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月光成亲后,小狼狗竟变渣攻》 分卷(1) 《与白月光成亲后,小狼狗竟变渣攻/下堂男妻》作者:折梅西洲 【文案一】 成婚三年的丈夫,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小美人。 江梦枕看着他们亲密的模样,有些心灰意懒,他和齐鹤唳的关系本就不好,难道终究只能成为怨偶? 曾与他有过婚约的是温文尔雅的齐大公子, 可惜情深不寿,齐大公子英年早逝,他嫁给了他的弟弟。 新婚之时,齐鹤唳目光灼灼 ,一字一字地说:哥哥能做到的,我都会做到。 当日言犹在耳,新人已经进门。 【文案二】 佛说人有五毒心,贪嗔痴慢疑, 齐鹤唳觉得自己占了个全,无怪乎沉沦苦海。 世间有两种悲哀,一种是想要的得不到,另一种是想要的得到了。 齐鹤唳曾以为,他得到了江梦枕,便别无他求, 可谁知道,人心苦不足, 他得到了白月光般的心上人,却仍觉得痛苦万分。 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他受够了江梦枕反复擦拭那盏哥哥送的琉璃灯, 灯碎掉的那一天,齐鹤唳离开了家, 半年后,带回了一个一心一意喜欢着他的少年。 你有旧爱,我有新欢是否这样才算公平? 【文案三】 江梦枕嫁给他时,带来了半个江陵侯府的累世之财, 江梦枕离开他时,行李只有两辆车, 其中一辆里,装满了当票。 齐鹤唳想到那笔从天而降的军饷,终于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能不能不走? 难道还要我留下,看着新夫人进门?江梦枕笑了笑,你该高兴才是,恭喜你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一心一意。 齐鹤唳看着远去的马车,恍然发觉自己一直在舍本逐末, 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江梦枕而已。 【成长型/别扭小狼狗/活在哥哥阴影下/庶子年下攻x人间富贵花/温柔病弱/白月光大美人受】 【感情线大约是:先虐攻后虐受追妻火葬场】 副cp也狂洒狗血: 安致远幼时,曾有人为他批命: 金麟岂是池中物,只应漂母识王孙。归荣便累封诰命,为报当时一饭恩。 说是他命里有一贵人,他此生的荣辱兴亡皆系于此人一身。 安致远一直不知道这个贵人是谁, 直到有一天,他被后母关进柴房饿得头昏眼花时,奶娘的女儿李青萝给他送来了一碟冷饭。 武溪春本以为自己嫁了个如意郎君,可哪里知道, 身为武阳伯幼子的他,只是安致远的进身之阶。 从那只被他捡走的小猫开始,一切都是阴谋算计, 可笑直到大肚子的女人找上门来,他才恍然大悟 【曾用名《下堂男妻》,其实还有个文艺的名字叫《一枕华胥梦》】 【设定约等于贾环娶了林黛玉 (不是!】 【依然狗血依然虐,还是古早口味感情流,大旨谈情不搞事业,慎!】 【架空,所以官职、习俗,都是我说行就行,勿考据、没意义,慎!】 【男男可婚,男男生子,类似哥儿文背景,生怀流预警,慎!】 【内含极其封建的宅斗内容,嫡庶、妻妾各种矛盾,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梦枕,齐鹤唳 ┃ 配角:碧烟,武溪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立意: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第1章 大雪归人 窗外北风呼啸,帘内罗帐灯昏,静夜里传来睡不安枕的衾被摩挲声。 碧烟,帐中人轻咳了两声,低唤道:端茶来 来了,睡在外间的大丫鬟披衣而起,忙把茶壶从暖炉中取出来,她打着哈欠倒了半杯,忽觉得不对,伸手一摸茶杯冰得冻手,仔细看去暖炉里的火早已熄了,上夜的粗使下人们竟无一人发觉,这伙人真要翻了天了!她紧拧秀眉暗骂一声,握着茶杯虚悬在炭盆上,双手焐着杯壁。 抄了半夜的佛经,刚睡下不足一个时辰,怎么就醒了叫渴?碧烟转进卧室,轻轻撩起半幅床帐挂在小银钩上,将茶杯递过去。灯火半明半暗笼在人脸上,床上倚着层叠绣枕的是个年轻公子,眉心正中生着一颗红色孕痣,只是他脸色苍白、痣也黯淡,半睁不睁的一双吊稍凤眼睫毛低低垂着,透出三分病容。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凉得嗓子发毛,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手中的茶杯也打碎了。碧烟顾不上收拾,赶紧帮他拍背,气得咬牙恨恨地说:如今这里越发不像话了!太太也真是的,她好歹是公子的姨妈,当年对待咱们是何等的体贴周到,如今倒好,这样的天气竟要公子在廊下站着立规矩,可您哪里又有错处?咱们江陵侯府何等尊贵,又不是她千方百计地要高攀求娶的时候了! 还说什么江陵侯府,父亲母亲一去,早就风流云散了 幸而我还有个做王妃的亲姐姐。江梦枕闭着眼睛往后一靠,疲惫道:你也别怪姨妈,她和母亲本就不是一母所出,当时慈爱周到,不过是想让大少爷和侯府结亲。可亲事刚有眉目,大少爷却急病死了,她一时疯魔觉得是我克死了大少爷,偏偏周姨娘又为二少爷求得了这门亲事,嫡子死了、庶子捡了便宜,姨妈和咱们那点浅薄的亲情早就断绝了,心里不知怎么恨我呢。 当年的事又岂能怪公子呢?碧烟还想说什么,最后只低低叹了一声:若大少爷还在就好了 江梦枕眉梢一抖、脸色愈差,你真要疯了,说的什么胡话! 向时大少爷对您是何等上心,一食一饮恨不能亲自过问,哪像现在连口热茶都喝不上!碧烟越发愤愤不已,索性豁出去道:你和二少爷过了这几年,哪天又快活了?他从小就阴沉沉冷冰冰的,齐家从科举入仕,大少爷出口成章,他却只知舞刀弄棒。现而今又去投军,好嘛、就跟那打狗的肉包子似的,一去不回头了!半年多来音信全无,也不知捎封家书回来 ,亏您还日日为他抄经祈福,人家可念着好么? 你你越发口不择言了!江梦枕一阵血气上涌,咳了个天昏地暗,碧烟吓得直掉眼泪,跪在他床头顺气赔礼。折腾了好一会儿,江梦枕才倒在枕上,喘着气极慢地说:我并不要他念着我的好只要你念着我们一处长大的情谊,别再、别再如此任性妄言了。 我只是实在心疼,以后再不说了碧烟帮他压了压被角,窗外天色已现出一线青白,她用手帕擦干江梦枕额头上咳出的汗,柔声道:再睡会儿吧,实是怪我,魔怔似的净说那些有的没的,让公子这一夜又空耗了许多精神。 你须知道,祸从口出、人言可畏。江梦枕的语声犹如香笼里即将散尽的一缕轻烟,碧烟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她此番行动失矩,又何尝不是真情流露?当年她随江梦枕为大小姐送亲,从江陵来到京城,十四岁的少年郎从轿子里缓步而出,身份贵重、容光照人,偏他的孕痣生在眉心,艳丽逼人似笼光芒,齐家的仆妇中竟有人当场跪下,口呼观音、连连叩首,闹了好一顿笑话。 他们那日煊煊赫赫地来到齐府,又何曾想到今日?她素日看着公子与二少爷两情不睦,真是又急又气,恨那捡了便宜还卖乖的二少爷是个傻的盲的,平白辜负了江梦枕绝顶的家世出身、容色才华,反添了他这一身的愁病。 这样空耗不乐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你听到了吗,昨儿那院里闹了半宿呢!老嬷嬷向江梦枕住的挽云轩努了努嘴儿,阴阳怪气地传闲话:这样冷的天气,暖炉被风一吹自己灭了也是有的,既是主子就该体恤体恤,反跟他那处处要强的大丫鬟嘀嘀咕咕的,砸了杯子又做给谁看?横竖大家没脸! 就是说呢,另一个婆子忙接茬道:不瞒你说,我那亲家老姐姐就是负责那屋里洒扫盥洗的,方才去擦洗时发现少了一个玉瓷茶盅,不过略问了一嘴,就被那碧烟姑娘好一顿抢白!我本以为侯府出身的哥儿是怎样的金尊玉贵,竟与下人计较起来,好没意思! 人家命贵,没进门就把大少爷克死了,没多久又克死父母,如今给了二少爷,又逼得二少爷离了他跑去从军。太太是他姨妈都不待见他,周姨娘整日琢磨着给二少爷纳妾,他进门这些年也没生个一子半女,一副病歪歪的模样看着就丧气! 可不是,他若真是那样金贵、那样阔气,怎不见多拿一份钱赏了众人,也全了他的体面,才显得他比旁人高贵呢! 你们说的可都是人话吗?!一个小丫头提着裙子正往挽云轩跑,偶尔听了两句便气得跺脚,指着婆子的鼻子骂道:公子还不够宽仁厚道么?我是这府里的家生奴才,二少爷成亲后才拨到挽云轩的,这些年从没听过公子打骂过下人一句!凭什么他有钱就要赏你们,你们又是怎么伺候的?太太这几年不怎么管事,纵得你们狂得什么似的,背地里嚼说起主子来! 老嬷嬷方要还嘴,见一身青衣的碧烟走出挽云轩向这小丫头挥手,她牙尖嘴利、嫉恶如仇,婆子们素来有些忌惮,赶紧溜了。 绛香,打听来没有?当真有大军归京? 门房是这么说的,只不知道二少爷在不在其中。绛香蹙眉道:这样的消息以前也传过几次,没一次是真的 可是说呢,倒累得公子在大门外空等了好几次。碧烟领着绛香往屋里走,压低声音说:昨儿本就没睡好,先不去回吧,再等等消息。 里间屋,昏沉中江梦枕似乎做了许多乱梦,却一个也记不住,醒来后一场空空。他茫然望着帐顶,懒懒不想起身,正好听见碧烟与绛香说话,便撑起身子扬声道:快给我端水梳洗,别误了事。 碧烟叹了口气,拨开床帐挂好,扶着他下了床,何苦来?谁又承你这份情? 以前父亲回来,母亲总是在门口等他,我不过是尽我的本分,并不是做给谁看。 那是侯爷与夫人恩爱,一个急着回来、一个忙着去见,这才是有情有意,否则又有什么趣儿呢? 江梦枕从镜子里定定看了她一眼,碧烟识趣地闭了嘴,手脚麻利地帮他净面更衣,江梦枕也顾不上吃些东西,裹上靛青色镶着白狐狸毛的大氅就往大门处走去。 天阴着,似是要下雪,寒风一吹,无论穿了多少都冻透了。江梦枕又咳了几声,站在避风处向门外望,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一队披甲兵士出现在大街尽头,其中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后面似乎还跟着辆车。 碧烟搓了搓手,有些兴奋地说:还真让咱们等着了! 只见齐鹤唳一身玄色轻甲腰背挺直地骑在马上,大红的披风在风中翻卷,衬得整个人身高腿长、威风潇洒,和温文尔雅的大哥不同,他身上别有一种男儿英气,在军中洗练一番,如今更如利剑出鞘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江梦枕望着半年未见的丈夫,恍惚间竟觉得有些陌生,他没有上前去,只静静地注视着齐鹤唳渐行渐近。成亲以后,江梦枕未尝没有好好和他相处的念头,只是齐鹤唳性格乖僻,也许是嫌弃江梦枕曾与自己的大哥有过些故事,相处间总是别扭不满。江梦枕本以为他与夫君就算不能如父母般恩爱,好歹也能做到相敬如宾,谁知令他大失所望。江梦枕本不是多事吵闹的人,却与齐鹤唳屡屡磕碰,半年前二人又生龃龉,一向冷冰冰的齐鹤唳和他大闹一场,离家而去。 多少小夫妻婚后蜜里调油,偏他们闹得个天翻地覆,齐鹤唳离去后,江梦枕常常想着,他们还年轻,这样下去一辈子,只怕鸳侣不成、反成怨偶。他实不甘心就这样度过往后余生,下定了决心等齐鹤唳归家,要再再试着与他好好相处。江梦枕睡不着时,常在心里盘算,把父母以往相处时的恩爱点滴都记下来,想着总要和夫君把日子好好地过起来,抛却无用的脸面意气之争,才是和顺兴旺之家。 此时看着在大门前翻身下马的齐鹤唳,江梦枕忽而发觉其实自己很是思念他,见了他,心里便觉得雀跃又安稳。齐鹤唳却看都没看他,下马后径直往后面的马车走去,深手撩开厚厚的皮毛风帘,与里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而后嘴角绽出一个轻柔的笑。 江梦枕看见车中伸出一双白皙的手,他并不常笑的丈夫紧紧握着那只手,将车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那竟是一个秀美的少年,形容身量尚小,孕痣生在眼角,红艳艳的在清纯无辜中透出些许风情。 好似是平地起了一阵风,江梦枕被一口寒气塞住了咽喉,他好想咳嗽、把凉透了的心肝脾肺全从腔子里咳出去,却不得不强行忍住,在这样尴尬的场景中给自己留点颜面。 齐鹤唳解下自己的披风围在少年身上,领着他迈进门槛,少年看见一旁有人站着、脚下一顿,用手拽了拽齐鹤唳的衣袖,齐鹤唳却像没看见江梦枕似的与他擦身而过,带着少年在一片二少爷回来了的欢呼声中,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一个急着回来、一个忙着去见,这才是有情有意,否则又有什么趣儿呢?碧烟方才的话倏然响在耳畔,是啊,今儿这一出,还真是,自讨没趣儿。 心里蹦跳着的雀儿坠在地上,江梦枕手足冰凉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沉默地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他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才知道下雪了。 怪不得这么冷。 第2章 楼台飘洒 那少年怯怯地躲在齐鹤唳身后,齐尚书与齐夫人坐在堂上,其余姨娘庶子站在一旁,江梦枕本应站在齐鹤唳身侧,可那个位置被人占了,三个人立在一起反倒奇怪,他便站在双胞胎的四少爷与幺哥儿旁边,陪个末席。 齐鹤唳给父母行了礼,略略说起这半年来投军的事:他随骠骑将军在青州剿匪,某次被人追击不慎跌落悬崖,幸亏这少年和爷爷上山采药,碰巧救了他一命。少年姓肖名华,年方十四,爷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肖家村常年为匪患所扰,齐鹤唳养病时收集了不少情报,后来大军果然利用这些信息攻破了土匪的老窝。可是那帮歹人天良丧尽,为报复竟杀入肖家村,屠了村庄、鸡鸭不留,齐鹤唳带兵晚到一步,肖华的爷爷为保护孙子不幸身死,死前将肖华托付给了他。 分卷(2) 原来是鹤唳的救命恩人,失礼、失敬。齐尚书让人看座,肖华急急摆手推辞,而后仍紧紧抓着齐鹤唳的袖子不放。 我们齐家最是知恩图报的,肖小公子只管住下、就当自家一样,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就直接和我们二少爷明说,你既救了他,他是千万都要依从的。齐夫人捻着佛珠瞥了江梦枕一眼,你去安排肖小公子的下处,就在挽云轩附近选。 江梦枕垂首道:...是。 众人又叙了一会儿话,便各自散了,江梦枕最后一个走出厅堂,见肖华和齐鹤唳站在飘雪的廊下,少年回头觑了他一眼,踮起脚尖凑在齐鹤唳耳边悄声问:齐哥哥,那人是谁? 齐鹤唳转过身,目光总算落到江梦枕身上,半晌后才淡淡地说:他是二少夫人。 肖华想了一瞬,猛地瞪大眼睛,死盯着江梦枕上上下下地看,而后突然羞怒起来,哼地一声甩开齐鹤唳的衣袖,拉紧身上的大红披风不管不顾地冲到雪地里去。 江梦枕抬眸与齐鹤唳四目相对,小夫妻久别重逢,竟是相对无言。江梦枕本想了许多话,要等他回来细说,现在却觉得了然无趣。齐鹤唳见江梦枕默默无语,终于开口道:你别怪他,只是个孩子罢了。 江梦枕闻言一阵哑然,他怎么也想不到夫君归来后和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为别人说情,这是什么话?他救了你,我谢他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齐鹤唳嗯了一声,再次没了言语,江梦枕扭头去看飘着雪的院落,一片白茫茫的,雪片儿不知要被寒风吹到哪儿去,与他二人疏离的感情一般的苍白无力。 江梦枕更觉得没劲,伸手接过碧烟手里的伞,打发她去拿钥匙开库房,自己擎着伞自顾自地转出廊下,敷衍道:...我先去安排布置了。 没有几步,只听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他转头一看,见齐鹤唳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头发衣服上已落了雪,江梦枕蹙眉向跟在他身后的小厮道:秦戈、吴钩,二爷半年不在家,你们就不会伺候了?还不去取伞来。 两个小厮陪着笑却不动,齐鹤唳不以为意地说:不必,这点雪不算什么。 江梦枕叹了口气,他实在猜不透齐鹤唳心里想的是些什么,只得上前两步自去帮他遮住飞雪。 我听人说,受过伤的人,最忌寒气入体,伤虽好了,以后也要多加保养才是。齐鹤唳清健颀长,江梦枕比他矮了一头,伸直了胳膊才把伞罩到他的头顶,此情此景令江梦枕忽而有些恍惚,不由慨叹道:...鸣哥儿竟长得这样高了。 鸣哥儿是齐鹤唳的小名,江梦枕十四岁来到齐府时,他只有十二,长得又瘦又小,在他嫡出大哥齐凤举身边站着,直似书童小幺儿。 齐鹤唳那时被养得只会胡玩,身上的衣服鞋袜都湿透了也没人管,江梦枕俯身用手帕擦干净了他脸上的雪泥,这孩子看着连十岁也没有,倒也不必避嫌,便笑着说:二少爷怎么玩得花猫似的?跟你的老嬷嬷呢?这衣服湿了又干,是要做下病的,你且跟我回去换换。他见齐鹤唳站着不动,又道:别怕,我不是坏人,是你家请来做客的,现住在听雨楼那边。 齐鹤唳吸了吸鼻涕,仰着头道:我知道,你是江家的观音。 江梦枕笑了笑,只说:我倒是姓江。 齐鹤唳好似脖子冻僵了似的仍盯着他,她们说你以后会是我大嫂,是真的吗? 江梦枕还没答话,后面跟着的丫鬟们倒先笑开了,忍不住打趣:二少爷的消息倒是灵通呢! 混说的话,长辈的玩笑而已。江梦枕瞪了她们一眼,一手打伞一手牵着齐鹤唳走在飘雪的小径上,你嫡母是我姨妈,姨妈再三请我来做客,盛情难却、因此才在你家住下。 哦!齐鹤唳低头看着雪地上踩出的一大一小两双脚印,鼻端都是江梦枕手帕上清甜的熏香味儿,忽然又抬头道:既是玩笑,那你嫁给我吧! 后面的丫鬟又是笑倒一片,江梦枕也忍不住莞尔,点头逗他说:好啊,你可要对我好些,不然我可就走了。 童言无忌,焉知不是姻缘前定? 齐鹤唳点漆般的星眸黝黑明亮,他接过油伞,把江梦枕握着伞柄的手也包在温热的掌中。大概是鸣哥儿这个称呼,都让他们想起了些旧事,二人间总算生出点微末的温情。 秦戈和吴钩跟在他们身后,见两人相携而行,那油伞全歪到了江梦枕那边,不由偷笑着互相挤眉弄眼。在他们看来,二位主子实在相配,并肩踏雪而行简直是神仙笔下的图画,那个什么肖小公子,也许不过是二少爷可怜他年幼失怙,单纯看作恩人罢了。 我该把肖小公子安排在何处呢?江梦枕试探着问,这件事实不好办,齐夫人是故意难他,安排得太好太近,似乎就预示着肖华以后的归宿,安排得远些差些,又显得他小气嫉妒、不知感恩,左右都不讨好。况且他也实在不知道齐鹤唳的心思,这话本般的救命之恩要如何报答?肖华爷爷的托付是怎样的托付?肖华现在还小,倒是不急着如何,但最怕没名没分失了规矩,就不是仕宦人家待恩人的做派了。 随你。齐鹤唳顿了顿,嘱咐了一句:好歹要看得过去。 江梦枕胸中陡然生出一股轻怒,心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就这么怕我亏了他?看来大门口的才是真的你呢!现在为了以后铺路,又作态来讨好,好没意思。 他出来了大半日,又饿又累又冷,身上还不舒坦,心里更是难受,一股气搔得喉头痛痒难耐,江梦枕抽出手捂住唇咳了一阵,冷笑道:把我的屋子腾给他住,好不好呢? 齐鹤唳只觉得江梦枕的手如冷玉一般,怎么也焐不暖,握在手里透着凉、放开又是空落落的,他转到江梦枕身前挡住风,道:...我只是怕你落了人的口舌。 这点事我还办得好,江梦枕咳得泪眼星星,自言自语般低低地说:这样的事,以后只怕多着呢。 齐鹤唳抬起手,想要碰一碰眼前人嫣红一片的眼尾,你... 还没待他说完,有个拿着伞的婆子远远跑来,急急道:二少爷,可找到您了!周姨娘等了半天了,怎么还不过去? ...等我回去再说。齐鹤唳话音未落,却发现江梦枕已冒雪自去了。 婆子仗着是齐鹤唳的奶娘,伸手拉扯他:诶呦,我的爷,快走吧,姨娘担心的什么似的。 你把伞给少夫人送去。他把伞塞给奶娘,那婆子却推拒道:二少爷自己打着吧,我把手里这柄送去,哪儿还少得了少夫人一把伞了? 齐鹤唳这才走了,奶娘向挽云轩的方向追了两步,却没看见人影,她素知江梦枕是最不爱挑理生事的,便把伞自己撑了,找人吃酒赌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唠叨一句设定, 三性,男、女、哥儿, 哥儿有红色孕痣,不能使得女子怀孕,因此不必避嫌。 齐鹤唳的小名鸣哥儿,是亲密称呼与性别无关, 就像王熙凤叫凤哥儿,却不是说她是男的, 多说一句避免混淆,比心。 第3章 风刀霜剑 周姨娘的爹本是齐家的护院,有一次她来给爹送鞋,正好撞见家主,被齐大人一眼瞧中,便给了周护院二十两银子,将她收了房。因她是齐大人第一个正式纳入屋里的妾,齐夫人最是恨她,连带着讨厌后来出生的齐鹤唳。好在那时候齐夫人已有了如珠如宝的嫡子齐凤举与嫡女齐雀巧,尤其齐凤举更是一家的骄傲他比齐鹤唳大四岁,自幼聪慧俊俏,处处把庶弟比到尘埃里。久而久之齐夫人也懒得去管这些庶出的东西,更不可能带在身边教养,只让下人们诱着孩子胡玩乱闹。 周姨娘不到四十,面相明丽浓艳,与眉清目秀的齐夫人不同,她眉浓睫长、秀发如云,齐鹤唳生得剑眉入鬓八成便是随她。她年轻时被齐夫人压制得死死的,皮囊虽美、内里却是草包,更不懂教育孩子,只会在小事上挑拨是非,哪里是大家出身的齐夫人的对手?齐大人后来又纳了几房妾,她也不甚得宠,本以为这辈子不过是这样过了,哪知苍天开眼,那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嫡长子竟是个短命的!她野草般长大的儿子成了长子,一下子金贵起来! 她福至心灵为齐鹤唳求来了本属于他哥哥的好姻缘,虽然二人过得并不和美,但只要得了家主的看重,以后再娶温柔小意的来伺候就是。现在,她满心满眼的盼着齐鹤唳生个儿子,趁着老三老四还没娶亲,先占了长孙的位置,谁家的子嗣不是放在第一位的?可恨江梦枕中看不中用,三年多了肚子还没有个动静,她便日日琢磨着要给齐鹤唳纳妾,定要好生养的才行。 我的二少爷,周姨娘拉着齐鹤唳坐在炕上,这半年苦了你了,听说你受了伤,我这心里跟剜心似的疼! 姨娘不必挂牵。 娘儿俩说了几句体己话,多是周姨娘在说,齐鹤唳偶尔答应几句。关心的话总有个头儿,周姨娘话锋一转,突然向齐鹤唳一笑,摸着他的脸道:二少爷长大了,懂得怜香惜玉喽! 齐鹤唳疑惑挑眉,周姨娘压低声音:跟你亲娘还要装?你带回来的小公子生得着实不错,只是太小些,骨骼还没长好,怎么生娃儿呢? 姨娘说的什么话!齐鹤唳脸色一沉,肖小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呦,臊了!罢罢罢,我知道你越长大越要脸,现在是断不肯认的。周姨娘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继续压着嗓子说:虽然是我豁着脸,向你父亲给你求来了江家的,但我素日知道,这些大户人家的姐儿哥儿是最没趣儿的,娶他们不过是要个好听好看,驴粪蛋儿表面光罢了!屋里人总是端着拿着劲儿,过得有什么意思?否则老爷屋里怎么会有我? 姨娘是疼你的,更知道这几年你过得不顺心,对着那金雕玉嵌的老婆,他知你什么冷热?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反倒知道疼人呢,我看肖公子就很好,只是岁数小,也不必再说、过几年总有他的好处。只在我不舍得你凭白耽误这几年,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你出去前我就曾和你说过,你表妹十八了,当年我就有意把她给你,你小时候也见过,只是冒出个姓江的。如今她是做不了正室了,委屈她配你做个妾吧。 齐鹤唳眉头紧簇,不耐道:表妹怎么还没嫁人? 还不是你舅舅挑剔,周家如今开了镖局,也有了些家底,你表妹眼界高了,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却一个都没瞧上。周姨娘说到兴奋处,几乎要口沫横飞,你知道的,你外祖父身上有些功夫,你舅舅是学武的,你舅妈是他师妹,两口子身强体健,生的孩子先天就壮。我看那孩子极好,比你屋里那个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齐鹤唳猛然站起身,冷哼一声,她好?姨娘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虽小却记得,你说那江小公子是要说给你哥哥的,你也想娶那样的媳妇儿?呸,也不去照照镜子,你也配!小崽子做的什么春秋大梦!人家金枝玉叶的,瞧得上你?别给你亲娘添堵了,以后你那粗枝大叶的表妹肯要你,我就阿弥陀佛了! 周姨娘被他怼得一愣,齐鹤唳长大后话便少了许多,已许久没和她说过这样长的一段,更别提还是一字不差地复述她多年前的嚼舌,可见是当时吃了心,直记到现在。 如今我屋里已有了金枝玉叶的,自然再瞧不上那些粗枝大叶的,姨娘往娘家刨的也够多了,现而今连我都要送去了,趁早别打这注意。齐鹤唳唰地掀开门帘,冷风扑面而来,吹得跟在他身后的周姨娘浑身一颤,他出门前扭头又撂了句狠话:这些事已经说的够多了,只是我屋里的事,自有老爷太太做主,姨娘还是自重身份的好! 厚厚的门帘被甩得来回飘荡,周姨娘被平时不言不语的儿子一顿抢白,直接傻在原地。许久后她才坐回炕上,狠狠一拍炕桌,震得瓜子皮儿落了满床,好哇,姓江的还真有手段,我倒小看了他了!她并不觉得是自己儿子不对,只又把帐算在了江梦枕头上,这傻孩子,这满院的人除了你亲娘时时替你想着,谁又顾着你呢?老爷哪能指望得上?太太是巴不能... ...哼,那我就看着,有本事你们就一辈子不让二少爷屋里添人,才叫我佩服呢! 江梦枕冒着风雪走回挽云轩,鞋袜早就湿了,小丫头们赶紧帮他解去落满雪的外衣,绛香给他除下罗袜,见一双皮肤细嫩的脚冻得发青、好不可怜,冰坨子似的,公子快去床上暖着,我才用薰笼熨过,又香又暖。 江梦枕累得扑倒在床上,衾枕间透出丝丝热气和香味儿,是他惯用的鹅梨香,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呼吸一口,腔子里终于沾上点热气,裹着被子缓了半晌,这才觉得活了过来。方才的风雪刮在脸上真如刀锋一般,他时时觉得要被雪埋住或是被风吹个仰倒,与齐鹤唳一起走时,分明不至于如此狼狈,想是雪越下越大了。 碧烟姐姐看着人去收拾屋子了,按公子说的,选了挽云轩边上的水月阁,绛香在床边低声回禀,管家说没得太太的令,所以不肯给公库的钥匙,碧烟姐姐只得像往常一样开了少爷的嫁妆私库。 江梦枕翻了个身,轻轻嗯了一声,不值什么,夫妻一体同心,他救了二少爷就是救了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算倾我所有也是应该的。 绛香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江梦枕自幼在富贵绮罗中长大、银钱用之不尽,从不知道没钱的苦,江陵侯府只有一个哥儿一个姐儿,侯爷置办嫁妆时倾尽所有,三四辈子的勋贵家业,他姐姐嫁给王爷时带去一半,另一半随他进了齐家。谁不知道他的身家是半个江陵侯府,江梦枕刚进门时,年轻面嫩、不知柴米,那起子小人都巴望着从他身上扣点,同样的东西报给他的价钱比报给别的主子的多出几倍,同样的事他着人去做,若是赏的钱不比别人多,不但事情办不成还要背地里骂他吝啬,要不是碧烟厉害揪出几起惩治了,多少钱也被贪得的人心算尽了。 碧烟姐姐临去时,让小厨房做了温补的山药鸡丝粥,公子吃些吧。 分卷(3) 听她一说,江梦枕方才觉得饿得厉害,一连喝了两碗,额上微微发汗,浑身总算熨贴了。绛香又端了香茶来,江梦枕漱了口,柔声笑道:好丫头,离了你们,我可怎么活呢? 咱们也希望和少爷公子一起,长长久久的。绛香将决明子枕头捶得松了些,公子眯会儿吧,雪下得昏天暗地辨不出时辰,现在正是睡午觉的时候。 江梦枕点了点头,依言躺下,身上舒服了、心情也就好些,他叫住绛香,轻声吩咐道:不必放下帐子,我就躺一会儿。你打发人去看着,二少爷从周姨娘那儿回了,便来叫我。 绛香用食指点着脸颊,打趣地羞了两下,江梦枕徉怒地指了指她,转过身去睡了。 这一觉竟睡得极沉,江梦枕醒来时,绛香仍没来叫过他。 二少爷还不曾回来么? 江梦枕披衣而起,绛香上前道:公子刚睡下没一会儿,二少爷就回来了,和我打发去瞧的小厮走了个对脸。二少爷没让打搅公子,他刚换了衣服略歇一会儿,说是肖小公子那边有事,又给叫走了。 哦,江梦枕淡淡地问: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听说,乌梅只叫二少爷去凝碧池边,绛香又道:太太拨了两个二等丫鬟跟随伺候,肖小公子取下名叫红果和乌梅。 江梦枕扬眉一笑,好牙酸的名字。 喝了盏茶又看了篇书,雪还没停、人也不见回来,江梦枕再坐不住,换了外衣领着绛香出去寻人。 还没走到凝碧池,就见对面跑来一行人,打头的正是齐鹤唳,肖华被他打横抱在怀里,少年的一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整张脸都埋在男子温热的胸膛上。 江梦枕驻足不动,齐鹤唳见雪中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却没想到是他,倒是后面跟着的秦戈、吴钩、乌梅、红果四人,齐齐唤道:二少夫人... 齐鹤唳愣了一下,慢了脚步,肖华闻声忙扭过头,脸上似乎闪过得意之色,只是隔着飞雪,江梦枕看得不甚真切。 作者有话要说: 【人家金枝玉叶的,瞧得上你?别给你亲娘添堵了,以后你那粗枝大叶的表妹肯要你,我就阿弥陀佛了!】粗枝大叶是形容马虎草率,这里是摹周姨娘的语气,她文化程度不高,只是求个口快和金枝玉叶类比,也形容表妹成长环境粗放,故而错用。 第4章 墙头马上 肖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肖华不吭声,还是乌梅替他答道:小公子在池上溜冰,不小心摔了一跤。 找大夫了吗?江梦枕见四仆摇头,便道:绛香去请。又有条不紊地对齐鹤唳说:直接去水月阁吧,碧烟也该收拾好了。 齐鹤唳喉头滚动,低低嗯了一声,江梦枕也没再说什么,一行人都转往水月阁去了。 阁中布置得雅致堂皇,所用皆是侯府的器物,碧烟这厢瞧见齐鹤唳抱着人走进屋来,脸色当时就变了 ,又看见江梦枕跟在其后,更是恨不能扑上去将齐鹤唳和那少年一齐厮打一通! 在摆满正配嫁妆的屋子里和别人搂搂抱抱,这是什么道理?!那娇娇怯怯的少年真是齐鹤唳的救命恩人吗?怕不是借着由头弄进来的娈童小宠吧! 她心里气不过,指挥着小厮把还没来得及摆上的东西搬回库里,没一会儿,齐夫人和周姨娘都来了,听说有热闹看,她们倒比大夫来得还急。 怎么刚来就摔了?齐夫人若有所指地说:把这屋里的东西也要检查检查,别再绊了。 肖华躺在床上向她甜甜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自己顽皮,不碍事。说着自顾自地除去了袜子,露出一双纤小的脚丫,他在自己细瘦的脚腕上按了按,向坐在床沿的齐鹤唳道:骨头没断,只是扭了。 他出身乡野,家里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更因年龄尚小不知避嫌,齐鹤唳本要退避,哪知肖华腿一伸、直把一双赤足搁在齐鹤唳的大腿上,疼倒不疼,就是冷,齐哥哥快给我焐焐吧。 众人皆是愕然,这个行为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勾引了,岂是正经人家的哥儿该做的?碧烟气得乱颤,但在场的两位长辈竟没一个出声喝止,齐夫人老神在在,周姨娘更似乐见其成,她们本不在意肖华的名声,只等着江梦枕出声斥责,还反要说他和小孩儿计较、不念恩情。 小公子这话好没道理,碧烟再忍耐不住,搬了炭盆重重放在床下,难道我们二少爷就不冷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肖华涨红了脸,低头嗫嚅道:以前、以前爷爷在的时候,冬天都是那样帮我暖脚的...齐哥哥昏迷不醒的时候,我还帮他擦洗过身上呢,这有什么... ... 小公子的爷爷自然是心疼孙儿,二少爷受了伤那是急事从权。我们爷是官宦人家的少爷、侯府的贵婿,身份非比寻常,碧烟用手帕垫着,把肖华赤/裸的双脚挪回榻上,拉过被子严实掩住,这些事自有奴婢伺候着,这样既守了这里的规矩,更全了小公子的名节。 这话绵里藏针,暗说他没规矩又不尊重,肖华不傻自然听得懂,眼圈霎时红了,有些哽咽地说:我长在山野,你说的什么名节规矩的,我不懂,也不在乎... ...我只想有人对我好!在这世上,我、我只认得齐哥哥一个人了! 这话着实悲切,他亲人死尽、背井离乡确也可怜,只这可怜有时候也是种武器、挟制人于无形,怪不得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碧烟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周姨娘见状,阴阳怪气地说:姑娘又急个什么?想是侯府规矩大,我们都是不懂的。不过二少夫人是何等大度的人,必不至于二少爷对救命恩人略好些,也要拈酸吃醋。瞧瞧他、可怜见儿的,半大的孩子罢了,懂得什么?又或是姑娘人大心大,有点什么想头,怕有人阻了路? 要脸的人与不要脸的吵架,总是要输的,碧烟是个没婚配的姑娘,周姨娘讽刺她想爬少爷的床,她嘴再利也无从辩驳,直恼得胸脯起伏、俏脸通红,周姨娘本是单纯呈口舌之快,当下灵机一动,忙又道:不如趁现在回了太太,过了明路,姑娘也乐意,二少夫人也放心。 谁又乐意...碧烟话没说完,就被江梦枕拉到身后,只听他淡淡道:姨娘这是怨我了?只是我屋里的丫鬟们,以后都是要风光出嫁的,她们跟着我总有一份体面,还不至于给人做妾。 碧烟闻言由怒转喜,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屋里的人各有心思,江梦枕这话说得巧妙,偏偏能打到每个人心坎上,既让周姨娘和想做妾的没脸,又暗暗抬了抬太太,给了本就不想让齐鹤唳纳妾生子的她一个发作的由头。 齐夫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冷笑着对周姨娘道:我看你不是怨他,是在怨我了?你昏了头!什么香的臭的都想往二少爷屋里塞,我和老爷还没死呢! 不敢!周姨娘吓得一激灵,正好这时绛香带了大夫来,众人趁机都退开了。齐夫人趾高气昂地丢下几句好好修养之类的话便甩手而去,周姨娘见齐鹤唳面色不善地瞪着她,也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外间一时只剩下齐鹤唳与江梦枕,江梦枕望着他道:用过饭了吗?见齐鹤唳摇头,又说:一起回挽云轩去用? 好,我去里面知会一声。 那你就走不了了。话音未落,尚不用齐鹤唳去说,红果已跑着来寻他,说是大夫要给关节正位,小公子怕疼,闹着找人。 罢了,我差人把饭送来,你在这儿用吧。 江梦枕当先离去,绛香給齐鹤唳行了个礼,碧烟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她本就对齐鹤唳心怀不满,周姨娘一通乱讲后,自此更是分外疏远了他。 晚饭后江梦枕又开始咳嗽,午睡后本有些见好,可惜又吹了冷风,风寒终是重了起来。碧烟见他两颊嫣红,一摸额头果然发了烧,忙遣人去煎药。 江梦枕恹恹卧在榻上,强打着精神等夫君回来。不知过了多久,齐鹤唳才回到挽云轩,江梦枕撑开眼皮,柔声道:我让人烧了水,一路风尘,先去沐浴吧。 他听见齐鹤唳答应了一声,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具暖炉似的躯体躺在身畔,江梦枕浑身发冷,半梦半醒地往人怀里靠。身上还沾着水汽的齐鹤唳浑身一僵,半晌后才用手指轻轻抚摸怀中人蜿蜒于枕上的沁凉长发。 屋外风雪漫天,帐中香气清甜,此刻难得的温暖静好,江梦枕养了会儿精神,哑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齐鹤唳把他又往怀里搂了搂,睡吧,别看。 要看,江梦枕半撑起身子,伤在哪儿?背上么? 逃兵的伤才在背上。 那伤在哪儿?江梦枕的手在他身上试探着摸索,齐鹤唳捉住那只修长柔软的手,带着它按到胸口。江梦枕拉开齐鹤唳的衣襟,被那条狰狞的深褐色疤痕惊得脸色大变从左侧胸膛延伸到右肋下,可想而知伤势是何等凶险。 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胸口伤痕,宛如搔着心尖的痒,齐鹤唳呼吸渐急,再次抓住他的手,沉声道:别碰了。 江梦枕呼出一口气,闭着眼睛倚在他胸前,久久后叹息似的说:鸣哥儿,别再和我闹别扭了... 齐鹤唳眼望帐顶、紧抿薄唇,虽然没有出声,心却已化成了春波碧水。半年前负气出走,他心怀满腔怨愤,真恨不能死在外头,再也不见江梦枕,待到跌落悬崖,被人从鬼门关前救回来,他更生出一种借此解脱的心思,想要把过往种种全都抛却。 佛说人有五毒心,贪嗔痴慢疑,齐鹤唳觉得自己占了个全,无怪乎沉沦苦海。未归家时,他本来还有一肚子的怨气、无数种复杂想法,可现在软玉入怀、温香在侧,齐鹤唳就像被顺了毛的猫,只想抱着江梦枕好好地睡一觉,什么都不再去想。 齐鹤唳敛目低眉,微侧了侧头,嘴唇蹭到江梦枕的发心,鼻尖嗅着令人眷念的发香。夜已深沉、凡心熄止,魂梦飘荡间,他又做起了少年时的梦... ... 江公子来了!听说轿子已到正门了! 哪个江公子? 还有几个江公子?小丫头跳着脚说:就是江陵侯的爱子、新王妃的弟弟、太太的外甥、大少爷的表弟! 一个画着猴子脸谱的小孩儿凑过来问:这是一个人还是四个人? 诶呦,蠢材!小丫头戳着小孩儿的额头,啐道:怪不得人家演猴王,你只能跑个龙套! 齐鹤唳玩累了,本躺在桃花树下睡觉,听玉笙居里豢养的小戏子们咿咿呀呀地唱着风月情浓,那些戏词儿灌到耳中含混成一片,他听不明白、只觉得困。 鸣哥儿,醒醒、快醒醒!小石头是戏班里的小武生,平日和齐鹤唳玩的最好,一起胡打海摔的、并不把他当个主子,跟我来啊,听说那边有热闹看呢! 齐鹤唳迷迷糊糊地被他拉着往夹道走,听小石头一叠声地说:他们迎面赶去八成是瞧不见的,我却知道个好地方。一会儿,我先驮着你,你再驮着我... 他们走到一处院墙前,小石头催着他站在自己肩上、趴上墙头,急急地问:看见了吗?有人经过吗? 齐鹤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嘟囔道:连只猫都没有,有什么可看? 难道他们不从这儿走... 话音刚落,齐鹤唳眼见墙外逶迤着来了一行人,绫罗珠翠在日光下耀目逼人,此时玉笙居里笙歌又起,生旦开唱了新的一折【陌上春风遍,人间韵事多。镂花墙里外,忽遇神仙过。】 【公子、公子,你在看什么?】 鸣哥儿、鸣哥儿,你看见了吗? 【我哇,我在此看神仙啊!】 被众仆妇围在当中的,是个身着鹅黄春衫的少年,宛如众星捧着的一弯纤月,他的袖口衣摆处似是绣着淡紫色的花鸟蜂蝶,也许他衣上的并不是刺绣,而是真的有蝴蝶,围着他恋恋徘徊不去。 歌声与小石头的催促声都湮灭于耳畔,齐鹤唳被春风吹得有些醺醺然,穿着一身青碧色罗裙的小丫鬟掩唇而笑,上前与主人低语一声,那少年便抬首望向墙头。 四目相对,齐鹤唳如遭电掣、浑身一个激灵,墙外少年的眉目清晰起来,以前怎么也听不懂的戏词儿也随之字句分明【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那清丽绝俗的少年向他一笑,脚步未停,走了几步后,回眸又是一笑,随后便去远了。 齐鹤唳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止歇了、魂魄也飘散了,痴愣愣地望着小道尽头。小石头叫他不应、掐他不理,终于怒不可遏,将他摔在地上。 齐鹤唳呆呆坐在地上,听那边戏台上又唱: 【你却顾盼他,他可不顾盼你哩!】 【四目相觑,各有眷心,从今已后,这相思须害也!】 可不是给你摔傻了吧!小石头围着他团团转,了不得、周姨娘还不剥了我的皮! 齐鹤唳突然嘿嘿笑了两声,仰头问:你说,他为什么回头看着我笑? 小石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捂着嘴也笑了,他把齐鹤唳拽到戏班的妆镜前,指着镜子中的大花脸道:喏,你自己照照!谁看你能不笑? 原来是淘气的小戏子们趁着齐鹤唳睡觉,将油彩抹了他一脸,小石头还抱着肚子在笑,齐鹤唳猛地大叫一声,蹦起来将镜台砸了个稀碎,喘着粗气扑过去和小石头扭打起来。 你疯了!以前也这么玩,怎么这次恼了! 这是齐鹤唳第一次尝到因痴妄爱恋而生的卑怯忧怖,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将稚嫩的脸模糊成红白/粉蓝杂乱的一片,就像他心里不知被谁骤然塞进来的万种愁闷悲苦,从此再说不清、道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陌上春风遍,人间韵事多。镂花墙里外,忽遇神仙过。】 【公子、公子,你在看什么?】 【我哇,我在此看神仙啊!】 【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分卷(4) 【你却顾盼他,他可不顾盼你哩!】 【四目相觑,各有眷心,从今已后,这相思须害也!】 昆曲《墙头马上》 第5章 混沌凿窍 不同于江家祖上是开国勋贵,齐家一门皆是科甲出身,虽无爵位、却是圣驾前的能臣,不说钟鸣鼎食,也算诗礼传家。 齐鹤唳的爷爷中过榜眼曾官至太傅,他父亲考中进士,他的大哥齐凤举更是少有才名,江梦枕来到齐府的这一年,齐凤举十六岁刚中了举人、还是头名的解元,齐老爷从翰林院编修升了礼部侍郎,正是齐府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过这些风光都是别人的,与齐鹤唳关系不大,他只是一个成日与小戏子、小幺儿打架厮混的庶子,没人盼着他光耀门楣、繁盛家帮。 江梦枕得了江陵侯夫妇和新王妃的首肯来齐府暂住,他是贵宾远客、又沾着亲,在家宴上本该将齐家人一一认过,但是齐夫人生怕没教养的庶子们冲撞了金尊玉贵的江梦枕,令他对齐家不喜,所以齐鹤唳与三少爷、双胞胎的四少爷与幺哥儿只被嬷嬷带进去露了一面。 齐鹤唳低头站着,隔着环绕的仆从,听见他哥哥清朗的语声:这是你们江家表哥江梦枕,那是弟弟们。 另一个声音温柔含笑道:这也太拘束了,何不同坐? 还都是些孩子,猴儿似的坐不住,且让他们玩去吧。齐夫人一摆手他们便又被带了出来,齐鹤唳唯看清了江梦枕淡黄色的衣角,他不知道那个人与他哥哥说话时,是不是也笑得像墙头下那样好看。 他们出门时正与嫡姐齐雀巧走了个对面,被嬷嬷抱在怀里的双胞胎奶声奶气地一同叫道:大姐姐... 齐雀巧余光都没落在他们身上,口中喊着:江表弟来了,让我好等!香风一拂,晃入正屋去了。 回了周姨娘的屋子,齐鹤唳呆呆坐着,心里暗想:原来他叫江梦枕,名字和声音可都真好听。他再不像往日似的闲不住地捉蛐蛐逗狗,上房揭瓦般的淘气,周姨娘对着镜子涂脂抹粉,也不理他。她生出儿子时,本也有借着孩子去要强的心,可是齐凤举珠玉在前、齐鹤唳又不开窍,便任他自生自灭了。 掌灯时,有婆子端了礼盒来,檀木匣子里放着一对金银项圈,说是江公子赠给二少爷的礼物。齐鹤唳闻言,一下子活了过来,喜不自胜地把两条项圈都往脖子上挂,冲到镜前美滋滋地想:难不成他方才认出了我? 对镜一照,他又想起那张丢人的大花脸,一时羞恼、一时欢悦,这半天就叫齐鹤唳把十二年来未曾感受到的强烈情绪经历个遍,一颗心像被人提着,哭哭笑笑地全不由自己做主了。 第二天,小幺儿们如常来找他玩,家学里的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闹。大少爷早已是国子监的监生,其余这些人没一个是读书的料子,不过教他们识几个字、念几本书,不跌坠了腐书网的家风罢了。 小幺儿们在窗户旁向他招手,齐鹤唳没有像往常那样偷跑出去,他转过脸趴在书桌上,用手来回摸着脖子上的金银项圈。夫子闭着眼睛讲起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一咏三叹、语调悠长,齐鹤唳听着,第一次觉得这些书本上写的东西很有些意思,有些话竟想从他心里淌出来似的恰切,再换一句、换几个字,都不能表达了。 他坐直身子,破天荒地听讲翻书,旁边有个族弟见了,低声嗤笑道:看来咱们齐家,还要再出个才子。你什么时候去国子监念书啊? 齐鹤唳瞪了他一眼,挥了挥拳头,那族弟缩了缩头,暗地里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十二载浑浑噩噩,齐鹤唳本是一块混沌顽石,见了江梦枕才开了灵智,一锤一锤地在自己身上挖出许多孔洞来,生生凿开了七窍。 王妃命人来接江梦枕,邀她同去永安伯府举办的赏花宴。 姐姐,王爷待你好么?江梦枕与长姐关系极好,二人的相貌有几分相似,姐弟俩挽着手走在花园里,连春色都被占去了三分。 晋王身份贵重、温柔厚道,对我很是和气。江梦幽说着抿嘴一笑,露出颊上一对梨涡。 江梦枕心下略安,打趣笑道:怕不只是和气吧! 就你聪明!江梦幽嗔怪地看了弟弟一眼,掩袖压低声音:我今日的眉毛,就是他画的... 怪不得画得这样好,江梦枕故意摇头晃脑地说:所谓远山含黛不过如此。 少贫嘴了,你在姨妈家住得如何?我听说齐家大少爷温文尔雅、才华横溢,是个极好的。想来日后诗酒唱和、赌书泼茶,其乐有甚于画眉? 江梦枕垂眸道:姨妈待我很好,我与大少爷各守礼数,并不曾多交谈。 其实凭你的出身品貌,怎样的公子王孙嫁不得?只是我一向知道,你羡慕父亲待母亲一心一意、相知相守。可弟弟啊,须知这世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那些凤子龙孙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倒是齐家这一等人家,若能有个心性坚定、知心相配的,或能达成你的心愿,也不算辱没。江梦幽在一株白海棠下站定,侧身抚着弟弟肩上的碎发,爱怜地说:倒也不急,慢慢再看,只是你心里总要有数才好。 姐姐,江梦枕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波,心里熨帖温暖,柔声答道:弟弟知道了。 江梦幽拍了拍他的手背,走吧,永安伯的两个夫人把宴席摆到了楼阁上。 为何会有两个夫人? 一个是妾抬的妻,一个是后娶的平妻,江梦幽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略有些门第的人家,都没有妾抬妻的道理,娶平妻更为公侯贵胄所忌。正妻执掌中匮,若平妻不掌、何谓平妻?若两妻并掌,内宅必乱,成何体统? 江梦枕疑惑道:那永安伯的原配呢? 听说生育嫡子时伤了根本,没几年就去了。这嫡子更是可怜,两个后母都又生了儿子,如今哪儿还有他容身之地?活得必是如履薄冰。 说着已走到人多处,二人默契地止住话茬,与往来人等客套交际起来。永安伯的两个夫人果然争奇斗艳、互不相让,有两个下人不知该听谁的吩咐,一个搬来玉嵌芍药花另一个捧着七宝珊瑚树,转身时狠狠撞到一起,玉石珠宝霎时崩散落了一地。 两位夫人脸上都不好看,众宾客更是面面相觑、颇为尴尬,幸而这时候陪坐的清客娘子灵机一动,上前解围道:都说京都富贵、朱门锦绣,我今日才算见到,真是珠玉铺地而不稍惜。赏花宴作诗联句乃是旧例,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人私想着,若是把这侯门公府中的富贵之景一联写尽,那才好呢!流传出去也叫我等庄农们长长市面、开开眼界。 恭维的话听得也多了,只是难得她的急智,题目倒也有趣。宴席中年纪最长的武阳伯夫人接话道:晋王妃,您看好不好呢? 江梦幽微笑点头:自然是好。 座中除了诸位王公夫人外,还有各家贵女、嫡哥儿,许多人都摩拳擦掌地欲要一展才华,给各位当家主母留下印象、搏个名声。 有人起身指着席前的金银碎玉说:风吹金荷叶,雨打翠芭蕉。 众人都赞了一声好,又有数人起身吟句,无一不是金堆银砌、满篇珠玉,坐在武阳伯夫人身边的小哥儿长得十分纤细俏丽,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也起身道:身轻腰金重,慵闲枕玉凉。 越发好了。江梦幽眉眼弯弯,她知道江梦枕素来不爱出风头,但他初到京城,正是要将名声震一震的时候,因此笑道:我这弟弟也识得几个字,定要他也说出一联。只是他从小面薄,若说得不好了,还请各位担待。 王妃说哪里话来,永安伯的平妻忙说:公子必有佳句,我等恭听。 江梦枕站起身来,此时日已偏西、却还未落,楼下的仆从们早早地开始点灯,他想起古人有一句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何其辉煌典丽,便张口拟了一联: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这一句不从金玉着眼,又非公侯富贵人家所不能,众人诧异抚掌道:江陵侯府到底是累世勋贵之家,吾辈不能及! 武阳伯夫人身边的小哥儿手都拍红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江梦枕,山中小鹿似的真挚可爱,江梦枕也对他微微一笑,二人心中都有相识结交之意。 宴席散场之时,那小哥儿果然赶上来,在江梦幽的车驾前向江梦枕行了一礼,急急地说:我乃武阳伯幼子,今日得见江公子,心里实在欢喜极了!如不能结识,实为平时大憾,因此唐突冒犯,万望恕罪。 哪里!江梦枕赶紧还礼,我也有此意 ,正想请姐姐代为引荐。 那我可等不及!你也爱作诗吗?我名叫武溪春,字桃源,江公子有字吗? 江梦枕笑着摇头,无字。 那我送你个字,可好?武溪春直白纯稚,性子中有些痴意,这会儿已把江梦枕当成了知己一般,依我看,华胥二字最切若非华胥梦里、姑射山中,再也找不出你这样一个人来! 我怎么当得起呢!江梦枕拉起他的手,我现住在齐侍郎府上,齐夫人是我的姨妈。过几日我下贴请你,你定要来。 我真恨不能现在就跟你去!武溪春眼巴巴地看着他,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忽然听见喵的一声,有只雪白的小猫跑到二人脚边,亲昵地打转儿磨蹭。 诶呀,好可爱!武溪春抱起猫,问旁边侍立的永安伯府仆从:这是你家的狸奴吗? 仆从道:回公子的话,府里从未见过这猫。 那我可就抱走了!此时武阳伯府那边派人来催,武溪春举着小猫的爪子向江梦枕挥了挥,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寇准《句》,有修改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韩翃《寒食》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白居易《宴散》 【混沌凿窍】寓言出自《庄子 应帝王》 第6章 金银项圈 武溪春兴冲冲地迈进听雨楼的时候,齐鹤唳正叼着根草躺在假山上。时至夏初,草虫啁啾,他这些天有点奇怪,有时身上满是劲儿,打十套拳也用不完,有时又疲懒无聊,心里时而有股说不出的愁绪,说不清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 他摸着脖子上的项圈,眼望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夏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晒出些惺忪的困倦,却不知这个梦中有没有人从墙下经过。 二哥!童声打断睡意,还未到学龄的齐老三站在假山下,双手撑成喇叭大喊道:你帮我捉蛐蛐!我要玩蛐蛐! 齐鹤唳不打算理他,眯着眼睛装睡,可齐老三不肯放过他哥,一声叫得比一声响亮,还妄图用短胳膊短腿攀上山来。 别上来,摔死你!齐鹤唳凶巴巴地吼退了小孩儿,反身钻入假山石中,真麻烦... ...你在那儿等着! 没一会儿,齐老三就看见齐鹤唳双手交扣地从山后冒了出来,他兴奋地睁大眼睛,齐鹤唳几步走到他跟前,刚要把手松开,眼睛突然瞪得比他还大。 你...你怎么也有这个!齐老三脖子上,赫然也带着金银项圈,齐鹤唳不敢置信地问:你这个从哪儿来的?! 是那个江公子送的呀。 不可能!齐鹤唳一阵头晕目眩,强撑道:他只送了我,你如何会有? 不止我有,双棒儿也有呢,齐老三见二哥脸色青灰,歪头说:这有什么奇怪?我妈说,咱们的礼都是一样的,独大哥的不同,那个江公子,定是瞧上大哥生得俊,想要做咱嫂子呢! 齐鹤唳大受打击,双手一松,蛐蛐逃出生天蹦进了草丛里。齐老三大呼小叫地去追,到底也没捉到,他回到原处时,假山上早已无人了,只留下被抛在地上的金银项圈。 造孽的混账!周姨娘拿着鸡毛掸子追着齐鹤唳抽,真金白银的,你说丢就丢了?作死的!没有富贵命,却学富贵病,你以为你是谁,你还真觉得自己是府里少爷了 ? 齐鹤唳上蹿下跳地躲,我怎么不是府里少爷了 ?我也姓齐、我也是爹的儿子! 猴崽子,还学会顶嘴了!姓齐的多了,我们生的不值钱!这府里的好东西以后都是留给你大哥的,你将来能分一份银子就不错了,还给我败! 凭什么!齐鹤唳猛然站住,跺脚大叫道: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偏得是他! 谁让你不会挑娘肚子呢?谁让你娘没有好出身、没有好亲戚?周姨娘一把扭住齐鹤唳的耳朵,把他往屋外拽,我没钱,使唤不动丫鬟婆子们,你自个儿去给我找!找不到就别回来! 齐鹤唳被推搡出屋外,气哼哼地冲到假山下,还没来得及四处翻找,忽然发现山顶上的八角亭里坐了两个人,后面跟着一众仆从丫鬟。 这个院子倒好,一个声音说,我家也有一个,下次我做东,你可不许不来。 另一人笑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 齐鹤唳听见这个声音,心里就是一颤,他只听江梦枕说过一句话,那话还不是对他说的,却仍把这声音语调记得这么牢。 茶好景好,不如我们联句吧? 如此雅兴,自当奉陪桃源先请捻个韵吧。 齐鹤唳躲在山石后,听见他们开始一人一句地作诗,他听得似懂非懂,他们好像在说山、又好像在说树。过了一会儿,那个叫桃源的越说越慢,江梦枕的语气还是如旧不徐不疾。 诶呦呦,难道又要输你?武溪春敲了敲自己的头,眼珠一转,突然拍手道:对了,齐家不是有个大才子吗?何不请他来一起比试比试,你要赢了他,我从此心服了! 分卷(5) 江梦枕犹豫道:内外有别,怕是不妥吧。 怕什么,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丫鬟婆子看着,能做什么?你们侯府的规矩也太大了,京里面哥儿姐儿上街去逛也是有的,只要有人跟着便无妨。 那好吧,江梦枕想了想,又交待丫鬟,把大小姐一起请来。 你可真谨慎,简直是闺阁君子、吾辈典范! 齐鹤唳低头揪着地上的草,心里酸溜溜的难受,就算周姨娘往日故意教唆他恨他哥哥,齐鹤唳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嫉妒长出了尖锐的棱角,扎得肺腑生疼。他以前从未觉得自己和大哥有什么分别,即使所有人都说嫡庶有别、说他大哥才气逼人比他强万倍,齐鹤唳都玩闹如初、恍若不觉。现而今分别心一起,烦恼纷至沓来,他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挫败妒忌,终于真正懂得了那些话里的鄙夷不屑。 齐凤举与齐雀巧很快就来了,江梦枕为他们互相引荐一番,武溪春倒不拘束,主动道:齐大少爷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文采风流非常人也。 齐凤举自然逊谢一番,武溪春接着说:方才我俩联句,我卡在这一句上,不知齐大少爷能不能接着联下去? 齐凤举略一思忖,很快做了出来。 妙啊,真是名不虚传!武溪春的称赞霎时真诚许多,这句为我开了茅塞,又能续下去了! 江梦枕也说:这一句四两拨千斤,令全诗风貌一转,我却不能。 三人继续写诗,齐雀巧偶尔也能凑出几句。忽而,一阵毫无预兆的夏雨点滴洒落,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江梦枕伸出手掌接了几滴雨,这下更添诗兴了。 他们四人在亭中赏雨对诗、言笑晏晏,齐鹤唳杵在山石间被淋成个落汤鸡,可身上的狼藉远比不了心里的狼狈,他大哥轻而易举地出口成章、惊艳众人,但他却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别说齐凤举了,他连齐雀巧都不如! 齐鹤唳方才还能愤恨嫉妒,现在只余下丧气颓唐,愣愣傻站在雨中被浇了个透心凉。 又跑哪儿野去了?弄成这倒霉样子。周姨娘一边嗑瓜子,一边向屋外喊:胭脂、水粉,去烧水给二少爷洗澡! 半晌后,手脚冰凉的齐鹤唳被丫鬟们拉去洗涮,泡在木桶里浑浑噩噩地被搓洗着。齐鹤唳细瘦的胳膊被水粉捞起来打上香胰子,而后她的手就那么一松,齐鹤唳的胳膊啪嗒落回水里,溅了他一脸的泡沫水花。他下意识地看向水粉,见她一脸嫌弃,仿佛在擦洗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发臭的死猪。 齐鹤唳缓缓眨了眨发疼的眼,水滴顺着脸流下来,他忽然想起水粉有一次在花园里撞上他大哥,脸红得像要烧起来,好几天兀自痴笑发呆,被胭脂好一顿骂。如果她给大哥洗澡,也会是这样不耐烦吗?绝不会的,她一定伺候得周周到到,不会让大哥被洗澡水迷了眼睛。 原来凤凰麻雀处处不同,连丫鬟们都瞧不起他。 我听人说,水粉压低声音向胭脂道:下半晌,大少爷去听雨楼了。 胭脂把皂角揉碎在齐鹤唳的头发上,翻了她一眼,干你什么事? 水粉撇了撇嘴,呸了一声,你就在这屋里熬着吧,我看你有什么下场! 左右不过一个出路,胭脂转身去拿梳子,她洗头的动作倒是轻柔,想要攀高枝儿,也不怕摔得你粉身碎骨。 水粉生得比胭脂略好些,素来眼空心大,你就甘心跟这么个... 你要死了!胭脂恼得往她脸上撩了一捧水,当着人说的是什么胡话! 水粉也泼水回击,小鸡崽子似的,他哪里听得懂?若是胡话,你羞什么? 这蹄子,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二人追打起来,闹了一地的水,齐鹤唳茫然坐在浴桶中,洗澡水渐渐冷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两个丫鬟这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忙把他捞出来。 齐鹤唳被水粉摁在妆凳上擦头发,他被揉得东倒西歪、头皮生疼,心里涌出一股怒气,用力推开她张口问:水粉,大哥就那么好么? 水粉一愣,却不怕他,甩着手巾道:大少爷自然是好,脾气温柔、生得俊。 齐鹤唳想起今儿齐老三亦说过:我妈说,那个江公子,定是瞧上大哥生得俊,想要做咱嫂子呢! 他赶紧扭过身正对妆台,镜中人有两道浓黑的眉、一双明亮的眼,骨相轮廓被掩盖在未褪去的婴儿肥中,脸上挂着两团绵软,身上却如待抽条的杨柳一般没几两肉,正是少年还未长大、青黄不接的尴尬时候,身量不足、稚气未脱。 胭脂姐姐,那我生得俊吗? 水粉闻言扑哧一乐,胭脂不禁莞尔道:我的小爷,今天这是怎么了?在乎起这个来!不是头都不梳,疯跑出去玩的时候了? 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墙下的惊鸿一瞥,让没心没肺的齐鹤唳开了窍,以往忽略的许多事皆分明起来。 姨娘是个美人儿,二少爷自是俊的。 她诓你呢,水粉笑嘻嘻地故意说:你天天在外头疯,晒得黑皮蛋似的,哪里俊? 齐鹤唳想到大哥白面书生的模样,急得扭开桌上的螺钿小盒,把周姨娘匀面的雪花膏抹了一脸。 周姨娘正好掀帘进屋,见两个丫鬟只知道笑,一面喊着糟践东西一面亲手抓着齐鹤唳,把他的脸摁在水里洗了。 临睡前,齐鹤唳瞥见小炕桌上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他丢掉的那对儿金银项圈! 哪里找到的? 是人家捡到送回来的,算你走运,否则皮不揭了你的! 是谁?老三吗? 什么老三,是江小公子身边那个叫什么青烟绿烟的,周姨娘摩挲着精巧的项圈,喜滋滋地说:可见是你的总是你的,谁也偷不走。 齐鹤唳沉默地从她手上夺过项圈,抱在怀里上炕去睡了。扔掉项圈时的愤怒早已消散,他摸着失而复得的礼物,忽然委屈得想哭。经过这一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项圈很可能是他唯一能得到的与江梦枕有关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双棒儿即双胞胎。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李商隐《无题》 第7章 迁延淹煎 日子流水般的过,转眼到了中秋,齐府的小戏子们排好了几出戏,齐夫人决定在中秋夜广邀亲友、赏月听戏。 十几桌宴席摆在玉笙居里,武阳伯府也得了请帖,武溪春坐在江梦枕身边,和他悄声咬耳朵:有桩新鲜事要告诉你,你还记得我在永安伯府门口捡的那只猫吗? 记得,玉雪可爱的,怎么了? 后来有人上门来寻猫,我见他穿的寒酸不像伯府的人,并不肯给,那人吱唔了半天才说他是永安伯的嫡子,猫是偷偷养的,不敢让人知道,若是被两位夫人发现了,就要摔死。 江梦枕吃了一惊,这也太恶了些! 可不是么,他好可怜的,武溪春抿了抿唇,他是武阳伯爱如珍宝的幺子,哪儿见识过这种家宅后院的腌臜阴私,永安伯的两个夫人,对我们笑脸相迎、那样和善,潜渊...我是说安少爷身上的衣服,还没我仆人的好。 潜渊?江梦枕轻轻挑眉,这是永安伯府大少爷的名号?你们何时这么熟了? 武溪春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有点脸红地说:他名叫安致远,潜渊是我送他的字,希望他犹如潜龙在渊,有朝一日能扬眉吐气。 江梦枕哑然而笑,好哇,我以为你待我与别人不同,才赠我字,却不知武小公子取字是大锅赠送! 你当然是特别的!武溪春抱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华胥莫气,我只是有感而发,大不了以后不让他用这个字了! 江梦枕本是玩笑,闻言却是一愣,正色蹙眉道:你们很熟吗?现在还有联系? 武溪春垂下头,笑得有点腼腆,安致远把猫寄养在我这儿,偶尔会来看看... ... 他低头一笑,挂在嘴角的殷红孕痣更是艳丽夺目,江梦枕有些担忧地说:毕竟与外男相见,你要事事留心才好。 晓得了,你客居在外,自然要分外谨慎、不让人说嘴,我就住在武阳伯府,能出什么事?武溪春扭头向左右宴席张望几眼,黯然道:安致远果然不在,他人挺好,本想让你看看的... ...齐家今日也请了永安伯府,来赴宴的八成是他弟弟。唉,我真看不惯这样的偏心不公! 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姓安的?江梦枕揶揄地指了指他,学着戏台上的青衣腔调,拖长音道:你可要当心喏... 坏死了你!武溪春闹着捶他肩膀,喏喏喏,姓齐的就坐那边,盯着你看了半天,上次联诗我就发现了,他魂儿都要飞了! 你少歪派人家...二人小声笑闹,被戏台上喧闹的锣鼓声遮掩着,并不引人注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仆人们撤了杯盘,端上瓜果香茗,台上一整出的热闹戏也唱完了。齐侍郎听从齐凤举的建议,命人把小戏子们会的折子戏做成戏签儿,由人抽签点来唱他先抽《满床笏》中的一折,自己很是满意,之后轮到齐凤举,抽的是《柳荫记》。 《柳荫记》又叫《双蝴蝶》,改编自杂剧《祝英台死嫁梁山伯》,这出祭坟是梁山伯病死后,祝英台一身缟素到他坟前痛哭,戏班班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中秋夜唱这个,怕是有些不吉利吧? 这有什么?不过是戏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能有什么妨害?齐凤举并不忌讳,只叫人扮戏上场。 这唱祝英台的,是戏班的台柱,一开口哀婉缠绵、悲切如同杜鹃啼血,引得座中许多人潸然泪下。齐凤举看得分外入神,在悲歌中喃喃道:黄土垄中,公子无缘,情悭此生,可悲可叹... 齐鹤唳和庶弟们远远坐在宴席外圈,一桌子的孩子只知道抢吃抢喝,戏台隔了老远,仅能看个大概,他扭头问站在一旁躲懒偷酒吃的奶妈,祝英台为什么一定要死? 因为她忘不了死去的相好,吴嬷嬷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要嫁的男人远比不上老相好,活着也是挨日子... 梁山伯就那么好? 当然好哇,温柔和气长得又俊,他俩人一起读书作诗的时候就对上眼儿了... 齐鹤唳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大哥实在太像这个让人忘不了的梁山伯。 台上又演了几折戏,签筒传到了武溪春手里,他随手一拈,抽出一折《大登殿》。 这出不好!武溪春把戏签扔在地上,这些戏只唱到热闹处,后面就不演了,王宝钏等了十八年,只做了十八天的皇后就死了,薛平贵和代战驾坐金銮,谁还记得破瓦寒窑?我最恨这些忘恩负义之辈!他还不解恨地凑到江梦枕耳边偷骂:娶两个老婆的男人都是混账! 江梦枕掩袖而笑,安慰他道:我抽一支好的,让他们去唱。 伸手掣出一支,定睛一看正是《游园惊梦》。 果然好,亏得是你抽到,别人不配,武溪春拍了拍手,就唱这个! 箫管歌吹被风吹送,梦中奇情在牡丹亭畔上演,齐鹤唳本没在意,随口又问吴嬷嬷: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诶呦呦、可别说了!这出戏最淫,好好的教少爷小姐思春,吴嬷嬷拍着大腿,骂咧咧地酒气熏天,你瞅她多不要脸,做春梦哩! 啪嗒齐鹤唳的筷子掉到地上,心底难与人说的情绪似被撕开一线,喉咙莫名有些发紧,他用拇指搓着项圈,喃喃地重复:...春、春梦? 他确实在春天遇到了一个梦般的人,此后再没有无梦到天明的酣眠,梦里的春天牵缠不去,少年的说不清的心思与春风一起骀荡,让他在白天百无聊赖、百口难言,心里抓挠着,像在水里泡着似的酸胀、在火里炸着似的发疼。 那台上正唱着:【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齐鹤唳腾地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慌乱间撞倒了吴嬷嬷,他捂着心口往外跑,仿佛人人都生了透视眼,能透过骨骼血肉看见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生怕人知晓了笑话他、骂他不要脸,踉踉跄跄地也顾不得后面嚷成一片,脚步匆匆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齐鹤唳裹着被子躺在炕上,谁叫也不理。不一会儿,听见外屋吴嬷嬷趁着醉来闹了一通,周姨娘隔着墙高声骂他:上不得高台盘的东西!连奶娘也敢打,忘恩负义没心肝的,赶明儿是不是还要杀了我! 鸡飞狗跳自不必提,屋里没点烛火,他窝在床上,盯着窗外比灯还亮的的满月看。清辉洒落一地,眼见着月亮从树梢飘上中天,外间也安静下来,齐鹤唳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可就在要睡着时,他突地打了个激灵,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反复几次 ,撑到月亮都黯下去,齐鹤唳的眼皮终是阖上了。梦里的春天荡悠悠地飘过来,再次把他笼罩在绵绵的春风里,墙下的人又向他笑,齐鹤唳如常愣在墙头,但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怎么掐自己都没用,倒底仍梦见了江梦枕,齐鹤唳臊得想逃,却禁不住眼里心底恋恋难舍。 淡黄色的衣衫渐行渐远,往常的梦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可这一回齐鹤唳自知是梦,终于鼓起勇气大叫了一声:别走! 他翻下墙,闷头追了过去,正撞到了梦中人怀里,齐鹤唳来不及思考一把抱住了他,怀里的人身子像锦被一样软,齐鹤唳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越搂越紧、恨不能把他揉进血肉里。 朦胧间戏台上笙箫齐奏:【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分卷(6) 鸣哥儿,醒醒... 小懒骨头,太阳晒屁股了!水粉把手伸进被子里,口中打趣:我摸摸你屁股晒烫了没有! 呦!她的手触到一片濡湿,忙抽回道:多大了还尿床?我可不管你! 水粉哼了一声甩手走了,齐鹤唳被这么一闹,茫然地睁开眼睛,见胭脂正要掀他的被子,他赶紧双手摁住被子,红着脸低叱:你出去...快出去! 我的小爷,不就是尿了床,羞什么?总要收拾的...胭脂使力一扯,锦被掉到地上,她凑上床一看,霎时闹了个大红脸。 胭脂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收拾,水粉逛了一圈回来,胭脂抱着脏了的被褥和她低声说了几句。齐鹤唳觉得两个丫鬟的目光有如实质般刺在身上,闹得他一顿早饭吃得如坐针毡。 揣着墨盒走过水粉身边时,蓦地听见她尖利地笑了一声,齐鹤唳再耐不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发足而奔,心里又羞又臊,根本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难不成他也要像杜丽娘一样害病死了?怪不得吴嬷嬷说她不要脸,得了这样的病,他自己也觉得脏。 齐鹤唳越想越怕,躲在假山里大哭了一场他与江梦枕还未曾说上一句话,已平白为他哭了好几次。 作者有话要说: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昆曲《牡丹亭》 第8章 只如初见 齐鹤唳提心吊胆了数日,所幸醒来时再没有过那样的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没过几天,心里又开始活泛,便托小石头弄一册《牡丹亭》的戏词来,兜里刚发下来的月钱都被坑了去。 近来,他已甚少与戏子小幺儿们胡玩,反倒在读书上用了些心,这日齐鹤唳下学回来,正赶上他外公来瞧周姨娘。周老爷子年近六旬,依然是精神矍铄、腰背笔挺,鸣哥儿都长这么大了,他把手里的旱烟磕了磕别回腰上,拉着齐鹤唳的手说:小时候教过你的拳法,还记得不? 齐鹤唳点了点头,他前些年靠那套拳法,揍得学堂一霸再不敢生事,因此知道好处,偶尔把拳练一练,倒没荒废。周老爷子看他耍了一通,把齐鹤唳拉过来,全身上下摸了一遍,赞叹道:二少爷这一身武骨,可比他舅舅强多了! 什么呀,瘦得竹竿似的,我哥从小多壮实... 你懂什么,周老爷子打断周姨娘的话,先长肉就长不了骨头,这长法才是日后蹿个儿的模样!有苗不愁长,这是大将军的骨头,你那挫哥哥,做个镖师都嫌多! 周姨娘不屑道:齐家这样的人家,哪儿有一身蛮劲儿的呢?要打架自有护院小厮去,您老别闹了,学了这些人家更看不起他。也是我没福,要是大少爷是我生的,那便是另一翻天地了。 屁话!人人都踩他你却不能!周老爷子虎目圆瞪,怒冲冲地说:你的福气就在他身上,大少爷再好与你何干?黑心短见的! 周老爷子把齐鹤唳拽到院里,悉心教授了一套吐息之法,要他每天早晚各练一遍,久而久之必能强身健体、洗经伐髓。周姨娘嫌他们丢人,懒得去管这祖孙俩,将屋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 夫子坐在上头闭着眼睛念,学生们也闭着眼睛打着哈欠听,在摇头晃脑的吟哦声中,忽然有人小声说:快看,下雪了! 学生们就像钻出泥土的地鼠,一下都坐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往窗外瞧,一股蠢蠢欲动的情绪蔓延在学堂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夫子总算掀开眼皮,叹了句:孺子不可教也! 他挥了挥手,学生们欢呼一声,互相拉扯着涌了出去。齐鹤唳端着墨盒本想回屋去练字,也不知从哪里掷来个雪球,溅了他一身的臭墨。他立时恼了,摔了墨盒冲进人群去,抄起雪球一顿混战。 众人本在乱打,哪知道齐鹤唳打别人时心黑手狠、一打一个准,对方还击的时候,他就跟泥鳅似的滑到远处了,没一会儿,气得众人都围着他打。十几个孩子呼喊追逐,齐鹤唳在前面跑,他觉得身体很轻、越跑越快,后面的呼喝声渐渐远去,他转进后花园里,钻出一片竹林,正撞到一行人。 人生际遇着实不可预测,齐鹤唳怔怔看着江梦枕向他走过来,在一片银装素裹中,那人身上罩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艳得夺去天地间所有颜色。 二少爷怎么玩得花猫似的?江梦枕笑着问:跟你的老嬷嬷呢?这衣服湿了又干,是要做下病的。 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温柔地擦去齐鹤唳脸上的雪泥墨点,见这孩子身上的衣服鞋袜全湿透了,又道:你且跟我回去换换。 齐鹤唳双眼发直,呆呆看着他不动,江梦枕以为齐鹤唳不认得他,故而怕生,便说:别怕,我不是坏人,是你家请来做客的,现住在听雨楼那边。 我知道,齐鹤唳心里像被塞了只小鹿,突突的乱蹦,他紧张地吸了吸鼻子,含含糊糊地说:你是江家的观音。 我倒是姓江。江梦枕想领着他往回走,可这孩子仍杵在原处,不知在琢磨什么。 齐鹤唳有无数的话想说,含着热茄子似的在嘴里颠颠倒倒,最后冲口问出一句:她们说你以后会是我大嫂,是真的吗? 跟在江梦枕身后的丫鬟们都笑了,其中一个穿青色的含笑道:二少爷的消息倒是灵通呢! 齐鹤唳心里一沉,还没来及伤心,冰凉的手掌就被一只温热细滑的手轻轻牵住,江梦枕把伞罩到他头顶,语声温柔:混说的话,长辈的玩笑而已。你嫡母是我姨妈,姨妈再三请我来做客,盛情难却、因此才在你家住下。 哦!齐鹤唳喜不自胜,反握住江梦枕的手,既是玩笑,那你嫁给我吧! 江梦枕莞尔道:好啊,你可要对我好些,不然我可就走了。 我一定待你好!齐鹤唳目光灼灼,他双手捧起江梦枕的手又是哈气又是揉搓,而后珍惜地摁在自己心口处,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出来呢?冻坏了怎么好?我给你暖着手! 江梦枕觉得这孩子有趣极了,不说话时傻呆呆的、一说话便自来熟得很,忍不住打趣着说:原来二少爷也知道冷,你的手比我还凉呢。 齐鹤唳怕冻着他,忙放开手,两只爪子揪着自己的耳垂,又塞到后脖领子里焐了会儿。江梦枕撑着伞走在他身边,素白的手半掩在袖子里,齐鹤唳的手暖了,却找不到借口再握住他如削的指尖。 他想了半天,偷偷摸摸地去抓江梦枕的袖子,半晌后才别别扭扭地憋出一句:手不凉了,你摸摸。 齐鹤唳把自己的手硬塞回他掌心,江梦枕有点诧异,垂眸见小孩儿怕做错事似的低着头,只露出乌漆漆的发顶,心里顿时生出一点怜爱,牵住他嗯了一声。 齐鹤唳正忧心他会不会甩开自己的手,此时心里一松,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这样与他共撑着一把伞并肩走下去。 还没进听雨楼,里面有个人已迎了出来,武溪春见江梦枕牵着个少年,一叠声地说:好哇,找你踏雪寻梅的人也太多了!让我看看你和什么人去了? 他用两只手扳起齐鹤唳的脸,上上下下地打量几眼,扭头问江梦枕:没见过,他是谁? 你发昏了,穿这么少就敢跑出来!江梦枕收了伞,把武溪春和齐鹤唳都推进屋里,霎时一股热气夹杂着丝缕的甜香扑面而来,暖炉炭盆烧得正旺,一室暖如春昼。 齐鹤唳以前也来听雨楼玩过,可那时这里绝不是如今的模样,屋里布置得极为清雅别致,连光线似乎都比别处亮堂。 这是武阳伯府的武溪春,这是齐二少爷,江梦枕脱了斗篷,笑着问:还不知二少爷的尊号是? 齐鹤唳生怕自己站脏了江梦枕的地方,有点局促地说:我...我叫齐鹤唳。 武溪春道:男诗经女楚辞,这名字不错。 江梦枕微微皱了皱眉,唳字极少用在名讳中,惹口舌且增戾气,这孩子年纪尚小看不出什么,只盼他以后动心忍性,万勿去钻牛角尖、引出名字中带来的凶戾乖癖才好。 朱痕,江梦枕唤了一声,一个孕痣生在眉毛里的小哥儿走上前来,你先带二少爷去换衣服。 朱痕点头应是,见他们去了,武溪春自己倒了杯茶,小声说:二少爷跟他哥哥长得不太像。 江梦枕低声答道:二少爷是庶出。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没听过,只知道他家有个大少爷! 你何时来的,等久了吗? 来了一会儿了,你猜我来时遇到了谁?武溪春见江梦枕摇头,笑得越发得意,还能有谁,他哥哥呗!齐大才子来找你踏雪寻梅,谁知你自去了,只见到了我,他好不失望呦! 茶也堵不上你的嘴! 二人正说着,忽听一声叫嚷:诶呦,哪儿来的猫!碧烟抱着梅瓶从里头转出来,脚边跟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恕罪恕罪,武溪春忙起身赔礼,是我的猫,吓到碧烟姐姐了。 只是没防备,碧烟把插好的白梅花摆在桌上,摆手道:武公子快坐下,不妨事的。 江梦枕俯身抱起小猫,雪宝长大了不少。 不知吃了我多少小鱼干,重了好几斤呢! 你喜欢猫吗?齐鹤唳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换了一身新衣,瞧着清爽俊气许多。 毛茸茸的很可爱,江梦枕招手让他凑到近前,你摸一摸,不咬人的。 齐鹤唳坐在他身边,忽而闻见江梦枕身上有股清甜至极的香味儿,掺杂着白梅的花香,幽香清远、不可诉说,他伸手在小猫身上随便胡噜了两把,心思早就不知飘到哪儿去。 可爱吗? 齐鹤唳望住江梦枕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可爱。 他觉得与江梦枕有关的东西都无一不可爱,猫可爱、人可爱、住处可爱、连这桌上的白梅都香得那样可爱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人爱的存在?齐鹤唳真想不透。 江梦枕抿嘴一笑,把雪宝还给武溪春,招呼着给二人换上新茶。 等雪停了再去,江梦枕从朱痕手里接过热茶,小心地吹了吹才递给齐鹤唳,都是亲戚,以后你就叫我一声表哥吧。 齐鹤唳抿着唇没言声,江梦枕逗他道:怎么?嫌弃我,不愿我叫你表弟? 你叫我鸣哥儿吧。齐鹤唳不知道江梦枕有多少表哥表弟,他不愿和人共享一个称呼,便让江梦枕叫他最亲密的小名。 好啊,鸣哥儿,那你怎么称呼我呢? 齐鹤唳耳尖发红,他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乍现、福至心灵地说:我叫你...叫你梦哥哥。他眨着眼睛想梦哥哥,你可知道,虽然今日我们才说上第一句话,但从春到冬,你已多少次入了我的梦。 这场雪下到午后方才放晴,齐鹤唳从听雨楼告辞出来,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寒冽清爽的空气,但觉天地一新、无处不好。 穿过花园假山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曲调被寒风撕扯得幽怨断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 齐鹤唳根本没在意,举着江梦枕送他的白梅花枝,欢欢喜喜地跑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纳兰性德 其实是: 齐鹤唳根本没在意,哼着《好运来》欢欢喜喜地跑过去了。 第9章 大承鞭笞 齐鹤唳趴在炕桌上,望着瓶里的白梅傻笑。 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来看花,看着看着,倏然脸色一变,大叫道:怎么少了一朵! 花败了,自然要落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胭脂端着早饭走进来,不以为意地说。 那落花呢? 扔了。 什么!齐鹤唳疯了似的和胭脂闹了起来,气得她捂脸直哭。 你迷了心了,谁对你好都不知道!周姨娘赶来搂着胭脂劝慰,好姑娘,以后有他赔不是的时候! 齐鹤唳把花瓶抱回自己睡觉的屋子,饭也没吃,理也不理哭骂的二人,甩手扬长而去。 胭脂闷闷不乐地去下房洗脸,水粉靠在门边看着她嗤嗤发笑:你觉得我痴心妄想,我看你也错打了算盘。连一朵败了的花也比你要紧,我们二少爷还真会伤人心呢。 胭脂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大少爷倒是贴心,一天跑十趟听雨楼,听说前几天又托人去弄什么猫,不知又是为谁?难不成是为你? 水粉讨了个没趣儿,翻她一个白眼,扭身走了。 齐鹤唳这几天一直琢磨着要送江梦枕一样回礼,想来想去,若能得只小猫送他必是再好不过。 他四处打听,听负责采买的人说,后巷子里有只母猫刚下了崽儿,只是今冬太冷,不知还有没有活的。齐鹤唳摩拳擦掌地找到后巷,果真在背风处发现一窝黑白花色的小猫,共四只窝在一起取暖,齐鹤唳用手指碰了碰,发现其中三只都冻僵了,还有一只蹬了蹬腿、奄奄一息,被他赶紧焐在手心里。 分卷(7) 叼食回来的母猫发现有人偷崽儿,嚎叫一声老虎似的扑过来,齐鹤唳吓了一跳,被它一抓挠在手背,顿时血流如注。他站起来就跑,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鱼干往后一扔,就算是与母猫银货两讫了。 齐鹤唳钻进柴房,把小冻猫子揣在胸前暖着,他想象着江梦枕收到小猫时欢悦的笑脸,根本顾不得处理受伤的手背,靠在柴禾上傻笑着自言自语:小乖乖,你的造化可大了!你以后的主人,是最可爱、最温柔,天下第一好看的人! 他会摸摸你、抱着你、陪你玩,偷偷告诉你,他身上可香了呢... ...真羡慕你,我要也是只小猫,就好了!齐鹤唳扒开衣服,点了点小猫靠在他心口的脑袋,你听了我的心事,可不许告诉他去... 精心照顾了几日,小猫总算又活蹦乱跳,虽然一身杂毛并不好看,但胜在活泼粘人,倒也讨喜。 齐鹤唳抱着猫忙不迭地去献宝,还没走到听雨楼,就听见两个小丫头站在不远处聊天,齐大少爷送的那只金丝虎可真神气! 那是当然的,听说那猫极难得,是名贵种儿,费了不少劲才寻来的呢。 咱们公子爱得什么似的,整天抱着不撒手。 你说,公子爱的是猫呢,还是人呢? 两人笑成一团,齐鹤唳却如坠冰窖,他看着怀里有点寒碜的黑白花小猫,再没有勇气往听雨楼走一步。这几天所有的期待全成了空想,齐鹤唳蹲在柴房里,摸着自己手背上长长的疤痕,喃喃道:怎么办,被人抢了先... ...难道再把你还给你妈去?我好不容易才救活你,若送回去,怕你又要没命了。 小猫喵喵叫着在他腿边绕来绕去,齐鹤唳忽然觉得自己和它特别像,心里一阵发狠,赌气道:因为你是只没人要的、杂毛的小冻猫子,所以就没人喜欢?我偏不信!就算他不要你... ...我养你! 有的人生而高贵,有的人一辈子被出身原罪所累,齐鹤唳养的似乎不是这只猫,而是处处矮人一头被人嫌弃、不得喜爱的自己。 周姨娘怕猫,小猫一直被齐鹤唳偷养在柴房,手里的银子不少都买了猫食儿。雪已尽化、天气晴好,他提着一包鱼干走进后院,正撞见水粉慌慌忙忙地往外走,齐鹤唳把手里的东西往背后一藏,仰头问:你来这儿干嘛? 没...没什么,水粉用手抹了抹鬓发,是...姨娘让我来找你,说你最近鬼鬼祟祟的,肯定偷摸做什么坏事呢。 哪有!齐鹤唳故作镇定,我来抽柴禾,给后街上花大娘的儿子做木马玩。 哦,那你去吧,晚上早些回。她并没细问,脚下生风地走了。 齐鹤唳兴冲冲地把小猫从柴房里放出来,用小鱼干逗着它蹦高玩耍,玩得正高兴,小猫突然警惕地转身、一双灵活的猫眼紧盯着草窠子,没一会儿草丛微动,那处晃出一只油光水滑的黄猫,皮毛在阳光下闪着绸缎般的金光。 黄猫比齐鹤唳的猫大了好几圈,小猫却丝毫不怯,耳朵一塌、背毛齐竖,主动扑上去与侵入领地的同类战作一团。 齐鹤唳叫了声好,在一边拍着手加油鼓劲,几个厨房的粗使下人经过这里,见二猫相争也驻足嬉笑着看个热闹。 小猫后腿站立,抬起前爪猛打黄猫的头脸,姿态极其凶悍,黄猫节节败退、连爪子都抬不起来,被逼到一角。蓦地,只听一声凄厉的嚎叫,那黄猫原地窜起三尺,而后摔在地上,竟七窍流血而死! 齐鹤唳和几个下人见此,都愣在原地,这时从外面跑进一个小厮,看见黄猫的尸体,立马呼天抢地起来:天杀的,谁把这金贵的玩意儿给弄死了! 不过是只猫,一个粗使下人道:跟死了你爹似的,至于吗? 这是猫吗?这是金丝虎!比你爹还值钱呢!小厮急得跺脚,是大少爷送给江小公子的礼物,方才我一眼没看到,它就跑了出来,现在外面的人正满园子找呢!你们都别走,和我回太太去,总要找出一个人来赔! 一听要赔,那些人脸色都变了,其中一个大声道:我看见了,是二少爷的杂毛猫把金丝虎咬死的,与我们毫不相干啊! 另一个也说:杂毛猫咬金丝虎的时候,二少爷还在一边拍手叫好,可见早就恨上了,八成是故意引逗过来害死!你赶紧回太太去吧,这些小妇养的没一个好东西,呸! 齐鹤唳诧异地看着他们,刚才还一起叫好起哄的人全变了脸,仿佛他真是罪魁!小猫歪头看着这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兀自撅着尾巴冲齐鹤唳喵喵地撒娇讨鱼。 这该死的贱种!小厮怒从心头起,抓起小猫就要摔死,齐鹤唳劈手夺过猫,反手在小厮脸上扇了一掌,急声怒喝:你敢! 小厮诶呦一声被抽倒在地,他没想到平时透明人似的二少爷敢直接动手,蹿起来指着齐鹤唳的鼻子吼:你少跟我拿少爷主子的款儿!什么东西!双手拉扯着齐鹤唳的衣服往外拖,走!跟我见大少爷、见太太去! 齐鹤唳被拽到正院,齐夫人听人添油加醋地一学,问也不问一句,柳眉倒竖地劈头便骂:你哥哥有什么对不住你,要你这样地恨!连只猫也不放过!齐老爷最近又欲纳妾,俩人早就有了首尾,说不定已经珠胎暗结才急着过明路,齐夫人正心烦,齐鹤唳撞到枪口上,根本不容分辨就被定了罪,弄这些人在院子里,闹得乌烟瘴气,早晚治死我们娘俩,你们就得意了! 快拿家法来!齐夫人拍着桌子叫:拉到院里先给我打十鞭子,问他认不认!嘴硬再打! 若是以前,齐鹤唳必要解释哭闹,近来他懂了些事,知道这一顿打是怎么也免不了的,没人会劝齐夫人、也没人觉得他不该打,索性闷头不吭声。 脸上带着巴掌印的小厮朝着他冷笑,皮鞭带着风声呼地甩下来,齐鹤唳浑身一颤,即使隔着冬衣,背上也顿时冒起一道深红的檩子,火辣辣钻心地疼。他紧紧护着胸前的小猫,随着鞭声响动,冷汗一滴滴落在青砖地上,却自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住手!齐凤举匆匆赶来,见正院里闹得不成样子赶紧出声喝止,急步走进屋去见齐夫人。 江梦枕也随后而来,看到齐鹤唳跪在地上,吓了一跳,忙蹲下身扶起他,鸣哥儿,你怎么样?姨妈为什么打你? 梦哥哥,你眼圈怎么红了?是因为金丝虎吗?血迹透过背上的衣服渐渐渗出来,齐鹤唳喘着气抬起头,声音极低地呢喃: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舍不得你伤心的... 少年咬破的嘴唇开开阖阖、语声断续听不太清,江梦枕心疼道:先别说了,回去看大夫要紧。 齐鹤唳看着他如春水般湿漉漉的眼瞳,用沾血的手从怀里掏出小猫,你的猫死了,给你这个... ...你别哭。他见江梦枕没有伸手来接,以为他嫌弃小猫杂毛,方才都没掉的眼泪,这时候猛然涌出来,又是委屈又是祈求地说:它可乖了,梦哥哥,你要它吧... 江梦枕不知为何感觉到一阵沉重的心酸,他用手抹去少年脸上的泪,抱过小猫点了点头,齐鹤唳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心上一松、头一歪,疼得昏阙过去。 第10章 雪里拖枪 回来了,碧烟迎上来帮江梦枕解去外衣,金丝虎找到了吗? 可别提了,朱痕道:金丝虎不知吃了什么脏东西,竟死了,齐夫人以为是二少爷故意害死的,闹了好大一场,还是大少爷明察秋毫,这才算了。 江梦枕疲惫地靠上躺椅,把黑白花的小猫放在膝上。 这又是哪儿来的?碧烟凑过去瞧了瞧,诧异地问:怎么还沾着血? 看着猫毛上的血迹,江梦枕心里颇不是滋味,吩咐道:朱痕,你去药匣子里拿伤药给二少爷送去... ...对了,避着人些,别让人瞧见了多话。 朱痕应声去了,碧烟打来一盆温水,一边给小猫洗澡一边低声说:公子是怕齐夫人多心? 说到底,今日这事都是为我闹的。人人都知道,那金丝虎是大少爷费时费力费钱寻来的,我当时就说不要,他放下就走,我寻思着巴巴地追着送回去也没意思,所以暂且养了,而今果然出事。江梦枕叹了口气,连累着二少爷挨了顿打,岂不都是我的过失? 话不能这样说,我看呐,是齐夫人对庶子太恶了些,怎么说二公子也是主子,为了只猫说打就打,可见平日里她就没把这些姨娘庶子们当人看。 咱们家是没有这些事的,我平日只听人说嫡庶差别,没亲身经历过、到底不知深浅,今日一看,实在令我心惊。 碧烟冷笑一声,最可笑的事是,齐夫人自己也是庶女,咱们夫人才是正经嫡出,她把庶出的恨出血来,自己又如何自处?难道是媳妇熬成婆,终于能抖抖威风? 慎言!你这张嘴呀... 江梦枕招了招手,碧烟把裹着毛巾的小猫放在他怀里,点着小猫湿漉漉的鼻子打趣:这小杂毛好福气,给金丝虎准备的东西都归它了。 你懂什么,你看它背上一块黑、尾巴也是全黑的,这种猫叫腰上挂印、雪里拖枪,是入了《猫经》的好品相,据说蓄之家中必出豪杰,你们都是不识货的。 原来小杂毛这么厉害,碧烟笑着说:那公子快给它起个名字吧。 桃源的猫叫雪宝,我看这小家伙背上的黑色形状正像一片云,就叫云团吧,江梦枕抱起猫躺在床上,摸着它柔声问:你说好不好呢? 小猫伸出粉红带刺的舌头舔了舔江梦枕的脸,好像在说它很喜欢这个名字。 我们现在已有了雪里拖枪,那豪杰什么时候来呢?碧烟放下一半床帐,促狭地眨着眼睛问:齐大少爷算是豪杰吗? 江梦枕没回话,拉起被子盖住脸,装睡不理她。 我看二弟倒不是那样的人,齐凤举挥退伺候的下人,亲手给齐夫人斟了杯茶,娘也太肯动气了,不过是只猫,值什么?这般大闹反倒让人看了笑话,说您刻薄庶子。 齐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心里也有点后悔,其实我知道,那个小妇养的没这个胆子弄死你的猫。只是见他平时不言不语,今儿却敢对人动手,怕他人大心大,以后压制不住,才叫气迷了心... 所谓物不平则鸣,他好歹是个爷,受了下人冤枉,自然要恼火。齐凤举语声娓娓,不徐不疾地说:我看娘心烦的根源,不在二弟,而是在爹身上。 茶杯被咄地放回桌上,齐夫人听儿子一语道破心事再也绷不住,掏出手帕捂着额头,是...可不是为你那个老不休的爹!多大的人了,还在外头勾三搭四,前几日跟我说,又要领一个人回来... ...我本以为他消停了几年,子嗣该有的也有了,总算能好好过以后的日子,谁知竟没个够! 我读了这许多年的书,只读懂一件事世上的人和事,因势而变、莫从一是。齐凤举手执茶壶自斟自饮,垂眸道:就比如说,如今娘想让我与江小公子成就姻缘,可以后,又许我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吗? 那怎么成! 那就必要纳妾了,给我纳妾、娘怎么就不觉得愁,反而觉得是件好事呢?齐凤举抬手止住齐夫人的话,接着说:因为我是您儿子,而爹是您的夫君可您的夫君,岂非是别人的儿子,您的儿子,又何尝不是别人的夫君? 若是我听从父母的话,二房三房地纳进来,或是和爹一般,自诩风流、眠花宿柳,久而久之和正妻间多少情分也消磨断送了。那时娘只怕不会想到今日心里的苦,还会觉得我的妻子不贤善妒。 齐夫人听得发愣,脑子里儿子夫君地搅成一片,她长了张嘴,半天后只憋出一句:好孩子,你书读得多、道理也多,娘不懂,只问一句你有没有办法不让你爹将那贱人接回家来? 齐凤举在心中暗叹,娘放心,我这个长子的话,爹还是听的。爹刚升了礼部侍郎,正该在公事上用心,弄这些事平白让人说了嘴,得不偿失。后宅也是一样,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弟弟们如今长大了,不再是随人搓扁揉圆的孩子,娘待他们万勿太苛,就算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表面工夫总要做足的。 是,这事娘莽撞了,哪能想到你和江小公子一起来了?若因此给他留个齐家治家苛刻的印象,倒不美了,你回头跟他好生解释一番才好。 我与江小公子是在院子外碰上的,他是个极守礼的人,怎会与外男私会?他待我一直淡淡的,不过是亲戚间的礼数... ...娘还是不要期望太高,以免最后失望。 我儿如此俊才,他还有什么看不上的? 齐凤举扯了扯嘴角,只道:娘既不想让江小公子心里存了芥蒂,猫的事便不必往深处查了,否则还不知要扯出多少脏事。这事与江小公子有关,到时候他必有一问,又不好交代了。 要我说,直接咬定齐老二完事,偏你帮他摘出来,人家也不一定念你的好! 齐凤举知道自己的话算是白说了,齐夫人治家严厉却不讲公理,只倚杖一己偏私强压众人,大家表面恭敬、不敢撄其锋,私底下并不服她,因此阴奉阳违之事常有,齐府后宅看着严整,内里早已腐朽混乱。 齐凤举自幼聪慧,如今已有十六,暗中将许多事看得明明白白,他此番有心提点,可惜他娘毫无所觉,仍是一意孤行。怪不得人说,娶妻娶贤、家才兴旺,齐夫人实在当不得一个贤字,可他又怎么能直言母亲的不是?一个孝字当头压下,多少知事明理的男儿,全成了锯嘴葫芦、徒叹奈何。 辞了齐夫人,齐凤举绕到了周姨娘处,去探齐鹤唳。他与庶弟们并不亲厚,但今日的事齐夫人做的太过,把人打见了血,他到底要来圆一圆场面。 还没进屋就听见周姨娘高声叫骂:黑心的小兔崽子,人家的猫儿狗儿也比你高贵些,你凑上去做什么?活该讨打! 分卷(8) 这也是个混货,儿子挨了打,她在齐夫人面前一声不敢吭,反倒对孩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呼小叫。齐凤举心中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他站在屋外,隔着窗户道:姨娘,我来看看二弟,可方便吗? 屋里安静了一刹,周姨娘急急忙忙地推开门,抚着衣襟讨好地说:大少爷来了,快请进。齐凤举是未来的家主,且极少踏足后院,他出现在这儿,让周姨娘很是受宠若惊。 齐鹤唳闷头趴在炕上,丫鬟刚帮他把血肉粘连的里衣除了,背上二次受罪,把他生生疼醒过来。 怎么还不上药?齐凤举坐上炕去,拿起炕桌上的白玉药瓶闻了闻,这药好,里面有不少难得药材。 周姨娘满脸陪笑,到底是大少爷懂得多,我们哪儿能有这个药,是方才江小公子那边派人送来的。 哦?齐凤举微微挑了挑眉,不嫌脏地亲手帮齐鹤唳上药,这回是太太受刁奴煽动,误会了二弟,我替太太给姨娘和弟弟陪个不是。 怎么敢当! 齐鹤唳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出声,听见他大哥温润的声音徐徐道:其实只要细看看就知道,那金丝虎身上并无外伤,与二弟绝不相干,八成是误食了毒耗子的药。 就这一句简单的话,齐鹤唳嚷了也没人听,所有人都装瞎子,他根本没地儿叫屈,齐凤举却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帮他说了出来。齐鹤唳心里很是感激,他并不需要偏袒,只想要个公平但这公平二字,在这个嫡庶分明的家里竟无处去寻。 ...哥,齐鹤唳仰起头,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多谢你。 齐凤举摸了摸他被冷汗浸透的黑发,语声轻柔: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四目相对,二人间竟真的生出些兄弟情谊,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后院里,不可谓不难得。 二少爷别难受了,周姨娘赶着凑趣儿,有意抖个机灵,瞧你哥哥嫂子多么疼你! 这所谓的嫂子自然是指送药的江梦枕了,兄弟俩脸色都是一变,齐鹤唳把脸又深深埋回枕头里,齐凤举亦正色道:姨娘慎言。 周姨娘讪讪地住了口,这时水粉端着茶袅袅娜娜、眼波流转地走上前来,齐凤举起身道:多谢姨娘招待,茶就不喝了,二弟好生将养,我去江小公子处看一看。他毕竟是客,冲撞了就不好了。 周姨娘哪有不从,直把他送到院门口,水粉端着茶杯气得发抖,真恨不能把茶水里放了耗子药,一口气给江梦枕灌了下去,让他和那猫一样蹬腿翻白儿! 第11章 乱点鸳鸯 齐鹤唳身上的伤养了大半个月,其间江梦枕又派朱痕来送了几次药,齐鹤唳与朱痕年纪相仿,加之想从他那儿打听些江梦枕的事,一来二去两人熟识不少。 我们公子待你倒是好,朱痕坐在炕沿儿,晃着双腿道:你大哥去听雨楼,十次有八次都见不到面的。 哦?齐鹤唳心中窃喜,把周姨娘的零嘴儿掏出不少推给朱痕,你吃这个,不要客气! 你人真好 ,朱痕笑得见牙不见眼,自打从江陵来了这儿,公子和老嬷嬷们总提醒我们要谨慎守礼,平日不许随便乱逛胡闹,真真是好没趣儿。 那你来找我玩,保准出不了错。齐鹤唳拍着胸脯保证,又道: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离了,准备明儿去你们那儿谢谢梦哥哥。 我一会儿就去回禀,你只管来。 第二日,齐鹤唳起了个大早,换了好几身衣服才终于满意,脚步匆匆地往听雨楼去。 昨儿公子来了兴致,打了半夜棋谱,故而睡迟了,你在这儿喝茶等等。朱痕把他带进屋,齐鹤唳点点头,在椅上坐了,一双眼睛却四下环视,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找什么? ...猫,齐鹤唳有些忐忑地问:我送了梦哥哥一只猫,他、他养了吗? 原来那小杂毛是你送的呀!朱痕见他小心询问的模样,眼珠一转故意道:武公子上回来,见了黑白猫好一顿笑,说我们公子这样的人竟养了只杂毛猫,劝他丢了再寻好的去! 齐鹤唳心里一沉,虽然闷闷不乐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他何尝不知道杂毛猫配不上江梦枕? 朱痕眼瞧着他像撒了气的皮球似的颓靡下去,捂嘴一乐,牵着齐鹤唳的手往内室转了几转。推开一道雕花门,绕过画着四时花卉的玻璃屏风,朱痕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走到织锦床帐前。 熏笼中轻烟飘渺,朱痕小心地将帐子掀开一线,示意齐鹤唳向内偷窥。他向前凑了一步,只见江梦枕闭着眼睛,青丝柔顺地散落枕上,一条手臂从被子中伸出来,寝衣卷到手肘,露出如凝霜雪的一截皓腕,有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正枕在他臂弯中,睡得无比安稳香甜。 他没有扔掉小猫!他还这样喜欢它!齐鹤唳简直喜悦到晕眩,他想不到自己的心意会被人如此珍视,怔怔地盯着床上,心脏突突地狂跳不停。鼻端暗香浮动,齐鹤唳恍惚间觉得自己幻化成了小猫,乖乖软软地倚靠在江梦枕怀里,与他同食同宿、日夜不离真是死也无憾! 在极静的寝室中,忽而传来裙摆窸窣声,朱痕吓得一个激灵,抓住齐鹤唳的手就往外跑:不好,碧烟姐姐来了,快跟我走! 左躲右闪地回到前厅,两个人的掌心里都出了一层汗、湿腻腻的,朱痕觑了齐鹤唳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有点别扭又有点欢喜,半晌后才甩开了交握的手。 没一会儿,江梦枕从里间走了出来,齐鹤唳叫了一声:梦哥哥!而后傻傻地望着他笑。 江梦枕关心地问了几句,见他不怎么回答只是笑,以为是齐鹤唳重伤初愈、精神不济,便赶他回去歇着。 齐鹤唳在听雨楼外的玉兰树下站定,依然觉得魂荡魄飘,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二弟,你怎么在这儿?才如梦初醒。 大哥,齐鹤唳垂头道:我...我来谢过江公子。 嗯,这是应该的。齐凤举踌躇了一会儿,又问:江公子派人给你送药,你们很熟? 没有,齐鹤唳心里一颤,斟酌着说:就是下雪时在花园碰到过一次,江公子说都是亲戚、没事时可以去找他玩。 原来如此...齐凤举望着听雨楼叹了口气,悠悠道:大哥有件事想拜托你。 何事? 你下回去找江公子玩,能不能把这个锦囊交给他? 齐鹤唳看着哥哥手里绣工精美的香袋,抿了抿唇,大哥为何不自己给他? 齐凤举苦笑了一下,我不像你,能如此方便地去见他。我进一次听雨楼,就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他更要避忌着我... ...说起来,我真羡慕你呢。 这种羡慕的源头,是因为大家都把齐鹤唳当成一个孩子,而齐凤举作为年纪相当的对象自要避嫌。齐鹤唳对此心知肚明,因而喉咙间涌出一股酸涩的滋味,难道他在江梦枕眼里,永远只能是一个趴在墙头、丑而不自知的顽童? 齐凤举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便把香袋往他手里一塞,无论如何,大哥先谢过你了。 手里的东西像是一块火炭,烧得他浑身难受,齐鹤唳迟疑地叫了一声大哥,齐凤举如若不闻、转身走远了。 若齐凤举上回没有帮他就好了!若齐凤举依仗出身欺凌过他就好了!那他就能毫不愧疚地毁了锦囊,不去做别人故事里的配角一对有情人不得相见,总要红娘之流帮助他们私相授受。齐鹤唳不愿去做这个成全的人,他希望江梦枕只是他一个人的梦哥哥,而不是大嫂。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 ,他肩膀上忽然被人一拍,朱痕在他背后笑嘻嘻地问:你怎么还没走呀?手里拿的什么好鲜亮的绣活儿! 你拿去吧,正好...齐鹤唳把那香袋如烫手山芋般往朱痕怀里一丢,嘟囔了一句,给你...送给... 给我?送给我了? 齐鹤唳倒退了几步,心里乱成一团,张了张嘴、到底没解释第二次,扭身拔腿跑了。他边跑边自我安慰道:反正我已说了,朱痕听没听清,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大哥,只这一次、我只会帮你这一次! 朱痕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拿着香袋左看右看,很快发现里面装着一张桃花笺,其上写着一句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自小跟着江梦枕,也算识文断字,此时望着这句诗,想到齐鹤唳手忙脚乱的模样和方才手心里的汗湿,竟心神一荡出起神来。 下午时,武溪春来拜访江梦枕,两人在小窗下下棋,没走几步,武溪春便拈着棋子开始发呆。 这倒怪了,今儿个怎么一个两个地都犯着愣?江梦枕把白棋掷回棋篓,朱痕倒茶洒了一桌子的水而不自知,你又要构思出什么样的珍珑,刚下了十步不到就这样犹豫? 武溪春深深叹了口气,也丢下棋子道:我的心事也难与别人去讲... ...安致远和我说,永安伯夫人要给他说亲了。 是个怎样的人家? 是个商户之女,武溪春脸上有些愤然,她家现在虽豪富,祖上不过是个屠户,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他娶商户女或世家子,又与你什么相干? 武溪春气呼呼地斜了他一眼,闷声道:我当你是个好人,将心事说与你听,你却如此地明知故问... 江梦枕摇头而笑,我早与你说过,与外男相见要分外小心,你不听、才有今日的烦忧。 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他,只是后来,实在是越发怜惜他的遭遇... ...永安伯府本该由他继承,现在却要逼他去入赘商户,简直岂有此理嘛! 只有安致远入赘改姓,才能把嫡长子的位子让出来,永安伯的两位夫人再不和,在这件事上恐怕也会成为同盟。 可不是吗!先把安致远挤走,而后她们再斗,除掉一个是一个!你说,这可怎么好呢? 这局棋看似走死了,实则是在等个绝处逢生的时机,江梦枕用指尖敲了敲棋盘,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看某个人愿不愿意入局了。 武溪春倏然住口,江梦枕望着他渐渐涨红的脸色,有些担忧地拉着他的手说:桃源,你可要考虑清楚。永安伯府就是个泥潭,里面鬼祟丛生、不知道有多么险恶,你虽背靠着武阳伯府,搅进这趟浑水里,只怕也难独善其身... ...那个安致远,真的值得吗? 我也不知道,武溪春捂着心口,蹙眉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便觉得欢喜,他若不来,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按理说,我们不该谈这些的,可我实在忧心... ...我已是个傻的、你却比我还痴,你心思如此纯稚,一心一意地怜惜他,可知那安致远又是怎么想的? 他...他...武溪春垂头嗫嚅着说:他虽未明言,但我写的诗他俱能记诵的... ... 如此说来,也算有心了。若他真心对你、你又在他微贱时慧眼识英,总胜过盲婚哑嫁。江梦枕顿了顿,思索道:其实也不必急,你大可让武阳伯夫人放出一点风声,先打消了商户让他入赘的心,然后再做计较。 正是、正是!武溪春粲然而笑,反握住江梦枕的手说:我若嫁了人,就不能常来找你啦,那你多寂寞呀! 张嘴安致远、闭嘴嫁人,武公子好不害羞呢! 二人说笑一阵,武溪春欢欢喜喜地去了,江梦枕望着他的渐渐远去的身影,站在门边久久伫立。武溪春与安致远因一只猫而结下姻缘,而他的姻缘,又在何处呢?对方可是良人、可堪托付终生?十四五岁的少年,想到一生二字,总是感觉沉重又期待。 朦胧间,他竟觉得好友的背影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孤勇,如同要奔赴一场未知输赢的战役也许一场心动、二姓联姻,真的一如两国交兵,点齐所有兵马拼杀一场,胜负生死谁能预知? 越想越是思虑万千,江梦枕猛地打了个寒颤,伸手缓缓掩上门。 一轮初升的弯月下,武溪春独自去往不知前途的夜色里,而江梦枕紧闭门扉,淹留在孤枕独眠的高阁中。 第12章 珍重芳姿 父亲母亲本说要上京来的,只是临行前母亲染了风寒,父亲不忍她舟车劳顿,便罢了。江梦幽拍着江梦枕的手,柔声道:你不必忧心父母,今日腊月二十三,咱们姐弟俩团聚一番,你我都好、他们也就安心了。 江梦枕点了点头,问:姐夫呢? 他们兄弟自有小宴,不必理他,咱们乐咱们的。 晋王是嫡长子,姐姐就是诸皇子的长嫂,家宴上不露面的话,只怕不妥吧? 非是我不知礼,只是他那几个兄弟都不是好相与的,我实不愿见,而且...江梦幽拉着弟弟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脸上露出一个温柔明媚的笑。 江梦枕惊喜非常,原来姐姐有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还不足两个月,我也是刚知道的。江梦幽笑着说:好了,别总说我的事,你呢?在齐家住的可舒心?我与你说过的事,有了成算没有? 江梦枕低下头,端起白玉小盅抿了一口香甜的果酒,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长姐的问题。齐大少爷确是个不错的人,可江梦枕心里守着礼数大防、和他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他犹豫了半晌,最后只道:我见齐大少爷,与见到什么其他的人,感觉并无不同。 怪不得人家叫你观音,你还是真大慈大悲、普度众生!不是我说,以齐大少爷那样的出身、品貌、才华,但凡占一样,就不知能引动多少芳心乱颤了,你却无动于衷。 分卷(9) 我并不是说大少爷不好... 姐姐明白,只是无论他多好,你依然未动凡心人非神圣,就是因为你的心不可能永远这样平静、这样对人没有差别,总有一天,你会知晓情字的滋味,只不知道那个令你开窍的人是谁? 江梦幽见他生得容色如此、却不知红尘爱欲,心生又爱又怜,把幼弟搂在怀中说:姐姐盼着你懂,又希望你永远不懂,情字是把双刃剑,并不只有快活甜蜜,其中苦乐唯有自知。如此说来,若只做一个不动凡心、让别人去思慕的观音,反倒心净许多。 江梦枕垂着眼眸,想起武溪春说过的话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便觉得欢喜,他若不来,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无论如何拟想,都觉得隔着一层,不能感同身受。 他在姐姐怀里仰起头,玩笑道:就是呢,我不懂为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更不信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依我看世人所爱的不过是皮囊而已,若当真有人肯为我而死,那我便把这具皮囊舍给他,又有何妨?若没有,反正姐姐疼我、父母爱我,我一辈子只守着你们,乐得清净呢! 净是胡说,等到你动心、偏又无可奈何时,可不要来找我哭!江梦幽伸手去掐他的脸,姐弟俩又笑闹着说了些知心话。 用过团圆饭后,江梦幽亲自送江梦枕出王府,好巧不巧、正与散席的众皇子走个对脸。其中一人,身材高挑、眉眼深邃,连连回头望向江梦枕,江梦幽有意上前,将弟弟挡在身后。众人与她寒暄几句,言语间颇有打探之意,都被江梦幽含混敷衍过去。 诸王各自归去,江梦枕这才走到姐姐身边,低声问:那个身穿蓝袍、高鼻深目的人,是谁? 是五皇子,他母亲是西域进贡的美人,位份底、去得也早,他养在贵妃膝下和三皇子一起长大。江梦幽沉吟一瞬,又道:弟弟为何有此一问?我见他刚才频频看你... 姐姐,我们家既然已经有了个王妃,便不会有第二个,我虽不知深宫之事,但到好歹读过几本史书,懂得其中诡谲险恶。我瞧着三皇子的形貌,倒像书里写的一个词儿。 哪个词? 鹰视狼顾。江梦枕握住姐姐的手,极认真地说:姐夫是皇后嫡出长子、尊贵无匹,但极贵处亦极险,姐姐现在有了小外甥,更要千万小心。 江梦幽心中猛地一跳,她忽然惊觉在这繁华富贵中潜藏着处处危机。盛宴已散、寒风萧瑟,江梦枕的车马已然远去,她回过身看着头顶晋王府三个金漆大字,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到掩藏在这金雕玉砌之后难以言说的血腥与沉重。 过了除夕没几日,齐府竟收到了五皇子的拜帖,齐老爷与齐夫人万般摸不着头脑,厚厚贿赂了送信的人,这才知晓原来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五皇子想邀江小公子元月十五同去赏花灯,拿齐府做个跳板罢了。 齐夫人暗中使人去听雨楼通了气,没一会儿碧烟便跑来说,江小公子昨夜受了寒、正发热得厉害,大夫有言半个月内不能出门见风。齐夫人听了又忧又喜,一面生怕得罪了五皇子,一面又认为江梦枕此举是因为心属齐凤举,颇为忐忑地派人回了那边。第二天,五皇子府送来不少温补药物,其余的事倒没再提,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齐府里的流言传得厉害,都道江小公子为了大少爷连皇子都拒绝了,闲言碎语说得有模有样,好像真的有人看见他俩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齐鹤唳从水粉的嘟囔抱怨中亦听闻一二,他将信将疑,有时觉得这种事不会全然是空穴来风,有时又觉得若他们既已到了议婚的那一步,齐凤举何必屡次托他传递香囊? 寒夜沉沉,他从枕头下摸出大哥塞给他的几个香囊,举在手里反复地看,眸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许久后,他猛然起身,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的扔在火盆里。火焰蹿起来吞噬了丝绸和诗笺,齐鹤唳神情凝重地蹲在一旁看,其中一个香囊被烧出个洞,从中露出了半句诗,他左瞅右瞅只认出一个情字。少年的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他眼睁睁地瞧着暗火从纸笺四周渐渐焚至中心,与纸上的字迹一起化作飞灰。 这可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在燃烧的噼啪声中,齐鹤唳又忍不住想起他大哥的仗义执言、想起齐凤举曾亲手为他上药,这一点点的恩惠,却是他难得体会过的公正对待与兄弟情谊,他现在这样做,当真成了周姨娘嘴里天生黑心的坏坯子。 心念一转,齐鹤唳不顾火炭烫手,把没烧着的香囊从火盆里捡了出来。他思来想去,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带锁的匣子,把香囊锁在其中,藏进衣箧最深处我没毁掉大哥的东西,只是没空送去,以后再找时机这样想着,他心里的愧疚似乎就不会那么深重。 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齐鹤唳心知肚明,他是如此的自私卑劣,这些东西大约不会再有机会重见天日。 沸沸扬扬的流言也传到了听雨楼,碧烟生了好一顿闷气,江梦枕倒浑不在意,抱着小猫靠在晴窗下看云。云卷云舒、思绪翩然,他听人说得多了,自己也偶尔会去想一想齐凤举与五皇子两个人,可心境仍如古井无波。 江梦枕在侯门公府中长大,虽然性情温柔、心防却重,不用人说,自己便把那易惹事端的情根爱芽掐去了。他不似武溪春那样一腔热忱,在感情上尤其审慎、极难打动,他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江梦枕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象不出那个的人眉目身量,也不知道怎样的因缘契机才能让那个人走进他心里。 他把云团放到小桌上,用毛笔沾着淡墨写下一句诗:珍重芳姿深闭门。隽秀的字迹墨痕浅浅,小猫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爪子踏进砚台里,在宣纸上踩出好几朵梅花印。江梦枕轻轻一笑,他所掩闭的不仅是听雨楼的门扉,更是矜持高华的心扉像他这样的人,就算真的爱恋上什么人,也绝不会主动显露出心意,所有的隐秘心思皆被重重掩藏,不肯轻易露于人前,深恐为人所知、被取笑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鹰视狼顾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三国演义》 珍重芳姿深闭门原句为珍重芳姿昼掩门,《咏白海棠》薛宝钗,《红楼梦》 第13章 红豆相思 江梦枕放下笔望向窗外,但见暮色四合中,有个人提着花灯远远而来,一个绛红色的影子小燕子般向他飞过去,两个人头碰头地说了会儿话,一起走进听雨楼来。 朱痕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公子,二少爷来看您了! 梦哥哥,我听朱痕说你身子已大安了!齐鹤唳随手把莲花灯交给身后的人,兴奋地说:今晚朱雀大街有灯会,咱们一起去看灯吧! 江梦枕笑道:我怕人多,还是不去了。 人多我可以护着你呀!齐鹤唳见他仍是摇头,扭身欲要拿回莲花灯,那这个送你,也是个过节的意思。 朱痕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抓着灯不撒手,江梦枕怕他们为盏灯闹起来,连忙说:花灯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必给我,你们留着玩去吧。 我特意买来...送给你的,齐鹤唳嘟囔着说了一半,他有点委屈地低下头,实在不明白莲花灯不过是让人帮着拿一会儿,怎么就易了主。 江梦枕以为他心疼花灯,便道:好啦,以后梦哥哥陪你去逛灯市,把鸣哥儿喜欢的花灯都买下来,好不好? 真的?齐鹤唳仰头问:什么时候去? 明年、或是后年,总有机会的。 齐鹤唳心头一喜,暗想着这也算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 碧烟去做汤圆了,是我们江陵的口味,你一会儿尝尝和这里的元宵有何不同。 齐鹤唳欣然点头,碧烟很快端上了糯软精巧的汤圆,江梦枕用汤匙舀出一个吹了吹,亲手喂给他吃。浓香的红豆沙饴糖般流入口中,齐鹤唳眯了眼睛,再多的愁闷也都烟消云散了。 红豆汤圆好吃吗?碧烟笑着问。 好吃啊,有诗为证!齐鹤唳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小小的人儿,懂什么相思呢! 众人笑了一阵,碧烟把齐鹤唳送到门口,听雨楼的门乍一推开,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匆忙远去的脚步声。碧烟左右顾盼没瞧见人,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齐鹤唳却知道,那必定是他大哥。 满月照在草木上,疏疏如残雪,齐鹤唳默默念着方才在江梦枕桌上看到的那句诗:珍重芳姿深闭门... 这几个字仿佛正是江梦枕的写照,他将齐凤举关在门外,令齐大少爷只能如凡人望月、空自嗟叹;而齐鹤唳被允许进入屋里,不过是江梦枕怜小惜弱、以为他不懂相思,于齐鹤唳而言,一如猴子捞月般徒劳无功无论多近、触到的亦只是虚妄幻象。 嘴里红豆沙泛出苦涩的余味,齐鹤唳希望自己能赶快长大,又深怕当他不再是一个孩子时,便会被江梦枕一视同仁地拒之门外。 江梦枕的生辰在二月十五花朝节,齐夫人有意为他办一场寿宴,但江梦幽提前把人接了去,到底没让她献上这个殷勤。 齐鹤唳捧着好不容易淘换来的白玉小猫镇纸跑进听雨楼,他本想拜托朱痕,等江梦枕从王府回来,把这份礼物特别呈上去,可朱痕朝堆着许多贺礼的桌子努了努嘴,根本不应他的话。近来朱痕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常常似嗔似愿的、好像齐鹤唳欠了他似的,齐鹤唳压着火从街上买了些小玩意儿讨好他,却被他从窗户丢了出去,闹了个没趣儿。 花落时,便到了齐鹤唳的生日,他的生日连周姨娘都记不清楚,合府更没有人知道、知道了也没人在意。他花了几吊钱,求厨房的老嬷嬷煮了一碗面,咬破溏心蛋时在心里偷偷许愿,希望这一年里他能长些个儿头、比江梦枕高些才好。 在春天即将过去时,京里后宅中出了一件大事,在例行举办的赏花宴上,永安伯府嫡长子安致远与武阳伯府幼子武溪春,被人撞见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 江梦枕用手帕捂住嘴猛咳了一阵,语声嘶哑地说:备车,快去备车! 公子,我知道您与武公子交好,只是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遇见这样的事,别人躲还来不及呢,现而今巴巴地赶去,恐连您的名声都要带累了!碧烟拦着他劝:何况,您正犯着咳疾,也得为自己的身子想想... ...不是奴婢狠心,您过几日病好了再去,成不成? 江梦枕绕过她脚步不停地往外走,碧烟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一路赶往武阳伯府。府内愁云惨淡,但看得出规矩整饬,下人俱垂着头不敢说话,武溪春的贴身侍婢润墨很快眼圈通红地迎出来,引着他们往内去。 再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夫人当时就晕倒了,润墨压低声音,恨恨道:最可恶的是钓诗那个小蹄子,今日是她陪着去的,本该寸步不离地随侍公子左右,结果她只顾自己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出事后伯爷责问,她怕受罚竟说公子与安少爷早有私情,才故意把她支开!伯爷气得要打死公子,夫人抱着伯爷的腿又哭晕过去,这才罢了... 江梦枕迈进门槛,武溪春鸵鸟似的趴在床上,他听见动静,侧头露出半张脸,瘪着嘴期期艾艾地说:你已知道了?你、你也觉得,我是自愿与他私会偷情么... 怎么会!江梦枕在床畔坐下,急急道:我若那样想,就不会来了。 武溪春闻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在好友怀里,紧紧揪着江梦枕的衣袖,抽泣着说个不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病着没来赏花宴,我只能和别人玩,他们、他们说我的诗写得最好,不停地灌我酒,我躲出去略散散,有个小幺儿递来一杯茶,我喝了之后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梦枕挥了挥手,让其余人都出去,他扶着武溪春的肩柔声安慰:事已至此哭也无益,转念想想,幸而是他...不是吗? 武溪春使劲点了点头,若不是他,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只是这事出的蹊跷,你再好好地想一想,难不成是得罪了什么人,让人算计了去? 就是说呢,我也不至于这样量浅,何况就算是醉酒,哪有顷刻间人事不知的?武溪春拍着床榻,怒道:可恨钓诗那个刁奴,她当差出了纰漏反咬我一口,就算我对安致远...也不至于这样糊涂! 那安致远怎么说? 哪儿来得及说什么?他和我都是被人声惊醒的,眼睛一睁,就看见屋里乌压压都是人...武溪春吧哒吧哒又开始掉泪,他跪在地上跟我赔不是,又对众人说我们是被人害了,什么也没做,可撞见那个场面,哪有人肯信? 江梦枕用手绢帮他擦眼泪,又问:现在的情况是怎样的?追查的话下手一定要快,时日一多,只怕人证物证就难寻了。 我大哥知道这事,气得直接带人把永安伯府围了,还逼着我嫂子到人家后宅里去搜检,不知道能查出什么来... 虽然两家都是伯府,但武阳伯在朝中领着实衔,大儿子又是京畿戍卫营的参将,与只有爵位的永安伯府相比,武家权高势大,家中最宠爱的小哥儿出了事,哪肯善罢甘休?可这么一闹,这件事也就无人不知了。 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左右要被传闲话,不如就让京里的人说个痛快!武溪春垂下眼睛,幽幽地说:只是可怜安致远,若查不出什么,他在府中更无立足之地了。 江梦枕听了,被呛住般咳了几声,叹息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 这时,润墨从外面跑进来,脸上透出喜色,太好了,拿到贼人了!永安伯府来了好多人,咱家大少爷抓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去找老爷夫人回禀去了! 武溪春一阵激动,抓着江梦枕的手往外跑,走,咱们也去听听,我不能平白受这份冤屈! 作者有话要说: 梦枕虽然珍重芳姿,却有真情; 分卷(10) 可怜的朱痕就有些自作多情了= = 大爷们点个收藏,让我有信心写完好不啦,跪谢【捂脸】 第14章 花宴阴谋 二人绕到大堂的屏风后,武阳伯夫妇已坐在堂上,永安伯坐在客位,他的两个夫人都站着,只是一人暗暗冷笑、一人哭天抹泪。 我家小春,自幼家教森严,岂是那般轻浮的人?他受了冤枉,我这个做大哥的当然要为他出头,果然,在永安伯三少爷的房里发现了蒙汗药!武大哥把搜到的纸包扔在地上,下九流的东西,也往侯门公府里夹带,是什么居心? 永安伯的平妻张夫人扑在自己儿子身上,哭着喊道:就算三少爷屋里有蒙汗药,也不足为证啊!谁又看到是三少爷给武公子下了药?平白这样把他游街似的绑来,以后我们三少爷还怎么做人啊! 我还管他怎么做人?武大哥怒发冲冠,我弟弟又怎么做人呢?! 张夫人不死心地厮打着儿子,你说话呀,你快说不是你做的!你父亲也在这儿呢,会为你做主的! 安三少爷年纪不大,吓得魂飞魄散、嘴唇发抖,刚要说什么,站在一旁的安致远扑通跪了下来,悲泣道:三弟,事到如今,我不能再为你隐瞒了!你恨我、让人给我送来一杯下了迷药的茶,我不怪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连累武公子!人家清清白白一个人... ... 小畜生!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张夫人恨不能扑上去咬下安致远一块肉,三少爷为什么害你?更不可能害武公子! 安致远苦笑一声、没有反驳,倒是站在一旁的赵夫人凉凉地说:据我所知,这已经不是三少爷第一次对大少爷下手了,三少爷一丁点大的时候,打破了伯爷心爱的花瓶,就知道嫁祸在大少爷身上,也不知是谁教的。 永安伯府的事是一笔烂账,武大哥不耐烦听,抓着后面一个小厮的衣领厉声喝问:你来说,方才跟我夫人是怎么交代的? 是、是三少爷的贴身侍从,换了我给大少爷送的茶,以前常有这种事,我以为又是三少爷的恶作剧,就没在意。大少爷喝了茶就晕了,后面的事,我、我就不知道了... 武阳伯夫人紧紧抓着手绢道:是了!小春也说,有人给他送了茶,他吃了茶便人事不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永安伯再也坐不住,起立躬身道:都怪小弟家教不严,坏了武小哥儿的清誉... ...这件事要如何收场,还请老哥指点。 还要怎么收场?我要送这混账去见官,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弟弟给人害了、是冤枉的! 贤侄啊,永安伯擦了擦脸上的汗,陪着笑说:这不争气的东西做事糊涂,但你好歹也要给永安伯府留些颜面...都是几辈子的勋贵人家,哪有为这种事进官府、下大狱的呢? 武阳伯给性如烈火的大儿子使了个眼色,终于开口道:老哥哥,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只是我们夫妻俩最疼这个幼子,他如今遇到这样的事,我这心里实在难受得很。你家三少爷闹出这样的事来,你若要保他不受王法制裁,那家法这一层怎么也该加倍地偿,总不能也逃了去吧? 老哥说的是!我回去,亲手抽他一百鞭子...啊不、二百鞭! 那倒不必,柔柔弱弱的武阳伯夫人擦干眼泪,三少爷为什么要害他大哥,想必各位心里都有本帐。受些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我的小春,可能因为这件事,一辈子都要受人指指点点... ...永安伯爷若真有心,就把三少爷从家谱里除名,从此断了他的念想,我们也就不追究了,否则,就算老爷责怪,我也要大儿送他去见官! 好厉害的武阳伯夫人!江梦枕望向武溪春,见他瞪大眼睛捂着嘴,激动得似乎要跳起来。堂前一阵吵嚷哭闹,永安伯得罪不起武家,最终还是点了头,这回轮到张夫人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真相大白、报应不爽,武溪春和江梦枕正要偷偷离开,只听前头有个人朗声说:出了这样的事,幸得武大哥查明真相,还了小可与武公子的清白,但是人言可畏,无事也要生非,更何况如今的情形。今日,趁着父亲与武大人都在,小可不才,想要求娶武公子,定下白首之约、绵延两家之好。 武溪春的脸腾地红了,他双目如水地回头望向屏风,直到江梦枕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终尝所愿? 武溪春被他打趣,臊得拉着江梦枕的手使劲往外拖,不许他再听下去。两个人在暮春的风里嬉笑打闹,江梦枕病没全好、见了风就开始咳嗽,武溪春忙帮他拍背顺气。 缓了好一会儿,江梦枕突然想到什么,蹙眉道:对了,方才前头对峙时,送茶给你的那个小幺儿,似乎并没有找到? 八成是找不到了,赏花宴那么多人,还有各府带来的下人,根本排查不出。 这倒也是。江梦枕抿嘴一笑,你嫁过去后,自然可以慢慢地找了! 你只会笑我!以后谁要成了你们江陵侯府的贵婿,我也要好好地笑上一笑! 那你只管去笑晋王好了! 园中春意阑珊、落花成阵,他们且谈且笑,心中皆是欣慰高兴,又有些春归花谢的淡淡惆怅。 武溪春牵着好友的手,随口念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江梦枕默契地接起下句,二人对望一眼,他们都知道,嫁人后头上压着公婆,不比在自己家出来方便,恐怕是很难再这样常常相聚了。 勋贵世家之间的联姻通婚非比寻常,安武两家在春末订下婚约,等武溪春带着十里红妆嫁进永安伯府,时节已到了仲秋,就是如此,武阳伯夫妇还嫌婚事仓促,恨不能让幼子在家再多留些日子。 不管内情如何,两家伯府联姻、也算门当户对,婚宴当天,江梦幽领着江梦枕备下厚礼登门道喜。永安伯亲自在大门口迎接,连声道:王妃大驾亲临犬子喜宴,我等感激之至、不胜荣幸! 伯爷客气了,江梦幽态度亲切,笑着说:我这个弟弟与你家新进门的夫郎最是要好,他央求我许久,我少不得要带他来添乱,向贵府讨一杯喜酒吃了。 您说的是哪里话!像王妃与江小公子这样的贵客,我求还求不来,快请入内! 丫鬟仆妇上前引着二人去到后堂,江梦幽身份尊贵、江梦枕又是个未嫁人的小哥儿,自然不便与前厅众人同席。后堂中还有几位贵夫人,江梦枕不想去交际应酬,用手指了指后面花园,江梦幽点了点头,嘱咐他不要去得太远、以免错过了拜堂吉时。 前头热闹得沸反盈天,后院倒是清静无人,江梦枕耳闻喜乐之声隐隐传来,心想着去年中秋,他还和武溪春一起并坐看戏,武溪春不许人唱《大登殿》,他伸手拈来了《牡丹亭》,那时的他们又岂知来日将在梅边柳边? 他立在树荫下偷闲,无意瞧见不远处的太湖石后站着两个人,一名男子背对他站着,那人身前的妙龄女郎露出半张清秀带泪的脸。江梦枕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那男子怜惜地捧住女子的脸,亲手为她拭泪。江梦枕并不想窥探他人的隐私,但是那男人似乎穿着一身红袍,让他心里生出一股隐隐的不安。 公子,我去拿个披风的功夫,您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碧烟急急赶来,咱们到前头去吧,听说花轿已经抬到街角了! 江梦枕应了一声,再抬头看去,太湖石后哪还有人,让他只疑是自己眼花。 一对新人交拜天地,江梦枕站在姐姐身边观礼,见安致远一身大红喜服,生得身材清瘦、儒雅斯文,他时时注意着盖着盖头的武溪春,或是有意搀扶、或是小声提醒,举动间极为体贴温柔,对新夫郎煞是情意绵绵。 看来武家公子得了个会疼人的郎君呢,江梦幽低声打趣道:不用羡慕,回去姐姐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姐弟俩玩笑几句,其后又有盛大的宴席,江梦枕跟着姐姐不停地与人寒暄,直把方才看到的事揭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欧阳修《浪淘沙》 第15章 可恨流言 安武两府的喜事过后,江梦幽频频来访齐府,下人们都在传王妃见武公子有了归宿,心急弟弟的婚事,要给齐凤举和江小公子在今年内订下婚约。 着得哪门子急呢?那武公子是被人撞见通奸才不得不赶紧嫁了,难不成她弟弟也是?水粉的脸色如丧考妣,绞着手里的帕子,冷冷哼了一声,还真说不准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淫/妇的朋友自然也是淫/妇了! 胭脂骂道:呸!你满嘴说的什么脏话,有这嚼舌的功夫,还不起来去干活儿,我都要忙死了! 还干什么活儿?我已经活不成了!水粉趴在桌上痛哭,她思慕齐凤举不是一日两日,就算明知轮不到自己,也不愿见他与别人好。更何况,若是齐凤举娶了江梦枕这般高门贵胄的正配,两三年内是绝不会纳妾的,那时候她早到了配人的岁数,连个姨娘也挣不上了。 小姑奶奶,别再做春秋大梦了,外头茶炉子还没人烧呢,一会儿姨娘回来没热茶喝,又要骂人!胭脂推了她两把,不耐烦地说: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根基、家私、模样你哪一样配得上?这酸气冒得都没由头! 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他生得好!我的模样哪里输人了? 胭脂素日看不惯她有几分姿色便要开染坊的轻狂模样,忍不住冷笑道:你的模样若不输人,大少爷不早把你接到屋里供着去了?我虽没见过江公子,但他身边的大丫鬟名叫碧烟的,上回来送项圈,我倒见了一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金贵小姐,气度容色岂是你能比的?还有常来找二少爷玩耍的朱痕小哥儿,年纪虽小,也看得出将来是个绝色的,可想而知江家的公子生得是何等容貌岂有主子反不如下人的道理?你素日只把我们比下去,不知人外有人,狂成这样还有理了! 你又知道什么,只是嫉妒我罢了!水粉被胭脂一顿抢白,越发起了性子,不依不饶地追在她身后,我听人说,那些侯门公府,从小就给哥儿姐儿挑选容貌标志的陪房,养在身边一起长大,待到出嫁一同带到姑爷家,帮主子拢着丈夫的心,省得去外头沾花惹草。那什么朱什么碧的,不过是这样的用处,当然要有张漂亮的脸蛋! 那大少爷就更该娶江公子了,一并得了什么朱什么碧的,不比你强多了? 水粉气得跳脚,刹不住性子地大闹起来:他们江家的哥儿是没人要了不成?巴巴地送了来,自己丑得不能见人,便带着两个不要脸的小妖精来勾引爷们!我们大少爷那样俊秀的斯文人,平白让这些个骚货烂货勾搭去了... 你骂谁呢?!齐鹤唳一把掀开门帘,抬脚就往水粉腰窝上狠踹,他怒不可遏地掐住长舌妇的脖子,恨得浑身打着哆嗦,你怎么敢...你怎么配说他! 江梦枕是他捧在心上、奉若神明的人,平素他连江梦枕这三个字都舍不得多说,生怕自己的口舌亵渎佳人,却猛然听见有人往心上人身上泼脏水,齐鹤唳一身热血直冲脑门,恨不能割了水粉的舌头,把这个妒妇千刀万剐方才解恨! 胭脂本来躲在一旁看戏,可眼见着水粉挣扎不动、脸上冒起一层青紫死气,连舌头都吐出了大半,她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冲过去抱着齐鹤唳的腰往外拖,爷!我的小爷!你快放手!再闹下去真要出事了! 齐鹤唳怒得什么也听不见,胭脂发觉自己竟拽不动一个半大孩子,忙扭身冲出去叫人,呼啦啦进来了四五个小厮,这才把齐鹤唳拉开,水粉喉咙里发出嗝喽一声,眼睛一翻背过气去。 水粉被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齐鹤唳双手发抖地站在原地,周姨娘从别处赶回来,什么也不问,先抡圆了胳膊给了齐鹤唳一个耳刮子。 老娘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一个只知道惹事的小畜生!周姨娘叉腰痛骂:她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简直要杀人了,让太太知道怎么得了! 齐鹤唳咬着下唇不说话,他怎么可能把水粉的乌糟话学一遍给他娘听?他恨不能所有听见那话的人都死了,连他自己也一起咽气,去阎王那儿换一双没听过的耳朵,给江梦枕留个清静。 他咬死不肯说,胭脂也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话,两人态度奇怪,周姨娘根本审不出来。等到水粉醒了,她赶忙去问,水粉心虚、吓得只是哭,受伤的喉咙嘶嘶出气,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儿。 齐鹤唳被周姨娘关在屋里思过,这院里又是喊小厮、又是进大夫,谁都知道出了事,却没个明白交待,好事者把闲话传得满天风雨。 我瞧得真真的,那屋里的水粉姑娘,被二少爷压在身下... 不会吧,二少爷才多大?懂得这些? 半大小子想开荤呢!听说进去了十几个人,都看见二少爷搂着丫鬟不撒手! 水粉哭得那叫惨啊,二少爷还说:你怎么敢不从?!我受用姨娘屋里的人,谁敢嚼说? 待此事传到齐老爷耳朵里,已经变成齐鹤唳强//奸母婢不成,恼羞成怒险些将人活活掐死! 孽障、孽障!齐老爷气得发疯,亲手拿了鞭子冲到周姨娘院里,让人把齐鹤唳堵了嘴绑在长凳上,浑身发颤地骂:好哇,你长大了,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前儿我才听家学里的先生说,你念书有了些样子,本说要赏你的,结果你耐不住性子露出马脚,到底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是再不能容你,索性把你打死在这儿,左右我不缺你这一个儿子! 齐夫人很快也来了,上前劝了几句,话中阴阳怪气的,不知是想撤火还是添油加醋:老爷不要动气,说来这事还是怪我,没想到二少爷懂事的这样早... ...早知道,难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能让少爷房里缺了人? 分卷(11) 周姨娘早吓得魂不附体,跪在一边只知道哭,齐鹤唳到底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当然心疼儿子,但更怕自己被牵连责罚。 齐鹤唳毫不怀疑齐老爷会对他下死手,他父亲确实不缺他这一个儿子,就算他和老三老四都死了,只要大哥还在,齐老爷就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唯有齐凤举才是他精心教养、为之骄傲的孩子,其余的不过是些留着他血的小畜生、小奴才,打死了也不心疼。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有谁会为他哭呢?齐鹤唳恍惚地想,除了他娘,还有没有别人会为他掉一滴眼泪?江梦枕会为他流泪吗?如果他就这么死了,算不算是为江梦枕而死的呢? 鞭子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齐鹤唳听见风声浑身已先打了个颤,鞭子抽到皮肉上发出骇人的声响,可齐鹤唳竟不觉得疼。 周围乱了一瞬,不远处传来齐夫人心疼的叫喊,有个人扑在他身上,温热的血滴飞溅到齐鹤唳脸上,爹,您岂能因为几句编造出来的流言,便打死弟弟? 又是齐凤举,又是他大哥救了他,还替他挨了一鞭!那些被藏起来的香囊一瞬间全积压在他心口、堵在他喉头,他的卑劣、自私、恶毒、嫉妒在大哥的回护下就像阴沟里的蛆见了阳光,齐鹤唳看清了自己的丑恶,忍不住自惭形秽。 少年的眼睛里蓄满了泪,他把额头抵在粗糙的木凳上,有一瞬间恨不能就此死了,他实在不愿意再欠齐凤举什么齐鹤唳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会因此失去更重要的东西。 第16章 寒潭惊变 齐老爷的雷霆之怒,被齐凤举三言两句地劝好,大少爷亲自审问了周姨娘院里的人,问到各人头上,再没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见齐鹤唳强//奸婢女。 胭脂也吐了口,说是水粉背地嚼说主子,让二少爷听见了,这才大怒。 何不早说?支支吾吾地瞒着,让人怎么想?齐老爷还绷着脸,为自己的偏听偏信找补一二,可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那贱婢到底说了什么? 胭脂不敢直言,含混地回道:说的是武公子在赏花宴出事的闲话,还提到了江公子... 齐老爷脸色大变,狠狠一拍桌子,大胆!这小贱人竟嚼说起亲戚来了!他近来正有事求着江梦幽,想靠着晋王的门路再把官位升一升,江梦枕在他看来就是一尊要供着的金佛,有人敢在这时候乱嚼舌头找不痛快,简直找死! 去,把那贱婢割了舌头、乱棍打死! 齐凤举劝道:我家腐书网,素以宽仁待下,我看还是饶她一命,过几天叫人牙子来卖了也就罢了。 齐老爷勉强应了,随口安慰了周姨娘与齐鹤唳几句,抖抖衣服自去了。 齐府里大动干戈,江梦枕却丝毫不知,他满心想着要去探望武溪春,未嫁的哥儿姐儿总对新婚生活满怀好奇,与好友方能说些知心私密的话。 想死我了,你怎么才来看我!武溪春把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换了夫郎的装扮,衣料不似旧时飘逸鲜艳,多了几分温婉稳重,可一张口他仍是那个纯稚干净、无忧无虑的伯府哥儿。 你与安少爷新婚燕尔,我怎么好打扰呢? 武溪春领着他走进自己的新房,把雪宝抱在膝上道:你不知道,他这屋里以前寒酸成什么样子,喝茶的壶竟是粗陶的! 这都是你带来的?江梦枕看见桌上摆了一副白玉棋盘、触手生温,这温玉是暹罗国的贡品吧?武阳伯真是疼你,这也舍得? 我既然来了,就不许别人再瞧不起他!武溪春忿忿地说:你不知道,回门那天,张夫人让人往车里装的都是什么破烂货,她儿子被族谱除了名,她因此恨毒了我们,故意要我没脸。我母亲气的够呛,没收那些东西,又让人给我装了两车珍宝器用拉回来,看看到底是谁寒碜谁! 你母亲这样贴补你,自是她老人家的慈心,可你夫君那里... ...只怕别人说话不好听啊。 武溪春不以为意地说:潜渊还在国子监读书,哪有什么进项?两位太太连他那一丁点月钱都要扣着,他以前受了罪,现在和我在一起,吃穿用度自是最好的,她们不给钱,我还不稀罕要呢! 果然是财大气粗,安少爷哪是娶了个夫郎,怕不是娶了个财神爷吧! 两个人玩笑了一会儿,又咬着耳朵说了些悄悄话,说得二人俱是眸光闪闪、脸颊泛红。 好家伙,你这屋里火龙烧得也太足了,江梦枕抚了抚领口,心里被武溪春和他说的话搅得发热发烫,大冬天的要冒汗了,你带我出去略走走。 武溪春眨着眼睛狡黠一笑,二人推门而出,正撞到一个端着茶盘的女子,茶盏哗啦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江梦枕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询问,有个人已先一步扶起女子,又赶紧走过来握住武溪春的双手,焦急道:桃源,你没事吧?烫着没有? 那女子不知为何衣衫单薄,显得越发楚楚动人,垂头低声答道:少爷,全怪我手笨,打碎了少夫人的茶盏... ... 没事,不值什么。武溪春有些肉疼地看了眼地上的龙泉瓷茶盏,你怎么这时回来了?正好,见见我的好友,江陵侯府的江梦枕。梦枕,他就是我夫君安致远。 江安二人互相见礼,江梦枕看着安致远和那女子的形貌,忽然想起喜宴时太湖石后的一瞥,心中顿时一凛。 安致远很快告辞而去,江梦枕望着那女子随之远去的背影微微蹙眉,她是谁?看她和安公子说话的态度,似乎不是一般侍婢? 她是致远奶娘的女儿,名叫李青萝。致远从小死了亲娘,全靠奶娘照应,对奶娘的家人自然要亲近些。 是吗...江梦枕又问:这样的天气,她为什么穿的那么少? 谁知道呢,大约是姐儿爱俏?润墨,武溪春回头嘱咐自己的侍从,你把我那件茜香罗的披风给李小姐送去,潜渊把她当妹妹,她便也是我的妹妹。 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你真是来当散财童子的? 横竖我也不缺这一件衣裳。 江梦枕叹了口气,武溪春若不是这样豪爽大方、这样对人掏心掏肺地好,他也不会与他这样交好,可他真怕好友的这份心错付于人,你还是要长点心,可别养刁了人家的胃口,把你的东西都要了去。 武溪春微微一笑,她若能要去,就说明那东西不该是我的,我又何必心疼? 江梦枕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凝碧池畔看月亮。从永安伯府回来后,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乱,也许是因为不能确定假山石后的人是不是安致远、又或是武溪春跟他讲的悄悄话,撩动了他原本沉静的心弦。 武溪春说的是云雨巫山枉断肠 ,而江梦枕却是小姑居处本无郎,那些卧榻上旖旎温存的事,往常被他刻意的压抑忽略以自持,此番被好友红着脸密授机宜,竟像在他心里抛下一个热辣辣的火种,烧得他神魂飘荡、坐立难安。 圣人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十几岁的少年,任他怎样克制持重,也免不了在这方面好奇萌动,江梦枕平时珍重自抑,却不能全然消弭这种青春冲动,日积月累、无处排遣,一旦心动念起,反而如洪水卸闸、难以收拾。 玉笙居隔水吹送来管弦之声,正巧是《孽海记思凡》里的那支《风吹荷叶煞》,江梦枕不禁随着曲调,低声哼唱起来: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念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公子,今夜真好雅兴,碧烟搓了搓手,柔声道:夜深了,回去吧,天这么冷,再吹了风,明天该咳嗽了。 你回去加件衣服,顺便把我的手炉拿来,我自坐会儿。 那您待在这儿不要动,我快去快回! 碧烟跑着去远了,江梦枕借着朦胧的月色向池上一望,忽而发现水中有一个黑影飘来飘去。箫管声歇、四周瞬间寂静下来,北风直似鬼哭,他不由得毛骨悚然,脚下轻移、大着胆子捡起一块石头,向水里一扔,只见一双水鸟簌簌惊飞而起。 他长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可见,这世上本是没有鬼的...话没说完,背后猛然袭来一股大力,将他直挺挺地推进寒水中! 池水极深、顷刻没顶,江梦枕慌乱间想要张口呼救,冰水倒灌进嘴里,呛得他喘不过气、根本发不出声音,岸上传来女人疯癫的怪笑,浸透水的大氅像巨石般沉重,拖着他直往下沉! 江梦枕怎么也想不到,今日竟有如此一劫!他本不会水,更冻得四肢僵硬,寒水呛到肺里,整个人已死了七分,活着的感觉唯余下无法呼吸的痛苦与濒死的绝望。 就在生死之间,有一双臂膀突然捞起他的腰肢,江梦枕的求生意志让他紧紧地攀住了这个人的脖颈,男子温暖的唇贴在他嘴上,渡过来了一口救命的热气。 他们在水里浮浮沉沉,那人的气息似乎特别长,但是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他带回岸上。江梦枕闭着眼睛,用最后的意识推了推那人瘦削的肩膀,他不想有人为救他而送命,可救他的人把他搂得那么紧,好像打定主意与他同生共死。 江梦枕的身体冻得像冰块,但心里头一次这样的热,生关死劫中的不离不弃彻底荡开了掩闭的情关,他觉得自己反正要死了,索性放纵心意,献上所有的柔情蹭了蹭那个人的嘴唇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武溪春所说的亲吻,却觉得余愿已足,很快彻底失去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时,看到的是自己雪青色的床帐,齐老爷、齐夫人全都围在他床边,碧烟的眼睛肿得像桃,见他醒来,立时又大声哭了起来。 幸亏大少爷碰巧经过,否则可怎么得了! 碧烟扑通跪在地上,向不远处站立的人不停地叩头道谢:奴婢替我家公子,谢大少爷救命之恩! 众人侧身闪开,齐凤举温和清俊的脸显露在他眼前,江梦枕想起冰水中紧箍不放的臂膀和那似是而非的、救命的吻,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浅笑。 没人能形容出这个笑的惊艳动人,仿佛是天宫中含苞了一万年的白牡丹,终于决定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 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清平调》 小姑居处本无郎李商隐《无题》 (风吹荷叶煞牌)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昆曲《孽海记思凡》(有删减) 第17章 众里寻他 凝碧池里捞出一具泡得肿胀的女尸,经人辨认正是水粉,她自从被赶出内院更恨江梦枕入骨,偷偷盯着听雨楼好几天,终于逮到机会要置他于死地,却不想天理昭彰,她害人没害死,自己反而跌进池中溺毙了,可叹她一生爱美,死状竟如此丑陋骇人。 江梦枕虽捡回一条命,但他本来先天就弱,寒冬腊月被冷水这样一激、加之心悸惊骇,免不了大病了一场。医生流水似的来,整整治了一个冬天才算见好,可到底因呛冷水在肺上留下了病根,内里也是空虚受寒,他身材本来单薄纤瘦,至此更多添了几分怯弱不胜之态。 齐凤举屡次前来探病,再不似以往被拒之门外,只是江梦枕觉得自己病中气色不佳,每次都要隔上屏风才肯与他说话,即便如此,齐凤举也能感觉到江梦枕对他态度有变正是因为心中在意了,才会多此一举。听雨楼上下皆对他感恩戴德,尤以碧烟为甚,往常齐凤举想要打听江梦枕的事,碧烟的嘴比蚌壳还要牢,现如今,他问一句、碧烟恨不能答十句话,生怕怠慢了他。 江梦枕十六岁的生日是在病中过的,碧烟传话来说大少爷带了贺礼亲来祝寿,江梦枕自觉今日精神尚好,对着镜子照了照,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倒没什么难看的病容,便让人帮他梳洗更衣,请齐凤举到内室相见。 齐凤举并没奢望能见到他人,如今听了回话,忙整了整衣带袖口,随碧烟往里走。有两个小丫鬟搬开了室内的玻璃屏风,只见其后江梦枕穿着一袭淡红色的春衫,像一瓣桃花般飘入来人的眼眸中。 江梦枕笑望着他道:多谢表哥。眼风如春风拂过齐凤举的嘴唇,江梦枕垂了眼眸,露出嘴角边淡淡的酒窝。 齐凤举愣在原地,分明是和以前一样的称呼,不知怎么的,语调中平白透出三分缠绵无尽之意,令人心旌摇动。 二人坐着说了会儿话,江梦枕无意瞥见桌上的白玉小猫镇纸,恍然问道:对了,我病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二少爷来看我?他时常来这儿玩的。 齐凤举脸色微变,沉吟半晌才回答:...让他外祖父接去了。 这是为何? 你病着,没人告诉你,二弟冬天也病了一场,大夫都说没救了,父亲母亲派人去买了装裹,把人停在棺材里倒气儿。他外祖父正巧上门,一语不合、抢了孩子就走,也是二弟命不该绝,听说后来遇到个奇人,说他能治好二弟的病,却有个要求,要二弟好了之后拜他为师、上山学武。 阿弥陀佛,幸好、幸好!短短几句话听得江梦枕心惊胆战,他怎么也想不到,齐鹤唳在他生病时经历了这样凶险的事,鸣哥儿是个有福气的,绝不是早夭的命,我看他平日身子颇好,怎么就病得那样重了? 人有生老病死、旦夕祸福,别说他了,就是你何尝不是死里逃生?齐凤举叹了口气,那个推你下水的疯妇原是周姨娘院里伺候的,出了事后父亲震怒,令人封了周姨娘的院子,可巧二弟那天发高烧,几天过去,人已昏迷、连话都不会说了。 分卷(12) 好可怜见儿的,江梦枕心头像被人拧了一把,这又是怪我了! 怎能怪你?若不是你,他也不能有此奇遇,你且放宽心。 总归没事便好,江梦枕顿了顿,又问:我还是想不明白,那女子为什么要推我? 母亲说,在那人身上发现了偷盗的银钱首饰, 齐凤举将齐夫人的说法学给江梦枕听:她手脚本有些不干净,父亲因此要将她发卖,她便偷了首饰银钱想趁夜逃走,不想遇到了你... ...八成是以为你看见了她,所以痛下杀手,没想到自己也跌进了池子里。 那还真是无妄之灾...齐凤举说得有理有据,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江梦枕却忽而想到,他溺水时似乎听见了女人的笑声,但又不能确定,想来想去大约只是幻觉。 齐凤举告辞之后,江梦枕换了衣服躺回床上,他想着齐鹤唳的事,感叹了一会儿,而后又想起水下的那个温暖的吻。齐凤举并没有提到救他的事这样的事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江梦枕用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唇瓣,许久后面颊飞红一片,他怕人瞧见,忙把一张绣着鸳鸯的手帕盖在脸上。 齐鹤唳回到齐家的时,已是整整三年之后。 天寒地冻、江山小雪,身材颀长的男子背着一杆长//枪站在齐府侧门外,他头戴兜帽,身上只穿了一件蓝色粗布夹衣,但是背脊笔直、毫无瑟缩之态。 他离开齐府的那一天比今日更冷,那时他将死未死地躺在棺材里,昏沉地看着头上方方正正的一块昏暗的天。精神已熬到极限,可齐鹤唳不敢闭眼,因为眼帘一阖就有女鬼张牙舞爪地前来索命,他重病在身却不敢睡觉,没几天就熬得油尽灯枯,周姨娘扶着棺材板只知道哭,却不知道给他嘴唇干裂的儿子倒一口水来喝。 齐老爷过来看了一眼,叹了一声:不中用了!随后便离开了,仿佛这一世父子亲缘,只值这几个字,齐鹤唳活着、他出钱养着他,齐鹤唳死了、他拿钱买棺材,就算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 齐夫人根本没过来,应该还守在听雨楼,齐凤举大约也在那儿,齐鹤唳倒不怪他们,江梦枕的命当然比他金贵多了,就是让他用自己的命去换江梦枕的,他也是心甘情愿。 想到心上人,齐鹤唳心中沁出几滴香甜的蜜水,他想抬手摸摸自己的嘴唇,可是身躯像是已经死透、怎么也动弹不得。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他这十几年短暂的人生,除去浑浑噩噩便是活在深重的自卑自厌之中,除去江梦枕是生命中的一抹亮色外,其余的大多是阴霾。等他死了,最好能化成一缕风,缠在江梦枕身边,这样就不用担心自己长大后,再不能靠近他。 恍惚间,似乎有人高声吵闹,没一会儿他感觉身体被人拉出棺材、夹在肋下往外闯,天旋地转间他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已离家万里。 在山上学艺的三年,睁开眼睛唯有云霞相伴,开始的时候,他夜夜都做噩梦,醒来后听着山里的夜鸮悲嚎,成宿的睡不好觉。师父设下阵法、不许他私自下山,留下一册枪谱便云游而去,每半年回来一次考教他的武艺,顺便带回些粮食衣裳。三年里,师父共回来了六次,只有那六天有个活人与他说话,待到终于学成枪法、破阵下山,齐鹤唳的性子也待得冷漠沉闷了许多。 被他爹娘活着放进棺材的时候,齐鹤唳便对齐家再无留恋,他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江梦枕还在这里。年少的懵懂思慕至今难忘,令他日夜思念的梦哥哥,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谁啊?门子听见有人拍门,磨蹭了半晌才裹着棉袄晃出来,上下看了来人几眼,有帖子吗?这可是齐尚书府上,闲杂人等一边去! 胡大爷,是我。男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庞,飞眉如鬓、目如点漆,生得好俊朗冷冽的一副相貌。 胡门子惊了一下,眯着眼睛问: 你是谁啊?认得我? 山上没有镜子,齐鹤唳不知道自己这几年变化多大,他有些诧异胡大爷竟认不出他,不得不报名道:我是齐鹤唳。 诶呦,是二少爷回来了!胡门子既惊且喜,忙让他进门,口中连声说:二少爷长得这样高了,以前我还让你骑在我脖子上玩,几年不见真是...真是...真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觉得如今的齐鹤唳男大十八变,不愧是大少爷的弟弟,果真是有苗不愁长,兄弟俩俱是一表人材、人中龙凤。 齐鹤唳先去见了齐老爷、齐夫人与周姨娘,他们的笑、哭、有口无心的欢迎之词,对他来说全都隔着一层,不过是尽了虚礼而已。此间事毕,他抬腿就往听雨楼去,脚步随着心跳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园子里落了薄薄的一层细雪,听雨楼前有个小哥儿独自站着,手中提着一盏旧旧的莲花灯,齐鹤唳看见他眉中的孕痣,认出是朱痕,张口招呼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怎么把灯点上了? 朱痕乍听人声、吓了一跳,转而瞧见一人站在身后,...是你!你终于回来了!他愣了愣,随即大叫一声,兴奋地扑进齐鹤唳怀里,今天...又是元宵了! 流年似水、佳节又至,齐鹤唳想起曾经与江梦枕逛灯市、买花灯的约定,忙扶住朱痕的肩,急急地问:梦哥哥呢? 去朱雀大街看灯了。 齐鹤唳转身就走,他还记得那时江梦枕说: 明年、或是后年,总有机会的。没想到一语成谶,直到今年他们才有机会一起去看灯,但这几年也不算虚度,他肯定已经比梦哥哥高了,可以如言在人多的地方保护他、让他只管开怀游乐。 灯市中人山人海,在这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齐鹤唳在人群中左旋右转、衣袂生风,朱痕红着脸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儿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你怎么这么坏呀!朱痕气鼓鼓地打了一下莲花灯,他随之想起齐鹤唳如今的模样,又忍不住把旧灯紧紧抱在怀里。 齐鹤唳找遍了几个热闹街口,仍然没见到江梦枕的身影,雪已停了,他很是失意地随着人群乱走,在经过灯市里最著名的灯谜摊儿时,猛然瞥见柳树下站着一个人,齐鹤唳的脚立时走不动了。 这可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作者有话要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 元夕》 第18章 人事全非 花灯随风而动,灯下看美人更添绰约风姿,元夕灯火映照在江梦枕脸上,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为他渡上了一层蜜糖般的柔光。他比以前长高了一些,身量还是那样清瘦,穿着一身水绿织金箭袖冬装,系着藕荷色披风,衣料在灯下也隐隐发着光,如此的容貌衣着,无怪乎齐鹤唳挤在千百人中,还是一眼就能看到他。 齐鹤唳痴痴地向江梦枕走过去,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胸中澎湃的情愫仿佛是山间涌起的滔滔云雾,没走几步、隔着人群,只见有个同样系着披风的男子自然地站在江梦枕身边,两个人并头看着一张灯迷,时而笑着低语几句。 了不得,那是谁家的少爷公子?这摊子上的灯谜让他们猜出了大半,真是厉害! 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才子齐凤举、齐大少爷! 怪道呢,眼看着就要把那盏当作彩头挂了好几年的琉璃水晶灯赢去了,老板的脑袋上可要冒汗喽! 原来,江梦枕是和他大哥一起出门看灯的,人们瞧着这一对璧人,谁不赞一声般配?他们出双入对、神情亲密,齐鹤唳怔怔地想,江梦枕这些年来,一定没有再把大哥关在门外... ...那些写着情诗的香囊,没有自己从中作梗,齐凤举终于可以亲手交给他,或者、亲口说给他听。 重见江梦枕的喜悦之情,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胸中激荡的云雾化成了倾盆之雨,心口比凝碧池中的寒水还要冰凉。他本以为自己长大了,学了一身本事、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江梦枕身边,可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个自惭形秽的顽童,心中满怀丑陋的、无法解脱的嫉妒。 人群里传出一片欢呼,齐凤举说出最后一个灯谜的谜底,在老板如丧考妣的脸色中,伸手摘下高悬的琉璃灯,递向江梦枕,在众目睽睽之下,江梦枕垂下眼眸接过了那盏灯,围观的人们又发出善意起哄的笑声。 齐鹤唳知道,对于江梦枕那样守礼的人来说,这个一递一接的举动已经代表了太多的意义。他突然觉得自己回来的太晚了,与江梦枕错过的这三年,也许会让他后悔终身。小时候,他尚懵懵懂懂,不知道那些哀愁苦闷都是为了什么,现在他终于懂了,江梦枕只会属于一个人,他如果想得到他,就必须和大哥、和所有人去争去抢。齐鹤唳紧握双拳,他多想冲上去砸了那盏灯,带着江梦枕逃到罕无人烟的山上去,让他一辈子只守着自己,但齐鹤唳心里很清楚,江梦枕绝对不会和他走。 这一场隐秘而漫长的暗恋,从头到尾只是齐鹤唳一个人的事,他甚至不敢让江梦枕知道他的心中所想,怕从心上人脸上看到和别人一样的鄙夷不屑,他只能沉默地奢望、沉默地失望,然后沉默地离开。 江梦枕提着光华耀目的琉璃灯,无意瞥见一个背影,那是个高挑清健的少年郎,他逆着人流往外走,在欢悦的人群中显露出一种不可言说的孤独。江梦枕不知为何有些在意,他发觉那个人走得很慢,仿佛希望有人叫住他似的,四下里有无数嘈杂的声音,那男子都没回头,到底是这样一步步走远了。 朱痕捶着小腿坐在街边,几个游手好闲的登徒子围着他搭讪,朱痕抱着莲花灯高傲地不理睬,任他们涎着脸买了好几盏新鲜花样的灯来讨他欢心。 小哥儿,你手里的灯也太旧了,这样的莲花灯早没人要了,一个阔少模样的人调笑道:你给爷笑一个,这盏和合二仙灯就送给你,要二两银子呢,怎么样? 朱痕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结果那边又凑上来一个人,我这盏西厢美人灯要五两,你让我拉拉小手,如何? 朱痕被他们烦得够呛,站起身想要离开,这伙人却不依不饶起来,一边拉扯着他不让走,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他不识好歹。 不识货的下贱东西,把这破灯当宝贝!一个人夺过莲花灯就要踏碎,朱痕急了眼扑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很快不敌被人压在身下,那伙人都凑上来互相使个眼色,猥琐地商议着要把他拖到暗巷里去。 朱痕又惊又怕,惊恐地向人求助,可哪有人来趟这浑水、惹祸上身?正在绝望之时,他突然看见齐鹤唳目不斜视地从旁经过,赶紧放声大喊:二少爷...鸣哥儿救我! 齐鹤唳脚下一顿,眼光扫过面色嚣张的一干人等,而后又看向眼泪汪汪的朱痕和残破的莲花灯。 识相的滚远点!这些人被驻足之人淡淡地看了一眼,感觉像被寒风刮了一下、心中一抖,但转念想到双拳难敌四手,他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一个? 别他妈碍大爷的好事,毛没长全就学人家英雄救美?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这配不配的挑衅一下子戳到齐鹤唳的心管子上,令他酸涩难受至极!齐鹤唳平生最恨这种质问,从出生开始,他就在被齐夫人、周姨娘反复地强调告诫他的不配,在遇到江梦枕之后,他又一次一次地问着自己,直问到今夜,他自知仍是配不上! 冷冷而立的男子倏然动了,他小豹子般扑过来,举起的拳头不快不慢却怎么也避不开,齐鹤唳的招式没什么花哨的技巧,他也不大吼大叫,只沉默地透出一股狠劲儿,拳拳到肉发出骇人的闷响。 虚张声势的的登徒子们痛呼着倒了一地,齐鹤唳踏在其中一人胸口上,漠然地低头问:我配吗? 大侠饶命!那人呕出一口血,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齐鹤唳不为所动,又重复地问:我配吗? ...配、配!求您抬抬脚... ...诶呦,您配我的八辈祖宗! 这下知道怕了?朱痕拍拍衣服,捡起莲花灯,狠狠踢了地上的人一脚,看你们还敢欺负我! 不敢了、可不敢了,您这小情郎下手也忒黑了... 你...你胡说什么! 朱痕红着脸溜了齐鹤唳一眼,他却看着他手里的灯,缓缓道:已经坏了,还留着干什么? 朱痕嗫嚅着说:我舍不得丢,到底是个念想。 他对江梦枕的感情岂不正如这盏莲花灯?虽然已经破碎无望,却舍不得抛弃,到底是个念想... ...齐鹤唳长叹一声,旋身要走,朱痕忙道:诶,你不送我回去呀? ...那走吧。 朱痕暗自欢喜地走在他身边,月下灯前,两人各怀心事、一喜一忧,倒把这京城元夕的繁华夜景全都辜负了。 又看着这盏灯发愣,碧烟服侍江梦枕睡下,伸手在朱痕额上一点,笑着说:平时连碰都不许人碰,怎么还给摔坏了? 朱痕偏过头去不理她的打趣,没一会儿却又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主动搭话道:碧烟姐姐,你知道么,二少爷回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多久都没信儿了,不是误传吧? 我亲眼瞧见的,朱痕有些得意地说:我还和他一起去朱雀大街了呢! 碧烟随口道:是吗,他一回来就来找你呀,你们还真是要好呢。 我们...我们... ...朱痕轻咬着唇,半晌后才细如蚊蚋地说:确是很好的... 等了半天也没听见碧烟回话,仔细一看,她早躺在床上睡熟了。 第二天,江梦枕也听说了齐鹤唳回来的消息,他等了好几日竟没见着人,不由暗暗奇怪,与碧烟道:鸣哥儿这孩子,出去几年就和我生分了? 说不定是一时忘了,您若想见他,我叫朱痕去请。 朱痕正愁没理由去找齐鹤唳,此时听了一耳朵,扭身就跑,我这就去! 齐鹤唳踏进听雨楼时,江梦枕正拿着白玉梳子给云团梳毛,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很轻地说:梦哥哥,我回来了。 他抬起头,意外地看到一个身材修长、气质冷峻的男子,和记忆里那个脸上带着婴儿肥的孩子一点儿都不相同,江梦枕眨了眨眼睛,不敢确认地问:是...鸣哥儿? 分卷(13) 小猫从江梦枕怀里跳下来,对着齐鹤唳竖毛哈气连他亲手救回来的小猫都不认得他了。 呦,我的老天,这是二少爷?碧烟端上茶来,眼睛上下打量着齐鹤唳,惊异道:俊得我都不敢认了! 碧烟姐姐,是我,齐鹤唳微微一笑,你们这几年...过得好吗? 很好啊,二少爷你呢?练武苦不苦? 苦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朝朝暮暮无人相伴,自然是苦的,可他想到江梦枕便不觉得苦,不苦,心有所念就不苦。 碧烟顺着他的话道:这话说的更让人心疼了,可想家了吧? 齐鹤唳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掩饰般的端起茶抿了一口,故作轻松地问:梦哥哥,几年不见,你想我了吗?我一直在思念着你,那你可有偶然的一刻两刻,也在想着我呢? 江梦枕张了张口,对着齐鹤唳如今英俊逼人的面庞,他实在说不出来一个想字,在齐鹤唳沉沉的目光下,他莫名有些心慌,握着手里的梳子道:二少爷长大了好多,不再是小孩子了... ...以后,还是叫我表哥吧。 齐鹤唳呼吸一窒,他已猜到江梦枕待他不会再如从前,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重逢后的第一面,就被剥夺了亲密称呼的权力。 第19章 拱手相让 齐鹤唳从未把江梦枕当成表哥、看作亲戚,他十二岁都不肯喊的称呼,在十七岁更不愿叫出口,他勉强一笑,垂头道:那样的称呼确实不合适了...江公子。 从鸣哥儿到二少爷、从梦哥哥到江公子,其间隔着几年的光阴,隔着亲疏远近、有别大防,白玉小猫镇纸还摆在桌上,但已是物是人非,齐鹤唳有种预感,那年在凝碧池为江梦枕吞下的冷水,早晚会化成热泪全都流出来。 江公子三个字亦令江梦枕极为别扭,可是他自己开口疏远了齐鹤唳,又岂能再由着性子与意中人的弟弟那样亲昵,一时间百感交集、讷讷无语。 碧烟见场面冷了下来,赶忙来打圆场:无论是表哥还是江公子,反正都叫不了多久了,等我们侯爷来年上京,为大少爷和公子换了庚帖、订下婚期,很快就该改口喽! 你乱说这些干嘛...江梦枕脸色微红,却没否认。 碧烟笑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况且这么些年了,大家早就默认了,公子还害臊呢! 齐鹤唳猛地抬起头,直直盯着碧烟问:...救命之恩? 碧烟被他寒浸浸的眼眸盯得一愣,顿了顿才道:二少爷还不知道?三年前,我们公子被个疯婆子推到凝碧池里去了,是大少爷救回来的,你说、数九寒天的,那水得多冷,下去救人等同舍命啊! 没人比齐鹤唳更知道,那天的水有多冷,也没人比他更了解,水粉这个疯婆子有多么癫狂她扑在岸边死死摁着齐鹤唳的头,不让他救江梦枕上岸,他们只能在水里浮浮沉沉,若不是齐鹤唳练过呼吸之术,嘴对嘴地给江梦枕渡气,他们早就一起淹死了! 为什么救人的变成了齐凤举?齐鹤唳想不明白,江梦枕向他道:那时你正生着病,许是没听说... ...怎么就病得那样重了? 因为肺里不知呛了多少水,因为冻了一夜没有热水洗澡,因为浑身湿透地裹着被子、床褥上结满了冰碴,因为困乏至极却不敢睡着,而后院子被封,没有医生、没有药、甚至没有三餐送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全身脱力受冻一夜之后未得照料,岂能不病到膏肓?! 齐鹤唳茫然无措地看向江梦枕,他素来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在面对心心念念的人时更是紧张慎重,现在他头脑中一片混乱,竟噎住般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来。 江梦枕瞧见他发怔的模样,真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脸,告诉他没关系、就算说不明白也不会有人怪他,没事的,那些医理我原也不懂,你现在已大好了,其他的事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简直是要紧到要命!齐鹤唳再坐不住,他要立刻去问问大哥,问问他高风亮节、君子如玉的大哥,怎么他离开三年,齐凤举就变成了江梦枕的救命恩人?!如果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江梦枕该嫁的人是他齐鹤唳,为了江梦枕跳进寒潭连命都不要的人从来都是他齐鹤唳! 我...齐鹤唳站起身,喉结上下滚动,挤出一句:我突然想起有些事... ...以后再来。 齐鹤唳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碧烟一边收拾茶盅,一边道:这二少爷,话少了、性子也变怪了。 江梦枕拿起桌上的小猫镇纸,在手中反复地摩挲,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 大哥、大哥!齐鹤唳一把推开齐凤举书房的门,我有话要跟你说! 怎么了,这样慌慌张张的? 齐鹤唳用眼光扫了扫屋中与齐凤举探讨学问、以备科考的几位夫子,绷着脸说:让他们都出去。 齐凤举无奈地挥了挥手,众人退去后,他放下笔问:到底怎么了? 你为什么骗梦哥哥,说当年从凝碧池里救他的人是你?! 齐凤举突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他一贯悠闲从容的脸上罕见的露出惊慌之色,失声道:救他的人果真是你? 齐鹤唳沉默地看着他,齐凤举头一次在弟弟面前感觉到被俯视的压迫感,他强稳心神,缓缓地说:我没想骗他... ...那个晚上我经过凝碧池的时候,梦枕浑身湿透地倒在岸边,我当然要赶紧送他回去,你、你那时并不在场。 是,那时我坠在池底,水粉要把梦哥哥拽回池里,她已经彻底疯了,比红眼睛的厉鬼更难缠。我和她推推搡搡地又掉进水中,你知道死人缠在身上的感觉吗?之后有大半年,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她扑来向我索命! 齐鹤唳黑沉沉的眼睛让齐凤举莫明打了个颤,这世间向来是人比鬼更可怕,又或者说被七情六欲裹缠异化的人就是鬼的化身,死人的肌肉是僵硬的、被她抱着根本脱不开身,我的肺憋得要炸开、嗓子里都是血,最后使尽力气掰断了水粉的胳膊,才终于逃出一条命... ...验尸的时候,你们没发现吗? 那些、那些都是太太处理的,我不清楚。齐凤举喉咙发紧,我是事后觉得你病得莫名其妙,才有些怀疑。 那我现在告诉你,就是我救了他!齐鹤唳紧紧抓住大哥的衣袖,神色惶急地说:你马上去对他说,你只是送他回去听雨楼,从池水里救起他的人是我! 胡闹!齐凤举甩开他的手,退开几步把微微颤抖的指尖掩在袖中,压抑着心中的慌乱强行道:那个叫水粉的与梦枕无冤无仇,为何非要害他?你那时小小的个子,哪有气力下水救人?可见是在扯谎... 说到这个就更可笑了,水粉为什么要害梦哥哥,都是因为她爱慕大哥你,想做你房里的人,嫌梦哥哥挡了道!齐鹤唳冷笑一声,至于我怎么把他救起来的,那就更简单了因为我可以为了他不要命。 齐凤举瞠目半晌,而后一字一字地说:原来...你也喜欢他。难怪拜托齐鹤唳送香囊时,他的反应总是支支吾吾,可笑自己当年竟是个睁眼瞎子,看不出弟弟的这点心思。 齐鹤唳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兄弟俩静默地对视,齐凤举头一次发觉,那个弱小、卑微、需要他庇护的幼弟已经长大了,甚至长成了一个令他忌惮的对手,他仔仔细细地检视着齐鹤唳,像第一次瞧见他似的,越看越是心惊齐凤举当然知道江梦枕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可这样雄姿英发的少年郎救了他的命、愿意为他而死,有几个人能不心神动摇呢?更何况,江梦枕确实是在寒潭救命之后才对他另眼相看的! 大哥,齐鹤唳沉声叫他,你若是不肯去,那我就自己去说。说着抬腿就要出门。 且慢!齐凤举急切地拦住他,我知道父母往昔处事不公,但大哥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大哥屡次护我帮我,我没忘。齐鹤唳很慢地说:可这件事不一样... ...我没对梦哥哥说,而是先来问你,已是顾着兄弟情谊了。 此事阴错阳差,我也并非有意,你现在跑去告诉他真相,岂不做实了我欺瞒的罪名?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他呢? 可是我... 我知道你亦对梦枕有心,像他那样的人,你喜欢他,也并不奇怪。但你离开的这几年,我已与他互相有意、两心相许,晋王妃同父亲早就许下口头之约,只因我备考科举,怕成亲后分了心,才拖到现在。明年便是大比之年,江陵侯夫妇也要上京来正式订亲,你现在翻出这件旧事... ...除了令他为难之外,又能如何呢? 是啊,又能如何呢?难道江梦枕知道了这件事,便不要齐凤举转而嫁给他?就算江梦枕同意,其他人也绝不会答应,况且江梦枕怎么会愿意呢?如果他愿意,就不会那样明显地疏远他;如果他愿意,就不会拒绝他却和哥哥一起去灯市。 谁会舍璧玉而就瓦砾?绷着的一口气一下子散开了,自卑自厌如乌云般吞没了他,齐鹤唳觉得自己宛如跳梁小丑,竟妄想破坏这桩佳人才子、珠联璧合的完满姻缘,他恍然意识到,无论他多么喜欢江梦枕,与江梦枕相配、和江梦枕互相有意、两心相许的人,一直都是他哥哥。 大哥,你的香囊,当年我并没有帮你送去,我有私心,你别怪我。齐鹤唳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我们这就算...扯平了吧。 我不怪你,你也...别怪哥。少年郎幽深的眼眸中似乎有晶莹闪烁,齐凤举心中有愧,垂了头不忍再看。 齐鹤唳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最珍惜、最想要的人,如今也被大哥占去,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公平可言?有的人生来便什么都有,有的人拼尽全力、还是一无所获。 求你以后好好待他,好好待...江公子。 青石地砖上似有水迹,齐鹤唳转身大步而去。他在元夜时还想着和大哥、和所有人去争去抢,但今天齐凤举的话让他倏然顿悟他根本就没资格去争抢,只有拱手相让。 第20章 忧思成疾 转过年朝廷便要开科取士,齐府连春节都没有大办,生怕亲友往来嘈杂,耽误了齐凤举温书复习,才名满京华的齐大少爷是状元楼中呼声最高的考生,齐老爷与齐夫人也都盼着他拔得头筹、连中三元。 可齐凤举近来日日神思不属,正月里,齐老爷延请来的老先生连叫了他三次,他竟仍在发呆,老先生以为他恃才而骄、故意拿乔,恼得拂袖而去。齐凤举带着礼物亲自上门致歉,又被气性大的老先生隔着门大骂:难道这天下宇内竟只有齐大少爷一人识文断字?还真以为状元是你囊中之物了,也太轻狂了些!老朽倒要看看,齐大少爷这一科是个什么结果!老先生的同侪、学生都涌出来看热闹,令齐凤举好生难堪。 丧气地穿过正院游廊,正听见他母亲与几个相熟的贵夫人闲话。 我家小子也日日在家念书呢,他若争气靠自己考中个进士,就不用我家老爷再去花钱捐官了...只是上京来应试的学子人才济济,这又谈何容易? 要说教子有方,谁比得过齐夫人呢?大少爷就是天天躺着睡觉,也比我们几家只会临阵磨枪的臭小子们强多了! 齐夫人被人一捧,立刻飘飘然起来,笑道:要我说,考个进士又有什么意思?必要金榜题名、骑马游街,才不枉费十年苦读。 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道你家大少爷是必中的?那这话来臊我们,只等着你家请状元宴罢了! 齐凤举忽然有些喘不过气,他抬手扶住窗棂,听见里面齐夫人又说:到时候我家还不止这一件喜事呢!前年,晋王妃托人帮我家老爷升了官,你们还问我为何她肯如此出力,实话告诉你们,并不因为我是她姨妈,而是为了她的亲弟弟。 我们两家虽已互相有意,却一直没有正式下订,白拖了这几年,你道是为何?还是不因为我家凤举尚未出仕、是个白身,生怕辱没了她弟弟?待到我儿高中,他家必定再没话说,到那时候,我儿不止是新科状元,还是侯府的贵婿、王爷的连襟了! 齐凤举脑袋中嗡地一声,众人的期待、科举的压力已令他极为不安,他唯有自我宽慰,就算这次不中、大不了三年后再考,等江陵侯上京敲定两家婚约,至少能完成一桩心愿,可齐夫人的话让他惊觉如果这次考不中,不止有无数人等着看笑话,连婚事也要告吹! 齐夫人的贴身丫鬟掀帘而出,见齐凤举脸色惨白地站在廊下,不由问道:大少爷,怎么不进屋去? 不了、不了...齐凤举倒退了几步,摇着手道:我、我还要去念书。 丫鬟抿嘴一笑,诶呦呦,您还要念书,别的读书人可真没有活路了! 齐凤举背上都是冷汗,被乍暖还寒的穿堂风一吹、透心地冷,他真想大声怒吼:你们再这样说,才是不给我活路! 可他是清雅从容的齐大少爷,岂能如此举动失措?齐凤举强自压抑、勉强一笑,转身向书房急步走去。 心烦意乱地路过花园时,忽悠瞥见齐鹤唳手握银枪、长身玉立,正与一人低头说话,他定睛一看,那人却是江梦枕的小侍朱痕!心里又是一阵发慌,不知齐鹤唳会不会把寒潭救人的事透露出去。他回到书房翻开四书五经,越思越想越是坐立难安,书上的一个个文字似乎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鬼怪向他扑来,想把他拖进书本里吃得骨头也不剩! 晚上,齐老爷宴饮归来,齐凤举在大门口侍立等候,齐老爷喝得半醉颠颠撞撞地下了轿子,他上前搀扶,闻到他爹身上浓重的脂粉香气,不免劝道:爹也该多多保养身子,少去与那些人饮酒... 我还不是为你?齐老爷醉醺醺地说:今儿田大人做东,我已与同僚们通过气,等你高中后安排你去六部当差... ...嗝、分到翰林院编书有什么意思呢? 齐凤举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齐老爷语重心长地握着他的手,凤儿,你可要给爹争气啊,齐家都指望你了... 分卷(14) 齐老爷被两个美貌侍婢搀回房里,夜凉如水、齐凤举立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久久无言。 这红尘中人,各有各的苦,齐鹤唳如是、齐凤举亦如是,这么看来,世事又是极公平的了。 怎么忽然就病了?大少爷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齐夫人急得来回踱步,快、去请大夫来,春闱前定要治好! 齐凤举神色萎靡地靠在床上,大夫给他把脉时,另一只手仍捧着书读。大夫拈着胡须道:大少爷这是风寒入体,需要好好休息将养。 我儿一个月后就要参加春闱,哪有时间休养?大夫快想想办法,务必要我儿尽快好起来才行! 夫人不要着急,我这儿倒有一副方子,只是药性烈... 齐夫人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要什么药材只管说,这病要赶紧治好,耽误了我儿考状元,你可担待不起! 他们在一旁说话,齐凤举目不斜视地看着书,如若未闻。那大夫开了药方,小厮很快端来了一晚漆黑如墨的药,齐凤举面不改色地喝了,夜里熬夜看书时突然觉得喉头发痒,他用手帕捂着嘴猛然一咳,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大夫被连夜喊来,却说这口血是肺里的寒毒,这会儿咳出来、不几日就该痊愈了,齐夫人连声念着阿弥陀佛,只有齐凤举自己知道,这口血吐出来以后,他连毛笔都拿不稳了。借着烛光,齐凤举觑见大夫面露心虚之色、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他并没点破,反而生出有一种隐约的解脱之感。 半个月后,齐凤举的病仍没见好,江梦枕本以为他是偶染风寒,哪想到竟一病不起,赶忙前来探病。去到屋中扑了个空,齐凤举的侍从说,今儿大少爷精神好些,让小厮抱着琴去花园里了。 小亭中传出断续的琴音,江梦枕站在假山下听了一会儿,发觉曲调中透出悲音,忍不住上前道:表哥,你的病还没好,何苦弄这些平白耗费心力? 梦枕来了,齐凤举身上披着冬日的斗篷,额头上绑着挡风驱邪的白色布带,看起来苍白憔悴,我只是不想辜负这春光,你来我家时,也是春天... ...真是流年似水。 江梦枕坐在他对面,柔声说:春日年年有,春闱也不过三五年便开一科,这次错过、还有下次,你要放宽心才是。 齐凤举望着他淡淡一笑,家中那么多人,唯有江梦枕劝他这次错过、还有下次,可江梦枕又是他不得不去考试的理由。江梦枕今年已有十九,三五年之后,他还怎么等得起呢? 齐凤举的手指在琴弦上乱拨,琴音与心绪一样纷乱,忽听铮地一声,古琴的弦在他手下崩断,二人都吃了一惊。 齐凤举勉强一笑,让人换了弦,梦枕弹一曲给我听吧。 江梦枕自然应承,抱过琴来弹了一曲清心静气的《普庵咒》,四周鸟鸣啁啾、姹紫嫣红,分明是生机勃勃的一派春景,却因齐凤举的病容令这一方小亭阴冷萧瑟不少。他疲惫地靠着栏杆听琴,突然又听见铮地一声,琴弦竟再次崩断,江梦枕与齐凤举对视一眼,皆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 齐鹤唳提着枪来到花园练武,假山上传来隐约的琴声,他抬头一望,只见江梦枕正弹琴给他哥哥听,两个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在融融春光下俨然是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弹琴泼茶、吟风弄月,为花草作诗,而齐鹤唳舞起枪来,只会把满园的红花绿叶纷纷打落,他就是如此煞风景的一个人。齐鹤唳紧捏着枪杆,暗下决心:大哥的病想来也快好了,待到春闱过后,亲眼见了江梦枕出嫁,他便离家而去,永远都不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下线倒计时! 世上也许很难有完人,看似完美的东西大多含有伪饰, 后来知晓真相时才发现,完美的不是那个人,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 第21章 祸福无常 齐鹤唳自那日后,再不去花园练武,宁愿每日提枪跨马跑到京郊去图个心静。 这一日,他正在骑马散心,忽而听见人声呼喝,扭头一看,只见一匹惊马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冲向树林,齐鹤唳忙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待到与奔马并驾齐驱,他腰上使力、一踏马蹬,整个人飞身跃到奔马背上,拉住缰绳、双臂较力,止住了马车狂奔之势。 一名锦衣玉带、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骑马紧随而来,先与车内的人说了几句话,而后打马上前,眼睛在齐鹤唳身上一扫,拱手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好漂亮的身手!小恩公救了我的夫人,请受在下一礼。 岂敢。齐鹤唳回了一礼,不欲多言便要离开。 小恩公且慢,我时隔多年再上京来、不识路途,想请少年郎领我等进城,不知是否方便? 齐鹤唳见这人谈吐不俗、举止疏朗,心里颇有好感,点头答应下来。二人跟着车驾并辔前行,这中年男子极亲和地与齐鹤唳谈笑风生:朝廷如今重文轻武,弄得人人只知文治、不知武功,他轻叹一声,我年轻时曾随家父到边关一游,亲眼看到边境的蛮夷是如何抢掠我朝百姓,朝廷三五年就能选出一个状元,却这么多年也选不出一个大将军保家卫国、抵御外侮。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微微一笑,摇头道:现今的公侯之爵,不过靠着祖宗荫蔽世袭而来,大都把先人开疆拓土的雄心消磨了... ...所以我今日见你,才分外心喜。 齐鹤唳学武,一开始只为治病、后来是为练成下山,他以为学了一身武艺之后,左右不过锄强扶弱、路见不平罢了,从未从这样的高度去思索自己练武的意义。此时听了这一席话,不免燃起壮志,他父亲都未如此地教导过他,这人与他萍水相逢,竟说了这许多鼓励的肺腑之言,齐鹤唳心中大动,诚恳道:不知您进城后于何处落脚?若不打扰,我还能去请教么? 好说了,我与夫人现在欲往齐尚书家,而后到晋王府暂住,小恩公投帖来,只说找江陵府江碧城便是。 齐鹤唳闻言一愣,齐尚书、晋王府... ...您从江陵府来? 正是,不知小恩公是谁家儿郎? 马车一拐,齐府已然在望,齐鹤唳心头百味杂陈,指着府门前的石狮子,这里便是我家。 中年男子大吃一惊,随即面露喜色,难不成你就是齐大公子?这可真是太好了! 齐鹤唳摇了摇头,齐大公子是我哥哥,我排行第二。 中年男子脱口道:...可惜!而后自觉失言,忙又说:原来是贤侄,咱们两家可是沾着亲呢! 齐府门前已有许多人站立恭迎,中年男子下了马,从马车里小心翼翼地搀下一名绝色的美妇人,她面上的一双剪水凤眸与江梦枕如出一辙。 来人正是江梦枕的父母江陵侯夫妇,如约上京来敲定江梦枕的婚事,齐鹤唳见齐老爷与齐夫人亲热中透着谄媚地把二人迎进府中,一个人握着马鞭站在大门外怅怅良久。 托了江陵侯的福,齐鹤唳第一次在家宴上有了座位,他陪坐末席,坐在嫡姐齐雀巧的下首,齐雀巧不屑地低声冷哼,把自己的杯碟往里挪了挪,好像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齐鹤唳有些恼火,却见坐在对面的江梦枕向他一笑,举起酒盅道:我听母亲说,今儿多亏二少爷出手相助才逃过一劫,我这里谢过了。 江梦枕轻抿了一口酒,齐鹤唳却将一满杯全都倒入喉咙,低声说:何必言谢?倒显得咱们生分了... 正是呢,我一见二少爷便十分喜欢!江侯爷在席上将齐鹤唳的救人之举宣讲一通,连连称赞齐尚书教子有方,夸得齐尚书的老脸险些挂不住,他何尝教过齐鹤唳什么? 齐世兄的这两个儿子,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龙凤,让我好生羡慕! 谬赞、谬赞! 齐夫人忙笑着说:承侯爷的吉言,我家凤举过几日就要下场应试,国子监的先生都说他有状元之才,我和老爷也盼他能一举夺魁呢!她岂容齐鹤唳抢了齐凤举的风头! 江碧城倒没多心,抚掌道:我记得贵祖父曾是榜眼,大少爷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齐府诗礼传家果然不虚啊! 齐凤举想推辞两句,哪想到喉管发痒、一阵头晕,他赶紧从袖中掏出手绢掩着嘴咳了几声,他本是强撑着身子来赴宴,此时咳得脸颊潮红、背上冒汗,连坐也坐不住了。 他虚弱地扶住身边侍立的小厮,那小厮倒也机灵,赶紧代为告罪:大少爷昨夜通宵看书,想是身子太乏了,还请贵客海涵。 江夫人一片慈心,并不以为忤,轻言细语地说:好孩子,原是我们打扰你温书了,快去歇着,有什么事考完再叙不迟。 齐凤举说不出话,勉强抬手行了一礼,就被小厮扶了出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江碧城兴头上来,又拉着齐鹤唳说话,齐夫人恨得牙根痒痒,还得连连陪笑。好不容易熬到散席,却因江氏夫妇初到,两家俱不愿显得自家着急掉价,暂未提起订婚之事。 侯爷夫妇乘马车去晋王府安歇,还约定过几天来接江梦枕,一家子在王府团聚几日。 齐夫人攒着火闯进大儿子的书房里一顿唠叨,齐鹤唳的病情她是一句没问,再再地重复要他给自己争脸争气,让贱人生的庶子不能出头。齐凤举本就因为侯爷对弟弟的赏识颇感不安,只休歇了一会儿,便又起来看书。他幼承父母宠爱、师友夸赞,这份优待如今变成了巨大的负担,这时被他娘一闹,愈发心堵气闷、头痛欲裂,想招呼小厮倒茶,一张嘴却哇地呕出一口血。 在齐夫人惊恐的呼天抢地声中,齐凤举颓然坐倒,他只觉把一条命全压在了科场上,若能高中、一切不药自愈,若不能中、只怕这病是再也不能好了。 春闱进场这一日,齐凤举是被小厮搀着走到贡院前的,科试连考三天、就是好人也几乎要熬坏,更别提齐凤举重病在身。今日出门前,齐老爷与齐夫人只问他有没有备齐笔墨用具,并没有一个人顾着他的身子,让他不要去考。 齐凤举手里捏着江梦枕送他的蟾宫折桂的荷包,心里暗想:就算有人拦着,他也是必定要来的,只要闯过这三天,便能大小登科、得偿所愿。 他赌命般推开小厮走进考场时,齐夫人在家烧香拜佛,齐老爷在花街柳巷和同僚交际厮混,齐鹤唳在京郊的小山坡上望着贡院发呆,江梦枕一家在晋王府欢笑团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即将陡然转变。 作者有话要说: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 为榜单压一下字数,周三不更,周四早上9点见!比心 第22章 问心有愧 齐凤举是被贡院的差役抬回齐府的,白绸衣的前襟上都是血迹,齐老爷还未归家,齐夫人疯了似的摇晃着儿子的身体,觉得日月无光、天塌地陷。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看看娘啊... 娘,孩儿不孝,齐凤举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您...您把梦枕找来,我有些话...想和他说。 他被晋王府接去了。 派人去...接回来,我怕再不说,就... ... 齐夫人大哭出声,打断他道:不许说这些丧气话!我儿很快就能康复的! 齐凤举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齐夫人绞着手帕来回踱步,她不敢让人把江梦枕请回来,生怕江家人看见齐凤举这幅模样,将婚约作罢。齐凤举年纪轻轻,岂会这么容易说死就死?想来不过是旧疾未愈加之考场上失了手、急火攻心,请大夫来调养几日便会好了。 来了好几位大夫,有的一搭脉连药方也没开就走了,有的说不妨事,照着他的秘方吃几副必然药到病除,留下一副吃不坏人的温补药方,施施然拿了诊金就走。 齐凤举不知被喂了多少药,还是不见起色,他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醒来时便问江梦枕到了没有。 府里又传出一阵风言风语,说是眼看大少爷要不好了,江公子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住在晋王府不回来了,摆明是要另觅人家。 两个小厮以为齐凤举昏睡着,低声在他床边嚼舌,却被齐凤举听了正着,他不知道齐夫人并没派人去,还以为江梦枕当真如此绝情。齐夫人来看他时,齐凤举挣扎着拉着母亲的手问:梦枕...不肯来吗? 他...他有些事,脱不开身。齐夫人顾左右而言他,你还病着,总想着他做什么?难道世上只有江梦枕一个好哥儿?你好起来,多少美人要不得? 齐凤举听了,更是心灰意冷,脸色越发惨白瘆人,他一生顺遂、相貌才华在万万人之上,从没经历过什么重大的挫折,此次考场情场双双失意,哪里受得起打击?单想着就算养好身体也要受人指点嘲笑,强撑活命的心思已然散了大半。 齐夫人心已全乱,病急乱投医,她突然想到戏台上的梁山伯吐血而亡,是因为与祝英台婚姻不成,梁山伯家中清贫必然没有通房美妾之流,才那样痴心,可齐家不同啊,若送个人到齐凤举床上,破了这个迷障,他的病八成也就好了!等齐凤举好了,将这个人养在外头,接着与江家攀亲,岂不是两全其美? 齐夫人在情急中抓住一个念头便认了真,越想越是有理,她仍不信齐凤举会在大好年华病逝暴卒,竟昏了大头,真将一个美貌的哥儿送进了齐凤举的寝室。 那哥儿被这天降好运砸到头上,逆天改命的时候就在今夜,一不做二不休、下定决心要做成此事,最好一举怀上大少爷的孩子,从此要摇身一变、飞黄腾达。他狠了狠心,托人去勾栏院里买来了助兴的猛药,掺在齐凤举的药里给他灌了下去。 齐凤举的身体虚弱已极,哪儿受得住这个?一碗药下去,头晕耳鸣、浑身如坠火窟,眼前皆是朦胧的幻相,他紧紧攥住那个哥儿解他衣服的手,用最后的气力说:梦枕,我...我有愧...梦枕... ...救你的人... ... 老爷、太太,不好了!大少爷他... 齐夫人扑在齐凤举的床前痛哭流涕,抓着跪在地上不停颤抖的美貌哥儿,疯了似的厮打质问:你进来之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说! 分卷(15) 那哥儿吓得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哆嗦着道:奴才才进屋,就听见大少爷直着嗓子喊江公子的名字,喊着喊着就... ...去了! 啊!齐夫人大叫一声晕了过去,齐老爷也捂着心口老泪纵横,不知底细的人只当是江梦枕的无情无义害死了痴心的齐凤举,齐夫人更是自此把江梦枕恨到了骨头里,却不知其实是她自己把心爱的儿子逼上了绝路。 噩耗传到晋王府时,江梦枕不可置信地一再确认,江梦幽抱着三岁的儿子亦是大吃一惊,她见弟弟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忙喊道:你去哪儿? ...回齐府。 你回去干什么,奔丧吗?江碧城和夫人显然也得到了消息,你以什么身份去?你这幅样子去哭一场,大家会怎么看、怎么说? 江梦枕红着眼睛低头道:...我总还算他表弟。 你也只是他表弟。江碧城叹了口气,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幸好还没有正式定亲,你不要太难过了。 江夫人走过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安慰,柔声道:这里只有自家人,你想哭就哭一场,只是在外面万不可表现得失魂落魄,让人看在眼里坏了清誉。 江梦枕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江侯爷一见、心里一紧,你们不会已经... 弟弟岂是那样的人?这几年,他们虽比刚来时亲近了些,可相见、交谈俱有奴仆陪着,无一不在大庭广众。江梦幽叹息道:齐大少爷那样的人连我也觉得可惜,真是天妒英才。 话是这样说,但梦枕的婚事这下...江夫人忧心地蹙着眉,哪有高门大族的哥儿过了二十岁还不出阁的呢?咱们可等不得了。 我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乍闻噩耗,江梦枕又惊又恸、心如乱麻,自寒潭相救之后,他自觉与齐凤举有了肌肤之亲,心里便把他视作未来的夫婿,两人相处时虽不算浓情蜜意,也是相敬如宾、感情融洽。 也罢,我与你母亲先去齐府致丧,让你姐姐陪着你,这事容后再议,但总归要有个打算。 江氏夫妇去至齐府,齐夫人见江梦枕没有来,心里不由开始怨恨堵气。 姨娘庶子们全都带着孝守在灵堂里,吊丧的人络绎不绝,齐老爷怕怠慢了江氏夫妇,便让齐鹤唳代为招待。 周姨娘一面烧纸一面用眼角觑着儿子那边,听说齐凤举死讯的时候,她心里一惊随即从炕上蹦了起来,她以前未尝没动过谋害嫡子的心思,只是惧怕齐夫人的威势不敢出手,哪知道齐凤举有命无运,竟就这么死了,老爷已多年不与太太同房,大小姐迟早要出嫁,老三老四还是毛头小子,这齐家还不是要靠她儿子顶门立户?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给齐鹤唳攀上一门好亲事,有了殷实得力的亲家,还怕齐府不是她们娘俩囊中之物?周姨娘本不敢肖想侯门公府,此时见江碧城拍着齐鹤唳的肩膀,似是青眼有加的模样,周姨娘的心一下大了他儿子怎么就不能娶个高门贵子?她眼珠一转,琢磨着把江梦枕克死了大少爷的事传扬出去,等没人敢娶他时,再让齐鹤唳上门求亲,自然无有不应。 江碧城虽与周姨娘出发点迥异,但他瞧着齐鹤唳英俊年少,身上还有一股与书生不同的冷峻气质,暗地里十分欣赏,觉得这孩子未来是掌印拜将的材料,心思也活络起来,倒与周姨娘的所求不谋而合。 夫人,你觉得齐二少爷如何? 模样极好,性子不是爱说爱笑的,倒也沉静,江夫人回过味儿来,从马车的软座上坐直身子,可二少爷是庶出,出身不相配吧... 大少爷已去了,嫡出庶出还有什么分别?江碧城搂着夫人的肩膀道:你是知道的,我年轻时随老侯爷各处游离,最羡慕人家仗剑横行,可惜我是侯府的继承人,到底还是走了读书的路子,却常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最爱这种身怀武艺的英雄少年。我看二少爷便很好,我是宁愿梦枕下嫁,也不愿把他给了一身纨绔习气的显贵世家子弟,京中王孙公子虽多,但我金玉般的孩子,岂能容那些吃喝嫖赌、无所不沾的东西糟践? 你说的是,只不知梦枕乐不乐意。江夫人握着丈夫宽厚的手,温柔地说:做人丈夫要有刚性,就像你似的,虽是个读书人却心性坚毅,当年为了不肯纳妾的事,不知和母亲闹过几次,有时我都心疼,想劝你应下,但你为我如此抗争,我怎能不领情反去辜负你的心?我们咬牙挺了过来,纵然我最终还是没能为你添个继承人,但我们的感情几十年未变,看着别的勋贵人家夫妻间那样冷漠离心,就算儿女成群倒也没什么可羡慕的了。我看二少爷,也是个硬气的男子,若他有心、对梦枕一心一意,什么尊卑嫡庶都是不足虑的了。 夫妻二人拿定主意,顾着江梦枕的情绪,过了大半个月方试探着与他一说,哪知道江梦枕还没言声,反而是在一旁侍立的朱痕脱口道:让公子和齐二少爷成亲?这怎么行呢! 作者有话要说: 江侯爷愿意把梦枕嫁给没有功名官位的齐老二, 可见齐夫人所谓我们两家虽已互相有意,却一直没有正式下订,白拖了这几年,你道是为何?还是不因为我家凤举尚未出仕、是个白身,生怕辱没了她弟弟?是她自己的解读, 不是前后矛盾的Bug,一人一思维、一人一世界。 第23章 退求其次 怎么不行?难不成你知道些什么? 朱痕被侯爷夫妇盯着,吓得一哆嗦,忙紧回过神道:二、二少爷是庶出... 我还道是什么,江碧城看向儿子,梦枕在意二少爷的出身吗? 江梦枕摇了摇头,无论嫡庶,皆是人生父母养,并不能以此断定一个人的禀性。 江夫人又问:那二少爷的禀性如何呢? 他... ...幼时常来找我玩的,是个可怜可爱的孩子,云团就是他送我的,长大后...江梦枕垂下眼睛,有些无措地说:他是大少爷的弟弟,我、我不知道。 江梦枕说不清对齐鹤唳的感觉,他前些天哭过几场,但既不能从此不活着了,那便仍要继续吃饭睡觉。他父母现在有意将他许给齐鹤唳,江梦枕感觉有点怪、有点羞、还有点愧,只是他这个人有些死脑筋,以前认定齐凤举时,还略想过成亲后的生活,如今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了。 可若是拒绝的话,就像他父母说的,他总归是要嫁人的,齐鹤唳好歹知根知底,此时再去选别人、更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了。 江氏夫妇见他沉默,默契地对视一眼,江夫人笑道:原来,你舍不得离身的那只小猫是二少爷送的,可见你们是有缘分的,想来我和你爹的这个主意虽然仓促,也不是没有根由。 江碧城向站在一旁的碧烟、朱痕问:你们跟着公子在齐家,觉得二少爷为人如何? 碧烟还没说话,朱痕抢着道:二少爷是极好的,对下人也没架子,看着不言不语,其实心很细呢... ... 剥除一开始的惊讶嫉妒后,朱痕蓦然发觉,唯有江梦枕嫁给齐鹤唳,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齐鹤唳的人!反正鸣哥儿喜欢的是自己,江梦枕又素来脾气温柔,到时候直接将他收了房,还怕成全不了他们二人的私情?这场婚事简直是天赐良机! 朱痕正将江碧城夫妇哄得开心,江梦幽秀眉微蹙地走进屋里,疑惑道:怪了,是谁将咱家有意与齐府议亲的事透露出去的?外面传的风言风语的,不好听呢。 一群长舌妇,江碧城哼了一声,下回你就告诉他们,咱家就是要和齐府议亲! ...和谁? 江夫人摸着爱子的头发,怜爱地说:咱家的贵婿,不是齐大少爷,而是齐二少爷。 没过几天,许是听到了风声,齐老爷在周姨娘的撺掇下前来拜访江碧城夫妇,他本以为这门高亲攀不成了,哪想到峰回路转,双方没说几句话,就敲定了江梦枕与齐鹤唳的婚事。 朱痕笑着跑来道,他偷偷听见侯爷说,公子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冬天。云团撒娇地用爪子轻挠江梦枕的衣角,他放下手里的琉璃灯俯身抱起小猫,一时间茫然发怔,怎么也想不透难以堪破的天机閟密,如何就把他和齐鹤唳拴到了一起。 齐老爷在书房召见齐鹤唳,父子俩一坐一站地单独相对,从齐鹤唳出生以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今日找你来,是有件正事与你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拉下老脸去为你讨了一门亲事... 齐鹤唳心里咯噔一下,齐老爷何时对他这样上心过?大哥的婚事,齐老爷与齐夫人早早便在谋划,选了个身份相貌都顶顶好的江梦枕,而齐鹤唳到了岁数,左不过是要周姨娘张罗着娶他娘家的表妹,或是直接找官媒婆去订下哪家的庶女罢了,他哪有这份体面让齐老爷亲自帮他求亲? 对方出身高贵,相貌性子无一不好,按理说你是远远配不上的... 齐鹤唳冷冷道:既配不上便算了,被人指着脊梁骂出身不配、门第不协,也没意思。他就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齐老爷自小没给过他脸,现在给了、他也不想要。 你...混账!齐老爷拍案而起,人家不嫌弃你,你倒喘起来了!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闲话,忌讳他和你哥哥的事? ...什、什么?! 难得江陵侯府还愿意和咱家做亲家,你是得了你哥哥的继、修了八百辈子的福,还敢在这儿给我拿搪?! 您让我娶的是梦...齐鹤唳喉头滚动,哑着嗓子一字一字地确认道:是江、梦、枕? 怎么,你不愿意?不愿意也没用!婚期定在今年冬天,你给我老实待着... ... 齐老爷后面的话齐鹤唳都没听清,他被巨大的惊喜砸中,觉得脑袋里晕乎乎的,像是在做梦。 离开正院时,齐鹤唳迎面撞上了齐夫人,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二少爷怎么这样慌脚鸡似的?你父亲和你说了,高兴得昏了头吧?这一门亲事,她不知计划了多少年,现在被贱人生的庶子捡了现成,她哪能不气? 齐鹤唳垂头站在一边,齐夫人冷笑一声,又道:你记住,这是人家退而求其次,否则哪轮得到你?癞□□吃了天鹅肉,不也看看能不能克化得了! 她刺了齐鹤唳两句,转身施施然地走了,齐鹤唳被退而求其次几个字戳在肺管子上,但能娶到江梦枕的喜悦仍是占了上风,把那些不安和不甘都强压了下去。 周姨娘站在门槛上打望,见齐鹤唳回来,忙小跑过去,拉着儿子的手急急地问:你父亲找你什么事? 齐鹤唳答了话,周姨娘双手一拍,登时眉开眼笑,我儿是侯府的贵婿喽!看以后谁还敢瞧不起我们娘俩!她把齐鹤唳拉进屋,神神秘秘地压低嗓子道:我的儿吃过晚饭早些睡,娘有个好东西给你! 齐鹤唳没在意周姨娘的话,只自顾自地想:梦哥哥知道这件事了吗?一定是知道的吧,他若是不愿意,父亲岂能勉强侯府呢?婚期定在冬天,在那之前,他八成是不会回齐府住了,得有大半年见不了面...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愁,一颗心上上下下地跳,像胸口揣了个活兔子。 晚上,齐鹤唳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声响,继而一具温热的躯体钻进被里,他吓了一跳伸手去推,摸到了一手丰腴的软肉,那人嘤了一声,一双手臂攀住他的脖颈,柔若无骨地往他身上倒。 半梦半醒之间,齐鹤唳打了个哆嗦,他似乎又梦见了水底下的女鬼用长发缠住他的脖子,让他渐渐不能呼吸... ... 滚开!齐鹤唳猛然睁开眼睛,惊得从床上跳下来,身手抄起立在一边的□□指向床上的人影,那人见黑暗中寒芒一闪,吓得立时大叫一声。 闹什么!周姨娘举着油灯推门而入,低声呵斥道:还怕人家不知道? 娘,这是...齐鹤唳借着灯光往床上一看,那人竟是胭脂! 傻小子,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周姨娘在齐鹤唳胳膊上拍了几下,娘早瞧好了,胭脂是个老实勤谨的,今儿就把她给了你、教你懂人事。 胭脂的脸真像涂了胭脂,她赤着身体裹着齐鹤唳的被子,那是她早上亲手铺上的,干净的皂角香里夹杂着少年郎干净清爽的味道,让她有些意乱情迷胭脂的眼眸中水色荡漾,她没有水粉那么大的心、那么多的想法,只一心一意地指望着齐鹤唳,可总算熬到这一天了! 我不要,齐鹤唳收了枪,转身背对着床,我不要她,让她出去。 你还挑什么!嫌她的姿色比不上你要娶的正配? 齐鹤唳横眉立目地瞪了周姨娘一眼,这怎么能比?!不许说这种混账话! 嗨、你没经过这事,把灯一吹都是一样的...周姨娘瞥了他一眼,被儿子的脸吓了一跳,转而说:我知道你瞧不上她,你也不必大惊小怪给我做脸色,大家公子成婚前都有通房,省得洞房的时候露怯,你还指望太太帮你想着这事?只是你亲娘记挂着为你上心罢了! 齐鹤唳还是不肯,一叠声催她们出去,周姨娘想来想去,恍然大悟道:难不成你是怕夫郎知道了不高兴?哎呀,夫人没进门先纳了小妾,确实不合适,但你与胭脂成了好事,也不必立即收房,只厮混着便是,连你那夫郎都不必告诉,等她有了身孕再给个名分,也就是了... ...胭脂,这样你可愿意吗? 奴婢愿意,胭脂赧然垂头,细声细气地说:能伺候二少爷,就是奴婢的福气了,奴婢不在乎名分。 儿啊,你看... 果真是姨娘□□出来的人呢!齐鹤唳听她们自说自话,怒极反笑,姨娘教出来的是通房,通房教出来的会爬床,没得叫人恶心!我真不懂,做人姨娘有什么好?生个儿子也是姨娘养的,一辈子让人看不起! 他自己就是姨娘养的,因此最恨这些,若是活不下去给人做妾也就罢了,自甘下流、自轻自贱的最是可恶!如今江梦枕还没进门,周姨娘就要往他屋里塞人,好比是捅了马蜂窝,齐鹤唳倒提了枪愤然而去,胭脂的脸色变得煞白,周姨娘面上也挂不住,追着他骂:小兔崽子你现在威风了?连你亲娘都敢骂! 分卷(16) 追到小院门口,周姨娘到底怕人知道,不敢再声张地溜回屋里,见胭脂趴在床上,一边捶着枕头一边痛哭,周姨娘怕自此失了这个臂膀,耐着性子哄了她半天,这才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齐如萍鹤唳(哽咽):我不在乎你退而求其次...(老子其实在乎的要命啊啊啊啊) 多说一句,齐家虽有诸多不是,但在江父江母看来,其他人家未必更好, 从姐姐第一次说起梦枕嫁人的事,就有提到: 须知这世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那些凤子龙孙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倒是齐家这一等人家,若能有个心性坚定、知心相配的,或能达成你的心愿,也不算辱没。 这是他家最后仍选齐家的理由,且选了齐老二的理由。 世家里像梦枕家那样人口简单、父母恩爱的才是异数, 大都是只有门口的石狮子干净, 嫡庶之争、长辈送妾是常规操作, 齐家这样嫡长子死了,齐老二没有任何通房,已经算可以了, 最难得的是,江梦枕对齐老二有所了解,再去选别人,更是两眼一抹黑。 江梦枕自己的态度在他和武溪春说话的时候,也有提到:如此说来,也算有心了... ...总胜过盲婚哑嫁。 他虽然不喜欢齐鹤唳,可也不觉得再找别人,能比齐鹤唳强多少。 就像红楼梦里紫鹃对黛玉说的:【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就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为仇的,多着呢... ...岂不闻俗语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况且宅斗的乐趣就在于勾心斗角,梦枕真嫁去了完美的夫家,那我也什么都不用写了。 第24章 终身大事 今日春闱放榜,晋王在状元楼有包间,我们一同去看看热闹、散散心,如何?江梦幽见弟弟无聊闲坐,原是好意相商,忽然想到本该高中的齐凤举,怕又勾起江梦枕的伤心事,赶紧又说:...你若懒得动,就不去了。 已到了放榜日了,日子过得可真快...江梦枕恍惚了一瞬,擦拭着琉璃灯的手微顿,不知道本届状元是谁? 说起来还是你认识的人正是武公子的夫郎安致远! 竟然是他!江梦枕颇为意外,安致远名不见经传、素无才名,此次一举高中,想来是平日刻意收敛锋芒,他有些好奇也为好友高兴,便点头道:如此盛事,自然该去看看... ...姐姐不必担心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罢了,我也想看开些,但若人的心像风车似的说转就转,也未免太薄情了。 江梦枕把琉璃灯仔细收好,此灯尚在、齐凤举已一命归天,怎能不叫人唏嘘怅惘? 江梦幽轻叹一声,我自然知道你的性情,是断不肯负人的,逝者已矣、你也要自己开解开解,去寻些乐子,不要无谓的自苦。 江梦枕勉强应是,姐弟俩乘了车去到状元楼,晋王的包厢位置极佳,二人一落座就看见游街的殿试三甲骑马而来:安致远骑在高头大马上,谁能猜到这位出身伯府、神采飞扬的状元郎,曾连件好衣服都穿不上?榜眼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边游街一边擦眼泪;探花郎文质彬彬、唇红齿白,当真生得一副好相貌。 看热闹的人们欢呼拍手,无数的鲜花从哥儿姐儿手里,向状元和探花身上抛,武溪春激动地站在状元楼门口,从此后再不会有人背地里嚼说他为全名声仓促下嫁,反倒都要去羡慕他的好运。 安致远打马走近,他摘下帽上的红花向武溪春的方向一抛,人们起哄地叫嚷起来,武溪春接过花抬头向他夫君甜甜一笑。 江梦枕坐在楼上看得真切,武溪春接花的时候,他背后的李青萝也伸出了手,安致远的眼睛望着他们站立的方向,却不知道是在看谁。 武溪春高兴地往状元楼里走,转身就瞧见了倚在窗边的江梦枕,他举着红花向好友挥了挥,江梦枕抿嘴一笑,向他点头致意。李青萝跟在武溪春后面,怯怯地不敢抬头,江梦枕忽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也许李青萝只是怕红花落在地上,并不是要和武溪春去抢。 这场游街让武溪春备受艳羡,人人都说状元与夫郎恩爱有加、羡煞旁人,江梦枕真诚地为他开心,心底又忍不住有些怅然若失。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炎热,一入夏江碧城夫妇就带着江梦枕和江梦幽的儿子瑜哥儿去往京郊的庄子避暑纳凉,京里久无人住的老宅也派人去整饬重修,虽说晋王给了恩典特允江梦枕从王府出阁,但江陵侯府门楣显贵、也不必去攀附谁家,断没有让家中的哥儿从姐夫家出嫁的道理。 武溪春来探望江梦枕时,他正抱着瑜哥儿吃水果,剔透的荔枝肉由白皙的指尖喂到孩子口中,瑜哥儿嗷地一口咬到了他的手指,一张可爱的小圆脸不好意思地皱了起来,连忙吹着气帮小舅舅呼呼。 古人道: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武溪春展开折扇,笑着走过来,你可不要怪这孩子,我看的真真儿的,哪里分得清是你的手还是荔枝? 江梦枕莞尔道:就你会说话,这是我外甥瑜哥儿,我最疼他了,哪儿舍得责怪呢? 原来是小王爷,无怪乎人家说外甥肖舅! 姐姐怀着瑜哥儿的时候,正听见我掉到寒潭里的事,她又惊又气非要去齐府看我,哪想到还没出门就动了胎气,让孩子早产了半个月,所以我对这孩子是最最怜爱的。江梦枕亲了亲瑜哥儿的小脸,让侍从带他去找外公外婆,他把桌上的荷叶玉盘往武溪春那边推了推,你来的正是时候,早上晋王府刚送来了新鲜荔枝,总共就那么一小篓,一直用冰镇着,你快尝尝。 武溪春拿起一枚荔枝却没剥,他看着瑜哥儿小小的背影,喃喃道:我也很喜欢孩子的,可不知怎么,一直没有消息。 你们成婚也有三年了,按说也该... ...你可去看过大夫? 武溪春的脸涨得通红,这...这怎么好意思和外人说。 你这么个人,竟是个讳疾忌医的主儿!若不查清缘由,干着急有什么用?正好,我姐姐早产后,晋王请了一名大内御医来为她调养,那人是此中圣手,也是名哥儿,回头我让姐姐请他去你府上替你看看。 倒也不急,只是致远中了状元,再不是当年那个寒酸又没人待见的伯府嫡子,我心里有点...他倏然住了口,看着江梦枕小心翼翼地说:我提起春闱的事,会不会惹你伤心呢? 武溪春知道江梦枕内心矜持、不愿多谈自己的感情私事,和齐大少爷最好的时候,他也很少听些什么,但却是个重情的人,只怕他把满腔伤怀闷在心里。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合该你做这状元夫人,而我与表哥...到底缘浅。江梦枕不欲提起伤心事,轻叹一声道:你只接着说你的,难不成安致远高中后变了脸? 那倒没有,他现在有了官职,在刑部谋了个差事,有时免不了要和同僚去应酬。前几天,我闻见他身上有脂粉味儿,气得与他大闹了一场,他赌咒发誓说是同僚带来的一个琵琶女无意蹭在他身上的,我听了他的解释,本来已消了气,只是绷着劲要他以后小心些,哪知道,第二天他竟把那个同僚带来家里向我解释... ...这个人说起来你八成也听说过,就是英国公家的小公爷。 英国公家的小公爷...就是名唤英扬,外号玉面阎罗的那个? 可不就是他!说起来,我和这位小公爷幼时还见过几面,只是他总爱欺负我,后来听说他在,我就躲着不出门,也就没再见过了。哪想到他现在越发恶劣讨厌了! 武溪春愤然地扇着扇子,我这才知道,人家叫他阎罗,是因为他在刑部当差,有时候会亲自审问人犯,能进刑部的案子岂与别处相同?犯事的大多是达官显贵,他倒好,混不顾这些,直接严刑逼供、手段狠辣骇人。但平日里呢,他又放浪形骸、眠花宿柳,是京里最不正经的公子哥儿!这人的为人和他的名字一样,飞扬跋扈、举止轻佻,他来我家解释的那天,手里竟拿着这个... 他把扇子往江梦枕手里一塞,江梦枕定睛去看扇面上题的诗,诧异道:这不是你的诗吗! 所以说他是故意要我难堪,幸而他离开时把扇子掉在地上,让润墨拾了来。武溪春戳着扇面上的字,气鼓鼓地说:我真怕他把安致远给带坏了! 这小公爷真写了一笔好字,江梦枕把扇子还给他,忍不住打趣:我倒好奇,阎罗是假,那玉面是不是真呢? 武溪春哼了一声,他小时候是个胖墩儿,现在...我不知道,我眼里只有我相公,哪管别的男子长成什么模样?他将手里的扇子打开阖上几次,狠了狠心用手将扇面撕成两半,到底不是正经东西,撕了完事。 我还当你舍不得呢,不过外男之物,撕了也好。 武溪春把扇子随手一抛,又道:对了,我还有件新鲜事要说给你听,新科的探花让人榜下捉了婿听说要入赘你们齐府呢! 江梦枕吃了一惊,转念一想齐雀巧确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只不知道为何齐夫人给她选了这样一门亲事,而不将女儿嫁入世家高门。 两个人说了不少贴心的话,江碧城夫妇硬要留武溪春在这里住一夜,江梦枕晚饭后带他去到庄中的温泉,武溪春泡在热水中,熨帖地叹气:我若没成亲,和你在这儿住一段时日,那该多好! 你有个才高八斗的如意郎君,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成亲后,就有一个人牢牢牵住你的心神,你与他休戚与共,他快活、你才快活,我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偶尔想着,还是我未出嫁时只为自己喜悲来得干脆。 他们眼望着郊外的星月流萤,双双沉默下来,所谓终身大事,若不得始终、难免有身败名裂之危。成亲在大多数的男子看来,最要紧处仅在于传宗接代,就算婚姻不协、他们还有外面的广阔天地可以遨游,甚至还可以休妻纳妾,而对许多哥儿姐儿来说,是将身家、情感、以至于性命一并交付,婚后他们的生活便以丈夫为天,若遇人不淑,就是地陷天塌、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要说: 成亲在大多数的男子看来,最要紧处仅在于传宗接代,就算婚姻不协、他们还有外面的广阔天地可以遨游,甚至还可以休妻纳妾,而对许多哥儿姐儿来说,是将身家、情感、以至于性命一并交付,婚后他们的生活便以丈夫为天,若遇人不淑,就是地陷天塌、万劫不复语境是古代背景,求生欲瑟瑟发抖。 唐代科举殿试并不成例,常科考试由官员主持,称权知贡举。进士及第称登龙门,第一名曰状元或状头,架空背景官员职位和规则全是乱用,为文章前后紧凑,不再多写一轮殿试。 晚上0点更新肥章,万字以上,两个冤家终于要成亲啦,前面埋下的伏笔也会爆发,作妖人等集结完毕,谢谢支持啦! 第25章 洞房花烛 齐夫人失了个状元儿子, 又抢来个探花女婿,虽然到底吃了亏,但好歹没有输得血本无归。 齐雀巧的婚事齐夫人本有计算, 有意与翰林大学士甄家结亲,没成想甄家夫人上门来说, 儿子在庙里上香时遇到了宰相的女儿, 对其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硬逼着她去宰相家提亲。 甄夫人放下茶杯, 用手绢擦了擦嘴笑, 施施然道:按说咱们两家也没说定, 我是不必特意来上门来告诉你的,可若你从别人那儿听来这事, 反倒不好。 那我还要谢你喽?齐夫人满心怒火、冷笑一声,二人呛了几句,终是不欢而散。 没一会儿, 齐雀巧得了消息跑进来,又吵又哭地一顿闹,齐夫人中年丧子、性子越发暴躁易怒, 齐雀巧还不省事地拉着她往外拖,让她去甄家求甄少爷回心转意,齐夫人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 抬手给了女儿一个嘴巴, 你发昏了?人家不要你, 你还让我舔着脸巴巴地去求?! 齐雀巧吓了一跳,捂着脸只知道哭,齐夫人锤着心口,悲声道:你哥哥这一去, 我已失了最大的指望,现在你的婚事又出了岔子,我是焦头烂额... ...若你哥哥还在,我还有个人可以商量,你就只会哭闹,一点帮不上我的忙! 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怎么和哥哥比呢?哥哥死了,你一肚子邪火,只管拿我撒气!齐雀巧跺着脚,不依不饶地说:我是要出嫁的,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能帮你什么?不过是嫁个好夫家,给你长点脸罢了!现在甄家另娶他人,你又有什么脸... 齐夫人听见她的混账话气得浑身发抖,怪不得人说女生外向,你竟能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你倒想嫁人,我不点头、看你嫁给谁去! 你还是不是我亲妈!怎么能这样恶毒,你要耽误女儿的一辈子吗! 母女二人吵嚷一通,各自憋了一肚子的火,齐夫人当时说的只是气话,可后来回想,突然双眼冒光、福至心灵她虽没了儿子,但可以给女儿找个入赘的女婿!她宁愿这份家业最后落到外姓手里,也绝不肯便宜了贱货生的小奴才! 由此,齐夫人便上了心,在放榜日让家人从榜下捉回了高中探花的林晓风,齐雀巧一心想嫁高门贵胄、哪里肯依,可一见了林晓风的模样就羞红了脸,假意矜持了半晌,便点头答应,又腻声叫着亲娘与齐夫人和好如初了。 齐老爷知道后大发雷霆,骂她们胡闹,他还有三个庶子,齐家又不是没人,岂用外人入赘?可架不住齐夫人锤胸顿足地喊着长子的名字,说大儿子已经死了,若是闺女因为婚事不顺,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她不如现在就拿刀抹了脖子! 齐老爷被她烦得着一个头两个大,想着家里反正不差女儿女婿的一口饭,懒得再和她掰扯,索性出门去找解语花寻欢作乐,由她们娘俩去了。 林晓风两眼一抹黑地被人绑了来,听说要他和小姐成亲,本来抵死不从,后来知道这里是齐尚书府上,齐家在读书人中颇有些名声,齐夫人又许了他许多好处,答应帮他在官场上疏通门路,林晓风为难了一会儿,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分卷(17) 齐夫人问他家里有什么人,林晓风道:学生家中本是江南富户,可叹家父出门经商时被歹人所害,家母闻知后大病不起、追随而去,族中亲戚见财起意,夺了学生家产,将我赶出门去。幸而家中有名忠仆,给了学生五十两银子,让我上京赶考。 如此说来,你家里也没人了...齐夫人愈发满意,笑道:可怜见的,今后齐家便是你的家,你就把我当做你的母亲吧。 林晓风感动万分、纳头便拜,齐夫人抢在齐鹤唳之前,匆匆为齐雀巧举办了婚礼,虽是男方入赘女家,却也办得风光。以前为齐凤举提前备下的诸多婚仪用具,大都用在了齐雀巧的婚事上,齐夫人还以无暇准备为由,让齐雀巧和新姑爷直接住进了当初为齐凤举成亲备下的梧桐苑,那处紧挨正院、位置极佳,本该是长房嫡子所居,乃是府中最好的一处院落齐鹤唳已抢了她儿子的夫郎,这些好物,岂能再便宜了捡漏的贱人母子? 齐夫人总算做成了一件顺心事,梧桐苑既被占了,齐鹤唳成亲就要另觅居住,齐夫人假意去问齐老爷,齐老爷本以为一应事物全部沿用便是,哪想到又多出一桩婚礼,一看账目清单,已将之前备好之物用去大半。 你糊涂啊!齐老爷把单子往桌上一拍,老二要娶的是侯府之子,雀巧的相公不过是入赘,这里面的轻重缓急你竟分不清?到时候你让亲家怎么看我,要宾客同僚怎么看齐家! 正因为雀巧的相公是入赘,我才不愿人家以后瞧不起他们夫妻,我现今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她要什么、我自然是无所不应,怎么舍得委屈她? 可这里有一些难得之物,是一时再也买不来的,到时候老二的婚礼上没得用,你是诚心要让人家嘲笑齐家小气寒酸吗?江陵侯那里、王妃那里,我的脸上怎么过得去! 过不去又如何,江家还能悔婚不成?齐夫人开始一哭二闹,抽抽噎噎地说:凤儿才死了多久,你就满心都是老二... 妇人之见,如此短视!江家难道不是你的亲戚吗?齐老爷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可齐夫人一提起死去的大儿子,他到底有些不忍,叹气道:罢罢罢,你让人把西边的挽云轩收拾出来,缺少的东西拿钱再去买,万不可让人看了笑话! 齐夫人擦了眼泪,绞着手绢说:可是公中...没钱了。 齐家的祖产铺面全都在你手里打理,怎么没钱? 你还说呢,这些年不是我用嫁妆银子贴补着家里,早就过不下去了!庄子的收成不好,铺面也多不挣钱,公中早就入不敷出了!不说别的,这些年我一样一样地攒着,好不容易给凤儿备下了十几抬聘礼,都是亲骨肉,雀儿的嫁妆也不能太差吧?我咬着牙,从聘礼里拿出一半,又把我自己的嫁妆分了不少给闺女,这才面上勉强过得去。现在,你让我再给老二准备出十几抬聘礼,我哪儿还有钱? 她说的这样惨,可是林晓风入赘齐府,是一毛钱的聘礼都没出的,但这些东西却从齐府的公帐转进了齐雀巧母女自己的腰包,是亏是赚齐夫人清楚得很。 齐老爷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我齐家虽不算豪富,也有三代为官积累下的银钱,哪就至于这样了? 齐夫人看着他的脸色,又道:要不然,你把俸禄先支给我用?等过了这一关... 你掉钱眼儿里了,那几两俸禄顶什么用!齐老爷自然不肯给,他出去寻花问柳也要用钱,夫妻二人其实都有不少私房,可这时谁都不肯割肉,一时间僵在这里。 我看江陵侯为人豪爽,不像是小气的人,我那嫡姐又素来是个没脾气的... 齐老爷闻言,立马就坡下驴,家族脸面虽重要,但若真要为了齐鹤唳娶亲勒紧裤腰、影响了生活质量,齐老爷是绝不肯的,正是呢,我家不过是一读书清流,世代为官清正、两袖清风,怎能和侯府比呢?人家总归是要笑话的,便由他们去吧! 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齐家夫妇装聋作哑,在下订那天让人抬着拼拼凑凑的十余抬聘礼去往江家。 前几天装箱时,齐老爷嘬着牙花子左看右看、觉得实在是看不过眼,齐夫人当真是一点零头都没再添,他到底怕得罪了侯爷,还是出了点血,拿了万把两银子让人去采买填补,可仓促间哪里能寻到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聊胜于无。准备聘礼时,周姨娘派胭脂偷偷去看了一眼,听到消息后跳着脚把齐夫人一顿好骂,但她又哪里有钱,娘家哥哥还时不时指望着她贴补,唯有求神念佛,连日来提心吊胆,生怕这门亲事砸了锅。 众人走进修整一新的江陵侯府,江碧城夫妇坐在上首,聘礼被一箱箱抬进来打开放在院中,来凑热闹的江梦幽用眼睛一扫,本来带笑的脸上立刻不好看起来。 江碧城也有点不高兴,压低声音对夫人道:我竟不知,齐家是这样小家子气的!这是连两家的脸面都不顾了... 江夫人见此心中隐隐后悔,她素知庶妹为人不太大气,原以为不过是闺中女孩儿弄小性子不懂事,嫁人后早该改正了,哪知仍办出这样的事,她与丈夫对视一眼,踌躇地说:要不然... 话不用说完,他们夫妻感情深厚、心有灵犀,都知道对方的意思是宁愿撕破脸悔了婚事,也不能为了面子将孩子推入火坑。 齐老爷带着齐鹤唳进了正屋,见江家人都不说话,心知不妙,赶紧把好话不要钱地往外说,一边夸赞新修的侯府堂皇豪富,一边暗说自己为官清廉、这已是倾尽所有。 世兄莫不是忘了,江碧城连亲家也不叫了,冷冷道:前些日子,令千金大婚,我也曾赴宴道贺,听人说大小姐的嫁妆颇为丰厚、令人咋舌,想来还是我侯府高攀不上你这等清贵人家了。 齐鹤唳再不晓事,听话听音儿也猜到是聘礼出了问题,心里登时惶急不已!他一直对能娶到江梦枕这件事没什么实感,好不容易熬到下聘,兴奋得昨晚一夜没睡,早早起床换了衣服,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抻长脖子等着天亮。哪知道事情急转直下,眼看着侯爷阴沉了脸,说好的婚事转眼又不行了! 他又急又气又委屈,怎么也想不到齐老爷与齐夫人连自家的脸也不要,竟能准备出一份让亲家愤然变色的聘礼!久盼的美梦倏然破碎,齐鹤唳的眼泪几乎当场就要流下来,若是一直没希望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给了希望,在一切即将实现的时候,又因他人的错误残忍地被全部抹杀。 齐老爷自知理亏,勉强应对了几句,他想不到对方会当场翻脸,还以为大家各自顾着脸面蒙混过去完事,大不了江家也少给些嫁妆便是。他一面心虚难堪,一面还忍不住腹诽:江碧城这样不给面子,实在混账、可恼可恶!他要攀人家的权势,这会儿又觉得人家以势压人,浑不知自己才是混账。 齐鹤唳从来都指望不上他爹,听着齐老爷苍白的辩解,他如坠冰窖、浑身发冷。胭脂和周姨娘说闲话时,他也曾听过几句,齐雀巧婚后花了几千两银子买了一对梅瓶,后来发现是赝品,她索性砸了;齐老爷上个月为博花魁一笑,一夜的出手就是百两金子;齐夫人更不用说,她最爱与人攀比首饰衣物,花费不知凡几。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连一份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来,竟让人当面挑出错处?! 齐鹤唳不知道齐家有多少钱,更从没有打过家产的注意,可他们对他实在太吝啬了,若是别的事,齐鹤唳也不在乎,但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能得到江梦枕的机会。做梦也不敢想的好运砸到他头上,却被人有意无意地破坏搅黄,他就像提线木偶一般,被安排着得到、又被安排着失去他岂能甘心! 齐鹤唳生性中自有一股执拗倔强的劲儿,现下境况已不能再坏,何不豁出去奋力一争! 侯爷,他突然站起身来向江碧城深深一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抬头,小子为江公子亲手准备了一份礼物,无论如何,还请侯爷见纳。 江碧城知道,聘礼的事全凭父母安排,齐鹤唳是没法做主的,他无意拿晚辈撒气,你也不必如此,我是恩怨分明的人,你对我夫妇有恩,我也不愿令你为难... ...唉,让人拿上来吧,我倒要看看你家还有什么奇珍异宝。 齐老爷的脸上又红又白,齐鹤唳却像听不出这话里的暗讽,忙起身向跟在队伍最后的两个小厮使个眼色。 一对扑腾着翅膀的活雁被小厮提进堂来,两只大雁的细颈上还各自系着红绳、绾着简陋的同心结。江碧城夫妇定睛一看,心中既意外又安慰,齐鹤唳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照直道:这对大雁,是我亲手打来的,同心结也是我亲手系的。 齐夫人把控着齐府内务,她是齐鹤唳的嫡母,全权操办聘礼之事,齐鹤唳本人根本说不上话,但他曾听人说,下聘时讲究的人家会准备一对活雁作为主礼,可惜大雁稀少、活捉更难,现如今都用白鹅替代。 是时正值北雁南飞之季,齐鹤唳背着弓箭在京郊山中盘桓数天,却一只大雁也没见到,他请教了山上遇到的猎人,猎人告诉他,大雁每年都按照一定的路线迁徙,雁群向来绕行京都,取道冀州雁荡山。齐鹤唳恍然大悟,快马加鞭地往冀州赶,猫在雁荡山里蹲守了几天几夜,幸而苍天见怜、真叫他捉到了一对大雁,眼看着吉日临近,他马不停蹄地又往回跑。 今天下聘,他没和任何人提起,只命府中新配给他的小厮阿大阿二提着雁跟在下订的队伍后,齐老爷准备的两只白鹅反被披红挂绿地捧在前头。 哦?江碧城看见这对难得的活雁,面露喜色,京郊的山中有雁群经过吗? 并非在京郊,而是从冀州雁荡猎来的。 江碧城夫妇看向彼此,他们本来在意的就不是聘礼的多少,而是齐家对江梦枕的态度,齐鹤唳愿意为江梦枕不辞辛苦地去捉这一对雁,这份心意便千金难买。 江夫人看向立在堂下的齐鹤唳,见他握着双拳站得笔直,薄唇因紧张崩成一线,眼神湛湛、神色郑重。估计连齐鹤唳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神中隐隐透出恳求的碎光,像一只极可怜却不出声的大狗,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只用一双黝黑湿润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江夫人款款起身,亲手将两只大雁颈上的红绳拉到一起,在同心结下仔细地系了一个漂亮繁复的万字结,寓意同心万年,她怜惜地拍了拍齐鹤唳的肩膀,柔声笑道:好孩子,你果然是我儿的佳婿。 齐鹤唳眼中爆发出摄人的光亮,他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喉头发哽讲不出话来,唯有长揖至地。 江夫人扶起齐鹤唳,很慢地说:我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一刻的感觉,记得你求娶梦枕时的这份心意... ...大雁是最深情守信的鸟儿,唯有深情不移、方得始终。 她与江梦枕极其肖似的凤眸中泪光点点,宛如江梦枕本人目中含泪地望着他,齐鹤唳心中震动,他是那样地喜欢江梦枕,怎么舍得让他流泪呢? 年少初遇的心动,仿佛一片皎然的月色照在心尖,多年未曾褪色,齐鹤唳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字地说:我决不负他。 侯爷脸色和缓不少,上下看了齐鹤唳几眼,越看越是满意,这小子身上有股执着的倔劲儿,我喜欢!成大事者须得心智坚毅,只是过刚易折,你须记住,凡事不可钻牛角尖,否则伤己伤人、悔之晚矣! 齐鹤唳点头应是,江碧城夫妇所说皆是金玉良言,可惜他当时心情万分激荡,没有真正领悟到其中三昧,后来回想,只觉得是冥冥之中、一语成谶,空余万千幽恨怅惘。 齐鹤唳这边过了关,作为见证的官家媒人被侯府下人领上堂来,双方正式交换婚书、纳采下聘。 齐家送来的聘礼,江家一样没留都添进了江梦枕的嫁妆里,江梦幽是个外柔内刚、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江碧城夫妇将聘礼的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她却一直记着,为了给弟弟挣脸,又拿了不少自己的私房为江梦枕添妆。待到江梦枕出嫁那日,十里红妆惊掉了京中一众权贵的下巴,第一抬嫁妆已从江陵侯府抬到了齐家,最后一抬嫁妆还没出侯府的大门。 前路被盖头遮住、不知方向,江梦枕的眼前是一片的红,他辞别父母出了家门,在吹吹打打的喜乐中一路被送进齐府这里本是他住了数年、很是熟悉的地方,却因为今日身份的转变而显得分外陌生。 他一边走一边垂眸看着地上,狭窄的视线中只有无数双鞋子来来去去,最后他看见一片喜服华丽的下摆和一双与之并不相配的、过分朴素的黑靴子。 走走停停那么多人,怎么是这个人最后停在他身边呢?江梦枕参不透其中玄机,随着礼官一拜天地的唱喏声响起,他神色茫然地款款下拜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在江梦枕还没想明白自己感情的归宿的时候,他被命运推着,已成了齐鹤唳的夫郎。 他本以为自己会嫁给齐凤举,最后却和心上人的弟弟成了亲,江梦枕被扶着坐在喜床上,一时觉得有些荒唐,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自己的夫君。他支着耳朵等着脚步声,可寂寂的屋中安静极了,江梦枕等了许久,都不见齐鹤唳到来。 江梦枕的心提了起来,他本对这桩婚事没有信心,忍不住胡思乱想:齐鹤唳是不是不满意这桩婚事?那孩子是不是顾着两家的颜面才勉强答应的?他是被前面的宾客拖住了,还是自己不肯来呢? 碧烟站在床边也等得心焦,她出去看了一圈,回来低声道:朱痕真被公子宠坏了,我让他去前头看着,二少爷过来的时候提前告诉一声,现在却四处找不到他,不知道跑去哪儿胡玩了!我又派了人去找,公子且再等等... 眼看着夜越来越深,江梦枕的心也越来越沉,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洞房花烛之夜被孤零零地丢在新房里,如果齐鹤唳不来,他是不是就要这样坐上一整夜?那他明天在齐家要怎么做人? 门口忽而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江梦枕心口一紧、不由坐直了些,但这足音却停在了不远处。 碧烟姐姐...小丫鬟绛香用气音叫了一声,用手指了指门口,示意碧烟到外头说话。 碧烟刚要动,江梦枕已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红盖头的正面是鸳鸯戏水、背面是花开并蒂,连鸟兽花草都是成双成对的,他盯着细密的针脚,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从容:...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是,绛香初来伺候、不敢违拗,回禀道:前面的宴席已经散了,听说二少爷早走了,只不知道去了哪儿... 江梦枕心里的感觉已经从荒唐变成了荒谬,在花烛夜没人掀盖头的新夫郎,他是不是头一个呢?虽有盖头遮着,江梦枕还是迅速垂下眼睛,掩饰住眸中的泪意,眼前的红迅速模糊起来,可在新婚夜掉泪是不吉利的,他只有咬着唇强忍,指甲在掌心上留下许多弯月般的印记。 分卷(18) 齐鹤唳被朱痕扶走时已醉得厉害,宾客们或好心或恶意地围着他灌酒,齐鹤唳与他们大都没打过交道,加之年少气盛、满心欢喜,被众人几句话一拱几乎是来者不拒,喝了个满面通红。 朱痕将齐鹤唳搀到一处游廊坐下,没好气地说:你又没量,混喝什么... ...快醒醒,我有话和你说! 齐鹤唳被穿堂风一吹,睁开惺忪的醉眼愣愣地望向朱痕,半晌后忽而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他让你来找我?真好,朱痕,这样真好...我实在想不到,能有这一天... ... 朱痕直以为他和自己想到一处,故意扭捏道:好什么好呀,你都娶别人了,他眼见着喜欢的人和别人成亲,肚子里到底冒着酸气,你心中有没有成算...我们怎么办呢? 什、什么...怎么办?你站在那儿干嘛,扶我回去啊,他要等急了... 先别起来,你身上都是酒气,臭死了! 对、对,先散一散,别...别薰到了他。齐鹤唳使劲忽扇着自己的衣领,冷风直往里灌,他兀自傻笑也不觉得冷。 你怎么张嘴闭嘴都是他!朱痕气得跺脚,男人果然都是喜新厌旧的负心汉! 齐鹤唳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是,我绝不当...负心汉! 这还差不多。 两人鸡同鸭讲了一阵,朱痕怕有人来寻,将他拽起来往一条小路上带,这条路不是去往挽云轩,却通向听雨楼。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朱痕让他坐在椅子上,红着脸扭身跑进卧室。 进了屋里,齐鹤唳又开始迷糊,拿起茶壶摆弄了几下、没倒出一滴水,他渴得厉害,口中叫道:朱痕... ...朱痕! 朱痕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别嚷了,你自己进来! 齐鹤唳撑起醉躯,如踏云雾地往里走,这条路几年前朱痕曾带他走过一次,他还记得江梦枕抱着小猫在床上酣眠的模样... ...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他转过玻璃屏风,瞧见有个人坐在床上,头上蒙着艳红的盖头。 梦哥哥...齐鹤唳双眼发直,他呢喃自语的声音极轻柔,仿佛是怕惊醒了一场美梦。 围在这儿干什么,赶快再去找! 碧烟急得团团转,眼看着这一夜就要过去,江梦枕叹息道:算了,别再生事了,还怕人不知道吗? 要不然,公子先睡下吧... 江梦枕摇了摇头,仍然端坐如初。 这一坐就是一整夜,天刚刚亮,齐夫人手下的老嬷嬷就来传话,说是太太已经醒了,今日喝认亲茶,新夫郎万不可误了时辰。 江梦枕沉默地站起身,伸手抓住盖头的一角,把这块挡住他视线的红绸布缓缓拽了下来,他又看清了这个世界,但眼前的一切已与他盖上盖头前截然不同他从金尊玉贵的侯府哥儿,变成了一个自己揭盖头的笑话。 江梦枕一夜没睡,碧烟望着他美却憔悴的脸,心里一阵发疼、眼圈霎时红了,公子... 不必多话,去给来送信儿的嬷嬷拿赏钱。 快烧尽的龙凤花烛烛泪滴红,江梦枕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身穿嫁衣的自己,真正的美人不会不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因为从小就活在赞叹艳羡之中,江梦枕素来不施粉黛,但昨日特意在腮边唇上点了些淡淡的胭脂,映着金丝织线的大红嫁衣,越发显得面如桃李、不可方物,只可惜他生得如此的容貌,昨夜竟独守空房、无人欣赏。 屋里气氛沉沉、没人说话,朱痕从外头溜进来,被碧烟抓个正着,忙扯着他问:你这东西,昨儿跑哪儿去了? 姐姐饶了我!朱痕作揖告饶,眼神乱飘地连声道:昨儿在堂外遇到了几个相熟的丫鬟小厮,非拉着我吃酒,我一时大意吃醉了,在廊子下睡了一夜... 碧烟闻到他身上确实有一股酒气并没怀疑,又问:二少爷呢?你见着没有? 我去的时候二少爷还在席上,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就不知道了... 小丫鬟捧进来了洗脸的热水,江梦枕没让人伺候,亲手一样样拆下了头上饰物、一点点抹去了脸上的胭脂。等齐鹤唳懊悔不迭地冲进新房时,他已换好了靛蓝的常服,只用一支碧玉簪束了头发,脸上苍白得厉害,方才那副新婚盛装的典丽模样,齐鹤唳已再也没机会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背景是架空古代,内涵极封建的宅斗内容,角色的语言和思想,受时代认识限制, 作者本人并没有齐雀巧不该继承齐家家产的意思!!所有的分配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主要想表达的只是不均,梦枕和他姐姐一人一半,多公平。 写这种文,每一章求生欲都在发抖orz。 第26章 嫌隙渐生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齐鹤唳急得满头是汗,他醒来时,发觉自己抱着个枕头睡在听雨楼,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头痛欲裂、觉得头脑中一团浆糊, 不知道是做梦与江梦枕成了亲, 还是真的娶到了梦中之人,缓了一会儿, 他忽然发觉坏了事, 从床上窜起来就往挽云轩狂奔, 我在听雨楼睡着了,可能是想去那儿找你... 越是着急越是解释不清, 他喝断了片儿,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到听雨楼。他一想到江梦枕空等了一夜,就恨不能打死自己, 齐鹤唳焦急地想去握江梦枕的手、又有些理亏胆怯,他试探着伸手去牵江梦枕的衣袖,却被那人后退一步闪过了, 心里顿时一凉。 二少爷先换衣服吧,江梦枕掀起酸胀的眼皮瞥了他一眼,齐鹤唳身上的喜服虽然皱皱巴巴的, 但少年郎高挑英俊、肩宽腿长, 将这身衣服穿得潇洒疏朗, 如果他昨夜掀开盖头看到这样的齐鹤唳,免不了会脸红心跳,可现下江梦枕实在没有心情欣赏,太太那边等着呢。 齐鹤唳嘴唇微张, 话还没出口,小丫头们已端着衣服围了上来,也是靛蓝色的一件,上面用极细密的阵脚绣了一只鲜活的鹤。 江梦枕坐在桌边喝了两勺粥,便再也吃不下东西,齐鹤唳从屏风后兴冲冲地走出来,好漂亮的新衣服,听他们说,是你亲手做的? 江梦枕看着那只耗费了他无数心血的飞鹤,喉头更是发哽,觉得自己太傻,齐鹤唳刚坐下,他便把粥碗一推,起身道:你吃两口,我到外头等你。 齐鹤唳赶紧也跟着站起来,端起他吃剩的粥往随便往肚里吞了几口,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挽云轩离正院颇远,他们走在清晨萧瑟的北风里,一点儿也没有新婚夫妇的甜蜜缠绵。齐鹤唳简直想自刎谢罪,他急走两步半挡在江梦枕身前,侧头问:冷不冷呢? 江梦枕摇了摇头,齐鹤唳默然半晌,又追着问:还有挺远的路呢,你累不累? 江梦枕还是摇头,两人间的气氛几乎僵滞,齐鹤唳再也憋不住,鼓起勇气猛地从背后一把抱住江梦枕,把头脸埋在他温热的颈侧,哀求似的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给你跪下好不好,别生我的气,梦哥... 这一声梦哥哥被他咽回一半,齐鹤唳还记得江梦枕不许他再叫这个称呼,生怕这时喊出口又要惹人不快,能让他这样患得患失、乍惊乍喜的人,天地间只有江梦枕一个。 江梦枕见他真要当场跪倒,忙拉住他道:跪什么,还怕别人没笑够? 谁敢笑你?他们只会笑我糊涂,齐鹤唳悔得肠子都青了,闷闷地说:我连你穿喜服的样子都没看到... ...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你别来招我...江梦枕抬头望天,把涌出来的泪含在眼眶里,一会儿还要见人,你先放开。 齐鹤唳第一次把喜欢的人拥在怀里,哪里舍得放开,江梦枕在冷风中被紧紧抱住,也觉得有些温暖,可错过的花烛夜已不能弥补、成了终身的遗憾,这一点点的暖远远不能令人释怀。 江梦枕用力推开他,低低道:再不走就误了时辰了。 他绕过齐鹤唳自顾自地往前走,齐鹤唳默默跟在他身后,丧气地垂着头,活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狗。 齐老爷与齐夫人坐在堂上,下首是齐雀巧和林晓风,其余姨娘庶子仍如不存在一般,根本没有资格出现。 齐鹤唳与江梦枕走进屋中,两人穿着一式的靛蓝绸衣,一个丰神秀美、一个俊朗不凡,瞧着颇为相配。齐雀巧本对齐鹤唳极是不屑,此时看他换上考究的衣裳,竟是玉树临风四字的写照,果然人靠衣装,一个卑贱的庶子也亮眼起来。 齐夫人见这两人联袂而来,只觉得眼睛里像进了转头般的碍眼,她故意让两人跪在青砖地上,让老嬷嬷把一本厚厚的《齐氏家训》通读一遍。地上的寒气直往膝盖里钻,江梦枕自从掉进寒潭后最怕受凉,且一夜没睡、精神不济,听到一半就有些跪不住了,但又不得不强行忍着。 齐夫人看他脸色越来越白,心里很是解气,念完了家训还不让人起来,反而慢悠悠地说:老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梦枕你虽是我的外甥,但在这个家里我也绝不会偏袒你半分,只会更严。以后侍奉公婆要勤谨恭敬,对待姐妹要大方友善,你既已嫁入齐家,无论以前在侯府是怎样的尊贵,现今都是人家的夫郎,要听夫家的话。 ...是。江梦枕知道新进门的夫郎大都会被婆婆敲打一番,此时他倒没觉察出齐夫人言语间的敌意,只感觉堂上严厉的齐夫人与以前对他慈爱关怀的姨妈大不相同。 好不容易熬到奉茶,齐老爷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接过茶喝了一口,轮到齐夫人时,她拿起茶盏却不饮,又让江梦枕二人跪了许久,她才施施然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道:我从不喝热茶,倒让你们久等了。 岂敢...江梦枕起身时双腿打晃,幸亏齐鹤唳时时关注着他、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没有跌倒出丑。碧烟将新夫郎送给公婆姐弟的礼物拿上堂来,齐家人一看,礼物皆极为贵重难得、且投人所好,脸上终于都有了些笑意。 这一套金钗真是别致,齐雀巧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自己的礼物,向江梦枕笑道:你当时与大哥那样好,几乎同出同入的,我真想不到,你最后竟跟了我庶弟,只能说你到底要做齐家的人吧。 江梦枕脸色微变,林晓风闻言一愣,目光在江梦枕身上饱含深意地打了个转,看得他好不尴尬,刚要辩解两句,就听齐夫人说:这里都是自家人,也不必瞒,何况你和老大的事,老二也不是不知道。 这几句话好厉害,犹如把江梦枕钉在了勾搭了一对兄弟的耻辱柱上,他忙道:我和表哥并未逾矩... 谁又说你什么?人都走了,我不过是难免伤感,想着凤儿还在的话,今日喝你们二人奉的茶,该有多好? 这话简直是把齐鹤唳视如无物了,齐老爷咳嗽了一声,寒着脸起身,越说越不像话了,都散了吧老二跟我过来。 众人很快走了个光,江梦枕想起齐家人以前待他是何等殷勤小意,现在他刚嫁进来,就一个个都变了脸,难免一阵错愕。齐鹤唳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从小就是这个待遇,但他眼见着江梦枕茫然失落,心里不免难受,压低声音道:你别理她们,她们讨厌我才故意针对你... ...你先回去等我,好不好? 齐老爷的贴身小厮进来催着他快走,齐鹤唳飞快地捏了捏江梦枕的手,转身跑了出去,背影中竟透出几分慌乱羞涩。 江梦枕出了正院,迎头遇到一个老嬷嬷,那婆子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陪着笑道:新夫郎当真是好相貌!我在周姨娘院里伺候,鸣哥儿自小是吃我的奶长大的。 原来是奶嬷嬷,江梦枕向她微微施了一礼,我不知道,失礼了。 不敢当、不敢当,二少夫人叫我吴老婆子就行,吴嬷嬷赶紧摆手,周姨娘让我来请您过去一趟,有些体己的话想与您说。 自然是该前往拜见的,有劳吴嬷嬷领路。 周姨娘出身低微、又被拘在后院,从未见过江梦枕这般气质高华的世家美人,当真是如金玉般人物,往她这厢房里一坐,整间屋子仿佛都明亮起来,无怪乎儿子看不上胭脂! 胭脂也借着上茶的机会,偷眼去这位二少夫人,她紧紧捏着茶盘,只瞄了一眼就低下头去,心中忍不住想难怪水粉想杀了他!有这样的人挡在前头,她们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周姨娘拉着江梦枕的手说了许多的话,一时说她们娘俩过得多么不易、一时又说齐鹤唳长大成人她终于有了依靠、一时还说江梦枕嫁进来后她可算有了说知心话的人,其中言辞颠倒、语带暗示的,江梦枕只当乱风过耳,一律笑笑不答或含糊其辞。 周姨娘见他油盐不进,没有清楚表态站在自己这边,心知江梦枕和自己并不是一条心,必得安插个心腹人在他身边时时窥探才行。 说起来,今天请二少夫人前来,除却闲聊还有件正事,我怕二少爷不好意思和你说,只有代他开口。周姨娘向垂头站在一边的胭脂招了招手,按说你们新婚,我不该提扫兴的事,只是这孩子也是命苦你瞧她这副老实呆笨的模样,和你是一个天上云、一个沟里泥,根本没法比!二少夫人想必也不会太在意... 江梦枕听出周姨娘话中之意,明白她这是有意把胭脂给了齐鹤唳,他猜到会遇见这样的事,只没想到周姨娘这么急,在他们新婚的第二天,就要往齐鹤唳屋里塞人。 他本想拒绝,将这事往后推,可哪知周姨娘又道:胭脂自小照顾二少爷,两个人的感情最是要好,她早就是通房丫头了,只是在二少爷的婚事说定前,我怕要娶的二少夫人是个善妒的、忌讳这些个,一直没给她过明路。如今你进了门,人是最最贤惠大方的,想必能体谅我和她的难处,不令二少爷为难了。 江梦枕倒不在乎周姨娘用什么贤惠或善妒的话拿捏他,只是这话说的朦朦胧胧,什么叫她早就是通房丫头了,难不成齐鹤唳已经碰过了她?他转头看着胭脂,斟酌地问:你已是二少爷的人了? 分卷(19) 胭脂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周姨娘见要露馅,赶紧道:这没用的丫头,现在臊什么?难道你没和二少爷钻过一个被窝? 胭脂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江梦枕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按说大家公子有几个通房也不奇怪,但他还是别扭得够呛,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 昨夜强忍伤心一夜没睡,今天一大早就要和齐家人斗智斗勇,现下又知道了这样的事,真是精疲力尽、了无意趣,他不愿再纠缠,胡乱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和我回去,今后留在挽云轩伺候二少爷。 谢谢二少夫人!胭脂喜形于色,跪地向江梦枕磕了三个响头。在临走时,周姨娘向她使了个眼色,胭脂会意的点头,跟在江梦枕身后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会儿,江梦枕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问:昨夜,二少爷是不是... 二少夫人说什么?胭脂没听清... ...算了,江梦枕有些自嘲地一笑,没什么。 江梦枕作为新夫郎去向长辈奉茶,未免有人说他排场大,碧烟朱痕等近侍一个没带,只跟了两个捧礼物的小丫鬟。 可算回来了,碧烟一直站在院门口等,见江梦枕身后跟了一个眼生的女子,疑惑道:她是谁? 她是二少爷的通房丫头,名叫胭脂。 碧烟闻言立时柳眉倒竖,江梦枕心力憔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你去安置好她... ...我太累了,要去躺一会儿。 碧烟咬着牙去办事,朱痕心虚不敢往江梦枕面前凑,幸而新来的绛香颇有眼色,帮江梦枕铺了床、解下外衣,让他靠在绣枕堆上闭目养神。 江梦枕困极累极,可头脑有太多的思绪乱窜,闹得他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儿便睁开眼睛,望着帐顶发呆。他并不是个悲观的人,但昨夜今朝发生的桩桩件件,俱令他十分灰心,他嫁给齐鹤唳的第一天,已有一种苍茫无望之感。 恍惚间,挂在床边银钩上的琉璃灯映入眼帘,江梦枕起身把它摘下来,不由想到齐夫人早上所说的话:凤儿还在的话,今日喝你们二人奉的茶,该有多好? 若他嫁的人是齐凤举,还会有这些糟心的事吗?江梦枕忍不住想起拼死救他的齐凤举,想起冷水中那个温热的吻,一滴眼泪啪嗒砸在琉璃灯罩上,一股压抑不住的委屈海潮般涌上心头。 他用衣袖去擦灯罩上的泪痕,可怎么也擦不净,甚至越擦越多,江梦枕索性抱着琉璃灯面朝内地躺在床上,眼泪洇湿了枕头,那个曾在心里发誓不让他掉一滴眼泪的少年郎,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躺了多久,江梦枕的泪流干了,他抱着灯坐起身,发现碧烟立在他床畔,眼睛也是红的。 公子,你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这才是第一天,以后可怎么过呢?碧烟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恨恨地说:要不然咱们回家去吧?去跟侯爷说、跟王妃说... 江梦枕沉默不语,碧烟这时才看清他怀里抱的东西,更是心酸难过,不管不顾地怒道:大少爷绝不会这样待你!他齐鹤唳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洞房之夜丢下公子一个人干脆闹一场,横竖要个说法! 别说了,江梦枕疲惫地闭了眼睛,我现在反倒有些庆幸,他昨夜没回来,否则我更要恶心... 话没说完,有个人端着小瓷盅转过屏风来,口中殷勤道:二少夫人,我去小厨房炖了滋补的燕窝,您赏脸尝尝可好? 碧烟见是胭脂,马上掉了脸色,你来干什么?我不是安排你去后面住下了吗?没事少到前头来晃,这儿不差你一个伺候! 大家都是奴婢,胭脂没有名分并不比谁高贵,更何况碧烟出身侯府,怎么把她看在眼里?碧烟知道江梦枕虽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对这冒出来的通房必定万分膈应,她本就一肚子的火儿,这时更想为江梦枕出一口气,说话便极难听,她瞥了一眼胭脂捧着的瓷盅,冷笑道:几瓣血燕当是什么好物?也巴巴地送来讨巧!我们公子向来只吃金丝官燕,就是一天千八百斤的吃,我们也吃得起,谁要吃这一口爬床丫鬟做的东西?二少爷和我们公子昨儿刚成亲,你今天就舔着脸住过来,是想给谁添堵? 江梦枕听碧烟连珠炮似的骂人想拦已来不及,胭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表情好不精彩,她心知今天如果生受了这份气,连江梦枕的丫鬟都能随便训她,以后就再也翻不了身,强梗着脖子说:大家公子婚前有几个通房本就不奇怪,姑娘出身侯府,怎么连这个不知道,没的叫人笑话。我来拜见二少夫人,本就是理所应当,去炖燕窝孝敬也不过是表个臣服随用的心意,不曾失了礼数。 碧烟没想到这蔫不出溜的人还敢还嘴,可见老实都是装的,心里的盘算深着呢!她正要与这小娼/妇大战三百回合、辨个黑白分明,江梦枕却冷了脸沉声道:好了!你们在我面前这样胡闹,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虽脾性温柔,但发起火来还真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碧烟和胭脂都跪在地上,江梦枕坐在床上,俯视着胭脂道:你炖燕窝给我确属有心,只是你头一天到此,不知道我的规矩,以后你不必做这些事,你是二少爷的人,伺候好他便是,我要找你,自会派人传唤。 这话就是平时不想见她的意思了,胭脂硬着头皮应了一声,端着燕窝退下了。江梦枕叹了口气,下床亲手搀起碧烟,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管好你这张能杀人的利嘴,还嫌我不够心烦? 碧烟与他的情分非同一般,自然急他所急、气他所气,只是她脾气火爆,是个炮仗般嫉恶如仇的女子,有时好心办坏事,一张嘴就不知道开罪了多少人。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过于冲动,向江梦枕赔了个不是,转而说:不提不高兴的事了,我去给公子熬上一锅香浓的竹香米粥,配上流油的鸭蛋黄和几叠开胃小菜,再文火炖上一锅竹笋火腿鸡汤,可好? 江梦枕点了点头,等饭菜端上来,他不过用了几口便撂了筷子,并不是碧烟手艺不好,而是他心里沉沉放着事的,坠得胃里也没空隙。 碧烟正收拾碗筷,齐鹤唳踏进屋里,吸了吸鼻子道:好香的饭菜,碧烟姐姐别收拾了,我也吃一口。 江梦枕忙说:都是我吃剩的,你要吃什么,让碧烟去小厨房重新做。 齐鹤唳如若未闻,好像江梦枕吃过的东西都分外地香甜,他把一桌子的菜吃了个精光,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唯一遗憾的是江梦枕又没有与他同坐同食。 他的胃口倒好!碧烟恨得暗翻白眼,江梦枕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碧烟压着火气转身出去了。 齐鹤唳一边吃一边琢磨着继续向江梦枕解释昨晚的事,他回想了半天,又想起一个场景,他掀开新夫郎的盖头,看到的竟是朱痕的脸!八成是他醉得厉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窝在听雨楼做了一夜的荒唐乱梦。 今天你被父亲叫去后,姨娘让人来找我,我去她院里略坐了会儿。 她说什么了?他见江梦枕脸上显露出踌躇犹豫的模样,赶忙又说:姨娘那个人,有时很是拎不清,你别与她一般见识,以后她叫你就说没空,白惹你心烦。 怎么说姨娘是你的生母,面上总要过得去。江梦枕顿了顿,缓缓道:她让我带回来一个人,你用了饭去看看她,碧烟安排她住在后头的厢房了。 怪了,是什么人? 江梦枕紧盯着他的脸,名叫胭脂的,听说一直照顾你? 齐鹤唳想到那天晚上,眉头微皱,这倒是,可我离家几年,早不用人伺候了,何况府里新配给我两个小厮,我用着很顺手,还让她回去伺候姨娘吧。 江梦枕见他脸上有些不自在的神色,摇着头嗤笑道:事已至此,你何必再瞒我呢?她是你的通房丫头,自然要跟着你的。 胡说!齐鹤唳惊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万想不到周姨娘居然釜底抽薪,直接把这事和江梦枕去说,他们方才新婚,感情本就脆弱,那经得起这样连番的误会消磨! 她们都在胡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齐鹤唳大步走过去握住江梦枕的手,我马上赶她走,你别信这些浑话... ...姨娘被猪油蒙了心,她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齐鹤唳的情绪也翻涌上来,他好不容易娶到心上人,却万般不顺、事事搞砸,他既恨自己又恨齐家的人,颓然地蹲在地上用额头贴着江梦枕的手背,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江梦枕将信将疑,但他打定主意不再去做绣鹤制衣那样打脸的蠢事,硬着心抽回手道:这是你的事,我不知道内情,那个胭脂,你要她便留下,不要她便打发了,反正与我无关。 齐鹤唳讶异地抬起头,江梦枕垂眸对上他漆黑的眼瞳,看见其中似乎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 江梦枕刻意移开视线,齐鹤唳默然半晌,随后起身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背景是架空古代,内涵极封建的宅斗内容,角色的语言和思想,受时代认识限制, 作者本人并不鼓励现代社会的青年男女在不快乐的婚姻中忍气吞声!!!! 求生欲从上章抖到这章! 第27章 无人救他 齐鹤唳黑着脸闯进挽云轩后的厢房, 胭脂正在吃那碗血燕,见他来势汹汹吓得一口燕窝呛在喉管,一边咳一边怯怯道:二、二少爷... 你到底想干什么, 姨娘到底想干什么?!齐鹤唳真恨不能扑过去掐死胭脂,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用手心的疼舒缓胸口沉郁的戾气, 我们才成亲第一天,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都是、都是姨娘的意思... 你不愿意, 她怎么强迫你?齐鹤唳盯着她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难不成你觉得大哥死了, 这家业就是我的了? 我是、是倾慕二少爷,什么也不图! 齐鹤唳冷笑道:这话也太可笑了, 以前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说起乱七八糟的话也不避着我,我知道你不过把我当条出路罢了, 其实和水粉一样看不起我。你自知在别人那儿没有机会,就在我身上下功夫,可惜我已不是那个任你们摆弄的孩子, 更对你毫无兴趣,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胭脂觉得十分委屈,用勺子搅着燕窝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那么多年的情分, 我照顾你哪里不周到、不尽心?配了人就要出府, 我不愿走, 你留我在房里又能怎样,反正二少夫人都同意了... 你还敢说?你和姨娘合伙骗他,我什么时候碰过你?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通房?齐鹤唳气得来回踱步,你自己走还是要我动手?别留在这儿让他碍眼伤心! 碍眼伤心?我看未必见得吧。胭脂想起方才偷听到的话, 忍不住嘲讽道:以前说几句玩笑话打趣解闷,你就觉得我看不起你、记到如今,可知最看不起你的人在前头呢,你还傻兮兮的护得紧! ...你什么意思? 我看二少爷还是把我留下,这样晚上还有个地方睡觉,你就算把我赶走,在前头也讨不到好来,人家可是说了庆幸你昨夜没回来,否则更要恶心! 齐鹤唳怔在当场,第一反应是不肯相信:不可能!你还在这儿挑拨离间,我昨天醉倒在外头,他分明很生气的... 我要是胡说,就让我舌头生疮,从嗓子眼里烂掉!胭脂赌咒发誓地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躺在床上,怀里抱了盏琉璃灯,碧烟站在脚踏边上,我看得真、听得真,没有半点撒谎! 齐鹤唳如遭雷劈,他知道胭脂是编不出这样的谎话的,因为她不会知道那盏灯是谁送的,江梦枕抱着大哥送的灯躺在他们新婚的床上,齐鹤唳想着这个场景,一颗心就像一团被揉皱了的纸,再难以恢复无痕。 胭脂觑着齐鹤唳的脸色,她毕竟从小伺候他,见他如此就猜到他对江梦枕有情,她知道齐鹤唳性格里有乖僻偏执的一度,干脆赌了一把,你若不信,大可以去前头试试,看他今夜留不留你... ...姨娘让我来照顾你,就是猜到那侯府的哥儿瞧不上你、不肯与你同房,他若真对你好,我立刻就走! 只要江梦枕今夜拒绝齐鹤唳,齐鹤唳对他越是有情、心里就越是难受,二人间的心结便结下来,长此以往还怕没有可乘之机? 齐鹤唳抿着唇回到正屋,江梦枕倚在桌上百无聊懒地翻着一本书,余光见他进来,本等着齐鹤唳主动向他交代胭脂的事,谁知那人瞪着床畔发呆,半天都不说话。 那盏琉璃灯被人擦得增光瓦亮,就挂在大红的床帐旁边,精美剔透的灯罩上折射着如水的柔光,这并不刺眼的光亮却深深刺痛了齐鹤唳的眼睛,令他心底的不安与自卑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江梦枕绷着劲不说话,碧烟用香笼薰着被子对他视而不见,齐鹤唳在自己的新房里如坐针毡。窗外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屋子里温暖如春还有心上人坐在一旁,这本是齐鹤唳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画面,但此刻他坐在这里,心中没有一点安全感,似乎随时都会被赶出去。 二少爷,喝口热茶吧。 齐鹤唳抬头看了一眼眼生的小丫鬟,心里不知有多感激她打破屋里的幽闷,你是新来的? 我叫绛香,是府里的家生子,昨天才到挽云轩伺候的。绛香是个伶俐人,有意为主子们说和,斟酌着又说:我昨儿出去找了您半宿,您可真是大大的不该,您若不好好地向二少夫人赔个不是,连我们也看不过去了。 齐鹤唳贴身伺候的两个小厮不方便进屋,这些话绛香不主动帮他说,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忙接话道:好丫头,你说的极是! 都怪我醉酒误事,不知怎么跑到听雨楼去...他试着去拉江梦枕的手,你的盖头呢?让人拿出来,我给你揭一次盖头,好不好? 江梦枕放下书淡淡看了他一眼,齐鹤唳已经是他的夫君了,却只敢轻轻握一握他的指尖,他见齐鹤唳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脸色的模样简直与幼时如出一辙,突然有种和孩子计较的无趣感,叹了口气道:...罢了。 分卷(20) 怎么能罢了呢?我想给你揭盖头... ...齐鹤唳转身去衣柜箱箧处翻找,还叫着绛香一起,他一想到梦里揭开盖头后看到的是朱痕的脸就是一阵别扭,那俨然是一场噩梦。 别找了,一天的憋闷不乐让江梦枕心头积攒了一股烦躁郁气,此时他没有把齐鹤唳看作他的丈夫,而是像对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似的,蹙着眉唤了他一声:鸣哥儿... 齐鹤唳欣然地转过身,像只被主人叫了爱称的小宠,可江梦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这不是过家家。 齐鹤唳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么说、瞬间如遭雷击,江梦枕对他一直是心存怜惜的,但他自己这一日天上地下的处境,已不允许他再有闲情去心疼齐鹤唳,他确实不爱齐鹤唳,无法把这个人的情绪置于自己之前,江梦枕疲惫道:很多事错过就是错过了,事后做再多也没用... ...别再像个孩子了。 即使那年惊鸿一瞥的美人已成了他的夫郎,但在江梦枕看来,他还是那个胡闹的、不知丑的疲癞顽童,齐鹤唳的脸上并没有被人抹上油彩,却觉得比那天还要难堪!他握紧双拳,真想大声地向江梦枕剖白心迹我不是孩子了,如今我是你的丈夫,我也没有乱动东西,只想让你开心而已! 但彼时他还能哭泣大闹,现在却连一声都不敢吭,生怕再被嫌弃,也许人不对的话,做什么都是胡闹、都是错。 齐鹤唳像被罚站似的立在角落里,许久后才憋出一句:...你不喜欢的话,就算了。 江梦枕嗯了一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转身背对他道:夜了,安置了吧。 齐鹤唳下意识地跟着他往床边走,却被碧烟伸手一拦,不知道二少爷今夜回来,所以没准备铺盖,请二少爷上别处睡去吧。 ...我不能睡在这儿? 我可不敢这么说,碧烟低头弹了弹指甲,只是公子睡觉的规矩大,他昨儿已没睡了,二少爷今儿要留下,我就得重新铺床薰被,公子虽困乏了,也要熬着干等。 江梦枕已绕到小屏风后去洗漱更衣,有青衣小婢进来,悄无声息地熄了外头的蜡烛,令那盏挂在床头的灯显得越发明亮。齐鹤唳垂下眼眸往外走,琉璃灯的辉光铺满了一床一室,这里哪儿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胭脂一直守在主屋外,她见齐鹤唳果然被赶出来,立时笑着迎上去,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人家眼界高着呢,你们又没情分,他岂会疼你呢? 她缠上去想把齐鹤唳往自己屋里拉,哪想到齐鹤唳连脚步都没停下,甩手将她搡到一旁,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牛似的倔!胭脂叨咕了一句,揣着手刚要回房,只见一个黑影站在廊子上向她冷笑,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朱痕。 二少爷和我们公子没情分,难道和你就有情分吗?朱痕从暗处走出来,上下看了几眼胭脂,不屑地说:人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你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怎么配做人家的妾?以前我去你们院子里找他,哪次他不是只顾陪我玩,理都不理你们,可见他从来都没将你看在眼里! 胭脂知道他是江梦枕的近侍,还以为朱痕是在为主子争脸出气,因而不敢呛声,灰溜溜地扭身走了。朱痕见此心里更是得意,觉得齐鹤唳说不定与胭脂提起过他,她晓得他才是齐鹤唳的心上人,为此无话可说、只有败走。 屋里江梦枕换了寝衣出来,见齐鹤唳已不在屋里,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有些心软,他拉开被子躺在馨香柔软的床铺上,向碧烟道:他也是好意弥补,我的脾气是不是发得太过了? 谁说的,他新婚之夜醉死在外头,还不许人发脾气了? 宾客亲朋抓着他灌酒,二少爷没经过这些场面上的事,确也是推脱不过的... 公子总是这样心软!您为他想,谁又为您想?碧烟为他掖了掖被角,苦口婆心地说:二少爷本就年纪小,您这样更要纵坏了他,必须要他吃个教训,以后才好管束呢。 江梦枕摸着睡在一旁的云团,轻笑道:这些一张一弛的驭夫之道,我不是不知,只无意把日子过成三十六计... ...他又不是我的猫儿狗儿,干嘛要管束呢?人是管不住的,若他不是从心里敬我爱我,就算出于愧疚或是什么别的缘由一时对我好,短则一两月、多则三五载,但凡情势颠倒,总是要变脸的,我今儿已看的够多了。 江梦枕不愿数落长辈的不是,顿了顿止住了话头,罢了,想这些也是无益,我实在没精力再哄他,若要同床更是别扭,随他去吧... ...来日方长。说着他慢慢阖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淡淡的阴影,碧烟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在沉沉的静夜里,江梦枕越睡越冷、渐渐蜷起手脚,在半梦半醒间,他恍惚地乱想:如果方才留下齐鹤唳的话,会不会温暖些呢? 他仿佛又掉进了凝碧池里,一个人在寒水中越沉越深然而齐凤举已经死了,这一次无人救他。 齐鹤唳抱着枪在水边站了一个晚上,昨日江梦枕彻夜等他,今天换他独立无眠,倒也算公平。 梦哥哥,他看着水面,哑着嗓子喃喃自语,一生一次的花烛夜,不止是你的,更是我的啊...相比江梦枕,他才是更期待昨夜的那个人,一切阴差阳错,一如那年在这凝碧池畔,他们又一次地错过了。 齐鹤唳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就像他预料过的那样,曾经吞下的水都变成泪,刚刚他甚至不敢表现出丝毫的委屈,怕人又笑他孩子气。 ...我知道你生气,可我比你更难过。因为我喜欢你,远比你喜欢我多得多。 第28章 坍塌裂痕 成婚三日是回门之期, 第二日中午,齐夫人手下的老嬷嬷将回门礼送到挽云轩,相比江家的门第, 这些东西着实不够看。江梦枕面上没露出丝毫不悦,笑着留众人吃了茶, 还给了丰厚的赏钱, 倒让准备费一番口舌的老嬷嬷有些赧然。 等着群人告辞离去,江梦枕向碧烟淡淡道:去拿银子, 找咱们的人再置办一份。 何苦还给他家做脸?要我说, 就这么抬了去, 让侯爷看看才好!齐家哪里就穷到这个份儿上了?庄上的富户,家里都不缺这几样东西! 何必生事?谁家又差这些个东西, 不过是要个好看,不令父母担忧罢了。江梦枕见碧烟神色愤愤,特意仔细叮嘱:做的不要张扬, 买好东西后不要大张旗鼓地抬进来,令人装在马车里备好,明儿在大街转角处与咱们的车合到一处... ...不要去斗这些闲气, 太太现在对我不复从前,她是长辈,想要搓磨人有无数名正言顺的法子, 只一个孝字压着, 咱们就根本讨不到好, 呛着对干更不得安宁,凡事忍耐些,避着她的锋芒便是了。 碧烟点头应是,心中却仍感不平, 一边往外走一边口中嘟囔:千挑万选、看了这些年,大少爷一去就全变了样,便宜了那小妇养的,人和钱全赔进来还要受气,图他什么... 她拿着库房钥匙,和回来的齐鹤唳正走个对脸,碧烟哪有什么好脸色,敷衍了一句:...二少爷回来了。便自去做事了。 齐鹤唳将她的话听到耳中,心里难免发闷,进了院子一看,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一回生二回熟,齐夫人做这种令两家都没脸的事像是上了瘾,江梦枕已进了齐家的门,她更是有恃无恐,齐凤举是叫着江梦枕的名字死去的,这份中年丧子的哀痛怨毒须得找个发泄处,她自然不肯让罪魁好过将错处全归于他人,齐夫人自己的罪孽仿佛就能借此解脱。 齐鹤唳没进屋,转身又出去了,去找齐夫人是肯定没用的,他琢磨了半天去了周姨娘屋里。我的二少爷!周姨娘从炕上迎下来,两眼冒光地摩挲他身上的衣裳:瞧你穿着这好料子,真是不一样了,哪里比你那死鬼哥哥差?我看比他还要俊上几分呢! 姨娘慎言,齐鹤唳往后退了一步,这件衣服他穿得极其爱惜、哪容人乱摸,他本想质问胭脂的事,但这时有求于人只得暂且压下,坐上炕头犹犹豫豫地问:不知姨娘手里...有多少银钱? 对齐鹤唳来说,这话是极不容易说出口的,他这一生父母缘浅,从未享受过宠溺的偏爱,若不是为了江梦枕,就是他自己再难也是绝不肯舍下脸皮向人伸手要钱的。 你问这些干嘛,有要用钱的地方?周姨娘敛了笑意,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刚娶了座金山,还来想我那两个钱? 算我借姨娘的,行不行?实在是急用...齐鹤唳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从没求过姨娘什么,这次就算我求求您,看在生我一场的份上,帮我这一次。 周姨娘用手一拍桌子,腕子上的玉环金钏哗啦作响,你也知道我生你一场,你这桩好婚事能成,我不知费了多少心!那边金山银山的抬了来,你不知道拿来孝敬我,反倒还要我给你钱花?二少爷,人的心可不能太贪呐! 齐鹤唳本没抱多大希望,只想着周姨娘到底是他生母、也许会出手帮衬一二,果然还是失望,他垂眸闷声道:即使如此,只当我没说... ...我不要姨娘的钱,但以前发了月钱,我花不了的都给了姨娘,这么些年下来,总有一二百两,请姨娘把这钱给我。 周姨娘满面悲愤、只差呼天抢地,事到如今,你跟我算这些个小帐?别说一二百,就是一两万,于你那夫郎不过是一根头发丝儿罢了,你不和他要,反倒要逼死老子娘吗?! 那是他的嫁妆,我凭什么和他要! 那你又凭什么和我要?周姨娘从炕上蹦下来,叉腰瞪眼地骂:没良心的贱种,我能指望你什么?果然娶了夫郎忘了娘,难道是他教你来榨我的? 姨娘别往我夫郎身上泼脏水!你只当我不知道...齐鹤唳苦笑着站起身,你心疼你哥哥,怎么不知道心疼你儿子呢?我不愿跟你算这些,可舅舅舅妈上门来,只须叫你几声姑奶奶、说几句拍马屁的话,哪次没有三五百两地拿去? 周姨娘瞬间收了声,齐鹤唳用一双漆黑的眼眸冷冷地瞧着她道:我以前没什么花销,偶尔用月钱买些东西,你发现交上来的钱少了,就像审贼似的问我... ...我如今求你借钱,也是正经用处,你不肯给就罢了,说这一车酸话有什么意思? 他迈开腿走进昔日住的侧屋,打开衣箱将自己的东西囫囵堆了进去,江梦枕送来的金银项圈和齐凤举的香囊被收在最底处。他提了箱子出来,见炕桌上别别扭扭地放了五十两散碎银子,周姨娘已不在屋里了。 齐鹤唳怒极反笑,这些人当真是把他的自尊丢在地上反复地踏!但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还是咬着牙伸手拿了,碎银拿在手的感觉和火一样地烫,他的尊严、他生母对他的情义,就只值这五十两银子! 齐鹤唳揣着五十两出门转了一圈,给岳父岳母买了几样东西,把手里的钱全都花了,还是觉得无比寒碜,他左思右想,又把心一横,咬着牙去找齐老爷。 齐老爷听了他的来意,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这好像是他这个儿子第一次主动向他要点什么,齐鹤唳以前总是沉默的,即使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他也宁愿自己忍着、咬着牙不出声。 齐鹤唳笔直地站在书案前,我知道府里的内务都是太太负责,这笔银子就算我向老爷借的... ...我可以写借据。 齐老爷犹豫再三,心怯侯府的威势,终是点头答应,罢了,也不必写什么借据,这些家业以后还不是你们的。 齐鹤唳执拗道:要写的。 随你吧,还有事吗? 确实还有一事,齐鹤唳思忖着说:如今我已经成婚,想去外面谋一份差事... 你又不会读书,走不了科举仕途,能有什么好差事给你?齐老爷不耐烦地打断他,若去做什么应天府跑腿的小吏,或者京兆尹门下的捕快,你还是趁早给我待在家里,齐家丢不起这份人! 在齐老爷眼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书做官一条路,才是青云大道,齐鹤唳出门学艺的成果,齐家根本没人在乎,功夫再好也不过是一粗蛮武夫而已。 在他父亲眼里,齐鹤唳只配去做小吏捕快,他紧抿薄唇,脸上如同被劈头打了一个耳光,热辣辣地烫。这时,齐雀巧推开书房的门,兴高采烈地说:父亲,晓风去吏部当差的文书批下来了,正六品主事!幸亏您... 她忽然瞥见齐鹤唳站在一边,神色不愉地问:你来干嘛? 无事,我告退了。 齐鹤唳旋身走了出去,齐老爷略有些尴尬,他一名正二品的礼部尚书,给儿子安排个官职不过是抬手的事,只不过觉得齐鹤唳没前途不肯上心罢了。但他转念一想,林晓风是探花,齐鹤唳又是什么东西?于林晓风,他是举贤不避亲,于齐鹤唳,他又是任人不唯亲,这才是不负皇恩的好官呢! 回门这天,江梦枕起了个大早,换了一件显气色的绯色衣裳,仔仔细细地打扮了一番。 青衣小婢端上了各色精致早点,他坐在桌边用香茶漱了漱口,吩咐道:去找找二少爷,别误了时间。 昨夜齐鹤唳仍没有睡在这儿,只晚饭后来陪江梦枕坐了一会儿,待他困乏了,便自觉走了。我哪儿知道去何处寻他,难不成在通房屋里?碧烟撩开门帘,正要吩咐小幺儿们去找,却见齐鹤唳已经站在院中,衣角肩膀被寒露沁湿一片,不知道伫立了多久。 既早到了,怎么不进屋?朱痕从碧烟身后闪出来,拉着他往屋里拽。 二少爷来了,可用早点了吗?江梦枕向他微微一笑,今日回门他不想在父母面前表现出与齐鹤唳的不洽、令二老担忧,所以主动示好给了个台阶,他见齐鹤唳仍穿着那件绣鹤的靛蓝衣裳,不由又问:你怎么还穿着这衣服,三天都没换吗? 穿着舒服,舍不得换。 齐鹤唳有些拘谨地在桌边坐下,江梦枕给他夹了一个糯米小点放在小碟中,齐鹤唳受宠若惊地咬了一口,连道好吃,成婚三日,二人间为了回门归宁,才暂时有了点小两口的模样。 分卷(21) 院子里传来人声,碧烟进来回话道:老爷让人送来了几箱子礼物,我让人都装上马车了。 公公真有心了,回来后我亲去道谢。 江梦枕脸上露出笑意,碧烟也为他开心,他们谁也不知道齐鹤唳的袖子里揣着一张给父亲的借据。 江梦枕的回门礼自己出了一份、齐老爷出了一份加上齐家原来那份,看上去颇为丰厚,江碧城夫妇一见便放了心,直以为齐家吃了上回下聘的教训,不敢再慢怠江梦枕。江家的回礼照样是双倍地奉还,江碧城夫妇在钱财上是极厚道的人,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齐鹤唳的五十两银子,给岳父买了一套边疆地理图志,给岳母挑选了些江南风味的甜酒酥点,这两样礼物虽小,却送到了二老心上,江梦枕见他拿出这些礼物时也吃了一惊,不知他是何时准备的,确实很是有心,一时颇为触动。 江夫人拉着江梦枕去内室说话,不过三言两语就觉察出不对,讶异道:难不成你们还没圆房? 江梦枕红着脸低下头,含糊地说:洞房那日他喝醉了,就没有... 这怎么行呢?不圆房便不是真正的夫妻,怪不得我见你们今日回来,言辞举动间还有生疏的模样,新婚的小两口儿都是如糖似蜜的,恨不得一刻也不分开呢! 如果齐鹤唳那天没有醉倒在外头,他们是不是这会儿也如糖似蜜呢?江梦枕不敢想,心脏砰砰乱跳起来,他有些羞涩、有些紧张,还有一种莫名的背叛感。 难不成...你还忘不了大少爷? 江梦枕脸上显露出茫然的神色,他许久后才道:我不知道... ...只是娘,我有时候总忍不住去想,如果嫁的是大少爷的话,又会是怎样的。 我的儿!江夫人一把搂住他,切切地说:万不可有这样的想法,这是最最害人的!这对去了的大少爷和陪在你身边的二少爷,都不公平。 为什么不公平?江梦枕没有追问 ,这只是他自己心里的一点微末想法而已,在婚姻不平顺时,聊以慰藉罢了,齐凤举已经去了,又能有什么影响? 他那时没有领悟到母亲话中的深意,江梦枕没有想明白他的这种想法是对齐凤举的不公平,因为无论齐凤举有多好,最后得到江梦枕的都是他弟弟,亦更是对齐鹤唳的不公平,因为无论他怎么做,都比不过江梦枕臆想中的哥哥。 他和齐鹤唳的感情最后惨淡收场,江梦枕并非全然无辜,很多东西的彻底坍塌,裂痕常常是从一个极微小的地方开始,因为没有在意,终至酿成大错。 贤婿还未出仕,可有什么打算吗? 我确实还是白身,齐鹤唳没想到江碧城会主动提起这些,他斟酌地说:古人说成家立业,我既已成家,自当谋一份安身立命的差事,不求高官厚禄,只愿养家糊口、不受制于人。 堂堂男儿,只求养家糊口?我江陵侯的好儿佳婿还能饿死不成?江碧城挑眉道:贤婿啊,我如果有你这一身本事,不止要封妻荫子、还要封狼居胥!那才是男子汉的雄心壮志呢!我的爵位上承祖荫,我的夫人因而也受封一品诰命,我的女儿是王妃,品阶还在一品之上,难道我家梦枕就不配有个诰命在身么? 这便是江陵侯府的底气,江碧城是侯门嫡子,心胸眼界非同一般,几句话说出来,如同响雷炸在齐鹤唳耳边!齐鹤唳昨日还在为几十银子烦恼,他的亲生父亲觉得他不过是做一小吏的才具,但今天江碧城和他说的是家国天下、是封妻荫子从来没人这样看得起他! 他只是个在后宅里胡乱混大的孩子,大哥的前途早被父母规划得井井有条,却从没有一个长辈由高处点拨他的心智,他浑噩地活着,直到遇见江梦枕。 顽石因知慕少艾而凿开了七窍,他暗自尝遍了七情苦涩,却不知该怎么主动争取。眼见着与江梦枕渐行渐远,一切却阴错阳差、峰回路转,他到底与江梦枕有缘,现如今,他已经成了江梦枕的夫君,若再毫无建树地活着,困在那个家里手心朝上、受制于人,便是平白辱没了好不容易得到的、那样美好的心上人。一如同侯爷所言,江家世代勋贵,人人皆有诰命在身,难道江梦枕跟了他,就只能一辈子做个平头百姓? 齐鹤唳一生的改变,皆因江梦枕而起,他为他知事、为他学艺、为他发奋,齐鹤唳隐约有种铺展开来的雄心,他要闯出去立一番事业,拿着他的枪给江梦枕挣来一份诰命,要所有人都看得起他! 贤婿送的礼物,我很是喜欢,我这里也有一份回礼相赠。江碧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明年宫中扩招羽林卫,要从世家子弟中拔擢通兵法、善武艺的青年才俊,这是我写给羽林中郎将的荐表,你递到他府上,初选名单中自会有你,但之后兵书武艺的考核却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否则就是入选也无益处。 齐鹤唳大喜过望、双手接了荐表,江碧城拍着他的肩膀道:梦枕那里有一套武经七书,你别看他只是个哥儿,谈起这些比很多男子还要强呢,你若肯拉下丈夫的脸面向他请教,必然有所收获。 我有什么拉不下脸的呢,只怕他不肯教我... 你们在说我什么呢?江梦枕扶着江夫人走进来,江碧城将羽林卫的事说了一遍,江梦枕向齐鹤唳笑道:诗中有言,禁中新拜羽林郎,封侯起第一日中我爹爹是侯爷,难不成你也要做侯爷了? 齐鹤唳见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心里一热,脱口道:我是侯爷,你就是诰命夫郎! 呸,真不害臊,江梦枕轻声嗔怪,你封侯拜相的时候,说不定早把我忘了,还不知道诰命落在谁头上呢! 这孩子,净是胡说!江夫人责怪又怜爱地拍了江梦枕一下,四人又说笑了一会儿,侯爷留他们用过晚饭后,二人便回齐府去了。 方才侯爷说,他们开春便要回江陵了? 是啊,母亲在京中住不惯,吃食水土都不顺意,两个人并肩坐在马车里,江梦枕转头望着齐鹤唳,柔声说:你今日送她的江南酥点,她很喜欢...你有心了。 两人四目相对,齐鹤唳心中一动,低声道:你... ...不生我的气了? 江梦枕没有答话,他主动把头倚在齐鹤唳肩上,齐鹤唳的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窜出来,他不敢说话、更不敢动,僵硬地坐得笔直。 马蹄哒哒前行,在有节奏的颠簸之下,江梦枕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昏暗的马车里,齐鹤唳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的睡脸,全身渐渐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和他静静依偎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背景是架空古代,内涵极封建的宅斗内容,角色的语言和思想,受时代认识限制, 古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礼彩礼基本都花的是父母的钱,齐鹤唳为了让夫郎脸上有光,只有舍下脸手心朝上, 越自卑的人越自尊,所以他也由此有了养家糊口、不受制于人的想法。 梦枕是幸福家庭的孩子,性格比较健全, 齐老二就... ... 事业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齐鹤唳的自卑感,只有立一番事业才能真正解脱, 他现在真是个弟弟,还有很长的成长之路。 现代社会, 作者不支持啃老!!! 作者也不支持让父母/岳父母走后门!!!! 求生欲又上线了!! 少年从出猎长杨,禁中新拜羽林郎。 ... ... 斩得名王献桂宫,封侯起第一日中。 《少年行》张籍 今儿更的比较多,明儿上夹子,停更一天,鞠躬感谢! 第29章 九九消寒 江梦枕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他有些茫然地问立在床畔的碧烟:...我在马车上睡着了? 碧烟点了点头,回话道:是二少爷一路把您抱回来的,真不愧是有武艺在身的, 他抱着您、脚步倒比我还轻! 江梦枕拥着锦被坐起身来,红绡帐映得他面上飞霞, 你找人去把隔壁收拾出来, 做书房用... ...读书累了,也要有个地方歇息, 你从库房里把姐姐送我碧纱橱搬出来, 记得把纱帐换成锦幄, 再拿丝棉被厚厚地铺了。 碧烟抿嘴一笑,公子好上心, 这是为了谁呢? 我为我自己,行不行? 罢罢罢,你不说我也知道, 碧烟上前服侍他起床更衣,我这几日冷眼看着,除了那日醉酒实在不该之外, 二少爷倒也是个不错的。别的不说,就说我这几天甩了他多少脸子,他好歹是个爷、竟没翻脸, 已是大大的不容易。我一个奴婢有什么脸?还不是看在公子的面上。 再说那个通房, 我派人留意着, 二少爷晚上并没在她屋里过夜,宁愿去和小厮挤在下人房里,好可怜见儿!我猜他们是还没圆过房的,否则人都来了, 何必再装模作样?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二少爷已与她有过什么,这几天的做法,也是表明了态度不肯再要她。再看她的容貌举止,并无甚可恋之处,朱痕都不知比她强几倍!您与二少爷若为她生了嫌隙,没的掉了身价,倒反让她得意了呢! 江梦枕笑道:了不得,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倒为他说起好话来! 我岂是为他?您这样好的年纪、这样好的容貌,若身边没个知情解意的人,就像春天里没有花朵,全都平白辜负了。既已跟了二少爷,好歹要将日子过起来,哪怕用些手段笼络住他的心,也无伤大雅... ...常言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只要您对他用些温柔伎俩,还怕他不围着您转?碧烟细致地梳理着江梦枕乌黑的长发,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若您嫁的是大少爷,哪里用我说这些? 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从外间进来收拾被褥的朱痕却忽然出声道:碧烟姐姐这话的意思,是说二少爷比不上大少爷了?可我觉得,他比大少爷还要好呢! 碧烟作势要啐他,这小蹄子,你懂什么? 我自然没有碧烟姐姐懂得多啦,还晓得什么手段伎俩的!依我看,人的心是不能强求的,也不一定人人都喜欢高枝儿上的凤凰、总是要捧着供着的... ...岂不闻情人眼里出西施吗?彼此有情的话,即使对着个绝色佳人,也能坐怀不乱呢。 满嘴什么歪理,你真疯了! 江梦枕微笑不语,没把她们的争论放在心上,他并不想用什么温柔手段主动去笼络齐鹤唳,也不想困在旧情中拒他千里、冷漠以对,江梦枕出身显贵,处事从容舒徐、不骄不躁,他想给自己和齐鹤唳多一点时间,让他们二人自然而然地适应彼此、接受对方,甚至最终相爱虽然他现在还不能很快地投入这一段感情,但他并不否认这种可能。 江梦枕想要的是一段水到渠成的感情,他从镜台前回过身,看到了床边高挂的琉璃灯,大约人的情感也是有惯性的,尤其是像江梦枕这样珍重自己感情的人,他不肯轻易动心、也不会随便忘却,他心里还没将齐凤举的影子全部抹去,如果立刻转投别人的怀抱、即使那个人已经是他丈夫,还是会令他觉得自己过于轻浮善变所谓的世家贵族,所重者从不应在于金银外物,而在于修养、情操和对自己的坚守。 凡是如胭脂一流上赶纠缠、或如朱痕这般自作多情的人,心中大都有一股要把男人抓在手心的紧迫感,为了自己的出路或所谓的感情,全不顾气度姿态,俨然是小家子气的姨娘做派。 天擦黑时,齐鹤唳走进挽云轩,以往这时江梦枕已用过完饭了,今天却像是特意在等他。 桌上杯碟精美、菜肴丰盛,江梦枕站在一旁向他道: 你回来了。 齐鹤唳练武的疲惫顿时消散一空,这种家中有夫郎等他吃饭的感觉,简直飘飘然如在云端。江梦枕亲手为他布菜,盛了一小碗蟹粉豆腐放在他跟前,这是江陵风味,味道极鲜美,你尝尝可喜欢? 齐鹤唳哪有什么不喜欢的,他吃饭本就不挑,挽云轩的小厨房做出的东西更比齐府的厨子强百倍,自然无有不好。况且这些菜是江梦枕特意夹给他的,就是味如嚼烂,齐鹤唳也甘之如饴。 你若吃得惯,以后我们就一起用晚饭,江梦枕微微一笑,你膳食的分例银子已归到我的小厨房,再去府里蹭饭,就是吃白食儿了。 太太并不会拨给你多少银子,我...你等我明儿给你拿钱来。齐鹤唳哪儿还有钱呢?他琢磨着去衣箱里翻些东西出来当了,但里面最值钱的就是那对金银项圈,他又舍不得。 你不用管这些个,反正我也是要吃的,不差你这一口。 齐鹤唳低头嗫嚅道:那...那等我以后有了钱... 江梦枕真想像小时那样揉揉他的头脸,没人疼的孩子总是令人怜惜,他解意地接过话头,柔声道:你要去参选羽林卫了,那是皇家禁军、天子仪仗,还怕以后没有前程?等你封侯拜将的那日,不把俸禄给我管,我还不依呢... 金莼玉粒塞满喉咙,齐鹤唳岂不知这是江梦枕在善意地维护他的自尊,他这样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哪辈子才能封侯拜将?他放下碗筷,用那双黑沉幽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江梦枕,很慢地说:...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连他这个人都是因为江梦枕才有如今的模样,齐鹤唳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好处、可让人贪求,江梦枕肯要他的东西已是不嫌鄙薄。他对他一直有种仰望的姿态,江梦枕像别人的夫郎一般,主动说要管他的钱财,即使只是一句玩笑,也让齐鹤唳的一颗心酸涩满胀起来。 江梦枕笑而不语,二人饭后用香茶漱了口,转到隔壁新收拾出来的书房中。这里是一间大房,用雅致的书画屏风分隔了内外,里面是睡觉休息的纱橱,外面是书柜书案,在西窗下还摆了个小叶紫檀的罗汉床,堆着秋香色绣枕,小桌上摆着青瓷茶器。 这里怎么样?江梦枕取出一盒香丸,选了几粒丢在博山炉里,提神醒脑的薄荷香气氤氲在空气中,齐鹤唳哪见过这么好的书房,他幼时看书不过是往炕桌上一坐,齐凤举以前的书斋倒是别致,只是里面堆满了书,没有此处明朗有序,连齐老爷的书房和这里一比,也俗气粗疏了。 分卷(22) 真是极好。齐鹤唳见书房一角立着一张没画完的话,其上绘着一枝素梅,只有一两朵花点染了淡淡的墨色,他疑惑地问:这画为何放在这儿?我帮你取下来,放到桌上去,立着不好画吧?才会画得这样慢... 江梦枕止住他道:这是我画的九九消寒图,这上面有八十一瓣梅花,从冬至那天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 齐鹤唳觉得,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有这样从容优美的雅趣,江梦枕指着画又说:你细看这些花瓣晕染的方式,不同的画法代表不同的天气下点天阴上点晴,左风右雾雪中心。图中点得墨黑黑,门外已是草茵茵... ...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放在这儿,你不必管它。 齐鹤唳的目光纠缠在江梦枕身上,一刻都不舍得离开,这个人宛如是明月梅花的化身,玲珑风貌、剔透心肠,让他越是接近越是喜欢,心口鼓荡着一股爱意,却不知如何表达。 光顾说这些闲话,都忘了正事,江梦枕拉开一侧书柜,向齐鹤唳招了招手,我从家里带来了不少书,什么武经七书、三韬六略的,我全选了出来放在这里,你不要嫌弃是我看过的旧书才好。 原来这间书房,不是江梦枕自己用的,而是为他准备的!齐鹤唳已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才憋出几个字:...你对我真好。 江梦枕哑然失笑,他并没有刻意讨好谁,只是想和齐鹤唳好好相处,至于他对他如何,但看齐鹤唳新婚后连续几天睡在下人房里,便实在称不上一个好字。 齐鹤唳抽出其中一册低头翻了几页,江梦枕不想扰他读书,转身要走,却听身后那人急急唤道:别走! 怎么? 齐鹤唳怎舍得这梦似的相处草草结束,眼神飘忽、半真半假地说:这书里写的东西太难了,我...我看不懂! 哪里不懂?江梦枕果然走了回来,二人坐在一起并头看书,齐鹤唳用指甲掐着手心,强令自己集中精力,将心猿意马全都囚在发乎情止乎礼的樊笼里。 就这样,齐鹤唳白天出去练武,晚上回来和江梦枕共用完饭、之后一起读书,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江梦枕这才发觉,齐鹤唳其实极聪明,常有些剑走偏锋的奇妙见解,令他忍不住心内惊奇。 我看你并非不会念书,也是个坐得住的,怎么往常不见你在这上面用功? 齐鹤唳含糊道:以前只懂混玩罢了。 说不定就是齐夫人发觉他也有读书的天赋,怕他抢了自己儿子的风头,才叫人从小就诱着他胡闹,周姨娘又是个没眼界的,直把一棵好苗子当成了烂草若不是江梦枕,齐鹤唳八成也当真会变作烂草,将所有的天赋平白辜负了。 二人的关系眼见着越来越好,就像江梦枕所想的那样渐近水到渠成。有一天晚上,碧烟进来添了四五回茶,时辰已到了深夜,江梦枕把手遮在书页上,轻声道:明日再看吧,这些日子你已进益颇多了。 齐鹤唳嗯了一声,黑沉沉的眼眸里全是江梦枕在烛光下的侧脸,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江梦枕的指尖,盯着他道:...你要回屋去了吗? 江梦枕点了点头,齐鹤唳的喉头上下滚了几次,他把身子向前微探,凑在江梦枕耳边,说悄悄话似的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回去? 烛火摇曳中,两个人的心跳都有点快,这是他们第一次把这件事捅破来说,江梦枕并没有闪躲,他微微侧头,与齐鹤唳额头相抵、鼻息相闻,诚恳又歉然地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齐鹤唳并没奢望能得到回应,这时如被天大的惊喜砸中,他不是不能等、只怕江梦枕连一个机会都不给他!好、好...他紧紧攥着江梦枕的手,一字一字道:我知道了,我等你。我会等你忘了哥哥、等你喜欢上我,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江梦枕出门前,衣袖从身后被人牵住,在廊下站的人看见他走出门后,又被一只手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江梦枕再走出来,脸上的霞色潋滟动人。 他快步走回正房,对着镜台抬手轻触自己眉间的红痣,方才齐鹤唳趁他不备,在这里印上了一个珍惜温柔的吻,江梦枕脸红心跳、几乎喘不上气来,这是和齐凤举在一起时也没有过的感觉。 齐鹤唳躺在纱橱里,望着那幅九九消寒图傻笑,画上的梅花已染了大半,他只愿江梦枕完成这张图画时,他们将会迎来一个最美好的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 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金莼玉粒噎满喉。 红楼梦 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 《帝京景物略》 红楼梦里,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后,说:这就是茶了。 昨天上夹子,我也想说:这就是夹子了。 本来还担心会被排雷,一看评论觉得竟还挺和谐,这种文不被留言痛骂就是凉了,果然无事发生凉且默。 大概是我写的还不够虐,没关系后面管够! 他俩的感情这才渐渐正式开展。 先来甜甜的一章!!!! 第30章 傲雪白梅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很晚, 下半晌阴沉沉的天上掉了雪珠儿,没一会儿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将天地覆盖成一片银白。 碧烟, 你再打发人去门口瞧着,二少爷怎么还没回来呢? 公子急什么, 左不过是下了雪马滑难行, 误了时候。碧烟见江梦枕不停地向门口望,忍不住打趣道:您那样疼他, 前几日把那件海龙皮裘都给了他, 还怕他冻着?少见了一时一刻, 怎么就想成这样? 江梦枕脸上发臊,又等了盏茶功夫, 到底坐不住,干脆罩了件猩猩毡大氅带着碧烟去大门口等。没过一会儿,只听风雪中传来马蹄声, 齐鹤唳一眼就认出了江梦枕的红色大氅,心里一热忙翻身下马,三步并成两步地赶上前去, 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问:...你在等我吗? 江梦枕垂下眼睛点了点头,齐鹤唳欣喜若狂,拉起自己的披风将夫郎紧紧裹住, 拥着他往回走, 大雪迷眼, 不敢放马跑怕撞了人... ...我心里也急呢! 在漫天风雪中,他们互相依偎着向前走,各自小心呵护着心底萌发的爱苗。江梦枕在这段新建立的关系中付出了极大的真诚,他是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 与齐凤举感情的契机源于救命之恩,那是一种以生命为代价、感情能量爆发式的转变,而如今他与齐鹤唳的相处是细水长流的,二人都带着一点期待,在日常的生活里一天天试着靠近对方。江梦枕很喜欢这样的相处,他既已嫁给了齐鹤唳,俩人之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就并不急于一时的欢情,用诚恳从容的心态养润情根、使之坚实深厚,方是长久之道。 二人进了挽云轩,江梦枕亲手帮齐鹤唳解去披风和外衣,齐鹤唳拉起他的手哈气揉搓,江梦枕任他焐着手,柔声问:今儿冻着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最怕冷,还去外头站着...齐鹤唳指着刚解下的皮裘道:我穿着这衣裳耍了一回枪,身上竟出了汗,这是什么狐皮貂绒?这样柔韧轻暖,我还是头一次见。 碧烟将那浅黄色的皮裘双手一抖,只见浮雪瞬间全落在地上,皮裘连一丁点儿都没打湿,她笑着道:什么狐皮貂绒能比得上这个?这是海龙毛,从极北之地深海里打来的,绒毛最是细密,每一根上都生着半寸长的银毫那雪只落在这毫毛上,所以里头是浸不湿的,略一抖就恢复如初。因极难得所以价比黄金,尤其是这浅黄色的,听说只有初生幼兽的皮毛才是这个颜色,过了半年后就变成暗褐色了,达官显贵得了几块做个帽子已颇值得夸耀,何况这样一整件呢? 你怎么给我这个穿?碧烟姐姐快收起来!齐鹤唳暗自咋舌,只怕翻遍了齐府也找不出这样一件东西来,他以前过冬只穿和老三老四一个样式的镶毛棉衣而已,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就湿透了,他父亲与大哥倒有几件裘衣,却也绝不是这个成色。 你听她说的那样金贵,不过是我父亲少时到极北之地游历时穿的旧物罢了。他与祖父带回了不少好皮毛,又用海龙毛给我母亲做了一身裘衣配上昭君套,放在聘礼中,咱们成亲的时候,母亲把这两件皮裘改了尺寸给了我,反正他们在江陵也穿不上。 江梦枕牵着他走到饭桌前,收起来又做什么,你只管穿着,好东西是让人受享的,难道压在箱底去受虫吃蚁蛀? 俗话说,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齐家已为官三代,乍看上去也算高门大户,可细节处到底还是远比不上侯府显贵,更何况齐鹤唳从未享受过家里的财富荣光。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听雨楼和江梦枕一起用饭,饭后碧烟端了香茶来,他接过就喝了,却不知那只是漱口用的,惹了小丫头们好一顿笑话。 齐府的好物从来都是嫡兄嫡姐的,童年的遭遇对人的影响颇深,他在心底有种难以摆脱的卑微感,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值得人喜爱,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东西就如同他配不上江梦枕,即使得到了也还是难免惴惴不安,唯恐不知何时又失去了。 我还是穿棉衣就好,万一弄坏了怎么办呢? 这不是本末颠倒?你只知道心疼东西,却不知我心疼...江梦枕忽然住了口,起身避到屏风另一侧去了。 齐鹤唳拿着筷子有些傻眼,一直瞧着他们的碧烟急道:二少爷今儿怎么竟犯傻?他心疼的不是东西,是人呐!这还要人说明白? 齐鹤唳不至于驽钝如此、只是心内不敢相信,这时让碧烟一点,忙蹿起来奔到屏风后,见了江梦枕的背影又硬生生止了步,只试探着用手去扯他衣袖。 扯着扯着,二人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江梦枕靠在齐鹤唳胸前,听见他如鼓擂般的心跳,自己的心脏也被这声音牵动着狂跳起来,鼻尖嗅到齐鹤唳身上的味道,没有复杂浓重的薰香只有干净的皂角香和清冽的雪气,被少年郎身上的热力一蒸,竟让他全身软了大半。 明日别去练武了,在家陪我一天吧... 好!齐鹤唳哪有不应,他觉得世人真是冤枉了那些昏君,他们没被倾国倾城的佳人软语温言地挽留过,只会兀自埋怨君王从此不早朝,简直是夏虫不可语冰! 江梦枕微微一笑,我让人把裘衣和昭君套找出来,明儿我们穿一样的出去踏雪寻梅... ...好不好呢? 那可真是好极了!齐鹤唳紧紧搂着怀里的人,觉得怎么爱他似乎都还不够,一颗心直要化成了一滩春水。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手牵手地回到饭桌上,又是互相夹菜、又是脉脉对视,拖了好久才吃完了这餐饭。 第二日新雪初晴,齐鹤唳像个头一次与心上人约会的毛头小子、起了个大早,却不知隔壁的江梦枕也是天亮即醒,正对着晨光在镜前梳头。 头发束起来吧。江梦枕对着镜子照了照,转而又道:...不好,还是放下。 我的公子,你们成亲都有这些日子了,怎么还跟情窦初开似的?碧烟拿着梳子直笑,您就放心吧,无论头发梳成什么样,那只呆头鹤都只有着迷的份儿! 江梦枕拿起一根簪子比了比,强道:谁要迷他?我为自己好看,不成? 我不知道,奴婢读书少,只听人说什么为悦己者容的,公子知道的多,赏脸教教我? 江梦枕从镜子里嗔怪地瞧了她一眼,作势要把梳好的头发打乱,碧烟忙赔不是道:都怪奴婢多嘴,我只是为公子高兴呐!你们现在这样要好,以后就跟侯爷和夫人似的,做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如此一生还求什么别的呢? 齐鹤唳恋慕江梦枕已久,江梦枕又有心与他好好地培养感情,二人的关系可谓是一日千里,除了尚未圆房,相处时俨然是一对恩爱的伴侣,众人看在眼里,有人欢喜、有人妒忌。 朱痕眼见着自己的情郎对江梦枕殷勤备至,恨得眼睛都要滴血,这些日子齐鹤唳回到挽云轩就陪着江梦枕,他找不到机会单独和他说话,不知齐鹤唳是不是已被江梦枕迷得变了心。有时他向他使眼色,那人却如瞎了似的视而不见,某次竟还问他是不是面上吹了寒风、抽了筋,惹得江梦枕也看过来,小心思险些被发觉了。 亏他向时还大言不惭地说:彼此有情的话,即使对着个绝色佳人,也能坐怀不乱。果然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得了新人便把旧人都忘到脑后去了。 他因为齐鹤唳喜欢自己,在江梦枕面前颇有些隐秘的得意之感,江梦枕待他不是不好,只是同是哥儿,江梦枕从家世到容貌都占尽了优势,直把别人比进泥里。朱痕本来只敢偷偷地羡慕,但江梦枕嫁给了他一直喜欢的齐鹤唳,他的心态就有些失衡起来。 朱痕本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只等着齐鹤唳扶他做偏方,但后来在心里偷偷比较自己和江梦枕,又觉得毫无信心,他一面因为江梦枕的丈夫喜欢的是自己而感到莫大的满足,一面又时时刻刻都在担忧齐鹤唳会变心。 他之所以在江梦枕的新婚之夜,冒着被发觉的风险把齐鹤唳扶到听雨楼,就是怕二人洞房后,齐鹤唳便会把他抛之脑后,因此他要抢在江梦枕之前,让齐鹤唳给自己揭盖头、同自己圆房,才能安心。哪知道齐鹤唳掀了他的盖头后,便像死猪一样栽倒在床上睡着了,他没能成功献身、由此失了先机,眼看着情郎一日日陷进江梦枕的温柔圈套里,对他连眼都不夹一下。朱痕又怨又气,便天天去找胭脂的不痛快,看她唯唯诺诺不敢还口的样子,稍微得到些微末的心理补偿。 他哪里知道,胭脂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江梦枕,齐鹤唳喜欢的也不是他,只因为他是江梦枕身边的人才屡次客气示好。朱痕受人高看一眼,皆因为他是江梦枕的近身侍从,可他却在心里惦记着主子的丈夫,还自以为真爱,实比为求出路的胭脂还要不如了。 他见江梦枕换好衣服往外走去,忙道:碧烟姐姐,今儿我跟着公子,你在屋里歇歇吧。说着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江梦枕头上戴着华贵的昭君套,海龙毛蓬松浓密、显得脸只有巴掌大的一点,他身量清瘦穿着皮裘也不显得臃肿,反而比平时还贵气精致几分。 分卷(23) 齐鹤唳像和他约好似的,也把头发高高地束成马尾,一掀门帘俩人刚好碰头,互相看着对方愣了愣,而后都笑了。 二人走在积雪的花园小径上,齐鹤唳凑过来牵起他的手,低声问:你还记得这里吗? 江梦枕左右看了看,想了一会儿道:是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齐鹤唳与他十指交扣,缓缓摇了摇头,只是第一次说话罢了,那才不是我第一次见你呢。 哦?江梦枕蹙眉琢磨了片刻,又道:是我糊涂了,我来的那日已见过你了。 齐鹤唳心里一动,侧头问他:你还记得在哪儿吗? 家宴后,你们跟着老嬷嬷进来见客... ...否则我后来怎么认得出你呢? 齐鹤唳还是摇头,江梦枕追问了几句,他却不再说话,只拉起江梦枕的手、吻了一下他白皙冰凉手背。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齐鹤唳在江梦枕身边,总是想碰碰他、亲亲他,把心里的爱意借此宣泄一二。江梦枕认不出那个趴在墙头的顽童,但他却连那日江梦枕穿得什么样的衣服都能一丝不错地复述出来,这段感情从开始时便是不平等的,由不得他不乍惊乍喜、患得患失。 假山石后有一片梅林,外面种着艳丽的红梅,往深处走,在红霞环绕间,有一株丈余高的白梅花。江梦枕带着齐鹤唳走到白梅树下,在梅花清幽的香气中,仰头看着枝上凝霜傲雪的白梅,赞叹地说:只这一株在此,其余的花都不足观了。 齐鹤唳望着梅花树下的江梦枕,沉声道:正是如此,一见误终身... ...此花之外更无花了。 哪儿有那么夸张...江梦枕抿嘴一笑,我今儿要考考二少爷的武艺呢,你天天出去练武,可不是背着我去别处放风吧?你把最顶上的那枝梅花折下来给我,不然以后就不许出去了。 那只怕你今日无花可以插瓶了,我巴不能够天天守着你... 只会混说!你守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跑...江梦枕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催促道:...快去折来! 齐鹤唳口中应了一声,忽然低头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江梦枕下意识地捂住脸,只见齐鹤唳足尖一点轻捷地跃上树梢,抬手将江梦枕眼巴巴看了数年却一直够不到的梅枝折了下来,他的身法极其飘逸轻灵,竟一片花瓣都没碰掉。 江梦枕欣喜地接过花,齐鹤唳笑道:喜欢吗?给不给我奖励呢? 你要什么... 话没说完 ,齐鹤唳已把他扑在梅树上,在缤纷幽香的落花中,一个滚烫的吻印上了江梦枕淡色的嘴唇。江梦枕手里拿着梅枝,一时推不开他,后来索性丢了花,伸手揽住了齐鹤唳的脖颈。 那是一个热烈又缠绵的吻,江梦枕从未被人这样地索求过,爱意浓烈到没顶、让人几欲窒息,江梦枕在恍惚间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又被纠缠的唇舌卷入汹涌的浪潮之中。 四瓣唇微微分开,齐鹤唳不敢看江梦枕,把脸鸵鸟般埋在他的颈侧轻轻磨蹭,江梦枕本也极害羞,可见齐鹤唳竟比他还要臊得慌,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天上又下了雪,江梦枕怀里抱着白梅花,齐鹤唳兴奋地围着他打转,时而新奇地抖落海龙毛上的雪珠儿,活像只撒欢甩毛的大狗,惹得江梦枕乐个不停。 他们本以为可以这样快活地走下去,却不知后面已有人恨红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求生欲再度爆表, 作者并不支持捕猎野生动物!! 不支持皮草制品!!!! 珍惜甜蜜时光,毕竟我们是虐文啊【捂脸 第31章 变生肘腋 转眼又到新年, 齐家在除夕那日开了宗祠祭祀,齐鹤唳作为齐老爷年纪最大的儿子,站在了齐凤举以前的位置上, 齐夫人又恨得牙根痒痒。江梦枕的名字被墨笔写在齐鹤唳旁边,正式入了齐家的族谱,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发甜, 这一整天齐夫人的种种刁难挑刺都变得不痛不痒起来。 除夕家宴后全家合该一起守岁,往年这些事都没有齐鹤唳的份儿, 今年齐老爷顾及着江梦枕, 自然要叫齐鹤唳一起, 这更碍了齐夫人的眼,齐雀巧也觉得自己在府里的位置受了动摇、拉着脸闷闷不乐, 本该和乐的春节过得死气沉沉,一过了子时齐夫人便把人都打发了回去。 江梦枕用袖子掩住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方才他困得不行,险些坐着睡着了。齐鹤唳帮他穿了外袍、系上披风,江梦枕半眯着眼睛任他牵着往外走, 忽被被屋外的冷风一激,不由打了个寒颤。 齐鹤唳搓着他的手问:冷了? 江梦枕点了点头,脸上还有些睡意未散的惺忪怔忡。 齐鹤唳觉得他可爱极了, 一把将江梦枕打横抱起来, 迈开长腿道:你睡吧, 我抱你回去。 江梦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睡意散了大半,快放下, 让人看见成什么样? 我抱我的夫郎,谁又能说什么? 江梦枕轻轻捶了他一下 ,心里又不是不欢喜的,他把额头抵在齐鹤唳肩上,轻声道:又是新的一年,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到时候,我亲手给你做一碗长寿面,好不好? 齐鹤唳从未办过生日宴,连他亲娘也没给他做过长寿面,这就是娶了夫郎之后的快乐吗?怪不得男人总是盼着娶妻生子,他心里暖暖的,笑着道:那我可等着啦,我的生辰是三月二十六... ...我们先一起庆祝你的生辰,再过我的。 那我的生辰是哪天? 二月十五花朝节呀,齐鹤唳脱口而出,我岂会忘记呢? 江梦枕笑着将他搂得更紧些,齐鹤唳又道:今年元宵我们一起去朱雀大街看灯,成吗? 去年的元宵,他还是和齐凤举一起去的灯市,江梦枕想到这里犹豫了一瞬,但很快答应道:好,我们一起去... 他下定决心般凑到齐鹤唳耳边,极小声地说:看灯回来之后,你就...别回书房睡了。 齐鹤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让二人当场滚作一团,江梦枕好笑地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用手指捏住夫君的下巴,让不敢看他的齐鹤唳低下头来,他躺在他怀里,面庞皎洁似月、眼眸闪烁如星,怎么?你不愿意? 齐鹤唳好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许久后才缓过神来,有些恶狠狠地说:...你可不许反悔! 反悔是小狗!话一出口,江梦枕就笑了起来,他好像变得大胆又幼稚,这些事是他以前绝不会做出来的,但在齐鹤唳面前,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他自己也觉得很愉悦、很快活他将深藏的一部分自己暴露在齐鹤唳面前,不那么守礼、不那么稳重,用一个全然敞开的姿态对待这份新的感情,宛如珠贝打开蚌壳,将嫩肉和珍珠一并呈现于人前。 其实这样做是极有风险的,如果齐鹤唳想要伤他,他连半点防御都没有,但齐鹤唳将他抱到床上时,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他以为江梦枕睡着了,恋恋不舍地跪在床头偷偷吻了吻他的嘴唇,江梦枕听见门响后,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甜蜜的微笑,他有种安全无虞的错觉,因此在不知不觉间付出了比想象中还要多的赤诚真心。 正月十四这天,齐鹤唳走进正屋时,看见江梦枕坐在桌前仔细地擦着那盏琉璃灯,他心里咯噔一下,一阵惶恐不安袭上心头。这些日子,他天天看见这盏灯挂在江梦枕的床头,齐鹤唳心里其实十分在意,但他答应过江梦枕等他,便咬着牙忍耐,从没有说过什么,可这是他的心结所在,稍微一触碰,就难受得不行。 江梦枕见了他,手下微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将灯放在一边,笑着道:你回来啦。 齐鹤唳嗯了一声,随后说话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江梦枕以为他是练武累了,体贴地让他早些休息,齐鹤唳离开前却忽然顿住脚步,回头问:明天咱们约好了一起去朱雀大街... 是啊,我记得。 齐鹤唳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不会反悔吧? 江梦枕觉得奇怪,我为何要反悔? 那就好,齐鹤唳心神不定地喃喃重复:那就好... 江梦枕擦那盏灯,是因为已经决定要让人把它收起来,明天,他就会有一盏新的灯,从此之后,他也只会挂他丈夫送他的灯,可这件事看在齐鹤唳眼里,仿佛是江梦枕旧情难忘一般。 齐鹤唳回到书房,连坐也坐不住,更别提看书了,他极挫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对江梦枕好、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独占夫郎的心。深陷在慌乱担忧的情绪中,他吹了灯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觉,枕着手臂望着帐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似乎已经敲过了初更的更鼓,这个令他无比期待的十五,如今却令他坐卧不宁。忽然,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推开他的屋门走进来,齐鹤唳倏然从床上坐起身来,他想,这个人不是胭脂、就是江梦枕他多么希望来者是江梦枕!现在已经算是十五了,是不是江梦枕大发慈悲,不忍他受此一夜的煎熬呢? 黑夜中辨不清面貌,那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齐鹤唳怕吓跑他,屏着呼吸不敢出声。来人扑进他怀里时,齐鹤唳触到的不是女子丰腴的身体,胸前平坦、腰肢纤细,他激动得几乎眩晕,齐鹤唳着实太想得到江梦枕了,加之一整晚神思不属,竟没发觉怀中人的异样。 胭脂虽住进了挽云轩,但她既无名份、更无宠爱,不过是个不用干活的丫鬟。她乖觉地没有再去前头讨嫌,众人都将她视若空气,只有朱痕不依不饶地来找她晦气,渐渐地胭脂似乎品出了些不对劲的味儿。 她发觉朱痕的眼睛总是钩在二少爷身上,看到齐鹤唳与江梦枕越来越好,他不像碧烟似的高兴,反而颇为怨怼似的。胭脂私下里受了他不少气,发现了这点秘密哪儿还能放过?于是特意放了五分心神在他身上,时时偷眼瞧着朱痕的动静。 朱痕并没让她久等,这一夜胭脂眼见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齐鹤唳书房门口,四顾无人后推门溜了进去原来这小骚狐狸也是个主动爬床的货,平时竟还有脸骂她?! 胭脂深知捉奸拿双的道理,扭身就往主屋跑,她怕打草惊蛇,压着声音吓唬在外间职守的青衣小婢:快去通传,就说院里进贼了! 碧烟很快披衣走了出来,你大半夜的闹什么?哪里就进贼了! 我看得真真儿的!那贼...进了二少爷的书房呢! 碧烟立时听出了不对,她一把攥住胭脂的手,急急道:我现在跟你过去,不要再说了! 这么大的事,姐姐自己就能做主?还是回了二少夫人... 碧烟,外头怎么了? 二人拉扯间,江梦枕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胭脂趁碧烟一个晃神,直接冲了进去,大声喊道:有贼进了二少爷的书房,二少夫人快带人去看看吧! ...贼?江梦枕眨了眨睡眼,一开始并没明白,而后他猛然起身,抓过一旁的外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公子别去!碧烟刚上来扶住他,场面只怕不干净...没得污了眼睛,让奴婢去吧! 江梦枕起得太急,有些头晕目眩,他从未如此方寸大乱,只一个劲儿地摇着头道:我不信、我不信...我要自己亲眼去看看... 根本来不及安排什么,书房就在主屋隔壁,众人提着灯往里一涌,赫然看见齐鹤唳紧紧搂着个衣衫不整的人,那人正双手捧着他的脸陶醉地乱吻! 晴天霹雳不足以形容江梦枕此刻的震惊,尤其当他发现那个偷了他丈夫的贼人竟是朱痕的时候这场偷情俨然是双重的背叛! 突然亮起灯光的书房中,诡异地静默了一瞬,随即朱痕尖叫了一声,没脸的一个劲儿往齐鹤唳怀里钻,齐鹤唳也吓了一跳,随后他看见了人群中站立不稳的江梦枕!心脏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极度的僵硬紧张中,他机械般地低下头,颈骨似乎发出咔咔的响动,朱痕那张糊满泪水的潮红的脸映入眼帘,齐鹤唳震惊不已,这难道又是一个花烛夜那般荒谬的梦? 齐鹤唳推开朱痕,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个噩梦却还不醒!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啊,朱痕哭得梨花带雨,好像受尽了委屈,事到如今你还瞒什么?你分明是喜欢我的,你方才还把我抱得那么紧...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齐鹤唳惶恐地看向门口,江梦枕没说一句话,只木然地望着他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点颜色。 你别信他的话...我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心思!齐鹤唳几乎是从床上滚下来的,他向江梦枕祈求地伸出手,可他前进一步,江梦枕就后退一步,宛如躲避什么脏东西,别躲我,求求你了!我们好不容易才... ... 齐鹤唳双目泛红,哽咽着说不下去,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了那么久的爱苗,在即将生根发芽的时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得稀烂狼狈。朱痕为什么说他喜欢他?又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齐鹤唳茫然不知,他到现在还恍惚得如在梦中,满心都是不真实的荒唐感,我真的以为是你...以为是你来找我... ... 二少爷,你把我们公子当什么人了?场面太难看而解释太无力,连碧烟也听不下去,她一手拦住齐鹤唳,一手指着匍匐在地上朱痕,恨得破口大骂:我实想不到竟是你,公子哪里对不起你?你也去学人家爬床、勾引主子的丈夫,自甘堕落、自轻自贱,真叫人恶心!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朱痕嘶声道:我和二少爷是真心相爱的!我们从小就互相有意了,公子才是后来的! 齐鹤唳满眼震惊,你胡说什么?! 你忘了、你忘了!朱痕从衣服里摸出一个锦囊,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不是你写给我的情诗吗?小时候你总去听雨楼,不是为了寻我吗?还有那盏莲花灯,你还为我跟人打架... ...怎么你和公子成亲之后,就全不认了呢?! 分卷(24) 桩桩件件、物证俱在,江梦枕想起很多细节,竟觉得惊心小时候他们确实常混在一处玩耍、朱痕对齐鹤唳的事总是分外上心、就连前些日子他还曾说过:人的心是不能强求的,也不一定人人都喜欢高枝儿上的凤凰、总是要捧着供着的... ... 那些话竟是有深意的,江梦枕却被蒙在鼓里,怪不得朱痕会说二少爷比大少爷还要好,他当真是个睁眼的瞎子,任这两个人在眼皮底下暗度陈仓,把他当成傻子愚弄! 他还以为这些日子齐鹤唳睡在书房,是对他的爱惜、是对他意愿的尊重,还以为这段日子他们虽未同床,但各自心里都是甜蜜而期待的,他以为这种等待胜过无爱的媾和... ...但江梦枕太天真了,他忘了大多数男人是等不住的,在美婢娈童的环绕下有几个人能无动于衷? 他在那边构想他们的未来时,他的丈夫却在这里抱着别人共赴巫山,原来齐鹤唳的夜晚根本就不寂寞,所以才没有焦急惫赖地缠着他圆房!又或者是他向朱痕许下过什么誓言,所以即使对着个绝色佳人,也能坐怀不乱,难道齐鹤唳不碰他、竟是为了要给他的侍从守身如玉? 见不得人的私情以这样一种形式被撞破他丈夫喜欢的一直是他的侍从,这对江梦枕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头脑中纷乱一片,江梦枕与齐鹤唳之间还远远没有构建出坚实的信任,他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胜过齐鹤唳苍白的辩解,江梦枕深深吸了一口气,修剪圆润的指甲刺进手心里,他用这点疼痛压抑住一切情绪,收敛难堪、挺直脊背,尽量平静地说:把香囊拿给我看。 朱痕立刻举起香囊,想要膝行过来交给江梦枕,哪知道齐鹤唳脸色大变,突然一把将香囊夺了过去。屋门大敞,江梦枕衣衫单薄,背后被寒风一吹、透心地凉,他的指尖冷得像冰凌,只不住地开始发抖,江梦枕把手背在身后,望着齐鹤唳一字一字地说:...我不能看吗? 齐鹤唳那双深黑的眼眸中一点一点积蓄起浮动的碎光,攥着香囊的手用力到青筋暴露,他也看着江梦枕,而后抿着唇、倔强地摇了摇头。 江梦枕觉得自己越发可笑,还在期待什么呢?他瞧了瞧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垂头不语的齐鹤唳,还有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朱痕,真是奇怪,他分明才是这件事里最受伤、最丢脸的一个,怎么这两个人一个个比他还要委屈? 好,这件事我心里已有数了,江梦枕其实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但朱痕是他的人,他必须站在这儿收拾局面,江梦枕俯视着朱痕,如同最端庄贤惠的当家夫郎,语气平和地说:你既与二少爷有旧情,以后就跟着他...也算我成全你们的一桩心事。 谢谢公子!朱痕忙不迭地磕头谢恩、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齐鹤唳蓦地抬起头,用力拨开碧烟,试着去拉江梦枕的手,不是这样的!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二少爷,你怎么这么狠心!朱痕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声嘶力竭地说:公子嫁过来的那日,你在听雨楼掀了我的盖头,还说绝不做负心汉的,怎么如今就变心了? 这话简直如炸雷般响在众人耳畔,许多仆从互相猛挤眼睛,好家伙、二少爷当真了不得!竟在新婚之夜丢下了金尊玉贵的新夫郎去会小情人,让侯府的哥儿等了他一宿,他却和人家的侍从倒凤颠鸾、入了洞房! 江梦枕想到自己揭下的盖头、想到那空盼的一夜,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他抬起手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哑声道:碧烟,扶我回房。 碧烟忙搀住他不停发抖的身体,侯府跟来的众婢子都拥着他往回走,齐鹤唳跟在后面一直叫江梦枕的名字,他的武艺那么好,跳上丈许高的梅花树都如履平地,此时走在平地上却踉跄着似要摔跤,眼见着江梦枕就要拐进主屋,这一夜的不知所谓让齐鹤唳的情绪也几近崩溃,他放声喊道:梦哥哥! 江梦枕脚下一顿,齐鹤唳赶上来疯了似的挥开众人,双手使劲箍住江梦枕的腰扑通跪倒在他脚边,梦哥哥...你信我啊! 江梦枕没看他,只很慢地问:那一夜,你是不是在听雨楼呢? 齐鹤唳答不出话,江梦枕惨然一笑,他放下衣袖低头凝视着齐鹤唳,满目都是怆然失望:...如果你敢直接承认,我还高看你一眼。 一滴冰凉的泪滴在齐鹤唳脸上,江梦枕挣开他走进屋里,那扇门在齐鹤唳眼前紧紧地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拉满!! 我永远爱狗血!!! 当然攻和朱痕是并没有发生实质接触的...但已经说不清了。 请不要养肥我,说不定养着养着就坑了.....太凉了! 打开防盗啦,感谢支持么么哒! 第32章 负心报应 夜风凄冷, 齐鹤唳呆呆地跪在江梦枕门外,他想不明白是哪儿出了差错,怎么一夜之间天地倒转, 所有的事都变得糟糕透顶、难看至极! 二少爷,朱痕走到他身边, 犹犹豫豫地说:你怨我了吗... 齐鹤唳抬头看了他一眼, 脱力般颓然向后坐倒,朱痕, 哈哈!朱痕...他靠在游廊的柱子上, 一双黑得骇人的眼眸寸寸扫视着眼前的人, 口中颠颠倒倒地叫着朱痕的名字,时不时发出几声奇怪的笑。 在深夜中, 朱痕被他盯得一阵发毛,二少爷,你别叫我了...我害怕... 朱痕向他身边凑去, 想要依偎在齐鹤唳怀里,却被他一把揪住领子,你告诉我, 朱痕你告诉我,齐鹤唳恨得目眦欲裂、喉咙沁血,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 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朱痕大骇, 他为了齐鹤唳背叛了自幼跟随的主子、做了最不齿的爬床之事, 现在齐鹤唳却告诉他,他并不喜欢他?! 你不过是恨我坏了你和公子的事,你如今变心喜欢上公子了!朱痕气得又哭起来,双手胡乱捶打着齐鹤唳, 所以我才着急、才出此下策,你怨我我认了!但你不能否认以前喜欢过我,你不能这么绝情! 你听好了,我从来都没有变过心,我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齐鹤唳把他甩在一边起身要走,朱痕哪里肯依,死命抓着他的衣角追问:那香囊呢?情诗你怎么解释? 香囊是托你转交而已。 朱痕慌乱地要抓住些什么来证明这些年他深信不疑的爱意,那...莲花灯呢?你还为我痛揍了那些小混混,那么威风、那么英雄... 路见不平而已,并非为你,齐鹤唳心里不知有多后悔,至于莲花灯,看来你是忘了,那盏灯我本来是要送给谁的?是你自己不肯放手地抢去了... ...到现在反成了证据了。 原来你喜欢的是...朱痕这才恍然大悟,你讨好我,只是为了接近公子!可那时候、那时候公子明明和大少爷... 那又怎么样?!齐鹤唳一阵怒火中烧,忍不住低吼道:我不配喜欢他是吗?难道我就只配喜欢你?! 朱痕从齐鹤唳的眼睛里看出了沉郁浓重的痛苦,那些无法承受的难过凝成热泪,从他眼角缓缓淌下来,朱痕怔怔看着他的眼泪,原来齐鹤唳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他的爱是极压抑和痛苦的,时时刻刻都在和自己的自卑作战,因无法剖白而选择沉默。齐鹤唳不敢向江梦枕表白,只敢偷偷地守着他,从小到大无言地爱恋他,可就在他们即将修成正果的时候,朱痕的自作多情把一切都毁了。 朱痕终于明白,齐鹤唳永远不可能喜欢他了齐鹤唳只会恨他!虚幻的感情被狠狠打破,撤去名为真心相爱的遮羞布,朱痕顿时满心羞愧、无地自容,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齐鹤唳、更对不起江梦枕,他并不是侯府的家生子,是江梦枕从人牙子手里选中了他,供他美衣美食、教他读书识字,最后却换来了他毫不知错、甚至理直气壮的背叛! 朱痕并非不知礼义廉耻,只是所谓的情爱让人迷失其中,心变得很小很小,只能容下自己和爱人两个,哪还管别人的苦乐喜悲?太多人只看到捷径的好处,却不知隐藏其后的身败名裂之危,朱痕想起他们私下谈论胭脂时所说的难听的话,今后这些话怕是要千百倍地刺在他身上。江陵侯府是朱痕的根,他常为此骄傲,而今他已成了侯府的背叛者,那些听他指挥的小丫头们以后只会给他冷眼,与他交好的人也不会再同他斗嘴玩笑,朱痕这才发觉,他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失去了太多太多而即使齐鹤唳爱他,用着一切去换又是否值得呢? 怪不得二少爷瞧不上我,原来自己早看好了! 齐鹤唳回头一看,胭脂正倚在书房门口笑,她今夜出了口恶气,眼见着平时趾高气昂的朱痕哭着跑回屋里,她心里痛快得不行,咱们姨娘嘴里常说些没道理的浑话,可有一句说得却好这种事,把灯一吹都是一样的...可惜我是个女人了! 你是来说风凉话的? 胭脂笑道:我的小爷,你可莫要怪我!若说这院里有谁相信你和那小浪蹄子是清白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了。我也知道你心里有谁,只是这种事,任你张了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他那样目无下尘的人,只怕是就此灰心了... ...你若又被从书房赶出去,别忘了我在后头随时恭候着您呢。 胭脂施施然去了,这真是可笑又悲哀,唯一知道他清白的人,却是同样爬过他床的胭脂!齐鹤唳恼得把纱橱里的被褥枕头全丢到地上。他躺在空荡荡的床板上,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张就要完成的消寒图。 齐鹤唳紧紧捏着手心里的香囊,他不敢让江梦枕看到里面的字迹,生怕江梦枕知道他做过的坏事,更怕那些字句勾起他对大哥的感情。齐鹤唳因此百口莫辩,惹得江梦枕难过得掉了眼泪... ... 齐鹤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江梦枕的眼泪落在他脸上,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像被一双手紧紧攥住、几欲爆裂!他真是太没用了,让江梦枕跟着他在父母那里受气,也看不出朱痕会错意的心思,让他所爱的人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齐鹤唳迫切地想要疾速地成长起来,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他的爱人再也不受伤害。 江梦枕回到屋里,扑到床上就是一阵几乎要把心肺呕出来的咳嗽,碧烟忙过来帮他顺着后背,口中焦急道:这是何苦呢?没的为那些不值得的人气坏了身子! 江梦枕伏在床畔,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浸湿,许久后他才喘过这口气,碧烟扶着他靠在绣枕堆上,江梦枕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热茶,闭上眼睛缓缓地说:....我怎么也想不到,竟是朱痕... ...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呢?也怪我粗心,时常见他摆弄那盏花灯,却没当一回事... ...现在回想,许多事倒也不是无迹可寻。碧烟怕他再受蒙骗,自然是知无不言,方才我忽然想起,二少爷学艺回来的那天也是元宵节,咱们还没见到人,朱痕不知怎么就先和他见面了,还一起去了外头...连二少爷回来的事,都是朱痕第一个告诉我的。 江梦枕闻言更是心灰,惨然道:看来朱痕没说谎... ...我果真才是后来的。 公子怎么能这么说!您是正配夫郎,怎能和他去论先来后到,这成何体统?! 如果他们有情,我与依仗权势横刀夺爱的人何异?他们为何不与我说清楚呢?这两个人把我蒙在鼓里,让我成了个拆散鸳鸯的恶人,还要和侍从去争一个丈夫!说着江梦枕的眼泪顺着脸颊又淌下来,难道我非要嫁他齐鹤唳不可吗? 碧烟忙安慰地说:依我看,他们也未必感情多深,远不到矢志不渝、非卿不可的,不过是男子好色贪欢,您不留二少爷过夜,他也只能... ...成婚后这些日子,二少爷对您是上了心的,刚才闹起来,他也没松口要朱痕,想来还是很在意您的感受。就算他们以前有什么,您嫁过来后八成也淡了,守着个天仙,谁还去看泥土块儿呢? 你以为,齐鹤唳如今喜欢的是我,我就会好受些吗?无论是齐鹤唳一直喜欢朱痕,还是先喜欢朱痕而后又变心,都让他难以接受,尤其是后者,江梦枕并不觉得自己战胜了朱痕,只觉得更被侮辱,那只能证明我所嫁的,是个朝三暮四的人,人是不该轻易变心的,那样大都没有好下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瞧着床边的琉璃灯,忽而喃喃地说:是了,这说不定就是我变心的报应呢... 他有琉璃灯,朱痕有莲花灯,也许各人就只该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的灯,不该去觊觎别人的。江梦枕对这段新的感情付出了多少真诚,此时就经历了多少痛苦的反噬,珠贝原本大敞着蚌壳,今晚的事如同又快又狠的一刀深深刺在毫无防备的蚌肉上,将那团嫩肉搅得血肉模糊,他除了下意识地立刻闭紧蚌壳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办法。 齐鹤唳被从他心里驱逐出境,江梦枕又一次逃到了远离尘嚣的旧情里,在那里擦干未流尽的泪红尘里并没有安全无虞的所在,没人能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而只有死去的齐凤举对他的感情永远不会再改变。 这一夜,挽云轩里没有人能睡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的评论变多了,看来这篇还有救【摊手 【太多人只看到捷径的好处,却不知隐藏其后的身败名裂之危。他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失去了太多太多而即使齐鹤唳爱他,用着一切去换又是否值得呢?】算是写给想上位的小三们的警世恒言了哈哈哈哈。 无论是朱痕还是第一章 出现的肖华,他们有可怜之处,更有致命的道德污点, 无论如何,先来后到或者真情假意,攻受已经成亲,对一个有夫之夫动心思,已经值得批判。 我看到条评论说:心疼小美人做了攻受间感情的炮灰。 我个人感觉很可笑,他可以选择不去做这个炮灰,但当他想插入攻受婚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无辜了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全怪别人勾引犯错。 私以为这类所谓真爱型小三,还不如为权为钱的人,是最令人膈应的。 分卷(25) 第33章 何种夫妻 挽云轩那边晚上闹起来了... 老嬷嬷在齐夫人耳边幸灾乐祸地低语, 齐夫人才刚起床,听了这话立刻眼睛一亮,我就说嘛, 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能过到一处去? 听说是有人爬二少爷的床, 结果让那位撞见了, 最乐的是,那爬床的人是他从侯府带来的, 可赖不着咱家! 老二现而今是穷人乍富, 小冻猫子似的哪里吃过见过这些个, 那还能把持得住?齐夫人语声中难掩兴奋,我还道侯府的规矩多么森严, 看来也多得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自己带来的人不争脸,就别怪我不给他脸!我家腐书网是绝不许有这种腌臜事的, 知道的说是他们侯府藏污纳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齐家家教不严呢! 太太说的极是!新入门的夫郎不晓事,正是该敲打敲打立规矩的时候! 等老爷和齐老二都出门了, 你去把他从挽云轩给我传过来,将那爬床的也一并提来,再喊上大小姐, 今儿个我们娘俩可要好好看场热闹。 等齐夫人慢悠悠地换好衣服、用过早饭, 江梦枕已在正院外站了许久。齐夫人让人把正院的门户大敞, 故意将他们晾在一边,先让合府的婆子仆妇一一上前回事,众人见江梦枕主仆二人立在院里,自然要问上一嘴, 昨晚的丑事很快便无人不知了。 每一个人经过的人都要用眼风把他们狠狠刮上一遍,江梦枕披了一件青灰色的斗篷,整个人苍白得像一缕游魂,恨不得阳光一照就要变成透明的了,朱痕低着头站在他身后,羞愧得只差找个地缝子钻进去他想要谋夺主子的丈夫,又害得他跟着他一起承受所有人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江梦枕分明是最无辜的受害者,却承担了最多的委屈和最大的责任。 诶呦呦,我是不是来迟了?齐雀巧丝毫不掩饰面上看好戏的神情,她围着朱痕绕了一圈,笑着说:还真是个美人儿,怪不得我那没见过世面的庶弟把持不住,在人眼皮子底下也要偷腥! 大小姐别这么说!朱痕扑通跪在地上,哀声道:是我猪油蒙了心,主动勾引二少爷,是我下贱不要脸... 齐雀巧做作地捂住嘴,你不是侯府出身的奴才吗,也会做这种事?还是说,你本就是二少夫人准备好要送给二少爷的通房?若是如此,二少夫人真是个贤惠大度的,成亲这才多久就往夫君屋里放人了,我们小门小户的真是比不了! 话全让别人说了,朱痕这才知道,他做出这种事,带累的是整个江陵侯府的声誉,有了他这件事,侯府引以为傲的教养规矩全沾上了泥点,再也不能在齐家人面前得到任何尊重,这对江梦枕的影响远比他想象的更大。 公子、公子我错了...我太糊涂了! 朱痕捂着脸哭了出来,齐夫人蹙着眉终于搭腔:鬼嚎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出了这样的丑事,二少夫人拿个章程吧,他毕竟是你的人,我家可养不出这种浪荡的烂货! 江梦枕缓缓吐出一口气,垂眸道:昨日我已允了他做二少爷的房里人... ...二少爷也很喜欢他,就只差太太点头了。 哦?二少爷很喜欢他?齐夫人与齐鹊巧对视一眼,小夫妻为了纳妾的事闹翻的不在少数,她们偏不许江梦枕做这个贤惠人,等齐鹤唳回来,发现他喜欢的小侍从被打发走了,还不怨恨江梦枕善妒?到时候又是一顿好闹! 齐夫人变了脸色,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我说,年轻人馋嘴猫似的,见一个爱一个,你还能都帮他纳进屋里?一旦开了这个口儿,以后不许就难了,我看还是把这骚蹄子趁早打发了,何必留着碍眼? 依我看,直接打杀了干净!齐雀巧冷笑道:反正他的卖身契捏在你手里,京城里死了个把仆从谁又在乎? 公子饶命!朱痕哪想到齐雀巧年纪轻轻竟如此狠毒,他哭着揪住江梦枕的衣角,二少爷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愿意出去...去庄子上、去庙里,但凭公子安排... ...齐家人一句句骂着他下贱,其实声声都捎带上了侯府和江梦枕,他已再没脸面对主子。 这句二少爷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听在众人耳里都以为是他讨命的托词,江梦枕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就去京郊的庄子吧...今后好自为之。 谢谢公子!朱痕向他使劲磕了三个响头,便被粗使下人拉了出去。 齐夫人喝了口茶,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既已发落了小贱人,那么二少夫人治下不严,又该如何呢? 全凭太太做主。 依我看,侯府的规矩还不如齐家的,你嫁进齐家,以后便要按齐家的规矩办事,不可再闹出这样丢脸恶心的事就罚你跪在祠堂抄一百遍家规,你可服气? 抄一百遍家规本没什么,只是现在还没出正月,祠堂里幽暗阴冷,江梦枕体寒最怕受冻,这一百遍家规抄完,恐怕也要去了半条命。但他让人捏住了错住,哪儿能推拒?唯有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 江梦枕走出正院,碧烟忙把手炉递过去,急急地问:如何,太太没有为难您吧? 他摇了摇头,只道:朱痕被打发到庄子上去了,你回去收拾了他的东西,让人给他送过去吧。 碧烟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这样也好。 他自小伺候我没受过什么苦,你拿五百两银子给他傍身,只说是你给的。 有人自甘轻贱,您就不要再去心疼他走错路...碧烟怒其不争地跺了跺脚,他的事我自会办妥,您就不要再为不值的人费神了。 江梦枕嗯了一声,喉咙被寒风吹得有点发毛,他咳嗽了一阵,连带着头脑也昏沉起来。 看来昨夜到底是着凉了,碧烟伸手扶住他,赶紧回去躺下歇着,我让人去药房煎药。 别去,昨儿刚闹了一场,我今儿就病了,没的让人笑话。 碧烟急道:人笑要紧、身子要紧? 哪儿那么容易就病死了?你给我留点脸吧... ...回去你帮我备好笔墨,太太让我去祠堂抄家规。 碧烟劝了半天,终是拗不过他,江梦枕回到挽云轩只略歇了一会儿,齐夫人手下的老嬷嬷便来查岗,口中一顶顶偷懒、不知错、不服太太的帽子压下来,江梦枕哪儿还躺得住,咳嗽着忙向祠堂去了,匆忙得手炉火盆全都没带。 江梦枕跪在地上抄书,青石砖的寒气一个劲儿地向骨头缝里钻,他忍耐不住脱了青灰斗篷垫在地上,身上又冷得厉害,深悔为抄书方便没穿裘衣厚毡。 祠堂里待久了有股透骨的森寒,江梦枕抬头看着香烟缭绕中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如同千百个陌生的鬼魂在高处冷冷地俯视着他,忽而呼啦一声,寒风将大门猛然吹开,将前排的一个牌位扫落在地上。江梦枕一阵心怯,大着胆子捡起地上的牌位,却见其上正写着齐凤举的名字。 表哥...江梦枕突然一下子就不怕了,似乎齐凤举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一直陪在他身边。 江梦枕本是不信幽冥之事的,此时却颇感安慰,他用衣袖擦了擦牌位上的香灰,柔声道:终究还是你对我好,如果是你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齐鹤唳匆匆赶来的时候,江梦枕正在呵手抄书,一灯如豆,他的双肩在幽暗阔大的祠堂里显得那么单薄可怜,齐鹤唳万分心疼,从背后紧紧搂住他道:你穿得太少了,咱们走、不抄了! 齐鹤唳觉得怀里像是抱了块冰,江梦枕浑身一僵,反手推开他火热的胸膛,快松开,别在祠堂胡闹! 齐鹤唳本来不肯放手,却倏然看见小桌的一角放着一个牌位,定睛一看竟是齐凤举的,他心里一凉,默默松开了手,...你怕他看见? 江梦枕只说:谁看见也不好。 齐鹤唳抿了抿唇不再作声,解下自己的外衣裹住他,而后径自跪在他身边,拿起笔帮他一起抄书。江梦枕时不时咳嗽几声,每一声都搅动着齐鹤唳的神经,他侧头望着他道:这是受凉了,喝药了吗? 江梦枕放下毛笔揉了揉眉心,很慢地说:这都不要紧,今天的事,我也该和你有个交代... ...朱痕被太太罚去庄子了,昨儿我已答应他做你房里的人,这件事我没做好,很对不起你。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为什么不骂我呢!齐鹤唳浑身像被针扎似的难受,我一直在让你受委屈,还害你受罚,你该怪我怨我恼我的!怎么反说对不起我呢?这不是诛我的心吗! 齐鹤唳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打,江梦枕却摇头道:为夫君纳妾,本是我份内之事,你若忘不了他,过些日子让人把他从庄子上偷偷接回来,买个宅院养在外头也就是了。 经过这一夜一天,江梦枕已想得很清楚,他与齐鹤唳怕是做不成他父母那样的夫妻了,他必须尽早调整心态,不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免再次心伤。 我说了我不要他!齐鹤唳心里又酸又涩,他鼓起所有勇气,在生前死后压制着他的齐凤举的牌位前,强压着自卑剖白心迹:我喜欢的是你,梦哥哥...我好喜欢你! 齐鹤唳简直是孤注一掷,他将数年来深埋在心底的话大胆吐露,奢望能得到心上人的一丁点回应,一颗心如同被悬丝吊在腔子里,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趴在墙头的孩子,江梦枕对他笑一笑,他便快活得晕头转向,可若是江梦枕对他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他就会立时生不如死。 齐鹤唳本以为,最糟的结果就是江梦枕深感被冒犯、怒冲冲地呵斥他不要痴心妄想,哪想到江梦枕反应极平淡,他只是嗯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就当你现在喜欢我吧,但以后早晚也是要纳妾的... 他不信他!齐鹤唳所有的感情都被他轻飘飘的否认了,他不知道他爱了他多久,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勇气才说出这句好多年来不敢出口的表白的话。 齐鹤唳张了张口,江梦枕大抵觉得他的感情很轻贱,一如那些逢场作戏的男人,对着谁都能说出喜欢爱慕的话,屋外北风呼啸,好似齐凤举的牌位发出的嘲笑声也许在江梦枕心里,只有哥哥的感情才是贵重的、才配他正眼去瞧一瞧。 齐鹤唳低下头再说不出话,江梦枕见他久久无语,用手拉了拉身上的衣服,轻声说:二少爷,成亲后我们还没有好好地聊一聊... ...这世上有许多种夫妻,不知你想和我做哪一种呢? 齐鹤唳没言声,只用那双极黑的眼睛盯着他,静静等着江梦枕的下文,有的夫妻相看两厌、犹如寇雠,有的夫妻貌合神离、各自寻欢,你要和我做这样的夫妻吗? 齐鹤唳当然摇头,江梦枕又道:有的夫妻表面和睦、私下冰冷,不过场面上过得去,有的夫妻相敬如宾,妻子执掌中馈,妾室得宠伺候夫君,这样又如何呢? 齐鹤唳还是摇头,江梦枕捂着嘴咳了几声,还有种夫妻,夫是夫、妻是妻、妾是妾,各安其位、各守其职,夫君给妻室敬爱尊重、分得清主次,妻子也不会嫉妒多事,如此好不好呢? 齐鹤唳忍不住道:为什么一定要纳妾呢?不能只有夫妻两个人,一辈子相守吗? 世上当然有这样的夫妻,却不是人人都能有这样的福气,若非二人命中有缘,又是用情至深且性格坚毅的人,是绝做不到的。江梦枕叹息般地说:人生的诱惑何其多?与其许下誓言最后违背,不如一开始就说的明明白白... ...二少爷,我只求与你做第三种夫妻,你给我体面,我也会做好本分。 齐鹤唳被他的话深深所伤,江梦枕否定了他的感情、也否定了他这个人,他紧握着双拳,死死地盯着齐凤举的牌位,问出了他一直不敢直面的话:如果...如果你嫁的人是哥哥,你也会和他说这些话吗? 江梦枕怔了怔,但他脸上一瞬间温柔期待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他是相信齐凤举能做到的。齐鹤唳的眼泪险些涌了出来,他觉得好不公平,因为齐凤举已经死了,他留在江梦枕记忆中的只有美好,每一次回忆起来都会再披上一层柔光。齐凤举因而更加不可战胜,他在江梦枕心里不可动摇、成神成圣,而齐鹤唳被一介肉身拖累,凡人无论多么努力,也不可能战胜仙佛! 因为已再没机会证明齐凤举做不到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因为未来还有无数考验和诱惑等着齐鹤唳所以他一定会犯错,一定比不上哥哥。 齐鹤唳满心不甘,他使劲咬着牙,嘴里弥漫着血味儿,一字一字地说:哥哥能做到的,我都会做到。 这仿佛是一种宣战,用肉/体凡胎去向飘渺的想象宣战,因为齐凤举已经死了,所以他是全能的、是什么都能做到的,那时的齐鹤唳确实天真,他凭着一腔血勇和对江梦枕深切的感情挑起了这场注定会输的战役,却不曾预料到,在他打败齐凤举之前,已经先把自己逼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只是梦枕,评论区的各位也大都觉得齐二比不了齐大呢哈哈哈哈, 可又怎么知道,齐大不会变坏? 这一生不过到头,就无法证明矢志不渝、情有独钟, 歌词唱得好啊:多少人相濡以沫二十年,却输给天真或妖艳的一张脸。 但齐大已经没有犯错的机会了, 这就是死了的白月光的威力,摊手。 第34章 万中无一 这一年的十五, 他们跪在阴冷的祠堂里,又没有去成灯市。 江梦枕敞开着准备接受一段新感情的心被一盆冷水浇透,他现在只觉得他与齐鹤唳都没能与当年一起看灯的人相守, 故地重游不过是徒增伤心,着实没有去的必要。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齐鹤唳在前头提着灯, 用身体帮江梦枕挡住冷硬的夜风,江梦枕抱着纸笔走在后面, 以前令他心里生甜的举动, 现在却像刻意的讨好道歉, 甚至透出一股做作的心虚。心思一转,所有的举动就全变了味儿, 江梦枕知道自己这是在苛责和挑剔,但没有一个目睹了丈夫与别人搂抱在一起的正配,能再心平气和的去解读对方之后的行为他怕再被伤害, 只有狠心将齐鹤唳推开。 分卷(26) 一路回到主屋,江梦枕站在门口道:多谢二少爷了。他已感觉到头脑昏沉、咽痛鼻塞,实在没精力再去应付齐鹤唳。 齐鹤唳低声地说:明天我不去练武了, 陪你去祠堂... 不必。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齐鹤唳如同一只被主人关在门外的小狗,磨蹭着不想离开,让我进去从头给你解释好吗?好多事都是误会... 二少爷没做错什么, 解释就不必了。江梦枕并不想让他进屋, 见齐鹤唳仍立着不动, 忍不住眉头微蹙,我实在太累,不能依照前言留你...同房的约定经过这场风波自然是不能作数了。 齐鹤唳心头仿佛被戳了一刀,急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时候还想那些! 江梦枕叹了口气,根本没有心气儿争辩,你只当我是个睁眼瞎子,辨不清人吧... 齐鹤唳瞧着他苍白到透明的脸色,硬吞下这不堪的揣测,垂下头说:你休息吧,是我不该烦你...记得让人煎药,否则病要发起来了。 江梦枕敷衍地应了一声,径自进了屋。 第二天清晨,齐鹤唳的小厮送来了一卷抄好的家规,江梦枕翻了翻厚度,估计齐鹤唳是一夜没睡。早餐刚刚摆上,齐夫人手底下的老嬷嬷已到了院里来催,江梦枕只略用了几口,便又往祠堂去了。中午碧烟给他送饭时,见他额头上涂着醒神的凉油,整个人的精神全靠这一点沁凉吊着,一双吊梢凤眸半睁半闭,薄薄的眼皮泛着粉色,似乎支撑不住浓密的睫毛。 江梦枕仍不肯喝药,碧烟放不下心,下午又偷偷来看了他一次,只见笔墨纸张散落一地,江梦枕已支撑不住栽倒在地上,浑身烧得如火炭一般。她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喊人,挽云轩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风声传到正院,齐夫人只是冷笑:这是为逃避责罚装病呢?还是心情郁结真病了呢?若是他忍忍挨过这遭也就罢了,现在岂非更惹人笑? 齐雀巧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得了信儿忙叫着齐夫人同去探病。母女二人进了挽云轩,江梦枕喝了药刚躺下,见她们来了,强撑着下床行礼,齐夫人也不虚拦他,生受了这个礼,拈起放在桌上的药方道:怎么忽然就病了,是我不该罚你吧? 不敢... 这事自然不与母亲相关,依我看是二少夫人的心忒重了!齐雀巧站在干岸上说风凉话,哪有猫儿不吃腥?只这样你就病了,以后可怎么活呢? 江梦枕本想要强,可身子不争气到底让人嘲笑了去,心里更是乌糟烦闷。齐夫人随手翻了翻摞在桌上的家规,啧了一声,倒是写了不少,也算用心了...她忽然眼睛一亮,话风随之一转,怎么却是两样字迹呢? 齐雀巧叫道:诶呦,这可真是不该了!弄虚作假地让人代笔,在祠堂里也敢欺瞒天地祖宗,可见认错的心不诚呢! 江梦枕并没想把齐鹤唳写的那份交上去,只暂时放在一处,哪想到就她看了去,又是一桩罪,简直是心力交瘁。齐夫人怒气冲冲地令他全部重抄,江梦枕头痛欲裂,只想赶紧躺下休息一会儿,没反驳一句地全应下来,齐家母女俩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碧烟气得七窍冒烟,服侍江梦枕躺下后,嘱咐绛香守在一边,一人出去了。 江梦枕不知自己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再醒来时,齐鹤唳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眼睛里布满血丝,见他醒了忙一叠声地问:你感觉如何?喝不喝水?饿不饿呢? 江梦枕抽回自己的手,嗓音嘶哑地说:...让你看笑话了。 齐鹤唳满腔关心都被噎了回去,他明确地感觉到江梦枕的心门随着前夜的屋门一同对他关上了,无论他怎么做,都只有被越推越远。 我身子一向不太好,并不是为什么人或什么事病的,你不必多想,自己歇着去吧。江梦枕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齐鹤唳呆呆坐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边的绛香上前劝道:二少爷您还是去吧,二少夫人病着没精力顾您,您往这儿一坐,他想喝水吃药都不好叫人了。 齐鹤唳只得起身,恋恋地为江梦枕掖了掖被角,一步三回头地去了书房。没过一会儿,他的贴身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二少爷您快去看看吧,碧烟姑奶奶领了一群人进了院子,要把二少夫人带走呢! 什么! 齐鹤唳赶紧跑出去,只见碧烟提着那盏琉璃灯正要离去。碧烟见他出来,用眼角斜了他一眼,道:王妃听说我们公子病了,急得什么似的,定要接了去养病。王府的管家已去和太太说了,我这里也回二少爷一声,马车就在外头等着呢。 她说完转身就走,齐鹤唳进了主屋,见床上唯余锦被翻卷,小猫跳上床疑惑的喵喵叫,屋里什么细软都没少,江梦枕只带走了那盏灯。他脑袋发木,行在意先又往大门口跑,结果还是赶不及,只看见了马车扬起的一路烟尘。 齐鹤唳在夜色中茕茕独立,心里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想起除夕夜抱着江梦枕回屋时两个人的亲密私语,那时他们对这新的一年有诸多期待,可现今没出正月便全都破灭了。 江梦枕在晋王府这一住,将两人的生日都错了过去。齐鹤唳年满十八的这一天,照例花了几吊钱让厨房的老妈子做了面,那老婆子喜滋滋地笑道:二少爷娶了夫郎,我还道今年挣不得这钱了... 齐鹤唳百味杂陈地咽下面条,在心里偷偷许愿:明年、明年我的夫郎一定会亲手为我做长寿面,等我选上羽林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 小舅舅,你好些了吗?瑜哥儿眨巴着眼睛,凑在江梦枕床前奶声奶气地问。 我已好多了,江梦枕将他抱上床,亲了亲孩子柔嫩的脸蛋,瑜哥儿好乖。 你病好了的话,是不是就要走了?瑜哥儿搂着他的脖子撒娇,不许走,瑜哥儿不要你走! 江梦枕还没说话,江梦幽已抢先道:走什么,你只管住着,齐家敢上王府抢人不成?他家欺人太甚,你那婆婆前些年我看着也颇和善,你在齐府住着,她捧菩萨似的供着,嫁进他家后倒变了脸色! 江梦枕苦笑道:谁让我嫁的是二少爷?若是大少爷还在,她岂会如此? 不管大少爷二少爷,她都是嫡母,齐老二管她叫娘,那些姨娘通房不过是下人。她又不能再生个儿子,且好歹算是我们的姨妈,有这一层亲在,正该是拉拢你们的时候,没的缠在嫡出庶出上拎不清!江梦幽冷笑一声,想是她自己是庶出,所以分外看不开... ...我真是后悔高看了她,当初我与父母商量你的婚事时,以为大少爷没了,她以后只有依靠你和二少爷,哪想到她完全没个主母的样子,如此鸡肠小肚! 她用孝字压我,但凡事还有个理字,她有心找事也不能太过,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这次到底是我身边出了纰漏,让人拿住了错处。 你虽是个谨慎人,又岂能事事周全?江梦幽叹息道:朱痕的事真让人想不到,那齐老二在送聘时情真意切的,竟也是个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人!这天下的男子真真无有不好色的了... 姐夫听了这话,可要喊冤了呢! 我的弟弟,你好天真!江梦幽用手指点了点江梦枕的额头,你姐夫是皇长子,十四岁身边便有宫女引逗,十六岁教养嬷嬷为他安排了四个通房,十七岁圣上赐了他两个美妾,他十八岁娶我时早经人事。别说皇子,就是京里的世家子,未娶妻时大都是有妾有通房的,只不让庶子出生罢了。齐家在这方面,算是难得的干净了,否则我们怎会想与他家结亲?却没想到有这个结果,许是没经过这些事的,更容易被人引逗,见了个平头正脸的就把持不住... 江梦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喃喃地说:以前还不觉得,现在看来,爹爹那样的人真是万中无一了... 岂止万中无一,爹那样情深又专一的男子,就是千万人中也找不出一个来!你姐夫待我已算极好了,但他身在其位,有时也不得不逢场作戏,我知道他的心在我身上,不去计较罢了。在皇子中,他已算洁身自好,自他人侧妃美人一大群,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晋王若要如此,其实我也没法子... ...难道我也能跟你似的,把丈夫赶到书房去睡?齐老二不敢逼迫你,齐家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上我这儿要人,若你嫁的是高门,连这点清净也躲不了了。 姐姐说的是,其实我对这门亲事并非不满,婆母难相处、小姑难伺候古来有之,二少爷也不是个坏人,只是... 只是大少爷珠玉在前,你到底忘不了他? 江梦枕看着床头的琉璃灯,很慢地说:我本以为能忘的...我真的已经快忘记了,可我发现我想着大少爷时,心里很平静,想着二少爷的时候,心里就乱得厉害。 江梦幽闻言颇为诧异,斟酌道:那...你喜欢的是让你心乱的人还是让你心静的人呢? 江梦枕很久都没说话,最后他捏了捏瑜哥儿熟睡的小脸,心若不静,烦恼自生,我自知没有娘那样的福分,不如求个安稳不变、聊以寄托。 江梦幽不知该说什么好,姐弟俩相顾无言之时,外头有人来回话,说是齐二少爷又上门来了,在王府外站着不肯走。江梦幽只道照旧晾着他不理,江梦枕却说:他来找我许多次了吗? 隔几天就来一趟,你病着时我不想惹你心烦,都让人拦了。 姐姐让他进来吧,他这个人有些倔劲儿,总戳在那儿成什么样? 江公子说得正是呢,来回话的人苦着脸道:这位齐二爷在门口一站就是一天、望夫石似的,出出进进的人全都绕着他走。 ...这傻子。 江梦幽挑了挑眉,怎么,你这就心软了? 什么心硬心软的,只是我不能跟你这儿住一辈子,早晚也要见... 好,我让人带他进来,只有一样,你今儿可不许走!必要让他多求几次! 江梦枕失笑道:都听姐姐的。 第35章 武试大比 没一会儿, 只听外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齐鹤唳走进门来,远远看到靠在床上的江梦枕, 脚下快走了两步,随后又是一顿, 想要靠近又不敢上前似的。 直到江梦枕向他伸出手, 齐鹤唳才忙不迭地奔上前来,攥着他的手道:你好些了吗?还难受吗? 江梦幽在一旁冷眼看着, 她无法判断齐鹤唳这番小心翼翼的姿态是真是假, 她曾在皇宫里见过一种奇兽, 能随着所处环境不同而变色,当时觉得十分新奇, 后来细想人性里的狡诈伪饰远胜于彼。命妇宫妃间常讲些后宅闲话,某段时间常说起有个人对亡妻念念不忘、情根深种,世人多谓之深情, 大家谈论时也都羡慕不已,哪知道后来有个人去官府告他淫人/妻女,原来这人将家里的丫鬟仆妇沾了个遍, 连妻子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人心难测难猜,她知道的后宅阴私与宫闱秘事越多,越是心惊于人性之恶。相比之下婆母刻薄、丫鬟爬床的事实属不值一提, 只是令她亲弟弟受了气, 江梦幽到底要齐鹤唳吃些教训才肯罢休。 得了, 你们聊吧,我带着瑜哥儿先走了,她抱起儿子,也不看齐鹤唳, 只向江梦枕道:你记得答应我的话,晚上瑜哥儿找要小舅舅的。 我晓得。 齐鹤唳忙鞠躬作揖,多谢姐姐照顾梦枕... 我不受你的礼,我照顾我弟弟天经地义,瑜哥儿说了,要留小舅舅住一辈子呢! 说着她前呼后拥地走了,齐鹤唳抿着唇坐在江梦枕床边,摸着他的指尖,半天后才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不过发烧受寒,哪儿那么容易就病死了... 胡说什么呀!齐鹤唳急得够呛,我是说,你不想见我,或是姐姐不让你见我... 姐姐是为我好。 我自然知道姐姐是为你好... ...都是我不好、我对你不好。 其实你对我...江梦枕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齐鹤唳当真待他不好,那一晚他也不会那样伤心,...罢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齐鹤唳才道:十天后就是羽林卫的武选大比,在城西的演武场公开比武,你能来看我吗?江梦枕还没说话,他抢着又说: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我一定会拿下头名给你看! 江梦枕点头道好,齐鹤唳瞬间开心不已,两个多月不见,时间将裂痕掩盖过去,两个人心里都思念着对方,却像相会的牛郎织女,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脉脉不得语。 其实江梦枕脾性温柔,齐鹤唳又把他放在心尖上,如果没有那么多阴差阳错,他们未必不是一对恩爱眷侣,只可惜二人因出身一个保守矜持、一个自卑偏执,太多的事难以说开,令误会与怀疑越积越多,终至不可挽回的境地。 王府里有头有脸的下人进来了数次,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药,一会儿又来送糕点,齐鹤唳知道这是江梦幽留着脸面的送客,便大着胆子在江梦枕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脸颊微红的轻声说:我先走了...十天后你记得要来,我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齐鹤唳离开后,江梦枕静静地躺在床上发呆,他用手摸着脸颊上被吻到的地方,心里如同填满了柔软洁白的棉花他对齐鹤唳总是心软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心软,那时失望的感觉就像打湿的棉花沉甸甸地坠在心里,破碎纠结成一团。 也许胭脂和朱痕的事真的都是误会?江梦枕头脑中刚生出这个想法,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这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强压着心中对齐鹤唳的感觉,不许自己再有什么奢望幻想若再那样之前那样全然交付真心,最后的结局怕是只有满盘皆输了。 羽林卫武选的这天,齐鹤唳穿了一身箭袖束腰的黑衣,头发高高竖起,提着他的枪一个人去了演武场。齐家人没人在乎这场遴选,在他们眼中只有科举才是正途,这种打打杀杀的比试丢尽了腐书网的脸,况且齐鹤唳是个自小没人管教的孩子,仅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又怎么可能选得上呢? 分卷(27) 参选的都是世家子弟、排场甚大,在点卯抽签的时候,齐鹤唳站在一众为主子来报道的小厮中,显得鹤立鸡群。演武场的四周陆续有参选者的亲朋好友寒暄落座,也都是衣衫锦绣、佩金戴玉之辈,有些相熟的哥儿姐儿凑在一起,不少人都在问:那个穿黑衣的,是谁家的人? 我哥哥说他不认识,大约不是和他们一起胡混、整日纵马斗鸡的人... 难道是外省来的?虽站在仆从堆里,但一看就不是下人呢! 瞧着蜂腰猿背、高挑轻捷,真有个漂亮架势,不知正脸生的什么模样... 众人一边说一边用眼角觑着齐鹤唳的背影,只那一截劲瘦有力的腰就让人偷偷红了脸。齐鹤唳很快领了对牌,转过身向场内走,这群偷眼观瞧的人先看到一双寒星般的眼眸,明亮黝黑、摄人心魄,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啊第一声,随即有人大胆地盯着他不放,有人臊得赶紧低下了头。 齐鹤唳并不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和江梦枕这种自幼活在夸赞中的美人不同,他对自己相貌的认知,仍停留在那个被水粉和胭脂嫌弃的毛孩子的模样上,即使他现在长开变得好看了些、也是有限的,所以他着实不懂朱痕喜欢他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是个眉目飞扬、英姿勃发的俊俏郎君,尤其是一身挺拔武骨,比之读书人跟有一种硬气利落的潇洒。 他在看台上搜寻着江梦枕的身影,目光屡次与人相撞,齐鹤唳全没在意,一心只盼着江梦枕能早些来,却惹得席间许多人小声惊呼、互相打趣。 一个肥头大耳的小厮凑上前来,这位爷,我家少爷请您那边说话... 齐鹤唳眉头微蹙,冷冷地说:你们少爷是谁? 好说了,我家少爷是当朝太师的幼子,今儿也来参选,第一场比试正与您是一组...这小厮瞄了一眼齐鹤唳的对牌,压低声音道:少爷的意思是,两千两,如何? 你什么意思? 诶呦,就是让您手底下放放水... 齐鹤唳哼了一声,提着枪就要走,小厮忙陪笑道:我知道,今儿来的爷都是家世不俗的...要不,五千?您就当给太师一个面子! 当初齐鹤唳拉下颜面,也不过从他亲娘那里讨来了五十两,五千两对他来说实是一大笔款子,但齐鹤唳此刻听来只觉得可笑,心上人就要来看他比武,羽林卫更是他证明自己有能力为江梦枕拼出一片天地的第一步,哪里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你别白费功夫了,就是五万、五十万,也休想我放弃!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厮立刻变了脸色,世家子弟也分三六九等,他见齐鹤唳身边没有仆从下人,心里便轻视了三分,回头向人群中使了个脸色,立刻有四五名彪形大汉围了上来,每个人的太阳穴俱是微微凸起、手掌生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是一身硬派功夫的练家子,打断你一条腿,看你怎么上台比武! 齐鹤唳抿着唇握紧枪,其实如果他说出自己是齐尚书的儿子、江陵侯的新婿、晋王的连襟,在一众世家子弟中,这身份也足够显贵了,可他偏偏犯倔不言声,任这群人裹挟着他出了演武场。 我还以为你多厉害,不过是个狗怂货! 避过在演武场外巡查的差官,几名大汉举起钵大的拳头毫不留情地往齐鹤唳身上招呼,却纷纷眼前一花,人人都觉得闪着寒芒的枪尖向自己的眼睛刺了过来! 齐鹤唳的用枪尖逼退一人、又用枪尾扫倒一人,瞬间从包围中脱开身,场内斗殴会被取消资格,多谢你们想得周全了。 一柄长/枪让他用得矫若游龙,几个打手这才知道,他哪是惧怕、分明是艺高人胆大,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些人最知道练武的苦处,实想不到世家子中真有这样年纪轻轻一身本事的人,被打得好不凄惨狼狈。 不是要我一条腿吗?礼尚往来,我要你们一只脚,很公平吧?说着齐鹤唳长/枪连点,几人的踝骨应声而碎。这时,一阵钟声响起,演武场内的比试即将开始,他收了枪抬腿便走,却不想身后有人甩出一枚飞镖,正中齐鹤唳左肩! 江梦枕出了王府大门,还未上马车,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梦枕... ...华胥,留步! 只有武溪春会这么叫他,江梦枕脚下一顿,只见武溪春从没停稳的马车上跳下来,红着眼眶跑过来拉住他,喘着气说:幸亏让我碰上了,我昨儿去齐家找你没寻到,今儿再见不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回事?江梦枕握住他冰凉的手,担忧道:你是哭过了?先进府里,洗把脸喝口热茶再叙不迟... 二人回了王府,武溪春一直紧紧抓着江梦枕的手,一向灵动活泼的人变得面色憔悴、六神无主。梦枕,我该怎么办...武溪春一开口,眼泪随着哀哀的语声砸在桌上,安致远他...他要纳妾! 江梦枕也吃了一惊,忙问:他怎么和你说起这事的?他...已经有人了吗?你发没发现端倪? 我以为...我以为我们很好的,我以为他有我一个就够了,我肚子这些年一直没消息,他、他也没说什么,武溪春抽泣着说:可前些天,他忽然说,这几年我都无所出,他想纳一房妾室进来生儿育女... ... 你们这些年应当也谈过孩子的事吧?我记得在我家京郊的庄子,我提起过这事,你还说并不着急... 我最气的就是这个!武溪春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以前我问他孩子的事,他只说不想孩子扰了我们相处,反正还年轻,府中也是明争暗斗、势力纷杂的,过几年再要也是一样... ...怎么现在忽然就要纳妾!他若要孩子,难道不该先请人给我调理身子吗?难道他不要嫡子只要庶子不成?而且,你看看我这颗痣,这么红!怎么就断定我要不得孩子呢?! 别急,先喝口茶缓口气,江梦枕用指尖点了点他嘴角艳红的孕痣,你放心,这颗痣生得这样好,你断不是个命中无子的... ...我只问你,他是刚有这个想法和你商量呢?还是已经看好人了? 说起这个,他提的那个人,你也见过... 是谁?江梦枕脑海中突然闪过出几个画面,失声道:不会是李青萝吧? 第36章 风雨消磨 武溪春讶异道:不过提起了一次, 你竟还记得她的名字!难道她竟是个让人见之不忘的美人儿,独我眼拙品不出味道了? 若论容貌,她不过是清秀而已, 只有些楚楚可怜的娇怯之态,易让人心生怜惜。 正是呢, 若她生得美, 我早先便会留个心眼... ...我倒宁愿安致远看上的是个绝色的,我也心服口服! 你这是气话了, 江梦枕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种事, 无论安致远看上的是什么人,你都不会心服的。 武溪春揉了揉眼睛, 苦笑了一声,是、你说的是,若他看上的是个美貌的, 我又要骂他好色了... 两人一时默然,很久后武溪春才又道:我真不懂,他分明说过只把她当妹妹的, 可谁会把自己的妹妹纳进房里? 江梦枕踌躇着问:李青萝与安致远...是否有旧情呢? 我不知道...安致远赌咒发誓说没有,说他心里的人只有我,之所以要纳李青萝, 是因为他的奶娘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他让李青萝终身有靠, 也算报答了奶娘的恩情,而且她没有家世背景,是我知根知底、能拿捏住的人,不过借她的肚子生个孩子, 让我不必在意。武溪春摆弄着茶盅的盖子,却不去喝茶,神色茫然地说:...他好像一切都在为我着想,若他和所谓的妹妹有旧情,我竟真不知是嫁了个什么人了。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谎言呢?尤其是感情里的谎言,当你开始怀疑对方所说所做的是否出于真心时,这段关系就已经开始腐烂。江梦枕不由想起自己和齐鹤唳,朱痕的事令两人间单薄的信任坍塌殆尽,他也在怀疑着齐鹤唳的感情,反复盘算着那些话语行为的真假,以免自己像武溪春这般,多年后说出我竟真不知是嫁了个什么人了的话可这样步步小心、时时谨慎的感情又有什么意义? 江梦枕更生出一种灰心,赶去演武场的心思也淡了,武溪春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其实成亲后他一直很疼我的,舍不得我皱一下眉头,怎么这次我又哭又闹,他还不肯松口呢!我真想不明白...好不明白... ... 好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江梦枕握住好友的手,我说的那位圣手,现今正在府中,你让他看看身子要紧。 说着他将方才退出去的丫鬟们唤进门来,着人去请了大夫,又让碧烟为他除去外衣换了常服,不打算再出门去了。 齐鹤唳背后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一大片,幸而他穿的是黑衣,血迹并不明显,否则对战者都去攻他受伤的左肩,这一天下来,就算齐鹤唳最终获胜,这条臂膀也要废了。 羽林卫的甄选,先是三轮对战、输者淘汰,而后是自由挑战,决出一二三名。对战时还好说,参选人之中还有些依仗蛮力、滥竽充数者,可三轮淘汰一过,上台挑战争名次的人,便大大不同了。世家子弟若有志学武,自然能请到最好的武师,还有收罗江湖豪侠为门客者,这些人出手不凡,皆等着今日以武扬威、名动京华。 日正当中,齐鹤唳攥着他的枪,已不知道将多少人挑下台去,他怕江梦枕来了看不到他,挑战时第一个跃上高台,而后就没有下来。左肩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对手也一个比一个强,但他只想要到江梦枕正在看着他,便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 如果没有江梦枕,他不会握着枪站在这个高台上,齐鹤唳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处,但他至少还有这一腔热血、一身武艺能为江梦枕去拼去闯,去赢了一个无人欺辱的未来、一身荣光的诰命!枪出如龙,齐鹤唳听见了欢呼声,这大约是他一生中头一次有人为他叫好,他多么希望他的心上人能看见这一幕,能为他心生自豪。 为了争一口气,更为了所爱之人的青眼,齐鹤唳从天亮打到天黑,这是羽林卫武选中第一次有人打通关。在最后几场比试时,席上观战之人全都站了起来,齐鹤唳已经累得几近虚脱,汗水流进眼睛里、沙得疼,但他愣是咬着牙,凭着血勇倔强战到无人再敢上台争锋。 礼官将锣鼓一敲,齐家二郎的再也不是入场时没人知道的无名之辈,羽林中郎将亲手将武试头名的金牌印信交给他,盛赞齐鹤唳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 所有人都围着他道贺、想与他攀谈结交,齐鹤唳从未听过这么多的褒扬赞颂之词,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脱出齐家的牢笼,这天地之间,终于也有了容他作为之处!齐鹤唳急于和江梦枕分享这一刻的喜悦骄傲,可当他奔到席间去寻找心心念念的人时,没有人向他迎过来,有无数手帕都挥舞着想为他擦一擦汗,却没有他熟悉的那一条。 齐鹤唳不敢相信地找了好几圈,最后他茫然无措地站在人群里,在无数恭维声和许多含情的眼波中,齐鹤唳的胸膛中沸腾的热血倏然冰冻,笑容僵在嘴角,他的脑海里只有炸雷般的四个字他、没、有、来。 大夫将武溪春的脉一搭,眉头就皱了起来,江梦枕与武溪春对视一眼,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很久后那大夫才说:这位小哥儿的身子很好,并没什么毛病,只是... 武溪春急道:只是什么?大夫您有话直说! 你和夫君打算要孩子吗?那为什么一直在用避子的药物呢? 江梦枕诧异地瞪大眼睛,武溪春脸色煞白,用喉咙里很慢地挤出几个字:我从未,服用过避子的药物。 这大夫常在内宅与后宫行走,自然猜到其中涉及宅门阴私,若是如此,小公子就要分外注意起居饮食所用之物,以脉象看,你服用这东西时日绝不算短,年深日久、到底伤身,若再吃上一两年,只怕真要子嗣艰难了。 武溪春已说不出话,江梦枕见此忙替他问道:不知是什么东西?还请大夫指点一二。 这怎么看得出来?只是这东西已改变了小公子的体质,他本来是体热的人,现在是不是时常手脚冰凉、比以前怕冷了许多呢?武溪春呆呆地点了点头,大夫又道:我只能猜测,这东西里大约有一味红花,想要孩子的人是最碰不得红花的,就算碰巧能怀上,也会致胎儿流产早产,甚至生个怪胎出来! 好歹毒的算计!江梦枕只听着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大夫告退后,他赶紧问武溪春:你心里可有数是谁害你? 武溪春脊背发凉,怔怔地说:我猜不着... ...我嫁给安致远后,府里两个夫人自是看不惯我们,明争暗斗也是有的,但她们的手都不能伸进我院里,我吃的用的也极少动他家的东西,自有自己的一套... ... 武溪春连受打击,脑子里乱成一团,江梦枕陪在他身边安慰了许久,又细心嘱咐道:你别慌了神,依我说,你回去之后不要声张,让心腹人暗地里去查,否则你在明他在暗,万一打草惊蛇让人毁了证据,就永远成了悬案了。 幸亏有你...幸亏有你!武溪春抱住江梦枕,带着点哭腔地说:咱们未成亲的时候,是何等的无忧无虑,怎么从娘家嫁到夫家,就如同进了龙潭虎穴一般呢?连睡在枕边的人,也不能尽信了! 江梦枕抱着他,心里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叹。二人依依惜别,武溪春的马车去远了,江梦枕见天色已晚,直以为演武场的选拔早已结束,此时再去演武场也赶不及,加之他心情低落、实在打不起精神,干脆算了。 和江梦幽一起用过晚饭后,天上开始下雨,他窗外的一株山茶被风雨吹得花枝零落,茶杯大的红花落了满地,江梦枕心里好生怜惜,却不知有个人也站在这雨里,在热闹过后空无一人的演武场里孤独地等着他。 血水汗水雨水混成一团,齐鹤唳握着枪站在雨中,身与心都被浇了个湿透。 江梦枕不会不知道,这一天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齐鹤唳想将这场胜利当作献礼送给心上人,但那个他为之努力的人没有来,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心心念念、自欺欺人。 分卷(28) 齐鹤唳说过我等着你、一直等着你,所以他不肯放弃地一直不肯离去,就像他曾答应江梦枕的那样,他会给他时间接受他、等他忘记哥哥。可在这场雨里,齐鹤唳忽然意识到也许他怎么努力、怎么奢望他多看他一眼,怎么忍耐、怎么等待,江梦枕都不会来了。 因为他永远不会接受他,也永远不会爱上他。 齐鹤唳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真想问问江梦枕,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嫁给我呢? 齐鹤唳知道,他是最没资格问江梦枕这句话的人,这段姻缘本就是他偷来的。江梦枕给了他希望却又失信,也许是反悔、也许从来都没有在乎、也许是觉得他不值得托付真心,无论原因如何,大约在江梦枕看来,齐鹤唳这个人,到底是不值得爱的吧。 如同在荒无人烟的狂野呐喊,听见的只有回声,手心里的头名金牌被他捏得微微变形,被白天的胜利与欢呼排解开来的压抑自卑排山倒海地席卷回来,齐鹤唳在本该春风得意的时候感觉到了无可言说的挫败。伤口很疼、身体很累,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就像他不知道心里还有多少感情,能被风雨如此地消磨。 第37章 总是错过 我刚才听门房说, 二少爷最近都没来了...小丫鬟和同伴低声咬耳朵,真怪了,上次公子松口见了二少爷, 我还以为咱们很快便要回去了呢。 若齐家一直不来接,难不成咱们就一直住在王府?这也太不像样了...话未说完, 只见江梦枕带着碧烟从外头转进来, 二人忙住了口。 武试的第二天,江梦枕因为失约的事, 本已派了人往齐府去传递消息、顺便打听下比试的结果, 哪知道这人还没出王府, 江梦幽已得了消息,火速将人拦了下来。 你糊涂啊!本就是齐家欺辱你在先, 你不等着他家上门三求四告,反而主动送信去让他来找你,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江梦幽愤然道:你只管住着, 谁又敢说什么?齐鹤唳不亲自来接,我是绝不放人的! 如此这般,便耽误了下来, 如今又过去了十几天,齐鹤唳没再登门,小丫头们也察觉出不对, 因不知前途所在颇有些人心浮动。 两家婚事一如博弈, 江家看似是强势的一方, 江梦幽接了人就走,齐家是敢怒不敢言,齐鹤唳一次次被拦在门外罚站,但当婆家的人不再上门恳求, 压力就转回到了江梦枕身上,他被驾在当中,不知怎么下台。 高门世家最重颜面,就算婚后夫妻不协也是极少和离的,那些疼家中哥儿姐儿的人家,便接了自家小姐公子回娘家来住,双方对此默契于心,这一住即是永诀,不过互相保有名分,其余事却不再相干了。 他和齐鹤唳成亲不久,难道也要闹到这个程度?江梦枕已不用去想外面的闲话传成了什么样子,光是这王府里估计也难免/流言四起了,晋王府到底不是他的娘家,即使晋王不在意,那些小厮仆妇又岂愿平白多个主子伺候?江梦幽虽对府里的下人约束有方,但名不正则言不顺,江梦枕越住越是谨慎小心,平日极少出门,最多到花园去略散散心,若有事要王府的人去办,总是厚赠银钱,恐让人说了嘴去,给姐姐添了麻烦。 公子...碧烟把茶盅放在江梦枕手边,咬了咬下唇,要不然,我偷偷去请二少爷过来? 江梦枕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碧烟绞着手帕道:这事都怪我,是我告诉大小姐您在齐家受了气,如今咱们骑虎难下,皆是奴婢思虑不周的过失。 怎么怪你呢?若不是你、若不是姐姐给我撑腰,我也难清静的养病,江梦枕从袖子中拿出一盒安神的香膏,摸了一点在额头上,这次生病让他留下个头疼的病根,心里有事便会发作,我只不知道,怎么和二少爷就...就到了这个份儿上了... ... 不然咱们直接回去?就说病好了... 自己仗着娘家说走就走,完了又巴巴地回去,如此若是没有一箩筐好话等着,我那婆婆和大姑姐的嘴真成了吃干饭的了。 如果江梦枕是个不管不顾的,他大可以在晋王府踏踏实实地住着,或是大摇大摆地回到齐家去,不过受几句碎语闲言罢了,又伤不了半根毫毛、掉不了一块肉,可他出身矜贵、最重脸面,不愿让人取笑,唯有内耗自伤。 正在主仆二人无计可施之际,外头小丫鬟跑着来回话:齐二少爷来了,又在门口等着呢!王妃让来问公子,可要放他进来吗? 江梦枕脸上的表情一松,碧烟忙笑道:本该依王妃的话,让齐家多上门几次才罢休,只是这外面日头毒了起来,我们公子到底心疼夫君... ...烦姐姐将人请进来了。 说着抓了一大把钱塞过去,这丫鬟喜滋滋地应了,没一会儿就引着齐鹤唳进了屋来。 两个人目光一碰,都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江梦枕轻轻一笑,道:你来啦... 齐鹤唳嗯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痒,他用清嗓子掩饰住咳嗽,低低地说:我来接你回家。 好,咱们去和姐姐道别。 江梦幽见二人同来,倒也没再说什么,只嘱咐小两口儿互敬互爱、互相体谅,二人恭敬地谢过后,江梦幽又让人装了一车东西给弟弟带去,还给齐家众人都备了厚礼,也算给足了面子。 小舅舅,你要走了?瑜哥儿抱着江梦枕的大腿,要哭不哭地说。 江梦枕亲了亲他的小脸,柔声说:小舅舅下回再来看瑜哥儿,好不好? 瑜哥儿把头埋进他怀里不高兴地哼哼,江梦枕只有一路抱着他哄,没走几步,齐鹤唳扭头道:...我抱他吧?沉不沉? 没事儿... 话音未落,瑜哥儿的教养嬷嬷已赶了过来,陪着笑说:诶呦呦,江公子抱着我们小世子,和齐二少爷站在一块儿,远远看着真像一家三口儿!什么时候给瑜哥儿添个小表弟,那才叫好呢! 江梦枕面颊飞红,齐鹤唳闻言愣了愣,他们现在连房都没有圆,齐鹤唳根本不敢想江梦枕会愿意为他生个孩子他们到底还能不能有那一天?曾一心一意想去为江梦枕拼个未来的齐鹤唳,也开始不能确定。 嬷嬷行了礼把瑜哥儿抱开了,他们并肩往大门口走,江梦枕望着齐鹤唳的侧脸,犹豫着说:那天...我临时有些事... 没关系,齐鹤唳打断他,没关系的,我没在意,你也别在意。 其实他在意的要命!但是齐鹤唳好不容易才自己消化了这件事,生怕江梦枕提起后又勾起心里压抑的难过、想起那场雨里的委屈。他不欲在江梦枕面前失态,像个得不到大人夸奖的孩子般不依不饶,只有装作并不在意,胡乱地含混过去。 江梦枕见他不想多谈,也不好再开口,难道齐鹤唳武试的成绩不好?解释和安慰都无从出口,两个人那天相见还颇为恋恋难舍,今日言谈举动却生疏了许多,二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间多了一层隔膜。 碧烟领着众丫鬟站在马车旁,手里提着那盏琉璃灯,齐鹤唳只觉得那灯刺眼至极,以前他自认能等到江梦枕接受他的那一天,心里尚可忍耐一二,如今见了,简直无异于伤口撒盐,竟比过去更难忍受了。 碧烟见他们貌合神离、沉默不语的模样,心里焦急,有意撮合道:公子,如今时日尚早,奴婢们先回去,让二少爷陪您上街逛逛,如何? 江梦枕抬眼去瞧齐鹤唳,齐鹤唳捂着嘴咳了几声,点了点头,难得一起出来一趟,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那咱们就去东市随便逛逛...你怎么咳嗽起来,可是着凉了? 没事,嗓子有些干。齐鹤唳牵起他的手,东市有家小吊梨汤很出名,咱们去喝上一碗。 肌肤接触、体温相熨,江梦枕这才发觉自己的心一直是提着的,直到手被包裹住,方有了一丝踏实的感觉。他已习惯了齐鹤唳主动地接近,如果他突然不再靠近他,江梦枕反而觉得茫然无措,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东市繁华热闹、铺面整饬,街上有官差巡逻,出入者大都是有钱人。二人走在街上,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江梦枕已习惯了被人注目,只是今日愈加夸张,大半条街的人似乎都在偷偷瞧着这边。江梦枕心里正在奇怪,忽而一条绣帕掉在他脚边,齐鹤唳弯腰拾了,只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这帕子是我的,多谢这位爷。 不必。 齐鹤唳把绣帕递了过去,那女子与几个女伴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收下帕子还不肯走,几个人互相推了几下,其中一个又问:请问...您是不是齐尚书家的二少爷? ...我是。齐鹤唳面露讶异之色,他与这些女孩儿素不相识,不知她们如何识得他。 果真是你!她们一阵兴奋,叽叽喳喳地说:那日在演武场,齐二少爷好厉害、好英雄!我们都给你呐喊助威了呢! 江梦枕心中一动,抬头望着他,笑道:原来你这么威风,怎么不和我说呢? 不值一提的,齐鹤唳勉强笑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说。 齐二少爷也太谦虚了! 武试的头名啊,还是打通关的第一人,京城都轰动了!掉手帕的女子看了江梦枕一眼,有点嫉妒又有点不忿地说:你是他的夫郎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江梦枕好不尴尬,街上的人越围越多,大家都想看看声名鹊起的齐二少爷的风采,哥儿姐儿们的目光热辣辣地盯在他夫君身上,江梦枕看着齐鹤唳笔挺的身姿,恍然间意识到他的丈夫其实是很有魅力、很受人欢迎的,无怪乎胭脂、朱痕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身上扑。 江梦枕竟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可悲又可笑的危机感,齐鹤唳拥着他躲进一家茶楼的二楼雅间,他见江梦枕低着头不说话,急得一边咳嗽一边问:吓着你了?我不知道会这样...扰了你逛街的兴致了。 窗外的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江梦枕纷乱的心绪一如午后的阳光下飘散的微尘,齐鹤唳试探着从身后抱住了他,硬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送给你的。 江梦枕低头一看,那是一块花纹繁复的金牌,一面刻着八个字: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另一面镌的是甲等头名。 齐鹤唳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敢看江梦枕,低头嗫嚅着说:不是不告诉你...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用在意的。 江梦枕突然觉得很是后悔,手里小小的金牌似乎重逾千斤,他转过身紧紧搂住丈夫的腰,终于意识到他错过了齐鹤唳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就像他们的花烛夜一样,再也不可能挽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更新你们也不催是吧........ 小齐附体:不是不更新...真的没什么好写的... ...不用催更的...反正你们也不在意........【强忍泪水故作坚强 第38章 爱恨杂染 你终于回来了, 齐夫人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江梦枕,冷笑道:我还以为必要我亲自上门向你赔不是,王妃才肯罢休呢! 江梦枕恭敬道:母亲说哪里话, 不过是我身子不好,怕累母亲担忧, 暂去姐姐那儿养几天病。 知道的是这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如何刻薄了你!也罢,二少夫人有当王妃的姐姐、做侯爷的爹, 我以后是再不敢管教你了, 这回把人兴师动众地接了去, 下回说不定就要把我抓到衙门去申斥一顿!齐夫人憋了一肚子的火,她在齐家后宅说一不二数十年, 江梦枕刚进门就敢借着娘家的权势强压着她低头,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置她这个婆母的尊严于何地? 母亲莫要动气, 是我治下不严、合该受罚,我这便去祠堂重抄家规... 不必了,我哪儿还敢让你去跪祠堂?齐夫人冷冷看着江梦枕, 眼中闪出一抹精光,娘家强势的夫郎媳妇在婆家腰杆自然就硬,江梦枕进门后虽处处忍耐恭顺, 但这回王府的人一来, 齐夫人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放人, 对他的怨恨中又多了一丝忌惮如果江梦枕一心帮着齐鹤唳和她斗,齐夫人和齐雀巧难说有多少胜算,母女俩商量了许久,齐雀巧终于帮她想出一条分化二人的计策, 齐夫人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深深叹了口气,我想着,凤儿的忌日快到了,有心为他抄经诵读、回向功德,却眼花手抖... ...不知你能否代劳? 齐凤举竟已过世一年了!时光匆匆、物是人非,江梦枕想起去年暮春,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齐夫人见他不说话,故意刺道:果然人一走什么也剩不下,你不念其他,到底该念着他救了你的命,怎忍他受业火熬煎呢! 江梦枕心头一颤,敛目垂首道:我愿意为表哥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愿他离苦得乐、究竟解脱。 好、很好。齐夫人难得露出了个笑模样,松口放江梦枕离开了。 江梦枕回到挽云轩,用过午饭后焚香净手,去到书房抄经。 隽秀飘逸的字迹一个个落在纸上,江梦枕心中笼罩着深重的愧疚感,他很诧异自己竟不记得齐凤举的忌日。那盏琉璃灯就挂在他的床头,好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似的,但江梦枕真正想起齐凤举的时候,大都是在遭遇挫折、婚姻不顺之时,那段旧情是他的避难所,是他得以喘息、聊以排遣的慰藉。 江梦枕自己也说不清对齐凤举的感情究竟如何,若说是刻骨的深爱,又岂会记不得他的忌日?若是早已忘怀,又怎会时常想起?而且就像齐夫人所言,即使他对齐凤举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但齐凤举好歹救过他的性命,如果为了避嫌视作忌讳、就此不提,实在是个忘恩负义的薄情人了。 经中有言:一切众生未解脱者...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江梦枕写到这里、笔下一顿,人生在世,身上皆沾着果业,也许当齐凤举舍命救他的时候,二人间便结了因缘,如果他以身相许,这段缘分也算得报,可齐凤举乍然离世,他们之间的因果没有了结,所以总是牵缠,令江梦枕的感情就像网中游鱼,他也曾试着游出这个落网,但与齐鹤唳之间的种种不顺,使他心怯心乱,一次又一次地退回网中,始终不得解脱。 分卷(29) 红尘中人太容易被情愁爱恨所杂染,陷落在重重迷障中,江梦枕并不是个蠢人,他早该意识到,他对齐凤举的感情远远谈不上深爱,可江梦枕的道德感让他不能在齐凤举死后否认他们的感情,即使二人当时只是互有好感,但在他另嫁他人后说出来,总有种死无对证的残酷感,仿佛是不顾救命之恩、踩着齐凤举的尸骨去谋求自己的幸福。其实困住江梦枕自己的并不是其他人,而是他自己道德感令他心怀愧疚、对感情的忠贞预期使他不能放开心胸。 最初心动的人和现在的丈夫,哪个才该是他在感情上应该忠诚的对象?一个人是不是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如果他彻底忘了齐凤举,转而爱上他的丈夫,算不算三心二意?若他承认自己的变心,那么齐鹤唳是不是也有了喜欢别人的权力呢?江梦枕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背叛感,这种感觉与其说是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与齐凤举的感情,不如说是背叛了他对感情应忠贞于一人的期待。只有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真正爱过齐凤举,才能消除这个挂碍,但道德感又横挡在面前,让他不能直面这一点。种种的自我设限,使江梦枕无法看清自己心底的真正所求,让他与齐鹤唳一次又一次地错过。 江梦枕凝神抄写,在他想着齐凤举的时候,道德感和忠贞感皆毫无违和,当齐鹤唳闯进思绪中时,所有的平静则全被打破,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齐鹤唳练武回来,照样到江梦枕屋里去吃晚饭,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可二人相处时怎么也找不回最初的简单亲昵,各自收敛着、很多话欲言又止。 晚饭过后,齐鹤唳自去书房看书,直看到深夜,他将桌上的书籍纸笔略一整理,却发现了一沓抄好的佛经。《地藏菩萨本愿经》是为去世之人积攒功德的,明天就是齐凤举的忌日,江梦枕果真有心,齐鹤唳紧紧捏着手中的宣纸,只觉得如坠地狱,浑身似被业火焚烧! 他实在是太嫉妒了,江梦枕不来看他搏命的武试、连那么一点时间都吝于给他,却为去世的大哥抄了这么多的经文,看来在他的夫郎心里,一个活的齐鹤唳远比不上一个死去的齐凤举! 自与江梦枕成亲后,齐鹤唳处处忍耐,任齐夫人揪着江梦枕与齐凤举的旧事打他的脸、任那盏灯光明正大地挂在江梦枕的床头,从没有表现出对那些事的在意,但这一次,重重的失望之下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住。 齐鹤唳冲出书房,一把推开江梦枕的房门,江梦枕已换了丝绸寝衣正待入睡,碧烟上前来拦,齐鹤唳只冷着脸道:你出去。 碧烟唬了一跳,忙望向江梦枕,江梦枕见齐鹤唳脸色铁青,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碧烟那张嘴只会火上浇油,便道:去吧,我和二少爷单独说说话。 门啪嗒一声关上了,江梦枕转身在镜台前坐下,慢条斯理地梳理披散的长发,也不问缘由,只等着齐鹤唳说话。 我想问你...齐鹤唳一肚子的火,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看见明光流转的琉璃灯,干脆借此开口,为什么总挂着这盏灯? 江梦枕拿着梳子的手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不过是盏灯罢了。 江梦枕不知道齐鹤唳对这盏灯的来历心知肚明,只想含混过去,齐鹤唳见他如此更是介怀,直接道:我看见你抄的佛经了,你还是忘不了大哥,是吗? 他...江梦枕紧紧攥着手里的梳子,他毕竟救过我的命... 齐鹤唳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救你的命?他就是个伪君子! 你不能这么说,死者为大!江梦枕倏然站起身,接着他走到齐鹤唳身边,很慢地说: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表哥他是个好人,之前也护过你... ...你若这么说他,成什么人了? 齐鹤唳气得发抖,江梦枕根本不相信他,就算他告诉他当年的真相,江梦枕说不定也会觉得是他故意在抹黑齐凤举!其实话一出口,齐鹤唳自己也有点后悔,过了这么久他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就是因为齐凤举生前确实待他不错,他并不想故意破坏逝者在江梦枕心中的形象,愈自卑者愈自傲,如果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江梦枕,齐鹤唳颇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他当年发觉时已经选择沉默,后来就不会恶意地揭破已死去的人拼命掩盖的真相,那样的话真是成什么人了! 齐鹤唳双拳紧握,再一次把真相硬是咽回了肚子里,自嘲地苦笑道:我成了什么人?我还真不知道,可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人呢?你是我的夫郎啊! 被两人有意无意掩饰着的一切曝露于灯光下,齐鹤唳曾经答应会等,但他现在已经再也无法忍耐,江梦枕心慌意乱,垂下头低低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还要多久?齐鹤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若我说忘就忘,只能证明我是个朝秦暮楚的负心人... 那多久才不算负心?三年、五年,还是一辈子? 江梦枕被他逼到避无可避之处,心里的防线崩塌溃散,茫然抬起头道:如果我...变心喜欢你,那你是不是...也能变心喜欢别人呢? 齐鹤唳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没有体会出江梦枕话中对感情忠贞的自我要求与期待,反而觉得江梦枕是在怀疑他的感情,我真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齐鹤唳旋身往外走,江梦枕呆呆看着他的背影,以为他们婚后的第一次争吵会以齐鹤唳摔门而去收场,哪想到齐鹤唳到了门口,忽然又大步走了回来,一把将江梦枕打横抱了起来! 既然我在你心里已经那么糟,那何妨再糟一点? 江梦枕怔忡间被他扔到床上,齐鹤唳不管不顾地压在他身上,倔强又火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像要把他吃了似的纠缠紧逼。 别,江梦枕大口喘着气,一只手勾着齐鹤唳的脖子,一只手推在他胸膛上,明天、明天是... 齐鹤唳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不管明天是什么日子,你是我的夫郎,我们拜过天地,今天就要入洞房... ...你只准想着我,等我死的那天,给我抄经、给我祈福,为了我不准别人碰! 他的手上因握枪生着一层薄茧,江梦枕被他触到的地方又痒又烫,浑身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齐鹤唳黑沉沉的眼眸中燃起暗火,似乎有某种一直压抑的东西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一开始江梦枕还试图推开他,后来江梦枕的双手都搂住了他的脖颈,最后他纤细的十指全插在了齐鹤唳的的头发里,任由他如火一般将他吞噬殆尽,将两人连肉带骨地烧成一捧不分彼此的灰烬。 碧烟守在门口,屋里传来几声像是争吵的声音,她心里担心,贴在门边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儿,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她掩饰般轻咳了一声,向值夜的两个青衣小婢道:去烧热水备着,公子大约要用。 这热水从午夜备到晨光熹微,齐鹤唳赤着上身打开房门,碧烟恨不能把水全泼在他脸上这人是牲口吧,那事竟能做一夜! 齐鹤唳止住要进屋伺候的众人,亲手帮江梦枕清理擦洗,江梦枕乌黑的长发铺满了床榻,累得早就昏睡过去。齐鹤唳用干净的被子裹住熟睡的人,他坐在床边,用拇指轻轻摩挲江梦枕红肿的唇瓣,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可是在神魂颠倒的欢愉之后,齐鹤唳只觉得无比空虚孤寂。 他俯下身用鼻尖蹭了蹭江梦枕的鬓发,呼吸间全是清甜的香气,齐鹤唳闭上眼睛再一次轻轻吻住睡着的江梦枕。 江梦枕听见隐隐的水声,而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掉进凝碧池里,渐渐喘不过气,这次会不会有人救他呢?眼皮好沉、怎么也睁不开,一如沉在水中,江梦枕微微挣动了几下,喃喃地叫道:表哥... 齐鹤唳倏然浑身僵硬,他缓慢地坐起身来,把脸埋在自己的手心里。 屋外传来喧哗声,江梦枕被吵得醒了过来,恍惚间见晨光中齐鹤唳背对着他坐在床畔,线条漂亮的背肌上有明显的抓痕,除此之外还有几条浅淡的疤痕,估计是那次为猫受家法留下的。江梦枕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些伤,齐鹤唳颤了一下,扭过头用漆黑的眼睛沉默地望住他。 公子,太太屋里来人了,碧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说是太太让您去祠堂诵经,我说您还未梳洗,她不信、偏不肯走! 齐鹤唳脸色一变,突地站起来拉开房门,对那婆子厉声道:他不去!你回去跟太太说,二少夫人身上不舒服,今儿去不了了! 原来不是碧烟姑娘搪塞我老婆子,这婆子是齐夫人的心腹,平时颇有脸面,阴阳怪气的功夫更是一流,二少爷真是一刻都离不了二少夫人,小两口感情好,怪不得二少夫人起不来床了! 江梦枕一听这话,哪儿还躺得住,强忍着腰酸腿疼穿衣起身,挪到门前向那婆子哑声道:我就过去... 不许去!齐鹤唳一把搂住他的腰,你是我的夫郎,不用去给别人念经! ...放开!江梦枕只觉得那婆子的眼神利箭般射在他身上,他心里本就害臊至极,哪儿经得住人这么看? 齐鹤唳恼得甩手就走,胡乱套上件衣服便提着枪冲出门去。 那婆子走后,碧烟进屋为江梦枕梳洗更衣,她犹豫着说:当真要去吗?您这身子... 别说了!我若不去,还不知道有什么难听的说呢...江梦枕生怕人取笑,强撑着去到祠堂陪着齐夫人念了一天的经。 等到齐夫人终于肯放人,江梦枕已经站立不稳,完全是被碧烟搀扶回来的。他一进屋,就见齐鹤唳站在他房中,与早晨的怒气冲冲不同,竟显得十分淡然平静。江梦枕见了他,有些害羞又有些心虚,他们昨夜才为齐凤举的事吵了一架,但他今天为了不落人口实,还是当着他的面去了祠堂... 江梦枕刚想解释几句,齐鹤唳却已抢先道:我是来道歉的,早上的时候我没想明白,现在冷静下来,实觉着昨天的火发的实在没道理,强迫你...更是不该。我让邪火冲昏了头脑,你披着头发的样子又实在太美了,我就是个孟浪轻浮的人,一时没有把持住,你讨厌我...那样,不想让人知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江梦枕哦了一声,他脑袋有些发木,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什么来。难道他昨夜真的声嘶力竭地抵抗来着?在他印象里,那远远说不上强迫,最多是半推半就,为什么齐鹤唳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似的?他们早已成亲,这些事不是顺理成章的吗?他只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谁又愿意把闺房里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呢? 齐鹤唳钻了牛角尖,江梦枕又羞于开口说这些私密之事,两个人的身体虽然无限地融合亲近,但心与心间始终差了一块儿,不能互相包容谅解。 秋天就要考兵法策略,书房里的书我都看过了,城里有个藏书阁,我之后会去那里读书,也不回来用晚饭了,你以后不用等我。 齐鹤唳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江梦枕疲惫又难受,和衣躺在床上连饭也没吃。直到秋天来临,两个人之间拢共也没再说上几句话。 第39章 旦夕祸福 时值夏秋之交, 北蛮骑兵南下扰袭,竟屠了边关的两座城!消息传来朝野震惊,本朝已有三十年未曾动过刀兵, 边关守军根本抵挡不住对方的攻势、连连告急,众人这才发觉, 几十年重文轻武的太平日子让朝中竟无大将可用。战又难胜、和又不甘, 主战主和之声吵成一片,在满朝文武的磕牙斗嘴、互不相让时, 北蛮又下一城, 城关被鲜血染红, 敌兵连妇孺鸡犬都没放过。 当今圣上终于拍案大怒,下令点兵三十万, 由开国大将之后挂帅出征、迎击北蛮,这孙将军的先祖勇猛无比,但他自己却是锦衣玉食地长大, 活到四五十岁连刀剑都没摸过,心里未战先怯。在幕僚的提点下,孙将军上奏请求点一名督军同行、以壮军威, 其实是打算战败时有个人可以推诿责任,这时江陵侯江碧城上书请战的奏章正好送到御书房,圣上龙心大悦, 立刻赐下黄金铠甲、七宝长剑, 令江碧城随军出征。 这一番变动也令官场局势随之一变, 圣上亲自下旨在武职中拔擢了一批年轻人才,武溪春的哥哥正在此列,安致远凭着这层关系在户部谋了个购买军需的肥缺。晋王府更是风头无两,宫宴时圣上亲手抱了瑜哥儿放在膝头, 还赏了江梦幽许多奇珍,流言从深宫里传出来,大家都觉得晋王离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 江梦枕以手支颐,坐在小窗下看落叶,桌上摆着一盆宝石嵌成的白海棠花,是江梦幽特地让人送来的,盆底还有皇宫内造的印记。最近齐夫人不敢再生事,若江碧城打了胜仗、晋王真成了太子,那江梦枕就是未来皇后的弟弟,到时候翻起旧帐她可是吃不了兜着走。齐老爷对此倒是乐见其成,不免对齐鹤唳多了些关注,发觉这个儿子在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羽林卫的武选,心里诧异又得意,现今国家正缺少武将人才,他虽心里仍看不起耍勇斗狠的武人,却也不得不承认齐鹤唳的好运。他有心与放养长大的庶子修好父子关系,竟对齐鹤唳嘘寒问暖起来,若是几年前齐老爷肯这样对他,齐鹤唳必然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得百味杂陈,父子俩相处时,尴尬比温馨多得多。 公子又在发呆,碧烟捧上热茶,是在担心侯爷吗? 江梦枕用盖子拨了拨茶叶,父亲毕竟只是一介书生,刀剑无眼,我怎能不担心呢? 我听人说,督军只用在后方压阵,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以父亲的性子,若不斩下几颗蛮人的首级,岂会罢休?江梦枕叹息道:我与姐姐小时候常听他说些边关的事,提起北蛮烧杀抢掠的行径,他便气愤不已,如今他亲自披挂上阵,也算实现了一桩心愿吧。 二人正说着,绛香进来回禀:公子,武公子来看您了,已在大门下了马车。 快请进来!江梦枕只听说安致远又升了官,却没听到他纳妾的消息,心中颇为疑惑,这时见武溪春进了屋,脸上容光焕发、与之前的颓丧大不相同,忙起身道:我正琢磨着去探望你,你倒先来了! 你家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怎敢老动大驾?武溪春嬉笑着说:我之前甚是心烦,扰得你陪着我忧闷...如今一切都云过天晴,我当然要来告诉你好消息! 安致远不纳李青萝了? 分卷(30) 武溪春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手,瞒不过你!他说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不过是想让李青萝终身有靠,现而今见我实在不愿,还与他冷战了许久,便算了他到底还是在乎我! 这样甚好,你们到底是有感情的...江梦枕说完这话,不由想起自己和齐鹤唳,他们之间可算有感情呢?二人间的冷战,又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潜渊跟我说,他已经给李青萝看了个好人家,我听了好高兴,包了她的嫁妆,还送了她两间铺面、保她衣食无忧...武溪春见江梦枕面露黯然之色,拉着他的手关切道:你怎么啦?我只顾说自己的事,都没问问你最近过得如何... ...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没什么,江梦枕勉强一笑,与二少爷之间有些磕磕碰碰,加上父亲随军出征,我难免有些忧心。 侯爷福大命大自然会凯旋而归,你不要杞人忧天,这福气还在后头呢!至于你和二少爷,夫妻间哪有不拌嘴的,更不是大事了。你若愿意说出来,我也帮你排遣排遣,好不好? 江梦枕垂眸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你是知道的,我与二少爷成婚实在是阴差阳错,大少爷英年早逝,我仓促间被推给他我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他却对我和大少爷的事心知肚明。之前他半句也没有提,我以为他不在意,毕竟大少爷已经去了,可我发觉其实他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在忍耐罢了。 这件事上,你也要理解二少爷,没人能接受自己的夫郎心里有别人。 可大少爷毕竟救过我的命,如果我彻底将他忘了,不成了忘恩负义的人吗?况且他已经去了,偶尔缅怀一二,对活着的人又能有什么妨害呢? 武溪春诧异地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如果二少爷对此有心结,那妨害可大了呢! 那些事已经发生,我又不是神仙能把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他想起来就要别扭,我又有什么办法? 这话真不像你说的,你明知道他在闹别扭,不去安抚反而就此撒手不管,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二少爷? 江梦枕张了张口,有些答不出话来,武溪春不知道胭脂和朱痕的事,也不知道江梦枕的退缩是伤心后的自我保护,他和齐鹤唳之间,始终欠缺了缘分和信任,他不是不在乎、而是不敢在乎,生怕再一次敞开心扉后还会失望。 江梦枕此刻忽然发觉,他在意自己的尊严与情绪胜过齐鹤唳,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颓然地说:我确实不够喜欢他... 二少爷,怎么不进去?公子正在里头会客呢。 绛香见齐鹤唳直挺挺地站在屏风外,不由出声询问,齐鹤唳垂下眼眸道:他有客人我就不去打扰了... ...本也没什么事,别说我来过。他把手里的江南糕点胡乱塞给绛香,...拿去吃吧。 齐鹤唳心里发空,虽然他不敢奢望江梦枕喜欢他,但亲耳听到这话,到底还是颇受打击。他奔回藏书楼继续废寝忘食地看书,齐鹤唳急须入选羽林卫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抚平在江梦枕那里感受到的令人窒息的挫败感。 因北边在打仗,齐府的中秋节没有广邀宾客、搭台唱戏,只买了两篓肥肥的河蟹,开了一坛五十年陈的花雕酒,自家人办了一场螃蟹宴。 齐夫人眼见着齐老爷对齐鹤唳越发器重,心里又急又气,破天荒地叫了老三老四与幺哥儿一起上桌,想借其余庶子去分散齐老爷的注意力。江梦枕对面坐的是入赘的林晓风,虽说有丫鬟伺候着,但林晓风摆弄蟹八件的模样十分生疏,像是头一次用似的,江梦枕隐约记得他家是江南富户,心中暗暗奇怪。 江梦枕将脂腻的蟹膏和洁白的蟹肉剃在小银碟里,点上姜醋推到齐鹤唳手边,齐鹤唳拆蟹的手一顿,低声道:...你自己吃吧,不用管我。 江梦枕轻轻一笑,这东西太寒,我胃里受不住,你帮我吃些。 既然不喜欢他,又为什么对他这么好?齐鹤唳抿了抿唇,拿起温在热水里的锡壶,那你喝点黄酒暖暖身,酒里放了梅子,不苦。 看你们小夫妻这样好,我就放心了。齐老爷举起酒杯向江梦枕道:侯爷在前线拼杀、保家卫国,我等与有荣焉,这一杯就遥祝大军早日得胜! 多谢父亲。江梦枕举起杯沾了沾唇,他实是不胜酒力,在场的人近来亦不敢挑他的错。 鹤儿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你明日就要参加羽林卫的文比,为父相信你一定能入选,光耀我齐家的门楣! 齐鹤唳何时被家人如此期许过?这份迟来的父爱令齐夫人与齐雀巧恨得眼红,让齐鹤唳安慰又茫然,他正要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听外头传来一阵混乱的嘈杂,一个小厮进来回话道:外头是晋王府的下人,好似是出了大事,嚷着要见二少夫人。 话音未落王府的人已闯了进来,扑通跪在江梦枕脚边,江梦枕认出他是侯府旧人,公子,大事不好了!宫中收到加急军报,大军惨败、死伤无数!晋王已往宫里去了,王妃叫我来回公子,让您速速回江陵一趟,只怕消息传到夫人那里,她...她受不住啊! 江梦枕险些扑倒在桌上,他碰倒了酒杯、脸色瞬间煞白,急急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受不住?侯爷呢?我爹是否安然无恙? 朝廷收到的折子全是粉饰太平的!要不是前线有人逃回来,谁都不知道大军已然溃败了!这人一面说一面已泣涕连连,大军在白狼山被北蛮围困数十天,那姓孙的匹夫不敢出兵交战,眼看三十万人就要被困死,侯爷亲自领了一支队伍突围,姓孙的却趁着侯爷与北蛮主力交战,带着其余人后撤逃窜!逃回来的人说,兵败如山倒,北蛮骑兵将我军尸骨踏成了烂泥侯爷也、也战死了! 在场众人都啊了一声,江梦枕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向后倒去,齐鹤唳伸手搂住他的腰,紧蹙着眉头在他胸口摩挲推拿,江梦枕半天才缓过这口气,他闭着眼睛靠在齐鹤唳怀里、眼泪簌簌而落,仿佛不睁开眼睛就能把听到的一切当成一场噩梦。 公子节哀!报信的人哑声说:王爷王妃无诏不得出京,如此时刻,圣上连夜召众皇子商议战事,晋王的旨意只怕请不下来,夫人那里全指望公子了! ...好,江梦枕缓缓吐出一口气,睁眼道:你回去告诉姐姐,我这就启程回江陵。 报信的人应声去了,江梦枕在齐鹤唳的搀扶下站直身体,对着齐老爷与齐夫人一揖到地,父亲母亲,大军溃败、我父亡故,梦枕六神无主、心慌意乱,恳请星夜赶往江陵探视我母,望二位准允... 齐老爷还没说话,齐夫人抢先道:你怎么去?一个出嫁的哥儿自己出门,成何体统? 江梦枕哽咽着说:事出从权,我实在顾不得那许多了... 我陪他去,齐鹤唳突然出声:岳父岳母不弃鄙薄,我自该尽孝。 江梦枕自然知道我陪他去这四个字有多重,这意味着齐鹤唳要放弃准备了近一年的选拔、放弃一个近在眼前改变命运的机会,齐老爷闻言怒火中烧,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疯了不成?错过这次,下次不知又要等几年,如今天时地利正是最好的晋身之时就是我死了,你明天也要去考! 齐鹤唳心道:你死了,我八成还真会去考,他已看透,父亲迟来的器重和宠爱全建立在他是否有用的前提下。齐雀巧凉凉地说:咱们二少爷与二少夫人真是来去自由呢,上回去王府抬脚就走,这回去江陵侯府自然也不用征得父母同意了。 你果然是扶不起的阿斗,太让我失望了... ...齐老爷捶胸顿足地说:梦枕!你快劝劝他,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家,只等一天而已,事已至此、明天再走又能误什么呢? 虽逝者已矣,他们也不能确定消息什么时候会传到江陵,但这话这时候说出来,也太显凉薄了!江梦枕一刻也等不了,何况一天?眼见着齐家人冷血自私至此,江梦枕唯有用一双泪眼呆呆看着齐鹤唳,他知道,如果齐鹤唳松了口,齐夫人以礼教压人、绝不会让他单独出发,一天一夜的等待必定犹如在滚油里煎。他也心疼齐鹤唳错过考核,但在父母生死大事之前,江梦枕别无选择,只有祈祷齐鹤唳良心发现,陪他去江陵守护母亲。 是我不要去考,你逼他做甚?齐鹤唳揽着江梦枕往外走,在齐老爷的咆哮声中吩咐小厮去备马车,他们回到挽云轩简单收拾了一下,一刻也没耽误地出了门。 等了许久却没见马车过来,齐鹤唳沉了脸走到马厩,果然见几个护院围着他的小厮,不肯放马车出去,二少爷别让我们难做,护院嬉皮笑脸地说:老爷不许你们动马车。 要我动手是不是?齐鹤唳见他们不肯让行,干脆伸手拽住为首之人的脖领一把将他撂倒在地上。 江梦枕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见齐鹤唳亲自牵了马车来,他激动又感动,扑进丈夫怀里一叠声地说:多谢你、真的多谢你!这回误了你的事... 没事,齐鹤唳把他抱进马车,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打断他道:反正本来也考不过的。 江梦枕的眼泪不知为何流得更凶,他摇着头把脸埋在齐鹤唳颈侧,你行的,我知道你肯定能考上的... 有你这句话,齐鹤唳的喉头来回滚动了几下,他摸着江梦枕沁凉乌黑的头发,很慢地吐出几个字:...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他们日夜兼程地赶到江陵,一进侯府见到的却是一室缟素,老管家泣不成声地说:只差一日!昨日夫人得了消息,将侯爷的灵堂布好后,就用白绫自尽了! 江梦枕见了母亲的遗体心魂俱碎,根本不能理事,一切的丧葬事宜都是齐鹤唳代为处理。十天后,江梦幽终于请下旨意赶来江陵,姐弟俩抱头痛哭一场,江碧城的尸体在乱军中根本无从寻找,与夫人合葬的是只有他日常所穿的衣冠而已,圣上钦赐了江碧城勇毅二字为谥号、追封为国公,可这死后的无限风光又有何用? 花园中江碧城亲手为姐弟俩做的秋千仍在,江梦枕心酸地坐于其上,听姐姐叹气道:朝廷要议和了... 江梦枕倏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说:三十万人就白死了吗? 打不赢,不议和又能怎样? 二人久久无言,江梦枕半晌后才道:就是在这秋千上,父亲教我念了第一首诗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驱除边患、直破虏庭向来是父亲的心愿,只不知何时才能实现...江梦幽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回去吧,天越来越凉了,你要分外保重自身,咱们江家只剩下你我了... 江梦枕含泪应是,人有旦夕祸福,生死谁能预知?煊赫一时的侯府旦夕瓦解,草木摇落、雁鸣愀然,富贵繁华如云烟过眼,府中的仆从俱被遣散,只余下一座空荡荡的大宅,蜘蛛爬上纱窗、蚂蚁蛀了雕梁,花园里杂草渐生,秋千架下再无孩童与父母嬉闹的欢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王维 第40章 同床异梦 齐鹤唳陪着江梦枕在江陵守孝三个月, 他们回京时,已又是一年春天。 因为强行离府,且齐鹤唳错过了羽林卫的遴选, 二人在府里更不受待见,江梦枕少了侯府作为倚靠, 齐夫人与齐雀巧乐在心里, 世事陡转、人情翻覆,母女二人又嚣张起来。有的人心存家国, 有的人眼前即为天下, 边关丢了三座城、死了无数人, 听过便忘了,若是有人说了她一句半句难听的话, 那可要记上一辈子。 我那嫡姐竟一脖子吊死了,她出身高、生得美,又嫁了那样一个痴心的丈夫, 我还以为这辈子胜不了她了,可见老天到底公平。齐夫人冷笑一声,向女儿道:我小时候偷偷戴过她的珠花, 让她的贴身丫鬟发现了 ,骂我小妇养的上不得台面,往后她每次见我还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真叫人恶心!碍于形势, 我还不得不巴结她, 为了你哥哥的婚事,巴巴地接她儿子来一住就是好几年,谁想到千算万算,最后让那贱人生的得了去!不过, 天理循环,没人能一辈子好运,若你哥哥还在,江家失了势,我便让他立刻休了江梦枕,那才痛快呢! 哥哥那么听您的话,自然无有不应,再娶好的去。如今那一位只剩个当王妃的姐姐,眼见着也要坏事,圣上对向时主战的人都冷下来,晋王首当其冲、失了圣心。齐雀巧吹了吹指甲,刻薄地说:我早就说,这仗根本打不起来,就算边关乱成一团,离京城也远着呢,与我们何干?主动上书请战去赚好名声,着实是该死的鬼! 趁此机会,我对外称病,把管家权交给你,他姐弟乍逢此变,定然无暇与我们较劲!你把这些人都使熟了,我也就安心了。 母亲最疼我了!齐雀巧喜笑颜开,齐夫人画的大饼养刁了她的胃口,以前她只想的一份丰厚的嫁妆,现在却要谋求齐家所有的家产了。 从没见过这样荒唐的!碧烟愤愤地说:太太不把管家权交给公子,反给了已出阁的大小姐,这是哪家的规矩?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江梦枕放下书册,淡然道:否则大小姐为何不外嫁,反要招赘?那时你就该看透太太这步棋。 那咱们就这么忍了?让人骑到头上摆布! 我倒庆幸她们防着我,你以为管家是清闲容易的事?江梦枕把围着他喵喵叫的云团抱在怀里,你记住我的话,什么时候太太让我管家了,那必是公中入不敷出、要我们填补的时候。 碧烟闻言只觉醍醐灌顶,公子说的很是,是我看得浅了!大小姐花钱大手大脚,她早瞧着咱们从家带的十个青衣小婢眼热,这回掌了权,先去买了十二个女孩子来伺候,好得意呢! 不要管她,顾好我们自己的院子,别让人挑了错处去,江梦枕轻叹一声,你要晓得,今时不同往日了... 分卷(33) 这是齐鹤唳极度压抑后的情感爆发,江梦枕被卷进他的情绪里,不知不觉间也是泪眼朦胧、心里揪着发疼,齐鹤唳控诉的是从小不被爱的孩子一生的伤痛,他早该注意到这一点,以伴侣的身份温柔的抚慰他的难过,可江梦枕忽视了太多细节,反而成了令他痛苦的元凶。 ...谁说我不喜欢你?江梦枕有些哽咽地说:你对我很好,我、我是喜欢你的... 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喜欢谁,你们的事我知道的比你还多... ...但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夫郎心里想着别人! 我没有想着他,那早就是过去的事了,我嫁的人是你我很清楚我嫁的人是你。 你没有?你挂着他的灯、你给他抄经祈福只是恩人,是吧?有时我真想问问你为什么嫁给我,想想又觉得我没资格问,齐鹤唳听见自己的牙关在咯咯磕碰,浑身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他嘶哑着叫了一声梦哥哥,在江梦枕听见这个称呼滚落眼泪的同时,他一字字地说:...娶你真的是自讨苦吃。 江梦枕流着泪想去拉他的手,齐鹤唳却如避虎豹般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你别碰我,也别再对我好...我觉得我不是你的丈夫,而是你的一条狗,只要你摸摸我的头、我就忍不住摇尾巴,你给我吃两块肉、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回我再也不想忍下去了我受够了! 他快步绕过江梦枕,再一次甩手而去,江梦枕这一次连追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倒退了几步坐在床上,江梦枕哪能想到,只是一盏灯就能令两人的关系走到这样岌岌可危的地步。他所谓的道德感和喘息之地一直在戕害他们的感情,他以为那是高尚的、其实是卑劣的,在这一点上江梦枕无可辩驳,他心存侥幸,把感情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上,忽略了真正该在乎的东西。 他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忽然浑身一僵,江梦枕终于知道齐鹤唳坐在这里会看见什么目之所及处少了一盏精致的琉璃灯。原来齐鹤唳之所以阴沉不乐,是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他其实都在忍着煎熬、受着折磨。 躲在床下的云团缩成毛球不敢出来,它知道自己打碎东西闯了祸,瘪着小耳朵不去听床上断续的低泣。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要忍,受不了果断放弃! 否则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别人。 第42章 容颜憔悴 谁也没想到, 齐鹤唳竟就此一去不返。半个月后,周姨娘吵上门来找江梦枕要儿子,那时候他已忧心得几夜没有合眼, 被周姨娘撒泼打滚地一闹,又是羞愧又是担忧, 头疼的病根发作起来, 只觉得太阳穴处如被千斤重锤猛击,痛得头顶几欲崩裂。 周姨娘见他脸色青白地晃了晃, 立足不稳地仰倒在丫鬟怀里, 心里一惊, 只怕江梦枕赖上她,梗着脖子强道:你...你以为装病就能逃过去?老娘可不怕你, 有本事再让你姐姐把你接了去!二少爷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不知道疼他、为了盏破灯和他吵架,你的东西就那么金贵?就算他把你屋里的东西全砸了, 又怎么样?出嫁从夫,你拿着侯门公子的款儿处处欺他,真以为我不知道?哼... ...这次暂且放过你, 若二少爷出了什么事,我命不要也要和你拼了! 她骂骂咧咧地走了,碧烟赶紧把江梦枕扶到床上, 又是往额头上抹药又是按揉着太阳穴, 她眼见着江梦枕浓密的睫毛被泪水一点点洇湿, 可他的眼泪到底没流出来,又生生地忍了回去。许久后,江梦枕睁开眼,睫毛仍是一簇簇的湿着, 颤声说:去...让府里的小厮再去找,谁打听到二少爷的消息赏钱一百两... ...再把那套点翠的头面首饰给大小姐送去,求她多拨些人帮我们找,不要吝惜这些东西!咱们庄子、铺面上的人也都放出去... 公子放心吧,我就去办,碧烟心里狠骂齐鹤唳,江梦枕这般金玉似的世家哥儿,嫁给他后受了多少的气,他一个大男人又有武艺在身,想必不会出事,八成是躲起来散心,公子要保重身体,赶明儿他毫发无伤地回来了,您却急病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事,他怨我呢... ...怨我和大少爷的事、怨我挂着那盏灯! 哪又怎么样,难道成亲前他不知道?既是心知肚明的事,翻旧账又有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的,江梦枕用手背遮住眼睛,我这几天细细地回想,他虽一直在意这事,但刚成亲的时候并没有逼我,反而给了我时间整理感情,像他说的那样一直等着我...但后来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让我畏手畏脚、屡屡逃避,他可以忍耐一年两年,却不能一辈子都忍受下去... ...周姨娘说的没错,我是在欺他辱他,二少爷是我的丈夫,有权要求我对他忠贞不渝,他已给了我足够长的时间,若我现在还要说你不是早就知道这样的话,那成了什么人了! 公子总是怜惜他,可你把自己逼成什么样了?要说有错,二少爷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难道就没错?更别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我看着都要气死,公子怎能把错处全揽到自己身上去?碧烟倒了杯热茶来,江梦枕接过去还没喝上一口,忽然气管发毛一阵猛咳,把茶水洒了大半,诶呦呦,这又咳了起来!要我说之前的补药该继续喝才是,身子是自己的,犯不着赌气! 不是赌气,只是没效用,我也没心思了... 江梦枕喝那补药本就是为了生育考虑,现在齐鹤唳离家不归,他自己又变不出子嗣,心烦意乱下干脆停了药。可是他不知晓这副药的药理,是先激发出寒气而后消除,他喝药的时间不足,寒毒没被清除,身体倒更坏了。 又过了半个月,驿站送来一封给齐老爷的信,落款是齐鹤唳,信上唯有寥寥几句话,说是他去了青州正赶上骠骑将军招募兵勇剿匪,便投了军。齐老爷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这糊涂东西,不做羽林卫却去当个小兵卒子,我真没看错他还不如在京里做个小吏捕快,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说着把信往江梦枕手边一扔,又冷冷道:怪不得老二要离家了,我看见你都要想起他本来大好的前程,更别提他与你日日相对... ...你只顾成全自己的孝顺,却让他做了个不孝的人,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二少夫人好自为之吧。 公爹婆母全厌了他,江梦枕抿着唇展开信纸,齐鹤唳没有一个字提到他、宛如他这个夫郎不存在似的,江梦枕却顾不得在意这个,投军剿匪几个字让他心脏猛跳,江碧城就是战死的,如今他的丈夫也要去沙场上拼命齐鹤唳为他做不成羽林卫,只有出此下策、用血肉去换军功。 江梦枕把信件收进匣子里,又从中取出那块刻着甲等头名的金牌,在手中百感交集地来回摩挲。 听爹说,我们二少爷投军去了?齐雀巧妖妖乔乔地扭进来,头上戴着点翠首饰,这套头面让她大出风头,戴了几天都舍不得换下来,我那庶弟真是的,一点事也不懂,他是庶出为了拼个前程去当大头兵,你可是侯门嫡子,他这样不顾体面地乱来,实在是平白辱没了你! 这话说的没道理,二少爷是我的丈夫,何来辱没一说?江梦枕淡淡地说:难道姐夫入赘齐家,也辱没了姐姐? 齐雀巧脸上一黑,随后又笑道:正是呢,我还真觉得他区区一个探花、只做了个六品主事,配不上我这尚书之女,与人会面时常常觉没脸见人呢! 江梦枕哪能听不出她的阴阳怪气,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金牌,更为齐鹤唳心疼心酸,羽林卫入选便是正六品,齐鹤唳又是武试第一,极可能从五品的羽林郎官做起,那时哪轮得到一口一个庶出的齐雀巧在这里耀武扬威?他逼得齐鹤唳不得不从一个无品无级的兵卒做起,天差地别的起点,不知什么时候齐鹤唳才能熬出头来,又要付出几倍的辛苦拼搏。 我倒觉得大可不必在意,是否相配不过是别人的碎语闲言,我只要二少爷平安回来,江梦枕浅浅一笑,出身门第虽重要,但真正有出身门第的人,反倒不会处处计较、失了身份。 齐雀巧素日只当江梦枕是个软弱的人,哪知道他只是不去计较,一时被噎得无话可说,半晌后才怒道:好、好、好,你是有身份的我就等着看齐鹤唳给你挣个诰命!你张狂什么? 不敢,我家只有我没有诰命,惭愧得很,我看姐姐生得才是诰命夫人的样子毕竟姐夫已经是六品主事了。 齐雀巧差点被他气个仰倒,紧咬着银牙扭身就走,江梦枕并不觉得口舌之争占了上风有多么得意,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金牌,缓慢悠长地叹了口气。 三个月后,齐府收到了齐鹤唳寄来的第二封家书,只有寥寥八个字:安好勿念,问父母安。同寄来的还有一张七品的振威副尉的委任状。 等到冬天齐鹤唳归家的时候,身上的轻铠是校尉以上的军官才能穿的,齐老爷在朝中也听说了青州剿匪大胜的消息,对着齐鹤唳又显露父慈子孝的模样,齐夫人摸不清状况,只先从齐鹤唳带回的人那里给江梦枕找些别扭。 我昨儿害喜、难受得很,晓风守着我不让下床,错过迎接庶弟了,齐雀巧裹着一件狐裘,施施然晃进挽云轩,她从齐夫人那儿得了消息,特意来探听虚实,听说他立了功,不知封了什么官儿? 江梦枕进退有度地答道:多谢姐姐关心,我听二少爷说,骠骑将军已把功劳簿报了上去,封赏还没下来。 原来如此,她眼睛四处一望,不见齐鹤唳在屋里,他人呢?我生怕你们小别胜新婚,来得太早招人厌呢,没想他竟已出门了。 肖小公子崴了脚,又新到这里不习惯,刚把他叫去了。 齐雀巧噗嗤一笑,挑眉道:怪道呢,原来是出去了大半年,心已野了!牵挂着别处,这屋里自然留不住他,我一会儿也要去会会这个肖小公子,想必是个美人儿吧? 江梦枕只道:肖小公子救了二少爷的命,不管生得如何都是我们的恩人。 齐雀巧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不说话,那种似乎看破了一切的眼神令江梦枕浑身都不舒服,看二少夫人这反应,我已猜得出他必定生得好看!也是,什么样的美人看上三年五载的也厌烦了,何况我那庶弟从来也不是个安分的小小年纪就对他的婢女动手动脚,逼得人家跳了凝碧池,你的侍从不也被他拉到床上去了?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说不定也早让他摸上手了... 大小姐慎言!江梦枕蹙着眉头打断她的胡言乱语,急怒间忍不住一阵咳嗽,他掩着唇断续地说:全是空穴来风、查无实据的事,咳咳...怎可如此污蔑二少爷的名声? 唉,我好心提点你,你却不领情。听说肖小公子今年只有十四?真是豆蔻般的好年华,若我没记错,二少夫人到我家来时,也是十四,你那时真真是天仙下凡一般...只可惜,这几年你又病又弱,连个孩子也怀不上。齐雀巧摸着微凸的肚子,极其得意地说:我们同年成亲,我如今已有了,而且晓风疼我、从不看别人一眼,我那庶弟岂有这样的定力?我看纳妾是早晚的事,你看你说几句话就咳成这样,病气将容颜也损害了,怎么留得住男人的心?我是为你好,你早有个准备吧。 江梦枕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但齐雀巧的话说得太难听、句句往他心窝里捅,他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喝了口热茶冲淡喉间的痒意,缓缓道:大小姐说的是,不如大小姐帮我去和太太说给二少爷纳妾的事,也好给齐家开枝散叶、生个长孙。 齐雀巧一心压倒刺痛江梦枕,却忘了这茬,又被江梦枕噎得哑口无言,晓风入赘我家,我的孩子自然也姓齐,她咬了咬唇,逞强地说:齐家的长孙已在我肚子里了! 太太的长孙在大小姐的肚子里,老爷的长孙却不一定。 江梦枕平日只是不说,不代表他不明白齐家各个人的想法,对齐夫人来说唯有齐雀巧的孩子是亲的,可对齐老爷来说,亲孙和外孙自然还是有差别的,齐雀巧如同被捏住七寸的蛇,挣扎得分外难看,你真厉害,我真小瞧你了,可再厉害有什么用?丈夫跑出去大半年,好不容易把人盼了回来,却丢下你去陪别人老爷的长孙说不定已经在那个肖小公子的肚子里了,你这个病秧子就独守空房吧! 她满面怒容地离开了挽云轩,江梦枕趴在桌上狠狠咳了半天。碧烟端着药进来时,见他坐在镜台前发呆,公子想什么呢?先把药喝了吧... 你让人去买盒胭脂,妆奁里的全干了。 您不是最不耐烦用那些香粉膏脂?碧烟诧异道:匣子里的还是成亲时备下的,只用过那么一次,怎么突然转了性? ...我气色太差了,江梦枕头一次对自己的容貌生出一种焦虑感,他用手指碰了碰自己血色浅淡的嘴唇,看上去太憔悴了,好丑。 这几天都没睡好,昨儿又吹了风、浸了雪,寒症又发起来,面上才显得没有血色,哪里就丑了?奴婢瞧着就像那捧心的西子似的,分外惹人怜呢!与其弄那些外物,不如还是将身体调理好,把那补药接着喝上一阵,自然容光焕发了! 你说的有理,江梦枕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喃喃地说:二少爷回来了,我是该好好地调理调理,和他好好地过。 作者有话要说: 梦枕是坠美的!!!! 多美的人都有容貌焦虑,更怕年华老去... 前面偶尔虐了一虐, 梦枕对二少爷的在意程度和虐度正相关。 第43章 欺人太甚 中午的时候, 江梦枕让人摆了饭,一直等着齐鹤唳回来,直到饭菜都凉了却一直不见人影, 江梦枕耐不住着人去催,小厮回来道二少爷带着肖小公子出门会友去了。 会友?江梦枕心里奇怪, 齐鹤唳何尝有过什么朋友, 八成是这次投军后新认识的人...他边想边拿起筷子随便一夹,冷了的扣肉凝着油脂, 江梦枕一阵反胃, 看着一桌子齐鹤唳爱吃的肉菜, 只吃这一口便已饱了。 没想到、真没想到,看你那么拼命, 我还以为你和我们一样不投军就要饿死,谁知道你小子他妈竟是个公子哥儿!虬须大汉一抹嘴,举着鸡腿道:那我们小肖大夫以后岂不是要做夫人太太了? 分卷(34) 张哥你胡说什么呀!肖华瞄了坐在身边的齐鹤唳一眼, 嗔了一句:喝你的酒吧,少来闹我! 还瞒什么,营里谁不知道你是他的小媳妇儿, 是不是老李? 老李是个瘦高汉子,他瞧了一杯杯灌着酒不言声的齐鹤唳,没搭话茬:你少瞎起哄, 在营里胡呲就罢了, 没个正经!我看小齐的酒量倒是见长, 还记得不,他一开始滴酒不沾,是咱们摁着他狠灌了一场... 怎么不记得!这小子一开始的时候真招人厌,和咱们住在一个屋里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话, 阴森得像个阎王似的!老子看他不爽,伙着你栓子、狗儿、瘦猴儿几个人灌他喝酒,没想到这小子两杯就倒,醉了后捶着床大哭、冰块儿脸化成了一汪水,可笑死老子了! 栓子、狗儿全死了,咱们队十个人,还活着的就四个... ...对了,瘦猴儿怎么还没来? 这不来了吗,矮小精明的男人推开雅间的门,笑嘻嘻地说:小生来迟,这厢有礼。 你他妈的!张哥笑道:半个字不认识的睁眼瞎,小生个屁!瞅瞅,你还穿上这绸子衣服服了,穿龙袍也不像太子,活脱脱一戏服! 瘦猴儿听了也不恼,跟各人打了招呼,坐到了肖华的另一边,将军虽不善谋也不善战,却有一样好厚道大方、说话算数!山匪的藏宝库让咱们几个小头目分了,每个人手里少说也有千把两银子,我买件丝绸衣服穿,你们大惊小怪什么?穷怕了不敢花钱的穷鬼,封赏下来最少是个七品武官,还穿着粗衣短打呢,不怕人笑话!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漆盒放在肖华面前,黝黑的脸隐隐发红,小肖大夫,多谢你治好我的腿伤,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弃。 肖华又偷眼去看齐鹤唳,见他还是没反应,有点赌气地打开漆盒,只见其中放着一根纯金的发簪。 嚯,这簪子得有二斤吧,老李打趣道:猴儿可真下本,晃得我眼睛都要瞎了! 多谢瘦猴儿哥,他把簪子举到齐鹤唳面前,齐哥哥你看好不好看?齐鹤唳只嗯了一声,肖华不依不饶地说:那你帮我戴在头上,好不好? 齐鹤唳看着他闪着期待光芒的眼睛,半晌后起身道:让瘦猴儿帮你戴吧...我再去添几个菜。 小齐怎么回事?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的...老李微微皱眉,他是几人中最大的,也最懂人情世故。 张哥夹了口菜塞进嘴里,我没觉得啊,他喝的不是挺开心的? 瘦猴儿拿着金簪忐忑地看着肖华,肖华一张小脸绷得死紧,从他手里夺过簪子胡乱插在头发上。用过饭后 ,大家各自散去,肖华缠着齐鹤唳带他去街上逛逛,齐鹤唳淡淡道:你脚不疼了? 肖华心里一慌,磕磕巴巴地说:昨儿正了骨,早上还有点疼,现在已经没事了。 齐鹤唳不置可否,带着他往东市走去,肖华是个山野中长大的孩子,何曾见过这样繁华的街市?他兴奋地睁大眼睛四处乱看,却发觉很多人也在看他,不由小声问道:齐哥哥,他们...为什么总看我啊? 齐鹤唳哪懂姐儿哥儿的心思,随口道:大约是你好看吧。 真的么?肖华高兴得抱住他的手臂来回晃,你也觉得我好看?那...我好看还是你的夫郎好看? 齐鹤唳一愣、还没答话,只听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齐二少爷? 是武公子,好巧。 是啊,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武溪春瞥了肖华一眼,这位是... 这是肖华小公子,在山崖下救了我的命。 原来是齐二少爷的救命恩人,你们这般拉拉扯扯的,我还以为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武溪春似笑非笑地看着肖华抱着齐鹤唳胳膊的手,故意问:梦枕怎么样?我最近有些忙,没去看他。 我昨天才回到京里,也不知道什么,齐鹤唳垂下眼睛,...想来还不错吧。 武溪春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又狠狠盯了肖华一眼,凉凉地说:我是真不懂男人了,大约外头的狗尾巴草,也是香的。 他抬脚走了,身边的侍从回头看了肖华头上一眼,露出和许多人一样耐人寻味的表情。肖华到底有点羞耻心,讪讪地把手放开来,咬着唇低声道:齐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京城里的规矩也太大了... 没事,别管他。齐鹤唳猜武溪春必然会去向江梦枕告状,与担忧相比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快慰、甚至期待,他带肖华回到齐家,其实是怀着怨愤的,他想让江梦枕也尝尝这种被道德绑架的滋味,为了所谓的恩人不顾伴侣的感受、还觉得自己坦坦荡荡,这不就是江梦枕曾对他做过的事吗?于江梦枕这不过第二天,他已忍了整整三年。 两人转进一家首饰店,里面珠翠琳琅、堂皇富丽,肖华终于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笑着看他不是因为他生得多美,而是因为他头上沉沉的金簪透出了一股穷人乍富的俗气,他听见两个小哥儿一面挑首饰,一面轻声笑话他的打扮:哪里来的乡巴佬?只怕把全副家当都戴到头上了,好没见过世面! 肖华又羞又气地拔下头上的金钗,转身跑到齐鹤唳身边,拽着他的袖子道:齐哥哥,你给我买一支新簪子好不好...我不要这个了!齐鹤唳手里正拿着一支羊脂玉的白梅簪,簪身仿照梅枝做成虬曲的形状,只在簪头雕了一朵梅花,显得颇为清雅不俗,肖华眼睛一亮、伸手要拿,你手里的好看,我就要这支吧! 齐鹤唳把簪子往身后一藏,你选别的吧,这支不行。 肖华撅起嘴,不高兴地说:你好小气嘛,人家救了你的命,不过要一支簪子,你都不肯买给我! 不是不肯,你挑支别的样式。 可我就喜欢这个! 肖华不管不顾地闹起来,掌柜的忙上前道:客官,店里有一支同款样式、红玉雕的梅花簪,您看... 肖华自然更喜欢艳丽的颜色,他把红玉簪攥在手里不放,齐鹤唳碍于脸面只得买下两支簪子,同时心里又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怕江梦枕知道、又怕他不知道,如果江梦枕为此不高兴,齐鹤唳会觉得痛快、更觉得自己被他在意着。 这天晚上,江梦枕终于和齐鹤唳一起吃了顿饭,齐鹤唳知道下午的时候武溪春来过,但江梦枕什么都没有问他,不知是宽容贤惠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菜好吃吗?江梦枕给他夹了一块扣肉,多吃些,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了。 齐鹤唳故意道:以前喜欢,现在却有点吃不惯了,味道太甜。 是吗?江梦枕笑容一顿,那...你现在喜欢什么口味?我下回让人去做。 随便吃一口罢了,投军时吃惯了粗糙食物,你的厨子哪儿会做呢? 江梦枕没了声,桌上仍是齐鹤唳爱吃的肉食,怎么吃两年多的东西突然入不口了,出去了半年却吃惯了嘴呢?江梦枕想到武溪春与他说的事,心里更是发堵,真不知道齐鹤唳如今吃不惯的是饭菜还是他这个夫郎。他喝了几口汤也觉得没滋没味,胡乱夹了几筷子便吃饱了,全不似成亲之初,两个人一顿饭就能有说有笑地吃上小半个时辰。 杯盘撤下去换上了热茶,江梦枕刚端起茶盅,忽然喉管里一阵发痒猛地咳嗽起来,瓷盅哗啦碎在地上,齐鹤唳顾不得杯热茶泼了一身,半揽着他问:...你病了? 没有,江梦枕咳得眼圈发红,缓了好久才说:呛、咳咳,呛到了...烫着你了吧? 没事。两个人挨得很近,江梦枕几乎靠在他怀里,齐鹤唳被他一碰、心里总是动摇,狠下的心软了一半,别别扭扭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塞进江梦枕手里,...给你买了个东西。 好漂亮的簪子,江梦枕眉眼中都是欣喜,羊脂玉晶莹润手,他有些心疼地问:花了不少钱吧? 这真是吊诡至极,从未缺过钱的江梦枕舍不得齐鹤唳花钱,而肖华却问也不问价钱便闹着要也许是他不识货,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不贵,现在我有赏金、还有俸禄。 一想到是你拼了命才换来的,我就觉得...江梦枕没说下去,俩人好不容易有些久别之后的温存,他生怕自己扫了兴,笑着说:帮我戴上吧,我真喜欢。 公子,先喝药吧... 齐鹤唳手下一僵,眼瞧着碧烟把那碗熟悉的苦药端给江梦枕,药味冲进鼻腔里他心里的邪火呼啦啦地又烧起来,我不碰你,你怕什么?他冷笑了一声,把簪子扔在桌上,你自己戴吧,我去书房睡。 情势陡转,江梦枕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别走!他下意识地拉住齐鹤唳的衣服,焦急间又咳起来,怎么了,咳咳...你、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有什么可气的?人也死了、灯也摔了,况且我现在也有个救命恩人,倒能略微体会一二你的心情,我不该怨你的你也别怨我! 二少爷这是干什么!碧烟听着忍无可忍,公子这几天身子不适,你刚回来就给他气受,他可怨过你什么?关于那个什么肖小公子的事,他可说了你一个字的不是?这也欺人太甚了些! 齐鹤唳冷冷道:欺人太甚这四个字,我是和你主子学的! 门被啪地甩上,江梦枕和碧烟都愣住了,那个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走进听雨楼的孩子,已再没了过去的模样。 齐哥哥呢,他今天怎么没去看我?肖华闯进挽云轩,昂着头问:是二少夫人拦着他,不许他见我吗? 江梦枕诧异地望向他,真不知道这样的话怎么能从一个小哥儿嘴里毫无羞耻心地问出来,可下一刻,他的目光凝结在肖华头发上,瞬间如坠冰窖、怔忪无言。 呦,肖小公子也来啦,可巧齐雀巧也来了挽云轩,她往两人头上一看,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这可真有意思,你们真有缘,竟买了一样的簪子! 肖华羞涩道:大小姐别打趣我了,我哪儿有钱呢?簪子是人家送的。 只怕二少夫人的也是吧?齐雀巧幸灾乐祸地说:你们运气真好,夫君一视同仁、又会疼人,以后相处必然更和睦了。 肖华红着脸不言声,江梦枕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想咳嗽、又怕被人笑话了去,只有强行忍着,憋得肺叶似乎都在发抖,每一根头发都像要燃烧起来,三千烦恼丝被白梅簪子挽着,那么轻盈的一片玉却沉重得好像能压断江梦枕的脖子,令他完全抬不起头来。 齐哥哥带我去逛首饰店,也不忘给二少夫人买簪子,他对你可真好。肖华的话里泛着酸意同时又在隐隐地炫耀,他年纪虽小却已懂了在感情中主动去拼抢劫夺,肖华如同一棵未经修建的小树、枝桠恣肆地乱长,人家看不惯他不守规矩,他也看不惯这些人假惺惺地装模作样。他就是喜欢齐鹤唳,根本不怕别人知道,即使当着江梦枕的面他也敢大声说出来只怕不敢承认的人,反而是江梦枕。 江梦枕根本没力气和他们斗嘴皮耍心眼,只疲惫道:我身体不适,两位先请吧。 我就说让你早做准备,你看看,为这种事气病了多不值当!齐雀巧拉起肖华的手,走,上姐姐那儿坐坐,瞧这小模样多招人疼,以后就是一家人,别跟我见外才好! 俩人亲亲热热地走了,江梦枕终于把憋着气的咳了出来,他抖着手把头上的玉簪抽出来,明明是一样东西,那天看着是多么让他心软心疼,今天瞧着又是多么可恨可恶!齐鹤唳真是个好学生,他从他身上学会了欺人太甚,反手就十倍百倍地还给了他,江梦枕握着簪子深感屈辱,而让他更心凉的是,这份屈辱是他的丈夫刻意给他的。 一念之间、天堂地狱,江梦枕这才发觉,那件事在齐鹤唳心里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过去的,琉璃灯虽然碎了,那些碎片却一直扎着齐鹤唳的心,压抑的感情扭曲了形状,怨怼滋长、恨意丛生,现在齐鹤唳要把那些碎片挨个拔/出来,一块块刺回江梦枕身上,弄得两个人都是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作者有话要说: 傻男人,你老婆才会心疼你花钱,小三只会多要几个包包。 第44章 求而不得 十天后, 齐鹤唳以剿匪首功封了五品振威校尉,骠骑将军亲颁旨道贺、搂着齐鹤唳的肩膀和他称兄道弟。原来这骠骑将军其实就是青州刺史,他家是青州望族、世代为官, 身上虽兼着个将军的职衔,于阵中对敌、排兵布阵却完全是个门外汉, 这几年北蛮在边关屡屡侵扰犯境, 不少流民乱军涌入青州,一帮亡命之徒啸聚于山林, 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闹得民怨沸腾惊动了朝廷。 朝中下旨让他带兵剿匪, 骠骑将军硬着头皮招募兵勇,本觉得毫无胜算、必败无疑, 哪知道行伍中竟有个极有本事的年轻人,先是孤身潜入匪寨,受伤归来后又带回了许多情报, 骠骑将军与他详谈之后,发觉他竟通兵法,依其所言攻入山寨, 齐鹤唳枪挑匪首又立奇功。就连山匪会在大败后袭击村子,齐鹤唳也早就有言在先,只是骠骑将军手下的士卒望见杀红了眼的山贼不战先退, 终至村庄被屠。齐鹤唳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不要命的事, 骠骑将军的功勋荣耀全靠着他得来, 自然对他青眼有加。 我在青州见你已觉得不俗,哪曾想你竟是尚书之子、侯府之婿!我朝武德不振,圣上因这次剿匪之胜龙心大悦,要留下一营青州兵戍守京畿、训练士卒, 我想着老弟你出身京城最合适不过,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没几分家世背景,如何做得了官?万望不要推辞。 齐鹤唳抱拳道:多谢将军提携。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你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家世,我看是前途无量! 分卷(35) 齐鹤唳没有接话,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这样的形容的,所谓的少年壮气其实只是意气之争罢了,他是和江梦枕赌气才去投军拼命的,他浴血拼杀时想的并不是国泰民安,而是如果他死在这儿,江梦枕会不会为他流泪、会不会为他诵经祈福,就像他过往的所有改变一样,齐鹤唳的人生轨迹与江梦枕息息相关他不是为国为民的英雄,只是一个小心眼儿的、和夫郎置气的小丈夫。 五千青州兵驻扎在京郊,成了京畿戍卫营、羽林禁军之外的第三支驻军。一支屯驻在京城周围的精兵意味着什么,没人会不明白,齐鹤唳虽然只是个五品校尉,但这五千人不一定认得皇帝新派下来的三品监军、四品副将,却都知道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齐鹤唳若由羽林卫出身,依他这样的性格,只怕很难与那些世家纨绔打成一片,说不定还要被嫉妒排挤,而他在青州军中从兵卒做起,军中大都是朴实的底层汉子,只要你有本事他们就会信任你、拥护你、跟随你。 江梦枕又在齐府门口等着齐鹤唳回来,今日青州兵在京郊大练兵马,圣上亲去观看,江梦枕心中忐忑担忧,不知齐鹤唳表现如何。他知道夫君如今对他心怀芥蒂,但江梦枕自觉有错在先,唯有将委屈憋在心里,他想齐鹤唳大约是故意的,故意也弄了个救命恩人回来、故意与肖华亲密,他要江梦枕尝尝他受过的罪,否则怎么也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即使猜到这是齐鹤唳的意气之争,江梦枕的感觉仍是难堪不已、堵心至极,他盼着丈夫早日消气,别再用这种伤人的方式和他闹别扭。 北风呼啸、日已西沉,几匹马踏着未化的雪终于出现在长街尽头,嚯,看你家门口的这两个石狮子,就知道是高门大户了!张哥是个直肠子大嗓门,要不是老子身上也有了官职,还真不敢上门嘞! 张哥、老李、瘦猴儿三人都封了七品副尉留在京中,他们是泥腿子出身,见了二品尚书的府邸心里已有些怯了,只觉得京城遍地是官儿,在家乡作威作福、鼻孔朝天的县太爷 ,给这些大人们提鞋都不配!几人缩手缩脚地下了马,瞧见朱漆大门旁边站着一个裹着白狐狸毛大氅的人,三人站成一排眼睛发直,瘦猴儿本觉得肖华已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小哥儿,但和这人一比,简直是野草和鲜花、流萤与日月,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亲娘嘞,他...他是谁啊? 张哥以为自己说的是一句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齐鹤唳板着脸平淡地说:他是江陵侯之子、晋王妃之弟...明显的抽气声传入耳中,他一字一字地接着说:也是... ...我的夫郎。 你成亲了?瘦猴儿脱口道:为什么从来没提过?那小肖大夫怎么办? 当着人家夫郎的面,你胡说什么!老李照着瘦猴儿的后脑勺拍了一下,他向江梦枕拱了拱手,垂下眼睛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说:实在是失...失礼了。 没事的,江梦枕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你们是二少爷的朋友 ,也就是我的朋友,千万不要见外了。 江梦枕的身份和容貌给了三人莫大的压力,他们谁也不觉得自己配与皇亲国戚做朋友,于是都低着头不敢接茬儿,江梦枕的话仿佛被北风卷到地上,显得好不尴尬。 老李、张哥、瘦猴儿 ,你们来啦!肖华突然从大门里跑出来,极熟稔地与众人打招呼,哼,你们是不是把我忘了?怎么上次见过后,全没了消息? 小肖大夫,我们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你呀!三人见肖华撅嘴卖乖,全围着他嬉笑打趣,江梦枕是高高在上的、多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紧张,而肖华却是与他们一样出身的人,说起话来自然放松许多。 江梦枕讪讪而立,他根本不认识齐鹤唳的朋友,肖华却是如鱼得水,与他们相处得分外融洽。他有些无措地看向齐鹤唳,他的夫君站在肖华身边,眼睛里只有所谓的救命恩人,仿佛根本没看见江梦枕的尴尬,他被刻意隔绝在外,所有人都围着惹人喜爱的肖华,包括他的丈夫。 在外面等了太久 ,寒风早把衣服吹了个透,江梦枕捂着嘴低咳了几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进去聊吧,齐鹤唳突然开口,引着三人往府中走,脚下不停地向江梦枕道:你自己回去吧,我们聚一聚。 ...好。江梦枕低低应了一声,众人与他擦肩而过,肖华被簇拥着像个得胜的将军,瘦猴儿紧跟着肖华,老李勉强挤出一句幸会,张哥回头看了他好几眼,江梦枕猜不透那个复杂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是同情还是可怜?是在为肖华抱不平,还是在嘲笑他自取其辱? 这真是一次好没脸面的会面,分明他才该是站在齐鹤唳身边陪他应酬见客的人,那个位置却在众人面前被明晃晃地夺去了,谁也没觉得有问题、所有人都似乎乐见其成。江梦枕几乎迈不动步子,走了好久才回到挽云轩,他面上无光、身心俱疲,下定决心要与齐鹤唳好好地谈一谈,早些结束这荒唐的一切,让生活与感情重回正轨,否则真不知道齐鹤唳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自己又能忍耐到哪一天。 兄弟,你怎么娶到这么个天仙似的夫郎?酒过三巡,张哥大着舌头道:这要是我的夫郎...嘿,真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稀罕! 你扯什么淡!轮得着你抱?老李见齐鹤唳的脸色一下就黑了,赶紧打圆场:说真的,你回头替兄弟们赔个不是,今儿在大门口,实在是没反应过来,怠慢了你夫郎... ...老张虽醉了,有句话却没说错,真是天仙般的人物,惊得我气都不敢大喘,生怕把他给吹坏了,兄弟真是好福气! 是么?肖华酸溜溜地说:不过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稀奇?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瘦猴儿哥,你说呢? 瘦猴儿咽了口吐沫,天黑了,我...我没看清。 肖华还要说什么,瘦猴儿从桌下拽了拽他的袖子,用手指了指外头,没一会儿俩人就借故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老李斟酌道:你既已有了那样的夫郎,那小肖大夫... 肖华只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蒙谁呢!老张打着酒嗝说: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嗝...他喜欢你,想嫁给你! 齐鹤唳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从没说过要娶他。 吓!没想到啊没想到,小齐你竟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嗝...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那话本子里都是这么演的,要我老张说,大不了你就把他收了房,反正你们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有的事,算是成全小肖的一片痴心嘛! 我成全他,谁有成全我呢?若是足够喜欢就能得到,那这世上再没有失意的人了,齐鹤唳冷冷道:何况,我平生最恨的事莫过于挟恩图报!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鬼话罢了,若我喜欢他,不用他施予任何恩惠,我为他死也愿意;若我不喜欢他,就算救了我一万次又怎么样呢?若救了一个人的命,就能得到他的心,我也不必这么烦恼了... 老李压低声音说:你若是无意,我看瘦猴儿对他有意思,那点子俸禄都花在小肖身上了...你不如早点和小肖说清楚,否则他会错意越陷越深,到时候就不可收拾了。 三个月之内,我会和他讲明白,现在就算我利用他吧... ...我从小就会骗人,向来不是个好人。齐鹤唳捏着酒杯垂下眼睛,三年换三个月,他到底舍不得江梦枕难受太久,他只是想要江梦枕明白他的感受,把齐凤举真正从心里挖出去,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坦然赤诚地相爱相守。 齐鹤唳的主意打得倒好,只是他漏算了人心叵测、世事无常,一颗心历尽失望冷透了,就再也焐不热。 小齐是有夫郎的,瘦猴儿抓耳挠腮地说:你早知道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肖华忿忿地说: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我救了齐哥哥的命,他对我又那么好,对他那个病秧子夫郎不过面上过得去罢了,你没看见今天在门口,他都不理他的! 他说过会娶你吗?你别傻乎乎地被骗了!瘦猴儿急道:别傻了,他的夫郎出身高贵、还长成那样,你哪里比得上人家,小齐能喜欢你什么?别做梦了好不好... 他都把我带回家里了,还能不要我吗! 说不定只是为了报恩,你会错意了! 哼,我看你就是嫉妒,你嫉妒我喜欢他!肖华冷笑道:原话还给你齐哥哥出身高贵、还长成那样,你哪里比得上人家,我能喜欢你什么?别做梦了好不好! 你...你!瘦猴儿气得胸膛起伏,攥着拳头道:行!你好自为之吧! 慢着,先别走,肖华叫住他,我让你给我带的东西呢? 瘦猴儿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把怀里的钱袋掏出来扔给肖华,...这里有二百两。 怎么少!都不够我打点下人的! 嫌少?你怎么不找你的齐哥哥去要!瘦猴儿盯着肖华皱成一团的小脸怒极反笑,他是名门少爷,我是什么呢? 诶呀,你真生气啦...肖华凑过去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我怕他看不起我 ,找他要钱好丢脸的,但这里花钱的地儿太多了,我没办法才找你的,瘦猴儿哥,你对我最好啦! 深宅大院真是吃人的地方,这才多久 ,我就觉得不认识你了...瘦猴儿叹息道:小肖,你想想我说的话,好不好?我们和他们从出生起就不是一样的人,你缠在这里面,能有什么好下场? 肖华敷衍地嗯了几声,他早被幻想中的情爱与富贵迷昏了眼,听不进任何劝告良言。 齐鹤唳一身酒气地回到了挽云轩,江梦枕一直没睡着,这时听到响动,忙披衣而起,追着齐鹤唳进了书房。 我有话和你说...他向齐鹤唳走几步,闻到扑鼻的酒味儿,成亲三年,江梦枕没见过齐鹤唳沾过一滴酒,不禁有些愕然地问:你喝酒了? 当兵的人,哪儿有不喝酒的?齐鹤唳自顾自地解去衣服,醉醺醺地说:你是来质问我的?是,我以前是答应过你再不碰酒,因为我喝酒犯过错,可后来啊...后来我发现那也不算什么大错洞房的时候你巴不得我不回去吧?酒是个好东西,一醉解千愁... ...愁啊,我烦心的事儿太多了,我的夫郎始终忘不了我大哥,我要事再不喝点酒,真要糟心死了! 这大约就是酒后吐真言,江梦枕被他指责了一顿、又气又愧,索性也豁出去把话全都挑明,我只是问问,谁又拦着你喝酒了?他拽住齐鹤唳胸前的衣服,齐鹤唳把外衣扔了一地,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亵衣,被他用手一拉,大剌剌地露出两片胸肌,江梦枕真恨不得在那漂亮健美的胸膛上狠狠捶上几下,你干嘛老是不依不饶的!我知道错了,你砸了灯还不解气吗?我猜到你是在报复我呢,鸣哥儿...别和我赌气胡闹了好不好?咱们踏踏实实、好好地过,行吗? ...你出去,齐鹤唳扭过头去不看他,快点出去,不要碰我! 江梦枕终于没忍住捶了他一拳,眼望见齐鹤唳身上长长的伤疤,又展臂抱住他的脖子,无奈又温柔地说:我的二少爷、我的小相公...你真真让我一点脸面都没有了,还要这么低声下气地哄你... ...他踮起脚尖在齐鹤唳唇边轻吻了一下,你到底要怎么样,嗯? 一连串的细碎的吻落在下巴和嘴角,齐鹤唳紧绷着一张脸,双手用尽全力交握在背后不能回抱过去!不能被他略哄一哄,就又和以前一样一头栽进去,如同一条记吃不记打的愚蠢野狗! 往常的齐鹤唳,是绝对禁不住这样的暗示的,但他这次打定主意要让江梦枕知道厉害,无论有多么想要、多么动摇,都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凭着一股发狠的倔劲儿生生地忍下了冲动。 江梦枕见齐鹤唳梗着脖子不为所动,又讨了个好大的没趣儿,他主动去吻他、说尽了软话,未尝没有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意思,他抛下矜持主动求欢示好,却被丈夫狠心地晾着不碰,似乎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江梦枕哪儿受得了这个,所有的血都往面上冲,脸上发红发烫、犹如火燎,几乎要烧穿了单薄的面皮,你...要跟我杠到底了,是不是? ...出去。齐鹤唳从牙缝里逼出两个字,江梦枕浑身一僵,缓缓地放下抱着他的手臂,臊得直欲把这两条丢人的臂膀斩了去。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他羞愤地转身急走几步,扶着门框垂头哑声道:看我难受,你很开心吗? 人终是去远了,齐鹤唳仰头向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双手的指尖在微微发颤,江梦枕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几句话、一个拥抱就能动摇他的决心。但齐鹤唳打定主意不肯善罢甘休,看着江梦枕为他难受神伤,让他心里既痛苦又痛快,他感觉到一种扭曲的满足快慰,仿佛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白玉观音终于被他拉下神坛,被迫体会到凡人的求而不得。 齐鹤唳栽倒在床上,在醉意彻底来袭前强迫自己一遍遍去回想江梦枕的话他想到江梦枕称他为我的二少爷、我的小相公,连胸口挨的一拳也觉得甜蜜;而后他又想到,江梦枕来哄他说不定只是因为一点脸面都没有了,并不是因为多么喜欢他他刚才并没有说过喜欢他!齐鹤唳扬起的唇角垮了下来,他抱着枕头不满地嘟囔了一声,闷闷不乐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 如果别扭也是一种美, 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狠作一回!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反正你很快没有老婆来安慰...... 我当然不认为梦枕是全然无辜的,小齐要追妻的原因,不在于梦枕没有错,而在于无论如何他不该把第三个人牵扯到他们的感情里,这样只会越缠越乱,幼稚的报复虽然痛快,但后遗症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当然,这样狗血就会洒得很快乐233 分卷(36) 第45章 人生长恨 江梦枕生来矜贵, 让他去做不体面的事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在齐鹤唳离开的大半年间,深悔自己在意脸面胜过在意齐鹤唳的感受, 如果在他们圆房的时候就把所有事说开了、不那样绷着劲儿各自忍耐,何至有今日?所以这一回他放下所有自尊去向丈夫求和, 得到的却是齐鹤唳无动于衷的冷漠拒绝, 他们虽是夫妻,但这样送上门去还被赶出来, 江梦枕简直无地自容、自觉没脸见人, 一连好几天没踏出房门半步, 二人同住在挽云轩,竟好些日子都没再见过一面。 齐鹤唳从军营回来, 远远看见一个人穿着件大红斗篷站在大门前,他心里一动,不自觉地夹了夹马腹, 直以为是江梦枕再次低了头,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他。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笑着说:齐哥哥, 我可算把你盼回来啦!你急什么呢,地上还有冰,滑倒了可怎么办?我就站在这儿, 又不会跑... ...是你啊, 齐鹤唳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他此刻毫无平时那种到家了的感觉,偌大的齐府从来都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只在江梦枕身边而已,他看了肖华一眼, 疑惑道:你这斗篷...是新买的? 是大小姐借我穿的,她人真好呢!肖华拉起斗篷转了一圈,好看吗? 不好看,你把东西还给她,别和她走得太近。 肖华垮了脸,不依不饶地问:哪里不好看?大小姐和嬷嬷们都说,我年纪小、皮肤又白,穿这种艳色最可人了! 齐鹤唳极轻地嗤笑了一声,他还记得江梦枕第一次和他说话,身上穿的就是一件猩猩毡斗篷,也是在这样阴寒的冬天,艳得天地都失去了颜色,那一年的江梦枕也是十四岁,穿着红色斗篷抱着白梅花走在雪里,真叫人移不开眼睛。十二岁的一见钟情被光阴反复打磨,一开始还能说是见色起意,但在年复一年的思慕中,齐鹤唳的心全然是按着江梦枕的模样长成的,他对他付出了太多的感情,别的人再美也无法与江梦枕相提并论。 我不懂这些,只是刚才远远看着,只看到了斗篷、没看到你,喧宾夺主的衣服,想来是不好看的吧。话一出口,齐鹤唳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故意送了江梦枕和肖华一样的簪子,此时又不想让肖华穿与江梦枕相似的斗篷,实在是无聊又别扭。 肖华闻言马上解了斗篷,摸着头上的红梅簪子道:真是的...我还觉得这件斗篷和簪子很相配呢! 齐鹤唳见他如此在意自己的话,不免有些动容,你还是先穿上吧,外头冷,回去换了衣服再还给她。 不穿啦,你觉得不好看,反正一点也不冷...话音未落 ,平地起了一阵风,肖华被吹得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打个喷嚏。 他红着鼻头偷眼去看齐鹤唳,齐鹤唳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利用了肖华的感情,到底心里有愧,于是扯过肖华抱在怀里的斗篷,亲手帮他系在身上。 瞧咱们二少爷多会疼人,齐雀巧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你说是不是,二少夫人? 江梦枕没说话,他望着肖华身上的簪子和斗篷抿了抿唇,是不是他有什么,齐鹤唳就也要给肖华置办什么?为了气他,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出生入死挣来的俸禄赏金,花起来还真不心疼! 齐哥哥只是怕我冷,二少夫人不会见怪吧? 这句话里的阴阳怪气、耀武扬威,连齐鹤唳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不明白肖华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又不得不感谢这份自不量力,如果不是如此,又怎么能刺痛江梦枕的心? 我怎么会见怪?你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江梦枕说救命恩人四个字的时候,眼睛直盯着齐鹤唳,齐鹤唳感觉到他的目光,就像是被主人看到后摇了摇尾巴的大狗,故意帮肖华又拉了拉斗篷。 江梦枕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他活活气死,低声说了句我先回了,转身就往挽云轩去了,齐鹤唳见他走了,也不再故作姿态,很快也跟着走了。 肖华望着两人的背影跺了跺脚,齐雀巧笑道:还不足呢,你已经够出风头的了!瞧这斗篷衬得你多俏! 可二少爷说我穿着不好看,谢谢大小姐,我还是还给你吧...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齐雀巧眼珠一转,她早打上了肖华的主意,齐鹤唳升了五品校尉,正压了六品的林晓风一头,她哪里甘心,正想着从哪儿淘换点银子,去各处疏通疏通门路,江梦枕这座大金山她早看得眼馋,不过抠出那么一点钱,她怎肯罢休,肖华的出现正好遂了她的心愿,想来是我们二少爷见惯了好东西,将这猩猩毡视作俗物了,也是、这东西本也配不上你的人品,倒把风采遮掩了... ...你可看到方才二少夫人穿的是什么?一根杂毛也没有的白狐狸皮,不知道有多难得!你若也有那样一件好衣裳,必定比他还要好看,让我们二少爷更移不开眼珠子了! 肖华心动极了,他这样的人进了富贵窝里,被齐雀巧有意的挑唆,先学会的就是比吃比喝、比着穿戴他心里发虚,只有在外物上找些安全感。可他手里又没什么钱、根本置办不起,齐雀巧就好意似的借他几样,等他穿惯用惯了,胃口也养大了、眼光也变高了。 在京里过冬,没有一件好皮裘是要惹人笑的,连奴才都看不起,齐雀巧又道:可惜我也只有一件,否则定要给你穿了去,这么好看的小人儿,没有好衣服穿不是暴敛天物么?其实皮裘这东西,不过穿一季,若是把什么东西暂时当了去换些银钱,等春天来了,再把皮裘卖了赎当,也就是了。 肖华满腹心事的回到水月阁,乌梅提了饭盒来,把里面的菜往桌上一摆,肖华立刻叫道:是不是取错了?怎么只有两个菜! 没错,只是没打点厨房... 齐府的下人向来没有规矩,连江梦枕那样正经的主子都敢怠慢,更别提肖华了,以前齐雀巧特意嘱咐过厨房,肖华这才吃上四碟八碗的好饭菜,这时她要逼他一逼,又递了话去,厨房的人自然就不再对他上心了。 他夹了一口笋丝,蹙着眉头呸地吐在桌上,好咸!这怎么吃? 肖华甩了筷子赌气往床上一躺,红果凉凉道:忍耐些吧,你也不是府里的主子,没名没分的,我们跟着你也都没脸,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难道你以前过的是顿顿鸡鸭鱼肉的日子? 肖华早忘了那些挖野菜的日子,此时竟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怎么就不是正经主子呢?他早晚是要嫁给齐鹤唳的!他哪里知道,就连齐鹤唳,没成亲之前过的也是冬天没有皮裘、饭菜寥寥几道的日子。齐雀巧把他的贪心惯了起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跨越阶级要付出的东西,远比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多得多。 肖华想到齐雀巧的话,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动到屋里的瓷瓶、摆件上,在这样的府邸里,若是没有身份,大概只有钱才能换来奉承和尊严。 齐鹤唳不近不远地跟在江梦枕身后,他不知道江梦枕刚才有没有看见肖华头上戴的簪子、又会不会因此对他发脾气,他如同一个靠着猛扯心上人的头发引起注意的愣头青,有意讨人厌地问:我送你的簪子,怎么没见你戴? 你还敢问?!江梦枕头发丝儿上都要冒气火星子,掐着手心冷笑道:不知道放哪儿了,难道我还缺那一根簪子?哼,那是什么罕物不成,整天戴着,也不嫌看多了腻歪... ...你送的又怎么样,难不成就让别的金的银的放着落灰? 如此夹枪带棒的一段气话,齐鹤唳听了却只想笑,他觉得发脾气的江梦枕离他更近,不再那个口口声声要与他做互给体面、相敬如宾的表面夫妻的无情人。好好好,我送的东西你不稀罕,也是,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呢?是我自取其辱罢了,幸而还有人不嫌弃,喜欢的什么似的... 江梦枕咬着牙加快了脚步,又气又恼地恨不能踹他一脚,压着火好不容易进到挽云轩,齐鹤唳又在他身后施施然地说:对了,那件猩猩毡的斗篷也是眼熟,是不是谁也有那么一件呢? ...你!江梦枕忍无可忍回身把齐鹤唳从台阶上推下去,不许跟着我!你可真讨厌! 主屋的门被甩上了,齐鹤唳捂着胸口忍不住浅浅一笑,这真是极其奇妙的体验 ,那样矜持守礼的江梦枕竟对他动手了,如同任何一个吃醋的夫郎一样对丈夫又打又骂!别的人都在担忧自己的伴侣不够好,齐鹤唳却怕自己的夫郎太完美、完美到永远只能仰望,他不想江梦枕一脸平静地和他商量两个人要做怎样的夫妻,好像所有的情感和进退都被预设得明明白白,然后江梦枕就戴上完美夫郎的面具,不再管他的死活。 齐鹤唳真恨不能冲进屋去,把江梦枕抱起来转上一圈,他自觉这是一种好的改变,他与江梦枕的关系似乎越来越平等了,不再是他一厢情愿地为江梦枕烦恼,江梦枕也会为他难受、伤心、生气。齐鹤唳被一时的快慰冲昏了头脑,其实他之所以感觉到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平等,只因为江梦枕越来越在乎他,而刻意伤害一个在乎你的人,是最不明智的事。 碧烟,把我那件海龙皮的裘衣找出来。齐鹤唳成天领着肖华这么个大活人在江梦枕面前晃,泥人也被激出三分火气。 压箱底好久了,怎么忽然想起来穿那个? 我冷,行不行呢?江梦枕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有本事他再去找件一样的... 碧烟笑道:我这就去找,怎么还闹上脾气了?要我说真是怕冷的话,还是要接着喝药,上次让二少爷一气,又撂下了。 他回来就是气我的,成心不让我踏实!江梦枕坐在妆台前梳头,我才不和他一般见识,自己过自己的,只当他没回来罢了。 他用过饭后,换了衣服向梅林走去,想来那株白梅又该开花了。他穿过一片片红梅往深处走去,迎面忽然飘来几片白色花瓣,江梦枕赫然看见有个人正在使劲摇晃着白梅的树干,在纷纷扬扬的梅瓣中笑嘻嘻地问:齐哥哥,你看这样像不像下雪呢? 你住手!江梦枕急走了两步,他看着满地的白色花瓣,连生气都没力气、只余下伤心,他极失望地看着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的齐鹤唳,难受地说:...你就看着他糟蹋这花? 江梦枕若不来,齐鹤唳必会出言阻止,可江梦枕来了,他反而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这有什么呢?也谈不上什么糟蹋,反正这花早晚也会开败的,不如博人一笑。 江梦枕心头一酸,眼泪险些掉出来 ,他觉着自己仿佛就是那株白梅花,被摧残得花朵飘零、狼狈不堪,而这两个人却站在树下笑得开怀。齐鹤唳为什么要用他的眼泪去博别人的笑?他们在这株白梅花下分明有那么美好的记忆,难道齐鹤全唳忘了吗?难道这株梅花、那些旧事对他来说是一文不值的吗? 齐鹤唳眼见着江梦枕的眼角一点点变得发红,心里也是一慌,他竟把人气哭了!江梦枕穿着和那天一样的皮裘,那时他们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么地伤感无言,他们在纷然飘散的落花中默默地对视着,好像诉尽了万语千言,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这是肖华插不进去的氛围,他赶紧像被吓到似的躲到齐鹤唳身后,探出头去看江梦枕,这花是碰不得的吗?二少夫人好像要吃了我似的... 有什么碰不得,不过是普通的一株花,我只是可惜...江梦枕收拾起情绪,淡淡地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二少夫人故意说我听不懂的话,肖华撅着小嘴道:我给你赔不是了,还不行吗? 花已经落了,道歉也不能重绽枝头,世人总喜欢做些无用功,一如让人伤心之后的苍白解释,他也伤过齐鹤唳的心,也许他的忍耐和讨好也是无用功,齐鹤唳很可能并没打算原谅他,只是想报复他、折磨他而已。 不必了。江梦枕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这回他没气力生气也不想质问指责,只垂着头踏着白梅花瓣往外走。 没一会儿,身后有人追了上来,把一枝白梅花塞进他手里,...你拿回去插瓶吧。 江梦枕瞧着手里缺少了许多花瓣的梅枝,凋残的花看着只会难过...我不要了。 他把花枝丢在地上,仍旧一个人走远了,齐鹤唳弯腰拾起白梅花,他想起自己曾那样小心地照看过江梦枕送他的梅花,连掉了一片花瓣都能发现,如今却任由别人把这株白梅弄得七零八落,而那么爱花的江梦枕,亦将梅花抛弃不顾,一任冰清玉洁的花朵沾染了尘埃。 寒风吹拂、暗香浮动,齐鹤唳捏着花枝,许久后才叹息般的说:这真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生可憾恨之事太多,他与江梦枕的这段情缘,也是由无可奈何的憾恨开始,又终至于更深的憾恨。 作者有话要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 第46章 一心一意 肖华虽有了倒卖东西换些银子的想法, 但他心里到底有个怕字,更不知道去哪里出货典当的,只有暂且把贼心按耐下来。 冬至这天又下了雪, 齐雀巧办了一场家宴,聚了人来吃热锅子, 她为了膈应江梦枕特意着人也请了肖华。肖华打扮了许久, 想凭着自己的好皮囊压倒众人,哪知到了地方一看, 是一座三面密闭、一面敞开的亭子, 所有人都穿着光艳的皮裘或者镶毛的斗篷, 只有他身上穿的是绣花棉衣。 齐雀巧招呼道:可把你盼来了,快坐这儿!说着把肖华拉到齐鹤唳身边坐下, 故作亲切的拉着手低声问他:可冷不冷呢?我选了这么个地儿,就是为了既能看雪又能吃锅子,我还以为你已去置办了裘衣... 不冷的, 谢谢大小姐。肖华觉得脸上抹的胭脂让整个脸都烧了起来,其实席上的老三老四和幺哥儿穿的也不过是嵌了毛的棉衣,可肖华看不出来, 只觉得合府人人富贵显耀,都在偷偷笑他没有皮裘穿说实在话,谁又会在意他?肖华总把自己想的太过重要, 他什么都没有, 唯有处处去争才能让人高看一眼, 反而比正经主子还要脸面。 分卷(37) 更让他心里发狠的,是齐鹤唳与江梦枕穿着一式的狐裘,雪白的皮毛没有一点杂色,衬得两个人愈发俊美般配。只可惜如此相配的两个人, 整场家宴互相没说一句话,齐鹤唳给肖华夹了几块子肉,还帮他调了酱汁,江梦枕对此视而不见,偶尔哄着另一边的幺哥儿吃些东西。 肖华吃了齐鹤唳夹到他盘子里的鹿肉,这才解了一口气,席面吃到一半,互听哗啦一声,多动的幺哥儿不小心打翻了酱料,一碟子黑漆漆的酱汁直倒在江梦枕身上,油光水滑的狐裘瞬间脏了一大片。肖华恨不能叫个好,又遗憾怎么不是一碗滚烫的汤泼在江梦枕脸上,他因嫉妒生出一种森然的恶意,人性之恶未经道德和学养的束缚,释放得残忍又野蛮,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这可怎么好!跟着幺哥儿的嬷嬷脸都吓白了,二少夫人赎罪,我们幺哥儿不懂事...说着使劲摁着幺哥儿的脖子让他向江梦枕赔不是,他们与江梦枕素无来往,只怕他要他们赔物赔钱。 这是干什么?别吓着孩子,江梦枕把幺哥儿从嬷嬷手底下救出来,用手绢帮他擦了擦嘴,柔声道:别怕,不过是件衣服,不值什么,回去接着吃吧。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没一会儿碧烟进来了一趟,江梦枕起身和她出去,回来后身上已又换了一件浅黄色的裘衣。 这颜色倒稀奇,齐雀巧忍不住看了好几眼,是貂毛的? 齐夫人也搭了句话:我看是野鸭子头脸上的毛,那是最细密不过的。 头发长见识短,你们可别丢人了,让人家听了笑话我齐家人没见过世面,齐老爷喝了杯酒,哼了一声道:这是海龙皮,先考有个皮帽,只不是这个颜色。 父亲说的是。江梦枕并没有什么炫耀的意思,只是他越是如此、桌上的人越是抓心挠肝,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好东西,是别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肖华简直要把盘子里的肉戳烂了,只恨江梦枕把世上的便宜占了个尽,而自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了。 散了席后,肖华变本加厉地围着齐鹤唳,竟一路歪缠到了挽云轩中,江梦枕自回主屋去了,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齐哥哥,你的书房里怎么还有张床呀?肖华一点不避嫌地在屋里逛了一圈,他见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显然不是只供小憩之处,心里一动赶紧问道:你不和二少夫人一起睡吗? 哪儿有未婚的小哥儿问人家夫妻房里事的!齐鹤唳微微皱眉,敷衍地说:...不过有个地儿累了略躺躺。 肖华瞥见床前放着的火盆心里更是欢喜,齐鹤唳显然在说谎,他为什么不与江梦枕同房呢?难道是为了自己!齐鹤唳是不是为了他和江梦枕吵架了?又或是他为了自己守身如玉,连夫郎也不去碰了!肖华几乎要醉倒在自己的想象里,齐雀巧的暗示捧杀、齐鹤唳的刻意纵容、江梦枕的隐忍不发,让他根本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他只是一个被利益与感情玩弄了的提线木偶,却觉得自己是话本中的主角乡野小民救了名门公子,从此飞上枝头、脱胎换骨,可话本之所以是话本,就因为它是杜撰编纂的故事,为了迎合了世俗人的异想天开。 桌上的又是什么?呀...这梅花是你画的吗,怎么没画完呢? 那是消寒图,齐鹤唳拓了江梦枕的旧稿,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偷偷画上几笔,昨儿忘了收起来,被眼尖的肖华瞧个正着,每天只画一瓣,画完了就是春天了。 这真有趣,亏你想的出来! 肖华拿起毛笔就要乱涂,齐鹤唳急得从背后去抽他的笔,这时碧烟正好端茶进来,眼见他俩的姿势好像是抱在一起画画一般,气得把茶盘往边上使劲一撂,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公子,你还有心看书!碧烟急急道:那边都搂抱上了!我送茶进去的时候,两个人正抱在一起画消寒图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咱们眼皮底下就敢这样,平时还不定怎么样呢! 消寒图?江梦枕心里一空,不敢置信地问:他们怎么会画这个? 您教给了他,他学会了去哄小恩人,好个现学现卖的二少爷!碧烟已对齐鹤唳失望透顶,对肖华更一句好话也没有,那东西是不愁吃穿的文人雅趣,他一个乡巴佬恨不能年年冬天都要冻饿而死,也学人家画消寒图,真不怕人笑掉大牙! 齐鹤唳在江梦枕为他布置的书房里搂着别人,还用他教他画的消寒图去讨好那个人,江梦枕本以为齐鹤唳是在故意气他、报复他,现在却忽然发现,也许是他想多了,齐鹤唳只是喜欢上了别人。 此念一生,一切都翻转了模样,所有的事在江梦枕眼里都不再是斗气,而是羞辱和背叛。若齐鹤唳为了气他而纵容肖华,江梦枕在气恼羞愤之外还能品到一点点蛮缠的酸甜,可要是齐鹤唳是因为喜欢肖华而任他骑到江梦枕头上,那就是对正配夫郎赤/裸裸的羞辱,更是对他们婚姻的关系的背叛不必去谈什么感情或誓言,只说规矩,就算齐鹤唳要纳妾,那也该按礼数行事,宠妾灭妻是遭人唾弃的负心行径,更何况肖华还没有进门! 江梦枕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一转眼,他们已经成亲三年了,他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齐鹤唳确是可以纳妾了... ...江梦枕曾对周姨娘亲口承诺过,若无所出会主动给齐鹤唳纳妾,他那时说得轻巧,却不想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自己竟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二少夫人,齐鹤唳的小厮垂着头走进来,二少爷请您过去一趟。 江梦枕神游般的嗯了一声,起身往书房走。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偷偷捂着嘴笑起来,他们以前跟着齐鹤唳只叫阿大、阿二,是江梦枕为他们取了秦戈、吴钩两个威风的名字,他们是愿意二少爷与二少夫人和好的,至于那个肖华,比他们还差的出身,东施效颦地处处摆出主子的款儿,府里哪有下人看得起他?他们因此耍了个心眼,私自过来搬请二少夫人,定要坏了这小蹄子的好算盘。 江梦枕恍恍惚惚地站在书房门口,只听里面的肖华撒着娇道:二少夫人刚才穿的,就是这种海龙皮吧?真好看呢,齐哥哥,我也好想要一件...你把这件改了尺寸给我穿穿,行不行呢? 江梦枕脑子里嗡地一声,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牙齿都在打颤,他忍无可忍地猛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肖华抱着海龙皮裘不撒手,齐鹤唳背对着他,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大约还是偏宠纵容的吧? 二少爷,江梦枕的一双凤眸中急速地聚集起朦胧的水雾,他试图把眼泪含在眼眶里,却终是无法控制地让一滴热泪顺着脸颊砸到地上,...那是我父亲的遗物。 齐鹤唳闻言头发都要炸起来,他再顾不上闹脾气,转过身匆忙地解释:我没想给他!我怎么会把这个给他呢!我只答应让他摸一摸... 江梦枕直以为齐鹤唳叫他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此时见他落泪、又不敢提了,一颗心真是碎个稀烂,偏偏肖华见江梦枕一哭、齐鹤唳立刻态度大变,他哪能让江梦枕凭着几滴眼泪就把齐鹤唳的心拽回去,冷笑着插嘴道:二少夫人干嘛这么小气?你不愿意让齐哥哥给我东西,直说就是了,何必扎他的心?你从娘家带来的每样东西,都可说是遗物了,幺哥儿方才也弄脏了你宝贝遗物,你怎么装大度不去骂他?这东西已给了齐哥哥、便是他的,他要给谁便给谁! 你住口!齐鹤唳可算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把皮裘放下,你出去! 齐哥哥!肖华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眼圈也红了,你怎么能吼我!你答应了爷爷要照顾我的! 齐鹤唳顾不上和他扯,向外头喊了一声:秦戈、吴钩把他送回水月阁! 江梦枕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肖华被连哄带劝地拖走后,他走进屋里,把掉在地上的海龙皮裘捡起来抱在怀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坠下来,一滴滴如鲛珠般悬在细密的银毫上,他突然好想爹娘、好想在爹娘呵护下被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的日子。 二少爷,江梦枕把脸埋进柔软的皮毛里,他闻到糗衣上特殊的熏香味儿,这香还是他母亲配制的,放在衣箧中能避虫吃鼠蛀,他哽咽地说:即使我对不起你,可我爹娘对你是没话说的,你不能...不能把他们用过的东西给别人! 齐鹤唳听见他闷闷的哭声,心里真如刀绞一般,江梦枕因为他哭得好惨,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吗?对不起,齐鹤唳走过去紧紧抱住他,我怎么会把你给我的东西给别人呢?何况还是岳父曾穿过的,我再糊涂也不至于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若说荒唐,刚刚搂过别人现在又来抱他,岂不是更荒唐?江梦枕挣开他的怀抱,脸颊蹭着皮毛缓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抬起头道:你纳了他吧。 什么?齐鹤唳以为江梦枕会打他骂他就算打他骂他齐鹤唳都认了,却没想到江梦枕直接冒出这样一句话!这才多久、连这个冬天还没挨过去,江梦枕已经想放弃他!齐鹤唳觉得他似乎总是那个被江梦枕放弃掉的人,放弃他去想着大哥、放弃他去相信胭脂和朱痕、放弃他把他推给肖华,他喜欢了江梦枕几近十年,受了不知多少心酸委屈,怎么江梦枕才熬了这几天就受不了了? 送出香囊的不是他、打碎了灯的不是他、要把皮裘给人的也不是他,但所有的事都被扣在了他脑袋上,成了无法洗脱的罪名、成了江梦枕放弃他的理由。齐鹤唳性格中的偏执执拗,让他觉得这些理由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江梦枕从来都不够爱他。 我是说,你纳了肖华吧。江梦枕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白梅花、消寒图、海龙裘,江梦枕不知道下一样会是什么,也许云团也会被抱走送给齐鹤唳的新欢,人的贪心是他控制不住的东西,肖华的野望欲念在齐鹤唳一次次的回护中膨胀起来,已挤压得江梦枕喘不过气,他实在受不了一样样地失去在乎的东西、干脆求个痛快,...把我的丈夫也给他好了。 原来你的丈夫,是个谁要都可以拿去的东西。齐鹤唳一次次在江梦枕这面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江梦枕却始终不肯爱他,那他为什么不能去爱别人?齐鹤唳憋着火道:救命之恩,以身相报,是吧?肖华这个人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却有一样好至少他对我死心塌地、一心一意!我只想要有个人对我一心一意! 这话听到江梦枕耳朵里又是指责了,他想也许自己主动提纳妾的事正中齐鹤唳下怀,齐鹤唳早就放弃他了,转而去喜欢一心一意的肖华。江梦枕的所有忍耐和挽回全成了笑话,他三心二意的时候好歹还保有尊严,这次他想一心一意地对他了,却连尊严都没了。 这话你回来的时候就该和我说,何必互相折磨呢?我还能拦着不让你纳妾不成?反正我在你眼里,永远是个三心二意的人了,有人一心一意地对你,我...我也高兴。江梦枕咽泪装欢,苍白的脸上勉强绽出一个笑,维持着正配夫郎的体面,恭喜二少爷了,这是有益子嗣的好事,以后有了美貌又贴心的新人,也不用天天和我置气了。 你觉得我和你置气,是为了纳妾?!齐鹤唳气得头壳都要炸开,我在你心里到底成了什么人了! 我真不知道,鸣哥儿...二少爷,江梦枕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去找能明白你的人吧... ... 他抱着裘衣往外走,齐鹤唳三两步赶上去伸出手猛地拍上门,把江梦枕困在门板和他的胸膛之间,你不明白我,我却是知道你的...火热的吐息洒落在江梦枕敏感的耳廓,你要我纳妾,占个贤良的名声,然后就把我彻底地推开,再不许我碰你,对不对? 柔软小巧的耳垂被惩罚似的咬了一口,江梦枕疼得倒抽了一口气,极具侵略性的湿热的吻一个个落在后颈上,他颤了一下,咬了咬唇道:你放开,我不想... 你不想,就把我赶到书房;你不想,就给我纳个妾来生孩子;你不想,我就得放开你,让你把我想成一个最最可恨可恶的人!齐鹤唳的手臂越收越紧,咬牙切齿的语声中满是怨念不甘,你想了,就向我勾勾手,就主动来撩拨我几下,我不肯向你投降,你便觉得丢了天大的面子,一连躲着好几天不肯见人!这公平吗?你一直以来对我公平吗! 他用手指捏住江梦枕的下巴,把他的脸硬转过来,低下头贴着江梦枕的嘴唇喃喃道:今天又和我闹了这一场,我再一次成了混蛋了!那也是你...把我逼成一个混蛋的!他狠狠地吻了上去,江梦枕仰着头用手肘去推他,齐鹤唳单臂圈住了他的腰,挟着不停挣扎的江梦枕去到书桌旁。 他一手将书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一手握着江梦者的腰把他举到桌上,裘衣被扔在椅子上,江梦枕胸膛起伏地躺在消寒图上 ,颤抖的指尖把宣纸上的梅花揉得乱七八糟,他断断续续地说:你就是...混蛋!你只会欺负我...我都答应了,你让我清静清静不成吗? 你要我纳妾,要我和别人做这样的事? 齐鹤唳又要吻他,江梦枕闭上眼睛侧头道:难道...难道你和别人没有过吗? 齐鹤唳怒极反笑,故意凑在他耳边说:你问的是谁?胭脂、朱痕,还是... ...肖华? 江梦枕默然不语,齐鹤唳的头发垂在他手边,他摸索着发丝在食指上卷了一圈,剧烈起伏的情绪和齐鹤唳毫不留情的动作让他的眼泪又流下来。 这一次的浓云密雨,很难说快乐,也很难说不快乐,两个人在事后都觉得心里愈发空荡荡的。齐鹤唳无疑是深爱着江梦枕的,而可悲之处在于,他根本不知道一段良性的感情该如何发展,一开始是一味的隐忍承受,后来是通过别扭的伤害来获取一点点爱意包容的反馈,而江梦枕因种种人的介入始终对他不够信任,且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对齐鹤唳动了真情,他之所以这样难受绝非仅仅因为他的丈夫做事不和规矩、没有给他该有的体面。他们两人之间并非没有感情,这段姻缘却在牵缠误解之下如同雪堆沙铸一般,轻易便被动摇了根基。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本人不支持皮草制品,没有买卖没有杀害! 故事背景极其封建,不会遇到点困难就和离,还有的虐, 作者本人不支持这种感情观,受了气就离他妈的! 分卷(38) 第47章 年关难过 这个新年, 对许多人来说都极其难挨,北蛮小股部队又开始在边境试探扰袭,因上次出兵大败之故, 朝堂上一边倒地主和,当今圣上秋猎时坠了马, 入冬后时有呕血、一直都不见好, 皇子们的夺嫡之争也摆上了台面,政局云波诡谲、纷繁复杂, 正在不可预期的变动之中。 后宅中更是波澜席卷, 永安伯府的赵夫人被奴仆告发, 当年为妾时毒杀主母,永安伯知情包庇令妻子枉死, 而后还将赵氏由妾抬妻,京中世家一片哗然,皇上亲下旨意将赵氏腰斩于市, 令永安伯将爵位传给儿子、退思己过。张夫人的儿子已被逐出族谱,赵夫人的孩子被打回庶出身份,终是安致远报了母仇、袭了爵位。 华胥, 我跟你说,其实致远早就知道是赵氏害死了他的母亲,武溪春压低声音道:奴仆手里的证据都是他这些年暗中收集的, 只是隐忍不发罢了... ... 你夫君实在是个有城府的人, 这些年恐怕是一直谋划着, 江梦枕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若有这样的本事,上次那个在你的参汤里偷放红花的人,岂会走脱了? 武溪春笑着一拍手, 提起这事,我倒有个好消息!那丫头事发后私自逃走,我将她的画影图形给了我哥哥,这一年多都没消息,我本以为抓不着她了,谁想到这月初在城门口让守城卫兵拿住了!我哥哥审了她许多天她都不吐口,前几日传话来说,爱管闲事的英扬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事,把人给提到刑部大牢去了,这回我倒要看看所谓的玉面阎罗有多大本事,审不出来我正可好好地笑他一笑! 你对这英小公爷也太刻薄了些,人家如此帮你、你却不领情。 我是小时候被他欺负怕啦!武溪春将泡乏了的茶叶换成新的,微微蹙着眉头说:你说奇不奇怪,又过了这么久,我在饮食上处处小心,大夫也说我身体很好,这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呢? 江梦枕在心里暗暗一算,武溪春嫁给安致远已有五年多,如今安致远又袭了爵位,子嗣更是要紧,难怪武溪春着急,想是缘分没到,等开春了我陪你去京郊的观音庙拜一拜,听说很是灵验的。 你怎么打听起这些来?武溪春玩笑地往江梦枕小腹上轻轻摸了一把,你也着急了不成? 江梦枕下意识地一躲,肚子里竟抽痛了一下,他捂着小腹道:你吓我一跳,多大了还动手动脚地胡闹! 我完全没有用力啊...你、你不会是已经有了吧! 武溪春急得要去叫大夫,江梦枕无奈地拉住他,都说了只是吓到了,你真是听风就是雨。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忽而润墨进来回话:公子,外头李姑娘要见您。 武溪春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道:哪个李姑娘? 李青萝李姑娘。 怪了,她怎么来了...你请她进来吧。 李青萝很快走进来,她打扮得很是精致,头饰衣装皆价值不菲,与向时朴素怯懦的丫鬟大相径庭,而最惹人注目的是她隆起的肚子,怀孕的肚腹坠在单薄的身躯上,看上去分外夸张惹眼。 见过少夫人、江公子。她扶着肚子盈盈下拜,江梦枕静静打量着她,见她抬起头不躲不避地回看过来,心里暗奇,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清李青萝的眼睛,她以前从不敢与人对视,如今不知为何有了底气,倒让他刮目相看了。 真是稀客,你嫁人后还是第一次回来,以后常来才好,武溪春说了几句客套话,又问:此来有事吗? 李青萝看了江梦枕一眼,有些犹疑地说:我想,我的事还是和您单独谈吧... 正好,我也该回去了。 江梦枕解意地告辞,武溪春皱着眉拉住他道:江公子是我至交,你直说就是了。 这样不好吧,李青萝捏着衣角,我也是为了少夫人的面子着想... 我的面子?武溪春弯下腰把喵喵叫的雪宝抱进怀里,不以为意地说:你若给我面子,便依我的话。 既然如此,那小女子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李青萝用手理了一下鬓发,用她又轻又细的声音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肚子里这孩子,是少爷的,我想少夫人应该知道。 武溪春摸着猫的手一顿,他很慢的抬起头,怔怔看了李青萝半天 ,而后转头一脸茫然地望向江梦枕,一字一字地问:她刚才,说什么? 江梦枕心内大骇,他们刚才还在讨论孩子的事,下一刻就有人怀着安致远的孩子找上门来!他握住武溪春冰凉的手,勉强镇定地说:李姑娘,这话不能胡说,你已嫁为人妻,此言置你与安少爷于何地? 我根本就没嫁人,若说嫁,我也是嫁给了少爷... ... 你是说,安致远骗了我,他...他一直把你养在外头?武溪春猛地睁大眼睛,浑身不可抑制地开始发抖,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若不是我怀孕了,我是永远都不会说的,李青萝噗通跪在地上,楚楚可怜地哀求道:我知道少夫人是个好人,您赠给我店铺和嫁妆,青萝实在感激不尽,您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勾引少爷、是我不要脸!可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爹啊... 她开始使劲磕头,高耸的肚子挤成了可怖的形状 ,武溪春呆若木鸡、根本反应不过来,江梦枕感觉不对,起身阻止她道:你别这样,先起来说话。 这时,受到冷落的雪宝从武溪春怀里跳了下来,李青萝突然大叫一声往后倒去:这猫扑我,救命! 大胆畜生!有个人从外头急步赶进来,一脚将雪宝狠狠踢飞出去,俯身抱住李青萝道:你没事吧?可伤到哪儿了没有? 武溪春听见雪宝的哀叫,惊醒般扑过去把猫抱在怀里,安致远...安致远!念着负心人的名字,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你可真对得起我!你们可真是把我耍得团团转! 安致远抱着李青萝,他见武溪春哭得这样惨,心里不是不愧疚,只是事已至此,就算是为了子嗣考虑他也必须迈出这一步,我是不该瞒你,可你也不该让雪宝扑她!她到底怀着我的孩子,你有气冲着我来,别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安致远的心完全是偏的,眼见着武溪春的脸色极速灰败下去,江梦枕忍无可忍地说出言道:安少爷,我看得清清楚楚,雪宝根本没碰到她!你又怎么能断定,是桃源要猫扑她的? 是,少爷别生气,是我自己胆小,雪宝没扑我、真的没扑我...李青萝抓着安致远的袖子,隐忍又委屈地说:都怪我上门来惹少夫人生气了,我本是来请罪的,少夫人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我都该受着,我不过贱命一条,只是孩子何辜?我只希望少夫人认下孩子,至于我自己,能伺候少爷已经是我的福分,从来都没奢望过什么名分。 你别怕,这事本也不怪你。安致远小心翼翼地扶着李青萝站起来,向江梦枕淡淡道:江公子,我们有些私事要处理,就不留您了。 江梦枕一开始没有走,后来就失去了体面告辞的时机,他看了武溪春一眼,武溪春向他点了点头,哑声道:我没想到是这样的事,让你难堪了... 我不难堪,倒是有些人的嘴脸难看得很,令我开了眼界。江梦枕安慰地抚了抚武溪春的后背,你若有事,就派人去找我。 武溪春红着眼睛嗯了一声,目送着江梦枕出了屋门,安致远站在李青萝旁边瞧着他,平心而论,他对武溪春是有感情的,甚至很喜欢这个出身显赫、性格纯稚的夫郎,但他永远忘不了小时候被后母关进柴房饿得头昏眼花时,是李青萝给了他一碗冷饭,在他年幼无助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是李青萝而非武溪春,所以他不能辜负那一饭之恩、不能辜负柔弱可怜的李青萝。 你也不必把我想的太坏,安致远开口道:我虽给青萝买了个院子让她暂住,但是只碰过她一次,我应酬喝醉了,车夫不知怎么,把我送到了她哪儿,只那么一次,她便有了。这些日子,我本也打算告诉你,只是怕你怪罪她、不好开口,如今她为了孩子自己上门请罪,你也不要对她太苛了。你不是问过我,是否要为了子嗣纳妾吗?如今有个现成的 ,也少了你挑选的功夫,以后咱们还是一样,只纳她进来生儿育女罢了,你是我的正配夫郎,这是绝不会变的你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第48章 恼羞成怒 这么说, 我还该谢谢她了,谢谢她帮我解决了子嗣的难题?!武溪春怒极反笑,他真不知道安致远怎么能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我嫁给你五六年, 始终无所出,你与她只有一夕之欢, 她却这么怀上了, 哈!她真是好福气,看来确实是我身子有毛病, 不能为你开枝散叶... ... 他缓了口气, 强撑脸面着冷笑着说:你既认我是你的正配夫郎, 就该知道为夫君纳妾是我的事,两年前你就说过要纳李青萝进屋, 我那时没答应,不是因为我妒忌容不得人,而是因为她无才无貌, 现在看来更加一条无行无德了,我若给你纳妾,自然要挑好的, 岂能选上她?你如今是生米煮成熟饭,先斩后奏逼着我认下她的名分,哪里给我半分正配夫郎的体面?还说什么绝不会变!安致远, 你已经变了, 又或者你从来都是个满嘴谎话的人! 安致远蹙眉道:你何必较真, 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她与你比,自然是无才无貌的了,且她不过是一个怯弱的孤女,对你能有什么威胁?你也说自己成亲后无所出, 我为了子嗣纳妾,你父兄也是没话说的,你何必看不开?只当老天赐给我们一个孩子,以后我们该怎样还是怎样,难道这些年我对你还不够好?还不够体贴温柔? 安致远虽想将李青萝纳进门来,却并没有想放弃武溪春,他待武溪春的体贴温柔一开始确是刻意的讨好,后来已有八分全是真心,武溪春灵动活泼,实在是个可人儿,家中有如此一个夫郎,若不是他小时候的执念太深,安致远早把才貌并不出众的李青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安致远从八岁起,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同样的三个:为母亲报仇、承袭永安伯、娶青萝妹妹为妻,后来他为了实现前两个愿望,放弃了第三个心愿,费尽心思娶到家世显贵的武溪春。 安致远幼时曾有个游方道士为批命,给了四句判词:金麟岂是池中物,只应漂母识王孙。归荣便累封诰命,为报当时一饭恩。说是他命里有一贵人,他此生的荣辱兴亡皆系于此人一身,后来李青萝给他的一碗冷饭,正应了道士的批语。成亲后,安致远有一回去庙里烧香,有个和尚追出来和他说:不可忘恩负义,否则定有灾殃。那时正是武溪春不许他纳李青萝为妾的时候,安致远本已有心将李青萝嫁给他人一了百了,可和尚的话又让他迟疑了。 李青萝虽然貌不惊人,却自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情态,更懂得利用这种怯弱让男人对她产生怜惜的保护欲,当她抱着安致远的大腿赌咒说若要他嫁、宁愿一死时,仿佛真是一条攀着大树的柔嫩藤萝,唯有仰仗的他的鼻息而活,安致远鬼迷心窍地为她另置别院,俨然是外室的对待,而李青萝的野心却不止于此。 安致远确实对武溪春撒了不少谎,但他只碰过李青萝一次却是真的,毕竟李青萝在他心里相比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更像是一个执念堆积的符号。那天他把多年收集的罪证交给心腹仆人,眼看着大仇得报、袭爵在即,唯有同为幼时执念的李青萝,才能分享他的感受。两人摆了酒菜说了不少童年的时候,酒醉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和李青萝衣衫不整地搂抱在一块儿。安致远的第一反应是慌乱,他害怕武溪春知道后伤心,而他随即惊觉,他早已做了太多让武溪春伤心的事,其实安致远是怕看见武溪春的眼泪的,所以在李青萝怀孕后 ,拖着迟迟不敢告诉武溪春。 但他确实需要一个子嗣,现在这个孩子来了 ,安致远舍不得不要,只有硬着头皮让武溪春接受,至于李青萝这样闯上门来,他倒没觉得奇怪,母亲为了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李青萝在他这么多年记忆中,从来都是个柔弱无害的形象,哪有胆量上门挑衅呢? 你对我好,你对我好就是带这个大肚子的女人来羞辱我?!武溪春可不是任人揉捏的受气包,他是个极纯粹的人,因而爱恨更加分明,此时他气得浑身的热血都往头顶冲,用手指着安致远的鼻子大声斥骂: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站脏了我的地方,没得让我恶心! 李青萝拽着安致远的袖子想哭又不敢哭似的抽泣,嘴中不知是拱火还是道歉地来回重复:少夫人要怪就怪我吧,别骂少爷,少爷他不容易,从小到大受好多苦,让人好心疼...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知羞耻!少夫人就发发慈悲,可怜可怜少爷的孩子吧! 你知道自己犯了错,怎么还敢来见我呢?武溪春恨不能冲上去给她一个嘴巴,你既敢偷人,就该知道后果,你和你的孩子只会一辈子让人看不起!现在要我发慈悲,我一夜没睡等着他回来的时候,谁可怜我?!安致远,我记起那天了,我一直等着你到天亮!后来你说和同僚去应酬,我问了英扬,他说那天根本没见到你,说你不定是去会哪个小情人了!我不信、还骂他毁你的名声,把他赶出去了... 安致远烦躁地打断他,你提英扬干什么?他又是什么好人?哼,只会哄你罢了。你别再前三扯四和我闹,如今我已经是永安伯府的继承人,你竟敢让我滚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武溪春嗤笑了一声,好,你倒和我摆起伯府继承人的派头,那就问问你,这屋里吃的用的铺的挂的,哪一样是你伯府的?你真要我撕破脸说出好听的来!你这些年的吃穿用度都是我置办的,我正要问问你,两年前你从哪儿得了一笔银子金屋藏娇?我又要问问她,花着我给的钱睡着我的相公,她穿的戴的烫不烫人、怎么还能装出这副无辜的模样?! 这句句话真是说到安致远的死穴上,他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所有袭爵带来的荣光皆被武溪春扫落在地上,事实就是他这些年都在吃软饭,全靠着夫郎丰厚的嫁妆周转打点!他想起自己朝武溪春伸手要钱的窘迫,虽然武溪春为了保全他的脸面,在成婚后很快把一大半的铺面庄子都交直接给他打理,但那几次的经历让安致远久久不能释怀、让他在武溪春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也是因此李青萝的崇拜仰视让他更加受用连他养着李青萝的钱都是从武溪春兜里刮来了! 分卷(39) 安致远的第一反应不是羞愧而是愤怒,他大吼道:你这是要和我一文一文地掰扯了?你很快就会是永安伯夫人,这诰命又值多少钱?你这倒不算了! 我就算不嫁你,也是武阳伯之子!都是伯府,谁又比谁高贵些?武溪春挺直腰杆,丝毫不肯低头,你用这诰命去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吧,我不稀罕,我现在只问你要东西!你告诉我把李青萝许了人,告诉我只把她当妹妹,如今你撒谎的证据就在她肚子里!我算是瞎了眼,她的嫁妆、这些年我给她的东西,我通通都要要回来,否则我就去官府打盗窃官司这也不是你们永安伯府头一次上公堂了,真该让京里的人看看,你们安家简直是祖传的忘恩负义! 你不要欺人太甚,不过是几两银子、几件东西,我替她还就是! 你替她还?你先把铺面的账本都拿来给我看看我不只要她还、我还要你还! 安致远见他如此寸步不让,怒从心头起三两步冲到武溪春面前劈头甩了他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武溪春嘴角渗下一丝鲜血,把鲜红的孕痣染得更艳,他在娘家娇生惯养,父母爱如珍宝,哪曾挨过嘴巴?他被打得愣住,半晌后才用手指抹了抹嘴角,不敢置信地颤声问:...你打我? 安致远动了手后,也呆在原地,他看见武溪春细嫩的脸颊上渐渐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痕迹,心里瞬间懊悔不已,疼不疼!他试着去碰武溪春红肿的伤处,却被人倒退几步躲开了。 你...你再想想吧!安致远看着垂头不语的武溪春,有些慌乱地说:你婚后无所出,还不许我纳妾,告到哪儿去都是不占理的... ...你非要和我闹成这样?青萝不是什么恶人,就算你恨毒了她,把她纳进府来,你一辈子是正配、永远拿捏挟制着她,还不出气吗? 安致远,武溪春缓缓地哑声道:你忘了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了宠妾灭妻,你一直恨你父亲,到底却是和他一样的人! 胡说!安致远心里一紧,青萝不是歹毒的赵氏,你...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你摁着我的头纳她进府,我宁愿一死! 武溪春用盈满泪水的眼睛望向他,单薄纤细的身躯隐隐发着抖,他怀里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猫,一人一猫都受了伤、好不凄惨可怜,安致远冷硬的心被他的眼泪浸软,缓下口气道:其实我是想要孩子,你若实在不愿意... 少爷,我肚子好痛!李青萝突然扑倒在安致远怀里,捂着肚子哭着叫痛,孩子是不是出事了?他在肚子里打滚,好疼啊...救命! 安致远一愣,赶紧把她打横抱起来往外走,口中急道:快去请大夫!快! 他们终于离开,留下了一室的破碎狼藉,润墨从外头走进来,看见武溪春脸上的伤大惊失色,骇道:公子!你的脸... 去找人,武溪春看着怀里被踢得动弹不了的白猫,哽咽地说:雪宝...好像不行了。 第49章 防不胜防 雪宝直着脖子嚎了一夜, 润墨几次去请安致远,李青萝哭着叫疼,安致远满心满眼都是未出世的孩子, 哪儿还顾得上一只猫?到了第二天,李青萝和孩子丝毫无损, 雪宝却在武溪春怀里闭上了眼睛。 武溪春哭了整宿, 到后来连眼泪也流不出来,雪宝曾是他与安致远的媒人, 成亲以后, 武溪春始终无子, 雪宝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也曾捏着雪宝的小爪子逗趣地朝安致远喊爹爹, 安致远一边笑他傻一边接过雪宝喊儿子他确实是傻的,现在李青萝有了安致远的亲生儿子,谁还会记得雪宝呢? 中午的时候, 安致远终于抽出空闲来看武溪春。安少爷你可算来了,润墨抹着眼泪说:您劝劝我们公子吧,雪宝天亮的时候就没了, 公子到现在还抱着不肯撒手... ... 安致远走进卧室,见武溪春垂着眼睛靠在床柱上,双眼哭成了一对粉桃, 脸上的伤处被泪水泡了一夜, 更显得红肿可怖, 雪宝像平时一样窝在他膝上,却已经没了呼吸。 死都死了,你还抱着干什么...雪宝到底是他踢死的,安致远心里很是别扭, 他既愧疚又不想低头,狠下心强道:你怪我昨儿没来,难道我该放下那边的娘俩,来看你的猫? 武溪春根本不理他,安致远在屋里踱来踱去,因慌乱心虚越发恼怒起来,你倒是说话啊,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武溪春像是积攒了许久的气力,半晌后才哑声开口:什么话都叫你说了,我还说什么... ...雪宝是自己死的,我的脸也是自己撞的,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全是咎由自取,这样行了吗? 安致远抿了抿唇,知道自己怎么也不该动手打了武溪春,耐下性子道:你别怨我,我不是不关心你和雪宝,夜里实在脱不开身... 我没让人去叫你,是润墨自作主张,若我知道,是断不肯让他去讨人嫌的。武溪春仍靠着床柱一动不动,只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盯住安致远,雪宝本就是你的猫,我怨什么?你喜欢它的时候,一天来我家里看三次,现在不喜欢了,就把它一脚踢死... ...我只是觉得它冤枉,想来你的宝贝疙瘩是全然无事的吧,它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这样送了命。 安致远也知道冤枉了雪宝,雪宝性情温顺、又不是第一次见李青萝,岂会无缘无故地扑她?想是李青萝自己心怯,觉得武溪春要对她不利,累了雪宝受过,安致远对李青萝从小到大的维护已经成了习惯,即便如此也不觉得是李青萝的错,雪宝说到底不过是一只猫罢了。安致远只恨自己下手太重,他是个精于算计的人,纳妾的事正是夫妻间一场博弈,他自觉要了雪宝的命最不该之处,是给了武溪春一个发作的由头,让他失了先机、落了口实。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再赔你一只猫就是了... 看来雪宝在你心里,真的就是一只普通的猫,你当年对它那么上心,只是为了利用它接近我,对吧? 安致远忙借机表白:我自然是为了你,我说是为了看雪宝,其实只是想见你... 嗯,我知道,看来你是没变的。 武溪春脸上竟绽出一个轻微的笑,安致远心里一动,以为他终于肯揭过此事,赶紧凑过去搂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咱们这多年的感情,岂是假的?我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李青萝肚子里的孩子只是个意外,我心里的人只有你...昨天对你动了手,我真是懊悔极了,我给你上药好不好?可怜见的,眼睛也哭得肿了,这不是剜我的心肝吗? 武溪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极近的距离下一寸寸地打量安致远那张斯文儒雅的脸,我好像是第一次把你看的这么清楚... ...如果李青萝那边现在来叫你,你去不去呢? 不去,我只陪着你。 如果来人说,你不过去,孩子就保不住呢? 安致远下意识地犹疑了一下,看着武溪春的脸色仍旧道:我又不是大夫,去了也没用。 看来你今儿不是大夫,昨儿倒是了...话没说完,外面果然有人来叫,说是李青萝的肚子又疼起来,安致远被架在当中,满脸都是为难之色,武溪春冷笑着站起身,快去吧,你比大夫还管用呢...我只告诉你一声,我要回家去了。 为什么?安致远脚下一顿,你又闹什么? 她只是叫了一声,你就踢死了雪宝,若是她这一胎出了什么事,我怕我就不只是挨一个巴掌那么简单了,惹不起躲得起,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你不许走!安致远看着他脸上的伤心里发虚,大声喝道:把大门锁上,不许少夫人出门! ...你敢! 武溪春抱着雪宝的尸体往外冲,安致远追在他身后纠缠,润墨他们也和安致远的小厮们拉扯成一团。一群人走到伯府门口,眼看着红漆大门就要在武溪春眼前关上,惊急之下他看见街上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经过,心里一喜脱口叫道:英扬!快帮帮我! 英扬应声转头, 小春儿!话音未落,他赫然瞧见武溪春脸上骇人的五指伤痕。 我艹!英扬心里像被塞了一团火,他从小就是霸王,根本顾不得许多,从马上翻身下来使劲推开大门,抬脚就往安致远肚子上狠踹,你他妈打他?还是你看着他挨打! 安致远冷不防被踢了一溜滚,他狼狈地爬起来道:...你少管闲事! 谁说是闲事?小春儿的事就是我的事儿! 英扬,武溪春叫了他一声,英扬浑身一颤,以为他要责怪他伤了安致远,却听武溪春缓缓道:我要回家,请你送我回家...成吗? 成!怎么不成!英扬吹了一声口哨,白马应声跪了下来,武溪春不顾安致远的挽留坐上了马背,马鞭在空中啪地甩出一声脆响,英扬横眉冷目地牵起缰绳,咱们走,我看谁敢拦着! 安致远一阵心慌,他看着坐在马上的武溪春,不知为何有种他再也不回来的错觉,不依不饶地又冲过来喊道:桃源,你别走!左右还是因为青萝的事,我把她送走、不再碍你的眼,好不好? 这回你又要把她养在哪儿?外地?乡下?和孩子一起交给别人照顾?等孩子长大了,再接回来认祖归宗?武溪春连头都没回,他知道安致远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李青萝和孩子、不过是暂且退让而已,安致远就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他能为了爵位多年来谋划隐忍,也能为了不得罪武阳伯府做出无数的空头许诺,敢做就要敢当,你何必怕我父兄看见我脸上的伤?又何必把李青萝送到别处去?别再让我看不起你了! 驾!英扬伸手在马上拍了一下,白马长嘶而行,安致远还要再追被英扬反手用马鞭在脸上抽了一下,他挑眉回头道:我这一鞭本想抽畜生,没想却打了个禽兽! 他举着鞭子吊儿郎当地挥来挥去,安致远终是不敢靠近,捂着脸眼睁睁地看着武溪春骑马走远了。 江梦枕回到府中,一直为武溪春暗暗担忧,哪想到晋王府那边在晚上来了人,说是王妃得了急病,让他赶紧过去看看。 江梦枕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一路赶到晋王府中,只见江梦幽脸色发青地躺在床上已昏迷过去,瑜哥儿和妹妹珍姐儿扑在床前哭个不停,屋里伺候的人比往常少了许多,江梦枕顾不上别的,急急先问:晋王呢? 王爷奉旨去外地办差,中午已出城了! 那大夫呢? 府里的名医让侧妃叫去了,江梦幽从娘家带来的陪房丫鬟桃夭哭着说:王爷不在,王府不放外男进来,外头请的大夫不让进门我是逼得没辙了,才让人去告诉公子的!而且,王妃早上还好好的,中午用了饭后突然腹痛呕血,不久就晕过去了,依奴婢看,不像急病,倒像是... ... 江梦枕心头突地一跳,桃夭姐姐,都这种时候了,你只管说! 王爷一走,王妃就病了,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那位进门之后,王妃的日子已不好过,我看这不是急病,桃夭猛然跪地道:倒像是中毒! 江梦枕直欲咬碎一口银牙,他拉起桃夭道:你把姐姐的王妃印信和诰命服绶捧了,跟我来! 说着他抱起哭闹的瑜哥儿,用手绢擦干孩子脸上的泪,轻声说:瑜哥儿别怕,小舅舅在呢,咱们去找大夫救你娘,一会儿你听我的话,好吗? 瑜哥儿抱着他的脖子点了点头,江梦枕让碧烟留下照顾珍姐儿,带着其余的下人向侧妃院里闯去。 几个小厮在院外拦住江梦枕一行人,毫不客气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放肆?丫鬟仆妇捧着东西来来往往,伺候在这里的人,倒比王妃正院的还要多。 这话该是我问你,江梦枕冷冷地看着他们,晋王世子在此,你们是谁的奴才敢不行礼? 这...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他们奉了侧妃的命令守在这儿、不许放人进去,原以为王妃来不了,其余人没有资格更没有胆量硬闯,哪想得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抱着世子来闹事。 跪下!瑜哥儿绷着一张小脸,王府里的下人何时这样没规矩了? 他虽是个孩子,却是正儿八经的亲王嗣子,合府中除了王爷王妃没人大过他,侧妃的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全跪在地上,江梦枕抱着瑜哥儿进了侧妃的院子,季氏正歪在榻上和侍女说笑,见一群人涌进屋里,吓得立刻坐起身来。 江陵侯之子江梦枕,见过侧妃。江梦枕向她行了一礼,本不该打搅侧妃,只是世子要找孙大夫玩耍,听人说孙大夫被侧妃请了来,我只有带着世子冒昧求见。 原来是江公子,怪不得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季氏仍坐在榻上,用手理了理鬓发,孙大夫早就回去了,你们去别处寻人吧。 江梦枕看了一眼桃夭,见她摇了摇头,便知道这全是托词,他把瑜哥儿放在地上,笑着说:孙大夫和瑜哥儿玩捉迷藏呢 ,你带着嬷嬷们去把他找出来吧。 你们敢!季氏叫道:我看谁敢在我院里放肆! 这是晋王府,难道还有晋王世子去不得的地方?江梦枕在瑜哥儿背上拍了一下,瑜哥儿会意地带着人跑了出去。 季氏忙命人去拦,他虽是世子,但我是他的庶母,按规矩也可以管教他!容不得他胡闹! 按规矩,王妃印绶在此、犹如亲至,侧妃明明看见了,怎么到现在还敢端坐于榻上呢?江梦枕不卑不亢地说:梦枕没有诰命在身,更不敢代王爷王妃管教侧妃,只是今日之事众人皆看在眼里,侧妃不向王妃印绶行礼,难道是心有不满? 江梦枕身上自有一股矜贵的气派,有意施展出来时让人不敢小觑,且又占着理,季氏用规矩压人反被挟制,只得磨磨蹭蹭地下了榻,用手护着小腹对着王妃印绶行了大礼,一个头磕下去,两边的侍女赶紧来搀,江梦枕见了这情景,心里隐隐有种不妙的猜测。主子都让人压了一头,奴才们也不敢再拦着瑜哥儿,很快孙大夫就被从后面的房间里找了出来,江梦枕也没再问什么,恭恭敬敬地朝侧妃行了个礼,带着瑜哥儿告辞了。 分卷(40) 侧妃留我用午饭,菜一道一道地上,坐了一个多时辰菜都还没上完,我也不敢催促...孙大夫抹了抹头上的汗,伸手去搭江梦幽的脉,脸色顿时一暗。 江梦枕紧紧蹙着眉,怎么样? 王妃中午用的是什么?饭菜可还留着? 桃夭马上答道:王妃留意着呢,每顿饭食都取了一小碟另存着,大夫请跟我来。 孙大夫将十几碟菜一一看过,拈起一片粉红花瓣道:这是夹竹桃啊!此物最毒,怎么会用来做配菜? 大夫可能解毒? 这倒不难,幸而王妃有心,否则无法确认所中何毒,便会耽误了。 孙大夫自去施针抓药,江梦枕心有余悸地问桃夭:姐姐从何时起要你留意饭菜? 从侧妃入府后不久,王妃就开始处处小心了。 王爷与姐姐,最近...感情如何? 桃夭苦笑了一下,公子今儿也瞧见了,那季氏岂是个省事?更何况她爹的威望在朝中越来越大,晋王也不得不给她几分薄面。王妃又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两个人为季氏拌了几次嘴,王妃淡着王爷,那边趁机笼络王爷的心,最近王爷来的越来越少了... 江梦枕只觉得心口发闷,两个时辰后,江梦幽总算醒了过来,瑜哥儿珍姐儿又哭了一阵,各自被嬷嬷哄去睡了。江梦枕坐在床侧,握着姐姐冰凉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反倒是江梦幽强撑着精神,勉强笑道:吓着你了吧? 姐姐,江梦枕声音发颤,季氏她...她怎么敢! 我也没想到,王爷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敢对我下手,看来她确实着急了。 她急什么? 因为她怀孕了。 江梦枕虽有猜测,心里仍是咯噔一下,可晋王不是许诺过... 男人的许诺,听听就罢了,江梦幽语气很淡,幸而我从来不信,也谈不上有多失望。 江梦枕知道姐姐虽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伤心的,晋王...近来待你好不好? 江梦幽沉默了许久,而后才慢慢地说道:算起来,我嫁给他已近七年了,孩子也生了两个,什么样的美人,日复一日地看着,也该厌倦了。我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季氏只有十七,正是明媚鲜艳的时候... ...季氏未嫁过来时,他搂着我说的是夫妻情分,等他怀里抱着新人的时候,哪儿还记得我、记得夫妻情分?再说了,季氏是他娶回来的贵妾,他们做什么都是该然,难道我还能拿着他一时兴起的许诺去责怪他让季氏怀了身孕吗? 第50章 离心离居 我真不懂, 江梦枕觉得压抑极了,那又为什么要许诺呢?有口无心的誓言不如不说,徒然惹人伤心。 也许说的时候是真心, 后来变了,也许本来就是哄人的谎话, 为了混过去好交代罢了。江梦幽轻叹了一声, 男人变心的时候是最无情的,一开始是包庇、纵容, 而后是彻底的偏心, 以至于没有底线的维护。他对季氏正在兴头上, 季氏的胆子是被他惯大的,就算我费劲了心思手段, 季氏只用占个新鲜,便已胜得毫不费力,况且还有镇国公的势力扯在里头, 我也懒得去自取其辱。以后我只将门户看得更严些,护好瑜哥儿珍姐儿就是了... ...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倒惹你更加担忧了, 你放心,晋王虽对我淡了,倒也不至于看着我死, 再说我也处处有意提防, 这次只是太大意了。 江梦幽和一个想要杀了她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在内没有了丈夫的宠爱庇护,在外也没了娘家的势力支持,江梦枕什么忙也帮不上,这种后宅中的算计, 无论多么小心,也还是防不胜防,江梦枕最后只一字一字地说:姐姐千万保重。 在回府的路上,江梦枕好几次喘不过气来,经营一段感情是何其的难,假意真心、新鲜诱惑,根本没有什么能够长久的东西。武溪春在成婚前已对安致远芳心暗许,江梦幽与晋王儿女双全、过了数年恩爱亲密的日子,到头来都落得个惨淡的下场,那么他和齐鹤唳呢?既没有相知相许、也没有相亲相爱,只有不尽的误会和争吵,以前有死去的齐凤举横亘在两人中间,现在有不顾规矩的肖华纠缠不休。 江梦枕有一种灰暗的无望感,从成亲的那天起,他就对这段姻缘缺乏信心,三年过去了,两个人之间依然有太多没有说开的事,在遮掩别扭之下无从建立起坚实的信任与紧密的联系。江梦枕甚至不知道齐鹤唳是不是喜欢他,如果他喜欢的是他,为什么不敢给他看朱痕手里的香囊?如果他喜欢他,又为什么让肖华插进他们之间?大约齐鹤唳在乎的只是作为丈夫的尊严,所以江梦枕只有用正配夫郎的体面去回应他的试探。两个人都没有从这场幼稚的报复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反而让本就脆弱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连表面的和睦都维持不下去。 江梦枕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令他心力交瘁,他多希望丈夫能抱着他安慰一二,对他说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哪怕这也是一句有口无心的搪塞。可下了马车,他看到的是齐鹤唳和肖华并肩站在大门口,肖华看见江梦枕,故意拉着齐鹤唳的袖子撒娇道:齐哥哥,咱们快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齐鹤唳嗯了一声,他见江梦枕脸色极差,忍不住问:你去哪儿了? 江梦枕看着他道: 你又要去哪儿? 齐鹤唳不知他从哪儿回来 ,江梦枕也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这样的生疏隔阂哪儿还像是一对夫妻? 今天是我的生辰,齐哥哥要带我去太白楼庆贺呢!肖华身上穿了一件新的狐裘,竟是极好的品相,少说也值五六百两银子,衬得他越发娇小可人。 原来是肖小公子的好日子,恕我没有备礼了。 二少夫人若真有心送我什么,肖华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那就把齐哥哥送给我吧! 这无异于当面的挑衅,江梦枕心情已差到极点,冷冷道:他不是我的,我管不了他的事,你若想要、自取便是,何必问我?反正他自己有手有脚,要跟谁走、我也拦不住。 说完他负气而去,成亲三年,他们俩都没有好好地庆贺过一次生日,齐鹤唳倒陪着肖华去什么太白楼!肖华看着江梦枕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我开个玩笑罢了,二少夫人怎么恼了? 他岂会拦着我,只嫌我走的不够快罢了...齐鹤唳抿了抿唇,走吧,瘦猴儿他们该等急了。为肖华在太白楼摆席过生日,其实是瘦猴儿的主意,齐鹤唳不过是个陪客,可话从肖华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齐鹤唳特意给他庆生,又惹出一场误会。 江梦枕回到屋里,抱起云团躺在床上,他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怄得连晚饭也没吃,就这么胡乱地睡下了。 英扬将武溪春送回武阳伯府后,马不停蹄地赶去刑部大牢审犯人,那个在武溪春的参汤里偷下红花的丫鬟终是受不住刑,交代说红花是李青萝要她下的,安致远有一次撞见了她动手脚,却什么都没有追问,因为只有武溪春一直无所出,他才有纳妾的借口。英扬听了,恨得咬碎一口银牙,他猜安致远瞒着武溪春的事定不止这一件,暗中派人跟踪武溪春与李青萝,誓要所有事彻查清楚。 弟弟,这事你到底想怎么办?武溪春的大哥急急道:我去把安致远那厮揍一顿给你出气,如何? 哥,你别去,我已与他离心了,今后他爱怎样便怎样,让他和那李青萝过去吧,我要回家来! 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你嫌我了?还是爹娘不要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这么年轻,就此与丈夫离居了,后半辈子怎么熬? 你让我忍耐着和他过下去,那才叫煎熬!武溪春咬着牙说:我宁愿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后半辈子,也不要看着那两个不知廉耻的人天天在我眼前晃! 武阳伯叹气道:小春儿,不是父亲不愿你回来,若只是为了纳妾的事,大可不必闹成这样。你没生下一儿半女,安致远为了子嗣纳妾,咱们要是为此发难确是不占理的,你让他知道厉害也就罢了,到时候父亲和你哥哥再去弹压弹压他,也就是了。一个妾而已,你何必放在心上?等她生下孩子,你抱来养就是,再说点难听的,你就是去母留子,又怎么样?后宅里死个把人的事,你还怕咱家兜不住? 我干干净净的一个人,知道这些勾勾搭搭的事已经污糟得不行了,为了保住这样的丈夫还去沾人命官司,简直是疯了心!武溪春扑进武夫人怀里,娘,哥哥和爹都嫌我,都要把我推回火坑里,您要给我做主啊! 武阳伯还要再说什么,武夫人一挥手道:急什么?小春儿这才回家几天?只管先住着,至于那安致远,他如此欺辱我儿、欺辱我武家,现今该着急害怕的是他,你们逼小春儿干什么?离居便离居,看看是我家小春儿离不得他,还是他离不得我武家!老大明儿就带人去,把小春的嫁妆全封起来,铺面的账本也带回来,我要好好查查账,看看他这些年嚼用了我儿多少东西,又给了那姘头多少甜头,只剩了空架子的永安伯府又赔不赔得起! 武夫人一锤定音,武阳伯和武大哥也不敢再多话,他们也气安致远的忘恩负义,当初求亲时说的那么情真意切,现在领着大肚子的外室回来要正配夫郎难堪,简直是岂有此理!但勋贵世家是最要脸面的,轻易不会闹出夫妻不谐的事端,更别说离居甚至和离了,也就是武溪春受宠,否则与夫家闹了矛盾,又不被娘家接纳,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时硬着头皮再回夫家,从此后就得任由人家搓扁揉圆,再没有抬头挺胸的一天了。 武大哥第二天就带着一队小兵去了永安伯府,护院们哪儿拦得住带刀的军爷,任他们闯进府去。武大哥转进武溪春住的院子,赫然发现里面有人,他的火腾地冒了起来,一脚踢开门,大吼道:安致远呢?给我滚出来! 你是什么人?李青萝被润墨从屋里揪了出来,她捂着自己的大肚子颤声说:少爷...少爷出去了。 那你是谁?你是少奶奶吗?武大哥冷笑着说:你住这里?这是你的屋子吗? 李青萝答不上话,吓得只会发抖,武大哥极瞧不上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向润墨道:去把屋里的东西全清点一遍,少了什么记下来,对了,再翻翻这贱人身上! 哪儿还用翻,她头上的簪子就是少爷的! 什么玩意儿!你碰我弟弟的东西上瘾是不是? 武大哥的话音未落,安致远从院外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见李青萝被人押着,小兵院里来回穿行,赶忙询问:大舅哥这是干嘛? 大舅哥?你叫谁?这不是你的新夫人吗?我可不是她哥哥,安少爷几时又娶了妻,我还没道贺呢! 大舅哥说笑了... 我说笑?她若不是你的妻子,怎么能住在这儿?我弟弟刚回娘家几天啊,他的屋子都让人住了,看来你是不想他回来了,也罢,你干脆给我一张休书,咱们断亲! 误会,这真是误会啊!我一直等着桃源回来,天天让人打扫着这屋子...安致远蹙眉看向李青萝,你为什么在这儿? 李青萝哭哭啼啼地说:我...我是来打扫屋子的! 武大哥哼了一声,你们永安伯府是没人了,要个大肚婆来打扫屋子,还把簪子打扫到自己头上去了! 她眼皮子浅,还请大舅哥原谅... 我岂会与她一般见识?这样的女人,我懒得多看一眼,真不知道你图个什么,我等着看她能给你下个什么金蛋!武大哥指挥着小兵在武溪春的嫁妆上贴封条,你赶紧把小春陪嫁铺面的账本送到我家去,咱们好好算算账! 大舅哥,何至如此啊!安致远仍不知悔改,我只是为了子嗣罢了,闹成这样传出去对你们武家也不好,难道桃源为了这点事就要离开我,那他以后怎么办?难道大舅哥没有纳妾? 我是有妾,武大哥推开拦阻他的安致远,寒着脸道:但我至少不用我老婆的嫁妆去养妾室! 武大哥带着小兵离开了,院里满地狼藉,屋门上被贴了重重的封条,安致远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想起以往每次回来,武溪春都会在院里给他留一盏灯,那盏写着诗的纸灯笼还挂在檐下,却再没人去点亮了。 李青萝捂着肚子只会哭,本就普通的脸被泪痕和怀孕的浮肿弄得更不堪看,安致远看着她,不知道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上一章最后,主要是姐姐在王府的处境改动了一下,重新看一下49章后半哈,么么哒。 第51章 自取其辱 肖华的十五岁生日, 是他此生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从乡野来到京城,头一次感受到泼天的富贵、无尽的繁华, 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席上摆着美馔珍馐, 入夜的街市上点着千万盏的灯, 比他在山中看到的星还亮、还多。 瘦猴儿出了大血包下了太白楼的整个二层,邀了军中许多小头目前来赴宴, 还有些想拉拢青州兵的京中官员, 四处打听了消息, 俨然把肖华当成了齐鹤唳即将纳入府中的美妾,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来送礼攀关系。肖华和齐鹤唳下了马车, 只见太白楼人头攒动,往来皆是有品有阶的大小官员,所有人都众星捧月般围过来, 口中是不打磕巴的吉祥话,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遥遥指着他啧啧赞叹,真以为他是哪家的尊贵公子。 其实, 若真是侯门公府中金尊玉贵的哥儿,岂会容许外男平民这样耍猴似的围观?府里自有家宴戏台,也轮不到去外面摆席设宴的, 这些军营里的莽汉和衙门里的小官, 上不到三品、下不过皂吏之流, 更是连都勋贵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但对肖华来说,这已是他平生仅见的大场面,往年的生辰,有碗热面吃已属不易, 哪能想到有今日的热闹得意? 小肖大夫,这狐裘真衬你,俊得很!张哥大笑着说:你瞅瞅,简直就是京城里的小哥儿,谁能看出你是乡下来的? 分卷(41) 西施还是乡下来的呢,一旁立刻有人恭维道:肖小公子生得如此模样,岂会一辈子屈居山野呢? 英雄配名马,狐裘配佳人,自古英雄美人,俱都不会埋没于无人可见之处,三皇子的门客提起一杯酒,齐校尉是英雄,肖小公子是美人,在座诸位难道不该为英雄美人饮上一杯吗? 众人都起哄地喝了一杯,肖华把红着脸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见齐鹤唳坐着不动,不由低声问:齐哥哥,你怎么不喝呢? 齐鹤唳根本没注意肖华穿了什么,此时被人频频提起,这才发觉他竟穿了一件名贵的银色狐裘,你这狐裘哪儿来的? 是...是大小姐借给我的,肖华心虚地轻声道::只是撑撑场面罢了。 齐鹤唳皱了皱眉,齐雀巧能有什么好心?他这时不好多说,便道:你喜欢这些皮货,我再给你买就是。 齐校尉,我家在东市正有一间皮货铺,你赶明儿带肖小公子来选,有看中的直接拿去穿,若是不肯,那便是看不上兄弟了! 齐鹤唳还没说话,肖华已抢先问:可有海龙皮的没有? 嚯!这人唬了一跳,上下看了肖华好几眼,肖小公子真是外地来的?可不是哄我吧!就是京中富商家的小哥儿也没有这样识货的!这东西极难得,小公子若有心要,且容我去打听打听... 坐中有人奉承,自然也有人看不上肖华的轻狂做派,互相使了个眼色,低声骂道:别人客气一句,他还真敢开口去要,也不怕折死了他! 齐鹤唳听见肖华向人打听海龙皮,他想到江梦枕落在裘衣上的眼泪,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何苦去弄那些?狐裘便已很好... 小肖可是救过你的性命的,什么东西比命还稀罕,你也太小气了!瘦猴儿撇了撇嘴,小肖,你若喜欢那什么海龙海牛的,我买给你! 肖华哼了一声,目光流转地往齐鹤唳脸上瞧,谁要你买,齐哥哥自会送我的!是不是? 齐鹤唳被逼在犄角里左右为难,只得含混道:...等找到再说吧。他有些坐不下去,找了个托辞下楼躲清静去了。齐鹤唳没想到今日来了许多不相干的人,以为不过是张哥、老李、瘦猴儿几人为肖华过个生日罢了,哪晓得是这样的席面。他与肖华在众人眼下同进同出,难免惹人误会,席上的许多人是冲着他在青州军里的威望来的,平时没机会施展,如今一股脑地将殷勤全献到了肖华身上,齐鹤唳觉得很是荒唐,他和江梦枕赌气拼来的这份荣光,如今全被肖华享用了去,可他转念又一想,江梦枕大约也是看不上这些小官的谄媚奉承的。 天下熙攘、皆为名利,齐鹤唳亦感觉到肖华吹气般膨胀起来的欲求,若是为钱为物,齐鹤唳不是不能尽力满足,毕竟救命之恩万金难报,可是其中还夹杂着虚妄无稽的感情,让肖华处处与江梦枕攀比要强。齐鹤唳看着肖华,有时会有一种微妙的错觉,他偶尔会想起十四五岁时嫉妒着大哥的自己,同样的处处比不过,却仍在自不量力地妄想,差距太过悬殊、还要梗着脖子硬要去相较相争,让人看了已不觉得可笑而是觉得可悲。 肖华早晚会和他一样输得一塌糊涂,齐鹤唳心中生出一种对弱者的怜悯以及没有制止误解的愧疚,他该和肖华说清楚了,这种求而不得的难受滋味,他自己最清楚不过齐鹤唳深陷其中已近十年、早已无路可退,而肖华与他相识不过数月,尚能及早脱身。 江梦枕睡醒了一觉,静夜无人、孤衾冷枕,他哑声叫茶,碧烟点了灯捧了茶盅过来,江梦枕润了润嗓子,低声问:二少爷回来了吗? 碧烟摇了摇头,江梦枕觉得心上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再也睡不着,他翻了几回身,怎么也躺不住,干脆起身换了衣服,急匆匆地让人套车出门。 碧烟服侍他披上大氅,这么晚了,要上哪儿去? 去太白楼。江梦枕咬了咬牙,他决心去把丈夫找回来,他实在不想与齐鹤唳也落到无法收拾的惨淡下场。挂在车上的灯笼摇摇晃晃,光影明明灭灭地照在江梦枕苍白秀美的脸上,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抛下尊严脸面去找齐鹤唳。 出来的太急,手炉也没带,碧烟摸了摸他冰凉的手,公子冻坏了吧?先用披风盖一盖... 江梦枕怀里抱着一件带给齐鹤唳的披风,碧烟帮他把厚厚的织金雀羽的围在身上,可江梦枕只觉得更冷,在未出嫁前,若有人告诉江梦枕,他会在寒冬的深夜里从床上爬起来、驾着车去寻找为另一个人庆祝生日而迟迟不归的丈夫,他只会认为那人发了疯,可这件事竟真实地发生了。 江梦枕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一时想,他主动找过去、总胜过被人家找上门来,一时又想,若齐鹤唳只是赌气、左不过是要他低头罢了,这一次他又如了他的愿,总该回转些心意了吧,可若他从来就不是赌气... ...马车的门帘被北风吹起来,卷进些许雪粒儿,江梦枕猛地急咳了几声,扯得小腹有些发痛,天气真是太冷了。 太白楼灯火通明,江梦枕让碧烟去酒楼中打听一二,他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望去,耳边是小二的吆喝和往来人群嘈杂的谈笑声,在渐大的风雪中,他的眼光在街市上一转,倏然停在背人处的一盏红色笼灯下。雪打红灯、四下飘摇,一如江梦枕没着没落的心,灯笼之下,齐鹤唳与肖华相对而立,不知齐鹤唳说了些什么,肖华突然扑进他怀里,齐鹤唳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而后轻轻落在了肖华黑漆漆的头发上。 江梦枕完全怔住了,他没想到在见证了武溪春和江梦幽的不幸之后,又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可悲,飞雪红灯,若抱着肖华的人不是他的丈夫,这一幕倒是很好看的。红灯里的蜡烛噗地灭了,江梦枕但觉得眼前一黑,飘白的雪花在风中翻卷,宇内只余黑白两色。碧烟这时也回到了马车上,一边掸着雪一边没好气地说:今儿个整个二层都被包下来给肖小公子庆贺生辰,听说来了不少的人,收了一桌子的贺礼,现在已散得差不多了,真是好大的排场呢! 江梦枕想起姐姐说,她不肯低头去笼络晋王,因为一切的心思手段在新鲜二字面前全都不堪一击,她说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自取其辱可不正是自取其辱! 这雪夜寒天的出行,并没有帮江梦枕挽回他的丈夫,反而叫他看清了一直猜测怀疑的事齐鹤唳与肖华确有私情,这恐怕才是齐鹤唳对他冷淡的真正原因。姐姐与晋王的恩爱维持了七年,安致远对武溪春的温柔保持了五年,而他与齐鹤唳只有磕磕绊绊的三年,只三年、他的丈夫便已厌倦了。 ...回去吧。江梦枕放下了窗帘,帘幕隔绝了外面的雪光,碧烟看不清他的表情。 咱们不找二少爷了? 江梦枕摇了摇头,又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几声,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江梦枕紧紧抓着手里的披风,碧烟似乎听见他用很低很小的声音喃喃地说:...找不回来了。 第52章 没有福气 好了, 别哭了...齐鹤唳拍了拍肖华的头,小孩儿哭得好惨,仿佛失去了一切似的绝望不甘, 有人这样为他流泪,齐鹤唳不是不动容的, 只是他心里的感觉与其说是怜惜, 不如说是兔死狐悲的凄凉,肖华到底比他勇敢多了, 当年他连哭都不敢当着江梦枕的面, 怕他询问、怕他嫌弃, 我再不与你说清,就是误了你。 肖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抽泣道:我方才、方才还偷偷许了愿望,想要你更喜欢我一点... ...可见这些事是不灵验的!你要说清,也、也不该选在今日, 这本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现在全让你毁了! 齐鹤唳望着满天的风雪,缓缓道: 欢乐短暂、失意长久, 人生总是如此,我许下的不灵验的愿望,只会比你更多。 可是齐哥哥, 我真的很喜欢你!肖华拽着齐鹤唳胸前的衣服不撒手, 不依不饶地说:我为什么就不行呢?就是、就是给你做妾, 我也... 我是永远不会纳妾的,齐鹤唳说的斩钉截铁,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你还小, 根本就不知道给人做妾意味着什么,给人做妾是下下的出路,姨娘和姨娘生的孩子,只会被人看不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不怕抬不起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一直对我很好的,怎么突然变了?是不是你夫郎不许呢?是不是他逼着你和我说这些的? 若是他不许,那倒好了。齐鹤唳把肖华从怀里推开,干脆把所有事和盘托出: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而且我和夫郎之间闹了些别扭,有时我确实是故意借你气他,让你误会了,全都是我的过失。 肖华瞪大眼睛、喉头发哽,你...你怎么能这样!我成什么了?你们斗气的玩意儿吗?肖华在伤心之余,更有一种心慌,如果齐鹤唳不喜欢他,那他做的许多事必定不会被包庇原谅,到时候一切如何收场?他慌乱间退了几步,转身发足而奔,雪越下越大、夜已渐深,齐鹤唳哪能放任不管,只有急忙去追。 江梦枕坐在镜台前,铜镜里映出他寂寂的面容,灯烛下唯有形影相吊,曾悉心为他梳理头发的夫君,现在又在哪儿呢? 他拿起白玉梳子开始自己梳头,碧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见着他就这么对着镜子梳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肯停,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公子,别等了,先睡了吧... 江梦枕低低地嗯了一声,却仍坐着不动,又过了好一会儿,屋外响动了几声,他心里一紧,放下梳子道:你去看看,是不是二少爷回来了? 碧烟应声去了,没一会儿转回来道:...是扫雪的人。 雪已停了? 停了一会儿了。 想来是在避雪,江梦枕不知是在和谁说话,声音极轻,雪停了就该回来了。 公子,安置了吧,碧烟又劝:有什么话不能明儿再说? 到了明天,我只怕没有勇气问他了...江梦枕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嘱咐道:你让人去大门口看着些,我左右不困,再等等。 碧烟无可奈何,只有依他所言,江梦枕就这么枯坐了整夜,他头一次知道彻夜难眠等丈夫回家的滋味,也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对丈夫的去处避而不问,他心里清楚齐鹤唳和肖华在一起,可他们在一起做了什么?为什么会一夜不归?光是每时每刻涌入头脑里的猜测,就足够把他对这段感情的信心消磨干净。 窗纱上微光点点,江梦枕看了那光亮一会儿,问道:碧烟,你去看看,是不是又开始下雪了? 碧烟叹了口气,公子...是天亮了。 江梦枕讷讷无言,天亮了、他心里也空了,他不知道有什么事能让齐鹤唳陪着另一个人彻夜都不回家。这时有个小厮从外面跑进来,隔着窗户回话:二少爷和肖小公子回来了! 碧烟忙道:二少爷往院里来了吗? 看去的方向应该是先送肖小公子回水月阁,小公子不知是不是摔了,二少爷一路抱着呢! 碧烟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她压着火气说:公子,我这就去叫二少爷回来... 江梦枕等了一整夜,此时却突然站起来道:别去了,我要睡了...我要睡了。 公子!碧烟又是心痛又是心急,干脆豁出去问问二少爷到底要怎么样,咱们为什么要这样忍气吞声? 还问什么,如今还不够明白吗?还要送上去找难堪、送上去一个扯开遮羞布的机会?江梦枕的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他觉得心口难受到几乎炸开,强忍着泪意道:我不问他...我等他自己来和我说,等他自己来打自己的脸! 他掀开被褥躺上床去,闭上眼睛哑声说:你当我没问过他?他只装模作样地不搭话,哼...纳个妾还要三辞三让不成?倒成了我求他! 眼泪顺着眼角淌进鬓发里,江梦枕只觉得一阵腹痛如绞,他白着脸用手捂着疼痛的小腹不再说话,碧烟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把火盆笼得更旺些,抬手放下了床帐。 肖华在雪地里不管不顾地乱跑,鞋袜全都湿透了,直冻得腿脚全僵了跌在地上,这才被齐鹤唳劝了回来。肖华趴在床上还在哭闹不止,齐鹤唳一个头两个大,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罪大恶极,难道他无意中对肖华说过什么甜言蜜语?还是做了什么山盟海誓的承诺?怎么他不娶他,仿佛就成了天底下最负心薄幸、忘恩负义的人? 红果乌梅拿了换洗的衣服进来,齐鹤唳趁机走了,他快步回到挽云轩,溜溜地折腾了一宿,齐鹤唳也是身心俱疲,只恨自己出了歪招闹到这般不好收拾的田地,他不知为何特别想看江梦枕一眼,想要和他的夫郎说上几句贴心的话,再也不想和江梦枕别扭赌气了。 屋门掩着,想是江梦枕尚未起床,碧烟也不知道哪儿去了。齐鹤唳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他将帐子撩开一角,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江梦枕的睡颜,熏香的味道还是那样清甜好闻,江梦枕的容颜也还像他记忆里一样美好,只是眉尖若蹙,似乎睡梦中也有愁绪。 他昨天一夜未归,江梦枕是不是为此担忧气闷了?齐鹤唳心里发软,俯下身在他眉间轻轻吻了一下,江梦枕本就是刚刚睡着,被他一碰、立时惊醒过来,二人四目相对,连睫毛似乎都要交缠在一起,江梦枕先一步移开视线,双手推开他的胸膛道:你干什么?吓了我一跳。 齐鹤唳摸着他的头发,柔声说:怎么还在睡呢?昨儿是不是睡得晚了?我以后再不会... 昨晚你怎么了?我睡得早,不知道。江梦枕恨不得冷笑几声,他真想不到齐鹤唳也是这种人,一面与别人又搂又抱、彻夜不归,一面还能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我还要睡呢,你去别处吧。 ...那我陪你睡?这样还暖和些。 江梦枕上下看了他好几眼,突然笑了,这倒奇了,二少爷怎么忽然转了性?你不是淡着我,不让我碰你吗,又往我身边凑什么?难道是心虚了,还是有求于我,所以耐着性子来哄我? 分卷(42) 我心虚什么?只是不想再胡闹了,齐鹤唳把头脸埋在他颈侧,嗅着他身上的香味儿道:不过我确实有事求你... ... 江梦枕的心猛地一提,以为齐鹤唳要和他摊牌,嗓子发涩地问:...什么事? 齐鹤唳抬起头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一字字地说:求你让我抱你、亲你,每天和你睡在一起,是我想岔了,以后再也不给你气受了... ...求你跟我和好。 江梦枕只觉得所有情绪呼地一下全涌上来,他一夜没睡、心事重重,本来就是心绪起伏整个人宛如一根绷紧的弦,齐鹤唳全不觉知地一拨,那根弦自然铮鸣而断。他猛地坐起身来,使劲推开齐鹤唳,一边哭一边笑,几近崩溃般的说:你犯不着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这又是要做什么?钻了牛角尖和我闹个没完,现在不明不白的又要和好!我已看透了,你话说得好听,过几天还是要闹的,就算你不闹,水月阁里那个岂能让我安宁?你把他弄回来恶心我,好了歹了的气我又哄我,拿着以前的旧事整治我人都死了,你还不依不饶的较劲,你心里介怀这事、放不下就直说,说什么一心一意的话来扎我的心,谁还不想一心一意呢?我没福气罢了! 齐鹤唳怔在当场,他有心来认错和好,却被江梦枕抢白发难,他听见他说:谁还不想一心一意呢?我没福气罢了!真觉得腔子里的血都凉了,这大约才是江梦枕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吧。齐鹤唳深吸了口气,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早就知道的事,两个人闹成这样不可为此再生波澜,江梦枕如今在他身边、是他的夫郎,这就够了。他勉强一笑,用手去抹江梦枕脸上的泪,声音因隐忍压抑不自觉地有点发颤:别难受了,是我钻了牛角尖,我不该咬着以前的事不放,像条疯狗似的... ...我对你一心一意就好了,能娶到你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你对我一心一意?也许是压抑了太久,又或是身体的不适让江梦枕根本不能将爆发的情绪及时收束起来,他捂着酸胀的小腹说:胭脂、朱痕、肖华,一个接着一个,你说你对我一心一意?鸣哥儿,你怎么成了这样的人呢,像外头那些男人一样满嘴的谎话! 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是你不肯信我!齐鹤唳气得手都在抖,...原来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 不是我不肯信你,我只是不想被当成傻瓜,香囊的事你到现在也没解释过,我有没有揪着不放呢?江梦枕冷冷道:幸亏我不信你,否则今日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齐鹤唳突地站起来往外走,江梦枕以为他是恼羞成怒、无言以对地逃避开了,哪想到他很快提了一个箱子过来,哗啦往地上一倒,只见旧衣服混着十几个香囊洒落在地上,齐鹤唳面沉如水抓起几个扔到江梦枕身上,他紧握双拳、关节咔咔作响,极慢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看吧,看看你多没福气...看看你,嫁给我该有多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香囊来了!!我的妈埋了太久了,都忘了吧哈哈哈 这条线可以回看11、12、31章,比心! 第53章 错失时机 齐鹤唳本以为, 他永远也不会将香囊拿给江梦枕看,他不想让他知道大哥的深情,更不想让他发觉自己的卑劣, 可情势逼到这个份上,他若继续藏着掖着只会坐实了另一个更不堪的罪名。齐鹤唳再一次输得彻底齐凤举即使死了也还有遗物能表明心意, 而他虽然活着, 在江梦枕面前却只有可恶和更加可恶而已。 江梦枕全然是一头雾水 ,他打开一个香囊, 见里面写的是两句情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他认出这不是齐鹤唳的字,又觉得字迹看着很眼熟, 定睛细看后讶异道:怎么会是表哥的字! 你果然认得出,齐鹤唳咬了咬牙,很慢地说:不错, 香囊其实是大哥的是大哥托我送给你的。 是他托你...给我的?江梦枕万想不到会是这样,那又怎么落到朱痕手里去了? 大哥给我香囊的时候,朱痕撞见了一次, 他从我手里拿了一个去,还以为里面的情诗是我写给他的... ...你若还是不信,大可以去和朱痕对证。 江梦枕没再说什么, 他沉默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将散落在地上的香囊逐个拾起来, 齐鹤唳看着他小心的动作,心头宛如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地割,他上次选择了隐瞒,就是怕这些香囊再次唤起江梦枕对齐凤举的感情, 这是齐鹤唳最不愿看到的事。 齐凤举的情意穿越了生死阴阳、时隔多年终被江梦枕所知,且因为斯人已逝而显得倍加珍贵,而他就是一个从中作梗的阴险小人,与齐凤举的心意同时被江梦枕看清的还有他隐藏的卑劣。这么多年过去了,齐鹤唳还是被打回原形,他仍那个趴在墙头的丑陋顽童,根本不配得到江梦枕的青眼,亦永远都比不上他大哥。 齐鹤唳甚至有些后悔,左右都是错,也许他该认下和朱痕的私情,继续去保守香囊的秘密,用齐凤举的深情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如同用草编的盾去抵挡最锐利的茅,他只会被一刺穿心、更无生路。从小到大,他何曾赢过他大哥?在父母哪儿赢不了,在江梦枕这里更是输得一败涂地,齐凤举的情深不寿,越发显得他是个处心积虑的卑鄙小人。 为什么?江梦枕抱着一堆香囊站在齐鹤唳面前,直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要藏起来?为什么没把这些交给我? 齐鹤唳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发紧、声带几乎发不出声音,半晌后才嘶声道:你只管怨我吧... 江梦枕心里的感觉很难描述,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甚至连遗憾的感觉都少得可怜,一如琉璃灯碎掉之后,令他不好过的是和齐鹤唳的争吵,而不是对灯的可惜,现而今他只想知道齐鹤唳不愿把香囊送给他的原因,至于齐凤举对他的感情,此番再想起来,仿佛是水月镜花、梦幻泡影,绚烂虚幻却没有任何实感。 你说啊,为什么瞒着我?江梦枕有些着急地追问,只要他的丈夫说出一句半句剖白心意的话,他就会告诉他,这些香囊对他来说根本就没那么重要,如果齐鹤唳真的从那时起就对他有心,这份被和香囊一起深深藏起来的情意才是江梦枕此时此刻想要珍惜的。 相比生死相隔,对面而立却不知对方心中所想才是更远的距离,齐鹤唳猜不到江梦枕连连询问背后的用意,只觉得他的每一个为什么都是在步步紧逼、恍如一道道的鞭笞抽在脸上,令他羞恼不已,...因为我嫉妒他、不想帮他,因为小妇生的庶子忌恨高人一等的嫡长兄,行了吧! 只是这样? 齐鹤唳低低地嗯了一声,他宁愿江梦枕指责他的阴暗卑劣,也不愿江梦枕捧着齐凤举的心,却把他的感情踩在脚底下,他不甘心地沉声反问:难道你没有隐瞒我的事吗? 江梦枕被问得一愣,我瞒你什么了? 你喝的药...齐鹤唳浑身紧绷,如困兽般压抑地吼道:说是补身体,其实是避子的,不是吗?! 你...你怎么知道药的事?江梦枕大感诧异,是谁与你说的? 你只说,那副药是不是有避子的功效?你为什么提都不跟我提一句难道是我不配知道?还是你早就后悔了,根本就不想生下我的孩子?齐鹤唳恨得眼睛都红了,一字一字将药方背了出来:肉桂、附子、熟地黄、山茱萸、山参、茯苓、黄芪...这是不是你的药方?若是我冤枉了你,我马上给你磕头认错! 江梦枕急急辩解道:药方虽是如此,但大夫说这方子是先散去寒气、固本培元,而后有益子嗣的!既有人与你说了这些话,连方子都弄了去,你若心里存疑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嫁给你三年了,怎么会不想要孩子呢? ...我不信,我们成亲三年,同房又有几天?你忘了吗,头一年我是在书房睡的,而后睡在这儿,天天都要看着你的那盏灯!他不信江梦枕对他有情,一如江梦枕不信他的真心,齐鹤唳低头看着江梦枕手里的香囊,冷冷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大约就是原因吧。 你混蛋!江梦枕把香囊劈头盖脸地砸在齐鹤唳身上,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若不想...不想要孩子,不想和你好好过,大可以让你一直睡在书房,何必多此一举? 也许是这事到底还有些趣儿?齐鹤唳一把将江梦枕抱了起来,凑到他耳边呢喃似的说:这大概是我唯一比大哥强的地方吧,他是个文弱书生,而我练过几年武,能让你在床上更快活些... 江梦枕的脸涨得通红,他使劲捶着齐鹤唳的肩膀,踢蹬着双腿道:你放开我!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不由捂着嘴干呕了几声,肚子又开始疼,他头脑昏沉地出了一头的冷汗,强撑着脸面说:那事又有什么快活可言?让人恶心罢了! 看来我连这个用处都没了,齐鹤唳把他放到床上,心里更是发冷,他用手捏住江梦枕的下巴,乖僻执拗的倔劲儿翻涌上来,灯虽没了,你如今又可以守着香囊过了,我这个丈夫有什么要紧的呢?我成全你的一心一意便是,你不必再喝那些劳什子药,倒把身体弄得越发坏了,我从此后离你远远的,绝不会再来惹你恶心了! 你魔怔了?琉璃灯的事是我做错,可香囊的事我是全然不知的,你怎么也算在我头上?就是你当年交给我,这种不合礼数的东西我也不会收的! 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外头有人敲着窗户喊道:二少爷,肖小公子那边叫你去呢,好像请了大夫进来,听说烧得烫手呢! ...知道了。 齐鹤唳蹙着眉应了一声,他才动了一下,江梦枕忽然抱住他的脖子,颤着睫毛说:不许去! 怎么,齐鹤唳俯身看着他,还没和我吵够? 江梦枕抿着唇不说话,齐鹤唳狠着心挣开他的手往外走,江梦枕示弱般叫了他一声,捂着肚子低声道:你别去,我也不舒服... 这又是做什么?看来不止是你不懂我,我更不懂你在想什么我再待下去,你不怕恶心得吐出来吗?争吵的气氛令人窒息,强求一份不属于他的感情,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折磨,齐鹤唳把心一横,甩下一句:是药三分毒,你少喝些药,自然就舒服了。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江梦枕趴在床上,紧紧抓着床单的指尖泛出没有血色的苍白,什么香囊,什么药方,何必说那些有的没的?分明是你已经厌烦了我,全是借口而已... 中午的时候,碧烟打着哈欠走进屋里,她看见地上的香囊吃了一惊,见江梦枕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发呆,忙轻声问:公子怎么不多睡会儿?地上的香囊又是哪儿来的? ...又是我的一桩罪证罢了。 那...要收起来吗? 他既当时没给我,就该一直瞒下去,现在拿出来叫我情何以堪呢?时过境迁,迟了的心意早变了味儿,有些话当时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你拿去吧,烧了也罢、丢了也罢,全与我无关了。 碧烟看出他心情不好,闭上嘴不再多言,江梦枕说的是香囊的事,却谶语般预示了他与齐鹤唳的结局:时过境迁,迟了的心意早变了味儿,有些话当时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齐鹤唳当年不肯传递香囊的原因,是因为他也喜欢着江梦枕,而江梦枕并未对这些迟来的香囊生出多少缱绻留恋,是因为他真正爱过的人从来都不是齐凤举大约好好地相爱也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江梦枕与齐鹤唳却一样也不占,当他们真正了解到对方未说出口的心事时,已经再也找不回这个尚能挽回一切的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吵得我心力交瘁........七夕和吵架更配哦= = 第54章 以退为进 大小姐, 我想把那件狐裘卖了,肖华靠在床上揉搓着被角,嗫嚅着说:拿回银子把之前当掉的东西赎回来... 齐雀巧心头一跳, 故作平静地笑道:这是为何?这天儿还要冷几天呢,你又发了烧, 正要保暖的时候, 这事等天气暖和了再说也不迟。 肖华摇了摇头,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府里了, 我怕到时候没法交代... 这... ...你为何要走? 之前是我会错了意, 齐哥哥已经和我全都说明白了, 肖华低下头抹了抹眼角,我也没脸再住在府里了。 齐雀巧只觉得一阵肉疼, 她哪儿舍得让肖华走?这些日子她让下人帮肖华将屋里的花瓶摆件偷运出去典当,从中吃了不少好处,东西当了一千两她只给肖华二百, 其余的都进了她的口袋,实在狠捞了几笔,如今她岂能轻易把这个背锅的放走? 这事不急, 你先和姐姐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你说什么了?你们闹别扭了?齐雀巧拿出一副贴心模样,柔声说:这男人啊, 有时就是口是心非的, 心里分明很喜欢, 却偏偏要和你找别扭,孩子似的要你哄,你若把他说的话句句当真,那真是在自寻烦恼了! 肖华低声道:不是的, 齐哥哥从来都没喜欢过我,只是借我气他夫郎罢了... ...他还和我说这辈子都不会纳妾的,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齐雀巧双手一拍,突然笑了起来,借你气他夫郎...怪道呢!我说我那庶弟为何巴巴地把你带回来,这里头原牵扯着一桩旧事那江梦枕本是要嫁给我亲大哥的,只是我哥哥去的早,他才不得不跟了齐鹤唳。我哥哥曾救过江梦枕的命,看来我们二少爷是对此耿耿于怀,所以也把你这个救命恩人弄回来气他... ...诶呦呦,你若听我的话,此时千万是去不得的,这可是天赐的好机会,到时候别说是妾,二少夫人你也做得! 分卷(43) 请姐姐教我!肖华精神一振,立时跪在床上向齐雀巧连连作揖扣头,若真有那一天,我绝忘不了大小姐的恩德! 你只管让二少爷借你的名儿去闹,还要对他理解体贴些,只当大方帮他,让他对你感恩戴德、又愧又怜,你和他一起做戏瞒着江梦枕,他把你当成知心解意的人,心自然越发向着你了!江梦枕岂能受得了这个?待到他们误会越来越深,自然过不下去,男人变心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现今虽不喜欢你,以后可说不定,你只耐心些,等到和二少爷假戏真做,好事自然成了! 肖华闻言喜不自胜,直把齐雀巧的话当成了金玉良言,把之前熄下的野心又重燃起来。人与人的接触本就是如此,微妙的感情常常在变动之中,江梦枕与齐鹤唳的关系本就岌岌可危,齐雀巧又教肖华以退为进,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一旦惦记上,处处存了心思、找着机会去破坏,二人之间残余的感情也难免被蛀空了。 武溪春回到家已有大半个月,其间安致远来找了他几次,虽都被挡了回去,但是武阳伯在他每次登门后,都会来试探武溪春的口风,话里话外还是劝他忍耐些,夫君为子嗣纳妾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为了名声、为了以后,日子还是得接着过下去。 武溪春刚回家时满心愤懑,武大哥把他嫁妆铺子的账册带了回来,他挑灯熬夜算了好几天,越算越是生气,誓要让安致远和李青萝把用他的每一文每一厘都吐出来!安致远为了求和,把他赠给李青萝当嫁妆的两间铺子也都还了来,武溪春二话不说,带着人去把铺子砸了个稀烂。 武溪春亲手推倒了一个一人高的瓷瓶,他站在木料和碎瓷片上,看着满地的狼藉久久不语,在发泄过后,他的气愤消沉下去,涌上胸口的是一种悠长而深刻的伤心,他突然觉得好没意思。这混乱狼藉的店铺一如他和安致远的感情,已然被砸得不堪入目,可好歹还是间能遮风避雨的屋子,不至于遭受日晒雨淋、指指点点。他该回去吗,接受大着肚子的李青萝成日在眼前晃来晃去?又或是就此离家别居,不光受人耻笑还将夫君拱手让人? 他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却撞见英扬在武阳伯府门口徘徊,自那日英扬送他回来后,这还是武溪春第一次见到他。你来找我哥?武溪春倒没多想,只问:怎么不进去? 我...我是来找你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英扬竟罕见的露出些不知所措的神色,算了,我还是等伯爷回来,直接和他老人家说吧。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又和我爹有什么相干?武溪春朝他身后一望,只见后面几个小兵押着两个人,他定睛一看,喜道:是不是你审出什么了?那个是给我下红花的丫鬟,另一个人怎么也有点眼熟... 他走过去上下打量着被官差押着的小厮,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你...是不是永安伯府的人? 那小厮噗通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颤声说:少夫人...武公子饶命啊!赏花宴的事都是少爷让我做的,少爷早知道茶水里下了蒙汗药,故意让我端给您,小的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给您下药啊! 武溪春脑子里嗡第一声,许久后才转过身,一个字一个字地向英扬道:...你在哪儿找到他的? 在李青萝的院子里。 哈!武溪春尖利地笑了一声,红花又是怎么回事? 英扬觑着他发白的脸色,狠了狠心道:那丫鬟和李青萝是结拜姐妹,李青萝求她做的,安致远撞见过她动手脚,八成也知情。 看来只有我是傻子了...我真是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原来他和安致远的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武溪春真不知光天化日下,怎么竟能发生这样的事,世上还有什么是能相信的?他的枕边人把他骗得好惨,分明是他们下药设计了他,却还能挺着腰杆、毫不害臊地指责他生不出孩子! 小春儿,你没事吧?英扬当然希望安致远在武溪春心里的形象越坏越好,可这件事的恶劣程度远超想象,查出真相后,他甚至都不忍心直接告诉武溪春。他能看出来,武溪春是对安致远用了真情的,他宁愿安致远对武溪春好到他没法破坏、只能嫉妒,也不愿纯粹真挚的武溪春承受这样的欺骗与打击。 我刚才还在想,是不是要低头接受,我以为我们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总是有感情的,哪想到...一切全是阴谋!我到底嫁了个什么人,蒙汗药的事真是一箭双雕,他那时要娶我,我不知道有多感动!武溪春捂着心口,声音止不止地发抖,我真不懂,人怎么能毫不羞愧地撒谎,理直气壮到好像真的是我的过错... ...你知道我这些年,喝过多少药吗?你知道那些药有多苦吗?他就看着我,一碗一碗地喝,还能笑着喂我糖吃! 他不值得你为他伤心,英扬脱下自己的披风围住武溪春的头脸,半揽着他走进伯府,外头人多嘴杂,咱们进去再说。 武溪春的眼泪把披风洇湿了一大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多谢你,多谢你肯帮我,多谢你查清这件事。 英扬苦笑了一声,若要这样才能听你一个谢字,我倒宁愿你骂我是个没用的纨绔。 几天后,安致远被请到了武阳伯府上,他以为武溪春终于肯低头,特意换了件武溪春喜欢的靛蓝衣裳,一心想着把夫郎接回家继续过日子。 听说你把铺子砸了,这又是何苦,安致远叹了口气, 也罢,砸就砸了,我知道这次伤了你的心,你出气就好... 武溪春冷笑道:你还真会卖乖,我砸自己的东西,没伤到你和李青萝一分一毫,怎么就叫出气了? ...行,那你打我好了,打我消了气,便跟我回去吧。安致远含情脉脉地看着武溪春,心里对他确实很是思念,将近一个月没见了,你可还好吗?你看着瘦了些... 你看着气色倒不错,终于得偿所愿了吧。 你这不是扎我的心!我早说过,不过是为了孩子罢了...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情意还能有假? 是啊,在这些事上弄虚作假也太叫人看不起了,武溪春笑了一下,盯着安致远道:我最近常想起以前的事,你说雪宝怎么那么巧就出现在我脚边呢?真是天意吗? 那当然了,因为我们命中有缘,注定要在一起的。 还有你三弟,打歪了主意要害你,倒成就了咱们这一段孽缘。 怎么能说是孽缘呢?安致远也被勾起了许多回忆,在步步的算计中,他未尝没有几许真心,桃源,你肯嫁我、陪我在府里熬了这么多年,我感激你,我心里一直有你,现在我终于袭爵在即,你怎忍与我分离啊! 可我的身子,总不能为你绵延子嗣... 你虽不能生育,但我不会为此看轻你,你永远是我的正配夫郎!况且现在我们也有孩子了以后再不须担心这个,我们只管好好相守... 我不能生育?!武溪春再听不下去,猛地把一杯热茶全泼到安致远脸上,你给我找个天天喝红花还能生育的人来看看!你明知道李青萝的好姐妹给我下了药,还有脸指责我不能生育?! 安致远心头大骇,他看见有人往武溪春的饮食里放东西,却因私心没有追问,他到底顾忌着一饭之恩的批命预言,若要纳李青萝进府,武溪春无所出是最便宜的借口,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点破。后来武溪春差点拿住了这个下药的人,也是他故意放跑了那个丫鬟,只不过之后武溪春的肚子仍没动静,安致远认定他不能生育,因而在李青萝怀孕后分外舍不得这个孩子。 你这是听了谁的挑唆?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害你!我对这事全然不知,只知晓你抓过一个下药的丫鬟。安致远哪能承认,他狼狈地擦着脸上的茶水,仍不肯认错:那丫鬟不是早就逃了?之后你也没怀孕,我为子嗣着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害我?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害我最深的就是你!武溪春拍案而起,指着安致远的鼻子骂道:你还不认!叫算盘的小厮你总认识吧?赏花宴上,你让他端了下蒙汗药的茶给我,坏了我的名声、顺势让我嫁给你,而后你把你的心腹人和心上人都养在花着我的钱置办的院子里!安致远!你再狡辩、再让我更看不起你一些! 安致远彻底慌了,人不被逼到绝路 ,总是什么都不愿放弃的,他本以为李青萝怀孕的事武溪春早晚会接受,到时候他有武溪春这个出身高贵的夫郎,还有百依百顺的李青萝做小妾,子嗣也有了、爵位也袭了、预言也全了,该是多么春风得意!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武溪春将他的阴谋勾当全翻了出来,安致远起身向武溪春连连作揖,试图挽回一二:桃源,这...这皆是由于我太喜欢你了...当时,我怕你家看不上我,才出此下策,真的... ...李青萝算什么心上人呢,只是她小时候对我有恩,我总顾着这份恩情,我和她真的只有那一次!你要耿耿于怀、到底不能忍受,那我不要她了孩子也不要了! 我现在不是不能忍受她,是不能忍受你!我刚才给了你最后坦白的机会,你却不知悔改、还想掩饰,真让我毛骨悚然!武溪春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桌上,你何必放弃她和孩子?以后你是永安伯,李青萝是永安伯夫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伯府嗣子,多好,只多余我一个罢了请你盖下印信,让我离开。 安致远从未想过,武溪春竟会如此决绝,在不能两全时,他很快选择放弃李青萝和孩子、放弃深信不疑的预言,可武溪春仍不肯回头,我不答应...桃源,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真的不要她了,她什么也不是,永安伯夫人只有你一个! 我早说过我不稀罕!武溪春顿了顿,望着他曾经深爱的丈夫,很慢地说:安致远,虽然你把我耍的团团转,我直到今日才看清你的为人,但我现在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了解你,我可以很确定地说,你会娶李青萝、也会让她生下孩子因为我绝不会跟你回去,你这个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是必要得到点什么的,才不会做两头不占的亏本买卖,所以别再说打脸的话了。那些花掉的银钱我也不要了,我不想再和你拉拉扯扯的算账,谁能不被你算去三层皮?我只要个痛快,你若不给,那我不止要钱还要把事闹大,就算是上官府,我也在所不惜,到时候你用尽心思谋划来的爵位可就坐不稳了! 咱们何至于如此!安致远又急又怕,你就对我没有一点感情了吗? 我对你的感情是你骗来的,你心知肚明,你满心都是算计,根本不配谈真情!雪宝是你故意送到我脚边的,利用过后,你把它踢死了;我和武阳伯府,也不过是你谋取爵位的工具,我的下场未见得会比雪宝好。就算你不要李青萝,她敢让人给我下红花,就敢让人下毒药,我看你还是和她好好地过吧,也只有她那样的人,敢继续睡在你身边。 安致远见武溪春态度坚决,他没有办法,只得用个拖字诀先行离开,武溪春托英扬写了两张状纸,一份告安致远停妻再娶,一份告李青萝收买丫鬟下药,他将状纸誊抄了一份送去永安伯府,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打定主意要和安致远断的干干净净。 因圣上病重,京城里人心惶惶,官兵加强宵禁巡防,连元宵灯市都取消了。 齐哥哥,这烟花是哪儿来的?肖华裹着狐裘站在院里,满脸笑意盈盈,一点也看不出那天的胡搅蛮缠。 烟花是瘦猴儿托我我带给你的,齐鹤唳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你病了,我怕你误会,只来了一两次,你别怪我。 你怎么会怪你呢?你和我说的很清楚,我现在只把你当哥哥!只是我在这里无依无靠,你若能多来看看我,我自然欢喜,你不必怕我误会什么,若是你与二少夫人相处的不顺,还可以和我说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也想帮帮你呢! 我和他...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齐鹤唳从未有过对人倾诉的机会,他以为肖华和他相处日短,很容易就能放下心思,因而也不曾怀疑肖华态度大变的缘由,只低低道:光是这元宵节,我就有不知多少事可以说。 挽云轩内,碧烟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元宵,江梦枕叹息道:又是元夕了。 这一年一年的,真够快的。碧烟柔声说:公子多吃些,您最近胃口不好,又消瘦了许多。 江梦枕吃了一口元宵,是红豆馅的,他沉默了许久,轻声说:这元宵...你让人给二少爷送一碗去。 碧烟抿着唇没说话,江梦枕一愣,问道:怎么,又不在屋里? 刚才拿着几筒烟花出去了。 江梦枕放下汤匙不再说话,碧烟也不知怎么劝,这时绛香从屋外转进来,将一封信递到江梦枕手里:是武公子的侍从润墨送来的,不知是什么事,大过节的还特意跑一趟。 江梦枕拆开信封,里头是武溪春常用的洒金笺,只有短短几行字。 接连不断的烟花破空声隐约传来,外头有人叫道:快看烟花,真漂亮呢! 是在哪儿放呢?看着不远,是咱们府中的人放的? 像是水月阁的方向... 江梦枕倏然攥紧了手里的信,他看着墨笔写就的和离二字,极慢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二少夫人知道你给我放烟花,不会生我的气吧,你夫郎好爱吃醋,不像我,我只会心疼giegie! 哥哥对二少夫人的感情真深呢,我好羡慕啊,可惜没有福气,二少夫人怎么不珍惜呢?要是我,我只会心疼giegie! 永远别信什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我呸! 第55章 倒打一耙 大红的官印盖在和离书上, 武溪春正式离了永安伯府,带着嫁妆回了娘家,小厮们抬着一个个红漆木箱往外走, 安致远的继母张夫人站在廊下看着,忍不住连连冷笑, ...这可真痛快, 向时逼着伯爷将我儿除名,他武家可想到有这一天? 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安致远从院里出来, 正将这句话听在耳中, 黑了脸道:回后头去伺候老头子, 别在戳在这儿碍我的眼! 分卷(44) 大少爷真是不一样了,你小时候见了我, 可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如今竟如训猫训狗似的呵斥我... ...我又敢说什么?张夫人抚了抚鬓发,我自小对你不好, 你得了势,我自然要夹着尾巴做人,只是那对你好的, 也未见得落了什么好下场堂堂的伯府哥儿,竟输给了李青萝那个贱婢!我还盼着他俩战上三百回合,只没想到他这就败走了, 倒让我少瞧了好些热闹。 安致远冷冷道:你这话是说我忘恩负义了?青萝小时候给我一碟冷饭, 我记到现在都没忘记, 我安致远岂是无情无义的人!我对桃源一片真心,只是他恼了我不肯留下,岂是我逼他走的? 张夫人上下看了安致远几眼,突然噗嗤一笑, 少爷说的是,李青萝幼时的一饭之恩,自然要重过武溪春下嫁相许了,少爷千万要永永远远地记着...为了赶紧子嗣的名分考虑,不如赶快把她扶正! 又与你什么相干! 怎么不想干,我好歹是你的继母,看着你和李青萝长大的,这丫头真让我想起暴尸街市的赵姐姐...她本是你爹的通房,你母亲进门后被她算计得惨死,我和她斗了大半辈子也总是输她半着,因为我没她心狠,照我看,李青萝比起当年的赵夫人,可是更厉害呢... ... 安致远懒得听她挑拨,转身拂袖而去,张夫人自言自语地还在絮叨:幸而武溪春利落地走了,还能搬着他的嫁妆回娘家去,你母亲的嫁妆又在哪儿呢?宠妾灭妻、不以为错,这样看来,你和你爹真是像个十成,只不知道李青萝肚里的孩子和你又有几成像? 她又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抬嫁妆的人渐渐走光了,没一会儿李青萝捧着肚子,指挥着伯府下人把她的东西全搬进了正屋。张夫人笑得打跌,靠着漆柱摇头抚掌,诶呦呦,你方唱罢我登场,真是多一刻都等不得...这不比大戏好看多了? 武溪春成亲时因为赏花宴上的意外被人嚼舌议论,这回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安致远闹到和离,消息传扬出去,他几乎要被京中世家的口沫淹死,后宅中人都说他不贤善妒,无所出还不许夫君纳妾,安致远忍了他五六年已是仁至义尽,武阳伯府不顾礼法的护犊子,竟真让他与夫君和离了,活该这样的小哥儿老死在娘家。武阳伯的头发为此又白了几根,武溪春的母亲与嫂子出门去会友应酬,也被追问甚至暗讽此事,闹得好不愉快。 幸而京城局势一日紧似一日,夺嫡之争如火如荼,朝堂上的大事夺去了诸多关注,后宅之事渐渐不值一提了。皇长子晋王与贵妃所生的三皇子皆是储君之选,只是晋王的母亲虽是皇后却已去世多年,母族的势力凋零大半,这些年贵妃形同皇后,亲戚门人遍布朝野,因而晋王虽占嫡占长,朝堂上三皇子的呼声却更高。 镇国公和谈归来,马不停蹄地入了宫,而后直奔晋王府。江梦幽听了这事沉吟许久,暗中嘱咐桃夭收拾嫁妆细软,把瑜哥儿珍姐儿全抱到她屋里来睡。第二天她特意换上了新婚时常穿的一件广袖留仙裙,将两道略淡的眉描画得如远山一般,她望着手里的螺子黛发了会儿呆,而后极轻地叹了口气,起身去见晋王。 江梦枕倚在窗口去看枝头含苞的桃花,他近来身体不适、神思倦怠,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只把日子胡乱地混过去。 王妃来看公子了! 碧烟引着江梦幽进了屋,江梦枕闻声转过头,诧异道:姐姐怎么有空来?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江梦幽笑道:今儿是花朝节,是你的生辰啊。 我倒过糊涂了,还是姐姐对我好。 只你嘴甜,不过你的心也太大了...江梦幽向侍从抬了抬手,屋外一个小幺儿抱着一盆宝石嵌成的白海棠花进了屋来。 姐姐也太客气了,江梦枕定睛去看桌上的摆件,忽然心头一跳 ,这东西怎么有些眼熟?姐姐是不是给我一盆一模一样的? 江梦幽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你,要我说你什么好?这不就是我送你的那一盆,底下还有皇宫内造的印记!快让人去点点你的嫁妆吧,别都让人倒卖了去,你还蒙在鼓里呢! 江梦枕大吃一惊,忙叫碧烟来问,江梦幽抿了口茶水,向碧烟道:我本以为你这丫头是个精明能干的,好歹能帮他守着些家底,哪想你们主仆是一路货色,糊涂成这样! 碧烟头上直冒冷汗,她拿着江梦枕小库房的钥匙,虽然江梦枕姐弟俩不曾怀疑她,可若少了东西她也是难辞其咎,她赶紧拿着嫁妆册子去翻查核对,翻了几页忍不住叫道:我就说呢!这些年我母鸡似的守着、千防万防,怎么还是出了差错这东西原是摆到水月阁去了! 水月阁住了什么人,为何要用咱们的东西?难道齐家公库里没东西可摆了? 江梦枕忙向碧烟使了个眼色,江梦幽看在眼里,缓缓地说:你还有事瞒我了... ...梦枕,你向来不是个杀伐决断的性子,这种盗窃的事在家宅中绝不是小事,藏奸纳盗后患无穷,岂是吝惜那千把两银子或是什么珍奇玩意儿?趁我还在京里、还能用王妃的身份给你做主,你把事照实说了,我也放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姐姐要离京?江梦枕完全怔住了,没想到一桩事接着一桩,一件比一件更叫人心惊胆战。 我连日来总梦到父母,打算带着瑜哥儿珍姐儿回趟江陵。 在这种时候?江梦枕只觉得不对,他思索片刻,颤声道:是不是晋王...是不是侧妃! 江梦幽淡淡一笑,镇国公把庶女嫁给晋王,就是在押宝,我也不能太不识趣了,如今已不是夫妻情爱的事,我已中过一回毒,不想死在王府里,便只能自谋去处,给人家腾出地儿来... ...现今我还是王妃,等晋王太子的名分定了,太子妃可就不一定是谁了,到时候不明不白地薨了,人家只管说我没福分罢了。 江梦枕心里发寒,他看着桌上金雕玉嵌的白海棠,恍惚地想起江梦幽刚成亲时,在一棵海棠树下笑着对他说起晋王亲手为她画眉的事,时光匆匆带走了太多东西,向时亲密无间的人不知不觉已是面目全非。 姐姐...江梦枕紧紧抓住她的手,我能做什么呢?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看顾着我! 你只保重你自己,现今的情势不明,也不知谁会笑到最后,走一步看一步罢了。有传言说五皇子向他母亲的部族借了兵,北蛮刚刚和谈,若西狄又要出兵,天下只怕会大乱起来。 江梦枕蹙眉深思,若是如此,你带着瑜哥儿珍姐儿避出京去,倒不是件坏事... 确实,所以你也不要太忧心,我心里有数 。江梦幽顿了顿,又道:好了,现在和我说说那什么水月阁的事吧,朱雀大街上的那家当铺,我闲时入了一股,他家的掌柜倒会做人,时常把些死当的新奇玩意儿送来给我。前几日献宝似的给我送来了这摆件,我一见,气得什么似的,这不是欺负到你头上了? 姐姐别为我操心了,水月阁住的人救了二少爷的命,想是他手头紧短了银钱用,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看还是不要闹大,一会儿让人去敲打一番,把能找到的东西赎回来,也就是了。 江梦幽见他神色晦暗,猜到他有所隐瞒,直接道:碧烟,你说。 什么救命恩人,二少爷小姘头罢了!碧烟早忍不住,咱们干脆去告官,他敢偷盗就该去坐牢,难道救了二少爷的命便有了免死金牌不成?无论他做了什么恶事,只一句救过二少爷,咱们就都得忍着? 怪不得你不说了,好个齐鹤唳,竟从外头弄个姘头进府!他现在就敢盗卖你的东西,等有了名分不知还敢做什么呢!江梦幽对此心有余悸,急急地说:马上告官,屋里少的绝不止这一样东西,正好趁此除了他。 江梦枕还是阻拦:此事不妥,我和二少爷的关系已经闹僵了,此时又要把他的救命恩人送到牢狱里去,他更要怨我,家丑不可外扬,不如暂时忍耐下来,以后小心便是。 江梦幽打定主意在离去前为弟弟立威、除去一个隐患,起身道:我倒要去会会这个肖小公子,碧烟拿上嫁妆单子,咱们去算算他偷了多少东西!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水月阁,江梦枕只得跟了上去,齐雀巧很快得了信儿,她心里早有谋划,一面叫了盗卖东西的仆人过来,一面让人去请齐鹤唳回家,只说二少夫人突然发难,要把肖小公子送去见官。 肖华正把蜂蜜倒进红豆馅里,他元宵节的时候听齐鹤唳提起红豆汤圆,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讨好的机会,哪想到一群人呼啦啦涌进来,其中一个绝色的美人冷冷看着他,旁边的人指着他厉声呵斥:好大胆子!晋王妃在此,你还不跪下行礼? 肖华只觉得这女子威严明艳、不可逼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颤巍巍地说:见...见过王妃。 你就是肖华?抬起头来,江梦幽俯视了他半晌,而后并未评价他的容貌,只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您...您是晋王妃。 还有呢? 肖华瞥见江梦枕站在江梦幽身后,又想到二人的容貌,这才醍醐灌顶,他虽知道江梦枕有个做王妃的姐姐,只是直面王妃的排场威严时,脑子早吓得转不过弯,他此时心里更是发虚,嗫嚅着说:您...您是二少夫人的姐姐。 原来你知道,你既知道,怎么还敢做出这样的事?! 肖华身子一颤,垂头道:我不知道王妃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和二少爷清清白白的,他只是报答我救了他,才把我带进府里的。 真是此地无你三百两,谁与你说这个?我不想知道你们的破事,只怕污了我的耳朵,江梦幽坐在上首,微微抬了抬下巴,碧烟点清没有,屋里少了什么东西? 肖华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冷汗瞬间就湿透了背上的衣服,他本以为江梦幽是来为江梦枕拔创的,感情的事无凭无据,即使是王妃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不认就是了,可是江梦幽竟拿住了他偷盗的小辫子! 三座金玉摆件、一对美人瓶、两张古画,少说也值七八千银子!碧烟气得够呛,想不到他这样贪心大胆,都是公子的嫁妆,单子上有据可查的! 肖华脱口道:哪值那么多钱!而后又匆忙改口:你胡说,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去哪儿了...反正我从没见过! 好,你不认,那咱们就去见官!江梦幽哪肯饶了他,窃物盗赃贪墨数额如此之大,足够黥面流放了。 大表姐何必动怒呢?齐雀巧施施然走进来,这里只怕有什么误会吧?肖小公子长于山野,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罢了,什么也不懂,你何苦吓他? 肖华一见了她,只觉得有了主心骨,大小姐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妃为二少夫人出头,想要我的命! 你别怕,齐雀巧把肖华从地上扶起来,凉凉地说:可怜见儿的,不过生的略好些惹人爱,你又做错什么? 江梦幽怒从心头起,脸越发寒了下来,齐大小姐,我当不起你这一声表姐,今后只叫我王妃便是。 齐雀巧竟不畏惧,笑里藏刀地说:是...却不知还能叫多久呢? 那与你无干,你只须知道,我今日还是王妃,江梦幽淡淡地说:你没有诰命,跪下行礼吧。 齐雀巧虽不服气,却只能咬着牙跪下,江梦幽又向肖华道:我让你起来了吗? 肖华只有又跪下去,他又惊又怕,牙齿打着颤只会痛哭,齐雀巧仍是理直气壮,王妃,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你故意带人来找肖小公子的麻烦,我看不过,即使得罪了你,我也要说你虽是王妃,也管不到弟弟夫君屋里的事! 什么屋里的事?我只说偷盗的事!江梦幽一拍桌子,你们齐家家门不严,把我弟弟的嫁妆倒卖出去,可巧那家当铺与我有些关系,赃物如今让我拿在手里,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齐雀巧冷哼一声,话倒都让你们姐弟俩说了,嫁妆单子上有什么,不过你们知道罢了,这屋里又摆了什么,还是你们鼓捣的,王妃方才亲口承认,连当铺的人都与你有关系我看这事从头到尾就是设计的圈套!要拔去肖小公子这眼中钉、肉中刺! 大小姐怎能如此颠倒是非!碧烟简直气得冒烟,东西是我叫人摆上的,一样样都留了底,红果乌梅天天伺候着,难道不知道屋里有什么?叫人来问自然清楚! 红果乌梅怕惹上事,只道:似乎是有的,却也记不住了。 洒扫的婆子们都是齐雀巧的人,全都一口否认,没见过,哪儿摆过这些金贵东西! 碧烟和江梦枕的几个小丫鬟跳着脚和她们对质,正吵闹到不可开交之时,齐鹤唳从外头走进来,见江梦幽傲然高坐,江梦枕在她身后低头站着,齐雀巧直挺挺地跪在一边,肖华已趴在地上哭得几乎被过气去,他不知根底缘由,惊异道:...这是怎么了? 你回府来,不去自己的院子,反先来这儿!江梦幽早被肖华和齐雀巧话里话外的暗示闹得糟心至极,心里已有八分认定齐鹤唳与肖华的私情,出口自然没有好话,你就是这样做人夫君的? 姐姐勿恼,齐鹤唳行了个礼,解释着说:是下人告诉我,这里有些事,我才赶来看看。 原来是有人找你来撑腰了,江梦幽的耐心也快耗尽,指着肖华道:这人盗卖了我弟弟的嫁妆,我要抓他去见官,二少爷不会阻拦吧? 齐鹤唳愣了愣,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肖华年纪小,又刚从乡下进京来,哪儿懂这些? 江梦枕抬头看了他丈夫一眼,齐鹤唳却在看哭得稀里哗啦的肖华,江梦枕抿了抿唇,说了进入水月阁之后的第一句话,二少爷是常来这儿的,见没见过墙上的古画,桌上的玉石海棠呢? 齐鹤唳望向他,觉得江梦枕这话真让人难以回答,若他说有、自然就承认了常来,若他说没有或是记不得,又像是故意避嫌的,根本没有一个能令江梦枕开心的正确答案,因为问话就已经定了他的罪,齐鹤唳只有照实地说:...我记得是有的。 分卷(45) 江梦幽哼了一声,看着齐雀巧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着人报官吧。 就算屋里有这些东西,又岂能证明是肖小公子偷去卖的?除非当铺的伙计,指认去当东西的人就是肖小公子。 好,当铺的伙计就在外头,江梦幽拍了拍手,方才搬着海棠摆件的小幺儿恭敬地走进来,你来认一认,这里有没有去当东西的人? 小幺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那人不在屋里...小的还记得当东西的是个婆子,下巴上有颗黑痣。 齐雀巧梗着脖子道:王妃要查,那就把府里有黑痣的婆子都找来,让他一一辨认!我家腐书网,岂容人说我家管家不严、家风不正? 她二话不说地让人把婆子们都召集到水月阁,小幺儿看来看去,指着一个婆子说:就是她!是她当了海棠摆件! 碧烟看向那婆子、心里大惊,同时她听到江梦幽问道:好大胆!你是哪个院里的?受了谁的指使? 冤枉啊,二少夫人救我!那婆子竟扑到江梦枕脚下,大喊着说:是二少夫人让我去当的东西,这时出了事,不能把所有事都推到老婆子身上啊! 呦,这不是在挽云轩伺候的赵婆子吗,王妃抓奸抓盗怎么抓到自己人头上了!齐雀巧尖利地笑了起来,她再次扶起哭到拾不起个儿的肖华,用手绢帮他擦着满脸的泪,你说你,就是这样招人恨,让人费尽心机地来害你,还要狠着心送你去见官,黥面流放的话也说得出,只仗着权势欺辱你无依无靠罢了! 第56章 包庇纵容 情势急转直下, 江梦枕茫然地看了姐姐一眼,低头道:你是谁?我根本不认得你... 你胡吣什么!碧烟冲过去拉开那婆子,你们向来是在外头伺候的, 何时进过内室?公子有什么事自会叫我,是谁让来瞎攀乱扯的? 赵婆子咬死了不松口, 满地的乱滚叫屈:冤枉啊, 我们虽不是近身伺候的,但二少夫人那天特意叫我进屋, 吩咐我去当东西, 还给了许多的赏钱, 老婆子岂敢不从?我还道是天上掉了馅饼,哪晓得会惹上什么盗窃官司! 噤声! 江梦幽被吵得头大, 王府的人上前把赵婆子捂着嘴拉到一边,齐雀巧冷笑道:方才让她交代的是王妃,而今堵着她嘴的也是王妃, 不知是二少夫人没和王妃说实话,还是王妃本就是心知肚明地来做戏,却百密一疏地算漏了她? 我若是有心安排, 岂会出这样的纰漏?你也说了,连当铺里都有我的人,我要是成心找事, 还不是要指认谁、便指认谁?我看精心算计的另有其人, 是我小看了你们。江梦幽自然知道弟弟的为人, 看来盗窃的人早就想好了退路,张了网在这儿等着他们,一出伸张正义的盗窃官司闹成了贼喊捉贼的后宅争斗,她有心为弟弟出气, 却反让江梦枕被泼了一身脏水,吃了个好没脸的哑巴亏。 王妃确实太小看别人了,你以为所有人都怕了你,没人敢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吗?齐雀巧一脸心疼地搂着肖华,暗中使劲捏了一下他的手,肖小公子别怕,你好心救了二少爷的命,有些人不但不知感恩,还为了留住男人的心弄出这些个手段,真让人看不起! 不是的...我和齐哥哥,真的、真的清清白白,二少夫人别误会,肖华哽咽掉泪显得好不可怜,他胸膛起伏抽抽噎噎地说:我...我还是搬走吧,在府里住下去,我有些怕... ...我也、也不想让齐哥哥为难。 盗窃本是是非对错极分明的事,齐雀巧却有意无意地把关注点一直引向感情纠缠,这是她最精明的地方,任何事与感情相关都会变得朦胧暧昧,即使法理也被人情溶去了尖锐的棱角,肖华盗卖江梦枕的嫁妆是要上公堂的,可江梦枕因嫉妒陷害丈夫的姘头,只是后宅之事罢了。 江梦幽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事情闹到这步田地,若囿于后宅便脱不去争风吃醋的猜测,如果要个公正判决,只有上公堂去查个清清楚楚,东西是从肖华屋里流出去的,他如何也脱不了关系,而赵婆子必在说谎,她起身道:不必在这里牵三扯四,有什么话去公堂说,看看你们的谎话受得过几轮刑把这些人都给我押到京兆尹去! 王府的人应声围了上来,齐雀巧心里一慌,大叫道:齐鹤唳!你就这么看着?看着你的救命恩人被送去见官受刑? 肖华也吓得大哭,齐哥哥救我! 王妃且慢!齐鹤唳终于出声,我想和梦枕说几句话,之后再决定不迟。他看了半场闹剧,唯一看懂的就是江梦幽怀疑肖华盗卖了江梦枕的嫁妆,要送肖华去见官,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肖华毕竟救过他的命,齐鹤唳只觉得不该为几样东西,彻底毁了肖华的人生。 齐鹤唳拉着江梦枕走到一边,低声说:一定要见官吗? 不行吗?江梦枕垂头抽回自己的手,我的嫁妆被人当了换钱,若不是姐姐,我至今还蒙在鼓里。 我把东西赎回来赔给你,行不行? 江梦枕倏然抬起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问:你要包庇他? 他才十五,懂些什么?他好歹救过我,何苦为几样东西毁了他一辈子? 江梦枕一阵心酸,他想起姐姐说男人变心的时候是最无情的,一开始是包庇、纵容,而后是彻底的偏心,以至于没有底线的维护,这不是正在赤/裸裸地上演吗,...是你舍不得了吧? 我只是就事论事,何必让他真去坐牢?齐鹤唳想的简单,他只想解决这件事,在意的只是此事的结果,却不知道很多事的处理过程比结果更加重要,他见江梦枕脸色极差,又道:我们之间的事从来都与他无关,你要是在意,我另找一处给他住,不让他在府里碍眼就是了。 没这个必要,那样也太让你费事了,碍不碍眼的早晚也要习惯...什么别院另居,不过是又一个李青萝罢了,江梦枕心灰意懒,觉得事情越发的没有意思,他输钱又输人,肖华偷了他的嫁妆,也偷走了他的丈夫。在江梦枕看来,这更像是一场感情的博弈,齐鹤唳选择包庇肖华的那一刻,他就输得彻彻底底,就算能找回那些当掉的东西,也找不回齐鹤唳的心。 姐姐,算了吧,他走到江梦幽身边低低地说:让你费心了。 江梦幽急道:为什么?偷盗岂是能轻易放过的小事?这样的事都敢干,还有什么是做不出? 江梦枕沉默了很久,突然眼圈一红,喃喃道:我已经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了...他有错或是没错,与京兆尹相比,二少爷的判断才是我要的答案,不是吗? 江梦幽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咬了咬牙,所以你更该狠下心,进了官府,他就再也出不来,岂不干净? 江梦枕摇头道:胜之不武,到底没有意思。 ...你糊涂!姑息养奸,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江梦幽狠狠跺了一下脚,她看着齐雀巧大变的嘴脸,又看了眼要保肖华的齐鹤唳,只觉得当年为弟弟挑选的安乐窝,竟是虎狼窟,她因气愤越说越是大声:爹娘若在,必会后悔把你给了齐家,他家大少爷去世后,我们就该另择人家,没的让他家作践! 看来退而求其次,总归是意难平,齐雀巧瞥了一眼齐鹤唳,我哥哥要是活着,大家各居其位,肖小公子也不必这么委屈了。 江梦枕感觉到齐鹤唳的眸光定定地望住他,他也迎向那双漆黑的眼睛,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刻,江梦枕垂下眼眸道:肖小公子是受委屈了,这事大约是误会... ...我先送姐姐出去了。 齐鹤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不知哪里又出了差错,他叹了口气,向肖华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缺钱花,可以直接和我说。 不是的...肖华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没... 那你的狐裘哪儿来的? 齐雀巧赶忙开口:是我借他的! 你有这么好心?齐鹤唳冷了脸,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这里的事少不得你的挑唆! 好心没好报!我只是与肖小公子投契罢了,谁爱管你的事?事情既已蒙混过去,齐雀巧也不再多留、甩手走了。 真的不怪大小姐,我、我也和你说过,狐裘是借来的,肖华可怜兮兮的用衣袖擦去泪水,大概是二少夫人...因为之前的事记恨我,觉得我和你不清不楚的,我、我该向二少夫人道歉的,之前是我误会了。 齐鹤唳在这件事上亦不无辜,他对肖华心里有愧,因而失了质问的立场,缓了口气说:是我处事不妥...但梦枕不是那种人,他绝不会故意生事找你麻烦,我看这里有误会,如今都算了,为几样东西毁了一生太不值得,你年纪虽小,却也该知道是非。 肖华面上乖巧地点头,心里却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这件事非但没有让他认清是非,反倒让他越发有恃无恐,因被包庇而更加胆大。 姐姐打算何时离京? 三天之后,拖久了只怕走不了了,江梦幽缓缓道:幸而侧妃也怀了孩子,否则王爷不会答应让我带走瑜哥儿。 江梦枕送江梦幽走到大门口,忍不住轻声问:晋王抬举侧妃,是为了她家的权势,还是... 傻弟弟,无论因为什么,我已不信他会选我他会放弃我这件事,比原因重要得多。 马车哒哒而去,江梦枕久久地伫立在原地,有那么一刻,他竟不想再转身回到齐家。以前就算齐夫人再咄咄逼人、齐雀巧再胡搅蛮缠,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这是江梦枕第一次有了离开的念头,齐家人的无理取闹尚可忍耐,可如果齐鹤唳的心已经偏向另一个人,他竟要向他的丈夫寻求公平的对待,却连最起码的公正也得不到,那也太可悲了。 江梦枕闷闷地往回走,齐鹤唳站在挽云轩的院子里,见他回来,犹豫着上前道:...你少了什么东西,我去帮你找回来。 移情别恋的心却又如何寻得回?江梦枕只是摇头,他很慢地说:你别担心,那些东西不值什么,就算找不回来我也不会送他去见官。 我并不是为他...齐鹤唳想的是更无害的结果,江梦枕看重的却是他的丈夫要站在哪一边。 不是为他,难道还是为我?你是怕我丢了嫁妆没面子?还是你也觉得我在算计他?江梦枕看着他道:若是这样,我不怕丢人,你只管叫官差来查。 我知道这事八成是他的错,只是他年纪小不懂事,你且饶他一次...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 看在你的面子上...江梦枕走进屋掩上了门,用手背遮住濡湿的眼睛,...别再来扎我的心了。 齐鹤唳知道江梦枕不是为了几件东西不依不饶的人,他这样的伤心失落,到底是因为包庇纵容的不公平还是退求其次的意难平?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中,其实满满挤了四个人,所以总是失衡。 齐鹤唳被关在门外 ,他还记得今日是江梦枕的生辰,好好的一个花朝节,又闹得一地鸡毛、不欢而散。 第57章 落花入泥 齐鹤唳到底把江梦枕的嫁妆找了回来, 江梦枕看着桌上的瓷瓶古画,却不知道他是为了谁才如此费心,齐鹤唳的感情对他来说一直是个谜, 江梦枕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齐鹤唳当初为什么会娶他,他的丈夫藏了太多东西在心里, 怕人笑话又怕人看轻, 始终不肯剖白。 把东西收起来吧。 碧烟跺脚道:咱们就这么算了? ...否则还能怎么样?江梦枕淡淡地说:如果二少爷不信肖华偷盗,我还可以申辩一二, 但如今是他明知道肖华有错, 就是要不顾是非的偏袒, 我们实在没必要自讨没趣了。 二少爷简直是鬼迷心窍了,给他过生辰大摆宴席, 又用官俸赎了这些回来,身上还能剩下几个钱?救命之恩真是好用,只拿捏着这事,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不答应就是忘恩负义难道要赔他一条命才能还清?要这么说,大少爷也救过公子的命, 咱们又该怎么还? 凡事都有因果,欠下的债总要还清,表哥虽去了, 我欠他的却一直在还, 还到与二少爷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公子, 你可少看些佛经吧,碧烟指着桌上的一摞经书叹气道:世家大族的正配夫人,常在四五十岁修建精舍佛堂念佛抄经,您不过二十出头, 也读这些因果轮回修来世的东西,没的移了性情,难道还真能修成个不生不灭的金身不成?倒真成了观音了! 不过是求些解脱的智慧,岂是为成佛成仙?我心里乱得很,只有抄经时倒还心静。人在无可奈何时,总会去寻找某些玄虚的解释聊以自/慰,年老色衰的正配夫人,眼见着夫君身边相伴的都是花骨朵般青春年少的哥儿姐儿,只有避到佛堂去求个眼不见为净,可叹江梦枕不过二十出头,又生了一副花月般的好容貌,竟也有了同样的心境,平白辜负了窗外无限的春景,把好好的温软香巢弄成个枯寂的佛堂。 公子,这是外头刚送来的。绛香转进门,将手中的信笺递给江梦枕,江梦枕扫了几眼,忙吩咐人备车出门。 茶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武溪春抬头笑道:你来了,这壶云雾正是出色儿的时候。 你弄什么玄虚,江梦枕走到他对面坐下,直接到我府上便是,偏绕这么个弯子。 武溪春摇了摇头,如今我是过街老鼠,几乎称得上是声名狼藉了,何苦再带累你?你府上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 任他们嚼说就是了,我就是什么也不做,他们也是要说的,一群是非人,无事亦要生非的。 分卷(46) 这倒奇了,以往你是从不说齐家人半点不是的,难不成他家又闹了什么幺蛾子,把你这观世音都气出火性来? 其实与他家的人并不相干,日子是我与二少爷过的,以前为了和二少爷好好地过,我也愿意对他家的人忍让恭敬,如今...我的心一日冷似一日,已不愿再费心维系那些人情。江梦枕抿了口茶,垂眸道:这些年,我看着府里的人和事,他们何止不将我看作一家人,就是二少爷,也不过是姓氏上挂个齐字罢了... ...所以我心里对二少爷总有一份怜惜在的,只要我们俩相依相守,不得公婆小姑的待见又怎么样呢?可现在二少爷的心向着别人了,我在忍耐的时候也没了以往的心境,心态一转,真觉得与这些人相处片刻都是煎熬。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我这样的人嫁到夫家去,岂会图他家什么?不过是看重这个人罢了,否则何必去受这份罪!我嫁给安致远五年多,没写出一首新诗,成日与他的两个继母、几个弟妹在后宅里周旋,心思全耗在这上头,还搭上了不少的银钱我当时满心满意地为他,能帮上他便觉得开心,何曾计较过得失?现在想来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 江梦枕轻叹了一声,依我看,安致远早晚是要后悔的... 我看未必,听说他准备迎娶李青萝了,武溪春嗤笑道:男人真是张嘴就来,他挽回我时,还口口声声地说不要李青萝了,我只说他断不是那种孤注一掷的人。我算是看透了,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就算桌上放着山珍海味,也不会拒绝再吃几口清粥小菜,等到山珍海味撤下了桌,不吃清粥小菜就要饿着,又有几个人会不吃?好歹要占一样,不过是一边怀念着山珍海味的好,一边端起粥碗罢了! 江梦枕脸色一黯,沉默了许久后,才极慢地说:也许在二少爷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武溪春愣了愣,怎么说? 他觉得大少爷是山珍海味,自己是清粥小菜,我嫁给他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他魔怔般过去不这个坎儿,我们总为这个争吵,江梦枕转头望向窗外,缓缓道:最初我也想不明白,而今渐渐的回想过去的事,才发觉很多事从一开始就走岔了就像我姐姐说的,大少爷去世后,我就该另择人家,没的让人拿着把柄,把这件事来回地拿出来说... ...可是,如果当时上门提亲的不是二少爷,我大约是不会答应的。 你是喜欢他的? 当年他虽已有十七,但他离家了三年,在我印象里总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我很难说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心底对他一直存着几分怜爱,是不排斥和他慢慢地培养感情的...其实我和大少爷之间又有什么呢?大少爷救过我的命,我觉得和一个肯为我舍命的人成亲,结果总不会太差,亦不过是不排斥和他相处罢了,又哪里算是什么深爱不渝?反倒是成婚之后,我偶有不顺,便逃避般的去想如果嫁的是大少爷又会怎样... ...当时没有多深的感情,婚后倒显得心心念念了!如今我醒悟过来,二少爷却已厌了。 江梦枕苦笑了一声,用指尖抵住额头,我在成婚之初,还曾说过只求和他做一对体面的伴侣,夫、妻、妾各居其位,但事到如今,我自问已经做不成贤惠大度的正配,任由他和别人双宿双栖。 武溪春感同身受,叹息道:因为你已对他动了真情...丈夫也许可以分享,深爱之人却不能。 江梦枕默认了他的话,他确实在感情上已经与齐鹤唳产生了更加深刻的纠缠,无法再把他视作一个符号般的丈夫,能够游刃有余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与感情。谈情有时与参禅很像,在足够的修行后,在某一瞬间会有种明澈的顿悟,江梦枕在一个清晨无意间看到镜台上飘落的花,忽然意识到其实他对齐鹤唳的感情已经开出了花,只可惜当他瞧见这朵花的时候,它已被外面的风雨吹落了。 这朵花是如何含苞盛开的,江梦枕全然不知,可是这朵花掉在泥土中日益萎谢的模样,他却看得清清楚楚,肖华的每一次出现、每一声亲昵的齐哥哥,都让这朵花一天天烂进泥里。这是种极吊诡的感觉,江梦枕在发现了自己感情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向别人走去,只给他剩下一颗渐渐冷下来的心。 我羡慕你的果决,江梦枕幽幽地说:这份决断令人佩服,我不如你... 你只是还不够失望罢了,武溪春帮他添了杯茶,真诚道: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有转圜和好的机会,别走到我这一步... ... 江梦枕点了点头,心里却没抱一点希望,他和齐鹤唳的关系已经走到死胡同里,一个变了心的人是怎么也留不住的。 对了,我听哥哥说,最近的局势真是越发紧张了,晋王和三皇子斗得厉害,竟开始私下联系大小官员,朝堂上的人明里暗里地开始表态站队,大家都想抢得先机、占个从龙之功,武溪春适时换了话题,压低声音道:两边的人都在打军权的主意,羽林禁卫直属圣上,他们不敢贸然接触,便想拉拢京畿戍卫营和青州兵,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听我哥说戍卫营的饷银让三皇子故意克扣了,就为了逼他们站队,晋王那边虽送了钱来,哪个又敢接? 江梦枕心中讶异,青州兵营也被克扣了军饷? 我猜八九不离十,而且青州兵的情况只会更惨,戍卫营的军士多是京城人、还不至于饿死,青州兵初来乍到,就靠每月的军饷过活,银钱一断还怎么活?只有不得不站队了。若跟对了人还好说,若选错了,新皇登基后难免被扣个叛军的帽子,你家齐二少爷不知有没有成算,这可是件极难办的事。 他半个字也没和我说,江梦枕心里又急又气,齐鹤唳总把事藏在心里,现在遇到这么大的事,竟也瞒得滴水不漏,怪不得他这些天待在军营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远着我! 你们俩也太别扭了,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的,猜来猜去的也不嫌累!武溪春顿了顿,忽而自嘲地一笑,唉,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们?我与安致远倒是有话直说,只不过他说的全是谎话罢了。 江梦枕拍了拍他的手背,武溪春笑道:你不必忧心我,我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从此与安致远再无干系了,他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人,不过如旁人一般无二。 江梦枕钦羡他的洒脱,二人又聊了许久,这才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 公子,你看对街那个人,碧烟向江梦枕悄声道:咱们来的时候他就牵马站在柳树下,这大半天过去了,竟还没走。 江梦枕不以为意地说:你管人家干嘛? 只是惹眼罢了,碧烟抿嘴一笑,您看这来来去去的人,谁不多看他一眼?我想起公子读过的一阙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不正是这个意思? 江梦枕闻言,不由也好奇地定睛去看,只见那男子确实生得极为俊俏,面白如玉、眉目含情,这时武溪春的马车从茶楼后转了出来,那男子便上了马遥遥地跟在车后。 ...想来这人就是英扬了。江梦枕不免感叹天下的姻缘当真各有定数,身在其中的人却如眼盲般看不清。 江梦枕回到齐府时,正与要出门应酬的齐老爷走了个对脸,齐老爷一见了他,脸立时沉了下来。如今齐家的处境很是尴尬,他们与晋王有姻亲关系,可江梦幽明显已经失宠,有意去三皇子那里投诚,又难免被看作是晋王一党,落得个两头不占,齐老爷憋了一肚子的火,心里对江梦枕越发的不满意,只觉得他先前坏了齐鹤唳的前途,现在又来阻挡齐家的进身之路。 二少夫人好悠闲,一天天只管闲逛,不用你管家,你乐得当个甩手掌柜了!齐老爷冷冷地说:我今儿送到三皇子府上的厚礼,全让人退了回来,你姐姐与晋王的关系,到底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江梦枕垂下头道:...我实不知。 人人都在押宝,只有我齐家怎么算都是输!齐老爷双眉紧蹙、气急败坏,无论是谁继位,我家因为你都要吃瓜落!你嫁过来后,既无所出、又对我家无所助益,见天的与老二闹腾,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若不是你,我家又岂会如此被动? 江梦枕站在大门口,听了好一顿教训,他有种无法呼吸的逼仄感,午后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门房里的下人把脸贴在窗户上偷看,齐雀巧与肖华得了信儿,也赶过来远远地瞧热闹,一道道讽笑的目光刺在江梦枕身上,让他简直无地自容。呼吸不自觉地越来越急促,他忽然腹中跳着一痛,随后眼前发黑、不省人事地栽倒在地上。 第58章 回光返照 虽说都是同朝为官, 三品以上的大员与七八品小官的所见所知是全然不同的,武溪春的哥哥是京畿戍卫营的三品参将、又是武阳伯长子,自然将朝堂里的事看得明白清楚, 而青州兵营里的尉官们是在两个月没拿到饷银后,方才意识到不对劲。 晋王的说客揣着银票就等在营门外, 青州军的大小武官们聚在一起议事商讨, 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张哥心急不已:小齐, 你是校尉, 赶紧拿个主意啊!再拖下去, 别说是那些大头兵,哥哥们都要饿肚子了! 齐鹤唳一直沉默不语, 这时被人问到头上,才道:先打发晋王的门客回去... 这是要投三皇子了? 齐鹤唳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 咱们谁也不能投。 那饷银怎么办?五千人的吃穿用度、武器甲胄,每天的银钱流水似的花,大伙儿都是吃不饱才来当兵, 哪想到当了兵还是吃不饱,这早晚是要闹事的!瘦猴儿急得抓耳挠腮,你夫郎的姐姐不是晋王妃吗?要不咱们把心一横跟了晋王, 饿死也要死、造反也要死, 不如死的痛快点! 如今的情势, 本该是晋王与三皇子求着我们,一支屯戍在京畿的五千人精兵意味着什么,他们不会不知道,齐鹤唳缓缓坐在上首的书案后, 军饷是我们应得的,他们拿着我们的东西,要我们选择效忠,岂不是太荒谬了吗?兵法有云:情见势竭,必将有变只要我们撑过这段时间,他们就会越来越心急,到时候攻守易势,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兄弟们卖的是命,现在就轻易地站了队,便是贱卖了! 老李沉吟道:我听懂了一点儿,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出的只是低价,咱们只要不表态,他们的价码会越出越高... 不止如此,还有许多变动机遇,过早地站队只会让咱们陷入被动之中。 可是咱们马上就揭不开锅了!哪儿还能等得起? 齐鹤唳伸手去怀里摸银票,我这儿还有些银两,先把亏空垫补上...他的手突然一顿,这才想起为了赎回江梦枕的嫁妆,他身上只剩下二百两银票和几块碎银,一时僵在原地、好不尴尬。 二少爷,您的钱袋...垂手侍立在一边的秦戈忽然将一个精致的钱袋递到齐鹤唳手边,他满心诧异地打开一看,里头放着厚厚一沓银票,足够应付眼下的燃眉之急。 各人拿了银钱退下,齐鹤唳忙问秦戈:这是哪儿来的? 秦戈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二少夫人给我的。 什么时候给你的? 二少爷归家后,二少夫人说您做了官难免有些交际应酬,若忘带了银钱就不好了,让小的身上随时带着钱袋... 哪有什么忘带银钱?不过江梦枕是顾着他的尊严脸面、不好直接给他钱花,又怕他身上没钱在众人面前出丑罢了。齐鹤唳紧紧握住手里的钱袋,他想起曾经写给父亲的欠条,想起亲生母亲羞辱般施舍给他的五十两,一瞬间心潮翻涌、百味杂陈。其实齐鹤唳是极害怕伸手要钱的,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被偏爱、会被拒绝,他更不愿意花江梦枕的钱,生怕会被夫郎看不起,但江梦枕总是温柔而体面的,如果齐鹤唳没有遇到这样尴尬的情形,那么他永远不会知道江梦枕为他考虑了这么多。 二少爷不好了!吴钩从外头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家里有人传话来,说是二少夫人晕倒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齐鹤唳浑身巨震,顾不上细问便奔出营帐,一路打马往回跑。他满头是汗地冲进挽云轩,见齐老爷、齐夫人、齐雀巧和肖华神色各异地站在厅堂里,他不管不顾地往卧室走,齐老爷拉住他道:医生正在看诊,你别进去打扰。 怎么回事?齐鹤唳双眉紧蹙,好好的怎么会晕倒呢? 齐夫人冷哼一声,二少爷脾气渐长,你夫郎自己体弱,又怪得了谁? 谁知道是真晕假晕?现在的日头有那么毒能晒晕了人?我是不信。 齐哥哥,你看你一头的汗,肖华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柔声说:让我帮你擦擦... 大夫这时推门走了出来,向众人拱了拱手,恭喜诸位,府上大喜!二少夫人有孕了,只是身子太虚,这胎难免怀的艰辛些... ... 齐鹤唳脑袋中嗡的一声,黑漆漆的眼眸霎时精光四射,他挥开肖华伸过来的手冲进了卧室,江梦枕捂着肚子躺在床上,两个人默默对视了一刻,齐鹤唳猛地跪倒在床边,伸手紧紧抱住了江梦枕。 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齐鹤唳的声音抖得厉害,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冤枉了你,是我混蛋!你打我吧! 江梦枕只抬手无言地摸了摸丈夫的头发,他还有些混乱恍惚,在发觉齐家无可留恋之后,老天竟玩闹般给了他一个孩子,齐鹤唳跪在地上一下下地吻着江梦枕的面颊耳鬓,哽咽地说:在书房,我还和你吵架...将近两个月了,是不是? 江梦枕嗯了一声,齐鹤唳归家后,他们只有那一次发泄般的混乱情/事,很难说这个孩子来得是不是时候,在江梦枕看来,它是那朵落入泥土的花孕育出的一颗幼小孱弱的果实,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是他留在齐家最后的理由,也是他与齐鹤唳延续缘分的最后一个机会。 对我好些吧,江梦枕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实在是太累了... 对不起,齐鹤唳看着他憔悴的脸色,难受得五内如焚,心里的愧疚都化成了热泪含在眼眶里,我说过会对你好、绝不会负你的,我没做到,我让你难过了。 分卷(47) 江梦枕也觉得无比心酸感伤,做不到的誓言是最伤人的东西,齐鹤唳的道歉听在他耳朵里,字字句句都扎在心上,江梦枕认定了齐鹤唳与肖华的私情,齐鹤唳现在承认辜负了他,岂非坐实了移情别恋?因为他怀了孩子,所以他的丈夫决心浪子回头,满心内疚和亏欠地回到他身边,江梦枕忍不住落了泪,别说对不起,我不想听这个... 齐鹤唳轻轻捧着他的脸,凑过去吻他的眼泪,却发觉越吻越惹得江梦枕哭个不停,苍白秀丽的脸如同被雨水打得零落发颤的白牡丹,因脆弱凄迷而愈发动人心魂。齐鹤唳心疼又心动,俯身去轻吻他淡色的嘴唇,一个用力地亲吻胜过千万句词不达意的道歉,唇瓣久违地厮磨在一处,江梦枕轻启齿关,舌尖温存交缠,眼泪让这个吻有种苦涩的滋味,江梦枕的手紧紧抓着齐鹤唳胸前的衣服,指尖用力到发抖,却仍觉得自己捉不住这个已经变心的人。 齐哥哥...肖华走进卧室,见两人抱在一起吻得难舍难分,不由啊地叫了一声,转过身闷声道:老爷叫你出去,他有话说。 江梦枕吓了一跳,齐鹤唳也是浑身一僵,抬起头哑声说:知道了,你先出去。 肖华磨磨叽叽地往外走,齐鹤唳用拇指蹭了蹭江梦枕发红的眼角,柔声道:别再哭了,我很快回来... 齐家人中只有齐老爷脸上有些喜色,他摸着胡子看向齐鹤唳,你夫郎肚子里的是齐家的长孙,你让他好好安胎修养,等孩子生下来,我重重有赏! 齐鹤唳敷衍了几句,齐雀巧摸着自己凸起的肚子与齐夫人对视了一眼,她们跟着齐老爷走出挽云轩,齐雀巧试探着笑道:我肚子里这个也是姓齐的,爹可不能偏心啊! 齐老爷打了个哈哈、并没接茬,我这一年,又做祖父有做外祖,真是双喜临门! 一个是嫡外孙,一个是庶孙,齐夫人冷冷地说:你要分清主次才好。 齐老爷也冷了脸,你要能给我变出个嫡孙来,我自然分得清主次!成天想的是什么天方夜谭,真让猪油蒙了心! 他甩袖而去,齐夫人与齐雀巧恨得牙痒,齐夫人咬牙道:江梦枕先克死了你哥哥,现在又要生个小杂种抢你孩子的东西,这还有天理吗! 哼,那也要他有命把孩子生下来,齐雀巧摸着自己的肚子,他那身子骨,流产滑胎不是太正常的事了吗? 你要出手的话,千万要小心,别留下把柄.... 哪儿还用我出手?齐雀巧理了理发鬓,悠然道:齐鹤唳自己引狼入室,怪得了谁?我早留着这步棋,关键时刻一步将军,我手上可是干干净净。 肖华垂头站在屋里不走,齐鹤唳只得问:...你还有事? 齐哥哥,你要和二少夫人和好了,是吗? 当然,我怎么舍得再和他斗气... 肖华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强颜欢笑地说:那可真好,我也希望你们好... 多谢你,齐鹤唳见他柔弱委屈的模样,又道:我该正式对你说一句抱歉的,我实在不算个好人,你年纪还小,以后还会遇到很多的人,有你自己的缘分。 没什么的,二少夫人才是你的正配,我明知你有夫郎的...肖华退着走了几步,脚跟正撞在门槛上眼见着就要摔倒,齐鹤唳赶紧拉了他一把,肖华惊叫着跌扑在他怀里。 没事吧? 肖华摇了摇头,他往齐鹤唳身后飞快地看了一眼,转身跑走了。 齐鹤唳叹了口气,他看得出肖华还喜欢着他,他却是绝不可能去回应的,肖华的单恋让他想起年少的自己,也是这样无望地喜欢着遥不可及的江梦枕,而现在江梦枕竟有了他的孩子,简直像是做梦一般不真实。 肖华的背影早就消失不见,齐鹤唳却还站在门口发呆,江梦枕只怕丈夫会追出去、会后悔因为愧疚和孩子回到他身边,他抿着唇从屏风后走出来,把柔软的身子贴在齐鹤唳背上,轻轻地说: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出来了?齐鹤唳如梦初醒地转过身,伸手揽住他的腰,惊奇感叹道:这里我一手都可以握住,怎么放得下一个孩子呢? 齐鹤唳的手在他小腹上好奇又珍惜地摸来摸去,江梦枕笑着问:你很喜欢孩子? 当然喜欢!这个孩子出生后,江梦枕不仅是他的夫郎,还是他孩子的爹爹,他们会被这个小生命更深刻地牵绊在一起。这个孩子是江梦枕不曾给过别人的,即使江梦枕还忘不了大哥,也不能再给齐凤举生个孩子,在他们纠缠的感情中,似乎只有这个孩子是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属于他齐鹤唳的,是江梦枕给他的独一无二的珍宝,是江梦枕对他也有感情的明证。 齐鹤唳把他抱回床上,把耳朵贴在江梦枕的肚子上去听孩子的动静,江梦枕只笑他傻,他们都把这个孩子当成对这段关系的救赎、付出了极多的感情。碧烟端着安胎药走进屋里,齐鹤唳接过药碗尝了一口,嘶了一声道:可真够苦的! 闹什么,江梦枕轻轻打了他一下,你怎么能喝这个?快给我... 我喂你,齐鹤唳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来,张嘴...是不是很苦? 二人间久违的温情脉脉,江梦枕忍着心酸道:没事,我不怕苦。 谁说的,你最讨厌嘴里有药味儿了。齐鹤唳放下空碗,转身去罐子里拿糖块,却赫然发觉琉璃小罐中空无一物。 齐鹤唳愣在当下,继而手忙脚乱地拧开橱柜中的其他罐子,竟都是空的,他分明记得曾放进去许多百花蜜糖,满满地装满了整个橱柜,他以为江梦枕永远不会少了糖吃,却看到了一个橱柜的空罐子。 ...糖呢?齐鹤唳怔怔地问碧烟,是收到别的地方了吗? 碧烟看也不看他,弹着指甲说: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东西是会坏的,买得再多也禁不住搁上几年,有的坏了、有的变了味道,早都扔了! 感情一如这一橱柜的蜜糖,无论曾经付出多少,如果不小心地维系、持续的付出,早晚会被消耗殆尽。齐鹤唳这才惊觉,自从知道江梦枕喝的药有避子功效,他心里生了疙瘩,便再没去为江梦枕买过糖,以至于如今他发觉冤枉了他,江梦枕为了保住他的孩子刚刚灌下了一大碗黑漆漆的苦药,却没有一颗糖能稍微解解口中的苦涩滋味。 齐鹤唳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被泡在那碗苦药里,酸涩苦痛从四肢百骸涌进心里,又要从眼角淌出来,他垂下头往外走,低声道:...我现在去买。 鸣哥儿,江梦枕叫了他一声,别去了... 齐鹤唳回过头强笑着说:你不是最喜欢吃南城的百花蜜糖吗,我骑马去买,很快就回来。 江梦枕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我以为你早忘了。 齐鹤唳用手捂住脸,他分明那么喜欢江梦枕,喜欢到午夜梦回时心口都在闷闷地发疼,可他一直以来都做了什么?美人如花是要惜花之人呵护照顾的,江梦枕在他身边,却一日比一日更憔悴,他方才抱着他,就像抱着一片轻飘飘的云,怀孕的腰肢细到弱不胜衣,体虚到竟会昏倒在外头,齐鹤唳心痛如绞地意识到,江梦枕这朵如隔云端的名花,已在他手里萎谢了大半。 这是怎么了?江梦枕眼见着齐鹤唳的热泪从指缝间坠在地上,他吃了一惊,忙柔声说:你不必为这些小事内疚...我不想让你内疚的。 ...可我怎么能不内疚?齐鹤唳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想起江梦枕对他种种的好,又想自己的别扭和胡闹,他怎么能故意气他?他怎么能刻意地冷淡他? 江梦枕不知道他的情绪为何忽然翻涌上来,难道只为了一块糖?他总觉得齐鹤唳的内疚难免与别恋挂钩,放弃现在喜欢的人回到怀孕的夫郎身边,是否到底勉强、到底意难平? 齐鹤唳的愧疚和抱歉是他最不想要的东西,用孩子留住丈夫已是太悲哀的事,江梦枕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又不下地膈应着难受,他想起齐鹤唳对肖华的包庇、想起他刚才站在门口发呆的样子,忽然扑在床畔呕了几声,又嫌污秽地遮住嘴等碧烟拿痰盂过来。 别忍着,快吐出来!齐鹤唳见状伸手去接,江梦枕难受得满头冷汗,哇地一声把刚喝进去的药全呕了出来,吐了齐鹤唳满手,他倒一点也不嫌脏,只急急地问:吐出来舒服了吗?要不要再去请大夫? 二少爷你先去净手吧!碧烟把痰盂放在床头,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被褥,松了口气道:好险没弄脏床榻,否则又要换洗折腾... 她端过香茶给江梦枕漱了口,江梦枕恹恹地躺回床上,齐鹤唳洗了手进来,江梦枕心里一软,望着他轻声道:你怎么都不嫌脏啊? 不脏。 江梦枕拍了拍床榻,过来,陪我躺一会儿。 齐鹤唳脱了鞋躺到床上,他想伸手搂住江梦枕,又怕他嫌弃自己的手脏,犹犹豫豫地把手掌在褥子上来回地蹭。 江梦枕拉着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是我的丈夫,我不要你愧疚,也不想听什么对不起。你可能会有些遗憾,但是...他喉头发堵有些说不下去,只又重复道:...你是我的丈夫。 齐鹤唳并没弄清他所说的遗憾指的是什么,扭过脸吻着他的额头,呢喃着说:我有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没有什么遗憾的。 ...希望如此。江梦枕把脸埋在丈夫的颈侧,呼吸着他身上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清爽又迷人的皂角香气。 齐鹤唳温热的手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小腹上,江梦枕不知道一个孩子对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想来他们都该是重视子嗣的,否则安致远也不至于为了李青萝,与武溪春走到这步田地。江梦枕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一面唾弃自己沦落至此,一面又期待着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在他们两人间重新养润出一朵更坚定的花,不再如以前那般摇摆脆弱、难经风雨。 江梦枕真是好运,在这时候竟然有了!齐雀巧状似无意地说:看来你和我们二少爷,到底缺了点缘分。 肖华自然不甘心,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他的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齐鹤唳毫不犹豫地回到了江梦枕身边,以前他们好歹还能说上几句话,现今齐鹤唳回府便如狗撵般直奔挽云轩,根本顾不上别的事,他满肚子都是酸水,用孩子去笼男人的心算什么本事?谁还不会生呢? 这就是你不懂了,孩子是夫妻间的维系,就算没了感情,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会忍耐一二,你想想,以后二少爷来看你,那边只用说孩子哭闹着找父亲,二少爷还能坐得住? 肖华烦躁地揪了几下衣角,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他们再冷战上几个月,八成就会相看两厌,偏偏冒出个孩子来! 就是呢,若这孩子没了...齐雀巧忽然捂住嘴,连道罪过,我实不该说这个,我如今也身怀有孕,最知道这里的苦!有孕之人得处处小心,不知有多少吃喝禁忌,磕了碰了更不得了,就是生些闷气都有可能影响胎儿江梦枕身子又那么弱,这一胎本就怀的不稳,到时候真出了意外,没的说是我乱讲话妨了他! 肖华沉默了半晌,突然说:我爷爷行医时说过,怀胎生子是鬼门关,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的,不过十之五六,特别是身子不够壮实的人,不用别人做什么,他自己便怀不住... 可不是,就连一尸两命也是有的,还有那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的,齐雀巧暗示道:我看我家这个二少夫人就是个福薄的,瘦得腰只有一把,哪儿有这样单薄的怀相?他那身子骨出些什么状况我都不意外,只怕大家伙儿是空欢喜一场喽! 肖华笑了笑,望向挽云轩的方向幽幽地说:我也觉得他没这个命,天底下的好事哪能都让一个人占了... ...我们只看着便是。 江梦枕与齐鹤唳的感情好似回光返照,倒比新婚时更蜜里调油,虽然各自都有意避忌着某些事,但只要想到他们将会有一个孩子,二人就止不住地兴奋雀跃、满心柔情。 江梦枕的这一胎确实怀相不好,每天都会干呕难受、大多数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养胎,苦药一碗接着一碗的喝下去,幸而齐鹤唳又用百花蜜糖填满了橱柜,江梦枕含着糖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盼着丈夫回来,不知是因为孕期敏感还是其他原因,江梦枕这段日子分外依赖齐鹤唳,恨不能丈夫时时刻刻陪在身边。 军营里因为饷银短缺总不安宁,桩桩件件的事仿佛按下葫芦起了瓢般应接不暇,由于无法从根源上解决,唯有暂时劝慰压服,齐鹤唳又急又累、起早贪黑地往军营跑。这种非常时刻他本该住在营中,却又放心不下辛苦怀孕的夫郎,只有骑着马来回地跑,也只有每晚躺在江梦枕身边,抱着他的夫郎和孩子,齐鹤唳才能从重压中缓过一口气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吃了什么、吐了几次?齐鹤唳风尘仆仆的进了屋,他拽下自己沾了土尘的外衣扔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滚上床去抱住江梦枕,使劲嗅着他头发上的香气。 今儿没怎么吐...江梦枕枕在他手臂上,柔声道:你又忙到这么晚,累坏了吧? 齐鹤唳往床上一趟,只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方才骑着马都恨不能睡着,他半闭着眼喃喃地说:营里有人斗殴,又是拉架又是安抚,闹得我没辙,只有亲自上去把这些人都揍了一顿... 江梦枕撑起身子道:这样岂是长久之计? 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还稳得住...你别为我瞎操心,齐鹤唳把他的头脸胡乱地搂在胸口,我先睡一会儿,对了,你别自己去洗澡,等我...帮你... 他话没说完,已经头一歪睡了过去,江梦枕趴在他的胸口,瞧见丈夫侧脸上有几道已凝了血的伤口,他心里好生怜惜,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摸着那几处伤,自语般低低道:世人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倾我所有,又能买下多少你在我身边的时光? 江梦枕常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看着身边齐鹤唳熟睡的脸,隐隐觉得这样平静温馨的日子并不会太长。齐鹤唳不再去找肖华,两点一线地在军营和挽云轩之间奔波,江梦枕不知道他的这份热情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内心不安加之孕后多思,他只觉得一切都像倒计时般从指尖流逝过去,他急于想做点什么留住现今齐鹤唳对他的甜蜜温情。 分卷(48) 江梦枕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转到屏风外向碧烟道:咱们手里现在拢共有多少银子? 碧烟粗略地报了个数,江梦枕沉吟着又道:去把嫁妆单子拿来。 公子要做什么?难道那么些钱还不够用? 你别管...江梦枕催促地推了她一下,碧烟不情不愿地取了单子来,他坐在小桌旁,拿着毛笔在上头勾勾画画。厚厚的清单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便用了不少时间,江梦枕阖上单子后,不由望着桌上摇动的烛火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决定是近乎痴傻疯癫的,但他别无选择,自从抱有了用孩子留住丈夫的心思后,江梦枕发觉自己在对感情的要求上极速地堕落下去,他竟成了自己曾经深以为悲哀那一类人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但求丈夫一顾。 他没有丝毫抱怨地喝下安胎的苦药,点算变卖自己的嫁妆帮丈夫度过难关,他想用这些外物证明自己是比肖华更好的选择,想让齐鹤唳不后悔回到他的身边。这真是一场豪赌,江梦枕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胜算,在考虑结局之前,他已经压上了所有。江梦枕自小没缺过钱、也不会算账,他拥有的银钱能买下世间所有标价的东西,以至于他觉得那些都不珍贵,所以他决定用父母留给他的累世之财去买所爱之人陪伴他、爱恋着他的时间,去买一段无悔的光阴,一段缠绵的回忆。 他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有些痴意,随手提笔在嫁妆单子上写下半句残诗,卧室里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大约是齐鹤唳睡醒了,江梦枕忙把单子夹进桌上的佛经里,起身理了理头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丈夫身边,被睡眼惺忪的人紧紧抱在怀里。 诗句的墨迹未干,于是满篇的般若菩提被世俗的情爱杂染沾污,从字里行间模糊地显现出隐匿的字句,那是江梦枕藏在经里的心迹: 一身孤注掷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写空糖罐那段,真情实感地流下了鳄鱼泪T_T 写文嘛,就追求个酸爽, 现实中作者并不支持这样的付出,大多数人是不值得的,对自己好点!!!!! 没啥格局的言情文,用国仇家恨去洗反而没意思,不必强上价值,写人性本身便已足够。 一身孤注掷温柔龚自珍 第59章 平安香袋 江梦枕久违地梦到了落水, 他在寒冷的凝碧池里越沉越深,有个人向他嘴里度了一口气,那个人的嘴唇冰冷却柔软, 让他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他在梦中努力地睁开眼睛, 看到的却是齐鹤唳少年时的脸... ... 江梦枕猛地惊醒, 齐鹤唳如今棱角分明的俊颜放大在眼前,他的丈夫在他唇上啄吻了一下, 在暗夜中轻声问:...吓到你了? 江梦枕一时有些恍惚, 他伸手摸着齐鹤唳眼角眉梢, 我刚才梦见你...他语声一顿,忽然笑道:好啊, 你偷亲我! 我亲自己的夫郎,怎么叫偷亲呢?他又低头在江梦枕眉心的孕痣上吻了一下,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一双寒星, 你梦见我什么? ... ...没什么,梦见你小时候。江梦枕没敢说实话,他怕提起当年的事, 齐鹤唳又会耿耿于怀,怀疑他魂梦里都忘不了齐凤举,如果那时救他的人是齐鹤唳, 他们之间岂会如此艰难?江梦枕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楚, 他心里其实从没爱过齐凤举, 他爱的是这个与他同床共枕的人、这个比他年少的丈夫,可要他说出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齐鹤唳、或是到底喜欢他哪里,江梦枕又答不出来。 齐鹤唳竟有些害羞,他把脸埋在江梦枕的颈侧磨蹭, 低低地说:我小时候不好看... 现在呢? ...现在也不怎么好看。 江梦枕被他蹭得发痒,只觉得好像被一只大狗翻着肚皮撒娇,你是不照镜子,还是故意要我夸你? 齐鹤唳以手撑头,亵衣的系带半解,露出他健美结实的胸膛,梦哥哥,他忽然凑在江梦枕耳边叫了一声,那你就夸夸我。 江梦枕把手放他的胸口,手掌下的皮肤紧绷而有弹性,其上还有几道或浅或深的伤痕,他的脸忍不住开始发红发烫,齐鹤唳在他们吵架时说的气话,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真相,江梦枕确实为丈夫朗健的体魄着迷,他凑过去在齐鹤唳下巴上亲了一口,压低声音道:我的二少爷英俊极了...我希望孩子像你。 江梦枕被齐鹤唳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丈夫在静夜中鼓擂般的心跳,齐鹤唳用手抚摸着夫郎沁凉柔顺的长发,声音有些发哑地说:...我想亲亲孩子。 江梦枕的肚子几乎看不出起伏,齐鹤唳隔着亵衣在他小腹上吻了一下,随即他感觉到温热的大手拢在他的肚皮上,指腹上硬茧和光滑的肌肤紧密贴合,江梦枕不由颤了一下,这个春夜似乎热到让人发汗。 过了一会儿,齐鹤唳倒回枕上,直直盯着江梦枕道:我好高兴,现在死了也甘愿了。 胡说什么,江梦枕在他嘴唇上点了一下,他翻过身面对丈夫,忽然身体一僵,脸上更是发热,你是不是想... 没事,你别管我。 快三个月了,其实可以... 不行。 江梦枕知道许多人都会在正配的孕期纳妾,他心里总是不安的,干脆展臂搂住丈夫的脖颈,望着齐鹤唳黑漆漆的眼瞳道:真的可以的... 齐鹤唳静静看了他半晌,忽然沉声问:你在怕什么? 江梦枕眼睫一颤,逃避般垂下秋水般的眼眸,许久后才说:白天的时候,姨娘来了,说我现在有了身子不便伺候你,要给你纳妾... 她说的什么屁话!齐鹤唳恨得牙痒,恨不能现在就冲到周姨娘的院子里和她大闹一场,他用手摩挲着江梦枕的后背,发誓般一字一字地说:梦哥哥,你放心好吗...我只守着你,我一辈子都不纳妾! 江梦枕忽然间泪意上涌,他已承受不了这种誓言,轻推开齐鹤唳道:你还是孩子吗?只有孩子才动不动就说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了,你我相遇之时,岂能想到今天?我们今天更想不到以后的事了。我不要你做这些保证,只要你这一刻的心在我身上,只要你现在怀里抱着的人是我,就足够了。 你总觉得我是个孩子,齐鹤唳眉头微蹙,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江梦枕不想和他争辩,只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世事无常罢了...你若有心去做,又何必管我信与不信?等到这一辈子过去,我们都入了土,自然有个公平论断。 齐鹤唳又把他拉回怀里抱住,信心十足地说:说的也是,反正你是要埋在我身边的,我做没做到,那时候自有定论。 江梦枕却想,如果我们真能相守到白头、最后埋在一处,倒也不必去计较其它了,他总是预感不祥,只怕这段感情,因为无常的外力或易变的人心,走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江梦枕唯有抓紧当下。 军营里最近怎样? 说来好运,前些日子竟发下来一大笔饷银,齐鹤唳的语气兴奋不已,是京畿戍卫营的参将送来的,说是他们的饷银也被克扣了,兵部的人不放饷,他们便去户部找了些门路,具体的事不便说,反正也有青州营的一份。他连声说我运气好,我还怕有诈,暗中查了他的背景,这人你应该也认识,是武阳伯武家的人,正是你好友的哥哥,他家是不站队的,这钱也能放心用了。 可够用吗? 真是一大笔款子,我拿到手后吓了一跳,以往的饷银发下来,层层盘剥后根本不足数,青州营号称是重铠骑兵,其实长/枪、重铠、马匹之数不足两千,如今有了钱,把军械马匹慢慢补足,五千铁骑在草原上也能纵横无敌了,何惧北蛮西狄?武参将还说,以后户部再批下银钱,都会有青州营的一份,我真是大松了一口气。 高官间自然有些门路,武家人是极热心的,大约是顺手帮你们一把,江梦枕淡淡一笑,事情解决了就好,你也有空多陪陪我了。 这是自然,若不是当前局势紧张,我连军营都不想去了... 江梦枕柔声说: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那天早些回来,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一碗长寿面,好不好? 真的?!齐鹤唳双臂紧收,随后又摸着他的肚子道:还是别弄了,厨房里又是刀又是火的,你也做不惯那些事。 我叫碧烟帮我看着,你别管了。江梦枕用指尖在丈夫手背上划了几下,你真的不想... 齐鹤唳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廓,低笑着道:我看是你想...他用手捂住江梦枕潋滟的眼睛,忍一忍,等怀稳了再说,耐着几天,到时候岂不更快活吗? 江梦枕的耳朵和半边脸颊都变得粉红,身后紧贴的身体让他知道,齐鹤唳是因为疼惜他才拒绝,并不是真的不想,他故意动了几下,语声带笑地问:你真的能忍? 齐鹤唳咬牙道:别再闹我,快闭眼睡觉... 江梦枕抿嘴一笑,很快在丈夫怀里沉沉睡去,天色将明未明时,他在睡梦中觉得小腿有些抽筋,无意识地伸手去按,却有一双手比他更快地将轻微痉挛的肌肉揉得温热放松,他模模糊糊地又酣睡过去,也不知道方才是做梦还是现实。 你又破费了,周姨娘喜笑颜开地把肖华迎进门来,快进来坐! 肖华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几匹料子,我觉得这颜色是极衬姨娘的,若不得姨娘来穿,倒是这些料子的损失了! 周姨娘接了东西,拉着肖华的手上炕去坐,她既稀罕平白得来的东西,更得意于肖华的奉承讨好,江梦枕逢年过节也常送她节礼,只是东西再好再贵,江梦枕总与她说不到一处,又不会做小伏低地哄着她,她去挽云轩闹过几次,也算互相没了脸,还是小门小户出身的肖华相处起来让她快慰舒心。 多好的孩子,是我们二少爷没福气,娶了那么个容不下人的夫郎,周姨娘用手指点着炕桌,前几日你来过后,我实在喜欢,特意又去和他说,想给二少爷纳一房妾,他只不搭腔,和着我不是他正经婆婆,说话只当耳旁风! 您怎么不是他正经婆婆?您可是二少爷的亲娘啊,肖华垂下头说:是我没福气,您别为了我和二少夫人闹不愉快,我这心里难安。 我也不单为你,是他欺人太甚!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我,你是不知道,在他们成亲之初,我给了二少爷一个通房丫头,是极老实和善的,这可惹了他的忌讳,直到现在他也没叫二少爷碰过那丫头!后来二少爷瞧上了他的侍从,他又把侍从送到庄子里去!去年,我看他不好生养,想把娘家侄女给了二少爷,他还不肯!如今难得有你这么个人,二少爷又喜欢,他也怀了身子,却还不松口,一味把着汉子!我竟不知这侯门公府里的哥儿是这样的! 罢了,我也不求什么名分,只要二少爷安好,我便心满意足了,肖华从怀里掏出一个香袋,上面绣着平安二字,这是我给二少爷求来的平安符,我是不好给他了,求姨娘转交吧...却也别说是我给的,否则又要生事了。 周姨娘接过香袋看了看,四角全是缝死的,针脚很是细密、可见制作用心,她不由叹气道:真是可惜了你这份心...对了,二少爷的生辰好像快到了,我到时候正好把这平安符交给他,你只管放心吧。 二少爷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生他的时候是在三月下旬,大约就是这种暮春天气,周姨娘想了想才含糊道:约么是三月二十六。 府里不给二少爷庆贺生辰么? 你只看到了我们二少爷为官后的模样,以前他不过是个庶子,谁又在乎?周姨娘哼了一声,到底是我的儿子有福气,等他继承了这份家业,还怕没人给他大摆寿宴? 姨娘说的是,肖华羞涩道:我没钱摆宴,只想做一碗寿面给二少爷,希望他不嫌弃。 他怎么会嫌弃呢?有一次他在屋里吃面让我撞见,说是特意给了钱让厨房的嬷嬷煮的,可见他是爱吃的。 那可太好了,我的手艺还不错呢!肖华陪着周姨娘说了好一会儿话,哄得她满面红光,恨不能当场就把肖华抬进门来。 第60章 血缘恩情 齐鹤唳下了马兴冲冲地往府里走, 今天是他二十岁的生辰,终于有一个人会在这天让他早些回家,为他亲手做一碗寿面,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是江梦枕,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喜欢的人, 是他的夫郎、是他孩子的爹爹。 二少爷今儿回来的可早, 吴嬷嬷守在门口,见他回来忙迎上去道:姨娘那边等着呢, 有事找二少爷说! 什么事?齐鹤唳的眉头微微一皱, 我赶着回屋。 吴嬷嬷直接上手拉他, 什么事比你亲娘的事还要紧?二少爷快跟老婆子走吧... 齐鹤唳无奈之下只有跟着她去了周姨娘的院里,掀了门帘, 他见周姨娘盘腿坐在炕上、满脸含笑,只觉没有好事,抢先开口道:姨娘有事找我?若是又要往我屋里塞人, 那就不必说了。你上回去挽云轩,又与我夫郎说了什么混话?是我自己不要纳妾,你逼他也没用! 周姨娘的脸一下垮了下来, 我什么也没说,倒惹出你一堆话来!二少爷向来是话少的人,怎么现在这样能说?谁挑唆的你与你亲娘这样说话? 哪有亲娘不记得儿子的生辰?齐鹤唳心里是怨她的, 齐老爷是个摆设般的父亲, 齐鹤唳对他的感情极其稀薄, 而周姨娘好歹养大了他,与他朝夕相处了十数年,他对她总怀有一份对生母的依恋,但周姨娘的短视与浅薄更加剧了他成长的艰辛, 他自小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周姨娘并没有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让他至今无法从不被宠爱的童年里解脱出来。 分卷(49) 没人挑唆我,只是我已知道姨娘是什么人,齐鹤唳冷着脸道:以前从姨娘这里借的五十两,我回家时便还了,如今我不欠姨娘什么。 周姨娘猛拍着桌子,从炕上如被针扎般蹿起来,好哇,原来你为这事一直恨我呢!嫌我给的钱少?我有什么钱,这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姨娘对我的母子情分有多少,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今天这日子我不想和你吵,这就回屋去了。 你也知道今天不该和我吵!齐鹤唳好不容易出息了,母子间哪有隔夜的仇?正可趁此机会解开他的心结,周姨娘的眼泪说来就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生你时疼了一天,每每想起那天,我都害怕得不行,所以从没给你过过生日,你只愿怨娘、却不知道娘的苦! 她把桌上的平安符摔到齐鹤唳身上,哭哭啼啼地抱怨:我岂是为什么旁的事?不过是当娘的记挂着儿子,求来个平安符保佑你今后顺遂平安,你却不领情,只来责怪我,为你夫郎抱不平!这真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还能指望你什么? 齐鹤唳诧异地捏着平安符,原来是他错怪了周姨娘,他以为周姨娘并不记得他的生辰,现在收到亲娘送的礼物,到底还是心头一暖,他想起江梦枕怀胎的辛苦,对周姨娘更多了几分愧疚,垂下头道:多谢娘...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疼爱,他竟有些手足无措,系了几次才把平安符挂在腰上,我真没想到...是我莽撞了。 娘怎么会害你呢?周姨娘拉着齐鹤唳的手哭诉:你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齐鹤唳放软口气说:娘生我的时候受了罪,梦枕如今怀着孩子也很辛苦,我不想让他不高兴,以后娘有什么事直接来和我说,儿子会尽力做到的,只是纳妾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周姨娘见把他的心意哄回了大半,擦干了眼泪道:我要你纳妾,难道是为我自己?我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想多个人心疼你,也好开枝散叶,你以为我愿意去触你夫郎的霉头?也罢,他刚刚怀孕,你正在兴头上,自然听不进劝了,我白为你操心罢了。 齐鹤唳没再辩驳,他觉得自己确实不该在这一天与周姨娘冲突争吵,在回挽云轩的路上,他摸了好几次腰上的平安符,生母送他的第一份生辰礼物确实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惊喜与安慰。他推开卧室的门,发觉江梦枕不在屋里,于是转到书房去找,只见书桌上摆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他并没多想,趁着放才的欣喜劲儿端起碗来,先喝了一口鲜美的汤头,又尝了几筷子劲道的面条,吃得好不开怀,门口传来脚步声,齐鹤唳笑着转身道:好香啊,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为我做寿面,可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条! 江梦枕脚下一顿,脸上流露出无措的神色,齐鹤唳也愣住了,因为他瞧见碧烟端着的托盘上正放着另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 齐鹤唳心里咯噔一声,这时肖华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羞涩地笑着道:齐哥哥喜欢就好...你的生辰我没什么能送的,不过是一点心意。 碧烟见此情景,恨不能把手里的面条全扣在肖华脑袋上,她忍不住冷笑了几声,公子真是白效力了,二少爷哪儿缺一碗面条吃呢?亏得您准备了大半日! 原来二少夫人也做了寿面...肖华不知是解围还是拨火地说:方才齐哥哥夸我做的面好吃,二少夫人的手艺想必胜我百倍,快端过去让他尝尝吧! 我以为这碗面是你做的,才说好吃!齐鹤唳把碗筷往书桌上一撂,走到江梦枕身边急急道:我一心等着吃你做的面,真的! 江梦枕看着他勉强一笑,你急什么?汗都出来了,不过是碗面条罢了... 那怎么一样? 齐鹤唳匆忙去端托盘上的面,江梦枕瞥见书桌上的肖华做的面条,碗中只剩了个底儿,仍是汤面分明、鲜香扑鼻,只觉得自己做的拿不出手,必定会被人家比下去,忙向碧烟使了个眼色,你已吃了那样一大碗,还怎么吃得下?算了吧... 碧烟心里本就不愿给他,齐鹤唳却不依不饶地来抢,拉扯之间面碗被掀翻出去,滚烫的面汤正泼了肖华一身,碧烟暗道痛快,肖华吓得大叫、一屁股坐到在地上,江梦枕忙道:快扶起来! 碧烟没动,站在廊上的绛香也当没看见,婆子们只远远地看热闹,满院的人竟无一人上前,肖华眼中含泪地看了一眼齐鹤唳,哽咽着说:我真不知道二少夫人也做了面,我知道我是讨人嫌的,我也没有别的企图,不过是想尽一份心... ...齐哥哥,我看这里是容不下我了,上回闹成那样我就该知道的!多谢你的好意,我还是走吧。 江梦枕只想好好地为丈夫过一次生辰,却又遇到这般难看的场面,他在灶台前站了许久、本已疲累,此时更没了心情去来回扯皮,下意识地捂着小腹道:你们说吧,我回屋去了。 难受了吗?齐鹤唳伸手去摸他的肚子,要不要请大夫来? 江梦枕摇了摇头,推开齐鹤唳的手径自走了,他倚在床上默默地想:两碗面条到底还是太多了,偏是他做的那碗被打碎在地上,是不是寓意不祥?而他的丈夫平生吃到的第一碗寿面,并不是他亲手做的,无论有意无意,这已经成了某种不可改变的遗憾。 没一会儿,齐鹤唳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他想对江梦枕说声抱歉,但又知道他不爱听这些,便拉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白皙如玉的手背上有几个红点,似乎是被油溅到留下的,齐鹤唳心里更是难受,轻声道:我另找一处地方,让他搬出去住,你别再不高兴了,好么? 请神容易送神难,齐鹤唳既然把肖华带进京城来,就不能不管他、任他自生自灭,他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惹了一身的骚,现在想洗也洗不干净。肖华对他有恩,一如齐家人与他到底血脉相连,恩情与血缘将人裹挟束缚,即使对方有错,也很难翻脸无情、彻底断了联系,等真正出了大事,往往追悔莫及。 江梦枕并不认为肖华搬出齐府能改变什么,齐府里好歹还有许多人的眼睛看着,搬出去行事更无禁忌,在小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又有谁知道?与养在外头的外室一般无二,不过又是一个李青萝罢了。就算齐鹤唳真的收了心回到他身边,肖华若隔三差五地喊他过去,有救命之恩夹在中间,齐鹤唳岂能不去?两人还是牵扯不断,只要肖华贼心不死,早晚难免出事,到时候更是被动。 他刚想开口让肖华留下,又想起晋王府的侧妃,同在一个屋檐下若肖华生了歹心,那真是防不胜防,江梦枕怀孕后已让碧烟看紧门户,但那些婆子向来疲懒,怎么能守得严密?今日肖华能无人察觉地出现在书房,明日就能悄无声息地在他的起居饮食上动手脚!江梦枕抱着自己的肚子,不得不把人往坏处去想,这个孩子是他唯一的希望,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最要紧的,如此想来,还是让肖华住出去,胜过留在身边成为隐患。 好,他点了点头,忽而看见齐鹤唳腰上的平安香袋,忍不住问:早上还没有,是哪儿来的? 齐鹤唳赶紧说:是姨娘给的,没想到她还记得我的生辰。 她还是记挂你的,好歹是你的亲娘,江梦枕知道他素来没人疼宠,心里软了软,我现在身怀有孕,更懂为人父母的心,你说我怎么会不爱咱们的孩子呢?姨娘想来也是一样的,你别总想着小时候的事,也许她也有很多不得已。 你怎么这么好?她上门来欺负你,你还帮她说好话。齐鹤唳轻轻摸着他的脸,只觉得江梦枕作为夫郎江梦枕是近乎完美的,他温柔又大度,小心地维护着丈夫的尊严体面,即使被公婆小姑故意找事,齐鹤唳也从没听过他抱怨什么,江梦枕是因为嫁给了他,才会被齐家人如此针对,以他的出身本不必承受这些屈辱,原来的周姨娘连对碧烟都不敢大声讲话。 我不是为她,而是为你,我不想你一直被困在那些旧事里,总是闷闷不乐,幼时的成长环境常常会影响人的一生,江梦枕渐渐能够明白齐鹤唳的别扭和偏执从何而来,他希望丈夫能够从苦海中解脱出来,否则他们的关系只会在原地打转,被所有人偏爱的齐凤举会一直刺伤齐鹤唳,而最糟的是齐凤举已经死了,齐鹤唳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战胜他,所以只能永远耿耿于怀,与父母和解一些吧,你也是要当爹的人了。 齐鹤唳紧攥着平安符嗯了一声,江梦枕怀孕后,他们的感情越发融洽,齐鹤唳也逐渐意识到,他要战胜的也许并不是江梦枕心里齐凤举残留的影子,而是他自己的心魔,江梦枕处处为他,他实在不该再怀疑江梦枕对他的感情。齐鹤唳小心翼翼地用手覆住江梦枕的肚子,柔声问:他今天乖不乖? 比他爹乖,最起码他不会乱吃东西... 齐鹤唳面上一红、直欲起身,是我大意了,干脆扣了嗓子吐出来。 何苦?我不过开个玩笑,江梦枕拉住丈夫的手,上床来让我靠一会儿,有点累了。 齐鹤唳让他枕在自己肩上,手臂环着江梦枕的腰肢,凑在他耳边说:明年,再给我做一碗面条,好不好? 江梦枕闭着眼睛轻轻一笑,那要看我高不高兴,只怕你没这个福气了... 齐鹤唳低声求了他半天,江梦枕却不松口,齐鹤唳急得去挠他的痒、又讨好地去亲他的嘴,两个人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便搂抱着睡了过去。 第61章 冷暖自知 李青萝十月怀胎生下一个男婴, 安致远大喜过望,在孩子满月时大摆宴席,武家人自然不会去, 倒是英扬备了份贺礼登了门。安致远虽不待见他,但英扬的父亲过年时上了奏表, 因年老多病想让独子袭爵, 安致远虽已继承了永安伯的爵位,但比国公还差一头, 因此任他进门入席, 也不敢赶他出去。 贵夫人们来祝贺者少、来看戏者多, 李青萝一露面,便有人低声笑道:我还以为是个美人儿, 却没想到竟是姿色平平!武家的哥儿输的也太远冤屈了。 听说她是安家家生的奴才,现在母凭子贵,倒与我们同坐一席了, 另一人不屑地皱了皱眉,虽说武家的哥儿容不下人确实不该,但她的出身也太低贱了!你看这席面上空了大半, 可见世家中人也不买她的帐... ...你看看她那形容谈吐,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怯生生的说话都不敢看人, 真叫人瞧不上眼! 李青萝抱着孩子跟在安致远身后, 她既不认得这些权贵高官,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想与各位夫人攀谈几句,只是嘴一张开人家就知道她的深浅,不过是白惹人笑罢了。 安致远见此, 难免想起武溪春应对这些场面的从容有礼、谈笑自若,那是几辈子的积淀,李青萝连大字也不识几个,武溪春却是出口成章,两个人如何能比?他心里不是不后悔,只是看着李青萝怀里白白胖胖的儿子,安致远唯有告诉自己武溪春不能生育,若不能接受他纳妾,他们早晚也会有这一天,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他负了武溪春,是武溪春善妒不能容人! 嫂夫人好福气,一举得男,否则可是难办了,英扬笑嘻嘻地逗了逗孩子,忽而眉捎一挑,我怎么觉得这娃儿和安兄不太像? 李青萝浑身一颤,惊得去看安致远,安致远冷下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说这娃儿会长,更像嫂夫人罢了!英扬笑着说:安兄如今妻儿双全,嫂夫人乃是首功,安兄该上表为嫂夫人求个诰命才是,否则嫂夫人只有名份,却无品级在身,岂不遗憾? 我自有主张,英兄不必操心我家的事。 是、是,安兄的主意与城府岂是我辈能预测的?英扬从袖中掏出折扇扇了扇,更何况我要操心的人,现在已不在你家了。 你!安致远怒从心头起,半晌后冷笑着说:你家几代单传,在子嗣上只会比我更看重,你父母岂会答应?百无一用是情深,何必让他为这个再伤一次心? 亦不劳安兄为我家的事操心,只是情深二字你实在不配说...英扬说错话般用折扇挡住嘴,又道:我说的不对,安兄是对嫂夫人情深,对别人难免要薄情了,小弟有个主意,安兄在请封诰命的奏折上这样写嫂夫人虽出身微贱,却最知道忠贞廉耻,就像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忍辱负重地等到安兄出人头地... ...对了,那出戏里扶着薛平贵登了大位的西凉公主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竟忘了,想来也是不要紧的。 英扬!安致远忍无可忍,你是受人指使,来砸场子的不成? 受人指使?你也太看得起自己!英扬自小就是混世魔王,根本不把安致远的怒气放在眼里,他若指使我来闹,说明并没放下你,我岂肯来?他一字没提,我反倒要来看看热闹,记得你的嘴脸和笑话,以后说起来还能逗他一笑! 英扬放下贺礼扬长而去,在府门口和齐雀巧走了个对脸,齐家和永安伯府并没什么交情,齐雀巧此来不过是看看热闹,再给江梦枕找些不痛快,今日的李青萝不正是明日的肖华?虽然肖华暂时搬出了齐府,但齐雀巧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既让齐鹤唳觉得他委曲求全又避了嫌,如果江梦枕这一胎出了什么事,更赖不着他。 听说这李青萝与永安伯自幼青梅竹马,人人都说永安伯发了昏才会为她抛弃武家的哥儿,我看却不然,齐雀巧压低声音向林晓风道:难道有钱有权有才有貌,就能得到一切吗?这世上还是有有良心的男人,总念着旧情的,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哪儿那么容易忘记,你说是不是?她虽也看不起李青萝的出身,但更想踩武溪春与江梦枕一头,暗笑他们平白投了个好胎,在闺中时将她比进了泥里,现在却过得都不如意,令她好不畅快。 林晓风半天没有说话,齐雀巧暗中掐了他好几把,他才开口道:是啊,旧情难忘,权势钱财是买不到真情的... ...若走岔了路,余生唯有后悔。 齐雀巧见他附和,得意地说:正是的,幸而永安伯及时醒悟,否则难免遗憾终生。她摸着自己凸起的肚子起身道:我去沾沾喜气儿,齐家的长孙必定要从我肚子里生出来,不能让江梦枕抢了先! 分卷(50) 林晓风看着齐雀巧逗孩子的背影,在座位上一杯杯地喝酒,竟把自己灌到酒醉,席面上另一个酩酊大醉的人正是安致远,他们是同榜出身的状元与探花,今日又是同病相怜,二人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中醉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妻儿,心里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江公子的身子虽弱,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也不至于太糟,怀胎生产时难免比旁人多受些罪,但生下健康的婴儿不成问题,孙大夫收起脉枕,轻叹了一声:可惜我给你的方子你没有坚持喝,否则也不用这样担心了。 江梦枕想到那方子惹出的误会,唯有摇头苦笑,只道:人算不如天算,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准备周全? 说的也是,我本以为晋王府是我的栖身之处,哪想到王妃离府后,侧妃以为我是你姐姐的人,不肯让我为她保胎用药,孙大夫冷笑着说:她既然另请了高明,我也再待不下去,干脆离了晋王府,哪想到遇到武公子,请我去到武阳伯府帮他调理身子,还要多谢江公子助我们结下了这段善缘。 江梦枕笑道:我要多谢你们才是,桃源记挂着我,特意让您跑这一趟,我感激不尽,您的医术我们都是十分佩服的,我也放心多了。 不必客气,我先告辞了。 孙大夫背着医箱退了出去,没一会儿齐鹤唳进了屋,三两步赶到江梦枕身边,急急地问:你不舒服了?我看见有个大夫刚从府里离开... 那是孙大夫,医术是极好的,以前晋王请他给姐姐调理身子,现在他去了武阳伯府,桃源挂念我,让他来帮我看看,不过是号个平安脉,江梦枕帮他解去外衣,抬手点着丈夫的额头道:你若早回来些,把记在这里的药方背给他听一听,就知道那方子到底是避子的还是调理身子的了! 齐鹤唳惭愧地搂住他,你直接骂我好了,现在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只后悔那时候和你胡闹,气得你断了药,如今才怀的这样辛苦。 江梦枕在他胸口拍了一下,后悔有什么用?等我足月的时候,你亲自去武阳伯府上请孙大夫过来帮我接生,给人家备上一份厚礼,晓得了吗? 那是自然。齐鹤唳扶着他坐到床上,一直围着他们喵喵叫的云团趁机跳到江梦枕膝上,齐鹤唳把猫抱紧自己怀里,挠着它的下巴道:这小杂毛越发黏你了,你别总抱它,怪沉的! 许是它知道我有了宝宝,怕失宠呢,江梦枕靠在齐鹤唳肩上,你别叫它小杂毛,分明是能入《猫经》的雪里拖枪,蓄之家中必出豪杰,你瞧、不正应在你身上? 五品校尉算哪门子豪杰?它是我从后街的母猫那儿偷来的,更算不上什么名种的猫了,鸳鸯眼的波斯猫、通体雪白的狮子猫,还有你养过的那只金丝虎,都比它强多了。 江梦枕望着他道:那只金丝虎专门有人驯养,是不能进我屋里的,我只是闲时逗几下,哪儿像它似的,能在我床上打滚睡觉? 你为什么对它这么好? 因为有个人被打得跟个血葫芦似的,却护着它不放,献宝般的求我养它,我不好好待它,岂不是辜负了你吗?江梦枕觉得他对云团和金丝虎的感情,恰似对齐鹤唳与齐凤举的感觉,他借着这个话题婉约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想稍稍抚平丈夫心里的结,别说是金丝虎,在我眼里,世上所有的猫都比不上它。 我真要嫉妒它了...话音未落,只见云团突然咬住齐鹤唳腰上的平安香袋,一路叼着往外跑,齐鹤唳赶紧起身去追,口中道:你看看,刚夸了它,它就淘气! 江梦枕笑弯了眼睛,扶着门框看齐鹤唳满院子的捉猫。晚饭时候,平安香袋又挂在了齐鹤唳腰间,二人刚放下筷子,外面有人隔着窗户回道:肖小公子让人来传话,说是遇到些难办的事,请二少爷过去帮帮忙。 江梦枕听见肖小公子四个字,所有的愉悦霎时烟消云散,齐鹤唳动作一滞,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说。 江梦枕径自端茶漱口,一言不发,齐鹤唳看了他一眼,还是坐着没动,你去斜街那边找侯副尉,让他过去看看,我不方便。 下人应声而去,齐鹤唳握着江梦枕的手还没来得及解释一句,只听他抢先说:一会儿忙我洗个澡吧...江梦枕用手遮住唇凑在丈夫耳边轻轻道:孙大夫说,可以行房了,只须小心些... 齐鹤唳心头一荡,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他红着耳朵抿了口茶,没看见江梦枕脸上一瞬间流露出来的隐藏不住的苦涩。 第62章 天塌地陷 入夏后, 天气越来越热,江梦枕的肚子总算能看出一个圆润微凸的弧度,孕期怕热, 江梦枕的衣服越穿越薄,这对精力充沛的齐鹤唳来说真是种甜蜜的折磨。江梦枕体质偏寒, 在暑热中肌肤却是凉润的, 有时他躺在月下纳凉,一身清凉无汗的冰肌玉骨笼在氤氲如雾的纱衣里, 齐鹤唳常常分不清此地是挽云轩还是广寒宫。 碧纱橱被搬到院里, 天上群星闪烁, 月下凉风徐来,江梦枕枕在齐鹤唳膝上, 齐鹤唳拿惯了长/枪的手里握着一柄轻罗小扇,正给夫郎轻轻扇着风,两人时而交谈几句, 大部分时间并不言语,却自有一种放松惬意的亲密。 以前夏天,我见你用过一柄山水折扇, 上面画着飞流瀑布,扇动起来宛如站在湍流之前,脸上都恨不能溅上几滴水珠儿, 齐鹤唳随口道:那个看起来多凉快, 怎么不见你用? 江梦枕含糊道:...不知道放哪儿了, 你怎么忽然想起那个来? 听来个消息,你那扇子不是前朝黄大师的真迹吗?内监里有人专门收集黄大师的画作,前些日子有高官为了探知圣上的心意,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柄折扇送到内廷去, 黄大师的真迹多么难得,一千张里也没有一张真的,那内监爱不释手,松口传出个消息圣上心里所属意的大约还是晋王。 真的?江梦枕呆了呆,随后轻叹了一声,我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皇上与皇后到底是结发夫妻,皇上这么多年没再立后,对先皇后的感情可见一斑,就像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似的... ...皇后去世时仍然年轻貌美,且与皇上感情正浓,皇上这些年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遗憾万分,反而对她的感情日深,否则晋王哪有与三皇子一争之力? 江梦枕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伸手揽住丈夫的脖颈,难道不是因为少年夫妻,情分总非旁人可比吗? 齐鹤唳闻言一愣,随后亲了亲他柔软的唇,摸着夫郎的孕肚笑道:这是自然了,我若是皇帝,也是要把皇位留给我们的孩子的... 少混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江梦枕靠在他怀里,又说:三皇子手段强硬且母族势大,只怕晋王坐不稳龙椅。 晋王的人现在天天守在军营门口,手上拿的银票越来越厚,这江山又值多少钱呢?齐鹤唳冷笑了一声,低头看着江梦枕,晋王已有些急了,如今什么许诺都做得出,我若要他把姐姐接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愿意...江梦枕猛地睁大眼睛,随后连连摇头道:不行,你别搅进来,太凶险了!朝中还有镇国公在,他不会放弃侧妃的,就算答应也不过是利用你们为他拼命罢了。 齐鹤唳沉默了很久,...你说的没错,是我自不量力了,我不过是个五品校尉,分量哪儿比得上镇国公? 我没这个意思,江梦枕捧着他的脸柔声说:你不过二十岁,镇国公年近六旬,在朝中经营数代,哪是容易搬倒的?就是我爹还在,约么也是无能为力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变得更有用一点,齐鹤唳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齐老爷每次对他另眼相看,都是因为他忽然变得有用,齐鹤唳因而很自然地觉得,如果他能更加有用、江梦枕也会更加爱他,我知道你担心姐姐的事,若晋王成功继位,姐姐和瑜哥儿的处境不止尴尬、更是危险。 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宫帷之事不到最后一刻,全是说不准的。 是啊,还有个传言说,内廷的消息一出,三皇子便让五皇子去西狄借兵了,镇国公与北蛮也在暗通款曲,若是真动起刀兵,胜负犹未可知。 江梦枕浑身一凛,真会打起来? 难说,营里的人去关外买马回来,说是他们离开前马匹的价格已经开始疯涨... 江梦枕身上有些发冷,他这样长在富贵太平中的世家哥儿,哪儿能想象风雨飘摇的乱世? 别怕,齐鹤唳摸着他的头发说:无论外头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和孩子的。 江梦枕嗯了一声,在渐冷的夜风中被丈夫抱回了屋里。只是他们那时没有想到,破溃往往是从内里开始的,外面的搏杀尚可抵挡,家里的算计却避无可避。 齐雀巧怀胎已有九个月,她听说城外的道观里来了个神婆,这神婆号称能看出胎儿的男女,有几家请她去看过,都说极准。 齐雀巧花了重金请她来到齐府,神婆把淘米水往眼睛上抹了抹、翻着白眼口中念念有词,半晌后干脆地说:大小姐怀的是个小哥儿。 什么!齐雀巧大失所望,揪着手帕道:你看清楚了? 月份越大、看得越准,胎儿已经长成,是无疑的了。 齐雀巧气得狠拍了一下桌子,又向身边的丫鬟道:你把她带到挽云轩去,让她看看江梦枕肚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丫鬟为难地说:二少夫人自从有孕之后深居简出,一天天地待在屋里,就算混进院子去,八成也看不见人。 那就在院里守着等!蠢材,这事有多要紧,你难道不懂? 丫鬟只有应是,齐雀巧在屋里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天,连午饭也堵心地没吃,直到天擦黑丫鬟才带了神婆回来,齐雀巧急急询问,那婆子道:那个漂亮哥儿肚子里是个男孩儿... 齐雀巧如遭雷击,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怎么会这样呢?他的运气也太好了! 大小姐此言差矣,神婆压低声音道:他的身子似是被什么损伤了,肚里的孩子都是青紫的,他这一胎已快怀不住了,七个月是极限,但凡有点差错定会难产。 齐雀巧眼睛一亮,那孩子能活下来吗? 那要看天意了,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的事... 齐雀巧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好、好、好,你出去领赏,重重地赏!她从前本没想过置江梦枕于死地,只想弄掉他肚里的孩子,可如今被这婆子一点,心思瞬间活络起来如果江梦枕和孩子一起死了,他的嫁妆自然全归齐家,这样一了百了,岂不干净?到时候她再撮合齐鹤唳续娶肖华,肖华那样的出身见识,又有把柄在她手里,还不被她死死拿捏住? 江梦枕啊江梦枕,你可别怪我,是你自己有命无运!她想着神婆口中所谓的他的身子似是被什么损伤了心中了然,怪不得急着搬出去,原来是已下了手... ...他急着上位,我当然也得相助一二了。 因为江梦枕有心防备,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齐雀巧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她想了许久,有天看见房顶有只野猫跑过去,心中终于生出一个毒计,她让下人找了几条狼狗关在柴房里,又在通往柴房的路上洒了许多剪碎的鱼干。 江梦枕摸着肚子倚在床上,早晨的时候,肖华那边又来人请齐鹤唳过去,那时他们正一同用早餐,江梦枕只觉得肖小公子四个字听在耳朵里,叫人顿时食欲全无、甚至想吐,肖华贼心不死地死缠烂打,让他恼火又无奈,虽然齐鹤唳当着他的面从没说过会去,但是谁又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去过呢?再忠诚的关系也禁不住这种折腾,何况他们之间本就欠缺着信任。 江梦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扭头问碧烟:云团呢?又跑到外头去了? 可不是,回来又要洗澡了,小杂毛太淘气了! 你去找找,别跑出府去让人抱走了。 谁要它?只有公子稀罕罢了... ... 碧烟姐姐!绛香跑进来时脸都白了,她看了江梦枕一眼,拉着碧烟的衣袖道:你快出来一下... 怎么了?碧烟一头雾水地跟她走到院里,只见地上盖着一小块白布,这是什么? 绛香声音发哽,背过身道:...你自己看吧。 碧烟蹲在地上掀开白布,忍不住捂住嘴、心中一颤,她还没来得及问上几句,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绛香与碧烟齐齐回头,见江梦枕扶着门框几乎跌倒,两人赶忙去搀,江梦枕紧紧抓着绛香的手问:那是什么,怎么血肉模糊的? 绛香答不出话,江梦枕预感不妙,他方才在一团血肉中恍惚看到了一条黑色的猫尾巴,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情绪激动间肚子也开始涨痛,他捂着肚子头上冷汗淋漓,碧烟吓得够呛,赶紧让人去请大夫,又让小厮跑到军营去请齐鹤唳回来。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江梦枕疼得开始打滚痛叫,被褥上隐隐见了红,碧烟更是慌了神,一叠声地问:大夫呢?怎么还不来? 大夫让大小姐那边劫去了!一个小丫头跑进来道:说是大小姐要生了、十万火急,让咱们再去找别人! 岂有此理!碧烟简直气疯了,她冲到梧桐苑去要人,却被几个小厮拦在外头,连齐雀巧的面都没见到,找齐太太定是没用的,碧烟又往齐老爷的书房跑。齐老爷听了这事,忙让自己的小厮再去请大夫,他一边往挽云轩走一边道:常言道,七活八不活,说不定这孩子还能保住... 大夫这次来得倒快,他进屋看了看江梦枕的状况,很快走出来问:能做主的是谁?已经见红破水了,保大还是保小? 分卷(51) 碧烟呆愣在原地,只听齐老爷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保小,这可是我的长孙! 不行!碧烟噗通跪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嘴唇不停地对着齐老爷磕头,求求你了!一定要保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孩子还能有的! 齐老爷哪里买她的账,一脚将她踢倒在地上,贱婢,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这时出去找齐鹤唳的小厮一头是汗地跑了回来,碧烟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揪着他的衣服问:二少爷呢?他回来了没有! 二少爷不在军营里,说是用过午饭就走了! 碧烟的双眼瞬间暗淡下去,她回头看见那大夫走进挽云轩中,只觉得日月无光、天塌地陷! 第63章 同谋共犯 瘦猴儿端着饭菜坐在齐鹤唳旁边, 上下看了他几眼,啧了一声道:小齐,以前只道你性子闷, 没想到你真是个冷面冷心冷情的人... 怎么说话呢?老李瞪了瘦猴儿一眼,发不下饷银的时候, 小齐自己掏腰包补贴兄弟们, 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他对兄弟们是没话说,可是对小肖大夫也太无情了!瘦猴儿愤愤不平地说:他从你家搬出来之后, 你去看过他几次?他可是救了你的命!小肖大夫嘴上不说, 但我知道他心里很想你去看看他, 他今儿见又是我去,失望得不得了... ...我还见到过他抓着你送他的发簪偷偷地在哭, 好可怜见的! 张哥素来心直口快,忍不住道:我说猴儿,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大家都看出来你喜欢小肖大夫, 小齐这是够兄弟,把小肖大夫主动让给你,你怎么不领情, 反倒骂他? 谁要他让?小肖大夫难道是物件吗!瘦猴儿没想到张哥直接捅破了他的心思,令他从道德高点上直接跌了下来,他本想为心上人打抱不平, 却闹了个大没脸, 我也没想和小肖怎么样, 不过是想他开心罢了...小齐现在这样,不是忘恩负义吗? 齐鹤唳放下筷子道:没什么让不让的,你对他有意,自然该多看顾些, 我已和他说的清楚明白,再天天去看他岂不是徒惹误会吗? 那你也该慢慢来,给他个适应的时间,他一个人在京城孤苦无依,想要人关爱照顾不是很正常的事吗?瘦猴儿根本听不进去,他想到肖华早上哭着和他说的那些糟心事,就觉得满腔怒气、五内如焚,你夫郎诬陷他偷东西,又因为一碗面条被你从府里赶出来,他已经够难堪的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不过是因为嫉妒罢了! 你眼瞎吗?什么诬陷、什么嫉妒,纯属无稽之谈!齐鹤唳也来了火气,冷声道:很多事我没点破没追查已经是顾着脸面、承着恩情,你还要我怎么样? 瘦猴儿也较上了劲,你既然不否认他对你有恩,那么一会儿你就跟我去看他,否则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看不起你! 齐鹤唳抿着嘴不松口,老李忙打圆场:兄弟之间,何必闹成这样?去一次就去一次...他安抚地拍了拍齐鹤唳肩膀,瘦猴儿也在,能出什么事?避嫌也不用这样,小肖毕竟于你有恩,只当会会朋友,不过是一桩小事而已,何至如此? 齐鹤唳心里虽不甘愿,但去看看肖华和与兄弟闹掰的矛盾相比,似乎确实只是一件小事,他也不愿被人指着鼻子骂忘恩负义,最后到底点了头,却哪想到这件小事这会成为他平生最后悔、最悲痛的事他不想辜负兄弟的情谊、救命的恩情,却辜负了最爱的江梦枕和他们的孩子直到那时候齐鹤唳才意识到,一个人是不可能对得起所有人的,他必须做出选择、也必须背负起责任甚至骂名,才能保护住他最想保护的人。 人生于世,太容易被乱花迷眼、被许许多多的东西裹挟绑架,担当与决断并不一定都是正向的,要担起好的、更要担得起坏的,太多暧昧是由小事累积起来的,太多遗憾是因为得过且过或是留着面子不去戳破,最终祸起萧墙、追悔莫及。 血水一盆盆地往外端,碧烟想冲进屋去阻止大夫,却被齐老爷的小厮死死摁在地上,她不知道一个人有多少血可以流,只知道自己的眼泪都快淌干了。 江梦枕一开始还在痛叫,如今已许久没了声息,孩子的哭声始终也没有响起来,齐老爷早等得不耐烦,天擦黑的时候,大夫满手是血的走出来,喘息着说:没办法了,一直生不下来,孩子八成是保不住了... 不中用的东西!齐老爷甩袖而去,一行人呼啦啦离开了挽云轩,根本不顾江梦枕的死活,碧烟终于被人放开,她踉踉跄跄地冲进产房里,几乎被扑鼻的血腥味儿撞倒!只见江梦枕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并没有昏阙过去,他半睁着眼睛、薄薄的眼皮似乎撑不起浓密濡湿的睫毛,已是进气少出气多,大夫给他灌了参汤、含了参片,生怕他晕过去无法自己用力,让他一直清醒地受着巨痛折磨。 公子!碧烟大叫着扑在他床前,以为干了的眼泪又淌下来。 孩子...江梦枕的眼角也坠下一行泪,他觉得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暗,眼珠儿微微动了动,这已快要耗尽他最后的气力,他没看见自己想见的人,只有再勉强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问:鸣哥儿呢? 碧烟说不出话,只有一个劲儿的痛哭,大夫已经在收拾医箱、就要离开,绛香拦住他哀求道:大夫,你发发慈悲,想办法救救我们公子吧! 大夫连连摆手,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的命已没了大半,我不是阎罗王、实在回天乏术了,告辞告辞。 大夫一走,煮水端盆的小丫鬟们也都退了出去,忙碌混乱的屋里突然静下来,江梦枕被扔在床上等死,偌大的齐府连个来看看他的人都没有。死气与黑暗渐渐地笼罩了这一方天地,婆子们干脆忘了点灯,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碧烟断续的哭声偶尔响起来,更为此情此景增加许多悲凉。 碧烟姐姐,绛香犹犹豫豫地低声说:我可能知道二少爷在哪儿... 碧烟倏然抬起头,咬着牙道:你干嘛不早说?他在哪儿! 我也不确定,只是早上听见外头有人传话,说是肖小公子那边请二少爷过去一趟...绛香也开始掉眼泪,当着公子的面儿,二少爷当时并没答应,所以刚才我也没想到这里,但是、但是... 绛香呜咽着捂住嘴,心里极其为江梦枕不值,碧烟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她不知道该不该盼望能在肖华那里找到齐鹤唳,也不知道从肖华那里回来的齐鹤唳会是江梦枕救命的希望还是催命的符咒。 碧烟摇摇晃晃地跑到门口,套车... 门房收了齐雀巧的钱,瞥了她一眼道:没车。 府里有两辆车,一辆是专供我们公子用的、是我们自己花钱养着的车马,你告诉我没车?! 你们的车送刚才大夫去了。 那齐家的车呢? 大小姐那里也有大夫要送,你用了、人家用什么? 碧烟今天已看尽了人情冷暖,她抬头看了看齐府的金字牌匾,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挽起裙子拼着一口气跑进了街市中。 院外响起拍门声,肖华笑道:估计是瘦猴儿哥买烤鸡和好酒回来了!齐哥哥用过晚饭再走吧,我们一起热闹热闹! 齐鹤唳看了看天色,他早就想走却被生生拖到了现在,他跟在肖华身后往门口走,我和瘦猴儿说一声,这就回去了。 那我可不答应,你怎么就不能多陪陪我?肖华一边说一边打开院门,门口站的却不是瘦猴儿,而是发鬓松散、狼狈不堪的碧烟! 好个奸夫淫/妇!碧烟一眼就看到了肖华身后的齐鹤唳,她抡圆胳膊狠狠给了肖华一个嘴巴,又像扑过去揪住齐鹤唳的衣襟,疯了似的嘶吼:你真的在这儿!你混蛋!怎么对得起我们公子!你怎么对得起他! 肖华捂着脸泫然欲泣,他见齐鹤唳全然愣住,主动道:碧烟姐姐,你误会了,我和齐哥哥没什么的... 我呸我呸!你恶心谁?你们还想恶心谁?!你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吗!碧烟根本听不得他说话,她扯着自己头发大叫了一声,只觉得满腔的愤恨恚怒、如火般灼烧着神经体肤,齐鹤唳,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男人?你也算个男人!你就在这儿陪着这个贱人吧,永远都别回去,反正你回去也见不到公子了...你永远也别后悔!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回去也见不到他了?齐鹤唳的心狂跳起来,他意识到碧烟的不对劲儿,家里必然出了事,梦枕怎么了?他是不是磕到碰到了! 磕到碰到?碧烟大笑起来,边哭边笑地说:你关心吗?你关心的话为什么在这儿!我告诉你吧,云团死了、孩子死了、公子也要死了,你还只顾着偷情幽会!也是呢,你把他光明正大地娶回去,就又有一个二少夫人了,公子又算什么呢? 你胡说什么! 齐鹤唳毛发悚然,他不愿相信地拨开碧烟往外走,浑身发冷地去解栓在树上的马缰,瘦猴儿这时提着吃食回来,见他要走,忙拉住他道:用过晚饭再走,是不是兄弟? 齐鹤唳盯了他一眼,瘦猴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放手退步,恍惚间觉得他的瞳孔都变成了血红色,跟要吃人似的恐怖,等瘦猴儿回过神来,齐鹤唳已骑马绝尘而去。 齐鹤唳脑中一片混乱,他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只一个下午便天翻地覆?他在打马狂奔时,故意用马鞭抽在自己大腿上,清晰的疼痛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在做梦,难道是碧烟发了癫?还是江梦枕想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其实人生中的很多巧合,都是某种必然,齐鹤唳冲进漆黑的挽云轩中,他闻见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儿,在战场上都没打过哆嗦的人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双腿发软,他有些不敢走进去,所有的事都充满了不真实的虚幻感,他根本无法面对乍然失去江梦枕的可能。 黑暗中火光一闪,一根蜡烛被人点亮,二少爷回来了,绛香站在烛光后幽幽地说:过去看看吧,公子一直等着您呢... .. 齐鹤唳听见自己的牙关因为发抖咯咯作响,为什么只有你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其他人呢? 您自己都不在,还指望谁在呢?老爷、太太、大小姐、还是姨娘?绛香平静道:有的来过,后来走了,有的根本没露过面。 齐鹤唳用双手抱住脑袋,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真该被千刀万剐!他早就知道齐家人的薄情寡义,他们对他尚无亲情可言,对江梦枕只会变本加厉地释放恶意,他的夫郎是被那样金尊玉贵的侯门公子,自从嫁给他这个庶子后却处处低人一头,让人作践到生死都无人过问的地步。 身上的骨头像是被人一寸寸地全部敲断,齐鹤唳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他摇晃了一下、直接跌扑在地上,他把嘴唇咬出了血,极其狼狈地爬到了江梦枕的床边。床上的身影肚腹隆起,剪影仿佛还是他早上离开时的模样,彼时心里荡漾的柔情全冻成了冰坨,齐鹤唳跪在床畔、摸到江梦枕苍白冰冷的手,自己的肺腑随之凉了个透,江梦枕半闭着眼睛,散乱的头发被疼痛的冷汗与哭不出声的泪粘在脸上,嘴唇干裂发白、脸色青暗灰败,他盖在被子下的腰腹上青紫一片、多处淤血,那是大夫粗暴地推搡婴儿留下的伤痕。 梦哥哥...齐鹤唳的心跳都停了,他想起自己攀在墙头初次见到江梦枕的场景,他曾经是春天里最美的梦,现在却是一缕马上就要消散的魂,身形怪异、容颜萎败,宛如零落成泥的名花,被污泥裹了一身,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能保有。 所有人都是同谋、都是共犯,齐家人、肖华、包括齐鹤唳自己,齐鹤唳怪不得了别人,因为他是最可恶的罪魁祸首,是他们联手把江梦枕推进了泥里! 齐鹤唳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在了这里,他的魂魄飘出了躯壳,在高处鄙夷地俯视着他自己,厉声地喝问:你就是这样爱他的?!你就是这样对他好的?!一次次的许诺、一次次的辜负,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会嫁给你这个孬种混蛋! 江梦枕极慢地睁开眼睛,他眼前发黑,已经看不清齐鹤唳的模样,但他知道床边的人是他的丈夫。绛香和碧烟说话的时候以为他听不见,其实江梦枕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他还能问出此生最后一句话,江梦枕想知道自己走到这般田地究竟值不值得。 ...你...江梦枕慢慢积蓄着气力,如呕出心头之血般将一个个字吐出口唇:...去...哪...了? 齐鹤唳终于知道世上还有比死更痛苦的滋味,他听见江梦枕的气若游丝的问话,霎时间如同坠入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无间地狱里、生不如死。他无法回答,道歉与解释在生死面前都显得那么浅薄可笑,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齐鹤唳黑漆漆的眼睛里不停地涌出来,溅落在江梦枕失去颜色的面庞上。 江梦枕没有等到一个回答,他心里明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泪滴也滚落下来一个孩子、三载姻缘,他们混在一起的最终只有眼泪而已。一声轻叹飘散在挽云轩中,江梦枕押上了一身孤注,到头来只给自己剩下了这声轻飘飘的叹息。 第64章 后悔莫及 这一口气溢出嘴唇, 江梦枕的心气儿便已散了,他梗着脖子急喘了一声,头一歪再也支持不住地昏厥过去, 齐鹤唳见状,骇得心跳都要停了, 大叫道:快去请大夫...快叫大夫过来! 大夫说,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绛香冷笑着说:二少爷, 你看这阖府上下, 有几个人在乎公子的命呢?你不如让他就此去了, 胜过继续在这里受苦。 不成...该死的是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要梦哥哥把命赔进这个吃人的地方!齐鹤唳抖着手把江梦枕用被子裹起来, 抱起他强撑着一口气往外闯,去套车、马上去武阳伯府,那个孙大夫会有办法的...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二少爷, 实在不巧,门房瑟缩地咽着唾沫,车都占着呢... 分卷(52) 齐鹤唳猛地回头, 眼睛在黑夜里像是两团燃烧的火,你再说一次?! 大小姐说... 秦戈吴钩,去把马车拉过来, 谁敢拦着给我往死里打!齐鹤唳紧紧抱着怀里呼吸微弱的夫郎, 恨得嘴里全是血腥味儿, 你们都给我等着... ...你去告诉齐雀巧,她的孩子要是能平安地生下来,我就把头拧下来给她儿子当球踢! 二少爷快上车! 秦戈和吴钩赶来了马车,俩人脸上都挂了点彩, 马车急驰至武阳伯府,齐鹤唳抱着江梦枕跌跌撞撞地冲进府里,武溪春和孙大夫都吓了一跳。孙大夫一看江梦枕的状况,脸色立刻凝重起来,怎么弄成这样了?他忙从医箱里取出一颗丹药塞进江梦枕嘴里,摁着他青紫发硬的肚腹道:他的血都要流光了,直接送到棺材铺去,恐怕还快些! 大夫,求你救救我的夫郎!齐鹤唳想也没想,直接跪在地上,他说过你的医术很好,你一定要救救他! 这到底怎么回事?才七个月,就怎么突然早产了?武溪春见好友生死不明,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你怎么才把他送来?为什么不早来请孙大夫! 齐鹤唳垂头道:我...我没在家,府里的人全都指望不上。 你没在家?那你在哪儿?在军营吗?就算是在军营,来回骑马一个时辰足矣,那不至于拖到现在! 我...我...齐鹤唳觉得每说出一个字,就像一枚钉子把他钉在了负心的耻辱柱上,我在一个...朋友...那里。 一个朋友?武溪春的声音一顿,而后脸色大变地高声问:是不是肖华!你说是不是! 齐鹤唳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极其诧异地看他一眼,武溪春突然泪流满面,崩溃般的叫道:凭什么?你们到底喜欢那些人什么!梦枕哪里做得不好?他哪里比不上那个肖华?他还能给你生孩子... ...朋友、恩人、自小的情谊,你们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借口?! 别吵了!孙大夫一个头两个大,齐二少爷,请你都出去,武公子让人去烧开水,要不然你们就直接去买棺材! 齐鹤唳急急地问:孙大夫,梦枕会没事的,对吗? 我不知道,你出去,否则我就不治了! 武溪春把齐鹤唳从房间里死命推了出去,他在关门前抹了抹脸上的泪,深吸了一口气道:齐二少爷,你是一个最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那个肖华比不上梦枕的一根头发,你一定会后悔的... 齐鹤唳已经在后悔,他后悔和江梦枕吵架而去投军、后悔把肖华带回府里、后悔幼稚的斗气、后悔今天的妥协,而他最后悔的是自不量力地求娶江梦枕,把他那样一个金玉般的人拖进齐家这个乌糟的泥潭里他娶到江梦枕,无异于匹夫怀璧!齐鹤唳根本无力保护这块美玉,只能任由他被风刀霜剑侵袭逼迫,落得个玉碎人亡的下场他确实是不配拥有江梦枕的,在齐家他尚且无力为夫郎撑起一片天,更不要说在别处为他遮风挡雨、排忧解难,江梦枕嫁给他这些年得到了什么?只有难堪罢了、只有伤心罢了。 他从十二岁开始喜欢江梦枕,自以为将一颗真心全都放在了他身上,但就连这颗心其实也是无人知晓的,他从未正式地向江梦枕剖白过暗藏的曲折心思,还故意把肖华扯进他们之间,连这仅有的真心都被玷污了去。他一直喜欢着江梦枕的心,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而可笑的是齐鹤唳竟还为此愤愤不平,因为江梦枕没有用同样的真心来爱他他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江梦枕来爱?! 齐鹤唳捂着脸颓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素来像长/枪一样笔直的肩背垮了下去,他终于发觉自己大错特错,江梦枕最后的那声叹息、武溪春脱口说出的姓名,都是他伤害了所爱之人的铁证。齐鹤唳达到了他带肖华回来的目的,江梦枕确实在为他痛苦、为他嫉妒,但是齐鹤唳却再也得意不起来,他只想以头抢地,不知如何才能赎罪、才能减轻江梦枕受到的煎熬和苦楚。是他的偏执给江梦枕带来了一场无妄之灾,就算他现在把心掏出来,江梦枕也不会再相信了,他的背叛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他的背叛被所有人塑造了出来,齐鹤唳依然无可辩驳,因为罪魁还是他自己。 梦枕的状况怎么样?武溪春亲手端着热水守在床边,脸上的泪一直没有干,他在为江梦枕哭泣的同时也在为自己流泪,无论怎样的才貌在贪得易变的人心面前都不堪一击,像他们这样的人自幼什么也不缺,所求的不过是一颗真心罢了,可在这污浊混乱的红尘里,求一颗不变的真心何其地难! 你先去把眼泪擦一擦,我已号过脉,没有想的那么糟,他只是气血太虚,孙大夫用金针刺入江梦枕身上的几处大穴,血很快就能止住,幸而胎儿始终没有入盆,否则孩子出了产道,若无金针锁穴止血,他必然会血崩,神仙也难救了。 那孩子现在... 是个死胎,孩子早已不在了,却仍救了他爹爹一命,孙大夫指着江梦枕腰腹上的手印说:这庸医已用了蛮力,可孩子就是不下来,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冥冥之中江公子命不该绝,也许是这孩子懂事,以此报答孕育之恩... 武溪春鼻子一酸,哭得更是厉害,梦枕对这孩子分外看重,想来孩子也能感受得到,虽然到底有缘无份,但他们都尽了自己的心,也不算白受了一场罪... 只是奇怪得很,我上回给江公子请脉的时候并无异常,已能听出胎儿的心音,怎么到了七个月反而胎死腹中?孙大夫用特殊的手法小心地推着胎儿往产道走,说来也怪,几按了只下死胎便从产道中滑了出来,是个浑身青紫的男孩儿,虽然乍看上去极其可怖、但那张双眼紧闭的小脸上已能依稀看出俊秀的轮廓。在昏迷中的江梦枕眉头紧锁,他似乎感觉到心爱的孩子终是离他而去,眼睫无声地濡湿了一片。 真是个仁义的孩子,可惜...孙大夫叹了口气,江公子千防万防,还是让人害了。 武溪春浑身一凛,怎么说? 是血姬草,这味药没有麝香霸道、却更阴毒,长期接触不会让胎儿流产,而是让孩子慢慢死在腹里,产子之时引发大出血,这是有人要他一尸两命! 武溪春自己也被下过药,闻言头发都要立起来,梦枕不能再回去了,齐家就是个虎狼窝! 我已给他喂了药,里面放了安眠的药材,睡觉是最恢复元气的,先让他好好睡上几天吧。 武溪春想了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打开门走了出去,齐鹤唳赶紧迎上去,武溪春看了他几眼,却问:是个男孩儿,孙大夫问你保大保小? 啊?齐鹤唳没想到孩子还有救,仍很快地答道:当然是保大!梦枕平安才是最要紧的! 还算你良心未泯,你若敢答保小,我立刻让人把你打出去、与你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恶心!武溪春转进屋里捧出一个小襁褓,抱着吧,这是梦枕给你生的儿子。 齐鹤唳接过一看,下意识地把孩子往心口一捂,红着眼睛道:怎么会这样?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梦枕是让人害了,孩子是个死胎,有人给他下了血姬草、要他一尸两命! 什么?!齐鹤唳惊骇不已,满脑子都在想究竟是谁害了江梦枕,他亲眼见过江梦枕怀孕后吃穿用度都是多么的小心,怎么还会让人有机可乘? 武溪春指着齐鹤唳的鼻子,毫不客气地厉声质问:你们齐家谁想要他死?还是那个姓肖的想拔去眼中钉肉中刺?或是齐二少爷你,做出一副深情的样子,其实就是害了梦枕的凶手我最知道男人为了纳妾另娶能做出什么事来!颠倒是非、谋财害命,是负心人的拿手好戏,我根本就不信你的这副做作模样,你要真把他放在心上,怎么会闹出那么多的事? 齐鹤唳顾不上亦无从反驳,他一时找不到头绪,只有恳求道:武公子,我实在说不过你...你先让我进去看看他,梦枕的性命已无碍了吗? 不行,孙大夫正吊着他的命,不许你进去影响他救人!性命无碍亏你说得出这四个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个人时时刻刻想要他死,他怎么可能性命无碍?!武溪春把一盒药香扔给齐鹤唳,这是孙大夫给的,说是点燃这香,血姬草便会散发臭气,齐二少爷这就请回吧,若是查不出是谁害了梦枕,你也就不要再来了! 齐鹤唳一手抓着药香,一手抱着浑身青紫、早已断气的儿子,新仇旧恨一时间全涌上心头、气得眼底发红。他想来想去,齐雀巧是最可疑的人、齐夫人可能也不干净,齐老爷大约不会下药,但是他弃江梦枕性命于不顾的行为依然不可饶恕,江梦枕生不下孩子、被那样丢在床上等死,齐家人求娶他的时候多么殷勤,现在对他就有多么冷漠,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我会查清这件事,齐鹤唳咬着牙向武溪春深深鞠了一躬,请武公子和孙大夫好好照料梦枕... 这还用你说?武溪春在回屋前扭头斜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也配梦枕喊你一声夫君?在眼皮底下都护不住妻儿的男人,实在是太没用了! 在关门声中,齐鹤唳真是又羞又愧、无地自容,一股暴戾的怒火从脸颊烧到心头,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燃烧起来,一股热血直往天灵盖上冲!齐鹤唳转身大步向外走,他要回齐家去讨个说法,为他的夫郎和孩子讨回一个公道,把烂泥潭似的齐家闹个天翻地覆! 作者有话要说: 血姬草是我编的! 第65章 自断一臂 齐鹤唳抱着襁褓下了马车, 他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齐府的金字牌匾、大红灯笼和守门的石狮子,看上去是那么光鲜威严,仆从们缩在门房里并没有迎出来, 不知道是不敢触他的霉头、还是根本没把他当成正经主子。 齐鹤唳小时候是极少从正门出入的,等他娶了江梦枕终于能在正门里走上一走, 在门口等他的从来都是江梦枕或是挽云轩的下人, 齐鹤唳竟想不起来门房的人是否曾出来迎接过他,以前没有在意过, 现在一时也想不起来。挽云轩似乎游离在整个齐家之外, 不争不抢地自给自足, 齐鹤唳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早已不对齐老爷与齐夫人抱有希望、也无意争夺这份家业, 只想守着江梦枕过两个人的小日子,但挽云轩就在齐府之中,怎么可能遗世独立?齐鹤唳最知道齐家刁奴的德性, 他小时候受他们欺负,成亲后身边伺候的大都是江梦枕带来的人,在挽云轩里他享受着夫郎在吃穿用度上对他的照顾, 却没想过在齐家给江梦枕争一份脸面如果江梦枕依照规矩管家,岂会有今天的祸事? 即使他与齐家人血脉相连,但齐鹤唳早该认清, 利益所在、他们终归是不能相安无事的, 挽云轩的偏安一隅反而助长了齐雀巧的嚣张气焰, 她德不配位、鸠占鹊巢不将名正言顺的二少夫人往死里打压,怎能坐稳管家之位? 这里从下到上的烂透了,当年齐鹤唳学成下山,是为了江梦枕才回到齐家, 却连累江梦枕着也被困在这里。只要进了齐家的门,他就永远是那个抬不起头的庶子,齐老爷与齐夫人无论怎么偏心、怎么不公,他和夫郎都无从指摘唯有从命,血缘、出身和孝道五指山般的压在他身上,任他有多少道理、多少本事也全都施展不出!他们不会听一个庶子的话、也不会在意一个五品校尉,齐鹤唳对此心知肚明,齐家的人绝不会为今天的事道歉的,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但齐鹤唳这次一定要他们后悔,就算被别人的吐沫淹死也在所不惜! 秦戈,去把我的枪取过来。当道理无用的时候,只有暴力才能震慑人心,幸而齐鹤唳还有这一身武艺、一腔血勇,他要为江梦枕出一口恶气,他要握住他的枪把齐家打烂杂翻,撕下所有人的脸皮、大闹一场! 齐鹤唳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长/枪站在齐府的红漆大门之前,沉下脸道:把那个门房还有方才胆敢阻拦你们的人,全都给我带过来! 是!秦戈和吴钩早憋着火,这时见齐鹤唳发难二话不说揪住那些人搡到齐鹤唳面前,这几人有的是齐雀巧的心腹、有的见齐鹤唳平时不言不语,并不把他瞧在眼里,竟有人仍叫嚣着说:我们有什么错?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罢了! 就是,大小姐...大小姐要车送大夫,让留着车,与我们什么相干?! 你们是觉得大小姐的大夫比我夫郎的命还重要了?齐鹤唳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规矩?我今儿就不是来扯皮讲规矩的,你们更不用拿大小姐来压我,只盼着齐雀巧打赏的钱,够接你们骨头治病的也就是了。 说话间他出手如电,这几个人的右腿应面骨全被枪杆击碎、瞬间全都滚倒在地上,你们也不必拖着残腿去和齐雀巧通风报信,我现在就自己去告诉他,看看她扣了我夫郎的大夫,现下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齐雀巧和林晓风因为孩子姓名的事拌了几句嘴,林晓风气闷之下摔门而去,齐雀巧也是一肚子气,刚刚躺到床上,只听门口一声巨响,竟有个人踹开门闯了进来! 你还没生啊?齐鹤唳的脸在黑暗中有种森然的杀气,他用枪尖指着齐雀巧高耸的孕肚,面无表情地说:要不要我帮帮你? 齐雀巧吓得尖叫起来,齐鹤唳你疯了?!她捂着肚子缩在床上一角,大叫道:来人呐!快来人把他拖出去! 你不是要生了吗?抢了大夫不让去挽云轩,怎么孩子现在还在你肚子里?!无论齐雀巧躲到哪儿,齐鹤唳的枪尖永远指着她的肚子,你扣着大夫、扣着马车,你想害梦枕的命干了这种亏心事,你居然还能睡得着? 齐雀巧花容失色、浑身发抖,她没想到齐鹤唳竟像疯狗似的直接动手,不能再如以往用语言弹压含糊过去,她一改平素的盛气凌人,哆哆嗦嗦地说:我没有!我真没想害他,我...我当时真的胎动...也、也要找大夫... 是吗?那大小姐如何解释柴房里冒出来的几条狼狗?绛香提着灯走进来,恨恨盯着她:云团被咬得血肉模糊、死得好惨,公子是为此才动了胎气,这件事也和大小姐无关吗?! 分卷(53) 齐雀巧哪里肯认,齐鹤唳想到那只在他手心里喵喵叫的小杂毛,又想到怀里这个没有呼吸的孩子,怒火烧得他双眼通红、恨不能直接杀了齐雀巧,他把手臂一抬在齐雀巧脸前晃了个枪花,齐雀巧只见寒光一闪、耳边响起噗地一声,长/枪的尖刃紧贴着她的脸插进墙壁中,齐鹤唳一字一字阴沉地说:你敢发誓吗?若是那些事是你干的、若你诚心害梦枕,云团就会来索你的命! 齐雀巧简直要被他吓得发疯,她不敢发誓、更不敢不发誓,情急之下只有抱着肚子呼痛,打着滚说马上就要生了,让人速速去给她请大夫。 我看谁敢去!齐鹤唳冷笑道:这可倒好,一报还一报,你也试试生产没大夫的滋味儿... 孽子!你真发癫了?! 齐老爷和齐夫人双双赶来,齐夫人焦急地怒喝:你们都围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大小姐请大夫! 齐鹤唳用长/枪一甩一挡,原来太太并非对府中的事全然不理,怎么我夫郎要生产的时候,你这个主母好像全然不知似的?你女儿要生了,你来得倒快! 难道江梦枕咽气了?你为此疯了,来找我们的晦气?齐夫人刻薄地说:是他自己没福,怪得了谁?老爷又不是没给他找大夫... 齐鹤唳把枪尖往地上一戳,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冲过去啪啪给了齐夫人两个耳光,嘴里放干净一点!你死了他都不会死!你别再给我拿什么主母嫡母的款儿,你配吗?! 你...你...齐夫人倒在地上惊骇地看着齐鹤唳,这个从小被她错扁揉圆的庶子用这两个干脆的嘴巴,把她树立了二十年的嫡母威严打了个精光! 畜生,你要杀父弑母不成?!齐老爷气得暴跳如雷,我们书香世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杀千刀的祸根孽胎! 齐鹤唳连爹也不叫了,直接道:齐老爷,你是一家之主,我夫郎生不下孩子、躺在挽云轩等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书香世家的仁义风度?书香世家会包藏祸心、草菅人命吗! 齐老爷毫无悔意,我已让人请了大夫,你还要怎么样? 好,那我现在也让人去给齐雀巧请个大夫来,请个医术平平的庸医,只让他保小!等生下孩子后,任由齐雀巧躺在床上,把一身的血全都流光了! 齐老爷和齐夫人异口同声叫道:你敢! 对你的亲生女儿,你就舍不得了?我的夫郎也是人家的掌上明珠,出身名门、受尽宠爱,比齐雀巧更娇贵千倍万倍你再看看看看我的儿子!齐鹤唳红着眼睛紧搂着怀中的小襁褓,我还没机会娇宠他,他就让你们害死了! 齐老爷听见他说是儿子,心里也有点可惜,但为了维持一家之主的威势,他仍强词夺理地呵斥道:生子本就是鬼门关,都是意外罢了,你这么闹有什么用?大丈夫何患无妻无子?丢人现眼! 大丈夫何患无妻无子你说的可真好、真轻巧!我还没死你已把我扔进棺材里, 齐鹤唳指着齐夫人道:她要死了,你更是开心,巴不得再娶个年轻貌美的真是腐书网的大丈夫! 齐老爷目眦欲裂,抬手就要打他,齐鹤唳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沉声说:你当我还是小孩子,任你打骂吗?我告诉你,梦枕是让人害了,有人给他下了血姬草想要他一尸两命,你说谁最可疑?梦枕的孩子碍了谁的眼?谁成天惦记着你的家产呢? 齐老爷和齐夫人都下意识地看了齐雀巧一眼,齐雀巧却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抱着肚子说:好,你查吧,随便你查!若查不到又怎么样呢?你这一通大闹,不用给爹娘一个说法吗? 齐雀巧,我以前只是懒得与你计较,你别把人全当傻子!这桩桩件件的事,你想通过找不到物证就翻转了去?做梦!齐鹤唳冷哼了一声,我夫郎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他们作为爹娘做了什么?又要给我什么说法呢? 齐老爷拍着桌子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事已至此你到底要干什么! 齐家怎么会有如此不肖子孙!齐夫人拉着齐老爷的衣袖哭泣道:齐鹤唳行事如此狂悖、不敬父母,老爷应该将他逐出家门! 好,开祠堂那天我一定到!齐鹤唳听了这话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今天将所有人得罪个遍,江梦枕回府后的处境只会更难,他早该带江梦枕离开乌糟糟的齐家,现在你们一个都不许走,我要在府里搜查血姬草,查不出来还则罢了,若是叫我找到物证,咱们就顾不得什么血缘情分,我一定要上公堂去讨个说法! 他强行把齐家三人全反锁在齐雀巧的卧室里,让秦戈吴钩和绛香拿着药香去齐府各处搜寻,他提着枪抱着襁褓站在齐家的大院中,环视着周遭的朱楼碧瓦,心里没有半点不舍,甚至一瞬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要和江梦枕一起离开这里,只从齐家带走这一身的骨血,将其他一切全都断绝了去! 齐鹤唳终于有了这个觉悟,齐府虽然是他的家,却更是一个肮脏的泥潭,他不该在这里苦苦寻找什么胜过大哥的认同,因为陷入这里的人本来就是扭曲而不自知的,包括他自己。 只可惜这种斩断血缘、违逆伦理的决绝离开,是很难发生在某个无事的清晨的,唯有在这样撕心裂份的夜晚才能痛下决心。一个人无法挑选父母与出身,这就是生而为人的无奈,齐鹤唳生来六亲缘浅,齐家宛如长在他手臂上的脓疮,因为血缘天性,他当然想保住自己的手臂,但熬了整整二十年,齐鹤唳受够了折磨,甚至连累了江梦枕和他们的孩子,他最终决心斩断这腐烂生疮的一臂! 人生总会面对这样吊诡的悖论,如果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是不会愿意自断一臂的,但很多事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这样的断绝又能弥补什么呢?齐鹤唳静默地站在星空下,他确乎把齐家闹了个天翻地覆,但在怒火释放燃烧过后,他又觉得更加空寂伤怀、痛苦难言。 第66章 百口莫辩 江梦枕又梦见了自己落在水里往下沉, 四周极冷极静极暗,他却不似以往那般慌张害怕,身体沉重而疲惫, 他竟希望不要有人来救他,就让他这样缓缓沉到湖底。人世间有太多难以承受的事、远不如水底安静, 他宁愿被淤泥掩埋起来, 不听、不看、不想、不去感知,让他就此解脱了红尘烦恼, 大约才是慈悲。 梦哥哥, 你醒醒...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江梦枕浑身一颤,他下意识地不愿面对这个人, 只闭着眼睛任那人呼唤施救。一口气从唇之间渡过来,僵冷的身体终是浮上了水面,封闭的五感瞬间归位, 他更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人熟悉的声音和怀抱,在哗啦哗啦的水声中,他睁开眼睛看着记忆中那张稚嫩的脸, 只觉得涌入心肺的空气太多、让他的肺腑难受得几乎炸裂开来! 江梦枕急喘了几口气,他觉得极其难受、浑身开始发疼,尤其是肚子涨痛得厉害, 池水被渐渐染红, 他在水中央无助地抱着肚子, 方才还在他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耳边突兀地响起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嚎、断续地叫着爹爹,小腹向下坠胀得疼,江梦枕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失去这个孩子,崩溃地哭喊道:你去哪儿了...快救救孩子!凄厉的声音在水面上远远地传出去, 却是无人回应。 一池的水都变成了血色,天上开始下雪,在天地一色的飞白中,他隐约望见一片大红的披风,一只手拉起披风裹住了身边的漂亮少年,江梦枕眼睁睁地看着齐鹤唳领着肖华走进大门,他的丈夫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只有笑着的肖华、没有绝望求救的江梦枕。 江梦枕到底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肚子里的孩子会帮他留住丈夫,却原来他和孩子加在一起,也抵不过外面的诱惑、敌不过一个肖华。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齐鹤唳拥着肖华走远了,雪地上留下两行血色的足印,他们的每一步都踏在江梦枕和孩子的鲜血上,世间只剩下两种颜色惨白与血红,一如江梦枕的脸和他脸上的泪。 不许进去...他还没醒呢!朦胧间传来噪杂的吵闹声,三天过去了,你抓到凶手了吗?你还有脸来见他! 好歹让我看看他,那天流了那么多的血,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早干嘛去了?你一天到晚往这儿跑,肖华可怎么办?他可还巴巴地等着你呢!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你敢硬闯?来人,快给我拦住他! 齐鹤唳甩开两个抱住他腿的小厮、快步转进屏风后面,江梦枕正好在这时睁开眼睛,电光石火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齐鹤唳脚下急停,望着江梦枕脸上的泪,只觉得五脏六腑全揪成一团,一时说不出话来。 武溪春追进来撵人,却见江梦枕已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忙赶过去问:你什么时候醒来的?可有哪里难受吗?他用手帕帮江梦枕擦去眼泪,心疼地说:你整整睡了三天,梦里都在流泪... 江梦枕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眼泪根本就止不住,声音嘶哑地像是杜鹃啼血,我的孩子... 武溪春含糊道:先喝口水。他有意地挡住齐鹤唳直勾勾的目光,喂江梦枕喝下半杯温水,而后才斟酌着说:你平安是最要紧的,先别想那么多,只管把身子养好再说。 你告诉我吧,江梦枕泪眼盈盈地看着好友,是我身子太虚没养好他?还是因为惊吓动了胎气?他已经七个月了,一直都很乖的,怎么突然就... 根本不是你的问题,你千万不要自责!武溪春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说:其实...其实孩子早就没了,有人给你下了血姬草,让孩子胎死腹中,但那孩子是个极仁义的,即便已是死胎却不肯被那庸医推出产道,这才让孙大夫能救回你的命... 怎么会!江梦枕满脸的不可置信,我一直很小心的,院门都没出过几次,熏香停了、衣服被褥也是天天翻检、入口的东西皆是碧烟亲自看着的,她们哪里还有机会害我! 武溪春闻言也觉得疑惑,孙大夫说,这东西必然放在你日日接触的地方... 还能是哪里?我想不出来...江梦枕用手捂住额头,痛苦地喃喃道:不可能啊...我怎么也想不出来! 你别急,害人之心一起,总是防不胜防的... 梦枕,齐鹤唳站在一旁,终于声音干涩地开了口,你别难受了,我已让人在府中上下搜查,一定会查清楚的,我绝不会放过害了我们孩子的人。 江梦枕立时抿住唇不再说话,武溪春转身怒视齐鹤唳: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还敢出声?梦枕不想理你,快滚快滚! 梦枕...你...齐鹤唳如同脚下生了根,怎么也不肯走,直望着江梦枕的方向道:让我看看你好不好?我很担心... 江梦枕想到方才的梦、想到死去的云团和孩子,只觉得悲从中来,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都断了,他挽回丈夫的愿望终究成了奢望,齐鹤唳不必再为了孩子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一边与肖华幽会一边和他虚与委蛇。 你还来干什么?江梦枕闭着眼睛扭过头去,眼泪一滴滴落在枕头上,孩子没了,你愧疚了?又来和我说对不起?你既然心里放不下...那个人,为什么要骗我呢?江梦枕甚至说不出肖华的名字,他一想到这个人就觉得心口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让他无法呼吸、更无法面对齐鹤唳。 齐鹤唳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就是说千百句对不起也是无用的,这一次他彻底伤了江梦枕的心,还赔上了孩子的一条命,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没在你身边,我真的是罪该万死!他红着眼睛说:我知道什么解释都是没用的,但是我的心里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别人我真的没有骗你,那天只是个意外... 这话真是好耳熟,武溪春冷笑着打断他道:你八成还要说,唯独那天去了肖华那儿一次,对吗? 齐鹤唳的话被堵在喉口,简直是百口莫辩,事已至此,何必还要装模作样?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江梦枕头痛欲裂、眼泪不停地流,几乎有种要被齐鹤唳和肖华逼疯的感觉,你放不下他,他更是对你一心一意,我早该成全你们!你别再说谎、也别再说你根本做不到的话,我已经听了够多了,到最后你又会和我说对不起为什么你总和我说对不起?因为你不愿意对不起别人、对不起自己的心,所以只能对不起我了... ...算了吧,孩子也没了,咱们就这样...算了吧。 什么叫算了?齐鹤唳心中升起一种深切的惶恐,他们都将孩子视为维系感情的擎天之柱,而今两个人皆觉得天崩地裂、无所凭依,宛如两个断线的风筝,只要一阵风起就会被吹得天各一方,他猛地拨开武溪春冲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抹江梦枕颊边的泪,梦哥哥,你不是那个意思,对吗?你只是太气我了...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求你别这么说! 江梦枕偏头躲开他的手,望着齐鹤唳盈满泪水的漆黑眼眸,很慢地说:为那个孩子哭一场,然后就去找能让你笑的人吧,我、我不怪你移情别恋...他掩在锦被下的手摁在闷痛心口上,我们成亲时本就过于仓促,从一开始就走岔了、总是误会重重,你疑心我想着你哥哥,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的因这件事伤了你,到底是我的过失。你想要一个一心一意对你的人亦是无可厚非,人生漫漫,如果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江梦枕哽咽了一下,垂下眼睛不再看他,缓了口气才勉强接着说:...未免太难熬了。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喜欢他,我带他回来只是想气你,我想看你吃醋想让你更在乎我一点!齐鹤唳使劲地摇头,接连不断的热泪沿着脸颊淌进衣领,他感觉到一种比江梦枕所言更难熬千万倍的滋味,那就是好不容易得到了心爱的人,却由于自己的过失终究还是失去了他,你嫁给我之后,就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齐家也是乌七八糟的、让你受尽委屈,我们离开齐家,好不好?梦哥哥,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只有我们两个人,离那些勾心斗角远远的... ...你别离开我、别不要我,我们一定能过得好、一定会很开心的! 分卷(54) 江梦枕闭着眼睛躺在枕头上,许久后方才叹息道:齐家的人,虽不是良善之辈,但我们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是怪不得其他人的... ...我的心都掏空了,血也流了一大半,已不知道还能再怎样在乎你你还是放过我吧。 齐鹤唳怎么舍得放手,他再顾不得许多,扑过去伸手紧紧抱住江梦枕,把脸紧贴在他的面颊上,两个人呼吸相闻、眼泪蹭在一起,一如无数个夜晚缱绻纠缠时的亲密贴近,但此时余下的只有怅惘和悲凉。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武溪春转到屏风外去开门,他见孙大夫背着药箱站在门外,忽然拉住他低声道:那香你可带在身上吗? 孙大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怎么了? 希望是我多想了...只是安致远教会了我一件事永远别信男人的海誓山盟。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把药香投进屏风后的香炉中。 很快,屋里飘散出一股恶臭的味道,武溪春和孙大夫惊骇地对视一眼,世上真有比安致远更恶毒百倍千倍的人!武溪春飞跑进屋,用尽全力把齐鹤唳用床边推开,展臂护住江梦枕道:怪不得三天了还查不出头绪,原来是你贼喊捉贼梦枕怀的是你的亲生骨肉,虎毒尚不识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齐鹤唳脸色煞白、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孙大夫围着他绕了一圈,指着他腰上挂的平安符,肯定地说:血姬草就在此处! 不可能...你胡说!这是我娘给我的平安符,是她特意在我生辰那天给我的,怎么会有血姬草?齐鹤唳惊急之下直接上手一撕,在裂帛声中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从平安符里掉出三四株血红色的草药不是血姬草还能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臭气从来都是自己惹来的=。= 第67章 引狼入室 ...是个已成型的男胎, 胭脂都看见了,说是浑身青紫、极其吓人! 阿弥陀佛,吴嬷嬷念了句佛号, 出口的话却恶毒非常:可别是个怪物吧?我听人说,这种死在胎里的婴儿怨气最重, 最好把四肢用九寸的钢钉牢牢钉在棺材板上, 再用火烧成灰,才能镇压住它否则必然祸及父母家人! 周姨娘骇道:竟有这等事!怪不得我近来一直睡不安稳, 本以为是这几天的抄检闹的, 却原来是它在妨我! 女人阴气重、本就怕这些, 您去和二少爷说,给那怪胎做场法事镇住怨气, 二少爷最近对您越发孝敬,岂有不从之理? 这倒是,你看我手上这对金镯子, 月前不过略提了一嘴,我们二少爷巴巴地就给我买了来,到底是从我肚肠子里爬出来的, 知道谁是他亲娘!周姨娘伸出手来得意地抿嘴一笑,他如今在府里也是说一不二了,就说这次抄检, 我们二少爷直接带回一队佩刀执戟的兵来, 谁敢不服?太太骂他大逆不道、要把他赶出家门, 但你看看老三老四那个没出息的蔫样子,老爷哪里舍得?此番之后,这府中可要大变样喽! 吴嬷嬷赶紧打蛇棍上地拍马屁:正是的,姨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只是他娶的夫郎越发不合我的心, 带来了九头牛的嫁妆,只拔出一根毛来孝敬我,又仗着自己容色好一味善妒、霸占着丈夫,入门三年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竟是个妨人的怪物!我看这搜检八成也是找不到什么的,不过是他生不下孩子找的借口罢了... ...这一将养又是三年五载,我何时才能抱上孙孙? 我看赶紧给二少爷纳一房妾才是要紧,您不是说二少爷那天不在,就是去了肖小公子那里?他就是个极好的人选!吴嬷嬷压低声音道:二少夫人难免为此事与二少爷离心,现在他人都不在府里,不正是好机会? 周姨娘使劲一拍手,以江梦枕的做派,必然等着我们二少爷去哄他、求他回来,如此拿着人的错处、一天两天还能忍耐,时间一久只徒惹人厌罢了!到时候我再把肖小公子请回府里,教他用些温柔攻势、体贴手段,事情哪儿还有不成的? 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肖小公子是二少爷自己带回来的人,年华正好、生得又漂亮水灵,江梦枕纵然是个绝色的天仙,搁在屋里两三年到底也不新鲜了。 周姨娘撇了撇嘴,要我说,若他死在那天才算遂我的心到时候嫁妆全归了我儿子,再娶一房回来就是了! 门口忽然传来唰啦一声,周姨娘和吴嬷嬷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见齐鹤唳手里抓着被拽掉的门帘、面沉如水地闯进屋里,周身的气势骇人非常。 吴嬷嬷看见他仿佛在冒火的眼睛、怕得想往外溜,周姨娘却浑不在意地开口道:我与你奶娘方才还说,你那不省事的夫郎必然又给你气受了!他连个孩子也怀不住,还敢这般拿乔,都是你把他给惯坏了!我最近头疼得厉害,你快请人来做场法事,把那死胎的怨魂速速送走记得要用钢钉钉住四肢,否则它还不消停的! 你说什么呢?齐鹤唳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听了这话更是气得目眦欲裂、额上的血管突突乱跳,那是我和梦枕的儿子、是你的亲孙子你把他当什么了! 周姨娘被他吼得一愣,她心里虽有些惧怕,却又不想在吴嬷嬷面前跌份儿,索性梗着脖子嚷了起来:一身青紫的怪胎怎么会是我孙子?吴嬷嬷说了,若不把那死胎烧成灰,它会一直缠着人不放,你为个怪物敢不管你亲娘的死活? 齐鹤唳听她一口一个怪物恼火得天灵盖都要炸开,屋中一个是他亲娘、一个是六旬老妪,一股蹿起来的怒气不知向谁去发,他抬起手狠狠一拍炕桌,木料和瓷盘瞬间碎了一床一地,在周姨娘的尖叫中,他指着吴嬷嬷的鼻子喝道:烂舌头的老货,你还不滚出去! 吴嬷嬷不敢吭声地脚底抹油,齐鹤唳背对着周姨娘,满腔的怨恨愤怒无法控制地倾泻出来:我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你!害死梦枕和孩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分明是你下的毒手,你还敢挺直腰板指责梦枕怀不住胎、说我的孩子是个怪物,你真是我的亲娘吗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周姨娘跳着脚道:你说是我害了江梦枕?放屁!你这不孝子让猪油蒙了心,夫郎说什么你都信,他怎么能把这事赖在我身上?有脑子的都知道,我是最愿意你有子嗣的人,就算我不喜江梦枕,岂会害孩子! 我原也是真么想的,只是方才你亲口说,若是梦枕死在那天才算遂你的心愿!到时候占了他的嫁妆,再给我娶一房媳妇儿...齐鹤唳转过身来,脸上的泪水啪嗒啪嗒砸在地上,眼中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他宛如一头失偶的独狼,从喉中发出歇斯底里的悲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混账话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从来都不在意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他!他不是随随便便娶进来的一房媳妇儿,他是我心爱的人!小时候我不敢说,因为大哥在,后来我好不容易娶到他,你从我们成亲第二天就开始往我屋里塞人添堵,你故意泼了我一身的脏水,这个误会我到现在也没向梦枕解释清楚!你又偷他的药渣让我们大吵了一架,三番四次地撮合我和别人,梦枕从没说过你半句不是,是你贪得无厌,要他把所有嫁妆全给了你、你才能舒心!我知道你是世上最愚蠢自私的亲娘,但你好歹是我的亲娘,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在我生辰时给我有一个装着血姬草的平安符! 他把怀里的平安符和血姬草扔在周姨娘脸上,含泪咬牙说:亏得我天天戴着,以为我娘心里到底是有我的... ...昨天我还在想,我若离开齐府,你必然是要受牵连的,其实我又何必为你想呢?你但凡肯为我想一点,我岂会既没爹疼也没娘爱?你但凡肯为我想一点,梦枕岂会被逼到这个地步、还要被你们在背后嚼说他生的是怪物!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亲娘,可你又做了几件亲娘该做的事,你怎么配为人母?! 周姨娘看着儿子止不住的眼泪心里大为震撼,齐鹤唳当年几乎被齐老爷打死也没在她眼前掉一滴泪,可见这回的事让他比死还要难受千百倍,周姨娘难得的羞愧起来,她确实对齐鹤唳不够关心,连这平安符也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儿啊,她弯腰拾起破损的香袋和血姬草,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这个不是娘为你求来的...是、是肖小公子托我转交给你的,他不让我告诉你,怕你不肯收... ... 齐鹤唳猛地瞪大眼睛,霎时间浑身因怒气澎湃上冲的热血全冷下来,他从指尖开始发抖,只觉得如坠冰窟,这个平安符...是肖华给你的?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肉眼可见的开始浑身打颤,胸膛像风箱似的急速起伏、好像马上就要喘不过气。 周姨娘捂着嘴哭道:娘...娘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心地竟如此歹毒!你快坐下缓一缓,脸上血色儿都没了,别吓娘了... 齐鹤唳一心以为下手的是齐家的人,他只想着找出凶手、带着江梦枕离开齐府,他们还会有新的生活,但是找来找去,害了江梦枕和孩子的人却是肖华是他亲手带回来的救命恩人、是他故意要夫郎吃醋难堪的小情人! 齐鹤唳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个嘴巴,方才打碎了炕桌的力道毫无收敛的打在血肉上,嘴角瞬间就见了血,随即他左右开弓地连打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双耳嗡鸣起来、眼前全是血色。齐鹤唳知道,这回他和江梦枕彻底完了!凶手说是肖华,不如说是齐鹤唳自己是他给肖华制造了陷害江梦枕的机会和理由,活该血姬草的臭气从他自己身上冒出来,就是他引狼入室、非要去沾惹了一身的腥臊,到头来洗不干净,害了他们的孩子,还带累得江梦枕几乎赔上一条命! 齐鹤唳甩开周姨娘尖叫着拉扯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刚才还在质问周姨娘怎么配为人母,其实他更该问问自己,他又岂配为人丈夫?!他是把江梦枕推入泥里的祸首、是把肖华扯进他们之间的罪魁、更是害死孩子的凶手江梦枕千防万防,却防不住自己的丈夫身上天天戴着要命的毒草睡在他身边! 齐鹤唳不会放过肖华,但他更无法放过自己,一股血腥味儿急涌上喉头,他捏着拳头在闷痛的心口捶了几下,跟在他身后的周姨娘只听哇地一声,齐鹤唳整个人向前扑了一步,急火攻心间将一大口浓血呕在地上。 二少爷! 周姨娘吓得魂飞魄散忙要过去扶他,却见齐鹤唳没有回头地反手推开她,用低哑的声音粗喘着说:姨娘,咱们就算扯平了,我没了儿子,以后,你也没有儿子了。 明晃晃地艳阳照在周姨娘头脸上,她已有了白发、脸上的老态连脂粉也遮掩不住,而她此生唯一的依靠正渐行渐远,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一顾。 作者有话要说: 比起齐雀巧的坏,周姨娘主要是蠢...... 为什么齐二没第一时间怀疑肖华,我觉得挺明显的: 1,肖华早搬出去了,(最重要) 2,想不到肖华能怎么下手, 3,肖华在他面前表现的状态是虽然还有点留恋,但我知道我们是有缘无份的(绿茶脸),总自觉的跳出来说我和齐哥哥没什么! 4,齐家争产是更明面上的斗争, 5,也许还有点心理暗示,参见这章的描写,如果是肖华干的,那梦枕绝对不会原谅他了。 其实照着周姨娘盼望的那样【二人离心,梦枕住在小武家,肖华下手的事一直没有暴露,周姨娘趁机接回他,给他和齐二制造机会,用计也好、用药也好,俩人出了点事,闹到不得不娶,梦枕伤心远走】 这是更虐的处理,但我觉得这样齐二的人设就崩了(虽然他现在的人设也不怎么样233),而且这样梦枕真的没啥必要回头了= = 第68章 放妻文书 齐鹤唳失魂落魄地站在武阳伯府门口, 他知道江梦枕在等一个交代,等他去解释血姬草出现平安符里的原因,但他已无法交代、更无颜去解释, 他还怎么有脸去见江梦枕?江梦枕生产那天他在肖华那里,他身上佩戴的平安符也是肖华给的, 齐鹤唳百口莫辩、根本无法自证清白因为肖华是他招惹回来的, 他原本就不清白,他带着肖华走进齐府的那天, 就已经臭气缠身。 武溪春从府里急匆匆地走出来, 他见齐鹤唳站在大门口, 立刻上前骂道:你站在这儿装什么可怜相?方才碧烟过来,说你们府里四处在传梦枕生了个怪物、要把死胎钉在棺材上烧成灰这也太恶了!梦枕听了, 发疯似的要去抱回孩子,哭着求我套车... ...你们是不是要逼死他才肯罢休?! 那不过是无知老妪的胡言乱语罢了!齐鹤唳急急地说:我怎么可能让人那么对我的孩子... 那可难说,说不定就是你自己心虚, 怕孩子找你索命才要镇压住他! 我去和梦枕说,齐鹤唳赶紧往里走,他还不能下床的! 二人在游廊转角撞个正着, 江梦枕头戴风帽、裹着斗篷,左右由碧烟润墨搀扶着,正艰难蹒跚地往外挪。齐鹤唳见风帽下露出江梦枕精致却无血色的嘴唇和下巴、心里痛极, 忙跑过去一把揽住他细瘦无力的腰, 江梦枕抬头一愣, 随即抓着他的衣襟道:你把孩子还给我!他是最仁义的孩子,才不什么婴灵怨鬼,我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招人恨,他已去了还有人要将他挫骨扬灰才能解恨... ...我这就带他回江陵, 再不碍你们的眼!你把他还给我! 齐鹤唳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泪,你别着急,全然没这回事,是吴嬷嬷乱嚼舌头,那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二少爷,江梦枕松开手颤声说:我还能信你什么? 齐鹤唳喉头发哽,...先回屋躺下,你不该下床见风的。 他紧抿着唇把江梦枕打横抱回屋里,江梦枕躺在床上望着帐顶道:你想清楚该怎么解释了吗,平安符里为什么会有血姬草? 齐鹤唳可以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周姨娘身上,只要不再提起肖华这个名字,他们两人之间也许还有转圜,肖华的罪责就等于齐鹤唳的罪责,甚至相比肖华,齐鹤唳才是主犯、才是祸根。但他怎么忍心欺骗江梦枕,江梦枕失去了一个孩子、丢了半条命,如果最后连真相都不知道,那也太可怜太可悲了。 分卷(55) ...是肖华,齐鹤唳紧握双拳,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宣判自己的死刑,那个平安符是肖华的。 江梦枕闭上眼睛,很久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当真是他,怪不得你那么珍惜那个平安符,每天都戴在身上了... ...那天他给你送来一碗寿面,而后你身上就多了个平安符,你不敢告诉我,所以就推说是姨娘给的,对吗?你何苦骗我!现在出了事、你瞒不下去了才肯说实话,你这样喜欢他,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 不是的,平安符真的是姨娘给我的!姨娘根本没提肖华,只说是她为我求来的... 是吗?江梦枕苦笑道:二少爷,我曾经亲耳听见安致远求娶桃源的时候有多么情真意切,也曾亲眼看见他毫不羞愧地指责桃源无法生育,即使他明知道有人给桃源下了红花... ...那时我才知道,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心竟可以理直气壮地撒谎,世上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也许你亦是明知道香袋里有血姬草的吧我真的不够聪明,你说过你不会纳妾,我当时竟没有听懂!真心喜欢一个人,怎么忍心只让他做妾呢?是我太自以为是、太讨嫌了,非要闹成这样才肯放手,我早该腾开地方... ....真可惜了孩子。 齐鹤唳恨不能长出一千张嘴去向江梦枕解释,但无论他说什么,江梦枕都不会再信,他们之间本就不牢固的信任已经因为肖华完全破碎了,他只有苍白而无力地重复:我没有撒谎,我怎么会有意害你、害我们的孩子呢?我更没有喜欢他,我真的不喜欢他... ... 好,就算你没有喜欢他,江梦枕转过头看着他,很慢地问:那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你呢? 齐鹤唳无法否认,他一直都知道肖华喜欢他,他甚至曾利用这种喜欢故意让江梦枕吃醋,所有人都知道肖华喜欢他,齐家的人、军营的人,出于各种心思想撮合他们的更不在少数。 江梦枕见他点头,垂眸叹息了一声,那你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 ...这一切不过是早晚的事。你明知道他觊觎着我的丈夫,却默许他时不常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他救了你的命啊,你是不能忘恩负义的,在没出大事之前,我与你闹、都是我小气嫉妒罢了。 江梦枕像是要把压抑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缓了口气又道:其实我一直在忍耐、心里一直都很不舒服,也担心过会出事,但我到底没有和你说...就算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无论是恩是情,你都还是会去见他的。我也不想再追问你背着我去见过他多少次,一次和一百次没有区别,都代表他依然存在于我们之间,就算他搬出府去也没有用以前我觉得是他夹在我们之间,现在却觉得是我夹在你和他中间了。 江梦枕勉强撑起身子,尽力让腰背挺直,直视着齐鹤唳的眼睛,二少爷,我实在不愿再这样下去,我也不求你为孩子讨个公道,只求你把孩子还给我,让我带他回江陵安葬,京城的风沙太大、人情也太凉薄,我很想念江南的山温水软,我已决定要回江陵去了,请你成全。 你不会再原谅我,也不能再信任我了,齐鹤唳声音发哑,他们到底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我怎么做,我也不能再留住你了,是吗? 江梦枕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说:我还是不愿意太过恶意地去揣度什么,只是事已至此,若你还不肯让我走,我真要怀疑你定要我死在这里才能罢休了... ...你是要我把嫁妆都留给你吗? 原来他在江梦枕眼里已经成了这样不堪的人,齐鹤唳眼底发热,执拗地又问:为什么不求为孩子讨个公道?因为你觉得我会包庇他、会为他脱罪,绝对不会站在你和孩子这一边,是吗? 你们之间有恩情,又怎么会讲公道?我不想自取其辱,上一回我已经够没脸了,还是别弄得这样难堪吧,我不想在临走之前还要到公堂上去让人看笑话... ...若我把他告上公堂,你是不是会求我放过他?或是当堂帮他翻供,毕竟证据根本就不在我手里。江梦枕疲惫地捂着额头,睫毛微微发颤,算了,孩子已经死了,我也要走了,公道对我并没什么意义,就像你说过的他才十五,懂些什么,他好歹救过你的命,何苦毁了他一辈子? 齐鹤唳终于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他欲哭无泪、欲诉无言,江梦枕并没有指责他什么,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钝刀反复在他心口上割。他们确实已经走到了头,江梦枕已经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因为齐鹤唳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他如今唯一要求只有离开,齐鹤唳终究是亲手葬送了到手的幸福。他是那么地喜欢江梦枕,但江梦枕根本未曾感受到半分,甚至不相信他会为他们的孩子去讨个公道,这算是哪门子的喜欢?他凭什么说他深爱着江梦枕呢? 世上还有比我更差劲的丈夫吗?齐鹤唳自嘲地一笑,泪意逼红了眼角,听了这些话,我知道我已经没资格再挽留你了... ...我是你的丈夫,可我做的事却让你觉得我会站在别人那边,甚至会放过害了你和孩子的凶手,我让你伤透了心,我到底都做了什么糊涂的事!你真不该嫁给我的,我根本就不懂如何好好地去爱你,只会和你闹别扭、让你忍受了无数委屈,如果我再不放过你的话,真是罪无可恕了! 江梦枕看着他发红的眼睛,一时觉得他是真的伤心,一时又觉得他答应这样快、说不定是正中下怀,这样的想法一冒出头,江梦枕便知道,他和齐鹤唳是真的不可能再过下去了,他下意识地去怀疑他说的每一句话,信任已经破碎成了满地的碎渣。 屋外传来一声轻雷,一阵急雨倏然下了起来,雨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仿佛是崩碎的镜子哗啦啦落了满地。江梦枕投入地爱恋过、无悔地付出过、用尽方法地挽回过,最后到底是眼见着这段姻缘碎成了不可拼凑的模样,他本就怀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此刻愿赌服输、不再勉强,反倒洒脱起来。 江梦枕总是温柔而体面的,他抹去脸上未干的泪,整了整衣领和鬓发,向齐鹤唳轻轻颔首道:多谢你,那就请二少爷写一封放妻书给我。三载共枕同眠,到底是夫妻缘浅,我有什么不是之处,愿你多多担待、更莫相憎,未能为你绵延子嗣,养育一儿半女,是我的过失,今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郎君千岁无忧、另结永好。 碧烟和润墨在桌上摆好了文房四宝,江梦枕不顾阻拦,强撑着下了床亲自为他磨墨,齐鹤唳手指僵硬地紧紧攥着毛笔,想起他们刚成亲时,有无数个夜晚江梦枕就是这样一边添香磨墨、一边陪他读书,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还,好似他们逝水般的蜜恋欢情,这段姻缘中有太多的惘然和遗憾,旧爱新欢、重重误会,将情苗爱芽雨打风吹。 在风雨声中,齐鹤唳再也无法抑制的眼泪滴落在放妻书上,他用手大力地去抹,眼瞧着就要蹭破薄薄的宣纸,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江梦枕拿起毛笔在未干的泪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齐鹤唳看着那有些洇开的隽秀字迹,只觉得过去三年恍如一场美梦,不属于他的人总归是要失去的,也许在他们住进挽云轩的那一天就已注定了这个结局如云如梦者,岂能羁挽得住? 第69章 谋财害命 入秋的第一场雨落下来, 肖华满怀心事地望着雨幕发呆,那个装着血姬草的平安符是他人生的一场豪赌,自从碧烟找上门来, 他就一直魂不守舍,时时刻刻都在祈祷没有人会发现平安符的秘密, 孩子一定是没了, 那江梦枕死了吗?无论他死没死,失了孩子, 齐家人定是要给齐鹤唳纳妾的, 肖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楼台掩映的齐府, 红漆大门前那两头威风的石狮子代表着门第出身,不管内里多么藏污纳垢, 外面看着都是亮丽光鲜、赫赫煊煊,他不愿做一个乡野贱民,他要做朱门中的人上人, 做齐府里仆从环绕的二少夫人。 小肖,你想什么呢?瘦猴儿推门进来,手中上下扔着一个煮熟的鸡蛋, 他忍着烫把鸡蛋剥了壳,献宝般殷勤地说:快滚滚脸,那丫鬟下手也太狠了, 八成是为了她的主子故意来找你麻烦, 你脸上红印还没消呢... 肖华瞥了他一眼, 不屑道:我有上好的玉容膏,谁用哪个? 瘦猴儿有些尴尬,他咬了一口鸡蛋,在乡下这已是最好的东西, 进了城别说鸡蛋,就是一只母鸡也不过是炖汤的下脚料... 你干嘛总提那些事,生怕人不知道你是庄农进京、没见过世面?肖华坐到镜台前拧开一个漆制小盒,用金簪子自从里面挑了些膏脂出来,先在手心里化了,又仔细地匀在面上伤处。 瘦猴儿抽了抽鼻子,忍不住道:好香啊! 那是自然,这里面有一百种花的花蕊,还有珍珠、贝母和许多珍贵药材,只一小盒就要一百五十两银子,肖华照着镜子的得意地说:我面皮虽白,却不够细嫩,齐大小姐说这玉容膏是最好的,涂上三年五载,人们必以为我是朱门绣户中娇养出来的哥儿... 瘦猴儿嘿嘿笑了两声,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只知道你进京后更好看了,人靠衣装果然是不错的,我穿上这绸衣长袍,是不是也有点当官的模样呢? 一个七品副尉,在京城算什么官儿?肖华在心里冷笑,越发看不上他,这时屋外陡然传来重而急促的拍门声,肖华浑身一颤、心猛地提了起来,他从妆奁里挑出红梅簪子戴到头上,抖着手撑开伞,一步步走到院门之前。 手心开始冒汗,肖华咽了口吐沫,谁啊? 是我,齐鹤唳。 肖华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只觉得每一下拍门声都击打在他心脏上,他忍着害怕伸手打开门,只见齐鹤唳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神情萧肃、脸上伤得极重,肖华吓了一跳,忙把雨伞罩到他头上,齐哥哥,你怎么伤成这样!快进屋来,我给你上药.... 血姬草,平安符里的血姬草,齐鹤唳大力拨开雨伞,像要吃人似的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问:是你干的,对不对? 油纸伞啪地飞了出去,肖华被雨水浇了一身,心里也随之一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后退了几步,强撑着说:是谁和你说了什么?血姬草又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 你不知道?平安符难道不是你托姨娘给我的? 肖华下手前早已想好,此事无凭无据,只要一口咬定平安符是外面买来的,就算人证物证俱在也根本赖他不着,他瞪大眼睛装作不知,确有这事,我怕你不肯收才请姨娘帮我... ...那个平安符是我从街上买来的,是有什么不妥吗? 齐鹤唳狠狠在门板上拍了一下,你以为我会信吗?怎么那么巧,你在街上买了一个平安符,立面就放着让人一尸两命的血姬草?! 肖华心虚地不敢抬头去看齐鹤唳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只慌乱道:可能...可能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 那你说说,是谁要害你? 还能是谁,当然你那面善心恶的夫郎!瘦猴儿冲过来护住肖华,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纯粹是嫉妒罢了!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齐鹤唳惨笑了几声,指着肖华大吼道:我儿子死了、我夫郎也丢了半条命,他毫发无损地站在这儿,却又是我夫郎在陷害他、冤枉他!瘦猴儿你摸摸你的良心再说话肖华有什么值得我夫郎嫉妒的?!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至于分不清凤凰和燕雀、兰花和杂草!你若说是为了我,那就更加可笑,我和这位大恩人早就说的清楚明白,我从没有喜欢过他分毫,我心里只有我夫郎一个!你说,究竟是谁嫉妒谁、是谁面善心恶?! 瘦猴儿并不服气,义愤填膺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小肖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也不该这样对他!上次你府里的丫鬟动手打了小肖,现在你也来上门欺负他,你根本就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那什么草是小肖放的,你若冤枉了他,岂不是太忘恩负义了吗! 忘恩负义?哈!这一份恩情我到底要还到什么时候?难道他害了我的夫郎和孩子,我也不能让他偿命吗?!就算我有证据,你八成也会说,若我把他送进牢房一样是忘恩负义,对吧?瘦猴儿我告诉你,我齐鹤唳就是天底下最忘恩负义的人,但我负的人不是肖华,而是被我害得几乎丢了命的夫郎我说过不会负他,到头来却负他最深,就是因为我不想被你们戳着脊梁骨说我不讲恩义!齐鹤唳恨得眼睛发红,抬脚将瘦猴儿踹倒在泥地里,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去他屋里看看、看看他箱子里的狐裘值多少钱,再想想那些钱都是哪儿来的,是我求我夫郎放他一马、包庇了他偷盗之罪,在你嘴里倒成了我夫郎冤枉他的铁证! 齐鹤唳旋身直面着肖华道:你要自己认,还是要我去查? 在滂沱的大雨中,齐鹤唳仿佛是来索命的恶鬼,肖华骇得转身想跑,却被齐鹤唳一把攫住了手腕,他伸出另一只手抽去肖华头上的红梅花簪,我真是好荒唐,我竟然会送给他和你一样的簪子...漫天的雨仿佛都变成了刀子扎在齐鹤唳身上,他把簪子使劲摔在地上,稀碎的红玉犹如一地的血泪,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上回轻纵了你,我只以为你是年纪小,心性浮动、爱慕虚荣,却没想到酿成如此的大祸这回我不告你害命,也要告你谋财! 肖华心惊胆战、吓得浑身都在发抖,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上打了个响雷,齐鹤唳眸光明灭、指着天空厉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以为做下的事是神鬼不知的吗?你这就跟我去见官,偷盗已是实罪,血姬草的事也交由官府去审,若是我冤枉了你,就让雷劈死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若是你有心害梦枕,天道昭昭、法理彰彰皆会为我枉死的孩子讨个公道! 齐鹤唳拎着他往外走,肖华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他跪在地上抱住齐鹤唳的腿,哀哀求告:齐哥哥,求你饶了我吧,我不去官府...别让我去官府!我只是想穿漂亮的衣服,大小姐她...她告诉我可以把屋里的东西暂时当了,以后再赎,但是当的钱少、赎的钱多,亏空越来越大,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而且、而且我太喜欢你了,我想留在你身边,我在京城无依无靠的,你不要我的话,我怎么办呢? 难道我对你解释得还不够清楚?你也说过不会再误会!齐鹤唳最恨的就是肖华面上一副知趣解意的模样,内里时时算计、包藏祸心,你怎么会认为害死了梦枕,我就会要你?! 分卷(56) 小齐,你就发发慈悲吧,瘦猴儿趴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齐鹤唳那一脚估计把他的肋骨踢断了两根,他不顾满脸的泥水一心为肖华求情讨饶:小肖大夫才十五啊,他只是一时误入歧途想岔了,让他给你夫郎赔个不是,你们年纪轻轻还会有孩子的,何必毁了他一辈子?那个孩子...就算你还了他的救命之恩,以后两不相欠! 齐鹤唳不敢相信一个人可以被感情蒙蔽到这种黑白不分的程度,他把瘦猴儿从泥地上提起来,不认识一般地看着这个曾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你疯了吗?你怎么能说的这么轻巧?受苦的不是你也不是他!肖华可以要我还命,但不能要梦枕还、要我的孩子还!你只知道他的一辈子毁了,却不知道我这一生以后也再没有什么快乐可言!我是活该,他也是自作自受,人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瘦猴儿重重跌回地上,肖华哭喊着说:齐哥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瘦猴儿哥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齐鹤唳恍若未闻,他寒着一张冰雕般的脸一路挟着肖华去到京兆尹,亲眼看见他被衙役压进牢房收监待审,顺带一张诉状把齐雀巧也告上了公堂。他离开衙门时,雨已停了,形容狼狈的齐鹤唳与一辆马车擦身而过,在他身后,武阳伯府的车夫勒住马缰,管家拿着和离文书从车上下来,衙役立即迎上前去,恭敬地将他引进衙门里去了。 第70章 自作自受 齐雀巧挺着大肚靠在躺椅上, 就着丫鬟的手喝了几口漆黑的汤药,有个穿短打的年轻哥儿低垂着头站在一边,他眼睛明亮、皮肤微黑, 身上的衣服虽打着补丁,却收拾得整洁干净, 齐雀巧的眼睛在他粗糙的双手上转了一圈, 用手帕擦了擦嘴仍躺着问:晓风极少提他家乡的事,亲戚们不走动都疏远了, 不知该怎么称呼? 那哥儿局促道:我是晓风哥的...远房表弟, 名叫董新月, 自幼在他家长大的,七八月上家乡发了大水, 土房子全冲垮了,我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上京来... 成了, 你不必再说,我心里有数了。齐雀巧半闭着眼,只以为他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她向丫鬟使了个眼色,敷衍道:拿五十两给这位董公子,我身子不便, 就不起身相送了。 我不是来要钱的!董新月涨红了脸, 紧握着拳头说:我只想见晓风哥一面, 他三年前上京赶考就没了音讯,娘...他娘走的时候,嘴里还叫着他的名字,这回大水把祖坟也冲了, 他总该回去看看!我、我还有些话想当面对他说... ... 他语声一顿,下定决心般又道:他不愿回家乡去,大约是不想再见故人,他如今当了官、还娶了小姐这样的名门淑女,家乡父老只会为他高兴罢了,岂会纠缠攀附?我虽穷,却也知道廉耻,不是咬着他不放的吸血虫,娘去世后,我为她老人家守了三年孝、已尽了我的心,他上京前将家中的事托付于我,我也得对他有个交代,交代过后,我便与他再无干系了,他也该回去尽尽孝道,给娘重修坟茔,上三柱清香、磕几个头。 齐雀巧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撑着扶手坐起身,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眼董新月,你说他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离家时,父母已然亡故,是家中的仆人给他五十两银子,他才能上京赶考的...你是不是在冒认亲戚! 董新月不知道林晓风到底说了多少谎,只觉得入赘齐府的探花郎已不再是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为他取了好听名字的晓风哥,五十两银子是我给他的,大约我就是那个仆人了...董新月苦笑一声,其实他是林晓风的童养媳,林父死后林家家道中落,林母大病不起不能做事,是他为人浆洗缝补、有时还像男人一样下地耕种,供得林晓风十指不沾阳春水地专心读书,哪想到林晓风高中后他却成了他口中家里的仆人,董新月只愿自己是认错了人,心中极为失望仓皇。 齐雀巧紧盯着董新月的表情,直觉告诉她此事绝不简单,她肚里孩子那天被齐鹤唳吓了一通,这几日胎动得厉害,随时都可能生产,这时候情绪紧绷起来,孩子更是乱动起来,她捂着肚子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冒认,拿了钱快走! 她身边的大丫鬟二话不说把五十两银子塞进董新月手里,强拖着他往外走,银子仿佛烫手的烙铁一般,董新月将钱往地上一掷,只欲与林晓风说个清楚明白、并不肯离开,齐雀巧拍着扶手大叫,直嚷着让护院把董新月乱棍打了出去! 这边正闹得厉害,三天未曾归家的林晓风迈步走进院里,他见有个人正被护院追打,定睛一看竟是日思夜想的董新月,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恼火,大喝一声住手,三步并成两步上前把挨了打的董新月护在怀里,急急地问:小月,你怎么来了? 真是你...董新月见了心心念念的人,脸上却毫无喜色、只有悲凉,我是来告诉你,不必因羞于见我不肯回乡... ...娘在你上京后不久就过世了,我为她守了孝,如今三年期满,我与你家再无瓜葛了。 林晓风这几天在外游荡,已然是下了决心,回来就是要去齐雀巧摊牌的,此时见了董新月,内心更是再无半点留恋犹豫,紧抓着他的手道:是我对不起娘、对不起你,我让京城里的繁华迷了眼睛,一心想早日出人头地,我见同榜的人皆有背景依靠,也想为自己谋个前程,不想却走错了路、后悔至今,这三年多我过得简直是生不如死!近来,我夜夜梦见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溪边打水漂、捉蛐蛐,你说树上的鸟一只是我一只是你,这些我全都没有忘记过! 齐雀巧被丫鬟搀到门口,她一见林晓风抓着董新月不撒手,面对她时一直暗淡无神的眼睛都冒出光来,恨得尖叫怒骂:护院,还愣着干什么?把姑爷拉开,把那个胆敢勾引姑爷的贱人给我活活打死! 你敢!这可能是林晓风婚后第一次挺直腰板、大声驳斥齐雀巧的恶毒霸道,我告诉你齐雀巧,我早就受够你了你摇唇鼓舌、生性嫉妒、无德无子,七出之罪犯了三条,我今天就要休了你! 齐雀巧怒火中烧,用手指着他骂:你反了!你是入赘我家的,有什么资格休我!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竟红口白牙地说我无子,为了这个贱人你就能这么颠倒黑白吗?! 你肚子里的孩子姓什么?既不姓林,又怎么说是我的孩子?林晓风嗤笑着说:入赘二字也说得太好听了,你不过是借我生个儿子,与你弟弟去争家产,何曾把我当成丈夫对待?稍不顺意,非打即骂,去年家宴时,我与你弟弟的夫郎坐在对面,你晚上回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哭喊大闹,非说我盯着他看,用簪子扎得我胳膊上全是血眼儿!这几年,我和他说过的话拢共没有十句,你妒忌他却拿我撒气,这样的事难道还少?我但凡不顺你的心,你就连打带骂、说我不配和你高声,我现在身上还有青紫的掐痕,这是人过的日子吗?今天别说你是尚书之女,就是金枝玉叶、公主之尊,我拼着命不要,也绝不与你再过下去! 齐雀巧气得浑身发抖,孩子仿佛在她腹中翻身打滚,她满头冷汗、腹痛如绞,抽着气说:你、你先过来,我肚子好疼,可能是要生了... 你当我还会信?林晓风护着董新月更往后退了几步,有了孩子以后,你已装了太多次,总用这个拿捏我、让我对你言听计从!我昨天已申请了外任,不再做这个清闲的京官,宁愿去外地做个知府县令,我这就给你写休书,和新月一起离开你家,一文钱也不要你齐家的 ,只穿走这身衣服! 齐雀巧又痛又恨,抱着肚子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在丫鬟们的惊叫声中,院中呼啦啦又涌进一队官兵,打头的人拿着状纸,冷着脸问:哪个是齐雀巧?有人在京兆尹告她偷盗,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真是乱上加乱、所有的事都赶在一起,衙役过去拘住齐雀巧,她狼狈地喊道:放手!是哪个挨千刀的胆敢告我?我爹是尚书大人,你们好大狗胆,还不放开我! 告你的也是尚书府的人,几个衙役推搡着她往外走,八成不会怕你。 齐雀巧的肚子又是一阵抽痛,她觉得孩子直往下坠,惊慌恐惧之中她向林晓风伸出手,断续地说:晓风,你去告诉我爹...去给我找大夫来,我好像真的要生了... ... 林晓风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道:七出之罪中,你又多犯了一条偷盗,我看你父亲这回也保不住你了! 齐雀巧痛呼叫骂,被衙役们押出了齐府大门,齐鹤唳骑着马等在门口,见了她冷冷笑道:大小姐最爱排场,我护送嫡姐去京兆尹受审,保证万无一失。 齐鹤唳、小贱种,是你告我?齐雀巧疯了似的尖叫,你为江梦枕,真要六亲不认了?你就不怕遭报应下地狱!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在这府里,我没有亲人只有仇人!齐鹤唳一挥手,十名青州营佩刀的军士跟在京兆尹的衙役之后,齐雀巧走到半路已经肚子疼到骂不出话来,哭求着衙役们去请大夫,为首的班头怕惹上人命,有些犹豫地望向齐鹤唳,齐鹤唳头也不回地说:怕什么?大人等着人犯升堂审案呢,我家腐书网,最是仁义讲究的,怎么会以权势压人,让大人难做? 他把身上的披风扯下来扔给军士,大小姐习惯了有人伺候,她既然走不动,就麻烦兄弟们把她抬到堂上去,大夫不必去请我看谁敢去请! 齐雀巧被四个人担在披风上,她脸色惨白,抖着手怨毒地指着齐鹤唳,齐鹤唳俯视着她,漆黑的眼眸眸闪着寒光,比起死后清算,我更喜欢现世报,大小姐觉得呢? 齐雀巧就这么一路被人担到了京兆尹的公堂上,她疼得哀号乱滚,京兆尹哪里审得下去?只有先将她收监,齐鹤唳带着军士们守在监牢门口,不许任何人去给她请大夫,等到齐老爷和齐夫人风风火火地赶过来,齐雀巧已流了满地的血,疼得浑身虚脱、几近昏迷。 你这畜生,雀儿有什么事我定要你这贱种偿命! 齐夫人扑过去踢打齐鹤唳,齐鹤唳反手将她推了个踉跄,我怕你已没这个本事! 齐老爷怒道:你真是罔顾人伦、不知孝悌,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是不是! 老爷急什么,我看她肚子里的也不像是儿子,眼睁睁看着人流光了血,我是几天前才和老爷学的,我一个庶子贱种,不得老爷悉心教诲,到底学的还是太慢了! 齐老爷被他顶得好险要仰倒过去,下人们很快请来了大夫,齐鹤唳仍堵着门,双方对峙到天色擦黑,他才松口让大夫进了监房。里面很快传出婴儿的哭声,而后又传出一声声嘶力竭地尖叫,众人都吃了一惊,大夫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走了出来,面有难色地说:孩子...孩子有些问题,大小姐吓得晕过去了。 有什么问题?齐夫人接过襁褓急急查看,刚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惊叫出来,她忙把襁褓裹回去,颤抖着问: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等的时间太长,害了孩子?! 那大夫摇头道:是胎里带的毛病,大小姐八成是吃了什么想改变胎儿性别的偏方...我以前见过一次这种情况,生出来的孩子就是这般骨软如酥、肢体畸形,这孩子活不长的。 赖不着我,太太是不是遗憾极了?齐鹤唳冷哼一声,真是自作自受!他带着军士们离开了京兆尹衙门,身后是齐夫人呼天抢地的哭声。 齐雀巧心肠歹毒、机关算尽,却在脏乱的监牢里生下了一个畸形的婴儿,只能说是报应不爽,那孩子当天晚上就咽了气,她也被吓得三魂离体,醒来后便痴痴傻傻、万事不能自理。 齐雀巧已然疯癫失智,京兆尹卖了个人情,让齐老爷把她接回家中,林晓风丢下一封休书离开了齐府,齐老爷虽然气愤但齐雀巧平日的跋扈样子他也知道几分,再加上孩子被她作得畸形夭亡,齐老爷怕事情闹大脸上更不好看,只有作罢。 仆人们见齐雀巧已不晓事哪里还会用心伺候?对她极其敷衍懒怠,常让她泡在自己的尿水里一躺就是一天,齐夫人的一双儿女一死一疯,她只觉后半生再也无望,很快也大病了一场。 亡的亡、散的散,本也算热闹煊赫的齐府,就这样一天天萧疏冷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背景是架空古代,内涵极封建的宅斗内容,角色的语言和思想,受时代认识限制,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写作是一种呈现,人物不是道德偶像】,学校的思想品德课不能代替, 齐雀巧不是好人,林晓风也不是,不是因为齐雀巧恶毒讨嫌,林晓风抛弃妻子的事就是对的【高亮】, 不过是戏剧冲突!! 没有女儿不该继承家业的意思、 没有支持孩子只能跟父亲姓的意思、 孩子姓什么应该夫妻俩自由商量、 并非支持以血还血的报复只是齐鹤唳这个人物的选择! 还有什么该说明的= =写这种文,求生欲真的时刻在瑟瑟发抖......... 齐府的这些人,以他们的为人,是怎么都不会看得起齐二的, 就算齐二当了皇帝,齐雀巧也会觉得:我是皇帝嫡姐,我比皇帝还牛b! 齐老爷/齐夫人也会觉得:我是皇帝亲爹/嫡母,我想打就打,他不让打就是不孝! 因为从小就看不起他,进了骨子里的东西太难改变, 有血缘伦理牵制着,嫡庶出身原罪,泥潭般的家庭,只有断绝才能干净。 第71章 匪我思存 齐雀巧已遭了报应, 齐鹤唳满心等着肖华也得到惩处,他期望能在江梦枕离京前给他一个交代、把事情做个了结,也唯有以此才能证明他和肖华真的没有私情一万句苍白无用的解释比不过一个切实的行动, 只有拿着肖华认罪的画押,他才有脸张口请求江梦枕再去相信他的真心。 齐鹤唳不敢奢求他的原谅, 是他自己做了太多怪不得别人的错事, 但齐鹤唳实在不甘心在江梦枕眼里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背叛者。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江梦枕,只怕江梦已不愿与他再有任何瓜葛, 那么在往后余生中, 江梦枕每每想起齐鹤唳这个人, 都只会记得他对别人的纵容包庇、只会恨他连为他们的孩子讨个公道都不愿去做!齐鹤唳分明爱了江梦枕那么多年,到头来却要被深爱的人误解怨恨一辈子, 这个结局对他来说太过残忍,而且让江梦枕觉得他是被肖华那样的人抢走了丈夫,因而难过痛苦甚至怀疑自己, 更是一件万分荒唐的事。 分卷(57) 他一大早赶到衙门等着升堂,京兆尹为人圆滑、很客气地亲迎出来,得知了齐鹤唳的来意, 却讶异道:昨天齐校尉营中的副尉提走了人犯,说是奉了您的军令,我看他的腰牌确是青州营的无误, 便让他把人带走了... ...您难道不知情? 齐鹤唳心中一凛, 他赶到瘦猴儿家去, 果然已人去楼空,再去营中一问,众人都以为瘦猴儿在家养伤,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张哥跺脚道:这人真疯了!从死人堆里好不容易拼来的官职就这么全不要了,为了那样一个心思歹毒的哥儿,背叛兄弟、舍弃前程,真是鬼迷心窍! 何止如此?咱们都是军籍,在籍不服役就是逃兵,他是犯了军法大罪,战时是要砍头的!老李双眉紧皱,小齐,现在怎么办?若要搜捕的话,事情就闹大了,瘦猴儿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他还会回头吗?他根本是铁了心要救肖华,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了!齐鹤唳怒填胸臆,他想快刀斩乱麻地将所有事解决干净 ,哪想到又生波折,我不会为他隐瞒,这事也不可能瞒得下去!营里少了个副尉,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军营中军法第一,他身为副尉,假传命令、擅离职守,若不搜捕捉拿,纪律何在、军规何存?! 好,那我俩人各带一队人去搜捕,只是他们已逃了一天,怕是很难能抓得到了。 张哥带人去城外追,老李在城里找,以防他们藏匿于街市、调虎离山,齐鹤唳也知道人海茫茫,他二人如滴水入海,估计早已没了踪影,他们这一走,更将我陷于不义,难道我此生注定对不起梦枕?连最后的一点宽恕和谅解,也不配拥有... ... 青州营的兵士在城里城外搜查了好几天,还没找到瘦猴儿与肖华潜逃的线索,齐鹤唳已收到了江梦枕要离开京城的口信,送信人说江梦枕已备好了车马,明日去齐府上取回嫁妆后立刻启程离京,若齐鹤唳有事不必前去相送,此后山高水远、各自珍重。话虽如此,齐鹤唳怎么可能不去送他?一想到这可能是此生与江梦枕的最后一面,他却连最后能明证真心的机会都失去了,齐鹤唳真是愁绪满怀、悲从中来。他骑马回到齐府,缓步走到玉笙居中,那班小戏子因年初时皇上重病、禁了笙歌乐舞,全被遣散了去,如今亭台冷落、更显得凄凉,齐鹤唳默然立在院墙之下,现在他已长得足够高,不用人驮着就能看清墙外的夹道,他痴痴地站了许久,可那里经过的只有萧瑟的秋风罢了。 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齐鹤唳闭上眼睛,一字一字地念起当年唱到他心里的戏词,四目相觑,各有眷心,从今已后,这相思须害也...相思须害也... ... 那一眼的惊艳就是一生的爱恋,齐鹤唳还记得那件鹅黄色的春衫、记得他脸上温柔了时光的清丽笑颜,江梦枕仿佛是来渡化他的观音,用杨柳枝沾染了情字凝成的甘露,点化在他的头顶发心,顽石般的齐鹤唳这才开了心智、知晓了情愁爱恨的滋味,只可惜肉身的负累太重,齐鹤唳的贪嗔痴慢让观音也渡不得他,当年清澈的甘霖最终幻化为二人的泪和孩子的血,情之一字,甘甜时少、痛苦日多,江梦枕是他年少懵懂时最初的刹那心动,更是一辈子也不能释怀的莫大憾恨。 晚上,齐鹤唳把自己关在挽云轩中,他看着屋里的玉梳镜台、香炉衾枕,只觉得点点滴滴、都是伤心。他坐在床沿上,就是在这里,江梦枕枯坐了一宿、在洞房花烛夜自己揭了盖头,江梦枕说的没错,他们的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处处不顺、充满了猜疑和误会,没掀开的盖头、一年的分床而居、打碎的琉璃灯、没喝下的补药、浸透了血的床单... ...桩桩件件、是是非非,最后到底还是错过。 齐鹤唳扑倒在床上,江梦枕孕后不再用香,衾枕上的香气极其浅淡,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江梦枕的枕头紧紧抱在怀里,他什么也留不住,连这香气也很快就会消散了。恍惚梦寐之间,他又站在花园的小径上,在细雪中江梦枕正用手帕在他脸上温柔地擦拭,上面的香气清甜熟悉,齐鹤唳听见自己傻乎乎地问:...她们说你以后会是我大嫂,是真的吗? 混说的话,长辈的玩笑而已... ... 哦!既是玩笑,那你嫁给我吧! 好啊,你可要对我好些,不然我可就走了。 齐鹤唳心脏抽痛,在梦中简直想放声大哭,他看见年少的自己捧着江梦枕的手按在心口上,可梦醒后,他却不得不放开手,眼睁睁地任由江梦枕离他而去因为他待江梦枕不好,故意让他生气伤心还害他失去了孩子,明明娶到心上人便该心怀感恩,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满足、开始奢求江梦枕也要爱他? 齐鹤唳自己也说不清楚,人总是得寸进尺、欲念横生,他的贪心和疑心让他始终认为江梦枕不够爱他,直到现在齐鹤唳依然无法确信江梦枕有没有爱过他,他觉得这段姻缘是他一厢情愿的强求而已,这也是齐鹤唳肯放手的原因之一。江梦枕只是太过温柔,他会自己体贴又体面地照顾自己的丈夫无论那个人是谁,齐鹤唳抱着枕头坐起身来,他竟已经开始嫉妒江梦枕的下一任丈夫。 一夜辗转无眠,齐鹤唳怔怔看着晨光照透纱窗,无论多么留恋不舍,黎明总是要来,他揉了揉着酸胀发沉的额头,起身梳洗更衣,绛香捧了热水进来,齐鹤唳哑声道:去多雇几辆车来,叫些可靠的人来帮二少夫人...他语声一顿,很久后才接着说:...帮江公子搬嫁妆。 齐鹤唳之前已改过一次口,那时江梦枕为了避嫌,让齐鹤唳叫他表哥,齐鹤唳不愿做他众多表弟中的一个,宁愿生疏地喊他江公子,如今曾经同床共枕的人,终是又一次成了形同陌路的江公子,齐鹤唳怅惘至极,洗脸水打在脸上,烫得他鼻腔酸涩、眼角发红。 没一会儿,秦戈跑进来道:二少夫人...不对、我是说江公子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了。 齐鹤唳忙赶出去,天色实在太早,街上还浮动着淡淡的雾气,府门外停了三辆车,碧烟站在打头的马车旁对他敷衍地行了个礼,面无表情地说:齐二少爷,我们能进去搬东西了吗? 当然,只是雇的马车还没有来,你们只赶了两辆空车,哪里装得下? 碧烟脸上露出一个很难描述的神情,她没再说一个字,只带着几个人径自走进齐府。齐鹤唳踌躇地走到马车的小窗旁,半晌后才开口道:梦枕...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小窗里很久都没有反应,齐鹤唳直直站在原地,他觉得入秋后的天气果然冷了,寒凉的露水似乎打湿了后背,指尖也冻得僵直发颤,在他以为江梦枕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一只手撩开了马车的窗帘,江梦枕围着风帽,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精致而苍白的脸,我已好多了,劳你挂念... ...你真有心了,还特意来送我。 齐鹤唳一看见他,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想哭,他从小到大的眼泪总是为了江梦枕而流,无论齐鹤唳变成了什么样,他在江梦枕面前永远是那个卑怯的孩子、永远渴求着他施舍般的一顾,齐鹤唳侧身挡住晨风,轻声地说:为什么这么急?你不该赶路的...能不能不走? 江梦枕垂下眼眸,勉强笑道:难道还要我留下,看着新夫人进门?我虽主动腾开了地方,却还没大度到那个程度...还是早些走吧。 齐鹤唳的指甲刺在手心里,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江梦枕看看,但事实上却连一张认罪的画押都拿不出来,只有喉头发哽地说:没有什么新夫人,我绝不会娶别人的,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肖华,我一定会为你和孩子讨回公道的... 你不必顾及我,也不必心存愧疚,我们以后大约也不会再见面了,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好。江梦枕淡淡一笑,你该高兴才是,恭喜你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一心一意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多少人的祈望?你该珍惜,别再负他。 齐鹤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是他自作自受、直至百口莫辩,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江梦枕竟用这句诗祝福他和别人!江梦枕无法相信,齐鹤唳心中真正深爱、希求与他白首不离的人,正坐在马车中即将远行。 下人们搬着箱子走出府门,齐鹤唳无言地立在马车旁,他知道他已失去了挽留江梦枕的最后一个机会,他只有一瞬不移地盯着江梦枕的脸,想把心爱的容颜牢牢的记在心里。 红漆箱子很快都装满了两辆车,碧烟走过来回报道:公子,嫁妆已经清点装车,咱们可以动身了。 等等!齐鹤唳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的车,他还记得成亲那天轰动了整个京城的绵延红妆,怎么可能这么快?怎么可能只有这么几个箱子?! 他疾步冲到后面的马车上随手打开一个木箱里面放着的并不是江陵侯府的累世之财,竟是一摞摞数不清的当票!他脑中嗡地一声,而后倏然迸现出一线灵光,如同在乌云散去后,明月洒落了一地的清光、照得周遭纤毫分明,齐鹤唳想到江梦枕说已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又想到由武大哥转交的一叠叠银票,其实哪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军饷,不过是江梦枕散尽家财、不想让他冒险为难! 江梦枕何必为他做到这个地步?爱意总是飘渺的,总要归于某种实在的东西方能让人看清,而江梦枕给他的东西,实在太过震撼人心,再也由不得齐鹤唳不信你疑心我想着你哥哥,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的... 齐鹤唳在极度的恍惚和震撼中,眼泪决堤般的涌了出来,他一直觉得江梦枕是从来都不属于他,事实上江梦枕真的爱着他、远超乎他所想的对他用了真情!是他骨子里的不安与卑怯让他看不清江梦枕的心,偏执地从他身上反复榨取着爱意,却永不平衡、永不满足,直到耗尽榨干了江梦枕的一切,才恍然发觉他早就得到了奢求的一心一意,却又已然把深爱着他的人逼得离他而去。 碧烟冷冷的声音传进车厢,齐二少爷,请您下车,我们该走了。 齐鹤唳神魂俱碎、五内如焚,他不管不顾地挥开阻拦的众人,钻进江梦枕的车厢里,用尽全力抱着住他哽咽地说:梦哥哥,你是爱我的...你很爱我的,是不是?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江梦枕心里也有些悲凉,他不相信齐鹤唳、齐鹤唳亦不信他,这些日子真是全然虚度了,他推着齐鹤唳的胸膛道:放开手下车去吧,我并不想让你愧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齐鹤唳哭得像个孩子,他摇着头眼泪滴在江梦枕脸上,我不放手、我不让你走!我也爱你,我从十二岁就喜欢你了,那时候我不敢告诉你,怕你笑我痴心妄想,我藏起大哥的香囊,也是因为我不想你喜欢他!我带肖华回来,也只是想让你更在乎我一点,我不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我以为是我一厢情愿才放手让你走的... 他说得悲切抽噎、断续颠倒,江梦枕静静听着,表情不置可否,只叹息道:你从十二岁就喜欢我了?那这个结局,还真是遗憾啊... ...但是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 齐鹤唳捧起他的脸,执拗地去吻江梦枕的嘴,江梦枕用手指抵住他的唇,在不大的车厢里、在极近的距离间,他们四目相对、呼吸相闻,这个姿势让江梦枕想起曾经做过的梦,他忍不出轻声问:那年在凝碧池,救我的到底是谁? ...是我、是我救你的,齐鹤唳亲了亲他的手指,毫无把握地问:你还会信吗? 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一直不说呢?江梦枕呆呆地看着他,真觉得是天意弄人,他们曾有无数机会可以坦然地相爱,却终究有缘无份、各奔东西。 我想要你纯粹地喜欢我,并不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命才对我好...那不是成了挟恩图报了吗?我最恨的就是挟恩图报! 江梦枕一阵默然,他从袖中取出手帕,为齐鹤唳仔仔细细擦干了脸上的泪,而后很慢地说:原来是你救我,知道这个我心里已大感安慰我这几天总想着,若孩子的命是替你还了肖华的救命之恩,我是怎么也不甘愿的,但若孩子是替我还了你的恩情,倒算是果报循环了,我们今后可算是两不相欠,我不会再怨你,你也就此丢开手吧... ...现在请你下车去,别再叫我为难,好吗? 齐鹤唳使劲地眨了眨眼,想把江梦枕的模样看得再清楚一些,泪水从眼眶里滚出来,江梦枕又抬手帮他去擦,齐鹤唳顺势一把将他揽进怀里,终于垂头吻到了江梦枕血色浅淡的嘴唇。 齐鹤唳没等江梦枕反应过来,已把心一横、放开手转身下了车,他紧紧盯着那扇小窗,可他能看到的只有随着马车的移动而轻飘起来的一角帘幕。马鞭的破空声仿佛响在耳畔,拉车的马嘶鸣一声朝前走去,齐鹤唳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哒哒的马蹄声越行越远、直至不闻,他忽而浑身一颤、忍不住拔腿去追!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江梦枕闭着眼靠在车壁上,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城门行去,他不喜欢浮艳的杏花,更爱雪里清寒的梅,只可惜那一树白梅也被人狠心摇落了。他眼睁睁地瞧见片玉碎雪般的花瓣落了一地、再不能开放,也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和齐鹤唳的这段姻缘,终是走到这一步无可挽回的境地,无论有什么苦衷、什么原因,他都已再无力继续。 马车出了东门驶入官道,齐鹤唳直追到城门外,一路上不知与多少人擦身而过,但那些人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齐鹤唳喘着粗气望着官道上的车马行人,往来如云、匪我思存,而他所思所念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齐鹤唳紧攥着手里犹有余香的手帕,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心魂神意全被那滚滚而去的车轮碾得稀碎,从今以后再也拼凑不全。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四目相觑,各有眷心,从今已后,这相思须害也... 昆曲《墙头马上》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曰如云,匪我思存诗经 改了一下,还是让齐二小岳岳追柳岩了,哈哈哈哈,比较有画面感, 梦哥哥、梦哥哥你回来!没有你我怎么活啊!! 分卷(58) 第72章 天下大乱 齐鹤唳躺在营帐里, 自江梦枕离京后,他便直接搬到了军营再也没有回过齐家,他说不清失去江梦枕是什么感觉, 只是独立在辕门之下望着日升月落,常常生出一种诡异的迷茫感, 他的生活已经全然崩碎, 可这个世界依然运转不息,白天日头高照、夜晚月色凄迷, 竟然一点也没有改变。 小齐, 军器处方才送来一批佩刀, 刀刃上用的全是精钢!张哥兴奋地拔出刀来往桌上一砍,木头桌角应声而断, 你看看这刀多快! 我听说别的营连饷银都发不下来,咱们怎么还有钱打新兵刃?老李往齐鹤唳肩上捶了一拳,笑着道:莫非你把家里的钱财全贴进了营里?怪不得最近不敢回家了! 齐鹤唳只觉得那柄钢刀仿佛斩在他的心尖上, 喉头泛起一股血腥味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身体的不适感强压下去。江梦枕离去前轻飘飘地说他们两不相欠, 其实哪有这么轻巧,他欠江梦枕的明明永远也还不清!青州兵的重铠、马匹、佩刀和军粮,一分一毫花的全是江梦枕变卖嫁妆得来的银钱, 他以一己之力养了一支军队整整半年, 花光了半个江陵侯府的积蓄, 齐鹤唳怎么还得起这百万巨资?而比钱财更重的,是江梦枕对他脉脉无声的情义,有人把恩情挂在嘴边、生怕人忘了,有人反而羞于提起他们的付出, 而世人的局限和可笑就在于标榜要挟者往往能得到重视与支持,而静默奉献的人常常被误解和忽视。 从小厮身上的钱袋到托人转交的军饷,若不是事到临头、齐鹤唳永远也不会知道江梦枕为他做过什么,当他在江梦枕面前刻意提起肖华对他一心一意的时候,江梦枕会是什么感觉呢?齐鹤唳简直不忍心去想,他恨透了自己那时的偏执和幼稚,这句话一定伤透江梦枕的心,以至于在最后分别的时候还特意恭喜他找到了想要的一心一意他究竟糊涂到了什么地步,才会把江梦枕对他的用心拿去和肖华相比,这分明是一种羞辱、无异于把江梦枕的心扔在地上去践踏! 有些人不愿将爱意宣之于口,因为那对他们来说是极郑重的事,齐鹤唳其实是最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可是他的自卑与疑心让他无法将心比心地去理解江梦枕,反倒对肖华的大胆表白产生出某种类似钦佩的错觉,因为那是他不敢做的事。到头来,对他一心一意、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的肖华害死了他的孩子,和瘦猴儿一起畏罪潜逃,而对他三心二意的江梦枕却为他付出了自己的所有,家财散尽、身心俱伤地回乡,这真是莫大的讽刺!齐鹤唳想要的从来就只有江梦枕一人而已,而对他最是毫无保留、一心一意的人也正是江梦枕,他们明明是互相深爱的,却落得个劳燕分飞的下场,怎能不叫齐鹤唳痛彻肺腑、悔断肝肠! 相比齐鹤唳,江梦枕的内心反倒平静许多,并没有如此的波涛翻涌、不能释怀,他只觉得累。从京城到江陵的路上,江梦枕沉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他的身心都亟待修复,武溪春让孙大夫和他们一起上路,一路上有名医调理身体,江梦枕虽在小产后赶路,却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偶尔听着马蹄声怔然呆坐,很久都回不过神来。 孙大夫私下对碧烟说,别看江梦枕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其实内里郁结于心、耗损得厉害,让她想办法宽慰几句,将江梦枕闷在心里的郁气略微开解一些。碧烟怕他憋出病来,有心起了几次话头,却都被江梦枕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他口中只说没事,还反过来劝碧烟看开些,但话风一转到齐鹤唳身上,他就立时闭口不言、仿佛是撬不开的河蚌一般,只是那蚌壳中没有珍珠,唯有一滩淋漓的血肉。 你看多怪,那只大雁一直跟着咱们!两个车夫靠在树下歇脚,其中一人指着天上道:还一直叫个不停,怪不得人说秋天的猿鸣雁叫最不堪听了。 秋天雁向南飞,咱们也向南走,只是顺路罢了... 江梦枕默默撩开窗帘望向天上,见云中果然有一只孤雁奋翮而飞,他倏然想到彩礼中那一对系着同心结的大雁,离京时未流的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问世间、情是何物?元好问的这一问,问住了千古的人,在孤雁哀哀的叫声中,江梦枕一个人在马车里痛哭了一场,碧烟听见声响方要去看,却被人拉住了衣袖,孙大夫向她摇了摇头,看着天边的孤雁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江公子矜贵自持,非把泪憋成了血才肯哭出声,你就让他哭个痛快,若这眼泪再不流出来,他到了江陵也不过是挨日子,早晚要生大病。 碧烟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公子不是个能放得下的人,若不是齐家老二做的太绝、里头还隔着孩子的一条命,公子就算熬干了自己也不会离开他的... ...我只怕公子今后都走不出来,让这负心人毁了一辈子。 发肤之疾易治而心病难医,你看那只孤雁,现今飞腾在天上、鸣叫声遏行云,可我断定不出十日,这雁必死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只孤雁一路跟着他们到了江南,突然有一天,江梦枕没再听见断续的哀鸣声,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如洗的碧空,向碧烟问道:那只雁呢?你今天可看见过它? 碧烟含糊地说: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许是它与我们不同路了。 江梦枕将信将疑,那只孤雁从此后再没有出现,马车行至江陵城外,气候已是深秋,江梦枕暗暗猜测那只雁八成是死去了,不知有没有多情的人把它埋葬于雁丘,而这世上又有多少痴情和执着是连坟墓也没有的。 马车驶进江陵城,江梦枕撩开帘子望向熟悉的街景,却见人们交头接耳、面带仓皇,他在江陵侯府门前下了车,江梦幽早在门口等他,姐弟俩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只听城中钟鼓齐鸣绵延响彻,江梦枕吃了一惊、紧紧握住姐姐的手,怎么回事?这是丧钟么! 江梦幽拉着他快步走进府内,令下人们紧闭大门,压低声音道:圣上十日前驾崩了,消息这才传到州府...我在京里留了人,时不时会递来快马飞鸽的书信,三天前已知晓了这事,宫里还传出消息来,说是大行皇帝留下了遗诏,将皇位传给了晋王。 江梦枕手心里全是冷汗,急急地问:那贵妃和三皇子呢?他们承认遗诏了吗? 我想大约不会认,幸而你回来了,京城估计乱得厉害,说不定已经动起刀兵了。 江梦枕心里一紧,犹豫了许久,最后只问:晋王若是顺利继位,你和瑜哥儿怎么办?!侧妃生的也是个儿子,她还能容得下你们吗?若三皇子篡了位,你们也一样很是危险! 我担心的也是这个,等京里分出胜负,他们便该腾出手料理我和瑜哥儿了...江陵侯府的目标太大,你还记得蘼芜山顶的家庙吗?我已让人收拾了那里,情况不对我们就去山中避一避,只是连累了你!你和齐二少爷的事... 姐姐现在面对的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我的事不过是小情小爱,姐姐万勿为我忧心分神,更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江梦枕打断她道:从小到大都是姐姐护着我,我没本事去保护姐姐,但这回能陪着姐姐经过这些事,总算是做弟弟的能尽一份心。 江梦幽甚感欣慰,近来她也是日夜担惊受怕、不知如何是好,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身边连个能商量几句的人都没有,此番江梦枕回来,她不免长松了一口气,姐弟俩使劲握着对方的手,都从心里生发出一种在惊涛骇浪中相依为命的感觉,为了皇位血亲相残、血流漂杵的事难道还少?他们已卷进了这世上最凶险可怖的斗争,前途未卜、无所依靠,能信任的人只有彼此而已。 随后的几天,京城的消息不断传来,一个比一个更为惊心:先是三皇子不认遗诏,满朝文武分成两派、吵闹不休,又是五皇子引西狄铁骑入关,一路势如破竹兵锋直指京城!京中的晋王一党纷纷出逃,三皇子党则在京里等着西狄人把他们的主子捧上皇位,戍卫京畿的三支守军被勒令不许出击,哪想到西狄人进了京城一路烧杀抢掠,根本不听三皇子约束,三皇子怒火中烧地去找五皇子要个说法,却被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手足一刀砍了脑袋! 没人相信本朝的兵马能赢过西狄铁骑,晋王离京前的最后一道旨意是要羽林卫、京畿戍卫营和青州兵全体出击,拖住追击圣驾的西狄人,他自己带着侧妃在镇国公的护送下逃向北蛮。 那一日,京城中火光冲天,西狄人要把繁华的古都一把火烧成放马的平原,在京城人绝望的哭喊声中,竟有一支极精锐的军队从城外杀了进来,人人铠甲雪亮、钢刀耀目,在混战中西狄的大将被一柄长/枪挑下马来,这些被当作炮灰的京城守军,竟在已被放弃的情况下,打赢了这殊死的一战,逼得西狄铁骑狼狈地逃窜而去! 但这场胜利并非终结,而是中原大战的开始,五皇子引着西狄兵步步紧逼、北蛮打着晋王的旗号趁虚而入,天下由此大乱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最后改了一点,让齐二小岳岳跑了哈哈哈哈 有没有课代表还记得五皇子是谁!2333 第73章 唐突佳人 三年之后。 一队西狄残兵在江陵城外游荡, 为首的人往地上啐了口血沫,高声骂道:奶奶的,玄甲军是不是疯了?疯狗似的死咬我们!他们不去争京畿要地, 反而紧追在我们屁股后头过了江,本想着让义军和蛮子杀个两败俱伤, 咱们趁机在江南劫掠一波坐收渔利, 现在可是失算了! 这玄甲军也是邪门,竟有一队佩着钢刀重铠的骑兵, 马匹也是纯血的良种!月前在江边的开阔地让他们一波冲阵, 把咱们打得七零八落, 我们纵横草原的铁骑哪里吃过这种亏,在平原上两军对冲竟然输了! 哪儿能是凭空冒出来的, 定然是官军的底子,那些民勇散兵组成的义军岂有这样的军备和战力?五皇子摸着脸上的血口哼了一声,他们自称义军, 不过是为了不受蛮人的牵制罢了,否则蛮子用晋王的名义下旨让他们缴械投降,他们从是不从?当年京城大战, 三支戍军被打散,咱们也吃了好大的亏,我看这玄甲军就是当时的京城守军八成是羽林卫的余部! 为首的将领又道:真是要命, 北蛮号称是勤王正统, 义军占着民心, 里外里只有咱们是人人喊打的!要不然抢掠一番,带着金银美人早日回西狄去罢了! 我反了的那天就已经失去了天下的民心,我也不求做皇帝,只想出口恶气!我身上也流着先皇的血、我也是先皇的儿子, 可我在宫里过的就是奴仆牛马般的日子!人们说我引兵叛国,那北蛮打着晋王的旗号进兵,就是正统了?五皇子冷笑着说:江南自古繁华富庶,我们既已过了江,怎么能空手而回?前面就是江陵城,里面黄金美人无数,我们先收拢残兵,杀进去快活一番再说! 狄人们闻言怪笑欢叫,这群人残暴凶蛮、唯图痛快,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脾性,他们徒有蛮力而脑袋空空,只想着大不了兵败后逃回到西狄继续牧马放羊,根本没有长远的战略与计划,以至于他们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一味抢劫破坏。京城之人已深受其苦,现在他们渡江到了江南,更如同老鼠掉进米缸,誓要把这未接兵祸的鱼米之乡糟蹋得不成模样。 蘼芜山在江陵城外五十里,山顶的水月庵是江氏家庙,山下的田庄也是江陵侯府的祖产,庄里人世代都是侯府的佃农。近一年来,佃户中常有人说曾在蘼芜山上看见观音显圣,传言讲的有鼻子有眼,说是观音身边还跟着金童玉女,金童大些、玉女年幼,俊秀得好似年画上的娃娃,还有人画了观音像挂在家中上香祭拜。 乡野村人的画技不佳,只能勉强看出这观音眉心生着红痣、一双凤眼斜飞上挑,南宫凰袖着手上下打量着那副画像,眯着一双狐狸眼笑着道:看来这观音长得颇有姿色... 阿弥陀佛!村人急急地说:客官怎么如此轻薄?我是亲眼见过观音显灵的,你万万不可当作儿戏! 你是在山顶的水月庵附近看见观音的? 正是呢,他与庵里的水月观音像长得一模一样,还能有假? 南宫凰微微一笑,留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将画像卷了卷收进袖口转身离了农家,侍童见他一身轻袍缓带施施然出了村口,忙上前道:军师,可找到人了吗? 八九不离十了,他指了指宽大的衣袖,大业就在我的衣袖里。 那可太好了,方才我收到飞鸽,将军追击西狄兵也过了江,大军离我们不过百里! 来得正是时候!我还怕将军贪恋京畿之地的分寸之争、不肯南来,倒是我杞人忧天了。南宫凰腹有韬略,常常自比管仲乐毅,他本来出身名门,只是父辈时家道中落,他不稀罕科举后从五六品的小官做起,干脆效仿先贤隐居避世、以待时机,眼见着时乱势危正是大丈夫当有作为之际,他烧了草庐投入玄甲军麾下,正欲有所作为,他翻身上马一路往山顶走去,仿佛游山玩水般从容悠闲,不知我们能不能见到观音显灵,真让我好奇不已。 他们主仆二人走进水月庵中,见大雄宝殿内盘腿坐着几个耳聋眼花的老尼姑,问什么都说不清楚、只顾嘟嘟囔囔的念经,南宫凰也不着急,只在庵中转来转去四处查看。他发觉庵堂后头有一片竹林,林中似乎有几个脚印,他心里一喜,沿着脚印的方向穿过竹林,果然在竹林之后发现了一座精舍。 你是什么人?有个青衣女子从精舍中走出来,看见南宫凰立刻大声斥责道:大胆狂徒,不请自来非礼也,快快退出去! 相逢即是有缘,姑娘何必生气?我有话想与你家主人详谈,请姑娘行个方便。 我家主人不见客,你请回。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南宫凰故意大声说:我有晋王的消息,难道你家主人不想知道? 青衣女子脸色一变,仍道:我家主人与晋王有什么相干?你莫要乱说! 江陵侯府大门紧闭,我明察暗访才寻到这里,只求一见晋王妃与江公子。 他一揖到地,等了许久才听到一个声音说:碧烟,请进来吧。南宫凰踏入精舍,屋中檀香缭绕、纱幔低垂,碧烟引着他走到一处屏风前坐下,那人又开口道:南宫先生说有晋王的消息,可是真的么? 分卷(59) 晋王已死。 南宫凰深谙谈话的技巧,开口便是石破天惊,他听见屏风后传来几声响动,另一个女声急急地问:消息准确吗?是谁告诉你的? 见过王妃,无须谁告诉我,是我猜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女声中隐隐透出不悦,你若没有凭据,我就要请你出去了。 南宫凰从容道:就凭这么多年,北蛮也没有为晋王举办登基大典,就凭侧妃至今还是侧妃、不是皇后!晋王到现在也没有称帝,难道是他不想吗?世子的继承权在侧妃的儿子之前,名不正则言不顺,侧妃怎么可能不急?可是登基或扶正侧妃的事一直没有动静,事出反常必有诈!北蛮打着晋王的旗号进军,可晋王已许久没有出现在人前,年前义军的使者去到北蛮求见晋王,却只见到了侧妃季氏和她儿子,当年就有传闻,说是晋王在逃亡时中了流矢,只是蛮人秘不发丧罢了所以我猜晋王早已死了! 屏风后久久无声,半晌后才有人开口:南宫先生此来,恐怕不光是为了告知我们这个猜测吧? 江公子是个明白人,你们舍了侯府躲在这里,便是知道王妃与世子的身份是极危险的,可是躲躲藏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晋王妃与世子这般身份岂是能藏得住的?何况大行皇帝留下遗诏传位给晋王,晋王身死,继承大位的就该是世子殿下,难道王妃就眼睁睁地看着侧妃生的庶子抢走世子的皇位、做北蛮人操控下的儿皇帝? 我没那么大的野心拱我儿子去做皇帝,那女声低低道:我们只求现世安稳,不想卷进你死我活的夺位之争。 可你们已经卷进来了,就算您与世子不与人争,别人也不会放过你们!当今天下北蛮、西狄与各路义军混战在一处,狄人见久战不胜掉头突袭过江,各路义军与蛮子在北方对峙已成僵持之态、谁也不肯退让,双方都以为夺到京城便能称正统,可是义军人数虽多、却是群龙无首,就算夺下京城,谁敢称帝?北蛮打着晋王的旗号,西狄与义军都正缺少一个师出有名的招牌,西狄人抓住你们便可以和北蛮分庭抗礼,无论哪路义军找到你们亦能够打起旗号号称正统官军、压别人一头,这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有什么一隅偏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不先发制人便只有受制于人,望王妃三思。 你又是谁的人呢?南宫先生是为谁来当说客的?另一个声音轻声发问:能得到南宫先生这样雄辩滔滔的大才相助,那人当真令人不敢小觑。 江公子可听说过玄甲军吗? 不曾听闻。 玄甲军以数千骑兵起家,如今麾下已有将近五万人,皆是能征惯战的精兵,在义军中无人能出其右,若王妃肯与我们合作,让玄甲军奉世子入京继承大统,战事可平、天下可定! 又是一阵静默,晋王妃叹息道:先生的话有理,只是我还有疑问,玄甲军的主将姓甚名谁?是何出身?他是当真想保驾进京,还是如其他人一般只想将我和世子当成旗号与傀儡? 南宫凰笑道:王妃的忧心在下明了,我只说一点便能让王妃放心,我军主将年纪轻轻却是一表人材,将军没有家室,若是在尽忠臣道之外还能成就一段姻缘,岂不是两全其美? 好个狂徒!晋王妃使劲一拍桌子,碧烟送客! 慢着,另一人出声道:不知这先生的主意,还是将军的意思? 是我的主意,我在山下村中见过江公子的画像,村人在庵堂附近见过江公子,惊为天人、以为是观音下凡,绘了画像日日焚香供奉,自古美人配英雄,这不正是一段天赐的良缘吗? 先生谬赞了,蒲柳之姿、不堪入眼...那人顿了顿,随后很慢地说:我已嫁过一次人,只怕将军弃嫌,还是请先生问过将军的意思之后,再来商谈吧。 晋王妃急道:梦枕,你何必... 姐姐,南宫先生说的对,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时候我如果还只想着个人的情爱荣辱,就不配当你弟弟、做瑜哥儿的小舅舅。江梦枕一字一字地说:若将军真有此心,就请先生代为引荐,请将军到此一见吧。 江公子好爽快人!南宫凰看着屏风上清浅的影子,又想到袖中的画像和山下的传言,其实联姻看重的不过是江梦枕王妃亲弟、世子小舅的身份,容貌性情都是其次,但南宫凰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故意道:不知能不能请江公子移步相见,到时候若将军问起,在下也好有个交代。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梦枕哪儿能不答应?只是这话听在耳中,总有种挑拣相看的意思,江梦枕如此矜贵的一个人,竟要像萝卜白菜般摆上台面让人挑选观瞧,可事到临头、今非昔比,如今是他们有求于人,玄甲军手握重兵,他们几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妇人孺子,自然要放下架子拿出姿态。 江梦枕把心一横,起身往外走去,江梦幽伸手想要拉住他,却被他闪身避开,南宫凰只听一阵窸窣,有个清瘦人影从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南宫凰心中本存着些微瞧好戏的心思,可此时一见江梦枕的容色,竟觉得心脏悬停在喉口、半天发不出声来,真无怪乎有人将他认成观音了! 江梦枕见来人是个儒生打扮,面庞斯文清秀,穿着大袖宽袍行动间颇有魏晋风度,南宫凰只看了他一眼,便低垂了头不再乱瞧,江梦枕也移开目光,低声道:先生可看清了么? 南宫凰心里越发懊悔自己举止轻浮、唐突了佳人,唯有连声告罪,江梦枕淡淡地说:无妨,既然如此就请先生下山去吧,我们在此等您的好消息。 南宫凰被碧烟送出庵堂,他骑上马自顾自地往山下走,侍童追在身后问了他好几声,都不见他回话,只听见南宫凰在马蹄声中哼起一首家乡小调:读诗书、求上进,你前程不想想钗裙...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日落月升,南宫凰与侍童骑马转出山坳,只见无数火把绵延宛如天上繁星,一支大军在此安营扎寨,所有军士皆身穿玄甲、军容整肃,军营沿着溪流建起、布置与兵法相合,南宫凰在心中暗暗点头。 他下了马直入中军大帐,向背对他的玄衣人笑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玄甲军此次转战江南必成大业,那几支围在京畿不肯走的义军皆是目光短浅之辈,宛如十八路诸侯攻董卓,是必然无功的! 那人转过身来,长眉入鬓、眼眸漆黑,他手里握着一柄长/枪,沉声说:哪里都可以不要,江陵是必要保住的,西狄人马踏江南、我岂能放任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 读诗书、求上进,你前程不想想钗裙...我从此不敢看观音!黄梅调 梁祝,有修改 齐二:你以为我想搞事业?其实我只想搞媳妇= = 南宫凰:我上来就是一个直球助攻! 第74章 将军出阵 南宫凰离去后, 江梦幽走出屏风,紧紧握着弟弟的手道:除了联姻结盟,难道我们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 这些年你茹素念经,心境如槁木死灰一般, 岂会有再嫁的想法?姐姐舍不得你如此, 大不了咱们什么都不要了,连夜离了此处, 找一处偏远村庄隐姓埋名, 咱们姐弟俩带着孩子们相依为命, 就当这半生富贵如烟云梦散...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姐姐也是熟读经史的, 试问哪朝哪代的君王能允许你和瑜哥儿这样身份的人偷生于世?你们活着,无论谁坐在龙椅上都是得位不正!瑜哥儿和珍姐儿明明是天潢贵胄、是天下最尊贵的孩子,若一生只能隐姓埋名沦为村夫村妇, 我又于心何忍? 江梦枕叹了口气,走到一旁推开窗户,望着天空缓缓道:姐姐说的没错, 我确实丝毫没有再嫁的打算,我心里还放不下以前的事... ...有时回想起当年在齐家的种种,我常常深觉懊悔, 我明知齐家人并非良善, 却还想着不与人争, 处事未免太软弱了些,我初初嫁进他家,那时父母尚在、京中又有你撑腰,我却放任他们欺辱到我头上来, 闹到最后竟无力自保,实是自食苦果,不能全怪别人害我。 古人有言: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小见大、这其中本有相通之处,我那时不能齐家,偏安于后宅一隅,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这混战的的天下与各怀心思的后宅何其相似?吃了那样一个大亏,三年过去、我好歹要有些长进,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瑜哥儿孤立无援,重蹈我的旧迹覆辙,就算你不去争位、人家也不会放过你的!只不知道这玄甲军的实力到底如何,若真如南宫先生所言,舍了我这一身皮囊去搏一个天下,难道还亏么? 江梦幽咬了咬唇,犹豫地说:可是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齐二少爷?若你忘不了他,怎么能嫁给别人呢... 江梦枕心里一痛,当年京城大战后,青州军就失去了消息、不知流散到何处去了,江梦幽留在京里的人手在战乱后也再没书信传来,一南一北消息不通、他们又有意避世,对战局胜负与人事变迁根本无从知晓。诗中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而今混战已有三年,书信更是字字千金,江梦枕想起齐鹤唳赌气投军时寄回来的两封信,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提过他,现而今齐鹤唳是不是已经明白不该故意让人伤心的道理,写下的家书又会寄给谁呢? 联姻而已,与我心里想着谁又有什么相干?反正玄甲军的主将要做的是未来皇帝的舅父,而非我江梦枕的丈夫。江梦枕垂眸道:他不嫌我二嫁便已很好,其余的事我并无期待。上一段姻缘已把江梦枕的心力全都耗光了,直到现在也没缓过这口气来,他仿佛是一盆枯萎了许久的花,无论搬到谁身边都没有差别。 江梦枕仍是一字不提齐鹤唳,江梦幽知晓这是因为他还未忘情,方才我听那人说,晋王早已身死,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江梦幽抚了抚鬓发,平静地说:我心里确实慌乱了一会儿,却一点想哭的感觉都没有,后来竟然还隐隐觉得有些痛快...我对他早已失望透顶、毫无留恋,现在谈起他,真后悔当年嫁他,甚至想起侧妃未入府时与他的亲密,都觉得有点恶心。我们的父亲与北蛮死战而亡,他却带着侧妃逃到北蛮去为虎作伥,更叫我看他不起!我想,你对齐二少爷大约不是这样的感觉吧,这三年中,我没有听你主动提起过他一次,我不知道你对他是爱是恨,却终归是难以忘怀的... 江梦枕还是沉默,半晌后他轻轻摇了摇头:别说这些了,没有意义的,一切三年前就结束了,我现在只想保住你和瑜哥儿,他向江梦幽勉强一笑,故作轻松地说:我今年已二十有五,比不得少年时明媚鲜艳,只怕那将军根本瞧不上我,你提前想了这许多有的没的、已开始为我难受了,到时候人家不愿联姻,我才真成了笑话呢... 傻弟弟,江梦幽抚着他乌黑的头发,把他使劲搂进怀里,忍着泪意喃喃道:我的傻弟弟... 瑜哥儿和珍姐儿手拉手地跑进来,见他们姐弟二人搂在一起,也都嚷着让小舅舅抱。江梦枕将两个孩子搂在身前,在两张小脸上一人亲了一口,瑜哥儿已快十岁,珍姐儿也有四岁了,若他与齐鹤唳的孩子活着,今年也该有三岁、会叫爹爹了。江梦枕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有孩子,只把瑜哥儿珍姐儿当成自己的亲子来疼,为了这两个孩子的前途,他也不容许自己软弱退缩。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又模模糊糊地梦到以前的事,半夜醒来时却是孤衾冷枕,江梦枕望着帐顶犹在梦寐恍惚之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公子不好了!碧烟举着蜡烛奔到他床边,山下来了一队兵马在村里烧杀抢掠,村民们都跑上山来,咱们快去地下的石室里躲躲吧,那些人若追过来可就糟了! 江梦枕心脏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姐姐和孩子们呢? 孙大夫已去叫了! 江梦枕赶紧披衣下床跟着碧烟往外走,他们转进通往竹林地下石室的秘道中,见江梦幽与孩子还有孙大夫都已躲进石室里,忙扭动机关将石门掩上,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黑暗冰冷的石室中没人出声,众人只能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地上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他们躲在地下,地面上的马蹄每踏一下都仿佛踩在他们的胸口上,隐约间似乎还有喊杀声,气氛恍如绷紧的琴弦、生死只在旦夕之间。珍姐儿毕竟年幼,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紧张情绪,她瘪着嘴抽了抽鼻子,地上忽地传来嘭地一声,珍姐儿浑身一颤、再也忍受不了地猛然大哭起来,瑜哥儿马上捂住妹妹的嘴,却还是慢了一步,孩子响亮的哭声让所有人心里一沉,地面上的人很快大喊起来:人在地下!竹林里估计有密室! 江梦枕心里发凉,众人都以为死到临头之际,上面又有人出声:王妃、江公子,你们不必害怕,我是南宫凰,奉我家将军之命特来护驾! 江梦枕回头与江梦幽对视一眼,他向姐姐比了个别动的手势,自己一人扭开机关出了石室,只见精舍外围了一圈身穿玄甲的军士,南宫凰骑在马上,身上已不是儒服而是一身雪亮的轻铠,他见江梦枕从竹林中走出来,忙下马行礼,江梦枕蹙眉道:闯入村中的是你们的人? 是一队西狄残兵,将军追着他们过了江,是不会放任他们袭扰江陵的,南宫凰向庵堂外一指,请江公子随我到开阔处观战,亲眼见我玄甲军军容之盛、战士之勇,便可知我白日所言非虚。 南宫凰带着江梦枕来到一处的青石上,借着高悬的满月向山下望,只见夜风猎猎中无数点火光从远处潮水般涌向山脚,大地震颤、山谷回声,数不清的玄甲骑兵将数百骑西狄兵团团围住,江梦枕自幼长在深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从兵书与古诗里读到的终究太浅,他如今临阵所见的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生与死。 他按着狂跳的心口,听见风中传来号角和战鼓声,一通鼓响过后,数千名玄甲军同时大喊了一声杀,瞬息间包围中最内圈的玄甲骑兵冲阵而出,一个交错,西狄兵就倒下了一半!江梦枕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他曾听父亲说过,西狄铁骑纵横草原、是出了名的悍勇,可今日一见,狄人在玄甲军面前竟是不堪一击。 第二通战鼓咚咚擂响,内圈的玄甲军来回拼杀了几次,西狄兵已所剩无几,只有三骑以犄角之势互为助益、在战圈中勉力支撑,这时号角又响,玄甲军再次冲阵,交兵之后这三骑却无损伤,反倒是一名玄甲骑兵被刺下马来。 分卷(60) 狄人凭着血勇猖狂地拍着胸口,叫嚣着要单打独斗方才心服,伴着响彻山谷的第三通战鼓,玄甲军如被一剑劈开般闪向两旁,一骑从后阵跃马而出,军士手中高擎的红色战旗和那人身上迎风招展的大红披风毫无预兆地撞进江梦枕的眼眸中,南宫凰高声道:江公子快看,将军出阵了! 在又一年飒飒的秋风里,江梦枕站在山巅怔怔地看着玄甲军的主将一枪将挑衅的狄人挑下马来,本应是极快的动作,却在江梦枕的眼内心中无限地慢放,枪尖上的寒光在暗夜中如流星飒沓,玄甲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红旗上的齐字随风飘举,三名敌将呼吸间皆被斩于马下,在明月清光之下,他清楚地看见那黑衣的将军倒提着枪向山顶望了一眼,那双黑漆漆、寒星一般的眼睛隔着三年的时光与他四目相对,刹那间似乎连风声和鼓声都停止了。 江梦枕丢魂失魄,脑袋里乱成一团,一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时又觉得现实比梦境还要令人错愕。重逢来得这般措手不及,他倒退了几步,实在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故人,江梦枕转身跑进庵堂里,恍恍惚惚地伏跪在观音像前,可一次无论念多少经文他都再不能淡然以对。 第75章 观音渡我 南宫凰踌躇地站在庵堂门外, 他听见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忙迎上去道:江公子在佛堂正殿,可能是吓到了, 毕竟是个高门绣户里的哥儿,哪儿见过征战杀人... 齐鹤唳下了马, 把马缰向他手里一扔, 我只要你带兵保护他们,谁让你领他去观战?军师总是自作主张, 贸贸然帮我求亲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 将军莫闹, 张副将喝醉时说漏了嘴, 他说将军心有所属,这几年处处远着哥儿姐儿, 就是为了那人守身如玉,南宫凰打趣地挤了挤眼睛,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只是再怎样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抵不住西施活生生地立在眼前,等将军见过晋王妃之弟, 便知我所言非虚,若错过这样的佳人,必然会懊悔终生! 齐鹤唳看了他一眼, 失去江梦枕的这三年, 他确实无时无刻不在品尝着懊悔的滋味, 江梦枕在离去之前,留给了他那样一个巨大的震撼,他们明明互相深爱,却既无善始、更无善终, 他屡屡与江梦枕闹别扭,都是因为觉得江梦枕不够爱他,他以为两个人如果相爱,一切的矛盾都会迎刃而解,但是现实甩了他一个极响亮、极疼痛的巴掌,齐鹤唳这才发觉,他对感情的认识浅薄到可笑,原来两个人即使深深相爱,也会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而他那一腔并无作为、反而饱含着嫉妒与贪婪的热爱,在江梦枕静默无悔的付出面前,显得那样荒唐可笑。在日夜的思念和反省明悟中,齐鹤唳对江梦枕的感情比当年更深长,狄人渡江南来,他在第一时间追击而至,其实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苍生大业,他策马提枪、转战千里,只是为了江梦枕一人而已。 现在,南宫凰误打误撞地再次将一个得到江梦枕的机会送到他面前,齐鹤唳在惊诧之余、更是怅然,如果他仍像十七岁那年一样,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晕头转向、以侥幸的心态迫切地去迎娶他的心上人,那样将会产生怎样苦痛的结果,齐鹤唳已是心知肚明。一段姻缘是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开始的,当年的侥幸,让齐鹤唳久久认为,他不过是江梦枕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今的所谓联姻,亦会令江梦枕觉得,他是为了权势名位才又来纠缠。 齐鹤唳抬眼看着头顶上慈航普渡四个大字,真觉得江梦枕就是他的观音,他的到来点化了齐鹤唳的爱欲情志,他的离开让齐鹤唳开始醒悟般的痛悔自省。方才山下山上的匆匆一瞥、完全看不真切,但他已经感受一种克制不住的震颤,险些在阵上握不住枪,现在他要进门去与江梦枕面对面的说话,齐鹤唳深深吸了口气,有种近乡情怯般的忐忑犹疑,他站在庵堂门口,低声问:我身上可沾到血了吗? 南宫凰见他反复整理着自己的铠甲,又用手指来回捋着盔帽上的红缨,心里暗自偷笑,他骨子里有三分恃才傲物的清高劲儿,常以出世的冷眼俯瞰人间,此时不免觉得无论世人如何自诩深情,听见美人在内都会流露出跃跃欲试的企图之心,因而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没有,将军英姿不凡、气宇轩昂,王妃之弟一见将军,必然会芳心暗许... ...我身上可沾到血了吗?齐鹤唳盯着庵堂的大门,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太多的往事历历在目、一瞬间翻滚在胸口,问话在这种时刻不过是个舒缓情绪的方式,并非为了知道答案。 南宫凰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齐鹤唳足下生根般在庵堂外站了许久,其间又问了他好几遍身上有没有沾到血迹,逼仄的情绪弥漫在方寸之间,南宫凰诧异至极,就算在大战前夜他也未曾见过齐鹤唳如此紧张无措的模样。齐鹤唳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握紧双拳、抬脚迈步,月光追着他的背影进了庵堂,又被反手关上的门挤了出来,南宫凰看着紧闭的门心里开始打鼓,生怕有什么预料未及的事,误了他们谋划的大业。 江梦枕跪在蒲团上,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铁甲磕碰的金属之声,他急急地低下头去,齐鹤唳站在他身后、庵堂里半晌无声,而后传来哗啦一声脆响,齐鹤唳直直跪在他身旁的蒲团上,江梦枕目之所见是齐鹤唳泛着乌光的军甲压在他的衣角上。 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对视,他们并排跪着,却是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齐鹤唳眼望着莲花座上的水月观音,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他跪的并非泥塑的神佛,而是他一个人的观音。观音坐在莲花座上,只有莲才能从泥潭里开出花来,齐鹤唳自问并没有那样不凡的慧根,他所生所长的齐家就是一个泥沼,即使是受尽宠爱的齐凤举最后也被逼到死地,更别说他这个备受冷眼的庶子,他本该烂在那里成为一个无用的废人,怯懦庸碌地受人摆布、永无出头之日,但他遇到了江梦枕,齐鹤唳是为了能够配得上他才努力地读书练武,为了他才想战胜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拿着枪去拼杀回一个功名,可江梦枕还是离开了他,齐鹤唳感受到碾碎心魂的巨痛,他这才发觉,在战胜世界之前他首先该战胜的是他自己。 庵堂里月色清浅、檀香缭绕,观音像前点着几盏长明灯,齐鹤唳恍惚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当年江梦枕初初嫁他,因朱痕的事被齐夫人罚到祠堂抄经,他们也是这样并肩跪着,眨眼之间那竟然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你...齐鹤唳生怕唐突了江梦枕,只敢盯着观音像猛看,他的声音有点干涩发哑,太多情绪堵在喉头,他压抑地清了清嗓子,才又轻声说:临阵观战是不是吓到你了? 江梦枕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他随后意识到齐鹤唳看不见他的动作,只得开口答道:...没有。 那...是我吓到你了? 江梦枕抿了抿唇,我只是有些惊讶,没想到玄甲军会来救我们,更没想到你就是主将...实在多谢你。 齐鹤唳看着观音像清丽柔和的眉眼,一字一字地说:玄甲军之所以成名,皆是因为装备精良的重铠骑兵,铁甲和马匹是从哪里来的,你是心知肚明的。这支军队本就是你的,这三年我不过是暂时为你领军,若不是你,青州营早已在京城大战时全军覆没,你反倒向我道谢,真叫我羞愧难当了。 江梦枕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内极为震惊,下意识地扭头看着他道:并非如此...玄甲军有今日之盛,全是你东征西战、戮力经营的成果,我...与我没什么关系。 齐鹤唳好像能听见自己颈骨转动的摩擦声,时隔三年他终于又看见了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眼睛霎时就红了,江梦枕的容颜在长明灯的光影中比木胎泥塑的造像更美上千万倍,齐鹤唳多想摸摸他的脸颊,可是他已不再是江梦枕的丈夫、再没有触碰他的理由,他唯有用眼神代替双手去轻抚心上人的面庞,何必推辞呢?你只管把自己当成出了本钱的东家,我是为你跑腿的伙计,五万玄甲军是这三年经营所得,你若看得上,也算我不辱使命了。 你真的不必如此...江梦枕被他黑漆漆的眼睛一望,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羞窘、慌忙又低下头去,齐鹤唳的模样一点没变,配上一身铁甲更显得英姿勃发,他却自觉容颜衰朽不如少时明媚鲜艳,恨不得拿袖子将脸掩住,而后又觉得自己好生无趣,庵堂内灯火昏昏,又能看清什么?枉费他念了三年的经,到底是勘不破皮囊色相的俗人罢了。 南宫先生不知道内里的事,只想着师出有名、联姻结盟,这种事也是古来有之的,不过是为了多一重保证,这并非是我的意思,因利益而结合的姻亲最后也会因利益而散,根本算不得什么保证。 江梦枕讷讷道:原来,并不是你要娶我... 我怎能逼迫你再次嫁我?你曾说过,我们成亲的时候太过仓促、所以误会重重,这一回,我是绝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更何况,你要我奉世子进京继位,只需一句话罢了。齐鹤唳将一块刻着狼头的令牌放在地上,这是玄甲军的兵符,请你收下,你拿着这兵符便是玄甲军的主帅,若你不想再见我,我现在立时就走,若你仍要我留下统兵,我愿肝脑涂地、供你驱策。 江梦枕拿起那块令牌,怔怔地说:这是险而又险的事,你真的愿意? 世子的身份在这乱世中注定不能偷安,我们...我们是最清楚不过的,身怀重宝、偏安不争的结果只有玉石俱焚,我欠你的太多,如果能还一个天下给你,死时也稍可瞑目吧。 江梦枕说不出话来,在观音悲悯的注视下,他们又长久地默默无言,这时庵堂的门突然被人撞开,江梦幽带着瑜哥儿珍姐儿慌乱地闯了进来,她看见齐鹤唳脱口喊道:怎么是你! 齐鹤唳转过身单膝跪地,恭敬地朗声说:玄甲军将士奉迎王妃与世子入京登基! 江梦幽惊讶地看了江梦枕一眼,只见弟弟脸上流露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缓缓向她点了点头。 瑜哥儿呆呆看了齐鹤唳一会儿,突然叫了一声:是小舅父! 站在门口的南宫凰眉心猛跳,只见江梦枕走到外甥身边,扶着孩子的肩膀道:你以后要称他为齐将军...让他起身来吧。 齐将军,瑜哥儿有样学样地说:平身吧。 齐鹤唳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梦枕,起身来伸手向外一指:请王妃与世子在山顶检阅军队,自此以后,玄甲军唯世子马首是瞻,若有二心,天诛地灭、人神共戮! 晨风中又传来鼓声与号角声,江梦枕领着瑜哥儿俯瞰着山下乌压压地大军,在旭日东升之时,千军万马肃然下拜,山谷中回荡着誓言般庄严而雄壮的齐声呼喝万岁万万岁! 第76章 拱手相赠 一行人回到军寨, 齐鹤唳请江梦幽与瑜哥儿上坐主位,江梦幽看了弟弟一眼,犹豫道:我们不过是妇人孺子, 懂什么行军之事?这位置还请齐将军自坐,我们初来乍到,岂可喧宾夺主? 王妃此言差矣,先前南宫先生与诸位谈的是合作结盟, 而我与...江公子,谈的是归顺效命,齐鹤唳坚持不肯归座, 军中法纪森严、等级分明,必如此才能令行禁止。我带兵这几年悟出一个道理, 治兵如同治家,必先立下规矩, 而后军令才能施行无阻。王妃与世子初来,正是该立威的时候,这样众军士才知道谁是主、谁是仆,在平日里谁不可怠慢、在危机时该拼死护谁,我忝称将军,其实不过是帐下供您驱策的一个先锋罢了, 若玄甲军只是有我、而不知王妃世子才是他们该拼死效忠之人, 那便是大大的不敬了敬请王妃上座! 这话的意思就是玄甲军以后不再姓齐、而是姓江了!南宫凰一路都在猜测齐鹤唳与江梦枕的关系, 此时只觉得无论他们之前有何纠葛, 齐鹤唳都可称得上是色令智昏,他送出去的何止是五万玄甲军、俨然是山河天下!无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奉世子进京后找个由头自立称帝,摆在齐鹤唳面前的事明明是一条通天大道, 曹操剑履上殿、霍光废立天子,王莽篡汉、赵匡胤黄袍加身,皇家之人虽然血统尊贵,又为之奈何? 晋王妃几人明面上身份尊贵,实则名实不符,不过是任人摆弄的孤儿寡母,齐鹤唳根本不必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只需把他们裹挟在军中,需要时拿出来做个招摇旗号、无用时养在后军便是。齐鹤唳手握大军,就算强逼着江梦枕做个暖床的禁娈,他为了姐姐和小外甥的性命,也必然会忍耐妥协,何必将身历百战、不知流了多少血才构建起的一支精兵拱手相送?拼死拼活为别人做嫁衣裳,做个忠臣打下江山后,功高震主的大将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谋臣所虑总比旁人深远,南宫凰暗中偷觑江梦枕,史书里没有画像,那些倾国倾城的美人徒留姓名于青史,却无法令后人一窥芳踪,西施倾了吴国、昭君安了汉塞,古来的四大美人并不一定是世间最美的四人,而是因为她们的命运与家国天下捆绑在一起,如此看来,因江梦枕一人改变了天下局势,他亦可称得上是当世第一的美人了。南宫凰浑身一凛,不知不觉他似乎已置身于史书传奇之间,他隐居时治经读史,总将天下兴衰想象成极其宏大的东西,而今看来反倒是隐匿于微末处的人情决定了局势走向,他本在心里为齐鹤唳杜撰了虎狼之将的本纪,却哪想到齐鹤唳一见了江梦枕,一身杀伐之气顿消,沙场上的一匹孤狼成了摇着尾巴博美人一笑的忠狗,把这些年南征北战攒下的家底第一天就败个精光! 江梦幽推辞不过,到底坐在了军帐上首,南宫凰虽在腹诽,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们这伙人已然捆绑在一起,玄甲军姓了江更等同于官军,他们直属于未来的皇帝,若是大业能成、进身之路更是通畅,里外只牺牲了齐鹤唳一人的利益而已,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南宫凰又何必去做个坏事的人? 王妃,为今之计我军有两条路,南宫凰上前一步,躬身道:一是北上会盟诸路义军、共伐蛮人,二是在江南清剿残余的狄兵,第一条路即刻可为世子正了名位,第二条路难免要耽误些时日,不知王妃与世子意下如何? 江梦幽微微一愣,她出身贵女、哪能想到还有临阵决策的时候,幸而她家学渊博、通晓文史,虽不知战事,却通达人情世故,因而并不直接回答,只问:齐将军怎么看呢? 以在下之见,应以清剿狄兵为先,齐鹤唳谈起军旅之事,一改往昔的阴郁沉默,两军交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狄人残暴、袭扰我国,天时已在我军这里;我军现在渡江是劳师远击、在原地清剿狄人是守株待兔,这是地利;若我们能剿灭狄人,将犯上作乱的五皇子擒获,到时候再会盟诸路义军,岂不更能收拢人心? 分卷(61) 江梦枕默默注视着侃侃而谈的齐鹤唳,几乎有些认不出他,齐鹤唳在他的记忆里是郁郁寡言的、总习惯于把所有的事闷在心里,以至于在分别时,江梦枕才知道当年在凝碧池舍身救他的人,是当时还没有他高的齐鹤唳。齐鹤唳比他年幼,行为处事没有人细心调/教,有时也显得幼稚,更不要说因为内心的压抑与缺憾,齐鹤唳屡屡像个孩子似的故意与江梦枕闹事斗气,他们最后分开的起因也在于此。江梦枕在心里一直很是怜惜他,因为齐鹤唳虽然是他的丈夫,有时却更像一个要他心疼的孩子,甚至用哭闹的方式去吸引他的注意。 江梦枕那时囿于后宅,既没见过齐鹤唳用枪的英姿,也没机会听他对战局发表自己的看法,二人共读兵书时,他偶尔会为齐鹤唳的见解赞叹称奇,却也仅止于此了。朝廷重文轻武,齐家更是鄙夷武人,那时天下尚且安定,即使齐鹤唳有一身本事,也完全看不到建功立业的机会,现在想来,当时的齐鹤唳想必是极为失落无措的吧,就好像是一只被剪了翅膀的雄鹰混在鸡群之中,无人称赞他的雄壮,只会鄙夷他不会下蛋。但就是这样,他还是为了江梦枕放弃了羽林卫的遴选,一如放弃了翱翔展翅,而后在青州营里做个五品校尉,也不算得志,现在又自觉因为军饷的事亏欠了江梦枕,把用血汗换来的五万精兵拱手相赠其实江梦枕从未觉得齐鹤唳亏欠了他,他深深地爱过这个男人,直到现在也不能全然忘情,军饷的事是他甘愿做的,并不求有什么回报,齐鹤唳现在这样做反而叫他心里难受得很,可为了姐姐和瑜哥儿,江梦枕又不得不答应下来。 江梦枕静静地望着齐鹤唳棱角分明的侧脸,觉得他这般身披玄甲、运筹帷幄的模样当真是英武不凡,雄鹰一飞冲天,他却成了困住齐鹤唳的罗网,江梦枕觉得掌心里握着的兵符烫手极了,他仿佛在齐鹤唳的脖子上拴上了嚼子缰绳,逼着他做牛做马地去搏杀卖命。 梦枕怎么看呢? 江梦幽侧头看他,江梦枕见齐鹤唳也瞧过来,忙垂眸道:...我不知道。 江公子何必太谦?齐鹤唳望着他说:你是熟读兵书的,我最清楚不过了。 江梦枕与齐鹤唳对视片刻,终于开口道:齐将军方才所言,我深以为然,只多了一点考量,从人情上说,江陵是我们的家乡,若放任狄人马踏江南,而我们只顾着去京城争权夺利,今后有何面目再见家乡父老?从策略上说,也会失去江南的民心了。 座中之人都点头称是,江梦枕却胸口发闷,他知道每一战都是一场死劫,齐鹤唳多打一场仗就多一分马革裹尸的危险,他说出这句话,就是要玄甲军先在江南清剿狄人、再北上去打蛮子,其间说不定还有义军内战,将军百战死,齐鹤唳不是他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他不愿他受伤流血,更不敢想他会死在战场之上。 南宫凰此问是有意试探,他听了江家姐弟的话,略略放下心来,他看着不到十岁的瑜哥儿端坐在上首、凝神听着他们说话,不似一般孩童般坐不住地吵闹,倒是颇有人君之相,珍姐儿被江梦枕牵着手站在一旁,乌溜溜的眼睛在军帐里看来看去,也是安安静静的不曾哭闹,可见江氏一门家风严正、颇有规矩,果然不坠勋贵公侯之家的教养名望。 若王妃与将军都有此意,我们正可借此商讨一番如何歼灭狄人, 南宫凰接过话头:西狄骑兵渡江后被我们打散,流落在周边各处,以他们往常的行事推断,必然会在某处集结起来,而后冲杀进江陵城抢掠烧杀。 一名参将道:那我们就进驻江陵,守城防卫。 不可,齐鹤唳摇头道:西狄骑兵最大的优势就是转战突袭,他们见我们进驻江陵,便会掉转马头去攻其他城镇,守是守不过来的、救也必然不及。 齐将军所言甚是,我们用计将狄兵引诱出来,在江陵城外包抄歼灭,方为上上之策,南宫凰微微一笑,我有一计,既然无人知道王妃与江公子躲在蘼芜山,那么世人皆会认为你们仍在江陵侯府,今晚我们就护送几位进城,明日起便在侯府外大张旗鼓地搬运财物,仿佛是要搬出侯府避难一般,慢慢搬上个十天半月,使人把消息放出去,也给狄人一些集结的时间,到时候把十几辆马车里都装上石头运出城,狄人不管为人为物都必然会来劫掠,我们便大功告成了!若为逼真起见,如果江公子能在车队里... 不可!齐鹤唳急急打断他道:我扮成他的模样坐上车便已足够,后车也不必放大石,全都埋伏上军士,到时候里应外合、万无一失,我们在城外作战,他们在江陵城里反而安全。 也好,南宫凰略一思忖,那就让江公子在搬运装车的时候,常戴着帷帽在府门前转一转,等到行动的那天,将军也戴上帷帽,应是无虞的了。 众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决定由齐鹤唳带着江氏姐弟进城,南宫凰在城外布置埋伏,散帐之后,江梦枕在军帐外叫住齐鹤唳,抬头望着他道:你比我高这么多,若被狄人发觉不对,岂不是功亏一篑吗?还是让我去吧。 齐鹤唳断然不肯,不过是匆匆一瞥,谁能看得真切?乱军中险象环生,我绝不以让你涉险!他顿了顿,又不自在地说:更何况,那五皇子... 怎么? 齐鹤唳犹豫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他觊觎你,你忘了? 江梦枕愣了愣,哪有这事? 他递了拜帖,想在元宵节邀你去看灯,还送了一车的药材来,你虽没去,但他肯定是贼心不死的,若让他在阵上见了你,那还得了?! 你怎么还记得?我都忘记了...江梦枕一阵恍惚,他早已忘了这件往事,估计五皇子也同样不会记得,不过是不曾经心的偶生一念、不成也就算了,偏偏齐鹤唳记得比谁都清楚,甚至一口咬定五皇子至今对他念念不忘。江梦枕真想问问齐鹤唳到底瞒了他多少事,那时齐鹤唳不过十二三岁而已,也许他真的是从小就喜欢他,否则怎能在十年之后还能记起这些细节? 我怎么可能忘?除了大哥,又来个皇子,我那时真觉得自己没资格喜欢你了... 江梦枕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眨眼间高大英俊的年轻将军仿佛又变成那个小心翼翼地走进听雨楼的齐家庶子,身量还未抽条、没长开的脸也算不上好看,江梦枕曾见过齐鹤唳在听雨楼外徘徊,分明想进来找他,却又怕他嫌烦、不敢常来,直等到江梦枕主动招呼他,方才一边叫着梦哥哥一边跑进屋来,真像猛摇尾巴的小狗似的。 江梦枕不知为何、竟有点想流泪,他不知道齐鹤唳那时候如此无望地喜欢着他,心里暗道他傻,世人用情多是浅薄浮躁的,有几个人会一如既往地执着无悔?眼前倒是有两个痴儿,只是对面天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破镜难圆、徒留遗憾。 第77章 江陵大战 江梦枕坐在侯府花园里的秋千上, 他想起小时候总求着父亲把秋千推得很高很高、好像要飞到天上去,而如今他的脚尖半点着地面,只让秋千幅度极小地晃动着, 孩子是不知道害怕的,等到长大后 ,似乎就失去了荡到高处的勇气,因为他已尝过疼痛的滋味, 开始有意地保护自己不要受伤。 疏竹掩映的花/径中传来脚步声,玄甲营的军士都驻扎在外院,不会进入内宅, 江梦枕以为来人是碧烟,并没有特意回头, 脚步声停在他身后,江梦枕笑着回头道:你别来闹我, 我怕摔... 他倏然住了口,齐鹤唳似乎怕吓到他似的,很轻地说:别怕,若跌了,我会接住你的。 江梦枕还是摇了摇头,齐鹤唳也没有坚持, 他转到江梦枕的正面, 在秋千架旁不近不远地站着, 二人一阵无言, 半晌后江梦枕才又道:明天的事,可准备万全了吗? 一百名精兵已分批混进城里,明日午时车队出城,晚饭前必能庆功了。 刀剑无眼, 到底要万事当心。江梦枕顿了顿,指着不远处的游廊,小时候,我父亲在那儿曾养过一只鹰,有时带它出去打猎,扑兔子一抓一个准儿,所有人都说它威猛神骏,父亲的朋友来我家,特意都要去看它,我还记得他们办过一次诗会,为这只鹰写诗作赋...齐鹤唳不知道他为何提起这些事,只静静听着,他但求能在江梦枕身边多待一会儿,无论江梦枕说些什么,听在他耳中都如纶音佛语。 我那时正在学诗,父亲将我叫过去,命我也作一首出来 ,我见那鹰半闭着眼睛、脚上拴着锁链,只觉得本应翱翔万里之物,却被人牵制羁束,好生可怜,便以这样的命意写了一首七律,父亲读了之后,当场放走了那只鹰。江梦枕看向齐鹤唳,很慢地说:我现在觉得,你和那只鹰很像,诗中有言:鹰翅疾如风,鹰爪利如锥。本为鸟所设,今为人所资... ...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你去杀敌拼命,而我坐收好处,那笔军饷似乎成了栓住你的锁链,我握着这条锁链、让你时刻觉得亏欠了我,其实...其实我离开齐府时,身上所有的银钱和器物,也是普通人一辈子挣不出来的,保我能衣食无虞地度过此生,所以你根本不必总念着那件事。你说过,你最恨的就是挟恩图报,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又与挟恩图报何异呢? 齐鹤唳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是玄甲军主动找上了江家姐弟,江梦枕从未要求他去做什么,怎么能算挟恩图报?他们之间无论如何也用不上这四个字,更何况齐鹤唳自问并不是什么雄鹰,只是一只追着江梦枕跑的小狗罢了。鹰的眼睛望向长空,而狗的眼睛里唯有主人,没长大的幼崽汪汪叫着引起主人的主意,懂事后的忠犬守在大门前看家护院,齐鹤唳好不容易能向江梦枕证明他是有用的,可江梦枕却想像放走那只鹰似的解开他的链子。 梦枕,你知道那只鹰会飞到哪儿去吗?无论多么凶猛的飞禽也不能一直飞在天上,它会飞回它的巢。齐鹤唳望着坐在秋千上的江梦枕,缓缓道:你必然也见过侯爷游猎时牵着的狼狗猎犬,那些狗也都系着锁链,但即使松开狗链,那些狗也不会离开主人,系着链子只是为了控制它们不要伤人罢了。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世间万类心之所向皆是家乡,梦枕,你的家在这里 ,而我的家又在哪儿呢?是京城里那个虿盆泥沼般的齐府吗? 江梦枕答不出话,齐府似乎只能说是齐鹤唳长大的地方,那里从始至终对他而言都缺少了家的关爱与温情,挽云轩曾是我的家,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有家,你离开了,我也就没有家了。齐鹤唳声音低沉,略提了几句江梦枕离京后的事,我与齐家人已断绝了关系,齐尚书投了三皇子,还以为能飞黄腾达,后来狄兵进城烧杀劫掠,他狼狈地跑到青州营来求我带兵护住齐府,我不肯去,他在辕门外大骂我不孝,被军士打了出去。你走以后,我再没踏进齐府一步,那里不是我的家,也没有我的亲人,这三年,我就是天地间的一个孤魂野鬼,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四处征战,我只想着,若是队伍里的人越打越少,损失的全是你的嫁妆,所以才奋力去拼杀、去壮大玄甲军...梦枕,你手里确实握着一条链子,但求你别放手吧,以前在后宅里我护不住你,在外头,我也不能给你争脸,如今我终于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若把我放开了,我才真是飞不回巢的鹰、失去了家的狗,没有一点指望了梦枕,这三年我常在想,你怎么可能对我有情呢?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我口口声声地说从十二岁就喜欢你,可是我又为你做过什么呢? 齐鹤唳自幼获得的爱都是有条件的,齐老爷只有在他有用的时候,方把他当作儿子,就连父子俩所见的最后一面也是如此,周姨娘也是一样,在他小的时候不甚关心,等他做了官有了钱,齐鹤唳才成了令她骄傲得意的二少爷,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哄着他弄些好处。因而齐鹤唳的毕生所愿,就是在江梦枕面前变得有用起来 ,如果他一直是没用的,他便会惶惶如丧家之犬、极度的忐忑不安,两个人虽做了三年夫妻,但总是误会重重、各怀顾虑,说起话来半遮半掩,似这般这样掏心掏肺的谈话极少,江梦枕这才知道,齐鹤唳自觉什么也没有为他做过、所以不配得到他的喜欢,但江梦枕给他的感情恰恰是没有任何条件的。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若要我说出那时喜欢你的原因,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想你天天陪着我,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好。如果我能说出某一个缘由,比方说因为你生得英俊,那么若我遇到一个比你更俊的人,我是不是就该喜欢他了?我觉得感情不是那样的,有条件的东西总会因为更好的选择而破灭失色,那时我嫁给了你、喜欢上你,你就是我唯一的选择,没人能和你相比...江梦枕垂下眼眸,转而又道: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后宅里的事是哥儿姐儿之间的事,是我选错了路、没能自保,若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打起精神和她们争上一争,一味退让反而养大了她们的胃口,到底是我处事太软弱了。 更何况,你在寒潭里救了我的命,那时你的个子只到我的肩膀,我真想不出你到底是怎么把我救到岸上的,你被活着放在棺材里等死,上山学艺的三年更不知受了多少罪,等你回来的时候,又听人说我因为救命之恩要嫁给你哥哥...只这一条,你就不欠我什么。江梦枕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秋天无云的碧空,上回你陪我回江陵,也是秋天,那一次你为我放弃去考羽林卫,现在,又为我放弃了玄甲军,究竟是你欠我多些、还是我欠你多些,其实根本算不清楚,只是孩子... ...是我们都亏欠了那个孩子。 齐鹤唳的五脏六腑都被他的话搅成滴血的一团,江梦枕的温柔简直是世上最锋利的刀,这柄温柔刀其薄如纸,人被杀伤后外面不见伤口,内里却为之肝肠寸断,是我亏欠了孩子,你辛辛苦苦地怀了他七个月,并不欠他什么!梦枕,你别对我这么好,我宁愿你恨我...齐鹤唳嘶声道:你恨我吧,如鹰犬般驱策我去为你拼死效命,就算我死在战场上,也不值得你再为我掉一滴泪! 日影西斜,夕阳为两个人的身影镀上一层金光,江梦枕从秋千上款款起身,走到齐鹤唳身边轻轻地说:你知道什么才叫亏欠了我吗?如果你是真的移情别恋、与害死我们孩子的凶手双宿双栖,那才是真正的亏欠了我、负了我的心,我必定会怨你恨你,就算是为了姐姐和瑜哥儿,我也绝不肯再和你多说半个字,就算你死在我眼前,我也只会拍手称快。有些东西唯有时间才能证明,既然你心里一直有我,我们那时候又是彼此有情的,也就谈不上什么亏欠不亏欠... ...你若死在战场上,我必定会为我爱过的男人伤心流泪,所以,别再让我为你难受,在战阵中保重自身,好吗? 分卷(62) 他的语气虽是询问,却没等齐鹤唳回答就径自往花/径中走去,齐鹤唳心魂震荡,盯着他的背影大声道:明天,你会去送我吗? 江梦枕脚下一顿、只摇了摇头没有回话,齐鹤唳见他穿花拂柳地去远了,心里百味杂陈地又痴立了许久,方才恋恋不舍地缓步离开。 第二天早上,碧烟撩开床帐,见江梦枕早已醒了,只不言不语地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战前夜,碧烟自己也睡得很不踏实,他们到底没经过这些,都把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若玄甲军败了,西狄骑兵冲进城里,等着他们的遭遇绝对比死更可怕。 前院的人出发了吗? 碧烟答道:还没有呢,估计正在吃早饭。 帷帽送过去了吗? 还没有 ,碧烟犹疑地说:公子要亲自去送吗? 江梦枕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而后道:不了,你送去吧,我还不想起,等他们走了,你再来伺候我洗漱。 碧烟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江梦枕恍惚地躺着,内宅与外院隔着重重围墙,根本听不见什么声响,他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碧烟才又走进来,玄甲军想必是已经出发了。 江梦枕换了衣服,看着桌上的饭菜一点食欲也提不起来,碧烟劝道:公子好歹用些,脾胃本就虚弱,饿坏了可怎么好? 我吃不下,江梦枕望着窗外道:城外是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呢? 碧烟也有点忐忑,如果两军交战,城上的守军大约是能看见的吧,说不定街市上已有消息了... 你让人去打听打听,有什么消息全都告诉我。 事到如今,碧烟也再顾不上对齐鹤唳的愤然鄙夷,干脆的答应一声,小跑着出去了,江梦枕枯等了一会儿,忽而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却是江梦幽双眉紧锁地走进来,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起身问:姐姐,你怎么了?可是战事不利? 我不知城外的情况,只是想着,若是事有万一,我们绝不能落在狄人手里...江梦幽握住弟弟的指尖,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这里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江氏一门累代勋贵、荣耀非常,父亲为国捐躯,母亲坚贞勇毅追随父亲而去,现如今江家只剩下我们姐弟二人,我们虽是后宅之人,也知道礼义廉耻,如果...如果西狄兵冲进城里,他们以奸/淫掳掠为乐,我们万不可玷污了江家的门楣。 江梦枕已明白她要说什么,伸手抱住她发抖的身躯,一字一字地说:姐姐你放心,梦枕明白。 江梦幽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和一个小瓶,她把小瓶塞进江梦枕手里,这是剧毒的鹤顶红,见血封喉、并无痛苦... 江梦枕推拒道:姐姐,还是把匕首给我吧。 不,江梦幽紧紧握着匕首,发红的眼角坠下了一行泪,瑜哥儿和珍姐儿也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如果城破兵败,我会亲手杀了孩子,再自刎! 江梦枕听得心里发颤,江梦幽向来是外柔内刚、比他更有决断,江梦枕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原来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已经在悬崖边上,时时刻刻都要考虑生死存亡,剥除他与齐鹤唳重见的种种缭绕思绪,其实他们要面对的是极残酷、极凶险的成王败寇,毒药和匕首不止今天可能派上用场,以后的每一天都有可能要以此来保住他们最后的尊严和荣光。 打起来了!城外已经打起来了!碧烟跑进来,喘着气说:街上已传开了,好多人都涌上了城楼去看,听说城门也被玄甲军的人接管了... 江梦枕急急地问:战况如何?谁赢了? 不知道呢,说是地动山摇、喊杀震天,两边的人马已经杀成一团了! 你再去打听!江梦枕抓着毒药心口突突乱跳,过了一会儿,碧烟又跑回来道:外面的人...说是、说是骑兵赢了! 骑兵?江梦枕与姐姐对视一眼,江梦幽焦急地说:两边都是骑兵,是穿铁甲的赢了?还是穿皮甲的赢了? 碧烟摇摇头说不知道,扭身又跑去问,江梦枕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一如咚咚擂响的战鼓,没一会儿,他们似乎听见隐约的喧哗声,江陵侯府内外几进,不知外头要闹出多大动静,才能把声响传到这里。 江梦枕与江梦幽不由往外走去,出了内院的垂花门,只见驻守在外院的士兵们都提着武器向外跑,江梦枕心脏急跳,这时碧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口中断续地嚷道:败了...败了! 什么败了?谁败了?将军呢! 碧烟大喘了一口气,捂着胸口道:西狄败了,穿铁甲的赢了!齐二...将军已经骑马回城了! 江梦枕喜形于色,不顾礼仪地往大门外跑,侯府紧闭的朱漆大门被军士们合力推开,欢呼声霎时潮水般涌进来,人们掷果投花的夹道欢迎得胜的大军,齐鹤唳提枪跨马从远处走来 ,他看见江梦枕亲自站在大门口,仿佛如旧时一般等他归家,心里涌起的雀跃欣喜,远比打赢西狄骑兵、生擒五皇子更加满足。 他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下了马,一步步走到江梦枕身前,很低很慢地说:我回来了,你...终于又在门口接我了。 江梦枕的眼前瞬间模糊了一片,他想,如果齐鹤唳现在仍是他的丈夫,他一定会不顾羞耻地扑进他的怀抱里、为他拂去铁甲上的征尘,柔声细语地问他可否受了伤。但江梦枕已不再是齐鹤唳的夫郎,他只能站在原地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偏执幼稚的二少爷变成了如今这个剿灭狄兵、保卫江南的大英雄,缓缓露出一个温柔浅淡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鹰翅疾如风,鹰爪利如锥。本为鸟所设,今为人所资... ...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白居易 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楚辞 封建背景,人物思想受时代局限,作者本人并不支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生命第一!! 如果是甜文,应该是从这章开始写,大美人在危机时遇到少年将军从天而降、英雄救美,一家人被保扶进京城登基即位,要啥有啥、一路甜宠,霸道狼狗爱上我= = 但为什么将军会对大美人那么执着?一见钟情到底太浅了,我永远喜欢纠缠不清、互相亏欠233 第78章 投花掷果 身后有无数人在欢呼高喊着齐将军, 而齐鹤唳恍如未闻,只怔怔看着江梦枕的笑颜,转战江陵千里奔袭、伏击狄兵生死血战, 其实他岂是为了苍生天下?唯独是为这一笑而已。 众人只知晓这一战保住了百年未经战火的富庶江南, 却不知晓齐鹤唳流了多少血泪、经了多少伤病才有今日的一身荣光,才敢再次出现在心上人面前。但当他终于能让江梦枕为他而骄傲的时候,却发觉两个人只能这样在人群中相对而立、再不能贴近一分,因为他已不再是江梦枕的丈夫,他的胜利与荣耀都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和江梦枕共享。 他失去了江梦枕, 此后人生中所有荣耀欢悦的时刻都平添了三分遗憾, 在鼎沸的人声中,齐鹤唳恍惚地想,如果这是他和江梦枕的初见该有多好, 他终于有能力为江梦枕做很多事,不再是那个趴在墙头被画花了的顽童,只有一颗无用而幼稚的真心。但齐鹤唳同时又极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遇见了江梦枕,他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不可能有这样被万众簇拥的一天,从一个无人在意的庶子到声名显赫的一军主将,十余年间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配得上江梦枕,是对江梦枕偏执到有些扭曲的爱意造就了今日的齐鹤唳,这段遗憾而怅惘的深情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盔甲, 他披着这件盔甲在乱世里争雄,其下是满身的伤痕和无可言说的悔恨与落寞。 齐鹤唳一战成名、声震江陵, 城中的美人们挥舞着香风阵阵的手帕,把鲜花和水果往他身边掷去,他们都爱他年少英俊、赫赫威风, 可只有一个人爱过他的软弱和卑怯,世间的男女总想直接摘取树上成熟甜蜜的果实,却不知道当年的他是怎样的青涩发苦,是有人用眼泪将他浇灌成了如今的模样。一个石榴砸在齐鹤唳背上,晶莹的红色果实散碎了一地,二人同时往地上看去,石榴是多子多福的象征,齐鹤唳看着地上淡红的汁水,忍不住想起挽云轩里浸透了血的锦被,江梦枕却笑着道:你还不回头看看,我们江陵城里美人如云,个个妩媚鲜妍... 得胜而归的快慰转瞬间烟消云散,齐鹤唳的心仿佛被这颗石榴砸得稀巴烂,他不愿去想江梦枕言下何意,只觉得那些由红着脸的少男少女向他投掷的花果全变作了纷纷血雨,他忘不了床褥间刺鼻的血腥味,更无法坦然面对这一刻石榴迸溅出的甜汁,那些花上的露水和水果里的蜜汁都浸染着江梦枕的血和泪,如果他因众人的追捧爱慕而感觉到一丝得意,那他真就成了世上最无情无义的男人,我没兴趣,齐鹤唳的情绪低落下去,忍着难受硬梆梆地说:我不喜欢他们这样,也太轻浮了... ... 这本该是齐鹤唳无限风光的时刻,但是他敛目垂首的一瞬,脸上显露出的表情仿佛仍是齐府里那个闷闷不乐的二少爷,江梦枕太熟悉他的动作神情,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高兴?江陵民风如此,他们没有恶意,只是感激你、钦慕你罢了... 齐鹤唳抿着唇摇了摇头,快进去吧,我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舒服。 哪儿就看死你了呢,面皮这样薄...江梦枕轻笑着转身回府,齐鹤唳用手虚护着他,跟在他身后进了大门。江梦幽见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侯府,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从功利上来说,她是该盼望他们和好的,这样齐鹤唳才会更加舍生忘死地为他们卖命,江家与玄甲军的联盟看似紧密,其实他们所依仗的只是齐鹤唳对江梦枕的感情罢了。经过晋王的事,江梦幽已不再相信这些情情爱爱,虽然目前齐鹤唳仿佛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江梦枕,但只要他另娶他人,这个联盟转瞬就会破碎。 可江梦幽到底狠不下心逼迫弟弟什么,她能从江梦枕的眼底眉梢看得出来,他仍对齐鹤唳有情,但有情与和好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有些人虽然彼此难忘,却终究不能重归于好,也许是缘分已尽、也许是失去了重来的勇气,隔着一段距离相望而不相亲,让对方成为心底的一颗朱砂痣,或是午夜梦回时的一声飘渺轻叹,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 江梦幽迎上来道:恭喜将军得胜,你们可擒住五皇子了么? 他被我刺了一枪,被军士押在后军,齐鹤唳恭敬地说:南宫先生会在三日内拟好会盟文书,等王妃过目后,会由信使送至各路义军处,届时我们拔营至江边,让义军的使者们坐船过江来见,以防有人通敌偷袭。 江梦幽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我已命人备下好酒好菜,犒劳玄甲军的将士,万望赏脸尽兴。 多谢王妃。 江梦幽拍了拍弟弟的手背,梦枕跟我回内院去吧,让将士们放开些庆功,若冲撞了你就不好了。 江梦枕应了一声,向齐鹤唳柔声道:铠甲上又是土又是血的,快去沐浴更衣,晚上好好喝几杯,今日你是江陵城的英雄,怎么高兴得意都不为过。 齐鹤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赧然地说:怪我没注意,你是最爱干净的...我、我不喝酒,晚上正好和南宫先生商议接下来的行军布置。 你不休息,难道人家南宫先生也不休息吗?松快一天吧,你又不是我的奴隶,更何况,从军的人哪儿有不喝酒的呢? 齐鹤唳脸上发烫,讷讷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混帐话。 小饮怡情,我以前可从没有不让你喝酒,是你自己...一个傻字从舌尖吞到肚子里,他们到底曾是夫妻,说话做事间常常不经意地流露出熟稔与亲密,江梦枕自觉有些越界,收了声随姐姐往垂花门走去。 ...梦枕!齐鹤唳舍不得就此分开,在他身后怔怔喊了一声。 江梦枕回眸一笑,向他轻轻挥了挥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别再郁郁不乐的,好么? 齐鹤唳的目光直追着他们进了内院,他起伏的心绪被江梦枕的两三句话奇艺地抚平,好像被主人捋顺了毛。李参军与张副将结伴而来,见齐鹤唳望着内院傻站着不动,张副将不由笑道:咱们小齐真是个痴情种子,都过去三年了,对他的夫郎还是这样念念不忘。 叫什么小齐,要叫将军!李参军上前拍了一下齐鹤唳的肩膀,压低声音问:怎么样?江公子可还念着旧情?你这样帮他们打天下,他可感动了没有? 齐鹤唳垂头道:我也不知道,他说不怨恨我,与我说话时倒也和颜悦色的... 那就是有戏呗!张副将大大咧咧地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喝上你俩破镜重圆的喜酒了! 我没敢想那么多 ,齐鹤唳低低地说:先打回京城、坐定大事要紧。 李参军解意道:你是觉得那时才有资格和他提起吧? 齐鹤唳嗯了一声,我也不必瞒你们,我本以为他再不会原谅我,但是重逢后他对我的态度确实让我心底燃起了一点希望...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虚与委蛇也好、故意逗弄也罢,我全认了,只要有一点机会,我就不会放弃。但我心里有件事一直放不下,肖华没有抓到,我到底无法给梦枕一个交代,这件事都没解决,我怎么有脸开口呢? 张副将哼了一声,口气恶劣地说:这兵荒马乱的,说不定那两个人早就死了!瘦猴儿那厮就是个拎不清的蠢蛋,等进了京城咱们得了厚禄高官,看他后不后悔! 你也不必说那些没用的,焉知你我有命活到京城?李参军搂住两个兄弟的肩膀,先别想那些烦心的事,今夜不醉不归才是正经! 当兵的人大多喝酒,除了以壮胆气之外,更是因为喝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顿会在哪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江梦枕陪着瑜哥儿珍姐儿在花园里玩耍,江梦幽站在一旁,几次想要询问弟弟心里的想法,却到底没有把话问出口,若江梦枕说他想与齐鹤唳复合,她该阻拦吗?江梦幽对齐鹤唳仍然心存芥蒂,只不过形势比人强,她隐忍着不说罢了,江梦枕要是再嫁给齐鹤唳,是不是还会受伤受罪? 分卷(63) 可如果江梦枕告诉她,他不会再与齐鹤唳和好,江梦幽更会觉得难办,她是该劝江梦枕与齐鹤唳说个清楚、让他趁早不要妄想,还是劝他暂时忍耐下来、好好地利用齐鹤唳对他的感情?前者可能会置他们于险境之中,后者又像卖了弟弟去换前程,左右都是为难,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江梦枕温和的态度让许多人都在心里百折千回地品味琢磨,真心假意、为情谊还是为权势,谁也猜不透他心底到底是怎样打算的。而搅乱了一池春水的江梦枕安之若素,不解释也不改变,仿佛是一朵温柔的莲花,在月光粼粼的波心兀自开谢,全然不在乎水面下的汹涌暗流与淤泥。 第79章 长河落雪 大江东去、淘尽风流, 齐鹤唳站在月下的江畔,身后是玄甲军大寨的千帐灯火,时节已快入冬, 会盟的日子就定在立冬的那一天。他们拔营到江边已有半个多月, 不知是北方的战事太紧还是几路义军还在商讨斟酌,回信归附的全是一些几千人的小股队伍,红巾、黄眉、青羽这三支人数最多的义军,到现在仍无消息回复。 齐鹤唳心里有些焦急,常在晚上站在江边眺望对岸, 对面渡口也驻扎着玄甲军的军士, 严格管控着江面上所有的船只,若有敌袭或是急信,值守的士兵便会放起孔明灯通知大营。义军以驱除鞑虏、复我山河为口号, 看上去目标相同,其实各怀心思,在家国大义的掩盖下,这次会盟说到底就是利益的捆绑与划分,在动刀动枪前,大家先坐下来谈一谈,看看扶保晋王世子进京后所能得到的东西,到底值不值得他们去搏杀拼命。在博弈扯皮之后,若几方的利益能达成一致, 便打出旗号挥师北上去与蛮人决战,若不能谈妥, 各自为战或是互相攻伐,那就又是另外的打算了。 齐鹤唳之所以忧心忡忡,并不是因为玄甲军实力弱于他人, 而是多打一仗、就会多一分不能确定的危险,他想以风险最低的方式把一切安排妥当,江梦枕现在就在军中,齐鹤唳岂愿将他置于险境?寒冷的江风吹在他身上,身上的旧伤隐隐发疼,齐鹤唳昨夜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右侧肩胛上中过毒箭的地方伤口崩裂,外头战鼓震天,但是他怎么都拿不起兵器架上的长/枪、急出了一头的冷汗。 你又没用了、你又没用了!不知是谁在他耳边重复着这句话,此时传令兵冲进营帐,高举着兵符责问将军为何还不出战,我拿不起枪了...齐鹤唳的话音未落,只见那传令兵突然变成了江梦枕的模样,用那双春水秋波般的凤眼极其失望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为什么你永远做不到自己的承诺...画面一转,他又看见了那辆驶离齐府的马车,齐鹤唳崩溃般的再次去追,他跑得筋疲力尽、心肺都要炸裂在腔子里... ... 齐鹤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浸透了寝衣,他顾不得其他光着脚奔到兵器架前把长/枪紧紧握在手里,他粗喘着用双手拄着枪,仿佛这是绝望没顶前最后能抓住的一根稻草。齐鹤唳低着头双肩塌陷下去,他的左肩压着山河天下,右肩压着对江梦枕的感情,身上的伤痕堆叠,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到哪里,若是梦里的事成了真,他该怎么办?江梦枕又该怎么办? 无垠的夜空中繁星闪动,齐鹤唳没等到天上的那盏孔明灯,反而从余光里瞧见一盏灯笼的亮光。齐将军,当真是你,来人却是碧烟,她有些冷淡地说:公子在江边的亭子里烹茶,看见这边有个人,瞧背影似乎是您,便命我过来看看,顺道请您去喝杯茶。 齐鹤唳一愣,而后往天上一望,果然见月亮满盈璀璨,原来今天是十五,是了、在这一天他时常要烹茶赏月的... ...有劳碧烟姐姐了。 当不起您这声姐姐。碧烟提着灯笼转身带路,齐鹤唳默默跟在她身后,他每每看见碧烟,都会想起她在肖华院外急到近乎疯癫的模样,根本没脸再去主动搭话。 江梦枕抱着手炉坐在亭子里,他身弱怕冷,已经穿上厚厚的皮裘,见齐鹤唳走到近前,轻笑道:我看你在那边站了好久,今夜江风甚冷,你这身衣服估计早就吹透了,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齐鹤唳见他态度自然、如见老友,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只在他对面坐了,慢慢把一杯热茶喝下肚去,而后又握着瓷杯深深吸了口气,好香... ...还是以前的味道,我已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这三年,他喝酒的时候多、喝茶的时候少,以前在挽云轩无论多晚,总有喷香的热茶可以喝,但在军营里就算他命军士备上一样的茶,喝在口中也不再是那个味道,没有茶香只有苦涩罢了。 你喜欢的话,我让碧烟明儿把这茶叶给你送些过去。 不是茶叶的事,齐鹤唳凝望着江梦枕在月下更显得清丽出尘的面庞,怀念地说:是你...只有你煮的茶,才是这个味道。 江梦枕静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眸亲手又为他添了一杯茶,你喜欢就多喝几杯... ...其实茶叶泡出来都是一样的味道,所谓的不同只是你的错觉,记忆里的味道总是最好的。 齐鹤唳摇了摇头,不,你泡的茶本来就是最好的。 江梦枕微微一笑,他把目光投向明月大江,半晌后忽而诶呀一声,兴奋地说:好像是下雪了! 齐鹤唳抬头看去,见天上飘下稀疏的冰晶、似雪似雨,把江边的景色衬得更加澄澈清寒,他站在江梦枕身边望着风雪中的江景,只觉得此景此人不似人间所有,直似在广寒宫阙。 拍岸的惊涛亦如堆雪,两人并肩站着,江梦枕轻声问:天气眼看着要更冷下去,你可备好冬衣了吗? 营里有统一的棉衣,我还有一件皮制的厚甲,穿那个就行了。军营里的男人们不过是胡乱的吃穿,这三年来,何尝有人关心过他的饱暖饥寒?唯有在挽云轩里度过的日子,齐鹤唳的吃穿用度才会被人妥善地细致安排,他并非一定要人照顾,但是那种夫妻间温存的体贴在不知不觉间把他的心泡得软热,乍然失去之后,每天的生活都变成了混日子,随便应付、得过且过罢了。 下这种雪珠儿,棉衣一会儿就要湿透了,身上的旧伤最怕这种阴冷,江梦枕顿了顿,扭头看向他,那件海龙皮裘我本来是要留给你的,但是碧烟收拾东西的时候一起带走了,现在正好... 梦枕!齐鹤唳心口惊痛地打断他,他怎么也想不到江梦枕竟还要把皮裘给他!喉头涌上一股血腥味儿,后面的话他再说不下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五脏六腑都在绞着发疼,方才此处还如天上琼楼,转瞬间他就从云端坠入无间地狱,江梦枕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让他煎熬如业火焚身,这种对良心的酷烈折磨比江梦枕打他骂他恨他怨他还要厉害千万倍! 一口浓血涌进嘴里,齐鹤唳偏开头、用手捂住嘴,自打血姬草事发,他在周姨娘院子里吐过一次血后,齐鹤唳就添了个情绪激荡时心痛呕血的毛病,他弯下腰忍着扎心的疼把这口血生生咽了回去,江梦枕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第一次碰触到彼此、皆都一颤,齐鹤唳勉力站直,哑声道:没事...我只是不明白,梦枕,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的嫁妆没了,很多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你唯余下这些东西,怎么还要给我这个害了你、害了孩子的罪人呢?!别给我了、什么都别再给我了,我受不起...我怎么配呢! 齐鹤唳越说越是哽咽,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江梦枕见此也是一阵难受,他轻叹似的说:我在秋千那里和你说的话,看来你全当成了耳旁风... ...我说过没有怨恨你,你也不是罪人,而是我爱过的男人,这些话一点也没有掺假,你为什么不信?东西是要人用的,又有什么配不配的,你现在为我做的是拼命的事,一件皮裘算得了什么? ...那不只是一件皮裘,齐鹤唳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江梦枕脸上,他一时无法说清那件海龙皮裘在他心里的价值和意义,只有执拗地重复说:绝不只是一件皮裘! 江梦枕松开扶着他臂弯的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抹去齐鹤唳脸上的泪,在雪月之下,他的面容和声音温柔到有些飘渺失真,傻子、傻子... ...衣服就只是衣服,你干嘛想那么多呢? 齐鹤唳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江梦枕靠在他的胸膛上,并没有挣扎推拒,时隔三年的再次抱拥让两个人都想叹息。齐鹤唳的心脏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在这个亭子里发生了太多超乎他想象的事,他猜不透江梦枕的想法,又把控不住自己的奢想野望,在心底燃起隐秘而卑微的期待,每次相见,齐鹤唳都不知用了多少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江梦枕,今夜他终于把心上人重新抱进怀里,手臂不由越收越紧,再也不愿放开。 两个人如榫卯相扣般紧拥,江梦枕闭上眼睛,许久后才开口道:你的眼泪很烫,心跳也很快... ...都是因为我吗? 齐鹤唳把下巴抵在江梦枕的发心,当然,我的喜怒哀乐总是为你。 这样是不对的,你不该把情绪全系在我身上...江梦枕闷声道:你每次见我,我都能从你眼睛里看出痛苦懊悔的情绪,即使没有眼泪也像在哭,那不是我想要看见的,我想好好地对待你、和你舒服地相处,却似乎反而给你增加了许多负担,惹得你更难过... ...你自觉亏欠了我,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这个弯来,我却并不享受你的愧疚和负罪,只觉得心累沉重,你不欠我什么,所以别再这样了,好吗? 齐鹤唳背后一凛,你是说...我让你觉得累、让你烦心了? 我只是看不得你这样,你从小到大过了几天开心的日子呢?你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我是最清楚的,你该去潇洒、去得意、去发一发少年狂,那才符合你的年纪和作为,而不是因为我成日郁郁寡欢,江梦枕把手轻轻按在他的心口,把心放开些,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过你自己吧。 齐鹤唳越听越不对劲,心里的火苗被一盆冷水浇灭,怔怔地问:...你放下了?你是说,你对我好,恰恰是因为放下了? 江梦枕点了点头,所以我想帮你也放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亲手帮你把心结解开,让你不要再满心都是对我的亏欠和愧疚。 齐鹤唳手臂僵硬,直直低头看着他说:你让我放过自己,然后呢? 然后你就会觉得豁然开朗,不会再觉得欠我、不会再闷闷不乐。 再然后呢? 江梦枕一愣,...什么意思? 然后我们会怎么样?齐鹤唳盯着江梦枕,从颤抖的唇间吐出几个字:那时候,也就再没有我们了,是不是? 江梦枕并没有直接回答,望着江面转而道:你方才是在等对面的传信吧?会盟日期已近,该来的人却没有来,前途未定、局势难测,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江山天下四个字谁也无法把握,死这个字也不必避讳去提,也许你我很快都会魂归地府,以后是否还有我们、那个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天都好好地去过,别把自己困在过往的痛苦里。 不...在落雪与涛声中,齐鹤唳肺腑生凉,他缓缓放下手臂,低下头嘶哑地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个结果,我愿意付出一切去换一个好的结果! 齐鹤唳浑身紧绷、双拳紧握地等着江梦枕接下来的这句话,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冰晶,在柔和的月光下闪着冰冷剔透的微芒,二人相对而立,一阵默然后他听见江梦枕轻声道:什么才叫好的结果?解开心结、互不亏欠,难道还不叫好的结果? 轻如烟云的语声听在齐鹤唳耳中却如同炸雷,齐鹤唳总算明白江梦枕为何对他这样好因为江梦枕从没有想过要与他复合!他只想两个人各自安好、互相放过,所以江梦枕对很多事情都极宽容、极看得开,甚至没问过半句肖华的下场。极致温柔的另一面就是极致的残忍,江梦枕一如往昔的温柔让他魂牵梦萦、萌生期望,可齐鹤唳终于在今夜看清了这份温柔的底色是暗夜月色中杀人不见血的刀光! 第80章 故人来访 原来...原来那样已是最好的结果...齐鹤唳抬起头看着江梦枕的脸, 近在咫尺却再不可及,从小到他他不知为江梦枕流了多少眼泪,而今江梦枕还是会为温柔地为他拭泪, 但已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其实重逢之初, 齐鹤唳真的没有奢望这么多,他只想尽自己所能护住江梦枕、让他在飘摇的乱世里无惧无忧,齐鹤唳甚至不敢想江梦枕会原谅他,更不要说温柔如昔地对待他,可是江梦枕的态度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让他那颗死了的心又开始滚烫发热、隐隐开始有所期待。而今齐鹤唳觉得自己的心恍如被冰水浇灭的火炭、冒出一阵浑浊的烟雾, 所有的野望幻想随着烟气飘散熄灭,心里再一次被挖了个空,好像又经历了一次与江梦枕的离分, 怪不得人说给了希望、再使之失望是最折磨人的事,还不如从来都没有期待,但仔细想想,江梦枕何曾说过什么想要复合的话,是他自己又开始贪心罢了。 如果你起兵北上,是为了那个所谓的结果...江梦枕抿了抿唇,不知为何有点说不下去,只能望着齐鹤唳缓慢地摇了摇头。 齐鹤唳喉头滚动,半天后才勉强道:为什不骗骗我...哪怕是为了权势和天下、用一点暧昧的希望吊着我去卖命, 不好吗? 江梦枕垂下头,对别人, 也许可以,但是对你...我做不到。 因为他曾做过的错事,江梦枕连对他虚以委蛇都不愿意, 哪怕拼着一家的安危与万里的江山不要,也要在这种时候和他说个清楚,齐鹤唳好生绝望,他退了几步,低低连道了好,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让你烦心了。 心口又开始绞痛、嘴里都是血味儿,齐鹤唳强忍着难受转身离开小亭,江梦枕追了几步,看着他的背影忽而张口叫了一声,...鸣哥儿! 熟悉的称呼让齐鹤唳浑身巨震,他停住脚步用拳头抵住唇调息了一会儿,站在雪中没有回头地说:你别怕...你放心,我、我不是为了什么结果才起兵的,你也不必觉得心累沉重,我做这一切也不全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苍生百姓、为了海晏河清,我也有雄心壮志,求个青史留名、封侯拜将! 江梦枕阒然静立,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嗯,这才是大丈夫呢... 分卷(64) 满口的堂皇之词他说出来都觉得可笑,齐鹤唳自问从不是什么心怀天下、格局远大之人,他向来只想做江梦枕的小相公罢了,但情势人情都逼得他不得不去做这个大丈夫,他望着天空伸出手,月光与飞雪都是握不住的,一如他再也无法挽回的人,夜深了,雪也越来越大,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了,你先回去吧,江梦枕坐回原处拿起茶杯,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好,你...注意保暖,早些休息。齐鹤唳一个人走进风雪里,他身上沾染的香气很快被江风吹得所剩无几,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而后又很快被新雪覆盖,好像没有人来过一样。 三天后,一封快马急信被送进军寨中,齐鹤唳拆开一看,见正是期盼已久的青羽军的回信,信中的措辞很客气,来使的名字更是熟悉,齐鹤唳略一思忖,这人不正是武溪春的大哥吗!他抓着信急往江梦枕的营帐走,刚行了几步又颓然站住,终是拜托南宫凰把信送了过去。 好事开头便不止息,红巾、黄眉三军也都同意了会盟,甚至由主将亲自前来详谈,四大义军齐聚,局势越发风起云涌,不知从哪里传出一条耸动的流言,说是有人看见大江中跃起一条金龙冲天而去,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是煞有其事。 南宫凰拢着手坐在江边垂钓,瑜哥儿捧着一本史书坐在一边静读,江梦幽有意让江氏与玄甲军的联系更加紧密,便让瑜哥儿称南宫凰为老师,学些经史子集、帝王心术。南宫凰想要试探这孩子的才具和心性,这些天只带着他到江边垂钓,什么也不曾教授,只扔给瑜哥儿一本史书由他去看,这已是第十天,南宫凰见他不骄不躁心里已很满意,终于和他搭话道:瑜哥儿,你从这书里读到什么了? 瑜哥儿如冰雕玉砌般的小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看的是,篝火狐鸣、拔剑斩蛇。 南宫凰眼睛一亮,故意问:你为什么单单看着两个故事呢? 我们在江边,每天只能看见鲤鱼,南宫先生又为什么说看见了龙呢? 孺子可教也!南宫凰哈哈大笑起来,把钓竿从江水里提出来,指着笔直的鱼钩道:你记着,我教你的第一课不是谶语童谣、怪事异象,而是愿者上钩!无论是篝火狐鸣还是拔剑斩蛇,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最后能够奏效,根基还在于顺应了人心所向,人的所愿是什么、所求又是什么,驭人之术由此而始,你须仔细琢磨参详。 瑜哥儿默默把他的话记在心里,这时营寨里传出一阵高亢的号角声,南宫凰收起钓竿,神色中难掩兴奋,是义军的使者到了!风云际会、鱼跃龙门,我的话岂是虚言? 江梦枕在营帐里焦急地等着,青羽军的使者已经在大帐里与齐鹤唳谈了许久,他不知道结果如何、更急着要见武大哥一面,问问他武溪春的近况。 武大少爷这边请,公子一直等着您呢! 碧烟撩开门帘,武大哥爽朗笑道:江公子,别来无恙? 三人虽只见过几面,但因为武溪春彼此都不陌生,江梦枕赶紧起身上前,武大哥,书信不通、久乏问候,贵府众人可还好么?桃源如今身在何处? 他与我的父母妻儿都躲在外地的庄子里,英扬带人护着他们,想必是安然无恙的,劳烦江公子挂心了。 江梦枕心里一松,那就好...如今乱世飘摇,回想在京时的繁华安乐,真如一梦。 可不是么,青羽军中有许多京城人氏,众人所愿,也是打回京城、重返家乡,武大哥叹息道:青州营有你解囊相助,在三年前得以保全,我们京畿戍卫营就惨了,兄弟们死了大半,活下来的不过五百,后来遇到了同样伤亡惨重的羽林军,三合为一点算下来,只有千余人。京城大战前,镇国公带着晋王往北逃,京里的许多贵戚高官也跟着他们一路奔命,我父母乱了心神,也想从众离京,幸而英扬把他们劝了下来,把我们两府的人带到京郊山中暂避,真多亏了他!你可知道那些逃走的人是什么下场?狄兵到底还是追上了他们一阵砍杀,这些人俱都是王孙公子、养尊处优,哪儿有什么反抗之力?互相踩踏、哭声震天,那场面别提多惨了... ...我还看见个熟人,你猜是谁? 是谁?江梦枕手心冒汗,勋贵间总是沾亲带故,他生怕是故交亲友,即使并不亲厚相熟,也让人闻之伤心。 江公子不必害怕,这人死了,我不觉得可惜、只觉得痛快你可还记得李青萝吗? 江梦枕啊了一声,是她!那安致远呢? 我们两军中与这些人颇有亲故,得了消息收拢残兵去救他们,到了地方一看,所能做的也只有收尸罢了,听活下来的人说,晋王中了流矢、生死未卜,追兵赶来时,李青萝在逃命的人群里跌了一跤,安致远根本顾不上扶她、抱着儿子撒腿就跑,不等狄兵来杀,她已被人活生生地踩死了!这真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武大哥冷哼一声,卑贱之人就算飞上枝头,最后也还是会死在泥水里,我可没那么好心帮她造坟修墓! 江梦枕一阵唏嘘,那些权贵命妇们本就看不起她,这种时候她的丈夫都不管她,别人又怎么可能伸手相助?李青萝拼命地攀着安致远往上爬,一心要出人头地、做高高在上的永安伯夫人,最后却死在了众人的脚底下,她借以上位的儿子反成了她的催命符,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两人又聊了几句,武大哥说青羽军中除他之外,还有将领受过江陵侯的恩惠、或是与江家沾着远亲,这些人都愿意扶保晋王世子登位,只是细节策略上还要再详谈。江梦枕再三谢过,又把一封写给武溪春的信托他转交,武大哥一口答应、告辞而去。 江梦枕得知好友平安的消息,心情大好,又命碧烟捧了茶器去亭子里观江烹茶。天暗云浓、似又欲雪,风炉上用细火煎煮着山中清泉,炉火将银碳摧出暗红,水烟飘渺弥散,泥炉发出风过松壑似的声响,仿佛将松风竹涛的清气也一并煮进这一壶水中。江梦枕望向江面,只间江心处有几个筏子从远处飘来,眨眼间极快地闪到近前,还没待筏子停稳,其上一个骑马的少年便双腿一夹,策马踏水奔上岸来。这颈系红巾的少年望见亭中有人,口中咦了一声,径自御马而来。 煮水的碧烟听见马蹄声,忙起身帮江梦枕戴上帷帽,旋身指着少年大声喝道:好没规矩的人,这么横冲直闯的,成何体统? 姑娘何必恼火?难道你家主人丑得见不得人?他全然是少年心性,见此更是好奇,干脆抬腿下马,走进亭中假模假式地拱手道:远客外来,日夜兼程地赶路、口渴得很,只想讨杯茶喝! 作者有话要说: 【卑贱之人就算飞上枝头,最后也还是会死在泥水里】武大哥出身论,时代局限,不是作者的个人看法,人人平等!!!! 梦枕的二狗子登场了【不是! 齐狗:.....连狗我都已经不是唯一的了吗! 第81章 惊为天人 江梦枕倒不以为忤, 大方地说:来客请坐,碧烟快快上茶,相逢是缘, 外面本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少年大剌剌地坐在江梦枕对面, 把小巧精致的品茗杯捏在手里,杯中茶色澄碧、香气扑鼻,他却如猪八戒吃人参果般一口灌下,根本不知去细品,还连声道:好茶、好茶, 只是还不解渴, 劳烦姐姐换个大杯给我! 你还真是自来熟,碧烟气极反笑,你当是饮牛饮驴不成?这么好的茶, 给你喝一口都是糟蹋了! 少年也不生气,只有些委屈地说:饮牛饮驴还管够呢,我赶路口喝想要喝水,哪儿顾得上细品呢? 好了,把那个斗笠杯拿给他,干嘛这样小气?江梦枕笑道:你只顾着和他吵嘴,水煮要煮过头了,快去熄了火... 碧烟赶紧去看风炉,见泉水果然已近滚沸, 哎呀,是我大意了!水已煮得有些老了... 水老了是什么意思? 少年心中不解、脱口便问, 倒也不怕人笑他无知,碧烟见他性格单纯,眉眼间自有一股明亮蓬勃的神采, 虽然行事唐突却没一点猥琐畏缩之态,火气也去了大半,炉上的水沸腾太过,便是老了,煮过头的水泡出来的茶味道偏苦偏涩,行家是能尝出不对的。 原来如此 ,少年双手一拍,抬头看向江梦枕:可你戴着帷帽,怎么知道水煮到了什么程度? 诗中有言: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兔毫霜,自然是能听出来的。江梦枕柔声细语地说:你听这涛声风声,其实炉中壶里也有其声,初时如细柳微风、几不可闻,其后又似竹露清响、风过荷塘,待到天地轰鸣、万壑松涛时,水便已老了。 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出口成章,连这样的小事都能讲出一串好听的形容,周身的气派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半晌后才愣愣地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们在家喝茶时,只用滚了的水把茶叶随便一沏,哪儿有这么些讲究?这么说来,你的茶真不是解渴的东西,而是杨枝甘露了。 他捧着空了的茶杯眼巴巴地去看碧烟,碧烟被他嘴馋又不敢说的神情逗得扑哧一笑,换上兔毛斗笠杯给他添了满满一盏热茶,这回你可要好好地尝尝。 那是自然!少年含了一口茶在舌间,果然觉得这茶水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甜之味,不像家中的粗茶一味地苦,好甜呐!他像吃到鱼的猫似的,把眼睛眯了起来,而后像舍不得喝光似的,一口一口地轻抿细啜。 好可怜见儿,江梦枕笑道:你只管大口地喝,今日的茶管你够,好不好? 这少年生得很是俊秀,此时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更显得开朗活泼、极为讨喜,那可真是太好啦!对了,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是在等人吗? 江梦枕摇头道:我只是在这里喝茶而已,并没有什么事要做。 那在屋里喝不就行了,又何必到这儿?少年瞪大眼睛,挠了挠头,原来喝茶也能够当成一件事情来做,你知道那些风声水声的,还有别的用处吗? 也没什么用,只不过能煮一杯好茶罢了。 少年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他出身农户,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与江梦枕所思所想的事何异天渊,同样的水声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他听见的是汗滴禾下土,而江梦枕却道是竹露滴清响,这些煎水烹茶的清闲雅趣,只有不愁吃穿得富贵人家才有闲钱闲心去调弄研究。 碧烟故意逗他道:你倒说说,学些什么才是有用处的? 寒露种菜,霜降种麦!锄谷三遍,八米二糠...他掰着手指头说了好几句这样的农谚,见碧烟和江梦枕一头雾水,这才解释道:这是种地的口诀,知道了能多收不少粮食呢! 碧烟听了这话直笑得打跌,我真是许久没见过你这么有趣的人了!说了这半天,原来是在教我们公子种地呢! 少年不明所以,我说错了吗? 没错,只是先不说这桌上的杯盘器物,也不说你喝下去的茶,只说这一颗荔枝碳,碧烟从盒子里拈出一个黑色的小圆球,你可知道这小小的一丸,得用多少精米白面才能换来? 谁会用精米去换这个?傻了不成!我只知道木炭、黑炭、煤炭,荔枝炭又是什么? 江梦枕语声含笑:荔枝是一种水果,产自岭南,果肉犹如凝脂、汁水香甜,用它的核做成炭火,煮水无烟而有果香。 好有意思,果核竟也能做成炭火,以前我吃的桃核杏核竟都浪费了!他舔了舔嘴唇,荔枝、荔枝,这名字听着就好吃,有机会我也要尝尝这东西的味道!现在我也有钱了,一两银子一个也吃得起! 红巾军的来使久等不至,齐鹤唳亲自出来迎接,只见江边小亭中江梦枕戴着帷帽与一个年轻男子相对而坐,另有一个中年男子在不远处牵着马望向亭子、却不上前,他生怕别人冒犯了江梦枕,赶紧快步疾奔而去,忽而又听见了一阵笑声,他仔细一看,碧烟正满脸是笑地给那男子添了一杯茶,哪儿有半点为难不悦的模样? 齐鹤唳抿了抿嘴唇,转而先走到了中年人身边,见他颈上系了红巾,便拱手行了一礼,客气地说:在下齐鹤唳,您可是红巾军的蒋昌宗蒋将军? 失礼、失礼,有劳齐将军亲迎,蒋昌宗是个黝黑的中年汉子,相貌普通只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他向亭中看了一眼,那是我的侄子蒋峰,他不知怎么与贵人坐到了一处,我看他们聊得投契,一时不敢上前打扰,倒让齐将军久候了... ...我自己琢磨着,这位公子难不成就是晋王妃之弟? ...正是。 怪不得、怪不得!蒋昌宗喜形于色,拉着齐鹤唳急往亭子里冲,还请齐将军为我引荐了! 二人走进亭中,正听见蒋峰在说荔枝的事,蒋昌宗气得跺脚:好个蠢材!你一直在说这种傻话不成?一两银子就想吃荔枝,你别惹人笑话了!你知道那是多么金贵的东西吗,为了把新鲜的荔枝运进京城,路上不知道要跑死多少匹马,能吃到的都是公侯贵胄,岂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他向江梦枕躬身行礼,连声赔罪:实在唐突了,我这侄子空有一身蛮力,却不爱念书,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真让贵人见笑了。 江梦枕轻轻一笑,不妨事的,先生太客气了,令侄纯真爽直,并无冒犯我之处。 齐鹤唳出声道:江公子,这是红巾军的士将蒋昌宗蒋将军与其侄蒋峰,二位,这便是晋王妃之弟。 几人重新见礼,原来你就是...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蒋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兴奋地说:既然我们已经互通姓名,你已知道我和叔叔不是坏人,能不能摘下帷帽呢?否则我们又怎么算是认识? 他身子虚弱、吹不得风!齐鹤唳见蒋峰的注意力全在江梦枕身上,心里已极警惕,这时听见蒋峰的要求,背上的汗毛简直都要如斗兽般直竖起来,恨不能把江梦枕揣进兜里藏个严实,急忙岔开话头:以后总有相见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 分卷(65) 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听了这话必然不会再坚持,可蒋峰偏偏是个没眼色的,他傻乎乎地说:可我骑马过来的时候,江公子分明是没戴帷帽的,想来还是为避嫌吧?村镇里的哥儿姐儿可以随意去逛集市,根本不用遮掩面容,难道城里的规矩如此严格?齐将军,是不是连你也没见过他的模样啊? 齐鹤唳被噎在当下,倒是不必避嫌至此,京里的风气也是很开放的,江梦枕笑着把话圆了过去,把蒋峰的话打趣地抛还给他,只是我丑得见不得人罢了。 蒋峰瞬间涨红了脸,怪我方才说错了话,你恼我了? 江梦枕抬手撩开垂纱的一角,向蒋峰从容地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扭捏做作之色,却自有一种天然的不凡气度,在江风的吹拂下他衣袂飘举,手与脸都是比白纱更莹润的一种玉色,眉目如画、唇珠淡红,眉心的一点红痣更令他生出一种不可亵渎的神仙之态。 蒋峰直接呆住了,他从喉咙间发出啊地一声,半晌后才面红耳赤地挤出几个字:你...你生得也太美了... 江梦枕放下垂纱,略低头道:多谢你。 江公子真是好相貌,蒋昌宗见齐鹤唳脸色发黑,忙掐了蒋峰一把、让他回过神来,齐将军,我们进寨去共商大事要紧,我们叔侄也实在不该再叨扰江公子了。 齐鹤唳紧握双拳上前一步,有意隔断蒋峰直勾勾的目光,向辕门的方向略一抬手,沉声道:二位请! 请!蒋昌宗拽着蒋峰出了小亭,齐鹤唳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梦枕,终是什么都没说地悄然而去。 从小亭到辕门的路上,蒋峰频频回顾,却每每被跟在身后的齐鹤唳若有似无地挡住视线,他偏过头压低声音道:怪了,真是怪了,世上怎么会有江公子这样的美人呢?比画上的还要好看!而且好大方、好气派,不像咱们村里有些的哥儿姐儿,见了男子扭扭捏捏地害臊、连话都说不利索,那些人和他一比,全成了不起眼的大白菜了! 本来就是一堆喂猪的白菜梆子!龙生龙凤生凤,人家累世勋贵,代代娶的都是知书达理的绝色美人儿,才能生出这样天仙般的哥儿,蒋昌宗使劲往侄儿头上戳了一指头,若娶的是牙碜的村货,生出来的孩子还是一样的种地!蒋二狗你给我警醒着些,这是改换门庭的大好机会,要是搞砸了,你就只能回村娶王寡妇家的胖丫当婆娘! 蒋峰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可不要她,她的腿比我的腰还粗!我现在知道这世上还有江公子这样的哥儿,你又要我回村去天天对着胖丫那张鼻子眼睛挤成一团的脸,真不如给我一刀算了! 是了,你记住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见过了好的、就再也瞧不上差的,咱们招募乡勇从村里出来,既然要拼一把、只就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在辕门之前,蒋峰又回头眺望,却已看不清江边的小亭,齐鹤唳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终于走到前头招呼他们往里行去,蒋峰微微蹙起眉头,无奈地跟着他走进军寨之中。 几人在大帐中坐定议事,红巾军由河北乡勇组成,蒋昌宗原是个不第秀才,在家乡做了村长,狄兵纵马在河北抢夺粮食充作军粮,农民们苦不堪言,蒋昌宗读过书、到底多了些见识,他的侄子蒋峰又是天生神力、力大无穷,叔侄俩先是组织起了本乡的农户保卫村落,而后又联络周围的村镇,渐渐组成了一支人数众多的义军。他们手下有将近十万人马,比玄甲军还要多上一倍,只是军备不足,许多人拿的还是钉耙之类的农具,士兵又大多是农民出身、未经训练,因而战力稍逊。 蒋昌宗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如今能趁势而起,自是有一番机巧精明,南宫凰与他对谈,只觉这人话中句句恭维吹捧,俨然对举事进京极为赞同,却没有一句作出了实在承诺,着实油滑得很。两军都在试探彼此,倒也不急于一时,南宫凰向齐鹤唳使了个眼色,齐鹤唳会意道: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来日方长,今日先请歇息,等黄眉军的首领道来,我们再详谈不迟。 蒋昌宗起身作揖拱手:齐将军客气,今日得见将军风采,已是荣幸之至,方才与南宫先生一番谈话,又让我受益匪浅,我们这回真是来对了! 他伸手捅了捅魂魄天外的蒋峰,会谈时一直在发呆的蒋峰猛然回神道:你们谈完了?齐将军,请问江公子... 对了,听说少将军天生神力,一柄斩/马/刀令狄兵闻风丧胆,是红巾军中的一员悍将,齐鹤唳突然起身,从士位上走下来,不知齐某有没有机会见识一番? 啊?蒋峰一愣,你是要和我比试吗? 诶,虽说切磋比试有益精进,只是万不可伤了和气!蒋昌宗笑道:不如等黄眉军的士将到来,我们四军合办一场校场比武、以壮军威,如何? 齐鹤唳盯着蒋峰轻轻勾了勾嘴角,...那我可真是期待极了。 蒋峰平白生出一种脊背发毛的感觉,齐鹤唳虽然在笑,可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中不知为何露一种幽荧的凶光像一头拼死也要护住领地的孤狼。 作者有话要说: 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兔毫霜杨万里 【本来就是一堆喂猪的白菜梆子!龙生龙凤生凤,人家累世勋贵,代代娶的都是知书达理的绝色美人儿,才能生出这样天仙般的哥儿,若娶的是牙碜的村货,生出来的孩子还是一样的种地!】出身论属于人物,受限于封建背景,不属于作者本人!! 第82章 会盟谈判 待蒋峰叔侄二人离去后, 南宫凰摸着下巴问:将军怎么想到要与蒋峰比试武艺的? 齐鹤唳被他问得一愣,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南宫凰却笑道:此计甚妙, 各路义军互相试探, 不是这方压倒那方、就是那方压倒这方,我们若要掌握主动,势必要将实力显露一番,将军如果在演武中取胜,其他三家就被我们压下一头了。 先生放心, 我一定会胜!齐鹤唳在心里暗自向南宫凰鞠躬作揖, 军师果然大才,竟然给他的私心找到一个如此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黄眉军的主将很快也渡江而来,这人姓曹, 四十来岁,生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说起来与齐鹤唳还是旧识。他本是青州刺史手下的一名主簿,齐鹤唳到青州投军时便已知道此人,说起来他也并没有什么卓著才能,一味地贪杯好色,只是胆子比别人大些,最后竟也能混成一军领袖。 三年前狄兵入关,各州刺史本该出兵勤王保驾, 可是各地平日不休武备,州府的守军大多吃着空饷, 号称驻军一万、其实不过一千老弱残兵,连自保都成问题,更别说出兵京城。唯有青州刺史以剿匪之故, 手下当真有两万能战的兵卒,只是刺史为人软弱,听信了手下人的进言,保存实力不肯驰援京城,而后北蛮东进,青州首当其冲,蛮人以晋王的名义发诏要他归降,青州刺史更是乱了方寸,寝食难安、忧思成疾,一天夜里乍然听见蛮人佯攻的战鼓声,竟吓得从床上滚落于地,肝胆俱裂而亡!刺史身死、群龙无首,曹主簿趁乱而起,领着两万兵卒弃了青州逃进内地、由此起家,三年来硬仗没打几场,小妾倒纳了十几个。 曹主簿进了军寨,举动间趾高气昂,处处以齐鹤唳的前辈上峰自居,其实三军之中,黄眉军的实力最弱,他的派头却比谁都大,好像已把自己当成了盟主一般,南宫凰明里暗里弹压了他几句,他也毫无收敛改过的意思。 晚间夜宴,四军首领齐聚,江氏姐弟也在席间与众人同坐、以示看重,曹主簿见了这样两个花月般的美人,浑身简直都要酥了,江梦幽的主意他不敢打,只把一双小眼贼在江梦枕身上,恨不能盯进肉里去。席间的场面倒也有趣,三支义军的主将都在偷望江梦枕,可他却独与武大哥相谈甚欢,令其余三人或是嫉恨或是惆怅。 我看晋王妃的这个弟弟才是他们的杀手锏,曹主簿回到营帐,打着酒嗝意犹未尽地和手下人道:方才席上,我看玄甲和红巾的两个小子都对他殷勤得很,他又和那个姓武的打得火热,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来勾引将军我...嗝!到时候,我定要好好地和他周旋周旋,哈哈!我最知道这种人,用美貌勾着我们这些人为他们姐弟卖命,说得好听是皇亲贵戚,说得不好听与娼妓之流无异,只是嫖资贵些罢了! 手下人忙拍马屁:将军说的正是呢,若四军谁先打进京城、谁就能得到他,倒是个不错的彩头! 众人趁着酒醉说了不少不堪入耳的猥琐淡话,好似他们当真瞧见江梦枕游走在几人之中,每夜自荐枕席、扫榻以待,将各位将军都勾搭成了他的入幕之宾。 我听人说,晋王妃的弟弟以前曾嫁过人,后来似乎是与夫家和离了... 呸,原来是个不值钱的破鞋!怪不得不得如此放荡,曹主簿聊得酒酣耳热、语气越发放肆,说不定以前就有偷汉子的毛病,生了那样一张脸,定然是不安于室的小浪蹄子,他相公的脑袋上不知有多绿,这样下贱的破鞋白给我也不要! 若他夜里来勾引将军,那可怎么办呢? 曹主簿下流地舔了舔嘴唇,那..那我必然弄得他哭爹叫娘,以后再也不敢出来卖弄风骚! 众人哄笑成一团,把那皎月般金尊玉贵的哥儿说得比娼妓还下贱,不知令这伙人心里生出多少扭曲恶心的快意与满足。 第二天,会盟正式开始,各路义军将领在大帐中/共商机要,齐鹤唳以东道之席先道:先帝驭龙宾天后,五皇子引狄兵入关,为一己之私欲误国误民,今已被我军擒拿在帐外,而晋王未登基而北狩,蛮人借之以勤王护驾的名义进犯我朝,三年来风雨飘摇、战火绵延,幸得诸位将军抵抗蛮夷、卫我河山。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当此之际,狄兵已灭、晋王身死,正该拥立新君以振民心,而后一鼓作气收复失地,当世之中,唯晋王世子可登大位、名正言顺,我等发檄文昭告天下扶保世子进京,介时民心思安、大事必成! 在座的大小将领皆都点头,唯蒋昌宗摩挲着旱烟杆儿面露犹豫:齐将军所言甚是,只是晋王之死尚无凭据,若晋王仍在,我们扶保世子就是以子篡父、大逆不道... 晋王在逃亡中身中流矢,这是有人亲眼所见,武大哥出声道:只是是生是死,实难断言。 盟会伊始便陷入僵局,南宫凰起身笑道:诸位将军不必担忧,我说晋王死了、他必然就是死了。 座下有人问:怎么讲? 因为晋王在百姓心中已然死了,谁会想要一个在关键时抛下万民、投奔敌国的皇帝登基?蛮人多次袭扰我国,与我结下血仇无数,晋王世子之祖父江陵侯力主迎战、以身殉国,何等英雄壮烈!百姓要的是敢与蛮夷一战的皇帝,而不是只顾自己逃命的软蛋,就算晋王再出现于人前,那也必然是蛮人假扮的傀儡,真正的晋王必须已经死在三年以前,这也算为尊者讳,保全了他死后的名声! 哦!蒋昌宗瞬间犹如醍醐灌顶,连声说:实在是高见、高见啊! 曹主簿啧了一声,又道:晋王虽然死了,可侧妃和他儿子还活着,若她拿出一张传位的遗诏,又该怎么办呢? 您也说了,她不过是个侧妃,遗诏也必然是假的了,是蛮人想扶持他们娘俩上位了,南宫凰胸有成竹地说:自古废长立幼都是取祸之道,镇国公力主和谈、不知给蛮人送去了多少好处钱财,他和侧妃八成就是北蛮奸细!古来子凭母贵,江氏忠烈之后、又是正妻,季氏奸佞叛徒、不过庶妃,支持废长立幼者必然包藏祸心! 南宫凰一番雄辩,将晋王世子的身份牢牢立住,大家都放了心,在名义上没了顾忌,各家便要开始考量自己的利益,曹主簿力主四军首领先行封王,他年龄最长、资历最老,自然要为众王之首,蒋昌宗只道红巾军武备太差,若无钱财兵器的补给,就算想要与敌人力战怕也是有心无力。众人要钱要权、各有心思,齐鹤唳与南宫凰勉力协调平衡,软硬兼施地来回扯皮,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瞥见蒋峰偷偷起身溜了出去,心头更是一阵起急,真恨不能冲上去和这小子大打一场! 这一谈就谈了整整三天,蒋峰后两天都没有来,齐鹤唳心里发闷又脱不开身,真觉得时时刻刻都是煎熬,午饭时好不容易得了个空,他赶紧跑到江梦枕的营帐去求见,侍人却道江公子和蒋少将军一起上山取山泉水去了。 齐鹤唳看着空空的营帐,简直是五内如焚、如孩子似的气得想哭,他抓起长/枪到演武场的无人处发泄般的猛挥猛舞,脑子里来回想的都是江梦枕拒绝他的话:什么才叫好的结果?解开心结、互不亏欠,难道还不叫好的结果?江梦枕已不会再和他在一起,可一辈子那么长、江梦枕又是这样的年轻美貌,怎么可能再不嫁人?谁都有可能成为江梦枕的丈夫,只有他无论多么努力都再没机会,这就是齐鹤唳不懂珍惜的结果、是他做错事的报应,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一生所爱另觅良缘,如果江梦枕真的喜欢上了蒋峰,那他该怎么办呢?蒋峰开朗、赤诚、意气风发,不正是江梦枕话语中希望他放开心胸后应该成为的模样吗?只是这么一想,齐鹤唳就已经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泪水化成汗水流出去,齐鹤唳握着枪出了一身的热汗、却仍然毫无酣畅之感,南宫凰急匆匆地把他请回大帐,又是半天的斗智斗勇、脑力相搏,齐鹤唳真是精疲力尽,全凭着一口不肯服输的气强撑了下来。 黄昏时,众人好歹谈出了些眉目,齐鹤唳终于得以在天黑前回到自己帐中,他顾不得休息,先打水洗了个澡,而后换了衣服又脚步不停地去找江梦枕。 江梦枕的营帐帐帘高挂、并未掩上,齐鹤唳猜想他定然在帐中,忙快走几步,却听蒋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这皮子当真稀罕,我以前打猎时猎狐猎虎,那些走兽的皮毛日晒雨淋的到底比不了这个!你说这东西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脑子,又忘记了... 江梦枕笑道:叫海龙,听说是深海里一种巨兽。他见蒋峰摸着那件皮裘,很是喜欢的模样,以当前的形势来看,他自该顺势以此相赠借以笼络红巾军,不该吝惜一物,可他到底没将赠予的话说出口来。 齐鹤唳听见二人对话,心里咯噔一下,再也忍受不了地冲进帐中,梦...江公子,他急急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齐将军,你也来找江公子?蒋峰很自然地问:有什么事啊? 分卷(66) 齐鹤唳不知他是故意还是单纯,只绷着脸说:...会盟的事。 江梦枕见齐鹤唳脸上又露出熟悉的别扭表情,便向蒋峰道:今日多谢少将军陪我上山取水,辛苦你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蒋峰哈哈一笑,摆手道:这算什么呢?你以后只管叫我,这种力气活儿我最在行了!那我就先告辞了,你用那水煮茶的时候,一定要叫我! 江梦枕笑着应了,蒋峰出了营帐,齐鹤唳闷闷地出声说:你今儿和他出去了? 嗯,我和碧烟去取山泉水,正好碰见他,便一起去了。 齐鹤唳低低哦了一声,下回我陪你去。 你多忙啊,齐大将军,江梦枕轻轻一笑,这几天累坏了吧? 以前齐鹤唳骑马往返军营和齐府,也曾累得险些在马上睡着,但他只要回到挽云轩里抱一抱江梦枕,就觉得疲惫全消、犹如新生,但如今他已再没有理由抱住他,只有垂头道:累...太累了,我累得都想哭了。 江梦枕见他低眉顺目的模样,极像一只讨主人抚摸的小狗,忍不住抬手在他头发上轻抚了一下,柔声说:辛苦你了,费心为我...为我们打点这些。 齐鹤唳刚想握住江梦枕的手,他却已收了回去,齐鹤唳抿了抿唇,又道:这件皮裘...你会不会给蒋峰呢? 江梦可算知道他为什么在进门时一脸的别扭不安,原来是听见了自己和蒋峰的谈话,故意逗他道:我让碧烟把这件衣服取出来,本是要给你的,可你不肯要... 我要!我怎么不要呢!齐鹤唳抓起皮裘紧紧抱在怀里,大声道:你说过给我的,你别给他...你绝对不能给他!这么好的东西,给了他就要不回来了!他越说越是心乱,最后也不知道说的是皮裘还是什么别的。 给出去的东西,我干嘛还要要回来?江梦枕打趣地说:在你看来,我就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齐鹤唳使劲地摇了摇头,你是最大方大度的...那么,能不能别把给过我的感情全要回去呢?能不能再试着喜欢我一次呢? 齐鹤唳捧着皮裘一阵鼻酸,他记得江梦枕曾经抱着这件衣服痛哭过一回,因为他以为齐鹤唳要把他父亲的遗物送给肖华,现而今风水轮流转,又是齐鹤唳提心吊胆地害怕江梦枕把这样东西送给别人他曾名正言顺拥有的,现在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 作者有话要说: 齐狗:我工作到吐,老婆却牵着别的狗游山玩水1551 第83章 今时今日 四军最后商定, 首领上大将军封号,其余官位进京之后再行分封,曹主簿见封王的好事泡了汤, 又提出要在四人中选出一个盟主、统一调配兵马。南宫凰在心里笑他目光短浅, 这个想法本是没错,只是四支义军联合已属不易,就算选出一个盟主,指挥不动别人的兵马也是枉然,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 果然四军互相不服, 南宫凰适时进言, 让这个盟主的名头落在了瑜哥儿身上江家四人与玄甲军关系最是紧密,只要瑜哥儿留在玄甲军中,齐鹤唳就是联盟的话事人, 与盟主何异?这个结果本也在大多数人的意料之中,玄甲军实力最强众人心里其实都是有数的,只是仍难免有些取巧投机的小心思。 蒋昌宗蹲在营帐门口啪嗒啪嗒抽着旱烟,没一会儿他见蒋峰高高兴兴地从远处走过来,赶紧把烟杆别在腰带上,起身喊道:二狗子过来!又哪儿撒欢儿去了?让你跟着我听听盟会、涨涨见识,睁眼人就不见了! 我又听不懂,去了也是坐着睡觉...蒋峰挠了挠头,又笑着说:碧烟姐姐刚刚来传话, 说江公子请我下午去江边小亭中喝茶,我刚才送她去了。 蒋昌宗眼珠一转, 故意道:难得你与江公子投缘,只是这里已谈得差不多,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 啊?!蒋峰大惊,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江公子? 等我们进了京城吧...蒋昌宗顿了顿,又道:也说不好,到时候他就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哥儿,你们不过相处了几天,他可能根本不记得你是谁了。 那怎么成呢!蒋峰急得团团转,在原地来回绕圈,他突然一拍手,向蒋昌宗道:要不我不走了吧?在哪儿不是打仗呢?他可不能忘了我! 蠢材、蠢材!蒋昌宗用手狠狠戳了戳侄子的脑门,怒其不争地说:你这个赔钱货!你怎么就不能动动脑子,想想如何把他带回咱们营里呢! 啊,还能这样! 怎么不行?他只是暂住在此,又不是玄甲军的什么人,现今我们已是联军,你若能说动他带着他的家人一起去往咱们营中,你们自然就不用分开了! 好!蒋峰转身就跑,我马上就去和他说! 你给我回来!蒋昌宗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我先问你,他对你到底怎么样?你喜欢他吗?他对你又是什么意思? 很好!他对我好极了,从小到大 ,从没人那么温柔细心地和我说过话,蒋峰涨红了脸,有点害臊地说:我当然喜欢他啦,他...他也说欣赏我的性子! 你若与他去说,有多大把握他会同意? 不知道,他不同意我就留下呗... 蒋昌宗额上青筋直跳,只得赌一把:你别贸然去说,选个好的时机,最好让他不得不答应了... ...对了!你不如去跟他打个赌,如果你在四军演武中赢了,就让他答应你一件事! 那我要是输了呢? 你还有脸问!蒋昌宗拍着他的脑袋恶狠狠地道:输了你就只有夹着尾巴跟我一起灰溜溜的滚蛋! 下午议事时,蒋昌宗在余事议定后提出以五皇子的脑袋祭旗,而后举办一场四军比武以壮军威,众人都无异议,只是曹主簿心知黄眉军没有胜算,更生出一股憋闷之气。 江公子,我刚才看见齐将军了,蒋峰蹲在地上扇着风炉,你把那件皮裘给他了? 江梦枕泡茶的手一顿,而后道:那本就是他的,是他存放在我这儿的。 蒋峰哦了一声,他心里有事,也没去细想齐鹤唳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江梦枕那里,捏着扇子又问:明儿校场有演武,你来看么? 怎么个比法? 自由挑战,站到最后者胜。 江梦枕想起他曾错过的那场比武,点了点头道:我会去的...你有几成胜算呢? 难说,蒋峰倒很实在,听说齐将军也很厉害。 江梦枕轻轻一笑,是啊,他的枪法极好。 那你希望谁赢呢? 江梦枕私心里当然是偏向齐鹤唳的,可话却不能这样说出来,只含糊道:你们各凭本事,谁赢了都好。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似乎与齐将军很熟似的...蒋峰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想和你更熟悉一些,我能不能以后不叫你江公子了?听起来好生疏。 那你想怎么称呼我呢? 你比我大几岁,我叫你哥哥吧,蒋峰想了想,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江哥哥?还是...梦哥哥? 梦哥哥三个字落进耳朵里 ,江梦枕的心里仿佛被人揪了一把,他突然站起身,高声道:不行,你不能这么叫我... 蒋峰吓了一跳,怎么了? 江梦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说:没什么...没什么... ... 是不是有人曾经这么叫你?蒋峰竟忽然聪明起来,是不是这么叫你的人,后来让你伤心了? 江梦枕怔怔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炉上的水沸腾的声音犹如呜咽,蒋峰走到江梦枕身边,用手指在他脸上虚虚一抚,心疼地说:...因为你哭了。 江梦枕忙转过身,有些慌乱地拭去颊上不知何时滚落的泪,他讶异于自己的反应,一时间心绪纷乱、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蒋峰诶呦了一声,齐鹤唳怒冲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是不是欺负他了! 江梦枕回头只见齐鹤唳气势汹汹地攥着蒋峰的手腕,两个人不等上校场,下一刻就要打起来,蒋峰不明就里地说:我怎么会欺负江公子呢?我想对他好还来不及呢!定是那个叫他梦哥哥的人欺负了他,你找那个混蛋算账去,帮我也揍他几拳才好呢! 齐鹤唳闻言一愣,手下一松反被蒋峰推得倒退了几步,江梦枕急急地向蒋峰道:别胡说了,方才我是让风沙迷了眼睛。 这里有什么风沙,我一叫你梦哥哥,你眉头一皱、嘴角一抿,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要叫他梦哥哥?齐鹤唳猛地打了个激灵,扑过去搡了蒋峰一把,你凭什么那么叫他? 我凭什么?蒋峰年轻气盛,立刻也来了火气,两个人互相揪着对方不放,我怎么叫他关你什么事?你又凭什么管! 齐鹤唳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他确实是没资格管的,但是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蒋峰一点一点抢走他的心上人、甚至连一个称呼也不给他留下! 好了!江梦枕一个头两个大,伸手分开推推搡搡的两人,把蒋峰挡在身后,向齐鹤唳道:你怎么也不该先动手,盟会之时,让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你向着他,齐鹤唳见江梦枕护着蒋峰,心里难受得要命,你已经偏向他了... 我哪有偏向谁?我只说你不该动手,何必为了一点小事闹成这样? 怎么是小事呢?!我...齐鹤唳倏地住了口,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何必为了几样东西毁了他一辈子!今时今日的齐鹤唳,终于明白了斯年斯月的江梦枕到底会有多失望,他终于也品尝到喜欢的人偏袒情敌的滋味,真是打落牙齿和着血往肚里生吞、硌得心肝脾肺全都颤抖着发疼!而江梦枕当时承受的委屈比他现在不知还要难捱多少倍,怪不得江梦枕不想再和他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误解太多而理解太晚,虽然感情是真的,但伤害更是深的,以至走到这般不可挽回的境地。 是我错了...是我大错特错。齐鹤唳浑身的气势霎时泄了,梦哥哥这三个字,曾经承载了他的多少欢喜,现在就留下了多少锥心之痛,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不可能再霸占着这个叫了十几年的称呼,他连江梦枕这个人都已经失去了,留着一个称呼又有什么意义? 江梦枕见他如此痛快地认了错,很是出乎意料,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齐鹤唳看了一眼蒋峰,又低声道:我不是不让你... ...只是他,你了解他多少?他能不能好好保护你呢? 你什么意思?蒋峰挥了挥拳头,红巾军有十万人,比你的玄甲军还多一倍!我怎么不能保护江公子?我还告诉你,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打仗、只有你一个人武艺好!你敢不敢跟我赌一场?谁在演武中输了、就证明谁没有资格保护他,到时候我要请江公子到红巾军的军寨里去,你可不许阻拦! 齐鹤唳听了这话,喉咙里立马泛上血味儿,他没资格阻拦江梦枕与别人交往,却不代表他能让蒋峰把江梦枕从他眼皮底下硬生生地抢走!外面兵荒马乱,这样的乱世之中,江梦枕的生死安危岂是儿戏?他捂着嘴咳了一声,而后一字一字地说:我不能和你赌这个,若是梦枕愿意和你走,我拦不住他,但是如果你想从我手里把他赢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你们干什么?江梦枕莫名其妙地卷入一场赌局,我成了你们争勇斗狠的彩头、给你们解闷取乐的了?我的去留我自有打算,不劳你们费心!他见二人仍乌眼鸡似的盯着对方,冷着脸又说:齐将军,请你先回去吧。 齐鹤唳心头一阵绞痛,他觉得噎在喉头的浓血控制不住地要涌出来,只有紧握住双拳转身大步离开,蒋峰愤然道:他真是太狂妄了!话也说得奇怪极了,劈头就问我凭什么叫你梦哥哥,还说什么我不能把你从他手里赢走... 说话间,蒋峰突然看见江梦枕望着齐鹤唳的背影,脸上露出百味杂陈的表情,他忽地福至心灵,控制不住地嚷道:难不成,他就是那个叫你梦哥哥、让你流眼泪的人?! 你今天怎么分外聪明?江梦枕本也没想隐瞒什么,他让齐鹤唳先走就是为了把这件事和蒋峰说破,让这单纯的少年不要会错了意,他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是曾成过亲的,他齐将军就是我以前的丈夫。 作者有话要说: 一山不容二狗233 齐狗:真情演绎被抢老婆气吐血= = 第84章 四军演武 晚上用饭时, 蒋昌宗见蒋峰目光呆滞、神思不属,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有事,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 蒋峰却破天荒地没有一口道出, 而是吞吞吐吐地说:涉及人家的私事...我怎么好和叔叔你私下嚼说呢? 人家的私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蒋昌宗何其精明,已猜到这事必然与江梦枕有关,你是不是憋不住话,已去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们走, 结果人家不答应? 蒋峰丧气地说:我没有, 只是,他估计是不会离开玄甲军的... 这话怎么说? 因为齐将军...蒋峰说了一半又住了口,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诶呦,叔叔你别问了! 我知道了,蒋昌宗了摸了摸胡子,老神在在地说:因为江公子心里喜欢的是齐将军,这倒也是,齐将军生得比你俊、武艺八成也比你强 ,年纪轻轻就是一军主将,现在更隐隐成了四军盟主,咱们虽不知他的出身底细, 看那举动做派也绝不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你一个放牛种地的拿什么和人家比?算啦, 叔叔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那日见江公子与你相谈甚欢,以为天上能掉个大馅饼, 砸在我家二狗子头上,让咱家改换门庭、一步登天,看来这世上到底没有这样的好事,你也不必伤心难过,等咱们进了京城,你还怕娶不着媳妇儿吗? 分卷(67) 蒋峰少年心性、受不得激,听了这话立刻嚷着道:我和他还没比试过,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叔叔干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姓齐的要是像你说的那么好,江公子怎么会与他和离呢?可见是驴粪蛋儿表面光罢了... 什么!蒋昌宗手里的烟杆儿掉在地上,只觉得这件事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原来江公子嫁过人,齐将军正是他的前夫!怪不得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怪怪的...初次相见,齐将军见你和江公子坐在一处说话,脸当时就撂了下来,我还以为是恼怒我们让他久候、轻视了他,现在想来竟是在吃醋! 看我这张嘴!蒋峰用手在自己嘴上打了几下,急道:你可别到处去乱说,这是江公子的私事,他信任我才告诉了我... 我知道,叔叔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蒋昌宗捡起烟袋敲了侄子的脑袋一下,他思索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你这小子,方才一张苦瓜脸,原来是在烦恼这个,你既舍不得江公子、又膈应他有过别的男人,是也不是? 蒋峰忙摆手道:谁说的!我岂会因他嫁过人而看轻他?只是惊讶于他与齐将军的关系,总觉得他们俩之间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许多事都是不足对外人道的,就算已经不在一起,却对彼此熟悉极了... 他们毕竟曾是夫妻,共同经历过许多事,有些默契并不奇怪,我看这对你倒是一件好事呢!蒋昌宗拍了拍蒋峰的肩膀,若江公子没嫁过人,你这出身想攀折凤子龙孙、金枝玉叶,谈何容易?就算他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哥儿,只这一点瑕疵,议亲时那些自诩清高的世家子便不会要他,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去做续弦偏房,这不正落在我们手里吗! 蒋昌宗抽了口烟,又道:再说他与齐将军,他俩若能过下去,又何必分开?既然已经分开,又怎么会再重蹈覆辙呢?再退一万步说,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俩若还是互相有意,早就该破镜重圆了,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江公子显然无意与他复合,所以齐将军见了你,才忍不住地要冒酸水!哎呀呀,你小子真好福气,若没有这件事,你与齐将军去争,哪有什么胜算?如今却是他明知无望、在做困兽之斗了,你明日好好表现,让江公子更高看你一眼,说不定真有机会抱得美人归了! 蒋峰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仍被叔叔的话煽动起了少年意气和满腔斗志,是啊,齐鹤唳是江梦枕的以前的丈夫那又怎么样呢?重要的是江梦枕以后的丈夫会是谁!他一个和江梦枕再无关联的前夫,凭什么耀武扬威、管东管西!蒋峰的心里像是塞了一团火,他突地站起来,拎起斩/马/刀闷头直往外冲,我去练刀了,明儿正好让江公子看看谁弱谁强! 蒋昌宗忙追着喊:傻二狗!别练脱了力,演武是车轮战、要保存体力! 知道! 声音传来、人已走远,蒋昌宗笑着摇头,咂着烟嘴儿说:听风就是雨,真是年轻啊... 大约只有涉世未深时,才这样炽热的心动,莽撞冲动、不顾一切,只为心上人的一笑,连命都能抛舍,蒋峰提着刀往校场走,见夜幕中有个人提着枪正从场中走出来,俩人狭路相逢、都是一愣,蒋峰向他拱了拱手:齐大将军。 汗透重衣的齐鹤唳也回了一礼,蒋少将军。 夜色中二人都没再说话,擦肩而过时,久经战阵的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敛而不发的杀气,心里俱都一紧,皆知明日一战会是一场前所未遇的硬仗。 旌旗招展、号角声喧,在这肃杀的冬日江畔,五皇子人头落地,四路义军歃血为盟,江梦枕与姐姐坐在高台上,看着万千军士整齐列阵、齐声呼和,其后是奔流了千万年的大江,心中也涌起一股激荡的豪情,仿佛山河天下、千秋功业尽在眼前。 在祭旗誓师之后便是演武比试,其实黄眉、红巾、青羽三军的主力在大江对岸,不过是从随主将前来会盟的一二百人中选出几人上台一战,旨在体现军威、共襄盛举,各军虽都希望能够取胜压倒对方,但到底不是什么机要大事。只是对个别人来说,这场比试的意义远过于此,事关男人的尊严脸面,如果输了,以后就难在心上人面前抬起头来,更会被情敌鄙视嘲笑。 铜锣一敲,先有一个系着红巾的人出来挑战,而后黄眉军里也出来一个人,二人斗了十几合,红巾军的士兵一脚把对手踹下了擂台,蒋峰从座位上蹿起来大叫了一声好,曹主簿的脸黑如锅底,让人把那输了的士兵拖了下去,而后各军陆续有人上台,也是互有胜负、场面极为热闹。 齐鹤唳今日会上场吗?江梦幽看着场中低声问:这里毕竟是玄甲军的主场,若让别人赢了头筹,他可要面上无光了。 江梦枕很自然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本事,当初遴选羽林卫,他是打通关的第一人,还把甲等头名的金牌送给了我...他语声一顿,怅然道:只可惜那时我失约没去看他,这回也算略可弥补一些遗憾了。 江梦幽瞧了他一眼、没再说话,遗憾真的可以弥补吗?如果所有的遗憾都能被补偿,江梦枕又何必一面惦念着齐鹤唳、一面不肯给他一点和好的希望? 已有十几人上台斗勇,蒋峰越看越是技痒,终于忍耐不住提着斩/马/刀跃上擂台,擂上站的是一名玄甲军大汉,他已连胜了三个人、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蒋峰把刀平举,口中道:我的刀有点沉,你可要小心了! 大汉也是用刀,满不在乎地说:你只管放马过来! 好!蒋峰抡起刀劈头下砍,大汉举刀一搪,只听铮地一声、而后又是谁啊地一叫,众人定睛再看时,惊见大汉的长刀断成两截落在地上,他双手鲜血直流,竟被这一刀之力震裂了虎口! 观战各军一片哗然,红巾军的人高呼呐喊,有人扯着嗓子兴奋地大嚷:我们少将军天生神力、战无不胜,光那柄刀就有八十八斤,连虎豹也能一刀劈死,与人比试从未输过,我看你们就别上去送死啦! 哦?齐鹤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握着长/枪缓步走上擂台,身形与枪一样地挺拔卓然,请教少将军高招了。 玄甲军见此也闹腾起来,二人还没开打地下的呼喝声已经响彻云霄,蒋峰方才外放跳脱的神气在几个呼吸间收敛下来,他盯着齐鹤唳极黑的眼瞳,凝神道:请! 无论台下多闹,擂台上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却静到几乎凝滞,齐鹤唳并不抢先出招,而是等着蒋峰率先出手,高手之间、兵刃未接,比斗已然在无声无息间开始。蒋峰的性子不如齐鹤唳善于隐忍,他的第一刀终是被齐鹤唳等了出来,非劈非砍、而是试探的一招平推,齐鹤唳也虚晃一枪,在枪花抖出的千万点寒芒中,枪尖取他手腕! 观战的众人本以为这定是场让人血脉贲张、高喊喝彩的热辣大战,哪知道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十几招,却连对方的兵刃都没有碰到,各凭着腾挪的身法在擂台上游走试探。欢呼呐喊声越来越小,并非是因为比试不够精彩,而是大家都开始手心冒汗,提心吊胆地看着台上的刀光枪影,根本猜不透他们的下一招又会从哪里使出来。 你的话说得太早,江梦幽看着擂台道:我看胜负真未可知... 江梦枕欲答话时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屏着呼吸,忽然,底下传来铛铛铛的刀枪相击,江梦枕紧张得立刻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见擂台上的二人突然同时变招加速,一改试招时的谨慎,使尽浑身解数向对方猛攻,刀刃与枪尖碰在一起似乎要溅出一片火星来! 这样极快地过了一百招,还是不分胜负,两人也有些打红了眼,求胜心切、更顾不得下手的轻重,前排观战的人只觉得一刀劈空或是一枪舞动掀起的风刮在脸上都是生疼的,若是被刀枪捅在身上,必然会一命呜呼,这俩人哪儿是在比武,简直是在以命相博! 姐姐,能不能让他们别打了,江梦枕捂着胸口,一颗心突突的乱蹦,我真看不下去了,若有人受了伤,更要伤了两军的和气!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看他们的气势今日必要分个输赢的,否则来日还是要斗!男人就是这样,杀红了眼哪儿还顾得上别的? 江梦枕从高台上站起来,眼见着蒋峰的刀砍向齐鹤唳的后背,他啊了一声,忍不住喊道:鸣哥儿小心! 二人单打独斗,常是一力降十会,蒋峰力大无穷,每每短兵相接,齐鹤唳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想不到快速取胜之法、难免有些焦躁。齐鹤唳余光瞥见刀光一闪,风声中隐约传来江梦枕喊他小心的声音,这一声在鏖战时真仿佛是一剂醒神的猛药,一下子抚平了他着急求胜的躁气,心里一静、脑中立刻清明起来,在千钧一发之时他顺着蒋峰的刀势侧身一避,刀尖贴着他的背后斩下来,在蒋峰力已用老、不及收招的时候,他腰上发力旋身一转,长/枪从背后斜斜刺出、正点在蒋峰的咽喉上! 校场上霎时一静,而后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蒋峰提着刀胸膛起伏,齐鹤唳凭自己的本事赢了他,他本是无话可说的,从武艺上来说他也没什么不服之处,可是年轻人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总是义愤难平、不能释怀,他用手指拨开枪尖,压低声音恨恨地说:哼,是你赢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你虽赢了这场比试,却再也赢不回江公子了! 齐鹤唳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蒋峰梗着脖子,为了面子强扯大话道:江公子昨日告诉我,你是他的前夫,问我介不介意,我又岂会在意这些?今天你这么拼命,无非是想让他多看你一眼,可你还是早点死心吧... ...前夫的意思就是他现在已不要你了! 齐鹤唳下意识地望向高台,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江梦枕的表情,连方才的那一声语调发颤的提醒,也许亦是他的幻想罢了。 第85章 使我沦亡 比武过后, 四军收束行装、厉兵秣马准备渡江北上,晚上自有一场盛大的宴饮,让众军士最后酣醉一场, 此夜一过、继之而来的便是不知何日才能休止的拼杀, 又不知有多少人再没命去喝下一顿酒。 为使众人纵情尽兴,江氏姐弟并未与各军主将同席,只在宴席开始后各自去主帐中敬了一回酒,蒋峰一直低着头不去看江梦枕,江梦枕见此, 知道他心里生了疙瘩, 特意走到他身前,举着酒杯笑道:少将军这是怎么了,你不肯喝我敬的酒吗? 不是, 蒋峰别别扭扭地说:我输了比武,觉得没脸见你... 少将军何出此言?你今日多么威风,能一刀劈断人家的兵器,这样的神力我还是头一次见,江梦枕软语温言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只是输了一招半式罢了,大丈夫不拘小节,你若为此耿耿于怀,反倒不够英雄了呢! 蒋峰这样的少年, 怎么能抵得住如此一个美人儿柔声细语地夸他威风、称他英雄,心中立刻豁然一松, 展颜笑道:江公子说的是,今日他侥幸胜我一招半式,等进了京城, 我必要和他再比一场,你定要来看! 如此精彩的比试毕生罕见,我岂会缺席呢?江梦枕向他举了举杯,轻轻抿了一口水酒,蒋峰咕嘟咕嘟把一大碗酒全喝了下去,只觉得心里的郁闷全被这碗酒冲刷干净,瞬时又欣然快活起来。 江梦枕拿着酒杯走到齐鹤唳面前,抬头看着他道:齐将军,恭喜你得胜。 方才江梦枕和蒋峰说话时,齐鹤唳一直在偷偷地听,他隐隐讶异于蒋峰能把我输了比武,觉得没脸见你这样的话直接说出口来,齐鹤唳不是那样坦诚的人,如果他今天输了,他连这个宴会都不会参加。他就是那样输不起的人,齐鹤唳总是害怕自己没了用处、被人嫌弃,尤其是在江梦枕面前,所以他只有强逼着自己去赢,然后落了一身的伤病。 多谢,运气好而已。肩胛旧伤一直在发疼,齐鹤唳端起酒杯,他恍惚间觉得背后湿了一片,大约是创口终是崩裂了,他不动声色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没有让任何人看出一点端倪。 江梦枕又给武大哥敬了酒,最后走到曹主簿面前,曹主簿眯着眼睛假笑了几声,这席上的人,我年龄最大、资格最老,怎么江公子最后才来敬我的酒呢?是不是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江梦枕微微一愣,而后笑道:并非如此,正因为曹将军身份贵重,所以在最后来敬,如同戏台上将身价最贵的名角放在大轴出场,是一个道理。 江公子好会说话,曹将军一双眼睛直盯着江梦枕的脸,但是你这酒敬的未免没有诚意,你只用酒沾沾嘴唇,我们却要喝干这一碗。他把江梦枕手里的小盅夺过来放在一边,硬倒了一大碗酒往江梦枕手里塞,还色眯眯地趁机去摸那双滑润如玉的手,明儿我们就启程去给你们姐弟卖命了,你也要喝这一大碗才行! 江梦枕有些无措地捧着海碗,他哪有这样的酒量,这一碗下去必然要难受了,这时他身后有两个人同时起身道:我替他喝! 诶呦呦,齐、蒋二位将军你们又急什么?弄得跟英雄救美似的,老夫倒成了坏人了...曹主簿冷笑了几声,不知江公子想要谁救呢?二位将军都是年少英俊,可真不好选呢! 江梦枕没有回头去看二人,只向曹主簿道:不过一碗酒罢了,何用人救?既是曹将军的好意,梦枕岂能不喝? 说完他手腕一翻,把一大碗辛辣的白酒直直灌进喉咙,曹主簿自觉面上有光叫了一声好!江梦枕放下酒碗,用手指掩着唇轻咳了几声,一张脸面泛桃花、眉梢眼角飞红一片,看得曹主簿心头似有一群蚂蚁在爬、恨不能马上把他抱进怀里好好稀罕一番。 齐鹤唳知道江梦枕的量浅,心里已生出怒气,他大步走到江梦枕身边,,伸手半护住他,冷着脸道:我看江公子不胜酒力,我先送他回去... 不必,江梦枕用手在他胸口安抚地轻轻推了一下,这不算什么,别搅了大家的兴致,你们接着宴饮,我先告辞了。 江梦枕不卑不亢地走出主帐,门帘一落,他立时往碧烟身上一倒,抬手捂住额头,快扶着我些... 碧烟搀扶着他往前挪,这是何苦?姓曹的分明是故意灌你,不喝又能如何? 四军方才结盟,何必因我生嫌?喝醉了睡一觉便是... 分卷(68) 公子身子本就虚弱,又伤了底子,还不好好保养可怎么成! 反正也...也好不了了...江梦枕难受得闭上眼睛,碧烟也住了口不敢再说,两个人在寒风里极慢的往营帐走。不知走了多久,江梦枕只觉得腑脏燥热、浑身发软,一步也迈不动,他刚想出声叫碧烟等一等,却忽然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嘛追出来,江梦枕靠在齐鹤唳肩上,你该和他们接着喝、接着乐... 齐鹤唳抱着他三两步就走回了营帐,我和他们有什么可乐的? 你和我在一块儿,又有什么可乐的呢?江梦枕不知自己醉了几分,借着这份醉意轻轻摸着齐鹤唳的脸颊鬓发,叹息似的说:见了我,你老是苦着脸,老有那么多的忧愁... 江梦枕怕冷,帐中点了许多火盆,齐鹤唳抱着他坐在软榻上,心也仿佛被一室的温暖熏得融化,他覆住江梦枕的手背,用面颊蹭了蹭他柔软的掌心,江梦枕望着齐鹤唳漆黑的眼睛,吐息间都是醇烈的酒香,说醉话般的喃喃道:我今儿看见你站在擂台上,忍不住想起羽林卫的那场武选,当时我失约没有去看,一直很后悔...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很后悔呢?那时候,我该对你再好一点,如果我早点想明白、早点对你好,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我们是不是就能一直在一起... 江梦枕总能让他的心碎而又碎,齐鹤唳紧紧搂着他,喉头哽噎地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一下一下地吻着怀中人沁凉的头发与温热的额头。茶越喝越清醒,酒越喝越迷离,同样是拥抱在一起,这回两人的动作比之前一起喝茶时放肆得多、根本不由理性控制,江梦枕一手勾住齐鹤唳的脖子,一手在他肩背上摩挲,仰着脸任他亲吻眉心。 碧烟也不好再看着,只得退出去守门,正碰上孙大夫背着药箱过来,怎么,里头有人? 碧烟没好脸色地伸出两个手指头,孙大夫咋舌道:真是冤孽!为他受了多少罪,怎么还放不下? 公子向来死心眼儿,如夫人一样是从一而终的人,从来也没忘记过他,哼,真不知那人修了几辈子的福! 可是,他们若要破镜重圆,江公子的身子... 话没说完,帐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碧烟与孙大夫赶紧进去查看,只见江梦枕神色仓皇、满手是血,碧烟吓了一跳,忙赶过去问:公子,怎么回事?你伤到哪里了? 不是我的血,是鸣哥儿...江梦枕紧抱着齐鹤唳,你怎么了?怎么背上都是血! 没事儿,齐鹤唳把怀里的江梦枕妥帖地安置在软榻上,这才起身道:一点旧伤,回去包扎一下就好了。 江梦枕急急地坐起来,别走,正好孙大夫在这儿,快让他帮你看看! 军医已看过,不妨事的... 孙大夫道:齐将军,难道你信不过我的医术? 怎敢!那...劳烦孙大夫随我去我的营帐中。 就在这儿治!江梦枕因着急面上更添晕色,双颊似涂胭脂、愈显得眉目如画,你再磨蹭,我真的要恼了! 你别气!喝了酒更要头疼...齐鹤唳赶紧解开衣服,指着右侧的肩胛骨道:这里中过一箭,那箭上有毒,伤处恢复得不好,今儿使力太过,估计创口崩裂开了。 孙大夫看了他的伤,忍不住嘶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伤口崩开不是一时半刻了,你也不觉得疼吗? 齐鹤唳含糊道:也没什么感觉... 你刚才还一路抱我回来,那时候伤口是不是已经裂开了?你真是犯傻!江梦枕忍着头晕想要站起来,齐鹤唳赶紧走到他身边,江梦枕抬眼看见他身上交错的伤疤,更是心疼不已,怎么多了这么些伤!以前只有这一道... 打仗哪儿有不受伤的?你放心,早就不疼了。齐鹤唳坐在软塌旁的小凳上,让孙大夫为他上药,他望着江梦枕、江梦枕也静静看着他,俩人都没再说话,却仿佛已在静默中说完了千言万语。 请伸出手来,伤口已止血包扎,孙大夫把指尖往齐鹤唳的脉搏上一搭,眉头就是一皱,这...看来外伤只是小病罢了,齐将军,你是不是有心痛吐血的毛病? 齐鹤唳一愣,偏过头讷讷地说:只是偶尔有些胸闷... 什么?江梦枕怔怔看着齐鹤唳,你什么时候添了这个病? 病因是气急攻心、血不归经,而后没有好好调理,郁郁寡欢、积劳成疾落了病根,这病若不根治,是要减损寿数的...孙大夫轻声道:我没诊错的话,发病是在三年前吧? 齐鹤唳没出声 ,可他的表情已经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孙大夫看着这两个人,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都因对方生了一身的愁病,情爱之事何等磨人,若爱而不得,难免令身体与精神一起损耗,从内里将人蛀空。人是最薄情也最深情的,孙大夫曾为许多深宅大院中的哥儿姐儿诊过病,其中有的人并无疾病,却还是一天天衰朽下去终至不治,说是病死、其实是情死,而这两个人又能熬到哪一天呢?孙大夫忽而想起那只跟着他们飞到江南的孤雁,它亦因失偶而死,真无怪乎诗中说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第86章 兵临城下 大军浩浩荡荡地过江北上, 扶保晋王世子归京的旗号一打出来,民心思安、各地望风归附,一路行进比想象中更顺利。消息传到北蛮那边, 镇国公一干人等哪里还坐得住, 晋王身死的事已无法隐瞒,蛮人干脆在京城外给晋王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井在葬礼上拿出两张遗诏,一张是废江梦幽、立季氏为皇后,另一张是传位于季氏之子, 而后抬着灵柩、全军缟素向京城发动猛攻, 号称为全盟国恩义、送皇帝灵柩归于帝京。 武大哥拿着青羽军的急信,信中说蛮人铁了心要打下京城,我们伤亡惨重啊!他把信拍在桌子上, 指着曹主簿道:既然我们已经联盟,你们黄眉军怎么能在我军奋力抵抗的时候后撤避战! 曹主簿井无丝毫愧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我不在前线,哪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我的部将根据战局决定后撤,我不觉得有错,难道打到全军覆没才叫英雄?蠢材罢了! 你! 二位将军暂息怒火,南宫凰看罢来信,开口道:依在下愚见, 就是把京城让给蛮人又有何妨呢?他们想打进京城,先我们一步让季氏的儿子坐上龙椅, 可等我们大军兵临城下,他还坐得住吗?到时候我们把京城一围、切断水粮,自然不战而胜了。 不可!怎么能放弃京城呢?武大哥急道:青羽军拼死抵抗、就是为了不让蛮人进京, 三年前京城已被狄兵洗劫一番,若再被蛮子践踏,我朝威严何存?我军绝不会弃家乡于不顾! 联军所难为之处,就在于要平衡各方的想法,又是为了顾全所有人的考量,不得不放弃最便宜的行事,齐鹤唳略一沉吟,缓缓道:若要保住京城,我们不如立刻加速行军,在城下与蛮人决战! 这又何必!曹主簿不满地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必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我觉得南宫先生的建议更好,以最小牺牲换取最大利益,才是用兵之道。 武大哥怒道:你这牺牲里必然不包含京城百姓吧!你只能看见你黄巾军的死伤,所虑如此狭隘,也配谈用兵之道! 你也只想着保全自己的家乡,又何必故作清高!大军奔袭城下,这叫劳师袭远,如何能胜? 好了,齐鹤唳沉声说:红军、黄眉、青羽三军的主力本就在京畿附近,需要千里奔袭、直插京城的只有我玄甲军罢了,为今之计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贻误战机。 散帐之后,曹主簿有意拉住蒋昌宗,低声抱怨:老蒋,你方才怎么不说话?分明有不战而胜的法子,干嘛非要北上决战! 蒋昌宗打了个哈哈,只道:我一个种地的,哪儿懂兵法?只不过想早点打回京城升官发财罢了... 曹主簿看着他的背影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天杀的泥腿子,挺着大肚甩袖而去。 江梦枕来到江梦幽的营帐,见正她拿着一张信纸发呆,不由问道:姐姐在看什么? 京城那边抄录来的...废后诏书。江梦幽面无表情帝念道:正妃江氏,性非温顺、不能容人,朕早有废弃之心... 江梦枕忙用手挡住信纸,何必看这个?不过是他人代笔乱写的东西,你若为此吃心,才是傻了! 我与他恩爱七年,他最后留给我的竟是一张废弃的诏书,让天下人耻笑我不贤不德...我还记得封我为晋王妃时,诏书上写的是秀毓名门、贤淑恭顺,怎么转脸就成了性非温顺了呢?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到底哪里对不起他?江梦幽眼中含泪,一字一字地说:成亲的时候他是如何对我的、在娶季氏之前他又向我许诺过什么,现在想起来真觉得讽刺,我真恨他、真为自己不值... ... 这一定不是晋王的意思... 不,这就是他的意思,他会为了季氏放弃我一次、就会放弃我第二次,如果他对我的感情足够深,当时根本就不会让季氏进门!幸而我还有瑜哥儿珍姐儿,否则一切都要被她抢去了...无论什么时候,孩子总是依靠。 江梦枕面露怅然之色,江梦幽握着弟弟的手,一边流泪一边道:齐鹤唳前段日子是不是到你的帐子里去了?你是不是有心和他破镜重圆?你千万要想明白,以后还有三四十年的日子要过,他是不是真能与你一生一世?若再来一个姓肖的,你受得住吗! 没有,我没有...江梦枕慌乱地说:我没想过那些,我已经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 可你对他的态度井非如此,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现在是一副为你肝脑涂地、赴汤蹈火的模样,可以后呢?经了晋王的事,我已不再信这些男子了... ...还有当时那个姓肖的,他到底有没有给你一个交代?除非亲眼看见那人伏法,否则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鬼话罢了,不一定是把人藏在哪里,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孩子...江梦枕心里一痛,半晌后才道:姐姐不要担心我,我已想好,以后不会再嫁人了。 江梦幽一愣,倒也不必这样,等咱们进了京城,你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哥儿,到时候姐姐为你挑选一个如意郎君,让他一辈子只守着你,绝不再让你伤心难过! 即使你为我找到这样一个人,他肯守着我,也不过是碍于权势罢了...江梦枕摇了摇头起身走了出去,正撞见齐鹤唳在营帐外抱着珍姐儿说话,如果他们的孩子活着,大约只比珍姐儿小半岁,若那个孩子活着,他们之间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齐鹤唳想去摸他的脸,却被江梦枕侧头避开,他接过珍姐儿低低道:姐姐看到了废后诏书,心情很不好,我也为她难过... 原来如此,齐鹤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说:等我们进了京城,会让北蛮把季氏和她儿子交出来,届时全凭王妃发落。 这种事,于国事来说是废长立幼的篡逆,于家事来说是宠妾灭妻,就算最后坐上龙椅的是瑜哥儿,姐姐成了太后,可作为正妻、作为一个女人,她还是输了... ...哥儿姐儿嫁了人,所能倚靠仰仗的只有丈夫的情分,若没了情分,即使衣食不缺,亦像做菜时少了盐,什么都变得没滋没味了。江梦枕语声一顿,突然抬头问:当年我离京以后,肖华...怎么样了? 齐鹤唳浑身一凛,急忙道:我亲自把他押到了京兆尹衙门,可是在开审前的一天,瘦猴儿用青州营的腰牌把他从牢里放出来、带他跑了,我让老张老李城里城外搜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这次回京,我一定会再去找、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江梦枕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来这里有事吗? 齐鹤唳还想解释几句,但看江梦枕的表情似乎井无再探究的感兴趣,便顺着他的话道:大军要向北急行,半个月内赶到京畿与蛮人决战,委屈你们以后要在马车里过夜了。 好,我去告诉姐姐,江梦枕抱着珍姐儿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孙大夫给你送去的药记得喝... ...梦枕,齐鹤唳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喃喃地叫了一声,他心里不知有多少话想对江梦枕剖白,可到最后千言万语也还是凝聚成两个字:...梦枕。 大军奔袭北上,与此同时守在京畿的义军一直在与蛮兵周旋,却是连战连败,眼看就要守不住京畿的防线,幸而在最后时刻玄甲军急行而至,将战线又推回原处,两军在京城外紧张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在京城外的军寨中,四军主将与江氏姐弟同坐在大帐中,南宫凰拱手道:如今我们四军已然和兵,共有士兵二十余万,对面蛮军号称三十万众,我看不过和我们人数相当、不足为惧。明日擂鼓叫阵,我们必要取得首胜,一鼓作气再把战线往前推进,收复京城就指日可待了! 好!蒋峰站起身来,那就让我领红巾军精锐出战! 齐鹤唳道:还是让我带着玄甲军骑兵冲阵。 怎么,只有你才是常胜将军吗?蒋峰不服气地说:比武你虽胜了我半招,领兵打仗又另当别论了! 此事非同儿戏,蒋少将军不可意气用事。 我哪有意气用事!蒋峰嚷道:愿立军令状,若不胜、请斩我头! 齐鹤唳正要说什么,却听江梦枕开口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蒋少将军既已这样说,齐大将军又何必再阻拦? 蒋峰闻言眉开眼笑地说:正是呢!我必不会让江公子失望的! 分卷(69) 齐鹤唳只得勉强同意,心里却极为郁闷不乐,散帐后他不甘心地跟在江梦枕身后,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别别扭扭地问:为什么不让我去? 江梦枕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笑道:怎么,你是怕他抢了你的功劳吗? 当然不是,我在乎的是你心里怎么想!齐鹤唳急道:为什么帮他说话?难道你觉得我胜不了?你觉得他比我强吗? 我怎么会那么想,我只是...江梦枕的声音低下去,极轻地说:...心疼你身上有伤,你这人...总是不懂我的心。 齐鹤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怔道:你是在心疼我?梦枕...你似乎对我若即若离的,有时候我觉得你还没忘了我,有时候又觉得你好像一点希望都不肯给我,你说你已经放下了、说我们最好的结果就是互不亏欠,可你又对我这么好,梦枕,我不太明白,你能不能给我一句准话? 难得你把这些话问出口,倒比以前坦率了些...江梦枕微微一笑,你想听什么准话? 齐鹤唳喉头滚动、脊背紧绷,紧张地问: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江梦枕直直望着他,很慢地说:我心里当然有你,无论什么时候,我心里总是怜惜你的... 齐鹤唳心旌摇动、欣喜欲狂,那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我一辈子只守着你,我们还会再有孩子... 我已到答了你一个问题,江梦枕打断他道:剩下的事,等进了京城再问吧。 好!齐鹤唳使劲点了点头,没再急着追问,只要江梦枕心里仍然有他,还有什么事能阻止他们在一起? 这一夜,齐鹤唳睡得很香,他似乎梦见了和江梦枕复合后的快活日子,江梦枕依偎在他怀里,在身边笑闹追跑的是他们的孩子,而在另一个营帐里,江梦枕的眼泪却浸透了枕头。 作者有话要说: 【无论什么时候,孩子总是依靠。】 【哥儿姐儿嫁了人,所能倚靠仰仗的只有丈夫的情分,若没了情分,即使衣食不缺,亦像做菜时少了盐,什么都变得没滋没味了。】 封建背景角色观念,并不是作者本人支持的观念!!!! 第87章 佯败被掳 蒋峰因输了比武, 早憋着气在战场上扳回一城,果然第二天出阵后带着红巾军奋力拼杀,把蛮兵主将杀得大败, 拿下了义军联盟的首胜, 齐鹤唳带着玄甲军趁机掩杀过去,将蛮人的残兵败将打了个落花流水、狼狈逃窜,前所未有之大捷让四军将士、京城百姓都为之精神一振。 齐鹤唳与蒋峰虽不对付,二人在战场上反倒能放心把背后交给对方,因为谁也不肯让对方看扁, 绝不许战局在自己手下出了差错。青羽军之前伤亡惨重, 暂时从前线退了下来,武大哥自告奋勇去督办军粮,曹主簿一直惦记着粮草的肥差, 可众人共事之后,都知道他的才具不堪大任,只让他带兵守在后军罢了。曹主簿一日日看着前军战鼓震天、高歌猛进,他本有怯战之心,如今又觉得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生怕到时候论功行赏他落个末位,还要给后生作揖行礼,可要他自请出战却又不敢,因而终日苦闷牢骚、借酒浇愁。 因战线不断前推, 前军后军之间已有近百里的距离,江氏姐弟身份贵重自然留驻后军、不在阵前, 齐鹤唳在白日鏖战之后,时而熬不住相思之意,趁着夜色纵马到后军探望江梦枕, 有时趁着他未睡下问上几句吃了什么、睡得可好一类的话,更多时候不过是远远望上一眼江梦枕的营帐,之后便踏着月色骑马折返,虽然一来一回颇费功夫,却比酣睡整夜更令他精神百倍。 这一夜,江梦枕夜半醒来再睡不着,干脆披衣起来,吃上一杯浓浓的酽茶,随手翻上几页兵书,外头传来三更的刁斗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他心里一惊、忙让碧烟撩开帐幕向外看去,只见一钩冷月之下,营帐门口立着一人一马,二人四目相对同时一愣,江梦枕看着齐鹤唳寒星般的眼眸,怔忪地说:你怎么来了? 齐鹤唳没想到能见到他,一时找不出什么借口,只得讷讷道: ...想你了。 凛冽的风中飘散着白茫茫的烟雾,那是马与人疾驰后吐息间冒出的热气,江梦枕无法不心动,柔声问:若我没醒,你可怎么办呢?那你不是白跑一趟了? 齐鹤唳摇了摇头,你醒着,我能见你一面面自然是好;你若没醒,说明睡得酣沉,我也安心,怎么也不算白跑。 江梦枕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轻声说:进来坐坐吧,这天寒地冻的,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不了,我这就回去了。 齐鹤唳转身就要上马,江梦枕忙喊了一声慢着,快走几步投进了他怀里,齐鹤唳用力搂住他,垂头在江梦枕的鼻尖上珍惜地吻了一下,低声道:我身上凉,你快回帐子里去吧。 马蹄声又远去了,两人夜半匆匆一见,江梦枕坐回原处时,桌上的茶还是热的,但他却已无心再去看眼前摊开的书册,满心怅然地坐到了天亮。 义军连战连捷、气势大胜,北蛮连败几阵,见义军趁着得胜反扑猛攻,唯有用个拖字诀避其锋芒,坚守军寨不出。义军将领天天到敌营前挑衅叫阵,对方却装聋作哑不肯出战,战局再次陷入僵持对峙。北方斥候来报,说是蛮人在本国招兵买马,还要再发兵前来死战,若拖到敌方援军到来,这场仗更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这正该是以奇计制胜之时,南宫凰暗中向齐鹤唳献上一计,为保险起见,具体谋划谁也没有告诉,只让曹主簿在十天后备下庆功酒宴,等着大功告成。 没过几天,蒋峰与齐鹤唳突然在校场上大打出手,二人脸上都挂了彩,两边的军士也对骂互殴、伤了十几人,消息传到北蛮军中,蛮军主将大喜过望,令再探再报后,更知晓这两人向来不睦、甚至还有争风吃醋之嫌,便令蛮军在齐鹤唳前来叫阵时作出畏惧的模样,而在蒋峰骂阵时与他对骂激将、齐声笑他是齐鹤唳的手下败将,蒋峰年轻气盛哪里能忍,气得在阵前摔了斩/马/刀。 而后几日,义军不再前来挑战,蛮军的卫兵见对面军寨中乱成一团,连布防守卫也不如往日严密。某日黄昏,蛮兵见对面军寨营门大开,从中涌出一彪军马打着蒋字旗,这队人马不往这边叫阵,却往南疾行而去,蛮军主将见此只道天助我也,义军两将不和正是分而击之的好时机,赶紧带着部众倾巢而出,欲要把蒋峰的人马全部歼灭。 曹主簿依照先前所言在后军摆下了庆功宴,可左等右等不见传令报喜的人来,他不知道具体的行动方案,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只觉得自己被齐鹤唳等人排斥在外,丝毫不受重视。 ...妈的,是不是在耍老子!他在空无一人的宴席上灌了几碗黄汤下肚,越想越是心头火起,憋着气在后军中骂骂咧咧地胡走乱逛,忽而他看见一名漂亮的女子端着热水从帐子里走出来,曹主簿心里一动、刚想上去调戏她一番以解忧闷,猛然又认出这女子正是江梦枕的近侍,那这帐中的人岂不正是江梦枕! 曹主簿惺忪的醉眼中流露出贪婪的欲色,他摇摇晃晃地往帐中走去,两个守门的玄甲兵对望一眼,拦住他道:曹将军,请问您... 让开!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曹主簿鼻孔朝天,借着酒劲儿大吼道:你们有几个脑袋,敢拦本将军?这里...嗝,红巾军的小儿来过、你们的主将也来过,怎么就我来不得?! 江公子没有请您过来,您怎么能强行乱闯... 两名军士还要阻拦,曹主簿却发了狂性直接拔剑出来向两人乱砍,他一手持剑,另一手扯开门帘,口中不干不净地骂道:妈的,婊/子还敢挑客人?早被人玩烂了的破鞋,还装什么!弄来两条年轻力壮的看门小狗,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还敢朝本将军狂吠! 江梦枕刚洗过澡,正穿着贴身衣物坐着梳头,他突然听见门口一阵嘈杂,回头只见花月屏风被人一脚踢翻,曹主簿提着一把滴血的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看着他桀桀怪笑!江梦枕吓了一跳,忙抓起外袍胡乱裹在身上,勉强镇静地说:曹大将军,请问你有何贵干? 我等了你好些日子了,连我帐前的卫兵都撤了去,就怕你害臊不肯来...嗝!可惜你不识抬举,偏要我如此费劲!他一步步靠近江梦枕,剑尖拖拽在地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哥儿姐儿都爱英俊年少,我以为你成过亲,知道这里头的妙处,不至于与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只看皮囊,那些生瓜蛋子懂些什么,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欲仙/欲死吗?今儿咱们好好快活快活,包你满意、再不想他们了! 他扔了剑猛地伸手去抱江梦枕,江梦枕赶紧闪身躲开,却被他一把扯掉了没穿好的外袍,露出里面柔软轻薄的雪白的亵衣、和比绸衣更加细腻莹润的半边肩膀,曹主簿的眼珠儿都要掉出来,喘气声越发的大,躲什么?你又不是雏儿了,本将军亲眼见过你和姓齐的小子半夜偷情幽会,你还不要脸的直往他怀里扑!你乖乖把衣裳解了,让我把玩一番你那漂亮身子,你不是就凭这手儿勾住他们的,怎么到我这儿,你就不乐意了?你这婊/子也敢看不起本将军! 江梦枕羞愤欲死,拉着衣服骂道:大胆狂徒,满口胡言!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龌龊?他倒退了几步,想往门口跑,哪知道被倒下的屏风一绊,反而一跤跌在地上! 曹主簿哪儿会放过这个机会,饿虎扑食般涎着脸压在他身上,仿佛是把高天上的一团明月抱在怀里,曹主簿心头火热、面露癫狂之色,在江梦枕柔顺馨香的头发上猛嗅乱吻,口中来回道:你好香...可算让我抓住了! 来人!江梦枕几乎要被他身上的酒臭气熏得晕过去,曹主簿的手在他身上乱摸,江梦枕用尽全力推搡着那张油腻的脸,顾不得脸面地嘶声大喊:快来人啊救命! 将军,不好了! 曹主簿的亲信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曹主簿的手这时已伸进了江梦枕的衣服里,他粗声粗气地骂道:滚蛋!本将军好得不能再好了,你给我滚出去,无论有什么事儿都等我受享了这个尤物再说! 命都要没了,将军还顾着风流快活!亲信急急道:前头传来消息,义军败了!红巾军被困在三十里外的山谷中,八成要全军覆没了! 什么!曹主簿的酒瞬间吓醒了大半,他抓着江梦枕一双不断挣动的皓腕,慌乱地问:那我们怎么办?后军的这些人哪儿够蛮人杀的! 跑吧!先保命要紧!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还妄想青史留名、重振朝纲,我呸!他站起来急往外走,江梦枕趁机想要挣开他的钳制,哪知道曹主簿色胆包天,竟直接扯下营帐的帘幕将他一裹、抱起来往马上一扔,本将军总得赚些什么,要不然这一趟真他妈的亏大了! 江梦枕的嗓子都要喊哑,颠簸的马背几乎令他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一切急转直下,他乍然被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从贴身衣物的隐秘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攥在手心。 蛮军追击状似溃逃的红巾军进到一处山谷,忽而满天落下滚木雷石,山上一片喊杀声,青羽军早就埋伏在此,蛮军这才知道中计,混乱间后军改为前军向谷外撤退,却见玄甲军浩荡而来堵住了谷口,齐鹤唳一骑当先、张弓搭箭连珠般发了三箭,全中蛮军大将心口,将此人射杀于马上! 蛮军中了埋伏又失了主帅,军心立时溃散,士兵四散奔逃、互相践踏,很快被义军剿灭殆尽,这场大胜让义军夺回了京城的控制权,在众人兴高采烈地准备庆功时,却见后军中一片狼籍,哪有什么庆功的飨宴,只有各自逃命的散兵和江梦枕空荡染血的营帐。 第88章 患难真情 自古玉颜为身累, 世人艳羡别人出众的容色,却不知美人的一生很难过得顺遂,环绕他们的除了爱慕与夸赞更有觊觎和嫉妒, 他们要承受的恶意往往比好意更多。三年前, 江梦枕因为肖华的嫉妒险些丧命,三年后曹士簿的觊觎又令他蒙羞受辱,齐鹤唳看见营帐里江梦枕被撕成碎布的外袍,听见碧烟声泪俱下地说公子被曹将军强行掳走、不知去向,好像有人贴着齐鹤唳的耳朵敲响了一座大钟, 他脑袋里嗡地一声, 脚下失根猛地往前一蹿,张嘴就呕出了一大口浓血! 齐鹤唳眼前一阵发黑,耳边有人不停地说着什么, 他却已经听不见,只憋着一口气攀着缰绳又坐上马背,用崩溃前最后留存的一丝理智找到地上的马蹄印记,提着枪追出了军寨。北风扑面如霜刃寒刀,他在深夜骑马疾行来看江梦枕时也是这样的冷,可那时他的心里是火热的、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但此时此刻他的牙关发颤,寒风灌进嘴里仿佛能听见内里空荡的回声,五脏六腑似乎被人掏空了, 只有不停绞痛的心口让他还有一丝活着的感觉。 一路越跑越偏僻,鹅毛大雪毫无预兆地洒落下来, 齐鹤唳心里更是焦急,生怕地上的蹄印很快会被大雪覆盖,他拼命打着马往前追, 恍惚间想起他与江梦枕之间的许多旧事都发生在下雪的日子里,他害怕他们的故事也会结束在风雪中。齐鹤唳的长/枪与铠甲上还沾着蛮兵的血,斜谷之战他射杀蛮将、成了天下人的英雄,可齐鹤唳起兵上阵从来都不是为了权势名声、也不是为了百姓众生,如果能够选择,他只愿守在江梦枕身边、护他无虞,金玉般的江梦枕合该被人妥帖地珍藏起来,齐鹤唳本以为这一次他终于有能力守护江梦枕,可为什么他拼尽了全力,却还是无法保全他? 曹士簿的亲信听见身后渐近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忙叫道:不好了,后面有人追上来了! 曹士簿呼哧带喘、冷汗直流,是谁,是蛮人吗! 似乎不是蛮兵,黑甲银枪、大红的披风... ...是、是齐大将军! 怎么回事?!曹士簿眉心一跳,不是说义军败了吗?他追我们做什么?难道也在逃命? 不、不像... 妈的!曹士簿挥鞭抽向亲信,你谎报军情,害老子成了逃兵了,现在可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按军法被抓回去也是个死!何况您还掳了晋王妃的弟弟!亲信把心一横,恨恨道:我看他单枪匹马地追来,我们这儿还有十几个人,干脆把他杀了! 分卷(70) 那你们还不快上!曹士簿在风雪中眯着眼睛回头一望,只见十几骑把齐鹤唳团团围住,刀剑棍棒一股脑地全往他身上招呼,曹士簿松了口气,勒住缰绳在远处观战,他瞧着齐鹤唳在包围中左突右冲,地上的雪很快被鲜血染红、马蹄过处溅起的都是暗红的雪泥,不由冷哼道:目中无人的小子,活该你死在这儿! 齐鹤唳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身上的气力已消耗了大半,加上背后旧伤、心口顽疾的折磨,这一战真是全凭着一腔血勇作困兽之斗,混战中他瞥见曹士簿驻马在不远处、身前搂着个毡布卷,从布卷的一头流泻出几缕随着风雪飘荡的长发,他瞬时急红了眼,大吼一声拼着左臂挨了一刀,硬是顶着十几件兵刃把挡在他面前的三个人逐一挑下马去! 齐鹤唳双腿一夹马腹,从强行撕裂的空隙跃马而出向曹士簿处急奔,哒哒的蹄声传入曹士簿耳中,愕然间他忽见雪光中寒芒一闪、染血的枪尖贴着他的头皮划了过去,若不是他惊急间一骨碌从马上滚了下来,一颗头颅必然被削飞了去! 曹士簿吓得肝胆俱裂,毡布卷也被他带得跌下马背,江梦枕从毡布中滚落出来,一头乌黑的长发蜿蜒铺展在雪地上,曹士簿连句救命还来不及喊出口,齐鹤唳杀红了眼的第二枪又刺过来,曹士簿大叫一声胡乱拉过江梦枕挡在自己身前,齐鹤唳见此猛然收力,他自己都能听见背后的皮肉传来裂帛般的嘶啦一声,旧伤再次崩裂,热血呼地涌了出来,很快被风雪连着衣服冻在背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寒冰。 曹士簿单手扼住江梦枕的脖子,哆哆嗦嗦地说:你...你把枪放下! 亲信们也围过来,却顾忌着齐鹤唳手里的枪不敢上前,若要他放下枪等同于束手就擒,江梦枕急道:不行!鸣哥儿,你骑马快走,他们拦不住你的...你、你别管我了! 江梦枕身上只穿着雪白的亵衣,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齐鹤唳真恨不能把曹士簿碎尸万段,紧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姓曹的,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想怎样?曹士簿狼狈地爬起来,胁迫着江梦枕道:我他妈想要你的命!你现在马上在我面前自刎,否则我立刻掐死他! 曹士簿的手猛一使力,江梦枕修长的脖颈上瞬间留下了青紫的五指印记,齐鹤唳骇然叫道:你松开他!你要我的命,自己来取好了!说着他翻身下马,提着枪站在雪里,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拿着你的刀往这儿砍,来呀! 你、你以为我不敢?曹士簿咽了口吐沫,单手抽出腰间的佩刀,你还不把枪放下! 不许放下枪!江梦枕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齐鹤唳束手待毙,他暗中用拇指顶开手中瓷瓶的塞子,嘶声道:你走啊!这样送命太不值得了!你有多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进了京城就是封侯拜将,你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苦...他脸上都是泪已再说不下去,干脆把心一横、眼一闭,抬起手就把毒药往嘴里灌! 梦枕!患难见真情,他们甚至愿意为对方而死,齐鹤唳心魂俱碎,什么也再顾不得地扑上去抢他手里的瓷瓶,曹士簿也吓了一跳,猛然用力把江梦枕往前一推,举着刀砍向齐鹤唳的脑袋! 瓷瓶脱手飞出碎裂在雪地上,江梦枕被齐鹤唳紧紧搂进怀里,他睁眼只见曹士簿的钢刀直往齐鹤唳脖子上砍下来,他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用一双手护住齐鹤唳的后颈,手背上的皮肤感觉到透骨的刀风,江梦枕却没有一丝一毫地闪躲,就算十指被齐齐切断,只要能护住齐鹤唳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那把刀在离他双手只有数寸的地方乍然停住,江梦枕讶异地回头,赫然看见齐鹤唳的枪尖已没入曹士簿的心口!曹士簿脸上的肥肉不可置信地抖了抖,随即向后仰倒在雪地里,身下渗出一大片血迹。 说时迟、那时快,一切的变化都在转瞬之间,曹士簿的亲信们眨眼间见士子身死当场,一时间都慌了神。齐鹤唳把江梦枕挡在自己身后,他的身上全都是血,也不知其中多少是他自己的,他的整条右臂都在微微发抖,几乎下一瞬就要握不住枪。齐鹤唳早已习惯了忍耐疼痛,他面无表情地从曹士簿身上收回长/枪,滴血的枪尖点在雪地上,仿佛在霜刃上绽出一朵惊艳的红花,他用幽黑的眼眸一个个扫过不远处的众人,沉声道: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众人见过他的勇武,心里已怯了三分,此时见他杀神般立在风雪里,仿佛看死人般望着他们,更被他的气势所摄,哪里还敢上前?这时齐鹤唳左手拉住缰绳翻身上马,冲阵般向他们疾驰而去,枪尖一路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众人霎时吓得如飞鸟投林、猢狲四散般逃命而去。 江梦枕的心刚一放下,倏然听见砰地一声,齐鹤唳的长/枪掉落在雪地上,而后他整个人也从马背上滑落下来,江梦枕飞跑过去扑倒在他身上,过量的失血让齐鹤唳眼前发黑、浑身发冷,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扯过披风裹住江梦枕,把扣在自己怀里轻声说:没事了,别怕...我只是、只是有些脱力,一会儿就好... ...梦哥哥,你别嫌我身上脏,先让我抱一会儿,我、我马上就能好了。 江梦枕呜咽一声,眼泪又往下掉,他摸着齐鹤唳冰凉的脸,士动凑过去吻住那失了血色的嘴唇,在纷飞的大雪里,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两个人缠绵的亲吻,他们都知道 ,这世上再不会有另一个人能让自己如此疯狂的心动,这一刻是无可替代的,在无常的人世间恰似某种永恒。 江梦枕忽然之间有种明悟,也许他一直在作茧自缚,他向来不喜欢听那些山盟海誓的诺言,因为若是事后违背、想起来不过让人徒增伤心,可现在想来,只要发誓的人在那一刻的心是真挚的,便不能算是欺骗,毕竟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测、无可奈何。即使感情终会消退、没有什么会恒常不易,但那一刻的两心相悦、那一刻想要厮守到海枯石烂的心,其实已是一种永恒。 他们吻在一起的这一刻,已胜过了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有多少人一生中也找不出这样的一刻、找不到这样一个能让自己甘愿付出所有的人。欢愉总是肤浅、痛苦反而让人深省,只有互相亏欠才能纠缠至深,真正的感情从来都不是只有甜蜜,那些从没红过脸、恩爱顺遂的夫妻固然可羡,但波折坎坷的情路让齐鹤唳与江梦枕在这一刻同时感觉到一种撼动魂魄的真情,这种深契未曾经历过的人所不能想象的。 这个吻是不会骗人的,齐鹤唳真觉得就算让他死在此刻,这一生也已值了,他想更用力地把江梦枕搂在胸前,却发觉自己抬不起手来,他想叫一叫江梦枕的名字,可涌出喉咙的竟是一口接一口的鲜血! 第89章 棒打鸳鸯 蒋峰带着人马寻来的时候, 见江梦枕与齐鹤唳紧紧搂在一起,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雪、两个人都已失去意识,他吓得够呛, 忙一边叫着江梦枕的名字一边试着分开二人, 可不知是他们抱得太紧还是肢体冻得发僵,他竟怎么也分不开这两个人,更糟的是,齐鹤唳背上流了太多的血,后背和雪地死死冻在一起, 幸而蒋峰力大, 用刀将冰雪劈砍开来,才把二人一起担上了马背。 本该宴饮欢庆的军寨中肃穆一片,军医们在营帐中进进出出, 满地都是火盆,江梦幽急急走进来,向孙大夫问:梦枕怎么样?可受伤了吗? 孙大夫道:王妃不必着急,公子并无大碍,身上的血迹全是别人的,只是他身子本就虚弱,这回又受了寒、冻晕了过去,很快就会醒来了,但是齐将军的伤势就重得多了... 如此就好, 江梦幽松了口气,她见两人并排躺在床上, 轻皱眉头道:叫人速速把梦枕搬动到我的帐子里,我要亲自照料他,齐将军这里自有玄甲军的人在。 碧烟答应了一声, 心知这是江梦幽顾及江梦枕的名声,且心里存着三分不愿他们复合的想法,可两人这回又共同经历了一番生死,只怕要让江梦枕对齐鹤唳忘情更是难上加难。 很快有侍人抬来担架和厚被,要将江梦枕搬送到江梦幽的营帐里,担架离开的时候,一直如死人般躺在床上的齐鹤唳突然痛叫了一声,而后鲜血又从嘴角不停地涌出来,大夫们吓得毛发皆悚,赶紧手忙脚乱地围过去施针灌药,孙大夫回头叹了口气,背着药箱跟着江梦枕的担架离开了此处 。 夜半时分,江梦枕醒了过来,模糊间见江梦幽坐在床头红着眼睛守着他,身边躺的是熟睡的瑜哥儿珍姐儿,齐鹤唳并没有在他身边,姐姐...江梦枕虚弱地哑声问:他呢? 军医们还在救治,江梦幽为他换了一块降温的手帕,你别管他了,自己都在发高烧呢。 我得去看看... 江梦枕说着就要起身,江梦幽忙按住他道:你去做什么?你又不是大夫,还嫌闲话不够难听的吗? 江梦枕头痛发晕,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怔怔地问:...什么闲话? 以前的交往倒还好说,今儿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为你拼命,你如果此时再去看他,显露出担忧心疼的模样,众人不定要怎么说你呢!还是说你已铁了心认定了他? 江梦枕是最珍重芳姿、爱惜羽毛的人,但他现在满心只想着齐鹤唳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名声好听,急急地说:我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吧!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过去的你可以不在乎,你若坏了名声,丢的不过是咱们江家的脸,江梦幽冷下了脸,现而今,你丢的已是皇家的脸!三天以后大军进城,瑜哥儿会登基称帝,我朝公主的食邑是五千户,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已与南宫先生商量过,要给你万户的封邑,再上贵君的封号,比公主皇子更加尊贵,那时你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哥儿,所有人都会看着你,你的错处就是朝廷的错处,你被人指摘,就是天家的脸面被人指摘,你可千万不可糊涂! 江梦枕不禁哑然,半晌后才说:当年父亲的封邑不过五百户,那是先祖从龙血战之功、荫被子孙,而我何德何能、有何功绩建树能得万户的食邑供养?这大大的不妥...他咳了几声,又道:南宫先生怎么也糊涂起来?朝纲重整、百废待兴,就这样逾例封赏我一个于国事毫无贡献的哥儿,百官怎会没有怨言? 江梦幽的冷脸再也装不下去,她怜惜地摸了摸弟弟的脸,叹息着说:难得你这样说,可是我心里都知道,若没有你,瑜哥儿怎么可能有这一天?齐...齐将军是为了你,才护着我们一路进京,这些我心知肚明,你若不配得到这些封赏,又有谁配呢? 自然是鸣哥儿,他才是首功之臣!玄甲军连年苦战,他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姐姐与其给我万户的封邑,不如封他做万户侯,江梦枕声音一低,轻声道:姐姐不必因为我对他心存偏见,我不怨他的,就算我口是心非 ,心里一直存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对他的怨恨,他这回又拼死救我,我也再不能恨他了,这世上再没人会像他那样,为了我舍身忘死... ... 他从寒潭里救出我的时候,身量还没我高,今天我眼睁睁地看见钢刀险些就落在他的脖子上,他为我做的都是九死一生的事...以前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他的性子也太阴郁、好多事总忍耐着不说,可我怜惜他的不易,慢慢地心里也全都是他,如今我既然知道他的心从没变过,我的心里也还是有他,又何苦还斤斤计较以往的事?他说他十二岁就开始喜欢我,我设身处地的一想,他喜欢我其实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所以我感念他的这份情,即使他欠过我什么,也早已经还清了。 我明着和你说,我就是对他有偏见,方才我详细问了孙大夫你身子的情况,他现在已不敢骗我了,你瞒得我好苦!江梦幽的眼角更是发红,恨恨地说:你还说他不欠你什么,你的身子坏到这种地步,还不是因为他难道姓肖的不是他自己带回府里的?难道血姬草不是他带在身上的?他欠你的太多了!如果没有你的嫁妆,他能有玄甲军吗?身上受些伤就让你心疼了?你的心也太软了! 江梦枕下意识地捂住小腹,低下头默然无言,江梦幽又道:你看重他对你的心,可知这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姐姐没做过皇后,现在却要做太后了,我已不再信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但我好歹有瑜哥儿珍姐儿可以依靠,你又怎么办?男人的心变得太快,等他再次得到了你,说不定又不会珍惜了,到时候你如何自处呢?你与他纠缠太深,若不能两个人此心不渝的相守白头,到底还是要受二茬的罪,你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软,定然是挨不过去的,所以我真的不希望你再和他一起。 人生在世、诸事无常,我现在顾不得想这些,只求他安然无恙... 江梦枕坐起身来,挣扎着要下床,江梦幽伸手地拦住他道: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没明白?我不许你去看他,以前要靠他开路打仗,我不过暂时忍耐罢了,如今大事已成,我不愿你再和他搅在一起,用你这样的身子去赌一个男人永远不变心,我看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姐姐!一向极疼爱他的江梦幽突然强硬起来,江梦枕不知所措地说:他是为了我才受了重伤,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不能不闻不问,放他自生自灭! 怎么是自生自灭?军医都在他帐子里,孙大夫也过去了,你自己还发着烧,过去能帮上什么忙? 我不过是尽自己的心... 你最好别再对他有心,以后你随我住在宫里,他回齐家也好、再建将军府也好,反正都在皇城外头,你们见面少了,过上三年五载感情自然也就淡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名的庶子,不知多少人会往上扑,他能为你守多久呢?等他再成了亲,你也就死心了。 江梦枕的眼泪几乎要涌出来 ,他拽着姐姐的衣袖颤声道: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我也没想和他能够长厢厮守,可是这一刻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我只想珍惜这一刻罢了!这一刻的相爱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何必去想天长地久? 深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想和他长久?江梦幽握着弟弟冰凉的手,很慢地说:与其在一个人身上失望两次,不如换一个人重新开始,破镜即使重圆也还是会有裂痕,还是会比新的镜子更容易破碎。我以前不知道你身子的事,现而今知道了,心里更不待见他!你不怨他,我却怨他,我不信他能再不伤你的心,你还是趁早忘了他吧! 江梦幽突然地插手干涉令江梦枕措手不及,他本就发着高烧,凭自己根本走不了几步,可侍人们都听了江梦幽的吩咐不敢上前扶他出门,连碧烟都被江梦幽支使到别处去,江梦枕无力地躺在床上,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又是担心又是难受,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淌下来,却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擦去了。 分卷(71) 江梦枕讶异地扭过头,只见瑜哥儿睁着眼睛望着他,不知醒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又能懂得多少。江梦枕与江梦幽都不知道,这一夜深深刻印于未来天子的记忆里,让他开始对感情之事心存畏惧,瑜哥儿在初通人事的年纪亲眼看见了深爱一个人的明证那是无能为力、莫可奈何的叹息,和手心里滚烫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大的瑜哥儿:心爱的人会影响我看奏章的速度 第90章 一场大梦 京城城门洞开、钟鼓齐鸣, 百姓们欢呼翘首迎接大军进城,这三年来他们日夜悬心唯恐兵败城破、又遭洗劫,现今终于盼回了王师。蒋峰骑在马上当先进城, 而后是江梦幽的鸾驾, 江梦枕与姐姐并肩坐着,他透过纱帐望向车外,目之所及京城百姓全都波浪般自发地跪倒在地,许多人甚至痛哭流涕、山呼万岁,江梦枕心里知道, 这并不是因为晋王世子多么受人爱戴, 而是苦于战乱、人心思安,他们跪的不是天子而是太平。 而真正南征北战、为天下带来太平的人却躺在队伍最后的马车里,齐鹤唳仍没有醒来, 他一直未得疗养的心疾被伤势引动、彻底发作,几乎每一天都徘徊在生死边缘,可他拼了命救回来的江梦枕,竟一次也没来看望过他。 三军将士进了京城俱都兴高采烈,唯有玄甲军众人气氛沉重,张副将骑在马上道:妈的,这不就是过河拆桥吗?这姐弟俩的心也太狠了,进了京城就翻脸不认人! 别胡说了,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才这两句话, 砍头都够了!今时不同往日,人家的身份不同了, 要谁的命不是一句话的事?李参军蹙着眉头说:只能怪将军命不好,他这个人,好像总是和好运差一步, 也算生不逢时了... ...投生在尚书府里,却是个庶子,得了份好姻缘,又弄到和离收场,拼着命四处征战,倒霉地竟在封赏前夜受了重伤! 他是为谁受的伤?我看这事从头到尾就是报复,人家就没想过与他和好,吊着他冲锋陷阵罢了,他落到如此结果,人家恨不能还要拍着巴掌叫一声好,仍在记恨他当年的错处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气也是白气,还是少说几句吧!李参军向身后一挥手,一小队人马护着马车悄然与进京的大部队分头而行,拐过了几条街,一行人来到了一座破败的大宅之前,李参军下马道:不知这里还有没有人,当年我们不过是七品武官,在尚书门前何等紧张小心,齐府那时仆从如云、多么煊赫,现在可真是荒凉... 有人吗?齐大将军回府了!张副将上前拍门,两扇红漆大门早已褪色,上面还留着狄兵洗劫时的刀痕,用力一拍几乎就要翻倒了去,他连叫几声都没人应,不免疑惑咋舌,没人开门,难道这里的人全死光了? 李参军与他面面相觑,这时门里传来吱嘎一声,有个人探出头来瑟缩地问:...谁啊?你们找谁? 张副将上下看了他几眼,见他破衣烂衫、形容不整,蹙眉道:你不是这家的人吧? 这、这...这人一看门口站的是披甲佩刀的军士,吓得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军爷饶命!我、我等也是没有法子,房子让狄兵烧了,我们只想找个地儿遮风避雨... 军士们拉开他往里一涌,只见齐府内荒烟蔓草、楼台冷落,几个人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向门口望,无论男女老少俱都是面带饥色、衣衫破旧,好嘛,这里倒让叫花子占了去!任是张副将这样粗糙的汉子,见此也是一阵唏嘘,他向众人喊道:还有没有齐家的人在?无论主子奴才,出来一个! 有个年轻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你...你可是张副尉? 你是? 我是秦戈啊!二少爷的贴身小厮!年轻人语声中带上哭腔,语无伦次地说:您还记得我吗?您...您可有我们二少爷的消息吗? 是你!张副将上前拉着他道:太好了,我们护送大将军回府,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大将军是... 可不就是你们二少爷吗! 秦戈啊了一声,眼泪立时落下来,阿弥陀佛,主子可算平安回来了,这些年我们守在这儿连个主心骨也没有! 李参军忙问:你们老爷呢? 死了! 太太呢? 也死了! 大小姐和周姨娘呢? 全死了...秦戈一边哭一边说:老爷让狄兵杀了,府里值钱的东西也都让狄兵抢走了!两个年轻的姨娘带着三少爷、四少爷和幺哥儿跑了,卷走了家里最后的钱! 李参军嘶了一声,府里还有地儿能住吗?将军受了重伤,要喝药将养... 有、有!秦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还回挽云轩,我妻子每天洒扫那里,从不让人乱入,虽然没了当年的器物,但是包管干净! 时隔三年,齐鹤唳又躺在了挽云轩内的大床上,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人气,院子里生满了杂草,窗上的绿纱褪了颜色,夕阳斜照进来,更多了一丝沧桑凄凉的况味。 齐鹤唳似乎做了好长的一个梦,他正叼着草根靠在桃花树下打盹,鸣哥儿,醒醒、快醒醒!有人一叠声的叫他,跟我来啊,听说那边有热闹看呢!齐鹤唳半梦半醒之间被这人拖着来到一处矮墙下,一会儿,我先驮着你,你再驮着我... 齐鹤唳迷迷糊糊地趴在墙头,忽然看见一行人从墙下走过,春风中的少年生的比春光更加明媚动人,他身上鹅黄色的春衫随风飘动、衣摆处淡紫色的蝴蝶刺绣仿佛活了一般围着他打转,齐鹤唳浑身一凛,脱口叫道:...梦枕! 那少年足下一顿,抬头望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齐鹤唳怔怔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夫郎啊... 周围的人都笑了,江梦枕也抿嘴一笑,向他找了招手:你是二少爷吧?我正要去拜见你的父母,你领我过去吧。 齐鹤唳兴奋地应了一声,从墙上跳下来急匆匆地向他跑去,他牵住江梦枕的手引着他往前走,在春风中他们四目相对,各人脸上都有笑意,齐鹤唳紧紧握着他的手,不知为何好似有种极不真实的错觉,却在满心的欢喜中顾不上去探究。 晚上他回到屋里,高兴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好不容易有点睡意,却又听见有人在哭,怎么了?他睁看眼赫然发现是江梦枕坐在他的床边流泪,赶紧急急地问:梦哥哥,你为什么要哭? 他一说话,才发觉自己的嗓音竟是嘶哑的,江梦枕怜惜地摸着他的头发道:你怎么那么傻,冬天的池水多冷啊,你还没我高 ,到底是怎么把我救上来的?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你有事...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呀,齐鹤唳在昏迷前向他虚弱地一笑,我好喜欢你,梦哥哥... 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的红,四面八方都是祝贺的宾朋和高高举起的酒盅,齐鹤唳在嘈杂的劝酒声中退了几步,转身向挽云轩发足狂奔。 诶呦,二少爷这是急什么...碧烟以袖掩唇笑弯了眼睛,齐鹤唳根本顾不上别的,匆匆忙忙地一把掀开新夫郎盖头,江梦枕抬起头三分惊讶七分含羞地看了他一眼,齐鹤唳的心里一时百味杂陈,怅惘与激动全都交织在一起,他扑过去使劲抱住江梦枕,龙凤花烛一夜高照、烧得烛泪滴红... ... 第二天醒来时,鼻端萦绕着熟悉的香气,齐鹤唳餍足地在夫郎耳鬓边轻吻了几下,刚要起身更衣,却看见床头上挂了一盏熟悉的琉璃灯。 这灯不是碎了吗?怎么又挂在这儿?还没由得他细想,江梦枕的声音轻柔地传来:你在看什么呢? 那盏灯,齐鹤唳回身扑倒在他身上,闷闷地说:干嘛挂起来,那是哥哥给你的... 我的小相公,好大的醋劲儿呢,你不喜欢,我让人收了去便是...江梦枕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说:...人都是你的了,还在乎一样东西? 其实只要这么一句话,齐鹤唳心里豁然开朗,闭着眼睛把头脸埋在他的颈侧,低低道: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而后画面一转,齐鹤唳站在校场上高举着枪,江梦枕在看台上温柔而骄傲地望着他,你看,我得了武试的头名,齐鹤唳跳下高台,把羽林卫的金牌塞到江梦枕手里,你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江梦枕柔声说:北蛮扰袭边境,爹爹来信说,想要主动请战,当此多事之秋正是要武将保家卫国的时候... 不能去!齐鹤唳失声道:这一仗是必输的! 你怎么知道? 齐鹤唳的头开始发疼,他捂着额头说:你相信我,朝廷武备废弛、兵弱将庸,千万不能让侯爷去! 他眼前一黑,太阳穴突突狂跳,而后他听见一阵婴儿的哭声,有个婆子抱着襁褓走过来道喜:恭喜二少爷,是个好俊秀的男孩儿! 这是我儿子吗?齐鹤唳不敢置信地接过孩子,声音发颤地问:梦枕,这真是我们的孩子吗?我怎么记得,他、他没了... 你胡说什么呢,江梦枕拍拍床榻,让齐鹤唳把孩子放在他身边,你再乱说,我真要恼了... 齐鹤唳看看孩子酣睡的小脸,又看看江梦枕嘴上说着生气却依然温柔如水的眉眼,心里生出一阵带着后怕的欢喜满足,忙俯身把这一大一小搂在怀里,他亲了亲江梦枕的脸颊,轻声说:是我胡言乱语、我的脑子糊涂了...你怎么会离开我呢?孩子也好好的...对,这样才是对的。 江梦枕笑着与他额头相抵,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江梦幽猛地闯进来慌乱地说:皇上病危,留下诏书传位给晋王,三皇子得知后要兵变逼宫,这可如何是好! 姐姐不要惊慌,鸣哥儿是羽林卫的统领,定然不会让篡逆之人得逞的... 江梦枕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齐鹤唳心里涌起无限的英雄壮气,他起身道:你们放心,我这就带兵进攻,扶保晋王登基继位! 江梦枕抱着孩子向他柔声说:我在这儿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齐鹤唳耳边响起兵甲摩擦声、刀剑相击声、痛叫嘶吼声,在漫天飞雪中他提着长/枪向内宫里闯,就在羽林军攻占皇城的前一刻,他眼睁睁地看见一支羽箭正对着他的心脏射来! 心口/爆发出一阵撕裂的疼痛,齐鹤唳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在摇动的烛光下,他发觉自己正躺在挽云轩里,更加分不清是梦是醒,他见床边坐着一个守夜丫鬟,定睛一看竟是绛香,愈发觉得梦里的事才是真实,绛香,二少夫人呢?梦枕是不是吓坏了?我昏了多久,晋王登基了吗? 二少爷...绛香问他问得一头雾水,您在说什么呢?您身上的伤很重,快先躺下... 齐鹤唳一阵心慌,他挥开绛香搀扶的手,捂着疼痛的心口边咳边说:咳咳,二少夫人呢?小少爷呢?你别去叫梦枕,让他接着睡,咳...你、你把我儿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二少爷,您到底在说什么呀,烧糊涂了不成?绛香又急又怕,眼泪都要掉出来,哪里有什么小少爷?继位的是晋王世子,而且三年前您就与二少夫人和离了... ... 怎么可能?他说会在这儿等我回来的...齐鹤唳茫然地看向四周,如果那些事都是我在做梦,我、我又怎么会回到这儿来? 公子...江公子封了贵君,和太后娘娘进宫去了,您受了重伤还能去哪儿?只有回府里来了... ... 齐鹤唳愣在当下,绛香见他脸色瞬间灰败下来,忙扭身出去喊大夫,齐鹤唳颓然躺倒在床上,这才恍然发觉,屋里的屏风、妆台、薰笼全都没了,一切萧条冷落至极,雕梁上恨不能结了蛛网,床帐也是粗布的,哪儿还是当年他与江梦枕同眠共卧的红绡暖帐? 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齐鹤唳又回到这里,世事恍如轮回一般,在这挽云轩中,他们的姻缘以江梦枕在花烛夜独守空房为开始,也许亦将以齐鹤唳建功后重伤独居为结束。梦里的事似真似幻,到头来还是梦幻泡影、水月镜花,他们本有机会过梦里的日子,却在太多重要的时刻行差踏错,齐鹤唳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后孤衾冷枕、四下空空,当年的繁华恩爱全都化为烟云,恰似华胥一梦。 第91章 兔死狗烹 江梦枕十四岁进京为姐姐送嫁, 当时他是江陵侯之子、晋王妃之弟,身份已足够光辉显要,如今他再次跟随姐姐进京, 已然是皇帝之舅、太后之弟, 更是尊贵已极、荣耀无匹,但是他怎么也再找不回十四岁时的心情,那时候万物生长、春光灿烂,他的人生中还有许多未知与希望,可今年他不过三十有五, 却有了一种日暮西山的苍凉心态, 这是多少荣光与权势都不能弥补的。 他猜江梦幽心里也是一样,无论他们现在如何得势,作为人家的妻子与夫郎, 他们姐弟一个被抛弃、一个和离,于姻缘上都是极不美满的,对生长于后宅的哥儿姐儿来说,万丈荣光也比不上一个疼惜自己的丈夫。江梦枕也能理解姐姐迫切地想要保护他的心态,江梦幽对齐鹤唳的偏见与厌恶某种程度上承载了她对晋王的失望,枕边人锥心的背叛让她与孩子屡次陷入险境,她已经全然不能再相信一个男人永不变心的诺言。 季氏侧妃母子被一张停战协议换回了京城,江梦幽严妆靓服坐在凤座上,季氏蓬头垢面地跪在地上, 江梦枕静静坐在一边,眼中所见俨然是成王败寇的场面, 季氏知道她们娘俩今日是必死的,豁出去笑道:姐姐,我们斗了这么久, 到底是你赢了... 谁与你斗?江梦幽冷冷地说:在王府中,我是正妃,你不过是个妾,如今我是太后,你是将死之鬼,我与你斗,岂不失了身份? 分卷(72) 可晋王逃命时带在身边的是我,他死在我的怀里,还留下遗诏要废了你、让我的儿子当皇帝,季氏嗤笑一声,高声喊道:江梦幽,你张狂什么?你不过是个弃妇罢了!你真以为你赢了吗?若不是王爷身死,你什么也得不到,你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江梦幽紧紧抓着凤座的扶手,一字一字地说:所以你我都该庆幸,他死得正是时候,若他早死几年,我还要为他流泪,若他晚死几年,你也不过是失宠的弃妇罢了,你以为他对你的心意就是天长地久的?死了好,死了的人才不会变心,他死了,我的瑜哥儿才能做皇帝,龙椅凤座比那些早晚会变的感情可靠得多。 江梦幽一挥手,身边的内侍端着白绫向季氏母子走过去,季氏脸上终于露出惶恐害怕的表情,江梦幽轻笑道:我是弃妇,你是晋王的心爱之人,且怀着这份得意下九泉去见他吧,领好你的儿子见到他别忘了问问,他是不是曾经赌咒发誓地和我说绝对不会让你怀上子嗣,他既然做不到,我只有帮帮他了。 季氏抱着儿子撕心裂肺地嘶吼:江梦幽,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嫉妒我、你嫉妒我抢走了王爷宠爱... 江梦幽充耳不闻拉起江梦枕往外走,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季氏不甘的叫喊声,三人在鲜红高耸的宫墙下站了好一会儿,江梦幽才轻轻地问:梦枕,你说我赢了吗? 江梦枕不知该怎么回答,江梦幽长长叹了口气,望着天空道:作为女人、作为正妻,在晋王娶她的时候、与她生下孩子的时候、带她逃走的时候,我早就已经输的彻彻底底!我曾和你说过,我不信晋王的誓言,可说到底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心里还是存着一丝期待,我希望他能够做到、能真的对我一心一意... ...梦枕,我现在想来,是父母误了我们,在这世上,男人三妻四妾才是常事,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在人性与礼法上都是没有根基的。我虽输了丈夫,幸而还有瑜哥儿,你又怎么办呢?梦枕,你若能接受齐鹤唳纳妾生子,我便再不阻止你们相见,若你不能忍受,还是早些与他断了吧,姐姐受过一次的罪,真不想让你再生受一遍了。 江梦枕默然无语,闷闷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季氏在江梦幽面前因晋王的宠爱耀武扬威的时候,他不由得也想起以前面对肖华挑衅时的无力感,他真的能再毫无芥蒂的信任齐鹤唳吗?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又能保持多久呢? 自那日以后,江梦幽不再画眉,举动间也更有太后威严凌厉的风范,晋王的灵柩迁葬入皇陵,在死后追封为帝,祭奠过后江梦幽下旨让工匠把墓室封死,朝臣们心知这是太后无意与先皇合葬,而江梦枕听见的则是姐姐斩钉截铁的话语:我与他缘分已尽,死生不复相见。她向来是比江梦枕更加决绝的人。 朝纲重整,流散的朝臣勋贵逐渐回到京城,或是复职、或是抚恤,在战乱期间叛国投敌的人亦遭到清算,镇国公一脉被连根拔起,当年支持议和的人也都受了牵连。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扶保新皇进京的功臣纷纷加官晋爵,按理来说齐鹤唳绝对是首功之臣,可封赏来下,他不过和蒋峰一起封了左右大将军,引得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姐姐,这是为何!江梦枕听了消息,急匆匆地闯进江梦幽的寝宫,鸣哥儿...齐将军扶保社稷、力挽狂澜,只擒杀叛国的五皇子、在江陵城外剿灭狄军一条,就当得封侯之位!你对他有偏见,却不能如此不公,这叫天下人怎么看呢?让玄甲军的将士们如何心服! 江梦幽放下手里的书册,缓缓道:玄甲军的底子是青州营,青州营的武备是你的嫁妆填起来的,齐鹤唳带兵扶保我们的时候,说的也不是结盟而是归顺,因而玄甲军实则是姓江的,是我们的嫡系,我怎么会亏待他们?玄甲军的封赏,无论赏银还是军职皆比其他军队拔高一级,他们岂会不满?南宫先生授了太傅,那可是三公之一,玄甲军中封了四品以上武职的有三三十人之多,我只压了齐鹤唳一人的官职罢了。 姐姐果然是有意的!江梦枕想起齐鹤唳南征北战留下的一身伤疤,难受得五内如焚,封赏是他该得的,是他用一身血肉换来的!我初嫁他时,父亲和他说,我家人人都有诰命,难道他就不能给我挣回一份诰命来吗?他自小是庶子,总被大哥压上一头,后来他去选羽林卫、去青州投军,不知吃了多少苦,不过是想让人看得起、去挣一份功业回来!武将的功勋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他如今建立奇功、终能如愿,虽然诰命已不能落在我头上,我还是为他欢喜... ...我与鸣哥儿之间的事是私事,与朝堂大事无关,就算他对不起我,他也从没有对不起太后和皇上,这样做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何异? 江梦枕见江梦幽桌上摆着史书,更急切地说:有唐一代,大将郭子仪在安史之乱中扶保唐皇,收复长安、洛阳,受封天下兵马副元帅,难道齐将军的作为不可追比先贤吗? 江梦幽听了弟弟一番慷慨陈词,只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也该授他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官职,再加封万户侯? 有何不可? 那你要再嫁他吗? 江梦枕一愣,讷讷道:...这又有什么相关? 江梦幽起身走到弟弟面前,你若打定主意跟他,我立刻让人降旨,如果你只是为他打抱不平,并无意与他复合,那我怎么可能让他权倾朝野?你记着,天家没有私事,他如今看似对你一往情深,三五年后这元帅夫人的诰命不一定落在谁身上,到时候他必与我们离心了,现在给了他滔天权势,以后我们用什么牵制他?我可以信任我弟弟的丈夫,却不能信一个手握重兵、一呼百应的武将,你明不明白? 江梦枕一阵哑然,江梦幽确实是懂史的、想的比他更加长远,为君之道在于制衡,如果主弱臣强必然生变,江梦幽授予蒋峰与齐鹤唳同样的官职,意在让他们互相牵制,朝臣在天家眼中不过是棋子,只有江梦枕心疼在意齐鹤唳每一步的不易,但那些并不是身为太后的江梦幽所要考虑的江梦枕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深切地感觉到,江梦幽已不只是他的姐姐,更是这个王朝的太后。 我只想为他求个公平,江梦枕垂下头道:自小就没有人公平地待他... 你是他的什么人,为他求公平?江梦幽不为所动,我可从没对他承诺过什么,是他自己甘愿保我们进京,一副随意驱策、虽死无悔的模样,现在又求封侯拜将了?玄甲军是他带出来的,可人心思安,这样丰厚的封赏之下,有几个人会抛弃荣华富贵,因对他的封赏不公而动乱哗变?齐鹤唳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我现在想想以前的事,都觉得可笑至极,你还记得我去齐家为你打盗窃官司的事吗? 他们的嘴脸,我可是历历在目呢!那姓肖的一副可怜相,齐鹤唳不分青红皂白地袒护他,齐雀巧挺直腰杆在我们面前大呼小叫,简直荒唐! 江梦幽摸着长长的护甲冷哼了一声,父母不在,长姐如母,我那时自顾不暇、让你受了委屈,放任你后来被贱人所害,身子伤了根本只这件事,我就不能原谅齐鹤唳!我以前是王妃护不住你,现在是太后了,难道还护你不住?你我枉自温柔和顺、不以权势压人,得了什么好下场?我绝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软弱... 江梦枕沉默半晌,最后只道:朝廷的事,姐姐自有安排,我本不该置喙...我想要出宫去看望齐将军,望太后恩准。 你、你真是...江梦幽叹息着说:你既无意再嫁给他,又何必与他纠缠不清? 人心易变、世事无常,我确实不再求与他长长久久,也确实禁不起再一次的心碎,江梦枕轻声道:两情不可久长,只在朝朝暮暮,一刻真心即是永恒,鸣哥儿的心也许会变,别人的也一样会变,以后的事,是谁都不能保证的人出生就注定要死,难道这一世活着就全无乐趣了?我不愿去想什么结果,只愿彼此相思的朝暮不曾虚度便好。 江梦枕无意识地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眉梢,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口气忽然泄了,她缓缓靠在凤座上挥了挥手,去吧,今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自己不后悔... 我不后悔,江梦枕走过去握了握她柔软却冰凉的手,多谢姐姐,我知道姐姐是疼我的... 江梦幽轻轻地摸了摸弟弟的脸颊,她眼望着他走出寝宫,匆匆地往齐府去了。许久后,她起身走到妆台边,拿起螺黛在眉毛上轻轻画了几笔,窗外已是春天,一树白海棠盛放如雪,她嫁给晋王时也是这样的春光正好,江梦幽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大约他们也曾有倾心相许的朝暮,可她却说不出一句我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对生长于后宅的哥儿姐儿来说,万丈荣光也比不上一个疼惜自己的丈夫。】 人物思想受时代限制! 现代女性搞事业最nb!! 我发现了,大家要求自己的狗自己打233 某种程度上,还蛮护狗子的哈哈哈哈 第92章 一刻一生 朝廷的赏赐流水似的抬进齐府, 在旁人看来颇有些冷落门庭又生光辉的意思,江梦幽在这方面倒不吝惜,金银财帛、玉石宝器堆山塞海地赏下来, 只压着齐鹤唳的爵位官职, 封了个一品的左军大将军。 宣旨的人前脚一走,玄甲军众人后脚就炸开了锅,张副将嚷道:简直欺人太甚,那蒋峰算什么东西,也配和你平起平坐! 就是!将军, 封赏如此不公, 咱们索性破开脸闹一场!江家姐弟得了天下,这是卸磨杀驴、翻脸不认人了! 你们胡说什么!齐鹤唳刚能下床,唇色还是青白的, 他很平淡地说:三年前我不过是个五品校尉,现在封了一品大将军,怎么能还嫌不足?这已是皇恩浩荡了。 嘿、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张副将使劲拍了一下手,人家欺负到你头上,你还无怨无悔地守着他!不是我说,无论你以前有多对不起江公子,你拼死拼活打下了这个天下,怎么也该还清了,何苦还要这样挤兑你? 齐鹤唳一挥手道:行了, 我让你去办的事可有眉目了吗?与其抱怨这些,不如在那件事上多用些心! 大海捞针啊, 你让我上哪儿去把早失踪了三年的人给你变出来,只当他们死了完事!张副将哼了一声,要是瘦猴儿还活着, 看见兄弟们如今的风光,估计肠子都要悔青了!我封了游击将军,老李是振威将军,都是三品,那些小官儿们一口一个将军的叫着捧着,从军时哪儿敢想这一天? 齐鹤唳笑道:我记得当年你看上了米铺家的姑娘,人家父母嫌你官卑职小,不肯把女儿嫁你,现在你再去她家提亲,想来是无有不从的了。 我为何还要去她家提亲?如今可是我看不上她了!那些五六品的小官排着队把女儿嫁我,个个年方三八、如花似玉!张副将说起这些颇有几分得意,转而他又叹了口气,你还别说,我前几日确实去米铺看了她一眼,这三年她八成过的不好,容颜衰朽、老得厉害,也不像我记忆里的模样了,我给了她父母五百两银子,不过是为了找回当年的脸面,那老两口感恩戴德,巴巴地要把她送我做妾,我却已再没有想娶她的心思了!幸而当年亲事没成,否则不是要耽误我的好姻缘吗? 齐鹤唳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权势财帛是太好的东西,对一个七品武官来说,米铺家的闺女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可在朝廷的三品大员看来,那个姑娘已连给他做妾都不配时移世异、人情翻覆,从来都是如此,一个人在这变易无常的世间守住一颗不变的本心,是何其的难! 张副将又说:你这些日子都在养伤,不知道兄弟们进城后的乐事,我手底下有个姓孙的千夫长,这人在军中以疼夫郎闻名,待他那青梅竹马的夫郎真是如珍如宝地好,这回他也得了个五品的官,你猜怎么着!我前几日竟在花街看到了这小子,妈的他还包了个花魁!我捏着这事,坑了他好几顿酒,他醉了后说,九死一生地从战场上回来,自然要好好地享受一番,人生一世,总要什么都尝过才不算虚度,他夫郎是个哥儿,他手里有了钱想尝尝姐儿的味道,可这一尝啊、就掉进了温柔乡喽,他不敢让他夫郎知道,又舍不得花魁这朵新鲜的解语花,藏着掖着的怂样别提多逗了... 两人这边正说着,那边忽然有人来通报:贵君驾到,请齐大将军接驾! 齐鹤唳一愣,随即急匆匆地拔腿就往府门跑,背上没长好的伤口扯着发疼,可他心里发热、根本顾不得这些微末的疼痛,张副将看着他的背影嘟囔着说:打了巴掌给个甜枣,这又算什么...何苦跟一棵树上吊死! 江梦枕的车架停在齐府门前,宫婢如云、内侍无数,比当年他十四岁初到齐家时排场更大,他被人搀扶着从马车里走下来,头上戴着镶嵌着脂玉的金冠,身上穿着绣着凤鸟的淡红春衫,贵气中自有一股冲淡的清雅、典丽又脱俗。他看见齐鹤唳有些气喘的站在门口,因在病中脸色发白而显得那双眼睛分外地黑,正直直地看着他,江梦枕足下一顿,也一瞬不移地瞧着他,周围有很多人围绕着他们,可那些人在他们对望的这一刻,似乎全都消失不见了,那些不用说出口的脉脉思念,已流转于三人的眉目之间,传达到对方心里。 江梦枕向来是极温柔的人,齐鹤唳早就知道江梦枕在他重伤时没有来看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此刻他更加确信,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江梦枕见他眉目舒展、唇角带笑,不自觉地也轻轻笑了起来。 三年前,江梦枕流干了泪从这里坐着马车离开了他,三年后,江梦枕下了马车微笑着向他走来,相比建功立业、封侯拜将,这一幕才是齐鹤唳心底真正的所求,与此刻相比,封赏的不公又算得了什么? 江梦枕曾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齐家,可眼前这个人到底让他割舍不下,故地重游,江梦枕也有一番感叹,他在朱漆凋残的大门前轻声说:这回,倒叫你在这儿等我了...久等了吧? 只要你肯来,多久我都愿意等。齐鹤唳看着江梦枕的脸,方才因张副将所讲的乐事而产生的郁气瞬间消散无踪,他感觉到一种久长的平静与欢愉,也许情到深处无怨尤,他就这样看着他的心上人,真觉得为江梦枕付出一切都是值得的。 内侍见三人双双要往里走,忙尖着嗓子道:贵君殿下驾到,齐大将军接驾行礼! 齐鹤唳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屈膝跪下去,江梦枕伸手拦住他道:快起来吧... 分卷(73) 贵君殿下千岁千千岁!齐鹤唳起身时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捏了捏江梦枕的指尖,在众人的环绕下,他们不能做什么逾矩的亲密举动,可就是这样隐秘的小动作反而更让人脸红心跳。 江梦枕脸上有些发红,他们曾做过夫妻,怎样亲密的事都已做过,此时却恍惚间宛如情窦初开似的,他的指尖烫得厉害,好像燃起了一簇火,你的伤好些了么?他一面往齐府中走,一面低声问:心痛症又发作了么? 背上的伤口正在结痂,不用连轴打仗,军医们把腐肉余毒刮了去,恢复的时间大约要半年,心痛症喝着孙大夫开的药没再犯过,那天我突然吐血,吓坏你了吧? 吓得我魂飞魄散,如果你有事...那时齐鹤唳若当真一命呜呼,江梦枕是绝不会独活的,他没说下去,只道:幸好蒋少将军及时赶到,救了我们一命。 等我的伤好了,一定上门去拜谢他。 他带兵去青州了,敦促着蛮人残兵撤出北境,江梦枕犹豫着说:姐姐有心要重用他,这次的封赏也是,姐姐因为我们的事对你有偏见,所以分外地提拔蒋少将军... 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受重用出去带兵,就不能在京城缠着你了,齐鹤唳不以为意地一笑,扭头看着江梦枕道:你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是更重要的,我参选羽林卫、去青州投军,不过是想为我的夫郎挣一份诰命回来,于我自己而言,倒对做官没什么执念,一品大将军已足够荣耀了。你说太后娘娘对我有偏见,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一是我当年确实大错特错,三是从小到大,身边对我没有偏见的人有几个呢?特别怜惜我、一直对我好的人,只有一个人罢了... 江梦枕好想摸摸他的头发,可又不得不顾及众人的眼光,他轻轻咬了咬嘴唇,望着熟悉却冷落的亭台楼阁缓缓道:这里真够冷清的,齐家还有什么人在?你以后就住在这里,还是另建大将军府呢? 齐老爷被狄兵杀了,老三老四和幺哥儿跟着他们的母亲卷钱跑了,齐雀巧本就疯了,没人伺候饿死在床上,太太病入膏肓,在死前让人勒死了周姨娘...她是老爷纳的第一个妾,还生下了儿子,太太永远恨她入骨,我倒不怎么伤心,只觉得解脱。齐鹤唳叹息着摇了摇头 ,我是姨娘生的,我和姨娘不受主母的待见,我怨过太太,她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在我们之间她也添了不少的乱。但现在一切都成过往,我抽出身来想想,要主母贤惠容人本就是极可笑的事,你看她死前还要带上姨娘,就知道她心里有多恨,装作贤惠也不过是在忍耐,这种恨不伤人便伤己,她抓不住丈夫,所以要抓住其他能抓住的一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江梦枕没想到,齐鹤唳竟能感同身受地去理解他最厌恶的齐夫人,多少男子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沾沾自喜,又有几个人会去反思哥儿姐儿身处其中的压抑?你真长大了,会这样想事情,他喃喃地说:以前的你总是阴郁不快,怨着自己的出身,你也和我说过这辈子不要姨娘,那时除了赌气之外,你更怕孩子和你一样出生就低人一等,到底心里还是怀着恨的,现在却能说出这样一番透彻的话,真叫我刮目相看了。 如果没有你,我怎么会想这些?若没有遇见你,我永远只会是一个阴郁无名的庶子罢了...齐鹤唳走到一处矮墙下站定,他指着生出青草的墙头道:你还记得这里吗?墙里是玉笙居,你初到齐府那天,曾经从这里走过。 我只记得玉笙居里曾养过一班小戏子,中秋节的时候还曾在这里夜宴听戏,我抽的那一折正是《牡丹亭》,江梦枕无限唏嘘地念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俨然是戏谶了。 我听的那一出,却是《墙头马上》...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说着齐鹤唳快步绕进矮墙里,江梦枕正不解其意,忽然看见他趴在墙头,像个顽童般笑笑地说:陌上春风遍,人间韵事多。镂花墙里外,忽遇神仙过... ...梦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你...江梦枕的记忆忽然被拉回十四岁的春天,在骀荡的春风里和笙管歌吹中,他从这矮墙下经过,瞥见墙头趴着一个被油彩画花了脸的孩童,他忍不住向那孩子回眸一笑,而后并没有经心地从那里走过了,却没想过那时他已遇到了一生注定的姻缘,那个孩子竟然是你... 江梦枕又想哭又想笑,在又一年的春风里,在齐鹤唳梦中无数次飘然而去的身影终于为他停留在矮墙之下,江梦枕再也不想去管众人的目光,他向齐鹤唳伸出手去,齐鹤唳也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字地说:是我,我从那时候就喜欢你了... 江梦枕嘴唇上扬,眼角却涌出泪来,三人墙上墙下地拉着手,他们已蹉跎了太多的春天,根本不在乎这一刻的他们在世人眼里是疯是傻。 梦哥哥,齐鹤唳放轻了嗓音,好似生怕会惊醒这场春天的梦,你能不能回到我身边?能不能让我一直陪着你? 江梦枕抿了抿唇,很久后才说:我有些害怕,我有很多顾虑... ...现在我们这样好,可一刻终是不能久长的,我还是没有信心不是对你,而是对这个人世间,而今我只想珍惜这一刻的灵犀,不想去想一生了。 你可以给我一刻,却不愿再给我一生了,是吗?齐鹤唳有些失望地松开江梦枕的手,他低着头从矮墙里转身往外走,心烦意乱间忽而想起张副将讲的那些事,看不见的人心着实难测,江梦枕已被他伤过一次心,破镜重圆所需要的勇气远多于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江梦枕的害怕,只是情绪难免有些低落。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齐鹤唳还没绕出矮墙,已被江梦枕一头扑进怀里,他们依偎在矮墙下,江梦枕颤声道:你生气了?我知道我这是在耽误你,我不能嫁给你,却又和你纠缠在一起,可我真是舍不得你...鸣哥儿,我舍不得你! 齐鹤唳捧起江梦枕的脸,用拇指抹去他的眼泪,江梦枕是这样害怕失去他,他心里已软得一塌糊涂,无论你嫁不嫁我,我都永远守着你,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你只看着就是... 江梦枕语声哽咽,我知道你这一刻是真心的想永远守着我,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即使以后你后悔了,我也不怨你的... 你说不求永远、只求此刻,可是每一个此时此刻,不就是一生吗?齐鹤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没有耽误我,就算你不肯再嫁给我,这一刻我们已在一起过这一生,这便足够了。 在江梦枕心里,齐鹤唳一直是被他怜惜着的孩子,可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对他深情而包容的呵护,齐鹤唳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可以依靠的人。他会为他荡平天下,也会抚慰他的伤心难过,那只生着枪茧的手抚在他的长发上,江梦枕觉得他的动作因珍视而轻柔无比,他闻见齐鹤唳身上清苦的药味儿,一颗心瞬间融化在这春光里,废弃的园林中野花摇曳,而他也仿佛变成了一朵被齐鹤唳捧在掌心上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齐二狗点播一首《我只在乎你》送给梦哥哥! 建功立业摆脱了自卑心态的狗儿长大啦! 第93章 深情代价 江梦枕小时候读诗词, 曾以为感情是风花雪月、赌书泼茶,是想起对方就感觉到甜蜜而轻松,但在他嫁给齐鹤唳以后, 他才发觉感情是沉重而复杂的, 因互相亏欠而纠缠至深,如果只有肤浅的欢愉而没有彻骨的疼痛,也许如潮的世事早就把他们冲散了。也许有的人被幸运眷顾,能够无风无雨地厮守,但江梦枕不知道那样的感情是否也能承担得起两个人生命的重量, 和时间漫长的消磨。 又或是因为他喜欢的人恰巧是齐鹤唳, 从小到大齐鹤唳的感情总是压抑而隐忍的,他给了江梦枕执着感情的同时也因为他的偏执令他们的感情生出许多波折,于这一点江梦枕并非丝毫无怨, 但在这个拥抱里,他忽而明白只有这样的偏执的齐鹤唳才会对他如此执着齐鹤唳对他的感情从来与生命同重,他若要接受这份沉重的感情,就等于要接纳齐鹤唳的整个生命,他不能只要他的执着、而不要偏执,只要他的勇武、而不要戾气,只要他的好、而不要他的坏。 感情从来不是多么理想化的东西,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若要一份足够深重的感情,必然要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 这也许才是世间感情的真相。即使有江梦枕这样的容貌、修养、家世,求一份矢志不渝的真情也几乎折进去半条命, 众生间的薄情聚散由此便可想见,不过是来来去去、浅尝辄止,人没有真情真爱也是一样的活, 说不定还能活得更惬意、更潇洒。 但于江梦枕自己来说,他是愿意付出代价换取一份真情的,他生来什么都有,唯独没尝过衷情的滋味,更何况他天性里自有一段温柔,生来就要爱人,他的珍重芳姿不过是怕这腔情意错付与人。齐鹤唳觉得江梦枕是他的观音,其实一点也没有错,只有观音才会一直心怀悲悯地怜惜着他,用丝缕缠绕的柔情让他脱离苦海、将他渡至彼边。 他们看似不相配,其实非彼此不可,除却江梦枕,没人会再给无名时的齐鹤唳那么多的温柔,而齐鹤唳报之以功成名就后的坚守,富贵权势是怎样的移人性情,太多的人是只可共苦、不能同甘的。这种执着的守候,固然是因为齐鹤唳本人的性格,更是由于江梦枕付出了足够多让齐鹤唳无法抛舍的东西,只想平白得到一份厚重执着的感情,而自己丝毫不想受伤与付出,那是很荒谬可笑的事。 他们从矮墙里转出来,牵着手走在春风里,后面的内侍宫婢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这下可要谣言四起了,江梦枕摸摸发红的眼角,破涕为笑,贵君和大将军的私情,京城百姓的茶余饭后可算有的嚼说了。 齐鹤唳用拇指来回磨蹭着江梦枕柔滑的手背,恋恋地说:...那我放开手?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只怕对你不好。 不,我要你拉着我的手... ...江梦枕玩笑着说:若说得太难听,我干脆就再嫁给你好了。 那我真巴不得他们说得难听些,齐鹤唳笑了一下,看着江梦枕道:梦哥哥,我觉得你心里还藏着事没和我说,我知道你有顾虑,若能再次娶到你,我只希望是你自己选了我,而不是因为任何别的人、别的事,逼着你又不情不愿的回到我身边... ...我可以一直等。 江梦枕轻轻嗯了一声,柔声道:其实我当初嫁你时,也没有不情不愿,只是太突然了,你又比我年纪小... 所以我急着长大、急着出人头地、急着让你喜欢我,那种迫切的心态让我做了太多错事,如果一切能从来那该多好,我一定会好好的珍惜你,不会再让你那么难过。 以前你也不是不珍惜我,只是在和自己别扭,我做的事也很欠妥当,所以你也要和我闹别扭,好像只有那样,才能证明我是在乎你的... 再回到这儿,我好像看开了很多事,齐鹤唳站在挽云轩之外,很慢地说:我也想过辟府别居,可这里有太多不可替代的记忆,无论好的坏的、都是不该忘记的,我自觉现在能担得起那些喜怒哀乐,没必要全都翻篇不要,这么想着,倒没什么重建府第的必要了。 也许是功成名就将齐鹤唳从压抑自卑的深渊里解救出来,又或许是江梦枕不断施予的温柔让他的乖戾阴郁逐渐变得平和,齐鹤唳的心境很明显地开阔起来,以前的齐府犹如泥潭将他牢牢困锁,现在他已成为了这里的主人,可以把此处任意改造成他喜欢的模样,逃避总是一时的,不看不听不想不代表不存在 ,勇敢直面才能真正解脱,他选择重新住进齐府,正因为他已经战胜并接受了曾经卑怯的自己,也只有同自己和解,他才终于有余力去好好地疼惜江梦枕,呵护他的害怕,甚至成全他有些自私的舍不得,而不再像以前一样处处觉得匮乏不足,总在原地兜圈、自寻烦恼。 二人走进挽云轩中,江梦枕看着内里简单的摆设,摇头道:这屋里也太空荡了,实在不像大将军住的屋子,难道你手边没有钱用?是不是姐姐在这方面也克扣了你的? 这你可冤枉了太后娘娘,财帛金银真是流水般的赏下来,全堆在库房里头,只是钱再多,却也没有当家管事的主母,懂得如何去调理安排,齐鹤唳笑着道:我在这儿养病,守在外头的是一队玄甲军,给了钱让他们去添置些东西,这伙人竟买了一百坛好酒回来,你叫我说什么好?我也没精神一一安排,底下的人也不敢做主,就这样瞎混过着罢了。 江梦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头一个丫鬟走进屋里向他纳头便拜,江梦枕见她身形,心里一颤道:可是绛香吗? 公子!绛香叫了一声,眼泪随之掉下来,绛香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公子了! 好丫头,江梦枕俯身亲自搀她起身,我还记得,你当时说希望咱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若不是齐家的家生子,我离开时是必要带你走的! 旧日主仆相见,自有一番问候倾诉,江梦枕得知绛香嫁给了秦戈,不免更有一种各人的姻缘早已注定的感叹,就像他与齐鹤唳一样,他初到齐府时又焉知那个趴在墙头的顽童将会是他的丈夫?绛香与秦戈自幼相识,亦想不到会因一场战乱走到一起。 江梦枕握着绛香的手,向齐鹤唳道:你方才不是还在发愁没个管事的人吗?这丫头当年跟着我,是最伶俐能干的,我所信任的人除了碧烟就属她了,你只管放手让她去裁夺添置府里的东西,想来是挑不出错的... ...只是一条,她是我的心腹,你把管家权给了她,以后你在府里做了什么,我大约都能知道了,你若有事怕我知晓,干脆还是换人去用。 我只怕没人和你通气,又或是你根本不在意我在府里做些什么,你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我真是巴不能够呢! 齐鹤唳二话不说,当场就把库房的钥匙给了绛香,让她不必吝惜财物,把府里弄出个模样来,绛香看看江梦枕、又看看齐鹤唳,直直跪下说:多谢公子、多谢爷!我本来有心要和公子走的,而今看来,倒大可以在这儿等着公子回来了... 齐鹤唳与江梦枕四目相望、都没说话,绛香看着两人的神情,只觉得他们之间竟比过去更有一种契合的温存,比之以往一个闷闷不乐、一个郁郁寡欢不知强上多少倍,她自然也没忘记过挽云轩中曾发生过的事,江梦枕的痛呼和被血浸透的床褥在她记忆里磨灭不去,无论江梦枕是否是玩笑打趣,绛香已打定主意为他做个探子,暗暗瞧着齐鹤唳是否值得江梦枕再次托付。 分卷(74) 江梦枕又待了一会儿,在日落前回宫去了,齐鹤唳望着他远去的车架,心里虽然不舍却没有了以往那种压抑的难过,因为他知道江梦枕还会再来,雪地里的一个吻、春风里的一个拥抱,他们已经确信了对方的感情,即使江梦枕如今已不再是他的夫郎,齐鹤唳却比当年更加踏实安心,他知道江梦枕喜欢着他、舍不得他,这就已经足够。 蒋峰领兵从青州回来的时候,整个京城里都流传着贵君与齐大将军的韵事,他自觉错过了追求江梦枕的最佳时机,在齐鹤唳上门道谢的时候摆出一张冷脸,愤愤地说:不就不信我哪里不如你!江公子已在你那里吃过一回亏,怎么还肯往火坑里跳? 齐鹤唳也没辩驳什么,只说:我从十二岁就喜欢他了,到如今已有十几年了。 那又怎么样?蒋峰不服气地说:喜欢江公子那样的人并不是一件难事,任谁都能做到! 齐鹤唳微微一笑、告辞而去,蒋峰心里憋着这股气,暗下决心也要喜欢江梦枕十年,让齐鹤唳再也不能在他面前显摆自己的痴情。可一年后他认识了一个把马球打在他额头上的哥儿,三年后,在他又一次的明确拒绝后,他看见了那个一向明媚无忧的哥儿眼角流下的泪,在那一刹那,他感觉到心脏无法忽视的疼痛。 在蒋峰宾客如云的婚礼上,他穿着大红的喜服特意去向齐鹤唳敬了一杯酒,众人惊讶地看见朝中针锋相对的两位大将军举酒对饮,蒋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着齐鹤唳极黑的眼睛在一字一字地说:...是我输了。 时间偷走了太多东西,也会带来许多馈赠,蒋峰输得心服、更输得甘愿,他在洞房花烛夜悄悄又和自己打了个赌,希望能让他的夫郎永远这样欢笑,他相信自己这次一定能赢,绝不会再一次输给齐鹤唳。 作者有话要说: 我着实不知,从头到尾都在虐受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大约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想象的火葬场, 也许大家觉得伤病的疼痛不算什么,原生家庭的困局也能轻易摆脱,不公的待遇又不是受在虐他, 所以里外里齐二毫发无伤,身不动膀不摇地追回了梦枕, 那我也真的不会写了= = 在齐二没有真正背叛他的情况下,以梦枕的为人,是不会去有意虐他的, 他的温柔是他最可爱的地方,他永远对齐二心存怜惜,也是齐二之所以爱他至深的原因, 我喜欢这样的梦枕,也可怜身负原罪的齐二。 不知大家有没有和原生家庭不咋幸福的朋友接触过, 我曾有一个朋友,对感情和安全感的需求简直是无底洞.........能把人逼疯了一般的需索情感价值, 齐二这个人物某种程度上有他的影子, 从心理学上讲,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人一辈子都很难克服, 太多人一生都在试图治愈童年的伤痛,却终不得解脱。 文的前一部分梦枕和齐二的关系就是如此, 齐二每次看似有一点进步和醒悟,其实不过是在原地踏步, 那时候虐的不只是梦枕,齐二也从来都没有开心过, 后来他真正把自己与原生家庭撕裂开, 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个梦枕, 没有梦枕,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齐二这样缺爱的人,能遇到梦枕这样富有爱的人是很幸运的,正如凹凸正好相嵌, 我希望我的朋友也能被人温柔地拯救。 第94章 两手空空 武溪春与家人回到了京城, 武家在朝中素来中立,武大哥又是义军领袖,武阳伯回到京中立刻官复原职, 还得了不少封赏, 门前车马如同流水,都是要攀交叙旧的亲朋故友,往来皆是显贵、入门无一白丁,父兄如此得势,那些曾鄙夷武溪春与夫家和离的人, 一个个全都笑脸相迎。 在这群人中, 有个面目斯文的男子天天牵着一个小孩儿徘徊在武家门口,他也不求人通报,只抻着脖子看着进出的人, 似乎是在等人。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权贵人家的下人是最会看人眉眼高低、更会捧高踩低,新来的门子并不认得那男子,那人与孩子穿得也不算破烂,只是与每日进出的高官勋贵相比,这人身上明显有一股失意不得势的冷落萧疏,让门子也懒得主动去与他搭话。 英扬骑马来到伯府门前,他下了马把缰绳往小厮手里一扔,门子立刻迎上来谄媚道:国公爷可算来了, 让我们公子好等!前儿个听润墨姐姐说,公子嘴上不说, 心里可一直在等着您呢,说您一回京就不见人影,八成是被花花世界绊住了脚... 英扬挑眉一笑, 他父亲在一年前因病离世,他已袭了英国公的爵位,穿着一身的紫绶华服,狗屁的花花世界,难道爷也是刚进京的土包子,爷自小什么没见识过?圣上降旨让我主管刑部,这几日不眠不休地翻检卷宗,这才得了个空儿,马不停蹄地上这儿报到,你们公子只会编排我!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扔给门子,又问:我让你留心看着,可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吗? 谢国公爷的赏!门子点头哈腰地说:来往的都是各位体面的大人,若说可疑的人...那边那个领着孩子的男人天天在府门前转悠,却又不让人通传,真真奇怪! 英扬回头一看,正和站在石狮子旁边的安致远对上了眼神,诶呦,瞧瞧这是谁!他大步走过去,脸上带着笑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安大状元、永安伯!哦,不对,大乱前你跟镇国公过从甚密,太后最恨镇国公一党,你已被削了爵了汲汲营营,最后还是一无所有,看你起高楼、看你楼塌了,你说这老天爷是不是还是开着眼呢? 英扬!安致远恨得牙痒,你如今是春风得意,何苦往别人伤口上撒盐! 是你自己到这里来讨我的羞辱!英扬沉下脸色,用马鞭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你还有脸来见小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李青萝死了,你孩子也有了,又想挽回小春了说不定还想借着武阳伯府的实力东山再起!你想的倒美! 安致远恼羞成怒,急急道:我和桃源的事轮不到你管!我们做了五年多的夫妻,岂会没有真情?李青萝不过是个意外,现在她死了,一切也该拨乱反正,我对桃源的心从来没变过! 是,你想害他、想占他便宜的心从没变过!安致远,你他妈真不是个男人!英扬挥起马鞭在安致远脸上狠狠抽了一记,小春儿的事怎么轮不到我说?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你别再做春秋大梦,你来这儿一次、我就让人打你一次! 安致远倒在地上,他怔怔捂着脸,一瞬间与武溪春婚后甜蜜的场景全涌进脑海里,他们也曾有过花前月下、赌书泼茶的美好日子,一切全因为李青萝的怀孕而分崩离析,英扬提着鞭子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冷笑道:我刚才说错了,你也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个儿子!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懵懂地站在一边的小男孩儿,为了那个女人、为了这个孩子,你抛弃了桃源,可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你,你说多奇怪! 英扬把马鞭塞给门子,让他以后看见安致远就打,不许这人出现在伯府附近,他一边往府中走,一边悄悄松了口气,其实他有些害怕武溪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见到安致远,被前夫的哀求和花言巧语动摇了嫁他的决心。远远地,英扬看见武溪春以手支颐正在小亭子里读书,他快走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只草编的蚂蚱,悄悄放在武溪春的肩膀上,轻笑着说:小春儿! 突然出声,吓我一跳!武溪春捂着心口回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在山里避难时天天守着我,早憋坏了吧?这一进了城啊,撒欢儿似的人就没了,你花街柳巷里的老相好,可想坏你了吧! 英扬见他眉目灵动的模样,脸上笑意更浓,诶呦呦,我就是真有老相好,也被武公子的醋味儿熏死了!早就说了,那不过是障眼法,我若不闹出个风流的名声,只怕京城里的哥儿姐儿要排队嫁我,我怎么等着心里的那个人呢? 臭不要脸... 诶,小春儿,你肩膀上是什么? 武溪春疑惑地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碧绿的草虫正趴在他肩膀上!他从小最怕这些,大叫一声扑进英扬怀里,英扬抱着他笑得打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别怕别怕,虫子是草编的,你怎么每次都上当? 武溪春狠狠捶了他的胸口一下,我还要问你!你怎么从小到大玩不腻呢? 因为你的反应每次都太招人爱了...英扬语声一顿,停了一会儿才又说:我刚才遇到一个人。 武溪春在他怀里抬起头,谁? 安致远... 武溪春一愣,而后不太在意地说:他也回京了,可又与我们什么相干? 李青萝死了,永安伯的爵位也被太后褫夺了,他现在一个人带着那个孩子...英扬紧紧搂着他说:其实,我一直有件关于安致远的事没和你说。 什么事? 等你嫁给我以后,我再告诉你,不然我总觉得不踏实! 你还和我卖关子,武溪春拍了一下英扬的肩膀,你爱说不说,反正他的事我也没什么兴趣知道。 两个人正说着话,那边跑来一众仆从,气喘吁吁地说:贵君驾到,公子快去接驾吧! 太好了,梦枕来看我了! 武溪春喜笑颜开,转身就往门口走,英扬在他身后叫道:好个重友轻色的武公子,你就这么走了? 你算哪门子的色? 武溪春回头用手指了他一下,你给我老实点,若还敢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小心我哥打折你的腿! 英扬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笑着从地上捡起那只草编的蚂蚱,自言自语地说:小春儿,你可终于是我的了... ...安致远那个蠢货,自以为城府深沉,费尽心机地用阴谋算计别人,到头来却被人骗得团团转,真是报应不爽,活该他为别人养儿子! 华胥!武溪春紧紧握着江梦枕的手,眼眶发热地说:想死我了,自我回京后,一直想去见你,只是宫中难进,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桃源,你可好吗?两人虽三年未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之感,江梦枕柔声问道:战乱离京时,你受苦了没有?躲在山里的日子好过吗? 有英扬一路照顾着我与家人、有惊无险...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内侍尖声道:武公子还未向贵君殿下行礼,万不可失了礼数! 武溪春怔了怔,随后赶紧下拜,江梦枕一把拉起他,向跟随的宫婢仆从道:我们之间不讲这些,你们下去,让我和武公子单独说会儿话。 宫人们应声退下,武溪春感动道:华胥,你如今已是贵君殿下了,可对我还像以前一样,你真好! 就像你给我取的字一样,这富贵繁华不过是华胥一梦,贵君不过一个名号,我还是江梦枕罢了。二人一同往伯府里走,穿过花园时,江梦枕轻声道:我还记得,那年你在这里念的那首词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正恰切是此情此景,武溪春把这首词接续下去: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那时花宴事发,我们在屏风后面偷偷听到安致远在父母面前求娶我...我那时不知道有多欢喜,怎么能想到以后的难堪?又怎么能想到,十年后我们再在一起读着这首词,竟是我又要嫁人的时候。 英扬这么多年不离不弃地守着你,他定是你的良人。江梦枕望着好友道:桃源,我真佩服你,你从来都是比我更加果断勇敢,安致远失去你一定痛悔无比。 你还说呢,我回京后听见了你和齐大将军的流言,真叫我惊讶,要我说,你才是真正有勇气的那个,我是绝不可能再和安致远在一起了,想起他的脸我就会感觉到一种喘不过气的难受,齐二...齐大将军把当年的事和你解释清楚了吗?我还记得你当时有多难过,我是感同身受的,难道你是因为他的扶保之功才原谅了他? 江梦枕摇了摇头,我在意的是他的心,我们和离三年后,他在危难时又出现在我面前、为我舍生忘死地拼杀,身边没有肖华,已经证明了他当年没有骗我。既然他没有喜欢别人,那么这些年,他心里一定也是很苦的,我还能恨他、他又能恨谁?我们之间只能说是阴差阳错,他不是安致远那样的人。 齐鹤唳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好事,才能遇见你?武溪春叹息道:若是我,就算他有苦衷、有误会,也绝对不会再回头了,伤过的心总比别处脆弱,想起来就要疼一下,我不想再看那些伤痕,只想全部翻篇过去、重新开始。 二人进了武溪春的屋子,一只雪白的猫正卧在罗汉床上打盹,好可爱!江梦枕试探着摸了小猫几下,你又养猫了,是从哪儿来的? 英扬送我的,有一段时间,我一想起雪宝就会哭,他特意找来这只和雪宝很像的白猫,和我一起养大了它,这回我肯定会好好地保护它... ...武溪春坐在罗汉床上,微笑道:看你这么喜欢,不如你也再养一只? 不了,江梦枕很慢地说:我以后都不会再养猫了,我想把我对猫所有的喜欢都保留给云团。 武溪春看着他的表情,半晌后重复地说:齐鹤唳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好事,才能遇见你? 武溪春与英扬的婚礼极其盛大,英国公府里一片的红,而比武溪春连绵十数里的嫁妆更引人讨论的,是安致远发疯般的一场大闹,他跪在地上拉着武溪春的衣摆,痛哭流涕地说:那孩子不是我的!李青萝那个贱人骗了我!她为了让我们分开、让我娶她,才设下这个毒计!那个贱人害苦了我桃源,求你原谅我、求求你别嫁给他! 武溪春一个字也没有说,安致远被赶来的家丁拖了出去,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英扬掀开他的盖头,捧着武溪春的脸左右地看,今儿是咱们大好的日子,你可没为安致远那混蛋掉眼泪吧? 分卷(75) 你想什么呢?武溪春覆住他的手道:我只觉得痛快!他和李青萝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一对儿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英扬笑着举起和合卺酒,本来说在花烛夜给你一个惊喜,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知道了真相,我在当年刑讯那个在你茶里下药的小厮时就知道了,他就是李青萝的奸夫说奸夫也不恰切,李青萝给了他钱让他出力,好赖上安致远,他自然当作一桩美差。 好啊,你早知道却瞒着我,怎么,怕我回头吗?武溪春点着英扬的心口说:你记着了,我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的!你以后若敢和哥儿姐儿过从甚密,不管有事没事,我只当作有,宁可误杀不可放过! 我真是娶了个好厉害的夫郎!英扬抱起他往床上一扔,两个人打打闹闹地在花烛的烛影下吻在一起... ... 武溪春三个月后就怀了身孕,安致远得知后许久都没缓过神来,他浑浑噩噩地在荒凉破败的永安伯府中四处乱走,忽然听见两个婆子在廊下说话。 小少爷让那奸夫领走了,万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 哼,你是后来的,不知道这里头的事,你当那李青萝是什么好东西?从小就懂得用柔柔弱弱的模样狐媚男人,她做出这样的事真不稀奇! 那伯爷...不对,是安爷,是不是得另娶一房绵延子嗣啊? 诶呦,你别提这事了,我告诉你啊,再娶多少都没用! 什么意思? 老伯爷的赵夫人是妾抬的妻,她毒杀了当时的主母,也就是安爷的娘,她那样一个厉害人物,怎么会给自己留下祸患?她不敢真动年幼的安爷,却在他饮食里下了一种绝嗣的药嫡长子不能绵延子嗣,继承伯府的自然是她儿子了!哪想到安爷也是个狠角色,多年后撺掇知情的仆人把赵夫人告上京兆尹,她被腰斩死在街市,安爷以为自己报了仇,却不知道身子早被她毁了,还怨自己的夫郎生不出儿子! 安致远脑子里嗡的一声,听那婆子又道:我以前是伺候张夫人的,在安爷与夫郎和离后听她说起,她一直也是知情的,只不过不说罢了。呸,真是狗咬狗一嘴毛,没一个干净的,深宅大院里的腌臜事儿太多了,人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儿,互相害来害去!娶那么多老婆生那么多儿子干啥呢?斗来斗去的,你看看如今这里多冷落... 安致远已听不见那婆子又说了什么,恍惚中他听见一个少年轻软的嗓音:你家的事也太乌七八糟了,我真想帮帮你,可是又没有办法... ...我赠你一个字吧?就...潜渊二字如何?潜龙于渊,有朝一日你定能一飞冲天,得到你应得的一切! 继而有个老人的声音,金麟岂是池中物,只应漂母识王孙。归荣便累封诰命,为报当时一饭恩。小孩儿,你命里有一贵人,你此生的荣辱兴亡皆系于此人一身,你若辜负了他,一生功业尽付东流... 安致远这才悟透,原来他命里的贵人从来都不是给他一碟冷饭的李青萝,而是那个为他取字、扶助他于微末的武溪春。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精于算计的安致远最终也陷于重重圈套罗网之中,越是什么都想要,越是落得两手空空。 作者有话要说: 小武的故事告一段落! 第95章 一念之贪 老李, 找我啥事?张哥一脸宿醉的疲惫,拿起桌上的茶水往嘴里猛灌。 你不在官署,又去哪儿鬼混了?老李闻见他身上腻人的脂粉香气, 皱眉道:咱们进京将近一年, 以前没吃过见过的差不多也玩了个遍,你也该收敛些,小心同僚参你一本沉迷酒色、不修军务。 张哥一挥手道:你可别提了,最近出了一桩事,让我心里好生难受!我手底下有个姓孙的千夫长, 他与他夫郎自小在村里一起长大, 青梅竹马很是恩爱。进京后他得了个五品官,手里也有了俸禄赏银,胆也大了、心也花了, 瞒着他夫郎去青楼包了个花魁,闹到借钱欠债、夜不归宿。债主到他家去找他要钱,这事到底让他的夫郎知晓了,哪想到他那夫郎是个烈性的人,去青楼把他和那花魁捉奸在床后,一扭脖子竟投了河!小孙吓得赶紧下水去救,结果两个人都没上来! 他以手握拳在额头上敲了几下,长叹了一声,你说这是什么事儿?以前没钱, 两个人一起过着苦日子,恩爱美满、羡煞旁人, 怎么有了钱当了官,反倒闹到这样收场?我昨儿去花街找那花魁,本想问问她小孙的事, 可你猜怎么着?小孙才死了几天啊,那婊/子已经重新接了客,一滴眼泪也没为他掉,以前包她的钱、送她的东西一分也不肯拿出来,哪对小孙有什么真情?不过哄着他图钱罢了!我也看透了这些,所以才大醉了一场,真不值得、真不值得... 老李闻言也是一阵唏嘘,人人都觉得钱权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可殊不知有钱有势后守不住自己的本心,只会带来无穷的灾祸。诗里说得好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村里的贫贱夫妻反而得以一世相守,随着钱权而来的诱惑伴随着危险,常让人以一念之贪、一时新鲜误入歧途,悔之晚矣。 可见有钱、当官,不一定是好事...老李回头向内室里喊了一声,你出来吧,张哥已经来了! 谁啊?张哥见屏风后晃出一个瘦小的人,他定睛一看这人竟是多年不见的瘦猴儿!他突地站起身道:怎么是你?!你不是带着肖华逃走了吗,怎么还敢回来! 瘦猴儿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他见老李与张哥都是一身锦衣官袍,用手拉了拉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涨红着脸说:兄弟们如今混得这样好,我只求你们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我一把,我当年是一时糊涂...若没离开营里,说不定现在也是三品的将军,我可真他妈后悔! 瘦猴儿年纪轻轻,脸上已长满了皱纹,一副饱经风霜之色,这几年显然过得极不如意,张哥看着他道:齐大将军一直在找你们,他可是恨毒了肖华,什么救命之恩都没用了,他的孩子死在肖华手上,夫郎也因此与他和离了,所以你们也别想再讲什么通融的恩情! 大将军恨的是肖华,又不是我!瘦猴儿急急地说: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他在牢里哭哭啼啼的求我救他,说是小齐恩将仇报,只有我才待他最好,我鬼迷心窍带他跑出京城、躲进偏远的村落里。他若肯跟我好好地过日子,我也就认了这辈子没有为官做宰的命,可他这个人早被养大了胃口,心比天高、命里下贱,岂能安分? 瘦猴儿满脸厌恶地狠狠呸了一声,再看不出当年对肖华的讨好与热切,自从你们进了京城,齐大将军名声大噪,他这心就又活络起来,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个诰命夫郎,见天的骂我没用他倒忘了,我的前途是被谁毁了?!我的积蓄早就让他败光,一个月前我忽然发现他桌上有一瓶值上百两银子的玉容膏,我问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我起了疑心跟了他几天,发觉他早就和村里的货郎勾搭上了,为了城里的脂粉钗环,不知给我戴了多久的绿帽子! 老李与张哥同时啊了一声,这才知道为何瘦猴儿对肖华态度大变、 恨得牙痒,加之看见昔日的战友全都扶摇直上,更把身贫位贱的一腔怨气都算在肖华头上,因而越想越不上算、越琢磨越是憋屈。从爱之欲其生到恶之欲其死,舍了前程带着肖华逃出生天的瘦猴儿,现在却想亲手把他送回牢房,换取自己的功名仕途,世事的讽刺与吊诡真让人哭笑不得。 如果我把那贱人绑来,向大将军负荆请罪,无论是凌迟还是砍头,只要贵君殿下出了气,我是二话没有,他早就该死,这几年都是赚的!你们说我这算不算戴罪立功?能不能混个官儿做?瘦猴儿灰暗的脸上冒出光来,张哥,我刚听你说手下死了个五品武官,你看我行不行?你可给兄弟留着这位置啊... 张哥愕然地看向老李,老李只得劝阻道:瘦猴儿你别因为一时气愤做出后悔终生的事儿,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刚才老张说的事儿你也听见了,你当为官有钱是什么好事儿?以前你对肖华的心我们都看在眼里,两个人好好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你去吧,我们哥俩只当没见过你,绝不会和大将军提起半个字...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瘦猴嚷道:我以前有多喜欢他,如今就多恨他!他辜负了我的心、毁了我的前途,一心只想着攀高枝儿,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你们说得倒容易,要你们跟过去一样做个七品武官、或是回乡里种地,你们还愿意吗?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兄弟已经求到你们府上了,你们要还顾着以往的情谊,就帮我在大将军面前说几句好话,若根本不想帮我,又何必用这些淡话来搪塞?我也知道,我这个贱民不配和两位将军称兄道弟... 张哥哪儿听得了这个,被他一激立刻拍着胸脯道:好,我去帮你去和齐大将军说,他把寻找你们的事交给了我,这次也算给他一个交代!你把肖华带进京来,他犯的事是谋财害命,害的还是当朝贵君,见了官必然是活不成的,你可知道? 我当然知道 ,这贱人早就该死了!他若死在三年前,又岂会误了我的事?他就是个虚荣的贱货,他喜欢谁、谁喜欢他,都会倒霉!瘦猴儿怨毒地转身而去,张哥与老李面面相觑,当年他们同在青州投军,不过都是最底层的大头兵,现而今四人的际遇却天差地别,怎不叫人感慨丛生、无限唏嘘。 张哥去到齐府求见齐鹤唳,齐鹤唳的伤已然痊愈,却仍然深居简出,也不与同僚交际应酬。他的功劳摆在那里没人敢轻视,可又能看出太后对他的排挤不喜,其间还夹杂着他与贵君的风流韵事,朝臣们都是人精,因而他虽然位高权重,门前却显得颇为冷落,没什么人来主动拍马结交。 在旁人眼里,齐鹤唳这个首功之臣视并不得势,估计心里必然怀着怨愤,可对于齐鹤唳自己来说,这反倒是他一生中最放松平静的时候,江梦枕每次从宫里出来找他,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更多,功成名就的齐大将军一天天地在与阴郁自卑的齐二少爷和解。齐鹤唳对江梦枕的感情,让他不甘平庸的进取抗争,而江梦枕给予他的感情与温柔,让齐鹤唳破损压抑的灵魂终于得到修复与完足,仿佛是一团晒干的茶团被热水冲泡,他以往总是紧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望着江梦枕时眼里隐忍的痛苦也被平和的欢悦取代。 喜欢一个值得爱的人,会让一个人的生命里充满辉光、乃至得到拯救,而爱上一个不值得的人,只会把人拖进泥沼里,使人变得不幸甚至被彻底毁灭。张哥见到齐鹤唳时,他正在在花园里亲手搭建一个秋千,他低着头用手摩挲一块木料,生怕上面会残留下一丁点的木刺,伤到了以后要坐在秋千上的人。 大将军,我有事要说...张哥咽了口吐沫,觑着齐鹤唳的脸色说:您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瘦猴儿很快会带肖华回京。 嗯?齐鹤唳豁然抬头,怎么回事? 张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一说,齐鹤唳沉吟半晌,他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世情变幻的荒唐感,他缓缓地说:既然如此,就让瘦猴儿以通奸罪把肖华告上官府,根据我朝刑法,有夫通奸者去衣受杖、杖一百,与打死无异了,不必去翻以前的事,又惹梦枕伤心一次。 明白,必然不让他牵出大将军与贵君的事,那瘦猴儿之后... 之后你给他一笔银子,让他离开京城,他这样的人是不可共事的,就算你让他在你手下做个五品官,日子一久,他仍会心怀怨怼,觉得应当与你平起平坐,若他当时没有逃走,也许比你混得更好,岂会记得你的好处? 张哥一愣,想到瘦猴儿言语里的不甘与怨毒,也觉得心凉,便答应着去了。齐鹤唳深深吸了口气,一直搁在心里的刺终于要拔去了,肖华本是他的恩人,到最后大恩成仇,起始处皆在于一个贪字。人性从来是不满足的,得到了一点甜头便想要更多,齐鹤唳还能想起肖华在他面前故作乖巧、善解人意的模样,好像一心为他与江梦枕出谋划策,委委屈屈、柔柔弱弱地仿佛只求一点关注。若果不是血姬草事发、齐鹤唳又对江梦枕从无二心、加之他不顾一切地叛出齐家,在各种考量下纳妾是极可能的事,齐鹤唳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毛骨悚然,那样的话他就会永远失去江梦枕,亦不可能成为今天的齐大将军幸而他足够地爱江梦枕,而江梦枕的爱也引领着他变成了更好的男人。 其实肖华未必有多么地喜欢齐鹤唳,但齐鹤唳让他看见了全然不同的生活,肖华本来只有一点贪心,想名正言顺地继续享受这种钱权带来的好处,后来经人挑拨、更兼本性的恶欲膨胀,使得他在齐鹤唳明确地拒绝之后仍不死心地去向江梦枕与孩子下手,佛经里说人有五毒心:贪嗔痴慢疑,贪在首位,因为一念之贪,常常恶果无穷。 很快,一场通奸官司在京兆尹开堂,人证物证俱在,通奸的哥儿被扒光了衣服、堵着嘴打死在当街,被围观的人指点唾骂。牢头喝了酒后醉醺醺地说,这哥儿八成是个疯子,他在牢里大喊自己是齐大将军的救命恩人,要人去请大将军来牢里看他,又说他本该是一品诰命夫郎,却沦为村人之夫,岂能甘心?后来又开始大骂贵君殿下,指着老天问他到底比江梦枕差在哪里,为什么江梦枕总是什么都有,而他已经这样凄惨,老天还不肯放过他... ... 死了也是个不上算的怨鬼呦!牢头咂摸了两口酒,要死的人我见多了,撒癔症的还是头一回见,任他喊破了喉咙,又有谁在意?都是自己做的孽,怨不得别人,他羡慕贵君还不如羡慕老头儿我,我喝着小酒美过做神仙,他却年纪轻轻就成了黄泉之鬼,可见这人呐,还是知足常乐! 第96章 隐情真相 肖华身死的消息传进宫里, 江梦枕怔然许久,而后一刻也不能等地出宫去见齐鹤唳,齐鹤唳正在花园里往秋千上缠五色丝绸, 见他来了脸上立时露出笑意, 我正想你你就来了,正好,快来试试这个秋千... 你还装傻,肖华怎么突然冒了出来?又怎么会被告上京兆尹?江梦枕走到他身边,仰着头问:你知不知早就知情, 为何不跟我说? 齐鹤唳让他坐在秋千上, 蹲在他身前道:他背夫偷人罪有应得,可不是我让人冤枉了他,自作孽不可活, 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他被当街杖杀,你只觉得痛快便是,他为了自己的私心,害了我们的孩子、害得你我误会分离,不是我故意瞒你,你若再为他这种人费上一丁点儿心神,我这个把他带进京来的罪魁祸首,更要以头抢地、长跪赔罪了。 分卷(76) 江梦枕摸了摸齐鹤唳的脸颊,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只是太过震惊,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个人...让我痛苦至今,他虽然死了,可我却还是不能原谅他, 他不仅杀死了我们的孩子,还让我再不能... 他哽咽地说不下去,齐鹤唳一阵难受起身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江梦枕抱着他的腰呜咽着哭了出来,齐鹤唳的心肝腑脏都要被他哭碎了,他不知多恨自己当年的愚蠢糊涂。两个人之间的事总有商量转圜的余地,一旦扯进了第三个人,马上就变质变味,插入者成了捅向对方心坎的刀,齐鹤唳为了一时的意气把心爱的人伤到如此地步,他悔不当初,却说什么都已晚了,只有低头轻吻着江梦枕的发心,喃喃道:都怪我不懂事,让你难过了... ...他的出现,让你再不能信我了、不肯再嫁给我了,是吗? 江梦枕在他怀抱里摇了摇头,闷闷地说:我不是不肯,是不能... 为什么不能?齐鹤唳捧起他的脸,用拇指轻柔地抹去他脸上的泪,梦哥哥,我不是在逼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在顾虑什么,我们现在这样的好,除了没有住在一起,和成亲有什么区别呢?我想天天见到你,更不愿街头巷尾的无聊小民天天把我们的事当作谈资你明明是世上最贞静贤淑的哥儿,嫁了我这样一个丈夫,仍无怨无悔地一直守着我,他们怎配嚼说你? 江梦枕静静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心里的感情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和齐鹤唳几经生死才有今日的心意相通,如果不能名正言顺地厮守到白头,此生终归遗憾。肖华临死之前还在怨怪世人生来的不公,但人在生死与健康面前是最平等的,血姬草毁了江梦枕的身子,他当时能保下一条命已属不易,死胎在腹中存留的时间太长,他又在未出月子时车马劳顿地离京,更加之心情郁结,几番作用下已伤了哥儿生育的根本,就算孙大夫这些年一直用汤药帮他调理,也难再有孕。 肖华毁了他与齐鹤唳的从前,又让他不敢以一具不能生育的身子再与所爱的人重续前缘,江梦枕岂能不恨他?他自觉再嫁给齐鹤唳,反倒是害了他,更怕为了子嗣之事与齐鹤唳产生嫌隙。男人娶妻纳妾,不过是为了绵延子嗣,在这世间无后为大,江梦枕怎么忍心让齐鹤唳断子绝孙?他们现在已好到了顶,江梦枕害怕说出这个事实后,二人的感情会走上下坡路,齐鹤唳可能会怨怪他的自私,又或是一时勉强接受,在几年或者十几年后看见别人子孙绕膝时突然觉得不值,江梦枕那时只会更加绝望,他是该为齐鹤唳纳进新人,还是干脆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江梦枕垂下眼睛,把头脸埋进齐鹤唳的胸口,这样美好的感情,如果因为他无法生育而褪色,将会是多么的令人怅惘,你说的是,我们这样的好,有时我甚至想就这样死在你怀里...江梦枕眼中又泛出泪光,如果在最快乐的时候死去,仿佛就会永远拥有那份快乐,若他真在这一刻死去,心里充盈的是齐鹤唳对他毫无保留的爱,他们的感情也会停留在最好的时候,以后齐鹤唳想起他,亦会满怀着眷恋和遗憾,这样的结果也许胜过被流光和无后的苦恼所消磨。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齐鹤唳心里一颤,急急地说: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梦哥哥,我自小就蠢笨,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我求你明白的告诉我,否则我真的猜不到... ...肖华罪有应得,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伤心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江梦枕含糊道:只是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心里还是难受,我不想再听见这个人的名字了,我讨厌他、我真恨他。 好,我们不提他,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人。齐鹤唳忙转开话题,想方设法地逗江梦枕开心,你看这个秋千,想不想江陵侯府里的那个?是我亲手做的,你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我喜欢你为我用心,江梦枕摸索着秋千上系着的五彩丝绸,轻声道:小时候父亲常常一边推着我荡秋千,一边教我念诗,我还记得他教我的第一首诗是王维的《少年行》: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齐鹤唳笑着说:看来你注定要和我在一块儿,这难不成是诗谶? 你的侯印却误在我身上了,等我回宫再和姐姐去说... 齐鹤唳打断他道:梦枕,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都不要紧,你记着我的话,别再为旁的事费心伤神,好吗? 江梦枕颇感安慰,脸上终于绽出一个笑容,齐鹤唳备受鼓舞,转到他身后道:来,我推着你,保管荡得又高又稳! 别!江梦枕赶紧抓住秋千的绳索,我害怕,长大后反而不敢玩这个了。 试试嘛,齐鹤唳扶住他的肩膀,就算有什么意外,我也会接住你的,你就信我一次! 江梦枕犹豫半晌,见齐鹤唳一脸跃跃欲试,终不忍拂他的心意,大着胆子说:那你轻轻地推,我有些怕高。 齐鹤唳一口答应,江梦枕一开始还有些紧张,荡了几下后,他见园中花团锦簇,丝缕的彩绸被轻风吹起来、更添意趣,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惬意与自由,不禁来了兴致,笑闹着道:你也太小心了,我是琉璃做的不成?不许偷懒,再用些力气! 齐鹤唳笑意更深,你怎么又不怕了? 并没我想那样可怕,我还想再荡高些,看看远处! 齐鹤唳当然无不从命,秋千在不知不觉间越荡越高,江梦枕在风中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见凝碧池隐隐在望,他刚要告诉齐鹤唳他瞧见了池水,回头间却见自己离地极远,心里不由一慌,手上一松身子在刹那之间失去了平衡。 江梦枕吓得大叫一声,紧紧闭上了眼睛,可下一刻他已别人从身后稳稳地抱住,齐鹤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别怕,我在呢,我说过会接住你的... 江梦枕躺在他怀里缓缓睁开眼睛,齐鹤唳的身体垫在他身下,让他没被伤到半分,江梦枕心里一时涌进许多感触秋千一如感情,想得到飞翔的快乐必须战胜自己的恐惧,高处的风景只有有勇气的人才能看清,如果齐鹤唳能接受他不能生育的身体,像他答应过的一样,无论如何都会接住他,那么江梦枕就会冒着从云间跌下来的风险,坚定地再相信他一次,再给彼此一个终成眷属的机会。 让齐鹤唳没想到的是,宫里不久后就颁下了为他封侯的诏书,他不知是江梦幽改变了主意,还是江梦枕又去为他抱了不平。他换上侯爷的锦袍华服、腰佩金印进宫谢恩,江梦幽见了他脸色仍是淡淡的,齐鹤唳没看见江梦枕,谢恩后便要告退,江梦幽忽然道:齐侯爷进宫一次,不去见见梦枕么? 若太后允准,下官当然求之不得,齐鹤唳不卑不亢地说:若是唐突逾矩,下官也不强求,毕竟来日方长。 好个来日方长,江梦幽笑了一声,向身边的女官道:你带齐侯爷去贵君殿里吧。 女官低头应是,领着齐鹤唳进了内宫,宫里殿宇林立、花木扶疏,这女官带他转了几转,不知怎么竟把他领到一处花园,请侯爷在此处稍等,女官指着一处亭子道:贵君殿下稍后便到。 有劳。齐鹤唳心里有些疑惑,不知是宫里的规矩还是江梦枕特意约他在这里相见,左等右等并不见人,倏而他听见一阵飘渺的琴音,齐鹤唳知道江梦枕极善抚琴,他于琴道却不精通,听不出这琴音是不是江梦枕所奏,只有循声去找。 绕过一座假山,他瞧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哥儿席地而坐,正在花间抚琴,齐鹤唳见弹琴的人不是江梦枕,扭头就要离开,那哥儿见此叫住他道:来人可是齐大将军? 齐鹤唳脚步一顿,往他脸上看了一眼,印象中并不曾见过的,...你是? 他微微一笑,放下古琴起身行礼,举动间落落大方,一看就是出身名门,我名叫孙芷汀,是靖国公之子,久闻大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谬赞了。 齐鹤唳一拱手,转身又要走,孙芷汀忙道:相逢即是有缘,大将军能否赏脸听我弹奏一曲? 齐鹤唳全然不解风情,不必了,我还有事... 大将军没见过我,难道也没听过我的名字? 不曾听过,公子自便。 孙芷汀年方二八,出身高贵又生得美貌绝伦,在王孙公子间颇有名声,不知有多少显贵俊才迷恋于他,他的追捧者将他誉为京城第一美人,他也对此颇为得意,此时见齐鹤唳对他不屑一顾,三番四次想要离开,心里不免生出一股火气,大将军何必装模作样?太后娘娘有心撮合你我,你若无意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我本以为你与寻常男子不同,这么看来,只是引人注意的手段更高超罢了,好没意思! 齐鹤唳心里咯噔一声,肖华的事让他心有余悸、最怕这些,根本顾不上解释什么,避着孙芷汀往花园外疾步而行,孙芷汀几乎被他气个仰倒,连琴也不要了,追在他身后一叠声地质问齐鹤唳对自己哪里不满意。 齐鹤唳恍如一个被调戏的忠贞烈妇,抿着唇一个字也不答,二人在花园小径上正撞见江梦幽领着江梦枕款款而来,齐鹤唳已看出一切都在江梦幽故意所为,怒气冲冲地上前道:太后娘娘这是何意?您明知我心有所属,却故意做这一出戏,是何道理?! 怎么,你没看上他?江梦幽满不在乎地说:那就在京城的名门里再挑再选,总有齐侯爷中意的人,你当年喜欢梦枕,也不过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爱他的年轻美貌,现在有的是更漂亮青春的哥儿姐儿由你去挑,你何苦再缠着他? 齐鹤唳气得说不出话,江梦枕看了一眼孙芷兰,通过两人的话已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心里也极不舒服,眉头紧蹙地说:姐姐,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不是说不再管我们的事... 江梦幽挥手让孙芷兰退下,向弟弟挑眉道:我试试他罢了,你对他没信心吗? 我当然信他,可人心是不能这样试探的,这样的试探毫无意义,他若动心,我就要伤心,他若没动心,得知这件事只是为了试他,他又岂会不难受?似这般两败俱伤的事,为何要做? 我是在成全他,这人我可挑选了许久呢,那孙芷汀乍看与你有几分相似,家世容貌都没得挑,正是十六岁最好的年纪,如何配不得齐大将军?娶他进门,很快就能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不比守着你强上许多? 齐鹤唳见江梦枕脸色发白,只觉得自己与江梦枕所顾虑的真相只隔着一层窗户纸,模模糊糊地有光透了进来,梦枕,齐鹤唳声音发哑地叫了他一声,眼角发红地说: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我? 江梦幽不由分说地捅破了这件事,让江梦枕毫无准备、猝不及防,他低垂下头,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后才缓缓道:是我...耽误了你,孙大夫说,我以后很难生育了,我舍不得你,可就算我们的感情再好,我也不能这样自私... ... 他话音未落,齐鹤唳的眼泪已滚落下来,无惧刀枪的大将军像个孩子般捂着脸痛哭,他以为他已经懂得怎么呵护江梦枕、怎么保护所爱之人不受伤害,可其实他仍然一直在让江梦枕伤心难过,他不敢去想江梦枕这些日子是怀着怎样不安的心情陪在他身边,又是怎样忐忑地怕他发现端倪。 他以为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去弥补过去对江梦枕造成的伤害,但到头来却发现,过往不可能风过无痕,他犯下的错以最惨烈的呈现于眼前江梦枕的身体竟然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创伤!怪不得江梦幽讨厌他,对哥儿姐儿来说,孩子几乎是生命的一部分,他给江梦枕带去了太多的痛苦与不幸,因为他的疏忽与愚蠢,江梦枕被人害至如此地步,江梦幽又怎么敢把弟弟再次交托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姐姐这个人物因为遭遇,前后的性格有反差, 如果梦枕身边没有这样一个强势的人时刻维护他的利益, 只凭着男人的誓言, 哪怕是齐狗这样用情至深、男德满分的人, 他的余生依然是没有保证的。 除了男人对你的感情之外,一定还要有个坚实的依靠(这个依靠并不一定是另一个人,包括自己本事和能力), 否则很可能会变的不幸.......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在写这个人物时候的考量】,读者的观感请随意! 我也不是说江梦幽做得对,她某种程度上是不讲道理的, 因为情感的受挫她对梦枕有些过度保护, 她对齐狗的厌恶加倍,是因为在进京前夜,孙大夫才告诉她梦枕的身子不能再有崽了, 这事是她开始处处针对齐二的导火索, 且她把自己的感情经历投射到弟弟和齐二身上,更不看好他们。 肖华挂了之后, 她私自决定捅破这件事,并没有和梦枕商量, 确实有指手画脚的大家长的意思了,这种试探也确实是我很不欣赏的, (在网上看帖子,发现有的姑娘竟会闺蜜去试探自己的男朋友???这个做法也许会把男朋友和闺蜜一同失去吧= =出发点已经扭曲,试探到的也不会是真相) 但如果让梦枕自己去说,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世事大都是这样一体两面且一言难尽吧233 第97章 因噎废食 怎么样, 齐侯爷,这回你该放弃了吧?江梦幽冷冷看着齐鹤唳的眼泪,她让人封上了晋王墓室的石门, 同时也把自己对于男人的温柔关在了冰冷的地下, 擦干这几滴憾恨的眼泪,转身去找能为你生儿育女的新人吧,只要你放过我弟弟,无论你看上了谁,哀家都会为你做士。 齐鹤唳抹去脸上的泪, 生着枪茧的手因用力在眼角眉梢留下了一大片的红, 让他看上去狼狈又可怜,但齐鹤唳知道,他的难受比不上江梦枕所承担的万一, 更知道他此时一分一刻的犹豫都是在割江梦枕的心,我谁也不要,齐鹤唳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梦枕不能再有孩子,我的心也不会变,对我来说,梦枕比子嗣重要得多!齐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齐老爷倒有四个儿子,到头来照样没人给他送终!我不在乎什么孩子,我只要梦枕, 两个人一辈子恩爱厮守,难道不比讨好几个夫人、生下一堆讨债的儿女闹得家宅不宁强得多了? 分卷(77) 江梦枕讶异又安慰, 他自然知道齐鹤唳对他的感情,却没想到他能在这样的大事上如此看得开,齐鹤唳从小吃够了妻妾嫡庶、深宅大院的苦, 更对那些贴上来的哥儿姐儿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惊惧,他的心向来很小,容不得江山天下,只放得进一个江梦枕而已。 鸣哥儿,你说的是真的吗?还是怕我伤心,有意哄我?江梦枕动容地向他走了两步,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我上次怀孕的时候,你是那么欢喜,每天都要摸摸我的肚子... 我那岂是为孩子,我是为你!齐鹤唳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那时候以为,这个孩子会把你留在我身边,让你再也不会离开我!怀孕的是你、喜欢孩子的也是你、受罪的还是你,我一个舞刀弄枪的男人,对那种一碰就要哭闹的东西哪有什么好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你为我生的孩子,才值得我去疼爱... ...你看齐老爷对我的态度,便知道男人对孩子大都是什么德性,他宠爱新姨娘的时候,天天把老三抱在膝上,后来老四和幺哥儿的娘进了门,他又一心逗着双棒儿,根本不顾老三在旁边哭。我已和你说过,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不要为其他的事白费心神,你只想着我、我也只想着你,这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有没有孩子有什么要紧? 江梦枕控制不住地扑进他怀里,长久的担忧烟消云散,他愿意去相信齐鹤唳的话,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时没有责备只有心疼,江梦枕一瞬间竟对老天赐予他们的波折心怀感恩,正因为他们已一同经历过了许多难熬的时刻,在这样巨大的困难面前,两个人才能再次生出携手共渡的勇气与决心。 江梦幽冷眼看着他们,我竟不知齐大将军何时这样会说话了,在我印象里,你可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就是因为我以前不会说话,才与梦枕闹出许多误会,我已下定决心,以后有话直说、不再自寻烦恼,让梦枕费心去揣度我的想法。齐鹤唳摸着江梦枕的头发说:可我也不怪梦枕瞒我,我知道他的顾虑,只心疼他为此忧心伤神,说到底他的身子不好都是我的罪过,太后娘娘厌恶我、我也认了,可您这样做不止是在恶心我,也是在令梦枕难堪,万望您三思! 这话说的漂亮,可人、尤其是男人,做出的事却很像说出的话那样漂亮,我最近常常玩味一首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你现在死了,我倒可以相信你对梦枕的真心,但你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保不齐哪天突然不上算起来,那时你要是背弃了他,他的痛苦比现在更要深重几十上百倍!别说是他,我都不敢去想那一天,你的保证和誓言在我听来一文不值! 姐姐,江梦枕转过身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之前也有这样的顾虑,可我已经想通了,如果我不和他在一起,固然不会在以后被伤害,可也等于放弃了如今的恩爱,这不是因噎废食吗?若是我鼓起勇气再信他一次,去惜取每一个朝暮,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 这么说,你已认定了他? 江梦枕回头笑道:如果他保证能接住我,那么就算有可能再次从云端跌下来,我也不怕。 齐鹤唳欣喜若狂地说:我当然会接住你!这一次,我定然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既然如此,我又能说什么呢?江梦幽长叹了一声,用那双与江梦枕极像的眼睛盯着齐鹤唳,缓缓道:齐侯爷,我们干脆也把话摊开了说,我知道这天下是你为了梦枕打下来的,我以前是有意打压你,以后,该是你的一分也不会少,你会位高权重、倍受重用,很多人会上赶着去讨好你,那些哥儿姐儿见了你就像蜜蜂见了花、绕着你不停地转,你是不是还能守住对梦枕的心呢?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我不会考验你七年,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后你对梦枕的心仍没有变,就进宫来求娶他吧... ...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若你娶了他以后胆敢有二心,我绝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你为他打下这个天下,我也可以为弟弟不要这个江山,拼着这个太后不做,我也要给我弟弟讨个公道! 一年时间并不算长,贵君的婚礼准备起来也要花费很多时间,齐鹤唳心里一松、跪地谢恩,江梦枕也笑盈盈地说:多谢姐姐,我就知道,你向来是最疼我的。 江梦幽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她只是二人感情的旁观者,并没有当事人那样坚定不移的信心,齐鹤唳与江梦枕四目相对地微笑,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感情的变易消磨,江梦幽却是忧心忡忡,她生怕因为一时心软,让弟弟再次落入火坑,那样的话她有何面目去见泉下的父母? 她愁眉深锁地离了小径,在花园里散心闲步,走了一会儿,她听见孩童们嬉笑的声音,只见假山上瑜哥儿珍姐儿带着各自的伴读正在捉迷藏,伴读们是精挑细选的世家勋贵之后,瑜哥儿的伴读是临淄侯家的一对兄弟,珍姐儿的伴读则是宁国公的孙女与宣平伯家的幺哥儿,六个孩子大都在十岁上下,珍姐儿最小,孩子们的认知是相对单纯的,可这种单纯有时候会造成一种残忍的直白。 四个伴读中,宣平伯家爵位最低,宁国公的孙女因为自己的爷爷有国公之尊,处处欺负宣平伯家的幺哥儿,恨不得把所有风头都占了去,尤其是在当着瑜哥儿的面,她更是处处掐尖。江梦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大小姐趾高气昂地把宣平伯家的幺哥儿从藏好的山洞里赶了出来,只肯和瑜哥儿两个人躲在里头,那边负责找人的伴读已撵到了近处,就在这小哥儿以为自己必输无疑的时候,瑜哥儿突然从山洞里窜了出来挡在他身前,代替他输了游戏。 输了人本应有惩罚,可他们谁也不敢罚皇帝,也就算了,珍姐儿嚷着玩累了,便让宫人抱着回自己的寝宫去了,宁国公的孙女拉着一张脸跟在公士身后,宣平伯家的幺哥儿也快步跟上去,却在离开前回头向瑜哥儿感激地一笑。 江梦幽在一旁看了这样一场孩童间的玩闹,只觉得颇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意思,她从假山后绕出来,打趣着向瑜哥儿道:小小年纪竟会英雄救美,看来我们瑜哥儿懂事了,以后让那小哥儿做你的皇后,如何? 瑜哥儿望着那小哥儿离开的方向,许久后才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我若娶了他,只怕每天都要流泪了。 这是何意?你不喜欢他? 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了,瑜哥儿想起进京的前夜,江梦枕滴落在他掌心的热泪,太喜欢一个人,难免要为他流泪,就像小舅舅喜欢齐大将军一样...我不想天天流泪,所以还是不要娶他的好,我宁愿选宁国公的孙女,忍受她的刁蛮和任性,那样我反倒不会伤心,任她去闹就是了。 江梦幽一阵哑然,她不知道瑜哥儿心里什么时候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她的儿子在学习政事时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老成,除却瑜哥儿的天赋,更因为有南宫凰悉心的指导,可在他对感情有了青涩的认识的时候,却因为她对江梦枕与齐鹤唳的阻挠,让瑜哥儿心里留下了一片阴霾他不过十一岁,竟已然在害怕因动情而流泪,这是她作为母亲的言传身教让瑜哥儿对感情没了信心,若再这样下去,她的儿子恐怕会失去一段本该极为美好的感情,我若娶了他,只怕每天都要流泪了,江梦幽觉得这是比金屋藏娇更真情的童言。 江梦幽恍然发觉,父母的悲剧当真会不知不会觉地复刻在孩子身上,因为她对待感情的态度是负面而封闭的,瑜哥儿看在眼里,也开始如避洪水猛兽般对感情毫无信心,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自私而卑怯,看似看透一切,实则是惶然又懦弱,就像江梦枕说的那样,真正是因噎废食!幸而江梦枕和齐鹤唳足够坚定勇毅,如果他们被她强行拆散,那她才真正无颜面对父母! 你不该这么想,我来正是要告诉你,你小舅舅与齐大将军的婚期定在一年后,他们互相喜欢,是怎么也分不开的,她轻轻搂着儿子的肩膀,低下头柔声地说:所以瑜哥儿也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感受过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才没白活一场,不是吗?不要怕会流泪,真心的喜欢是极难得的事,但是你要知道怎么保护你喜欢的人,让他不要偷偷地掉小金豆子... 她的语调和缓下来,心里淤积的怨恨松动开来,恍然之间,仍是那个站在白海棠花树下的温柔女子。她内心对齐鹤唳的怀疑渐渐转换成对江梦枕的祝愿,她希望弟弟获得她没有得到的忠诚与爱护,这样仿佛连她的悲哀也会被江梦枕的幸福所拯救。 作者有话要说: 给梦枕点播一首《让他降落》! 这世间繁华太多 人影交错擦肩而过~ 如果 你能让他降落 天空 如自由无尽头 可知 那颗心 在风中太落寞 就让他停留在你 怀中~ 第98章 比翼双飞(完) 自齐鹤唳封侯后, 朝臣们都发觉他逐渐被太后和皇上所倚重,宫里也传出太后在为贵君准备嫁妆的传言,大家都猜测江梦枕与齐鹤唳好事将近, 太后自然要开始扶持弟弟夫君的势力。所谓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齐鹤唳如今手下不只有一手带出来的玄甲军,更统摄着整个兵部,是兵部尚书的顶头上司,这样一来朝中所有的军政机要、以至于军费军粮军械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几乎拿捏着所有军队的咽喉。 以他的功绩来讲, 本也当得起这样的重任,这是这一落一起到底令人玩味,有人说这是帝王心术、让手握重兵的人不敢造次, 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与贵君感情的分合才造成这样的际遇,不管怎么说,他在众人眼里很快从被打压猜忌的大将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重臣。天下熙攘皆为名利往来,齐府门前转瞬车马喧嚣,大臣们捧着礼物兴冲冲地登门拜访,可是在门口就被人挡了回去,守门的人是一队玄甲军,无论怎么通融讨好,都只会回一句硬梆梆的话:侯爷不在家见客, 有事去官署递折子便是。 齐鹤唳并不善于与人交际,更对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毫无好感, 久而久之,这些人热脸贴多了冷屁股,也觉得他性格古怪、极难相处, 讨不到好处也就猢狲四散了。其余仍不甘心的,常常在侯府外偷偷观瞧打望,想知道齐鹤唳到底喜欢什么,以便投其所好地去讨好他,有人发觉齐鹤唳深居简出,进出他府里的人除了玄甲军的旧部,只有几名商贾,再去细心一查,这些商贾都是各大当铺的老板,齐鹤唳下朝时除却进宫去看江梦枕,也常常到这几个当铺里待上许久。 老板们守口如瓶,伙计们只知道齐侯爷似乎在找东西,有时传出消息侯爷刚从铺子里赎走了一张古画,几天后全京城的好画恨不能都要千方百计地往侯府里送,齐鹤唳却看也不看地叫人全部退回,过一段时间,又有人说侯爷在找一块玉佩,无数的玉佩又送到他眼前,仍是没有他要的那一块,如此这般闹了几次,众人再耗不起,也就断了奉承他的念头。 看看这单子,礼部刚刚拟定的,还满意吗? 江梦幽把一个厚厚的折子递给江梦枕,他翻了几页,讶异道:这也太糜费了,姐姐要把国库都给我做嫁妆不成? 我只嫌太少,江梦幽轻叹一声,我这几天常想起和父母一起为你准备嫁妆的时候,可惜那些东西流散各处,我在宫里还发现了几样,都给你添回了单子上,其余的估计也再找不回来了... ...只是,若没有你孤注一掷、散尽千金,也不会有你我的今天了。 江梦枕摇头道:那些东西固然珍贵,可我最感念的是父母和姐姐对我的疼爱,后来我虽然把嫁妆换成了军费,可若不是鸣哥儿能征善战、努力经营,这些钱财岂能换来天下?是他有本事,又一心地对我好,我们才有今日。 这么说来,他对你真可称得上是天下为聘了,江梦枕微笑道:这也有理,所以姐姐更要为你备下一份相衬的彩礼,我心里知他的情,只是怕他再伤了你,之前的事望你们不要怨我。 姐姐别这么说,我怎会不懂你的心呢?江梦枕心里并不怨江梦幽,就算他们姐弟俩曾因为齐鹤唳生出了一点争执和嫌隙,此时也弥合如初。窗外春花烂漫,一年之期此时已过了大半,江梦幽本打算与江梦枕一同去花园里逛一逛,哪想到青州突然来了急报,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北蛮遇到了百年罕见的雪灾、冻饿死了不少的人,此时春水化冻,他们立刻点齐军马踏过边境的跃马江,往青州抢掠,根本不顾两国停战的协约,青州太守递上了求援的折子,青州的兵马已被打得连连败退。 战事突起、烽烟又燃,齐鹤唳刚好进宫来寻江梦枕,第一时间知晓了这个消息,他看了江梦枕一眼,跪地道:臣齐鹤唳请战,誓为陛下扫平边乱! 这...江梦幽有些犹豫,齐鹤唳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蒋峰也是个战将,可是若处处让蒋峰冒头建功,齐鹤唳的威望必然会受人质疑,可是刀剑无眼,她又怕齐鹤唳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江梦枕又该怎么办呢? 江梦幽在国事与家事之间左右为难,江梦枕出声道:姐姐,你就答应他吧。 可是你们的婚期将近...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嫁他,江梦枕温柔而坚定地说:他是武将,岂能为了我不再上战场?鸣哥儿的一切都是他握着枪拼来的,作为他的夫郎,我一定要成全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功业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的侯位是靠战功得来的,不是因为娶了我,我会在宫里等他凯旋。 齐鹤唳抬头看向江梦枕,漆黑的眼眸里充溢着感情,他怎么舍得离开他呢?可是为了他们长远地相守,为了使国家安定、众人心服,他必须去打赢这一仗,一年之内,我必能取胜!齐鹤唳沉声道:梦枕,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军情如火,诸事很快议定,齐鹤唳率领玄甲军旧部奔赴前线,大军开拔时,天还未亮,在夜风之中,江梦枕站在皇宫的角楼上望向城门,齐鹤唳在也在出城前回头看向皇城,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身影,却能确知对方就在那里。 玄甲骑兵战力不减当年,一路奔杀到青州,捷报一封封地传来,朝野人心大振,江梦枕也收到了齐鹤唳的书信,他的战报写的很简洁、给江梦枕的信却写得极长,从风土人情到战事缓急,事无巨细地写了厚厚的一摞。江梦枕边读边笑,他还记得齐鹤唳往青州投军时,寄回来的家书上只有几个字,这回他又去了青州,两个人的心态却与那时大不相同。江梦枕提笔给他回信,不知不觉间,也洋洋洒洒写了许多。 分卷(78) 蛮兵很快被驱逐出境,可是齐鹤唳的进攻并未停止,他决心攻入北蛮境内,让蛮人以后再不敢滋扰边庭。春夏流转,在初秋时玄甲军已杀到了北蛮境内的神山,蛮人的王庭闻知此事吓破了胆,直接把金帐往北迁移了数百里。 蛮人遣使进京求和,齐鹤唳干脆把军帐扎在了神山之下,北地的秋天已经开始变冷,他站在泛黄的秋草上,抬头望见北雁南飞,忽然心里一动,忙让小兵把他的弓箭拿来。穿云一箭射落双雁,在军事们的欢呼声中,他命人把那两只伤了翅膀的大雁好生喂养起来,在回京前绝不可让雁死了。 齐鹤唳仿佛又成了那个在冀州雁荡山猎雁的少年,他还记得那时自己的心情、还记得雁荡山复杂难行的山路,大雁是最深情的鸟,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会独活,不知是不是那对被当作士礼的大雁果然求得了好彩头,他和江梦枕的感情一如痴情的大雁般认定了彼此,这一次,他还要亲手猎一对雁送进宫去,相信江梦枕一定会懂得他的情意与忠贞。 他正想着江梦枕,外面的传信兵就送来了京城的书信,齐鹤唳接过信封,只觉得这次的信极轻,他急忙拆开信封,见带着香气的信笺上只写了一首情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这封信虽短,却比以往的任何一封都让齐鹤唳心旌摇曳,他紧紧捏着这封信,恍惚间想起大哥让他传递香囊的往事,从藏起哥哥的情诗,到收到江梦枕的寄来的诗笺,齐鹤唳整整花了将近十五年的时光! 他赶紧想给江梦枕回上一封信,可是几次提笔又放下,他心里有太多想说的话,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他听见长天上嘹亮的雁鸣,把这首情诗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后珍而重之地收藏在紧贴心口的怀中,大雁南归,他们也是时候回去了。 和谈的结果很快传来,北蛮割让了边境五城,这五座城池以后会成为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边境的百姓再也不用一到春秋两季,就提心吊胆地提防着蛮兵的烧杀抢掠。齐鹤唳又立大功,一路上被百姓们夹道欢迎,民间之人称他为战神大将军,朝中人也纷纷赞他为当世之卫霍,风头一时无两。 玄甲军返回京城时,正在秋冬之交,寒冷的天气并不影响百姓们迎接大军凯旋的热情,城门在号角鼓声中洞开,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齐鹤唳一马当先地踏入城中,众人见他黑甲银枪、俊眉朗目,呼声更是高涨,齐鹤唳身后跟着两名副将,二人手里各捧着一只装饰着五彩丝绸的禽鸟,京城之人见状一愣,不免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什么鸟?是鹰吗? 鹰的喙生着弯钩,哪长这样?这分明是大雁! 是大雁?看这装饰,这难不成是彩礼? 这人话音未落,只听一千名打头进程的玄甲军齐声高呼:鸿鸾添喜、守信而归,齐侯爷求娶贵君殿下!在三遍响彻京城的呼喊过后,百姓们欢声雷动,自发地以手击节,都跟着大军往皇城涌去。 齐鹤唳在朱雀门前下马,门楼上皇帝太后与贵君全都亲临迎接,他转上台阶、跪地行礼,江梦幽笑道:齐侯爷当真在一年之内扫平了北蛮,果然言出必行、威武无双,你想要什么封赏,直说无妨! 太后娘娘知道我心中所求,齐鹤唳示意副将捧上双雁,这是我亲手猎来的大雁,十五年来我的心从未改变!贵君殿下一直是我的心之所向、情之所钟,我不要任何封赏,只想向太后求娶贵君殿下! 他仰头直盯着默默注视着他的江梦枕,一字一字地说:梦哥哥,你愿不愿意再嫁我一次?这回不是仓促的决定、也不是一时的幸运,而是我们彼此认定,你与我就像大雁一样矢志不渝、相守白头,好不好? 江梦枕眼角发红,他不想在这样欢喜幸福的时刻落泪,可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唏嘘,一瞬间,有很多画面涌进他的脑海中墙头的初见、小径的相逢、新婚的误会、痛苦的离分、庙里的重见、雪地的死生... ...他们一起经历了太多的爱恨情仇,那个趴在墙头被画花了脸的孩童,已成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四目相觑、各有眷心,相思入骨、此情不渝,齐鹤唳为他死、护他生,为他四处征战、把他捧向云端。 城楼下的百姓们不知道上面发生的事,都在等着看齐侯爷求亲的结果,天上不知何时飘下了小雪,在晶莹的初雪中,他们远远地看见齐鹤唳与江梦枕并肩站在城楼的一角,齐鹤唳解开了大雁脚上拴着的绳索,两只系着彩绸的大雁腾空而去、比翼双飞,在细细的小雪中翱翔着飞向天上层云。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在万众的欢呼声中,江梦枕收回往向天空的目光,扭头向齐鹤唳一笑,墙头马上遥相见,一见知君即断肠,在这落雪的季节,齐鹤唳却仿佛又看见了十二岁那年的春光,和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春衫少年。 观音不老不朽、不生不灭,永远存乎心间,齐鹤唳终生都将是江梦枕的信众,在这薄情的世间执拗地坚守着这份得来不易、缱绻温柔的深情。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撒花!! 这文可写得累死我了....... 还有一些未写圆满的细节,会在番外里补完,对我来说在这里完结是最好的, 齐狗为梦枕找回嫁妆、梦枕的身子被治好这些事,是我们爱看的完美大团圆, 那是对于看客的圆满, 对于他们两人的感情来说, 这里已是圆满无缺,是最好的收梢, 都补圆了,反而有点俗气了=。= 不过还是会在番外里补完哈哈哈哈,到底不能免俗! 感谢追更的大家!!!!! 屡次是因为大家的留言鼓励,才让我把这篇不怎么讨喜的文写完了, 这文开头就是梦枕压抑的婚姻状态, 而后是齐狗压抑的童年, 那里八成已经劝退了很多人了2333。 十五章以前,梦枕和齐狗的直接对手戏都很少, 但这是我想要一种叙事节奏, 前文花了很多笔墨去写齐狗的性格形成, 这才和他之后的行为想法一以贯之, 极缺爱、极无安全感、自卑又阴郁, 他有些偏执,而只有这样偏执的人,才会把感情能量都集中起来, 某种程度上,这是对原生家庭不太幸福的人的心理状态的一种真实呈现, 我喜欢这种真实, 又更喜欢真实中的不真实, 所以齐狗遇到了梦枕,被他温柔的拯救, 而他也让云端上的梦枕最终安全地降落在他的怀里。 相比完美无缺、牛x闪闪的主角,我更喜欢写有缺点甚至有缺陷的人, 因为你我也是有缺点的人,可仍值得被爱。 第99章 番外:温柔同眠 齐鹤唳凯旋的那一天, 蒋峰大醉了一场,他不仅在比武场上输给了齐鹤唳,也在情场上败得彻彻底底, 也许齐鹤唳根本未曾将他视作对手, 因为江梦枕从来没与他有过任何暧昧,甚至没给他留下一点遐想的空间。 江边太过惊艳的初见,让蒋峰对江梦枕一直念念难忘,进京后江梦枕随姐姐住在宫里,与他并无交集, 可就是在宫宴或是奉召入宫时的遥遥一见, 都会令蒋峰心驰神往许久,他觉得自己会一辈子喜欢江梦枕,即使江梦枕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一只手从他手里夺去了酒杯, 蒋峰醉眼朦胧地回头一看,口齿不定的说:是你啊... 一个皮肤微黑、容貌秀丽的哥儿坐在他对面,轻笑道:不是我还能有谁?难不成还能是你的心上人?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蒋峰目光涣散地说:他怎么会来呢?我都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你到底喜欢他什么?这哥儿叹了口气,在我看来,你的喜欢根本就是迷恋罢了,你了解他多少?他又懂得你几分?蒋二狗, 你对贵君的感情根本就经不起琢磨... 夏招弟!蒋峰夺回酒杯,我和他的事, 与你有什么关系? 不许那么叫我,我现在叫夏瑛!夏瑛撅着嘴拍了一下桌子,他虽是京城富商之子, 小时候却在村里生活过很长时间,他父亲在祖屋下挖出了一坛金子,用这些金子发了家,而后才把家眷接到京城里享福,那时夏英已有十四五岁,再怎样的花钱教养,他到底是和京里富贵人家的哥儿不同的,怎么与我无关,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我看上你了!反正你的心上人也有了归宿,不如我们.... 你怎么就不害臊呢!蒋峰涨红了脸,赶紧又灌下一杯酒,我装作没听过,是顾全你的名声!这话要让别人听见,唾沫都能把你淹死了!我...我早说过不喜欢你,你别再缠着我了!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夏瑛气得跺脚,我就那么比不上他? 他是天上的月亮,你...你是...蒋峰打了个酒嗝,含含糊糊地说:你就是田里一畦一畦的青苗... ...满地都是的东西,谁又稀罕? 夏瑛的眼圈霎时红了,抿了抿唇才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闷闷道:满地都是?你是说我这个人在你眼里根本就是不值分毫、随处可见的?你知不知道,喜欢我的人也很多的!我和他们说上一句话,他们就喜笑颜开,我不理他们,他门就在府前徘徊不去... 蒋峰从不知道这些,他不知为何很是气恼,在不快中更生出一股邪火,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故意把话说的难听起来:你以为他们是为你?不过是为你父亲的钱罢了本大将军却不稀罕!就你这样的哥儿,还要和梦枕去比较,真是自不量力,他煮茶读书的时候,你还在山沟子里玩泥巴呢! 难道你没有在山沟子里玩过泥巴? 是,我也是在村里长大的,所以我才喜欢梦枕!蒋峰越说越大声,他趁着醉意有一种发泄的快意,说话愈加不留情面,他生得那么美、懂得那么多,处处讲究着礼数,不会胡搅蛮缠更不会放肆失态,比你好上十倍百倍! 他不会失态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你!夏瑛忍不住吼出来,他被喜欢的人说的一文不值,难受得再也憋不住眼泪,可他生性要强,就算一边狼狈地流着眼泪,一遍仍梗着脖子道:我很好...是你不懂!是你眼里只有你的月亮,完全看不见我的好!蒋二...蒋大将军,既然你如此看不起我,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再也不见了! 说着他夺门而去,一阵风地跑走了,蒋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实在过分,夏瑛的眼泪如滚水浇在他心头,压不住的邪火撞得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摇摇晃晃地更想喝酒,但是看着杯里的酒液,他忽然想起在暮春时夏瑛曾邀他一起酿酒,那坛被埋在桃花树下的酒夏瑛会和什么人一起喝呢?他小猫似的醉态又会被谁看在眼里?是那些在他府门前徘徊流连的人吗? 蒋峰突然明白了什么,狠狠摔了酒杯,转身追了出去,他终于意识到在云端的月亮从来都不属于他,江梦枕惊艳的人不止他一个,很多人都倾慕着明月,可月亮独照着齐鹤唳一人,他对江梦枕的喜欢,其实是一种幻想、一种向往,他从来都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在欣赏仰望,与对江梦枕飘渺的感情相比,他与齐鹤唳的胜负欲、年轻人争强好胜的意气反而更有真实感。 而充满生命力的夏瑛确乎是葱翠的麦苗,与月亮相比他并不起眼,可农民的一生都在为这些青苗流汗,四季三餐更是离不开他,夏瑛已经进入了他的生命里,他已习惯了夏瑛的陪伴,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五脏六腑都颠倒着不是滋味,他可以不去看月亮,却不能不吃饭。 你站住!蒋峰终于在夏府门前撵上了夏瑛,夏瑛脚步一顿,随后闷头又往前走,蒋峰大声道:你若从今后不再理我,我、我也和那些人一样,天天守在门口!我...我还要把那些人都打走! 你凭什么打走人家!凭你武艺好,就能乱欺负人?夏瑛抹了抹眼角,回头瞪了他一眼,那我就把他们请进府起,只不让你进! 他们到底是谁,你告诉我... 我才不告诉你,我也是人家心里的月亮,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杂草! 我什么时候说你是杂草,蒋峰支支吾吾地说:我说的是麦苗!我在村里时,每天都要去看看我种的麦子,一天不见就浑身都不自在... 夏瑛一愣,半晌后才怔怔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也想天天都能看见你,蒋峰红了脸道:那些人都是不懂浇水施肥的,不知道怎么伺候麦苗,好好的青苗如果蔫了,多让人心疼啊,农民的收成都指着他呢... 看你的身板,就知道是个极好的庄稼把式,就算解甲归田,也饿不死妻儿。夏瑛破涕为笑, 这些话就算贵君读了再多的书,也是不懂的,你在田里种地的时候,他在朱楼绣户里赏景,可我知道、我都知道... 蒋峰终于也笑了,天上的宫阙固然是琼楼玉宇,可南山之下仍可安家,耕织农桑、挑水劈柴,那才是他熟悉的生活,蒋峰确实想过等他老得提不起刀的时候,就回家乡去养老,葬在故乡的山水之间,江梦枕在他眼中是个天仙般的人,是不可能下凡去村里生活的,那些鸡鸣狗吠之声、五谷杂粮之事离江梦枕太远,蒋峰在江梦枕面前,时常会有一种生怕露怯的拘谨,而现在,蒋峰已然找到了那个能与他携手回去的人。 蒋夏二人反倒比江梦枕与齐鹤唳更先成亲,他们两家不是勋贵世家、并没有许多讲究,夏瑛更是要争一口气,如果他们的婚事排在江齐二人之后,就好像是蒋峰失去了心上人所以才要娶他,心里难免有个疙瘩。 两位大将军前后脚成亲,让京城大大热闹了一番,来而不往非礼也,在齐鹤唳与江梦枕大婚的当日,蒋峰也带着新婚夫人去齐府上道贺,齐鹤唳头戴金冠、穿着一身刺绣繁复的喜服亲自站在门口迎客,夏瑛暗自瞧了他好几眼,故意在蒋峰耳边轻声道:怪不得贵君不选你,齐侯爷可比你俊多了... 蒋峰无奈地一笑,拉住夫郎的手说:你也太记仇了,我喝醉了说过你一次,你现在天天都要找后账,昨儿还非说咱家马夫的功夫比我更好,难道我还真去和他比一场?你就饶了我吧,你瞧他俊,那还不赶紧多看几眼,何必告诉我? 分卷(79) 醋了?哼,难得也有你为我吃醋的时候! 我为你吃的醋还不够多?对了,你现在还没告诉我,那些在你家门口徘徊的人都有谁? 偏不告诉你,说不定那些人今儿也在侯爷的婚礼呢... 二人正小声说着话,忽而听见一阵鼓乐声隐隐传来,江梦枕在齐府门前下了轿子,送亲的队伍人数众多,仿佛一大片红云簇拥着他走在前头。江梦枕还记得上一次他出嫁时,从盖头下看见来来往往的各色靴子,却不知哪一双是他夫君的,这一回,他刚下了喜轿,只见一双黑底的靴子上,用极鲜亮的针线绣着一对比翼齐飞的仙鹤,江梦枕不由一怔,他觉得这双靴子极其眼熟,随后惊觉这双靴子不正是他以前做给齐鹤唳的吗!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齐鹤唳一直留着这双靴子,江梦枕偶尔绣些玩意儿,不过是打发时间、修身养性,这双靴子他断断续续绣了半年多,之所以动念要给齐鹤唳做一双鞋,也正是因为他还记得在婚礼上停留在他身边的那双过于朴素的黑靴,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兜兜转转,今天齐鹤唳穿着他亲手绣的靴子,再一次走到他身边这一条走回他身边的路,坎坷崎岖、难于蜀道,可齐鹤唳走得那么坚定,让江梦枕怎能不动容、不心疼? 梦哥哥,我来接你了。 江梦枕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手里紧紧牵着红绸的一头再次以新夫郎的身份踏进齐府,过往与今朝在他脑海中交错闪现,江梦枕不禁有些恍惚,他听不清宾客的祝福,只一直跟着他绣的那双靴子往前头、再往前走,不似上一次的忐忑不安,这一次江梦枕清楚的知道,前面的人是他选定的丈夫、是会爱他一生、护他一世的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江梦枕跟着喜婆的唱诺躬身下拜,盖头虽然遮着他的视线,可他知道江梦幽坐在上首代父母受礼,满座的宾客亲朋全是权贵重臣,来的人比上朝还要齐全,在这些人的注视下,他和齐鹤唳对拜行礼,再一次成了夫妻。 好像做梦一般,江梦枕又坐在挽云轩的大床上,这里已被齐鹤唳改了名字称作白头轩,江梦枕曾笑这个名字太过直白,齐鹤唳却道:挽云轩倒是典丽,可是云分明是羁挽不住的东西,兆头就不好,所以我们住在里头总是误会重重、若即若离,这一回,我只要踏踏实实的与你白头偕老,你若嫌这名字太粗,另取得个好的也行,只是万万要寓意长久的才好。 江梦枕知了他的心思,左想右想,竟没有比白头二字更妙的了,这名字虽直白却情切,大雅大俗反倒让人记忆深刻、无法改动了。江梦枕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万千的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他与齐鹤唳误会的开端,不由双手握拳出声道:碧烟,你外头看看鸣哥儿,今儿的客人那么多,别让他再... 再怎么样?再喝醉吗?齐鹤唳挥了挥手,碧烟会意地领着宫人们悄然退了下去。 江梦枕白皙细腻的双手被人捧在手里,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外头的人可怎么办? 齐鹤唳轻柔地展开江梦枕握拳的手,捏着他的指尖道:自然有人招呼他们,我要入洞房,谁还敢拦着不成? 江梦枕脸上发烫、微微低下了头,他听见齐鹤唳很慢地说:梦枕,你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错... ...我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幸而我还有机会弥补过往的遗憾,多谢你、真的多谢你还肯要我... 像一只流浪了太久终于回到家里的大狗,齐鹤唳蹲下身,把头靠在江梦枕膝盖上,透过盖头的空隙,江梦枕看见他黑漆漆的头顶,忍不住伸手轻轻去摸他的头发。 两人都有些心潮起伏,鼻头一酸、红了眼眶,谁都没再急着说话,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各自收拾好激荡的心情,他们都下定决心要好好地过这第二个花烛夜,齐鹤唳拉过江梦枕的手指轻吻了几下,柔声道:一会儿我掀开盖头的时候,你可只许笑,这样兆头才好... 江梦枕已然在笑了,你现在怎么这样迷信? 如果迷信能让你笑,我再迷信些又有何妨?齐鹤唳起身在江梦枕面前站定,看着凤冠霞披和绣着鸳鸯戏水的盖头,他竟有些紧张、手心冒出汗来,十七岁的齐鹤唳未曾经过这一刻,他不知道盖头下的江梦枕会有多么的美,但已能确定这一刻一如他们的相见,会在他的余生里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回忆与甜梦之中。 齐鹤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玉如意挑开喜帕的一角,掀开了江梦枕头上盖着的红绸,一瞬间,高燃的龙凤花烛似乎同时跳了一下,爆出寓意吉祥的烛花,江梦枕淡扫胭脂的脸让整个屋子仿佛都亮了起来,眉心的红痣透出艳光,如画的眉眼在烛光下盈盈流转,他慢慢地抬起头,在有些羞涩的顾盼间向齐鹤唳露出一个温柔含情的笑。 齐鹤唳喉头滚动,他胸臆中盈满了太多的感触、全都堵在喉头,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见了这样明艳照人的江梦枕,齐鹤唳愈恨自己十七岁的荒唐,同时又不知有多庆幸终于再次拥有了他,齐鹤唳的眉梢眼角透出动容的微红,江梦枕轻声道:是你说的,要有个好兆头,不许... 齐鹤唳用生着枪茧的手轻抚在他如玉的脸侧,你太美了,都不像是真实的,他凝望着江梦枕喃喃地说:我真怕这是一场梦。 江梦枕垂下眼睛蹭了蹭他的手掌,那我就是你的梦中人了? 你一直是我的梦中人...齐鹤唳捧起江梦枕的脸,在他的眉心郑重而珍惜地吻了一下,而后又吻到他的眼角、鼻梁、脸颊,最后印在两片柔软的唇瓣上。 一个吻已经足够令两人融化,梅花树下的初吻、缠绵时的腻吻、雪地里的深吻到今日的柔情细吻,他们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这份感情被破坏、打碎、重铸、新生,他们之间的一切被打碎后又重新混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亏欠、纠缠至深,再也分不清彼此,就像曲词中所唱的那样: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慢着...江梦枕喘息着用手指抵住齐鹤唳的嘴唇,合卺酒还没喝呢... 齐鹤唳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熟悉的香气,哑着声音道:我都多久没碰过你了,怎么慢得下来!我一刻都不想离了你,连走过去拿酒都舍不得... 江梦枕颊上发烧,他被齐鹤唳紧紧搂在怀里,举动间能感觉到他的热情与迫切,可是合卺酒... 他话音未落,忽然整个人被齐鹤唳一把抱了起来,齐鹤唳抱着他走到桌子旁边,向两只玉杯努了努嘴:梦哥哥,你喂我喝,好不好? 这样粘人...江梦枕伸手拿起一只玉杯喂到他嘴边,齐鹤唳就着杯子一饮而尽,随即向江梦枕吻过去,香醇的甘醪被渡进口中,江梦枕握紧了手中的玉杯,被他闹得胸膛起伏、浑身发热。 这才叫交杯酒呢,齐鹤唳抵着江梦枕的额头舔了舔嘴唇,在极近的距离下,他漆黑的眼眸像是有魔力似的把人的魂魄往里吸去,江梦枕迷迷糊糊地把另一杯酒又递到他嘴边,齐鹤唳笑道:这杯该你喝了,夫郎。 夫郎两个字让江梦枕心里一跳,他看着齐鹤唳的脸,发觉他比十七岁时成熟了太多,眉宇间的阴郁被坚韧所取代,他已不再是他的小相公,更是一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开创太平的大英雄。 夫君,我是否曾和你说过,我是很为你骄傲的...江梦枕的语声缠绵而轻柔,像裹了一层带着花香的蜜,从齐二少爷到齐大将军,从江陵打到青州,我知道你有多不容易,十二三岁的时候,你就把我从寒冬的池水里救出来,后来又为我四处转战,你并不欠我什么,你是...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齐鹤唳的心头被他的话点燃了一团炽烈的火,你快把这杯酒喝了...他见江梦枕张嘴饮了杯中之酒,迫不及待地低头把夫郎口中的甘露吸去解渴,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这口带着香气的酒更让他浑身烧成了一团火,二人搂抱着跌进红绡帐中,大红的喜服落了一地,江梦枕摸着齐鹤唳身上增添的伤痕,心疼地更紧地揽住他的脖子哪有什么不败战神、常胜之将,不过都是肉/体凡胎、血肉之躯! 花烛滴下红色的蜡油堆积在金盘中,烛火一夜都没有灭,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烧到尽头,火灭去后飘散出一缕轻烟,帐中两人交颈而眠,恍如一对儿深情的禽鸟,依偎在伴侣的羽翼下,温存地为对方取暖。 齐府中如今只有他们两位主子,不用去向父母问安,二人睡到中午才醒,齐鹤唳亲手帮江梦枕穿衣擦脸,什么事都不愿假他人之手。用过饭后,绛香捧着钥匙走进来,要江梦枕主持中馈,他本想推辞,转而又想到当年就是因为躲闲,才闹出了那么多事,干脆点头接了钥匙,决心好好地把齐府经营起来。 下午的时候,绛香引着江梦枕去看府里的库房,齐鹤唳一刻也离不了他,自然紧紧跟随,随便看了看库中堆着的各色赏赐,江梦枕看着库房旁边的一个带锁的屋子,问道:这是何处?用钥匙打开看看... 绛香看了一眼齐鹤唳,向江梦枕眨了眨眼睛,江梦枕会意道:哦,原来这里是侯爷的私库...他扭头打趣地说:我是不是不方便看呢? 我只怕你不看呢!齐鹤唳笑着从怀中拿出一把钥匙,亲自打开了房门,江梦枕走进屋里,只见迎面挂着一张古画,震惊地愣在当场,齐鹤唳把钥匙塞进他的手里,一字一字地说:这儿不是我的私库,而是你的。 你是怎么找回来的?!江梦枕看着熟悉的一件件器物,这屋里放的东西竟都是他以前的嫁妆! 齐鹤唳从背后抱住他道:进京后我一直在找,从各家当铺里寻回了不少,又陆陆续续从别处寻到了数十件,可惜还有一些再也找不回来了... 江梦枕转身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傻子、傻子!你有钱买新的也是一样,何必花功夫去找这些!你与我算的那么清楚干什么? 我这辈子与你都是算不清的,只是这些是你的东西,我不愿它们落在别人手里,新的东西没有来历和回忆,到底没意思你看那个紫砂壶,我以前常见你用,后来这壶不见了,我还问过你,你只说打碎了... 江梦枕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低声的耳语,他知道,自己一身孤注的温柔终究得来了体贴至极的回馈,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天上的月亮虽然明亮美丽,却是清冷而孤独的,江梦枕从飘渺冷寂的云端降落在所爱之人温热的怀抱里,这世上最令人平静而欢喜的事,不过是恩爱偕老、温柔同眠。 作者有话要说: 在人间已是巅,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暴露年龄,但这歌词写得太绝啦!!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管道升《我侬词》 第100章 番外:最爱是你 桃源的儿子生得虎头虎脑, 真是可爱!江梦枕与齐鹤唳并肩坐在马车上,今天是英国公长子的三岁生日,三人自然要去道贺, 武溪春怀里抱着大儿子, 肚子里又怀上了老三,他与安致远在一起时,多年为子嗣所困扰,如今三年抱俩、羡煞旁人,英扬嘴上虽爱逗他, 心里却对他极宠, 三人打打闹闹、恩恩爱爱,相处仍似新婚,江梦枕笑着说:英扬一见到他的夫郎和孩子, 嘴都要裂到耳朵根,还让儿子当众骑在他的脖子上,刑部大狱里的人若是看见,定然会惊掉下巴... 齐鹤唳轻笑一声,搂住江梦枕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你跟着忙了一天,累不累? 江梦枕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哪有什么可忙的,不过是桃源身子重了, 我帮他看着老大不要捣乱,那孩子极活泼, 在园子里玩了一下午也不喊累,我真是好喜欢!只可惜我不能再给你生孩子了... 齐鹤唳知道,这件事在江梦枕心里一直是个遗憾, 这几年孙御医仍一直为他调理着身子,却还是没有什么改善,他把手覆在江梦枕小腹上,劝慰地说:今儿我看见武公子的肚子,不由想起你怀孕的时候,那时你有多辛苦,天天吃不下东西地吐,大半天都要躺在床上,我看着心疼,却一点也帮不了,最后...又是那样的结果。生子是要哥儿姐儿去鬼门关前走一趟,说实话,现在这样反倒好,以后你别再这样想,就当是我不想再看你受罪,也再承受不了你生产时那样的担惊受怕,是我不想要孩子,我怕孩子分去你的心,你只看着我就好。所以梦枕,别再觉得难受了,好吗? 江梦枕摸着他的脸柔声道:大约是因为你待我太好,让我越来越贪心了,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我不至于难受,只觉得有一点点遗憾... 我不遗憾,齐鹤唳覆住他的手,你在我身边,自此我的人生里就再没有遗憾两个字。 江梦枕仰头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在哒哒的马蹄声中,两个人温存地互相依偎,偶尔说上几句府中的琐事,归家的路安心又静好。 齐侯爷也有三十岁了,侯府还是后继无人,不知他着不着急?御花园中,京城勋贵家未婚的哥儿姐儿都被太后邀来赏花,大家心里都知道,明着是赏花,其实是为马上就要十六岁的皇帝挑选皇后,说话的哥儿名叫王曼龄,年纪已有十九、自觉挑选不上,不免把注意打到别人身上。 孙芷汀轻轻撇了撇嘴,他今年三十有一、仍然未嫁,求亲的人太多,他挑花了眼,反而耽误下来,你最好别打他的注意,齐侯爷是个怪人,你何苦去自讨没趣儿? 我知道,太后撮合过你们一次,他却没看上你,王曼龄掩袖一笑,那是时机不对,侯爷对贵君正在兴头上,眼里哪容得下别人?他凯旋求亲的事,至今传为美谈,只是时过境迁,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他还有个子嗣的问题要考量,正该收个身份高贵的良妾。 他虽没明说这个良妾应该纳谁,却不自觉地挺了挺胸,年轻的哥儿姐儿总有一种青春的鲁莽与自信,他心里想着,江梦枕已有三十多岁,自己不过十九,年纪大的人自该给年轻的人让位,让一个权高位重、又正当最好年纪的男人守着年华渐老的夫郎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他却不想自己也有老去的那一天。 分卷(80) 孙芷汀嗤笑一声,当年的事,我后来回去一想,不过是太后拿我试试侯爷,侯爷要真上了钩,我不定会怎样呢...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何必去作死的捋虎须? 你这话说的,难道侯爷是贵君的禁脔不成?任贵君身份再高,他嫁了侯爷,就要以夫为天、为夫家开枝散叶,他们成亲几年还是无后,自然该考虑这些事情,难道要侯爷断子绝孙不成?要我说,他该主动提出来,才显得贵君贤惠大度,这样把着夫君、不让纳小,也不怕人笑话... 谁敢笑话?一个女声从背后传来,王曼龄讶异地回头,只见江梦幽冷了脸色站在他身后,他吓得手脚冰凉,忙与孙芷汀一起跪地道: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王曼龄战战兢兢地仰起头,江梦幽垂眸打量了他几眼,淡淡道:果然年轻美貌,怪不得这样张狂。 王曼龄吓得说不出话来,江梦幽做王妃的时候娴雅雍容,后来因晋王遗诏的事,性情比以往变了许多,做了太后以后,更生出一种威严气势,她若仍是那个差点被季氏毒死的晋王妃,又怎么坐得稳江山、护得住她的儿子和弟弟? 掌嘴。两个字从朱唇中轻轻吐出来,江梦幽看也不看哀求的王曼龄一眼,向孙芷汀道:孙公子,刚才的事... 她语声顿了一下,孙芷汀赶紧说:我一个字也不会向人透露... 不,你要好好地去和他们说一说,哀家最恨这种人,他让我想起侧妃季氏,仗着自己年轻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你们千万要引以为戒。 孙芷汀连声道是,香风拂动,江梦幽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孙芷汀看着狼狈挨打的王曼龄,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太后摆明了护犊子,对贵君的恩宠从来都是独一份的,虽然她说的是侧妃季氏,实则指的是贵君与侯爷的事,今儿闹这一场,就是要绝了其他人的痴念妄想。 花园中万紫千红,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哥儿姐儿更是比花朵还要娇艳,众人都期待着在花园里与少年天子偶遇,可早该到此的皇帝却一直没有露面。江梦幽没在此处看见瑜哥儿,她心里一动,往偏僻处的假山走去,果然看见瑜哥儿与宣平伯家的幺哥儿周长平面对面地站着,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瑜哥儿面上笑意盈盈,周长平柔顺地仰头望着他,眼眸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恋恋倾慕。 看来皇上已经为自己选好皇后了,江梦幽几年来暗中看着,心知三人互有情意,周长平温驯贞静,虽然知晓瑜哥儿对他的好感,却从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江梦幽对他很是满意,今天的花宴不过是想让瑜哥儿再挑选几名妃子罢了,她对身后的宫人道:让他们再说会儿话,过一会儿你把皇上请到花园的白海棠树下,就说哀家在那里等他。 瑜哥儿来到海棠花树下时,江梦幽正领着几个哥儿姐儿一同赏花,双方互相见礼后,哥儿姐儿们一个个都红着脸用眼角瞥着瑜哥儿,少年天子生的着实俊秀潇洒,就算他不是皇帝,也会让人一见倾心、难以忘怀。 几个人闲聊了几句,不过谈些天气花木,也有人想表现自己的才情技艺,瑜哥儿的反应都很平淡。待到花宴散去,江梦幽明知故问地说:怎么样,陛下可看中了哪家的闺秀公子? 母后分明知道,瑜哥儿笑道:我只要宣平伯家的幺哥儿周长平做我的皇后。 长平这孩子很乖巧,我也很喜欢他,江梦幽点了点头,又说:你再选两名妃子,大婚时一起抬进宫里... 我不要妃子!不是说今天的花宴,只是为了选定皇后吗?瑜哥儿急急道:母后你忘了吗,侧妃季氏曾在你的饮食里下了毒,若不是小舅舅及时赶到,只怕咱们都要被她害死!我那时就不懂父王为什么要娶她,我们一家人分明过得好好的,她一来、就什么都变了!我真不敢想,如果选进来的妃子也向长平下毒,那可怎么是好! 江梦幽愣了愣,瑜哥儿身上果然流着一半江家人的血,他生来早慧,一路看着他们经历过的事,对三宫六院并无幻想,反倒深为厌恶用情不专之人。如果瑜哥儿不是皇帝,江梦幽会觉得很欣慰,她可以答应瑜哥儿只守着一个夫郎过上一生,却很难想象一个皇帝一辈子只有一个皇后,就算她准允,朝臣们又岂会认同?况且瑜哥儿还不到十六岁,若为这一时冲动闹出轩然大波,实在是得不偿失。 胡闹!她沉下脸,试图把瑜哥儿唬住,事关国怍,岂容儿戏?你是皇帝,不能任性而为,你不许再乱说胡话,天子的后宫里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皇后? 那为什么齐侯爷就能只守着小舅舅? 因为他不是皇帝! 我知道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做皇帝! 江梦幽更是哑然,原来瑜哥儿什么都懂,他知道这个天下是齐鹤唳打下来的,他当年不过是一个小儿,完全是被齐鹤唳用长/枪送上了皇位,瑜哥儿很慢地说:齐侯爷是为了小舅舅,才一路护送我们进京,可你们谁又问过我愿不愿做这个皇帝?我做了这个皇帝,你们都得偿所愿了,母亲向季氏报了仇,齐侯爷又娶回了小舅舅,天下也不用改朝换代、以最快的方式太平下来,南宫先生教我的东西,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学,我会做一个好皇帝,可我也想和喜欢的人一世一双地厮守... ...我以为母亲多少是会懂我的! 江梦幽听了儿子的肺腑之言,黑脸再也挂不住,她动容道:你从小就懂事,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只是到底太难了!前朝后宫向来都是相辅相成,多少人巴望着这条进身之阶,那些朝臣怎么会答应呢?皇家本来就血脉稀薄,你只娶长平一个,后嗣上就难过关! 生那么多的皇子干什么,让他们争权夺利、互相残杀吗?史书上这些事还不够多?皇家的内斗比外敌入侵还要厉害,前朝正可引以为鉴... ... 瑜哥儿引经据典地说了许多,江梦幽听得出他提出这件事并不是一时起意,而是在心里琢磨了许久,不知这孩子什么时候下定了这样一世一双的决心。可即便如此,江梦幽仍不能更不敢轻易答应他的请求,嫁给一个痴情的男人是哥儿姐儿毕生之幸,可一个痴情的天子却可能给家国带来灾祸,高高在上的皇帝似乎随心所欲、无所不能,其实天子身上肩负着比常人深重千万倍的无奈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诗人的慨叹犹在耳畔,江梦幽生怕这个天下被齐鹤唳的痴情所成全,最后又毁在瑜哥儿的痴情上。 母子俩没有谈妥,瑜哥儿负气而去,他在离去前极失望地对江梦幽道:母后,是你告诉我要好好地待他、不要让喜欢的人掉眼泪,现在你又强迫我纳妃,难道长平不会为此流泪吗?你教我的事与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矛盾的! 因为你是皇帝...江梦幽心里也是左右为难,只要你对长平好,给他皇后的位份、对他盛宠不衰,便是对得起他了,长平也会懂你的为难,只要你的心里一直有他,他那样温驯的人是绝不会让你难做的。 就是因为他温驯守礼,我才更看不得他受委屈!罢了,我与母后说不通!瑜哥儿气呼呼地甩袖而去,江梦幽望着他身穿明黄色龙袍的背影,一时担忧一时欣慰,她眼见着江梦枕与齐鹤唳相爱相守,三年来恩爱和睦,心里的结也慢慢疏解开来,只是瑜哥儿的事非同小可,即使她在感情上能够理解,在朝政上却不能认同,思来想去她自己也拿不定个主意,只有连连地叹气。 夜半时分,瑜哥儿躺在龙床上仍未入眠,他从小看过了太多因婚姻不谐而落下的眼泪,他记得江梦幽在侧妃进门的那一夜抱着他偷偷流泪,也记得江梦枕落在他掌心的热泪,他们都是他的至亲之人,瑜哥儿早慧而重情,这些事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一开始他对感情之事避如蛇蝎,后来经过江梦幽的有意开解,又亲眼见证了江梦枕与齐鹤唳之间矢志不渝的感情,自然也生出与心中所念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可他偏偏做了皇帝,立后纳妃不止是家事更是国事,讨不到老婆的穷汉羡慕皇帝三宫六院、众美环绕,他却只想独伴一人,办成这件事竟比穷汉娶上媳妇儿更加艰难万倍,世事有时着实是吊诡而荒谬。 第三天下朝后,瑜哥儿微服直奔齐府,他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他的所求,但有个人一定会懂,只要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小舅父一说,齐鹤唳必然会与他惺惺相惜、鼎力助他成事。 皇上万岁万万岁,碧烟见他来了赶紧行礼,请陛下在内室稍坐,奴婢这就去请侯爷和公子过来。 不必,你直接带我过去便是。 这...侯爷和公子在厨房里呢,那里又是火又是刀,只怕冲撞了陛下... 少年天子心里烧着一团火,哪里等得?他直接让碧烟领他去到厨房,隔着门只听里面传来江梦枕带着笑意的声音:好不好吃?我看卖相比去年的强上许多了... 当然好吃,今年可是鸡蛋面呢,还点了香油... 听着齐鹤唳的话,瑜哥儿还以为江梦枕给他做了一碗怎样鲜香的面条,可他推门一看,只见桌上的面条糊成一团,鸡蛋也散碎得不成模样,齐鹤唳却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世上所有的美食都比不上这一碗煮烂的面。 位极人臣的侯爷和天下最尊贵的哥儿躲在厨房里吃一碗烂面条,两个人竟然都是喜笑颜开,旁人看了也许会觉得他们可笑 ,但瑜哥儿只觉得无比的羡慕向往。 瑜哥儿怎么来这儿了,江梦枕与齐鹤唳赶紧行礼,皇上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瑜哥儿赶紧搀起三人,笑着道:小舅舅与小舅父还是这样恩爱,真是羡煞旁人! 江梦枕也轻轻一笑,今儿是他的生日,我们成亲后,每年这天我都要亲手做一碗寿面给他,只是我的厨艺太糟,我知道他说好吃也只是在哄我罢了... 怎么是哄你呢?你不知我盼了多久,才盼到这一碗面条,齐鹤唳把一碗面吃得汤都不剩,这样一年一年的做下去,等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你做面条的手艺定然是无人能比的了。 三人相视一笑,多少的话都尽在不言之中,复合之后,他们再不会错过每年元宵节的灯会、生日时的寿面、冬天里的白梅花,爱意在这些小事中被经营滋养,再无以前的忐忑犹疑,愈发坚定而深长。 我来是想求小舅舅与小舅父一件事,瑜哥儿再忍不住,恨不得也与周长平这样温存的厮守,急急地把心中所想吐露而出:昨日的花宴,我已选定了皇后,可母后还要我再选两名妃子一起进宫,我不愿意,只想和皇后一世一双地相守,母后却不答应,让我好生烦恼!我想小舅舅与小舅父定能明白我的心思,不知能不能请三位长辈助我一臂之力,向上劝服母后,向下压服朝臣,普天之下能帮我的达成所愿的,只有你们了! 江梦枕有些愕然,他看了一眼面色深沉的齐鹤唳,又看了看面露焦急之色的瑜哥儿,斟酌着开口安慰道:皇上先别着急,此事须从长计议,你的婚事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依我看来,姐姐那里倒不是难关,她近年来已看开许多了,朝臣那边才是真正难办...你毕竟是皇帝,而且你还需考虑的是,此话一出,你选定的皇后将会承担比你更多的压力与指责,所以在谋定之前,你万不可把这心思到处去说... 瑜哥儿心里一凛,有心人动摇不了他的想法,难免会去害周长平,他背上冒出些冷汗,赶紧说:我只说与了母后与三位知晓,我也担忧会出差错,所以没有在朝堂上贸然说出来,今日小舅父告了假,我怕说出来也没人会支持我... 就算今日我在朝上,也不会支持陛下的决定,齐鹤唳沉声道:您与我们毕竟不同,您是天子、是皇帝,不按规矩办事就会被天下人质疑指责,就算是我们这样的身份,我也是叛出了齐家、九死一生才换来和梦枕的一生一世,您的决定又会引来怎样的轩然大波?您还没有亲政,朝中的各方势力各有心思,此话一出,必然引起一阵大乱,万望您三思。 瑜哥儿怎么也想不到,齐鹤唳竟然不肯帮他!任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过磨破了嘴皮,齐鹤唳就是不为所动,江梦枕见外甥一脸丧气失望,忙打圆场道:这本是急不得的事,瑜哥儿先回宫去,我和他说说... 他亲自把瑜哥儿送出府门,像小时候一样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背,车架远去,齐鹤唳走到他身后道:如果皇上就这样放弃了,说明他也无法守着周家的哥儿一生一世,你不要为他难受,你我都知道这条路有多不好走,他是皇上更要难上千万倍。他的感情有多坚定?又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心?我没看见皇上的决心前,是绝不会出手帮他的,否则不止害了他,更会害了周家的哥儿。 我明白,众臣奈何不了瑜哥儿,周家的哥儿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了,江梦枕叹息了一声,我只是感慨,这世上还是有深情的人,像我父亲、像你、像瑜哥儿,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见异思迁的好色之徒。有些男子自己堕落庸俗,就说天下人都是一样的乌糟,这样的话越传越多,大家竟觉得男子花心是约定俗成的常事了,越发让哥儿姐儿没了指望。 齐鹤唳拦着他笑道:听了你这一番感慨,我真希望瑜哥儿不要叫你失望才好。 我信他,江梦枕笑望着丈夫道:我们江家的人,总有一点痴意的。 齐鹤唳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是啊,你家的人比齐家的人强上太多了。 三人在暮色中挽着手往白头轩走,春风中他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似乎融合成了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时至入夏,王曼龄被父亲仓促地嫁到外地,江梦枕也果然没有看错瑜哥儿,年轻的皇帝一直在拼命争取着齐鹤唳的支持,下朝后有事没事就微服跑来齐府,并没有因为江梦幽的阻挠和齐鹤唳的拒绝而轻易放弃。 江梦枕进宫去问过姐姐的意思,江梦幽已松了口,只要瑜哥儿能说服朝臣,她是不会反对的,皇帝大婚的事宜早在准备之中,宫中隐约有传闻宣平伯家的幺哥儿周长平将会成为皇后,三妃的人选却还未透露。 宁国公的孙女宁馨儿听到传言后在家中大闹了一场,她自觉处处都比周长平强,不知道天子怎么会喜欢那个木头似的蠢货,她爷爷因她父亲去世得早,分外宠爱这个孙女,忙赶来劝慰她道:我已探得消息,两个妃子的人选还未定下,你若一门心思想进宫去,那爷爷就舍下这张老脸去求太后... 分卷(81) 那周长平不过出身伯府,爷爷却是国公我朝一共也只有四位国公,都是配飨宗庙的开国大将之后,齐侯爷迎回天子、拨乱反正,功劳那么大,也不过封了万户侯罢了,我家的门第是何等尊贵?难道我竟做不得皇后,反要让周木头踩在我的头上! 诶呦呦,话可不能乱说!宁国公看见孙女跋扈的模样,心里也是发愁,她这样的人进了宫去,只怕用一张嘴就能把人得罪个遍,皇上又不喜欢她,太后更不好相与,后宫哪里有她容身之处?更何况,他虽是老臣,但是早已不在权力的中心,齐鹤唳的爵位在他之下,可手里实打实握着十几万精兵、掌管着无数的钱粮军械,满朝文武谁敢和他高声?他又是贵君的丈夫,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也只有宁馨儿这样没有眼色的人,才敢拿自家的门第去压齐鹤唳一头,还在洋洋得意。 可惜人老了,在儿孙面前总是耳根子发软,宁国公见宁馨儿哭闹不止,到底是递了牌子进宫去见江梦幽,江梦幽得知他的来意,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问他的身体,临走时赏了他不少补品药材。宁国公心里也没个谱儿,但有好事者见他进宫,而后又得了许多赏赐,不免猜测宁馨儿已被太后择定封妃。 流言暗暗地散播开来,宁馨儿欣喜若狂、更是目中无人,她去京郊的寺庙还愿,好巧不巧、周长平也陪着珍姐儿到此游玩,珍姐儿懂事后,也讨厌宁馨儿的为人,只和周长平亲近,越发少召她进宫陪伴,宁馨儿更觉得是周长平教唆公主从中作梗,不让她进宫去见皇上。 公主的鸾驾在此,宁馨儿自要去拜见,珍姐儿只淡淡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让周长平送她离开。此时立后封妃的诏书都没下来,三人的身份还未改变,宁馨儿仍可在周长平面前耀武扬威,她在石阶前压低声音:周木头,你不用得意,皇上现在不喜欢我,不代表我入宫后他不会改变心思,咱们以后接着斗!我就看着,你在凤座上能坐几天! 周长平只当没听见、转身要走,宁馨儿看见他波澜不惊的脸色,一时怒从心中起,伸手拉他道:我和你说话呢,你耍什么威风?真当自己是皇后了? 哪想山中青苔湿厚,她们身前又是石阶,宁馨儿这样一拉,周长平立足不稳惊呼一声滚下来台阶,身后跟随的宫人们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查看他的状况,宁馨儿知道闯了祸,趁着众人都围着周长平,带自己的侍女急匆匆地躲避而去。 周长平扭伤了脚腕,他是个厚道的人,本也没想去和皇帝与太后告状,珍姐儿却被他吓得够呛,回来就告诉了瑜哥儿,而后眼睁睁地看着一向脾气很好的哥哥大怒地掀翻了堆着奏折的书案,这个毒女恶妇!仗着她家的门第,把谁也不放在眼里,今日我若再不为长平出气,不如不当这个皇帝! 他连夜把宁国公与宁馨儿传进宫中大加申斥,瑜哥儿还不到十六岁,可六十几岁的宁国公面对天子之怒,真觉得自己衰朽的身躯几乎承受不住这种扑面而来的愤怒与压力。江梦幽得知消息赶来的时候,只见殿中瑜哥儿面沉如水地坐在龙椅上,宁国公和宁馨儿跪在地上,一个不住叩头、一个狼狈地捂着嘴连哭都不敢出声,瑜哥儿的目光与母亲相接,那一瞬间,江梦幽倏然觉得,他的儿子当真已有了帝王的威严,瑜哥儿在这些日子里极速地成长起来,因为他想护住他所爱的人。 很快,太后亲自为宁馨儿赐了一门婚事,算是全了老臣的体面,也让京中的流言不攻自破,瑜哥儿冒着雨再一次来到齐府,这回他终于被齐鹤唳请进内室详谈。江梦枕并不清楚他们商谈了什么,瑜哥儿离开齐府时的表情并不轻松,江梦枕恍惚间也有了和江梦幽同样的感觉,这个孩子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他在不断来齐府求助的这些日子里,表情一日日深沉起来,一开始他还像是个对感情充满幻想的愣头青,渐渐的,他已知道一份深厚的感情中,相比轻松愉悦更多的是责任与沉重,他必须守住自己的心、并为所爱的人步步为营,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前面的路布满荆棘、没人可以帮他,在这条路上,只有他与周长平互相搀扶着前行。 瑜哥儿回到宫中去向江梦幽请安,并提出在明天的早朝上宣布立后诏书,江梦幽心里有些不安,问道:如果朝臣们问你,为何不纳妃,你要怎么回答? 瑜哥儿缓缓道:母后放心,朕自有主张。 江梦幽一愣,这是瑜哥儿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是朕,他为了周长平必须成为一个不容人质疑挑战的威严天子,以前他是被齐鹤唳直接碰上了皇位,而如今他要为了心中所爱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朝堂之上,宦官只宣读了立后诏书,百官果然不满起来,家中曾有哥儿姐儿参加过宫中花宴的朝臣中,马上有人出列道:皇上,为何只有立后诏书,没有封妃的旨意?皇家血脉稀薄,百姓们都等着陛下开枝散叶、子孙绵延,这样我朝才能流传万世,国祚才能稳固不易! 爱卿所言甚是,这些事朕如何不知?瑜哥儿坐在龙椅上轻叹一声,只是朕年纪尚小,常言道温柔乡是英雄冢,朕只怕自己心性不定,若是沉迷于后宫粉黛,不免会消磨了励精图治的决心!《道德经》中说:不见可欲,使其心不乱。朕所顾虑的正在此处,所以只立皇后、以正名位,不纳妃嫔、以示雄心,望各位大人与朕协同一心,那么中兴我朝便指日可待了! 众臣心里俱是一惊,有人还想再劝,却又觉得怎么说都有阻挠皇上励精图治之嫌,几个朝臣试着劝谏了几句,只道两件事并不抵牾,瑜哥儿却不肯松口,话语中仍以朝政为先,后宫诸事暂且押后再说。 来日方长,诸位大人又何必苦劝?皇上有这样的志向,难道不是我朝之幸?一直在早朝上不言不语的齐鹤唳忽然跪地道:臣愿肝脑涂地,扶保圣上开创盛世,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人一听这话,唯有纷纷下跪应和,令江梦幽万分担心的早朝上,并没传出皇帝不顾规矩、一意孤行的消息,反而传出了少年天子志存高远、发奋图强的贤名,瑜哥儿看着山呼的众臣,心里想着齐鹤唳告诉他的话:变乱之时,我早知道梦枕就在江陵,可是过了三年,我都没去找他,你道为何?因为玄甲军那时还不够强大,我去找他,只会给他带来灾祸,在不能保护他的时候,让他成为我的弱点、成为众矢之的,一个男人要守护心中所爱,必须自己先强大起来。陛下还未亲政,与其现在就昭告天下只娶皇后一人,不如暂时隐忍不言,只要陛下痴情不渝,等您把天下的权柄都捏在手里,皇后自然就成了您的虎须,谁还敢去捋动?我十七岁娶到你小舅舅的时候,无异于匹夫怀璧,根本护不住他、不知让他受了多少委屈,望陛下以臣为诫,否则一切都会反噬到皇后身上,臣知道那种感觉,真比自己挨刀还要难受!陛下想要做成这件事,必须足够耐心,我用了三年才敢去见梦枕,也许陛下要用三十年才能让众臣闭嘴不言,但只要那个人值得,陛下到时候必然是无悔的。 瑜哥儿知道这是齐鹤唳的肺腑之言,只有经历过剖心之痛又尝过相守之甜的人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感念齐鹤唳的帮助,在大婚亲政之后 ,虽然他开始有意加强对朝臣的控制,却从来没有动过齐鹤唳的兵权,因为他知道,背叛他就等于背叛小舅舅,而齐鹤唳永远也不会背叛江梦枕。 立后的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煊赫热闹的大婚后,因为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诞育子嗣的压力就全转移到了周长平身上,大臣们已准备好了奏本,只要皇后半年无孕,就要上奏选秀立妃,哪知道不过两个月,周长平就怀了身孕,竟还是祥瑞的双胎!朝堂内外欢声一片,此时又有人提出皇后怀孕不便伺候,要皇上纳妃选秀,更有许多勋贵家的哥儿姐儿以拜见太后或皇后为名,频繁地进宫,企图趁此机会进入后宫,哪知道宫里传出消息,有人在探望皇后时身上配了麝香,双胎险些保不住,皇帝大怒,令无关人等在皇后生产前一律不许进宫,可这配了麝香的人究竟是谁,到底成了悬案,也有人说,这是本就是无中生有,是皇后用计把住皇帝罢了。 不管真相如何,九个月后周长平所怀的双胎呱呱坠地,竟是两个男孩儿,朝野中说着酸话、等着看笑话的人,都讪讪地闭了嘴。江梦枕兴冲冲地进宫去看外孙,在皇后的寝宫中,却见周长平靠在瑜哥儿怀里流泪,这段日子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肚子,又有多少人一直盼着他出事,这种压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别哭了,你是个有福气的,江梦枕看着两个躺在襁褓中的外孙,心里羡慕又欢喜,这下好了,你身上的担子一下就轻下来了。 周长平还不能下床,他抹去眼泪,躺在床上仍不忘向江梦枕行礼,劳烦贵君殿下进宫看我,您与侯爷一直关爱我和皇上,我都记在心里... 都是一家人,你别说这样的话,倒显得咱们生分了,好好教养这两个孩子,你这皇后的位子今后再没人敢置喙了。 周长平心里感动,他看了一眼瑜哥儿,见丈夫点了点头,便向江梦枕低声道:贵君只道我福气好,却不知我之所以能诞下双子,都是因为吃了一种药... 哦?江梦枕心里一动,是什么药这样神奇? 我父亲曾帮过一个进京寻夫的苗女,那女子遇人不淑,她的情郎其实在京里是有妻儿的,不过是外任寂寞,见她美貌、玩弄她罢了。她千里迢迢地寻来,却是这个结果,苗女最是刚烈、不容人负心,那男人见过她后,竟不知怎么第三天就七窍流血而死!她为报我父亲的恩情,留下了一本巫医药书,我父亲觉得她有点邪门,这么多年都未曾动过那本书。 周长平眉头微蹙,我嫁给皇上后,日日被人盯着子嗣,虽然皇上护着我,但我一日不诞下皇儿、就一日不得安宁,我有些受不住这种压力,又怕皇上为我烦心,只敢对着娘家父母倾诉一三,我父亲见我如此烦恼,就想起了那本药书,翻出来一看,里面果然记载着许多诡异的药方,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便服了其中一味药,后来很快便有了身孕... ...我看得出贵君殿下极爱孩子,若您信我,我愿献上这本医书,帮您达成心愿。 江梦枕一时怔忪,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这个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他想不到自己竟有这样的造化,难道老天真的会再给他一个孩子? 小舅舅,长平的药方并不一定能管用,瑜哥儿看见他的表情,只怕他期望太高、再次失望,不过试一试总是好的,如果结果不好,你也别伤心,好不好?我和珍姐儿,也是你的孩子... 江梦枕眼中涌出热泪,他果然没看错瑜哥儿,这孩子打小重情、与他最是亲近,瑜哥儿如今身为天子,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怎能不叫江梦枕动容?他抬起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瑜哥儿的脸,柔声道:好孩子,你们俩都是好孩子,要好好地厮守、一直恩爱下去。 江梦枕拿到药方后,本想偷偷地服用,省得让齐鹤唳与他一起失望,可他转念又想,俩人以前曾因为这事闹过不少误会,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有什么不能携手共渡的呢?何必瞒东瞒西、徒增误会,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和齐鹤唳一说,本以为丈夫会和他一样欢喜,哪知齐鹤唳沉吟半晌后道:是药三分毒,你的身体是我最先考虑的事,你现在的体质是不能承受孕育一个孩子?我知道这一直是你的心愿,可我也害怕以前的事重演,我永远忘不了挽云轩里一床的血,也真的承受不了再次失去你的可能... 江梦枕靠在他背上说:也不一定会有用的,只不过试一试,也许是空欢喜一场。 我倒宁愿是空欢喜,也不想你再去鬼门关前走一遭。齐鹤唳紧紧握着夫郎的手,谨慎道:还是请孙御医来看一看,一切以不要冒险为首要,他若说不行,我...我求你就打消了这个心思吧。 江梦枕叹了口气,齐鹤唳转身把他抱在怀里,三人都没再说话,只默默地吻在一起,在这个吻中他们互相安慰,做好了迎接所有结果的准备。 第三天,孙御医早早就被召进齐府,他在江梦枕忐忑地注视中,收起脉枕道:贵君的身子这几年调理得精心,已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当时产子损伤了宫腔,这是最难治的。 若是有一种药能修复宫腔,我的身子能承受怀孕吗? 孙大夫一愣,思索道:按理说是没有问题的,贵君原本阴寒的体质已变得温平,正是适合怀孕的。 江梦枕心里一松,向陪在一旁的齐鹤唳露出一个微笑,他从怀里拿出一张药方,孙大夫看看这个方子,是个苗女的医方,也许能让我达成心愿。 孙大夫来回看了几遍方子,摸着下巴说:我不懂巫医,只听人说过,他们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齐鹤唳插话道:孙大夫只要告诉我,这药方会不会吃坏人?就算没效验也不妨事,我只担心他吃了这药反要生病。 侯爷只管放心,这几味药绝吃不坏人,贵君大可以一试。 三人都信服孙大夫的医术,听了他这句话都放下心来。江梦枕开始服用巫医的药方,白头轩里又生出药香,他们不免想起以前因喝药闹出来的事端,糖罐子里的蜜糖又被齐鹤唳填满,让江梦枕觉得这药根本不苦,满嘴都是甜香。 开始的时候,江梦枕每过几天就要请孙御医过府把脉,可是他的肚子还是没有反应,几个月后,他渐渐冷静下来,琢磨他们可能到底和孩子没有缘分,周长平有时在宫里见了他,都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是为了报答江梦枕和齐鹤唳才拿出这本医术,结果反而令他们又失望了一次。 春去冬来,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江梦枕也开始懒惰贪睡,靠在齐鹤唳温暖的怀里不想起床。 我去上朝,你接着睡...齐鹤唳吻了一下怀中人晕着淡粉的脸颊,轻手轻脚地起床更衣。朝堂上瑜哥儿正在推行吏治改革,在群臣质疑之时,齐鹤唳总会出言支持,他看得出年轻的皇帝是有大才略的人,更难得是,他有一颗极坚定的心。 下朝时,天上飘起了雪花,齐鹤唳穿着海龙皮裘、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在回到白头轩前心里一动,脚步一转向花园走去。 江梦枕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他梦见白梅花树下有个白胖的婴儿,眉心和他一样有一点红痣。他俯身轻轻地抱起那个孩子,闻见孩子身上有一股清雅幽远的梅香。这香气若有实质般包裹住他,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鼻尖缭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一枝雪白晶莹的梅花盛放在眼前,他略吃一惊、扭头一看,齐鹤唳正举着白梅枝向他微笑。 江梦枕心头一暖,刚要说些什么,忽而觉得小腹发胀、反酸欲呕,他在齐鹤唳慌乱的眼神中趴在床头呕了几下,齐鹤唳扔了梅花,紧抱住他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江梦枕连连摇头,白梅花瓣散落一地,让屋里充溢着梅香,这种酸胀如此熟悉,他的热泪半含在眼睛里,拍着齐鹤唳的胸膛说:快去请孙大夫...你快派人去! 分卷(82) 这个孩子被江梦枕取名梅郎,从胎梦中看,他怀的应该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哥儿,江梦枕摸着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笑意盈盈的地说:齐梅郎,你觉得好听吗? 齐鹤唳看着他眉目间掩藏不住的喜悦,一字一字地说:总不如江梅郎。 什么?江梦枕睁大眼睛看着他,凤眸中满是不可思议,你要孩子跟我的姓? 不行吗?我自己都不想姓齐,干嘛让这个姓连累孩子?你家的人总是深情的,我希望他也是个深情的孩子,我希望他像你... 江梦枕的心脏突突跳了起来,他以为他们已经好到了头,没想到齐鹤唳还是能更加地爱他,他为了他连姓氏都能不要,像个入赘的丈夫一样,让孩子跟随夫郎的姓氏,传承江家的宗祧。再没人会为他做到这种程度,江梦枕极尽温柔地轻抚着丈夫的鬓发,我却希望他像你,这样我就会多爱他一点... ...因为在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了。 齐鹤唳眼眶发热,时光从他们的初遇流转到此刻,在这将近三十年的岁月里,他所做的一切,求的不过是江梦枕口中的这句最爱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一鼓作气把番外写完啦!!!!! 全文完结,长出一口气........100是个完满的好数字! 瑜哥儿:小舅父,既然你对政事颇有心得,怎么以前没听过你在早朝上说话? 齐狗:臣其实不懂朝政,但疼老婆我是第一名【狗头 瑜哥儿的故事也许过于理想化了,皇帝独守一人实在太难,但我希望他终能做到,就像梦枕感叹的那样: 【这世上还是有深情的人,像我父亲、像你、像瑜哥儿,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见异思迁的好色之徒。有些男子自己堕落庸俗,就说天下人都是一样的乌糟,这样的话越传越多,大家竟觉得男子花心是约定俗成的常事了,越发让哥儿姐儿没了指望。】 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的主旨吧,文里有很多背叛、变心和不堪, 但齐二狗对梦枕的感情始终如一,所以他虽然有很多缺点,却仍是我的男主角233, 愿这无常世间终有深情。 分卷(31) 碧烟低低嗯了一声,小心地问:王妃那里境况如何? 听说镇国公有意把庶女嫁给晋王作侧妃,他是主和的,在朝中很有势力。晋王是皇子,利用联姻巩固势力再平常不过,姐姐那里实在不好过... ...我总算明白姐姐当年所说的话,她不想我去嫁皇子王孙,自己却为了家族的荣耀嫁进皇家,俗话说天家无父子,又岂有一生一世、恩爱白头的夫妻呢?如爹娘那般生死相随的痴情人,只怕世上再没有了... 碧烟心里也发堵,勉强安慰地说:公子别说这样的话,世上总有真情在。二少爷对公子的心,这回可看得明明白白,依奴婢看,不如就此把过去那些糟心的事全都忘了,好好地与他相处,二少爷虽因年纪小、偶尔冲动些,未必不是公子的良人。 我是该好好待他,江梦枕垂眸道:他放弃了考核陪我去江陵,让我好意外... ... 小两口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床头打架床尾和,您也别再赶他去书房睡了。 ...好。江梦枕面上发热,垂眸不再去看碧烟,径自抱着猫转到屏风后。他脱了鞋子倚在绣枕堆上,忽然又想到这在张床上发生的事,不由把脸埋在沁凉的丝绸被上。 齐鹤唳牵着马从郊外练武回来,在城门口正撞见几个身穿雪亮铠甲、头插白羽的年轻人,那几个人见了他,都围过来调侃:这不是武试第一吗? 你那天多威风啊,打得我们屁滚尿流,竟没入选! 我听人说,你大哥活着的时候是有名的才子,你怎么连文试都考不过? 齐鹤唳懒得解释,牵着马缰想要绕过他们,哪知道这几个人互相对看一眼,忽然发难扑了过来!城门守军虽瞧见了这边的情况,又怎么敢管羽林卫的事?只装作没有看见,任他们打成一团。 江梦枕等到天黑也没见齐鹤唳回来,他刚要派人出去找,却见齐鹤唳进了院来,低着头嘟囔了一句:我回屋了...便大步往书房走去。 先等等!江梦枕伸手拉住他,借着屋里的灯光,赫然发觉齐鹤唳的嘴角青紫了一块,赶忙问道:脸上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跌倒了。 跌倒怎么会伤到这里?你过来让我细看看...江梦枕牵着他走进主屋,把躲躲闪闪的齐鹤唳摁在椅子上,捧着他的脸仔细观瞧,疼不疼?嘴角都破了! 别看!齐鹤唳一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一手推开江梦枕,小伤而已,我回去了。 江梦枕又急又气,你要回哪儿去?难道这里不是你的卧室吗? 齐鹤唳垂着头不说话,江梦枕话一出口就咬了咬下唇、自觉有些理亏,幸亏碧烟这时取了药膏来,极有眼色地打了个圆场:公子先给二少爷上药吧,血都没止住呢! 乖乖坐着...江梦枕用小银匙舀出药膏,在手心里揉化了,用指尖轻轻点在齐鹤唳受伤的嘴角。齐鹤唳见他神情专注、动作极轻,心里又想走又想留,既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又很舍不得他这一刻的温柔,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头,方便江梦枕抹药的动作。 到底怎么回事,江梦枕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道:告诉我好吗? ...碰见几个无聊找事的人,他们也没讨到好处。 如果是街上的无赖寻衅滋事,岂能伤得了你? 江梦枕身上的香气和微苦的药香萦绕一处、分外好闻,齐鹤唳知道瞒不过他,只有老实交代:是新入选的羽林卫,报复我曾经打败了他们... 江梦枕手下一顿,随后用手帕擦去指尖的药膏,我问过姐姐,但羽林卫是圣上直辖的禁军,找谁的门路都没用,是我耽误你了。 齐鹤唳蹙眉道:你我之间,别说这样的话。 江梦枕嗯了一声,半晌后才吐出几个字:你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这几句话前后相接,难免让齐鹤唳误会江梦枕是想以此报答他,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再一次被侮辱亵渎,刚想有骨气地拒绝江梦枕以身补偿的想法,没得到回应的江梦枕却忽然抬手抽出了自己的发簪,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眉目盈盈、肌骨生香,在灯光烛影中美得不可方物。 齐鹤唳呼吸一窒,舌尖上像顶了个千斤重的铁橄榄,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两个人倒进床帐里,齐鹤唳用最后的意志力从喉头逼出几个字:你...你真的不用这样的... 我真怕你后悔,江梦枕用手轻抚丈夫的鬓发,等你想明白了,就会觉得为我放弃前程太不值得... 是你不明白,齐鹤唳瞥了一眼那盏仍挂在床头的琉璃灯,紧抱着他重复道:...是你不明白。 两人的关系进入了一段看似平稳却暗潮涌动的时期,成亲一年多,齐鹤唳终于住进主屋,他们睡在一起,常常在深夜里亲密地纠缠,可心里的结仍没解开。江梦枕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主动,但他发觉每次齐鹤唳抱过他后,总会陷入一种极其低落的情绪,他常常在醒来时看到齐鹤唳背对着他坐在床畔,望着某个方向发呆。 江梦枕撑起酸软的身子,轻轻靠在他背上,齐鹤唳如梦初醒般地侧过脸,低声道:...你醒了? 你在想什么呢?江梦枕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把下巴放在齐鹤唳肩头。 没什么...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了,咱们怎么过呢? 有父母才有生日,今年我不想庆祝生辰了。 也好,那我陪着你,也不过了。 江梦枕把柔软的唇瓣在丈夫下巴上贴了一下,又追问了一句:我觉得你不高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齐鹤唳回身揽住他细细的腰肢,自言自语般的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齐鹤唳离开后,江梦枕躺回床上 ,望着帐顶胡思乱想:在这种本该如胶似漆的时候,齐鹤唳为何时常闷闷不乐?难不成是他不能满足自己的丈夫?齐鹤唳身强体健、精力旺盛,江梦枕却孱弱多病,他有时会在情浓时昏阙过去,是否因此让夫君感到扫兴了呢? 江梦枕不敢直接开口询问,只怕齐鹤唳答是,那样的话贤惠的夫郎自然该主动为在床第上得不到满足的夫君纳一房妾室,姐姐与武溪春好歹都独占了丈夫几年,才将这事提到台面上,江梦枕实在不想这么快就给齐鹤唳纳妾,至少要成亲三年后再说。他们现在睡到一张床上,江梦枕更不愿夫君抛下自己、与别人同床共枕,他想来想去,决定去晋王府探望姐姐,顺便去那位名医处寻方问药,看看这晕阙之症是否有法可医。 江梦枕被仆接引到里间,见江梦幽斜靠在罗汉床上懒懒翻着账册,忙上前问道:姐姐身子可是不爽利?这不早不午的,怎么歪着歇上了? 你来啦,我没什么事,府里要办喜事,我随便盘盘账。 江梦枕心里咯噔一下,府里真要娶侧妃了? 江梦幽眼皮都懒得抬,定了三月初进门。 那岂不是没几天了? 江梦枕握住姐姐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江梦幽拍了拍他的手背,平淡地说:早晚的事,这几年已然是偷来的,况且... 她拉着弟弟的手摁在小腹上,江梦枕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继而喜道:姐姐又有了! 这个孩子来得极是时候,无论如何,我都有两个孩子傍身... ...我身子不便,纳人进来也好伺候晋王,他向我保证,不会让侧妃生下孩子的。 江梦枕张了张嘴,许久后才百味杂陈地说:这样很好。 江梦幽看着他笑道:若是很好,你为何这个表情? 我只是不知道,等二少爷纳妾的那一天,我是不是能跟姐姐一样平静... 傻孩子,我劝你早做准备,男人哪有不眼馋肚饱、三心二意的?我们父亲那样的人,才值得母亲死心塌地的跟随,晋王待我虽好,可说实话...江梦幽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不信他。我不信他成亲时说的不纳别人,也不信他这次说的不让侧妃生下孩子你看,幸而我没信。 江梦枕听了一愣,他倏然发觉自己和姐姐真的很像,他们看上去对丈夫体贴温存,其实暗自把真心层层包裹起来、隐藏得极深,生怕全然交付后会让自己失去尊严,所以付出时非常小心。受父母的影响,他们在感情上矜持又挑剔,在无意识时已默认只有一心一意、矢志不渝的爱人,才配得上自己的一颗真心,否则绝对会对对方有所保留,唯有厚重坚贞的感情才能给他们安全感。 因此,姐姐从没真正信任过她的丈夫,江梦枕心里也保留着旧情的栖居地,那是他们在后宅中能够稍得喘息的避难所,薄情善变的世人着实配不上纯粹的深情。 姐弟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江梦枕见江梦幽有些疲乏,找了个借口去到名医那里,红着脸将事情一说。大夫搭了他的脉,思索着说:依我看,你的身体底子太弱,不能承受激烈的情动,这事急不来。为今之计只有慢慢调理,我有个固元养气的秘方,只是其中有几味药于子嗣有碍,你若想与夫君急着要孩子,这药便喝不得... ...你这体质,如今要子嗣也不易,不如调理好了生个健康白胖的娃儿,来日方长,也不急于眼前。 江梦枕左思右想,还是点头应下,拿了药方回来每日煎药饮用,只说是补身体的,苦药汤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想是他掉进寒潭伤了根本,喝了半年也未见什么起色,天冷时仍是手脚冰凉、哮喘咳嗽。 转眼两人成婚已近两载,江梦枕喝着药,肚子自然没动静,齐夫人心里暗乐,周姨娘却开始着起急来。她把胭脂找了过去,拧着眉头问:二少夫人美人灯似的、吹风就倒,腰细的像要断了似的,一看就是个不好生养的,但你腰粗屁股大是我特意挑选的,怎么也不会下蛋? 胭脂红着脸道:二少爷从没碰过我,地再肥也没牛耕... 你好没用!不会使些手段将他勾到床上去?爷们哪个是耐得住的? 我没办法,二少爷天天歇在二少夫人房里,我平时都不敢上前,都嫌着我碍眼呢! 那他们可有... 周姨娘比了个露骨的手势,胭脂又羞又恼地跺了一下脚:那还用问吗?二少夫人第二天常常起不来床呢... 多大的雨浇到盐碱地上,都生不出苗苗,没的浪费精力!周姨娘气得叉着腰,依您看,我若提出给二少爷纳妾,姓江的可会答应? ...难说,只怕是二少爷先不答应。 我是他亲娘,齐家的子嗣要紧,这可由不得他!把他表妹纳进来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我看姨娘是白效力,二少爷心里是有二少夫人的...就说二少夫人每天喝补药,二少爷知道他怕苦,特意去南城买来一种百花蜜做成的糖,糖罐子里从没见过底,只怕二少夫人想吃的时候没有,这份心几个人能有? 哼,空长个漂亮模样,中看不中用,只会挑吃挑喝、花我儿子的钱!周姨娘眼珠一转,又道:他喝的什么补药?他的东西必是好的,说不定是什么千金难求的秘方,你把药渣偷来,我找个郎中分辨分辨,也弄一副喝喝。 何必这么麻烦,您是二少爷的亲娘,直接找他要方子,他还能不给? 这倒也是! 周姨娘惯了低人一头、琢磨些鸡零狗碎的事,竟没想过堂堂正正去要,她第二天特意仔细梳了头、换了新衣新鞋去到挽云轩。她来的不算早,江梦枕却还没起,他听说周姨娘忽然来了,赶紧起身更衣、只略将头发理了理用发带系了,周姨娘被请进屋里,见江梦枕脸上如海棠初绽般泛着粉,嘴唇也红得如同出水珊瑚,霎时知道胭脂所言不虚,她狠狠盯了一眼江梦枕的肚子,真恨不得扑上去打上几下。 姨娘来了,快请坐,江梦枕很客气地说:怕您久待,是以披发见客,梦枕惭愧。 周姨娘笑道:年轻时咱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二少夫人不必不好意思。 江梦枕没想到她如此直白、一时语塞,丫鬟们端上了热茶与四样干果、四种糕点,周姨娘见他屋里自有一种与别处不同的气度排场,心里有些发怯,但一想到齐鹤唳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瞬间又觉得腰杆笔直,江梦枕合该对她无所不应才是。 你们小两口感情好,我不知有多欢喜!周姨娘喝了口茶,但觉口颊生香,她瞪大眼睛问:这是什么茶?好香的味儿! 是云雾茶,姨娘喜欢定要拿些回去再尝尝。 说着江梦枕就招呼着碧烟去包茶叶,周姨娘更是得意,觉得江梦枕有意讨好他,说得话就更不好听:如今只有一点美中不足,别人不好意思说,只有我豁出这张老脸来点破,二少夫人也该给齐家添个长孙了,否则人家嘴里的话该不好听了! 奴婢见识少,却不知能有什么不好听的?碧烟把茶叶包放在周姨娘手边,还真得请教姨娘了。 周姨娘撇了撇嘴,无非是什么生不出孩子、不下蛋之类的浑话... 姨娘既知道是浑话,就不该来我们公子这儿说呢! 好了,不过是些无谓的闲话,江梦枕抬手让碧烟下去,周姨娘言语粗鄙,他心里也有些不快,却仍脸上带笑地说:梦枕身子不好,现在已在调理了... ...如果当真与子嗣无缘,到时候不用姨娘说,我也会主动给二少爷纳妾的。 周姨娘一听他松了口,立马打蛇棍上:要我说,早纳进来,也好伺候你们俩!子嗣当然是多多益善... 江梦枕不卑不亢地答道:成亲三年内不纳妾,是世家联姻默认的规矩,坏了规矩大家脸上不好看。 周姨娘哪懂这些,被他拿世家规矩唬了一下,心里暗暗窝火,规矩是人定的,子嗣才是大事... ...也罢,既然二少夫人说已在调理着,能不能把药方给我看看? 那位名医特意叮嘱江梦枕不要把药方外传,他只得设法推搪:这方子是针对我的病症拟的,别人喝了不但无用反而添病... 分卷(32) 话没说完,周姨娘已恼羞成怒,罢罢罢,自讨没趣,我以后再不登你的门便是!她走了两步,又回身把落在桌上的茶叶提在手里,哼地一声去了。 江梦枕叹了口气,与这种人并无道理可讲,只由她离开。晚上齐鹤唳还没进挽云轩的门,便被周姨娘的人请了过去,一掀门帘,却见他表妹坐在炕上,和周姨娘有说有笑地话着家常。 自此后,两人更不得清净,周姨娘的人总守在挽云轩门口,不是叫齐鹤唳去吃饭就是有话和他说,去十次有八次他那表妹也要在场,一见他来就不说话,直用一双不大的眼睛瞅着他看,闹得好不尴尬。 又是一年元夕,齐鹤唳与江梦枕换了衣服准备出门看灯,吴嬷嬷突然来寻齐鹤唳,说周姨娘那里有要紧的事找他,让他务必现在过去。 表小姐也在吗? 自然在的。 那我不去。齐鹤唳冷着脸说:你回姨娘,就说没碰见我们完事。 那怎么成? 吴嬷嬷直接上手拉扯他,二少爷快跟我走吧,别让奶娘为难! 江梦枕心里发堵,齐鹤唳捏了一下他的手,低声说:...我很快回来! 人被拖走了,江梦枕闷闷不乐回到屋里,这一等竟等到了大半夜。 你说说他安的什么心!周姨娘把一捧药渣摔在齐鹤唳面前,你那金尊玉贵的夫郎喝着避子的药,你知道不知道? 姨娘昏头了?齐鹤唳不耐烦地说:什么避子药?和我夫郎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被他迷昏了头!周姨娘跳着脚指着他的鼻子,你自己闻闻,这是不是你夫郎平时喝的药?我犯不着做假蒙你,是我们娘俩让人家给耍了! 齐鹤唳还是不信,他捻起药渣闻了闻,只问:这东西你怎么弄来的?我好不容易过得顺心些,姨娘还要整日生事,难道是见不得我好? 我见不得你好?是姓江的见不得你好!喏喏喏,你看看这是郎中照着药渣写的方子,你不信拿着出去问问,看看能不能避子你们成亲这么久他都没怀上,亏你这蠢东西竟不生疑! 齐鹤唳将信将疑地看了一边方子,此时才直视了这种可能,不由喃喃道:不可能啊...他为什么这么做?没道理的... 周姨娘怒气腾腾地乱嚷:还用问为什么?他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不愿意给你生孩子!你配得上人家什么,他凭什么看得上你?! 一直不言不语的周表妹,也双目含泪地说:表哥,他怎么能这么对你呢!实在太过分了,枉你这么信他...如果一个人真的喜欢你,怎么会不愿意为你生育子嗣呢? 齐鹤唳陷入混乱的迷惘中,他确实亲耳听见江梦枕说不够喜欢他,因为不够喜欢他,所以可以擅自决定不要孩子吗?他确实是配不上江梦枕的,如果江梦枕跟他直说不想要孩子,齐鹤唳完全可以接受,但他至少该和他商量一下、甚至通知他一下都行,这样又算什么呢? 周姨娘还要说什么,却见齐鹤唳抓起药渣和药方冲出门去,在欢庆的人群中,齐鹤唳仓皇地奔走,敲开一家家药房医馆的门,他宁愿这是周姨娘使的离间计,然而所有人都告诉他,药方是真的。 齐鹤唳回到挽云轩的时候,江梦枕身上还穿着要出门的衣服。 不是说很快回来,难不成是被你表妹绊住了脚?傻等了这么久,江梦枕难得闹了些小情绪,故意背对着他说:这么难舍难分的,干脆我帮二少爷把她纳回来,既讨了姨娘欢心,又有利于齐家子嗣! 你是不是巴不得把我推给别人,让我不再缠着你? 江梦枕看不见他阴沉的表情,自顾自地调侃道:正是呢,我给你纳上十房八房的小妾,到时候只怕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我就清静啦... 等了半天不见齐鹤唳说话,江梦枕忍不住转过身,瞧着齐鹤唳难看的脸色,讶异地说:你是不是不舒服...我们还去看灯吗? 齐鹤唳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床头的琉璃灯,...你不是有灯了吗? 可我还想要一盏新的。 贪心的人,大都不能得偿所愿。 怎么变得这么小气了,一盏灯也舍不得给我买?江梦枕走到他身边,轻轻牵住齐鹤唳的手晃了晃,是姨娘说了什么惹你不开心? 齐鹤唳看着他漂亮清澈的眼睛,心里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哑声道:姨娘...姨娘想要补身子,托我问问你喝的是什么药... 你别瞒我,只要你告诉我,我不在乎的。 什么在乎不在乎的?补身子的药罢了,并不是我在乎药方不肯给,只是大夫不让泄露出去,不然我直接带姨娘去... 好了,没事,齐鹤唳仓促地打断他的话,早点睡吧。 这是第一次,齐鹤唳躺下后背对着他,江梦枕用指尖点了点他的后背,灯市还没散吧,咱们今年又没去成... 你既已有了灯,自然是去过灯市的了。 乍然提起往事,江梦枕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他甚至连心虚的对象都有些闹不明白是几乎被他忘却曾一起去过灯市的救命恩人齐凤举?还是被他隐瞒了陈年往事的丈夫齐鹤唳? 齐鹤唳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被子响动,江梦枕面向里侧躺在床上,他们背对着背,靠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同床共枕却咫尺天涯。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我写个狗血文,还有人留言谈格局?? 我从来无意立家国天下的人设,攻的事业线不过是他个人成长的一部分,出发点就很没格局:为了让人看得起他,为让给他老婆整个诰命。 齐鹤唳本来就不是个大格局的孩子,他就是那种会对小事耿耿于怀的人, 否则我为啥花那么多笔墨写他的成长环境? 有人写人设, 有人写人, 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或是主角怎么做能以最低的损失达到最好的结局, 而是他这样的人,果然会做出那样的事啊! 况且这只是一篇狗血虐文罢了, 又凉又默,真不必苛责。 攻酷炫狂霸,受聪慧无敌的文太多啦,何必再虐文里自讨苦吃,然后留言搞得作者也不开心? 打油二首送给格局党: 大神粉红数不清,何必为难小透明? 高屋建瓴格局在,马哲M选邓X平。 不谈格局只谈情,笔下无月也无星。 书山自有千条路,虐文作者已难行。 第41章 自讨苦吃 两人间似是绷着一根绞紧的弦, 齐鹤唳心里累积了许多年的矛盾挣扎一触即发,江梦枕看见他就觉得压抑,却不知问题到底在哪儿。 江梦枕一面梳头一面从镜子里观瞧着齐鹤唳, 他握着一册书坐在茶几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已经半天没有翻过书页。 二少爷...江梦枕轻轻叫了他一声, 齐鹤唳犹如未闻,只等到一双手覆在书册上, 他才茫然地抬起头, 叫你都没反应, 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答案一如既往,江梦枕问不出他的心事, 只觉得齐鹤唳把太多情绪和秘密压在心底,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正该是意气飞扬、张狂恣肆的时候, 他却总是阴沉沉的,周身仿佛包裹着乌云烟雨。 江梦枕能想到齐鹤唳心情低落的原因,只有失去羽林卫入选资格这一件事, 因而柔声道:又是春天了,去年谢了的花今年会再开,错过的东西也会再得回来, 是你的、总是你的, 谁也抢不走。 齐鹤唳垂头不看他, 如果那样东西从来都不属于我呢? 为什么不属于你?早已是你的囊中之物,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是吗...齐鹤唳很慢地说:那这个时机什么时候才来?我太累了,有点撑不下去了。 所谓天随人愿,只要有心、何惧无功?江梦枕把梳子塞进他手里, 别总胡思乱想的,过来,帮我梳梳头发。 齐鹤唳的动作有点笨拙、却极轻柔,他用手挑出一缕乌发后方轻轻梳理几下,这样梳完江梦枕的一头长发,不知要用多久。 哪用这样小心?江梦枕扑哧一笑,直接梳就好了。 我手重,怕弄疼你。 江梦枕透过镜子望向身后,正撞上齐鹤唳幽深静默的目光,江梦枕心头微甜,莞尔道:你偷看我。 你才发现吗?齐鹤唳已习惯了这种默默注视的姿态,只有你看向我的时候,才会察觉我在看你。 从十二岁开始,他就在偷偷看他、偷偷想他,从远远望着到站在他身边,齐鹤唳用了八年,其中多少曲折心酸已不堪言。直到如今,齐鹤唳仍觉得自己在暗恋着江梦枕,即使他已经是他的夫郎。 两人都没再说话,眼波在铜镜中缱绻交缠,江梦枕只觉得此刻静好温存,却不知人心变幻、顷刻倾覆。 齐雀巧管家一年多,上上下下的人已用得熟了,只有江梦枕住的挽云轩自成一体,做饭、买办甚至洒扫的人大都是侯府旧人。齐雀巧性喜奢侈,公中的钱时常入不敷出,有时连下人的月钱都发不出来,齐夫人帮她贴补了几次,便不肯再出钱,齐雀巧手头一紧就把主意打到江梦枕头上。 她先去向齐老爷哭穷,只说家中须得省俭些,将那些用不着又不是家生奴才的全裁了去,减少些排场功夫,得了齐老爷的首肯,齐雀巧装模作样的卖了几个老弱奴仆,便去挽云轩以排场奢靡为由,非要裁剪江梦枕的十名青衣小婢。齐雀巧是个比她母亲更惹人厌的货,按理说挽云轩的下人又不用公中出钱养活,与她何干?但她偏要在江梦枕面前拿着管家大娘子的款儿,压这个本应管家的二少夫人一头。 江梦枕不想与她冲突起来,否则她日日过来闹腾、更不得安宁,只有答应,齐雀巧趁机调换了几个婆子过来供他使唤,俱是最最难缠惫懒的,这些人的月钱自然也不再用齐家出。这些婆子进了挽云轩,真如同进了金窝,事少钱多、主子又是个极和善的,这些人的差事早当得油了,一看这境况,皆都散漫起来。 婆子们负责洒扫和守夜,守夜的人后半宿经常溜号,洒扫的人也不过是用掸子在屋里随便比划几下。这一日,碧烟忽而发觉挂着的琉璃灯竟落了灰,再一看茶盅里头还放着昨天的茶叶,气得将婆子们大骂一通。 公子,这些人不治是不行的!江梦枕从花园散步回来,碧烟怒气冲冲地说:还天天说咱们屋里东西多、收拾起来多辛苦,这是最明显的灯罩上落了一层灰,她们也不知道擦一下,只会白拿钱混事! 你敲打她们便是...江梦枕接过那盏灯,发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擦过了,愧疚感又升腾起来,他忙坐下用手帕一点一点擦去灰尘,这盏早该收起来的灯,竟在他床头不知不觉挂了两年多。 ...你又在擦它。江梦枕闻言抬起头,见齐鹤唳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直像个无声无息的幽灵,这盏灯就这么好? 江梦枕愣了愣,疑惑地说:...你好像很在意这灯? 齐鹤唳冷冷道:是你在意吧? 是件旧物罢了... 正是旧物才好,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印象里的总是最好的! 吼出这句话,齐鹤唳额上青筋直跳,他不想在江梦枕面前彻底失态,紧握着双拳转身大步而去,江梦枕被他吼得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才急匆匆地跑出去追赶他忽然意识到,齐鹤唳大约是知晓这盏灯的来历的,所以才这样生气! 齐鹤唳早没了影,江梦枕追到凝碧池边、心里乱成一团,不由喃喃自语:他怎么会知道呢?那年的元宵,他不是和朱痕在一起吗... 他踟蹰了好半天,这才转身往回走,哪想到回到挽云轩时,却见齐鹤唳站在屋里,脚下是一堆破碎的琉璃碎片! 你把灯砸了?! 江梦枕诧异极了,询问脱口而出,齐鹤唳听在耳中,只觉得是劈头盖脸的质疑和指责,他脸上的表情倏然扭曲了一瞬,心里的那根弦终于啪地崩断了原来心动和心死,都只用一刹那。 齐鹤唳笑了一声,转过身道:对,是我砸了,我已经忍了太久,以后再也不想看见它了! 他抬脚踏在那堆碎片上、用靴尖狠狠地碾,破碎的琉璃灯发出呜咽般的悲鸣,齐鹤唳黑沉的眼眸中透露出一种慑人的狠戾和疯狂,他像一头要吃人的凶兽般紧紧盯着江梦枕,似笑非笑地说: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好糊弄的孩子?你把你们的定情信物挂在床头恶心我你把我当什么?! 齐鹤唳直接捅破了一切问到江梦枕脸上,丈夫的斥问让江梦枕懊恼羞愧,原来齐鹤唳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在苦苦忍耐!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齐鹤唳,深黑眼瞳里像是着了火、表情执拗凶戾,没人会相信眼前这个修罗般的人曾那样耐心地一丝丝梳着他的头发,那段旧情竟把齐鹤唳逼成了这副可怕的模样!江梦枕结结巴巴地解释:那、那不是什么信物...只是盏灯而已,我以为你不知道....我留着它,因为表哥好歹救过我的命... ... 我不知道,你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挂着吗?!齐鹤唳又笑起来,气息摩擦着声带直到嗓子发哑、喘不过气,真有意思,原来比起夫妻之情,救命之恩是更重要的,也对,我也这么觉得!你只用心心念念着救命恩人,根本不用顾及你丈夫的感受,可我把你恩人的遗物打碎了,这可怎么办呢? 其实比起可惜灯碎掉,江梦枕更多的是震惊、是心疼齐鹤唳看上去如此的疯魔痛苦,没关系的,碎了就碎了,这件事是我欠考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我问过你为什么挂着它、我问过不止一次!可你是不在乎你根本不在乎我,没人在乎我!齐鹤唳红着眼眶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他的父母令他永远缺爱、深深自卑,他想在江梦枕身边弥补这份遗憾、结果又是失望,如果你在乎我,你会怕我伤心,但是你不喜欢我我已经是你的丈夫了,你还是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