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 分卷阅读1 文案 何英仇恨着余燕至,余燕至依赖着何英。 当失去所有,真相大白之际,两人是一笑泯恩仇,各奔天涯,或相依相伴? 第 1 章 1. 何英又把余燕至给打了。 他两睡在一个屋里,一张木板搭的大床上,半夜的时候何英拿被子捂住他的头脸,朝他肚腹狠锤了几拳头。跟一年前比,何英学聪明了,专找那肉软的不易被发现的地方下手,他料定了余燕至不会跟庄云卿告状。 余燕至不敢吭声,他在何英那吃过太多苦头。其实论力气,他不见得比不上何英,可他一见何英就发憷,何英下手狠,是恨不能将他活活打死。 缩在被窝里,余燕至像个小虾米似的蜷着手脚弓着背,大冷的天,硬生生疼出了一身汗。 何英打完人便钻回了自己被中,一双眼睛黄鼠狼似的盯着那团隆起的黑影,他不解气,因为余燕至既不哭饶也不痛叫,那他岂不白费力气?这么想着,何英又摸黑爬了过去,他一掀被子躺在了余燕至的身后,扯开他的衣领,张嘴就咬住了那软嫩的颈窝,他是使了狠劲,像要咬下块肉。 余燕至终于害怕了,抖得像风中枯叶,他朝后伸手想要推开何英,何英趁机又掐起了他的手背。余燕至实在受不了,一声哽咽后蚊子似的小声道:“疼……” 何英心满意足地松了口,压住余燕至道:“敢对师傅说,有你好看。” 余燕至忙不迭地点头。 何英放开他,又想自己的被窝现在一定十分冰凉,便一脚踹向了余燕至,“你睡我那儿。” 余燕至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从床尾绕过何英,爬进了他的被褥中。 何英就喜欢余燕至这副怯懦模样,他觉得余燕至活该,活着就该受罪,除非他死。何英不像个十岁小孩,满脑子恶毒。 余燕至又冷又怕,颈脖后一片湿凉凉的刺痛,他抬手去摸,果然沾到了些粘湿的东西,他舔了舔,不像是血,他想那大概是何英的口水。余燕至很怕何英,怕得纯粹。他也不像个十岁的小孩,小小年纪活成了只可怜巴巴的狗,在何英眼皮底下连大气也不敢出。 余燕至到后半夜才安稳地睡了会儿,一大清早时又给冻了醒来。被子堆在脚边,何英也不见了人影。 余燕至牙关上下打架,哆嗦着穿了衣裳,他跪在床边叠好何英的被褥,然后去叠自己的。余燕至将被子翻过来展开,瞧那白棉布面上多了片淡黄色的痕迹,他低头轻嗅,发现是茶水泼上的,便有些小小地松了口气。何英以前朝他被子上撒过尿,那被子后来是哑巴婶洗的,他为此被师姐笑话了几日。余燕至想他三岁就不尿床了,他悄悄看向何英,何英站在师傅身旁,双唇抿成一线,从那薄得透明的眼皮下送给他一个目光,余燕至一直觉得何英看人时很特别,视线轻得仿佛飘在半空。 湿被子被余燕至整齐叠了起来,他不想晾出去惹师傅生疑,何英若受罚,他不会更好过。余燕至有点明白何英为什么泼茶了,他是让自己吃哑巴亏,有口说不出。 余燕至下床穿好鞋袜,在屋外的水缸里舀了些凉水梳洗干净,然后赶往了灶房。 他们居住在落伽山的深山之中,景色清幽,甚至冷清,无论望向哪处都是大片树海,盘坐树海之中,萦绕耳畔的也只有叽叽喳喳不同的鸟儿叫声。 刚随师傅上落伽山时,余燕至被呜呜哀鸣的山风和沙沙的树叶声吓得躲在被中发抖。何英将自己的被子摞在他的上,和他挤着睡了好几晚,那时候他还不怕何英。有天晚上他从梦里哭醒,一睁开眼看到了何英,何英拽起被角擦干他脸上的泪,说明日带他去瞧一窝刚出生的小松鼠,还说是只告诉他的,连师姐也不知道。 第二日,何英带着余燕至避开师傅师姐,偷偷去了后山。在片茂盛的矮树丛间余燕至看到了用枯枝搭成的松鼠窝,窝里有三只未睁眼的小松鼠,其实不好看,肉呼呼的身上没有毛。 何英很安静,余燕至也不出声,他挨在何英身旁,过了会儿便悄悄去瞧何英。何英的脸皮又白又薄,嘴角总是抿成一线,余燕至摇了摇何英的手,何英便转过头看他,那目光轻飘飘地浮在余燕至的面庞上,看得很随意。 之后的每一天,余燕至都会跟何英一起来看小松鼠,直到小松鼠睁开了眼睛。 如果时间倒流,余燕至或许不会对何英讲自己的事。他原本是有些伤心的,可讲着讲着就得意忘形起来,因为他口中所说的是最崇拜敬慕的爹亲。 “你说你爹是谁?” “我爹是北武林的大侠余景遥!” 自从他将这句话说出口,何英变了。 何英第一次打余燕至打得很凶,余燕至吓坏了,他起初不知道要躲,等尝到了满口的腥味才开始四处乱窜。何英追他追到了灶房后的死角,随手捡起根手臂粗的木柴就砸向余燕至的脑门,余燕至生生挨下,瞬间就懵了,若不是哑巴婶听到动静赶出来抱住何英,大声乌拉着惊动了庄云卿,一个九岁小孩挨不住几下。 师傅夺下了何英手里的凶器,何英挣开哑巴婶,又要冲着余燕至去。师傅强行拖走何英,何英的双腿蹭着地面,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过余燕至。 热呼呼的液体缓慢地从额角滑了下来,眼前的景物变成了红色,何英也变成了红色。 余燕至的耳边响起哑巴婶惊慌的呜啊声,他听见了却好象没听见,半个时辰前何英才跟他分了颗苹果,将大点的那一半给了他。他想跟何英道歉,却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想着想着竟有些眼圈发红。 何英被庄云卿关进了离住所十里远处的一间废庙,有哑巴婶每日送饭。 余燕至头上的伤,半个月后下地时才不觉发晕。他偷偷去了废庙,庙门上挂着锁,他踮着脚从细细的缝隙里看到了何英。何英跪在地上,脚边的大瓷碗里是满满一碗面,面汤干了,面冷成了一坨。 啪啪—— 余燕至拍着木门,小声叫着何英。 何英一动未动,也不开口说话。 那日,余燕至在废庙外坐到天黑还是没能听见何英的声音。庄云卿找上来时,余燕至向师傅恳求;庙里终于有了动静,是何英将瓷碗摔得粉碎。 庄云卿轻叹,拉起余燕至离开了。 又过半月,余燕至终于等回了何英。 何英饿狠了,灶房里不管是生是熟,只要能往嘴里塞的全塞了进去。余燕至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瞧何英似乎被噎住了,便急忙舀了水给他。何英接过后猛喝起来,直到将堵在喉间的食物咽入了肚中才缓缓放下水瓢,余燕至惴惴不安,他没有忘记何英砸在脑门上的那一下,所以当何英举起水瓢朝他送过来时,余 分卷阅读2 燕至闭着眼睛向后缩去。 “哈哈。” 这是余燕至自那日后第一次听见何英开口,他胆怯地睁开双眼望去,何英在笑,何英笑起来时目光像散在空气中的薄雾。余燕至也笑,他不出声,拿过何英手中的水瓢又舀了些水递给他。 这一次,何英在余燕至来不及收回的笑容里将水自他头顶慢慢浇下。 “好笑吗?”何英用空了的水瓢敲余燕至的额头。 余燕至的嘴角僵硬地弯着,他垂着眼皮,嗫嚅道:“你好久没去看过小松鼠了,它们现在变好看了……我们一起……” 噼啪—— 水瓢落回了缸中。 何英扯住余燕至的领子将他拖出灶房,推倒在了空地上。 “将衣裳晒干。”何英站在屋檐的阴影下,视线飘落地面,“你想害我再被关进去?” 余燕至急忙摇头,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何英身边,道:“我不和师傅说,什么也不说,我捡了好些松果,我们一起去看小松鼠吧?” 何英偏着脑袋,微微扬起下颌,他的眉眼都掩在黑影下,余燕至只瞧得真切那抿起的薄唇。 “我不跟你一起去。” “何英……” 何英摇头,搡了余燕至一把,指尖点着他的眉心道:“我是师兄,你是师弟,你不许叫我何英。” 何英看着余燕至时依旧是随意的,然而不再是种漫不经心,何英的眼底有把阴冷的火,那看不见的火焰炙烤着余燕至。余燕至一日比一日更明白,何英讨厌他,这种讨厌持续到了一年后的今时。余燕至怕何英,可除了怕以外并无别的想法,他没学会也去讨厌何英,因为总记得何英当初对他的好,记得何英带他去看小松鼠,后来小松鼠们离了窝,只剩下堆无人问津的枯草烂枝。 第 2 章 2. 余燕至进了灶房便帮哑巴婶准备早饭。哑巴婶在灶火上熬粥,他蹲在灶肚前添着柴火。 余燕至家世颇优,爹是盛名扬外的江湖侠士,娘亦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小姐,他幼时虽也犹如众星捧月,但爹娘并不娇惯。爹的侠义正直,娘的知书达礼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余燕至善良温顺,是爹娘眼里乖巧听话的儿子。 来到落伽山的一年,余燕至学会了很多,他依旧善良温顺,乖巧听话,所以师傅,师姐,哑巴婶都喜欢他。 哑巴婶不是天生的聋哑,她能听,只是说话乌拉乌拉,因为没有舌头。余燕至第一次看到她时被吓得没了声,那张脸上布满刀疤,像一张渔网。哑巴婶连忙抬袖挡住了脸,手里还拿着个夹糖的馍想要塞给他。没几日余燕至就不再怕了,哑巴婶没有娘好看,可她跟娘一样温柔。 “呜啊啊啊,呀啊。”哑巴婶打着手势,朝屋外指了指,双手合十枕在了耳侧。 余燕至点头应了声,看着哑巴婶满面笑容地走了出去,他知道哑巴婶这是要去叫师姐起床啦。 灶火上的粥熬出了满屋子香气,余燕至咽下口水,从一摞碗中取过个放在锅边,那粥很烫,他不敢直接端着碗盛,所以舀的时候极小心,生怕洒出锅浪费了米。他一勺勺地舀,舀满一碗后就端上桌,一共五碗。这张桌是个四四方方的样子,四边各一条长凳,余燕至将个大碗和小碗并排放在了一边,是哑巴婶和师姐的。瞧着剩下的一个大碗两个小碗,余燕至发了会儿愣,他先是将两个小碗放在一起,心里有点高兴,最后又将小碗挪回了大碗旁边。 先进灶房的是师傅,何英跟在身后。不一会儿,哑巴婶也抱着师姐坐了下来,师姐靠在哑巴婶怀里还没睡醒,哑巴婶舀一勺饭吹上半天才喂给她。师姐吃半勺漏半勺,哑巴婶不嫌烦,擦净了她的下巴又“啊啊”小声哄着。余燕至不会笑话师姐,因为师姐比他小五岁,拜入师门的时间却比他早了四年。 余燕至的左手边是师傅,右手边是抱着师姐的哑巴婶,何英还要离他更远一些。 夹了一筷子咸菜,余燕至埋头在了粥碗上。 饭桌正中的碟子里有五个煮鸡蛋,哑巴婶拿出两个剥了皮,用勺碾碎拌进了师姐的粥中。 何英也拿了个,他只吃外面的蛋白,然后捏起蛋黄送到了庄云卿的碗里。 余燕至从碗口处抬起眼皮,瞧师傅将自己的蛋白给了何英。 收回目光,余燕至大口大口地喝起粥。 早饭后等其他人离了桌,余燕至拿走了剩下的一个鸡蛋。他将鸡蛋放进袖子里,帮哑巴婶收拾好碗筷,擦了桌,然后朝师傅的住处走去。 他们所住的地方没有院墙,是向上的山势中搭建出的几间木屋。余燕至和何英的屋子地势最低,庄云卿住得最高,中间夹着哑巴婶和师姐,灶房就在哑巴婶屋子旁,从这里到师傅的住处还要走上一盏茶工夫。 何英三岁时便跟着庄云卿习武,余燕至却也不比何英差,他上一位师傅是爹亲。庄云卿如今教他们的依旧是基本的步行步法,腿功和防守,两年后他与何英将随庄云卿修习“云惜剑法”,在此之前他们摸不得剑。 何英身法异常灵活,反应敏捷,腰身柔韧,但缺点也很明显,他下盘不稳,虽攻势凌厉却攻得守不住,且常常自创路数,步法诡谲,一两次可避人耳目,出其不意,但不经意间也将弱点暴露无疑。余燕至与他恰恰相反,中规中矩,基础十分扎实,然而擅防守疏进攻,时而陷入被动局面。庄云卿让两位徒弟对练腿功,若限十招之内,何英必为上风,二十招也无输的道理,三十招险胜,四十招五五平分,五十招,何英定然落于下风。 何英没有真输过,庄云卿让他们点到为止。 余燕至手腕绑着铁砂袋,已经向上举肘了半个时辰,他当初随父亲学过些掌法,如今练剑才知对腕力更为苛求。深秋寒冷,汗水从鬓发流到下颌,凝聚成滴淌湿了他的衣襟。 庄云卿并不时刻在外监督,教导嘱咐过后时而会去屋中看书。他前脚离开,何英后脚便将铁砂袋卸了下来,他在庄云卿面前表现得不能再好,其实骨子里不服管教,他不偷懒但没有耐性,一件事做不长久就会生厌。何英在树身上压完腿又去蹲马步,一会练步法一会下腰,倒立不过一刻钟又绑好铁砂袋抬了两下胳膊。余燕至完成师傅交代时满头满脸的汗,白净秀气的面庞变得红彤彤,何英却还是那又白又薄的面皮,清爽地像块绸帕子。 余燕至弯腰在水缸前,捧出清水扑上了头脸。他来来回回洗净汗后直起了身,何英不知何时站在对面,正往前襟上泼着水。余燕至低着脑袋离远了些。除了最初那次,何英未再当庄云卿眼前给过余燕至“好看”,何英怕庄云卿?还是怕被关废庙?余燕至觉得都不是。 何英此刻看起来也像是出了身汗 分卷阅读3 的样子,他坐在屋前的石桌旁,等待庄云卿。他垂首盯着地面,一条手臂松松地横在石桌上。眼角余光中一个人影向他靠近,何英闭起双眼不为所动。片刻后,手心多出了个冰凉光滑的事物。 何英没有正眼瞧余燕至,是斜睨过来的视线,自下而上,薄薄的眼皮连出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几乎遮挡住了那轻飘飘又凉飕飕的目光。 余燕至见何英忽然站起,全身立时有了反应,头皮发麻,眼晕腿软。 掌心朝上,何英摊开手道:“我不要。” 余燕至连连点头,拿了回来,鸡蛋在他两只小手中捂了捂,他恍然大悟一般又连忙剥了壳,抠出蛋黄后将蛋白呈到了何英面前。他想讨何英高兴,他也知道何英从不吃蛋黄。 何英抿着唇,唇角渐渐升起弧度,何英几乎不对他笑,何英笑的时候余燕至就要遭大殃。 在余燕至遭殃前,庄云卿从屋中走了出来。 “师傅。”何英这一次是真地在笑,他像阵风从余燕至的身边吹向了庄云卿。 余燕至急忙将鸡蛋塞进嘴巴里,他吃得急吞得也急,差点噎死自己。他抬袖子抹了抹嘴,跟在了何英身后。 第 3 章 3. 秋去冬来,气候一日比一日见冷,而落伽山是个落不住雪的地方,冬季潮寒湿冷,常有阴雨绵绵。 哑巴婶知道余燕至的屋里冷,晚饭后便喊他留了下来。 土坯砌成的炉灶旁摆着两个小板凳,余燕至和师姐并排坐在一起,那四方的炉灶上蹲着壶水,铜壶边围了圈山药蛋。 余燕至握着把小剪子,左手中是对折过的彩纸,他神情专注地剪了半晌,末了抖落下些碎纸片,将那纸张展开,便是精巧可爱的一只小兔子。这是娘教他的,娘的手很巧,会剪许多花草鸟兽。 余燕至将小兔子给了师姐。 师姐今年五岁,有个好听的名字——秦月儿。 秦月儿长着樱桃嘴儿,大眼睛,只是胖成了肉球,哑巴婶抱得动她,余燕至背她走十来步就要气喘。 “婶。”秦月儿迈着两条小短腿来到哑巴婶面前,高高举起剪纸道:“兔子。” 哑巴婶笑得咧开了嘴,她满脸的刀疤,样子实在吓人,可那眼里全是温柔慈爱。秦月儿不怕哑巴婶的丑脸,她也跟着笑,笑没了眼睛。哑巴婶大手抚过秦月儿的脑后,指了指余燕至,张嘴道:“啊啊,呜啊。” 秦月儿蹦蹦跳跳地坐回小板凳,将小兔子平平整整地铺在腿上,大眼睛望着余燕至道:“燕至哥哥,你再给我剪只小兔子吧,它一个人没有伴。” 余燕至点点头,问哑巴婶要了张彩纸,反着方向又剪了只。两只小兔子被贴在了纸窗上,面对着面相望。 屋里渐渐飘出山药蛋的香味,秦月儿谗出了口水,胖手就往那铜壶边伸去。余燕至连忙捉回她的手,小声道:“师姐,那个烫。” “我想吃……”秦月儿扭着胳膊往外挣。 余燕至不敢松开,一边困住她,一边小心地将颗山药蛋拨得离铜壶远了些,晾了小会儿,这才拿指尖捡起放在腿上。那山药蛋隔着厚衣料仍是烫,余燕至又哄了秦月儿半晌,待那温度降下来些便掰开吹吹热气,给了她半块。 哑巴婶忙活完手里的针线活,一抬头瞧见余燕至正将剩下的半个山药蛋往秦月儿手里送,便不觉微笑起来。她看了看纸窗上的两只小兔子,又看向炉灶前坐着的两个孩子,笑容渐渐加深,半晌后又边笑边摇了摇头。 铜壶里的水开了,喷出热气,将壶盖掀得东倒西歪,哧啪作响。 哑巴婶收起装着布线针剪的竹蓝子,将壶提了下来,又捡了几个山药蛋包进布兜里。她拍净裙面上的线头,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便要摸黑将这些送去庄云卿的住处。 “婶,我去吧。”余燕至赶在哑巴婶面前,从她手中拿过了布兜。 哑巴婶连忙摆手摇头,指着铜壶又指着屋外,意思是这壶烫,外面天黑,她不放心。 “不用担心。”余燕至提上壶柄,哑巴婶怕烫着他也不敢抢夺,便小心地递了出去。余燕至走到门外回头道:“你和师姐休息吧,我去见过师傅就不过来了。” “啊,呀啊啊!”哑巴婶点点头,转身又取了两个山药蛋塞进他怀中,目送他拐进山路才反手阖上了门。 哑巴婶不偏心,何英算是她看着长大,只是何英从来与她不亲,也不愿接受她的好意。 何英不去哑巴婶屋里,他在庄云卿那儿。 庄云卿住在高处,比余燕至和何英的房间还要冷。庄云卿并非苛待徒弟,他道学武之人不仅要有强健的体魄还要有坚韧的精神,若连寒冷都忍受不住,又能有何作为? 一路上,余燕至小心谨慎但走得并不慢。冬夜里一壶滚烫的水,盏茶工夫也能变得不温不凉。 今夜无月亦无星,比之昨日更是阴冷。 转过道弯,朦胧灯火出现在了眼前。余燕至加快脚步,接近途中听见屋里传出笑语。 “你看这张如何?” “英儿,莫胡闹。” 余燕至停在屋前,顿了顿,一时不知是该先出声还是叩门。 “是燕至么?”随着庄云卿声音响起,门由内缓缓打开。 余燕至忙开口道:“师傅。” 庄云卿微笑点头,让进了余燕至。 何英敛起笑容,将笔下的纸张移开,重新提笔落下。 余燕至先添满了桌上的空茶杯,放好铜壶,又将装着山药蛋的布兜放在了茶杯旁。他向那随意铺散开的纸堆望去一眼,只见那每一张上都画着个人脸模样,若非有旁边的小字根本辨不出是谁。画儿虽不敢恭维,那行楷却是清雅隽秀,端端正正的“庄云卿”三字。 何英这时抬眼看向了他,余燕至与他目光相撞竟莫明心虚起来。 何英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画一番,放了笔,将那张纸轻飘飘往他面前一掷,便端起茶杯走向了庄云卿。 余燕至低头看去,见那上画着只大大的乌龟,这乌龟倒是惟妙惟肖,龟壳的地方竖写三个潦草大字——余燕至。 “何英,天色已晚,你随燕至一起回去。” 何英仰头望着庄云卿,道:“师傅,我想同你住在山上。” 庄云卿拍着他肩膀,和蔼道:“你已长大,理应学会独立,况且你是燕至的师兄,更该做出榜样。” “师傅……” “英儿,听话。” 何英不死心地拉住庄云卿袖角哀求,庄云卿不为所动,末了便皱了眉道:“莫再任性。” 抿紧双唇,何英又失望又羞恼;他被师傅拒绝得干脆,偏偏还让余燕至瞧去了热闹。 何英与余燕至一前一后地走在山路上,何英走得飞快,几乎不看脚下,虽 分卷阅读4 然这条路来来回回已行过许多遍,但此时伸手不见五指,潮气又渗入地面,也不知何英是被磕绊了住还是脚底打滑,踉跄几步竟是摔趴在了地上。 余燕至瞧不真切,只那响动听得一清二楚;他赶上前弯腰去扶,却是被何英推了开来。何英似乎摔得不轻,站起来后脚步慢下了许多,余燕至继续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无人开口说话。 躺进被窝,余燕至从怀里摸出了张折好的纸,纸上带着墨香。他将它塞进枕套,闭上了眼。 半夜,余燕至被轻咳声吵醒,迷迷糊糊半晌才确认那声音是来自何英。 爬出被窝,趴在何英身旁,余燕至迟疑了会儿小声道:“你怎么了?” 何英只是轻咳,断断续续。 余燕至有些心惊,他伸出手摸索到何英的脸,觉得那脸颊滚烫。 “何英?”余燕至摇了摇他。 何英有了些反应,哆哆嗦嗦地往被子里缩去。 余燕至连忙抱起自己的摞在了何英身上。 隆冬的天,被子里的何英打着战,被子外的余燕至也打着战。 第 4 章 4. 余燕至穿回衣裳,缩在何英脚边睡过了一宿。太冷,他睡得不塌实,第二日天未亮时便被身旁的动静惊醒。 何英翻身坐起,看了看多出的一床被子,又看向了角落的余燕至。对方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让何英想起了刚睁眼的小松鼠,胆怯地想要寻求温暖。何英曾经可怜余燕至,因为同病相怜,他将余燕至当作自己的影子去爱惜,然而现在,余燕至成了横在他面前的一堵墙,扎进心中的一根刺。 余燕至眼瞧何英一声不吭地下了地,穿戴整齐后推门离去,他也急匆匆地跟了上前。 藏青色的天际飘下蒙蒙细雨,余燕至搓了搓手臂,忍不住打个冷战,他悄悄瞄向何英,在淡淡天光中,何英的脸颊显出奇异的粉色,他眼帘半垂,无精打采地望了一眼水缸,然后提起木桶朝山下的方向走去。 山路湿滑,余燕至跟在何英身后丈余远外,时不时听见前方传来轻咳。他担忧地想,何英这是生病了。 走过盏茶工夫,眼前开阔之地出现了一片碧湖。 阴霾的天空落下如丝细雨,雨水接天连地,引动湖面阵阵涟漪。 何英弯腰蹲在湖边,舀起满满一桶水。他直起身时颇显吃力,将桶放回脚边轻轻喘息起来。 余燕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伸长手臂提起了木桶。 “你……”何英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愤怒,可他连出声也有气无力,便又换上冰冷的态度,轻声道:“滚开。” 何英的目光恍惚地犹如雨幕,像在看他,又仿佛没有在看。呼吸间白雾散开在冰凉的空气中,两人的发梢与肩头的衣裳被雨水淋湿。何英面庞嫣红,手却冷得像冰块,与余燕至的一起叠在木桶的把手上。 余燕至发觉何英的力气变小了,若是平日,何英不开口,余燕至也从不敢与他争抢什么,可现在何英病了,人生病的时候就会难受。余燕至还是怕何英,如果他能说真心话,他不会让何英在这冷雨天里出来打水。余燕至的小脸也红,却是冻得,他有些讨好道:“来的路上你提,回去我提吧?” 何英变了脸,紧抿的唇角扯出不耐烦的线条,他用力拽着把手,任凭水泼洒而出溅湿衣摆。余燕至见他真的动怒也不敢再惹他,便要将手放开。哪知何英今日异常烦躁,很快便将耐性用尽,胳膊一伸搡上了余燕至的胸口。 余燕至方松手的瞬间被一股力量向后推去,雨天湖边地面十分湿滑,他踉跄两步,仰面朝天直直往水中栽下。落水前,余燕至瞧见何英怔然的表情和紧接着朝他伸出的手,然而那手只来得及与他指尖相触。 身体猛地撞击上湖面,片刻的缓和后是急速下沉。 大量的水随呼吸涌入口鼻,余燕至奋力地挣扎着却是越陷越深,湖水冰凉刺骨,渐渐麻痹了知觉。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最初的惊慌与恐惧逐渐消失,反而觉出了一种温暖,这让余燕至感到平静安心,恍恍惚惚间,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一声“燕至”仿佛是师傅,还有一声……是谁? 余燕至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第一个是爹,第二个是娘,然后是牵着师姐的哑巴婶,最后是师傅。他朝他们呼喊但无人回应,他想走上前,低头一瞧,自己的双腿陷在泥沼之中,寸步难行。余燕至慌了,急出满身的汗。就在这时,又有一人从他身边经过,余燕至急忙抬头望去,只见那人竟也停下脚步回望向了他,何英……何英。 何英从薄薄的眼皮下看他,目光里带着审视,“你在干什么?” 余燕至呆愣愣地盯着对方,嗫嚅道:“我……我动不了。” 何英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 余燕至急道:“你要去哪儿?” 何英回头对他微笑,“找师傅。” 余燕至眼瞧他越走越远,渐渐同先前的那些人一样隐入白光之中。余燕至拼命地想自泥沼脱身,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他几乎就要绝望,压抑的情绪如黑色潮水一波波袭来,他头皮刺痛,痛到极至后是麻木。余燕至的身体冰冷起来,由内而外地渐渐丧失着温度。 “走得出来吗?” 余燕至缓缓抬头,与那轻飘飘的视线相接。 何英半蹲下身,静静地注视他片刻,朝他伸出了掌心。 余燕至睁开双眼,这漫长的一梦在光亮照进眼底时仿佛只经历了一个瞬间。 “婶,燕至哥哥睡醒了。” 秦月儿的声音响起在耳旁,余燕至环视四周景象,发现自己躺在哑巴婶的屋里。 “啊!呜啊啊。”哑巴婶的乌拉声中满含喜悦,她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来到床边,扶抱起余燕至,点着下巴将碗凑在了他的唇边。 热气扑面而来,浓浓的姜辛窜入鼻腔,余燕至吸了吸鼻子,也不怕烫,咕噜噜几口喝了个底朝天,一股火热顺着喉咙直暖入肚腹,逼出丝丝寒气。 “婶。”余燕至向哑巴婶露出一个让对方安心的笑容,道:“我没事。” 哑巴婶摸了摸他的额,才有些放心地点起了头。 秦月儿踢掉小鞋子,爬上床坐在了余燕至的腿上,忽闪着大眼睛道:“燕至哥哥,你怎么这么冷的天下水玩儿呀?师傅生气了,可凶了,又把英哥哥关去庙里啦。” 哑巴婶隔着厚棉裤在秦月儿屁股上拍了下,把她从余燕至腿上抱了下来,然后急忙朝他摆手,指尖点了点自己,双手合十做了个拜佛的动作,又点向屋外,意思要余燕至别担心,她一会儿就去庙里看何英。 余燕至呆了呆,一声不响地穿起衣裳。之前的湿衣已 分卷阅读5 经被烘在了炉灶旁,现在这身是哑巴婶去他屋里取的换洗冬衣。 哑巴婶拦不住他,回头叮嘱秦月儿几句,匆忙撑起伞追在了余燕至身后。屋外的天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只有雨比清早大了许多,哑巴婶赶上余燕至时,他肩背的衣服又已淋湿。 庄云卿正站在门前的屋檐下,视线送去的方向是十里远外的废庙,他眉间深深浅浅苦愁痕迹,目光茫然而忧虑,仿佛有许多不能言说的心事。 余燕至来到庄云卿的面前,毕恭毕敬道:“师傅。” 哑巴婶小声乌拉着,眼含愧疚地望向庄云卿。 “你回去罢,麻烦你了。”庄云卿对哑巴婶言罢,又转对余燕至道:“燕至,随为师进屋罢。” 余燕至的来意简单明确,他不为何英求情,只是陈述事实。 庄云卿亲眼所见何英将余燕至推入湖中,再者何英前科累累,余燕至又生性温良,他以前只道天长日久,两个孩子之间总能慢慢生出些感情,何英也总有一日会懂得罪不及孥的道理,可如今看来,何英满腔血海深仇无处可报,他认定父债子偿,竟是真心要害余燕至。庄云卿不得不思量,当初是否不该将余燕至带来落伽山……可若不如此,谁又能保他周全?当年之事疑点重重,庄云卿有心追查到底,而毕竟身单力薄,只怕顾此失彼。比起事实真相,将何英抚养成人才是庄云卿心中首要大事…… “燕至,你是仁厚善良的孩子,你的心意为师明白。”庄云卿转身面对了余燕至,轻拍他肩头,道:“可何英之错,为师不能姑息。为师是想他好,不愿见他日后行差踏错,后悔莫及。” 余燕至仰望庄云卿,道:“师傅,是徒弟要与师兄挣抢木桶结果不慎失足跌落,错不在师兄。” “好了。”庄云卿向他摆了摆手,道:“何英已经承认,你不必再为他开脱。” 余燕至怔愣,急道:“并不是他所说那样。” “燕至。”庄云卿神情严肃,继续道:“你为何英着想就让他在庙中思过,他如此心性若不及早收敛以后定要铸成大错。你之慈悲宽容,难能可贵,可对何英而言只是一种纵容。惩罚何英,为师同样心受煎熬,但为了他日后成人,为师必要严教。” “师傅……”余燕至上前一步,似乎是想拉庄云卿的袖角,可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他小声哀求道:“师傅的教诲徒弟一定句句记在心上,只是……师兄身体抱恙,师傅若要罚能否等他养好……” 庄云卿怔了怔,转身沉默半晌,低声道:“何英病了?” “是!”余燕至急忙回答,心中暗喜,“求师傅网开一面,放师兄离开废庙——” “好了。”庄云卿打断他,又是片刻沉默后道:“你方经历险境,早些回去休息罢,何英之事莫再过问,为师自有斟酌。” 余燕至微微垂首,唇角动了动,道:“是。” 离开庄云卿住处后余燕至躲在了山路拐角的一棵树下,他等了半柱香工夫,没有等到庄云卿走出房门。余燕至握了握拳头,冲进雨中疾奔,他小心避开哑巴婶的房间来到了灶房后堆积木柴的棚前。双手握住斧柄,余燕至咬牙使力,将斧头自木墩上拔起。 余燕至跑到废庙时,剧烈的咳声正自其中传出。他沉默地举起斧头,一下下劈向门锁,将那年久失修的木门砍得惨不忍睹。铜锁和着许多碎木屑一起散落在了地上,余燕至推开门,走了进去。 何英已经没有跪着的力气,他趴伏地面,脸庞埋在双臂之间,咳声缓和下来后,何英慢慢地抬起了头。 余燕至狼狈极了,从头到脚被雨淋得透湿,膝盖以下尽是污泥,握着斧头的右手沉重地垂在身侧。他望向何英,望见了何英嘴上,袖子上的血。 何英怔然看着他,仿佛被吓住了。 余燕至扔远斧头,走上前跪在了何英身边,何英双眸大睁,刚要开口却被他整个抱住。余燕至面无表情,眼泪大颗大颗淌下,那泪水滑上了何英的脖颈,甚至比他的体温还要滚烫。 第 5 章 5. 倾盆大雨哗啦啦直泻而下,余燕至背着何英行走在雨中。背上的人依旧轻咳,星点血水洒在了他的胸前,余燕至渐渐感觉到了恐慌,他想起自己的奶娘某年冬日突然咳血发热……没过多久奶娘就死了。 余燕至不理解师傅苦心,他固执地认定师傅不是为何英好。在余燕至心中,没有什么比冤枉一个无辜之人更可恨,他把事实真相告诉庄云卿,庄云卿却口口声声都是大道理……他爹就是被这些口口声声害死,再多的辩解也无人肯去相信。何英不是故意将他推入湖中,他落水的刹那,何英分明想要拉住他,可师傅不信。 何英的个头与余燕至相仿,分量也不比他轻,余燕至背他行走在雨中的山路上颇为吃力。他走得小心翼翼,心急如焚。何英轻咳不止,是十分压抑的声音,克制不住时便会猛地呛出一口血唾沫,那滚烫的额头贴在余燕至的脸颊上,让他眼圈发红。 奶娘没了,爹没了,娘没了……余燕至不想何英也没了。 紧抿双唇,余燕至将他往背上托了托。 雨水把何英的发打湿在额间,他脸庞苍白,双颊嫣红。 外衫披在何英的身上,余燕至想让何英少淋些雨,可那单薄的衣裳阻挡不住漫天席地的雨水……无处可逃,无处可逃。 带着一身雨水淋漓,余燕至将何英背回了屋中。 褪去湿衣的何英被紧裹在被褥中,他浑身烫得惊人却止不住颤抖,浑浑噩噩地说起了胡话。余燕至听不真切,耳朵凑到了他唇边,仿佛是一声,“娘。” 余燕至在被子下摸索到了何英的手,握住了,对着他细声道:“你别怕,我去找哑巴婶。” 何英微微皱眉,半睁了双眼,目光在虚空中飘浮半晌后终于找到了余燕至,他声音暗哑,出气似的吐字道:“别去……” 余燕至乖顺地点了点头,道:“你哪儿不舒服?” “水……”何英小声道。 “你等等。” 余燕至一骨碌翻下床,趿着鞋跑了出去。哑巴婶住得离他们不远,他跑进灶房,抱了捆干柴,提了壶水又摸出小半块姜和把糖,然后急匆匆返回。他跟何英的住处没炉灶,所以在屋檐下生了火,铜壶蹲在火堆上,余燕至把那姜掰成小块和糖一齐扔进了壶中。铜壶被烧成黑色,手柄烫得不能摸,余燕至拿着脸盆站在雨下接了些水,扑灭了火焰。 何英是快给烧焦了,只想喝口水,凉的热的没有区别,他等了许久,等来的是一碗飘着点点烟灰的姜糖水,一个花脸猫的余燕至。 余燕至像哑巴婶一样扶着何英的背,将碗凑在了他的唇边,这姜糖水他在外面吹过,不 分卷阅读6 烫嘴。 何英喝了,刚喝完就咳了起来,将姜糖水全吐在床上。 余燕至手足无措地抹着何英的下巴,眼眶里冒出潮热。他想去找师傅,可又怕师傅还要责罚何英……余燕至在庄云卿眼中是不能再好的徒儿,其实骨子里坚韧到顽固,认定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头。师傅的那些道理,余燕至道徒弟句句记在心上,可他所做所为却是件件违背师训。 余燕至没去找师傅,何英不准他去。他钻进被中抱住何英,何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余燕至觉得何英热得像火,冷得像冰,他将头埋在何英的肩窝,跟着何英一起打颤。 啪—— 木门从外被猛地推开。 余燕至没有抬头,他感觉到了笼罩而下的阴影。 何英被庄云卿抱出时余燕至紧搂着不肯撒手,他第一次被师傅厉声呵责。 自那日起何英住在了山上,余燕至每日替哑巴婶将饭送去师傅屋前,然后趴在窗边往里看上一眼。何英没醒,何英醒时是十天后了。 拥着被子,何英埋首在庄云卿的怀中,絮语道:“你忘了我娘么?” 庄云卿抚摸他的后背,温柔至极,“英儿,你以后不可再如此任性,燕至并无过错,你爹娘的不幸不该苛责于他。” “你忘了我娘么?”何英又问道。 庄云卿垂眸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道:“虞惜是我师妹,我怎会将她遗忘。” 何英抬眸望向庄云卿,双手紧攥他胸前衣襟,“你没有忘了我娘,你还记得她是如何惨死?” “英儿!”庄云卿敛眉,出声呵止。 何英眼眸闪出泪光,一字一句道:“是余景遥……他杀了我爹,侮辱我娘……你却救了他的儿子,收他为徒……” “师傅……”何英双眼通红,咬牙道:“你教教我,教教我怎么不恨!” 庄云卿默然无语,只是紧拥了何英。他双目轻阖,眉间满是隐忍愁伤,掌心一遍遍抚过何英的后背。 屋外,余燕至悄无声息地迈步离开。 何英与师傅的对话,他不觉惊诧……当年将他与爹娘逼入绝境的人口中叫嚣的正是何石逸夫妇无辜惨亡。有证有据,北武林大侠余景遥觊觎虞惜美貌,勾搭不成便恼羞成怒杀害其夫君,又将虞惜奸杀。江湖之中,余景遥已是为人不齿的恶徒伪君子,只有余燕至还将父亲当做英雄。 余燕至不相信那些人的话,只是没有想到何石逸是何英的父亲…… 雨在几日前便停了,余燕至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土疙瘩,踢到个大的时,那疙瘩里包着石块,余燕至被生生绊了出去。他摔得有些疼,小声哼唧地坐了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发现掌心蹭破了皮。余燕至伸舌去舔,嘴里是土混杂着血的腥味,他楞楞地静坐片刻,忽然仰起了头……头顶上的天湛蓝湛蓝,艳阳高照。 第 6 章 6. 何英对他的恨,余燕至几乎不放在心上,他相信爹不是凶手,所以对何英没有负罪感。余燕至只将何英看作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可怜他,就如刚来落伽山时,何英给予他的温暖,他也想对何英好些……没人比他更明白何英的心情,其实何英也是同样,然而得知余燕至的身世后,何英的怜悯在一瞬间扭转成了仇恨。 又过了半个月,何英被庄云卿“赶”回了山下。 经过这场大病,何英整个瘦了一圈,细细长长地像根麦杆。他坐在屋中灯下,看余燕至蜜蜂似的勤劳,又是扫褥又是铺被。何英微仰下巴,从半眯的眼缝望出去,半晌后蹙起眉毛,收回视线盯住了脚尖。他见不得余燕至,却要日日与他面对,这样的日子对何英简直是煎熬——余燕至若是个惹人厌的小鬼就罢了,可偏偏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何英没有欺负人的喜好,他是真恨余燕至,可他做的那些事除了“欺负”找不出别的形容。他想余燕至跟他对着干,这样他对他不好,也能不好得理直气壮。 以前的余燕至既缠人又爱哭鼻子,可那时候何英想他这样挺好,甚至觉得他像个小猫小狗一样可爱;后来余燕至在何英眼里不可爱了,何英瞧他就像狼盯着羊,有股恶狠狠的劲。何英以为余燕至怕他怕得理所当然,为什么不怕?余景遥欠下他爹娘的命,他还没手刃仇人,对方就被群“正义人士”逼死了;何英寻仇无门,满心阴郁时,老天爷开眼将仇人之子送到了他的面前。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何英想得出神,直到余燕至跪在床沿上,朝他开了口,“你病刚好,早些睡吧?” 何英抬眼看着余燕至,余燕至的目光有些畏缩,他垂下眼皮,片刻后又瞄向了何英,似乎在随时等待对方发难。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何英站起身走到床边,平视着余燕至。 余燕至闭紧嘴巴,只拿哀求的眼神望向对方,他不想何英再说下去。 何英看穿了余燕至的心思,他跃跃欲试,笑容一丝丝恶毒起来,“因为你爹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余燕至表情痛苦,然而痛苦得十分克制,他清楚何英的仇恨,可不表示他将因此置疑父亲。余燕至沉默地摇了摇头,是微弱的反驳。 何英可不是要看他这副模样,他既然不能弄死余燕至,也不能教他懵懵懂懂地过安心日子;他以前只动拳头,其实像砸进了棉花里,因为余燕至根本不反抗。何英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想余燕至怕他,又想余燕至恨他,他希望报复得实实在在,而不是看起来像小孩间的打闹。 “你摇头什么意思?你爹不是杀人凶手,还是你不认那个杀人凶手是你爹。” “我爹不是——” 余燕至话音还未落下,便被何英扑倒在了床里。何英一拳头挥得余燕至偏了脑袋,他轻轻喘着气,仿佛这一下用了不少的力气,何英唇角抿成一线,目光飘落在余燕至泛了红的脸蛋上,“你还敢说不是?如果余景遥没杀人,他是怎么死的?” 余燕至嘴唇苍白,维持着偏首的姿势,小声喃喃道:“我爹不是……” “你爹杀了人又畏罪自杀,是个缩头乌龟王八蛋,那群逼死你爹的也不是好东西!我爹娘的仇关他们什么事?!” 眼瞅何英的拳头和话音一齐落下,余燕至咬紧牙关,忽然曲起膝盖撞进了何英腹中,何英吃痛地从余燕至身上翻了下来,余燕至趁机跨坐在了何英腰间,双眼大睁地紧盯着他,神情异常认真,“你不许污蔑我爹!” 何英落了下风,挥动着双拳还想要寻机会揍余燕至两下,“狗屁!余景遥活该被逼死!他杀我爹娘,是个大混蛋,你是他儿子,你是个小混蛋!” 余燕至左躲右闪,听他满嘴的脏话,心里那点火苗越窜越高,竟渐渐有了燎原之势。他 分卷阅读7 一巴掌扇在何英脸上,声音脆响,“我再讲一次,你不许骂我爹。” 何英只怔了瞬间,他脸上火烧火燎,往日里漂浮的视线变成了一把刀,直扎进余燕至眼中,“王八——” 余燕至又是一巴掌落下,比之前那次更脆更响,“你娘怎么教你说话的?” 何英懵了,他是想余燕至恨他,可余燕至凭什么恨他?!何英觉得余燕至反了,敢骑在他头上,余燕至不要命了! 何英发了疯似的抱住余燕至,和他扭打在了一起。这床挺宽敞,两个半大小孩从东头滚到西头,没人说话,只有何英气急败坏的喘息声,何英又踢又打毫无章法,余燕至躲的时候多,难得出一次手就能让何英痛得倒抽凉气。何英是个大病初愈的身体,精力实在不能跟余燕至比,全凭那一口恶气撑着,撑到头了便瘫软得像摊烂泥,他趴在床上脸憋得通红,余燕至扭着他一条手臂,整个身体都压在他背部。 余燕至也微微喘着气,他脑袋里像着了火,烧得他几乎有些糊涂,他望着何英那耳骨周围薄得透明的白肉,道:“你答应不再污蔑我爹,我就放开你。” 何英念头转得飞快,余燕至这是要他低头,他何时污蔑了他爹?他说得句句都是实话!何英恨不能朝他脸上呸口唾沫,他哪能让余燕至得意,“余景遥活该,他是混蛋——” 余燕至全身着了火,他觉得牙痒痒,痒得受不了。何英露出领口的脖子又白又细,余燕至张嘴咬了上去,他使了狠劲,就是为让何英闭嘴。 何英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声哽咽似的痛吟,他身体变得僵硬,紧紧抿起了唇。什么小狗小猫,何英觉得自己被余燕至那副可怜的模样骗了,余燕至果真是余景遥的儿子,跟他爹一样有颗虎狼心!何英一开始还忍着,渐渐觉得余燕至要发疯。何英疼得厉害,又恨极了,索性叫嚷起来,“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小王八蛋,小混蛋!在师傅面前装什么乖徒弟,你本事大得很!还敢拿斧头砍庙门!” 余燕至原本是恼得没理智,可骤然听见何英的控诉便怔了怔,他离开何英的脖子,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担心你。” 何英倏忽皱眉,偏着脑袋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余燕至稍稍清醒了些,火势自脑海一点点如浪潮般退去,他察觉出口中的腥味,低头一瞧,何英那细白脖子多了圈牙印,血珠子正往外渗着。余燕至有些发懵,一时也辨不清心里的滋味,他将目光移向何英,何英眼角粉红,眼里水亮亮的,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余燕至对何英做了补偿,他垂首一点点舔着血丝,何英全身的寒毛都要竖起,因为余燕至舌尖的动作异常缓慢,在一个个牙印上徘徊着。 余燕至感觉到何英在微微颤抖,他舔净了那伤口,就在何英脖颈边担忧道:“很疼吗?” 何英咬牙闭上了双眼,他有种自掘坟墓的不甘,他病刚好,体力不济,所以被对方如此压制不能反抗;可更让他愤怒的是余燕至竟然是这么个东西!明明一副软弱可欺,温顺听话的乖模样,明明是那凶手的儿子……余燕至把他骗了,也把师傅骗了,师傅总在他面前说余燕至的善良无辜,都是狗屁!余燕至发起狠来就是个狼崽子。 何英的眼睫颇长,但并不如何卷翘,他睁开双眼时,睫毛像个小帘子将轻飘飘的目光遮掩得更加云中雾里。此刻阖着眼,扇子似的眼睫颤抖着,仿佛十分脆弱。他对余燕至重新看待了,清楚自己现在没本事跟对方硬碰,可又不肯伏低作小,就生硬道:“舔够了没。” 余燕至傻愣愣地点头应了一声。 “那还不滚开!”何英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声道。 余燕至心里的火苗在啃上何英脖子时就渐渐熄灭了,他那一下也实在没对何英客气;这会儿就忘了方才的初衷,手忙脚乱地从何英背上翻了下来。 何英一起身,抄起手边的枕头就砸在了余燕至脸上,然后眼瞧着一张纸片从枕头缝里落了下来。纸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四方形,何英好奇地捡起,余燕至竟是发了急。 何英见他模样慌乱,更是有些得意,“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余燕至双臂从何英身侧绕出,像是个搂住对方的样子,双手便要去抢那张纸;何英这会儿也不与他计较,一边推挡着他,一边将纸展开。很眼熟……惟妙惟肖的乌龟,背上三个大字——余燕至。 何英愣了愣,然后笑起来,他回手一把推开余燕至,将那张纸拍在他脸上,“你还说你不是小王八蛋,傻子!” 何英骂他打他,他能忍,因为何英心里有恨;可何英不能骂他爹,他爹是用死来证明清白的人,一个人死都不怕还怕承认罪过?不仅仅是他爹,还有他娘……他爹也曾辩白,但无济于事,所以余燕至早明白百口莫辩的无奈,一个人的嘴巴怎么能跟十个百个斗?何英也是那十个百个人中的其一,余燕至堵不住那么多张嘴,但能堵何英的嘴。一件事归一件事,他分得清楚。 余燕至将那张纸撕碎,揉成团扔在了地上,他看着何英道:“我就是个小王八蛋,你怎么说我都行,可你不能说我爹。” 何英也看他,挑着眼皮,不以为意。 余燕至下床捻灭油灯,返回后一掀被子躺了进去。 何英在黑暗里瞧不清什么,他邪火簇簇,好象第一次认识余燕至。他想趁黑狠狠揍余燕至一顿,可想归想,他也不肯白白吃亏,他被余燕至差点咬死,被他折腾得早没了力气。何英也翻身躺进被窝,睁着双眼想心事,这样挺好,绵羊露出了狼尾巴,他以后不用对余燕至客气。有力气的时候就该揍得对方爬不起来,总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狼狈,何英越想越窝火,连梦里都不得安生,全是余燕至的影子……余燕至拿着斧头站在他面前,一身的雨水,眼里凉飕飕的,何英有些害怕,他眼睁睁瞧着余燕至朝他举起了斧头挥下,余燕至想要杀了他。 何英从梦里惊醒,天亮了,身边不见余燕至。 何英像往常一样,洗漱过后直接去了庄云卿屋里,他趁庄云卿不注意,取了纸笔趴在桌上又画了只乌龟,乌龟壳上照样是余燕至三个字。 早饭的时候何英破天荒地坐在了余燕至身边,跟他挨得极近,然后偷偷将折好的纸塞进余燕至手心。 余燕至只顾埋头吃饭,虽然接下了却也没当场打开的意思。何英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余燕至抬起眼皮,从桌上夹了一筷子凉拌苦瓜放进了何英碗里。 庄云卿眼瞧他们竟然有了些师兄弟的感情,唇边隐隐的笑容,却不知何英最讨厌吃苦瓜,只跟余燕至说过。 第 7 章 7. 余燕至以前是棉花,何英使出大力气打下去又给不痛 分卷阅读8 不痒地弹了回来。余燕至现在是什么?何英说不准,大概像片湖,投进颗小石子就能泛起涟漪,听见响动;投颗大的还能激出水花,只是有风险,一不小心会湿了衣摆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余燕至一直是以畏惧的姿态容忍着何英的蛮横无理,他对何英有同情,也是真心想对他好。可何英自从摸清余燕至的底线就变本加厉起来,非要将余燕至招惹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何英对他不再爱搭不理,余燕至却不觉得有多高兴,何英在师傅面前明明乖巧嘴甜,然而当着余燕至的面,什么话伤人他就专挑那话讲。何英耍二皮脸的本事让余燕至也对他重新看待了,余燕至心里琢磨,自己以前忍气吞声让何英打,何英不满意,何英现在想讨打。 冬去春来,烟花三月,草长莺飞。 西边的竹林里冒出了许多嫩嫩的竹笋,余燕至提着竹篮,替哑巴婶包揽下了这件事,何英也要一齐前往,他两手空空,是个很有诚意的监工模样。 两人走过段山路,穿过一小片树林,眼前出现了翠浪翻滚的竹林。 那些竹笋刚冒尖,十分鲜嫩,余燕至欠着腰,一手一根,很快就撅了半篮子。何英慢悠悠走在余燕至身边,显得既无聊又惫懒,他心里寻思着做点什么,于是停在了余燕至身后,朝他屁股蛋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余燕至知道何英一撩闲就是要生事,他从篮子里挑了棵大点的竹笋,拨了皮递给了何英。何英对余燕至的示好曾经置若罔闻,如今受之无愧,何英认定无意间发现了余燕至的本质——一头狼崽子,他用不着跟狼崽子客气,他迟早要扒下那层狼皮,让余燕至承认余景遥是个大混蛋,让他再不能理直气壮起来。 何英咬一口鲜竹笋,嚼过两下唾了出去,眉毛皱得死紧,“苦的!” 何英舌头矜贵,受不得半点委屈,余燕至背着师傅不知帮着吃了多少他碗里的东西。他们不晓得这刚摘的鲜笋是要过烫盐水后再用清水浸泡,余燕至直起身接过何英的竹笋,吃了口,果然又苦又涩,这回倒不是何英娇气,余燕至把那剩下的扔进竹篮里,也朝地上呸了几口唾沫,抬袖抹了抹嘴。 “你故意挑个苦的给我。” 余燕至瞧何英早憋着股子劲要找麻烦,也不辩解,将竹篮呈在了他面前。 哑巴婶端上桌的凉拌竹笋都是又香又脆,何英想刚那棵是坏了,巧不巧被余燕至选中,如今他再挑定不至于运气那样差,于是拿出棵小的便拨了皮往嘴里送去。何英在余燕至的目光下千辛万苦地咽了口中的竹笋,他笑得甜丝丝,眼神里飘出不屑,趁余燕至弯腰撅竹笋的时候,将手里的玩意扔进了一旁的破草烂叶中。 余燕至装做没看见。 何英把两只空手背在身后,很有庄云卿平日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斜睨向余燕至,道:“我挑的比你的甜多了。” 余燕至撅了棵竹笋往篮子里一丢,他仍旧是弯着腰的姿势,这会儿偏过脑袋,从下往上地与何英目光相接,道:“你还吃吗?” 何英眨着眼收回视线,心里骂了余燕至一声。 余燕至垂首,嘴边弯起个小弧度,他想何英脸皮又白又薄,宁可苦到心里也要装出副甜滋味。 收获了满满一篮子鲜竹笋,余燕至跟何英并肩向回走去。何英嘴里发苦,脸上的表情就不十分好看,余燕至心知肚明,只想早点将竹笋交给哑巴婶,然后能躲一时是一时,以免让何英借机找茬,一张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浑话。经过先前那片树林时,何英忽然停住了脚步,余燕至一时不察,走出三、四丈远才疑惑地回头看何英。何英低着脑袋,视线直直送向脚下,余燕至返回他身边,也朝那处望去。 “恩……”何英蹲了下来,偏着头是个凝思的模样,他小声嘀咕道:“这是什么?” 松软的土地上有五个向下凹陷的圆形,一大四小,余燕至觉得眼熟,他曾养过只小狗,湿爪子从桌面踩过时仿佛就是如此的痕迹……只是那个比眼下的小了很多…… 嗷—— 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一股来势汹汹的掌风,一个巨大的黑影骤然自棵树后冲出,眨眼间便来到了两人面前。那事物一身深棕色的皮毛,直立而起时比成年人还要高,发出吼声的嘴巴大张,四颗尖利的獠牙像四根钢锥,可以穿透筋骨血肉轻易地咬断人的脖颈,身前挥舞的厚实大掌带着锋利的长指甲,这样的一掌可以活生生扯碎半个人。余燕至脑中“轰”得一声响,想起师傅告诫过在林中行走时要千万小心的野兽——熊。 何英脸色煞白,只瞧棕熊径直向余燕至扑去,他猛地转头大喊道:“发什么呆!跑!” 余燕至来落伽山不过一年多时间,见过个头最大的是狗獾,这只棕熊比两个余燕至高,比三个他还要胖壮。余燕至刹时怔在了原地,他脑海忽然一片空白,明明将何英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可偏偏双腿像被钉进土中,如何也迈不出去。 何英早已站起,是蓄势待发地要朝前狂奔,他抬步前朝余燕至望了一眼,却见对方仿佛无知无识地傻愣着。何英恨恨咬牙,胳膊一伸扯住了余燕至的手,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他慌乱地几乎辨不清方向,只在林间东躲西逃,而身后时不时响起的吼声提醒着他,那头棕熊离他们一点也不远! 汗水浸湿衣襟,何英渐渐觉得双腿都不再属于自己,他急促地喘着气,耳中嗡嗡作响;余燕至的手被他紧攥在手心,他不敢放,因为害怕!然而又说不清到底害怕什么,可能是不想身在一个人被野兽追逐的恐惧之中,可能还有些别的。何英拼命地向前冲,他无暇顾及脚下,结果被突出土壤的树根狠狠绊了出去,一瞬间,何英突然放开了余燕至。 何英整个身体撞向地面,经历最初的冲击后,他用几乎绝望的声音大叫道:“快跑!” 余燕至扑上前,扯住他胳膊要将他拉起,何英的一条腿半撑在地上,另一条拖在身后,他抬起头,眼圈发红,推搡着余燕至的胸膛。 棕熊已经在视线之中,它四脚着地,跑得飞快。 拳头落在余燕至的身上,何英的动作从推变成了捶,他朝后看去一眼,急得语无伦次,“你回去找师傅!快去!” 余燕至的表情则从焦急惊恐变得平静起来,他也不还手,视线在身边扫视一圈,随手拣起了块石头握在掌心。 何英眼瞧他的举动,简直要发疯。 余燕至心里有点底,他还记得师傅说过的话,知道野熊身上的弱点,只是他功夫和力气都不足够,能不能制伏得了全凭运气。既然跑不掉,那就拼一拼,试一试。他一手捏着石头,一手悄悄握住了何英的手,双眼紧盯着奔跑而来的棕熊,目光锁在了棕熊的鼻吻处, 分卷阅读9 他抬起手臂,便要将石块投掷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棕熊竟在他们不远处的地方停了下来,垂着脑袋吭哧吭哧地吃起竹篮里的竹笋。 余燕至怔了怔,谨慎地收回手臂,与何英视线交汇,两人同时保持了沉默,余燕至再次扶起何英,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后退,直到远离那处,余燕至才背起何英快步朝树林外走去。 何英的心还怦怦跳着,方才的情景在脑海中一遍遍重现。他差点送命,害他差点送命的是一篮子竹笋,这一篮子竹笋是余燕至的!新仇旧恨一股脑冲进了何英胸腔,他也忘了自己如今还趴在对方背上,愤恨道:“余景遥是卑鄙小人,你比他还卑鄙,我若被熊吃了就没人找你报仇了是不是!” 何英话音刚落下,便被余燕至扔在了地上。他脚踝伤得不轻,现在整个屁股着地,一时疼得半身没了知觉,何英双唇哆嗦,几乎抿不起来。 余燕至垂首看他,面庞上神情复杂,他觉得自己说过许多次了,何英为什么总记不住?余燕至心里发冷,他抬手指着何英,道:“你坐这里等着,我现在就去找师傅。” 言罢余燕至转身朝前走去,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了山路的一处拐角。 余燕至这次造反得彻底,何英搬起石头砸得自己连路都走不成。他握紧拳头狠狠捶在地上,蹭破了指节,何英想朝天大骂余燕至几声,可一想对方听不见,简直白费力气,他也顾忌着那只吃光了竹笋的熊,心里又恨又慌,忍着痛从地上狼狈万分地爬了起来。左脚使不上力,连轻轻点地都是巨痛,何英金鸡独立地站了会,然后右脚向前蹦去。 他一蹦一跳,拐过道弯时,白脸蛋变成了红脸蛋,然后看见了坐在路边的余燕至。 余燕至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编成的兔子,他坐在地上没动,只是抬起眼皮静静望向何英。 何英快速地朝周围看了看,然后笨拙地跳出几步,拾起根树枝劈头盖脸地朝余燕至身上抽去,他死咬着牙,想狠抽对方一顿,可他站都站不稳,那树枝落下时没有多少威力。余燕至不躲不避,生生挨了几下后抓住了另一头。 何英用力去夺,没料想余燕至却松了手,他踉跄着又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何英的脸更红了,这回是气得,气急败坏,“小混蛋!你敢骗我!还敢丢下我!” 余燕至觉得何英的疯劲又上来了,但一件事归一件事,何英朝他发疯可以,所以并不生气。余燕至站起身,走到何英身边去扶他。何英想自力更生,试了几次没成功,最后被余燕至扶了把,脸上很是挂不住。他恼火,余燕至太会装模做样,等在这里就是看他的笑话。 余燕至欠身拍了拍何英衣服上的土,将这不太情愿的人又重新背在背上。 何英勉为其难地帮余燕至拿着那只狗尾巴草的兔子,他瞧这兔子很可爱,就在余燕至耳边道:“给我的?” 余燕至将他朝上托了把,轻声道:“你想要就拿着吧,我再给师姐编个。” 何英忽然就觉得那兔子面目可憎,他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脾气真大,我骂余景遥一两句怎么啦?”何英凉凉开口。 余燕至很不想跟他讲这话,若不是后面那头熊,他一定将何英丢在路上。余燕至顿了顿,道:“你也有爹,你能让别人骂你爹吗?” 当然不能,可那余景遥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跟他爹比?何英晃荡着一条腿,轻哼了声,他觉得现在不是个逞能的时候,等回去了他想怎么收拾余燕至都行。反正余燕至也不是个好东西。 第 8 章 8. 余燕至没能撅回竹笋,丢了篮子,还搭进个原本活蹦乱跳的何英。他不想哑巴婶事后操心,就说何英失足摔进沟里,人没事,篮子给压坏了;哑巴婶还是操心,但若比起得知两人被野熊袭击,这样的程度就显得不值一提。 哑巴婶想去看何英,余燕至又说了些教她宽心的话,然后把来时路上新编的兔子送给了秦月儿。返回山下前,余燕至进灶房洗了颗甜瓜,揣在怀中。 那甜瓜脆生生的,指甲在顶儿上抠道缝就能一掰两瓣。余燕至甩净了籽,拿着甜瓜进了屋里。 何英坐在床上,一只裤脚挽过膝盖,露出白细细的小腿,只是那脚踝粗肿得厉害,他自己抹了药油,这会儿脸上还是个疼得龇牙咧嘴的狰狞模样。 余燕至把两瓣甜瓜放在桌上,走到床边朝何英的伤处看去,只见那里隆着个高高的馒头山,连脚背都似乎向上弓起,撑得皮肤白亮亮发光。何英受了罪,疼是难免的,他心里有气,可再气,余燕至也不能替他把这罪受了。何英不想在余燕至面前显怯露丑,他撸下裤腿,半拖半蹭地翻身躺在了枕头上。 半阖着眼,脚上火辣辣一阵阵地疼,头皮也跟着一阵阵地抽,何英长长吸进口气,半晌呼不出来。他回想起林中的经历就又怕又恨,他何必管余燕至死活,余燕至差点害死他——他怎么能死?他有什么脸去见爹娘……何英后怕,脑海里一时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棕熊,一时是挥下斧头的余燕至。他太想报仇,在余燕至身上找余景遥的影子,渐渐地就入了魔障,他恨余燕至,可又认为余燕至更想杀他——余燕至毕竟不是余景遥,何英还没想明白,意识里却已是觉得亏欠了对方。 何英正琢磨心事,耳边却响起咔哧咔哧的声音,像夜里的老鼠拿桌腿磨牙,将何英那点悲愤凄惶的心情啃去了九霄云外。何英皱起眉毛,扭头朝床下一看,是余燕至站在桌边吃着甜瓜。何英想他受了这么大的罪,连累他的王八蛋竟还没心没肺地吃上了甜瓜……何英性子有那么点邪乎,不仅邪乎,心眼还小,一件事常是翻来覆去地想,把自己气得不轻,想到最后就要忍不住干出些什么。 他以前对余燕至好时,自然看对方从头到脚的顺眼,如今余燕至只是站着吃甜瓜,何英也不高兴了。 余燕至察觉出何英目光,便拿了另半块送到他手边。 何英正是个发难的当口,眼瞧余燕至“献”上甜瓜,又想,没必要跟肚子过不去,收拾余燕至还得等脚伤好后再说。 余燕至见何英一声不吭,费力地撑坐在床边一口口吃着甜瓜,心里平静地想,何英生病受伤时才肯这样听话。 何英将那半个甜瓜吃得残缺不全,非要留下头尾的部分,好象那是吃不得的。余燕至知道他嘴刁,明明在庄云卿身边生活了七、八年,也不知是谁惯的?其实何英天生地不肯受委屈,一身毛病也就在庄云卿面前时会卖乖装巧,如今多出个余燕至,才是处处容忍处处惯他。 把那甜瓜的残骸收整到了屋外角落,余燕至在水缸旁洗净手脸又摆湿了布巾,当他回到屋中时 分卷阅读10 ,何英果然是半举着双手,目光飘在门口,等着余燕至“伺候”。 接过湿布,何英边拭着被糖汁粘了的手,边抬起眼皮看他,道:“不准对师傅说。” 余燕至点头,说不说无所谓,何英对庄云卿感情深,不想庄云卿担心,余燕至没有这个顾虑,师傅不是哑巴婶,他经过大风大浪。 “师傅如果问起,怎么说?” 余燕至有些诧异地回望何英,何英这话是打着商量的口气,何英什么时候肯跟他商量事情? 何英仿佛察觉了余燕至沉默背后的心思,他是想两人统一口径,免得露马脚,可话一出口也觉得这不像他往日作风,所以隐隐又要恼火。 余燕至把何英的脾气摸得清澈见底,何英眨一根眼睫毛他也知道对方想生什么事。余燕至将对哑巴婶的说辞又说了遍给何英听,何英觉得还成,于是点头应允。 何英挪到床边,伸出右脚踩进鞋里,然后慢吞吞套起左脚的布袜,他蹙着眉毛,垂起眼帘,仿佛十分地不情愿,“你说还是我说?” 余燕至弯腰提起他另只鞋子,朝何英面前一递,道:“我说。” 何英也清楚,在庄云卿面前余燕至的信誉比他好……不想师傅怀疑,是得余燕至去开这个口。话虽如此,可这件事实已经够何英不欢喜了,若不是他跟余燕至动过几次手,师傅的心怎么能偏向外人?思来想去,都是余燕至的错。 余燕至以为要背何英上山,何英却突然有了骨气,让余燕至在外找了根粗树枝,一瘸一拐地撑到了灶房。 晚饭的光景,庄云卿来得比他们早些,见着何英的模样时便急忙上前察看。余燕至在旁面不改色地解释,然后瞧庄云卿担忧地望向何英;何英来时路上的骨气全变成了哀戚戚的一声“师傅”。 第 9 章 9. 何英对在庄云卿面前能够得到的待遇心知肚明——这样程度远不够他搬去山上与师傅“厮守”,晚饭后,何英不得不同余燕至一起下山。 拖泥带水地走到半路,何英扔了手中木棍,几乎是用尽耐心,他站在原地不动,理所当然地盯上余燕至的背影;余燕至仿佛始终在注意着何英,这会儿就停下脚步,走回去背起了他。 天色暗下,月儿升起,将崎岖小路照得像落了层白霜。 何英晃荡着右腿,搂住余燕至脖子,觉得对方身上很暖和;他常年的手脚冰凉,很贪恋那点人气,住在山上便能跟师傅睡一个被窝,可下了山就要孤枕难眠地受冻。余燕至被何英那凉飕飕软绵绵的手腕缠着,像是身陷蛇窟,脊背上的寒毛直竖。 清风明月,何英倚着余燕至肩头,小声哼唱起来,“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这是江南戏曲,余燕至生长北方,听不明白唱词;何英哪管他懂不懂,自顾自唱得前村不着后店,片刻后却也觉得实在难听,便又若无其事地闭了嘴。何英以前也时常哼哼两句,因为虞惜爱听戏,他学得再不好,庄云卿喜欢。 余燕至是雷打不动地沉默,何英拐腔拧调地亮了一嗓子,却连个捧场的人都没有,便觉得面上挂不住。他一抻余燕至的嫩脸蛋,哼笑道:“我唱得好不好?” 余燕至低眉顺目地点点头,小声道:“好。” 何英心思转得飞快,余燕至懂什么?只管是敷衍他的,“哪句唱得好?” 实话自然是句句都不好,可余燕至确实听不出好坏,他思量一番,道:“头两句最好。” 这话说得就让何英有了些欢喜,头两句最好,倒没说剩下的不好,何英想了想,也觉得那段唱得着调。他搂紧余燕至,唇角弯弯的,又小声哼唱道:“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痴情多,笑你不该少怜悯……” 夜里凉凉暖暖的风,吹得人一半舒坦一半犯冷。 回到屋中,余燕至出了门打水,何英坐在床边,他如今是个“身残志懒”的状态,由着余燕至伺候洗漱。 余燕至蹲在木盆边,瞧那浮在水里的两只脚丫,一只饺子似的白嫩小巧,一只馒头似的肿胖浑圆;他一边朝那脚面上撩水,一边握住了何英右脚。 何英立刻就扭了眉毛,右脚朝外挣去,余燕至以为弄疼了他,曲起手指想要放轻动作,哪知指尖蹭过那红嫩嫩的肉,引得何英猛地一颤,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余燕至原本十分无辜,被何英的笑声一怔,愣愣地望向了对方。 面庞上的笑容不及收回,何英笑得目光散成了碎片,他心里也发急,觉得不能这副模样面对余燕至,可越是急越是在意余燕至的手。 何英再要将脚抽回,却是实实再再地被余燕至攥牢了。他左脚是一丁点不能动,右脚的力气还在,可试了几次竟然没能逃脱,何英渐渐有了恼怒的征兆,原来余燕至在这儿等着他呢,瞧他使不上全力就想趁火打劫! 何英是打心底地不怕余燕至,简直是瞧不起他,就算被对方把住了只脚也能叱责得理直气壮。他先是冷茫茫地看着余燕至,仿佛是给他一个磕头认错的机会,然而余燕至不识好歹。何英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抬起巴掌就朝余燕至脸上送去。 掌心还没落下,何英又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东倒西歪,生不如死。他终于是无力地躺在床上,眼圈泛红,眼里充盈着水光几乎是要掉泪了。 “王八……”何英断气似的吐出两个字,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余燕至这会儿才放开他,端着木盆出了屋。 何英双眼大睁望着房梁,他想余燕至怎么能这样对他?自从踩过余燕至的底线,“好日子”就越来越远,他活蹦乱跳的时候还有精力挑衅应对,此刻他简直要怀念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棉花似的余燕至。 小浑球! 何英在心里啐了余燕至一口,翻身坐起,将余燕至的枕头扔了出去。 余燕至正巧进门,眼明手快地接下,看了何英一眼,走到床边将枕头安稳地放回原处,一蹬鞋,半湿不干的双脚便踩在了床上。 何英拖着只伤脚,挪蹭到余燕至面前,他不朝余燕至发火,只将余燕至的枕头扔下床。 余燕至微微垂着眼帘,一声不响地捡起。他捡一次,何英扔一次——第三次捡回后,余燕至将何英推倒在床上握住了右脚,何英真急了,不仅急竟然还有了些怕。 “你放开!”何英是习惯对余燕至发号施令,只是偶尔也有失灵的时候。 何英尝尽恶果,全身哆嗦地缩成了一团,他脸庞埋在被褥上,咬得嘴唇破皮。 余燕至不是真要招惹他,他只想何英消停些。 分卷阅读11 停下动作后余燕至去拉扯何英,何英好容易肯抬头,一抬头就朝他挥拳头,嘴里骂咧咧地没半句能入耳。他自然不会打何英,何英却也没能讨得便宜,最后竟只能小声嚷嚷地要余燕至放手。 闹腾过后,何英惴惴不安地缩在被窝里,睡不着,半夜时便爬进了余燕至的被中。 余燕至跟何英同住一年多,早就睡成了惊弓之鸟,何英翻个身他都有醒的可能,更何况被何英贴在身边。余燕至先是装睡,他以为何英是要打他,等了半晌,何英却是将手伸进了他衣服里,何英的手冰凉,在他腰上,胳肢窝处又摸又挠,余燕至渐渐有点明白了,于是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无所谓地搂住了何英。何英身体一僵,仿佛是觉得效果不明显,便要钻出被窝,却是被“熟睡”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何英一天的光景里,受了罪,受了委屈,师傅的安慰有限,他又疼又累,如今有个暖被窝,还有个小火炉,他就又心安理得的舍不得了。 第 10 章 10. 光阴似苒,物转星移。 两年之后,余燕至与何英终于得以持剑,跟随庄云卿修习剑术。 两年时光,脱去孩童稚气,两人已初长成了少年模样。十岁前,余燕至颇有些男生女相,如今个头一日日地窜高,虽清秀依旧,却多了分少年俊逸。何英也比两年前挺拔不少,只是一张小白脸越发寡情,让人又爱又恨。 他二人的性情都随娘,余燕至的母亲谢玉岑自然是大家闺秀的端静温良,平和仁厚;而何英的母亲虞惜虽有倾城之貌却是个病西施,不免任性娇气。庄云卿对这个师妹看似严厉,实则爱在心中。虞惜十六岁那年下山探亲,路途中救了遭遇劫匪的徽州商贾何石逸,何石逸对虞惜一见钟情,追至落伽山,为见虞惜一面竟于寒雨中苦候三日。虞惜情窦初开,渐渐被其温柔痴情打动,半年后便下嫁给了年长她二十岁的男子,同他一齐回了徽州,庄云卿眼见心爱之人离去,黯然神伤无可奈何。五年后,庄云卿与虞惜的师傅仙逝,也是这一年,虞惜将三岁的何英留在了庄云卿身边。 看着何英一日日长大,庄云卿一时感慨,便转身进入屋中,自书架上取出幅画卷,展了开来,静静凝望起那画中人。 屋外空地,余燕至和何英正练习师傅所传授的基本剑术,握剑,起势,抡臂,刺、劈、挂、点,单调而枯燥。余燕至耐性极好,十分沉得住气,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反观何英,练了会儿便偷偷模仿起庄云卿平日里的剑招,虽无威力,架势倒还有模有样。 师姐秦月儿自年初时也跟着何余二人上了山。 秦月儿如今俨然长成了粉嫩嫩的小姑娘,可于武学方面着实资质愚钝,庄云卿有心让她与何英或余燕至同修“云惜剑法”,可观此情形,惋叹之余也不得不放弃心中念想。 一个步法,秦月儿三、五日依旧走不对,不是右脚当左脚地迈出,便是错步时不得要领,绊得膝上浑数淤青。余燕至练完剑便陪在秦月儿身边,一遍遍演示正确姿势;何英却从不与他们一处,在他眼里,余燕至和秦月儿简直天造地设,一个混蛋一个笨蛋,般配得很。 何英偷练庄云卿的剑招,练得如痴如醉,脑海里全是与师傅双剑行走,挽出漫天剑影,配合天衣无缝的景象,他心知云惜是双人剑式,亦是师傅在师祖所传剑法基本上与娘一同所创,娘虽离世,可他一样能陪师傅共舞云惜。 秦月儿腿上功夫不到家,几个转身踏步便身形不稳地一路踉跄朝后,她若摔在地上也就疼疼屁股,可巧不巧撞上了何英剑势!何英是个将剑前送的姿势,也未料到半途冲出秦月儿,要说他肯勤练腕力基础扎实,这一剑或许还收得回……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猛地握上剑刃,同时拽扯住了秦月儿。 何英面色煞白,双唇微张,显然是被方才惊险所慑,他此时回神,急忙收起力量,然而剑刃上一抹艳红血丝,不堪重负地汇聚成滴淌落而下。 余燕至微微拧起眉毛,掌心一紧,手腕用力,何英手中长剑便被轻松夺下。何英先是茫然,眼瞧余燕至用另一只手拭净剑身,将剑重新送入剑鞘,茫然倏忽变为震惊与愤怒!何英刚要开口,秦月儿却抢先一声大哭起来。 何英和余燕至皆是怔然,余燕至一心销毁“物证”,却忘记还有秦月儿这么个“人证”。 庄云卿自屋中走出,眼见余燕至右手哗啦啦往外淌血,他身边的秦月儿哭得像个小泪人,惟独何英从头到脚的安然无恙。微微蹙眉,庄云卿沉默无语地返回房间,拿出药瓶与布条为徒弟清洗包扎,然后抱起秦月儿在院中来来回回走动,边走边轻声安慰。 秦月儿好容易止了哭声,眼睛肿得像桃,她搂着师傅脖子,哽咽道:“燕至哥哥……教我……我学不会……英哥哥拿剑……来了……燕至哥哥的手破了……流了好多血……” 何英垂首立在一旁,心里把秦月儿骂了个遍,笨丫头除了会吃就会告状,话都说不清还敢告状! “何英。”庄云卿声音不大不小,目光送向了何英。 何英唇角抿成一线,走到庄云卿面前,小声道:“师傅。” “是否如月儿所说?” 事实是他偷习剑招,出招后反而收不回来,差点伤了师妹,还好被师弟及时阻拦没有酿成大祸——何英想他不能这么说。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半垂了薄薄的眼皮,何英道:“徒弟不慎……徒弟知错。” 余燕至看了何英一眼,转向庄云卿开口道:“师傅,是徒弟起了玩心与师兄耍闹,刀剑无眼,徒弟的伤是个教训,以后一定不敢再对手中之剑不敬。师兄有错,徒弟也有错,师傅要罚便一起罚吧。” 庄云卿看了看余燕至,又看向秦月儿,道:“你与月儿所说似有冲突,为师希望你如实以答。” 余燕至走上前,轻轻握住了秦月儿的手,仰头继续道:“师姐方才是吓坏了,徒弟在师傅面前不敢有所隐瞒。” 言罢,余燕至举起包好的手,对秦月儿笑道:“师姐别怕,已经不流血了。” 秦月儿迟疑地摸了摸余燕至的手心,吸溜着鼻涕喃喃道:“燕至哥哥……疼不疼?” 庄云卿颇为无可奈何,秦月儿是胆小的女娃娃,语焉不详似乎也难免;何英十句话,九句都要打折扣;余燕至……庄云卿觉得余燕至是无可挑剔的好徒弟,然而也是跟他最不亲近的,明明是十三岁的少年,庄云卿却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想什么。 何英最后一次被关进废庙时差些送命,自那以后庄云卿倒是不再关他,每每忆起当初,庄云卿便悔恨不已,许多大人尚做不到罪不及孥,何况一个孩子;而且那次, 分卷阅读12 他是真的误会了何英。所以信与不信间,庄云卿选择相信,毕竟两个徒弟还在眼下,总归闹不出大事。 就当是他二人耍闹不慎受伤,庄云卿训诫过后,余燕至并未受罚,何英也不算受罚,只是比受罚更难熬些罢了。 余燕至牵着秦月儿朝山下走去,何英不紧不慢地跟着,末了揪了把秦月儿的小辫子。 秦月儿摸着后脑勺回头看他。 何英指头朝她脸蛋上一戳,似笑非笑道:“你昨天刚吃了我两个梨,今天就向着他?” 秦月儿眨着大眼睛,仰起小脸在余燕至和何英之间看了看,她是真笨,长得水灵灵却没半点聪明劲,“梨我吃光了,没给燕至哥哥。” 何英早知道她是笨丫头,脑袋里只记得个吃。 余燕至扯了扯秦月儿,一言不发地又拉着她往前走去。 何英受了冷遇,目光凉凉地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背影,心里想,他也没少给秦月儿好吃的,秦月儿怎么就偏偏喜欢余燕至?他倒不是多爱这个师妹,就觉得对方养不熟,小白眼狼一个。吃了他的,撂嘴就忘。 回到哑巴婶住处,秦月儿又声泪俱下学了遍,反正她说不清,含含糊糊来去就那么几句话。哑巴婶只听明白一点——余燕至受了伤。她心疼地看那包好的手,然后进灶房炖冬瓜猪脚汤了。 何英不敢“违抗师命”,他往日几乎不进哑巴婶的屋子,如今却像个小跟班似的寸步不离余燕至。 余燕至跟秦月儿坐在床边,隔着张矮床桌,上面摆了几样剪纸,是余燕至剪给她的。何英站在屋角,盯着纸窗上贴着的两只小兔子看了半晌。 汤炖好了,余燕至和何英去了灶房。 余燕至右手虽疼,勉强也拿得起勺子,何英谨遵师嘱,抢过勺子就要喂余燕至。他舀起块大冬瓜,笑微微送到余燕至嘴边,余燕至垂着眼帘一口吞下。 “好吃吧?” 余燕至点头。 其实从不吃冬瓜的是何英,可他见着别人吃心里就痛快,然而余燕至真吃痛快了何英又不高兴,他想这冬瓜有那么好吃?何英又舀起块,吃了一小口,立刻唾了出去,把剩下的塞进余燕至嘴中。 除了冬瓜还有猪脚,何英喂他一口,笑道:“吃什么补什么。” 把那碗里的肉菜喂光了,何英舀起勺汤自己喝起来,喝了口,又喂余燕至。 余燕至朝他扬了扬下巴,意思让他再喝些。 何英把勺子朝碗里一丢,坐回长凳,轻飘飘的目光就放了出去,“你丈母娘熬给你的,我凭什么喝?” 何英的话,余燕至听着糊涂,反正何英不高兴根本不需要理由,余燕至端起碗便将汤喝了个一滴不剩。 第 11 章 11. 布巾丢进木盆,何英使劲搓弄两下,拧干后扔向了余燕至。 余燕至单手撩开,擦拭一把,走上前便要端起木盆。 何英夺过,盆中的水左右晃荡地泼洒出了些,他偏首看向余燕至,道:“师傅知道了,我可要受罚。” 余燕至目送他走出房间,坐回床边,动作缓慢地褪去鞋袜。他盯着赤脚琢磨,虽说是碍着师傅的命令,可若以前,何英定然不肯低头,如今的变化是因为何英没那么恨他了吗? 余燕至年纪不大却已劳神费心,他希望何英心中的仇恨能一日日淡去,他与何英可以回到最初。 进屋后何英将木盆放到余燕至脚边便退出许远,他转身走向窗前,从袖子里摸出了张彩纸剪的兔子。 余燕至抬眼望去,那兔子他再熟悉不过。 何英看起来很高兴,他们屋里没有糨糊,何英伸出舌尖舔了舔彩纸背面,然后将兔子贴上纸窗。他全然不觉羞愧——这兔子是从别人那偷来的。 余燕至垂了眼皮,一时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他没剪过小兔子给何英,他还没来得及剪何英就恨上他了。 何英满心欢喜地坐到了余燕至身边,踢了鞋,褪去布袜,把脚也伸进了水盆。他们常年用凉水洗漱,如今初春之际,何英怕冷,便将双脚踩在了余燕至的脚背上。余燕至抬起只脚,撩了些水洒在他脚面,何英不满地将他重新踩进水里,狠狠捏住他的手,道:“冰!” 右手猛地刺痛,余燕至不禁就要挣脱,何英也是一怔,连忙松了开来。 “有那么疼?”何英盯着那伤处,似乎不以为意。 余燕至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何英轻哼了声,无所谓地捉起余燕至的手放在掌心,他看那裹了几层的白布又看余燕至,感觉有些别扭,他想他是被师傅训诫过要好好照顾余燕至,并不是真的心疼对方。 晚上躺进被窝,何英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实在睡不着,便将双手移入腿间。几个月前的清晨,他初次体验这种感觉,之后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渎。他仿佛天生不知羞耻为何,只觉十分舒服,所以玩弄起来颇为得趣。可今日抚摸许久也不见兴奋,便无可奈何地停了动作。 手脚冰凉,何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当年虞惜体弱多病,何英三岁前几乎是要养不活,跟随庄云卿后才渐渐有所好转,然而终归先天不足,吃不得苦,受不得罪。 何英咬了咬牙,摸黑爬进了余燕至被窝。 余燕至睡眠向来浅,何英一身寒气地钻进,他只迷糊了片刻便转醒过来,待头脑清楚了些,余燕至翻身向外挪去。 何英立刻拉住他手臂,牙关还在打架。 余燕至轻声道:“我把被子摞上,暖和些。” 安抚过何英,余燕至抱起对方的被子铺上,然后重新躺进被窝,掖了掖何英颈边被角。 何英几乎全身贴着余燕至,冰块似的手伸进了余燕至亵衣下取暖。 余燕至不禁打个冷战,却是反手将何英搂住了。 何英渐渐觉得暖和了些,他几乎是有些舒服地伸展开手脚,一条腿塞进了余燕至双腿间,掌心摸着余燕至光滑的脊背,脑袋埋在他颈项轻轻一嗅,是熟悉的气息。黑暗中,何英小声道:“你以后每天都给我暖被窝。” 余燕至没说话,心想,再冷也不过一两个月,天热起来何英就用不着他暖了。 何英抬腿不轻不重地顶了顶余燕至,不高兴对方的沉默。余燕至皱眉,腿间隐隐生痛,他点了点头应了声。 何英在余燕至背上又摸又挠,百无聊赖地眨着眼道:“哑巴婶喜欢你,你以后就等着娶秦月儿吧。” 余燕至微微垂首,黑暗里瞧不清何英的神色,他是不明白被哑巴婶喜欢和娶师姐之间有什么关系,虽说十二、三岁就娶妻的小少爷并不稀罕,可余燕至早不是小少爷了,更何况秦月儿是师姐,他从没这个想法,“我不娶师姐。” 何英笑了声,嘀咕道:“你是嫌秦月儿太能吃, 分卷阅读13 还是嫌她太笨?” 余燕至都不嫌,他觉得师姐挺好,“师姐年纪小,其实不笨。” 何英微不可闻地哼声道:“还没娶过门就替她说话。” 余燕至晓得他心眼小,不顺着就会不高兴,可余燕至也并非总哄着他,这会儿就差开话头道:“你想成亲?” 凉软的手像条蛇从余燕至背上探进了亵裤中,他先是一怔,待那手滑进腿间时忽然惊觉过来,又怒又慌,左手猛地扯紧了何英的发丝,他还不懂人事,但直觉着羞耻。何英被他扯得生痛,可心里更来气,他想不想成亲与余燕至有何关系?他总将对方当做狼崽子,是不如他的,那里一定也一样!何英一声不吭,握住那软嫩幼稚的事物便揉了两把,一股陌生的感觉强烈地冲入脑髓,余燕至吞下喉间的声音,咬牙切齿一拳挥上了何英脸颊。 何英闷吭一声后立刻收回了手臂。 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等待怒火平息,余燕至试探地朝前伸手,恰巧触到何英下颌,潮呼呼的感觉充斥指尖。余燕至下床点燃油灯,赤脚走在地上,从盆架拿了布巾返回。 何英正撑着上身,一只手捂着口鼻,手心里捧不住的血全滴答了出来。余燕至递上布巾,何英看也未看一眼,接过后半掩面庞。 余燕至转身拿了张草纸擦拭被褥上的血,抹来抹去,草纸变成了深褐色。 何英下床,站在木盆边洗了半晌才止住鼻血,那盆里的水染得鲜红,他却是将布巾朝里一甩,也不管手忙脚乱的余燕至,熄灭油灯上了床,扯回自己的被子翻身躺下。 余燕至愣了许久,他站在床边,手里还捏着那血渍斑斑的草纸。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何英睁眼后在枕边发现了一只纸兔子,他诧异地翻身坐起,却只见一床叠得整齐的被褥,不见余燕至。 何英拿起纸兔子放在眼前仔细地瞧看,不像剪出的那么规整,这只小兔炸着一身毛茸茸的边,也不如彩纸鲜艳,是褐迹斑驳的草纸……第一缕阳光透过纸窗照射进来,犹如春风化雪,将那眼底的薄冰一丝丝消融,何英不知道,他唇边正漾着笑容。 第 12 章 12. 被余燕至轻松夺下手中之剑这件事,成了何英的心病。他时时去回想那幕,自剑身传递至剑柄的力量几乎令手腕发麻——何英心高气傲,尤其在余燕至面前不肯落半点的下风,他一定要事事比他强,这样才能活得有意义,有生机。 何英暗地里跟余燕至较劲,前所未有地在乎起了对方,余燕至劈腿弓步半个时辰,他便多他半时辰;余燕至削剑千次,他两千次。不仅如此,饭桌上也要一争高下,何英嘴刁,可为在庄云卿眼底卖乖,对不喜欢的也偶尔装模作样尝上两口,如今却憋了劲跟余燕至作对,余燕至吃两碗,他就要吃三碗,余燕至啃半个水萝卜,他啃整个,结果得罪了那不肯受委屈的娇贵胃口——半夜时疼得一脸青白,千百个不甘心地仰仗了余燕至烧来热水,一碗下肚才算回魂。 以前跟在庄云卿身边的只有何英,他一向自我感觉颇好,师傅教授的他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余燕至刚来时也是处处矮他一筹。何英想不到余燕至何时有了把好力气,可以轻易夺取他的剑,可以一拳打得他脑袋发懵。 何英开始每日溜到灶房后劈柴。 他手腕绑着铁砂袋,最初四、五下才能劈裂木柴,半月后渐渐缩短到了两、三下……可单是那铁砂的分量便不轻,何英又过于急进,不多久连握着两根细筷时手也会发抖,庄云卿察觉后摇头叹息,想要出言责备,然而瞧见何英粗肿了一圈的小臂又甚为心疼,无奈之下喝令他不可再继续。何英应承得恭敬而惭愧,一转身当晚又摸去了柴棚。 何英与余燕至同吃同住,他任何细微的变化余燕至必然是最先察觉,但他不言不语,只在心里想,何英是争强好胜不肯轻易服输的。 何英离去,余燕至便在屋中打坐炼气,回想庄云卿传授的口诀和要领,使内劲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不知不觉,屋外响起沙沙之声,仿佛脚踏枯叶,窸窸窣窣不绝于耳。余燕至缓缓睁开双目,望向了纸窗,窗上贴着两只小兔子,一只是彩纸剪成的精巧美丽,一只是随手撕出的简陋粗糙……望了会儿,余燕至心情平静地下床,穿鞋,找出屋中唯一一把油纸伞,在微凉夜雨中上了山。 雨水渗入土壤,无声无息,似乎从未来到;然而细细去听,那打在树叶间的声音,落在油纸伞上的响动……它一直都在。 沙沙——怦怦—— 天地之间,唯有雨声和他的心跳声。 渐渐地这两个声音中加入了第三道声音,是斧头砍劈木柴的闷响,余燕至不觉加紧了脚步。 那道背影出现在眼前时,正是个举起斧头的姿势,斧头挥下,劈开雨幕,完整的木柴应声裂成两半。何英长长吐出口气,然后转身看向了余燕至。 柴棚的支柱上点着根孤零零的蜡烛,烛火闪烁不定,在何英脸侧照出了橙红的轮廓;何英笑得像只洋洋得意的孔雀,虽然他的发梢已被雨水打湿,此刻的形貌更像只落汤鸡。他的目光依旧如雾般虚渺,有种无所谓的随意和寡情——余燕至迎着这视线走到了何英面前,稍稍送出手臂,油纸伞掩过了何英头顶。 伞下两名少年,一个在笑,因为他方才一击便能劈断木柴;另一个也在笑,却似乎没什么原因。 回屋后,何英百般不情愿地用凉水擦拭了身体,顶着湿发钻进两床被子中;他刚为方便只脱得剩条亵裤,如今半裸地蜷缩成一团,光听屋外雨声就觉冷进了骨头缝。 余燕至洗漱干净,瞧何英发上还在滴水,又拿布巾擦了擦,然后躺在了何英身边。 桌上仍燃着小半根蜡烛,何英不让熄,说这样显得屋里暖和。 像之前每晚一样,余燕至轻轻揉着何英的右臂,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何英心中惬意,想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见了成效,余燕至迟早还要是他手下败将……他越想越豁然开朗,简直有点心花怒放。 余燕至的手心干燥而温暖,这让何英十分贪恋,他舒服地小声哼着,忽然起了兴致。许久不做,他简直忘记了这件舒服事,如今想到就有些迫不及待。 眼瞧何英挣开了他,右手竟是伸进裤中轻轻动作起来,余燕至先是一怔,然后愣愣地盯着何英半垂下的眼帘。 何英摸了会儿手臂就颤抖起来,几乎使不上劲,他蹙起眉毛,抬了眼帘,正对上余燕至的目光。何英抽出手,拉着余燕至手腕挨在腿间,道:“我胳膊酸,你摸我。” 余燕至不曾自渎过,但之前那件事后,他已意识到这处是不能教外人摸的。 分卷阅读14 “快点。”何英又扯过他催促道:“我这里难受。” 余燕至有些懵懂,有些好奇,还有些不情愿,可这所有在何英面前都没用,何英是个又急又气的模样,余燕至把心一横,当是替他揉手臂般隔着衣裤摸了摸那里——何英有的,他也有,不稀奇;稀奇的是何英那里热呼呼,胀鼓鼓,半软不硬地撑起了裤子,是真的和他不同。 余燕至诧异地看向何英,何英这会儿倒是不气了,但越发显得急躁,对余燕至敷衍似的摸蹭失去了耐性。何英引着余燕至的手进了亵裤,将他手心按在了自己挺立起的事物上,然后心满意足地轻呼一口气,看向余燕至,道:“这样舒服。” 余燕至脊背上起了层疙瘩,不是冷的,是烫的。他呆若木鸡地握着何英那小玩意,脑袋里一片空白。 何英难耐地扭着腰,在余燕至掌心蹭了蹭,他伸出手臂搂上了对方的背,微微垂首道:“动啊。” 动什么?怎么动?余燕至不懂,其实何英经验也少得可怜,当余燕至迟钝又笨拙地从上滑到下时,何英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裳——比自己摸要舒服许多,何英天生的不肯受委屈,所以是天生的享乐者。 何英闭着双眼,十分克制地轻声道:“重一点。” 手中的小肉体越来越硬,余燕至不知不觉地后颈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不敢看何英的面庞,只盯着何英额前的一缕湿发,那发丝不知是浸染到了雨水还是汗水,在烛光里闪闪发亮,余燕至看得久了便觉得眼角酸疼;他微微移开视线,眼底映出了何英轻颤的睫毛……余燕至在一片无知无识的茫然里简直快要窒息,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觉得何英好象不是何英了。 何英在极度的快乐中只是勾起了抿成一线的唇角,他没有吐露呻吟,仿佛不愿与人分享,甚至连喘息声都隐忍在鼻腔中。 余燕至渐渐感觉到何英紧绷了身体,落在他背上的指尖陷入皮肉;这种感觉奇妙到诡异,好象他正手握何英生死,何英则在向他求饶。片刻后,何英忽然贴近了他,下颌抵住了他的肩膀,双唇似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耳畔,何英的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快……” 第 13 章 13. 呆站在木盆前,余燕至低头看着手心,透明粘液不像刚喷出时那么滚烫,变得温温凉凉,浓腻地纠缠着掌中的纹路。脑海里白雾氤氲,何英似痛苦又似快乐的面庞时隐时现。他愣了许久,而后发现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膛——脸颊刺痛,余燕至急忙将手埋进了水中,匆匆清洗干净,像个心怀鬼胎的小贼。 他毫无意义地轻咳一声,无辜又清白地躺回了何英身边。 烛台上的蜡烛即将燃烬,却垂死挣扎地越烧越旺,仿佛有所不甘,要在沉浸黑暗前的一刻留下最灼目的光芒。黑烟笔直腾起,久久不散。余燕至望着房梁出神,心一点点落回了胸膛,身体反而轻飘飘起来,似乎要化为烛烟缭绕梁间。身旁的人窸窸窣窣地动了动,眼睫微微一颤,余燕至缓慢地偏过脑袋望去。 何英从侧躺的姿势变成了平躺,因为怕冷,所以被子盖过口鼻只露出半边面孔。 余燕至静静瞧了会儿他的睡颜,然后鬼使神差地摸往何英下身——那里此刻温顺地像只小兔子,软绵绵地似乎也睡着了。余燕至有些安心,他想何英不发疯时是很好的,何英还是何英。 手心沿着衣裤移上腹部,又从腹部滑入腰侧,何英腰身柔韧紧致,随着呼吸便能感觉到那皮肤下隐藏的力量。余燕至对何英的身体不陌生,然而也算不得熟悉,他没有这样仔细地抚摸过,感受过对方。即使被窝中很暖和,何英的皮肤依旧是凉凉滑滑,余燕至仿佛握着条光溜溜的蛇,感觉微微心惊。 何英受了骚扰,睡梦中拧起眉毛。 余燕至瞧何英一点点半撑了眼皮,似醒非醒地送出茫然散乱的目光,便不觉心虚。 何英迟缓地眨着眼,感觉身边十分温暖,他不想自这温柔乡中清醒,于是糊里糊涂地翻身靠了过去,闭上双眼,舒服地呓语道:“师傅……” 余燕至侧躺着,在何英贴近的气息中满腹心思——何英不是小孩了,不该还如此依赖师傅。 手心贴上了何英后颈,先是温柔地抚摸,然后渐渐收拢了五指……何英不安地动起来,仿佛做了噩梦,面庞上有痛苦之色;其实余燕至的力量不至于让他觉得疼,最多是不堪忍受的压力。何英终于清醒了些,他张开双眼,逐渐汇聚起的目光扫在了余燕至脸上。 手掌此刻已经顺着何英的脊骨停在了后腰,余燕至望入他眼中,声音又轻又柔,“怎么了?是不是冷?” 何英不觉得冷,是真的做了噩梦,梦里他不停地劈着木柴,一根一根,然而不知何时,那些柴火变成了石块,眼瞧着越积越多,竟堆成了石山……他仰起头,石山上站着个人,瞧不清模样,但直觉是在对他笑。那人边笑边将石头踢下山,何英动弹不得,只觉碎石压身愈渐沉重,几乎喘不过气…… 梦里那座山仿佛还压在心口,无能为力之感挥之不去,何英咬着牙,不肯说话,在渐渐黯然的烛火中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睫。 余燕至轻抚何英一侧肩胛,想起刚到落伽山时的情景,他夜里被噩梦惊醒,何英也这样安慰他;余燕至有种满足感——这时候能陪在何英身边的唯有他,师傅毕竟只是师傅。 何英不知几时才重新入睡,余燕至浅眠,半梦半醒间感觉手心下的人复又辗转起来,他收紧臂膀,动作轻柔而强硬,禁锢住了那凉软的肉体。片刻后,那人渐渐安定,在余燕至的臂中发出了小小的呼声。耳畔的声音让余燕至心觉平静,接近幸福,仿佛不曾经历任何苦楚,父母仍在,身边还有何英。 他随之沉入梦境。 梦里的景象犹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他身在其中,边走边看——夏日炎炎,秦月儿双手捧着西瓜吃得满脸汁水,哑巴婶拿脸帕边给她擦边乌拉乌拉地小声唠叨,秦月儿仿佛听得懂,忽然喊了一声‘娘’。落叶秋风,枯叶如雨飘落,庄云卿持剑独立山间,形孤影只,脚边遗落着另一把剑,半晌后只闻幽幽叹息。白雪苍茫,寒风习习,谢玉岑坐在窗前剪纸,手中的雪花有着火红的颜色;半支起的纸窗外,余景遥正在梅林练武,雪映寒梅傲骨艳。 夏隐秋现,秋逝冬临,冬去春来……余燕至仿佛一名过客,走过一幕幕熟悉的场景,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 他想停下,然而双脚不听使唤。 春暖花开,艳阳高照,一片嫩绿的草地上,何英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两只小白兔。这一次,余燕至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何英身边,他悄悄握住何英的手,像去看小松鼠时一样 分卷阅读15 ,摇了摇,何英转头看他,余燕至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何英双眼通红,不停地淌下眼泪,那眼泪从透明变成淡粉,最后是艳丽的血红——这场景简直可怕,然而何英神情平静,仿佛没有知觉,半晌后小声道:“谁?” 天地被血色浸染,翻天覆地,头晕目眩。 整个画卷以及画中的何英凝固成了石像,石像开始碎裂坍塌,只有余燕至依旧血肉饱满,孤独地坠入深渊。坠落的过程中,意识犹如蝴蝶扇动的翅翼,一下是一瞬间,一瞬间仿佛一万年。 被活活逼死的爹,不堪忍受冤辱自戕的娘,爹娘尸首前一张张“正义”而愤怒的脸;美丽的落伽山,与世隔绝之地年纪相仿的男孩;温柔的安慰,单纯的快乐……小松鼠,木棍,废庙,乌龟,被斧头砍成碎屑的门锁,滚烫的体温,齿间何英的鲜血,背上传来的不着调的小曲,止不住的笑声,烛光中橙黄的轮廓…… 一切嘎然而止,归于平静。 余燕至缓缓睁开双眼,梦仍在持续,黑暗中没有出口,无处可逃。 绝望几乎将他湮灭。 余燕至想出声,然而嘴一张一阖,却是无声呐喊。 爹,娘,师傅,哑巴婶,师姐…… 突然,余燕至被脚下之物绊倒,在这最深沉的黑暗中他目不能视,所以慌乱地摸索起来——凉凉滑滑的一具肉体。那肉体无声无息,像一条蛇般赤/裸地缠绕上来,余燕至的手心无论落在何处都是片凉腻,那肉体在他身下开始颤抖,然后轻声道:“摸我。” 脑海里轰得沸腾,余燕至的力气大得几乎要揉碎那具身体,他被渴望填充,他需要这身体在黑暗中抚慰自己。那人不堪痛楚,扭动起来,余燕至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腕,喊道:“不许逃!” 对方渐渐停止挣扎,余燕至也随之温柔,他放轻动作,甚至用嘴唇亲吻安抚,快乐犹如泉水涌入双腿之间,他用那滚烫磨蹭起身下的人,抱住对方道:“别怕,我不会打你……” 那人一声不吭,仿佛并没有呼吸。 余燕至的唇摸索着来到了那人脸庞上,他想象得出这是一张如何的面容,他越发兴奋,动作也变得大胆起来。他将手伸进那人腿根处,摸着那最柔嫩的肌肤,忍不住揉捏,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何英……” 身下的人突然呻吟了一声,余燕至一怔,黑色犹如镜面,骤然发出破裂的响声,一缕光线猛地自远处射进。 余燕至醒来时,眼底落着何英的睡容。 他将手送入亵裤,指尖上带出了粘液。 余燕至盯着那事物瞧了许久,他不肯定何英还是不是何英,但他已经变了。余燕至把那点粘液抹在了何英脸颊上,他动作很轻,仿佛抚摸,然后他倾身向前,亲了亲何英的唇角。 翻身平躺下来,余燕至闭起了双眼,平静地想,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扭头又看着何英,看了会儿将唇贴在了他唇上,轻而短暂,他还不想惊醒对方。 他在被窝中握住了何英的手,一根根抚摸起他的指头。 余燕至一直想对何英好,然而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好;他以前怕何英,现在开始害怕自己,怕这陌生而强烈的欲望。 第 14 章 14. 剑啸龙吟,落叶纷飞,两道身影一蓝一白,犹如湛空之云,互相衬托又融为一体。蓝影气沉势稳,固若磐石,防守无一破绽;白影行云流水,灵如狡兔,攻势势如破竹。两人一攻一守,相持许久不分胜负,百招后,白衣人立剑直劈而下,力拔千斤,势不可挡,蓝衣人仅退半步,侧身轻松躲过,剑身同时横扫对方毫无防备的胸腹。白衣人反应极快,腰身骤然向后弓下,哪知蓝衣人剑势由横反转直下,锋刃竟朝白衣人颈处挥来。白衣人倏忽变色,急忙趁隙以剑抵挡,借力钻出对方剑下,朝前飞出丈远的距离猛然转身,而蓝衣人的剑尖此刻却已送至他眼前寸许之处。 何英轻轻喘气,紧盯着余燕至。 余燕至唇边一抹笑意,坦坦荡荡,温柔如水。 何英垂下眼帘,抬手挥开了抵在下颌处的剑尖,收剑入鞘,抹去额上的汗,走到树墩旁提着水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还是不行……何英心中烦乱,“云剑式”他赢不了余燕至。 余燕至站立一旁,目光沉静地看着何英——转眼三年时光飞逝,稚气尽褪,不只何英,也包括自己。 “燕至,英儿。” 一道温和慈爱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何英面露欢喜,快步行走上前,仰起视线,道:“师傅。” “师傅。”余燕至跟随其后,站定何英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庄云卿微笑,眼角已有岁月的痕迹,他相貌原本清俊,年轻时由于性情过于严肃颇有些无情的味道,如今年将不惑,反而渐显柔和。看着徒弟,庄云卿心觉慰籍,他半生为情所困,却有幸得这两个孩子陪伴身边,不教他失望。 余燕至与何英皆是挺拔高挑的少年,年少时,庄云卿还会偶尔摸摸他们头顶,如今只能轻拍两人肩头,笑得欣慰又落寞,“决定得如何?” 何英敛起笑容看了眼余燕至,对方置若罔闻,然而也不抢言出声。余燕至若不肯表态何英便无可奈何,现在不比过去,余燕至早不是那个受他威胁的小混蛋。唇角抿成一线,何英迟疑片刻后开口道:“徒弟听从师傅安排。” 庄云卿点头,笑容越发和蔼,抬手拭了拭何英额角,拨去他粘湿的额发,道:“好好。” 云惜剑法是双人剑式,即云剑式与惜剑式;云剑式,厚积薄发,稳中求必胜一击,惜剑式,灵活多变,看似主导之位实则扰敌之术。庄云卿深明两徒所擅与所疏,也十分清楚何英个性,所以提议以云剑式过招,希望他能领悟到自己的不足,不再执着所谓主次之别。 何英输余燕至输得心服,不是他甘愿,只是输了太多次,那点脾气早磨得一干二净。 庄云卿有意与爱徒切磋一番,余燕至和何英拔剑起势,三道身影,以一对二。庄云卿游刃有余,推挡自如,剑光如织环绕周身,双方招过五十,庄云卿忽然出声呵止,收势回剑。他眉头紧蹙,却不是看向急于进攻自乱阵脚的何英,而是严防周密的余燕至。 “胡闹!”庄云卿难得显出怒色,道:“为师往日教导你可都忘记了?” 余燕至眼睫轻颤,面露惭愧,道:“徒弟知错。” “你怎可因‘惜’妄动,何英任性,你却由着他性子只顾护他,你且乱了,他岂非更加肆意!”庄云卿双手背向身后,容色严厉。 何英手握成拳,齿间咬着唇肉,他满腹怒火却有一半的不甘,一半的自恼,“错的是我,师傅要责怪只管对我来!” “燕至之错尚可责备。”庄云卿转 分卷阅读16 身走至何英身旁,微微垂下眼帘与他对视,目光隐忍,“他为护你而乱了剑阵,可你既不顾大局也不顾他。” 何英无言以对,因为庄云卿句句属实,他确实不顾余燕至,那又如何?他是想与师傅共舞云惜,可不是余燕至。 就在这时,甜甜软软的声音飘来,“吃饭啦。” 一粉色衣裙的少女手提竹篮小跑上前,瞧见庄云卿时便有些惊讶道:“师傅也在?” 庄云卿恢复笑容,将少女召唤到身边,温颜道:“月儿,你与燕至配合云惜剑法,为师看看你练得如何?” “恩!”秦月儿点头。 庄云卿心知秦月儿难成大器,所以从不对她苛求,断断续续地教了她一些云惜剑法;想当年的虞惜虽体质柔弱,然而七窍玲珑灵气十足,秦月儿却是恰恰相反,除了身体好,简直蠢笨愚顿。庄云卿其实很疼爱这个女徒弟,曾经冀望甚重,即便如今也还保留着那么点憧憬,仿佛是将她当做了虞惜。 秦月儿年方十二,初现少女姿态,她手握一根树枝,和同样以树枝代剑的燕至哥哥与师傅比划起来。 余燕至和秦月儿配合几乎天衣无缝,余燕至表面护着对方,实则窥伺时机,秦月儿虽有些笨手笨脚,却牢记师傅教诲,拼了小命地朝庄云卿剑下冲去,用剑招扰乱敌人的判断。二十招后,秦月儿实在无招可使,庄云卿也喊了停。 庄云卿一言不发,摸了摸秦月儿汗湿的额头,转身走出林间。 秦月儿傻,不晓得那是师傅的鼓励,她抬袖子抹了把汗,将篮里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道:“英哥哥,燕至哥哥,赶紧吃吧都快凉啦。” 余燕至微笑点头,走上前端起碗饭,在菜中挑拣了些放入其中,递向了何英。 何英没接,自己端了碗,蹲在菜碟旁一顿狼吞虎咽。 秦月儿见怪不怪地坐在树墩上,拽了几根狗尾巴草,边编着小兔子边哼曲,“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这还是何英教的,或许算不得教,何英唱时她记得了,记得乱七八糟,就会那么一两句,但很爱哼,觉得那很好听。 三伏天,炙炎炎的烈日透过树叶缝隙照射而下,光柱中漂浮起白茫细尘。 山中夏日,一到夜晚便会凉快下来。 余燕至和何英带着秦月儿在附近山林抓了些蝉牛,何英原是想看它蜕变成知了的模样,然而翌日清晨的饭桌却多了盘油炸蝉牛,被秦月儿吃得精光。何英白着脸,他是将秦月儿当姑娘看待,所以觉得对方简直不像个姑娘;余燕至只当她小孩,无论这个师姐多大,在他眼里依旧是胖成肉球的模样。 当日晚,何英独自去了湖边,脱光衣裳跳进湖里就是番畅游。余燕至在陪哑巴婶和秦月儿,这让他有些不高兴,但不高兴的程度又十分有限,似乎关系不大。 何英水性极佳,自某年冬日后他便开始游水,如今一个猛子下去许久不用换气。 银月映着湖面,湖水波光粼粼漾起层层月色。 雪白的肉体忽沉忽浮,自由得犹如鱼儿。 何英心无牵挂,游戏半晌后潜回岸边浮上了水面,水从他面庞划开,顺着长发柔顺地淌回湖中。 一双微湿的布鞋出现在何英眼前,何英抬头望去,眸底不由自主地浮现笑意。 月色下的面孔清俊,神情柔和——是庄云卿。 庄云卿目光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眼前的容貌让他几乎失控,他缓缓蹲下,指尖抚上了何英潮湿的面庞。何英闭起双目,觉得舒服极了,他跟在庄云卿身边的时间比父母要长久许多……他爱庄云卿,是一种不能失去的感情。 何英不同,在庄云卿心中,何英是虞惜的儿子,留着虞惜的血,还有一张与他母亲酷似的容貌。尤其眼睛,薄情得令人又爱又恨,然而庄云卿见过虞惜不同的目光,是在看何石逸时,风吹云散,那双眼里只有对方,不再是水中月而是真正的明月。 修长的双臂自水中伸出,揽住了庄云卿的脖颈,庄云卿有所知又无所知地将手贴在了何英背上。何英睁开双目,依旧是微笑的表情,庄云卿像着魔般垂下头颅…… “师傅。”何英轻声唤道。 庄云卿猛然回神,心口仿佛承受了重击,紧缩中带着巨痛。他握住何英双臂,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来,何英似有不悦,微微蹙起眉头。 “当心着凉。” 庄云卿想将何英自水中拉起,何英却执拗地沉在水下,只露出个脑袋,“大夏天,哪会着凉。” 庄云卿与何英独处时总难以摆出师傅的面孔,这会儿也同样无奈。他方才起了情/欲,将何英看作虞惜,差点做出荒唐之事,心觉羞愧难当,便不愿再如此面对何英。摇头叹息,庄云卿又复往日严肃,不轻不重地嘱咐了何英几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转身离去。 何英觉得师傅来得快,走得更快,还没说上几句话竟就将他“扔”在了这里。 湖边林中有人一直注视此处,他已学会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哪怕是师傅也轻易察觉不到。余燕至深深吸进口气,他知道何英喜欢庄云卿,或许不只是徒弟的仰慕崇拜。 余燕至自林间走出,走到了庄云卿方才站立的位置。 何英仰头,静静看对方一眼,然后重新潜入水下,这一次倒是恨不能变成条鱼,再也浮不起来。 余燕至等了许久不见何英上岸,便也褪尽衣裳滑入了水中——然而他不谙水性,像块石头似的沉入后便无声无息。 何英不知从哪处游来,捞起余燕至拖向岸边,他方才潜得急,呛进了几口水,双臂却仍旧牢牢地环着对方。 “你……咳……”何英在余燕至肩头咬牙切齿道:“有病!” 余燕至一声不吭,微微翘起唇角,缓过口气后便搂住了何英。 何英将怀里柔软的身体推开了些,蹙眉望着对方——余燕至明明是溺水的人,神情反而比他平静,那张脸,眉目沾染了水气,鼻尖微红,像从月亮上掉下的仙者。何英别开视线,心里乱糟糟的。 他要将余燕至送往岸上,余燕至却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双臂紧环在他腰间,轻笑一声,道:“水里凉快。” “你放开!”何英被他缠得浑身不舒服,毕竟是赤身相贴,余燕至哪里他都感觉得到。 余燕至立刻听话地放开了何英,不出所料往下沉去,何英一惊,伸臂将人托起,不得已又抱住了,气恼道:“你活够了?!” 余燕至任由何英将他抱紧,心想十三岁到十六岁,三年的守侯等待,却只有自己一日比一日深陷,他的感情与欲望在岁月中结出了成熟的果实,而何英却连一朵花也吝于为他绽放。若不“逼赶”这人,只怕一辈子也看不见他的真心。 分卷阅读17 何英瞧他不言不语,一双眼水润地望过来,便微微垂了视线,轻哼声嘀咕道:“你来干什么?” 秦月儿能吃能睡早被哑巴婶哄上床了,他来自然是找何英回去的,可余燕至实在了解这人,心知何英要闹哪出,便悄悄环住他后背,道:“我捉了些好玩的东西想让你看。” 何英一听这话就皱了眉毛,“若是蝉牛我不要。” 余燕至想笑,可到底没笑,何英是较真的人,而且十分喜爱这山林中的小动物,秦月儿将那些蝉牛大口朵颐时,何英的表情简直有些悲伤。余燕至倒不心疼蝉牛,但他是不会再带师姐去抓了。 “不是蝉牛。”余燕至在何英好奇的目光下,轻声道:“你一定会喜欢。” 第 15 章 15. 关紧门窗,取下蒙住罐口的布,等待片刻后萤绿色的光点一个接一个飞出,散布在了屋中各处。闪烁于黑暗的幽幽亮光,美轮美奂,犹如漫天繁星,又仿佛是山林深处的精怪,神秘而莫测。 十只,二十只,三十只……这些小玩意在夏日的落伽山十分常见,但何英却不曾被如此多的围绕过。 一点萤火在他面前画出缠绵悱恻的轨迹,追随在萤火上的视线渐渐穿透潋滟微光望住了之后的一双眼睛——那是双七年里注视过无数次的眼睛,而其中的神情却有些陌生……何英似懂非懂,他心口微微紧缩,呼吸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干燥清爽的掌心贴在了何英手背上,何英手背凉滑,手心渗出了凉腻的汗。 余燕至的声音温和犹如静夜,“何英,你喜欢么?” 喜欢什么? 何英望着余燕至,脑中惊雷炸响,他被自己刹那的疑惑与迟疑怔吓得无言以对。 抽回手坐到桌旁,何英盯着不远处的一点萤光蹙起了眉头。他心烦意乱,觉得余燕至可恶至极,然而又莫明害怕,他怎么会怕余燕至?没有这个道理…… 尚未干透的额发淌下滴水,水珠沿着何英额角滑过脸颊,聚在了下颌上。 余燕至的手伸了过来,指尖轻轻拭去水珠,而后捏住了何英下巴。 何英简直要发火,然而佯装平静,他越是生气越显得在意,顺着余燕至的动作微微仰头,何英冷漠地回望对方。 他的冷漠在余燕至面前变成无声的默许,下颌处的手指得寸进尺流连上了何英双唇。 这充满暗示的抚弄终于令何英忍无可忍,偏偏余燕至神色中并无狎玩意味,他眼神温柔,像对待珍爱的宝贝。 挥开余燕至,何英一脸凶神恶煞,他已经许久不曾借机生事,这一次是余燕至要惹他! 从九岁孩童长至十六岁少年,何英对付余燕至时依旧是毫无章法只凭力气和怒火的拳头,时至今日,他却再占不到半点便宜。 两人自桌旁扭打到地面,又从地面转移上床,何英气喘吁吁压住余燕至,边和他拳来脚去,边厉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混——” 何英痛哼一声,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吞回肚中。他弯成条虾米,护着腿间,冷汗一层层往出冒。 得空喘息,余燕至翻身去看何英,何英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双唇哆嗦着轻轻抽气,要死不活道:“你……卑鄙……无耻……” 余燕至要察看他伤处,何英反手推开他,一骨碌爬起跨坐上对方双腿,手臂伸往余燕至胯间,笑得气急败坏,“长本事了,想害我?” 感觉身下的人忽然僵硬,何英更加得意,他攥紧余燕至腿间事物,道:“你害我,也别想我轻饶你!” 余燕至也隐隐有了怒火,一言不发地探向何英,握住了对方脆弱之处。 何英猛然挥出左拳,瞬间便被余燕至阻挡,他狠狠盯着对方,又急又怒,道:“你放手!” “你先放。” 余燕至稍稍用力,何英那本就遭了罪,这会儿再受酷刑,竟失力地俯在了余燕至身上。 “唔……”何英小声痛吟,不甘地收紧右手。 两人僵持不下,那事物却不肯听主人意识,渐渐发生了变化。 温度在升高,越来越热…… 不知是谁先放轻动作,痛楚被快感替代。 满屋萤光中响起了压抑的喘息,带着浓浓鼻音,粘腻得令人头脑发晕。 余燕至对掌心的事物并不陌生,那是他欲望的初始。何英提起腰身,余燕至便趁隙将手埋入了他衣裤中。 当干爽温暖的掌心贴上,何英猛地轻颤,竟低笑了一声。 余燕至盯着身上的面孔,何英垂起视线并不与他对视,起伏的胸口灼热的气息显示他已完全沉浸欲望之中。 何英手心凉腻,像条蛇般钻进余燕至裤中,那热度几乎令他舒服地要叹出口气,何英曲肘撑在余燕至身侧,晕晕沉沉地将脸埋在他颈旁,含糊道:“你真热。” 余燕至怔了怔,抚着何英硬挺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量,何英不满地哼了声,“轻点……” “别说话。”余燕至加快了动作。 何英顿时咽下声音,湿热的气息洒在了对方皮肤之上。 快感如潮,他脑中渐渐一片空白,随着余燕至步步攀登,仿佛在爬一道登天之梯,然而还差寸许距离时对方突然停下动作,何英倏忽大睁双目,摆动起腰身催促。 余燕至同样不好受。 “快啊……”山中清凉,屋里闷热,后背衣衫尽湿,何英急切焦躁却无可奈何,因为欲望被紧束在他人手中。 余燕至左臂揽下何英脖颈,与他双唇轻贴,浅尝辄止,埋在他腿间的手同时轻轻撸动。 何英心猛地一跳,腿间的事物又涨大不少,余燕至却再次停下了动作。 何英似乎有所省悟,他急忙追逐上那唇,重重亲下,余燕至果然给了他点甜头。何英再次吻住余燕至,开始讨好对方,吻自唇到脸颊,最后移向耳畔,何英几乎被将至未至的欲望杀死,他不再去抚摸余燕至,双臂紧搂对方,啃咬着那柔软的耳垂,舔舐耳廓,他又爱又恨,快要发疯。 “你喜欢么?”余燕至的声音沙哑,带着引而不发的欲望。 何英想杀了余燕至,然而他脆弱地点着头。 余燕至左臂环在了何英腰间,右手依旧不动,“喜欢什么?” 何英埋在余燕至身上的手指深深陷入,像要抠下血肉,他脑袋昏沉,心思却清晰地犹如明镜,他开始绝望,在崩溃边缘哽咽出声,“都喜欢……” 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得几乎冲出喉咙,身体里的欲望化身野兽要将他撕得粉碎,而他却被关在牢笼之中,浑身是血地冲撞着想要逃开……余燕至手握斧头砍破牢笼,然而那把斧头却在下一瞬对准了他的脖子,无能为力,无处可逃,何英终于放弃挣扎,将自己双手奉上。 脑中炸开白光,心里飞出 分卷阅读18 了数以千计的萤火虫,每一点萤光诉说得都是那句话。 绝顶过后是急速下坠,令人头晕目眩,何英失神地任由余燕至压在身下,舌尖毫无阻碍地探进了唇中。温柔而怜惜的碰触里,何英渐渐回神,如雾的目光湿润起来,他静静望向近在咫尺的余燕至,眼睫轻轻一眨,泪水滑下了眼角。 余燕至放开何英,掌心覆在了他双眼之上。 何英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泪水,仿佛流不尽;他无声地抱住余燕至,在他温柔的手心里体会撕心裂肺的痛楚。 温柔与冷漠,仇恨与悲伤,过去七年的时间,何英最强烈的感情都与余燕至息息相关……如果不曾有过快乐,或许不会那么恨,然而却不仅仅是恨,所以恨终将淡去。 两人相拥入眠,半夜时何英醒了过来。 打开门窗,萤火陆续飞出,带走一夜无人知晓的秘密。 何英回望沉睡中的人,那人发间闪烁着一点萤绿,他走上前凝视片刻,将那小东西轻轻拨落手心,送出了窗外。 坐在屋外石阶上,何英想起自己三岁后只见过爹娘四次;娘爱听戏,最爱那出“玉蜻蜓”,爹总笑呵呵的,脾气好极了;爹爱娘,爹娘视他为珍宝…… 爹娘已不在人世,七年了。 背上袭来一股温暖,何英没有回头,任对方将双手环在他胸前。 “何英……”疲倦的声音带着吻落在耳畔。 依赖的,眷恋的,仿佛曾经那段无知而快乐的岁月。 何英轻轻握住了余燕至的手,他看着星空,那里像有他的爹娘……指尖陷入了余燕至的手背,何英唇角微动,声音在喉间踯躅徘徊,良久,双唇一张一合送出了轻唤,“燕……至……” 身后的人紧紧拥住了他,像要将他镶入血肉。 一只飞走的萤火虫又飞了回来,荡悠悠地在他们面前轻舞。 第 16 章 16. 半年后,年关将近,何英与余燕至替师傅去山下的村镇购买年货。 七年间,这是余燕至头次下山,因为通往外界的山壁之间没有道路,只能借凸起的石块以轻功跳跃行走。 何英在前,他跟随其后,眼瞧对方灵活地像只小兔子便不觉好笑,何英早憋着要下山,昨夜里缠了他一晚都在说山下的热闹。 两人有惊无险地跨过崖壁,何英等在一头,余燕至脚未落稳便被他牵起手朝前奔去。 他们天未亮起身,赶到镇中时已是晌午时分。 买了米面菜肉,身上都是沉甸甸的重量,然而何英玩性大,扛着大包小包也要挤进人堆里听戏。那是当地富贵人家请来的戏班子,没名角所以花不了几个钱,乡里乡亲地凑个节庆热闹,台上唱,何英在台下小声附和。余燕至陪他站过半个时辰,眼瞧何英没点要走的意思,实在无法,边拽着他离开边道:“你也会唱,听他们唱什么?” 何英不情愿,“总不一样,人家有戏台有扮相,好看多了。” 余燕至看他一眼,唇边勾起笑容,“你唱得比他们好。” 何英脸颊发烫,但这话实在受用,他也是个不知羞的,真就觉得自己唱得不错。 两人经过处货摊,何英停下脚步,在那摊子上瞧了半晌,拿起支簪子,朝货郎道:“你这发簪怎么卖?” 那货郎见有生意上门,又瞧是个长相漂亮的少年人便眉开眼笑道:“小公子眼光真不错,这发簪做工精巧,质地又好,最适合给心上的姑娘当定情之物。小公子诚心,三两银子,我可不多赚!但求小公子得佳人芳心,姻缘美满。” 何英轻飘飘看那人一眼,道:“两百文钱。” 货郎怔了怔,立刻收起谄媚嘴脸,笑着摇头道:“你年纪小不识货我就讲你听,这是上好和田玉,两百文……” 指了指对街一个乞丐,货郎笑道:“给他。” 何英似笑非笑道:“赭阳水玉,两百文是看在你热情的分上,这种货色五十文我也嫌贵。” 何石逸是玉器发家,何府中有南北独一无二的和田玉树,上万两不止,何英自小见识颇广,对这些玩意简直如数家珍。 货郎晓得自己东西不值钱,可没想碰着个行家让他脸面丢尽,他朝何英摆手,显然不打算再做对方生意。 何英看上的是这簪子的小巧可爱,然而却惹恼了卖家。 余燕至旁观至此,拉着何英拐进巷口,道:“想要?” 何英轻哼一声,道:“破烂东西,扔地上也没人拣。” 余燕至实在了解何英,这会儿就放下身上重负,独自在街市走走看看,然后停在了那货郎的摊前,他未语先笑,拱了拱手道:“老板生意不错啊。” 货郎见他眼熟,咧嘴笑道:“承你吉言,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余燕至视线一扫,随意拿起件玩意看了看,随后将之前那支簪子捏在指间,点头道:“不错。” 货郎受挫在前,眼见又有“识货”之人,便放底姿态,道:“二两银子!绝对是上好的簪子,姑娘一定喜欢!” 余燕至微笑摇头,十分不舍地将簪子放下,视线却依旧锁在其上,他状若随意地讲述了自己如何仰慕一位姑娘,可怜家境贫寒,难以让对方父母应允,情深意切,可歌可泣,那货郎不住叹息,都是穷苦出身,来来去去竟有了点同命相连的感慨,二两银子变成了两百文钱,货郎诚心送上祝福,余燕至千恩万谢,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簪子。 何英站在远处,听不到余燕至与货郎对话,但看得清楚,余燕至买下了那支簪子。 余燕至回转他身边,将发簪递交给他,何英诧异道:“两百文?” 余燕至点头,何英一把抱起他,在深巷里亲了他一口,轻笑着从何英怀里挣开,余燕至倒还明白这场面是要避人。 回去前,两人在面摊上吃了顿饭,何英吃过两三口就把面推给了余燕至,余燕至不声不响地起身去旁边买了两个糖烧饼给他。 两人摸索出身上的银子,心中感叹师傅实在厉害,就剩五十文——余燕至买了包甘蔗糖,一根酱猪尾巴。 路上何英嘴没停,余燕至知道他爱吃甜东西,可没想他简直是不要命地吃,半包下去,何英自己也觉得牙要倒,他拉住余燕至,皱起眉头道:“我嘴里疼。” “我看看。”余燕至朝何英半张的嘴巴瞧去,其实瞧不出什么,就见他后槽牙上粘着层糖浆。 何英捂了脸颊,道:“这糖不好。” 不好还吃那么多?余燕至看他一眼,心想手上就那么点钱,是买不了好点心。 疼归疼,何英还是含进了颗,只是不嚼,慢慢地等它化开,糖粒把脸蛋撑出个小包,后来实在难受,何英又拉住余燕至,将那没化尽的糖送进了他口中。 回去时 分卷阅读19 天色已晚,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两人把买回的东西放进灶房,听见哑巴婶屋里传来小女孩的哭声。 余燕至和何英敲开哑巴婶的屋子,见秦月儿盖着被坐在床头,眼睛哭得红肿。哑巴婶脚边是盆衣裳,那盆里的水泛着粉红泡沫。 何英只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从袖口摸出簪子递给余燕至,余燕至接过后倾身向前,将簪子别进了师姐发中。 “啊啊……”哑巴婶似乎很高兴又有些不知所措,湿漉漉的手指指着秦月儿朝他们摇头。 “镇上买的,不贵。”余燕至解释道。 哑巴婶替秦月儿红了脸,她点点头又坐在水盆旁洗起了衣裳。 秦月儿抬手摸了摸簪子,然而那似乎没什么安慰作用,扁着嘴巴眼泪又流了下来。直到余燕至将酱猪尾巴拿给她,秦月儿终于破涕为笑。 下山路上,何英忍不住开口道:“她也是个大姑娘了,还只知道吃。” 余燕至心想,你比她大多了,不也那么爱吃糖。这话不是不敢说,只是没必要说,他握紧何英的手,在冬夜雨中深吸一口凉气。 回到屋中,何英实在又累又冷,匆匆洗漱过后便钻进被窝等余燕至,等了半晌对方依旧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何英撑起上身,道:“你快——” 话未说完就打了个喷嚏出去。 余燕至同时捻灭油灯,摸黑躺在了何英身边,将人搂在怀中问道:“还疼不疼?” 何英伸手探进他衣裳下,舌尖抵着牙根含糊道:“恩。” 余燕至的声音来到何英唇边,轻声道:“嘴张开。” 第 17 章 17. 屋外是沙沙的细雨声,屋里是窃窃私语。 何英摸在余燕至背上的手渐渐不老实起来,对方的肌肤温暖柔嫩,这令他近乎爱不释手,他轻车熟路畅通无阻地滑进了余燕至亵裤里,捏住那浑圆的臀部,收紧五指然后松开,那肉团便在他手下一个弹跳。何英感觉有趣,开始肆无忌惮地玩弄起来。 他对余燕至的身体已经十分熟悉,并非每一次碰触都带有情/欲意味,他们习惯对方的抚摸,很多时候更像亲昵的玩闹。 余燕至原本昏昏欲睡,在何英乐此不疲的骚扰里终于做出了反击。 他握住何英双腿间的凉软,不确定彼此的精力是否足够继续“闹”下去。何英很快便沉浸其中,温顺地任余燕至褪去了他的亵裤,当余燕至将唇靠近时,何英揽住他颈项松开齿关接纳了他。唇舌纠缠的过程中余燕至翻身压上何英,何英将他的裤子扯落到臀部以下,两人的欲望便硬邦邦地碰了面。 余燕至一只掌心里搓弄着两根滚烫的肉/棍,一只手摸索进何英衣下,指尖不轻不重地揉捏他胸口的凸起。 何英抚摸着对方前后耸动的腰臀,不禁蹙起眉毛,他很不喜欢被余燕至弄那里,仿佛心里钻进只小虫,啃得他又疼又痒又麻,只是身陷欲望之中无暇阻止。 余燕至开始得寸进尺,他将何英的衣裳掀到胸前,俯身含住了那颗脆弱的肉粒。 何英寒毛直竖,后颈上立刻起了一层疙瘩,他几乎有些害怕,感觉对方的舌头像条粘湿的虫要将他席卷。何英止不住打了战,他箍紧余燕至,一翻身将对方压在了身下。 拉扯下胸前衣裳,何英报复似的将余燕至上身扒得精光,他唇齿和手指并用,蹂躏起余燕至的肉粒。 余燕至垂下视线,在昏暗的环境里能看到胸口处何英忙碌的脑袋,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想起年少时何英半夜爬进他被窝要挠他的痒痒肉——余燕至没有痒痒肉,同样也没有敏感的乳/头给何英“发泄”,只当何英不知轻重地啃咬时,余燕至才无可奈何地呻吟一声。 何英发觉效果不明显,他渐渐转移阵地向下滑去。 被子一起一伏,起伏停止时,中间隆起一了团黑影。 余燕至倏忽双目大睁,他手探往身下揪住何英的发想将他拖出,何英痛哼一声,惩罚地咬了那淌着热液的顶端。余燕至不敢轻举妄动,何英便无法无天地得意起来,他伸出舌尖先是舔了舔,感觉有些苦涩咸腥,然而并非不能忍受,余燕至的反应更令他雀跃和兴奋,他想看对方不那么平静的模样,他曾经被对方“逼”得狼狈至极。 余燕至呼吸急促起来,他攥紧身下被褥,在黑暗中闭上了双眼;腿间的事物已经被何英完全含入,何英的舌头正笨拙地搅动着,甚至牙齿也会时不时蹭痛他,可比起这些,更多的是快乐,灭顶的快乐,几乎令人泫然欲泣!眼底的黑暗中开出了花,五彩斑斓,他想着那含住自己的人是何英,心竟莫名地开始抽疼……这感情在他心里扎根了太久,已与血脉相连,一旦动情,整颗心便要任那情丝左右…… 余燕至启唇,放出了呻吟声。 何英仿佛受到鼓舞,加快了唇舌的动作。 “何英……” 一声自鼻腔深处溢出的轻唤,浓液同时猛地冲进了何英喉间,何英猝不及防,急忙放开口中柔软下的肉体。从被窝里钻出,俯趴在床边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可为时已晚,那些玩意早滑进了喉咙,他除了将自己咳得满脸通红外什么也吐不出。 余燕至缓过一阵,坐起身轻拍起何英后背,何英止了咳,下床穿鞋,光着屁股跑到屋外漱了口。 寒冰似的重新钻进被窝,何英压在余燕至身上,余燕至搂着他,听他哆哆嗦嗦地小声唠叨:“你敢射在我嘴里!你敢!” 余燕至偏首吻上他耳畔,与他耳语一句。 何英轻笑一声,道:“留着下次,我累了。” 说罢从余燕至身上翻下,平躺在他身边,利索地穿回搡进被窝深处的亵裤。 奔波一整天,又闹腾了这场,饶是两人精力旺盛也颇感疲倦困顿。余燕至入睡前没什么意义地亲了何英,何英闭起的眼睫微颤,翻身背对他,梦呓道:“你也不嫌……都是你的味道……” 余燕至手臂搭着他腰间,稍微收紧,鼻尖凑近何英后颈,模模糊糊想,他自己的没理由嫌弃,何英却是也不嫌。 翌日,天将亮未亮时余燕至便清醒过来,何英又开始咳嗽发热了。 几乎每年冬时何英都要病一场,时轻时重,最重那次简直活不下去。 余燕至听师傅说起何英的母亲身体不好,这是娘胎里带出的病根。何石逸万贯家财,挥金如土,也没能换来妻儿健康,所幸庄云卿并不娇惯何英,几年山中生活倒是锻炼出了个好体魄,但不敢生病,否则就是淹淹缠缠几日,十几日“抽丝剥茧”的消磨。 何英精神不济,更衣洗漱后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 余燕至走上前,弯下腰,额头抵着何英额头,何英抬起眼皮看他,他垂着视线也看何英,何英一年 分卷阅读20 里只有这段时间身上比他热。 何英低低咳了几声,病怏怏地逞强道:“我没事。” 余燕至怀疑是昨晚他出屋时着了凉,他直起身,道:“我跟师傅说一声让哑巴婶煎药给你,早饭你也别上山了,留在屋里吃。” 何英摇了摇头,站起身边朝屋外走边道:“比我娘还爱操心。” 余燕至关了房门,走到他身边时轻轻捏他耳垂,道:“我可不给你当娘。” 余燕至在这一刻明白了师傅藏在心中几十年的感情和遗憾。 陪同庄云卿一起的是他随身配剑和这副画卷。 余燕至不再像之前那么激动与失态,他完成所有该做的事,静静站在了师傅面前。视线送向鼓起的土堆,余燕至想起八年前与师傅的初遇——那时他父母双亡,立刻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因为余景遥是个残忍荒淫的虚伪之徒,上梁不正下梁歪,余燕至必须重受正途引导,那些大仁大义之人,决定替余景遥教育儿子。余燕至年仅九岁,犹如小囚犯般被“押”往圣天门,就在他绝望无助之际,途中一人持剑仿佛谪仙下凡,将他带走。 那人便是庄云卿。 当年何石逸夫妇前去落伽山看望何英,结果在所言之期一月后仍旧不见到来,庄云卿担忧路途生变,便下山接应,何英期盼父母心切不肯独留山中,便同师傅一起离开。师徒二人直到落脚一处城镇时方知那件江湖中已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北武林大豪侠大英雄余景遥其实是个杀人夫奸人妇的恶棍!而那遇害的夫妇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富商何石逸与其爱妻虞惜。何石逸为人良善,处世和忍,时常接济贫苦百姓,在徽州十分有名望,此事一起,徽商群情激愤,南武林更是将矛头直指北武林,而武林第一大派圣天门也牵扯其中,便当仁不让地站出主持公道。 庄云卿强忍悲痛,将何英送回落伽山,独自奔赴事发之地,然而一无所获,因为何石逸夫妇尸骨无存。 之后,庄云卿一路行至北边,余景遥却竟在此时自戕身亡! 受害者与加害者皆亡,死无对证,真相石沉大海。庄云卿心有疑惑,他所怀疑的正是那出现时机十分巧妙的圣天门,后得知余景遥之子被圣天门带走,庄云卿又生恻隐之心,他救下余燕至不仅仅是担忧其遭遇不幸,也因整件事迷雾重重,若有能真相大白的一日,或许离不开这个孩子。 庄云卿将余燕至带回落伽山,他不曾对余燕至提起何英身世,同样也不曾对何英说起余燕至的过往。 何英不疑有他,因为庄云卿几年前就曾救回过一个哑巴婶。 何英第一次见余燕至时,余燕至眼里噙着泪光,紧紧攥着庄云卿的手不放。何英有点不高兴,半哄半拽地将余燕至从庄云卿身边扒过来,从此将这怯生生的小娃当做了自己的东西。他养猫养狗似的逗余燕至,余燕至渐渐不粘着师傅,变成了何英的尾巴,以为对方真心跟他好。 再后来何英知道余燕至没爹没娘,他对他就有了怜惜,有了爱护,有了真心…… 天色彻底暗下,余燕至已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他对庄云卿道:“徒弟知道您心里的牵挂。” 庄云卿听不见。 “您放心。”余燕至继续说着,他自言自语,“师傅,您放心……” 第 22 章 22. 灶房里那张四四方方的饭桌上点着盏油灯,余燕至从案板取了碗,走向灶旁,掀开锅盖,他将热呼呼香喷喷的米粥舀进碗里,是满满的五碗。碗沿有些烫,他端得小心谨慎,一碗碗摆上桌,哑巴婶和师姐的碗在右手边,师傅在左手边,中间并排放着他与何英的。饭桌正中有一碟菜,是哑巴婶腌的萝卜,他切成了丝,就着粥吃。余燕至坐上长凳,拿起筷子,夹了些咸菜搁进碗里,拨入口热粥,细嚼慢咽。 不饿,可不能一辈子不吃。 手端着碗,碗口凑在嘴边,他垂下视线,面无表情地送进食物,直到将最后一粒米咽入,余燕至把碗放回桌面,筷子搁在碗上,肩并肩,头尾对得整整齐齐。他缓缓抬眼,向前送出了目光——有一盏油灯陪伴他,还有四副碗筷。 冬天,粥凉得快,饭桌上没了一点热气,冷冷清清的,余燕至想,太安静了。 他站起身时向后退了半步,长凳倒地发出“嘭”的响动,余燕至欠腰扶起,然后去洗碗,洗得叮叮当当,擦得咯叽咯叽。他像个戏台上的丑角,卖力表演,演得很热闹,可惜是强装出的滑稽笑脸,不逗趣不讨喜,没人捧场。 四碗冷粥被倒回锅里,收拾干净灶房,余燕至在屋外站了会。 雨势渐小,天上无星无月,视线所及得很有限,但他知道右方十丈远处突起着个土包,里面躺了人。他闭上眼睛,眼前便黑了,睁开后依旧是片黑暗。 余燕至下山,回到住处,他脱掉衣裳,赤条条立在水缸前,用木盆舀起水从头到脚浇下,冲洗了发上污泥和身上血渍。屋里常备有外伤药,他匆匆擦拭身体,将药粉敷在伤处,虽然严重的地方能看到皮肤下红红白白的肉,但也就瞧着吓人,除了左肩一处颇深,他缠上几圈布条,其余的用过药后便不闻不问。 处理完伤口,余燕至翻出里里外外的干净衣裳换好,然后面对窗户的方向坐在了床边。 靠窗的桌上放着两把剑,一把属于他,一把属于何英;纸窗上贴着两只小兔,一只是何英从哑巴婶屋里悄悄拿的,一只是他手撕的。他直直盯着那里,心里估摸天快亮了,天亮后他决定再去山中找一找,之前漏掉了许多地方,也许何英逃了,只是不慎跌落在哪里,也许他伤势太重不得不藏身某个地方。他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哪怕丁点的可能性他都要尝试——他想着想着,坐不住了,把半干的长发高束脑后,捻灭油灯,蒙蒙细雨下又提剑进了山。 他们住的地方四面峭壁,远看是个梯型,自南向北逐渐高耸,这里不是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何英若还在,就无找不到的道理。 余燕至像是要在这山林湖泊,树海草浪中寻一根银针,他行走过每寸土壤,将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收入眼底,不分早晚,不知饥寒,整整的两天两夜。当他再次返回,唯一的收获是确认了何英不在落伽山。 将剑挨放在何英剑旁,余燕至终于感觉疲惫,不只疲惫,他头重脚轻,眼前发黑,他想,还是太累,饭不能不吃,觉也不能不睡,他和衣躺下,一闭眼就是三天。 这三天漫长的犹如三年,一会儿冷得像跌进冰窟,一会儿又热得像被火焰炙烤,哪一种都是酷刑,可偏偏他动弹不得,身体沉重仿佛石头。他中途醒来一次,想找水喝,然而全身的力气只够微微睁开双目,舌尖轻轻舔过干裂的嘴唇,总不 分卷阅读21 至于渴死,他模模糊糊地仍认为自己是累了。 余燕至重新阖上眼帘。 梦里,他跑遍落伽山每个角落寻找那片湖,当终于瞧见碧绿的湖面时,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冲向前跳了进去,湖水瞬间灌入口鼻,余燕至没觉得解渴,只感到窒息的痛。身体沉入水下,意识渐远,他快要淹死在这梦里……忽然,有人唤他的名字,余燕至猛地抬头望去,阳光自水面折射而入,一道身影像只鱼儿般游向他,那人越来越近,面庞也越来越清晰,余燕至双眼大睁,他狂喜地想要喊出声,然而却让更多湖水涌进喉间,他在水里阖动双唇,拼命朝对方伸出手臂,在即将接触的刹那,声音终于穿透过了层层冰冷的水…… 余燕至醒了,出了一身汗,连被褥上都有潮意。他恍惚片刻,对之前的梦境已经记得不清,只是那股绝处逢生的狂喜还留在身体深处,这让他感觉到更多的希望。翻身下床,穿鞋,走出屋子,余燕至微微眯起双眼,今日是个艳阳天,阳光暖洋洋晒在身上,赶走了连绵阴雨的寒冷。 他走到水缸前,探头去拿葫芦瓢,然后看见了水面上倒影的人。余燕至怔了怔,抬手一遍遍拂过头顶,感觉诧异……半晌后,他解开发带,长发披散在背上,胸前,余燕至捏起一缕发丝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不是错觉。 他实在太渴,所以喝了满满四、五瓢的水,水很冰,流进肚腹后像要由内而外将整个人冻结。 水瓢被扔回缸中,余燕至脚步虚浮,缓慢地走进了太阳底下。 阳光铺在他长至腰际的发上,白亮白亮地仿佛落了层霜,微风拂面,将一缕发丝吹上了余燕至的脸庞,发丝缠绵地落在湿润的双唇间,红艳的唇,灰白的发……短短六日。 阳光耀眼刺目,余燕至垂首,掌心覆盖上了面孔,他唇角微微动了动,叹息似的轻声道:“你在哪啊……” 风将轻叹吹走,四周又恢复了安静,安静极了。 三日后,余燕至离开了落伽山。 临走前,他给师傅磕了头,给师姐烧了许多彩纸剪的小兔子。 他身上的包袱很轻,两件换洗衣裳,一些银两,最重的是背上何英的剑。 余燕至停步落伽山西南处的峭壁,回头去望来路,这个他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有慈祥和蔼的师傅,温柔善良的哑巴婶,可爱的师姐,有许多的快乐,如今那些人和那些快乐变成了回忆,但他却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 身上的包袱很轻,心里的却有千斤重,或许一生都不能放下,可他愿意背负,因为心怀希望就活得下去,走得动。 他不能让师傅,师姐和哑巴婶死不瞑目;他在师傅面前发过誓。 余燕至在落伽山以外无人可依,寻找何英或背后真相,对他而言似乎大海捞针,然而并非毫无头绪,怀里藏着的暗器是重要之物,以及与八年前那桩江湖轶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余燕至能留下性命绝非侥幸,那晚他是被人从后偷袭晕死过去,那些人不要他的命,可却杀了庄云卿,擒走何英……活下的两人,他与何英有何渊源?余燕至所能想到的只有那“不共戴天”之仇。若一切因当年之事起,在何石逸夫妇与他爹娘死后,唯一牵扯进的便是“圣天门”,可圣天门乃江湖名门正派,怎会做出如此残忍阴狠之事?而更蹊跷的,带走的人竟是何英。 有太多疑惑等着他去解开……余燕至缓缓回头,深吸口气,提起劲力攀跃下崖壁。 第一次上落伽山是师傅背着他,如今他已有了独自离开的身手,虽然他曾以为这里会是他的家,有他的家人,曾以为不会与何英分开。 陡峭的悬崖上,一道身影灵活跳跃在凸起的石块之间,远远望去,那人头发灰白犹如过百老人,然而再去细看,却是个俊美少年郎。 少年身后的山中似乎传来小姑娘的声音,“一场风波平地起,大祸临头你怎做人,到如今我身染重病无所求,愿与你生死同心在庵门,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甜甜软软,幽幽荡荡。 第 23 章 23. 圣天门位于中原腹地,南北武林之间,自第一任掌门传承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其中第二任宋祁山,第五任顾伶以及当今掌门苏无蔚皆同时身兼武林盟主之位。圣天门行事公正严明,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其九霄剑法奥妙精微,达于极点,曾缔造几代绝世高手之传奇。圣天门弟子个个剑艺不凡,其中出色者更于江湖享有声望,颇受敬慕,所以许多少年子弟都以能拜入门下为理想。 然圣天门每隔三年才广开派门收徒,掌门亲临观看,前代弟子对报名者进行练试,能否通过皆由掌门决定,筛选后的人仍需经历重重考验,最终留下的有如凤毛麟角,甚至传闻,第四任掌门曾十八年未收一徒。 两年前,圣天门迎接了第七十六代弟子,百余人中唯两名脱颖而出,有幸成为武林龙首门派的一员。 俯仰之间日月如梭,又逢绿柳成荫,莺歌燕语之季。 春樱烂漫,粉白的花瓣如雨纷飞,伴着幽香的清风里有一人一剑。那人身姿潇洒,腾挪起跃间气息沉稳,长剑飞舞,直如神龙入九霄,剑光游曳,轻灵徊转若清风无迹,剑气惊鸿,尤可斩空却不伤一片樱瓣;花与剑相映成画,画中人容颜如玉,萧萧肃肃,却是韶华白首,令人唏嘘。 “余易!”翠鸟般婉转清亮的女子声音打破平静,一道鹅黄身影翩然而至。 余易并未随即收势,待整套剑招完成后才轻吁一口气,端正了身形望向来人——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鹅蛋脸,脸蛋白里透红如明珠生晕,她笑吟吟的十分甜美,梨窝浅浅,眼儿弯弯。 微一颌首,余易开口道:“师姐。” 鹅黄裙衫在风中微微颤动,勾勒出玲珑曲线,仰起笑靥,少女道:“我在东院寻不见你,就知道你定是来这儿练剑了。” 余易摇了摇头,无奈道:“若被师傅发现,你又要受责备。” 少女俏皮地眨着眼睛,嘻笑道:“严丰被爹叫去了,平日里就他多嘴长舌,别的师兄弟才没那么坏的心眼。” “师兄行事一丝不苟,他也是遵照师命,并非有意为难你。” 少女收敛笑容,侧过身去,气鼓鼓地小声道:“你也要跟爹说一样的话吗?我如今大了不该再随意进出师兄弟的住处,须有个姑娘的样子。” 迟疑片刻,余易温和道:“师傅这番话是为师姐好。” 猜不透对方真心,少女只觉又羞又恼,脱口而出道:“我以后不去就是。” 这原是气话,可见余易神情淡然,她便越发无地自容,连忙话锋一转道:“季师叔游历归来,他的暗器谱上又多了些新图 分卷阅读22 样,你若想看就自己去看罢。” “师姐。”余易走了上前,目光垂下,欠身一礼道:“多谢。” 唇角微微一动,少女心中既委屈又难受,她将余易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哪里又为了一声谢呢? 此师姐非彼师姐,然而多多少少移情其中,余易不是懵懂少年,正因为有所察觉才远不得,近不得。他当对方小姑娘,可回想当初,他十三岁便已初识情字,如今这十六七的少女,如何也算不得个小姑娘了。 “挽棠。” 耳边响起道温柔嗓音,两人不约而同朝前望去。 “裴师兄。”苏挽棠忽然紧张起来,微微瑟缩到余易身后。 裴幼屏缓慢行来,停在两人面前,看一眼苏挽棠,又将目光送向余易,温声细语道:“师傅找余师弟。” 苏挽棠竟是连头也不敢抬,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落不到实地,“爹他……” “师妹无须担忧。”裴幼屏斯文儒雅,又是天生的垂眼角,不笑也是个温柔相貌,“只是些派中琐事。” 苏挽棠心虚点头,至今不知如何面对裴幼屏,对方年长她十岁,自小便被她看作兄长,可爹一意孤行决定下这桩婚事。苏挽棠不想做裴幼屏的妻子,不是裴幼屏不好……悄悄斜睨余易,苏挽棠想,莫非要亲口说出他才能明白?还是这人真对她毫无情意呢? 余易收剑入鞘,跟随裴幼屏一齐离去。 裴幼屏与苏挽棠的婚事是苏无蔚意旨,他断然没有理由拒绝,虽说圣天门如今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楚,苏挽棠对他避若蛇蝎。可裴幼屏态度始终随和坦荡,心无旁骛,哪怕是面对未婚妻心仪的余师弟。 “巫医以活人试药,半年已有许多无故失踪的男子,师傅一直关注此事,如今终于寻得些蛛丝马迹。” 裴幼屏边说边看向余易,这个两年前进入圣天门的师弟虽年纪轻轻,却已有了一头霜发,哪怕容貌如何俊美,也难以掩饰那年少白头的沧桑。他总是很平静,似乎无喜无悲,让人忘记他不过十九岁而已。 余易,或者是余燕至,他化名来到这里,两年时光仍旧一无所获,在裴幼屏说着巫医恶行时,余燕至脑海所想是季师叔处的暗器图册。 第 24 章 24. 坐北朝南的大堂里,正前方的位置一人背身而立。 余燕至与裴幼屏走进堂内,停步正中,双双抱拳一揖,齐声道:“师傅。” “恩。”发出沉吟,苏无蔚缓缓转身,他魁伟挺拔,须髯若神,只静立眼前便有不怒自威的气魄。抬臂指向右侧,苏无蔚道:“坐。” “谢师傅。”两人毕恭毕敬地欠身行礼,等待苏无蔚落座后才各自坐下。 裴幼屏的位置靠近苏无蔚,这时,他微微侧身,朝前拱手道:“弟子于来路已对师弟大致说明了巫医一事进展——” 苏无蔚颌首,缓缓立起掌心,然后重新搭上扶手,裴幼屏立刻噤声,谦恭地垂下了视线。 “余易,你来圣天门的两年一直刻苦勤奋,为师都看在眼里,翌年,你也将随派中其他弟子行走江湖,你的未来,为师寄予厚望。”苏无蔚是个风采卓然的年长者,他说话中气十足,沉缓有力,令人不由要去信服。 余燕至静待对方话音落下,垂首道:“弟子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很好。”苏无蔚抬手轻抚长髯,目光如炬,似乎是欣赏地打量了余燕至片刻,这才不急不徐道:“南诏一带巫毒横行,邪祟为祸,只因当地民风野蛮落后,百姓深受蛊惑,泥古不化,使得这些邪恶势力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前他们曾将活人祭祀,已是有违天理十恶不赦,半年前突然出现一神秘组织,以活人炼药,试药,不仅当地常有人失踪,自中原南下之人也接连消失形迹。此事已牵动许多江湖人士的关注,有勇猛无畏者深入调查,或去而无返,或一无所获,让之更加疑云密布,群心惶惶啊。” 圣天门有规矩,拜入门下的弟子头三年不得涉足江湖,需一心一意钻研武学,三年后也仍要通过考验才决定其能否外出行走,所以外界的消息余燕至都是听师兄们口传,这件事他有耳闻,然而所知不详。苏无蔚找他并亲口讲述细枝末节,显然不是要与他这个辈分最小的弟子商议大事,余燕至凝神聆听,心思活络,他道:“弟子听裴师兄说此事如今已有线索。” “恩,正是如此。”苏无蔚对余燕至简单直接的反应十分满意,他接着往下说道:“神秘组织的根据地幼屏已带人寻到,只是那些邪恶之徒以周围百姓为掩护,有恃无恐,百姓又愚昧彪悍,我正道人士若一意孤行,恐会与他们发生冲突,若不慎伤及无辜,被指扰民欺弱,对武林正道和我圣天门的名誉皆是损害。为师深思过后,决意派出一名弟子深入敌腹,如此既可名正言顺,又可里应外合,至于人选……” 余燕至对圣天门的作风可谓深有体会,名门正派的大仁大义下,最在乎的始终是名誉——所以余景遥是畏罪自杀,其妻是不耻丈夫恶行,羞愧难当,无颜苟活人世。圣天门不动兵戈,只靠天道正理便教恶人伏法,如何不大快人心,佳誉满钵?有谁会去想,他爹正直傲气,毁誉胜过毁心,人言可畏,犹如匕首,尚且杀人不见血。 苏无蔚言至于此,余燕至还有何不明白?他站起身,揖礼道:“弟子资历尚浅,但除魔卫道,铲奸除恶,江湖人人有责,弟子请命前往,还望师傅答允。” “坐下说话。”苏无蔚摆手,等他落座后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仿佛矛盾苦恼,可目光十分淡然,“你能有如此用心为师颇感欣慰,为师所顾虑的是邪教之人奸险狡诈,周围百姓皆是他们耳目,你师兄们又在南诏行走多时,想要瞒天过海,令其上钩,我们就需更加小心谨慎。” 苏无蔚确实十分谨慎,圣天门下弟子不曾在江湖露面的唯两人,一是余燕至,还有一个……余燕至想,那另一人定然是不行的,苏无蔚果真只能选他。 余燕至轻轻颌首,道:“弟子谨遵师命。” 苏无蔚掌心拍上扶手,站起身踱步至余燕至身旁,不轻不重地按住他肩头,将计划大致叙述过,具体安排则交给了裴幼屏。 正事言毕,苏无蔚面带微笑,仿佛和蔼长辈一般与两人闲谈道:“你们师母过世早,挽棠自幼缺少母亲教养,我做为父亲又事务缠身,对她关心不够,如今越发没个样子了。” “师妹年纪尚小,以后自然会收敛心性。”裴幼屏是个十分温柔的长相,说起话来也如和风细雨,令人心情愉悦。 苏无蔚摇头笑叹,道:“挽棠年纪小,可你该比她懂事,不要让老人家替你们操心啊。” 裴幼屏笑得愧疚,望向苏无蔚, 分卷阅读23 道:“师傅老当益壮,风采胜过当年。” 苏无蔚轻拍裴幼屏后背,信任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你平日里有空多陪陪挽棠,可也莫宠得她无法无天,你是她将来夫婿,适当约束也是应该的。” 裴幼屏只是微笑颌首。 此刻两人是以翁婿的身份交谈,内容更属家长里短,与余燕至不仅无关,还是该退避的场合,然而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三人皆心如明镜。 自大堂退出,裴幼屏与余燕至一前一后行走。 经过处拱桥时,裴幼屏骤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走向了余燕至。余燕至眼见对方举动,便站立原地,颇感莫名。 “师弟。”裴幼屏上前握住余燕至的手,出声唤他。 余燕至胸口猛地紧缩,血色自脸庞褪尽——裴幼屏从头到脚没有与那人相似的痕迹,然而那凉滑的肌肤仿佛一条蛇紧紧嘶咬住了他,连皮带骨拖进阳光下,令人措手不及,无处逃窜。 第 25 章 25. 裴幼屏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地看着余燕至,道:“师弟,师傅的话你不要介怀,虽说我与师妹有婚约,可我希望她能得到想要的幸福。” 余燕至僵硬地像尊泥塑,他原本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此刻却自被对方握住的地方绽开了细微裂缝,这感觉十分不好。然而听了裴幼屏的话,想要抽回手的动作却停顿下来,余燕至掩藏起动摇,平静道:“请师兄言明。” 裴幼屏低笑一声,温温柔柔道:“我有心成人之美。” 苏无蔚接下来是裴幼屏?一个旁敲侧击,一个以退为进,拿苏挽棠无可奈何,便只能对他煞费苦心? 收起思绪,余燕至坦然道:“师兄与师姐是佳偶天成,何来他人之美?” 裴幼屏怔了怔,慢悠悠摇首道:“有些事强求不得。” 裴幼屏对苏挽棠若无意,理当向苏无蔚提说;若有,便更不该将她拱手让人。无论他是试探或真心,余燕至不想淌这浑水,他不着痕迹地挣脱对方,双手抱拳道:“缘在天定,分在人为。师弟一介外人不宜多言,但愿师兄师姐早日修成正果,皆大欢喜。” 余燕至明明白白表明了态度,裴幼屏看他,然后微笑,宛如春风扶柳般姿态飘逸地转过身,抬步向前边走边柔声道:“师弟深明大义,不枉师傅如此栽培看重……师傅对你我恩重如山,我又岂能教他失望?两难啊……” 余燕至跟在他半步之后,微微垂首,淡然道:“师兄无须多虑。” “哦?”裴幼屏轻笑一声,却是不再言语。 两人行至处岔路,便一东一西分道扬镳。 裴幼屏走出许远后回头望了那背影一眼,目光和善,笑容亲切,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变的表情,待对方远离视线,裴幼屏才不紧不慢地朝前行去。 与裴幼屏暂别,余燕至前往西院拜见师叔季辛。 季辛与苏无蔚曾是第六任掌门座下同代弟子,听闻这任掌门当年最喜爱的却是季辛,然而他性情冷若霜雪,对众人趋之若骛的掌门之位并无兴趣,这任掌门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卸位于苏无蔚。季辛离经叛道,苏无蔚何其强势之人,却有碍先师遗命对他无计可施,甚至无法出言相责。 余燕至心知这位师叔是圣天门的异类,向来不问派中事务且长年游历四方,时尔回归也是来去匆匆。 站在季辛居所门外,余燕至报过姓名与来意,等待片刻,门由内缓缓打开,不闻人声,却是无声应允。 前脚踏进门槛,一本书册便迎面落在眼前桌上,朝桌旁背影深深一礼,余燕至将书捧进掌心仔细翻看起来。 时光飞逝,揭过最后一页时已是黄昏十分,余燕至双眼酸涩,心情平静。并非不会失望,可找不到线索,寻不见那人,伤心给谁看?失望又给谁看?索性埋在心底,埋得深了也能无知无觉。 季辛不知何时近在了咫尺,余燕至察觉后抬头望去,只见那冰冷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将书册安放桌面,余燕至挤出笑容,道:“多谢师叔。” 季辛蹙起眉头,随手翻了两下图册,仿佛有些生气。 余燕至化名进入圣天门,至今未查出圣天门与落伽山之间有何关系,那星形暗器是重要之物,他断然不能轻易示人,可他隐隐感觉,季辛似乎知道他在寻找什么,然而却不曾出口询问。 季辛始终未发一语,余燕至拜别季辛,返回了东院。 东院是圣天门年轻弟子的居所,大院套着几户小院,小院里有北正房和东西厢房,北正房住五名弟子,东西厢房各住三名。 余燕至走进院中,一眼便瞧见了坐在西厢台阶上的少年。 少年双目红肿,战战兢兢地望向余燕至,又委委屈屈地垂下了视线,他双臂抱膝,下巴埋在手臂间。 “童佳?”余燕至走向少年,低头看他。 童佳吸着鼻涕,长睫挂着透明泪珠,嗫嚅道:“我……我想回家。” 余燕至心中轻叹,坐到了少年身旁,“师姐来过?” “我要回家……”整张脸埋入臂弯,童佳小声抽噎。 余燕至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少爷,想起那人也曾是个小少爷,虽然个性南辕北辙…… 这少年正是跟余燕至一同入门的另一人,两年前他只有九岁,在校场被提剑的苏挽棠追得满地乱跑,然而不能否认苏无蔚的眼光,童佳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可也是自那时起,童佳见了苏挽棠便像耗子见了猫,恨不能打地洞钻进去,偏偏苏挽棠时不时来找余燕至,碰不上还好,若碰上,童佳势必要被逮着说话,那简直是要他的命。 余燕至抬头看看天色,又看向童佳,然后起身走出了小院,等他回来时童佳依旧坐在原地,愣愣地盯着脚尖发呆。 余燕至将饭菜放到屋中桌上,站在门边道:“吃饭吧。” 童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脸上都是伤心。 余燕至回头端了菜碟,放了两个馒头,重新坐在童佳身边。 童佳正是长个的时候,耐不住饥,闻到饭菜的香味肚子便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拿过个馒头递向童佳,童佳抹掉眼泪,接过后咬了一口,边咀嚼边抽抽搭搭道:“哥哥,我想爹娘……” 余燕至拭了拭他脸上的泪痕,道:“等你学好了功夫能像其他师兄们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时,你爹娘也会以你为傲。” 童佳红着鼻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有人走进院中,童佳面向院门第一时间发现来人,他急忙拾起筷子,夹了一筷头的菜塞进嘴巴,一边吃一边抬袖子朝脸上乱抹,含糊道:“严师兄。” 严丰高壮黝黑,一身煞气,目光在童佳和余燕至之间来回一扫,站定在了两人身前,沉声道:“明日 分卷阅读24 启程,今晚早些做准备。” 第 26 章 26. 严丰身为七十五代弟子,比余燕至早三年进入圣天门,他如今已过而立,照辈分或年纪都算是名副其实的“兄长”。论天分,严丰不能与同屋的两个师弟相比,他心知肚明,所以越发刻苦努力,不仅对自己要求严格,也时常督促余燕至和童佳。天分不够,便要以勤补拙,天分出众更是不该任其浪费。严丰性情严肃,又天生一副凶恶面孔,童佳畏惧,从不敢在严丰面前使性子。 严丰认为童佳心志不坚,仍需更多磨练;他对余燕至倒颇为欣赏,但十分不能赞同余燕至对童佳的“娇惯”——两人在圣天门的头三月,童佳每晚跟余燕至睡一起,半夜时严丰听见过童佳哭,余燕至小声安慰他。九岁离家,周围人生地疏,日日除了练武还是练武,童佳想念父母故乡也是人之常情,严丰体谅,所以最初只是沉默,而后童佳依赖成性,严丰怒其不争,才严厉地训斥了他。 余燕至的过去严丰一无所知,所以不懂,并非只是童佳依赖余燕至,余燕至也在依赖对方。他安慰着童佳,心中所想是那个人,想他们当年的形影不离。那人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可最终他只能眼瞧着自己被撕剩下一半魂魄,每时每刻都痛得要死,却偏偏死不了。 岁月里身边的人逐一消失,他从何而来,要去向何方?这世间还有谁知道他是余燕至? 还有……那是他的希望与曙光。 仇恨或许能够支撑起一个生命,但若只有仇恨,他会犹如行尸走肉。 余燕至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还是。 半月后,圣天门一行弟子抵达石林。 余燕至乔扮成商人模样,独自进入南诏。他以收购药材的商人身份自一个村庄行走到另一个村庄,渐渐接近了裴幼屏所说之地。 他出手颇为大方,很快便在周遭小有名声。 一日,余燕至借宿一户百姓家中,那百姓是对年轻夫妇,十分热情地招待了客人。酒足饭饱,余燕至被安排在竹楼上休息,夜半十分,楼层间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余燕至微微抬起眼帘,在南诏潮热的空气中嗅出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道。屏住呼吸,余燕至阖上了双目。 果不其然,半柱香后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身边,先是轻唤他出行在外的化名,而后试探性地摇晃他的身体。 余燕至不为所动,酣然入睡。 那对夫妇先是取走了他怀中钱袋,而后一头一尾将他抬下竹楼。 余燕至被捆绑住手脚又蒙上了双眼,大布袋兜头罩下,他被人扛在了肩头,余燕至仔细聆听四周动静,但只闻男人沉重的喘息。半个时辰的颠簸后,余燕至感觉地势骤然下沉,随之温度也由潮热变得阴冷,他虽缺少江湖经验,可依常识判断,此处应是个地下洞穴。 他被自一人肩头换到了另一人肩头,中途竟未闻半句人声,余燕至颇觉诧异,可再一想,此行径对于这些人或许轻车熟路,犹如家常,已不需言语交流。 又行走片刻,余燕至被大剌剌地扔在地上,布袋打开,一粒药丸塞进口中,有人提捏他喉咙,迫使他咽入。余燕至依旧装出昏迷不醒,任人摆布的模样,他喉头上下颤动,却是将药丸悄悄藏在了舌根下。对方仿佛再无顾虑,解开他双眼与手脚的束缚,一阵铁链摩擦声后,余燕至被拖进了某处。 铁链声再次响起,然后是愈渐远离的脚步。 余燕至十分谨慎地半睁双目,舌尖在口中卷送出了药丸。 潮湿,阴冷,刺鼻的酸臭,余燕至记忆里不曾嗅到过这样的气息,几乎令人晕厥。他支撑起身体,开始打量周围——昏暗的环境,有自外隐约透进的火光,眼前是封锁严密的铁牢,剩余三面,余燕至摸向背靠的墙壁,是泥土……视线自前移后,火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大团阴影,余燕至定睛望去,他不太确信,那仿佛是……人? 他是习武之人,对属于人的气息颇为敏感,可那团黑影过于宁静,宁静地犹如死物,他几乎察觉不出活人气息。 余燕至疑惑同时便要前去查看,然而就在这时,脚步声重新响起。他随即躺回原位,那丸药到底是何效用并不清楚,他身陷龙潭虎穴,在圣天门弟子抵达前尚不宜露出马脚。 牢门打开又合上,待人走远,余燕至才放出了目光——一个大木盆,木盆里满满地盛着些什么,余燕至分辨不出,只晓得那是糊状的事物,飘散出异与酸臭的另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 忽然,角落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余燕至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爬了出来,紧接着又一个黑影跟上,接二连三,像一群出洞觅食的怪物。余燕至难以形容所看见的景象,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双肘和膝盖着地爬行的……人。 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六个脑袋埋进木盆,牲畜一样。 “以活人炼药,试药……” 何其残忍! 就在这时,又一人缓慢地爬向前,他仿佛饿极了,试探着朝里挤,可无人愿意让出位置给他,食物有限,少一人,自己就能多吃一口。那人只好等在一旁,待其余人陆续返回角落,他才又爬了过去,舔食盆中的残羹。 余燕至眼角发酸,他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挪到了那人身旁,压低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双肘撑在盆边,深深地埋着头,盆里几乎看不见食物,余燕至不知道他还在吃什么。 或许是话题唐突,这些人在此处生不如死暗无天日,早已失去对人的信任,余燕至望向对方,又小声道:“别怕,圣天门已派弟子前来搭救你们。” 那人置若罔闻,片刻后,他将脸抬起,缓慢地朝回爬去,借着微弱灯火,余燕至瞧见那破碎袖口处,右手腕上清晰的剑痕——陈旧的伤口,然而余燕至是用剑之人,心知这伤足以断其手筋。 余燕至怜悯,同情他们的遭遇,可此刻实在不是伤感的时机,接下来他要等待与师兄们里应外合,只凭他,独自离开尚且勉强,何况救人?救不了人,再善意的安慰也是无用。所以余燕至不再追问对方,眼瞧着那人艰难地向前挪动。 叮当—— 幽暗之中闪现萤萤绿光。 余燕至疑惑望去,然后一点,一点,睁大双目…… “你这发簪怎么卖?” “赭阳水玉,两百文是看在你热情的分上,这种货色五十文我也嫌贵。” “破烂东西,扔地上也没人拣。” …… …… 余燕至像被鬼附了身,他拣起那事物,看了看,没有认错,不会认错。 心开始跳动,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跳动,他缓缓转头去看那爬行的背影,视线里有熊熊燃烧的怒火,他身体健康, 分卷阅读25 身手敏捷,两三步迈出便扯住了那人头发,他咬牙切齿地将簪子送向对方,沉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那人并无反应,仿佛是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停顿瞬间,他突然发狂,双臂挥舞起来,打落了余燕至手中的簪子。余燕至松开他想去拣拾,那人竟也满地摸索,两人的手无意中叠在了一起…… 余燕至猛然抽回手,冷漠地望着那人,望着那人宝贝似的拾起簪子,握在手心摩挲。他慢慢站起身,感觉光线过于暗淡,对方的发又脏又乱,像杂草掩盖头脸,破烂衣衫外的皮肤既不白又不薄,积着厚厚的污垢。他看了许久,像个冷血动物,将对方拖到了牢笼前的火光下。 那人也不知疼痛,倚靠上铁栏,一声不吭。 余燕至蹲下身,拨开他的乱发,捧起脸庞,一下下擦拭……然后擦出了人的模样。 颤抖的手来到那人眼前,左右晃动,黑色的眼瞳石头般冰冷无情,一动不动。 余燕至跪在了地上,仰头盯着洞顶发呆,半晌后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毫无征兆,一颗冰凉的泪珠从眼中滑落,他自言自语,“终于……” 没有人能看到,没有人能听到。 他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终于找到了另一半魂魄,却比撕裂时更加痛楚,难以言喻。 这两年中他未掉过一滴眼泪,因为大了,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因为最痛苦之时,眼泪流在心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是紧绷两年的弦如今有了松动,他曾在师傅面前发誓,总算不负誓言! 不是找到了嘛……他把人找到了,他就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怎么就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余燕至坐到了那人身旁,将他抱在腿上,那人像个物件般任人摆弄。余燕至搂着他,也不嫌肮脏,他抬眼静静望着对方小扇子似的睫毛……若是曾经,这人一定不肯老实被他抱,现在乖多了,不声不响,听话得像个小娃娃。 “何英……”随着一声轻唤,眼泪一颗颗砸了下来,淌落上何英手中的簪子,“你不记得我了?” 何英摩挲着簪子,将它安安稳稳地收回怀里,然后双手放在腿上,他一动也不动,不多久似乎是困了,东倒西歪地靠进了余燕至怀中,当对方是这阴暗牢笼里的泥墙。 余燕至让他枕在了肩头,一下一下地摸着他脸颊,依旧是凉凉滑滑的感觉。余燕至渐渐平静下来,几乎是有种幸福感,什么都不重要……不重要……他终于找到了何英,不在天涯,在咫尺,在怀中。 蓬乱的黑发旁是一头白发,白发人轻声呢喃道:“我来接你了,何英……” 时光在沉默中倒流,清风明月,落了层白霜的崎岖小路上,何英搂住余燕至脖子,倚着他肩头,小声哼唱,“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第 27 章 27. 裴幼屏带领圣天门弟子随后便自那对年轻夫妇的住处寻找到了余燕至的钱袋,他们以此为由,迫使男主人将他们引往巫医组织的具体位置。 那男子家中被翻出绣着药商姓名的钱袋,可却交不出人,再看对方阵仗,心知是有备而来,虽说附近村落有许多人暗中为巫医做事,但到底非是光明正大,他偷敛钱财却已成事实,若不听从对方,少不得要惹祸上身。 他们途经两三村庄,皆有巡夜的村民上前询问,一群人中唯有男子是当地百姓,然而裴幼屏十分谨慎,他从石林带来了位叫阿瓦的青年侠士,精通南诏民族方言,那男人的妻子仍被圣天门弟子看守家中,他不敢耍小聪明激怒对方,便敷衍说领这些中原人穿行前方沼林。 天蒙蒙亮时,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阿瓦和那名男子留在了附近。 轻松解决一名看守,裴幼屏同众人冲进了山洞,山洞朝地下挖掘,每隔六丈墙壁上插入火把,光线幽暗,空气阴冷,犹如人间地府。可蹊跷的是,他们行走至今仍未碰见其他人影…… 另一方面,余燕至推算时辰,自缚腿取出精巧匕首,灌以劈金断玉的剑气,斩开锁链。他看一眼坐在地上的何英,走出牢房,小心翼翼将铁链摆成原先模样,握紧匕首,脚步既轻且快朝前奔去。他每远离一步,思念就更胜一分,他想时时刻刻守着何英,哪怕一眼也舍不得移开,可不行……他有必须要做的事,为了带走何英,为了真正安全地解救那些人。 如果计划顺利,裴师兄应该已经进入,或者在前来的路途中。余燕至最少要摸清楚这里到出口方向的路线与距离,方便接应救援之人。他屏息凝神,戒备随时突生的意外,片刻后,沿着一条蜿蜒道路,余燕至来到处颇为宽敞的空间,他定睛看去,这空间四面竟各有一条通道,不知通往何方。就在此时,余燕至耳闻轻微脚步声,他立刻闪身躲避回阴影处,背贴墙壁,右手不由自主地牢握了匕首。 当声音的主人自南面通道出现时,余燕至不禁诧异。 “裴师兄?”余燕至先是轻唤,而后缓步迈出。 行走半盏茶工夫,不见一个巫医踪迹,竟是先碰到了余燕至! 余燕至走向裴幼屏,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也能看到对方突然煞白的脸色,他先是疑惑,然后似乎有所察觉。 不妙…… 念头闪现的瞬间,炸雷从另外两旁通道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地动山摇,投影在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形异仿佛鬼魅。 中计了! 在犹如惊天巨雷的震响声中,余燕至转身朝回奔跑! “余师弟!”裴幼屏大喊。 “师弟!”严丰同时出声,他人高马大,一步跨出便是别人两步,急奔上前扯住余燕至,力大无穷地拖走对方,“回头就是送死!” 后方的师兄们陆续沿原路返回,呛鼻的硝烟气味不断冲出,泥墙不堪爆炸的冲击,土块簌簌掉落,这一处空间眼看就要崩塌。 余燕至挥动匕首刺向严丰手背,严丰面朝前方并未察觉,然而匕首终究没有落下,裴幼屏眼疾手快,一掌砍往余燕至后颈,又快又狠,一击便让余燕至眼前发黑。严丰回头,又是疑惑又是恼怒,他不懂这师弟是否疯了? “你背他!快走!”裴幼屏单手提上余燕至腰带,在严丰低下身的同时,将人送到了他肩头。 余燕至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感到有东西不停砸在腰间,又顺着后背滑进了发中……可除了这些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睁着双眼,眼前却是黑糊糊一片。 有什么跟着这山洞一起塌了,有什么被活生生埋在里面……有什么? 一张一阖的嘴巴发出不成调的咿咿呀呀,悲伤得令人心碎。 山 分卷阅读26 洞在众人身后彻底坍塌,每个人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亦有任务失败的颓丧。 余燕至彻底清醒过来,却变成了真正失魂落魄的人。他蹲在塌下的洞口处,一抔土一抔土地往外挖,这双手不久前还抱着那人,这双手如何什么也留不住? 何英一定不想他走,所以又闹脾气,看,惩罚来得这么快。 余燕至想起曾做过的梦,美丽的四季画卷,夏天里的师姐和哑巴婶,秋天里的师傅,冬天里的爹娘……他们生活得安详宁静,不容他去打扰。但他还有希望……他的希望被埋在这黑暗的泥土里。 严丰眼看余燕至魔怔似的样子想上前阻止,却被裴幼屏拦下,拍着严丰肩膀,裴幼屏道:“事关人命,不可轻言放弃。” 他们此行不仅要铲奸除恶,也为救人,严丰自然无二话,虽然以情形观看,希望如此渺茫。 裴幼屏转身走向阿瓦,对他低语一番,阿瓦随即带着几名圣天门弟子离去。 半晌后,阿瓦自附近村落借来了工具。 裴幼屏挑了把铁锨,将它插/进了余燕至身旁的泥土之中。 二十余人开始挖掘,整整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饶是体格强健的习武之人也感觉到了深深疲惫。 余燕至头脑已经空白,无力想象任何事,他似乎有一口气就不会停下,虽然明明是活受罪。铁锨碰到硬物发出叮当脆响,余燕至立刻扔了工具,跪俯下身去挖,刨出几把泥土,余燕至发现了隐藏其中的萤绿,他加快速度拨开周围泥土,终于让那事物重现天光——碧绿的簪子裂开了道缝隙。 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其他人眼中的余燕至仿佛是疯了,他不顾土中碎石,徒手挖着,十指陷入,每一次都是大把泥土,一次比一次快,一下比一下用力。而后在那看似坚实的泥土背后,竟然出现一个碗口大的洞。 急剧的喘息,糅合着疲惫,紧张,兴奋,余燕至在持续一整天的沉默后发出了一道嘶哑的,“啊——” 啊,啊的怪叫低沉暗哑,几乎不像人声。 严丰从未见过师弟这副模样,他感觉微微心惊,然而手中动作不停,帮助余燕至将洞口挖得更大了些,因为担心再次坍塌,当能容纳一人钻过时,余燕至迫不及待地闪身进入。 “师弟!”严丰阻止不及,又被裴幼屏挡下。 漫长的等待后,严丰眼尖地发现洞口有影子蠕动,他连忙探身向前,一个辨不清模样的人被送了出来。严丰朝外拉扯,好不容易将这团事物拖出,那凄惨的形貌怔得当场鸦雀无声。裴幼屏立刻命师弟们将人背往洞外,此时又一人被自洞口送出,第三人出现时与前两人略有不同,他身上多裹了件外衫,严丰一打量,是余燕至的衣裳,他不仅紧张地朝里喊道:“余易?” 余燕至随后爬出,并未看严丰一眼,留下句话便急匆匆追上,从其他师兄怀里接过那人,自己抱了出去。 严丰越发诧异,师弟怎会如此不负责任?他钻进那洞中,点燃火折子瞧去,确实如余燕至所言——里面还有人。 不过都是死人。 原来这处山洞的洞顶有一块巨大石板,石板塌下,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庇护所。只是他们若再迟些,剩余的空气支撑不了多久,那些人便是不葬身土下,也会活活窒息而死。 裴幼屏将二十几人分成四组,三组轮流继续挖掘,第四组随同阿瓦将伤者带往附近村落暂时安置。 严丰扛着几人工具走在余燕至身旁,越瞧越觉奇怪,虽说仁义心下不该嫌弃伤患,但那些人散发的气味实在刺鼻,身上更是肮脏不堪,另两人都是被背在背上,唯独他将人横抱怀中,抱得死紧,仿佛怕被抢走。严丰看见余燕至的嘴唇阖动,然而听不见声音,他像是在无声地絮叨什么,时不时朝怀里看一眼甚至莫名其妙微笑,那情形颇为诡异。 阿瓦领他们前往村落,付了些银两,借宿进村民家中的一幢竹楼,并请来了当地的大夫。那大夫医术平庸,治疗些外伤尚可,对巫医之毒束手无策。 另两名获救者被安排在楼下,有师兄们照顾,余燕至则跑上跑下忙碌着烧水,他脚步轻快,没有丝毫疲惫之态,提着两大桶热水返回二楼,他反手阖门,走向竹床边坐下。 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他可以仔细地好好地看这个人。胸口像住进只小鸟,吵得他耳鸣,他不得不用双手捧住,捂住,让它安静一些,安静一些……他目光温柔落上那人脸庞,一寸寸抚摸,爱不释手。 “何英?”他轻声唤道,那人气息微弱还没有醒。 余燕至抬手轻轻拨开他额上的发,郑重地将唇印在了眉间,一瞬间的接触,几乎辛酸。这是时隔近千日夜的吻,他失而复得,苦尽甘来。 他像个偷偷藏起宝贝的小孩,暗暗地雀跃着,想有人知道,可又舍不得真给人看。他在竹楼上来来回回走了两圈,突然想起什么,又慌张地跑了下去,他找到阿瓦,拜托他借来了梳子剪刀和一套半新不旧的干净衣裳。 桶里的水不再滚烫,余燕至摆湿布巾,从头到脚为何英擦洗,怕惊扰对方,所以动作十分轻柔。他避开几处处理过的伤口,发现何英瘦骨嶙峋,甚至有些硌手,那样子不好看,洗去污垢显出原本的皮肤后便越发苍白瘦弱得犹如纸人。但余燕至盲目而冥顽不灵,认为何英还是好着时的模样。 擦洗完毕,余燕至给他穿了衣裳,这是身藏青色的南诏服饰,分上衣与长裤两件,何英穿着稍显宽大,余燕至静静看了会儿,想这衣裳颇像中原的亵衣,何英大概是不想穿出去的。 他手脚不停,匀出一盆热水蹲放在床头,沾了梳子,一点点梳理起何英的发。余燕至并不使劲,实在梳不开的结他便会用剪刀剪去,其实这一头脏发藏污纳垢,实在该齐齐剪了才妥当,可余燕至想了想,自顾自笑着摇头,他几乎想象得出何英的反应,小时候还能找他打架,如今只怕要气得发疯,可到头也就会嚷嚷句,“你敢剪我头发!” 他心里一直有爱意,此刻那爱意化为了情动,他俯身轻吻何英的唇,不同与眉间,这一吻轻怜蜜意,柔情缠绵。 一头发梳梳剪剪,只剩到肩胛的长度,擦干湿发,余燕至用头绳将它整齐高束在了一起,而后他给何英剪去手脚的指甲,收拾妥当残余,掀了薄被盖在何英身上。 余燕至倚在床头,垂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何英,仿佛许久没有如此的心平气和。长久以来,无时无刻不紧绷在心间的弦,令他体会着魂不附体的煎熬,而现在他感觉到了塌实,实实在在,有血有肉。 看得见,摸得着。 “师弟。”严丰推门而入,带进饭菜的香味。 余燕至迎上前接过那五个竹筒,放上矮桌 分卷阅读27 ,道:“有劳师兄。” 严丰正待开口,一旁发出“嗵”得声响。 不知何时清醒的人从竹床摔下,寻着香味挪来。 余燕至将他重新抱回床上,拿了个竹筒饭喂他,何英吃得很急,筷子将饭送进口中,他不咀不嚼便咽了下去,余燕至一边吹着竹筒上的热气一边轻声道:“还有,慢慢吃。” 一筒饭很快见了底,余燕至走到桌旁又拿起一筒,他视线朝旁送去,发现有一筒中是烧鸡枞,这道菜他吃过,味道十分鲜美,于是便夹了些放进香米中。何英朝床边挪去,余燕至连忙走回,送了香米和鸡枞喂他,何英先是狼吞虎咽,片刻后微可不察地皱了眉头,余燕至望去,将鸡枞拨到一旁,他喂何英两口米,间或自己挑着吃了那些鸡枞。 严丰怔然立在一旁,虽说中了巫毒的人十分可怜,余燕至又很善于照顾他人,可跟对方同双筷子同个碗,甚至一个细微表情就猜透对方心思,这样的程度未免夸张。他仔细去看那人,却是微微愣了愣,那人极白,眉目却浓若水墨,扇子似的眼睫下眼瞳仿佛雾气氤氲的深潭,几乎要将人的魂魄吸入,他面无表情,然而眼角眉梢都带着股哀怨之色,明明是个薄情的样貌,又反像在嗔怪对方无情。再看余燕至,当真就像被勾了魂魄,他一瞬不瞬望着那人,除了那人便旁若无人。严丰这才发现,余燕至左手食指没有指甲,他之前那样疯狂地挖那石土,不知何时被崩伤…… 联系前后种种,严丰察觉蹊跷,师弟与此人的关系定然匪浅。 仇人自然不像,那便是亲人,朋友? 无论哪样都令人唏嘘……哪怕模样再出色,这人如今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是个中了巫毒的傻子,余燕至辛苦救回的就是这么一个傻子。 第 28 章 28. 藤条碍路,花香扑鼻,垂杨枝条轻拂屋檐;鸟鸣花飞,风吹叶落,景色赏心悦目,几乎非是人间。穿过一座小亭,有架秋千,随微风轻摆。 余燕至牵着何英走过去,让他坐在了秋千上。 朝后微微拉起绳索,将秋千送出,极小的幅度也吓坏了何英,他发不出声,脸色苍白,左手紧紧握着绳索像是根救命稻草。余燕至固定住了秋千,他原本想哄何英开心,结果却适得其反。 秋千停下,何英迫不及待站了起来,他慌乱无神地朝旁伸出手,余燕至将他带入了怀中,“不好玩么?” 何英感觉害怕,抬起软绵绵的手腕打在了余燕至身上,他或许是想用力,可那模样就像脆弱的撒娇。 余燕至颇为无奈地禁锢住何英,他坐上秋千,将对方抱在了腿上。 双脚点地向后挪动,秋千又荡了起来,何英无可附着,搂住余燕至脖颈,整个人僵硬地像块石头。 余燕至慢悠悠荡着,一手抓绳索,一手揽何英的腰,轻声道:“别怕,我也在。” 何英将脸埋在余燕至颈窝,半晌后才缓缓抬起,他感觉轻飘飘的,没先前那么可怕。试探着想要松开手臂,余燕至却是箍紧了他的腰支,道:“不要乱动。” 何英听闻这句话急忙搂住对方,又是害怕又是讨好,长长的眼睫垂下,十分温顺。余燕至感觉奇异,他以前从未见过何英如此表情,似乎是全心全意地依赖,没有他便要活不下去。 停下秋千,余燕至静静看着何英,而后吻住了他双唇。 何英明显怔了怔,手臂无力地抵在了余燕至胸前,他朝后靠去但摆脱不了束缚在腰间的力量。 何英的抵抗在余燕至眼里微不足道,只是明明以前常做的事,如今却像趁火打劫……余燕至放开何英,只瞧他双唇已是有些红肿,眼角湿润,仿佛受了委屈,何英抿着唇,他无处可躲,便又将脑袋缩回了余燕至的颈窝,半张面庞都埋在阴影里。 余燕至抚摸他垂下的发,微微偏首,唇贴着他额头,轻声道:“何英……你怕我……” 何英眨着眼睫,似懂非懂。 秋千荡漾,榆树钱纷纷飘落,庭院景色怡人,不输落伽山的风采,可这里并非真正的落伽山…… 一个月前,裴幼屏众人回转圣天门,另两名获救者被安排在别的住处,何英则留在了余燕至身边,如今派门上下都知道他们是失散数年的表兄弟。只是二人无论样貌气质皆无相似之处,余燕至容貌俊美,性情沉静温和,是会令女子心动的男人;而那表兄却是个芙蓉面的小白脸,楚楚惹人怜。 一日练剑归来,余燕至刚进屋中便见一名师兄与何英在一起。那人立在何英面前,虽无逾矩,可放出的目光却是昭然若揭。那人发现余燕至后仿佛心虚,寒暄过几句竟匆匆离去。 当晚,余燕至将饭菜从膳堂端回,何英几次想徒手抓食都被他阻拦。余燕至告诉他,对其他人的亲近要拒绝,然而这话的意义对何英来讲太复杂,余燕至只好身体力行,他吻他,直到何英开始笨拙地回应。 若是曾经,何英怎会需要这样的叮嘱和保护?可如今他连个八、九岁的孩童也要不如。 夕阳西下,余燕至带何英回到了住处。 童佳神秘地牵过何英,拉着对方的手探进了自己怀中。 何英怔了怔,忽然无声地张阖双唇,跟童佳抢夺起来。 “哎,轻点轻点……”童佳连忙将怀里的事物递给何英,轻轻拉着对方手臂走到床边,让何英坐下,然后贴着何英手背一起抚摸,“它还小,可能找不到爹娘了,咱们养它吧?” 抱紧怀里的小兔子,何英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能让严师兄知道,他肯定会叫我把小兔子丢了。”童佳一脸苦恼,像个小大人似的摸了摸下巴,他沉思片刻,看向何英小声道:“你去跟哥哥说,哥哥一定有办法!” 童佳在圣天门也只有苏无蔚看得起,别的师兄都只当他是孩子,何英来了后童佳很高兴,他感觉自己也能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了,何英不如他,是要听他话的。 何英听得糊里糊涂,童佳瞧他傻愣愣的便有些泄气,夺回小兔子,他装作无所谓道:“你想抱小兔子就去求哥哥,要么我只能把它放走啦。” 余燕至端着晚饭刚自膳堂返回,也不晓得他们聊些什么,这会儿将饭菜放到桌上,便走向何英要牵着他过来。 被童佳一通“威胁”,何英隐隐明白想抱小兔子就要讨余燕至欢心,余燕至拉起他,他立刻拥住对方,亲了亲余燕至脸颊。 童佳呆了呆,他是让何英去求余燕至,可不晓得是这样的求法。 “我……我……”童佳吞吞吐吐,满面羞红,也不敢看向余燕至,视线飘忽道:“不是我……我没让他……” 余燕至瞧见童佳怀里的雪团,心里有了数,掌心拂过他发顶,余燕至笑道:“快 分卷阅读28 去吃饭,严师兄方才还在膳堂问起你。” 童佳一听严丰名字,心也跳,腿也颤,不敢停留片刻,小兔子送进何英怀中,他撒欢似的跑了出去。 何英得偿所愿,抱着小兔高兴地随余燕至坐在了桌旁。 一碟红油萝卜条,一碟凉拌苦瓜,一碗冬瓜排骨,两碗玉米粥,两个馒头,几乎没什么何英爱吃的。 余燕至从膳堂多要了一小碟的咸菜,这会儿就将咸菜倒进玉米粥中,又将馒头掰成小块泡了进去。他舀了勺送到何英唇边,何英一口吞下,边咀嚼边摸着手心里的小兔,那小兔是真的很小,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 余燕至放下碗勺,抱走小兔,何英立刻便紧张起来,他有些怕余燕至,不敢惹对方生气,便将双手搭在余燕至腿上,晃了晃,然后倾身向前,似乎是要亲吻,却因为看不见错开了位置,只与对方贴了面颊。 余燕至将小兔放到桌上,用茶水洗了两根萝卜条,这才扶着何英坐回原位,他重新端起粥碗,道:“你吃完我就把它给你。” 第 29 章 29. 当晚,余燕至去园中劈回细竹,做了个小竹笼给小兔,何英摸来摸去,舍不得撒手,半晌后终于意识到这样就抱不着小兔了,于是又笨拙地打开了竹笼。 小兔已经熟悉环境,肚里又有几根萝卜条垫底,便心安起来,时不时抖动耳朵或者扑腾两下,何英怕它要跑搂得更紧了些,好在他没什么力气,伤不着小兔。 余燕至觉得现在的何英就像这只小兔,被喂饱了就会乖乖听话,不乖也不行,因为没有能力反抗。 何英宝贝似的和小兔贴了贴脸蛋,那小兔雪白,他也雪白。 温柔地抚摸上何英面庞,浓密的眼睫轻眨,何英微微仰头,朝余燕至的方向弯起了唇角。 余燕至垂首缓缓靠近何英,目光注视着对方双眼,那眼眸里的神情呆滞,可依旧无情,何英无情,看不见余燕至多情背后的痛楚。轻吻落在唇畔时,细微的笑容消失,何英胆怯地低下脑袋,一下下摸着小兔……他的世界只有黑暗,无法预料余燕至会做什么,他不想被余燕至碰触,因为不懂,感觉对方要吃了他。可他也无法拒绝,他不想再饿肚子了。 何英的一举一动,任何细小的表情都落在余燕至眼底,他知道何英怕他。两年别离,日思夜念,如今人在身边,却不能一诉衷肠……何英忘得太彻底,落伽山的一切,甚至他自己。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何会被带去南诏?已无人可以解答。 余燕至原以为与何英重逢后便能携手江湖,寻找当年真相,然而何英变成这副模样,一切都成空谈,无论如何,解开何英所中巫毒是首要。望向何英手腕伤痕,余燕至心想,不要紧……右手不能使剑还有左手,何英怎会教自己犹如废人。 就在这时,严丰与童佳双双归来,两人手持长剑,皆一头大汗。原来晚饭过后,两人又去了校场练剑,严丰身为师兄,自觉有督促师弟的义务,而童佳虽是十一岁少年,玩性正盛,但也心知师兄是为自己好,便不敢有所怨言。 严丰走进屋中,一眼瞧见了何英怀抱的小兔子,“这——” 话头刚起,余燕至一杯温茶送了上前。 严丰怔然,谢过后将茶饮下。 余燕至朝童佳放出目光,童佳心领神会,摆了湿凉的布巾双手呈上,“师兄擦汗。” 点点头,严丰接过抹了把脸,心里感觉不对,可又说不清哪儿不对,待视线重新返回何英时,竟不觉迟疑起来,“这……” 余燕至面不改色,张口道:“这兔子是在园中无意发现,我看它幼稚可怜,不忍抛下便带了回来。” 有人“顶罪”,童佳立刻便附和地小声嘀咕道:“师兄,我们留下它吧,它这么小又没爹没娘,要是我们也不管,它就真要饿死了,师兄你可怜可怜它吧……” 严丰望向那大剌剌打瞌睡的小兔,认为比起正主,童佳显得可怜多了。 何英仿佛明白周围的讨论事关小兔“生死”,他朝旁悄悄摸索,摸到余燕至的袖角,余燕至垂首,将那绵软无力的五指包在了掌心中。 童佳也有样学样地去拽严丰袖角,然而对方根本不搭理他,童佳想,这招果然是对严师兄没用……他垂着脑袋,哀伤道:“大哥哥这么喜欢小兔子,小兔子若没了,他会伤心的……” 严丰个性严肃为人耿直,心思却颇细腻,若只有余燕至和童佳,他定然不会应允,习武之人怎能玩物丧志?可如今多了何英,让严丰从一个傻子怀里抢东西,他做不到。 严丰默许,童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提溜去了浴堂,往常他都是与余燕至一起洗浴,可现在余燕至要照顾何英,童佳无可奈何,捧着木盆,耷拉了脑袋,小狗似的跟在了高大的严丰身后。 院里有东西两个浴堂,空间不大,一次只够挤身两人。 严丰与童佳前脚离开,余燕至收拾好换洗衣裳,便也要带何英前去。 何英坐在床边,不太想走,被余燕至拉起时就不由自主朝后缩了缩。 小兔已被送回竹笼,远在何英摸不到的角落,他总觉得有小兔在,自己就不用害怕…… 何英不敢真的反抗,他被领进浴堂,衣裳一件件褪下,片刻后同样赤/裸的男人靠近了他。何英任对方用湿布擦洗自己身体,他垂着眼帘,仿佛没有魂魄的躯壳,那湿凉的感觉从颈间来到胸膛,顺着腰线滑入双腿之间,何英开始颤抖,等待那感觉离开,然而余燕至的手流连那处,几乎像玩弄。 何英向后退去,没有方向,慌乱无助,他只跑出两三步便撞进了余燕至挡在前的怀中。 “投怀送抱”的身体像垂死挣扎的鱼,他扭动着想逃开,却是被抱得更紧。 余燕至坐在浴堂的长凳上,将何英束缚在怀里。 何英心如死灰,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滚烫的掌心贴着他腰侧移动,来到那事物之上,握住后攥了攥,何英身体僵硬,他想合上双腿,却被对方的一条腿撑得更开了些。 那掌心抚摸着他的腿根,他腰间发麻,失力地靠进余燕至胸膛。 余燕至静静凝视何英侧脸,感觉自己疯了……他明知何英不愿意,却一次次这样弄他。何英是天生的享乐者,情/事上从来十分主动,余燕至想,何英身体总该还有记忆,他希望何英能以这种方式先记住自己,可这做法简直像强/暴。 何英发不出声,他就像那扑腾着也逃不开对方怀抱的小兔,只能承受无止尽的爱抚。 爱抚他的人满心爱意,可他惶恐颤抖,蔓延全身的感觉像是要将他逼入绝境,他在余燕至的掌心里呼吸急促起来。 “何英……”余燕至轻吻他耳畔,声音 分卷阅读29 带着浓浓情/欲,沙哑而温柔。 阖起的双眸一点点睁开,何英双唇微启,余燕至的目光和吻一起落下,含着何英唇瓣,舌尖探入,逗弄似的卷住了那柔软,何英向后缩去,余燕至的声音低柔地响起在两人唇间,“听话。” 第 30 章 30. 何英的肌肤凉腻而光滑,紧紧吸附住了余燕至手心。他已经情动,抬头的事物硬邦邦地抵在何英后腰,聚集下腹的热情强烈渴求着怀中之人,然而对方那么无辜,不懂男人欲望的可怕。 扶住柔韧腰支,微微抬高,重新落下时滚烫的硬物便滑进了双腿间,余燕至拢紧何英大腿,缓慢动作起来。 座下长凳随着余燕至的挺动发出吱呀声响。 何英整个人都在余燕至控制之中,胸口的肉粒被指腹按压,揉弄,余燕至仿佛十分喜欢玩弄这里,对那小小的粉色果实爱不释手,有无穷的花样,这令何英几乎崩溃。抬手搭在余燕至的手臂上,何英想将他拉开,然而力气小得可怜,只能任对方肆意。 顶端粘稠的液体淌下,有何英的,也有余燕至的,那粘液润湿了何英腿间,使得抽/送的动作更加顺畅,时不时发出浓腻的暧昧之声。柔嫩的腿根包裹着余燕至的硬物,他每挺动一次,滚烫便整个擦过何英股缝,上下颠动时,白色粘液被扯成细细的丝线,在何英雪白的臀与余燕至私密处的毛发间若隐若现。 胸前的敏感和腿间的欲望皆被余燕至掌握,何英被迫承受侵袭全身的快感,他不是第一次被余燕至如此对待,然而依旧感觉陌生和可怕,在他少得可怜的意识里,唯一的恐惧来自饥饿,他曾经只为一口饭挣扎,不懂这具身体还有别的用途——发泄欲望,承受别人的欲望。 他无辜到无情,认为以前更好,虽然饥饿,但没有人会对他这样。 眼眸发酸,何英连自己受了委屈都不太明白。 余燕至同样“无情”,他加快手中动作,缠绵地亲吻着何英白皙的后颈,吮起一片肌肤留下浅红的痕迹,唇齿移动,只见何英光裸的肩膀上早已布满爱痕。 粉色的突起渐渐变得殷红充血,麻痒也被微微刺痛替代,何英扭动身体想自余燕至指间逃开,结果却被对方咬住脖颈,不痛,但吓坏了他。 余燕至感觉怀里的人明显颤抖,他急忙松开齿关,舌尖温柔地舔过那处,手也体贴地移向另一侧的小肉珠爱抚起来,轻声道:“别怕,我不会弄疼你。” 余燕至说过许多次“别怕”,何英却至今都认为那是“要听话”的意思。 何英老实地闭起双眼,他知道这件事总要结束,虽然那一瞬间让他觉得几乎死去。 夹着欲望的双腿越收越紧,余燕至知道何英快要泄出,他难以自持地激动起来,全副心神抚弄手心中的事物。几下撸动后,何英全身紧绷,将热液送入余燕至手中,然后轻颤着瘫软在了对方臂弯。 额发被汗水浸湿在脸颊上,何英胸膛起伏,胸前两粒突起在白净的肌肤上红得有些刺目,他缓缓睁眼,眼神茫然呆滞,眼睫一下下扇动着,显得懵懂无助。 余燕至右手满是爱/液,他看了看,掌心贴着何英小腹滑上胸口,最后将指尖残余的一点抹在了何英唇瓣。 红润薄唇上有格格不入的乳白,何英不明所以地仰起下巴,像是要将自己送进余燕至唇中。 余燕至欣然接受,他虏获何英双唇,并不深入,只将那白液吮尽。 何英的气息令余燕至耗尽理智,他拽起何英,半拖半抱地将对方抵在了墙上,何英刚刚被他弄过,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余燕至将他禁锢在身体与墙壁之间,压在他背上,硬物重新插入他腿根。 双臂无力地攀着面前墙壁,唯一牢固的支撑是腿间硬铁似的火热,身后之人急风骤雨一般,狠狠撞击着浑圆的臀部,何英终于感觉疼痛,大腿内侧娇嫩的肌肤因为余燕至的快速进出而惨遭折磨。 滚烫的液体喷溅在何英腿间,余燕至同时将对方翻转过来,毫不留情地席卷他的唇舌。 何英半垂着眼帘,眼神空洞,麻木地等待一切结束。 余燕至终于放开何英,失去支撑的力量,何英猛地往下沉去,余燕至急忙揽住他后腰,将人抱起,安放在了长凳上。 何英身中巫毒,目不能视,口不能言,那些人怕他们熬不住而自尽,食物中又掺杂别种药物,毁损头脑,消磨气力,何英离开南诏数月,至今身体虚弱,行走站立久了便有些难以承受。 余燕至半蹲在何英身前,这才瞧清自己所做之事……何英双腿发颤,腿间一片狼籍,原本白嫩的肌肤变得红肿不堪,湿淋淋地泛出水光,白浊点点,甚至有些正缓缓自他腿内滑下。 何英似乎想要合紧双腿,他那里又粘又湿,都是余燕至的东西。 余燕至认为自己足够克制,并没有真的强要何英。他想何英感觉舒服,而且倾尽柔情。何英与两年前有所不同,他明白,可却忽略了这不同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点——何英心里不再有余燕至这个人,没有恨,也没有爱。 湿布一点点擦拭过何英身体,当余燕至分开他双腿想要清理那处时,何英忽然有了动作。 说是打,不如说摸,他实在没什么力气,挥出的手巧不巧贴上了余燕至脸庞,一下后是第二下……余燕至只是望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何英一下下将绵软的手心送向余燕至,可没用,他既不能推开对方也不能让对方感觉丝毫疼痛,力气用尽,何英垂下手臂,任余燕至将他双腿分得更开一些,温柔地拭着那处磨红。 轻吻落在腿根时,何英双唇轻颤,终于难以忍受地滚下泪珠。 他原本就是个躯壳,几乎没有灵魂,只懂恐惧,恐惧过后是无助绝望。 他不知道对方爱他,因他一夜白发…… 长长的眼睫颤抖着,每眨一下便送出颗泪珠,泪水聚集下颌,淌在了余燕至手背。 余燕至忽然想起十三岁时的梦,他因那梦初识人事,他对梦里的人说,“不许逃。” 何英总会有好的一日,即便好不了……余燕至想,何英再不愿意却也只有他,或生或死,他都绝不放手。 含住何英下颌的泪滴,细碎的吻来到唇畔,余燕至搂住他,轻声道:“我会对你好,会比师傅对你更好。” 第 31 章 31. 何英被余燕至抱回屋中,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床边。 童佳与严丰已经入睡,余燕至轻手轻脚地铺好床褥,将何英塞进被窝,而后躺在了他身旁。 一盏油灯蹲坐床头,灯火温暖了何英苍白的面庞,他的亵裤被余燕至自腰间褪下,清凉的药膏涂抹上了腿根疼肿之处。 分卷阅读30 双唇轻抿,何英微微打开双腿,让对方的手可以畅通无阻地动作,余燕至有所察觉,以为手背又蹭疼了何英那里,他抽回手,何英却忽然攥住了他。迷雾般的视线没有焦距,何英自下而上,摸索到余燕至脸庞,他凑过去,亲了对方,然后重新拉开距离,满心期待。 余燕至静静注视何英,果不其然,何英没有得到预期的奖赏,以为仍然不够,便迟疑地拉过余燕至的手埋入腿间,手臂环住对方后背,微微仰起下颌,是全然地奉献讨好。 余燕至觉得他这模样既可爱又可怜,逗弄似的摸过掌下嫩滑的肌肤,何英立刻便低垂脑袋,不由自主地揪紧了余燕至的衣裳。余燕至心知浴堂时已有些过火,这会儿也不舍再“欺负”他,安抚地将吻落在他发间,翻身下床,自竹笼抱出了小兔。 小兔被送进何英怀里,何英又落进了余燕至怀里。 余燕至瞧他两一样雪白,眼睛却又都红红。小兔被扰了清梦,三瓣唇不满地蠕动着,何英一厢情愿爱它,将半边的面庞都埋在了小兔柔软的绒毛中。 何英抱着小兔蜷缩成一团,余燕至摸着他后背,待他安然入睡后又悄悄地将小兔送回了笼中。 这里没有落伽山夏日夜晚的清凉,何英瓷白的额上渗出细小汗珠,余燕至为他擦拭,然后褪去了他身上衣衫,何英受到惊扰,半梦半醒地睁开双目,他感觉闷热,一边掀开薄被一边乖顺地任余燕至揽高他腰支,剥掉亵裤。 薄被虚掩胯间,何英赤条条,白晃晃地呈现在余燕至眼底。 这具身体令人羞于观视,从脖颈到胸口的痕迹仿佛白雪之上飘落的红梅…… 何英感觉怀中少了什么,迷迷糊糊朝前伸出手臂,余燕至欠身,何英便环住了他颈项,右臂横在何英身后,左手拉过薄被盖住两人身体,余燕至带何英重新躺回床中。何英枕着余燕至臂弯,爱小兔似的爱他,面庞埋进了他的肩窝。 余燕至知道何英受了些罪,累极了,他偏首在怀中找到何英的唇,爱怜轻吻道:“睡罢。” 听着身旁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余燕至却是难以入眠……他身在圣天门,圣天门逼死他爹娘,他至今不知当年真相;师傅,师姐,哑巴婶含恨九泉,他也没能一报血仇;何英被挑断手筋,期间生不如死,他依旧不明元凶……这三件事之间有何关联?圣天门与南诏巫医明明立场相对,何英又为何会在那处?余燕至只身一人,压在他肩膀的却是千斤重担,他要查明真相,报仇雪恨,他要保护何英…… 余燕至隐隐有所感觉,其实他早已在局中,似乎等一等,就能窥见冰山一角。 翌日清晨,何英竟是难得比余燕至早醒,他想抱小兔,试探着朝被窝外爬,余燕至向来浅眠,眼还未睁便一把搂住了那光溜溜的人。 何英吓了一跳,立刻缩回对方怀中,装模做样地闭上了眼。 余燕至如今对他就像他对小兔,一厢情愿地爱着,宠着。惩罚似的轻轻拍了拍那浑圆的臀,何英终于一点点抬起眼帘,仿佛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你要去哪?”余燕至明知故问,掌心贴着他后腰。 何英摇了摇头。 余燕至轻声道:“不想抱它么?” 何英想,所以余燕至心安理得地蹂躏那送上的薄唇,短短月余,他便将这坏了脑袋的人养得犹如动物,只识唯一饲主。 薄被拉过头顶,余燕至翻身将何英压在身下,狭小的环境似乎令何英稍微感觉安心,他揽住余燕至,齿关松开,迎接对方的进入。他仍未学会足够讨好的回应方式,只当余燕至揉弄他身体时,他便主动地舔舐对方,虽然之后往往要被余燕至咬疼舌尖。 对余燕至而言,如此的亲热虽然短暂但依然甜蜜,他心满意足地放开何英,拢紧被角,下床后穿戴整齐。 严丰与童佳也一先一后起床,余燕至等待他们离去,掀开薄被,替何英穿回了亵衣。何英身上有他留下的痕迹,是要避人耳目的。 何英干干净净地坐在桌旁,余燕至一勺勺喂他喝粥,小兔则蹲在桌上,啃着余燕至自膳堂带回的菜叶。 喂饱了他两,余燕至将小兔放进竹笼,又将竹笼送入何英怀中,他搬出凳子在屋外,牵着何英坐下。 院中的师兄们早已离开,早间练习由苏无蔚亲自指点,任何人不得缺席。余燕至一手提剑,弯下腰,静静看他片刻,亲上他额头,轻声道:“我很快回来,你要听话。” 何英抱紧竹笼,点了点头,他无法不听话,余燕至离开后势必要将院门琐住。 这不大的院落变得安静下来……夏日清晨,柔和的阳光温柔洒落,像一层淡金色的薄纱笼罩在了何英面庞,他感觉温暖,手脚不再冰凉,摸索着打开竹笼,他抱出了小兔。 抚摸小兔,何英心里暖融融的。长长的耳朵,圆滚滚的身体,很熟悉,然而这熟悉又似乎离他十分遥远。 他只记得自己喜欢小兔,却忘了那个用纸撕小兔给他的人。 和煦微风轻轻吹起额发,何英唇角有了笑容,时光宁静,静得几乎可闻风声。何英眯起双眼,小兔也眯了双眼,仿佛一样幸福。 第 32 章 32. 巫医位于南诏的地下密室被火药炸毁,除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外只有埋葬深处的白骨与腐肉。那些巫医是发觉蹊跷将计就计或另有逃生通道,已不可知,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周围百姓所信崇的是巫医消灾祛邪的神力,若要问起他们的来历去向,却无人能够说清。 裴幼屏有负师命,自责不该取那名看守性命,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悔莫及。苏无蔚听裴幼屏叙述整个过程,沉思片刻,不以为然,对方显然有意引君入瓮,甚至不惜毁坏整个密室,手段如此决绝,又怎会将个知道太多秘密的活口留给正道?即便裴幼屏不杀看守,也是问不出有价值的信息。 裴幼屏一无所获,余燕至却带回了样东西——正是喂进口中又被他唾出的那枚药丸。 苏无蔚在武林德高望重,广结善缘,他书信相邀,请来了天荒谷邵秋湖。 邵秋湖接到苏无蔚信笺,只用十日便赶至圣天门,千里之遥,风尘仆仆。他自以为能见着那人,却得知对方两个月前就已离开…… 虽心中落寞,然而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始终欠圣天门一份恩情。 苏无蔚将药丸交于邵秋湖,邵秋湖颇为诧异,因那药丸竟是残缺的半颗,他并未问出疑惑,思付苏掌门或许另有打算。 三日后,邵秋湖略有收获,这颗药丸的毒性能够致人哑盲并散去功力,而使人四肢无力,头脑痴傻的却是另一种毒,且渗入血肉沉积脏腑,非一时半刻可解。 “天荒湖色绝凡俗 分卷阅读31 ”乃江湖中一句戏言,论医术,邵秋湖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又过三日,针对后一种毒症邵秋湖研究出了解药,两名获救者服用半月后皆有所好转,惟独何英情形如初。邵秋湖为何英仔细诊视,发觉两种毒在他体内的时间远比其他人长久,他听说巫医半年前出现南诏,然而以何英中毒的程度,至少也有近两年光景。 余燕至守在一旁,沉默审视,他听说过邵秋湖,然而不知对方如此年轻。 邵秋湖思量地看了看何英,一言不发走出门外。 “请问邵大夫,兄长所中之毒可有不妥?”余燕至跟在他身后,开口颇为恭敬。 邵秋湖摇头。 余燕至瞧他惜字如金,只好耐下性子,继续道:“在下前往探望其他中毒者,得知二人意识已正逐渐恢复,可兄长何以不见好转?” 邵秋湖微微垂首,边向前走边轻声道:“此毒于令兄体中时间过久,尚需耐心等待。” 顿了顿,邵秋湖忽而停步,转头望着余燕至,目露好奇,“听苏掌门说那些人或被炼药或在试药中死亡,通常不过一、两月,而令兄能苦熬两年实在不易。” “两年?” 见对方神色诧异,邵秋湖心知他同样不明就里,“正是,因毒性深植,令兄要见起色势必更久。” 若非邵秋湖提起,余燕至难以想象,因为半年前才传出南诏巫医恶行,他便误认为何英也是那时落入魔爪,然而何英两年前就被下毒,按时间推算,岂非正是自落伽山之事起?难道那夜的黑衣人与巫医有所关联?亦或是同一路人?十年前余景遥与何石逸夫妇的生死恩怨,圣天门,落伽山,南诏巫医……似乎无关,又非全然没有联系,但每条线索都有头无尾,缺少某样至关重要之物将其串联在一起。 以巫医作风,何英活过半年已属奇迹,更何况两年? 那些人不要何英性命,就如落伽山时留余燕至活路,可理由又是为何? 什么人在背后操纵,令他与何英失去所有,受尽折磨……余燕至忽觉心惊胆战。 邵秋湖见他陷入沉思便转身离去,余燕至倏忽回神,连忙跟上前道:“邵大夫,兄长双目——”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邵秋湖截住话,偏首道:“我虽有腹案但仍需回天荒谷一趟,若成功炼制解药,定然前来医治令兄。” 余燕至抱拳,满怀感激,道:“多谢。” “请留步,告辞。” 目送邵秋湖离去,余燕至返回屋中,童佳正站在何英身旁,手中一把青草塞往小兔嘴边,那小兔跟着何英数日,已经是个嘴刁的兔子,爱吃不吃地慢吞吞咀嚼。 余燕至嘱咐童佳几句,又轻握何英抚着小兔的手,而后提剑走出。 推算时日,那人应已抵达。 步出圣天门,半个时辰脚程,余燕至来到繁华热闹的城镇,他熟门熟路拐入一家客栈,与客栈伙计短暂交谈后便独自走上二楼,停在扇门前。 方站定,屋里传出人声,“你可是让我好等。” 余燕至推门而入,门在身后缓缓阖起。 屋中,一人独坐窗前,一壶浊酒,他自斟自饮。 将剑轻置桌上,余燕至坐在了那人对面。 从怀中取出样包裹住的事物,打开,摊在了对方眼前,余燕至道:“正是此物。” 那人小酌一口,斜睨而来,观视过片刻,捏起了那半枚药丸,先是在鼻端轻轻一嗅,而后竟伸出舌尖舔去。 “不可!” 余燕至出手阻拦,那人反应灵敏,立刻攥住了探来的手腕。他抬起眼角,笑得天真无邪,“你担心我?” 言罢,赶在余燕至做出反应前又率先松开了掌心。 心觉无奈,余燕至提醒道:“梅清,此毒的厉害我已在信中详述,不可当作儿戏。” 药丸在梅清手中仿佛玩物,他年长余燕至八岁,然而面貌稚嫩犹如少年,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梅清道:“我在忘川花海等候两年,终于等来你一封信,我没日没夜赶路,可你心中只有这半颗毒药。” 第 33 章 33. 梅清语调十分随意,不像抱怨或指责,而余燕至猜不透他心思,一时相对无言,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拿起个倒扣桌面的杯子,梅清改提茶壶,倒入些茶水,在手中轻轻晃动,又将这洗了茶杯的水倒进茶盘,重新斟满温茶。重复之前步骤,梅清又将一杯酒并排挨放在了茶旁,食指轻敲杯沿,梅清看向余燕至。 沉默片刻,余燕至端起了茶杯。 梅清低笑一声,随即取过剩下的一杯酒仰头饮尽,将空杯放下,他面容依旧挂着浅笑,“你是不敢再和我喝酒,还是不敢同任何人?” 顿了顿,又道:“除了他?” 余燕至未料想梅清旧事重提,尴尬之外竟有些恼怒,他并非脾气暴躁之人,然而那件事实在不光彩。 两年前,余燕至初下落伽山,打听到圣天门即将招收新弟子的消息便马不停蹄赶往当地。一日,他行经小镇闹市,察觉一人举止怪异,便谨慎地检视行囊,果真不见了银两,他即刻追出,哪知刚要抓那贼偷,那人竟哀号着倒地不起。余燕至诧异,只见他双手肿胀溃烂,流出紫红血水,正满地打滚,凄声尖叫。 就在这时,一人上前自那贼偷怀里摸出两个钱袋,其中一个正是余燕至的,那人将钱袋扔还给他,而后瞧着痛不欲生的贼偷露出了笑容。 那贼偷心知招惹到不该惹的人,匍匐在地请求饶命,此时他双手的溃烂已蔓延到了腕部……偷盗可耻,惩罚也无可厚非,但因此就要人性命实在残忍。 余燕至为那贼偷求情,希望对方枉开一面,施予解药,那人笑容不减,点头答应,却是借来了余燕至配剑。余燕至起初不明,只见那人长剑一起一落,瞬间便齐肘砍下贼偷双臂,而后将剑送还余燕至面前,道:“他不是第一个偷我钱袋的人,只是运气不好,恰巧等在我将最后一颗解药送出,但你肯为他求情,我只好尽力试一试。” 贼偷保住性命,没了双臂。 余燕至无法责怪,是他轻信对方,即使不信也同样无计可施。 初遇并不美好,可余燕至心事重重,很快便将此人此事遗忘脑后,然而未料想,接下来却开始了两人频繁的偶遇。 一个月后,客栈楼下,那人坐在余燕至身旁邀他一起喝酒。 余燕至得知了此人名叫梅清,是来自忘川花海的毒师,他的钱袋上涂抹着忘川藤的汁液,一旦与肌肤接触便能腐蚀肉体。余燕至见他说得十分轻松,仿佛只将之当做游戏。 梅清海量,余燕至不清楚自己酒量,因为从未喝过。他原本也无意豪饮,只是盛情难却,不愿驳对方面子,一杯下肚,余 分卷阅读32 燕至再次清醒已是翌日清晨。 “何英是谁?” 沙哑的声音响在耳边,余燕至先是一怔,而后倏忽坐起,回头望去。 凌乱的床褥间,梅清衣冠整齐,神情慵懒,他唇边有笑,只手撑着额角,视线自眼睫下斜送上来。 与梅清截然相反,余燕至不着寸缕。 “我起初以为他是你心上人,之后怀疑他是否你的仇人。”梅清慢悠悠开口,他容貌犹如清秀少年,神态却隐隐有了符合年纪的成熟,自床中撑起上身,梅清缓缓靠近余燕至,望着他双眼,道:“无论哪一种,你定然都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 余燕至注意到了梅清手腕上的淤痕,还有领口若隐若现的齿印……那不会是梅清自己留下,可余燕至脑海一片空白。 “我昨晚做了什么?”余燕至边说边穿起衣裳,他赤/裸在对方眼前,麻木地犹如顽石。 梅清向后靠在枕间,静静看他片刻,道:“很多。” 余燕至穿戴完毕,越过梅清下了床,梅清翻身而起跟在他身后,正待开口,却见余燕至走向桌旁,右手已握在剑柄之上。 刹那剑风袭来,梅清急忙向后闪躲,剑尖堪堪擦过他颈前。余燕至持剑追击,不留一丝喘息,梅清身姿灵活,一一化险为夷,两人缠斗片刻,先后跃入床幔之间,轻纱一起一落,余燕至的剑便抵在了梅清颈侧,梅清掌心泛蓝,也贴上了余燕至肩头。 “如此好的身手却制服不住个酒醉之人?荒谬!”随年纪增长,余燕至越发有了余景遥的影子,他若不笑便是个冰雕玉琢的男子,再加那一头霜发,更要冷得人心冻结。 梅清毫不在意,自若道:“为何要将你制服?我是心甘情愿。” 余燕至眉头深锁,他们不过泛泛之交,梅清所做所为简直莫名,剑刃浅浅埋下,余燕至冷然道:“你有何目的?!” 掌心的蓝色渐渐消失,梅清手掌自余燕至肩头移向后背,要将他揽入怀中,“没有目的,只有兴趣。” 左手送出一掌拉开了两人距离,余燕至一跃下床,收剑入鞘,提起桌上行囊向屋外走去。 “何必急着走,不妨听我讲讲昨夜的精彩?”梅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余燕至停下脚步,开口道:“我时常会做噩梦,也不少你这一场。” 话音落下,余燕至起步离开。 梅清怔然半晌,而后断断续续低笑起来,笑得倒进了那床褥之中。 余燕至与梅清依旧不时相遇,但犹如陌路之人。直到圣天门校场上的再遇,余燕至才有所诧异,忘川毒师竟也对圣天门感兴趣。 因为竞争激烈,便有心术不正者暗中使诈,余燕至防范不足险些遭受算计,而揭穿那人伎俩,并将其毒了个半死的正是梅清。梅清成了余燕至的“恩人”,却也因手段过于残忍狠毒被苏无蔚拒之门外。 若非为这半颗毒药,余燕至想他与梅清之间不该再有任何关系,并非他不讲情义,而是梅清对这种“情义”毫无兴趣。 梅清心知余燕至有求于他,他颇为玩味地想,想余燕至肯退让到何种地步。 第 34 章 34. “此毒我可以解。” 余燕至眸中果真闪现欣喜,他自认为克制极好,却不晓已尽收梅清眼底。虽说有天荒神医邵秋湖的承诺,可邵秋湖态度颇为保留,且尽全力一试,结果如何言之尚早,而梅清信誓旦旦,十分肯定能解此毒;余燕至于两者间权衡,认为皆有一半的可能性——他对邵秋湖只闻大名,其实了解甚微,反之梅清,虽于江湖寂寂无名,可余燕至见识过他的厉害。 脑海里满是何英在落伽山时的模样,鲜活而生动……余燕至压抑住内心激动,以茶代酒敬向梅清,道:“我先谢过你。” 梅清未接,绕过半边桌子踱步到余燕至身旁,压下了他执杯的手,“空口说白话,你打算如何谢我?” 金钱,权势,余燕至没有,他孑然一身,除了何英只剩自己。邵秋湖唯一胜过梅清之处或许是肯无条件给予帮助,即便有,也不会令余燕至如此难堪。 梅清在试探,余燕至也同样,“我能力之内,只要做得到。” “没有做与做不到,只有肯或不肯。”摸索上余燕至手臂,然后来到颈项,又自颈项滑过脸颊,梅清轻轻捏住他下巴,抬了起来。 余燕至与他目光相对,沉声道:“你的话我不明白。” “论起装聋作哑的功夫,你比我一位旧识尚差得远。”梅清缓缓垂首,在余燕至唇前微笑。 右手摸上鞘口,剑芒闪现,梅清早预料有此变故,他猛地吻上余燕至,另一只手牢牢锁住了对方拔剑的动作。 带着酒味的柔软贴上,一股恶寒袭向了余燕至心间。 两人暗中较量,梅清眼看不敌随即将手松开,退至他唇畔,道:“让我解我不想解的毒,就要付出诚意。” 余燕至一瞬不瞬地望着近在眼前的秀美眉目,道:“拿到解药,我会让你看见诚意。” 摇了摇头,梅清轻声道:“如今是你求我。” “你认为我有这个价值?”余燕至声音变得冰冷。 梅清缓缓直起身,满含兴趣的眼神审视余燕至,他像个坦诚没有心机的少年,点头道:“有。” 余燕至不再多言,攥住了梅清手腕带向床边,他用力一掷,梅清跌入床中,眼看着余燕至压低了身体。 吻再次袭来,却是余燕至主动,这一吻痛彻肺腑,梅清皱眉,掌心贴住他胸口用力一推,两人喘息着分了开来。 梅清微微侧首,斜睨身上之人,眼里是跃跃欲试的寒光。腥甜的液体滑入喉间,喉咙上下轻颤,忍着舌尖的刺痛,梅清哼笑道:“你不想替他解毒了?” 余燕至返回桌旁,将剑提进手中,背对了那人开口道:“想,可你要的诚意我给不了。” “不后悔?” “每个人选择不同。” 梅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你肯为他求我,我以为他在你心里定然有些分量。” “你不会懂。”余燕至沉默片刻,继续道:“正是因为他,我必须坚定。” 斜倚床头,梅清把玩着指间药丸,道:“你是否恨我趁人之危?” “我只恨无能只手遮天,逼你解毒。”余燕至抱拳一礼,道:“梅清,告辞。” 指尖用力,药丸被捏成了齑粉,梅清慢悠悠踱至窗前,望着走出客栈的身影,笑容一丝丝回归唇角,他倚在窗边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有趣,难怪你玩不腻。” 余燕至信中的内容十分明确,梅清既然肯来便是有意帮他……他忘乎所以地怀抱了希望,可眨眼间希望的火烛被捻灭,让他重新又陷入黑暗。 行走在街市,路过家店铺时余燕至 分卷阅读33 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牌匾,他唇边有了笑意,密布心中的阴云也渐渐消散。 黄昏时刻,余燕至回到了居住的院落,院里站着童佳与何英,两个人仿佛是起了纷争,童佳正拉扯着何英手臂。他年纪尚小,虽有两年的武功根基可毕竟身单体薄,不能完全制服对方。 余燕至走上前,只听童佳焦急地嚷嚷道:“你别乱跑,你不能乱跑。” 何英挣脱了少年,刚刚迈出两步便撞进来人怀中。 “哥哥!”童佳见了救星,忙一连串地讲述了事情原委。 原来苏挽棠来过了,没寻见余燕至却意外发现了只小兔子,少女十分喜爱,便从何英那里要来抱,然后得知是余燕至拣回的,竟生出了些小心思。童佳从来畏惧苏挽棠,不敢出言阻止,何英傻兮兮,直到苏挽棠离开许久才明白过来。 何英想去找小兔,所以难得地有了反抗,但成效甚微,只踩脏了余燕至的布靴。 奔波一天,又与梅清周旋许久,余燕至几乎身心疲累,他摸出个油纸包递给童佳,打横抱起何英带回了屋中。 阖上门,余燕至把人放在凳上,他站立一旁,倒了杯茶水,刚要仰头喝下,何英便摸索着试图站起。 掌心压制住那人,饮尽茶水,余燕至恢复了些精神。 取出怀中事物,打开包裹着的两层油纸,捏起一块含入口中,余燕至弯下腰,半强迫地将糖块送进了何英齿间,何英停止挣扎,一心一意地被充斥舌尖的甜蜜安抚。 余燕至坐在了他身边,将他抱在腿上,轻轻搂着。 平静而疲惫,只有何英吮吸糖块的小动静,余燕至又从纸包中取了块放进何英手心,何英摸了摸,立刻就含进了嘴巴。 “你会不会恨我?”额头抵在何英颈间,余燕至低垂着面庞,声音很轻。 无人回答,何英根本不懂恨的意义。 “你忘记师傅,师姐,哑巴婶,你父母的仇恨你也……” 余燕至说不下去,他不敢说出宁愿何英变回当初还恨他时的模样,他怕一语成谶。他或许太累,心口裂开了道缝隙,灌入悲凉的风,凄冷地让他眼底发热,他怀里的人不声不响,用沉默告诉他,他孤独而无助。 他孤独无助,万劫不复,还有什么不能抛弃? 脑中回响起梅清的话,余燕至不知不觉搂紧了何英,他强撑的若无其事,绝不言悔,被摆在眼前的事实冲得支离破碎。可他必须坚定,妥协意味着继续失去,他能失去的不多了。 余燕至仰起面庞,瞧糖块鼓鼓地撑起了何英的脸颊,回忆便炸开了锅,他几乎忘记他们也曾有过快乐的过往……美丽的落伽山,他和哑巴婶在灶堂外剥玉米,空地上是踢着毽子的何英跟师姐,天都暗了,冷得人手脸冰凉,心却是暖烘烘的。 “牙疼了可不许哭。”余燕至逗着何英。 何英只听懂了“不许”两个字,这勾起他对小兔子的想念,他也明白自己到底要依靠余燕至,所以怀着忐忑的心情搂住了对方颈子。亲吻从眼角移上嘴唇,何英甚至讨好地将糖块送给了余燕至,含入何英卷在舌尖的糖,余燕至终于难以克制地将面庞埋在了他胸前。 “真甜。”余燕至轻笑了一声,断断续续,自说自话,“你以前总会把不爱吃的东西给我,只有糖,牙疼极了也不舍得。你说师姐长不大,其实你比她还像小孩……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师傅和师姐吧,他们一定想你了……还记得你跟师姐最爱唱的那出戏么……” “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痴情多,笑你不该少怜悯……” 沙哑难闻,不成腔,不着调。 一句过后,周围安静下来。 半晌,余燕至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歉疚,“我唱得不好……” 其实似懂非懂,可听见那曲子时仿佛被只手攥住了心,何英感觉痛,却与肉体无关,不是饥饿,不是恐惧……这种痛变成了一根根细小的刺,狠狠扎进他头脑,一边扎一边搅动。忽然抬起手,何英摸上了余燕至面庞,指尖冰凉的湿意令他怔了怔,收回手,舔了舔那液体,又苦又涩,一点也不甜。 第 35 章 35. 得知苏挽棠来过,翌日严丰便如实向掌门禀报,苏无蔚气得脸色发青,他恨女儿不争气,更恼严丰耿直到蠢笨,众目睽睽下令他颜面扫地,同时在心中对余燕至颇有微词。余燕至身为弟子,苏无蔚十分满意,可要做他的乘龙快婿条件远远不够;而裴幼屏是苏无蔚精挑细选,他十三岁进入圣天门,跟随苏无蔚十五寒暑,能力出众,内敛温顺,忠心耿耿。明眼人皆心知肚明,掌门挑得可不仅是女婿。七、八年后苏无蔚终将老去,届时裴幼屏羽翼丰满,只需稍稍提携,掌门之位自然归属他的爱婿。 苏无蔚设想周全,却未预料女儿会与他唱反调,因个入门只有两年的弟子。 被父亲斥责,苏挽棠十分委屈,她伤心父亲的一意孤行,思念过世的母亲。无人肯为她做主,裴幼屏仿佛温柔,却只是无动于衷看她挣扎,而余燕至……苏挽棠猜不透他顾忌的是自己婚约在身,亦或真的无情。苏挽棠想试探余燕至的想法,放下身段接近,可她与余燕至甚少有机会独处,眼见一日拖过一日,婚期将近,苏挽棠心急如焚;无论结果如何,她总要试一试,否则怎能甘心? 苏挽棠抱着小兔子去找余燕至,可这一次她既未撞见严丰那个煞星,也没有寻到余燕至踪影。然而两年的相处时光,她早已清楚了他常去之处。离开东院,自东向西,穿过几座庭园,几个曲栏,苏挽棠停步在了青墙之外,溪水横流的竹林前。 潺潺小溪,缤纷翠叶,一道身影行云流水,三尺青锋挥洒恣意。 苏挽棠远远望着,仿佛心口也住进了只小兔子,顽皮地蹦跳着不肯听话。她不觉便要抬步,视线里却又忽然多出了一人,定睛一瞧,原来是被自南诏救回的余易表兄……此人又瞎又哑,还被毒坏了脑子,苏挽棠颇为怜悯他,但更心疼余燕至,想,只是个失散多年的表兄弟,何不送往专人照看,也无须时时刻刻劳神身边。苏挽棠一时不知该进该退,迟疑间,只见余燕至收势回剑,转身走向了那人。 何英坐在竹树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指间缠来绕去,他乐此不疲,因为无事可做。三天前,何英一心期盼余燕至能把小兔子带回,三天过去,他渐渐死了心;哭闹没用,其实他闹得有限,哭也哭不出声,可这一次讨好同样没用。余燕至察觉到何英竟有了些心机,发现用身体换不来想要的东西便变得冷淡,十足一个小势利眼。 弯下腰,余燕至想将他拉起,他不挣扎,只暗 分卷阅读34 暗使了劲地往下沉。 见缝插针地耍性子,就算口不能言,余燕至也将这小哑巴的心思猜得一分不差。放开何英,余燕至挨坐在他身旁,顺手拔下几根狗尾巴草,编成了只小兔。 竹林,小兔……似曾相识。 那一日,余燕至坐在路边,手里捏着只草编的兔子,何英一蹦一跳地从山路拐角走出,白脸蛋憋得通红…… 一眨眼,已是十个春夏秋冬。 小兔送进何英手中,余燕至轻声道:“给你。” 何英摸索着,感觉毛茸茸圆滚滚的尽头是一左一右翘起的两个触须。 余燕至没能哄得何英开心,何英决心闹脾气,反正小兔子没了,他也不想再乖乖听他的话。 “你不肯起来,那我自己走了。” 等待片刻后见何英不为所动,余燕至无可奈何,便故意放大声响迈出了脚步。偏过脑袋,何英装作无所谓,心里却有些害怕起来…… 溪水声,竹树摩擦的沙沙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阳光穿透枝叶安静地落在何英的面庞上,他想出声,可只有嘴巴一张一合。 属于余燕至的声音终于自耳边彻底消失。 紧紧攥着草兔子,何英扶着竹树站了起来,他静立片刻,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脚下一点点挪动着朝前试探。他艰难地行走,然而离之前所在不过是别人的三五步。 自一棵竹树摸到另一棵,他在原地不停地兜着圈子,半晌后终于精疲力尽地坐了下来。 何英垂着脑袋,呆楞楞地像个真的傻子。他应该害怕,离开余燕至,他甚至走不出一片竹林,可比起害怕,胸口的疼痛和鼻中的酸楚却更强烈……他不明白这陌生的情绪是什么,只用简单的头脑去想,以后一定听话,一定听话…… “你是不是在找我?” 何英怔了怔,缓缓抬头,余燕至就在前方,始终没有远离,只是何英不知道“前方”在哪里。 熟悉的气息包围上来,眼睫一眨,吧嗒掉出颗泪珠子,何英倾身向前紧紧搂住了余燕至。 余燕至感觉到了何英的伤心委屈,他想自己真是坏透了……抱着对方,轻抚后背,余燕至一下下吻他冰凉的耳廓。十年前的那日,他不曾舍得丢下何英,似乎注定了这不舍将是一生。 何英手心里还捏着余燕至编给他的小兔子,就如落伽山窗上的那只,沾着血的草纸撕成,不怎么好看,却仍是被他欢喜地贴在了彩纸兔的旁边。何英恨过余燕至,也怕过,可从没能恨到底,怕到底,因为早在第一眼时心底便埋下了一颗种子,历经风吹雨打,严寒酷暑后终要破土而出,开花结果。 第 36 章 36. 掬起一捧溪水上前,何英凑进余燕至手心小口小口地喝着。等他解了渴,余燕至又撩起些擦洗他脸颊上的泪痕,而后攥紧袖角拭干了水渍。 盘膝坐在溪边,何英落入这人形的座椅之中,余燕至环着何英的腰,另一只手臂伸向前握住了他的手。掌心贴着手背,交叠的姿势下是一根在地面上缓缓划动的树枝,一笔一画,书写出“何英”两字。 余燕至暂停动作,轻声道:“这是你的名字,何英。” 紧挨一旁,余燕至握着他又写下了三个字,因为笔画比之前繁复,所以他放慢了速度,写完后微微侧过头,望着那垂下的浓密眼睫,道:“余燕至,是我的名字。” 何英点点头,余燕至引领着他继续在那几个字上一遍遍划过,原本浅淡的痕迹愈渐加深。 断断续续的温柔嗓音萦绕耳畔,仿佛要刻进何英的心中,让他再不能忘记。 片刻后,余燕至忽然想到什么,唇角露出笑容,他牵起何英的手,在两人名字旁边又画了起来——大大的圆,圆里横三道竖三道,圆外四只粗短的脚,一个半伸的胖脑袋。 余燕至自顾自笑了笑,转头看向何英,何英懵懂地眨着眼,想这和之前的不一样。 “你画得比我好。”余燕至轻轻晃了晃身体,何英被他摇得向前倾了些,又落回他怀中。 余燕至好象在夸他,何英有点飘飘然,开始有模有样地在地上乱画起来,他还记得是一个大圆外五个小圆,大圆里横横纵纵。不一会儿“何英,余燕至”的名字周围便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图样。 双臂环抱住何英,余燕至安静地注视他右手动作。失去牵引,何英显得十分吃力,树枝深深地抵进掌中,手指僵硬地攀附其上,他手腕没有力量,只能依靠臂膀划动。何英右手废了,一根树枝对他而言都有千斤重量,何况剑。 余燕至甘愿替何英受罪,可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若真将两人立场相换,何英要经历的会是另一种痛楚,同样是痛,没有哪一种更好受,更轻松…… 何英画了半晌却再没能听见余燕至说个“好”字,他向后靠去,挨挨蹭蹭地想引起对方注意,余燕至被他不轻不重地撞进腿间,不禁蹙眉地禁锢住了他的腰支。 丢下树枝,何英摸了摸手里的草兔子,然后抚上余燕至手背,一根一根地摸起对方手指。余燕至半边面庞埋在他肩头,双眼微眯,享受怀抱中的充实与此刻宁静。过了会儿,何英扭动着侧过身体,余燕至抬起头,眼瞧何英渐渐靠近,将柔软贴上了他的脸颊,吻一路移向唇边,何英伸出舌尖轻舔,而后咬住了余燕至的唇。 余燕至拍了拍何英,何英放开他,手臂搂住他脖颈。 “饿了?” 何英点头。 此刻天边映出晚霞,已是日暮十分。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处庭园,有开得正艳的“墙下红”,茂密的翠叶间是朵朵串串的红色小花,余燕至摘了一朵,把那花朵的尾部送到何英唇边,何英轻轻吮吸,有甜丝丝的蜜。又折下一整束,余燕至将它塞给何英。 右手捏着草兔子,左手是一大串墙下红,何英走走停停,停下时就揪两朵小花吸那甜汁。余燕至也不催他,等牵着他返回院中时正巧遇见了童佳。 一瞧见两人,童佳立刻喜笑颜开跑了上前,将雪团送向何英手边,道:“你摸摸看这是什么?” 何英起先愣了愣,而后猛然将童佳抱进了怀里,童佳笑咯咯地有些无奈又有些羞涩。 手拉手走到屋前的台阶坐下,童佳顺手扯了墙下红的一片叶子喂小兔,何英很开心,摸着小兔,在童佳的嘀咕声中频频点头。 童佳的话何英不见得都懂,但很有耐心倾听,童佳也爱说,因为何英不会嫌他烦。他能从小兔子讲到乡下的家,他家里有牛有羊,养鸡喂鸭,他小时候偷偷去鸡窝,摸到颗热呼呼的蛋,实在嘴谗就磕开个小口尝了尝,结果被母鸡追着满鸡圈乱跑……他有三个凶巴巴的姐姐,原本他要跟爹去大姐夫家看刚出生的小外甥,路 分卷阅读35 过这里,爹好凑热闹给他报了名,其实压根不晓得圣天门是什么地方…… 余燕至通常不介入他们的小世界,只是好奇这兔子是如何回来的?童佳稀里糊涂,他下午随别的师兄读书去了,只听院里的人说苏挽棠来过。 霞光泛艳,树影参差。 小桥上,少女形单影只,出神地望着桥下波光涟漪的流水。她想,那只小兔子原不属于她,不属于自己的,总要还回去。 苏挽棠内心一阵酸楚,眼泪不禁在眼眶打转。余燕至并非无情,他也可以那般温柔,只是对象不是她…… “师妹。” 苏挽棠连忙抬袖抹去眼泪,挤出唇边浅浅梨窝,转身望向了来人,对视一眼她又垂下眼睫,想喊师兄,声音却全堵在了喉间。 忍不住的眼泪淌下,笑容终于一丝丝隐去。 干净的脸帕递向了苏挽棠,她摇头后退,转身便要离开。 裴幼屏同时伸手将她带入怀中,轻轻搂住了那纤细的身体,在她耳畔柔声道:“挽棠,我会向师傅请求解除你我的婚约。” 苏挽棠怔然过后将悲伤的啜泣埋入了男子胸膛。 裴幼屏轻抚她后背,神色温和,依旧是一张淡然含笑的面庞。 第 37 章 37. 厅堂内,苏无蔚抬头仰望正前方高悬的牌匾,黑漆上四个金色大字——尊道贵德。 圣天门能够发扬光大,屹立江湖百年,依靠的不仅是高深莫测的剑法,还有其公正无私,德行高尚。苏无蔚以此为诫,一生自律,避免行差踏错之下令辛苦建立的荣耀毁于旦夕。 当初继承掌门之位,说好听是苏无蔚不懈努力终于获得认可,不好听是季辛让给他;两人同时入门,然而师傅偏偏青睐季辛,认为他心无杂念,本质纯然,于剑术上会有更高的造诣。苏无蔚肯定季辛的天分自己无可匹及,但长久以来,季辛任性肆意,师傅的期望他却置若罔闻,这样的人如何有资格执掌圣天门?师傅抱憾辞世,苏无蔚几十年也无一日不在遗憾,遗憾没能令先师目睹他今日辉煌,再看季辛,岂非与他云泥之别! 苏无蔚至此的人生虽有曲折,但依然完美,他不能容许污点出现,他要证明师傅的选择没有错,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继承者。 “师傅。”裴幼屏适时出声,拉回了苏无蔚思绪。 苏无蔚转身,看向面前风华正茂的弟子,不禁感慨与季辛的“恩恩怨怨”似乎就在昨日,可眨眼间流年似水,他已须发花白。 “那件事调查得如何?”苏无蔚负手而立,气度威严。 裴幼屏垂首抱拳,恭敬道:“正如您所猜测。” 沉默过后一声长叹,苏无蔚缓缓摇头,“当年果真事有蹊跷……” “青天白日,恶行昭彰,余景遥罪孽深重,人证具在,师傅怎会有此疑虑?” 苏无蔚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裴幼屏双手接下,展开细读。 “你如何看待?”苏无蔚平静道。 裴幼屏将信折好,奉还师傅,而后微笑道:“无稽之谈,师傅切莫将其放在心上。” 将信笺收入袖中,苏无蔚缓慢踱步,道:“无风不起浪,写这封信的人目的为何?掌握多少事实?与余景遥又是什么关系?若真如信中所讲述,我圣天门难脱干系。” “此案时隔十年,信中又语焉不详,难逃捕风捉影故弄玄虚之嫌。”裴幼屏站定在苏无蔚身后,面色平淡,语调温和,道:“余景遥起初也曾为自己辩驳,最终不仍是畏罪自杀?即便事出有因,又岂能肯定他全无过错?何石逸夫妇毕竟命丧他手,师傅为无辜死者申冤血恨乃仁义之举,匡扶我正道之名。” 苏无蔚静默半晌,回忆当年点滴。 余景遥,叱咤北武林的英豪,掌功无双。十年前南下之时,余景遥与何石逸夫妇偶然入住同间客栈,然而无人料想到这一面之缘的后果。翌日,余景遥在途中拦下何石逸夫妇,逞凶之际,恰巧被三名圣天门弟子撞见,三名弟子年纪尚轻,无力与之抗衡,结果一死两伤。重伤的弟子有幸逃脱,待寻到救援后赶回事发之地,尸体却已被焚成灰烬,而余景遥不知所踪。不出两日,余景遥再现江湖,似乎对前事全无记忆,直至一路被追逼回北方。 以余景遥的身份地位,难以想象他会做出如此无耻恶行,然而圣天门弟子亲眼所见,他们所受掌伤,也是最有力的证据之一。 余景遥不承认杀害何石逸,奸/淫虞惜,但问他之后去向,他又无言以对。 此事原本不清不楚,苏无蔚出面主持公道是要将余景遥擒回圣天门仔细盘问,可余景遥突然自杀同样出乎众人意料。怪事一件接一件,余景遥之子竟也在之后不久被人虏走……如今那消失多年的稚儿再次出现……时机如何巧妙,一封匿名信也试图揭示当年真相…… 若其中果真有内情,江湖中人会如何看待余景遥自杀之举……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圣天门将难逃非议。 胸口窒闷,苏无蔚轻按额角,近些年愈感已力不从心。 “十年了……”拍了拍裴幼屏肩头,苏无蔚笑得和蔼而疲惫,“幼屏,我真的老了。” 裴幼屏搀扶着苏无蔚入座,转身端起茶杯,掀开杯盖,指尖在杯沿轻轻拭过,奉上前道:“师傅,喝茶。” 微笑点头,苏无蔚接过后浅酌一口,茶杯送回桌面,摸出脸帕捂在唇边,苏无蔚轻咳起来。裴幼屏连忙顺他胸口,半晌后,手帕颤微微移开,只见其上洇出了点点血渍。 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裴幼屏半跪在地,握紧苏无蔚捏着脸帕的手,仰起面庞,眼中是隐忍的悲伤,“师傅,您要好好保重身体。” 与武林魔头的一战让苏无蔚身受重伤,调养多年反而日渐虚弱,他不曾输给季辛和重重考验,却难敌岁月;苏无蔚精力有限,为圣天门几乎耗尽心血。抬手抚上年轻的面庞,这是他精心培养的人才,最可信任的徒弟,“还叫我师傅?” 裴幼屏垂下视线,声音里听得出一丝拘谨,“爹。” “好孩子。”苏无蔚抚过他发顶,往日的威严都化成慈爱,甚至是苏挽棠也不曾见过的温和,“你不会让为父失望罢。” 裴幼屏颌首,道:“弟子猜测余易是有疑当年真相所以想潜入调查,但凭他一己之力难以掀起风波,何况身在圣天门,他仍是我派中弟子。至于那封信,送信之人若有图谋必然不会就此罢休,不妨先静观其变……” 苏无蔚靠向椅背,缓缓阖起双目,边听裴幼屏言语边轻轻点头。 姹紫嫣红中黄衫少女神情郁郁,她心情矛盾,左右摇摆,一时伤感一时悸动。 脚步声将她惊醒,连忙收起情绪,望向徐徐而来的男子,仿佛是第一次 分卷阅读36 见到那人,竟紧张得不知所措。 裴幼屏停步在她面前,却不先开口说话,指尖轻柔地抚过娇艳欲滴的花瓣,注视良久。 苏挽棠只觉胸口生疼,也不知是跳得太快还是快要停止了跳动,视线自那沾染了露珠的白皙手指渐渐上移,陡然对上了他的目光,一瞬间,苏挽棠错觉几乎溺毙在那似水温柔中。 “还记得你小时候喜爱吃桑果,可又怕染红口舌,便只能眼馋着其他师兄。”裴幼屏自袖中取出个小包,白色的布巾上有斑驳的紫红,他展开来,微笑地望着少女,道:“不知你如今是否还喜欢。” 苏挽棠怔了怔,回忆一股脑涌入心间…… 收回掌心,裴幼屏垂首看向局促不安的少女,柔声道:“我曾试想过无数次,若有幸娶她为妻,将如何呵护,爱在心中。” 苏挽棠脸颊生痛,耳根通红,她不觉朝后退去,喃喃道:“我……我只将你看作兄长。” “可我无法只当你是师妹。”裴幼屏慢慢走上前,道:“挽棠,你能否给我一次机会?一次就足够,将我当作一名男子,而不是师兄。” 一步步后退,一步步逼近,苏挽棠缓缓摇头,却连在否认什么都不确定,“我对你……你不要……不要对我……” 无奈地笑了笑,裴幼屏停下脚步,道:“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我对你……挽棠,你的要求实在为难我。” “不是这样!”苏挽棠猛地抬起头,望见他苦涩的神情不禁心怀愧疚,“抱歉,师兄……”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年纪比你大,更该懂得成全。”视线留恋在少女面容之上,裴幼屏缓缓抬起手臂,然而举到半空又落回了身侧,他苦笑一声,背过身道:“我已向师傅说明,请求他解除婚约。” 苏挽棠睁大双目,心猛地刺痛起来,唇角轻颤道:“爹肯答应了吗?” 沉默片刻,裴幼屏转身,笑得温温柔柔,“别担心,一切有师兄在,我会令师傅点头的。” “为什么……”苏挽棠张了张嘴却再说不下去,她不明白心为何这般痛? “因为不想再见你伤心。”一捧桑果递了上前,裴幼屏轻声道:“师妹,你以后何时想吃,师兄一样会为你去摘。” 眼眶一热,苏挽棠连忙垂下了头,晶莹的泪珠子便滚上了面颊,她抬起手背边抹边转过身,跌跌撞撞,匆匆忙忙地逃离了身后的男人。 她第一次如此伤心欲绝,是比明白了余燕至的情意时更加的悲哀…… 待少女远离,裴幼屏将桑果尽数倒入了花圃之中,他眼中波澜不兴,随手折下一枝淡黄花朵,紧紧攥入掌心,而后松开,花瓣一片片自他指缝凋落。 第 38 章 38. 不出所料,三日后,裴幼屏收到一封来信。信中寥寥数语,约他在城郊十里处的波风岗会面。 裴幼屏随即将信烧毁,指间余烬荡荡悠悠地飘落上了桌面。 缓缓坐下,裴幼屏端起茶杯,入口时才发觉茶水早已冰凉,越发苦涩。掌心按在额间,裴幼屏阖起了双目。他时常微笑,唇边有浅浅的细纹,即使面无表情也令人感觉温柔亲切。 “疯子……”呓语自唇中泄露,裴幼屏睁开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瞳覆上了层薄冰。 倏忽起身,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他踱回桌旁,视线落在长剑之上,伸出指尖摩挲片刻,提进了手中。 日落十分,裴幼屏赶到了相约地点,穿过一片密林是一处陡高的土坡,裴幼屏垂下视线,一步步向上攀行。 黑色布衫,黑纱斗笠,山坡上一人正来来回回地走动,脚步既轻且慢。察觉到来人后,他一语不发地迎了上前,可对方却在他靠近时与他擦肩而过。 “两年未见,你就与我生疏了。”暗哑的嗓音像老旧的桌椅发出的吱哑声,令人感觉压抑。 裴幼屏背对着他,开口道:“这里并无外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呵。”轻快而愉悦的笑声透露出几分天真。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犹如少年的秀美面庞,再次开口,声音已与之前判若两人,“幼屏,我很高兴你能来。” 夕阳西沉,景色被笼罩在一片金红之中。 夏末的风吹起,紧贴着地面飞扬了一层尘土,裴幼屏收回目光,转身面对了那人……两年时光,他似乎并无变化,或许二十年后也将依旧如此,“梅清,你知道我不得不来的理由。” 缓步上前,梅清边走边道:“你仍在为那件事生气?” 裴幼屏忽尔目光锐利,唇角微微一抿,道:“为何打乱计划?我要的不是具行尸走肉。” 梅清停步在他面前,笑得有些惫懒,“多少年了,还未尽兴?” “姑姑若泉下有知,定然会为你这句话感到心痛。” 仿佛听到了趣事,梅清怔愣过后低笑起来,笑声回荡在荒凉的山坡上,冷冷清清。裴幼屏伫立原地,漠然地看着对方。半晌,梅清止住了笑意,道:“姑姑最痛恨所谓名门正派,你才是真的令她失望。” 裴幼屏淡然道:“这何尝不是种复仇。” “仇恨已经填不满你的欲望。”梅清摇了摇头,微笑道:“幼屏,你可曾回想当初?” “此事无须你提醒。”裴幼屏神色微变,道:“我所做一切不离初衷,你如今从中阻挠对你又有何益处?” 风中起了一丝凉意,吹冷胸膛。 遥望夕阳沉下后暗青色的天际,裴幼屏道:“真相大白,你以为圣天门会放任不管?梅清,你是自掘坟墓。” 梅清语调自若,反问道:“你怕了?” 神情恢复柔和,裴幼屏淡淡道:“你我原是同路人,今日你破坏这份关系,明日我也只能选择与你对立。” “何必讲得如此无奈,你既然背弃誓约,总不会连这点担当也没有。” 心中渐渐生出不耐,裴幼屏沉声道:“我不记得与你有何誓约。” 梅清静静望那背影片刻,走上前,自后搂住了他,轻声道:“你答应过姑姑。” “你在威胁我?”裴幼屏对如此亲密的举动仿佛并不见怪,他任由对方搂抱,麻木而淡漠。 鼻尖蹭过脖颈,凉滑的触感令梅清半眯起了双眼,唇似有若无地碰触那片肌肤,“若你我果真同路,你又怎会认为这是威胁?” 沉默许久,裴幼屏才道:“为何送信给苏无蔚?” “我等了太久,既然你迟迟不动手,我只好助你一臂之力。” “你想过此举的后果吗?” “任何机会我们都可以拿来利用。”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今余燕至身在圣天门,贸然行事会遭人疑窦,更何况那封信已令苏无蔚警觉,既失天时亦无地利,第一次能够瞒天过海,第二次却未必。” 分卷阅读37 梅清抬起眼帘,道:“一定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姑姑遗愿。” 梅清轻笑一声,放开了裴幼屏,“是你的乐趣罢。” 裴幼屏弯起唇角,夜色下目光幽幽暗暗,他转过身,静立片刻,掌心轻轻落在梅清肩头,道:“尘埃落定前希望你多些耐心,相信我,只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回忘川。” 天边明月高挂,洒落如水清晖,裴幼屏一柱香前便已离开,梅清独自立在波风岗的山坡上,任微凉的风拂乱发丝。 一道黑影在夜幕下犹如鬼魅般飞速接近,眨眼工夫出现在了梅清身后,那黑影单膝跪地,沉默地等待指示。 “辛苦了。”梅清缓缓转身,俯视来人。 黑影颌首。 “这个月的解药。”掷出个小瓷瓶,梅清微微笑道:“不久将有你们一展身手之机。” 黑影接过瓷瓶收入怀中,顿了顿,双膝跪地,将头颅重重磕上地面,而后如来时一般,迅速隐入夜色。 只见黑影进入密林的瞬间,自四周又接二连三闪现十几道影子,追随在了那人身后。 席地而坐,梅清微微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轻笑道:“离开十五年,你还能找到回去的路么……” 一路疾行,踏入圣天门后裴幼屏放缓了脚步。 握剑的掌心渗出汗水,这把剑无功而返,未能替主人除去心头大患。 那周围有梅清安排下的人,虽然隐藏起了行踪,但并未隐匿气息,裴幼屏行走其间能清楚感受到袭来的敌意——这定然是梅清的授意,他在提醒,警告?亦或威胁? 裴幼屏自认没有把柄落在梅清手中,然而百密一疏,当年之事不能肯定绝无第三者知情,若再往前追溯,他与梅清的渊源更会加深旁人疑窦;姑姑死了,知道他根底的只剩梅清……梅清是个大麻烦,令裴幼屏疲于面对。 忘川花海,在裴幼屏的记忆里只有这世上最怨毒的女人和最残忍的小孩,可那也是他唯一依靠。 如果能够选择……裴幼屏立刻在心中否决,他别无选择。 眼看大功告成,所有都如预期般顺利,他即将完成姑姑所言“最彻底的复仇”。不再是当年弱小的孩童,如今他受人尊重,风光无限,不久之后即将迎娶娇妻——圣天门掌门的女婿,众望所归的下任继承者,武林将人人仰视。 放手,意味失去一切。 十五年,任谁都会改变,只有梅清似乎还是忘川里的那个疯子,裴幼屏与他纠缠至今已经十分厌倦。他想从梅清身边逃开,他不能让这疯子毁了他。 走过一处拐角,前方隐约传来人声,裴幼屏轻下脚步,借着月色看到了并肩而行的两人,其中一人发落霜华,正侧首望向身旁。 正是余燕至与何英。 何英左手攥着把苜蓿草,扫上余燕至脸庞,余燕至也不闪躲,只轻握住他手腕,笑道:“别闹,还不困么?” 点点头,何英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以前落伽山时他每日习武,如今无所事事就显得精力旺盛。余燕至一有空便带他四处闲逛,何英虽然看不见但已经习惯,所以依旧玩得乐不思蜀。 走出几步,何英忽然磨磨蹭蹭地朝余燕至背上贴去,余燕至侧身,单臂揽住他,道:“不是不困么?” 何英摇头,力气也大了许多,余燕至不得不先制住他,而后背过身将他背起。 沉甸甸的分量令人心安,几个月前何英几乎瘦成把骨头。 任性,娇气,霸道,曾经熟悉的性情正一点点回归,只是以前余燕至时常跟在何英身后,如今立场相换,何英变成了余燕至的尾巴;余燕至想,邵秋湖没有骗他,何英需要时间,或许一日,或许两三月,他迟早会恢复记忆。 很明显的一点“进步”,虽然令余燕至哭笑不得……因为同屋尚住着严丰与童佳两人,余燕至夜里并不会真的碰何英,哪料到某日半夜,何英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就翻身压住了余燕至,要扒对方衣裳。余燕至被他弄了醒来,原本想安抚下他,却变成火上浇油,最终连自己也未能幸免,一边担心惊动了旁人,一边防备着何英动作太大。紧紧束缚住何英的腰,将两人相贴的欲望握在手心,泄出时何英摸索上了余燕至的唇,边亲边意犹未尽地用那顶端磨蹭,将余燕至光洁的腹部弄得湿迹斑斑。 何英举止日益亲密,余燕至却时感苦恼,因为何英不懂克制与适可而止。 一日,何英从木盆里抬起湿漉漉的双脚,余燕至坐在床边为他擦拭,擦好一只便搁在了腿上,何英拿脚丫磨蹭他大腿,蹭了几下滑进了腿间,他知道那处被摸会舒服,或许还有些玩心,于是不轻不重地踩揉起来。何英的世界一片黑暗,不晓得烛火通明的屋里三双眼睛都在看他——余燕至尴尬得几乎耳根发红,童佳既懵懂又好奇,严丰怔然过后一张黑脸难得有了点别的颜色。 余燕至认为自己难辞其咎,开始重新“教育”何英,何英起初总要忘记,他习惯以身体的接触和余燕至交流,被余燕至拒绝过几次后何英闹起了脾气,以至余燕至反倒要亲他,他才肯吃饭。比之前似乎没有改变,好在余燕至耳聪目明,懂得看场合。 白亮亮的月光照在庭园小路上,两个人,脚下却是重叠在一起的长影子。余燕至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仿佛是自言自语,然而那声音情意脉脉,有令人心醉的温柔。 裴幼屏目送他们离去,想起两年前梅清曾说过的话,那时他半信半疑,直到在南诏亲眼所见,他终于确信了这一分隐秘的感情。希望可以用来摧毁,感情可以用来伤害,得到越多,失去时才会更痛…… 仇恨如酒,越酿越醇,十几年岁月沉淀,只为一朝醉生梦死,酣畅淋漓。 第 39 章 39. 何英紧闭着双眼,直挺挺地挨在余燕至身旁,深夜里的屋中,只听见严丰小声地打着呼噜。他辗转难寐,脑海反反复复着一个画面——清晨的山间小路,屠夫被行走前方的女子背影吸引,幻想女子拥有如何娇媚的容貌,于是绕过了她回头一望……止不住打了个激灵,哪怕在被窝捂出一层薄汗,何英仍旧僵硬地往里缩了缩。隔壁床,童佳睡得昏天黑地,不晓得临睡前讲的故事成了罪魁祸首。 何英自己吓自己,战战兢兢地挤进了余燕至怀中。 余燕至半梦半醒,感觉有些闷热,便将薄被掀起到两人腰间,干燥的掌心滑进了何英亵衣下,抚慰般在凉滑的肌肤游走片刻,渐渐又沉入睡梦。 何英埋首在余燕至胸前,轻轻嗅他的气息,似乎安心了些,半晌后终于有了睡意。 潮热不知不觉间被阴冷替代,哗啦啦的噪音惊醒了何英,何英睁开双目,暗淡的光线一点点射进眼底……灰色 分卷阅读38 的天,灰色的地,天地之间是一帘雨幕,四周一望无际的树海在绵绵雨水下模糊成了青黑色的背景。何英举目望去,脚下一条蜿蜒直上的小路不知通往何处。 这是哪里? 为何心中会充满怀念…… 踩着泥泞,何英沿小路一步步行走,他贪婪地看着身边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任雨水淋湿他的发,浸透了衣衫。 盏茶工夫后,笔直的山路出现了一条向西的岔道,仿佛被什么所牵引,何英毫不犹豫地拐进了那处。 一间木屋映入眼底,屋檐下一个大水缸,半缸水中浮着只葫芦瓢正慢悠悠地打着转儿,像是刚被人扔在了那里。 屋中传出响动,何英推开门却并未看见人影……宽大的木板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桌柜上,纸窗上落满了一层灰尘。 响声又起,是一种闷响,仿佛拳头砸着肉体。 “余景遥混蛋,你也不是好东西!” “不许你说我爹!” “小混蛋,你还敢还手!” 孩童的争吵像针一样刺进何英耳中,他呼吸急促,心跳渐渐加快,一下一下强烈地撞击着胸口。有什么迫不及待,呼之欲出,何英分辨不清,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挣扎,像头被关进笼子的野兽,拼命地撞向铁栏,在痛苦中头破血流,不知该抗争到底或安静地接受命运。 恨,不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的选择让他无法获得自由,那明明是自己的心,却心不由己。 何英冲入雨下,狼狈逃离。 他茫无目的地奔跑,在大雨滂沱里似乎听见了小女孩的哭泣声。 猛然抬头,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进了泥水中……何英怔了怔,走上前将那肉球似的小姑娘抱了起来。 小姑娘满身泥污,胖呼呼的脸蛋也溅上了泥点,正嚎啕不止,何英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哄她。就在这时,一个妇人冒雨急匆匆跑来,近在眼前了何英才瞧清她面庞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妇人乌拉拉开口,没有舌头。 很可怖,可何英却不觉害怕。 “啊,呜啊啊。” 妇人边发出声音边接过了何英怀里的小姑娘,一下下拍着她后背,小姑娘渐渐停了哭声,粗短的小胳膊搂住妇人,喃喃道:“娘,疼……” “啊啊……”妇人似乎是在安慰她,粗糙的手掌抹过小姑娘脸蛋上的泥渍。 何英跟在了妇人身旁,一路同行至另一处岔路,妇人转身,和怀里的小姑娘一齐朝他笑了笑。 “英哥哥,我们走啦。”小姑娘朝他挥挥手,笑得甜极了。 何英静静地望着她们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再也看不见。眼睫落满细密的水珠,最终不堪重负,随着轻眨的动作滚了下来,那么冰凉,那么滚烫。 继续行走,脚底带起了更多的泥泞。半晌后眼前出现第三道岔路,何英莫名有些紧张,犹豫瞬间,一把剑穿过层层雨幕朝他飞来。 闪身同时出手握住剑柄,剑提掌心,何英跃向了前方。 雨中,一人正在舞剑,身随剑至,送出一招,何英立即迎上与那身影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十来招后,两人忽尔双剑并行,起跃翻飞,腾挪移转,配合得天衣无缝。 整套剑招走完,何英兴奋难掩,微微喘息着望向那人。 “英儿。”男子温柔的嗓音响起。 何英刚要上前,男子却转身背对了他。 “为师最大期望便是看你长大成人,可为师已无法陪伴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令你父母与为师担忧。”顿了顿,男子轻叹一声,道:“你时常任性倔强,行事不计后果,为师如何放心得下,唉……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留下最后一句话,男子身影犹如青烟般淡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 何英在原地站立许久,呆呆凝望着男子消失的地方,胸口开出了一个洞,灌进凄风苦雨……所有想挽留的都留不住,悲凉犹如潮水袭来几乎将他灭顶。 如此痛苦,为何还要走下去? 何英不确定,心里总有个声音对他说,继续前行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踏进废庙的瞬间,心情忽而平静了下来。 盘膝坐在冰凉的地上,何英仰望那尊佛像——泥塑药师佛,发十二大愿救治众生一切病苦。 无病无苦,无怖无忧。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停在了何英咫尺,而后是衣衫摩挲的细微响动。 干燥的掌心温柔地覆在了何英双眼上,“你愿意跟我走吗?” 何英道:“愿意。” “离开这里你会更痛苦。” “我不想当一个逃避的懦夫,你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 柔软的唇落在了何英后颈上,“我带你回去。” 惊雷乍响,将身后之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了眼前——那人站得笔直,一把斧头高举头顶。 斧头劈下,何英最后一次抬头仰望。 闪电的光芒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锋利,轻易地划开天地间的灰色,照亮了佛像,慈悲的眼瞳里流出血泪,泥塑的面庞开始龟裂瓦解,血和着泥,犹如血肉…… 雨声,雷声,泥土碎裂声,骨肉分离声……一瞬间的剧痛后何英陷入了无底黑暗。 余燕至离开时何英还未醒,此时却见何英穿戴整齐正坐在床边。 往日何英总要等他照顾,从穿衣到洗漱,甚至吃饭也是一勺一筷地喂到嘴边。何英一日日好转,这让他感觉既开心又新奇。 放下饭菜,余燕至摆了布巾走到何英身旁,边擦拭他脸庞边微笑道:“会自己穿衣裳了?” 何英微微垂着眼睫,脸色苍白,双唇紧抿,仿佛憋着股劲。 察觉异样,余燕至担忧道:“怎么了,何英?” 话音方落,何英唇角溢出一丝红线,余燕至盯着那缕血红竟是愣在了当场。 血越涌越多,聚集下颌,一颗颗犹如红玛瑙珠般滚落,可何英仿佛失去知觉,连眉头也不见蹙起。 余燕至终于自震惊中回神,他捏住何英下颚,另一只手就要撬开唇齿——这血太过鲜艳,全不似内伤或中毒时会呕出的颜色,更何况无缘无故,何英怎么会突然受伤! 何英握住余燕至手腕,一边拉扯,一边偏头躲避。 “你想做什么!松开!”余燕至又急又怒,不禁加重了力量。 何英轻咳一声,血水点滴洒上了余燕至手背。 余燕至怔然,缓缓放开何英,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没有听错…… 何英抬手抹过唇角,目光移向了余燕至,他虽看不见,但感受得到对方的位置。 “……燕……”嘶哑难辨,是扯裂了喉咙发出的声音,一个字已经让何英额角淌汗,他重新抿起双唇,咬紧了舌头。 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颤抖,余燕至只 分卷阅读39 是站在那里,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吞下血水,何英再次开口,“……燕……至……” 余燕至瞧见了他张开的嘴巴,血肉模糊,舌尖几乎快要被他咬碎。 “何英……”声音变了调,像从鼻腔发出,一瞬间眼前豁然明亮,仿佛之前他也瞎了哑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又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你记得我了?” 何英艰难地出声道:“记……得……” 支撑了太久,狂喜与疲惫一齐将他击垮,余燕至跪了下来,跪在何英面前,他仿佛是连动一根手指的力量也丧失了,颓然地垂着脑袋。该笑还是该哭?他脑海一片混沌,理不清情绪…… 脸庞被冰凉的手指抚摸,从额头到眉眼,从鼻到唇…… “燕……记……得……” 眼睛一眨,泪水流了下来。余燕至握着何英的手,将他掌心整个贴在了面庞上,“不疼么?你不疼么……求你别说了……” 何英闭紧双唇,另一只手抚上了余燕至发顶。昏死前的一刻,他以为已经一无所有,无可留恋,然后是混混噩噩的一场梦,梦醒后,有个人还在原地等着他,似乎从不曾离开。 恨,不恨? 继续前行就能找到答案。 无论走出多远,一回头,这个傻瓜总是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也或许他才是真正的傻瓜,被仇恨蒙蔽双眼,对那颗纯粹的心视而不见。 十年前的初遇,余燕至紧紧拉着师傅的手,眼里满含泪水,他因为父母的离世而伤心,对周围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可当那年纪相仿的男孩出现面前时,余燕至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在了他身上。从那时到今日,他依然如初。 余燕至抬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何英,似乎要永远这样望下去。 第 40 章 40. 体内的毒始终没有解,那一日后,何英无法再开口说话,他渐渐明白了这具身体与两年前的差别,已经不是依靠忍耐与毅力可以改变。 为了方便何英行走,余燕至劈回了根小竹竿,竹竿一头包裹上了几层布条。 接过这简易的手杖,何英显然怔愣了瞬间,虽然心里明白,可当真面对犹如废人般的自己,何英心有不甘,他试图掩饰,却没能逃过余燕至的双眼。 余燕至曾几次想对何英说,天荒谷邵秋湖正在研制解药,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神医,定能让何英恢复如初。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邵秋湖给余燕至希望,余燕至便要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不到最后,谁敢信誓旦旦承诺?何英方神志清醒,余燕至不想加重他的负担,一句“别担心”已是最大限度的宽慰了。 何英仔细地摸着手杖,然后握住了缠绕布条的一端,另一端点了点地面,他自凳中站了起来。 探索着方向,何英依靠手杖走出了十步远的距离,他认为自己一直在朝前行走,可按原路返回时却没能立刻找到余燕至。手杖划过四周,在左侧碰到了障碍,何英这才走回了余燕至面前。 “用着顺手么?” 何英点点头,牵起余燕至的手握紧在了掌心中。 来来回回,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何英一次走得远过一次,也一次比一次笔直,直到能行至东厢前的石阶,何英才坐回了凳子休息。 余燕至留下句话,转身进了屋中。 一手拄着手杖,一手自怀里取出玉簪,何英仰起下颌,微微眯着双眼,视线仿佛送向了遥远的地方。现在,他有大把时间去“回忆”,回忆那晚的每个细节——是什么理由,让那些人痛下杀手却偏偏对他只擒不杀?又是什么理由,那些人竟然放过余燕至……一句“命大”根本难以解释,定然是有所目的,目的的实现需要他与余燕至活着,可他想不明白,自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落伽山,他们如何会牵惹一群身份不明的杀手?若根源并非在他两人身上,却又与他们有所关联,那是…… 何英的猜想与余燕至不谋而合,但真相仍需调查,哪怕明知道了南诏巫医这条线索,可以他的模样,能做什么? 指腹摩挲着玉簪,何英想,他寸步难行,也困住了余燕至。 重新站起,何英试探着朝北而行,他想首先熟悉这不算大的环境。无计可施,却不意味停留原地等待,如果身上的毒有能解的一日,那一日是何时?如果不能,是否就得当一辈子废人? 两年多时光对何英而言几乎是片空白,恢复之初,充斥心中的依旧是当年的愤恨与悲痛,短短两三日已经犹如两三年漫长,然而余燕至怀着同样心情却度过了近千个日夜。锋利的刀刃渐渐变钝,钝刀缓慢地拉割伤口,愈合的同时血肉又再度分离,日日夜夜,每时每刻。 余燕至背负沉重的担子直到今日,这份沉重里包括了他,可他清醒过来不是为了继续拖累余燕至,他想与他一起分担——这是责任,也是他们共同的仇恨。 端着茶水从屋中走出,余燕至瞧见了快要撞进墙角的何英,手杖毫无悬念地遇到阻碍,何英原地转过身,像只被剪了胡须的猫,继续朝错误的方向一错到底。 “何英。”余燕至出声唤他。 何英暂停脚步,竖起耳朵确认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后手杖在地面轻轻一点,向余燕至走去。余燕至同时迎上前,途中牵起手杖,将何英带回坐下。 “喝水。” 手杖从左手送往右手,何英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又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回了身下的长凳。如今他极少用右手持物,原因不仅是手筋被挑断,想要恢复到普通人的程度非一日之功;更重要,即便恢复了他也无法再以这只手握剑。 余燕至察觉到了何英的变化,他说不上这变化是好亦或不好。想象中,让何英接受又瞎又哑,功力尽失的打击,即使不消沉也会因痛苦与不甘而有所反应。但何英很平静,却过于平静…… 初秋的午后,阳光温暖了面庞,何英的神情显得有些慵懒,无法穿透黑暗的双眼依旧美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角周围落下阴影,半遮掩了如雾目光,无辜得令人怜惜。 从竹笼抱出小兔子,余燕至将它送向何英,何英迟疑片刻,却只是抬手摸了摸,他不像之前那样痴傻无知,所以不再有心宠爱。蠕动着三瓣嘴,小兔双眼通红,它总被何英抱在怀中,被何英养得又胖又懒,以为对方很爱它,眼巴巴在笼子里盼着等着,却没能等到。 余燕至看了看小兔,又看向何英,心想何英是清醒了,可也不会再有曾经单纯的快乐了。 第 41 章 41. 余燕至心想何英也坐不住,与其在小院里转悠,不如多往外走一走,他借口摘些苜蓿草给小兔子,带着何英四处闲逛。 圣天门中景 分卷阅读40 色宜人,春桃、夏莲、秋菊、冬梅,四季交替,任何时节都可一饱眼福。 每经过处庭园,余燕至便描述园中景色,栽了什么树,开着何种花儿,又是哪些颜色;何英偶尔颌首,更多时候他的精力只能放在脚下,石子铺就的小径坑坑洼洼,无论是探索道路的手杖或落下的步伐,感觉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余燕至一边说着,目光却停留在了何英冒出细汗的额角上。何英之前几乎没有一件事需要亲力亲为,当他试图依靠自己才终于发现,一个三岁稚童就能轻易做到的对他来说也是艰巨的任务,他不得不十分专注——听最细微的响声,感受一缕风的气息。 何英忽然停下脚步,手杖磕着地面虚写出了一个字,怕余燕至瞧不明白又重新描画了一遍。 “就在不远处。”余燕至牵起手杖,将何英带往庭园西南角的方向。 香气愈显浓郁,令人醺醺欲醉,树荫下,余燕至仰头望去,茂盛的枝叶间开着一簇簇淡黄的小花,花虽小,香味却掩过了满园群芳。 纵身跃上枝梢,他摘下一串花朵。 浓烈的花香飘入鼻端,何英唇畔微痒,感觉有东西搔挠着他。不知该笑该恼,余燕至明明对外都是副正经模样,与他独处时却又爱做些戏弄人的举动。 接过花朵,何英轻轻嗅了嗅,那花儿嫩黄可爱,衬得他雪白脸庞楚楚动人。余燕至一愣,就见何英抬起手臂竟是将月桂别在了他的发间,何英轻抿唇角,因为戏弄了余燕至而笑得十分得意。 揽住何英的腰,余燕至仿佛受了蛊惑,无法自拔地贪恋着这个人,吻落在了何英的脸颊上,温柔怜爱。 手杖“砰砰”地敲起地面,何英提醒余燕至不要得寸进尺,他抬手贴上余燕至脸蛋轻轻拍了拍,而后滑向胸膛,推出去一把,却没能撼动对方;余燕至瞧何英神情自若,面庞带着微笑,气势却霸道嚣张,似乎一点不怕他真的“造反”。 见余燕至没有放手的意思,何英反手也搂住了他,“报复”似的在他臀上又揉又捏。 余燕至露出苦笑,凑近何英耳边正待开口,余光却瞄见了徐徐而来的一道人影。 捉下腰间手臂,余燕至轻声对何英道:“来的人是程松。” 言罢,余燕至迎了上前,抱拳道:“师兄。” 程松回礼,站定在余燕至面前,他长相并不难看,但又高又瘦,面色发黄,像个病秧子,说起话来也气若游丝。目光在余燕至发间看了看,又移向他身后何英,程松似笑非笑地扬了扬下巴,道:“师弟也有此雅兴?” 余燕至醒悟过来,抬手取下发髻上的桂花,道:“附庸风雅,让师兄见笑了。” 程松敷衍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我是专程来找寻师弟,师傅命你前去议事堂见他。” 南诏事件后苏无蔚未再私底召唤过他,此次不知为何?余燕至一边思索,一边道:“有劳师兄,待我将表兄送回住处便前往拜见师傅。” “师傅命你即刻前去,定有要事相商。”程松不急不徐,心平气和道:“令兄就由我替你送他回去罢。” “怎好——” 不等余燕至说完,程松掌心按住了他肩头,微笑道:“正事要紧,师弟无须与我客气。” 身后传来手杖点地的声音,余燕至望一眼程松,走回了何英身旁。何英握住余燕至手臂,紧了紧又松了开来,手杖朝前方指去,无声地言语道——不必担忧。 余燕至深知何英不想被当作废人,更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心中轻叹,余燕至转身对程松道:“那就劳烦师兄了。” 第 42 章 42. 拒绝了程松的帮扶,何英拄着手杖跟随在他身旁。 程松不看脚下,亦不看前方,微微侧首打量起何英;他听说余易的表兄恢复了神志,果真如此,这张面庞上已无之前的怯懦与战战兢兢,反而显得冷傲起来。程松感觉滑稽,一个又瞎又哑的废人有什么资本可傲? 他很是有兴趣揣摩何英如今的心情,不甘?痛苦?彷徨?越是不甘痛苦彷徨,越是表现得平静淡然无畏。这种心高气傲的人经历挫折时,内心承受的冲击往往更加强烈。 当初何英刚到圣天门,不少弟子前往看望过他;理由各异,有些出于同门情谊,有些好奇,也有单纯的怜悯。程松三者都不是,他起初兴趣缺缺,可一次、两次,归来的师兄弟们总会在闲聊后感慨一句——不愧是余师弟的表兄。 余易性情温和,谦卑有礼,圣天门上上下下皆对他青睐有加,可程松眼里余易却不单纯,他看似谦和实则虚与委蛇,这样的人,竟从天而降多出个表兄,且“不愧”表兄的身份,是何不愧? 程松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思,见到了何英……原来所谓不愧指得是最肤浅之处,偏偏如此肤浅,程松却着了道,失了魂。 仍记得面对余燕至冷硬而满含戒备的目光时,他仓皇逃离,方寸大乱,可等再次回想,他又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他什么也未做,余燕至的态度才是真的奇怪! 不过是一副好皮囊,一时的鬼迷心窍,程松打心底看不起何英,他看不起他,可又忘不了他……像一滴墨汁滴入水中,眨眼就无处不在。 微笑不语,程松加快了脚步。 为了跟随上对方,手杖几乎失去探路的用途,何英感觉诧异,可他既无法开口也不愿低头示弱。 程松瞧何英不得不放弃手杖,小跑地追上来,胸口便仿佛灌进热油,在滚烫里猛得一个激跳。 脚底踩空,心陡然往下一沉,何英怔忡地闭起了双眼。故意而为……这个人是要看他出丑。原因不屑说,与余燕至脱不了干系!何英简直气急败坏,如果看得见,如果右手未被废,他一定打得这人满地找牙!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何英落入了一人怀抱,硬邦邦,冷冰冰,硌得他难受。 “还是我牵着你走罢。”程松不等何英答应,扯住他手腕向前拖去。 耳边响起潺潺流水声,何英意识到这条路与他来时的不同,第一个念头是挣脱对方,他也确实如此做了,可他的抵抗在程松眼里不过是蜉蝣撼树。何英只觉身体一轻,眩晕中被人扛在了肩头。很短的时间内,何英甚至忘记挣扎,他记忆里不曾以这种姿态被人降伏过,与其说愤怒,不如说耻辱。 腿弯被在程松的臂膀下紧紧压制着,能够活动的只有悬空耷拉的双手,左手的手杖拖在地面,右手随程松前进的动作无力地晃荡。 已经不是死要面子的时候,何英咬着舌尖想送出声音,几乎尝到腥甜,可奇迹却没能再度降临。 焦急,无助,莫名其妙,会被如何对待?何英渐渐冷静下来,如果是私怨,逃不 分卷阅读41 过一顿拳脚,若是别的……难以想象,因为他对余燕至在圣天门的人际一无所知。 片刻工夫后,何英被程松放下了肩头。 何英在轻微的流水声中静立片刻,越发捉摸不透,程松隐藏起了气息,他明知对方就在附近却辨别不出位置。 试探着朝前迈出……一步,两步,三步…… 边走边用手杖扫动四周,没有阻碍,可不安的感觉却愈加强烈! 程松的目的是什么?人在哪里?是否正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七步,八步,九步…… 何英越走越快,既然无人阻挡,他就没有被迫停下的理由。 一切看起来像场游戏,猫抓老鼠的游戏,狩猎的过程充满乐趣,结局不会有悬念。 第十步迈出,突然袭来的劲力令何英猝不及防,连连后退,他试图稳住身体,然而脚后突起的石块将他绊倒在地,手杖也震离了掌心。暗暗咬牙,血色自脸庞一点点退去,何英缓缓爬起,半跪在地上摸索……可落入手心下的却是一只布靴。 程松半蹲了下来,注视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心想老天爷总算公平,这样的一双眼活该瞎了。 “真可怜。”他面露慈悲,捏住何英下颌,拇指抚上了他的唇,“既可怜又狼狈。” “呵呵,你能耐不小,余师弟对苏挽棠尚且不假颜色,宁愿守着你这个废物。”程松自言自语,面庞上笑容诡异,“哦,你们真是表兄弟?” 耳闻那轻飘飘的语气,何英怀疑程松是疯了,他从这人话中听不真切意图,但那摩挲在唇上的温度却是鲜明得令头皮发麻。偏首想要躲开,哪知程松干瘦的手指像五根铁柱似的牢牢禁锢住了他。 “你知道他是以什么眼光看你?”目光闪现兴奋,程松凑进了何英,几乎与他面容相贴,“龌龊,肮脏……他想……” 话未说完留一半,程松吻住了何英,在他最初的震惊中将舌滑了进去,疯狂地扫荡那柔软的口腔。 程松感觉理智正在剥离,麻痹自胸膛蔓延全身,着了火,越烧越旺……扯开对方衣襟的刹那,舌上传来剧痛,程松闷哼一声猛地推开了何英。 他愤怒望去,只见何英轻轻颤抖,竟无声地笑了起来。 用力唾出口血水,何英挑衅地抬起眼皮,他的脸极白,薄唇殷红,神色中几近癫狂。 第 43 章 43. 怒气贲张,程松的眼底爬出了丝丝血红。 重拳落在何英胸膛,仿佛听得见骨头断裂的声响,热血滚滚涌上喉头,何英几乎痛晕过去。第二拳捶向腹部,何英终于忍无可忍地皱起眉头,呕出酸水,他侧趴在地,大口大口喘息,颤抖得犹如风中落叶,冷汗瞬间便浸湿了领口。第三下,支撑地面的手臂被卸脱了臼,何英颓然躺倒,汗湿的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显得脆弱极了。 枯瘦却有力的五指来到何英腰间,程松的动作变成了最轻缓的凌迟,他好整以暇地欣赏何英的表情,灵活地解着腰带。 衣襟敞开一半,露出瓷白胸膛,幼嫩的粉色珠粒同主人一起战栗。凉飕飕的感觉从腰间延续至脚踝,下身的衣裳被扒走,长衫也掀了起来。直至这一刻何英才彻底清醒,对方将要做的比任何暴行都可怖。 无能之人就该接受命运,反抗终归徒劳,眼下风景让程松很满意,这具肉体的价值也仅止于此;手掌插入腿间,享受柔嫩肌肤带来的刺激,程松把玩片刻,将何英双腿分了开来。 袒裸的肢体下是冰凉草叶,游走在身上的是滚烫粗糙的掌心,胃里一阵阵作呕,何英恨不能将自己腰斩。他难以拟制地战抖,仿佛置身火海,全身没有一处不在灼痛。 属于男人的硬热抵在了腿根处,即使隔着布料,也几乎令何英发狂。 瞧向面容扭曲的人,程松痛快淋漓。他刚被何英咬伤,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教训对方,这念头使得他越发兴奋。 胸前的敏感被含入,何英猛地一跳,像搁浅河滩的垂死挣扎的鱼。程松轻易地制服了他,闲适地享受起嘴边的猎物。 麻痒后是微微刺痛,何英被流连在皮肤上的吮吸啃咬逼入绝境。双腿被迫分开,挤进腿间的身体整个压住了他,右臂失去知觉,唯一自由的左手,手心里攥着最后武器——男人最亢奋之时也是最脆弱之时,可何英等不到,他无法再继续忍耐。 何英用尽全力,握着石块朝胸前的脑袋砸去,那人正一心一意欺辱那肉粒……不会失手,何英自以为如此,可全然不知程松始终不曾放松对他的关注。 手腕落入挟制,何英忽然恐惧起来,不为反抗的失败,而是这只手臂对右手已废的他来说分量太重。 蜡黄的脸上浮现嘲意,程松举高何英左臂,狠狠砸向地面,眼瞧那石块震飞了出去,他不禁笑道:“你怎么如此不识时务?” 忍受着麻痹与痛楚,何英在对方眼里犹如张单薄的白纸,可以随意涂抹,肆意蹂躏;他的愤怒传达不出,绝望也同样,可他不会真的因此生无可恋,说到底,程松的行为只是令他厌恶以及恶心,他仍旧想活下去,如果不得不妥协,那这不算什么……比起真正的仇恨,这根本不算什么。 若有恢复的一日,这畜生也绝没资格做第一个染血他剑下的人! 何英不停说服自己,可当程松继续动作后,他仍是忍不住地愤恨起来。除了满腔愤怒还有一丝微弱的悲凉,仅仅一丝情绪却复杂极了,对自己的失望,对余燕至能够出现的期盼,然而后一种情绪却令他更觉失落——明明不想成为拖累,妄想与他一起分担,都是瞎话!大话!他不愿当个废人,可他就是个废人! 程松有句话说得没错……既可怜又狼狈。 顺服的何英让程松多了些怜惜,他自以为是,看不起对方,将感情作为施舍以最卑劣的行径表达了出去。 正当程松要展开更进一步的侵占时,耳畔忽然传来剑风声,他怔然停下动作,立刻站起身朝那处望去。同一时间一道剑气袭来,擦过他直冲向后,那气劲威力不大,但分寸拿捏极准,在他脸颊留下了轻微的刺痛感。 攻击穿过树木之间的缝隙,一波接一波,程松却始终未见来人,他拔剑抵挡,片刻后心中已有算计——对方招式出自圣天门无异。他胆敢对何英施暴,是认定何英无脸将此事宣扬;至于坏了他好事的,定然不是余燕至,否则没有不出面的理由。 此人是谁?依剑势,程松已有判断……圣天门中唯那一人而已。 第 44 章 44. 来人发出警告便是留颜面给他,程松心知这件事若传扬出去,圣天门内将无他一席之地。程松顾不得惋惜做到一半的春梦,他还不想为何英身败名裂 分卷阅读42 。 脚步声自身旁快速远离,何英不禁松了口气,他支撑着地面坐起,左掌移向了右肩,饶是做足准备,重新接回的瞬间疼痛依旧在后颈激起了一层冷汗。何英倒吸口凉气,静坐片刻,开始摸索散落在脚边的衣裳。等他穿戴整齐,那人才由远及近地向他行来。 何英并未放松戒备,虽然此人帮他自程松手中逃脱,可始终不曾出声,反而更令他感觉不安。 脚步声在附近停了停,何英的心也跟着漏跳一拍,他面色平淡,左手握拳暗暗蓄积着力量;动静再起,那人距他越来越近…… 一股淡淡的香气飘入鼻端,何英不由地松开了拳头——这气息非花香,而是脂粉味。 圣天门竟也收女弟子? 正当他诧异之时,一样事物送入掌心,何英随之握紧,发觉是自己的手杖。 “我叫苏挽棠,是余易的师姐。”翠鸟般清亮的女子声音响起在了耳边。 何英恢复后便连童佳也不记得,更何况数面之缘的苏挽棠。他只觉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想,原来是方才程松话里提过。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男女有别,他衣不蔽体,形容狼狈,也难怪苏挽棠迟迟不露面,定然是感觉十分尴尬。 脸颊不禁火辣辣地刺痛,被个男人作弄已令他羞愤,偏偏又被女子所救,何英简直无地自容,脑海里将程松剁成了肉泥。 心情复杂,神情倒还镇定,何英深深一颌首,无声地动了动唇。 苏挽棠只看口型也猜得出他想说什么,很简单的两个字——多谢。 她撞见何英实属偶然,若非为折一束扶桑,她也不会前来这偏僻地方。程松的行径故而令她不齿,但事情尚不到无可挽回,苏挽棠年纪轻轻,却毕竟是苏无蔚一手带大,关系派门颜面,大事要化小,小事要化了;况且若贸然出面,只怕程松羞恼不能善罢甘休,对余易与他表兄却非好事。 牵起手杖另一端,苏挽棠道:“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苏挽棠虽未再开口,心思却千回百转。一时想着,往日里淡泊寡言的程松竟会做出这样的事,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难以轻信;再想余易那么在乎这人,岂能善了……苏挽棠悄悄看向何英,想这人确实可怜,原该是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却遭如此欺辱,不知心里有多少懊恼。 苏挽棠虽曾苦于对余燕至感情的不得偿,然而随心境的变迁,回想当初一头撞进情网便蒙蔽了双眼,明知对方心里没有她,却不管不顾沉浸在幻想中。如今跳出过去,她也笑自己太傻,姻缘天定,强求不得,属于她的那份感情其实一直就在身边……微微红了脸,苏挽棠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时而忧时而喜,恍惚得像只蝴蝶儿,被满园花香吸引,不知先该照料哪一朵。 眼瞧着快要到东院,苏挽棠慢下脚步,想自己确实不该再随意进出男弟子的住处,可若将何英交给别人又怕再出差池。 思索着,一道身影从前方急匆匆奔来,那人满面焦急,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正是余燕至。 “师弟。”苏挽棠出声唤道。 余燕至寻声望去,一眼瞧见了何英。转瞬间,慌乱变为惊喜,他迈出脚步,越走越快,最后小跑着停在了苏挽棠面前。 苏挽棠见他神情中透露着十分克制的激动,目光万分不舍地从何英面庞移向了自己。 “师姐。”礼数周到地轻轻颌首,余燕至尽量自然地走向何英身边,握住他的手,牢牢攥进了掌心。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疑惑重新涌入脑海,“为何会是师姐将表兄送回?程师兄呢?” 苏挽棠闪躲着追寻而来的视线,却见何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她立刻明白了对方之意,其实不难猜,何英或许不想余燕至知情,即便想他知道,也不愿当着外人的面。苏挽棠勉强露出微笑,道:“其中缘由还是问令兄吧。” 目送苏挽棠离开,余燕至回头望向何英,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到底发生何事?” 别说告诉他,何英想也不愿回想,可程松不知何时会威胁伤害到余燕至……何英迟疑了会,手杖点着地面写画起来。 第一个字是“松”,所指定然是程松,暂缓片刻何英又接着写道——小心。 轰得一声,一股热浪冲上头顶,余燕至半晌后才出声道:“小心?小心什么?” 何英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哪知道余燕至要“小心”什么?程松是个混蛋,可不是笨蛋,他敢做那些事无非是因为自己无能反抗,何英料想他还不至于对余燕至也如此。原本以为两人间有嫌隙,程松要借机报复,可见余燕至似乎不明就里,那更可能程松只是针对他,拿他找乐子罢了。想到此处,何英便是能开口也说不出口了。 何英脾气真来了软硬不吃,余燕至瞧问不出什么,便将他带回了屋中。 何英站在桌前,正小心地寻摸着茶杯。忽然腰间一紧,被股力量带着朝后跌进了床中,紧随而至的身影压在了他的身上。 脸色倏忽煞白,何英不由自主地抬手抵住了对方胸膛,然而又很快意识到身上的人是余燕至,便随即放松下来,苍白的面庞绽开笑容。 余燕至瞧得一清二楚,心一点点下沉,曾经的一幕跃入脑海,其实他早已遗忘,那还是何英刚来圣天门不久时的事……他的担忧成真,何英是在程松那里吃了亏。 第 45 章 45. 程松留在何英身上的痕迹太过明显,瞒也瞒不住。 浴堂里褪尽了衣裳,白净的胸膛一片狼籍,有掌心大小的淤青,还有点点红痕。 余燕至倒吸口凉气,硬生生压下了满腔怒火。 何英起初还有担忧,此刻总算放下心来,想那畜生没让他把脸丢到余燕至面前。 湿软的布巾拭过胸口,余燕至尽量放轻了动作,何英紧抿双唇,眼睫微颤。 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底,垂下视线,盯着白皙肌肤上的痕迹,余燕至几乎将牙咬碎。明知何英的状况,当时怎会将他交给不熟识的人?!再想何英受了如此欺辱却缄默无言,背后的心情令余燕至既懊悔又心疼。 避过胸前,轻吻落向了腹部,一路下滑来到柔软的肉体。 以为余燕至在玩闹,何英微微笑着没有阻止。 当那事物被含入的刹那,何英惊愕地揪住了余燕至的发。 余燕至抬头仰视,轻声道:“不喜欢么?” 怎会不喜欢?只是对陌生的环境始终有些顾虑……回想起今日遭遇,何英忍不住又暗骂程松一番,气愤之余,心底生出了对余燕至的眷恋。揪紧发丝的手慢慢抚上了他的脸庞,摩挲片刻后移往唇畔,探入了湿热的口腔。 食指中指轻轻揉捏着软舌,另一只手握住了腿间半硬的事 分卷阅读43 物。 余燕至会意地将那热物卷进舌间,一手扶着何英的腰,一手摸着他臀部,细致地舔舐起来。 快感蔓延全身,这是第一次被余燕至用口舌抚慰,湿湿软软的刺激简直令他眩晕。双手按在了余燕至脑后,何英缓缓挺动腰支,余燕至顺从地将他整个含入,柔软口腔包裹住了越来越坚/挺的欲望。 舒服到了极至心中生出一股狂喜,何英加快速度,有些口干舌燥,这样的方式虽能享受更多,但却无法亲吻对方…… 感觉到何英臀部的紧绷,余燕至加重了吮吸,喉咙轻颤,将瞬间冲入的滚烫一滴不剩地咽了下去。 何英双眼紧闭,无声地急促喘息,他抽出软下的肉体在余燕至唇间轻蹭。 安抚过何英腿间的勃跳,吻自下而上来到胸膛,余燕至不轻不重地啃咬那点点红痕。 何英迫不及待抓住他脑后长发,将人提到面前狠狠亲上了嘴唇。撬开余燕至齿关,纠缠住他的舌,浓郁的味道充斥其间,一想那是自己的何英便有些发狂,脑袋里滚着岩浆一般要烧断思维。他一边吻,一边握住余燕至的事物撸动起来。 余燕至却是将他手腕拉向腰间,结束一吻,只紧紧地拥住他。 何英沉浸情潮的余韵,唇依旧留恋在余燕至的肌肤,从颈项到耳畔,似乎亲不够。 “何英。”余燕至忽然出声,顿了顿,轻声道:“十三岁那年我就想这么对你了。” 痴缠的吻停了下来,何英怔了怔,他其实从没在余燕至那里听到过甜言蜜语,甚至是一句“喜欢”,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就如他也不曾对余燕至表达过情意。耳根越来越红,余燕至果然是小混蛋!明知道他现在无法开口,偏偏这时候讲这些。 何英退出余燕至的怀抱,拉过他掌心,指头狠狠地戳在上面——小色鬼。 余燕至笑出了声,何英不解恨地凑上前咬他的唇,然后又在他手心写道——我九岁。 一把搂住何英,余燕至在他耳边笑道:“小骗子,九岁的时候你还尿床呢。” 何英九岁时确实尿过床,但那是为了整余燕至……又气又羞又悔,若能回到当年,他一定把使坏的自己打得屁股开花。 重新捉起余燕至的手,何英郑重地写着——我喜…… 指尖被牢牢攥进掌心,余燕至亲上他的脸颊,道:“我等你亲口对我说。” 何英单臂揽过余燕至,用吻做了回答。 缠绵过后,余燕至边为何英擦拭背部边道:“邵秋湖是圣天门请动的人,你的毒应难不倒他。” 何英点了点头,若十拿九稳,余燕至又怎会现在才说? 两人都是心如明镜,也都为让对方安心装做一无所知。 回到屋中,只见童佳趴在桌上,正傻呆呆地望着桌面的小兔子。 何英恢复了记忆,可对童佳来说却是打击……他又乖又听话的伙伴如今几乎不怎么理他了。 “童佳?” 余燕至出声唤他,童佳急忙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四周乱瞟,然后抱着小兔挪回到了床边。 将何英送至桌旁,视线在两人间看了看,余燕至凑近何英耳语一句,端着木盆转身出了屋子。 微微蹙眉,何英勉为其难地拍着桌面。他自己还小时就不懂怎么和小孩相处,余燕至、秦月儿都是被他当猫狗的逗,哪知如今还要去哄童佳。 拍桌的意思就是叫童佳过来,童佳既听不懂也看不懂,只拿眼偷偷瞄何英,瞧对方神色不善,就越发怀念起曾经的小傻子。 何英拍得手都发麻也没能唤来童佳,他沉住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朝前摸索。 “你想要什么?我拿给你!”童佳连忙过去牵了何英的手。 何英就势坐回凳子,将童佳拉到身边一使力抱在了腿上。 “哎?你……你……”童佳又是惊又是窘,微微挣扎着想要下来。 “啪”得一声,巴掌落在了童佳屁股上。 小脸霎时变得通红,童佳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何英怀中,除了爹没人这样打过他,也很久没人这样抱过他了。 大眼睛瞅了瞅何英,见他没有不耐,便放开胆量拉过他贴上了小兔。 “你摸摸它。”童佳小声道:“你好久没抱它了,它可想你。” 这样的童佳让何英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余燕至,怯生生的,小猫小狗似的可爱。何英和他一起摸小兔,小兔眯着眼是个幸福极了的模样。 手底下不停,目光却瞧着何英,童佳看了许久连眼泪掉出来也没察觉。 泪珠子滴上了何英手背,一颗接一颗,何英怔然片刻,去摸童佳的脸颊。 童佳这才惊醒,忙不迭地乱抹一把。何英捉下他的手,轻轻拭他的泪。 伤心委屈一股脑涌出了眼眶,童佳定定看着何英,哽咽道:“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这句话也不知触动了哪根弦,让何英没来由的心痛,仰面亲了亲童佳脸蛋,何英收紧双臂将他抱牢了些。 童佳睁大双眼,快要掉出的泪一下缩了回去,他吱吱唔唔半晌,最后深深垂了脑袋,揪住小兔的一只耳朵又揉又捏,小兔不堪其扰,另只长耳朵跟着抖了抖。 “你……你以后别乱亲……” 何英当他是个光屁股小娃,真心安慰却反倒被他教训,心里轻哼,何英不客气地又亲了一口。 脸蛋烫得快能烙饼,童佳心虚地不敢开口说话,明知何英看不见,却也只悄悄地斜睨向他。 余燕至回屋瞧见这幕时倒有些讶异,何英耐心一般,但显然是哄好了童佳……哄得童佳赖在他腿上不下来。 直等严丰出面,半句废话不说,黑脸朝童佳眼前一送,他立刻乖乖地滑溜到地上,尾巴似的随严丰去了浴堂。 翌日,苏无蔚将门下所有弟子集中校场,以抽签的形式进行两两切磋。为免明争暗斗,圣天门向来禁止同门比武,苏无蔚此项决议堪称破天荒。众人满心疑惑,猜不透掌门心思…… 余燕至静静看着白纸上的墨字,微不可察地弯起了唇角。 第 46 章 46. 往年招收新弟子时才启用的东西擂台,今日即将上演一场同门间的比试。 五十六名弟子分二十八组,两组同时进行,掌门苏无蔚高坐台前亲临观战。 童佳屏住呼吸,心怦怦跳个不停,双腿不由发软。严丰低头看了看他,大掌朝他背上一拍,压低声道:“习武之人怎能畏惧挑战!像平日练剑一般,全力以赴认真对待即可。” 险些踉跄出去,童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和严丰一左一右分别走上了不同的擂台。 面向对手,童佳有模有样地抱拳道:“师兄,我不怕!” 台下倏忽一片克制的笑声。 他心里跟自己鼓劲,结果满脑袋 分卷阅读44 的三个字就这么顺口溜了出来。像棵打蔫的菜苗,童佳声如蚊蚋,窘迫道:“请师兄指教。” “开始罢。” 掌门一声令下,满场霎时鸦雀无声,视线全都集中在了擂台之上。 交手之初,童佳节节退败,几度被逼入绝地,这场比试的结果众人皆有预见,包括对手也只以五成功力和他过招。可随时间推移,始终处于被动的剑路突然另辟蹊径。童佳比对方矮小许多,无论力量或攻击的范围都十分有限,他放弃了与之正面较量,只避不接却专攻其下盘弱点,又胜在身姿轻盈反应灵敏,竟取得了一线先机。 对手不再轻敌,一招“平地起澜”,力大无穷,直直劈向童佳剑身,强烈的冲击震至手腕,只觉自下而上,整条臂膀瞬间麻痹,童佳仍旧紧紧握着剑柄,可却无力挥动半寸。 盏茶工夫,胜负已见分晓。虽与众人猜测无异,但能在极短时间察觉对方破绽,化弊为利,小师弟的悟性与机敏不容小觑。 苏无蔚眼中隐隐欣赏,转视向另一侧擂台,又复平和。 严丰与交手之人实力相当,剑术已非决胜关键,气运,毅力,临场的应变更为重要。严丰以一招“顺水推舟”巧化危机,再一招“如影随形”剑尖直追上前,堪堪停在对手不及回防的肋下,这场持续了半柱香的拉锯战以严丰险胜告终。 时近晌午,比试也接近尾声。 最后四人两两一组分站在了东西擂台,苏无蔚宣布开始,可竟无一人动作,台下观战者面面相觑,有感两种气氛的迥异。 西侧为左的男子微微一笑,态度斯文气质儒雅,“师妹无须有所顾忌。” 苏挽棠面露羞红,眼底既有苦恼亦含担忧,苦恼偏偏对上了裴幼屏,担忧着另一旁的余师弟…… 右手持剑,向上提起横在胸前,余燕至一语未发却已蓄势无穷;程松同时起势,知他是有备而来借机寻仇,为个废人,往日沉静温和的师弟也忍不住要撕破虚假的面具了。 “裴师兄,请赐教。”众目睽睽下怎可扭捏作态,苏挽棠收起纷乱的思绪,也收起了女儿家的心思。 裴幼屏眼见她一剑刺来,顺手推挡一招,温颜道:“请。” 一声“请”,东侧擂台的两人竟也同时出剑,“当”得一响,双剑相交,前一刻风平浪静,后一刻惊涛怒浪,眨眼工夫已走过十招。 台下众人目不暇接,只见一边你来我往,处处留情;一边龙争虎斗,血战无惧。 苏挽棠自幼习武,论剑劲精准,年轻一辈弟子无人能出其右;裴幼屏实力更属翘楚,若认真比试,苏挽棠非他对手,可裴幼屏总有意无意地将破绽露出。平日里极准的剑面对男子的温柔竟也失去威力,苏挽棠不禁心中甜蜜,渐渐忘记了正身在爹与师兄弟们的面前。两人不似比试,倒仿佛郎情妾意,以剑传情。 再观东擂台,已然另一番如火如荼的景象。 程松深觉讶异,他竟对余燕至所使的九霄剑法颇感陌生!这陌生的由来程松琢磨不透……因为余燕至一招一式熟悉无比,熟悉却又极不和谐。剑自正面袭来时,程松自然地抬臂抵挡,可眼前一花,剑光虚晃而过,身下却猛地感受到股劲风。一跃而起,堪堪躲避横扫下盘的攻击,程松恍然大悟——奇怪的并非剑法,是步法! 程松震惊过后怒火横生,天分的差异,余燕至分明是以此挑衅嘲弄他! 一招“九霄御云”挥出,气势如虹,剑劲如神龙长啸飞舞,余燕至与程松双剑再交,剑击声中两人各自退开了三步。 原本发黄的面色渐渐泛白,右臂不觉战抖起来,虎口处一阵钻心疼痛,程松怒气更盛,万万想不到,一个入门两三年的弟子会将他逼入这般田地,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果真都是伪装。可他怎能败给余燕至?笑话! 临敌最忌自乱阵脚,程松渐失冷静,誓要破解余燕至路数。 余燕至步法诡谲,近乎邪性;莫论程松深感难缠,便连台下之人也跟着变了脸色。余燕至此举说得上狂妄自大,背师忘祖,可再看苏无蔚,神色如常不显丝毫怒意。 余燕至挺剑前刺,剑尖直点程松眉心,程松一边抵御,一边分神下盘,他摸不清余燕至虚实间的变化。 曲膝往下一沉,一只脚贴地灵活地送入程松双脚空隙,带着十分威力扫向右腿踝,程松直立的姿势使得他重心不如余燕至稳当,硬接此招过于勉强。程松变化步行,右腿离地,向左侧开,他整个身体侧对着余燕至,且是没有武器防护的左边。顷刻,余光中剑影闪烁,余燕至右手持剑竟自背后偷袭而来!程松暗笑他故技重施,右臂扭至身后,长剑竖立,便要接下一招,谁知余燕至突然改变动作,送出的左腿半途朝回勾来,长剑也同时远离了程松背部。两招皆是佯攻,余燕至的目的既非他右腿也非后背,一开始就是左腿踝!程松大惊,心道这步招十足阴损,哪像出自名门正派!急急退避,仍是被余威扫过,腿面掀起一阵热浪,火辣辣刺痛。 原地转了一圈,余燕至重新面对程松,片刻的暂停,余燕至缓缓举剑,剑尖在虚空里指向了程松胸膛。 “狂妄!”程松失态大喝,迎着他剑锋再发攻势。 一头白发被阳光照射得几乎透明,俊美的面庞上神情平平淡淡,余燕至一动未动,眼底逐渐冰冷下来,突然之间,衣袂无风自扬,众人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余燕至竟已与程松彼此交错,背对而立。这一剑快无伦比,无人瞧清他所使招式,但修为深的弟子却能肯定,此招绝非出自圣天门。 半晌后程松才感觉到了胸口传来的刺痛,他低头一瞧,前襟一道血痕正渐渐由细变粗,浸染开来。 不可置信地愣在当场,一个念头挥之不去……若是场生死较量,他方才已经没命。僵硬地转过身,程松望向前方,只见那白发男子微微地抿着唇角,冰冷的目光带着几分随性,仿佛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脑海浮现出另一张脸孔,面庞雪白,薄唇殷红,挑衅的眼神,癫狂的神色……这一刻,程松蓦地茫然起来,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余燕至立剑而起,剑尖指往程松下腹,唇角轻轻一勾,笑得无情又得意。 一阵眩晕,程松后退半步,耳中响起嗡鸣声,他被一张无形的网牢牢禁锢,强烈的压迫感笼罩周身。 胜负已分,程松甚至受伤,台上的情形早已偏离“比试切磋”的范畴,众人都在等待掌门出面制止,可苏无蔚竟对此置若罔闻! 步法是何英的步法,剑招是何英的剑招。 惜剑式再起,快如疾风,灵若狡兔,这一剑直逼程松下腹。 西侧擂台上苏挽棠急忙向裴幼屏送出求助目光,裴幼屏微一颌首,奋力一击震落了苏挽棠的剑 分卷阅读45 ,同时飞身东擂台。扯住程松后衣领拉往身后,裴幼屏挡剑一格,右臂微微麻木,不由倒退了一步。 心下一凛,裴幼屏放开程松,横剑胸前,是警惕戒备之姿,“师弟,适可而止。” 余燕至神情复又平淡,看了眼裴幼屏,而后移向了面无人色的程松,“程师兄不喊停,我若擅自结束,岂非对师兄不敬。” 此言不差,却也算强词夺理。之前比试都是所赢一方先停,以免有伤颜面与师兄弟的和气,余燕至反其道而行,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他要程松低头认输。 裴幼屏微微侧身,目光与程松相对。 程松咬紧牙关,在裴幼屏的暗示下转向了余燕至,干枯的手背布满青筋,右拳狠狠砸进了左掌心,对余燕至抱拳一礼,挤出低沉颤抖的声音,“我……甘拜下风。” 回以一礼,余燕至温和道:“承让了,师兄。” 就在这时,苏无蔚缓步迈下高台,裴、程、余三人也先后自擂台走下,其余众人渐感气氛紧张,都暗中揣摩着掌门心思。 程松虽输得狼狈,可余燕至也别想赢得光彩,看他如何向师傅交代! “爹……”当苏无蔚经过时,苏挽棠忍不住出声轻唤,她深知内情,可这话又要如何说出口?况且一件事归一件事,即便想为余燕至求情,他方才所用的招式确实非出自圣天门,此事可大可小,苏挽棠一时犹豫不决。 苏无蔚神色冷淡,没有为女儿停下,他径直走向童佳,严肃的面孔浮现一丝笑容,拍了拍童佳肩膀,道:“基础很重要,不可总依赖投机取巧,万丈高楼起平地,只要你踏踏实实,日后定会有所长进。” 童佳愣愣地点了点头,脚下一疼,他急忙回过神大声道:“弟子谨遵师傅教诲!” 眼见苏无蔚向前走去,童佳举头望向身旁高大的男子。严丰朝他一笑,目光包含欣喜与鼓励,童佳咧着嘴角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 其间又分别与两名弟子相谈,再次起步,经过程松与裴幼屏,苏无蔚的视线落向了余燕至。 第 47 章 47. 苏无蔚的态度令在场众弟子皆是一头雾水。他既未开腔训斥,也未摆出严厉的表情,只抚须与余燕至对视。苏无蔚暗自感慨,眼前的青年颇有其父当年风采,若非那件事,余燕至也属名门之后,摧心掌传人与圣天门掌门千金何尝不是桩门当户对的美满姻缘…… 其实早在看到余燕至的第一眼,苏无蔚心中便有了怀疑,余燕至与年轻时的余景遥简直神似。当年之事虽以余景遥自杀终了,可他临死也未曾承认罪名,其妻谢玉岑为夫殉情,其子又在前往圣天门途中被劫,原本一面倒的舆论渐渐有了不同的风向。余景遥在北武林声望颇高,他的死可谓轰动一时,开始有人质疑背后真相,然而南武林与徽商的激愤却掩过了这少数声音。为息事宁人,平息众怒,苏无蔚不得不以畏罪自杀盖棺定论。 苏无蔚起初猜测,带走余燕至的人定然和余景遥夫妇有所渊源,寻着这条线索明查暗访,结果却一无所获。苏无蔚事务繁忙,毕竟无法为一名九岁孩童费尽心血,半年后便不了了之了。他如何预料得到,历经八年那神似余景遥的少年会出现在圣天门招收新弟子的擂台上。 一幕幕往事犹如潮水般涌现脑海。 少年是否真是那名孩童?当年他究竟为何人带走?如今的目的又是什么? 苏无蔚将心底的疑惑告诉了裴幼屏,暗中授命他调查少年身份,不久前终于有了结果,这个结果一半在苏无蔚意料,一半却令他颇感惊讶。原来一开始他就想错了方向,劫走余燕至的非但不是余景遥之朋友旧识,反而算得上仇人。受害者何石逸乃徽州商贾,并无江湖背景,苏无蔚也是经由裴幼屏才知晓,何石逸之妻竟有位深居山野的师兄,正是这位世外高人自圣天门手中掳走了余燕至。 此人不仅将余燕至抚养成人,甚至教他武功,而那名叫何英的表兄,身份也不告自破……仇深似海的余家与何家,其子双双进入圣天门,目的定然与当年之事不无关系。 可何英又因何卷入南诏巫医一事?那位失去行踪的世外高人现今何处?匿名信的主人究竟是谁? 一桩埋藏八年的无头案再度浮出水面,而凶手与被害者的后人竟携手而来,这件事对苏无蔚的冲击远比匿名信强烈,令他不禁产生了动摇。 若余景遥的死真有冤情,圣天门岂非欠下四条人命…… 圣天门的过失便是苏无蔚的过失。 数天前,苏无蔚修书两封,誓彻底查清真相;他毕生追求无撼,暮年终是体会人无完人,幸而尚存弥补的机会。苏无蔚对余燕至的态度已有不同,眼前青年的一头霜发仿佛在提醒他,万不可一错再错。 苏无蔚的转变余燕至隐隐有所察觉,昨日议事厅中,苏无蔚言语透露关心,甚至询问了何英的状况。此刻,余燕至深知必受责罚,可苏无蔚竟只在他面前稍做停留便返回了高台之上。 一番总结后,苏无蔚先行离开了校场。 苏挽棠紧随父亲身后,行至无人处才轻唤道:“爹……” 苏无蔚慢下脚步,目视前方,道:“挽棠,你可知为父对你的失望?” 心猛地一沉,回想擂台上与裴幼屏过招时的情景,苏挽棠不禁面含羞愧,握紧手中之剑,道:“女儿知错。” 苏无蔚摇了摇头,双手背负身后,边走边道:“此事不论,你可还有其他要讲?” “是……”苏挽棠垂下眼帘,斟酌片刻,道:“余师弟与程师兄有些误会,所以盛怒之中难免失去理智,希望爹能原谅师弟一时卤莽。” 苏无蔚淡淡道:“你很关心余易。” 苏挽棠深怕父亲误解,连忙道:“女儿只是不想爹为此烦恼,毕竟事出有因,师弟向来尊师重道,待人和善,爹若因此责罚师弟,对师弟也有失公允。” 朝后一抬手臂,苏无蔚制止道:“你若真心为他好,以后便该当面提醒约束。” 苏挽棠目送父亲的背影远离,不禁诧异……将苏无蔚的话翻来覆去思索一番,更是深感莫明。 返回住屋,苏无蔚盘膝榻上,真气行走全身却每每于液汇穴遭受阻碍,额间细汗淋漓,苏无蔚蹙眉睁开了双眼。 正兀自沉思,服侍身边的下人在外禀报道,“裴幼屏请见掌门。” “说我歇下了。”苏无蔚重阖双目,紧抿的唇角隐忍着情绪。 两封匿名信,第二封才是令苏无蔚正视整件事的契因,信中只有三个字——醉伶蓟。 醉伶蓟是何?苏无蔚曾有耳闻。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却是内伤者的禁忌。但此毒需长时间投放才会至死,其间中毒者无不适,只以 分卷阅读46 为是伤情反复难愈。 五年前与罗刹教教主梅寒泊的一战令苏无蔚身受重创,休养多年仍不见起色…… 谁有可能这么做?谁又有机会这么做? 答案几乎脱口而出…… 两封信的内容虽风马牛不相及,但以字迹观之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无误。八年前余景遥的事件与醉伶蓟……仔细回忆,每件事那人都切切实实参与其中;信任已然不复,少的只是证据…… 过午,苏无蔚命侍者送来膳食,侍者支吾半晌,言道裴幼屏已在外等候多时。 “让他进来罢。”苏无蔚整齐衣冠,坐在了桌旁。 片刻后门由外推开,裴幼屏缓步迈入,反手将门阖起,另一只手中平端餐盘,盘上放置着汤盅和碗勺。 “这人参鸡汤温中补脾,益气养血,足熬了两个时辰,师傅您尝尝。”裴幼屏边说边掀开盅盖,慢条斯理地舀出小半碗,双手递向了苏无蔚。 苏无蔚平静地看着他,却是没有接。 裴幼屏笑得温温柔柔,舀起勺汤喝下一口,而后再舀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苏无蔚唇边,道:“不烫。” 皆是一面之辞,那封信的分量真比眼前之人重么? 裴幼屏半跪在了苏无蔚身前,微微抬起眼帘,将温汤送回碗里,重新又舀起一勺,道:“冷汤伤胃,凉了也不好喝了。 冷硬无私了半辈子的心,只有在这人面前会不由的软下来。苏无蔚骗不过自己,他对裴幼屏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与期望,比起苏挽棠,这才是他理想中的爱儿。 “地上冷。”扶起裴幼屏,苏无蔚接过那碗鸡汤放上了桌面。 闲聊过几句,裴幼屏起身告辞,待他离开,苏无蔚望着桌上的汤碗不禁一声暗叹。 方自北院步出,裴幼屏与苏挽棠迎面相遇。 两人默不做声又默契十足,并肩走进了一片茂密的花树之中。 “爹真的不会责怪余师弟么?”苏挽棠心怀愧疚,程松的劣迹她只告诉过给裴幼屏,此事谁出面都不妥当,可裴幼屏是程松的师兄,有他盯着,程松总不至于再招惹余易兄弟。 裴幼屏静立片刻,转身轻轻拥住了苏挽棠,“别担心,师傅胸襟宽广应是不会为难师弟。至于程松,我会提醒他莫再惹是生非。” 苏挽棠在男人怀中点了点头,轻声道:“师兄,多谢你。” 温柔一笑,裴幼屏的唇挨近了少女耳畔,“傻姑娘,还叫我师兄?” 脸颊火烧火燎,苏挽棠紧紧揪住男人腰间的衣裳,半羞半恼地跺了跺脚。 裴幼屏一语不发,只轻笑吻上了少女的发。 此刻,东院小屋里却是另一副景象。 因为掌门临时决议的比试,余燕至自膳堂端回饭菜已是午后多时。 何英饿得饥肠辘辘,他左手拿着筷子,动作依旧不够灵活,摸索到菜碟随意地夹起一些便投入了碗中。 余燕至拨两口米,偶尔夹菜,更多时候都是沉默地拣食何英掉落桌面的那些。 落伽山上他就已养成习惯,从不浪费食物。 小兔蹲在桌角啃菜叶,它如今比刚来时大了两倍,毛也不那么顺了,还有股子尿骚味,可它全然不觉,大爷似的蠕动着三瓣嘴。 余燕至瞟去一眼,琢磨着过几天给它洗洗。 边想边将何英爱吃的换到了他碗前,轻轻一敲碟子,余燕至道:“芝麻卷。” 那芝麻卷很是软糯,何英好不容易夹起一块,颤巍巍地送向余燕至,仰下巴要他赶紧接住。 余燕至一口咬了何英筷子,含入满口香甜,揽过何英将那渡回了他的嘴中。 “好吃么?”余燕至轻轻舔过他唇角,放开了他。 何英简直快要没脾气,余燕至以前也不这样啊!嚼着甜腻腻的芝麻卷,面庞不禁泛红,却是气的,何英想自己没吃过哑巴亏,现在变哑巴了,什么亏都只能吞进肚子。然后又想,哪天恢复,一定欺负得余燕至求饶!想着想着就有了笑脸。 何英曾经几乎不对余燕至笑,一笑,余燕至就要遭殃,如今这笑坏得明目张胆,余燕至自然把他那点小心思猜得不差。 夹起根绿油油的菜叶递到何英唇边,何英习以为常地吞下,咬不过两口,嘴巴一撅就要往外吐。 敲响何英的碗,余燕至道:“不许挑食。” 脸颊热辣辣疼,要吃不吃地咽下那根菠菜,何英“啪”一声放了筷子,气急败坏冲着余燕至发威了。 余燕至眼瞧他撞进怀里,也不知是要打架,还是要亲吻。 两人笑闹着你推我挡,半晌后余燕至将气喘吁吁的何英禁锢在了臂膀间,“以前当着师傅的面,你不是也吃过?” 何英猛地摇了摇头。 兀自低笑,额头抵上了何英额间,余燕至望向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眼,轻声道:“你就只在师傅面前装乖。” 何英仰起下巴,亲了余燕至的唇,他没意识到那话里一丝的醋意。 余燕至拇指抚过他脸庞,正要垂首亲吻,一个莽撞的脚步声靠近了门边。 童佳一头汗地坐下,摸了把小兔,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进肚子,眼里放光直勾勾盯着对面的余燕至,道:“哥哥你打败程松师兄那招好厉害,也教教我吧!” 何英刚送到嘴边的筷子顿住,半张的薄唇一点点抿了起来。 余燕至倏忽皱眉,举起的手还未来得及做出制止的动作,又听童佳道:“严师兄说哥哥那招不是圣天门的剑法,还说哥哥的步法难登大雅之堂,哥哥,难登大雅之堂是什么意思?我看不出来,被师兄——” 筷子落回碗口,声音不大不小,可何英的表情却让童佳把话都吞了回去。 何英脸色苍白,拄起手杖便走出了屋外。 “哥哥……”童佳局促不安地看一眼门口又看向余燕至。 无奈地笑了笑,余燕至自床铺下拿出一把剑,轻拍过童佳肩头,走了出去。 何英就站在院中,更远的地方他不敢去——无能自保,他每迈出一步就是多给余燕至添一分的麻烦。 何英试想过最糟的情况,他能够自己穿衣吃饭,甚至行走街市,可若遇见第二个程松,无论目的为何,他面前的选择似乎只剩束手就擒。 他没有父母兄弟,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哪怕何府的老管家还替他守着万贯家财,可若无余燕至,他连写封信寄出都找不到可信之人。 离不开余燕至的理由千千万万,但最重要的一点他此刻却有些说不出口…… 身后一人与他擦肩而过,牵起了他的手杖。 “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 48 章 48. 何英对余燕至要带他去的地方提不起兴趣,他仍在为程松之事生气。原本以为瞒过了余燕至,哪知余燕至揣着明白 分卷阅读47 装糊涂,一转身就去教训程松。程松是个卑鄙无耻的畜生小人,余燕至令他当众出丑,也不知他背后要如何记恨。以何英作风定然找个没人的地方先打程松一顿解气,把他衣裳脱光倒吊起来,然后泼一碗糖水在腿间,好喂喂蜜蜂……他想着想着有点来劲,意识不到自己更招恨。 其实何英明白极了,立场相换,他也会做出同样选择,可这成不了心安理得的理由。麻烦因他而起,他却无能解决,他担忧程松不肯甘休,怕余燕至惹火烧身。何英何曾如此思绪万千,只因他如今能去想得比做得多太多。很长时间里,何英将余燕至的示好视作当然,他一脚踏进清澈见底的小溪,享受溪水抚过脚面的温柔,他像只充满好奇心的山猫渐渐向前走去。水漫过膝盖,腰支,他依旧走得没心没肺,然后“扑通”一声踩空,整个身体沉入了水下,惊讶过后,他发觉这水原来这样深,这样温暖。水依旧轻柔地包裹着他,仿佛终于得到了心爱的宝贝。可何英只有一颗种子,他感到了穷困潦倒的窘迫,不知如何回应这片深不见底的温柔。 他被呵护得太好,何石逸,虞惜,庄云卿甚至哑巴婶,所有人对他的关怀都是沉默而不求回报。即使遭遇苦难与折磨,却始终有人等待守侯着他……真正的风雨,何英并没有经历许多,时至今日他依旧享受安逸,无须开口,一个表情,一个举动,余燕至就知他所思所想。 他不再是当年受之无愧的小坏蛋,就因为明白了,所以有了愧疚,所以很多话反而说不出口。 言语总是苍白。 行走不多时,两人先后停下了脚步。 耳畔萦绕着忽远忽近的鸟鸣声,流水潺潺声,脚底是松软的泥土,鼻端有淡淡的竹叶清香。恍惚间仿佛置身记忆里的那处竹林…… 内心的焦躁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欲盖弥彰的惆怅。 美好的过往都被何英深埋进了心底,因为那会唤醒悲伤,催生软弱。他不去想,可记忆却不受意志的约束,或者一个声音,一缕气息就能成为燎原的星星之火。 何英等待余燕至出声,等来的却是替换下手杖的一柄剑。剑鞘已被脱去,何英左手横剑,右手细细地摩挲上了冰冷的剑身。 无一不熟悉……这是他的剑! 何英眼底泛出潮意,这把剑跟在他身边五年,陪他至倒下前最后一刻。那晚的夜犹如巨大黑影,黑影里血腥弥漫,山风呜呜…… 右腕的旧伤突然抽搐似的疼了起来。 闪着寒光的剑刃上一抹血红,是何英指间的血。 血汇聚成滴,落下时仿佛眼泪。 这把剑终于回到了主人手中,漫长的两年,它似有无限的思念无限的恨。 左手猛地一颤,剑尖一抖,甩净了血珠。 何英的目光与剑一齐变得冷然。 左手惜剑式,因他内力全无,失去的不仅仅是剑劲,还有力度与灵活,曾若狡兔般的身姿显得笨拙迟缓。艰难行走完最简单的一套剑招,何英转身收势时被突生的竹根绊倒在了地上。缓慢爬起,何英摸索着走远了些,重新练起另一套招式。 余燕至静立一旁,只沉默地注视着他。 反反复复,跌跌撞撞,半个时辰后何英汗水淋漓,左臂颤抖,他身上已不知有多少的淤青,可他未觉疼痛,面庞闪现兴奋。 剑招越来越难,一个招式何英重复过几次仍不顺手,就在这时,一只臂膀箍在了他的腰间,持剑的左手被同时牵引,剑影自内而外划送向前方,一气呵成。 “万壑松风。” 余燕至启唇出声,何英微微一怔,跟随他的动作继续行走。 “潇湘夜雨。” 后背紧紧贴着余燕至胸膛,左手同起同落,脚步亦无分毫差别……两三年前他们有如此的默契并不奇怪,可以他现今状况余燕至却依旧配合自如……何英几乎不敢去想,想余燕至早在寻到他不久就已开始练左手剑式。 “高山流水。” 话音落下,余燕至怀抱何英一跃而起,重叠的身影在半空旋转一周,左手剑光缭乱,剑气飞旋直上,锋利似刃,受到冲击的竹树左摇右晃,竹叶纷纷扬扬。 脚踏实地后缓缓收势,余燕至松开了何英,转至他身前。 何英发间零落着几片翠叶,余燕至抬臂轻轻拂过。 剑自掌心滑下,何英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余燕至扑倒在地,紧紧拥住了他。 难以言喻,可他连最苍白的言语都无法给出。 粗暴地撬开余燕至的唇,如何亲吻都不够,都不够,他咬疼了余燕至,甚至咬出了血。 余燕至不禁蹙眉,一边在他齿间周旋,一边拍上了他的后背。 何英尝到口中腥甜,愣了愣,猛地将面庞埋进了余燕至肩头。 “何英……”余燕至的舌尖疼得快没了知觉,他回拥身上的人,感觉何英在轻轻颤抖,“别怕。” 何英很快点了点头。 余燕至的目光幽幽暗暗又坚定无比,轻抚着何英,继续道:“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肩头传来刺痛,余燕至反而有些塌实,因为伤心是应该的,脆弱也是应该的,太累了总该有个歇脚的地方,依靠的肩膀…… 何英发狠地咬住了余燕至,想余燕至一定疼得不轻,可他恨不能在他身上咬出几个字来。 余燕至始终未吭一声,半晌后何英终于是满心愧疚地跨坐在他的腿上,捉起他掌心写道——疼…… “不疼。”余燕至淡淡道。 何英继续写道——我……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 眨了眨眼,何英想余燕至一定修炼成精了。他有点不服气,既然写得会被猜到,画得总不能也猜到! 余燕至瞧何英薄唇轻抿,坏笑坏笑地在他掌心画了个圆。 指尖再度落下,却被余燕至攥得牢牢,他笑道:“你敢画,我就在你脸上也画一只。” 何英从鼻腔里无声地喷出轻哼,边摇头边抽出手指,展平了余燕至的掌心继续画了起来。 余燕至倒有些好奇他的新花样,耐心地等他画完,结果竟然还是只乌龟! 一把搂紧何英,余燕至正要“质问”他,何英连忙写道——它是乌龟精。 “乌龟精不也是乌龟?” 何英得意地笑了笑,写道——它有尾巴。 余燕至想起了何英曾经画过的乌龟,确实无一例外地没有尾巴,紧望着何英,余燕至红了耳根,“我是乌龟精?” 何英点头。 声音变得又轻又柔,“你是我的尾巴?” 何英环住余燕至脖颈,自顾自笑得东倒西歪,想余燕至果真成了精。 余燕至不轻不重在他脸蛋上咬出一圈牙印,盯着那圆圈道:“还少根尾巴。” 何英有些吃痛 分卷阅读48 ,等余燕至再凑近时便收起了下颌,却正巧与他双唇相贴。 第 49 章 49. 五日后,苏无蔚将带领门下弟子前往郡城拜会几位世交。这些家族自圣天门建派初便给予过许多关照,无论掌门之位如何更迭,也不影响延续几代的交情与利益关系。 郡城位于圣天门西南两百里处,以习武人的脚程一日可抵达,加之拜访与回程的时间,前前后后也需三日。 按惯例,苏无蔚会挑选六名资历深的弟子陪同,但今年这六人中却多了一副新面孔。 余燕至被叫出时惊讶的不止他,在场弟子心中皆有感慨——掌门未来女婿甚至下一任掌门花落谁家,着实言之尚早。 虽说放心不下何英,可苏无蔚断然不会接受他以此为由的拒绝,再者程松亦身在同行之列,余燕至的担忧便少去了一半。 临行前一晚,童佳兴奋地说个不停,他羡慕余燕至,能跟随师傅去郡城在他眼里就算行走江湖了。 严丰到底年长,无声地拍了拍余燕至肩膀,视线看向一旁的何英,稍作停留又转回了余燕至。 余燕至充满感激地轻轻颌首。 时近立冬,入夜后气温骤降,何英侧躺在被窝中,感觉着身后渐渐靠近的温暖。 余燕至先是环抱住了他,摸了摸他冰冷的手,然后扳过他的身体让两人面对了面。余燕至牵着何英的手埋入衣下,何英朝后缩去,他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凉。余燕至固执地将那掌心留在了肌肤上,下颌温柔地厮磨着何英的发。 不需要口舌去说,不需要眼睛去看;何英的心跳是余燕至听得懂的言语,余燕至的气息是何英看得见的艳阳。 翌日天未亮,余燕至便下了床梳洗,他轻手轻脚地忙碌完毕,返回床畔,目光沉静地落在了熟睡的面庞上。 “哥哥……”隔壁的童佳揉着睡眼望了过来。 余燕至竖立食指朝他比出一个“小声”的动作,上前掖紧他的被角,而后转身提剑迈向了门口。 扭着脖子眼瞧门缓缓闭阖,童佳想,当初余燕至与严丰同去南诏,一走就是月余,所以三天并不算漫长。他边想边回头看何英,暗淡的光线里何英半睁着双眼。 童佳注视了片刻,忽然一掀被子跳下床,光脚踩地,三五步蹦到何英床前,再一掀被子钻了进去。 何英没赶他,可也没理他。 “哥哥不在还有我呢。”童佳出气似的嘀咕道。 捏了把童佳的细胳膊,何英勾唇笑得凉飕飕。 童佳眨巴着眼,莫名地有点不甘心,想何英是不是瞧不起他? 何英自然是瞧不起他,童佳和小兔在何英眼里一样,几乎只是可爱的宠物。 “上次比武师傅夸赞我了,等一两年后我会变得更厉害!”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床铺便传来了声闷咳。 原来严师兄醒着?! 脸蓦地通红,童佳心虚地嗫嚅道:“我……师傅是——” 何英摸到童佳嘴边,将上下阖动的两瓣唇轻轻捏在了一起,过了会儿,何英松开手又再度入睡。 又白又薄的眼皮下眼珠晃来晃去,童佳静静地瞧着,心想何英不是嫌他吵,他不出声,何英也睡不着。 十一月初八启程,当晚便抵达了郡城。 一夜休息,第二日,苏无蔚携弟子在郡内最负盛名的酒楼摆了三桌宴席,一桌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一桌是年轻有为的小辈,门下弟子则被安排在了第三桌。 六人围坐,裴幼屏居中,自左起依次坐着郑沅,郑渝,余燕至,赵靖,程松。六人当中除了余燕至,进入圣天门时间最短的也有八、九年。 赵靖是个操心命,此刻夹在余、程之间便不禁苦恼,谁都清楚,这两人若无嫌隙又怎会在擂台上针锋相对? 郑沅,郑渝乃双生兄弟,自幼相依为命,感情深厚。他们向来明哲保身,从不插手旁人是非。 其余三人,裴幼屏慈颜善目,程松冷眉冷眼,余燕至气定神闲。台面上一派平和,台面下各有心事。 苏无蔚与世交们酒过三巡,便有青年自一旁桌上站起,恭恭敬敬地向苏无蔚敬了酒。 “听你几位伯父讲,你将令尊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半年里又在郾州,青州开设了分号,后生可畏啊。” “宝丰票庄的今日都要仰赖掌门多方保驾,和在座世叔世伯的爱护,晚辈不敢居功。” 面庞浮现笑意,微微颌首,苏无蔚仰头将酒饮下。 青年们陆陆续续开始向苏无蔚敬酒,接连四、五杯后,苏无蔚笑着摆了摆手,对不远处的弟子出声道:“余易。” 余燕至一怔,随即走到苏无蔚面前,垂首道:“师傅。” “你代为师喝了林贤侄这杯。”苏无蔚将自己的酒盅递向余燕至,又对身旁的青年道:“叔慈,老夫的酒量实在不能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啊。” 林叔慈辈分最小,这杯酒苏无蔚即便让其徒代劳,对他而言也已是殊荣。 余燕至心下一惊,他平素滴酒不沾,深知自己酒后会露如何丑态,可眼前的情形又该怎么拒绝? 苏无蔚的目光已略略带有疑问和不满。 余燕至没有退路,他若拒绝,无疑是令苏无蔚颜面扫地。 双手接过酒盅,余燕至先干为敬,酒盅离口后仍不忘亮出杯口以示诚意。 林叔慈受宠若惊,急忙跟着喝下了水酒。 这桌酒席虽说是苏无蔚宴请,实际受邀之人却将他视作上宾,就像那宝丰票庄,当初为在青州设立分号上下打点了不知多少银两,可依旧倍受骚扰,最后还是由圣天门出面为其摆平。在场大票号,大商行的当家哪个不对圣天门又敬又畏?其中年轻人的目光更加长远,他们想要攀交的不仅是苏无蔚,还有下一任掌门。 完成了苏无蔚的交代,余燕至平静地坐回桌前,举起茶杯就要将藏在口中的酒吐出。 哪知林叔慈竟走向此处,不等余燕至反应便道:“余少侠!方才那杯酒是敬苏掌门的,这一杯在下敬你。” 酒在舌间一个打滚,半滴不漏地吞了进去! 猛地抬头,余燕至惊诧望向林叔慈,面庞微微扭曲。 “还望余少侠赏脸。”林叔慈哪晓得余燕至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满怀期待,自认是押对了宝。 迟疑一瞬,余燕至起身接过,盯着透明的酒液不禁恍神……当初与梅清喝酒,一杯之后到第二日清晨的记忆全无,为何方才那杯下肚自己却清醒如初?难道是酒不同? 眼见余燕至将酒喝下,林叔慈心满意足离开。余燕至静等片刻,提起了桌上的酒壶,接连又饮三杯,第四杯时被赵靖拦了下来,“师弟,此酒劲头不小,不宜多喝。” 点了点头,余燕至暗暗吁出一口气。 分卷阅读49 原来如此……梅清给他喝的岂止一杯酒?其中不知加了什么“名贵药物”…… 回想被齐肘砍断了手臂的贼偷,余燕至不禁要发笑,自己是否得感谢忘川毒师没在那一晚也将他的双手砍断。 初生牛犊不怕虎,继林叔慈后又有几名年轻人上前敬酒,有些是挨个敬过,也有些只敬向裴幼屏或余燕至。几巡下来,在桌四人面上泛起酡红,以不胜酒力婉拒来者,只裴、余二人几乎无一丝醉态。 宴席终了,众人又前去茶舍品茗闲谈,近暮时方互相道别。 余燕至随同师傅与师兄们一齐返回客栈。 郡城店铺林立,街市热闹,余燕至行走最尾,路经一处卖彩纸的摊前不由停住了脚步。 “师弟?” 赵靖轻唤一声,余燕至抱歉地笑了笑,抬步跟了上前。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黑色布衣,黑纱斗笠,脚步即轻且慢仿佛耄耋老人,然而身形挺拔,仍似青年。 余燕至只觉眼熟,视线便落在了严实的黑纱之上,那人像有所察觉,忽的将头转向了余燕至。 明明看不见面容,余燕至却有种被紧紧盯住的错觉,他尽量自然地垂下眼帘,加快了脚步。 第 50 章 50. 月光隐在云里,今夜无风。 天地间仿佛灌满了墨汁,浓重的夜色下一人疾疾向城外奔走,放轻的脚步声中透露焦躁。 冰冷的空气犹似一把利剑,穿透鼻腔直达胸膛。 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变化令裴幼屏失去了冷静——苏无蔚正对他日渐疏远,疏远的同时开始提携余燕至。 一场门下弟子的比武,苏无蔚初衷恐怕是要给余燕至机会表现,可却未料余燕至如此大胆……面对他的逾越,苏无蔚不赞赏,不惩责,有所保留的态度耐人寻味。而让一名入门仅两年的弟子随行郡城,更是没有过的先例。 裴幼屏越走越快,念头也跟着飞转。今日酒席间的景象历历在目,当场皆是些精明的商人,商人无利而不往,所以最擅长将一个人的价值称斤论两。显然,余燕至代苏无蔚喝下的一杯酒,使得他与裴幼屏被放上了秤杆两端。 若是别的场合,这杯酒不会重得令裴幼屏难以承受。 那些家族可说是圣天门根基的一部分,而苏无蔚任何态度的转变都会在他们当中掀起暗潮,暗潮涌动的方向将直指圣天门未来掌舵者。 裴幼屏没傻到迁怒随波逐流之人,令他不得不逆行的是一股飓风,而它何时,又因何扭转了风向,正是裴幼屏深夜潜出客栈,奔赴城郊的目的。 夜更深了,暗淡的星光将荒郊的一草一木变成了潜伏深处的野兽。它们伺机而动,等待疲于奔命的猎物自投罗网。一抹比夜色还要浓重的黑影伫立其间,他仿佛是这群野兽的头领,最安静,最危险,也最孤独。 裴幼屏一步步靠近,像擅闯领地的另一只野兽。 感觉不到第三人的气息!真实?假象!杀,不杀…… 还未思索清楚,叩在剑柄的拇指便向外送出了剑身,右手刚要移上,双腿忽的发软,裴幼屏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黑影不急不徐停步在了裴幼屏身前,而后一巴掌扇上他的脸颊。 寂静里响声清脆。 裴幼屏偏着脑袋,疼痛,耻辱,卑微随红肿一一浮现面庞。 这才是他,这才是忘川里真正的他们…… “裴幼屏,你已经不将我放在眼中了?”十足诡异!明明是男人,一开口却是哀怨的女声。 垂在身侧的手指止不住抽搐起来,裴幼屏脸色煞白,寒气自双膝一阵阵冲入胸腔,几乎要冻住他的心。 “不要忘记谁收留你,给你报仇的机会。”女声陡然拔高,凄冷怨毒,“十年之期已过,你要让我等到何时?!” “卓郎为何不肯原谅我……我究竟哪里不如那个贱/人……”凄凄切切,令闻者仿佛置身幽冥,女声渐渐低下,半晌后轻叹道:“你听话,姑姑才高兴。” 裴幼屏艰难地将头抬起,他习惯微笑,那简直成了他另一张脸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稍稍弯一弯唇角就能做到。可此刻他整张脸僵硬无比,嘴巴要咧不咧地向两旁拉扯,显得既滑稽又愚蠢。 黑影笑了,恢复了男人的声音。 “幼屏,别怕。”梅清欠下身,双臂托在裴幼屏腰间,一用力将他搂进了怀中,“梅寒湘已经死了十五年,她再也不能吓唬你。” 从袖中摸出颗药丸,梅清含入后喂给了裴幼屏。 麻木地等待梅清的唇舌离开,裴幼屏咽下解药,力气一点点回归身体。 梅清仍抱着他,语调透着关怀与忧虑,“你有什么心事?连我撒在周围的芫箩粉也未察觉。” 裴幼屏无声无息,像个没有魂魄的躯壳,他吓成了傻子。 “你不说,是要我猜?”梅清笑了笑,耐心极好,“我猜,你所苦恼的是苏无蔚。” 裴幼屏终于有了反应,他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睫。 “失去苏无蔚的信任,继续留在圣天门只会有危险。”梅清的侧脸挨着裴幼屏的侧脸,谁也看不见对方表情,“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时我说过的话吗?这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一切我已为你准备妥当。”梅清拉开了两人距离,将一样事物塞进了裴幼屏手中。 裴幼屏却看也未看,只直直地望着梅清,他似乎仍想摆出微笑的表情,嘴角微微抖动着。 梅清回望他的目光清澈得几乎带了天真,“醉伶蓟虽说是万无一失的好东西,可时间太久,幼屏,我想你也不忍我再等五年。” 缓缓靠近,梅清的唇来到了裴幼屏耳畔,轻声继续道:“好奇我如何得知你下毒?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哥哥。” 夜色下的街市与白日截然相反,仿佛幽明异路。 快要接近客栈时,裴幼屏闪身拐进了一条窄巷。 贴着冰凉的青墙,裴幼屏滑坐在了地上,整个身体缩成一团,躲藏在废弃的竹笼之间。 阴冷,潮湿,还有食物腐败的酸臭,这气息像千丝万缕的线钻进头皮,钻进了脑海深处。 他曾经每一晚安身于此,和只三条腿的黄狗,有时看着黄狗他眼睛会发绿,他太饿了。黄狗也饿,饿得没了力气就窝在他怀中小声哀叫。 不久后,他面前出现了一个男孩。那晚就如今夜,无风无月。 男孩扔了块点心到他脚边,他的警惕被腹中饥饿淹没,几乎怀着千恩万谢的心情,他笑得卑微又讨好。 黄狗呜呜地添净了他的手心,眼巴巴望来,他将快送到嘴边的点心又掰下一块喂它,黄狗忽然软倒了身体,抽搐着溢出满嘴白沫。 在他的茫然里男孩笑了,笑容天真。 分卷阅读50 他满是悲愤地望去,男孩的身后又慢悠悠走来一个女人——黑色的裙衫,在黑色的夜,打着黑色的伞。 他愤怒,可女人看到他时似乎有更强烈的情绪……思慕,嫉恨,哀伤。 “卓郎……”女人轻唤。 这时,男孩忽然将黄狗提了起来,他发疯似的扑上前争抢,男孩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推开他,无邪的双眼染上了兴趣,“姑姑。” 扭头仰望女人,男孩道:“我的七寸巧让奢蟾毒死了,把他给我,我要他吃了奢蟾给七寸巧报仇。” “不行。”女人撑着伞走上前,像男孩提起黄狗似的提起了他。女人敛着柳眉,似哭非哭,弯着唇角,似笑非笑,声音低低柔柔,幽幽袅袅,“他是我的。” 顿了顿,女人又道:“梅清,我死了,他就是你的。” 话音落下女人一阵低咳,很快唇畔便染了血,血跟她的衣裙和伞一样,黑得像墨。 “姑姑,你什么时候死?”梅清扔了冷硬硬的黄狗,站在女人身边,盯着他。 女人并未理会,止住咳声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脖颈在女人掌心发出了“咔咔”的响声,他挣扎道:“卓……幼屏……” 女人立刻松手,一巴掌打得他飞了出去,歇斯底里道:“那个贱/人的贱种不配姓卓!” 梅清急忙跑向前踢了踢他瘫软的身体,冲着女人道:“他以后是我的,你死前他不能死。” 又一巴掌隔空扇上了梅清,梅清却只偏了偏头,而后笑微微地将血水吐在了他脸上。 裴幼屏开始颤抖,从发梢到手指,从喉咙到心脏。 十九年!明明已经十九年…… 他逃不掉,自那一晚后他便被烙上了“梅”的印记,梅寒湘死了还有梅清……梅清什么时候死?梅清怎么还不死! 裴幼屏以为自己不再软弱无能,原来都是错觉……梅清有心情才陪他“玩”,失去兴趣后的梅清依旧是当初的疯子。 寂静的深夜甚至听得见牙关打颤的声音。 愚蠢极了……苏无蔚态度的转变根本是梅清暗中捣鬼。梅清不想等了,所以将裴幼屏逼入绝境,要么死,要么一无所有地活。 醉伶蓟……梅清让苏无蔚察觉到了这一点,苏无蔚开始怀疑,只要一点就够,一点怀疑就能摧毁十几年的信任。苏无蔚不仅疏远他,还在拿余燕至试探……试探八年前的事是否与他有关。 裴幼屏不想苏无蔚太早死,可苏无蔚若有所怀疑,让他多活一天,自己就多一分危险。 一箭三雕。 苏无蔚死了,余燕至死了,一切结束,裴幼屏也没有理由不回忘川花海。 回忘川花海…… 一生守着那个疯子。 第 51 章 51. 翌日,苏无蔚众人离开郡城,返回圣天门。 晌午过后,一直半遮半掩的太阳终于整个被裹进了云层中,云越聚越厚,沉甸甸地压向地面。 余燕至仰头望去,只见浓重的乌云仿佛屏障隔开了天地。他不禁轻轻蹙眉,这样的天空预示着一场雨水,跟雨同落的还有记忆深处的血腥。 空气冰凉,没有一丝风。四周的山野静悄悄,灰仆仆地透过阴霾的帷幕注视着行走其间的人。 山路低空盘旋着一群黑色的鸟,它们有最敏锐的警惕性,为了不在南徙的路途中丢掉性命。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犹如重锤一下一下地砸着屏障,坚实的云层裂开缝隙,乍亮的光细细地像几根白线。 余燕至上一次听到冬雷已是十二年前,也是那年,余景遥与谢玉岑离开了他。 冰雨,冬雷,潮湿阴冷的空气……无形的压迫令他弯下了颈项,视线缩小在了脚前的方寸之地。 天色愈渐暗沉,忽至的一阵风刮来土的腥气…… 不对!土腥中隐藏着一股奇异的苦味! 余燕至立即抬头,视线前方的黑鸟越飞越低,有几只竟已瘫倒在了路边。 “屏住气息!”苏无蔚沉喝一声,率先跃向了路旁背风的山坡。 余燕至等人紧随其后,个个屏气凝神,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 暗暗运气,余燕至心下震惊,仅仅吸入一口就已散去他三分内力——好厉害的毒! 众人前脚方踏上山坡,赵靖忧心掌门安危,急匆匆奔向苏无蔚。 苏无蔚目光扫视四周,神情骤变,朝赵靖大喊道:“不可!” 赵靖一惊,茫然地望向苏无蔚,一脚落实。 “轰”的巨响,平地炸雷,石屑土沫飞崩开来,赵靖被震出丈远,软趴趴地摔在了地上。 “师兄!”郑沅,郑渝同时高呼,郑沅抬步便要冲上前去。 郑渝脸色煞白,一把搂住郑沅腰间,道:“冷静!” 尘埃落定,坑坑洼洼的废墟上躺着一条血糊糊的腿,那腿似乎仍是活物,正微微抽动着,红白的肉花点点开在周围,一直蔓延向了血泊中的人。 “谨慎脚下!”裴幼屏出声提醒,其余人这才察觉异样,仔细去看,附近几处地面竟有翻动过的痕迹。 苏无蔚施展轻功,避过危险,跃往赵靖身旁。迅疾地点了腹侧穴道,苏无蔚抱起赵靖直奔林间。 掌门先行,六人有惊无险地远离了山坡。 余燕至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来人早有准备,先以毒将他们逼上山坡,山坡又埋入炸药,他们既不能后退亦不能停留原地,而前方等待他们的还会有什么? “师……傅……”赵靖口鼻涌出血水,眼皮无力地眨了眨。 苏无蔚眉头紧皱,一边急奔一边全副心神地注意着周遭动静,“不要开口讲话,保存体力。” 赵靖点了点头,又轻声道:“弟子……卤莽……连累了——” 话音未落,突然间,“呼呼”风声响起四面八方!只见箭雨穿过树隙,如一张密织的黑网铺天盖地笼罩而来。 其余人拔剑抵挡,自顾不暇,苏无蔚因怀抱赵靖,双手受困,不得不将力气灌注腿上。 箭势持续片刻后终于停歇,苏无蔚垂首一看,经历方才的激烈,赵靖自膝断掉的右腿再度迸流出大量的血,仅仅点住穴道已无法阻止。 虽说此地绝非停步之所,但若继续置之不理,赵靖恐怕将难以支撑。将他平放在地上,苏无蔚撕扯下一缕衣摆,紧挨着他大腿根部捆扎了两圈。 嗖——嗖—— 两道破空之音倏忽自后方传来,风声疾劲,带着十足的威力! 裴幼屏与余燕至立刻守住了苏无蔚后背,一人剑起,一人剑落,接连斩断两枚暗箭。郑沅,郑渝与程松同时分守住了苏无蔚左侧与右侧。 然而此时,危险正俏无声息地接近。 一颗弹丸以肉眼不及的速度迎面射来,因前两道声音的混淆,竟无人发现这 分卷阅读51 潜藏起的第三枚暗器。 赵靖本已陷入恍惚的神志忽然清醒,回光返照一般猛地扑向苏无蔚。 苏无蔚只觉赵靖整个身体瞬间僵硬,硬得犹如铁石。 “小心!” 一声过后,赵靖渐渐变得柔软,从苏无蔚的胸膛缓慢地滑了下来。 弹丸在赵靖背心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深深的黑洞。 苏无蔚睁大双眼,几乎不可置信。 赵靖的头抵在苏无蔚怀中,他满身满口都是血,眼珠灰蒙蒙一片,已呆滞地不能转动,“弟子……无能……” “胡说!”苏无蔚拖起赵靖,往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髯上沾着点点血渍。 “师……傅……”声音弱下,赵靖半阖起了眼帘,仿佛不能瞑目,可嘴角却弯了一弯,“能跟随……师傅身边……是弟子此生之……幸……” 苏无蔚眼角泛红,长髯微微颤动,声音中似隐忍无限悲凉,“你是为师得意弟子……” 无人应答。 郑沅将剑狠狠插/进地面,赤红的双目盯着重重树影,怒火中烧,“藏头缩尾的小人听好了,我是圣天门七十二代弟子郑沅!你等鼠辈还有何招数尽管使来!郑沅领教!” “嘻嘻嘻——” “呵呵呵——” 非男非女的童稚笑声回荡在了森幽林间,远若天边,近若耳畔。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枝;梅花枝,数梅花,梅花枝头雪映血;雪映血,罗刹娑,断魂惟有晓寒知。” 郑沅一怔,寒意顿生,他握紧剑柄竟不由后退半步,口中喃喃道:“罗刹教?!” 罗刹教位于南诏,远离中原腹地,向来神秘莫测,若非二十年前其教下一名弟子血洗空灵谷,盗取谷中宝物“刺癸胆”,江湖中人也难知其是正是邪。 苏无蔚忽而忆起,那件事的相关者还有一人…… 当年,罗刹教卓真亦一夜屠杀空灵谷五十七人,盗走刺癸胆。此事震惊整个武林,而空灵谷谷主正是余景遥结拜兄弟。余景遥当时正跟随大宗师王明江修习摧心掌,得知兄长被害,便立下誓言,定要以卓真亦首级告慰其亡灵。 卓真亦犹如过街老鼠,被正道各方逼上赤水涧,余景遥则于赤水涧砍下了他的头颅。 同一时间,罗刹教销声匿迹,再次出现已是十五年之后。 罗刹教教主梅寒泊野心勃勃,率众自南向北横扫无敌,势如破竹,直至被阻圣天门门前。 苏无蔚与弟子并肩血战三日,死伤不计,苏无蔚独对梅寒泊,险胜后身负重伤,却也因此战被推举上了武林盟主之位。 如何能够预料,时隔五年罗刹教余孽竟会卷土重来。 卓真亦杀人盗宝,罗刹教隐匿数年后疯狂毁灭正道势力,何石逸夫妇遇害,余景遥自杀,余燕至进入圣天门,何英牵扯南诏巫医…… 脑海中一条线索若隐若现,苏无蔚不敢妄下断论,余景遥一事与罗刹教定然有关?可有一样却是他五年前就已知晓——罗刹教下教徒尽被药物控制,教主死,他们无法苟活。 所以可能性便是梅寒泊并非罗刹教唯一掌权者,能够左右教徒生死之人,依然存在! 第 52 章 52. 童稚的嬉笑声渐渐远去,消散在了纵横交错的木林深处。 余燕至只觉十分诡异,可对郑沅所说的“罗刹教”并无感触。他出生前罗刹教已销声敛迹,罗刹教再掀风波时他深居落伽山,等步出之年,梅寒泊却早亡于了苏无蔚剑下,罗刹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余燕至并未经历五年前一战,所以不知,短短三日,圣天门几乎失去半数弟子。 在场除余燕至外的五个活人皆白了面色。 毋庸置疑,对方有备而来,苏无蔚猜测他们沉寂数年便是在等待机会复仇——假若一切因卓真亦而起,不仅武林正道在罗刹教的目标中,甚至余景遥之事也极可能是一场阴谋。回忆当初,余景遥所遭遇的境况竟与十年前的卓真亦如出一辙,卓真亦承认盗走刺癸胆,却矢口否认了空灵谷五十七条人命……两者同样曾为自己辩解,却最终在铁证前被逼入死地。 苏无蔚摸不清罗刹教今时底细,设想其教中尚存第二个与梅寒泊实力相当的人,又有何必要故弄玄虚?或者此人与梅寒泊不同,兴趣并非征服的杀戮,而是游戏…… 看了看怀中一点点僵冷的弟子,苏无蔚无声长叹,他体会过太多生离死别,岁月如流,悲伤已沉淀在了心底。 扶着赵靖躺下,掌心贴住了半阖的双眼,苏无蔚轻声道:“好徒弟,你先歇一歇,等为师来接你。” 郑沅双目喷火,死死盯住了手中长剑,郑渝偏过头,紧抿双唇,程松四下张望,防备随时出现的危机,裴幼屏与余燕至则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一幕。 轰隆隆—— 天空劈下无情雷鸣,震耳欲聋,雷声仿佛战鼓敲响在了每一个人心中。 苏无蔚缓缓站起,像一座拔地倚天的大山。 抽出腰间长剑,苏无蔚将目光送向了身旁的弟子,开口道:“为师不想再见你们中任何一人牺牲。” “圣天门弟子绝不畏惧邪教淫威!” 望向郑沅,苏无蔚神情坚定,道:“是,但不意味白白牺牲。” 郑沅疑惑,正要出声询问,却见苏无蔚抬手制止了他。 “此地距圣天门百里路程,若以轻功全力奔走,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自左向右,苏无蔚挨个看过弟子,继续道:“最近的一条路直向西北而行,罗刹教定然不会放过在此路设下埋伏;第二条路则需渡河,自西南方向绕回;最远的一条是东侧峡谷。” “我们一旦走出这里,就会像之前再度被逼入新的陷阱。”苏无蔚声音越来越低沉,“若遇危险,为师将竭力为你们护航。” 听至此,众人皆已明白了苏无蔚之意。 “郑沅,郑渝。”视线锁住这对双生兄弟,苏无蔚道:“你二人惯熟水性,西南那条越泽河可挡得住你们?” 郑沅急切道:“弟子绝不能让师傅涉险!” “师傅放心。”郑渝抱拳,毕恭毕敬地向苏无蔚行了一礼。 “哥哥——” 郑渝微微蹙眉,看了郑沅一眼,郑沅欲言又止,终是将话吞回了肚中。 “程松,余易。”苏无蔚转向他们,继续道:“你二人轻功胜过郑沅,郑渝,东北丹霞峡谷地势险峻,但也是三条路线中最隐秘的一条。你二人可能胜任?” “是!”程松与余燕至一齐出声。 轻轻颌首,苏无蔚最后看向了裴幼屏。 裴幼屏深深一揖,轻轻地道:“弟子愿为师弟们护航,请师傅应允。” 苏无蔚神情复杂,闭了闭眼,掌心抚上了裴幼屏肩头。 分卷阅读52 半刻钟后一行六人穿过树林,林外空天旷地,只有低矮的枯草在冷风中晃晃悠悠。 “嘻嘻嘻——” “呵呵呵——” 阴气森森的笑声从远处,从天,从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苏无蔚持剑立在最前方,其余人半弧型地围绕着掌门。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 随诡谲的语调响起,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黑色的衣衫,黑色的伞,黑色的面具上描着一朵惨白的梅花。 “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枝。” 属于第二个人的声音加入,同时眼前瞬间多出另道身影,仿佛是先前那人分裂的一枚影子,同样的黑色,同样的惨白。 “梅花枝,数梅花,梅花枝头雪映血;雪映血,罗刹娑,断魂惟有晓寒知。” 第三,第四个黑衣人陆续出现,他们现身的那样唐突,凭空而来,像自地底冒出的鬼魂。 “阿泺察娑!” 裴幼屏话音一落,余燕至只见所有人都将剑收入了鞘中。 “万不可沾上他们的血。”裴幼屏冲余燕至道:“阿泺察娑乃罗刹教毒偶,操纵他们的人必定藏身附近。” “幼屏,这里交给为师。”苏无蔚目视前方,沉声道:“其他人按计划行事。” 苏无蔚言罢便只身冲了上前;郑沅,郑渝双双朝西南奔行,程松,余燕至则反向往东北而去,裴幼屏施展轻功跃过四具毒偶,飞身直入后方。 眼看两具毒偶挡住了郑家兄弟与程、余去路,苏无蔚广袖一振,强大的气劲横扫身前,竟将他们挥退出丈远。 毒偶犹如扯线风筝,丝毫不受攻击的影响,以极快的速度再次攻来。 眨眼的空当,余燕至与程松就已消失踪迹,而郑沅,郑渝也行至了十丈开外。 毒偶受限距离,便将注意力尽数转移到了苏无蔚身上。 苏无蔚化剑劲为掌力,周旋其间,掌力势猛,可打向那些毒偶却成效甚微;他们纠缠不休,行走阴阳之间,犹如含冤带屈的幽魂。 阿泺察娑唯一死穴是杀掉操控者。 三里外的一个背风处,裴幼屏停下了脚步。 巴掌大的紫砂鼎飘出黑烟,紫砂鼎后盘膝坐着个人,正笑微微仰头看他。 “苏无蔚很快会后悔给予你的信任。” 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裴幼屏轻声道:“这也在你算计之中?” “若非梅寒泊狂妄自大,五年前就不该再有苏无蔚的活路。”梅清眼底泛寒,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梅寒泊死不足惜,可陪上几乎整个罗刹教,他万死难辞其咎。苏无蔚多活五年已属侥幸,今日他非死不可。” 裴幼屏垂下眼帘,问道:“你做这些究竟为谁?” 梅清怔了怔,而后低声笑道:“自然是为姑姑。” 裴幼屏竟也笑了起来,抬眼冷冷地望向梅清,道:“何必勉强,梅寒湘从不曾承认过你。” 梅清沉默片刻,视线移回了紫砂鼎,他支起掌心缓缓地送上前,只见黑烟缕缕缩回鼎中,而他的掌心同时泛出了孔雀蓝。 “你无须激我。”梅清将鼎收入袖中,来到了裴幼屏面前,道:“没有我,你能做什么?” 裴幼屏后退半步,望进梅清眼中的视线如何也拔不出来。 “梅寒湘宁肯日日面对你这张脸也不多看我一眼,那又如何?”梅清上前半步,盯着他笑道:“她死了,是谁完成她的遗愿?” “是你么?”梅清捏住裴幼屏的下巴抬了起来。 裴幼屏双唇蠕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既想报仇又想干干净净?”秀美的脸庞笑意更浓,梅清慢悠悠道:“笑话!” 第 53 章 53. 苏无蔚重伤未愈,又被克制住了三分内力,与毒偶缠斗半柱香的工夫渐感力不从心。前一刻,眼前还是孤零零一道身影,后一刻余光中便多出了两人,可再去细瞧,那里又空空如也,而不知何时面前的人竟变成了三个。毒偶神出鬼没,无声无息;他们不需要制敌绝招,因为本身就是沾满毒液的武器,见血封喉。 黑色的伞像黑色羽翼,黑色利爪,带他们飞天遁地。 苏无蔚一次次震退毒偶,又一次次被再度缠身。汗水沿着花白鬓角缓缓淌下,颤巍巍地挂在腮旁,随腾挪起跃的动作被甩进了空气。 终于寻得近身之机,苏无蔚掌心凝气,竟是割断了一人腰带。那人将伞面斜劈向苏无蔚,只见伞骨尾端突生出了二十四根尖刺,伞面飞旋,闪烁青白寒光。 苏无蔚迅速抽身,腰带在他手中变成了伸缩自如,刚柔并济的一把棍器。 抵御其余三方的同时,腰带捆住了此人双足,此人挥出旋转的伞面便要斩断束缚,苏无蔚忽然灌入内力,使布条刚硬如铁,那连成一线的圆形利刃下只飞出了数片碎布。 苏无蔚收回内力,一鼓作气将此人拖拽了上地面。 三把黑伞自左右和后方齐齐攻来,电光火石的刹那,“嘭”的闷响,三个黑衣人直撅撅地仰面倒下,仿佛猝死了过去。 苏无蔚立刻拔剑,屏住气息凝神等待。 风渐疾,草影摇曳。 “啪——啪——啪——啪——” 连续四声后,描画在左眼眼角的白梅晕染了血红,面具随之脱落。四张辨不清相貌的脸孔,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子,苍白的面皮上只裂着发黑的嘴巴。嘴唇一开一阖,钻出四条影子,悉悉索索地爬进了草丛中。 剑光一闪,不及逃命的毒物顷刻身首异处。 苏无蔚喘息间隙,悬起的心渐渐落实……果真不该随意轻信,毕竟余景遥一事的相关者太多,而自己内伤难愈尚无证据证实定然与醉伶蓟有关,或许只是巧合,或许是有心人从中挑拨。 眼见为实,裴幼屏并未辜负他的信任。 转念间再生担忧,苏无蔚一跃,跨过满地毒尸,心急如焚赶往前方。 风更疾,稀稀落落的草朝一个方向贴近地面,摆动的枯梢扫过毒物残骸,只剩半个躯体的百足虫突然动了动,划开两排密密麻麻梳子似的脚游入了草底。 天空飘起雨丝,雨丝被风吹成千万根细细凉凉的针,劈头盖脸撒了下来。 刀剑相击之声随风灌入耳中,远远地,已能望见数十个黑色人影。 苏无蔚加快脚步,逐渐缩短的距离令他看得越发清楚——裴幼屏左肩到胸膛的衣裳都浸在了血中,他奋力地挥舞右手的剑,脚下安静地躺着一具尸体。 点地跃进战围,苏无蔚手握成拳猛击一人手腕,解救了袭向裴幼屏后背的危机。 “保护好自己!”情形如此紧张,苏无蔚却仍不忘出声叮嘱。 师徒二人齐心协力,苏无蔚 分卷阅读53 以一敌十,尽显一代高人风采。 剑气如虹,势不可遏,百折不摧,傲啸九天!九霄剑法被苏无蔚使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那群黑衣人竟落了下风。 一人悄悄移往苏无蔚身后,趁他不备时一剑斜刺过来,苏无蔚侧身闪躲,就势撩开他的剑,右手一挽,剑刃抹上了那人颈项。伤口薄如蝉翼,那人向后倒去的瞬间血方喷涌而出。 另一旁,裴幼屏因受创在前便处处受制,不多时又添几道新伤。 苏无蔚剑势更加猛烈,一拳砸向黑衣人胸膛,剑尖同时搅进了腹腔。 “唔……” 裴幼屏痛吟,苏无蔚放眼一望,只见一把剑正要埋入他的后心。 “幼屏!” 苏无蔚大喝,架开身前攻击,焦急地向裴幼屏奔去。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人突然收回了刺向裴幼屏的剑,转而迎上苏无蔚,可只虚晃一招又闪了开来。 不及诧异,苏无蔚耳闻“嗖”的一声,恍恍惚惚似有个影子朝他飞来。眨眼工夫,影子消失无踪,苏无蔚不禁后退半步,陡觉心口刺痛。 轰隆,轰隆—— 雷光乍现,照得天地惨白。 西南的越泽河,河水湍急,眼看雨越下越大,郑沅,郑渝卯足了劲游向对岸,游至河中央水流更急,郑沅几次险险被卷进水涡之中。 “小心。”郑渝话音刚落,惊见上流冲下无以数计的竹竿,顶端被削得犹如利箭。大吃一惊,郑渝吼道:“快游!” 郑沅不明所以地扭头瞥视,终于察觉了异样。 竹竿兴风作浪,快得犹如鱼儿,带着穿透一切的决然奔向了郑沅兄弟。 哗啦啦,哗啦啦—— 大雨终至。 东侧丹霞峡谷,悬崖峭壁上余燕至左手的指甲几乎迸裂。 “我何时求过你?!”程松仰面望向余燕至,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余燕至一声不吭,眨了眨眼,挤落了眼睫周围的雨水。 一刻钟前两人抵达峡谷,自崖顶垂落的铁链不知被何人斩断,若选择绕路,莫说两个时辰,整整一日也未必能够返回圣天门,程松与余燕至决定徒手攀登。 山壁间霉苔处处,大雨凄迷…… 程松身先士卒,却不慎失足滑落。 两个人谁也料想不到,他们会有“同生共死”的一日。 “再不松手,你我都要葬身此地!”四周石壁光滑,没有一个可附着之处,偏偏他的剑也在方才掉落崖下,程松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可也并非贪生怕死的鼠辈。他外表淡泊,实际自尊心极高,他不承认喜欢何英,因为他不该喜欢上一个废人,一个男人!他否认了自己的感情,但内心深处,他曾希望余燕至消失。 然而,余燕至生死关头选择救他。 这深深地激怒了程松。 忽而低笑,程松挑衅道:“你忘记我是如何对他?你不是恨不能杀了我?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闭嘴。”余燕至垂首,看着他,轻声道:“对我而言你早已是个死人,你既不能伤害他,也不能伤害我。” 程松愣了愣,咬牙切齿道:“那就松手!” “万不得已之时我会松手。”余燕至目光送向腰间长剑,又转向程松,冷然道:“现在就放弃只能证明你是个懦夫,不配他多看你一眼。” 大雨如注,将埋藏的恩怨情仇昭昭然洗刷而出。 郑沅一上岸便急忙回头拉起了郑渝,“哥哥,你可有受伤?” 摇了摇头,郑渝长出一口气,方才惊险万分,两人使尽浑身解数才得以安全逃脱。 “走。” 马不停蹄继续赶路,片刻后却听郑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郑渝不禁回头望去。视线里的人脸色苍白,双唇微微一动,朝他笑了笑,愧疚道:“哥哥,你先走吧。” 睁大双眼,郑渝一步步走回郑沅身边,伸出手臂揽住了他。 看了看来时的路,路上还有未被冲净的血水。看了看怀中的人,郑渝摸往他腰侧,发现那里空荡荡的。 天地空无一物,只有无穷无尽的冷雨。 苏无蔚怔然地望着眼前,眼前站着一人,雨幕模糊了他温柔的面庞。 黑衣人已停止攻击,他们死寂地犹如泥塑,等待着下一个指示。 没有责备,苏无蔚此刻惟有深深自责,他担忧四名弟子也会遭遇不测;没有责问,送进心脏的暗器就是裴幼屏给予他的答案。 十五年的朝夕相处,师徒情深,仿佛一场梦,梦碎在了今日,醒来一片荒凉。 “挽棠年纪小,可你该比她懂事,不要让老人家替你们操心啊。” “师傅老当益壮,风采胜过当年。” …… …… “还叫我师傅?” “爹。” …… …… 苏挽棠,圣天门,一颗严师慈父之心,苏无蔚将所拥有的都给了裴幼屏……最可信任的徒弟,理想中的爱儿…… 不久前,苏无蔚仍在懊悔对裴幼屏的怀疑,想那两封寄出的信措辞是否过于严厉;仍在懊悔这段时间对裴幼屏的冷落,他虽有心补偿余燕至,可不该因此委屈了裴幼屏;仍在憧憬来年初春裴幼屏与苏挽棠缔结鸳盟,他也可渐渐放手,将派中事务托付女婿。 现在,他终于不必再去懊悔,也不必再有憧憬了。 从一开始就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剥落覆面的黑巾,露出张清秀脸庞。 那人动作缓慢地走向裴幼屏,站定在了他的身旁。 “还等什么?”视线扫向黑衣人,梅清淡淡一笑,道:“杀!” 第 54 章 54. 指尖凝聚起的剑气划向余燕至腰侧长剑,长剑应声坠落,经过程松时被他捞进了掌心。 握紧剑柄,甩脱剑鞘,剑身垂直地没入崖壁,余燕至随即放手,程松依靠剑的支撑借力蹬上剑柄,脚下轻点跃过余燕至,攀住了上方一块凸起的岩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一刻钟后,双脚终于稳当当地踩实了地面。 程松面色发黄,嘴唇泛白,活像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他站在原地,捏紧了打颤的手,试想若无余燕至的坚持,此刻躺在悬崖下的也不知是个囫囵肉体或一滩血泥?程松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余燕至从他身边走过,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程松很想问一问余燕至救自己的理由?然而又直觉并不能得到真心的答案。余燕至几乎永远和善,可擂台上削破胸膛的一剑才令程松第一次认识了他。有些人以冷漠拒人千里,冷漠的深处或许隐藏火热;程松想,余燕至恰恰相反。他的温柔善良更像习惯,习惯背后却住着头野兽,日日夜夜徘徊踱步,透过铁笼冰冷地注视一切。程松曾离这头野兽很近,甚至被锋利 分卷阅读54 的爪子抓伤,他能够虎口脱险的唯一原因是关着野兽的牢笼未被破坏。 他打心底讨厌余燕至,可却也是圣天门中最了解余燕至的人。 眼看余燕至走远,程松收起思绪,迈步追了上去。 突然,雨中夹杂响起“哗啦啦”的锁链声。 余燕至顿时停下脚步,只见银光忽闪,冲破雨帘自前方树林袭来。他急退向后,程松同时飞身上前,汇合途中余燕至脚尖一挑,一根断枝落入手中,以树枝代剑,堪堪挡下攻击。 变故并未出乎两人意料——好端端,垂悬而下的铁链却被斩断,何人为之?无论选择绕路或攀崖,等待他们的定然不止于此。 大雨倾盆,雨声扰得人心不得安宁。 丹霞峡谷西侧,越泽河畔兵戟相接。 郑渝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雨水冲刷不掉,那来自他身上。 他正殊死搏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一把把剑刃吞噬,咀嚼。 他眼看着血染红脚下,血水蜿蜒地流向不远处的郑沅,交融在一起……血和温度从他身体流失,还有活着的感觉,他举剑,挥下,举剑,挥下。 一剑刺出,面前的黑衣人无声倒地。 右手的剑掉出掌心,郑渝垂首望了望,另一把坚硬冰冷的剑穿透他的腰腹,与竹竿穿透郑沅的位置一模一样。 闭了闭眼,郑渝朝前扑倒。 “嘭——”的一声,激起红色水花。 一侧脸颊满是泥水,郑渝茫然地注视前方,郑沅那样安静,在这冰冷的雨中。视线渐渐模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咬牙向前挪动,身后拖出一条血路,不舍,悲伤,无奈。 指尖终于触到了苍白的脸庞,郑渝轻声道:“弟弟……” 手腕缓缓滑落,沉入了泥水中。 黑衣人立在雨下,漠然地看着眼前一切。 剑尖直直朝裴幼屏攻来,近在咫尺了,梅清扬袖一震,将苏无蔚再度送回围剿中,随即一巴掌扇上裴幼屏,“为何不躲!” 嘴角溢出血红,裴幼屏满面雨水。 对与错,是与非,爱与恨……在幕天席地的雨中都模糊了。 苏无蔚想杀的只有一个人,与私情无关,留下裴幼屏将是无穷祸患。可他力已竭,心憔悴,双手双脚都渐感麻痹,胸膛淌出黑色的血水…… 一把没入心口的剑抽走了苏无蔚所剩无几的气力。 连连倒退,苏无蔚支剑艰难地稳住了身体。 轻咳一声,呕出大口血水,苏无蔚不禁又退半步,良久后抬起眼帘,平静地望向了裴幼屏,“我此生最大憾事,便是不能亲手了结你。” 裴幼屏忽而双膝跪地,道:“师傅。” “你不配叫我师傅。”苏无蔚立起掌心制止。 双膝着地一步步挪上前,裴幼屏望着苏无蔚,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师傅认不认弟子,弟子永远敬您为师。” 苏无蔚轻轻摇了摇头,血自唇角一滴滴淌下,“你既有心,就解答为师三个疑问。” 裴幼屏道:“弟子知无不言。” “好。”苏无蔚点头,缓缓开口,“你与卓真亦是何关系?” “血浓于水。” “余景遥一事可是阴谋?” “是。” 长髯颤动,苏无蔚轻声道:“为师死后,你会放过余易么?” 梅清双眉一敛,瞥向黑衣人,黑衣人接到命令,毫不留情的一掌击向苏无蔚。剑脱手,苏无蔚直直飞了出去。 裴幼屏立刻冲上前,半空中接下了苏无蔚。 站定后苏无蔚推开裴幼屏,踉跄着倒退数步,望进裴幼屏眼中,道:“回答为师最后一个问题。” “为何不问圣天门?醉伶蓟?”裴幼屏上前一步,眼角泛红,“为何要问余易?!” “那是你心结所在。” 苏无蔚言罢身体开始微微晃动,裴幼屏急忙上前拥住他,却又被推了开来。 “师傅!” 苏无蔚沉声道:“回答我。” 手攥成拳,裴幼屏一字一句道:“他必须死。” 仰面望向天空,无边无际的阴云,无穷无尽的雨水,苏无蔚半眯了双眼,片刻后缓缓垂首,吐出胸臆间最后一口淤血,倒入了一人怀抱。 “师傅……” 苏无蔚终于卸下防备,虚弱地看着裴幼屏,苦笑道:“我不配……做你的师傅。” 眼瞳在眼眶中动了动,雨水顺着裴幼屏的眼角落在了苏无蔚脸上。 “傻孩子……回头罢……”苏无蔚轻叹一声,闭起了双眼。 为圣天门毕生操劳,苏无蔚无怨无悔;为裴幼屏倾尽心血,苏无蔚亦无怨无悔。最大憾事并非收裴幼屏为徒,而是十五年也未能让他遗忘仇恨。留在苏无蔚心中的,依旧是当年那青涩少年第一次叫他师傅时的场景,依旧是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而对圣天门未来的忧愁,对苏挽棠的牵挂,对余景遥父子的愧疚,苏无蔚已无心无力参与了。 何英笑着躲了躲,刚要开口又咳了起来,一路上断断续续地咳得余燕至心里发慌,他总记得当初那间破庙里何英一抬头嘴上袖子上都是血。何英也不再出声,他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恼恨,然而无计可施,他唯一能去怪的人他没有资格怪,娘生他时差点将命搭进。 余燕至攥住了何英的手,何英回头望他,朝他笑了笑,这笑容里包含愧疚。何英娇气都是身体好时,真正病来了,他总去忍,因为不想周围人操心,这让他觉得自己没用,觉得亏欠了对方。 及至到了庄云卿面前,何英依旧还是那句话。 庄云卿以前照顾虞惜,如今照顾她的儿子,早已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些歧黄之术,他屋中总备着许多药,预防得正是此时。 哑巴婶也是熟悉情况的人,她听过庄云卿嘱咐,拿来药便去了屋里的炉灶上煎。 秦月儿发间别着那支玉簪,玉簪上垂着小巧的流苏。她瞧平日里爱说笑的英哥哥一声不吭,便很有觉悟地将自己的鸡蛋让了出去。何英摇头,依旧一言不发,他脸上渐渐没了一点人气,原本就白的面色显得几乎骇人。 余燕至将鸡蛋剥了皮,送回师姐碗里,扬起下巴让她自己吃,秦月儿眨巴着大眼睛,看看英哥哥又看燕至哥哥,她好象懂,但又懂得有限,她从不生病,身体好极了。 何英喝了两口稀粥,等药煎好后又一口灌进了肚子里。 庄云卿眼里满是担忧,但他同样无计可施,这不是一日两日能够根治,他当年那样用心呵护却也只能眼睁睁看虞惜受此煎熬。 何英喝了药便想随师傅上山练剑,庄云卿轻叹,朝他们摆了摆手,嘱咐过几句后便独自离去了。 雨在清晨时停下,山路也并无想象中湿滑,只是天色阴沉,空气冰冷,呼吸间带着白雾。  分卷阅读55 余燕至鼻尖微红,走在何英身旁。 空旷的山间小路上只有咳声,压得很低很沉然而仿佛再也停不下来。余燕至的指尖掐进了掌心,他双唇紧抿,视线送向何英侧脸,何英垂着眼帘,每一次咳声都会带动眼睫颤抖。 仿佛有所预感,何英突然站住了脚步,弯下腰的同时,那碗药被一滴不漏吐了出来。 药吐尽后,何英缓缓支起身体,因为呕得难受所以眼角泛潮,他看向余燕至,抬手抹过嘴唇,而后低头又看了看手背,淡淡的黑色和鲜明的红色,他终于在药苦中察觉出了腥味,何英胸腔里仿佛撒进一把碎针,止不住又咳两声,血珠子像花儿般开在了土地上。 他好几年没病得这么重过了。 何英想让余燕至别担心,可又觉得这场面实在不算什么,余燕至不是没见过,他双唇一动笑得无可奈何。 他这笑像是示弱又像不甘心,余燕至看在眼中觉得心酸,他没道理反过来让何英安慰;抬手擦净了何英双唇,余燕至握着他的手向山下走去,“这时候就别逞强了。” 余燕至的手干燥温暖,何英想,其实不像他娘,像他爹,也像庄云卿……整颗心都在这温柔的手掌中柔软了下来,何英悄悄望向余燕至,似乎不想对方发现他眼里的那一丝依恋。 第 18 章 18. 何英老实地躺了三天,病情开始好转,第五日便已不再发热。他病重之际恨不能把心咳出,如今稍见起色却又急不可耐地下了地。 木盆里有清水,何英洗漱过后,推开门,正巧迎来了自山上返回的余燕至。 何英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待对方走到身前时出声道:“我好了。” 话音落下,何英偏首低咳一声,他立刻掩饰地拉起余燕至走进屋中,接过他手里的食盒放上桌,道:“什么好吃的?” 余燕至掀开盒盖,端出一碗米粥,一碟酸豇豆,清清淡淡,乏善可陈。何英几日没正经吃过饭,如今恢复了些胃口便觉饥肠辘辘,饿得难以忍受,坐在桌旁,将酸豇豆尽数拨入粥中,吸吸溜溜大口吃起来,吃到一半,何英从碗沿望向对面站着的人,问道:“你吃过了?” 余燕至轻轻点头,提剑走出了房间。 何英随即狼吞虎咽,将肚子填个半饱后也跟到了屋外。 雨霁天晴,冬阳融融,何英站在屋檐下,视线前方是剑走游龙的洒脱身影。 余燕至所练乃惜剑式剑招,不同何英的灵动肆意,激烈急进——他人不快,剑却快,快中求稳,稳若泰山,刚柔并济,快慢自如。 何英目光如炬,紧紧追随余燕至,心中渐渐血液沸腾。 劈、刺、点;撩、挑、提,剑追眼,攻击迅而精准,回护滴水不进,招招皆有夺命之势,却教人难寻破绽。 何英注视片刻,而后转身回屋,再走出时手中已握三尺长锋,他跃向余燕至身旁,与他双剑同起同落,竟是一套剑式。余燕至身形加快,何英却比往日沉稳下来,五十招后两人仿佛互为彼此影子,一招一式全无毫厘之别。余燕至顿时改变剑路,行走云剑式,两人身影错开,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并肩共进,何英剑风在上,他便居于下位,何英攻时他便守;何英不再卤莽冲动,甚至会有意留出一处破绽,这时余燕至便自那破绽的方向使出攻击招式,此乃引蛇出洞,诱敌深入。两人气息相融,几乎听得见彼此心跳。 半个时辰后,何英满头大汗,浑身舒畅,似乎终于自几日的病缠中有了生气,他唇角抿成一线,微微弯起,看了会儿余燕至,道:“我怎么能让你小瞧!” 余燕至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目光温柔,态度自然诚恳,“我不曾小瞧你。” 何英其实最好哄,虽然脾气大心眼小,但也是来去匆匆一阵风,以前两人间隔着“弑亲之仇,仇深似海”,如今他长大了,淡忘了,放下了,余燕至就还是最初的余燕至。他们熟悉极了对方,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七、八年,从孩童到少年,从同病相怜的相依到情愫暗生的相伴,一路坎坷崎岖,跌跌撞撞,有流下的血吞进的泪,然而雨过总要天晴。 眼前的面孔何英看过无数次,曾经觉得可爱,而后觉得可憎,现在既不可爱也不可憎。俊美如玉的面庞已经有了属于男人的表情,温和沉静,包容内敛,此刻那白净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眸含笑,犹如春风中桃花人面。何英收回视线,耳根微红,他走到水缸旁舀起凉水喝了几口,又将瓢递向余燕至。 余燕至没接,凑在他手边喝下。 晚饭时两人一齐上了山,饭桌上何英大口朵颐,竟跟秦月儿抢起了食。 一碟芹菜炒豆干,芹菜老了些,豆干却是味道香美,何英筷子刚夹住一块,秦月儿随后赶到,鸡蛋她舍得让,因为天天吃,豆干可不行。两人对视一眼,何英松开后又去夹另一块,秦月儿筷子一扎,固定住了豆干。 哑巴婶伸手就打秦月儿手背,秦月儿不怕,戳起豆干塞进嘴里,而后拿筷子继续跟何英打架。 庄云卿实在觉得这场面丢脸,可也没出言干涉的打算。余燕至同样不闻不问,事不关己地埋头吃饭。 何英原本是半认真半玩闹,结果发现自己竟抢不过个丫头,他端正态度,终于从秦月儿筷头夺下一块,何英洋洋得意,张大嘴巴吞下“战利品”,可他吃得急,一不留神呛进喉咙引起了连串咳声。 余燕至与何英并排而坐,这时便伸手抚他后背,庄云卿坐在何英另一边,也是自然地拍下——师徒二人的手竟是叠在了一起。 庄云卿怔了怔,看向徒弟,余燕至仿佛无所察觉,他自庄云卿掌心里滑下,顺着何英后背,何英将目光转向余燕至,余燕至笑着摇了摇头。 迟疑片刻,庄云卿将手收回,他心里有异样的感觉然而一时又说不清,余燕至向来温顺勤恳,从不让他操心,所以他几乎忘记七年前这个徒弟曾拿斧头砍破庙门带走何英,在何英快病死时也不肯撒手将人给他……庄云卿生出股莫名忧心,他希望两个徒弟相处融洽,何英显然已经放开胸怀接纳了余燕至,但哪里不对?庄云卿没有深想,他觉得那十足荒唐。 一顿饭吃得暗潮汹涌好不热闹,秦月儿大获全胜,抹了把嘴去灶房外玩耍。 余燕至帮哑巴婶收拾妥当随后走了出去。 空地上秦月儿正踢着毽子,何英站在她不远处。 秦月儿边踢边哼唱道:“一场风波平地起,大祸临头你怎做人……” 毽子从她脚上飞出,落向何英,何英抬腿轻轻一踢,接着哼道:“到如今我身染重病无所求,愿与你生死同心在庵门。” 毽子飞回秦月儿身边,她曲膝朝后一勾,顺着踢出的毽子仰起笑脸,玉簪上的流苏 分卷阅读56 在发间轻荡,“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夕阳西下,那毽子像只想飞又飞不高的鸟儿,无奈辗转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间,两人哼哼唱唱,谁也不着调;哑巴婶和余燕至坐在一旁拨玉米棒子,哑巴婶笑呵呵,余燕至垂首忙活,偶尔抬起眼皮看向何英,也是无声微笑。 第 19 章 19. 山中冬日,昼短夜长,此时天色暗下唯有星月相伴。 余燕至与何英一人提着个木桶前往湖边打水。 何英大病初愈,时而仍会轻咳,但有说有笑,精神极佳;余燕至则安静倾听,甚少出言。 两人打满水后朝回行走,何英忽然说道明年此时他便满十八了,“我倒要去看看那圣天门是如何的牛鬼蛇神。” 余燕至诧异,未料想何英竟也有同样的打算,他做此决定是相信父亲并非凶手,他要调查当年真相还父亲清白,可何英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仍一心寻仇,迁怒圣天门逼死了自己的仇人? 瞧余燕至神情沉重,默然无语,何英收起了轻松的表情,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师傅对我说……” 停下脚步顿了顿,何英回视着余燕至的目光,继续道:“当年我爹娘的事有不少可疑之处,真相或许并非眼前所见——” “何英……”余燕至微微睁大了眼,忍不住出声打断他。 何英偏过头,咬牙道:“师傅将我抚养长大,我怎能再让他劳碌奔波,我的责任该我自己承担。” 余燕至迟疑片刻,难得动摇道:“事实若真是如此?” 何英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余燕至,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你是你,余……你爹是你爹。” 缓缓垂首,唇边露出笑容,余燕至闭了闭眼再睁开,心中一丝感动,一丝激动,他抬起头道:“这个责任我要和你一起担。” 何英轻笑一声,重新抬步向前,边走边道:“你舍得离开落伽山,舍得师傅和月儿她们?” 余燕至微笑着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道:“你呢?” 何英沉默了下来,心想自然是舍不得,然后想起了十二年前……庄云卿出外采买米面,带回个丑得吓人的大肚子女人,女人一脸未结痂的刀伤,没有舌头,她仿佛是决心要死,在庄云卿和五岁的何英面前抱着肚子乌拉拉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这个女人就是哑巴婶。何英从她大张的嘴巴里看到了那几乎齐根断掉的舌头,他跟着一起哭,不出声,只是默默流泪。 两个月后哑巴婶生下了女儿,师傅取名秦月儿。 哑巴婶跪在庄云卿面前磕头,磕得淌了血,庄云卿不得不答应她,何英也一样——没人告诉秦月儿哑巴婶是她的娘。 何英不喜欢跟秦月儿太亲近,因为他肚子里藏着秘密。 余燕至见何英不再出声便也沉静下来。 无言地朝山上行走,接近住处时两人同时顿住了脚步。 风中送来血腥…… 何英屏住呼吸,水桶自掌心跌落,刺骨冰凉泼溅上脚面。他拔腿朝屋中跑去,余燕至紧随其后,两人提剑而出直奔上山。 血腥味越渐浓烈,隐隐夹杂刀剑相击之声,他们深居山林,几乎与世隔绝,余燕至在此从未见过外人,如今一切都是异样,都不平常! 是谁?因何? 他们疾步而行,神色凝重,片刻后视野豁然开阔,只见数十个黑影里一人浴血奋战。 何英大喊一声,“师傅!” 庄云卿一身青衫已辨不出原本颜色,他眼见何英冲来,挡剑同时厉声道:“带月儿走!” 何英不管不顾,冲进战围,一剑挡下庄云卿身后暗袭。 余燕至却是已发现不远处一团暗影,他急奔上前定睛看去,是半跪在地的哑巴婶,哑巴婶身下聚集着一滩血,僵硬的身体一起一伏,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诧异地望着余燕至。 就在这时,三、五黑影自庄云卿与何英周围攻向此处,余燕至耳闻剑风袭来,一把拽出秦月儿抱在怀中,同时反手挥剑,横扫众敌。 “燕至……哥哥?”秦月儿搂紧余燕至脖子,仿佛并不害怕。 另一边,庄云卿动做渐渐迟缓,他胸前一处伤口流出黑血,渐感手脚麻木,已经跟不上何英动作,何英有心配合师傅却令云惜剑法变得毫无威力。何英自九岁便想与师傅共舞云惜,如今终得偿所愿,却是这样光景——他为护庄云卿已不知受了多少伤,他双目血红,近乎疯狂。那些黑衣人个个身手灵活,配合默契,且全然不计生死,在如此密集的攻势下如何逃出生天?! 刀光剑影,血雾弥漫,庄云卿心知自己极限,他横剑扫过何英身前,挥出一线生机,左掌击中对方后背,将他送了出去。 何英借力飞出,不及站稳便猛然转身,额上汗水淋漓洒落,“师傅!” “走!”庄云卿大喝,拼尽全力缠住黑衣人,血与汗浸湿脚下。 余燕至同时跃向何英,将秦月儿送进他怀中,剑光抵挡攻势,左臂向后一推,“快走!” 何英来不及与他对视一眼,他几乎将牙咬碎,抱紧秦月儿在余燕至的掩护下急奔离去。 他不知跑了多久,脑海一片空白,耳中只有师傅和余燕至的那声“走”! 直奔至十里外的废庙,何英停下脚步,他急促喘息,将秦月儿放下,然后唤道:“师妹。” 秦月儿小声喃喃道:“婶……我不怕……” “师妹?”何英察觉古怪,在四面透进的月光下仔细去瞧,秦月儿面色苍白,双眼微阖。他视线渐渐下移,停在了秦月儿身上,粉色的衣裙在腹处开出朵艳丽血花,鲜艳的颜色正在朝周围扩散。何英怔然摸去,指尖是湿湿热热的感觉。 何英眼睫一眨,耳中瞬间充斥记忆里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月儿……”何英轻轻拍了拍秦月儿的脸颊。 秦月儿仿佛清醒了些,半睁开眼,瞧了许久才明白眼前的人是谁,她小声道:“英哥哥……” 何英唇角开始颤抖,搂着秦月儿的手紧紧捏住了她手臂。 “英哥哥……我疼……”秦月儿艰难地抬手捂着肚子,哼唧道:“晚上……豆干吃多了……肚子疼……” 何英觉得心和血一起变冷,声音全堵在了喉间,他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道:“谁让你要跟我抢……笨丫头……” 秦月儿扁了嘴,气息渐渐弱下,“英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你不笨,你学戏一学就会。”何英将秦月儿抱在胸前,抬手抚过她额发。 “英哥哥……你再教我两句,我想唱给婶听……” 何英轻轻点头,开口道:“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 “这句我会……”秦月儿笑了,她是个 分卷阅读57 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喜欢好吃的,喜欢婶,喜欢师傅,喜欢英哥哥和燕至哥哥,喜欢唱戏,她张了张口,是甜甜软软却不着调的声音,“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怀中的人变得冰冷,无声无息。 何英视线模糊成一团,他垂首望着秦月儿,魔怔了似的小声道:“你有娘……她一直在你身边,你有娘……” 第 20 章 20. 何英抬头看那庙里供奉的佛像,是尊泥塑药师佛,发十二大愿救治众生一切病苦。他没少在这尊佛像下长跪,然而心中未存信仰,佛不保佑他。何英端端正正地跪好了,俯下身,双手贴着地面,把额头磕在了佛脚下,他每磕一下心里就说一句:我信你。连着数十下后,他抬起头,暖呼呼的血滑过眉心,顺着鼻梁流到了嘴上,下巴上,他看起来像只从地底爬出的冤鬼,眼里冒着丝丝悲凉阴冷的哀伤与煞气。 佛容慈悲,八风不动。 目光自佛像移往身旁,秦月儿面容平静,仿佛睡着了。 何英再次将头磕下,重重的三声响动,然后他闭起双眼,不去看那佛。 他想诚心诚意地相信,然而做不到,秦月儿是真的死了。 不只秦月儿,还有哑巴婶。 何英想,师傅救回了一心求死的哑巴婶,哑巴婶不愿女儿有个又丑又哑的娘,她背后的故事充满屈辱。她当了十二年的“婶”,她死前一定是想安慰秦月儿,甚至想听秦月儿叫她声“娘”,可她没有舌头,不能说话,她死不瞑目,满心的担忧与悲苦,痛楚与绝望。 他想,秦月儿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无忧无虑,像一朵开在深山的小花,不曾经历风吹雨打,每日都是单纯的快乐。她不久前还在饭桌上跟他抢豆干,在灶房外踢毽子……她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要死?她做错什么,凭什么要死! 他又想到了刀剑中浑身是血的师傅,将他推开的余燕至。 何英爬起来,抱着秦月儿安放在了佛像背后,他取下那支玉簪收进怀里,最后看了秦月儿一眼,提剑走出废庙。 他不知道这场灾难的原由,不知道黑衣人的身份,但不重要,因为杀人就要偿命。 他没有疑虑与惧怕,只有重新燃烧起的冰冷恨火。 这条废庙通往山下的道路,何英走过很多次,没有一次像今夜这样急迫,他使尽全力向前奔跑,远远望去只瞧得见黑影一闪而过,犹如山中夜行的野兽。 何英没能抵达师傅与余燕至身边,他在半途中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阻止了去路。视线一扫,九、十、十一、十二……之前山下的打斗,黑衣人黑压压一片,何英只清楚大概有二十人左右,此刻围住自己的数量足够说明一件事——山下已无能绊住他们脚步的武力。再去深想,冰冷的火由内而外,要将何英烧成灰烬。 双方沉默对峙,黑衣人皆是黑色劲装,面覆黑巾,几乎融入夜色,只有手中刀剑寒光锃锃,血色如殇。何英盯着那些刀剑上的鲜红,喉间像哽着块烧红的炭火,谁的?哑巴婶,月儿,师傅,还是余燕至……无论是谁的!心没有想象中痛,或许是已痛到极限,或许是被名为“仇恨”的毒所麻痹,何英脑海只有一个念头,眼前所有人都该死,必须死,只要他留有一口气,一分力量,就要在这些人身上捅穿个窟窿。 气息渐渐平稳,因为血液变得冰冷,他头脑异常清醒,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他心无杂念,眼里只有一具具等待撕裂的血肉。 这是场围捕,围捕一只孤立无援的困兽,无人与何英缠斗,他们动作灵活,面对凌厉的剑影只虚晃几招便闪身躲避,再由其他方向的人做出攻击,十二人分三批,每一次进攻都有虚有实,令人难以招架,无暇分神。若单独一两人,甚至两三人,何英都有胜算,可十二人的车轮战是消耗术,盏茶工夫,何英出剑的威力已大不如前。他像被自水中捞出,头发与衣裳透湿,胸口一起一伏,呼出的都是疲惫。汗水冲刷身体,大大小小的伤口上犹如撒盐,可何英不觉疼痛,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清楚自己站着,手中的剑依旧能够挥动。 如果他心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觉悟,也许不该从废庙返回,留着条命还有机会,可何英不想“十年不晚”这回事,仇人就在眼前,或者他们死,或者自己。 他小时怕死,因为没脸去见爹娘,还因为身边有师傅,师妹,哑巴婶和小混蛋……现在他一无所有,是个心无牵挂的亡命徒,他将命豁出,所以老天爷成全,不给他生路。 何英力竭,长剑支在身侧,他听见身后袭来的剑风,可无力闪躲。 剑尖埋入他后背三寸之下,何英并未感觉到皮肉绽裂的痛楚,反而清晰地感受到了剑的冰冷。他吁出一口带着血味的气息,分辨不出这血腥是弥漫在空气之中,还是来自他体内。 剑身并未穿透何英胸膛,他自湿淋淋散乱的额发之间恍惚看见一个身影走近。 黑衣人行动迅速且有条不紊地让出道路,呈半圆的形状将何英围在其中,包括背上的剑也同时抽离。他们整齐跪下,埋首沉默。 来人头戴黑纱斗笠,黑色长布衫,双手负于身后,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仿佛踩着棉花。他站定在何英身前三步的距离,朝旁伸出右手,最靠近他的黑衣人恭敬送上自己配剑,又重新跪回原地。 那人举剑,轻轻扫过何英的剑,何英全凭这剑支撑身体,此刻便随歪斜的武器失力地跪在了地上。 何英咬着牙,握紧手中的剑,仿佛要再站起。 这一次,那人朝何英右腕一剑划下,血像一股细流喷溅而出,何英终于有了痛觉,他再也握不住剑,右臂无力地垂在了身侧,他暗中活动手指,发现不能,那人挑断了他的手筋。 “你辛苦了。”陌生的暗哑的声音,像是耄耋老人,然而身形却似青年。 何英抬起头,他已有所觉悟,但心存不甘,他看向那覆面的黑纱,道:“我师傅他们在何处?” 那人提剑,却仿佛将剑当作一样玩意,轻轻地点着地面,反问道:“你想见他们?” 何英猜不透这人底细,只觉十足古怪,既然想要他的命何不干脆动手,他肯定道:“是。” “不行。”那人摇了摇头,来回慢慢踱步。 “你什么意思!”何英突然大声道,这人阴阳怪气,态度随意,无所谓地令人厌恶。 那人停住脚步,一声不吭地走近何英,他抬手摸上何英下颌,在何英扭头闪避时紧扣住对方,“咔嚓”一声卸下他下颚。何英双目大睁,眼瞧那人从袖里摸出样东西,强送入他喉间。 胸口一阵绞痛,何英猛地呕出口黑血,意识渐飘渐远… 分卷阅读58 … 翌日清晨,落伽山飘起雨丝。 湿冷的雨水唤醒了一个人,他在雨幕里睁开双眼,一瞬间脑海是一片的空白,他无知无觉地望着阴霾天空,任雨落入眼底,最先传来的是后颈处的酸疼,然后是全身刺痛,最后是充斥鼻腔里的血味。 余燕至立刻翻身坐起,视线送往前方。 泥水中,哑巴婶依旧跪俯在那儿,怀里空出的地方刚足够钻进个小人,不远处,庄云卿仰面躺着。 雨水接天连地,从两人身下冲出条条蜿蜒血流,那血流仿佛活物,带着无可诉说的怨恨爬向了余燕至。 他醒来前做了一个梦,此刻发现那不是梦。 余燕至瞬间惊醒,他不顾曝露雨下的冰冷尸体,爬起来疯了似的朝山中奔跑。他在冲向废庙的途中找到了何英的剑,在废庙的佛像后找到了秦月儿……可没有何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声音在胸腔中横冲直撞,余燕至在山林间飞奔,寻找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然而没有……没有…… 余燕至停在那处竹林,他原地转了一圈,前后左右只有望不见尽头的竹树,他猛地抬头,雨水冲刷上面庞,灰色的天被割得四分五裂,犹如他的心,他仿佛用尽生命呐喊,是希望是绝望。 “何英!!!” 第 21 章 21. 山路上有何英的剑,和未及被雨水掩饰的血迹,可是没有何英。 余燕至脚步不停,从清晨到天色渐暗,他一无所获,然而不得不返回。 何英不算凭空消失,因为昨晚来了群黑衣人,他们像一股黑色飓风席卷落伽山的平静,短暂的一夜后带走了三条鲜活而无辜的生命。他们并未毁尸灭迹,将三个冰冷但完整的人留给了余燕至,所以余燕至有理由相信——找不到何英,何英就还活着。 他心中燃起希望,不会被悲伤的洪流击垮,不至于倒下。 余燕至先去了废庙,他从佛像后抱起师姐,清晨时,师姐的身体是冰冷而僵硬的,此刻已经恢复了柔软,她脸色发青,后颈和手背上泛出紫红色的斑痕,她躺在这冰窟似的地方一日一夜了。余燕至看她,还瞧得出生前的模样,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小姑娘,只是没了生气。 他想,昨夜将秦月儿交给何英时她已经受了伤,伤口是从正面刺进,穿透过哑巴婶的身体。余燕至那时无暇分神,没有察觉;他此时耳中嗡嗡作响,仿佛仍能听见师姐在叫燕至哥哥…… 雨依旧在下,不大不小,余燕至把师姐和哑巴婶抱回了屋中的床上,不忘给她们盖好被子。而后他背起师傅走上山,将师傅安置妥当。 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他不做,那就没有人去做了。 余燕至重新返回山下,走进灶房,烧了一大锅热水,拿桶提进哑巴婶房屋,他摆了湿热柔软的布巾给床上躺着的人擦洗头脸,手脚。没生炉灶,所以空气冰冷,他来来回回地忙活,把染红了的布巾丢进热水搓摆,桶里冒的热气腾出血腥味,一阵阵扑上余燕至的脸,他被这白气模糊了视线,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角有些红,眼里是干的。 收拾体面了两人,余燕至翻箱倒柜地找出两件衣裳,是师傅去年下山时扯回的布,哑巴婶的针线手艺,一样的蓝绸料子,哑巴婶和师姐一人一件。余燕至低头瞧自己身上滚着血泥的衣衫,想起哑巴婶量他尺寸时特意做大了些,因为小伙子长得快,不经穿。 给哑巴婶和师姐换了身干净的外衫,余燕至提剑,在屋外的空地挖出个大坑,他想这件事不能潦草,所以那坑挖得又宽敞又规整,剑随手腕一沉,插/进刨出的泥中。余燕至转身进屋,先抱出床褥子铺在了坑底,而后一先一后地将哑巴婶与秦月儿送入,最后被子盖在了两人身上。 余燕至不知道哑巴婶的秘密,他也不是图省事,师姐年纪小,得有人照顾,哑巴婶最疼师姐,放心不下她一个,所以要让两人一处,是个伴,是个照应。 他心里跟自己说,让她们入土为安罢,可他立在土坑旁一动不动,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他总觉得再等会儿,师姐就会甜甜软软喊出声燕至哥哥。 雨势渐大,模糊了天地,分不清爱恨,只有无尽清晰的愁,和着雨声不绝于耳,缠绕心头。 师姐的头脸上溅落几点泥水,余燕至终于有了行动,他迈进一条腿支在坑中,弯下腰,指尖抹净那赃污,可围在坑边的泥土越来越稀软,一块块朝下滑去溅起更多的泥水。他擦过一次,二次,三次……然后再也擦不净。一大块稀泥覆盖住了秦月儿半边面容,她依旧在沉睡。 余燕至忽然跑回屋中,他找到师姐的毽子,将它放在她身旁。 他动手去推泥土,一大把一大把地送入,掩上最后一抷泥土,余燕至开始大口喘气,片刻后,他突然将手指埋入土中,一下下飞快地挖起来,然而挖到一半时又停顿了动作,他低着头,双臂撑地,从头到脚都是脏的。他发出了单调的音节,压抑在喉咙深处,断断续续,不像哭泣,像受伤的野兽,被人割开皮肉,浑身淌血。 余燕至重新掩埋那些土,掩得实实在在。 他站起身,走进灶房又烧出桶水,去了山上。 这一次他放慢了手下的动作,褪尽庄云卿的衣衫,仔细地为师傅擦拭身体。细小的伤痕很多,数不清,左腿和腹部有穿透而过的血窟窿,血已流尽,唯有胸口一处伤痕依旧在丝丝地淌着黑血。余燕至将那处周围擦净,仔细去看发觉那竟非刀剑的伤痕,皮肉向内凹陷,伤口的形状像是颗五芒星。 余燕至迟疑片刻,在房中找出把短刃探入,果然中途受阻,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动作,半晌后将其中事物挑了出来。 一枚星形暗器,同暗器一齐涌出的还有颜色诡异的血,余燕至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他用干净的布将那东西包好收进怀中。 为师傅穿戴整齐,他在屋中环视一圈,发现了书桌上展开一半的画卷。走上前,他拿在手中观看,那是幅少女的画像,既无题目也无落款,单是张人像画,画中少女姿态娇弱柔媚,面貌秀美犹如出水芙蓉,可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眼,如冰冷,如雾薄,仿佛对所视之人十分无情,轻轻一瞥便能教人心伤,心寒。这样的容貌,如此的目光,余燕至却是熟悉极了……握在画轴上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他急忙收起画卷,心知这少女便是庄云卿的师妹,何英的母亲。 梅清一摆手,数十黑衣人分成东西两路迅速隐入雨下。 一身泥泞地滚入沟壑,余燕至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能死! 危险时刻,程松以一己之力阻挡十几人,把生机留给了余燕至,然而余燕至逃出不久那些人又紧紧跟在了身后。根本没时间思考 分卷阅读59 程松为何将他送出战圈,况且他不可能为了程松,为了圣天门送命!那对他来说简直是笑话! 程松的死活,万不得已之时余燕至毫不在乎,包括苏无蔚。 他满身泥污,狼狈不堪,左腿的伤口血已浸染下摆。眉头紧拧,余燕至爬起后不遗余力向前奔走。 “哗啦啦”的响声如影随形。 闪着水光的银色武器拦截在了身前。 静静看向十几条带着刺锥的锁链,余燕至的目光变得又沉又冷。 梅清拍了拍裴幼屏肩头,凑近他耳畔道:“现在就惺惺作态会不会太早?” 裴幼屏只看着怀中冰冷的人,一语不发。 “不要忘记卓真亦和你母亲是如何惨死。”梅清直起身,双手背在了身后,垂下的视线落往裴幼屏发顶,轻声道:“想做成你想做的事,就要忍不能忍的事。” “我从未见过你真心的笑,也从未见过你哭。”裴幼屏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苏无蔚。 梅清眼瞧裴幼屏面向了自己,皱眉道:“你是在可怜我?”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裴幼屏绕过梅清向东行去。 第 55 章 55. 自昏迷中清醒,余燕至顿感头痛欲裂,半坐起身环视周围,不禁惊诧万分。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身在距离悬崖不远的树林,然而此时,放眼望去竟能看见山脚下的圣天门。 强忍遍布全身的疼痛,余燕至东摇西晃地站了起来,先慢腾腾走出几步,而后越走越疾。 这诡异莫名的情形熟悉得可怕! 大雨,突袭,黑衣人,幸运的“死里逃生”;犹如落伽山的重演,那日他睁开双眼,几乎失去一切。 余燕至没有精力思考罗刹教与落伽山的关系,他活了下来,却无庆幸,他简直心惊胆战。 无畏伤痛,余燕至一口气冲回了圣天门。 看守门外的两名弟子面露震惊,双双迎上前,“师弟?!” 余燕至拒绝了扶持,急切问道:“师傅与其他几位师兄可有返回?” 两名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便朝里飞奔。 “到底发生何事?” “我们途中遭遇罗刹教埋伏,便分三路突围。师傅与裴师兄走西北方向最近的一条,郑沅、郑渝师兄绕西南越泽河,我与程师兄则攀东北丹霞峡谷。”余燕至喘出一口气,紧接道:“丹霞峡谷我们再次受袭,程师兄护我离开,生死未卜!” 那人面色凝重,上下打量着余燕至,道:“你的伤——” “无妨。”余燕至托词几句便心急火燎地离开了。 一路上与匆忙前行的弟子擦肩而过,严丰也在其中,他回头大喊,“余易?!” 余燕至充耳未闻,返回院落,一脚踢开屋门,光线暗淡的屋中空无一人。 屋外是哗啦啦的雨声,这么大的雨……何英会去哪儿? 眼底阵阵发黑,余燕至怔愣片刻,扭头冲入雨下,却是在院外迎面撞上了严丰。 严丰因担忧追来,此时不禁皱眉,道:“霍师兄召集所有弟子集合,却未言发生何事。你怎会受如此重的伤,师傅和其他师兄呢?” 余燕至抬起眼帘,眼角布满血丝,仿佛与面前的人有深仇大恨,一开口,声音嘶哑颤抖,“何英人在哪里?” 严丰不解地望向敞开的门,道:“不在屋中?” 余燕至沉默地绕过严丰,继续行走。 “师弟!”严丰在他身后阻止。 余燕至蓦然停步,一瞬不瞬地望着徐徐而来的人,雨水落进了眼底。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何英左手打伞,伞下是仰头看他的童佳,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哥哥!”视线送往前方,童佳刚要扬起的笑容整个僵在了脸上。 余燕至从头到脚没一处干净,霜发沾着污泥,衣裳已瞧不清原本的颜色,他站着的地方不多时又聚出了小洼血水。 何英纤尘不染,迷茫的目光闪烁喜悦。 心跳一下慢过一下,重过一下;余燕至缓缓上前。 还在…… 还在…… 对欲出声的童佳摇了摇头,余燕至接过伞,牵起何英走回屋中。他的手比何英冰凉。 “外面冷,不要再出门了。”余燕至扶何英坐下,半跪在了他脚边。 何英点头,伸手探向余燕至,却被余燕至躲了开来。 目送余燕至与严丰离开,童佳一步三回首地走进房间,只见何英静坐床畔,摩挲着一把剑。 “小心。”童佳连忙便要去夺。 何英抬手,剑风扫向童佳,停在了他颈边。 童佳倒吸凉气,大眼睛直直看着何英,何英从面无表情到微笑,再到大笑,安安静静地耸动肩膀,仿佛觉得很有趣。最后撤离剑锋,何英将剑放回了手边。 壮着胆子靠近何英,把剑送入剑鞘,然后摆上了何英双腿。童佳蹲下,仰视着他,“你在担心哥哥吗?” 何英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又一下下抚摸剑身。 夜幕降临,雨水无休无止,油灯忽明忽暗,童佳透过温暖的橙光看何英,搜肠刮肚想了些有趣的事讲给他听。 隔在两人间的桌上放着竹笼,小兔蜷缩成团,一身肉呼之欲出,竹笼已经有些容纳不下它了。 “等我像师兄们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时,爹娘会以我为傲!”童佳将余燕至安慰他的话转述给何英,当成是自己的志气。 何英微微弯着唇角,像是在听又似乎无所谓。 童佳自顾自说个不停,虽然他忧心忡忡,偌大的圣天门从未如此空寂。 “别担心,哥哥很厉害的。”童佳半个身子爬过桌面,伸长胳膊,握住了何英搭在桌沿的手。 何英反手打开掌心,包裹了童佳薄薄的手掌,然后动了动嘴唇。 童佳盯着一张一阖的双唇,脸上先是疑惑,而后茫然,他抿紧嘴巴,视线移向了何英的眼睛,突然很难过,“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这时房门被由外推开,童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又转惊为喜。 “师兄,你们终于回来啦!” 走进屋中的四人皆一身雨水,无人在意童佳,他们直直向何英而去,何英重重握了把童佳的手,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童佳傻傻立在原地,片刻后回过神来,狂奔着追入了雨下。追赶上前,童佳扯住一人衣袖,眨眼工夫,雨水便打湿了头脸,“你们做什么?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小师弟,师傅死了。”那人垂首冷冷地看着童佳,“赵师兄,郑师兄都已被余易那个奸人害死!” 童佳听懂了前半句,却没听懂后半句,对方显然无意多做解释。眼瞧何英被半拖在地上,童佳几乎要掉眼泪,“师兄,你们带他去哪儿啊?” 夜路茫茫, 分卷阅读60 童佳小跑地跟出许远,终于在前方看见了希望。 “严师兄!” 童佳话音刚落,却见严丰冲来,一拳捶向何英胸口。 “严丰!”其余两人迅速将他格开。 严丰不言不语,赤红的双目死死锁住何英,高大沉默的身躯像蓄势待发的强弩,下一刻便要粗暴地贯穿对方。 童佳愣在当场,简直不敢相信!喉咙发出一声哽咽,童佳扑向严丰,拳脚落在了那石头一样坚硬的肉体上。 严丰轻易制服了童佳,拎小鸡似的拎着他离开。 “何英!何英!”童佳放开了嗓子大叫,眼看那些人押着何英越走越远,眼泪夺眶而出。 雨水模糊了泪水,雨声淹没了呼唤。 拐入暗处严丰松开了手,刚获自由,童佳随即又要冲出,严丰重新将他束缚,沉声道:“冷静。” 童佳张嘴咬住严丰手臂,奋力挣扎,不久前才说,“哥哥不在还有我呢。” 哥哥不在,他什么也做不到! 严丰眉头也不皱,压低声音又说了一句话。童佳闻言松口,诧异地看着严丰。 雨停在头顶,何英却明白并非雨过天晴。在充斥着霉味的潮冷空间又走过一段路,何英被迫停下,然后耳边响起了沉闷的铁链声。 坚韧的麻绳绑缚住了双手;何英跌跌撞撞迈出几步,铁链磨擦声再次传来。 雨水浸透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肤,水珠沿发梢一颗颗淌落,何英动作扭曲地抬起手臂,用湿衣抹了把湿脸。 无声地呼出口气,何英摸索到墙根,沿着墙壁朝前行走,心里默数着步伐。 十步后被挡住去路,拐过弯,何英继续前进。 五步,六步…… 手指触到了突出的冰凉事物,感觉像是垂下的铁链……同时淡淡的血腥味蹿入了鼻腔。 “冷吗?”寂静里忽然冒出道虚弱的声音。 浓密的长睫眨了眨,何英顺着铁链找到了锁在墙壁上的一只手,然后是一条胳膊,一个人。 记忆里,余燕至的身体没有如此冰冷过。 何英凑近了些,垂首在余燕至肩膀,脖颈,胸口一路轻嗅;余燕至几乎要发笑,笑声刚起却引动了伤口,他随即将痛吟咽回了喉间。 简直是惶恐地摸遍了余燕至全身,何英在余燕至的眼底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表情——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被挑断手筋脚筋,没有止不住血的伤口。 只是冰冷,冰冷得令何英心惊。 绕过余燕至,何英在第二个拐弯处搜寻到了木桶,半桶清水里浮着个不大的木勺。 舀起一勺水,何英谨慎地返回余燕至身边,想了想,将水含入口中贴上了余燕至双唇。 余燕至微微垂下眼帘,安静地看着何英,安静地松开唇齿,感觉何英的唇那样凉。 何英哺过三次水,木勺见了底。 当他再次走向木桶时,耳边响起了孤独空旷的脚步声。 裴幼屏独自前来,走道的灯火映照着他的脸,显得没那么苍白。 此处是圣天门关押恶徒的牢房,目前囚禁的只有眼前之人。 裴幼屏一眼瞧见何英手中的木勺,不禁笑了笑,“可怜,他连累你朝不保夕,你却还好心照顾他。” 面对何英时的柔情此刻全化为滔天怒火,余燕至恨不能将裴幼屏撕个粉碎! “余易。”话一出口,裴幼屏摇了摇头,仿佛自朝地轻笑道:“余景遥之子怎会是平庸简单之辈?余燕至,你该感激我,余景遥当年也不曾让我如此煞费苦心。” 心口紧缩,余燕至咬牙切齿,狠狠地看向裴幼屏,嘶声道:“我爹与你有何冤仇,你要陷害于他!” 裴幼屏将视线转向何英,带着几分思量几分玩味,然后踱步上前,捏住他下颚抬了起来。 铁链敲打墙壁发出清脆的响声,余燕至挣扎着想要冲破禁锢。 何英没费多少力气便挣了开来,他后退两三步,挨近余燕至挡在了他身前。 裴幼屏并不气恼,淡淡道:“我一直好奇,北武林赫赫有名的大侠怎会做出奸/淫人/妻的龌龊事。之后听闻何石逸妻子貌美倾城,却无缘得见,这个疑惑始终挥之不去。” 何英与余燕至一起变了脸色。 “直至三年前,我才从你身上得到答案。”裴幼屏看向余燕至,微微笑道:“梅清请你喝的酒中放入了一滴‘蚀心散’,蚀心散会使人当下的欲望被无限放大,而余景遥正在追缉名十恶不赦的凶徒,所以蚀心散的影响最多令他发狂杀人……” 暧昧的言语像利箭,“客栈匆匆一瞥便能教余景遥对那女子心生倾慕,而你流着他的血,也难怪会跟他喜欢上同一张脸孔。” 原来如此……所以爹在意识混乱之中杀害了何英父母,清醒后却对所做之事记忆全无。所以他心心念念何英,却与梅清一夜荒唐。都是因为蚀心散…… 可这算什么?算什么…… “何石逸夫妇何其无辜。”裴幼屏似笑非笑,一步迈出,将何英扯入怀中。 何英不及反应,腿弯一痛被裴幼屏踩着跪在了地上。 一手揪住何英长发,迫使他将头抬起,裴幼屏弯下腰,盯着他无神的双眼,轻轻开口,“若非余景遥,你爹娘不会死,余燕至是余景遥之子,你爱他?若非余燕至,落伽山的人不会死;你不会被挑断手筋生不如死,你还爱他?” “想想你的亲人,他们如何瞑目?”裴幼屏弯着唇角,柔和的面目变得狰狞,眼眸里闪现极致的兴奋,“想想你受过的苦,如果没有余燕至父子,你怎会经历这些?你所有悲惨皆因他们而生!” 何英唇角抿成一线,终于神魂出窍般僵硬了脸庞。 裴幼屏无声一笑,松开何英,走近了余燕至,嘴唇几乎贴上他耳畔,温柔低语,“让你死在最心爱的人手中,喜欢吗?” 余燕至牙关打颤,嘴角溢下了血丝。 “告诉你最后一件事。”裴幼屏恢复了温和的表情,“何石逸夫妇的尸体是你爹亲手焚烧,他中了蚀心散也不忘毁尸灭迹。北武林豪侠?呵,余景遥配么?” 欣赏着余燕至扭曲的表情,裴幼屏后退到了何英身旁,展臂捞起何英,裴幼屏搂住他腰身,轻声道:“余景遥残杀你的父母,庄云卿大仁大义救走仇人之子,所谓善心却换来命丧黄泉,而你偏偏对余燕至有了情。为人子为人徒,你配么?” 顿了顿,裴幼屏注视着何英苍白如纸的面庞,将一把匕首送进了他怀中,“你爹曾下跪给余景遥求他不要伤害你娘,可惜……” 留下意味深长的半句话,裴幼屏走了出去,锁紧牢门转身离开。笑容在恍恍惚惚的火光下轻轻地浮动,飘荡,散去,最终再也不见一丝。 一切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为何与苏无蔚同 分卷阅读61 行的裴幼屏会出现丹霞峡谷?而插在石壁间他的剑却遗落在了苏无蔚尸体旁? 为何苏无蔚身中的暗器会与他携藏的那枚一模一样? 为何黑衣死尸身上竟搜出一封他亲书的信? 余燕至解释是程松掩护他逃离,可程松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两人交恶的关系也令旁人难以信服。他继续解释,三年前庄云卿亦亡命于此星形暗器,依旧无人相信,因为死无对证。而那信笺上的字迹熟悉到余燕至无可辩驳,数月前他曾向忘川花海寄去过一封信……只是内容从请求变成了交易。 裴幼屏咬定跟着苏无蔚的是余燕至,余燕至真真切切体尝了百口莫辨的滋味——原来南诏巫医的背后是罗刹教,余燕至为一颗解药杀师叛门,若非裴幼屏幸运逃过一劫,余燕至便要奸计得逞。 裴幼屏的说辞以及寄给梅清的信,使他陷入了万劫不复。余燕至被关进囚牢的同时终于明白,裴幼屏并非为苏无蔚的死找替罪羊,否则大可将一切推给罗刹教。裴幼屏的目的是要他背黑锅。 余景遥当年经历如何的悔恨痛苦才选择自杀?今日,余燕至必百倍尝之。 裴幼屏颠倒是非,避重就轻,却句句刺进了余燕至心口——事实血淋淋摆在眼前,何石逸,虞惜,庄云卿,秦月儿,哑巴婶……他使得何英一无所有。 余燕至深深垂首,几乎感觉不到痛苦。 何英缩进角落,冷得哆哆嗦嗦,倚靠着墙壁闭起了眼睛。 良久后有人打开牢门,似乎不愿多做停留,放下手中的东西便离开了。 忽然睁开双眼,何英半跪在地上慢腾腾挪向前。 余燕至听闻动静,微微抬起眼帘,眼瞧他爬行的姿势心口就一阵刺痛,南诏的囚牢里余燕至见过同样的情形——那时何英活得像牲畜,不像人。 余燕至感觉悲凉,他如何又让何英过回了那种日子? 何英没想那么多,他是怕踩翻碗碟,或许会有米粥等着自己。 只摸寻到两个馒头,馒头还有热气,何英将它们揣进怀中,然后站起身,无头苍蝇似的撞上一面墙壁,这才渐渐有了方向感。 一步步来到余燕至身边,何英拿出个,掰了块,送到余燕至唇前。 余燕至紧闭双唇,只看何英,看得不清楚。 何英塞不进馒头只好嚼入嘴巴,凑过去要喂他。 余燕至一眨眼,脸颊滚烫,他微微张了口,也分不清是咸是甜,是苦是涩。 半个馒头下肚,余燕至不肯再吃了。 剩下的一半被何英狼吞虎咽地解决掉,还有个藏在怀里,其实他没饱,想了想忍住了。 何英挨着余燕至脚边躺了下来。 后半夜,余燕至昏昏沉沉间被窸窣的声音吵醒,借着微弱火光看见了何英满手脏污。 何英紧咬匕首,正一点点割腕上的麻绳,刀刃时不时擦过手背,血已凝成黑色,只有指尖淌下的还是鲜红。 “住手……”余燕至沙哑出声。 何英置若罔闻,齿间用力,终于割断了麻绳。双手重获自由,何英立刻站起身顺着铁链摸到固定在墙壁上的铁针向外拔去。 余燕至扭头望向深深埋入墙中的铁针,又望向何英,干涩的眼角生痛。 何英努力许久不见成效,无可奈何地停了动作,拿出馒头,那馒头一到手中就变得脏兮兮,他也不嫌,咬了两口,像个傻子似的。 休息了会儿,感觉力气恢复,何英又瞎忙活起来。 “他给你这把刀,不是为了让你救我。” 裴幼屏得偿所愿后是否会放了何英?余燕至不能肯定,但可能性并非没有。 何英耐心耗尽,在十分有限的范围内来来回回踱步,而后又拾起匕首别进了铁针与墙壁的缝隙,似乎是想凿出那东西。 “住手!”余燕至声音压得很低,冷冷得听不出感情,“你自身难保根本救不了我,不要白费力气。” 刀刃斜斜划来,何英的手布满深深浅浅的伤口,血肉模糊,简直是不能看了。 血顺着铁链流向余燕至手背,烫得他绝望。 “你听不懂人话?”余燕至轻轻地说着,“你因我爹家破人亡,我害死了师傅,师姐,哑巴婶——” 余燕至几乎说不下去,他闭了闭眼,终于感觉到疼痛,从头到脚无处不在,眼底潮热,他一字一句道:“何英,说话。” 何英无声地张合着嘴,开始急噪,他皱紧眉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兜圈。 片刻后何英忽然蹲了下来,握着匕首在余燕至脚前写画——一个大圆外四只粗短的手脚,有头有尾,圆心里“余燕至”三个字写歪了。 唇角微微一动,余燕至苦笑道:“这么多年,你一点新花样也没有。” 何英不以为然,直起身,献宝似的摸出馒头,掰了块递向余燕至。 余燕至盯着那血乎乎的手,血乎乎的馒头,盯着何英又白又薄的眼皮,长长的睫毛,轻飘飘的视线,终于是忍不住落了泪,“你不恨我么?” 十年了,他第一次开口问何英。 何英摇了摇头。 “因我而死,你也不恨?” 何英将那口馒头丢进了自己嘴巴,一只脚在地上来回蹭掉了半只乌龟,然后蹲下,持着短刃又写起来。 余燕至定定地望着。 何英写完后很快就用手将字擦没了,地面只留下淡淡血迹。 重新站起来,何英笑了笑,仿佛有些羞涩,明明也看不见眼前的人,视线却拐弯抹角地瞟向了别处。 余燕至的温柔是习惯,爱也几乎成了习惯,他从不认为何英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所以不知道何英心里埋着颗种子,能够冲破仇恨的土壤,无畏风雨,一生只为一个人,开一次花。 第 56 章 56. 厅堂正前方的桌上点着两根白烛,烛火被自门窗灌入的风吹得飘摇不定,“嗞嗞”一声后迸出细小火星,火光骤然明亮,滚滚垂落了连串泪珠。滚烫的泪珠聚集在烛台上,很快凝聚成块,变得又冷又硬。 桌前的空地依“品”字形安放着四具棺木。沉默的棺木里睡着沉默的人。 若有若无的叹息溢出双唇,裴幼屏低着头,眼睛里是洁白的布巾,他看了许久,回忆白布下的脸,发现如何也想不起苏无蔚生前表情。赞赏,欣慰,失望,愤怒……似乎都影影绰绰。 弯下腰,裴幼屏捏住了布巾一角,向上掀起,露出苍然白发。 “幼屏,我真的老了。” 手一抖,布巾落了回去。裴幼屏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眼皮像被针扎似的,快速眨动了两下。仔细倾听,耳边依旧只有风声。 裴幼屏感觉遗憾,但更多的是庆幸,苏无蔚若活过来也必然要再死一次。 直起脊梁,裴幼屏退步坐 分卷阅读62 上椅子,支着胳膊,指尖撑住额角,不远不近地守在棺材旁,任往事一幕一幕掠过脑海。 在裴幼屏的记忆里,他每年会见到卓真亦一次,相聚短暂但和乐融融。最后一次是他八岁,赤水涧上,卓真亦被割下了头颅。 曾有传闻,一名盅族的苗女,丈夫被歹徒谋害,她夜夜坐在潭边哭泣,直到哭瞎双眼,血泪将清澈的潭水染得赤红。十年后,逍遥法外的歹徒路经此地,因口渴饮了潭水,结果眼鼻口耳血涌不止,流尽最后一滴才咽气。 “你一定会得到报应!”母亲拥着卓真亦的身躯跳入涧底深潭。 那日,赤水涧再度染上仇恨的颜色,也将余景遥深深刻进了裴幼屏心底。 十年后,余景遥四面楚歌,走投无路,无人相信他的清白,就像当年他同样没有置疑空灵谷五十七条人命背后的真相。明知身陷阴谋,可何石逸夫妇与圣天门弟子命丧他手,该如何面对?如何赎罪?就当此时,裴幼屏来到了余景遥面前,用卓真亦的脸孔微笑,余景遥恍悟的瞬间终于崩溃。 所有计划皆是裴幼屏与梅清配合完成,梅清在暗,他在明——圣天门弟子会撞见余景遥并非偶然,而是等待时机,消息互换后的精心安排。不早不晚,那一日途中他们必然相遇。当年卓真亦成功盗取刺癸胆,却又回头杀害了空灵谷五十七众,如此蹊跷之事无人置疑;因为眼见为实,杀,便是杀了,结果远比真相重要。荒野一间茶棚,一碗茶水,服下蚀心散的余景遥化身行走的凶器。然而药性最烈之时却比预计中早,使得何石逸夫妇成了替死鬼。得知余景遥杀害何石逸,奸污其妻,裴幼屏几乎大笑,比起刻意安排,这才是真正的报应! 那时裴幼屏处处需仰赖梅清。算计余景遥,寻找余燕至,无论哪件,没有梅清都难以顺利达成,因为梅清才是罗刹教真正主人。梅寒湘深知梅清心性,再加梅清当时年少,所以便将一手培养出的傀儡梅寒泊送上了教主之位,梅寒湘死后十年,羽翼丰满的梅寒泊率众向正道发起进攻,最终铩羽于圣天门前。残余势力重归梅清手下。之后,梅清耗费两年找到落伽山这条线索,他们未料到救走余燕至的人会与何家有关,只因久寻无果才将当年相关者的底细一一查清,自何府老管家口中知晓了庄云卿的存在。那年年关将近,梅清在附近村镇第一次见到余燕至与何英;时隔五日,梅清将血雨带上了落伽山。而后,梅清接近余燕至,略做试探便将结果告诉给了裴幼屏——余燕至对何英的感情不是愧疚。 “怀抱希望而后绝望死去,这种人最可怜,因为种种不幸都要用心一点点消受。希望,是世间至毒,能将人心碾为齑粉。”梅树下,黑衣女子秀美的面庞绽放着笑容,“姑姑的话,你们记住了么?” 落伽山,梅清留给余燕至一个希望,余燕至少年白头;裴幼屏谋划巫医一事,余燕至从希望到绝望,痛不欲生。 然而南诏地牢被炸却在计划之外,这使裴幼屏第一次起了杀意,他清楚,梅清是借机提醒——自己已失去兴趣与耐心。 自南诏归来裴幼屏时时琢磨此事,但苦于无力与梅清抗衡,他身在明处,稍不谨慎便会引火烧身。而令裴幼屏措手不及的是,梅清先发制人,狠狠反咬了他一口。梅清暗地里一边使苏无蔚对裴幼屏产生怀疑,一边利用当年留在庄云卿身上的暗器与动过手脚的信笺送余燕至入局;最后裴幼屏进退两难,不得不在苏无蔚加深怀疑前提早结束一切。 …… …… 疲惫地半闭双眼,裴幼屏垂下视线,担忧寻不着程松的尸首;时过三日,圣天门派出的弟子全无收获。程松坠落悬崖,按理绝无生还可能,但他落下处草木茂密,会不会是被凶禽猛兽叼了去?程松和余燕至不睦,上上下下皆知,程松危机关头掩护余燕至离开,却是出乎了裴幼屏意料。程松留不得,可比程松更加棘手的是梅清,程松九死一生,梅清却活蹦乱跳,不知何时将跳出来捅他一刀。原想苏无蔚身中醉伶蓟,五年后圣天门必然要归属自己,然而苏无蔚死得太早,一大障碍消失的同时裴幼屏也失去了最大助力。如今他暂代掌门之位主持日常事务,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比他更有资格执掌圣天门的人依然存在,虽然对方或许不屑于此。 时机不对,可余燕至死期将近,裴幼屏的好日子也要到头。 短短三天,报丧帖和屠魔帖一齐发出,广召天下英雄,裴幼屏要借悼念苏无蔚之机开屠魔大会,剿灭罗刹教余孽。以梅清今日实力其实无须如此阵仗,但武林盟主之死,江湖人怎会坐视不管? 一想到梅清犹如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裴幼屏弯了弯嘴角,一下一下,手指轻轻地敲着额头。姑姑说得对,希望应该用来摧毁,但挑对象,若是余燕至,裴幼屏很有心情慢慢享受;若是梅清,裴幼屏恨不能早一刻将他解决。 掌心按住椅子扶手,裴幼屏站起身,走近苏无蔚的棺木,目光虔诚,“师傅,弟子一定会替你报仇。” 梅清是不会哭也不会真心笑的疯子,裴幼屏却要活得像个有血有泪的人。 余光里一抹玲珑的身姿迈过门槛,先是对着两排棺木拜了拜,然后缓缓地移往裴幼屏身后,将一件厚实的披风搭在了他肩头,哭哑的嗓音已不复曾经的清亮婉转,但饱含温柔怜惜,“你身上带着伤,深夜寒冷,若再着凉怎么办?” 裴幼屏抬手,覆上了苏挽棠的手背。 苏挽棠幼年丧母,如今又失去了父亲,不仅如此,暗算父亲的人竟是余易,苏挽棠简直难以置信,可事实教她无法不信。轻轻倚向裴幼屏后背,苏挽棠感觉男子的身体坚实而冰冷,“余师弟——” “挽棠。”裴幼屏将她打断,“这里是师傅休息的地方。” 苏挽棠一阵愧疚,听他提起苏无蔚,又感悲伤,眼眶泛红,水光盈盈似要落泪。 裴幼屏转身面对了她,扯下披风包裹住苏挽棠,然后搂进怀里,轻声道:“你还有我。” 苏挽棠强忍泪水,埋在裴幼屏胸前点了点头。 圣天门的囚牢里,余燕至坐在地上,何英蹲在他身前,双手捧着大瓷碗,吸溜溜喝了口半温不凉的粥。 那夜后,何英认清现实,干脆放弃了“解救”余燕至。他藏好匕首,重新用麻绳捆住双手,当着送饭的弟子眼前,松开腰带,裤子褪到膝弯,把住了胯间的玩意。那人起先不明白,等明白过来后连忙制止了何英。 恭桶送进牢房,何英仗着自己是个瞎子,一大半尿在了桶外,随后又将桶提向余燕至,扒他裤子。这下不仅那名弟子瞠目结舌,余燕至也简直无话可说,他原本有些内急,可何英捉着他那玩意又揉又搓,余燕至被迫“抬头 分卷阅读63 ”越发尿不出来。那弟子忍无可忍,跟两位师兄商量一番,将余燕至放了下来。 双手被镣铐束缚在一起,铁链也比先前长了些;能站,能坐。 何英喝了半碗粥,把碗递向余燕至,余燕至勉强接稳,凑到嘴边喝起来;这时候何英又取了馒头,一掰两半。 圣天门毕竟是名门正派,余燕至坐实罪名,命不久矣,念在三年同门情谊,苦,不必多受,福,也莫奢求。所以一顿饭的分量够两人饿不死。 余燕至把碗刚放在地上,半个馒头塞进了手心。剩下的半个,何英叼在嘴里,摸到碗,他想去角落盛水,结果发现碗的分量不轻,拿出咬在牙间的馒头,何英从碗里喝到了粥。只喝了一口,何英朝余燕至笑起来,然后走向木桶边,兑了水,又是一大碗稀稀凉凉的饭。 等碗碟被收走,何英和余燕至并排挨坐在一起。何英拍拍腿,余燕至滑了下来,枕在他腿上。何英曲起膝盖,一只手臂环住了余燕至的身体,将他往怀中拥紧了些。 半夜,余燕至被嘴唇间的搔痒弄了醒来,他睁开双眼,眼底是何英放大的面庞。何英的舌尖探进他口中,余燕至愣了愣,竟是尝出了甜味。 何英发现余燕至的舌缠绕上来,知道他醒了,于是退到唇边,抬起头,竖着食指,意思不要出声,余燕至颌首,何英把另一只手中白胖胖的糖包子亮了出来。 余燕至无声地笑,笑得抖成一团,一定是晚饭时何英偷偷藏在了怀里。 何英将糖包子当作给余燕至的惊喜,半夜肚子饿的时候拿出来,就好象变戏法。 包子的皮有些厚,何英只咬开个口,里面的糖凝成了小块,何英把包子送到余燕至嘴边。 余燕至还在笑,似乎是停不下来,回想何英刚才的模样,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结果只是一个糖包子。 只是一个糖包子…… 手肘轻轻推挡开,余燕至将面庞埋进了何英怀中,他依旧轻抖,也不出声,他不出声,何英就束手无策了。 此刻,余燕至脆弱得有些不堪一击,他希望时光倒流,倒流回第一次遇见庄云卿的日子,他要跪下磕破脑袋,求庄云卿不要带他走……那样,十年后他仍有可能与何英相遇,何英为仇而来,他们不曾相识,不曾相知,何英毫不犹豫地将剑没入他胸膛,也或许相反。无人悔恨,无人痛彻心扉。 然而比起何英的剑,余燕至更想抱紧何英,想就这样一生,哪怕悔恨,哪怕痛彻心扉,哪怕是在囚牢里,哪怕只有一个糖包子…… 仰起脸,余燕至拉过何英的手腕,一口咬掉半个包子,他大声咀嚼,双颊撑得鼓鼓囊囊。 “真甜。”余燕至说得很含糊。 何英低着脑袋,舌尖舔了舔糖渣,笑得十分得意。 余燕至坐起身,带动铁链哗啦啦地响,他扳过何英肩膀,何英了然地躺在了他腿上。 何英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 “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余燕至轻声哼唱。 何英怔了怔,从侧躺变成平躺,目光落在了余燕至头顶附近,他或许是想看着余燕至的眼睛,只是做不到。 “笑你我……”余燕至走了调,轻咳一声又继续,“和诗酬韵在桃林。” 何英笑得恨不能打滚,他自认比余燕至水平高很多。 “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好容易连贯地唱下一句,余燕至也不禁发笑,“我唱得好不好?” 何英边笑边点头。 这话何英以前问过余燕至。那时候余燕至为了应付何英,说“好”,然后何英问“哪句唱得好?”,余燕至说“头两句最好。” 何英还记得。 把余燕至招呼到唇边,何英动了动嘴巴,余燕至仔细瞧着,瞧他说的是,“都好。” 囚牢里很安静,也很湿冷。 余燕至手指糅进了何英发间,轻轻梳着。何英细嚼慢咽地咬糖包子,半眯起眼,几乎昏昏欲睡。 明天会发生什么何英不知道,如果活下去,他会报仇,为父母,为师傅,为师妹,为哑巴婶,为余燕至,也为自己。裴幼屏想借何英伤害余燕至,却不曾了解何英与余燕至的过往,他以为何英必定受仇恨激怒,然而何英早已跨过了那道槛,因为庄云卿的教诲,因为磨难中的成长,因为余燕至始终如一的包容与温柔。所以裴幼屏的话,何英当狗屁。如果活不下去,那就与亲人团聚。 活,亦或死,何英都不怕,他和余燕至在一起;没有余燕至的可能,何英从来不去想。 第 57 章 57. 严丰依旧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不念往日情谊,坚决摇头,“对余易这等阴险狡诈,厚颜无耻之徒,我会忍不住当场杀了他为师傅师兄报仇。” 看守囚牢的两人,一人沉默,一人叹息着端起碗碟进去送饭。 “严师弟莫要激动,下月屠魔大会余易难逃惩罚。”打破沉默,霍延武安抚道:“我知道你曾与他感情颇为深厚,但无须自责,师傅况且被他的表面蒙骗,众师兄弟谁又能看出他是如此奸险小人呢?” 严丰神情沉重,从食盒里端出最后一道菜摆上了桌。 返回的李畅坐进霍延武身旁,拿起筷子先夹了口菜,边吃边道:“余易罪有应得,他表兄倒是怪可怜,听说孤苦伶仃也没别的亲人。” 霍延武喝下去半碗粥,抬起头,盯着桌上的菜看,“余易受罗刹教唆使皆因此人,难讲此人底细清白与否,调查清楚前,只能关一天是一天了。” “我看不像。”李畅拨两口粥,抿着筷头含糊道:“这里关过的哪个不是恶徒?那表兄又瞎又哑,能成什么事?裴师兄也太不近人情。” “你看余易像吗?”霍延武皱眉,斜睨李畅,沉声道:“裴师兄谨慎行事为得是不让罗刹教再有可乘之机,你怎能误解他的苦心?” 跟罗刹教扯上关系便是大是大非,李畅只得闭嘴,虚心受教。 霍延武认为话说得重了,有心缓解气氛,扭头对严丰一笑,指向菜碟,“师弟,你也坐下吃——” 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霍延武两眼一翻,“咚”地趴倒,半碗热粥撞洒,粘糊糊的米粒泼得鬓发都是。 李畅先是吃惊,然后反应过来。此时高高大大的影子罩住了头顶,李畅急忙摸剑,剑柄刚握进掌中颈背便遭重击,一声没吭,李畅晕厥过去。 “得罪了,师兄。” 严丰愧疚地看了眼两人,摆正霍延武撞翻的碗,又从他腰间解下钥匙,大步流星走入囚牢深处。 何英一只手搭在余燕至腿上,一只手捏着半个馒头,半蹲在余燕至的身边,边吃边等他把粥喝完。 听见脚步声,何英怔了怔,往日收碗碟 分卷阅读64 的人不会来得这样早,而且此人走得很急! 眼瞧何英的手缩进袖口,抽出匕首,攥在了掌心下。余燕至当即把带着镣铐的手臂压向何英,耳语一般小声,“别冲动。” 何英面无表情,垂着眼帘,在背后响起的铁链声中微微偏过脑袋。 “严师兄?”余燕至惊讶地望向来人。 何英稍稍松了口气,当初他被押往囚牢,路遇严丰,严丰打过他一拳,拳风浩荡,然而力道很轻,那时他便有所疑惑,只是想不明白。对严丰,何英的警惕心并不十分重,但仍牢握着匕首。何英原本就不是会轻易敞开心扉,给予信任的人,如今他目不能视,又经历了如此遭遇,几乎对整个圣天门深怀敌意。即使是朝夕相处大半年的严丰,如果伤害余燕至,何英也会毫不犹豫割断他的喉咙。 严丰走近,蹲下,钥匙插入锁眼,熟练而迅敏地打开了镣铐。 “咔嚓”轻响,镣铐从余燕至手腕脱落,余燕至仍未回神,何英却已一刀往严丰的方向送去。 余燕至这才惊醒,一手夺下何英武器,一手将何英推挡到身后,刹那间锋利的刀口便紧紧贴上了严丰脖子,“你的目的!” 严丰没有恼怒,立场相换,任谁都会活成惊弓之鸟,长话短说,严丰道:“带你们离开圣天门!” 余燕至骤闻此言,心突地一跳,反手握住何英,刀刃浅浅埋进严丰皮肉,划出一道血痕,“你帮我的理由?” “我知道裴幼屏的秘密。”严丰面不改色,压低声音又说了句话。 余燕至睁大双眼,只怔愣瞬间,移开匕首,他猛地拉起何英,手劲大得简直要捏碎对方骨头。 再不多言,严丰打头,夜色下三人疾行。 圣天门内的环境余燕至十分熟悉,但严丰带他们所走的路余燕至从未走过,因为这是座假山背后的密道。 严丰怎会知晓如此秘密的通道?答案定然是那个人。 何英看不见,但走得很快,他并不惧怕前方是否隐藏危险,脚下是否存在障碍,因为他与余燕至双手相牵,无论去哪里,无论面对什么,他没有疑惑,没有迟疑。 盏茶工夫,三人站在了一片苍茫的山野间。余燕至定睛细瞧,认出所在地是圣天门后山。 “哥哥。”少年的叫声像只小蝈蝈。 小跑奔来,怀里抱着个大包袱,两把剑,童佳仰起脸,黑夜里眼睛闪闪发亮。 余燕至百感交集,摸上童佳发顶。 严丰原本不打算让童佳来,实在是被缠得没了办法,又知他与这两人感情最深,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便只好做出妥协。 “包里有衣裳,还有许多好吃的。”童佳递向前,却是被严丰接过挎在了肩头。 分量真不轻,严丰无可奈何地想早知不如自己收拾,这一路是逃难又非游玩。 “谢谢。”余燕至的话很简单,因为童佳也只是个单纯少年,他无法说更多,除了打从心底的感谢。 童佳看了会儿余燕至,目光移向何英,静静盯着,又没了话。 余燕至牵着何英的手落在了童佳身上。 何英顺着肩膀摸到童佳脸颊,也不清楚他在这样冷的夜里等了多久,只觉手心冰冰凉凉一片。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 余燕至和严丰听不懂,何英笑着点了点头。 童佳低下脑袋,握牢了何英的手,轻声说:“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 何英弯下腰,搂住他。何英想带他一起走,但也只能想想。 童佳没哭,哪怕鼻子酸得要命,紧紧闭上眼睛,童佳在何英怀里很小声很小声地絮语道:“你等我,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你等我……” 走出一里远,树下拴着两匹骏马。解开缰绳,严丰力大无穷,双掌钳住何英腰身一举送上马背。 余燕至目瞪口呆,直到严丰快要上马时才将他一把扯住。 “师弟,你有伤。”严丰理直气壮,若非何英无法独自骑乘,他必定先顾余燕至。 余燕至有心感激,可一想方才场景简直哭笑不得,再看何英,白脸也已气得通红。 无声摇头,余燕至接过缰绳,踩镫跨上马,稳坐在了何英身前。 严丰当他仍旧心存芥蒂,到底不放心将何英交给外人,便也不勉强。翻身上马,严丰一扯缰绳,马蹄噔噔踏上山间小路。 “走。”余燕至轻踢马肚,扯紧缰绳跟在了严丰身后。 何英搂紧余燕至,鼻尖蹭着他后颈,深深嗅了嗅,然后张嘴咬住一小片皮肤,在齿间轻轻摩挲。 余燕至笑容加深,他知道何英开心。 披星戴月,一夜奔驰,天将亮之际三人已远在圣天门百里之外。 荒野岔口,一人一马守在前方,那人头戴斗笠,当严丰三人接近时便一抖缰绳,掉转马头朝西南行去。 十天十夜,马不停蹄。 何英却在第三日开始轻咳。他那夜雨中受寒,地牢又阴湿潮冷,全凭精神支撑,结果放下心来反而病得一塌糊涂。 圣天门发出江湖通缉令,追缉叛徒余易,四人三匹马只能行走隐密小路。无医无药,第十日,何英已经昏昏沉沉。 雾气氤氲,静湖一叶扁舟。 头戴斗笠之人先行步入,余燕至紧随其后,严丰抱着何英最后登上。 从严丰手中接过何英,余燕至坐在船尾,何英枕着他肩头,滚烫的额挨着余燕至脸颊。 严丰将水囊递给余燕至,余燕至喝一小口,想要渡给何英,水却是从嘴角漏了下来。 眼见此景,严丰抢过蒙面人手中船桨,奋力摇动。 余燕至放下水囊,抱紧何英,望向茫茫雾气,望眼欲穿。 一柱香后船靠了岸,岸边站着一人。 掀起覆面的黑纱,季辛跳下船,走向邵秋湖,停步在三尺距离,“救人。” 邵秋湖目光转向季辛身后,“随我来。” 无心周遭风景,余燕至跟着邵秋湖一路走进屋中,将何英安放床榻,余燕至急切开口,“表兄体质虚弱,每年入冬都要病一场,病根——” “他真是你的表兄?”邵秋湖神色淡然,问话却是意有所指。 余燕至不动声色看着邵秋湖。 邵秋湖欠身,指尖搭在何英腕上,沉了眼皮静思,再抬头看何英面庞,然后迈步到药柜前抓出几味药,包入纸中,转身塞给余燕至,指尖一点沙锅,“三碗水熬成一碗,用此地湖水即可。” “他并非我的表兄。”余燕至直望入邵秋湖眼底,如实做答。 邵秋湖丝毫不吃惊,淡淡道:“他不会有事,你出去吧。” 余燕至看了看何英,抓紧手中纸包,端起沙锅去屋外煎药。 半个时辰后余燕至将冒着热气的滚烫沙锅送进屋中,邵秋湖接手,盛出一晚黑糊糊 分卷阅读65 的药汁。 坐向床边,余燕至扶起何英,发现何英手背抹着层药膏,原有些溃烂的伤口已处理得干干净净,余燕至不禁心酸,扭头道:“邵大夫,多谢你。” 邵秋湖从袖中拿出小药瓶,拔了木塞,在何英鼻端晃了晃。 眉头紧皱,何英半睁开眼。 邵秋湖面对余燕至坐下,展臂揽过何英,何英摇摇晃晃靠向邵秋湖。眼神示意,余燕至捧来了药碗。邵秋湖喂何英喝下,何英刚含住就又吐了出去。 低头看着衣襟上的药渍,邵秋湖将何英连带那碗药一齐还给了余燕至。 嘴唇轻轻贴着何英额头,余燕至小声哄劝,“听话。” 他心知何英烧糊涂了,可何英忽然有了反应,微微仰起下巴凑近了他。余燕至一口口喂何英,药很苦,令人难以下咽,何英却在他嘴唇离开时做出了挽留。 “啵”的轻响,当着邵秋湖面前,余燕至几乎羞愧,怕对方误解他对重病之人心存促狭。 一碗药终于见底,余燕至扶何英躺下,何英很快沉入睡梦。 “你的伤不轻。” 余燕至寻声望去,短短工夫,邵秋湖竟已是换了件衣裳。 邵秋湖显然不喜欢余燕至一身的赃污,借口疗伤,余燕至被要求从头到脚清洗一番,顺便也替何英擦洗手脚,换下干净衣衫。 三日后,何英醒得没有征兆,突然就睁开眼睛望住了余燕至。 余燕至守在床尾,因为阳光明媚,所以懒洋洋地眯着眼。发现何英的视线,余燕至整张面庞顿时鲜活,他站起身,从桌上端来一碟点心。三天里何英粒米未进。 缓缓撑起身体,何英靠在床头,揉了揉眼角,再次将视线送向余燕至,眉头越皱越紧,何英双手覆上眼皮,狠狠揉搓,然后又看向余燕至。 余燕至察觉异样,将碟子放去脚边,“哪不舒服吗?” 何英咧了嘴角,像是要笑,笑容却僵硬在脸上,他垂下头,双手掌心朝上,手指动了动。 余燕至想要拥抱他,双臂伸到他面前,却是被狠狠打了开来。 重新垂下胳膊,何英手抖得厉害,十指像不受控制似的痉挛起来。 余燕至感觉莫名,牢牢握住了他。 何英整个身体开始颤抖,胸膛起伏不定,他抽回一只手,抬起了头,突然揪住余燕至披在肩头的发,嘶哑着开了口,“你……想……怎样?” 余燕至不可置信地看着何英。 何英双眼通红,不像悲哀,像愤怒,他再次扯裂嗓音,“你想……怎样?说……啊!” 落伽山的时节,余燕至对他好,他明知错不在对方,却不能不去恨,因为不恨就不配为人子。可余燕至依旧对他好,八年时光,点点滴滴,他渐渐放下仇恨,渐渐淡忘,他几乎是出于习惯地接受了对方的感情。再后来他身边只剩余燕至,彼此相濡以沫,他对余燕至除了喜欢,更是感激,可以生死与共。 何英认为爱一个人就是为他死,坚定,决绝;他不懂爱一个人也会渗透骨髓,渗入发丝,一寸灰白,一寸相思。 种种情绪充斥心中,何英理不清,他恨余燕至,余燕至怎么能这样对他,余燕至想将他逼疯。何英觉得自己是快疯了,把余燕至害成这样。 “说……话啊!”何英扯紧余燕至的发,将他拉到眼前,咬牙切齿。 余燕至唇角颤动,也红了双眼,泪光在眼圈打转,他毫不退让道:“我想你!” 何英松开手,一把抱住了余燕至,哽咽起来,“我在这……啊……” 余燕至反手搂住何英,不说话,搂得很紧。 “你变……回去……变回去……”何英伤心极了,整个人像被掏空,五脏六腑都跟着余燕至的发一起苍白了。 躺在何英身边,余燕至一下下抚他后背。 何英捉着一缕发丝放在眼前静静端详,似乎看久了就能让那发恢复黝黑。 “很丑是不是?” 何英抬起眼帘望向余燕至,眼泪就从眼角滑了下去。他摇头,目光又落在了发梢上,瞧了会儿,仰起下巴亲余燕至的唇,“你最……好看……” 余燕至拭着他的泪痕,几乎是被逗笑。何英话说得不顺溜,声音沙哑,结结巴巴,余燕至很想找邵秋湖问个清楚,然而又舍不得眼下光景。 转身捞起碟子,余燕至把点心搁在了何英身后,捏起块单手掰下一半,送到何英嘴边。 何英张嘴吃了,边嚼边搂住余燕至,脸颊一鼓一鼓的。 余燕至又拿起另半块。 何英抬起手臂,把余燕至整个束缚住了,面庞贴着他胸膛,嘀咕道:“我想……抱……你会……” 第 58 章 58. 秋风萧瑟,落叶满山。 极目了望,静幽的山谷被一片金色覆盖。 眼底风景优美,却无心欣赏,季辛收起目光,垂下视线,思索余燕至方才的话。 两个月前,季辛收到苏无蔚一封信,委托他调查裴幼屏的身世背景,言辞透露对十年前余景遥一事的怀疑。季辛游历四方,人脉广博,不久便探察出忘川花海这一隐世之所,然而等季辛赶往当地,却发现除一座无名孤冢外忘川花海只剩荒凉废墟。线索就此中断,同一时间,苏无蔚遭罗刹教谋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武林。 日夜奔波,途中季辛打听清楚了事件原委。 苏无蔚对裴幼屏刚起怀疑便惨遭不幸;天底下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季辛心知将面临重重阴谋——裴幼屏手持铁证,深得信任拥戴,又以新掌门之姿广发屠魔帖,立威江湖。罗刹教与余燕至被定罪首已成事实,若自己返回圣天门,无凭无据下无非给了裴幼屏“清除异己”的借口。 飞鸽严丰,季辛决意救出余燕至。 严丰曾是寂寂无名的游侠,只因季辛对他有救命之恩,便投身圣天门立志追随其后。季辛收到苏无蔚信笺不久也向严丰书信一封,要他密切关注裴幼屏,但不可轻举妄动。苏无蔚遇害当下严丰已察觉不详,猜测季辛担忧的正是此事。果真七日后接到飞信,严丰按指示将余燕至与何英带离了圣天门。 季辛自余燕至口中得知,当年余景遥身中蚀心散而错杀三人,愧疚之下以死谢罪,余燕至则被何妻师兄救走,八年后,一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袭击了落伽山。余燕至为寻找何英以及真相进入圣天门,两年后,何英现身南诏巫医的地下囚牢。随即,余燕至写信给忘川花海的毒师梅清,而这封信最终却落入罗刹教手中,暗算苏无蔚的暗器也与庄云卿那枚一模一样。至此,季辛明白了余燕至为何会热中暗器图册,感兴趣的并非暗器,而是隐藏背后的组织。 裴幼屏来自忘川花海已是毋庸置疑,再联系苏无蔚之死的种种迹象,蛰伏 分卷阅读66 于忘川花海身后的势力便是罗刹教了。 “父亲被设计陷害,做了无可挽回之事。”思及父亲当初的绝境,余燕至面色平淡,内心却翻涌着悲浪怒波,“裴幼屏是为报复,但未言明与父亲有何冤仇。” 二十年前,余景遥与卓真亦的一战季辛不曾亲历,只耳闻过当时情景。卓真亦自空灵谷一路逃回南诏,众人皆以为他是想寻求罗刹教的庇护,然而卓真亦匆匆见过一名女子便又继续向南逃亡。苗疆遍布毒雾深沼,中原正道顿时步履艰难,为逼卓真亦就范,余景遥将女子挟持上了赤水涧。余景遥初衷绝非要伤害无辜,可女子却因此自戕身亡,留下无依无靠的八岁孩童。余景遥出于赎罪将其带回北方,不料他途中逃走,从此音信全无。 卓真亦与余景遥,八岁孩童,十三岁离开忘川花海来到圣天门的裴幼屏,忘川花海与罗刹教。 原本有头无尾的几条线终于连在了一起。 季辛走回亭中石桌前,提起蹲在火炉上的茶壶倒满两杯茶水,一指身旁,“坐。” 余燕至点头谢过。 从空灵谷说起,季辛将二十年前之事一一道出,言罢,目光转向余燕至,“这是我的推想,尚需近一步查证。” 余燕至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对他而言,空灵谷血案凶手是否卓真亦,父亲是否错杀无辜,裴幼屏是否身不由己已不重要。因为任何宽容都经不起累累血债! “你的仇我不会干涉。”季辛浅酌一口茶,起身拂袖,踱步亭外,阳光仿佛也驱散不了他面庞上的冰冷,“但裴幼屏欠圣天门的必须还!” 心知此事已非关个人,两人相谈良久,一边回忆细枝末节,一边商议今后动向。季辛对余燕至原就颇有好感,见他年纪虽轻,却在经历诸多磨难后依旧冷静沉着,便又添了几分欣赏。 时近傍晚,两人返回住处。 严丰抵达的隔天便带着一封信与季辛嘱托再次离开。如今偌大天荒谷,除了余燕至,季辛,还有另两个不对盘的人。 邵秋湖与何英可谓棋逢敌手,一个清高自傲,一个骄横任性;一样记仇,一样的心眼针尖小。那日何英弄脏了邵秋湖衣裳,邵秋湖便在他醒后凉凉地刺了几句。冷嘲热讽,何英斗不过邵秋湖;比脸皮厚,邵秋湖也非是对手。 膳堂外,何英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捏着把水淋淋的芹菜,与对面抱了柴火的邵秋湖碰个正着。两人谁也不肯让步,僵持在了原地。 轻飘飘的目光瞟进邵秋湖怀中,何英从鼻腔哼笑一声,“你也……不怕弄……脏衣裳?” 视线扫过何英脸颊,邵秋湖道:“药需按时喝,喉咙的撕伤若再不愈合,你就只能当个结巴了。” “你才……结巴!”何英狠狠瞪向邵秋湖。 邵秋湖云淡风轻地回望,“柔则血和,郁则气逆,你体质虚弱阳气亏损更该修心养性。” 何英怒极反笑,一甩手,芹菜上的水珠洒了邵秋湖满头满脸。 邵秋湖当即变了脸色。 他二人一者仿佛幽兰若谷,一者仿佛芙蓉映日,比肩而立该是绝美风景,偏偏冷脸对冷笑,剑拔弩张,几乎是要咬在一起。 余燕至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 何英闻声望去,眼里就无别的人了。 走向何英,接过木盆,将芹菜搁入盆中,余燕至顺手又包揽了邵秋湖的柴火,一笑道:“我来。” 邵秋湖客气地点了头,然后偏首看季辛一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拂净衣摆又擦拭脸庞水迹,手忙脚乱地拾掇片刻,等目光再度落往前方,季辛却已不知去向。邵秋湖怔了怔,回头盯住膳堂里欢天喜地的何英,抿紧唇角,一振袖子离开了。 何英蹲在灶膛前一根根送进木柴。余燕至站着切菜,他厨艺平平,但比其余三人却要拿得出手许多。 切好芹菜又切豆干,余燕至忙忙碌碌,如此依旧难以忽视身旁送来的视线。何英明目张胆看了会,然后走过去搂住了余燕至,沉甸甸挂在他肩头。 余燕至捏起细条的豆干朝后递去,何英张嘴咬住,吃了两口,没什么滋味。 “邵大夫有恩于我们,你也该收敛收敛脾气。”余燕至边说边取来一小块姜削皮。 何英紧贴着他后背,微微偏首,望着他侧脸忿忿难平,“邵秋湖说我……结巴……还说我……阳气……不足。” 余燕至没出声,继续忙活。 何英静静瞧了他会儿,松开手,往灶膛添些柴,然后又抬眼瞄向余燕至,见对方始终沉默,何英拿起水盆,舀满水,揣着个白菜蹲去门口洗。一片片菜叶被他白白净净地送上了案板。 余燕至捞出焯过水的芹菜盛盘,刚回头却是撞上何英。 何英沉下眼皮,小声道:“我……以后不跟他……一般见识。” 余燕至低头看了看何英冷水里泡得通红的手,暖进了掌心,拉他坐回灶前的小凳子,随即将一碗拌盐的豆干放在了何英腿上。何英咬断半根,剩下半根喂给余燕至,舔着指尖盐粒问道:“好……不好吃?” 余燕至亲亲他脸蛋,转身麻利地炒起菜来。 一碟芹菜炒豆干,一碟醋溜白菜,一碟西葫芦炒肉,一碟木耳炒鸡蛋,四碗米饭。屋外月明星稀,屋里暖烘烘,桌上一盏油灯照亮了四张面庞。 邵秋湖捧出一坛果酒,斟满四杯,果酒滋味甜美,堪比蜜糖。 余燕至不好杯中物,浅尝辄止;季辛更是滴酒未沾。 邵秋湖并不劝酒他们,只与何英对视,何英既想忍气吞声,又禁受不住挑衅,犹犹豫豫间已与邵秋湖对饮三杯。第四杯刚举起便被余燕至拦下,邵秋湖似笑非笑仰头一饮而尽,何英不甘示弱,也顾不得余燕至紧皱的眉头,随即喝了这杯。 季辛状若无意地夹菜进邵秋湖碗中,邵秋湖双颊忽而泛红,酒杯放回桌面。何英自以为赢了,得意一笑,脸庞渐渐比邵秋湖更红几分。 好好顿饭,被这两人吃得酒色香熏。 何英此前从未饮过酒,因为庄云卿管教严苛,所以他也不知自己不仅没酒量,更没酒品。 余燕至收拾妥当回到屋中,只见何英静坐桌前,目光迷离飘忽。心知他正在酒劲上,余燕至倒了杯茶,转身去脸盆旁摆布巾,“以后少喝些——” 险些咬掉舌头,浑身一轻,余燕至竟被何英拦腰抱起,天旋地转的瞬间被扔进了床中。 余燕至就势翻身坐起,黑影迎面袭来,只觉腰身肩膀同时承受重压,他被迫躺倒回去。 何英跨在他腰间,面孔上笑容荡漾。 “别闹。”余燕至拍了何英大腿。 何英一声不吭,手指摸往腰带,解开,抽出,松松垮垮扔在了枕畔。 余燕至终于察觉异样,却是愣在那里,安静地望向何英 分卷阅读67 。 衣襟自肩头剥落,光裸的上身在摇曳灯火中晕出淡淡光泽。何英抬手扯了发带,如墨发丝披散而下。捉起余燕至的手贴向胸前,何英微微低俯身体,投下醉人目光。 心跳剧烈,余燕至呼吸渐渐急促,被何英带领着抚上了他胯间,那里又硬又热,不安分地勃动着。 何英攥紧余燕至探入亵裤,被对方手掌包裹的瞬间他轻轻颤抖,吁出了一口气。摆动腰支,何英试图寻求更多快感,然而总觉得不够。双臂撑在余燕至身侧,任他抚弄自己的欲望,何英动了嘴唇,“我也想……试试……” 余燕至从欲望中回神,送出疑惑的视线。 何英不声不响将自己和余燕至脱得精光,翻过他身体,并拢双腿,硬邦邦的玩意便塞了进去。抽/送几下但觉生痛,何英不禁诧异。 余燕至醒悟过来,反手推挡何英,扭头道:“你记得?!” 何英整个趴在了余燕至背上,那儿还埋在他臀间,凑近亲吻余燕至脸颊,何英纳闷,“你……弄我……不是很舒服么?” 余燕至简直心虚,何英什么时候恢复了那段记忆? “下来。”面庞埋入枕头,余燕至轻声道。 何英不甘心地拔出;余燕至当即反客为主,打开何英大腿,半硬的事物顶在了他腿根。余燕至狠咬何英双唇,在羞愧中难得气急败坏,双手揉搓凉凉滑滑的身体,胯间硬物横冲直撞寻找发泄的出口。 何英双腿乱蹬想将余燕至挤出身外,然而猛的激痛冲向脊梁,他瞬间就僵硬成了石头。 快感自探进的部分迅速蔓延腹部,余燕至倒抽凉气,吓得停住动作,撑起上身。 何英抬手一巴掌扇来,快挨着他脸庞又轻轻摸了过去,要怒不怒,何英白脸上神情扭曲,最后冲余燕至嚷道:“这也行?” 何英不结巴了,余燕至后退着坐去床尾。 伸手摸那里,发现没受什么大罪,何英脑袋浑浑噩噩,狼似得盯住了余燕至。 半跪在床上,何英一步步挪向前,双手把住余燕至膝盖向两旁拉开,俯在他身上亲他嘴唇,也不在乎余燕至是否回应,吻移到胸口,腹部,何英舔起了余燕至软下的事物。 余燕至错觉何英仿佛变回了当年的小疯子,念头刚刚萌生欲望便胀大起来。 何英舔得很细致,双唇水亮亮一片,也将余燕至侍弄得泛滥成灾。 白液滑下柱体,滑入隐秘的股间。 何英直起腰身,将余燕至双腿架在腿上,直撅撅的欲望蹭向穴口。那温度烫得余燕至不禁瑟缩。 何英猛地挺进,没入了半根。 余燕至仰头吞下痛吟,朝后靠去的身躯却是被何英揽进怀中。何英抱紧他,一鼓作气捣向深处。 温暖的包围令何英满足地几乎叹息,手从余燕至背部抚摸上两人相接之处,那里有些湿润,何英将手指移到眼前,指尖染了淡淡血丝。何英感觉诧异,似乎仍不明白。 余燕至嘴唇苍白,垂下视线看了会何英,然后搂住他脖颈,凑近耳边,轻叹道:“你喝醉了么?” 何英眨了眨眼睛,忽然小声道:“别……告诉……师傅。” “为什么?”余燕至轻吻起他耳根。 “因为我……欺负你了……”何英抱着他,长睫忽闪忽闪,声音有些颤抖,“疼吗?” 余燕至膝盖支撑,缓慢地上下移动,刺痛阵阵传来,还有灼热。 无人再开口说话,喘息渐浓,何英借着连接的姿势将余燕至轻放在了床上。他吻他的唇,安慰他的欲望,同时抽/送腰腹。 余燕至熬过最初的不适与疼痛,竟隐隐有了些快感。何英这方面算无师自通,只觉擦过某处时,余燕至会忽然身体紧绷,连着穴口也不由收缩。 那里被用力顶了顶,呻吟脱口而出,余燕至更紧地攀住了何英后背,十指深深陷入皮肉。 何英吮吻他颈项,加快了动作。 黑发缠绕着灰白发丝垂落床畔,随床架轻轻摇晃,屋中回荡起“吱呀呀”的响声。 余燕至的欲望磨蹭在两人间,溢出的粘液沾染了何英腹部。 何英像投身火炉,简直快被余燕至融化,他兴奋,冲动,满怀激情,犹如落伽山飞舞萤火的夜晚,在余燕至体内爬一道登天之梯。 汗水从何英额头淌下,落入余燕至眼角,几乎将他烫伤。 何英依旧不出声,似乎不愿让人知晓此刻心情,他嘴唇抿成一线,只有沉重的呼吸。 粘腻的暧昧声充斥耳边,余燕至清清楚楚,那来自何英贯穿了自己的地方。一股麻痹沿直线袭向胸膛,令他心跳加速,慌乱无神。余燕至没想过眼下情形,他几乎将自己摆在丈夫的位置,包容,呵护,无微不至,而且习以为常;但如果必须有人承受,余燕至愿意将主动权给予何英。他并没有委屈,爱一个人怎会觉得委屈?何英怕疼,他也不舍得何英疼。 发丝被捉起,余燕至放出目光,眼瞧何英的吻落在了他发梢。 何英膜拜般轻吻着,视线移向余燕至,漂浮深潭四周的雾气散开,清澈见底的眼瞳只倒影着一人身影。何英笑了,笑得柔情似水,简直不像何英。吻印上余燕至的唇,何英身下一顶,轻声道:“你亲亲……我。” 余燕至被他弄得快要泄出,偏偏又总差那么一点,无可奈何地环抱住他,先是亲了亲,又咬了口,沙哑道:“快……” 何英嘻嘻笑,垂首瞧余燕至颤巍巍的事物,颇有些得意洋洋,“舒服吗?” 余燕至也学他之前模样,一巴掌扇来,摸了过去。 何英撇撇嘴角,“还……不够。” “唔!”余燕至吐出沉重的呓吟,身体猛地向上拱去。 何英不再留情,等余燕至情潮退下便翻过他身体从背后侵入,直搅弄得余燕至臀瓣湿嗒嗒一片。 初尝这滋味,何英简直不知节制,后半夜余燕至实在难以招架,狠狠一巴掌打得何英屁股开花。 何英龇牙咧嘴,心想自己做过了火。 余燕至等何英退了出去,眼一闭沉沉睡下。 翌日晌午余燕至才醒来,身上清清爽爽,被单床单也新换过一套。眼睛在屋里巡视一周,不见何英,余燕至掀开被子起身,愣了半晌,发现自己光溜溜赤条条。 门被推开,何英甩着一双湿手走进,边走边骂咧咧,“我都……给你洗了……又不是要……你命!” 扭头望定何英,余燕至开口,“你跟谁在说话?” “没……”何英快步行来,坐上床边,湿手朝被子一抹,按住余燕至肩膀要将他送回被窝,“你再睡……会。” 余燕至摇头,将何英双手捂紧掌心搓了搓,道:“我衣裳呢?” “洗了。”何英笑得百花齐放。 “包袱里还有几件, 分卷阅读68 你拿给我。” 何英一踢鞋,跨坐到余燕至腿上,“一大早……我都洗了……” 余燕至半天才琢磨透意思,他目瞪口呆看着何英,隐隐又有了点想打何英屁股的冲动,松垮下肩,余燕至道:“你都洗了,我穿什么?” “你别起来。”何英亲他嘴唇,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你还……疼么?” 若非何英提醒,余燕至快要忘记这回事,他也惊讶那处竟是没什么痛感。 “邵秋湖……挺厉害嘛。”何英不情不愿赞赏了句。 总算明白原由,一口气忍了又忍,余燕至扶着何英坐正,“以后……” 顿了顿,余燕至忽然不知该怎样继续。 何英搂住他脖子,轻声道:“我跟他说……是我要用……” 余燕至笑出声,抬起眼帘,心想何英把不打自招发挥得痛快淋漓,他倒非介意邵秋湖眼光,不过认为与何英的感情是只属于他们的。 何英光脚踩地,从药柜旁取了沓纸张和把小剪子,返回床上。 余燕至躺在被中,侧过身,折好纸剪了起来。 不一会儿,小兔子,小羊,小牛,摆满枕间。 何英一样样拿着看,爱不释手。最后一张,何英抖落碎屑,平展开来,放在眼前瞧了半晌,然后低下头凝视余燕至。 “喜欢么?”余燕至问。 何英平躺在了他身旁,脑袋枕着小兔子,小羊,小牛,将“囍”覆盖上了脸庞。 余燕至像揭红盖头似的轻轻揭下囍字,何英缓缓转头,眼底是逐渐放大的余燕至。余燕至吻他的眉心,眼睫,然后是鼻尖,最后锁住双唇。 何英一瞬不瞬望着余燕至闭起的眼,感受探进口中的柔软,视线模糊起来,他想或许是余燕至靠得太近,或许是还不够近。 如果可以何英想将自己揉成一滴血,渗入余燕至的心头,这样,就不必分开,能永远在一起。 第 59 章 59. 邵秋湖返回天荒谷,费时四个月研制出盅毒的解药,当他启程赶往圣天门前却收到一封来信,因信中之事再次被拖住脚步。 何英病重的三日,邵秋湖不仅将他治愈,也解了他身上的毒。只是他曾经弄伤喉嗓,仍需一段时间调理。 如今恢复内力,何英一刻闲不住;他右手旧伤邵秋湖仔细瞧过,瞧完后摇了摇头。何英没抱希望,所以不觉失落,左手惜剑式他已能使得有模有样。 季辛剑术高明,也向来不摆长辈架势,与何、余二人几番切磋,不禁对云惜剑法的创立者心生钦佩,可惜无缘目睹真人风采。 季辛与江湖鼎鼎大名的左手剑伍瑶池颇有交情,熟知左手剑式的利弊,他提点两人配合中的破绽,又与何英单独过招,何英几次险险送上剑锋,季辛适时撤离,或以剑身拍打何英要害。何英天资聪颖,反应敏捷,数十招后渐入佳境。季辛高喝一声,“接招!” 何英同时折腰向后,推挡开紧贴身前的一击。 回剑收势,季辛面露赞许。何英举袖抹去额头汗水,走近季辛,笑容灿烂。 何英喜欢季辛,其中原由余燕至心知肚明,季辛某些地方与庄云卿十分相像——沉稳寡言,冰冷严肃的外表下隐藏着深沉情感。 余燕至曾试想,若无自己,何英与庄云卿是否依旧停留在师徒之情?这个想法很荒谬,亦不敬。但余燕至清楚,如果有人能够从他身边抢走何英,那人只会是庄云卿。身为弟子,余燕至感激敬重师傅;身为男人,却不免有所保留。余燕至仿佛无所谓,因为季辛替代不了庄云卿,然而眼瞧何英信赖仰慕的目光,心底便一阵波动。 余燕至宁愿轻描淡写,邵秋湖却不肯。 一碗浓稠药汁摆上桌,何英闭眼喝下,然后端着空碗半天睁不开双目。他是半个药罐子,喝药喝出了滋味,这药从舌尖苦进肠子,压根不是常喝的那味。何英深深咽下口气,撑开眼皮,盯着邵秋湖,想着余燕至,扯扯嘴角,笑道:“劳你费心了……这药……还挺甜。” 邵秋湖点头,“明日一碗会更甜。” “咚”的放下碗,何英大摇大摆走出屋,迈了没两步,脸皱成一团,唾口唾沫,气得哼哧哼哧。他从头到脚瞧邵秋湖不顺眼,却又疑惑邵秋湖为何瞧他不顺眼。但自以为是惯了,他不会向邵秋湖低头讨好,何英想反正苦不死人! 晚饭的时候桌上一碟清蒸鱼,何英筷子跟邵秋湖撞在了鱼头上;一旁的季辛与余燕至仿佛双双变成瞎子,只顾埋头吃饭。 两人对视片刻,何英转向另一碟夹起青菜。 邵秋湖将鱼头送入季辛碗中,季辛随即皱眉,退还给邵秋湖。 余燕至此时则在小碟里挑着鱼刺,淋下半勺汤汁,推到何英手边,他扬了扬下巴。 双腿夹住余燕至双脚晃荡,何英心里冒出朵朵小花,酸溜溜的鱼肉也变得甜丝丝。 邵秋湖怔然,筷头徘徊在碗边要落不落。余光瞟到何英笑脸,他捉紧了筷子,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入夜后何英提进热水灌满了半个澡桶。 余燕至摆湿布巾擦洗肩臂。热气腾腾,模糊了头脸,他舒服地呼出口气,靠向木桶边沿。 何英坐在澡桶旁,梳子沾沾水,梳理起余燕至的长发。 “邵大夫喜欢季前辈。”余燕至轻轻启唇。 何英点头,拨下梳子间的断发卷成一团,“我知道。” 余燕至愣了愣,水波荡漾里他转身面对何英,斟酌着开口,“那你知不知道他吃醋了?” 何英把梳子搁在脚边,捞起湿布搭上余燕至的肩头,褪猪毛似的搓了把,“吃……什么醋?” 余燕至仰了头,“你的醋。” 何英哈哈笑出声,手底动作却停了下来,他坐回凳子,收敛笑容,打量起余燕至。何英心思多,多用在邪处,正正经经的事上他反而是一根筋。十五年前哑巴婶磕破头求庄云卿隐瞒秦月儿身世,何英便当真不曾开口;直到秦月儿再不能睁眼,何英才悔恨得无以复加。他的坚持显得十分笨拙,拐了弯的路只会摸黑走到底……邵秋湖为什么吃醋,何英想不明白,但却从余燕至眼底瞧出了端倪。 “他吃……他的……”何英抚摸余燕至湿淋淋的发,从发梢摸到头顶,又从头顶移向脸颊,捏起脸蛋的肉,他弯下腰,问道:“你吃什么?” 余燕至说不出庄云卿的名字,再酸也得自我消化。他拂开何英,摇了摇头。 何英不再追问,脱光衣裳跨进澡桶。桶大,足够容纳两人,只是水被挤压得几乎漫了出去。 坐在余燕至对面,何英先是静静看他,然后伸手点他的唇,滑到胸膛,继续向下捏了把他腿间的玩意,“够……不够?” 余燕至茫然地注视他。 划 分卷阅读69 开水面,何英缓缓靠近停在了余燕至眼前。牵起他的手抚上自己嘴唇,心口,欲望,何英定定看他,轻声道:“它们……都是你的……只喜欢你。” 眼瞳在眼眶左右晃动,热气蒸腾得余燕至目光湿润,展开双臂,他将何英拥入怀中。溢出的水仿佛承载不住这份感情。 “我只有你。”余燕至沉声说。 何英小声道:“我只有你。” “我心里只有你。” 何英反手紧抱了余燕至,闭起眼睛,胸膛与他相贴,“我心里……只有……你。” 半月后,季辛与邵秋湖出现在了圣天门的屠魔大会上。 裴幼屏气定神闲,平静地俯视台下。他心知自己低估了苏无蔚的谨慎,他即将为这份轻敌吃尽苦头。 季辛朝面面相觑的众人一个抱拳,朗朗出声,“裴幼屏乃我圣天门孽徒,他杀师叛门嫁祸无辜,其行可诛!” “呵。”裴幼屏面带笑容,悠然开口,“师叔,万事讲求证据,你如此毁谤,裴幼屏无颜承受。” “若无十足把握,季辛不会贸然闯入。”言罢,季辛将苏无蔚信笺展开,捏在指间,“此信是苏掌门三个月前寄给在下,信中表明了对本派弟子裴幼屏的怀疑,嘱托在下调查其身世背景。” 裴幼屏摇头,笑道:“这能说明什么?” “一封自然说明不了问题。”季辛自怀中又取出一封,面向裴幼屏,道:“第二封是苏掌门寄给天荒谷邵秋湖之信,请其查验一味毒药。” 邵秋湖走到季辛身边,卸下肩头药箱,打开,取出瓷瓶,然后接过信笺,将瓷瓶中的液体泼洒上去,原本空白的纸张下方隐隐浮现出了三个字。 裴幼屏握紧扶手,淡然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苏掌门要我验这封信上是否沾有‘醉伶蓟’,我所做是以‘方天罗汉草’证实而已。”邵秋湖似乎事不关己,站起身继续道:“醉伶蓟对常人无害,却会使内伤者伤情反复难愈,毒入心肺肝脾,最久可十年致命。而此草药深藏苗疆,难以获取,所以只为世人耳闻。方天罗汉草亦属苗疆之物,两者相生相克,罗汉草生长之地绝无醉伶蓟的踪迹。因而各位所见,醉伶蓟遇方天罗汉草的汁液才会灰化,留下如此痕迹。” 苏无蔚曾以裴幼屏递上的茶水为墨笔书,如今众目睽睽,终于昭示天下。 裴幼屏望定信纸上灰色的“裴幼屏”三字,缓缓站立,迈出一步,道:“字迹可以模仿,你们有何证据证明此乃先师遗笔?” “字迹若可模仿。”季辛一指台上余燕至“勾结”罗刹教的信,道:“那封自然也可。” 邵秋湖沉默地走上前,拿起信笺轻嗅,凝思过后摇头,“煞费苦心啊。” 他二人有底,因余燕至说笔墨确实出自自己手中。 众人疑惑下,邵秋湖要来两盆清水,洒入些药粉,然后抬头道:“此法能够证明信笺的可疑之处,裴侠士愿让我一试么?” 一者邵秋湖已成功查验醉伶蓟;二者数百双带着怀疑的眼睛注视而来,裴幼屏骑虎难下。他坐回椅子,笑容凝固脸庞,“请。” 邵秋湖谢过,将信放入盆中,不多久信笺的字竟一个个浮上水面,信纸完好无损;而另一盆水中苏无蔚的信,墨迹却并未脱离。 “先前那封信有儿芥的气味,儿芥能够拓印墨汁,换言之,描写一张纸上的字迹便能使其原封不动印上另一张纸。”邵秋湖走回季辛身边,对他道:“叔叔,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季辛微不可察地变了脸色,并不理邵秋湖,环视会场一周,道:“裴幼屏下毒谋害掌门在先,后又勾结罗刹教伪造证物,季辛请诸位英雄见证,圣天门绝不姑息养奸,放过此等逆徒。” “可笑!”裴幼屏猛地一拍扶手,走下高台,一步一语,“师傅为圣天门劳心劳力之时季师叔在哪里?我派上下齐心抵御罗刹教时季师叔在哪里?罗刹教余孽反扑时季师叔在哪里?师傅死后月余,师叔又在哪里?!” “武林各路英雄汇集于此为的是讨伐邪魔!你此刻出面阻挡是何居心?”裴幼屏站定,振袖身后,冷冷道:“此信出自黑衣人之手,即便嫁祸余易又与我有何干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 远处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所有目光转而望去——最不该出现的人竟是现身当场! 程松身坐轮椅,被严丰推向会场中心,他面色蜡黄,双目炯炯有神。 裴幼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失去了言语,他在触手可及的胜利前功亏一篑…… 程松抬臂指向裴幼屏,大声控诉,“丹霞峡谷我与余易命悬一线时,你在哪里?你正暗算师傅,残害同门!” 随着程松话音落下,又两人飞身上前。 “啊!”站在最外围的童佳惊喜地叫喊一声,随即捂紧嘴巴,亮闪闪的眼睛盯住了他们。 余燕至一身蓝衫,发如雪落,剑尖指向裴幼屏。 何英一身白衫,与余燕至并肩而立,长剑在身前一划,气势十足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嘻嘻嘻——” 就在此时铺天盖地的童稚笑声响起,不及震惊,同一时间,在场各大门派包括圣天门弟子竟一个个歪倒在地,面色惨白。 裴幼屏哑然地环顾四周,原来他低估得不只苏无蔚,他始终都没能逃脱梅清掌心! “茶里有毒!”修为深的立刻盘膝打坐,试图运气逼出体内之毒。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枝;梅花枝,数梅花,梅花枝头雪映血;雪映血,罗刹娑,断魂惟有晓寒知。” 四具阿泺察娑从天而降,撑着四把黑伞。 呕出大口鲜血,童佳抽搐着仰起头看了眼何英,昏死过去。 邵秋湖疾步上前端起茶杯饮入,随即吐出,返回药箱搜寻解药。 刹那间,季辛,严丰已与阿泺察娑缠斗得难分难解,裴幼屏则趁隙抱起苏挽棠,使轻功逃离而去。 余燕至,何英相视一眼,紧紧追击上前。他二人路遇黑衣人阻挡,双剑并行,云惜剑所向披靡,誓要杀出一条血路! 苏挽棠震惊在先,中毒在后,已是神离魂散,她恍惚望向裴幼屏,眼里蓄满泪水,却不知要为谁而淌。 裴幼屏直奔波风岗,山坡荒凉,冷风如刀,他大吼一声,“梅清!” 黑色布衣,黑纱斗笠,梅清自坡底林间缓步行来,看了看他怀抱的女子,梅清负手身后,“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随我回忘川花海。” “解药!”裴幼屏仿佛绝境中的困兽,抱着苏挽棠跪在了梅清面前,“只要有解药!” 梅清轻笑,挥袖掷出药丸。 裴幼屏接下,喂给苏挽棠,狂乱的神情渐渐 分卷阅读70 平静,攥紧袖口拭净她唇畔血渍,裴幼屏轻声道:“别怕,不会有事。” 苏挽棠闭紧双眼,心碎地几乎想一死了之,然而摸上腹部,眼泪却是越涌越疾。 “走吧。”梅清迈开脚步。 裴幼屏小心翼翼地安放好苏挽棠,握紧剑柄跟上梅清。 梅清仿佛有所预感,一瞬间转过了身…… 二十年前,梅寒湘不顾卓真亦有妻有子,将“情盅”种在他的体内。卓真亦既忘不了妻儿又爱着梅寒湘,八年时间他依然心怀愧疚,求梅寒湘解开情盅。梅寒湘以刺癸胆为条件,在卓真亦成功盗取后授命梅寒泊假扮他的模样杀害谷中五十七人。明知一切皆为阴谋,卓真亦却至死不曾回头。他临死一刻,情盅终于反噬,梅寒湘心恢意冷,将罗刹教转入暗处,五年后自己也被毒盅拖累丧命。 而梅清是梅寒湘与卓真亦之子,裴幼屏的异母兄弟。 卓真亦不爱梅清,梅寒湘也不爱。 …… …… 梅清双手握住胸膛间的剑刃,用力送入心口,当裴幼屏来到身前,梅清一掌打在了他肩头。 裴幼屏“哇”地吐出血水,缓缓低头,看向梅清掌心飘溢的蓝烟。 梅清用力推开裴幼屏,长剑挑起连串的血珠飞溅半空,他后退一步,掀落斗笠,唇角挂着血丝,左眼下方迅速浮现淡红的梅花印记。 “就为了她?”梅清指向不远处的苏挽棠,却是看着裴幼屏,“就为了她?” 裴幼屏摇摇晃晃跪在地上,一口口吐出黑血,“咯咚”倒了下去。 梅清仰头大笑,天旋地转,笑声停歇,他走向裴幼屏,揽进怀中。 “你答应姑姑的……”梅清垂下视线,魔怔似的絮叨,“你答应的……” 裴幼屏微微阖着双眼,黑色的血浸染了衣襟,他轻咳一声,道:“梅清……你……还活着?” 梅清天真地笑了笑,眼角的梅花越来越艳丽,“我要带你回忘川啊。” 裴幼屏忽而抬手抚上他脸颊的红痕,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相同的位置。 “你那里很干净。” “骗……子……”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入裴幼屏眼眸,裴幼屏睁大双目,惊讶在脸庞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闭起眼睛,轻呼出一口气,那滴泪顺眼角滑了下去。 梅清将脸贴着他胸膛,轻声说:“我没有……骗你……” “我在忘川花海等候两年,终于等来你一封信。” “我等了太久,既然你迟迟不动手,我只好助你一臂之力。” “醉伶蓟虽说是万无一失的好东西,可时间太久,幼屏,我想你也不忍我再等五年。” 梅清似乎一生都在等,等梅寒湘,等裴幼屏,可等到他们死,梅寒湘的眼中依旧只有卓真亦,而裴幼屏眼中有许许多多,却惟独少了梅清。 冷风卷起尘土,空天旷地纷纷扬扬。纠缠在一起的发丝随风飞舞,飞往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 苏挽棠挪动身体向前爬去,她紧咬嘴唇,忽觉腹中绞痛,回头一望,一路血迹斑驳。苏挽棠终于绝望地放声号啕,她盯着裴幼屏,眼泪汹涌而出,她撕裂了喉咙,却再唤不回任何人的灵魂。 …… …… 余燕至左眼下的红梅开得鲜艳夺目。他还有一丝意识——冬雪中的父母,秋叶间的师傅,夏蝉里的师姐与哑巴婶,春光明媚下的何英。最后他耳边响起甜甜软软的声音,“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冬至了。 寒风过后,小雪飘落。落在余燕至脸庞上,融化成水珠,一颗一颗。 何英安静地看着眼前一切,感觉不可思议,不久前他们并肩作战,击败了数十黑衣人,他们正在报仇的去路上! 不是要报仇么? 为什么余燕至躺在他怀里? 何英摇晃着,轻声道:“燕……至……” 余燕至身体已经冰凉。 “我只有你。” “我心里只有你。” 嘴唇一张一合,何英像又变成了哑巴,他眼里干涩,哭不出声。 雪越下越大,雪花飘飘洒洒落了何英满头,远远望去仿佛苍然白发。 第 60 章 60. 苏无蔚提防了裴幼屏,却意料不到梅清早已在圣天门布下暗桩。裴幼屏想借屠魔大会斩草除根,梅请则利用正道齐集之机妄图一网打尽。届时裴幼屏失去靠山,身陷绝地,唯有重回罗刹教的庇护。梅清所做与当年梅寒湘如出一辙,结局也如出一辙,他们的爱最终只换来卓真亦的死,裴幼屏的恨。 唯一出乎梅清预计的是天荒谷邵秋湖。 整整忙碌十个昼夜,邵秋湖眼底蒙上了浓重的阴影,摇摇欲坠倚门滑坐在地面,他也顾不得干净与否,额头埋进臂腕,惶惶不安地闭起眼睛。 “邵神医,孤影城宋少侠情形似乎不妙。” 邵秋湖像被兜头浇下一盆雪水,他立刻惊醒,站起身大步朝院外走去。因中毒者过多,严丰访遍附近药铺医舍请来数位大夫襄助;十天里各门各派陆续离开圣天门,而留下少数者中毒较深,邵秋湖依然不能休息。 迎面碰见童佳,邵秋湖打量他手中托盘,不禁蹙了眉头。双手接过,邵秋湖转向一旁的人,“请刘大夫先行,我随后就到。” 寒风下童佳嘴唇干裂发白,他一声不响跟着邵秋湖走回了居住的小院。 眼望邵秋湖推门进入,又反手关了门,童佳挪步门口,贴着冰冷墙壁蹲下,低头看拴在凳腿的小兔,他解开喜庆的红线,将小兔抱上双腿,感觉几乎是有些抱不动了。小兔很白,童佳上个月才给它洗得干干净净。捏把青草,童佳喂到它的嘴边,小兔蠕动着唇瓣没有吃。 良久后,一直寂静的房间响起巴掌声。 又过了许久,撕心裂肺的嚎啕震痛了童佳耳膜。他终于是听见他的声音,近得像从自己喉咙发出。童佳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忽然肩膀一缩,头脸捂进了小兔柔软的毛中。 哭泣与哽咽隔着一道墙。 周遭的一切都失去颜色,只剩雪白小兔和小兔红得仿佛滴血的眼睛。 春风融化冬雪,夏蝉鸣落秋叶。 光阴似箭,一如山路上疾行的骏马。 时逢立春,山中草木吐绿,雀鸟欢歌,野花摇曳送出淡淡芬芳。 马蹄得得,从山林到城镇,停在了一家饭店前。 白衣人翻身下马,伸展双臂,将马背上的男孩抱入怀中,走进店内,他寻空桌坐下,要了几碟清淡小菜,一笼包子。 伙计瞧他相貌衣着不凡,招呼得尤其热情,添了茶又点头哈腰地对着身旁孩童道:“小店招牌雪花糕,小少爷要不要尝尝?” 凑近一看,伙计察觉异样,这孩童始终紧闭双眼,倒不像作 分卷阅读71 怪,仿佛当真无法睁开。 男子道:“送上来吧。” 伙计眉开眼笑,“哎!”地吆喝一声,甩开大白布巾,嘴里喊着菜名走远了。 等菜上齐,孩童捏着糕点咬一口,嘴边笑出两个小小梨窝,“爹,你也吃。” 何英狼吞虎咽了包子,又灌下茶水,然后摇头,“牙疼。” “吃那些多栗子糖当然会疼,我说一日三颗你也不肯听,如今见了雪花糕是不是后悔啦?”何鱼儿吃了两块雪花糕,提起筷子,碰到碟沿,感觉夹住了些菜便送回碗里,低头凑近,一口口细嚼,“剩下的包起来,等你不疼了再吃。” “这点心带着不方便。”何英将碟子移到何鱼儿近前。 何鱼儿点点头,雪花糕被一扫而空。 走出饭店,何英抱他上马,跨坐在他身后,扯动缰绳,骏马再度腾蹄奔驰。 五日后,何英摇动船桨渡向湖水对岸。 下了船,何鱼儿先在湖边洗洗手脸,掏出布帕擦干,然后拍了拍袖口,衣摆,仰起头问道:“我干净吗?” 何英微微一笑,牵起他走向前去。 穿过大片药圃,视野里出现了几座木屋,屋前石桌正烧着壶茶,桌旁站立一人,缓缓转身,与何英相视颌首,目光又落在了男孩脸庞,“鱼儿。” “邵叔叔!”何鱼儿笑容灿烂,梨窝浅浅,谨慎地迈开脚步。 邵秋湖迎上前将他抱起,声音里含有愉悦,“一年未见你又重了。” 何鱼儿伸手摸他面庞,“邵叔叔没变。” 邵秋湖失笑,望住那双眼又深觉到了遗憾,他被誉神医,却对此情形束手无策,何鱼儿既非中毒也非生病,他是天生的“有眼无珠”。 省过寒暄,邵秋湖抱着何鱼儿与何英并肩走向山谷。 盏茶工夫,山谷深处的一面石壁显露出石门。邵秋湖摸到藤条掩藏起的石块,旋扭半圈,门应声开启。 进入密道立刻便受寒气侵袭,邵秋湖将怀中孩童拥紧,加快脚步又行走片刻,狭窄的通道渐渐宽阔,邵秋湖停步一间石室,七颗碗口大的荧光石将四周照得通亮。 何鱼儿坐在石床上,双手紧紧揪着衣角,他安安静静,内心却激动得不知所措。 何英站在附近,眼瞧邵秋湖打开石室中另一道门,空手走进,又握着只紫水晶盒走出。 水晶盒被放置桌面,邵秋湖点燃线香,白烟袅袅升起,一股梅花香飘入鼻腔。 何英仿佛是被香气吸引,缓慢地走了过来。 小心翼翼掀开盒盖,邵秋湖抬眼凝视何英。 何英低头看去,盒底蠕动着一条“红线”,极细极长。他神情淡然,左手轻轻探入,“红线”突然狂躁不安,蛇一般缠绕住他的手指,线头猛地刺向手背,顷刻便摇头摆尾地钻进了皮肉深处。何英只觉刺骨冰凉直袭心房,他捂紧胸口,一阵寒战。 邵秋湖扶上何英,何英摇了摇头,深深吸口气又长长吐出,他转身走向室内的那扇门。 驻足门前,何英掌心摸着冷硬的石板,充满温柔怜爱,像抚摸情人。 时间短暂而漫长,线香燃尽,何英缓缓低下了头。 何鱼儿不知几时来到邵秋湖身边,他几乎讨好地握紧对方的手,小声道:“邵叔叔,你说我师傅今年就会醒,是吗?” 邵秋湖默然无语,该说的他早已对何英说过,何鱼儿却还小,不懂希望前方或许等待着绝望。 “鱼儿,这里冷,你随邵大夫先离开。” 何鱼儿忧心忡忡地轻唤,“爹……” “听话。” 何鱼儿鼻尖一红,仰着小脸喃喃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师傅吧,求求你……” 邵秋湖弯腰抱起他,然后看向何英背影,眼中流露哀伤,终于他十分克制地垂下眼皮,扭头走出石室。 孩童的声音渐离渐远,当完全消失后何英有了动作,他打开石门,在晶莹剔透的冰屋中一眼望住了那人。 何英在冰床坐下,注视着余燕至,虽然头发花白,但面容年轻,几乎不曾留下岁月痕迹。 轻轻牵起余燕至的手,手心朝上展平开来,何英先拿指尖戳了戳,看他没有醒,然后窃喜地画了只乌龟,一遍一遍,画了许多只,何英想用它们换小兔子。 兔子跑得比乌龟快,它得意洋洋,因为一回头就能发现慢腾腾跟在身后的乌龟,有次兔子依旧没心没肺地去瞧,结果却不见了乌龟的踪影。兔子气恼乌龟跑得太慢,于是蹲在树下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春天里它数花瓣;夏天里它扑蝴蝶;秋天里它踩落叶;冬天里它冷得缩成一团。兔子等了太久,望了太久,双眼变得通红,它终于纳闷,乌龟去哪儿了? 指尖一颤,何英抬手捂住了脸庞。往事不可抑制地涌现脑海,全是他,全是他!可他在哪里?自己究竟把他丢在了哪里? 何英简直想不起来,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余燕至,余燕至好好活在某个地方,只是懒得来跟他打招呼。 自欺欺人的念头令何英咧开了嘴角,他重新抬起头,伸手抚摸余燕至左眼下的梅花,若成功,这朵梅花将会消失,而它此刻肆无忌惮绽放,艳丽的颜色刺痛了何英双眼。千辛万苦养育的盅虫毫无效果,何英想或许余燕至并不愿醒来,因为他活得太累,人生充满是苦楚。 何英紧挨余燕至躺下,侧身凝望住他,指尖点着唇移向胸口,最后落在了腿间。 “够不够?”空寂冰冷的室内,何英自说自话。 余燕至睡得安详,唇角微弯,仿佛做了好梦。 何英加重力量,然而那事物和余燕至同样安详。何英又引领着余燕至按往自己身下,他感受不到余燕至的温暖,余燕至也感受不到他。 “你还想要什么?”额头抵上余燕至肩膀,何英闭起眼睛,“什么都可以。” 余燕至无声无息。 “你说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在一起,你说想我,心里只有我……你说会对我好,比师傅更好。”眼睫颤动,何英轻声道:“骗我的么……” “我想你,心里只有你,会对你好……不骗你……”何英伸长手臂拥抱他,枕着他肩膀,“我以后再也不画乌龟了。” 余燕至的身体柔软冰凉,被奇珍异草吊着口气,是活死人。 何英磨蹭他手臂,似乎想暖和他,“我们明日就走,如果不喜欢我住的地方,回落伽山好吗?回去刚赶上挖竹笋,小时候——” 何英闭了嘴,挖空心思搜寻,发觉实在找不出许多相亲相爱的故事,于是惭愧地蹭了蹭余燕至脸颊,“我以前真坏。” “我那么坏你喜欢我什么?”何英仿佛有了新发现,忽然兴趣十足,半趴在余燕至身上,自己笑起来,“你不用说,我知道。” 其实何英不 分卷阅读72 知道,没人告诉他。 “你什么我都喜欢!”何英嘴巴凑近余燕至,狠狠亲了一下。 也没人问他。 盯着对方冷淡的脸,何英又道:“你听见了吗?” 感觉有些自讨没趣,何英重新躺回余燕至胸口,似乎是百无聊赖地乱画起来——大大的圆,四只粗短手脚,半缩的胖脑袋,一根细细小小的尾巴…… “我是乌龟精?” “你是我的尾巴?” 兔子认为中计了,它明明该跟在乌龟身后,它回头去找,翻山越岭,日夜奔波,茫茫天地间只有它雪白身影。 何英四肢渐渐僵冷,他头脑清醒,知道应该离开,然而不想动。他等了一年,两年,三年……八年……想象第二个八年,第三个八年,直到死的那天,他感觉疲惫,疲惫得再也走不动。他想好好睡一觉,在余燕至身边。 万籁俱寂,兔子环顾四周,雪地上只有一排孤单的脚印。它找不到乌龟,安静地蹲在了雪中,孤零零伤悲着,心碎成一片片雪花,掩埋住了自己。 眼睫越眨越慢,何英陷入昏沉,静静地呼出一口气,他闭上眼睛。 半梦半醒,他感到一只手臂搭在了背上,仿佛拥抱着他,何英露出笑容,真实地几乎不像梦中。 “何……英……” 低哑的声音缭绕耳畔,何英轻轻应道:“恩。” “何英……” 第二声接着响起,背上的手挪到脑后,扯住了他发丝。 微微疼痛里何英皱眉抬起头,不耐烦地望向眼前。 苍白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黑色眼瞳,闪烁水光。 何英怔了怔,猛然起身,“咚”地摔下床。 余燕至像具行尸走肉,双眼直直盯住何英,他手脚并用一路跌了下来。 何英吓傻了,他回过神随即往外爬去,边爬边大声吼叫,“邵秋湖!” 余燕至一把扯住何英脚踝,力气大得何英倒抽凉气。他犹如大片阴影,缓慢地覆盖住了何英,最后将他牢牢锁在身下,“不……许逃……不许……” 何英还在絮絮念叨着邵秋湖,剩下半句是,“他醒了!” “你要去……哪里……”余燕至眼圈通红,一瞬不瞬看着何英,他紧咬牙关,双唇抖得厉害。 何英发出哽咽,哽咽在喉间打转,出气似的泄露了两声哭音。 余燕至仿佛山顶滚落的巨石,碾压向何英,将何英堵在胸口的声音挤了出来。 何英双臂勒紧余燕至,哭得痛快淋漓,简直要哭出心肺,积攒了几千日夜的思念终于盼回了倾诉之人。 乌龟伤痕累累地来到兔子面前,它落入陷阱,苦苦挣扎,却一心想着兔子。兔子红彤彤的眼睛流下透明泪水,它欢喜地蹦跳上前,再也不愿跟它的乌龟分开了。 第 61 章 61. 余燕至初醒的头三天尚不能行动,他沉睡八年,睡光了精神气,亏得身边有个神医,几副药下去倒也渐渐恢复了三四成。 何英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围着余燕至转,全无半点沉稳;邵秋湖心想如此甚好,何英正正经经,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反而瞧不顺眼。 余燕至眼角的梅花从艳红变成浅粉,依然没有消隐。邵秋湖解释,“梅花子母盅”母死则子亡,所以梅清若遇危险,余燕至将随之丧命。而后种入何英体内的盅是以余燕至鲜血养育,但毕竟非亲缘关系,余燕至能够苏醒已属奇迹。何英简直厌恶梅花,可余燕至如今平安无事,他又感觉那梅花点缀得恰倒好处,几乎是漂亮的。 邵秋湖八年前曾道,若此法成功,何英便不得不与余燕至“同生共死”,因以何英之血养不出第二只“替身”。何英没有犹豫,他求之不得。 何英在膳堂里忙活,何鱼儿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双手泡进木盆,一片片洗菜叶。邵秋湖被何家父子双双冷落,只好去园圃打理草药,他厨艺是真差,连整日巴结他恨不能变成小尾巴的何鱼儿都只能呵呵傻笑。 何鱼儿洗净菜叶,控干水,小心地走进膳堂,喊道:“爹。” 何英回头接过,塞给他几掰蒜,他又挪去门口拨蒜皮,“不知道大侠有没有饿肚子?” “别操心。”何英搅拌锅里的粥,嗅了嗅,挺香。 何鱼儿点头,微笑道:“我想给它洗浴,吕师弟和冯师弟两人都抓不住它。” 何英从他手心拿走蒜,拍他后背,“叫邵秋湖吃饭。” “恩。”何鱼儿迈了几步,扭头道:“爹,你现在怎么都称呼邵叔叔的名字啦?” “我以前就这么称呼。”何英恭敬地叫了八年邵大夫,其实也别扭。 眼瞧何鱼儿一路顺利地走向园圃,被邵秋湖牵住手,何英将心放下,返回了膳堂。 简简单单一碟青菜炒蘑菇,一碟黄瓜炒鸡蛋,一锅米粥。何英舀了碗饭,分出小碟菜,端进屋子。 邵秋湖,何鱼儿面对面坐在膳堂前的石桌上,邵秋湖夹了些鸡蛋给何鱼儿,何鱼儿边吃边道:“我自己来。” 何英从不娇惯何鱼儿,邵秋湖明白,因为何英不可能保护何鱼儿一生。邵秋湖起初不解,何英为什么接受这个孩子,直到听何英讲起落伽山,邵秋湖才感悟他的用心。 能让人从恨中解脱的,终究是无私的爱。 何鱼儿在何英心里是份念想,代表世间所有美好,何英倾注以爱,收获的同样是爱,与裴幼屏无关,与仇恨无关。何鱼儿无须重复何英走过的路——鱼儿,是何英的期盼,愿他一生自由自在,不被痛苦、遗憾牵绊。 屋内,何英舀起一勺粥吹过,举向余燕至。 余燕至苦笑着认命喝下,知道何英想对自己好,吃饭,穿衣,洗漱,凡事都忍不住插手。其实余燕至虽虚弱但无碍日常,他接受照顾更像是种包容。 “鱼儿是女孩就好了。”何英扯扯嘴角,神情仿佛十分认真。 余燕至听这话唐突,问道:“男孩不好?” “若是女孩就能嫁进天荒谷了。” 一口粥呛在喉间,余燕至轻咳起来,何英连忙抚摸他胸口,“你慢点喝。” 余燕至捉住何英手腕,不可置信道:“这话哪像当爹的该说?” 何英轻哼,“鱼儿配不上他?” 余燕至认为问题不在此,虽说季辛无意邵秋湖,邵秋湖也不可能移情七岁孩童……看向何英,余燕至不禁暗叹,何英能养出这样的儿子他几乎感觉惊讶;何英确实有了为人父的责任,但“病急乱投医”,恨不能将儿子当女儿为他找个好归宿。 何英或许随口一说,料不到十年后他差点因此打断何鱼儿的腿。 夜幕降临,何鱼儿躺在余燕至身边,听余燕至轻声道:“落伽山冬日寒冷,你爹时常冷得睡不着,我们会挤在一个被窝取暖……” 分卷阅读73 “爹说是师傅冷得睡不着,非要跟他挤一起。”何鱼儿把小手送进余燕至掌下,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师傅,你手心真暖和,爹的总冰冰凉凉。” 余燕至忍住笑意,问:“你爹还说过些什么?” “爹说他有个师妹,年纪很小就生了病,后来师妹的娘也病了,师祖也病了。”何鱼儿哀伤道:“如果邵叔叔在他们就不会生病了。” 余燕至愣了愣,那夜的残酷他永生难忘……低头望向孩童,余燕至发觉他长得像苏挽棠,甜美而可爱,这或许是苏挽棠鼓起勇气托付何英的原因,她无颜将何鱼儿留在圣天门,“有眼无珠”的孩子,仿佛遭受天惩。 “是……”余燕至温柔地摸了摸他后背,微笑道:“如果有邵大夫……” 何鱼儿琢磨,邵叔叔很厉害,非常厉害,连师傅也夸他! 何英端着药碗回屋,邵秋湖跟随身后,两人似乎一路都在说什么,门打开又齐齐噤了声。 邵秋湖自床中抱起昏昏欲睡的何鱼儿,何鱼儿受到惊扰,迷迷糊糊哼了声。 “今晚跟叔叔睡。”邵秋湖抱着他朝外走。 何鱼儿向来乖顺,尤其是对邵秋湖,他单臂搂住邵秋湖脖子,含糊道:“邵叔叔,我自己走。” 几步路的距离邵秋湖自然不会将他放下,只是快要跨过门口,他忽然回头看了眼何英。 何英脸庞霎时就红了,狠狠瞪向邵秋湖。 邵秋湖轻咳一声迈出屋子。 余燕至边喝药边盯着何英通红的耳根,他毕竟不是青稚少年,邵秋湖暗示得明目张胆,如何能不明白? 何英接过药碗,刚要起身便被余燕至拽住手臂,他疑惑回头。 余燕至道:“很苦。” “我去拿蜜饯。” 余燕至又将他拉回,凑在他唇边笑道:“不用。” 药碗骨碌碌从何英手中滚下,他像只斗志昂扬的大白兔蹿进了余燕至怀里。 余燕至其实精力有限,但何英显然憋了许久。 褪尽衣衫,两人相拥亲吻,双腿纠缠在一起,磨蹭中余燕至被何英的火热唤醒,也硬挺挺地顶住了对方。何英忽然撑起身体,挥出剑气熄灭烛火,视线刹那陷入黑暗。 余燕至怔然,却随即被何英柔软的口舌引出呻吟。他沉浸欲望时也并不狂乱,嗓音低沉,类似沉重的喘息,但听在何英耳里犹如催情药剂,恨不能将他折腾得大叫出声。余燕至只觉包裹着自己的唇舌那样可爱,小小的舌尖显得楚楚可怜,似乎是拼命地想要讨好勃动的野兽。何英一路舔到了柱根囊袋,他轻轻吮吸,被四周毛发扎得鼻头发痒;其实这里并不好抚慰,但会令人十分享受。余燕至不禁撑起上身,他一手支床,一手揉进埋在胯间的脑袋,仿佛是要安慰何英,指尖温柔地摩挲着他。何英又向下舔去,余燕至忍不住拔高嗓音。欲液涌出,快感如潮,余燕至身体越来越硬,是即将爆发的预兆。哪知何英突然停止动作,跨坐在了他腰间。 何英往下沉去,余燕至感觉自己的事物顶进了狭窄紧密之处。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扶住何英,余燕至一把托起他,“干什么?” 何英疼得浑身颤抖,这时就搂住了余燕至颈项,小声嘀咕,“我也行。” 余燕至终于明白邵秋湖临走那眼的意义,大概是提醒何英不准乱来。 余燕至又想笑又心疼,让何英老实坐在腿上,问:“你行什么?” 何英很想豪气冲天地说自己也能让余燕至爽快,但方才那下确实疼得紧,他悄悄背过只手,伸指头朝里戳了戳,脸又变得煞白,好在余燕至看不见。 余燕至是瞧不清楚,但何英一举一动也没能逃过他意料。 何英想余燕至承受得了自己,自己没理由承受不住对方,不就疼疼吗?反正疼不死人! 余燕至摸黑靠近何英,吻落在胸膛,然后含住他胸口肉粒吮了吮。何英最怕余燕至这样,他抬臂推挡,浑身的毛都要炸起,“别弄!” 翻身压下,余燕至的笑声爬上何英耳朵边,“不喜欢吗?” 何英不喜欢,但他喜欢余燕至,左右为难,他闭了眼咬紧牙,哼哧道:“这个没意思!” 余燕至置若罔闻,他一边轻咬何英胸前,一边揉搓双腿间的玩意。何英几乎想一脚踹去,心里又急又恨,想起自己还傻着时被余燕至在浴堂弄过,那会儿他无力反抗,这会有了力气却又不能反抗!何英想那处有什么好舔的,偏偏没什么好舔他却是被逼得死去活来。 “你别……”何英一口气分三次喘,眼睫颤抖得厉害。 余燕至挪开唇,怜爱地亲亲何英下巴,抚弄着何英分/身的手移下,在那穴口按了按。 何英猛地一缩,屏住呼吸。余燕至的手却又回到他的硬挺,凑去耳边轻语道:“英儿。” 全身都似要着火,何英羞愤得恨不能掘地三尺埋了自己!他忽然翻身坐起,抄枕头要扔,半空里又丢下了床。挤进余燕至腿间他想狠狠上了对方,都探进去顶端却又抽了出来。何英简直快没脾气,换手指没入一根,边搅着边气愤道:“燕至!燕至!燕至!” 庄云卿就是如此称呼余燕至,然而杀伤力显然比英儿小太多。 余燕至被他弄得有些疼,但又喜欢极他这小疯子的模样,余燕至宠他,在上在下都不会变。何英也想对余燕至好,然而余燕至总有办法“逼”得他原形毕露。 何英堵住余燕至嘴唇,手指从一根变成两根。余燕至难耐闷哼,他也并不习惯如此行为。 “这里吗?”何英放开余燕至,指尖搔向记忆中的位置。 余燕至先是一怔,猛地举臂掩住眉眼,身体微微弹跳起来。 何英呼吸急促,心知找对了地方,他缓慢揉弄那处,俯身含住余燕至耳垂轻吮,灼热的鼻息喷洒在了对方耳畔。 “恩……”余燕至仿佛叹息。 何英诧异开口,“疼?” 余燕至摇了摇头,突然道:“你若是女子只怕我早当爹了。” 何英想起少年时他曾取笑余燕至与秦月儿,那会他隐隐生气,却难知是讨厌余燕至,或余燕至总陪师妹玩。何英自然不会去吃陈醋,只是耳听余燕至的话不禁有些憋闷。也不晓余燕至的意思?到底想当爹,还是想他变女人……无论哪个都够何英气急败坏。 强塞入第三根手指,穴口被撑得满满,余燕至倒吸口气死咬住嘴唇。 “我不是女子,你这辈子也当不了爹!”何英抽出手,下身顶了进去。 余燕至攥紧床褥,承受对方疾风骤雨般的进攻,片刻后何英渐渐放缓动作,扭扭腰,趴在了余燕至身上,轻声道:“你干吗说这些,我变不成女人,也没法给你生个娃娃。” 眼前的黑暗开出五光十色的花,余燕 分卷阅读74 至有些眩晕,他反手搂住何英,“我将你当作妻子,想与你白头偕老。” 何英脸一热,又不安分地动动,“我才将你当作妻子!” 余燕至轻笑,吻何英额发,“相公?” “余燕至!”何英眼底喷火,他撑起身竟然结巴了,“你……你就是……” “小混蛋?”余燕至双腿环住何英,好心接下后半句。 何英不跟他废话,摆动腰腹实实在在干起来。 余燕至被他顶得头晕眼花,哑着嗓音喊了几次“慢点”,何英却越发激进。余燕至之前濒临发泄,很快射过一次,第二次便比较持久,何英先射,热液留在了余燕至体内。白浊滑下,何英将它揩净送回里面。然后手口并用地让余燕至泄出,何英含着唾进手心,竟又抹入穴口。 手背拭过唇角,何英仔细地瞧了瞧那里。 余燕至几乎没气力动,他勾勾下巴,何英了然躺在他身边,余燕至手臂伸到何英脖颈下,揽着他肩膀搂进了怀中。 何英抚摸余燕至腹部,他也开始想自己早能当爹了。 余燕至轻轻闭眼,拉过何英的手覆上胸口。掌下心跳剧烈,撞击着何英。何英凝视余燕至眼角,仰头亲了亲那朵梅花。 余燕至微微弯了唇,“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我理所当然认为如此,从心里有你的那天起。” ——十三岁那年我就想这么对你了。 何英记忆模糊,他几乎不知自己何时喜欢上余燕至。因为丝丝渗透,悄无声息,回头的刹那便有了思念,追寻的过程悲伤越积越多,失去余燕至他终于明白孤独的滋味。 “我那么好?”何英摩挲他灰白的发。 余燕至睁开眼,望着帐顶,似乎在认真思考。 余燕至沉默的时间里何英一瞬不瞬看他,然而没了后话,何英简直沮丧,他嚷嚷开来,“你什么都好。” 余燕至笑出声,笑得何英跟他一起抖动。 何英挣开余燕至,“我哪儿不好?” 余燕至收起笑声,静了片刻,看向何英,他眼里渐渐凝聚水光,浮浮沉沉,忽明忽暗,“不好就不爱么?没有理由就不能爱么?” 何英双唇一动,埋在他胸口咬出圈牙印,闷声道:“我吃了你。” 余燕至手指埋入何英发间,依旧看着他,“你带我去看小松鼠,危险前将我推开,弄伤喉咙也要让我听见声音,你肯为我忍下委屈,放下仇恨……” 何英抬起头,余燕至与他相视,微笑着问:“够不够?” “为什么?”何英静静回视,视线模糊。 余燕至眨了眨眼,“想你。” “我就在这。”何英跟着轻眨眼睫,滚烫的泪滑了下来,“你也想么?” “想。”余燕至面庞潮湿。 何英拥抱住了他,“我不准你想我!我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你睁开眼睛就看得到!我不准你想我……” 余燕至反手也抱住了他,“好……我是乌龟精,说不想就不想。” 何英几乎哭出声,哇哇叫着,“我是乌龟精的尾巴!” 余燕至有一溪水,何英有颗种子。 温柔的水中央,花开好了。 翌日清晨邵秋湖早早醒来,却是不急下床,他撑着额角倾听,屋外有哗啦啦水声,利落的动作显然不该属于余燕至。 邵秋湖掖紧何鱼儿肩头被角,轻轻翻身,套进布靴,披了外衫,打开门步出。 何英勤快得像只蜜蜂,晾晒着被单亵衣。 邵秋湖递出小瓷瓶,“又是你?” 何英琢磨这话感觉颇不爽快。 邵秋湖也不爽快,当初灌醉何英多多少少有点冷眼旁观的意思,没想第二日何英完好无损走了出来,结果今天还是他。以邵秋湖眼光,余燕至哪会制不住何英?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邵秋湖不知他在何英眼里也是绣花枕头。 何英接过瓷瓶,谢字在舌尖一个打滚又吞了回去,转道:“我们明日起程。” 邵秋湖颌首,神情平淡。 何英斜睨他,“有空一定前来打扰。” “不必麻烦。”邵秋湖转身返回屋中。 “嘴硬!”何英轻哼,捏紧瓷瓶回头找余燕至了。 完结 62. 湖岸边,何鱼儿弯身行礼,“邵叔叔感谢你救了师傅。” “恩。”邵秋湖轻轻回应一声,转望余燕至,嘱咐道:“注意休息,凡事莫要勉强。” 余燕至思忖其意,不免有些羞愧,邵秋湖虽对他有救命之恩,彼此关系却算不得熟稔,所以许多话点到为止,十分客气。 “我会照顾他。”何英扶了扶肩上包袱,抱起何鱼儿。 邵秋湖眉头微皱,心想最没立场说这句话的就是何英。 “你也别总守着这空荡山谷,不如随我们一同回江南。”何英将何鱼儿递给船上的余燕至,又转头道:“八年里他有来过一次吗!” “我不喜出行,与他人无关。”邵秋湖神情淡淡,“走吧。” 何英静静看他片刻,呼出无奈的一口气,抱拳道:“保重。” “一路顺风。”邵秋湖回礼,目送小船渐渐消失在了雾霭之中。 离开天荒谷,换乘马车,无须车夫代劳,何英亲自挥鞭驱马。 与来时忐忑急迫的心情迥异,一家三口走走停停,吃吃喝喝,顺便领略沿途风景。 街市上余燕至牵何鱼儿走向一处货摊,低头挑选良久,拿起把雕花木梳给他,问道:“这件如何?” 何鱼儿小心抚摸,感觉它木质光滑,凑近轻嗅还有淡淡檀香,他点头道:“恩!” “小公子眼光真不错!”货郎连忙开腔,“此乃西域紫檀木所雕,木料好,雕工细!三两银子,我绝不多赚。” 余燕至诧异地打量货郎,货郎原本讲得口沫横飞,此时与对方目光相接竟也不由一怔,犹豫道:“你……你是……客人,我们是不是……” “十年前,东陈镇。”余燕至微微一笑,抱拳道:“老板生意不错。” 中年汉子一拍脑门,立刻喜笑颜开,回礼道:“承故人吉言!” 语罢,汉子又看向何鱼儿,“这位便是家里小公子吧!果真与其父一般风采翩翩,俊朗不凡——” 噤了声,汉子疑惑道:“小公子的眼睛……” 余燕至并不避讳,简短地肯定道:“是。” 汉子正视了余燕至一头霜发,然后看了看何鱼儿,不禁沉声叹息,摇头摆手道:“当年……唉,瞧我这嘴……” 诚心祝福却未预料是眼前的结果。 余燕至心知汉子多虑了,但也无意解释,掏出三两银子放上货摊,道:“梳子我买了,祝老板生意越做越红火,告辞。” “这银子我不能收!”汉子一把拽住余燕至,银子硬要塞回给他,“就当我一点心意!” 分卷阅读75 余燕至没想他纠缠不休,又不好对个商贩动武,竟一时脱不开身。 何鱼儿不明所以,想去拉余燕至,却不慎被路过行人撞倒在了地上。 “鱼儿。”两个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汉子打眼一望,那小公子已落进个白衣男子怀抱,再细瞧又是大吃一惊。 何鱼儿攥紧破皮的手忙道:“爹,刚是我不小心。” 何英冷漠看向将手探进余燕至袖口的汉子,“怎么回事?” “误会。”余燕至抽回衣袖,抱歉地对汉子笑了笑,“老板的心意我收下了,多谢。” 何英等余燕至走到身边与他并肩离去。 汉子傻愣愣呆站半晌,猛一拍后脑勺醒悟过来!什么心上姑娘?盲眼儿子?碎了心白了发?敢情都是自己瞎想!六两银子啊…… 马车里,余燕至换下何英买回的新衣,将旧衣裳叠好塞进了包裹中。 何鱼儿逛了小半天街市,此时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内打起瞌睡。 余燕至想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便撩开帘子坐去了车前。 “你不打算告诉他么?”余燕至微微偏头注视何英侧脸。 何英默然良久,甩了甩马鞭,“我曾经不懂哑巴婶隐瞒师妹的理由,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亲情的羁绊更深?如今我想,她忍受痛苦斩断一切,是为给最爱之人最干净的一片天。” 柔和的阳光洒落何英面庞,将那扇子似的长睫投影在了眼下,随眼皮的眨动轻轻跳舞。何英的脸皮依旧又白又薄,余燕至安静凝视,指尖仿佛已经触摸了过去,预想中的凉滑传递心房,心口有微微的刺痛,刺痛又使得手指发酸。八年时光……余燕至回忆,他们真正形影不离的岁月也不过八年。原来这么久……久到何英学会了忍耐与宽容。 “何英。” 何英寻声望去,眼前一黑便被余燕至吻住了双唇。 贴上后又很快退开,余燕至瞧何英还有些发愣,不禁在他唇边笑道:“留心前路。” 何英气哼哼笑道:“那就别让我分心。” 边说边伸手去推余燕至,余燕至顺势擒住他手腕,轻吻又落在了他手背。 何英直视前方,只是浅笑。 十日后三人抵达了嵩阳山。山腰间有座庵,庵中修行着几位比丘尼。 何英并未进庵内,而是由年老的师太传入口信。 片刻后,年轻的比丘尼自庵中走出,她停在余燕至身前,双手合掌,低头弯腰,唇角微不可察地颤抖,“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梨窝浅浅,眼儿弯弯的黄衫少女已远在昨日,今日只有了却尘缘,淡静如水的念仁师父。 何鱼儿合十双手施礼,道:“念仁师父,您身体还好吗?” “贫尼身体康健,劳小施主挂心了。”念仁微笑,还礼于他,将他当作大人一般。 何鱼儿每年被何英带往此地与念仁短暂相聚,他并不知对方是谁,但心生莫明亲近,脑海总能浮现一张温柔的面庞;然而他年纪幼小,尚不懂比丘尼的意义。 “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念仁师父,希望您收下。”何鱼儿捧出木梳,双手递了向前。他满怀期待,因为师弟们告诉他这是女子都会喜欢的事物。 念仁怔了怔,眼底闪烁水光,她连拥抱都未曾给予的孩子却挂念着她……谨慎接过,轻轻摩挲着收入了袖中,抬起眼帘看了看何英与余燕至,目光又送回何鱼儿。念仁重新合起手掌,缓缓闭了眼睛,轻声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余燕至与何英双双还礼,彼此将祝愿深埋心底。 离开嵩阳山又赶五日路,暮色深沉里,寂静的落伽山映入眼底。 两座坟冢都立了石碑,显然这八年何英曾独自回来过。余燕至不知他当时心情,但沉重的悲伤都已成过往,从今而后,他们只需怀念。 玉簪被何英埋进土中,余燕至烧了剪纸,何鱼儿拜了拜,道:“月儿姐姐,婶婶,我来看你们啦。” 之后何鱼儿双膝跪在庄云卿墓前,磕了响头。 简单吃过顿饭,余燕至哄何鱼儿睡下,漫步去了湖边。 月光下湖水泛起银色涟漪。 从后拥住何英,余燕至亲了亲他鬓发,与他一起望向这片湖水,“在想什么?” “想你……” 余燕至笑出声。 “想师傅,月儿,哑巴婶……”何英微微阖着双眼,轻声道:“想小时候许多事。” 可人总要长大,他与他的成长泪水多过欢笑,流血多过流泪。 “我陪你一起想,想一辈子,好不好?”余燕至偏首看他。 何英笑着摇头,“我怕你会忍不住揍人。” 余燕至松开何英,扳过他,先是瞧了会儿,然后捏住他下颌十分轻佻地抬起来,“如今要教训你方法多得是。” 何英在余燕至的面前时间似乎永远停留过去,像只随时炸毛红眼的兔子,他别开脑袋,一把搂住余燕至,“我不准你小瞧我!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 余燕至即将出口的笑被何英含进了唇舌。这个吻有些粗暴,但缠绵着持续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何英强迫背起余燕至,他在同样一条路被余燕至来来回回背过三次。月光照得路面白亮亮,不着调的小曲又断断续续唱响,余燕至笑得乱颤,何英将他往上托了把,哼道:“我唱得这么卖力,你也不捧场?” “精彩,精彩得无言以表。”余燕至抱着他颈项,奖励似的亲他一口,“以后对着我唱就好。” 何英总觉这话有些不顺耳,也是很久后他无意在邵秋湖面前亮了嗓子,邵秋湖随即请他收声。 宽大的木板床,何鱼儿睡中间,一左一右躺着何英与余燕至。 小屋的纸窗上,两只兔子变成了三只。 隔天,三人继续赶路,接近目的地的城镇饭店,何英前脚跨进,几乎同时,一道身影闪至眼前,单臂就要勾向何英。 何英不及细瞧,左手握拳挥了出去;而对方竟能轻松躲避,仿佛对何英弱点了若指掌,挟住他右腕用力一扯,将人拖入怀中,“何英——” 话说一半,拳头自斜处攻来,那人急退,眼瞧何英被挡在了对方身后。 “童佳?” 何英语音落下,余燕至惊讶望向青年。不怪他感觉陌生,最后一次相见童佳还只是少年。余燕至几乎认不出他,记忆里童佳的个头不足胸口高,如今却要微微仰视了。 童佳受到的震撼显然强过百倍,嘴唇张合,半晌吐出两个字,“哥哥……” 虽然外表变化极大,骨子里依旧是个孩子……余燕至眼圈泛红,掌心拍拍童佳肩头,童佳垂着脑袋,泪水淌满面庞。 随行的严丰一声轻咳,余光瞟向其余弟子,提醒童佳场合。童佳随即抹干泪,邀两大一小同坐一桌。 分卷阅读76 何英与余燕至分坐在童佳两旁,童佳低声和余燕至轻语,时不时抬起头就夹菜放入何英碗中,简直理所当然。余燕至看了眼,心中倒一如明镜。 “哥哥,届时你能来么?”童佳试探着问。 余燕至点头,微笑道:“你接任掌门之日,我们定然前往祝贺。” 何鱼儿隔着余燕至道:“童佳哥哥,我也会去!” 一桌五六个圣天门弟子皆十分年轻,无人知晓何鱼儿是上上任掌门外孙,其实严丰与童佳也不知情,只是童佳一见何鱼儿就发憷。 而上任掌门季辛耗费八年使得圣天门重坐武林鳌首,便撒手不管继续云游四海去了。 童佳被选新掌门,不仅因九岁进入圣天门,经历大风大浪,为人善良,正直,坚韧;更因派中已无人超越他的剑术,只怕何英独对他也难有胜算。 何英收好请柬,问道:“想要什么贺礼?” 童佳腰背挺得笔直,盛了小半碗百合豆腐羹放在何英手边,露出克制的笑容,“你来即可。” 严丰见怪不怪,这些年但凡往南的任务童佳比谁都积极,也不过为看一眼何英。至于何英,余燕至之间,他也早就清楚,他偶尔旁敲侧击,童佳仿佛明白,又仿佛无所谓。童佳从不倾诉,只沉默地注视一个方向。虽然严丰几乎看着童佳长大,但时常觉得并不了解童佳,所以不知充斥在童佳耳中的,至今依旧是隔了道墙的嚎啕。 与圣天门弟子道别,两日后余燕至站定在了云惜剑庄的牌匾之下。 何英想给何鱼儿一个保障,余燕至一个归处。 剑庄倚山建造,环境静幽,沿石阶行走,尽头的草地蹦跳而来只巨型白兔。 白兔眼露杀气,一路蹦向何鱼儿,靠近后猛蹬后腿狠狠踹去,何鱼儿踉跄几步,高声笑道:“大侠!” 余燕至惊诧,“那只?” 何英点头,“它是这儿的霸王,没人敢招惹。” 霸王兔不屑地绕过何鱼儿跳上余燕至脚面,似乎还认得对方。 余燕至费力抱起它,它抖抖耳朵,蠕动唇瓣,红眼珠像两颗闪亮的宝石,倒映着余燕至面庞。 何英随后带他前往剑庄校场,高台下是已集合的弟子,何鱼儿站在前方,和师弟们一齐抱拳道:“恭迎掌门,庄主。” 两柄长剑左右而立,何英上前,握住了左侧的剑,余燕至握住右侧。 双剑同时拔出。 艳阳下,何英勾唇一笑,剑尖指向余燕至。白发随风轻扬,余燕至挥剑上前。 双剑相击发出铮铮之音,犹如春归燕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