佩剑,在他惊慌之际,突然将利刃刺入他胸间。 护卫的兵士尤在措手不及之间,主帅已经落马而亡。 前方正列阵的兵将听到后方哄闹只觉得莫名其妙,待肖攀云死讯传开,一时本已有雏形的阵列顿时散了。 肖攀云虽然不算很有威望的将军,但在军中待过这么段时间,几名亲信总还是有的,见他枉死,立刻奔马回来要为他复仇。 而那些投降心切的,也正是打算要杀了他们来立威邀功。 于是不待萧定等人动手,殿前司群龙无首,内部倒先自相残杀起来。 这喊杀声将陈则铭惊醒了。 他往下望去,被那情景骇得吸了口气。 耳旁杜进澹得意大笑之声不绝于耳,陈则铭忍不住转过头,低声道:“你为什么勾结匈奴,出卖家国?!” 这问答关系他一生信念,是以他问得极其郑重。 杜进澹须发皆白,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从来最注重仪容。被独孤航先前一顿追杀,原本绑得整洁干净的发髻早已经散乱,头顶的朝冠早不知道滚到何处去了,看起来异常地狼狈不堪,然而他目中却没什么颓然之色,只望着陈则铭笑。 “这皇帝便一定要萧家人来做?这样父疑子,子弑母的家族,有什么奇特之处?帝王之位,能者居之,有什么不对?” 陈则铭骇然吸气,“你竟然是这样的野心?” 他又有些不信,对方纵然是人脉广泛,在官场中老根盘结,可说到底杜进澹的亲信将领大都不曾身居要位,手上并没什么兵权,这也是他或者萧谨不曾真正提防他的原因。手无兵权,只凭玩弄权术能起什么浪? 然而对方口口声声这样承认了,他一时间也无法辨析明细。 杜进澹道:“如今告诉你也没什么,总归你也是逃不掉的。这机会不是我自己强要的,是他父亲亲手送到我手中的。” 陈则铭道:“你是指先帝遗昭,那遗昭果然还是真的?” 杜进澹偏头看他,突然笑起来,“当然是假的,真的早已经给萧定烧了!连同他的养母,连同你心爱的女人……那把火那样旺,烧了整整一夜,把京城的夜照亮了半个天空,你都忘记了?!” 陈则铭如噬重击,险些昏倒过去。 杜进澹瞧着他笑,这老儿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那么临死前能多拖个人垫背也是好的。何况垫背这个人还是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对头,那种报应不爽的复仇快感真是难以言喻的痛快淋漓。 陈则铭双眼赤红,呼吸粗重得几乎要说不出这句话来:“于是你做了假遗昭……再拖我下水!!” 杜进澹大笑,“谁叫你那样恨他?谁叫他父亲临死了也不信他?谁让天下只剩我一个人见过那遗昭!!这机会千载难逢,我为什么不试一试!” 陈则铭摇摇欲坠,这玉阶太高,他觉得自己足下不稳,随时会一跤跌了下去。 原来那么多个夜晚的痛苦难眠,都是罪有应得的,原来他违背了自己的信念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人利用。事情到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该怎么办?战场上那些枉死的将士,他们怎么瞑目? ……这样深重的罪,什么样的人才扛得起? 他看着杜进澹,又似乎没望着对方,眼中似乎有泪要落下来。 杜进澹笑,“萧定如今翻身再得势,看样子是胜券在握了。我若是他,便不杀你……留了你不但可以与匈奴背水一战,顺便还能安定人心。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慢慢找机会将你整得生不如死……” 陈则铭怔怔,忍不住低声道:“……生不如死……” 杜进澹低声应合:“他便是这样的人哪……”他慢慢往陈则铭靠近,伸手握住陈则铭的腕,轻轻去卸他手中的刀。 陈则铭魂不守舍,任他抓住自己的手,掰开五指。却在那刀柄脱手的瞬间,突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猛地后退抬足,将杜进澹刚入手中的刀踢入空中。 杜进澹措不及防被这一击猛中手腕,剧痛难忍,伸手去捂伤腕。 陈则铭跃身接刀。 只见刀光一过,杜进澹那颗头颅滴溜溜飞了数尺远,一腔鲜血喷射而出,直冲到大殿门扉之上,再滚滚滑落下来。 他的左手这时才搭到右腕上,再颓然落下,整个身体失去生气地轰然倒地。 陈则铭杀人之后,呆了片刻,方走上前将那头颅拾起。大步走到栏杆前,举起那头颅,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下头厮杀的众军士被他这一吼震住,纷纷抬头来看。 他掌中头颅上的血滴落下去,掉在下面的兵士的脸上,一颗颗仍是温的。 朝华门下,萧定远远见陈则铭杀了杜进澹,有些惊讶。 这举动是为了自保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心中暗自想着,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只是静静等待。 可陈则铭在喝止了兵士们的自相残杀后,却是一步步走了下来。 萧定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行动。 陈则铭走下丹陛,走过举弓的独孤航,走过停下刀剑的兵士,走到两军对持之间的空旷处。 人们从广场两端默默注视着他。 陈则铭举着血淋淋的头颅,此地方圆数丈中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于是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形单影孤了。 风从他的袍角掠过去,从他的额间拂过去,它是那样的顽皮,它看不到这个人的伤痛。 杨如钦 分卷阅读119 看着看着似乎意识到什么,而将目光低下了。 一阵静默之后,陈则铭将杜进澹的头颅扔了出去。 那个动作含带着鄙夷和入骨的痛恨,他几乎是将它狠狠砸了出去,他想将它砸成肉酱,他已经不需要对死者的敬意这样表面化的东西。 严青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然而他的白刃来不及出鞘,他看见曾经仰慕的上司身体晃了一晃,似乎站也站不稳的样子。 然后陈则铭跪了下来。 严青睁大了双眼。 陈则铭朝着萧定的方向郑重地三叩九拜,如同他多年前曾经做过的那样。 人们都惊住了,他们屏息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陈则铭几乎没有呼吸。 他一口气叩拜完,直起了上身。 他的发鬓满是灰尘,额头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得有些红肿。陈则铭浑不在意,他回头看了看独孤航,和其他目瞪口呆的人。 再调转过头,望着萧定,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嘶吼了出来。 那声音有些颤动和沙哑,但因此也更加的粗犷和低沉。人们都听得异常清晰,他说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司众将,不论是参与杀肖攀云,还是想为肖殿帅复仇的,对这样的变故都感觉到措手不及。 他们愣愣地看着陈则铭的背影,半晌不能动弹。 随后似乎是渐渐领悟了,才一个接一个地下马,跪了下来。 杜进澹死了,肖攀云死了,剩下的大臣中,身份最高的是陈则铭,最有能力掌控殿前司的也是陈则铭,而陈则铭选择了投降,那么其他人也不必再战。 这样摆在眼前的事实很快征服了众将,他们跟随其后,重新拜在萧定足下。 众人山呼的声音传到朝华门外,百官觉察到战事已定,也应声跪倒。门内门外齐呼万岁,其声震天。风呼啸着,从屋顶奔腾而过,与之应和。 朝华门是宫中最雄伟最高大的一座门楼,气势恢宏,视野广阔,萧定曾无数次在这里接见前来朝贺的使臣,彰显他天朝威严气派。 而今天,终于又是在这里,他重新得回了他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大家留言支持 我只能把自己心中的故事不受干扰痛快淋漓地写出来,才是对各位最真诚的谢意,相信大家也是这样想的^^~~~ 第 13 章 13、接下来的局势瞬息万变,直教人眼花缭乱。 重登帝位的萧定理所当然回绝了用金帛绸缎赎回萧谨的要求。 而在谈判途中亦不曾停止过征讨的律延也很快地得到了杜进澹的死讯及萧氏天子换人的消息。 于是,在萧定再度登基的同一日,宣华城被破的急报象是礼物一样被呈到萧定的案前。 刚刚接受过百官朝拜的萧定阴沉着脸将战报抛下案去。 透过那些文字,他能看到对方勒马狂笑的样子,而让他不安的绝对不仅是这份嚣张。 众臣拾起战报,传阅过后,都惶恐不已。宣华城告破,驻守将领罗绮余以身殉国,城中驻守的三万将士,生逃者仅千人。 接下来,京都最后的屏障泯江将直面匈奴铁骑带来的压力。能不能守住,将直接关系到社稷安危。 萧定在朝臣们的争论声中下了他复辟后的第一道圣旨,派出专人到附近州郡征兵。这道命令一反常态地被勒令紧急执行,如此一来,加上原有的地方厢兵,天朝终于勉强再度凑出了十万兵马。 萧定又任言青——他此刻已经是新任的枢密副使——为主帅,提拔了军中尚排得上名的数十名中级将领,即日发兵,总算是赶在匈奴十万铁骑之前,把守线驻扎在了泯江南岸。 做完这一切,萧定绷得紧紧的心才轻松了些。这阵容自然比不上当初的萧谨那五十万黑甲军精锐,但也是他此刻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班底。 见前线有人挡着了,一直弥漫在百官心底的那种走投无路的惶恐才开始缓解。 很快,上书请万岁严惩逆贼的奏章开始蔚然成风。萧定心中有所忌惮,并不予以反应,只是留中不发。众臣将沉静当成默许,竞相效仿。 当发觉每天廷议都能听到这件事后,萧定开始觉得厌烦,于是将杨如钦私下召入宫中,进行商讨。 此刻的杨如钦因为拥立萧定复辟有功,已经被提拔为参知政事。这位置离相位仅仅一步之遥,而萧定更特赐他知印、押班之权,摆明了宠爱珍视之心。众人多看好杨如钦前程,于是攀附迎合者不计其数。其名很快誉满京城,风头一时无两。 待到了御书房,杨如钦也不提那些奏章到底有没道理,只道:“臣近几日在殿外,总听到百官在揣测,下一个被杀的会轮到谁,一派地人心惶惶。” 萧定沉吟:“你是说陈则铭的生死让众人不安了?” 杨如钦笑道:“杜陈两人在朝多年,认真追究起来,交往过的官员不计其数。如今他们出事了,怕祸及自身的大有人在,赶着上书以示清白的更不在少数。待这谋逆罪名和涉及的人犯统统都盖棺定论了,大家伙晚上才能安心入眠啊……” 萧定点头:“不错。陈则铭当年必然没想过,只是平常交往,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人欲陷他于死地的理由。”他说这话时带了些讽刺般的笑容,似乎在尽情嘲弄那个人的幼稚天真。同时他的眼中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愣了一会。 杨如钦瞧一瞧他,这位君王显然也没意识到自己口不离此人的执着。此二人的爱恨纠缠外人又怎么理得清,殿外上书的那些臣子个个都义愤填膺,谁又知道这马屁拍得是不是地方呢。 萧定出了会神,才省过来,“爱卿怎么想?” 杨如钦郑重起身:“臣以为……这不过是妇人之见!” 萧定忍不住乐了,“一竿子打下一船人哪,爱卿从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说理由。” 杨如钦道,“万岁将这些折子一直扣着,为的便是等哪天有人进来讲这些话吧。” 萧定但笑不语。 杨如钦沉吟片刻,道:“杀陈则铭很简单,发旨意将人拖去东市便是。可万岁真要在此刻清查此案吗?谋逆不是小事,这两人根基颇深,这案子一查,会牵连多少人哪些人,谁也说不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哪一场不是震动朝野重洗官场的大案,匈奴大军就在几百里外虎视眈眈,万岁要在这当口为蛮夷制造机会吗?” 萧定听到此处早收敛了笑容,“依卿之见呢?” 杨如钦躬身:“臣以为……此刻追究此案,则易动及朝廷根本,如果草率设案结案,又必然让旁人看轻了陛下 分卷阅读120 手段。既然如此,倒不如找借口免去陈则铭的罪责,更甚者,论功行赏。一来显示陛下宽厚待人,二来既然罪魁祸首都能安然无事,想必这些人也心安,不至于狗急跳墙,搅乱大局。” 萧定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盯着他,森然道:“他什么地方值得朕赏?” 杨如钦面不改色,“阵前去暗投明,免去干戈,也算是助了陛下一臂之力。” 萧定好气又好笑,半晌不语。 第二日,执着于除逆杀贼的官员们惊讶地发现,这一次的早朝上,他们的奏请终于得到了回应。 然而与他们预料中的情景完全相反,萧定一反十数年来的冷酷,宽厚地对待了曾将自己掀下帝位的仇敌。 杜进澹因为已死的事实,无福享受帝王的恩赐,依旧被判了谋逆之罪,身为主犯,纵死亦不能轻饶,他的尸体被拉到刑场碎尸示众。同时杜家被抄,上下几百口充军为奴。 可活着的陈则铭,幸运地得到了帝王最大的宽容。 圣旨中称这位前魏王在关键时刻能痛定悔改弃暗投明,避免了了最后的流血,使得权力能和平交接,回头看功不可没。是以留性命,夺封荫。 换言之,因为陈则铭的识时务,导致萧定的复辟没经历更多的波折。为了这份眼力,萧定决定留他性命,哪怕他之前罪恶滔天。重等帝位仁德为怀的天子甚至在免去陈则铭相位的同时,另赐了一个四品闲职给他,并准许他继续上朝。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宽大处理。众臣瞠目看着皇帝出人意料的表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有杨如钦全无讶色。 前来殿前谢恩的陈则铭,应该是刚刚才从天牢中被提出来。他神情木然可衣着却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为他预先打点了一切。 众臣瞅着他进了殿,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曾幽禁皇帝的人居然真因为投降保得了性命。 陈则铭几乎是蹒跚着往前行了几步,然后大概是畏惧天威,远远地便跪下三叩九拜。他此时与众人隔得颇远,谁也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杨如钦露出些难以描叙的神色。 众人交头接耳,看陈则铭的眼色难免有几分复杂又有几分鄙夷。 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在这次权力交接中算是投机胜利了。通常情况下,这种投机者的代名词都是卑鄙小人。投身政治,你只有可能靠出卖别人的利益来获取自己的更大利益。显然这个身经两次宫变而不倒的人也不可能例外。否则他怎么可能在以严酷闻名的萧定手下得到活路呢?至于是谁的利益受损了,大家都不得而知,最大的可能便是杜进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众人都揣测杜进澹的那具无头尸体扛掉了所有罪责,才导致落在陈则铭身上的板子又少又不够劲道了。 于是也有流言说,其实正是陈则铭策划了这次政变。他再度扶持萧定,为的是自己业已失去的实权和报复之前在萧谨面前的失宠。然而这样的推断依然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最后也只能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登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事实是,陈则铭都能活得好好的,且得享太平领朝廷俸禄。 这一点导致争相上书的诸多人等继续上奏庭辩的热情锐减,萧定终于能耳根清净下来,而原本一场腥风血雨的大动荡还未开始便消弭于无形。 直到若干年后人们再回头看,才发觉这正萧定执政风格骤变的起端。 而陈则铭手中的那封通敌的信件,并未在之后的正史中露过面,它神秘地消失在历史的进程中,离去得如同出现时一样诡秘难解。得享天子厚恩的陈则铭从此再没上过朝,据说是旧疾重犯,头痛得下不了床。名医一拨拨地被请到府上,却没人能治得了他的病。 这样的消息传出来后,陈府门前却依然门可罗雀。 这情景与不过几个月之前同在此处出现的高朋满座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这只是一个人由高处跌落的必然经历,与整个京城夜夜响起的悲声相比,渺小到不值得一提。 作者有话要说:不改掉我睡不安啊……所以乃们看到的都是幻觉…… 第 14 章 14、宣华府之役战亡五十万人,举国皆丧。 京都死去的年轻人最多,十成中去了四成。于是每一夜人们都听得到伤心的号哭声在某处响起,那是失去亲人的人们在为亡故者出殡,他们没有能力收回亲人的尸骨,只能埋葬他们的衣冠,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悲伤。 街头上林立的白色招魂幡让人惊惧,漫天的纸钱和悲泣声交织。 这样的景色夜夜上演,难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于是有诗人称这一年为天朝的鬼年。那个鬼字暗合了人们的心境,那种悲戚和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惧通过这个字跃然欲出,因此得到了百姓们的认同,这个称呼最后甚至被史官们写入了书中。 萧定不知道这些,他全部的精力都在泯江那一战上面。 此刻他对战况的重视可以通过两厢书信往来的频繁程度看出来。史载,一夕之间,急书数至。可见如果可能,萧定更想做的是御驾亲征,而非守在后方焦急等待那些繁文缛节的书信。然而他此刻刚刚得回皇位,其位不稳,他不敢动亦不能动。 于是他只能待在这里,等待那个避不开的结局。 战争都会有个结局。 或者胜,或者败。 胜了,深入敌腹已日久的匈奴军锐气受挫,很可能便只能掉头回草原。这样一来形势立改。要收复失地之类也不是难事。 败了,败了就复杂了,是君臣弃城而逃还是保卫京都? 这问题萧定没在众臣面前提过。但他上位之后便复立了敬王为太子,并命令太子驻守原地,不得入京勤王。这个举措表示了萧定的决心。 立太子是为了避免万一城破,自己沦落为筹码,重蹈了萧谨的覆辙。 臣子们感觉得到君王心中那破釜沉舟的选择,都有些不安。 在朝上,开始有以战场离京城太近为由,请萧定南巡幸蜀的意见出现。萧定怒道,战还没打,怎么能轻言移驾,浮动人心,暴怒之下,将上奏的官员连贬数级。众人见势不敢再提此言,这才将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了岷江前线上。 然而让萧定万万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承载着君臣全部希望的泯江大战并未以气吞山河的雄壮气势或者你死我活的悲壮姿态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却是全然相反。在人们还措手不及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以一种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沉默地结束了。 十万大军中出了叛徒。 言青的部署也未必就不是周详。那些将军们的禅 分卷阅读121 精竭虑才想出的方案尚来不及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便在匈奴军的绕道偷袭中灰飞烟灭了。 据说当匈奴人的先锋挥舞着鲜亮的马刀,以遮天盖日之势出现在泯江南岸的时候,以新兵为主的天朝军惊得不及反应。 别谈结阵,连刀都来不及拔便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更多的伤亡来自两下相触之后天朝方的溃不成军。十万人一旦乱起来,便如同巨大的乱流一般,完全无法控制。 将军们呼喝的声音被淹没在败兵的惨呼声和刀枪金戈声中,试图逃生的兵士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不明方向的相互践踏反而阻塞了本来可以逃离的路途。 当天朝众将重整队形的意图失败后,这场战斗已经成为了一场单方面的残酷杀戮。 几天后,泯江的水流几乎被尸体阻断了,红色的血水无处可去,便掉回头往陆地上蔓延过来,淹没了附近的稻田。 那一年田地里结出的麦穗尖上都带着一线奇异的鲜红,人们猜测那是新兵们不甘心的冤魂在呼喊作祟。于是,那一年泯江两岸的收成在仓里堆积成山也无人敢买,最终烂成了泥,这是后话。 泯江大战全军覆没和主帅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传入京城,朝堂上的萧定跌坐了下去。 那是他最大的赌本。 殿下的众臣都难掩惊恐。 他们彼此相望,在各自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因而纷纷跪倒下来。 请求移驾幸蜀的意见不约而同地在这次的朝议中成为了主流。 萧定茫然看着比自己更慌张的臣属们,无力地挥手示意退朝。 在这片难以言叙的焦躁和绝望中,一封快马传递的八百里急报到达。 正是这份急报让萧定低落到谷底的心情稍微回升了一些。那上面写着——乐华府、宣延府的勤王军应诏出发。 这两支军队本来是萧定为了安抚百官,在泯江大战时调来护卫京都的。 没想到泯江战火一闪即灭。京都离泯江仅仅五百里之遥,任谁也想得到,匈奴军不可能花费大力气打下泯江就此退兵,接下来的目标必然是京城,而这两支队伍来得快的话,恰巧能解京城之围。 萧定一面庆幸,一面发下手谕,命其他各地节度使速来勤王。 然而纵然如此,他依然不能安心, 实际上,天朝高薪奉养的禁军在这几次与匈奴大军的交锋中早已经丧失殆尽了。所谓勤王军,不过是萧定在登基后发令各地节度使征集的新兵。就作战能力而言,远远比不上之前的黑甲军。但在吃饭问题上,却是一点也不逊色。如何发这些大兵的饷银成为了朝廷头痛的问题。萧定在这种方面一向挥金如土,舍得下本钱,此刻家国有难,更是一掷千金,将萧谨近几年来藏入小金库的近千万两纹银一次性全发了出去。 也正因此,此次征兵速度惊人。 然而有兵无将才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朝中的高级将领或战死沙场,或者下落不明,待众多勤王军队到达之后,谁来统帅谁来带兵才能退敌,才成为了真正影响大局的关键点。 萧谨的小金库只有一个,征兵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征下去,这一千万两花掉了,如果还不能退敌,天朝的处境就不仅仅是尴尬了,也可能是覆灭。 萧定左右权衡,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匈奴大军的铁蹄却时刻在逼近。 傍晚,萧定终于叫来了杨如钦。 杨如钦如今也年近三十了,他此时已经比死去时的杨梁更年长。长大后的杨如钦跟杨梁依然有些神似,但眉目上已经不那么相像,和杨梁的温润不同,杨如钦的目光是锐利的,锋芒毕露。他不怕伤人。 做重臣有时候就需要这种气魄。 杨如钦早料到萧定叫自己的来意,两人略谈了当下军情,杨如钦道:“万岁是打算坚守了?” 萧定冷冷哼了哼,“那一班懦夫。” 杨如钦道:“匈奴不日即到城下,万岁此举很是危险。” 萧定微微叹息,“自太祖立此地为京,多少人的心血才造就今日的繁华胜景,遍地绅豪,往来风流,给蛮子平白夺去,牛嚼牡丹地糟蹋让人怎么甘心,何况此刻勤王军已在途中,形势未明,怎么能不战先退。” 杨如钦道:“万岁此言有理,万岁真如他们所说的南巡,必然引发军心浮动,那这京城是必定守不住的。” 萧定道:“可纵是朕留守此地,又该如何退敌?” 杨如钦神情踌躇,却不说话,萧定道:“朕赐你无罪,但讲无妨。” 杨如钦道:“万岁其实也想得到,此刻军中无帅。” 萧定道:“朕近来签发的任命数不胜数,这其中便一个帅才也没有?” 杨如钦道:“身为主帅,能要服众,智要超群。”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这也不过是平日里说的帅才罢了。” 萧定恼道:“就知道你言下另有他意,直说吧。” 杨如钦叹道:“匈奴主帅是右贤王律延,这王位是多年战役中磨练出来,此人奸诈强悍,此刻随便提拔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敌他不过的。” 萧定沉默了,两人对彼此的话心知肚明,却谁也不先提那个名字。 隔了片刻,只听萧定轻笑,“朕该庆幸,到底没杀他?” 杨如钦伏倒在地,“万岁圣明。” 杨如钦离去途中,看到阶前那个身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诧异了。 他这才明白萧定方才的犹豫不过是做戏,实际上该怎么做早有定夺。是非轻重显然这个人早想清楚了。所以这边他们还在商量,那边人已经应召入宫。之所以非要与自己走这么个过场,不过是为了保证将来在廷议上能获得自己的支持。 他这么独断专行便不怕错了吗? 这么想的杨如钦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做大事的人只能一意往前,怀有恐惧不断回头的人是不能成事的。而这个人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中能无数次的把自己的个人意志推行到底,只能证明这个人心够硬手段够狠,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在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的同时,这两者亦不可或缺。 那个久已不来上朝的人弓着身体,似乎因为疲态太盛而难以支持。杨如钦止步踌躇了一会,悄然改道而去。 此刻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檐边的云头阴沉沉的,重得几乎要压下来,太监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走,忙着点燃各处悬挂的宫灯。 前面宫门处跑来一个黄门官,躬身对他道:“大人可来了,宫门就要关了。” 杨如钦回过头。 他此时已经绕过几个门楼,距离萧定的御书房已经相当的很远,那个立在阶下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了。 这时候,陈则铭在殿外已经 分卷阅读122 候了很久。 他府中今天突然来了位黄门官,传天子令召他入宫,哪怕再三托病也不成,最终陈则铭只能换了官服,坐在轿中跟随对方来到许久不曾踏入过的禁宫。 待入了宫门,那宦官又道万岁体恤他的病情,特准许他在宫中乘坐步舆。那中年黄门边说边笑吟吟瞧着他,这是多么大的恩典,一般人听了总是要客气两句的。可眼前这个人却只拱了拱手以示谢意,便再无反应。 那宦官愣了半晌,才惊讶地收回了目光。 到了御书房前,宿卫兵士道里面杨大人正与万岁有要事相商。 领陈则铭前来的宦官挥手让步舆退去,问询了两句便退了回来,并让陈则铭在此处继续候着。 陈则铭等了许久,也不往周遭看。这地方他之前来过太多次,不少人都认识这曾权倾天下甚至可在宫中行马的魏王,见他此刻垂手站在阶下,失势之态分明,难免指点。 笑声不断传来,陈则铭充耳不闻,可站得时间久了,他难免有些头昏目眩。 他那头痛之症倒并不是推脱,这病症时日已久,如今更是每日里要发上一次,发作时痛不欲生。后来找了个退隐的老名医开了个去痛得方子,痛的时候服一剂,再卧床调剂,才能缓解。今日刚吃过药,传令黄门便来了府中,也来不及休息。此刻在冷风中这么吹一阵子,竟然浑身冰冷,额上却汗水淋漓不断往下流,足下似乎也晃动起来。 直到眼前一道亮光掠过,陈则铭惊了一惊,才从那种恍惚中清醒过来。那是掌灯的太监挑下檐边的灯笼,划亮火石引燃烛心的瞬间。 左右看看,天空已经一片灰蒙蒙,再过一会,那层黯淡的光也消失了,漫天的乌云透不出星光,只剩下远近那些斑斑点点的灯,迎风摇曳着。 陈则铭转回头来,突然发觉面前玉阶尽头高大的殿门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此刻殿中还不曾点灯,对方的脸隐在暗中,看不真切。 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身华服上绣的是五爪金龙,从前到后应该共有九条,它们盘旋飞翔张牙舞爪,意喻着飞龙在天。 他觉得周身的寒意终于升到了头部,额前剧烈地痛了起来,有一团火焰猛地从咽喉处窜出来,一路往下,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一直烁烧到脊背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终于慢慢低身,伏倒在地。 那些卫士见他如此举动,莫不吃惊回头,继而纷纷跪倒下来。 门内的人袍角一晃,退入了殿中。 殿上的灯这才一盏盏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些都是幻觉啊…… 第 15 章 15、然而踏入门槛之后,陈则铭并未看到萧定的身影。 对方大概从侧殿离开了,这个认知让陈则铭胸中莫名的那股浊气终于能散开些,脑中也随之清醒不少。 迎上来的是司礼监的一名年轻宦官,名唤曹臣予。萧谨在位时,这人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时常跟在圣驾之后。与陈则铭见面次数相当的多,两人算得上熟络。 纵然陈则铭此时落魄了,难得曹臣予态度亦是一如从前的谦逊,并没多少变化。陈则铭心中感动,两人寒暄了两句,落下座来,曹臣予便着人看茶。陈则铭并不知道曾被萧谨箭射过的那名小宦官便是曹臣予的干儿子,曹臣予因此事对陈则铭一直心存好感,纵然他失势,也并不落井下石。而此刻曹臣予身份更是今时不同往日,已经被萧定提拔为了司礼监提督太监。陈则铭消息闭塞,并不知晓,直到见了旁人对他态度出奇地恭敬,才后知后觉猜了出来。 很快有宫人捧来两叠奏章,送到陈则铭面前。 陈则铭看着面前的文卷只觉得莫名,曹臣予道:“这是万岁指定让请将军过目的。” 这将军两字叫出来,陈则铭露出苦笑。 曹臣予柔和道,“将军还是看一看吧,万岁面前也好交差啊。”他语意含糊,并未说是让谁好交差。想来既是指他自己也暗示陈则铭不要妄想蒙混过关。 陈则铭并不想为难旁人,只瞧着那两叠奏疏踌躇片刻,便随手拿了一册。萧定既召他入宫,又点名道姓地让他看,避也是避不过去。看一看又何妨。 曹臣予见之挥手,众宦官随他一同退出,反手将门关上了。 陈则铭耳中听到那落栓的声音,眼睛却再也移不开半分。 实际上,从看到第一句开始,他的全身便僵了。那上面写着“匈奴几无伤亡,大军连夜渡过泯江,马不停蹄直奔京城”的字样。 陈则铭捧奏本的手动弹不得。双目似被那文字牵扯住,不由自主地一字字往下读。心跳声有如擂鼓,在他耳边一声声像是要敲出血来。待一口气看完手中的册子,他面色已经灰白如纸,木然坐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抬手,取了下面那份,继续打开来看。 烛光跳耀,光影相间,照着他眉目间的病态分明。 可他却不知疲倦,只是盯着手头的折子一行行扫下去,如饥似渴又惊恐难当。 这一叠奏章并不高,他很快便看完了,继而神色显出疑惑迷茫之色,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又伸手去拿另一叠。 待这一封打开了,陈则铭猛然一惊,烫到手般险些将那奏章扔了出去。 隔了一会,终于迟疑着打开,越看脸色越是难看,似乎随时便要倒下去了。他翻了几本,终于支持不下去,胸闷欲呕,起身便要出门。 一名宫人拦住他,“大人,曹公公吩咐,请大人看完后留宿此地,夜晚露重,勿在宫内行走。” 陈则铭看那宫女一会,片刻后颓然退回座上。 此刻的萧定也并未入眠。 他召陈则铭入宫,原本是想亲自见他一面,可在看到对方站在阶下的那个瞬间,萧定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并不表示他不关心此事的进展,很快,他等到了赶来回信的曹臣予。 曹臣予道,陈将军整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 萧定“恩”了一声,拿着棋子在桌上敲了一敲。他本来心血来潮,找出了从前珍藏的棋谱,要照着铺子,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谱却打得极慢,似乎总有什么事情分着心乱了神。 曹臣予垂手等了半晌,萧定又想起件事情:“被褥可送了?”曹臣予忙道:“送了。”萧定颔首。曹臣予道:“可陈将军恐怕无心入眠……”萧定心不在焉道:“再说吧。” 曹臣予窥视圣上:“万岁,这时候是不是该找人来劝说劝说陈将军?比如说……杨大人?”萧定似乎充耳未闻,半晌不答。 曹臣予试探道:“奴才这就找人出宫?” 萧定抬起头来,笑一 分卷阅读123 笑,“曹公公似乎相当热衷于此事啊。” 曹臣予吃惊,不禁愣了愣。 萧定凝视他片刻,将视线慢慢移回到棋盘,敛去笑容的脸上隐约有些寒意。曹臣予这才醒过神来,急忙称罪,“奴才该死。”他身为内监,频繁插嘴朝事,往大了说却是要掉脑袋的,这么一想,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萧定又落了几个子,这才开口,“明早宫门一开,叫人送陈将军回府。” 曹臣予听万岁似乎没有追究之意,大大地松了口气,赶紧应声退走,满腔疑问一个字也不敢再说。走到半路,萧定的声音在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你和陈则铭很熟?” 曹臣予头中嗡地一声响,心直往下沉,赶紧回身跪下,“奴才一直在司礼监奉事,与陈将军只有数面之缘。” 萧定低头审视他半晌,神情渐渐冷淡阴沉,目光里透出狐疑,曹臣予惊惧难当。 至天明,陈则铭是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的。来的人是曹臣予,他也并不与陈则铭多聊,只说宫门开了,万岁上朝前嘱咐由他安排送陈将军回府。 陈则铭低头不语。 那最后一叠折子他到底没能看完,其实哪怕不用看完,他也知道未打开的那些奏章里写了些什么,他抬头道:“曹公公,万岁召我入宫只是为看这两叠折子?” 曹臣予苦笑道:“哎,我是真不知道,将军也别追问我了。” 陈则铭见他面有难色,果然不再追问,默默跟他身后出了宫。 待到了陈府,天已经大光。 他一夜未眠,此刻回了家,见了床倒头便睡,却总是睡不安稳,依稀地醒了一遍又一遍,一个梦套着一个梦,无边无际。他咬牙迷迷糊糊熬了半晌。朦胧中有人轻轻拿手在他额上探了探。 他睁开眼,一名清秀的女子坐在床前,面上担忧之色分明,往下看,那女子腹部微微凸起,似乎身怀六甲。见他醒来,女子轻声道:“老爷该吃药了。” 陈则铭坐起身,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那女子道:“近午时了,老爷一直这么睡,叫也不醒。”说着招手,旁边侍女端着银盘上前,女子将那上头的药盏端下来,送到口边吹了一吹。这女子便是他前些年纳的小妾,名唤青青,如今已经怀孕在身。因为些缘故,青青也甚少外出。外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可见过青青之面的寥寥无几。 “午时?”陈则铭转头看窗外,那外头果然已是日上三竿,早朝早散了。他扶着头,只觉得脑中昏沉,似乎灌了一脑袋的糨糊,一想事情便隐约作痛。 朝华门一役后,他一直病魔缠身终日里不知所处。每天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吃药,整日整夜地卧床,那些惊涛骇浪政局变革似乎都被隔在了高高的院墙之外。这样的浑浑噩噩使得他的惊慌和苦痛反少一些。 然而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夜里他总是会惊醒,每次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屋外的夜色深沉,那些午夜独有的黑暗里鬼魅涌动,呜咽不绝,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魂不能瞑目。 他隐约明白为什么自己喝的这些汤药明明出自名医,却总是不起效?很多时候,清醒何其痛苦,能糊涂何等幸福。那些债真正要面对的话,是他无法负荷的沉重。 然而他还是被刺醒了。 昨夜入宫他看到的第一叠是战报,另一叠却是众臣参他的奏疏。 看战报时他本能地热血沸腾却又惊惧得浑身发颤,再打开另一叠,那种冰火九重天般的感觉终于全化成了身处冰窟的寒意。 那上头有些人的字迹很眼熟。陈府里还残留着一些礼单,都是他得势的时候,众人攀附他时送的,如果拿出来一一对比,很多笔迹都会雷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自己死呢,陈则铭并不惧怕死亡,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想看,比起看这些东西,他还是宁可回家里那么躺着。 这么熬一夜,回到陈府小睡一下,感觉到底还是好些了,他思绪清醒一些后,终于迟钝地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萧定拿这些东西给他看是什么用意呢? 他隐约想到一个可能性,可左思右想又觉得难以置信。 青青看他惊躁不安,屏退了侍女,出声询问。 陈则铭正疑虑重重,听她这么一问,竟然脱口而出:“难道他想……让我出战?!” 此言一出,他已经被自己说出来的词句惊住,半晌没能动弹。 出战?上战场? ……他已经快忘记这些了。 他在勾心斗角的官场沉溺得太久,早已经视线浑浊,看不懂曲直,辩不明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忘记了当初自己曾心心念念的目标。他在人性的暗河里挣扎,几经生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败者为寇,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资格。这样惨败的他锐气磨平,宛如行尸走肉,怎么会记得曾经的那些辉煌呢。 可此刻的这个念头让他重新忆起了一切。 那些辗转征战的坚毅,机变诱敌的狡猾,斩敌刀下的狠绝,击败对手的快意…… 他是从战场起步,从而名扬天下,再一步步登上高峰。战场于他而言,纵然人命誓同草芥,生死只在朝夕间,却实在是天下间最让他痛快淋漓也最自由公平的地方。 ……能回去?真能回去? 他沉重地呼吸,不敢动弹,唯恐一个轻微的举动便打破了这份美好的幻觉。 青青疑惑地仰望着他,不明所以。 阳光自窗外照进来,明亮处越发明亮,黑暗处却更加晦暗。 一日后,朝中任命传出。 谕旨中,新任守城主帅的名字是段其义。这是殿前司名不见经传的一名都虞候,曾在言青手下任将,与匈奴交战多次。本来这职位怎么轮也不该到他,可此刻京中将领奇缺,这个不过从五品的将官在这时候竟然已经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同时杨如钦被秘密派遣出城,与勤王诸军会合。与此同时,几天后新上任的司礼监提督太监曹臣予因为小事触犯天颜,被撤换查办。 作者有话要说:再改下去要晕了,谢谢大家记挂这个坑,我会完结的,一定会了却自己和各位的心愿,所有的后续发展都已经确定,和原来相比有一定程度的修改,务必见谅。 转载过的大人,请一定记得换掉第三部的旧版13和14章,也就是前两章,否则故事的连贯性上会有问题的,谢谢~~~^^ 小改下~~~ 第 16 章 16、另一方面,匈奴大军正日夜兼程地往京都方向赶。 身为主帅的律延也得知了勤王出兵的消息,但他并未调转马头。理由很充分。 其一,匈奴军的机动力远远不是汉人们用双腿可以赶得上的,匈奴士兵一 分卷阅读124 个人通常备有两到三匹马,奔涉途中轮换着骑,顺利的时候能日行数百里。律延很希望能利用这个时间差,在勤王军赶到前一鼓作气攻破京城; 其二,此刻返回草原,那么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最终只会沦落为一场超大规模的打草谷,匈奴人如此兴师动众,只得到了一个毫无用处的萧谨,投入与产出完全不成比例; 其三,天朝此刻新旧交替,局势不稳,正是一举攻拿的最佳时机,错过此刻,失去杜进澹这个超级细作的匈奴想再重现这种局面,几乎是不可能了。 实际上,陈则铭手头上出现过的那封信确实是杜进澹的亲笔手书。不过陈则铭不知道的事远比知道的多。比如杜进澹与匈奴的书信往来时日已久;又比如早在陈则铭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当年,律延受大单于之命,千里跋涉来到京城与杜进澹进行过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的会面。会面后,右贤王更是相当儿戏地买通了太监,化名左言,潜入宫中观赏了汉家天子的长相,并引发出萧定对陈则铭的一场质疑。 在律延个人看来,杜进澹是个很奇特的汉人。此人言谈风趣,城府深沉且不争一时之先,这样的人一旦放弃廉耻,后果是很可怕的。杜进澹私通匈奴的目的很简单,他想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自己做皇帝。至于为什么,在两人的通信中,杜进澹隐约透露过是皇帝太过暴虐,积怨所至。 杜进澹本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叛国的理由经他的口一说也难免冠冕堂皇起来。他认为匈奴势力日盛,而萧氏无德,此消彼涨,终有一天天朝要给匈奴灭掉。既然如此,这便宜皇帝为什么不让给他来坐。他可以朝贡匈奴,代代臣服。这一来,既免了自己子孙受苦,又能让天下众生少经些战火,多几日安稳。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这样的分析,律延不以为然。 有得必有失,这交易后面牺牲利益的人多着呢,不过“得”是杜进澹得,“失”是别人失。政客便是如此,明明都人尽可夫了却偏还要抢着立牌坊。 总之,十数年来,杜进澹孜孜不倦地谋划着推翻萧氏王朝的阴谋。相应的,律延也毫不吝啬地给予协助。 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嘛,匈奴给得起。 更重要的是,如果杜进澹能如愿称帝,匈奴也避免了年年秋冬非得打草谷才有饭吃的麻烦。 当然这种麻烦律延本来引以为乐,多一些也没关系。 可大单于心动了,他愿意帮助杜进澹称帝。那么作为臣子,哪怕是重臣,律延心底再瞧不起这个人,也只能顺水推舟。 一个月前,杜进澹派人送来密信,说他届时将控制京中殿前司,只要匈奴借受赎礼之际趁机发兵,天朝京城沦陷之日可待。 律延于是一边率兵围攻宣华府,一边等下一步的消息。他没想到等来的是杜进澹的死讯,那个销声匿迹数年之久的废帝居然趁这混乱之际夺权成功,重登了帝位。 听到消息的时候,律延笑了。 对于这位故人的死,律延没感到多悲伤,哪怕是匈奴人,对于能轻易背叛自己种族的败类也依然是鄙视的。他的想法是,这次的长途奔袭太简单了,简单到他完全提不起兴趣。之前匈奴大军虽然一步步响应杜进澹的行动,并因此获得了极大的胜利,可在本质上,这场单面倒的战争打得真的是无趣之极。 而此刻的变化让战局一下子有趣起来了。 他的血有些热了。 两个汉家皇帝律延都见过,比起整天哭泣不休行事瞻前顾后的萧谨,他对掉到深渊里也能自己爬出来的萧定更感兴趣。在他印象中,萧定还是当年那个冷峭的年轻人,周身都散发着目中无人的气势尚不懂得收敛锋芒为何物。律延对打击这样的人颇有兴趣。 特别是在这个人本身实力还不错的前提下,这场击溃的游戏就更显出了其娱乐性。 挟常胜之威,速攻天朝京城。 短短十几个字,匈奴军以口相传,很快人尽皆知。 三天后,匈奴军推进到京城之下。 正如萧定所言,此城乃是百年前萧氏太祖所选,当时皇族选定了中原各地万余户富家,强迁入此城,随之而来的还有四万余户能工巧匠,几乎是倾全国之力打造了此城的奢华富贵。百年经营下来,这城池早修建得固若金汤,萧定之所以不考虑南巡之途,与此地城坚墙高,易守难攻等因素也不无关系。 匈奴众军士赶到时,已经来不及对这城墙的高大进行赞赏。 天朝守方闻讯出动了万余人,依城列阵,城头一字排开石炮对着来者。城上城下彼此呼应,远远看去旌旗招展,气势恢宏。 律延远远勒住马,命大军缓了步伐。 其子乌子勒上前,“父王,儿臣愿领三千儿郎为先锋与之一战,挫一挫对方锐气。” 律延道:“他这摆的是一字长蛇阵,主帅及部分兵力仍留守在城中,城外兵马用来与我们硬拼,一旦失利,便可退回,城楼上用箭矢掷石相护。此阵可进可退,守城的倒也不是草包。这主将是怕士气太弱,想趁我们远师疲惫,以逸待劳,打个胜仗鼓舞士气吧?” 乌子勒道:“硬碰硬谁怕他不成,孩儿请战。” 律延笑着看儿子,“既然如此,你领一万人,兵分五路,暗合五行,分而截之,这阵势两翼骑兵是关键,需要尽力牵制,中段则猛攻,对方一旦首尾不能呼应,这阵便算破了。” 乌子勒大乐,领命而去。 待五股骑兵冲到阵前,守军阵势一变,退为六路,一一迎上,还另多出一路,可用来抄对方后路。匈奴军也不惧,勇猛直前,两军未接,已经箭矢如雨,不断有人翻身落马。 律延道:“不错不错。” 耶禾忍不住道:“王爷是说谁不错?” 律延道:“守得不错。” 众将都诧然,律延道:“可惜啊,第一战是硬仗,我们非赢不可。”说着命耶禾再领一万人出马,并道:“拦他们后路,不要让他们退回城中,这城里守军只有两万,杀一个少一个。” 耶禾大笑而去。 两下接触,匈奴锐气难挡,守军不一刻便损失近千余人,主帅段其义心中忐忑,又见对方援军飞速赶来,立刻下令收队。 律延见对方退兵,也发令鸣金。 耶禾没捞着战打,大为不满,骂骂咧咧,而乌子勒部下旗开得胜,欢呼不已,三军振奋士气更盛。 接下来的数日,律延每日都发令全力攻城。 段其义心中畏惧,坚守不出,仗着这城墙高大,守得倒也不难。 朝堂上依旧是每日热闹非凡,有骂段其义驻守不力的,有说这才是取胜之道的,口水仗打的比城外战火亦不 分卷阅读125 逊色多少。 不过兵临城下众臣还能每日这么争吵,至少也证明了众人心中还有指望。大家都盼着勤王军快些到达,两厢会合解了此围,这些无关痛痒的口水架吵一吵总比一潭死水的强,好歹还能调节气氛,倒也没人当真。 然而,众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数日之后,前两路援军中伏,全军覆没的晴天霹雳便传入了京城。 争吵不休的人此刻都住了嘴,朝中一片沉默。 萧定苍白着脸,第一次觉得这雕龙宝座就象块烧红的铁板,坐起来居然那么难受。 一而再,再而三的迎头痛击让他措手不及,他第一次觉出了,一种形势一旦形成,要更改起来原来是这样的难。微风起于萍末,而如果在狂风之中试图力挽狂澜,那只会被卷入漩涡,成为那片渺小的身不由己的浮萍。 萧定几乎是立刻在那张早已经准备好的诏书上盖上了他的宝印。之前他犹豫再三,不能断定这命令会不会最终祸及自身,而时至今日,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选了。 诏令中的内容让朝臣们大吃一惊,却又哑口无言——萧定重任了陈则铭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即俗称的“殿帅”,统领殿前司,即刻上阵守城。 印绶官服因为时间紧急被直接送往了陈府。 前去传旨的是一位西府要臣。 然而让这位御使惊讶地的是,沉默良久之后,陈则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他面色如铁,似乎毫无欣喜之情,谨守礼仪地在叩谢皇恩后接过了黑轴锦卷。 想象中的愤世嫉俗和百般推脱或者感激涕零,这些话通通没有出现,这让这位大人预备好的满腹劝慰全落了空。陈则铭将他让入正厅,唤人上茶,彼此把恭喜和谦逊之类的套话说过一遍后,御史大人多少有些失落地打道回宫。 陈则铭让人备马,换上官服准备入宫谢恩。衣服穿到一半,心中一凛,回头看,青青站在身后不远默默凝视他,眉目间忧色重重。 陈则铭轻声道:“怎么了?” 青青迟疑:“……万岁怎么……突然又想着要重用老爷了?” 陈则铭回想起自己那一日入宫看到的奏折。那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萧定在暗示什么,然而等了整整一天之后,他等来的却是任用已经另定他人的消息,当时他以为自己是病久了,糊涂了,或者太急切了,以至于分不清楚局势。 然而到今天,这封意料中的谕旨到底还是来了。虽然过程反复,可到底来了。 他扣上玉带,含糊道:“国之危难,用谁不是用。”说完戴上官帽往外走,走到门前,却被青青拉住了袖子。 陈则铭缓缓回身,握住青青的手。他的手因为练武满是茧子,被这样的手握着,不会觉得舒服,但会很安心,这双手掌沉稳而宽厚,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值得依托。 青青的手指渐渐松了。陈则铭的病固然是旧疾,可也是心病,否则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这样快便能下地,行走如常。那一夜后的陈则铭似乎突然就清醒了,他等待这封任命的固执化做脊梁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她怎么能拦他。 陈则铭这才笑了笑,柔声道:“你有身子,在家歇着吧。” 青青满心不甘,目中隐约渗出泪来:“圣心难测,万岁一天一个主意,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万一、万一……”她想说万一退敌之后皇帝来个飞鸟尽良弓藏呢,可看着陈则铭凝视自己的双眼,她突然心虚,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陈则铭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沉默了片刻,终于叹口气,继而朝她微笑起来,低声却坚定道:“我只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城破了,就所有的希望都没了,所有的人……都只能任人宰割!包括你我。” 青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 待入宫,到了崇文殿,陈则铭终于见到全无欢容的萧定。 而这才是在朝华门事变之后,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会面。 作者有话要说:重申一下,转载过的大人,请一定记得换掉第三部的旧版13和14章,也就是前两章,否则故事的连贯性上会有问题的。 大家的回帖我都看到了,我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做到更好,用以回报大家等待如此之久的期望~~我会尽力而为,谢谢^_^ 第 17 章 17、然而与他们之间那些曾有过的你死我活相反,两个人都在此刻突然领悟了自己身为君主或者身为臣子的职责,并摆出了该有的态度。 陈则铭在赶来的路上,心中已经拟好了一份名单,他需要有能力又相对熟悉的人来执行他的命令。 这份名册一经提出,萧定立刻应允了。 对于此刻愿意出手力挽狂澜的忠臣,萧定心存感动,不论这份感动是真是假,至少它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回事。他许诺了若干封赏,听起来只要城外之围能解,陈则铭不但能够就此翻身,更能在权力的道路上东山再起,再造辉煌。 陈则铭没有推托,只是一味叩首谢恩,就象每个臣子此刻该做的那样。 曾经不共戴天的他们,就这么平常地见面,然后分开。 陈则铭从宫里出来后,立刻奔往军营,上了城楼。萧定的赏赐紧随而至。那其中包括衣服被褥食品等各种日用品,内容之丰富齐全,充分体现了天子倚重信任之心。 段其义被调为副帅,独孤航任为先锋,其他各路将官各升一级,均有相应封赏。这一系列动作在半天之内完成,陈则铭的动作不可谓不快,而萧定的响应也是至始至终地如影随形。 这样大的举动不可能瞒过相距不过几十里的律延。 律延笑一笑,下了一道奇怪的指令,放松攻城的节奏。这放松也不是全部放松,只针对段其义镇守的西南门。 几天后,京中开始出现传言,说是第三路勤王军亦中伏全灭。 城中早已经是人心惶惶,这说法的出现几乎立刻击溃了众人的心,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这个让人恐惧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京城。官方不得不出告示辟谣,说这传言纯属伪造,朝廷至今尚未得到其他勤王军队的明确消息。然而谣传还是愈演愈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要星火燎原的趋势。 直到最后,百官中竟然也开始有人质疑朝廷是否真的隐瞒了前线消息。当然这话没人敢在台面上说。但私下的交流使得一种消亡已久的言论开始抬头,那就是早被萧定坚决否定的南巡之议。 在一次早朝上,这个论题被人大胆地提了出来。上奏的是萧定的御史中丞齐见哲。 御史台本来有监察职能,在此刻把京城中人心不稳的情况反映上来也是官员本分。然而这位齐中丞或者 分卷阅读126 是出于对君主的关切,或者也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生命的珍惜,在反映完流言漫天的情况后,顺便提出了宣华府之役后,京都储粮补充不足,如今救援不力,再守下去,很可能是坐以待毙的猜测,并建议萧定考虑突围南幸之途。 这话语在朝议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坚守派和突围派展开了激烈的舌辩。 坚守派称出城风险太大,万岁亲身赴险,一个守卫不周,便有终身之恨;突围派称留在此地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等粮尽破城,一样是终身之恨。总之两派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阵营,打的倒都是忠心护主的旗帜,被他们紧紧护在中心位置的萧定感觉头痛。 这时候来自前线的段其义的意见左右了众人的视线。 段其义称因为京城占地大城墙长,匈奴的包围圈也并不是滴水不漏,至少他守的西南门因为地势不平,不便行马,匈奴人的攻势便很有点后劲不足,如果真的突围,可以考虑此处。 萧定沉吟。 段其义的讲叙为突围说提供了可能,一时间弃城的呼声在朝堂上成为主流。 而萧定因为前线的频繁失利也并未如前次一样坚决地否定这决议。 在他心中,这时其实是隐含着一些失望的。哪怕是他压下心结,起用陈则铭,陈则铭所能做的也只是接替段其义继续守城,两者都是守,并不能因为前者是名将,便守出朵花来。而坚守则表示着此后还有漫长的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事情的走向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萧定有和京城共存亡的心,但那是因为他想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并不是因为他活腻了想陪着众人自取灭亡。 在早朝的最后,他反常地没有驳回御史中丞的上奏,他只简单留了两个字——再议。 陈则铭在战事中听到这样的变化,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召回了多嘴的段其义。 在匈奴军这一天的日常攻击告一段落之后,陈则铭安排好人手,自己则纵马入宫,求见萧定。 萧定立刻请他入宫。 陈则铭见到萧定,开门见山道:“不能弃城。” 萧定看着他战盔未脱,满面尘土,知道他是从前线赶回来,心中不禁软了一软,放过了他的无礼,道:“爱卿有什么直说无妨。” 陈则铭跪奏:“匈奴人惯用围三阙一之术,从来都是诱敌出城后,断其后路,在平原上设伏追而围剿,万岁确定一旦出城,车驾快得过敌人的骏马吗?届时敌人以五围一,想退回城中,已经万万不能,重围中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心中愤怒,说话也异常直接。 萧定脸有点僵了,沉吟不语。 陈则铭道:“本来京城墙高城坚,兵士们才能凭借它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真要到了城墙之外,这些优势荡然无存,将士们拿什么抵挡敌人的快马尖刀?” 萧定道:“城中粮草不足。” 陈则铭道:“京中官员商贾甚多,每家都有余粮囤积,若能收集起来,足以支持到援军到来。” 萧定道:“援军战力不强。” 陈则铭道:“请万岁派出探子,探听各路勤王军的位置,命令他们彼此保持联系,不要轻易与匈奴军接触,以防对方各个击破。待勤王部队会合完成之后,匈奴军便是突袭,也不那么容易得手。届时殿前司在城中来个遥相呼应,前后夹击,那胜算岂不比此刻临阵脱逃要高上百倍?” 萧定沉默了,他也并不是多赞成此刻弃城而逃,坚守的决议最初是他提出来的,让他转身立马承认自己的判断原来是错了,他也不大乐意。 他长久地凝视陈则铭,朝堂上的臣子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言论里有大公无私的大道理,也有假公济私的小算盘,这个人呢,他是公心还是私心? 陈则铭在他的目光里并不退却,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已经不惧怕萧定的审视,他可以想象得到萧定此刻在想什么,他们太熟悉对方。萧定的猜疑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那是出自深宫的他的积习,哪一天不存在了,陈则铭倒要为他感到惊讶了。 如此良久,萧定终于开口,“你有几成把握退敌?” 陈则铭立刻道:“五成。” 萧定往左右看了看,身旁立刻有司礼监的人上来斥责,“不过五成,将军怎么敢拿万岁的性命儿戏?!” 陈则铭看也不看那太监,直视萧定道:“万岁若是弃城,那便只有一成。” 众人都惊恐,惊的是他竟然这么大胆无礼,恐的是这弃城难道真的如此惊险,那这被围的噩梦只能继续下去? 萧定动也不动靠在座上,眼底隐约有些薄怒,盯着陈则铭不说话。 陈则铭泰然道:“万岁三思。” 萧定突然笑了笑,漫不经心便将话题扯到了另一处,“那一夜,爱卿看过那些奏折有何感想?” 陈则铭微怔,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些请斩叛逆的奏折,眼神一下黯了。 他虽然知道萧定疑他,可到底自己是一心为国,被人这么迎头痛击不是不心痛的,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万岁仁慈,重罪之下竟然能饶臣不死,此后更给了罪臣将功赎罪的机会,罪臣该当死而后已,以性命报天恩。” 萧定一直含笑看他,待他说完,不住摇头:“……不对不对,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不禁讶然,萧定欠腰往前,深深看他,“朕让你看那些奏折的用意是——此刻国家危难,你当为国出战,那么此后,无论你身后有多少暗箭,朕,当为你一一挡之!” 陈则铭震惊地看他,良久木立,不能出一言。 萧定直起身体靠回座椅中,同时展开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没时间了,下次再说,感谢大家留言~~ 第 18 章 18、这次谈话结束在一个陈则铭从未想到过的方向。 他离去后,萧定立刻追加封赏送入军营。几乎是陈则铭前脚入门,后脚赏赐便到了。和赏赐一起来的还另有一个人——一名少年卫士。萧定在圣旨中说此人弓马极精,武艺超群,特赐与陈则铭做个近卫护身。 这少年名唤路从云,年纪不大,却已经八品功名在身。陈则铭仔细看,这人身形矫健,相貌隐约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那一日朝华门下射杀庞大勇的人。回想那一日,陈则铭也不能确定那一箭的本来目的是不是自己的后心,想着难免有些隔阂,但萧定的意思他也无法违背,只得将这人收入麾下,让他做了个亲兵头目。 几日下来,陈则铭发觉这路从云稳健精干,处事大气,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做个亲兵着实有些委屈,想提拔他做个偏将,那路从云居然不肯,说万岁要他来便是 分卷阅读127 保护殿帅,不好妄自违命。 陈则铭听了这话并不答话,将他留了下来。 路从云拱手道谢。 陈则铭料定萧定是对自己还是不放心才钉这么个钉子在自己旁边,对路从云虽然诸多礼待,但到底有些冷淡,只是点头,示意他退下。接下来军务缠身不可开交,转眼便忘记了此人。 待一切安排妥当,众将退下,陈则铭出帐,看到路从云持枪守在账外,不禁惊讶道:“今日是你当值吗?” 路从云道:“下官有事禀告将军,是以跟守值兄弟换了班。” 陈则铭心中奇怪,将他领入帐中道:“是什么事?” 路从云单膝跪倒在地,抬起头道:“将军不记得下官了?” 陈则铭一愣,那路从云笑起来,“……敬王殿下让下官代问将军安。” 陈则铭这才恍然大悟。 当初送别敬王时,有位劲装少年一直在道旁等待,想必就是他了。之后自己亦是目送两人离开的。只是事情过去这样久,路从云又比当时高大了不少,一时间哪里看得出来。 一想到敬王,陈则铭心中一热,忍不住下座扶路从云起身,道:“敬王如今怎么样?” 路从云道,“敬王如今又是太子了,殿下谢谢将军曾援手的恩德,太子说无论何时,他总会尽力保将军。”陈则铭微微一愣,并不说话,只是笑一笑。路从云见他不答,颇有些歉意道:“当初万岁复辟的计划,殿下也是知道的,并派了下官前来,此事……” 陈则铭摆手,示意他不用往下说。 路从云看出他的倦意,不禁迟疑了半晌,终于道:“下官此次来,是自己要求的,并非万岁的意思。”陈则铭忍不住睁开眼,路从云道:“下官从小仰慕将军英雄,如今国难当头,愿跟随将军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陈则铭心中大奇,若不是为了监视自己,萧定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送了路从云给自己,他想一想,若有所悟,“你弓箭能射多少步,什么准头?” 路从云躬身拱手,“那一日,将军若是不闪躲,那支箭当从将军腋下空隙处刺入庞大勇胸口。” 陈则铭凝目看他片刻,见路从云纵然如此说了,面上也并无得色,一时间心思百转,最终只是叹道:“……真是少年神射。” 萧定在朝议中否定了南巡的提议。 此刻京城中的百姓,能逃的早在匈奴人赶到之前逃离了,不能逃的往往都是贪念故土,或者无力离开此地的人,这其中有平民,有官绅。 这城市本来人口近百万,如今十去七八,四处都是空屋,走在街道上许久也遇不到一个人,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却都大门紧闭,昔日繁华更衬托了此刻的萧条。 也正是因为如此,京中所剩的粮草才能坚持一段时间。 萧谨远征时带走了京城大部分粮食,尽管后来相关官员从运河不断地调运,送到京城的稻谷也只能勉强支撑日常消耗,一时间米价高涨,百姓叫苦不迭。谁也没想到很快之后,带着金戈之声的朔风便吹到了此处,百姓拖家带口纷纷撤走,这倒反而缓解了京都米贵的情况。 然而匈奴的围城也标识着漕运的中断,此后不会再有粮草物质运送进来,凭这些余粮能支持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萧定命人查点了城内遗留的各处谷仓,并专设官员设衙门发放粥食,城中一时间倒还人心安稳,之前无端而起的谣言,在陈则铭波澜不惊但始终固如金汤的镇守之下也渐渐散去。 然而萧定的心中充满焦虑。 粮草已经开始告急,而派出去的探子没一个有回音的,他们之中必定有很多死在了途中,有没有人能最终到达援军的军营,是个未知数。 在朝议上,众人开始无事可谈。官员们心中关注的只是城外之围能不能解,什么时候解,然而眼下谁都不可能给出这个答案。丹陛之上,萧定的镇定自若固然能稳住场面,可在那份驽定的后面,萧定心下的惶恐却谁也料不到。 这是一日傍晚,两乘小轿在冷清的街道上疾行。后面那乘,窗旁还跟着随从,那窗帘被里面的人微微掀起一条小缝。 除了轿夫及随从的沙沙脚步,此刻空中剩下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了。 他们往城门方向一直行进,从城中心的尚能见到行人,走到此刻的沉寂如死,虽然日头还未落山,可在夕阳下看着两旁空荡荡的屋舍,那份凄凉难以言叙。随从不断前后张望,终于听到前方有喧嚣声隐约传来,他们这才精神一振。 再往前,人声渐盛,这是接近城门了。 果然很快有兵士来挡,喝问来者何人。 前面那顶轿子掀起轿帘,探出一个人来,与兵士对答了几句,很快一名将官模样的人赶到,看清来人连连拱手,也顾不得查看,赶紧叫兵士让道。轿中人返身回到轿中,两乘素帷小轿再次前行,一直往主将住的院落行去。 此刻京城靠近城墙的民居几乎都空了,军队占用了不少屋舍,陈则铭住的是一间有院子的茅屋,门前有两名亲兵守着,门前人来人往不断,被人搀扶的都是刚下阵的伤兵。 轿子落在门前,亲兵喝问。 这时路从云听到声音赶过来,看到第二乘轿子上走下的人,不禁呆住,往前跨了几步,阻止了那两名守卫的盘问,往前跪下去。那人扶他起来,低声问了两句,路从云连连点头,起身领他入内,其他人紧跟其后,两名守卫看得呆了,面面相觑。 到了屋前,路从云轻轻推开房门,侧开身体让来人进入。 那人回过身,示意众人等待。这屋子甚小,容不得那么许多人,众人都停住,只路从云与那人进去。 此刻正是一场激战刚结束不久,路从云轻声道:“殿帅一夜不眠,刚下战场。” 来人站在桌旁,看到桌上放着的食盒,轻轻伸手打开,里头是一罐药,这一打开药香喷鼻,他道:“这是什么药?” 路从云恭敬答:“是头痛药,每日陈府都会派人熬好送过来。今天的还来不及喝。” 来人沉默了半晌。 塌前,夕阳的残光落在地上,似乎谁往空中抹了一层血色。那层淡红薄光的后面,陈则铭甲胄未除地合目仰躺在榻上,头盔就在他的枕旁,棉被摊开的半边覆在身上,另一半尚未打开却被他压在了身下。他俊朗的面庞上尤有血痕未尽,配着这残红的落日,甚是相合。一双眉紧紧皱着,似乎梦中也有解不开的忧愁。 来人走近低头看了一阵,屋中静悄悄的,连袍角也纹丝不动。 路从云屏息等着,那人突然转头道:“带朕去城楼上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留言……可是,可是攻受我是不会变的,掩 分卷阅读128 面泪奔~~为毛逆cp的人这么多啊,我对这个总是逆cp的世界绝望了~~~ 第 19 章 19、萧定也曾亲临过战场。 麒麟山之战,他与死神亦是擦肩而过,而执政这么多年,他手底下的人命债更是数不胜数,身为帝王,他是见惯了尸体和流血的。但此刻,当他站在京城高大的城垛后,看到夕阳下的那一切时,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了。 城墙下的躯体层层叠叠,它们漫山遍野,掩盖了地面的黄土,静悄悄地连绵到视线的尽头。远处残阳如血,尸堆中凌乱支起的箭戟怒指着苍天,那是战士们不死的英魂。 凝目细看,才能依稀分辨出那些血肉模糊的下面是什么,那是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他们被凝固在了死亡前那一刻,他们的姿态各种各样,他们曾经想完成的最后的举动不尽相同,他们或愤怒,或悲伤,或惊恐,无论是哪一种,那种生的气息都被抹杀了,僵硬成为它们共同的特征。而当这些细节一一为人辨识的同时,恐惧亦随之而来。这就是活生生的死亡,它以张狂而无人可以抵挡的姿态降临人间。 墙外面就是地狱,生死仅仅一线之隔。 你亦无法幸免。 萧定不禁退了半步。 身后,将官们闻讯而至,均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几丈外,黑压压跪了一片。 萧定回过身,看见一人在人群后急匆匆奔跑而至,路从云破例侧身,并不阻挡那个人。萧定定了定神,才看出来人是陈则铭。 陈则铭此刻已经戴上了头盔,走到萧定身前几步时,他跪了下去。 萧定愣愣看着对方脸上的血痕,他眼中还残留着那些尸体上的血色,这两者有着相同的色彩,它们来自一个地方。萧定这才意识到,这些天来,这个人在应诏入宫见自己的同时,还需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那是与死亡同行。 陈则铭开口讲了几句话。 萧定耳中轰鸣,居然听不真切,他掠回了目光,转头往外看出去,远处的山坡上,连排的黑色帐篷望不到尽头,那是敌营。奇怪的是,他居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那时候山下也有这样连绵不绝的敌营,那时候他也惧怕过。 哪怕君临天下的君王,面对自己无以挽回的败势,也会觉得颓废沮丧,然而那时候有人带兵来救了他。如今这个人还能做到吗? 萧定转过头,陈则铭因为他的沉默也沉默了。 在这位主帅的身后,跪倒的是众多的将官,再往后是兵士们,他们中有人臂上还扎着染血的白布带,那布头在晚风中不断飘动。 明明亚肩迭背的城楼上,一片寂静。 独孤航在日间负责守的是东南门。 眼下两军陷入僵持,匈奴的攻势也早不如最初的凛冽,然而一个昼夜间,他还是损失了数十名兄弟。随着攻守的时日渐久,他手下兵士数量锐减,相应的守城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独孤航知道各处的情况其实大致上都差不多,于是他并不愿意象有些人那样频频找陈则铭叫苦。京中兵力原本有限,陈则铭哪怕身为殿帅,又能怎么样。听说朝中正在紧急征兵,或者情况过几天能有所缓解,不过哪怕是新兵来了,手忙脚乱的,一时半会能起的作用恐怕也有限。独孤航希望自己能以现有的兵力坚持更久的时间,成为陈则铭最无需牵挂的一处,这是此刻他唯一能为陈则铭做的,虽然他很急切地想做得更多。 然而他也难免恐慌,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自己手里头的兵就很难守住这长达数里的辖区了。他隐约觉得这个噩梦离自己只怕并不是那么遥远。 闷头大睡一场后,独孤航才从昼夜不眠的深度疲惫中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四处一走,便听到一个让他觉得惊讶的消息——皇帝御驾亲临了。 待他赶到议事大营门前,正赶上段其义从里头出来。独孤航品级低于段其义,赶紧先拱手叫了声段将军。 段其义往他面上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与他交身而过。 独孤航愣在门外,眼睁睁看着段其义走远,心中正觉得疑惑,路从云从里面迎了出来。见他到来,路从云道众将此刻已经散了,大营中只剩殿帅和万岁在密谈,若无紧急军情,不要入内。 独孤航往他身后探一探头,果然大门从里面闭上了。 两人往外走了几步,路从云笑道,“独孤将军睡得如何?” 独孤航面上一红,只道队上居然无人叫醒自己。 路从云道:“这正是万岁的意思。万岁微服出访,感慨兵将们守城守得辛苦,昨夜上阵的几位将军均不曾派人通告。”他停下脚步,见独孤航依然没有去意,又道:“万岁已经下令犒赏三军,今夜营中加餐,将军不去尝一尝?” 独孤航想着段其义方才举止,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与路从云年纪相仿,心理上难免亲近些,而路从云此人进退有度,从来以礼待人,哪怕独孤航不多话,平日里两人处得也不错,独孤航想了几番忍不住追问:“段将军方才是怎么了?” 路从云讶然。 独孤航见他如此,心道或者段其义是针对我个人而来,与大人并不相干,赶紧含糊几句将这事情掩了过去。 两人又寒暄几句,独孤航告辞回身,往来路上走,正遇上有人拎着食盒沿路而来,一路飘香。 独孤航侧身让路,回首见那人走到门前,与路从云交谈几句,随即进了议事大营。 随着那门一开,四下里猛然亮堂,那屋子里灯火辉煌,陈则铭与萧定两人相对而坐。 那人拎袍跨过门槛,门又被合上了。 身旁再陷入黑暗,独孤航默立了半晌,路从云望见,朝他摆手,独孤航这才醒过神来,慢慢离去。 而屋中,随着那侍从的进入顿时药香满屋。陈则铭露出吃惊的神情。 侍从将食盒打开,将碗恭恭敬敬送到萧定手中。萧定道:“这是爱卿的药,爱卿来不及喝,已经凉了,如今热了热。”说着拎勺舀了舀,轻轻一吹。 陈则铭其间一直盯着萧定的举动。在萧定抬眼前那个瞬间,他终于露出了动容的表情。起身跪了下来,双手过头从皇帝手中接过这碗药。 交替间,两人的手微微相触,彼此似乎都毫无所觉。 陈则铭将药搁在身前,磕头谢恩,端着碗退回座上,仰头喝了下去。喝完后侍从收碗,陈则铭道:“臣下惶恐,不过待罪之身,如何能得这许多恩赐,还请万岁收回宝剑。”却是萧定在城墙之上,心中感慨,一时间无物可赐,摘了自己随身佩剑当众赏了给他。天子贴身之物用来赏人,倚重之心,人人望而知之。 萧定不以为 分卷阅读129 然:“爱卿及众将士护国有功,再多的赏赐又算什么。” 陈则铭露出愧色:“臣无力回天,战况如今也不过是僵持,护国两字,当之有愧。” 萧定凝视他片刻:“兵力如此悬殊,相持已经是大胜……但朕此番前来是想问问爱卿,如今除了坚守,还另有他途可以走吗?” 陈则铭一惊,见萧定神色凝重,迟疑了片刻不答。 萧定心中狂跳,他如今来军营,实在是希望事到如今能有转机,否则粮草告罄,事情真是步步往绝境在走了。 隔了一会,陈则铭起身,跪倒下去,“除了坚守,别无他途。” 萧定面色不禁变了,陈则铭抬起头来,神情决然,“匈奴进犯日久,如今他们亦是进退两难。打仗有时候靠的是机变,更多的时候靠的是坚忍,谁耗得住,便等得到时机。……臣请陛下拨给将士们足够的军粮。” 萧定定定看着他,“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陈则铭道,“……陛下来此,是因为城中开始缺粮了。” 萧定默默看他,“……爱卿怎么想?” 陈则铭沉默了片刻,平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说这话并没露多少挣扎的神情,似乎是早已经想好了答案。 萧定闻言,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眼底露出一丝惊异之色,最终一语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回帖,近来家中事务繁忙,匆忙赶出来的,无暇细改,大家将就看看吧 第 20 章 20、夜深了,萧定终于起驾回宫。送君上出营后,陈则铭返回议事厅,发觉门前路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地跳下马:“独孤?有急事?” 独孤航眼中一亮,“大人。” 路从云在屋前立着,远远看着两人。 陈则铭牵了独孤航的手,感觉他指尖冰凉,该是已经在夜风中吹了多时。 待入了屋中,亲卫们燃起火烛再退下,灯下陈则铭的眉头紧锁。他虽然拉着独孤航,却始终有些走神,最后甚至松手,独自彷徨走了几步,再靠桌坐了下来,视而不见地将独孤航撂在了外面的屋中。 独孤航忍不住出声询问。 陈则铭这才恍然觉醒他的存在,赶紧叫他近身坐下。 两人说了几句,陈则铭终于道城中粮将尽了,这此后的形势更是艰辛难言,甚至有生死难明的走向了。 独孤航本来有话要说,听这一句也不禁呆住。 静了片刻,独孤航道:“将军,请派我出城求援。” 陈则铭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听了这话片刻后反应过来,转目看他。 独孤航心中直跳,陈则铭与他曾有救命之恩,后又有养育提携之情,而自朝华门政变之后,他更多了份愧疚之心。此时哪怕是有人要他立刻代陈则铭去死,他也是甘心的,只是这份愧疚他却不愿意陈则铭看出来,否则他此刻要如何面对这个人。 陈则铭与他对视半晌,终于点头道:“我有匹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鲜少有人赶得上,你骑了去应该有机会。况且你对敌况甚是熟悉,援军有你引路,胜算大增。只是京城存粮已经不足半月,你若不能及时领兵赶回来……” 陈则铭说到此刻,不禁住口愣了半晌。神情渐渐颓然失落,喃喃道:“……如果……如果……我又错了……”一念及此,他怵然而惊,忍不住猛地一个哆嗦站了起来,急躁地往前走了几步。 独孤航也大致想得到陈则铭心中所思。 在他看来误国误民的始终是那个小皇帝萧谨和卖国贼杜氏,与自家大人委实没多大干系。皇帝座位上再是如何换人,如今的萧定还不是要靠陈则铭来撑大梁,凭什么这错却要靠陈则铭一个人来担呢。看到陈则铭沮丧失常,他忍不住出声,“大人为国为民已经禅精竭虑,怎么……” 陈则铭回身怔怔看他,似乎一时间意识不到他在说什么,听清楚后却是脸色大变,提臂竖掌挡在他面前,坚决不许他再往下讲。 独孤航只得住口,又想了想,心中到底不放心,忍不住道:“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则铭心不在焉:“讲吧。” 独孤航踌躇好一会,回想到先前见到陈则铭和萧定两人相对而坐的情形,遏制不住热血上涌,冲动道:“大人,万岁此刻待你甚厚……可这些只怕都不是真心,大人要想好后路啊。” 陈则铭回过神来,惊讶看他。 独孤航既然开了头,畏惧之心也就淡了:“我想说这话很久了,大人!我们曾经反过万岁甚至幽禁过他,他不可能释怀。此刻用人之际,事关国运生死,所以万岁一概既往不咎。可往后,匈奴一旦退兵了,万岁待大人……还能如此不计前嫌的亲近吗?” 陈则铭沉下脸来,半晌不出声,然后才冷冷道:“如今什么时候了,你却想这些。” 独孤航骇了一跳,“大人!……”他一心只想陈则铭能早做打算免得误入绝境,哪里知道说出来对方居然不领情,不禁感觉迷茫。 陈则铭对他而言似父似师,此刻脸色一变,独孤航这里居然先惧了,若不是亲眼见,谁料得到独孤将军纵横疆场,一身武艺,却敌不过陈则铭一个眼色。 陈则铭见他疑惑无措,神情不禁缓和下来。又想着他即将要出去杀敌,路途凶险,能不能生还都是未知之数,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事情你心中有数就行了,不可多谈。若是露了口风,便是大祸……我这里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心,”他沉吟片刻又道,“如今国事为先,你此去若能求援成功,或者能一举扭转战局。实在是造福天下苍生的一件大功德。我已着人去提马,你暂且回房里稍加休息,即刻便起程。”他谈起战事,便双目中泛起神采,再不见先前那些颓然的影子。 独孤航见陈则铭如是说,显然并不是毫无准备,语气又对自己甚是关切,心中松了口气,抱拳告退。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段将军他……” 这名字一入耳,陈则铭立刻警醒,凝目朝他看过来。 最近段其义特别倒霉。 先是已入囊中的主帅之位易了主,后在南巡之议盛起时站错了边。说起来奇怪,这两件事都与接任自己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位的陈则铭有关。 陈则铭是他的老上司,战场上威震四方的名将,段其义觉得栽在他手上倒也不奇怪,可心中多少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陈则铭接任自己之后,运用的仍然是自己坚守的方针,并没多少出人意料之举,段其义颇有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感觉。 前几日,万岁来军营巡视,在城墙上,当着众人的面称赞陈殿帅率众将士守城有功,并赐御剑一把。天子贴身之物, 分卷阅读130 那象征着不二的恩宠啊。 段其义心头郁闷。这时候的赏赐在他看来似乎是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谁让先前的他说过匈奴已然势衰的话呢。 然而他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兵书有云朝气锐,昼气情,暮气归,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军队初战士气自然旺盛,往后便会怠情,再后就如同暮气沉沉了,匈奴的攻势渐缓不正证明了这一点吗,自己说的也并没什么错嘛。问题是今上的迟疑让当时的自己会错了意,谁让自己不是万岁亲信,揣测不了万岁真正的心意呢。 何况在段其义看来,陈则铭此番坚守固然说不上错,但守得不过四平八稳,并无出彩之处,又因为光顾着一个稳字,缩手缩脚地更错过了不少打击匈奴锐气的机会。陈则铭虽然号称名将,可到底在朝中几起几沉,受的打击只怕也是颇大,似乎对战事已经失去了敏锐的直觉。若是万岁当初不贪他名将之名,继续让自己守城,只怕守得比陈则铭还能更胜一筹。 在这样的心理下,段其义忍不住牢骚满腹。 这一日遇到自己的老部下赵英,两人聊了几句。赵英偷偷道自己私下藏了几瓶好酒,邀他小酌一番。两人悄悄溜回屋,也没什么下酒菜,就着几口馒头咽酒。 段其义喝了两盅,连气带怨,飞快地就醉了。趁着酒意大声道,什么名将,不过是缩在城墙后听箭响,这战换了谁打不了。说着又悄悄跟赵英耳语,陈殿帅贻误战机,实在该问斩,万岁被愚弄了,居然还赏他。 赵英目瞪口呆看着他。 不一会,门外闯入几个人,连拖带拽把他拖了出去。段其义挣扎间看见屋前背手站着个人,待看清楚那人的脸,腹中的酒全化作冷汗从身上出掉了。 那人少年英气,沉稳镇定,正是陈则铭如今的贴身亲卫官路从云。 待路从云亮出罪名,“扰乱军心”这四字一入耳,段其义心底一片冰凉。 在战时,这是大罪,足可以问斩。 想不到自己没死在战场上,居然倒在一个奇怪的酒局之下。 事后,段其义仔细回忆醉酒的过程,心中总是疑惑,怎么便那样巧,路从云就正从赵英屋外经过,偏生听到自己那些糊涂话呢。 他疑惑中生出憎恶,只觉得陈则铭这人好生歹毒,居然设了圈套让自己跳,否则醉酒之言本来可大可小,陈则铭为什么却偏以扰乱军心之名治罪呢,这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啊。想不到陈则铭此人面相诚恳,却是个为除异己不择手段的败类。 而另一方面,他再如何愤恨不平,却也只能失魂落魄地被关在屋子里等待消息。 段其义身为副帅,位居要职,陈则铭并不敢擅自动他,只能奏请萧定,再来决断。 此时粮草将尽的问题已经开始浮现,军中不断有人抱怨伙食,说是火头军弄的粥越来越清,简直快要能当镜子照影用。兵士们不知道,此刻城中已经是米价飞涨,十两银子一升还买不到。段其义醉后关于陈则铭贻误战机的论调若是传开了去,军心浮动几乎是必然的。陈则铭心中恼怒已极,恨不能将此人送到某处与世隔绝起来,偏生考虑诸多因素又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了夜间,陈则铭辗转难眠。 他难以入睡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朝华门之变后,夜不能寐于他而言已经成寻常之事,通常是天蒙蒙亮了,才能恍惚入睡一会,长期累积下来,头痛之症越加严重。 在陈则铭看来,天朝之所以成了今天这种局势,自己实在是难辞其咎。 那些失势后的白眼落魄时的嗤笑,对他而言都及不上那种巨大的愧疚带来的压力令人恐惧。正因为如此,在萧定启用他的时候,他心中甚至是有感激的,他感谢这个人给了他最后的机会,让他有拨乱反正的可能。他前半生曾念念不忘的那些屈辱和仇恨,此刻都烟消云散了,并不是因为他心胸宽广,而是因为与祸国这样重大的罪名比起来,那些个人荣辱之类的东西委实微小到不值得一提。 直到他上了战场,再度看到那些血溅沙场,看到那些狼烟四起,他渐渐想到了自己接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他犯的错,他得最大程度地挽救回来。 青青的话,独孤航的话,他都很清楚,萧定的笼络亲密为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可他不在乎,他愿意配合萧定演这场君明臣贤的戏,他甚至想,再不堪的事情他也能做,只要这条路能通往他的最终目标。 他在自己的臆想中激动不已。为了等到预料中的战机,他始终按兵不动,坚持用最小的损耗来打这场守卫战。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是可行的,然而援兵的迟迟不至,粮草的告急这类坏消息却接踵而来。为他的计划增加了许多不可预料性。 它们便如同一块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心上,压得他更加无法安睡。他整夜整夜地构想整场战役的打法,为每个细节反复思量推敲。 门外的亲卫只看到殿帅屋里的灯彻夜不灭,早晨跨出门的陈则铭面色疲惫却毫无倦意,每一场战他都在前线,在人们看来他似乎永远精力充沛。只是他到底渐渐地瘦下去,哪怕药物也不能压制住那股头痛了。痛得厉害时,他裁下布条紧紧扎在额间,再戴上头盔遮挡。他并没有继续去寻医,他觉得这就是天谴。 自己该遭的罪,原来多年前早有端倪。 独孤航出城已经十日。 这十天来匈奴的攻势并不猛,然而援兵依然没到。陈则铭感觉得到人们的惶然,那气氛不是来自前线,而是来自人的内心。 他提着灯走出门,门外亲兵坐在地上,一个依墙睡着了,另一个垂着头,听到动静,连忙叫醒伙伴站起身。 陈则铭要去巡营。他夜里的时间太多,需要做些事情打发。他叫上那个没睡的,往城墙方向走去。 途中,他们经过伤兵营。哪怕是这样的后半夜,依然听得到有人在低声无力的呻吟。陈则铭站住了,在他的计划中的,这样的伤损已经是最小,然而终究还是难以避免。难以避免的事情还会继续,还会更多。 在战争中,你就是会面对大多数和少数、全局和局部的问题,这时候,你只能有所舍弃,就会有不得已。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则铭回头,一名亲卫赶来,朝他行礼,“将军,万岁的御使到了,说是请将军即刻入宫议事。” 陈则铭转过身,远远看着城中心高大的黑影。那是大内的宫殿群,它们远高于民居,巍峨雄壮,纵然是从这里也是一眼便望得到。 是了,那里的那个人也曾经说过……不得已。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出来了,差点第一次周更就开天窗~ 分卷阅读131 第 21 章 21、待入了宫,四处灯火辉煌,原来萧定也是衣不解带,不曾入眠。 见陈则铭到来,萧定叫人端来坐杌赐座。陈则铭大惊,赶紧推辞。 这坐杌在君王面前却不是人人可以享受的,只有政事堂的宰相才坐得。 萧定道,朕已经拟旨封你为枢密副使,可全权处理段其义纷乱军心一事,明日这道旨便会连同绶印一起下达,这坐杌你自然是坐得的。 陈则铭连忙郑重谢恩,这才依言落座。 两人相对,灯下只见萧定眉间隐锁愁云,显然是心中焦躁难当,但言辞间却很是体贴,提及的大多是对陈则铭及众将士的关切之情,并无半点责备之意。 陈则铭心中百味纷呈,正有些出神,听萧定提到当年旧事,说陈则铭的亡父陈睹当年曾是当朝大员,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了一辈子,而再往前推,陈睹的父亲也曾在先帝手下为官,陈府可谓三代忠良。 陈则铭本来低着头只做恭顺状,听到此处忍不住抬眼望了望萧定。 萧定一直注意他的神情,正双目紧盯着他。 于是这一眼两人都没躲得过。 视线一交错,两人都是暗惊。对视了片刻,陈则铭到底先垂下眼帘,道:“臣曾误入歧途,所言所行大逆不道,实在是为家族蒙羞,怎么敢称这个忠字……”他说完离座跪倒。 萧定起身,亲手托住他的右臂,将他扶起来。再往他脸上瞧了片刻,郑重道:“爱卿此刻为国出战,即为忠。”他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是异常诚恳,容不得人半点怀疑。 陈则铭静静看他,明知他大概是在做伪,居然也有几分感动。 待谈话完毕陈则铭告退出殿,近侍将他领到隆宗门内北排房处,那是侍卫及轮值大臣们的值房,陈则铭曾任宫内守卫之职多年,对这里各处景致真是熟之又熟。 那近侍择了一间无人的房子,送陈则铭入室。出门后身后突然一暗,回头看那屋里的灯已经熄了,这才放心离去。 此处地近宫门,哪怕深夜门楼上也是灯火不熄,是以那屋里头虽然暗,但还是隐约看得清楚陈设。那内侍若是多事,临走前往里头瞧上一眼,便会看到床上被褥丝毫未动,而桌前,陈则铭衣甲未除,正坐在那里出神。 萧定叫了他来不过是笼络之意,并没什么紧急之事。 这显示出了萧定心中的纷乱。局势太严重,谁也不曾经历过。少粮便会引发暴动,从民间到朝上,问题一层层在剥离显现,萧定只怕也已经开始弹压不住局势,才会深夜召他入宫。有时候人需要一个同伴才不会觉得压力有那么难撑。 陈则铭甚至想,此刻的萧定貌似沉着,可实际上应该有些方寸大乱了。如果自己在方才的见面中追问当年的事情,萧定甚至也许会立刻摆出悔不当初的低姿态来。三代忠良?陈则铭几乎要笑,萧定要克服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面不改色这么夸他。可萧定这个人,关键时刻拉得下面子,别人忍不了他也能硬忍着,这是陈则铭最佩服他的地方。 最终陈则铭什么也没说,他让这段戏如同它剧本上所载的那样和和乐乐地演了下去。 那些往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的某个时刻。他隐忍着,等待着,韬光养晦,为的都是期待有一天能一偿所愿,在此刻的他看来,只有那个秘不可宣的愿望是要紧的,其他的都没什么。 何况萧定那种焦头烂额的感觉他也有,他们同扛着一个重担,坐着同一条漏船,同舟共济才是解决之道,暗下绊子只会自取灭亡。 但萧定的防备他也还是看得到,他警惕着,并不让自己的真意露出来,又有些怜悯之意。在两人交谈的过程中,他看到萧定咳了好几次。当初三度梅他只来得及下两次,但那药性情大寒,到底还是有作用的。 奇怪的是萧定一个字也不提,陈则铭很感慨,他居然真做得到一个字不提。 如此静坐,直到醒过神来,窗棂上不知何时已经透了些微光。时近天明该开宫门了。 陈则铭行到宫门前,正见到宿值将领领队过来,两人恰是旧识,那将领与他寒暄几句,叫人牵了他的马来。 陈则铭接过缰绳,并立刻不上马,拱手辞别后,却徒步而行牵马出了宫门。 在他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声中,马蹄得得回响的节奏显得很是突兀惊人,走了一会,陈则铭回过身。秋日的晨雾稀薄冰冷,隐约可见远处宫门洞开,誓如蟒兽之口。 朦胧不清的天光中,只有高大巍峨的宫殿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看了良久,最终上马疾驰而去。 这是个雅致的小院落,白墙黑瓦,墙头上探出来的全是绿得仿佛能滴水的青竹枝,跟水墨画似地。 陈则铭站在门前,轻叩门钹。 金属敲击声在巷子中悄然回荡,也没人出来看,不知道是这街上的人背井离乡全走了,还是这情景众人早习以为常。 良久,那门才“吱——”地一声打开,门槛内站着个俊秀小童,无精打采地边打哈欠边擦眼的样子慵懒可爱,几乎也能入画。 陈则铭道:“这位小哥,你家王老先生可还在京都?”他声音轻柔低沉,似乎是怕打破了这一片悠闲宁静。 那小童把手垂下去,仰头看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你是……陈将军?” 青青已经很多天没见过陈则铭。 作为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她实在是很希望有人能偶尔来自己跟前嘘寒问暖一下,可她的丈夫在打仗,她只能在家里等。 陈家虽然是号称将门,可在这方面的消息并不灵通。主要靠顾伯每日往返送药,才能从军中带回些讯息。 于是每天送药之后,青青总是要叫上顾伯问上半天。 然而顾伯说出来的东西却总是很有限——他见到陈则铭的机会也很少。他只知道仗天天在打,人不断在受伤,而陈则铭总是很忙。 青青很郁闷。 顾伯的回答千篇一律,她几乎都能背出来了,然而她还是坚持每天亲自与顾伯问一遍,哪怕从顾伯口中吐出来的只是相同的那几句话,可知道陈则铭依旧平安,她也能安心些。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渐渐地,身处深院的她也知道情况不妙了。顾伯不断的叫苦,让全家人都知道了米价飞涨的传闻。粮油越来越贵,所幸家中仍有富余,还支持得了几天,可几天之后呢。全城都开始陷入一种惊恐的情绪中。顾伯每天都反复叮嘱下人仔细锁门,唯恐有人借乱生事。 这些都有老管家在管,并不需要青青过问,青青也没心思搭理。此刻她最忧心的是陈则铭,城里头这样的情况,陈则铭心中 分卷阅读132 该多难受呢,这时候这卫城的任务多艰难哪。 她没料到这天清晨一开门,她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居然就是让她牵挂得无法入眠的这个人。 陈则铭站在屋外,抬着手似乎正准备敲门,看到她出来,不禁有些讶色。他目光往下滑,此时青青腹部隆起的程度较先前已经更加明显。 陈则铭看了片刻,抬眼再看青青,微微笑了。 青青目瞪口呆,张口看着甲胄未除满面倦容的丈夫,半晌叫不出一个字。 眼见青青眼中已经要滑下泪来,陈则铭伸手将她拢入怀中。 青青将头靠在对方肩上,泪眼朦胧地看着本来站在不远处的顾伯突然局促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去。 陈则铭回家已经有一会了,与顾伯商谈了家中事务,才绕到后院来看青青。 待入了屋中,陈则铭又叮嘱了她几句,无非是要小心身体之类的话。青青小心翼翼地仔细来回看他,陈则铭笑道,你没见过丈夫戎装的样子吗? 青青心跳不答。 两人谈笑了几句,陈则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叫她仔细收着。 青青接过,那笺上不过写着一行地址,字迹也很熟悉,就是陈则铭自己写的。 青青心中纳闷。 陈则铭收敛了笑容,道:“这是陈家一脉保身立命之要物,你收好。将来我若是战死沙场,你便找个机会将此物呈给杨大人或者韦大人,再找机会离开京城,陈氏如今只我一个独子,总不能叫血脉断在我这里。” 听完这番话,青青怔怔看他,不禁焦急惊慌起来。 陈则铭微微叹息,合掌将她的手握住,道:“只是以防万一。” 青青被他握了半晌,冰冷的手指才暖回来,看他面上笑容,心中痛楚又不忍多问,只能按捺心中的忐忑将那纸笺藏入自家的首饰盒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回帖,这章虽然少点,可到底推进了剧情,大家可别在意啊^^ 我已经尽量的长话短说,可架不住没时间的困难,啊啊啊,为什么每当想填坑的时候就会没时间,或者难道是反过来说,每当没时间的时候,人们才想填坑…… 仔细想了一下,加了一段 第 22 章 22、青青一直记挂他头痛之症,问询之下陈则铭道自己方才去已经寻了新药,叫她不要在意。 这么说了一阵,到了陈则铭再要离家时,青青黯然想这一别两人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终于忍不住道,老爷你要好生保重。 陈则铭回身笑一笑:“将死战是种福气,可不是人人轮得到。” 青青知他是在说笑,只想凑趣挤个笑容,挤了半天却是满眼泪花。 陈则铭慌了手脚,连声道是自己说错了。 青青泪中含笑:“老爷你就不能忌讳些吗?” 陈则铭看她半晌,微微叹息了一声,又振作精神出言安抚她。 顾伯那里早将马牵了来,在门口候着。待青青平静些,陈则铭出门上马而去。 青青追到门前,只见街头那个纵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转个弯不见了。青青心中难定,回屋拿出那纸笺细看,却还是看不出端倪。又见那字迹遒劲,铁画银钩隐有金戈之声,不禁将那贴子捂在胸前,半晌方能安心些。 几日过去,京中粮荒愈加严重,青青这日身子沉重,起身晚了些。正洗漱间听得院外喧嚣,连忙派丫鬟询问。 隔了一会,不见丫鬟回转,倒是顾伯慌张奔跑而来,一路叫嚷挥舞着手臂。青青惊讶,只听顾伯口不择言道:“不好了不好了,乱民……乱民在砸门。” 青青不禁惊骇。 这些日子,因为粮荒,京中纷乱异常。左右邻舍中也有家境雍实被饥民抢的,陈府因为陈则铭早年训了几名护院,身材壮硕,弓马强劲,还有些震慑力,一直无人敢上门,可如今也有人敢撩虎须了。 青青慌乱过后,定一定神,想来那乱事的也不过是饥饿难耐,并不是与人寻仇,连忙道:“要不,就分些粮给他们?” 顾伯顿足道:“这时候哪里给得。一来是家中米粮也不多了,二来此刻若是给了一个,立刻闻声而至就会跟来上百个。人一多,场面更乱,区区几个护院和两扇大门怎么挡得住?” 正说间,门外喧嚣叫骂声更盛。 顾伯失色:“糟糕糟糕,这还没散粥,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听动静只怕是要硬抢。”话音还没落,外头一声轰响,却似乎大门被人用强行砸开了,鼎沸之声立刻传了进来。 青青吓得花容失色,顾伯此刻也顾不得男女避让之嫌了,扯着她袖子直往后院地窖处跑去。 正手忙脚乱惊慌失措间,突然远处一声惊雷,恍惚间大地震动,直教人站立不稳,众人都惊住,不明所以。再愣了片刻,巨响又起,这下便听得仔细些,那闷闷的声响似乎来自城外,地面应声而颤,一声接着一声,无止无尽。 强入陈府的诸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这动静是什么,却也知道是大祸临头的征兆,顾不上口粮没到手,纷纷抢出门奔逃四散。 顾伯和青青呆了半晌,才觉察自己逃过一劫。其间,那巨响宛如闷雷,声声不绝,青青仔细辨了许久,心中猛跳,僵立原地不能动弹。 那一声声蹊跷的轰鸣,正是来自城头两军交战之处。 而此刻,城楼内本来鳞次栉比的街道早已经是一片废墟狼藉。 那残瓦破砾中嵌着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这些巨石从天而降,入地深达七尺,所中之物无不摧陷,砸得殿前司诸军找不着北。 匈奴一夜间在城下架起了数百架巨型石砲,待天光大亮,便对着城内狂轰。丢的就是这数百斤一块的石块。这石砲从来没人见过,相似的抛石器天朝也是有的,可没法抛这种巨石,谁也不明白那些木架如何能承受这样沉重的石块而不垮塌。 前阵子的伤亡在这时候看起来已经算不上什么,在如雨般的落石下,军士的伤亡数量急剧上升。殿前司的士气一下子便散了。 这东西太吓人,发动起来声音震天动地,中者无人生还。 陈则铭突遇变故,惊骇之后,牙也要咬碎了,他总算明白了前阵子匈奴攻击不紧不慢的真正原因,原来律延是在等这个砲,可恨自己一心反击居然无知无觉。 是我偏执了!! 他的心肺都快被那股巨大的焦灼烫成灰,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失败,然而老天总是不帮他,他恨得眼中要冒出血来。援军,杨如钦,独孤航,你们在哪里!! 京城的城墙是用糯米煮的粥合着泥砌的,号称固若金汤。然而在这样大的冲击下,它们开始龟裂垮塌。陈则铭立刻派人去修,垮一 分卷阅读133 处修一处。这样的石雨中,去一百个,运气好的能回来七八十人,运气差的只回得来一半,但他没办法了,只能派人送死。 所幸这样大型的石砲难以瞄准,否则匈奴只需要对着一个点持续攻击,想修都没得修。 这样的石雨砲击持续了几个时辰,城楼上毫无还手之力。 陈则铭几乎要绝望,这时候对方终于停手。战后粗粗清点,伤亡竟达千人。陈则铭赶紧巡营,每到一处,兵士们都是惊魂未定,呐呐不敢言。陈则铭心中直往下沉,如果这个时候没些刺激,这战是打不下去了。然而下一次石雨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他吩咐众将赶紧找好隐蔽之处,以备下一轮攻击,另一方面只得破釜沉舟,大肆宣称自己已收到信息,援军正在途中,士气这才一振。 然而陈则铭心中的焦躁惊惧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他只念着这一个念头。 用火?石砲的木架一点即燃,可石砲的射程远在弓箭之上,射不到。用床弩?床弩的射程是够远,可缺点和石砲一样,因为过于巨大无法精确瞄准,很难射中。偷袭毁之?律延必定防着这招,定然是重重陷阱。 陈则铭绞尽脑汁,终究无果。 他心中绝望,莫非老天非要为难他,所以不肯给他赎罪的机会。萧定都给了他,可天公不给,为什么?难道他的敌人不是萧定,不是律延,是老天?他恍惚起来,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这样多的人陪葬,他做了什么要担这祸国殃民的罪名愧入黄泉…… 不,不,那不是天意!他又振奋了精神。 一切不到最后,天意如何谁也不知道。他甩开那些有的没的重的轻的瞎想的可能的揣测,他没时间想那些,他想做的也远远不止于此。 他看不清脚下的路,那便只有继续往前,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到傍晚,对方砲击又起。兵士们在城楼上看到匈奴兵们一队一队拉着车,车后载的就是那一块块巨石。敌人们要弄来这些东西也要时间,所以中间得休息。 这次殿前司有了准备,井然有序地躲入城墙内侧各处已经腾空的瓮洞中,伤亡较之前就小了许多,然而城墙在一次次的重击下隐约摇晃,垮塌的城头还是需要人去修。一切同之前那次石击相比,改变并不大。 人们都屏息着,他们在等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陈则铭也在这洞里,他握着腰间的长剑,抬头倾听那一声声闷击。巨石落地的声音似乎就在他头顶上,只凭响动便已经能将人压扁,每一次震动都落下一层泥沙,撒在他身上。他动也不动,似乎毫无所觉。 时间在这样的煎熬中慢慢地过去,它如同仕女拖着长裙,与人们旖旎缠绵依依不舍。渐渐地,人们觉察到落石的频率开始减慢,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变少了。陈则铭命人上城查看,隔了一会,一名兵士跌跌撞撞冲了回来,“将军将军!……援兵!援兵来了!!!” 陈则铭不禁惊住。 众人都静了片刻,然后轰然一声欢呼起来。欢声在瓮洞洞壁上来回撞击,收势不住,猛地地冲出洞口,迸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终于把这段写完了,硬骨头啊硬骨头好难啃啊~~~~~~~~~攻城这段是想像中最艰难的一个部分,但没这个部分引不出下面的情节,也没法解释萧陈后面的心理 今天终于告一段落,感觉真是如释重负啊 第 23 章 23、而此刻陈则铭若是登上城楼看清楚来者的旗号的话,他会更惊讶。 那黑色旌旗上描着一个大大的“萧”字,这是国姓,足以令众人望而生畏。 来的是敬王。 而在萧定的计划中,敬王是不该动的,他只该呆在属地等待事态时局尘埃落定。 可变化从来比计划快,杨如钦在求援途中听闻了勤王前两路军纷纷覆灭的消息,立刻意识到此刻的援军需要一个真正能镇得众军的将领以便统领,之前萧定心目中的人选是陈则铭,但当时的陈则铭在守城,那么另一个在哪里。 思绪一旦清晰,杨如钦直奔敬王的属地余州而去。 余州离京城有数千里的路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陈则铭苦等的时候,援军始终迟迟不至。杨如钦去的地方比他和萧定想的都远。 然而此后的事态发展证明了杨如钦的想法非常正确。 在此之前,萧定多次下令,命敬王驻守原地不得擅动。于是面对钦差杨如钦的到来,敬王很是恭敬。但一旦出兵就涉及违抗圣旨,臣违君命,子违父命,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敬王显出了一丝犹豫。 可来的是杨如钦,这个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巧舌如簧,引经据典地能把死人说活。 杨如钦的讲法很简单,萧氏江山如今大难,你自己躲在后面,只靠别人为你卖命,挨刀别人去,享受自己来,别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原话当然不是如此,但意思基本相同。 敬王深以为然,愤然出军。 果然,将士们见太子以尊贵之身身先士卒,军心大振,而以敬王的名义节制众将,众将无有不从。 如此一来,军队内部那些本来可能发生尚未发生的诸多矛盾便在来不及显现之前被消化在襁褓中了。接下里只需要万众一心,对付匈奴即可。 或者是历史运行到此,老天觉得对天朝的玩笑已经开够了,在陈则铭和萧定苦苦支撑到弹尽粮绝的同时,匈奴国内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时局大事——匈奴大单于病逝了。 立刻有人将这个消息带给勤王军,敬王和杨如钦马上意识这正是解京都之围的最佳时机。 而在律延那里,这恰巧也是他心理上此次京都之战的最后一击,是他最后一次尝试。 见到勤王军至,律延只派人打探了下来将何人,便做出了撤军的决定。人家太子亲自出马,显然是要拼老底了,他不是拼不起,而是拼得太不是时候。 大单于病逝,意味着匈奴贵族内部要再一次争权,利益会再一次被重新分配,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国去,否则万一政敌得势,将来被清洗的有可能就是他。没办法,自古就有名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只能放弃快到口的肥肉。 律延放弃攻城的速度相当快,快到勤王军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家已经跑了大半。 勤王众将本来都以为要打场硬仗,没想到刚一交手,对手就溜了,不禁大喜。呼喊吆喝着追了半晌,到底两条腿没四条腿跑得快,眼睁睁看着对方大军扬长而去,再兴高采烈地鸣金守军,清点战场。 陈则铭在城内集军呼应,冲出去的时候,也恰巧赶上敌军挽留不住的背影。 分卷阅读134 眼前到处都是欢呼声,陈则铭愣了片刻,拨马就奔敬王帅旗而去。 见了礼,陈则铭询问匈奴退兵缘由,这时,旁边一人过来,道:“匈奴单于病逝,是以匈奴军无心恋战。” 陈则铭侧目一看,不禁吃惊,居然是曾在他府上多日,后又离去的门客韦寒绝。 敬王道:“消息便是这位公子带来的。” 韦寒绝还是那副天真憨厚的样子,又夹着见到故人的惊喜,“是小人的一位朋友正巧在匈奴境内听说此事,飞马托人告知的。” 陈则铭心中惊讶,韦寒绝年纪虽然小,所交之人甚是不俗。这消息事关重大,能如此飞速传递回来,显然无论是传消息还是听消息的人都深知此事紧要,能有他们相助,实在是苍生有福。 然而眼下他也无心追问这些,一离开军营,立刻奔皇宫而去。 此刻的萧定正在宫中与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 退敌的喜讯早有人来报过,他等的是陈则铭该差人送来的详细军情,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枢密副使本人。 陈则铭在殿外等待了片刻,众臣出来后,纷纷朝他道贺。显然这一轮封赏已经论定,陈则铭护主有奇功。陈则铭借口有事禀告,才拨开众人,入殿见到萧定。 一见面,陈则铭便开门见山说,此刻不该论功行赏,而该乘胜追击。 萧定本来满面喜色,听他一说也凝重下来。 陈则铭道:“律延麾下主力未损,若是明秋再度南下,天朝该怎么应付?” 萧定何尝没想过未来,可敌人以骑兵为主,速度远胜过天朝军队,天朝此刻边境已经无人防守,勤王军远道而来,其师已疲,想阻击追击均不可能,陈则铭此言又是何意呢。他不禁疑虑。 陈则铭道,此刻匈奴单于病死,王庭大乱,律延之所以赶着退兵,是因为急着回国争权,这正是这匹头狼难得一遇的软肋。这机会错过了,将来天朝处处被动,时时挨打,根本不可能有生养休息的时机。 萧定听得脸色大变,始终一言不发。 一定要追,陈则铭道,一举击溃匈奴主力,让匈奴没有短期出兵的实力。 怎么追? 陈则铭道:“兵贵选锋,可选精锐五千,日夜兼程,赶上匈奴大军,拖住他们的步伐,其余三军必须急行军,到达后前后应和。此战贵在速度,一定要尽快出兵。” 萧定紧紧皱眉,“这计划太险,五千人对十万,谁做得到。”律延攻城虽然也有损失,可到底不大,至今依然号称十万。 陈则铭跪下:“臣愿为先锋,请万岁让敬王统帅三军接应,臣必定搅得律延如芒在背,过不得边界。” 萧定半晌不语,这计划听起来美好,可往深了想,实在是太险。 一来是失败的后果。实际上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律延被惹毛了,不顾自己前程,率军杀回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就只有天知道了。 二来是成功的后果。目前能把这个计划从梦想变为现实的,看来也就只有一个人,就是陈则铭。这计划是他想的。从绝路中想出的生路,不是艺高人大胆的通常也走不过去。如果成功,陈则铭在军中的威望就肯定是起死回生,甚至更胜从前,形成另一个高峰,这不是萧定乐意看到的,这样的威望将来必定形成对他的威胁。 总而言之,这可以说是类似饮鸠止渴的方法,败了有外患之祸,胜了有内忧之害,萧定迟疑难定。 陈则铭见他不语,心中急切,反复追问。 萧定颇不耐烦,转头让人端出套黑色盔甲,送到陈则铭面前,笑道:“此次守城,十数万百姓及京城安危得以保全,实乃爱卿之功。先前大家都论过了,除了那些封赏之外,这套甲胄是宫中工匠献给朕的,据说精铁所制,护身极佳。赐给爱卿,正是让它物尽其用。只是不知比那披风如何?” 陈则铭一怔,急道:“万岁,臣不要任何赏赐,只要这一战能痛快打完,社稷能安然无恙,臣心中才得安宁。” 萧定道:“爱卿此议甚佳,那就拟个折子送去政事堂大家商议吧。” 陈则铭听这话愣了半晌。 他等了这样久,那样的绝望痛苦都熬了过来,等的就是今日,料不到事到临头萧定多疑之心不改,如此推脱。他哪里不知道萧定是在忌惮他,但又无法将话题提到明面上来辩解,自己就如同身陷泥塘般有力难使,有苦难言,不禁心灰意冷,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到底又不死心道:“……可兵贵神速啊……” 他微微垂头想了想,咬牙跪下,“万岁,臣有一名侧室,如今身怀六甲。万岁也知道微臣至今未能有子嗣,那孩子如能出生,乃是陈家唯一一点血脉。臣如能出战,请万岁着人看管,以保她们妇孺的安全。” 萧定微震,转过头来看他,却见陈则铭双目直直看他,毫不避让。 萧定心中百味纷呈,仔细打量陈则铭半晌,沉思了一会,重新返回御座坐下。陈则铭大喜,“万岁!” 萧定道:“爱卿出战之心如此坚决,朕又如何能没有半点血性……只是兹事体大,还是得请各位宰执前来商议……” 陈则铭虽然理解这些套路,但想到时机流逝却难免露出失望的神情,只听萧定继续道:“可任命你为先锋,朕却此刻就做得到。你且去准备,择选精锐,随时待命出发。”这话却是说萧定会摆平这一切,已经是全盘应允的意思。 陈则铭大喜,三呼万岁。 萧定走下御座,将他扶起,“你不顾一切要追击匈奴,想必那股斗气已如利剑即将出鞘,压也压它不住了,朕期待爱卿大胜而归。” 陈则铭称谢,萧定往他面上看了一阵,视线最终落在他的肩头上。 那上面有些灰尘,来自瓮洞。赶来的途中,陈则铭整衣敛容时遗落了它们。萧定默然看了一会,伸出手将那些落尘轻轻拍落。 陈则铭怔住,盯着君王莫名的一举一动。 萧定抬起视线,他们彼此身量相当,如此面对面站着,轻而易举便能看到对方眼底。萧定低声道:“有句话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他似乎有些怜惜又有些感慨,陈则铭还不及躲闪,萧定的手便拂上了他的脸颊。那冰凉的手指在他眉间轻轻描画而过,陈则铭有些僵住,而萧定长久地注视着他,他的视线永远带着窥探和审视的意味。 陈则铭垂下了眼帘,那些轻微的触碰很温柔,却又冷得刺骨,这源于萧定的体温,他觉察到这点,忍不住抬起双眼。 萧定微怔,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随即突然朝他探过身来。 将要相触的瞬间,这个人迟疑了片刻,终于在臣子的唇上吻了下去。 分卷阅读135 作者有话要说:我实在是很想写快,但三天下来就写了这么点…… 第 24 章 24、陈则铭最初毫无反应。 然而片刻后,他张开了口,开始回应这个吻。 萧定抬起眼,他觉得惊讶。两人相识至今十数年,他从没见过陈则铭如此柔顺的模样。 陈则铭固然不是个浑身锋芒的人,可从来外圆内方,柔中带刚。陈则铭的惯用方式是既不明显反抗也不积极配合。在萧定看来这简直是故作矜持,足以称得上是在消极抵抗了。而萧定以往最大的不屑便源于他以为这种暧昧的拒绝方式既缺乏原则性,又无实用价值,除了对外人彰显下立场外,毫无意义。 此刻的陈则铭却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微微垂着眼帘,呼吸稍显急促,萧定感觉到对方的唇舌温暖柔软,他们彼此交缠彼此吸吮,这种触感让人心颤。 陈则铭没太多表情,他既不显得激动,也不显得痛苦,似乎只是单纯地沉醉其中。 萧定被他那股几乎称得上平静的专注扰乱了,本来只是轻触即可的一个吻突然间激烈起来,陈则铭觉察到这一点,抬起双眼,看到萧定始终注视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陈则铭很快合上眼帘,那模样似乎是打算逆来顺受。萧定顿时有股要大笑的冲动,与此同时他却觉得腹间猛地燃起了一团火,随着他的笑意一同阴险地急窜了上来。他突然有了比笑或者吻更想做的事情,其实就如同这个人所想的那样,将他压倒在地,折辱他,进入他,占有他,侵 犯他,让他求饶让他喘息让他臣服,又有什么不好。 这一刻前,他从未想过这些。 那不过是单纯一个吻而已,谁知道燃起来就会有燎原之势。 此时,殿外奔进来一名司礼监的近侍,似乎是有急事,头还未抬便跪奏:“启禀……” 一抬首,被丹陛前正吻做一团的两人骇住,瞠目结舌之下立刻收声,躬身趋步而退。 殿中那两人旁若无人激情似火,门前这近侍做贼似的蹑手蹑脚,直到出殿门也没敢再弄出半点声响。 倒是最后关门时,那双殿门沉重老旧,闭合之声悠长低沉,宛如来自百年前的叹息,颇为败兴。 而在城外,敬王麾下打扫战场,也得了不少弓箭马匹,其中独孤航却无意于此。 独孤航自离开京城后,直奔陈州,那里的节度使曾是陈则铭的门生,名唤魏敬。独孤航与这人交往不深,但附近几郡节度使就只这个人与陈则铭渊源深些,从仅见过的几面来看,似乎也是个热血汉子。 魏敬见诏之后,对他倒不算轻慢,果然是立刻征兵起势,独孤航心中大喜,只道这任务能尽快完成,赶去京师救陈则铭,谁知道临到要发兵了,魏敬却以各种理由推脱,迟迟不肯出军。 独孤航催促了几次,均被此人含糊过去。后才得知其实也不止魏敬,此刻各地节度使多以观望为主。 这倒也不难理解。这次征兵,虽然说是以勤王的名义发动,可中央只下了纸头上的命令,粮草薪饷都是各地府郡自己的,换言之,下的是地方的血本,用的是地方的人,大家都知道第一个勤王是首功,可富贵是要有命才能享受的,而此刻匈奴正是势劲之时,谁也不愿意首当其冲做了炮灰,于是个个都巴望着有谁头脑简单又贪功的,能冲在前面做垫底。 独孤航琢磨出这个理,心中悲愤,苦笑不已,恨不能立即冲入堂中,一剑刺死这个小鸡肚肠满心盘算的所谓门生大人,可顾及这支部队中从上到下全是魏敬的人,纵然魏敬死了,那些人也不会跟自己去救急,只得忍气吞声,假装不知此事每日再三催促。 所幸很快敬王手令也到,魏敬无可推脱,很快出军会合。 独孤航从小跟在陈则铭身后,也是见过官场险恶的,但到这样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权势有时候是多要紧的东西。 最终京师之围以众人都没想到过的方式轻松立解。 至此,独孤航算是被杨如钦又上了一课,哪怕他心中再多愤恨,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请出敬王是自己没想到甚至哪怕想到也很难做到的一条捷径,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之前在战场上看到陈则铭的背影,居然也没前去相见。 直到战后,敬王下令各路将领入账叙事,他才匆匆赶去,此刻敬王领来的军队已经在城外搭建了临时帐篷,这是京都历来的规矩,非禁军不得无诏入京。 走到敬王直属军的营盘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个声音很熟悉,他心头猛震,渐渐停下脚步,却并不回身。 那个人很快赶了上来,追到他身后立住了,隔了一会,终于道:“独孤……” 之前独孤航一直避着这个人。勤王军有十万之众,各有各的辖区,一个人扔进去就如同水滴入了海,可到底还是有碰上的一天。他并不想直面这个人,在此刻,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讽刺,简直是在提醒他自己有多无能。 杨如钦看他迟迟没有反应,也踌躇起来,试探着道:“我听说你在魏敬的军营,找了几次都没碰上……在魏敬手下这么忙?” 独孤航纹丝不动,背影僵如木石,杨如钦不禁生起些许希望,“独孤……” 他在腹中仔细揣测用词,不觉有些犹犹豫豫,“……那一夜,我其实……”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一闪,风声锐起,竟然逼得他呼吸猛窒。 待重新镇定下来,杨如钦发觉自己已到嘴边的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无论是谁,喉间正点着一支利剑的时候,那满腹文章再如何锦绣动人,都是没法出口的。 独孤航已经转过身来,剑的另一端就握在他掌中。 他的双眼冷冷盯着他,目光憎恶,神情复杂。 独孤航的剑法杨如钦是见识过多次的,舞到急处只见一团光影不见人形,泼水难入,可称得上是人剑合一,而此刻的独孤航就如同那柄出了鞘的青锋,锐利冰冷满是锋芒,略碰一碰便能皮破流血。 杨如钦实在不甘心,正要再一张嘴,那剑又往前逼了一分,喉间一阵刺痛,他心中大骇,只得乖乖闭口。喉间那点寒意也随之消失。 杨如钦怔忪,抚着脖子流血处默然无言,独孤航慢慢收剑入鞘,背身离去。 从始至终,独孤航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亦不多望他一眼。 杨如钦怔立原地,直到有名卫士前来寻他,说是万岁使人急唤他入宫议事,杨如钦宛若未闻,往独孤航去的路上看了数眼,那卫士连声催促,杨如钦抬手擦去喉间血迹,终于同那卫士一起转身离开。 同一条道上,他们彼此背向,形同陌路。 作者有话 分卷阅读136 要说:终于赶出来了……相信我,这个时候是没法有肉的…… 第 25 章 25、陈则铭也听到了那近侍奔入退出的声音,不过他既然已经打算坦然承受,也就犯不着扭捏作态。可那殿门刚一闭合,舌尖上便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陈则铭忍不住吸了口气,身体立刻往后撤了撤,适时,胸前传来一股大力,却是萧定一把将他推开了。 陈则铭措不及防退了半步,惊讶抬头,萧定已经转身朝宝座走去,待回过头来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君王。 他朝他望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过了一会,他笑了起来。 “下去吧。……去挑选锐士,等候消息。”萧定和颜悦色,彷佛忘记了方才的事情,那些都不过是袖上的轻尘,一抬手便可以拂去。 陈则铭心中莫名,愣了片刻,见萧定已经不再看他,只得跪安。 待出了殿门,舌尖刺痛不已,伸手一擦,却是舌尖处被咬得出了血,陈则铭心中猛跳,回过头看了半晌,踌躇离去。 而宝座上那个人到了此刻才终于低声恨道:“……不识抬举!” 陈则铭返回驻地,入门时候看到路从云正从旁门出来,不禁一怔。 路从云见大人回营,赶紧前来见礼。 陈则铭道:“如今敬王就在城外,你怎么不去见他?” 路从云微微笑一笑,回道:“待这一战完结,小将才能去见殿下。这是殿下与小将约定好的。” 陈则铭倒没想到在路从云心中,这一战也不曾尘埃落定,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片刻。路从云恭敬依旧,并不因为靠山到来而有丝毫变化,陈则铭心中感慨,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小子沉稳大气,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他又听说路从云曾是敬王的伴读,两人乃是挚友,如今路从云提到敬王的语气也果然亲昵,不知道怎么居然想起了当初的杨梁与萧定,一时间心中纷乱,禁不住愣了愣。 此刻,身后有人追赶而至,却是宫中派人送来萧定钦定的任命。 陈则铭跪接之后,展卷仔细看过,心中大石这才落定。 方才他看萧定情绪有异,回营途中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生恐萧定半路变了主意。此刻白纸黑字的文书到了面前,显然萧定正在实施他的承诺。陈则铭虽然不能明了萧定后来无端端的怒从何来,可知道了一切并没有因为那个莫名的吻而改变,心中大是宽慰。 他转头叫来路从云,命他立刻去各营中选拔勇士,随时待命出征。路从云领命而去。 回到房中,很快亲兵来报有人到访,陈则铭一看却是故人。 来的是韦寒绝。 陈则铭只当他是前来叙叙旧情,哪知道韦寒绝进了门,开门见山便说要跟随将军一同追击匈奴,陈则铭讶然看他,自己这计划还没请到旨呢,怎么就人尽皆知了。 韦寒绝一介文士,哪里经得起这样日夜兼程的辛苦,陈则铭婉言拒绝。 韦寒绝笑道,“将军太小看我,匈奴逃得哪条线,走的哪道河,将军此刻知道吗?”这话意本来咄咄逼人,可韦寒绝面善,说起来居然也不惹人生气。 陈则铭一听,哦,这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知道了。 战事之中,情报原本是最值钱的,谁的情报快准,谁的先机便大。 韦寒绝说的这些,他都可以叫探子去探,可韦寒绝的重点分明不在这两个问题上,而是暗示他自己手上便有条情报链。 陈则铭沉默下来。 韦寒绝道,我有位好友,经商多年,走的就是往匈奴去的这方的路,一路多有熟识,岂不比将军临时派人去探的强。 陈则铭心中大致能猜出他这位好友恐怕是非大盗即悍匪,才能有这样灵活快捷的情报传递速度。韦寒绝明明是官宦子弟,也不知道如何认识了这样的人,那匈奴单于去世的消息应该也来源于此,既然能出力解京师之围,显然对方并无恶意。 若换在平时,这些匪盗都是官兵缉拿的对象,可此刻,能有一人助力便多一份力,况且匪盗也是汉人,未尝就没有护国之心。 如此一想,陈则铭当下便应允,韦寒绝欢喜道,当初多亏将军救我一命,如今当报此恩。 陈则铭听这话,双唇微启,犹豫再三到底没能说出什么。眼睁睁看着韦寒绝掀帘出屋去了,心中只是道,我那不过是顺手之劳,哪里当得起你如此记挂。 接下来几个时辰,陈则铭坐立不安,萧定的圣旨迟迟不至。直到了华灯初上时,终于有官员前来宣旨。 那谕旨中果然一如陈则铭所想,命他为先锋,带五千精骑先行,敬王麾下各路人马歇息一夜,明日大举出兵。 陈则铭叩谢之后,那宣旨官员道,为这道旨意,政事堂的宰执们与萧定可是争执良久。众相两次否决,萧定两次打回重议,直到杨如钦入宫,才勉强说服了众臣,将出兵之事交与翰林学士拟旨。 陈则铭默然,随即又问,众宰执怎么说? 那官又道,众相大都觉得敌军已经退了,何必再生事端。可杨大人说,匈奴亡我之心不死,律延得势之后必然卷土重来,弄不好就是入冬或者开春的事情。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今追击还有主动出击的便宜,那时候就只好被动挨打了。不少人觉得这话也有理,这才勉强争了个平手,而万岁偏战,最终还是下了令。 陈则铭久久不语。 他哪里想得到,事情到了图穷匕见之时,强力支持他的居然会是萧定和杨如钦,回想当初朝华门下,把他逼得走投无路的也是这两个人,他不禁有些茫然。 那两人始终是对标准的贤君良臣,能有相遇真是天朝之福。他微微低首,片刻后喟然长叹。 两个时辰后,萧定登上宫中最高的门楼朝华门,远远望见城郊一线火把,连续不断绵延直至天边。 杨如钦道:“那是陈将军出兵了。” 萧定不语,看了半晌后,方道:“爱卿觉得胜算该有多少?” 杨如钦想了一想:“人事已尽,成事在天。” 萧定似乎想起什么,出神了良久,面上既有些恼恨,又有些怔忪。杨如钦好奇窥视,萧定觉察他的目光,冷冷瞥了他一眼,杨如钦讪讪收回视线。 萧定转头吩咐,“准备斋戒之物。” 杨如钦讶道:“此刻?” 萧定道:“朕要祈求先祖显灵,保佑陈则铭此去……旗开得胜。” 城外远处,陈则铭一身黑色甲胄停在道旁,□马匹也是浑身漆黑无一根杂毛,整个人便如同要融入夜色中般不起眼,可真到了跟前,兵士们猛地觉察到这个人时,又会有种呼吸一窒的压迫感。那或者源 分卷阅读137 于那匹黑马的高大。 骑兵队列整齐,一个紧跟着一个,疾驰而去,耳边只有马蹄声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至远。他身后的路从云道,“大人先走吧,小将随即赶来。” 陈则铭微微点头,恩了一声,提缰往前行了两步,突然勒住马侧过身来,回望京都。 那里一片漆黑,只分得出夜色下那座庞大的城郭隐约可见的轮廓,其他哪里还瞧得清什么。 陈则铭却对着这一幕看了许久。 半晌后才拨转马头,往队伍前方赶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很勤快啊~~,是吧是吧,掩面 这个是广播剧的博客,请关注^^,抢先听了一点,然后忍不住赶了一章 555,我好想告诉大家让我萌到翻滚的是h啊~~~囧…… 怎么回事情,更新不显示?再试一下 第 26 章 26、此刻的律延归心似箭。 单于的逝去表示了他和身为王储的左贤王之间的矛盾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此刻的匈奴左贤王是大单于的二儿子安图。这个人心思慎密,文武出众,按说是接替王位的不二人选,可此人心慕南人文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汉派。 征战一生的律延年纪渐长,身体开始欠佳,但雄心未泯,在他看来天朝便是匈奴迟早要吃进嘴里的肉。 所谓汉人那就是暂时放牧在长城之内的牛羊。牛羊就该用来奴役,可不是用来尊道为师的。 堂堂匈奴男儿生于草原长于马背,头上顶的是苍穹,停不住的是征程,什么不好学,却偏去学那些南人的之乎者也。那些宽袖长袍很好吗,敌得过匈奴男人们的弓箭吗? 在律延看来,安图身上这种不安分的叛逆非常碍眼。 如果这叛逆只是针对他本人或者其他某个具体的人,那么他只会一笑置之。 可惜他不能。 律延最终选择的是单于的大儿子阿斯,安图的长兄。 身为长子,阿斯一直无法与弟弟安图相抗衡,这个人无论从外表到内里,看起来都是最纯正的匈奴人的后代。他嗜杀勇猛,豪爽粗犷,在战场是员猛将,可手段上不如安图。 直到律延的加入改变了这种局势。 按说律延不该参与这种事,可他踏进去了。他想,匈奴人需要的是有雄心的首领,这种雄心应该表现在对征服的热爱,而不是对文化的臣服上。 政见从来决定阵容,哪怕在草原上也是一样的。 王储安图发觉自己开始处处受制。他想到求助于自己的父亲,然而大单于对于这种派系之争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单于的心思谁也说不清楚。或者他对安图的亲汉倾向亦有不满,所以纵容了弟弟和大儿子的行为,又或者他觉得律延等人正好可以牵制安图的势力不要过于强大一枝独秀。统治者的心态总是复杂的,他们的衡量标准不是正义与邪恶的道义,更不是父亲与儿子的亲情,总之这样相持的局面一直被维系了下来。 而现在这个僵局被打破了,律延必须尽快赶回去,为这乱局镇场。 说实话,律延并不担心汉人会在这个时候追击。 到他退兵为止,天朝在这一战中投入的战力已经达到七十万,另计粮草无数,可说是尽倾国之力。可这七十万人却折损了大半,天朝因此而国力大损,无论经济还是政治都已经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可以说这次战役中,匈奴给予天朝的这一击是致命的。 而匈奴方面的伤亡只是不到三成。 这样的结果让律延自豪,所以他退兵很快,他知道天朝已经元气大伤,纵然没能攻下汉人的京都,这也已经是保全了实力的大胜。况且,出动的还只不过是匈奴右贤王庭的兵马,虽然众所周知,匈奴兵马以右贤王庭麾下的为最精。 可汉人们还剩什么? 那支敬王带来的所谓勤王军已经是南人们最后的血本。 于是律延放心了。 一方已经气力耗尽,另一方却才刚热身,甚至还有后备。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疯狂到拿最后的本钱来赌这个胜算并不高的赌局。 然而,在他身后,陈则铭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在后来天朝的史书中,这一战被称为“扭转乾坤”的一举。 从被记载下来的对话看,天朝此刻出击的动机似乎还只是意气用事地想要击溃律延麾下的兵力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陈则铭的这次出战,被后代的很多文人指责为“儿戏一般的莽撞之举”。 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是,正是由于这一战引发出的变局,造就了后来天朝十数年间的和平。 于是,身为始作俑者的陈则铭和萧定在做出追击决定的同时,到底有没有预计过事态此后的转变,谁也不知道。人们只能说,如果这两人中有任何一个人具有过这样的预见性的话,那么“力挽狂澜”这四个字,在某些时候原来也并不是神话。 总而言之,在官方承认的正史中,没有只言片字正面地提到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巧合还是人力,导致了这场战役在最后阶段有了戏剧化的反转,谁也不能下定论。 这其中的缘由经过岁月的辗转最终成为了一个谜。 但与它所表现出的模糊动机相反的是,而这一战所展现出的精妙战术,却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那种环环相扣一气呵成的巧思可称得上是臻至化境,这一战的过程被艺人们编成评书或演义广泛流传了下来,并在此后数百年间,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据说,陈则铭率领五千人经过两天的日夜兼程赶上了同样是一路急行军的匈奴军。 到了夜幕降临时,这五千汉军束马衔枚,绕上了匈奴军营后方的小山坡。在黑暗中,陈则铭命所有的兵士折下树枝,捆成火把,每骑均双手持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 匈奴军本来已经睡下,被突袭猛地惊起,而目力所及全是敌人的奔马,火把如繁星点点,也说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不禁惊慌失措。 这场不期而至的偷袭几乎到天明才结束。 袭营者退去时,为匈奴大营留下了几千具尸首,这其中有乱马践踏而死的,更有来不及拔刀被砍死的。就这样,在退兵途中,匈奴遭遇到了他们入侵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追击的部队归来后,告知律延这些草原上的骄子们居然把偷袭者追丢了,律延大怒,当场将追击将领鞭击了二十下。 事情发展到这里,还不足以改变什么。 律延深知汉人骑兵数量本来不多,此刻更是应该损耗殆尽了,来的不可能是主力。因而分出两万部队殿后,命令其余军队不改路线继续前行。 不曾料,陈 分卷阅读138 则铭对他一举一行居然了如指掌,率众绕过殿后匈奴军,直接再度袭击了匈奴主力。 至此,律延猛然发觉机动性强这一自己最擅长的优势现在居然成为了敌人的特点。 在赶回王庭的路途中,陈则铭带领的这支骑兵部队俨然成为了一只甩不脱让人厌倦的蚂蝗,它动不动便会在自己后方出现,你若不理睬它,它便会使得你整日不得安宁,而当你转过头来打算认真对付它时,它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让律延心惊的是,这群人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他们在任何一个他意料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时机精确得让人吃惊。 这样反复的纠缠中,时间无情地流逝。 明明不过三天的路程,匈奴大军却花了六天。律延开始耐心耗尽。终于在与殿后部队会合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在大批援军赶到之前,将陈则铭等人一举击杀,哪怕是杀鸡用了牛刀,也在所不惜。 不过律延并没有停下行程。他的理由是陈则铭本来便是要拖住他的脚步,刻意去找这个人是找不到的,你得让他自己出现。 果然两天后,如影随形的偷袭再现,而这次的律延早有准备。 两军相触后,陈则铭很快觉察了这一点,立刻后撤。 奔马追击的游戏延续了几个时辰,直到陈则铭一众被逼到一处名为坠马山的山坡下。 这时候陈则铭的骑兵们早已经被冲散,只剩了近身的近百骑。骑兵到达山地,那便表示再没有施展的空间,也就是说陈则铭等人已经无处可逃。律延得到消息大喜,指示众人尽量活捉此人。 而陈则铭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众人瞠目结舌。 他命令部下卸下马鞍,取下辔头,就地休息。 数万大军面前,那坡上数百名敌军或坐或卧,无比惬意,好似此处最适合这么南山放牧。 匈奴众将面面相觑,反而不敢上前,观望的同时立刻派人告诉律延,恐怕是此地有埋伏。 律延来到阵前,远远看了一会,笑道这不是李广的空城计吗,他莫不是欺我等鞍上之人不读书。律延之所以这么驽定,是算定了陈则铭身后纵然有援军,也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上来。而陈则铭的人马多少,在几次交锋之后,已经被他把底摸得清清楚楚。 话虽然这么说,律延依然是谨慎的,他指示右翼上前,捕杀宿敌,大军却按兵不动。 见匈奴人果然追了上来,坡上的汉兵立刻手忙脚乱了。 纷纷跳起来套鞍辔,有隔得近的甚至急得弃马徒步而逃,匈奴大军远远看着都哈哈大笑。当陈则铭等人奔上山头的时候,后头追兵也几乎是影随而至了。 这时候,突然听到山顶轰隆有声,脚下大地震动。 众人都惊讶抬头。却见山上无数滚木礌石倾泻而下,直朝追兵压下来。匈奴骑兵们骇得面无人色,立刻调转马头,可时间上哪里还来得及。那木石巨大,只是略擦上一擦的便是手折脚断,更别谈压过去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律延听山上众将士惨叫连声,脸色瞬间变了,立刻从马上半立起来,大声呼退。 几乎是鸣金之声响起的同时,被滚木追赶而下的败军已经如同倒流的河水席卷而来,一头撞入大军中。 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只一瞬间便被冲乱了。律延急忙着人到各处呼喊,各军将领遥相应合,眼看还是能重新集结成军的。 然而,不等他露出笑容,从阵后猛地插入一支部队,四下驰骋,挥刀乱砍,彻底打乱了这支已经混乱的大军。 那正是先前陈则铭败退时佯装走散的骑兵团。他们如同鬼魅般消失,又如同鬼魅般归来。 律延咬牙痛恨,突听身后呼声震天。 律延僵硬回过头,坠马山头上漫山遍野的旌旗摇曳,震耳欲聋的战鼓轰鸣,山林中冲出无数的伏兵,朝山下俯冲而来。 阳光下,那些刀枪剑戟的寒光不断跳跃着,如同风中水面的波光潋滟。 而身前,人马早如乱流,各奔所向。 匈奴此役大溃。 律延之前的战果被抹杀得干干净净。而几个月前匈奴军对汉人的残酷杀戮此刻如同镜像一般反了过来,飞溅起的血遮住了天日。 最终,只有律延及其子乌子勒带着一队人马和寥寥数将逃出生天,跟随他十数年的猛将耶禾亦丧身于突围之时。律延又惊又怒之下引发旧病,而逃亡途中的追兵不断,导致他的病情很快恶化。 最终回归故土的将士只余万人,跨过两国边界之时,律延频呼叫停。 此刻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由乌子勒搀扶着下车,望着自己驰骋过千百次的草原,想着跟随自己多年却一役殆尽的十万好儿郎,律延大哭了三声,又大笑三声,最终咳血而亡。 这一战,陈则铭的用兵如鬼神和敬王麾下的千里急行军,都成为了此后史书上浓墨重彩描叙的片段,而陈则铭的反设空城计,更是一举击败了自持身经百战的匈奴第一名将律延。 律延做梦也不曾想到,多年之后,自己依然会再次败在陈则铭的诱兵之计下。 回想当年他们两人的第一次交锋,那一战似乎就是个预言,在两人还风华正茂的年华中,便已经昭告了他冥冥中注定好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回帖~~等会去贴三伏贴 番外 番外 最初萧定也没想到事情到后来会变成那样复杂。 萧定也只是想出出心头那口气,陈则铭长了那样招人恨的一张脸,只能说是他自己倒霉。 杨梁说他会一个人担当那句话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把那个宫女护在了身后,从此这句话便成了萧定心头的一根刺,旁人碰也碰不得。数年后,这话一字不变地在这个人口里再度说了出来,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萧定又惊又怒,冥冥中有什么在揪着他的衣角,要从地狱底下爬上来。萧定举起鞭子时的神情,像是要将那个怨灵逼下去。 他冷笑,你有什么资格索仇。 似乎是天意弄人,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开端。 萧定折辱过陈则铭。 这是他自己也承认的,可他没想过后来要遭什么报应。 他是君,陈则铭是臣,君为臣纲,他是以权逼人了,那又怎么样呢。 况且他自问也就是心血来潮弄了他几回,再后来就是看到陈则铭和荫荫两人之间不合时宜地暗潮汹涌,藕断丝连,他也没做什么太过火的事。 既然你们彼此牵挂,那多见几面好了——这样的行为虽然含了些恶意,可萧定也不过是戏弄戏弄的意思。 真正让他觉得果然真是有天意这么回 分卷阅读139 事的是荫荫的不知死活。 身为自己的妃嫔却为太后传信,萧定这才激出了杀意。 巧的是,那天轮值的是陈则铭。 萧定诧异的同时,心想这个人终究是留不得了,一而再再而上的往自己的禁忌上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个巧法,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么个人。 可临到要下手了,萧定却有些踌躇不定,归根结底,事态的发展还是跟自己最初的恶意不无关系,这样的想法其实在此后若干年间一直闪现,导致了萧定对陈则铭屡次的手下留情。 再后来,陈则铭反了,萧定被囚在那荒芜的冷宫里头,上喊天不应,下喊地不灵。 那是种刺骨的冷,无人搭理,无人介意,人们可以把你完全忘记,让你一个人在那间高墙围住的屋子里生老病死腐烂发臭。 历史上就有人是这么被活活饿死的。 萧定不愿意,他害怕自己就这么死了,烂了,臭了,然后来打扫的太监指着那堆腐肉捂着鼻子说,瞧,这就是天朝上一任的皇帝,他也曾经是一呼万应啊,如今烂出蛆了都没人收尸。 萧定一想到就发寒颤,他少年时期是这么过来的,再这么死去他会发疯。他需要有人记得他,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仇人,是陈则铭。 那时候的陈则铭权倾天下,萧定知道自己的老弟正迷这个逆贼迷得神魂颠倒,他在心底恨恨地骂这群贱人,一面却总是去撩拨陈则铭。他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哪怕陈则铭受不了,真要一剑杀了自己,也比烂在这屋子里强。当然萧定还是注意了分寸的,他真的不想死,他对自己有种几近盲目的自信,他就该是君临天下的天子。凭什么,凭他身为太子身为皇帝却受了那么多的苦,如果这些苦没有补偿,他一定会化为厉鬼围着宫闱不肯散去。 陈则铭却总不杀他,萧定看得出这个人心中是有愧意的,造反造得这么犹犹豫豫的人倒也少见,傻到了一个境界。 那时候萧定总在心中想象自己将来如何整治这个人,他是不会杀他的,他也要这么慢慢地折磨他,让他走每一步都彷佛是踏了空,过每一刻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陈则铭却又失势了,萧定还来不及惶恐于自己这简直是如同浮萍的境地,便被他强行灌了毒。 那个瞬间,大概是萧定这辈子最惊慌失措的时刻。萧定在陈则铭身上翻了又翻,试图找出解药。陈则铭却异常诚恳——没有解药,萧定手头有鞭子的话,很想就这么抽死他,然而他两手空空。 那种惧怕最后还是化成了别的东西。 萧定愤恨地将陈则铭的头一直压下去,压到冰冷的地面上。这种姿势更接近搏击或者泄愤而不是欢爱,可他解开了彼此的衣服,肌肤相触的感觉能让他从那种僵硬中放松一些。 他也不需要取悦对方,他硬生生地进入他,快意地感觉着这种动作为对方带来的痛苦。他吻到陈则铭胸前时,张牙猛力几乎要将那个小疙瘩咬下来,陈则铭发出无声而突然的一声喘息,身体猛然抽搐继而紧绷起来。 萧定由此而感觉到巨大的快意,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朝华门下,陈则铭当众跪下来。 他的头低俯在地,发髻因为打斗已经有些散乱,两鬓的碎发被风吹得颤巍巍的。 萧定看着那个身影,有种大笑的冲动,可他无需如此,他已经赢了,他不用看他的脸也感觉得到他此刻的痛苦。他想象着陈则铭的神情,那神态和之前他在他身下隐忍的样子重叠起来,然后又变成他持鞭时的暴怒,变成他灌酒时的决然,再变成他承欢时痛苦的皱眉,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他充满了冲动。 该怎么处置他,萧定充满了矛盾。 他的杀意远不如当初想象中那么浓烈,杨如钦的提议给了他下台阶的机会。他赦免了他,他揣摩着陈则铭会有什么感想,并因此而失笑。 可那个在台阶下等待的身影佝偻着,毫无生机可言,萧定吃惊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见他。 再后来,他重新任免他,启用他。 这时候,山河将倾,他也没心力去理清自己的想法了。 重回军队的陈则铭不再是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与他见了数面,两个人谈了很多,他们终于能有君臣间该有的样子,可萧定却奇异地感觉出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当初自己被囚时还要遥远。 京城被围,粮草将尽,陈则铭苦苦支撑,萧定此刻能倚重的人也只有他了,他说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对陈则铭是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心中某些想法有了变化,不管怎么说,陈则铭身上有些东西震动了他。其实它们一直存在,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才那么明显的显现出来。 匈奴退兵后,陈则铭力求出战,甚至不惜以家人为人质,萧定那种异样的感觉更盛了。 陈则铭抬眼的时候,萧定心中一颤,他的心骤然软下来,之前他还在想是不是该再度提防这个人,此刻他却忍不住吻了下去。 如果,如果……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是想往下写的,不知道为什么写出了这个,囧…… 第 27 章 27、陈则铭得到律延的死讯时,正在追杀律延的路上。之前,陈则铭已经派出了五队人马从各个方向用各种方式堵截自己的宿敌。 这是第六队。 这样赶尽杀绝的做法在他的用兵史上绝无仅有。 他眼中那种彷佛有深仇大恨非要斩对方于戟下才肯干休的杀气让众人都觉得讶然。 紧跟他身后的路从云则深感忧虑。 追击的这一路上,陈则铭很少休息。 每每路从云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左右张望,总寻得到陈则铭骑马立在坡前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望什么,那修长的身躯似乎化成了一块顽石,在星空前一动不动,与他身旁不断被吹起的袍角形成了鲜明对比。路从云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无边无际的一马平川,那是一片平静而广阔的大地。 身为近卫,他委婉提到过这件事情,陈则铭回答说自己倒下来也无法入睡,大概是太兴奋了。说这话的时候,陈则铭坐在大石上微笑,目光中有什么在隐约闪烁。 路从云看得出他确实是激动的。习惯了战场的人都有种嗜血的本能,这本能使得陈则铭面上的神情生动异常,与在京师时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而让路从云诧异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野战中的陈则铭与守城时相比就像是从冬眠中苏醒了的毒蛇,他突然间恢复了灵巧和生机,一露齿就能正中敌人的要害,那种频频出现的精确度足以让所有人心生畏惧。他安排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平平常常, 分卷阅读140 毫无奇特之处,然而事到临头,你会发觉敌人正按着他的所想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步。 那么多的可能性,他就是能看出敌人将要选的那一种。 这种对对手的揣摩让人叹为观止。 路从云自幼熟习兵法,他知道要做到这样的境界,暗中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所谓举重若轻,并不表示那东西真是轻的,而是举的这个人手段与旁人不同。 路从云觉得自己很幸运,天朝第一名将和匈奴第一名将,这样的高手对决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遇上的。 他仔细观察陈则铭每一个部署,揣测其作用,再在实战中一一印证。同样匈奴方律延的即时应对也让他大开眼界。每当空闲下来,他会想象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化解陈则铭的布置,这其中的所得和乐趣让他兴奋不已。 这样的思考方法一旦固定下来,便成为了一种良好的习惯,他因此而获得一步步往前走的能量,超越自己的对手和朋友。 若干年后,当他也成就传世威名的时候,他依然能从中获益。 而此时,在探子回报了匈奴主帅病故的消息后,路从云却没能在陈则铭的脸上看到预料中喜悦的笑容。 陈则铭在片刻的沉默后,平静地挥手说收兵。 他的声音中固然是如释重负,却同时也有掩饰不住的黯然。 路从云惊讶地看他,这数日以来,无论如何都要置律延于死地的人不正是他吗。 在京城中,几天后萧定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他反复看着那张纸,面上渐渐浮出笑容。他召来杨如钦,给他看那张急报。 杨如钦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律延的死平衡了匈奴单于之子安图和阿斯之间的实力落差。” 萧定道:“敬王请奏,要求佯装退兵八百里,给匈奴一个内讧的机会。” 杨如钦道:“殿下想得甚是周详。” 萧定道:“也未必是他想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杨如钦忍不住抬眼看万岁,萧定面上阴晴不定有些出神,那样子说不清是喜还是恼。 很快萧定发觉了杨如钦窥视自己的目光,他感觉不快,招手叫他过来,“你怎么看陈则铭打的这一战?” 杨如钦叫苦不迭,不过看了两眼而已吧居然扔这么个烫手山芋折腾自己,这问题却要他怎么答好,他思索片刻,“以五千牵制十万,真可谓用兵如神……” 萧定笑了一声,那声音显然是嘲弄而非赞许。 杨如钦顿了顿,想想继续道:“……可真正重要的是,这一战居然逼死了匈奴左贤王律延,这才是真正的战果。律延是匈奴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偏向谁,谁就可能做匈奴的单于。如今这个格局已经破了。接下来的匈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是哪一个,臣以为对天朝都有益无害。” 萧定低声道,“你觉得,他出征时是不是便有这样的想法。” 杨如钦道:“……这个……臣就不知道了。” 萧定叹息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局势十天前谁又想得到。” 杨如钦看他一眼,应道:“纵然想到,也不是人人做得到,陈将军不负天朝第一名将之名。” 萧定突然想起陈则铭临行前那一吻来,皱起眉冷笑道:“他里子面子全不要了,这么大的决心做什么做不了。” 杨如钦一愣,正想这话什么意思,旁边太监来禀,说是御医到了。 萧定复辟后,身体一直不佳,整天手足都如冰一样冷,天稍微冷一些便咳嗽。 御医诊断之后说是肺腑间有股古怪的寒气,萧定才说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到底怎么中的,他不提也没人敢问。 好在那毒虽然古怪,却似乎并不致命,御医们用尽手段慢慢调理,居然好了很多。 每日御医院都要派人过来,萧定与杨如钦再继续聊几句,那边御医已经开了药方。萧定将那御医唤过来,取药方看了一看,皱眉道:“怎么又加了药。” 御医恭敬解释,“圣上近期劳累,需要多休息,是以加了两味安神的药。” 萧定点头,与杨如钦道:“你去政事院与他们商议,可以让军队佯退,……敬王……叫敬王带些兵马回来吧。” 杨如钦大是惊讶,“万岁要留陈则铭……独掌此后的情况?” 萧定觉得疲乏,天还早得很竟然就有些倦意,心想只怕真如御医说的近来是太累了点,听杨如钦这么问,随口道:“陈则铭刚逼死蛮子们的左贤王,威名大盛,拿来放在边境上威慑他们可不正好。” 杨如钦暗道,让他独自掌兵……这可是莫大的信任,陈则铭这一战居功甚伟,居然打动了万岁。政事院只怕还是要哗然一片的,不过,萧定既然这么对自己说了,自然是要自己摆平那些老顽固的意思。 ……只是这些话居然是萧定自己说出来的,真让人想不到。 待出了殿,杨如钦唤住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道这毒很是奇怪,并不霸道,似乎是分次服的。所以万岁心肺间中毒最深,其他三脉次之。如今已经护住心经肺经,正用药慢慢将毒□,这其间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时多久,但圣上的情况还是一天好过一天,就是要记得忌口,戒大喜大悲,戒辛劳伤神。 杨如钦这才放心让他去了。 萧定躺在榻上朦胧睡去,隐约又看到陈则铭站在丹陛之下,甲胄未除,一身尘土也没拍干净。这一幕似曾相识。正是出征前,他来找自己的那时候。 他也知道这是做梦,心想,接下来自己似乎是吻了他。 这么一想,心中大动,忍不住伸手要去摸他的脸颊,临到面前,却改了主意,将那人的双眼挡住,低声道:“若是敷衍应付朕,便诛你九族!” 对方被他遮住眼睛,片刻后才答:“臣不敢。” 萧定心想这可真像他说的话,再看他双唇张合,不禁想起那种触感来,心痒难耐却又恼又怒,你哪里不敢了,你就这么小看朕,料定朕非得要挟你一番?这江山是朕的,朕难道不尽心尽力吗,你做那个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谁看。 这么想着真是心头发狠,恨不能立时咬他一口,将脸贴过去,迟疑了片刻,到底只是吻了下去。 彼此刚一相触,果然温软异常。 正此刻,突听得耳旁一声响,萧定惊得一震,立刻醒了。 睁开眼,却是个宫人失手打翻了灯盏。萧定一身燥热,恼怒得不行,叫人过来抽了那宫人十个嘴巴,还觉得怒意难消,左右宫人都惊慌难言。 萧定又突发奇想,环顾看一看,指着个端正些的太监,“你,过来!” 那太监以为他余怒未消,要拿自己出气,吓得走到萧定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分卷阅读141 ,萧定道:“过来点。”那太监只得往前爬,只到了萧定跟前,萧定才叫他停了。让那人直腰抬头,看上去好像也算眉清目秀了,萧定嘱咐道:“你想怎么反应就怎么反应。” 那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犯迷糊呢,萧定已经抬起他的脸,俯身过来,那太监惊得呼吸也没了。 眼看两张脸已经近在咫尺,萧定却停住了,瞥那太监一眼,不悦道:“你在干嘛?” 只见那太监把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整个人僵得像根木头,这么一看真是连那点清秀也看不出了。听到万岁这句话,那太监骇得浑身一颤,立刻把双眼紧紧闭上。被这么一搅和,萧定只觉得败兴之极,那身燥热也早褪了,他坐回去,突如其来的烦躁,往太监身上踢了一脚,“滚!” 可怜那太监那知道他那些瞬息万变的心思,见他轻而易举饶过自己,庆幸不已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萧定坐在塌上,躁乱难安,怎么会是这样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广播剧预告终于出来了,我强烈推荐大家听一下,至于为什么,听完你就知道了,呵呵~~ 感谢所有参与制作的人,你们辛苦了,所幸结果比想象的更好啊~~恭喜~~~ --------------------------------------------------------------------------------- 个人古风耽美广播剧预告发布!!!=-=难产出世~~~~ YS地址: 将军令剧组博客地址: 晕,地址错了,我说怎么博客都没人去啊 第 28 章 28、多日后,陈则铭在军中接到了新的任命。 虽然只是区区一道圣旨,可透露出的信息很多,比如说萧定支持出兵的力度更强更坚决,又比如说大胜之后,让将领独自掌兵这样难得一见的倚重和信任再次出现。这些陈则铭都觉察到了。 然而事态的紧急已经容不下他再继续就这张绢帛多做揣测。得到命令后,天朝军队即日出发,后退八百里,到达了一个叫容庄的镇子。敬王在此处与他分道扬镳,率领一半军队返回京城。 而此刻的匈奴王庭,正如同陈则铭萧定所预料的那样,一团混乱。 对储君安图而言,右贤王律延的死讯让他有悲有喜。悲的是从此匈奴损失了一员实力最强的良将,喜的是自己最棘手的政敌被端掉了——虽然是被敌人干掉的,但到底自己的实力丝毫无损——现在的他要对付痛失臂膀的阿斯简直已经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到底又还有几分清醒。 匈奴在与天朝的这次大战中,已经将右贤王王庭的战力全部损失耗尽,全国近五分之一的人口阵亡。 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 匈奴和天朝在这一点上非常不同。天朝人口稠密,地广物博,匈奴的地盘虽然也很广阔,可人丁稀少。固然人尽皆知,匈奴是人人皆兵,下了马便牧牛羊,上了马就能冲锋陷阵,可说到底还是人数有限才不得不这么搞。之前大单于虽然梦想攻取天朝富裕之地,却并没有盘踞中原,占地为王的心理,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以匈奴的少量人口管理汉人千百万之众,从长远看无疑于是异想天开。所以他宁可扶持杜进澹称帝,以汉治汉。 换句话说,此刻天朝虽然损失了六十万兵力,从数目上看远大于匈奴,但就人口比例而言,这两国的损失实在是旗鼓相当。 在这种局势下,安图作为下一任君主,他此刻该考虑的是全局利益,而不仅仅是自己的个人得失了。 于是安图在短时间内并没理会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哥哥。 他派出手下四下试探朝中重臣的口风,以期在自己上任这几个月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获得更广泛的支持。 偏偏在这时候,王庭内谣言四起。 众人都听说安图要对阿斯斩草除根了。传言被传得沸沸扬扬,异常生动,人们甚至说得出安图暗中图谋时所勾结的对象和谈话地点。 阿斯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律延死后,他本来就已经惶惶不可终日,这下立刻毛了。 其后的结果顺理成章,阿斯不甘心束手就毙,匆忙间起事。这准备不充分的反叛却正给了安图除掉他的最好借口。 很快安图领兵平叛,在战乱中将亲生哥哥及追随阿斯的几位近臣杀死,终于彻底剿灭了异己的力量。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匈奴最终丧失了继续与天朝纠缠下去的实力。 而很快,分明已经退兵的天朝大部队又在两国边境上出现了。 新单于安图并没犹豫多久,他飞快地对形势做出了判断,并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天朝向萧定求和。 党派争斗引起的从来都是内耗,最终得益的总是国家的敌人。无论是天朝或者匈奴,都没能逃出这样的铁则。 重新驻兵边界的陈则铭并没等待多久。匈奴的使者带着金银赶着驼马来了,他们还带来了盟约,希望能就此停止战火。 在那些礼物中,还有一件最特别的东西。那是一群人,天朝曾经的少年君王和他的大臣们。刚入军营,这件特殊礼物就被军队扣留了。 匈奴使臣疑惑之后很快恍然,这种贪功之举在战场上并不少见。 他不动声色地应对主帅陈则铭的仔细询问,然后委婉地表示匈奴从来不曾虐待过被俘的君主和各位汉臣,如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他表示宽慰,似乎是终于交还了旁人千叮万嘱寄放于他处的一件爱物。 陈则铭对于这样的说辞也只是笑一笑而已,他很快便安排了人手,尽快护送使臣入京。他没有心情应对这样虚浮的言辞,接下来该让杨如钦他们施展所长了。 路从云被陈则铭指定专门负责这批不幸的人们的衣食住行。 这些人中不乏曾经的高官大员。 在被俘后,他们被匈奴军队押往匈奴本土,一路步行,年迈病弱者死了不少。刚到达匈奴不久便听说两国形势骤变,又被送了回来。好在回来的途中待遇有所提高,终于能坐车不用徒步,可这往返跋涉,实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苦,能挺过来的人大都也被劳累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路从云为人沉稳做事细心,且善解人意,主持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最适合不过。果然,数日后,众人都对路从云的周全都有口皆碑,并称赞陈则铭安排妥当。 这其中的除了路从云本身的出色之外,被遣返的大臣们的心态也颇值得一观,俗话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前天子萧谨的臣,可如今已经是萧定的天下。如今萧定手底下的红人是谁,当然是这一战扭转乾坤的 分卷阅读142 陈则铭,而路从云是他贴身近卫官。 这么一分析,那些称赞到底有没水分就很明白了。 可路从云倒浑不在意,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的反应而有所区别,就有人夸他行事镇定颇有大将之风。 不过不论他将来会是什么,此刻的他还是只是名官职低微的护卫,他所接待的这些落魄官员中,亦不乏高人,他们之中既有未来的不世之能臣,也有日后东山再起的悍将。路从云当下与他们的交往,对他日后的徒步宦途所能起到的巨大影响,在这一刻,还全然未显端倪。 陈则铭很快见到了萧谨。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立言要做出番事业给他看的少年,此刻已经饱受惊吓,尽显软弱。 在路从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华服,却满面退缩之色。以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黄姓太监,早已经在路途中不堪辛劳而卒。在萧定登位并摆出不顾他死活的态度之后,被掀下皇位的萧谨无论是在臣子或者敌人的眼中都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而之前的宣华府之败,众人被俘,他又难辞其咎,这使得他在自家人之中也孤立无援。旁人之所以不曾当面呵斥辱骂,不过是顾忌他曾经九五之尊的尊贵,不好当面撕破这张脸而已。但处境本身的艰难和大多数人形成共识般的冷漠,甚至冷嘲热讽已经使这位年近弱冠的少年痛苦不堪。而之后突然其来的遣返,更加重了他的惊恐。 直到路从云说出此刻驻军主帅是陈则铭时,萧谨才如梦初醒般冲了出去。 到了牙帐,当他看到营帐里的陈则铭脸上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喜,朝他快步迎上来的时候,萧谨的心才第一次放松下来。 只有他,所有的人中间只有他没有变。 其他那些人,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初会鬼迷心窍,为什么会信杜进澹那个老匹夫的话怀疑这个人?如果当初没有做过这个错误的选择该多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 萧谨拥住对方宽厚的胸膛痛哭流涕,似乎是落水者死死揪住岸边最后一束稻草。他不断呼唤着魏王两个字。 那是个能解开梦魇的咒语,而他在这场噩梦中已经沉溺得太久。 陈则铭任他抱着自己,就这么默默站立了片刻,才反手轻轻扯开他的双臂,迟疑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殿下,臣早已经不是魏王了……” ……殿下? 萧谨心中咯噔一跳。他直到此刻才想起了某些事情,他左右看了看,身体突然间冷了下来,在被俘的时候,他无数次的期望能再度见到这个人,然而真见到的时候,却发觉见了也不过如此。 他站直了身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真的又做皇帝了?!” 陈则铭斟酌片刻,微微点头。 萧谨悄悄后退了一步,慢慢道:“那么……陈将军是打算押我上京送死?” 陈则铭吃惊看他,迟疑着,片刻间没有作答。 萧谨目中闪动着绝望,这一路上,他因为惧怕众人的冷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追问什么的,然而此刻他心中涌起了莫大的勇气因而敢于质疑:“……那当初,陈将军为什么要拥立我呢?!” 陈则铭分明被他的话刺痛了,面色大变,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萧谨。 萧谨灵巧地避开了,他几乎喊叫起来,话语中满是悲怆愤恨:“所以!如今,造反的还领兵做着将军,傀儡却要先死了吗?!” 陈则铭身体猛地一震,声音也有些嘶哑了,语调间似乎在恳求他,“殿下!!” 然而他进一步,萧谨便退后一步,不肯再让他靠近。 第二日,陈则铭领着几名亲信出营查看地形。 这时候的边境平静无波,各方都等待着这次和谈的结果落定,应该说,这种消耗战已经没有人想继续打下去,这样的行为不过是有备无患。 陈则铭带上了萧谨和韦寒绝,说是让两个少年顺道打打猎。 走出军营四十里,到了一条浅河边,陈则铭唤来侍卫,腾出一匹空马,又取出一个包裹,对萧谨道:“臣只能送到这里了。” 萧谨瞪了陈则铭半晌,终于明白他是要放自己逃走,呆滞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手中紧紧拽着陈则铭的缰绳,不肯放开。 陈则铭下马道:“此后的路,殿下孤身一个人,千万要小心。” 萧谨抬眼望他,深悔昨日自己说话太绝。“魏王,魏王!”他喃喃道,“……我走了……你怎么对皇兄交待呢?” 陈则铭笑一笑,“想掩饰总有办法。” 萧谨还是不肯离去,踌躇难安,“可,可……我该去哪里?” 陈则铭叹息一声,很多时候天下之大让他也觉得茫然,何况是萧谨。他伸臂将萧谨抱在怀中,紧了紧,低声道:“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人找到你。” 萧谨泪眼朦胧地看他,不知所措。 旁边的韦寒绝微微摇头,他被陈则铭叫出来本来已经觉得事情蹊跷,看着一幕才知道陈则铭拿自己当幌子,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陈则铭看着萧谨骑马沿着河道一直往下流而去,单薄孤独的背影在阳光下拖出一道窄长的阴影。 他不知道萧谨能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能不能在民间生活,更不知道这举动是对是错。他曾为萧谨安排过一次人生,可结局惨淡。若是时光倒流,一切能翻倒重来,他不会让这少年再踏入这摊浑水,然而现实已经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他怎么能让萧谨来承担最残酷的后果,自己却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秋天的阳光还是很刺眼,他突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山水树木被泼成一片,并且渐渐灰暗下去。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那些景色还是搅在一起,或明或暗地撕扯不清,又过了片刻,它们才从那种魔幻般的扭曲中渐渐恢复了正常。 作者有话要说:擦汗,终于保持住周更的速度~~ 小改~~ 第 29 章 29、半个时辰后,身在军营的路从云听到卫兵飞马传信,得知萧谨在追猎途中失足跌落山崖,不禁大惊失色。 他立刻安排数百人前往失事地点进行搜寻,却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崖下找到血迹残衣。兵士四下询问,得知此地常有虎豹出没,尸体或者是被叼走了只怕也不无可能。这才率众无功而返。 萧谨落崖的事情在军营中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众说纷纭。 数日后,陈则铭亲笔上书,惶恐请罪。 史册上关于这事件的记载极少,史官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京师中两国结 分卷阅读143 盟的要务之上。 实录中只有一处涉及了这桩在当时分明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在和谈的过程中,回到天朝的萧谨坠崖而亡,萧定指责陈则铭玩忽职守,并扣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这样的平淡记载与当时的京师中的沸沸扬扬其实是全然相反的。而这份沸沸扬扬,却与萧定处理这件事情的反常态度有关。 半个月后,其他遣返大臣被护送抵京,萧定立刻下了第二道谕旨,再度封赏陈则铭。 短短十数日间,一罚一赏,罚是浅罚,赏是重赏,这其中的潜台词耐人寻味。坊间立刻谣言四起,质疑萧谨的死与陈则铭甚至坐在庙堂之中的萧定不无关系。 证据便是这一罚一赏。 若说浅罚,人们还可以理解为萧谨的生死对于萧定而言,本身就是个累赘,所谓惩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的话,那么重赏,就显然就可以对应为去掉这个累赘所应得的报酬了。而陈则铭曾经的鼠首两端又为整个事件提供了最恰当的注脚。 为了邀宠新主杀了旧君,这样让人义愤填膺的桥段使得人们在谈论这事情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热情和鄙夷,而这情理上的丝丝入扣,则让这谣传几乎有取代尚不明朗的事实之势,总之,这谣言很快占领京师,朝野上下莫不深信。 而此刻,陈则铭尚在千里之外,等待和谈的结果最终落定。 韦寒绝是第一个发觉陈则铭眼睛出问题的人。 他曾在陈则铭手下做幕僚,早知道对方有头痛的顽症,可这一次跟随陈则铭追击匈奴时并没看到他的病症发作,原以为这旧疾已经治好了,谁知道倒似乎更严重了些。 陈则铭倒不这么认为,他出京前曾问一位老医师讨过药,为的就是怕在行军途中突然发病自己受不住,那老医师曾说这药丸药力霸道,多吃无益,应该是这药力导致了视野的短暂模糊,停了药大概便好了。 韦寒绝认识一名良医,遂派人去请。 陈则铭笑,你年纪尚小,已经交友满天下啊。 这一说,韦寒绝忍不住憨笑,又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我那位好友仰慕将军威名已久,总想见将军一面,可他出身草莽,不敢唐突。 陈则铭正色道,你那位好友传递军情快捷准确,与律延的追逐战,他才是第一功臣,实在是该我去求见他。 匈奴使臣入京大概月余,和谈终成,萧定指派了几人作为使臣,奔往两国边境签订盟约,其中以参知政事杨如钦为首。众臣辗转跋涉到达陈则铭驻守处,匈奴使臣则返回国境,此刻匈奴也早驻兵此处,两军相隔不过百里。 眼见大功告成,陈则铭心绪难平。 杨如钦带来萧定的亲笔信,叫他负责和谈期间安全事宜,到最后,萧定来了句,萧谨的尸体找不着就继续派人找,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则铭满腔激动突然一下沉下来,反复看了数遍,确实是萧定亲笔所书。 杨如钦在旁边看着他脸色不对,忍不住追问,陈则铭抬头道,也没什么。 他们两人曾经各自为主,如今一朝为臣,见了面不能说是全无芥蒂,好在结盟之事事关重大,各项细节一旦商议起来,这些个人恩怨往日情仇也就淡了。 陈则铭叫来众人在帐中会谈,敲定次日派将领护送杨如钦到歃盟之地,自己则坐镇军中,若有意外,也好呼应。 说到由谁护送使臣时,杨如钦左右一看,点着一人道,“就是他吧。” 陈则铭抬头微微一怔,被点那小将也是神情复杂,只是盯着杨如钦,全不答话,却正是此前随敬王军而来的独孤航。 独孤航武功超群,身经百战,应变机敏,确实也是极适当的人选。可近期的战斗中,不知道为何消沉低落,并无建树。 陈则铭虽然有些担忧,但独孤航跟随他时日已久,底细如何还是明白的,往两人面上来回看了一周,点头应允。 到了晚间,陈则铭将萧定的信又看了数遍,扬声将帐外的路从云叫了进来。 路从云入内,陈则铭道:“那日找到……萧谨残衣是在何地?”萧谨死讯一传入京城,萧定立刻醒悟,先前事务繁忙之下,自己废萧谨为王之后竟然忘记这茬了,立刻将萧谨去王号贬为庶民。如今陈则铭也只能指名道姓地称呼他了。 路从云神情立刻古怪起来,迟疑道:“便是那山崖底下。” 陈则铭凝目看他许久,叹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详细追问,那些衣物你从哪里弄来的?” 路从云急忙跪下,“小将自作主张,请将军恕罪。” 那一日,陈则铭谎称萧谨落崖,派人回营叫人营救,本来不过是布局做个样子,哪知道路从云搜了两日,居然真找到了所谓血迹残衣,虽然还是有疑点,但这戏总算是做了个十足十。旁人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他一方面惊讶于路从云竟然一眼识破了自己的托词,一方面却并不怎么想在这上头再多花心思。 他满心盼的只是尽快派出天朝使臣缔结两国间的盟约,那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结局。他为此呕心沥血,诸多推算,百般隐忍。若说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天意弄人的话,那这一次,老天却如此地怜惜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好的方向上推进着。 尤其是律延的死,他想过一定要杀掉这个人,追击律延的时候他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眠,因为那是最关键的一步,做不到,便前功尽弃,最终律延虽然没直接死在他手上,却还是死在了最适当的时候。 之后,匈奴的兄弟相残,安图继位,使臣求和,没有哪一件不是出乎他意料的惊喜,他想自己到底可以赎罪了。天朝在飞速冲向灭亡的途中,终于在最后关头被死死扯住。 还可以转回来,事情步入绝境前终于能峰回路转,能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梁的话竟然在这个时候被他想起来,他突然浑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早点更,可想了好久没想清,拖到今天下文才理清~~ 第 30 章 30、陈则铭抬起头,盯着跪倒在地的路从云,“不,这不是自作主张,你在救我。” 路从云抬头,“将军这一战救的人更多。” 陈则铭脱口而出:“不!……不是。” 路从云讶然。 陈则铭低声喃喃,灯下他的神情怅然,似乎在讲叙又似乎在自语:“……当年,我同你现在一般大的时候,有个朋友,叫杨梁。那时候我觉得很困惑,我觉得我一辈子也上不了战场,我同杨梁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不世名将,驰骋疆场。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头,我会叱咤风云,光耀门庭……可后来……” 后来呢,后来他反了,若 分卷阅读144 不是那次宫变,会死这么多人,会有今天的江山摇曳家国将倾吗。他如今是弥补了很多,可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这债太重了,重到他无法负荷,逼得他动弹不得,然而他最终将它说了出来,“……可后来,引出这个乱世的居然是我……这哪里是什么驰骋疆场的不世名将,这分明是……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这样的话他从未与人讲过,今夜他却忍不住要将它们吐露出来。他有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把很多东西告诉旁人,哪怕只是路从云。 他压抑得太久。 朝华门之变后,这一路走过来,他只为一个目标。最初他以为那个目标是退敌,直到听到匈奴单于的死讯后,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天朝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这条大船就会垮塌,会散架,陈则铭太明白了,他也摄过政理过朝,他知道天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每个夜晚,他只要想到这个危机其实来源于自己的谋反,就惴惴得难以入眠。从小他听遍演义,梦想着就是做个忠臣,他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一个愿望,为什么总是不可得。他的挣扎他的执着,走了三十多年,居然都是错的,他的所为与他的所想背道而驰。这也就罢了,可他连累了那样多的人,那么多的妻子儿女父母都因为他的错而陷落在失去亲人的苦痛之中。 这错太大了,他负荷不起。 他只有舍弃性命,尽可能挽回还能挽回的东西。 在追击律延的路上,他与韦寒绝商谈当前的局势,韦寒绝提到以战促和这一策,他听到“和谈”两个字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了。 让匈奴无力再战,让两国国力达到一个平衡,和谈和盟约才会出现,从此互不相犯。这样的和平能有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够了,十五年已经足够。下一代人成长,新的人物崛起,纷争纵然再生,那时候的天朝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则铭抬起手,将手中的信笺凑到灯烛上,火苗从尖角处舔起,猛地一下窜起来。 路从云不禁大吃一惊,“将军,那……那可是御笔钦书……” 萧定?陈则铭模糊中想起那个身影,他写这信的时候脸上是在笑吧,他总是这样,玩弄人心一辈子。不过陈则铭不恨他,没什么好恨了。 他守城的时候,也至始至终没想过他。在他看来那张龙椅上坐着谁都行,萧定没了,还有敬王。段其义说的并不曾错,护城之战中,他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不愿意为短暂的胜利耗费精神。他期望中的重点不是守城,是之后的反击。正因为段其义是讲在点子上了,陈则铭听到的时候才更加气恼,唯恐这点心思为人所知。所以这其间,他隐忍,他蛰伏,他为他死守京师,说到底只是因为这两件事恰巧在一条道上,他绕不开罢了。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佩服萧定的,萧定在最危急的时刻还是能做最正确的决定,就冲着这个,陈则铭的恨也有些淡了。 那些不甘心,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看在眼里。 就如同当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的雌伏的屈辱,拿到今天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他虽然会有些诧异,诧异萧定居然会在出征前,做这种一如当年无聊而恶意的举动,可他其实也是可以回应的。 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逢场作戏吗,这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不是羞辱,萧谨的事情会不会被萧定拿住把柄,功高盖主之后还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甚至哪怕是青青和子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将达成的盟约和和谈。 他抬起头,路从云因为他眼底的几近疯狂的炙热而骇然了。 ……只有这个,非成功不可。 乌子勒非常愤怒。 在他听说匈奴派出使臣与天朝言和之后,这种愤怒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天天在他胸腔里蔓延翻腾,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忍耐不住这份煎熬而去找单于安图。 此前,因为律延的死,右贤王庭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完全无法与其他派系相抗衡。正是因为如此,阿斯在起事前虽然试图拉拢乌子勒,但遭到回绝后也没有多不在意,依然是义无反顾地起兵了。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乌子勒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他保全了他父亲最后的遗产——那些跟随右贤王多年的幸存将士的性命。 安图对于他的安分觉得欣慰,他给予死去的右贤王更多的名誉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将律延夸成如同传说中英雄一般的存在,并保持了其子乌子勒的地位——虽然右贤王庭的实力此刻已经名不副实。 然而乌子勒的忍耐却到此为止了。 起因就是两国的和谈——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死就这样被埋没在那张轻飘飘的盟约之下。 如果这样的和约最终签订下来,律延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右贤王是为了匈奴,为了自己的民族的利益而出战,并最终死在战场上。可转眼间他的民族和国家就遗弃了他,他们居然踏在将士们的血和尸体上与敌人握手言和了。律延和那十万将士的生命象一页泛黄的书页一样轻巧地被人翻了过去。 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他生前死后得到的荣耀辉煌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瞠目。 乌子勒已经习惯了仰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父亲就是草原上最伟大最狡黠的头狼,是他延续了匈奴数十年来的辉煌历史,而不是老单于或者新登基的安图。如今律延是死去了,可也是英雄,他曾经是匈奴最不容忽视的人物,哪怕老单于也畏他三分,这样的父亲该得到的难道不该是敬意吗? 乌子勒不能忍受这样亵渎式的安排。哪怕这个安排的名义是民心。 单于安图并不意外他的叩见,这位新君主无疑对乌子勒的来意了如指掌。于是安图先是感叹了一番故去的右贤王是多么骁勇善战,失去他的匈奴怎么样的一筹莫展,最后安图还是把话题主动绕了回来——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再出战的能力,和谈不容改变。 乌子勒被新君主的善辩绕得无言以对,他的脸涨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几句听起来有分量的话。 安图有些怜悯地看他,表示律延曾是草原上的雄风,他也钦佩不已,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由人,乌子勒大概是被父亲的死打击得太过因而无法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自己一定会更多地追封右贤王,毕竟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值得这样对待。 乌子勒就这样抱着无数虚无缥缈的许诺退出了王帐。 他心头的火一点也没退,但他知道在新单于这里他得不到公道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他只能不能接受父亲的失败被这样对待。 乌子勒集合了十数 分卷阅读145 名亲信,悄然尾随南下的军队到了两国的边境。 在那里,不久之后,两国的盟约将会缔结,和平将会到来。而同样是在那里,父亲的血还没干。 乌子勒的亲信中有一个人跟随他最久,他们情如兄弟,那个人叫乌维。 乌维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他询问乌子勒此次前来是不是准备破坏两国的和约,可两国都在重兵把守,要杀使臣恐怕是很难得逞的。乌子勒回答,只要单于和天朝皇帝想和,这样的使臣杀一个还会派第二个,他要杀的另有其人。 乌子勒要杀的是他的杀父仇人陈则铭。他的计划非常详细,先潜入汉人的军营——这次他带的人不多,且都是精锐,这一点并不难做到——然后在夜间放火,并四下呼喊说有人要刺杀和谈使臣,这么一来陈则铭职责所在必定要出面主持,而众人的重心此刻都在保护使臣,陈则铭身边的护卫必定不够严密,刺杀便在此刻发动。 听了这话,乌维很有点迟疑,乌子勒愤怒地道,你莫非是怕了! 乌维叹息,王子,你千金之躯不该行这样的险事,在天朝的重重包围中,这刺杀纵然成功也无法全身而退,请让我和部下来做这件事情。 乌子勒沉默片刻,这是我的父仇,不可能假他人之手来做,我却袖手旁观。血债血偿的意思便是,如果撒出来的不是仇人的血,那就该是儿子的血。 他们一边商议,一边等待天朝使臣的到来,终于有一天,探子来报,他们等的人到了。乌子勒将乌维叫到身边,从马后取出两把小巧的铁弩。 “这是我父亲请巧匠打造的护身兵器,一共三把,有一把在作战时失落了,只剩下两把,”乌子勒将其中一具送与乌维,“你我弓射最准,守在天朝军营牙帐附近,待他出来,一起射他,这弓弩速度惊人,两具齐发,他必定躲不过。” 乌维仔细打量,那铁弩机簧精巧,箭枝短小,箭头处弯着几颗倒刺,在夕阳下锐光如洗,不是俗物。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拖到今天才更,我儿子发高烧,一连几天都没回来~~ 另外,这文有两位童鞋说做书出同人志,所以今天会更两章,第三章是这个同人志的宣传内容,不感兴趣的童鞋就表点了,有兴趣参与的童鞋就当是聚会,开个心一起参与吧^^ 第 31 章 31、夜间,天朝军营喧闹,此刻人人心中都念着第二日的盟约,打了这么久的战,终于能有停歇之势,这样的想法让人心鼓舞。 乌子勒等人潜入军营并没花多大的功夫。十几人而已,在几万大军中便如同水滴入了海,谁能认识谁,他们身后的尸体都被掩藏了起来,短时间内应该无人可以发觉。 事件如同计划中一样进展顺利,西方营地燃起大火,随着那火苗地窜起,军营突然乱了,四处都有人叫嚷,“有人刺杀使臣大人,快来人啊!!” 陈则铭本来在牙帐中书写奏章,被这呼声惊起,立刻奔了出来。 路从云紧随他左右。 观望一下,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叫喊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黑夜中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对路从云道,“去护卫杨大人。”路从云正要应声而去,陈则铭突然又低声道:“不,不对。你去恐怕目标更明朗。此刻呼声很乱,对方应该也不知道杨大人所在。叫独孤去,让他行事低调些。最好换个装,可别给对方指引了方向。” 路从云点头,叫来身边亲卫,交代一番,派那亲卫去了。 陈则铭心中疑惑,匈奴此前的求和应该也是诚心诚意,难道竟然在此刻反复,按说不该啊。他往前走了几步,正走到一堆篝火旁,路从云在几步外看着他,远处不少兵士正驻足观望,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突然,路从云眼角瞥到什么一闪,一道亮光直往陈则铭所站处激射而去,不禁惊吼:“将军!” 同时他手中刀早已经甩了出去,只听“当”地一声脆响,那刀不知道与什么铁器相撞,激起几点星光。 陈则铭闻声骇然退让,这紧要当头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腹间被什么重重击了一记,陈则铭不禁弯腰,那感觉倒不是多痛,似乎只是被蜂蛰了一下。 他抬起头的时候,那种黑暗早已经过去,他瞥见了滑向自己的雪亮刀锋。他一矮身,避让的同时,手里已经拔出剑来,挡住了第二刀。 这一用力,才觉得腹间剧痛不已。陈则铭心中一沉,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律延的儿子,不禁恍然。 乌子勒虽然觉得自己的准头不可能有错,可陈则铭一身玄甲,夜间黑暗委实看不清楚是不是射中。是以箭发后,来不及再上弓弦,便冲上来急于手刃仇人。 可对了两招,对方的双眼越发犀利,下手如暴风骤雨般杀意腾腾,几招下来已经将他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急退几步,正踏到火堆上,直踏得未燃尽的火星漫天飞舞。 顿时此处比旁处亮了不少,他忙乱抵挡的同时目光一扫,火光正照在陈则铭腹前。 他清晰地看到黑甲间,箭枝几乎整个没入体内,血流不止。 原来自己到底是射中了,乌子勒心下一松,不禁哈哈大笑。刚张开口,喉间一凉。陈则铭不知何时早已经逼到他身前,一剑切开了他的喉管。 这身手快如鬼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伤口,他一定无法相信这个人其实受了重伤。 乌子勒退了几步,靠在营帐上,捂着喉头,死神正朝迎面他走来,然而那句兴奋到极点的话终于还是被他从破裂的喉间逼了出来,可惜嘶哑得语不成调:“……你活不了了!” 话语未落,他听到剑刃插入心脏的声音,那是血肉崩裂开来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 陈则铭盯着他的目光如同冰一样冷。他极度憎恶这个人,此时此刻他不希望形势有一丝一毫的变故,如果因为自己的被刺导致这次和谈有任何失误,那么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这个人。 乌子勒满身满脸的血,看着他狰狞地笑,鲜血从他的喉间不断涌出,直到气绝。 陈则铭看着他的尸体,面色阴沉如铁。片刻后,他抽出了自己的剑,乌子勒瘫软如泥地倒在地上。 陈则铭慢慢弯下腰,拾起乌子勒的刀,慢慢走到火堆旁,慢慢盘膝而坐。 他似乎看不到不远处路从云和亲卫们对另几名此刻的围攻,抬手将剑插入身旁土中,用刀在剑脊上一击,撞击的金石之声立起,随着剑柄的颤动回旋不绝。 乌维及手下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外围。 他和乌子勒本来约定陈则铭中箭便立刻趁乱撤走,敌人的千军万马中, 分卷阅读146 这原本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没料到自己的箭中途被路从云挡了下来,而乌子勒却心急结果冲了出去,他错手之间没能拉住少主,已经后悔不已,之后数次想冲上来救助乌子勒,可路从云武功在他之上,也不能如愿。此刻眼睁睁看着乌子勒身亡倒地,乌维眼也红了,更是拼了命要往前闯,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击剑而歌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歌声中气充沛,声震里许。乌维宛如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不禁与手下相顾骇然。 原来陈则铭尚未受伤?乌子勒不过是白送了性命? 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要走早已经不可能,乌维抬头一声呼啸,尖锐刺耳。这却是他们行动前商议的撤退信号,无论成功与否,听到这啸声,参与者便该返身而退。 军营各处已经开始有人合陈则铭的歌声。 这是阵前鼓舞人心震慑敌人的一支曲子,在军中人人会唱。这歌谣合着眼下金戈之声,杀戮之境,更是慷慨激昂,铿锵入耳。 路从云看着那些刺杀者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刀下,各处叫嚷喧嚣之声也终于渐渐退散。而歌声则越传越远,一路传开,又不断有人加入,夜空下,那声音越来越大,浩浩荡荡,终成洪流。 杨如钦穿着军士衣裳,正走营帐间,听到歌声,不禁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独孤航回身听了片刻,“是阵前常唱的一支曲子。”护卫在两人周围的兵士们也停下脚步。人们意识到危机已经过去,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路从云命人带队四处搜营,以防落网的刺杀者返回。 陈则铭依然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 路从云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震,猛地住了口。 他面前的兵士惊讶地抬头看他。路从云往主帅所在的方向茫然走了两步,他的心越跳越急,直到像有人在耳旁擂鼓那样地震耳欲聋。 远处的歌声仍未消隐,陈则铭握着剑柄,微微垂着头盘坐在那里。 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俊朗的面容上,照着他闭合的双眼,他像是睡着了,平静而恬然。方才军士们的歌声响彻云霄,足以震动苍穹,却一直没有惊醒他。鲜血终于浸透他身上厚重的甲胄,流到地面上来,如同蛇一样在地面上蜿蜒,往低处流了下去。 歌声终于渐渐终了,营房处隐约传来笑声和叫喊,方才的歌似乎还在星空里回荡。 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又落下,吹起又落下,反复了很多遍。 第 32 章 32、三日后,盟约终成。 一个多月来,在两国使臣间不曾间断过的唇枪舌战和讨价还价终于告一段落。盟约缔结之日起,两国大军各后退百里,在此后的日子,他们不能再随意往前。 在这份被撰写在龙纹绫锦上的书面盟约中,天朝匈奴两国彼此互称兄弟,并约定十年内互不相犯,同时开放两国边境贸易。 而实际上,这份和平延续得比人们想象中更久。数年后,重新崛起的黑衣旅驻扎边境,如同一把匕首抵在蠢蠢欲动的敌人的咽喉,安图之后的连续三位继位者在征服的梦想前栽了跟头,原因都在于这支强旅。 长久的和平造成了难得一遇的太平盛世,此后百年中,民间出现了无数的话本及戏剧来描叙这段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历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当然是天朝三百多年间唯一一位两度为帝的天子——萧定。 这场危机解除后,萧定威信更胜从前,众望所归,至此,他身为九五之尊的正统性再也无人敢质疑。若干年前纵火灭亲一案,自动蜕变成谣言之说,渐渐消失于历史的尘埃间,再无人提及。 很多时候公道会让位于强权,特别是当人们希望它如此的时候。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 当任务完成兴高采烈打道回府的杨如钦等人抵达天朝大军的军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居然是处处悬白,遍地哀声。他们瞠目结舌地了解到远在他们出发前,天朝主帅已经因为伤重丧身于那场夜袭之中。大营中一直秘不发丧,直到盟约成功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灵堂才设了起来。 素来冷峻寡言的独孤航在陈则铭灵前痛哭流涕。 杨如钦自入仕途起虽然与陈则铭不甚投缘,可毕竟与他相识多年,见此景难免黯然悲戚。他无意中看到独孤航看往自己的目光,意识到两人的交情终于是走到了尽头,之后已经再无任何转机可言了。 如此一来,杨如钦成为此刻军营中品级最高的官员,有处理并善后此事的义务。他叫来路从云,询问为什么三日前自己出发时,路从云要协同众人隐瞒这个消息。 路从云道,大帅生前杀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用弩箭射中他的刺客。那刺客死于胸前一剑,但实际上他身上的伤有两处,大帅在杀他之前先割断了他的喉管,显然在大帅心中灭口胜过复仇。他不希望自己遇刺的事情传出去。 杨如钦一听便懂了,陈则铭是不希望这当口出现任何异常,来拖延或者搅乱这场只差一张文书便能尘埃落定的和谈。 路从云道,虽然众亲卫杀了所有露面的刺客,但肯定还有漏网之鱼,也可能他们还在军营附近,一旦发丧,大帅身故的消息传出去,大帅这一番苦心便全白费了。 杨如钦看了他半晌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路从云道,是大帅的击剑而歌。小将最初以为大帅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来人,可来的人其实人数很少,似乎并没有必要这样虚张声势。当看到大帅坐在那儿……可其实已经故去的时候,小将才意识到,他恐怕是为了掩盖自己将死的事实才这么做。 杨如钦默然,他回想起那一夜的歌声,那些笑声歌唱似乎还在耳边,他真没想到其中会有陈则铭最后的声音。 杨如钦将和谈的过程结果写成奏章,快马送入京师。 再将陈则铭的遇刺另起了一份折子,并将陈则铭遇刺前未完成的那封奏章也装到同一个包裹中。几日后他指定临时负责的官员,安排好相关事宜后,将这个包裹交给了路从云,让他即刻派人送入京中,上达天听。这才率领众人上路。 而在京城里,萧定近来的身体欠佳。 太医们的药似乎越来越压抑不住他身体里的毒,萧定追问了几次,太医院给出的答案是药没用错。萧定心里恼火,没用错为什么自己夜里总是咳个不停,夜间的无法安眠导致他的精神疲惫,他不得不减少上朝的次数,由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 但身体舒服些的时候,他尽量还是亲自批改奏章。 而纵然如此,案头累积的奏折还是一日高过一日的堆了起来,萧定看 分卷阅读147 着只觉得头痛。 这日午后,他小睡了片刻,起身的时候难得的精神振奋,便移驾御书房继续奋斗。看了几封,正有些头昏时,突然看到一笔眼熟得很的字,不禁嘿嘿笑了一声,打点精神看了下去。 这折子却是陈则铭上的,陈则铭追匈奴出京师后,少有消息,但凡上书都是他人代笔,萧定也知道他必定军事繁忙,却还是有些在意的。 出师前那一吻,萧定心里一直窝着火,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轮到陈则铭拿腔拿调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打算体谅下陈则铭,或者这个人是被自己欺负久了,有了惯性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萧定心中驽定着呢,他有法子让陈则铭知道自己并不是想逼他,陈则铭不是喜欢做忠臣吗,他不是一直期望能得到君主赏识,来段君臣际会的佳话吗? 他可以让陈则铭知道,他已经信任他了,这难道不是陈则铭最想要的。 萧定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之前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人可疑,一举一动都是要造反的样子,但真正确定了他的忠心,却怎么看怎么顺眼了,人的想法一旦改变立场,看法居然会有南辕北辙的不同。 然而后来传来的消息却让一直这么驽定的萧定猛然间黑了脸,陈则铭居然私下放了萧谨,倒不是说萧谨这小子如今还能起什么风浪所以放不得,而是陈则铭居然不顾朝廷法度,敢如此的自作主张。 陈则铭如今功劳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萧定那种与生俱来的猜疑心一下就窜了出来,他还是压抑着自己,尽量不往坏处去想,但他心中那些冷硬的部分还是会提醒他,这个人无论忠心不忠心,如今都是隐患了。 他立刻削了萧谨的王号,装模作样指责了陈则铭,并扣罚他的俸禄,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大肚能容,可这气却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否则言官们一旦看出风向不对,群起而攻之,他也保不住这个人。谁让陈则铭你自己不检点,给破绽给人家拿呢。 这种帮人擦屁股的事情,萧定平生做得少,偶尔做这么一件倒也觉得新奇,他提笔写了封信,半戏谑地让陈则铭把萧谨给找出来,活要人死要尸。这种敲打的话他知道陈则铭听得懂,他的真正意思是安分点,朕知道你在做什么。 难道这便是答复? 萧定往手上的奏折上看去,可这折子上对萧谨的事情却一个字也没提。 陈则铭的字跟人一样,方方正正的,他说到的是他曾在边关多年,找到了三处险要之处,若能分别设置要镇,互成犄角,则能牵制将来来自北方的突袭。萧定看着看着,脸色也凝重了,他知道陈则铭的意思,盟约是定了,可谁也不知道到底能太平多少年。未雨绸缪是好事情,难得陈则铭有这个先见之明。 可奇怪的是,看到半路,那字迹突然却断了。连落款都没写。 萧定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只觉得不快,陈则铭居然交上来一封没写完的奏折?这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他以为自己现在仗着驱逐匈奴之功,可以摆架子了,什么叫功高震主,这可真是活生生的例子啊。这做臣子的写奏折,递上来之前自己不看也就罢了,连幕僚也不看的吗。 萧定将那折子狠狠掷到地上,站在一旁的太监骇得一跳,正弯腰要捡上来,萧定道:“不要捡,就在那放着。” 说罢继续往下看。 下面那封却是杨如钦的,说是和谈已经成功,盟约结成。 这消息早有人快马传口信传到京中了,可书面上这种正式的通告却还是让萧定难遏心中的狂喜。到底是成了,这一成就是再无战火,就是功成名就,就是万众归心,就是这位置终于坐稳了。 他默默想了片刻,突然对那太监道,“把那奏章捡上来吧。” 那内侍不免吃惊,连忙下去捡。 再往下拿,下面那封居然还是杨如钦的,杨如钦在奏章上请他立刻再为驻边部队任命一位主帅,因为前任主帅陈则铭已经在和谈前夕遇刺身亡。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遇刺身亡那几个字上反复看了十数遍,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又去看那个名字,可那上面分明写着“陈则铭”三个字,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睡糊涂了,他分明刚刚还看到陈则铭上的折子。 杨如钦在搞什么鬼。 那太监将地上的奏章拾起,正要放到桌上,被萧定劈面夺了过去。 萧定打开那封没写完的奏折,再度看到那些异常熟悉的字迹时,他突然明白这封奏章为什么没写完了。 太监瞧他神色不对,不禁往他脸上望了一眼,这一看却不禁大叫起来,“万岁,万岁!” 萧定脑中正浑浑噩噩理不清楚头绪,听对方不住吵闹,忍不住要发怒,那太监声音直发抖,指着他的脸道,“血……万岁!有血!” 萧定这才觉得口鼻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慢慢爬了下来,他伸手一摸,满手的血,不禁惊骇起身。 这一妄动,喉间似乎猛地有什么冲了出来,再也遏制不住,一口全喷了出去。热血落在那奏章上,一下将那些没写字的地方填得满满当当,再慢幽幽地往下流。 太监宫人都惊叫起来。 萧定晃了几晃,朦胧中看着那片骇人的血迹,心中不住地想,这样才像是他临终前写的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出来~~ 第 33 章 33、杨如钦返回京城的当天,就听到了萧定病危的传闻。 消息的来源并不怎么正规,不过是街头巷尾的口口相传。据说今上已经连续多日不曾在臣属面前露面,哪怕是五日一次的早朝也已经连续取消了好几次,太医院的太医们更是车轮战似的入宫轮值,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萧定的病情表现出了讳莫如深的态度。诸多暧昧的线索加在一起,很快便引爆了人们丰富的想象力。 政事堂的宰执们对此觉得忧心忡忡。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到萧定了,送入宫中能被批复下来的奏章也是日复一日的在减少。之前虽然是五日一朝,但皇帝与政事堂的沟通非常频繁,这样才能保证朝政运作的正常。如今皇帝这样久不露面,就表示情况确实是如外界所猜想那样,很可能是萧定的病情开始加重了。 人们出于不可言叙的理由乐于传播谣言,但同时又会因为谣言那易于被夸大的本质而轻视忽略它,但其实很多时候,谣言比人们想象的更接近真相。 终于有一天,天朝宰执们集中到内廷门前,集体要求见万岁一面。 朝廷朝廷,自古以来,皇帝的宫殿群从来是前朝后廷。 前面是处理政务的外朝,后面是皇帝后妃住的内廷。其间门楼有重兵把守,出入 分卷阅读148 都要牌子,大臣不得宣召不能入内。 于是哪怕是仅仅一墙之隔,宰执们也未必就是欲见圣颜便能如愿的。——之前陈则铭身为魏王的时候倒是能出入自如,这一来是因为当时萧谨对他宠爱无双,二来则是因为宿卫兵士将领都是他属下,很多时候其实也有些以权谋私的嫌疑。 此刻传言中皇帝的重病让宰执们不得不重视当下可能已经越来越复杂的情况,他们作为牵涉其中的高官大员,有权了解真相,以便做出适当的应对。然而这样正当的要求却很快遭到了拒绝。 宰执们与前来传话的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与他们对峙的人名叫王厢用,是继曹臣予之后的新任司礼监提督太监。先前,萧定因为觉察曹臣予与陈则铭的私下勾结,将上任不久的曹臣予撤下,选用的憨直忠厚的人接任此职,为的就是杜绝内宦私交重臣的现象再现。于是此刻王太监断然拒绝宰执们的理由也是相当地大公无私,果然不含半点私情——皇帝的身体如何乃是宫中之事,是皇帝家事,不劳宰执们操劳——王太监显然觉得宰执们的行为侵犯了他人的职责范围。 拿到平时说,这说法也算有理有据,但换到萧定可能病重不治的眼下,就未免有些不通情理的固执了。 宰执们中有脾气大的立刻回应,将王厢用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皇帝病重,家事就是国事。真要有什么变故,你一个小小的司礼监可担当得起? 王厢用想想也有道理,可斯事体大,只能回宫请示皇后娘娘。 皇后周氏,性情温和,为后十数年,从来不闻朝事。萧定被囚时,周氏被送入寺庙中带发修行,也是靠这份与生俱来的低调顺从保住了性命。萧定复辟后,将她和尚存的妃嫔接回宫中,并对萧谨的妃子来了个依样画葫芦,也统统送入庙里青灯礼佛,也算是他对萧谨的礼尚往来。 周皇后听王厢用这么一说,心中反复斟酌,最终命令敬王以太子的身份,入宫侍疾,算是给了宰执和百官一个交代。 而这个姗姗来迟的决定也最终透露了一个让众人震惊不已的信息,那就是——萧定的病情发展出人意料的迅速,很可能已经有性命之忧。 太子入宫说是侍疾,但实际上以太子之尊是不需要亲手服侍或者熬药之类的,所谓的太子侍疾不过是需要太子时刻守在病榻前。为什么需要他守在这里呢,就是要在皇帝偶尔清醒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可以马上交待,有什么话可以马上说,换言之,方便交代后事。 杨如钦得知一切,心中惊骇难当。 传说萧定病发就是因为看了他递上的奏折,一封是和谈事成,一封是陈则铭阵亡,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个个都跟亲眼见到一样,说萧定看完这两份折子,人马上不行了,很正常啊,好容易和谈成功,突然发觉最重要的边将死了,弄不好辛辛苦苦弄的和谈又要泡汤,谁能不急啊。这样忧心国事的君王很难得,只可惜身体不行,人们说起来都唏嘘不已,虽然大都不明真相,但希望萧定能就此赶紧康复的还是大有人在。 杨如钦当然用不着听这些纯属无稽之谈的分析,他只觉得困惑,自己分明是特意将两封奏折分开送上京的,为什么萧定居然还是同时看到了。 他不知道萧定起先因为身体关系一直无法正常处理朝务,连续多日的奏章都没有及时批阅,而是累积堆在他的案头,只要有人不留神碰倒了,那顺序便打乱了。是以虽然他为错开这两个消息而煞费苦心,可无巧不成书,这几份奏章最终还是被放到了一起,并被萧定一先一后的看到。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事已至此,杨如钦也顾不得休息,立刻入宫求见,却没见到萧定,倒是敬王闻讯迎了出来。 待询问病情,原来是萧定因为一时太过激动导致的毒气攻心。之前太医们一直用药物控制的毒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岁一日重过一日的昏沉不醒,整个太医院全然束手无策。 萧定身上的毒大家是知道的,但来历却从没听他提及过,敬王恨道,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大胆,敢如此残害天子血脉。 杨如钦得知萧定仍在昏迷中,心中失望,只得退回府邸。回到家中,家人呈上来一封信,说是刚才有人送来的,让大人亲启。 那信封上空无一字,捏起来也极薄。杨如钦打开一看,里头只有一张信笺,孤零零写着一行字,字体熟悉得很。他骇得几乎跳起,定了定神,连忙将接信的下人叫进来询问,那下人应答,说送信的人自称是陈府的管家。 杨如钦心头砰然,任他聪明一世,却也想不通为什么面前这封信上居然会出现陈则铭的字迹。难道陈则铭未死??不可能啊,他分明见过陈则铭的棺柩,还在他灵前拜祭过,这难道青天白日,还会闹鬼不成。 杨如钦想了一阵,倒也不怕,唤人备了轿,出门直往陈府而去。 此刻的萧定朦朦胧胧躺在床榻上,他看起来是一直昏迷不醒的样子,但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有意识的。有时候他听到敬王在低声叫他,有时候太医握着他的手腕号脉,他都知道只是说不出,那种疲惫和寒意让他觉得浑身的意志都不够用了。 寒毒发作的时候,他盖上三床棉被也还是发抖,骨头都冻成冰似的戳得身上直发痛,这时候他常常会看到一个人,站在他床前,低头俯视他。 萧定几乎要发怒,你得逞了,高兴了,这是不是如你所愿了? 那个人披着盔甲,腰中挂着长剑,默默无语。 萧定更发咬牙切齿,人们都以为他是痛成这样,其实他是恨意。 有时候屋里人多了,那个身影就退到屋角去了,他从不在有人的时候到他面前来,萧定偶然张开眼,听到众人都惊喜地叫万岁醒了,他也不理睬,只是往人群后面扫,一心一意要抓出那个人来,可又找不到。 在梦里他也看不清楚他的脸,萧定伸手去抓他的手,总是捞个空。 萧定缠缠绵绵地恨。那个时候这个人也是这样,看起来似乎是回应了他的吻,其实心却空落落的,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萧定真不高兴,病中的他很率直地不高兴,如果我醒了,一定逼得你无路可退……你怎么敢这样下毒害我还不说话,他这么想着,然后又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星期五就写完了,但一直觉得不满意就没贴 为了表示歉意,下次我会多更一章,让大家久等了~~ 第 34 章 34、这是个僻静的小院子。 京都之战结束后,背井离乡的百姓陆续返回,街上再度人声鼎沸起来。两旁的铺面一家接一家 分卷阅读149 地重新开门,慢慢地,快要看不出这城市曾经有过战事。只有走到城墙附近,看到那些被巨石压塌还来不及收拾修缮的房屋时,才看得到战后独有的凄惨悲凉。 而此地位于闹市当中,几丈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街道,不过咫尺之隔的这两扇大门前却安静得宛如世外之地。 杨如钦抬头看着白墙黑瓦上探出来的几枝青竹。这时候已经是隆冬季节,初雪刚过,积雪压得竹枝直往下垂,风过处竹枝摇晃,不堪重负般将雪块甩落下来,打在瓦上,悄然无声。 他方才去过陈府,才知道陈则铭的棺柩也已经送达了京师。如今陈府上上下下的挂了素,正在搭设灵堂,杨如钦走入的时候,偌大的堂屋中没有一个人出声,宁静得让人惧怕。 护送陈则铭灵柩返回的是独孤航。 杨如钦返京前也提到过要将陈则铭的棺木一同带上路,独孤航第一个拒绝了他。独孤航与陈则铭的关系近若父子,他坚持反对,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杨如钦只得罢手。临行前,杨如钦还见到独孤航在准备人手马匹,没想到最终两者抵达京师的时间居然差不多,可见独孤航是一路急行而来。 杨如钦见到了青青,那是个面貌普通的妇人,怀中抱着个襁褓。杨如钦这才明白陈家新添了丁,本来是喜事,可还来不及设宴,已经变了丧事。虽说如此,他又为陈则铭觉得有些庆幸,陈家血脉总算是没断后。 青青双眼通红,显然是哭了很久,见杨如钦问到那信笺,只说是陈则铭出征前留下来的,自己并不曾问过,说着看到那字迹又开始流泪。这女子言语柔和,应该是低眉顺目惯了的,也不像是爱追根究底的人,杨如钦心中失望,安慰她几句,又返回陈则铭灵前拜祭。再出门,按信笺上写的地址,按图索骥找到了这个院子。 待随从敲了半晌,里头才终于开了门。开门的是个清俊小童,样子漂亮得像画,脸色板得却像锅底,口中嘟囔不休,这样冷的天,敲什么敲。 杨如钦的随从眼都直了,哪里见过这样嚣张的下人。 杨如钦上前把那信笺当做名帖递给那小童,求见主家。小童拿到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关门进去。 随从气得直叫,这是谁家孩子这样不懂礼数。 杨如钦叱喝他一声,倒觉出这主人家不同常人的地方来,所谓高人雅士脾气古怪的多着呢,倒是陈则铭怎么会结交了这样的人,留下地址让自己前来的目的又何在? 隔了片刻,那小童将两扇门大开,神情恭敬,躬身请杨如钦进来。 随从这才觉得解了气,他家大人每日进出政事堂,哪里是平常人物,怎么容得下一个小孩如此慢待。 杨如钦随那小童走在廊下,鼻尖异香不断,也闻不出是药香还是什么,隐约又夹着花香,在这冰凉凉的空气中,那味道沁人心脾,闻着让人精神一振。 走到池塘前,塘中修了座亭子,这样冷的天气,那亭子四周还垂了竹帘,隐约见到一个人影做在其中,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此刻那香味更浓,小童站住了,对着水中的亭子叫唤,“老头,人来了。” 随从险些跌倒,亭间那人道:“让他进来。”声音苍老,听起来也不生气,显然跟小童这么对答惯了。 小童转身对杨如钦道:“进去吧。”然后挡在他身后,对那随从道:“你就不必了。” 杨如钦走了几步,越是接近,香味越重,他心中一跳,已经猜出几分端倪。待掀起竹帘,见那亭子中间坐着个老人,鹤发童颜,手中果然拿着个石舂,脚下石臼里头粘糊糊的一团已经杵出了黑色的汁液。 杨如钦拱手,“请问老神医如何称呼?” 那老人笑一笑,也不客气,“鄙姓王。” 杨如钦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萧定身上的药是谁下的,如何下的,是什么药,该怎么解。来这里之后确实一股脑全弄清楚了。 这王老翁祖上世代行医,传到他手上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嗜药如痴可谓是走火入魔,王老翁虽然精通岐黄之术,却早已经不问诊,他一心制药,只做前人没想过没做过的东西。三度梅便是其中一样。 “三度梅,意取梅开三度,每次用药都有不同,先后顺序也错不得,错了便不是那个效果。”王老翁颇为自得,杨如钦果然也是露出了惊奇赞叹之色。 这王老翁虽然一身绝学,但苦于修炼的这些东西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无法与人叙说,一直感觉高手寂寞,如今终于来了个绝佳的倾听者,又聪明伶俐,忍不住显摆显摆也是人之常情。见杨如钦如此配合,忍不住说得更细。 “第一次服下,就如同受了伤寒,症状轻浅。这药是从心肺两脉伤起,人的五脏对应五行,五行相生相克,五脏亦然,一伤俱伤;第二次的药最毒,吃下去五脏全伤到,这时候寒毒症状就很明显了,普通大夫是救不了的,五脏互为屏障,都受伤了,他先救谁;第三次才是最重要的收宫之处,点睛之笔就靠这一剂。这一剂服下去,之前的种种痕迹统统抹去,人看起来就是无疾而终,可一把脉,五脏六腑全部衰竭,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又看不出半点中毒的样子,就是银针探骨也探不出来。” 杨如钦听得心头火起,万万料不到陈则铭敢下这样的毒手,萧定好歹曾是他的君主,以臣戮君,陈则铭真是半点臣道也不讲了,再想到萧定的沉默,分明就是知情不说,他只觉得哭笑不得,那两人加起来七十来岁了,做起事情如同儿戏。结合萧定目前的情况,似乎这药是服过两剂了,与太医的说法倒也一致。 王老翁道,这三度梅原本是没有解药的,服完人就没了。可前阵子陈则铭跑过来,非求他给制出解药,陈则铭说自己一个朋友误服了两剂,痛苦不堪,自己不能害了人家一辈子。王老翁虽然少与人往来,不过是性子高傲,又不是傻子,这样的药怎么可能误服,还连误两次。但陈则铭坚持求他找出解药,王老翁想着既然是只服了两剂,解毒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的,只是需要时间才能理出药方,如今方有成效,杨如钦就来了。 杨如钦听得欣喜,正要讨教方子,那王老翁又说,陈则铭自己也是中了毒的,只是只服了一剂,就没什么性命之碍,这第一剂只是个引子,程度也就比普通伤寒重那么一些,回家喝些汤药慢慢就解了。再不济,自己给的那治头痛的药丸,也有去寒解毒的功效,只是那药丸以止痛为主,服多了是不行的。 杨如钦怔住,真弄不清楚这两人到底在干嘛。 杨如钦抄了药方,王老翁尤依依不舍,难得有这么个人肯坐在他面前听他絮絮叨叨,如今还没尽 分卷阅读150 兴呢,人就要走,这么一路送到门前,王老翁突然想起一事,叫那小童过来,回屋取出一个木盒,“这也是陈将军寄放在这里的,他说若来人取解药可以一同拿去。” 杨如钦接过盒子,打开一瞧,不禁呆住。 作者有话要说:整理后一章ing 第 35 章 35、杨如钦得到药方,不敢停留,直奔太医院。 诸位太医集到一处,对这张方子琢磨了许久,虽然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大致上可以断定这药就是针对萧定体内的寒毒量身定做的。那谁来用药呢,太医们你谦我让推三阻四了一番,终于有人肯出来担这个责任,那人却是太医局最年轻的一名太医,名叫孟为先。 杨如钦将孟为先带入宫中,与太子皇后商量一番,终于把药定了,熬出来给萧定服下。 果然这剂药下去,萧定的情况开始稳定。 再吃了几天,萧定醒了过来,宫中朝内欢声大作。 杨如钦这才松了口气。 萧定起身后,第一件事便将孟为先叫到床前,追问他方子从哪里得来的。孟为先年纪轻轻,经过的风浪不多,哪里经得起君王之威,很快便把杨如钦抖了出来。 萧定又召杨如钦入宫。 杨如钦对这次召见早有准备,见面便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萧定立刻派人缉拿姓王的神医,兵士到达后,那院子早已经人去楼空,大概那王老翁给了解药便离京了。 萧定得到消息,觉得这事情古怪,更发地暴躁难安,立刻派人追出京去。 杨如钦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可他先前真见过陈则铭躺在棺木中的尸首,萧定这些念想最终是要落空的。他也不好明说,只是婉转提醒,说陈府如今摆了灵堂,棺木就停在屋子里,听说过几日就要下葬了,万岁可要叫人去看看?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陈则铭真的已经死了,萧定若是不信,可以直接去看看尸身,这么辗转折腾实在是没必要,伤心伤神。 萧定听了这话,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看他。 杨如钦等候半晌,到底没等到他开口下令。 萧定看着他面上的诚恳,沉默良久,终于颓然坐下,似乎是就此死心了。抹灭了无谓的怒意之后,他反不愿去做这件分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提也不提。 和解药一同拿回来的是当年萧定赐给杨梁的那块玉牌,在宫变中这玉已经丢失了多年,不知道如何到了陈则铭手中,陈则铭配了个紫檀木匣,将它保存得完好无损。 萧定认出这玉牌时,怔了半晌。 十三年前,也是陈则铭交还,也是这块玉牌,甚至呈上来的人同样是杨如钦,一经多年,一切居然会如同镜像一样再发生一遍,只是这一次他再没能力赦陈则铭一死。 萧定无声长叹,将玉牌放入盒中。 扣上锁扣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陈则铭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委托他人将这玉牌还回来?这个念头骤然击中了他,他愣了半晌,猛地掀开盒盖,取出那片玉牌翻来覆去地看。 很快,他的目光渐渐阴暗下去。 若非杨如钦记忆力惊人,早看出这如假包换就是当年那块玉,只看萧定的脸色,几乎要以为拿回来的是块赝品。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推断,可头脑里一旦转过弯来,想来想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情。临行前陈则铭对自己那个分明是敷衍应付的吻也一同浮现起来,前后一呼应,那原本就存在的不满突然蜕变成恍然,带着刺一样往深处扎了进去。 他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他什么都不想欠朕,所以死之前要把一切都还回来……解药,江山……甚至丢失的这块玉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一时间他还有些理不清头绪,虽然口中这么说了,面上却并没多少愤怒的表情,倒是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 杨如钦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可萧定声音细微,杨如钦便只听清楚了后面这一半,纵然只是半句,杨如钦还是立刻明白了萧定的想法,禁不住心中一震。 果然萧定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变了。 他慢慢道:“……他这是在还债啊,一件一件划清干系……要全还给朕……”说着说着他的面色渐渐铁青起来,目光也不对了。 杨如钦料不到萧定转眼就想到这份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抚这位圣上。 萧定急切般来回走了几趟,似乎是忙着要去哪里,却忘记了目的地。屋子里没人开口,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萧定终于停下来,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他此刻刚刚恢复些,喉间呼吸依然沉重,似乎随时要咳起来。 杨如钦示意宫人去叫太医。 萧定见殿内有人动弹,才从那种古怪的专注中清醒过来,他看了杨如钦一眼,却又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转回头默默想了片刻,那种逼人的气势才退了些。 慢慢地,他面上浮起些笑容,突然道爱卿你之前不是问朕,陈将军的追封及谥号吗? 杨如钦吃惊,半晌后才回答,是,政事堂讨论多日了,一直没有定论。 萧定漫不经心道,你们怎么定的? 杨如钦道,是定的建义侯。 萧定道:“拟旨。” 杨如钦怔了一下。旁边宦官很快取来纸笔。杨如钦本来名士出身,腹中锦绣下笔千言,纵然马前草檄亦是信手捏来的事情,写这个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拟旨这种事情实在已经不该是他这样的高官来做了,显然萧定眼下正急于将心中所想落到纸上,面前无人也只能委屈他。 萧定慢慢道:“追封枢密副使陈则铭为平虏郡王,赐新修府邸一座,奴仆百名,爵位世袭,谥号为刚……” 追补前过曰刚,萧定这么说,显然已经是用皇帝的身份肯定陈则铭知错能改的经历。 杨如钦也料不到萧定方才还神态失常,转眼似乎人就清醒了,言辞思路居然如此之清晰。可这追赏这样重,似乎又还是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萧定的神智此刻到底是糊涂还是清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定低声道:“这赏赐朕早想好了的……本来想着他如此功勋,只夺他军权,高俸养他一世也无妨,如今……”说到此处,他终于忍不住咳起来。 宫人立刻上前搀扶,正挡在两人之间,萧定咳了几声,一把推开那人道:“如今他纵然是死了,这赏赐终归是逃不掉的……” 他眼神亮了起来,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还……”说到最后几个字,萧定面上分明已经带了些笑意,似乎很是得意又隐含怨恨。 瞧着这样的萧定,杨如钦心中直跳,大觉糟糕。 陈则铭打了这几场翻身 分卷阅读151 仗,已经被军中众人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物。通常威望太高的人,是不可能长久呆在军队里的,君王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否则过上两年,军队姓什么都说一定了,所以战后萧定夺取陈则铭兵权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外,萧定封的是郡王,虽然比之前萧谨封的亲王低一等,但实际上靠谱得多。萧谨当初是因为陈则铭权势滔天,君权被压制,小皇帝为了明哲保身做了这种不合礼仪的事情,否则天朝异姓封王从来只封到郡王打顶,哪有封一字亲王的。 取掉他兵权,朝廷花银子养他一生,说实在话这赏赐的级别虽然隆重了些,可也不算不妥当,只是此时此刻,被萧定用那样的语调一说,才显得诡异让人不安。 萧定等了片刻,见他写完搁笔才走过来,往那锦缎上看了一眼。又道:“你这就去政事堂,将这旨意给他们看看,若无异议,就派人去陈府颁旨吧。” 杨如钦奉旨告退,萧定突然又叫住他,“不,干脆就你去!顺便到陈府替朕拿样东西。” 杨如钦心中惊讶,萧定注视他,目中有什么隐约跳跃,那使得他的神色瞧起来分外阴沉:“陈则铭出征之前,朕曾赏了他一套精铁黑甲……你去要回来瞧瞧。” 待杨如钦再度返回宫中,萧定已经午睡,杨如钦在廊下候了一柱香时间,才有宦官过来说,陛下已经醒了,派小人先来问问大人,带回的这盔甲可曾穿过。 杨如钦迟疑一会才回答说,陈府得皇家赏赐,诚惶诚恐,一直用香案供着这甲胄朝夕叩拜,对此物敬若神明。 那宦官得话去了,隔了一会出来,道大人请把东西给小人吧,陛下身体不适,还请大人先回。 杨如钦将盔甲交给他,终于忍不住问:“陛下要怎么处置这甲胄。” 宦官道:“陛下说既然没用,让宫中工匠熔了它。” 作者有话要说:改得我晕头转向 小改~ 第 36 章 36、杨如钦到第二天才又听到消息。他走后不久,萧定再度昏迷。所幸这次晕过去的时间不长,到了夜间萧定又醒了过来。 此刻萧定身上的毒已经解开,再度病倒只能说是之前的中毒时间太长身体损耗过大,以及曾经的毒发攻心确实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逆转的伤害。 太医也表示,萧定有生之年需得一直用汤药调理,他的身体已经垮了,唯有尽力挽回,最好静心安神,此刻情绪上的□动对他有害无益,也不见得有那样好的运气,次次都能救回来。 杨如钦注意到萧定从此很少再提到陈则铭这个人及这个名字,他似乎一夜间忘记了自己曾经的疯狂和失态。 那盔甲被熔成一尊铁佛。萧定将它赐给了杨如钦,杨如钦当然也只能放在家里供着。 不过每次见到那佛相庄严,他总会想,其实皇家之物,臣子们大多是供着的,可盔甲是实用之物,跟这样的佛像不同,陈家那样的说法虽然体面也挑不了什么错,却到底透着一股子疏离之意。萧定一定也没想到陈则铭会这么对待他的好意,甚至还可能,这精铁甲胄本来便是他特意为他造的。这两个人之间一直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那不是默契,而是了解,对彼此知根知底的了解。这份了解可能源自他们之间历史悠久的相互伤害,更源自他们彼此长久的注视。然而陈则铭终于单向地打破了萧定的想法,私自把这个距离拉远了。 萧定的好意被拒绝了——这好意来得很迟,却到底还是转过了弯——偏偏此刻陈则铭不在了,这种拒绝于是被铸成死局,再容不下丝毫改变。萧定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是受不了这个的。 不久,杨如钦奉旨监修国史。 天朝历来皆是设馆修史,宰相监修,曾经有君王不看本朝史的惯例,后来渐渐废弃,被人嘲为实录不实。朝中史馆曾有两处,一处是崇文馆,专修本朝史,另一处则是修撰前代史的秘书内省。不过此刻天朝已经建国近百年,前代历史早已经修完,史馆便只留了崇文馆这一处。 陈则铭作为萧定萧谨两朝重臣,修史为他作传是避不过的。然而杨如钦将成稿呈给萧定看的时候,却一再被打回。 萧定也不说明为什么不好,只是让杨如钦回去派人再改,这么改来改去,史官们都明白了不是有什么不好,而是如今这样据实书写不符君王的心思,但到底要怎么才能定稿,谁也不清楚,只能就这么一次次地反复润色。 国史中自然隐去了萧定火烧后宫的事情,萧定还在执政呢,谁吞了豹子胆敢这么秉笔直书,何况如今民间对这个传说的兴趣也淡了,何必旧事重提掀起风波。 那么去掉了来龙去脉,单看陈则铭的人生传纪,难免会觉得他最初的反叛毫无缘由,对厚待提拔自己的君主恩将仇报,是个逆臣,既然如此,而后半段的再度投诚也就逃不过首鼠两端贪生怕死的色彩了。 明明是风华绝代阵前披靡的名将,这么一写却是有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瑕疵。 或者萧定便是不满意这个,杨如钦心中倒是明镜似的亮。可这事情不好做,陈则铭的反叛确实是影响了历史进程的大事件,谁来写也绕不过去这茬,哪怕杨如钦自己上阵,也是一样。 终于有一天,萧定把那书册再度打回,杨如钦开口了:“万岁,史书写出来是给后人看的,功过自然有后人来断。” 萧定看了他一眼:“这上面写的是平虏郡王吗,为什么朕看着不像?” 杨如钦心想不知道萧定心中,陈则铭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也不能这样直说,只得道:“人有过能改,善莫大焉,万岁能赐郡王一个刚字,为什么便不能接受这传纪中书写他曾经的背叛呢?” 萧定愣住,半晌后才低声道:“……朕曾答应……一定保他三代忠良之名……” 杨如钦道:“陈将军最终为国捐躯,难道就不是忠良?陈将军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生平传记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只怕未必是开心,反而会觉得惭愧难受——他的歉意终究没有被众生接受,他以生命为代价的悔过归根结底还是不能见人。” 萧定诧然看着他,之后便默然不语,杨如钦在他的沉默中拾起书册,退了出去。 消息传开,众人都道杨如钦舌绽莲花,实在是只有他才做得到说服萧定的固执。 陈则铭的传记最后还是如实书写了他的一生,萧定再没干涉过。 这一日朝后,杨如钦得空到史馆转了转,史官们都道幸好大人先前这么一说,否则今天还得继续修平虏郡王的生平。杨如钦听了笑一笑,并不答话。 修史是个持续长期的事情,此刻 分卷阅读152 天朝的史馆制度已经相当成熟,起居院、两时政记房、玉牒所等处都会不断送来资料,所以帝王实录中的内容是不断添加修改的,不到萧定死的那一天,实录不会完成,纵然是盖棺定论了,也未必就真的是最后的定稿。实录如此,其他国史、会要之类亦是如此。 历史中反复修史的事件层出不穷,此刻萧定的火烧后宫纵然不入书中,多少年后谁知道将来的帝王对这段被湮灭的历史会是什么想法,这段历史会不会被反复修改,真相会不会终有一天被后人觉察,杨如钦也不知道。 他所能做的只是最大限度地如实记录下一切,为后人将来得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奠定基础罢了。 出宫的时候,天已经隐约黑了。远处炊烟袅袅,杨如钦坐在轿中,听着街道上的嘈杂喧闹,难得感觉人生偷闲之乐。突然身体一震,那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轿旁的随从大喝,“挡什么路?” 杨如钦心中一动,掀开轿帘。 左右街道此刻已经燃了灯烛,那些影影绰绰的光影中,一个人侧身站在道路中,左右都过不去,正把他们一行挡个正着。 那身影一入眼,杨如钦险些喊出来,独孤航?怎么是他。 独孤航送陈则铭的棺柩回京后,突然告假失踪不见踪影,像他这样的朝廷命官这么不告而去的少,杨如钦当年也做过,可那时候他年少轻狂,此刻年长了,再看别人做起来,居然也会有真不像话的想法。 独孤航见他们停下,突然转身,朝这顶八抬大轿走过来。随从们连声呼喝,相继挡在他身前,独孤航道:“走开!” 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些随从也是嚣张惯了的,独孤航又不曾穿官服,谁也不认识他,见他这么张狂,不禁纷纷大怒,卷袖子便要教训他。 只听杨如钦喝止了一声,道:“让他过来。” 随从彼此对视,让了条道。 独孤航站在原地不动,片刻后慢慢往前走。 杨如钦钻出轿,起身,两人终于面对面。 这时候天色已暗,百姓们都回家吃饭了,左右行人渐少,路过的都往两旁避让,这轿子一看便知道来人是高官,一般人也不会多事。 杨如钦轻声道:“你怎么没回边关?去哪里了?” 独孤航微垂着眼并不说话,独孤航本来是个话少的人,两人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每问必答。杨如钦见他如此,徒然生了莫名的熟悉感,居然有想摸摸他的头的冲动。独孤航年纪远比他小,从前交往的时候,杨如钦虽然并没存多少真意,却一直做着一副兄长般关切的姿态,日子久了,竟然习惯了。 本来想着大庭广众,实在是不该,杨如钦还是伸手搂了下他的肩膀。 这样的举止并不突兀吧,他想着,腹间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杨如钦下意识抓紧了独孤航的肩,低下头去,看到一截锐利的剑身露在腹外,另一半已经插入了他体内。 血很快滴落下来,落在他两脚间的雪地上,不一会便集了鲜红的一滩。 众人终于发觉不对劲,惊叫声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在那些如同浮雾般的声响中,杨如钦死死看着对方的脸。独孤航这时候终于抬起双眼,他的神色平静,低声道:“我本来想放过你的,可万岁都松口了,你却死活不饶过大人。”杨如钦想说并不是那样的,然而血流涌上来,堵住了他将出口的言语。他开始吐血,吐得独孤航整个肩头全湿了。 独孤航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任他的血弄污了自己全身,直到有人用刀朝独孤航脑后砍过来,他才退开。 杨如钦倒了下去,他看着独孤航在人群间刀影中躲避腾挪,那双脚飞快地移动,动作灵巧而美妙。 旁边有人扶起他,他指着独孤航,低声道:“让他走……” 那人惊讶地追问了数遍,得到的只是这一个答案,终于相信了这并不是杨如钦的胡话,连声叫嚷起来。 众人慢慢停下追砍,独孤航孤零零站在众人当中,看着轿子前被人扶也扶不起来的杨如钦。他始终冷酷的眼中终于浮上一股痛楚之色。 杨如钦望着他的脸,坚定道:“……叫他走。”扶起他的是他的贴身随从,听他如此说,抬头大声道,“走啊!大人说要你快走!” 独孤航的脚却生了根一样始终不动,杨如钦闭上眼,低声喃喃道:“……走啊……” 独孤航突然大吼,“杨如钦!!” 众人都惊,只见他交剑到左手,飞快地往右臂上斩下去,手起刀落,那手臂带着热血落到地上,指尖尤动了一动。 杨如钦震惊睁目,独孤航剧痛之下,踉跄几步,将那剑抛到地上。他痛得声音也嘶哑了,咬牙道:“你曾与我约为兄弟,对天盟誓同年同月同日死,虽然你是骗我的,可我的誓言不能不作数,我如今以臂代身,偿你血债,从此两不相欠,恩断义绝!”说罢,再不看他,蹒跚抱臂而去,众人都惊他自残的血性,无人敢阻挡。 杨如钦看他离去,这才放心,再看看他留下的半截残臂,目中不知道为何竟然落下泪来。两人相遇的情景尤在昨日,一瞬间却已经到了结局。 空中雪花纷飞,无声而落。此刻才听到呼喝推搡之声渐近,官兵终于是来了。 萧定听闻杨如钦的死讯,震惊不已,立刻交由刑部,发了告示缉拿独孤航。 而杀人的独孤航也是一方朝廷大员,这引起了百姓们异常激烈的好奇心,引发了无数个版本的恩怨情仇,然而与这些越传越离谱的沸沸扬扬相反的是,这份追缉令发出来之后始终不见后文,最终悄然无息地无果而终。 作者有话要说 汤圆同志画的小陈之死, 这个是汤圆以前画的那个渣渣吐血图,后来情节稍有出入 还有几幅热心读者画给将军令的图,我正在找相册上,下次也上上来给大家看看,鉴于前面章节的贴图已经看不到,文章完结的时候我会列个整理表,另找相册集中发布,谢谢大家~~^^ 第 37 章 37、萧定觉得那些病痛越来越难熬。 三度梅到底让他后半生成了个药罐子——他曾经毫不在意这个毒,那是因为他非常驽定地相信着陈则铭会交出解药,然而事态的变化远在他意料之外。 他从没想过丧失健康的滋味原来这样痛苦。 夜里,他一入眠便感觉似乎有片冰刀在胸腔里日以继夜地剐着,那种痛楚说不清是冷还是热。他无法进入沉稳的睡眠。在层层叠叠纷呈繁杂的梦境中,他在半睡半醒间挣扎,然后每每被自己粗重的喘息惊得睁开眼,到底是梦是醒很久都分不清。 这些滋味之前他也受过,但那时候的他 分卷阅读153 觉得这毒终究会有解开的一天,这些痛苦受起来就总有个盼头,不像现在这样,睁开的那一刻心中有的只是惊恐惧怕和莫名的暴躁。 自己就这样毁了?! 他不能相信。 萧定此时还不到不惑之年,几度起伏之后重掌政权,正是大好时光刚起步的时候,怎么会就这么完了。 他频繁地召见太医,期望能根治这个病,然而没人能解决难题。太医们平白地拿着俸禄,到了关键时刻却个个都是废物。 萧定很愤怒,又无计可施。虽然他很想砍这些人的脑袋,可这到底不是杀人的理由。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对那王姓大夫的追捕上,杨如钦不是说那老头是神医吗?或者能比这些太医厉害些。 可这场追捕就如同大海捞针,迟迟见不到成效。不仅如此,杀死杨如钦的独孤航也始终找不到。全国上下那样多的官吏,那样多的衙门,那样多的人手,却连这样的小事情都办不成。 萧定看着一切都不顺心。 那种阴郁紧紧缚住了他的心,一刻也不肯松开,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朝堂上探讨国事的时候,他已经刻意在压制自己的脾气,然而众臣还是看得出他的阴沉易怒,拿话应对他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萧定看到这种情景觉得更加堵心,当初杨如钦或者陈则铭在自己面前都不是这种态度,如今他们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样子来给他看,嫌他不够烦吗,还是真的自己病久了已经病成个人见人怕的怪物了? 陈则铭早已经下葬,萧定始终没派人去查看拜祭过。 他觉得没那个必要。 赏也赏了,封也封了,死也死了,你不是把一切做得很彻底很狠绝吗,既然你想从此跟朕两不相干,那朕这些所谓垂青关切显然也就是多余的了。 萧定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半点波澜也没有。 萧定从来不是个善良的人,他用人的标准始终很实用。有用的他以礼相待,无用的他视如弃履——多年宫廷生活的历练早已经磨去了他温情体贴的部分——非要再分细些,也不过是大用还是小用的问题,不会有本质上的不同。 比如现在这个刚得到天子恩宠的太医孟为先。 萧定看得出这个人医术算不得多高明,可好在能担当,有年轻人的勇气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懵懂冲劲,而此刻萧定需要这么个人常在身边,年轻人总是会让你看到希望和光明,觉得人生其实也不那么寂寞,寂寞到死气沉沉。 陈则铭是个意外。 陈则铭在战场上的才华也是个意外。 最初的萧定对这个人可远不止视如弃履那么简单,他是满怀恶意,虽然这恶意不过是泄愤,不过是迁怒,可正是这种满怀恶意的开端,使得后来的事情没了回转的方向。 当然萧定后来变化了,他想过要信任陈则铭,他也想过挽回。 可是晚了。 此刻的萧定又拾回了那种恶意,他不甘心陈则铭单方面的疏远,哪怕对方已经入土。不就是看谁狠心嘛,萧定最擅长这个了,前前后后这么多人,谁能狠过他。 陈则铭越想断,他越要赏,找到机会就赐赏,找到借口就追封,按他这个疯狂的程度,再封下去,陈则铭非得再继续破格做亲王了,萧定这才收手喘口气。没关系,你反正死了,再怎么封也不会出错。同时他冷冷地审视自己与这个人交缠的过去,满怀狐疑地回忆陈则铭在出征前的态度和各种安排,越来越觉得事情蹊跷。 为什么陈则铭会把一件件事情准备得那么妥帖呢,他知道自己要死?莫非他能掐会算? 想通这些的萧定几乎要哈哈大笑。 他阴暗地揣测那已经埋到土里的棺木中到底有没有人,他甚至安排了人手暗地里要去掘了那个人的墓,然而事到临头,他到底还是勉强把这个荒唐的冲动按捺了下来。 他还记得杨如钦郑重的神情。 杨如钦一直都劝他在陈则铭下葬前派人去查看。杨如钦如果不是确定陈则铭已经死亡,他为什么这么说。既然陈则铭真的死了,挖开坟墓看到的真是一具尸体,怎么办? 他不愿意去想象这样的情景,既然连想也无法想,当然更加无法真正地面对。 这样的他渐渐开始无法承担繁重的国务,虽然在病痛和臆想中过得浑浑噩噩,但大事萧定还是拎得清的。 不久之后,萧定开始考虑让太子监国之事。 敬王回京后受命开府,时至今日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出色的僚属,除了他原本从余州带出来的老部下,更多的是之前被匈奴遣返的那批大臣中的精锐之士。东宫实力渐长,萧定觉得是让他试试锋芒的时候了。 敬王这孩子不但相貌象他,性情上与萧定也颇有相通之处,每逢大事处变不惊。但比起萧定的阴沉冷硬,敬王似乎更多了些人情味,虽然还是个少年,可在朝中宫内已经是进退自如,颇得人缘。萧定对这个儿子期望颇高,才有放权的想法。 然而很快他便听到一个谣言。 谣言来自他身边的司礼监提督太监王厢用,这使得萧定无法忽视这个消息。 杨如钦死后,他曾经掌控的影卫死士被萧定交到了王厢用手中。影卫这个东西的用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萧定被囚的时候,险些就被影卫陈余救出宫去,可见其渗透力之深,往大了说,对治国安邦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就是多几个耳目。 萧定被囚后,影卫组织基本上处于一个蛰伏期,但萧定复辟后,杨如钦还是整理了仅剩的资源。他死后,这组织无人知晓更加无人可托,萧定只能将它交给了身边的人。 “太子曾暗中查问过当年火烧后宫的悬案,甚至找过几名老臣套问线索。”王厢用如是说。 萧定本来在书写的右手猛地停了下来。 与匈奴和谈之后,萧定渐渐养成撰抄佛经的习惯,每日一篇,几无间断。 王厢用说完这话,便不再开口,只是窥探观察天子的神色。 萧定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再度提笔,“什么时候的事?” 王厢用恭敬道:“据说是从当初被贬到余州时候就已经有开始要追查的苗头,后来追击匈奴回京开府后,更是屡屡拜访老臣,私下问及此事。” 萧定将那个解字写完,将笔猛地抛到桌上。 墨汁被甩得满桌,将他方才抄了一半的那张佛经污得面目全非,他长叹一声,颓然倒入龙椅中。 王厢用还待再说,萧定不耐烦的低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完结~~感谢大家留言支持,胜利就在前方啊 分卷阅读154 第 38 章 38、萧定并没有立刻处置太子这件事情。 他依照陈则铭最后那半封奏章,派出人手勘察地形,在边关设置了三镇,并驻扎重兵把守。 黑衣旅便是在此刻慢慢重建起来,再度成就了威名。 在后来与匈奴的对战中,这支黑甲军团中屡屡出现名将,他们宛如夜空中的朗朗星辰,在之后不同的岁月里叱咤风云,名震一方。他们中有曾贴身护卫陈则铭的路从云,也有曾在宣华府大败中被敌军俘虏后又被遣返的江中震,甚至有曾与陈则铭极度不合闹得很僵的段其义。这些人也许各有各的阵营,彼此也并不就都是朋友,更甚至相互未必都存着善意,但却是他们一起铸造了这支黑衣旅的辉煌,让敢于冒然进犯的蛮夷们为之心惊胆战,将这份建在数十万人生命之上的太平维系了二十年之久。 然而对此刻的萧定而言,那些都还是不可预见的将来。 眼下他烦心的事情并不在此。 十数日后,萧定找借口拿下了王厢用,重新提拔先前为陈则铭说话被撤职的曹臣予为司礼监提督太监。 被拖下去的时候,王厢用呼冤不止。 这一切被常入宫看诊的太医孟为先看在眼中,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厢用的满腔忠诚最后却得到了这个下场。他还太年轻,摸不清这个君王的心中想的是什么。 偶然有一天,萧定与他谈话时候提及此事,笑着问他:“你奇怪我为什么拿王厢用?” 孟为先呐呐不敢答。 萧定看着他,道:“太子追查这流言日子这样久了,之前机会重重,如果要有异动早该动了,何必等到今天。王厢用明知道如此,却还是来报给朕听,挑拨天子与太子的关系,用心何其险恶。这人看似忠厚却不是良善之辈,为得恩宠不择手段,放在身边将来必然是大患。比较起来,曹臣予的干儿子曾得陈则铭相助,他为陈则铭说话,却还称得上是有情义的人。” 敬王很快得到消息,知道自己无意中已经在生死间走过一遭,想着不禁满身冷汗,立刻赶入宫中请罪。 萧定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儿子。 敬王更加惶恐,伏地不起。 萧定心中突然有些心痛,眼前的儿子还不过是个十五的少年,居然就这样的城府深沉了,哪怕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 他回忆自己当年,自己十五岁还在为杨梁的事情闹得满后宫不得安宁,或者这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萧定拿下王厢用的目的便是要告诉敬王,朕已经知道了这事情,告密的人我也拿下了,我的能力现在还能制住你,但我选择信任你。敬王的回答亦是同样的隐晦,他虽然追查过这些事情,但已经知错。 这事情就这么放下了。 到此刻,虽然父子两人都还不曾明言,但彼此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萧定觉得很累,这些勾心斗角他搞了一辈子,到头来居然跟自己的儿子也要来这一套。 敬王离去前,他叫住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心里……恨父皇吗?” 这是这次对话中最直白的一句话了。 敬王明显呆住,站在殿中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父皇……儿臣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儿臣只是想……如果……如果还能见一面,那该多好啊……” 萧定心中沉下去。 敬王没有辜负父亲的直白,他也认真回答了萧定的话。 敬王不说恨,也不说不恨,那就还是恨的。他杀了他的母亲,敬王不可能毫无芥蒂,或者敬王终其一生并不会做什么,可他到底在怨他。 ……他会怨他一辈子。 他儿子要怨父亲一辈子。 他猛然挥手让敬王下去,敬王望着父亲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萧定等待着,敬王却返身离开了。 殿中突然便安静下来。 萧定静静靠在龙椅中,觉得筋疲力尽。 他突然想起陈则铭,想起自己那些荒唐的念头,那些让他总还有些期望夜不能寐的念头。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相信陈则铭是死了,死在战场上,死在那弩箭下。自己一生对人毫不留情,神明又怎么会对自己留情。 萧定带着人返回静华宫。 这废弃的宫殿,他复辟后从没来过,也无人打扫,满地落叶都有些腐烂了,踏上去如同踩在泡足了水的泥浆里。 殿门被打开后,里面的桌椅还是象当初那样摆放着。 他记得他曾在这里与陈则铭喝过很多次酒。陈则铭真是个奇怪的人,和一个阶下囚为什么要往来这么亲密。 他回过头看那两扇宫门,他也记得杨如钦领兵踏进来的样子。 曹臣予赶紧叫人来打扫,萧定站在院子里,看着众人忙碌。他曾站在这里很多次,那时候他虽然被囚,却从没气馁过。 他耳边隐约传来鼓乐,他漠不关心地听着,心中却渐渐出现那一夜陈则铭用牙筷敲奏的曲子,舒缓处如水遇浅滩,急骤处如暴风骤雨,那牙筷点在桌子上的声音那么惊心动魄,每一击都象是直接敲在他心上。 突然,萧定醒悟过来。 他凝神细听,这居然不是幻觉,耳边分明就是陈则铭当初敲的那调子,有人正在奏。 他吃惊地跨出宫门,左右张望,那节奏铿锵的敲击声因为在宫墙间不断回荡而更显分明了。 身后曹臣予追了出来,那种迭声呼喊万岁的声音让他觉得厌烦。 萧定猛地停步,回身怒道:“住口!” 曹臣予吓得立刻闭嘴。萧定抬起头,那节奏还在他头顶盘旋,不曾消失,萧定难以置信地听了一会,忍不住追逐而去。 直到那鼓声越来越重,渐渐已经近在咫尺,萧定才放慢了脚步。 他已经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宫中乐府,全然不是自己以为的臆想。 那敲击声是鼓声,而且是大鼓,隔墙听起来其声震耳欲聋,气势磅礴,雄风烈烈。全然不是自己之前以为的如梦如幻。 这太真实了,真实到他竟然有些惶恐。 那扇门似乎有千钧之重,萧定始终推不开。 他站在门外,将手扣在门环上,却紧握住了那鎏金铜环,唯恐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里面的鼓声迈过□,似乎是水流渐缓,又突然急促起来,如抽刀断丝一样到最激烈处骤然无声。 萧定愣住,这时候门突然开了。 迎面而来的人看清萧定打扮,骇了一跳,立刻跪倒下来,连声称罪。 萧定恍然不觉,只往门里看过去。见场中立放着一面大鼓,鼓前敲击的汉子赤着上身满身是汗,正将双手鼓槌交到一处,也朝他低头跪下来。 那人面目陌生,从来没见过。 萧定 分卷阅读155 满腔激动一脚踏了空,竟然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清楚,片刻后醒过神来才听面前的人正道:“……这是太子为迎接路将军得胜回朝,设宴所用的舞曲,臣等正在勤加练习……” 他仔细看,发觉这是乐府一名官员,自己也曾见过的,这时候却无论如何想不清姓名。茫然片刻后,萧定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那官员道:“这本来是用于震慑敌人的阵前军乐,太子特意叫人新改了,名唤。”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最后一章~ 第 39 章 39、这一夜,萧定睡在了静华宫。 曹臣予自然不敢多话,连忙让人把此处清扫干净,再拿了被褥给萧定铺上。自己在地上打个铺盖,至于其他小内侍,当然就只能睡门外或者偏殿了。 这宫殿破旧,少人修缮,当年关萧定的时候,独孤航曾派人来修整过两次,此后就再没人光临。到了深夜,冷风从窗缝里直往殿内灌,房子里虽然燃了火盆,却并不怎么暖和。 萧定倒在床上,听到窗子嘎吱嘎吱地响,还不时被风吹得洞开,不禁喃喃道:“……这窗子……到底还是没来得及修……” 曹臣予边拿东西抵住窗页边道,奴才明日派人来修修便是。 萧定并不答话,他并不是在与曹臣予说话,他臆想中的那个人英挺俊朗,是天朝最出众的将军,并不是这样应声应气的下人。 朦胧睡到半路,萧定觉得冷了起来,冷得他半梦半醒,想睁开眼却又动弹不得。 他闻到屋子暗暗地多了股酒香,那香味真熟悉,他似乎能马上叫出酒名,偏偏却想不起来,萧定很懊恼,自己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这到底是病的还是老了? 他觉得有人掀起了自己床前的锦帐。那只手沉稳异常,指腹上有些老茧,那是多年习武得来的,萧定其实很少仔细观察对方,但这些细节他却都清楚。 那个人就这样站在床前,站了许久。 萧定强要睁目,却怎么也睁不开。 帐边的流苏一荡一荡的,似乎在默然地观望这一切。风就是此刻幽幽的吹了起来,冷得萧定恨不能缩成一团。 正在这寂静无声处,猛地一声窗响,萧定几乎要惊跳起来。 他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坐起来,愣了一会,掀起帐帘,看到窗子早被曹臣予用木杆顶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开过的痕迹。 可刚才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觉得不可能是梦。 萧定突然迷惑了,或者其实自己还是在梦里?你是不是就在外面,你到底夜访过多少次? 他跳了起来,奔到门前。足下踏着的白玉石板寒意入骨。萧定觉得这个梦境好真实,在他的梦中,宫殿的地面总是这样冷凉的,一点暖意也没有。他确定自己的梦还没有做完,伸手猛地拽开了那两扇门页。 狂风猛地从空隙中挤了进来,萧定还来不及回头,桌上的灯光已经被压灭。 曹臣予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吹醒,看到门前的身影,吃惊地叫万岁。 萧定迈出门,身前身后都是夜色独有的漆黑。 他转过身来,试图看清楚窗前的屋檐下到底有没有人。可那些黑暗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厉声叫起来,“曹臣予,掌灯!掌灯!!” 曹臣予被他声音中的急切惊惶吓到,连忙摸索身旁的火石火绒,所幸他是个行事精细的人,那些引火的东西都被放在了枕头下。 萧定呆呆立在风中,听着曹臣予在屋子里一下下的敲击火石,乍明乍暗间,他一动也不动,一直盯着那片屋檐下。 终于灯亮了起来,昏黄柔和的光线从窗格中透出来,将檐下阶前照得颇为明亮。 檐下,空无一物。 萧定被惊醒般倒吸了口气,方才那些一明一灭的光亮实际上早已经足够他看清楚那下面是不是有人,他却还是到了此刻才能恍然惊觉。 他往前踏了两步,茫然四顾,突然低声道:“……陈则铭……” 万籁俱静之中,这一声骤起,把自己吓了一跳,萧定随后却觉出一种惊喜来,他迭声道:“陈则铭,陈则铭……陈则铭!!……”喊到后面,声音中满是疯狂,近乎嘶吼,萧定却觉得好生痛快,竟然是说不出的喜不自胜。 曹臣予燃灯后,赶紧披上自己的外衣,搂着万岁的袍子追出来,却听到圣上开始发狂般地叫起来,“……你在哪里,陈则铭,你出来!!” 曹臣予吓得魂也飞了,难道陈将军的鬼魂来了,被圣上看到了。 他看着那院子里的重重暗影,耳旁再听着那些树叶在风中的沙沙骤响,觉得这果然是个闹鬼的地方,眼前也真是个要闹鬼的样子,不禁万分害怕,立刻冲出来,用袍子搂住萧定的身体,急声道:“万岁,万岁!!” 左右偏殿也嘈杂起来,似乎是人们被萧定的叫声惊得都醒了。 萧定推开曹臣予,大声笑起来,“……陈则铭!你给朕出来,出来啊!朕不治你的罪!你出来!”叫到此处,他的呼吸已经分外的急促粗重。 在夜风中吹了这么久,萧定身上却只着了单衣。前后折腾这么久,终于是被吹得浑身冰冷,再也抑制不住,他呼吸困难般急喘了几声。待要再叫,喉间腥甜难耐,忍不住猛地吐了一口。 曹臣予大骇,大声暴喝:“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出来,万岁吐血了!!” 那些小内侍慌张扣着衣裳,接踵而出。 萧定晃了几晃,终于倒下去。昏迷前,他不死心往那檐下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眼,低声喘息,再也睁不开双目。 这一次,萧定病倒了近一年。 在他第一次苏醒后,立刻指派了太子监国,之前他对太子追查旧案的从轻发落此刻终于显示出明智之处。 第二年的正旦,萧定才再度正式露面,与太子一同大宴群臣。 宴席上,太子安排的舞曲才奏了个开头,萧定已经支持不住。他示意太子继续宴会,自己却先退走了。 他离去后,音乐再起。 萧定站在肩舆旁,默默听着背后雄伟恢宏的鼓声,迟迟不动。 曹臣予也不敢催促,垂手等在一旁。 身后的热闹与萧定已经不相干了,虽然他仍是九五之尊,依然大权在握,但他依然感觉到了一种落寞。 他往左右看看。曹臣予隔着几步距离,恭敬在等待。其他内侍离得更远。 宫廷从来是这么个地方,人声鼎沸,却寂寞难言。 而在这深宫之外,他的朋友,他的恋人,他的仇人,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父母,他的兄弟, 分卷阅读156 他的叔伯都死了……他身边的人亲近的人嫉恨的人都是一直不断地在离去,他却懵然不觉。等他想到该停下来喘口气了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经是孤身一个人了。 他的精彩不知道何时已经临近尾声,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慢慢被翻了过去。 新的人物在崛起,更新的时代悄然来临,人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亘古自今,无不如此。 他微微叹息,他想自己也许该考虑让位了,再过几年吧,等太子手段更纯熟,能力更强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想到陈则铭,不,应该说他经常想到他。 萧定会想到各种假设,如果当年陈则铭不是在那样一个契机下与自己相见,会怎么样?如果他长得不是那么象遇燕,会怎么样?如果自己当初能克制自己的恶意,又会怎么样? 陈则铭曾追问过相似的问题,那时候萧定不屑于回头想这样无稽的东西,可这时候,萧定却克制不住地要去深究了。 他与陈则铭,原本应该是最该创造盛世的一对君臣,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手段,然而却终于走岔了路。 萧定有时候会恨陈则铭,有时候,却会爱。 后悔吗,后悔吗?萧定不肯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是皇帝,他不该轻言后悔,他只知道自己觉得很痛苦。 那痛苦是什么,他不知道……或者是余毒未清吧…… ……陈则铭……你怎么敢让朕这样痛苦一生呢。 萧定突然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未完,修尾声ing 尾声 尾声 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曹臣予突然急匆匆跑来求见萧定。 曹臣予也算是位高权重了,在宫里这么不顾形象的奔跑实在有点不合适,他却顾不上这些。 萧定很奇怪地看气喘吁吁的曹臣予,并不开口。 曹臣予连忙跪下,“万岁,万岁!” 萧定道:“气顺了再说话。” 曹臣予吓一跳,却反更而着急:“有人上报,说平虏郡王府上来了可疑的人。” 王厢用被拿后,影卫被交到了曹臣予手中,从此后这几乎形成了不成言的规矩,天朝的每一代司礼监提督太监同时也会是影卫的直接掌控者。 萧定望着他,似乎片刻之间难以明白他这话的言下之意。 曹臣予道:“那名影卫当年曾见过平虏郡王,他说……”他说到这里,居然犹豫了,这消息至关重要,如果错了,可是大麻烦。 萧定盯着他,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慢慢道:“把话说完,错了也不治你的罪。” 曹臣予急忙道:“他说,来的人……长得有些象平虏郡王。”他到底还是不敢把话说太满。 实际上,这事情曹臣予也觉得荒谬。 可报上来的那名影卫说来人绝对就是当年的陈将军,他曾见过的。虽然此刻来人已经乔装改扮,但这影卫偏巧有个旁人难及的本领,对人的样貌身形能过目不忘,于是上报时才敢信誓旦旦地赌咒——如果自己认错了,可以直接拉下去砍头。曹臣予听那影卫这么说,这才活动了心思,可他到底不敢把自家的脑袋也搭进去,传话的时候就不免打了个折扣。 萧定默默看着他,居然毫无反应。 曹臣予低声道:“郡王府的管家亲自从后门将那人引进去的,偷偷摸摸的甚为可疑。”若不是还有这么一点古怪在里头,曹臣予也不敢随便乱报。 萧定的表情变了,他显出了惊疑。 但他依然不动弹。 对这样的消息,萧定不敢相信,也不愿不信。他素来举一反三的心思此刻突然迟缓起来,眼神游离,分明是拿不定主意。 曹臣予道:“万岁?”他看着萧定站起身来,惊慌地来回走动,却下不了决断,第一次觉得这个铁血君王其实也是有软弱无措的时候的。若非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让他心生怜悯,下面这句话便是打死他,他也不敢说出来的。 “……要不……去看看吧,奴才已经命人去截那个人。只需要再传令京尹立刻闭了城门,任谁也走不出京城。”曹臣予低声道,不住地瞥着万岁。 萧定这才如梦方醒,“对,去看看去看看……” 轿子在街头一路奔走的时候,萧定不断地掀起轿帘。 一旦动用了影卫,消息传过来的速度是相当惊人的。 那个样貌酷似陈则铭的人是个商人。表面上看,这事情不过是郡王府想购置些东西,所以将过路的行商引入府中。若是常人也就被这么糊弄过去了。 可杨如钦当年在往平虏郡王府派人的时候,出于习惯,在那些下人中也加了几名影卫。其中偏巧有一个曾经从军,见过陈则铭多次,见这行商觉得分外眼熟,又见顾伯神色不对,心中起疑。待商贩进门后,这名影卫立刻将消息报给了上司。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消息已经抵达曹臣予处。 萧定等人出宫时,早有快马通知京尹,立刻紧闭八方城门。 因为左右随从不少,萧定这一行虽然是微服出行,到底行动还是不够快捷,走到了半路,又有消息传过来,说那行商现在已经出了陈府,正往南而去。 曹臣予立刻喝令众人转向,直奔南面安定门。 萧定心急如焚之外又觉得足下虚浮,似乎是脚尖始终踏不到地面。他想反复追问曹臣予,试图从中梳理出个头绪,然而又想不清楚该从何问起。 那是不是陈则铭,他到底死没死?大白天的鬼魂也会现身?还是自己被骗了?或者其实是下面的人看错了?萧定浑浑噩噩满心煎熬,他憧憬着又惧怕片刻后的失望,他万分希望立刻赶到现场,又想要永远行走在这条路上。 想到最后,他只能等待,等待真实的到来。无论那是苦还是痛。 终于到了安定门前,耳旁吓人的嘈杂,怒骂争吵之声不绝。 萧定木木地掀起轿帘,曹臣予赶紧凑过来,低声解释,“城门突然关了,想出城的百姓们在闹呢。” 萧定片刻后才微微点头,“派人去安抚下,说等会就开。” 轿子在人声鼎沸中缓慢前移,萧定的心跳越来越强烈。 终于轿子震动一下,落地了。此刻应该是到了城门前,争吵声更加尖利刺耳。萧定却恍如不闻,愣了片刻,直到有人掀起轿帘,曹臣予探头过来,低声叫了一声,“万……老爷,那人……就在城门前!” 萧定猛地一震,死死看着他的脸,似乎要从他的表情中辨出什么端倪出来,曹臣予有些尴尬,低声道:“他背对着这边,奴才辨别不出。” 分卷阅读157 萧定轻咳了两声,似乎有很短暂的一个瞬间无法动弹,然后才扶着曹臣予的手,弯腰出了轿。 几丈外有几个人与守城官兵正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身后是排成长队的出城百姓。而他们身旁另站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背着个青布褡裢,头顶上带着顶半旧斗笠。 在旁人都激烈愤怒的此刻,就独独这个人不去争执掺和,那顶压得低低的斗笠似乎将他和旁人隔绝在两个世界了。 萧定的身体晃了一晃,若非曹臣予扶着他,这一下他几乎就要坐倒在地。 别人认不出来,他还能认不出? 哪怕就只是个背影,他也知道他是谁! 看萧定的表情,曹臣予明白这人是错不了了,也不禁兴奋,打了个手势,身后随从会意,立刻绕到人群外,慢慢逼近目标。 百姓们虽然乐于观看和参与争吵,可对容易被牵连的危机其实都是分外敏感的,很快队伍的尾端就散了。 这种散场相互影响得非常快,队伍一路短下去。直到那几个吵得如痴如醉的人也觉出了气氛古怪,怎么越吵人越少了?那几人不禁停下嘴四顾观望,那几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守城兵士终于能松口气。 那行商虽然一直没走,肩背处却早已经绷紧。 那几个吵嘴的百姓觉察到这场景不对,不禁往那商人身上看了几眼,彼此相觑,也都无声悄然退走。在他们看来来者不是要寻仇便是要打架,自己吵个嘴而已,真犯不着牵连进去。 倒是几名吵得唇干舌燥的守城兵士莫名其妙被人圈挡在外围,看着这么多人围着一个商人,忍不住伤了自尊,大声呼喝,“喂,光天化日之下,驻城官军在此,你们要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人一拳揍倒。 那人还是不转身。 萧定盯着那个背影,此刻对方身边无人,一袭长袍,更显出那身躯的精健修长。 不是他是谁! 城门处历来风大,萧定被吹得手足冰冷,忍不住咳了起来,现在他一受寒,便是如此。就是拜面前这个人所赐,而此刻他分明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却还是不回头。 萧定咬牙,低声道:“……陈则铭……” 那人浑身一震,静默了半晌,终于慢慢回过身来。 隔了片刻,他取下斗笠。 萧定感觉痛楚般深深吸了口气,眼中却亮了起来。 风,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去,卷着片片落雪般的飘絮在天空里不停地翻卷。 城门前那么多人,却始终安静得落针可闻,他们怔怔看着这两个人,不明白这种异样的沉默源自什么。 他们彼此遥遥相对,静静无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