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们对我恨之入骨》 第1节 =============== 《大佬们对我恨之入骨》 作者:吃鲸路人 作品简评: 林寒见穿进了她打过的修真游戏里,时间线还是她打出了四个be后,主角们这时肯定恨她入骨,那么问题来了,她要怎么苟才能活下去?为了回家,林寒见不得不面对曾经的be对象,由此而引发了一系列的事件,并在各类事情中解开曾经的心结……本文行文流畅,逻辑严谨,事件环环相扣,将一个别具特色的修仙世界娓娓道来,人物之间的感情纠葛令人心潮起伏。 =============== 第一章 林寒见穿越到游戏中已经两天了。 这款游戏名为《你喜欢的修真|世界》,是一款攻略向的全息修真游戏。 林寒见一年前入坑,玩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的思维总与策划背道而驰,好好的感情线打出了be,还得了个“汝心似铁”的特殊成就。 后来,林寒见弃坑转投他游,没再碰过这游戏,不成想一觉醒来她就穿越了。 初期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又怀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进入了游戏,种种方法尝试无果后,她彻底接受了现实。 此刻,林寒见正脱力地倒在大石边,感受四肢百骸传来的撕裂痛楚。 这种感觉她很熟悉,是魔气乱窜侵体的征兆。 全息游戏素来以“虚拟中的真实”标榜,她刚入游戏时选择了魔修的身份,以为会很酷炫。没过多久魔气失控,她险些丧命,苦不堪言,得了佛子的一颗檀木珠才幸免于难。 这位佛子,正是游戏中的四位男性主角之一,慕容止。 慕容止,法号明行。曾是奉国太子,少时被极有威望的无念大师带入空门,上了灵山,称其“莲心玉身”“不染尘埃”,乃是神佛转世,当于佛前明悟大道。慕容止果然不负众望,短短数十年时间便步入了他人难以企及的领域,被尊为佛子。 林寒见最开始还是想着要好好体验一下攻略游戏,便将攻略目标定在了这位佛子身上。 主要原因就是叛逆,和佛修在一起比较刺激。 很快,林寒见就为自己的叛逆付出了代价:慕容止真的对她动心,无念大师也发现了她的存在,执意要将她杀死以清佛门。 虽说全息游戏能人性化地调低感官数值,林寒见还是被无念大师跨等级的实力与切实的杀意震到了。有一次慕容止的血都溅到她脸上来了,伤痕累累地跪在地上,求无念大师放了她。恰逢系统弹出提示,告诉林寒见,若要和慕容止立即修成正果,需要自废魔体,化为凡人。 林寒见当然不同意,她攻略的同时没有落下修炼、点技能,好不容易有所成,这要成了凡人还玩个锤子。 她果断拒绝了he选项,魔气不合时宜地发作,买了张系统提示卡,才知道慕容止身上的檀木珠能压住她紊乱的魔气。 檀木珠有两颗,分别戴在慕容止的手腕间,跟随慕容止已久,染了佛气,又贮存了一些灵力,非普通物品了。 按照当时慕容止对她的感情,她要是开口,慕容止一定会给。但林寒见就觉得吧,都是要be的情侣了,还是不要太温情了:她偷走了慕容止的檀木珠。 慕容止追出来的那副模样,浑身伤口崩裂,仿佛命不久矣,看得林寒见连连皱眉,别开了视线: “慕容止,我原以为你有多难打动,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你在说什么?” 慕容止呆了呆,被林寒见先发制人的语句,打乱了一腔准备出口的话,眼中尽是血雾迷蒙,却还对她伸出手来,“阿见,你离我近些,别、别站得那样远。” 林寒见举起手串:“我偷了你的檀木珠。” 慕容止似乎仍未能清醒,喃喃道:“你找我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何苦要说是‘偷’?” “我没空陪你玩郎情妾意的游戏了。” 林寒见慢悠悠地将檀木珠戴到腕间,语调冰寒似雪,“明行大师,世人尊敬的佛子,还不是轻而易举动了凡心,坏了道行?玩玩而已,你倒是既蠢笨,又——” “无趣。” 说完她就走了,没去理会慕容止的哀切嘶喊。 林寒见觉得自己挺良心的了:她没想到打he线还得自毁修为,这种情况下,要是还温柔地去问慕容止要檀木珠,他肯定不会死心。不如顺水推舟,伪装成从始至终的“欺骗”戏码,好让他回归正位。 诚然,慕容止定然对她恨极。 彼时林寒见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反正这游戏还有事业线,她既然不擅长打攻略,就去搞修仙。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穿越进来,而且那颗檀木珠还丢了啊! 按照她的修为,实际敌不过慕容止,当初是慕容止被罚受伤,又对她毫无戒心,一切才十分顺利。 现在? 硬来被打死,软来估计也是被打死。 不论慕容止如今情况如何,想来不会再说出“要什么给什么”的话。可能压制她魔气的只有慕容止的檀木珠,若不想办法得到,以游戏先前的提示,她必定受魔气膨胀的撕裂痛楚,神智不清进而gg。 穿来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曾经点过的技能修为都还在,熟悉后便能自如运用。 林寒见花了半个时辰,将魔气堪堪稳住,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她不能再浑浑噩噩,更不能坐以待毙。 得想办法,拿到檀木珠。 林寒见走到溪边,将形容简单打理,走向了最近的一个城镇。 她身上还有些余钱,是她先前游戏货币的转化,粗略算了算,足够她半年内吃穿不愁。 林寒见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 看来我还是挺幸运的。 别慌,苟得住。 这座城镇名为“百花城”,从城门、道路以及繁华度来看,是中型城池。城内居民自如往来,摊贩吆喝,一派祥和。 林寒见凭着记忆和残存的游戏惯性,转往街边看上去特别热情的小吃摊去——游戏中,这里和酒楼是最容易听到八卦和最新资讯的地方。 果然,林寒见落座没多久,身后那桌人便开始小声地交谈,不至于刻意引人注意,却又能让有修为者听到。 “听说了吗?翙阁之主沈弃被一个女人耍弄的事。” “什么?还有这等事?” “翙阁发的追捕令遍布天下,你竟还不知道。” “可这……不是说那人偷了沈阁主的一样珍宝,沈阁主震怒,故此发追捕令吗?” “明面上是这么说,沈弃可不是好惹的,谁人能突破翙阁重重机关去偷他的东西。难不成你忘了沈弃去年在凤凰台一掷万金的举动?沈弃那样撒钱的花法,大肆搜罗绫罗绸缎、胭脂珠宝,必定是为了某个人才有此举动。否则他一个大男人,为何要买那么多女儿家的东西?” “确实……只是不知,这女子究竟是谁,引得沈弃如此宠爱,却仍不满足啊!” 林寒见身形僵硬。 那人又道: “你去告示板前看看就知道了,翙阁一令天下知,此刻那女子怕是也能看到自己的追捕令了。” “……” 林寒见默默地将钱放在桌上,东西没动两口,起身离开。 走近告示板前,她谨慎地先在暗巷中做了些伪装,又更加小心地压着魔气不被发现,状似自如地走上前去。 然后, 在告示板上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翙阁财大气粗,贴满了整个告示板,一共八幅。 真是大吉大利,整整齐齐。 林寒见突然想收回片刻前的心理建设:不,我可能不太能苟得住。 因为她突然清楚地记起:她并非只是be了慕容止一个人。“汝心似铁”这个成就,是她将这游戏的四位男性主角,全be了之后才得到的。 沈弃,就是另一位主角。 林寒见无言地看着告示板,听着耳边看热闹的群众议论纷纷,佯装路人地开口道:“翙阁距此路远,怎么想着往我们这儿发追捕令了?” 她实在不记得百花城位处版图何处、距离几位主要人物又有多远了。 旁边的妇人摆了摆手,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人家跑可不得跑远一些?我们百花城虽说不怎么大,也算是人杰地灵,富饶丰盛的好地儿啊!” 看来确实离得远些。 林寒见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应:“您说的正是。” 妇人看了她两眼,道:“姑娘不是我们百花城人吧?” “是。” 林寒见镇定道,“家中有事,令我去灵山寻亲。” “灵山?”妇人吃了一惊,“那里都是遁入空门的仙者,斩断了尘缘的,要你去灵山寻亲岂不是坑害你?” 林寒见露出苦笑,酝酿了情绪,将要开口。 另一边的中年男子插话道:“这话可说得不准,前些年灵山最尊贵的明行佛子,不就是因为没能斩断尘缘,直接堕入魔道了么?” 林寒见唇边的弧度僵硬冷却,不敢置信地抬眸道:“你说什么?” 慕容止,堕入魔道了?! 第二章 慕容止其人,举止有礼,言行谦逊;施恩不求报,行善不图利。心胸宽广,有容人雅量,便是被恶人欺到近前,都能保持公允平和的态度。 若说谁能切实地担得起“举世君子”名号,当属灵山慕容止。 “是啊。” 中年男子诧异道,“我家侄儿在星玄派做外门弟子,灵山此前还去请了陆折予帮忙降伏,自然做不得假。可惜……明行佛子心魔大成,难以回头咯。” 林寒见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逃去魔界了呗。”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语气不无惋惜,亦带着点旁观看热闹的意味,“魔修更重杀伐,自己地盘上的那点事儿都扯不清,这位明行佛子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第2节 林寒见闭了闭眼,转身走了。 身后起了新一轮的议论,但她没有再听,也不必再听。 她先去了药铺,买了回复气血的药草以及易容、变声所需的材料;又去了城中驿站,买了一样出行的低阶法器——这个世界中大多数人出行仍然是用车马,但部分富贵人家可以从专门的驿站中购买这类法器,属于一次性消耗品,方便出行。 向驿站出售低阶便民法器,是一些修士赖以生存的途径之一。毕竟修者千万,各有不同,唯一共通的便是前期消耗。 这只出行法器做成了青雀的样子,煞是可爱。 林寒见念口诀驱动,掌中青雀跳脱而出,化为一辆马车大小,她飞身上去,将目的地设为魔界边城后,便专心闭目修炼。 魔界割据十六城,三座大城围聚中心,其余城池呈众星拱月之势分布周边。 林寒见要去的这座城池,位于魔域边缘,却是诸城中离灵山最近的一城。 要找慕容止,只能从他离开灵山这点出发,揣测他的行动轨迹。 林寒见远远望见城墙上飘起魔界特有的紫色烟雾,这是开战中的标志,她当机立断收了法器,闪身隐入灌木丛。 仔细观察了片刻,林寒见发现城门处戒备森严,每个进城的人都需要出示通关令,否则不仅不予通行,还要带走盘查。 强行进入不可取,魔界每座城池都有护城结界,非高修为者难以凭借单人之力突破。 ……这是跟哪家打起来了? 情势这样严峻。 林寒见心中纳罕,正事却毫不含糊,很快瞄准上了一位落单的女魔修:从他们之间的称呼得知,是兄妹二人组,妹妹有些不方便,在城门外数十米处临时走开了些。 林寒见悄然跟了上去,利落地将人打晕,迅速易容换上衣衫,为这位女魔修设了道结界,又放了一样足以在危险时警醒她的法器,将人藏好方才走开。 易容术是她当初为了顺利潜入星玄派,特意氪了大礼包得来的,事后没再用过,想不到却是她此刻最好用的技能。 做完这一切,她的脸色已然有些苍白,却恰好符合“妹妹”身体不适的状态。 “小妹,你还好吧?” 身份为“哥哥”的青年低头看了看她。 林寒见点了点头:“嗯。” 她有变声的药,但并不能准确地变成某个人的声音,此刻不能完美模仿出原身的声音,自然是谨慎少言为佳。 青年便道:“那我们快些进城吧。” 林寒见又点头。 进城的过程很是顺利,守城将士没有任何怀疑。 青年提议道:“我们先找间客栈住下,你安心休息,我给你带吃的回来。” 林寒见哑着嗓子,弱气道:“劳烦兄长了。” 两人走进一家客栈。 林寒见保持着专业妹妹的形象,亦步亦趋地跟着青年,一路被送到房间内,青年转身要走。 “兄长慢……” 林寒见的场面话卡在嗓间。 凛冽剑光自眼前一闪而过,快如轻燕掠水面,余下一阵直逼心底的寒意。门口将要出去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倒下,房门紧闭,而那道剑光下一刻便冲林寒见的面门而来,熟悉的冰寒之意勾起了她心底的尘封记忆,后背立时出了一片冷汗,身形更是僵硬无比,动弹不得。 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映出眼前人的模样。 来人着一身玄衣,墨发半束,手持银色长剑,点漆似的凤眸中满是冷淡幽光: “安分些。” 这把剑只余寸许就能没入林寒见的脖子。 仙剑霜凌,其主正是星玄派大弟子,陆折予。 林寒见微微发着抖,低声颤抖犹如呜咽,掩盖了原本的音色:“公、公子饶命。” 这份恐惧并非全是演出来的,陆折予曾经握着这把剑将她捅了个对穿,以至于她被强制性下线,氪了金才能继续活蹦乱跳。那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实在难忘。 身为四位男性主角之一,陆折予本名“陆折钰”,苍梧仙师说“折钰”意象太冲,戾气横生,收他为徒时便改了一字。 入星玄派前,是修仙世家的大公子;入星玄派后,是受人敬仰信任的大师兄。且因为这张脸的优越,引得修仙界多少女修倾心侧目。可谓是生来起点高,又一路顺风顺水,皆是毫无阴霾的坦途。 四个be中,唯有陆折予这条线,从头至尾保持着对她厌恶敌视,be得让林寒见乐见其成。 即便当时她伪装成星玄派的小师妹,不论做出何等姿态、行何种事,陆折予总能捉到她的不妥之处,毫不留情。 陆折予左手持剑,岿然不可撼动,嗓音似冰泉流泻石台,又如珠落玉盘,清洌洌的好听:“我欲借你兄长身份行事,至多两日,你最好当无事发生,可保性命。” 林寒见发挥演员本色,忙不迭地道:“只要公子能放过我兄妹二人,我绝对不给公子添麻烦。” 陆折予,狗东西! 要是现在还能正常游戏,我氪金也要把你重伤! 狗东西你今晚必噩梦! ——游戏规定,四位男性角色可重伤不起,却不能真的杀死。 陆折予走近她,居高临下地俯视,浓密的睫毛略掀了掀,手腕微抬。 林寒见太熟悉他了,她被陆折予这家伙仗着师兄的身份欺负了多少次,对他各种小动作了如指掌,知道他是此刻的便是要对她下禁制。 可她现在根本不能全力反抗,更不想被下禁制。 “公子!” 林寒见顾不得许多,猛地起身抱住陆折予的手臂,眼见着他眸中凶光顿现,她急忙开口,“可否帮我把兄长拖到床上来?总不能让我兄长一直躺在地上吧。” 她泪眼婆娑地喊:“公子,我都听您的了,您就行行好吧。” 陆折予对她素来不假辞色,却是人前的翩翩佳公子,又是正道这代的领头人,不到万不得已,总是秉持着那套君子准则的。 “……” 陆折予动作顿了顿。 他望着这双盈着水光的眸子,同是琥珀色,当即想到了那位小师妹。多少次她同他作对,又实在斗不过时,就这样露出可怜的姿态,总能让人心软晃神,可她转眼就再度竖起尖刺。 林寒见瞅准他迟疑的这点空档,婉转道:“实在非我想要麻烦公子,乃是我近日身子本就不适,兄长这才令我早早歇息,我……” 说着,她气息不稳,软软地脱了力:“此刻实在是没了力气。” 她的脸色苍白确实做不得假。 陆折予料定她跑不出手,依言将青年放到了床榻上。 “多谢公子!” 林寒见垂首,假意抹了抹眼角,又抬起泛着红的眼睛来望着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羞涩,“公子虽突然而至,却真真是个讲理的人呢。” 陆折予这狗东西,仗着自己容貌一等一,对他人的示好爱意避之不及,平生最厌有人表白到他跟前。 此言一出,他定难掩不喜。 “再说一句。” 出乎意料,陆折予却应了她的话。 只是这话意味不明,不知何意。 林寒见讶然抬首,便见陆折予眉心拢起一道浅浅的折痕,然他不避不闪,寒潭深渊般的眸子一错不错地望着她,重复道:“再说一句。” “说……什么?” 林寒见故作迟疑小心地问。 大脑转得飞快:她确实只是刻意压了嗓子,但还没有吃下改变音色的药,莫非陆折予认出她的声音了? 陆折予眼眸微眯,抬手触到她的脸侧,冰凉的指尖带着霜凌剑上的千年寒意,沿着她的下颌线,若有似无地寸寸轻抚。 林寒见被他摸得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陆折予淡淡地道:“这真是你兄长么?” 第三章 “自然是我兄长。” 林寒见小心地控制着音色,不解道,“公子何出此言?” 她倒是不担心陆折予能凭身形认出她,当初在星玄派她在身形上也有伪装,就是怕事成后被星玄派轻易追杀。 何出此言? 自从他出现,这位女修看向兄长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三次,前两分钟内更是无暇顾及兄长,好似全然忘了。 兄妹之间感情淡薄的并非没有,迟来的关切大约是想掩饰什么,况且……她某些角度的感觉,总能让他想起小师妹。 陆折予承认,他有诈的成分。 他欠灵山的无念大师一份恩情,受其所托,前往魔界秘密寻找慕容止。魔界正与妖界开战,城外需要通行令,城内还需要对照着通行令不时排查。若非如此,陆折予不必多此一举,来借他人身份在城中行事。 可除了还人情,他前来魔界,还想寻那位实为魔修的小师妹。 陆折予的手指停在了林寒见的耳后,眼睫轻抬,唇边掠起一点凉薄的弧度:“易容?” 临时在街边药铺买的材料,又是快速易容,自然比不上先前系统发放的成效好。 林寒见以绝地求生的速度,迅速回忆自己是否曾在陆折予面前暴露真容,得出否定结论后,她果断切换瑟瑟发抖的状态,声音愈发干哑发紧:“我与公子无怨无仇,公子为何一定要咄咄逼人,我不过是想方便行事。” 陆折予对她的乞求不为所动,握着剑的左手往前抬起,属于霜凌与修者的威压瞬间席卷了整个屋子。 他一言不发地去揭林寒见的易容,指尖寒意深重,令她忍不住发起抖来,呜咽着想要躲过,形容好不可怜。 “我不杀你。” 陆折予道。 林寒见只管闭着眼,做出抗拒的姿态。 两秒后。 陆折予终于完整地看清了她原本的样貌,面上霜色不减,心中却蓦地一空。 第3节 不是她。 林寒见趁他走神,嘴上抢先道:“望公子莫要将我拿去换赏金。” 她现在已经不是玩家,而是局中人,最好是她自己抢先将易容的理由定下——为了躲避翙阁的追捕令。这样方能更完美地将事情圆过去,不让陆折予起疑心。 闻言,陆折予又瞧了她一眼,易容已除,他认出来这是追捕令上的人,道:“你偷了沈弃的什么?” “我没偷他的东西!” 林寒见大声反驳,气愤难当,“他脑子有病,仗着势大,自然是说什么都行。” 陆折予同沈弃有少年交情,经年累月下来,即便两人性格不搭调,也算是好友。此前沈弃在凤凰台豪掷万金,撒钱如流水的花法,陆折予劝他“需有分寸”,沈弃笑着道: “近来家中养了只猫,性子倔,得多花心思哄着。” 这话哪里说的是猫,分明是人。 而且一定是一个女人。 “冒犯了。” 陆折予向她行同辈礼,面若冷玉,点到为止地解释道,“在下亦在寻人,错以为姑娘是我旧识,望请见谅。” 林寒见怯弱地垂了垂首,好似怕极:“无碍。” 陆折予见她戒备不减,诚惶诚恐,念着和沈弃的情分,出言提点:“翙阁势大,树敌也多。沈弃发追捕令,明面上说你是偷了东西,实际上是为保你。” 林寒见反应极快地道: “他真想保我,就不该发追捕令。” 陆折予顿了顿,没话说了。 掺和别人的事本就麻烦,感情|事更非他专长,能提点一二已经是仁至义尽。 另一边的林寒见亦是很快接收讯息:陆折予还在帮着说和,看来是不知道她和沈弃的种种过节,可以暂且利用这点。只是要防着他传信给沈弃。 “公子说要来寻人,不知那人是谁?” 林寒见试探道,“我好歹是魔修,对魔界自然更加熟悉,若公子不嫌弃,我愿为公子效力。且现在你我二人皆做假身份,何不顺水推舟,免去许多麻烦?” 陆折予道:“你欲何为?” 林寒见盈盈一拜:“请公子莫要将我交予翙阁。” 陆折予的指尖在霜凌剑上轻微地摩挲两度,眼睫若欲飞的羽翅,他未正面回答,只是问:“你可知明行佛子的事?” 林寒见唇角一抿,点了点头:“知道大概,前些日子入了魔,说是已经进了我们魔界的地界。” 陆折予稍默,又道:“宁音此人,你可曾听过?” 林寒见藏在袖中的手指颤了颤,宁音是她伪装时用的名字。 “不曾。” 陆折予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略一颔首,道:“你仍作易容,与我假扮兄妹行事。” 林寒见惊喜地应:“是!” 她没猜错。 陆折予现在需要伪装,且顾及着同沈弃的情分,不好将她这位“沈弃在意的人”随意放在一旁,定会答应她同行的要求。 纵使他看出了易容,却也成功被她躲过这遭。 接下来再找机会逃走就是。 陆折予转身要走,林寒见怕他趁着空隙去与沈弃传信,易容至一半,匆匆喊住他:“公子!” “……” 陆折予漠然地侧首看她。 林寒见对他小幅度地招了招手,理由冠冕堂皇,似在全心全意地为他着想:“公子气宇轩昂,英俊无匹。想来也是有难言之隐,不得不借他人身份行事,既如此,不若公子也稍作易容,以免节外生枝?” 陆折予道:“可。” 林寒见扬起一抹笑,转身便再三确认眼部易容的完善,借由镜中看向陆折予,婉转道:“我这易容的材料不大能入公子的眼,方才便被公子一眼识破异象,不知公子随身带有九幻枝否?” 九幻枝是易容做底的最佳材料,同时能大量回复灵力气血,价格极其昂贵,还经常陷入有市无价的境地。 但像陆折予这样的世家公子嘛…… 自然是有的。 陆折予未置一词,径直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株九幻枝,放在梳妆台前。 耶! 赚到了! 林寒见笑意盈盈地道:“公子稍候,我马上来为你易容。” 陆折予便不再走,在屋内桌边坐下,眼神淡凉如许,光是静静坐在那里都有股挥之不去的寒意,逐渐蔓延铺散了整间屋子。 林寒见想起了在星玄派时的事。 她伪装身份潜入,实际是为了做游戏的主线任务——拿到星玄派的密轴。心怀不轨,面上愈要装得单纯可爱。星玄派所有人都吃她这套,偏偏陆折予不买账,某次见她花费心思打扮,他竟蹙眉冷脸,斥道:“心思不正,道心散乱。” 林寒见知陆折予不喜她,于是远远地躲着他,不让他看见,去与其他人套近乎。奇怪的是,陆折予每每都能捉到她,还要教训她成日贪玩,让她不许去打扰同门修行,自己却偏偏非要将她盯着,也不怕被她“打扰”了。 她想要辩解,陆折予就罚她去抄心法。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 林寒见干脆自己去摸索星玄派的种种,可陆折予还不放过她:切磋专指她出列,背诵次次都点她回答,若要下山任务更是回回拉上她……可怜她入门不久,就活在名为“陆折予”的暗无天日的阴影里。 倒是吃得苦中苦了,换来的却是陆折予对她更严苛的要求对待。 忍无可忍之下,林寒见去求她的师父,也就是陆折予的师叔:“师父,徒儿求您了,这段日子让我待在您这里修炼,不要让我去派中的学堂了。” 师父问她怎么了。 林寒见道:“大师兄极厌弃我,我不敢惹大师兄不快。” 师父错愕半晌,笑了起来,道:“宁音啊,你大师兄素来对你最看重,怎么会厌弃你呢?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我让折予同你好好说一说,说清楚就是了。” “我……” 林寒见想起无处不在的陆折予和他无孔不入的班导注视,闷闷地道,“应当是没什么好说的,大师兄厌我,我也不喜欢大师兄。” 师父脸色一僵。 同时,陆折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林寒见的表情也凝固了。 她才明白过来,师父方才那句“我让折予同你好好说一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合着陆折予从头到尾都在这里啊! 陆折予冰寒的目光朝她望来,不过一眼,而后端端正正地对她师父行了一礼,道:“多谢师叔赠弟子灵药,若师叔无事,弟子便先行告退了。” 师父试图打圆场:“这个……折予啊,宁音年纪还小,又有误会,方才那番话只是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陆折予却道:“师妹说得无错,并非误会。” 场面顿时更尴尬了。 此后,林寒见明显感到自己和陆折予的关系日益恶化,简直到了互相残杀的前奏,唯一不变的是陆折予仍然能在各种场合、各种人群中准确无误地定位她,然后一如既往地对她进行惨无人道的监督训练。 林寒见险些要怀疑陆折予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自己下山。 到了三年一度的门内大比,她同陆折予分到一组,开战前,陆折予突然道:“若你能赢,我便许你一样东西。” 林寒见问:“什么都行?” 陆折予口吻清淡,却带着一贯的骄矜:“也得你赢了再说。” 林寒见突然反应过来,她和陆折予修为相差不小,这个所谓的许诺根本就是钓鱼,比直接羞辱更让人生气。 “那我要你霜凌剑上的宝石!” 林寒见不高兴地道。 陆折予一怔,应下:“好。” 不蒸馒头争口气,林寒见果断氪金,想要赢下这遭,但过于真实的全息游戏有一定限制,不能让她跨级赢了陆折予还毫发无损。因此,打到最后,这场比试在外人的眼中相当惨烈,她几乎是拼了命地想要赢——林寒见本身是没有任何痛感或者不适感,犹如挂机。 但陆折予在最后关头,那一剑明显有失偏颇。 她赢了。 陆折予将霜凌剑上的赤色宝石当众摘下,奉于她手。 “我不要。” 林寒见笑着说,眼看着陆折予脸色迅速沉冷,眸光锐利如刀,她笑容不改,字句清楚地道,“我不要你的东西,陆折予。” 她从没见过陆折予那副表情,难看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冲上来和她再打一架。然而陆折予只是用那双深渊似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她被人扶下擂台。 林寒见回头看他的时候,竟然还从他笔直的背影中看出了一种萧索的可怜意味。 后来她听说,那枚赤色宝石是陆家的传家宝,除赠妻子,非死不能离身。 第四章 “好了。公子请看,易容还满意否?” 林寒见从陆折予身前退开,脸上维持着完美无缺的笑容,事实上手指都被陆折予周身散发的寒意冻得僵硬——仙剑霜凌比千年寒冰的冷意更重,而陆折予本身的剑意、功法又皆携裹霜雪之意,同他距离过近的低修为者很容易被不慎刺伤,因为陆折予还没有强到彻底收敛这份寒意的地步。 林寒见不算是低修为者,却还是被他影响。只能说明陆折予并未收敛,还有意施压。 狗东西不愧是狗东西,对疑似好友的女人都毫不留情。 也确实符合他讨厌魔修的设定。 陆折予的视线移向镜中,易容工序不怎么复杂,在他脸上只做了重重看似细微的改动,结合起来效果却意外地好,压根看不出他是片刻前是同一人。 易容在此世是极小众的法子,大多数只能算是“伪装”,稍稍一看就能分辨,没多少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错。” 陆折予惜字如金,抬眸看向林寒见,“不知姑娘师从何人?” 第4节 林寒见掩着唇轻笑:“女儿家的闺房手段演变而来,小玩意儿罢了,称不上师从。” 她还没用上十成十的功力,免得陆折予看出端倪,联想到宁音或许也是易容出来的假身份。 陆折予听出她不愿说,未作纠缠,只是问:“依你之见,魔界有多少人能达到你这等水准?” 林寒见虚与委蛇:“这我可说不准。” 陆折予看她一眼,无端想起沈弃的那句话,心想:果然是性子倔。 宁音性子也倔,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爱听,每次交谈也不顺利,带她历练她更不喜欢,总想着逃得远远的。若是逃开,她能过的好也就罢了,偏偏散漫自由过了头,从不去想未来自己历练、独当一面的时候该怎么办。 陆折予想过扔她一个人去知晓苦楚,却又难忍她被外人所伤,不若在他手下多看管些时日,叫她未来别被人欺负了去。 大约他的手腕太强硬,宁音越来越讨厌他,开始还会扮可怜来躲避,被他听见了那次在师叔那里的“不喜欢”发言后,便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愉,同他针锋相对起来。 门内大比,大庭广众下,她那样笑靥如花地对他说,她不要他的东西。 他家传的冥雪玉被她轻视拒绝,他当谨承家训,远离此女。更何况,他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将这件事轻巧揭过。 当时他确实生气了。 那等尊严被践踏的感觉平生未有,可他却忍不住去想,宁音平常便丢三落四,对部分事完全是白纸,或许她并不知道这枚宝石代表的意义? 联想起先前种种,陆折予甚至开始反思,是他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他未能让宁音清楚知道他的真心,所以她才这样。 她……并非全然有错。 这种想法若是被母亲知道,他肯定会被重罚。 陆家骄傲,容不得卑躬屈膝。 但陆折予还是去找了宁音,打算同她将一切重头理清,包括他的感情,却在靠近时,撞见了宁音与同门交谈。 同门说起了冥雪玉代表的含义,还刻意提起,要不是他父亲早亡,这冥雪玉还不能这么快就到他手中。话里话外,都是在暗示宁音,这枚冥雪玉的分量有多重。 陆折予生平磊落,首次做了偷摸之事,想听宁音会如何回答。 宁音清透的嗓音随后传来,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残忍:“哦,这样啊。” 哦。 这样啊。 陆折予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滋味说不出的痛苦,未知的情绪烧灼着他的胸膛,让他当即落荒而逃,试图将这件事抛在身后,仿佛这样就能当作无事发生过。 此后,他再未试图将心思宣之于口,最不想让。直到宁音前去偷取密轴、暴露了魔修的身份,他彼时只见到了那道黑影,情急之下霜凌剑出,一剑当胸,才发现是宁音。 …… 陆折予站起身,对床上的青年下了禁制,保他数日不醒无虞,便简洁道:“走。” 林寒见忙不迭地追上去:“公子!” 陆折予撇她一眼。 “兄长。” 林寒见顺势改口,压低声音问,“既要寻人,可有相应线索?” 陆折予道:“明行佛子修为颇高,此番入魔,魔气自然比旁的魔修更凶猛。若他发作,半城之内我可感知。” 作为人设卖点之一,未来会是正道魁首、如今已是新生代领袖的陆折予,对魔气与妖气的感知都十分敏锐,且随着自身修为的上涨而提高。 林寒见追问道:“若明行佛子并不发作呢?” 陆折予冷冷道:“所以要找。” 林寒见:“……” 哦。 - 陆折予的排查能力很可靠。即便他看上去好似仅仅是在走路,但曾多次随他下山历练的林寒见知晓他心中必定有数,只是因为没有异常,便保持泰然平静。 唯有一点让林寒见感到不解:陆折予偶尔会在摊贩前稍停脚步,买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比如,木雕小兔子,流苏耳坠,样式精巧的糖人。 最最让人满头雾水的就是这个糖人,陆折予买了两根糖人,特别没有风度地忽视了林寒见,跟失了智似的,一手一个地抓着,游走在大街上。 林寒见觉得这画面实在有点美,表情微妙地问:“兄长,这两个糖人是有什么特殊用意吗?” 咋的。 大兄弟当街表演痴呆啊? 陆折予没理她。 林寒见暗自撇了撇嘴,懒得去贴冷脸。 日头正盛,糖人很快开始融化,直至滴落糖浆。 林寒见一边心里鄙视,一边想着陆折予还有利用之处,关切地送了帕子去给他擦手,却被陆折予避之不及地躲开:“多谢。” “呵呵,没事。” 林寒见维持了官方营业式微笑。 陆折予将糖人丢了,在魔界不便乱动灵力,规规矩矩地擦着手,突然道:“我曾送一人千里铃,她大约是丢了。否则纵使在千里之外,我也能知晓她的方位。” 林寒见敷衍道:“是吗?” “嗯。” 陆折予意外地话多了起来,眼睫却垂下,遮住了眸底情绪,口吻轻描淡写,“她好吃甜食,每次上街都要买个糖人,很是孩子气。” 林寒见含笑道:“这样说来,此人莫非是兄长的——” 她突然想起:陆折予曾送她一条串着铃铛与水晶的手链,且她每次上街,也都会买根糖人。有次陆折予望她半晌,评价道:“小孩子一样。” “……” 啊这。 陆折予静候她的下文。 林寒见滞了滞,从善如流地接道:“女儿?” 陆折予收回视线,前一刻稍稍软化的冷意在没了思念“那人”的作用下,再度冰冷尖锐起来;更别提是难得的多言,未置一词地径直走开了。 这一城的排查没用到两天。 陆折予在次日午间便道:“明行佛子不在这里,我要去下一座城池。” 林寒见连忙表态:“我同兄长一起。” 一日半日的功夫,她这声“兄长”倒是叫的很顺溜了。 陆折予心里想着该何时通知沈弃最佳,修长如玉的手执起了绘有天青色花纹的茶杯,两相映衬,更显那冷白手指的赏心悦目:“嗯。” 在此处的若是入魔前的慕容止,定然会对她有相当礼遇,客气周到。但陆折予此人虽是大家公子,对她却仅仅只是维持在“确认她跟着了”以及“没死”两个水平线上。 林寒见能理解他避嫌友人的缘故,可他多年前也不至于如此,想来是修为越高越狗。 陆折予并不顾及许多,也不休息,星夜兼程去下一座城池。 林寒见苦不堪言,要不是念及跟着他寻慕容止更方便,肯定想着法儿溜走。 是夜。 林寒见正闭目修行,稳固不安分的魔气,忽闻隔壁房间有异响。 她迅速起身,门敲了两下便破门而入,生怕陆折予背着她做什么。 打开门之前,林寒见便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入目所见,向来形容整洁端方的陆折予狼狈地摔倒在地,手边的霜凌剑不住颤抖着,发出令人齿寒的阵阵声响,是在于主人的痛苦同鸣。 整间屋子被刺骨的冰冷席卷,如冰屋一般。 林寒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嘴上不忘询问:“公子,你……走火入魔了?” 陆折予基础扎实,从不偷懒,他又一直待在星玄派中,没有受重伤的条件,按理说不该出现此等寒气乱窜的失控状况。 除了走火入魔,林寒见想不到其他可能。 “……出去。” 陆折予脸色惨败,手指按在白色衣衫上,竟然没有多少违和。 林寒见眼见着他撑在胸口的指缝间溢出鲜血,当机立断反手关门,走到陆折予身边,表情严肃:“你受伤了?谁伤的你?” 莫非附近有敌对的高修为者? 陆折予紧蹙着眉,神色抗拒:“出去。” 他掌心下的胸口处,迸出鲜血的地方迅速地覆上了一层寒霜。 这是被霜凌剑刺伤后的痕迹。 林寒见十分熟悉。 ——陆折予用自己的剑,伤了自己?! 第五章 ……那这比走火入魔还严重。 陆折予是不是直接疯了? 林寒见凑近些观察,发觉这并非是当下刺出的新伤,少说也是数月之前的旧疾。 如此说来,先前陆折予周身的寒意过甚,不是他有意施压,是他根本就控制不了。 林寒见望着陆折予这副百年难得一见的凄惨模样,决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最后再问一次:“你需要帮忙吗?” 这句话脱离了她这几日的伪装讨好,多了她本身的性格,加之那份对陆折予的毫不客气,隐约有了宁音与他针锋相对的影子。 陆折予循声望来,乌黑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气,好不脆弱可怜,如美玉碎、好剑折般地令人见之触动,他抓着这点感觉,低低地喃道: “师妹。” 第5节 这一声出来,别说是同情了,林寒见险些吓得当场消失。 林寒见反应极快地道: “公子可是认错了人?是我啊,兄长?” 连着两个陌生的称呼,将陆折予自短暂的美梦瞬间拉回了现实,他下意识地别开脸,避开了同林寒见的视线相触,声音比片刻前更为嘶哑破败:“姑娘不必管我。” “公子既然如此说,我便先走了。” 林寒见简略地一颔首,转身就走,关门时都不带回头的,迅速回到屋内继续修炼。 陆折予身上的灵丹妙药多得可以开间高级药铺,用不着别人操心。 夜色渐深。 林寒见好梦至半途,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打开门,霜凌剑便从缝隙中利索地窜进来,剑身横着推开了房门。 “……?” 林寒见往后退了一步,霜凌灵活无比地靠近,冰冷的煞意欺近,她不禁抖了抖,抬手要回击。 霜凌剑退开些许,剑身在空中反复晃来晃去,几乎晃出虚影;又对着林寒见旋转一百八十度,并且不住地重复这个动作。 林寒见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这可能是在鞠躬,或者是磕头。 仙剑霜凌,自然有灵。 这游戏却没有剑灵玩法,因此也到不了能与主人对话的地步。 隔壁屋内,陆折予伏在桌边,宛如命不久矣的傀儡,浑身散发出一种了无生趣又刻板冷冽的死气。好似下一秒就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拔剑和人同归于尽;或者是自行了断——从他胸口上霜凌的剑伤来看,这点并非没有可能。 林寒见推门进去,站定在他两步之外: “公子,你还清醒着吗?能听到我说话就睁开眼。” 陆折予一动不动。 霜凌剑急切地飞到陆折予身边,将他的储物袋挑到了桌上,苦于剑身,死活打不开储物袋。它再度试图贴近林寒见,摆明了要她帮忙。 林寒见被它逼得没法儿,伸手去碰储物袋,一边还想试试霜凌剑是否真的能听懂人话,开口道:“这上面有禁制,除了主人和亲近之人,其他人都打不开——” 话音未落,储物袋就打开了。 林寒见:“……”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林寒见手指还僵着,霜凌剑便飞身进了储物袋。 片刻后,霜凌剑带着一朵散发着莹润白光的莲花出来,拉扯到了陆折予的手边,又用剑柄推着林寒见坐下,看样子是想让她驱动这朵莲花。 林寒见曾在系统百宝图中见过,这是灵山的圣莲,疗伤奇药。 她突然明白陆折予为何会巴巴地跑到魔界来找慕容止了,合着是欠了灵山的人情。 具体怎么操作圣莲,林寒见不清楚。她试着用灵力驱动,见圣莲上的光芒放大,便继续灌入灵力。 圣莲飘到了陆折予的身前,竟然融入了他的胸膛,那层光芒连带着包裹住了他整个人,将他凛冽的气质都柔和了几分,更多了一种难言的圣洁。 屋内冷意逐渐消退。 林寒见望着这画面,间或眨眨眼,表示她并不是呆住了,只是在沉思:“既然他带着这朵圣莲,为什么他还清醒的时候不肯替自己疗伤呢?” 这个问题没人能替她解答。 霜凌剑已经静静地卧在桌上,不再动弹。 但当林寒见起身欲走,霜凌剑便立马弹起来拦着她。 林寒见顺手给了它一个“脑瓜崩”,顾及着体内好不容易平复的魔气,没有真的动手。她在屋内踱步两圈,伸手去拿储物袋,饶是如此,霜凌剑却不阻止她。 仿佛只要她不出门,能在这儿看着陆折予就做什么都行。 林寒见从他的储物袋中拿了几块灵石,算作她出力的回报,而后便转向未曾动过的床铺,毫不客气地躺了下去。 顺便在床边放了道结界。 凭陆折予现在这个状态,要打破这道结界绝做不到悄无声息。 - 林寒见一觉好眠,醒来就见陆折予在对面打坐调息,目光便盯着这处放空了两秒。 不期然陆折予睁开了眼,与她的视线正正撞上。 “昨日之事,多谢。” 陆折予又恢复到了素日的模样,连开口的调子都冷冷清清,没了昨天小可怜的痕迹,仍旧是星玄派高傲矜贵的大师兄。 “不客气。” 林寒见翻身坐起来,随意拍了拍手,“我拿了你六块上品灵石,扯平了。” 陆折予眸色深深,口吻冷淡:“六块灵石如何能够?姑娘当随心所欲,多拿些才是。” 他起身,视线锁在林寒见的脸上,将储物袋送到她跟前。 林寒见笑了笑: “公子这话说得奇怪。既然你让我随心所欲,又何必用你的标准来衡量我的选择?更何况……” 她伸手,指尖戳了戳这储物袋,含了点轻佻的意味道:“让我拿,却又不替我开这储物袋。难不成,公子是想看我急于求财却不得的窘况?” 陆折予神色不变,问:“你打不开这储物袋?” 林寒见扯了扯嘴角:“公子该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储物袋上有禁制吧?也是,您贵人多忘事。昨日若非爱剑出手,不光这储物袋打不开,就连那朵莲花都找不出来呢。” “……” 陆折予默了默,“失礼了。” 储物袋上有陆家特有的禁制,除了他和母亲,只有宁音能打开。 宁音某次同他切磋时伤了手臂,他给她上药,宁音很不高兴,几次不配合,血滴落到储物袋上。后来他独自一人时,盯着储物袋上这点“污迹”看了很久,想着是要清洗才好,结果却利用这滴血,令禁制对宁音无效。 她可能永远不会发现。 霜凌剑不是人,却有灵,且同他多年,早已算得上他一只手,自然也能打开储物袋。 陆折予拿出了五枚九幻枝,当做赔罪。 林寒见这次没拒绝: “多谢公子。” 她收起九幻枝,试探道:“公子昨日怎么突然旧疾发作?可是这几日赶路太急,劳累过重?” 陆折予道:“无妨。” 多说话能把你噎死是吧。 林寒见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接下来的时间,陆折予话说得更少,好似心情极差,但排查速度显而易见的上涨,硬是顶着假身份深入魔域的中心城池。 这也是他们唯一没有找寻过慕容止的魔界区域。 林寒见想起慕容止身为男主之一的设定,又想起他在某种意义上被限制杀死,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禁道:“明行佛子……该不会已经在魔界成为上将了吧?” “不会。” 陆折予断然否认,这话说得太快,反而显得没有说服力,全然是凭着直觉去反驳。而他说完这句,脸上神色更为沉寂萧索,语气中有种近乎兔死狐悲的感同身受,“明行佛子修行多年,纵然入魔,也应有所为有所不为。‘情’之一字,当真如此难以勘破么……” 霜凌剑在他掌中轻颤,在与主人同悲。 昨夜陆折予旧伤复发,并非是因为劳累,更不是灵力消耗过甚。 灵山圣莲堪称世间居无仅有的疗伤好药,他这道伤已经两年有余,最初便动用了圣莲。无念大师那时见他,就曾断言,他最难医治的不是身体上的伤,而是心上枷锁。 他刺了宁音一剑,使她重伤。 当时他确实不知道那是宁音,更何况,宁音是要窃取密轴,他作为星玄派弟子,理当出手。 重伤都不为过,窃取密轴者,可就地斩杀。 但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偶尔会出现恍惚的感觉,他以为是自己近日消耗太多,休息了一段日子。就连他的师父、师叔都来安慰他,甚至说出了“你并不知道那是宁音”的话。 他做了正确的事,为什么需要旁人寻求辩解理由的安慰? ……他觉得这件事不对么? 他觉得伤了宁音不对。 两种想法在陆折予的脑中拉扯。他一面觉得这样的对峙毫无意义,宁音就是做错了事;一面却忍不住反复想着,霜凌剑贯穿宁音胸膛的画面。 就算当时他因为震惊而没能继续出手,让她能暂且跑开,可那一剑实在是太重了。 他练剑时出了差错,硬生生吐出一大口血来,师弟上来扶住他,他反手死死擒住师弟的手,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她死了是不是!她被我杀了……她是我杀的!我怎么、怎么能杀她……我分明、那么喜欢……” 再次醒来,他的师父正在为他疗伤,厉声呵斥他,说了许多话,他似乎都听不进去,也没办法注意。 终于,他师父道:“宁音未死。追捕那日,她虽受重伤却遍寻不见,定然是有能人将她救走,既然有人相救,她就不会死!” 陆折予隐约又能感觉到浑身血液的流动了。他知道师父这话揣测大于事实,压根不能深究,他却怀着侥幸的态度放任自己信任了。 宁音一定没死。 她一直是个倔强不服输的性子,就算是等着报仇,好歹来还他一剑,出了恶气才好。 陆折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有关宁音的事上,已经是一团乱麻,没有道理逻辑可言。 直到他清醒地用霜凌刺了自己一剑,星玄派的人才知道他疯到了什么地步。 他已经找了宁音太久,久到毫无希望,便想:若她有失,会不会在临去之前念起这一剑,还在生气呢?若他还了这剑,她是否能高兴些? 他定然是疯魔了。 比灵山的慕容止仅仅只好了个表象。 这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 师父去求了无念大师,要了这朵圣莲来替他疗伤。 他的伤确实好得很快,可这道伤疤却无法消去,并且反复发作,引出旧疾。他有时能及时为自己疗伤,有时却僵持在赎罪的情绪中,放任自流。 第6节 归根究底,他闭上眼,时常梦见她浑身是血地望着他哭: “师兄,你果然厌我。” 第六章 妖界数日前向魔界开战,令魔界众人措手不及。 魔界比妖界存在更久、地盘更广,可魔尊素来做不出什么能让人侧目称赞的事,内战由来已久的缘故与魔尊的昏庸脱不开干系,总在地盘割据争夺的问题上起摩擦。此番妖界来袭,起码面上是做出了统一的姿态。 中心城中都在招募新兵,并设置了专门的比武擂台,胜者有机会直接领兵作战,不必从小兵做起。 陆折予站在他们的擂台前看了会儿,心想:魔界倒是难得聪明了一次。 林寒见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退出了擂台拥挤的人群范围,才小声问他:“兄长可有线索了?” 陆折予面冷若冰,颔首:“此城魔气浓厚,以明行佛子能到的境界,我已锁定四处位置。待天黑一些,我便去查看。” “你一个人去?” 林寒见还指望着亲自见到慕容止,当然不能任由陆折予将她抛下,“兄长,这里可是魔界主城,并不安全。你才旧疾复发过,最好还是我同你一起去吧。” 陆折予看她一眼,毫无温度地道:“我看过你的结界,推测你的修为并不很高,这点同去的帮助于我并无多少助益。” 他转瞬之间又将这段话理解出了另一个意思,怀着一点微弱的劝说心理,道:“若你害怕,我可以立刻传信给沈弃,让他接你走。” 林寒见当时脸就绿了。 还不忘维持人设,做出震惊又警惕的样子:“‘传信给沈弃’……你同沈弃相识?” 陆折予简短道:“我是陆折予。” “!” 林寒见毫不浮夸地往后退了一步,尽心尽力地演完了这一出,“我知你身份不俗,不想竟是星玄派的大弟子,沈弃的故交好友。素闻公子盛名,想来答应的事不会出尔反尔,更不会特意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了。” 陆折予很想提醒她,他们连口头约定都不曾正式制定。 他眼角余光触到了一旁的告示板,将要出口的话一并湮灭在嗓间。 林寒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一张告示。 大意很好概括:魔宫缺美女,愿重金寻美女。 林寒见眉心紧蹙,觉得事情非常荒谬: ……重金求美女?? 你们魔界怎么回事?不是在开战期间吗,整的这是啥? 陆折予的表情也难得一见的微妙起来,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一言难尽地望着这张言语寥寥的纸。 他该收回先前改观的想法。 陆折予想。 托玩游戏时随处可触发npc拿剧情点的福,林寒见养成了在告示板前逮人询问的好习惯,随缘看了个面善的路人,指着告示问:“这位兄台,请问这告示是什么时候发的?现在可还有效?” 打听问题需要技巧,不能太直白,容易引人怀疑。最好是将一个寻常普通、却又能关联引发出想要信息的问题作为开头,打开话匣。 “三天前发的。” 这人将林寒见上下打量一圈,略显犹豫道,“有效是有效,可姑娘你……还是慎重些吧。” 林寒见二次易容后的装扮确实不怎么出彩,属于丢进人群中就能就地融入的那种,不美不丑,平平无奇。 她露出一个友善地笑,道:“兄台说的是,我不是为自己问,而是为了我家表姐,她的模样可是极好的,堪比天降神女。只是不知,这魔宫的评判标准大约是什么?” “你说这个,那就有得说了!” 这人走近一步,顺带看向告示,声音压低了点,“这评判标准玄之又玄,魔宫留下的那些确实都是美女,但同样也将许多漂亮女子都退了出来。依我所见,都差不多好看,其间取舍,约莫是有什么隐情。” 他又走近了点,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语气切换成了“私下交易”的悄悄话模式:“我有兄弟在魔宫做侍卫,这是我们费劲千辛万苦绘制出来的当选女子图册。看你诚心,可以卖给你做个参考,便宜点,十块上品灵石要不要?” 说着,还翻了几页图册,证明物品并不虚假。 合着是个伺机买图册的。 “十块上品灵石?你怎么不去抢啊!” 林寒见一秒切换讨价还价模式,“五块上品,卖不卖?” 陆折予想说他来付钱,十块上品灵石算不了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林寒见便率先背过手来,拍了下他将将抬起的手臂。 “……” 陆折予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经过三个回合的拉锯,林寒见以五块上品灵石的价格成功收购图册。到手后,她打开图册,见陆折予探过视线,她手一偏,转了半圈躲开他的目光。 林寒见的双眸从图册上方露出来,冲他弯了弯:“我买的,我自己看。” 陆折予眉梢微动,不置可否。想着自己方才行为有失,怎么真跟着看起这种没头没尾的图册来,便侧过身子,表明了不再窥探的态度。 林寒见不想给他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先前她已经想到了慕容止的特殊性,能作为男主的都是人中龙凤,不会因为换个境地就消失了天赋加成。够天赋够实力够运气,还很大概率不会死。再加上乙女游戏的特性,不入魔是前途光明的佛子,那么入了魔……会不会成为魔界这边的大佬呢? 比如说,魔尊。 这类猜想的建立出自于林寒见穿越者的身份,以现代众多的游戏模式和特点为基础,更重要的是,这张告示张贴出来的时间点有些微妙。 顺着这条现代视角的猜测走下去:慕容止以情入魔,倘若真的是他在魔宫收罗美女,有没有可能是玩白月光的套路,找的人或许同她比较相像? 林寒见倒不是自恋,而是出于“见到慕容止,拿到檀木珠”的目的,很认真地在思考各种可能。 她对着图册的研究态度,堪比破解世界难题,一页一页仔细翻阅,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偶尔看见她这副神色的陆折予:“……” 她难不成真的打算到魔宫去? 沈弃可绝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莫说翙阁与魔界还有贸易往来,按照他如今声势浩大的架势,恐怕能直接动用这点杀到魔界来。 “林姑娘。” 陆折予看过追捕令,知道她的名字,但这是首次如此郑重地喊她。 林寒见正好看完了图册,抬眸看他:“怎么了?” “你真想到魔宫去?” 陆折予遇到感情的事,尤其是男女的感情之事,就像是踏入了陌生领域,失去了平常的游刃有余,生硬又过分严肃,“为什么?” “为了寻明行佛子啊。” 林寒见道,她已经看完了这图册,在其中看见了同她部分五官相像的人,亦有和她完全不像的人。她不能完全肯定,可总要去试一试。 陆折予阻拦她:“你不必冒险。” 林寒见不以为然,早已备好了说辞:“公子虽有疗伤灵药,却到底带着伤。且魔宫戒备森严,乃魔界中枢所在,你不要以为我们这些日子易容装扮得如此轻易,就看轻了魔宫。整个魔界最强的人都在那里,占据半城之广,不是你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她晃了晃册子,有理有据地道:“我按照册子上的女子模样装扮自身,若能选入,正是当下最好的法子。难不成,公子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陆折予眸色极冷:“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自然是怕派不上用场,公子将我卖给沈弃了。” 林寒见笑吟吟地道,“若是公子答应我,我入魔宫后尽心尽力为公子办事,事后予我钱财报酬,两清;若公子不答应我,我也是要强行去的。假使公子此刻对我出手,想要强行将我掳走,灵力必会惊动不远处的魔宫。届时公子的秘密行动大概就要泡汤了,您说呢?” 陆折予的手指握紧了剑。 显然,他从头至尾,因着那间或出现的朦胧情绪以及沈弃的缘故,对林寒见的态度实在太好,还想着要多多照顾。没有想到她看上去无害柔弱,实际上心里九曲十八弯,随便做出一件事,到头来便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 但她现在的样子,倒比之前那副伪装更让他有种莫名的感觉。 林寒见丝毫不怵,见他久久未发一言,巧笑倩兮:“既然如此,那我就当您答应了。” 她是一定要见到慕容止的。 不过不能以她原本的脸,而是要用一张有几成相似的容貌。 第七章 林寒见最终决定,要让自己的三次易容维持在与本身五分相像的程度。 多了可能引人怀疑,届时难以脱身;少了压根不能引起注意,达不到效果。 林寒见怕陆折予趁她不备,玩儿阴的把她打晕了事,放完话后立刻着手易容,前往魔宫应聘。 临走前装模作样地给陆折予留了联系的暗号,既能以防万一,遇到危险时还能有个盟友;又能暂时稳住陆折予,免得他真去把沈弃请来。 她现在可没工夫应付沈弃。 魔宫并非是指一座宫殿,而是指某个区域划分。在区域中住着魔界各位大将,按照等级、战力的由低至高,由外至内地安排住所。 被簇拥在最中心的那座最大的宫殿,才是魔尊的所在,名为“长夜”。 林寒见被选中,同行还有五位女子,一位像是主管又像是将军侍从的中年男子主持出院,将他们带往魔宫深处。走了大约两刻钟,抵达一间屋子前,里面有人走出来,同男子交接。 “就这几个?” “连着三日招募,最近又在和妖界开战,能有这几个就不错了。不知道那位这次能不能看上一两个,免得我又要挨训。” “慎言,这话可不能传到魔尊耳朵里。” “哎,接下来就由您把他们带去永夜宫了,辛苦了。” …… 交接后的男子年纪稍轻,气势更甚,还对他们进行了训话: “待会儿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许乱看乱动,谨言慎行才能有荣华富贵,听清了吗?” 所有女子一齐应下:“是!” 林寒见心里嘀咕:魔界运作也太落后腐朽了,这会儿了还有心“选秀”,拿同俗世没什么区别的荣华富贵来吸引人,真是没别的出彩了。 迟早要完。 第7节 永夜宫这个名字听起来同长夜宫颇为相近,但魔尊没有儿女,所以大约是……魔尊的得力下属的住所? 林寒见全程恭敬地垂首,事情的发展同她最初的猜想有偏差,她并不慌乱。左不过是没能找到慕容止,一切努力落空,她行事前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接下来的路程更长,曲曲折折途径了两片荷花池,三座花园,无数巡视队伍…… “到了。” 男子停下脚步,再次告诫道,“都记着规矩,别冲撞了贵人。” 林寒见感觉自己在玩宫斗游戏。 流程和措辞都太像选妃了。 尤其是里面出来了两位侍女打扮的女子,让她们分成两队,列成两排小步往里走,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林寒见目不斜视,屏息敛目,跟着队伍的速度前进,乖巧得挑不出任何错处。 她们在一处台阶前停下。 屋内光线不足,布置又是暗色,显得整间屋子的氛围幽暗又阴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逃开。 台阶上隔着重重纱帐,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公子。” 两位带领的侍女就这么对着纱帐盈盈一拜,左侧的那位开口,声音若黄鹂婉转动人,柔媚潜藏,“魔尊为您送来了新的侍女,请您一观。” 间隔数秒后,里面才传来了回答的声音: “不必。” 是慕容止。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但林寒见可以确定这就是慕容止。 全息游戏确实比市面上所有的游戏都更真实、自由度更高,宛如全新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林寒见当初为了拿下慕容止,花费了不少心思和时间,对他的声音自然熟悉。 两位侍女当即跪下,一齐开口乞求:“望公子垂怜,好歹看上一眼,能让我们去向魔尊交差。” 这声之后,屋内陷入了寂静,只有两位侍女微弱的抽泣声隐约飘荡。 林寒见心情还挺微妙的。 从这两位侍女对慕容止的行为来看,她们并不是在怕慕容止,而是在怕魔尊。而且她们居然还能正面劝阻慕容止拒绝过了的事情,说明慕容止平常并不凶恶,还很大概率脾气好得不行。 本以为慕容止入魔之后会性情大变,嗜杀成性什么的……现在看来,他和以前似乎没什么区别。 台阶上有细微的声响动静,随后,重重纱帐被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撩开,里面的人向外走了两步。 他并没有走下台阶,只是隔着三米开外的距离朝下打量,并未说话。 林寒见等了半天,没听到声音,都想抬头看看了。 这时,两位侍女突兀地说了一声“是”,站起身来,一人走到林寒见身边,另一人将其余五人都带了出去。 “……?” 林寒见小心地侧首,看了眼侍女的表情,一瞥之下就微微怔住了——这位侍女的眉眼神韵,同她有几分相像。 五官之中,眉眼给人印象最深,又最能抓住眼球。林寒见易容之时小心研究,此刻做出对比也更迅速。 她恰好保留了眼睛部分。 因为她认为,这可能最好利用。 侍女冲她笑了笑,柔声道:“公子选中了你,你便随我去换洗,再来服侍公子吧。” 林寒见颔首应下。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正面瞧见慕容止现在的模样。 侍女居住的地方在永夜宫侧后方,靠墙,中间隔着大片的林子与花园,走过去还需要费一番功夫。 走出一段距离,林寒见有意试探:“这位姐姐,我能否问一句,这位贵人是看什么选择美人的……我瞧着,同我一起来的那几位都很是貌美,不当只留下我呀。” “这个我也不知道呢。” 侍女摇了摇头,视线不住地看了看她,道,“其实你也很是貌美,不必妄自菲薄。”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什么:“公子曾夸过我眉眼好看,如今看来,你这双眼睛比我的更好看,更灵动有神。” 林寒见羞涩垂首:“姐姐谬赞。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一切还需要跟着姐姐,求姐姐教我。” 得,真玩成宫斗了。 还是开局宫女流。 侍女道:“你喊我郁芙就是。” 林寒见从善如流:“郁芙姐姐。” 郁芙了然地望着她:“你进来之前,是不是以为是要为魔尊大人选妃?” 林寒见继续羞涩脸,没有反驳。 她想听郁芙接下来要说什么。 郁芙道:“同你一起的另外五个人确实是要送往魔尊大人那边的,到了那儿,要是被魔尊大人看上,那确实是……可魔尊大人爱重公子,每每都让公子先挑选,只是公子无心情爱。但你若好好做事,未来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林寒见忙不迭地点头:“多谢郁芙姐姐教我。” 郁芙又告诉了林寒见一些注意事项:慕容止平日不喜欢人打扰,在外打扫干净屋子就是,万不能冒然打扰;若有传唤,立即过去,但千万不要说话。 林寒见问: “为什么不能说话?” 郁芙小心地同她耳语:“这位公子有些怪癖,偶尔会盯着人看很久,却不许人开口说话。曾有一位侍女想开口讨好,直接被他赶走了。” 林寒见做出心有余悸的样子,大脑飞快运转,联系前后信息:图册上之所以有和她不相似的人,大约是留在了模魔尊那里;慕容止现在留在魔宫,魔尊对他态度不错,大概率是要重用他为魔界上将;慕容止确实因她入魔,且现在还对她有留恋——可能不一定是留恋,是他想要借此克服心魔。 她保留了眼睛和嘴唇部分的相似,声音借助药物改变,身形不好全变,正好将剩下的“相似分”加在身形上。 万事俱备,总之先混到慕容止跟前去。 ——林寒见真的挺想问慕容止沐浴时要不要人伺候,想着她能不能俗套地借机顺走檀木珠。 当晚,林寒见的机会就来了。 郁芙带她一起去为慕容止送珍馐、灵药以及赏赐下来的珠宝。 慕容止只应了一声,并不多说话,仍旧自闭地藏在纱帐后,没有现身。 郁芙正要告退,身边的林寒见突然道:“公子,我伺候您用膳吧。” 第八章 郁芙震惊地侧首看向林寒见,表情未能控制好,透露出谴责的意味。 林寒见深深长拜,又道:“长夜漫漫,公子当享良宵。” 这话说出来,郁芙看林寒见的表情就更奇怪了,多了几分讽刺轻蔑,似乎是在斥责她贼心不死,言行肆意。 林寒见不为所动,视而不见。 她当年对慕容止说过类似的话,是在他们初遇不久,她正试探着各种引起他注意的办法,便每种风格都试一试。 其中一种,就是这句“不可辜负良宵”。 纱帐被悄无声息地拨开。 林寒见将“胆大妄为”演绎得淋漓尽致,径直抬首看去—— 慕容止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身着一身玄衣,乌发过肩,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粘在稍显苍白的脸颊边,本是无害可怜的样貌,眼底的赤色却如活物般浅浅地流动蔓延,为他原本的圣洁儒雅多添了几分妖异的色彩。 林寒见保持着仰首的姿态,一眨不眨地同他对视,毫不回避那双看上去潜藏杀意与血色的眼眸。她展颜一笑,桃花眼弯起,唇边划出雀跃的弧度,重复道:“公子,我来服侍您用膳可好?” 慕容止望着她的眼和唇,半晌,不轻不重地道:“你过来吧。” 他的语气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声调也透着一种安定的和缓。 郁芙的表情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的震惊,开始往魂体分离的境界发展了,并且还夹带着些许“这样也可以?!”的震惊。 林寒见靠近时,甚至还能闻到慕容止身上若有似无的熟悉檀香,思绪瞬间被拉回了灵山的场景,而不在意周遭的阴森环境了。 高等级些的修士都已辟谷,这个时候的进食并不是单纯地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大多情况下都是因为食物中含有滋养回复的材料。 “公子,就在此处用膳吗?” 林寒见柔声同他说话,对他的打量不避不闪,适应良好,“我来时见屋外群星簇拥,煞是好看;院中繁花盛开,异香浮动。公子若想出去透透气,咱们便到庭院去,我再为公子舞一曲助兴。” 慕容止嗓音温和地道:“不要说话。” 林寒见:“……” 看来此路不通。 林寒见乖觉地闭嘴,想着入魔了总还是有些区别的:以前慕容止可绝对不会打断别人说话,浑身上下的明亮光芒简直能把人的恶念就地消灭殆尽,一言一行皆是最佳楷模,并且秉持着渡众生的理念,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施予好意。 现在他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服侍了。 慕容止吃得很少,几乎不怎么吃,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盯着林寒见的脸,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并不像陆折予那样冰寒刺骨,却也算得上是面无表情。 这种不明其意的单纯打量,令林寒见的警戒心拉到最高,后背止不住地汗毛倒竖,偏偏脸上还要装作无限亲近的样子——至少这点,慕容止还没有表现出明确的反感,可以继续采用。 慕容止不让她说话,她便一点点试探慕容止的底线。 比如说:借着布菜的名头,脚步挪动,更靠近他一步半步;手臂伸展时意图触碰,却维持在不要碰到的界限;永远迎接他的目光,对他笑意灿烂;主动朝慕容止讨赏…… 林寒见愿称自己为最强。 这也太专业了。 完美演绎心机上位替身流。 忧的是,慕容止没有反应;喜的是,慕容止没有反应。 他默许她的一切行为了。 即使无动于衷。 第8节 用膳完毕,林寒见尝试留下来,慕容止这次明确拒绝了。 他大概是要调息。 慕容止脸色的苍白是内息紊乱所致,由正统佛道入魔,两种功法相悖,甚至相冲,他需要一定的时间将所学完全转化。 林寒见现在不能确定他是在往哪条路上转化,她更倾向于慕容止能回归佛道。 正想着,走进侍女住所的林寒见就收到了来自郁芙的冷眼,外加一句嘲讽:“没想到你野心这样大,倒是我不该多嘴提醒你,免得你以为我在拦你的路呢!” “好姐姐,我错了。” 林寒见连忙去她的手,被甩开几次都坚持不懈,总算将她的手臂抱在怀中,“姐姐你可不知道我当时心跳得有多快,生怕公子一个不高兴就将我杀了了事。但即便害怕我也得去做这件事,诚然我是为了争宠,家中贫苦无依,我须得邀宠领赏,以养家中老小。” 她将拿到的赏金分了一半给郁芙,诚心诚意道:“此事未跟姐姐商量,是我的错,这是我的赔礼。我当时不过是凭着一腔莽撞行事罢了,怕是万一有事,提前告诉了姐姐,姐姐要反过来受我的牵连……如此,姐姐可能原谅我这一次?” 郁芙的脸色缓和了点,没好气地看向她:“听你的意思,你以后还要如此行事?” “是,但绝不牵连姐姐。” 林寒见点了点头,目光水润地望着她,巴巴地牵着她的手,“可我若有了好事,绝对要记着姐姐。只望姐姐不要恼我。” 郁芙没说话,渐渐地也不抗拒了,收下了那份赏金。 林寒见亲热地拉着她进屋,点到为止地没有继续谈慕容止的事,反倒说起另一件事:“我听说,除每月一次的休息,新来的侍女第二日能够回家一次,是魔尊大人爱民的恩典。明日我就打算出去,将这些赏金都送回家,姐姐可有事要托我办?” “我没什么要你办的。” 郁芙还有些别扭,顿了顿,才说,“你还是留些钱财傍身,魔尊大人虽然有恩典,但是……总之留一些。” 林寒见高兴地抱紧她的手臂,在她肩上靠了靠:“好姐姐,就知道你不忍心生我的气。” - 林寒见出魔宫,自然是为了见陆折予。 “明行佛子就在魔宫。” 林寒见坐在陆折予对座,开门见山地先甩出最重要的信息。 果然,陆折予本要质问她的话被这一句堵得严严实实,眉心微微蹙起:“他情况如何?” 林寒见道: “据我观察所得,明行佛子似乎并非是被强留在魔宫。魔尊对明行佛子很是看重礼遇,约莫是想将他拉拢,留在魔界效力。而且……明行佛子的状况,看上去入魔已深入。” 陆折予垂了垂眼,道:“他入魔至此,并非心魔侵袭一两日的结果。” 林寒见的手指搭在茶杯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梭一个来回,顺势问:“全为一个‘情’字?” 陆折予避而不答,反而道:“你在魔宫行事,终究不安全,你——” “沈弃身体不大好。” 林寒见打断他,眉梢挑了挑,全然是有恃无恐的样子,“他脾气古怪又固执,说要追捕我还能留个念想,若是知道了我在魔宫,肯定要想着法子把我带回去。且不说翙阁与魔宫对立能带来多少损失,就说沈弃的身子,要为我这件事殚精竭虑,大约又要虚弱不少。” “你身为他的朋友,真能忍心?” 说到最后,她微微笑起来:“陆公子,你最开始没能强硬地打晕我,现在可没机会带我走。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当作没见过我,专心应灵山之约,想着明行佛子的事?” 陆折予静静看她片刻,冷冷道:“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魔宫,你究竟想做什么?” 林寒见充耳未闻,将茶饮了半口,道:“若要责怪,公子不妨责怪自己,怎么一开始不将我送到沈弃面前呢?现在若是强行将我带走,这深陷魔宫的明行佛子又当如何?” “尽管取舍罢,公子。” 说白了,林寒见就是在算计陆折予,从头到尾的算计。看上去顺水推舟,到了这刻还要拿话诛陆折予的心,又点明她还能够助他里应外合,免得让他起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陆折予沉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全无熟悉的意味,尽是漠然:“姑娘真是好算计。事到如今,还怎么敢让我信你,而非你这魔修同魔界的诡计?” “公子信我如何,不信我又如何?” 林寒见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眼睛未做伪装,笑起来分外勾人好看,如山花烂漫遍野,带出一片的妩媚艳色,“我料你此番不会徒劳而返,定要亲自探魔宫试一试。反正都是要去的,我的信息是否要信,公子可自行选择。” 陆折予心口蓦地被无形之物轻撞,引出久违的酸涩难当。 林寒见此刻狐狸般老谋深算又欠揍的样子,又一次让他想起了宁音,她对谁都乖巧可人,唯独在他面前亮出利爪,自然比不得林寒见的程度。 只他总是可悲地认为,这是宁音单单对他的特殊。 与此同时,陆折予不得不承认,他同样想起了沈弃——林寒见这样爱拿捏着一切算计,时不时还戳人心窝子的风格,实在和沈弃很是相像。 第九章 林寒见为郁芙带了些精巧的小首饰。 这里住的原本还有一位侍女,是昨日将剩下五人带去魔尊面前的那位,今日却不见了。 郁芙道:“她想了法子,去求了魔尊收了她。” “原来如此。” 林寒见问完这遭就不在意,将另一个包裹小心地打开,里面放着些做成动物模样的点心,“我买的时候还有刚出炉的香气,这会儿没有了,但我想着即便冷却了,模样看着也很可爱,想给姐姐看一看。” 郁芙坐到她身边来,望见她脸上真诚的笑意,本是想随口拒绝了,摇了摇头,出口的话却柔和了许多:“我来这里的时间比你早许多,这点东西不会没见识过。” 说完,还是伸手拿了一块:“难为你有心了。” 林寒见笑了笑,替她倒了杯茶。 郁芙同她讲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没什么特殊,吃完了点心,便顺势将去送赏赐的活儿交给了她:“我知道你是为着方便行事才来讨好我,所谓拿人手软,这次索性让你。” “是。” 林寒见应了,起身,走出去几步,又回身看向郁芙,“郁芙姐姐,除此之外,你更值得我对你好。” 郁芙怔了怔。 林寒见已经一溜儿烟地跑没影了。 魔尊对慕容止的赏赐频率基本上保持在两日一次,爱重之心表现得分外明显。这里的规矩是,除了特殊的赏赐,其余都是从各种私库、上供里划出来的,因此需要专人去取。 林寒见去的时候,隐约听见几位侍女在议论,魔尊对这半路杀出来的慕容止未免太好了,许多大将都没这等频繁赏赐的待遇。 慕容止在魔宫内的境况不算太好,除魔尊外,部分人不知道他的身份,觉得如此高的地位不值;部分人知晓他的身份,对他是根源性的厌恶,再加点嫉妒心,板上钉钉地不爽了。 她听着那些话愈发偏颇,衡量一番,走出去制止: “你们在说什么?” 几人一惊,反问道:“你是何人?居然敢在魔宫行偷听的下作之事!” “你们居然敢在魔宫行背后编排的下作之事!” 林寒见气愤地反驳,忿忿不平道,“我是公子的侍女,我自然不能容你们说这些污七八糟的话!” 说是慕容止的侍女,这几人一时间没敢作声。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却悄悄地撺掇道:“那人成日没出来过一次,侍女前几天还跑了一个到魔尊那儿去,之前还有跑去夙又将军那儿的,可魔尊大人也都没管。这个眼生,估计刚来的想搏主子注意,我们没必要怕她。” 林寒见修为比她们高了不少,将这些话听在耳朵里,故意道:“你们又在嘀嘀咕咕些什么?我要将你们告到魔尊面前去了!” 几人对了个颜色,气势汹汹地道: “你要告什么?你仗势欺人,我们好好地说着话却要被你欺负,难道不是我们该去告你的状吗?!” 不错嘛。 挺会倒打一耙的。 林寒见怀抱着欣慰的心情,和她们小型地撕逼了一场,成果是头发散乱,左手臂被划破了两道。 她拿了赏赐,没直接去慕容止的宫里,先回到住处将头发再次打理一番,再为自己的手臂上药。 郁芙见到她这样,吓了一跳:“你不是去拿赏赐的吗?怎么这样回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 林寒见将事情大致描述一番,匆匆地道,“好姐姐,你快替我遮一遮,别让公子发现我的伤口。” 郁芙一愣:“你做这些,怎么不让公子知道?” 这样不是更好讨赏么。 林寒见诧异地望她一眼,理所当然地道:“若公子嫌我受伤了不好服侍,将我赶走可怎么好?” 郁芙张了张嘴,没再多说,替她包扎完毕,才轻轻道:“你是不是喜欢公子啊?” 才一两日的主仆情分,不至于此;巴巴地去维护,还为此受了伤,可是却不去主子面前邀宠。 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林寒见脸一红,嗔她一眼:“你说什么呢!” 伸手拿了赏赐,快步跑走了。 林寒见跑到永夜宫台阶前,方停下步子,深呼吸三个来回,才状似沉稳地迈上台阶。 “公子,魔尊大人有赏。” 为表尊敬,林寒见将赏赐举过头顶,受伤的手臂却无法长久维持,忍不住颤了颤,致使这一盘的奇珍异宝险些摔落,撞出了些许杂乱的清脆声响。 林寒见当即跪下:“公子恕罪!” 一阵轻柔的灵力撩开重重纱帐。 慕容止坐在桌边,目如红莲,赤色翻涌,整个人仍然持重泰然。他的视线扫过林寒见的左手,淡淡道:“退下吧。” “是。” 林寒见恭敬地将赏赐奉上,这次没多做纠缠,放下东西就走。 转身时,她手臂上药膏的气味隐隐约约地弥漫在了空气中。 以慕容止的修为,从这里到侍女住所的距离,只要他想,便能听到她们没有防备的交谈。就算慕容止现在灵力不畅,未能听到那些模糊的“喜欢”言论,她手臂的不适,以及药膏的气味,总会传到他那里去。 怎么可能真的不让他知道呢? 当然要做好了铺垫,后来的一切才显得理所应当。 - 林寒见一如既往地秉持着“大胆”的风格伺候慕容止,比起从前的侍女,她做得更到位,像是俗世的贴身侍女,有关慕容止的什么事都关切些许。若慕容止拒绝一次,她便短时间内绝不提起;若慕容止没表现出推拒,她便掐着分寸深入。 攻略过一次的人再攻略起来总是得心应手些。 第9节 林寒见现在已经能在他身边说一点话。 “公子还是不想出去赏花吗?” 林寒见轻手轻脚地为他布菜,声音也放得很低,掩在纱帐下,像是情人间的密语,“虽说殿内宽敞,但成日闷着也有些无趣。今天我经过花园时,见着牡丹都开了呢,一大片的红色可好看了。” 慕容止微阖眼,眉心微拢:“不必。” 点到为止。 见着慕容止这个态度,林寒见就不再说话了。 用了膳,林寒见去将魔尊赏赐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在此过程中她不会刻意去看慕容止,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 整理到药品时,慕容止突然开口:“你将这瓶药带走。” “……什么?” 林寒见回神,没能及时反应,手中的东西落下去,被慕容止以灵力做盾,方才没有摔碎,她的脸涨得通红,“公子恕罪。” 慕容止的嗓音辨不出特殊情绪:“手上的伤还没好?” “!” 林寒见愕然地睁大眼望着他,察觉到失礼,又连忙低下头,视线无措地游移,“快、快好了。” 慕容止没多说,只是让她把那瓶药带走。 临走前,林寒见小心地回头:“公子,您连我受伤与否都能看得出来吗?那别的东西……您也都能看出来吗?” 慕容止似乎是笑了一下: “还有什么?” …… 林寒见保持着一种晕晕乎乎地状态,回到了住所。 郁芙见她这样,忍不住问:“你见着什么了?魂不守舍的。” “公子笑了哎。” 林寒见眼睛扑闪两下,亮光充盈其间,像是情窦初开、见着了情郎的少女,对郁芙惊喜地道,“我今天见到公子笑了!好好看啊!” 郁芙:“……” 还说不是喜欢? 林寒见抱着郁芙的手臂,跟小姐妹分享,不知不觉就喋喋不休起来:“我的好姐姐,你别不理我。我从没见公子笑过,你说今天,公子为什么会笑呢?是因为今天的菜特别好吃吗?还是我做了什么很不错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呀?” 在郁芙眼里,林寒见就是那种知世故又很澄澈的小姑娘,即便是有野心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其余时候总是热忱可爱,让人怜爱。 郁芙绷不住,神色软化,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我又不在现场,我也不知道原因。你同我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 林寒见便高高兴兴地同她讲,维持着她的视角,掺杂了对于慕容止的部分适当美化。 这话不仅郁芙听见了,也传到了慕容止的耳朵里。 林寒见饱含轻快与朦胧爱意的语调,堪比屋外暖阳,润物细无声地传达着那份感情。 慕容止周身魔气浓郁得形成了实质的黑雾,缭绕间隐约发出凄厉的嘶吼,乌发散乱地飘动着,他眼底的赤色愈发浓厚,如欲滴的鲜血。 他的体内浮现微弱的金光,又很快被这股黑气吞没,苍白的脸上红唇鲜艳,好似地狱爬出的厉鬼。 喜欢么? 多么廉价的东西。 他冷嘲地笑了一声,杀意瞬时弥漫了整间屋子,数件瓷器应声而碎。 第十章 那群曾经欺负过林寒见的侍女,见着没有受到惩罚,便认为林寒见只是初来乍到,凭着莽劲敢和她们叫板。此后,凡是见着了林寒见,这些人总要上去说道两句,偶尔会推搡两下。 要依着林寒见本身的性子,她肯定容不下这种事,但她有意塑造一个和自己原本性格不一样的人设,即是不同于当年引慕容止动情的那个人设。 她忍了。 不过挨打是万万不可能的,连推搡都碰不到她的实处,林寒见虽然尽职尽责地实施计划,却没有白受欺负的爱好。 只是她被欺负这事还是落到了郁芙的眼里,郁芙心里有气,为她抱不平,在屋里说了几种办法,绕来绕去,左右离不开是要去魔尊大人面前说说理。 林寒见劝道:“算了,魔尊大人日理万机,不会管这些小事的。” 她算是看出来了,魔宫以魔尊为首,上行下效,不正之风盛行。 这要是个从内而外的铜墙铁壁,她当初也不敢冒冒然和人起争执了——话说回来,也应当不会有那么多室外的聚众编排之事。 郁芙不平地反驳:“难不成就任由她们这么欺负你?你看着是个硬气的,怎么不知道还手呢?” “上次还手了嘛。” 林寒见道,“还手之后就受伤了,差点摔了公子的赏赐,得不偿失。索性不和她们争,任她们随便诋两句又损失不了什么。” 郁芙还是生气,难得嘴里说了些没轻没重的话。 一般人确实不知道慕容止能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算是高修为者之间也不能随意的类比。这与慕容止修炼过的功法有关,万事万物皆入眼中,如此才能悟世间。 “不如——” 郁芙提议道,“你去求公子为你做主吧?” 林寒见不置可否,只是说:“你还是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公子出来走一走吧。他身上似乎有伤,却又成日闷着,这样可不好。” 郁芙嫌弃道:“被我发现后,你现在当真是一点掩饰都不做了。” 林寒见跑出去几步,没心没肺地回首冲她笑:“郁芙姐姐,我先去送公子的膳食,今日你的活儿我都包了,你可得好好地帮我想办法!” 话是这样说,实际上现在慕容止身边大部分的活儿都是林寒见包揽,尤其像近身的一些事,郁芙半推半就全都交给她。 慕容止也没有过异议。 有时候,郁芙甚至怀疑,慕容止真能记得她们谁是谁么?还是单纯地透过她们在看别的什么? - “公子,今天的菜色很不错呢。” 林寒见稳稳当当地走过去,一面例行地询问,“外面的阳光十分好,照得人暖洋洋的却不燥热,要是能在院中的亭子里用膳,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本以为慕容止会像平日一样沉默拒绝,林寒见端着膳食的手都要落下了。 慕容止却道:“那便到屋外去吧。” 林寒见动作止住,不敢置信地抬眸望他,欢快地道:“好啊!” 屋外用膳并无尤为特别之处。 只是天朗气清,晴空辽阔,长日闷在屋内的人乍然出来,光是感受到那份微风的吹拂,鼻端嗅到了随风而来的阵阵若有似无的花香,整个人都跟着不觉放松了,好似心上尘埃一朝扫尽。 林寒见为慕容止布好了菜,往后退开两步,宛如一位踌躇满志的新任导游,开始对周遭环境进行全方位不间断式的美好夸奖,务必要使慕容止得到身心最佳体验。 难得的是,这次慕容止没有打断她。 只是在她说完了大段话后,不温不火地问:“不说了?” 林寒见毫无阴霾地道:“公子不嫌我烦的话,我还有好多话想说。” 慕容止伸手去拿茶杯,宽大的袖口些微滑落,露出他腕上的檀木珠,以及檀木珠下隐约的伤痕,自手臂蔓延至衣袖内,看不清具体全貌,却能窥见几分狰狞。 “平时没人听你说话么?” 林寒见哑然了一瞬。 她近期隐约有感觉到,慕容止有些时刻对她很刻薄。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刻薄与尖锐,分明他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似乎不错,与往日无甚差别,偏偏能拿完全不像是他性子的话来戳她心窝子。 “有……没有……” 林寒见犹犹豫豫的,说不出个具体,脸颊早已红成一片,连带着耳根和脖颈都未能幸免,窘迫得无地自容,“我、我是不是吵到您了?” 慕容止不语。 他清淡的视线从林寒见脸上划过,望着自己的手指,亦或是望着手中的茶杯,有些出神。 林寒见局促地行礼,小声道:“我以后一定控制自己,不再多言,请公子勿要气坏了身子。” 这话说出来,在林寒见看不到的上方,慕容止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古怪,像是见着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强忍着不适,可眼底还是泄露了心中的杀意。 他眼中的赤色翻涌,这次竟掺杂了几缕黑气,缭绕交错;阴冷的气息迅速笼罩了全身,比苍白的水鬼更多了几分凄厉,让他看起来十分像是……一个怪物。 几乎是在慕容止心魔发作的瞬间,林寒见就察觉到了。纵使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意识到频繁地和慕容止接触,便迟早会看到他心魔发作的危险一面,但这一刻无区别蔓延的杀意与压迫感还是让她心头重重一跳,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沉重的死亡威胁。 慕容止的心魔侵体同她的魔气紊乱不是一回事。 她的魔气紊乱,严格来说游戏为了玩家独有的设定,大部分魔修基本不会出现这类情况,就算有,也不是靠“慕容止的檀木珠”这么个特定独有的东西来解决。 至于慕容止,那就是普世意义上的心魔作祟,由于无法勘破执念、消解负面情绪等等,心中的欲念过盛,从而反噬自身,以至神智不清的一种现象。 对慕容止这种佛修来说,这一点更为致命。 因此,林寒见的魔气乱窜,接近慕容止都能缓解几分,得到檀木珠就皆大欢喜。但慕容止需要一个过程,去找寻解除、或是与自己心魔最好的相处方式,这中途便少不了反复发作。 面对“心上人”的心魔,处于伪装下的姑娘应该怎么做? 不,她应该想清楚,慕容止为什么突然心魔发作。 是否有什么刺激到了他? 林寒见的求生本能在让她逃离,可她还是迈近了一步,而后堪堪止住,努力镇定声音地问:“公子,是否需要为您去请魔尊大人来?我现在能够帮您做什么吗?” 心魔作祟的状态理智就消了大半,冒然靠近不行,容易被直接反杀。 声音同样能够引起注意,还能保持一定距离。 慕容止循声望来,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轻微一动,煞气横生。 只一眼。 林寒见能够确定了:他的杀意是冲着自己而来。 为什么? 他讨厌一个爱慕他的姑娘做什么? 第10节 如果是这样,前期干嘛允许她接近,就算是专程为了看笑话,这个发作的时间点也不对,因为毫无意义和用处。 林寒见猛然意识到:他或许不是在讨厌某个特定的人,他厌恶的,可能是方才她那番夹杂着试探性表露爱意的关切。 ——慕容止讨厌别人喜欢他? 林寒见佯装慌乱跑出去,脑中盘旋着这个结论,令她忍不住在离开时,再度回首看了一眼。 永夜宫被黑气包围,像是怪志里说到的鬼城。 …… 慕容止心魔发作,程度前所未有,惊动到了魔尊面前。 所幸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只是下面人对慕容止的议论更加杂多。 郁芙心有余悸地拉着林寒见前前后后看了几圈,声音里都带着后怕:“公子这次……我在后院都感觉到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了,想着你是不是还在殿里,走了几步就见你跑出来……幸亏你没事!” 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 林寒见连声说了几句“没事”,看不管用,索性直接抱住郁芙,反而是她拍着郁芙的后背,安抚道:“好姐姐,我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你别怕。公子那样也不是多吓人,倒是我,慌不择路地跑出去求见魔尊大人,闹了不少笑话。” 郁芙叹了几声,拉着她坐下,低声问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公子会这样呢?” “不知道。” 林寒见摇头,悄声道,“我听夙又将军的近侍说,是什么心魔之类的。” 郁芙目瞪口呆,这个词语离她太过遥远,以至于更像是虚构,不是现实。半晌她才道:“总之,不是你惹恼了公子就好。” 林寒见点点头。 心里想:好巧不巧,八|九不离十,就是我惹恼了他。 这段日子以来,陆折予由前期的思考与僵持,终于到了“软化”阶段,对林寒见说过要提供的信息,他没说信与不信,但愿一观,再做决定。 时间稍微久了点,陆折予就不耐烦了,他可不是好打发的性子。 林寒见已经两次受他催促。 正好,也到需要他上场的时候了。 第十一章 林寒见出宫见陆折予,用的是一月一次的休假。 两人在一家酒楼的雅座见面。 弗见着了,林寒见仍旧对他露出浅笑,一如既往地喊他:“公子,你到的这样早呀。” 陆折予单手持剑,站在窗前望来,带着融融暖意的天光从他斜上方洒下来,将他大半张脸晕染出了一种相对柔和的亮色,另一半则隐没在晦涩不明的暗处,教人不敢轻易直视。 他冷冷道:“姑娘大驾,怎敢劳你久等。” 陆折予气人的方式特别直白,从以前到现在就没学会过怎么用软刀子刺人,全是硬邦邦的直来直往,不高兴就绝不给好脸。 林寒见关门坐下,倒了杯茶,放到陆折予的那一侧,抬首望他:“公子不坐下吗?” 待陆折予落座,她又为自己斟茶。 这次动作慢条斯理的,还要品一品茶香,纤纤玉指衬着碧色荷花,确实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人图。 陆折予将不解风情诠释得淋漓尽致,仔细看还有些许不耐与困惑:“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林寒见是有意吊着他。 谁让他一见面就摆出副死人脸,她可不惯着他。 她仿佛毫无所觉地道: “我看公子火气大得很,喝杯清茶降降火,才好说正事啊。” 陆折予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磕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他用一种近似死亡射线的目光凝视着林寒见,语气都像是掺着冰碴子,一字一顿地道:“请说。” 林寒见又喝了口茶,才开始讲魔宫的布防和各种内部情况。 魔宫确实腐朽不堪,但架不住它实在是范围太大,短时间内不好轻易突破。 陆折予僵持这么多天后妥协,很大一部分原因应当是他自行尝试了破解魔宫的布防守卫,发觉还是有些冒险,才会来妥协和林寒见合作。 林寒见说完,看看陆折予的表情,笑道:“公子不必如此神色,凭空编来的话总是有漏洞的,你将我的话仔细思量一番,就知道我没有骗你。” 她确实没骗陆折予。 没必要。 要的就是陆折予闯到慕容止面前去。 “明行佛子不日前魔气失控,公子若有心要将他带走,最好趁早动手。”林寒见要了纸笔,一边垂首画着路线,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时不我待,公子莫要错失良机。” 林寒见自认和陆折予关系不好,可好歹以师兄妹的身份相处数年,对他算是了解:陆折予骨子里有种不可磨灭的正直信义,谁都没办法撼动。他一旦答应了什么,即便那件事危险重重,他也会一意孤行地去做。 陆折予不算是蠢人,却是难得能做到坚守本心、固守承诺的那类人。 正如此刻,换做旁人早就觉得不靠谱,要放弃这件事,但他还要一试。 “好了。” 林寒见轻轻地吹了吹刚画好的图,将它交到陆折予手中,“公子可自己去看这路线图是否正确,若有不对即刻撤离就是,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在魔宫谋划什么大戏,一切还看公子自己。” 这番话很是中肯,又不步步紧逼,点到为止地表明了她的诚意。 陆折予不置可否,收下图纸:“多谢。” 林寒见起身告辞。 手碰到门扉,身后传来陆折予的声音:“你到底想要什么?” 若说荣华富贵,翙阁能有的不输魔宫,钱财、权力甚至是实力,可她放着沈弃不要,折腾了这么一通,似乎对她毫无益处,她到底是想得到什么? 林寒见回首。 陆折予定定地望着她。 林寒见倏忽弯眼:“日行一善。” 她推开门走了。 - 林寒见回到魔宫,见郁芙竟然在院中无所事事,奇道:“姐姐不去侍奉公子吗?” “你回来了。” 郁芙顺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解释道,“公子闭门不见,令我不必前去侍奉。” 林寒见吃了一惊:“难不成公子的心魔又发作了?他状况不好么?” 见林寒见一副马上就能冲出去的架势,郁芙死死地按住她的手,斥道:“没有发作,公子不想见人罢了。你这么急急忙忙地冲到公子那儿去,不怕公子又冲你发火?” “公子什么时候冲我发火了。” 林寒见不满地反驳,嘟嘟囔囔地道,“公子那是心魔发作,才不是冲我发火呢!” 郁芙打量她的表情,问:“那日公子的情况不好,你当真没有害怕吗?到现在也仍然想……亲近公子吗?” 林寒见朝着永夜宫的飞檐看去,思索一阵,醍醐灌顶:“我知道了!我忘记向公子陪罪了!” 郁芙猝不及防地错愕了:“什么?” 林寒见振奋无比地道:“那日事出突然,我行事不当,恐怕公子误以为我对他害怕。我不仅要为我的失仪而向公子请罪,更要为我的忠心去向公子澄清,不能让他误解我的心。” 郁芙:“……” 林寒见抱了她一下,起身朝外跑去:“姐姐,我先去见公子啦!” 郁芙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字:你没救了。 林寒见没有空手去,还去拿了膳食,一并取了些灵药,打着“关心”的旗号,候在永夜宫大门口,隔门求见: “公子身子可松快些了?我拿了膳食与药品来,求公子一见。” 里面没有声音。 林寒见沉默了会儿,顶着不知道慕容止能听到她院中话语的人设,开始小心翼翼地解释,说自己是来请罪的,对他忠心耿耿,心中不曾疏远,还望他不要推拒自己。 这话比起她以往的做法,都更为直白明显,更符合她当下人设会在这种情况做出的行为:怀春的少女莽莽撞撞地在心上人门外诉说着可能的误会,生怕他又伤了自己,所以什么好话都往外说,失了轻重也不知晓。 慕容止讨厌别人对他示爱。 她偏偏要在明白这点后,继续从各方面表露心迹。 林寒见在门外一直等到了天黑,屋内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她抱着东西缩在门边,有考虑过要不要跪下显得自己诚心些,想想跪着太难受了,而且有点真把自己当成“忠臣”认错的意思,不值当,于是作罢。 夜深时,郁芙来找她,小声地让她回去,劝道:“公子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你还在这儿守着也是于事无补。” “可是我就是为了让公子知道我所言非虚啊。” 林寒见扒着根柱子,死活不走,因为使着力而不免咬牙切齿,说话都像是断续的气音,“姐姐你回去歇着吧,我在这里离公子近些,他若要什么,我好帮他取来。” 郁芙好说歹说都没结果,最后气急了,戳了戳林寒见的脑门:“你这个死脑筋!” 恨铁不成钢地甩手走了。 林寒见憨憨地笑了两声,继续蹲着。 一直守到次日天亮,晨曦微现。 林寒见跑出去,换了轮新的膳食,再度回到原位,这次还配上对膳食的评价:“公子,今日的膳食有你上次多吃了一筷子的水晶冰糕呢。这会儿天亮啦,看上去比玉雕都晶莹剔透,好似松雪蓬云,是天上才有的美味!” “有一道新菜,叫……叫什么来着。但是看上去就好好吃啊!做得跟幅画似的,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还能闻到清雅的香气,要是公子能亲眼看到,肯定一眼就认出来了!” …… 将每道菜挨个评价完,林寒见就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只低低地自言自语:“公子不喜欢我多说话,我不能多说。” 她靠在门边,缩成小小的一团,门冷不丁从屋内打开时,她重心不稳,直接栽进去,正好抓住了慕容止的一点衣角。 “公子!” 她惊喜非常地道,“你肯见我啦!” 慕容止往后一退,不与她直接接触:“回去吧,我未恼你。” 第11节 “真的?” 林寒见巴巴地仰头望他,对上他眼底的赤色,却未看到杀意。 “嗯。” 慕容止重复道,“回去,不必再来。” 林寒见欲言又止,偷偷看他,终究是退下。 转身的瞬间表情就冷淡下去。 ——慕容止确实不是厌恶她这个人,而是厌恶“喜欢”这件事本身,且纵使入魔,他还有一线善心留存,试图压制不好的情绪。 明面上她是被慕容止劝走了,等到了天黑,林寒见又悄悄地去慕容止门前守着。 郁芙对她的行为万分不解:“公子都出来见你了,同你说话,你怎么还要去蹲在门口?” 林寒见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想守着他,我怕他出事。” 郁芙对她的恋爱脑表示无解。 林寒见如愿又去了慕容止门前,轻手轻脚的,仿佛这样就能不被发现。 但依林寒见对慕容止修为的了解,他肯定能发觉门口有个人,只是不干涉。 月黑风高。 正是行事时。 林寒见在门口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一抹黑影出现。 陆折予来了。 她等候这么久,当然不会是真的要专注表演痴心不改。 她在等陆折予。 陆折予远远地望见林寒见蹲在永夜宫门前,便迅速掠近,意图在最快时间内将她打晕解决。 林寒见早做好了准备要假装意外地躲开。 在她避开前,身后大门骤然打开,慕容止飞身而出,同陆折予对上了这一掌。 周遭气浪掀起,树木花草战战。 “明行佛子!” 陆折予腾出手扔出个结界,险些就被慕容止下一招打中,他不得不出声喊他,以期拉回慕容止的理智,“是我,星玄派陆折予!” 慕容止的动作顿了顿。 陆折予见有喘息之机,视线匆匆掠过站在慕容止身后的林寒见,有心防备,然而时间紧迫,他只能急急地道:“无念大师托我寻你回去,他让我带话给你——‘即便死地,仍能回头’。” 慕容止静默不言。 他同陆折予相对而立,月色泼洒,两人都是一身黑衣,身形俱是修长挺拔,乍一看宛如镜中内外。 “佛子。” 陆折予想起他为何入魔,声音里含了些许不明其意的叹惋,“随我回灵山吧。” 林寒见所处宫殿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不动亦不语,只一双桃花眼略眯了眯,紧盯着慕容止接下来将会有的动作。 他出手了! 与此同时,陆折予再次拔剑出鞘,清凌凌的月光落在霜凌剑上,反射出摄人的冷光。 慕容止以掌相迎,两人迅速缠斗在一处。 陆折予心知劝说无用,且分心防着林寒见,不能再想心思说些什么,嘴上争斗向来不是他的专长。 霜凌擦过慕容止的发边,险些割下他一缕头发来。 就在此刻,林寒见动了。 陆折予瞳孔微缩。 但见林寒见身形若鸟雀乘风,轻盈无声地袭向了慕容止。 第十二章 陆折予看到林寒见时,想过她是否想借此事在魔界邀功。因为她给的所有信息全部都是正确的,包括那张路线图,令陆折予百思不解,万分迷惑。 他全程警惕着林寒见的一举一动,更想着一开始就打晕她,怕她要生出变数。 万万没想到,她会对慕容止出手。 ——她同慕容止有仇? 情势容不得陆折予多想。 在林寒见出手的瞬间,慕容止也发现了她的背叛。 若说方才慕容止同陆折予的交手只是中规中矩的全力以赴,这会儿慕容止身上陡然多出了一种令人齿冷的煞意,眼中赤色猛地加深,仿若彻底被血色控制。 霜凌剑细微地震颤起来,不安地警示主人。 陆折予神色凛冽,再无片刻前的恻隐之心,一招“清风霁月”,剑身轻快灵动,只见一点如霜赛雪的银白从视野中划过,直取慕容止的肋下;他的身形亦是快如鬼魅,好似与剑相融,丝毫不受肉身束缚,整个人便如一片青叶,凌驾于霜雪中。 以陆折予为中心,周遭迅速被一层寒意覆盖。 林寒见本是自后方袭击慕容止,被他闪身躲开,再度欺身抬掌打去,此刻却不得不先撤手,给自己掐了个诀,避免陆折予出招时散发的寒意波及自身。 陆折予的剑意极为霸道,有了霜凌更是如虎添翼,在对手的视角就是雪上加霜。要是修为低些的修士,陆折予基本不用出手,光是放一放剑意都能直接把人冻得心神散乱、斗志全无。 林寒见还在星玄派的时候,为这个剑意取了个名字,叫“高处不胜寒”。 但陆折予很不喜欢,不满这个寓意。 于是林寒见改成了“冷冻光波”,背地里叫它“傻子光线”。 慕容止双目赤红,刚刚及肩的乌发散乱飘扬,形似厉鬼恶妖,对陆折予的招式不闪不避,掌心与霜凌仅有寸许距离,磅礴的灵力与魔气骤然爆发。 林寒见连忙侧身避开,险些被这全凭修为聚成的气流割到。她没带武器,单手在身边的树干踩了一下,稳稳落地。 林寒见屏息凝神,抬眸看去,与慕容止怨恨的眼神不偏不倚地撞上。 分明此刻陆折予是他最大的威胁,可他所有的愤怒敌视,全是冲着林寒见一人而来。 因为她做出了背叛之举。 慕容止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林寒见,由此才触动了他的心魔。 口口声声说着喜欢,表现得那样热烈真挚,心里眼里都映着他的模样,到头来却轻轻松松地剖开了他奉上的心,毫不犹豫地背叛远走。 ……阿见。 你如今过得可还好么? 慕容止周身的魔气以诡异的速度猛涨,清俊的面容上道道青筋浮现,狰狞可怖,气势大增,竟是直接冲破了陆折予设下的结界。 “糟了!” 陆折予暗道一声。 慕容止这是心魔加深的征兆,此种状态下,他的理智接近全无,与之相对的是修为会在短时间内暴涨,更易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结界已破,今日想要带走慕容止是不可能了。 陆折予已经听到了四面八方人群赶来的声音。 他看向魔气中央的慕容止,短暂思索,他果断做出了取舍,足尖一点,朝着林寒见而去。 他要带走林寒见。 不论林寒见到底有什么曲折弯绕的心思,她方才的举动确实是偏向他这边;且她是沈弃一直在找的人,如果将她留在这里,她绝对会被暴怒中的慕容止杀死。 陆折予目标明确地朝着林寒见而去,不假思索地对她伸出了手,这举动引来了林寒见短促的一瞥。 她蹙了蹙眉,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了他一眼。 然后利落地避开了他的手。 “……” 对战时机瞬息万变,陆折予这一下没能拉住她,慕容止的掌风再次打来;宫殿外还有不断迫近的魔将、魔军。 陆折予反手格挡,对了三招之后,脱身走了。 出了两座宫殿的距离,他忍不住回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慕容止走到了林寒见的跟前。 相比起方才的出招的迅疾猛烈,他这几步走得轻巧却稳当,风平浪静地犹如什么都没发生过;然而他身边环绕的魔气越来越浓,压得同为魔修的林寒见呼吸不畅地喘了几口气,她感觉大脑都被围拢的魔气入侵,隐约听到了尖利嘶哑的破碎喊声。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慕容止站定在她身前,说话时,缓缓地蹲了下来,充斥着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林寒见,语调怪异无比,渗透着丝丝的凉意,“我对你不够好么?” 林寒见垂了垂眼,脑袋也低下去,令慕容止不能看到她本来的神色:“公子,我——” 她话未说完,慕容止便径直掐住了她的脖子,动作快得林寒见都险些未能捕捉,决绝地将她所有未出口的话掐灭在嗓间。 慕容止收紧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声音颤抖地问她:“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么……阿见。” 林寒见的心脏蓦地狠狠一跳。 如果慕容止在她亲口表露之前就认出了她,这一切的布局就远达不到预期效果了。 不止是声音,慕容止浑身都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语气忽高忽低,形似疯子:“不管你同我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决意同你厮守,已经做好了全部打算,到头来你却说是‘玩玩而已’……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真把我当玩物,对我毫无感情么?” “——咳咳!” 林寒见微弱地挣扎着,脸色难看地试图说话,“公子,是、是我。” 慕容止漠然不动,眼中的血色却凝滞了一瞬。 林寒见松了口气: 他没有认出来她。 只是被“口口声声说着爱慕的人背叛”这件相似的事,勾起了先前的回忆。 第12节 慕容止恰在她脖颈上的手有片刻的停息,在旁人望来这或许是一线生机的可能。 但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林寒见太知道怎么刺激他了。 她颤巍巍地去碰慕容止的这只手,自以为没有破绽地试图掰开他的手,嘴里同他说着好话:“公、公子,我是你的侍女啊,方才的偷袭者已经走了。公子,你清醒些。” 赶来的魔将与魔修都到了门外,却被慕容止冲天的魔气震慑,挡在了永夜宫外。 慕容止的眸中血色翻涌,倒是比方才镇定了:“你为何要背叛我?” “我没有背叛你啊。” 林寒见辩解道,“我不是为了背叛你,公子。” 她还在试图掰开他的手。 一边虚情假意地表明爱意,一边想尽办法地遮掩心虚、试图逃离。 在慕容止眼里,眼前的这个人,同阿见背身离去的模样渐渐重合;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阿见…… 慕容止再度收拢了掐在她脖颈上的手,他近乎漠然地看着她露出痛苦的神色,轻轻地道:“你不该刻意来讨好我,为相所迷,却又背叛我。” 林寒见能感受到浓厚得让人窒息的魔气,能看清慕容止濒临崩溃的最后一线,更能清楚感到,他逐渐不再颤抖。 他只在将她“错认”为林寒见的时候,才又疯癫又脆弱。 你果然又输了。 林寒见无声地闭上眼,嘴角弯出了一抹弧度,好似不是要被人掐死了,而是心甘情愿地要去做一件高兴的事。 从她泛起白色的唇间,吐出了两个轻易散在空气中的字眼: “阿容。” 慕容止的手指痉挛似地抽搐了一下。 阿容。 他的姓名该拆分成姓氏“慕容”与名字“止”,他的父亲为他取名时,是希望他能知分寸、懂界限,当止则止。作为一国未来的继承人,这点颇为重要。 不论怎么喊,没有人会将他的名字拆分得这样奇怪,喊他一句“阿容”。 只有林寒见。 只有她耍赖又得逞地抱着他,故意这样一声声地喊,直到他熟悉了这个称呼,为这个称呼妥协。 眼前的女人闭上了眼,笑靥安和,却从紧闭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世间情爱不过如此,虚妄如镜花水月,转瞬即空……回头吧,阿容。” 那滴泪砸在他的手背,滚烫得烧灼到他眼里、心里,令他再次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林寒见睁开眼,泪眼婆娑地同他相望,可她仍然在笑: “若杀我,你可能回头?” “若不杀我,你可能回头?” “阿容……” 她的声音里满是叹息,眼中情绪繁杂纠缠,满是读不懂的不舍难过,“我该如何渡你啊……” 慕容止猝然松开了掐着她的手,在她脱力倒下去的一刻,他又将她死死地摁进了怀中,忽然张嘴,咬住了她的肩膀。 第十三章 最初,林寒见有动过用全新的另一个身份去再次打动慕容止的心思,不过很快她就发现此路不通。 她从善如流地沿用了原本的计划:借陆折予的手,完成一场对慕容止的共同袭击。 林寒见是个习惯适应事件本身的人,同时她也喜欢做两手准备。 譬如袭击慕容止这件事,如果陆折予成了,她就趁机跟他们走,顺便拿了檀木珠,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如果陆折予没成,她就会留下来,主动对慕容止暴露身份,她的一切都会行为都会指向一件事——“想要将慕容止带回正途”。 为什么伪装身份来接近他? 因为想让他明白,情爱不过如此,换个人照样可以。 为什么同陆折予一起偷袭他? 因为想带他回灵山。 就连最后那点感叹,也是为了他能醒悟,想让他清楚地做出抉择。 而林寒见似乎跟随他的一切抉择,就那样将性命交到他手中。 没什么比生死相随的姿态,更能在短时间内给予他复杂的怨恨与不舍最沉重的一击。 ——林寒见没有兴趣真的把命放到别人手上,她还留着一个足以改变情况的后手。 她清楚地知道,慕容止心魔既然深到了如此地步,光凭这点东西肯定不够;但起码,她以最有力的一击打破了他入魔后的第一道防线。 纵使他事后回想,仍然无法跨越当初她抛下他的坎,能引出许多旁枝末节,冷静思考;可当下瞬间的猛烈冲击足够让他心神散乱,出现片刻的松懈妥协,让他毫不犹豫地抱紧她。 她没有趁此时去拿檀木珠。 慕容止入魔后实力愈发难挡,贸然出手只会导致前功尽弃。 况且,她何必要抢? 慕容止会亲手把檀木珠送给她的。 …… 林寒见坐在镜前去除了易容。 往日她都是以侍女的身份守候在侧,这是首次次堂而皇之地进到更私人的区域。 慕容止出门解释去了。 外面还有一堆闻风而来的魔将与魔军,连魔尊都派了人来。 要说这魔尊真挺怠惰的,这么声势浩大的魔气爆发,把周边人都惊动了,魔尊还能岿然不动地享受春宵一刻,实在是……说的好听是稳得住,说的不好听就是一点儿没危机感,指不定那天被人篡位了还想着怎么回事呢。 林寒见放下手,便从镜中看到了悄无声息现在他身后的慕容止。 这场面有点吓人。 她要是心虚一些,大概就要形容僵硬了。 林寒见静静地通过镜子与他对视,半晌,缓缓道:“眼睛,好像没那么红了。” 慕容止的眼睫颤了颤,灯火之下,如即将扑火的飞蛾,他没有直接回应林寒见的这句话,而是陈述道:“你吃了变声的药。” 方才林寒见闭眼赴死与泪眼婆娑的模样仍旧充斥着他的脑海,令他心绪不稳。 “嗯,过几个时辰药效就过了。” 林寒见干脆地承认了。 对于自己隐瞒身份接近的事供认不讳。 这份坦荡,让慕容止心中压抑的情绪顿时泼洒倾泻,伸手扣住了林寒见的手腕,嗓音破碎喑哑,满含恨意:“耍弄我,很好玩么?” 他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疑问,让现在的他在面对林寒见时总是想要发问。 从前他们分明很相爱,她费尽心机地引他动心,他也心甘情愿地落入她网中。可一朝事变,林寒见轻而易举地就抛弃了他。 他想不明白。 “……没想耍弄你。” 林寒见一下被他抓住了手,有些愣愣的,随即别开视线,侧颜映着点点烛光,平添几许凉薄,“我想着,或许你也能喜欢上别人,就能明白情爱不过是那么回事,也能破除心魔了。” 慕容止看她这幅状似毫无干系的模样,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不无嘲讽地道:“我还没那么轻浮,能随意地对人生出喜欢。” 慕容止和以前很不一样。 他应当是平和的,温润的,对万事万物的包容如春雨降临,润物细无声。大多数时候,只是他在,就是一种无形的安抚。 不过他就算是在做着讽刺的事,由于经验不足,说出来的话实在是伤人不及,很没力道。 林寒见任由慕容止攥着她的手腕,不去看慕容止的表情,视线落在屋内的各处摆设上。一副像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难堪又难过的表情: “我现在知道了。” 慕容止一腔想说的话堆在嘴边,汹涌的情绪冲击着他的理智,事到如今,面对着林寒见这幅表现,他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问她为什么做这一切? 还是问她为什么要巴巴地跑到他面前来送死? 事情的指向已经很明显,她是为了所谓的“渡他”而来,一切逻辑都能说通,将她从始至终的轨迹都划分得明明白白。甚至,如果不能将他拉回正途,她都做好了死在他手中的准备。 ……她愿意为他死? 不对。 她当初分明那么决绝无情,言犹在耳。那么多年她没有出现过一次,甚至离开他后,又和沈弃扯上了关系,世人都说沈弃有多么宠一个女人。若非遍布天下的追捕令,他恐怕至今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比起她迟来而虚伪的真心,这更像是反常的有所图谋。 慕容止松开了林寒见的手,瞥见她腕上被握出来的一圈红印。下一秒,视线移到她的肩膀上,那里蔓延着浅浅的血迹。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终于主动打破了这段沉默:“你如何得知我在这里?” 林寒见有选择地说着实话,伪装过后,总要诚心才好:“我听说你入魔后离开了灵山,我便在魔界找寻你的踪迹,路上遇见了陆折予。他受人之托来找你,我想着他实力不俗,又能感知魔气,就跟着一块儿来了。魔宫不好突破,我先进来打探情况……本来是想让你移情别恋的,又想着陆折予能把你带走的话也不错。” 她抿了下唇,克制地道:“这里不好。” 慕容止神色冷淡下去,眉眼阴郁:“你同陆折予相识?” 林寒见诧异地眨了下眼,没想到那么大段话,慕容止抓出来的重点竟然是这个。 她正要说话。 慕容止便道:“是了,沈弃发的追捕令天下皆知,陆折予是他好友,怎么会不认识你?” 林寒见蹙了蹙眉,眼尾随着抬眸的动作上挑,分明是带着不快的情绪,却愈发显得整张脸妖娆勾人,剔透的眸中映着点点灯火,好似多情人的欲语还羞:“你想说什么?” 慕容止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眼底赤色分明褪去了,眼眶却悄无声息地再度染上绯色:“你和沈弃……他既然肯向天下发令来找你,你要什么没有,何苦来找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林寒见静静地望着他。 第13节 她从方才起就保持着一种相对冷静的态度,全然置身事外地对他的一切质问与反应冷眼旁观,就像是在观看一出拙劣的戏剧。 慕容止本就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心魔爆发,能在短时间内镇定下来已经是奇迹,完全是在那一刻被林寒见的种种行为震撼到了。这会儿他又隐隐有了控制不住的征兆。 “你若真甘愿死在我手下,最后关头就不该开口。” 慕容止越是生气,想法就越是剑走偏锋,他当下的陈述与其说是论断,不如说是自我说服与试探,“你不过是为了自保,才冒险在我面前暴露身份。” 林寒见觉得自己应该有点危机感。 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认为这事很难办,但面对着现在的慕容止,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紧绷神经、进行最高戒备,即便她能感觉到慕容止对她切实的恨意。 比起她这个明显身处不利的人,慕容止反倒显得更凄惨可怜。 他神智清明地打算来质问她,结果句句话都离不开她和沈弃的关系,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应该迅速用一些铁血手段来制服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是一对闹了别扭的情侣在吵架。 慕容止的理智防线并不牢固,他才刚刚经历了一轮大起大落。 林寒见就是在等他再度濒临理智失控的瞬间。 若在短时间内再来一次情绪的剧烈起伏,慕容止必定心力交瘁,身心俱疲,无暇顾及太多。 “我只同你在一起过。” 林寒见轻描淡写地开口,正好将慕容止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趁慕容止错愕的瞬间,她起身,凑进了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我暴露身份,是因为——” 她闭上眼,用额首轻巧地碰了碰慕容止的额际: “阿容,你的心魔由我而生。” 第十四章 慕容止正在打坐调息。 神色平静,眉宇间煞气渐消。 他的长相是最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那类,眉眼温润,干净俊朗,闭目不语时更生出几分无害的温软;根根睫毛分明,柔顺地搭在眼睑处,乖得让人想去逗一逗。 林寒见就这么撑着下颌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想起游戏一开始对他的设定标签中有一个是“圣洁”,但她怎么越看,越觉得是招人欺负呢? 尤其她两次刺激他都得手之后,她就更觉得他……小可怜似的。 在她还是侍女身份时,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结论是慕容止心中还有一隅固守,没有彻底沦为心魔的附属;陆折予也说过,入魔至今,慕容止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都将自己关在禁室中,避免伤人。 慕容止对她有恨,却又没能真的忘了她,错过了最初见面时能够将她杀死的时机,他已经被迫身心俱疲地偃旗息鼓了。 至少今晚是这样。 林寒见稍显漫不经心地想着,一面悄无声息地起身。 表明了身份后,她不再刻意隐藏修为,气息都能收敛得薄弱近无,如猫儿一般安静地迈步离开。 行至门边。 林寒见的指尖刚触碰到门板,一道沉沉的黑影便从头顶上方笼罩下来,轻巧迅猛地将她包裹在了隔绝光明的黑暗中。 慕容止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伸手按住了她准备开门的那只手。 她回首,却没等到他开口,便问:“不让我走吗?” 慕容止不说话。 林寒见反手去碰他的手,他就擒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 林寒见刻意挣了挣,果不其然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加大,她咬了下后槽牙,好像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挣脱,只能以示弱的姿态轻声开口:“我是想回去上药,肩膀有点疼。” 慕容止拽着她的手腕往回走。 林寒见嗓音柔软地补充:“……还有手。” 慕容止牵着她的手指僵了僵,动作不停,将她一路带到柜子前。 这里是林寒见曾经做过整理,归类药品的地方。 慕容止眼睛微眯,伸手欲拿。 林寒见动作比他更快。 她自己放的东西当然更熟悉,一下就挑出来当下最适合的一盒融雪膏:“这个。” 其实她不该在慕容止面前太闲适地说话,这种轻松的状态容易激怒仍然陷在沼泽中的人。 但慕容止今晚已经再无情绪暴烈起伏的余裕,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林寒见一眼,漠然地转身走开。 林寒见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通过技巧和从前的感情残留躲过了一劫,她却还没办法断定慕容止目前对她的具体感受。 是爱恨交织,可分别能占多少比例? 林寒见似笑非笑地歪了歪脑袋,眼角余光看见慕容止再度打坐调息,她背过身,开始解衣服的带子。 她穿着魔宫侍女的衣服,共有三层,两层浅色打底,外衫是魔界通用的深紫色,对于林寒见稍显麻烦。而三层的衣物无意摩擦带来的声响,落在修为高的人耳中,清晰得如在耳畔。 慕容止不知她要做什么,弗一睁开眼,正好看到林寒见将最里面那层衣服的肩膀部分拉下来,一小片莹润的白玉肌肤毫无防备地落入他眼中,她泛着粉色的指尖还搭在衣领边缘,看样子只是想将衣服拉到受伤的部分以下为止。 他匆匆别开眼,自以为已经足够快的躲开了,脑海中却已经形成了对应的印象,没法轻易抹去。 林寒上了药,又简单包扎一番。 这个过程顿时显得无比漫长,微小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像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无形之物在挠人。 慕容止双眉紧蹙,心中疲惫至极,交错着难言的羞赧,令他不敢再睁开眼,竟是忽略了能够直接放结界将她隔绝。 林寒见缓步来到他跟前,定定地站了几秒。 慕容止终于再度睁开眼。 她的头发不知何时散开了,当她俯身靠在他腿边时,一头长发便如绸缎流水般自然地滑落倾斜,几缕隔着布料扫过他的大腿,比方才的声响更折磨人。她双手交叠,纤纤玉指几乎要碰到他;可她径直乖顺地趴伏着,毫无所觉地仿佛能被人一手掌控,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含着无法言说的万千柔情。 “阿容。” 林寒见注视着他,嗓音里好似含有独特的魔力,让他体会到了实质性的滚烫,“你不想让我走,是吗?” “……你想做什么?” 慕容止仍旧蹙着眉,他以为自己的声音也应当是凌厉冰冷的,可这句问话实在是不适合,一下子颠倒了他们之间的处境,变得他才是那个处于弱势、犹如阶下囚的人,“重现当初的事情?你以为我还会再次受你引诱?” 林寒见缓缓地笑起来,她是无可否认的美人,而笑起来又比寻常更能拨动人的心弦:“阿容,你的心魔既然由我而起。原来,不是想得到我么?” 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你想得到我吧。 慕容止搭在膝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神情间真切地浮现了厌弃与挣扎。 他将要说话,视线率先转向大门处。 随后响起了敲门声。 郁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饱含不安又小心翼翼:“公子,冒昧前来打扰,请问您今天见过楚虞吗?我……我找不到她,现在已经很晚了,实在是有些担心,对不住。” “楚虞”是林寒见作为侍女的名字,当初她随便取的。 郁芙分明知道她来了永夜宫,话里却透出不知道的意思,想来是不敢直接质问,怕激怒慕容止。 今晚慕容止的魔化冲击太大,郁芙还能来询问她的下落,让林寒见都有些意外。 “我……” 林寒见张了张嘴,想要回应,刚发出了点气音,她就受到了来自慕容止无区别的威压。 ——不论是魔界、妖界还是修真界,高修为者总能对低修为者实施不同程度的压制,全看他们自己想不想。 林寒见接受的压力并不多,她实力不如慕容止,但也不是弱鸡,只在最初被打断了开口的时机,顺便猝不及防地弯了弯背脊,向下俯身时险些碰到慕容止的膝盖,她从善如流地靠在了他的膝头。 “她在我这里。” 慕容止正在说话,感受到膝上的重量和温度,话语中间随之出现了一点间隔,“……还活着。” 察觉到他刻意用了这种刻薄的说话方式,林寒见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保持着翘起嘴角的姿态,就这样依偎着他闭上了眼睛。 郁芙走了。 慕容止望见她一派惬意松快的模样,内心的阴郁再度蔓延。 她说的没错,他的心魔由她而生,情绪都牵引在她身上,这比当初她的背叛更让他感到无力与被摆布的恐惧。 他应该杀了她。 这也是一种办法,对抗心魔,就杀死那个最能牵动心魔的人。 最初常见于剑修的修炼中,唯一的麻烦是后续会被替换成另一种心魔。许多人入魔已深后会选择这么做,因为已经无法回头,那么就斩断最后能影响自己的人。 林寒见嘴角凝住,她感觉到慕容止身上散发出的负面情绪了,魔气再度围绕在她身旁,让她浑身不适。 她抬首,静静地同他对视。 慕容止讽刺地道:“你还是很厉害,即便是伪装出来的假身份,也能轻而易举地让人冒险来打听你的下落。” “可我这么厉害,也看不出你到底想要什么。”林寒见没有再试探触碰他,方才的份量足够了,她将自己与慕容止隔开了两指距离,配合了他再度冷硬起来的状态,脸上的表情慢慢退去,只有声音还是舒缓温和的,“你入魔至深,仍然坚持着灵山戒律,又不肯归于灵山……你是不是感觉到,已经无法控制心魔了。” 他心魔发作的频率太快了,而且情绪起伏越来越容易调动,这就是控制不了的征兆。 等到他完全为心魔所控,彻底失去理智,会做出什么甚至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了。 “还是说,这里有你想要的什么。” 林寒见轻盈又灵动的嗓音,此刻听来犹如引人堕落深渊的恶魔低语,“我就在这里。” 你的心魔由我引发。 而我就在这里。 慕容止眼中的赤色悄悄蔓延,他明白林寒见的话是什么意思: “杀了你,我就不会真的失控。” 林寒见握住他冰凉的手,手心合拢,将他的手指困于掌中,语调柔软地道:“如果你不杀我,就能完整地得到我了。” 她到底不太擅长牺牲和感化为主的基调行事,她从来都更加擅长诱发欲|望,引人动心。 第14节 第十五章 慕容止没杀林寒见。 他既不碰她,也很少跟她说话,只是和她待在一处。 这间永夜宫足够大,况且,林寒见目前要守着慕容止。 中途郁芙还来旁敲侧击过,想知道林寒见是否真的还活着。 每次林寒见想要回应,慕容止就会率先给出回应,或者干脆直接放出魔气,阻拦她开口。 林寒见眨了眨眼,陡然意识到一件事——慕容止投射在她身上的一言一行,就是她的突破口。 慕容止实有某种执念固存在她身上。可他见到她之后除了不让她离开,并没有做出任何行为,证明这点执念大概是不能凭他单方面、哪怕是强迫做到的。 单说不让她离开这点,对应的应该是当初她离开的那刻,他身负重伤,无力追回。 那么不喜欢她和旁人太多接触,哪怕是说话,是因为……占有欲? 林寒见敲着下巴仔细地思考,将近日所有事情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时不时瞄一眼慕容止。 ——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调息和压制魔气,难怪之前都不爱出门。 林寒见伸出手,试探地要去碰他。 慕容止闭着眼道:“别动。” 还不让碰。 他是真的对她没有什么肌肤之亲的念头? 但她当时说出“完整地得到我”,他分明触动了。 林寒见固执己见地碰了他一下,将要碰到时便被他擒住了手腕。 慕容止睁开眼,双眸幽暗深邃,如一潭表面平静的死水,暂且掩盖了下方的浓烈岩浆,不言不语地同她相望。 林寒见撇了撇嘴,道:“你又不让我接近,又不让我走,到底想怎么样?” 慕容止的视线从她微垂着的眼睛,看到她轻抿起的嘴唇,花瓣般的颜色,衬着如玉的容颜更加无暇动人。 他无声地别开视线,略有嘲讽地道:“你不是说,要来渡我么?” 林寒见不怎么在意他的态度,带着点委屈,发挥良好:“可你都不理我。” 慕容止又不说话了。 同时松了手,将林寒见放开。 这种情况往后每次“戳一戳”都能随机触发,说出来的话不尽相同,跟玩养纸片人游戏似的,一戳一个语音条。 殿外来人传话,说魔尊想请他一叙。 慕容止应了。 林寒见眼睛亮起,振奋地道:“我要和你一起去吗?” 问题的答案关乎慕容止到底是更不能接受她身处在一个安全但却“看不见”的地方,还是更不能接受她被别人窥伺。 慕容止走到她跟前来,指尖拂过她的脸颊,像一根羽毛短暂地停留:“你需要易容。” “因为怕人察觉到我身份有异。” 林寒见侧了侧脸,蹭了下他的手指,笑眯眯地道,“还是因为我太好看了,怕魔尊对我心怀不轨?” 慕容止道:“我知道你有所图。” 他抬起手腕,徐徐地将檀木珠褪下来,挂在指尖,檀木珠在半空中小幅度的晃荡,就在林寒见眼前,口吻平静得毫无起伏,不像是在发问:“你想要这个,是不是。” 林寒见困惑地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冲击过后已经数天,慕容止显然完全镇定下来,这几天他并不单纯是在调息,脑子里过了多少东西,这时才显露了一星半点:“你当初离开我,唯独带走了这个东西,凭你对我不屑的态度,你可能是想将这作为战利品来炫耀,但我更觉得……你是需要它,对么?” - 林寒见跟着慕容止一同去见魔尊,身上穿的不是侍女的衣服,而是魔尊赏赐下来的华服——连慕容止身边女性的衣服都准备好了,魔尊真是好周全又卑微一舔狗。 魔尊的意图并不难猜,不过是觉得将一位高高在上的佛子拉入魔界、看他沉沦堕落很有成就感,以此证明魔修就是比佛修高贵之类的。 理想目标很高大上,但行为上真的很舔狗。 林寒见身为一个没啥归属感的魔修,都对魔尊产生了一点逆反心理。 衣裙下摆处绣着金线,转折连接处绣着珍珠,往上间或有宝石点缀,为了不显得累赘,都充作花纹中的“花蕊”。衣料上层,触手丝滑如流水,走起来路来就是“有钱”两个字,远远望去简直就是移动的金子。 “魔宫真有钱。” 林寒见随手扯了下裙摆,见珍珠宝石在阳光下交相辉映,小声嘀咕,“一件衣服都这么奢华,还是看重的人身边女人的衣服。” 慕容止反问道:“沈弃不给你这样的东西?” 林寒见扯着裙摆的手指顿了顿,伸手去捉他的手臂:“我和他没关系,他发追捕令是真的想捉我。” 慕容止没料到她光天化日竟然就这么亲近过来了,他明明不久前还拿檀木珠威胁她谨言慎行,措手不及下没能躲开,神色不快地道:“放手。” 林寒见的指尖捏着他的衣服,并没有直接扣在他的手臂上,不听劝阻地继续道:“我真的没和沈弃在一起过,他被我算计了,所以耿耿于怀。要是他真捉到了我,肯定要想着法儿折磨我的。” 慕容止沉默少许,道:“我没被你算计过么?” “……” 林寒见注意着他的神色,复又垂下脑袋,喃喃道,“被我喜欢好像也有点惨。” 慕容止眸光微动,眼底掠过一抹暗色。 - 长夜宫比永夜宫大了近一倍,内外侍从来往络绎不绝,都小心维持着步伐,没有发出吵闹的声响。 林寒见伸手揪住了慕容止的袖子边角,后者朝她望了一眼,她犹豫地磨蹭了下指尖的布料,还是放开了。 那片衣角便如折翼的鸟儿,轻盈地落了下去。 前来引路的侍者小声热切地同慕容止说话,无非是魔尊多么想念,恩典多么丰厚云云。侍者偶尔还会对林寒见露出谄媚的笑,一副小心翼翼讨好的表情,生怕惹了贵人有什么不满。 林寒见内心一阵:“……” 魔宫,迟早药丸。 进入大殿,酒水脂粉的香气扑面而来,女子的欢声笑语夹杂其间,间或有男性的声音响起。 林寒见之前见过魔尊,不过是平面化的图像。 她放弃攻略线开始搞事业线后,其中一个目标就是当魔尊,可惜还没当上就退游了。 魔尊模样算是中等偏上,外貌看上去至多二十七八,但荒废修炼,成日沉迷玩乐,多年来未有大的进益,修为一直卡在化神前期。 “明行佛子来了呀。” 魔尊开口,口吻轻佻得不行,带着一股醉意,眼睛眯得让人怀疑他能不能看清东西,一面说着话,一面将身边的女子挥退,“冒昧请你前来,实在是有一样东西,要让你见一见。” 他拍了拍手,让人将东西呈上来。 慕容止的位置在魔尊下首,林寒见亦步亦趋地跟着慕容止。 魔尊的视线扫过林寒见,嘴边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肯对女人上心,这就好办了。 一把通身漆黑的琴被呈到慕容止的跟前。 魔尊道:“这是风瑶琴,以凤凰木为琴身,天蚕丝为琴弦,世间好琴者约莫都听过这把琴。” 慕容止给面子地应:“据闻风瑶琴的琴音,乃当世音律第一。” 魔尊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好琴需知音,这风瑶琴就送给你了。” 林寒见好奇地往前探了点视线,慕容止便将她挡了回去。 没待多久,魔尊便让他们回去了。 临走前又给了一堆赏赐。 出了长夜宫,林寒见不满地拽了拽慕容止的手指,不快地道:“你是故意的,你带我来是为了降低魔尊的戒心,你想做什么?” 慕容止试图抽回手,两次没能成功,他阴郁着眉眼放弃了,嘴上还试图挣扎:“放手。” “我不放。” 林寒见追着他,“你要做什么?危险的事?” “与你无关。” 林寒见言之凿凿:“可我担心。” 慕容止的神情摆明了不信。 林寒见气呼呼地甩开他,过了段路,又去抓他的手:“你说我利用你,现在你也利用我,我们是不是扯平了?” “扯平?” 慕容止好歹是开口了,语调一点也不平和,饱含攻击性,“凭这虚情假意的表象,和虚伪的内心来扯平?” “你……” 林寒见抿紧唇,说完一个字又硬生生忍住了。 她不理他了。 往后数天,他们基本没有过交流,林寒见不同他说话,他素来又无话可说。 第八天的深夜。 林寒见多日没有调息,压制体内的魔气,还隐隐有催动的迹象,魔气终于在这晚发作。 起初,林寒见只是蜷缩在软榻一角,艰难地试图忍耐;很快,这点忍耐就不起作用了,她忍受不住地大口呼吸,手指紧紧地扣住软榻边缘,尝试着寻找支撑。 “疼……好疼啊……” 慕容止被她惊动,怀着矛盾和疑虑的心情过来,却看到林寒见往下滚落的狼狈身影。他下意识地接住了她,发觉她颤抖得厉害,额上冷汗不断,眼底遍布着可怖的血丝,正痛苦不堪地用手抓挠着手臂,口中颠三倒四地道:“我好疼……救我……” 慕容止去搭她的脉,发觉她体内魔气紊乱,这种情况,不是胡乱修炼功法,就是用了禁术,他厉声喝问:“你做了什么?” “疼……!” 林寒见一个劲儿地摇头,“没、什么都没……” 慕容止眉头紧锁,握着她的手为她输送灵力,另一手扣住她的肩膀,防止她乱动。 第15节 林寒见的情况却没有好转多少,由原本的自虐式改为紧紧地攀住他,她的每次颤抖疼痛都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他。 “阿容、阿容……” 林寒见哭着抱紧他,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去摸索他的手臂,他几乎控制不住她。 当林寒见摸到慕容止左手腕的瞬间,慕容止的手指也触碰到了她的脖颈。 即便在痛苦中,她含泪受苦的模样仍然有令人心惊的美,脆弱的姿态使得柔软白嫩的脖颈更加不堪一击,稍加用力就能将她杀死。 林寒见的手勾住了那枚檀木珠,她魔怔地盯着檀木珠,身体还在颤抖,她牙齿都打着颤,语气中带着诡异的期待与希望: “……阿容,我抢了你的东西,所以你不要喜欢我了。” 慕容止的眼睛完全被血色覆盖了,他被她带回到八年前的那一天。不同于上次的发狂,他表象上是静止的,以一种旁观的眼神看着林寒见死死地抓住他的檀木珠。 她哭着泪水涟涟,犹如暴雨下的正盛芍药,美得令人升起暴虐的占有欲:“好不值得啊。” 慕容止放在她脖颈上的手指收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是很不值得。” “……不要在一起了。” 林寒见的眼神涣散,在他出手之前,她就难受得快要死去一般,说话断断续续的,维持在气音的标准,飘忽不定,“阿容……不值得啊。” 慕容止一顿: 她是在说他不值得? “为什么?”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望见她苍白的唇上一排泛着不正常红色的齿印,她动了动唇:“因为……” 林寒见的眼中满是迷茫,轻飘飘地口吻,没等说出来什么,她就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第十六章 慕容止很怀疑她。 怀疑她别有所图,怀疑她一举一动都暗藏心机,怀疑她虚情假意。 所以她的话不能说太满,欲语还休,半遮半掩,剩下的就让他自己猜吧。 反正她的魔气紊乱压根不是世界设定中的正常现象,查是查不出来什么的。 这番布局的结果就只能指向一点:她是得了不治之症,想着自己快死了,所以当初才离开他。 林寒见想了许久,慕容止的心魔到底是想要什么。 他为她的提议而触动,却又别扭地不与她接近,将她留在身边似乎是在等待着某样东西。 林寒见无数次复盘当初分别的情景:她以决绝的姿态离开,告诉他一切不过是个玩闹的骗局,全然推翻了他们过往的感情。 所以—— 慕容止不让她离开。 讨厌她的欺骗。 在意她同别人的感情。 ……想要她的喜爱。 - 林寒见的魔气发作远没有那么严重,更多的消耗是自我催发和临场飙演技,最后的晕倒虽然是她刻意设计的环节,也有确实疲惫的成分。 她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凌晨。 慕容止就坐在她的身边,手指还搭在她的脉搏上,密直的睫毛敛下,往他眼底落了一片郁色。察觉到林寒见醒了,他稍抬眸,眼中无甚情绪,漠然冷淡:“你为何会魔气紊乱?” 她身上没有动用禁术的痕迹,又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并没有胡乱修炼什么功法,否则他能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 林寒见怔怔地同他对视了几秒,蓦地嘴唇一抖,她硬生生忍住了:“之前修炼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不是寻常的问题。” 慕容止轻巧地否决了她毫无说服力的借口,从她醒来便牢牢地盯紧她,不错过她任何一点神色变化,“魔气紊乱要么用药,要么接受另一人的灵力帮忙疏导,这些都对你无用。” “我……” 林寒见眼神游移了一瞬,唇色还是不正常的白,她徒劳地辩解,“修炼本就因人体质不同而有差异,我的魔气紊乱与旁人不同,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慕容止默了默,将檀木珠放到掌心,收拢手指,道:“你不说,我就将此物毁了。” 林寒见的眼神毫无触动,甚至有些木然,她盯着檀木珠看了几秒,好似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扑过来阻拦:“不要毁了它!” 慕容止心底漫上一片寒意,他能看出林寒见对此物根本不在乎,片刻间的眼神骗不了人,她根本对檀木珠没有什么反应。 他开口,嗓音低哑:“为什么?” 林寒见卡了卡壳,眼睛快速地扇动了两下,声若细蚊:“我需要它……治疗我的魔气紊乱。” 慕容止心底轻颤,面上还是冷的:“真的?” “真的。” 林寒见挤出一个并不诚心的笑,没了往日的游刃有余,带着股心虚的意味,唇边的笑意僵硬,努力地盯着檀木珠,却装作不经意地来看他的脸色,“我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慕容止握紧了檀木珠,动作有些僵硬,他仅仅只是握着,指尖掺着的凉意落到了掌心,他望着林寒见避开他视线的双眼,道:“这枚檀木珠跟随我多年,确实与我部分灵力相通,除此之外,既非药品,更不是神器,如何能治疗你的魔气紊乱?何况我方才并没有用它来治疗你。” 林寒见讷讷地道:“许是……你的佛性能对抗魔气吧。” 慕容止条理清晰地反驳: “既然如此,你已经拿走了一枚檀木珠,若它真有那么重要,你怎么不随身带着?” 林寒见骤然抬眸同他撞上视线,是被戳中心事的应激反应,不过一瞬,她再度垂下眼,有点不耐厌烦的模样:“我不小心弄丢了。” 慕容止闭了闭眼。 他不必再纠缠这件事了,她不愿意告诉他事实,不论说什么都嘴硬地找着压根不能成立的理由。 既然是关乎性命的东西,为什么会弄丢? 就算是真的不小心遗失了,他的檀木珠何时能治魔气紊乱了?他自己就在这里看守她整夜,为她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梳理经脉,怎么没有感觉到她有什么大幅度的治疗成效? 说到底,她先前听见他拿着檀木珠威胁时,表情就不对劲,似乎想冷笑,连辩解都懒得,一言不发地任凭他说什么,从魔宫回来后更是直接不同他交谈。 确实是生气的样子。 她向来不会忍着受委屈,却在这件事上忍了这么久。 屋内陡然寂静下来,连空气都泛着凉意。 “林寒见。” 慕容止难得喊了她的全名,这还是再遇以来第一次,他的神色映着在烛光与夜明珠的交错光亮下,有种幽冷的摄人,“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为什么来找我?” 林寒见嘴唇动了动。 慕容止低声道:“不要骗我。” 林寒见恍惚听出了几分乞求,不由地顿了顿,她仍然不去看他的眼睛:“为了你的檀木珠,你没猜错。” “……” 慕容止骤然转开了视线,眼神失望至极。 事到如今她还在骗他。 他忍无可忍地离开了床边,暂且不想与林寒见距离太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这算什么? 她欺骗的原因是为了他好,多么荒谬。 骤然得知真相,慕容止并不能直接将自己多年来的怨恨不甘情绪,直接转变为对林寒见的怜爱疼惜。恰恰相反,他心中的感觉更为激荡,想质问林寒见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即便是难以解决的病症,他照样会陪在她身边。 难道仅仅是不想在他面前死去吗? 在说出那些斩断情分的话语时,她是想着让他莫要留恋,自以为是地成全他吗? 可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 慕容止的心魔再度发作,林寒见发觉时已经晚了,她在第一时间被慕容止的目光锁定了。 他的眼睛已经全部变成红色,还有向深色转变的迹象,魔气爆发带来的压力前所未有的强,周遭几件瓷器接连碎裂,发出不详的脆裂声响。 林寒见望着这意料之外的状况,对慕容止突然的心魔爆发始料未及,咬着牙飞速思考:究竟要不要在此刻迎上去? 一面又想着慕容止怎么这般脆弱,告诉他一点当初的真相,证明她并非对他完全无情,他竟然也要触发心魔,真是好难伺候,招惹不起。 若她此刻不做点什么,前面铺垫的那些便都是笑话,前功尽弃不说,还会让慕容止再不相信那点曾经的温情。 凭她现在的实力,能在戒备状态下与慕容止交手片刻,至多不过是重伤逃亡,她保命的手段没有忘记,对魔宫也已经足够熟悉,存活不成问题。 可若是直接迎上去,他魔化得比上次还厉害,万一无差别地对她出手,近距离下她还要维持着装模作样的状态,交手逃跑的成功率远不如上一种。 林寒见表面上还要维持着短暂的茫然,不能将心底的焦急表露,她望着慕容止,迟疑地问:“阿容,你……你又控制不住魔气了吗?” 无人应答。 林寒见便向前一点,对着慕容止的方向伸出手,却因手上力气不足,错手滚落到床下,狼狈地依靠着床沿支撑。她还是第一时间看向他,嗓音颤颤的:“阿容,你还好么。” ——她想好了,事已至此,她也不怕再坏的情况,若慕容止真要杀她以定心魔,她便同他拼杀。 再去装情深、愿意为慕容止而死,或许能一举解决当下的困境,成了就是加倍的效果。但林寒见没办法在这种状态下表演情深甚笃,就算此次功败垂成,她魔气还会发作,可她还有时间,可以再布一局。她宁愿选更危险的路,都不要把自己的安危真的交给另一个人。 当初陆折予出现的那晚,她能确保不会死在慕容止手下,是因为她手中有能将陆折予再次召回的东西。 这次不成,陆折予离得太远了,他赶不及。 林寒见望着慕容止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手中已经蓄力,只待他出手之时,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击。 慕容止来到她面前,握住了她伸出来的那只手,盈满血色的眼一错不错地凝视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来为她拭泪。 “……阿容,你认得我了是不是?” 林寒见的声线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僵硬,慕容止的手离她的眼睛太近了,她有种会被他挖走眼珠的感觉,不得不继续营业分散他的注意力。 第16节 慕容止乖乖地喊: “阿见。” 他的眼神并没有恢复清明,这种程度的魔化应当不认识人的才对。 林寒见心里怪异,全副心神都在慕容止停在她眼尾处的手指上,藏在背后的手不敢松懈。 “阿见。” 慕容止又喊了一声,他收回手,将握住林寒见的那只手的袖子往上拨了点,露出那串色泽莹润的檀木珠,他就着两手相握的姿势,将檀木珠推到了林寒见的手腕间。 林寒见禁不住蜷缩了下手指,心头微震,脸上困惑更甚:“你这是要做什么?” 慕容止压根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眼中的血色已经吞噬了理智。 “是我给你的。” 慕容止凝视着她的手腕,语气有点生涩,“你没有抢我的东西。” 他彻底被心魔控制了。 林寒见从见到慕容止起,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警戒,因为慕容止一直都在压制心魔,他看上去似乎离入魔还有段距离。 “……是。” 林寒见唇边的笑意落了下来,她怀疑慕容止已经不能很好地分辨她的情绪了,为心魔所控的人几乎是没有理智的,她顺着他的话,道,“这是阿容给我的,我不抢阿容的东西。” 慕容止遍布血色的眼倏尔弯了一下,效果分外惊悚。 他拉着林寒见的手,唇色艳如朱砂:“那么,阿见不要离开我。如果要死,就死在我面前。” 第十七章 完了,刺激大发了。 林寒见徒劳地哑然着,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是那种类似机器人的语调:“玩家001号,你已经成功收集了1/4开启返程通道的必须物品,接下来,你还需要收集到——陆折予剑上的宝石,沈弃的面具,妖王的眼泪。” “等等——” 林寒见确定自己清楚听到了,不是幻听,她是对这道声音的存在感到好奇,“你是什么东西?” 没有声音回答。 林寒见尝试着呼唤: “系统?游戏gm?辅助手册?ai?” “……巴啦啦能量?呜呼拉呼?” “我的游戏管家,芝麻开门!” 不管喊什么,都没什么反应。 好像方才的事情只是她一个梦。 林寒见忍不住垂眸看向腕间的檀木珠,慕容止还握着她的手,正缓慢地给她渡着灵力。 “你……” 林寒见想把手抽回来,她稍微一动,慕容止便抬眸望着她,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却像是望着死物。她作罢,短时间内不再动,只是问,“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慕容止答:“魔宫。” 合着你还有残留的理智啊。 这就涉及到林寒见关于魔化的知识盲区了。 檀木珠已经到她手上,林寒见压制的魔气紊乱症状全部消失,慕容止的灵力于她而言有益无害,却没有必要。但慕容止似乎很坚持这件事,隔一会儿就会看看她的状态,然后给她输些灵力。 他会轻轻地喊林寒见的名字,有时候还会一触即走地碰一碰她的脸颊,不过频率很低。他基本上不冒犯她,最多就是牵着她的手。 林寒见真心觉得他就很……纯情。 魔化了还是这个样子,看上去摄人又可怕,做出来的事情跟情窦初开的少年没什么区别。 唯有一点,慕容止不会让她离开视线太久,超过一定时间他就会来找她。 这还是在他能在整座永夜宫感知到林寒见气息的情况下。 - 林寒见倚靠在窗台边,伸出手去逗窗外的鸟儿。 那鸟的尖喙将要触到林寒见的掌心,慕容止悄无声息地走过来,鸟儿即刻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扑棱着翅膀迅速飞走了。 “阿容。” 林寒见没有回过身,脑袋微微一歪,额头靠在慕容止的小臂上,“鸟儿被你吓跑了,我现在没有东西玩了。” 慕容止一动不动地任她依靠着,想了一会儿才说:“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 林寒见摇了摇头,脑袋便撒娇似地在慕容止的手臂上来回蹭了几度,若有似无,她理所当然地道,“这是你该考虑的事。” 慕容止拉着她走到院中,抬手聚气,周身的魔气亲热地围绕,又逐渐散开。林寒见略有不适,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慕容止以水凝花,送到她跟前来。 水没有结成冰,全靠灵力维持着花的形状。 林寒见接过,这朵花在她手中维持了半分钟之久,轻易地溃散了。她的整只手和袖口都不可避免地溅到了水渍,慕容止蹙着眉来握她的手,她却笑着说:“我喜欢这个。” 慕容止眉心一松,无言地替她擦拭手上的水珠。 林寒见接着道:“我喜欢阿容。” 慕容止动作顿住。 “我喜欢阿容。” 林寒见重复道,不顾手上还没擦干,孩子气地张开手臂,“抱我。” 慕容止的眉心又蹙起来了,折痕浅浅,还是依言来抱她。 林寒见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又说了一次:“真的,阿容做了我喜欢的事,我很喜欢很喜欢阿容。” 慕容止将她抱到水边小榭,吐字清晰:“骗子。” “没有骗你。” 林寒见不假思索地反驳。 往后几日,林寒见偶尔会对慕容止重复这样的举动,都是在他做出了一些事情后,她对事情本身表达喜爱,也对他表达喜爱。 慕容止开始还会反驳她两句,后来连骗子都懒得说,全当做是没听见。 林寒见肆无忌惮地在他身边闹腾,他也没什么变化,仿佛全然不受影响。只是在林寒见彻底安静下来、不理他的时候,他又会去喊一声她的名字。 “你现在这样不好。” 林寒见趴在窗边看风景,一副慵懒倦怠的模样,眼睛还迷蒙着,像是没睡硬,见慕容止走过来,她开口,语调像是在说梦话,有点含混不清,“以前比较好。” 慕容止一般不会回应这种话。 林寒见随手拍了下他的手,反被他攥住,她轻哼了一声:“又不跟我说话,讨厌死了。” “你想说什么?” 慕容止以单调的句式询问她的喜好。 林寒见看看他,不禁撇嘴,露出一副无趣的样子:“……没什么了。” 慕容止不解地望着她,无法开解的困惑在眼中蔓延,他难掩焦躁地追究:“你明明生气了。” 魔化的慕容止虽然没有彻底丧失理智,还能交流能稳住,但行为模式和说话方式都很刻板。 林寒见眨了下眼:“没有。” 她背过身去,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我累了,不想说话。” 慕容止站在她身后,没动。 林寒见当然知道他会不高兴,她这不是仗着慕容止不会杀她,试探他的底线和容忍度。 这片刻的沉默分外磨人。 林寒见心里也有点纠结,她其实可以走了,就是打起来很危险,但慕容止又摆明了顾忌她,她胜算无形中多了许多。慕容止除了近乎亦步亦趋地与她相处,什么不和谐的事都没做,也没给她就加个锁链、打断她手脚——真要这么做了她肯定分分钟暴起。 正是因为慕容止这人连魔化都魔化得这么可怜,让林寒见实在有点不忍心。 何况最初她的打算也要耗费许多时间,没想到慕容止白给了这枚檀木珠,权当她还人情了。 她想着最后试试,能不能拉他一把。 慕容止身上还带着普通魔修难以承受的威压,魔气蔓延到了林寒见的脚边,像是有生命力,弯弯曲曲地去缠上林寒见的脚腕与腰肢。他本人则换了个方向,正对着林寒见,迫使她不得不看向他:“你说,我不好。” 居然是来跟她说话,而不是直接生气动怒。 看来火候差不多了。 “我是说现在没有以前好。” 林寒见展颜一笑,对他露出毫无芥蒂的笑,“但是,阿容一直都很好。” 慕容止眼睫轻颤:“……骗子。” 林寒见扑过去,大大地抱了他一下。 慕容止下意识地想回抱,林寒见却又如游鱼一般从他怀里钻出去了,和他拉开几步的距离,得意洋洋地冲他扬了扬下颌:“不让你抓到。” 林寒见往屋外跑,刻意与他拉开距离,一副来了兴致的表情,又时不时地回头看看他,像是期待他追上来,陪她玩这种无聊的打闹游戏。 她藏在怀中的千里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此前这枚铃铛和转化后的游戏币一同留了下来,是尘封的状态,她才想起来她没丢了这铃铛手链,只不过之前仗着玩家身份,扔到仓库后无法发挥功效。 此刻她以灵力催发,解除千里铃的尘封状态,就看陆折予是否真如所说,能找到她了。 慕容止缓步跟上去。 远在千里之外的星玄派,凌遥峰上。 潜心闭关的陆折予听见耳畔微弱的一声铃铛响,他骤然睁开双眸,漆黑的凤眸冷冽锐利,霜凌剑感到主人瞬间的情绪波动,即刻飞到他身边,摆出迎战状态。 第17节 “……师妹。” 那道铃铛声响又短暂地响起了半秒,陆折予握紧霜凌剑,即刻朝着西南方御剑而去。 第十八章 为了掩盖灵力使用的痕迹,林寒见学着慕容止的做法,以水凝花,不过这朵花不如慕容止的那朵完美,她没想着尽全力,免得让慕容止有危机感。 “花”到了慕容止手中,已经快要散架,他微垂首,用灵力一点点将花又塑造回去。 林寒见两手掌心轻拍,毫不吝啬地夸赞:“阿容做出来的花比我的好看!” 慕容止又做了一朵水凝成花,妥帖地递给她:“这朵给你。” 林寒见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上原有的那朵:“那朵不可以吗?也是阿容做出来的花。” “不是。” 慕容止嘴角略弯了弯,“这是你送给我的,不是我做的。” 林寒见愣了一下。 严格来说,这已经不算是林寒见最初送的那朵花了。 她望着慕容止小心翼翼又专注怜惜的神情,好一会儿,语气如常地道:“你喜欢吗,这朵花?” 慕容止不假思索地说:“喜欢。” 林寒见便笑眯眯、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我也喜欢你。” “……” 慕容止的手指颤了颤,抬起视线同她对视。 林寒见知道他不会回应,径直走过去,把手中快要散形的“花”同慕容止手中的那朵轻巧一碰,让花在摇摇欲坠之时,撞出了利落明快的漂亮水花: “嘿,消散前的完美收尾!” 两人的手都溅上了一点水渍,林寒见刚要帮慕容止擦一擦,就见他脸色阴沉地转身,快步走了。 林寒见错愕不已,在外面站了会儿,才跟着进屋。 慕容止站在她最喜欢待的窗边,一眼望出去就是方才他们待的庭院。 “阿容?” 林寒见靠近,探过脑袋去看他的表情,发间的紫色流苏发饰撞出悦耳的清脆声响,她双手合十,手指还在不安分地乱动,比脸上的表情更显心中忐忑,“不好意思,弄到你的衣服上了,别跟我生气啦。” 慕容止匆匆扫过她的发饰,声音让他再度想起了两朵花碎裂时的场景,他抿了抿唇,默然地转了个方向,不与林寒见相望。 “我帮你擦干净嘛。” 林寒见牵起他的手,这点倒是没有被拒绝,她拿出手帕,一边说,“我自己的手上也溅到了,可还是先来哄你,光看在这点的份儿上,你不要跟我生气了。大不了……我下次不跟你玩这个,我注意点嘛。” 她完全是撒娇的口吻,说出来的话字里行间都透着示弱。 慕容止目光晦涩地道:“不是因为这个。” 林寒见一时间没明白:“嗯?” “花。” 慕容止道,“你送我的,没有了。” 不是因为别的东西生气,是因为那朵花是你送给我的,但是没有了。 我不高兴。 林寒见难得词穷,哑然了数秒,道:“那朵花本来就保存不下来,别在意了。” 听她这么说,慕容止又有不高兴的迹象,嘴角向下,似要同她好好理论一番:“你不能这么说。” 结果说出来了这句话。 ……真纯良啊。 从小就千尊万贵地活在锦衣玉食里,后来又长久地待在佛门清静地,以至于到了这地步,既做不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连难听的话、吵架的话也不会说。 林寒见顿时顺从无比地道:“好,我不这么说了。” 慕容止的眼神又落在她的发间,看了看,他匆匆别开脸,耳尖猝然微弱地动了动:“你……再送一样东西给我。” 林寒见下意识地去摸发间缀着流苏的钗子:“你要这根钗子?” 慕容止摇首,指了指她发间那根毫不起眼的黑色发带:“我想要这个。” 这根黑发带是一开始打游戏就存在的,有点类似初始装备。林寒见穿越过来后顺手一直用它绑头发,还挺好用。就算打扮得正式些,用不上它,要么就穿插着藏在发间以做固定,要么就收起来,总之没有因为它的其貌不扬而丢弃。 “这个啊……” 林寒见有点犹豫。 要是钗子她就给了,那不是她本来有的,是沾了慕容止的光。一旦给的是这个一直跟着她的发带,她免不了多考虑点,想着到底要成全慕容止,给他再留能念想的东西很不合适,“我很喜欢这根发带,不太想送人,要么我把这根钗子送给你吧。” “……不要。” 慕容止的视线短暂地从发带上掠过,没有再提出要求。 林寒见禁不住再次感叹:不愧是你,明行佛子的排面就是彻底魔化了还能做个人。 她觉得慕容止还能抢救一下。 虽然慕容止仍然不回应她的任何示好话语,破而后立讲究先能“破”,但慕容止直到现在都不信她喜欢他,只是对她愈发软化,情况有所好转,却还是有点悬。 从凌遥峰到这里,日夜兼程也需要三日,若正常速度则需要五日。 林寒见以最低的三日来算,安排好了未来三天的大致行事。 - 陆折予不按套路出场。 他只用了两日,便再次出现在魔宫内。 相比上次夜闯永夜宫,这次陆折予顶着青天白日地就潜入了永夜宫。 林寒见和慕容止正在荷花池边喂鱼,慕容止第一时间发觉陌生的气息靠近,单手将林寒见往身后藏了藏,侧身干脆地打出一掌。 陆折予不闪不避,正正迎击,他的视线却是看向被藏在后方的林寒见:“明行佛子,我无意与你交战,只是来寻找我师妹的下落。” 话虽如此,陆折予周身的杀意与寒气比上次对战时更为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明显是日夜兼程,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前来,脸上还带着风霜的痕迹,稍显疲乏,眼睛却亮得惊人。 慕容止听见陆折予的声音,不似上次那般停下,他反手一掌后立刻飞身迎上,抬手便打,丝毫不给陆折予喘息的机会——很明显,这里只有两个人,陆折予既然不是为带走他而来,就是为了林寒见而来。 这如何能忍? 全然魔化的慕容止在这一刻表现得最为明显,他对陆折予出招时半点不留情,尽是难以抵挡的杀招。 陆折予好似也理智全无,持剑使出的全是不轻易显露的几招。 林寒见措手不及,没想到陆折予会来得这么快:难道他在那之后没有回到凌遥峰,而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她不过一个晃神的功夫,陆折予和慕容止已经缠斗到一处,这和她原本设想的场景并不同,竟然直接让两人毫无缓冲地对上了。 “陆折予!” 权衡之下,林寒见决定按照原计划行事,“我知道宁音的下落,只要你将我安全带走,我便告诉你她的下落!” 她说话时,对战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缓下动作。 林寒见趁着这空档,拿出了怀中的千里铃,手腕晃了晃,熟悉的铃声随之响起。 林寒见目光灼灼地望着陆折予: “此为信物。” 陆折予瞳孔轻颤,他反复握了两下霜凌剑的剑柄:“她把这个送给了你,她……” 慕容止难以置信地回首望向林寒见,不顾背后的脆弱点暴露在对手面前,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又骗我!” 这个他片刻前还护在身后的人,正是她引来了陆折予,费尽心机地想要逃离。 慕容止直接放弃了同陆折予的对战,要去抓住林寒见。 陆折予反应及时,险险地拦下他,林寒见则趁这个机会闪身躲到陆折予身后。 “陆公子,宁音还活着。” 林寒见快速道,“我知道她是你们星玄派通缉的人,也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里,请带我离开魔界!” 陆折予稍侧了侧脸,神色有些复杂,然而拦在林寒见身前的动作没有退却之意,摆明了是答应这桩交易。 他手中的霜凌剑对慕容止身上的魔气反应强烈,不住地发出铮鸣声。 慕容止脸色惨白,几乎目眦尽裂地重复:“……骗子!” 他向前一步,周身被陆折予的剑意刮花了数道,他全无痛觉似的,赤手空拳地握住了霜凌剑的剑身,掌心迅速被划破,涌出鲜血,而伤口附近则蔓延出层层寒冰:“林寒见,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没骗你。” 林寒见冷静地回答,“曾经喜欢你是真的,后来不喜欢也是真的,我没承诺过不会离开,倒是你,还能放过自己么?” 陆折予都有点听不下去了。 他还握着霜凌剑同慕容止对峙,想起之前听说过的种种,禁不住开口劝阻:“林姑娘,诛心不亚于索命,慎言。” 林寒见不满地道: “你闭嘴。” 要不是陆折予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她何至于不能更顺畅、更完美地推进这一局,只能让慕容止面对更惨烈点的冲击现场。 陆折予顿时沉了脸色,她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谁有求于人。 第十九章 “哦。” 第18节 林寒见视线转回慕容止的身上,嘴里轻轻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单音节,“但这次说喜欢是骗你的,不过你也没有相信,挺好。” 慕容止握着霜凌剑的剑身,眉目阴沉森冷,指缝间的血迹已经在冰霜覆盖下趋向凝固。这并不是好征兆,霜凌剑划出的伤口会导致寒意侵体,严重点的能直接被这份寒意冻死。 他没有放开霜凌剑,反而又往前进了一步,身上的压迫感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强烈:“难不成我应该相信你么?” 这让陆折予有种错觉:慕容止仿佛是特意为了和林寒见说话,才以这种方式强行中断他们的对战。 林寒见道: “你不相信,却容我在你面前表现虚假的模样;你分明厌恶我骗你,却不打破这层幻象;甚至于你知道这全是假的,还要泥足深陷。说到底,你贪恋这点虚幻的感情,宁愿自欺欺人都不愿走出来。” 陆折予:“……” 陆折予觉得林寒见完全是在拱火,是不是以为他来了就万事大吉,这不是在挨打的边缘反复横跳吗? 林寒见仔细观察着慕容止的表情,咬了下后槽牙,继续道:“当初我离开你,你陷于心魔,无非是因我欺骗。可这次你心魔已深,却接受了我的欺骗,粉饰太平……你真就那么喜欢我?” 这些天,慕容止一点儿都没有相信,但还是不断地对她放松界限,好似被带入了那份喜欢中,开始适当地表现纵容。 对于“被欺骗”而产生心魔的人来说,他会对这种情况分外应激。所以他确实不相信,却放任自己沉浸假象。 “两次相处,一次真心,一次假意,你若有体会,当明白一切已至尽头。” “可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你既然全不在意,到底只是陷于爱欲中,我还你一场真的欺骗,你为何还不能认清这世界情爱变幻,人心难测。” “慕容止,你且看清,我已与你殊途末路,再无可能有结果。你还有大道,有灵山,有众生……我最不值得,你不当以此开阔天地来换一点爱欲。” 林寒见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若爱我,何不爱众生?” “若爱众生,何不爱己?” 陆折予眯了眯眼,越听越不对劲,有种拱火中带着点苦口婆心的感觉。 那句“再无可能有结果”话中的决绝之意,便连他这种常年在寒冷之境修行的人都感到了那份彻底无法挽回的断然,心头禁不住漫上一丝凉意。 林寒见对慕容止的目光毫不回避,她做好了面对慕容止任何情绪的准备。厌恶痛恨也好,松动难过也好,慕容止已经到了绝境,此举就算不能挽回他,起码能打破他当下的僵局,他现在的魔化至少要被旁的东西触动,才有转圜的余地。 人心难测,就像她全部算好了,慕容止却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彻底魔化,而陆折予又提前赶来,破坏布局。这世上最难把握的就是人心,当勉之,却不俱。 慕容止双眼本就赤红,这会儿更是形似落泪,声线颤抖:“我知你骗我,却不愿醒来……是我不愿……” 林寒见别开视线,不为所动,只清晰地道:“你该醒了。” 慕容止神色大恸,手中被冰霜覆盖的伤口竟又开始流血,他松开了霜凌剑,声音极轻,让人想起啼血杜鹃的濒死之时:“你既肯予我数日美梦,何不……骗我一世。” 林寒见心头微震,难以置信地望了他一眼:“你真是执迷不悟。” 慕容止惨然一笑,下一秒便直接攻来。 陆折予无可奈何,仍挡在林寒见身前,主动拦下慕容止。 世人论君子,他陆折予与慕容止时有争论。如今看来,他也不配为君子,还不是为了那点私心,在此处纠缠。 魔化后的慕容止实力大增,陆折予又不愿伤他,行至后程,陆折予渐显颓势。 林寒见全程都在观察慕容止,此刻终于出手,同陆折予配合,两个方向来压制慕容止。 陆折予眉梢微挑,有些许意外,他以为林寒见只会点三脚猫的功夫,没想到居然还不错。 起码不是拖后腿的打法,半点没有阻碍到他,还颇有助益。 林寒见的加入触怒了慕容止,他一掌袭来,来势汹汹,不是杀手,却摆明了要擒住她。 陆折予挥剑来挡,林寒见趁势侧身,配合的时机正好,只是不防发间首饰妨碍,令她发髻被打散,满头青丝散落,险些被霜凌剑齐肩割断。 回过神来,林寒见全身而退,那根黑色的发带却到了慕容止的手中。 他怔了怔,明显没想到抓住了这个,一时晃神,仍然对林寒见伸出手。 “阿见。” 这两个字甚至没有发出声音,仅有唇形的动作,他几乎是在恳求她,伸出手的动作在此时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林寒见确实在他眼中看到了刹那的深刻动摇,眼中赤色瞬间破碎四散。 她未作回应,与陆折予两人配合。 十数招后,慕容止不敌。 林寒见直到离开,再未主动看他一眼。 恍惚好像听到了慕容止嗓音嘶哑地在喊她的名字,声音太不清楚,破碎喑哑,又好像没有。 陆折予诧异地匆匆回首望去,林寒见才知道并非她的幻觉。 - 陆折予成功带走了林寒见,往魔宫外去时,他问:“你既然有功夫,为何一早不使出来?” 林寒见懒得告诉他,是在观察慕容止的状况,答非所问道:“魔宫以礼遇待慕容止,实际是想羞辱灵山,慕容止知晓这点,只是当初怕自己失控,无处可去才逃来魔界。还请陆公子速速传信给无念大师,来带慕容止回灵山,他此番魔化已有松动迹象,正是扭转的大好时机;且他心中还有对灵山的情谊,此举少说有八分成事的可能。” 无念大师对慕容止这个徒弟十分重视,看他能请陆折予来寻慕容止的举动就知道,他虽然顾及着灵山,也顾及着慕容止。这次即便慕容止要受些惩罚,但无念大师绝对会保他性命。 陆折予这才将视线落到她的脸上,是相遇以来少有的正视与肃然。 沉默片刻,他道:“你同明行佛子最后说的那句话,我怎么没听过?” 林寒见装傻,心里对陆折予破坏布局还是有不满:“什么?” 陆折予便重复道:“‘若爱我,何不爱众生?若爱众生,何不爱己?’我素来只听说过前半句,乃佛修处流传而出,却从没听过后半句。” “我随便说的。” 林寒见随手撕了截衣带,将飘散的长发简单地扎起来,“只是想着,既然都爱了众生,超脱三界五行之前,己身仍是众生一员,何不也爱顾己身?” 陆折予稍加思索,道:“这倒是新鲜。佛修素来献身于世人,不顾己身。” 林寒见不以为意,随口道:“所以说,我不是佛修。” 陆折予又看了她一眼,禁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猜测:“你在慕容止面前的那番表现,是为了令他醒悟,做最后一搏吧。” 林寒见轻笑一声,看穿了他的心思:“好了陆公子,你不必对我有印象扭转,也不必想着我那番举动有何深意,你我之间还不到谈论这些的地步,一如既往地认为我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 难怪一贯骄傲的陆折予肯“纡尊降贵”地和她说那么多话,原来是想着误解了她,心有愧疚。 陆折予被戳穿心思,到嘴边的那句“是我先前误会你了”硬生生又咽了回去。他冷下脸,想起这人竟然就是慕容止心心念念的人,可沈弃那边遍布天下的追捕令也不是作假的,实在是……并非寻常女子。 陆折予一路将林寒见带出了魔界,落在了靠近星玄派那侧的一座城池外。 陆折予公事公办地道:“我已应约将你从魔界带出,烦请姑娘告知,我师妹宁音的下落。” 林寒见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衣袖,心中思忖,嘴上不慌不忙:“我见到宁音时,她身受重伤,一剑当胸,可是凄惨得很。” 陆折予藏在袖中的手无声地收紧,脸色不愉:“姑娘只管履行承诺便是,何故说这些有的没的。” 林寒见镇定自若地道: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公子,我虽救了宁音,她也将这条手链送给我作为答谢,但她自那次受伤后,十分小心谨慎,对任何事都不大信任。哪怕我是救她的人,一时半刻也不能立即告诉你她的准确方位,还得一段时间。” 话音方落,霜凌剑已然再次出鞘,直冲林寒见的脖颈而去。 林寒见没必要再在他跟前表现出弱势的姿态,只是未使出全力作为底牌。她当即下腰躲开,横腿一扫,一手攻向他的肘窝,另一手去拦他的手腕。 陆折予厉然道:“你耍我?真以为沈弃要找你,我就不敢杀你了么?” 上次林寒见陷在魔宫,陆折予就打消了通知沈弃的念头,想着她既然生死未卜,索性不让沈弃知道算了。 “公子说笑。” 林寒见嘴角弯了弯,十分可气地露出一个笑,“我只是实话实说,要找宁音,确实要费我一番功夫。我没有毁约的意思,如若公子愿等一等,我便是随公子回星玄派,待交易完成再离开也成。” 陆折予神色冰寒,如山雨欲来,然而手上却没有继续动作。 听见林寒见甚至愿意和他回星玄派,既是在眼皮子底下子待着,比空口白话还是多了几分信任。 只是,这人实在是可恶。 宁音将千里铃当做感谢之物送给她,她却终究拿这样东西来出卖宁音,是为保命,情有可原。但他偏心宁音,便觉得她此举大大不妥。心中刚升起了一点改观不免全部打散,没了好脸色。 林寒见对他了解,见他沉默不语,就知道事情有转机,慢悠悠地补充道:“只一点,公子不要将我出卖给沈弃,那么我也当尽心尽力为你联系上宁音,必让你见到她。” 陆折予震开她格挡的手,力道控制得正好,反手利落地收剑入鞘,冷冷道:“成交。” 第二十章 在前往魔宫的路上,陆折予曾想过:宁音可能是被人杀害后又被夺走了千里铃;可能是很久之前不小心遗失了被人捡到,还有可能是她许久之前随手赠给了别人……这些想法千奇百怪,想什么的都有,又一一被他自己否定。 唯一共通的,是他很可能见不到宁音。 果然,他确实没有见到宁音。 林寒见一脸和善地同他做交易,陆折予心里一闪而过的想法是:会不会宁音已经死在了她手里。 “陆公子,我知道凭白拿出一个信物是有些引人怀疑。” 林寒见正在易容,看了看陆折予的脸色,对他的情绪变化十分敏锐,开口解释道,“但如果宁音真是被我所害,又抢夺了这手链,我怎么会知道这手链是谁送的?又怎么会在关键时刻找公子前来帮忙呢?” 陆折予冷玉似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肤色极白,却不显得女气,凤眸锐利更甚霜凌,气势上便令许多人望而却步,凌厉得伤人。 林寒见继续道:“退一万步说,权当我是救了宁音后又欺骗夺取了她的东西。我现在要和公子一同回星玄派,时日一长却仍无宁音的下落,公子想要处理我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她笑容明艳:“庸人才自扰,公子不是庸人,莫要徒增烦恼。” 陆折予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他见到的林寒见除了伪装前后的转变,实际上本质并没有怎么改变,只不过是卸除了怯弱的伪装,总端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行算计之事。但方才,林寒见在慕容止面前的那番表现,与他曾见过的完全不同,透出一种无可转圜的决绝;那份当断则断的干脆,并非寻常人能有。 他又想到宁音了。 近来他想起宁音的次数愈发频繁,以前还能用灵力强行镇定心绪,次数多了愈发失效,他甚至偶尔会错觉地看到宁音的影子。 “有一事想求姑娘帮忙。” 陆折予直视着林寒见,道,“宁音送姑娘千里铃做谢礼,如今姑娘既已发挥了它的作用,不知可否将其与我做交换,姑娘想要什么首饰珍宝都可以。” 林寒见愣了愣:“公子想要回这千里铃?” “是。” 宁音不稀罕他的东西。 他却不能同样弃之敝履。 第19节 给她的,就只能是给她的。 “言重了。” 林寒见拿出那条手链,毫不犹豫地交还给他,“你我交易约定已成,这点面子,我还是要给公子的。” 陆折予接过手链,指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多谢。” - 陆折予本是要将林寒见直接带回星玄派,但他此前日夜兼程,以非常人速度赶来魔界,又与慕容止实打实地交手一场,体力不济。两人在附近的城镇稍作休整。 永丰城。 这座城镇林寒见曾经来过,是被陆折予强行抓过来,塞到历练小组里做任务时来的。当时为了处理城中邪祟,林寒见成天被陆折予盯着,被迫跑来跑去找线索,有什么事他都要带上她,话还多得很,总是见缝插针地说教各种东西,以至于在永丰城待了大半个月,她愣是没认真逛过这座城。 “那家酒馆看上去不错。” 林寒见指着“客来酒馆”的招牌,这是她对永丰城为数不多的印象,这家店的酱牛肉巨好吃,“快到正午了,不如就在这歇一歇吧。” 游戏中的酒馆不仅有酒有菜有包间,还有单独的客房可供居住。 而且世界观中,修仙者吃尘世食物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只是单纯没什么助益罢了。 陆折予循声望去,顿了顿:“嗯。” 林寒见在他应答之前便迈开脚步,径直走进去,去了二楼的靠窗座,开始点菜。 陆折予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在观察什么,他跟上来的速度很慢,走进来时,第一道菜已经上了。 林寒见随口道:“你来得太慢,我先点了。” 陆折予对她的行为不置可否,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对上菜的小二道:“来一份你们这里的招牌酱牛肉,要切薄些。” 闻言,小二看了眼正在吃菜的林寒见,保持着营业微笑,回道:“这位姑娘已经点了一份,请问公子您是再要一份对吗?” 陆折予的视线扫过无动于衷的林寒见,沉默稍许,点了点头:“再来一瓶桂花酿。” 小二笑道:“这位姑娘方才也点了桂花酿,不巧,今儿个已经卖完了。这位爷,小店还有许多别的美酒,二十年的陈酿女儿红,多少客官都是冲着它来的!” 陆折予蹙了蹙眉,眼神再度看向林寒见,她充耳未闻地吃着菜,动作倒是很优雅,没发出半点声响: “……不必了。” 小二小心地再次打量陆折予一番,虽然明知道这是个贵客,到底碍于他过于冷淡的脸色,不敢再说了。 屋内安静下来。 林寒见摆明了没有和陆折予交谈的心思,一心扑在品尝美食上,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全无所觉。 但陆折予确定,她一定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只是装傻得浑然天成。 片刻后,菜色上齐。 林寒见望着姗姗来迟的酱牛肉,双眸亮起,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情绪。 一盘酱牛肉被切得极薄,有序地沿着盘子边缘摆放,簇拥着中央那几片被卷成花朵的牛肉,牛肉成色上佳,配着深褐色的酱料,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林寒见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 还是原来的味道,美味得让人忍不住赞叹:人类真是伟大的物种,拥有如此神奇的创造力。 “为什么点这道菜?” 陆折予长睫微敛,漆黑如夜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阴翳,整个人愈发森冷疏离。 “?” 林寒见挑了挑眉,“什么?” 她终于正眼看向陆折予,对视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难不成这道菜是打了陆公子的标签,其他人不能随便点?早知如此,我该把点菜的机会留给公子,无奈我这个人就好口腹之欲,进了酒馆便等不及了。” 不对。 酱牛肉本就是这家店的招牌菜,姑娘来要酒,自然是介绍甘甜可口的桂花酿一类。 他便能这点巧合都要想到宁音身上,实在是魔怔了。 陆折予的手背抵了抵眉心,转瞬即逝的疲惫从他的动作中无意流露,然而声音还是那种淬了冰的漠然: “失礼了,姑娘请慢用。” 他起身走了出去。 林寒见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小声嘟囔:“怪人。” 她吃饱喝足,准备去街上逛逛,却在不远处看见了本以为是去房间休息的陆折予。 陆折予又在买糖。 客来酒馆地处繁华,出门就是店铺摊贩的聚集地。陆折予买了一堆糖,各种花样都有,糖人买的最多,拿在手上像是个不伦不类的摊贩。 他应该也意识到了已经拿不下,糖这种东西又不是都能保存下来。正巧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撞上了他,陆折予帮忙拦了拦,没让他跌到地上去。 “唔……” 那孩童迷迷糊糊地抬首,望见了陆折予的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陆折予凤眸低垂,欠身将手中的糖递出去:“吃糖么?” 男孩与陆折予对视几秒,脸色肉眼可见地惨白,继而放声大哭起来:“呜哇哇哇!!娘,这里有坏人!!” 陆折予:“……” 我不是刚救了你吗? 噗。 林寒见忍俊不禁,见陆折予不知所措地望着那孩子哭,十分没同情心地直接笑了出来。 她迈步走过去。 陆折予握着糖不知所措,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倒是不显,只眼睫扇动的频率快了些,嘴里说出来的话也不是那么底气十足,毫不客气:“我不是坏人,你不要哭。” 哄人的技巧贫乏拙劣得令人不忍直视。 “公子,哪儿能这样哄孩子。” 林寒见从他手中抽走了一根糖人,在男孩的跟前晃了晃,眉眼弯弯,轻声细语地道,“哥哥是想请你吃糖,他刚才还接住你了,怎么会是坏人呢?他这个人啊,最喜欢给别人买糖了,你看他手里是不是有很多糖?” 男孩对着陆折予哭出来,完全是受不了他身上的那股冷意,而且脸上表情又冷淡,看上去颇为可怕。现在来了个会笑的姐姐,他哭声渐止,试探性地往陆折予那边看了看,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对吧!” 林寒见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身边驻足的几名围观群众也纷纷走开,她不受影响地继续道,“你要是想吃糖,这个糖人就送给你;你要是不想吃,就乖乖回家去找娘亲。好不好?”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林寒见手中的糖人还是有几分渴望。 见状,林寒见将糖人放到他手中:“拿好了,要是还想要的话,就去问哥哥要。” 男孩:“……谢谢姐姐。” 林寒见摸了下他的脑袋,语气温柔:“哥哥刚才是不是救了你呀?” 男孩犹豫半晌,往陆折予那边走了一步,声音小小的:“也谢谢哥哥。” 陆折予薄唇轻抿,不大自在地稍稍别开了脸:“不必。” 男孩握着糖人一溜烟地跑了。 周围似有若无的视线也收了回去。 只有林寒见,还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陆折予。 ——难得,陆折予会陷入窘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场面。 陆折予似乎有些恼了,面上的表情变化尽数隐去,化为熟悉的冰冷,话语亦不留情:“陆某谢姑娘方才解围,还请姑娘自重。” 自重嘛。 陆折予训人的话她听得多了,行事需端正,举止需文雅,修炼需潜心,不可儿戏玩闹,待事必郑重……什么事他不都得训她一嘴。 看来他俩先天性气场不合,就算换了身份易了容,还是不合。 林寒见不为所动地笑了笑,多是看好戏的意味,她慢悠悠地收回视线:“陆公子威严神武,不发一语,便可令小儿啼哭。此景难得,我自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陆折予脸色不善,引得路人都避开绕行,偏偏林寒见还是那副不退不惧的挑衅模样。 他将要说话,远处天际出现一抹淡蓝亮色,形似凤羽。 是星玄派的求救信号。 第二十一章 陆折予当机立断地召出霜凌,一手把林寒见提上来:“星玄派的信号,走。” 要不是林寒见听得懂他这话就算是简略版的解释,放在其他人身上怕是一时半刻还反应不过来。 星玄派弟子到了时间便会下山历练,若实力不够则推后;除此之外,星玄派还会接受百姓的委托,帮忙降妖伏魔,去除邪祟。委托范围极广,打个比方,随便在哪个地方遇到了星玄派的弟子,去求帮助,基本是有求必应。 这个星玄派的设定,有时候比灵山还来得普度众生,只不过一个慈悲渡人,一个以剑证道。 林寒见对他提溜的动作很不满,趁机掐了他一下。 陆折予:“……” 他脸色极差,一副随时要把林寒见扔下去的表情:“不想死,就安分些。” 信号发出点位于东南方,相隔有些远。 陆折予御剑赶去,不过片刻功夫,抵达了一片林子。 “是大师兄!” “陆师兄!” “大师兄来了!” 星玄派的弟子见到了陆折予,就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受灾群众,纷纷感激涕零地围拢过来。 林寒见早有先见之明地闪身出了包围圈,免得呼吸不畅。 她在附近转了转,视线随意地扫了两圈,见到不远处树下被剑气划出的几道口子,旁边隐约有拽拖的痕迹,又回首看了看这群弟子手中的剑,有几个手背处还有凝固的血痕,猜测:大概是有什么东西把同行的弟子抓走了,他们无法,就发了求救信号。 第20节 果然,一位男弟子率先对陆折予道:“大师兄,我们前来此地是为除山魅,上了这山才发觉古怪,几位师弟师妹都已经不见了,我们遍寻不见,实在无法可解,才放了这信号求救。” 这人说着,停了停,目露担忧地看向陆折予:“听闻大师兄近来在闭关,不知可还好?”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陆折予状况有些不对劲的人,却也不知道清楚的内情,只是见到过陆折予将自己伤得鲜血淋漓的模样。 这事得追溯到多年前的那桩旧案,和一个叫“宁音”的师姐有关。那位师姐的通缉令至今还挂在星玄派与翙阁,只是条件特殊,只许活捉,不许伤了,着实古怪。 陆折予:“无妨。” 林寒见循声望来,心想这人居然真是从凌遥峰上一路赶来,那么远的距离只用了两日,看来这几年他的实力增进不少。 陆折予仔细问了他们当时的情况,弟子们都聚在他身边,几位离得远的还是注意到了林寒见的存在。 暗自打量了一会儿,一位女弟子被推出来搭话:“这位道友,在下星玄派黎娴。” 林寒见拱了拱手:“道友好。” 却没有自报姓名。 她忘记给自己这个假身份取名了,一时半刻又想不到什么顺口的。 黎娴脸色果然僵了僵:“不知道友师从何派?” “无门无派。” 这是实话。 黎娴的表情更难看了,索性开门见山:“道友似乎是与我家大师兄相携而来,可是大师兄的友人?” 林寒见看她一眼,但笑不语。 我家大师兄。 这个措辞就很有意思了。 黎娴察觉到林寒见的抗拒,打着圆场:“道友别误会,我只是想着,大师兄的友人便是我们星玄派的友人,观道友在此,唯恐招待不周,冷落了道友。” “道友多虑。” 林寒见还是应承了她的话,算是给了面子,将先前的唐突冒昧全都揭过,她的视线扫向黎娴的手背,提醒道,“伤口凝而色浓,似欲滴血,是迷幻草的效果。你最好赶紧服一颗清心丸。” 黎娴一怔,不自觉地抬起手,其他几位暗中观察的弟子跟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有人将要开口,便听那方的陆折予道:“你们的伤口上附有迷幻草的药效,快服一颗清心丸,以免神智迷失。” 陆折予与林寒见的目光相撞,又各自移开。 几位女弟子看林寒见的眼神一下就变了,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同样的一句话:这位姑娘和大师兄的关系肯定不止是友人! 这气场诡异得极其相合啊! “不是山魅。” 陆折予一锤定音,“你们在此守候,不要轻举妄动,我进去查看。” “是!” 弟子们齐齐相应,响亮无比。 陆折予走到一副游手好闲样的林寒见跟前:“你随我进去。” 林寒见:“?” “我不能让你离我太远。” 钢铁直男陆折予说出了自以为没有歧义、与真实目的最为接近的答案,“况且,你修为尚可,我会护你。” 这下,所有弟子的眼神都不对了, ——大师兄闭关一趟,身边多出一位疑似道侣的姑娘啦!是我闭关的姿势不对吗?为什么我没有这种运气? 林寒见懂他的意思,是怕她趁机跑了,交易中断。 她没直接拒绝,反问道:“让我白帮忙?” 陆折予直接扔了两颗夜明珠给她。 按这两颗夜明珠的成色来说,买一条街不成问题。 林寒见稳稳接住,笑道:“先付定金,事成再结全款。” 陆折予冷冰冰地望着她:“适可而止。” 林寒见道:“人命关天。” 陆折予未再说话,径直向前走去。 买卖算是成了。 林寒见心情不错,紧随其后。 身后的一众弟子:“……” 不明觉厉地陷入了沉默。 数十秒后,才有人打破寂静: “你们能听懂刚刚那段对话吗?” “好像是听懂了,但是……大师兄和这位道友,说话还真是如出一辙的简单不好懂啊。” “可他们居然还能顺利地交谈下去。” “嗯……或许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吧。” 唯有最初发问的那位男弟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折予和林寒见离开的方向,心中百转千回,庆幸地想:难道大师兄终于要走出来,迎接一段新的感情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 陆折予先行开路,林寒见安稳在后,乐得轻松。 她四下看了看,念着拿钱办事的准则,公事公办地开口:“你的同门虽中了迷幻草的暗算,这里布局开阔,景物偏稀少,不像是个幻境。” 但这地方从上方俯瞰也不算大的无边无际,怎么那些幸存的弟子就是找不到? 陆折予停下脚步,握剑的手抬起,拦住了林寒见的动作,声音毫无波澜,直冷到人心里去:“是阵法,以山魅的外皮掩盖,辅以迷幻草的效果,让人警惕精神以免陷入幻境,却忽略了脚下。” 阵法就是玩儿玄乎的,简单来说就是用特殊的手法做一个没有能力就没有出口和尽头的迷宫。 林寒见点了点头,直言道:“我对阵法不通。” “待在这里。” 陆折予不喜多言,更别提是安抚,前面那句“我会护你”不过是为了让林寒见跟他进来,实则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 林寒见后退两步,见陆折予持剑跃起,简单粗暴地用霜凌直接砍下,意外非常: 陆折予对阵法颇有研究,破阵不是难事,从前还喜欢拉着她一起学,但她没兴趣,回嘴道——布阵者若非大能,全凭灵力冲破未尝不可。 陆折予斥她心思惫懒,全凭灵力易遭反噬。 可现在,陆折予却正是以灵力强行突破,而不行阵法推衍之事。看来,他大约是发现了这种办法的好处,明白当初谁才是对的了。 啧啧。 林寒见摇了摇头,内心感叹:我真是有先见之明,随口说的都对。 陆折予灵力深厚,又纯净强大,破开一个阵法不过是小菜一碟。 林寒见躲在树后,周遭狂风大作,树叶枝桠乱舞,她即便有遮挡物,还是被这阵过盛的灵力威压弄得有些不舒服,就像是自己的地盘被入侵了,想要下意识地反击回去。 “咔——吱——” 空气中传来一阵扭曲挤压到极限的破碎声,令人止不住的牙酸。 半空散下无数透明晶莹的碎屑,阵法应声而破。 陆折予厉喝道:“躲开这些东西!” 林寒见比他反应还快,见着不对劲的东西,闪身躲得迅速。 陆折予身为破阵之人,处在那堆晶莹碎屑的中心,他一剑横扫,激荡四周,开辟出一块相对安全的区域。 林寒见本想上去帮忙,见状又停下来,站定在数米外的安全区域。 陆折予的实力她是知道的。 随便再来一剑,轻轻松松就过关了。 然而,这一剑迟迟未到,半空中的陆折予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眼瞳微微放大,握剑的姿势变得很奇怪,仿佛……刺中了谁,整只手臂都变得僵硬迟钝,破绽百出。 林寒见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眶迅速泛红,忍不住卧槽了一声:“什么鬼?这点把戏还真让你中招了?” 以前拽天拽地训她训得那么厉害,还以为有多狠呢。 就这?? 第二十二章 很明显,这里的布局就是个套娃模板:外面以“山魅”之名和迷幻草来迷惑人,让人神经高度紧张,害怕迷失;往内走,察觉到这其实是个阵法,试图开始破阵;辛辛苦苦地破了阵,又不防阵法中又掺杂了扰乱人意识的成分…… 只要人一层一层地拨开这个副本,就会发现,原来是老千层饼了。 林寒见对陆折予的惨遭暗算万分不解:两天就能从星玄派的凌遥峰赶到魔宫,现在被这么点东西困住了? 莫说陆折予压根就不该被这些碎屑碰到,就算是碰到了,凭他的心志和实力,挣脱也是分分钟的事,怎么会直接陷进虚假的情境中去了。 “陆公子!” 林寒见无法,放声喊他,“你清醒些,一切不过是幻象,并非真实!” 陆折予眼神本就飘忽挣扎,正是左右摇摆之际,闻言,双眼骤明,他的手腕向后一收,在空中挽了个剑花,身边闪着亮光的碎屑尽数远离坠落。 陆折予并指运气,闭眼片刻后,彻底镇定下来,他对林寒见拱手欠身:“多谢。” 林寒见诚恳道:“要加钱的。” 陆折予不理她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往阵眼方向走去。 千层饼陷阱到这里就结束了,陆折予直接杀到幕后之人的老巢,是一座造型古朴的大宅, 看得出来陆折予心情很不好,大宅前的结界是被他一剑砍碎的,接着就扔出霜凌,正正插在人家房顶上,房子顿时塌了大半,他眉眼冷沉,满是凌厉杀意,十分暴脾气地直接从废墟中把试图逃跑的女人捉了出来。 第21节 还是掐着后颈的死亡牵制。 那是个身着红衣的女人,奋力想要挣脱出扼住后颈的命运之手,被陆折予一剑拍过去,安分了。 林寒见:“……” 这辈子是不要想在陆折予身上看到怜香惜玉的场景了。 母猪能上树都没可能的。 “大、大侠饶命!” 女人直接被一剑打出原型,是一只兔子精,瑟瑟发抖地不敢再动,只能哀声苦求,“小女子不知,何处惹了大侠生气,还望大侠喜怒,放小女子一条生路!” 陆折予半点没被她求饶的话语打动,反而变本加厉,直接横剑在她脖颈前寸许,稍微一动就能杀死她:“你捉来的人呢?” 兔子精抖得像是触了电:“都、都在我的密室里,我、我没杀他们。” 陆折予:“带路。” 兔子精“哇——”地一声哭出来,这次却是看着林寒见,眼泪汪汪地委屈道:“我只是太无聊了,抓几个人来陪陪我,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啊!姑娘,您帮我说说情,我真的不是坏兔子。” 林寒见摇首道:“同我说可没用。” 兔子精见她这个看似柔弱的丫头不去心软说情,分散陆折予的注意力,反而直接拒绝,心知趁机逃跑的念头无法实现,索性不说话了。 星玄派的弟子被关在密室中,确实是都还活着,只是个别精神萎靡,一看就是灵力损耗过度。 陆折予轻飘飘地看了兔子精一眼。 兔子精猛地打颤,忙不迭地解释道:“我是想用修道者的纯净灵力来助我修行,但我并不会杀人吃肉,这对我修行不好,我不做的!” 这就说的通了。 为何会伪装成“山魅”,就是令凡人勿近,专门吸引修道者前来。 “行此捷径,同样不好。” 陆折予用镇灵索将兔子精绑起来扔到一边,两手一挥,霜凌剑横扫而过,将屋内所有弟子的束缚解开,他挨个看了看,都喂了清心丸。 兔子精躺在地上,通红的双眼不停地对林寒见发出暗示:“姑娘,姑娘,我们都是女孩子,你难道看着我这样,心里不难受吗?” “?” 林寒见不太明白自己要难受什么,“比如说?” 兔子精噎了一下:“我既然没有害人性命,你难道不觉得我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行行好大发慈悲放我走了,就当是做了件善事吧。像你这样美丽温柔的姑娘,肯定有好生之德,不忍见我这个没有害人的兔子精白白死了吧。” 说着,她还动了动尾巴,似要表现自己有多么可爱无害。 林寒见望着她尾巴乱摆,并不说话。 修道者的灵力可以渡给、附着在物品上转移,这都无伤大雅。但若是被非自愿地大量抽取,年长一些而又境界不够的修道者,会迅速衰老,死亡就在眼前;部分人接受不了灵力的流逝,很可能误入歧途;还有的因灵力与现今资质不匹配,会当场死亡。 这只兔子精说着没有杀人,但身上的戾气掩盖不了,确实已经迈入凶恶歧途,将要转向更残忍的地步了。 唯有一点,兔子精身上并没有什么血腥气,证明她还没有做的太过分,彻底害人性命。 这就还有余地。 弟子们纷纷情绪过来,看见陆折予,再次重演了久干逢甘露的喜悦现场,紧跟着,就顺其自然地注意到了林寒见,目光齐刷刷地一致望来。 林寒见:“……” 有位弟子脸色不好,明显被兔子精洗了些灵力,眼中浮现出愤恨的情绪:“大师兄,我们要如何处置这只兔子精?” 陆折予的眼神毫无温度: “废修为,关禁塔。” 禁塔是星玄派用以关押作恶生灵的地方,并不处死,也不折磨,仅仅是关着,让他们反省改过。 以犯罪程度确定关押年限,如在期间还有恶行,就地斩杀。 ——所以说这个星玄派的设定,有时候比灵山还像佛修聚集地,以拯救天下苍生、惩恶扬善为己任。 “不能废我修为!!” 兔子精尖声喊叫起来,察觉到这样不妥,又软下声音,巴巴地望着陆折予,“公子,我又没有杀人,为何要这样严厉的惩罚我?” 陆折予的指尖摩挲了下霜凌剑上的冥雪玉,淡声道:“你的没有杀人,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在你身上捅十剑,你并不在我面前死去,不管你何时死去了,总归我没有杀你就是了,对么?” 兔子精哑然失声,她不是不能诡辩,只是陆折予身上的气势太过骇人,让她忍不住害怕臣服,生怕他并不只是再举例子,若她继续狡辩,就会真的如所说,在她身上捅十剑。 兔子精绝望至极,终于看清,即便陆折予身边带着个甩手掌柜,也不代表这女子就是能牵动他心绪的人,她想起方才结界被破时,似乎短暂地感觉到有人中招,陷入了虚幻梦境中…… “公子,我、我这里有一颗幻梦珠——不不不,是好梦珠!” 兔子精善于揣测人的感情,即便从陆折予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也能从“陷入梦中”这个行为想通一二,念着这些正道人士最不喜欢幻境之类的说法,立即改口,“这珠子没有什么坏处,却有很多好处,要是入睡时放在枕边,能保一夜好梦。公子必能在梦中见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任何事物。” 能被她的障眼法触动,就是心中有所求。 虽说是修道者,可毕竟还是凡人,哪个能没有点执念欲望呢? 兔子精见陆折予没有动作,从口中吐出一颗莹白色的珠子来,细看能看到内里蕴藏着浅浅的粉色:“这就是好梦珠了,是我修为的部分凝结而成,我往日都是凭着它日日好眠,现在便送给公子做个玩意儿,望公子能夜夜好梦,心想事成。” 林寒见不忍直视,回忆起陆折予方才那暴脾气的劲儿,可不就是不小心糟了暗算的后果,这会儿保准得一剑破了这好梦珠。 她这般想着,却见陆折予将珠子捏到手中,漠然地打量片刻,将珠子收了起来,而后冷声道:“带走。” 林寒见眉尾一扬,简直怀疑这个陆折予是不是真的了。 两个弟子迅速走上来,将捆好的兔子精放进特制的生灵袋中了。 兔子精:“……” 我干你大爷! 这都收了礼怎么还把我带走呢?! 第二十三章 林寒见对陆折予拿了珠子的行为分外好奇,她走过去,问:“你为何不将珠子就地损毁,而要带走?” 陆折予眉心微蹙,对林寒见的行为有些不解,出于礼貌,解释道: “珠子上并无戾气邪祟附着,是纯净修为凝成,非作恶之物。” 林寒见表情微妙:“但此物易使人沉溺于虚幻梦境中,终究不好。” 陆折予垂眸敛目:“我有分寸。” 他迈步在前,走了。 林寒见一阵唏嘘:昔日刻板老学究终成贪玩模样,这到底是陆折予人性的扭曲,还是陆折予道德的沦丧。 走到后方的弟子们看着情况,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林寒见身边来,左手边的弟子第一句话就是:“道友,你真厉害。” 林寒见不明其意:“什么?” “就是方才那段对话。” 弟子解释道,“你能从更长远的角度看出此物更深的危害,去直言规劝、关心大师兄。” 陆折予在他们心目中已经趋向神化,有种他永远不会倒塌,不会出错的感觉。 一般都是等着陆折予来救他们,到了陆折予本身的事,他们会下意识地觉得:大师兄一定能处理好的,若是大师兄处理不好的事,我们应当也帮不上忙。 关心? 林寒见满脸拒绝,义正言辞:“你感觉错了,我只是好奇,随口问一问。” 弟子们面面厮觑,有一个忍不住问:“姑娘不是我们大师兄的……恋人吗?” 林寒见痛心疾首:“你们大师兄不配有恋人。” 他这个宇宙无敌钢铁直男。 刻板还严肃,双标又脾气差,他不配! 众弟子:“……” 这部分弟子与守在外面的那些汇合,两方稍微说了些话,不免将话题引到林寒见身上。 这位凭空出现在大师兄身边,看上去修为不错又冷静聪慧的女子,竟然好像有些讨厌大师兄。 可是,如果讨厌一个人,怎么会和这个人待在一起呢?早早地离开不就好了,毕竟,她不是星玄派的人啊。 那么…… 众弟子合力脑补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会不会是因为当初的那位“宁音”师姐,这位姑娘有所介怀,所以即便对大师兄还有感觉,却迟迟过不去心里那关,才表现出一副仿佛漠不关心的样子。 ——若是真的不关心,就不会去同大师兄说好梦珠的事了。 向来都是大师兄教导他们,如今难得见到大师兄也有被人说教的一天,众人竟然心里微妙地升起了点别样的感受:类似于从来都觉得高不可攀、令人仰望安心的顶梁柱,被另一个人成功关心到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就给林寒见加了好感。 林寒见:突然被热情淹没,不知所措.jpg 出于礼尚往来的心理,林寒见很给面子地迅速给自己造了个假名字:荆梦。 灵感部分来自于方才那只兔子精的能力和好梦珠。 她同自报家门的弟子交换了姓名。 “荆梦道友这是……要和我们一同回星玄派吗?” 林寒见看了眼前方的陆折予,明白他肯定不会来帮忙解围: “是。” 这下再没人问林寒见和陆折予的关系了,他们自以为猜测得到了验证,事情真相就是他们拼凑出来的那样:这位荆梦姑娘,和大师兄处于一种双方有情,但却被过去阻碍的阶段! 林寒见本来都做好准备,回答这群弟子其他的问题,比如说她虽然无门无派,但是学的是什么类别,剑修、药修还是符修;和陆折予怎么认识的,去星玄派是有什么事,家住何处……毕竟这群弟子看上去唯陆折予马首是瞻,对他的事情都很感兴趣。 但他们出乎意料地全都绕开了这些问题,开始说一些很奇怪的事—— “荆姑娘,大师兄平日不是在闭关就是在下山帮助百姓,好几年没休息过了。” 林寒见:“噢,那他可真努力。” “荆姑娘,大师兄这人虽然看上去不好接近,但为人正直仗义,对派中弟子都极好,对身边人自然也是很好的,只是他不善于表达,需要细心发掘。” 林寒见:“他没有讨厌的人么?” 第22节 “嗯?这个啊……嘶……” “荆姑娘,大师兄表现出来的讨厌,不一定是讨厌,感情是很玄妙的东西,表露出来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林寒见:“。” 就离谱。 表露出来的都不是真的,是在这儿玩你比我猜吗? 弟子们基本都以“荆姑娘,大师兄……”作开场白,任意发挥,实在是听不下去的林寒见决定连金钱的面子都不看了,索性走到陆折予身边图清净。 她右手一摊,眉眼带笑: “陆公子,我来收尾款啦。” 陆折予正看着手中的霜凌剑,闻言,放下手,嗓音淡漠,辨不出情绪:“你想要多少?” 那两颗夜明珠都“只是定金”,这尾款他还真不知道给多少。 林寒见一副酒楼掌柜看贵人的表情,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您看着给,我相信堂堂陆家大公子,是不会亏待我一个弱女子的。” 陆折予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的眼神愈发不善,不是带恶意的那种,而是一种十分想远离的情绪,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某种令他分外挣扎的东西。 他直接扔给了林寒见一个钱袋,这里面的东西可比十颗夜明珠都多。 林寒见抬手接住,手指一动,露出了再次遇到陆折予以来,最灿烂真心的笑:“多谢公子,公子真好,祝您万事顺遂,平安如意!” 陆折予望着她的笑容,有片刻的晃神,再次在她身上看到了宁音的影子……可是她们不该相似。 是他的状况越来越严重了么? 陆折予闭了闭眼,别开视线,两秒后,干脆直接从原地走开。 远远望去,就像是他不耐烦与林寒见多待,丢下她走了一样。 众弟子:“……” 大师兄你过分了啊! 一般来说,单方面的纠缠是不被人支持的,可陆折予现在的表现就是一边默许人姑娘留下,一边又反复无常地疏远——前面还跟人说“不能让你离我太远”,这会儿就嫌人家离得近,冷落人家走开了。 过分。 属实星玄派第一过分。 “荆姑娘,我想起来有个特别好笑的事想跟你说!” “对对,荆姑娘,你过来听我们讲故事吧!” 弟子们纷纷担任起安抚大任,试图让林寒见不孤单。 林寒见感觉颇为怪异,问道:“你们方才从危险中脱离,此刻不反省总结过失,反而在讲故事?” 星玄派已经堕落成这样了吗? 这种行为都是要回去抄门派戒律的吧? 准备讲故事的弟子一僵,条件反射地否认,立马改口: “我这就去反省,适才劫后余生,是我得意忘形了,多亏荆姑娘提醒。” 旁边准备“献爱心”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往后一退,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荆姑娘,不愧是能对大师兄直言劝诫的人,与旁的女子就是不同。 他们现在是套不上什么话了,但他们可以提前传信回星玄派,将“大师兄身边有位情况较为复杂的荆姑娘”这件事,告诉派中的各位兄弟姐妹。 - 星玄派。 满月广场。 派中有数个广场,供以切磋、沉思、集合宣告等等。 满月广场由于面积最小,成为了集收发信、发放物品、闲聊八卦于一体的多功能广场。 此刻,广场上多人聚集,各自拿到了自己的信件,这些信件大多是上一批下山历练的小队发回来的。 按理说,这种情况很反常:有大事不需要以这种发信方式,无大事怎么需要各自都和自己的友人发一封信呢? 只能说明,这是一件反常的事。 几十位弟子面面厮觑,拆开了手中的信,信的内容大同小异,而讲述最重要的事也只有一件—— “大师兄要带一位女道友回来啦?!还很可能是未来的道侣!!” 满月广场一片哗然。 路过的司阙真人不禁驻足,手指打了打耳朵,疑心自己听错了,喊了个熟悉的弟子:“朱辰,你们方才说,折予怎么了?” 司阙真人,就是宁音当初的师父,也是目睹了一切事情经过的陆折予的师叔,除掌门外,对陆折予心中的执念与这些年的自我折磨知道得最为清楚。 “真人。” 朱辰行了一礼,脸上仍是恍惚的表情,一五一十地如实相告,“在外历练的弟子们发了信回来,大家都在说,大师兄半途去救了他们,身边还带着一位……似乎可能是未来道侣的姑娘。” “姑娘?” 司阙真人朝着这边快走了两步,难以置信又激动不掩地握住了朱辰的手臂,“当真是一位姑娘?” 朱辰将信拿出来:“弟子不敢胡说,其他人也各自收到了信,都是同行的师兄弟们送回来的。” 司阙真人一目十行地粗略看完了,又折返到信的开头,重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是说的陆折予要带一位无门无派的姑娘回来。 这要放在别人身上并不是什么大事,但陆折予那孩子不喜与人亲近,就连对派中弟子的好都是隔着段距离,同人亲近不起来,只有宁音……宁音死后,陆折予每况愈下,看着是精进了修为,好似风平浪静,实则如同中了不定期发作的毒,不知哪天他就真随了宁音去了。 他们并不认为宁音能活下来,当时没找到尸体确实奇怪,也算是给了陆折予一个盼头。想必陆折予心里也明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司阙真人捏着信,冷静地盘算了一下:折予应当是在凌遥峰上闭关,却意外出现在外,身边还带了个姑娘……有戏! 司阙真人越想越高兴,拍了拍朱辰的肩膀,声音不自觉的振奋:“朱辰,这封信借我一用,我晚间再还给你,可好?” 朱辰:“您请。” 司阙真人想:他要把这封信拿去给掌门师兄看,让他也跟着高兴高兴,折予这孩子终于从宁音的死中走了出来,去迎接新的感情了! 第二十四章 林寒见一进星玄派, 就觉得气氛不对。 按照惯例,派中弟子会来迎接历练归来的弟子,以示对他们完成考验的欢迎与赞扬, 同时也是对部分没有历练过的弟子的一种激励。 但是, 从他们落在星玄派地盘上起, 林寒见就感觉到了许多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而且门口迎接的人数明显不对劲,多得有种开集会的感觉……居然连司阙真人都到此迎接了。 哇哦。 真是好大的场面。 现在的星玄派原来这么重视新弟子的心灵问题,关怀备至,无微不至到了如此地步, 一个历练归来都这样大阵仗。 然后林寒见就发现,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 林寒见保持着和善的微笑,往陆折予身后挪了一步。 正好陆折予上前去与司阙真人说话, 看上去就像是他有意替林寒见拦下了这遭,维护之意尽显。 司阙真人目光欣慰, 心中更是肯定欢喜,对着陆折予露出慈祥的笑来:“折予,你不是在凌遥峰上闭关吗,怎么同弟子们一起回来了?” “师叔。” 陆折予先向他行礼,双手平举, 深深一揖, 霜凌剑上的深红色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急事处理, 让师叔担心了。” 搁在以往,这种“急事”肯定和宁音脱不开干系。现在就好了, 摆明了是和这位荆梦姑娘有关。 只要不是沉浸在无法挽回的过去, 不论是谁, 都是喜事。 ——司阙真人的标准已经降低到这等地步了。 “好, 好。” 司阙真人禁不住点了点头,视线快速的从陆折予身后掠过,笑道,“修行虽好,也需适当。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此次还将师弟妹们从险境中救出,是好事啊。” 陆折予并未有被夸奖的得色,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师叔过奖。” 司阙真人装作毫不知情,自以为无知无觉地“首次”将目光投向林寒见:“这位道友是……” 陆折予道:“还未禀明师叔,这位是荆梦姑娘,同我有些私事尚未了结,将要在凌遥峰住上一段时间。” 林寒见发誓,她清楚地听到了周围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凌遥峰?” 司阙真人也意外了,“你要让这位姑娘住在你的凌遥峰?” 陆折予心胸坦荡,故而毫不犹豫:“是。” 林寒见:我敢肯定陆折予没往旖旎的情节想,所以他肯定没懂司阙真人再问一次确定的真正内涵。 凌遥峰是一座山头,地方大得住百来人都没有问题,但陆折予素来喜静,又实在不爱与人亲近,便只有他一人住在那里。 更重要的一点,凌遥峰气候严寒,非常人所居。 此刻司阙真人却不是为了这些外在因素,而仅仅是觉得,向来拒人远之的陆折予能将人带回凌遥峰,这中间要说没有猫腻,他绝对不信。 既然被介绍了,林寒见自然要出来,同样向着司阙真人行礼:“见过真人,在下荆梦,叨扰派中了。” 司阙真人看着他俩站在一块儿,这行礼的动作落在他眼底都越看越像是成亲的拜堂礼,笑得如同凡间正在结亲的老丈人:“荆道友放心住下便是,何来叨扰一说?凌遥峰上若缺什么,只管告诉派中管事,不要客气。” 林寒见怔了怔,应道:“是。” 司阙真人是她曾经的师父,他这个人没什么架子,和蔼得一点儿也不像是真人之位,对她极好,总说着女儿家不比男儿差,修道这事不分男女,又让她不要受了委屈还憋着,不知道跟他说。 方才这关切的话,令林寒见一时想起了他往日的嘱咐,稍有失神。 星玄派的掌门是扶川真人,也是陆折予的师父。 这个游戏的设定,修为抵达一定境界后的修道者会被尊称为“真人”,但往上不会再细分。有一个单独的“君”字尊称,必是到了半神之境,又受人爱戴才能受得起。 扶川真人单独将陆折予召去,试过他灵力并无异样,开门见山地问:“你此行匆匆,是否又是为了宁音的事?” 第23节 陆折予嘴角轻抿,声音轻了些许:“请师父责罚。” “我有什么可责罚你的?” 扶川真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别这样成日地责罚自己就不错了。” 陆折予垂首,眼睫搭下,整个人愈发显得萧索沉郁,如荒原孤松:“弟子知错。” 扶川真人无可奈何。 自己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唯独这件事,知错认错不改错,总归是一副吊死在宁音这棵树上的架势。 扶川真人叹了口气,叮嘱道:“那位随你归来的荆姑娘,你既然将人家带回来,就不要亏待了人家。” 陆折予:“弟子明白。” 扶川真人又道:“你近来修为又有大进,切勿操之过急,这段时日便静心休息,必要稳固自身。” 陆折予还是那百年不变的句式:“弟子谨记。” - 林寒见正在星玄派的物资商(?)处被分配东西。 之所以说是被分配,全是听说了她要去凌遥峰上居住,星玄派弟子便自发给她安排了全是生活中所需的物品,外加一些打发时间的话本和零嘴。 物资商弟子还拉着她小声地说:“荆姑娘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师兄我们这儿还有多少存货,未来才能长长久久地寻些乐趣。” 他神秘兮兮地往林寒见手里,语重心长地道:“日后,大师兄若发觉有什么不对,荆姑娘也好帮我们说说情。这样,荆姑娘和我们岂不是双赢?” 林寒见:“……” 明白了。 你们是在贿赂我,拉我做同伙。 星玄派的地下仓库原来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当年怎么没有这样一条完整的运输链,否则她何至于次次被陆折予逮到,然后惨烈地各种被训练。 林寒见很客气地付了钱,心安理得地将东西收下了。 一位女弟子领她去凌遥峰。 这段路林寒见很熟,她没少被陆折予抓到这里督促和反省。 她嚷嚷着冷。 陆折予却说,这里苦寒无外物,适合潜心静修。 她瞪陆折予,说你就是外物。 陆折予一时哑然,似乎极为不自在,眼神霎时慌乱无比。 弟子见她不怎么说话,主动攀谈道:“这凌遥峰是有些苦寒,荆道友若是住得不适应,一定要同大师兄和我们说啊。” 林寒见左右看了看,发觉这凌遥峰多年如一日,未有什么变化:“你们大师兄怕是不会同意。” 女弟子愣了一下,脸瞬间就红了。 林寒见正望着凌遥峰上突出的一块地方,眼睛眯了眯,伸手指向那处:“那里是做何用的?” 她看那上面有不少剑气残留的痕迹,灵力附着其上,一般人已经不能轻易靠近那里了。 曾经她就时常被捉到那里挨训反省,每次都让她感觉自己是朵梅花——香自苦寒来。 女弟子看了一眼,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怎么来过凌遥峰,不知道那里的用处……想来,约莫是大师兄练剑的地方?” 霜凌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入寒池休养,故而陆折予总在寒池边练剑。 林寒见朝她笑了笑:“没事。” 女弟子松了口气,分明是要尽地主之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窘迫感淡下去,她继续介绍道:“凌遥峰上严格来说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是大师兄的住所,还有一间……不让住人的。所以这次要委屈荆姑娘先住在洞府中,那间洞府很大,里面也都布置好了,我再陪着姑娘收拾收拾,不比寻常屋子差。” 林寒见感觉奇怪,她以前没听说过有这规矩,想来许是陆折予近些年又有了什么怪癖:“为什么不让住人?” “那是……” 女弟子从方才起就吞吞吐吐,此刻重复这点更是犹豫为难,她早就听说荆梦与大师兄之前目前最大的阻碍就是曾经的宁音师姐,自然是不想再在荆梦面前提起和宁音师姐有关的东西。 说起来,宁音师姐当初为什么叛逃星玄派,她们这些后来的师弟师妹就算是去问之前的弟子,都得不到什么清楚的回答,知道些内情的也是讳莫如深。 想来,确实不要说起宁音比较好。 “那里是大师兄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女弟子理顺了思绪,选择了掩盖真相,随口扯了个理由,“东西放得多了,就没办法住人了。” 林寒见打量着她的表情,压根不信:“原来如此。” 那间屋子她又不是没去住过,压根没有存放什么重要物品,陆家的贵重物品没必要放在凌遥峰,更不会连个随身储存的法器都没有。 ——陆折予有什么秘密? “我有件事想请教道友。”林寒见客气地问,“听问星玄派中有一位通缉悬赏的弟子,叫宁音?” 女弟子脸色一僵:“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吧。” 林寒见嘴唇轻抿,眼神迅速地黯淡下去,却是露出一个笑来,小心又谨慎地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她说了歉疚的话,之后就当真不再问。反倒是那名女弟子,时不时地偷瞄她的表情,全程踌躇不安。 等到收拾完住处,女弟子直接拉住了林寒见,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荆姑娘,我实话跟你说吧。当初这位宁音师姐到底为什么被通缉,我们这些弟子并没有多少知道的,掌门和真人他们都封住了消息。我们后来想,应该不是什么大的罪过,因为通缉令上说,只许活捉,不许伤了,想来……是有余地的。” 她看了看林寒见的脸色,没有多少变化,继续道:“这些年来,大师兄最勤于寻找这位师姐,我们都猜大师兄许是喜欢宁音师姐,才如此放不下。所以,我……我才那样犹豫,不敢直接同你说这位师姐的事。” 大师兄素来不将俗世放在心上,更是没什么在意的人,唯有对宁音师姐有关的消息很是在意,想来,这就是喜欢了吧。 况且他们有次说起这件事,路过的司阙真人竟然没有纠正他们,只是让他们不许在大师兄面前提起宁音,这不就更证明了猜测的正确? 因此,星玄派的人基本都默认了大师兄喜欢了那位叛逃的宁音师姐。 林寒见脸色一白:“陆折予是最勤于寻找宁音的人?” 她原以为陆折予只是遵守星玄派派规,职责所在,要将宁音抓回来。不成想,星玄派的通缉对她留有余地,陆折予却是最不想放过他的人。 是了。 她当着陆折予的面逃跑的,还中了他当胸一剑,却偏偏找不到人,陆折予这等骄傲自负的人怎么能容忍? “呃,或许不是喜欢!。” 女弟子见自己搞砸了事情,连忙改口,“大师兄是我们星玄派的人形戒尺,可能、可能他就是想把叛逃的弟子捉回来呢?” 林寒见呼吸都有点不好了:“……你说得对。” 知道陆折予恨她,但不知道他竟然这么赶尽杀绝。 正想着,一道人影出现在洞府前。 长身玉立,凛然孤傲。 正是陆折予。 他持剑望来,如寒冰雕成的人,眉眼尽染疏离漠然,一眼望去十分养眼,干净又俊俏:“你们在说什么?” 女弟子立刻松开了林寒见的手,看得出对陆折予有条件反射的畏惧与尊敬:“大师兄,我们刚收拾完荆姑娘的住处,在说些闲话。” “辛苦你了。” 陆折予道谢时也是一股生人勿近的味儿,礼数周到,却无法生出亲近之意,“我有话要同荆姑娘说。” 女弟子喜上眉梢,“哎”了一声就跑了。 陆折予缓步走进来,手中的霜凌银色纯粹,有些晃眼。 林寒见的视线从霜凌剑上收回,一如既往地对他露出社交笑容:“陆公子有什么话,要特意来交代我?” 陆折予单刀直入:“我要你寻找宁音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林寒见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可派中不是也发了宁音的通缉令,甚至还委托了翙阁,为何……” 陆折予打断她,眉宇间陡然浮现出一点不快,打破了他那份犹如死物的过分冷静:“与你做交易的是我,遵守我的规则就是,无需多问。” 林寒见“呵呵”笑了一声:“您说的是。” 看来陆折予是想私下里提前解决宁音,赶在星玄派宽大处理前,将她杀人灭口。 真狠啊。 陆折予静伫两秒,斟酌措词:“明行佛子已经回到灵山,未有损伤。” 林寒见接道:“你与灵山的这桩人情也算是了结了,恭喜。” 陆折予眼中浮现浅浅的疑惑:“你对慕容止毫不关心?” 林寒见眨了下眼,用一种浮夸的意外语气道:“我以为陆公子潜心修剑,不理会这些情爱俗世的。” 陆折予瞳色很深,黑白分明的凤眼,认真打量人的时候会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仿佛被这双不含情绪的双眼洞穿,他正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林寒见:“只是错以为姑娘还有几分关切,现在看来,世间情爱反复无常,果真如此。” 林寒见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公子说得极是。” 仿佛听不出来这话是在讽刺她一样。 陆折予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话锋一转:“你要如何寻找宁音?” “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林寒见在这点上表现得分外强硬,“我虽与公子做交易,也不是直接卖给公子做仆人的,有些事干系其他,并不能全部告知,还望公子谅解。” 陆折予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道:“你若骗我,恐怕走不出凌遥峰。” 林寒见蹙了蹙眉,觉得这话实在不像是陆折予的风格,威胁与戾气都重了些,同他静心冷情的剑道不符。这让她隐隐有些不安:“公子放心。” 陆折予轻轻颔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半指高的白玉小瓶:“你要自保,我也要确定交易的维系。这是我家传的摄骨香,使用后七天味道不散,无论距离多远,我陆家人都能找到。” “……” 林寒见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莫名其妙地扩大了,但分明陆折予现在还不知道她就是宁音,只是在威胁一个交易对象,她假笑道,“原来陆公子还有如此法宝,这当初若是用在宁音身上,怕是早就找到她了。” 陆折予没什么情绪地道,嗓音清冷:“用过了,只不过恰巧过了时效。” 林寒见瞬间又有了那种久违的毛骨悚然感,她面对魔化的慕容止都不会有这种感觉,却屡次在陆折予这位正派标杆的身上体会到。 她几乎是忍不住联想到当时的情况:纵使她有氪金之力,但有摄骨香buff在身,也不知道游戏内置有没有解法,不然她岂不是又要被他杀一次?还是赶尽杀绝的那种! ——陆折予这狗东西到底什么时候给她下的摄骨香?? 他是不是早就怀疑她心怀不轨了? 一时间触类旁通了过大的信息量,林寒见望见陆折予朝她伸过来的那只手时,禁不住后退了两步,警惕非常:“你要做什么?” 第24节 陆折予举了举手中的白玉瓶,无起伏的语调将氛围烘托得更像是恐怖片了:“未来几日我有事,不能时刻看着你,自然要想法子不让你跑了。” 林寒见凝视着他:“此物没有别的作用?” 在之前,林寒见不会问这样的话,她看陆折予不顺眼归不顺眼,对陆折予的人品还是信任的,否则不会敢跟他做交易、回到星玄派。 此刻却突然想再确认一遍。 陆折予面不改色地往自己手背上倒了一点,道:“我还需要姑娘帮我寻人,不会做无谓的事。” 林寒见扯了下嘴角,还是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手指虚虚地握着,意思是让他把摄骨香涂在她的手腕上。 陆折予并未触碰到她,将白玉瓶悬空在她手腕上,轻轻往下倒了点,青色的粉末状在接触到她肌肤的瞬间就消失不见,眨眼就融入在空气中。 她动了动鼻子,奇怪道:“说是摄骨香,我却没闻到什么香气。” 陆折予收回瓷瓶,冷白色的手指比白玉瓶更引人注意: “外人确实闻不到摄骨香的气味。” 林寒见对陆家这份“秘宝”无话可说。 修真世家,确实有流传的各种秘法,只是,想想这秘法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到她身上过,她就有一种……完全不认识陆折予了的感觉。 陆折予转身欲走,脚步复又停下,他微微侧首,半张脸落在阴影中,被光线切割出凌厉的线条:“还有一事,近日沈弃会来派中,你若不想被他发现,就小心一些。” 第二十五章 林寒见写了封信, 发往郁芙在魔宫外的家。她算了算时间,郁芙这个月休假应当恰好能收到。 前往满月广场发信的时候,有人注意到她的发信地点。 “荆姑娘, 这……这封信要发往魔界吗?”充当信使的弟子略显犹豫。 大概由于是游戏化作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观的设定中,除了部分极高修为的修士能够自如使用高阶法术,以供长途且准确地发信,大多人收信发信都由专门的地点和人来统一处理。 “嗯。” 林寒见道,“我的朋友在那里。” 信使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荆姑娘你是魔修呢。” 林寒见没想着瞒这件事,她现在没有系统打掩护, 易容骗人没问题, 是魔修的事却瞒不了。 她坦然地点了点头:“我是魔修。” 信使:“……” 魔界、妖界和修真界三者从根源上就有分歧,现在能和谐相处, 不过是千年前的大战打得三方损伤,订下了和平条例,数百年前又开始通商, 加固了这份稳定。 可前些日子妖界不管不顾地对魔界开战,摆明了不想顾及当年的条例,使得人心不安, 想着何时修真界也要被他们扰乱。归根究底, 三界互相看不惯,魔认为妖头脑简单,妖认为魔低人一等,两界集体认为修真界道貌岸然;修真界同样视另外两界凶残嗜杀, 不可开化。 大师兄好不容易开了情这一窍, 结果对方是个魔修…… 是个魔修就是个魔修吧。 在荆梦出现之前, 他们还以为大师兄要和霜凌剑过一辈子呢。 这个消息确实让星玄派上下都短暂地纠结了一阵, 不过荆梦又不是嗜杀的魔修,身上也感觉不到任何戾气。加上还有陆折予这个最保险的人在她身边,他们很快就将这件事轻易地放下了。 没能等到半点特别反应的林寒见:就离谱,这个星玄派果然有问题! 就连因幼时变故而对魔修很是厌恶的扶川真人,竟然都没有做出严厉的行为,只是将林寒见叫去了一回,说: “魔修遭人忌惮,大部分缘故是所练功法的问题,使人暴躁易怒、反复无常而杀人。但你的气息平和沉静,没有狂乱之兆,纵然是魔修也不必太过拘谨。” 是个好魔修就不错了。 他这个师父生怕哪天陆折予不声不响地跟着宁音去了,能移情别恋都是这小子的造化,不必把修行类别卡得那么死。 林寒见确实感觉到,整个星玄派对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散修”好得不大对劲,本想自己把最易点燃的炸|弹先引爆了,好做应对,没想到他们集体进化了。 从曾经的标准电视剧型名门正派,变成了可兼容的灵活式与时俱进派。 “……您说的是。” 林寒见朝他一礼,这比重回故地却发现物是人非还来得感慨无限。 这下扶川真人可来劲了,顶着一张严肃脸,开始寡言少语地给林寒见送见面礼。 之所以要强调寡言少语地送,完全是这个场面因为无声而更添了许多诡异:试想,一位时隔多年再见的长辈,还没认出你是曾经的小辈,一派威严正经地沉默送礼……不知道的以为这是什么苦情哑剧,不把其中一方弄得先潸然泪下了就绝不收手。 各种珍贵的丹药不在话下,还有什么东海明珠,尧山香木等等适合女儿家的名贵物品。 依林寒见曾经对他的了解,这应该是多年前他人送给扶川真人的礼物,以备他万一何时突然有了道侣。但后来就没人送这些了,因为扶川真人一如既往地寡王了很多年,以至于送礼的人都觉得送这些并不合适。 “扶川真人,您已经送得够多了,我实在担当不起。”林寒见决定做那个先“潸然泪下”的人,言辞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感谢,“能在派中居住,已经是我三生大幸,承蒙贵派上下皆是正直明理的侠义之士,容我区区一介魔修,竟无半分疏远,仍以友爱待我。我心中感激之情已然无以言表,今得真人如此厚爱,忏愧难当,还请真人容我留有少许余地,切勿再赠大礼,令我微薄之力能偿贵派上下大恩。” 这一番诚恳中穿插各种溢美之词的感谢话语,让扶川真人这个见惯了世面的老寡王都有些震住了,开始往自己为数不多和女人相处的回忆中扒拉出有效的信息,无果,只好就此作罢,放林寒见回去。 待陆折予来见扶川真人,扶川真人还道:“荆姑娘虽是魔修,看着尚算通情达理,让她不必为身份而谨小慎微。” 陆折予顿了一下:“是。” 果然,她在伪装假象、欺瞒人心一事上颇有手腕。 …… 走出掌门大殿,陆折予的眉宇间浮现了些许隐忧的情绪,乍看下像是被什么触怒,颇为不悦。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薄轻盈的味道,严格来说并不算香气,有点类似于普通的水,掺杂了点陆家独有的气息。 似有若无,然而绵延不绝,千百里不散。 陆折予循着摄骨香的味道,一路走到了青松亭。 此处邻水,树木花草环绕,是派中部分弟子心照不宣的约会圣地。 这会儿也零散有几人在。 林寒见正站在亭中,身边站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外门弟子,微微垂首,同她说着什么,视线一直未离开她的脸。 片刻后,这名弟子脸颊泛起红晕。 此情此景,不必听他们说了什么,情况已经不言而喻。 “荆梦。” 陆折予开口喊她,声线偏朗润,听不出什么,但只要回头看一眼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这会儿绝对不是毫无感想。 林寒见和那名弟子双双回首,见着了陆折予,俱是一怔。 弟子慌不择路地退开。 林寒见则直接走向陆折予,到了跟前才问:“怎么了?” 她身量不及他,矮了大半头,说话时自然而然地仰望,琥珀色的双眼承接了明亮的暖光,水光潋滟,仿佛浸满了期待。 陆折予不欲多言:“跟我回凌遥峰。” “好。” 林寒见没有异议,答应得爽快又乖巧。 她跟着陆折予离开,身后寂静了许久,才再度响起了议论声。 “大师兄是不是吃醋了?” “吃醋?” “就是木衡那家伙,同荆姑娘站得那样近,大师兄见了自然要不高兴。你方才难道没看见大师兄的那副表情?啧啧,真是人一有情,神佛都得被拉下神坛。” “你们是在说灵山的明行佛子?我听说他不是已经回到灵山了吗?”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们在说大师兄为荆姑娘吃醋的事。” 另一边。 林寒见与陆折予的画风全然与情爱扯不上边,没有半点温情不说,还有些剑拔弩张。 陆折予稳步在前,并不看林寒见:“你来派中只为寻人,不必做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 林寒见脑中转了一圈,了然,“公子多虑了,那位师弟不过是在同我介绍派中的风光好景,并未说什么其他的。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弟师妹,都是出于关心公子的缘故,才对我友善有加,横竖我是抢不走的。” 她拿出了陆折予曾经扔给她的那个袋子,能够存放很多东西,现在,这里面都是扶川真人送给她的礼物,她将这放到了陆折予的怀中:“也不想抢。” 陆折予往后稍微一撤,是不习惯被突然接近:“这是什么?” 林寒见道: “贵派掌门送我的见面礼。但我想着,我毕竟不是以真面目来拜见,中间又有些许误会,受之有愧,还给你比较好。” 说完,她弯着眼笑了笑:“这就没事了吧。” 转身轻快地迈步走了。 林寒见面对他时,总是端着一副明显不真心又足够客气的笑脸,措辞中肯挑不出错处,以与他完全相悖的表现形式,做出更冷然疏远的事。 ——还给你比较好。 陆折予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袋子,他望着林寒见洒脱离去的背影,眸色渐深,骤然脱口道:“宁音。” 林寒见嘴角的弧度凝固了。 所幸她背对着陆折予,否则这突如其来、毫无准备的冲击,她还真不一定能在近距离面对面下都掩盖得完美无缺。 “什么?” 林寒见转过身,诧异又茫然地看向陆折予,同时视线向左右看了看,怕被人发现什么似的,“公子,你刚刚是……喊了宁音的名字吗?” 陆折予盯着她半晌,薄唇泛白,缓缓道:“提醒你,快些找到她。” 咬字轻却清晰,有种无端瘆人的意味,仿佛是说:我迫不及待要杀她泄恨了。 “……” 林寒见点点头,宛如面对提出“五颜六色的黑”这种要求的甲方,露出了满是“mmp”韵味的标准假笑,“我知道了。” 狗东西。 就不让你找到略略略,气死你。 第25节 林寒见走远了,已经不见人影,只有空气中的摄骨香时刻提醒着她离去的方向与距离。 陆折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身旁竹林迎风飒飒,随风乱舞,他自顾自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没有像以前一样,模糊地看到血迹。 但他却仍然频繁地将林寒见错看成宁音。 他第一次出现幻觉是在半年前,闭关修炼以冲破境界之时,他在一片朦胧中见到了宁音。宁音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神色有点委屈,却总是不说话。 这是幻象。 陆折予清醒地想。 但他忍不住会去看她,因为这时候的她,既没有受伤,也没有哭泣。即便她不会露出开怀活泼的神色,偶尔都不会同他对视,对他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宁音就像是一个他期盼已久却抓不住的梦,他只能在这种时候才可以无所顾忌地显露出对她的渴望。 出关后,师父问他有无出现什么异常。 他说没有。 那时,陆折予确实以为他看到的宁音只是突破境界过程中的考验,类似于跨越、提升心境。 不久后,陆折予再一次见到了宁音的幻象。 他正在指导两位师弟的用剑方式,宁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两位师弟的背后,正正对着他,令他一时失神。 “师兄?你怎么了?” 师弟见他半晌不语,只紧盯着后方,神色紧张地喊他。 宁音消失了。 “……无事。” 陆折予收回视线,继续指导。 后来,他特地去检查过,自己并没有中任何蛊毒,灵力运行顺畅,没有滞涩逆行的征兆。 陆折予甚至回了趟陆家,家中不少人于医道颇有研究,其中一支旁系之子,被称为当世医圣。 什么也查不出来。 他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 那位医圣在他府上停留三日,临走前,他对陆折予单独道:“大公子,这……约莫是心病吧。老夫无能为力,只能劝大公子,珍重自身,早起脱离过往。” 药愈百病,心病无医。 原来如此。 他思念宁音多年,夜夜梦中惊醒,如今竟然在青天白日也能偶尔看见她的幻象,真不知是老天垂怜,还是继续的折磨。 看见宁音的频率并不算很高,在某个恍惚的间隙乍然望见了,下一刻被旁人打岔,她就不复存在。 有一段时间,陆折予拒绝同人交流。 所有人的话语都会成为将宁音赶走的因素,他想稍微多看她一会儿,看看她安然存在的模样再久一些。 天不遂人愿。 师父发现了他的异常,替他护法半月,责令他清心静思。 他逐渐不再见到宁音了。 心中悲喜难辨,情绪错乱纷杂。 原来能在梦中见她,纵使是噩梦,都是他唯一能最接近她的方式了。 可他竟然又在林寒见的身上频繁看见宁音的影子,时常错觉她们是同一个人。 简直是把当初看到的幻象人影,投射到了林寒见身上。 不知是沉疴愈重,还是因着林寒见与宁音有联系,他只是觉得,在不得不切断她对自己的影响后,又能再一次地触摸到她的方向,离她近一些,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他一定要牢牢抓住。 - 翙阁,最初以情报交易发家,后数百年间不断壮大,开始为自己巩固家业,培养了众多能人异士,并兴机巧筑造,令翙阁中央成当世最坚固的铜城铁壁;同时,又继续发展,涉及各类买卖,上至修士所需的各种材料、灵丹妙药,下至凡间的药铺酒楼,基本能想得出的买卖,翙阁全都包圆了。 三界大战后,百废待兴,翙阁凭借本身的财力,拿下了与魔界、妖界的通商权,又与各家交好,慷慨资助三界。 是以,人们提起翙阁,总是有两点印象:惹不起,很有钱。 曾有人打了个比方,若要以面积来论翙阁的钱财,能直接填满数个皇都;若是以各家来论翙阁的不好惹,那么无异于直接挑衅一个风头正盛的当世大派,或者是直接惹怒了魔尊、打脸了妖王。 翙阁之主沈弃,不日将来拜访星玄派。 星玄派也曾受过翙阁恩惠,大弟子陆折予又同沈弃是故交好友。此刻,大门处还有几位弟子在轮班守候——沈弃性子古怪随性,就算说定了哪天来,也不一定是什么时候到。 总不能怠慢了他。 一位女弟子挽着同行人的手,歪着脑袋畅想道: “不知道翙阁之主究竟长什么样子。我听说,沈弃是位风流俊俏的贵公子,大约不输给我们大师兄,只是整日以面具覆面,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她的同伴拍了下她的手:“你可莫要说这些闲话,要是被沈阁主听见了,指不定以为我们星玄派上下多喜欢在背后嚼人舌根。” 顿了顿,她压低声音道:“面具之事,不要再提。我听说,沈弃最不喜别人说起这件事,每次必要发火,届时小心牵连派中。” 正说着,便见远出天际浮现了一抹两指长度的淡金色线条。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艘飞舟,通身淡金色,间或点缀着白色,构成了一副宏大的画。舟身雕刻着各类繁复的花纹,却不显得累赘。尤其是飞舟最前端的那只麒麟瑞兽,雕刻得威风凛凛,犹如活物。 “是烁金麒麟舟。” 一位弟子叫道,“沈阁主来了!” 客自远方来,自当相迎,何况还是这么一位金主大客户。 飞舟停在半空,一队人马自上方翩然落地。 四周鸦雀无声。 在两列队伍的中央,传出一道悠然低冽的微哑嗓音:“星玄派弟子不远相迎,某心中感激。” 话音落下,这队人马便单手贴于另一侧的锁骨下方,向星玄派的弟子齐齐欠身行礼。 来迎接的星玄派弟子没想过是这么客气到极点的状态,还以为是自己得把人家伺候好了,当即有些慌乱地屈身回礼:“有失远迎,还请见谅。沈阁主不必如此客气。” 这一屈身垂首,就错过了与在场唯一没有弯曲背脊的人相对的机会,等双方都站直了,沈弃又被掩藏在人群后,莫说见不到真容,连穿的什么衣服都没看见。 翙阁的人开始给在场的所有星玄派弟子派发见面礼。 弟子们惶恐得连连摆手,有一个心直口快的,脱口而出:“这、这我们是来迎接沈阁主的,怎么反倒变成我们收礼了。” 不妥。 太不妥了。 但送出来的这些东西,稍微打开一看,又实在是很诱人:全是他们修行阶段需要的各类物品,助益护法样样皆有,连灵石都一并包在里面送了。 这不就是又送钱又送材料,还直接送到人的心坎上吗? 是谁谣传沈阁主脾气古怪?这分明是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细致又可亲,多么好的人。 一位身着青衫的公子劝解道: “诸位不必拘谨,我家阁主感念各位远迎辛苦,又与贵派交好多年,这些礼物只是聊表心意,还望诸位莫要感到负担,尽管收下。否则,便是我办事不力,也令我家阁主无法向各位表达谢意,难以安怀了。” 这话都说出来了,再不收就显得矫情,一场好端端的感谢也要变了味。 弟子们收下礼物,纷纷感谢,引这一行人往掌门大殿去。路上,都热情非常地向素未谋面的沈阁主及他的一众手下介绍派中各处,大约是受最初的善意感染,说话间放松许多,除了介绍,还不自觉地带出些别的信息。 “荆姑娘?” 一直未曾再有言语的沈弃,破天荒地再次开口,他的声音极好听,纵然带着点沙哑的味道,反倒成了他嗓音的助力,让人忍不住想听他多说些话,背脊都要酥了,“你是说,陆兄带了位姑娘回派中?” “是。” 那位弟子听沈弃说话了,不知为何有种被激励的振奋感,加上先前对沈弃的印象,总觉得能和沈弃说上话就颇有光荣,当即和盘托出,“大师兄前几日带回来的,我们都以为他在闭关,结果却在山下见着了他,很是意外呢!” “这样。” 沈弃若有所思,半边玉制的面具下,唇角轻微掠起,“确实值得意外。” 第二十六章 沈弃来星玄派, 是为与星玄派掌门商议秘事,再则,就是与多年好友陆折予叙旧。 行至掌门大殿前, 引路的弟子便自觉不再前进,只是没有立即退下, 忍不住驻足观望。望见人群中那抹淡金色的衣衫,心中感念,只觉得沈阁主分外和善,平易近人。 不禁想, 外界传闻果真不可尽信。 掌门大殿在数十级台阶上,上方有个大平台,距离正门口还有段距离。 沈弃身后,有一人四处看了看,小声道:“丁先生在大门处何必那样说话, 衬得我们翙阁多卑微似的。分明那些东西都不算是什么,随手给就给……” “住嘴。” 被叫做“丁先生”的人,全名丁元施,跟随沈弃多年,地位相当于翙阁的管家。他压低声音,呵斥打断了这人的话, “阁主意欲结友, 并非施威。你若高高在上,说那些东西不过是我们翙阁随处都有的,岂不将一桩美事变得像是施舍?如此一来, 又有仗着翙阁家大业大的嫌疑, 迟早会招来不必要的怨怼。” 丁元施沉着脸, 又道:“你这样毛躁冲撞, 还怎么随侍阁主左右?” 这人看了看沈弃,见沈弃没有开口的意思,蔫头耷脑地收回视线:“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再犯。” 所幸没在当场说些什么,还知道是趁着附近没人了小声嘟囔,不算无可救药。 丁元施便没有再说。 沈弃自始自终没怎么开过口,眼睫微微地垂着,一副疲惫倦怠了的模样。 他身着白色深衣,外套一件淡金色的大氅,腰束金玉带,坠了与脸上面具同种材质的玉佩,色调偏淡,颜色纯正,阳光却无法穿透。脸上的面具只遮住了他左脸的大半,余下半张脸以天人之姿来形容都毫不为过,眉眼如画,公子如玉。行走间,自有将养出的矜持贵气,一举一动皆如神仙落笔,分外赏心悦目。 扶川真人与派中长老出殿相迎,两边人马和谐相遇,客套寒暄。 待一切商议好,已至晚间,星玄派有意设宴款待,沈弃留下了随行的人参宴,独自去找陆折予。 他一走,暗处独属于他的暗卫纷纷悄无声息地跟上,整齐划一,不留痕迹。 沈弃到了凌遥峰下的一处矮阁,停下了脚步,隐藏极好的暗卫便围上来,手脚麻利地打扫周围,并拿出软垫、茶具、遮风帘等物品,将矮阁下方临水这一片区域片刻间装饰得风雅齐全。 第26节 唯有一个暗卫,朝着凌遥峰而去,是为请陆折予过来。 陆折予并未在闭关。 他站在凌遥峰突出的那块平台上,下方是云雾缭绕的断壁悬崖,他垂眼望着流动的白雾,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陆折予眼神微动,扶着霜凌剑的那只手拇指一推,剑身出鞘寸许,寒光乍现,周遭酷寒顿时加重。 他回首,暗卫落在他身后两米处,抱拳欠身道: “陆公子,我家阁主请您峰下一聚。” “知道了。” 霜凌剑重归剑鞘。 陆折予迈开一步,往左侧看去,去见沈弃之前,他先去了林寒见的洞府。 林寒见不在洞府内,在屋外的一棵无叶树下调息,察觉到有人靠近,双眸睁开,锐利的冷光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是我。” 陆折予没有和她多谈的心思,直接表明来意,“沈弃在凌遥峰下。” 林寒见缓和了神色:“知道了。” 听见她用片刻前自己说过的话回答,陆折予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之前觉得林寒见和沈弃有点相像,方才那瞬间,又觉得……林寒见似乎和他也不无共同之处。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心中怪异感更甚。 陆折予走进矮阁,远远地就望见沈弃在泡茶,迈近几步,奇怪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竟然亲自动手泡茶。” 沈弃这人懒得很,纯字面意义,若是无事绝不出门,即便出门也不怎么走动,外人面前各种伪装的模样威严都有,私下里却是连本书都难得拿在手中,说是嫌弃重了,费手。 沈弃有条不紊地摆弄着各类茶具,氤氲热气从他的手腕边悠悠升起,他慢条斯理地道:“我能到这凌遥峰下请你相见,着实已然很有诚意,又为你屈尊,亲自泡茶,你这面子可大了。” 陆折予笑一笑,并不反驳。 旁人要想见他不是易事,请到凌遥峰上都是基本,也就是沈弃,说出这样的话都理直气壮。他虽是世家公子,但多年来潜心修行,多少事已经不做多么严格的要求,唯有沈弃,一日比一日过得更精致,傲气肆意得愈发高高在上。 加之沈弃身体并不好,真要去凌遥峰上,肯定受不住那样的苦寒,不去是明智之举。 陆折予道: “你既肯泡茶,想必有不一般的事要同我说。” “错。” 沈弃噙着抹笑,笑吟吟地纠正道,“应当是你有什么不一般的事,要同我说。” 陆折予不解。 沈弃泡好了茶,不再动弹,隐藏身形的暗卫再次出现,替他二人分别倒了杯茶。 沈弃则倚在丝绸软垫上,一副怎么把他累坏了的样子,歪歪地靠坐着,他朝着凌遥峰上看了一眼,掀眼皮的动作都满是慵懒舒展的意味:“听闻你带了一位荆姑娘回来,怎么回事,你终于肯从宁音的噩梦中走出来了?” 陆折予蹙眉:“我同你说过,不许用这样轻慢的态度提起宁音。” 沈弃不被他的气势所摄,漫不经心地回嘴:“我也同你说过,趁早醒悟,莫追前尘,你可听我的了?” 陆折予这人,打小在盘根错节的世界大族成长,又顶着大公子的位置,经历了不少明争暗斗,绝不算是什么傻白甜,不过有时懒得管。但比起沈弃这么个玩弄心术的商人,确实很难占到什么嘴上便宜。 不知怎么的,这次陆折予却很顺利地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问:“你发的追捕令遍布天下,又是怎么回事?” “……” 沈弃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前一秒还端着温润清雅的笑,这一刻就压抑不快,马上就能翻脸生气似的。 或者说,已经生气了。 陆折予同样不怕他的气势,端着茶闻了闻,又放到唇边品了一口,赞道:“好茶。” 他才再度看向沈弃:“我看那通缉令的措辞,倒不像是你一贯追捕仇家的作风,更像是留了余地在护着那人。可看你现在的表现,我也拿不准了。” 还有句话他没说,能惹得沈弃这人生气,更是令人意外。沈弃向来擅长气人,还没谁能把他气到。 这一下陡然有了容易被触动的开关,真让人不适应。 沈弃冷冷地哂笑一声,语调古怪地道:“一个小丫头片子,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我怎么能让旁人轻易将她掳去杀了,自然是要留着我自己慢慢折磨。” 陆折予眉心微皱。 沈弃手腕狠辣,多年来道貌岸然又反复无常,已然是根深蒂固难以更改的事实。 这种心狠手毒的方式与一般人简单地杀死对手还有区别,是让人不寒而栗,知道无法简单求死,还要被一点点挖出最恐惧的事反复折磨的害怕。 他同沈弃,就是这点上分歧最大。 很多情况一命了结就是,怎么还要费尽心思地从最根源处去全方位的摧毁一个人的心志与一切? 翙阁不好惹,其实是沈弃最不好惹。沈弃素日倦懒,懒得计较,一旦真被惹到,便要连对方的精神都折磨得彻底,千百倍地奉还。 林寒见要真落到他手中,怕是有那么些许情分,都不过只能保命罢了。 “……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陆折予淡淡地应,声音毫无起伏,与沈弃那副懒散到青丝胡乱铺满后背、靠垫的模样形成鲜明反差。 沈弃盯着他片刻,道:“你转移话题,我不同你计较。但那位荆姑娘的事你非得说个清楚,我才好打算如何处理宁音的通缉令。” 林寒见的通缉令在翙阁是特殊任务,凌驾于翙阁所有级别的任务之上——若遇林寒见的踪迹,可暂时中断任务,以追捕林寒见为先。 而宁音的通缉令,是除这个特殊任务外的最高级别,与s级大任务平级。 陆折予答得简洁: “一点私事,我与她并无其他瓜葛。” 沈弃注意着他的表情,了然:“那点私事,想必也是有关宁音的吧?” 陆折予不反驳,一副默认了、无可转圜的神色。 沈弃“啧啧”两声,茶不喝了,随手把茶杯也砸碎了,昂贵的瓷器落在地上一声脆响,这一下就抵得上尘世普通人家数十年的开销,他叹惋道:“可怜我还给你泡茶,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死样子。” 陆折予对他的表现无动于衷。 沈家的教育是很奇怪的。 上一代的沈阁主,也就是沈弃的父亲,曾因为沈弃不小心浪费了一颗下品灵石而责罚他,又让沈弃拿着无数金银珠宝随手去撒,撒到湖泊溪流或是荒野草原都无碍。 陆折予第一次见到沈弃,就是在冥想时被沈弃拿一颗南海粉珠砸中了脑袋。 因此,沈弃阴晴不定又阴阳怪气,陆折予觉得,都是有迹可循、可以理解的事。 两人又说了些话,无非是各自最近的见闻,以及沈弃独有的一些秘辛消息透露给陆折予,免得他平日行侠仗义有什么不妥之处。 要走之时,两个暗卫又如影子般窜出来,将地上的碎瓷片清扫得干干净净。 沈弃轻咳了两声,那两个暗卫便立即紧张地回首看他。 只见沈弃靠在阁边的柱子上,没骨头似的,嫌弃不已地道:“这阁楼设计有问题,凌遥峰上的寒气都吹到这里来了。” 陆折予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出声阻止:“你莫要动这阁楼的心思,遣人来改造,往后不来此处久待便什么事都没有。” 暗卫小心地站在沈弃身后侧,没有直接出手扶他,低声请示:“主子,可要熬药?” 沈弃脸色阴郁,拿出一件凤凰样式的飞行法器,一言不发地乘着走了。 陆折予握剑起身,摇了摇头,提点那暗卫道:“回去熬药吧,但不要催他吃药,交给丁先生去送。” “多谢陆公子!” 沈弃这病弱之躯是从胎里带出来的后遗症,沈家夫人怀他时中了择情咒,大小只能保住一个,且对双方都有极大损伤,沈家夫人选择了生下沈弃。 也正是因为这点,上一代沈阁主对沈弃感情极为复杂,甚至为他取了“弃”这样的名字。 - 趁着陆折予不在,林寒见在凌遥峰上转了一圈。 这摄骨香倒是好用,既然能千里追寻,必要她所到之处都要留下点痕迹。 林寒见清楚这点,索性哪里都去走一走,要问就说是她闲得发慌,想四处转转。 凌遥峰上,当初那位女弟子特意说过的那间不让住人的房间还特意设了结界,不许人进入,除此之外,陆折予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设置结界。 她试着感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任何活物的气息。 金屋藏娇的可能性不存在。 到底是什么无法随身带着的机密宝贝,非要放在这样一间屋子里锁着? 要是陆折予的冥雪玉没有随剑携带,林寒见说不准还真要试试硬闯,她的目的虽然有一部分是要弄清楚陆折予现在的心思,但不至于为了明显不值得的东西与陆折予决裂。 林寒见转身就去了那块高台,踏近一步,陆折予残留在附近的剑气便让她浑身紧绷,止不住的蠢蠢欲动,想要反击回去。 这里应当是凌遥峰最冷的地方,林寒见在别处都有灵力护体,毫无影响地行走,到这里却感到了违和的寒冷。 她站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便遵从本心,运行身体内部的灵力,朝着左前方的悬崖上空打出一掌。 一个字: 爽! 林寒见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她是有武器的,是一根高级材料做成的九节鞭,既能柔软缠绕,又能变成坚硬的利器。自从失去了那根九节鞭,前段时间她又一直为魔气紊乱而操心奔走,近日才将将开始梳理修为,再度修炼。 但是,没有一次是像方才那一掌,让她感到一种通体舒畅的快意,力量瞬间活泛扩大,却没有超出她本身所有,而是成为更能自如驾驭的存在。 难不成……是因为她心底深处对陆折予暴打一顿的冲动太过强烈? 说实话,林寒见想挑战陆折予的权威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作为一个成天被盯着上进和各种修炼的玩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玩游戏图个乐子都要被迫梦回高中黑暗时代,因此,对陆折予的反抗心理一直深埋心中。 她真的想揍他一顿。 就像当初氪金的那次,哪怕跨等级碰瓷,都想把他打败。 比氪金更进一步的,就是由她自己真的将陆折予打败。 ——但陆折予进步太快了。 游戏男主的设定总是分外优越的,属于哪个类别,在同等级中就一定出类拔萃到令人望尘莫及。 林寒见本身的资质也不错,从前又有氪金之力,眼看着能追上他了,中间莫名多了数年的“时差”,瞬间又拉开了距离。 ……好想亲手揍他啊。 第27节 要是能直接暴力对打,干脆拿走他的冥雪玉就好了。 怀揣着这种心理,林寒见继续尝试着在这个高台处运功修炼。数次出招验证,并非她的错觉,陆折予残留在此的剑意竟然真的有助于她灵力更加顺利地调动。 当陆折予回来时,感觉到凌遥峰上遍布摄骨香的气息,就知道林寒见今日并不安分,尤其是察觉到那间屋子被人用灵力触碰过结界后,陆折予的心情更坏。 他在常练剑的地方找到了林寒见。 林寒见似乎很在意自己的修炼,前不久他见到她,是在调戏运功,现在见到她,又是在不停地试一个招式。 “林寒见。” 外人不在的情况下,陆折予自然喊她真名,语气淬了冰,比平日更有攻击性,如山雨欲来,酝酿着即将爆发的风暴,“你为何去那间屋子,还意图探寻屋内的东西?” 林寒见本来想好了说辞,看见陆折予这幅样子,抿了抿唇,突然道:“你是不是很生气?” 废话。 生没生气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也看出来你生气了。” 林寒见竟然还主动朝他这个方向走了一步,“既然如此,我们来打一架吧。” “……” 陆折予表情更差,估计以为她在说什么胡话,故意想要转移视线。 林寒见却认认真真地同他谈起了条件:“我一时兴起,误闯禁地,公子此刻定然不快。但先说好,我们交手点到为止,绝不可重伤,更不能伤人性命。” 陆折予有种……怎么说呢? 明明要发火,等着质问,然而对方先发制人就提出了一个他不怎么愿意接受的解决方案,火气就被打散了些许。 因为注意力确实不知不觉地转移了。 陆折予压抑着不快道: “你修为不错,身手也够灵敏,但是与我对战还差了很多。” 言下之意,林寒见还不够资格做他的对手,即便他现在正在生气。 林寒见直接出手攻过来了。 陆折予有片刻的诧异,从过往相来处看,他以为林寒见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会做出这么不自量力又毫无意义的事。 陆折予并未拔剑出鞘,他将霜凌剑横举胸前,挡下了林寒见的第一击,往后退了两步,下一刻便单手将剑身旋转反击,脚下划了半个圈,以剑身尾端打向林寒见的肩胛骨。 林寒见身姿灵活不假,下腰躲过霜凌,就着这个姿势以手撑地,两腿夹住了陆折予持剑的右手,狠狠一扭! 有位叫云萱的女弟子,正是上次引林寒见上凌遥峰、帮她整理洞府的人。 云萱来此,是今日因着沈阁主到来,派中设宴,她想着荆梦姑娘或许在凌遥峰上无聊,便来邀荆梦一起去玩。 结果一过来,远远的就感觉到了灵力对冲的压迫感。云萱大惊失色,以为这里出了什么事,走近一看,发现是荆梦和大师兄打起来了,而且明显是大师兄占了上风式的压着打,顿时花容失色,震惊得无以言表。 ——大、大、大师兄这样真的能有道侣吗? 这要不是冲着那张脸和大师兄的品行实力,公然和恋人交手可不是什么小事。 就算是修真界,哪个女孩子会喜欢被道侣吊打啊! 林寒见确实不敌陆折予。 可她并非全无收获,即便在交手中处于下风,她没有不适,反而延续了先前的灵力涌动感,只觉得越打越有劲儿,方才迟迟未曾掌握的一个招式好像也马上能得到触发。 林寒见的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她的双眼却明亮动人,饱含着快意的期待。 陆折予虽然一直没有拔|出霜凌剑,看着林寒见这副模样,就像看到宁音当年次次输给他,却偏不服输的样子。心中郁郁逐渐消散,他多拿出了几分认真,投入对战中。 霜凌剑身荡出一阵迫人的剑气,林寒见喘着气躲过,脚下冰雪碎块融化些许,她脚下打滑,眼看着要朝悬崖处摔下去,当机立断地去揪住了陆折予的一片衣角。 借助这点电光火石间的微弱支撑,林寒见脱离险境,也成功栽向了陆折予。 结结实实地在陆折予的胸膛上撞了个鼻酸泪流。 林寒见咬了咬牙,没想到陆折予的胸口能这么硬,疼得几乎龇牙咧嘴,她一秒调整好表情,抬首看了眼陆折予,道:“对不住,一时脚滑,我这就……” 她摔过来的动作看上去是有些惊险,陆折予便虚虚地扶了她一把,但没有真的碰到她。 此刻,林寒见边说着话,边要从陆折予怀中退出去。 这本没有什么。 陆折予却猛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 不远处提心吊胆的云萱,突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八卦专用笑容: 哦~~ 原来打架的真谛是这个啊。 大师兄,看来你还是能有道侣的。 第二十七章 “公子?” 林寒见用力地挣了一下, 没能挣脱,“这是何意?” 伪装这件事,就是在对方拿出板上钉钉的证据前, 都要告诉自己——前一个身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现在这个我,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不是就对了。 要有这种自我催眠的硬气,才能在任何突发状况下,保持一定的冷静。 也多亏了陆折予上次的那声“宁音”,提高了她的警惕。 陆折予在探林寒见的经脉。 当初宁音初进星玄派时,曾测过灵脉,没有魔修的痕迹, 她本人以星玄派的心法与剑术修行了一段时间,后来误入魔道。在宁音身上, 应当能够找出来两种心法间转化留下的痕迹。 他实在是……觉得林寒见太像宁音了。 就算长得不像、身量不同,可他还是觉得像。 陆折予没有放开林寒见的手腕,仔细小心地一点点探查,生怕有什么错漏。 林寒见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在做什么——高修为者探查另一人的经脉灵力时,基本不会有什么触动反应。可她还是不舒服极了, 有种被侵犯了领地的怒意上涌,她奋力挣扎出另一只手,甩了陆折予一巴掌。 声音清脆响亮,下手不轻。 “陆折予, 你疯了?” 原本还在冒粉红泡泡的云萱:“……!!!” 等等! 事情怎么是这样发展的! 陆折予的目光晦涩幽暗, 阴沉如一潭死水, 抬眸看向林寒见时, 她有所准备, 还是被这眼神弄得后背一激灵。 没有。 一点星玄派心法的痕迹都没有。 宁音在此修炼了三年,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他对她修为增进的轨迹都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 只能说明……她不是。 确实是他疯了。 三番五次将林寒见看作宁音不说,现在还开始寻找她们是同一人的证据。 林寒见这一巴掌打下来,若在平时,陆折予自然不能生生受着,此刻正是满心的恍惚和歉疚,没能避开,反被打清醒了几分,当即松手:“……是我冒犯了,抱歉。” “你知道就好。” 林寒见往后退了几步,重重地一甩手,架势很像是要再打一巴掌,而强行忍着。 她转身快步走了。 云萱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十分不知所措。 想一想,大师兄即便被打了巴掌,应当也是不需要人安慰的,她还是按照原来的打算,去找荆梦才是。 同为女孩子,自然更好说话。 “荆姑娘!” 云萱跟着林寒见离开的方向,待离陆折予远了些,便出声喊她,小跑着追上去。 林寒见脸上还有残留的怒气,回首见到了云萱,怒气便消散了:“……云萱姑娘,你怎么来了?” “我邀你去吃宴席!” 云萱将到嘴边的询问之语咽了回去,换上副笑脸,她之前就同林寒见投契,这会儿又怀着安慰之心,直接伸手挽住了林寒见的手,“今日沈阁主来了,派中设宴,翙阁又带了许多珍宝美味来,掌门同几位长老索性将宴席办得大些,道道都是平时见都见不到的珍馐呢。你快同我一起去呀,保准你既享了口福,又能得到助益!” “沈阁主竟这样慷概大方?” 林寒见佯装诧异,眨了眨眼,好奇地问,“此次宴席,沈阁主应该会在吧?” 云萱连连摇头:“没呢。我听几位师兄说,沈阁主脾性大约很温和,只是不大爱说话、时常疲惫的样子,人还是很好的。但他身体似乎不怎么好,这会儿已经商量完正事,便去了东边的曜日峰,再没有出现过了。” 林寒见惋惜道:“那是有些可惜了。” 星玄派地处版图北端,与翙阁隔了数千里,沈弃体弱是事实,身边常年各种好药、精致打点,也免不了水土不服。 他素来不怎么耐寒,稍有不慎就手脚冰凉,往往这时脾气就坏得出奇,谁来惹他都没好下场。 “哎,我也觉得可惜。” 云萱附和着,叹了口气,“大门处的迎接,本来我也有份,只是不巧,我明日才去轮值,沈阁主要是晚来一天,我就能直接见到他了。” 她朝四周看了看,神秘兮兮地附到林寒见的耳边,悄声道:“我听轮值的师妹们说,沈阁主排场特别大,他们一路送过了明和广场,不过只看到了沈阁主几眼,被众人簇拥保护得十分严实。他们还说,沈阁主确实戴了半边面具,是玉质的,看不出究竟是何种种类的玉,但一眼望去就知道不是凡品,价值昂贵。” 林寒见能理解女孩子之间说悄悄话的行为,却不知道这段话有什么值得附耳说的必要,她于是也小声道:“云萱,你们是不是都很怕沈阁主啊?” “以前怕,现在知道沈阁主其实人很好,就那么怕了。”云萱将沈弃来到星玄派后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道,“我主要是觉得,沈阁主特别有仙人的风范,就是说……不好冒犯,因此说他的事都觉得不能太大事,不然很是唐突。” 林寒见:“。” 沈弃要能是仙,最多最多也就是个堕仙。 第28节 否则这尘世间大部分人都尽可成仙了。 云萱又道:“沈阁主的这种不好接近和大师兄的还不一样,尽管两人都让人望尘莫及,敬重有加,可大师兄一贯冷淡,沈阁主却犹如遥隔云端仍怜爱世间的温柔神佛。” 林寒见:“是、是吗?” 了不起,竟然能用这种难以评价的言辞来形容沈弃。 真是被表象迷惑又不知真相的最单纯时候啊。 “当然了!” 云萱一副小迷妹的表情,抱紧了林寒见的手臂,脑袋在她肩侧轻撞了两下,“好想知道沈阁主不戴面具的样子啊,一定比现在的半张脸成倍的好看!” 仅仅只露出半边脸都让所见的师姐们纷纷夸赞,足以与大师兄相提并论,定然是好看的不得了。 林寒见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 沈弃不戴面具的样子,她见过。 是说不上丑,但是……一般人可能,乍看之下不是很能接受吧。 林寒见第一次看到沈弃的脸是意外,那会儿她刚进翙阁不久,好不容易有了见到沈弃的机会,倒是没被吓到,全仰仗她从前玩了许多游戏,见着恐怖游戏人物,或是美得令人心脏狂跳的建模脸,静态地站在她面前,都能处变不惊,没什么触动。 她对沈弃那张面具下的脸也没什么反应,惊艳没有,恐惧没有,总之什么都没有。 沈弃向来讨厌别人触碰他的面具,早些年谁的视线在面具上多停留片刻,沈弃都能用刀抵着人的眼睛,笑着问要不要把眼珠挖出来看仔细点。 所以,林寒见觉得自己没什么反应的这个表现,应当还挺合沈弃心意的,大约能逃过一劫。 然而万万没想到,沈弃还是生气了,并且反应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那段时间,所有惹了翙阁的人,都得到了比以往更加惨烈而漫长的折磨,直到林寒见从翙阁跑了,那些人都还吊着命没能得到个痛快。 至于林寒见这个不小心看到他脸的人,沈弃当时真的要杀了她。 系统发出最高等级的红色警告,林寒见当机立断买了张可以强行改变主角决策的卡片,沈弃硬生生改口,将林寒见关去了水牢,第二天才将她放出来。 林寒见以为又要来一次红色警告。 她都提前充好钱打算来个鱼死网破,反正走之前要把这个喜怒无常的怪东西重伤就对了,他这身子骨比不得陆折予,就算不能gg,少说未来几年都别想好过。 沈弃不负世间最捉摸不透的人之名,把她放出来后,就让她在院中站着,能站几日站几日。站得腿快废了,再请医师来为她医治,各种好吃好喝地养着,等她养好了,又开始折腾她。 ——这一段林寒见都是开启了挂机特权,以游离的旁观者视角在看。 系统解释说,卡片的影响力还未完全消散,所以沈弃对她的手腕都不痛不痒,已经手下留情到极其反常,鼓励她尽早攻略就万事大吉。 林寒见去翙阁还是为了密轴。 天下密轴共有三个,她的主线任务只要拿到一个就成功,正好翙阁这里也有。 从前林寒见觉得在翙阁谋生,做各种任务最难混,如今她许久没被沈弃派出去做任务,总把她拘在他的宅子里,成天都不知道在想什么,跟个疯子似的,总让她做些稀奇古怪的事,可着劲儿地磋磨她。 就这,还说是“不痛不痒”“手下留情到极其反常”? 系统提示卡又道:因为她刚撞上沈弃,就看到他最讨厌被人看到的脸,情况特殊。 看得久了,林寒见决定不做主线任务了。 她要搞沈弃。 弄得他毕生难忘,让他颜面尽失,内心躁郁不得解,最好气得吐血还打不着她。 虽然她作为玩家什么损失也没有,但她的游戏人物被各种折腾,相当于她半个崽被人欺负了。 自那以后,林寒见不再消极怠工、一味挂机,她拿出了最开始对慕容止的那份上心,很迅速地摸清了沈弃古怪脾性之下的些许规律。 前期阶段,沈弃还是时常露出不快的神色,但是再没有那次面具事件一样的过重怒意,红色警告也再没有出现过。 相处越久,沈弃就越来越不怎么生气,一派懒散安和的样子,就连病中最讨厌被人接近的时候,他也开始召林寒见过去。 林寒见最不愿意在他生病的时候靠近他。 每到这时,沈弃的难搞系数会呈次方增长,并且会违背一贯的规律,变成毫无章法、彻头彻尾的捉摸不定。 沈弃病得很频繁,每回吃药都是个难题,因为他讨厌药的气味,又像个小孩子一样怕苦。 天长日久,林寒见光是哄他吃药都哄出了一套独门方法,以至于连丁先生渐渐地都不怎么出面,一到要喝药的时辰,就让人去请林寒见。 大多数时候,林寒见都在沈弃身边,往往是侍奉的人直接把药送到林寒见手中,然后由她毫无缓冲地去哄沈弃吃药。 想不锻炼出炉火纯青的技术都难。 沈弃从最开始的摔碗,到后来一脸不耐烦地靠在林寒见肩上,手都懒得抬,让她喂药。这中间的过程在外人看来或许并没有特别漫长,只有林寒见知道,沈弃这家伙到底有多难搞。 相比之下慕容止就是个小甜甜啊! 玩这游戏的真有人会来攻略沈弃吗? 事情发展到后来,沈弃已经习惯林寒见日日在他身边。 有一日醒来,沈弃没能见到林寒见,他甚至破天荒地拿了他那把上古神兽的脊骨做成的玉骨扇,把宅子里外翻了个遍,一副久违地要亲自动手杀人的模样。 丁先生来劝他都不管用,各种安抚的办法都不能让沈弃消气,只好一面劝说,一面加派人手分八个方向去找林寒见。 林寒见正在糕点铺子等新出炉的点心,一队身着翙阁制服的人齐刷刷从门外进来,将她围了个圈,再整齐划一地向她下跪:“林姑娘,阁主请您速回。” 林寒见听这如临大敌的语气,几乎以为沈弃是要死了,回去一看,沈弃还神采奕奕,竟然活力满溢得都肯自己拿武器,亲自动手了。 沈弃见她回来,脸色并未好转,森然地问:“你去什么地方了?” 林寒见觉得自己离再次听到系统的红色警报声不远了,强行镇定地答:“我听说那家铺子的糕点很好吃,阁主前几日说家中糕点不合胃口。我想着,趁阁主还在睡中,出去买些合口味的,说不定您正好喜欢。” “前几日?” 沈弃语气怪异,像是在回忆,“哦,是挺不好吃的。那便把做糕点的人杀了吧。” 林寒见脸色一白。 沈弃还朝她笑了笑,走近两步,冰凉的手指碰到她的手背,令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就听到他语调轻忽地道:“能让你特意走那么远去买的糕点,想来很有本事替代这宅子里的糕点师傅。” 林寒见僵硬一瞬,对沈弃的反复无常认识深刻,她凭着相处本能,反手握住了沈弃的手,手指轻柔地收拢:“你怎么……穿的这样少就出来了?” 沈弃蹙着眉,要抽回手,林寒见连忙紧紧地握住,一并将他握着玉骨扇的那只手都拢在了掌心。 就算沈弃身子再弱,也是男儿,手掌骨架比林寒见要大。 林寒见不能完全地照顾他的手,便将他的手牵到脖颈边,不顾颈上瞬间起来的细小疙瘩,她语带忧愁地道:“身边的人都是怎么伺候你的,也不给你多添件衣裳。” 沈弃冷笑道:“你这是在责问你自己?” 林寒见就是他身边的人。 一旁的丁元施很会找时机,见缝插针地走上前来,替沈弃批了件银狐裘,林寒见则抓紧机会,赶紧去替沈弃系好带子,还替他理了理。 沈弃总算没再不耐烦地挥斥人滚。 他的两只手就那么搭在林寒见的脖颈边,不知情地看了还以为是要当场掐死林寒见。 “阁主。” 林寒见把声线放软了些,会产生一种示弱担忧的错觉,她再度牵起沈弃的手,仍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替他暖手,“我们到屋里去吧,外面太冷了。” 沈弃随手扔了那把排在当时兵器谱上暗器第一的玉骨扇,到底还是肯迈步走了。 临进屋前,林寒见不动声色地对丁元施使了个眼色,丁元施颔首。 那位沈弃说了要杀的糕点师,到底是没有杀的,这事也不算瞒着沈弃,而是拖后了几天,等沈弃这次的火气消了,再由林寒见告诉他。 “你倒是护着那个厨子。” 沈弃听了,又开始不高兴,避开林寒见为他按摩晴明穴的手,脑袋一歪,就躺在了她的腿上,闭着眼恍若梦呓,“诚然你以为能做好的这一个,做的也非常难吃。” 林寒见习以为常,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脑袋,为他调整一个更好的睡姿,指尖再度碰到他的脆弱穴位,他没有半点不适的反应:“我也只是以为他能讨阁主的欢心,既然不能,就换了吧。” 沈弃的宅子里几乎什么都是最好的,仅仅是他养得金尊玉贵,挑剔得毫无道理,这种情况只管顺着他的心意就是了。大多时候都像个脾气任性的怪小孩,但翙阁这一手家业,并不是谁都能撑得起。 面对外人与正事,沈弃拿出的架势险些都把林寒见唬过去。 他那副怪异到十分不讨喜、又脆弱无力的样子,终究只在极少数的几个人面前展现过。 林寒见与丁元施,已经差不多是全部。 毕竟上任的老阁主已经逝世多年。 林寒见是见到他不同模样次数最多的人。 沈弃有时会教林寒见处理一些事。 起初,是他嚷嚷着头疼,让林寒见过来陪他靠着。看着那成堆的纸张书简没多久,沈弃就甩了笔:“你帮我写,我懒得动。” 真的懒。 翙阁之主竟然能懒得动笔,令人叹为观止。 林寒见意欲推托:“阁主,这都是需要您亲自过目的重要事情,由我来看恐怕……” 沈弃:“让你写你就写。” 林寒见无话可说。 开始确实只是写,后来沈弃偶尔会和她讨论一下那上面写的东西,以毒舌与轻蔑居多: “你看看,这样的事也值得来报给我听,亏损不想着法子改变,拿钱填窟窿实在是蠢得要死。” “这封合作信你可看出什么来了?这里面句句话都藏着陷阱,你警醒着些,看能否找出来?” “你觉得,这桩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先是说他的下属以及对手有多么愚蠢,逐渐转变为,询问她对这些事有什么意见。 沈弃似乎很喜欢看见她愕然又无措的样子,每每她被难倒,沈弃都能难得地笑几声,再依偎着她,一点一点地把事情拆分给她听。 沈弃是个聪明人。 他的聪明与心术确实远超林寒见这个和平时代的人,很多时候他纵然可以用心险恶,也是无数陷阱中的一盏明灯。 林寒见从他这里学到了很多。 翙阁中隐约有传闻,说沈弃意欲培养林寒见为下一任翙阁之主。 沈弃听了,笑一笑,问身旁的林寒见:“你觉得这提议如何?” 林寒见恭敬地道:“不如何,都是些无稽之谈。” “确实。” 第29节 沈弃拨弄着自己的袖口,垂着眼,意味不明地说,“我虽身子不好,数十载内也是死不了的,这样早早地培养继承人,岂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 林寒见惶恐地拜下去:“阁主何必说这样的话!” 沈弃却拦了她屈身的动作:“好了,我可受不起你的拜礼了。” 这话让林寒见更不安。 听上去像是说:现在你牛逼得很,都有说你是继承人的了,我是受不起你的拜礼了。 可沈弃看上去心情又不坏。 林寒见自以为过了渐入佳境的阶段,没想到还会出现如此难以揣测的状况。她只好去问丁先生。 丁元施听了她的话,一反常态地笑起来:“林姑娘,照我说,你是阁主身边最机灵的人,不想身在山中,反被迷惑啊。” “??” 林寒见还是不明白,“丁先生,您能否说得直白些?” 丁元施想了想,道:“这会儿我便不说得那么清楚,还是要由阁主亲自告诉你才好。” 林寒见:“……打扰了。” 丁元施望着林寒见离开,笑得眼角笑纹都出来了,可见是真的高兴:翙阁不同于尘世,上代阁主便规定了,阁主夫人与阁主平起平坐,不必行尘世虚礼,共享翙阁荣华。 这唯一能让阁主受不起拜礼的,除了父母,就只有妻子了。 丁元施猜测,用不了多久,阁主就要表现得更加明显了。 这之后,沈弃在凤凰台大出风头,他本人爱享受,但不喜欢时时拿银子打水漂以示天下人,很没意思,只有丁元施知道,是林寒见无意间说了一句,“那料子真好看。” 沈弃像是得了什么乐趣,什么都都要问一问林寒见,这喜不喜欢,那能不能看得过眼。 林寒见作为下属,当然是都说好,免得不慎踩了沈弃的哪道雷。 这一年,沈弃将凤凰台所有的东西全部买下来,有人想要试着争一争,一听是沈弃,当即作罢:“世间众多蠢事,其中一件便是与翙阁比较财力。” 除此之外,沈弃还在收集做凤冠的材料。 一整套的嫁衣,从头到脚,样样用料不俗,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好的,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珍稀的材料。 这一切,丁元施都在帮着操办。 某次,他大胆地询问沈弃:“不知……阁主想要何时,正式地与林姑娘说这件事?” 沈弃打小就很有主见,十岁就开始掌翙阁事,当下却磨蹭了半晌,才道:“丁叔,你说,我该何时同她说比较合适?” 丁元施直觉得身在梦中,待回了神,沈弃早已离开,不和他讨论这件事了。 阁主讨厌的事有太多,被人看到软弱、踌躇之处也是其中一条。 但他这样百般地不耐烦,却很用心地喜欢了林姑娘。 丁元施几乎要看到沈弃满是欢欣的高兴日子来临,变故在那之前率先到来。 林寒见反了。 她被沈弃一手培养,又跟随沈弃已久,沈弃对她的信任重用早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 甚至,沈弃还分了部分权力给她。 林寒见扰乱了翙阁的情报网,数个生意被她强行切断不说,还由翙阁自己的人两边对垒,成功喂起了另一家打着尘世皇家旗号的商户。 翙阁多年来没有出现这样混乱的状况,林寒见趁势带走了部分秘辛,联手数家反击翙阁,瞄准了翙阁在西北境的薄弱之地,直接垄断了本土买卖,将翙阁驱逐下神位。 那几日,翙阁上下全员胆战心惊,丁元施小心地陪在沈弃左右,生怕他像林寒见消失那次,做出过激的反应。 沈弃一件件地看着林寒见做的事,盯着整理上来的损失单子看了许久,点了点头,因太久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前几个字都变了调:“很不错,但还是势单力薄。” 丁元施突然宁愿他发火了。 沈弃将那长长的单子扔进琉璃盏中,火势骤起,他不避不闪,眼瞳映着火光,满是交错纠结、不断叫嚣暴涨的复杂情绪:“去发通缉令,将人捉回来。” 丁元施额间冷汗不断,声音都发抖了:“是。” 沈弃伸手去碰那窜高的火苗,丁元施大惊失色:“阁主——” “闭嘴!” 沈弃陡然发难,竟然徒手抓着这正在燃烧的事物,直接甩了出来,砸到了书架上,屋内火势顿时蔓延扩大。 “阁、阁主!” 丁元施急得话都不会说了,心中的恐惧前所未有,“就算再生气,您还得保重身子,去亲自问一问林姑——那个叛徒,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啊!您不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啊!” 沈弃站在火中,对四周的火势无动于衷,烟尘弄得他被迫咳嗽,掌中被火灼烧的疼痛尖锐,他怪异一笑,眼中的诡谲肆意疯长:“我也很想知道,她离我这样近,一刀捅死我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 云萱睁大眼睛望着林寒见:“什么不一定?” 林寒见回神,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只是猜测,觉得要戴面具肯定有什么隐情……大概,沈阁主觉得自己的那半边脸不怎么好看呢?” “对哦,也有这个可能。” 云萱点了点头,小姑娘的性子,说着话转眼又抛到脑袋,她拉着林寒见往凌遥峰下走,“不管这些了,我们吃好吃的去!” 第二十八章 星玄派为修真百家之首, 容纳百川,弟子众多。 平日里各忙各的,看不出什么来, 这一下都出来吃宴席, 可谓声势浩大, 赶得上一城之主举办的全城流水席。 打听完情况的云萱回到林寒见身边, 又和她说悄悄话: “这些有大半都是沈阁主的手笔,说是感谢星玄派什么的……据说是为了让掌门尽地主之谊, 才没有全部包揽。” 话里话外, 满是一个质朴少女对金钱力量的无限向往。 林寒见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梦里什么都有。” 这宴席的水准直逼皇家大宴,林寒见都忍不住心动——她吃不吃是没什么, 但是嘴馋。 如今林寒见凭借着荆梦的身份, 在星玄派也算是难得的全派上下都知道的“新人”, 她跟着云萱在一桌坐下, 便有人和她打招呼: “荆姑娘, 晚好。” “荆姑娘, 在派中住得可还习惯?” 有大胆一些的,甚至这样问她: “荆姑娘,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大师兄呢?” 星玄派上下误会她这个假身份和陆折予有一腿, 林寒见早就察觉到了。 从外人的视角,这件事确实容易误解:高岭之花某天突然带了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回来, 还是在闭关中途去找的人,更直接把人安排在了只有他一人居住的凌遥峰……不明真相的确实要想歪了。 林寒见朝对他打招呼的人一一颔首回礼,最后回答那个问题:“陆公子约莫是有事吧,我也不知道。” 身旁的云萱脸色奇怪, 死死地抿着唇, 把头低得几乎要磕上桌面。 ——确实有事, 你刚刚还打了他一巴掌呢……啊啊啊忘记问这个八卦了,现在好想知道内情,但要忍着! 林寒见这置身事外又客气周到的回答成功将这场圆了过去,想来继续打趣的人也都没了机会。 尝了两道菜,身边的云萱终究忍不住,拉了拉林寒见的袖子,小声道:“荆姑娘,你陪我出去吹吹风吧,我好像是喝酒喝多了,脑袋有点晕。” 林寒见看了眼云萱跟前杯子里的清茶:“……” 没记错的话,她们刚坐下不到半刻钟。 云萱眨巴着眼扮可怜。 林寒见还是跟着她一起出去了。 一路上,云萱就像是要去趁乱偷东西的不法分子,步伐又快,表情小心,还不停的四处张望。 林寒见:“……你到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说?” 云萱将林寒见拉到一方池边,池子里靠岸的游鱼霎时被惊动,飞快地游走,在池面留下一圈浅浅的涟漪。 此处僻静无人,环境又赏心悦目。 正好适合说八卦。 “荆姑娘,今天的事,我其实都看到了。”云萱拉着林寒见在栏杆边坐下,双手紧紧抓住林寒见的手,似乎是生怕她跑了,“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打大师兄啊?是不是因为他和你切磋的时候实在是下手太重,所以你生气了?” 这一刻,林寒见清楚地在云萱眼里看到了人类的又一大不灭光辉:八卦之光。 四目相对,云萱目光灼灼,求知欲爆棚;林寒见无言以对,不是很想撒谎但是…… “因为他非礼我。” 林寒见斩钉截铁地说。 云萱:“??!” 震惊我自己! “大、大、大师兄他非、非、非……” 云萱当下受到的冲击比看到陆折予被甩了一巴掌还要更猛烈。 主要是陆折予这个人,不具备去非礼姑娘的动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本身的人品更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然而。 林寒见非常肯定地再次重复:“是的,你没听错。” 云萱:“……” 仔细想想,那个场面乍看确实很像是英雄救美的美好桥段,到后面大师兄突然握住了荆梦姑娘的手,好像事情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变质的。 到底是两人还在闹别扭,所以荆梦姑娘说了这样的话;还是,一切其实又是大师兄的单相思啊? ……她为什么要用“又”? “谁在那里!” 云萱正在思索,耳边传来林寒见的断喝声,她浑身一哆嗦,下意识抱住了林寒见:“什、什么?” 林寒见直接出手,朝着右侧方的树后打去一道气劲。 第30节 树影摇曳,树后一闪而过某道黑影。 “追。” 林寒见当机立断,跟了上去。 这里是星玄派的地盘,大概率不会出什么事;再者,林寒见怀疑偷听人有可能是翙阁的人。 按照她穿进游戏的时间线,离开沈弃至今并没有多久,她现在易了容,改变了声音,连身形都做了微小的改变。 如果不是认出了她是谁,会有什么偷听的必要? 林寒见在一处雕花回廊中追上那人,借用对地形的熟悉和利用,十数招之内就把人击倒在假山上。 那人狠狠地撞了一击,从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你怎么回事……我……干嘛下手这么重啊qaq” 林寒见走上前去,拨开这人散乱的发丝,抬起她的下巴。 果然,那只送礼成功还被抓的兔子精。 “等等,你这什么怜悯的眼神啊!”兔子精不满地低声叫喊起来,“现在我是被剥夺了灵力,不然你怎么可能抓得住我!” 林寒见没空跟她废话:“你既然没有了法力,又是怎么从禁塔中出来的?” 兔子精扭扭捏捏地不肯说。 林寒见对这类妖怪还是颇为熟悉,伸手捏了捏她被打出来的兔耳朵,淡淡道:“你要是不说,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拿去做围脖了。” 兔子精面如土色:“你刚刚不还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吗,怎么突然就……我说我说我说!” 感觉到林寒见在逐渐发力,兔子精也不敢含糊了:“我在禁塔里认识了一个羊精小哥哥,他关的比较久,有些法力,还给了我一些藏着的法宝,帮我……逃出来的。” 兔子精的脸慢慢地红了。 林寒见不解风情地道:“然后你就被我逮到了?” 兔子精:“……” 你们这些修士就离谱! 全都刻板又过分! 林寒见松开她的兔耳朵,道:“马上就有人追过来了,我看你不像是要做坏事的样子,最好把你要做的事都说清楚,不然你这费尽心思的越塔,只能功败垂成了。” 兔子精苦着脸:“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啊,我就是想去拿回我的好梦珠,那位公子收了我珍藏的宝贝,却不放我走,我心里不服气!” 林寒见摇头:“就算我现在放了你,你没多少灵力,离得远远的陆折予都能抓住你。” 兔子精抹起了眼泪,突然间灵机一动,拉着林寒见的手道:“好姐妹,我看你和那位公子似乎有些渊源,我告诉你好梦珠的用法,你就当这次没看见我行不行?” 林寒见如实道:“就算我放你走,这星玄派能人异士众多,你跑不掉的。” 兔子精固执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林寒见想了想:“行。” 她懒得去问这法子是不是真的,因为这兔子精肯定跑不掉。这桩买卖从开始就不对等,她就随便听个乐。 兔子精附耳小声道:“这好梦珠原是我用来做梦的玩意儿,但我灵力渐长后,为了自保,在这好梦珠上加了些许安眠的效果……就是说,真的启用了以后,这段时间内不管做什么,那人都感觉不到。而且身处好梦之中,所有的防备都会被削弱,你还可以看到这人正在做的好梦是什么。” 兔子精语速飞快地说完了窥探梦境的方法,盯着林寒见道:“这方法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压根没有我能插手的不妥之处,最初我只是没告诉那位公子有安眠的效果,想着万一他把我捉走了我能趁机逃跑,谁知道他直接让人把我套进袋子了!真是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有些紧张地补充道:“我这次是真的说真话了。” 林寒见往后退开一步:“你走吧。” 兔子精难以置信,还在突如其来的惊喜中没能回神。 林寒见提醒道:“这次也是真的快有人来了。” 她听到杂乱的动静了。 “!!” 兔子精一秒切换悲愤,“原来你刚刚是在吓唬我!” 林寒见转身走了,刚绕出回廊。 一道极快的黑影从正前方往后掠去,林寒见停下脚步,眼前逐渐明亮,是有人打着灯笼、举着夜明珠过来了,这两种颜色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将漆黑僻静的区域都变得灯火通明。 除了身着星玄派服饰的弟子。 还有,沈弃。 他换了身浅青色的大氅,由内到外的“配置”全变了,头顶的碧玉冠将他衬得更盛世家贵族,乍然一瞥间,令人忍不住停驻视线。 沈弃一出现在这里,他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也在,故而浩浩荡荡一大群,显得排场分外大。 “荆梦!” 人群中的云萱欢欣雀跃地喊了声她的名字,连忙扑过来抱住她,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 林寒见:“没事。” 她的嗓音不自觉地低了点。 虽然她已经吃了变声的药,但沈弃这人比一般人精明细致些。 林寒见当初是想过直接给沈弃下药的,但是用了系统提示卡,上面告诉她:由于常年生病,沈弃对各种毒和药的感觉都比较敏锐,这种方法很大概率会暴露。 于是,林寒见又想,要么干脆打他一顿? 划不来。 她筹谋这么久,就打一顿然后被限制,太吃亏了。 人物设定是不死的,再者,林寒见没有拿刀去捅沈弃的念头,她到底是和平社会的人,算上沈弃教给她那许多有益的东西。 两边抵一抵,实在不必捅他。 不捅不打,那么就拿实际的损失来抵。他有他的人物设定和作风,她也有自己的感受。 集合了所有因素和考虑,林寒见决定造反,她反得那么轰轰烈烈,确实是爽了,但也确实,没想过还能穿进来,遇见这么个情况。 云萱松了口气,告诉她:“我方才没追上你,正好碰到了翙阁的丁先生,就让他帮忙来抓人。这不,沈阁主他们都来了,你尽管放心。” 林寒见:“……嗯。” 我尽管放心。 那真是好大一个心。 云萱拉着荆梦往回走,过程中沈弃往这边多看了一眼。 丁元施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沈弃。 沈弃轻微地摇头。 倒没什么。 听人喊她“荆梦”,原来这就是陆折予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方才云萱慌里慌张地去找丁元施求助,沈弃其实就在附近,他应当待在屋里,破天荒地想着出来走一走,正好碰到了这桩事,顺手就来帮忙了。 又因为难得的兴起,想多走几步路,便跟过来看一看。 没想到还有别的收获。 不多时,那道黑影折返,手中是已经晕过去的兔子精。 沈弃身边几位资历高的师兄拱手道谢:“今日多谢沈阁主出手相助,这只兔子精是前不久带回来的,不知怎么走失了,惊扰各位,实在抱歉。” “举手之劳。” 更深露重,沈弃声音中的哑意较白日重了些,但仍旧悦耳动听,他说完,看向大半个身子站在阴影中的林寒见,不疾不徐地道,“这位姑娘方才从回廊方向过来,怎么没有看到这只兔子精?” 这句问话是个陷阱。 若是说我没看见,顺理成章会被直白地怀疑;若是说我看见了,与她方才镇定折返的表现不符,同样是埋下了被怀疑的不稳定因素。 大多时候,人容易被话语中一层层透露出来的东西无形中牵引思绪。 林寒见脸色不变,道:“那只兔子精分明应当被废去了修为,为何还有灵力?” 她的语气不大确定:“况且,她身上的法宝怎么也没有搜□□净。” 侧耳倾听的几人讶异非常: “这只兔子精还有灵力,怎么可能?” “莫不是……禁塔中还有同她接应的人?” “荆姑娘本是来派中做客,不想遇到这种事,幸亏荆姑娘没被那兔子精所伤。” 场面自然而然地变成,默认林寒见已经同兔子精斗过一场,只不过意外那兔子精还有灵力与法宝,没能捉到,总之没受伤就是好事。 沈弃见状,无声地一哂。 - 禁塔是星玄派的重地,如今竟然让一只本该失去修为的兔子精逃了出来,这事很快惊动了扶川真人。 正在凌遥峰上静心的陆折予也被喊过来。 上下排查一通,发现是禁塔里的羊精原著,由此又扯出一堆禁塔中禁制薄弱、看守漏洞等等问题。 陆折予作为大师兄,当仁不让地忙前忙后,领着弟子们总算赶在后半夜之前,处理好了所有事。 曜日峰上。 沈弃疏懒地倚在窗台边,看着星玄派四处灯火闪耀,垂首喝了口茶,叹了口气。 丁元施还候在他身旁,闻声,问道:“不知阁主为何叹气?” “为陆折予叹气。” 沈弃手指搭在杯身上,苍白的指尖并未用什么特别的力道,仿佛随时都要将茶杯脱手,“他幼时在陆家,为一家继承人,打小刻苦用功;现在来了星玄派,又有作为大师兄的职责,故而事事首当其冲,天塌下来他也得顶着,真是惨。” 丁元施道:“对于翙阁而言,阁主您也承担了许多,同样是有您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沈弃摆了摆手:“我成日享受,他才是真的磨练多年。我想着,这星玄派迟早是要传给他的,而陆家除了他这位打小培养的大公子,也没有他人足够承担一个世家大族。届时,陆折予两边都握在手中,才算是苦尽甘来了。” 当年陆家将陆折予狠心送到星玄派来,不光是修行的因素,还有这一点更深的好处。 陆折予也从来不让人失望,确实在星玄派打下了深厚的基础,是当仁不让的继承人了。 第31节 “陆折予同我,不算是一路人。”沈弃嗓子不大舒服,清了清嗓子,树梢的黄鹂同时急切地叫嚷了几声,“但总有多年的情分在,我们两家也是世交了,他这人除了与我不相为谋,并没有任何不妥。” 他慢腾腾地抓了把鸟食,摊手就那么放着,几只鸟儿飞过来,来啄他掌心的食物,他开口说话,竟然也没把它们惊走:“待陆折予的事情处理完了,请他过来一见。” 丁元施:“是。” …… 陆折予走进专为沈弃准备的这间屋子,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里面翻天覆地的变化弄得脚下的步伐停了停:从前的装饰已经是顶级,现在直接被沈弃打理得像是他在翙阁的宅子,满目的风雅之物,一眼望去全是钱。 沈弃正撑着脑袋,在夜明珠下翻着几页纸,神色很平静,气息安和。 陆折予想着,大约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径直坐在了他的对面:“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我今天见着了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沈弃将手中纸张一合,随手放到一边,抬首看向陆折予,下颌稍微点了点,示意他自己倒茶喝,“此人不简单,我怕你被蒙骗不自知。” 陆折予执着茶杯的手一顿:“何出此言?” 沈弃便将今夜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重点自然是在林寒见最后避开他的那段话上:“她虽蒙过了众人,却瞒不过我。分明就是她与那兔子精之间有些什么,有心想放兔子精走。说的这段话倒是漂亮,很会四两拨千斤,明显不是全无城府的人。” 来的方向相同,前后时间又相差不了太多,按照兔子精被抓回来的时间,以及他们过来时并没有听到任何打斗的动静……放在一起看,这位荆梦姑娘说的话,就不是那么可信了。 陆折予蹙眉不语。 沈弃看了看他,道:“你说你与这姑娘有私事,可你这人能和一个姑娘家有什么私事,还要牵扯到宁音。我猜,怕不是同她有什么交易之类的,你才将人带在身边,怕她出尔反尔,是也不是?” “……” 陆折予生硬地道,“你不要管这件事。” “提醒你罢了,我不爱插手别人的事。” 沈弃答得自然,又道,“你剑术卓绝,通晓世家事务,却不知道这做生意的弯绕曲折,小心吃亏上当。” 说完这句,沈弃就不再说了,点到为止。 陆折予稍默,颔首:“我明白。” 沈弃也拿起茶杯,同他的隔空碰了碰,而后起身,进了内屋。 想来沈弃是特意等着他来说完这件事,否则早就要休息了。 陆折予心中感怀,不过也正如方才沈弃的点到为止,那虚虚地一碰杯,尽在不言中了。 陆折予离开曜日峰,好一阵了,原本进了内屋,打算要入睡的沈弃,却迟迟未眠。 沈弃今日心绪不宁。 准确来说,从见到那位荆梦姑娘开始,他就开始觉得浮躁难安,做什么事都不顺心极了。 他按了按眉心,觉得整间屋子都闷得慌,将将出门,正准备离开的丁元施听见了动静,诧异地回首,见到他竟然就这么出来了,愕然道:“阁主……莫非是还有什么要事?” “并无。” 沈弃眉心紧锁,望向凌遥峰的方向,“我心下烦躁,难以平静。” 丁元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已有思量:“阁主是为了陆公子担忧?” “这世上除了宁音,谁也没法儿真的彻底伤他,用不着我操心。” 丁元施又问:“那是为着那位荆梦姑娘?” 沈弃没有反驳。 丁元施这就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试探着问:“是觉得……那位姑娘还不错?” 沈弃的目光凝注,答非所问:“我初见林寒见时,情况不好,有想杀她的念头。” 丁元施闻言,心道果然如此,不是为一个刚见面不久的人心绪浮动,而是想起了林寒见。 林寒见这人很特殊。 她通过了一般选拔进入翙阁,看上去好似贵家小姐,然而每次任务都完成的十分出色。她手上从没有过失败的任务,因此晋升得很快。 翙阁报酬丰厚,优秀者还能得奖赏,越往上,这奖赏就越大,甚至可以让阁主答应办一件事。 林寒见以非常人的手法完成了许多任务,难度拔高,以最短时间时间在众多新人中一跃而出,阁主的奖赏和承诺都给她了,满足了她想要进翙阁中心的要求。 好巧不巧,她触了沈弃的禁区。 沈弃现在的性格和他与旁人不同的童年时代有关,这点丁元施很清楚,他最讨厌别人看他的左半边脸,早年反应更激烈。 “……她是那届最优秀的使者,只是为了一件我将要释怀的事就杀了,难以服众。” 沈弃收回目光,指尖摆弄着袖口,想起往日林寒见在他身边的日子,他道,“我打消了杀意,想着按规矩处罚她,但半途生了古怪,这件古怪的却终成了让我庆幸的好事。” 他自小接受各种精神上的训练与识破骗局的能力,能够感觉到,那瞬间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力量,促使他改变主意。他不打算杀林寒见,可并不是要亲自处理林寒见,结果那道力量的出现,让他将林寒见放去水牢。 这自然和林寒见本身脱不开干系,沈弃将她留在身边,正是想看看她还能有什么不一般的本领,竟能令人心思生变。 以他怀疑的目光来看,是心怀不轨的成分居多。 后来……那就更奇怪了。 她让他心思生变的次数愈发多,频繁得让他选择性忘了她身上的异常。 至今,他仍然不知道,当初那份异常是她做了什么所得。 “她应当恨我。” 沈弃的声音融在夜色中,像虚无缥缈的浮萍,“只是时间太久,我都快忘了,原来最开始的时候就错了。” 丁元施自然是向着沈弃的:“您那时候并不知道,日后会对她……另眼相待。” 沈弃摇摇头,并不说话。 自小,父亲以训练他保持清醒与警惕为基准,希望他能在任何恶劣的情况下都持续稳定的思考。 所以哪怕是对林寒见背叛之事难以接受到痛苦难当,他还是能清楚地剖析出林寒见某些行为对应的想法。 她不杀他,不对他出手,反而选择了动摇翙阁的根基。 如果她怀抱着不死不休的心来恨他,不该是这样的作为,她的思维方式会将她的报复倾向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最终她出于某种不知情的权衡,选择了将目标瞄向翙阁在西北境的薄弱之地。 只能说明—— 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偿还。 但同时,她并不是很在意他的处境和反应。 她用一种非常干脆果断,又划出毫不相关界限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我做完了该做的事,要走了。 比她直接一刀更甚的,是这个清楚得出来的结论。 她从没有在意过他。 第二十九章 夜深月明。 林寒见并未睡着, 她在想兔子精说的那些话,对于窥探陆折予的梦境他没什么兴趣,她是在想所谓的陆折予修为被削弱的时刻。 按照兔子精的说法, 陆折予修为会被削弱,本身也会陷入深度安眠。 那时,应当是他警戒最薄弱的时刻了。 她想去试一试那块冥雪玉。 曾经陆折予将冥雪玉从霜凌剑上取下来过, 但是她观察了许久, 发觉冥雪玉似乎是嵌入了那处凹槽,有种焊死了的感觉。她不确定是陆折予后来是不是做了点别的什么, 比如加了禁制或是他们陆家特有的方法,将冥雪玉更紧密地同霜凌绑在一起。 ——该不会真的焊死了吧? 退一万步说,就算兔子精说的都是假的,陆折予捉到她的把柄又要生气也没关系, 她已经准备好了后手,不会让情况太失控。 林寒见胡乱地想着, 又想起当初有位同门对她说冥雪玉意义的事,还有这个所谓的条件本身, 到底是拿到过就算是成功,还是非要将四个一起持有才能算成功…… 陆折予回来得比预计时间还晚。 他朝林寒见的洞府看了一眼, 沈弃说过的话还在脑中盘旋,可现在已经太晚,总不好去打扰。 凌遥峰没什么特别的景致,这里本就是星玄派最寒冷之处,不光是地势高, 还蓄着一方寒池, 底下埋着大量的千年寒冰, 再加上陆折予修炼的功法和这霜凌剑的加持, 说一句“苦寒之地”毫不为过。 宁音不喜欢这里的冷,他给她送了赤炎珠,宁音却不要。 她总是不稀罕他的东西。 可惜他很久之后才明白这点。 但宁音基础不稳,又心浮气躁,偏偏剑招使得很好,这样的相悖很容易让她走火入魔,陆折予不能放任她不管。 凌遥峰不光是冷,因着各种因素,是镇定心绪的绝佳地方。 他不会害她。 否则司阙真人怎么肯就这么将徒弟交给他,让他带到凌遥峰上来修炼一段时间? 这点道理,陆折予觉得实在太过浅显,不必多加解释。宁音的反叛行为被他视作某种不服气的心理,她分明大多时候都很乖巧可人,唯独总在他面前露出利爪。 只要不伤到自己,她想怎么折腾都行。 这点无伤大雅的叛逆心,在她身上也显得尤为可爱。 陆折予在那间设了结界的屋子里停留了许久,这里面全是宁音住过的痕迹,他很少走进去,或者说不敢走进去,但更怕别人破坏。 宁音的性子很决绝,别人碰过的东西她就大概率不会再要。 曾经他们在山下历练时,救了一位小国的公主,那位公主不知是为着什么,很喜欢同宁音说些奇怪的话,有一次他在场,手中拿了给宁音买的东西,这位公主跑上来抢了过去,他当时也非常不快,又不好为了这点事情说些什么。 之后他再去为宁音买了一份,他记得很清楚,宁音当时挑了挑眉,道:“我看公主大人这么喜欢,送给她比较合适。” 陆折予只以为她不愿意接受,加上后来的事,更觉得她是早有端倪地嫌弃他,只是反复思量她的过往,逐渐又将这件事联想到了其他的事。想起宁音曾经说过: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独一无二才说得上是特别。 大约……她那时不是在讨厌他,只是讨厌了那位公主的行为。 月亮隐入云层后。 四下昏暗寂静。 沈弃那里的茶水有安神静心的功效,掺了特有的配方,助眠功效卓越。 第32节 陆折予却迟迟没有入睡。 他静坐良久,将那颗好梦珠拿了出来。 他对魔气与妖气以及邪祟等有很敏锐的直觉,这颗珠子上确实没什么不妥之处,是以纯净的灵力结成。 往日他也曾将这颗珠子拿出来过,只是为了确认有无异常,这一次不同……他想试试,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做好梦。 因为,他最近连做噩梦的频率都减少了。 他自认为从未有片刻时间淡忘过宁音,不知为何,老天连这点看似折磨的念想都不给他留下,宁音似乎要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不该如此行事,他应当保持清醒,做出正确的选择。 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宁音只是他的一个梦,一个即将远去的梦。 陆折予这般想着,无声地将灵力灌入了好梦珠内。 珠子周身发出一阵浅粉色的光芒,扩大之后近乎纯白色,光晕落在了陆折予的身上,并不刺眼,十分柔和,犹如春风拂面,让他立时生了睡意。 陆折予未做抵抗,任由这股力量将他拉入梦境。 闭眼片刻,宁音便出现在他跟前。 她穿着紫色的罗裙,正在和身边的同门女弟子说话,还没有发觉他的到来。 那位女弟子问她: “宁音,你为什么每次喊大师兄,都和我们喊的不一样啊?” “嗯?有什么不一样?” 宁音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大师兄’这个称呼啊。”女弟子强调着,适时加了重音,“你在真人掌门面前会这样喊,其他大多时候却都只喊大师兄作‘师兄’,可是派中师兄如此多,怎么知道是在喊谁呢?” 喊其他师兄时,会在“师兄”前面加个姓氏以作区分。 但大师兄不一样,他作为派中大弟子,又颇有威信,地位自然特殊。 宁音表情一时间有些微妙:“因为‘大师兄’这个称呼,往往会让我联想到二师兄……” 女弟子:“啊??”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宁音偶尔会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他当时想了很久都没明白,还注意着宁音是否和他的师弟、其他人的“二师兄”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否则怎么会在喊他的时候都想起别人来? 宁音莫非是喜欢那位师弟? 被他有意无意注意地久了,师弟还特意来问他,是否近日自身有什么不妥,还望大师兄指教。 师弟并无不妥。 是他想起宁音可能喜欢这个人,心里不妥。 陆折予站在树下,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宁音,分明那里站了两个人,同样的视野,他的记忆却完全不记得另外一名女弟子是谁、何种样貌,连穿的衣服颜色都模糊不清。 只有宁音,一如既往地鲜亮明媚,毫无顾忌、张扬肆意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梦境在这时开始与曾经的现实分岔。 宁音同那位女弟子说着话,突然转头准确地往他这个方向看来,没有如记忆中那般毫无所觉地转身离开。 “师兄!” 她一眼发现他,脸上顿时浮现灿烂的笑容,轻快地抬起手,同他主动又欢欣地打着招呼。 陆折予下意识地握紧了霜凌剑: “……” 是假的。 她很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更不会对他的到来表现得如此期待。 见他不动,宁音竟然直接朝他跑来。 陆折予能深刻地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心脏的剧烈跳动,他慌乱无措地垂首,试图掩盖现在这心绪纷乱的狼狈模样,可连扇动的睫毛都在颤抖,让他无所遁形。 宁音就这样跑到他的跟前,脆生生地喊他: “师兄!” 陆折予闭紧了眼,数秒钟都不敢睁开。 “师兄?” 宁音的声音还在身前,随着她上前来查看的动作,忽远忽近,“师兄,你为什么突然闭上眼睛啊?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不是!” 身体反应比大脑意识还要快,陆折予的呼吸散乱不已,否认得却非常肯定断然,说出的话斩钉截铁,“我怎么可能不想见你,我最……” 最想见的就是你啊。 宁音背着手,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他的表情变化,不许他借用垂首的动作藏起来: “你最如何?” 她的嗓音里都掺着明晃晃的笑着,带着毫无恶意的打趣,只可恶的多了一种胜券在握地笃定,像是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 “我,最想……” 陆折予的脸红了一片,从脸颊往上染红了耳根,往下蔓延至脖颈下的衣领中,他别开脸,不堪忍受地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地、没有半点威慑力地道,“你是女子,怎可随意与男子贴得这样近?” 宁音果然不再往前,可是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待他受不住了抬眸看她,视线相对,她弯了弯眉眼,开坏地道:“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啊。” 陆折予的脸烧得通红。 手中的霜凌剑跟着震颤起来,这被人敬而远之的冷寒在此时毫无作用,再厚重的坚冰都会在她的眼前融化。 “师兄。” 宁音又换了个调子来喊他,语声婉转,倍惹人爱,“你总这样不看我,我会以为你厌了我。” 陆折予最怕她说这句话。 他怎么可能讨厌她,年少时心高气傲,听见她对司阙真人说的那些话,便一派无所谓地给出相悖的回应,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在意。 往后的日子里无数次地后悔:如果他那时候就肯折断傲骨,不顾一切面子地同她解释清楚,她是否不会……离开得这样决绝,不留半点余地。 去做那些错事时,她会不会多生出一星半点的顾忌?又会不会,他能知道那一晚的人就是她,不刺出那一剑? “我怎么会厌你?” 陆折予停了停,尾音带出一丝错觉般的哽咽,“我便是千百倍地责怪我自己,都不可能厌了你。” 宁音茫然地眨了眨眼,上半身悄悄往后退了些许,目露担忧地问:“师兄,你的眼睛红了……你想哭吗?” 陆折予抬手,错愕地抚上自己的眼角。 父亲死后,他就没有哭过。 他是陆家的大公子,是星玄派的大师兄。 哭泣是最没用的东西。 就算想一想,他都不该去想这种软弱的可能。 “……没有。” 陆折予敛眸,平复心情,“你看错了。” 宁音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调侃道:“确实有看错的可能,毕竟师兄的脸和脖子,也都很红呢。” 陆折予侧了侧身,想躲开宁音这磨人的视线。 宁音笑嘻嘻地追上来,为了看清楚些,手指甚至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手……” 陆折予话刚出口半个字,音节都没有吐完整,又硬生生地卡在了嘴边。 放在往日,他定然要让宁音放开手。 不论他对宁音有多少心思,终究在明面上,宁音和他并无任何实质性的关系,若是拉拉扯扯被有心人看见,他身为男子还好说,指不定宁音要被别人如何议论。 他不想她遭受一些无谓的流言蜚语。 若要亲近,他自当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地迎她过门,再行夫妻之事。 可是,这……是在梦里吧。 她本来就不喜欢被他说教,如果是梦里,他放任她肆意些,又怎么不可以呢? 陆折予默许了她抓着自己的手臂,感受着她的亲近,心跳仍然无法回到正常情况。 他强忍着念头,不敢去碰一碰她,怕将她吓走,只好胡乱地找些旁的话来说:“你今日……可练剑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今日还未曾。” 宁音摇摇头,束在脑后的长发跟着飘荡,将发间清雅的香味送到了空气中,狡猾地触到了他的鼻端,“我等着师兄来教我。” 陆折予神色黯然几分:“你素日不喜我督促,我若在你身边,你总是憋着股劲儿,可正因如此,往往也能练得更好。” 宁音不明所以:“师兄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我……” 陆折予不知自己原来如此嘴笨口拙,面对这样的宁音,屡次无法顺畅地说话,总是担忧冒犯了什么,又怕稍有不慎,她就不再同自己如此亲近,“往日我总是不说,我以为你心中也明白这点,然而……你好像是真的讨厌我,是不是?” 他到底对此事耿耿于怀。 宁音真的讨厌他,他找不到症结,不停地想着这件事,从曾经寻找蛛丝马迹,又压根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才不是呢。” 宁音攥紧了他的手臂,信誓旦旦地反驳着,“我最喜欢师兄了!” 陆折予的眸中霎时浮现出悲哀与欢喜缠绕的复杂情绪,他展颜一笑,却是苦笑:“是真的么?” “真的!” 第33节 宁音回答得毫不犹豫。 果然。 是梦。 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梦。 宁音一反常态地同他亲近,总是说着喜欢,绝无讨厌。只是到了正儿八经练剑的时候,宁音有时能认真用功,有时又耍赖偷懒。 “师兄,我好累,不想练剑了。” 宁音抓着他的袖子,已然撒娇得浑然天成,微微睁大的眸子里倒映着他蹙着眉、板着脸的神色。 陆折予一怔,不自觉地缓和了脸色,同她耐心地说这道理:“门内大比就在近期,你不抓紧时间修炼,万一到时候初试就被刷下来,不觉得难为情么?” 宁音扁了扁嘴,甩开他的袖子,嘟囔道:“难为情就难为情,反正我现在累了。” 陆折予正要说话。 宁音又看看他,问:“师兄,你知道为什么我私下里只叫你师兄吗?” 陆折予愣了愣,想起那句“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啊”,脸又悄悄地红了,轻咳了一声:“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现在是在说你偷懒的事。” “师兄分明知道我的心思!” 宁音不依不饶地凑过来,手指又不安分地扯他的袖子,“大师兄是派中上下所有人的称谓,但只有师兄,师兄是我一个人的。我有师兄在,想来也不必非常刻苦。” 陆折予无可奈何,被她窥探得无所遁形,分明是她此刻太知晓他的心思,已经有恃无恐起来:“你不能这样想。” 到头来只说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话来,根本是镇不住她的。 宁音得意地哼了一声,连耀武扬威都显得可爱极了:“难不成师兄真肯眼睁睁看着我被别人欺负?既然不肯,我便是毫无长进,师兄要护着我,那就没什么大事了。” 陆折予叹息:“世事难料,我不能保证永远及时赶到,你不能半点儿保命的法子也没有。” 他好言好语地劝:“最起码……你得修炼到足以还手的阶段,能撑到我赶来也好。” 能从陆折予嘴里说出这等妥协的话,已经是万分难得。 宁音欢欣雀跃地跳起来:“师兄最好啦!” 陆折予刚说话那番话,就想改口。 他不能放纵她,不该放纵她。 只要对她妥协一次,他心中的坚守就会瞬间溃败,以后便永远都会对她妥协:护着她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大不了,他一直将她带在身旁就是。 做了未来陆家的主母、星玄派的掌门夫人,世间没几个人敢来动她。 到了门内大比那日,陆折予叫住她,说:“若你赢了,我便许你一样东西。” 这话他曾经也说过。 那个时候,他是怀揣着何种心理说出这句话,是想让宁音多看他一眼,还是……因为听到了其他人在台下议论宁音的话,心中隐约想着放水一次也没什么,不能让她丢脸。 随着对战推进,陆折予惊喜地发现宁音身上的进步与变化,自己更是从中得到了激发与灵感,那是一场极为爽快的对战。 “我要你霜凌剑上的宝石。” 宁音说出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 这场比试同真实的情况不大相同,宁音不如外界时被他督促得那样严格,但他放水了。 宁音赢了。 他再次将冥雪玉奉上。 这次,宁音接过了冥雪玉,她的指尖被赤色的冥雪玉衬得更加雪白脆弱,她打量了片刻,目光澄澈地灼灼看着他,花瓣似的嘴唇开合,道:“师兄,你要娶我吗?” 陆折予的心又开始乱跳,他听见自己清楚地回应:“是,我想娶你。” 宁音来握住他的手,口吻真挚,犹如真实:“师兄,我也愿意做你的新娘子。” 陆折予骤然眼眶一热,无法说清这种反应到底是为什么,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宁音的手,期盼能留住这一刻。 …… 林寒见等到了那道仔细分辨起来有些粉嫩的光,这是好梦珠启用的征兆。 她在外间等了一会儿,最大程度地收敛气息,无声地走进了陆折予的房间。 他正在熟睡,梦应当不错,他的唇边有一抹很明显的笑意。 林寒见都很少见他将喜悦表露得如此明显。 她在屋内逡巡一周。 霜凌剑放在不远处的剑架上。 她走近了去瞧,试了试,发觉霜凌剑与冥雪玉之间果然有一道禁制。 林寒见心下思量,回首看了眼榻上的陆折予,视线不由得凝住了。 一滴透明的水珠从陆折予阖上的眼角滑落,没入乌黑的鬓边。 陆折予不是应该……在做好梦吗? 他为什么哭了? 第三十章 说真的, 这好梦珠该不会是什么整蛊道具吧? 类似于那种好梦做到一半,才发现是噩梦之类的。 林寒见走进了点,目光复杂地看着陆折予的脸,准确来说, 是看着他眼角的那道泪痕。 “……” 陆折予居然哭了。 完了。 世界要毁灭了。 平心而论, 林寒见是个恩怨划分非常分明的人, 比如对沈弃, 她看他不爽就搞他,但没忘他教会她的很多东西, 等恩怨结清的那一刻,过往就是过往,一拍两散。尤其这本来就只是个游戏, 所以林寒见现在对沈弃都没什么怨恨不罢休的感觉, 就是觉得沈弃他可能……不太愿意罢休。 当初谁也没想到还能穿进游戏, 这点暂且放到一边不谈。 相比之下,林寒见对陆折予感官还挺复杂的。 陆折予这人本身是很好的,从客观角度来说, 他很适合作为一个游戏中的攻略对象,有钱有颜有实力,洁身自好还懂得各种避嫌不招惹桃花,直男斩绿茶白莲花, 但莫名其妙就要看她不顺眼这点是真的让林寒见太不爽了。 讲道理, 谁能忍受被杵在面前的人无缘无故地讨厌啊? 在讨厌的同时,陆折予又确确实实帮了她很多次。她在星玄派不愿意练功, 主要是因为她是个魔修, 只是伪装过来做主线任务的, 没想过真的正儿八经地修炼这对冲的心法——就算修炼了有影响, 万能系统也能清除。 在这种情况下,她实在不是个“优秀”弟子,很多招不好使出来。因此,陆折予多次救她于危险之中,是不争的事实。 最后那一剑么……换她她也捅,搞到自家头上来那就应该出手啊。她向来都是这么干的,对沈弃那个快把当继承人的人她也不忘初心地没留手,不过是各自立场不同,各为自家。 林寒见是个分得太清楚又过于清醒的人,这导致了她看陆折予这个人的时候,挺别扭的,感觉有点东西没结清。 她想过以牙还牙,和多少次被他实打实的出手相救抵消。 但陆折予很讨厌她,搞得她也没办法完全平常心。 现在看见陆折予哭了,林寒见真是又惊讶,又莫名有种“你也有今天”的感觉。 她站在床边“欣赏”了十数秒,摇了摇头,临走前又去了冥雪玉跟前。 搞不走。 算了算了。 林寒见走出房门,漫步在凌遥峰上,心中奇思妙想:假如她告诉这几个人,江湖救急,请他们借东西一用,用完马上还,这有可能集齐四个龙珠……哦不,物品吗?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林寒见就很不客气地骂了自己一句:你在想屁吃。 ——为什么我没有那种自带好感度、全员都爱我的必胜buff?或者干脆我穿进来的时候就是四个he,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要么直接把武力值点满到天下第一也好啊! 林寒见站在洞府前,望天兴叹,简单有力地发出一声肺腑之音: 淦。 - 林寒见进过陆折予的房间,即便过去一夜,残留的摄骨香也仍然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你昨夜去过我房中?” 陆折予问这话时,脸色臭得仿佛分分钟都要拔剑。 “是啊。” 林寒见坦然地点了点头,“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想要给你,但是你回来得太晚,我本来睡着了,半夜又去找你,结果你倒是睡了。” 陆折予沉着脸,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她:“所以你便可以随意进出我的卧房?” 看他这架势,林寒见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不懂分寸,不合礼数,逾矩不智。 陆折予斥道:“这样不懂分寸,随意进出男子卧房,实在是不合礼数,逾矩不智。” 林寒见:“。” 她说什么来着。 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教导。 陆折予自己平复了一会儿,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 “自然是很要紧。” 林寒见这会儿开始拿乔,迟迟不说了,“但我以为,陆公子训我的这些话,实在是正确极了,令我——如听仙乐耳暂明。” 陆折予:“……” 陆折予:“这句诗是拿来给你这么用的吗?” 第34节 林寒见露出满带“呵呵”的微笑,诚恳地点了点头:“听君一席话,再也不读书。” 陆折予:“……” 分明是他要为半夜卧房被闯之事生气,怎么到头来,成了林寒见在此处耀武扬威? 更离谱的是,他不好还嘴,或者说,不知道怎么还这种对话的嘴。 陆折予定了定神,正色道:“你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是昨夜进我房中?此前你与那兔子精是否相遇,从她那里得知了什么?” 他昨夜睡得太沉,虽说是前所未有的好梦一觉,相较以往也能看出差别。 林寒见撇了撇嘴,半点不怕陆折予的质问:“陆公子一大清早咄咄逼人,我还没委屈,你这就又给我扣了顶帽子。” “……你到底有什么事。” 陆折予已经发现了,和林寒见胡搅蛮缠是没有好下场的,她和沈弃一样,嘴上功夫了得,转移注意力的法子也层出不穷。 这次林寒见没再顾左右而言他,很干脆地用怀中拿出了一方帕子:“诺,你自己看吧。” 陆折予蹙眉,不解地接过来。 只一眼,他便凝神定住了。 是宁音的字。 信上所言,是说她最近安好,并无什么大事,并且感谢林寒见之前救过她,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陆折予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过去,半分错漏都没有,他能肯定这就是宁音的字,是他曾经一手教出来的熟悉的字。 林寒见本以为看信这个流程很快就能过去,她都准备好说词了,结果陆折予愣是盯着这张帕子看了半刻钟之久,以至于林寒见开始自我怀疑,她到底往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明明这封信就是她自己写的,她都开始不确定了。 这里面是不是有朵花儿啊? “陆公子?” 林寒见无法,只好出声喊他,结果喊了一声陆折予还没回神,令她怀疑是否是昨夜的好梦珠将他脑子都烧坏了,竟然这样迟钝,“陆公子!” 陆折予侧脸望过来,还残留着面对信时的情绪,眼中暗光涌动,似有水色。 林寒见:“……” 卧槽! 陆折予是不是又要哭了! 这个世界是真的要毁灭了吗? 林寒见受到了极大冲击,她本身体会不到陆折予当下的情绪,毕竟说好的要找宁音,这件事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怎么现在还像是要哭呢? 这…… 下一秒。 陆折予眼睛轻阖,复又睁开,没有半点方才的迹象,好似一切不过是错觉:“什么事?” 会同林寒见做交易,是陆折予心中还怀有一丝侥幸,其实他早就心死了,以为宁音真的已经逝去。现在看到这封信,宛如濒死瞬间得到的灵药,心脏陡然从地狱飘至云层上,明亮和暖,枯木逢春……她竟然真的还活着! “没什么事,我见你半天不说话,还以为是你魔怔了。” 林寒见好奇地打量着他,察觉不好,收回视线,“这封信呢,是我辗转送回曾经的老家,绕了点弯才联系上的宁音。不过你看,她只用丝帕来回信,并且也没有给我留下地址,想来还是心存戒备,目前不可打草惊蛇。” 陆折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她……” 林寒见望着他,等候下文。 陆折予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只是背过身,拿着丝帕的那只手扶额,久久未动,但持着霜凌剑的手指却用力到指节发白。 林寒见:……这人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我啊? 哦。 我想搞星玄派的密轴,他是星玄派的继承人,想杀我大概也合情合理。就是太不留情面,杀心太重了。 林寒见突然理解了片刻前陆折予的失态,是见到了仇人的物品,分外眼红。 本来她都不觉得和陆折予算得上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会儿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做个对家。 陆折予最后向她一礼,是平辈礼,很是客气:“多谢姑娘费心联络宁音,确如所说,暂且不要打草惊蛇,还望姑娘继续与宁音保持联络。” “这是自然。” 林寒见皮笑肉不笑,“我们约定好的交易,我当然会做好。” 陆折予颔首,未再言语。 - 曜日峰。 仆从将药碗端到沈弃面前,陆折予就在这时到来。 守在门口的人认出这是陆折予,恭敬地抱拳到了两声:“陆公子!” “嗯。” 陆折予径直走向屋内,正好见着沈弃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他本来要说的话卡了卡,道,“你何时吃药吃得如此爽快?” 沈弃擦了擦嘴,将东西交给仆从,对他随意地笑了笑,头发都没束起来,一派悠闲贵公子的懒散样:“想耍赖不吃,也得是有想要的人在旁边看着。” 陆折予一顿,他以前或许不懂,如今已经懂了情为何物,自然能听出这话的不同,但不直接问,绕了个弯子,佯装不知:“我最开始见你时,你就很不情愿吃药,难不成那时你是想让丁叔时刻看着你。” “……早年是早年,后来就吃惯了。” 沈弃面不改色地答,随手指了一下,示意陆折予落座,“然则耍赖这件事,若有你愿意赖的人,实际也很有趣。” 陆折予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林寒见。 因为沈弃很会骗人,大多时候说真话和假话的态度是一样的,以再优越的视力都看不出两者区别。 他二人落座,随后就有人进来泡茶,动作娴熟轻盈,没有半点多余的声响发出。 “说吧。” 沈弃拿了送上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你专程来找我,有什么事?” 每每来沈弃这里,都有种回到陆家的感觉。 甚至比在陆家的享受更甚。 陆折予将怀中写着字的帕子拿出来,递给沈弃:“这是宁音传过来的信。” 第三十一章 “……她真的还活着?” 沈弃不无意外地接过帕子, 话说完,察觉到对座陆折予的不满,他笑一笑, “口误, 口误。” 不算是口误。 他没想过宁音真能活着, 陆折予不是普通修士, 霜凌剑更不是普通的剑,加上翙阁和星玄派一起寻找了这么多年, 连个蛛丝马迹都找不出来, 除了死了,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理由。 沈弃拿着帕子大致地看了下内容,嗓音带了些许玩味:“这笔锋转折间,有几分你的风格。” 陆折予嘴唇轻抿, 有些赧然:“我曾教过她练字。” 不知为何,宁音的字写得很是难看, 分明她不是大字不识的人, 但一手字惨不忍睹。他督促着教了大半年,才有了这么一手能拿得出的字。 “噢。” 沈弃颇为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节,欣赏够了陆折予窘迫的状态,才悠然地道, “教人写字么, 这事我也做过,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折予奇道:“你拿本书都嫌重, 居然肯教人写字?” “因为她肯陪我吃药。” 沈弃半真半假地说着, 视线回到帕子上, 沉吟两秒, 语气恢复如常, 平稳中带着点哑意,尤为舒缓,令人定心,“如此看来,你同那位荆梦姑娘所做的交易,大约是因为她与宁音有过一段交情。然而从这回信来看,两人的交情并不深,信上还提到了曾经的救命之恩,应当也就是这么点渊源。” 他抬眼,看向陆折予:“所以,你想通过这点联系找到宁音,但又怕荆梦中途耍手段,便来让我运用这张帕子,看能不能找出更多线索?” “……” 果然,沈弃不愧是翙阁之主。 什么都不用说,仅仅是将东西送到他手上,他都能随口把真相猜个七七八八。 陆折予颔首,语气中透出几分佩服:“不错。” 沈弃虽体弱,光凭脑袋也足够让人不敢小觑了。 沈弃两指捻了捻帕子的边缘,手臂稍抬,对着向光处看了一会儿:“以墨染的状态来看,字迹新鲜,为近日所写。这帕子质地粗糙,材料产于沚水丰河之交,以魔界伏邕城最为盛产,销于周边各城。因质地不佳,多是贫苦人家在用,也未运出魔界买卖。” 他将帕子放在鼻端前,隔着点距离,数秒:“不是正儿八经的墨,掺了黑水树的汁,劣等中的劣等。这黑水树多长于红遇城,与伏邕城相隔不远,却更困苦阻塞。” 陆折予搭在膝上的都手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神色迅速地黯然:“她过得竟这样不好。” 沈弃:“……” 他直接把帕子扔回陆折予的方向,口吻中满是嫌弃,受不了陆折予的这幅样子:“我花费时间来同你找这帕子上透出的信息,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深陷情爱中的男人,就离谱。 也就是他真从心底里把陆折予当朋友,这么些麻烦事,他多嘴又插手,全然不是他还有的作风。 “你这样,要让陆伯母见了,说不准要生气得抄戒鞭打你。”沈弃往后一靠,卸除正事专用的严肃buff,全然又成了不学无术的享乐公子,“怕是宁音在你眼前,要求你再捅自己一剑,你都甘之如饴。” 陆家主母应当也没想到,一直以来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成长的陆折予,到头来结结实实地栽在了“情”这个坎儿上,并且看上去是不打算起来了。 陆折予竟不反驳,只是道:“当初那一剑,是我不对。” “这话不该是你说。” 沈弃旁观者清,提点道,“你职责所在,又压根不知道那就是宁音,这不能算是你的错。” 陆折予抿着唇,沉默以对。 这可不是默认的意思。 沈弃本想再说点什么,开解一下这位多年情伤的好友,想想他自己,还不是为了和林寒见最开始的相遇耿耿于怀,实在是没什么立场去说这番作壁上观的话。 第35节 旁人言语,终究无法真正成为心中所思,聊慰片刻罢了。 若是太过清醒之人,连这片刻之安也不会有。 陆折予临走前,托翙阁帮忙,在方才沈弃说的那几个地方加派人手,寻找宁音的所在。 沈弃应了一声。 大约是他表现的太过随意,无所谓,陆折予又加了一句:“她如今可能过得不好,恐怕当初那或许给她留下了病根……翙阁寻找她时,烦请尽量稳妥些,不要吓到了她。” 沈弃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他,语气古怪:“哦……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陆折予还当真说出了一大堆,什么想办法引她出来,或者干脆先观察她的状况,先给她送些银钱,到时候他亲自过去…… 沈弃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滚吧,陆折予,我怕我把刚喝的药都吐出来。” 恋爱中的人,果然离谱。 而且还碍眼。 陆折予心中想了许多,要让沈弃帮忙,自然对沈弃的诸多行径百般包容。除了翙阁的人手,他还要调动陆家的人脉及下属,前去魔界寻找宁音。 …… 陆折予总算是走了。 沈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感慨无限,又从中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怎么连多年找不着、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她死了的宁音都能有踪迹,偏偏他要找的林寒见没有半点影子。 真是可气可叹。 天意戏弄。 “守一。” 沈弃唤了一声。 一道黑影出现在眼前,垂首而立,姿态恭敬:“阁主。” “去查一查那位荆梦姑娘。” 沈弃想了想,又道,“不走阁中的情报网,隐蔽些,但要查清楚。” “是。” - 林寒见不慌不忙地坐在一处平整的石台上,闭眼静心,运转周身灵力。 上次同陆折予打过一场后,她久思不得解的一招顺利突破,方才便是试着上手了几次,辅以灵力的流转,试图将这招消化得更彻底。 陆折予将帕子拿走是意料中的事。 他大约会去找沈弃,去看着帕子的材质、用墨如何,从帕子的产地和买卖范围去寻找宁音的下落。 他们固然有合作交易在,但没什么交情和基础,陆折予怕她耍花招,想先下手为强,这点不难想通。 林寒见倒是不怕那张帕子上的字能让沈弃认出来。 她会写完全不同的两种字,加上她原本歪歪扭扭的那种,算是三种。拿毛笔写字对从未学过的现代人而言不是很友好,陆折予正是因为诧异于她的字难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开始教她练字;剩下的一种,便是沈弃教的,难为他一个不爱动笔的人,维持了那么久的兴趣,直到她又练出另一种字体。 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传信给郁芙,是为拿到魔界那处特有的丝帕与墨汁。否则,就近拿东西伪造出一封信不难,材质和其中关窍,就算一时瞒过了陆折予,到了沈弃眼前也立马要现原形。 沈弃熟知上万种不同材料,能精准地分辨其中区别,对材料的产地和动向了若指掌,是个不折不扣的优秀商人。 林寒见不得不承认,沈弃比陆折予都棘手。 太棘手了。 现在要是做个排序:慕容止当之无愧小甜甜,饭前开胃菜;陆折予紧随其后,摄骨香无知无觉地使用加了危险指数;沈弃最甚,不必加旁的东西,林寒见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不是白待的。 早年能见着沈弃情绪波动的样子不算特别的事,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克服了一些心理上的应激反应,就算是被碰到了面具,脸上都不显出什么来。 愈发的高深莫测,表现出来的只有享乐松散,仿佛随时都能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篡位。 林寒见缓缓睁开眼,她得知道沈弃为什么而来,哪怕是些旁枝末节的信息,也好过什么都不知道。 昨天云萱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又去旁敲侧击了几个地位高些的内门弟子,一无所获。还不是那种戒备、有痕迹的掩饰,是他们确实不知道。 看来,只能去问陆折予了。 陆折予从曜日峰离开,径直回了凌遥峰。 他并不喜与他人待在一处,除了平日下山任务与指点派中弟子,如非必要,他能一个人在凌遥峰待几年都没问题。孤僻称号当之无愧。 今日得知宁音的消息,又被沈弃肯定了那是近日写出来的字,陆折予心中情绪翻涌,根本无法平静,御剑到了凌遥峰下便改做步行。 逐渐加重的寒意也扑灭不了他此刻心中灼烧的希望与期待。 他在沈弃面前的表现都有些失态,可他忍不住。 心中喜悦已经不能自持。 从前陆折予只想着如何能找到宁音,抱着那点灰烬似的执念,反复告诉自己宁音定然没有死。此刻知道了她当仍真在世间的某个角落,陆折予脑中冒出了许多的想法,又挨个一一否定,觉得好像什么样的方式都不太合适。 是应当先将她稳住?还是正如沈弃所说,直接再对自己捅一剑,好让宁音知道他的悔过? 但是,太剧烈的表现会不会吓跑宁音;然而不够切实有力的解释,会不会同样令她不安,更想着要逃跑? 陆折予充满担忧地蹙着眉,甚至根本没有考虑过,他当初对自己的一剑差点直接送命;如今却压根在意这一剑的分量,只是病态地想着:哪一种才能更好地让宁音明白他的意思,不要害怕曾经的那一剑。 ——他对自己的那一剑够狠绝,本是抱着追随宁音而去的心思。 是偿还。 也是他挣脱不开的执念。 “陆公子!” 一声饱含憧憬盼望的呼喊。 陆折予循声望去,林寒见就站在高处,应当是在等他,说话时,轻快地抬起手,带着毫无阴霾的笑意,朝他挥着手。 “……” 陆折予顿住了脚步。 从步伐到身形,他完全地停住了。 这一幕同他的梦境彻底重合。 饶是林寒见与宁音从身形到长相都无相同之处,这幅场景却完美地交融,令他一时恍惚,几乎要伸出手去。 这类反常的情况只在林寒见身上频繁出现,不知是否是因为她与宁音的性子有些许相似,他总在她身上看到宁音的影子,数次错觉,甚至认为她就是宁音。 就连丝丝缕缕传过来的摄骨香都与曾经的宁音一模一样,若他找到宁音,能求得她的原谅,即便克制住不将她日日守着,也想用这摄骨香确保她还在这世间活动、永远能在危难之时找到她。 ……他早就对她妥协了。 不想修炼就不修炼,他拿天材地宝、无数丹药喂养她,保她一世悠然安乐,福寿延年;哪怕根基浅薄,突破境界时易遭劫难,他全部替她挡了便是。 只要能让他找到她,只要她至少能在遇到危险时撑一撑,让他循着摄骨香赶到,她想怎么样都好。 林寒见已经跑到了他跟前,微仰着脑袋,打量他的神色,笑道:“陆公子,你今日似乎频频失神?” “……何事?” 纵然她同样跑来,却不是宁音。 那点幻觉,确是他病入膏肓。 眼前的林寒见,是同明行佛子和沈弃有牵扯的人。尤其是后一位,现在他为了寻找宁音的私心,未能如实告知沈弃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已经是背叛好友,良心有碍;若是他因着自己的心病,却林寒见有什么不妥的行为,哪怕只是精神上的,都愧对沈弃、愧对他们多年的交情。 陆折予往后退开了点,避嫌之意非常明显。 林寒见:“……” 这讨厌人的雷达还真准。 改头换面都还能精准定位。 林寒见腹诽一句,不露声色地维持着笑意:“我想着,今日陆折予寻见仇人,应当心情不错。既然如此,看在我们合作愉快的份儿上,陆公子可否也开诚布公些,帮我一个忙?” 仇人? 陆折予眼神微闪,不做辩解。 在外人看来,宁音确实像是他们星玄派上下的仇人、叛徒,这个误会延续并没什么不好,免得这心思活泛的林寒见又生了别的什么计策。 陆折予迈步继续往上走,一面道:“姑娘请直言。” 这可比一般的回应有戏多了。 陆折予不否认他这会儿心情太好,寻常的忙他愿意帮一帮。 林寒见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敢问陆公子,沈弃来星玄派到底有何要事,何时才会回到翙阁?” 陆折予不由得看她一眼:“他前来,并无特殊的事。是为星玄派与尘世之间的任务往来,从旁调解出一套更细致完善的流程;再者,与我长久未见,稍叙过往,故而应当还要多停留几天。” 除此之外,还因为最近妖界和魔界开战,对三界之间的和平有些影响,翙阁作为三界变相的连接纽带,此事也会参与。 这点就不必告知林寒见了。 林寒见多盯着他看了两秒,心中有了计量,点了点头:“多谢公子告知。” 合情合理的谈生意,不是太偏颇,应当是很难牵扯到她身上来。 想起今日沈弃说的“教人写字”,陆折予不禁又看了林寒见一眼,突然道:“相识多日,我似乎从未见过林姑娘写字?” 林寒见心里一“咯噔”,以为陆折予是发现什么了。 可她算得已经很周全,不应当啊! 这时冒然推脱反而显得更可疑。 林寒见镇定地反问:“没什么写字的机会,自然就不写字了。倒是公子,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陆折予的理由也找得很好:“我看宁音送回来的帕子材质并不好,所用墨水也很劣质,想着日后送她一套文房四宝。但不知道我准备得称不称手,女儿家会不会喜欢,想让林姑娘帮我参谋参谋。” 林寒见听了大呼扯淡:谁会对着仇人送文房四宝啊,这理由未免太烂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寒见准备静观其变,跟着陆折予一同去了他的书房。 陆折予的书房简约干净,没有什么过多特别的装饰,书籍分门别类地排列整齐,是强迫症的福音。走进这间屋子就能感觉到浓浓的书卷气,在寒意与剑刃杀伐中,意外地不显得突兀。 第36节 林寒见在书桌前站定,与陆折予假意客套几个回合,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陆折予盯着这行简短的字,专注且用心地看了好一会儿。 把林寒见看得再次满头问号:她写字是真的会有什么只有天选之子才看得到的特殊信号吗?这纸上又没花,怎么看得这么入神? 片刻后。 陆折予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浅笑,道:“你的字,是沈弃教的吧。” 林寒见的这几个字,颇有沈弃落笔的神韵。 第三十二章 林寒见扬了扬眉:“陆公子这都能看得出来?” 陆折予颔首:“我与他少年相处过一段时间, 后来偶有通信,对他的字迹能说得上是熟悉了。” 林寒见垂下眼,琥珀色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了半圈, 她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桌上的纸张:“我听这话的意思……莫非, 陆公子让我写字,竟然是为了看我的字像不像是沈弃教的?” 陆折予不擅长说谎话, 尤其是这种不是很必要的谎话。 他迟疑半秒, 点头:“姑娘果真聪明敏锐。方才妄言,望姑娘谅解。” 林寒见神态自如地呼吸吐纳,心中冒出一个小人想和陆折予打一架。 这他妈就很神奇了啊。 陆折予你是什么神奇海螺变出来的神奇人,误打误撞差点把她吓得以为身份被揭穿, 心理素质差点儿的现在不就直接炸胡了吗? “陆公子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林寒见敷衍地假笑, 一面说着, 一面将这张写了字的纸烧了, 免得留下痕迹。 陆折予自知理亏, 不做反驳, 略显尴尬地提了提唇角。 正如沈弃对陆折予一心念着宁音的事感到不可思议,陆折予对沈弃有朝一日能教人写字这件事, 也觉得十分地无法想象。 先前他还拿不准沈弃对林寒见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结合如今种种, 还有沈弃提起林寒见时,虽无异样表现, 但说出的话本身已经足够令人惊讶。 想来,沈弃大约是动了心, 却不肯承认, 在他这位好友面前都装着要把人折磨解气的样子, 估摸着生气是真的, 心有挂碍也是真的。 思及此,陆折予不免要为沈弃说点好话,站在友人的立场上稍微给沈弃的心上人一点暗示:“林姑娘,沈弃看上去不好相与,可对能上心的人都既护短又周到,即便惹了他生气,他分得清孰轻孰重,通常不会有太大问题。” 林寒见:“……哦。” 她在思考,如果现在告诉陆折予:我搞掉了翙阁西北境的生意,还破坏了翙阁的情报网。陆折予还能不能说出这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诚然,陆折予这番话是凭良心说的,没有太美化沈弃。 沈弃就是个护短得理直气壮的人,自从她成功在他身边上位,从吃穿住行到面对他人,她的待遇都是翙阁中的顶级,仅次于沈弃这位翙阁之主。 刚开始帮忙处理事情的时候,有部分人对林寒见这个生面孔不怎么看得起,又或者是认为她难当大任,沈弃有时候会直接出手打人,有时候就拿话诛心,威胁得更是得心应手。 起初林寒见没发觉这之间的区别,沈弃告诉她:“你若要对付一个人,就要瞄准那人的软肋。对于有些人来说,打在脸上的巴掌远远不如他金库里的存款;又或者,有些人敬爱妻女,宁愿舍弃自身;而有些人最重自身,生怕自己有什么闪失。” 他道:“谁惹了你,不必立刻出手,静待时机成熟,并非是无能的事。在你等待那个时机来临的过程中,你还可以不断地强化自己,那这段时间就会成为你未来的助力,而不仅仅是将你困在了报复的情绪中。” 沈弃说得对。 林寒见也确实学得很好。 有时,林寒见会觉得自己不像是在玩游戏,拿沈弃打比方,这种智能性高到超越一般人脑内思维的程度,总让她觉得……沈弃好像是真实存在的人。 而她当时听着沈弃的这段话,慌得一匹,以为沈弃看穿了她的目的,这是在变相敲打她。 结果沈弃对她越来越好,好到有一年,刺客碰了林寒见的面具,他没什么反应。但刺客不小心划伤了她的手,沈弃面色顿冷,亲自对那名刺客进行逼供,持续了大半个晚上,最后还是她去劝他,早点睡吧,这事才算完。 整件事除了近身可信的几个人,没多少人知道。 那是林寒见第一次觉得,沈弃要么是对自己认可范围内的存在有极为强烈的占有欲,要么就是喜欢她。 …… 陆折予看林寒见表情似乎不是很乐意,不大擅长地劝说道:“若是姑娘与沈弃之间有什么误会不好解决,我可以从中帮忙。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那就再好不过了。” 准确来说是化误会为有情。 林寒见看了陆折予一眼,眼神介于一言难尽和“这也可以”之间,复杂得非常难以表述。 当初她在翙阁所做的事,按照规矩,应当只有部分高层知道。沈弃活到现在还没经历过这种大跟头,估计就封锁得更严重了。 没想到,沈弃连陆折予都没告诉。 她拿不准沈弃的心思。 但可以断定陆折予是个憨憨。 “公子真想帮我?” 林寒见直视着他,无比认真地问。 陆折予:“是。” “那好。” 林寒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方向指向屋外,“公子若真心想帮我,我们便去屋外打一场。” 陆折予:“……” 林寒见不是开玩笑的,她是真的要和陆折予打。 陆折予百思不解,念及林寒见目前不是属于好友的仇人,而是有好感的对象,比之前那次说得更委婉却清楚了一些:“林姑娘,你与我修炼功法不同,你不用剑,你我切磋所得可能并不理想;再则,我们之间着实……有些差距,像切磋以促进修为这种事,找差不多水平的对手最好。” 林寒见回首,视线与他相对,眼中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淡淡地应:“哦,你看不起我,知道了。” 陆折予:“……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不是看不起。 而是从他的认知和切磋的道理来看,越级切磋向来不可取,平级的势均力敌往往更能激发出斗志。当然,不乏有身怀无上剑意,一剑点化众生的大能,可那样的人至今还没有出现过一个,只是在典籍中有记载,证实可行。 林寒见不继续同他交谈,自然地走了出去。 看方向,是要直接回洞府了。 陆折予突然有种很微妙地欺负了她的感觉,明明他实话实说,没做什么,但他就是觉得……好像不对。 仔细想想,他和宁音也有过许多次类似的场景发生。 “林姑娘,等一等!” 陆折予还是赶在她走远之前,叫住了她。 林寒见不是很情愿搭理他的样子,停下来的脚步很犹豫,转过身来的动作更慢。 “什么事?” “我同你切磋,但不用霜凌剑。” 陆折予破天荒地解释许多,“霜凌剑是上古仙剑,我与之呼应,心神相连,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既是切磋,我们便平等些,没了霜凌,我们可勉强一战。” ……这番话就绝了。 要不是看陆折予说话时表情诚恳得能直接发誓,先前还主动出声挽留,这表明接下来做法用意的话听上去和挑衅有什么区别?! 陆折予,了不起。 直男斩绿茶白莲花,间或也能把自己斩一斩。 “我还有一个要求。” 陆折予走上前两步,还是与林寒见保持着一定距离,绝不靠得太近,然而林寒见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脸颊处升起的些许绯色,在他冷玉般的脸上,像是白纸滴墨那样显眼,“烦请林姑娘……和我讲一讲,与女孩子相处的事。” “啥??” 林寒见以为自己听错了,由于受到的冲击过大,以至于无法维持古代式震惊,“你在说什么东西??” 陆折予的脸瞬间更红了:“……” 他闭了闭眼,强装镇定,拿出大师兄的威严与气势:“不知姑娘为何想要与我切磋,我可以答应姑娘,请姑娘也照我说的做。应是不应?” 林寒见用一种震惊到怀疑,进而麻木的眼神盯着他,凭本能做答:“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又是一桩交易?” 陆折予颔首。 “但为什么找我?” 林寒见不解。 自然是因为你的性子和宁音的有重合。 陆折予嘴上却说:“做生意也知道找老店家。” 林寒见:“……行吧。” 陆折予脑子被好梦珠整坏了,实锤没跑了。 星玄派的未来就此陨落,陆家上下全体恸哭。 - 要同陆折予交手,自然是因为林寒见发觉上次的切磋对她而言十分有益。被陆折予拒绝后,她心里确实不服气,但是对着她自己。 她想变强。 不说一定要多强,至少要比现在强。不光是为了特定的要去做什么,而是因为如果不找点目标□□件,她会容易产生一种迷失感。 这里不是她应该迷失的世界。 不管陆折予提出这奇奇怪怪的“交易条件”是为什么,能满足她的切磋需求就行。 这次林寒见找了根木棍,顶替她丢失的九节鞭做武器。 不趁手。 比没有武器的感觉略好一点。 陆折予没拿霜凌剑,连根树枝都没捡起。 这种状态,他不拿大招打,实力差不多和林寒见持平。 以此种情况下的势均力敌而言,和林寒见对战其实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林寒见的招式不出自世家大派,大多本就新奇得未曾见过,她又特别喜欢一些出其不意的打法。由她使出来偏偏很流畅,打起来像跳舞一样,只有真的对上她的招式,才知道这一击的威力。 第37节 翩然游仙,莫过如此。 切磋完一场,林寒见果然又感觉到了灵感的迸发,方才过程总她的灵力流转也非常顺畅。她额上温汗涔涔,分明累极,脸上却露出了满足欢愉的笑容。 要说林寒见和宁音最大的区别,恐怕就是在修炼这件事上了。 林寒见打得气喘吁吁仍然兴致勃勃,换做宁音,最开始就不想打,打到一半还要耍赖。 两人在一方简约的亭子里坐下,林寒见大剌剌地擦了汗,心情很好,主动问:“陆公子,想问什么,这便问吧。” 陆折予本来已经平静了,闻言,耳根悄无声息地再度泛红,他佯装无事地轻咳一声,视线游移在亭子外的景物上:“同女性相处,礼节与规矩我都熟知,但是……有时候,她会生气,我不知道她为何生气。想来,定是我不小心冒犯了她,我自己却不知道。” 她? 原来陆折予是有喜欢的人了。 林寒见了然地点了点头,想着陆折予能说出“对方生气定是我不小心惹了她”之类的话,说明这个直男还不是无可救药,至少很知道心疼人和反省嘛。 “女孩子被冒犯的情况呢,分很多种。” 林寒见换了个坐姿,手肘抵在桌面上,调整得更舒适些,“陆公子你确实是个十分知礼数的人,说是冒犯,你肯定是不会对人随意的肢体接触,或是直接地给人言语难堪。不过有句话,陆公子,我还是一定要说的。” 陆折予用心倾听,表情严肃,就差当场拿纸笔记下来了:“请讲。” “陆公子。” 林寒见抿了下唇,看上去像是想笑,又像是表达哀切,“你有时候说话,哪怕是出于诚心和事实,也实在是太欠揍了。” 陆折予:“……” 表情瞬间裂开了。 第三十三章 “欠揍……?” 陆折予不确定地问。 林寒见干脆补刀:“你没听错, 是这两个字。” 陆折予闭嘴了。 看上去像是自闭了,但片刻后仍然坚强地振作起来了,视线定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语气低了几度:“或许是吧。她对我愈发疏远,我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林寒见不禁感叹:爱情真是伟大, 把陆折予都改造成这样了。 陆折予是个多么骄傲的人。 他活到现在连错都没犯过一件, 当之无愧的新生代标杆。 …… 直男改造小课堂正式开始。 陆折予开始了间断式的片段讲述。 林寒见越听,越觉得不对。 陆折予最开始还只是概括性地说一些诸如“某个行为会让她生气”这样的话。说到后来他可能觉得, 不举具体事例不好说清楚, 于是开始用实际例子加入直男改造小课堂。 听了几个实例的林寒见:“……” 这说的不就是宁音和陆折予之间发生过的事吗? ……他为什么要举这种例子, 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林寒见一方面用怀疑的心态警惕陆折予,另一方面又认为陆折予不是走这种暗搓搓路线的人。 她觉得这里面可能有沈弃的手笔。 而且是那种, 虽然不一定怀疑她, 但起码是一种不信任的试探。 林寒见看陆折予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变了, 于是—— 陆折予:“我认为那有危险,不想让她去, 可是我说让她留守客栈, 她不高兴;我让她和我一起去,她也不高兴。” 这不是废话吗? 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林寒见:一开始说我实力不够, 让我不要跟过去,那就别我强行从舒服的星玄派中拉下来啊。 当时只是一瞬间的不高兴,等林寒见已经调整好了心情,规划好接下来的行程。陆折予突然又说,让她一起去。 林寒见:? 是不是耍人? 陆折予问:“这种情况……是因为我没有一开始就让她去, 所以她生气了吗?” “不是。” 林寒见抛弃了良心, 说得斩钉截铁, “是因为她太任性了。陆公子你依据情况做出了最好的考虑, 就算出尔反尔也是事出有因,是她完全不顾大局。” 小课堂不开了。 瞎教启动! 陆折予蹙了蹙眉。 他又说了送礼物却被小国公主抢的事,这次的口吻比上次更确信一些:“遇到这种情况,我不想失礼。若我直接去说,会不会太过冒昧?” 林寒见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反而觉得是你师妹太小题大做了,那位公主作为客人,只是想要一个礼物,这有什么错?” 陆折予眉心折痕更深:“可我本来就是想送给我师妹的。” 咦? 陆折予对她还有这么温情的时候呢? 林寒见记不太清了,从善如流地接下去:“你后来不是又给她买了同样的东西吗?是她脾气太坏,不是你的错。” 学习这件事,不是学会就是学废。 争取在陆折予的直男心上再加上浓墨重彩的超级自信,遇事不决就是对面错就完事了,别说是脱单了,不被打就不错了。 陆折予动了动唇,目光沉沉,表情不大好:“林姑娘,你是否故意在误导我。” “你误会了。” 林寒见理直气壮地反驳,“我确实是站在道理的角度去认真分析你说的事情,难道陆公子你自己一点都不感觉你的师妹很无理取闹吗?陆公子要是认为我是在胡乱说话,不听我的就是了。” 陆折予神色更难看了: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吧。” 他拿剑起身欲走。 林寒见看他反应这么奇怪,更断定了此事有鬼——否则以陆折予对她的偏见,她从苛刻的角度来发散思维,说的就是没错啊。陆折予不是一贯这样看待她的么? 陆折予走出两步,又停下脚步,回身看过来:“林姑娘。” “什么事?” 林寒见脸色不变,四平八稳地撑着下颌同他对视。 陆折予微侧身站着,浓密的睫毛像一柄窄而锋利的刀:“或许是我描述的有问题,但我师妹并非是任性又坏脾气的人,她很懂分寸、识大体,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美好可爱的人。还请姑娘不要误解了我的师妹,一切皆是我言辞有误。” 他不直接驳斥林寒见的辩解有误,是因为他曾经确实觉得宁音做的有些事不太妥当,否则他当时也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所以,他认为这件事他有错,是他的过失导致了他与宁音未能尽早有个好结果,但他不想这份再延续下去。 更不想让宁音被人无端误解。 以为他要开怼的林寒见:“……” 什么……情况? 陆折予这是在夸她——或者说是夸宁音? 陆折予说完这句,才径直离开了。 徒留林寒见望着他背影远去的方向,缓慢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听对方夸自己的另一个马甲,真陆折予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尴尬与复杂并存的绝妙感受。 ……陆折予为什么要对“别人”夸奖宁音啊? 结合前后,那个态度差不多就是因为她说宁音不好,陆折予才甩袖离开;然而离开之前还记着不能让她误解宁音,所以又特地停下,专程说了那么一番话。 可是,陆折予不是应该讨厌宁音吗? 林寒见百思不得其解,她从头到尾仔细地理了一下流程,发觉有个环节对不上:如果陆折予是得了什么授意来试探她,动机是什么?她没有暴露身份,即便是觉得她不可信,试探的也不应该是这种事。 如果他没有怀抱着别的心思来说这些话,那么——他是真的觉得宁音……美好可爱? “……” 林寒见身为宁音本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中。 - 云萱来找林寒见,在洞府和常待的地方都没找到人,最后是在凌遥峰靠绝壁的一处小亭子里见到了呆滞的林寒见。 说是呆滞,全是因为云萱喊了她两声“荆梦”,她才险险回神,全然不是往日机灵的模样,后知后觉地迟缓向这边看来,脸上的笑都不那么明媚了:“云萱,是你呀。” 林寒见在想陆折予的事。 很多作为宁音时候的细节,她都记得不是太清楚,都是片段式的记忆和大概印象,对相处最多的陆折予同样如此。 他们之间应当是互相看不顺眼,又有着一定的同门情谊,怀有厌恶与职责所在的矛盾关系。 陆折予的表现推翻了她固有的印象。 “你怎么了?” 云萱走过来,有些担心地望着她,“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啊。要是有什么为难,你可以跟我说的。” 林寒见弯唇,露出一个柔顺的笑,摇头道:“倒不是有什么为难,只是在想切磋输给陆公子的事。他的剑法实在精妙绝伦,我难以望其项背,正在复盘方才的情形罢了。” 面不改色又顺理成章地扯谎掩盖是个技术活,基础要义就是真真假假,混合掺半。 云萱惊异道:“你又在和大师兄切磋啊?太用功了吧!” 林寒见:“随便打一打,反正也是无聊嘛。” “才不是呢。” 第38节 云萱抱臂,用一种“你别想骗我”的洞察眼神盯着林寒见,“切磋的规矩我又不是不懂,虽然荆姑娘你很厉害,但大师兄还是比你更胜几筹。大师兄不会轻易和修为低的人切磋,每次对大家都是指导示范,却接连几次都和荆姑娘你比试。” 林寒见解释道:“你们大师兄并非是轻易和我切磋,他没拿武器,也没用灵力压制。” 云萱听完,表情更夸张了,一脸地“磕到了磕到了”:“这不就是更加明目张胆的特殊对待了吗!” 林寒见:“……”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是个cp粉。 “荆梦,我问你个事啊。” 云萱脸颊涨红,小声凑到林寒见身边,“上次你说大师兄非礼你,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我觉得大师兄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可我觉得你说的又好像是真的发生了……今天你们既然能继续切磋,是不是说明上次的事只是个误会啊?” 很可以,理由都帮她找好了。 林寒见诚恳地点了点头:“嗯,是个误会。” “呼……” 云萱拍着胸口送了口气,“幸好,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大师兄和我破碎的心了,大师兄可是我的榜样和目标啊!” 林寒见沉默地拍了拍云萱的手背,以示安慰。 罪魁祸首说不出话.jpg 云萱年纪还轻,性子偏浮躁些。 刚把这件事说完,下一秒她就拉着林寒见站起来:“之前说要带你看我们星玄派的景色,这些天事情耽搁了,不如我们今天就去吧!” 林寒见本不想去,但她这会儿修炼也不能静心,没有进展的事就是浪费时间。 她跟着云萱一同出了凌遥峰。 云萱把她带去了七彩湖,介绍道: “这个湖底有个阵法,原本是四种颜色;很久以前有位师姐将云锦缎掉了一截进去,便成了五色。还有两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各有各的说法,反正很漂亮了就对了。” 这个林寒见知道,陆折予对她说的版本是:还有两色,一是上一任星玄派掌门与恶兽缠斗时吐出的心头血,二是那头恶兽落泪成珠,砸入了阵法中。 林寒见对星玄派各类景色的熟悉大部分来自陆折予的介绍,倒不是他有闲工夫带着她到处游玩看景,而是他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逮到她,然后顺便对她说一说。 以至于到后来,林寒见对星玄派中各种有名的景色记得都不是太深,反而对越是难找、隐蔽奇怪的地方记得清楚些。 云萱拉着林寒见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导游当得尽职尽责,拉着林寒见去往下一个景点。 路上远远地望见了一队巡山的人马。 云萱一边挽着林寒见的手绕道,一边解释说:“禁塔那边的问题好像还没有完全解决,这几天内外门的弟子都要巡山,我们不去打扰他们,绕开走。” 林寒见没有异议,她看云萱这架势,以为云萱很有把握,便放心跟着她走。 云萱:“哎,这条路好像不太对,我们刚刚是不是走过了?” 林寒见:“……” 她左右看了看,凭借记忆认出这应当是禁塔与流云瀑布之间的一个小岔道,往后可以进入密林,再就是禁地。 她又不能表现出对这里很熟悉,只好模糊化:“好像走过吧……我们往右边走吧。” “我想起来了!” 云萱手掌一拍,振奋肯定地道:“是往左边走!” 林寒见再次:“……” 云萱兴冲冲地拉着林寒见往左边走,林寒见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打算待会儿再走一段路,等云萱发觉不对了,她再把人拉回来。 比较意外的是,云萱一直没有发觉不对。 林寒见忍不住提醒她:“云萱,你不觉得我们好像越走越偏了吗?” “没有啊。” 云萱一脸真挚,“你信我啦,再走一下就到了。” 这分明就是在往禁塔的野区走。 信啥子?信了个寂寞吗? 耳边划过轻微的异响。 林寒见停下脚步,同时拉住了云萱的手臂,眉目肃然,低声道:“别动。” 云萱脸色煞白,简直是上次兔子精来袭时的最佳情景再现。 林寒见将她往身后藏了藏,欠身握住了脚边一根柔软的藤条。 一道黑影从草丛中飞速地窜出来,朝着林寒见的方向袭来。 林寒见毫不犹豫地反手将云萱推开,甩出手中的藤条,准确地缠住了黑影。这道黑影原本是半人大小,被困住后身形陡然暴涨,普通的藤条在黑影瞬间撑大的体积下崩裂,林寒见趁机在掌心凝出一道淡青色的光晕,仿佛带着电流,几道闪光流转其间。 她直直地打出一掌,同时跃身而起,借树干发力,对准黑影顶端的那道红点,将手中拽出的一节树枝灌注灵力狠狠插下。 红点自破损的部位,向四周蔓延蛛网般的裂纹,最终破碎。 庞大的黑影消散,半空中同林寒见一起落下来半条手臂大小的黑色物体,不是活物。 “是魉。” 林寒见看了一眼,转身朝云萱走去。 不出两步,身后动静更加强烈,林寒见下意识地弯腰躲开,十数道黑影攻势更猛地冲过来。 “荆梦!” 云萱慌乱无措地大喊了一声,却没有办法,她本身并不是攻击力很强的修士,只不过是个丹修,还是等级不高的那种。 她现在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自保尤嫌不够。 林寒见已经就近爬上一棵树,感觉到这些魉听到声音后,齐齐朝着云萱的方向攻去。 林寒见唇角轻抿,放声道:“云萱快跑,去搬救兵!” “可是……” 云萱看出黑影都是寻声定位,她硬生生止住了要说的话,一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林寒见站在树上猛跳了两下,直接踩断了一截粗壮的树枝,她飞腿将这截树枝踢向调转方向、冲着她来的魉。 林中尘土顿起,声响大作。 林寒见手上又拽了两截树枝,准备故技重施,挨个打碎他们的灵石。 冰冷凛然的剑光从天而降,裹挟着一阵彻骨的寒意在她周身划开一圈,荡开周遭物体,立即将她圈在了一片安全清净的区域中。 陆折予就挡在她身前,寒光飒飒的霜凌剑飞回他手中,他回首看了一眼林寒见,持剑一击杀死了周围的五只魉。 林寒见看着他玄衣翩然,英姿飒爽,心想:要是我的九节鞭还在就好了,没个趁手兵器确实限制发挥。 以陆折予的实力,十数只魉的都不在话下,然而他两剑下去,又涌出了更多的妖邪之物。 非人之外,神,魔,妖,以及介于这之间的各类精怪、异种存在。 除了多的异常的魉,还有些化形并不完全的精怪,纷纷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林寒见本是在旁等候结束,看这架势想要出手帮忙,刚动了一步,陆折予似有所感,一剑刺向她的身后,眼神却没看她:“别动。” ……行呗。 林寒见不动了。 陆折予拿出储物袋,抬手一扔,在林寒见站立的地方便落下了一道紫金色的罩子。 是保护她不受攻击的护身法器。 紫金品级,出手真阔绰。 林寒见抬手,碰了碰这件上品法器凝成的结界内部。 突然,一样东西从上方落了下来。 林寒见差点就把东西打出去了,意识到她身处护身法器中,妖邪魔物都不可能随意进来。 掉进来的,是陆折予的储物袋。 应当是方才陆折予拿东西时,没有收好,这才在打斗中落了下来。 林寒见去捡储物袋,一张比恶鬼还吓人的脸猛然贴近,隔着结界都能感觉到这只怪物的鼻息粗重难闻,她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一步,指尖勾到了储物袋上的带子。 “撕——” 很轻微的声音。 储物袋在她无意的动作间打开了。 与此同时,陆折予闪身赶来,一剑解决了贴近林寒见的这只怪物,他就站在她的侧前方。 林寒见吓得迅速系好了储物袋。 第三十四章 陆折予看到了。 那只储物袋在林寒见的手中打开了。 储物袋从他怀中掉落, 他追随而去,看到四周各种怪物接近林寒见,将要靠近时, 他看见了林寒见轻巧打开储物袋的动作。 莹润纤细的手指稍微一勾,加了禁制的储物袋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陆折予很难形容自己这一刻在想干什么。 或许他中了幻术,或许他看错了, 或许那压根就不是他的储物袋, 又或者禁制已经消失了……所有想到的理由,一个比一个没有说服力。 除了他和至亲之外,只有宁音能打开这道禁制。 ……林寒见,就是宁音。 陆折予背对着林寒见,得出这样结论的时候,大脑一阵无法抑制地抽疼, 他甚至不确定这数秒内自己有没有正常呼吸,为何五脏六腑都在产生被撕裂碾压的痛楚。 他的思维堪堪至于那个结论, 压根无法继续正常思考。 第39节 挥剑只是凭借本能,他其实浑身都在颤抖,手指几乎要握不住剑。 “嗡嗡——” 霜凌剑不停地发出警示声。 它感觉到陆折予的状态不对劲了。 被护在结界中的林寒见看到陆折予提剑远去, 无声地松了口气, 将储物袋揣进怀里,以免再发生什么意外。 不远处的陆折予似乎有些乏力, 应对不如一开始流畅。 林寒见对他忽高忽低的实力表示看不懂,心中腹诽不过两秒,陆折予将霜凌剑横于胸前,这是“天地皆清”的起手式, 是他所练剑法中的杀招。 隔着结界, 林寒见都感觉到了那份无差别席卷的强烈杀意, 手指忍不住地蜷缩紧握,是面对高修为者灵力肆虐的条件反射。 一剑清除周遭所有邪物,树木摇晃,枝叶哀鸣。 这才是陆折予所修云天剑法的真正面貌。 闻讯赶来的星玄派弟子来晚一步,仅是在远处见到了陆折予这一剑的威力,跑在前面的几个纷纷兴奋地围拢在陆折予身边: “大师兄,方才那一招是不是传说中的‘天地皆清’?我们隔着老远都感觉到你的剑意了!” “对啊对啊,大师兄,这一招好厉害啊!” “竟然能让大师兄使出这招,此处是否还有什么棘手的妖邪怪物?” 陆折予正垂首低眼,没有回应这些话,颊边散落的发丝将他脸上的表情遮掩得愈发朦胧。 身边弟子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大师兄……你是不是受伤了啊?” 陆折予的掌心被指尖掐破,他微抬首,神色难辨,眸光晦暗:“我无事。你们分成四队去查看周边,着人立即传信给掌门及几位真人,就说禁塔边大量妖邪作祟,疑是阵法松动。” “好的。” “是!” “明白了,大师兄。” 弟子们又各自散去。 陆折予一发话,无形中就为他们立起了主心骨。 云萱赶过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脚腕扭了,这会儿走在最后,见到林寒见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陆折予转身,走到了林寒见跟前。 隔着一道结界,陆折予只匆匆看了她一眼,抬手收起了结界。 他的表现很正常。 是一种冲击到无法做出该有的悲伤痛苦或是喜悦欢欣的极致情绪,以至于在脸上表现出来的,竟然是不知从何说起的麻木。这一层表象不能简单撕碎,他其实已经不可控了。 “多谢陆公子的法器。” 林寒见倒是多看了陆折予几眼,没看出来什么特殊的表现,心中悬着的大石放了放——方才打斗激烈,目不暇接,陆折予果然是没有看到她打开了储物袋,否则怎么可能从刚才到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将储物袋递出去:“物归原主。” “……有劳。” 陆折予伸手去接,完全是机械性的动作和反应,他佩服自己还能表现得这么冷静。 一旦将宁音与林寒见划上等号,许多事情与疑问都迎刃而解,同时,迎来了更多不可避免的问题。 譬如:她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又是好友正遍寻不见的女子。 灵山慕容止为她入魔,彻底魔化,又为她顿悟清醒。 她分明是魔修,当初却无人发现,而现在她的体内没有半点星玄派心法的痕迹。 分明她就在眼前,却隐藏自己的身份,反过来利用他要寻找宁音的心理,将他耍得团团转。 不论是慕容止还是沈弃,都知道她真正的模样和名字,只有他,一直对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象追逐。 沈弃和慕容止,和她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曾经进行到哪一步?他们做了什么,经历过什么?她更喜欢这两人中的哪一个? 她不愿意认他,是不是恨极了他? …… 陆折予一时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将储物袋收入怀中,动作僵硬却熟练,他几乎是割裂式地站在林寒见眼前,思绪与身体已经尽数剥离。 “陆公子?” 林寒见的声音响起,这是她吃下变声药后的声音,既不是宁音的声音,更不是她原本该有的声音,“你的手在流血,是不是受伤了?” 假的。 竟然全都是假的。 陆折予收拢掌心,灵力汇聚到那处,伤口处不再流血。 他缓慢地抬眸,像是首次认识林寒见一般,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她:“一点小伤,不碍事。” 林寒见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可是陆折予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盯着她看的时间久了点,他向来冷淡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里的血丝多了些。 说起来,陆折予自从见到宁音“传回来”的信开始,表现就不太正常。 “陆公子为何一直看着我?” 被质问了,陆折予的目光仍旧不闪不避,专注地落在林寒见身上,口吻清淡寻常:“看你有无受伤,幸好没有。” 林寒见笑了一下:“托陆公子的福。” “既然如此,随我一起去禁塔吧。” 陆折予终于别开视线,看向了禁塔方向,这话也不是真的在征求意见,根本是陈述语气,“事出反常,你最好和我待在一起。” 林寒见不否认这句话,现在局势未明,跟着陆折予虽说是往禁塔走,反而是更安全的选择,她点头应了:“好。” 陆折予漠然转身,掌心伤口又开始流血,比之更甚的是他胸口的那道剑伤,蠢蠢欲动得似要再次发作。 - 禁塔是一座九十九层的古代高楼。 自下而上,一眼望到顶端,会觉得尤其巍峨壮观。再联想到这里面关的都是平日作恶的各种妖邪魔物,心中还会随之升起戒备与敬畏。 林寒见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视线不自觉地移向陆折予的左手,想起陆折予从天而降的救援与那件毫不吝啬的上品法器,她拿出了怀中的帕子,递给陆折予:“陆公子若是不嫌弃,我来替你止血包扎吧。” 陆折予的眼神比平日更漠然,墨色的瞳仁中清楚地倒映着林寒见的模样,他唇上的血色比片刻前更淡了些许,整个人似乎随时都能乘风而去:“麻烦你了。” 这副表现,倒是与林寒见猜测的他灵力有损相契合。 否则陆折予为何打到一半,会用出“天地皆清”?想来,是要速战速决。 陆折予平摊左手,掌心向上,摊在林寒见的眼前。 林寒见有点意外他的好说话,掌心聚气,同样是以灵力止血的法子,再倒了些她随身携带的伤药,拿帕子包起来,简易包扎就完成了。 陆折予看她行云流水的动作,眼睫颤了颤,声音干涩:“没想到,姑娘随身还带着伤药,又这样会处理伤口。” “这不是基础嘛。” 林寒见小心地将帕子系紧,稍显活泼的口吻明显是想调节气氛,她抬眸望了眼陆折予,眼睛里带着虚浮的笑意,“行走在外,处理伤口自然是要学会的。” 陆折予的手指突兀地抖了一下。 林寒见停住动作:“弄疼你了吗?” 她动作已经很轻了。 “……嗯。” 陆折予却点头,“很痛。” 林寒见无言以对,又不好弄到一半甩脸色走人,只好更小心些,末了,还装模作样地给他吹了吹掌心:“这样就不痛了吧?” “多谢。” 又是乏味的道谢言论。 陆折予不知道宁音——或者更该称呼她为林寒见,这些年都在外经历了些什么,变得这样聪明机警、事无巨细地打算周到。 或许,曾经只是她的伪装。 又或许,这一切是由别人来教会她,例如沈弃。 但还有一个可能,是她独自行走江湖,吃够了许多苦,从无数摸爬滚打中,历练出了现在这副聪明又沉稳的模样。 那么多种令他无法不恨的可能,可单这一种,就足以让他毫无抵抗力地溃不成军。 陆折予侧过脸,避开林寒见可能会看到的方向,手却伸出去,掌心是一瓶上好的伤药: “这是九固膏,比寻常伤药管用得多。” 林寒见微愕,不明所以地道:“既然公子有这样九固膏这等灵药,怎么不早些说?倒让我给公子用了些不入流的伤药,效果必然差远了。” “……” 陆折予这次竟然从她的话中听出了点别的意思,浑身的血都冷了,他被霜凌剑刺中是都不曾如此寒冷痛楚。 他慢慢地收回手,一并收回了自己那不争气的乞求与担忧,可怜得面目全非:“是我忘了,我……不大会说话。” 她向来嫌弃他的东西。 他险些就忘了。 他更是个说话欠揍,十分不讨她喜欢的人。 差点,也要忘了。 第三十五章 禁塔阵法松动, 星玄派前些日子刚修复过阵法,按理不该崩坏得如此快。 陆折予以灵力强行镇压,扶川真人率先赶来,师徒二人配合, 随后赶来的几位真人跟着出力, 禁塔阵法被恢复原样。从禁塔出逃的各种精怪妖物已经捉了大半, 剩下的弟子们仍在追寻。 林寒见看着阵法中央几道不同颜色的灵力流转, 衡量了一下情况,认为这会儿已经没什么危险。 第40节 等陆折予再次站到她身边, 林寒见便道:“陆公子,既然阵法已经修复完毕, 此处我帮不上忙,就先回凌遥峰了。” “先别走。” 陆折予不假思索地道,扶川真人示意他过去,陆折予脚步未动,又看向林寒见的方向, 语气和声音都更低更柔软了一点,“我马上回来,你稍微等一等。” “好。” 林寒见以为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他们说话时, 星玄派的掌门和几位长老都似有若无地往这边看来,但又不是明目张胆,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视线, 陆折予走过来,欠身行礼:“师父,各位长老。” 扶川真人清了清嗓子, 看徒弟的八卦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肃着脸道:“不必多礼。禁塔阵法松动, 多亏你提前稳住,才没让事态扩大。” 陆折予毫不犹豫地道:“是荆姑娘最先发现,拦住了最开始的十数只魉。” 竟这样护着。 连功劳都想着提一嘴,生怕别人不知道荆梦的好。 一旁的司阙真人忍不住笑了一下,想起宁音,又有些感慨。 扶川真人表面上的严肃维持得没有漏洞,他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禁塔阵法上次已经修复过,短时间内却又出了意外,事出反常,或许……派中需要更严格一些。你若发现弟子中有谁异常,不可放松警惕,尽早来告诉我。” 陆折予心头一凛,这话是说弟子中可能有内鬼:“……弟子明白了。” 扶川真人又交代了几句,看得出来陆折予还时时留意着那边的荆梦,说完便让他走了。 林寒见看陆折予表情不太对,小声问:“可是扶川真人说了什么?” 陆折予颔首,如实道:“派中或有内鬼,师父让我仔细些留意。” 林寒见一噎:“……” 这是可以说的吗? 她原以为是禁塔阵法之类的事,可内鬼直接牵扯到星玄派的内部问题,应该……不能随便跟外人说吧? 林寒见不大确定地回想了一下陆折予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加上之前的种种,她合理怀疑陆折予高傲的自尊心被她那句“说话欠揍”给刺激得狠了,开始进入思绪紊乱的阶段了。 以陆折予人生的过往经历来看,他肯定活到现在才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他。 一是没人敢惹他,二是大多数人没有和他说太多话的机会。 陆折予神色沉郁,明显在思索着什么。 他确实是在想近来星玄派中发生的种种,试图排查出可疑的迹象。然而没等他捋出点有用的信息,另一件事就强势地再度占据了他的脑海: 林寒见就是宁音。 这件事并非无迹可寻,林寒见最开始见到他的反应就有点不对劲,似乎很怕他,转瞬即逝的僵硬后,是完美无缺的笑。 她对他的每一步都算得很准,像是早就颇为了解,可她又是在他主动表明身份后才“惊讶”地说,原来你是陆折予。 陆折予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事实是,他压根没法儿让自己产生哪怕半点的怒气。被欺骗、被看戏似的旁观这么久,但他方才离开林寒见几步路,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能让她走。 他总是在清醒地想到林寒见是怎么骗他的同时,又想到了她竟然这么久都留着他送的千里铃。 林寒见拒绝他的东西几乎成了他心里的一道坎,现在他确切地知道林寒见留下了他的礼物……他不敢承认,自己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真是疯了。 为了这么点事,耿耿于怀地连尊严都不要了。 陆折予按了按眉心,又想起了沈弃。 他和好友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并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两边都在长久地寻找这同一个人。陆折予只要想一想他先前“撮合”林寒见和沈弃的那些话,就想把自己就地埋了。 当初他不清楚林寒见对于沈弃的意义,为了寻找宁音,没把林寒见的行踪告知沈弃,事到如今,他更明白自己不可能让沈弃发现她的存在。 不能让沈弃知道,她就是林寒见。 不能让林寒见知道,他已经看出来了。 他不配为人友。 派中还有对宁音的通缉令,是对叛徒的惩罚,更想知道是谁致使她来窃取密轴,蛰伏数年之久。 他同样不能告知星玄派上下。 他也不配为徒。 更不配为其他弟子的榜样。 …… 一直走出去了半刻钟,陆折予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两人沉默地在星玄派中并肩行走。 林寒见只好将话再说得直白一点:“陆公子方才叫我留下,我以为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可别是带着她去抓星玄派内鬼啊。 这剧情发展就超越想象了。 陆折予沉默了一小会儿,道:“姑娘此前将千里铃送还给我,我应当回赠相等之物感谢。观姑娘方才在林间打斗,没有趁手的兵器,我想带姑娘去我陆家在松州的兵器铺子,看能否给姑娘找到趁手的兵器。” 林寒见一怔。 其实陆折予在那之后,又送了她一些财宝,作为送还千里铃的答谢。那条手链在她的作用已经发挥完了,给谁都没什么妨碍,反倒是陆折予这样郑重的感谢,弄得她还有点不好意思。 如今旧事重提,她不禁疑惑道:“公子已经送了足够多的钱财表示感谢,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那条手链很珍贵么?” 是藏着她不知道的什么大机密? 陆折予的心脏被这句话攥了一下,他尽力压制,不显山露水:“于旁人是平凡之物,于我非常珍贵。” 林寒见理解地点了点头,动作有些缓慢,是在脑中飞快地思量:陆家存世多年,有许多珍贵材料和深厚底蕴,松州距离陆家和星玄派都不算太远,来回算方便;再者,她本来主要是跟着陆折予,不必顾忌太多,还能白白得个感谢的趁手兵器。 这趟不亏。 “既然公子有心,在下却之不恭。” 林寒见朝他一揖,“先谢过公子美意。” 陆折予看她一眼,又很快移开:“应当的。” 他强忍着胸腔中所有的情绪与大脑再度升起的抽痛,语气稍显疲乏:“姑娘可回去提前准备一下,我们今晚便启程去松州。” 林寒见愕然:“今晚?” 要走得这么急吗? 陆折予颔首:“嗯。” 说完,他又极为不自然地、像是强行纠正自己行为一样,补充道:“你是否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立即离开。” 林寒见眨眨眼,感觉很不对劲:“……倒也没有。” 陆折予紧抿的唇微松,口吻很生涩地询问:“那便今晚启程?” 林寒见:“……行。” 她看出来了:陆折予在有意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尽力从自己之前的模式脱离改变,却由于无法很好地把握症结,在改变方向上稍微显得过于全面,以至于平常很普通的决定类对话,都开始僵硬地转变成尽量柔和的方式。 其实不太适合他。 陆折予身上的傲气与冰冷是他气质组成中绝佳的一部分,就算是要改变他与生俱来的傲慢,也不该是从根源处切断他所有耀眼的地方。 林寒见难得在这种事情上多花时间思考,权衡了一下,决定回报一下那件兵器的“情义”,下次对陆折予指导得仔细一点。 - 陆折予来了曜日峰。 他的心情很复杂,在曜日峰下停驻许久,才做好了心理建设,来见沈弃。 沈弃无所不能地在曜日峰上开辟了一方温泉池子,往里面扔了许多制热的宝贝,又不远万里地运了睡莲来养。这样肯花银子,难以在北方之地存活的睡莲,竟然很给面子地开了两朵。 沈弃正在这方池子边,半靠着松软的坐榻,身上随意地披着件深紫色的大氅,手中握着一叠一指宽的册子,神色辨不出喜怒地翻阅着。 陆折予走到他身后,没有刻意隐藏气息。 沈弃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头也不回,娴熟自然地道:“就算天上要下红雨,你也不该往我这里跑得这样勤快。” “……有事问你。” 陆折予缓了缓,不确定出口的语气是否一如往常,他从没做过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先前藏着林寒见不让沈弃知道,是担忧沈弃要杀了她和寻找宁音;而今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变了,他明白沈弃大概是喜欢林寒见,就相当于他在和好友抢女人,并且眼睁睁看着好友要体会自己曾经受过的痛苦。 “不是大事就别来问了,我这会儿事情多得很。” 沈弃又翻了一页手中的册子,还是给面子地回头看了一眼,看清了陆折予脸上的表情,他无声地顿了顿,缓和了口吻,“什么事,值得你露出一副奔丧的样子?” 他眼神动了一下,就有人来摆椅子摆茶。 沈弃将册子随手放在一边,他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好,眉宇间同样有几分困顿,没怎么休息似的:“说吧。” 陆折予本就心虚,见沈弃状态如此差,不由地问:“可是翙阁中出了什么事?” “是,也不是。” 沈弃答得痛快,他拿起一杯温度适中的茶,一口气喝完了,才继续道,“你应当知道,妖界一直以来并非是真正的妖王在做主,而是他座下的大将相乌在管。前些日子相乌发了疯去打魔界,翙阁产业连通其中,我自然要管一管。” 谈及此事,陆折予脸色微沉:“所为何事?” 沈弃放下茶杯,杯底在桌面磕出轻微的脆响:“妖王醒了,要在魔界找一个人。” 第三十六章 沈弃对陆折予不大避讳, 再者,这又不是值得隐瞒的事,他随口像是讲闲话一样地道出来:“妖界素有传闻, 妖王封决已经身陨道消。但我早说过, 他应当只是陷入沉睡, 此次不明缘由地苏醒, 还指名要找一位魔修,让我百思不解。” 自五百年前, 封决杀死上任妖王以来, 他就陷入了沉睡, 消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许多人猜测,他在与上任妖王的打斗中受了重伤,命不久矣, 所以灰溜溜地消失了。但封决沉睡以来,座下大将相乌一直好好地打理着妖界,偶有篡位事件也没成功。 妖界的血统压制是所有物种中最直观强烈的一种。 若能够震慑他们的封决真的消失了,不会是这点小打小闹的篡位, 早就有人直接上位了。 封决没死是真的, 沉睡了这么多年不出来管事也是真的。 第41节 弗一出现,就去打魔界。魔尊都被打得一脸懵,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传信来问沈弃。 沈弃哪儿能知道啊。 他和妖王又没什么交情, 谈生意出面都是相乌,妖王不知道睡得有多香。 所幸, 情报网虽然还在修复完善, 沈弃本人的面子基本没人敢不接, 他路子又广,打听出来妖王的意思,是说要找人:女的,魔修,很厉害。 魔尊那边已经开始地毯式搜索魔界,意图找出这个导致妖魔两界大战的“罪魁祸首”。 这点沈弃不作评价,多少觉得魔尊有些窝囊就是了。 ——别人都打到脸上了,怎么自己上赶着去献人,不打一波回去立立威信么? 魔尊,迟早要完。 陆折予听到沈弃的这句“要在魔界找一个人”,心中顿时浮现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有种场面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和沈弃,曾经或者说是现在,都在尽所能地寻找一个人。 而慕容止在魔界的时候,亦然如此。 该不会妖王要找的人就是…… 陆折予听见了沈弃说的那几个条件,惴惴不安的心脏又落回了原处:林寒见虽然实力不错,但还担不起妖王口中的“厉害”二字。 沈弃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口吻却煞是凉薄:“妖王封决,数百年前现世起便是个不折不扣的战斗狂,逢人便打,从无败绩。这样的人能说出一句‘厉害’,怕是当世当得起这个词的没有几个人。” 他嗤笑了一声:“如此,才更难办。因为魔界压根找不出这样的女子。” 魔界有女将,不止一两个,能与相乌交手的也有。可相乌都无法从封决嘴里得一句“厉害”,这些女将也必然不是封决要找的人。 陆折予点头,同意了沈弃的说法,接着道:“魔界的女将中没有实力过于强悍的人,而若只是藏身魔界,魔尊就算要找,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有实力的人不管在哪儿都能逃跑,更何况敌在明她在暗。 “正是。” 沈弃深以为然,无血色的手指抵了抵晴明穴,道,“封决先前不说,便是怕她跑了,按照简单粗暴的打斗风格,想直接把魔界拿下来。但魔界就算是再腐败堕落,也不是轻易能打没的,故而现在封决透露了缘故,魔尊那边就跟着想办法。” “以我之见,能找到那女子才是奇了。” 在先决条件上,此事就被弄得极为困难,现在没公布妖界开战的真正意图,可打草惊蛇是没跑了。那女子又是个厉害的,且连样貌都没有一个,能找到就出鬼了。 陆折予蹙眉,看得出很瞧不上这种行为:“粗鲁凶悍,无礼无智。” 沈弃总算笑得真心些,陆折予骂人的时候还是挺有意思的,和他一贯的阴阳怪气不同,特别直白,故而在某些时刻,很有一戳人心的爽快。 诚然,他作为妖界和魔界的合作方,都要骂一句:这都什么破事! 沈弃嗓子不大舒服,随手扔了颗玄火丹到池子里,泛着凉意的池水开始回温,他轻咳了一声:“难为你听我说了这么久的牢骚,该说说你的事了。” 陆折予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和沈弃不是一类人,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点。若不是两家多年世交,幼时又在一起念书修习,他们绝无可能成为朋友。 但沈弃时常暗地里帮他料理一些暗箭,他也会直接掀翻拿沈弃体弱说嘴的人。 陆折予认为自己是在从心,他看不惯那些说着酸话的阴沟小人,并没有想与沈弃结交的意思;沈弃则是单纯地在锻炼手腕,陆家那些盘根错节的旁系分支,简直是他最好的发挥场所。 他们的手腕背道而驰,却莫名其妙地没有相看两厌,最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朋友,君子之交,淡薄地维持到了今日。 陆折予其实并没有多少朋友,认识这样久的更是只有沈弃一个。 可他要背叛沈弃了。 唯独林寒见,是他背信弃义都不能放手的人。 “我是想问你——” 陆折予缓慢地吐着字,说话时都还在字斟句酌,“你发的通缉令上,那位林寒见姑娘的事。” “……” 沈弃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他平日看上去很平易近人,实际上冷着脸时就会显得十分怵人,他的眼睛形状近似林寒见的桃花眼,比那更狭长一些,眼尾上挑得非常内敛,瞳仁是稍浅的茶色,漠然注视的时候犹如看着死物,“为什么问她?” 陆折予启唇,话将出口又停了停,他活到现在第一次面临这种事,父亲逝去时诸位叔伯、无数亲戚的倾轧,仿佛都比现在好过些:“你先前说要将她找回去慢慢折磨,可……你亲手教导写字的那人,也是她吧。” 沈弃茶也不喝了,茶杯被他扔到了温泉池中,他的眼神近乎空洞,什么都不包含,连愤怒的痕迹都没有,这种完全无机质的目光不像是人:“你想说什么?” 陆折予默了默,如实道:“我从未见你这么生气,仅仅只是因为提到了一个人。沈弃,你莫非是喜欢她?” 沈弃就那样盯着陆折予,目光森然如露出獠牙的凶兽,但他其实什么表情也没有,更没有做出威胁的举动。 他看着陆折予,嗓音又沉又冷,阴郁得像是一条毒蛇蛰伏在暗处:“你是不是知道林寒见在哪里?” 陆折予的心跳错觉地静止了一瞬,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够不够天衣无缝,他几乎是立刻回道:“你甚至不能态度冷静地谈这件事,是么?” 沈弃毫无触动的神色蓦地出现了一丝裂痕,轻盈的呼吸被打乱,他猝然收拢了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指。 他可以在夜深寂静时想念林寒见,可以在任何时候记起林寒见,也可以对着知晓一切内情的丁元施说起林寒见,但他却无法忍受一个与那段曾经毫不相关的人来肆意提起林寒见。 那会让他感觉到一种威胁,以及珍视的存在被抢走的恐惧。 他的父亲不允许他有特殊喜爱的事物,不论是死物还是活物,他接受的教导都百般地告诫:不能太过喜爱,过甚的爱会成为他的软肋,是致命伤。 他在陆折予面前失态,实在不好。 陆折予其人,光明磊落,固守君子之风,平日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比他这个以假象迷惑人心的翙阁阁主好太多。 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友,更不该说出这等怀疑又尖锐的话。 沈弃松懈了紧绷的背脊,满是攻击性的双眸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对不住,我激动了些。” 陆折予因为背叛友人而慌张的心情,霎时又多了一份愧疚,像高山沉沉地压在他心上,令他条件反射地握紧了霜凌,遏制住想要将真话和盘托出的冲动:“……无妨。” 沈弃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恢复到了往日的游刃有余,神色温煦几分,静了大约五秒,他才道:“是,我确实喜欢她。但她也确实背叛了我。” 陆折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件事:“你去年在凤凰台包揽了所有的珍品,我似乎听说翙阁或许会有喜事……她,如何背叛你了?” 陆折予其实是想问:她同你进行到哪一步了?你到底有多喜欢她? 沈弃奇怪地看他:“你何时对我的感情|事关心起来了。” 陆折予垂下眼: “我想知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为何会那么做。” 这番话似是而非,留足了脑补的余地。 沈弃领会,了然道:“你是想到假如宁音回来,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是好吧。” 毕竟宁音是星玄派的叛徒。 陆折予略显生硬地颔首。 沈弃搭在桌沿的手指敲了敲,思索一阵,道:“下令抓她的时候,我是想着把她逮回来惩治一番,后来就觉得她此举并非毫无道理。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中就隐约有预感,她不是个一贯柔顺唯诺的性子,若是别人触动了她什么,她必定是要偿还的。” 他弯唇笑了一下:“然我色令智昏,有意忽略了这点。以为她同我相处久了,总会生出点感情,说不准还给我一些,但不至于那样决绝。归根结底,那一局,是我筹算不及。” 有些话是会产生歧义的。 正如此刻,陆折予前来问这件事,是想知道林寒见于沈弃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半途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点吃醋比较的心,诸如“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同我相处久了”这样的话,可以理解为是他们二人认识、共进退的时间很久,也可以理解为,他们两个人曾经是以一对恋人的身份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光。 第三十七章 “若是她真的被我找到了……我或许做不到我曾说的那样。” 沈弃以这样一句话作为他陈述过往的收尾。 陆折予心下一沉。 妥协的原因永远只有一个:无法真的下手。 沈弃是舍不得。 他喜欢林寒见的程度远比陆折予认为的还深。 沈弃看看他的表情, 一笑:“你想听我的意见做参考,不妨将事情想得简单些——星玄派和规矩的分量更重,你便先放弃她;她的分量更重, 你便破一破多年恪守的规矩, 又能如何?” “总而言之,你这次莫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因为规矩条例而压制内心的真实愿望, 不得不放弃所爱, 这种事在沈弃看来跟天方夜谭没什么区别, 相当于自己找罪受。 反正他这种商人么,最不在乎的就是条条框框了。 陆折予无地自容,心中愧疚难当。 他早已经破了规矩, 将林寒见藏在眼皮子底下, 并不是什么正直磊落的人。 他今日来见沈弃,有此一问, 心中确实怀有侥幸, 认为沈弃或许并没有多么喜欢林寒见, 加上一些杂七杂八想要知道他们具体关系的私心、想要偿还沈弃的念头,让他本身的割裂感更加严重。 陆折予不敢直视沈弃的眼睛,垂着眼眸, 脸色冷淡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看不出他半分真实的想法:“最后一个问题, 假如你永远都找不到林寒见呢?” 沈弃不假思索地道:“假如你永远都找不到宁音呢?” 陆折予明白他的意思了。 片刻后, 陆折予起身告辞。 沈弃叫住他:“陆家在沧州的香料生意要换人做么?” “不必。” 陆折予没有回头, 只停住了脚步, “一切照旧, 我再让利一分。” 沈弃“啧”了一声, 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道:“这算是对你找到了宁音线索的庆祝?还是对我至今没能找到林寒见的安慰?” 是羞愧内疚。 - 云萱正拉着林寒见说话,先是说林中的惊险,再说到她的腿伤,最后一个漂移说到了男性的容貌上。 很多女孩子在和姐妹说话的时候,偶尔就会出现这种话题跳跃的现象,比赛车大漂移还来得曲折离奇,弯绕迂回。 “这个,叫做《三界美男图》。” 云萱拿出一方比巴掌稍大的册子,眼睛亮晶晶的,“大师兄常年稳定前三,和另外两位交替第一。” 林寒见本来不感兴趣,听见这话,好奇地问:“另外两位是谁?” 云萱突然而起的笑容为八卦注入了灵魂:“灵山慕容止和翙阁之主沈弃。” 第42节 林寒见有点意外:“可是,沈弃不是从来只露半张脸吗?” 云萱猛点头:“对啊对啊,就是这半张脸都好看得不行,而且更引人遐思。所以,总是他们三位轮流做第一嘛。” 林寒见:“……哇哦。” 很给面子地捧了场。 都是老熟人了,社交性惊讶一下。 云萱靠在她的肩上:“我觉得他们都很帅气俊美,但是非要比较个高下的话,我还是最喜欢沈阁主那样的。” 平心而论,沈弃就算只露出了半张脸,也担得起俊秀风流的称号了。 林寒见无法反驳。 “这么说是有点对不起大师兄啦,各有所好我也没办法呜呜呜,沈阁主实在是太好看了。”云萱话锋一转,灼灼的视线锁定了林寒见,“荆梦,不谈其他,这三种长相你最喜欢哪一种?” 林寒见实话实说:“我觉得都挺好看的。” 云萱不依不饶,抱着她的手臂追问:“非要选一个嘛。” 林寒见尝试着理解了一下云萱的意图,想着她可能是……想磕cp? 如果不说出顺应她设想中“陆折予”的答案,接下来可能还要追问为什么,还有更多无穷无尽的问题。 林寒见假意思考了一会儿,从善如流地道:“陆公子更甚一筹。” 云萱的眼睛瞬间更亮了:“果然你更喜欢大师兄那样的!” “嗯嗯。” 林寒见敷衍又包容地点点头。 现在星玄派上下的误解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又不可能站出来和盘托出地澄清。云萱这姑娘挺可爱的,说什么都带着股活泼热爱的劲儿,是以林寒见对她的各种行为都有种莫名的包容感,觉得她总归是可爱的代名词。 云萱笑眯眯的,正要说话,视线往林寒见身后一偏,突然道:“大师兄!” 林寒见跟着回首。 陆折予站在数米之外,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有点不自在。 被两人的目光注视,他朝这边走来,动作间,露出了发间微红的耳朵。 他刚刚应该没听见什么吧。 林寒见不大确定地想着。 云萱拉着林寒见转过身,正面对着站在陆折予眼前,她看了看陆折予,又看了看身边的林寒见,笑着问:“大师兄是来找人的吗?” 说着,云萱的手肘轻拐了一下林寒见的腰侧。 林寒见:“……” 磕cp这事,果然古往今来,都是不舍昼夜。 “嗯。” 面对云萱明显带着几分调笑意味的话,陆折予很干脆地应了,“我来找荆姑娘。” 云萱笑得眼睛都快没了,一脸的“我就知道”,大大方方地松了手,脚步一动,往旁边与林寒见隔开了两步的距离:“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大师兄和荆姑娘在一起,我也很放心,先走啦!” 陆折予徒劳地快速眨了两下眼,翻涌难平的心绪只从这里透露出一星半点,语气毫无端倪:“多谢。” ……至于要谢什么,好像也说不上来。 云萱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林寒见偏着脑袋看看陆折予,疑惑道:“你方才在谢什么?” 陆折予窘迫不已。 他无意中听到了林寒见和云萱的对话,本来是想直接走出来打断,奈何已经听到了那句“陆公子更胜一筹”,霎时间连要做的事都短暂地忘记了,头脑一片空白。 “我……” 陆折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按照他以往的风格,简单地一笔带过就是了。他犹豫了下,想起林寒见对他的“批语”,艰难地试着平静一些地去陈述这件事,“我来时,不小心听到了你同云萱的对话,并非我本意,但已有冒犯窥探的嫌疑,实在抱歉。” “至于谢——” 这要怎么说? 谢云萱让他们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吗? 可他不想让林寒见知道,他已经知道了所有。林寒见要隐藏身份待在这里,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目前只有这种法子能留住她。 林寒见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手足无措的模样,新奇之下,又多了点逗弄的心思,故意接着他的话问:“至于谢——什么?” “……” 陆折予狼狈地侧开脸,想拒绝回答,又怕惹得林寒见不高兴,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同女孩子亲近地相处,只好一点点地退向底线。 他低声道,声音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示弱:“我来找你,云萱主动离开,让我能……和你单独说话,我便道谢。” 说话间,陆折予的脖颈也悄无声息地红了。 林寒见以“宁音”的身份做伪装时,他们偶尔会因为意外不小心撞在一处,毕竟在外历练,什么突发状况都有。 但那时候,宁音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更没有机会如此直白地观察到陆折予的变化。 现在的林寒见能够看清了。 陆折予脸红了。 由于此前已经接受了陆折予“哭泣”的惊天冲击,脸红这件事倒是没让林寒见大脑当机,只是很顺理成章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陆折予喜欢现在的这个我? 他这不就相当于撬兄弟的墙角吗? 林寒见百思不解,在她本人看来她和宁音也不算是天差地别,就是长相上完全不一样,但陆折予这截然不同的感情表现……他是个颜控吧? ——在容貌设定上,林寒见本体的样貌比易容的宁音更好看一些。 林寒见觉得不可思议,将“陆折予喜欢我”这个条件代入了最近发生的事以后,却又诡异地非常合理:陆折予对她不同于他人的好转态度,给她送首饰珠宝,还要给她送武器…… 可陆折予前几天还在为沈弃说好话来着,这点说不通啊? “陆公子不愧是世家君子,谦谦有礼。”林寒见脑中转得飞快,口吻却温吞和气,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似的,很自然地问,“陆公子这时来找我,是有关启程去松州的事吗?” “嗯。” 陆折予颔首,说话时眼睛很专注地望着林寒见,但不显得狎昵,很尊重倾听的姿态,“你的东西准备得如何,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哇。 真殷勤。 林寒见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光是想想陆折予讨厌的人和可能喜欢的人是同一个人,就有种很奇特的感觉。 这导致了她对陆折予的反应有点在意。 她也确实要观察,为何前几天还在帮腔沈弃的陆折予,转眼间会因为她的话而脸红,甚至期期艾艾地说他为了和她单独相处,感到高兴。 陆折予可不是年岁小、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纯情小男生。最后那段话能品出别的味道,是示好,也表示愿意相处,他应当心知肚明。 “都已经收拾好了,随时都可以启程。”林寒见注意着陆折予的表情变化,顺着话,水到渠成地问,“有句话,我早就想问陆公子了。公子这样突然地要带我离开星玄派,是否……沈弃那边出现了什么异常?” 陆折予一僵,摇头:“没有,你不用担心。” 林寒见能够确定了。 提到了沈弃,陆折予明显不对劲,他心虚了。 因为喜欢上好友要找的女人,感到了不安和愧疚,可是没办法遏制感情,于是很谨慎地把控和她的距离,只从眼神与动作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喜爱。 第三十八章 陆折予居然喜欢她。 一旦了解了这点, 林寒见再看陆折予的许多行为,只觉得处处都是蛛丝马迹,并且合理了很多。 比如陆折予破天荒地关心起了和女孩子的相处问题。 而她说了一句“说话欠揍”, 后续能让陆折予记得那么久, 几乎耿耿于怀。 他不把自己交给沈弃,会不会也有心生好感的因素在?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让端方正直的陆折予为了有好感的女子背叛好友不现实,起码多了一条对她有利的因素。 况且……冥雪玉为陆家珍宝, 若要送, 只能送未来的妻子。 林寒见原本压根没想过这条路,这会儿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最开始, 林寒见是想找个合适的契机, 让陆折予将冥雪玉输给她。但这类机会很少, 陆折予也不是几年前那般冲动——听说他上次在门内大比上拿冥雪玉做赌注,并且还输了, 被千里迢迢赶过来的陆夫人罚跪了三天三夜。 所以她打算做个局, 在那之前, 现在陆折予身边待一段时间。 ——万一陆折予真能把冥雪玉直接送给她呢? 林寒见不知道陆折予喜欢起人来是什么感觉, 她能接受沈弃对她产生爱意、纵容她收揽权力, 却很难想象陆折予会喜欢上她。 准确来说, 她以为陆折予应当不会喜欢任何人。 他远比手中的霜凌剑更锋利冷漠。 作为曾经的星玄派弟子,林寒见有一段时间的安全感就来源于陆折予, 无论遇到什么危险的事, 只要弟子中有人说:大师兄马上就来了。那么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安定下来,对眼前发生的危难无所畏惧。 林寒见意识到这点, 是某次在一处成了精的树林中应接不暇, 四肢和脖子都被藤蔓捆住, 她迅速按下了脱离游戏的紧急按钮,在倒计时到字数“2”时,陆折予的霜凌剑如一道闪电来到她的身边。比意识更快,她中止了脱离程序。 因为陆折予来了。 那会儿陆折予和她还没有势同水火,林寒见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太过代入“星玄派弟子”的身份的缘故,还是她本身确信了有陆折予在的地方她就不会有危险。 这种感觉太让她讨厌了,她非常不适应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中止程序的举动简直不争气到了极点。 从那以后,林寒见刻意纠正了这点,暗地里勤奋增进修为。往后会那般不待见陆折予,不想和他相处,也有这层因素在。 他们势同水火,相看两厌。 唯独不该有喜爱的情绪产生。 第43节 …… 陆家产业重心在北方,除怀关六州外,松州是其第二大根据地。 松州地处版图中心偏北,物产富饶,地势平坦开阔,是中部的枢纽城市之一。 陆折予本是带着林寒见御剑飞行,半途林寒见咳嗽不止,他只好停下来,两人落在一片郊外的林中。 “怎么了?” 弗一落地,陆折予便蹙眉回身,直直地杵在她面前发问。 若是以往,林寒见肯定会将他的表情错解成是不耐烦。 今时不同往日。 林寒见又咳了两下,方才对上陆折予的目光,声音略显嘶哑地道:“……我似乎呛到了,嗓子不大舒服。” 陆折予的表情更难看了几分,本就是冷冰冰的样子,不高兴的时候越发唬人了:“你冷?” 林寒见尽职尽责地实施着“观察陆折予计划”,大胆无畏地点了点头:“有点。” “你为什么不多穿一些,或者……” 陆折予习惯性地说教了一句半,手指先一步伸出来,堪堪停在了林寒见的手臂上方,“……有修为的人不该轻易生病,我试一试你体内的灵力流转。” 林寒见乖乖地将手腕内侧朝上,抬高了些许。 她清楚地看到陆折予在接近她肌肤的过程中,手指微弱地晃动了一瞬。 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冰山,手指触摸上来的时候,指尖却是温热的。 林寒见只垂眸扫了一眼,接下来一直在看着陆折予的脸。 陆折予应当察觉到她的目光了。 他们相距得这样近。 但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说出喝止她的话,只是僵着脸,将那缕清爽的灵力送到她体内,极为小心缓慢地替她疏离四肢百骸的灵力传输。 “没什么大问题。” 陆折予声音略沉,吐字清晰,稍微有点轻,尾音被他咬得偏短促,像是在强撑着抵抗什么,而不在表面显露出来,“你的灵力有些浮躁,这同你修炼的过程与你本人的心境都有关联。” 林寒见眨了下眼,态度温顺:“噢。” 一副受教了的样子。 陆折予匆匆看她一眼,望见她澄澈带笑的眸子,很快收回了视线:“你体内的寒气不重,我帮你梳理一番便好了。” 林寒见甜甜地应:“好,多谢陆公子。” 陆折予的表情顿时不自在起来。 他连按在林寒见手腕上的指尖都不怎么敢用力,这回儿听见她态度好转、仿佛调侃的发言,恍惚看见了她在慕容止跟前巧笑倩兮地演戏时的模样。 ……她怎么突然对自己态度这样好? 是因为即将到手的武器,还是另有所图? 陆折予垂着眼,开始胡思乱想,却不是在思考林寒见有什么图谋,而是想起了她同慕容止曾经的那段情:明行佛子跌落神坛,同一魔修相恋至深,为其入魔。 短短一句话,概括出慕容止数年的经历。 且不论她和沈弃有什么,同慕容止却是板上钉钉的过往。 他们曾经是恋人,无念大师亲口告诉过陆折予,他是怎样地阻挠劝解慕容止,盼他斩断尘缘,回头是岸。最后那女子背弃离开,慕容止仍旧念念不忘。 若是只到这里,即便林寒见看上去像是个玩弄感情、背信弃义之人,也好过她对慕容止还存有怜惜的情爱。 陆折予亲眼看到林寒见以剑走偏锋的方式度化慕容止,要是真的无情,她不会多此一举。 她前往魔界,危险重重,凶险难料,却一意孤行地潜入魔宫,去救慕容止。 这过程中,她想尽办法地利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因素,包括他。而到了此时此刻,她的手腕上还戴着慕容止的檀木珠,但没有一次戴过他送的手链。 她喜欢慕容止那样的人,是么? 陆折予收回手,脸上半点不显,冷冷淡淡地道:“你既然身体不适,我们便不御剑而行,换乘飞舟。” 飞舟是这个世界中的大型交通工具。 这个“大型”的含义有两种:一是可容纳的人数多,多是商户领人谈判时所用;二是宽阔且稳健,飞行时好似悠闲地踏在平地上旅游。 像陆折予这样的有钱人,所用自然是后一种。 飞舟上多是零嘴小吃,还放了各种平常人家见都见不到的珍贵灵果。 也不知道陆折予这样严于律己的人为何会准备这些。 林寒见问他:“这些东西,我可以吃吗?” 陆折予回应道: “放在那里,就是让人吃的。” 林寒见随手尝了两个,望着前方正在驱动飞舟的陆折予的背影,觉得他的耐性出乎意料的好。她拿着零嘴走到他身边去:“这果子的味道很不错,陆公子要不要也吃一点?” 她纤细莹润的指尖比奶白色的果子还漂亮,擒着那点拇指大小的东西递过来,比精心雕琢的玉石更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陆折予感受着胸腔中心脏的加快跳动,漆黑的眸子如子夜点星,他一下撞进林寒见的眼中,分明想到了她曾经对慕容止的温情,这一刻还是被她虚伪的专注所欺骗,脊背处升起的酥麻之意直冲大脑,他近乎屈从地放低了脖颈,受了蛊惑般,衔走了她指尖的食物。 像一只渴望已久的鸟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啄食,生怕稍有不慎就被她厌弃,以最快的速度夺走了那点赏赐,不敢有多余的停留。 陆折予能接受非婚约的异性喂食这件事,是林寒见近来遇到的震惊之最。 有关陆折予这个游戏人物的介绍上曾有一条,与他的天赋并行,是他克己守礼,规矩到了古板的地步。说是:严于律己,绝不逾矩。 林寒见认识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能和哪个异性走得稍微近点,反倒是他还经常批评林寒见,让她不要同男子调笑太过,注意分寸。 果然爱情的力量十分伟大。 陆折予不动心则已,一朝千年铁树开花,连喂食这种事都默不作声地接受了。 林寒见回忆着方才陆折予冷着脸吃掉她手里东西的动作,觉得他有点……像某种大型犬。 别扭着板着脸,身体却很诚实。 乍一看会被脸上的不善吓到,但只要看看他实际做出的动作,就明白他是多么的口是心非。 假使有尾巴,说不定都要欢快地摇起来。 这可太有意思了。 往松州去的这一路,林寒见明里暗里地用了多种方法试探他,发觉陆折予对她的容忍度实在不是一般的高,不论她做了什么事,他训斥得也都不痛不痒。很多时候林寒见都准备好他要开启老学究模式,结果他硬生生忍了下来。 实在被逗得不行了,陆折予就会暂时离开她的视线范围,自己一个人找地方去生闷气。有一次林寒见望见他站在飞舟顶端吹风,乍一看跟要迎接天雷似的,从表情到气息都散发出一种自我厌弃的生无可恋。 林寒见没忍住笑了出来,被他发现,他半天都没和林寒见说话。 当林寒见想着办法要打破僵局的时候,陆折予却主动拿了经过城镇的特产,来送到她的房里,非常委婉又无声地示好求和了。 “我看这东西,你或许会喜欢。” 陆折予不看她,只看着放到桌上的各色点心、小食,一副生人勿近的疏离样儿。 林寒见随意地看了看,点头: “我挺喜欢的,只是不知道陆公子是不是也喜欢?” 陆折予像尊雕塑一样坐在那里,淡漠地道:“我不喜甜腻的食物。” 是她喜欢。 平常偶尔往嘴里放一点,好像没有多大的兴趣,可难得有讨她欢心的东西。 “不喜欢吗?” 林寒见若有所思,绕过四方的矮桌,身形灵活地坐到了陆折予的身边,“那么我呢?” 陆折予差点以为她要抱过来,半边身子都僵硬了:“……什么?” 林寒见缓缓地靠近他,身上独有的香气不容拒绝地将他包围,难以逃脱。 她的声音就在耳畔,好似轻纱柔丝拂过耳边。 陆折予听见她问: “陆公子也不喜欢我吗?” 第三十九章 陆折予失手打翻了茶杯。 ——陆公子喜欢我吗? ——你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比起单纯的问询, 这句话中含有的几分笃定与有恃无恐,反倒更令陆折予手足无措。 她这些天毫无顾忌地亲近他,原来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一味地开始肆无忌惮,什么事都敢做了。 陆折予想管束她, 又不敢, 怕她不高兴,怕她想着法子逃走。 不论是慕容止还是沈弃, 她总有别人喜欢, 想要将她藏起来。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态度更像是施舍。 这让陆折予感到恼怒。 “你想做什么?” 陆折予压低声音, 一并收敛着被玩弄的怒气。 林寒见现在一点也不怕他了,她仍旧坐在他的身边,保持着稍微向他那方倾斜的姿态, 露出一个柔软无害的浅笑:“陆公子如果喜欢我, 是不是会经常想到沈弃?” “……” 被说中了。 陆折予有种被剖开血肉, 毫无遮挡地被林寒见审视打量的羞耻感,他站起身, 即刻就要走。 林寒见伸手, 先是碰到了他的手腕,由于太匆忙, 手指往下滑, 最终只握住了陆折予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 第44节 “陆公子。” 她有点急切地喊他。 陆折予就这样被钉在原地, 眉宇间的不快犹在,可眼底已经有了慌乱的迹象:“放手。” “我仅仅只是说起了沈弃的名字, 陆公子就这样不高兴。”林寒见紧紧地握着他的指尖, 语速较平常快了些许, 不再是她惯常游刃有余的模样,“我的问题,陆公子还没有回答我。” 陆折予尝试着要抽回手,他稍微用力,便能感觉到林寒见更加紧握的力道,心中滋味难言,到底没办法真的狠心甩开她。 这些日子他做出的妥协已经太多,毫无底线一味地纵容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他不能保证自己不被她的眼神蛊惑,于是连望她一眼都不肯:“……你既然同沈弃有私,就不该再来问我这样的话。” 林寒见仰着脑袋,近乎倔强固执地望着他线条凌厉的侧脸:“陆折予明知沈弃大费周章地在找我,沈弃既然是你的好友,陆公子怎么还对我心动?” 她简直是戳着他的心窝子在说话,专挑他最狼狈不堪的地方下手。 陆折予无可奈何,被冒犯的气愤与无可挽回的愧疚,还有至今对她难以忘怀的留恋,让他无法反驳林寒见的话。 他心中的阴暗一隅甚至想过:分明是他先遇到了林寒见,要说动心,也是他在先……只是阴差阳错,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陆折予觉得自己虚伪又恶心,他害怕林寒见再离开,为此违背了心中坚守多年的道义。如今被她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无地自容,却诡异地畅快,背负的沉重枷锁都短暂地松懈了。 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伪君子,他想知道林寒见会露出各种表情。 他的指尖传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是林寒见在蹭他的手指。 这个认知的冲击不亚于方才林寒见的那句话。 陆折予忍不住蜷缩指尖,实际上,这个动作更像是主动地握住了林寒见的手指。 她的手很小。 或许女子的手都是这样。 被他收拢在掌心时,整只手柔若无骨,肌肤光滑细嫩得让他不敢用力,像是天际遥不可及的一捧云。 陆折予只碰到了一瞬就放开。 但林寒见抓准时机反客为主,立刻用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掌边缘。 “陆公子,我和沈弃从没有在一起过。” 先出其不意,打得他心神散乱; 再用话语巧妙地激起他情绪的起伏; 等到他的骄傲开始发挥作用,忍耐不及的时候,又突然地说出一件称得上是“好事”的事情…… 他的情绪差不多就是完全跟着她的节奏在跑了。 多日的观察,林寒见可以确定陆折予对她有超出容忍度的喜爱,但这份喜爱被沈弃横插一脚,成了陆折予心中的坎。 她没有同沈弃在一起过,这件事没有作假,也十分有必要让陆折予知道。 听见这句话,陆折予果然停住了动作,他脸上残存着的厌弃不知道是冲谁而来,好像一点儿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但他还是问了:“……当真?” “当真。” 林寒见说得分外有底气,事实上就算这件事是假的,她想骗人的时候,同样能说出这样的效果。 不过没必要。 在这件事上撒谎很容易被拆穿,现在正是她要与陆折予做感情转变的重要转折,不容有失。 陆折予轻抿着唇,不语。 林寒见又道:“若是陆公子不信,大可以换种方式去问一问沈弃。这是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想必公子心中会有思量。” 确实。 他问一问就能知道了。 上次和沈弃说的那些话太似是而非,他猜测过沈弃是否与林寒见真正以恋人的身份相处过。 可如今林寒见已经将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着实是愚蠢之人才会拿这种谎言来欺骗。 而林寒见自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陆折予站着不动,由于一只手被林寒见拉着,他进退两难,便维持着一个整体稍微向□□斜的奇怪姿态,乍看上去像是瘸了一只腿。 他面无表情地反驳:“不过,你与慕容止的事,诚然是做不得假。” 林寒见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陆折予会突然提起慕容止,以为在陆折予的心里,沈弃才是最难跨过的那个坎,毕竟是跟好友抢女人,结果……陆折予原来还很在意她的前任。 林寒见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折予眉心蹙得更深,震慑力没多少,满满全是恼羞成怒的意味:“你笑什么?” “笑陆公子庸人自扰。” 林寒见笑眯眯地望着他,拉着他的手就不放开了,另一手姿态悠闲地撑着下颌,保持着仰望的动作,自下而上地打量他,“亏我先前还说,陆公子不是庸人,应当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徒增烦恼。现在看来,实在是我想错了,原来陆公子也是凡人一个,会这样的吃醋。” 陆折予不高兴的时候总是很怵人,威严更甚戒律,活体惩罚机器。而一旦将他的不悦代入了普通人的情绪,诸如吃醋,就会觉得他的这份烦闷分外地别扭可爱,简直就是受了冷落的宠物在发脾气嘛。 “这种小事?” 陆折予的语气完全是不可思议了,他用一种饱含谴责的目光,终于肯同林寒见对上视线,凤眼略往下压,气势却被点漆似的眼眸中,那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冲散,“你觉得涉及情爱、不惜以身涉险也要相助的这件事,不过只是一件小事?” 这番话看上去似乎是在为慕容止抱不平,林寒见却很快抓住了重心,几乎没有半分停顿地回:“过往终究只是过往,慕容止既是为我入魔,就算只是凭着良心与剩余的情分,我也该走这一遭。何况,自那件事以后,我一直同公子待在一起,难道公子还要说,我是对他人念念不忘吗?” 陆折予就是在介意慕容止。 他的这种介意掩藏得非常好,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不允许心底出现太多的负面情绪,总是在克制。可他没有反驳“吃醋”的说法,不论是因为他有意为之,还是大脑混乱到忘记了这点,二者殊途同归,是他心神意乱,彻底落在她的节奏中了。 有时,林寒见对陆折予会有点算不准,尤其是在没有遇见过的情况下,譬如此刻有关陆折予的心动现场。 在听完她那么一番情真意切的发言后,陆折予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剩余的情分?” 林寒见:“……” 草! 陆折予是个恋爱脑吧! 这么一大段话,结果到头来揪着不放的就是这点“情分”,是觉得她还心存挂碍,对慕容止念念不忘是吗? 吃醋得超出想象。 这都还没啥关系,光是凭着对她前男友的介意就能吃醋个百八十回了。 林寒见成功刷新了对陆折予的认知——这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型犬式恋爱脑。 面对追问,林寒见只好嘴一撇,万般不情愿地道:“我以为……公子会更喜欢这类有情有义、正直磊落的人。” 不是。 他喜欢的人,狡猾又多变,聪慧且敏锐,长袖善舞,让人捉摸不透。 无论如何,可能和正直磊落,大约还是有点差距的。 陆折予听着林寒见近乎“明示”的话,想要装傻,又觉得无力。 他连林寒见的手指都挣不开,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想要逃脱,更是天方夜谭。 陆折予知道她应当是想要什么,否则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这样关切。还是宁音的时候,她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而今主动接近,比他所能设想的美梦更让他心动颤抖。 同时,陆折予又存有一丝侥幸,想着,林寒见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份,会不会……换了一种身份相处,她突然觉得他还算有趣,所以来找他玩。 是玩。 陆折予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林寒见是真心实意地在回应他的感情,从她悠然自得的姿态到她全程拿捏得当的胜券在握,都让他目眩神迷,一味放纵沉浸,偏偏心神清明,警示他这一切大概是假的。 算了。 假的他也要。 只要是她,骗就骗了。 所幸他还有值得她欺骗的价值。 陆折予轻叹一声,终于屈身,重新在林寒见身边坐下,长久保持僵硬的姿势令他反手去握林寒见的手时,动作很是不自然。 他一时把握不好力道,用力大了些,怕林寒见转眼就跑了似的,语气充斥着疲惫与妥协,还有种放任自流的沉醉,满是对她的纵容:“没有……我只喜欢你这样的。” 什么偏好都没有。 只喜欢你。 第四十章 林寒见差点被陆折予的表白噎住。 对于曾经针锋相对的“仇人”变成了现如今的恋人——姑且可以这么说吧——林寒见要不是素养良好, 崩得住演技,她现在就要忍不住露出“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了。 就……恋爱脑的陆折予太超出认知了。 什么叫“只喜欢你这样的”? 之前你还很讨厌我这样的,你自己知道吗? 哦, 你不知道。 陆折予变相地答应了林寒见,林寒见反倒不依不饶起来, 抓住他的袖口,握在掌心里不让他跑,追问道:“你就这么答应我了?你是真的说了喜欢我?” “……你明明听见了。” 陆折予往旁边躲开一点, 跑不远, 袖子还在她手里,他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夺回来。 太不给人面子了。 “我是听见了。” 林寒见侧着脑袋,方便更好的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陆公子竟然就这样答应我,着实让我惊讶。” 陆折予本就心情跌宕, 情绪包含着庆幸和自责,纠结不已, 听见林寒见的话, 只觉得她是想看自己笑话,故意为之,略显压抑地道:“不然你想看我作何反应?” 第45节 林寒见手指一晃, 看上去是攥紧了他的袖子,指尖却从他的手边虚虚擦过,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最磨人, 她好似全无所觉:“我只是以为, 陆公子应当会对我突然的态度转变心生警惕。” 陆折予错愕地猝然回首, 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光看着林寒见:“你……” 林寒见别有用心他当然知道, 这突兀的感情转变个明显层层递进的试探他也能看出来。但他没想到,林寒见会这么直白地将这件事摊开来说。 她居然毫不掩饰地坦白了自己的“心怀不轨”。 “陆公子虽然觉得不对,却还是接受了我。”林寒见沉吟道,思考的神色并不多么严肃,月牙儿似的眸子时不时地朝着陆折予露出一点含着亮光的笑,“是因为想要将计就计,看我到底会做什么?还是因为即便如此也没关系,陆公子觉得这点无伤大雅?” 陆折予哑然地望着她,徒劳地想要做点什么,眸光晃动,心志已然溃不成军地率先动摇了。 他既然无法对明显有所图谋的林寒见狠心,事到如今被拆穿,更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如说,他已经完全不明白,林寒见到底是要做什么。 就算是想利用他、从他身上谋求某些东西,也不应该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吧? 林寒见放开了他的袖子,下一秒,掌心覆盖住他的手背:“因为我察觉到了公子对我可能与旁人有差别,确实想要利用这点,谋求一些方便。” 陆折予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林寒见注视着他,没有半点缓冲、口吻丝毫不婉转: “想知道陆公子对我的喜爱到达了什么地步,既然能无视寻找我的沈弃对我心生欢喜,是否也能为了更加地同我亲近,一定替我挡下沈弃。” “……” 陆折予嘴唇一动,下意识地想要说什么,“你为什么总是提起——” 说到一半,他硬生生地又住了嘴。 “吃醋了吗?” 林寒见见缝插针地问,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新奇事物,凑近他仔细地打量着,“所以相比之下,陆公子确实选择了我对不对?” 陆折予拗不过她,内心的某种渴望让他压根不可能将林寒见再次轻易推开,不给她回答又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实际上确实是他不断地在压缩底线,对她的一切都无能为力:“你非要让我说得那么直白吗?” 闻言,林寒见顿时笑起来:“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 陆折予在心底叹息。 奇怪的是,林寒见出其不意的这番话,却令陆折予煎熬的情绪有所缓和,心脏不再像是背负着过重的负担,还能有余裕来喘口气。 或许是她主动告知,她确实是有原因,一切都是看出了他喜爱她,于是有恃无恐地想要利用这点。 人总是这样,对自以为掌握了的事情会有更多的包容,哪怕那其实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两人就这么对着沉默了一小会儿。 陆折予感觉到手背处的温度撤离,他侧首望去,正好看到林寒见垂着的脑袋,发间戴着一枚碧玉簪,是他先前送她的。 为了这点利用,她似乎也能自如地接受他的礼物了。 陆折予伸手,捉住了林寒见那只自以为悄无声息缩回去的手,问:“你到底同沈弃有什么过往,为什么这样怕他?” 甚至怕到,和他有了交易仍旧不放心,察觉了他的感情也要加以利用。 “不是怕……” 林寒见扭捏着,嘟嘟囔囔的说话,很有些不情愿,她飞快地瞄了眼陆折予的表情,像一只流浪猫去拿路人好心喂食时的谨慎动作,转瞬即逝,分明是在散发着抗拒,反倒更加惹人怜爱,“我是和他过节太深,若是碰上他肯定不会饶了我。” 她吞吞吐吐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翙阁在西北境的生意出了些问题,这件事你知道吗?” 陆折予颔首:“知道。” 虽然他从不主动去问这些事,但翙阁家大业大,一举一动都引人注意,西北境的龙头老大一朝换人,所有人都不知道翙阁内部发生了什么变动。 是变动,而非变故。 显然没有人会认为,这是翙阁中发生了什么失误。毕竟那之后,翙阁保持着一如既往地顺畅运转,没有其他地方出现差错,且无一人表现慌乱。因此,众人都认为这是翙阁的某种特殊策略。 陆折予应了一声,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你的手笔?!” “嗯。” 林寒见闷闷地点头,十分地委屈无害。 “……” 陆折予陷入了一种非常魔幻的不可思议中。 冲击都是层层递进的。 陆折予原先以为,沈弃能喜欢上谁已然很不容易;后来又得知他居然没打算对背叛了他的人怎么样,更是惊讶;结果现在,陆折予知道了这个“背叛”到底指的是什么,短短时间内接受了来自沈弃和林寒见的双重冲击。 知道林寒见很聪明,却没想到如此运筹帷幄。 知道沈弃动了凡心,却没想到直接把西北境赔了出去。 更何况——这么大的手笔,听沈弃先前的意思,竟然是要轻轻放下,不追究了。 一时间,陆折予看林寒见的表情都颇为怪异。 “你……你该不会是听见我做了什么,就要反悔不帮我了吧?” 林寒见紧张兮兮地凑过来,手还被他握着,移动时都是一蹭一蹭的,她欲盖弥彰地补充,“我原以为你和沈阁主能够抗衡,难不成,你很怕他么?也不肯保我了?” 不。 我只是没想到沈弃能把这种事都轻轻放过。 陆折予想。 翙阁是沈弃的命脉。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沈弃身子不好,金尊玉贵的养着,全靠翙阁庞大的财力;而翙阁的运作也离不开沈弃的头脑。二者相辅相成。 实际上这话的意思,是沈弃从小就被教育是为翙阁而生的,他作为翙阁的继承人,这是他全部的财产和目标,是他要守护的一切。攻击翙阁无异于是在冒犯沈弃的本身。 震惊之下,陆折予顺理成章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是如何做到……能撼动翙阁在西北境的地位?” 林寒见抬眸看他。 对上她的眼神,陆折予忍不住安抚了一句:“我没有想要将你交出去。” “……噢。” 林寒见不大高兴地应了,慢吞吞的,尾音拖长了一点,思考片刻后,尽量简洁地道,“沈阁主识人不清,交予了我一些权力,我是从内部瓦解继而叛变的。” “这种好像死得最惨。” 陆折予:“……” 确实。 - 两人以反常的速度拖拖拉拉地赶到松州,说是游山玩水都毫不为过。 路上。 林寒见时不时地会去看陆折予的表情,好像以为陆折予发现不了,每次都匆匆地看一眼,很快移开,然后下一次又忍不住看过来。 如此循环往复。 陆折予不拆穿,只是告诉她:“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确实不会将你交给沈弃,你放心吧。” 林寒见听了,当场是乖乖地点头。可行动上仍然没忍住那种饱含打量与不安的窥探。 陆折予从未与人过甚亲近,对女子的不安情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以他的直男思维,就是想着给林寒见送东西。 越珍贵的越好,这应该足够能表明他的态度,让林寒见不至于时刻都惴惴不安。 陆折予带林寒见进了陆家在松州的总仓库,外表看去是间低调的普通铺子,但打上了陆家的旗号,没人敢随意来犯。 他们一进门,屋内几人纷纷迎上来。 以掌柜的为首,向陆折予行礼,很有眼色地没有落下林寒见,尊敬地给足了她面子。 这一切虚礼做完,掌柜的在陆折予开口前,主动道:“大公子,夫人先一步来了,在后院厢房等你。” 陆折予没有婚约对象,更未娶妻,能担得起陆家家仆这声“夫人”的,只有陆折予的母亲,陆家的现任主母,江丝蕤。 听见这话,陆折予第一时间看向了身旁的林寒见。 林寒见:“?” 看我做什么? 不会刚确定关系就要见家长了吧?可别。 林寒见默默地往后退开一步,很客气地伸出手,掌心朝上:“陆公子请,不必担心我。” 掌柜的趁机跟着点头道:“大公子不必忧心,我等必定照顾好姑娘,不敢有半分闪失。” 陆折予哪儿看不出林寒见的抗拒,失笑,道:“你好生待着,要什么就同他们说,不要乱跑。” “好。” 林寒见乖巧地点头。 心想:这话应该是给小孩子说的吧,在陆折予心里,她到底是个什么定位啊? …… 陆折予一路去了后院厢房。 江丝蕤在院中品茶,脸上神色淡淡的,和陆折予冷漠时的表情有如出一辙的神韵。 茶杯多摆了一只。 这架势,明显是在等他来了。 陆折予走过去,先行礼:“母亲。” “嗯,我儿辛苦了。” 江丝蕤说话的声音没什么特别的波动起伏,平静得犹如死水,反倒更让人不敢忽视,“听闻你带了个姑娘过来,我便来看看。” 这倒不必质问是否有人崇拜他的行动,或是被暗中跟随。他们一路走走停停,陆家在北边一带遍布的人手又不是吃干饭的,认得他这位大公子,行踪自然也引人注目了。 陆折予只是没想到,母亲会特地过来。 “我本不愿插手你的事,你已有能力独当一面,过多的束缚于你不利。”江丝蕤开门见山,话说得很直白,“但你曾经为了宁音狠狠地跌了跟头,现在终于肯出了那牛角尖,解脱自己,去看别的女子,我半信半疑,便亲自过来看一看。” 第46节 陆折予:“……辛苦母亲跑这一趟了。” 可他不是出了牛角尖,得到解脱。 反而是越陷越深,再也没有放手的可能了。 第四十一章 林寒见收到了许多来自于江丝蕤的礼物。 和扶川真人曾送给她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更令人眼花缭乱,有许多女儿家独有的东西,衣裙首饰送得最多。 仆从将这堆东西送来时, 林寒见正在品尝松州的各色小吃。 陆折予除了平时说教,似乎还非常喜欢投喂她。 “这是……?” 林寒见以为这是陆折予送给她的,又觉得他这个绝世直男应该做不到这么投其所好, 了解女性。 仆从道:“是夫人送给荆姑娘的,希望荆姑娘在松州玩得开心。” 林寒见:“……” 她仿佛没听懂这番话的意思, 皱着眉, 久久没回应。 片刻后。 林寒见去找陆折予,正好撞见陆折予和江丝蕤在说话。 母子俩其实长得很像,如出一辙的丹凤眼,眼瞳颜色极深, 只陆折予的脸部线条更凌厉锐利,疏离冷漠的意味更重。 两人在亭台中相对而坐。 陆折予问:“母亲为何要送那些东西给荆梦?” 看来陆折予已经知道江丝蕤私底下的动作了。 “我作为你的母亲,应当该送。” 江丝蕤抬了抬眼, 动作优雅缓慢, 打量着陆折予当下的表情, 道, “难道你认为她受不起我的礼?” 陆折予抿唇:“自然不是。” 江丝蕤脸色冷了几分:“那便是认为我不该去冒然打扰她了。” “……母亲, 我自会送她东西。” 陆折予语气放软, 明显是示弱, 却没有否认江丝蕤的话。 林寒见有点惊讶。 江丝蕤冷眼望着他,这幅表情和陆折予最有母子像, 高度重合了两人的气质。 她有些不耐地质问:“既然是你巴巴地带到这儿来, 又要为人家选兵器、忙前忙后, 如今却连让我送个东西都不成。陆折予,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这场面,江丝蕤毫无疑问是在发火了。 林寒见的尴尬瞬间登上顶峰。 她有种破坏人家母子关系的不妙感,感觉马上就要目睹母子为一女子开启的辩论赛。 江丝蕤接着道:“你难不成只是将荆梦充作幌子,并不是真的对她有意?” 陆折予快速否认:“自然不是。” “你最好是没有。” 江丝蕤似乎不大信任陆折予的保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又道,“我们陆家不允许那种随意对待感情的事,你要是让荆梦姑娘以为你可以依靠,心中就不要再想着别人。” 陆折予点头:“我明白。” 林寒见:“……” 这发展好像和她以为的有些差距。 仔细想想,陆家身为北方大家,存世百余年,这一世陆家家主早亡,江丝蕤一人撑起了嫡系,却没有为陆折予安排各类与其他世家的联姻,来巩固陆折予在陆家的世子之位。 看上去江丝蕤似乎想干涉陆折予的感□□,实际上是在教育陆折予——不要乱来? 林寒见默默地给江丝蕤加了好感。 紧接着回去后,她就收到了来自陆折予的各种礼物。 陆家这对母子如出一辙地喜欢给人送东西,母亲极尽奢华漂亮,儿子致力稀奇珍贵。 陆折予本就关注着林寒见的表情,见她反应不对,有些迟疑:“你不喜欢这些东西?” 这一趟松州之行,林寒见本来就差不多是游山玩水的模式,到了陆家的地盘,又被各种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现在面对着数不清的金银珠宝,林寒见很难形容心中的具体感受,某一秒的心情和面对慕容止时的短暂情绪重合。 林寒见看了看他,稍显严肃的表情褪去,她猝然弯唇笑了一下:“没有人会不喜欢被送礼物,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时候容我这些,难不成是在和陆夫人打擂台吗?” 陆折予顿了一下,表情有几分不自然:“我母亲……稍微有点冒昧,希望没有吓到你。” “不会。” 林寒见摇头,说着话,往陆折予那边靠近了一点,他条件反射地僵硬了起来,肌肉紧绷,是因为紧张,但是很快又强行镇定下来。 她收回视线,道:“谢谢你送我的东西,下次不要送这些了,我想要什么会直接告诉你的。” 陆折予眼眸微颤:“好。” 她没有以设想中的种种方式退还。 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他们似乎没什么话聊。 只要林寒见不主动说话,他又没有正事可说,就会很容易安静下来。 陆折予有点怕她不说话,他本来就不太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旦她完全不开口,他连唯一分辨她情绪的方式都切断了。 陆折予道:“我带你去看看一些可以做武器的材料吧,你想要什么样的武器。” 林寒见状似思考,其实心里早有预想:“想要软骨鞭。” 软骨鞭,通俗而言,比一般的鞭子更多了一根“主心骨”。高级些的用神兽的骨头,融入各类材料;普通些的就用原本软弹的物质,譬如橡胶之类。 她的九节鞭太有代表性,容易被翙阁的人认出来。而且这个武器,她当初用了系统商城的独有材料合成,不是轻易能做出来的。 既然达不到原本的效果,索性不要复制品,直接换个接近顺手又不同的武器。 “软骨鞭?” 陆折予重复着这几个字,情绪难辨,“原来你会使鞭子。” 不知道林寒见是本来就会用,还是后来再去学的。 她的剑倒是使得不怎么好,许多招数用出来总让人担心她伤到自己,要是用鞭子的话……说不定意外的合适。 “你对我有偏见。” 林寒见看一眼他的表情,非常独断地得出了结论,“之前我稍微厉害一点,你也觉得很惊讶,好像我根本不能有这种实力一样。” 她故意叹息:“明白辽,是我不配。” 陆折予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 他今日身着惯常的玄色衣衫,腰束黑金革带,墨发束起,以珍稀的吹雪玉固定。既高雅又清俊,尽是不可高攀的矜贵。 然而林寒见不过一两句话,陆折予的这份清贵淡然便立即打破了。 陆折予很迅速地调动言辞,对于林寒见矫情的话语回应得颇为真诚:“我并没有认为那是你不配,是先前……你隐藏得太好,真正出手时我才会意想不到。至于软骨鞭,我觉得你应该会用得很好。” 林寒见打量着他的神色,大约确定他说的是真的了,轻哼了一声,勉强放过他,却又问:“万一我使不好软骨鞭,那又怎么办?” 陆折予这种生来天之骄子的人,就从来没考虑过“如果什么不行怎么办”的问题,但他最近思考得很是频繁,主要是关联了林寒见,担心她的一切反应。 “不怎么办。” 当下,陆折予很自然又从善如流地道,“使不好就不要了。” 林寒见:。懂了,这就是双标狗的世界。 先前宁音用剑用不好,天天被加训,开小灶各种指导;现在女朋友可能用不好鞭子,大手一挥直接不耍了。 林寒见叹了口气,无限哀惋忧愁:“那我要是找不到称手的武器,不能变得更厉害,你是不是会嫌弃我呀?” 陆折予眉心轻蹙了蹙,不知道林寒见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担心,声线压低了一点,试图将那份冷意冲散些许:“不会。” 林寒见扁了扁嘴:“真的吗?我不信。” 陆折予稍显急促地反驳:“为什么不信?我明明——” 他看到了林寒见脸上那明显的戏谑表情,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 陆折予转身就走。 “哎,陆公子!” 林寒见追上去,看似慌乱于陆折予的生气,唇边的笑意却尤其晃眼。 她最近才发现:逗陆折予,其乐无穷。 陆折予这人实在是太刻板严谨,事事认真对待,于是很普通的花样都能将他轻易骗倒。 虽然没什么挑战性,但看冰山雪莲染上别样色彩这件事,扎根于人类心中的劣根性区域,遇上机会就自动触发。 陆折予不停下脚步,林寒见就一通乱喊: “大公子?陆少爷?大师兄,星玄派的大弟子,凌遥峰之主——” 不知哪个称呼最终打动了“铁石心肠”的陆大公子,他总算是不再往前走,只是没有转过身。 林寒见能惹他,自然也能哄他。 “陆折予!” 林寒见蹦到他面前去,双手高举过头顶,给他比了个大大的爱心,笑靥如花,眼中满是细碎的亮光,晶莹漂亮,“不气不气,小心心给你。” 陆折予这种沉迷练剑的恋爱脑式钢铁直男,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就什么都好说,随便哄一哄就能风过了无痕地将事情一笔带过,甚至不需要任何“下次不再犯”的保证。 第47节 因为他可能特别吃女朋友撒娇卖萌的这一套。 果然,陆折予定定地看了她两秒,空气中的寒意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毫无触动地移开视线,没有握剑的右手伸出去,将林寒见搭在脑袋上的手指拢在掌心里:“……好好走路。” 他真的吃这一套。 这是什么纯情好哄却能打又规矩的矛盾精妙设定。 林寒见眉眼弯弯,一副很明目张胆的得逞样子。 除了喜欢看女朋友撒娇。 或许大概可能,陆折予也很喜欢看女朋友恃宠而骄的模样。 她表现得这么不礼貌,早就超出了会被陆折予训诫的界限,可是陆折予从头到尾没说什么重话,基本的提醒总是点到为止。 唯有在下人经过的时候,陆折予会拉一下林寒见的手指,示意她收敛些。 陆家在松州的库房主要放的是铸造类材料。 林寒见挑选时,有专人跟着讲解,铸造兵器的师傅会适当地给出意见,再同她讨论,想要怎么样的效果和综合。 陆折予全程陪着她,很少发言,只在说材料融合的时候说了两句,都是一针见血的话。 定好了做软骨鞭的事,林寒见看陆折予不是一点的顺眼,是那种即便对方有一半心理把她当仇人,她还是觉得这人有救的那种顺眼。 毕竟拿人手软,千古不变的定理。 “谢谢陆公子!” 林寒见朝他幅度较浅地鞠了个躬,带点轻松调侃意味,不让人觉得太过正式沉重,又能明白她的谢意,清了清嗓子,她轻快的道,“为了感谢伟大的陆公子,小女子不才,想要做一件能讨他欢心的事,不知道阁下有什么好主意吗?” “……” 陆折予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陪他,去逛一逛夜市吧。” 林寒见微张着嘴,确认道:“就这样?” 陆折予颔首:“就这样。” “好吧。” 林寒见爽快地答应了,感慨道,“没想到我们陆公子还挺好满足的呢。” 陆折予提了下唇角,语调又低又沉:“你太高估我了。” …… 陆折予被喊去处理事情。 他不在陆家的时候,也有事情会专程传给他,让他做决策,江丝蕤很早就放权了。 林寒见从这座宅子的东边花园绕路逛回去,存着点打探的心思。这边经过的仆人不是近侍,又不至于完全接触不到内宅的事,正好是那种知道一些,又管不住嘴的人。 没走几步,林寒见就听见有人慢悠悠地往这边走,还说着闲话。 “大公子这次可好了,带了个姑娘回来,这应该就是下一任的当家主母了。怪不得夫人之前召大公子过去,脸色都不怎么好,想来是怕自己的地位被撼动吧。”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夫人关心大公子,怎么会为这种事发火。” “那你说说,是为什么?” “我跟你说,你可不许跟别人说。大公子先前不是有个师妹吗?叫什么、什么来着?总之大公子爱惨了他那位师妹,好几次和夫人都是为这件事争吵。当初大公子还把冥雪玉都送出去了,结果人家不要,夫人为此发了好大的火。结果大公子不争气,这么些年了还是对师妹念念不忘……这次好不容易带了个别的姑娘回来,夫人高兴都来不及,压根不会为了这种事发火。” “嘶……还有这种事呢?!” “当然!对了对了,我想起来那位师妹叫什么了,前些日子还在找这位,是叫——‘宁音’。” 林寒见:“……” 等等? 饱含八卦氛围的交谈声逐渐远去,林寒见在原地猝不及防地如遭雷击,毫无防备地当场石化。 条件: 一,师妹就是宁音; 二,陆折予喜欢师妹。 得出结论: 所以陆折予喜欢宁音。 ……什么??? 电光火石间,林寒见想起了江丝蕤对陆折予的那番话,什么“心中就不要再想着别人”,当时她压根不太在意。如今想起来,陆折予完全没有反驳,他默认了江丝蕤的说法,确实是在这之前,他喜欢了一个江丝蕤知道、足以让她发火的人。 那么这便不是空穴来风的乌龙,在她做宁音的时候,陆折予……喜欢她。 第四十二章 这个结论的冲击性太大了。 林寒见就算不是个蠢人, 也实在没有想过这种发展,陆折予要能喜欢她,那她觉得法海和白素贞都不是没有可能了。 林寒见可以接受陆折予对现在的她动心, 但接受不了陆折予对那个记忆中被针锋相对的小师妹动心,那有种记忆全被推翻的错乱感:原以为的仇敌实际上是压抑着真实的心情在同她相处,这什么异想天开的奇怪剧本啊?是恶搞游戏才对吧。 从逻辑和身边人的种种反应来看,陆折予喜欢宁音这件事足够成立。所以星玄派的长辈才对“荆梦”的出现有超出常理的热情和欢迎,弟子们又在她面前对宁音讳莫如深。 林寒见将事情从头理了一遍,从最开始在魔界遇到陆折予的事情开始分析, 随着思绪一点点地推进,她逐渐觉得……陆折予应该不是喜欢了荆梦或者说是林寒见, 他从头到尾都在喜欢宁音。 ——他早知道她就是宁音,从他开始转变态度的那一刻起。 分明知道她就是宁音,是星玄派的“叛徒”, 陆折予却不对她采取任何措施,是他的爱情已经足够超越那次的背叛,索性将计就计地将她真的当作另一个人;还是他另有打算, 现在不过是在静观其变? 林寒见以为自己算是了解陆折予,现在才惊觉不是, 她可能从没有认真看清过陆折予。 - 松州的夜市繁华程度可位列各城中的前五。 林寒见没逛过松州夜市,她刚玩游戏那会儿, 除了做任务、打攻略,就喜欢看游戏的各项设置, 真实得让人非常满意, 各区域的风土人情各有千秋, 令人心驰神往。 这会儿, 她心里虽然揣着对陆折予的警惕观察计划, 见到灯火通明、红影绰约的松州夜市,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来:“松州不愧是北方枢纽,有‘小江南’之城。” 陆折予伸手在她身后挡了一下险些撞上来的行人,目光从她泛着喜悦的脸上移开,状似不经意地道:“松州虽有陆家产业,但我幼时并未来过松州,此番也是第一次见此等繁华热闹的松州夜景。我们便好生逛一逛,不……不急着走。” 看上去是在说他幼时的事,实际上话题落在最后一句,是为了“不急着走”。 “陆公子说这话——” 林寒见似笑非笑地侧首看他,也不说下文,就那么含着笑望着他,卷翘的睫毛在她下眼睑落下一片阴影,将被灯火映照的部分衬得愈发洁白无暇,细腻柔嫩。 她今日穿了身淡紫色的留仙裙,梳着随云髻,样式简单大方,只在发间缀了一副同色的流苏排簪。 落落大方,清淡婉约。 陆折予总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此刻被她这样盯着,心跳的频率早就失衡,窘迫感交织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淡淡的喜悦夹杂其间,还偏要鼓作镇定:“怎么了?” 林寒见笑眯眯地接着下句:“是不是想和我一起逛的久一些呀?” 陆折予的脸瞬间红了,绯色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比以往面对林寒见的任何一次调侃都来得反应强烈,却没有反驳。 他想和林寒见一起逛夜市,实际上是过往执念中的一个遗憾。 当初,宁音和他的关系一直算不上很好,后期还朝着恶化的趋势一去不复返;但他们中间也有过算是和谐相处的“美好时光”,逛夜市就是其中一项。 那会儿他们刚结束了一个有些血腥诡异的任务,师弟师妹们提出说去隔壁城参加灯会夜市,放松心情。 陆折予没有反对。 一行人便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即赶回星玄派,振奋精神赶去了隔壁城。 宁音爱玩,自然兴致勃勃,她又好各种新奇的东西,跑得比谁都快,一转眼就和同行的女弟子走散了。同门弟子各玩各的,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宁音跑远了,陆折予怕她有什么意外,跟了过去。 两人在桥上遇见,竟然就那么一路走下去。陆折予与她同行,周遭喧闹不断,嘈杂入耳,他的心情异常平静,有种安定的惬意。 宁音难得没有对他露出尖锐的一面,偶尔还会给他看一看摊贩处的小玩意儿,同他说几句询问风土人情或是评价的话,全是在漫无目的地闲聊。 可这份安和很快被突然出现的画皮妖打破。 陆折予拔剑斩妖,宁音去疏散人群。两人背道而驰,那段来之不易的短暂相处,几乎成了他臆想出来的虚幻。 他想完成那副场景。 如同他在找不到宁音的日子里,无数次地设想过每件事情的转折点,思考“如果不是那样,那么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不反驳我啊。” 林寒见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带着点得意,道,“就是证明我说对了吧。” 陆折予已经有点了解她的恶趣味了:越是他窘迫的时候,她就越喜欢引导他说出真实想法,非要让他承认那些羞于出口的话才好。每当这时她就像是得了胜利旗帜,趾高气扬、心情愉悦地开始做出洋洋得意的模样。 “你非要我承认么?” 陆折予没有恼怒,口吻淡淡的,少了平时的冷意。 “承认嘛。” 林寒见得寸进尺,眼神凝在陆折予的脸上,别有深意地道,“你不承认的话,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不做出点实际行动,怎么有人会知道你的爱呢? 即便陆折予真的喜欢身为宁音的她,林寒见还是不能将他的感情看成是纯粹的存在,其中必定掺杂着许多顾虑犹疑,所以他能容忍在她换了身份后的亲近,却不一定能够站在她这边。 他们不该是同路人。 陆折予习惯性地去牵她的手,这是他经常无意识都会做出来的动作,像是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在拉着他的救命稻草。 林寒见灵巧地避开了。 陆折予无可奈何,凤眸微阖,垂眼望着林寒见,声音很轻:“……我是想让你同我多逛一会儿。” 林寒见不买账:“没听清。” 陆折予伸手去逮她,快碰到的时候又有些迟疑,林寒见得了机会,灵活地往旁边退开了一步:“我没听清,才不让你牵。” 大街上,周围人来人往。 要让陆折予在这种场合大声说情话,简直是在他的底线上疯狂跳踢踏舞。 第48节 “别闹。” 陆折予轻轻地蹙着眉,一副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当下场景的苦恼神色,“这是在大街上。” 看来不过如此。 林寒见了然地一点头,好似轻松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步伐不停地继续朝前走去。 陆折予紧随其后,怕她生气,时不时关注着她的表情。但林寒见没两句话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无事发生过地继续逛夜市了。 这次的经历说不上是坏,但也称不上有多好。 陆折予觉得自己可能是做错了什么,可是让他在大街上说一句并非必要的情话,他实在是做不出来。 两人折返路上,陆折予忍无可忍,将林寒见拉到一边的暗处,几乎是恳求地低声问她:“你是不是生气了?” 林寒见眼眸抬起,睁大了些,像只懵懂的猫儿:“手疼。” “……” 陆折予一下放开她的手,原本的神色很迅速地被紧张和愧疚取代,“抱歉,很疼吗?” 他垂首就要去查看林寒见的手腕,林寒见眨了下眼,面不改色地说:“骗你的。” 当然不疼了。 就算是突然将她带过来,陆折予只是用了寻常的力道,不如说他拉着她的时候总是很僵硬,把力道维持在一个不容易挣脱、却又绝不会威胁到她的界限中。 陆折予顿了一下,有点恼怒,抬首看清了林寒见的表情后,他轻叹一声,小心地碰了碰林寒见的手,都不敢来抱住她,身躯倾斜,落下一片将她笼罩的阴影:“能消气了么?” 林寒见别开脸,没有和他对视,不答反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前几天竟然又复发了一次,难不成是什么无法根治的陈年旧疾,能跟我说说吗?” 陆折予眸色微暗。 …… 沈弃的手中拿着几张薄薄的纸,不同于以往的密信和各地传回的重要信息与商业合作,这上面仅仅只是关于“荆梦”这个人的信息。 默不作声地看完了一遍,沈弃抬眸,看了眼身前打探消息的暗卫,口吻分辨不出喜怒:“信息有缺失,为什么?” “荆梦姑娘在魔界的那段,似乎被人有意抹去。” 暗卫一五一十地禀告着,“属下沿着这条线往上溯源,斗胆借用了阁中与魔界的通线,查出了一点线索——与陆折予陆公子有关。” “噢?” 沈弃捏着纸张的手捻了捻,“他为什么要特意抹去这一段,是怕人查么?还是……” 沈弃气定神闲地站着,脑中飞快地清除排查,筛选出近段时间与陆折予的相处片段。 陆折予有些反常。 他以为是因为宁音的突然出现,一朝梦想成真,才令陆折予不似寻常。现在看来应当不是。 陆折予在愧疚什么? 第四十三章 沈弃确定他在陆折予身上感受到的, 正是“愧疚”二字。 平常的对话且不论,无缘无故地让一分利, 站在朋友角度来说,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在商人的角度来说,实在是事出反常。 以朋友情分而言,沈弃可以对陆折予偶尔的异常古怪视而不见,却也得是对方并没有背叛他的情况下。 近期能让陆折予背叛他、又足够对他造成一定影响的,便是有关林寒见的事。 沈弃将手中的这沓纸再看了一遍,眸色晦暗不明,但他面具之外的半张脸, 仍然是平静、温和的。 他沉吟半晌,语气平淡地道:“去领赏吧,然后再去领罚。” 暗卫垂首应下:“是。” 查得好,所以赏。 但明知违逆主子的要求, 不许走阁中的情报网, 还如此行事, 便要罚。 自林寒见从内部撬动破坏翙阁的情报网至今,沈弃终于肯对存在已久、几乎作为翙阁内部主心骨的情报网动手, 既是清理, 也是修复。 林寒见还是聪明, 这一下让他伤筋动骨, 近来都无法心安理得地动用情报网。只好就这趁着这个机会, 索性拔出一些其中的毒瘤, 更是陷入半瘫痪, 险中求胜。 沈弃在温泉池边站了好一会儿, 才又招来一名暗卫。 “主子。” 沈弃道:“去查一查慕容止在魔界的事。” 陆折予去魔界, 最初的动机无非是为了慕容止。既然他想藏, 又藏得这么迫不及待,便从他的出发点下手,慕容止也必然会与这件事有所牵连。 若是真查出来陆折予是对林寒见做了什么特别的事…… 沈弃揉了揉眉心,一时间不能直接做出杀伐决断,他只觉得荒谬。 ——陆折予这样磊落的人,竟然会背叛朋友。 是他这些年来眼瞎得厉害么? 竟然丝毫没有预料到。 - 林寒见知道陆折予的伤再次发作,是因为日常生活与他相处,察觉到他气息不对。 这种不对劲第二天就消失了,不难猜出他是用了圣莲疗伤。 圣莲这种疗伤灵器,可不是街边药铺随便开的药,断没有治不好、还要多治几次的说法——若是已经严重到长久不愈的地步,星玄派和陆家都不会置之不理,还放任陆折予在外乱跑。 所以这道伤严重到足以启用圣莲的地步,却并非无法痊愈的顽疾,反反复复的最大缘由,只可能是陆折予本身。 陆折予道:“并非无法根治,我会好好调理。” 林寒见猝然看向他,不大高兴的样子:“并非无法根治,却是陈年旧疾,对不对?” “……你为何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陆折予并不想直接她,这件事能怎么说——当初我捅你一剑,事后就在我自己身上还一剑? 不必让她知道。 况且……她现在还伪装是与宁音毫无关系的另一人。 “我不能问吗?” 林寒见直视着他的眼睛,从方才发问起,她的态度就保持着一种类似于不爽而找麻烦、却又像是隐藏关心的有意为之,先前还有一段“她生气了”的剧情作为铺垫,将所有的情绪投放到“我现在就是要无理取闹”中,反而比突兀的交谈更加合理。 说完,林寒见定定地看了他两眼,甩开陆折予继续往前走。 陆折予这个铁直男只知道自己的隐瞒确实会让林寒见不快,叠加先前的不高兴,就是双重的生气,他又不好直接说内情,只能跟着低声下气地道歉。 但这种无意义的道歉无法持续太久,陆折予不是完全没有尊严的人。 两人走到陆家大门。 管家远远地望去,发觉两人的站位很有关窍:乍看上去是已经是冷战状态了,谁也不理谁;实际上大公子略微落后了荆梦姑娘些许的距离,明显是在跟着她。 管家是陆家的老人了,看着陆折予从小长大,知道他一贯的性子有多么骄傲,在待人接物上有礼周到,却绝对不会如此委曲求全地跟在某个人身后,他向来是被追逐的那个人。 “荆梦。” 眼看着就快进陆宅了,他们的住所分隔两院,陆折予又不可能大半夜去找林寒见,当下快走两步,拦在了林寒见的面前。 可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鼓起勇气要哄林寒见,不敢用错了方法,便非常直接地问:“你要怎么样才能消气?” 林寒见:“……” 突然开始为陆折予的直给路线感到担忧,他要是没有这张俊俏的脸,往后余生怕是真的要跟霜凌剑过一辈子。 见林寒见不说话,陆折予很是着急,眉心紧蹙,眼神慌乱无措,他尝试着想说点漂亮话,试图打动林寒见:“我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你若是生气,我、我也跟着难过。你……你笑起来的时候比较好看。” 林寒见冷着脸道:“所以我不笑的时候很丑吗?” “不是!” 陆折予终于发现自己完全不会哄人,要是旁的有经验的男子,就算不会说很漂亮的话,这会儿早就直接抱住女友打断生气读条了。 可陆折予又不愿意随便冒犯林寒见,他连牵她的手都要思考一下,会不会惹她厌烦。 陆折予轻吸了口气,郑重其事地道:“你很好看,不管是笑还是不笑都极为好看,更甚仙子。” 他的脸已经爆红到足以称作“奇观”的地步,若不是黑夜给了他适当的遮掩,恐怕林寒见会笑出来也说不定。 这番话的停顿断句很不自然。 林寒见知道陆折予活到现在就没说过这种话,正要开口,见好就收。 又听陆折予道:“今日在大街上,我无法在那样的场合说出过于暧昧隐私的话,但我……我确实想你同我待得久一些。” 他狼狈至级地喘了口气,从未想过自己能说出这样孟浪的话来。 同时,陆折予的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了一阵绝望之情:明明知道林寒见没有对他付出真心,很大可能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乞求的卑微模样,他却还是轻而易举地被她的不悦牵动了情绪。 因为心底还剩那么一点侥幸。 这是他不敢奢望的机会,能与林寒见以如此亲密的关系相处,或许这是老天垂怜的机遇。 林寒见静静地望着他。 陆折予已经突破了她原本预想的上限,他竟然肯弯曲傲骨,好声好气到这个地步。 而陆折予将她的沉默视为仍旧不满意,他走投无路地徒劳望着林寒见,不知道还要说出什么话才能讨好她,眼睫颤抖了几度,他彻底妥协了,怕被人听到似的,艰难地轻声道:“我的伤,是我自己用霜凌剑刺伤的。” 林寒见觉得自己这段压根没什么发挥的余地,她该用的技巧连半个都没发挥出来,陆折予就光速白给了。 “为什么?” 林寒见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般,诧异地发问。 “我……” 陆折予吞吞吐吐,犹豫踌躇,淡色的薄唇反复地轻启了两下,却是说,“我能不能,牵你的手?” 林寒见:“?” 现在是牵手的时候吗? 第49节 陆折予你怎么回事? 腹诽归腹诽,林寒见还是伸出手,点了点头:“嗯。” 她发间的流苏跟着动作晃动,光影交错,在陆折予的心中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陆折予如愿以偿地握住了林寒见的手,心中总算安定了几分,他缓缓开口:“我曾经有位师妹,名叫宁音。” 林寒见:“然后?” 陆折予看了看她的表情,继续道:“她做了件事,我当时并不知晓那是她,便用霜凌刺了她一剑。” 他的声线有些不稳。 林寒见知道陆折予当时并没有认出自己,因为她蒙面的黑巾掉落后,对面的陆折予顿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很明显的震惊神色。 但她没想到的是—— 陆折予闭了闭眼,语气复杂得满是沉痛挣扎:“因我那一剑不该,我便偿还一剑。” 林寒见从未想过,陆折予这一剑原是为了当年的事。 他发疯,练剑出错,不甚失手……多么离谱原因都可以。林寒见不觉得他该为这件事偿还什么,他又不欠她,他们之间更远远没有到值得他忏悔得自残的地步。 别说是陆折予那一剑刺下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是她,就算知道,他们两个当时站在不同的立场,可以互相怨恨撕逼打架,这有什么? 林寒见的想法都埋藏于心底,若是此刻说出来,陆折予必定能更清楚地知道,这种清楚理智的划分界限、看上去不计较过往的大度,全然是因为林寒见将他们可能有的情分尽数排除在考虑之外了。 林寒见想不通,表情疑惑,望着陆折予的表情很有些审慎意味:“你这样做,是因为你喜欢她?” 她以为陆折予不会承认。 好歹她现在是他的挂名女友,这种事总得避嫌——陆折予看上去可没有要拆穿她身份的意思。 “是。” 陆折予却承认了,“我很喜欢她,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忍不住去注意她。若非意外,我绝不可能伤害她。” 林寒见无声地挑了挑眉:第一面就喜欢了? 那会儿是什么场景来着? 林寒见思考了一下“面对现男友诉说对别的女人的爱意”这类情景该有的正常反应,斟酌两秒,猛地甩开了陆折予的手,理直气壮地气愤道: “你居然在我面前回忆起你曾经爱慕别人的点点滴滴?那好,我们干脆分手吧。” 陆折予:“……” 林寒见还尽职尽责地补了一句:“陆折予,你好的很!” 陆折予:“……” 第四十四章 陆折予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说出喜欢宁音的话, 只是因为眼前的林寒见和曾经的宁音是同一个人。他心底隐约觉得,他们不可能就这么互相瞒着过一辈子,总要有个人循序渐进地将一切引导向真实。 林寒见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那么就由他来, 他可以承担一切, 包括林寒见对他的反击与报复。 像陆折予这种人,思维上天生会往开诚布公的地方走, 就算偶尔走岔了路,不出意外还是能绕回去。 但林寒见觉得他在搞试探。 几年不见, 陆折予的敏锐度见长啊。 说完了“分手宣言”,林寒见转身就走, 一气呵成, 不给陆折予留半点机会。 ——事实是这场戏再接下去, 她也不知道怎么发展了。 人的聪明无法突破意外状况的上限。 陆折予的出其不意不亚于平地惊雷带来的效果,说得调皮一点就是: #没想到, 你竟然会在这里突然出招# 观望的管家发觉情形不对,见陆折予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想了想,小心地走过去:“大公子, 这是怎么了?” 下人不能插手主人家的事。 但管家实在是看不过眼, 就算听不到方才的完整对话,都看得出来小两口是吵架了,生怕陆折予这个没有半点经验的人白白气走了人家姑娘, 或是无端弄出什么误会。 年纪大了,就是对这点事儿尤其见得多, 陆家好几个下人还是他撮合的呢。 陆折予望见是他, 还很给面子地喊了一声:“赵管家。” 只是脸色明显沉郁不快, 没有多余的心思再说其他。 赵管家是知道陆折予这人的沉默寡言与不善言辞尤其喜欢发挥在关键时刻,他少时就喜欢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要是不仔细注意都察觉不到他的好心。赵管家越想越心生怜爱,像看自己半个儿子似的,更加循循善诱地问:“大公子,老奴冒昧,敢问大公子可是和荆姑娘吵架了?” 陆折予抬步欲走,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赵管家紧接着道:“若是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不妨说给老奴听听,说不准我这个一把年纪的人能给出点好的意见呢?” 大公子啊,就是别捏。 实际上心地软得很。 赵管家这番话说得恳切又真诚,陆折予闻言,止住了动作,沉默片刻,才道:“方才,我惹她生气了。” 赵管家点点头:“大公子知道为什么吗?” 陆折予的眉宇间浮现几缕烦闷:“我不知。”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没有追上去。 赵管家很有耐心地询问:“大公子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陆折予隐去了部分重要信息,将大概的过程讲给了管家听。 听完后。 赵管家:“……” 赵管家:“大公子的意思是……你在荆梦姑娘面前陈述了对于宁音姑娘的喜爱?” 陆折予隐约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是,荆梦、宁音、林寒见,这不都是一个人吗? “是。” 陆折予如实道。 赵管家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多年运转的心脏在一刹那间几乎停止跳动,巨大的冲击震撼了他苍老的心灵: 大公子!你怎么能在恋人面前诉说你喜欢别人的事? 你还好吗?你脑子没事吧! 身为管家,对主人家尊敬是职业素养,但赵管家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冲天的吐槽欲,他难以理解好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为什么会做出这等他这个老人都知道不妥的事。 赵管家如鲠在喉,颤巍巍地道:“大公子,在恋人面前说自己曾经喜欢别人的事,恋人会感到不开心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叫做‘吃醋’。” 陆折予:。 她自己吃自己的醋是吗? 见陆折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赵管家几乎老泪纵横:“还有,先前在大街上,荆姑娘说想听大公子大声些说那句话,实际上不过是恋人间特有的一种趣味。老奴知晓大公子必定感到难为情,但是,即便不直接说那句话,大公子也可以随机应变,换些可以替代的回应。比如,抱一抱,牵着手在她耳边再说一遍,哄着说好话。” 陆折予诧异地看着赵管家,覆满阴霾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泛上了一点羞赧的情绪:“可是,即便是恋人,我也应当不能贸然拥抱她,更别提是耳语。这太冒昧了。” 赵管家:“但是恋人之间,适当的冒昧而非强迫,并非是失礼不当。” 不然你们谈什么恋爱? 相敬如宾到老,没准而到了飞升那天连抱都没抱过,孤独到成仙算了。 这是赵管家第一次觉得,夫人对大公子的严格要求和教导,稍微有点疏忽了——绝对不可以冒犯女性,这点确实重要,但在对待恋人的场景中,也不能一动不动啊! - 在赵管家紧急开动大脑准备和江丝蕤说一说陆折予的“感情坎坷”时,犹豫许久的陆折予去了林寒见的院子。 院子位于陆宅的东边,临荷花池、百花园,清雅幽静,如临仙境。 陆折予在院子前停了一会儿,走近,去敲响了房门。 “谁?” 屋里的林寒见正在调整对陆折予的专项计划,回答得简洁又冷淡。 陆折予顿了一下,道:“是我,陆折予。” “啪嗒——” 林寒见手中的笔掉在铺平的纸上,砸下来的墨团,正好将她刚写的几个字晕染,她随手又涂了两笔,确保看不出任何东西了,起身去开门。 陆折予就站在门口,是拿了霜凌剑来的,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身。黑白两色的领衣,更显得他身形挺拔修长,神采奕奕。 林寒见很谨慎客气地问:“你是要来找我打架吗?” “不是。” 陆折予也非常礼貌地回答,还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拘谨和小心,“我们出去和别人打架。” 林寒见:“……嗯?” 你在说啥子? 这个男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剑走偏锋? 陆折予解释道:“软骨鞭要做成还需要一段时间,此时带你回星玄派,你大约会无聊。我在附近接了任务,是临城的精怪作祟,你要是心情不好,我们去杀精怪解气,好不好?” 林寒见被陆折予的“机智”惊呆了。 直男不愧是直男。 居然能在女朋友生气的时候想出出去打架的办法来平息怒火,这操作几百年怕是都难遇上一个,还真是个人间宝藏。 陆折予紧接着,小声地问:“我能抱你一下吗?” 林寒见无端联想到了“怀中抱妹杀”,她还有点想看陆折予接下来会有什么操作,毕竟这么纯种又独特的直男,可不多见了。 “行啊。” 第50节 林寒见仰首望着他,桃花眼中波光潋滟,眸色清透明亮。 陆折予不太娴熟地来抱住她,略显僵硬地靠近了,弯下腰来,将脑袋虚虚地搁在她的肩窝里:“抱歉,我惹你生气了。” 林寒见耳尖微动,是被突然的热气流碰到耳朵的条件反射。 陆折予试探着摸了摸她散落下来的长发,垂着眼睫,生涩地温和低语:“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都不说了。但是……在大街上表明心迹这件事,我暂时还没办法做到。所以,我送你一样东西好不好。” 在陆折予的思维里:女友生气了怎么办?送东西就对了,把一切的好东西都交给她。 林寒见表示没有任何期待,被摸头杀她还挺不适应的,但陆折予动作温柔,有种特殊的暖意,且十分规矩,只碰了下面的头发,她就没动。 陆折予拿出了一把钥匙。 准确来说,看上去像是个玉质的吊坠,但林寒见知道,这是陆家大公子的象征,是陆家近半成产业的钥匙。 ——因为陆折予现在还没有回到陆家,少时离开后,他处理的事务只占一半,剩下一半在他母亲江丝蕤的手中。 “这是我所有的身外之物。” 陆折予将钥匙放到林寒见的掌心,上面还带着他的温度,“都送给你。” 这枚钥匙倒是没有像某些时代的兵符一样,拿了就直接取代原持有人的位置,陆折予本人才是最直观的象征。但是,这枚钥匙足够林寒见肆无忌惮地在陆家的各项产业中随便花取,简言之,直接给她送钱,还是送了一整个私库。 要是别人,林寒见肯定觉得对方是在偷懒。 放在陆折予身上,这应该是他自以为最好的办法了,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出来,先表个态再说。 “都送给我?” 林寒见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钥匙,是好玉,触手生温,她颠了一下,有点搞不懂陆折予对她的感情线到底在哪个程度,偶尔不怀好意,偶尔又情深至死。 她随口道:“我比较想要你剑上的宝石。” 陆折予愣了愣,好似想起了什么,他松开了林寒见,视线从她的手腕间划过。稍许,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他颔首:“可以。但是你要拿一样东西来换。” 看吧看吧这狗男人。 操作总是扑簌迷离,该深情恋爱脑的时候突然有算计风范了。 林寒见面上不显山露水,只是问:“什么?” 陆折予抿了下唇,道:“我要你腕上的檀木珠。” 林寒见:“?” 第四十五章 “这是慕容止的檀木珠。” 陆折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铺直叙一些, 以免带上太多不好的情绪,让事情的走向变质,“应当是他送给你的, 但我以为你们已经结束了, 不需要再继续带着它。” 陆折予不说什么场面话,要换檀木珠, 就直接说“因为这是慕容止的东西”, 颇为直白,半点弯弯绕绕都没有。 他不认为林寒见看不出他的心思, 更觉得欲盖弥彰的说谎没有必要。 这枚檀木珠实在没什么值得他索要,他对慕容止不看作是敌人已经是仁至义尽。 ——情敌也是敌人的一类。 林寒见不确定地问:“你吃醋?” 陆折予冷着脸, 似乎有些恼了, 移开视线, 望着院中的落花:“你这样聪明,应当看得出来。” 林寒见哽了一下:“……是, 我看出来了。” 陆折予的脸色缓和些许。 林寒见紧接着道:“我不换。” 陆折予猛地回眸看她,震惊不已,脱口道:“为什么?” 在陆折予的思维中, 就算林寒见没有多喜欢他、是在利用他, 可是现在难道不是在利用他的阶段吗? 即便他有用处, 都比不过慕容止留下的一串檀木珠么? 林寒见将手腕无意识地往后藏了一点: “我不想换。” 废话。 这串檀木珠可是关乎她自身的性命, 相比要收集的四样物品,当然是先保住性命更重要了。 陆折予注意到了她这个隐含戒备的动作, 不亚于被当头棒喝,方才满腔的忐忑与期待、思考了许久该如何讨她欢心的自己, 在这个轻巧动作的映衬下, 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他在明知道林寒见很大可能并非真心的情况下, 自欺欺人地擅自陷入爱情的幻象,还为了她表现出的不快坐立难安,尝试着从恋人的角度解决这件事。拥抱林寒见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疑虑,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因为互相喜爱走到一起。 但这会儿提起这枚檀木珠,她便连表面上地敷衍他都不愿意了。 她分明知道,他们双方有多不对等,就算她要隐瞒他,稍微用一点技巧,他就不会追究下去。 沉默良久,本是风光闲适的庭院都不知不觉弥漫了一种萧索的凄凉,气氛沉重得令人心惊。 陆折予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是不是……还喜欢慕容止?” 是“还”。 林寒见可以背叛沈弃,可以同他陌路,可她唯独对慕容止不一样。她甚至可以为慕容止默不作声地打算,为撬动他的心魔不惜抹黑在对方心里自己的形象。 林寒见只对慕容止这样付出过。 “是因为慕容止曾经对你很好,你才这样念着同他之间的过往?”陆折予嗓音破败地询问着,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红了眼眶,那点绯色从他的眼尾处晕染,像极了一抹轻擦而过的胭脂,将他凌厉的眉眼都衬出了一种亟待破坏的脆弱美感,“我现在对你不好么?” 林寒见没想到他会露出这幅样子,在她还没有衡量好陆折予的感情分量时:“陆折予,你冷静一些。” 陆折予没法儿冷静,他从来都得不到答案:宁音为什么要背叛?林寒见为什么会同他人有那些牵扯?她来找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何时会走,又要走去哪里? 他没有一次得到过答案。 从前是没有机会,现在是不敢问。林寒见却不给他半点希望,欺骗都做得这样不专业。 在外表现上,陆折予仍旧很克制,他没有主动靠近林寒见,大约也觉得自己当下的状态并不适合亲近。 “林寒见……” 他的声音里充斥着沉重的疲惫与哀求,“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寒见的心头猝然重重一跳,不动声色地同他对视。 陆折予自嘲地笑了笑,眼底不自觉地弥漫起浅浅的红血丝:“你要在我这里图谋的东西,是值得你违背本意同我虚情假意的重量,却还是比不过慕容止留下的一串檀木珠吗?” “……” 他什么都清楚。 而这段话说得其实也没错。 檀木珠,确实比冥雪玉更重要。 陆折予好歹是世家子弟,又是继承人的位置,即便不像沈弃那样多疑又慧极,也绝不会是蠢人。 林寒见当初的转折本就是顺从着陆折予给出的反应而行事,试探他是否能接受自己这个暴露颇多的真实身份。若是不能,她仅仅是询问,至多问的不怀好意,却没有斩断了退路。 但陆折予顺势同她在一起了,本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却选择在这时候拆穿。 林寒见不好说自己是不是在恃宠生娇,陆折予的底线在她这里一退再退,仿佛永远都会包容她的行为。 与当初对待宁音的严格,差不多是两种极端。 实际上,慕容止和她谈恋爱的时候都不会这样。 慕容止属于纯良和善,表面看去很好说话、内心却非常有坚持的那类人,他为林寒见做过最突破底线的事就是同她相恋,此后种种皆是为此付出代价,他做好了准备,没有再轻易打破原则。 陆折予等着林寒见的反应,却只看到她近乎消极的默认态度。 陆折予口不择言地道: “你既然对慕容止这么念念不忘,何不去同他在一起,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我没有对慕容止念念不忘。” 说完了这句,林寒见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她肯定不会对陆折予和盘托出一切。 这场面让她觉得有些索然,想来,当初陆折予对她表白的那句话,她当时都觉得不可思议,颇有些突兀难解的情绪。要不是她图方便抄近道,大约现在也不会有这种情况。 林寒见很认真地思考了两秒,良心建议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愤怒,感觉很不好。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们分手吧。” 还是走反派路线算了。 带恶人被追杀无所畏惧,横竖都是一刀,富贵险中求。 “你——” 不料这话更触动了陆折予的神经,他猩红着眼望来,像是路边被大雨淋湿的恶犬,又凶又可怜,说话都带着错觉般的哽咽,难以置信地确认道,“你为了慕容止要同我分手?” 林寒见都感觉他随时要哭出来了,他站在背光的角度,不能那么清楚地看见他的神色变化,可是还能听清他的声音在颤抖:“你今天第二次和我说分手。” 林寒见:“……” 我以为你挑明我在虚情假意之后就是该分手了。 这玩意儿难道不比吃醋更紧迫重要些吗? 陆折予比她高了近一个头,两人身高上的不对等具体表现在陆折予无时无刻都不在迁就她,这种生理上的状态此刻仿佛迁移到了心理上:在人前骄傲冷淡的陆折予,在朝她走来的过程中,逐渐地弯曲了那根以为不可折断的傲骨,悄无声息地就沦落到这样屈膝乞求的地步。 林寒见不得不提醒他:“陆公子,你已经说了我是虚情假意,即便如此——” “难道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你对我并无多少真心吗?” 陆折予的语气压抑,看似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林寒见的话,实际上满是绝望与无助,“说到底,你仅仅只是试探我,是我禁不住诱惑,非要同你在一起;也是我主动剖白心迹,抓住了这点机会……我已经没皮没脸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为了一串檀木珠就要和我分手,确实是我犯贱。” 陆折予转身要走。 林寒见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被他挣脱开,又很快攥紧了他手肘处的衣服布料。 不能让陆折予就这么走了。 林寒见没有客观意义上的“系统”辅助,但她直觉现在的陆折予看上去最为落魄,同时也最为危险。如果现在放任他离开,这辈子她都别想集齐任务物品了。 她已经成功让陆折予停住了脚步,可陆折予很明显地在抗拒,只是暂时仍然在顾忌她,克制着没有任何动作。 第51节 林寒见便上前一步,短暂地松开了陆折予的衣服,察觉到他片刻之间更难以支撑的动摇,索性展臂,由后抱住了他的腰身,整个人完全地贴到他背上:“陆折予,我知道……你看出来,我是宁音了。” 陆折予浑身轻微一震,那是压抑不住的生理反应,内心受到的冲击太大,而他压根没有做好迎接真相大白的准备。 林寒见又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师兄。” 陆折予眼中酸涩,心境复杂难言,仅能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没有说什么话,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林寒见紧紧地抱着他,指尖有些用力地互相交叠着,似乎极为惶惶不安:“我曾经做了错事,本就害怕师兄将我捉回去惩戒,或是干脆杀了,又怎么敢在师兄生气的时候,说更多别的话?” 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到她的中指上,让她顺畅的话语不自觉地停了停,她默了一小会儿,怔怔地继续道:“师兄说我虚情假意,我确实带着一层不敢向师兄坦白的面具。如今什么都挑明了,任师兄要将我如何处置,我都毫无怨言。” 陆折予紧闭着眼,被打湿的眼睫如濒死的蝶:“你既清楚我早知你的身份,也该清楚我从未动过伤你的念头。” “可是……” 林寒见茫然地反问,“师兄,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的吗?” 诛心更甚杀人。 当日劝阻林寒见对慕容止的行为时,陆折予曾说过这句话,事到如今,才算是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陆折予惨笑道:“你竟一直都觉得……我很讨厌你。” 林寒见的手背已然湿濡一片,眼泪的温度滚烫,令她忍不住蜷缩了手指。 第四十六章 陆折予略微俯首, 如引颈受戮的垂死天鹅,固守着最后一点坚持: “当日你在司阙师叔处的那番话,我并未否认你说我们互相生厌, 不过是我心中不甘, 仍有骄傲。可我后来对你种种……你半点都看不出我存了喜爱你的心思么?” 林寒见扪心自问,她真的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陆折予会喜欢她么? 不是的。 在门内大比中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了陆折予后,他却没有任何报复或是过激的行动时;在发觉陆折予唯独对她才会多些关注言语, 对其他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漠然时;在她得知冥雪玉代表的意义时……她都猜测过陆折予对她可能存有一些男女之情。 陆折予比其他人都骄傲,在之前, 他对感情的表现形式压根不是如今这般直白又卑微的模样, 他总是高高在上,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多加解释;站在陆折予当时的角度,确实督促她勤加训练是有益处, 他认为那是对她好, 就强加给她。 他用一种居高临下又自以为是的方式,在对“宁音”好。 事到如今,林寒见可以足够客观到以纵览全局的方式去评价陆折予毫无坏心、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好心。 然而, 她实在不认为, 这种骄傲中衍生出的爱, 有多么的深厚不得了。 爱意被包裹在他的傲骨与凛然中,需要细心发掘才能捉到蛛丝马迹。 可她为什么要特意去发掘? 她当时又没有想跟陆折予在一起, 也没有要攻略他的意思,他怎么想的和她有关系吗? 唯一值得注意的,难道不是她被搞到不爽就要搞回去吗? 所以那份如细沙一般藏于天地微末的爱意, 顺理成章地被他的骄傲掩埋,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林寒见感谢陆折予每一次的出手相救, 会直接氪金从商城中给他拿珍稀药材, 有好几次还要被陆折予逮着问是从哪里得到的,麻烦又处处被管制。 后来她只好换成各种钱和容易用到的小药,通过系统投放到陆折予的私库里。 林寒见没想到陆折予会转变得如此……出人意料。 他哭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到他,能引发他这等强烈的反应。 陆折予会当着她的面哭成这样,不可否认对林寒见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是认知被颠覆得过于彻底的表现。 林寒见的手被打湿了一片,她放空了两秒,才调动思绪想清楚了:因为宁音“死”过一次了。 他僵持着的骄傲被死亡的现实打碎过,再抓住的时候就显得分外用力,终于肯抛却曾经的不可一世,一点一点地把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展现出来。 林寒见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方才那份不能让陆折予离开的不妙感是从何而来:他已经做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连“确实是我犯贱”都说得出来,曾经所有的骄傲与自持全都打碎了,可即便如此还是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 ——简单来说,不黑化都难。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林寒见从自身的角度而言,不会选择无视陆折予的询问,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怀揣着故意虐陆折予的心,只是站在利己的立场上做她要做的事。 当初帮慕容止撬动心魔是为了还他檀木珠的情,现在要同陆折予说话,也只是简单地面对面交谈。 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寒见的冷静已经到了一种漠然的地步,她用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这整个游戏,又不是将所有人都当作毫无人类感情的存在。 她能感受到其中的各类感情,也能很自然地抽离到客观视角。 “或许我曾经看出了一点。” 林寒见以贴附在陆折予的背部,这样亲密又依赖的姿态,却不是在诉说绵绵情意,“可我不明白,师兄,我们那时候那么针锋相对,你是在以什么样的方式喜欢我?” 她的口吻非常宁静,轻描淡写地陈述着:“假如我没有死过一次,你又会怎么对我。” 这些话如一把淬满了剧毒的轻薄利刃,精准无声地迅速没入陆折予的心脏深处。 - 次日。 林寒见从睡梦中醒来,还恍惚了几秒,她一边走近圆桌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心想今天可能会有的几种结果。 最坏的情况就是一拍两散,她开始走上黑恶势力道路,扛把子直接单挑搞武力和算计,再尽快脱离这个世界。 毕竟昨夜她面对哭泣的陆折予,都没有温情地伸手帮他擦眼泪——虽然她觉得那种举动风险和利益对半:陆折予可能并不愿意让人过于直面贴近他哭泣的模样,恼怒的情绪会扰乱她之前所有铺垫带来的效果;有可能,她当时伸出手后,就能更深入地俘获陆折予的心。 趁虚而入这种事,向来是事半功倍。 但她没对陆折予这么做。 等到林寒见洗漱完毕,顺便在院子里浇了个花,屋外终于有了点动静。 林寒见放下浇水壶,去开门。 陆折予今日穿的是一身玄色窄袖深衣,黑金束带,更显得他身形挺拔修长,丰姿俊秀。 林寒见与他隔着一道门槛相望,短短数秒内,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看这架势。 林寒见觉得他是来赶人的。 陆折予率先移开视线,没有延续这场煎熬的对视:“去收拾东西,我们启程,往临城去。” 他的声音很嘶哑,刚开口的时候有点像是被什么骤然打了一拳,转调都令人感觉突兀,语音不是很连贯,大约一晚上都没有休息,也没有开口。 林寒见滞了一下,问:“你还是要带我去做任务?” 陆折予颔首,而后话锋一转:“你不想去也可以。” 他细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拢出一把桧扇的雏形,本就漆黑的眸子愈发深邃不见底:“但是……你不要偷偷跑了。” 林寒见匪夷所思地听着这段话,又问:“你不打算和我分手?” 昨晚他们那段对话可以称得上是互相伤害了,虽然林寒见自认为没有被伤到,但从实际意义上而言,确实是双方出招。她提出分手,陆折予提出过往,最后落脚到陈年往事,简直是情侣翻旧账撕逼的最佳典范。 陆折予轻微地蹙了蹙眉: “那是你提出来的,我并没有同意。” 林寒见没有立即说些什么,她忍不住换了个站姿,稍显懒散地靠在了门框边,微微抬着脖颈,望着陆折予。 只听陆折予很有条理地道:“你昨日说,只是害怕我知道你的身份,就要将你交给其他人、或是惩戒你,我不会这样做,你大可放心;而因为檀木珠,你说是你的问题,于是要同我分手,那么我现在不计较这件事。分手这件事,便不要再提。” 他挑出了两个主要事件来说明解决。 声线平稳和缓,有理有据,且点到为止。 “不生我的气吗?” 林寒见象征性地问了一下,她还以为今天是撕逼后的又一新阶段,好比暴风雨正式来临,酝酿完了就开始大爆发。 陆折予沉默了数秒,却是道:“抱歉。” 林寒见一怔。 陆折予本来就白,肌肤如玉而不显苍白颓色,一夜憔悴,不仅是声音,抬眸时眼下阴影散开,能更明显地看到他眼底的浅色青黑。长得好看的人熬夜后的效果便是艺术品破碎后的令人惋惜、爱怜。 他抬眸打量了一下林寒见,又落荒而逃地收回,失魂落魄又极力维持着正常的模样,喑哑的嗓音几乎融于风中:“我并非无错,出发点与事实结果不能一概而论。” 这是在为昨夜,林寒见最后的那句话做结语。 那句话的效果对于陆折予的打击更甚于先前的所有,那不仅仅是他设想之外的事实,而是将他以为尚算能够维持的过往全部打碎,露出了残酷的真相—— 正如他后悔曾经对林寒见没能做得更好,那句话最根本的症结就在这里。对于已经发生的命题无法做出没有发生过的预测,陆折予无法保证没有中间种种过往,他当初面对宁音的时候是否能这样毫不犹豫地无下限妥协,直到半点尊严都没有地自欺欺人,甚至忍受她仍然喜欢别人。 陆折予给不出斩钉截铁的回答,就不会为了场面上的漂亮话而说谎给出承诺。 误会确实只是误会,但存在过程中发挥的影响并不代表能在误会解开后瞬间消失。 人不是机器。 没有选择性删除的功能。 “我明白了。” 林寒见轻咳了一声,不由地站直了身子,她听懂陆折予的意思了,因此才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折予似乎放心了一些,紧绷的神色松缓几分:“你可以和我吵架,发泄你的不满,但我不接受这样的分手。” “……噢。” 准备迎接暴风雨的警报尽数偃息旗鼓。 看来她是不用走上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危险道路了。 林寒见难得不自在,伸手指了指身后:“那,我去收拾一下,和你去临城?” 分明这是陆折予来时就主动提出的事。 听到这里,陆折予却反应了一下,没想到林寒见能爽快答应下来,单色的唇边掠起一瞬:“好。” - 第52节 修真界大门派做凡尘俗世的任务还是颇有市场,精怪妖物吸取天地灵气或是意外机遇成型,没有正确引导很容易误入歧途、扰乱尘世秩序。 此次陆折予接的任务中规中矩,严格来说都不必他这样等级的人出手,诚然只是为了带林寒见出来散散心,找了个由头罢了。 精怪作祟分为两种:一者是为食人精气,二者是为前尘过往。 临城中所存的精怪,正是第二种。 这类精怪的产生依托于曾经存于人世的人本身,或者是其使用的物件,在经历了特殊的影响后再幻化而成。大多数都不会害人,只会扰民,是想要完成执念、未尽的事情等。 然而。 林寒见与陆折予一进临城城中,表情立时严肃了些许,这点轻微的变化不必宣之于口,他们加快脚步走向委托的那户人家。 还未靠近,一股冲天的怨气便隔着院墙骤然升起,裹挟着浓重的黑雾,带了一阵强烈的飓风。 陆折予提剑而上。 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金光。 从距离上看,金光发出的地方明显离那户人家更近。 林寒见还未意识到这是什么,她腕上的檀木珠率先蹭动了一下。 她不由得垂眸,再度抬首时,那道微弱的金光以破竹之势,由内迅速地破开了这道龙卷风似的黑雾。 一袭白影乘风落下。 风随人止。 慕容止敛眸俯视下方,眼神悲悯宽仁,神色不悲不喜。 他大约也感应到了什么,朝着林寒见的方向望来。 隔着逐渐消散的黑雾与缠绕其间的金光,两人遥遥地对上视线。 第四十七章 慕容止的眼瞳本色是剔透的茶色, 褪去了魔化状态的血色阴霾,他的眼睛在日光下便如茶色的琉璃,透亮美好;望着人的时候总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距离感, 同陆折予的冷漠不同,是一种让人心安却无法冒犯的圣洁。 林寒见也没想到, 她在已经和慕容止谈过恋爱的情况下, 仍然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那种不可侵犯的神圣纯洁。 她都开始怀疑当初和她接吻的慕容止是不是眼前这位了。 遥遥地这样对视一眼, 林寒见便觉得:慕容止这人吧,果然还是这幅模样更加顺眼。 往事随风散。 那团过重的怨气被慕容止打散, 依着陆折予本来接的任务, 按理来说, 不论情况有没有被顺利解决,他们都要过去看看。 在挪步之前,林寒见将自己的袖口拉了一下, 顺便把檀木珠往上捋,藏进衣服更深处。 ——现男友和前男友之间最好是不见,不得已撞见了, 又实在不能丢开前男友送的东西,那就只能好好地藏起来了。 主要是这檀木珠,必须要和林寒见的肌肤有接触才能发挥稳定的效用, 林寒见先前又在檀木珠上下了点小禁制, 这会儿再折腾既显眼又麻烦。 林寒见看到了慕容止, 陆折予自然也能看见。 不同于林寒见还有打量慕容止现今状态的闲心, 陆折予第一时间看向了林寒见,想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这一回首, 陆折予正好看见了林寒见推那串檀木珠的动作, 不禁眼神微黯, 又装作什么无事发生过,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陆折予和林寒见走进那间院墙内,是在发出委托的这户人家的后院。 宅子里空无一人。 慕容止站在原地等他们。 三人一见面,互相行了礼,皆是周到。 慕容止率先开口,解释道:“我略早来一步,让这户人家先去别的地方安置了。” 陆折予嘴唇微动,他看见慕容止的时候,还是没办法完全平常心,脑中会不自觉地将他的模样,与方才林寒见状似抚摸檀木珠的画面重叠起来。 倒是林寒见,很自然地接着问:“按照我们接到的任务,消息说明这里不过是因着前尘过往而生的精怪。但方才怨气冲天,伴随异象,明显不是精怪所能达到的程度。敢问明行佛子,可发现了什么?” 一番话既陈述了来意,又表明了愿意合作的意向,末了还颇为客气的加上了尊称,以示友好。 林寒见的发言挑不出错处。 陆折予则是被她话中明显同他归位一派的“我们”,以及对慕容止客气到毫无私隐的态度,无形且成功地安抚了。 慕容止听林寒见说话,视线便望向她,那种眼神中没有从前那样显而易见的爱意与追逐,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循声望去。 听完,慕容止微微地点了点头:“如林姑娘所说,这并非是普通的精怪,乃是凶煞。” 在这部游戏的世界观中,“凶煞”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名词,而是笼统概括了地位与妖、魔近乎同等的一种伪生灵。相比之下,凶煞从怨气、恶意等种种负面情绪而生,不能看做是独立的生命体。 正因如此,凶煞消灭起来分外棘手,比需要实现愿望、消除执念的精怪更应迫切地找到源头,否则一旦扩大,伤人及一城都有可能。 人存活于世,事情杂多,会在偶尔之间或多或少的产生一些不大好的念头。这之类的虽然也可以称作是负面情绪,却绝不会引起凶煞。 林寒见侧首看向陆折予,开口的话明显是和他说的,语气比方才随意了些,多了点显而易见的熟稔:“看来还得查。” 陆折予应:“嗯。” 慕容止对他们之间的互动没有半点触动,他坦然地自处,好似不会被任何外物侵扰,又回到了从前的明行佛子。 陆折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时至今日,林寒见都保持着易容成“荆梦”的模样,可是慕容止一眼就认出她了。 那串檀木珠或许起了作用,但是,倘若没有呢?假使,慕容止真就能通过易容一眼看出林寒见——他方才可是直接喊的,“林姑娘”。 即便慕容止与林寒见相见至今没有多少交流,双方皆保持着一种点到为止的客套疏离,可正是这种没有提前商量的心照不宣,更让人觉得怪异。 慕容止转往墙根处,陆折予则走向树下,林寒见两边看了看,就近去向两米外的一汪池子。 ——凶煞需要太多的负面结合,所以必定有事物驱动。 临水、临暗、界限处最佳。 林寒见对慕容止不隐藏身份,完全是认为没有必要:首先,檀木珠还戴在她手上,而檀木珠与慕容止有微弱的感应,先天条件就打破了隐藏的可能;其二,慕容止生性纯良,对他人的苦楚难处总是尽最大的可能理解,他没有拆穿、擅自干涉别人的爱好;最后,他们的事情早就是老黄历了,不需要拿出营业状态。 诚然,林寒见没有考虑到陆折予的心思,她这种可以说是对慕容止分外信任、也可以说是对慕容止毫不在意的态度,最难分辨真意,容易引起猜忌。 若是平常就罢了,可情侣刚吵完架和好,还在敏感期,实在是经不起来自“前男友”的重磅炸弹。 林寒见毫无所觉地靠近池边观察,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出现一团淡青色的光晕。 她将这团光晕直直地打向池底,一时间却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如石沉大海,她的灵力在这方小小的池水中竟然带不起任何反应。 林寒见蹙眉道: “这池水有——” 问题。 池中的水以逆时针旋转,急速朝着中心点涌入,眨眼间便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高速漩涡。从内传来的巨大吸力使得林寒见没能站稳,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的迅速流失,反手试图去抓住什么。 在她身后,慕容止与陆折予同时向她的方向赶来。 “阿见!” “师妹!” 千钧一发之际,林寒见的身体以一个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姿势,侧边下腰去扶住了边缘的白玉矮柱。 因为这个动作,她便错开了离她更近的陆折予的手。 林寒见脱身要出,池中的吸力陡然加大,一并延展出几根粗壮的、类似藤蔓的不知名物体。她手中握着的矮柱也从底部开始碎裂,失去支撑。 陆折予本是先一步赶到林寒见身边,但林寒见错开了他的手,这中间即便转换再快,也会有多余耗费的时间。 慕容止成功地抓住了林寒见,握紧的一瞬间,他仿佛也愣住了,没想到真的能成功。 下一秒,两人一同坠入漩涡之中。 坠落的过程中周遭一片漆黑,慕容止只能感觉到掌心的那点温度,由于视线已经不能发挥原有的作用,慕容止忍不住攥紧了林寒见的手,他想说话,可环境的压迫感与厚重感令人如鲠在喉,只要一尝试开口,就好似有什么淤泥一样的东西要争先恐后的涌入了口鼻。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慕容止不敢有半点松懈,害怕真的松手林寒见就会被卷入什么不知名的异地。 他的力道绝对不如寻常时控制的那样恰当。 大概率,会让她产生疼痛感。 等危机解除,他会向她赔罪。 慕容止如此地想着。 突然间,他掌心中的手微弱地动了一下,像是错觉,直到林寒见再次动了动手指,他才分辨出那是什么意思——她很轻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她知道他现在的举动是为何,所以用同等的方式,传达了她的愿意理解。 慕容止心中的那点犹疑便彻底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安定感。 片刻后,他们落在了平地上。 这里终于不再那么沉重,连开口呼吸都觉得困难。 慕容止松开了林寒见的手,不过瞬息,林寒见自觉地抽回手,指尖都要彻底抽离时,慕容止的手又追过来,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慕容止?” 林寒见没有直接甩开他的手。 慕容止是个有分寸的人,他如今回归灵山,比魔界的克制更多了清明理智,不会胡乱施为——他这种人,就算黑化了都做不出什么。 慕容止沉稳和缓的嗓音响起,还是那副温和却遥远的姿态:“我试一试点燃灵火,你先不要同我拉开距离,以免这里还有什么突然的机关。” 林寒见接受这个合理的说法:“好。” 所谓灵火,就是以灵力凝聚成照亮体。具体操作各家不一,唯二共通的:需要对灵力有精准平稳的控制,且自身的灵力深厚。 等闲修士做不到这点。 慕容止单手施术,是灵山秘法,一抹光晕从他的掌心幽幽升起,由微弱至明亮,给了人眼适应的过程。 他垂眸望着这抹光,眼睫低垂,神色温柔而冷静,眼神如真正的琉璃器物般,不容任何微尘末节。 既慈悲,又漠然。 ——大爱至广,处处有情,处处无情。 他将这抹光移到了林寒见的跟前,就在这近乎真正神佛模样存在的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中,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第53节 林寒见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当初叛逆地非要以慕容止作为攻略对象的当下,究竟是何种心情。 就是想看他悲悯众生,却为一人藏私;守戒律三千,然为一人破戒。 林寒见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她扬眉一笑,想起了掉进来之前,陆折予提前到来、却被她无意避开的那只手。 陆折予可能会以为,她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慕容止。 第四十八章 林寒见并非是有意选择了谁, 更不是潜意识对慕容止更信任。她只是恰好避开了陆折予的手,在危机情况下,条件反射相信了自己的“努力”而非是对方的援助。 至于慕容止的那只手, 也不是她主动要去抓的。 从她感觉到的情况来看,甚至慕容止都没想到自己能抓住她。 这就是个看上去好像在挑事的单纯误会。 林寒见抽回手, 淡淡地想着:从陆折予的视角,他要是想不通而他们又出去得延迟一些, 这枚怀疑的种子就会不分场合地埋下。 谁让慕容止是前男友,又和她一起抓住手掉了进来。 ——抓住手只是为了在诡异的黑暗中不走失。 理由充分, 怀疑照旧。 有些事就是这样,当时没能解决就会变成大麻烦, 难顶哦。 林寒见开始思考该怎么哄陆折予了。 她一边想,一边顺着慕容止掌心的光晕看向周围:环境阴冷潮湿, 四周空无一物,空间大约有十平, 走到边界, 能明显看到墙壁凹凸不平,随时都能渗出水来似的。 “像地底。” 林寒见说了一句,紧接着就大胆地伸手去触摸墙壁。 慕容止注意到她手上覆盖着一层灵力, 没有出声制止。 林寒见随手碰了碰,又反手用指节敲了两下: “不真空, 墙壁泛水, 附近有地下暗河。” 虽然密闭,但还不至于让人呼吸困难。 她说完,看向慕容止:“幻象似乎还做不到这么真实的地步吧?” 能问这话, 其实是林寒见记得, 慕容止的这个心法非常特殊, 名为“合一”,既能有治愈效果,又自带破除迷障与幻象的buff。 只要慕容止维持稳定水平,幻境迷雾对于他而言是最没用的东西。他从方才起就没有说话,大约是没什么事。 果然。 慕容止闻言,肯定道:“不是幻象。” 林寒见绕着周围走了一圈,口吻有条不紊而沉静,很像是在普通地闲聊:“不是幻象,却能从那座宅子的后院将我们带到这里来……且不论修为需要到何等深厚的地步,我生平闻所未闻还有这样的术法。” 慕容止随着林寒见走动的方向,为她照亮脚下,思索片刻,道:“这样的术法,我也未曾听闻。我们方才被转移到此处,途中一片漆黑,压抑沉重,我从中感到了一点凶煞的气息。” “凶煞?” 林寒见对这类存在的感官敏锐度,比不上慕容止和陆折予这等有先天天分的人,但慕容止这么一说,她就触类旁通地想到了,“你的意思是,集结了足够多的凶煞,加以激发,便转化为他用。——凶煞无所不在,虽然没有人这样用过,却也不是不行。” 慕容止浅浅一笑:“并非是我的猜测,不如说,是林姑娘敏锐聪慧,反倒点醒了我。” 林寒见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她掉下来之前隐约听到了一句“阿见”,又疑心是错觉,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幸好没有为此出糗。 他们都算是知道分寸的人,特意去宣告界限徒增尴尬,心知肚明就好。 林寒见走完了一圈,站定在慕容止身旁,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他手心处的光源多看了两眼:“左前方应当有路,我用灵力冲破必然会引来大动静。若真如所说,这盘棋下得够大,没有摸清外界情况之前,过大的动静对我们非常不利。我记得,你们灵山有梦蝶引路之法,可在一段距离内移换身形,不知是否能用。” 古往今来,向来是“敌在明,我在暗”更好行事。 “梦蝶引路”乃灵山另一秘法,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门派限制性|福利”。这类秘法在某个任务中有过碎片介绍,并非是真的随身携带名为梦蝶的蝴蝶、或是变出这样的蝴蝶带人前行,而是一种短距离内无视部分限制的移换身形之法——就像所有网游中各种招式都有一个对应的花里胡哨的名称。 林寒见偶尔会脑洞一下:这些名门大家将秘法取成这样的名字,是不是也方便了掩人耳目,让外人不知道其真实用法含义。 还挺有迷惑性的。 “你知道‘梦蝶引路’?” 慕容止有些诧异,他没有在林寒见跟前使用过此法,侧首看向林寒见,望见她镇定的神色,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他曾经跟林寒见说过这件事吗? 念及过往,慕容止很快切断思绪,无声无息地收回了视线,神色如常地道:“我确实会用‘梦蝶引路’,但……” 他仅仅是说了一个转折词,极为短促的发音,又顺畅自然地接下去:“林姑娘待会儿需要配合我,尽量放松一些,不要抵抗我的灵力。另外,先送你出去后,林姑娘必要万事小心,以保全自身为重。” 林寒见捕捉到了他话语中不自然地断层,还以为“梦蝶引路”有什么无法对外人使用的限制,听见了慕容止的后文,便打消疑虑,点了点头:“劳烦你了。” 慕容止似乎又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颇为好看,毕竟长相优势,唇红齿白又蕴着佛性,笑时很容易让人产生被宽和暖意包裹的感觉。 “林姑娘,我要开始施术了。” 慕容止道。 林寒见沉心静气,尽量卸下身体的防备与警戒:“好。” 慕容止掌心的光晕消失,这个过程同样有一个由亮到暗的循序渐进的过程,不知是否有意为之,但林寒见确实在这种过度中得到了安抚。 犹如夜间入睡前的黑暗降临,不会让人感到恐慌,反而是即将进入私人休憩的宁静。 光源熄灭片刻。 林寒见的眼睛都没有开始适应黑暗,数只淡金色的蝴蝶从慕容止的周身升了起来。 是灵力化成的形体,一只两只……全都轻盈无声地扇动着翅膀,身后带着一条浅金色的弧线,融在空气中,比本体的颜色更淡几分。 刹那间明亮重归,蝴蝶围绕着慕容止,将他如玉的肌肤映照出隐约的金光,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身。 “……” 林寒见不自觉地屏息。 下一刻。 身处光亮中心的慕容止,轻巧地一抬眸,准确地向她望来,同时伸出了手,嗓音在特殊的环境下,竟然还有了些许空灵的意味: “把手给我。” 林寒见难得生出了点不太敢的情绪,因为此时的慕容止看上去未免太过神圣,已经超越了当初林寒见想要将他拉下神坛时能感受到的程度。 可是慕容止的目光专注且真诚地看过来,不急不躁地等候着她的回应,又成功冲散了那股不可攀越的遥远感。 林寒见将手搭了上去,一股暖流自掌心相接的地方涌来。 围绕在慕容止周身的淡金色梦蝶,尽数朝着林寒见这方贴近,靠得近了,还能感到一点微妙的融融暖意,像是在泡温度不太高的池水。 随着蝴蝶的迁移,慕容止的那层“金身”也跟着黯淡无光,林寒见抿了下唇,心里不太舒服——就像是她抢走了别人本该有的东西一样。 “慕容止。” 林寒见没有再使用“明行佛子”这样客气的尊称,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出去之后,你要快点跟过来。” 她和慕容止以前的相处有点半老夫老妻的模式,有商有量地对待每一件事,相处过程中基本没什么摩擦。 惯性思维让林寒见以为现在就算不是恋人,好歹能凭着本来的个性合理相处,但她突然觉得,慕容止好像隐瞒了什么。 慕容止静静地望着她,眼眸倏忽弯了点: “我知。” 金色梦蝶扇动翅膀的频率加快了些许,林寒见明显感到身体变轻了许多。 慕容止的声音再度响起:“梦蝶会循着日光所在为你引路,你行事小心些。我的灵力短时间内无法支撑两次秘法施行,你不必等我。” “你——” 林寒见话未出口,眼前一花,短暂的困睡感袭击了她,再睁眼,她已经到了一条长廊上。 大片的金色蝴蝶已经消失,唯有一只还停留在她的手腕上,正正落在那串檀木珠上。 林寒见沉默地看了两眼,心中计较几番,没有固守在原地,而是开始摸索起周围。 ——慕容止的意思很明确,他无法立即出来,既然是花了功夫才将她送出来,她自然不能白白浪费,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 林寒见吐出一口浊气。 游戏副本地图的展开会有权限暂时无法达到的区域,这类地图和剧情都是更高等级才能接触到的,林寒见不敢自满,只能小心为上。 这条长廊好似没有尽头,若非手腕上的梦蝶锲而不舍地指引着方向,常人肯定会陷入迷失与怀疑的绝望。 经过某个区域时,林寒见陡然感觉到一阵莫大的压力,无数令人几欲作呕的负面情绪以高密度的形态充斥在空气中的每个角落,难以想象的沉重带来了窒息感。 里面似乎有动静。 林寒见身为修士,当机立断屏住呼吸,将自己藏在了侧边的石块夹缝处。 那里有一道石门。 从中间缓缓打开,一道人影从中缓缓走出,前几步都完全地融合在黑暗中,分辨不出轮廓。 他走近了些,能看出是个男人,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散落及地的长发,五官偏向立体,不像是游戏版图中大多数人的血统,眉毛很黑,肌肤却白得让人有些不舒服。 他抬起眼,瞳孔竟然是海蓝色,眼神空洞得可怕。 可以确定了,这肯定不是个人。 林寒见想。 身上散发的气息让林寒见很不舒服。 她面对过的妖和魔都不会有这类情况,她搜索记忆,没见过类似的游戏人物模板介绍。 林寒见此刻已经隐蔽得非常好,就算是陆折予站在这里都不一定能发现她,但这个男人脖颈微动,准确地朝林寒见这个方向看来。 第四十九章 第54节 这个男人同她足足对视了十秒, 好像眼神不好,海蓝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锁定了林寒见,无机质的眼神完全没有半点身为人的实感。 在他们对视的过程中, 林寒见能感觉到那份沉重压抑的密闭感在逐渐减轻。 她不敢轻举妄动,而对方在这过程中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像是一尊雕像。 就在林寒见这么想的时候,男人及地的长发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但他全身上下都没有动过, 这里也没有风。 林寒见屏息以待,蓄势待发地等候着可能到来的袭击。 只见男人的头发如活物般, 从下方将他缠绕包裹, 浓重的黑色在眼前一闪而过,男人的躯体就像是化开了,呈流体状,迅速地抵达了林寒见的身前,同她只隔了两步距离。 在他成功与林寒见接近时, 林寒见还能清楚地看到他身躯重新凝结成正常状态的最后过程。 “……” 特效大片实时观赏。 他的速度很快, 瞬息既至眼, 而且明显非人类, 具体物种不明,看上去暂且不会发动攻击。 两人四目相对, 又是一阵沉默。 林寒见注意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 特别像是……看着一个商品? 她不太确定。 原本打算敌不动我不动, 事到如今只能主动开口:“请问, 阁下为何拦在我面前?” “请问——” 他的嘴唇张开, 发出的声音机械而冷淡,听上去比电子音.还不自然, “阁下为何拦在我面前?” 林寒见:“。” 是故意的吗? 还是个傻的? 林寒见稍微动了下眼珠, 只见对面的男人也有样学样, 轻微地转动了一下那双不含杂质的眼睛。 周围所有的压迫感和不适感都已经荡然无存。 林寒见沉默地注视着他的模仿动作,再度开口:“如果没什么事,请问阁下能放我走了吗?” 他嘴角轻微地提起来了一下——假使此刻林寒见的眼前有一面镜子,能使她看清自己方才说话时每个微小的脸部肌肉变化,她就会发觉,这个细小的动作正是她说话前的变化动作。 他一字一顿、字句清晰地道:“如果没什么事,请问阁下能放我走了吗?” 林寒见心中一凛,被逐字逐句的模仿,实在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可这人不是在恶作剧的样子,他对她的表现反馈出一种镜式的感兴趣,即便在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林寒见能够确定这点。 同时,这种兴趣一旦消散,他会做出什么也无法预估。 林寒见朝外走出一步,这次男人没有模仿,他坚定地拦在了林寒见的面前,弯下腰,凑得更近了些来打量林寒见,似乎想看清楚她为什么想要走。 “你是谁?” 林寒见问。 他紧跟着道:“你是谁?” 林寒见再动一步,脚腕迅速地被什么东西缠上,她处于戒备状态,反应极快地闪身避开,跳出两米开外;将将触到地面,背后又袭来破风之物,速度极快。 而后,四面八方都争先恐后地涌出了一种黑色藤条状的物体,以包围之势困住林寒见可能的去路。 男人朝着林寒见走来,不知道他是实在太蠢,还是有恃无恐,在已经占上风却还未结束的对战中就敢以行走的姿态贸然加入战局。 他目标明确地走到林寒见身前一米开外,从始至终只看着她,走过来的途中嘴唇一直在很轻微地开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他本人似乎也很苦恼,因此一直皱着眉,眉宇间黑色雾气盘旋缭绕,更有凶神恶煞的气质。 可他竟然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你,不,走。” 原来自己会说话啊。 林寒见耳尖一动,问:“为什么?” “没、有。” 他多吐出几个字,说话的顺畅度就直线提升,甚至还会歪脑袋恶意卖萌了,“你,不一样。” 林寒见对这种非已知存在的生物倒是没什么过多的恐惧情绪,仅仅是觉得他奇怪。 现在听见这话,她嘴角一抽:“你的名字该不会叫天意吧。” 叫系统也行。 就是那种剧情发展到一半,突然冒出来一个角色,近乎全知,众人大惊,到后期突然发现“哇塞原来这个人就是天意,好厉害哦”。 像她这样的穿越者,穿到游戏中,那么这类角色的等同差不多是系统或游戏gm。 如果真是她的金手指,想想还有点小开心呢。 但林寒见觉得不是。 她的直觉向来建立在合理的观察与镇定的思维上,对眼前的存在更偏向于对立面。 这个结论刚刚得出,男人又僵硬地道:“你,和我在一起。” 哟嗬,还知道“在一起”呢? 合着是扮猪吃老虎。 林寒见对他的发言毫无触动,她的不回应对男人来说大约也没什么影响,因为他的表情同样没有任何变化。 因着他走来而停下的那些条状物体,在这瞬间再度调动起来,且比先前的攻势更猛。 林寒见早有准备地腾空而起,随后径直朝着他的方向而去。 男人愣了一下,眼睛像是不会转动一样,呆板地凝望着林寒见,在她靠近到几乎要接触到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于是笨拙地张开了手,似乎是想抓住她,也像是一个要拥抱她的姿势。 林寒见迫近他的身侧,几乎到了要碰到他掌心的距离,丰沛的灵力从她指尖猛然迸发出来,淡青色的光晕顷刻锋利成刃,划开了他的小臂肌肤。 鲜血从皮肤破损处涌出。 是红色的。 部分精怪没有血,部分妖魔的血颜色独特。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到疼痛,而是固执地伸出手,试图留下林寒见,但林寒见怎么肯留? 她先前一招不过是起手,真正的目标其实是他脖颈后的脆弱处。 他们之间有实力差距和信息缺失,能先制住对方的脆弱点就是占了上风。 “你——!” 男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咬牙切齿地表达着愤怒。 林寒见毫不犹豫地抬手砍下,特别不温情地还踹了一脚,以便拉开两人的距离。 就算这人对她表现得仿佛很友善,也抹除不了他可能是罪魁祸首的可能,以及这周围蛰伏着的隐藏威胁。 林寒见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连串的法宝,在没有武器、又不能贸然直接接触对方的情况下,她首先扔了两个迷惑性的辅助工具,效果和烟|雾|弹差不多;而后,她往自己身上套了个护身法器,接着就是各种爆|炸类的符咒。 先前打着不惊动人的心思,现在已经狭路相逢,当然是要尽力一搏。 林寒见将两个短柄匕首拼在一起,手握中间部位,四指灵活地旋转物体,最后借用大拇指的推力,直接将这把前两秒刚拼出来的现成武器如回旋镖一般甩了出去。 在她尽力拉开距离、逃脱此地的时候,对方也不甘示弱地抬起手。但他本身并没有怎么动,反而是那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迅速地展开,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加快生长,像是触手一样没入地底。那些条状物便像是得了什么强力猛药,陡然暴涨身形。 林寒见从储物袋中甩出了一截真的藤条,在缠绕上的瞬间,就分辨出这类物体仍然是流体属性,并没有那么结实,容易打散,这种反而更难缠。 难怪刚刚的爆|炸都没起多少作用。 林寒见的手摸到剩下的几个符咒,准备用火攻,由于不明这些物体——包括眼前这个人的具体组成成分,她没有十足把握能起效。 这把不成,就又要再回到近身打斗的状态了。 林寒见心里计算着时间,扬手抛出符咒,口中念出一串咒语。 自她脚下,火势一路蔓延高涨,汹涌地袭击向对方。 林寒见折返,往来时的路跑:暴露了索性直接整个大的,先把慕容止救出来再说。 她并非不能用灵力与人拼杀,但现在的情况又不是谁比赢了就有奖品,她向来对自己要做的事很分得清轻重缓急。 林寒见逃跑的技能在游戏初期就点满了,在没有正经事要做的情况下一力逃跑,当世很少有人能追的上。 她一路跑,还一路往后扔东西,简直像个怀揣四次元口袋的多啦a梦。 身处墙壁之内的慕容止隐约听到了断续的响声,最初还算轻微,逐渐的,越来越清晰,距离也越来越近。 他本在闭目调养,忍不住站了起来,只听墙外的林寒见扬声大喊:“慕容止,你退后一点,我来炸墙了!” 慕容止愕然。 他不明白林寒见为什么会半路折返,更不明白自己听到这声呼喊时内心的情绪能被称之为“感动”还是别的什么。身体先于意识,他往后退开了几步。 行动派的林寒见紧随其后用灵力将墙壁打穿,碎石伴随着不远处道道爆|炸声滚落,激起了一地的尘土,硝烟的味道夹杂其间,而林寒见就站在破口处,如释重负地对他展颜一笑: “我们走。” 第五十章 见到慕容止完好无损, 林寒见着实松了口气,她实在是怕那个梦蝶引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大的恶性作用。 现在慕容止不跟她商量这种事,就怕他奉献之心过了头,直接舍身救她, 那真是遭不住。 她这趟游戏之旅的后半程生涯估计都要耗在拯救他性命的路途上了。 慕容止还有些怔愣, 他不太清楚林寒见为什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回来救他, 他方才……应当没有露出马脚才是。 ——梦蝶引路确实是一样可以在短距离内无视众多阻碍的高阶秘法, 但限制也很明显,需要拥有深厚灵力的修士才能使用,且使用后短时间内会陷入灵力虚弱的情况。 慕容止倒是没有拿命去送林寒见的意思, 他不是不能这么做, 而是林寒见不会接受他这么做。 而他若非自身会陷入短时间的虚弱, 实际上还要权衡一下是否应当由于自己先出去探路。外界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只能说, 是条件造就了当时看似没有犹豫的选择。 林寒见不是需要人时刻护着的那类人,让她孤身一人出去慕容止却不放心。但他什么都没说,在快速地衡量了既定情况后,最简洁迅速地将林寒见送走了。 她现在又回来了。 第55节 慕容止感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深切担忧。 “你怎么会回来?” 慕容止才问了一句,林寒见就走上前来拽住了他的手臂。 林寒见语气急促道:“快走, 后面有个疯子!” 慕容止:“……?” 林寒见拉着慕容止拔腿就跑。很快,慕容止就知道林寒见所说的“疯子”是什么意思了。 一道勉强分辨得出来是人形的人影从墙壁的连接处突然出现,顺着墙壁的走向紧紧地跟上他们。那不是正常追踪是该有的模样,这人几乎是完全贴在墙壁上,与墙壁融为一体,只剩一道影子在追逐。 慕容止被触及到了知识盲区:“这是什么?” “不知道。” 林寒见一边扯着他飞快地跑, 一边还在往后扔东西, 这人间奇景看得慕容止目瞪口呆, 更令人意外的是,林寒见还突然说了一句,“你的灵力损耗很大,难怪让我先走。” 慕容止甚至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搭了自己的脉。 一拖一实在不适合逃跑,慕容止内心明白,开口想要劝阻,望见林寒见脸上坚定的神色,将到了嘴边的话尽数咽下去,很迅速地将自己能感觉到的信息传达:“周围煞气的来源是身后的那个人。” “?麻了。” 林寒见开动小脑瓜,随口道,“反正这个不是人,该不会是煞气结合体吧?就是煞气凝结成人形,有没有这种操作的可能?” 慕容止点到为止地道:“凶煞凝成人形几乎没有可能。而且这么多的凶煞,需要人力刻意为之。” 林寒见眸色一沉:“懂了。” 这场逃跑宛如跑酷,终点在男人追上来的瞬间产生。 林寒见要是一个人跑肯定能跑走,但正如慕容止不告诉她一些事实,这件事她也不必告诉慕容止,反正她平常掩藏实力习惯了,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更简便些。 男人的长发从墙壁中收回,安安静静地继续蛰伏在他身后。 林寒见怀疑他是个头发精,她不着痕迹地往侧边一步,将慕容止挡在了身后。 慕容止看了她一眼。 “你,打我。” 男人面无表情地说着委屈的话,但他从眼神到语气,没有一点能符合“委屈”的条件,他的眼中完全看不到慕容止这个在场的活人,从始至终眼睛只盯着林寒见,“我不,高兴。” 你不高兴关我屁事啊。 林寒见是得顾忌着灵力急缺的慕容止,不然肯定甩出这句话就直接打上去了。 她默默地回望着男人,这是她刚刚发现的新方法——只要她表现出愿意交谈和对视的意愿,对方就能稍微平静一点,具体反馈在周遭的煞气浓度明显降低。 “打到你了,你疼吗?” 林寒见露出了真诚的笑容,说出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是废话的话。 男人睁着眼,迷茫地思索了一下,摇头:“我不疼。” 林寒见营业假笑:“既然不疼,那你就不要和我计较了吧。” 男人想了想,点头:“好吧。” 被当做背景板的慕容止:“……” 这也行? 林寒见满意地跟着点点头,学着他的动作,做出仿佛两人可以成为同类的近似举动:“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去做,你能先让我过去吗?” 男人盯了她一会儿,话说多了,顺畅度直线提升:“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林寒见还能保持心平气和:“可是这里本来就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呀。”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既不能打又跑不了的情况下,就是要拖延时间了。 林寒见在身后给慕容止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 慕容止失笑,很快又止住了笑容,尽职尽责地充当背景板。 他能感觉到男人的敌意,其中还有一种,很微妙地打量,像是在审视一样东西是否有用的感觉。 慕容止刚认识林寒见的时候,她还不是现在这样完全的成熟稳重,实力不如当下,有时候出了事,很自觉地就闪身到他身后,非常心安理得地让他出手。 到了不得不让她出面的地步,她才会懒懒散散地出来,一副好似没睡醒的样子。遇到事情了倒是不会逃避慌乱,但有明显的强装镇定成分,生涩地维持着场面。 在他们交往的后期,准确来说,是他师父发觉了他们的事开始,林寒见就不会再躲到他身后,享受游手好闲的乐趣。 慕容止回想起来才发觉,林寒见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而那种能够去心安理得“麻烦”他的底气,是她做好了随时被“麻烦”回来的准备,两个人的事情纠缠不清地混在一起,为对方不论做了什么都再应当不过。 能不计较得那么清楚、产生依赖的,才是恋人。 他曾经最期待的东西,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男人思考着林寒见的话,好半晌,居然肯定了林寒见的说法:“你说得对。” 他又道:“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带我走,或者你留下。” 林寒见:“……” 慕容止:“……” 虽然知道你不是个人,也大概率没有人类思维,但是这个横行霸道的提议还真是令人无言以对呢。 林寒见将要说话,慕容止在身后,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衣衫,是提醒之意。 他知道林寒见为了周旋大概会说出可以将对方带走的话,故而率先制止这种可能。 林寒见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感叹慕容止对她的了解,还是该说他这个举动的不合时宜。 ——因为对面的男人已经眼尖地注意到了这微不足道的动作,脸色陡然变了。 “你为什么碰她?” 男人对林寒见莫名其妙的占有欲突然就显现出来了,表情阴森地望着林寒见身后,慕容止所在的地方,“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你喜欢她,却偏偏要装得道貌岸然,如此虚伪。你有什么资格来插手我和她的事。” 慕容止脸色微白。 林寒见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前后看了看,对慕容止道:“以后请叫我林玛丽。” 本来就要被带到某种不太好情绪中的慕容止:“……什么?林玛丽?” 林寒见稍显沉重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林玛丽吗?横空突然冒出来一个不是人类的异性,产生无法溯源的奇怪占有欲,这玩意儿不用玛丽苏解释,谁能解释得了啊? 男人见她去和慕容止说话,分外不解,眼底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嗜血杀意,嘴上仍旧机械冰冷地道:“你不要看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其实他总是忍不住要去注意你,心里对你喜欢,可是又不能只是喜欢你,所以纠结又麻烦。” 他眉眼下压,眼睛的颜色愈发深邃,蓝得有些偏黑了:“相比之下,我难道不是更好吗?你和他待在一起肯定很难受,我看见他就烦。” 林寒见发现他语气天赋还挺强,之前还不怎么会说话,怼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她选择性忽视了他对慕容止的那些话,充耳未闻地只听去了后半段:“你误会了,我和他说话只是因为我和他更熟悉,你刚刚才和我相识,怎么能要求我立刻就和你很熟悉呢?” 男人立即敏捷地道:“那你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我们就是最熟悉的人。” 他的攻击目标锁定在了慕容止身上,说完这句后,他又看向慕容止,咄咄逼人地问:“我问你,你是不是从未消除过对她的喜爱。” 慕容止嘴唇轻动。 林寒见忍无可忍地打断:“你烦死了!我还是跟你打架吧!” 说说说个屁啊,她好不容易顶着各种不可能的条件把慕容止拉回来了,这会儿要被他几句话又说回去了,她不仅前功尽弃,而且还觉得自己被耍了。 慕容止再次被迫中断情绪,他本身在克制,但在这个地方,情绪似乎被放大了,更加不好控制。 林寒见一爆发,他的注意力便全在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的事上了。 “林姑娘,我无事,你不要动怒。” “……你凶我。” 男人垂下眼,较为立体的五官在这个简单的动作下,使得整张脸的一大半都沉入阴影中,如鬼似魅,“我一定要杀了他。” 林寒见甩开慕容止拉住她的手,气势强横:“来啊,有本事你就试试!” “……” 这是慕容止生平第一次,因为自己而联想到了“祸水”二字。 第五十一章 林寒见不应该这么不冷静, 早在魔界重逢的时候,她就和以前有很大区别,知道审时度势, 隐忍不发, 抓住最好的时机再一举标中目的重心。 慕容止猜想:他感觉得应当没有错, 这里确实存在一种会让人情绪更易失控的东西。 林寒见没有沿用先前的逃亡式打法, 她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两柄短刀, 却比寻常短刀更长两寸、宽两指。她用同样的手法将两柄刀拼在一起, 手持中间部位,反手就给慕容止套了个护身法器:“你待着别动。” 慕容止原本要上去帮忙,听见这话,分辨出她话里的火气,暂且停下所有动作, 顺从地应:“好。” 这会儿林寒见的情绪已经被挑起来, 他再火上浇油, 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慕容止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 早就注意到此人不是常人长相, 联想到他自身被对方窥探出真实的情绪, 以及凶煞无法成型的特征, 一时间陷入沉思。 林寒见已经拿着刀直接打上去了。 她很久不用这种纯拼搏的方式和人打架了, 一是没有必要, 二是没有机会。 今天她新晋林玛丽就要让这位非人男性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的架势摆出来了,男人却迟迟没有动作,颜色深暗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林寒见, 还在不甘心的质问:“你就为了这种人, 要和我打架?” 林寒见忍不住发出反驳之音:“你这语气很有问题啊, 我和你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你清醒一点?” “咔嚓——” 仿佛从遥远虚空中,传来了一声什么物体破碎的清脆响声。 男人嘴角一抿,不是简单的表达不快,更像是委屈的不行了,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说。” 林寒见:“……” 要打就好好打,不要突然释放委屈光波行不行? 现在是你这位带恶人不让我们通行,怎么弄的好像你要被我们欺负哭了一样。 第56节 林寒见非常不给面子地主动出击,她手中的刀有两面,第一刀被男人险险躲开,她反手就用第二刀划破了男人的胸膛。 “我也会生气的。” 男人蹙着眉,苦恼极了,可是语气中却又林寒见最不喜欢的那种居高临下——好像她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只要他愿意,就能随时将她打得体无完肤。 林寒见冷着神色,不为所动地道:“正合我意。” 两人这才算是正式交手。 被放在护身法器里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慕容止:…… 他回想起林寒见哄他时候的情形,对比当下的情况,不免觉得,林寒见对自己其实算是颇有耐心了。 她真正生气的外在表现,特别有种鱼死网破、不罢休的气势。 若要以最直观的方式来描述林寒见和男人的打斗,那么大概就是:站桩法师和近身刺客的拼搏。 这个非人类明显是以操纵潜伏在地底的各类非普遍意义上的“生物”进行攻击,他本身也可以随时化为流体无处不在,但他在启用他的头发作为辅助攻击手段时,自身基本是不动的。 林寒见和他截然相反,是个机动性超高的近战刺客,善于逃跑的人自身的灵活性亦是数一数二。这就导致了林寒见正经发力打架的时候,场面很是眼花缭乱。 因为她上蹿下跳,打法灵活多变地令人应接不暇,就算是同她近距离对战,都很难预测她下一秒要出什么招。 慕容止的目光一直追随在林寒见身上,生怕她越打越被这诡异的环境影响,火气过大,扰乱了本来的心志。 然而,林寒见好像越打……越开心;反倒是那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躁。 慕容止数次看见他充满恶意的阴冷目光毫无顾忌地投射过来,显然是因为无法杀死眼中钉而感到不快。这点甚至影响到了他本身的游刃有余和笃定。 为什么这个人会对刚见面的林寒见表现出如此特殊的感情? 诚然,林寒见是个不论从哪方面看都足够漂亮的美人。但这人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人,而且关注点不是普通的喜爱,存有一种蛮横的占有欲。 对一个人即便一见钟情,也不是这样的。 慕容止很清楚。 不是喜爱,却要强留林寒见,只能是林寒见身上有什么他势在必得的东西了。 会是什么呢? 慕容止不能贸然加入战局,只能从别层面切入分析,他轻吐出一口浊气,默念了几句静心决,重新组织思绪。 那边的林寒见差点一刀划到男人的脖子上。 这近战的时间持续很短,站桩法师会用各种办法避开刺客的贴身攻击。 林寒见“啧”了一声,警告道:“你再拦我的路,下一次就不止是这样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处的伤口,有些发怔:“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对我应该也不一样……” 林寒见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顺势回答道:“我很少打人打得这么尽心,你确实是很不一样了。” 他发现了林寒见对他没有打算相处的心思,说那些话估计全都是拖延时间的胡话,他不再试图和林寒见说话了。 周遭空气又开始变得浑浊粘稠,林寒见知道他方才一直没有使出全力。 她用另一种方法拖延时间这么久,按理来说应该够了。 ——她的身上有摄骨香。 不同于最开始,是陆折予还不知道她身份的情况下,防止她逃跑所使用的;这次是林寒见主动问他,摄骨香到底是怎么样的,她对这种无色无味还能千里追踪的香气感到好奇,陆折予便直接给了她一瓶。 具体的做法,陆折予并不知道,摄骨香的秘密一直掌握在陆家主母的手中。 林寒见感兴趣,自己随身带着想研究研究,掉进来的那一刻,她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这件事。 按照陆折予之前曾经寻找的事例,林寒见换算了一下大概的时间,还将地面到地底的限制性条件都加上,撑死了就是这会儿,陆折予该到了。 “——轰!!” 就在林寒见心底生出这个想法的下一秒,由头顶上方传来了暴力拆迁式的巨大声响,地面被斩断的声音比方才林寒见一手炸开墙壁可震撼得多。 随之而来的,是毫不吝啬撒向地底的灿烂阳光,带着融融的暖意,继而被霜凌剑毫不犹豫地一剑破开。 凛然的冷意顶着正盛开的日光席卷了下方区域,所到之处寸寸冰凌覆盖,绕开了林寒见和慕容止所处的地方,不断叠加增厚的冰层疾速朝着男人袭去,途中来势汹汹地冻结了无数黑色藤条与奇形怪状的流状物体。 陆折予将霜凌剑掷出,从地面裂缝处一跃而下,在他之前,霜凌剑便到了林寒见的身边,横剑拦在她身前,一并替她斩除了周围蠢蠢欲动、想要破冰而出的事物。 “来的时间刚刚好。” 林寒见道。 陆折予本是脸色严肃,不带丝毫表情,乍一看和对面那个非人类还有点异曲同工之妙,但他听到林寒见的这一句,眼中的阴郁之色毫无征兆地消去,意外地道:“你在等我?” 林寒见所说的这句话,最让陆折予在意的,不是她知道他一定会过来,也不是她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找过来。 而是这句话明显带有等待的含义,令他胸中烦闷猝不及防地被打散。 林寒见眨眨眼,点头:“当然了。” 不然他们这一拖一真的挺悬,总不能搞两败俱伤,极限一换一吧? 陆折予顿了一下,要转过视线,正面面向敌人,大约又觉得没有半点回应不太好,于是便对着林寒见不太自然地略一颔首,嗓音低冽:“你退后些,我来打。” 像这种朴实无华的宣言,放在平时可能掀不起任何波澜,但在这会儿,陆折予毫无疑问是及时雨、大神器,他的到来明显扭转了战局。 林寒见那一直僵持在心口、不敢随便松懈的一口气,终于能释然地吐出来了。 霜凌剑在林寒见周身飞快地绕了一圈,回到了陆折予的手中。 陆折予对外人,话就没有那么多了,连多看一眼都欠奉。 他拿起霜凌剑就要打。 对面的男人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窃窃地笑了起来:“你真奇怪,因为一句话就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可实际上你又不是真的在高兴。你介意他们两个的事情,不受控制地思考着,这段时间他们两人独自相处会做些什么?你对她患得患失,被她拒绝而难过,因为她选择别人而吃醋……你心里的阴暗多的数不清,你有多想将她完整地占有,结果只做了一条被扔根骨头就能开心地摇尾巴的狗。” “……” 卧槽!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组成,看上去像个不通世事的机器,说出来的话一次比一次扎心窝子啊。 林寒见见势不妙,出声喝止:“陆折予,你不要听他说的,他在扰乱你的情绪!” 慕容止适时提醒了一句:“此处有异,容易调动人浮躁的情绪。” 陆折予听见慕容止的声音紧随在林寒见的声音之后都觉得刺耳,更别提他眼睁睁地看见了慕容止周身的护身法器。 那是他打算送给林寒见的,但林寒见没有直接接受。那会儿他正逢旧伤治愈后,林寒见连着几天帮他梳理灵力,才真的到了她手中。 他的本意是保护她,她却用这件法器,去护住了慕容止。 慕容止难道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修士吗? 他现在又没有魔化,更没有受伤的血腥气,反倒是林寒见,明显经过了一场打斗,头发都要散开了。 为什么要将慕容止护得这样好? 陆折予不自觉地收紧了握剑的手指,没有说话。 第五十二章 林寒见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揍一个人, 当初她都没有如此强烈的愿望想要打沈弃,即便是和陆折予门内大比的那次,也是“想赢”的心情占尽上风。 她现在可太想打眼前的这个非人类了。 搞完慕容止就搞陆折予, 仿佛这俩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专往人的痛脚踩。 偏偏——他居然能说得那么准? 他说陆折予的那些话, 林寒见就算是个毫无干系的旁观路人,都能在听完之后瞬间火冒三丈, 以缝上这个人的嘴为己任,非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到哭出来不可。 太过分了。 对陆折予这样骄傲又过分自尊的人而言, 以“狗”来比喻, 还说得那样摇尾乞怜, 这些话语的伤害程度直接可以翻一个次方。 林寒见看陆折予没什么反应, 又不说话,又道:“陆折予,你别乱想, 我和明行佛子什么事都没有。” 她总不能这会儿澄清说:陆折予,我没觉得你是狗, 我哄你是哄你,但也没把你当狗。 这话太不合适了,无异于火上浇油。 然而实际上,她一番斟酌后说出来的话, 在陆折予那里同样是火上浇油。 陆折予听见林寒见和慕容止被放在同一语言情境中出现, 心情指数便直线降低。 吃醋中的人没有标准线, 看见情敌就会被触发对应情绪。 男人对陆折予的情绪变化感知得十分清楚,推波助澜地道:“你不在的时候, 她对那个人的称呼可不是这样。” ——这话把一个称呼的转变说得好像是真做了什么类似偷情的事一样。 这年头, 避嫌也有风险了。 林寒见呵斥道:“你闭嘴!” “难道我说错了吗?” 男人眨了眨眼, 这个动作由他做出来分外魔鬼,他应当是想模仿那种反派洋洋得意时的俏皮风格,非人类的特征在试图真正融入人的模样时,显得尤其格格不入,“你为什么要对他隐瞒,你对他隐瞒就说明有需要隐瞒的必要对不对?因为他不好,还是因为他总是胡思乱想——他现在就在胡思乱想,不会让你觉得特别有压力,很难相处么?” 林寒见哑然地张了张嘴,迅速地瞥了一眼这人,视线再度回到陆折予身上。 静默片刻,她竟然道:“你说得对。” 男人愣了愣,继而做出高兴的样子。 明明深陷其中但尽力降低存在感的慕容止:“……” 这……不能这么说吧。 陆折予的状况看上去尚算稳定,却也不过是强撑。 毕竟他和陆折予的关系稍微有些尴尬,他出面去说些什么反而更没有说服力。 听闻林寒见的肯定,陆折予浑身一僵,彻骨寒意袭上心头,手背处却覆上一抹温热。 林寒见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握住了他的手:“我在你面前故意用‘明行佛子’称呼慕容止,就是怕你误会。你看你现在,果然吃醋了。” 陆折予心情很坏,林寒见来到他身边后,这份饱含着戾气的不满就成了纯粹的不甘,夹杂着一点难以言说的委屈与可怜:“你还要责怪我不成?” 他可还一句话都没说。 第57节 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拿自己送的宝物去保护别人,他没有第一时间质问已经很好了。眼前还有个不知死活挑衅的人,说的字字句句都十分可恨,又没法儿反驳。 “没有责怪你。” 林寒见握了握他的手背,肌肤接触带来的安抚效果有时候远胜言语,“我在跟你解释,以后不这么自作主张了。要是怕你吃醋,我就直接跟你说,好不好?” 她又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他的手。 “还有以后?” 陆折予嘴上说着挑刺的话,然而情绪已经松缓许多,他看了一眼林寒见握着他的那只手,柔软纤细,他道,“你要和我解释的事不止这一件,出去再说。” 林寒见笑眯眯地道:“好。” 陆折予仍旧保持着不假辞色的样子,声音放低了点,口吻柔和:“站远一些,别被伤到。” 这边的“战火”刚平息,男人倒是很会见缝插针地又对慕容止道:“你看看,你们本来同样都是求而不得,为什么他却能光明正大地得到她的喜爱和注视,你只能当一个好似没有任何关系的旁观者。要我说,直接抢过来不是更好吗?总好过现在看着她和别人卿卿我我,而你还深陷泥潭挣扎。” “反正你本来也不是没有产生过类似的心思,就算现在继续延续下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慕容止算是很心平气和的人了,听见这话也忍不住出言制止:“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何故在此胡编乱造一些添油加醋的话?” 鉴于男人确实不属于人的范畴,慕容止在措辞上还算是相当严谨地询问了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虽然乍听上去很像是在骂人。 林寒见抿了下唇,想说话,到底闭了嘴。 她看得出陆折予只是暂时压下了那些情绪,实际上对慕容止比谁都介意。就算从职业操守的角度来说,她当下确实该扮演好起码的女友身份。 陆折予比慕容止还算有商有量的发问更为直接,他直接提剑打过去了。 他看慕容止不顺眼归不顺眼,到底知道轻重,不会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先对自家阵营的人出手。 陆折予很有人狠话不多的大佬气质,这点在打架时表现得尤为明显,他打在哪儿,哪儿就结冰,比冰雪女王还会营造场景,不管周围环境在他的一招一式下变得多么恶劣,他本身不仅没有触动,实力还会呈直线上涨。 简称,越打越凶。 林寒见将套在慕容止身上的护身法器收了回来,给自己和慕容止一人贴了张炎字符。 炎字符十分鸡肋,除了发热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不能在移动过程中起效。这会儿却是最物美价廉还符合情境的利器。 慕容止:“多谢。” 林寒见打量他一圈,问: “你的灵力恢复得如何?除了这点,确实没有其他的副作用吧?” 她还真是很怕欠人人情啊。 “已经恢复了月约莫五成。” 慕容止摇头,为了使话语可信,他小声地解释道:“假若有比这更大的副作用,当时我便不会用这个法子讲你偷偷送出去,不如我们直接打出去来得利落干净。” 因为他们两人都不算是会拖后腿的人,真到了代价太大的情况,便也不用考虑什么隐蔽地探查、溜出去,干脆就鱼死网破地打。 林寒见深以为然:“那就好。” 短暂的交谈,林寒见不再和慕容止继续说话,冲着交战中的陆折予开始加油助威: “师兄加油!” “打他脸,就照着脸抽他!” “一招击中!师兄你出招怎么如此干脆利落,又赏心悦目啊!” “师兄威武霸气,无人能敌。放眼三界、纵览古今,唯有此霜凌一剑永存不衰!” 陆折予:“……” 差点没拿稳剑。 陆折予本来是带着火气在打架,而且越打火气越重,在不断迫近、试图速度解决对战的过程中,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还在不停地对他说一些垃圾话。 他差点就要放大招,心情不佳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险些就要陷进去,林寒见的声音与那些花样百出的夸奖便以势不可挡的强横姿态,一下击中了他的心底。 陆折予脸色泛红,磕绊地道:“好了,不必夸了。” 还有外人在。 “好的。” 林寒见乖巧又轻快地俏皮道,都听师兄的。” 她特意眨了眨眼,故意往男人那边看了一眼,挑衅地扬眉:看见了吗?这才是适当的俏皮和撒娇,敢在我面前拱火,气死你嘻嘻。 男人的表情陡然阴沉得可怖,他在这种时候看起来最不像人,没有半点活气和人该有的感觉。 慕容止默默地听了许久,见林寒见故意的表现,唇边弯了一点,问:“你为何唤陆公子为‘师兄’?” 星玄派按理来说是不收魔修弟子的,他们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修仙正派。 灵山亦然,所以师父当初对林寒见的出现,反应尤为强烈。 林寒见自然不会选择在这时候以实情来解释,极为自然顺畅地道:“一点小情趣。” 正在打架中的陆折予脚下一滑,刺出去的那剑从对手的腰侧完美擦过,打了个寂寞。 陆折予:“咳咳……” 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清咳了几声,将奇怪的氛围推向了顶端。 慕容止:“……” 他没反应过来,缓了一下,才道:“原来如此。” ——你倒是稍微吐个槽啊!这理由难道听上去还不够有荒谬感吗? 林寒见觉得自己遇上了搞笑生涯中的滑铁卢,难得她想充当调节气氛的使者。 所幸这场莫名其妙的修罗场被成功打断,林寒见想象不了她有朝一日还能碰上传说中可以呼喊别人“你们不要打了啦”的场景:她向来都很有节操地断得干干净净,不应当啊。 男人一直盯着林寒见,就连在和陆折予的对战中都不例外,他一手挑起来的战火就这样被她轻而易举地扑灭,本想在她更加关注陆折予的时候,以慕容止为目标。 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他满眼都是林寒见。 若要以确切的定义来说明他的存在,可以说是凶煞,也可以说是半个人。 凶煞是没办法成人型的,同样的,无法在非外力的作用下聚集起大规模的结合体。 在他作为“人”诞生诞生之前,有个男人想要借助凶煞来完成他自己的野心,那人将各种收集所用的阵法设置在各处人情混杂处,专门吸取人的负面情绪。这种方法确实起效,似乎那人想做的事也马上就要成功,但凶煞集结过多,就成了他的前期形态。 他吞噬了创造他的人,勉强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林寒见是不同的。 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世间所有人,只要不是全然的圣者,还作为人存在,就免不了会在某个时刻浮现出不利的负面情绪。不论是看上去冷若冰霜的陆折予,还是不为外物所动的慕容止,他们都无法免俗,就算是修士,在真正成功跨越仙人之别前,都要受到影响。 但他无法在林寒见身上感到任何一点不利的情绪,准确来说,他感觉不到林寒见的情绪。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特立独行得如此让人注意,忍不住想要探寻追求。 他是所有负面与恶的结合,在想要攥取某个存在时,占有欲先于感情,掠夺的本能甚于呵护。 而且,只有林寒见能对他造成威胁感。 只要世间还有人在,不论何种情况,他就不会真的消失。 可他看到林寒见的时候,无端觉得,她是唯一能真正杀死他的人。 第五十三章 陆折予用剑将这只凶煞集合体怼在墙上, 后者立刻要化为流体跑走,周围冰封深厚,唯有一处是缺口。 凶煞跑向那方, 一道人影极快地蹿过来, 在尽头处一举将他收进了一只白玉瓶中。 “这只用来收精怪妖魔的瓶子未免太好看了一点。” 林寒见眼疾手快地盖上瓶子,而后才将瓶身微微举起, 迎着日光打量了两秒, 给出了颇高的评价。 陆折予望了一眼,归剑入鞘, 随口道:“给你的时候你还不要。” 他很喜欢给林寒见送东西, 各式各样,各种各类, 觉得好的就要送到她面前去, 再由她自己挑。 一开始还知道有所收敛, 后来发觉林寒见并不是像以前那样, 只要是他的东西便弃如敝履,次数和珍稀度明显就上涨了。 林寒见不太喜欢接受别人的东西, 不管拿了什么,都得送点差不多的东西回来。有时候没得送, 她就换着法子偿还, 比如说做点糕点、帮助疏通灵力之类的。 只要是陆折予乐于接受的,就相当地还回去。 陆折予最初对林寒见的“偿还”并不高兴, 他隐约觉得,这是林寒见在和他划清界限, 不将自己当做可以随意取用他东西的亲近之人。 等到他发现, 林寒见的偿还方式多种多样, 并非局限于单纯的物品, 他便想:这大约也是一种增进感情的方式了。 母亲前些日子将他找去,久违地同他说了些体己话,落脚点是在“情爱”上。 他不擅此事,毫无经验,听了许多理论知识都记在心里,面对林寒见时还是不大知道该如何运用,便只能顺着良好的方向徐徐图之。 “那会儿觉得没什么用嘛。” 林寒见走到陆折予面前,将瓶子递给他,“此物蹊跷,得再封印一次加固。” 陆折予颔首:“嗯。” 许是方才采用“干扰战术”说了太多有的没的,林寒见交谈的兴致比以往都高些:“你怎么知道我会在那里堵住他?” 方才陆折予明显是留了个缺口,给落败的凶煞一个虚假的逃生通道。 “看见你动了一下。” 陆折予道,语气平淡,没觉得这件事很特别,“你向来不是特别安分的人,找准机会就会出手。” 对于“不是特别安分”这个评价,林寒见很是受用,她确实就不喜欢安分,安安静静地呆着什么都不做实在是无聊。 林寒见心情颇好地道: “你也可以说,我们配合得还不错。” 闻言,陆折予眼中浮现淡淡的笑意:“是很不错。” 要说这种打斗中的默契,林寒见和陆折予确实积累了不少前期经验。 虽然当时是被自愿的。 陆折予的好心情在转身看到慕容止的瞬间戛然而止,被动式地再次陷入了吃醋与嫉妒的情绪中。 陆折予嫉妒慕容止。 第58节 不光是因为慕容止曾经同林寒见在一起过,而是林寒见在分手那么久之后,还要不顾危险地前去魔界拯救他。 陆折予一直清楚地知道林寒见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可能需要什么,可能只是随口答应。不同于和慕容止的过往,他们曾经为此坚持到惊动整个灵山。 慕容止倒是很温和地同陆折予打招呼:“陆公子,这次多亏了你,感激不尽。” “不必。” 陆折予冷冷地道,没怎么给面子,他曾经欠灵山的人情早就还清了,并且对方也不是慕容止,“我并非是为了救你。” 林寒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陆折予不该说这种话,这话由沈弃那种立场不明、亦正亦邪的人说出来没什么问题。可陆折予是打着“正道魁首”标签的人。 慕容止好脾气地笑了笑:“纵然是顺手,我被陆公子所救也是不争的事实,日后若有需要,陆公子尽管开口。” 陆折予神色无半分触动:“明行佛子言重了。” 陆折予侧首,看了一眼林寒见,拉起她的手:“我们走。” “?” 大意外事件。 纯情小学鸡陆折予竟然可以毫无负担地当着别人的面拉她手了。 “等一下。” 林寒见敏捷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停住脚步望着慕容止,又问了一遍确认,“你的灵力恢复得怎么样?能自己上去吗?” 这里到地面还是有些距离的,没充足的灵力万一飞到一半再砸下去,就是无妄之灾了。 陆折予的眸色深了深。 慕容止还是那副平静温润的模样,说话不疾不徐,有种让陆折予恼火的胜券在握:“可以的,你不要担心。” ……这种熟稔的劝阻,更让人火大了。 仿佛他和林寒见很熟悉似的。 哦,他们就是很熟悉。 陆折予面上不显,内心翻江倒海,对慕容止不顺眼到了极点。 “那好,你——” 林寒见刚点了下头,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陆折予便拉近她,持剑的手扣在她的腰上,直接召出霜凌剑,带他们回到了地面。 林寒见:“……” 他吃醋了。 而且醋很大。 两人站定在平面上,有了脚踏实地的实感,陆折予没有放开握着林寒见的手,直接道:“我们走。” 林寒见制止他:“等等。” 陆折予拧着眉,他这种冷美人类型的人做出这类表情有种匪夷所思的好看,按理来说不会有人将近似厌烦之类的情绪表达出美感,他反而是带着点不快时,蹙眉凝眸更与气质相得益彰:“你不想走?” 慕容止紧随其后,站在了距离他们一米开外的地方。 看得出来他也深暗“避嫌之道”,并且不想为林寒见添麻烦。 林寒见没否认,从逻辑和情理的角度,陈述道:“我们既然接了这个任务,现在事情发酵到超出预料的地方,不仅仅是捉住了这个奇怪的东西就能了事,我们得去查清事情真相。” 陆折予不解地道:“我自然要查。” 他怎么可能不查。 明摆着事件发酵成这样,不查清楚万一还有更大的阴谋怎么办? 林寒见从善如流地道:“既然如此,明行佛子比我们先到此处,说明也是接到了一定的消息,我们何不对一对信息,合作来解决这件事?” 陆折予沉默不语地凝视着她,眼瞳深黑的人这样注视着一个人,很容易就升起一点发怵的感觉。 林寒见怔了怔:“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是只为了这件事要留下,还是——” 陆折予嗓音冷冽,语调低沉,“更想要和慕容止同行。” “……” 林寒见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她的提议合乎情理,从逻辑的角度出发也是无懈可击。陆折予怎么会想到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来? 方才在地底,她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原本想全心全意当个背景板的慕容止,此刻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陆公子,慎言。我与林姑娘的事已经是明日黄花,你不该这样揣测她。” “明日黄花?” 陆折予重复着这几个字,咬字较一般的发言更缓慢清晰,“明行佛子,世人尊你敬你,我本亦然如此。但我如今问你一句,你可能回我实话。” 他的视线如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切向了慕容止:“你回归灵山,灵山对外宣称你已从歧路回归,而今正在苦修以证。你当真——不喜欢林寒见了么?” 林寒见轻斥道:“陆折予!” 慕容止亦沉了脸色。 陆折予神色自嘲:“需要时便是‘师兄’,不需要时便是‘陆折予’。想来你将我看的太清,吃定了我无法拒绝你这一套。” 林寒见想反驳,却又不能完全否认,两种称呼确实代表了两种状态——但这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现代社会找父母乞求点生活费不也切换成和平常不一样的卑微模式吗?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陆公子。” 慕容止走近两步,是看着林寒见说不出话来,而陆折予先前明确是在对他发问,他不得逃避,得帮着解决,“林姑娘先前的表态已经足够明显,你现在可能是在气头上——方才地底的环境也有影响。待过一会儿,深思熟虑后,你再来看这件事,想必会有不同的想法。” 深思熟虑。 当初他就是太深思熟虑,才变相把林寒见送到了身处魔宫的慕容止身边。 陆折予不为所动:“你如今劝我这般游刃有余,我当日劝你,你可有半分松动?” “……” 慕容止无言以对。 他当时就是没听进去,深陷心魔之中,而类比强烈的情绪,大约也是同样的。 这种事,果然旁观者皆是岸上客,说七道八都不过是非亲身体会的风凉话。 仔细想来,他们三人的纠缠不清还真是……慕容止从未想过,陆折予会和林寒见在一起。 慕容止轻轻一叹,无可奈何:“陆公子说的极是。” 他垂眸思索了一会儿,道:“我确实未能彻底忘却对林姑娘的感情。” 既然陆折予非要个答案,他自然要说出个结果。 不会撒谎。 他心魔已除,却忘不了林寒见,此等情况当世未有,没人知道他在外游历苦修,不过是无法再如以往,全心全意地侍奉佛前。 第五十四章 林寒见还没能从陆折予的情绪爆发中缓过神来, 就陷入了对于慕容止竟然还喜欢她这件事的巨大震惊中: 这事还真可以这么发展? 慕容止的心魔已除,按理来说不应该是把和她的这段情也一起除掉吗? 不然他是怎么回的灵山,还是这会儿他其实是在骗人? 然而林寒见看见了慕容止的表情, 就知道他没有骗人, 更不是在恶作剧特意给陆折予添堵。 ——他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寒见的认识上限被突破了:佛修真的可以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还继续做一个佛修? 电视剧里不是这么演的吧…… 佛修从一而终地参悟精深佛法,不该犯戒是其中要义啊。 林寒见暗地里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不太确定是不是身处地底太长时间导致了脑子不太好使:她理解不了慕容止还能喜欢她, 也理解不了陆折予突然之间吃醋爆表。 ——合着一致对外的场合结束了,就开始愉快地内斗了。 陆折予的吃醋由来已久, 往上可以溯源到林寒见和慕容止、和沈弃的关系, 这两件事相当于两根刺, 扎在他本就患得患失的心上。 相比之下, 没有与林寒见有过什么实质性关系的沈弃还好,而慕容止一出现,又被林寒见保护、在意, 直接戳爆了陆折予心中的醋坛子,让陈年酸醋滔滔不绝地倾泻而出, 瞬间浸透了整个心脏。 恋爱中吃醋的男人在面对明确情敌时, 战斗力和吃醋指数都直线上升。 陆折予冷笑一声:“果然如此。” 他就知道, 慕容止没有忘记林寒见。如果真的忘记了,慕容止不会是那种时刻注意着林寒见的表现。 普通的关切和不由自主的在意,陆折予又不是没有喜欢过人, 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其中的微妙差别。 这等情况, 怎么还能让林寒见与慕容止同行? 陆折予内心深处,对自己和林寒见的这段感情, 并没有多么大的信心和安全感。 若是林寒见曾经真切喜欢过的人出现了, 对他的威胁性远甚其他任何。 林寒见不满地挣了一下手腕, 是提醒陆折予收敛些。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陆折予的女友。不论最初的动机如何,就算是个演员,在扮演期间也要尽职尽责。她不会偏颇到旁人那里去,可也不能不讲道理。 对那个无理取闹的凶煞,她才是真的重拳出击,面对陆折予的态度已经很好了。 陆折予条件反射地握紧她的手,眉宇间还蕴着冷淡的厌弃,望向她时有意柔和了点,反倒显得突兀。 他手指向下,同林寒见十指相扣,掌心完全地贴合在一起,安全感缺失到了还要通过这等方式寻求慰藉:“我们走。” “你……” 第59节 林寒见将要说话,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动静,她拽了拽陆折予的手。 不多时,两队人马朝着这边走过来,清一色的光头和藏青色的衣衫成了最鲜明的两种色彩。 在日光下,就像是一堆灯泡乘着黑色背景板的映衬下匀速走来——更显眼了。 “师兄!” “大公子!” 两队人马,冲着慕容止和陆折予,分别喊起了各自的称呼。 是灵山弟子和陆家护卫。 林寒见稍微往后退了一步,又被陆折予拉回来。他望了她一眼,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躲什么? 林寒见当然不会说是两队人马冲过来的阵仗太大了,让她有种不得不躲的直觉。 “大公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师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幸好路上与灵山弟子结伴而行,我们才能及时赶到。” “陆家的护卫与我们同行,帮了大忙。” “您让我们调查的临城凶煞,没想到灵山弟子也在调查。” “凶煞之事牵连较广,若与陆家合作,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我们在来的路上已经愉快地交谈过了。” 林寒见听着左右两边的对话交错进行,差点笑出来,只好低头假装在咳嗽。 灵山弟子早来三日,原本并不是为了凶煞,而是为了超度。慕容止最近一直在外历练,被弟子们拉着过来,便发觉城中情况不对劲,顺藤摸瓜查过去,查出几家都有或大或小的怪事,最终到了那座宅子,与林寒见和陆折予相遇。 得知有个奇怪的非人性亦非精怪妖魔的存在,灵山弟子和陆家护卫皆大为吃惊,纷纷觉得这件事应当查个清楚才能安心:灵山弟子是心坏大善,以此为己任;陆家在这座城也有生意和人手,既然知道有事发生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双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家和隔壁家,两边都是心怀正义的一路人马,因此在没有询问过自家师兄和大公子的情况下,极其和谐迅速地达成了共识,提出要同行提议的架势几乎是已经敲定了。 陆折予脸色不太好,林寒见在后方又晃了晃他的手指,小声道:“哎,我手都被你握酸了,你的醋劲儿能不能下去点?” “……” 陆折予松了下手,短暂地隔开,又再度握上来。 姿态比之前僵硬些,是因为把握不好力道,只能先自己较着劲僵持着,免得影响到她。 林寒见这样一打岔,倒是没人看出陆折予不大乐意。 两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回城,灵山那边还有弟子在问:“师兄,你们捉到的那个人,既不是精怪,也不是妖魔,那会是什么?我记得,凶煞应该是不能成人形的吧?” “按理来说是不能。” 慕容止说话风格很温和,细水长流,听着很容易当睡前故事的那种,“凶煞没有成人形的条件,但其中或许有不为人知的特殊情况,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查。” 他见几位资历浅的弟子神色惶惶,宽慰道:“既然已经捉到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弟子们纷纷点头。 慕容止在灵山的地位和陆折予在星玄派的地位差不多,即便此前有慕容止入魔叛出的事情,但慕容止至今未能回归原本的位置,先前又受了整整半个月的惩罚,再自请下山积累功德……可以说,慕容止基本不以“灵山弟子”的名义自称,却将所有的善事都以灵山的名义许下。 这些弟子在灵山的时候不能明目张胆地喊慕容止做“师兄”,在外便心照不宣的无所顾忌。慕容止劝了几次都无果,只好随他们去了。 几位弟子趁机去找慕容止请教——就算慕容止入魔过,但能从心魔状态脱离,加上由来已久的学霸标杆,在他们眼里慕容止半只脚都踏入成圣门槛了。 慕容止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 问题问到后来,开始逐渐发生偏移: “师兄,那位姑娘是陆公子的道侣吗?” 林寒见作为这队浩荡人马中唯一的女性,想不引起注意都难,又一直和陆折予待在一起。陆公子那样的人,向来不近女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灵山的弟子;如今他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下牵一位女子的手,怎么能让人不好奇? 慕容止循声往林寒见那方看了一眼,沉默稍许,态度如此地道:“或许是吧。你们不要随意去打扰陆公子和这位姑娘,这样的问题不太好。” 方才若不是被打断,他其实应该将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现在只能暂且压下,日后再解释。 他无意破坏他们,更不会去争抢些什么。 走在慕容止身侧的弟子不禁看了他一眼,这名弟子名叫范允,与慕容止约莫同时间进灵山修行,对慕容止的事情算是弟子中最清楚的人。此次范允带队,遇着了慕容止,实际上也是想看看他的近况。 “师兄。” 范允有意拉开了距离,和慕容止一起缀在队伍末,神情严肃地问,“我看你情绪不太对,是否触景生情,想起了那位林姑娘。” 慕容止摇首:“你不要多想。” 范允不赞同道:“那女子欺你骗你,你怎么还——” “师弟。” 慕容止轻轻地打断他,口吻还是温和的,但是脸上已经没有表情,平静至虚无地看着他,“她并非你以为的那样,我与她的事也是过往。” 范允心有不甘,却不好再说什么。 慕容止提醒道:“你太浮躁了。” 相比他们这边的情况。 走在前方的林寒见和陆折予正在进行的对话则显得十分幼稚。 林寒见:“你说还有很多事要让我解释,到底是什么事呀?举个例子嘛。” 陆折予不是看不出来她的故意。 明明先前仗着人多,让他不要随意扰乱场面,这会儿倒是运用自如,特意说出来让他窘迫,眼睛里的调侃与狡黠明晃晃的,简直肆无忌惮。 陆折予不理她。 “哎呀,憋着可不好。” 林寒见装模作样地开始摇头叹息,老神在在地道,“有些人啊,就是看着什么事儿都没有,突然哪天爆发一下,吓死人哦。” 陆折予只好低声道:“好了,别说了。” 林寒见:“嗯哼?” 陆折予:“……是我不对。” 林寒见得意洋洋地弯了下眼,才算是放过他了。 回城的路对于修士而言并不算太远,陆家护卫又是有功夫的人。 一行人走得很快。 陆家在此有不止一处的私宅,陆折予看上去是生气,却还是让灵山的弟子及慕容止去宅中居住,免得在外分散,又不方便活动。 “多谢陆公子。” 灵山弟子行礼道谢。 就在这时,一位陆家的家仆跑过来,到了陆折予跟前,欠身禀报道: “大公子,沈阁主来了。” 第五十五章 陆折予眼中的笑意顷刻间消失殆尽, 他脸色未变,表面看去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在何处?” 家仆道:“在城东主宅。” 陆家在数座城池都有自己的私宅,而且不止一处, 面积最大、装扮最好的那处,也是陆家人住的最多的宅子, 便被称做此城的“主宅”。 陆折予顿了顿, 不自觉地握了下林寒见的手指, 才道:“他可有说是为何事而来?” “并未说具体事宜。” 家仆条理清晰地陈述, “沈阁主只说,是来找您有要事,其余的一概没提。” 他回忆了一下,补充道:“沈阁主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 身边只带了丁先生。” 陆折予:“我知道了。” 家仆事无巨细地转告完毕, 转身退下。 陆折予对身侧的护卫道:“带灵山弟子去望阙楼安置,若有什么缺的便去找邱管事。” “是。” 护卫分成两拨,一半带着灵山弟子离开,一半仍旧停留原地待命。 陆折予默然片刻,望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侧首看了林寒见几秒, 望见她好似全无所觉的表情,轻声道:“你倒是一点不受影响。” “嗯?” 林寒见装傻, 不接这话。 陆折予微阖了下眼, 朝她走近了一点, 将她被风吹起的碎发捋到耳后,嘱咐道:“我让人带你去游湖看戏, 沿途你看上什么只管要了就是, 晚一些我再去接你。” 林寒见问:“你不想让沈弃见到我?” 陆折予静静地反问: “你想让他见到你么?” “……” 林寒见自觉地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同时干脆地转身,表达了自己对游湖活动的赞同。 没走出两步,林寒见整个人就被从后抱住了。 “陆折予?” 林寒见被完全地拢进他怀里了。 “等我去接你。” 陆折予的声音就在耳畔,气息灼热,扣在她腰间的手却是凉的,“别乱跑。” 警告的话说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林寒见动了下脑袋,感觉到耳尖碰到了一点过分柔软的东西,反应了两秒,她才意识到那是什么:“……我知道了。” 第60节 陆折予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超出了她原本的设想,他与沈弃是少年交情,两边还有各种生意人情往来,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 城东主宅。 仆人安静地奉茶上来。 忽然,客座上的人压抑地咳了几声。 这仆人手一抖,竟将手中的茶水倾斜打翻。 丁元施闪身拦在沈弃跟前,另一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茶壶,茶杯在地上摔碎,溅开了一片湿痕。 仆人连忙跪下请罪:“沈阁主恕罪!我不是故意的,请沈阁主原谅!请沈阁主原谅!” 无人应答。 丁元施回首看了眼沈弃,后者垂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没有说话的意思。 “好了。” 丁元施出声制止,劝道,“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退下吧。” 就算这里不是翙阁,陆家家仆如此待客之道,免不了要被罚。 仆人如蒙大赦,以最快速度将碎片和水渍清理了,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他一跑出去,就忍不住拉着平日说话多的同僚,小声地道:“你今日运气好,把这奉茶的活儿让给了我,倒让我白受罪。” 友人不解,困惑道:“来的可是沈阁主,我这是有意给你送好处、拿赏银,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仆人又气又怕,激动地反驳: “还赏银?沈阁主今日从头到尾连一个字都没说过,和你们素来说的平易近人压根不是一个样儿!” 友人得知他是打翻了茶水,无语至极,翻了个白眼:“奉茶这么点事你都做不好,还险些伤了沈阁主,人家没罚你或者是去告诉管家处理,已然很是好脾气了。少说些话吧。” 仆人想要辩解,自己当时是被沈阁主周身那股沉沉的死气吓到了,但这感觉玄之又玄,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愤愤地道:“反正啊,今日是不太平了!” 屋内。 丁元施见沈弃恹恹的样子,试探着找些话说:“到底不是陆家的重心城市,这城中主宅的仆人都松懈浮躁,难登台面。” 沈弃的脸色因着方才的咳嗽多了几分明媚的活气,唇色却更苍白,他冷嘲道:“偏是这样一个陆家平日不怎么顾及的小城,陆折予还巴巴地带人赶过来了。” 丁元施能听出这话中隐含的锋芒,只是惊讶于竟然是冲着陆折予陆公子去的。 自家阁主无甚好友,陆折予算是独一位,这么些年,阁主嘴上说着什么“不是一路人”“陆折予过于死板规矩”,实则从未起与陆公子分道扬镳的心思。若陆公子那里遇着了什么陷阱、做事欠了火候,阁主还要专程写信去同他说。 此次出行亦在丁元施的意料之外。 阁主在曜日峰住得好好的,前日夜里闭门不出,天刚亮时发了几道命令,看那憔悴的样子大约是一夜没睡。丁元施问他是否有什么严重的事,他一言不发,直接来了临城。 现在看来,此事不仅与陆公子有关,怕非寻常的事,而是……与陆公子之间生了冲突。 丁元施一时拿不准沈弃这话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小心地斟酌半晌,才道:“陆公子想必……本是不知道阁主要过来的。” “他当然不知道我会过来。” 沈弃眼底的厉色一闪而过,覆满了阴霾,“只怕这会儿他正如临大敌,想着怎么来见我才能继续将我蒙在鼓里。” 丁元施心里一沉: 陆公子有事欺瞒了阁主? 外间有人通报与说话的声音,是陆折予回来了。 引路的人按照规矩,快步跟着陆折予走过来,到了厅中,再两边做出类似引荐的举动: “大公子,沈阁主来了。” “沈阁主,我们大公子回来了。” 下人这个行业要做的好就得会看风向,引路的人一看两边都没有主动开口,便知道自己赏钱无望,此处还可能有无妄之灾,找了上茶的由头迅速又退下去了。 丁元施打量着沈弃的表情,也退了下去。 厅中只剩陆折予和沈弃。 沈弃掀了掀眼皮,盯着陆折予,蓦地笑了,笑意在蕴藏着病气中,既萧索又孱弱:“这幅表情是不欢迎我过来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折予攥了下霜凌剑,这是他紧张时不自觉的动作,脸上还维持着冷静的神色,语气寻常地问,“匆匆来找我,可是有什么大事?” 沈弃摇首,示意他坐下: “此事不急,我听闻你在城中接了任务,已经结束了?” 表面看去还是好友再见,其乐融融。然而两人的对话已经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氛围,刚见面的几句对话,几乎全都是在发问,没有正经做答。 “还未。” 陆折予心中预感不好,觉得沈弃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赶过来,还拖着病体,竟然也没人拦他一下,但他不能自乱阵脚,只能顺着这话回答,“我本以为是普通的精怪作祟,却牵扯到了城中的数个凶煞,现在已经能确定是有人有意为之,幕后黑手还没有线索。” 沈弃慢慢地重复道:“凶煞……临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选在此处说明幕后之人有些头脑,不那么引人注目,又能得到最后的条件;可却不顾及陆家在此的势力,想来,你从自家落魄的旁系下手,会更快些得到答案。” 陆折予知道沈弃向来聪明,沈弃也不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这份敏锐的智慧。唯有这次,陆折予很清楚地感到了他话语中的那份轻描淡写与居高临下,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我能够看得出来。 太过骄傲的两个人按理说不该成为朋友,但他们的外在表现并不一样,表面看去还是好友再见,其乐融融;而沈弃向来喜欢玩弄人心,再微笑着观赏,看人挣扎无助。 陆折予才发觉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霜凌剑,他后知后觉地将剑搁在桌上,道:“多谢提点。” “何必这样客气。” 沈弃眉眼弯弯,笑起来时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只用半张脸就能让人忽略那张玉制的面具,含着哑意的嗓音骤然冷了,“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心虚至极,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承我的情?” “……” 死寂蔓延。 沈弃端起茶杯,姿态悠然闲适,仿佛方才那猝然点燃战火的话语只是错觉。 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道:“难喝。” 茶杯落回桌面,干脆清晰的一声脆响。 陆折予应声抬眸,这犹如号令的一声,令他从踌躇中彻底回神:“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沈弃不可思议地重复着这句话,荒谬到了极点反而笑了出来,搁在桌上的茶杯从内部崩裂碎开,“陆折予,你如今不仅背叛友人,还学会没皮没脸了。你的原则和坚持都被狗吃了?” 他猛地站起,脸色看去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动作却快得令人反应不及,眨眼之间便到了陆折予跟前,手中的玉骨扇直指陆折予的脖颈,距离那根脆弱的大动脉不过寸许:“陆折予,你要什么我何曾同你抢过?少时你深陷叔父舅家倾轧,我替你出谋划策,帮你至今,自认没有哪点对不起你。我沈弃不图你对我心怀感激,未曾要求你做过什么为难之事,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背信弃义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我抢女人。” “陆家大公子,世人称赞的正义之士,你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的?” 沈弃往前一点,玉骨扇的边缘抵上了陆折予的咽喉,语气森然可怖,配上他白如水鬼的脸色和泛起杀意的眼眸,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我难道是不能杀你,还是不敢杀你?” 第五十六章 顺着慕容止在魔界的这条线, 查到林寒见在魔界活动的痕迹,这点痕迹消失在魔界主城,指向魔宫。 陆折予当时就在魔界, 他受无念大师所托,去魔界寻找慕容止, 为何在魔界逗留数天都没有动作? 难以突破魔宫?被魔宫的阵仗吓到? 不可能。 沈弃了解陆折予,他这样的人一旦承诺了什么, 便会全力做到。 陆折予不会被魔宫吓退,但他在数天之内,没有任何动作;而是在半月之后, 突然进攻魔宫。 他没有成功带走慕容止, 而慕容止的身边,有一名侍女。在魔宫中, 这件事算很出名了——明行佛子入魔后, 继续堕落, 沉迷女色。 结合这名侍女出现的时间,正是陆折予抵达魔界主城后。 在第一次带走慕容止失败后,陆折予中断闭关,再次前往魔界。这次慕容止成功被带回灵山, 而陆折予也带回了一个女人。 若是只从表面看, 这件事只不过是一名聪明的女子与陆折予的里应外合。 可问题就在, 这名女子能撬动慕容止的心魔。 彼时慕容止已经彻底魔化, 情况恶劣至不得不叛出灵山,而他最初入魔的理由: 林寒见。 若沈弃只是一般人,他不会一早就将林寒见与慕容止曾经的这段过往查清楚, 未雨绸缪的念头深植于他的四肢百骸, 先于仔细思考前, 他就会准备好一切。 灵山封锁消息前,他就知道林寒见与慕容止曾有过一段过往,这点是他有意隐瞒,没让林寒见知道灵山的消息。 他还大度不到这个地步,能亲手为心上人和曾经的恋人牵桥搭线。 沈弃已经握有了这么多的消息,稍加拼凑,不难得出结论。 ——陆折予带在身边的荆梦,就是林寒见。 所以陆折予突然一反常态地对他和林寒见的事感兴趣,表现得那么不自然,在他面前感觉亏欠愧疚…… 沈弃得出这个结论时,只觉得一切可笑又荒谬:他自以为了解陆折予,信任对方的为人,万没想到,正是这点成了他眼瞎心盲的助力。 林寒见曾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而他竟然还在为好友从宁音的事中走出而高兴……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很好,是么?好到你忍不住伸手来抢,将她藏在你的凌遥峰上。” 沈弃手中的玉骨扇无声无息地划开了陆折予的脖颈,一道鲜艳的血痕立时出现,深处的血珠无法在光滑锋利的玉骨扇上停留,砸落在陆折予的玄色衣衫上,迅速消失了痕迹,“我盼你不入迷障,尽早解脱。原来你解脱的方式是要从我这里抢人。” 单论修为,沈弃不如陆折予。 两人从小的侧重就不同,沈弃虽也有一定实力,但重心侧重翙阁的经营维持,比不上潜心修炼的陆折予。 但沈弃手下能人众多,随身带着的暗卫队神出鬼没,具体人数至今无人知晓。 抛开这些不论,若沈弃真杀了陆折予,相当于翙阁直接与星玄派和陆家为敌。 在此时,是不智至极。 沈弃该冷静。 他的大脑还是清醒的,沉稳冰冷地分析现状、发送指令,告诉他,不能动手。 这类情况在当初得知林寒见背叛他时,同样出现过。 第61节 他当时根本压不住那股情绪,那道烧伤在他手上停留了半年之久,他才肯消去。 沈弃目色阴郁,持扇的手没有半分摇晃迟疑,再度向前送了一分。 霜凌剑遽然出鞘,格开玉骨扇。沈弃手腕翻转,扇骨下压,撞上霜凌剑的剑身。 仙剑霜凌和上古神兽脊骨做成的玉骨扇,仅仅只是这两下的对撞,屋内的气流陡然炸开,一路绵延不绝的到了屋外,掀起一阵大风,直冲院外。 丁元施神色一肃,条件反射要闯进去,没听到动静,硬生生又忍住了。 霜凌剑自动滑到主人手中,陆折予抬手握住,这表示了他的态度,并非是真的要任由沈弃将他杀了。 沈弃眼底浮现浅浅的血丝,他持扇强攻而上,不如说,陆折予拿起剑的动作让他不必再有任何犹豫。 他指尖一动,无数细小晶亮的东西从扇面下方涌出,射向陆折予。 陆折予被短暂地晃花了眼,险险地侧身避开。还在宅子中,他不好施展波及范围大的招数。 沈弃玩的是暗器流,他本身体弱多病,常年与药为伍,对毒亦然十分熟悉,运用自如。 陆折予不确定沈弃会不会对他用毒,他们认识至今数十年,没有真正地交手过。 当初,沈弃替他和人对心术、玩算计,他则负责武力方面地打斗。在许多人眼里,沈弃的实力不怎么好。 但陆折予感到了压力。 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来自于沈弃难得的认真起来,他很少将杀意外泄至神形俱愤的地步。 在沈弃打出第一道暗器的时候,八个暗卫即刻出现,呈包围之势,举起武器对着陆折予。 “退下。” 沈弃低喝一声。 暗卫们果真往后退开,但是不敢像之前那样完全隐去身形。因为陆折予并非寻常修士,他一旦动真格,不是足够近的距离,暗卫们甚至无法为沈弃去挡招。 沈弃侧首望着他们,不发一语,已经是足够警告的姿态了。 暗卫们饶是再以沈弃的安危为重,却更重沈弃的命令,当下整齐地下跪请罪,一齐隐去了身形。 沈弃甩手扔出了扇子,这把扇子划破空气带来的风有如切肤,陆折予横剑去挡,格开扇子与自己的距离。沈弃已到近前,一掌打了过来。 陆折予抬手与他对上,短暂分开的瞬间,玉骨扇回到沈弃手中,直冲他锁骨下而来。他抿了下唇,终于将握剑的姿势改变,泛着寒光的剑刃正对着沈弃。 他二人真的对上了招数,不止是这个院子,整间宅子都能感觉到不同寻常的震动与压迫感。 守在外间的丁元施已经冲了进去,见阁主竟然和陆公子打了起来,眼前一花,少有的感到棘手。 宅中各处的仆人十分不安,去找到了管事,偶有个别大胆的想要过来看热闹,在院外见着了两道强光|气流的碰撞,鼻子顿时流下鲜血来,大叫着跑走了。 “沈弃!” 陆折予断喝沈弃的名字,在交手中已经感到事情的不可控,他的嗓音沉沉如雨后夜幕,渗透骨髓的湿寒悄无声息地蔓延,“是我先遇见她的,我不是在和你抢,我是在补救。” 听到前半句,沈弃讽刺冷笑;待陆折予说完,沈弃眉心一折:“补救什……” 他突然明白了。 沈弃的脸色极为奇妙,从轻蔑的愤怒转为恍然的愕然:“她是宁音?” 这点沈弃没有想过。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没有条件的东西——宁音和林寒见,从长相、身形到声音都完全不一样。 沈弃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她怎么可能是宁音?” “她是。” 陆折予简短地肯定了这点,反手用剑柄推开了沈弃,借此机会结束战局,“沈弃,我不是在和你抢。我承认最初我没有将她交给你,藏在了我身边,但是……本来就是我先同她遇见相识,你既然没有和她真正地定下婚约,我为何不能同她在一起?” 这话一定会激怒沈弃。 在说出口之前,陆折予就知道了。 但他没有别的话可说,更不会将林寒见拱手让出去。 “哈。” 沈弃笑了一声,眼中的复杂之意彻底被漠然与怒意取代,“这么说来,陆大公子还很有道理,并非是在背叛友人,而只是在做正确的事了。” “既然如此,陆折予,你何故对我心虚愧疚?伪君子的作风无法控制,非要有这么强的表现欲么?” 陆折予深深地吸了口谅气。 和沈弃斗嘴是世上另一大自掘坟墓的事,沈弃气人和戳心窝子的本事一流,他本想心平气和些说话,如今也起了火气。 “我纵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却不是在和你抢女人。”陆折予字句清楚地道,点漆似的眸子透不进半点光亮,就这么同沈弃对上了视线,“沈弃,她已经和我在一起了。” 沈弃咬了下后槽牙。 陆折予继续道:“你对我出手泄愤,可以。但你要是对她出手,才是你在和我抢女人。” “轰隆——!!” 本来尚算晴朗的天空无端炸响一道惊雷,在外的仆人心中已然惴惴不安,此刻突然一声巨响,纷纷此起彼伏地哀叫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死了。 然而丁元施早早地在院子外撑起了一道结界,确保不会波及他人。 先前为沈弃奉茶的那人瑟瑟发抖地躲在人群中,带着无限后悔地道:“我就说今日会有大事发生吧……这沈阁主和我们大公子决裂,两个男人突然反目,莫不是为了女人吧……” 院中。 陆折予和沈弃相对而立,成对峙之势。 沈弃笑得颇为古怪:“你有此番言论,妙极。我沈弃从来都不是善人,往后自不必顾及这虚伪的兄弟情。” 他收起了玉骨扇,嘴角笑意落了点,维持在一个虚假的弧度上:“陆公子,好自为之。” 陆折予怔了一下,没想到沈弃会这么轻易地收手:许是打了一场,沈弃心中的愤怒有了出口,多少冷静下来,知道他们真要拼个你死我活,牵扯到的不止是数十个人;又或者,他说的那番话已然让沈弃明白无力回天…… 不对。 沈弃最后的那句话,自称并非善人,那根本就不是偃旗息鼓的意思。 是在下战书。 糟了! 陆折予猛然醒悟,提剑往外追去: 沈弃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林寒见。 第五十七章 十四、五岁那会儿。 沈弃帮着陆折予抢了桩生意, 对于那时候的陆折予来说,是站稳脚跟的一大助力。这桩生意陆家叔父的二儿子手中抢来,是一种下马威, 也让他们对陆折予记恨的同时,将沈弃一并视为眼中钉。 沈家不比陆家,只有沈弃这一个独子,几代单传下来, 又没什么旁支。放在平时, 陆家那些人自然不敢动翙阁的继承人, 可彼时沈弃年幼, 看上去已然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让人疑心他什么时候自己死了都不稀奇;况且,沈弃是住在他们陆家的地盘, 并非是在铜墙铁壁的翙阁。 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沈弃杀了,再托称是病了, 便是翙阁阁主感到不对,届时一股脑推到陆折予的身上, 岂不是一箭双雕? 左右陆折予平日与沈弃走得最近, 逃不了干系。 沈弃被那群胆大的陆家旁系追至悬崖边,浑身狼狈, 右臂被划伤, 鲜血淋漓。 陆折予得到消息后,快马加鞭的赶过去, 场面已经平息,地上歪七竖八地倒着陆家旁系的人。 原本是网中猎物的沈弃, 正坐在一处凸起的大石上, 被身边人包扎清理伤口。沈弃脸色煞白惨淡, 乌发随山风往后飘摇,他表情嫌弃地抖了抖被弄脏的衣衫,此时此刻,他竟然还能去注意这等细枝末节。 沈弃微微抬起视线,看见了陆折予,神色不变,招了招手。 陆折予走过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沈弃不仅是脸色差,还在止不住地轻微发抖。 “见笑了。” 沈弃弯眼一笑,说话声却很平稳,他吃了一颗身边人递过来的黑色药丸,表情顿时极为痛苦扭曲,仿佛对于他而言,这比受伤更称得上沉痛打击。 片刻后,沈弃缓过劲儿来,陆折予才道:“抱歉,我来晚了。” 沈弃轻舒了一口气,看上去简直是刚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人,他摆了摆手,左手瘦弱修长,中指上的碧色圆环在阳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非你来得晚,而是我太有准备,省了一遭事。” 当时,陆折予只以为是沈弃谨慎行事,身边人又足够得力。 数月后,陆折予察觉一些事情的改变,再度回想当初那件事,才发觉诸多不对:若沈弃真那么胜券在握,怎么会放任自己受伤?可沈弃撬动了叔父的利益,以他的聪明,应该能想到会有危险,加以防备,但他反而被逼到了悬崖绝境……然而,陆折予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事情却早已结束。 “才看出来吗?” 听见陆折予的质问,沈弃不慌不忙,只语气中带着惊讶,反而是讶异于陆折予的迟钝,“亏我还留了那么多破绽,以为你直接看出来,我也不必事后再担负些奇怪的风险。” 陆折予着实不解:“你在说什么?” 沈弃擦了擦手,相识以来第一次,亲自动手泡了茶,在一片令人心定的茶香中,他道:“我早料到你叔父家不会放过我,还会趁机通知你,以便栽赃嫁祸你,于是早有准备。但是呢……我不能白白被人算计一遭,就顺水推舟谋了点东西。” 陆折予愣了一会儿,明白了沈弃的意思:沈弃既然被叔父算计,索性将计就计,将事情阵仗闹大,这样才能在非翙阁主动的情况下,理直气壮地出手对付叔父。不会让陆家人以为翙阁插手太深,而陆折予作为世子,也师出有名。 “可即便如此……” 陆折予还有一点不明,“你为何要让自己受伤?” 沈弃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事情已成定局,即便不受伤也照样能达到效果。 闻言,沈弃有点好笑地看着他:“自然是为了效果更逼真,对他们下手反击时,再重都能理直气壮。” 陆折予无言以对。 “况且。” 沈弃递了他一杯茶,轻盈的话语乘风而来,“你不是对我更愧疚了么?” 陆折予错手把茶杯打翻了。 沈弃怔了怔,往后靠在椅背上大笑起来,开怀至真,笑到最后还在轻喘着平复,眼底都满是笑意。 陆折予不知道沈弃为什么笑。 正如陆折予不知道,沈弃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而如果是真的,沈弃想让他心怀愧疚,又为什么要直接告诉他? …… 沈弃是个全然冷静聪明的人,很多时候,陆折予甚至觉得他不像是个真正的人,总能在各种慌乱奇特的情况下,保持头脑的清醒,抓住他最想要的东西,实现最初的目的。 第62节 那张玉质面具就像是沈弃的伪装,他可以随时调整出各种模样,面对各类人群。 像沈弃这样的人,他将陆折予当做朋友,会有愤怒,会有不甘的质问。可是,沈弃会因为这点随时都能去做的事,糊涂到忘了他最想找到的林寒见么? 尤其是,陆折予回来之前,沈弃已经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他真的会只是坐在这里品茶,静静地等候陆折予回来吗? 沈弃不会。 从始至终,沈弃与陆折予的对峙都不过是又一次的“顺水推舟”,在陆折予回来之前,沈弃已经打算好了一切。 - 随行的人按照命令,打算带林寒见去游湖。 临城山水环绕,地方虽然不大,但三面环水,游湖是许多本土和外来人士打发时间的首位。 林寒见被陆家的这些人当做是未来主母一样诚惶诚恐地伺候,在路上她随便多看了两眼什么,领头地位较高的那人便会主动替她买下来。 这种阵仗成功地让林寒见联想到了在现世看过的一些霸总,替换成古代版本后,她竟然亲身体验到了这类购物的场景。 “不必买下来。” 林寒见出言制止,话出口的瞬间,又看到对方踌躇不安的表情,她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购买对等这类事情不是随时都能实现的,对于这位领头人士而言,花陆折予的钱为她买东西就是一种任务。 林寒见不喜欢欠人情,陆折予送她东西,有用的她都等价偿还;用不上而陆折予又非要送的,也就不管了。 领头的人姓朱,知道林寒见这是在给他行方便,感激不已,再有什么要买的,都会主动询问林寒见的意思:“姑娘,这个你可还喜欢?需要买下来吗?” 林寒见随便指点两句,在想沈弃到临城来的事:沈弃绝不会无缘无故到临城来,若是有重要到必须与陆折予相商的事,倒是勉强能够说通,可这样的事能有几件?最近她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陆折予那边更是下意识将她藏起来,说明同样没有想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露了什么破绽吗? 还是在陆折予那边暴露了什么,让沈弃猜到了真相? 按理来说可能性很小。 林寒见只是习惯性设想一下最坏的情况,好做打算。 她回首看了一眼,随行队伍人数尚可,身上还有陆家的家纹。 这有利有弊,若沈弃真敢来抓她,起码一时半会儿两边人会缠斗到一起;弊端则是目标太大。 林寒见斟酌一番,还是没有半路选择solo。 陆家有自己的船,停靠在最大的云湃湖边,林寒见上船之前注意到两边交接没有任何异样,心下稍安。 待船开至湖中,林寒见鼻端嗅到了一点很微弱的香气,有点像花香,她当即屏住了呼吸。 若在平时她大约不会注意到,但此刻心中仍然存疑,行事谨慎许多,她扬声喊道:“朱先生!” “姑娘,有什么事吗?” 朱先生的声音没有异样。 “……没事。” 林寒见迅速地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最近的事情,实在找不到沈弃能发现的理由,就连魔界那边的事,陆折予也隐去了踪迹——魔界! 林寒见眸光一闪。 她想到了,纵然陆折予抹去了他那方的痕迹,但当时更引人注目也更不好隐藏的,还有慕容止。 想到这点,林寒见当机立断从位置上站起,直立的瞬间头眼昏花,仿佛后脑被重锤突然敲中。 她意识到这股香气不是在她闻到的时候才发作,而是这整艘船上、这间屋子里都沉浸其中。 是有备而来,而且已经提前搞定了陆家的私船。 她太大意了,竟然以为陆家的私船在交接时没有问题,应当就不会出事;更想不到,沈弃如今用药,已然能突破修士的防线。 林寒见这次不再出声发问,压抑着动作要从窗边直接翻下去。 大部分能迷人神智的药,在接触到水时都会效果打折。 林寒见翻身上了窗沿,若是平常她早就悄无声息地下水了,此刻乏力犯晕,她撑着边框的手数次险些脱力滑下。 屋门被敲了两下,还是朱先生的声音:“姑娘,我来为您送糕点了。” 林寒见道:“不必了,我不饿。” 她是想着拖延时间。 外间沉默一会儿,猛地推门而入,嘴里还嘟囔着:“不应该啊,药效是应该这时候发作了,阁主怎么会出错呢,你怎么还醒着……喂!” 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当日跟着沈弃一同去见星玄派掌门诸位、在台阶上发了牢骚而被训斥的人。 他名叫风季,见到林寒见在窗边,一副随时准备要自尽的架势,吓得破了音:“你别跳下去啊!我不是来杀你的人,你不要想不开啊!” 林寒见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从窗户一跃而下。 “扑通——!” 水花四溅。 风季吓得连忙跑过来,手指刚搭上窗沿,从下射出一道冷箭。 他猝不及防,条件反射地躲开一点,还是被这根锋利无比的断箭霎时划开了脖间皮肉。 第五十八章 “嘶……” 风季抬手捂住脖子, 可算是知道为什么阁主交代他,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姑娘弄晕了再行动,合着她醒着的时候威力这么大。 大多数负面效果的药和毒,拥有一定修为的修士都有抵抗性, 效果会被削弱。 这迷药是阁主调试多年, 加了许多珍贵药材和稀有物品调制而成, 能无视修士的修为, 直接把人迷晕。风季之前以此为傲,觉得这好歹算个秘密武器, 没想到到头来这药只用在了一个女人身上,并且还被对方发现端倪了! 风季难以置信。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的口技运用得当, 完美地模仿了那位朱先生的声音,这个女人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林寒见往下摔时并未直接摔下去, 她在窗沿附近停留了一会儿,足够她观察到这艘船的侧下方有一段窄板, 可以让她暂时停留。 在风季破门而入的瞬间,林寒见已经将桌上的砚台抓到了手里, 第一道貌似落水的声音实际上是砚台落入水中的声响。放在平时不好混淆, 在混乱情况下可以用来蒙混过关。 那根短箭是林寒见身上各种“乱七八糟”物品的其中一项。 放出以后,林寒见彻底脱力, 真正地落入水中。 第二道“扑通”声响传来。 风季龇牙咧嘴地要跟着往下跳, 伤口处隐约开始阵痛,他跟着沈弃也有段日子了,一下联想到某种可能, 喃喃道:“不会吧, 你也用药……” 很快, 风季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心中不妙感更甚:完了完了,这就是个女版阁主啊!选择性地封住人的后招,还喜欢出其不意。 林寒见得到了短暂喘息的空档,抬手用剩余的灵力在掌心划开一道,伤口令她保持思绪清明。她从储物袋中拿出一颗清心丸,又吃了两颗短时间内提升灵力的丹药,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扎入水中。 不能从陆上走,沈弃那种缜密周到的人不会只派一个少年来堵她,他做事喜欢玩千层套,一层后手套着一层后手——林寒见亦然。 还在船上的风季花费了点时间用灵力压制住毒性,扔出了信号弹。这附近有翙阁三十六名s级任务者,是翙阁精英中的精英,此刻全部聚集于此,就是为了这位林姑娘。 据说,连失手率近无的羽一,都在此处。 翙阁内部专属的信号弹在上方炸开,潜在水底的林寒见咬了下牙,就知道沈弃不会简单地放过她。 所有任务中,妖王的眼泪和沈弃的面具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林寒见当初感觉到了沈弃对她的喜欢,可是那份喜欢在经历了背叛、撬动翙阁根本之后,他们之间根本不能心平气和地两存。 这点上,陆折予和沈弃这对兄弟倒真是相像,都是对她生出了一些感情,却敌不过其他的种种因素。 陆折予能在她假作荆梦的情况下,将一切当作无事发生过。 沈弃却不行。 他这个人睚眦必报,指不定要怎么磋磨她。 林寒见一手悄悄地握住了她最近常用的两柄短刀,以灵力维系着在水下更长的时间。她潜得足够深,否则以翙阁那群人的视力,这湖面又算清澈,相当于无用功。 突然。 湖面传来一阵震荡。 是有人在用灵力冲击湖面。 紧接着,掺杂了灵力而传得更远仍旧清晰的声音响起:“羽七,出来吧,我不想伤你。” 翙阁的任务者并非是传统中的死士,林寒见一开始也误解过。这些任务者接受翙阁的福利与教导,享受着在外界很难凭自己力量得到的种种事物,反过来回馈翙阁、为翙阁办事。这之中还有沈弃本人驭下娴熟的因素,他看人和用人都很精准;许多人是他一手带回来培养,不仅是知遇之恩,还有救命之恩。他也很知道该如何掌控已经足够强大的下属,至今为止,他只在林寒见身上栽过一次。 不够优秀的人会被筛选淘汰,而能够入选的,以资质和不同的能力偏向被分到各类区域,其中位处顶尖的代号为“羽”,按照次序一二三四逐个往后。 这位羽一,在林寒见曾经去翙阁当任务者的时候,就已经是羽一,那时候的林寒见凭借自身努力和一定氪金,成为了羽七。 翙阁队伍中,已经有了另一位羽七。 但这一声明显是在喊林寒见。 在场的诸位,除了羽一和林寒见自己,没人知道当初的羽七就是后来的“林姑娘”,更不知道现在顶着荆梦身份和易容的人,就是林寒见。 三十六名s级任务者,在数日前被从天南海北召集于此,生平仅有的不是接任务,而是听从沈弃的直接调遣。这类情况只在当年沈弃刚上任时清洗内部时出现过一次,上次西北境被破,都不曾有此阵仗。 林寒见沉默不出。 上方数道灵力结合,层层打下来,逼得她不得不现身。 这一招林寒见当初还参与过,是数名默契深厚、灵力相差不大的修士以类似阵法的形式集结灵力,发出远超本身数倍的一击,还没有什么副作用,比她吃的丹药好使多了。 林寒见浮出水面,发觉岸边排排站着翙阁的s级任务者,跟新生长出来的大树似的,整齐有序地排在她附近可能够上岸的所有地方。所有人都身着黑衣、脸覆黑色面具,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排雕像。 “……” 此情此景,不得不说一句卧槽,以表敬意。 林寒见轻吸了一口气,脸上的水珠不断滑落,她手中持着武器,不敢乱动,远远望去,像是哭了般:“羽一,你想怎么样?” 羽一站在这排人的中间位置,他身形偏宽阔,是部分妹子很喜欢的那类光看就觉得很有安全感的人。从方才起,他就一直盯着林寒见的一举一动:“我奉阁主之命,带你回去。” “你想杀我。” 林寒见道。 “阁主不想杀你。” 第63节 羽一道,“羽七,即便你做了那样的事,阁主的命令也没有说要杀你。” 羽一跟随沈弃的年头很久了,忠心不可同其他人而语,对林寒见的事情,前前后后参与得多了,也知道大概。 林寒见嘲讽地笑了笑:“我们这位阁主,你还不知道么?不杀人可不是什么恩典,而是还有更多比死都可怕的东西在等我。” 岸边的任务者除了羽一,基本是不知道内情的,哪怕从羽七这个代号猜出了点什么,也联想不到当下眼前易了容的这位,正是当初在阁主身边的那位“林姑娘”。 羽一朝林寒见走近了一步,发觉林寒见立刻浑身紧绷、目露拼杀的戒备,顿时又停了下来。 他只好停在原地,嗓音镇静地道:“若阁主真想残忍地对你,我们现在就该一拥而上,对你仅保性命地无差别下手。” “……原来如此。” 林寒见的唇边浮现一抹笑意,眼中诡谲翻涌,一闪而过,被水浸透的肌肤莹润清透,她蓦然将手中的短刀亮出,岸边人瞬间进入警戒状态。 林寒见手腕一转,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看来你没有接到能随意杀我伤我的命令,以翙阁任务者的准则而言,我就是不能受伤的了。” 羽一短暂地沉默了下,反驳道:“你自己造成的损伤并不在此范围内。” 林寒见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曾经在翙阁“打过工”,当初看上去似乎只是接近翙阁中心的一条路径,如今看来还能在关键时刻救她一命。 “羽一,你以过往称呼我,我也算了解你。” 林寒见微微扬着头,闪亮的刀锋静止在她脆弱的脖颈前,“你这句话要是能说得再有些气势,我说不准就信了。” “……” 林寒见瞅准他犹豫的片刻,将所有积攒的灵力在一瞬间爆发,她甩出一柄短刀,挡住了要来拦她的那人,尽全力朝着树林深处跑去。 不能恋战。 她要跑。 先跑出去再说。 林寒见反手摸了下装着摄骨香的瓷瓶,发现这瓶子竟然从她怀中落了下去。问题是,她先前为了避免麻烦,并未将摄骨香再用在自己身上,在地底时,她只是打开了摄骨香的瓶子……没有直接接触,摄骨香的七日停留效果是否还能持续? 真是天不助我。 林寒见心中长叹,速度却没有慢下半分。 羽一追在身后,实在是没办法了,同样抛出了信号弹: “撒网。” 林寒见身前不远处,十数道人影陡然出现,手中展开了数道金色的网。这十几人的修为都不足为惧,但这些网,对修士、妖魔精怪都有克制作用。 可以说,为了抓她,沈弃拿了不少宝贝家当出来。 两边对垒,一点迟疑都会逆转局势。 林寒见刹住脚步,没有撞上这些网。 身后,羽一及所有羽字代号者陆续赶来。 似乎是怕林寒见真的做出什么过激行为,羽一抬起手,身后所有人不再动作,羽一稳步走到林寒见跟前。 他们之间隔了两米的距离。 羽一望见林寒见的眼神,知道自己不能再前进了。 “羽七。” 羽一压低了声音,首次在任务中带了私人感情去劝说,“阁主对你,是不同的。” 林寒见倔强地抿着唇,不语。 羽一再次道:“你跟随阁主多年,知道他的手段,真要对付你,不会如此温和婉转。当初在凤凰台上……阁主的心意你当真不明白吗?” “你是说他喜欢我?” 林寒见不为所动地抛出这个结论,说起这话时,没有半点女儿家的羞涩,眼底蕴着危险的光,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羽一,你在说什么笑话?沈阁主有朝一日会为他人动心,说出去谁会相信。” 羽一立马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面具下的脸色铁青:“你何必这样糟践他?!” 第五十九章 沈弃曾说, 要对付一个人,就要瞄准那人的软肋。 这个软肋可能是实际的钱财, 可能是身边的某个人,还可能是一种感情的存在。 对于沈弃这类惯于玩弄人心的人而言,他会动心,就是他至今为止最大的漏洞。或许这份不知深度、大概微不足道的感情不会让他色令智昏,成为死穴,但作为用来攻击他的一点,实在是最合适不过。 林寒见承认自己身上有部分是被沈弃教出来的, 他们甚至还能有些许的重合, 因此她更明白,怎么做才能利用已知条件去伤害他。 沈弃当初的行为她能够理解么? 从逻辑角度, 她能。 不论是以前还是当下,沈弃做的所有一切都符合他本身的设定,从他的背景到他的成长以及他所处的环境造就了他的如今, 而他也从一而终地顺着符合逻辑的路径运转。 就连这会儿为什么是来抓她, 她都很清楚原因:因为她首先是背叛者, 其次对翙阁的一切知道得太清楚,如果不是这样,根本没办法捉到她的影子。 林寒见完全能明白沈弃,要是这件事与她无关, 她大约还能云淡风轻地品着茶说一句:“确实是沈弃的作风,布局也不错。” 但她既然站在了沈弃的对立面。 她的理解就是一把利刃。 面对和陆折予的过往,林寒见还能说一句算是两清;但对沈弃, 这点就稍微有点不太好办。是她当初选择的方法有问题:她就不该花费那么长的时间去做这件事, 无可避免地表现了更多演技类的真真假假, 导致沈弃上钩、对她投入的时候, 他们一笔笔的账没办法那么清楚地完全划开。 沈弃对她的教导比陆折予的监督更投入心力,加上许许多多的杂七杂八,她的付出也不是狗嘴里随便吐出来的东西,演戏并非没有成本;最后的叛逃是她不忘初心,若是再也不见自然是皆大欢喜,偏偏不能。 话说回来,不是用这种办法,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给予沈弃足够深刻的一击。 这游戏真会给玩家放死路,不遗余力地坑玩家。 “我这样就是糟践他?” 林寒见不为所动地反问道,“那你回去问问他,当初糟践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喜欢我?” 下属嘛。 对主子都是忠心的。 听见外人拿话戳主子不曾交付的真心,当然受不了。 看到羽一的表情越来越差,林寒见持续挑衅道:“他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当初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是那样的场景。沈阁主这样的聪明人,若是随便感受这普通的人间情爱,充作消遣便罢了;如若不然,我们主仆一场,不妨送他一句忠告。” “他要是继续喜欢我,会更后悔。” 最开始见到的时候,没有一见钟情的情况下,自然想不到以后会是什么境况。沈弃做出了符合他人设的事,所以,林寒见也在做符合她本心的事。 ——要是你没有那么泥足深陷,我们只管拼杀;一旦你继续喜欢我,你绝对会在这过程中不断地加深后悔,成为你杀伐决断、运筹帷幄人生中最浓烈重彩的一抹败笔。 “所以……” 林寒见藏在袖中的手指,无声地贴向掌心,朝着手腕处靠拢,“羽一,你要是真的对他忠心,就该在这里将我这个唯一能影响他所有计划的人,直接杀了。” 话音落时,她腕上的檀木珠应声而断。 林寒见从中扯断了檀木珠,反手将其紧紧地抓在手中,避免珠子散落。 这点突兀的细微动作被视为开战的信号,羽一反手以刀鞘攻了过来,速度快得令人反应不及。 林寒见预判了这一招,侧身躲开,发带却被蛮横的刀气划破,看得出来羽一还是不敢对她下狠手。 真可惜。 他的任务是绝对要失败了。 刀柄在掌心旋转几圈,林寒见借着侧身的时机踩上树干,以牙还牙地冲着羽一脑袋去。 不远处从船上费了大劲儿赶来的风季,还没看清楚状况,只知道两边打起来了,捂着脖子忙不迭地叫:“别伤着这姑娘!一定别伤着她啊!” 伤着她了,办事不力的我就惨了。 羽一暗骂了一声蠢。 林寒见短促地笑了下,刀刃寒光从她眼底一划而过,她本人亦如轻盈的飞鸟,灵活地在空中转了个身,手指同那微风顺势而行,将刀锋毫不犹豫地送进羽一的肩膀。 “你不杀我,未来后悔的可就不止是沈弃了。” 作为被追捕的人,林寒见不该数次出言挑衅,在和翙阁对上之前,她也躲得兢兢业业,但正面交锋后,她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不打不爽快的感觉。 “你想激怒我。” 羽一沉着嗓音道,“进翙阁的第一课,就是情绪控制。” 林寒见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可你刚刚就很生气。” 两方刀柄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后方的人不敢动,羽一没下命令,且风季那话实在是太耐人寻味。 说到底,他们什么时候集体出动就是为了毫发无损地抓个姑娘回去啊? 上次有这待遇的姑娘还是林姑娘。 现在这冒出来的又是谁? 林寒见和羽一过了不下五十招。 羽一察觉不对,分神问道:“你的修为怎么提升得如此快?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可……” 他反应过来:“你吃了提升修为的丹药!” 林寒见不答,趁羽一说话,她还很见缝插针地找他破绽、加大攻势。 羽一紧绷干涩地道:“此类丹药不利修行,稍有不慎易遭反噬,你怎么这样糊涂。” “不然等着你把我带回去吗?” 林寒见冷声质问,一刀横空斩下,带起飒飒风声,同她无起伏的调子融为一体,“我就是要让沈弃知道,他喜欢的女人死都不肯到他身边去。” “……” 羽一哑然失声。 他再听不出来林寒见是故意说这些话,就是彻头彻尾的傻子了。 这番话看上去是在对他说,实际上是在和阁主说。 第64节 羽一的肩头渗出血迹,仍然拦住了林寒见的去路,他沉默半晌,道:“你往日没有这样娴熟的攻心手段,更不常用。” 这是暗指她受了沈弃的影响颇多。 林寒见一直是个比较简单粗暴的格斗流,不爽就打,基本没有出现过运用话术辅助的情况。 “我可以偿沈阁主的情。” 林寒见道,“但沈阁主未必没有东西需要还我。他不愿与我两清,怕是还不起,才想着不死不休。” 羽一蹙眉道:“阁主欠你什么?” 他实在不知道。 从旁观角度而言,林寒见在翙阁全然是被金尊玉贵的养着,捧上了高位,沈弃会有什么缺的,需要从林寒见这里拿? 两人的刀锋再次交错相撞,刀柄呈反方向对峙,两道目光在凛然刀光中交汇。 林寒见望着他,仿佛是在透过这黑沉阴森的面具,同沈弃直接对话: “翙阁之主,谋算天下于股掌之中的沈弃,不过是个惧怕失去、没有爱人能力的胆小鬼罢了。他不敢爱人,害怕被看穿,却要从我这里去汲取他不曾感受到的温暖;所以他依赖我、喜爱我,但又担忧太过倚靠我,根本不敢有过一刻的松懈。” “……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都多可怜啊。” 羽一险些拿不住刀,林寒见这番话既无情又充满着蛊惑性,她的演说技巧炉火纯青,让羽一产生了与风季同样的想法:她简直就像是个女版的沈弃。 但是他们又是不同的。 这点不同存在于一个很微妙的、属于林寒见与生俱来的界限上,她运用着学习到的技巧,维持着本心,做出致命一击。 “铮——” 两把刀再次分开。 这次的声音不如之前有气势,羽一明显被林寒见的话冲击到了。 与此同时,这片本不该有人抵达的林中,由后传来了一点令人警觉的声响。 有修士在靠近。 这个想法生出的同时,拦在后方的金网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林寒见侧身将短刀甩向羽一,飞身迎上去。 来的是慕容止。 而且是一点伪装都没做的那种。 林寒见同他四目相对,方才的气势消得干干净净,错愕不已地挤出一句:“你怎么……这样就来了?” 慕容止抬手抱住她,远远地就看见此处情势不对,扣住林寒见的腰就要带她走,听见这话,反应不及地眨了眨眼:“嗯?” 他一边有条不紊地朝着后方打出两掌,林中气浪冲天,鸟鸣杂乱,本人的嗓音却轻柔温和:“什么?我需要带点什么来吗?” 林寒见回首看了一眼,风沙已起,眯了她的眼。 慕容止的手指随后到来,覆在了她的眼睛上:“别回头,我带你走。” 他不问林寒见在做什么、那些人为何围捕她。 从出现到现在,他只是很简单地表达出了要带她走的意愿。 因为他感觉得到,那枚檀木珠断了。 林寒见在求救。 “……” 被捂住了眼睛,林寒见条件反射地眨了两下眼,随即感到慕容止的手指颤了颤,是被她的眼睫毛扫到了,“不需要,你来就很好了。” 他的掌心不似以往干燥温暖,有冷汗浸湿的痕迹。 气息不稳,心跳极快。 一定是在感应到的瞬间就赶过来了。 “谢谢你来救我。” 林寒见低声道,“我——” 慕容止打断了她道谢的话,手指还搭在林寒见的眼睛上,沉稳安和:“该道谢的是我。” 林寒见知道他在说魔界的事,安静地住了嘴。 她眼睛里进了沙子,方才眨了几下又硬生生忍住,本想用力睁大眼来缓解,在一片沉默之中,眼中反而率先落下生理性的泪水。 “你……” 慕容止会错了意,陡然间慌乱起来,手指似乎想要移开,又踌躇不前。 林寒见抬起手,准备揉一揉眼:“我没事。” 还未碰到。 慕容止的手指轻轻一点,为她拭去了那滴泪,他轻叹了一声:“你别怕。” 第六十章 慕容止将她被风沙迷了眼落下了眼泪, 看作是她被围捕后的害怕。 真奇怪。 他分明见识过她现在的手腕和能力,该认识到她不是个软弱的人,比起多年前的青涩稚嫩也好太多, 居然还是会觉得, 她因为这点事就害怕了。 林寒见听见他语气中的真切担忧, 以及愈发加快的速度, 都不好意思纠正,稀里糊涂地把话题又带回了最初:“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伪装一下再来。要抓我的是翙阁, 你贸然出现,会有些麻烦。” 慕容止闻言,安抚道: “你不必担心,外界说我回归灵山, 实际我仍在尘世历练,同原先的身份不同,此事牵连不到灵山。” 林寒见惊讶地抬首,错开了慕容止的手指, 泛着湿润水光的眼眸便映入了他的视线中:“只牵连到你就不是麻烦了吗?” “……不是。” 慕容止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回应便慢了一拍,茶色瞳仁映着暖色天光,春山如笑, “是我要来救你的, 不是麻烦。” 林寒见倏忽垂下眼。 慕容止猛地侧身, 切入身旁的小道, 语调还保持着沉稳, 道:“在魔界的事, 我一直还没有向你道谢。你不顾名声地来帮我, 事后又不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辩解, 倘若我彼时没能从心魔中挣脱,继续误解你,便是大错特错。” 被这么正儿八经地感谢,林寒见还有点不自在。 她是个典型吃软不吃硬的人。 “这个啊……” 林寒见的视线从身旁快速划过的景色上漂移,根本看不清什么,却仿佛看得很认真,“只是举手之劳,没想着特意去帮你,你不要太对我心怀感激。” 慕容止垂眸望她一眼,视线转向身后时,眸色凌厉。 林寒见继续道:“你此番救我,已经两清,往后不必再记挂这件事。” 慕容止过了一会儿,才以陈述的语气,和缓宁静地道:“你还是很怕欠人情啊。” “……” 林寒见蓦地哑然失语。 慕容止带她走了一条小路,抵达一间客栈,从后院进入房间,没有走常规道路。 他解释道:“陆公子为我等安排了住处,但我以为目前还是不要去那里,这是我原先居住的客栈,还未退房,你且安心休息。” 慕容止轻舒了一口气,抬手要去倒茶。 林寒见动作更快,将斟满茶水的杯子递到他手边。 慕容止浅笑了笑: “多谢。” 林寒见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说了那么多话,她一饮而尽,方才道:“翙阁捉我,是沈弃的意思。他不会善罢甘休,我不在此多留,马上就走。” 慕容止消化着短短一段话中的巨大信息,下意识地问:“陆公子……不管你么?” 问完,他又觉得这话不妥,脸上显出几分无措的愧疚。 以他的立场去提起陆折予,确实会有些顾忌和尴尬。 林寒见没注意到慕容止的表情,她正在思考局势,如实答道:“他应当是被沈弃绊住了脚,如今还不知道我的方位。待会儿我回去找他。” 慕容止愣了愣,颔首:“好。” 眼睫垂下,遮住了一点不该出现的失落。 房门外有人接近。 林寒见和慕容止俱是戒备起来,直到屋门被敲响,外间传来询问:“师兄,是你在里面吗?” 范允的声音。 慕容止眼神示意林寒见不必紧张,起身去开门。 范允见到慕容止安然无恙,松了口气,道:“刚才师兄你匆匆离去,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见你久久不归,想着或许你会此处,果然如此。” 慕容止歉然地道:“让你担心了。” 范允摇了摇头,朝他身后的屋内看去,慕容止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问:“师弟来找我,可是还有什么别的事?” “并无。” 范允摇头,“只是师兄近来劳累奔走,有些担忧。” 慕容止是他们灵山的大师兄,本是受千万人爱戴尊敬,却为了一个女人狼狈不堪,声名狼藉。如今他能从心魔中走出,却还在尘世奔走,只因心中有愧。 女色误人啊! 范允目光沉重,鼓起勇气道:“师兄,我有话想同你说。” 慕容止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身后的屋子,短短一瞬又收回,他颔首:“好,便去后院吧。” 两人一同去了后院。 屋内的林寒见听到了动静,规矩地没出声。 范允一路走,一路斟酌言辞,停下脚步时,心中的话很顺畅地倒了出来:“师兄,你如实告诉我,你心中是否仍然对那名女子无法忘怀。” 第65节 慕容止目光澄澈,与他的如临大敌完全不同,没有犹豫地承认了:“是。” “师兄你——” 范允恨铁不成钢地甩袖,背对着慕容止,痛心疾首,“她害的你声名狼藉,险些众叛亲离,玩弄之后又弃之不顾,你为何至今不能将她放下?!” 慕容止沉默片刻,反驳道:“师弟,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她只是不喜欢太多牵扯,所以总是偿还得很清楚;若是你对她好了一份,她会记得很久。而且,她做事并非全然随心所欲,她有自己的坚持和准则,当初与我之间背离分开……想必她一定有难言的缘由,你不要将她想得那么不好。” 范允卡了一下,差点没想起来自己原本是想说什么——他不是在苦口婆心地和师兄说要放下那个女人吗?怎么到头来师兄的回应全都是在为那个人辩解啊? 他们之中指不定谁有点问题。 范允极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试图整理自己的思路,转过身来,看到了客房那边,灵光一闪,问道:“师兄,那人是不是正在你房中。” 慕容止不会撒谎。 他这辈子都没撒过谎,被问到为难的问题,条件反射卡壳一下,还没说话。 范允便道:“我知道了。” 慕容止:“……” 范允满目失望地道:“师兄,你还要再回到原来的泥沼中去吗?” “你莫要误解。” 慕容止声音低了些,“我与她虽断了尘缘,却还有交情,此次只是出于道义。我心中虽对她无法忘怀,却也不会同她在一起。” 他蹙着眉,略显苦恼地道:“你不要将这件事外传,以免污了她的名声。” 范允:“……” 我刚刚那个话题是想表达什么来着? 为什么对话的落脚点又变成了为那个女人说话? 这段范允鼓足勇气进行地越级谈心,发展到后来,范允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反倒变成了慕容止在询问他弟子们安顿得如何,凶煞的事情又查得怎么样。 慕容止同他告别回房时,范允愣是没反应过来,走到大街上听着摊贩吆喝声,才堪堪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啊。 另一边。 慕容止站在房门口,不知缘由地深呼吸了一度,才敲响了房门。 两声“笃笃”,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慕容止的动作停了停,表情空白了瞬息,随即释然地放下手。 她果然是走了。 - 风季不敢先进去回禀,眼神不住地朝着羽一那边瞟,示意他先进去。 羽一无视了他的小动作,等着丁元施出来。 沈弃从陆宅离开,中途陆折予追上来,两人又打了一场,缠斗得架势更凶。 不过陆折予后来的这场架明显只是为了发泄,过了几招,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这会儿,沈弃正在屋里休息。 丁元施走出来,合上门,脸色不大好看: “风季,羽一,你们进去。” 风季眼神绝望。 走到屋内,有股淡淡地药材香气,并不难闻,掺杂了点书卷的味道,屋子里点着的熏香非寻常,有治疗咳疾的作用。 沈弃坐在上首,手掌侧边受了伤,旁边还放着空了的药碗。 羽一和风季一同抱拳: “阁主!” “阁主。” 沈弃淡淡道:“失败了。” 不是问句。 这情况再明显不过。 羽一直接跪下:“请阁主恕罪!” “起来吧。” 沈弃脸上没什么表情,从容冷淡,“说说当时的情况。” 风季说前半段,羽一说后半段。 听见风季说林寒见明明中了迷药竟然还能射他一箭,沈弃还笑了一下,把风季吓得以为自己脑子坏了。 羽一的讲述相比之下没有感情多了,并且十分简略。 沈弃听完,静了静,道:“说仔细些。” 羽一脑袋垂得更深,只能一五一十地复述。 说到“沈阁主有朝一日会为他人动心,说出去谁会相信”,沈弃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整个人已经静止了,似乎是听得入神,也似乎是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羽一揣测不了他的心思,即便不想承认,最了解沈弃的人,其实还是林寒见。 “林姑娘说……送您一句忠告,您要是继续喜欢她,会更后悔。” 说到这一句,羽一就不太愿意往下说了。 最后的那段话,他这个局外人都觉得杀伤力太过。 沈弃清了清嗓子,语气没有异样,还是如往常般,透着轻微的哑意,听上去却莫名笃定:“继续说。” 羽一犹豫片刻,想要精简些转述,但阁主方才的提醒已经是警告,他不敢再犯。于是便一五一十的,将“死都不肯到他身边去”以及之后的那番话,全部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旁边的风季已经开始发抖了。 这番话听得他魂魄都快离家出走了。 屋内有片刻,好似被抽离了空气的死寂。 沈弃摆了摆手,二人迅速退了出去。 他一言不发地靠在桌边,盯着手上的伤口看了片刻,低声笑起来:“说得真对啊……” 他脊背颤了颤,往前一倾,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第六十一章 林寒见还在翙阁时, 曾经和沈弃有过一段关于“感情”的对话。 那时候,林寒见已经能够在沈弃身边说上话,沈弃也习惯了去什么地方都带上她。 他们在炎城谈生意, 正好撞见一桩宁死不屈的爱情故事:城中首富的儿子邢公子看上了一位贫家女, 本是循序渐进地追求, 邢公子突然得知贫家女心中早已有了人,一直不肯接受他便是为了那人守身如玉。邢公子恼羞成怒,一改往日风度翩翩的追求模样, 直接强取豪夺,借势力钱财破事那贫家女嫁给他。 这类事情在尘世中不算太新奇, 多少话本子里都会这么写。 贫家女不想连累家中,迫于无奈嫁于邢公子, 成日郁郁寡欢。半年后, 她在街上看中了一样戏法,想着暗度陈仓,假死出逃;不想她和她那情郎都被捉住, 一个关在屋里,一个关在牢里, 双双受苦濒死。 沈弃得知这件事, 没发表任何意见, 拿着账本不知道在算得失, 还是这桩生意是否要继续。 林寒见提出要帮一把。 “你想管?” 沈弃将账册放到桌上,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此刻显得分外清晰,他抬眸, 打量了林寒见几秒, 颔首, “想必你已有良策。” 林寒见如实道:“这件事要是阁主您出手, 不必任何良策,就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沈弃哂笑一声,没有恼意,说话有股悠然自得的闲散意味,悦耳动听:“可我为什么要出手?邢家与我做生意,好歹算个合作者,我不帮着他们就算了,还去与他们作对。那我来炎城这趟,是为赏景的么?” 林寒见一时没想到好的反驳言辞,从本心的角度出发:“邢家公子强取豪夺,娶人不顾意愿,人家姑娘想跑,又有什么错?” 沈弃摆了下手,姿态上就很不赞同,他不急不缓地道:“邢公子是用了非常手段,但他却成了,那姑娘想跑而不知谋划,奋力一搏又信错了人,以至功亏一篑……这事说到底是他们自己的事,尘世诸多意难平,你也要一一去平反?” 要与沈弃争辩、论事情长短,不智之至。 林寒见绕开这层,不和他深入辩解,颇有些倔强地道:“可我现在看见了,我这次想管。” “好。” 沈弃仍然是那副清淡随意的样子,听着她顶嘴,包容又和气地道,“你想管,就凭自己的能力去管。” 林寒见朝他一礼:“属下必不会牵连阁主。” 这正是她想要的。 翙阁不能擅自行动,规矩森严。要么,就是沈弃愿意出手;要么,就是他撒手不理,可以允许她自己去办。 林寒见本来也没指望沈弃会搭理这种事。 沈弃方端起茶盏,闻言,唇角弯了弯,嗓音融在茶香中,多了几分悠远润泽的:“我倒也不怕你牵连。” 林寒见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她果断地走出门去,行色匆匆,沈弃悠悠地品了口茶,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内道:“派人跟着她,要是有人为难,全记下来交给我。” 暗卫神出鬼没地出现:“是!” 沈弃的指尖摸索着茶杯的杯沿,语速慢了几分,是在思索:“她成日跟着我,一出面就相当于我的授意。吩咐下去,这次姑娘要做的事谁都不许插手,让她自己想法子。” 暗卫再次道:“是!” 这消息传下去,大部分人都觉得是林寒见惹怒了沈弃,沈弃才要让她在外好好摔个跟头,或者——干脆就不让她回来,落魄了才明白翙阁如今给她的一切有多好。 林寒见地位升得太高太快,不少人眼红,蠢蠢欲动者亦有,只是暂且不敢妄动;若林寒见失势,就能腾出空位了。 唯有丁元施,作为少数几个知道沈弃前一道命令的人,猜测道:“阁主……是想锻炼林姑娘?” 沈弃没有否认,垂眸望着棋盘,只是道:“她聪明机警,然阅历不够,要让她现在去管翙阁机要,还远远不及。” 丁元施愣了片刻:“阁主想让林姑娘去管翙阁的机要?” 沈弃执子落下,不再言语了。 第66节 林寒见用了五日,没走翙阁的便利,专注在邢家那边下功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真将事情办成了,让那邢公子不得不松口放手。 做完这些,她还顺手将那对苦命鸳鸯送去了别的城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林寒见想着这事不算是和翙阁有关系,顶多是她的私人行动,沈弃的那道命令她也听说了,因此更无顾忌,也更心安理得。 此事办成,她没有向沈弃回报。 还是丁元施主动开口问:“上次邢家的那件事,姑娘办得实在巧妙利落。” 翙阁上下,一般喊她声“姑娘”,是种别样的尊敬,只有私下特别提起时,才带上姓氏。 林寒见没想到丁元施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侧首看了眼,沈弃还在树下安然地看着书册,全然不为外物所扰。 她点了点头:“丁先生谬赞。” 同样也是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 丁元施想起沈弃先前的反应,心中叹了声这两人有时候都委婉内敛过了头,追问道:“此番阁中未有半点援助,全凭姑娘个人之力,不知其中可有遇上什么难处?” 将“难处”这个话引抛出来,就好顺理成章地让林姑娘知道,阁主并非是真的不让人帮她,那些不妥当的人和事,都一笔笔为她记着,尽数还回去了。 林寒见不明所以,念及丁元施向来是沈弃的代行者,说话做事都是揣摩着沈弃的心思来,便恭恭敬敬地答道: “称不上是难处,我能得阁主允许私自行事,不牵连到翙阁已经是万幸,不管遇上了什么,皆是自己所求。劳烦丁先生挂心,我心中只有感激,能得明主谅解,乃是下属之幸。” 丁元施:“……” 这话让我怎么接? 林寒见并不知道沈弃的另一道吩咐,也就不知道沈弃私下里做了些什么,说出这番话无可厚非;可若是不说清楚,怕是林姑娘要一直以为阁主对她是半点情分都没有。 丁元施想帮着调和解释,即便林寒见看上去没有生气,但他总觉得不妥:“姑娘,其实——” “丁叔。” 沈弃出声,好似才注意到他们在说话似的,“前些日子你想要的那樽白玉像,我着人找回来了,你去羽三那儿取一下吧。” 丁元施张了张嘴,心中又是一声叹息:“……是,多谢阁主。” 沈弃靠在藤椅上,身下铺着当今最好的绸缎,并着柔软的灵狐皮,他整个人就像是陷进去了,安逸舒适得令人咋舌。他间或伸手翻过一页书,修长的指节一看便是连日光都少见,白得比瓷器更打眼。 院中只剩林寒见和他两人。 林寒见不过是忍不住望着他这浑身细腻的皮肉与显而易见的享受,多看了两眼,沈弃便问:“看我做什么?” “阁主恕罪。” 林寒见拿出了身为下属的万能回复。 沈弃动作停了半拍,意味不明地望着她,稍许,才道:“你办事利索,何罪之有。” 他又准备要阴阳怪气了。 林寒见心想。 沈弃却道:“你会下棋么?” “……略懂。” 林寒见谨慎地措辞,抬眸,短暂地扫了眼沈弃现在的表情。 还很平和。 没有生气的迹象,更像是在思考。 沈弃敏锐地对上她的视线,用一种商量地口吻,道:“我们下盘棋吧。” 林寒见稍显迟缓地点了下头。 不怪她反应不及,是沈弃这人素来只和自己下棋,坐在棋盘前,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境,同时不与人相近。林寒见对下棋这事确实只是“略懂”,每每视线从沈弃的棋盘上掠过,都有种大脑瞬间被高等数学题占据的错觉。 他们对座在一方碧玉棋盘前,材质稀奇,加上制作的工艺,当世仅存。就算是打碎了这棋盘,拿出去残次品,凭借本身的固有价值,养活半座城池不成问题。 沈弃执白子,让林寒见先行。 按理来说,下棋不该交谈。 沈弃先开了口,提起邢家的事,林寒见顺着回,聊七聊八,一边分心顾着棋局,一边又要回话。 林寒见突然问了句:“若是阁主有一天喜欢了哪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沈弃执棋的手稳稳落下,没有犹豫地道:“大约,也不会多么特别。” 林寒见不服:“阁主怎么能轻易断定未来之事?” 要追溯这点几不可察的反叛心,是从沈弃说出那番话开始,他确实有高高在上的资本,对弱小者的失败和悲惨归功于强者有能力去做到。这想法可以辩论出不下百种的角度,林寒见不做多解,但她可以心存不爽。 “世间情爱,见得多了不过就是那般。” 沈弃轻轻地掀眼望她一眼,视线再次落回棋盘上,“得到和得不到,得以圆满和诸多求不得,能有什么样的新意。” “阁主在曲解我的问题。” 林寒见想了想,道,“换个说法,若是将来阁主喜欢的女子,不喜欢你,那要怎么办?阁主也要同邢公子一般,使尽了手段去得到吗?” 沈弃坦然道:“不然呢?” 林寒见一时失语。 沈弃又行一子,将她的大片棋子围杀,与之相反的,是他维持着温然的嗓音:“既然想要,自然要想尽办法得到了。” 林寒见又道: “可是,如果想尽了办法都得不到,那人就是不愿意来到您身边呢?” 沈弃终于停了所有的动作,安静地抬眸,目光幽暗凌厉,与她四目相对:“你这话,对我的怨气着实很大了。” 光影沿着树叶枝丫切割,在棋盘上又形成短暂的错落之象,日光微移。 林寒见脚底窜上一股凉意。 沈弃将手中的那枚白子放回棋盒中,他移开了视线,那股森冷的气势便消去许多:“怎么会想尽了办法都得不到,总会有法可解。” 他的声音渐轻:“或许,已然在我身侧也说不准。” …… 沈弃望着掌心那抹刺眼的红色,脑中回想起林寒见的那句询问: 如果想尽了办法都得不到,那人就是不愿意来到您身边呢? ——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死都不肯到你身边去。 若是将来阁主喜欢的女子,不喜欢你,那要怎么办? ——沈阁主有朝一日会为他人动心,说出去谁会相信。 沈弃捂着唇闷声压抑地咳起来,似笑似怒,鲜血滴落在地,他曲起的四指尽数被染红;另一手扣着桌沿,却是截然相反的惨无人色。 第六十二章 陆折予循着摄骨香的踪迹寻找, 最终抵达一片湖底,只有摄骨香的瓶子;岸边有打斗的痕迹,残存着的刀剑杀气附着在几棵大树上, 贸然触碰便会被这点痕迹所伤, 像是被锋利的草划到了手。 陆折予挥剑,将残存的杀气尽数清理, 同时注意着附近有没有散落的事物能够充当线索。 没有任何疑似的物品或是记号。 翙阁做事向来周全,即便林寒见当时可能给他留下什么记号, 大约都会被掩盖;更别提, 林寒见大概率是在被围捕,哪儿还能有多余的精力做别的事。 陆折予即刻折返, 再次去找沈弃。 沈弃住在他自己的私宅里。 他外住时各种私人要求和准则寻常人都难以达到,于是便在每座城中都买了一处宅子, 专门用来落脚。 陆折予在门口处被拦下,不耐烦地刚要出手,丁元施从里面迎上来,行色匆匆:“陆公子,我家公子如今情况不好, 无法见客,还望陆公子见谅。” 这话听上来像是唬人玩儿的, 前不久他们还在交手, 一转眼人就“情况不好”,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 陆折予好歹和沈弃认识多年, 顿了顿, 问:“他怎么了?” “这……” 丁元施总不好说是你们在抢的那位林姑娘诛心后的效果吧, 当着陆折予的面提这个, 万一又打起来真是要手忙脚乱了。 “不便说就罢了。” 陆折予并不勉强, 他望了眼院内,仆人下属都安静地快步来往,不敢懈怠。他闭了闭眼,很快睁开,还是做不到完全置之不理,“你们此次出行匆忙,是否未带医师?” 翙阁中有专为沈弃调养身体的医师,不算底下养着的,严格来说有三名。 丁元施看了看陆折予的神色,颔首:“陆公子猜得极对,索性随身的各类药丸都还存着,勉强还能够应付。” 丁元施说话留了点心眼。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陆公子已经和自家阁主决裂,将情势说得太坏反倒是给人留了可乘之机。 陆折予对他的话没有太多反应,将心中的话坦诚相告:“临城距医圣常居的处所不远,若有需要,我可去将医圣请来。” 当世被称为医圣的这位,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乱跑、不爱束缚。和翙阁里的那些医师不同,他治病有些随心所欲,而且方法大胆创新,这点有利有弊。 最重要的是,医圣近些年没怎么出诊过,听说是藏在深山老林里研究医术,普通人想知道他的踪迹都难。可若是身为陆家大公子的陆折予去请,本家为陆家旁系的医圣,肯定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丁元施一愣,对着陆折予长拜:“多谢陆公子好意。” 陆折予神色漠然,冷淡地道:“不必。” 说完,他踌躇了一下,大概是听完了丁元施的话,不知道他这是拒绝还是别的什么,有点儿不太知道是不是该直接走。再者,他来时的目的全泡了汤。 “陆公子请留步。” 丁元施算是能拿主意的人,也只有他能毫不请示地先自作主张,“陆公子大约是有事想跟我们阁主谈,不妨去厅中稍候片刻,待阁主情况好些了,我便禀告阁主。不知陆公子意下如何?” 陆折予应了。 丁元施命人给他上茶,小心侍奉着,又转身去沈弃那边。 片刻前,丁元施万万不敢出言挽留陆折予,可陆折予的那番话令丁元施意识到,陆折予这个人本身该有的模样——抛开了这次的事,陆折予和他们惯常见到、设想出来的那类人,都不一样。 …… 沈弃的意识稍有涣散,但未晕厥。 第67节 暗卫离他最近,最先知道他情况不对,伸手去扶沈弃,沈弃却很抗拒,手指缝的鲜血滴落在地上,挥手让暗卫们离开。 暗卫看他简直是下一秒就能断了气息的模样,还是冲出去找了丁元施。再回来时,沈弃已经伏在桌边,手指紧紧地握着桌沿,不知道是在抓住什么,死活都弄不开。 “不必送阁主去榻上了。” 丁元施当机立断,接过了温帕子替沈弃擦拭唇边的鲜血,压着嗓音吩咐道,“去拿几个软垫来,让阁主靠着。” 沈弃醒得算快,比丁元施预想的情景好太多。 “阁主,你此刻感觉如何?” 沈弃抬了抬手,是制止的意思:“无事,都下去。” 丁元施不肯走。 他还注意着沈弃的表现,及时的为他奉上一杯温水。 沈弃是丁元施看着长大的,丁元施曾有妻子,爱之极深,却被歹人杀死,他也一生无后。这话说出来大不敬,丁元施确实是将沈弃当成半个儿子看的。 “你有话要说?” 沈弃喝了口清水,嗓子被倒涌的鲜血刺激了,嗓音有几分破败的喑哑,飘忽着落不到实处,“陆折予来了吧。” 丁元施知道瞒不过沈弃,轻点了点头,怕惊扰了什么:“陆折予正在厅中等候,阁主现在就要见吗?不如,稍作歇息,再——” 沈弃阖上眼:“请他进来。” 丁元施噤声,没有再劝。 不多时,陆折予便被人请来。 还未踏进屋子,陆折予就在一片药材的气味交织中,闻到了血的味道。即便已经被清理过,可陆折予对血腥气向来很敏锐。 沈弃病到这种程度了么? 还是方才两场交战,是他把沈弃打成这样的? 陆折予心中茫然,多年好友反目,又缠绵病榻,恋人不知所踪……他不知该怎么陈述心情,连动作都僵硬踯躅。 进了屋,药材的味道更明显。 说是带了药丸,但很多药品需要特殊的熬制与严格的时间等加以辅助,才能发挥最好的功效。 陆折予一眼望见位置上的沈弃,脸色惨白更甚记忆中的每次,两人对视一眼,陆折予都觉得他眼睛没什么焦距。 “你这是……” 陆折予有点体会方才丁元施的惶然感了,不止是一种病弱的常态,还多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过分沉寂。 “坐吧。” 沈弃似乎并不打算听他寒暄和询问身体状况,待陆折予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道,“你为何事而来?” 这一句话,很轻易地将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开,湮灭了空气中最后的温度,全然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展开。 陆折予脸色微冷,问道:“你的人是否已经捉住了林寒见?” “没有。” 沈弃答得很快。 陆折予不大相信,他很矛盾地对沈弃的能力和手腕有一份信任,纵使他心里同时也不希望沈弃能抓到林寒见:“当真?” “骗你无益。” 沈弃说话不带起伏,浑身上下透着股恹恹的气息,“你不相信,尽管去想法子查。” 既不多阻拦陆折予可能带来的危害,也不多费唇舌玩攻心战。 这种状态的沈弃太反常了。 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某样赖以生存的要素,留下一具空壳,却又不是完全地流逝了所有的生命力,只是暂时无法再雷厉风行地出手于谈笑间,安静如死物地停留在原地。 陆折予心中刚生出这样的想法,对沈弃的不忍心逐渐从心底深处浮上来,正要说话。 沈弃又道:“不过你查的时候可要注意一点,不要暴露太多。” 陆折予不明其意,条件反射地蹙了蹙眉:“什么?” “翙阁捉人,拿的是背叛者林寒见。” 沈弃用一种怠惰得像是随时要睡着的声音,毫无威胁意味地陈述着,“星玄派要通缉寻回的,同样是林寒见。假使你阵仗再大一些,恐怕不必我做什么,未来你要应付的都比现在更焦头烂额数倍。” 陆折予眼瞳骤紧。 沈弃见他脸色不好,又道:“不妨再提醒你一句,林寒见如今确实没被翙阁找到。一旦我真的捉住她,诚然,你是陆家的大公子,可要拿什么来从我手中要回,我正大光明要捉的叛徒?” “且不提星玄派中,你的师父和几位真人看你面子轻轻放下,你母亲和你整个氏族,都能放任你因为一个师出有名而被带走的女子,赌上整个陆家?” 陆折予很好。 他从小循规蹈矩,知礼克己,生平仅有的两件意外之事,一是为林寒见自伤,二是为林寒见撒谎叛友。他风光无限,却同时顾忌太多,所以从小都不能随心所欲。 “我同你不一样。” 沈弃静静地望着他,眼中了无生气,毫无情绪的眼底犹如随时可能燃起余焰的灰烬废墟,“翙阁不会是我的阻力,我只有我自身。” “你真想抓紧她,就处理得好些,别是到头来将她拉入那潭浑水,还要她帮你对抗。” - 林寒见撞上了凶煞。 她怀疑是自己跑路太迅猛,以至于出现了幻觉——这只人形凶煞不是应该已经被他们收服了,关在瓶子里了吗? 凶煞顶着一头标志性的长发,这会儿长度伸缩自如地调整,只垂到他的小腿处。他身量很高,目测一米九五以上,林寒见在□□下和他对视,就得很没有气势地顺着抬起头:“……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林寒见一说话,表情木然的凶煞便跟着调动了面部肌肉,露出颇为委屈的神色,大海般的眸子还眨了眨:“我旁边看守的人走开了,我就冲出来了。” “?” 林寒见猜测,可能是陆折予那边有急事,便没有将瓶子随身带着,以免行动打斗中不慎遗落,没想到凶煞还有这等本领。 “你抓我,我才进去的。” 凶煞朝她走近了一步,长的太高,靠近一点都有种遮天蔽日感,他放低了声音,很不自然地调整着语调,“我都听你的话,你别跑好不好?” 林寒见沉默地望着他,没有轻举妄动,两秒后,她突然意识到:这只凶煞在学陆折予说话。 他懵懂地认为,林寒见和陆折予更亲近。 所以在明白这种行为应该叫做“讨好”之前,先去自发地学习了陆折予的样子。 第六十三章 林寒见:“……” 哥啊, 你学陆折予说话,这路就走窄了。 陆折予一个直男典范,有什么可值得学习的? 凶煞看林寒见不说话, 沉默了一下, 语气又变回原来那种机械感,吐字虽然流畅许多,但能明显感觉出来他绝对不是个人:“你不喜欢我这样,那你喜欢什么?” 林寒见很想梦回零几年,用一句当时的流行语回: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 站在林寒见的角度, 她拿不准这只凶煞的真实意图, 亲近和好感来得太过突兀,可她又自认确实和他没什么过往交集。 唯一能解释的,可能是那玄之又玄的“雏鸟情节”了。 林寒见能察觉到凶煞有靠近她的意图,便以交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是你第一个见到的人吗?” 凶煞摇头, 一头乌发在阳光下摇散开来,可比上好的绸缎:“不是。” 最先见到的,是制造“他”的人。 雏鸟猜想破灭。 林寒见的视线游移一瞬, 很短促地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 脸上同时呈现出一抹饱含暖意的笑容:“说起来, 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呀?” 不论是这点明显消除了抗拒意味的笑,还是林寒见句末辅以轻快情绪的调子,都成功地让凶煞心情愉快起来, 他有样学样地跟着林寒见,也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名字。” 林寒见耐心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像个幼儿园老师, 全神贯注地听着凶煞小朋友的发言。 凶煞回应着她的目光, 有点羞涩地犹豫了一下, 才道:“你给我取名字,我就是你的东西。” 林寒见:“……” 别了吧,大兄弟。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我还完全不明白啊。 而且,林寒见注意到,凶煞不仅学会了模仿陆折予的说话语调,在意识到“陆折予模式”好像不太起作用以后,又开始模仿人的羞涩情绪。 对。 他居然在程式化的模仿“羞涩”。 林寒见形容不出来这魔鬼的感觉,非置身当场不能体会,有种在看机器人努力融入人类的错乱感,又毛骨悚然,又莫名的心酸可怜。 ……尤其他长得还这么高,委委屈屈地靠过来说好话,特别有大型动物寻求爱抚的既视感。 林寒见调动了全身的废话细胞,做出佯装惊喜的样子:“让我给你取名字吗?可以吗?哇哦,这件事竟然可以由我来做吗?” 凶煞不知道为什么林寒见突然就开心起来了,表现得很振奋可爱,他的双眼都跟着晶亮起来,很努力地跟上林寒见的节奏:“是,可以,由你来做最好了。我有了你给我的名字,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林寒见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地拒绝:“那还是算了吧。” 凶煞茫然地微张着嘴,呆愣愣地问:“为什么?” 林寒见笑着道:“我想起来,我取名字的实力很不好,还是不随便给你取名字了。你去找取名的算命大师,再为你取一个风水宝名,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行。 附近遮挡物太少,她之前又怕暴露行踪,走得小道,附近没什么人,很难有救兵。 她刚刚和人打了一场,没歇多久,体力和灵力都跟不上。 硬碰硬不可取。 只能先拖着时间,暂且静观其变了。 “风水宝名……” 第68节 凶煞喃喃地重复这几个字,眼中满是无知的光芒,他垂眸打量了林寒见数秒,坚决地道,“我不要别人,我要你给我的名字。” 林寒见无辜地眨了眨眼。 凶煞还接收不到这微妙的人类独有“小动作”中所传达出的其他意思,他耿直地学习了林寒见的模样,也眨了眨眼,问道:“你又不愿意给我取名字了吗?” 一个身高一米九五以上、长得立体深邃有点异国风情的帅哥,说着话突然开始不熟练的卖萌。 场面的冲击性成功让林寒见失去了正常的言语能力,凭借着身体规避危险的本能,率先用力地摇了摇头。 “哦。” 凶煞短促地应了一声,又笑起来。 他不太刻意的笑时,还是挺好看的,毕竟底子好,眼睛里能投射出他人模样而非全然冷漠时,像是会发光的蓝宝石。 林寒见刚缓了口气。 凶煞又道:“你眨眼睛的动作,让我血液的速度变快了。” 林寒见默默地在头顶打出一个问号。 血液速度变快,这是什么异次元的形容? 好歹说点阳间话吧。 “我看到你这样——” 凶煞抬手,捂住胸口的部位,目光投往远方,思考着该怎么表达,“有种很舒服的感觉,比高兴还高兴。” 他又看向林寒见,再度模仿羞涩情绪:“我也对你这么做,你会多喜欢我一点吗?” 林寒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会呢,你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多了。” 当然没有正面回答“喜欢”话题。 这只凶煞可绝对没有现在看来这么软萌无害,真给出了承诺,这估计要往天涯海角的大追杀方向发展了。 凶煞于是又笑了一下,比前几次都笑得更自然,他不忘初心地催促道:“你给我取名字吧。” “……”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林寒见指着路边的一朵粉色小花,甜甜地道,“叫你小粉,好不好呀?” 凶煞不假思索地点头:“好呀。” “以后我就叫小粉了,你可以这样叫我。” 看起来,他还很开心,“你都叫过别人的名字,可是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林寒见的良心微弱地抗议了一下,她制止道:“等等!小粉这个名字,好像有点欠妥,我们还是不要急,再商量商量。” 凶煞闻言,眼中浮现困惑,却仍旧乖巧地道:“好。” 林寒见左顾右盼寻找灵感,一边道:“我可以给你取名字,但是你得答应我,这不是作为你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条件,我给你取名字,就只是取名字,可以吗?” 凶煞下意识地反驳道:“为什么不是永远在一起,我很想和你……” “不行。” 林寒见严肃着脸,还真有点带孩子的感觉了,“不然我就不给你取名字了。” 凶煞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非我族类的距离感立刻显现,重回了压抑的危险状态。 林寒见见势不对,迅速安抚:“我不想让你觉得,为你取的名字是对你的一种束缚和交换条件。此刻是你的新生,是你崭新的开始;而我为你取的名字,应该是祝福你的出现和降临。” “这件事不可以成为某样事情的附加物,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凶煞倏忽弯腰,靠近了林寒见,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要从里面找出什么似的,本身则屏住了呼吸,专注地望着她。 “怎么了……吗?” 林寒见微笑着往旁边移开了点,温温柔柔地道,“你要是不能理解,也没事。” “你要祝福我。” 凶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创造我的人说,我是所有恶的集合体,但是,你要祝福我——所以,你没有厌恶我。” 林寒见停了停,面不改色地道:“没有。” 凶煞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就像林寒见真的高兴时那样:“你现在就给我取名字吧,我想要你的祝福。” 林寒见道:“南星。” 迎着凶煞不解的目光,林寒见将这两个字在空中写了出来,道:“是一种可以药用的植物,希望你也能像它一样,有自己的追求和作用。” 不说帮助人,别害人就可以了。 实际上取这个名字,最先联想到的是南星的生长适应性,以及本身活在相对阴冷潮湿的环境中,让林寒见想起了初见的地底。 “南星,我叫南星。” 凶煞,或者说南星,语调欢快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脑袋后面的头发竟然在没有起大风的情况下颇为活泼地跃动起来,像是在跳舞,“你喊我的名字,我想听。” 林寒见:“南星。” 南星兴奋的情绪达到顶峰,伸出手来,想要抱住林寒见。 林寒见条件反射地躲开了。 南星的手僵在半空,很快又放下:“没关系,你给我取了名字,祝福我,不讨厌我,我们可以慢慢来。” 林寒见没说话。 不反驳也不赞同,只是笑了笑。 所谓敷衍社交正是如此。 南星却顺势站到她身边来,身高和他内在都能带来极大的压迫感,可能他本人并没有自觉:“我们现在就走吧。” 林寒见不动声色地问:“去哪里?” “离开这里就好了。” 南星道,“这里有太多吸引你注意力的人,我不喜欢。但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了他们,那么我们就离开吧,看不见的话,我谁也不会杀。” 本性如此。 林寒见的心中划过这句话,对凶煞的反派发言没有太意外,本来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短暂的和谐和看起温情改变不了什么。 “那可能不行。” 林寒见说着,同时出手,朝着南星的正面打去。 南星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你又……打我?!” 他的语气中满是受伤与震惊,整个人都混乱了:“你不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打我?你、你祝福我……我以为……” 林寒见没法儿跟他解释虚与委蛇这个事,虽然她觉得,这要真是个凶煞和负面结合体,早该在诞生前就接触了这类处于其中最底层的情绪。 真打起来,这地形对林寒见不利,对南星那种流体类的属性简直是增益buff。 林寒见计算着自身的灵力恢复,脑中过了遍路线,想着要把凶煞引到陆宅那边,动静会不会引来沈弃管不了了,反正先捉住凶煞再说。 “……我对你太好了,所以你完全不顾及我,对吗?” 南星的嗓音变的很怪异,吐字能听清楚,但加入了杂质的感觉,“我真的生气了。” 林寒见一连往后两个空翻,想要避开头顶蔓延的黑雾,后者的速度明显更快,因为那不是以人或者修士该有的速度在前进。 一抹亮银色破空而来,精准地划开了这片雾气。 第六十四章 是一把小刀。 破开雾气后深深地扎进树干, 剩余外在的刀身看上去很普通,完全没有方才的气势磅礴,连那抹亮银色都仿若惊鸿一瞥下的错觉。 刀没入树干后, 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整棵大树轰然倒塌, 激起了一地的烟尘。 “真恶心。” 一道清亮的男声从逐渐散开的雾气后传来,却看不到人影, “隔着老远就闻到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你是什么东西?” 这人的说话声有种立体环绕的效果,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各个方位。 转移地点的节奏很快,透出显而易见的挑衅。 最重要的是, 即便不从他的行动上去揣测,光听这短短两句话中所表达的意思, 任何一个拥有正常意识的人都能被成功气到。 林寒见隐约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应当不是什么熟悉的人, 顶多见过几面。 她迟迟看不到这个人的正脸。 这人是冲着南星而来,说完话后, 很干脆地对南星出手,金光流光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半轮色彩特殊的弯月。 林寒见意识到, 方才那抹匕首上的银色确实非本身所有, 而是这人的灵力附着。 他在用灵力强压。 说明他本身的灵力深厚,且没有将南星当成一个正经对手,只是因为感到不快,才用这等蛮横的方式攻击。 南星是在接收到这人切实的攻击后, 才将注意力从林寒见身上移开。 然后, 他们两个就打起来了。 林寒见:“……” 这种情况, 我要是不跑,岂不是显得我很蠢? 林寒见小幅度地四下看了看,在避开他们攻击波及范围时,很自觉地以不着痕迹的自然状态开始往外挪。 一条藤蔓和一把小刀同时扔了过来,正正钉在林寒见的左右两只脚边。 “。” 林寒见无言地停住了动作,开始观看实况打斗。 这两人打起来特别的非人类,以修士的眼睛能捕捉到他们的影像,但时常被猝不及防出现的各种藤蔓,和随时亮闪闪的灵力对冲光波晃花了眼,以至于林寒见认真地看了八分钟,都没能看清来人的具体模样。 从身形来看,是位少年。 第69节 略显清瘦的身形在同龄人中偏高挑些,能看出绝非善类;铂金色的头发只到肩胛骨下方处寸许,用发带绑在一侧,额前散落着几缕碎发,在阳光映照下比他本身的灵力冲击更引人注意。 他身着简便的暗红色劲装,林寒见眯着眼,发觉这衣服样式有点奇特。不过仅凭这头耀眼的金发,也能辨认出这人大概率不是人了。 “你别走。” 南星用藤蔓制止了林寒见的去向后,分神来劝阻她,“等我杀了他就好了,你不要害怕。” 少年嗤笑一声: “说你不是人你还真不当人了,她害怕的是你,看不出来么?” 南星对上他,一秒切换恐怖阴森状态:“你的嘴比充满淤泥的死水更肮脏,我不会放过你。” “来啊。” 少年无所畏惧,对寻衅滋事的一套流程极为娴熟,“我怎么感觉你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他说完,短暂地往林寒见这边瞥了一眼:“喂,我可没有救你的意思,所以别趁机逃跑。” 林寒见开始回忆自己的异世界之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一开始这应该是个对抗黑化角色的冒险副本,然后成了悬疑剧场,中间掺杂了换装变脸、恋爱副本、大逃杀等等,现在则变成了实打实的武打剧。 可以说是年度最佳离谱。 离谱到家了。 两人的打斗愈发动真格,起初只是灵气对冲,往后就开始真刀真枪的过招,兵器陷入流体物质的独特声响听得人牙齿发酸。 林寒见运气两周,沉着一口气,找准时机加入战局。 她要对付的自然是南星。 南星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震惊来形容来,鉴于他非人类的特质,整个人宛如从天灵盖开始不规则地裂开了,表情极为扭曲:“你——” 甚至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从心底深处感到自己被背叛了。 少年的第一反应就更奇怪了,他下意识地要打开林寒见:“你太碍事了,别过来。” 真正地加入战局,林寒见才发觉:这少年可能压根没用全力,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在和南星过招时全程保持着一种近乎观察的半游离状态;时不时两人撞上手了,明明要陷入僵持,少年又能轻松推开。 他不是不能打,而是似乎不怎么想打。 林寒见没时间和他耗,从储物袋中抽出了自己一直没有拿出来的软鞭,这是九节鞭的替代品。她使鞭子最顺手,其他物件都是小打小闹,以数量取胜,算不得是正经出手。 “啪——!” 清脆响亮的一声鞭子响,少年侧目,视线在她的武器上多停留了片刻,又索然地收回,倒是没继续做出赶走林寒见的动作。 林寒见将鞭子甩向南星身侧的树枝,身形随之一荡,即将接近南星时,鞭子却率先抵达,迅疾地缠上了他的脖颈。南星去握鞭子,林寒见手腕轻抖,鞭子便如游龙般在他手掌侧边晃了晃,虚浮得似要远去,而后在最薄弱的一刻,又猛地袭向南星的手腕。 鞭子上附有灵力,轻而易举地划开了脆弱的肌肤,并且威力十足地还要继续向下蔓延。 “……噢?” 少年眉梢轻佻,唇间吐出一个颇感兴趣的单音节。 从方才林寒见出手起,他就没有再动作,前一刻表情还不大好看,像是被冒犯了;当下倒是正眼看着林寒见的一举一动,抱臂而立,不知道多闲适潇洒。 林寒见默不作声地咬了咬后槽牙,出手前她预感到这性情古怪的少年大约不会按照常理出牌,没想到他直接甩手看戏了。 即便他不出手相助,林寒见也不能再拖了,耗在这里毫无意义。 少年不动了,长相便能看得很清楚。 除去一头打眼的铂金头发,他的五官颇为姝丽,精致得足以跨越性别;然而眉眼冷色过重,冲淡了这份过盛的艳色,他的瞳孔亦是金色,眼底锋芒半点不掩饰,仿佛随时都能出手迎战。 他的手臂交叠,指尖在上臂处敲了敲,突然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像在跳舞。” 这话并不能看作是在赞美。 林寒见对上他眼神的瞬间就能确定,这种人完全没有欣赏美色的意图,他会说这句“跳舞”,基本可以断定,是认为她招式花哨。 南星捂着手腕处的伤口,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但血液同样是红色,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了几滴,看上去很有些可怜。 可一旦他开口,那种阴测测的氛围就能将所有的心软和怜悯全部冲散:“你现在认错,说你不该这么对我,我就忘记这件事。” 林寒见抿了下唇,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跟你走。” 南星身后的头发应声飞涨,整个人化为流水,从眼前迅速消失。 周遭的空气在眨眼间被抽空了大半,比在地底时更压抑难受,厚重的哀怨悲戚感没有预兆地铺天盖地而来。 “哟。” 少年的手指动作停住,他背靠着颗大树,见状,纡尊降贵地往前凑了点,嘴里轻轻地道,“我就说呢,打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合着也没认真跟我打。” 他眼中的金色更浓了几分,这种颜色更接近太阳,令人难以逼视。 林寒见握紧了鞭子,被环境所影响,禁不住弯腰,狠狠地喘了口气。 少年走到她身前,青筋微凸的手背从她视野中轻巧掠过,他的声音听上去饱含兴味:“你走远点,不要过来捣乱。” 草。 谁捣乱啊? 林寒见心中腹诽,对他不怎么信任,随即,她看见了少年手中浮现出两柄纯黑色的弯刀,顿时沉默了。 每种武器都有其自身的固定规格。 一般的弯刀,弯曲最大限度不过是三十度左右,如果再继续加圆,基本无法使用。但这两柄弯刀的弯曲程度几乎快要抵达半圆,看上去非常容易在攻击之前先划伤自己。 普天之下,会用这种弯刀的只有一个人: 妖王封决。 林寒见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暗地里默不作声地掐了自己一把:不对啊,封决是成年人长相,虽说不会老去已经是修真界常态,但是也没听说过还能返老还童往少年方向发展的啊? 难不成她早在之前就中了某种幻术? 封决的样貌,林寒见曾见过两次,确定是二十五六的青年模样,而非如今这满溢少年气的十七八岁长相。正是因此,方才林寒见看清了他的样貌,再觉得眼熟,都没能将眼前这人与封决对上号。 或者,封决有个弟弟也说不定呢? ……不对,他是寡王,他没有。 林寒见否决了内心的所有侥幸猜想,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封决。此前妖界与魔界大战,具体缘由外人不知,陆折予却同她说起过。 说是要找一位魔修。 女的,还很强。 林寒见想: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我了。 第六十五章 林寒见曾经和封决打过一架。 还是为了那个贯穿她游戏生涯的密轴, 当时她已经在翙阁和星玄派两处失败,要打通游戏主线这关,就只能去最后的选择:妖界。 密轴在妖王的王座下。 林寒见一开始没想和妖王打, 她又不是来杀boss的,何况这位攻略对象自带“不能杀死”的特殊条件,讨不着好。 虽然密轴在王座下, 但妖王常年沉睡, 几百年前起就没有醒过, 只要小心行事,放轻手脚,说不定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任务了呢? ——有这种想法就太天真了。 进入妖界,首先要过外围重重收关,再过妖界暂时的统领者相乌这关, 而后才能抵达王座。 一旦靠近王座,沉睡中的封决会自动分辨出生人的气息,比探测雷达还管用;而后,就会展开攻击行为。 妖王就得有妖王的排面。 沉睡中都能开展全自动打人行动, 不能让人随便靠近。 林寒见别无选择地和他交手,动用了万能的氪金之力, 越级碰瓷打了封决, 导致原本借助本能的封决直接醒了。 那一架打得可太长了。 要不是有氪金,林寒见都要打吐了, 在系统面板看了下时间,居然特么的打了五天四夜,怪不得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到最后, 密轴也没拿到, 因为封决太能打了。 玩这个游戏难不成是靠打架维持的吗? 这么打没准儿能把她的小金库全部烧完了。 林寒见纵使没有输给封决, 还是坚决果断地切断了游戏进程。 然后彻底脱坑,不玩了。 由于对封决的认识除了面板介绍,就是在混乱的打斗中,撑死了不过两面之缘。林寒见对封决的声音和脸的熟悉度并不高,更何况眼前这个还是少年版。 封决的两柄弯刀名为“封月刃”,乍听这个设定大概会觉得这妖王指不定哪里有点问题,竟然给自己的武器套用自己的姓氏。 实际上,封决的姓氏才是来源于“封月刃”。 封决生于蚀骨崖下,不知父母,没有师门,天性慕强且好战,在一片刀山火海和同类倾轧下杀出生路,直至杀到上一任妖王面前。 打败了妖王之后,封决又挨个去挑衅了当时的魔界和修真界,把本就混乱的战局折腾得更复杂纠结。大战结束之前,封决就已经沉睡了,据说是因为觉得没意思。 好一个没意思。 打够了就开始睡觉,这是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配角设定。 林寒见在见到封决之前,都脑补他可能有点傻大个的感觉,即便面板上展现得再好,都挥之不去设定带来的奇怪联想。 但封决本体(二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特别像个年轻有为的隐居杀手,还是长得极为好看的人狠话不多型杀手。类似于上一秒还在和你安静地喝茶,下一秒弹出一滴茶水就把对面屋顶上偷窥的人杀死了的那种感觉。 林寒见整理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她还顶着易容,南星要带走她,沈弃等着抓她,封决苏醒后就在找她……封决可能善罢甘休吗? 好像没有,他这人思维奇特,都为此攻打魔界了,并且还弄了个不知道是不是本体的形象出来,哪怕她说她现在已经没有之前的“实力”了,大概率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事情已经很明朗了:三、面、楚、歌。 封决和南星交手的程度明显不同于方才,都动了真格,导致上方的天空都压了几层沉沉的乌云,随时能落下闪电似的。 林寒见观察了一下战况,确认封决占了上风,暂且没有逃跑:这时候逃跑反而引起注意,反正她顶着易容,就算刚才使了鞭子,天下会使鞭子的人多了去了,打死不承认,然后等封决自己兴致缺缺走开就好了。 封月刃在封决手中有如活物,好似两轮金色骄阳,自如地在林中划出了一片不允许南星离开的区域。 封决抓住了南星的脖子,封月刃以合围之势卡住了南星的上半身,不让他动弹。 第70节 “到底是什么东西?” 封决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带点困惑地盯着南星,手指抵在他的喉咙上,一副随时要把人用指甲穿喉的架势,“不是妖魔精怪,还能化成这种形状啊……有点意思。” 林寒见眼睁睁地看着封决随手转了下封月刃,就跟摇大转盘似的,然后南星就不见了。 “……” 这个游戏,果然等级森严。 非男主果然是斗不过男主们的,南星,放心地走吧,我这位配角与你同在。 封决的心情还不错,将封月刃收回,转身走向林寒见。 他背光而来,嘴角噙着抹尚算愉快的笑意,乍看上去像是饱含威胁的冷笑,令林寒见不得不先发制人: “啊!你好棒啊!怎么会这么厉害呢!” “……” 封决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很讨厌蠢人和无能的人,看上去就智商不高还会找麻烦的尤其讨厌。 眼前就有一个。 林寒见扑闪着真诚的双眼,满怀热切地望着他。 封决突然就失去了交谈的兴致,本来他看林寒见一手鞭子使得不错,还想问问她认不认识其中更厉害的人。 封决的本体还在妖界,如今在外行动的是半身,有他大部分的力量,但不如他完整的状态,所以外在表现也只是他刚满十八岁时的的样貌。 他出来就是为了找林寒见,那个能同他打上几天几夜,最终却突然离开的女人。 林寒见看他蹙了下眉,再接再厉:“公子,多谢你救了我,小女子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 封决果断地往后退开一大步,冷酷无情地道:“不必。” 林寒见含情脉脉地往前凑过去:“公子如果不喜欢这种报答,我还可以为公子端茶倒水,只要能跟随公子左右我便知足了。” 封决面无表情地按捺住了想说脏话的冲动,在人界,这样对待女性似乎不太礼貌,不过他并不在乎这点。 “站住别动。” 封决压着不耐,摊开右掌,九节鞭在他掌心浮现,他道,“你要是想报答我,就用这个鞭子试几招。” “——” 我的九节鞭!! 林寒见的目光定格在鞭子上,内心不住地激动大喊:没有趁手武器的修真剧有什么意思啊! 心心念念的好伙伴就在眼前,林寒见却不能表露分毫,更不能将它带走。 “这可真是根好鞭子。”林寒见慢吞吞地评价着,极力忍住想要拿回九节鞭的冲动,“让我来试,不太好吧。” 封决:“你知道就好,小心点。” 林寒见:“……” 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不会说人话。 林寒见很想拒绝,但是这根九节鞭耗费了她那么多心血,几乎是她全部游戏生涯的见证者,用起来不是一般的顺手。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在触碰到九节鞭的瞬间,差点落下泪来。 “……你不会是要哭吧?” 封决又想往后退了,他方才应该走了,脑中反复出现她手腕轻抖鞭子的那个动作,便一时意动,想让她试一试,“眼泪不要弄脏了这鞭子。” 一句话,神奇地止住了林寒见心中所有的蠢蠢欲动,瞬间心如止水。 林寒见同样面无表情地拿过了九节鞭,手指紧了紧,随手甩出两招,为了逼真,挺用力,但是没什么技巧。 她停下动作,忐忑不安地看向封决:“这样可以吗?” 封决的表情果然不满意。 他走过来拿鞭子,离得近了,闻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 林寒见的手背处有一道浅浅的伤口,是在于南星的打斗中留下的,先前还好,方才多用了力气,便渗出了点血。 是血的味道,但是封决闻到的是血液中传递出的熟悉气味。 他只闻过一次,但是本身是妖,又处于极度兴奋的情况下,对此记忆深刻。 ——是那个唯一能和他打上几天几夜,令他热血沸腾的人。 封决伸出手拿东西的动作变成了袭击她的动作。 林寒见错愕不已,侧身避开,不料封决攻势更猛,手中再度现出了两柄封月刃,一左一右地刺向林寒见的肋下。 他不是开玩笑的,下手没有半点犹豫和缓冲。 林寒见手腕转了半圈,九节鞭在她手中高速旋转起来,形成了重叠在一起的几个圈,挡开了封月刃。 “当日同我在殿中交手数日的人,果然是你。” 封决收回手,指尖扣在封月刃的内侧,目光笔直锐利地看着林寒见,“你的样貌为何改变了?” 林寒见唇角微僵,不太明白地道:“嗯?我一直都长这样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封决盯着她,片刻后猝然一笑,精致的面容泛起生动的活气,更加俊美无俦,眼底金色若盛阳下的湖面: “你不认,我们打过就知道了。” 一眨眼,这幅赏心悦目的画面便成了来势汹汹的威胁。 “……” 不愧是你,都不给人骗人的机会,直接上手。 林寒见极速往后撤退,不想和封决正面对上。 封决压抑着不快,质问道:“你为何不出手?我一直留着你的鞭子,只为与你再有一战。” 第六十六章 为何不出手? 当然是因为我现在打不过你, 正儿八经打起来我就是个死啊啊啊! 林寒见发现封决似乎没有拿走九节鞭的意图,全力追赶完全只是为了让她出手打架,已经失去氪金之力的林寒见装傻三连:“……你是谁?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打我?” 封决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方才找到对手的欢愉在追赶林寒见的过程中被困惑替代:“我是封决,你已经忘了我么?但我可没有忘记你血的味道。” 他甩手扔出一柄封月刃,通身漆黑的弯刀划出金轮的弧线,如太阳坠落, 没入林寒见逃跑路线的前方, 拦住了她的去路。 林寒见不得不停下脚步。 “跑什么。” 封决蹙着眉走过来,站定在林寒见跟前,用一种饱含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那眼神就跟估量货物没什么区别, 方才封决同样这么看着南星, 林寒见毫不怀疑自己要是没有了“对手”价值,封决估计也能把她当成货物随手处理。 毕竟封决真的不是个人。 他的思维最不能用常理去推测。 眼看着封决的眼神越来越不妙,林寒见忽然道:“我现在不能跟你打。” 封决扬了下眉梢,额前一缕金发随着微风摇晃, 他眉眼轻动,满是青春洋溢的气息:“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谁了。” “……呵呵。” 林寒见干笑两声,“你从前并非如此样貌,我实在是不敢认。” 封决微微抬手, 封月刃飞回到他掌心:“我真身仍在妖界, 此番出来, 是为找你。” 他注视着林寒见:“为何现在不能跟我打?” 林寒见好整以暇地道:“我受伤了。” 封决的视线快速打量了她一周,若有所思:“怪不得,我就感觉你似乎弱了很多。” 看来可行。 林寒见刚要顺着话往下说, 封决飞快地伸出手, 以肉眼都很难跟上的速度扣住了林寒见的手腕, 指尖正正搭在她的脉搏上。 林寒见:“……” 对这位原本的游戏攻略备选,林寒见没有太多实际的了解,他们的接触不深,很难做到像之前对待其他人一样事先预设好不容易出错的方案。 “啧。” 封决毫不掩饰嫌弃的意味,“修为好低,怎么回事?” 林寒见假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无妨。” 封决扣紧她的手腕,仔细地试了试,疑惑道,“经脉没问题,灵力运行顺畅无阻,若非你修为散去太多,完全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他本身并没有怀疑的意思,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相信林寒见只是因为外力,失去了部分修为。 林寒见露出惭愧的神色: “我也一直在寻找解决的办法,苦于无解。妖王阁下还是另寻对手吧。” 封决如实道:“只有你令我热血沸腾,我非你不可。” 这话听上去跟表白似的。 要不是封决这双眼中仍旧充斥着燃烧的战意,林寒见还真可能被带跑思路。 封决平铺直叙地做出决定:“你随我回妖界,我会想办法治好你。” 林寒见试图抽回手:“这个就不必了吧,您真是太客气了。” 当你发现我压根“没得治”,只是为了敷衍了事,岂不是要当场杀了我? 封决不太明白她此刻的推拒行动,承诺道:“我说要为你医治,一定会治好你为止,你不用担忧任何外物。” 第71节 我担忧你杀了我。 大哥。 林寒见同他拉扯之际,一声断喝从侧后方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 是陆折予的声音。 林寒见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待他的到来,简直是神兵降临,来得恰到好处。 林寒见忍不住大喊,尾音都有些破音了:“师兄!!” 陆折予御剑过来,本是一脸严肃,听见这声呼唤,表情都凝固了一下,错愕又慌乱地下意识开口安抚她:“好了,没事了。” 陆折予握剑大步靠近,姿态任谁看了都像是来寻仇的。 封决将林寒见拉到身后,审视的目光中带着几许明晃晃的轻蔑:“你是她的师兄?” “是。” 陆折予隔着段距离就看见这人拉着林寒见的手不放,对封决没什么好感,还是强压着情绪,礼貌地道,“我有急事在找她,还望阁下不要阻拦。” 封决眼中的金色浓了点:“正好你来了,通知你一声,我要带她走。” 陆折予压抑的火气瞬间被这句话点燃,直接把霜凌抽出来了:“你休想!” 完了。 误会了。 林寒见想出声解释周旋。 封决轻笑一声,口吻居高临下地道:“你们这个师门存在与否没有意义,既然保不住她平安,我来救她。” 这下陆折予彻底误会了。 封决这番话听上去太像是情敌对峙中的抢人宣言,还拿出了其中的重锤“你保不住她”。 是个人都忍不了。 他们两个打起来了。 林寒见仰头望着两道光影,手指动了动,算了短短一天内打架的场次,想:今天可能是宜打架吧。 “还不错。” 真交手了,封决对陆折予的态度转变不少,具体原因是发现他能打,是个实力不错的对手。 陆折予却很清醒,他的目的不是打架。趁着和封决纠缠的空隙,陆折予猛然扔出一道结界屏障,正正好将林寒见排除在外:“走!” 林寒见一怔。 从旁观的角度来看,陆折予和封决能打得不相上下。但是或许陆折予已经感到体力不支,毕竟他来之前耗费了许多精力;或许是此处动静太大,陆折予怕引来翙阁的人。 不论哪种,林寒见分明知道陆折予肯定不可能死在封决的手下,却怪异地产生了一种对方拿命送她走的感觉。 “师兄,我……” “快走!” 陆折予冲她喊,匆忙间说不了太多,“此人难缠,你先避开,勿要让我分心。” 他倒不是应付不来。 只是很难打,这个凭空出现要带走林寒见的人,是越打越强的类型,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结束战斗。 林寒见只好点头:“好,我先去……别的地方。” 封决往下看了一眼,有点生气,但眼前有不错的对手,他便将不快全发泄到招式中。 他在交手中不会顾及痛感,对受伤没什么反应,相反会被激起更高涨的战意。如果能在血腥气中彻底战胜对方,比任何事都来得畅快。 霜凌剑和封月刃撞上的瞬间,陆折予感到一阵强烈的震动,抬眸便是对方充斥着快意的眼眸。 疯子。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战斗狂。 …… 林寒见要往陆家茶庄去,那里现在比主宅更安全稳妥些,走出去一段路,她突然觉得不对:陆折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当时并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动静,附近更没有信号弹。 可陆折予御剑而来,表现得相对明确,但她的摄骨香已经掉了,之前也没有发挥作用,否则陆折予不会现在才来…… 沈弃! 心底突兀地浮现出这个名字,林寒见停下脚步,四周重重黑影将她围住,恭敬地朝她行礼: “姑娘,请您随我们回去。” 林寒见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这家伙可真聪明。 - 沈弃还在私宅中。 按理来说,一般人要是得手了一件有后患的事,大部分都要马不停蹄地逃离原地,想法子走得越远越好,或是回到自己的大本营。但沈弃这人的思维,向来能从更高一点、更奇怪一点的角度去运行。 引路的人将林寒见带到暖阁。 沈弃身子调养了多年,这样的天气用不上待在暖阁里,只能说明他旧疾复发,要么又添了新症。 有人帮着推门,声音极其细微。 内间有人在低声说话,是丁元施。 说话声突然停下来。 然后,是沈弃稍高的声音: “进来吧。” 林寒见迈步进来,这一切都太平静,和她原本设想过的场面全然不符,可有免不了生出点“果然如此”的感受,似乎沈弃要做的事,自然而然就是不能简单揣测的。 他们隔着半扇屏风相对。 丁元施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 沈弃率先开口,声音低沉柔和: “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吧,有你爱喝的云雾茶。” 太平和了。 他们就算不是你死我活,也不能平静到是可以坐下来一起品茶的关系。 林寒见走过屏风,清楚地看见了沈弃苍白的脸色,脸上的神色还稍微好些,一双手惨无人色,脆弱得仿佛已经被打碎过的瓷器。 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云雾茶的清香随着氤氲的热气铺散,蔓延到林寒见的鼻端。 “怎么这副表情?” 沈弃抬眸略望她一眼,没有停留多久,垂眼专注于手中的杯子,他喝的不是云雾茶,是专为他特殊调制的药品,颜色有点像茶水,“怕我在茶里下毒?” 林寒见终于说了她进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我怕你下毒。” 沈弃摸索着杯沿,像在取暖,闻言轻飘飘地一笑,神色很难形容: “用不着。我的行事风格你应当清楚,绝不会在适合叙旧的时候,做煞风景的事。” 林寒见坐了下来,还是没碰那杯茶。 她不知道要和沈弃说些什么。 诚然,他们之间有许多事可以说。 见她不动,沈弃也不勉强,自己慢慢地把手中的药喝了。药太苦,他忍不住蹙了蹙眉,想吐出来,到底只是沉默地咽下去了。数秒后,他再度开口,声音轻缓微哑:“一时半刻,陆折予是不会出现的;就算来了,他这会儿也带不走你。” 林寒见的视线从他的指尖再度回到他脸上。 沈弃放下杯子,动作有点滞涩,他笑了笑:“和我说说话吧。” 第六十七章 “是你派人通知陆折予, 引他与封决交手,再趁机带走我。” 林寒见确实开口说话了,却不是为和他叙旧,而是复盘方才的事:“你的人一直在跟踪我。” “没有。” 沈弃换了个姿势, 他大约坐的不是很舒服, 却没有摆出一贯懒散的样子, 规规矩矩地坐正了, “明行佛子带你跑得快, 确实没追上。再者说,倘若跟踪, 时间太长, 你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他们的了解是双向的。 林寒见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 只心中思索着, 福至心灵:“你早就让人在其他地方布好了人手?” 沈弃望着她,眸中浮现柔软的笑意:“是。临城就这样大的地方,分散各处布置,成合围之势, 算是个不错的办法。” 林寒见终于能完整地复盘:沈弃的人分散在临城各处, 发现了她的踪迹, 没有立即出手, 而是引导陆折予与封决打了起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林寒见蹙着眉问:“是你把凶煞放出来的?还是你把封决引过来的?” 沈弃动作一顿, 无言地望着林寒见。 林寒见看他这个反应, 不确定地问: “……不是你?” 沈弃轻轻地道:“不是。” 但他没有像之前的否认一样说出相应的理由。 第72节 林寒见有点不太相信:“如果不是你做的,你怎么能肯定会有人能困住陆折予?” 沈弃的口吻不再那么温柔和缓, 平淡冷静地道:“我只需要一点时间, 让你到我这里来, 并不是要一直绊住他。” 什么意思? 沈弃不是想两边困住,转移回翙阁中心么? 林寒见回想起沈弃方才的那句“就算来了,他这会儿也带不走你”,以及沈弃到现在迟迟没有要离开的架势。 她凝眸思索了一阵:“你的意思是,即便他没有被封决绊住,仍然不能带我走。” “你可是翙阁的背叛者,我有正当的理由留下你。” 沈弃脸上的表情跟着淡了,轻忽地解释道,“一旦你真的到了我身边,陆折予要想把你带走,免不了要动用陆家,惊动星玄派。而一旦他要大张旗鼓地与我对抗,必然会导致你的身份暴露,届时要面临的不仅是翙阁,还有星玄派和整个陆家。” 并非是陆折予要主动去揭露林寒见的身份,而是陆折予若要对抗翙阁,翙阁必然要回以合乎情理的理由,也即是:这是我们翙阁一直在通缉的林寒见。 沈弃这话实际上也是告诉林寒见,她作为“宁音”的过往,和作为荆梦的现在,二者重合在林寒见这个人身上后,陆家和星玄派必然不会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寒见听懂了。 她的眼神左右游移一瞬,被垂下的眼睫掩盖,飞快地思考现在的局势。 其实她对身份暴露后的可能局势已经有所预感,即便陆折予没有因为曾经做出什么事,她也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表露任何痕迹,陆折予亦然。 沈弃见她久久不语,哑声问道: “就那么喜欢他?” 最开始的计划只是见机行事,后来出现了那只凶煞;至于封决,是妖魔两界大战后,沈弃一直在管的事。四处查封决的踪迹,前些日子总算是找到了,不过也是断断续续,很难真的跟上,充作一条以备不时之需的线索罢了。 没想到封决会撞上林寒见,说是推动了整个计划的进行,顺水推舟,可只有沈弃心中明白他当时的迫切:若真让妖王将她带走,事情就更复杂难办了。 当时,就算陆折予没有赶过去,翙阁的人也会出手。 不过,林寒见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沈弃没想到她对自己的怀疑这么重。 他们之间,也不知道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和你无关。” 林寒见别开脸。 沈弃眼神晦暗,语气不变,陈述道:“我们相逢至今,你全在说和陆折予有关的事,就没有别的话想同我说么。” 林寒见定了定神,反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沈弃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 他本身不是个太爱生气的人,阴阳怪气和戳人肺管子似乎是天赋技能,每每这时都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出于某种布局的需要和本身的意见。 沈弃点了点头,仿佛还很赞同,早有预料:“既然如此,我便先说了。” 林寒见对他确实挺戒备,因为太了解,打心底里认为这个人聪明敏感、诡计多端,不知道在哪个松懈的时刻就会掉入陷阱。 沈弃这一句话将话题的中心标中,是最根本的问题。 林寒见不知他是否要攻心,便没有立刻做答。 沈弃的下一句话更令她震惊: “初见时我磋磨你,你以背叛之举还击我。你如今这般表现,是认为我们已经两清了?” 林寒见心下一凛,望见沈弃脸上从容的神色,更是后背发凉:“你早就知道我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思,却还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离开之后才想到的。” 沈弃说的都是实话,纵然知道林寒见可能会以为他在耍什么花招,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玩技巧被林寒见发现反而更糟,“想不通你背叛的理由,只好不停溯源,到了初见的时候。” 相处的过程中,怀疑的本性反而被那种温情压下,合理的防备尽数抛弃,就算在某个瞬间因为太过美好以至于产生了不真实的猜测,还是放任自流地栽了进去。 林寒见冷着脸道:“既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你,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有。” 沈弃断然道,类似短促的一锤定音,而后是绵长的余韵,“崇德三十二年,我居端阳,遭旧部反叛围城,你从后方断崖赴险赶来为我送药,同我困守三日;崇德三十三年,你路遇暗算,被打落进蚀骨崖,我从漠水赶来,寻你一日夜;崇德三十四年,为清扫翙阁内部诸多暗线残余,布局多日,火烧中心密室,我未告知他人具体谋划,你不肯从我身边离开,我将金缕衣赠你,在左肩受了一箭;还是崇德三十四年,你在我床前守两日夜,与我形影不离;崇德三十五年,我们同去……” 林寒见闭上了眼,按捺不住地倒抽了口冷气,想要清醒大脑。 他们之间太难算清,用想令沈弃卸下防备的理由固然可以解释所有行动的动机,却解释不了一切的发展。 过往的大事被沈弃自然而然地挑选出来,用念白的姿态,好似只是旁观者在总结陈词,但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林寒见,注意着她所有表情的细微变化;甚至于,他自己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别说了!” 林寒见忍无可忍地打断,实在不想再听下去,“都是过往的旧事,再提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沈弃瞧了她一会儿,又道:“我依赖你,喜爱你,又不敢有过一刻的松懈……可你不知,当日你若真是一刀捅进我的心口,我这会儿也没功夫来捉你。” 林寒见压着声音道:“你最初见我,才是真的要杀我。” 沈弃蹙眉道: “不会。” 林寒见不信。 沈弃:“我是曾起了杀意,但绝不会杀你。你是那届最优秀的任务者,杀你难以服众。” 林寒见嘲讽地道:“所以就变着法儿地折磨我。” 沈弃默了默:“我以为你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存了试探的心思,但当时确实不大喜欢你。” 他说的全是真心话。 林寒见心脏快速跳了一拍: 什么叫“特殊的能力”?沈弃这个游戏人物能察觉到氪金之力? 他在骗人吧? “你的解释听上去很牵强。” 林寒见不显山露水,绝不会说出游戏的真相。 沈弃轻哂一声:“你这是故意气我,还是半点都不愿意分辨我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了?” 他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壶下方放着玄火丹,壶里的水保持在一个合适的温度。 沈弃一饮而尽,眼神已然比手中的青玉盏更通透清明:“你要和我算当年的账,我便和你好好算一算西北境的账,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蓦地睁大了,错愕地盯着林寒见。 这一幅场景被无限拉长。 林寒见还没有意识到是出了什么问题,感觉有某种东西在脸上,痒痒的,她伸手一摸: 红色的。 是血。 “寒见!” 沈弃焦急的喊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林寒见还没能理清到底发生了何事,无神地望着指尖的赤色,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前栽了下去。 沈弃扑上前来接住了她,他自己都是刚吐了血的人,看见林寒见口鼻流血的样子,心神不稳地跌坐在地,却没让怀中的女子磕碰半点。 被沈弃驱出去的暗卫听到了他的喊声,进来就看到自家主子神色惶然地抱着一位姑娘,眼神凶狠又凄楚,正在搭她的脉,而后又拿了随身带的药去喂她。 这姑娘晕了过去,自然吃不进药。 沈弃掐着她的下巴,要强行送进去。 有眼力见的暗卫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主子。” 沈弃给林寒见喂水,想让她把药吞下去,还是吃不下去。 “主子,要不……” 暗卫正想说话,就见沈弃咬着药丸,垂首渡了过去,不顾这姑娘脸上脏污的血腥。 暗卫看见沈弃扣着她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这种软弱又畏惧的情形宛如错觉,因为下一秒沈弃便吩咐道:“传信回去,快马加鞭将三位医师全部带来;十到十五去开松州的药材库,十六到三十去找医圣;封锁宅子,把东西全都拿下去查。” “是!” 第六十八章 林寒见晕倒了。 丁元施听见消息, 步履匆匆地赶来,路上百思不得其解, 能够肯定沈弃绝不会要伤害林寒见,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只是在屋里聊天,何至于到了流血晕倒的地步? 是……林姑娘又气阁主了?那阁主也不会这般出手啊。 丁元施想着,又不确定了:沈弃最大的变数就是林寒见,所有行动难以从过往常理推断。 等迈进了屋子,丁元施一眼望见沈弃坐在屏风后,屈身为林寒见擦拭脸颊和手,愣了愣, 脑子的想法都空了一下:“阁主。” “进来。” 沈弃的语速比往日都快些。 丁元施绕过屏风走过去,视线规矩地落在别处,不看榻上的林寒见, 却不经意间看见了沈弃衣襟处的点点血迹, 失声道:“阁主, 你的衣服上怎么也有血?” 丁元施生怕他又是吐了血。 那就棘手了, 两人双双吐血, 肯定是要大乱了。 “不是我的血。” 沈弃的一只手本是握着林寒见的手腕, 还在试她的脉, 这会儿突然放开, 急促地道, “丁叔, 我拿不准她的脉, 时断时续,你来看看。” 第73节 这次出门实在匆忙, 沈弃在后续布局上做的很好, 却没想到要带他常用的几位医师过来。向来只有他用上医师的份儿, 不曾想有朝一日会为了他人后悔没带医师。 久病成医,身边人照顾得久了自然也耳濡目染,沈弃和丁元施都会些医术,比不上专业的医师调配,寻常的搭脉、分辨情况没有问题。 丁元施听出沈弃语气中掩饰不住的紧张,连连点头:“是、是,我来试一试姑娘的脉。” 隔了张帕子,丁元施搭上林寒见的手腕,仔细试着脉搏,奇道:“姑娘的脉确实时断时续,实在奇怪……是中毒?” “不知。” 沈弃沉着脸,脸色紧绷,“羽一说她吃了提升灵力的药,可那种药的后遗症最坏不过是灵力反噬,与她的症状并不相符。” “我已封锁宅子,命人逐个排查屋内的东西。但中毒的可能性太小,我便平安无事,只她一人口鼻流血;且我见她自身还未有任何感觉,事发突然,又太过蹊跷。” 丁元施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脉象时断时续,灵力却不是对冲反噬的状态,体内气息微弱,可又不是紊乱的走火入魔征兆……” 找不到源头,才是最棘手难办。 不明就里的病症,便不能轻举妄动,连沈弃最开始都只是给她喂了护心丹,怕其他的药造成冲突。 “嗯?” 丁元施搭在林寒见手腕上的手指按重了点,“这脉象为何越来越弱?” 沈弃眉心狠狠一跳,两步走上前来,感受到林寒见脉搏的一刻,脸色突变,半点不冷静的脱口道:“不可能!” 丁元施看了眼他的表情,忐忑地提醒:“医圣行踪不定,三位医师赶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这城中的医师还不如阁主高明,请来也毫无作用……” 正说着话,编号为五的暗卫轻盈地闪身进来,丁元施便住了嘴。 暗卫压低声音快速禀告:“主子,没有查出任何有毒的东西。” 沈弃俯身,试了试林寒见的额头温度,手指在她颈边的大动脉停留两秒,面沉如水。 丁元施见状,挥了挥手,示意暗卫退下。一回首,便见到令他神魂俱颤的场面: 沈弃用小刀划破了手腕,正往林寒见嘴里喂血。 “少爷!” 丁元施惊得连称呼都忘了,直觉地喊出了对少年沈弃的称呼。 沈弃不为所动,低声道:“丁叔,声音小些。” “您、您怎么能……” 丁元施双手发颤,比沈弃这个划伤了手的人更像是受了重伤的那个,“阁主,您想救林姑娘,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啊!” 沈弃侧首看他一眼,是制止,亦是恳切。 丁元施在以长辈的角度和他说话,他不摆阁主的架子:“来不及了,丁叔。她的脉搏愈发飘忽不定,我的血比任何等闲丹药都珍贵,最起码能吊住她的命。” 沈弃调养多年,由内到外都是最高规格,吃了那么多年补养调理的药,不知吞下去多少珍贵药材。项医师就曾说过,他的血已经比绝大多数药材更有奇效,堪比珍稀的雪莲。 “去拿个碗来,她吞不下太多。” 沈弃看丁元施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好出声干扰,“一点血而已,我死不了。” 老阁主对少爷的教导,便是万事以自己为先。老阁主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本身对少爷反复无常、冷暖不定,可又在最根本的事情上,不希望少爷出任何一点事。 这点灌输在少爷的成长轨迹中,也灌输在丁元施的脑海中。 丁元施一直觉得,少爷喜欢林姑娘,就是喜欢而已,在所有东西满足了之后,开始产生了感情、准备度过余生——从普通人的思维来看,多么圆满的结局。 沈弃应该是理智的、冷静的,做事情永远都会衡量出最有利的一面,然后轻而易举地达到。 但他很明显在为了林寒见自伤。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丁元施将碗递过来,眼看着沈弃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空气中浮出一股奇特的异香,沈弃的唇色都苍白了,他尤未察觉,举着这只划破的手,另一手还在林寒见的手腕上试脉搏:“开始平稳了。” 沈弃抬手在手腕上方出点了两下,血止住了,丁元施要来给他包扎,他望着林寒见的脸,拿过了药碗:“等等,我再给她喂一点。” 还不够平稳。 脉象虚弱成这样,真像是濒死之人了。 片刻后,林寒见的脉搏恢复正常,体内的灵力流转亦没有任何差错。沈弃松了口气,将她平稳地放回榻上。 丁元施几乎在用绝望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人,有些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想象,以至于他短时间内产生了大脑混乱,没办法说出任何话,仅能机械性地为沈弃包扎。 而沈弃说的第一句话更令他无法回答。 沈弃道:“我想了一圈医书病例,没有一种能与她的情况对应。” 丁元施张了张嘴:“……” 再慌乱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应有思维这点,阁主倒是没有产生意外的改变。 可超出意料的话还是让丁元施无法作出应有的回应。 沈弃并不在意回应与否,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林寒见身上,像在看一个难解的谜题。 …… 林寒见昏迷了多久,沈弃就守了她多久。 这期间有人来回禀陆折予与封决的情况: “陆公子与妖王缠斗半日,脱身离开,只是不知……陆公子是否会告知妖王,姑娘的去向。” 封决不知道,但陆折予是知道沈弃在追踪林寒见的。 沈弃摇了摇头,道:“暂且放弃追寻妖王的踪迹,防着他别追过来就是了;多注意陆折予那边的动向。” 别人对陆折予没那么了解,沈弃却敢肯定陆折予不会将林寒见的事透露一星半点给封决,哪怕是可以建立在合作的基础上。 因为封决很难缠,同他对打的陆折予能最直观地感受到这点,就更不可能在“林寒见可能被觊觎、抢夺”的事情上再加一个明显的不利因素。 陆折予的性格骄傲矜持,有世家公子的贵气,也是他最明显的特点与缺点。 三位医师赶到了临城,路上碰到了,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都以为是阁主出了什么事。 另外两位医师拉着沈弃最器重的项医师,项渔舟,小声地道:“阁主这次出行,怎么没有带上你?现下将我们三人一齐找去,必然是出了大事。” 项渔舟思索一番,以更轻的声音道:“阁主虽先天体弱,这些年已然算调养得非常好,按理来说……不该啊。” 三人在路上讨论了数中可能的应对方案,他们本就是专为沈弃服务的医师小队,互通沈弃的病情不算逾越。 没成想,到了临城,三人满头大汗地进去,却见沈弃安然地坐在床边,转过来的脸又憔悴得很。 项渔舟最先开口:“阁主,您这是……” 沈弃简洁明了地道: “非我有事,请先生们为她号脉。” 怀揣着种种不安的三人这才注意到,沈弃之所以守在床侧,是为榻上那名昏睡的女子。 项渔舟应了一声,最先上前去,试了试脉搏,掌心浮现一团莹白色的光晕,悬空停在林寒见的额首上方。 沈弃在他动作停下的瞬间便问:“如何?” 项渔舟欲言又止,没有直接回答: “还请另外两位医师一同来号脉。” 沈弃的眸色沉了几分。 另外两位医师相继号了脉,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打着眼色。 “各位省些眉眼官司。” 沈弃的嗓音如暗夜中森冷流淌的溪水,乍听是柔软动听,却饱含未知的危险与阴鸷,“结果究竟如何?” 项渔舟被推了出来,他见沈弃完全是面无表情,作揖都省了,道:“这位姑娘脉象平稳,气息却弱,像是……活死人之兆。” “……” 这时候的沉默最为磨人。 项渔舟屏息以待,不敢抬头去看沈弃的表情,身后两位同僚不知何时跟着垂首噤声。 平日里,沈弃以上宾礼待他们,但他们心里清楚,沈弃是他们的主子,这中间有界限需要把握。 “活死人,就是还没死。” 终于,沈弃开口了,语调沉稳得有些怪异,咬字清晰短促,无端遍体生寒,“翙阁不缺珍奇药材,先生们还请尽力。” “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不能让她死了。” 第六十九章 活死人, 就是半死不活、生死难料的人。 项渔舟说出这个结论,侧面证明了他的束手无策。在得知沈弃给林寒见喂过血以后,这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愈发明显。 ——看来, 这位姑娘能吊住这口气, 大半还是倚仗着阁主的血。 三位医师守在榻前, 暂且商议出了一个法子,左右算是有了交待。 项渔舟这才敢去看沈弃,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沈弃身上的衣衫上还沾着血, 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血迹干涸,看上去十分不洁。 倒是没有难闻的味道,沈弃身上有特制的调香, 淡而悠远。只是, 沈弃从来忍受不了这些脏污,此刻倒像是毫无所觉。 “阁主。” 项渔舟委婉地出言提醒他, “您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沈弃的反应好像有点迟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了半拍,才点了点头:“嗯。” 他的动作也不似往常那么悠然闲适,起身时手掌在床沿撑了一下, 手腕还有些不稳。 项渔舟连忙上去扶他, 他摆了摆手:“劳三位先生看好她。” 医师们自然是无有不应: “是。” 沈弃迈步离开, 背脊挺直, 一头乌发从肩头滑落散开, 好似下一刻便能乘风远去。 项渔舟注意到他离开时步伐的虚浮, 自言自语地低声道:“阁主莫不是一直在这儿守着……” 第74节 沈弃的身体哪儿经得起糟蹋啊。 更别提在这之前, 听闻沈弃还吐了血, 一年前那位姑娘叛出翙阁时有过类似情况,却没有这次这么严重——而且阁主没有去请他们来的意思,还是丁先生担忧着急,同他们说了这件事。 身边的两位同僚心惊胆战地拉着项渔舟道:“项兄,我们固然要守着这位姑娘,但阁主那边不能不顾及啊。” 对于翙阁的所有人而言,沈弃的安危不仅是主子的存在与否,更是赖以生存的庞大系统中必不可缺的首脑。 项渔舟额边滑下一抹冷汗,他伸手拭了拭:“确实如此,我这就写个方子,先让阁主喝下去。” 到头来还是两位病人。 三位医师自认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还是出现了轻微手忙脚乱的情况,最大缘由是对林寒见的病症毫无头绪,且更担心沈弃不肯配合,他的状态有种捉摸不定的阴沉感。 表面看去仍是运筹帷幄的镇定模样,实际却是一汪深不见底、不知何时会骤起波澜的深潭。 沈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算是按时吃药、符合合格病人的形象;但他本身对药的抗拒实在是太明显,每次喝下去的时候都像是在上刑——若是真的上刑,说不准沈弃的表情还不会如此痛苦。 这会儿,沈弃应当是心情不好,药便交给了丁元施。 那碗乌黑的药汁端到沈弃手边时,他眉心蹙了蹙,是闻到浓重药味的条件反射,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沉默地一饮而尽了。 沈弃换了身衣服,暗红色的大氅更衬得他眉目如画、墨瞳深邃,连苍白的嘴唇都仿佛在此浓烈的艳色下平添了几分色彩,加上药汁的润泽,总算不再具有那般强烈的易碎感,好歹有了正常人的活气。 丁元施看沈弃似乎起身要走,阻拦道:“阁主,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准确来说,是没有休息。 在医师到来之前,沈弃就守在林寒见床边,手指扣在她的脉搏上,林寒见稍微有变,沈弃便能立马反应。正因为此,他几乎没有合过眼。 丁元施接着劝道,从理据切入: “林姑娘的病症确实重要,但阁主,若您也跟着病倒了,谁来调度一切呢?林姑娘还在躺着,再者还有陆公子与整个翙阁,都需要您的安排和谋划啊。” 沈弃守在林寒见身边,并非只是单纯地守着,事情太多,他暂且只经手一些尤为重要的机密和决策。 两边劳神,又没有休息,大罗神仙也撑不住。 沈弃顿住了动作,眼睛望着窗外一朵飘摇的海棠花,开口的声音竟然有种难以掩饰的茫然:“我没想过她会死。” “……” “她都能做出那么多令我措手不及的事,到头来却要为一个不知名的原因死。” 沈弃的嗓音很淡,透出疲乏的意味,掩在长睫下的眼神晦涩难当,“我想过那么多种我和她的结局,没有一种是她会死。” 丁元施听出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连忙道:“阁主如今身体康健,自然能福寿绵长。” 沈弃看着那朵海棠在风中摇曳生姿,迎着日光肆意绽放,没有了往日欣赏的闲心,反而令他想起林寒见卧病在床的情形,心中弥漫起难言的不适。 这种不适像是某种酸性物质开始变质,进而腐蚀他的心脏,牵动了五脏六腑,顺流到四肢百骸中,让他发每一个举动都产生类似拉扯撕裂的酸楚感。 他原来对林寒见的危难会有这种反应。 这感觉可真稀奇。 沈弃想。 - 陆家近日有些不太平。 表面看去风平浪静,死水一滩,外界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但往往越是这样越反常。 沈弃在隔间听着下属禀报,眸色冷冷淡淡:“陆折予到底是个行正派的人,没有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他当初那些话没有一句是在胡说,更不是为了挑起陆折予无端的猜忌与怀疑、挑拨陆家内部的关系。自然,生性多疑的人会被这反目下的“诚恳”蒙蔽了双眼,做出相背而驰的事。 可陆折予不会,沈弃清楚。 沈弃握着笔,陡然恍惚了一瞬:他对陆折予说那番话的时候,究竟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因为自己体弱,所以竟然隐约觉得,其实陆折予才是不错的选择么? 不行。 沈弃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他那转瞬即逝的恻隐之心早在林寒见可能会死的事实下被粉碎得一干二净,所有的道貌岸然不过是自以为可以放手,不过是没有真正地感受到那份尖锐又突兀的痛楚罢了。 “阁主。” 项渔舟轻声来禀告,“林姑娘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沈弃起身,绕过两重屏风,横穿半间屋子,走到了林寒见的身边。 林寒见的脸色好了不少,气息均匀绵长,像是睡着了。 沈弃探了探她的脉,分辨出其间细微的不同,紧绷的嘴角松懈几分:“你们查出了她的病症?” “没有。” 项渔舟有些汗颜,“我们只是分辨出,目前对姑娘最有效的‘药’了。” 沈弃:“是什么?” “是……您的血。” 项渔舟说完,觉得这话听上去实在是不太合理,大力解释起来,“我曾说过,您的血比大部分的药材都珍贵,同比雪莲;可这世上珍稀的药材之所以稀少,就是实在太难得,就算是我们翙阁之中,也不能令所有奇珍全部保持固有不变的状态。阁主您吃下的珍贵灵药已经远超世间许多人能够认识到的部分,您的血比松州整个药材库都更珍贵。” 这话就是相对委婉地在说: 我们翙阁是很牛逼,但是药太珍稀了,阁主你吃下去的大多是有钱都难买的东西,现在要用到的有些药材,效果还不如你的血。 沈弃凝视了项渔舟一会儿。 项渔舟承受不住沈弃这样任何情绪都不含的目光,实在是猜不出他的心思,直接跪倒下去:“我等无能。阁主自小熟读医书,对用药的了解甚为深入,阁主若担心有误,可自行为姑娘试一试。” 平日里被尊敬着的医师,到头来救上司的女人,还需要上司自己出血来救,首先当然要自行请罪;且这话就是要沈弃拿自己的命去喂这位姑娘的命,对于翙阁之主而言,不仅是逾越冒犯,还很有可能被视作潜在的恶意危险。 大约有三分钟。 沈弃问:“多少?” 项渔舟尤未反应过来:“什么?” “我需要给她多少血?” 沈弃嗓音平静地问。 项渔舟抬头,对上沈弃幽暗深冷的目光,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在这过程中说了半点假话,一定会受到超出设想的折磨:“……根据先前喂完血后的时间和情况来看,三天半碗就可以了。” 说完,项渔舟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这个提议和让沈弃慢性死亡有什么区别?万一这位姑娘仍然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呢? “光凭我的血不是办法。” 沈弃没有对此提议做出直接的回答,他和缓、平稳地说着令人齿冷的话,“如果你们找不到她昏迷的源头,我可能无法在诸位失职的情况下,继续礼待诸位了。” “阁主恕罪,我等定当尽力。” 沈弃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林寒见,转身走了。 项渔舟松了口气,说不好具体情绪是什么,他想:阁主既不愿意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便不算是他半点交代也没有,更不用令阁主受到损害,两全其美。 片刻后,丁元施送来了半碗血,散发着异香,普天之下只有沈弃的血会是这种味道。 项渔舟:“……” 丁元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项渔舟,还有另外两位医师,甚至是榻上的林寒见。 他咬牙切齿地道:“项医师,您的医术如此高明,何以要让阁主来养人。” 项渔舟:“这……实在是有的药材单独存在的效果,不如阁主的……” 丁元施的目光饱含着不知对象的杀意。 项渔舟后背全被冷汗浸湿,想着还不如不说出这件事,又模模糊糊地想着:阁主既然是应了这个提议,为何不当场就……反而是离开了才让人送过来。 与此同时,沈弃再次令人去找先前搁置的医圣,除此之外还大肆在外搜罗古怪病症。 - 林寒见在半月后醒了。 她实打实地晕了过去,刚醒过来没有立即睁开眼,整个人处于乏力状态,意识逐渐回忆起昏睡前的一切。 “寒见。” 又是那道声音在喊她。 是沈弃。 “寒见?你醒了,对吗?” “睁开眼,寒见。” “不要再睡过去。” …… 林寒见缓慢地睁开眼,视线定了一会儿才完全聚焦。 沈弃正坐在她的床侧,睫毛轻轻一颤,泛白的嘴唇先弯了起来。 林寒见感觉到嘴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不恶心,倒是非常独特……独特到她似乎有印象,又对不上号。 “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戒备地问。 同时往后一缩,躲开了沈弃伸过来的手。 他的手腕处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绷带,与他赤色的衣衫格格不入。 竟然穿得如此鲜艳招摇。 沈弃听见了她充满了质疑与警惕的问话,目光迅速地沉冷下去。 第七十章 沈弃眼中的柔软与喜悦将将泛起, 便如潮水迅速退去,因着林寒见醒来而微微倾身的动作也无声地收敛。他漠然地坐直了,同林寒见隔开一段距离, 缠着绷带的那只手随着身子后倾, 不着痕迹地落到了身侧,被垂下的宽大衣袖完全掩盖。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情绪很淡, 宛如覆盖着深厚冰层的湖面:“我能做什么?” 沈弃心里清楚,林寒见刚醒过来,压根不清楚状况;而她晕过去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停留在相对敌视的阶段。林寒见当时那么戒备他, 怕他在茶水中下毒,会有此质问, 情有可原。 但他没办法无动于衷。 第75节 道理全都说得通, 他看得比谁都明白, 就是做不到毫无触动。 感情是太奇怪的东西, 他担忧林寒见的时候, 不能说半点没有预料到现在的场面;可他还是抱有一种怪异的期待, 纵然他知道概率很低。 要是完全准备好, 他不该是这样面无表情地反驳林寒见的这句话, 至少该更云淡风轻、游刃有余。 林寒见听出了他话语中传达出的冰冷与尖锐, 蹙了蹙眉,确认道:“不是你?” 沈弃猝然起身, 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猛地站起来, 身形并不稳健, 手肘在床头处的栏杆短暂地抵了抵, 又迅速收回离开。在衣袍的掩盖下,便像是不经意地擦过了一下。 “沈——” 林寒见刚起了个头,沈弃已然迈出了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林寒见的大脑放空了几秒,比生理上更慢些恢复正常运作的大脑后知后觉地向她反馈信息,她再次复盘晕倒前的事情,还有沈弃方才在她面前的表现——但她片刻前的注意力实在不够集中,没办法去解析更深层的东西,只知道他是生气了。 喜怒不形于色的沈阁主难得生气得如此直白,直接甩手走了。 就算不了解他的人都能看出他此刻的情绪。 不是魔气紊乱的表现,也不是灵力反噬。 那种感觉确实是从内部席卷而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跟随着血液流窜,悄无声息地蛰伏着给她重重一击。因此在流血之前,甚至是流血中,她都没有感觉到多少异样。 除了毒,她暂时想不到别的缘由。 但是,谁会给她下毒? 当时只有她和沈弃两人待在屋内,再往前…… 三位医师匆匆赶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位侍女,她们轻手轻脚地散开,关门的关门、倒水的倒水,径直递到了林寒见的嘴边。 而项渔舟正在查看林寒见的情况。 要说今天这件事也实在是……一言难尽。 沈弃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林寒见,他们几位医师到来后,沈弃便到这屋子的另一头去处理事情,为的就是若有变故,能立刻赶到林寒见身边;他们这几位医师查不出林寒见的病症何在,沈弃便以最快的速度还找到了医圣,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了对方,总之是请来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医圣亦看不出,更不用说其他被募集而来的医师了。 除此之外,沈弃空闲了,还会过来看一看林寒见。 作为下属,项渔舟很是上道,今日见着林寒见脉象转好,就想着让阁主与这姑娘单独待一待,免得错过了苏醒后的第一眼——像英雄救美这种事,第一眼都是至关重要的。 项渔舟做这个好心的牵桥搭线时,哪里能想到,阁主竟然会生气呢? 能让阁主生气,这又是一桩少见事。 偏偏,阁主生气得那么外露,还不忘让他们进来查看这位姑娘的状况,吩咐侍女们进去伺候。 少见的事撞到一块儿了,最惊讶的点就不在沈弃本身,反而在于能令他分外不同的这位姑娘身上了。 项渔舟不免想起了曾经的林姑娘:若她当年不作出叛而逃之的事,说不准,现在已经是天下皆知的阁主夫人了。 林寒见原本要躲,认出了项渔舟和他身后的另外两卫医师,是沈弃的专属医师,又按捺住了,任由对方来号她的脉。 她要听一听这位曾名动天下的项医师,会说出什么话来。 稍许,项渔舟开口:“可喜可贺,姑娘已无大碍。不过一时半会儿,姑娘还是暂时不要使用灵力,或是做一些剧烈的动作,您的身子还需调养,才能恢复得最好。” 竟然是中规中矩地在交代医嘱。 林寒见有点意外。 项渔舟此人,早年受了沈弃的恩惠,性子又不像医圣那么古怪。虽然在医术领悟,项渔舟同医圣的造诣不分伯仲,但医圣在外界的名声更盛。 人们总是认为某个领域的强者合该有对应的傲慢姿态,才能彰显出格外的不同。可项渔舟这个人,说得好听点,是性格温吞又平和;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毫无特色,扔进人堆里都不一定能找的出来。恰恰是这点,以至项渔舟虽然决意以一生来报答沈弃,却不是全然盲目的死忠,他自身仍有一定的判断与坚持。 所以,林寒见选择询问他:“这位先生,请问我是得了什么病?” 她的语气维持在一个介于惊恐慌乱与平静安然的界限中,留给她的只有极力镇压的不安;这是对未知现状的恐惧,可是又不能直接表现出来,只能强装镇定。 项渔舟几乎是瞬间就心软了。 即使他在翙阁待的久了,可毕竟,这世上还是这样的普通人多一些。遇到事情和昏迷后,他们醒来的第一件事绝对不是训练有素地迅速进入该有的身份,而是惶惶不安。 “姑娘不要怕,你现在已经没事了。” 项渔舟流畅地说完前半句,后面却卡了卡壳,“这个具体病症嘛,就……还、还不大清楚。” 作为医师,说出这种不确定的话,导致项渔舟分外心虚,觉得自己不配当一个医师。 林寒见看出了他的这点心虚,垂下眼敛去了眸底锋芒:“多谢先生救我。” “不敢不敢。” 项渔舟和气地道,“姑娘要谢就谢我们阁主吧,他是最担心你的人,为这件事操劳动不少。” 听见项渔舟这明显在她面前提起沈弃的话,林寒见心中的猜测更确定了几分,脸上还是感激的笑:“也要谢过先生,为救我劳神。” 项渔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到如此单纯温柔的尘世女子了,他一直待在翙阁,喜欢研究医术,平日见得最多的除了药童,就是沈弃。偶尔见到异性,要么是训练有素的侍女,要么是训练更更有素的任务者,久而久之,对普通女性的印象都快模糊了。 “您客气了。” 项渔舟礼貌有加地回应,生怕把人家吓着了。 另外两位医师同样查看了林寒见的情况,又说了些注意事项,三人商量着开了药,便出去了。屋内只剩下林寒见和六位侍女。 “你们可以下去吗?” 林寒见问。 几位侍女面面厮觑,不敢直接应答。 过了片刻,距离林寒见最近的那位侍女站出来一小步,对林寒见行礼:“姑娘可是嫌我们太过吵闹?” 你们走路差不多都没有声音的当然不吵了…… 林寒见摇首道:“我不习惯这么多人伺候我。” “是,谨遵姑娘吩咐。” 这人再拜,站直后往身后看了一眼,其余的侍女又轻手轻脚地出去,屋内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对上林寒见的目光,含笑解释道:“姑娘大病初愈,得有人从旁照顾才好,不会有什么意外闪失。” 林寒见没有多说什么,自己试着从床上下来,侍女连忙来搀扶她,被她躲开了:“我自己来,你看着我就好。” 她不是很高兴。 这个侍女留下,道理上说的通,可因为心中的猜测,看上去像是监视。 躺了大半个月,前几步走得不大稳当,所幸没有成了个废人。 林寒见轻轻地松了口气,侧首对侍女道:“我想出去走走。” 侍女想,方才几位医师没有说不能出门散步,犹豫着应了:“我随姑娘一同去。” 走出门了,侍女迟缓地品出来不对劲:姑娘才是主子,怎么反倒要特意跟她说那句话呢? 丁元施来送东西,看到林寒见站在院中,眼神有瞬间的复杂,又掩盖下去。他走到林寒见面前,行了礼:“姑娘。” 以丁元施在翙阁的地位,除了阁主不必向任何人行礼。 侍女知道林寒见的地位不凡,没想到能到如此,顿时用惊讶又惶惑的眼神看了眼林寒见。 翙阁众人都知“林姑娘”,现在林寒见顶着荆梦这个身份的易容,此地只有丁元施和沈弃两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丁元施看见了这侍女的小动作,道:“你先退下,我同姑娘说几句话。” “是。” 侍女连忙退下,没有了先前的泰然。 林寒见从容地看着丁元施愁眉不展的神色,以及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愉,心中了然,也不主动说话。 反正她这会儿又不给翙阁打工,连沈弃她都不想讨好,更别提是丁元施了。 丁元施来找她,当然是他找话题了。 林寒见顺着心中的猜测大概能想到,丁元施是来做说客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让她对沈弃感恩,最不济就一笔勾销,重新开始。 “林姑娘。” 丁元施先是喊了她一声,直接挑明身份,而后开门见山地道,“我知你与阁主初见时不甚愉快,可后来你与阁主相处那么多年,好歹有些情谊;即便不说这些,你叛逃后,阁主至今没有追究,反倒是尽心尽力地救治你,不求感恩,至少……也可以一笔勾销了吧。” “你们二人曾默契无间,共度许多难关,如今这般实在令人唏嘘,此番阁主为你殚精竭虑,姑娘可愿意同阁主重新开始?” 林寒见:。 我猜得真准。 “好啊,一笔勾销。” 林寒见浅浅地笑了一下,无害又柔顺地道,“丁先生让沈阁主放我走,我们这就一别两宽,各自重新开始了。” 丁元施错愕不已,随即有些恼怒:“阁主这次为了救你,险些以命抵命,你便毫不触动?” 若是林寒见没有看到项渔舟那心虚的表情,她可能会问“什么以命抵命”“沈弃做了什么事”,但她已然用揣测诡计的怀疑目光去看待这整件事,不仅不问,还被丁元施这理直气壮地质问激起了逆反心理,压不住火气地反驳道: “我要有什么触动?为沈弃的狡猾多端么?” 沈弃手中拿着瓶丹药,正好走到院墙边,听见林寒见掺杂着怒气的声音,还喊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随即停下。 便听林寒见道: “令我昏迷卧床,再加以照料,不错的破局方法。我是该为沈弃的‘殚精竭虑’而触动,多么高明的算计手段。” 第七十一章 林寒见以为这一切从头至尾都是沈弃的手笔:给她下毒, 令她昏迷,然后再无微不至地照顾。 身边所有人“有目共睹”,纷纷对她转达沈弃是如何为她劳心劳力, 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甚至提出了“以命抵命”。 如果这不是个局, 林寒见说不定都要软化几分,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何况她两清的前提, 是不需要沈弃再为她做什么。 但这一切都是预谋的话,比单纯的欺骗更多了一种很难简单描述的怒意:沈弃抓着她可能会吃的路数布局谋划, 让她感觉自己被看轻和愚弄了。 而这正符合沈弃的一贯作风, 他总能找到最合适又精准的办法, 一击中的。 “你、你……” 丁元施愣是卡在一个指代词上, 半晌没能说出更多的字句来。 第76节 他不想让沈弃的一切付出白白埋没,身为正主的林寒见却什么都不知道。 沈弃不允许丁元施到林寒见面前多嘴, 大约是察觉到了丁元施对林寒见的不满,特地嘱咐了这点。 丁元施想过林寒见的各种反应,做好了违背沈弃命令的准备,万万没想到林寒见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感谢,不是回避,不是辩驳或是最简单的应答, 而是怀疑。 说的更直接点, 林寒见是肯定了沈弃的“阴谋”。 丁元施从心底里一阵发寒, 他突然觉得, 林寒见和阁主根本就不合适——当一方做出了善意的举动, 即便不求回报, 另一方却会错误地认为, 这是对方的算计。 他固然该埋怨林寒见竟然如此设想, 可更多的,是直观地感受到有如此深的成见鸿沟,横亘在林寒见与沈弃两人之间。 他们可能真的不应该在一起。 没有林寒见,沈弃作为翙阁之主,会一如既往并延续永久的毫无弱点,并且绝不会有面临伤害的隐患。 若是阁主一直得不到林寒见,说不准是件好事呢? 丁元施的脑中模模糊糊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于是,他既没有辩解,更没有再出言相劝。 看上去,就像是被林寒见戳中了心事,进而哑口无言了一般。 林寒见扯了扯嘴角,露出嘲讽又无半点意外的表情:果然如此。 “丁先生请回吧。” 林寒见转过身,摆明了不想再继续交谈,“如果您还有未说完的话,不如留着去劝劝沈阁主,看他是否能与我两清再见,各自重新开始。” 被害的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流血虚弱,她此刻能不发火都是碍于形势,否则早去和沈弃打一架了。 “……” 丁元施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才是最佳。可能来找林寒见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远处的侍女隐约看出了他们谈话的氛围不对,大气都不敢出,看林寒见转身离开,连忙迎上来。 这应该是自己距离上层人物八卦最近的一次了。 侍女想。 “姑娘,可要现在回屋?” 侍女殷勤地问。 在丁元施和林寒见两者间,侍女认为能和丁元施叫板的林寒见更胜一筹,值得追随。 做侍女,也是要有仕途规划的。 林寒见愣了一下:“你怎么还在?” 侍女:“……” 仕途规划第一步,失败。 - 丁元施神情恍惚地走出院子,感慨万千都不足以当下他心情的复杂,然而下一秒,他迎面望见了沈弃。 沈弃就站在院墙外,红衣乌发,神色辨不出什么。 丁元施却为之一凛,寒意瞬间从脚底爬上了天灵盖:“阁……” 沈弃以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此处,没有再发出半点声响。 丁元施跟随沈弃多年,此时却想不到沈弃心中会在想些什么,连猜测的方向都无。 他甚至不敢开口去劝。 而他一路随沈弃回了居所,沈弃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丁叔近日劳累良多,回去歇着吧。” 丁元施丝毫没有感到宽慰,冷汗涔涔:“阁主,今日是我自作主张,违背命令,我会自请受罚。” 沈弃背对而立,身形清瘦:“临城并不养人,丁叔回翙阁更好调养。” “……” 这是要让他提前回去的意思了。 随行人员被遣返,是犯错的象征,此后大概率是不会得到重用。 丁元施如遭雷击:“阁主,我——” 门在眼前关上。 丁元施虽然是沈弃的下属,也是在沈弃少年时就看顾他的人,在翙阁的身份地位特殊,上下都对丁元施颇为尊敬,也当半个主子看,如今…… 丁元施脚下踉跄,一时难以接受。 沈弃回到屋内。 他走到屋中的桌旁,停下脚步,觉得光线有些刺眼,便运用灵力,动用屋内一切可以遮掩的东西,将窗户层层封上。 光线暗淡,屋内陈设也前所未有的乱。 沈弃尤嫌不够,再往上覆了两层,将本就为数不多的光源彻底掩盖,他完全置身于黑暗中,这才像是得到了短暂的放松时机,启唇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幼时他犯了错,就会被关禁闭,寻常人许会对黑暗感到惧怕,只有他,能在密闭的黑暗中得到奇特的安宁。 因为只有在关禁闭时,他可以被允许松懈思维,什么都不去想,暂且摒弃一切的算计与繁琐,是他唯一有的放松之地。 沈弃站在桌边,也不坐下,除了必要的呼吸外,陷入了完全的静止中。 他似乎什么都没想,该陷入一如既往的放空,但他仍然心乱如麻。 林寒见的话以无法遏制的重复形式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多么高明的算计手段。’ 若是他有机会算计谋划,能将林寒见留在身边,他难道会不那么做吗? 他会的。 不折手段又如何,能得到好结果就是了。 可他为林寒见这句笃定揣测而产生的情绪远超想象。 归根结底,不仅是他根本没有那么做,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相比拿“救命”的恩情挟持林寒见的心软,他竟然下意识地选择了隐瞒这件事。 ——他为什么要隐瞒? 少年时。 沈弃被陆家旁系追杀的事情结束后,陆折予曾后知后觉地前来问他其间的一些端倪。 两人一番交谈,沈弃说出了“你不是对我更愧疚了么”这样的话,陆折予百思不解,以困惑的表情看了沈弃许久,忽然问: “沈弃,如果有一天你的谋算成了绊脚石呢?” 沈弃眉梢动了动:“你是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是。” 陆折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合适的措辞,言辞间便显得不是那么肯定,“我是说……你如此聪明、惯于筹谋,若是有一天,你的真心反而被人误解成筹谋,该当如何?” 沈弃的表情凝固在一个啼笑皆非的微妙界限上:“是我听错了还是……陆折予你方才说了什么?” 陆折予没察觉到沈弃带着不可思议的轻嘲,还在致力于解释清楚这件事:“因为你的态度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又总是保持着运筹帷幄的姿态,会不会……假如有一天,当你只是单纯地想要做一件事,却被对方当做是你谋划的手段。届时,你又该怎么破局,好让对方知道,你并非掺杂了算计的真心?” 沈弃总算是听明白了:陆折予对于他方才带着笑的意味不明感到不满,认为他这样的玩世不恭、似真似假的处世态度,迟早会为他带来不可辩驳的误解。 “我也会有真心为人做某件事,而丝毫没有考虑任何谋划的一天么?” 沈弃口吻平静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在和陆折予对话,更像是在问自己。片刻后,他约莫是设想好了那副场景,带着轻笑道:“不会的。” 他生来就活在各种考验与谋算中,看见一件事条件反射会去思考事件本身能够影响到的所有可能,从自身利益的角度出发,进行排布。 这已经深植于他的骨髓中,没有可能改变。 陆折予沉默少许,规规矩矩的少年郎形容端方,仪态严谨,高束的墨发被微风扬起几缕。 “你会后悔的。” 陆折予毫不迂回地道,目光不避不闪,好像半点都意识不到这句话有多么得罪人,“沈弃,真到了那一天,你可能想办法都来不及,悔于难以证明、无从辩解。” 沈弃面色不变,对陆折予的话不以为意。 …… 他为什么要隐瞒? 因为他无法在当时的情况以有力的反驳证明,在林寒见的怀疑下没有任何立场辩解。 所以只好一开始就不要让林寒见知道他的付出,让她用顺理成章的思维将一切导向“事先安排”的结果。 他未及深想地付出,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付出没有半点杂质,甚至这点都是他在思考后,迟钝地反应过来当时的心情。他又怎么让林寒见相信,自己并无半点其他算计。 难以辩解,无从证明。 陆折予当日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沈弃静伫良久,抬手掩住了微阖的双眸:“不会连想办法都来不及……沈弃,冷静点。” 第七十二章 办法并非没有。 他可以是顺理成章地延续这个误会, 在未来的某一日时机成熟后再明晰一切,足以令事件以数倍的效果反击…… 然而一旦从“达到目的”的出发点去思考,沈弃不能肯定自己思考出来的种种能否不让林寒见反感。 这固然会让林寒见对他产生愧疚的情绪, 无法同他决绝分开,往后一切都尽可借用这点,令林寒见和他联系愈深。但收获越大,隐患便越大。 林寒见这次便是以为他在“算计”, 态度反弹尤为强烈, 分明还在他的地盘, 就肆无忌惮地开始叫板,连该有的虚与委蛇都维持不了。 最合适的解释时机就是现在,在误会将将产生时便清除一切;而最不合适的解释时机也正是现在,林寒见怀疑的情绪太重, 对他满怀偏见, 他没有最有力的解释方法,无论哪种都无法完全消除林寒见心中的猜忌——连最根源的病症由来都找不出来, 换做是他, 他也不会相信这等没有明确指向的含糊其辞。 第77节 还有一点, 是沈弃本人的恍然无措:当他在手臂上划下那刀时, 他竟然半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想。 她快死了。 沈弃只知道这点。 远远超出原本设想的情绪, 受到冲击的不止是丁元施, 还有沈弃自己。 放在过去,沈弃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自己真能全无杂念地投入付出, 而不去思考后续的回报——哪怕他在自伤的时候, 存有了一星半点的侥幸, 认为林寒见会因此感动、进而同他在一起呢? 相比起单纯的解决事情, 沈弃自我的混乱远甚其他。 他没有觉得喜爱林寒见这件事, 已然开始侵蚀到他本身固有的思维和行动。 但事实确实如此。 这份喜爱同林寒见带来的所有,都令他意外。 - 林寒见每日喝着送来的汤药,说是为她调养,可当她询问究竟是为何调养时,项渔舟只说是她身体虚弱、气血两亏。 说来说去,就是要让她“安心”在这里好好待着。 “我要见沈弃。” 林寒见开门见山地道。 侍女犹豫地看了看她,将手中托盘递了过去:“姑娘,你要不还是先喝药吧。” 纵然侍女的本意并非如此,但这段对话听上去还是太像等价交换——不喝药的话,就不会让她见沈弃。 林寒见蹙了蹙眉,还没说话。 侍女看她脸色不对,解释道:“姑娘莫急,近来阁主事情繁多,并非有意不来看姑娘,待会儿我便去请阁主。” 林寒见眉心一跳,却没反驳这话,顺着问道:“事情繁多?近来有什么难处理的大事吗?” 侍女如实道:“似乎是生意上的事,和陆家那边在商量。” 侍女对事情内里知道得不清楚,只隐约知道最近陆家那边同阁中有些事,按照以往两边交好的态度,猜测是为了生意。 “陆家?” 林寒见重复道,沉吟片刻,道,“听说陆家大公子也在城中,他与沈弃多年好友,想必不会多么为难。” 事情至此只有两个结果:陆折予还被沈弃蒙在鼓里,陆折予知道是沈弃劫走了她,却不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来带走她。 从现在的形势来看,林寒见更偏向后一种:沈弃迟迟没有动身离开临城,想来也是怕路上更不好防备,毕竟陆折予的功夫远高于大多数人。 “是是。” 侍女连连应声,“阁主处理好了事情,便会立马来见姑娘的。” 林寒见盯着她递过来的那碗药,她本身对于吃药并不抗拒,但是想想沈弃那令人防不胜防的手段,迟疑半晌,愣是没碰。 侍女了然,放下药碗,退了出去。 她走出院子,转身就往沈弃的院子去,两边中间就隔了一道蜿蜒的水流,汇聚成中央的荷花池。 在这种宅子里能从外引一道水流打通,心思奇巧不提,非常人能做到的人力物力。 沈弃的院外明面上只有两人看守,暗地里具体还有多少人,除了沈弃,谁也不知道。 侍女在门口停下:“劳烦通报一声,东院的姑娘来请阁主一见。” 看守的人例行回复:“阁主有令,谁也不见。” 侍女没想到这个结果,愣了愣,权衡之下,还是补充了一句:“我家姑娘若是见不到阁主,便不吃药。” “……” 看守的人对视一眼,面面厮觑,“这……” 念及救那东院姑娘的阵仗,看守的两位犹疑不已,最终左边那位还是进了院中,走到沈弃的门前,抱拳禀告: “阁主,东院的那位姑娘请您一见,说是您不见她,便不喝药。” 屋内的沈弃停了手中动作,缀着墨水的笔尖虚虚地悬在纸张上方,在纸上滴落深沉的瑕疵墨迹。 不喝药? 是怀疑他在药中做手脚?还是以此作为威胁他的手段? 林寒见终于发现他这个令人意外的软肋了,开始拿自己当筹码。 沈弃仍是坐在一片漆黑的屋内,待得久了,眼睛便适应了,但写字还远远不够。 他不过是找了件事让自己做罢了。 看守的人等了片刻,总算等到屋内传来回应: “……知道了。” 沈弃的声音难听得像是伤了嗓子,哑然晦涩。 算算时间,沈弃在屋内呆得并不算很长,成年后他就没有再依靠过这等方式迫使自己进入放松状态。 他从来不将身处漩涡混乱的状态看作是压力和考验,那是他生存的常态。 现在的沈弃,几乎是在怀疑自身,又用难以理解的诧异目光打量着他对林寒见的感情。 他首次觉得自己并不能真正地把握该有的一切。 沈弃起身,步伐踉跄了一下。 丁元施被他送回了翙阁本部,丁元施一离开,没有人敢来随便触沈弃的霉头。 沈弃既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 他枯坐良久,唯一的进展,是平复了林寒见那句话带来的影响。然后陷入长久的虚无中,单纯地在放空。 他撤去了房中遮盖光线的物体,眼睛有短暂的不适应,回身便看见染着墨迹的纸张上,不大连贯地写着“林寒见”三个字。 真丑。 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写过最丑的三个字了。 沈弃梳洗整理了一番,才去见林寒见,路上他的步伐没有任何异常,同往常一样从容不迫、安然闲适。但越临近东院,他的速度就越慢。 直到站定在林寒见门前,他的步伐完全停止。 我真的要把我最大的命门就此交托出去么? 像陆折予一样,在明知道可能会被对方利用、对方压根不爱自己的情况下,还要因为奢求那一点卑微的怜悯,期盼她会因此停下脚步么? 沈弃想。 沈弃静静地站着,偏浅色的瞳仁总容易让人联想起沉淀多年的琥珀,他全身上下与林寒见在外貌上最共通的便是这双眼睛。 此刻,他双眸之中满载不可涉及的风暴,倒映出他内心激荡的冰山一角。 不行。 我不要让她看到我卑微乞求的模样,我不要将死穴彻底交托在她掌心,从此毫无反抗之力。 沈弃眼睫轻扇,再抬眸时,双眼清透明亮,一如既往地冷静洞察,掩盖着下方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敲响了房门。 “进。” 林寒见早就感觉到沈弃就在门外,她也在等,等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敲门,他又在计算思量着什么。 沈弃步伐沉稳地走进来,视线落到林寒见手边的碗中。 药只剩余温,基本没动过。 “你不必拿此做筹码。” 沈弃慢慢地说着,并非为了其他,而是他嗓子刚恢复没多久,论虚弱他其实不输于林寒见,“把药喝了,我们谈一谈。” “?” 林寒见不知道沈弃为什么会把一碗药和“筹码”挂钩,她压根不知道沈弃理解了什么。 于是,她没动。 用实际行动表示了拒绝。 沈弃的嘴唇轻轻地抿了一下,很简单的动作,让他借以缓冲,将心中的怒意压了下去。 ——林寒见简直像在试探他的底线,想知道他究竟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她当初,大约也是这么对待陆折予的。 陆折予显然妥协了。 所以陆折予往后做的一切,对林寒见的纵容几乎是无下限,他现在甚至已经在清扫陆家内部,就等着将林寒见安然无恙地接进去。 沈弃维持着规律的呼吸,想起林寒见曾被自己手把手地教着写字,可她又丝毫没有忘记陆折予的教导。 她能同时写出那两种字。 这样无法取舍、并非非谁不可的人,不值得留恋,更不值得花巨大的代价、以全部的自身为赌,去留住她。 沈弃的目光凝在药碗上,又轻巧地收回:“既然你不喝,那我们便直接一些。” 林寒见抬眸,对沈弃的这种态度最为熟悉,他与人谈生意时会无形带有一种压迫的威慑气场,然而愈是这样,神色间愈是和善可亲。 她眼神微变,嘴角却弯起:“请说。” 沈弃的唇边自然地弯出一点弧度,可惜无外人在场,没人能告诉他们二人,此刻他们的表情神韵有多么相像。 沈弃长睫轻扇,字句清晰道:“陆折予以寻找未婚妻之名向我要回你,你可应?” 第七十三章 沈弃中途请来了医圣, 自然惊动了陆折予。 陆折予的反应倒是与林寒见差不多:若是林寒见受伤了,那么必定与沈弃脱不开干系。 陆折予以为沈弃对林寒见行了多么残忍的报复手段,而沈弃这人从来不肯给人个痛快,于是反反复复, 吊着人的一口气无限逼近绝望。 第78节 沈弃的这句问话, 可不是在为陆折予牵桥搭线。 这句话翻译过来应该是: 陆折予以未婚妻的名义, 来向翙阁讨要通缉令上的林寒见。 沈弃先前说过,陆折予无法名正言顺地要回她,还要顾忌林寒见的几重身份的揭穿, 是僵局。 陆折予正是选了这条死路中唯一的破局之法——将林寒见的身份变为“未婚妻”,与翙阁的通缉令站在同一“名正言顺”的水平线上。 这个方法仅有的弊端,是将林寒见对翙阁的得罪, 转嫁到了陆折予的身上共同承担。 陆折予想从明面上要回林寒见,就得以未婚夫家的名义,率先解决了这桩背叛,及其带来的损失。 林寒见一旦应了, 就是默认接受了陆家未婚妻的身份,一并心安理得地让陆折予替她去对抗整个翙阁、做出等价交换。 可她若不应……摆明了沈弃不会善罢甘休。 她和沈弃有一抗之力, 是在相等的配置下。现在沈弃背后有庞大的翙阁, 他们的对抗不能看作是单纯的比拼。 日光微斜。 药碗中的药汁已经凉透。 林寒见敛眸不语,沈弃便也保持沉默。 像是一场无声地对峙。 “我自然要应。” 林寒见忽然开口, 声线凉薄,语调平稳,“陆公子此等好意,我为何不应?” “好意。” 沈弃轻轻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音节尾调在舌尖缠绵, 如一把刀蓦地亮出了蛰伏的锋利刀刃, 在柔软交织的婉转间猝不及防地发起了攻击,“你若是说一句‘我这样喜欢他,没有不应的道理’,大约我也不会从你的回答中听出些别的什么。” 林寒见面色不变,淡然地道:“沈阁主有颗七窍玲珑心,纵横生意场无往不利,以至于看见些事、听见些话,都免不了多想,做出自以为是的揣测。这也无可厚非,我能够理解。” 沈弃同样不动声色,不为林寒见话中带刺的行为而情绪浮动。他侧眸望了林寒见一眼,如雪的容颜精致得不似活人:“你究竟想要什么?” 林寒见蹙了蹙眉,不解。 “你不喜欢陆折予。” 沈弃笃定地下了结论,没有丝毫迟疑,在开口时自然而然地能令人产生信服的心理,“但你却同他在一起,假使不是为了某种需要,你不会做这种无用功的事。” “即便陆折予在大多数人眼里都颇为优秀,是绝佳的恋人对象,可你不会浪费时间在并非喜欢、又无必要的人身上。” 林寒见成功维持住了脸上的表情,她对沈弃的设想在很高的程度,也即是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沈弃的脑子不是摆设,身为四个男主中脑力值最高的人,他能想到何种深度,林寒见只能从最坏的打算出发去预想。 “沈阁主怎么知道我那不是喜欢?”林寒见微微睁大了眼睛,用一种特别绿茶的语气反问,“沈阁主不通人间情爱,不知道这其中的玄妙之处,怎么能从毫不相关的旁观视角,随意地下定论呢?” 不通人间情爱。 毫不相关的旁观视角。 这话绵里藏针,和沈弃方才对“好意”的品评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故意在气他。 沈弃不像是首次听到那么反应强烈,他敛了唇边的笑容,道:“你不必特意气我。既知道我喜欢你,想必你也该明白,能拿来同我相抗的武器中,仅以这点喜欢来拿话刺我,是最没有力道的。” 林寒见觉得自己算是很稳得住了,此刻听见沈弃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喜欢摊开,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许诧异。 ——他就这么说了? 沈弃是个在感情上安全感缺乏的人,最开始林寒见看到的只是他不愿意付出。逐渐的,林寒见发现,沈弃会有意回避对事物产生喜爱。 比如,沈弃曾经对猫这种动物有点感兴趣,看见猫上蹿下跳,视线就会跟着移动,嘴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 林寒见当时提议道,不如在宅子里养只猫吧。 沈弃对猫毛并不过敏,也不会因此诱发由来特殊的咳疾。 “不了。” 沈弃收回视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养只狗吧。我记得你喜欢狗,是吧?” 林寒见不明所以,顺着道:“我都挺喜欢的。” “那你喜欢什么,便养什么。” 沈弃道。 林寒见想要辩驳的话没能说出口:一开始,是为沈弃的喜好才提议养宠物的啊。 最终,狗和猫都没养成。 按照以往的种种情况,沈弃会在某个公务处理的空隙,问一问这件事。他却像是遗忘了这件事,直接只字不提。 从这以后,林寒见有意观察沈弃的喜好偏向,发觉他完全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视作“不同”的对待,对所有事物、存在都一视同仁,以俯瞰的操盘手角度调度一切。 可沈弃并非是真的对万事万物都不感兴趣,他偶尔会对一些玩意儿或吃食,表露出兴致。但也仅止于此,不会继续发酵这份还未萌芽的喜爱。 沈弃是有意在压制本身的欲望,他连自己的喜爱都不允许,不能容忍某种事物在他的世界中变得特殊。 好像“喜欢”这种感情有多么的罪大恶极,令他无法接受。 后来,随着时日推移,林寒见才逐渐地明白过来: 他不是接受不了喜欢的感情,他是接受不了自己有可能被喜欢的情绪操控牵引。 作为翙阁之主,沈弃优秀得近乎完美,在庞大系统中做首脑指挥,就不能因私人感情毁坏前路。 除此之外,沈弃太缺乏安全感,他不敢将自己的喜爱寄托出去,永远克制地维持着界限。 林寒见以为沈弃绝不会承认喜欢自己。 哪怕她从很早以前就察觉了这件事。 在摒弃所有可能的喜好与依赖时,沈弃唯独没有在感情萌发时,就提前将她扼杀——如对待其他的苗头一般,不留余地地稳固着自己的绝对理智。 沈弃在林寒见的眼中看到了意外的情绪,沉重的心散去了些阴霾:“你没想到我会直接承认么?” “……” 林寒见最不想被他看穿,哪怕这是高发事件,假笑着反击道,“沈阁主的喜爱确实令人意外。想来沈阁主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人,更不知道如何全身心投入。沈阁主最爱的终究是自己,这点喜爱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落叶,飘落下来时不免让人诧异,不过终究会沦为尘土中的一员,不值侧目一眼。” 要说林寒见有多么恨沈弃,其实这种情绪基本不存在。她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个游戏,既然打完了爽够了,自然不需要继续挂心,进而耿耿于怀。 先前的挑衅是她不高兴,现在则是被算计后的按捺不住,才将字字句句都藏了刀刃,蠢人心窝子不见血。 沈弃脸色不变,只眼底暗光更浓,汇聚成一汪妖异的漩涡,尽数敛在长睫垂下的阴影处:“你心中有气,不妨一次发泄出来。” 林寒见嗤笑一声:“沈阁主这是拿我当猫狗逗呢?” 这种充满包容性的态度出现在气头正盛的时刻,简直是火上浇油。 虽然林寒见现在的神色、表情到状态无一能与怒火中烧相联系。 “还请沈阁主别忘了,我如今是陆家大公子的未婚妻,你的态度可得改变一些。” 这是在提醒沈弃,不要用那样随意自然,又亲昵宽容的态度对待她。 提起“未婚妻”这三个字,沈弃脸上的表情完全趋向于无,成了不苟言笑的冷淡状态,眼中利芒一闪而过,没入眸底深潭:“你应陆折予的婚事,无非是认为这里对你更威胁。” “倘若这点并不存在,你还要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桩牵绊更大的婚事?” 林寒见眉心跳了跳,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弃从袖中拿出半截方形的玉块,看见这个物品时,林寒见不仅是眉心,心口都抑制不住地跟着跳了两下。 这是翙阁的最高身份象征,之所以一分为二,是与翙阁特殊的规矩有关:日后有了另一半,便平起平坐,同享翙阁荣华。 翙阁偌大家业,便是一人一半。 “我承认我喜爱你。” 沈弃的话音落下,无端像是敲击在了林寒见的心脏上,让她禁不住紧绷了情绪,心神为之牵引,“此生想必不会有他物,若你一般令我喜爱,我愿与你共享翙阁的一切,比起陆折予拥有的陆家,翙阁能让你更方便迅速地施展身手。” 他的眼中平静无波,却比死水更令人不安,满是层层压制后的脆弱表象: “你在陆折予那里谋求的东西,我沈弃未必给不了你。” 第七十四章 陆家大公子未来前途无量, 能说出与之相争的话而不惹质疑的,只有翙阁之主。 沈弃猜中了大半,林寒见确实有想要在陆折予处图谋的东西, 但他会往更大的层面去猜:陆家能带来的助力, 陆折予本身的强大……沈弃不会想到, 林寒见其实只是想要那块冥雪玉。 一块陆家继承人拿来定情的玉,不值得林寒见这样大费周章。 某种意义上来说, 冥雪玉很重要, 可和其他能够站在陆折予身边所得到的东西相比, 这块玉, 仅仅就是一块玉罢了。它远没有陆家主母的令牌来得重要,远没有陆折予未婚妻这个身份所能带来的东西重要。 “不论你想要荣华、尊崇、地位, 还是更多陆家带来的福利,我都能给你。” 沈弃以平缓的口吻说完了这段话, 恰如谈判时将自身能给出的筹码一一铺陈在林寒见的眼前, 气氛却不像是谈判该有的紧张与交锋, 反而在他的嗓音中趋向沉静安然。 而后,沈弃陡然话锋一转: “但是, 你不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人。” 林寒见轻抿着唇, 静静地望着他。 “我知道这样的坦白会让你对我产生警惕, 但刻意伪装的愚蠢会加重这点。” 沈弃的左手搭在扶手上,指尖不自觉地敲了两下, 按在泛着深红的实木上, 如手艺绝妙的匠人精心雕刻出的艺术品,拥有独一无二难言的特殊美, “我不知道你在陆折予那里究竟是想要什么, 所有合理的猜测都不符合你一贯的作风, 或许你有不得不去得到某件东西、或是做成某件事的必要,可你能运用翙阁做到的远超你一人之力。” 他轻描淡写地道,“成为我的妻子,你会有更大的便利。” 沈弃不是在让林寒见一定要选择他,也不是在请求林寒见留下,他仅仅是在思维范围内做出了一切可能的猜测,明确了事件暂时无法得到明晰后,直白地告诉林寒见: 不论你要的是什么,成为我的妻子,就会得到整个翙阁的助力,任何事都会事半功倍。 沈弃不是在求爱,是在和林寒见谈利害、衡量得失,从最客观合理的角度,展现他本身拥有的优势。 然后,让林寒见自己选。 诚然沈弃能迈出这步已经令林寒见很是惊讶,但他并没有做出强烈的挽留行为;因此,他也没有对林寒见表露出过分的热切,表现的过于公事公办和理智,称得上是冷淡。 沈弃陈列出优势条件后,就未再言语,将主动权推给了林寒见。 第79节 林寒见不知道这是沈弃本身不会爱人的特质,还是他很难接受做出对他人卑躬屈膝,导致了这种结果。 令她惊讶的是,沈弃和陆折予确实决裂了,否则沈弃不会在摆筹码的时候,暗喻她可以借助翙阁去陆折予那里谋求什么。 她在听到这个选择的瞬间,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犹豫: 翙阁能办到的事情太多,要是真能调动翙阁,她多次试图拿武力镇压游戏规则的念头差不多就可以实现了。 前提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运用翙阁的所有力量。 可她看沈弃的意思似乎不是这样,比起浪漫的童话般设想,沈弃只是承认了对她的喜欢,然后发出邀请,希望能与她共事翙阁。 这话放在创业伙伴间都不算太违和。 “承蒙沈阁主厚爱。” 林寒见最终选择了拒绝,“我无福消受。” 沈弃静默良久,道:“我只会问这一次。” 林寒见移开目光:“沈阁主不必留恋。” 沈弃略一颔首,表示知道了。 他的态度还算平和,只是总显出几分违和,林寒见又疑心是自己看错,深想沈弃会有更特别的反应还有自恋的嫌疑,便摒弃了这点想法,顺着这份平和,当做无事发生过。 沈弃道:“如此,你便是肯欠陆折予的人情,让他与你共同承担了。” 林寒见不答反问:“沈阁主算千算万,也该想想,我或许是真的喜欢陆折予呢?” 沈弃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继而摇了摇头:“不会的。” 他的态度那么自然,既不慌乱,也没有刻意,只是在陈述事实:“在这点上,你比谁都清醒。” 什么意思? 是说因为她太清醒,所以谁都不喜欢?还是说因为清醒,仅仅不喜欢陆折予? 猜测沈弃话语的言外之意几乎成了林寒见的条件反射,最开始是揣测上司的心意,后来是有意为之的图谋,到现在是防备的必要。她在沈弃这里花的心思最多。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沈弃站起身来,红衣经由门外照进的暖光,映出他的手臂线条,“你身子虚,需要喝药。我教过你怎么识别各类针对修士的毒|药,你要是还不放心,便不要喝了。” “陆折予那边,我会去同他谈,但在有满意的结果之前,劳驾你继续待在这儿了。” 沈弃迈步出门。 林寒见反应了半拍,才意识到沈弃的后半段话,提及她还要在这里多待些时日,连同前面的“需要喝药”,都算是在明里暗里地告诉她:你可以不喝药,不过要在这里的时间还很长,到时候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自己遭罪。 “……” 嘶。 这人。 林寒见小声咕哝了一句:“让人吃药的方法真烂。” 和她比起来简直就是垃圾。 她当初哄人吃药都是花样百出的,难搞的沈弃本尊都能买账。 风水轮流转,证明沈弃天生是等着人伺候,半点干不来下属的活儿。 沈弃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僵。 他很快镇定下来,维持着没有异样的步伐,离开了林寒见的院子。 项渔舟在屋内配药,沈弃来得悄无声息,要不是身上没能盖住的血腥味,他都没能发觉。 “阁主?!” 项渔舟低呼一声,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拿了专用的药膏和崭新的绷带——沈弃身上的血腥味,肯定是他手臂上的那些划伤崩裂。 项渔舟现在算是隐约摸到规律了:阁主每次去看望东院那位姑娘,必然是要带点伤回来的。 沈弃坐下,项渔舟看见他的伤口果然在渗血,倒是被这身红衣掩盖得很好。 项渔舟轻车熟路地为沈弃上药,开始包扎的时候,沈弃忽然道:“往后劳烦先生将给姑娘的药,拿去她眼前亲自配好,在她眼皮子底下煎好。” 项渔舟:“嗯??” 沈弃看向他,情绪很淡:“先生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项渔舟连忙摆手,道:“并无为难,并无。只是想着……这熬药时辰长,又免不了有烟尘,姑娘大病初愈,怕是不太适应。” “那就放到院子里,选个她能看清的地方。” 沈弃道。 这是在闹什么脾气? 项渔舟不明白,也不敢问,跟着吩咐点头就对了:“是。明日便着手去办吗?” “今日。” 沈弃想起来,林寒见那碗已经放凉的药,她在翙阁中,对项渔舟的印象还算不错,“要是先生手边没有急事,待会儿便过去吧。” 项渔舟从一而终地点头:“好。” 沈弃垂着眼,看着绷带一圈圈地缠上手臂,想起他和林寒见处在对立的立场,林寒见又那样怀疑他的一举一动,压根没法儿施展;再者,他不得不承认,如今牵扯到林寒见的事,他确实不能如往常一般果决利落,总疑心令她不快。 这束手束脚的感觉太差。 所以沈弃今日不过是压着情绪,看似是给他留下林寒见的最后一个机会,实际是了断。 固然存有一丝侥幸,万一林寒见会为翙阁的存在而动心,他便能顺理成章地违背心中警戒、溃败于她手中。 可她当日能义无反顾地离开翙阁,正说明了她对荣华、权力都不屑一顾,这都留不住她。 林寒见永远不会知道,她下意识思考时那短暂的游移沉默,险些让沈弃打破防线,真正地出言挽留她。 能得到必然要得到。 实在得不到,毁掉也不错。 沈弃却舍不得。 他放下袖子,自言自语地轻声道了一句: “难哄得很。” 项渔舟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诧异地抬眸匆匆扫了沈弃一眼,意外地发现他的表情并不坏,仿佛还有点……开心? 项渔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了沈弃的脑子:该不会,脑子也受伤了吧? 而后,项渔舟猝不及防地与沈弃平静的目光,四目相对。 沈弃:“项先生在看什么?” 项渔舟:“……我在看阁主头顶智慧的光。” 沈弃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项渔舟当场社会性死亡。 - 陆家。 松州和临城相距不远,此刻,江丝蕤和陆折予再次相见,一坐一站。 江丝蕤闭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得出很尽力地在平息心中的怒火:“陆折予,你非要为了一个女人,拿整个陆家去抗衡翙阁,是不是?” 先前以为自己儿子好歹是走出了宁音的阴影,正高兴着,转眼“荆梦就是翙阁通缉的林寒见”这个消息砸下来,江丝蕤没晕过去都算好的。 陆折予垂首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翙阁势大,陆家也不差。” “是,陆家是不怕翙阁。” 江丝蕤气得连连点头,却不是在赞同陆折予的做法,“但这两边对上就是百害而无一利,翙阁还是正儿八经地有理由把人带走,你半道上杀出去说那人是你未婚妻,不是摆明了你理亏又耍无赖吗!” 陆折予听着江丝蕤的训,并不反驳。 江丝蕤不是话多的人,说了几段话就到了极限,靠在椅背上顺气,望着陆折予弯曲的脖颈,心中又不免刺痛。 她缓了口气,道:“真就这么喜欢那个女子?喜欢到不惜一切都要保住她?” 陆家的大半实际已经是由陆折予在管,只是他平日都在星玄派,不常呆在宅中,便没有全部接手,也没有正式继任家主之位。 真要调动起来,陆折予想做什么决策,都是作为家主应有的权力。 陆折予握紧了霜凌剑,低声道:“儿非她不可。” 第七十五章 近日, 外界最盛传的谈资,便是陆家与翙阁的交锋。 翙阁捉拿到了通缉令上的背叛者林寒见,同时, 此人也是陆家大公子的未婚妻。 陆家与翙阁交好百余年之久, 牵涉甚广,如今为一个女人弄得几近有水火不容的架势, 可不是值得市井街坊拿来好好说道的事件么? 有的人尽管往复杂的方向猜测,认为这林寒见不过是一个幌子, 实则是沈陆两家为着更大的由头而决裂,不好公布给外界罢了; 有的人则将这整件事往话本上的爱情故事靠拢,描述的天花乱坠, 缠绵悱恻; 还有的人一心等着沈陆两家打起来,图个事不关己的看热闹。 在临城私宅的这些人,也才知道, 原来前段时间,阁主无微不至照顾得那位姑娘, 正是曾经的“林姑娘”。 ——原以为抓回来要好好惩治一番, 谁成想,人还没动,便先为她大肆搜罗名医好药。 这哪里是要惩治的样子? 分明是在意。 以阁主一贯的作风, 会当作无事发生过却又说不通。 究竟林姑娘是做了什么? 是以, 不仅是外界,现在距离沈弃和林寒见最近的这批人,对林寒见反而是最为好奇的。 …… 第80节 身为事件中心的当事人,林寒见正木然地看着院中袅袅升起的烟雾, 鼻端是药物的特有气味, 混杂着清苦的香气, 发出源正是院中的药罐子。 项渔舟还抽空朝林寒见这边看过来,礼貌地转达进度:“姑娘莫急,这药马上就煎好了。” 林寒见:“……我不急。” 项渔舟大约是觉得尴尬,又见林寒见没有走开的意思,东拉西扯地找着话题:“这药的味儿是有些苦,但是药性特殊,不好和糖果糕点那些东西混在一起吃,只能委屈姑娘了。” “噢。” 林寒见撇了撇嘴。 沈弃那家伙才怕喝药,尤其是苦药,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项渔舟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露出一抹心领神会的笑:“阁主怕苦些,近些年还是好了很多,不那么抗拒吃药了。” 林寒见不搭这话。 项渔舟飞快地瞄了一眼她的表情,还是照实说出心里话:“诚然,当初姑娘在的时候,阁主才最乖顺听话,每次都按时吃药。” 林寒见提了提嘴角:“项先生用‘乖顺听话’来形容沈弃,想来这些年待遇极好。” 项渔舟被她的话堵了个结结实实,一时间无话可说。 当初还以为阁主带了另一位女子回来,想不到兜兜转转还是林姑娘,分明该是阁主找她问罪、为何背叛,结果现在看上去,明显是林姑娘更不想搭理阁主,而阁主却…… 想起沈弃手上的伤和近些日子的内耗,项渔舟只能摇头叹息,他纵然想好心办事做个牵桥搭线的红娘,奈何实在嘴笨口拙,稍微试探出林寒见态度决绝,就闭口不谈了。 过了一会儿。 林寒见主动问:“请问先生,我还需要调理多久?” “这个……不大好说。” 提起这件事,项渔舟就有些汗颜,他作为医者,在医治病人上连病情都说不清楚,实在是失职,“姑娘的病我至今不知道是何种病症,实在忏愧,只能按照最保守的办法先调理姑娘的身体,具体时间还要看姑娘恢复的如何。如果这类药物对姑娘作用不大,中途换药也是有可能的。” 林寒见听着有点不对劲:“你确实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流血晕倒?” 按照沈弃天衣无缝的性子,不告诉项渔舟而完成整个局倒是有可能,问题是,项渔舟这里反应不及的破绽,已然很是明显。 两者互相矛盾,结论就自然而然地被推翻。 “……不知。” 项渔舟表情讪讪,十分惭愧,“枉我行医多年,阅遍医书,无一种可与姑娘的情况相对应。” 林寒见默了片刻,道:“先生既然不知道我是何病症,又是如何医治?” 项渔舟脸色更精彩了,交错着打击与愧疚,特别的无地自容:“并非是我医治好了姑娘,而是在试药的过程中,发现了一种对姑娘病情大有助益的药物。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这也说不上是我医治了你。” 这件事可以称得上是项渔舟。有生以来最丢脸的行医事件。 林寒见的眉心越蹙越深,不禁道:“此事并非是沈阁主对我下毒?” “怎么可能!” 项渔舟脱口否认,态度莫名地十分坚决——就算阁主素来心思深沉,但当时他那份经由压制却忍不住表露出的担忧绝对不是在演戏。 项渔舟想象不到有人可以将那种情绪、在那种情况下表现的那么真实,亲历者必然不会怀疑沈弃的真心。 林寒见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忽然听到院外一声平地惊响,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炸开了。 项渔舟持着扇药炉的小风扇,侧身望过去,眼神茫然。 林寒见已经闪身到他身边来,抬手强硬地将人的肩膀按下来,低声道:“屋子外的结界破了。” “??” 项渔舟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身边的林寒见,来不及深想,脱口而出,“陆公子这就打过来了?” 陆家和翙阁最近不对付,为了横亘其中的那件事,打起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尤其,沈弃和陆折予现在都在临城,左右都不是在自己的大本营,在外拼杀而非面对翙阁中枢的铜墙铁壁,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林寒见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应该不是陆折予。” 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作风。 可林寒见原本也以为他不会和翙阁硬刚,他做出超出她预料的事也不是一两件了。 林寒见娴熟地放了把小刀在项渔舟的怀里,起身跑开:“我出去看看。” “您——” 项渔舟被这个简单的动作瞬间拉回了多年前的记忆。 那时候翙阁内还有动荡,姑娘跟在阁主身边,多少次如此当机立断,冲出去之前还会顺便给他这位医修送一把小刀,都是上上珍品,自带灵力加成。 项渔舟感动地摸了摸手中的小刀,抽出来一看:……姑娘离开阁主之后,用的物品质量确实不如以往了。 林寒见走出了院子就看到了十数米开外的交战现场,她院外还有三重结界,没有被波及。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不是陆家的人,心底松了口气。 林寒见打算趁乱混出去。 她就地简单易容,还换了身早就准备好的衣服,压低身形往外跑。看似往打斗中心跑,实则擦边而过,毕竟不能单独游离在外,太过显眼。 就在她要跑出这座宅子的中心大花园时,头顶的剑气不期而至,她“啧”了一声,反手去挡。 一道碧色的流光比她的动作更快,在她头顶划过半圈,展开了弧形的保护层,而后疾速退回,落到主人手中。 是玉骨扇。 沈弃持着扇,即刻便到她身侧,蹙眉深深地望她一眼:“身子还没有恢复,跑出来折腾什么?” 林寒见一时惊讶,都忘了反驳:“……” 她都换了衣服,易了容,发型也改变了,方才还压着身子不似寻常,能从身形认出她的可能性也很低。 那么,沈弃是怎么在打斗中一眼就认出她来的? 而且他们的距离还不短。 林寒见百思不解,却不妨碍她趁乱逃跑。 她已经走到花园边,往外再出两个门,就能顺利走出这座宅子。 林寒见短暂地回眸。 沈弃出现后,她就没有再受到任何打斗波及,原是因为这些护卫和暗卫都不约而同地挡开了林寒见周身可能受到的波及。 而沈弃本身却是这帮无来路的人的唯一目标,所有的攻击都瞄准了他这个中心,且都是死招。 不是为捉翙阁之主,不是为人和其他,他们仅仅就是想杀了沈弃。 暗卫的数量不对。 这些护卫不是翙阁常有的那批精英,根本就敌不过这种心狠手辣的杀招。 更重要,是沈弃已经显得力有不逮。 沈弃的实力向来被人低估,纵使打不过陆折予,对付大部分人还是能撑住,如今几招就现颓势。 林寒见蓦地闻到了空气中的那股异香,与她醒来那天,从嘴里感受到的味道十分相似。 电光火石间,林寒见陡然明白了什么,那头对沈弃的围攻已经发展到生死之势。 容不得林寒见多想,她甩出九节鞭,灵力随着长鞭的延展而蔓开,短时间内震开了沈弃周身的围攻。 林寒见足尖一点,接住了半空中有些脱力的沈弃,手臂顺势挽上他的腰肢,抬手一扣,就将人稳在了怀里。 ……又瘦了。 腰软得不像是一般男人,不愧是金尊玉贵沈阁主。 半空中的一对人乘风落下,艳色衣衫灼灼,恍然如嫁衣,却是由公子穿着,然公子眉眼更胜瑰丽山水画,竟不显得违和。 刀光剑影错落,铮鸣声不绝于耳,两相依偎若璧人。 林寒见握着九节鞭的手轻轻一甩,鞭身收回,在沈弃手腕上轻巧一推,露出他腕上渗了血的绷带。 异香正是由此而来。 第七十六章 林寒见心情复杂, 在紧急混乱的情况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他打了个眼色,意思是:‘密道在哪儿?’ 据她所知, 沈弃的每座私宅都有密道。 沈弃指了个方向。 林寒见带着沈弃、借由暗卫的掩护,七拐八拐地进了密道。 石门轰然关上, 才有了喘息之机。 “外面那些是什么人?” 林寒见压低声音问道, “他们的目的似乎只是杀你。” 沈弃退开两步, 下意识地将自己受伤的手臂往后藏了藏, 扫了眼林寒见面上的表情, 哑声道:“不是陆家的人。” 林寒见顿了顿, 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你受伤了?” 沈弃“嗯”了一声, 不是很想回答的样子。 林寒见又问: “暗卫的数量不对, 是否还有别的变故?” “……没有。” 沈弃自然不可能说,是为着她这不知缘由的病, 部分暗卫先前就被派出去寻找名医和调度药材,这会儿还没齐全地收拢回来。他尽量忽略腰间和手臂上她温度残留的影响,视线落在石壁上,不带情绪地说,“我暂时不知对方是何种势力,密道虽坚固,却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出去。” 他来临城时带的人手本就不够,后期可以调动,但翙阁本身的运转和林寒见不明缘由的晕倒导致顺延的安排被打乱, 加上本身的伤长久未愈, 这一场措手不及的袭击才令沈弃显出难得的狼狈姿态。 沈弃闭了闭眼, 隐约觉得大脑深处在抽痛, 继而开始犯晕。 林寒见看他稳稳当当地往前走,顿时闭上嘴,不自讨没趣。 想来方才是被惯性驱使,差点要和沈弃讨论起形势和破局之法了。 沈家的密道和翙阁常用的密道一脉相承,复杂且有规律,掌握其中奥秘的只有历代家主。林寒见跟着沈弃走过几次密道,每换个地方就变得不一样,至今未能找出规律。 第81节 这条密道稍微有些长,林寒见注意到沈弃走到两个地方时脚步稍微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而后又一如既往地继续往前走,步伐也不自觉地慢了些许。 她不禁问:“还没走到出口吗?” 沈弃动作停下来,回首看向她。 林寒见这才注意到,他脸上一片潮红,被染得如点朱砂,艳丽姝色尽显,唇色却是截然相反的惨白;而一双琥珀色的眸中满载湿润水意,将纤长的眼睫浸润,好似哭过一般风情更盛。 沈弃的长相是很秾丽的那种好看,平时温润又懒散,只觉得是俊俏的翩翩公子,又为他周身气势所摄,无人敢造次逾矩,自然联想不到某些层面。然而,当他卸下了外在的重重保护,露出脆弱又可怜的模样,哪怕只有几分,这份足以吸引任何人眼球的美便愈发惊心动魄,让人移不开视线,还能从他本身的病弱中,体会出一种亟待摧毁与蹂|躏的任人施为。 好像这位高高在上的翙阁之主能够被她一手掌控,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她全权把握,如同方才他落入她怀中时的那样。 林寒见只同他对了一眼,便匆匆别开了视线。 沈弃冷冷的声音随后传来:“密道有多个出口,我固然想带你出去,但前两个地方在东街口与河边,都不合适。” 林寒见蹙了蹙眉: “知道了,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沈弃眼睛眨了一下,沾湿的睫毛颤巍巍的,气息不大稳当:“自然是怕林姑娘心思百转,以为我是故意拖延,好让你和我在这密道中多相处些时间。” 她喊他沈阁主,他就喊她林姑娘。 林寒见被他说中先前的猜测,有些赧然,却不反驳,只是道:“是我错怪,劳沈阁主带路。” 沈弃收回了目光,撑在石壁上的手肘暗自发力,一时半刻不能继续如常地行走,可他又不想让林寒见看出他的狼狈,以免又要被她以为这全是他的诡计,只能暂且扯着话继续道:“你我既然已经说清,你做了选择要做陆折予的夫人,我还不到那么厚颜无耻的地步,要趁乱对你做些什么。” 林寒见觉得沈弃不可理喻。 实在是他过往形象不好,令她想岔了,她为揣测而道歉,话都有来有往地说完了,结果沈弃还抓着这点不放。 “你做不出来么?” 林寒见现实反向嘲讽一波,再轻哼一声,进行物理打击,“沈阁主此刻伤重气虚,便是要做什么,怕也是有心无力。” 沈弃的背影瞬间僵硬了。 林寒见突然就觉得自己将话说得太重,她算是很会气人,平时没有发挥余地,到了沈弃面前总是攻击性强些。 她隐约猜到,沈弃给她喂了自己的血,那股异香的熟悉感正是她很久以前在沈弃受伤时闻过的味道。沈弃从小与常人不同,吃下去许多天材异宝,血液的气味独特,比寻常香料更好闻,是在世间独一无二的味道。 林寒见想,大约是因为他血液特殊,所以给他喂了一点,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她还真的醒了过来。 她应该感谢他。 并且为自己的揣测感到应有的愧疚。 不论是这次还是曾经。 “是。” 沈弃压抑的声音传来,透出一种诡异的轻快与笃定,“我确实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人,趁着我现在有心无力,林姑娘方可稍稍安心,等我们出去了,你还是滚远些的好。” 林寒见将要出口的软话,便又被这满含尖刺的句子堵了回去。 沈弃握紧手指,撑着往前走了几步,支持不住地往前跪倒。 “沈弃!” 林寒见飞身上来扶住他,堪堪止住了他膝盖毫无冲击与地面相撞的惨剧。 她碰到了沈弃的手臂,近距离同他接触,才发现进入密道后不算长的时间内,沈弃已经开始发热,浑身滚烫、脸色难看至极。但他方才回眸一瞬,尽是艳极的浓烈,才让林寒见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你发烧了。” 林寒见飞快地说完这句,就要撑着沈弃的手臂,先将他扶起来再说。 但到底有性别差异,沈弃就算腰再软、肌肤再嫩,也是男子,骨架比林寒见大些。她只能让沈弃搭着自己的肩膀,自己再从对方肋下去使力:“冒犯了。” 她的手刚刚伸过去,沈弃便猛然推开她,嗓音嘶哑道:“不要你管我!” 林寒见:“……” 她好像看见了很久之前的沈弃。 那个还没有成长到现在这般沉稳有度,浑身满载戾气与阴郁的沈弃。 若是平常,沈弃做出这等推拒的动作,定然是气势十足,引人胆寒;而不是像当下这般,鼻息间都透着滚烫的热气,通身的淡雅香气混杂着血的异香,有春日百花盛开之景,小可怜似的委屈不已,声线都在发颤。 林寒见直接无视了他的话,非常具有回报心理地将人撑了起来,毫不含糊、思路清晰地道:“你现在意识还清醒么?我们得走出去,密道只有你会走,你撑到下一个可以出口的地方,我先带你出去。” 她一边说,另一手在自己的储物袋中摸了摸,实在找不出退烧有关的药丸,便问:“你身上有去热的药么?我喂你吃一颗,你会好过些。” 沈弃还在试图离开她的身边,都快站不稳了还想推开她,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在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林寒见只好暂时放开他,让他倚靠在墙上。 然而她一松手,便感觉沈弃不知为何心情更差了。 林寒见看他没有动手的余力,道了声“得罪了”,就自己去拿沈弃的储物袋。 这储物袋上也有禁制,不巧的是,林寒见也能够打开。 林寒见一边开储物袋,一边对沈弃交代:“我只是为你找药,不会动你的东西,你大可放心。” 这话说完,沈弃毫无预兆地猛咳了两声,咳得撕心裂肺,肩颈颤抖;眼中雾气更浓,似委屈深重,又似愤恨,情绪被水色扰乱,叫人看不清。 “你——” 沈弃咬牙切齿地开了口,侧首看着林寒见,几缕乌发从肩头滑落,被他额间滑落的冷汗黏住,顺势下来,贴在了他苍白的唇边。黑白两色的对比最为冲击,往上则是他染着霞色的如玉脸颊。 他怎么会因储物袋被她打开而猜疑? 从前他给了她多少东西,她是全忘记了么,难不成他会在意她想要拿走点什么?别说是这个储物袋,半个翙阁都在不久前拿来做他斩断念想的工具,他何曾这般小气计较? 是。 他素日形象不怎么好,看似光风霁月,皮下心黑阴沉。初见时他们的不愉快到了顶峰,可那会儿他们只是陌生人,真正相熟、喜爱了她以后,他从未亏待过她。猜忌他心思深重,无时无刻都在算计,这都不算什么;可在这点小事上都要特意跟他解释,他是给不起她东西了么? 沈弃越想越气,本就在发烧,又伤重虚弱,在林寒见看不见的地方替她挡了一刀后大约是起了连环反应。 他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第七十七章 林寒见刚找到退热的药丸, 转眼沈弃就晕了过去:“……” 她眼疾手快地再次抱住了沈弃,避免他又双叒叕可能与坚硬的地面亲密接触。 由于此刻情景的特殊,甚至让她生出了几分占人便宜的错觉。 这是被气晕过去了? 林寒见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举动, 除了冒昧地动他的储物袋,自己确实没做什么。就算是碰了他的东西, 她还好生地出言解释了——这也能让他气到昏倒?沈弃的气量不至于这么狭小吧。 在林寒见的思维中, 沈弃给她喂血救她,自然要回报。只是她想不到沈弃在自己手上划了多少道,时间又持续了多久,她以为仅仅是最后那一次的功效救醒了她。 因此, 林寒见不知道沈弃本身的伤有多重,更不知道他先前被气吐了血,也不知道沈弃在混乱中替她挡了一刀。 高修为的修士对战, 若以杀招先行,一方稍有疏漏疲态便会露出破绽, 在生死对战中容不得缓冲, 下一秒就能刺中死穴。 沈弃与那群人交手,被团团围困, 本不算太糟, 却不料其中一人如何发觉了林寒见的特殊性, 对着林寒见发起攻击。即便知道林寒见或许能够躲开, 沈弃还是想也不想地去挡下那招,另一刀当即而至, 划在他的肋下处。 沈弃肋下泛起尖锐的痛楚, 他忍着回眸去看林寒见情况的念头, 心中惊涛骇浪都不足以形容:他居然去挡了, 居然想也不想地去挡了。 就算他喜爱林寒见, 默许了这份感情的存在,此刻情况下他不是该采取更合适的办法么? 为什么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为什么不能掩盖住林寒见的重要性,被敌人轻而易举地发觉这就是他的弱点? 为什么无法将一切做得更完美无缺,令她面对此等险境? 一时间,沈弃看林寒见的目光几乎是像在看洪水猛兽:林寒见的存在远比他本身能预料到的影响更深,完全背离了他本来的轨迹。 他更坚定了与林寒见从此不相往来的念头,不舍得杀她,就永远不要同她交集。 可他在她抱过来的时候,却压根没法儿拒绝。 林寒见半抱着沈弃,另一手捏着药丸,艰难地试图撬开他的嘴,给他喂下去。 奈何沈弃在昏睡中还残存着警惕与戒备,不肯随意吃药。 林寒见仔细看了一下,沈弃的这种晕倒不是晕死了,而是发了高热,烧得晕晕乎乎,神智不清了。 “沈弃,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林寒见尝试着和沈弃对话,以期让他放松这种几乎成为身体机制一部分的戒备,“你现在发了高热,我要喂你吃退热的药,你放松些。” 几秒钟过去了。 没点动静。 林寒见再次给他喂药,还是喂不进去。 她忍不住将那颗药丸拿到鼻端,嗅了嗅气味:……不算是很苦的气味啊,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吧。 想想项渔舟之前“夸”沈弃的那番话,林寒见还是觉得,这事和沈弃本身的心理防线太高有直接关系。 她沉吟片刻,放软了嗓音,轻唤道:“阁主。” 这是她还在翙阁时,喊沈弃的类似语气。 沈弃在一片混沌中蹙了蹙眉,不自觉地朝着声源处靠近了点。 林寒见眼疾手快,瞅准时机就将药丸塞进了沈弃的嘴里。 沈弃表情更差,像是马上要吐出来。 随即,他闻到了林寒见身上的熟悉气味,隔了段时间他也仍能清楚地分辨,脑中仅剩的紧绷一松,顿时彻底软在了林寒见的怀中。 药也顺利吃下去了。 林寒见松了口气,喃喃一句:“还真省心多了。” 他以往吃药之前,总是拉着她做些有的没的转移注意力,还非要和她说话。林寒见刚到他身边时是走针对性的讨好路线,后来就随性许多,有时候都不怎么说话,沈弃总是能手腕巧妙地逗她开口。 现在吃药,喊句阁主竟然就行了。 林寒见喂完了药,等了会儿,去拍沈弃的脸,与大胆动作截然相反的,是她仍然柔软的低唤:“阁主,醒一醒,我们还没走出密道,需要你带路出去呢。” 沈弃神色惶然地拧着眉,似乎挣扎着要醒来,却终究没有。 第82节 林寒见的掌心处一片湿濡,她本以为是沈弃高热与重伤带出来的冷汗,此刻才惊觉不对,低头定睛一看,看清了沈弃肋下的伤口。 被红衣掩盖着本就不好分辨,他身上又带着异香,混杂本身所用的香料,掩盖了血腥味。纵然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泄露,经过了方才的打斗,林寒见也没有多想,哪里知道沈弃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 她表情凝重,再次掀开了沈弃手臂上的衣服,握着他的腕仔细打量,看见这绷带蔓延缠绕到手肘部分,又渗出了血,便从层层掩盖中看见了下方的伤处究竟有多重。 他究竟割了多少刀? 又给她喂了多少次血? 他身边的人都不阻止他的么?丁元施对着她叭叭叭那么多,不会劝自家正主的么? 林寒见此刻心中,充盈了与沈弃晕过去之前一样多的疑问。 这种情况下再指望沈弃能在几重减益buff下清醒带路,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林寒见放弃了喊醒沈弃,如之前一样趁着他还能听见声音,又给他喂了止血和有疗伤功效的丹药。而后,她搀扶着沈弃往回走,准备到上一个能够出去的出口——河边。 东街口距离宅子太近,而且人多眼杂,他们格格不入地混进去很容易被发现;河边压根不适合逃跑,稍有不慎动静就很大,且隔得也不是很远。 所以沈弃才说,这两个地方都不合适。 林寒见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的沈弃不仅仅是在犹豫是否合适出去的问题,更因为他已经体力不支,所以步伐不快,背影看上去很是踌躇。 要从河边出去,先得易容。 林寒见无比庆幸自己点亮了技能,运用层面贯穿了她的穿越生涯,并且有随身备着九幻枝的好习惯。 她将沈弃放下,让他靠坐在石壁上,没有注意到沈弃不安地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点什么的动作。 要易容,自然就要摘下沈弃脸上的面具。 何况这面具实在太标志性,过于显眼。 林寒见伸手,碰到了沈弃的白玉面具,指尖却停住了。 下一秒,她沉着气,一举揭下了这面具。 沈弃被面具遮盖的左脸,并非是坑洼毁坏,他的面容仍旧好看无匹,然左脸颊处突兀地出现赤色的印记,就那么明晃晃地映在冷白洁净的脸上,乍看之下冲击颇大。 倒不是说这印记有多么大,而是这一副绝佳的容颜,半张脸便令人无法移开视线,横空被这幅印记破坏,犹如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上陡然出现了瑕疵,令人惋惜至受到冲击的程度。 这枚印记不能说是丑,在沈弃的脸上,便像是设定人物时有意在脸上留下的特殊纹路,更添了几分妖异与危险。 但也绝不能说是好看,毕竟沈弃本身的脸足够俊美,见之便心摇意动。 沈弃对这枚印记的厌恶,大部分来自于幼时的经历。 这枚印记是择情咒带来的后遗症,老阁主看见他的左半边脸便想起逝去的妻子,有时还会对沈弃无端地冷脸打骂;加上部分不知内里的人,会说沈弃这脸上的印记,是不详的象征,因此才害死了夫人。 说来说去,总是将沈弃与先夫人的死联系在一起,说他的出生就是灾厄。 沈弃幼时厌恶自己,在父亲的眼色下,尤其厌恶左半边脸。 后来,老阁主为了掩盖这段往事,直接让他带上面具,沈弃没有拒绝。 最初是害怕这枚印记带来的种种,后来,强压下了害怕,便只剩下厌恶。 年少轻狂,尤其讨厌别人对他的左边脸持续注视打量,遇见林寒见那会儿他正在试着克服这个遗留甚久的问题。好在,如今已经能做到不去在意,不为之败坏心情。 …… 林寒见用最快的速度给沈弃易了容,顺便为他处理伤口、做了包扎。 她又在自己脸上重复了易容的过程。 最后一道工序是换衣。 林寒见的储物袋空间不是很大,只余下一套备用衣服,再就是她先前穿的那套,没有多余的,更不可能有男装。 自己身上的这套在打斗中已经暴露在那群人的视野中,不能再用。 备用的那套比林寒见本身的衣服要宽松些。 林寒见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将自己原来的衣服换回来,然后,将备用的那套女装,换给了沈弃。 由于衣服只是勉勉强强,并不合身,为了显得逼真些,林寒见还给他重新梳了个头发,并且散下几缕遮掩他的两颊线条,乍看不过是女子爱美的修饰手段。 意外的还不错。 ……嗯。 情况所迫,希望沈阁主醒来后不要因为人生中的新奇女装体验而再次对她下追捕令。 林寒见俯身去抱沈弃,手指刚接近,沈弃便迷迷瞪瞪地朝着她这处热源靠近。 林寒见正好顺势将他抱稳了。 将迈步要走,怀中人侧靠在她的肩头,似是嗅清了她的气息,紧绷的背脊放松了些。脑袋随着昏迷后那点应激力气的消失,在她肩上下滑了点,感觉上,仿佛他在轻蹭她撒娇。 林寒见面色如常地走着,耳边落入沈弃听不清字句的呢喃。 两个字。 林寒见以为他有清醒的征兆,问他:“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沈弃依偎着她,难得乖觉成这样,无甚意识地梦呓道:“……寒见。” 第七十八章 林寒见用一言难尽的眼神侧首盯了沈弃两秒, 心中情绪的复杂程度已经到了自身都难以拆解的地步。 确认沈弃没有再说话的意图,林寒见摒弃多余的想法,决定暂时不将他的嘴堵起来。 林寒见庆幸自己的记忆力不错, 方才又认真看了沈弃的动作,有八成把握确定上一个能够出口的地方。 他们二人从密道走出,林寒见本是搀着沈弃, 后来嫌效率太低, 便成了半抱着;最后到了出口处, 林寒见索性把沈弃公主抱了起来, 压低身形藏在暗处查看附近的情况。 这附近情况不太妙,气氛并不如以往祥和平静,大约对方的人手也分布到了这里, 说明这不是临时起意, 对方不仅早有预谋, 还对临城及宅子附近有一定的熟悉。 若非沈弃断言非陆家所为在前,按照现在的情况,猜到陆家是最顺理成章、符合逻辑的想法。 陆路不好走, 只能从河中走水路。 林寒见摸了摸沈弃的脉搏, 只为确定他的心跳还算正常, 正儿八经的看病她可不会, 学的都是毒和药的基础分辨。 希望他能撑住。 林寒见以最快的速度从水下横渡,途中怕沈弃被水流冲走,勒着他的力道只顾结实, 顾不了太多, 沈弃在昏迷中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激烈, 全程紧紧地攀附她, 扣在她肩上的手指骨节失了血色的泛白, 还死命地抱紧她,不容她有片刻的远离。 实际动作和方才那句软和的呼唤大相径庭。 安全感缺失成这样。 林寒见没空去安抚他,费劲地翻上了岸,用灵力烘干了浸水的两人,品质不高,能不往下滴水暴露行踪就行。 沈弃的伤按理说不好沾水,刚才结结实实地在水里泡了一通,这会儿正需要紧急处理。 不远处有隐约的声响,是修士在快速穿梭而划破空气的细微动静。 此地不宜久留。 林寒见边继续跑酷,边为沈弃输送灵力。 在修真界的设定中,灵力的充足能缓解大部分负面buff,好比最中心的那口气,能撑住就行。 两个虚弱病人的逃亡之旅注定带上了几分凄凄惨惨的色彩,林寒见不敢给沈弃多输灵力,还得稳住自己的呼吸。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在接近城郊的地方被发现了。 “沈弃,这一次你必须得无条件撤了我的通缉令了。” 面对团团围拢的人影,林寒见忍不住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没有丢开沈弃,开启了新一轮的加速狂奔。 沿着她的逃亡路径,前面就是陡壁悬崖。 下面有一处可以暂时容纳藏身的隐蔽洞穴,是林寒见先前从松州过来时发现的地方。 在跳崖之前,林寒见还很有职业素养地表演了一系列慷慨就义的神色变化,将表情定格在悲愤与决绝后,毅然决然地带着沈弃跳了下去。 虽说下面有地方能够接住,但跳崖的失重感给予大脑一种过分刺激的信息反馈,林寒见禁不住心跳加速,等候时机成熟后猛然爆发灵力,带着沈弃跳进了那个不算宽阔的洞穴。 两人堪称狼狈地滚了进去。 沈弃是多重减益buff,林寒见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最开始吃的提升灵力的药不是没有半点后遗症,这会儿大爆发后短暂脱力,她靠在岩壁上闷咳了两声。 沈弃安静地卧在她身边,易容后的脸上沾了些尘土,衣衫在途中被划破而显得凌乱,长发散落,透出欲语还休的脆弱美。 “……” 林寒见盯着他看了片刻,反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比之前更烫了。 情况不妙。 好在他们两个都是喜欢做多手准备的性子,随身带着各种可能会需要的东西。沈弃的储物袋比她的品质更高,容纳的可用物品更多且大多符合他的需求。 比如药。 林寒见找到了清心丸,这东西听上去是精心所用,实际上和退热有相辅相成的功效;另还有其他的上品灵药,只不过先前喂了沈弃些药丸,怕药性相冲,她便暂且放下。 她没有在沈弃的储物袋中找到能供人躺着休息的软垫或是简单的丝绸,更别提是寻常的布料,沈弃自己是不必带这些东西的,先前她找药丸时就没看到,怀抱着侥幸的心理再次翻找也是无果。 林寒见往沈弃怀里塞了两颗赤炎丹,用灵力稍加催动,便开始散热,迅速将沈弃整个人都包裹在暖意中,不必生火。 修真|世|界,最大的好处就是偶尔可以避开常规。 林寒见做完这一切,彻底没了力气,她最后那点为数不多的灵力被用作洞口前的屏障。林寒见的掌中也握着颗赤炎丹,暖意蔓延,让蛰伏的睡意开始迟钝地涌动,她阖上眼,却不是真的入睡了。 高烧有个发展过程,至少在沈弃身上是。 过不了多久,沈弃开始烧得说胡话了,林寒见条件反射去捂住他的嘴,侧耳细听附近可能有的声响。 还好没有。 林寒见安心了些,紧接着就感觉到指节中吞吐的热气,以及柔软的湿濡似有若无的触碰着她的掌心。 像是新生的幼崽在试探着触碰,带来一阵不可避免的痒意。 林寒见飞快地收回了手。 沈弃满面潮红,原本润泽细嫩的嘴唇因为高热而失去水分,如生机勃勃的花遭受打击后迅速枯萎的败象,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心中生出或多或少的类似惋惜的情绪。 第83节 仅以欣赏的眼光来看,沈弃的脸与他的脑子可以放在同样优越的水准上。 美人举止坐卧,蹙眉狼狈都是美。 林寒见望着沈弃这副孱弱无力的模样,意外发现对他的情绪竟然不那么针锋相对,伴随着误会的解开乘风远去了。 “不……” 沈弃嘴里吐出的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片段式跳跃字句,拼凑不出完整的意思,“见……你……” 随着不规律单字的吐出,沈弃的神色愈发焦躁,像是陷入了难以挣脱的泥沼中,面容上浮现出几缕哀戚的情绪。 林寒见咸鱼瘫在他身边,不怎么想动,越看他情况越不对——牙齿已经自发地咬住了下嘴唇,动作粗暴又惊慌,眼看着嘴唇快要被咬破。 她犹豫地伸出手,在沈弃的做肩胛骨略下方处拍了拍:“……喂,你没事吧?” 想了想,很有始有终地又加了句称呼: “阁主?” 沈弃这次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大概是被噩梦魇住了,痛苦与惧怕的情绪交织在他脸上。饶是林寒见都没见过他此等表现,一时惊住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发了高热,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幻觉。 沈弃的梦魇还没有结束,说起了糊涂话:“爹、爹——” 林寒见注意到他的手不安分地动着,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她默默地扯出一截自己的裙摆递过去。 然后,就被沈弃逮住了手。 林寒见:“……” 我有理由怀疑这家伙是假晕,而且我还有证据。 奇怪的是,沈弃在抓住她的手之后,那份不安就逐渐平息下来,嘴里的细碎呓语跟着全部消失。 这类情况在先前出现了几次,不过林寒见都没有注意到。 因此,林寒见联系前后,觉得沈弃可能是在大脑不清楚的情况下,把她当爹了。 这就很有意思了。 林寒见恶向胆边生,眉梢挑了挑,手指在沈弃掌中动了一下,换来他急切地挽留。 她笑眯眯地慈爱道:“乖崽。” “……” 睡梦中的沈弃对此一无所知。 沈弃看见的景象不符常理,大脑紊乱的情况下只凭潜意识的恐惧胡乱做梦,致使他看见了林寒见和父亲出现在了同一个场景中:父亲要杀了林寒见。 他已成长为比父亲逝世时更优秀的模样,在梦境中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父亲的人手将他们围住,他的人不敌,父亲让他交出林寒见,否则会将他关到刑室里去。 “这个女子对你的影响太深,你得杀了她。” 父亲面无表情地道,“如果你下不了手,就由我来杀了她。” 沈弃将林寒见推开,却连碰都碰不到她的手:“寒见,快跑!” 林寒见没动。 她只是目光失望地望着他,轻轻地问:“你不能保护我吗?” 沈弃启唇。 林寒见直接移开了目光,语气低落无比:“对,你本来就下了追捕令要抓我,你才不会保护我。你巴不得想除掉我,令我不能再影响你,对么?”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沈弃说不出来,眼前划过刀光剑影,冲着林寒见而去,他焦灼万分,只能再次以身去挡。就在这时,他突然能够抓住林寒见的手了,那种无实感的空落感被她掌心的温度瞬间消融,他抱着林寒见躲开了父亲的追杀。 …… 天将擦黑。 沈弃的眼睫颤了颤,是将要醒来的动静。 这惊动了闭目养神的林寒见,她本就没有真的睡着,不过是静止着休养生息。 沈弃睁开眼,便见到了林寒见。 她身后是天际间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她的轮廓清晰勾勒,完整地映在他眼中。 沈弃恍惚地望着她,如在梦中,他终究抢下了林寒见,将她护住了。 他仍带着绯色的眉眼无声地弯起,露出一个纯粹又安心的笑。 林寒见看过他那么多种笑容,或嘲讽或笃定,或不怀好意或真心高兴,没有一种像眼前这个笑容般,轻而易举地扣住了她的视线,揉合了孩童的纯真与全身心的信赖喜悦,在她心弦上猝然拨动了短促的音节。 令人意外。 第七十九章 片刻后, 沈弃完全清醒过来了。 “……” “……”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显然,沈弃刚醒后的那个笑容同时影响到了双方, 以至于一个出于莫名以及感觉能看好戏的心理,没有开口;而另一个,则陷入了微妙难言的尴尬与不真实感中,亦没有出声。 他方才的那个表情是否很奇怪,否则为何林寒见的眼中瞬间浮现起一种不好描述的惊讶, 成功将他从混沌边缘拉回现实。 最终, 沈弃率先打破沉默: “劳你救我, 多……” 边说着, 他边撑着手臂坐起身来,躺着说话毕竟感觉不好,然后, 他就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女装, 话语跟着戛然而止。 这件女装是套粉色的高腰襦裙。 襦裙在这个组合中只能担任最低层次的冲击,往上是这晃眼鲜嫩的粉色, 最后是, 高腰——在沈弃的肋骨处硬生生勒出了一道分明的弧线,让整体视觉产生了束腰的效果。 沈弃吐出一口气, 都感觉到了带子束紧处的抑制感。 乍看上去线条竟然还不错。 死寂毫无防备地再次充盈了这个狭窄的洞穴。 林寒见挑起了打破寂静的重任,解释道:“好掩人耳目。” 沈弃手指摸到脸上, 没有摸到白玉面具。 林寒见:“易容所需。” “……” 沈弃颔首, 将未完的话延迟地补充完整,“多谢。” 林寒见迅速地道:“不谢, 别忘了取消我的通缉令。” 沈弃的手指在停留在自己的左脸上, 没有面具覆盖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他稍显迟缓地回应:“早就撤了。” 都抓到她了,还留着做什么。 林寒见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以后也别抓我了,我这次对你可是救命之恩。” 说话时,她的视线快速地从沈弃肋下和手臂处的伤口划过,分明是在说出这话时内心深处还不能理直气壮地完全赞同。 沈弃闻言,没有立即应答。 林寒见眉心跳了跳,心说对沈弃果然不能抱有期待,昏迷不醒时就是乖巧之最,平时还是狗得很。 “那我们换个条件。” 林寒见见风使舵得非常快,心跳稍微快了一点,脸上镇定无匹,顺势道,“把你的面具给我。” 沈弃一怔:“什么……?” “你的白玉面具。” 林寒见佯装不知沈弃奇怪的点,清晰重复自己的要求,“我救你不图太多,既然我想要的你应不了,那我便要你的面具。” 沈弃眼中浮现困惑,表情一言难尽,仿佛是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林寒见已经做好了应对的高度警戒准备。 不料沈弃开口便是一句:“‘不图太多’?” 对她的话语进行了选择性地复读。 林寒见:“……” 她想了想,为求谨慎地问:“你是希望我多图点,还是觉得我救人不应该图回报?” “都不是。” 沈弃摇了摇头,神色若有所思,却没说出后面的话——他以为林寒见肯救他,是因为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清楚了那起误会的真相,不想欠他的人情才出手相救。 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她也并非没有扯谎的可能,只是沈弃这会儿从高烧中缓过来,骨头缝儿里都在发疼,见着她安然无恙地在眼前说着话,便惫懒些,不去深想了。 沈弃安稳地靠在岩壁上,触感并不好,他脸上和细微神色间都没有反应出半点不适:“你为什么想要我的面具?” 林寒见没有正面回答:“如果你不想给面具,就答应我上一个条件,从此都不许再为难我。” 沈弃毫无意外地沉默了。 索要面具确实很突兀,但当这件事与“斩断以后”联系在一起,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上一个条件的砝码:如果不答应这件事,就必须答应上一件事。 这算是谈判中用到的手法。相比于率先拔高期待值等候对方砍价,这种方法则是,看似给了两个选择,实际上都令人为难,权衡之下还是最开始的条件更简单施行,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要是遵从他本来的意愿,要将林寒见远远地推开,自然是从此不会再与林寒见有主动的交集,顺势答应她的要求也并不难。但他昏迷后再醒来,尤其是林寒见这明显……不是很能说得通的援手,让他没办法坚持原本的想法。 她救他,如果不是为了偿还恩情,只是为了拿这点去抵消他们的曾经,与她最开始的表现不符;如果是为了偿还恩情,能在生死关头都没有放弃他,带着他落入这峭壁崖边的一线之地,比任何事都能牢牢地攥住沈弃的心神。 即便在情理上来说,他当时也是在未知的情况下拿命去救林寒见,林寒见的行为可以算作是一种极端的偿还,但他仍然无可避免地软化了心脏。 “你跳下悬崖前,就知道这里有个特殊的容身之所了?” 第84节 沈弃问。 他观察了周围的地形情况,知道现在身处何处。 林寒见道:“当然。” 沈弃便慢慢地笑了。 当然是知道了这下面有容身之所,才会跳下来。 林寒见从不做全无把握的事。 沈弃没有半点失望的情绪,反而觉得:这才是林寒见。 聪明,机警,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留有一手,熠熠生辉。 “多亏了你。” 沈弃笑意渐止,却是融进了他琥珀色的清澈眼底,轻巧无声地没入更深处,“这面具你若是真想拿走,未尝不可。” 林寒见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难以置信地盯紧了沈弃反问道:“你真愿意将这面具给我?” 回想过往,林寒见忍不住确认道:“我说的是你脸上曾经戴着的白玉面具,当初我看你脸一眼你都能对我起杀心,别人碰都碰不得的那个面具。” 听林寒见再度提起这件事,沈弃眨了下眼,露出有点棘手的表情:“我当时对被看到脸这件事有过度的反应,但绝不会真的杀了你。” “对啊。” 林寒见点了点头,“所以我说的是你起了杀心,有什么问题吗?” 沈弃:“……没有。” 这确实是他的错。 他们的相遇太不愉快。 能将沈弃怼词穷,诚然是件能产生特殊成就感的事。 沈弃尝试着将这件事化解,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过往的事情已经发生,并且不为他的任何想法而改变。他应该专注于当下。 “我可以给你面具。” 沈弃把话题拉了回来,“但你也知道,这面具对我很重要。” 林寒见意会地接道:“所以你有条件。” 沈弃没有反驳。 “你认真的吗?” 林寒见忍不住了,“难道不是我救了你、你要报答我吗?你还要跟我谈条件。” 沈弃眼睫垂下,显出几分示弱的姿态,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自己的无耻震惊了,开口的气质却截然相反: “难道不是你为了报答我,才这样全力救我的么?” “——” 林寒见骤然失语。 沈弃沿着林寒见的说法,思路不同,总有一环逻辑扣不上,唯有这点才能完美解释事件上半部分,她救他的出发点。 林寒见有种被将了一军的感觉。 不管昏迷中看上去再怎么人畜无害,沈弃就是沈弃,醒来瞬间拉满仇恨值,尽显商人本色。 林寒见保持着微笑,从笑容中透露出裹挟着阵阵冷风的杀气:“沈阁主不愧是精打细算的商人,算得还真是清楚明白啊。” 沈弃没有谈判场中的气势,整个人蛰伏在一种过于沉静的氛围中,不带任何情绪、像是无意义地喃语道:“是你先要算得那样清楚。” 林寒见差点就和他对线开嘴炮了,在话讲出口的前一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沈弃的这句话,并不是在和她互怼,而仅仅只是……陈述和委屈。 委屈。 他都醒了,居然还能在他身上看出委屈。 正如林寒见对最开始的那份杀心记忆深刻,沈弃对林寒见再遇时口口声声要划清界限同样耿耿于怀。 林寒见默了默,道:“我们难道不该算清楚么?” 沈弃抬眸,乌黑密直的眼睫在琥珀色的瞳底倒映出一道轻盈掠过的影子,如乘风而起的飞鸟,瞬间将他眼底点缀出了一片亮色: “能够不算清楚,只要你肯。” 林寒见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的言下之意,眼前这人确实对她有意,可沈弃不是陆折予那样意外热烈的性子,更没有慕容止的纯真倾心,他的真心都包裹在看不清的繁复掩盖下。就算是他终有一天会出手挽留,也或许只有那么“珍贵”的一次。 “沈弃,你说过只会问我一次。” 林寒见不得不重申这点,哪怕是她会错了意,自作多情的嫌疑都不算什么,她总觉得无法想象更无法面对沈弃可能会有的出乎意料之举,“你更清楚,我现在是陆折予的恋人,你不能——” “也可以不是。” 沈弃和缓地截断了她的话,话语不似上次那般紧绷踌躇,交织着等候即将到来的拒绝与期盼她万一会答应的难耐。他不带压迫、没有谈判性地,以最为狼狈落魄的模样,处在再遇以来同林寒见最近的距离,道,“初次与你相见,我起了杀心,后又为看你是否有鬼,对你很坏,是我错了。” “我愿意赎罪。” 林寒见惊诧地看着他,双眸甚至没有眨动。 “我喜爱你。” 沈弃很平静地述说着,“比我以为的、能够设想的更加喜爱你,你超越了我所有的预料,使我甘愿为你裙下之臣。” 第八十章 沈弃现在脸上的表情和他说出的这句“甘愿为你裙下之臣”完全不符: 谁会一脸从容的说出这等炽烈的表白之语? 这平静的表情和口吻, 换成是在说“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冷”都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裙下之臣”这种话,和沈弃有种不兼容的背离感。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最温吞柔和的慕容止,碍于各种因素, 很难说出这种话;而骄矜寡言的陆折予, 更难说出这种话;那么沈弃无疑是这两种难度之上的不可能, 不可能之最。 林寒见惊愕过度, 职业素养崩塌:“你和好兄弟抢女人,这不太好吧。” 沈弃滞了滞,平静地道:“我和陆折予早已说清,往后各凭本事。” 林寒见敏锐地察觉到他没有直接地说,已经和陆折予决裂。 这番告白由沈弃说出来足够冲击,诚然听上去也颇为动人。他直白地认了错, 将最开始的症结放到赎罪的领域,毫不迂回地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不得不说他很聪明, 这类反常的表现令可信度大大增加,林寒见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总算不会再下意识地掺上其他的思考,疑心他有什么后招。 ——沈弃看上去就是一副烧糊涂了的样子。 “等你彻底清醒了, 你会后悔的。” 林寒见怀揣着最后一点良心, 对沈弃发出忠告。 沈弃却道:“我继续喜欢你的时候, 就该后悔了,不差这一点。” 这话是林寒见曾经的“忠告”, 让羽一转述给沈弃,与其说是忠告, 不如说气人的成分更多。 听出来他有意把过往全部扯出来, 林寒见有点气闷, 可是又不像是真的生气, 情绪很复杂:“你这个人……我现在才是救你的人,你不讨好我以求顺遂便算了,非要提起过往来说,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弃仿佛没懂她的意思,顺着“嗯?”了一声,尾音上扬,简单地表达出此刻的困惑。 林寒见气不打一处来,才是有了生气的实感:“所以你是完全烧糊涂了,这点思考的余力都没有了是吗?” 沈弃倚靠在凹凸不平石块上的身子微微紧绷了些许,眼神很明显地出现了片刻的摇曳晃动:“你生气了?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嘴唇还没有完全阖上,苍白与缺水而干涸的唇间动了动,大概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可他看着林寒见的表情,还是道:“我无意惹你生气。” 这下,换林寒见往后松散地靠在石壁上,她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沈弃。 沈弃蹙着眉,眉心折痕偏浅,他并不常做出这类面部表情,易了容后更显出陌生感:“你那样抗拒过往,意图彻底划清界限,我总要试一试这里面有什么是可能触动你的,好过你半点不与我相交集。” 林寒见不信他这说法,生气的人比平常更容易上头:“呵,你分明就是想挑动我的情绪,看我生气。” 沈弃不解:“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或者说,她为什么会认为他要那么做。 挑动她的情绪还能说得通,现在故意惹她生气可没有半点好处。 他们之间的问题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多是藏在事件中,只留下蛛丝马迹,要想完全解决,就得步步为营地逐个拔起。 “为什么?那要问你自己。” 林寒见冷冷地道,“真要表白的时候能发生这种失误,说出去谁会信这是沈阁主的手笔。” 说明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表白,而是借由这点在耍弄她。 沈弃终于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出现在哪里了,这件事让他感到荒谬,又有点哭笑不得。 他道:“你太高估我了。” 话语中带着无奈的叹息,将他从遥远的天际瞬间拉到了尘世:“我没有你想得那样周全,至少在面对你的时候,我从未有万全把握。”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即便是他做出那套嫁衣的时候,心中隐约的预感也昭示着林寒见的不稳定性,但他愿意去赌一次。 人生中头一次无意义、无把握地豪赌,果然一败涂地。 林寒见听见沈弃继续道: “我也需要去摸索你的心思,并非什么话都能明确地踩中你的心事,达到绝对的效果。如若不然,我们此刻不应该是这样,你早就成为我的妻子。” 对于沈弃,林寒见确实有滤镜,独属于“这人不好惹”“惹了就要万分小心”的那类滤镜。她最开始生气就是以为沈弃是故意为之,看不懂沈弃的操作于是只能往他故意上去想,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是拿捏得不大准确,还在做试探。 这个认知比沈弃的那句“裙下之臣”,更能让林寒见感受到一种来自于这位高高在上的沈阁主的示弱。 如同一颗经年的大树在某个时刻毫无征兆地弯折,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轰然却无声地匍匐在了人的脚下。 林寒见轻轻地扇动了下眼睫。 对面的沈弃同时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注意到这点微不足道,然而又令人莫名愉快的巧合,沈弃会心一笑嗓音温和地道:“你真的很讨厌我和你的过往么?” 话语的内容并不柔和,还很可能带来新一轮摩擦,但沈弃的口吻和当下柔软的姿态都很好地中和了这份潜在的不快。 第85节 林寒见并非是不讲道理的人,遇强则强,若能好好说话,自然是顺理成章地交谈。 她认真地思考片刻,途中不自觉地看了沈弃两眼:“不是讨厌,是认为那已经结束了。” 不是讨厌就好。 沈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循循善诱地道:“认为那已经结束了,但你提起来时似乎并不能全不在意,是因为会产生再次的牵扯,还是因为我让你感到棘手?” 仔细想想,他们其实从没有过这样形式的谈话:心平气和地在拆解他们自己的事。 沈弃是很好的谈判者,优秀的商人,更是合适的交谈者。只要他想,就能将交谈的氛围代入佳境——前提是势均力敌的林寒见能够卸下防备,表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愿意合作。 他提出的问题也颇为一针见血。 林寒见愣了愣,没能马上给出答案,这个问题比上个问题难度大得多,实际上林寒见并没有扪心自问过。 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点。 看似前者能够和后者重合,不想再次产生牵扯,就是因为觉得沈弃棘手。然而,会再次产生牵扯就是一桩持续的联系,而对沈弃感到棘手则是对他本人的忌惮和犹疑。 这之间的细微差别,足够反映林寒见究竟是更不能接受被关系牵绊,还是更不能接受他的存在。 沈弃隐隐约约地从林寒见的态度中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她似乎非常不愿意继续维持关系,不论是先前的慕容止还是现在的他,可要说她是为了斩断一切去专心致志地和陆折予在一起,沈弃又无法说服自己,她真的喜爱陆折予。 且她很喜欢界限分明地划分,在这之前,并非如此。 林寒见思考的时间超出了沈弃的计算。 沈弃见好就收,适当出声,轻巧地转移了话题:“你在我身边时,可有什么不平的事情?” 林寒见看他一眼,表情微妙。 沈弃改口道:“我可做了什么让你不满的事?” 林寒见的表情好看了些。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同样的意思用不同的话说出来,感觉翻天覆地。 “那可就多了。” 林寒见看沈弃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也不嘴下留情,张口就来,“你吃药麻烦,喜欢人哄,我不哄你吃药,你宁愿咳嗽都不动汤药,麻烦得很。” 沈弃颔首:“想听你劝我,便感觉你在关心我。” 林寒见道:“写字拿书都嫌麻烦,什么都让我代劳。” “那是翙阁机要,我欲命你为支柱。” 林寒见又道:“被人捧得太高,稍有不顺就更加难哄,万事都得顺着你的心意来。” 沈弃问:“你是说你失踪那次?那时适逢阁中异动,我怕你出事,更恼你离开我太久。” 林寒见撇撇嘴:“看来我不用说了,你全是理由。” “我并未撒谎。” 沈弃不卑不亢,语调平和,“但你说不好,我会改。” 林寒见冷呵了一声:“可别,我担不起您这样的厚爱。” 沈弃认真地看着她,道:“我出身那般,许多事便未能做好,你提及些许,我虽有理由,却不能当作我无错。归根结底,你与我之间的对错,不能全看我自身的角度,判决不在我,而在你。” “是我要盼你爱我,就得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全是我以为对你好并不好。你不爱我,自然不愿哄我;我担忧你却那样表现,令你不适;我愿培养你做翙阁支柱,却未问过你是否愿意。可知纵然世间大多爱财权,你不一定。” 林寒见嘴硬道:“你怎么敢肯定我不一定?” 她以为沈弃又能说出什么四两拨千斤的漂亮话。 不想沈弃笑一笑,顺着她的话道:“这次也是我错,我该先问你。” “……” “我不该以想当然的常理揣测你。” 沈弃的嗓音像是温和的春夏夜晚,百花初绽,树影茂密,随风飒飒,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惬意,“你是这世间唯一。” 第八十一章 看女装沈弃表白真是诡异又独特, 估计也是这辈子独有的人间奇景了。 沈弃说完,偏头低低地咳嗽起来。 应当是说话时就在刻意压着, 一时半刻没能停下来,狭窄的空间里充斥着沈弃低咳的声音。 这份压抑将原本的气氛冲散,反而显得轻松许多。 林寒见借机起身,走到岩壁边侧耳细听,还真让她听到点动静:“好像有人朝这边来了。” 沈弃当即掩住嘴唇,避免发出咳嗽的声音。 毕竟谁也不知道来的是哪方人马。 可能是沈弃的手下,可能是要杀沈弃的人, 还可能是陆家——沈陆两家开始撕破脸后,沈家私宅的动静自然会被陆家关注,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陆折予应当会去找林寒见的踪迹。 林寒见找的这个岩壁洞穴, 从上往下看有遮蔽物,不容易被发现。此刻体现出的弊端,则是向上无法直接地看到来人,若是探出去查看, 又很容易暴露。 林寒见想了想, 回头对沈弃打了个手势:我出去看看。 沈弃摇了下头, 发觉这动作对林寒见的阻拦性不大,他倾身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 无声地道:‘我去。’ ‘?’ 林寒见给了他一个怀疑的眼神自行体会。 刚经历了表白事件的沈阁主毫无防备地被心上人嫌弃了:“……” 林寒见当过翙阁的优秀员工, 侦查反侦查还算不错,做隐蔽工作总比沈弃这个残血出去耗尽最后一点光热来得好。 林寒见小心翼翼地从洞穴边缘出去, 灵力恢复尚可, 她借助这点将灵力附着在四肢上, 以便依附岩壁自由行动, 往上爬的时候林寒见紧张的大脑意识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事件:沈弃的面具现在就在我身上,这难道不是携款潜逃的最佳剧本……? 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林寒见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岩壁处没有沈弃的影子,他不是会拖人后腿的类型,一旦确定了行动就会按计划执行。这点让林寒见很是满意放心。 上方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逐渐靠近,是往悬崖的方向而来。 林寒见往后愈发贴紧了峭壁,屏息注视着上方可能出现的人影,袖口中藏着几支短箭,每个上面都抹了她剩余不多的麻痹性迷药。 靠近崖边的人明显是在寻找,没有太多的防备性,身着黑色的衣衫,以偏暗色的丝线在衣襟处绣有陆家的家纹。 是陆折予的人。 林寒见心中一喜,却没有立即开口,确认这些人不是打着幌子的假陆家人,便从崖边翻身上去。她独自上来没有问题,但灵力虚脱,表现出来的样子自然狼狈又衰微。 “荆姑娘!” “林姑娘!” “人在这儿!快去通知大公子!” …… 找到了林寒见,这些家仆一时间都兴奋起来。由于林寒见身份的问题,她的两个名字衍生而来的称呼便混着叫杂了。 人群瞬间围拢过来,陆家的信号弹在天际炸开。 不多时,陆折予便赶了过来。 陆折予竟然久违地穿了身白衣,手中持剑,霜色银白相衬,墨发飘扬,如从天际光影一线中落下。 他站定在林寒见跟前,视线快速地扫视她一圈,眉眼冷峻,眼底却布着红血丝,一看就知道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没事就好。” 林寒见能感觉到他松了口气。 陆折予下一句便是:“我们回去。” “等等。” 林寒见朝后看了一眼,从陆折予的表情和气场來看,都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不妙,但她也不能真把沈弃扔在下面等死,沈弃现在残血还落单,后又有不明仇家追击,境况太坏,“沈弃还在岩壁处的洞穴中。” “……” 陆折予条件反射地蹙了眉。 他的眼瞳太黑,即便透出不可掩饰的疲乏,仍像是充满危险的漩涡,专注而无情绪地注视人时,太容易让人产生畏惧的退缩心理:“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林寒见愣了一下:“你——” “你都没有唤我。” 陆折予平静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林寒见眨了眨眼,道:“陆折予。” 陆折予眼波轻动,似乎这声呼唤效果并不佳。 林寒见思索片刻,换了个称呼:“师兄。” 陆折予唇角轻抿起,视线稍微移开了点,从林寒见的脸庞移到了她的脖颈处,靠近锁骨的地方有隐约的划痕,是打斗后留下的痕迹。 他心里不高兴,但还知道轻重:“沈弃在哪个方位的洞穴中?” 林寒见给他指了方向,她这会儿实在没力气,不逞强跟过去。 陆折予下去之前,林寒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拉住陆折予,小声地道:“师兄,你带了备用的衣服么?” 陆折予不自觉地垂首看了眼自己的穿着。 “不是这个。” 林寒见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想岔了,拽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离得太远,后面的话还得是悄悄的说,“是沈弃,他需要换身衣服再上来。” 此处这么多陆家的人,要是都看到了沈弃女装的样子,想当然会成为沈陆两家关系恶化的催化剂,无异于火上浇油。 陆折予的表情瞬间变了:“他需要换衣服?你们……” 林寒见懒得跟他解释,摆了摆手,催陆折予直接下去亲眼看看:“你见到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折予不想吃醋,书上曾说,善妒惹人厌烦。可现在的问题是,并非他要胡乱吃醋,而是这情景容不得他不去多想一点,太令人误会。 而当陆折予找到那个洞穴,见到沈弃的第一眼,心中的阴霾与醋意,顿时转化成了错愕以及一种迟来的……想笑。 沈弃倚靠着岩壁站立,形容狼狈。易容后的模样很是女气,完美地中和了他骨架上的些许违和,几缕适当垂落的头发与粉色的高腰襦裙…… 第86节 要不是陆折予过来之前,林寒见提前告诉他这里的人是沈弃,同沈弃相识多年的陆折予都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能认得出沈弃。 嗯…… 两位曾经是多年好友、如今正在走决裂的男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迅速收回了目光。 肉眼可见陆折予的表情变得奇妙:想笑不能笑。 至于沈弃,表情愈发冷厉阴郁,语气透出毫不掩饰的森然:“你是来这里扮演木头的?” 陆折予不是多话的人,将储物袋中的备用衣服扔给沈弃,便不发一语地转身。 沈弃的大半张脸埋在洞穴遮蔽的黑暗中,他拿着那件衣物,望着陆折予沉默笔直的背影,慢慢地道:“我向林寒见表明了心迹。” 陆折予过了一会儿才道:“意料中事。” 沈弃也不再说话了。 他的身量和陆折予差不多,只陆折予平日总是挺拔又精神,显得神采奕奕;沈弃则慵懒又松散,随性肆意。一般人一眼望去总觉得他们二人泾渭分明,即便是友人都无法相较而语。 沈弃换好了衣服,陆折予便将他带了上去。 崖边的陆家家仆围拢一圈,没有太过靠近,当看见自家大公子带着人上来时,即便看见这人样貌不对,还是在两人上来后简短的交谈中知道了这是沈弃。所有吃了瓜的仆人都没能良好克制住八卦的心态,视线亦步亦趋地跟随,想看看这两人还会不会再打起来。 陆折予表情冷淡,霜雪似的容颜,猜不透他此刻的具体心情。 他上来后便几步走到林寒见的身边站定,重复道:“我们回去。” 林寒见看他一眼,本想说点后续,还是住了嘴。 陆折予这人,看上去比沈弃更无情,实际上端方又固执,总做不出太出格的事,对不喜欢的人都能保持应有的道义,将对方安排得明明白白。 果然。 陆折予环视一周,主动与沈弃对话道:“你可有法子找到下属?” ……唯一的缺点,就是陆折予这人太直了。 大多情况下好心都能被过于直白的言论和毫无技巧地切入,被人曲解成含有讽刺意味的行为。 比如此刻,对沈弃的这句发问,很容易在对方身处心高气傲又不想被人看到狼狈场面的情况下,引导至嘴硬的走向,说不定到头来还要落得个“故意”的印象。 “我随身带着信号弹,但不好随意放出,恐召来仇家。” 显然,沈弃不属于那类会误解陆折予说法的人,或者说,他更清楚什么才最重要,“陆家的信号弹在此处亮起,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陆公子,你护我一段,我将我们两家没有切割好的香料运输线同你重算。” 陆折予略一思索,颔首:“可。” “……” 林寒见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沈弃并不意外地笑一笑,道了一声:“合作愉快。” 他咳了两声,揉着酸疼的手腕朝这边走来,行止从容不迫,又回到了沈阁主的状态。 陆折予转身,握住了林寒见的手腕,怕她跑了似的,带着她一同往回走。 静候情况的仆人们看见自家大公子和那位林姑娘同时走来,身边还跟着沈阁主时,激动地心神俱颤,甚至忍不住跟身边的同僚频频对视,每个人的眼中都写满了两个大字: 刺激! 第八十二章 在一片等候修罗场激情上演的吃瓜群众中, 有人提出了不同观点: “好赖咱们大公子和沈阁主先前也是多年的交情,相交甚笃,翻脸不能抹除过往, 说不准……三人一起, 这倒未尝不可。” “三、三人一起??未尝不可??” “对啊, 三人一起不是更刺激?”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 众人八卦的眼神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法外狂徒的色彩:三人行为什么不行?我们说行就行!妙啊! 林寒见清楚地感觉到部分仆人的眼神不对,她不相信陆折予和沈弃感觉不到——就算陆折予迟钝没意识到,沈弃也一定能看出来。 但是, 没人出声,也没人制止。 他们三个人自从靠近走在一起, 就陷入了一种诡异而又默契的沉默氛围中, 所到之处死寂翻倍, 空气凝结,寸草不生。 林寒见从未身处过如此一言难尽的纠葛场景中,场景无限逼近于修罗场, 令人心弦紧绷, 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 一行人自然是回陆家的主宅,某个避无可避的问题便显现出来。 “大公子, 林姑娘,沈阁主万安。” 仆人朝三人行礼,视线最终落在林寒见身上,“夫人听说诸位平安归来, 特请林姑娘过去一叙。” 陆折予往前迈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林寒见挡在身后, 身形藏了大半, 道:“她刚回来, 身体不适,我去见母亲便是了。” 仆人为难地想去看林寒见,奈何陆折予挡得太严实,压根不给他商量的余地。 一回来不是召见自己的儿子看他是否有事,而是要见她,明显是早有打算。 陆折予走后,沈弃看了看林寒见,道: “看来陆夫人似乎对你不是很满意。” 林寒见瞥他一眼: “她现在也不会对你很满意。” 沈弃笑一笑,并不在意:“陆折予在家中手腕颇为强硬地推动了陆家与翙阁的对立,陆夫人不同意这点,两人之间有些冲突,你大约被她视作罪魁祸首。” 林寒见对这种说法倒是没什么感觉:“你好像不是很赞同这种说法?” 要从江丝蕤的角度来看,陆折予非要从翙阁将她带走,罪魁祸首当然是她。 沈弃迎风而立,简单以丝绸捆绑的墨发往后散去,他在骤起的风中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很有衣冠禽兽的气质:“罪魁祸首么,应该是我。” “……” 林寒见移开视线,心说游戏精心建模就是比随意捏造得优越些哈,难怪有的玩家买数据保盛世美颜。 “易容之法当世难有,烦请你替我去掉易容了。”沈弃拿出储物袋,很懂得交易往来的规矩,“我这里还有许多九幻枝,作为交换。” 这么好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林寒见点头答应。 去除易容要在屋内,沈弃不愿别人看到他全部的脸,这点林寒见能够理解。唯独有一个问题,是他们进屋时,周围打扫的仆人们表情顿时不对了,明晃晃地冒出一种错觉般的绿光。 林寒见正要把沈阁主往诡计多端的方向猜。 便听前方的沈弃道:“你要是动作快些,他们任是想胡说,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实证。” 林寒见又觉得沈弃违和了。 在崖下,沈弃发烧的时候就给林寒见一种有别于平常的感觉,重新认识到他的另一面,这是在他过往数次生病吃药时都没有过的经历。导致林寒见在本就不能完全把握看穿他的基础上,更多了几分迷障,却比先前的难度低了许多,只是让她不敢相信和触摸。 两人在镜前,一坐一站。 沈弃的容颜映在镜中,他多看了两眼,评价道:“小家碧玉。” 林寒见以为他臭美,道:“太出众容易引人注意。” “我知,只是与我不衬。” 沈弃说着,便闭上了眼,脖颈微微扬起,是在等候林寒见为他去除易容,顺从的姿态却令人想起引颈受戮这个词语,洁白如玉的脖颈因受伤和呼吸显出生命濒危的矛盾美感。 林寒见伸手碰到他脸侧处的肌肤,并没有多少力道,虚虚地碰着。 沈弃感觉到些许痒意,眼睫轻颤。 若从镜中倒影看,这场景倒像是一对璧人亲密无间的闺房秘事,一人手段温柔地为另一人上妆。 在易容去掉的瞬间,沈弃恰好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沈弃在林寒见的眼中倒影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左脸上的那枚赤色印记,仿佛能从里面看到许多混乱的过往,最终定格在他们糟糕的初遇。 沈弃率先避开,稍显狼狈与局促,耳根泛起一点不妙的温度,被他强行中断压了下去。 而后,他伸出手。 林寒见:“?” “面具。” 沈弃提醒道。 他的高烧应当还没有完全褪去,方才林寒见碰到他额角处的温度还是有点偏高,但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洞察隐藏其中,随时都能抓捕人的蛛丝马迹的错误。 这一切被他掩盖在弯起弧度、带着些许笑意的眼中,看上去又是人畜无害的贵公子了。 林寒见犹豫了半秒,脸上却是天衣无缝的社交笑容回敬:“沈阁主名不虚传,商人本色尽显。” 沈弃瞧了她一小会儿,笑容不改,比她的温润真心多了,令人如沐春风,稍有不慎就跟着栽入春河: “我现在没有替代品,你想要的话,等我做好了另一副面具再送给你。” ……还有这等好事? 等等,这真是沈弃的副本?这么说给就给了,一点难度都没有,这么简单的吗? 林寒见陷入了被天上掉陷阱砸中的不真实感,她早就在心中把沈弃副本的难度打上了“绝难”字样,打算放到最后再磨,万万没想到游戏人生如此富有戏剧性。 好运降临的当场,林寒见的第一反应与大多数中彩票的人相同,产生了不真实感:“……真的?” “真的。” 沈弃颔首,神情不似作伪,还一并给出了理由,“我既然要对你示好,自然要有诚意。你想要这个面具,我就给你。” 林寒见刚要点头,突然意识到沈弃的话逐渐偏离——‘你想要这个面具’。 她最开始有意模糊了是自己想要这个面具的动机,将事情转移到了他们之间的事。 现在,沈弃在对话中渐次将“面具”这个事物剥离了出来。 “你想要我的面具。” 沈弃以轻描淡写的口吻下了结论,毫不清楚他现在已经接触到了事情真相的边缘,“为什么?” 为什么? 第87节 林寒见最不想让沈弃知道这一切的真相,怕他不帮自己,还会想着办法阻挠,就为了将她扣在这里,或者是当做威胁的手段。 情急之下,林寒见急中生智:“因为这个东西你最不可能交给别人。” 沈弃一怔。 他成功被林寒见带偏了思路,大脑飞速运转,急忙忙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测试我?是不是说明,只要我能给你,你就——” “师妹。” 陆折予的声音蓦地在门外响起。 不带任何情绪的嗓音却能听出一种沉沉的不快。 林寒见也不必选择是如何应对,因为下一秒,陆折予便由外推开了门。 陆折予的视线从林寒见和沈弃的脸上陆续划过,像是在观察他们的表情,又像是单纯地在确认去除了易容后的沈弃。于是那份充满不善与微弱杀意的眼神,尽数奉献给了视线停留时间更长的沈弃。 陆折予带走了林寒见。 在林寒见从身侧离开的那个动作发生时,沈弃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指,由于他本身立刻将这种近乎本能的行为强行制止,只捉到了林寒见的尾指,又马上放开了。 陆折予克制地深呼吸一遭,全然是咬牙切齿地在警告了: “沈阁主还请自重。” 沈弃这次是真的无话可说,也没有反驳。 这种不反驳令陆折予内心更加不安焦灼,好像沈弃和林寒见之间确实有了什么实质性不一样的东西,他无力改变,只能任凭林寒见从身边离开。 陆折予带着林寒见回到了为她准备的院中,一路上的仆人都清理干净,没人会再随便打扰,露出直白议论主家的眼神。 “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停下脚步,陆折予同林寒见面对面,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句话。 林寒见实话实说地答: “为他去除易容。” 只是去除易容沈弃最后为何会说出那些话? 陆折予赶来时正好听到末尾的一星半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林寒见似乎给了沈弃什么承诺,只要沈弃能做到,他们未尝没有可能。 陆折予无法对着林寒见发火,他就算表达吃醋和不满,也是从沈弃下手:“沈弃可不只是想让你为他去除易容。” 林寒见以本身的思维去哄人,远没有她做各种伪装扮演时来得得心应手,她有时不能很准确地将自己放在某个定位上。 但陆折予这次不需要她来哄,他说完了那句揭露沈弃私心的话后,稍许沉默后便道: “师妹,你……可愿嫁给我?” 第八十三章 话将出口, 陆折予就开始懊悔了。 他该向林寒见求婚,却不该是在这种情况,以这等草率简单的形式道出, 会显得他仿佛只是心血来潮, 毫无准备和诚意。 于是, 陆折予将霜凌剑上的宝石拿了下来,递到了林寒见的跟前: “这是我陆家的家传宝物,只赠妻子, 我并非心血来潮,是诚心想要娶你。” “近日略有不平,但我会尽数处理好,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你做我夫人, 我会敬你爱你,至死不变。” 相比起沈弃不久前说过的话,陆折予的话多了几分冷硬的直白, 可以说是用最朴实无华的方式在做承诺,同时也将他本人的承诺列举得非常清晰。 林寒见的目光被冥雪玉吸引了。 虽然听别人求婚的时候分神不太好,但是……这可是冥雪玉啊! 回家的四龙珠之一! 方才沈弃险些从她想要面具猜到了别的什么, 然而陆折予的打断,还有现在突如其来的求婚,加上她本身有的檀木珠……进度瞬间从四分之一拉到四分之三了! 林寒见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冷静的人, 此刻心中都忍不住刷屏感叹号:啊啊啊这游戏快打通关了! ……等等,沈弃的面具不算是真的拿到了,看他那架势,要是知道陆折予同她求婚, 说不准还有别的后招。 而且问题是, 她要是不答应, 眼前的冥雪玉就要飞走了;要是答应了,她就很难从陆折予这里脱身。 陆折予,武力值真的挺高,这里又是陆家的小本营。 林寒见不说话,陆折予作为紧张等待回复的人,也没有说话。 两方怀揣着完全不一样的心思,陷入了共同的沉默中。 ——万一呢?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冒险完不成任务! 林寒见张嘴想应好,话到嘴边,便成了:“……你能让我好好想想吗?” 陆折予垂下眼,遮住眸底的失落:“好。” 他的手跟着垂落收回,一并收回了近在咫尺的冥雪玉。 林寒见:“……” 啊。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任务物品。 陆折予求婚未成,没有转身就走,仍旧很有风度地对林寒见交待了大致事情,让她有事不必拘着,去找管家便是。 林寒见听得心不在焉,视线克制地飘向霜凌剑上的冥雪玉。 这边陆折予刚走,那边沈弃着人来请,说有事一叙。 林寒见满脸写着抗拒,她都想现在跑路了:沈弃肯定是冲着要回面具去的。 但是不去见便直接坐实了她想要面具的行径,沈弃的脑子那么聪明,顺藤摸瓜猜出来她的目的大概,届时借此阻拦她完成收集也不是没有可能。 难顶哦。 - 沈弃坐在窗前,他手下压着几张纸,零碎地写着些不成句意的只言片语,拼凑不出完整的话。 他没开窗户。 因为左脸毫无遮挡,屋内的窗户还特意被绸布封上,亮度骤减。从明亮的屋外看进去,阴森森的。 林寒见来的路上无比想让陆折予再次横空杀出来,因为吃醋而把她截走,或者干脆不让沈弃见她。 然而,陆折予的懂事发挥在了不合时宜的地方。 比如现在。 林寒见迈着万分不情愿的步伐走到了沈弃的房门口,见到了一片昏暗中的沈弃。 这感觉跟恐怖片似的。 气氛烘托拉满。 “沈阁主。” 林寒见站在门边,推开门的动静都没能让沈弃回过头,她只好出声提醒对方。 沈弃回首看她,打量了片刻,才道:“进来吧。” 林寒见:……不想让我进来也行,我们就此别过,天高水远不必再见。 林寒见进了屋,沈弃还算是有待客之道,替她沏水倒茶。 泛着淡青色的茶水从壶口落到杯中,撞出清越的声响,在寂静的房中尤为清晰,像是一串流泻的音符。 就在这片安和的静谧中,沈弃道: “陆折予向你求婚了?” 林寒见倏忽抬眸看他。 这个场面可以成为在林寒见心中,沈弃智商之最的代表。 “你一见我便同我有意划开距离。” 沈弃道出自己得出结论的缘由,目光并未看着林寒见,并不具有压迫性,话语中的引人警惕却挥之不去,“短短时间内,陆折予肯允你来我这里,必定是做了什么足以作为强心剂的事。我想了想,他应当是对你求婚了。” 林寒见这一刻都快忘了他们两者的立场,由衷地道一句:“你很聪明。” 沈弃便如狐狸一般地猝然弯了眼,笑得狡黠而明媚:“承蒙夸奖。” 这瞬间的愉快并不会延续太久。 因为沈弃的下一句话便是:“我知道,林姑娘也是聪明人。” 画风顿时转向谈判式的严肃。 沈弃语调偏缓,娓娓道来:“若是你真选了陆折予,我便不能如所说那般,好好地顺从你喜欢的方式,循序渐进地追求你了。” 他很温和沉静地道:“我会来抢走你。” 林寒见:“……” 看她一脸意料之外的表情,沈弃不禁安抚道:“我没有吓你的意思,这事作罢,我们谈一谈别的事。” 林寒见很想说一句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她方才切实地从沈弃身上感到了他强大的侵略感,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起来,粘稠得毫无流动性,于是变得又沉重,又满载濒临死亡的威胁性。 这是林寒见进入游戏以来,首次从沈弃身上感受到这份压迫,唯独的一次最符合林寒见心中对沈弃的印象——难度最高的被攻略者。 “还有什么别的事?” 林寒见问。 “比如,我的面具。” 沈弃道,“还有,作为你的未婚夫家,陆折予将要对翙阁进行的偿还。” 林寒见几乎是立刻从这句话的后半段中读出了一种威胁的味道:“你这算是要挟?” 沈弃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古怪,那份不达眼底的笑意逐渐变为一种好笑的情绪:“林姑娘,你要清楚一点,这是你我现在的立场上,我本来就该去算的一笔账。” 乍看上去确实很像是威胁。 逻辑很容易变成:因为你不和我在一起,所以我未来会去抢你,也会一如既往地和陆折予算账。 第88节 但跳脱出这一段的思维局限,从全局的视角来看,若沈弃和林寒见没有了特殊的关系,这本就是要清算的事,更符合翙阁一贯的风格,将所有事都算得泾渭分明。 “至于会抢走你,只是我的一个态度。” 沈弃平淡地道,“你我走到现今这一步,我本以为还有回旋余地,既然你已心有所属,又非轻易能改之人,我今生大约同你无缘,便只能强求。” 不得不说,沈弃将林寒见的这点看得还是很准。 “方才你说面具的事,我以为你多少是有表态的意思。可冷静想想,似乎不是这样。” 沈弃看着她,眼中情绪很淡,那点惋惜与痛楚也被压制得很飘渺,甚至不如他颊边的印记来得鲜艳夺目,“若你没有动心,你怎么耍我,我都以为是你好歹愿意同我周旋的表现,不算太糟。” 只要林寒见还肯和他有交集,哪怕是虚与委蛇,一切都还有余地。 但林寒见若真对他人动了心,依照她的性子,此生便与他彻底无缘。既然如此,他实在得不到,又不能将她杀掉,将她抢过来,好过她在别人怀中相携一世。 林寒见皱了皱眉,低声道:“你现在并非如表面这般冷静,这里还是陆家的宅子。” 是在警告沈弃不要乱来。 “你为了陆折予同我明白划清界限,我就该明白你的言下之意。” 他确实不如表面上表现得这么冷静,只是该谈的事还要好好谈,再者,除了这幅冷静不似人应有反应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该露出何种表现,“我的面具由翙阁中的铸造能手一手打造,除了绝佳的遮蔽效果外并无任何特殊;此等玉的品类属上上品,价格确实客观,但于你应当不算什么;面具除了我遮脸用,无任何发号施令、隐藏妙用。我思索再三,不知你为何要它。” 沈弃注意着林寒见的表情变化,这是谈判中必要的行为,在关键时刻更要注意对手方的细微变化,借以揣测对手的心理。 他话锋一转,道:“或许真如你先前所说,是因为这是我身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你想顺势拿走,是要证明什么?” 林寒见本来还不知道如何做答,沈弃这话把一个顺理成章的答案送到了她嘴边:“证明我能从你身上拿走这最珍贵的东西,证明翙阁之主也不过如此。” 沈弃又笑了。 没有了负面情绪,这个笑如雨后初晴,有拨云撩雨的明媚。 “是么。” 沈弃轻轻地道。 “陆折予向你求婚,我也向你求婚,你却偏心地同我疏远。” 沈弃伸出手,一下按住了林寒见扶在茶杯边的手指,“你真想看我为你卑躬屈膝,匍匐于你脚下的狼狈卑微之态,就该不要答应陆折予,继续拿你未奉于人前的爱意做我最好的饵食。” “我可以为你献上你想要的。”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蛊惑的意味,“别答应他。” 第八十四章 沈弃的话语低沉悦耳又饱含暧昧与顺从的暗示, 他身上应有的高贵矜持被他瞬间转化成了一种足以魅惑人心的缠绵姿态,同他先前短暂的锋芒毕露交织在一起,如一汪悄无声息开始旋转的死水, 趁人不备就会将人拉入深不见底的水底深处。 他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可以不在乎地打破高高在上的表象, 伏下尊贵的脊梁三番两次来挽留林寒见,甚至说出狐媚惑人的引诱之语;却又不是一味地柔软可欺, 满是锋芒的利爪蛰伏在迈向成功前的路上,一旦知晓失败,便毫不留情地出手攻击。 他果然还是最难搞的那个。 沈弃在林寒见的手指上一触即走,宛如弹奏曲调时无意坠落出原有谱曲之外的音符, 轻盈无声地撤离, 他注视着林寒见指尖的细微动作, 补充道: “即便你是想要陆折予身上的某种东西,我也可以帮你。只要你不答应陆折予, 我会永远是你的助力,顺从你的一切心意。” 林寒见茶也不喝了, 搭在桌沿的手腕往下一转, 在看不见的桌下两手交错一掐:这家伙太知道怎么在谈判的时候使对方为条件动心了,不知全貌地盲谈都能玩的风生水起。 “或者,” 沈弃顿了顿,似乎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的神情变得微妙许多, 语调愈发温柔缓慢,近似在将睡前故事, 可比那更能骚动人耳根深处的痒意, “你答应陆折予只是虚与委蛇, 不同他真的有什么, 所需之处,我尽可帮你。” “……” 林寒见忍不住加重力道又掐了自己一下。 ——他太会了!这家伙犯规! 毫无组队可能的solo玩家,穿越后连必备的系统都没有,如今突然收到组队邀请,换谁能够不为这个提议而心动? 林寒见克制地深呼吸一遭:“……您想多了。” 对,都是你想多了。 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趁着你还没猜得足够多,未来绝不能给你机会继续猜了。 沈弃眼神幽暗,口吻却很平静:“那便当做全是我想多了。” 林寒见正想说面具的事。 沈弃突然道:“你想要面具,我给你就是;你现在不想说,我再也不问。但我不想如此样貌现于人前,你擅易容,可有法解?” 林寒见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说让我以易容的手法,替你掩盖脸上的这枚印记?” 沈弃颔首,有商有量地道:“烦请你试一试了。面具再造需要时间,但你大约会以为我借机为难你,不如另寻他法。” 林寒见怔了怔,嘀咕道:“揣测人的能手啊。” 沈弃听到了,辨出她话中的不服气,道: “是你将我想得太坏。” 林寒见将将起身,是为要去试能否以易容的手法遮盖住沈弃的印记,闻言,指尖还抵在桌面上,她垂首看他,难得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直视着沈弃问:“你不坏么?” “……” 沈弃短暂思索,唇边蓦地绽开一抹纯粹灿烂的笑,“好像是有点。” 林寒见嘴唇微动,突然发觉为何这会儿对着沈弃会有居高临下的感觉,方才她为他卸除易容的时候同样是她站着,在地理上占尽优势,却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是因为沈弃锋芒尽敛,望向她的目光是出于全身心的信任与依赖。 好像他可以被她主宰。 只被她主宰。 林寒见移开视线,摒开了这些杂念。 易容在这个游戏设定中,是属于稀缺技能。修为再高的人,可以隐藏气息,可以暂且隐去容貌;却无法做到像林寒见的程度,运用必须的材料就能将人的脸变为另一张脸,且维持一段足够的时间。这个世界没有类似的幻容丹等物品,更无法易容到林寒见这般炉火纯情的地步。 再者关于她本身会的易容技能,她在点满了此技能至上限后,再进入游戏,她就自然而然地会此项技能,并且非常娴熟。但是她本身不是一步步努力训练得出的娴熟度,更不是真正地拜师学艺,这就导致了林寒见更多的是凭借她本身有的“本能”在做这件事,要让她去传授其他人这个技艺,她其实无法成为一个能说出众多经验和道理的讲师。 这就使得她能易容完一整张脸是行云流水,凭着感觉走就能达到完美无缺,然而并不能保证仅限脸颊区域的易容能正好地覆盖、契合沈弃的整张脸。 话说回来,这样的技术在此世间也基本没有人能达到。 这可能是我带着的唯一金手指了。 林寒见想。 这个时代的化妆技术可以帮沈弃隐去一些,可并不方便,又容易在日常行止坐卧中不经意地露出痕迹。 林寒见站定在沈弃跟前,手指搁在沈弃的下颌处,微一用力,沈弃便温顺地抬首。 迎着林寒见打量的目光,沈弃眸中映出她的模样,不避不闪的视线中没有任何令人不快的情绪。 但很专注。 不会带来紧张与压迫的凝视。 林寒见的神色同样专注用心,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几乎是从鬓边耀武扬威延展出的赤色印记。 打量的时间久了,便能感觉到沈弃的目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当林寒见将手指按上那没印记时,沈弃措手不及地抖了抖。 从尾椎处窜起的酥麻感顺着背脊一路窜上天灵盖,沈弃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林寒见的手腕,没有立即推开,侧首望来的一眼中,眼底水色已显。 比三月春光更盛,积雪消融的刹那被阳光映照出的景色,正是他此刻眼中风景。 林寒见张了张嘴,哑然失语。 这…… 她只是碰了下他的印记,没做什么不和谐的事情吧?这样子看上去竟然有点像是……情|动了? “你还好吗?” 林寒见用一种医师对待病人的确认口吻,颇有耐心地询问道,“这枚印记是否还有某些隐藏的负面效果,你最好提前告诉我,不必太细致,否则我待会儿为你易容此处,你会很不舒服。” 隔了几秒,沈弃松开她的手,如欲飞的蝶猝然改了运行轨迹,悄无声息地收拢了蛰伏: “……没事。” 不是不舒服。 是种很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一道没有杀伤力的雷电顺着他的血液逆流而上,让他忍不住失态。 若非要划分,不如说,是太舒服了。 沈弃不会开口说明这点,多年来从没有人碰过他的这枚印记。最初这是随时降临的惩罚的源头,后来成了厌弃与恐惧并存的灾难,直至他将过往的黑暗全部自我消化,认为他终于能克服这明显的弱点,以至可以不介意被人直接触碰。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林寒见指尖触摸到的一刻,便让他险些忍耐不住地低呼出声。 万幸他咬牙封住了,没有太过失态。 林寒见确认道:“真没事?” 沈弃:“嗯。” 林寒见看出他好像有点不对劲,只以为是沈弃对这枚印记的阴影还没有彻底消除,能让她盯这么久已经是不容易,上手碰可能还是忍不住应激反应。 没反抗就行,反抗了直接把面具抢回去就很尴尬了。 “那我开始了。” 林寒见道。 沈弃又是一声“嗯”。 林寒见取出要用的材料放在桌上,她方才观察那么久是在看沈弃这片肌肤周围的种种情况——这不是她任由发挥地做出整张脸,要配合沈弃原本的脸,自然要以对方固有的肤色乃至肌肤纹理为基准。 加之这又是第一次进行这种业务。 因此,林寒见的动作较之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加细致小心,换言之,就是更慢。 刚开始,沈弃还是绷紧了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防着林寒见每次接触带来的奇妙感受;逐渐的,这种反复出现的刺激不断叠加,屡屡冲击着他的大脑,令他终究克制不住地微弱颤抖起来。 林寒见以为沈弃难受得不行了,念及他提出要易容这点看似是找她办事,实际上是圆满她的任务,出声劝慰道:“不要怕,没什么事的。” 她轻声细语地安慰他,指尖若有似无地从他颊边掠过。 “没有人看到,这没什么。” 第89节 触碰。 带着一阵温暖的热度。 “它并不能影响你本身,你已经战胜它走到这一步了。” 又离开。 指尖划过空气,带来难以察觉的风。 “沈弃,不要被打败。”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吐气如兰,身上有着让他无法抗拒的独特味道。 沈弃手握成拳,紧紧地掐着掌心,心脏愈发快速地跳动,好像要跳出来,跃入林寒见的怀中,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有多喜爱她、多抵抗不了来自她的诱惑。 “嗯……” 沈弃的鼻腔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哼声。 这让他无比羞耻,马上就要起身中断着难耐的折磨。 林寒见听见了,视线偏移,便看到沈弃额际处不知何时渗出了星星点点的汗水。 看来当真忍得辛苦。 林寒见随手拿起一方巾帕,按在沈弃额际,替他拭去汗水。 只这一个动作,沈弃轻而易举地被封住了接下来的所有动作,如待宰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地任她触碰抚摸,被撩拨得几欲低吟。 第八十五章 林寒见毫无暧昧之意。 正是知道这点, 沈弃才更需要忍耐。 他从未想过这枚印记除了无尽的黑暗回忆,还会在被人触碰时产生此等狼狈的反应。他不知道这是印记的特殊性导致,还是只因为, 是林寒见在碰他。 林寒见的本意是替沈弃拭汗,以免干扰到她的易容程序, 但她将帕子按到了沈弃的额头上, 就发觉他的状态越来越坏,渗出的冷汗都多了些许。 她想将这个任务交给沈弃自己, 又念及他明显难受的种种迹象, 还是作罢。 等林寒见精益求精地做到了以假乱真, 准备后撤两步看看远景效果时,沈弃又下意识地来挽留她。 这次他成功克制住了,仅有一个抬手的动作。 他本人对这“条件反射”的诧异似乎远高于林寒见, 比起林寒见的仅有一瞥, 他内心为此所受的震撼更加强烈,因而在再三失控下很有先见之明地提前阻止了自己的动作。 沈弃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近乎不自觉的挽留行为。 他对此的情绪已经由惊讶发展到了些许的厌恶:仿佛他不能很好地自控,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总是去做这类追随的动作。 林寒见不知道他内心的变化过程,沉浸在她的“本职工作”中, 走远了两步仔细打量沈弃的脸, 若有所思地又往后撤了几步, 确认各个角度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唯有一点不大对劲: 沈弃的脸很红。 若林寒见只是一个旁观者, 身处她的位置的另有其人, 再看看沈弃这副模样, 怕是要以为他们方才做了什么足以写到话本里的风流事。 林寒见去倒了杯茶, 茶水已经凉了, 正适合现在的沈弃。 “给。” 沈弃看她,接过茶水。 水面倒映出他的模样——没有戴面具,而左脸毫无瑕疵痕迹的模样。 沈弃一时怔然。 他觉得倒影中的人不是自己,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自己这副样子,但要将这左脸当做右脸的复制,或许能够看的过眼。此刻他只觉得,既陌生,又神奇。 母亲死于择情咒,父亲至死都在寻找择情咒的解法,到了沈弃这代的如今,已经能够解开择情咒,可无法消除择情咒带来的后续影响。尤其是像沈弃这般,出生前就受到咒术影响,已然深深扎根,脸上的印记自然消除不了。 平日里遮蔽印记,大约能想象出来他没有印记的样子,却也没有易容后这般真实可触,完整、清晰而直观地展现在眼前。 沈弃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晃动,水中倒影便也跟着摇晃,人影虚浮,仿佛随时都能破碎。 他这副呆愣望着茶水的模样令林寒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令她想起“闲花照水”,而后不禁感叹:沈弃的建模真绝啊。 在他的脸上加了印记绝不算丑,可是没有印记才真正是绝色天资,见之不忘;配以绯色面容与如玉肌肤,称一句活色生香亦未能及。 林寒见先前不觉得那枚印记有多么影响观感,能看作是艺术图腾一类的东西,当下对着沈弃毫无瑕疵的脸,首次觉得那枚印记确实像是一个污点。 这张脸的每分每厘已经恰到好处,不需要多余的事物画蛇添足了。 “巧夺天工,你的易容术极好,当世无人可敌。” 沈弃回神,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经由润泽后的嗓音少了喑哑的味道,“易容后最长可以保留多少天?” 林寒见道: “二十天左右。” 沈弃侧目:“左右?” 林寒见是根据自己易容后能够保存的时间来给出答案的,这点与当初系统给出的时间并不一样,可能是商城材料和九幻枝的区别。因而,她不知道这种局部易容,且明显区别于她之前一气呵成的手法,具体能保持多久。 毕竟材料的用量不等,虽然用的是同种,理论上应该是二十天。 林寒见如实道:“理论上是这样。” “……” 沈弃垂眸,茶杯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此事于我甚为重要,假使我没有面具的遮掩,易容又在不合适的时间失效,这就不好了。” 林寒见警觉地感觉到了到手的面具可能飞走的迹象,就像近在眼前的冥雪玉转了一圈又飞远了,她紧随其后地接道:“沈阁主的顾虑我知,并非是我技艺不纯熟,乃是只易容这么一小块地方的要求实属特殊,我又不想冒昧承诺骗您,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您要是心下不安,那便自己亲自等候这易容失效的时间,自见分晓。” 沈弃看着她说完这么一段话,蓦然失笑:“你这般,像是等候推销商品的铺子老板。” 林寒见笑容僵了僵:“可不是嘛,您还满意么?” 沈弃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挑刺,她就……再想想办法:) 林寒见后悔莫及地感觉到,自己确实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在陆折予向她求婚并拿出冥雪玉的时候,她就应该一口答应下来;就算当场跑不了,先拿到两样东西然后找机会混出去也行啊——富贵险中求! ……所以她当时到底是为什么没有答应,她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沈弃弯着眼,道: “满意。” 还算识相。 林寒见点点头,营业假笑也多了几分真心:“那就好。” 沈弃给她递了张帕子,道:“未来便看这易容的效果如何了,我们拭目以待。” “自然。” 林寒见顺着应了一声,察觉到沈弃是真没有要拿回面具的意思,松了口气,精神跟着松懈几分,抬手接过了帕子,在手上拿了一小会儿,才问,“给我帕子做什么?” 沈弃起身,应:“擦擦手。” “……哦。” 林寒见捏着帕子,一根一根地擦拭。 她不算是有洁癖的人,但要有条件便很细致。 沈弃又道: “茶水凉了,要换一壶新的么?” “不必了。” 林寒见拿着帕子思索了一会儿,是拿走洗了还是放下,想想沈弃过往的作风,放在了桌沿,“我这就走了。” “好。” 沈弃颇好说话地目送她出门。 就,顺利得十分意外。 走出院子的林寒见仍在感叹这点,穿过半个小花园就见到了陆折予。 临城的建筑多用水和花,各式花园样式繁多,池水点缀其间,很有田园的闲适感。 陆折予正好站在了那处池塘边。 如果说沈弃会让人联想到百花盛开的艳景,那么陆折予就如一棵笔直的翠柏。 林寒见注意到陆折予是目标明确地往沈弃的院子走,便停下了脚步,放在以往她肯定觉得陆折予是有正事去找沈弃,但是经过了前几次的事,她不太确定陆折予是不是来找自己的。 因为陆折予在见到她的时候,很明显地缓和了脸色。那种区别对待只要不是眼睛瞎了都能看出来,林寒见当初被带到这座宅子里时,她光是在陆折予身边站一会儿,来往经过的仆人都会用一种惊讶又了然的眼神望过来,好像只是这样他们就全都明白了,不需要任何别的说明。 “你和他的事情说完了?” 陆折予站在林寒见跟前,问道。 看来他们果然是提前交流(?)过了。 陆折予这人毕竟很倔,认死理。 林寒见颔首。 “翙阁的人找过来了。” 陆折予先向林寒见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带着解释的意味,而后他补充道,“你不必担忧那纸通缉令,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我会和沈弃谈这件事,以后你都不用再出面。” 听到这里,林寒见明白了:陆折予是认为沈弃和她谈了背叛翙阁的后续赔偿。 “其实我……” 林寒见说着,眼睁睁看见一片叶子落在陆折予的墨翠冠上,他却毫无所觉。 怎么回事? 叶子靠近躯体,还是落在发冠上,这等事在一贯严于律己,要求整洁的陆折予身上,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陆折予最近既没有受伤,又没有旧疾复发,只能说明,他走神了。 而且走神得厉害。 第90节 “叶子。” 林寒见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落在你的发冠上了。” 陆折予如梦初醒,抬手捻下那片翠叶,鼻尖微动,嗅到了林寒见指尖划过空气时留下的淡香。 这不是林寒见身上的香,是沈弃用的香。 沈弃用什么都特殊,他的香里加了安神静心的材料,比起普通的香,药用价值更大,是从小为他配出来的。 林寒见的手只是在眼前经过,都能留下这点气味,证明她手上该有的香味更多些。 待的这些时间不会带上这样浓度的味道,否则陆折予靠近她的瞬间就能感觉到,而恰恰,只是手指上味道最重。 他们握手了? 还是做了别的什么? 别的地方会不会也有这般浓郁的气味,被沈弃细致地覆盖在了她身上,就像一种无形的示威。 陆折予抿唇不语。 林寒见以为他再没有话讲,顺势道:“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好。” 林寒见走了。 陆折予蹙着眉,又压了下去,脸色更冷地朝着既定方向走去。 沈弃在屋内。 由外就看得出屋内光线很暗,沈弃的怪癖很多,待在旁人看上去越没有安全感的地方,他反而越自在。 “笃笃。” 陆折予敲了门。 “进来。” 陆折予走进去,他已经准备好了要说的话,说完就走,不欲与沈弃多纠缠。 待坐在桌边的沈弃转过身来,陆折予看清了他的脸,便如沈弃先前的反应一样,也怔住了。 这也是陆折予第一次看到沈弃全无瑕疵的脸。 沈弃随手指了下对面的位置,示意陆折予坐下,动作如常,好似还在他同陆折予做友人未曾决裂的时候:“茶水凉了,我懒得动手,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陆折予收回视线,短暂的惊讶后便平复,开门见山地道:“你的下属已经过来了。” “多谢。” 沈弃干脆简短地道谢,搭在桌面上的手,指尖碰了碰泛着冷意的杯身,徐徐地道,“但我此刻,却还不能走。” 第八十六章 陆折予的脸色当即变了: 他们当初的约定, 只是将沈弃安全带回来,能等到翙阁的人来都是看在过往交情,现在一切都快谈好了, 沈弃说不走就想不走了? 陆折予本只是有种被愚弄的不快,联想到林寒见指尖的那阵香气, 更感到怒不可遏。 他极力告诉自己要信任林寒见,哪怕她并不喜爱自己,但他们如今是恋人, 便证明林寒见多少对他有几分感情, 是别的什么都好,总归他们能在一起;沈弃的行为无疑是在撬动陆折予的理智,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最彰显亲密的气味, 比先前种种的杀伤力都大。 紧跟在这份暧昧后, 是沈弃提出“不能走”。 这要让人该如何想? 沈弃是故意的,而林寒见或许默认了这份故意。 陆折予的目光回到沈弃的脸上, 眼底涌动着浅淡的杀意:“她为你易容了?” 是了,只有易容才会那么长时间的接近,沈弃脸上的印记也是因此而消失,林寒见的易容技术那么高超, 能够做到这点。 可陆折予并非没有被林寒见易容过, 他知道时间不需要那么长, 也不需要那么密切的一直触碰脸部,留不下多少气味。 沈弃听陆折予这不答反问的话,就知道陆折予此刻已经气昏了头, 否则不会放着明摆着的话题不问, 搭上了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 因为陆折予从他不打算离开这件事上联想发散到的, 全然是为了林寒见。 虽然, 陆折予并没有猜错。 “是。” 沈弃冷静地答道,“我脸上的印记天生便有,无消除之法,倚赖易容术倒能光明正大地得见天日。” 陆折予现在真的挺想拔剑和沈弃打一架,这事也不是没干过,他太不爽了。 但不能。 两家的事本来就影响颇大,他还得顾及者林寒见的事,更何况整个陆家不能毁在他手中。 陆折予一饮而尽杯中冷茶,道:“我记得,易容术有时效。” “是。” 沈弃又应。 这次却不继续说话了。 陆折予抬眸同他对视,眼底墨色凝聚如黑刃出鞘:“你的面具呢?还是说,你想要以完整面貌行走于世间?” 面具在林寒见那里。 沈弃可以说出这个理由,那么,这一切的问题源头都会顺理成章的被推给林寒见。 陆折予要去切入的缺口,也会从他沈弃这里转移到林寒见的身上。 相比起他本人,林寒见会做出何等选择、产生何种变故,是沈弃无法断定预料的。 沈弃自然会选择把事情把控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我自有记忆以来,一直戴着面具,我也对不必戴面具的感觉有些好奇。”沈弃将事情全都揽在了身上,选择性隐瞒了林寒见对他面具的奇怪需求,“时日无需多久,一月余便可。” 陆折予面色沉冷:“沈阁主不要忘了自己在悬崖边的承诺。” “我无意耍赖。” 沈弃伸出两根手指,“你我在崖边的交易已然完成,现在我们谈的是另一桩——我要圆自己的心愿,必然是我自己付出等价来交换。” “林寒见对翙阁造成的损失一概不论,过往通缉令尽可销毁,我会为你的未婚妻正名,她并非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一切皆是我先前误会。” 随着沈弃话音的落下,陆折予心下震动,面上的表情却更难看。 陆家要对翙阁一力承担的赔偿,保住林寒见所需的代价不小,更重要的,是林寒见先前被翙阁通缉,牵扯出了一系列原先她在翙阁的事……在陆家内部,这是最大的阻力。 如今沈弃要反口否认这点,陆折予面临的压力几乎趋近于无。 反而是沈弃“出尔反尔”地折腾这么一遭,到头来对外界宣布是弄错了,会令翙阁的信誉和权威大幅度降低。议论的中心便由陆折予的鲁莽,变为沈弃的过失。 这是一桩好买卖。 而沈弃是为了易容,为了让林寒见替他易容,提出了这样的交换条件。 陆折予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失礼了。沈阁主的这桩交易,我不应。” “那就……” 沈弃的话刚出口,就察觉到陆折予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向外走的动作。 他并不觉得被冷待,兀自说完了这句话,“稍微有点可惜了。” 如果不凭外力将林寒见带走,而是从陆折予留不住林寒见呢? 若陆折予全然不曾得到过,他不会这样患得患失,在意诸多。 可他以为自己好歹被允许站在了林寒见的身边,他多少是不一样的,那么情绪就会应运而生。 唯一能安抚他的只有林寒见,林寒见却不像是真心喜爱他的模样,或者说,她有什么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关注,她注意不到这些。 林寒见实际上是个不太喜欢麻烦的人,她很聪明,在某些地方又不够聪明细致,可能是她不关心。 在漫长的等待中,失而复得的欣喜会摒弃一切外物,但并不妨碍不停堆积的事件孕育出一颗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一旦埋下,任何触动情绪的事情都会成为种子的养分,只待破土而出的那日,会迅速成长为遮蔽人心的参天大树。 遮蔽住陆折予那颗克制隐忍的心,只剩下不知该如何控制的满腔爱意。 - 陆折予走到分岔路口,脚步一拐,去找了林寒见。 他想问一问,林寒见的意见。 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林寒见在院中藤椅上躺着,脸上盖着本《地域志》,青色衣衫与这满园景色几乎融为一体,飘荡的落叶缀在她松松搭在扶手上的腕边,末端根茎处依在她袖口的海棠花上,像是连接花纹延展出的嫩绿枝叶,栩栩如生。 掩在书册下的那张脸,比这一切的生机盎然更夺人眼球。 “陆……折予?” 林寒见听到细微的动静,抬手将书册拿了下来,倾泻而下的阳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从她姝丽的眉眼跳跃着去碰她花瓣似的嘴唇。她的眼中带着些许惺忪的迷茫,是方从弥漫的睡意中抽回思绪,因而眼中还残留了星点平日里见不到水汽。 她两指擒着书,手掌边缘撑了下扶手,轻盈灵巧地坐直起来,才问:“你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林寒见扫了眼陆折予的脸色,猜测道:“和沈弃有关。” 这种时候发挥的聪明才智实在不算是好的选择。 陆折予听见林寒见如此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沈弃,说出沈弃的名字,都忍不住要蹙一蹙眉。 “是。” 陆折予在林寒见面前,总是要收敛许多,尤其是面对沈弃的威胁,他感到更紧迫的惶恐,可能会失去林寒见,就愈发不敢在她眼前表露他心底的难耐与不平,“沈弃同我说,他现在不能走,原因是为让你替他易容。” 林寒见措手不及地懵了一下,她不太确定陆折予是不是知道了她的目标是沈弃的面具,这让她一时间不好做反应,只能顺着道: “然后呢。” 陆折予已经走到了林寒见的身边,看她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心凉了大半,沉声问:“你答应他了?” 林寒见反问道:“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陆折予一时没有说话。 第91节 “嗯?” 林寒见仰首看着他,她本就没有陆折予高,现在又是坐着的姿势,抬首看他很费脖子,便将陆折予拉了一把,让他坐在扶手上,口吻愈发柔软地再次问道,“沈弃和你说了什么,能说给我听吗?” 陆折予不是不生气,最近的事情无一不在挑战他的底线,又时常陷在不安全感中,他人生至此没有这样颠婆难捱的经历。 但林寒见稍微软化些哄哄他,他就不自觉地跟着软化了:“他说要你为他易容,圆他想毫无遮蔽现于人前的心愿,为此,可将你的过往所做一笔勾销,并为你正名,当初的一切皆是误会。” 林寒见眼前一亮:“这不是很好吗?” 她躺在藤椅上拿着书还在想,要怎么把陆家可能有的损失弄回来。她当初从翙阁走,可不止是翘了西北境的生意,破坏情报网的时候她秉持着能留后手绝不放过的原则,还留了部分用作后备的反击材料。本想这次给陆折予用上,没想到沈弃自己提出可以一笔勾销,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陆折予静静地望着她:“但是他未来月余还要和我们同行。” 这句话的意味很明显了。 林寒见察觉到这点,问:“你很不高兴?” 陆折予看了她一会儿,道: “我回绝了他的提议。” “?!” 林寒见的震惊溢于言表,“这么好的提议你为什么要回绝,如果你不高兴他跟我们同行,不常见他就是了,何必推掉一桩可解陆家难事的买卖?” 陆折予闻言,气闷地道: “我不常见他,你也能不常见他?” 林寒见一头雾水:“我要常见他做什么?” 陆折予吐出两个字: “易容。” 林寒见更觉得莫名奇妙:“这不是交换条件吗?” 陆折予忍无可忍:“所以你就拿自己的亲近去换?” “我……?” 林寒见用尽了所有的脑细胞都没有想出来,“易容”和“拿自己的亲近去换”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你是不是觉得,我哪怕是和沈弃见一面,都能和他多增进几分感情?既然如此,我的感情增加得这么容易,我现在就该去答应沈弃,和他成亲好了。” 陆折予惊疑不定地问:“沈弃向你求婚了?” 林寒见:“……”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重点抓得特别稳。 第八十七章 林寒见意识到他们方才的对话太急了, 话赶话导致情绪上涌,两边都是一副快吵起来的架势。而且话题越说越歪,和最开始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有没有对我求婚并不重要。” 林寒见并未隔开自己和陆折予的距离, 吵架中为了冷静都会将两方隔开以免越看越气或者是其中一方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但陆折予即使生气也不会给她压迫感,即是说他要是生气一般都是对着自己生气, 看上去冷冰冰的吓人,实际上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我想让你答应这桩交易,是因为此事因我而起,你要保我,使得陆家内部生起不满,最后这些事情都是落到你的头上, 我……心不安。” 心有不安亦是她未直接答应陆折予求婚请求的最大原因。 她当时明明可以答应, 事后复盘也发觉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她偏偏那会儿“鬼迷心窍”, 说出了推迟的犹豫话语。 因为她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总觉得会出事。 她通关回家心切,还是被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心思绊住了脚步。 陆折予听见她最后放轻了的几个字,抬手,似乎是想安抚她, 可是又很规矩地没有乱碰她,只矜持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侧处, 安抚地拍了拍,手指僵硬, 力道却温柔:“你何必有此顾虑, 我会处理好一切。” 林寒见垂眸不语, 看上去有些恹恹: “陆家根基深厚,我自不必担心顾虑,然而我不愿因我的缘故,令可以避免的事情还要再掀波澜,惹得陆家上下不安。” “……” 陆折予沉默半晌,低声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陆折予这人算是吃软不吃硬的又一典型代表人物,不过他只对特定人物的撒娇和示弱感到心软——简单来说,主要是指林寒见。 短短时间内,他不自觉地打破了自己来之前的坚定念头,坚持的时间甚至不足几分钟,就非常没有排面的妥协了。 林寒见眨眨眼:“吃桂花酥吗?” 陆折予进到院中,注意力都在林寒见的身上,一米开外确实有张石桌,但上面只放着茶具:“桂花酥在哪儿?” “在厨房。” 林寒见往外指了指。 陆折予和她对视了两秒:“……” “噗!” 林寒见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陆折予这懵逼又恍然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笑了! 陆折予见她笑了,虽然还是有点不太明白,却很主动地问:“你想吃桂花酥?我让人端过来。” 真好哄。 林寒见站起来,将书搭在藤椅上,随着椅身的晃动翻动了几张书页,有种午后闲读的静谧感。她随意地拍了拍手,道:“走吧,我们去厨房看看。你们家的桂花酥做得真不错,甜而不腻,软糯却不损淡雅清香。” 对陆折予这种绝世直男来说,他自然无法说清“两人一起去厨房”和“下人将点心端过来”的区别,仅仅是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惬意,好像亲自动手去做这件事,比安静的等候更舒心。 “你喜欢,就时常让人备着。” 陆折予道。 林寒见笑意还未完全褪去,嘴角翘了翘,望着陆折予道:“呆瓜。” 陆折予:“?” 由恋人说出来的呆瓜,比一般人的奉承话都好听。 分明应该算是不太好的话,陆折予看着林寒见垂首微笑的模样,便也跟着笑了。 - 翙阁人手还剩下大半,交战时沈弃身边应有的暗卫和护卫数量都不如寻常,此刻凑到一起,倒还算是可观。 沈弃的下属都到了陆家主宅,却没离开。 鉴于沈陆两家此前的不愉快,这本是令陆家上下心生警惕的事,然而这份应有的警惕在两件事中被打散了: 沈弃拜访了江丝蕤。 沈弃没有戴面具。 所谓拜访一事,要想完成需要双方配合,陆家主母江丝蕤既然肯见沈弃,说明两家并未到势同水火之势,说不定这正是关系转暖的信号;至于另一点,相比之下则显得简单直观得多——沈阁主的脸,实在是很好看。 上一任阁主和阁主夫人的事封锁严密,没人知道沈弃为何现于人前时就是戴着面具。多少人猜测过沈弃掩藏在面具下的那半张脸究竟是何种模样,是会更加好看,还是丑如恶鬼? 大多数人认为是后一种,毕竟,好看的脸没必要遮着掩着,自然是因为太丑了所以只露半边脸,恰如那戏子上妆不成,只余下半面妆一般。 结果居然就是因为太好看了。 临城地方小,就算是陆家的家仆,基本也都是土生土长,没有去过太大的地方,皇都与几座南北重镇更是只闻风采,不知那描述中步步生莲的烟柳美人是何种容颜。因而部分人乍然见到了沈弃的脸,竟然直接打翻了手里的活计,声响动静都闹出来了,却仍不舍得移开视线。 有人道:“这可真是神仙一样的人,比起咱们家的大公子也毫不逊色。” 只大公子长相更英气俊俏,气质时常压过本身的容貌;沈阁主则更加精致,没有争议的可被称作是美人,容颜的优越性几乎要压过他的身份。 沈弃一路从自己的院子走去江丝蕤的院子,途中仆人越聚越多,全是口口相传来看沈弃“真面目”的人。 身边护卫朝沈弃看过来,是询问是否要处理一下的意思。 沈弃笑了笑:“无事。” 放在数年前他仍接受不了被人这么频频窥视,戴着面具被人看见的感觉和不戴面具是两种。在他走到阳光下、被众人看见时,脑海中自动回忆起了父亲对他的打骂,因为他不戴面具而受到的惩罚,伴随着回忆而来的怨气湮灭在手帕上残存的那点香气中。 早年他情况不好,行止坐卧都不舒服,夜间无法安枕,以至身体更坏,成了恶性循环,他身上的气味多是珍贵药材本身混合,和特意调制的安神香。 但没有哪一种,比林寒见残留的独特气味能令他安定心神。 他多年前就发现了这点,苦于找不到可替代的香气,只有待在她身边的时候才会有睽违已久的安心。 江丝蕤稍前一些,听到了风声,说沈弃没有戴面具,她对沈弃戴面具的内情知晓一二,不算太清楚,丈夫还在世时没有多言。 等见到了沈弃,江丝蕤也怔了怔:沈弃这孩子实在是继承了他父母长相上所有的优点,那对璧人本就是神仙般的人物,生下来的孩子还更胜。 “阿弃。” 江丝蕤以旧称来唤他,并未显生疏之态。 毕竟在沈弃来前,她就大约知道对方的意向,应当是要和好。 …… 沈弃和江丝蕤在谈,很大程度上是沈弃作为小辈,既然要反口,就有必要向江丝蕤这位长辈交代一下,总不能随随便便地胡闹完了,以为其他所有人都非得配合不可;再者,是江丝蕤代表了陆家中的助力,从她下手,沈弃要完成的交易会更好实现。 与此同时。 林寒见和陆折予正在小厨房做桂花酥。 准确来说,是林寒见在做桂花酥,陆折予在打下手。 陆折予虽说住在凌遥峰那等苦寒之地,但他早就辟谷,又只为锻炼心志,粗活是一概没有做过。 他看着林寒见熟练地制作桂花酥,对厨房工具运用都很娴熟,愣了愣,问:“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林寒见想了想:“烧火。” 陆折予朴实无华地往灶膛里扔了一颗赤炎丹。 林寒见:“……” 哇哦。 好个世家公子,为了吃一盘桂花酥就能扔一颗赤炎丹进去,果然是财大气粗呢。 陆折予转头看见林寒见表情似笑非笑,很难形容,犹疑地问:“赤炎丹的温度不够?” “不是温度够不够的问题……算了。” 第92节 说到一半,林寒见也觉得要求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提剑只见血的人去烧火,确实是为难人了。 她指了指一边的空地:“你就在那儿待一会儿,很快我就做好了。” 林寒见开始给桂花酥定型了。 陆折予沉默少许,一言不发地蹲到灶前开始生火。他又不会生火,拿着柴火想念口诀,抬眸望了眼林寒见,兢兢业业地实行人力生火。 林寒见从专注中抽离,便看到陆折予的额前一角已经微微地黑了,他手中干柴总算是燃起了火苗,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又怕把千辛万苦弄出来的火弄熄了,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林寒见忍俊不禁。 好笨啊。 不过也笨的算是难得可爱了。 否则可爱这个词注定与陆折予一生无缘。 陆折予不大娴熟地烧好了火,将自己清洗干净了再进厨房。 陆折予虽说离她较近,凭借自身的高修为,并没有打扰妨碍到她,林寒见便很难意识到他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等她分散了些许注意力给陆折予的各项行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折予好像是在……讨好她? 很笨拙地讨好。 所以明明第一反应是扔了颗赤炎丹,但是疑心她不高兴,又去亲力亲为的生火;知道自己不擅长厨房中事,却又总是很担心她似的,有点磕碰都要帮她挡去了;要什么都及时递过来,还越做越顺手…… 林寒见还从他偶尔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令她不解的心疼。 “???” 下个厨房有什么值得心疼的,这位大少爷您都脑补了些什么? 屋外传来一声微弱的独特响声。 林寒见和陆折予同时侧目:是星玄派的传信。 “我去看看。” 陆折予道。 林寒见点头:“嗯。” 片刻后,陆折予拿着封信回来,道:“师父召我回派中。” 第八十八章 “召你回去?” 林寒见的重点落在是否只需要陆折予一个人回去。 “我们一道回去。” 陆折予解释道, “是为弟子选拔和门派大比。” 星玄派的派中比拼与选拔新入弟子是一起进行的,分开两边进行,若有过分出色的弟子想要跃入派中比拼的行列并成功, 可以自行选择愿意跟随在谁门下。 既保证了公平性,又提供了机会渠道,产生激励。 陆折予当初便是在大比中一举从弟子选拔跃入门内大比的队伍,并拔得头筹。 此次星玄派扩大了规模,不仅限于门内比拼, 以武会友,联络了其他门派一同切磋,声势浩大。 林寒见想了一下:“我用原来的脸回去,还是……” 陆折予道: “用你本来的样子, 师父和诸位师叔应该已经知道你是林寒见的事了。” 但还不知道她就是宁音。 林寒见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点头:“嗯, 我知道了。” 陆折予顿了顿, 安抚道:“别怕,不会有事。” 林寒见望向他:“我不怕, 你把我想的太脆弱了。” 进个厨房都觉得不可思议,会做饭都能让他产生心疼的情绪, 随便什么好像都能把她伤到。 在陆折予心里,到底是把她看得多柔弱啊。 - 沈弃与江丝蕤谈完,两家关系算是缓和,“误会”将在他们抵达星玄派之前澄清。 陆折予和林寒见要回星玄派, 沈弃及下属随行。 一行人便乘坐沈弃的铄金麒麟舟启程。 除去沈弃本身与陆折予谈的同行之事,他同时也是这次各派切磋大会的赞助商, 受邀前去合情合理。 林寒见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本只是觉得沈弃需要易容, 所做符合逻辑,这会儿越想越不对。 “今日天色不错。” 沈弃由后走来,与林寒见一同站在甲板上。 铄金麒麟舟面积能抵得上等闲人家的一座宅子,约莫还有富余,行进高度可比云层,俯瞰下方视野开阔而景色秀美。 林寒见正在想事,沈弃便来了。 她回首,视线中的打量与深思未来得及收敛干净。 沈弃笑意微收:“怎么,我有什么不对吗?” 两人并肩立于船侧,此处没有结界,舟身行进中带起的高空冷风将两人的乌发与衣衫向同一方向吹去,嫩绿与藏青两色纠缠,如云雾交融。 “你推动各派举行切磋大会,应该不会不提前知道举办的时间。” 林寒见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沈弃,口吻平静如闲话家常,娓娓道来,“星玄派历来举办弟子选拔和门内大比皆耗时半月左右,如今阵势更大,耗时想必更长。你即便不征得陆折予的同意,借此留在星玄派未尝不可,为何要多此一举,还把到手的好处拱手让出?” 沈弃顺畅地答:“念及同陆折予的过往交情,以及免去未来的许多麻烦。毕竟陆折予若横加阻拦,你我见面会生出许多事端。” 这说法亦合理。 林寒见收回视线,继续俯瞰下方掠过的景色。 沈弃没有离开,时不时为她讲解经过的城镇有何有趣的风俗,以及怪奇的植物和小故事。 林寒见确实喜欢听这些。 她几乎就要沉浸到沈弃温吞悦耳的讲述中了,不妨沈弃在寒风中站太久,又不知何时站到了挡风的那处,闷声咳了两下。 不对。 就在此时,林寒见福至心灵,脑中划过一道灵光,她想起了陆折予近日的表现,道:“你是故意做给陆折予看的。” “……” 沈弃的闷咳止住了,长袖顺着掩住嘴唇的手边滑落,露出一截白瓷般的小臂。 林寒见已经完全想清楚了:“你此番作为,是逼陆折予认同你的存在,就是在试他的底线,逼他忍耐你要同我接近。陆折予那个人最守规矩,你要是不和他谈这个,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阻拦你,如今只能压着火气被你耍。” “用那些好处换这点情绪上的打压挑拨,沈阁主可真舍得。” 沈弃已经放下手,先前露出来的那片肌肤温度冰凉,他的眸色比这更冷:“用你的事来抵,确是我交易的准则——若要得到,必先付出以交换。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你欠陆折予的人情。” 她都不想和他牵扯那么多,凭什么到头来就肯欠陆折予的人情了? 他绝不会给陆折予这样好的机会,他要将林寒见和陆折予之间能有的联系一点点斩断,终要他们殊途陌路,不成眷属。 只要林寒见仍未动心,一切皆可挽回。 成亲? 想都不要想! 沈弃心中怨憎陡现,却被一阵强烈的悲哀压了下去:方才他咳成那样,她居然还在想陆折予的事,总觉得……有点难过。 林寒见眼睁睁看着沈弃的眼尾逐渐染红,心中顿时慌得一批:卧槽?!我说什么了,他这是什么表情,该不会要哭吧?等等,沈阁主哭是不可能哭的,陆折予哭他都不可能哭,这绝对是气的! 沈弃气到眼睛红,估计马上就要打人了! “是我猜错了,抱歉。” 林寒见表情严肃地道了歉,转身就走,“打扰了。” 虽然她前半段没猜错,但这种情况还是先走为妙。 “你——” 沈弃想喊她都来不及。 视线稍偏,陆折予就站在不远处的桅杆下望向这处。 沈弃同他目光相撞,刻意弯眼一笑,好似方才同林寒见的交谈十分愉快。 陆折予眸光晦暗。 …… 抵达星玄派,时值黄昏。 星玄派上下沐浴在一片暖金色中,山门处的白玉石阶被照得映亮润泽,一排排人影被整齐地拉长。 “来的人……真多啊。” 林寒见小声嘀咕了一句,手背覆上了一抹温热。 陆折予碰了下她的手背便撤离,怕冒犯了她,只朝她走近了点:“手有些凉,你站在结界外太久了。” “这里景色更清楚。” 林寒见下颌朝着山门处点了点,“要是你的同门待会儿问及我,你能避则避,不要说太多。” 现在的情况复杂不太好说,陆折予又不是圆滑的人,很容易露馅。 陆折予默了默,道:“他们也曾经是你的同门。” “我叛出的时候就不是了。” 烁金麒麟舟准备降下,结界收起,舟中众人出来,林寒见不欲再多言。 司阙真人是位好师父,她遵循主线做任务,与星玄派的规矩相悖后,留下许多礼物和司阙真人修炼会用到的材料。司阙真人将那些东西都从峰上的悬崖边扔下,对着虚空道:“你选了自己的路,不必对我心怀愧疚,此后恩断义绝,自行珍重吧。” 林寒见通过系统提供的传影石看到了这一幕。 第93节 立场不同,恩断义绝大约是最好的选择。若陆折予这般,夹在两方之间才最难办。 星玄派众人一半是为了迎接沈弃,一半是为了看陆折予这位由“荆梦”变成“林寒见”的恋人,至于大师兄么,自家人不必将排场,又不是下山历练需要迎接的阵仗,意思意思就行了。 林寒见能感觉到许多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很快,这份注意就被没戴面具的沈弃夺走,多年神秘被揭开的新奇感迅速压过了八卦之心,这些弟子显然没想到沈阁主有朝一日会不戴面具,一睹庐山真面目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有了沈弃完整的容颜在前面顶着,林寒见面临的压力小了许多,轻松混过了开头的寒暄。 陆折予要将林寒见带回凌遥峰,安排住处的弟子下意识地看向了一旁的沈弃。 “看我做什么?” 沈弃笑眯眯地问,“我仍住曜日峰便是。” 弟子无端觉得沈阁主这次的笑最是令人心底发冷,有种说不出的可怖意味,可明明眉眼笑意暖融,语调温和,不知何以让他生此联想。 林寒见全程没有多言。 凌遥峰大的能放下无数间屋子,只是没造罢了,况且她先前住过的地方,算起来和陆折予都能看作是隔了一条街。 两人去往凌遥峰。 陆折予多看了她几遭,又停下步子,微微垂首,姿态顺服地问:“你可想去别的住处?和我同住凌遥峰,许是对你名声不好,方才沈弃在,我一时昏了头,对不住。” 林寒见不是很明白一个那么大的地方为什么也能算是名声不好,又不是没有别的地方住。可能他们是觉得有情人在一起就一定会发生点什么吧,但是就算要发生,住不住在一起能说明点啥啊?要发生不随时能发生吗,陆折予修为那么高,放个结界这些师弟师妹谁能看得出来? 但听陆折予这么规矩正经地将这事拿出来说,林寒见稍懵地眯了眯眼,想起陆折予端方严谨的性子,便道:“我住何处都不打紧,嗯……暖春阁就不错,那儿风景好,还清净,我记得因为路不大好走,常年是没人住的。” 陆折予的眼神暗淡几分,没有异议,只是道:“我先送你过去,有什么缺的再让管物资的弟子送。” 林寒见没察觉出异常,或者说,她不觉得这件事能有什么异常,爽快地应下:“好。” 第八十九章 星玄派中外客增多, 来往弟子皆是行色匆匆,忙碌不已。 林寒见作为难得的闲人,每天要操心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怎么回应陆折予的求婚;二是, 怎么阻止沈弃作妖。 作妖。 这个词用在沈弃身上太违和了, 仿佛他是什么心思奇怪、行事无状的作精, 和他高贵的身份与稳重的形象不符。 但林寒见就是捉到了沈弃针对陆折予作妖的痕迹。 某日沈弃从她这离开,半道上见着了陆折予, 沈弃说话模棱两可,态度暧昧不明,好似与她方才相谈了何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私事, 然而他们不过是稍微讨论了一下易容和翙阁的事。 林寒见觉得沈弃奇怪,在她身上栽过一次还敢跟她提及翙阁内的事,他非要说, 林寒见也不是听不得。 要说沈弃当时对陆折予的那番话, 横来竖去是挑不出错处的,且并未言明不实的任何, 绝对说不上是说了假话,捏造事实;要说是谈了私事, 翙阁的内部事可不也能算是私事? 可旁人看不出来,林寒见却是知道的,沈弃说话间最会使坏,有时候稍微变个语气就是另一种意味,他人可能出错,沈弃这等惯会玩弄人心的人如何会疏忽? 沈弃就是故意的。 故意气陆折予。 林寒见就觉得沈弃怎么……这么幼稚呢? 气陆折予是能得到短暂的心里快慰吗? 但这有什么意义啊? 自从发现了这点, 沈弃再稍微有点动静, 本就了解他暗藏机锋的性子, 林寒见更是发现得频繁,又觉得这事奇奇怪怪的,特别像是什么影视剧里后宫争风吃醋的情节。 而且要说她能管吧,还真不好管——这种事怎么管? 又不是实打实地打起来了,还能讨个公道。连蛛丝马迹都摸不到,一点证据都拿不出来的交锋间的事,压根没法儿摆出来说。 林寒见只好在沈弃又扯着由头来找她说话时,私下点明了:“你莫要总是去惹陆折予。” 沈弃面色不变,随性地靠在椅子上,双眸浸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逗他玩罢了,长日无聊,他又能得我求而不得的人,我看不惯,自然做点小动作。” 林寒见果真注意不到。 沈弃想。 他先前念及林寒见在某些地方又不够聪明,指的正是此处。许是因为她不曾红鸾星动,对□□上的细腻情绪无法感知得那般敏锐,在他处的机警仍起作用,然而她体会不了感情中的诸多患得患失、百转千回。 沈弃一早看出来,陆折予对林寒见珍重的程度已经到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且他患得患失,压根不确定林寒见对他的爱意,因此分外容易被撬动心绪。 他用的手段根本不算高明,这种时候但凡林寒见肯出言,对陆折予表明爱意,从根源上稳定陆折予的心,他做什么都是无用。 所幸,林寒见未曾表明爱意。 林寒见听他这答复,忍不住说出心里话:“你还真幼稚啊。” 是你不知道这种事对一个期许你已久、又经历过你“死亡”的人,能产生多强的攻击性。 沈弃自然不会和林寒见点明这点,神态坦然地受下了这句评价。 此事在沈弃那方提了一嘴,暂且按下不表。 陆折予在求婚后,并未急着让林寒见给他一个答复,从不三天两头催着她给答复,不如说,陆折予压根没提起这个事。 如果他不是陆折予,林寒见会怀疑他只是随口提个求婚玩玩。 自然,这也正好给了林寒见想清合适办法的时间。 - 来星玄派中的诸门派弟子,同样对两件事十分关注: 一是,沈阁主面具下的真正模样;二是,由沈阁主通缉,又做了陆公子恋人的那位奇女子。 这部分人交谈中时常出现这类字眼,引得想要拜入门派的新来者按捺不住好奇,跟着问道: “沈阁主当真露了真容?究竟是何模样?” “那位奇女子是怎么回事?通缉令我等知道,可为何又能与陆公子扯上关系?” “是……情债?三个人?” 八卦不愧是人类拉近距离的最佳良药,在一顿猛如虎的科普后,混杂各派的弟子迅速地和准备来拜师的新来者建立了巩固于八卦之上的新生友谊,并且随着探讨的持续推进而不断加深。 知晓那位奇女子住在暖春阁后,多少人都有意无意地朝着那边“路过”。 林寒见最近发现这群外派弟子可能是特别没见过世面还是咋的,暖春阁前这么难走的路都要上来执着无比地一览风景,丝毫不畏惧前方的崎岖艰险——可能这就是新生代勇敢无畏的精神吧。 热闹点没什么不好。 但偶尔林寒见会为了躲清净从暖春阁后更难走的路去林子里感受大自然的芬芳。 一日,她照旧躺在树上,听到了林间不大对劲的动静,夹杂着人的惊呼声,下意识地起身跟过去。追了段路,却古怪地再找不到半点声响,失去了方向。 林寒见在周遭观察了一圈,从草丛和树干上找到了点细微痕迹,跟着过去,正看到两名弟子被一股力量带着拖行,勒紧的地方还是脖子,两人脸都已经青紫,容不得多耽搁。 “何人敢在星玄派撒野,赶快将人放下!” 先拿星玄派的名头炸对面一波,管不管用且不论,气势要足——万一呢? 林寒见从储物袋中拿出各种小玩意儿往前砸,往常都很有用,这次对方意外的灵活,竟然没被砸中。 她甩出九节鞭,却不是冲着要直接触碰到对方的目的,而是借此甩出灵力,震荡前路空气,又攀上周遭借力点,以让自己的速度更快。 眼看这两人要共赴黄泉,林寒见总算是将他们二人抢了下来,只是两边一手一个不免狼狈,林寒见失了平衡,歪斜着往旁边踉跄了好几步,后背撞上了大树。 “嘶——” 林寒见咬了咬牙,嘀嘀咕咕念了几句转移注意力,“重力加速度,三途川摆渡;天灵灵地灵灵,我的手腕不抽筋。” 得亏敌方没有趁着她接住人的这一下发起攻击,否则她绝对应付不来,会被对方击中。 林寒见将两人放在身后的大树靠着,不敢放松警惕,环视四周,觉得这附近有点眼熟,却又不像星玄派其他地方那么印象深刻。 ——是放密轴的天郅楼! 林寒见刚想起这点,附近白光大作,几乎灼伤人眼。 这幅情景和林寒见多年前来做主线任务的场面何其相似,只是那时是深夜,这会儿只是黄昏日暮。 “不好。” 林寒见心中警铃大作,转身就要走,看见地上两个人,稍作犹豫,还是决定将人带着一起走。 只是她没想到,星玄派众人会来得这么快。 她还在搬人的功夫,掌门和诸位真人便已到场。 “天郅楼的结界被触动了!” “何人在此?” 糟糟糟! 这不就和当初翻车现场完美重合? 林寒见心中预感太坏,强行安慰自己冷静下来:她这次可是来救人的,又没有做什么心虚的事,就算场景重现,也绝对不可能出事。 不过这些人怎么来的这么快? 而且还这么集合? 扶川真人作为掌门,站在一行人的最前列,看清了林寒见的脸,明显卡壳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言语。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到林寒见身后的两名弟子身上。 林寒见迅速开口: “我在林间休息,听到动静便追了过来,救下了这两名弟子。” 简洁明了,又面面俱到地说明。 司阙真人回首看了看被触动的结界,眼神变了,又猛地回头再次看向林寒见,在确认什么似的。 林寒见:“?” “……师兄。” 司阙真人的脸部肌肉不大自然地抖了抖,开口说话也随之带了点奇怪的颤音,“结界有异,此人许是、许是……宁音。”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包括作为宁音本人的林寒见:“?!!” 第94节 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这是什么新的修仙界黑科技我走了一年就出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吗?! 扶川真人的眉心狠狠跳动了几下,像是完全压不住心底近乎惊恐的震惊,回首看向结界那方,数秒方能确认。 他平日严正谨肃,地位又尊崇,没什么人和事能惹动,然而他此刻只要稍微想想自己唯一、最看重的弟子,以为好不容易挣脱魔障,到头来还是再次栽进了旧坑……他的经外穴便跳个不停,脑仁“嗡嗡”地发疼。 林寒见看势头不妙,插话道:“各位仙师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抵死不认就对了。 “此女若真是宁音,禁塔处的动乱不知是否也与她有关,毕竟宁音多年前便是盯上了我派密轴。” 一位真人低声道,目光偶尔掠过林寒见,“结界掺有秘法,不会出错,但具体还是先问问那两位昏迷的弟子,待他们醒来再说。” “在此之前……” 林寒见听出不对,转身就跑,身后果然响起断喝:“抓住她!” 第九十章 禁塔突然受到外力袭击, 里面的各类妖魔鬼怪跟着呼应。 陆折予与师父及诸位师叔前来镇压稳固,全程总觉得心神不宁,似要有大事发生。 不巧, 天郅楼那方结界触动。 几位真人过去查看, 陆折予留在禁塔收尾, 随后赶到。 陆折予到时, 便见一群人气势浩荡地往此处奔来:为首的是林寒见, 跑得衣裙翻飞, 墨发飘扬;紧随其后的是才见过的几位真人。 他飞身上前,拦在了两边之间, 短促地开口制止道:“师父。” 扶川真人心情复杂, 看见陆折予再明显不过的维护之意,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就占了上风:“你可知道,此女子的真正身份?” 陆折予站定在林寒见跟前,将她完完全全地藏在了身后, 怕她跑去了别的地方,容易在他不知道地方出什么差错,紧紧地攥了她的手不许跑。 林寒见挣了挣, 陆折予稍显气急败坏地侧首低声道:“你乖点, 别动。” 扶川真人看到这场面哪儿还有不明白的,目露失望之色:“陆折予,你竟糊涂到如此地步。” “师父。” 陆折予本想跪下请罪, 又不敢放了林寒见的手,只能单手做个作揖歉疚的姿势, “弟子愿一力承担所有责罚, 事情已过去多年, 还请师父网开一面。” 扶川真人表情难看。 一旁的司阙真人最会看眼色场合, 伸手在周遭落了个结界,不想让外人轻易将这场面看了去。 扶川真人道:“她今日在天郅楼,结界被触动。” 天郅楼放有密轴。 别的什么都罢了,唯有密轴是宁音确实试图盗取、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可以说她是有动机。 陆折予沉默了一下。 就这么片刻功夫,身后的林寒见又开始挣扎,比之前的反应更甚,压着嗓音唤他:“陆折予,放开我。” 当着诸位师长的面,不该分神冒失,交头接耳。 然而失礼之举从最开始就定下了。 陆折予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再次看向林寒见,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寒见道:“我是去救人的,结界触动和我没关系。” 得了林寒见这句话,陆折予的心就彻底稳定了。 或者说,有底气了。 陆折予朝着扶川真人再拜,道:“师父,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她是去救人的,并非为密轴前去。” 司阙真人心情的复杂程度不亚于扶川真人,这会儿出来算是打圆场,也算是解释:“有两位弟子昏迷未醒,林姑娘……宁音有前车之鉴,我等不能随意将她放走,起码得等两位弟子醒来再论。” “既是要等两位弟子醒来再论,由弟子守着她便是。”陆折予条理清晰地道,“星玄派不行无理之事,此刻各派弟子都聚在派中,事情未明前,不好随意捉拿。” “你——” 扶川真人简直火冒三丈,怒其不争地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 扶川真人到底还是走了。 掌门人表了态,其他人都没再多说什么。 陆折予松了口气,回身看着林寒见,确认她没受伤,闭了闭眼,才道:“你去救人,可有看到敌人的面目或是武器?” “没有。” 林寒见答得干脆,她察觉到陆折予还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又动了动手,换来陆折予近乎应激的挽留,全然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怔了怔。 陆折予道:“你救人时,具体情况如何?” 林寒见讲了一遍,没漏掉细节。 两人走到暖春阁。 陆折予若有所思地道:“听上去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但你的身份没几个人知晓。” 这话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既知道林寒见曾经是宁音,又能清楚知道星玄派内部一切事情,拿天郅楼的密轴来作为切入点的人,就是具有最大嫌疑的人。 ——目标很容易就锁定在沈弃的身上。 林寒见皱了皱眉,一时没有立即说些什么。 陆折予移开视线,敛去眸底晦暗,道:“为防意外,你还是随我去凌遥峰。” 林寒见点点头,脚步迈进房门,又侧首看他:“你相信我?” “我自然该相信你。” 陆折予道。 - 天郅楼的事瞒下了,没有外泄。 星玄派此刻内外皆忙碌不已,为了这件突发事件更是焦头烂额,在那两位弟子没有醒来之前,沈弃率先察觉到不同。 “陆折予将林寒见带回了凌遥峰,天郅楼和禁塔又前后出现异动。”沈弃“啧啧”两声,“这要么是怀疑她,要么就是怀疑我了。” 不论是哪种情况,他现在都不好轻举妄动,起码得等林寒见表个态:若她决定来硬的,就是他出手的时候;如果她决定玩阴的,那他最好还是暗度陈仓。 而林寒见,可能是在等陆折予的反应? 沈弃召来暗卫,命他们去禁塔和天郅楼附近查。 这事蹊跷,同时冲他和林寒见而来,不得不防。 “然后——” 正说着吩咐,沈弃话语一顿,意识到该做的事已经说完了,但他隐约觉得还有件事,虽然有挑衅的意味,还是开了口,“遣人去问候林姑娘,看看她的情况。” 他现在不方便过去。 此举又不讨好,说不定陆折予和林寒见都疑心是他做坏,他虽一贯不在意别人看法,这会儿也是顾及着林寒见对他的意思。 但是,终究放心不下。 也不知道陆折予对林寒见是什么态度,会不会想得太偏颇,对她不好。 凌遥峰。 林寒见望着眼前翙阁的两位下属,略有诧异地客气回道:“我一切安好,劳沈阁主挂心。” 两位下属看了眼远处正在练剑的陆折予,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那便好,姑娘千万保重自身。我们阁主说,若要需要,只管开口。” “问沈阁主安。” 林寒见规矩客套地寒暄完毕,心中怪异感更甚——这不像是沈弃的作风。 应该避嫌,结果还来问候。 例行的问候在这时都能显得像是故作挑衅的刺探消息。 林寒见直觉认为这次的事情不是沈弃的手笔,否则大概也要想岔了。 就……为了问她一句好不好? 太不对劲。 林寒见将简单的几句话品味了几遭,反应过来:哦,是在给她传消息,说他可以帮忙。 这方法却不算聪明。 最好是,沈弃现在该悄无声息地什么都不做,等她真出了事再出现。 所以她才觉得奇怪。 - 昏迷的两名弟子醒了。 本就有专人在旁边守着,这一醒,几位当日在场的真人,和必须要去的林寒见,以及陆折予,都到了场。 林寒见站在门边稍远的地方,不太希望近距离接触被感谢的现场,她不是很适应那种氛围。 结果两人迷迷糊糊地醒了,一番流程走下来,问看到是谁去了天郅楼。其中一位指着林寒见,说是见到了她;另一个跟着被唤醒了记忆般,也说是她,跟着指过来。 林寒见沉默地轻吸了口冷气,走上前去,温声细语地问:“二位,你们当日是被人带走的,见到我没什么奇怪,因为我是赶去救你们的人。你们半点不记得想要把你们捉走的人是谁了?” 然而这两人跟神经错乱了似的,就认着她一个人了。 林寒见直起身,神态还算冷静:“这两位弟子刚苏醒,精神状态不大好,他们的话无法令人信服。” 一位真人断喝道: 第95节 “狡辩!” 林寒见往后退了几步,随时准备跑。 陆折予蹙着眉拦在她身前,再次道:“这件事一定有什么误会。” “人证物证俱在。” 真人道,“天郅楼的秘法还有这两位弟子,折予,你莫要再糊涂了。” 说着,这人就想上来擒林寒见,一副要将罪人拿下的架势。 只是到了半途,就被霜凌剑和凛冽生寒的剑气挡住,陆折予本人拦住了林寒见,生怕她真跑了,眉宇间瞬间浮现了些许恳切之意。 很快,陆折予就回过视线来,屈膝跪下:“弟子多有冒犯,还请责罚。但此事,她、她并……天郅楼结界触动,密轴却完好无损,望各位——” “啪!” 一声破空脆响,砸在了陆折予的背上。 是扶川真人动用灵力,形成实质的一招,犹如尘世的棍棒。 陆折予身形晃动一瞬,坚持道:“如果这件事真是她所为,不会乖乖等到今日来对峙,早该想法子跑了。” “那是因为你看管着她。” 扶川真人道,“且我开了护山大阵,她如何能轻易逃脱。” 林寒见被陆折予的结界保护着,她衡量了一下情势,发现确实不好跑,得等个机会和漏洞。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件事是谁的手笔,同时,也是第一次看见陆折予这么能言善辩的样子。 在外人看来,她思考时似乎只是漠然地靠在门边,事不关己地缄默不言。 也可以被有心人视作是默认。 扶川真人耐心已失。 陆折予再三阻拦,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牌:“她已是我未婚妻,陆家未来的主母。所做若有失,弟子自当全权承担。”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林寒见都忍不住站直了,露出些许惊慌的神色:“喂……” 前半句是在拿陆家的身份作保,后半句则是愿受惩罚的表态。 第九十一章 沈弃有事求见, 说是关于门派大比的事,刻不容缓。 这场剑拔弩张的暴风雨序幕才得以终止。 但林寒见现在的情况不算好过,她被两位真人看守着, 等候待会儿继续的唇枪舌战。 比起原有的慌乱, 她难得在这等恶劣的情况下感到了些许道不明的安心, 好像是——因为陆折予那样坚定的表态。 不是为了保护她。 而是在相信她。 非要形容的话,仿佛在孤军奋战的时候, 得到了一点能称作是队员援助,或者是违背陌生而虚假的世界的特殊存在。 …… 沈弃的到来只能缓冲场面, 扶川真人不会让外人知道星玄派内部的丑闻,况且事关陆折予。 陆折予当时的提议是最好的折中办法。 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陆折予违抗师命、拿陆家身份来施压的事实。 扶川真人最厌这点。 他是将陆折予当做继承人培养的,这与陆折予的出身无关, 而是剑术的造诣与修道的天资。星玄派上下,也默认陆折予就是下一任掌门,说不定他会比历代掌门做的都好,得到更大的成就。 可看看陆折予现在的样子:自私护短, 强词夺理,以权势压人。 扶川真人又是一招重重打在陆折予背上, 陆折予被打得背脊弯下, 很快再次跪直了:“密轴未动,不能定罪;触动结界是她不对,该由我代过。至于师妹多年前的错误,师父曾应我, 罪不至死, 我一并受下就是。” “你一定要掩盖她的错误?” “是。” 陆折予无半分迟疑。 拿陆家施威确实很有效果, 陆折予本身作为星玄派的下一代支柱, 也不能真的将他随意处置。这件事到最后, 以落在陆折予身上的严厉惩罚,和勒令对林寒见的看管作为收场。 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 陆折予实在是不知道,要是几位长辈执意要将林寒见拿下以儆效尤,除了彻底地撕破脸他还有什么保住林寒见的方法。可笑的是,他最终一式仍未练成,根本没把握从这么多人手下完好地夺下她。 师父虽然对他失望,到底还是让了步。 - 林寒见和陆折予在凌遥峰上才再次见到,前者由两位真人看管,后者被几位弟子送到山下,坚持要独自走上来。 陆折予刚受过刑罚,用在外人那里无色无味的摄骨香掩盖住了血腥气,额角鬓边冒出的冷汗被他小心地处理过,他不想让林寒见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她就完好无所地待在那里,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用操心就可以了。 “陆折予。” 林寒见第一时间将目光看向他,并且出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种相较以往更为亲近的态度应当引起陆折予的重视,但他此刻后背上全是没有经过好好处理的伤,尽全力压制就已经耗费了他几乎所有的心神。 林寒见走过去靠近他——总觉得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他,扶川真人还在他背上打了一下,虽然无法造成一定的伤害。 陆折予却怕她察觉到自己的伤,格开了她意图援助的手:“不必。” 极力控制着的声线显得僵硬又冷漠。 林寒见愣了愣:“……哦。” 凌遥峰周围被两位真人撑开了三重结界,林寒见蹙了蹙眉,心情不算太坏,这种情况也不比她预想过的最坏恶劣。 “你怎么样?” 林寒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坏的境遇影响不了她的心情,不如说是更加挑战,她目前因为陆折予展现出的那份毫不犹豫的信任,而更优先看重陆折予的状况,“扶川真人惩罚你了?” 不过陆折予的脸色还不错,并没有受伤的迹象,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 “没有。” 陆折予给出了否认的答案,他同样抬首,看了看凌遥峰上空的结界,“只是防御类的结界,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寒见颔首:“嗯。” 这么明目张胆的结界,还是在凌遥峰上,除了防御类的结界,其他的绝不可能,否则就相当于在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我们家的继承人出大事了。 陆折予快没力气继续支撑维持一切都好的表象:“你回去休息吧。” 察觉到陆折予的冷淡,林寒见沉默了一会儿,见陆折予转身走了,才跟上去几步,声线柔和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或许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 “还是说,天郅楼的事——” “那件事你不必再管。” 陆折予打断了她的话。 林寒见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短暂的默然,才道:“你是为了我才要和你师父顶撞,我至少该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代价。 陆折予听见她这样生疏客气的措辞就头晕目眩,即便他能微弱地辨认出林寒见此刻面对他的态度已经前所未有的软化。 为了这点,陆折予也至少想知道,林寒见当初去偷密轴的用意,她是不是有什么非得到不可的东西、无法解决的难处,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你为什么想得到密轴?” 陆折予问。 “什……?” 林寒见似乎没听明白。 实际上是无法一下从她以为的还算温情合作的氛围,转到质问的场合。 陆折予进一步完善了自己的问话:“你想用密轴完成什么样的事?” 林寒见从他两次的追问中明白了什么,停下了步子,静静地看着他,道:“我这次没有去偷密轴,我是为了救人。” 你说你相信我。 我以为那是真的。 陆折予差点遏制不住嗓间将要溢出来的剧烈咳嗽,他蹙着眉压制住了,一时间没有说话,脸色显得更冷酷冰寒。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林寒见重复道:“我没有。” “我知道了。” 陆折予紧跟着她的话后说出这句话,就像是紧随其后打断一样,他眼前已经看不太清,不能和林寒见待太久,“你回去休息吧。” 林寒见停在原地,目送着陆折予步伐稍快地离开。 “……我真的是在救人。” 林寒见无意识地吐出了这句话,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似的,怔忪片刻后,自嘲地笑了一声,“说什么屁话。” 转身走了。 - 这三重结界,是防御,林寒见后知后觉地觉出一点看管的意味来。 她并没有特殊的需求去外界,但连来见她的沈弃都被挡在外面,帮忙送东西上来的弟子不敢同她多说话。 想也知道扶川真人是什么意思了。 那么陆折予—— “暂时……不能让你乱跑。” 不善言辞的陆折予这样说道。 第96节 林寒见直视着他:“这是你们的共识?” 陆折予点了点头。 很好。 林寒见微微地笑了笑,像是以前那样:“作为不直接处罚我的交换,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陆折予决意要瞒下自己受伤的事实,实际上那并不是一次完成的,他未来十天还需要继续受罚,并且不许用圣莲疗伤。 “没有什么代价。” 林寒见若有所思地确认:“真的?” “嗯。” 陆折予没有犹豫。 他确实不像是受伤的样子,剑气一如既往地强悍摄人。 林寒见垂下眼:“用你的婚约来做筹码,也不算包括在代价中吗?” 提到这点,陆折予陡然现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那应该不算是。” 林寒见突然明白了这点婚约的别用。 她眼神冷淡、口吻平和地道:“那么我们的婚约,应当算是必须要实行的事了吧。” 这番话措辞拗口,需要一点时间反应。 陆折予没有看到林寒见的表情,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你答应了?” 林寒见眨了眨眼,笑得并不真切:“如果此刻不答应,好像也不能真的蒙混过关。” 作为她“偷窃”的代价,一个足够的身份能压住许多。更何况是这等围困看守的状态,没有足够大的身份,怎么能获得相应的行动准许。 陆折予听出她话中的淡淡锋芒,脸上将将现出的喜色凝固:“这并不是为了强求你答应,你不想答应就……” 他顿了顿,像是没办法说出那个结果似的,借以留白简单地带过了这笔,转而道:“只是若在师父他们面前,你不要反驳这点,稍作配合就是了。” 林寒见一针见血地问:“他们没有问你打算何时举行婚仪?” 陆折予惊讶于林寒见的敏锐。 扶川真人看着他受惩罚时,提出过这点,显然是不相信,认为是他自作主张,还斥责他一厢情愿,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 从陆折予的表情中得到答案,林寒见没有迟疑地道:“可以啊,我答应你。” “……答应什么?” 陆折予整个人都凝固了。 没能分辨出林寒见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确定她是在应和“稍作配合”,还是真的答应了他的求婚。 林寒见反问道:“你觉得会是什么?” 陆折予僵硬的表情如被打破的镜面从中央瞬间崩裂:“你……愿意了?” 他迫不及待地握住了林寒见的手,暗沉的双眸陡然被点亮,流泻出惊人的漂亮光彩:“你愿意同我成亲,是么?” “是啊。” 林寒见笑起来,毫不犹豫地答。 当然不是了。 第九十二章 作为历年来最热闹的弟子大会, 比拼进行得如火如荼,能见识到各派不同的风采,也给了参与选拔的弟子更多选择。 由于是各派聚集的盛会, 即便不需要出场, 各派中修为较高、已在外有声望的弟子还是出现了不少,可算作是近些年唯一一次能将诸位集齐的场合。 而被视作东道主的星玄派,大弟子陆折予却没有现身。 据说是在闭关。 遥望凌遥峰上严密的三重结界, 心想陆折予大约是到了冲破境界的紧要处。 直到大会结束, 陆折予都没有出现过一次。 许多冲着他而来的女修不免失望。 不久后, 陆折予将要娶妻的消息传遍了修真界。 - “你当真要嫁给陆折予?” 沈弃坐在林寒见的对面,屋外隐约有不对劲的声响,暂且被这严肃沉重的氛围压了下去。 他已经戴上了新的面具, 与以前的别无二致。 林寒见惊讶的情绪还没能全部收拢,朝外看了一眼:“你怎么进来的?” 此刻,林寒见和陆折予不在星玄派,而是在真正的陆家主宅。 这里和翙阁与星玄派否隔了段距离。 况且,陆折予对她的护卫很严密。 “你真心要嫁给他?” 难得彻底忽视了林寒见的问话, 沈弃毫无风度地自说自话,重复了疑问。 林寒见犹豫了一下:“是。” 她并不打算让沈弃帮忙。 不知沈弃对陆折予留有的朋友情分还有多少,就算他展现得再不折手段, 万一他中途变卦就功亏一篑, 不能冒险。 沈弃静静地打量林寒见片刻, 蓦地笑了,满是阴森森的寒凉:“恭贺新婚, 愿陆家能将你保护得更久一些。” 林寒见反问道:“你拿了多少人力走这一遭?翙阁再强大, 也经不起多次的胡乱折腾。” 沈弃目光幽寒: “不劳你费心。” “我手上还有翙阁的机要情报,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林寒见提醒道。 沈弃不为所动:“如果连我想要的都得不到, 这点家业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有用。” 他手腕一转,陡然发难,尾指边那点碧色一晃而过,玉骨扇的侧端朝着林寒见袭来。 林寒见早有准备地甩出了九节鞭,对沈弃居然真的是想抢人这点感到荒谬,不可思议的情绪充斥在她的眸中:“你疯了!” 九节鞭紧紧缠上了玉骨扇,两边力道对冲,将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沈弃的眼底凝聚着不知名的风暴,像是满载刀枪兵器的漩涡深渊,随即,这份风暴凝固了,覆盖了一层浅薄的猩红表象,透出危险的温和来:“你与他成亲,是否有别的意图?不是真心实意要同他过日子,什么都好,我说过我会帮你。” 沈弃的这种放任是一种超越了普遍认知的纵容——即便心上人和他人成亲了都没关系,只要没有付出真心,便万事大吉。 同样,这也是一种最不似放任的松懈——不论她要去谁身边、要去做什么事,他都尽可给予支持,前提是她最终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林寒见分神看了眼窗外,计算着外面的人什么时候能解决完过来援助。 这点动作令沈弃维持的摇摇欲坠的耐心顷刻崩塌,他将玉骨扇拉近,另一手去擒住林寒见,动作间自己手臂上还未完全消除的伤痕露出了痕迹。 林寒见匆匆瞥了一眼,不到瞬息的迟疑,当真被沈弃捉到了:“……” 她灵活地翻转身躯,沈弃直接上了捆灵索来绑住她。 “你想怎样?” “我本不欲如此。” 沈弃低声道,丝丝缕缕地附着在空气中,将周遭空气变得粘稠而凝滞,流动都变得缓慢了,“看来你也不太喜欢我随和好说话的样子。” “你那叫随和好说话吗……!” 林寒见忍不住吐槽,表情都快崩裂了,“不允许我喜欢别人,就算不喜欢你也是要留在你身边,你这算哪门子的随和?” 沈弃略微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我是怎么说服自己,只要你不对任何人动心,随便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达成,甚至放任你到别人身边去虚与委蛇,你觉得多少人能做到这点?到头来却跟我说,你是真心想要嫁与他人?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和他人双宿双飞,做梦!” 这不就是强取豪夺的缓冲版吗!? 林寒见费力地想要挣脱,但捆灵索这东西越用力越完蛋,类似水手结,她抿着唇拒绝说话,只顾跟着沈弃的束缚较劲。 看见她这模样,沈弃一下子又莫名心软了几分,强硬的口吻放松下来:“你为什么会喜欢陆折予?分明数天之前,你仍然不像是对他产生了喜爱之情,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弃说着,明显是想到了什么:“难道……你是为了感激?” “感激?” 林寒见有点好笑,“你指什么?” “陆折予在天郅楼保住你的事。” 林寒见的眼神逐渐变冷:“是啊,能在犯了错之后被无条件地保下来,世间没有多少女子会不为此动心吧。” 沈弃表情奇妙:“你是指哪一次?” “什么哪一次?” “我不认为你会在那种情况下做出偷去密轴的事。”沈弃思索道,“哪怕是你十分需要。” 时机,场合,布局……全都太粗糙了。 如果是林寒见要做,如果是她非夺取不可的东西,怎么会用那么简单并且不成功的调虎离山计? “我想过问你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星玄派,我很难同你见面。彼时各派皆在,不好强攻。” 沈弃说着像是解释的话,结尾处习惯性地用上了笃定的口吻,“你被陷害了,是么。” 林寒见错愕不已,措手不及已经被她近乎遗忘的事情以这种方式被沈弃提起来。 沈弃望着她不知不觉松动的脸庞,用劝哄的语气道:“我派人去查过,是阁中最擅追踪与侦查的人——” “结果如何?” 林寒见紧接着问。 第97节 沈弃低声道,姿态亲近许多:“我确实找到了一些线索,于是我便从你身边排查可能对你下手的人,发觉能做到这点的修为起码可及我的水平,再往上能数出来的人并不多,却未能与情报网中的任何一人对上。你可有什么想法?” “修为高,却未入翙阁的情报网……?”林寒见语速稍缓,“要么是半路出家的奇才,要么有得大能传授的奇遇。” 沈弃道:“可这两种,似乎都不应当与你有关联。” 林寒见也百思不解。 她到现在为止接触的人并不多,大多还是游戏中的既定人物,又从不与人交恶,哪儿会有半路得了奇遇或者是意外的奇才来特意陷害她,闲的么? 等等。 林寒见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南星。 沈弃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了变化:“你想到了?” 沈弃并不知道南星的存在。 林寒见顿了顿,反而问了另一件事:“你认为这次天郅楼的事和我无关?” “……当然了。” 想象不到林寒见为何会问出如此简单直白的问题,沈弃足足愣了半拍才做答,“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布局也实在不好。” 从逻辑的角度否定了。 不是出于简单的“相信你”,而是“这不像是你的作风”,说出了布局手法之类的话,还真是沈弃会说出来的理由。 沈弃从她这看似无意义的发问中,领悟到了潜藏在下的含义,有些惊异林寒见会对信任这件事感到在意,同时不自觉地缓和了神色,道:“你不是也认为,这件事不是我的吗?” 分明很容易就怀疑到他身上。 如果是为了让陆折予和她离心,再趁机将她带走,这个办法卑鄙却有效。 林寒见张了张嘴:“……感觉不像是你做的,虽然那种狠毒的攻心手段倒是很有你的风范。” 沈弃轻抿着唇,不可抑制地无声笑起来:“看来是终于有点相信我对你的喜爱了啊,这样也不错。” 能在符合他行事的情况下保存一丝认为那不是他所为的直觉,正是认为已经有了可以令他止步不要那么做的牵绊。 ——是对林寒见的喜爱。 那会儿沈弃还想着是顺应她的心意以求打动她的心,所以至少那时候不会那么做。 沈弃苍白微凉的手触碰到了林寒见的脸颊,眼底浮现出一丝并不明显的眷恋:“我不好么?能够理解你,知道你想要做出的行动,不会因为那种愚蠢的事情妄加揣测怀疑。都已经开始承认我的感情了,那么不要全心全意地接受别人,在心里留一点我们独有的默契和畅快,不是能够让你随时休憩的好去处么?” 沈弃伸手过来抱她,看上去儒雅多病,揽住人的动作却意外的不容商量,靠近以后男女间身形的差异展露得更加明显,沈弃的身量实际上不比陆折予低。 他的气息均匀绵长,呼在耳畔,如湖面春风拂过: “谁都不会知道的,我保证。” 与温暖气息截然相反的,是随着话音落下,沈弃咬在她耳尖上的动作。 林寒见不受控制地一抖。 “果然。” 沈弃眯着眼,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林寒见对这了然的语气感到不满,不甘示弱地侧首,束起的发丝尽数往这方流泻散落,一时间迷花了沈弃的眼。 她趁势用指尖碰到沈弃的面具上,手腕被捆住并不影响这点,不是直接接触肌肤,但她的指尖在印记正上方的那部分面具轻轻滑蹭,能体会到一种怜爱珍惜的情绪,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入他眼中,满载潋滟水光,婉转柔媚地唤道:“沈弃。” 从背脊处迅速蹿上了一股难言的轻微过电感,使得沈弃的目光立时也染上了春色波光。 “你们在做什么?” 陆折予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 第九十三章 时运不济。 林寒见心中微叹。 没想到反击的动作正好被赶来的陆折予看见, 这个场面太让人误会。 ——还不知道陆折予有没有听见沈弃之前的那番话,那听上去实在太破坏感情了。 简直就是撬墙角还外带撺掇搞外遇。 结合他们方才的动作,可就是彻底说不清了。 林寒见第一时间和沈弃撤开了距离, 但沈弃手中还握着捆灵索的一截,不动声色地将她又拉了回去, 看上去好似林寒见一时犹豫而未能走远。 林寒见恼怒地瞪过去, 在沈弃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狡黠。 ……他是故意的! 说那番自降身价的话就是为了等候陆折予可能听到的时机。 事态危急。 林寒见还是忍无可忍地踹了沈弃一脚,压低了的声音接近气音, 都是从齿缝间蹦出来的:“谁敢相信你的喜爱。” “和我在一起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沈弃活到现在还没被人踹过, 单腿往后一撤, 稳住了才道,“只要你答应同我在一起, 我不会被任何把戏蒙蔽。” 在沈弃背后, 扬起了一阵暴起的狂风,将屋中摆设都吹得七零八落,是陆折予暴涨的杀意与震荡的剑气而形成。 沈弃泰然自若地转过身,笑意吟吟地望着陆折予:“陆公子, 你说呢?” 居然还挑衅! 你是嫌自己不够作死吗? 林寒见侧了侧身,将腕上的捆灵索露出来, 陆折予视线扫过来,多停留了两秒。 “师妹。” 陆折予沉声唤她,“你过来。” 说是让林寒见过去, 但在话出口的同时, 陆折予便拔剑砍向这条捆灵索。 沈弃的目的达到,轻松放开了捆灵索, 并不执着。 陆折予的剑尖在林寒见两腕间擦过, 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 哪怕很快撤离也留下了不可忽视的冰冷触感。 林寒见微弱地抖了一下,下一刻便被陆折予抱入怀中。 “没事了。” 陆折予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冷淡的意味更重,绝对说不上是心情好。 他抱住了林寒见,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 十数个暗卫落在沈弃和陆折予之间。 摆明了沈弃不是为了要亲自和陆折予正面对决,是带了充足人手过来给陆折予找不痛快的。 正因此,沈弃并未恋战,打过一场,寻着空档就跑了。 陆家护卫与家仆在门外清理候命,不敢随意进屋来。 管家请示陆折予。 陆折予面无表情,辨不出情绪:“暂时不必过来。” 陆折予关上了门,屋内只剩林寒见和他两人。 屋内光线陡然暗下来。 林寒见有些许不安:“师兄,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陆折予不带多少情绪地重复了这句话,他站在背光处,被光线切割出脸部与肩颈的轮廓,看不清脸上的具体神色,林寒见无法借此分辨出他的情绪变化,“被沈弃用捆灵索困住,应当是我问你怎么了?” 林寒见不确定他问的是哪个,便道:“交手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失误,才被捆灵索绑住了。” 陆折予怔了怔:“我不是说那个……” 他住了嘴,转而道:“我看过了,你并没有受伤,捆灵索是上品灵器,也没有在你手上留下淤痕。” 所以,难道反问那句话的时候,陆折予的“怎么了”,是说她有没有受伤的意思? 林寒见的那份不安随之消除了。 她在圆桌边落座,做出待客应有的姿态:“要喝茶吗?” 陆折予沉默地坐下。 茶水倒入杯中,维持在半满的状态。 陆折予才开口:“护卫你的人数会增加,我也会暂时住到你隔壁的院子。今天是意外,让你受到惊吓了,抱歉。” 中规中矩的应有礼仪,对被外人闯入的客人表示歉意。 看上去,陆折予好像没受到影响。 他应该是没有听到太多,不能做出过分的联想,沈弃最后的那句话也就发挥不了应有的强烈作用。 林寒见捧着茶杯,回应道:“有劳了。” “这是我该做的。” 陆折予道。 说完这句,两人陷入了沉默。 林寒见难得有被捉|奸的实感,被陆折予看到那副场面是事实,不用言语就能联想出情人会面的一出大戏,她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至于陆折予—— 他其实听到了。 在亲眼看见沈弃拥抱了林寒见、林寒见触摸沈弃的面具前,沈弃说出的那番话,邀请林寒见在婚礼后与自己暗度陈仓,包括沈弃断言不久前林寒见还不曾喜爱他的言论。 陆折予何尝不知道这点。 其他的事情就算了,唯独喜爱另一人的心情与表现,他只要看看自己就能知道会有什么不同。林寒见是再如何冷静的性子,大约总会表现不同,他感受到的却越来越微弱。 可能是他日渐贪心,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第98节 陆折予转了转茶杯,杯底在桌面旋出细微的声响,陆折予道:“你答应同我成亲时,我很高兴。” 林寒见看向他。 “我会尽心去理解你。” 陆折予平稳地述说着,“无妄的揣测我会全部消除,努力跟上你的行动和思维,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教我这些,我都会认真学好。” “与之相应的,我会满足你所有的需求,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为你寻来,你喜好的事物都会得到实现。” 所以,不要去找别人。 陆折予拿出了冥雪玉,郑重其事地道:“我诚心想要求娶你,期盼同你相守一生。” 哪怕之前有过多少荒唐的事都一笔勾销,从你答应我的那刻,从今往后只有我和你两人。 我永远会无条件的信任你,不被外人的行为所扰,只听你说的话。 “……” 林寒见的目光定在冥雪玉上,而后,缓缓地移向陆折予的脸。 片刻后,她接下了冥雪玉:“好。” - 陆家久未有此等喜事,又是大公子的婚事,不论前情如何,举办不得马虎,阵仗足够浩大。 光是礼服林寒见就试了三套,还不是现成礼服,而是连夜赶出来的手工现制。 点缀的各类宝石搭眼过去便让人眼花缭乱,珍稀材料更是价值不菲,例如冰蚕丝、鸿羽金线等,全是有市无价的上品。为了一场婚事齐齐上阵,生怕新娘不能足够的夺人眼球。 当试到第四件时,才是林寒见的真正嫁衣。 比前面几件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个游戏的世界观中,婚礼严格来说是举办三天,第一天是正式结婚,和普遍认知没什么不同。剩下两天新娘与新郎仍需要穿着全新的红色礼服,却不是嫁衣,意为“延续永好”,在外则继续摆着宴席,供所有献上祝福的人享用。 一般人家有时支撑不起三天婚宴的费用,会加以简化,保住基础所需的两位新人三天所穿的嫁衣和礼服就是。 林寒见多出来的那一套是作备用。 这备用礼服也讲究不能太多,一件便好。 林寒见一边试衣服一边听侍从们说着吉祥话和婚仪的各种注意事项,昏昏欲睡又略感头大。 “姑娘?” 替林寒见整理好裙摆的侍女彩依柔声唤她,轻声细语地问,“姑娘可是累了?” 林寒见的手正搭在太阳穴上,半阖着眼:“还好。” 彩依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连忙行礼:“大公子。” 林寒见一怔,正要回头,带着温度的手已经覆上了她的手背,替她力道适中地揉起了穴位,声音近在耳畔:“我听侍女说,你近日都没怎么进食,是不合胃口还是心情不佳?” 彩依惊诧地望了陆折予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生怕被发现了自己的无礼之举——这种语气竟然会是从大公子的嘴中说出,实在、实在是…… 另一位侍女冬蕊比彩依镇定些,在林寒见好似没能听进去陆折予问话而未做明确回答时,及时出声:“大公子,姑娘刚试了婚服,想来折腾得有些乏了。” 陆折予一看,林寒见脸色确实不大好,氤氲着朦胧睡意,便道:“我送你去休息。” 这本就是姑娘房里,不过是隔着几道屏风划开了面积颇大的屋子,但要去休息哪里还用得上是“送”呢? 能在陆家内宅做侍女都不简单,几位侍女悄无声息地行了礼,步伐一致地退了下去。 等出了院子,几位专为侍应林寒见的侍女此刻没有太多要事。 彩依按捺不住心中的倾诉欲,低声对冬蕊道:“大公子面对姑娘时全然像是换了个人,可见跟着姑娘便是有好日子过呢。” 冬蕊想了想,才道:“但姑娘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感觉……不大会打理世家大族的内外事,还不知今后究竟是什么境况。” 彩依不以为然:“只要是大公子喜爱着姑娘,姑娘处理不好也不算大事,大公子会为她打算的。” 此前主家内部清理的阵仗,如今想来,可不就是为了姑娘? 屋内。 陆折予将林寒见带到贵妃榻上,拂开她颊边散落的发丝,是方才配合嫁衣梳发又拆开后不稳的缘故:“为什么不好好进食?” 林寒见看着自己的手指:“……紧张。” 陆折予随即拢住她的手:“紧张什么,你只需要做一位漂漂亮亮的新娘,其余的皆不用你操心。” 不适应说这样的话,陆折予脸上浮现几许赧色。 “嫁衣可还喜欢?” “嗯。” 林寒见点头。 “若有什么,都跟我说。” 陆折予摸摸她的那缕发尾,表情不是多么柔软,眼神却不知不觉地融化了,“我们……马上便要成亲了。” 林寒见看着他,恍惚间看到了一把归鞘的利刃,在这瞬间敛尽了所有的锋芒。 - 十月十一,诸事皆宜。 陆家今日有喜,全城恭贺,宾客满堂,十里红妆。 新嫁娘却不见了。 陆家大公子一夜白头。 第九十四章 林寒见本不想在正举行婚礼的这天逃脱, 奈何陆家戒备森严,沈弃来后更是铜墙铁壁,护卫人数翻倍, 只能寻着大婚当日,人多热闹、来往繁忙的空隙离开。 在星玄派她被关到了大比结束, 离开时又被全程看管,到了陆家,这点仍然没有改变。 有时候林寒见甚至错觉她不是在被保护, 而是已经被当做犯人□□起来, 不能自由地行动——而陆折予本身也没有真的相信她。 四件物品已经得了三件, 只剩下妖王泪。 这不是实物,以封决的性子来说,让他流泪比流血更难——越是能被伤到就越兴奋的战斗狂,什么情况才会流下眼泪来? 林寒见前几日吃睡不好, 是为了想法子逃跑, 然而她跑出来没多久,却遇上了一位不速之客。 南星。 不能称之为“客”, 明显对方是冲她而来。 南星道:“我还没进去找你,你自己先跑出来了。” 他冷硬得像是一块寒冬天的石头,整张面容没有半分活气,说完这句话后却露出一个不协调的笑来。这种笑容是林寒见曾见过几次的, 逐渐的, 他笑得自然松缓, 又看不出半点违和了。 “你不要嫁给他, 很好。” 南星这样说。 林寒见开始用一种颇为神奇的目光打量他了, 这人简直神出鬼没:“你不是被封决带走了么?你是怎么出来的?” “他不是人, 很难对付。” 南星有时说话还是跟骂人似的, “但是他想找到你,我骗他,然后跑了。” 林寒见一时间:“……” 不知道该先感叹什么比较好。 能被你骗到,看来封决实在是不怎么聪明啊。 很快,林寒见就推翻了自己的论断。 南星脸上的笑变得略显阴森,掺着算计的光芒:“你太难抓到了,哪怕我不惜对你发起攻击都没能捉住你,看来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没有办法留下你,所以我才要费周折到这个地步,所幸你没有做出更让我生气的事。”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 林寒见顿住了,“发起攻击?你说对我?什么时候?” 南星察觉到她身体僵硬了几分,带了一点解释的意味,辩解道:“因为你一直攻击我,我太生气了才那么做的。你和任何人都不同,从别人那里我能得到养分,在你身上却没有,不过我却能用那些养分来攻击你,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他打量了一下林寒见,迟疑道:“好像是没有作用了,我感觉到那些东西已经全部从你的身体里清除了……果然,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说是“养分”,就是他诞生的源头,来自所有人的恶意和负面情绪。唯独林寒见是他无法感受、无法吸取养分的人,但当他尝试着将那些恶意在他身体里转化出的东西灌注到林寒见的身上——就像是融化在空气中让人无法注意到的那些气体,居然成功了。 说不定这种对于其他人而言是恶意与操控的东西,会对林寒见也起作用呢? 现在看来,似乎没有。 林寒见则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那次毫无缘由地吐血昏迷。 “你还做了什么?” 林寒见压制住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背上蹿起一阵凉意,她脸上的神情还能维持在“镇定”的范围内。 南星惊讶地看向她,丝毫没有被发现的惶惑不安,反而透露出一种明显的喜悦:“你知道我在星玄派做的事了么?我的方法不错吧,那样你就会遭到他们厌弃,只能到我这里来了。” 林寒见无声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禁塔,天郅楼,都是你的手笔。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人发起攻击。” 南星道,“虽然那种攻击对你不起作用,但是对一些恶意勃发的人很有用,将恶意成倍灌注,他们就会成为听我命令行动的下属。” 比起攻击的说法,说是操纵更准确。 由于是成倍灌注,并且因每个人的意志和修为而导致影响效果不同,听上去是无敌的王牌,却不能大规模、超负荷的使用,会损害到南星本身。 林寒见已经完全听明白了:在其他人那里是操纵,到了她这个异世界之人这里,是一种类似中毒和内伤的反应,但沈弃的血和医师将她救了回来;再就是星玄派中的嫁祸,南星通过同样的办法得到了“下属”,实施了计划。 原因竟然是,因为她惹他不高兴,希望她众叛亲离,只能到他身边去。 严格来说,南星想要做的,其实已经做到了。 ……封决被骗得不冤啊。 林寒见对这个不是人的凶煞首次产生了忌惮感。 “跟我走吧。” 第99节 南星放下了嘴角,脸上的神情又像是石雕那般,漠然而毫无人的气息,“你还能去哪里?” 林寒见往后退了半步。 细微到难以察觉的动作,南星海蓝色的眼底阴霾凝聚,周遭顿时围拢了许多行动整齐划一而机械的人。 这就是被南星操纵的人了。 林寒见一手甩出九节鞭,一手往自己嘴里塞了提升灵力的药。 南星的实力不错,却不够。 她短时间内提升灵力,突破重围的几率很大。 “你吃了什么……为什么?” 南星的注意力被林寒见的动作吸引,发觉她毫不犹豫地开始反抗后,迷茫更甚恼怒,“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要反抗我,我做的还不够吗?你真的想让我直接折断你的腿吗?” 用乖巧呵护的方式没有得到林寒见的留恋,就用符合他本性的方式让她走投无路,不得不到自己身边来。 是手段太温和了么? 她还没有得到教训,仍然在反抗。 清理了大半“虾兵蟹将”的林寒见已经杀到了南星的面前,举起鞭子狠狠甩下的时刻,南星只注意到了她琥珀般的眼中满载的勃然怒气与毫不掩饰的杀意,燃烧的情绪让她鲜活得占据了目视者的全部视野。 这令他本不该存在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折断她的手脚也没关系,他必须要得到她。 就在这一刻,南星确定了他心中不断扩大的执念。 他对林寒见的出招前所未有的狠辣,毫不留情,正如林寒见所做的一样。 两边都是抱着杀意的凶狠打法,不消片刻就都挂了彩。 南星不再尝试说服林寒见,但唯独不肯对她的脸下手。 林寒见发现了这点,心中无处发泄的愤懑之情转化为一声喝斥:“死颜控。” 南星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赤手空拳地去抓九节鞭,两人同时感到了外来气息的迫近,各自往后撤开一步,都怕是对面的援手袭击。 来人正是闻到林寒见鲜血气味而来的封决。 不如说被南星骗过一次后,封决也能算作是在寻找南星。封决发现了人被操纵后失去记忆的现象而找到了附近,才能进而闻到林寒见的气味。 是妖王! 得来全不费工夫! 林寒见内心涌上喜悦,南星却是截然相反的愁云惨淡。 封决太强,又不属于人的行列,南星压根无法对封决做出任何有伤害或反击、引导之类的事,换言之,南星对封决束手无策。 而封决被他欺骗过,南星即便感知不到封决的种种恶意,也能想象得出来封决对他意欲杀之而一雪前耻的意图。 在看到封决的那刻,南星回想起上次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封决抓住的情景,迅速地瞥了眼林寒见,果断地选择暂时逃跑。 而封决在看到林寒见后,放弃了追逐南星的脚步,转而朝林寒见走去。 ——他们三人就像是互为镜面,两两反应出不同的心情与选择。 “本来还在想是要让你对付那家伙,看看你的实力,还是由我直接揍了解气,现在看来不必选了。” 封决站定在林寒见跟前,垂首望着她,两人身高差距没有那么大,林寒见能清楚看到他淡金色的睫毛在阳光下划出的弧线,“还是你比较有趣。” 强大,无畏,朝气蓬勃。 这样的人,怎么才能让他流泪呢…… 林寒见抬首仰望着他,不自觉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封决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两轮耀目的太阳蓄积着灼人的热度与不动声色的危险:“你在想什么?” “……味道。” 林寒见回过神。 封决眉梢挑起,只一个动作,少年意气与肆意不羁便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味道?” “我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林寒见问道。 南星的那句话提醒她了,四个男主备选中,唯一不是人的就是封决。林寒见不知道陆折予还会不会悄无声息地给她下摄骨香,她先前本想研究,但变故来得太快。 除陆家嫡系外的所有人都闻不到这摄骨香的味道,可若不是人呢? 况且封决可是妖王啊。 林寒见说着,将自己没有握鞭子的左手抬起,靠近了封决的鼻子下方,维持在一个不算失礼的距离,不会让人感到突兀。 如果封决愿意,他垂首就能拉近两人的距离。 封决默然无言地看着林寒见的一系列动作,脸上挂着熟悉的事不关己的神色,眼中情绪没有变化,只随着低头的动作,被隐形遮蔽后,陡然变得深邃,耀眼的金色莫名幽暗。 他垂下脖子,鼻尖停留在林寒见的左手背上方,鼻翼轻动。 做出这样的动作还是无法消除半分他本有的气势与高傲,稍显青涩的眉宇间是不容置喙的笃定与平静。 封决启唇,上唇侧边的尖牙末端若隐若现,像是随时能更近一步,如猛兽般将她一口咬住: “很甜。” 第九十五章 “甜味?” 林寒见不解地道。 封决直起身, 无波无澜地道:“血的味道,很甜。如果你在未成形的妖怪堆里,会被它们迫不及待地分食。” 林寒见笑得美丽而虚假:“除此之外, 没有别的味道了?” 封决奇怪地看着她,神色挑剔又纠结,大概是觉得她很莫名其妙:“人味。” 林寒见:“……” 行。 倒也不能说您说得不对。 要么是封决闻不到, 要么是真的没有摄骨香。 遇见了封决,正合林寒见的意。 林寒见紧接着上一个话题, 很快将话语权掌握, 没有露出太多沉默的空档:“你在找我?” 封决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你上次说, 我随你回妖界,你会想办法治好我。” 林寒见凝视着他, “这话可还当真?” 美丽的人界女子口吻淡淡, 方经过了打斗的乌发有些松散, 随着微风送来一阵淡香。她站在此处,抬眸安静地望来,不带他意的秋水瞳自显得盈盈。 说错了。 封决忽然想到:除了血腥气和人的味道,她身上还有种难以描述的香气。 “当真。” 封决抱臂而立,往后撤开了点距离。 他本身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只是这时候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样比较好一点。 林寒见便顺势道:“我愿意同你回妖界。” 为了可信, 不忘补充道:“只要你真的可以治好我, 我自然同你打过。” 封决的视线从她脸上下移, 快速地打量了她一圈, 熠熠生辉的金发在阳光下不免晃眼,比那更甚的, 是封决的眼神。 “好啊。” 尾音稍微曳长了些许, 少年人桀骜难驯, 这样似调笑的话都被染得神采飞扬。 封决搭在臂上的手指点了点,逡巡的视线终又落回林寒见的脸上:“你脸色很不好。” 吃了药后的反噬来得比想象中快。 可能是因为林寒见先前本就虚弱的缘故,和南星又拖了足够长的时间。 林寒见凝神运气。 封决在一旁稍显讽刺地道:“和这种货色打一架,就能将你逼到如此地步。” “正因如此才需要你的援助。” 林寒见微垂的眼抬起,准确地望进了封决的眼中,“妖王大人。” “……” - 封决将林寒见带回了妖界。 妖界位于版图的西方偏南,从路程来算,陆家过去有段不小的距离。 封决对林寒见的慢动作有些不满,常常是他自己来去如风地抵达了前方,不一会儿又无聊地折返回来找林寒见,脸上没什么表情,站在树枝上俯瞰她道: “你好慢。” 林寒见一开始还会客气地同他说几句场面话,类似于“马上”“我还带着伤”“抱歉”等等,到了后面,林寒见已经学会忽略封决的鄙视,坦然地继续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行。 不知道封决的本体是什么,动作快得像风。 ——有可能比风还快。 有时林寒见稍微晃了眼,就看不到封决的影子了。 游戏中只说封决是妖,本体那一栏是隐藏数据,需要后续剧情解锁。林寒见没攻略过他,自然不知道。 封决的话随着风送来: 第100节 “我记得你们魔修也有秘法吧,没有能让你走快点的么?” “你好慢,想象不到你当初是什么碰到我的。” “要么我带着你走?” 最后这句话令林寒见停下脚步,向着前方抬起脸来,额际的汗水顺着线条柔美的颊边滑下,从洁白小巧的下颌滴落下去。 林寒见擦了擦汗,对封决莫名其妙的高速无可奈何,此刻却粲然一笑:“好啊。烦请妖王大人带我走吧。” 封决又即刻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梢上。 林寒见确信自己方才看到了残影。 封决的神色模糊,只能看到他歪了歪脑袋。 下一秒就到了林寒见的身边,扣着她的腰将她凌空带起,林寒见险些从唇间逸出一声惊呼,随即就湮灭在了超乎想象的高速中。 感想只有一个:想吐。 封决抱着她的姿势,从远处乍看似乎还算浪漫,但能将搂腰的动作变成杀人利器的,普天之下大约只有这位妖王大人一个了。 林寒见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胃部的呻|吟哀嚎,以及高速奔驰中的眩晕和恶心感,让她忍不住抓紧了封决的手臂,稍微张嘴就被迎面而来的风呛得不知今夕何夕。 “封——咳咳咳咳!” 林寒见屈服于生活的苦难,果断地转头,将脑袋死死地埋进了封决的怀里。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什么金色的动作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尾巴? 毛茸茸的蓬松大尾巴,带着灿烂的金色从视野中划过。 虽然分辨不出具体的种类,好歹确定不是鳞片类的妖怪,看起来皮毛顺滑漂亮,好像还挺好摸的。 封决知道,自己认定的对手正紧紧地缩在他怀里,柔软,弱小,依赖…… 他蹙了蹙眉,突然松了手。 “!” 林寒见始料不及,好在留存的戒备不至于让她从半空直直摔落,鞭子随即从袖中甩出,缠绕上了附近的一棵大树,晃荡两圈后稳稳落在枝头。 封决就踩在更高的一片叶子上,方才看不清的神色,此刻才算是看明白了,那是差强人意的情绪。 对她的一系列反应和动作,勉强地认可了。 林寒见瞳孔微缩。 没可能的。 封决根本没有应有的情感。 他全身心都是在想着找一个对手,不论是试探还是无心之举,他会将此统统视作对方的脆弱之处,进而衡量对方是否还有作为对手的价值。 方才,封决就是以这样的审视眼光看着他怀中的林寒见。 “动作还算熟练,但是——” 未竟的话语止于封决轻描淡写闭上的唇边,他眉眼精致而疏朗,眼尾绽开一点往上的弧度,看人的情绪却全然是漠然的审视与打量,像在看一样物品。 林寒见毫不怀疑,如果封决察觉到她没有作为对手的可能与价值,就会直接撒手将她扔开,并且很难再次靠近,会不会再次沉眠也未可知。 “封决,你撒手的动作也很熟练。” 因此,林寒见并没有生气,脸上神色平静如初,“你的真身是鹰么?” “什么?” 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林寒见的意思,封决扬了扬下颌,“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的真身。” 林寒见收起了鞭子,提气往前掠去:“哦?为什么?” “按理来说,我只有可能在两种情况下现出真身。” 封决轻松跟上,这次倒是没再说林寒见的速度慢,大约是因为两人在交谈,“其中一种就是我临死前。” “另一种呢?” 封决自在地在林间跳跃,答:“交|配的时候。” 林寒见:“……” 能说出“交|配”这个词的男主,大概只有你一个了。 “你不能主动现出真身么?” 林寒见问。 封决用看白痴的眼神扫了她一眼:“当然可以,你以为我是有残缺的妖?” “所以真身到底是什么动物啊?” 封决的动作猛地停滞,在空中静止了瞬息后,即刻到了林寒见的跟前,目光森森,满载凶恶的冷意:“不是动物,非要说的话,是妖物。” 林寒见半点没被他吓到,镇定地同近在咫尺的封决对视:“那你的真身是什么妖物。” “……” 轮到封决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又重复了嫌弃的过程。 封决回来要将林寒见捉到怀里,伸出手的时候,林寒见注意到了,同时侧了身,手指在他肩侧处轻擦而过,尝试着在他怀中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 “?” 封决感觉到了微妙的不同,垂首看去,险些吻到林寒见的鬓边。 他不适地别开脸,衣领边缘的一小部分肌肤与林寒见的相接,温热的触感让他表情很坏,正要出手去推,林寒见趁着他速度减缓的空隙,成功地在他怀中调整好了角度。 触感消失了。 封决顶着臭脸,将林寒见一路带到了陵州。 陵州,属妖界管辖范畴,是与人界毗邻的边界城池。 与魔界将所有大将集中放在中心城池、簇拥魔尊的方式不同,妖界各区域由不同将领分区管理,可以说是占城为将,自由度和权力都更大。妖本就是地盘界限感更重的物种,此种做法可以减少许多冲突,只是不好统领,所幸妖王之名镇得住。 但妖王多年不出,相乌作为代行者,远远不能震慑整个妖界。 处在妖界边缘的陵州,前些日子跃跃欲试地越过了边界线,进犯人界地盘,行事乖张,由于规模不大,此事还未传到人皇与修真界的耳中。 封决么,对这种事不太在意。 他脑子里的思维就是强者至上,谁能抢到就是谁的,然而他很不爽不自量力的挑衅行为——即是他统筹下的妖界,有人要越过他去自作主张,令他颇为不快。 封决的处理方式很简单。 他既不观察,也不等候时机。 他直接杀进了陵州将领的宫殿,提着守城大将的头颅,扔到了对方面前: “闻汝近来有喜,特为汝杀愚将以庆。” 这种文绉绉的话从封决嘴里冒出来,惹得林寒见不由得侧目多看他两眼。 陵州将领一见到封决,连反抗都忘了,颤巍巍地下跪磕头:“王上!王上驾临,有失、失远迎,还请恕罪!” 封决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污迹,唯独提过头颅的那只手沾染着鲜红的血迹,他道:“你还未问我,何为愚将。” 陵州将领早已被封决身上的气势与血脉的天然压制,镇压得无法抬起头来,只能小幅度地在地上磕头:“请王上原谅!属下再也不敢了,请王上宽恕属下这一次!” “……啧。” 封决甩了下手。 陵州将领顿时吓得神魂漂移,病急乱投医,竟朝着封决右后侧站立的林寒见爬去:“王后救我!王后救我!” 见着向来我行我素、不近女色的封决竟然肯将一个女人带在身边,他便胡乱凭着说好话的本能叫喊起来。 他的手伸向林寒见,金色亮光在他脖后一闪而过。 求饶声戛然而止。 “所谓愚将,便是明知无望却仍要卖主求荣。” 封决漫不经心地道,“亦是行违令之事,偏偏无违令之能的人。” 在他们在这座宫殿前,守城大将在见到封决时,便迫不及待地将陵州将领的所有事和盘托出,不止是进犯人界的行动,还有和其他几城将领密谋攻入妖界主城的事。 谁也没想到,封决会醒。 林寒见眉心跳了跳,往旁边撤开一步。 “躲什么。” 封决眼睫一抬,金色羽扇般的睫毛画出漂亮的风景,尽数投入无动于衷的漠然双眼,本该焕发无限生机的英姿飒爽,此刻都变为满载危机的静止深渊,蛰伏于昳丽的眉眼间,“血不会溅到你,我下手向来精准。” 第九十六章 林寒见匆匆往地面看了眼, 不得不承认:“确实。” 封决懒懒一笑,转身走向宫殿内的赤色高座,蛮横强势的威压以他为中心, 迅速扩散铺开。 林寒见条件反射地在自己周围凝出了一道结界,以便抵御高修为者灵力爆发所带来的不适感。 对于妖族而言,封决的威压更多了一种来自血脉的天然压制,是妖族中不必言明的无声共通语,闻者皆拜, 如见帝王。 陵州城中大半妖族感受到这份如潮水般波动的威压逐层扩散, 不约而同地纷纷朝向宫殿方向跪倒。 剩余那部分是陵州其他各部统领, 皆诚惶诚恐地顶着愈发厚重难捱的威压, 跑到了宫殿附近,做朝拜跪服状。 等到屋内传来了松动的迹象, 这些统领们才大着胆子传话: “不知王上驾临, 有失远迎, 属下恳请面见王上, 当面告罪。” 说是告罪, 将领死了,守城大将死了, 这些人不会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这其中不乏是怀抱着“举报揭发”“出卖旧主”之类的心思前来求见的人,都想着要么凭借这些躲过一劫,要么便拿此立功在妖王面前得以青眼,从此平步青云。 林寒见想到方才封决留了些空隙,听那位守城大将告密之词,猜测他约莫还是存着听取更多消息的心思。 封决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威压更甚先前一倍不止。 第101节 林寒见身为人类都感到些许呼吸困难, 更别提是那些妖族。 屋外的哀嚎恳求声隐约飘了进来。 林寒见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封决, 心想:还不下令? 封决当真没有下令的意思,他连听告密的意图都没有,片刻后,单手拉起林寒见,离开了宫殿。 “……你不听听他们想要说什么?”林寒见的思维与沈弃十分相似,习惯性提前收集好所有能得到的消息,送上眼前的反水大戏和卖主求荣都能剥茧抽丝地从中获取情报,自然不理解封决那般来势汹汹地释放威压,最终却什么都不做地走了。 “无趣。” 封决嘴角下撇,神色厌烦又不喜,“浪费时间听他们满载私心的告密对我没有任何益处。” 直来直往的强势风格么? 可以说是唯我独尊,也可以说是实力至上。 林寒见很快速地剖析了封决的话,而后顺着近似封决的思维开始思考,问道:“你要去临近的雍州?” 封决不应。 林寒见便笃定道: “是回妖王殿。” 封决微微侧目,眼神很淡,有意外的光芒一闪而过。 少顷。 封决笑了一声,清朗舒缓:“不错嘛。” 那种语气,就像是面对超出意料合格的下属,露出的转瞬即逝又微不足道的赞赏。 这家伙还是目中无人惯了。 林寒见回了个敷衍的假笑,在封决眼中看不出来,他向来不怎么关注别人的面部表情,更别提是分辨细微不同了。 于是,林寒见的这个笑,反而看的他无解:……这就高兴了? 这次被“带飞”,林寒见特意认真留意了可能会出现的金色尾巴,结果什么都没看到,仿佛上次只是她的幻觉。 “封决。” 封决垂眸看她。 “你的真身是不是有尾巴?” 林寒见补充道,“金色的。” 封决脸色一僵,果断否认:“你在说什么梦话?” 林寒见看看他的脸色,明白了。 ——原来真的是啊。 封决见她不说话,很是不豫地道:“你这幅表情很欠揍。” 林寒见已经摸到了和封决相处的大概门道,从这句话中听出他有恼羞成怒的趋势,放下了嘴角的弧度,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方才乖觉地看向他:“这样呢?” “……还行。” 封决像是憋着股气,回答她的时候十分不自在,哪儿哪儿难受得却找不着源头。 这种情况下要是和他硬碰硬,确实会引起封决下意识地胜负欲,但场面会持续拉往对抗的氛围,不过是将她本就固有的“对手”地位不断加深罢了。 原来面对格外的顺从,会是懵了一下的反应,真是……诡异的反差萌。 两人回了妖界都城。 抵达城门前,远远地便望见了大队人马,成两列分开,仪仗排场浩大。 封决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停下步子,习惯性地踩上了树枝。 封决该不会是只猫吧? 林寒见突发奇想。 大型猫有那种蓬松柔软的大尾巴也很合理。 “有人迎接。” 封决抬了抬下巴,示意城门方向,“接下来你自己走路,不要乱跑。” 林寒见点头:“好。” 封决从树上一跃而下,步伐利落,身形轻盈。 林寒见紧随其后。 走到距离城门百米外,守候的仪仗队同时拜倒,呼喊声整齐划一,几欲冲突天际:“恭迎王上!” 林寒见沉默地看着,突然小声对封决道:“这是你的大将相乌,为了让众人知道你已经苏醒的事而有意弄出的动静,同时直接镇压了陵州的事情,堵住流言。不过,你以少年形象出现……” 她顿了顿,眼中蕴藏着细碎的亮光,如撒在夜幕中的星星:“我知道了,以与平常不同的少年形象出现,在暗处心怀不轨的人注意到这点,大约会以为你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妖力衰退,毕竟你从未以此模样现身。这样,便能将这些打算伺机而动的人一网打尽,捉住他们隐藏的尾巴。” 封决:“…………” 这个女人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他嫌麻烦懒得回王座回归本身才直接走过去的吗?她为什么能说出这种像是在说天书一样的结论? 封决看着林寒见的目光已经攀上了古怪的顶峰,警惕和震惊中透出一星半点的呆滞。 林寒见坦然地接受他的打量。 相乌跪在一群人的最前方,紫发紫眸,连衣服也是紫色。 他本是单膝下跪,封决靠近后,便干脆双膝落地,匍匐着来到封决跟前,深深大拜:“王上沉睡多年,终于再度现世了,臣……不胜欣喜!恭贺王上重归!” 说着说着,相乌还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小心翼翼地亲吻了封决的鞋面。 真是好一个舔狗。 林寒见对他良好的敬业操守感到了一股油然而生的敬意。 “起来吧。” 封决随意地道。 对这种场面,他兴致缺缺,反应也不热络。 相乌直起身,身后的众人接连跟着起身。 由此便可看出这支迎接队伍的人员等级排序,可见妖界等级森严。 相乌起身时,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林寒见。 看清这女子脸的那一刻,相乌的眼皮就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这、这不就是翙阁之主沈弃发通缉令找的那位林寒见么?后来又同陆家大公子、星玄派大弟子陆折予有了婚约。 前几天的新消息,说是林寒见逃婚了,陆折予一夜白头,却非大恸,而是怒火大盛,与本心剑道相冲,几乎走火入魔。 这位可是十足十的麻烦人物啊…… 相乌心中的不妙疯狂上涨,猛地想到一个可能:该不会,是自家王上把人家姑娘从婚礼现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抢过来的吧? ——还真他妈不是不可能啊草! 相乌脑中紧绷的那根线陡然断了,脸上现出崩溃的神情来:“王、王上,这、这位姑娘她……” “你不必管她。” 封决摆了下手,道,“她暂时跟着我。” 完了完了完了。 相乌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封决奇怪地看着他,没兴趣追问,转身往城中走。 相乌空白了片刻,忙不迭地跟上去:“王上!” 他追上了封决的脚步,做了封决多年的得力大将,对封决身边突然多出一位女子不大习惯,比往常汇报时更压低了声音地道:“此次城门迎接王上,实在是事急从权。陵州的事臣已经听说,由于王上太过潇洒,后续交待不足,如今正需要强有力的解释,王上亲至就是最好的解释。” “另外,这件事还需要些证据,不知王上在陵州可听到了些什么?” 封决便将从守城大将那里听来的话扔给了相乌,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继续听太多当地将领的禀报。 相乌已经做好了封决说没有的准备,这位王上虽强悍无匹,却实在随性自在,不怎么理会妖界中的事。 听见封决竟然能说出那些信息,相乌差点当场泪流满面。 “对了,王上。” 心怀感动和冲击的相乌,对着封决露出了坚定追随的忠诚眼神,这点压过了封决带回了林寒见这个大|麻烦本身,“您为何以少年形象出现,可是有什么不妥?但我观王座并无异动,敢问王上,这是为何?” 封决拧着眉没说话。 相乌自发地开始思索,猜测道:“莫非……王上您是故意为之。想要让暗处的那些人,以为您妖力衰退,再引蛇出洞?” 封决一怔,第一反应却是侧首看向身侧的林寒见。 相乌:“?” 等等。 我们不是还在讨论事情吗王上,您看这女子做什么? 难道就因为她好看,您要开始走上昏君的道路了吗? 第九十七章 “王上?” 相乌忐忑地唤他回神。 封决挪回视线, 忆起林寒见先前的话,慢腾腾地道:“是啊,让人误以为我虚弱难受,给他们一个出手的机会不是正好?” 相乌感动得险些涕泗横流:天啊, 王上终于开始专心于妖界政事了! “王上英明!” 第102节 为了确保封决对妖界管理的热情不要消退, 相乌忙不迭地开始一通彩虹屁, “此等办法绝妙自然, 不愧是王上!” 旁听的林寒见:感觉这位妖界代行者夸人的功力不怎么好呢,是因为妖界一般都是靠实力统领镇压的缘故吗? 封决对这类吹捧的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忍着相乌禀报完便让他退下。封决没走城中大道,身上的妖气没有收敛,肆无忌惮地走着小路, 途中无人来扰,早就感知到他的妖气,躲避干净。 他反复打量了林寒见几遭, 轻哂道:“你很聪明。” 林寒见不卑不亢地道:“您过誉了。” “比起一开始就想好了该怎么做, 更像是看见我的决定后想出了该怎么圆场的办法。”封决语含些微的赞赏, 比先前少了点类似居高临下的逗弄意味, “所以我才说你聪明。” 要是对他的行为进行引导,他肯定能够察觉出来——他可是最不愿意被人束缚支配的人。但从他随性做下的决定中寻找出合理的理由, 并利用这点变为对他们有用的利器,这比普通地思索出解决方案, 更令封决有侧目出言嘉许的价值。 相乌一直跟随在封决身侧,许多事相乌早年做得根本不如现在这样好, 不过是随着年岁的增加有了熟练度。可林寒见不同, 他们不过是刚认识, 林寒见不仅想到了最佳方案, 还用那等不着痕迹、接近奉承将功劳全部归功于他自身,又不至于令人反感的方式道出。 封决甚至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了,在陵州杀死那位守城大将前,几乎全程没有开口的林寒见,就是在那时候问出了关键的一句:“你连将功折罪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宛如一把提前预设好轨道的利箭,精准地射中了对方的死穴,使那人在濒死的恐惧下一个劲儿地将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是挺聪明啊。 虽然现在已经成了这幅不值得在意的弱小模样,不过正因为此发现了先前不知道的事:原来她不出手狠辣地对战时,看上去那么的柔婉曼妙,仿佛一手便可掌控杀死,又在失望之余,才发现了她头脑不俗。 “那个啊。” 像是感叹又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林寒见原本静默而冷淡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点明艳的笑意,将她姝丽的眉眼霎时点亮,变得灼人视线,“作为您答应治好我的交换,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吧。” 选对了。 封决对她的弱小毫无兴趣,但又由于曾经对对手的期待而不得不将她留在身边,这点无趣迟早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更恶劣的情况。她得让他明白,她具有的价值并非是只有武力,能让他看到不同的东西,可以扭转现状和他固有的看法。 借由所谓的“治疗交换”,不过是在无形中强调加紧他们之间的联系罢了,更明白地表明了她的立场:我是你带回来的,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封决没有反驳,更没有反感的神色。 说明她试探的方法踩中了正确点。 林寒见跟着封决,问:“妖王大人,我待会儿住在哪里?” “不是刚说了要报答我么?” 封决可不是会讲场面话的人,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林寒见送上的好态度,顺势道,“当然是住在妖王殿了。” 王座在妖王殿的中央,除去外围的重重保护,往外延伸有呈环形、零星分布的屋子。 林寒见很久以前看过的情报,据说那是用以侍奉的人所处的地方。 妖王殿内少有专属配置的护卫,全都笼罩在封决的妖气庇佑下。 林寒见弯唇浅笑,柔和顺从地道: “知道了。” 分明拥有那么利落凶狠的打法,脑子又机智聪颖,偏偏——姿态乖觉软和,说什么都会好好听着,显出一种依赖攀附的不和谐感。 就像是一种名叫玫瑰的花。 浑身带刺,十分不好惹,但忽略那些刺,其实花朵馥郁芬芳,根茎足以折成绕指柔。 封决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不算是讨厌之类的情绪。 因为她对所有人都是疏离又漠视的状态,见到了那么大的行礼阵仗都半点不怵,几乎是旁若无人地走过,却唯独在他跟前露出万千迥异姿态。 - 妖王殿周围是翻滚着赤血熔浆的断层,唯有一条类似桥梁的路联通。 林寒见踏上去的第一步,下方的岩浆猛然翻滚得更加剧烈,从身处传来嘶哑重复的低吼:“是人的气味!新鲜的血,给我血!让我吃了这个人!” 林寒见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在这座对比下显得如此单薄的桥上,细碎溅上来的岩浆险些将她的裙摆灼烧出一个洞,她也脚步未停,只是将视线望过去,无表情的脸上辨不出她心中的想法。 封决迈步的声响稍微重了一些,混乱的嘶吼声顿时止住。 “这里的环境对灵力有限制?” 林寒见感觉到自己运气时有滞涩感。 “对妖确实有限制,因为怨气和留下的妖力错综复杂。” 封决嗓音平淡地答,“对人有多少效果我就不知道了,除了你,这里还没人来过。” 林寒见问:“几百年前大战的时候,据说有修士攻上来过?” 封决这才回头,一副恍然的神色:“我就说……怎么当初那群修士无用成那样,原来这对他们也有限制。” 他嘴里的话轻下去,从嘴型看得出是低喃了一句“怪不得”,可是脸上没有多少惋惜的神色,并不为修士们被限制后的实力感到意犹未尽。 林寒见品出了些意思,道:“你特意住在这种地方,是希望能通过这种限制的方式,让自己找到足以匹敌的对手?” 封决已经继续往前走,闻言不置可否。 林寒见又道:“那么,你同我打的那次,实际上压根没有用上你的全力?” 饶是封决对外物再不上心,此刻也能听出林寒见语气的不对,再次回首看去,果然看见林寒见蹙着眉心,百般不快的模样。 封决感同身受地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解释道:“没有。在王座,所有的限制都已经变成我的养分,你是第一个敢在那里和我打、还能打那么久的人。” 林寒见这才缓和了表情,几步跟过去,细问:“为什么在王座就会变成你的养分。” “因为王座是平衡的一点。” 封决对她算是难得有耐心,想起方才她自以为“不被尊重”时露出的些许屈辱神色,对这点很能共情,更多了几分耐性,“所有的怨气在王座下达到顶峰,可是无法冲破特殊材质打造的王座,每任妖王在降临王座的那刻,最需要的不是沾沾自喜,而是镇压那份强大的怨气。如果成功,那就会成为对妖王的贺礼。” 原来如此。 还有这种设定啊。 林寒见很想问,是不是妖王不能离王座太远,或者是压根不能离开之类的。她先前对妖王不上心,压根没有仔细了解过。 但这问题在现阶段未免太越线,遂作罢。 封决没听到她的回应,看看她的表情,不明白她是否还有什么不满,被承认的对手轻视,这感觉可太不好了。尤其她现在还很无力,有伤在身压根不能痛快一战。 这么一想,林寒见真惨。 封决自顾自地以自己的思维奠定了林寒见的“悲惨”,难得有件事能让他如此换位思考,他收敛了过快的步伐,邀请道:“你想去看看王座么?” “我?” 林寒见从思绪中抬首,入目就是满眼的金灿灿,“可以么?” 不明白封决怎么会突然提起这种事。 她也正愁着该怎么多了解封决,对症下药,自然要应。 “当然。” 封决一往无前地走着,林寒见原本还能听到隐约的动静,越往妖王殿中心走,越是寂静无声。加上周围环境本就恶劣又暗沉,被熔浆刷成了一层模糊的赤色,看上去阴森可怖。如此一来,说是什么废墟堆骨的地方都不算违和。 走到了王座外,是一扇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沉重石门。 在封决接近时悄然打开,竟然没有带出那类厚重的声响。 王座边缘交错生长着深绿色的各类植物,像是一处被遗忘已久的遗迹,随着封决步步前进,所有的植物整齐有序地往两边分开,自动为他腾出一条干净宽敞的道路。 林寒见:哇哦。 王座一尘不染,是很低调的黑金色,靠近了才能看清上方蛰伏的金色暗纹,失去了应有的光芒,却又会在某个时刻发出短暂的亮光。 就像是,在呼吸。 林寒见不由地屏息,本该是在前带路的封决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眼前是封决的本体,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正安静地阖着眸,脑袋微微歪着,金色长发从侧边垂落,在乌色宽袍上散落开,像是绽开了一朵花。 他没有呼吸,就像是死了一般。 林寒见凑近观察着他毫无起伏的睡颜,视线从鼻尖流转到脖颈,接着是胸膛。 她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一抬眸,沉眠的妖王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正默然无声地注视着她。 与此同时,在她身后略上方,温热的呼吸靠近了左侧的耳畔,不知去向的少年封决站在她身后,低声问她:“感觉如何?” 第九十八章 比起已经看惯了的少年封决的模样, 封决本体的模样褪去了仅存的青涩,脸部线条与五官更为凌厉,眼中金色愈深, 垂落的金发已经过腰, 微微蜷曲着滚落在他身上。 本体封决的气势不如少年封决外放, 却更沉重。 “……什么?” 前后存在同一个人在不同年纪的两种模样, 意想不到的发展令林寒见错愕之余, 又混杂了毛骨悚然与莫名刺激的感觉,她稍显迟缓地反应了封决方才的那句话, 一时间竟然没能明白封决指的是什么, “哪种感觉?” 少年封决道:“自然是你重归与我大战数天的故地, 有没有什么热血沸腾的感觉了。” 好正直的回答。 林寒见为自己过度的发散想象感到汗颜。 说话时, 本体封决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动作, 只是睁开了眼, 其余的同沉睡时没有任何区别。 仍旧那样一动不动地, 沉默注视着林寒见。 林寒见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少年封决。 金发,金瞳,眉眼精致而傲气, 生动鲜明。 她又折返视线,看了看王座上一动不动的本体封决,容貌相似, 平添了几分内敛与自然而然流泻出的煞意。 林寒见侧过身, 依然站在两人之间,但能同少年封决对视,她往王座那方指了指, 小声道:“现在在王座上的, 只是你的躯壳, 还是说——?” 林寒见没想好用什么词语来合适地表达她的想法。 “不是。” 偏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室内,不是由眼前的少年封决发出。 林寒见默默地转过头,见到本体封决稍微换了个姿势,眼睛向上抬了抬,倒是不那么幽暗了,眼底铺着一层浅淡的亮光,将他眼中金色映衬得尤其好看:“我是活的。” 林寒见猝不及防地陷入了沉默:“……” ——妈耶!妖王的本体和分|身可以同时存在同时活动,这玩意儿难道就是仙侠世界的新型分裂大法吗?还能按年龄段分层,简直不要太智能! 第103节 看她这呆呆傻傻的样儿,少年封决忍不住笑了出来,神采飞扬地带起了一阵满载快意的笑声:“不是吧,这点东西就把你吓傻了?” 本体封决不知何时垂下了眼,神色间显出几分慵懒的倦怠,嗓音跟着松懈下去,低沉的口吻多了松散的意味:“好胆小。” 被夹在中间的林寒见不由得再次:“……” 错乱。 太错乱了。 少年封决“哈哈”大笑,随手搭了下林寒见的肩膀:“走了,再待下去你要是真的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本体封决看了眼他狂放不羁的随性动作,眉梢轻轻一扬,这动作倒是和少年封决的习惯动作重叠。 等那两人转身离开了王座,本体封决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睛,胸膛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转瞬间就失去了生机,成为了和王座融为一体的死物。 周围无数植物重新聚拢,簇拥着它们的王,为他维持住一片干净安静的栖息地。 - 封决没忘把林寒见带去王座的意图,出来后顺势嘱咐了一句:“虽然你现在实力后退,但只要治好了,你照样能回到和我对战的巅峰。不必为此忧愁伤怀,以后再打就是了。” 林寒见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人,以为谁都和他一样,打架至上吗? 她看着封决的脸,倒是想起一件先前未问出口的事:“对了,你的本体……为什么一直在王座那里,他不能离开王座吗?” 封决没有隐瞒的意思,随口道: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我消耗了大部分的精力,他待在那里能吸收王座下的养分,起码能更舒适点。” “舒适?” 林寒见觉得这用词有点奇怪,“他难道很不舒服吗?” 封决蹙了眉,眉心紧锁地打量着林寒见:“你怎么回事?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林寒见有点无语:“他和你可是一个人啊。” 这种不愿意提及又莫名带着比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说是一个人也没错,但是——” 封决懒懒散散地伸手,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但林寒见却莫名觉得更像是一只大猫撑在地上的场景,还可能要翘起尾巴,“你不是也看到了,我们可以当做两个人么?” 林寒见无可避免地又双叒叕陷入了沉默,这次更添了几分古怪的情绪:这就是修仙|世|界的特有分裂吗?长见识了。 “哦,我明白了。” 封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难看了几分,或许是因为他长得精致,出现不好的表情都不会产生什么威胁性或者是不好的感觉,反而觉得只是在闹小别扭,哄一哄就好了,“因为你是和他交手过,所以你更在意他。可是我也很厉害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说出来的话,果然符合那种没有威胁性的别扭,带着孩子气。 林寒见便也应得很快: “好的。” 封决感觉到她好像有点敷衍,但他不屑于争辩,实力不够的话就去提升,证明自己本来就是无须旁人插手的事。 相乌正好在这时前来拜见。 他处理了城中的一些事,将和封决禀报的、有关暗处那些人的事吩咐下去,就匆匆赶来向封决回报。 封决听了几句,点了点头,眼神又不由得看向林寒见。 “?” 林寒见没太懂他看过来的眼神,想了想,以为这是要让她做表现的意思,跟着他的视线往前走了一步,朝着相乌道,“相乌大人,我有一个不大成熟的建议,不知您能否稍微听一听。” 相乌怎么可能拒绝? 就冲着林寒见是封决亲自带回来、还带去了王座这点,相乌就不可能怠慢林寒见。 “您说。” 林寒见有点诧异相乌这么客气的态度,凭相乌如今地位,确实不必如此。 她道:“我们可以利用王上现在的形象做诱饵,反之,可以在肃清藏在暗处的苍蝇后,传出王上妖力更盛的传言。” 反正外界又不知道封决的具体情况,在解决了试图反叛的人后再传这种话,会使震慑的效果加倍。 相乌眼前一亮:“此法甚好!” 封决靠在旁边的石柱,上方有不少破损迹象,看上去不怎么坚固,而侧边就是交错着黑色怨气的熔浆,他半点察觉不到这危险,脑袋一歪:“喂。” 相乌反应快,做舔狗已经浑然天成,听见这声便忙不迭转过身来,对着封决拜了拜:“王上以为如何?” “还不错。” 封决脸色淡淡的,说话却分外直接,“我不喜欢你们旁若无人说话的样子,知道么?” “是是。” 相乌连连点头,欠着身道,“即便王上不说,本来也是要询问王上,让您做决定的。” 林寒见突然想:不知道相乌是这么服侍本体封决的,也是这样的么?看起来很熟练的样子啊。 相乌说完,就看向了林寒见,指望着她说点什么。 这一看,封决的视线也跟过来。 林寒见抬眼,对上封决的视线,未做过多思考地流畅道:“我是在为你出谋划策。” “……” 封决耸了下左边的肩,像是肩颈不舒服,他下一秒就改变了倚靠的站姿,身高一下拉高了些许,气势跟着现出,可他到底没说什么。 毕竟,被请来做客的人——林寒见勉强可以定义为这点,虽然嘴上说着报答,终究是他把人带来的,让人出力就少些闲话,这点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这瞬间,相乌看向林寒见的眼神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不是简单的人类女性,这是我们王后啊!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压制住了王上,何等强大的女性! “对了。” 封决想起正事,对相乌道,“去请医师来,能治内伤的。” 相乌小心翼翼地道:“您受伤了?” 封决侧首用下颌点了下: “是她。” 相乌眼神微妙,心中计较一番,回答道:“这要是请医师的话,修真界医术顶尖的几位医师,莫若陆家旁系的那位医圣,和翙阁养着的那几位了。” 林寒见听出相乌这拐七拐八的话是在有意提起沈陆两家,没有吭声。 “那你就去找沈弃借。” 封决随口道。 见相乌犹犹豫豫地没有动作,封决不快地道:“怎么,要我请你?” “沈阁主他……” 相乌也说不好到底是沈弃治疗过了林寒见,还是正是沈弃把林寒见弄成这样的,只知道这三人纠葛太过复杂,又惊觉自家主子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难免变得踌躇,最后只好说,“前些日子您不是非要攻打魔界吗?沈阁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劝了好几次都没个结果,大约……大约心里正不痛快着,这会儿要去借人,怕是他不会答应。” “他不答应我就抢了。” 封决很干脆地道,“翙阁要和妖界通商,两边获利,但妖界多的是不想安份的人。” 相乌满头冷汗:“王上息怒,我这就去发信问候沈阁主。” 总不能真的打起来。 这算个什么事啊,冲冠一怒为红颜? 相乌悄悄地看了林寒见一眼。 主仆谈话,林寒见一脚察觉到自己被相乌打量了好几眼,总觉得不是带着其他意味的窥视,反而像是……求救? “封决。” 林寒见也并不想让沈弃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妖界,否则不知道那家伙还能做出什么来,“我是魔修,修真界那几位医师都是人界修士,起不了什么作用,去魔界请医师就是了。” 封决对外物本就不上心,听林寒见本人都这么说了,当即摆摆手:“那就这样吧。” 说着就抬步走了。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相乌惊奇地看着林寒见,情不自禁地道:“何等伟大的壮举。” 林寒见:“?” 您是有什么疾病吗? 第九十九章 翙阁生意联通太多, 有些大事发生都会带来一定的影响和变动,不足以撼动,却会带来相应的反馈。 比如—— 陆折予的失常。 沈弃很难说出自己完全无关的话, 尤其是陆折予大婚当天, 他其实也备着人打算去直接把林寒见抢走了事,只是理智仍在——林寒见不会愿意跟他走, 届时惊动了陆折予, 更是没法儿成功。 摆明了没有胜算希望的事, 只能一昧地压制住心中的冲动。 没想到林寒见会自己跑了。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陆折予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沈弃。 沈弃对这种“条件反射”虽然有些许不快, 也认了这遭,颇为耐心地和陆折予道:“我并没有带走她, 我的人手还在你家附近待着,没有任何的人员变动。” 陆折予的眼睛都是不正常的红色,遍布的红血丝覆盖了他漆黑的眼瞳, 看上去极为可怖。 沈弃知道陆折予现在状态很有问题,想想自己也做过不少刺激他的事,但没想到陆折予会变成这样,有点……失去控制的疯狂感。 “我没有带走她, 因为她不会跟我走。” 沈弃又重复了一遍, 强调了理由, 顿了顿, 道,“你仔细查过了么?家中可有什么特殊的痕迹,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别的意外。” 大约不会是别的意外。 因为陆折予的表情非常难看, 而林寒见不会愚蠢到在人来人往的陆家, 悄无声息地被人带走。 第104节 陆折予重重地闭了下眼, 眼中的赤色挥之不去,将将开口时音调竟然都是不稳的,忽高忽低,怪异难听,没了素日里矜贵的世家公子样:“慕容止还在沿海一带,甚至未曾为此事前来,她还能去哪儿?她想跟谁去哪儿?” 听这话,确实就是林寒见自己跑的了。 沈弃一时默然。 一会儿想着陆折予竟然在临门一脚的最后关头松懈,给了林寒见能够逃跑的机会,真是天意弄人;一会儿想着若是他自己,必定不会让林寒见在大婚前跑掉,这种时刻,他绝对会加倍地看紧她。 可若是林寒见向他撒娇呢? 沈弃突然也不确定了。 沈弃将要说话,陆折予已经转身走了。 过了半晌,沈弃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其实陆折予大约早就清楚,林寒见是自己跑了,却还来他这里找……比自欺欺人还事态严重,这会是压倒陆折予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弃脸色僵硬地看着眼前的桌子,上面摆着数封密信,全是潜伏在陆家周围的下属和情报网发来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必须要解决的生意上的事。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近半天,这会儿意识到了陆折予的不对劲,反应也不是很灵敏,好像有什么阻隔在了他的眼前,将他与他迫切要做的事隔开了一层无法击碎的透明屏障。 沈弃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撑着扶手就要站起来,不料竟错手没扶稳,险些直直地栽倒下去。 “……” 一种迟来的钝痛尖锐地破开了他的心脏。 沈弃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没能扶上桌沿的手掌,定格了数秒,从心底深处弥漫的恐慌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林寒见没和陆折予成婚,按理来说他应当高兴。即便是她逃走了,那么再去找就好了,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找她的日子,相比她成为陆折予的妻子,这点诚然已经再好不过——原本该是这样想,沈弃却说服不了自己遏制恐惧,以至于支持不住地微微弯下腰去,颤抖着手艰难地撑住了地面,彻骨的寒意无可抑制地流窜到四肢百骸。 他怕林寒见消失了。 不知为何,这种恐惧比上一次更深。 倘若此处已经没有了她想得到的东西,她会将自己藏到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 整个大陆版图这样宽广,一个人对比这些会显得渺小无比,再强大完整的情报网,对熟知机制、聪明机变的林寒见来说,都不会有完全把握。 万一她真就这样跑得远远的,永远也找不到了怎么办? 沈弃觉得自己不该有如此悲观的想法,他有条不紊地调度着所有事,手掌翙阁贯通天下,即便事情棘手到了死地,他也能想尽办法地加以转圜,周旋出余地。 此刻却为她的出逃感到惶惑。 或许,他不该将面具交给她。 她到底想做什么? 沈弃轻吁了一口气,再次撑着桌沿站起来,不消片刻,他又是一派挺拔清俊的整洁模样,笔直地站在原处,终于迈步往外走去。 屋外候着两人。 沈弃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左侧那人,吩咐道: “注意陆家的情况,跟着慕容止的人再增一倍,我今日便启程去丰南商行,让那边的人勿要擅作主张。” “是。” 领了东西的人,应声退下。 右侧的侍从斗胆多看了沈弃两眼,进言道:“阁主可要稍作休息?您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沈弃淡淡地应:“不必了。” 他的脾气好了太多。 从前是难伺候,现在仆从也敢看着他的状态适当规劝了。 但还是不敢冒犯逾越,主子毕竟是主子,他们也记着藏在沈弃翩翩公子表象后的心狠手辣。 沈弃转身要走,外面又有人前来禀报: “阁主,丁先生求见。” 自从上次沈弃在临城命丁元施先回翙阁,丁元施恪守规矩,虽没人主动罚他,也是自己闭门思过了数月,如今才敢来求见沈弃。 沈弃穿着一身素白雪浪纹长袍,脸色肌肤又苍白,于是比往日更显清瘦,仿佛随时可脱尘世的仙人,一尘不染,毫无烟火气。 默了片刻。 沈弃道:“请他进来。” 丁元施一见到沈弃,便跪了下来。 沈弃坐在上首,手指冷得厉害,透出青白的痕迹,是方才过度恐惧的心悸后残留的余韵:“不必如此,你该受的已经结束了。” “属下这次,是为请阁主保重自身。”丁元施颤巍巍地说。 丁叔的年纪也大了。 沈弃脑中晃然掠过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猝然投下了一颗种子,不必时日等候,在短时间内迅速发芽生长。 “丁叔。” 沈弃道,口吻异常平静,“我什么时候会死?” 丁元施悚然一惊,匆忙抬首,只看见沈弃望着角落不知名一点,略微出神的样子。 “请阁主万勿说此等丧气话。多年来阁主调养得当,情况逐年好转,加之老阁主曾喂您吃过的那株与命草,有从阎王手中夺命的效用,您长久未有幼年景象,绝不会有什么意外!” 沈弃闻言,笑一笑,没多少真切笑意,不怎么上心地接着道:“我若早死,没有合适的继承人。” 丁元施试图转移话题重心,不再纠缠在这丧气危险的话题上:“姻缘天定,老阁主也是遇上了夫人才想着要成亲了。” 说完,觉得不对。 只听沈弃平淡道:“林寒见可接翙阁大任。” 丁元施又是猛地一惊,比先前更甚。 “可惜,她不屑于此。” 沈弃将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放下,宽大的袖口滑落,遮掩住了因冰冷而僵硬的手指。 他起身,重复道:“起来吧。我要先回南方处理事情,北方与苍州事,就交予你了,丁叔。” 这是重新启用他的意思。 丁元施如释重负,仍在担忧沈弃的状况。 他听说了陆家和林寒见的事,外人只简单以为林寒见是没嫁给陆折予,沈弃该高兴,他到底服侍沈弃多年,知晓林寒见又这样平白地消失不见,沈弃才最难捱。 但沈弃脸上没有显露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少了从容的笑意,却也是风平浪静了。 丁元施不知该喜该忧。 沈弃迈步出门,穿堂风袭来,扬起他的衣衫墨发,显出包裹在布料下的身形。 孤寂与萧索感太重,衬得他无端单薄脆弱。 ——他不能倒下,不能停止,不能回头。 要做的事还有太多,他若真随意蹉跎糟蹋自己,死前怕是都不好见她一面。 早知道该不折手段地捏住她一个把柄,不该那样温和好说话,否则也不必到了担心死去都见不着她的地步。 - 从魔界请医师来医治林寒见,听上去顺理成章,可妖界魔界才经历了大战,两边正憋着股气儿,魔界的医师哪里有那么好找? 且相乌留了个心眼:林寒见要真是未来的王后,这会儿肯定是要安安分分待在妖界,同王上相处。 这便不好胡乱请人,惊动了那位高强莫测的陆公子,和那位手腕奇巧的沈阁主了。 ……哎。 要说,这位林姑娘诚然是大人物,惹来的过往一桩比一桩棘手。 这般思前想后、斟酌再三,相乌便着人去魔界与人界交界的城池上去拿着高额赏银请人,总是能找着些求银子又技艺不错的医师。 只是免不了时日长些,所幸林寒见没催促的意思,而王上……竟然也是一副没想起来的样子。 相乌觉得有些奇怪,便在封决面前提了提:“王上,为林姑娘请的医师,已经吩咐下去了。” “哦。” 封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回应十分冷淡,“怎么了吗?” 相乌:“……没什么。” 难不成是他猜错了? 相乌想着再去林寒见那边试探两遭,旁敲侧击地先问了侍女侍从们,未曾料到,皆是对林寒见的好言称赞之语,什么“脾性好”“随和有趣”。 这些做服侍的虽都是些易近人的妖,到底妖的天性还在,等闲不同人相交,更别提是说好话了。 然而相乌想起林寒见为数不多同他的几次交谈,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好性儿又使人欣赏的姑娘。 封决力量削弱的消息传出去,暗处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相乌无暇再管上司的“情|事”,专心布局。 要说封决的性子,越年轻越张扬放肆,充斥着直来直往、真刀真枪的利落,任凭心情来,全无过分的弯弯绕绕。 譬如此事,封决道:“他们既要来,就让他们来与我一战,用不着其他排布。” 相乌劝道:“敌方有备而来,不知道手里捏着多少诡计,王上还是要当心。” 封决不以为然:“他们要能有使余地的地步,便让他们使。” 全然是对他人的诡计手段不在意,赖着自身的强大,才能这样的有底气,这样的狂妄。 相乌崇拜封决的强大,有时也不免头疼。 情急之下,他又给林寒见打眼色——这些天,有封决的地方,基本都有林寒见出现。 此刻亦然不例外。 非下属跟随的状态,比并肩而立又稍微差了点。 林寒见多日以来被相乌“求救”的次数早已非寥寥,心中微叹,还是道:“王上可曾想过,万一他们心中忌惮对您的忌惮太深,即便来攻还是留有退路,那点阴谋诡计全用在了逃跑上,您期待多日的畅快一战便只能戛然而止,何其失望?” 相乌顿时顺着林寒见的话往下说。 封决果然松了口,应允了。 不过,他主动问了林寒见:“你有什么想法?” “在妖王殿下,此处山坳。” 第105节 林寒见抬手一挥,用灵力展开一片地图,指着其中一处直观地道,“易攻难守,三面合围,只地势绵延不长,务必要把握好时机。” 相乌张了张嘴,承认林寒见说得极对,只是突然有种……得力助手没有用武之地的落寞感:“林姑娘说得很是。” 封决抬眸扫他一眼,随口道:“她说什么你都说对,要你还有什么用。” 相乌欲哭无泪:“林姑娘是极聪颖的,每每一针见血,我无补充的余地。” 林寒见顺势道:“我下次会为相乌大人留有余地的。” 封决蓦地嗤笑一声,情绪却不坏,金色的眼睛垂下去,唇边余下未收尽的弧度。 林寒见盯了他两秒,想着要不夸一夸他,脑中掠过近日种种“失败”的尝试,还是没说出口: 封决几乎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她设想过用情爱来作为突破口,令封决有流下眼泪的肯定,但封决对所有若有似无的撩拨统统视而不见,他就像是缺了这根筋似的,一点儿也接受不到电波。 并且,有时候他还会说出一些直男语录。 比如。 林寒见去关心他时,他会觉得被看轻了、受到了冒犯,因而感到不快; 林寒见对他进行夸赞时,他毫无反应,完全是听多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得让人火大; 林寒见干脆直接触碰到他时,他久经战斗的身躯会条件反射地反手来攻,并且询问林寒见是否感觉内力恢复,要不要打一架。 ——恋爱攻略游戏里为什么会有这种直男?! 林寒见决定兼顾着走一下知己和下属路线。 她道:“交手那天,王上可以带我一起过来么?” 封决的关注点永远在自己最在意的对战上:“你的伤好了?” 林寒见有理有据: “正因为没好,所以来看看王上战斗时的样子,算是过过眼瘾了。” 封决应了。 在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情上,只要能说出合理的理由,封决向来不会拒绝,他无所谓。 将那支反叛人马围困在山坳处时,没有一个人动手,林寒见自觉爬上了一处视野优越的高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封决大杀四方。 场面本应很血腥,让人不适,但封决打起来就显得……特别像是在切水果。 打的毫不费力,跟闹着玩儿似的,手起刀落,连能绊住封决脚步的人都没有一个。不过是群起攻之,还算有些看头。 总感觉他越打越暴躁了。 得想个办法,从他空虚的时候趁虚而入。 林寒见正思索着,身后两道人影举着武器悄无声息地接近她。 封决在下方抬首,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而林寒见低头沉思,半点没有察觉到危险靠近。 内力受损就迟钝成这样了么?! 封决心中失望又恼怒,还是朝着林寒见的方向快速掠去。 所有人都被他吩咐不许插手,压根来不及去救林寒见。若掷出封月刃,那两把厉鬼般的武器会不会一齐将林寒见砸死也未可知,他的速度比封月刃更快,何况他骨子里微妙地更喜欢这种抢险的刺激。 封决到了林寒见跟前,姿势半蹲,半边身子和她相贴,却毫无旖旎神态,抬手便没入了来人的腹部,一击毙命;另一边则是从他身后飞蹿而出的封月刃,同另一把武器一起,没入了对方的胸膛。 是九节鞭。 “……” 封决侧首,望着林寒见不为所动的侧脸,和她反手柔软而干净的动作,并不比他的封月刃慢,甚至,九节鞭在贯穿偷袭者后,以破竹之势横穿,有抵达了另一人的后心。 即便他不来,她也不会被偷袭者伤到。 封决感觉像是被耍了,可是失望的心情全无,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林寒见,从她澄澈的瞳孔中,看清了此刻自己眼瞳细长、金色浓稠的可怖模样,是被激发出妖性的征兆。脑后金发被灵力激荡而狂乱地飞舞着,同她半披着的发纠缠不清,她仰着脸看他,目光专注诚挚,并不惧怕慌乱,满心满眼都看着他一个人。 封决看清了这些,望进了她的眼中,才注意到紧贴在他左侧边胸膛的一片柔软。 他唇角牵动。 林寒见朝前一倾,轻而易举地靠近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吻住他侧颊偏下颌的部位,温热的触感来到,她伸出舌尖轻舔,在他那处不起眼的划痕上带来了一阵烧灼发痒的剧烈反应。 正处于妖性激发状态的封决背脊狠狠一抖,猛地掐住她的肩膀,毫不犹豫地垂首,张口咬住了她洁白如玉的脖颈。 第一百章 封决喉间翻滚着某种滚烫的物质, 嗓间低传出几声兽类的含糊沉吟声。他此刻焦躁难忍,迫切地想要对眼前这个做出大胆举动的人类做出点什么事。 想咬住她。 想用牙齿贯穿她,再—— 感觉到脖颈间的尖锐利齿划开了肌肤, 林寒见饶是咬着后槽牙在忍耐, 也禁不住从齿缝间溢出一声轻微的细吟。 被扼住脆弱点,以锋利物体加以威胁,是人都会陷入濒死的错觉。 林寒见无可避免地心跳加速,她心知肚明封决不会在这时候杀了她,但也万万想不到, 妖化状态的封决只是被她舔了下伤口, 就会被刺激得如此发狂。 “封决……?” 林寒见不得不出声阻止他。 即便这是难能可贵由对方主动且不抗拒的“亲密”。 她说话时, 嗓间会产生震动, 这点细微的动静经由封决的唇齿反馈到他的大脑,封决将她更扣紧了一点,松开了咬住她肌肤的尖齿,缓缓地、试探地用舌尖掠过了她的伤口。 就像她方才做的那样。 “——” 林寒见蓦地哑然失声。 她和封决靠的太近,手指尖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身上贲张的肌肉,炽热的体温, 满载危险的改变被压制在一线之下,充斥不确定的侵略性。 血是甜的。 封决颇为满意。 这同样拉回了他的理智, 令他稍稍退开, 眼中浓郁得吓人的金色变淡了些,更像他平日的模样。 他脸上的细小伤口是在群战中被不知名的飞溅物体划伤的,虽说微不足道, 但能在封决脸上留下点痕迹, 诚然是很努力了。 难怪能打得激起封决的妖性。 “很痛。” 林寒见抬手, 掩住了自己脖子上被封决咬破的那处, 由于是遮盖伤口,并没有使出多么大的力道,手指曲起,虚虚地将伤口圈起,若隐若现的姿态,反倒令人更加在意。 封决不由地多看了两眼,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 林寒见道:“因为我的血甜,你便要咬我么?” 倒也不是。 封决躁动的心绪平静许多,听见她质问的话,舌尖在口腔内的犬齿处不动声色地蹭了蹭,低低地道:“当谢礼了。” 救命的谢礼么? 她哪里需要他救? 封决转身继续投入战场,林寒见看他走远,才从唇缝间发出压抑轻长的舒气声,带着一点近似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惊慌终得松懈的叹息。 这一遭来得实在措手不及,唯一可值得高兴的,便是封决也不算是完全的石头,只不过……咬的这下,也不能称作是开了窍,至多是狼崽子按捺不住发痒的牙根了。 说他不是人,还真不干人事。 林寒见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随意地扫了下方战场一眼,为自己处理伤口。 方才那一幕不仅是落在了近处的妖眼中,远处守候的妖界士兵、下方等候袭击妖王的叛军,全都看见了这位号称是战斗狂的妖王大人,俯首在一个女子颈项间啃咬的场面。 若是这女子被妖王咬死了,传出去不过是妖王又上一层楼的凶残暴戾;然而这女子还好端端的活着,竟然还蹙着眉同妖王说话,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通情爱、嗜血残暴的妖王,竟然也有沉迷女色的一天? 下方叛军由上任妖王的旧部和诸多打着振兴妖界旗号的妖组成,封决行事随性懒散,说着无趣便沉睡千百年不醒,一应事物全交给相乌来管,这令多少人忍不住生起“我未尝不可”的心思。 只可惜封决太过强大,趁他沉睡时来攻是个好法子,王座却不好靠近;如今醒了,还是削弱状态,岂不是最佳时机?而他竟然还会有在意的人,这便是大大的弱点! 这想法在场中许多人的心中冒了尖,又因为隔得远,他们没看见方才林寒见出手的细节,仅仅是想着,需要封决即刻飞身去救,想必是又重要,又脆弱。 恶念迅速成型。 不少人前仆后继地往林寒见攻去。 林寒见:“?!” 她惊愕不已,片刻后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封决一眼。 封决视力优越,瞥见她这几乎条件反射的动作,误以为她是在求救,砸了咂舌,不是很想去救。 他打到一半停下来,如今已经没了兴致,倒是很想看自己的宿敌与人过招。 视线稍偏,封决望见了林寒见脖颈上的那抹伤痕,怔了怔,到底还是去帮忙了。 数十只形态各异的妖物朝着高处的林寒见袭去,在他们之后,被剩下妖物缠住的封决迅速脱身,同样奔向了林寒见。 声势浩大,尽数朝着林寒见奔来。 林寒见玩了这么多年全息游戏,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若说方才是在濒死紧迫感下的心跳剧烈,此刻便是被这前所未见的场面震撼拨动了心弦。 那么,她应该出手还击,还是该乖乖站着被保护? 在这种情况下,两者选择谁会更得封决的好感? 不过转眼,林寒见就知道自己不必纠结此事了:封决已经来到她身前。 两边交战,对手不变。 同样的碾压式与围困式打法,不同的是被封决护在身后的那名女子。周遭纷乱不堪,血雨腥风,唯独她所处的那一小片区域干净安然,供她不声不响、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墨发半挽,容貌姝丽,如遗世独立的仙子。 她静静地望着年轻的妖王为她拼杀卖命,神色却无多少触动,清冷得令人心痒难耐,想来,平日里合该是让人为她奉送一切荣耀尊荣与丝绸珠宝,好讨来她婉转满意的一笑。 …… 第106节 林寒见只是在想:封决有没有可能,更有兴趣直接吃了她? 普通意义上的吃。 她总不能真把自己送给他啃,换来他情绪的突破吧。 - 封决打完,此处已经坑坑洼洼,没多少好地儿能正常行走。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全是被打回了原型的妖,一股不太好的粘稠气味才缓慢地散在空气中。 封决转身,身上犹带着血迹与汗水,他随手擦了擦,动作率性,可是不让人感觉不适,只从他胸膛起伏的呼吸间,都能品出那份恣意放纵的傲气: “我在前护你,你便半点不动?” 咬她是他不对,但她就那么撒手看着,实在让人不爽。 封决比陆折予还直男,是压根没有恋爱神经。 不然哪儿能在那般爽快帅气的大战后,对身后的女子说出这等话来。 林寒见对他笑一笑,很温和柔顺的样子,两步迈过去,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举起手,用帕子为封决拭汗,分寸拿捏得极好,在封决可能嫌弃她磨蹭之前就收回了手,施施然地道:“我并不是半点不动,方才有刀飞过来,我便为自己撑起了一道灵力屏障。” “……嗤。” 封决呵笑一声,被她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也就没空计较她随便来触碰自己的事,“好没志气。” 林寒见不恼,更不挑衅他,很平和从容地应: “您凌空切下的那招,着实精妙非常,似有些眼熟。” “对你使过的。” 封决将手掌搭在后颈上,扭了扭脖子,随口应答一句已然是很给面子,这就抬步要走了。 林寒见没留他,也没跟上去,而是留下来帮着打扫“战场”。诚然封决是打得痛快了,但这后续林林总总的事情,不能没有人管。 她既然决定要多线发展,还是跟着管一管。 感到打斗平息而前来清扫的侍女们匆匆赶来,见着了林寒见,陡然有种莫名的宽慰感,大约类似于“这般人物都留下来清扫,我们做这些也没什么了”的微妙心理。 凑近了,这些人便见到了林寒见脖颈边,随便弯腰动作从领口泄露出一二的咬痕,登时红了脸,不做二想便知道是王上咬的。 要说这位人类女子,实在是奇怪得很,难得不让妖讨厌就罢了,还能拿捏住王上的心意,多少次一旁的侍女都瑟瑟发抖地跪下了,她偏面不改色,三两句话就能扭转局势,令王上不会发火。 这人要是做他们的王后,他们纵然不喜人类,实则也能够勉强接受她的。何况她又好看又温柔,说话声都好听的不得了,浑身都带着香气,令人沉醉。如今更是知道了,她很有责任心,又会管事,实在是很不错。 “妖王殿中有位王后”的事本是在侍女中流传,随着此战的不凡,逐渐流传来开,成了妖界最近最大的谈资。 远在南边的沈弃收着了妖界这边定期上报的动向,对着纸张疑惑地重复道:“……王后?” 封决那样的妖,能有王后? 沈弃想一想对这位妖王的记载,觉得实在蹊跷,便吩咐下去:“加紧对妖界动向的注意,埋在那处的人手不必上妖王殿去,静候莫动,等着那位‘王后’何日兴起出宫来,仔细打量着。” 既能做王后,身份不一般,就自然有利用价值。这种价值说不准会在什么时候发挥,那点信息会在什么时候起作用,但有备无患,尽揽手中,方为上策。 “星玄派那边呢?” 沈弃问。 “目前未有什么大的动静。” 回禀的人措辞严谨,仔仔细细地道,“陆公子回去后,被扶川真人强令闭关,似乎境况还是不大好,只是不好近了打听,据说,已经用上了玄铁链。” 沈弃微愣,摇了摇头:“这是走火入魔还是真疯了……不若降道劫雷劈一劈他的脑子,好让他清醒了。” 话虽如此,沈弃却并非不能理解陆折予。天堂地狱一线之隔,陆折予本就往返两者之间,林寒见为他造了一个美好的梦,又以最惨烈的方式撕碎了这个梦。 反复迭起,梦境现实,陆折予是否还能分清、还愿分清? 沈弃揉了揉额,想着陆折予若不行了,对陆家与星玄派都是重创,他倒是能从中分一杯羹,落得好处,只是新生力量中再无人能如陆折予一般,这几界平衡就不好说了。 “这点好处我若得了,到头来也是我要费尽心思地维持平衡,不要也罢。” 沈弃叹一口气,喃喃自语,但不知道如何救陆折予。 事实上,他自己现在是否尚算正常,还只是强撑着一口气,都未可知。 沈弃处理了紧急的事,即刻出门。 他将上马车,车身便极速奔驰起来,朝着城外一户农家而去。 有一人在此苦修。 粗布白衣,眉目清俊。 是慕容止。 有关慕容止的事,沈弃知道得八|九不离十,无非是林寒见终究撬动了他的心魔,将他从摇摇欲坠的悬崖边拉回,可那份情爱的痕迹未能一举消除。 慕容止若能简单忘记,当初也不至于入魔。此刻他被灵山放逐苦修,假使能顿悟放下,便是真成全了自身,明悟佛道,可得超越当世的大自在境界。 沈弃从不自称好人,却与人为善,极会交友。此番不得不来扰慕容止的修行,实属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找到人时,慕容止正在后院洒扫,他离开灵山后,一头乌发已垂至肩后,用一根藏青色的粗布随意缠着,搭在脑后;身形挺拔而沉默,分明有动作,却静止得仿佛与周遭景物交融。 “明行佛子。” 沈弃抱拳朝他一礼,左手持扇,“在下沈弃,前来叨扰,还望见谅。” 慕容止循声望来,视线清明镇定,容貌隐于这份过静的气质中,令人见之便不由得安定了:“沈施主。” 慕容止开口的这一声,让他周身即将要融化在自然之景中的飘渺悄然驱散了,他又重新站在了尘世间。 沈弃下颌绷紧,记起这就是林寒见唯一爱过的人,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心理,然则这份虚无空灵的气质,他这个工于心计的商人是这辈子也达不到了。 明行佛子的这种状态……似是快得大圆满了。 沈弃胡乱猜测着,心中思绪百转,实际却不耽搁,紧跟着便道:“我有一事相求,还望明行佛子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灵山一应所需自当奉上,无念大师此前欠翙阁的过往,尽数一笔勾销。” 灵山是出家人的门派,所需的东西不能说是没有,但基本自给自足,重要的是后面那句话。 当初无念大师确实收了信将慕容止从魔界带出,但单打独斗要带走魔尊看重的用以打击修真界的人,又是在重重围困的魔宫,实在是不容易。沈弃出面说和,帮了一把,才有了这欠下的恩情。 慕容止向来尊师重道,此前入魔更是对无念大师愧疚难当,替师还情,他应该会应允。 果然。 慕容止听闻此言,朝他微微点头,安静如青松,又沉静如湖水:“沈施主请说。” 沈弃握紧了手中的玉骨扇,眉眼向下低压些许,眼中有某种激烈的情绪翻滚没入深处,他嗓音略哑地道:“敢问明行佛子,是否赠了林寒见一串贴身的檀木珠,你可知她如今正在何处?” 第一百零一章 沈弃能知道那串檀木珠, 当初慕容止突然出现救了林寒见,以及陆折予在疯魔时说出的只言片语占了一半一半。 林寒见身上带着慕容止的东西,且这东西能够与慕容止本人有所感应, 因而他才能到来得那般及时。 必定不是大的物件,那样不易携带。 小的, 轻便的, 或许还好藏起来的,又是这位灵山修行者能给出来的—— 就是那枚檀木珠了。 沈弃比对着过往留存的画像,发现了这点端倪。 心细如发,多智近妖。 沈弃却全无半点欣喜得意之色,说到底他是快要束手无策,遍寻林寒见不得,只能从慕容止这里下手。 慕容止望过来,神色幽静坦荡, 眼中映着日光,似有清凌凌的水波泛起涟漪:“沈施主想要求的事, 就是这一件?” “是。” 沈弃颔首, “不违佛子道义修行,仅求一人下落而已。” 慕容止道:“我不知。” 沈弃眼瞳微缩,慌乱从此处泄露了一星半点,他声线仍算平稳: “佛家五戒, 不可妄语。” 慕容止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安然平静模样:“是。” 沈弃定定地看了他数秒, 从他无可转圜的态度中得到了答案, 无可奈何地闭眼一叹:“竟然……” 这最有力的一条线都无法延续。 真是棘手。 沈弃前些日子还在北方的陆家, 后直接南下, 从芜州辗转来到这座临海城池, 一路奔袭千余里, 纵有奇巧工具,长途跋涉的疲惫难以消去;加之他几乎没怎么睡过觉,连轴转地处理各项事务,还要分门别类地整合所有传上来的消息,大脑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这会儿说不好是失望还是遗憾,他闭上眼的瞬间,便感觉无数被强行忽略、压制下去的疲惫层层翻涌上来,沉重地袭向了他的大脑,令他暂时无法继续自如地调动思绪,仅能孑然地站在原地。 慕容止见沈弃状态不对——神色紧绷,双目紧闭,脸色憔悴而倦怠,一副随时都能倒下的样子。沈弃手中虽紧紧握着扇子,可那更像是一种理智坚守的最后防御,实际上已经疲于动手。 “沈施主可要歇息一会儿?” 慕容止眼睫轻扇,说话如和风细雨,温然隽永,“寒舍虽简,亦有粗茶。” 沈弃稍默片刻,应了:“劳烦阁下了。” …… 煮茶的器具简单,茶香并不悠远。 一切质朴。 沈弃望着茶壶下方跳跃的火光,神色渐缓,喝茶不是要紧,他方才疲惫至深,难以为继。当下思绪逐渐清明,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抽了抽,像是触动了一个机关,整个人随之活了过来。 他抬头看一眼对座的慕容止,惊觉片刻前他似乎并非感觉到此人的存在,慕容止静静地坐在那里,呼吸的节奏巧妙地融进了天地间,无声无息地安然平和。 于是,沈弃跟着沉淀了心绪,却终究没忍住开口发问: “明行佛子,世间情爱若为迷障,如何勘破?” 慕容止抬眸,目光隐约有讶异之色:“沈施主何出此言?” 沈弃顿了顿,摆手: “……罢了。我一时兴起,佛子不必挂怀。” 第107节 他着实无意扰慕容止的心境,只是生来难得遇见如此困局,不是外物,而是自身。他无法抑制对林寒见的渴求,此前做得再如何,他心中仍有把握;林寒见逃脱后,他找不到她的踪迹,又亲眼见着陆折予的心惊变化,竟是难以笃定自己能否可以一如既往地永恒保持冷静清醒。 情爱,果真难测伤人。 不动心则已,否则便是患得患失、辗转反侧。 慕容止对沈弃的事知道得并不清楚,他很久不接触那般复杂的事。先前生活在闹市之中,喧闹纷杂;如今便是远离尘嚣,潜心修行。他这会儿最需要的,便是多种未曾经历过的人生。 柴火间迸出“哔啵”的声响。 慕容止缓缓道:“红尘留恋诸多,苦难诸多。忘却其一,直面其二,淡然其三;放下便是勘破,得大爱,无妄念。” 这番话,说得实在通俗易懂,又点到为止。 沈弃的错乱稍纵即逝,当下已然回归到寻常状态。 他呼吸内敛,再无憔悴之色:“佛子是在说我,还是在说自己。” “世人皆如此。” 慕容止道。 沈弃起身,口吻淡淡,毫无锋芒亦不留余地:“若依此而行,其一我便无法做到。假使遗忘才无纷扰,我只能辜负佛子美意。” 他朝跟着站起的慕容止一揖:“今日种种,感念于心。尊师与翙阁过往,一笔勾销。” 喜爱伴随惶恐。 正因爱重才怕她有任何差错,即便时刻放在身边都仍觉不够,贪心地索取占有,从爱中所生欲念颇多,即便如此,也绝舍不得忘掉。 红尘滚滚,几多挣扎渴望,皆系于林寒见手中。 连放下都舍不得,那便就这样。 只能这样。 慕容止闻言,垂下了眼:“沈施主所寻之人,我虽不知下落,却大约能够肯定,并无性命之忧。” 檀木珠已断,慕容止确实已经感应不到林寒见的具体方位。可那枚檀木珠没有被丢弃毁坏,因而能知道,所持之人还有活气。 ——前提是,她没有转赠给别人。 以他对林寒见的了解,再如何也不会将残缺的东西送出去,且看她表现,似乎对那枚檀木珠颇为爱重…… 慕容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睛仍旧清澈澄明。 沈弃背影一顿:“多谢。” - 为林寒见寻来的医师终于抵达妖界。 这位医师为林寒见搭脉,心生疑惑,反复试了几次,嘴中发出轻微的抽气声。 林寒见盯着他的神色变化,适时开口:“先生可是有什么疑虑?” 医师沉吟道:“姑娘的脉象平和,似乎……不像是受了内伤的样子。” 他措辞小心,显然“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想要赚大笔的银子,就需要面对更大的风险,既然接了这桩活,说话自然要谨慎。 林寒见从相乌禀报封决请医师的那时起,就料定请来的医师会是知道分寸的刀尖赚钱式的人物。 这类人最好办。 “可我确实因为不明原因,导致修为溃散。” 林寒见不疾不徐地道。 医师冷汗渗出:“这……老朽实在是查不出原因。” 林寒见不语。 医师委婉地询问:“不如,先按照内伤来治吧?” 林寒见颔首:“甚好。” 一来一往间,这位医师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出了门,相乌问医师情况如何,医师颇为上道地回:“姑娘这伤特殊,需好好调理,要费些时日。” 实话是他也不知道怎么治,左右林寒见没有说什么,就先拖延着,反正拖着拖着,再看情况,要么就直接跑路。 生活嘛,毕竟不容易,睁只眼闭只眼得了。 相乌点了点头,对人魔交界处锻炼的如此滑头的医师还没有深刻认知,听了这话便让医师去放心抓药,务必要把人治好了。 医师听出林寒见的地位很是重要,更是不会多说,连忙跟着侍女去配药了。 看病这一遭平安无事地混了过去,但此法并不长久,当务之急……还是那位妖王大人。 清理了反叛者后,封决就将自己锁在寝殿中,据说是在睡觉,谁也不许去打扰。 林寒见思来想去,先去了王座。 那里有本体封决。 如果那位封决不允许她靠近,这条路便堵死了;如果允许,便可一试。 林寒见到达王座外,石门自动打开,她定了定神,走进去时,周围不知名的植物没有像上次那般自动分开,反而是在林寒见经过时,不经意地抖了抖,像是在欢迎,又像是在舒展叶片。 等她走到本体封决的面前,后者早已睁开了眼,还是上次那个姿势与表情,仍旧静静地望着她。 林寒见站定在他跟前一米处。 封决轻轻挑眉:“你这个时候来见我,其实很危险。” “为什么?” 林寒见还在想该如何打开话题,不想这位雕塑自己先开口了。 “外面那位封决想咬你。” 封决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上了一个看上去舒适度更低的姿势,侧着脑袋用手背支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寒见,“我只会更想咬你,知道么?” “你的意……” 林寒见刚说了几个字,便感觉到脚底的不同寻常——那些植物交错着涌上来,从脚腕开始缠上林寒见的身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向上攀爬,眨眼间就捆绑到了林寒见的大腿部分,并且还在继续。 林寒见稍微一动,这些植物就缠绕得更紧。 她匆匆瞥了一眼封决一眼,望见封决金色的眼瞳不知何时颜色悄然变深,就像少年封决妖性激发时的那样。 她在即刻挣扎与放任自流中权衡一二,选择了后者,没有亮出九节鞭,将其留作后手。 林寒见就这样被植物交错捆绑着,带离了地面,送到了封决的面前。 “我不想杀你。” 封决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力道适中,林寒见却瞥见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不知为何忍耐,“所以你待会儿不要反抗,我咬一口,就放你走。” “……” 什么怪癖。 还真的喜欢咬人? 林寒见不禁问道:“你喜欢吃人?” “并不。” 封决捉住她的手,将她缓慢地拉到自己面前。 分明是轻松的动作,林寒见莫名从他身上看出了“克制”二字。 “……那你为什么也要咬我?” 林寒见看他的眼神极其奇怪,开始思索往自己皮肤上涂洋葱的可行性了。 封决这次没有卖关子,将她抱在了怀里,侧首轻嗅了下她颈间的气味,低声道:“因为他动过咬你的念头,被留在王座上的,是我多余的需求和痛苦。他从我身上剥离出去,若没有动心思就罢了,一旦念起,我能感觉到的便更强烈。” 第一百零二章 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 少年封决难有情爱动心的缘故,正是他们二者的分离? “多余的需求和痛苦”,是指什么痛苦?这王座果然有蹊跷么? 一连串的问号涌入林寒见的脑海, 放在平时她定要静下心来,仔细思量。 如今,封决就埋首于她颈边, 呼吸洒在她的肌肤上, 滚热的温度令她险些抖了抖, 她实则不是很适应与人靠的太近, 而这位不是人的妖王,他浑身充斥着克制的掠夺感。 她更不适应了。 “你在走神啊。” 封决的嘴角贴上了她的动脉,能清楚感觉到她血液的流速加快,他在这处略微加重了力道。 嘴唇是这位妖王身上为数不多柔软的地方,以这个部位施加压力,带来的威胁性要削弱许多。 然而,林寒见还是下意识地要挣脱, 她接受不了大动脉被封决制住,即便这氛围中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吻。 她挣脱的动作不仅换来了缠绕在身上的藤条更加紧实的捆绑,也换来拥她在怀的封决更贴合的接触。 “别激我。” 封决的声音闷在颈侧,含混不清的,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她的动脉附近逡巡,饱含尖锐的危险与极致的暧昧, “我无意伤你。” 林寒见别开脸,正要说话,就感觉到脖颈上的触感变了——封决在亲吻她的脖颈。 说是亲吻也不太准确, 更像是面对一个无法下口的猎物, 处于饥饿状态的兽类仅能时不时地触碰一二, 权作缓解。 有那么一瞬间,林寒见心中惊起惊涛骇浪,想着:还不如直接咬我呢! 很快,林寒见就从这细碎轻盈的触碰中,反应出来封决的真实用意:他似乎不敢真的咬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在慢慢平息那股冲动。 “你的真身和植物有关么?” 林寒见嗓音柔软地开口,试图借此分散封决的注意力,由于是试探,语调放的很轻,像是在讲睡前故事。 封决“唔”了一声:“无关,这些缠住你的只是和王座连接,目前也可以看做与我连接。” 我见到的时候就想抓住你,所以分散在这里的植物就这么做了。 第108节 林寒见:“……” 无关你唔什么唔。 “你的真身是什么?” “你很感兴趣?” 封决好像已经平静下来,从林寒见肩膀上方撤离,但还是拥抱的动作,两人距离不远,如此一来便对上了视线。 封决的眼睛很漂亮。 比宝石的颜色还要纯粹,热烈如暖阳,又不会那样刺目,是触手可及的珍宝。 封决本人对此毫无自觉,他对着林寒见这双通透的琥珀色眼眸认真打量起来,从中看到自己倒影都可以忽略,他在看林寒见睫毛倒映在眼中的阴影。 这种被深切注视的感觉很容易让人产生退缩感,然而林寒见的后颈还在封决手中,压根无法撤离半分,犹如被扼住了后颈的猫。 “你似乎不打算告诉我。” 林寒见抿了下唇,表情明显忍耐地道,“可以放开我了么?” 封决的下意识动作是加重了两分力道,眼中锐光划过,而后,才轻松地放开了林寒见。 “下次就不要来了。” 封决道,声音更为成熟,带着轻微磨砂的质感,磨灭不去的是那份骄傲,“或者,你不要去招惹外面的封决。” 林寒见品味这话,觉得颇有意思:分明本体封决就在眼前,却舍近求远,让她不要去接触少年封决。 正想着,眼前的封决将她轻轻一推:“走吧。” 听他这淡然矜持的语气,林寒见险些真以为他如此刻这般,毫无触动。 她垂首看了眼下方,语气难辨地道:“我觉得,你至少得先让这些植物放开我。” 这些据说和他连接的植物,可半点没有松动的迹象。 封决像是才注意到,露出没什么诚意的抱歉神色,这些植物飞快地退去,整齐地为林寒见让出道路。 他摊开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林寒见转身离开。 脚边的植物根茎如同来时,幅度很小地抖了抖——既不是欢迎,也不是舒展叶片,是蠢蠢欲动地想捆住她。 这个认知令林寒见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忌惮,就像虽然本体封决看上去更为可靠沉着,但谁能想到他才是承载最多、最可能变成疯批的那个? 走出这道门的时间,足以林寒见想清楚王座与痛苦的联系:既然是怨气汇集的中心,寻求一点平衡固然获得力量,难免会有弊端。 封决剥离少年体的自己,未尝不是想要体验彻底没有外物束缚的感受。 这里的外物,包括了多余的情绪、妨碍的痛楚和种种可能阻挠封决追求更强境界的存在。 - 石门在背后合上。 林寒见朝封决所住的宫殿看了一眼,走向侍女的处所。 少年封决既然是摒弃了所有“多余”,那么就试试他摒弃到了何种程度。 林寒见从侍女的口中没有打听出封决喜好的口味,只能去问相乌。 相乌诧异道:“姑娘要做菜给王上吃?” “是,他有什么偏好?” 林寒见大方承认了。 相乌皱着眉头想了想,将“绞尽脑汁”这四个字完美生动地在面部肌肉上反映了出来:“好像……并无。” “一点也无?” “我就没见过王上特意去吃过什么。”相乌努力回忆道,“只有早年的时候,他经常随手往嘴里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难吃的倒是都会吐出来,但是我也没听他说过好吃。” “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是……? 相乌准确解读了林寒见当下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我们王上出身特殊,早些年没吃过什么东西,估计是好奇。现在以他的修为也不需要吃什么,姑娘若是感兴趣、想做些吃食便做一做;假如王上不吃,也不必感到沮丧,图个乐就是了。” 这是提前给林寒见打预防针了。 林寒见点点头,承了情:“多谢相乌大人。” 林寒见做菜的手艺堪称一绝,不仅是点过了厨艺技能点的缘故,还因为在翙阁时经常拿这手来哄那个喜欢赖皮又变着花样儿不吃药的沈弃。再往上追溯,甚至能到星玄派的时候,她清修苦寒,偶尔嘴馋便给自己打打牙祭;被同门弟子发现了,免不了分一口吃的,一来二去,这点吃食也充作人情的交换。 妖王殿内,只有处在最边缘区域的厨房才是正常使用,是供侍从们平日吃食。妖王与相乌都已经不需要吃东西,即便相乌想寻点味道,也是去外面更好的地方。 林寒见进厨房已经够让这些妖惊讶,等厨房内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美妙香气,惊讶就变成了垂涎。 大部分妖会有意强化五感,以便随时应对各种危险情况,这是还未化形时留下的习惯,警惕着不被杀死。嗅觉灵敏的妖们被这从未出现过的香气勾的神思不属,没有守卫轮值的人纷纷凑到了此处,才知道是他们的王后在做菜。 为王上做菜。 看来有人类伴侣,也算是件不错的事。 林寒见将菜盛在几个盘子内带走,看了看多出来的那些菜,对窗外眼冒绿光的侍从道:“如果不嫌弃,这些可以留给你们吗?” “可以可以,太可以了!” “多谢姑娘!” …… 封决已经睡了五天五夜。 有人猜测王可能又要像百年前那样,陷入沉眠。 林寒见去敲他的门,没有回应。 “妖王大人?王上?封决?” 林寒见保持着六秒的间隔,语调适中地喊他一声,附一下敲门声响,三个称呼轮着来,不急不躁,很有耐心。 过了大约五分钟。 里面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紧随其后是封决不耐至极的声音:“……你好烦。” 没有大吵大闹,处于变声期末尾的声音被浓浓的烦躁压成了平直紧绷的声线。 “菜要凉了。” 林寒见平缓地道出这个事实,并不催促他,“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你了。” 语言的博大精深之处正体现在人的运用间。 若第二句话说的是“你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效果绝对远远不及林寒见所说的这句,且总有种管制的妄加干涉。 里面传来隐约几声,应当是封决发出来的,不是人的声音,也联想不出是哪种兽类的声音。 “有本事,你自己进来。” 封决的口吻中带着淡淡的调侃与戏谑,想看她好戏的意图昭然若揭,“记得别把菜洒了,我还没品尝呢。” 林寒见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半点缓冲都不给。 屋内的封决反应极快,也仍然料不到她这般迅猛。 林寒见清楚地看见重重帷帐后数条尾巴自由散漫地舒展,毛绒蓬松,一眼就能知道手感肯定很好。 这幅景象比封决随后而来的攻击更能令她止住脚步——妈耶,封决该不会是九尾狐吧? 尾巴眨眼被收起。 封决好像有点生气,直接一掌从帐中打了出来。 林寒见不得不彻底停下脚步,面对来势汹汹的封决,率先亮出了自己的武器,甩手就去缠住封决。 封决蹙了蹙眉,嘟囔了一句:“这是不是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踩着九节鞭借力,这东西却似有生命力,轻巧一动,贴着他的小腿就爬上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封决表情极差,撇了撇嘴,即刻召出了封月刃,薄薄的尖端前身从九节鞭的缝隙中滑进去,猛地侧过刀刃,一副要将鞭子隔断的凶猛架势。 林寒见趁着这时将食盒放好,扫堂腿先攻封决下盘。封决站在原地没动,另一柄封月刃飞出去拦林寒见;同时,封决捉住九节鞭的这一头,打算用蛮力扯倒林寒见。不料林寒见在半空翻了个身,将鞭子缠上了封月刃,封决的两股力量成了自己和自己的角逐。 “小花样。” 封决不大在意,他没太用心打,知道林寒见这会儿力量不全。本来不想动手,莫名的不高兴。 他索性凭借速度,去擒住林寒见的脖子。 林寒见心说不论是本体还是少年形象,都对脖子这块区域有种莫名的执着,这算什么,妖兽的天性? 封决虽是少年,手指骨架宽大修长,也能将林寒见的脖颈扼住满掌。 这种充盈感的持续对封决来说是很陌生的,尤其他从不拿起什么,而是直接结束。 对待陌生事物总会没轻没重,封决手指动了动,便听见背对着他的林寒见浅浅的抽气声。 封决以后背的姿态扼住林寒见的脖颈,手腕一扣,她就不得不收进他怀里。 但封决对此一无所觉,他注意到林寒见没有慌乱的表现,哪怕是被他掌握了脆弱点,也仅仅是顺应时势地放弃了抵抗。 “妖王大人?” 她竟然还有闲心出声来提醒他,好像怕他走神了似的。 封决食指微抬,抵住了林寒见的下颌,令她顺着力道向上抬起脖颈,他则移开了手指的位置,看向林寒见的右侧颈项。 原本白璧无瑕的肌肤上,落了细碎星点的红色印记。 与他在左侧咬下的伤口几乎成了对称的映照,明晃晃地昭示着什么。 封决的指尖在红色印记上摩挲了一下,索然无味地放了手,转过身,问:“你做了什么菜?” 他对这种食物的好奇大于需求,能吸引他片刻的注意力罢了。 林寒见随手拨了缕头发到身前,走过去打开食盒,香气扑面而来,徐徐地散在空气中。 菜还未冷,色香味仍在。 林寒见将菜一一摆到桌上,道: “我不清楚你的喜欢。你尝一尝,有没有你可能喜欢的?” 封决兴致缺缺,还算赏脸,尝了两口,应当不惹他讨厌,都好好地吃完了,脸色也不坏。 第109节 “下次不许在我睡觉的时候来打扰我,我是看在你好歹不容易的份儿上,这次暂且放过你。” 他抬了抬眼,暗含警告地道,“不要再做能让我感觉到挑衅的事。” 林寒见装作听不懂他语气中的警示,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他,眼神追随着他的动作,从接过帕子的手指,再到他的脸上,最终落入他的眼中。 她问:“想让你尝一尝可能喜欢的口味,也不成么?” “……妖和人不一样,领地意识很强。”封决随手擦了擦嘴,对被人伺候这件事不感到生疏,只是他将帕子递还给林寒见时,看清了她眼中显而易见流露出的欢喜,陡然意识到,林寒见和应当伺候他的人不同,她此刻在做的这些仿佛服侍的事,其实全都是因为她自己愿意,她会为此感到高兴满足。 封决的话因着这个突然的认知中止片刻,而后才接着道:“越是强大的妖越重视领地和所属,很难接受被侵犯领土、玷污所有物。” 林寒见嘴角还噙着一抹笑,可是也认真听他讲话,但眼底的懵懂十分晃眼。 封决“啧”了一声,指着桌上的菜道:“比如说这些菜,虽然它们只是菜,不过如果你是为我做的,又要同时分给别人,在我……在妖看来,都不会那么高兴。” 林寒见默了默。 封决本来就是在教她,自然注意她的神情变化,当下变了脸色,语气不敢置信地问:“不会吧?你专程给我做的菜,难道还给其他人吃了?!” “我……” 林寒见像是不知道怎么说,纠结了一下,按照事实来解释,“我做的时候份量有些多了,放在那里也是扔掉,所以,就让其他不介意的人分食了。” 封决眉宇间透出些许厌弃的意味:“他们还真愿意吃啊。” 随即,他冷嗤一声:“低等级的妖,也就这点出息了。” 林寒见略显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反应过来情况似的,只是下意识地追随着封决。 “一直看我做什么。” 封决嘀咕着,烦躁的意味更重,他指了指桌上的菜,音调恢复正常,“把这些东西都收走,我不要了。” “封决。” 林寒见急促地喊了他一声。 嗓音柔软,呼唤短促,带着点不明缘由带来的不安,她甚至因为急切,伸手来抓他手臂上的衣料。 但是接触到的瞬间,她的手就收回去了。 封决稍稍侧目。 “要给你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会分给别人。” 林寒见不碰他,挪步挡在他身前,抬首眉目盈盈地望来,在一瞬间确定了主心骨,冷静而笃定地承诺着。 她那令人不喜的可能的慌乱与软弱,只从方才那一声体现了,点到为止地传达了应有的情绪后,以不会让他厌烦的方式收敛干净了。 “这样,下次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林寒见问。 封决突然觉得,林寒见可能也是只妖。 类似夜莺,或者别的什么唱歌更好听的妖化形而来,所以普通说着话的时候,都像是特殊的鸟在婉转歌唱,柔美动听。 让人讨厌不起来。 封决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林寒见不怵不避,满满盛着他的眼中,倏尔弯成了月牙,将他漠然注视的模样都圈成了类似笑意融融的样式,语调轻快: “我保证,妖王大人。” 封决望着她眼中的情绪变化,一时间没有立即回答。 “那我就收拾东西先走啦。” 林寒见已经动作极快地整理好了,转身出门。 …… 没有果断拒绝她的提议。 这便是好的结果。 从妖兽化形而来,越是强大越是想要不融入地坚守一些习性。 封决既然会在乎领地、在乎所有物,那么就让他潜移默化地将她归类为允许进入领地的所有物。 ——因为你才会做这些事,如果你不高兴就可以放弃本来要做的事,专门给你一个人的东西,绝对不分给别人。 即便封决当初剥离了以为累赘的部分,强烈独占欲与领地意识却被当做强者的象征留了下来。 这就是攻克封决的突破口了。 “喂。” 封决的声音从即将紧闭的门后传来。 林寒见的手仍扶在门框上,愕然地朝他看来,露出询问的神色:“怎么了?” 封决简单地命令道: “不许去王座。” 这种肆无忌惮的命令语气啊…… 林寒见没有拒绝,一副意料之外的神色,就那样望着封决。 “要么你就不必来了。” 封决冷着语调,少有地摆足了上位者架势,青涩的面容间只余下不可窥视的高傲,“听不懂吗?” “听得懂,我只是以为……”林寒见并不恼怒,从唇边绽开了一抹柔软的弧度,“那位妖王大人,和您不是一个人么。我以为没关系的。” 封决眼底阴霾愈深,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林寒见略停顿了一下,是话锋转折的预兆,她很快就没有犹豫地接着道:“不过,我当然更想见您。王座那里,我不会再去了。” 第一百零三章 相比情绪堆积更甚的本体封决, 自然是攻克了少年封决更加有效。 换言之,本体封决现在不过是个承载着所有他自己认为的“多余”的躯壳,即便能够在他那里掀起再多的起伏, 实际效果都要打个折扣。 想想本体和少年体还真是有意思。 一个说,下次不要来了,或者别去招惹外面的封决; 另一个干脆说,不许她去见本体, 否则就别来了。 ——不能全部得到就舍弃, 在这点上两位封决还真是如出一辙。 毕竟终究是同一个人嘛。 林寒见想起方才少年封决发现她把菜分给了其他人的表现,像只惊觉被背叛而炸毛了的猫。 说起来,封决……到底是九尾狐还是猫? - 封决对人类的食物并不热衷, 但也不算讨厌。 倒是那些侍从们,对林寒见的手艺赞不绝口,还有意无意地打听她下次什么时候做菜。 林寒见仍旧去给封决送东西,只是次次注意着份量, 即便哪次失手多了,也没有再分给别人。 正午刚过,林寒见拿花草编了些小玩意儿, 连同刚做好的点心酥酪一齐送去封决的屋子。 殿外没人守着,安静得吓人, 偶尔踩过落叶的声音都清晰无比。 “笃笃——” 林寒见敲了门, 低声轻快灵动地呼唤他, “妖王大人,我来啦。” 封决的耳朵很灵, 太大的声音反而惹他厌恶。 他好像就喜欢别人温声和气地和他说话, 林寒见试了几种不同的语调, 从中摸索出了些许规律。发觉他在面对温柔的场景时, 要么索性走开;一旦没能脱离,就会跟着沉心静气。 这次,林寒见只呼唤了一声。 她静伫在门外,安静得仰望着庭院中的高大树木,感觉看上去至少有五百年的样子。 片刻后。 屋内才传来懒洋洋的回应:“进来。” 就知道他听到了。 林寒见推门进去,没看见人,心中一凛,在头顶破风一掌砍下来之前,颇为灵敏地先将食盒推走了。 她对上了封决的这掌,差点直接跪下去。 这位妖王大人不能说是没有收手,起码他的灵力波动趋近于无,但光凭这一掌的蛮力也能让林寒见够受的了。 尤其,当林寒见有了以灵力回击的征兆,封决便立刻紧随其后的爆发,明显就是在等她愿意出手。 两人打了约莫半刻钟,林寒见气喘吁吁地席地而坐,封决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到她身边,大喇喇地跟着坐在地上。 他打量着林寒见,道:“你们人类女子,不是都很注重仪表么?怎么你随随便便就坐在地上,这样……” 想了想,他找到了一句听得最多的话:“这样好像容易嫁不出去。” “你以为这都是因为谁啊?” 林寒见没好气地反驳他。 封决理所当然地道:“要是你足够强,就不会为了这点小招式而筋疲力尽了。” “是,哪儿能比得上您。”林寒见回了一句,带着点调侃的意味,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让人生气。 称不上是生气,两人的状态更像是在斗嘴。 林寒见起身挪了两步,将食盒拿过来,打开的瞬间,封决就被草编的各种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 “哟,这是你编的?” 林寒见点头。 封决便笑了,唇红齿白,许是金色太过耀眼,他笑起来竟也能让人想起高悬明亮的太阳。 第110节 分明该是个狼崽子才对。 又会咬人,领地意识和战斗的倾向又强。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呢。” 封决拿起草编的花朵,三两下拆了,手指灵巧地动了几番,再递到林寒见的眼前,就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蟋蟀了。 他得意忘形地斜昵着林寒见: “嗯哼,如何?” 林寒见:“……” 世界上竟然还有此等突破想象的超级无敌大直男。把异性送的礼物拆开变成自己的作品还要来一波炫耀的,普天之下大约也就这位妖王能做的出来了。 陆折予,之前是我错怪你了,你并不算是真的没救。 草编蟋蟀在眼前晃了晃,耳边是封决清亮的嗓音:“喂,你怎么不说话?” 林寒见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以包容的心态揭过了这页,端起酥酪:“要尝尝这个么?” 封决没接,单手撑在地面上,另一手转动着草编物,随意地看了看:“这个好像是什么酪……味道怪怪的,我不喜欢。” 不喜欢奶制品。 林寒见拿起红豆方糕: “这个呢?” 封决指了指:“这个红豆太甜了。” 不喜欢太甜的。 林寒见又拿起咸口的酥皮饼。 封决总算赏脸,吃了两口:“还行。” 咸味的食物不会拒绝。 …… 林寒见做的点心,分量不多,种类不少。挨个拿来给封决品尝,封决就是再迟钝都感觉出异样。 “你这是把我当试菜的吧!” 本体封决的眼型偏狭长锐利,少年封决的眼型则会在睁大眼睛的时候,类似于圆滚滚的杏眼,少了威慑力,多了几分澄澈的纯粹。 他放下东西,不肯再动手了。 林寒见一脸无辜地道:“是在让您品尝啊。” “你——” “因为您都不告诉我喜好所在,我想要讨好您都没有突破口,就只能自己来摸索了。” 林寒见端起两个盘子,左手边的东西没有动过,右手边的吃了一小半,“现在我就知道了,您不喜欢奶味、不喜欢太甜,但是可以接受咸味。” 封决:“……” 他望着林寒见脸上浮现的笑容,心头怪异阵阵:“这有什么值得摸索的?你是因为太无聊了?” “因为您自己都没有在意。” 林寒见对他的无礼论断并不恼怒,态度柔软得像是水流,可是没有办法断绝这份持续围拢的温度,“可是我很在意,很想知道。” “……为什么?” 封决非常不解,得到了林寒见的答案后,他的困惑却越多,完全无法连同前后的逻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林寒见怔了怔,唇角短促地弯了一下,如昙花乍现:“那您就当做是我太无聊了吧。” 封决不满这个答案,正要追问。 林寒见一边垂首整理,一边率先开了口:“您难道是一直就待在这座屋子里吗,没有出去过吗?” 封决心中莫名较劲:“你认为呢?” “感觉是出去过了。” 林寒见道。 躁动,不安,无法平静。 莫名其妙被另外的人理解了,不仅在探寻他的喜好,连他做的事都可以猜中。这种感觉就像是领地被入侵了,但是,主动权仍然在他手中——只要他稍微表露出切实的不喜,她马上就会停止一切正在尝试的事。 封决能够肯定这点。 因此才没有感到被冒犯的不快,没有立即将她驱逐出领地。 可他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正如他没有察觉到,不过是短短时间内,他就拿定了林寒见愿意按照他的喜好去办事、绝对不会惹他生气,却从来没注意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林寒见缓缓补充道: “但是,好像没有找到足够有趣的东西。” 说话时,她如溪水清澈流淌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这里,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 封决扬了扬眉,意思是:所以呢?你有什么高见? “去酆都吧。” 林寒见提议道,清理好食盒后,她便用干净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嘴上条理分明地道,“关于您如今形象是更为强大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料想不日便会有被派出的弃子前来试探,但这些东西不值得您真的动手。” “布好人手抓住这些人,惩治一番便可以震慑最后的那点狼子野心。” “至于您,闭门不出也不好听,最合适好找的理由,不妨是您真的走一趟酆都,去瞧瞧那里可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还可以顺手解决了相乌大人头疼的酆都鬼乱。” 这一长段话足足能把人绕晕,好在林寒见很懂得说话的技巧,分寸感又好,将信息一点点拆分,不产生累赘感。 封决乜她一眼:“我若是真的闭门不出,他们又能如何?左右他们都打不到我眼前,还想奢望我出手。” “能用最简便方法解决的事,还是不必大费周章的好。”林寒见平稳地陈述着,从头至尾都没什么太起伏的表现,光是看一看她淡然的脸色就无端安定了下来,“此举结合前期的造势,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连敢设想爬上妖王殿的人都不会有,也是为您长久的清静着想。” “所以——” 封决算是明白了,不由得轻笑一声,“你还为我不在妖王殿找了个合适的理由。那这么说,我去酆都解决鬼乱,就不算掉价了?” 林寒见道:“酆都多的是怪奇灵宠,您便是去瞧有无合适灵宠的,这样可好?” “解决鬼乱只是顺手,毕竟您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妖王,见不得吵嚷也没什么奇怪的。” 维持一界长久安定并非全依赖于一人的强大,封决和相乌都清楚这点,因而对林寒见的提议进行采纳,封决也会看时机收敛。 不过,林寒见现在为封决找了个十分合适完美地出行理由,并且是沿着她早前的提议善后收尾,更推进了一层。 “脑子转的可真快。” 封决抬手,手掌覆上林寒见的头顶,带着她的脑袋左右转了转,像是要看清她脑子构造到底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林寒见乖乖地被他摆弄,封决看了,手指在撤离时,没忍住勾了勾她的下巴,好似在逗宠物。 林寒见手快地打了他一下,这会儿封决正放松着,还真被她打中了手背。 “啧。” “你逗宠物么?” 林寒见轻飘飘地瞪他一眼,“你的宠物还在酆都等着你,这里可没有。” 她纵容他,跟随他,可是不攀附于他。 乖巧柔顺,也有小性子。 封决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异样感,比之前强烈,多了些引人探寻的东西。 - 相乌得知了他二人将去酆都的事,思索一番后道:“这时去酆都确实合适,那处所谓的鬼乱料想无法侵扰王上,您在妖王殿闷得太久,出去散散心也好。” “散散心”都是美化形容,相乌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位主子日渐无聊,纵然是知道大局为重,也还是怕他哪天没防备地把家给拆了。 这下可好,王后全然知道时候到了,想着法子给王上找了好去处,便不必他焦头烂额地苦苦思索了。 这般想着,相乌在封决面前素来也无藏私,便心直口快地说了:“有了林姑娘,对王上着实好处颇多。” “嗯?” 封决侧首望过来,金色璀璨,“怎么就好处颇多了,你仔细说说。” 相乌一时被问住,没想到封决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来,他又不好夸得太细——都是妖,谁能允许看中的女子被另一人夸得太过。 “仔细说来倒是不敢,只是平日里见着,林姑娘不仅留心王上的起居饮食,还注重王上的心思。后一点最是难得,多少人寻摸不到,我这才说林姑娘于王上好处颇多。” 封决闻言,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酆都处在妖界的北边,周围群山环绕,湿气又重,成日云雾缭绕,看上去阴森森的,除了尤为喜好阴湿的妖,大多都不往这来。 这里却有唯一的好处,便是阴气怨气都重,能孕育出些别地儿找不着的灵宠,多是凶恶难驯,等闲妖物都不去招惹。 林寒见来这儿抓过一次灵宠,不好抓,又费时间、费材料,最终作罢。 封决没有沈弃的铄金麒麟舟,一向全凭自身速度在林间道路中奔驰。此次出发前,林寒见望着天际,怔怔地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我变小,再由您揣着我赶去酆都?” “说什么梦话。” 封决回了一句,品出林寒见的意思,伸手就要去擒她,“你这意思,是我带你走,你还要挑拣了。” 林寒见被他捏住肩膀,擒了个正着:“哎、等……” 两人说话时已在妖王殿外围,途径的仆人见着了这一幕,皆是大惊失色: 妖有不同,大多不与人亲近。在此之间,脾性更独特的连同类都厌恶,王上竟如此自然地去碰这位人类姑娘,仿佛他自己都已经忘了素日讨厌他人靠近的习惯,磨灭了骨子里的天性。 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可是王后,对待伴侣,想当然也要不同一些,便释怀了。 “我算是发现了。” 封决擒住她后,莫名喜爱这种一手将她掌握的感觉,随时随地只要他想,就能将她拢到怀里,正如此刻,“你人前或有事时对我用敬称,人后或无事时便胡乱称呼我,喊我名字也是有的——你很懂得见风使舵么。” 他另一手掐了掐林寒见的脸。 多久以前曾见别人做过这样的动作,那时候觉得是羞辱欺负,非以性命洗刷耻辱不可;这会儿自己做出来再顺手不过,却是联想不到那等血腥的欺辱了。 林寒见被他没轻没重地捏着脸,嘴里嘶嘶两声,挣脱不得,声音婉转地向他求饶:“妖王大人,我错了还不成吗?” “认错不诚恳,罪加一等。” 第111节 年纪小些,确实玩闹心很重。 以成熟后的视角来看,肯定是觉得幼稚。 然少年人打打闹闹,神采飞扬、活力四射的活泼样子,才是最吸引视线。 路过的侍女更深地垂下泛起热度的脸,不敢在看。 “我错了嘛。” 林寒见轻叹,无可奈何地伸手去拽他作恶的手,扯不动,只能退而求其次,摸到他袖边,“大人不计小人过。再则,我难道不能喊你名字么,这可有什么忌讳?” 忌讳倒没有。 尊敬他的人不会直呼名讳,不尊敬的大多是仇家或是平起平坐的人,前者如反叛军,后者如沈弃。林寒见绝不算前者,仔细算来,大约可算后者。 封决这般想一想,无可无不可地道:“没有忌讳,你想喊就喊。” 林寒见展颜一笑,立时喊了他一声:“封决。” 字句清晰,气味温柔。 是花瓣落下来的瞬间,带着陌生的香气和不知名的温度,坠落得如同一个天赐的礼物——在封决还处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时,曾经见过日光照射下,花瓣翩然落在他嘴唇上的场景。那就是林寒见现在这声呼唤,让他想起的东西。 “……唔。” 封决猛地收回视线,“走了,启程。” 林寒见乖觉地靠过来,搭住了他的肩膀。 逗她下巴不行。 寻常捏她碰她就可以,原来如此。 封决心里嘀咕了可真古怪,单手就把林寒见抱了起来。 …… 到了酆都地界外数里,封决鼻翼翕动两下,撇了撇嘴:“酆都城内好重的腐烂气味。” 林寒见惊讶:“你在此处便闻到了?” “嗯。” 封决神色恹恹,不想多说话。 林寒见被他扣在怀中,抱得有些紧,磨蹭了一小会儿才拿出了怀中的帕子:“给你。” 封决低眼望过来。 林寒见补充道:“是你上次用过的帕子,只有你用过,我一直收着。” 封决这下才显出几分意外的情绪。 林寒见将帕子掩在他鼻尖替他抵挡一些气味,他也没有拒绝。 妖界的管理方式自诞生存在起,就是分区管理,区域内所做的事只要不违背共同的准则,都是掌管者的事。其中不乏有一些棘手的地区,实在是连将领都不好管,譬如酆都。 这座城池环境太差,又是精怪鬼魂的最佳栖息地,里面的妖和这些东西混在一起,不似外面其他城池有法度规矩,常兴私斗,如未化形的妖兽般互相撕咬。 “我进去看看,你在城外边上待着。”封决说得很快,将林寒见放在城墙脚下,即刻便走了。 还顺手拿了那张帕子。 林寒见连点头应付也省了,左右看了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城中阴气太重,她稍微跺跺脚就有无数冷风顺着裤腿钻上来。 结界对这种东西无用,用灵力灌注全身尚可,却太耗费灵力。 酆都城最怪的是白日也少见人影,其他城外茶摊铺子也有不少,这里偏没有。 林寒见寻思着先去别处待着,连个遮挡的石头都没有,她沉了脸色,仔细听周围的动静——不对,太安静了,全是死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寂静,自然该有的声音都消去了。 是提前埋下的阵法结界! 林寒见足尖一点,即刻要从此地离开,从上四面八方一齐落下数道黑影,将她团团包围。 “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走了。” 左前方的黑影桀桀怪笑,缓慢地朝林寒见靠近。 林寒见袖中的手已碰到了九节鞭,她提醒道:“我是和妖王一起来的,你们没看见么?” “看见是看见了。但妖王不是刚走不久,你以为他如何赶得回来救你?” 这人话语之中毫无敬重,说着,所有人便都嘲讽地笑起来。 林寒见镇定地道:“你不怕他发现是你们带走了我,为此震怒怪罪?” “他可发现不了。” “在酆都这样的地方,要找人没有,找找骨头倒还有可能。” “妖王大人就算再生气,我们既然跑了不就是跑了么,他捉不到的。”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感觉像精神不正常一样,语调含着古怪的笑。 林寒见本想拖时间,他们一齐扑过来,她只好亮出鞭子。 比想象中容易,她的鞭子一下就缠上了两个人的脖子,她用力扯紧,这两人便如云烟一般溃散,瞬间消失。 与此同时,在这两人站立的原处两步后,又出现了新的两道黑影,和方才的两人一模一样。 “……” 幻境? 还是她中了什么迷幻效果的毒? 林寒见掐了自己两下,有痛感,她没敢停下攻击的动作,想寻着空档跑了。 然而这黑影不会打散多少都会再次出现,并且随着次数的增加,越变越多,越来越难打。 打不完,却能对她产生真实的攻击。 “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不好对付,一起上,速战速决。” 从无法分辨清楚的方位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林寒见眼睁睁看着极速增加的黑影填充了她的视野,几乎遮天蔽日,见不到阳光。 这样多的对手,以数量取胜,林寒见又经历了车轮战,根本没把握逃脱。 “咔嚓——” 在喧闹和怪笑中,有一道类似骨头碎裂的微弱声响清晰传来。 眼前的黑影层层退去,如海边落潮。 光明重现。 封决站在不远处,一脚踩在了黑衣男人的头部,不详的鲜血飞溅,沾染了林寒见望向他的视线,将他的面目也浸在了血雨中。 封决咧着嘴,森森尖牙露出,眉宇间充斥着过重的戾气,他阴测测地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动我的人。” 第一百零四章 封决说着, 脚下力道加重,硬生生将那人的头盖骨碾成了粉末,风一吹,还随风飘扬了起来。 林寒见:“……” 哇哦。 真是毕生难忘的场面。 封决抬首, 便见她直直地望着这边, 心中蓦然不快:“你看什么?” 尖锐的犬齿泛着深冷的光, 在阴湿的氛围中无端沾染了煞人的血腥气, 满是迫人的锋利凶狠。 “血,溅到了。” 林寒见指了下封决的胸前, 大概知道他是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生气,便全无芥蒂地朝他走去,拿着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去了血迹,“……差不多擦掉了, 待会儿再换下来吧。” 她往地下望了一眼,平静地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血,留着也太脏了。” 被封决踩在脚底下的黑袍男人, 所处的位置同林寒见方才有一段距离,她本以为这也像那些虚幻的黑影一样, 但显然这才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个体,且他的消逝令黑影不攻自破。 这就是操控者了。 林寒见主动靠近,又伸出手来为他打理,封决的脸色好了点,尖齿收了回去,他垂眸看着林寒见的动作, 道:“你身上究竟带了多少帕子?” “就两条。” 林寒见将沾了血的帕子扔到尸体上, “我和你各一条, 现在我的没有了。” 原来是嫌弃这脚下的家伙,不是害怕他啊。 从林寒见的动作中解读出了这样的信息,封决彻底放松了脸色,即便这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林寒见蹲下去观察这具失去生机的尸体,由于外力入侵得太过强烈——封决下手半点不留情,唯一的好处是他下手快准狠,痛苦的感觉稍纵即逝,持续不了多久,就化为粉尘重回天地了。 “你倒是一点也不怕。” 封决伸手,习惯性地要去碰她脑袋,林寒见又是蹲下的动作,正适合揉脑袋。 快要碰上的时候,封决瞥见自己指尖的一点血迹,不自觉地在衣袍上擦了擦,又难得仔细地施术清理干净了,可到底还是没再伸出手去。 感觉,她很讨厌这个家伙的血,这么做大约又要不高兴了。 “但是没看出什么啊……” 林寒见喃喃,直起身来,四下扫视一周,道,“我经历过的情况中没有一种能与之对上,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鬼乱’?相乌没有给我们具体情报,我原先以为是他忘了,现在看来,可能是他也没有确切的情报。” 封决抱着臂,脑袋微微歪向左侧,静静地听着林寒见说话。 “黑影和这个人有联系,但却不是简单的操控,那些黑影发起的攻击能对我起作用,你的到来说明这并不是幻境。” 林寒见的食指在下巴上挠了挠,动作很轻,是思考时随手做出来的小动作。 封决看得心痒,也想去挠她下巴玩,回忆起上次林寒见明显的不喜,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她轻拍的力道。 这点力道成了拉住他不要轻举妄动的绳索,让他只好兴致索然地移开了目光。 便听林寒见继续以低喃沉思的口吻道:“而且当时听见我报你的名号,都是一副毫不忌惮的样子,看起来跟活物似的……到底是什么?” 第112节 “噢?” 封决转过视线来,定在她带着思索的脸上,带了点道不明的赞许,“还知道报我的名头呢,不错。” 这就高兴起来了? 林寒见瞥他一眼,问:“你进城去,可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我追随城中腐气而去,却找不着具体源头。”封决说着,顺便道,“没见着有用的,我便折返回来,恰好听见了你的声音。” 林寒见从繁复的思索中抽离,才想起有件事忘了,对封决道:“方才多谢你及时赶到救了我,否则还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事。” 封决不置可否,都没应声。 好像……又是不大高兴了? 真是少年心思,跳脱难测却表现直白。 林寒见此时没空管这些,既然从尸体上找不到线索,就在周边仔细留意着有没有残余的阵法痕迹——阵法这东西大多会在崩坏的瞬间跟着毁坏,是为做隐藏,加之不让别人随意偷学了去。 封决站在原地没动,等了半天林寒见还不回来,他不大耐烦地跟过去:“你在找什么?” “找阵法。” 林寒见低着头继续查看,一边回答,“我方才与它们交手,感觉到阵法的动静了,现在线索全无,若是找出这人辅助所用的阵法,我大概就能推衍出他用了什么法子弄这一出装神弄鬼。” “哦,你连这个都会。” 封决凉凉地道了一句,都称不上是夸赞。 他盯着林寒见自顾自寻找的背影,短暂地蹙了蹙眉,神色冷漠地道,“你在这里找,我先走了。” “——哎,你别走!” 林寒见缓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抓住他,免得这来去如风的妖王再慢一步就生生从眼前消失了。 封决被她拽住了手臂上的带子,她细白的手指正嵌进了赤金搭扣中的缝隙,好像他再稍微推拒些,用点儿力就能将她的手指折断。 他停下步子,回首看她,并不主动开口,也不问她要做什么。 林寒见道: “你走了我应付不来的。” 封决扬了扬眉:“那又如何?” 肯说话了。 这时候示弱倒是有效了,不惹得他嫌弃弱小了。 林寒见索性得寸进尺地将手掌贴在他的手臂上,手指正巧拢在了他的肌肉上,隔着衣物上装饰传来的感觉足够冰冷,可真是又冷又硬,不好下手。 与之相反的,是封决几乎算是玩闹般的推拒动作,不过反抗了两下,都没动真格,他就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了。 林寒见另一手也伸过来,才堪堪在他的手臂上组成了合围: “你再等一等我,我快些找。倘若你走了,我必定要跟着你走,这里万一能有什么线索不就白费了吗?” 封决不是不讲道理,他只是不太走弯绕的思路,想着即便这阵法能有什么,他纵然是查不出来,也于他无碍,一道清理干净就是了。 况且,方才林寒见专心致志地垂首找东西,他主动与她说话,她都是心不在焉的敷衍模样,令他不快,这才说要走。如今林寒见服了软,还恳求他不要走,封决就大度地不同她计较了。 “不必找线索,我将整个酆都翻过来就行了。” 林寒见:“……” 她确认道:“你认真的吗?” 封决看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就想笑,伸手,将她的脑袋往自己这边扣了些,让她与自己靠得更近:“当然不是真的翻过来,不过也差不多,是这样——” 他的右脚在地面上稍微用力地踩了一下,那种力道看上去差不多也就是普通人在简单地跺脚,然而,自他脚下,朝前蔓延数十米,地面开裂、石块崩碎、声响惊动,前路如被一道闪电劈开,以强大的毁坏之力迅速向前掠去。 林寒见:“……” “傻了?” 封决的手还搭在她脑袋边没来得及撤离,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做完之后觉得这动作应该是他在哪里见过才学来的,记不起来具体,只觉得好玩新奇,于是又多拍了两下。 “……我回神了,你别拍了。” 林寒见说话温柔和缓,但撤开的动作灵活无比,显然是避之不及,“再拍人就要被拍傻了。” 封决笑了两声,抓住了她的一缕发尾,在手指上绕了两圈,换来林寒见一个奇怪的眼神,他顿时便松了手。 林寒见感觉封决最近莫名地喜欢逗弄她,一下碰碰头发,一下捏捏脸,跟小孩子凑在一起玩儿似的,时不时就喜欢拿手去接触感受。 她看着地面上的裂缝,发自内心地建议道:“我想,还是不要用这个方法吧。不然这酆都城可就真的毁了。” “这酆都和死城也没什么区别。” 封决说得也是实话。 “那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了呀。”林寒见轻轻叹一口气,话锋一转,道,“再说了,这法子太耗你力气。你便容我多些时间,我找完这块地方就好了。” 封决大概是冷哼了一声,从他的表情还是能看出几分的不乐意,不过到底没拦着林寒见,也没走开。 林寒见在长满尖刺的紫色藤蔓下发现了一个很小的类似逆五芒星的符号,在这个世界中只有少部分阵法会用到这个符号,结合阵法的功效,林寒见很快说:“是转生阵法,这是禁术,用以连通招来怨魂。” 封决对阵法领悟知道得不多,看也明白他是个完全靠实力莽一切的绝对实力派。 听林寒见如此说,封决也只是随口应一句:“既是禁术,你居然也知道。” “以前学过一点。” 是沈弃带着她学的。 翙阁藏书何止千万,莫说是这阵法相关的禁术,多少外界人听都没听过的东西,都能在翙阁专属的藏书楼中找到;外加部分大家秘辛,林寒见成天一边学一边看八卦玩,从看得目瞪口呆,到还有余力去想一想这点事能怎么运用。 封决闻言,道: “你这口气,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翙阁沈弃。” “……” 林寒见默默地站直了,走到封决身边来。 借由这个动作的遮掩,倒是不显得她的不回应有多么不对劲。 封决继续道:“我前段时间刚见过这位沈阁主一次,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又满是机锋,难得真心夸他,这人还要谦虚一句‘皮毛粗陋之学’,活像是在和一团藏着毒|药棉花打交道。” 说着,封决不禁咋舌,想来与沈弃很不对盘,想起来都觉得不堪回首。 “噗。” 听见最后这句,林寒见忍俊不禁。 封决本就在看她,见她眉眼弯弯,伸出手去,仗着自己速度动作快,轻碰了下她的眼睫,鸦羽小扇般的睫毛在他手指上颤动划过,短短一瞬,弄得心底深处某个地方无端痒了起来。 封决欲再度伸手,林寒见这次已然有了准备,往旁边退开。 她道:“你碰我眼睛做什么?怪痒的,不舒服。” “痒就对了。” 封决嘀咕着林寒见分辨不清的话,手指伸出去,看林寒见急急地躲开,便紧跟着凑过去,就为看她带点慌乱无奈的神情,自己倒是笑得愈发开心灿烂。 林寒见算是明白了:封决这是把她当洋娃娃呢。 她只得转移话题:“既是鬼乱,想必转生阵法不会只有这处,我们沿着这条线去寻,大约就能找到真正的幕后操纵之人。” 她左躲右闪的,动作幅度大了些,免不了露出了左侧脖颈上的牙印。 封决有意引导她的动作,见着右侧脖颈的红色印记已然完全消失,仍旧光洁如玉,心中莫名畅快。 林寒见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方向,看他眉眼带笑,脖间一凉:……他不会真的有咬人脖子的喜好吧? 第一百零五章 城中零星有些人, 都是闭门不出,若是封决和林寒见从旁经过,还要屏息敛声, 不敢惊扰了。 ——方才地面崩裂的那一遭可着实吓人。 酆都城内久无如此位高权重的人来了, 便是应当管辖此处的将领也只是派人偶尔来打发。 这是一座不好管的鬼城。 谁能想到, 沉眠多年又素来嫌麻烦的妖王会前来肃清? 林寒见敲响了一户看上去修缮不错的人家, 里面的人磨磨蹭蹭, 来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人, 她脸上的表情谨慎而小心:“恭、恭迎二位大人。” 封决就抱臂站在林寒见身边,微侧着身, 特别像是个跟着来找茬的强悍保镖。 那妇人一抖。 林寒见回首看向封决, 笑着道:“瞧你在城门口的那番动静, 长街这头的人都闻声战栗了。” 封决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在背光处沉没的冷锐线条松动些许, 漂亮的少年容颜又中和了萦绕的戾气, 总算是不再随时散发着森森杀意了。 林寒见收回视线,对妇人道:“冒昧打扰,实在是酆都街上不曾见人, 我等想讨口茶水喝、稍作歇息, 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美艳明媚的女子与俊俏冷淡的男子,走到哪里都能吸引视线,只是他们实在与这酆都城格格不入,光是站在那里都显出违和。 妇人诺诺地点了头:“你们进来吧。” 屋内光线更暗, 空气着漂浮着交织灰尘与发霉的气味, 陈设简单, 一张木桌, 旁边放两把长凳,往后看是隔着帘子的里屋。 封决嗅觉也灵,走进来就一副快要当场自绝的样子,拿帕子挡住鼻子还收效甚微,他饱含情绪地看向林寒见,眼中全是鲜明的不满与烦躁。 “……大人。” 林寒见轻轻地喊他一声,伸手搭上了他自然垂落的那只手。 封决避开她的手。 幅度不大,闹脾气似的犯别扭。 林寒见便再次跟过去,这次手指一碰上就圈住了他的半个手掌,牢牢地握在掌心,她仰首看他,口吻商量柔婉:“我累了,想稍微歇一歇,您可不能再丢下我走了。” 封决往外拽了下自己的手,没多少力气,自然没成功,他就任由林寒见拉着他坐下了——对恶劣的环境封决倒是不怎么在意,随便坐在哪里都行,他出生的地方比世界上大多数的地方都要恶劣,他只是单纯接受不了不好的气味和过重的声音,烦扰不堪。 第113节 妇人拿着茶壶去倒茶。 封决猛然想起来,辩驳道:“不对,我先前也不是丢下你走的,我同你说了我要去做什么,让你好好等着我。” “那便是我离不开您,不想再被您落下了。” 林寒见松开他的手,视线快速地在屋内转了转,她本就和封决坐在一张凳子上,这会儿偏了脑袋凑到他耳边说话也毫不费力,她低声道,“有古怪。” 她先前已经看完了这城中其他各处的大致布局,推算出阵眼应当就在附近,在外还看不出什么,只觉得是普通人户,进来多待一会儿就莫名觉得怪异 林寒见说话时带出了丝丝缕缕的热气,弄得封决耳根发痒,这要是他的原型,估摸着耳尖都要抖几下: “什么?” 妇人端着烧好的茶水出来,林寒见便噤声不再说了。 只是靠着封决的姿态有些显眼,她自然无比地伸手碰了碰封决搭在身前的那束头发,指尖停在他的发尾上,眼神专注,颇为好奇:“这样颜色的头发看起来漂亮又锋利,没想到摸起来还是软乎乎的嘛。” 封决当即拍开她的手,蹙眉不悦道:“你说什么?” 林寒见捂着被拍到的手背,怔怔然地看着他,好像有点委屈:“只准你碰我,便不准我碰你了。” 封决一时间没找出可以反驳的点:“……” 好像是这么回事。 封决回顾过往,勉强找出一个可以立足的论据:“你碰便碰了,还要说一些无聊话,我对你从来不这样。” 他都是专心地触摸她,没功夫说别的。 林寒见反应机敏:“可你碰我的次数尤甚,我不过碰你一次,附带说了点话,你便要打我。我却是从来没有打过你的,我至多是被你碰得不舒服了,出言制止罢了,何以你二话不说便打我?” “……” 好有道理啊。 封决这次彻底没话说了,将林寒见这番话思来想去两遭都觉不出什么问题,反而还觉得林寒见说得有理有据,一时间竟然都勉强感受到了她一星半点的委屈。 若是别人就算了。 林寒见大约是与旁人不同的,不论从对手的角度还是一个合心意的…… 想及此处,封决的思绪卡了卡,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从另一个角度来定义林寒见:不是下属,不是随从,不是友人——勉强算是友人? 封决难得为这种细枝末节的事陷入沉思。 端着茶水过来的妇人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 看来谈了恋爱的妖王还真是性情大变。 方才拍的那一下不痛不痒,完全是调情,两人还能就着这事扯出几条街去,偏偏妖王还说不过,直接被怼沉默了,真是苍了天了。 果然我们妖界迟早要完。 林寒见对妇人道了谢,端起茶水,垂眸一看,杯中水质清澈,与这环境格格不入,清晰地倒映出了她的模样。她心中觉得古怪,往封决那边继续靠了点。 放在旁人眼里便是会认为林寒见黏黏糊糊的,总要往封决那边凑。 封决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察觉到林寒见的主动,视线未偏,一边想着她受了伤功力下跌后真是变得好软弱,一边又实在不是很嫌弃她的举动,索性僵在那里,没有动静。 林寒见抬首,像是才意识到妇人还没有坐下,连忙起身去扶,嘴里客气道:“您何必如此客气,便当我们二位只是寻常过路人就是了,实在不必站着,同我们一起坐下,也喝杯茶水吧。” 妇人被她带着坐下,听闻最后一句话,脸色微变。 就在这时,林寒见已然眼疾手快地推了杯茶水到这妇人跟前,两人都清楚地看到茶水中不曾现出任何倒影。林寒见来不及惊愕,搭在这妇人肩上未曾撤离的手一举扼在她喉间,这妇人脖颈猛地扭曲,竟是直接朝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怯懦的表象消失,她眼中迸射出诡异的暗绿光芒。 “嘶——” 林寒见被短暂地唬了一下。 对座的封决在情况生变的那刻便径直跳起,迅猛地从桌上跨越,落到了林寒见的身边,在短促又危急的情况下,林寒见恍惚见到那桌上晃动的茶水间,一闪而过的金色猛兽,拖着数条长长的尾巴,额上还有一对漂亮的角。 ……角? 九尾狐没有角吧。 这是什么奇特的动物。 封决一掌拍下去,这诡异不是人形的东西便从林寒见的指缝间流下——被拍成了一堆粉末。 “……” 林寒见看了看地上那堆黑灰,又看了看封决的手掌,最终对上了封决的眼睛,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咳。” 封决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持重,“你看,我对你的那下着实算不上是在‘打’,这才是打。” 他是指地上那堆看不出原样的黑灰。 诚然,这也有对手本身就不是正常意义上的妖和人的缘故,外形粗陋,一拍就散了。 话音方落,这屋子陡然摇晃起来,不等人反应,下一刻便轰然塌陷,连同地面一齐向下坠落。封决拽着林寒见往上,试图飞出去,上方重重乱物砸落,然后是数不清的黑色丝线,缠成了一道网,密密麻麻地交织成坚实的障碍物。 “啧。” 封决扯了下嘴角,一手扣住林寒见,快速地跳跃在坠落的物体间,至少保证没有掉下去。 林寒见短促地道:“此处就是阵眼,酆都城全被笼罩在了这个大的转生阵中。我们下去,从阵眼中心破开不失为良策。” 封决没应她的话,更没有停下动作,看样子还在试图寻找出去的机会。 上方的黑色丝线终于遮蔽了所有的光线,以摧毁之势压过来,伴随着无数怪异的嘶吼声。城中大针已经打开,他们身处阵中,若不能从阵眼破开,自然也没办法像封决先前那样简单解决。 只能往下方跳。 林寒见拍了下封决的肩膀,发觉他肌肉处于十分紧绷的状态,意识到他可能是对这种环境感到不适,当机立断地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同时靠在了他的脸颊边,两人的温度交叠在一起,如兽类间的互相安抚:“封决,这里不好上去,且我们上去之后仍在阵中,很难突破又容易被耗死。我们下去,我和你一起,很快就能解决了。” 封决顿了一下,手指忽然精准地捏住了林寒见的后颈。 “封决。” 林寒见短促地再次喊了他一声,怕他在特殊情况下做出太凶狠的事,紧接着便感觉到他在不熟练地抚摸她,僵硬的手指随之放松下来,他们在往下坠。 封决虽然放松了,可是禁锢她的力道,以及将她扣在自己肩头的动作没有分毫松懈。林寒见几乎和他没有半点缝隙地靠在一起,能清楚感受到封决的每一次心跳,甚至是身体每处的细微变化。 林寒见感觉到封决垂首在她下颌侧边蹭了蹭,心中顿生不妙,下一秒就被封决咬住了脖子。 ——你是狗吗!! 这次,封决咬的部位更靠近后颈,且没有咬破她的肌肤,更像是一种确认她存在于此、类似野兽叼崽子的本能行为。 林寒见刚想出声,耳边传来一声小小的呜咽,是动物会发出的原始音调,压在嗓子里从齿缝间溢出来,像是刚出生却又不巧淋了雨的幼猫巴巴地往人跟前凑,比那声音更沉闷嘶哑些,可是居然能激起同样的情绪。 “……” 不是! 发出这种声音也太犯规了吧! 第一百零六章 你还记得你好歹是个妖王吗封决? 林寒见心中呐喊, 在外表现不过是更为僵硬,被叼住了脆弱致命的部位,浑身紧绷着怕生变故。 封决大约是发现了她的异常, 轻轻地用脑袋在她耳边小幅度地蹭着, 一头金灿灿的头发缠绕着她的乌发,愈发亲近交融。 林寒见稍微动了动, 封决便加重齿间的力道, 不伤害她, 却使她难以逃脱。 “我不走。” 林寒见先安抚了一句,她的手指向后寸许, 停了停, 等候封决的反应, 见没有抗拒的反应, 便索性用手臂抱住了他,正正圈住他精瘦的腰身,她温顺地任由他磨蹭,低语如情人夜话, 缱绻温柔, “你轻点咬, 我有些疼。” 其实不疼。 封决将力道控制得极好,又很是克制, 至多是无法忽略的程度。她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封决再放松些,免得自己时刻处于危险将至的惴惴不安中。 封决果然放松了些力道,但大概是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轻”、“轻到什么地步”才对,他贴着林寒见的脑袋, 依偎了片刻后索性放弃咬她脖子, 贴着她的颈边安安静静地不动了。 林寒见:……确实有种抱了只大型猫猫的感觉。 下坠的过程漫长得十分反常, 真正落到地面的那一刻,林寒见情不自禁地跺了跺脚,就感觉封决的耳朵蓦地抖动了一下,耳尖带着滚烫的温度,从她的脸颊上反复划过两遭,跟拿了根羽毛在她脸上挠痒痒似的,酥麻感猝不及防地从背脊处升起。 “呼。” 林寒见吐出一口浊气,神色如常地从封决怀中脱离出来。 封决很讨厌黑暗的地方,下意识在她意图离开时挽留了,手指搭在她的腰上想将人拉回来,到底理智还在,体现在动作上只是略微迟缓的细枝末节,林寒见顺利地和他分开。 “下坠时间不对,这里面还有别的阵法。” 林寒见用平稳的口吻,条理清晰地道,“能与禁术一齐叠加的阵法自然也是禁术,我们接下来要小心些。” 封决隐在黑暗中的表情难看非常:“嗯。” 林寒见迈出去的步子停下,侧了侧身,去抓封决的手:“我怕黑,你让我牵着,好不好?” 封决下颌动了动,吐出两个硬邦邦的字:“随便。” 林寒见便顺理成章地牵着他走,同他并排而行。 她本人自然是不怕黑的。 只是这里情况凶险,封决表现异常,恐怕超出原有设想,进而导致两人走散就麻烦了。 两人走过一段通道,眼前亮光渐显,地形跟着开阔,走到灯火能映照出影子处的拐角,封决将林寒见拢到怀里,轻盈无声地跃到了上方的石壁处贴着,以一个倒挂却又毫无支撑的奇异姿态隐藏了起来。 林寒见虽惊异,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屏住了呼吸。 灯火通明处是一座宫殿式样的地方。 金盏红烛,软纱长榻。 来往的人在做洒扫之事,距离最远的红帐内,隐约有人影。 林寒见眯了眯眼,在封决掌心写字:‘非人。’ 封决本也是沉心静气地在观察,林寒见在他掌心软软地划过几道,他就忍不住蜷缩起手指,浑身难受,又想去咬她。 第114节 偏偏林寒见还要写: ‘似方才妇人。’ 这些人都不是人,和方才见过的那妇人是一样的。 封决看了看林寒见的脖子,视线又移到她的耳朵上。 林寒见又写: ‘怨体。’ 想了想,补充: ‘活死人,不明。’ 这大约能算是此世界的冷知识。 怨体是人死后被施以怨气重新拥有行动力;活死人则是人还活着,灌注了足够的怨气,将人变成行尸走肉,就算是抽出了怨气也不能再活过来,因而得名。 这种“怨气”与南星吸收的不同,是从逝者鬼魂处攥取养料,南星是从活人处吸收各类负面恶意。 由于不好操作,平日里没有多少地方有那么多逝者的怨气,即便是作乱也大多是生出了的精怪,不是此类,因而后背中逐渐少有人知道。 怨体和活死人不好分辨,被控制后乍看上去没有分别,战斗力上后者更强一些,然而前者有传染性——即在操控者的命令下,可以随时将怨气渡给对手,有强行将人变成后者的可能。 林寒见探了探头,想去瞄一下宫殿别处的布置,看清这里面还有什么阵,封决一下捏住了她的手,尤其重重地捏了一下她方才写字的食指。 “……” 林寒见错愕地看着他,发觉他眼中金色耀眼,亮晃晃的浓郁,极具压迫感,几成实质,将她尽数包围,令她不由得心口一紧。 她别开视线,此刻没有余裕去关切封决的眼神究竟为何意,她指了指对角,意思是要跳过去换个角度看。 封决不满至极,想起先前种种,将这种不快勉强压了下去,等候下方来往的人出现空隙,带着林寒见落到对角去。 这下,林寒见能看清大半布局,拼凑到一起,便明白了: 是聚灵阵! 酆都妖鬼精灵错杂,聚灵阵在地底吸收无数养分,是现成的最佳供应,可供地面上转生阵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又可一举控制得到最多的活死人。 林寒见推衍一番,得出聚灵阵的阵眼,正在那张长榻后,从此处率先切断就相当于断了中心供给,是最省事省力的办法。 她指了指长榻的方位,伸手要写字传达,念及封决捏她手指的动作,猜测他不喜欢被人在掌心写字,便摊开了自己扶在石壁上的另一只手,将全部的重量都放在了封决怀里。 ‘阵——’ 刚起了个头,封决抓着她的手腕,截断了她继续写的动作,将她僵在半空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掌心。 林寒见默默无言,有点不是太明白。 可能他看不清——但他夜视能力不是挺好的么? 既然这是他自己的要求,照做便是。 林寒见从善如流地在他掌心写道:‘阵眼,榻后,以你速度,捉住帐中人,一举破阵。’ 她专心致志地写着,没有发觉上方封决的眼神愈来愈危险难辨,眼瞳金色浓烈深邃,逡巡在她脖颈与耳后,甚至是脸颊。 写完了,封决却没动静。 林寒见手肘往后,撞了他一下,同时回首看去。 封决点了下头。 林寒见想凭借他的速度,从这地方的石壁上快速掠到那方长榻上,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直接扼住了榻中人,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阵眼,免得节外生枝。 封决松开林寒见,林寒见早已调动灵力,贴在了石壁上。 这并不轻松,要时刻保持灵力的续接,因而看见封决那么轻松地带着她如履平地,才觉得惊讶。 看她如此乖觉,封决本该省心,他最厌愚蠢的人,可又觉得隐约别扭。 他暗自蓄力,趁着下方人影短促的低首瞬间,如一阵风横穿宽阔的大厅,眨眼间就落到了对面,如预期落入了红帐后。 红帐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妖异的红光,红色过重,竟似带了黑色。一轮红色光晕从中间扩散开来,上方与地面同时现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阵法原型来。 林寒见原本提起的一口气在看清阵法的一刻蓦地放下了:哦,迷情阵,对封决应当没什么作用。 迷情阵,顾名思义催发入阵者心中情愫,牵动执念与欲|望,将人锁在阵中,难以脱身。对付这阵,修无情道者、清心寡欲者、对情爱不屑一顾者,都能轻易摆脱。 世间大多数人不属于这三类,入迷情阵压根没办法在一时半刻间脱身,对战之中稍有拖延就是致命,故而这幕后之人会留此阵在聚灵阵的阵眼前。 一重禁术阵法叠着一重,这套娃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看来幕后之人实力不容小觑。 林寒见微眯着眼,仔细盯着红帐后的动静,以为下一刻封决就该暴起大杀四方,一切却风平浪静的失了声息。 “哈哈哈哈!” 一阵猖狂的女性笑声从红帐后响起,本该被封决扼住的人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捂着脖子,声音里满是怨毒,“我当是谁呢,原是我们最强的妖王大人,放在平日,这一爪子下来我怕是还未来得及反应便魂归天地了。可惜呀,实在是可惜呀。你既已看过了往生镜湖的水,被削弱了力量;又破天荒地找了一位王后,落入凡尘动心,这小小的迷情阵,竟然都能将威风凛凛的妖王困住了!” 这人不知是对封决有什么怨毒的情绪,说到后来声音里全然是扭曲的快意,声调越发高,还破了音。 林寒见是到听起“往生镜湖的水”才勉强记起了一点信息,这东西主要是对妖有限制,又现原形、强行削弱力量的buff,运用实在不广泛而且一般情况下并不实用,毕竟要照到人而非泼到人才能起作用。 事情在这种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地方出了差错。 林寒见无奈扼腕,手指攥住了九节鞭打算冲出去。 正在此时,帐中狂风大作,掀起阵阵红浪,上下两道迷情阵的光芒大作,加深至一个极限,猛地一齐崩盘碎裂。 空气中似乎都响起了类似玻璃被砸碎的声响。 封决还是很不错嘛。 林寒见心想着,松开了握住鞭子的手。 前一刻还在得意的女人连多余的气音都没有发出,就在红帐间倒了下去,大厅内麻木运作的下人一拥而上,被封决三两下拍碎,沦为黑灰——他们果然是和那妇人一样,并非正常的人。 封决从动手到结束,没有费多少时间,而大厅中似乎没有多余的阵法和埋伏,结束后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林寒见从石壁上落了下来,甩了甩手,朝孑然站着的封决走过去。 “封决,你——” 林寒见话未说完,便被一股快而不容拒绝的力道按倒在了地上,躺倒在地的瞬间却没有坚硬疼痛的感觉,反而是软绵蓬松的触感。 她手指微动,触感是软和的毛茸茸,脑袋边有东西翘起,在试探着触碰她。 居然是尾巴。 林寒见完全被金色的长绒包裹,三条尾巴为她拼凑出了临时的“床铺”,她陷在其中,抬首的瞬间,另外几只尾巴缠上来,分别缠住了她的四肢和腰部,余下那条尾巴松松地扫在她的脖颈间。 上方的妖兽垂下脑袋,两只漂亮的角像是鹿角,但没有那么繁琐;光看面容,会觉得这是一只更为英武的猫科动物,类似狮子或者老虎。 可是猫科动物不该有角,更不该有九条尾巴。 就算林寒见看了再多的书,也没办法说出封决到底是什么妖兽。变为兽形的封决皮毛通身金色,额首有一道赤金的独特印记,正在发着微光。 如果此刻林寒见不是被他禁锢着锁在身下,应当会觉得这只类似大型猫猫的四不像妖兽,很好rua。 但—— “封决。” 林寒见动弹不得,被封决摆弄成了任人宰割的姿态,她只好低声唤他的名字,没有轻举妄动。 然而这声似乎更坏事。 封决听见她的声音,脑袋侧过来,更近地垂首,直接与她的脸部相贴。变回原型后,他呼吸间有种类似雨后林间的清新气味,暗含着丝丝缕缕的香。 林寒见感觉到脖颈间的尾巴缠绕得稍微紧了一些,好像是想固定住她的脸,让她不要随便动。 她躺在这些尾巴上,清楚地感受到了这只妖兽身上的温度和脉搏跳动,随着每靠近她一分,这种旁若无人的接触更加鲜明。 林寒见动了动唇,又不敢断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能起反作用。 她颤动着眼睫,不能侧首去看看这只妖兽现在的面上神色,些许焦躁弥漫在心口,她蹙了蹙眉。 下一刻,热气更加靠近了。 妖兽将身形伏下,完全地将她笼罩在自己怀里,锁在触手可及的独有地盘中,林寒见彻底被他拢住,像是这片地盘中他唯一的宝物。 妖兽贴着她的脑袋额角,试探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眉心。 第一百零七章 出乎意料的是, 封决的兽型看上去最接近于猫科动物,舌头却意外的柔软,连倒刺都没有, 很小心地从她的额心掠过。 一下之后, 顿了顿,金色眼瞳凝望着她的眉心处,又垂首舔了一下。 林寒见从他的反应中隐约体会到了什么,松开了微蹙的眉心,缓声道:“我没有不高兴。” 当然有不高兴。 但还是顺着他的意, 先捡着好听的话说。 说完这句话,林寒见想起封决曾说过,他只可能在两种情况下现出真身, 现在他绝非濒死, 那么剩下的一种就是——交|配。 ……不,想想还有他在自身控制下主动现出真身的可能呢。 这种猜测出现了片刻, 随即破碎在妖兽拢住她, 开始嗅闻她脖颈的动作。 那是一种在试探触摸的前奏动作,对她的气味进行确认, 就像是兽类在做那件事之前会有的动作。 林寒见又闻到封决呼吸间的那股清新味道, 掺杂在里面的香气比之前浓郁了几分,气味鲜明起来,让林寒见想起一种名为扶希的花,花香淡雅悠远, 若摘得花蜜保存, 可留香数月不散。 这股香气层层叠加愈浓, 林寒见想着扶希花, 思绪飘远了点。当封决开始慢慢地舔吻她的脖颈和下颌时, 林寒见骤然回神:据说,妖兽在求欢时,会有不同的独特气息跟着变浓,通常具有一定的催情效果,程度不会很重,有点像是人类中的情趣辅助,用以推动接下来的过程更加美妙。 但要清醒拒绝也不是难事,不太想的话很容易就能抽离,譬如林寒见此刻,正是神智清明地看着封决对她蹭蹭抱抱的行为。 林寒见不知道封决在迷情阵中看到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一般中了迷情阵的人,都会被加深心底的欲念,带入阵法营造出的幻境中,再辅以强效的催发——这玩意儿比春|药还管用,且自带残留的迷幻效果。 封决一定是受了影响。 林寒见被绑得严严实实,封决又一副要将她找个地方藏起来的架势,得想想办法,不能真的为了配合他,就…… 林寒见注意到,封决除了偶尔舔一舔她,很有兽类的习性;要么就是用吻部碰她的肌肤,是有理智的克制。他好像是不知道怎么做,又像是在犹豫,磨磨蹭蹭地同她不断接触,可是没有更近一步。 少年封决是摒弃了“多余”而分离出来的妖王,说句不好听的,对情爱一事大约是缺根少筋,感知迟钝,因而即便着了迷情阵的道儿,也还是有转圜余地。 比起情动,封决此刻受阵法遗留的迷幻效果影响更大。 第115节 林寒见先按捺住,没有冒然乱动,封决好似很喜欢她的顺从,用爪子轻摁住了她,将她拨到自己怀里。 “撕拉——” 他咬住她肩头的布料,轻松撕开了一道,没有立即做什么,仔细地嗅闻着她的味道。 林寒见心口一紧:“……” 草。 由于林寒见的乖觉,缠绕在身上的尾巴也松懈不少,封决抱着她跟抱玩偶似的,又开始一点点接触她的肌肤。 林寒见成功地摸到了鞭子,准备随时甩他一脸,把他抽清醒了。 封决却在依偎她的过程中得到了平息与安宁,逐渐停下了动作。 缠绕在颈间的尾巴转瞬搭上林寒见的眼睛,在毛茸茸触感消失的那刻,眼前的遮挡物一同消失。 林寒见睁开眼,与正上方已经变回人形的封决对上了视线。 金色的眼瞳中出现了难以言喻的深刻动摇,眼波摇曳如雪化春水,敛在纤长浓密的金色睫毛下,欲盖弥彰又欲语还休地透出一星半点的潋滟,从泛起绯红的眼角泄露了痕迹,精致的眉眼上方滑落一滴清汗,他同时眨了下眼,便如同他落泪了一般。 正正砸落在林寒见的眉心。 方才湿濡的触感,与鲜明的水滴带来的轻微重量。 林寒见不由得闭了闭眼: “……你清醒了吗,妖王大人?” 封决喉结一滚,敏捷地跃起身,爪子变回人形的手,顺势将林寒见带了起来。 “失礼了。” 封决简短地道了一句,视线游移不定,停在林寒见被撕破衣服的肩膀处,莹润的肌肤上有些许肆虐的痕迹。 他脸一红,匆匆别开视线,下意识想学那些话本家的公子,将外衫脱下来给她披上,手指都搭在领口了,摸到金属质感,才想起了他的衣服都是便于活动的窄袖轻装,压根不适合拿来做风花雪月的事。 林寒见侧首看了眼肩头处的破损,脸色不变,从储物袋中拿出了备用的衣物,她环顾四周,道:“我去床帐后换件衣服。” 意外于她如此平静的封决:“……哦。” 她为什么一点儿异样的表现都没有? 人类女子遇到这种事是面不改色的吗?她怎么连为自己叫屈也不做? 这种时候,哪怕她要落泪哭上一两声都是正常的,他绝不会在此时感到厌烦、退避三舍。 但是,林寒见坦然的态度,和她脖颈间明晃晃的零星印记,如此鲜明的反差,令封决感到违和。 ……她是愿意,还是压根不在乎这种事? 封决正想着,前方的林寒见走了两步,蓦地停了下来,他呼吸一窒,不知为何会为如此一个简单的动作心神紧张。 “阵眼你可破了?” 林寒见问。 封决缓了一拍,点头。 林寒见便收回视线,如常地继续走向床榻。 她做的事原本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找了个适合换衣服的地方,然后走过去罢了。 可这样寻常的举动,落在封决眼中,不知生出了什么吸引力,令他迟迟无法移开视线。 红绡帐暖,细腰雪肤。 美人袅娜娉婷,步履似莲弱水。 封决脑中冒出这两句话,不知是在何处见过。他只是望着林寒见那般平静地走向方才引他入迷情阵的地方,联想起她那同样平静毫无责怪的态度,感到了一种由反差与百思不解带来的在意。 …… 此时此刻。 位于妖王殿内王座上的另一位封决蓦地睁开了眼,金色眼眸中缭绕着挥之不去的赤色,紧蹙的眉心阴郁非常,扣在王座上的手指已经用力得泛了白,手背道道青筋暴起。 他克制而隐忍地呼吸着,试图平复下来,气息却滚烫得好似妖王殿下的熔浆,眼中赤色晕染得更深,他咬牙切齿地低斥道:“蠢货!” 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不是想碰她就是想抱她,现在居然还现出了原形,想要同她交欢。 他倒是想想就算了,全然不顾这等念头的反噬有多强。 想叼住她的脖颈,扼住她的脆弱点。 如果她此刻就在眼前,一定立刻就将她重重捆住,令她无可逃脱。 - 林寒见换好了衣服,将弄乱的头发随手束起来,一边朝着封决走来,一边道:“破坏了两道阵法,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引来其他人,看来不是被你的威势震慑而溃散,就是还有后手了。” 封决眼神古怪地看向她,很快收敛了这种目光。 他与本体封决,说到底就是一体,他的思维与想法会影响到王座上的封决,那么反过来也是同样。 当下,本体封决的欲求那般鲜明强烈,足以清晰地传达给他,充斥着妖兽天性中不可磨灭的占有欲与原始冲动下过于强悍的本能欲望,对林寒见的渴望和意图彻底占据的念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老色胚。” 封决在心底同样唾骂了一句本体封决,用以回敬。 林寒见理好了头发,手臂放下,没注意到封决的眼神,继续道:“那里有道出口,在刚刚的变故中被乱石砸中堵上了,妖王大人,是你出手还是我出手?” 封决现在听见她喊“妖王大人”心底都会隐约产生点不对劲的情绪,不过好在情绪不浓,稍微打个岔就能消除。 “我来。” 封决扭了下脖子,脖颈处的关节发出两下清脆的响声,他三两步跳过去,金发束成的辫子像尾巴一样在空中荡了荡,又落回他肩头。 封决站在那块大石前,抬脚一踹,大石顿时四分五裂,周围的门也未能幸免,应声出现裂纹,蛛网似的纹路迅速地向四面八方蔓延。 这一下没有太留情,只是忍着没出全力,免得整个大厅都塌下来。 踹完了,封决心中犹豫踌躇的种种残留情绪尽数消除了,心情畅快开阔。 然后下一秒,他听见了林寒见问—— “你的本体到底是什么?我在书上没见过那种妖兽,光从外表也分辨不出来。” 封决:“……” 还以为你会直接平静地揭过这页,当做无事发生过。 提起本体,就不可避免地会想起他是为什么显露出了本体。 封决刚刚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塌了一半。 他沉着脸,不高兴中还有许多复杂的东西:“不知道。” “你自己也不知道?” 林寒见惊奇地问。 “嗯。” 封决随口应着,半点不在乎的样子,“我出生在蚀骨崖下,没有父母,自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妖兽。见过我本体的妖兽没有一个能分辨出我是什么品类,总说我是怪种,拿这点来挑衅我。” 他笑一笑,难得和善地道:“不过他们都如愿以偿地死了很多年了。” 林寒见闻言,默了默。 封决看过来,好像想看清她的想法,紧盯着她,口吻却云淡风轻:“你认为呢?” “我?” 林寒见的眉尾随着神色的生动扬起一瞬,随后不假思索地道,“我觉得你的原形挺可爱的。” “——” 封决心理建设的余下一半,在这句话中也轰然坍塌了。 第一百零八章 可爱? 她居然说他的原形可爱? 难道不是英武凶恶、令人惧怕吗? 封决的眼底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被打碎了, 而后化为实质精准地戳中了心脏,令他神色大变,险些难以为继。 “你说可爱?” 封决费解地重复着这个词语, 说出来的瞬间都感觉自己又被侮辱了一次,整只妖都不好了, “你刚才可是差点就被我……这样你还觉得是可爱?” “如果你要从那种事上来分辨,原形确实和可爱不相符。” 听闻他的话, 林寒见不咸不淡、无甚触动地用平静的口吻道, “毕竟是在交|配意愿驱使下被迫现出的原形, 不能用普通的欣赏眼光来看待, 也是很正常的。” “……” 一段话, 轻描淡写地将封决堵的说不出话来。 寻常人避之不及不想再提起的事,在林寒见这里,不仅能风平浪静地当做无事发生过, 还能随时随地地抽出来当成回击武器。 封决忍不住磨了下后槽牙,一把火从心底腾然烧起来,燥得他难受却说不出。 林寒见侧过身,停下脚步正对着封决, 她抬起手,伸向封决的方向。能明显感觉到封决浑身在瞬间的紧绷, 她的指尖落在了封决锁骨下方的赤金冷硬的装饰上, 封决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一点。 “但是,如果不是用武力的压制和等级来限制, 我仍然觉得你的原形十分可爱。”林寒见道, “我很喜欢。” - 封决和林寒见从出口的隧道继续往前走, 通道的环境与先前没有区别, 封决在想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原本感到恼怒的评价, 在林寒见以沉静从容的再次重申时,那种感觉奇异地消除了。 但她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说话的态度一如先前,不过是加了一句许多人奉承讨好时都能说出来的话,示弱的瞬间就该让他产生无趣的想法,结果却恰恰相反。 做完了那种事,依旧用冷静的态度寻常地对待他,让封决不由得想跟她打一架。 打一架就好了。 第116节 原就应该是对手,自然是满足他对决的心愿才能皆大欢喜,免得他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么想,封决便如是对林寒见说: “等出去了,我们打一架。” 林寒见没什么异议:“好啊。” 可封决并没有觉得有多么开心,他蹙了蹙眉:“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林寒见诧异地看向他,顿了顿,道:“这个通道比我想的更长,应当也是用了阵法辅助,但是一路上我们没有遇见任何机关,未免显得鸡肋,有些蹊跷。” 封决:“……” 轮到林寒见发现他的异常而发问: “怎么?” “呵。” 封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淡淡地重复道,“觉得蹊跷。” 口吻平静,不爽的意味却更鲜明。 封决情绪外放,不高兴也要表现得分明,自己不言明,可非要让对方知道。 林寒见默默地抬手,虚掩上左肩,正是封决一爪子撕开衣服的部位。 她往前走,一步,两步…… “喂。” 封决跟过来,主动开口,犹豫的目光在林寒见左肩上流连,“你怎么了?” 果然是笨蛋美人。 这样就随随便便被转移注意力了。 林寒见摇了摇头,声音很轻:“稍微有点酸痛,可能是僵得太久,没什么事。” 封决蹙眉凝视着林寒见,脑子里在回想自己下手时的力道。 ……啧,记不清了。 应当是没用太大力气吧,可他的原形有她数个大,不可同比而语。 仔细算起来,这一遭是她受了委屈,还闷声不响地为前路做盘算,实在是仁至义尽。 酆都是他的地盘,她来此可不是分内之事,他该大度识趣些,省了计较细枝末节,不然像什么样子? 这般想一想,封决对林寒见便全然没有气了,反而觉得不能因为她自己表现得不在意,就将此前她的委屈全部磨灭了。 诉说委屈这件事,从来都不是分明说出口最要紧,焉知不是让对方自己想明白了才最有效? 林寒见深知这点。 他们七拐八拐地又到了一处大厅前,此处比上一个更规整完善些,林寒见和封决刚靠近,里面便传来一道声音: “妖王与王后驾到,寒舍简陋,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了。” 封决抬步就要迈进去,林寒见伸手想拦一拦他,没来得及,踌躇半息,也跟着进去了。 厅中的布置有些眼熟,林寒见打眼扫了一圈,惊觉是同妖王殿中会客的明勾殿有些像——王座为要紧处,寻常人不得窥见,若是妖王要见下臣,则在明勾殿。 有一人坐在上首,黑衣黑袍,容貌全隐在兜帽下,看不清楚。 这人开场就对着封决嘲讽道:“如今妖王大人也知道了人间风月,小小的迷情阵都能将你困住,着实令我意外。” 封决眉目阴沉,正要开口说话。 身侧的林寒见上前一步,慢慢悠悠地客气道:“自是比不上阁下没皮没脸,前来见客都偷偷摸摸地无法现出真容。” 封决听了,蓦然笑了一声。 林寒见瞧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又接了一句:“王上可忍耐着些,想来这位阁下设了重重关卡才敢现身,万一您再声音大些,我看着这位阁下诚然不是个有胆气的,给人吓得夹尾蹿逃就不好了。” 封决这回没忍住,放声笑了出来,间或看一看林寒见,眼中满是愉快的兴味。 黑袍人气得呼吸声都加重了,没过一会儿,怒目切齿地恨声道:“王后伶牙俐齿,却连走到我面前都做不到,只能这般挑衅了。” 林寒见伸手拦住封决,继续道:“你这诱敌深入之计太过拙劣,不如你再想个高明点的?” 黑袍人:“……!” 他气急败坏地直接站了起来。 林寒见侧首对封决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看来这人脑子还不怎么好。” 封决看见她一派正经的模样,附耳过来,乖顺依赖,耳垂小巧如玉滴,伸出手,中途转道——揉了下她的脑袋,唇边带笑,看不出嗜杀的戾气,像是少年郎遇着了畅快称心的事,如此便放纵爽朗地笑起来,满是明媚鲜艳的神采飞扬。 美色过近,林寒见也分出一两分心思欣赏,然而不得不说,封决这揉她脑袋的动作,实在是太不给面子,她好不容易造起来的势,都被这动作给压下去了半数,显得好没气势。 黑袍人忍不下这口气,一拍座椅飞身而起,扶手径直朝着封决打了过去。 封决朝前一步迎上攻击,林寒见便自觉地往他身后一退,安稳待着。 黑袍人与封决过了几招,林寒见隐约觉得不对,再往后走几招,林寒见便能确定了:封决的打法,莫名柔和了许多……或者说是削弱了。 往生镜湖的水竟然能对妖类影响得如此深? 林寒见想起那两道长长的通道,心神一动,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地凝聚了一股力量。 感觉不对。 她的灵力也消散了部分。 林寒见不由得朝封决道:“速战速决,不要留手!” 她原本迟疑着不愿上前,疑心厅中还有她看不见的陷阱,但见对战情形突变,封决脚下被不知名的东西缠住,她长鞭一甩加入战局,抬脚飞踹在黑袍人的腹部,横腿击向他的后颈,要立刻结束这场对战。黑袍人却顷刻从眼前消散,只余下一阵怪笑。 周遭光芒大作,是阵法启动的征兆,林寒见连忙去看阵法纹路,勉强辨认出些许,声音湮没在眼前变幻的景象中:“是虚妄阵!” 难怪黑袍人那么自信满满。 虚妄阵引人心诸多妄念,不论是何种想法,只要意动就能被无限放大、拽人入深渊,迷情阵和它比起来确实是小巫见大巫。 失重感稍纵即逝,眼前景物已经大不相同。 封决看到林寒见持鞭站在自己对面,威风凛凛,气势高昂地道:“今日便是你我决战,你可不要逃脱。” 这场景与林寒见多年前出现在王座的场景重合,只不过那时真正与林寒见对打的人不能算做是现在的他,林寒见看到的模样,是本体的封决,不是他。 这一直是封决心中缺憾,再找到林寒见后,她却又受了伤,迟迟无法真正的对决。 封决隐隐觉得,此刻的林寒见是全盛状态,会是令他满意的对手。 他手腕一旋,两柄封月刃在他掌中出现,他喝道:“来战!” 九节鞭灵活地附上来,两人迅速缠斗到一处,打得难解难分。 封决许久未经历如此畅快的对战,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只觉得通身畅快惬意。 打到一半,眼前的林寒见却停了动作。 “为何停下不打了?” 封决心中不满,质问道。 林寒见朝他笑一笑,并不言语,慢步向他走来,手中的九节鞭不知何时消失了,她眉眼多情,顾盼生辉地盈盈看他。及至眼前,林寒见抬起手,展臂柔软地附上他的脖颈,微微踮脚同他贴近,呵气如兰:“妖王大人,总是打打杀杀难免无聊,我教你一样更有趣的,好不好?” 她的手指勾住了他衣襟上的带子,这动作她曾经亦做过,却没有此时的暗示隐喻,弄得人心躁动。 封决平生最看不起打到一半临阵退缩的人,他当下也想开口斥责林寒见,实际上,他却沉默地抱住了林寒见的腰肢,替她分担了踮起脚尖的压力,另一手抚上了她的脸。 入目所见,是她温婉垂目的娇羞神态。 …… 林寒见从失重感中脱离,睁开眼,便发觉自己被封决抱在怀里。 封决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正力道柔和地抚着她的脸,手指还有逐渐向下的趋势。 林寒见顿时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不会吧。 她的妄念和这种事有关? 第一百零九章 林寒见确定自己应当只是想得到封决的眼泪才对, 怎么身陷虚妄阵后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眼前的封决察觉了她神色不对,手指停在她下颌处,温声询问:“可是我力道过重, 让你不舒服了?” 林寒见被他这过于柔和的口吻惊住了,确定这绝对是幻境中,否则封决不该这样说话。 “并未。” 林寒见决定静观其变, 先看看这位假封决要做什么再说。 封决的指尖在她下颌处摩挲了两下, 道:“你平日都不让我碰你下巴, 今天怎么这样乖觉。” “……” 林寒见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干嘛要妄念出被封决调戏的场景,实在是想不通, 因而一时半刻也拿捏不准。 她便抛开这个问题,巧妙地回答道:“我平日不让你碰,是因我觉得这动作太轻视随意,似乎你不大尊重我, 将我当玩物。” 封决没想到是这个回答,在他的思维里压根想不到这一层,如今听到,只觉得豁然开朗,又觉得有点好笑:“我只是见你下颌生的小巧,像剥开了的菱角,你偶尔蹭到下巴, 我也想碰一碰, 绝非轻视玩弄的意思。” 菱角。 能想出这个形容,封决你确实是个人才。 “痒。” 林寒见嘟囔道, 状似无意地别开脸。 封决并不恼, 他得了林寒见的准信, 知晓了是怎么回事,便是自己再喜欢也不会勉强,毕竟人各有异,会为着什么事触动心中界限都不好说。 他又不是非要摸她下巴不可,只是心痒,抱着她亦能平息。 林寒见被封决从腰肢处搂紧了,大半的重量都分给了封决,几乎可以说是挂在他身上了。两人距离过近,她稍侧首,打量的时间久了,封决无师自通地捏一捏她的耳垂,附耳道:“你说要教我一样更有趣的,要如何教?” 第117节 这话充满了暗示意味。 听在林寒见耳朵里,无疑是掀起了新一轮的巨大困惑: 我还要教他? 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妄念就算了,居然还是我教他?? ……我脑子里一天天的到底在想什么? 林寒见难得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呆滞地默了两秒,抬首迎上封决暗含期待的眼神,张了张嘴,犹带在点不确定的茫然:“你想要如何有趣?” 封决的眼底已经有些红了,若在之前他还无法那么快地反应过来林寒见的暗示,但他将将经历了迷情阵,从那之中被唤起了对于林寒见的欲念,更从本体封决那里感知到了许多强硬且旖旎的手腕,不久前压下去的心思,轻而易举地被勾了起来。 听见林寒见这么说,他只觉得她是故意的,将他的胃口吊起,又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磨磨蹭蹭地等他反应。 偏偏,这都不惹人恼,任她矫揉造作,故意拖延,一颦一笑皆是美人风情。 封决眸光一暗。 林寒见大概猜出他要做什么,立即用手挡住脖颈:“不许咬脖子。” 封决僵了僵,被说破了心思。 他由妖化形后,一直在寻找对手和不断变强,从没有心思来考虑男女之事,自然也不会有人教他,只能凭借刻在骨子里的兽类习性做出本能反应——先叼住她的脖子。 封决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无言地望着林寒见,嘴角轻抿着,竟然透出几分错觉般的委屈。 不许咬脖子,那要怎么做? 是你说要教我,又不肯教我。 林寒见同样在看他,先前想不通的事,这会儿隐隐约约有点想法了:是不是她苦恼于该如何将封决彻底拉下神坛,却无实际操作,心里便想着寻个机会来练习也好? 她确实没应付过封决这种类型的人,还对他了解得不够完全深。 哪怕这不过是她陷入的幻境,能来练练手也……不错? 虚妄阵与迷情阵不同,一旦开启,附近人都跟着一同陷入,对设阵之人都没有区别,不必担心会像迷情阵那般被趁机攻击。因此阵凶险,比迷情阵更难勘破——破了一道又有一道,心有越多挂碍的人越难出来,被困死在里面也不是新鲜事,设在这里就是最有效的保障。 林寒见要破了自己的妄念出去,就得先解决她实现不了的心愿。 目前看来,拿这位封决练习,就是她的心愿了。 “封决。” 林寒见低唤他的名字,仍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颈处,她顺势摸了摸他的后颈,动作温柔又小心,缓慢得随时都能够停止。 她感觉到了封决瞬间绷紧的肌肉,以及不由自主凝滞的身躯和呼吸:“你看,脖子是很脆弱的地方,你也不太适应我碰你的脖子。” 最有效的拒绝方式,无非是把对方推到同样的事情上。 林寒见的态度柔顺和煦,很难引起反感,反倒会怜惜她的难处。 “……我只是不适应。” 封决不大服气地说,少年昳丽的五官此刻收敛了所有的锐利锋芒,低眉顺目地专心同她说话,眉心蹙起不起眼的折痕,是外人从未见过的无害姿态。 林寒见弯唇,笑意从唇角漫上眼底,她不同封决辩驳,只是将掩住脖颈的手放下来,触上他的脸颊,拇指在他唇角反复轻抚几度,掌下的肌肤越来越滚烫,她微微侧首,吻住了他。 “……” 封决的脑中轰然响了一声,比被触碰后颈的反应更强烈直观,他突然想不到任何有效的东西。 温软的唇间还带着她身上的独特香气,封决一动不动地任她施为,听见她微哑的嗓音道:“张开嘴。” 说话时,他们还没有彻底分开,随着吐字时不时地互相接触,又碰不到实处,若即若离,更令人抓心挠肝。 封决嗓间一紧,听话地张开嘴,感觉到了更柔软的东西,他情不自禁地捏住了林寒见的肩膀,怕她走了,又像是难以支撑。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整张脸都红了,产生了不知名的高热,心脏跳动的响声让人羞恼,神思不属,热切依偎,只知道牢牢抓住触手可及的这个人。 唇齿相依,舌尖纠缠时发出细微暧昧的水声,封决耳尖动了动,原形的耳朵和尾巴悄无声息地变了出来。他急切地揽紧了林寒见,学着她的动作和把戏,尽数奉还,耳朵一会儿抖动一会儿难耐地蜷起,尾巴倒是从一而终,直接缠上了林寒见的双脚和手臂。 ——不咬脖子还能克制,但情|动时尾巴和耳朵的反应却根本顾及不得,尤其是尾巴,总是下意识地要留住林寒见,一定要缠住她。 封决不通人间情爱,如今一个吻就能让他几乎站立不稳,激动得尾巴和耳朵一齐冒了出来。抱着林寒见的时候,胸腔里剧烈跳动的那颗心脏负荷了前所未有的热度,便化成了源源不断的温热水流,顺着流淌到四肢百骸,筋骨都舒适得松懈了。 若是让他现在去和人打架对决,也不知道能打出几成的威力,还能不能好好地挥出封月刃。 可是,妨碍他的实力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还是生不起讨厌和推拒的心思,反而愈想更进一步。 林寒见意外于封决在僵硬后的主动,极快地反守为攻,热烈地追逐过来;可又不熟练,将她的舌头和下唇都弄得有些疼。 “等等……” 林寒见想喊暂停,封决却不依不饶。 她往后仰,想拉开距离,封决立刻拥着她坐下,将她抵在石柱上继续索吻。 动作快而决绝,不熟练也能迅速作出反应,处处透出难驯的野性。 光是接吻这张活动便令封决乐此不疲,缠着她吻了许久,毛头小子似的兴致勃勃。 身陷虚妄阵,偶尔也会出现偏离本意的发展,因为这阵是拿来困住人的,会妨碍人心中的进度增加。 “这个,我学会了。” 封决终于松开了她的唇,还是紧紧地抱着她,和她贴了贴脸,而后才撤开点,同她面对面地凝望着。 他的声音满是情|欲浸染后的沙哑,原本清亮的声线多添了几分磨砂的粗粝质感,在他的轻喘声中愈发搔人耳根,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双眼,亮得惊人,浮现了从未见过的醉人湿意,泛起数道涟漪,“你还有什么要教给我的?” 林寒见的直觉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提醒着她还未明确注意到的不对劲。 她因此迟疑,没有立即做答。 封决双手按上她的肩膀,引导着她抬起头来,不容逃避地和他对视:“我在问你……” 他长而微翘的金色眼睫忽闪一下,这一点上倒是生的秀气,平日里全被他迫人的气势掩盖了。 随着他再凑近点,这漂亮而浓密的睫毛,便扫在了林寒见的脸上,小扇子一般,扇出轻浅的痒意。 封决的鼻腔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嗯”声,尾调上扬,似在询问:你怎么不说话? 封决满载亮色的眼中荡漾着她的模样,他仿佛是受不住了,没有办法了,一下又一下地用脑袋蹭着她,在她耳畔呢喃: “教教我。” 第一百一十章 情绪压到了最极致, 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仍要死死地守住,便下意识凭着最初的本能去行事。 封决绑住的金发散开几缕, 落在他的脸侧,完全遮掩了凌厉的线条,只剩下他含着春水的潋滟眼眸,和因煎熬不得解而困苦皱起的眉宇。 尤其, 他那对毛茸茸的兽耳, 失了生机耷拉在头顶,好不惹人怜爱, 耳尖处却会轻微地摇晃,想要勾她过去碰一碰似的。 既可怜, 又可爱。 他的几条尾巴与此截然相反,正毫不懈怠地圈着她, 将她可能实施逃脱的四肢和腰部都缠绕住了。这次倒是没有再爬上脖颈,可是在腰部的那条尾巴悄悄地将尾巴尖往上翘起, 贴在她的后背处,随时防着她拒绝跑开。 封决同她这般撒娇, 全然没有顾及妖王的面子,蹭了数下, 她还不给反应。封决这才真的有些生气了,不满从眼底的湿濡中冒出尖儿来, 他放松的唇角绷直了, 隐含怒意地贴过来, 不由分说地再次亲吻她。 这次的亲吻多了几分强硬, 在对她的忽视进行反击, 封决除了与她唇舌纠缠, 偶尔还要咬一下她的唇瓣,手指却局促地在她腰部上方寸许流连,踌躇为难。 ……这便是她心中希望的“练习”? 不对吧。 林寒见分神想着,一面被封决亲得呼吸不畅,他又总是不自觉地往她身上赖着,像只大型猫猫使劲浑身解数地搏关注。 封决又咬她的唇瓣,捧起她的脸,颇为不愤地道:“你说话。” 咬牙切齿的狼崽子,每个字眼都透出岌岌可危的意味,仿佛马上就要控制不住地露出凶恶本性。 然而在他如今的面貌神色下,就连这样的表现都显得没有多少威胁性,被磨平了尖锐的棱角,替换成没多少威慑力的软勾子,隐蔽地来搭人的心口,寻求关注。 林寒见牵起嘴角,被他没轻没重地弄得嘴唇都泛起丝丝缕缕的轻微痛意,她慢慢地道:“你还需要我教么?我看你颇会领悟,不需要人多教都能无师自通。” 语气中有道不明的感叹意味。 封决顿时脸更红。 这热度已然不正常,冷玉一般的面庞红得如在发高热,然而眼眸愈亮,唇瓣鲜红欲滴,恰如正盛的芍药花,看上去竟不觉得奇怪,还要被他难得陷在情|欲中难以自拔的模样吸引了注意力。 “我热。” 封决不大好意思地开口,这两个字都浮在虚无中,落不到实处,滚热的手指去捏林寒见的指尖,顺着摸到她的手腕,贴在她的肌肤上降低温度。她的肌肤相较他自然是偏凉,乍然接触是得了清凉,但时间越久,越多出一种隔靴搔痒的难耐。 他将林寒见的手腕烫灼出了同样的热度,达不到起初的意愿,本该放手,却违背意愿地无法松开,索性攥在手里,分不清彼此的温度,他反而安心了:“你教到一半撒手不管,是故意耍我玩么?” 他也确实被她耍到手,至少这一刻,满心满眼都是她,想着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好满足自身的空虚与渴求。 林寒见略有犹豫,放在手腕和腰部的力道加重,强令她回神。 她若继续这样沉默下去,事态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林寒见垂下眼,声似叹息,轻且飘渺,随空气流动地送到封决耳边:“你可知你我方才那样,叫做什么?” 封决不满这问题的简单,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亲吻,你可别将我当做无知孩童。” “那你可知……亲吻,不是随意同谁都可以做的事?” 林寒见平静地道。 封决的手指在她腕间时轻时重的作恶,让她话说到最后出现了不正常地颤音。 林寒见瞪他一眼。 封决扬了扬眉,满是挑衅,摆明了是故意为之,就是要让她觉得不好受了。 “让你别将我当作孩童,难道这点道理我会不知?” 封决嗤笑道,却见林寒见没有被说中的窘迫,仍是静静地望着他,有种被轻视的感觉,和隐约不安,“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林寒见不闪不避,迎上他的审视视线:“你此刻,是更想同我交欢,还是更想同我亲吻。” 封决一愣:“自然是……” 他话至半途,毫无预兆地沉默了。原本蓄势待发的热情没有被消却的迹象可能,在一个问题中便被扑灭了大半。 这个问题,一时间让他分辨,确实是难以彻底分开那种深处的欲望与单纯的亲吻,当下他到底更渴求哪个。 第118节 实际这也不过是欺负封决所经历的人事太少,因为这根本就不算是个正确的问题,或者说,不该是在这会儿这样发问。 林寒见提出问题,一是为了转移封决的注意力,暂缓随时可危的形势;二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毕竟她的幻象再真,也达不到真人的真实反应效果。 这个封决,似乎是真的存在,不是她见到的幻境。 林寒见这般想着,无可避免地往下深想: 那这就不是她要面临的幻境,而是封决心中的妄念了。 林寒见还以为封决的妄念是想要和她交手对决,万万没想到……看来是先前的迷情阵多了辅助的效果。否则以林寒见推算的进度,失了“多余”情绪的封决,要意动还只能从本性本能下手,根本达不到情爱的地步。 “交欢和亲吻,难道不是本来就该同时进行的么?” 封决被她骤然打断,心中不快,可躁动确实没有方才那么强烈,本该放了林寒见,又心有不甘。除此之外还多了点隐约的情绪,不是很想放她走,大约是温存后不能免俗的那点儿细枝末节。 难怪曾经的封决会认为情绪迟早会变得多余。 他时而焦躁不已,时而怅然若失,诚然这些东西都太影响人,不是个好东西。 林寒见意外于缠着她的尾巴还没有退去,封决应当失了兴致,很快转移注意力才对。 是阵法放大了欲求,还是他彻底将她视为所有物后,开始对领地中所有物的索取。 妖兽领地意识强,保护着自己认为的所有物,却也不是什么慈善家,当有需要时,对所有物自然是任意取用,不容许有异议和背叛。 封决凝视着她,口吻尽量放得平稳,只残留了些许引人遐想的喑哑:“你若是不愿,最开始就不该来勾我,我同你打得好好的,是你主动走过来。既要勾我,你……你就该从一而终,做得好些,反复无常似在耍我,又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若放在百年前,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终于又找回了原有的熟悉节奏,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眉眼阴沉沉的,湿润的眼睛复又锐利起来,脸上浮现些许迫人的阴霾。 若他的脸没有红,真是一副完美的唬人模样了。 林寒见专注地听他说话,话音落下,她原本盈盈望来的眉眼也敛下,好像在反思,安静无声的复乖觉起来。 封决想一想自己活的年头,再想一想林寒见现在的年纪,虽然他外在是少年模样,可是诚然不该跟一个小姑娘计较才对。 ——此时他倒全忘了被林寒见一个吻便弄得激动不已的自己了。 “你年纪小,我就原谅你这次。” 封决颇为大度地道。 林寒见无声一笑,很是理解地道:“听妖王大人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想来百年前经历了不少这样的事,故而游刃有余了。” 什么经历了不少这样的事。 封决立即就想反驳,百年前他光顾着打架了,打败上一任妖王后,确实有不少人给他进献妖族女性,各式各样的都有,没一个能近他跟前。某次设宴,几个侍女变着花样儿地凑到他面前,身着薄纱,再无他物。封决当场发了火,将宫殿顶都掀开了,自那以后就没人敢从这个方面来打心思讨好他。 如今想来,怎么那么多妖族女子惹得他分外不堪其扰,轮到林寒见倒是不让他排斥,反而品出了几分乐在其中的味道。 难不成,他原本就是更喜欢人类女子的么? 封决才在林寒见眼前摆了“年长”的架子,不想露怯,显得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懂似的,赌气地嘴硬道:“自然如此。” 林寒见了然地一点头,神色淡淡地道:“妖王大人,可曾发觉此刻身处的一切并非真实?” 封决表情僵硬一瞬,否认的情绪瞬间被后知后觉的异常压过。 林寒见斩钉截铁地道:“你我身处虚妄阵中,所见尽是妄念意动的幻象,还请快快醒来吧,封决!” 身处虚妄,呼唤名字无疑是最有效的办法,最难的一环也是被打破虚妄,一瞬间的反噬和痛楚冲击非常人所能承受。 但封决不是常人,而最大的变数还在林寒见——她身处万千虚妄,竟然没有被怎么触动。 眼前景象层层破碎,封决眼底映出无数场景的顷刻碎裂,唯有林寒见还在他眼前不曾消失。 封决本心不曾动摇,却忍不住去抓住了这唯一的完整。 “……林寒见。” 他口中轻吐出她的名字,恍惚忆起,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 虚妄阵破便无用了。 两人从幻境中一同脱离,面对面站着,林寒见垂眸看了眼封决紧紧握着她的手,还未说话。 封决脸色微变,眼神更是复杂奇妙,他盯着林寒见,仔细分辨着她脸上平静神色下的隐藏情绪:“我的尾巴刚才被什么东西碰到了,是不是你?” 他算是问得很委婉,很给面子了。 在所有东西崩塌、化为粉尘的时候,他确实感觉到什么东西在他尾巴上摸了一下。 虽然很短暂,但那应该是有温度又柔软的事物,应当就是林寒见的手! 林寒见半点不虚,没听清似的,诧异反问道:“你在说什么?是不是还没有从阵法的影响中脱离?” “就是你的手!” 封决不服气,林寒见这样毫不犹豫的否认,还真让他心中泛起一丝不确定,“摸了我的尾巴。” 林寒见叹息道:“妖王大人,您闭目稍微静心片刻,我们再谈论这件事吧。” 这番话说得多么真心为他着想,又带着无可奈何的妥协。 封决听着,心中的不确定更深,加之两次陷入阵法,心中原有的坚定都被动摇了,他狐疑地多看了几眼林寒见,轻哼一声收起了耳朵和尾巴,而后,当真闭上了双眼开始运气。 “……” 林寒见含笑注视着封决,眼中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她藏在袖中的左手无声地捻了捻:果然如所想,封决的尾巴特别好rua。 还真是,武力值高,漂亮却又好哄的笨蛋美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封决两次栽在阵法中, 这绝对是大大的丢脸,何况他能脱离原有的封决独立出来,本就是为了摒弃这些不利的因素,最初是存着慕强的心思。 如今这般, 他怎么能不恼? 阵法用尽, 黑袍人光拼武力自然比不过封决, 哪怕是削弱后的封决。且封决正恼火上头, 一招一式都带着锋利的杀意,林寒见本欲帮忙,见着这场面还是没有插手, 任由封决发泄不快了。 转生阵从阵眼处被破开, 幕后之人又捉到了手, 事情前后自然浮出水面, 只是需要梳理因果顺序, 林寒见跟在封决身侧,循着条理分类同他讲: “王上先前震慑的那次颇为成功, 藏在酆都的这些人怕你进益太快, 便心急加快了转生阵的启动, 闹出了外界所说的‘鬼乱’。他们的本意是想占城为王,酆都本就妖鬼精怪错杂不好管,届时他们占了酆都城, 再挨个控制前来查看的将领,便在不知不觉中能够长久地存于此地, 逐步壮大以图发展。” 到那时,这些人隐藏的足够深, 待的时间足够长, 其实也就相当于是酆都新主。又处在无人监管、难以接触的偏僻土壤, 能悄无声息地滋生出什么大患都不好说。 如今他们已经抓住了幕后之人,又是妖王亲至,将事情摊在阳光下处理,从源头处解决了一切。 “嗯。” 封决应了一声,是听相乌回禀时习惯了的应对。 但此时他身边的人是林寒见,并不是身为下属的相乌。 他在这声后又稍显生硬地跟了一句:“辛苦你了。” 林寒见微讶,随即弯眼悄然笑了:“能帮上忙就好了。” 接下来的事便是召集管辖酆都以及附近区域的几位将领,挨个敲打了这次的事件以后,依照情况赏罚;除此之外,酆都人口凋零,却又易生精怪一类,城中将士不存,需要分调附近的守城军前来酆都,重整兵力以及分配又是一桩难办的事。 酆都和妖王殿相隔甚远,相乌要赶来帮着处理,光是路上的时间就要耽搁不少,更何况酆都这件事事关重大,务必要快些解决才好。否则刚结束了肃清叛军的动荡,稳定了局面,便又要添一桩试图撬动根基的隐患了。 相乌急得上火,手边的事情还没完,正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便收到消息,说是让他不用过去了。 “??” 相乌差点就以为是封决终于想要钻研妖界中事,想着封决对此并不擅长,身为第一忠心的下属,他更应该赶过去援助,好辅佐封决成为一位全才君王。 紧接着,在相乌一腔热血还没来得及发挥的情况下,他猝不及防地得知了真相: 林寒见在酆都,陪着王上一同处理。 相乌知道林寒见聪明,但他提前知道了沈陆两家的事,对林寒见的看法难免带上了一点偏见,便是觉得她聪明,也总觉得是那种小聪明,等不得大雅之堂。 让她处理酆都之事,且不说这是妖界中事,她未正式成为王后,好不好插手,能否真的处理好酆都内务才是大头。 相乌密切关注着酆都那边传来的动向,以备一听到情况不妙随时杀过去,然而他桌上的密信一封接着一封,全是太平顺遂的意味,甚至还逐渐带上了对林寒见隐约的夸赞:说她将所有事都处理的极好,料事如神,都没有让王上出手震慑,酆都将领已然无有不服。 “……果真如所说?” 相乌对着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的信纸喃喃,嘴上还在怀疑,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了。 他想起这位林寒见,当初在翙阁可是被沈弃当成是左膀右臂,大有培养继承人的架势——自然,说是在培养未来的夫人也未尝不可,毕竟翙阁规矩,成了亲的阁主夫人便能同享翙阁荣华。 这等秘辛等闲人还不知道,相乌从这个层面想一想,对林寒见该有的手腕便认可了,毕竟沈弃委实不是个单纯蠢笨的人,不会随意拉个人就开始培养。 封决与林寒见去酆都时悄无声息,回来时可谓是大张旗鼓,一路城池开放,将领拜见。 妖王长眠不出,醒来即有连番雷霆手段,强悍一如往常,又更睿智洞察,确实令人信服追随。 虽然在妖界,绝对强悍的实力就几乎占据了所有,但此番酆都之行,由王后代为出面,周旋种种早已在妖界将领中传遍,令人心生些许佩服之意,不以武力便对她多了敬畏。 部分人已经暗中认可了这位人类王后。 封决不止一次侧目看向林寒见,她换了身素色的衣裙,头戴帷帽,全身上下都被遮蔽得严严实实,偏偏袖口还稍长,伸出手来都只能见到半截手指,白皙柔软,与衣同色。 画面是美,却看得他十分不适应。 “你非要做如此打扮?” 封决问她,“和我在一起你觉得丢人,还是你厌烦见人?” 实则这两个猜测都不大说得通。 前几天林寒见还在酆都内与各方将领商议,正大光明地站在他身边,未有露怯,更不拘着见人。 封决是那种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对,便会直来直往问出来的人,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不好惹,实际上只要敢和他沟通,所有事情大多会变得非常顺利。 “自然不是。” 林寒见先否定了他给出的选项,整个人藏在一片白色中,说话也不会像往常那般自然地向封决看去了,“日头有些大,我不喜欢。再者,见你手下的将领没有问题,可再多些鱼龙混杂的人,我就不愿面对面地见了。” 其实是怕将领之外的人会有沈弃安插的人手,她如今虽在妖界有些名声,但真名和模样都没有泄露出去,还是小心为上,免得多生事端。 封决听了,若有所思。 再进一座城池时,前几座城池都有的夹道欢迎没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守在城门处的将领,用一辆四架赤金八宝车来迎他们,直接将人带到设宴的宫中。 林寒见怔了怔,倒是没显出什么异常,只是和封决上了车后,她沉声附耳对他道:“此番为何礼仪不同,颇为可疑。” 第119节 封决听了,忍不住低声笑出来,声音止不住,渐渐传到马车外。 竖着耳朵认真听的将领大感诧异,心道果然动了凡心的妖就是不一样,连王上都未能免俗。 车内。 封决笑够了,对林寒见道:“是我命他们不要循旧礼,从简就是。” 林寒见点了点头。 听封决继续道:“这样省去了见无关的杂人,你心情可有好些?” “……” 林寒见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她当时不过是随口扯了个过得去的理由,没想到封决竟然记在心里了。 “说话。” 封决简短地命令着。 不比在虚妄阵中,他半是恳求半是威胁的让她说话,这似乎是他有意克制强调后的结果。 “好些了。” 林寒见应道,承了封决的情,选择性忽略他的强硬口吻,说着玩笑话,舒缓气氛,“也觉得松快多了。想来人一旦放松下来,才能感受到先前积存的疲累,我现下就巴不得立即找个地方躺下了。” “你要是困了便睡。” 封决抬了抬眼,娴熟无比地将林寒见抱到怀里,一手横在她腰间,一手抚在她后颈,生涩却轻柔地一下下顺着她后颈处的肌肤,林寒见稍微动动,封决便在她颈后轻按一次,“乖巧些睡。” 封决已经彻底将她视为所有物了。 从幻境出来后、连夜处理酆都内务时,林寒见昏昏欲睡,不小心栽在了封决的肩上,自此封决便发现了一样全新且有趣的事物:抱着她睡觉。 看似是哄林寒见,林寒见却觉得大约是他觉得拿捏人的脖颈好玩,又像洋娃娃似的摆弄她,许是很有掌控人的快|感。 起初几次,林寒见没有制止,封决便自然而然地将这项活动视作例行。且他对林寒见的触碰也变本加厉,平日里总是间断性地捏一下她的手,或是捧着她的脸转过视线来,偶尔将她压在椅子上、或是桌面上亲吻。林寒见拒绝几次,封决也不气馁,下次更小心地尝试着吻她,意图让她适应。 显然,封决没弄清虚妄阵中所见到的林寒见并非是幻象,他既然学会了接吻,又想着林寒见理所应当是他的,那么他要对她亲吻,她不愿意,他便换种方法,或是多加练习。 不会像其他的事那般,林寒见不喜欢,他就直接切断抛开。 这点,也能说是某种意义上的无师自通了。 譬如此刻。 林寒见被封决抱着,感觉到他手上的动作渐缓,心生不妙,立马就要退开。 封决眼疾手快地搂紧她的腰,扣住她的肩膀将人更深地拢在怀里,他低下头,不明白事情哪里出了问题,分明接吻是这样舒服的事,林寒见却和幻象完全不一样。 “你躲什么。” 封决垂首,额头抵着她的,长长的睫毛扇在她眼睑上,林寒见又想躲,封决略显局促地亲一下她的嘴角,还想装出胸有成竹、颇有经验的样子,安抚她道,“我会对你温柔些。” 林寒见颤声道:“我不想。” 这只充满野性的妖王未曾通晓人间情爱便罢了,一朝知晓了甜头,纵然不知道幻境中的她是真实,也要拉着她玩接吻的游戏。 却也不能让他轻松如愿,多几分艰难求得的结果总是更惹人珍惜。 “为何?我吻的你不舒服么?” 封决说着,禁不住又去吻她,亲在她脸颊上。平日里倒是没什么,一旦将林寒见这样抱在怀里,清楚地认知到她是属于自己的,就压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思,很想摆弄她,触碰她。 要说封决多想做更进一步的事,实则并不强烈,他就只是……想接触她,最好能直观感受她的温度,或者看她被渴求染成另一种样子。 就像他一样。 …… 八宝车停下,将领在外恭候迎接。 彼时林寒见快被封决磨得招架不住,耳根被他吮得通红,又用犬齿叼着耳垂厮磨着,她闻声连忙抓了帷帽往马车下跑。 将领意外于林寒见行动的迅速,见她脚下有些不稳,下意识出声道:“王后请小心些,切勿伤了贵体。” 林寒见的帷帽歪了些许,她伸手理了理,没来得及回答,封决便从马车内跟着跳了下来。 他伸手搭在林寒见的手臂上,似乎在扶她,又似乎是率先出手擒住她,免得她再次跑了。 只听封决悠悠地道:“小心些,莫要摔了,得不偿失。” 这话是接着那位将领的嘱咐说出,本没有什么。 然而以封决下来的时间和他的耳力,必然是能完整听清将领所说的话,正因此才能接上这句“小心些”。 但他却没有反驳那句“王后”,连疑问都未曾有过,理所当然地默认了这个对于林寒见的称呼。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在听见“王后”这个词语前, 封决脑海中的念头仍然是模模糊糊,他想永远地留住林寒见,她乖顺地落在他怀中还不够, 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她同他关系匪浅, 她是带着他的标记和庇佑的。 ——王后, 就是个不错的方法。 封决想着, 让她成为王后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只要他允许, 再举办一场婚仪就是了。 ‘不行。’ 本体封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 ‘你把这种事当成什么,随便玩闹的儿戏吗?’ 分化出的少年封决与本体之间有一定联系, 大多可以自主选择想法的传递, 只在想法强烈时会自动传达到另一方的脑中。王座上的本体大多时候都在沉睡状态,像这种强行连接两方通话的事还是第一次出现,此举会消耗不少心神精力。 封决被本体的突然发声打得措手不及,脸上的神色险些没控制好,将将维持在皱眉咧嘴的怪异表情上: “我要娶她, 怎么就是玩闹的儿戏了?” ‘你只是找了个适合宣誓主权的办法,才想着要娶她。’ “总比你因为欲求想得到她来的好。” 封决心中冷笑,毫不留情地反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都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 大型自相残杀现场, 史诗级真·我怼我自己。 ‘你要是一意孤行, 我不会坐视不理。’ 本体封决沉默稍许, 声音又沉又冷, 充满了威胁, ‘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诞生的。’ 是原来的封决追求更强大的实力, 摒除所有多余后分离出来的一半。 可并不算是什么完全独立存在的人物。 “闭嘴!” 封决恼怒地喝止。 处处留心着的将领在第一时间见到封决表情不对时就开始惴惴不安,过了好一会儿仍是如此,实在是不敢随意惹王上的晦气,只得不住地对林寒见打着求救的眼色,期盼这位神奇的王后能成功安抚了王上。 林寒见就在封决身侧,早就注意到他表情奇怪,观察一阵,猜测他这副仿若天人交战的样子,是……在和另一位封决说话? 妖王殿内部分人将她看作是未来王后,这点林寒见知道,没有澄清。一来是没有合适的澄清机会,冒然去做反倒显得她别有用心,多么在意这个称呼;二来是彼时事多,关注点都在封决身上,没空去处理这等旁枝末节。 不近女色、从来只知道同人切磋打架的人身边一朝出现了一位不讨厌,或许在外人看来还算是亲密的异性,引起猜测是必然的,就连相乌都拿不准封决的心思,对她的态度不免带上谨慎。 适当的误会可以让林寒见更好行事,可这种误会一旦变成现实——封决现在就默认了对她“王后”的称呼,若是再雷厉风行一些,马上就娶了她,她所有的节奏都会被打乱。 林寒见不希望封决娶她,占有欲就维持在界限点上,将她视作所有物,再慢慢地转化出别的东西,她都能拿捏好;而不是猛然扔下一剂“成亲”的猛料。 因而,哪怕林寒见注意到了封决不高兴,看到了将领对她打眼色,还是缄默的毫无作为。 她最近和封决的“进展”似乎太快,该是时候缓一缓了。 “王上,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心意?” 将领擦着额上的冷汗,对林寒见的“见死不救”郁闷非常,只能亲身上阵,苦哈哈地来试着触封决的霉头。 封决头疼,懒得说话,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等到他走到休息的朝栾殿,侧首下意识地要去拉住林寒见,才发觉她不知何时离开了。 他心底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漫上不悦,这等没有缓冲、不必思考的真实反应,如同他伸手去握林寒见手的动作,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深刻地烙在他的动作记忆中。 认真算起来,他和林寒见再次相遇以来的日子没有多长,但却是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 ‘你太习惯她了,这会影响你该有的判断。’ 本体封决的声音再次隐约响起。 封决花了不小的力气将他阻隔在外,切断了他的声音,本是立即就要转身去找林寒见,想了想,迈进了用做休息的屋子。 老色胚的话不值得听,有一点却没说错:他确实太习惯林寒见了。 放在以前,他连有生灵靠近都觉得讨厌。 居然能让一个人类成为他的习惯。 两边的想法出发点虽然不一样,却意外共同地落脚在了“暂时缓缓”的支点上。 按照君王巡城的规矩,至少要停留三日。 可怜了招待的将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前有王上不快,后有王上王后双双冷淡,这桩招待的事本以为能得青眼,不想到头来反倒弄得他心神恍惚不宁。 将领帐下有一狐狸谋士,听了事情前后,献策道:“许是王上开荤后,知晓了男女之趣,如今……想要更新鲜的了。” 更新鲜的还能有什么? 自然是新人了。 将领心领神会,立马着手找了十数位美人,顾及着当初封决在宴席上掀破了房顶的“丰功伟绩”,这次便都安排成侍女的身份,命这些人去朝栾殿伺候,若是封决有意,自当笑纳。 本以为这次总算能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谁知半夜侍从大惊失色地跑进来,说是朝栾殿那边出事了。 将领吓得差点现出原形,赶去的路上听清了原委:挑选出的女子中,有一位胆子太大,竟然趁着夜深人静,大胆勾引了封决。 “什么?!” 将领听完,愈发胆战心惊了,“她自己作死怎么还要拉上我?你们是怎么选人上来的,拿脸换脑子的人怎么能要!” 将领赶到,看到林寒见也恰好闻讯赶来,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看吧看吧,这边不要命地勾引,那边人正牌夫人就来了,可不就是没脑子! 第120节 “大人。” 林寒见对将领略一颔首,未多做停留,匆匆迈进朝栾殿。 封决正站在大殿中央,蹙着眉掸袖子。 林寒见听到的消息没有将领听到的那么明确,还以为封决是受到了暗杀,当下看封决毫发无损,定了定神,走到他身边去,微微抬首望着他,温声询问:“怎么了?” 封决见着她来了,脸色才稍微好点,但眉心仍旧紧锁,开口的声音也非常不虞:“有那只鸟的味道。” “那只鸟”,指的其实是扑上来勾引他的妖族女性。 封决早在对方试图碰他手臂的时候就撤开,顺便一掌打出了对方的真身,是只青色的鸟。 林寒见递了张手帕给他,宽慰道:“没事就好。” “……?” 封决噎了一下,说不好这种心情是为什么,猛然间觉得有东西卡到了嗓子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如鲠在喉,“我这还不算是有事?” 林寒见惊讶地看他一眼,视线转向跪在角落里衣着轻纱、瑟瑟发抖的女子,身上数道伤口,鼻间还在淌血,心说:可能是对方更有事吧。 她递出去的帕子封决没接,便自顾自地收了回来,轻声细语地道:“要么,你先去换身衣裳吧。” 他鼻子太灵,又心中厌恶,两相加持,难怪他这会儿情绪极坏。 封决听出她话中暂缓的意思,视线随着她收回的手的轨迹移动,越品越不对味,眉心折痕愈深,他突然问:“你有何不痛快?为何对我无端疏远?” 他竟然感觉到了。 林寒见张了张嘴,到底封决和其他设定人物都不一样,直来直往得毫无顾忌。 她道:“我并未疏远你。” “你此刻该来碰我才是。” 封决一言点出不对,盯着她的神色变化,“究竟何事令你这般对我?” 将领迈进朝栾殿,正正好听见了这么一句,心道果然如此,王后吃了醋,这事实在太尴尬坏菜。 “王后莫气。” 将领连忙凑上去,说着好话劝道,“这件事是旁人妄图高攀王上,原不关王上什么事,王后可千万不要和王上置气,没得伤了和气。” 封决闻言,豁然开朗:“你是为了这件事同我置气?” 林寒见否认:“没有。” 封决看着她数秒,憋出一个词:“吃醋?” “……没有。” 林寒见又否认。 无可奈何,这事被封决这样快的感受到已经是意外,自然更不好解释。 林寒见紧接着转移话题,不给封决继续追问的机会:“朝栾殿中侍从的数量似乎不对。” 将领浑身一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封决表情微凝,将领连忙跪下求饶:“王上恕罪,王上恕罪!是属下御下不严,招待不周,惊扰了王上!” 模棱两可地求饶,倒是没说殿中这些美丽青春的面孔真正由来。 林寒见视线撇开,也不戳穿。 做人下属,诚然也不是个容易活儿。 “把你的失职都处理干净。” 封决阴沉着脸,道,“别再出现乱打主意的人。” 将领连声应下,没受到什么责罚,又是一连串的道谢。 “既然事情了结了,我就先回去了。” 林寒见转身要走。 “等等。” 封决三两步跟过来,伸出手,想起他身上还有点讨厌的味道,又收了回来,他并肩和林寒见同行,“我和你一起回去。” 林寒见抬眸看他,眼底的讶异很明显:“你……要睡我的屋子?” 他俩的宫殿相隔不远,封决的宽阔奢华些,林寒见的精巧些。 “这里气味太杂,而且恶心。”封决如实道,话说得毫不留情,“你的味道才好闻。” “……” 封决想好了,什么习惯不习惯,人妖区别,他都懒得去在乎了。总不能因为这些东西,就克制着不许和林寒见多接触,那这素日种种也没什么意思。 ——她匆匆出现在朝栾殿门口时,心中的顾虑多思便烟消云散了。 他见着她高兴。 有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旁人比不及你万一,别分心思给他们。” 封决理所当然、平淡寻常地道,“你多看看我。”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从林寒见进入朝栾殿开始, 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过,之后,她去看了那只青鸟, 又去听将领说话, 还注意到了朝栾殿中侍从数量不对, 可唯独没有再多分注意力给他, 只是让他换个衣服, 轻描淡写地把他打发了。 同他的距离不远不近,动作规规矩矩, 让他浑身难受, 觉得无一处称心合意。 ——别去看那些无关紧要的,多看看我。 至于那只青鸟的样貌, 封决连看都没看清, 唯一留下的隐约印象就是:菜。 太菜了。 毫无意识,绝不敏捷,四肢无力,动作多余。 菜成这样还好意思来他面前摆弄。 心里想必十分没有数。 这样的人如何能与林寒见相比,她自然也不必为此吃味不快, 要是因为这点牵连到他身上,令她对他疏离,那就更是离谱。 封决直来直往地将这事戳破, 自然也不会说说就算了。 他要听林寒见的回答。 林寒见听他口吻平静, 态度却很鲜明强硬, 便知道不能打马虎眼。 “你还要我如何多看看你?” 林寒见垂眸望着前路, 寂静无人, 更深露重, 唯有树影交错, 伴随着她的轻声叹息,“酆都一行,我心思全在与你有关的事情上,便是方才听你殿中出了事都是匆匆赶去,好险没在门口台阶上跌一跤。你倒是平安无事了,我也不必提心吊胆,如今却来同我说这种话。” 封决怔了怔,他只知道林寒见赶来时形色仓促,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事:“你险些摔了一跤?” 林寒见看他伸出手来,往侧边避了避,道:“总归是没摔倒的,没事。” 封决不放她,硬是抓着她看了一圈,确认她没事。 林寒见静静地任他打量,末了,小声道:“现在却来紧张了。” 封决蹙眉,又问:“你如此不满?” 林寒见轻哼一声,不答话。 火候到了,便也可以吵一吵架,闹一闹别扭。 封决抿唇,神色隐在夜幕中,看不分明。 林寒见心中数着秒,计算着时间要转身走了。 封决低声问:“你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 林寒见别开脸,一副油盐不进、打定了主意要生气的样子。 封决:“……” 林寒见掐好了时间,转身就走。 “林寒见。” 封决又一次喊她的全名。 林寒见停下脚步:“怎么?” 封决却不说话了。 林寒见正觉得奇怪,小腿处隐约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 是尾巴! 毛茸茸,金灿灿的。 是封决的尾巴。 一条缠绕在她的小腿上,一条习惯性地挽在她的腰部,还有一条搭在她的手臂,主动顺着往上碰到了她的手背。 封决的声音由后传来,带着点迟疑和不确定,且大约是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很含糊: “给你摸尾巴,不要生气了。” “————” 饶是林寒见算得再准,也没料到封决能说出这句话来。 这不在她的设想范围内。 封决此人,唯我独尊,专横强硬,是绝对的实力至上、不容置疑的那类人,他能对异性产生点旁的心思都是她一点点渗透来的结果,何曾想到他会说这般软话? 林寒见怀揣着不敢置信的心理,试探性地反手,轻巧地抓住了伏贴在她手背上的那条尾巴,能清晰感觉到掌中的尾巴条件反射地抖了抖,继而乖顺了,一动不动地蜷在她掌心,尾巴尖还看似无意地穿过了她的虎口,贴在了她的手背——就像是尾巴抓住了她的手一样。 第121节 掌中的触感实在是太软绵顺滑,林寒见本来还在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实在是没顶住,手指摸了几下封决的尾巴。 就听封决道: “果然上次你就是摸了我的尾巴。” 林寒见无语凝噎,索性破罐子破摔,假装无事发生过,充耳不闻地痛痛快快rua起了大型猫猫的金色茸尾。 先顺着毛捋一遍,再将尾巴攥在手里轻轻地揉,绕着手指玩弄一番,沿着尾巴骨摸上去,然后再顺毛捋,重复过程。 “嘶……” 封决嘴里刚发出一点气音,就被他立即咬紧牙关制止住了:这么丢脸的声音,绝对不能真的发出来。 但是,林寒见怎么这么会摸尾巴啊? 看上去手上动作幅度又小又轻,却寸寸都被她照顾到,手法娴熟利落,柔软的肌肤若有若无地碰到茸毛下的兽尾,只是摸尾巴都让他脊骨处窜上莫名的酥麻感。 像拍开她的手,让她停下来。 可是,更不想让她停下来。 封决表情古怪地站在黑暗里,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背脊稍微有些弯曲,明显是在忍耐压抑着什么,攥紧了的双手微弱地抽动一下,好像是受了难言的重伤,马上支撑不住地要倒地了。 实际上,他不过是被林寒见握住了尾巴在抚摸而已。 封决忍不住走上前去,双手扶上林寒见的肩头,由于手指还因为不可说的舒适与羞耻而微弱地颤抖着,他加重了些力气,隐忍地开口道:“摸够了没有?” 灼热的气息顺着林寒见的耳根喷洒在她的颈侧,林寒见rua尾巴的动作一顿,随即松了手,嘀咕道:“小气鬼。” 这一句,可以说是变本加厉、想着法儿地在将吵架冷战提上日程了。 封决压根没有注意到。 他钢铁直男的基因在此时一如既往地稳定发挥了作用,本是全身心关注着尾巴上柔软手指的不断动作,乍然被放开了,竟然还感到一阵不知名的空虚冷落,满心都想着“这是怎么回事”“要不再让她摸一会儿吧……”之类的事,对林寒见的这句嘀咕只当作是打闹。 封决心中焦灼,手指不禁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又松开力道,声音融在夜色中,飘渺沙哑:“先回去,回去让你摸个够。” 这样都不生气啊? 她看错封决了? 林寒见回首望去,看见了封决嫣红的唇,和比那赤色更浓的眼尾,顿时明白了:合着这是顺毛顺对了方向,他无心计较了。 看来今天这架吵不起来。 林寒见只得作罢。 回到林寒见暂住的竹羽殿,门口的两位侍女不住地朝外张望着,见到林寒见回来了便要迎上来——不久前这位未来王后得了消息跑出去,却不许人跟着,真让人担心她万一出了闪失可要怎么办。 在这些侍女靠近之前,封决便停下了脚步,沉声道: “都下去。” 他素日在林寒见跟前少年气总是占据上风,便是有几分桀骜不驯都显得活力焕发,绝不惹人畏惧厌恶。然而一旦摆足了架势,仅有的几分青涩都在威慑中荡然无存。 侍女们纷纷做鸟兽散。 林寒见多看了两眼。 “你在看什么?” 封决问。 看你把侍女都遣走了,待会儿谁来伺候你这位爷。 林寒见自然不会说出心里话,淡淡地道:“看她们退下去时杂乱无章,可见平日管束不严。” 这座城池的侍从都是一副没有经过教导训练的表现,看着便令人十分忧心城中守卫是否能做好,也是林寒见方才以为封决受袭的最大原因之一,毕竟在这种环境下,混进心怀不轨的偷袭者实在不稀奇。 封决想起方才的糟心事,不大高兴地道: “确实管束不严。” 两人一同迈入殿中。 封决接着道:“妖界与另外几界不同,将领在所辖管区域内的权力和自由度都很大,即便是妖王也不能随意干涉,若要干涉需遵守章程,因而我都不大管。” 嫌麻烦。 林寒见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妖界一贯的作风,走了几步:“不对。妖王干涉将领辖区需要遵守章程,那在陵州的时候,你怎么直接就杀了那位将领和他手下,压根没有走过什么章程。” 封决闻言,竟然还是思索了几秒,才从记忆中扒拉出陵州那位将领的事,如梦初醒:“那件事么。” 他毫无他意地笑一笑,即便他面上仍旧是无害从容的表情,却有种迫人的寒意从字句中泄露了痕迹:“因为我是妖王嘛,就算是有那么多章程,但我们妖界最首要的——是强者为尊。” 林寒见没被他话语间的杀伐意味唬住,跟着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也淡淡地笑了:“你是妖王,实在是件很好的事。” 过于蛮横的实力造就了封决。 造就了如今这个被强行镇压至统一和谐的妖界。 以强者为尊,即是倾轧弱者都能被合理接受,若是无法管束便各自争斗,不得安宁。自封决成为妖王之后,妖界此类情况大大减少。虽说他多年沉睡不出,但相乌必定是听他的意愿来办事;且封决沉睡前,以雷霆手手腕处置了多少不干净的人。这点都记在翙阁的密卷中,林寒见看得一清二楚,还曾同沈弃谈论过一两句。 沈弃说:“妖界如今最好的情况,便是封决做这个妖王。除此之外,其他的法子能带来的结果,都比不上已有的妖界。” 林寒见亲身走过妖界这么多城池,已然不能更赞同这话。 封决看着林寒见半晌,心头萦绕着她的这句话,蓦然道: “你让我摸摸脑袋,我把尾巴给你抓,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看林寒见这般沉静温和地说着话, 耳边是她不假思索的诚挚夸赞,封决便很想摸一摸她的脑袋。 放在以前他肯定直接上手摸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但上次林寒见说, 被摸下巴像是被轻视了一样;封决想起她也不让人随便碰到脑袋, 故而斟酌之后,还是要问一问。 林寒见觉得他今晚让人意外的行为着实太多, 怀着点打量的心理, 回答道:“可是,你在殿外的时候不是说,回来让我摸个够吗?怎么现在还要谈条件了。” 封决噎了一下,若此刻他的耳朵变回了原形,必然是蔫蔫地耷拉下来,失了活力生机:“你这般计较。” 林寒见坦然应:“我十分斤斤计较。” 封决无言以对, 只好强词夺理:“我说让你抓尾巴, 和摸不一样。” 林寒见回答干脆:“那我不要。” “……” 封决彻底哑口无言。 他望着林寒见的脑袋,视线随着她应有间摆动的头发游移。 总感觉…… 很软很脆弱的样子。 仅仅只是看着林寒见的头发, 就让封决生出了“脆弱”的想法。世间所有人都或许能对林寒见产生这样的想法,唯独最初就将林寒见视作对手的封决不应当。 若是觉得林寒见脆弱,换言之, 她当不起他的对手, 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所有价值。 但封决完全没想到这点上, 他想起了自己原形的爪子, 先前还将林寒见按倒过,虽然她看上去很镇定,但是她躺在他的尾巴上, 他能感觉到她的细微颤抖。 ——如果林寒见有朝一日弱成那只自不量力的青鸟, 似乎, 也不会如对方那般令他讨厌。 可能是因为林寒见很聪明。 也可能,是因为林寒见更好看。 封决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寒见这个人,在武力之外、习惯之外,纯粹的容貌有多么出众。就在他注意她的头发,目光没能及时从她身上移开时,不知不觉就看到了更多,以前他从来不关心的东西。 “你……不再考虑一下么?” 封决心神摇曳,本该是一如既往意味强硬的话,说出来就跟闹别扭似的。 婉转千回,带着些许乞求的口吻。 还考虑? 就那么想rua她脑袋? 林寒见瞥他一眼,少年人眉眼皆是幽怨的委屈之意,这一眼便让她哭笑不得,硬生生忍住了:“近日事多,王上还是早些休息吧。” 封决不甘。 林寒见就在此时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哈欠。 封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卡住了,他颇有骨气地想:既然你不愿,我还要求着你不成?我的尾巴,你以后想摸都没机会了。 他觉得,林寒见最近着实是太有架势了,她能将妖界城中事都能处理的很好,所有人都在夸赞她;于是她开始同他玩这样让人心里不痛快的把戏,句句话都逆着他来,全然不似以前那般善解人意。 气性太大,便忘乎所以了。 封决看着林寒见一无所觉的背影,盈盈地朝床铺走去,心里稍微动了动,还是硬气地转向一旁的软榻,准备在那里将就一晚。 “……封决?” 林寒见稍微将床铺整理好——方才她上来躺了一会儿的,回头便见封决走远了,她下意识地问,“你不在床上睡么?” 封决原本坚定的心瞬间被攻破了防线,他惊诧地回头看她,重复道:“床上?” 林寒见点头:“这里更舒服些。” 封决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他对交欢的认知仍然不明确。虚妄阵中发生的事算是给他开了个头,让他明白其实这事并不那么无趣,但是真要实际行动起来,他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会很丢脸吧? 连交欢都不会,面对林寒见的邀请还要在心里纠结,这要是让林寒见知道了,肯定会被她嘲笑的。 封决思来想去,想到了唯一不会泄露这等难堪的事却又可以帮到他的人:本体封决。 自从他用灵力强行切断了两人的联系,本体封决就没有再和他对话过。 不欢而散后再去毫无缓冲地找上对方,通常是会很尴尬的场面。 但封决完全没有这种自觉,他直接找了另一个自己:“我有事问你。” 本体封决懒得理他。 “要如何同人类女子交欢?” 第122节 封决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重点。 本体封决:“……” 他蹙着眉,紧闭的双眼悄然睁开:“你要强迫她?” 封决莫名得意,语气中有着隐约的炫耀:“她主动邀请了我。” 本体封决口中轻轻吁了一声,不大相信的样子:“是么。” “自然。” 封决回答得更欠揍。 话音方落,封决就看到林寒见从床铺那边转身,朝着他走来。 他特意将此刻发生的一切自主传递给了本体。 同时,静静等待着林寒见的投怀送抱。 林寒见距离他越来越近,及至眼前,然后—— 同他擦肩而过。 封决愣住。 他跟着回头,一把抓住了林寒见,不解地质问:“你要去哪儿?” 林寒见不明所以,比他更不解:“我去软榻那里,不是要休息吗?” 封决后知后觉,难以置信:“你要睡在软榻上?” 林寒见愣愣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吗? 问题大了! 封决心中的认知被推翻,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本体封决不合时宜地嘲讽低笑:“呵。” 封决气得再次切断两人的联系。 他怒气显然地盯着林寒见,令她更是满头雾水。 不过,这倒是阴差阳错合了她原本的意:要吵一吵架。 封决这次脾性很大,气冲冲地走向床铺,没给林寒见留解释的余地。 他还拉上了重重的纱帐,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过仅从模糊影子透出来的模样,都似乎很是生气。 哇,原来生气起来是这个样子。 这么……不吓人啊。 林寒见原本设想中,这位妖王被冒犯触怒了,即便是她控制好了分寸,也得表现出君王的威严。没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那么严重,好歹拿出上位者的威势。 结果,他就这? 而且林寒见很不明白:他分明是生气了,怎么还要待在这里? 这时候不应该表演个摔门而去吗? …… 封决躺在床上,气得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迷迷糊糊地都要睡过去了,他隐约想起来: 刚才是不是应该直接离开比较好? 他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去树上睡都比在生气的地方继续待着合理吧。 大概是因为太讨厌乱七八糟的味道了。 嗯,一定是这样。 - 到了第三日。 二人启程动身,前往下一座无忧城。 再有三个城池,就能顺利回到妖王殿。 林寒见坐在马车内,无声地松了口气:这妖界版图着实不小,妖王巡城一事听上去风光威严,实际上舟车劳顿,还要顾看颇多,属实累人。 封决闭眼坐在马车另一侧,今日晨起后就没有同她说过半个字,连那位将领都看得分明,送走他们时不住地擦着冷汗,生怕被牵连。 冷战的架势嘛。 不错不错。 林寒见也不主动去说软化,免得短时间内封决又起了让她做王后的心思,径直撩开帘子,去看道路两旁的人来人往、摊贩叫卖。 “瞧一瞧看一看了,会随着心情变化颜色的神奇琉璃珠!” 林寒见“咦”了一声,叫停马车:“我下去看样东西,稍等。” “诺。” 封决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只看到林寒见轻盈跳下马车的背影。 林寒见走到那处叫卖的摊贩前,询问道:“可随心情变化的琉璃珠,是怎么样的?” 小贩连忙从摊位下方拿出一方黑色木盒,神秘兮兮地拿到林寒见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枚看不出特别的琉璃珠正躺在其中,是白色琉璃,透明的程度偏高,属中等偏上的品质。 小贩主动道: “姑娘莫急,我来为您演示一番。” 小贩将这珠子拿在手中,白色琉璃慢慢地浮现出了浅粉色彩:“粉色呢,就代表高兴。颜色越深越是说明高兴,就像现在我看着姑娘您要来买东西,觉得高兴,于是这琉璃珠就变成粉色了。” 林寒见一瞧,已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噙着抹笑,摇了摇头,道:“抱歉。” 这是不买的意思了。 小贩脸上的笑容顿时冷了下去。 林寒见注意到他手中的琉璃珠也没有变色。 她转身欲走,封决不知何时下了马车,就站在她身后,他上前一步,看了看那枚珠子,道:“这东西我要了。” 林寒见立马拽了下他的袖子,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这珠子不稀奇,加了一道却磷粉,碰到人的温度就变成粉色,无甚神奇效用。” 封决顿了一下,侧首看她一眼,配合她的动作半边身子微斜。 沉默稍许。 封决伸出没被林寒见抓住的另一只手,仗着手长的优势付了钱,拿了珠子。 小贩顿时笑逐颜开。 林寒见索然无味地放开封决,没多说什么,脸色平静地转身上了车。 她确实是没有生气的,只是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很是无趣。 封决比她动作慢些,两人都上了马车后,车身才再度前进。 封决将盒子打开:“林寒见。” 他总在某些微妙的节点连名带姓地喊她。 林寒见抬眸看他,虽没有答话,也是表明自己听到了。 封决将这枚刚买到的白色琉璃珠放到了林寒见摊在膝上的掌心。 “?” 林寒见疑惑地眯了下眼。 珠子在她掌心遇热,逐渐又变成粉色。 “粉色就代表高兴。” 封决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高兴一些,不要同我闹别扭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林寒见没想到封决买这东西是为她买的, 还是如此作用。 她动了动唇,一时间没想好说什么。 封决见她踌躇,怕她又说出什么令他生气的话, 干脆利落地抢过话头,坚决又赌气地道:“它既已变了粉色, 你就是高兴了, 不许再生气了。” 这话说的, 颇有撒泼耍赖的精髓。 偏他又目光明亮,不容人退却;金瞳生辉,却隐有不安。 封决今日到现在没跟林寒见说上半句话,算上昨夜, 四舍五入就是一整天没和林寒见说话。 她同将领说话,同守城大将说话, 甚至对向她搭话的侍女都施舍了一言半句,唯独没有和他说话。 封决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坐上马车的时候,他脑内将昨晚的事情重新过了一遍,确定林寒见是在故意给他找茬,不想安生, 但他想不出来合理的理由,只知道她是生气了。 那么就让她不生气好了。 总不能,他们两个人都生气, 然后老死不相往来吧。 林寒见本该因为他略为强硬的措辞而感到不适,实际上那份可能该有的强硬全被他忐忑的态度和眼神软化了,只剩下令人生不起气来的走投无路——因为再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办法了, 所以干巴巴地说出这种擅自一锤定音的话。 “它是因为却磷粉变成粉色的, 不是我高兴了。” 林寒见轻声辩驳道。 封决觉得她好难哄, 为难又无计可施,声音都开始透出纠结的意味:“是放在你手里,你令她变了,你就是高兴了。” “我没有。” “就是。” 第123节 “……” 林寒见憋不住,唇角松动一下,“好幼稚。” 封决目光如炬,迅速指出:“你笑了。” 林寒见看看他,彻底忍不住,别过脸无声地笑起来,手指刚要掩上嘴唇,就被封决抓住。 不许她挡住笑容似的,封决握着她的手指在她腕间轻微上下摩挲一遭,猛然将她朝自己拉近。 “封决——” 林寒见没他动作快,这一下又是猝不及防,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已经落入了封决怀中。 封决揽着她的腰随手一提,便将她稳稳当当地架在了自己腿上。 林寒见侧首看他,正好被他逮住捏到了脸。 封决手掌大,青筋脉络分明,指尖除却茧子却莫名秀气,肤色偏白,骨节又很修长,拇指和食指分别抵在林寒见的嘴角两边,向上撑了撑。 力道不重,又让她挣脱不开。 硬生生让林寒见脸上又出现了与方才无二的笑容弧度。 “干嘛?” 被扼住了命运的嘴角,林寒见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封决盯着她开合的唇瓣,喉结一滚,手指一松,两指捏住了林寒见的嘴唇。 林寒见:“……” 您有事吗? 封决抚了抚她的后颈,动作略显局促,而后徒然地同她对视几秒,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想亲吻她。 又觉得这种时候吻她,她说不定会更生气。 林寒见拍了下他的手,竟然就顺利脱身,她连忙缩到马车另一头去,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封决。 封决气恼:“你防贼么?” “你的做法不比贼人好上多少。” 林寒见要怼他简直是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封决果然又被噎到,一下子断了气势。 少顷。 封决耿耿于怀地道:“你如今犹如带刺。” 林寒见从善如流:“玫瑰都带刺。” 封决笑:“你自比做玫瑰,竟这般好意思?” 林寒见便瞧他一眼,眼波流转,潋滟风情,眉眼却清澈秀美,一双桃花眼在眼尾处微有上翘,染出淡淡勾人意味;唇则艳如朱砂,更令人移不开眼。 若要比玫瑰,自然比得;便是以珍宝美玉、满城花开来比,都无有不及。 封决哑然。 静了一静,他突然想到:他们此番对话,林寒见没有不耐或是生气的迹象,想来,应当算是和好了。 马车行进不久。 林寒见原本只以为自己心神疲倦,不成想困意来势汹汹,她倚靠着车身,多摇晃几下便开始迷迷糊糊。 封决看她脑袋一点一点,不必亲身经历都觉得十分难受,道:“你安心躺下睡。” 马车内极为宽敞,容两个人同时睡下都没问题。 林寒见“唔”了一声,含糊不清地似乎点了下头,但身子没动,眼睛半睁不睁地耷拉着。 封决对她招手:“你过来。” 林寒见迟疑,摇头的动作倒是很明确:“不用了,我稍微歇息一阵就好了。” 封决敛眸。 待林寒见靠着车身睡沉了,封决看她随着车身颠簸的身躯,默不作声地去将她抱到怀里。 然而指尖伸出去,还未碰到林寒见,距离还有半寸之遥,林寒见便陡然睁开眼。眼中锐光凛冽,寒意乍现,令封决僵住了动作。 且她的手臂一瞬间紧绷了,蓄势待发地随时准备着出手。 林寒见很快意识到眼前人是谁,放松了神色,眼神沉寂下去,重归平静。 但方才短暂时间下的惊鸿一瞥绝非错觉。 封决并不是被林寒见的眼神所摄,他只是想不到,她分明看上去睡得那样沉,居然能在他切实靠近她之前,瞬间清明了眼神,露出不可欺的冰冷一面。 可是,分辨出了不是威胁后,她眼中的疲惫与倦怠同样做不得假。 说明,她时刻处在一种提防警惕的状态中,从未有过一刻的松懈,哪怕是在睡觉时。 可她在戒备什么?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为什么不能放松? 他如今靠近她时,都不会特别隐藏气息,好让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的接近。 ——她在戒备他么? - 接下来几日,林寒见发觉封决在生闷气,或者说,他单方面延续了先前的冷战状态,开始和林寒见整日整日地不说话。 但他经常也会看一看林寒见,是那种,不想被她发现的目光,如果林寒见要看过去,他就马上移开,绝不对视,欲盖弥彰。 能憋得住,不是封决的性格。 起码不是少年封决的性格。 他太喜欢直来直往,觉得不痛快一定要发作出来,和她吵架也会马上想办法解决——林寒见以为他们在马车上那次对话,就算是和好了。 封决在观察林寒见。 他欣赏对手的警惕,能随时应对出其不意的对战,这可不包括在面对应该信任的人的时候。 封决觉得他对林寒见交予了一种特殊,让他在她跟前几乎是忘了多么警惕,所以他接受不了林寒见对他不假思索地警戒。 观察了许多天,马上他们就要重回妖王殿。 封决活生生憋成了一只河豚,忍无可忍,直接杀到林寒见面前,将她堵在暂住的宫殿外的花树下,不由分说地质问道: “事到如今,你为何还是那般防备我?” 他问话时毫无前情,林寒见不知他说的有关何事: “什么?” 封决硬邦邦地道:“马车上,我靠近你,你立即露出警告的样子。” 他说的简洁,好在林寒见很是聪慧,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前后,包括他近几日莫名其妙的表现。 林寒见先不直接做答,不慌不忙地反问他:“若你在半梦半醒中,我突然靠近你,难道你不会骤然睁眼发难?” 封决斩钉截铁地道: “我不会。” 林寒见一愣,听到的回答和封决的反应与预想截然不同,她疑心听错,确认道:“你不会?” “我不会。” 封决极其不虞地重复,不容置疑地道,“我对你的气息已然熟悉非常,若你简单靠近我,便是睡在我身上,我都不会对你发难。” 林寒见:“……” 轮到她哑口无言。 封决毫不客气,隐约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自己做不到,就以为我也做不到。” “我……” “你为什么那样防备我?” 封决再次问,眉眼下压,嘴角却咧开,露出森森冷厉犬齿,“是怕我趁你不备,就此杀了你么?” 他浑身戾气毫不收敛,阴沉沉的吓人。 - 沈弃看着手中的香料单子,及东南两海的运输线路。 他指尖苍白,垂落的眼睫下淡淡青黑,抵在桌沿的手腕随滑落的袖口露出一截,瘦削伶仃,手腕内侧还有未消去的疤痕。 这本是要和陆折予商量做切割的活计,偏生陆折予还被锁在凌遥峰,陆家主母江丝蕤同他扯完家常,想与他说和,顺势让利几分,让沈弃继续管着香料这条线,一并把原本陆家该管的统归沈弃暂管。 显然江丝蕤知道,如今陆折予不在震慑,若沈弃再撒手不管,中间动荡杂事太多,对此番遭遇了打击的陆家绝非好事。 那点让利对沈弃来说算不得什么,又不是把东西全送给他了,算下来还是给陆家办事。他应承下来不过是念着陆折予如今疯魔之态,并非和他全无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阁主,妖界密探来报。” 沈弃将单子反手一盖,道:“进来吧。” 他静静地坐了许久未开口,嗓音喑哑。 密探闪身进来,简洁明了地道:“禀报阁主,属下已见妖界王后真容。” 沈弃“嗯”了一声。 这密探手脚灵活地铺了纸,拿了笔便开始现画王后的容貌。 这类密探分布隐秘,所学众多,然而一旦作用一次,就不会继续停留原位,会依照表现进行调配。 沈弃喝了口茶,问:“如何发现的?” “妖界王后性格谨慎,外出必戴帷帽,此番被妖王堵在庭院,匆匆一瞥才得以看清。” 竟是封决阴差阳错地助力了。 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第124节 密探作画完毕,送到沈弃眼前。 沈弃抬眸望去—— 画中人神色微愕,似有紧张,长发半挽,樱唇轻启。 五官精致秾丽,组成了他长夜无眠中反复念想过的一张脸。 林寒见。 沈弃闭了闭眼,手指死死地扣住了桌沿,看似清瘦无力,却硬生生捏碎了边沿。 ……林寒见!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她竟然在妖界。 竟然真的在妖界! 妖王攻打魔界、寻找一魔修女子的事顺理成章地和这件事串联了起来。 沈弃手指僵硬地收握成拳, 呼吸沉重可闻,几息后逐渐平静下来。 他眼中的风暴随着一同湮灭在眼底的深渊中。 屋内的空气流动近乎凝滞,是情绪过于激动时修士不可控的灵力外放。 密探屏住呼吸, 大气都不敢出。 “让羽一过来。” 沈弃声线冷淡地吩咐道,“忘记这张脸。” 密探自然毫无异议, 应得迅速:“是。” 密探转身出去,带好了门,沈弃踉跄一下,闷声咳嗽着弯下腰来。 早在最初听到妖王不同寻常的作为, 沈弃就隐隐约约的觉得此事可能会与林寒见有关。 没有证据,单凭直觉。 此次寻找林寒见, 这点看似无稽的直觉便发挥了作用, 令他在所有版图撒网时,也时刻记得妖界这处微小的异常。 千算万算,她又落去了妖界。 “咳咳!” 沈弃捂着嘴又咳了几声,想起她要嫁陆折予那日的满目艳红, 想起妖界中人信誓旦旦的“王后”一说,甚至想起了她随身带着慕容止的赠物,至今未丢。 他能给她的,哪点比其他人少。 她谁都选了,谁都可以给机会,唯独不给他。 哪怕连短暂的虚假梦幻都吝啬。 王后? 哈。 难道因为他是个病体, 因为他做过错事,因为他还不够摇尾乞怜…… 某个瞬间, 沈弃对林寒见几乎是咬牙切齿、恨入骨髓, 她半点不留余地, 一点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 早早地判了他的死刑,却对其他人那般宽宥。 陆折予也做了错事,她仍还愿意同他虚与委蛇,予他短暂欢愉。 为什么……独独不要我? 为什么只有我,你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阁主。” 羽一到了,声音从门外传来。 沈弃的手几度攥紧松开,迸裂的碎屑没入掌中,他面色不变,稍缓后道:“进来。” 羽一行礼:“阁主,有何吩咐?” “上次交由你安排的那件事,可以启用了。”沈弃道,“埋在妖王殿附近的暗桩你尽可调用,一切按计划行事,不必犹豫。” 羽一:“是。” 他心中的惊讶因沈弃最后的那句交代全压在了心里。 离开时,羽一回首关门,瞥见了沈弃垂眼去拿那只满是裂纹的杯子。 就这样匆匆一眼,便令羽一心惊,只觉得此刻的沈弃,无边孤独脆弱,无边阴森可怖。 - 封决逼问着林寒见,将她牢牢圈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林寒见背靠大树,眼前是封决,无路可逃。封决愈靠近她,她连后仰的余地都没有,鼻端呼吸间全被封决的气息填满,周围气氛都被渲染得紧绷焦灼。分明封决没有亮出尖齿,林寒见却有种被他切实扼住了脖颈脆弱点的沉闷窒息感。 “我非是防备你。” 林寒见开口,话说得隐约颤颤,好似被他吓到了,“只是多年来一向如此,我习惯了,并不是针对谁。” 封决这会儿却理智异常,借着怒气旺盛,一鼓作气地控诉道:“在你之前,我也向来不允许让人随意靠近,可你前日从后背接近我,我连一丝戒备杀意都无!” 林寒见:“……” 完了,这次混不过去了。 由此可见,封决能当上妖王,并不全然是纯靠武力啊。 “你看,你无话可说了。” 封决气愤地指出。 林寒见稍加思索,果断地道:“我错了。” 封决没想到她在对峙中的下一句竟然是认错,一口气顿时卡在了嗓子里,憋的不上不下,足足缓了几秒才开口:“敷衍至极!” 林寒见紧跟着问,双眸一错不错地注视他:“你要如何才能消气?” “……” 这下连敷衍的说辞也用不上了。 林寒见看封决不说话,见缝插针地道:“你对我半点不防备,实则很是奇怪。” 封决不想理会她的话,又心生疑惑:“什么奇怪?” “你将我视作对手,即便我们现在相熟许多,你也不该完全摒除了对我的警惕。” 林寒见无意在此时点破太多,特意曲解了一些东西,“还是说,你断定我不能恢复到以往的状态,不配做你的对手了?” 封决当即否认:“当然不是。” 林寒见便不说话了。 她不追问,也不引导发散,点到为止地能将问题止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 封决望去时,便见林寒见略垂着眼,视线不知道落在地上的那片区域,眼睫间或颤一颤。分明纤弱柔软,惹人怜爱,偏偏在此时提醒了他,她原本该是如何厉害威风,是不愿被人看轻的。 不警惕她,是信任的表现;可是作为对手,他怎么能想当然地对她半点不提防? 就因为她近些日子帮了他许多么?可这用为她治疗从而报答的由头,很说得过去。 封决思来想去,成功把自己绕进去了,未通人事的少年,不被戳破那层“喜爱”的窗户纸,想不通时思绪自然而然地拐到了误导的角落。 “你若不想被轻视,就该早日好起来。” 封决稍显凝重地道,他此刻心情不大好,说不出缘由,因而烦闷,“我也会将你视作对手,给予你应有的尊重。” “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寒见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多谢妖王大人体恤。” 封决看她如此,心中更别扭。 他们已到了巡城的最后一座城池,扈邕城。 两日后本该离开。 扈邕城将领帐下谋士与朝中大臣离奇死去,牵绊住了他们的脚步。 妖王还在扈邕城,便有人敢行此不轨之事,全然是不将妖王放在眼里,必定要留下查清楚。 林寒见单手支颐,望着院中池塘里的鲤鱼跃出水面,语气平静地道:“我觉得不大对。” “什么?” 封决就在她身边,一眼望过去尽是帷帽上的白纱飘扬,近在咫尺都无法看清林寒见的面容,他不禁道,“……怎么在院中你也戴帷帽?” 林寒见随口应:“我畏光。” 比起之前说得有模有样的理由,这句明显随意许多,开玩笑似的。 林寒见足够小心谨慎,唯一有过短暂失误的还是被上次封决堵住,没来得及戴帷帽。 易容倒是省事,但封决这个人简单直接却喜欢明白说事,要是平白无故地在他跟前易容,他定要问个清楚才能罢休,还不如戴帷帽,免得变来变去。 林寒见将话题拉回正事上:“你清剿叛军在前,处理酆都内乱在后,威势名声完全做足,没道理要在你巡城的时候、在你眼皮子底下立即这般作为。太挑衅,太不智,太没有道理。” 封决闻言,沉默片刻,问出心底由来已久的困惑:“当初你说要来酆都,就半点没有预料到酆都鬼乱可能牵扯更多么?” 林寒见诧异地看看他:“怎么……现在想起说这个了。” 既然说啥,封决也不藏着掖着,照实说出感受: “只是觉得你谨慎聪明,对酆都事情大约会像如今一般,提前思量几番。” 林寒见默然,而后道:“这样不好么?” 听封决这意思,仿佛要秋后算账,问她当初为何不提前多说些了。 那她只好拿城门口处的危险来做辩解。 “好极。” 封决伸手来捏她落在肩上的一缕发尾,简短道,“聪明些才好保命,还省了我不少事。” 第125节 “……” 林寒见默然。 以为他要兴师问罪,结果是夸她,顺便自己偷懒。 那么理所应当的口吻,好像她的聪明已然和他的一切相关了。 再深究些,这次的事似乎也是要交给她了。 林寒见伸手去拿倒了清茶的杯子,手指攥了攥,又放下,到底没喝,道:“这件事,需细致着查,我看扈邕城的主将不大行,要么让相乌来吧。” “你查就是。” 封决从怀中掏出一枚扳指给她,“拿着这个,方便行事。” 他不仅习惯了她,将这些事全权交给她,既是信任,又有依赖。 她无孔不入地渗透了他的所有事。 林寒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扳指。 这事如她所料,很不对劲。 隔夜,便有人爆出来说是扈邕城同人界勾结,特意放出妖物扰乱,为人界部分官员提供升官发财的辅助;再往深了查,还有同修真界的勾结,以取得人界信任,宗门声誉。 其中利益纠纷错杂,牵扯甚广,又发作得迅疾猛烈,一发不可收拾。 三界无一能逃脱,隔壁的魔界也跟着扯进来,疑心他们也有此种勾结。一时间民愤激烈,人人相疑。 这早已经不是妖界内务。 林寒见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如火烧干草,瞬间燎原整片版图,哪怕能够反应也无法阻止。 连通几界的翙阁理所当然被请了出来,不论从情面还是合理的角度,翙阁最好从中调度而不惹进犯之嫌。 作为主事人,林寒见在扈邕城驿站见到了沈弃。 多日不见,沈弃消瘦许多,本是温润如玉的皮相更为凌厉锐利,翩翩公子的气质削减不少,平添了些许寒锋出鞘的冷寂。 他站在台阶上,白玉覆面,背后是敞开的红色木门,没有点灯,他如临黑暗深渊,浅色的唇轻掀,别有深意地道: “时近黄昏,不宜见客。有贵客前来,当提前通报准备才是。” 林寒见陡然握紧了手指,她如今彻底能够确定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人的手笔,颤抖着手低斥道:“疯子!” 院中人秩序井然地退了下去。 林寒见道:“你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弃面色温淡,无甚表情,此刻终于弯唇一笑,有了活泛气:“如若不然,怎么好让你心甘情愿地来见我。”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若妖界主事人不是我, 今日非我来见你,你还想做出什么事来?” 惊怒交加,林寒见的语气急促, 疾言厉色。 沈弃向来是最理智聪明、伺机而动的人,这根本就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他偏偏做了,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将几界全拉进这趟难以化解的浑水里。 “……” 沈弃沉默少许, “我不知道。” 林寒见以为他在耍自己, 质问道:“你说什么屁话,你不知道?!” 连粗俗的话都口不择言的说了出来, 丝毫不挑拣措辞, 明显是真气着了。 沈弃望向她,眼中骤起波澜,如雾气氤氲蔓延,可是神色仍旧冷凝,未动分毫。 他没有反驳。 更不说话,不辩解。 他就僵持在那里, 隔着台阶同她相望。 林寒见从怒火中脱离,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沈弃的不同寻常,她倒是不怕沈弃——最难搞破败的样子都在最初见过了, 又那样近身过,后头再掀什么风浪不过是惊讶有余,而无多少威慑。 林寒见低声问: “你怎么了?” 沈弃眼中平复了的情绪便又掀起, 因她短短一句并不知是否真心的问询,而乍然露出触动难言的复杂神色。 他处在光影交界, 往前一步就是被染成橘色的霞光, 落在他委地的乌色大氅边缘。 穿乌色配金玉带, 大约原本是想显得持重严肃,毕竟是正事场合,要与妖界主事人相见。 实则这时的沈弃并不适合穿此等深沉的纯色,他脸色本就又冷又白,黑色更衬得人形销骨立一般,瘦腰一束愈发纤劲。 沈弃向来会伪装,又惯于掩藏自己,什么时候做出的表情是出于真心无从分辨,林寒见却觉得这一刻应当不是假的。 于是林寒见又多问了一句:“你是否病中未愈?” “何出此言?” 沈弃道。 语声微哑,清冽偏沉。 林寒见如实道: “你脸色不好,心情也坏。” 沈弃每到病时就尤其不快,一副恹恹的懒散样,处理事情来能省则省,窝在一个地方都懒得动弹——通常还要拉着她一起咸鱼,不动如山地缩在她身边,让她想挪窝也不好动。 闻言,沈弃轻笑,说不出的嘲讽:“敢问妖界的王后,我如何才算是心情好,才能心情好?” 林寒见便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怎么发现自己踪迹的了。 “你这样聪明。” 林寒见本是气势汹汹,打定主意要和沈弃拼搏厮杀一番,不料真见到了沈弃这般,倒是无端消了冲天的火气,试图和他好好说清事情了,“该知道掀起这场事于你无益,如今人人相疑,便连你的翙阁也要被猜忌是否参与其中谋利。” 沈弃长睫轻扇,再看林寒见的目光已覆霜雪:“王后谬赞,我的聪明实在没有什么用处,也就算不得是聪明。” 林寒见无奈至极:“……你都能调查到我的容貌,该知道王后之说并不属实,以讹传讹罢了。” 沈弃问:“我既能知道,你也该知道这些,你却不阻止,任由胡说流传。” 他顿了顿,咬字更为清晰稍缓,像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蹦出来的:“即便是利用,这样的流言所能运用的方面又有几多?你到底怀揣着接近妖王的心思,焉知不是真的想做他的王后!” 林寒见的眼神也冷下去了:“所以呢?” “……” “你以什么立场来问我这些话。” 沈弃强行压下了嗓间的闷咳,嗓音便愈嘶哑破败:“是,我没有立场说这些话,那么你也不该来问我行事,我愿意如何都是我自己的事。” 这话反击不错,却被他说的如同赌气。 林寒见将将泛起的那点怒气当即失了方向,她对沈弃的反应都太熟悉,他这不符常态的模样——完全就是吃醋了。 他既危险,还任性。 林寒见自然可以掉头就走,换别人来谈,但沈弃状态异常,好像随时能一举跃进疯子的行列,若她真走了,不好算准他还能做出什么来。 此行本就要解决事情。 “夜间风大,我们进去谈吧。” 林寒见主动如是道。 沈弃审视她片刻,转身进屋。 - 屋内没有伺候的人。 沈弃在该点灯的地方放了几个成色上等的夜明珠,他闻不得点灯的气味,也不麻烦所住处所的管事,常备着照明的夜明珠。 林寒见坐在桌边,伸手提茶壶,是空的,她抬眸看了眼沈弃:这人最喜欢喝茶。 如此看来,他不光是片刻前没让人伺候,在这屋子许久连口热茶都没喝上。 做戏的可能性极低。 她突然到访,都没有仪仗侍女随行。 “我去让人倒壶水来。” 林寒见道。 “不必。” “你声音干哑,太久没喝水。” 林寒见指出。 沈弃一滞,没应这话,硬邦邦地问:“你要谈什么?” 林寒见放弃和他说这些,自己从储物袋翻了两枚却灵花出来,拧出花瓣汁接了半壶水。 她各自倒了杯,没劝沈弃,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花香盈口,馥郁不腻:“扈邕城谋士和大臣的死,是你的手笔么?” 问她要谈什么,真就直接谈了起来。 这时候倒如此听话了。 沈弃不看她,视线落在屋内一盆海棠花上: “不是。” 林寒见略放了心:看来是沈弃放了消息,有心人心中不平去杀的了。 为达目的主动出手,在沈弃这里算不上稀奇,只是林寒见要问一问,好确认他此次的行事手腕到了何种程度。 然而沈弃下一句话便是:“我未来得及出手罢了。” 林寒见僵了僵。 “沉疴宿疾,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则伤筋动骨。” 第126节 沈弃望着杯中的却灵花汁,嗓间迟钝地涌起干涸的渴望,他却较着劲不想去喝,这让他想起自己对林寒见的渴望也是如此,无能为力地企盼,等候那点施舍,“多少人积怨已久,一朝寻得源头,反扑势头远超想象。” 林寒见打定主意要平心静气地同沈弃谈,还是没忍住道:“你都知道其中厉害错杂,还偏要一意孤行,掀起这盘旧账的好法子我不信你想不出来,闹成这样、这样……” 她蓦地无力,垂眼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随着气息一同轻下去,她整个人陷在某种阻断的真空中,飘渺虚幻,连情绪都好不容易才克制轻忽地露出一星半点:“却说只是要我来见你一面。” 他怎么做得出来? 林寒见单手捂住上半张脸,纤瘦的指节缓慢迟滞地曲起,她的声音从褪去血色的唇间不稳地流泻出来,那种脱力的疲惫深入骨髓,甚至不能说是在寻常地说话: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沈弃……我已经不去招惹你,不出现在你面前,我躲得远远的……你要怎么样才能忘记,才能将过往一笔勾销?只要你说出来,我拼尽全力都去做到;只要你能忘了,你放过我,多的是女子愿意跟随你。喜爱我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你自己以为的那般深刻,你只是从来没有被人这般坑过,你不高兴,心里不痛快,所以你才——” 林寒见的手指无力地落下,她匆匆一瞥对座的沈弃,想看一看他的神色,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所以,我才如何?” 沈弃静默地看着她,接了林寒见的这半句话。 林寒见却只不错眼地盯着他,愣是没能说下去,眼波晃动惊愕,她盯着从沈弃眼角滑落的那滴透明液体,死死地眼看着它落入了地面,归于尘土。 ……沈弃哭了? 他哭了? 这一招我还准备留着等打完苦情牌再用,结果我没哭他倒是先哭了?! 林寒见扶着桌沿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过大的冲击令她遍体生寒,思绪都跟着被冻住了,她徒劳地思考着,但半点对策和分析都没想出来。 他为什么这样悄无声息地哭? 哭起来,一点都没有哭的样子。 眼底的红血丝都漫上来,憔悴还难看,一双眼睛通红不已,大颗大颗地往下滴落水珠。仿佛不是他在哭似的,拧着眉头,脸色苍白地抿紧了唇,视线牢牢地锁在她身上,下一秒就能立马发难的对决架势。 眼泪这东西到底太害人,他即便再不声不响,从眼尾晕染开来的绯红到底让他显得更加脆弱可怜,同他死守着什么的倔强模样更是鲜明的对比,好叫人知道: 他不过是虚张声势。 他已经没有底牌了。 他输了。 “我想尽所有事,都无法想通,你为什么唯独不要我。” 沈弃眼睛红得像是随时要落下血泪来,他极力稳住了声线,与生理上的眼泪做对抗因而憋得厉害,尾调仍然止不住地泄露了颤音,“这下我大约明白了,你是真的太讨厌我,连我的真心都不能相信一点,觉得……觉得那是我心有不甘的执念。” 话语中的泣音已经完全掩盖不住,沈弃索性彻底自暴自弃了,也不再无用地掩耳盗铃,破碎的颤音藏在沙哑怪异的声调中,传至林寒见的耳边: “我若是心有不甘,早该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你绑回翙阁,一解心结……你以为,只有你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无从下手,只能示弱求全吗?” “我要是能想出什么法子忘了你,我不该狼狈至此还要千里赶来,不该低贱乞求甘愿做你的野情郎,不该还想着替你出谋划策全你心愿,怕你又逃得不见,可太想见你……我已经束手无策,无法可解。” “我有什么办法?” 他泪眼朦胧如雨倾盆,羽睫沾湿凌乱,神色凄楚难堪,“我能有什么办法?” 第一百一十八章 美人落泪也该是美的, 惹人怜惜疼爱,不禁想起烟雨江南蒙蒙,娇花淋湿弱态。 沈弃符合美人该有的一切特质,哭起来更是丝毫没有丑态, 只是神情颓丧哀伤, 过于酸楚凄凉, 难以生出闲情的怜爱,尽是被带入情绪的难过了。 他最后的那两句询问满是走投无路的绝望, 林寒见听得心神震动, 险些出声回应了他。 但她—— 她说不出什么来。 先前的表现是另一种方法,想让沈弃放手不管,这些事纵然错杂纠结, 可林寒见只将其视为游戏固定的“设定”,是她打过游戏的遗留产物,存在于此,是她要做的事中固定的关卡。 她不会为此崩溃到神形憔悴、哭泣凌乱的地步。 沈弃的溃败如同她未来得及施展出的哭泣一样令人措手不及,在算好的节点上不合时宜的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林寒见本来应当顺着自己正在用的计策反推沈弃当下哭泣的真实与否,然而, 她只是盯着沈弃落泪的样子无言地看了大约有十几秒,期间脑中闪过“要不要说点什么”“是不是该给他递帕子”“怎么办”等等抓不住的想法,导致她实际上任何事都没做, 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哭。 他不该哭。 最讨厌的吃药沈弃都从不会哭。早年接受各种奇特治疗时,多么痛楚的医治他全忍了下来;咳得死去活来还有空打趣自己, 算计人心;清理翙阁时,那么深的箭伤他咬着牙拔了箭, 眼神出现了短暂的涣散, 冷汗涔涔还记得给自己喂刺激精神的药, 愣是没多说半个字,更别提是哭了。 陆折予是想象不出有天会哭,而沈弃是不该哭。 分明经历了那么多程度更甚的痛楚,沈弃如今却是在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管不顾地哭了出来,还是一副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样子。 沈弃的衣襟很快就被泪水沾湿,透明的液体没入玄色衣衫后很难看出踪迹,羸弱的身躯轻微地颤抖着,袖口处露出的半截手掌颜色青白,温度尽失。 林寒见宛如一个面对女友失声痛哭毫无对策的钢铁直男,等到沈弃眼泪止住了,才干巴巴地说上一句:“你不要说得这样轻贱。” 沈弃闭着眼,闻言冷嘲苦笑:“事实如此,还计较什么说法轻贱。” 言下之意,他自己的做法已经足够轻贱,嘴上留情与否根本不重要了。 沈弃静默,突然死气沉沉地问:“我若断腿剜心,你可会多看我一眼?” 林寒见被他话中煞气惊住:“你……在说什么胡话?” 沈弃好似陷入了什么魔障中,一意孤行地按照这个思维走下去:“陆折予当初险些错杀你,你却还肯同他续一段缘分,是因为他以霜凌剑当胸而过,偿还了你的那一剑么。我初次见面曾对你起了杀意,便剖心头血;后令你折腾,便断双腿。” 他了无生机地望着她,执着地求一个答案:“如此,你可能满意些?” 林寒见后背猛地蹿起彻骨寒意,如炸毛的猫儿,汗毛倒竖,惊惧直冲大脑:“你、你……” 沈弃手腕轻动一下,吓得林寒见立刻撑起上半身,横越半个桌子按住他的手:“住手!” 四目相对。 林寒见险些被他眼底漩涡吸进去。 片刻前她决定走苦情戏时,绝对想不到不过须臾风水轮流转,反倒成了她在注意沈弃的状态。 林寒见眼睛快速地眨了眨,根本没办法顺着沈弃的话说——节奏完全被他带跑,根本起不到敲醒他的作用:“陆折予,我与他……” 她只好从陆折予这个角度切入:“我们结果惨烈,你应当是最清楚的。这样的恶果缘分,有什么可值得你稀罕的?” 沈弃湿濡的眼睫部分粘在下眼睑处,部分仍旧被光影照影,影子更深地落入他眼底。 他静静地道: “恶果我也要。” “……” 沈弃毫无预兆的骤然反手,将林寒见的手指握在拢在掌心,神色怪异,似哭似笑:“我又能活多久?哪怕是骗我、是恶果,好过我到死连一个虚幻的梦都想象不出来。” 林寒见的视线下意识凝在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上,语气稍快地安抚道:“你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素来调理得当,天材地宝都喂你吃着,更有灵药与名师傍身,只是比旁人稍弱些,远不到死的地步。” 这是实话,但看着沈弃现在这幅模样,多少失去了些说服力。 沈弃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燃起了几分神采:“你肯应我么?” “……” 他是在说“偿还”的事。 林寒见不知该怎么和他说。 这件事从根源上就错了。 她和陆折予虚与委蛇,根本就不是因为陆折予肯往自己身上捅一剑来偿还,她只是……要做完任务,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而当初林寒见和沈弃的过节,在她这里早已经结束了,抵消了,成为随风而去的过往了。沈弃当初觉得她异常,将她逮在身边磋磨观察。她没有断过腿,是站的久了站不住,需要养着,反反复复种种是为消磨她的意志,也不是什么君子风范的好手段,显得阴损。 林寒见早就想清楚,她可以从上帝视角明白沈弃从人设出发而来的行为与思维,但不代表她要理解并原谅,所以她在当时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搞回去了。 事情早该结束,唯独的错漏,是沈弃对她超出程度的喜爱。 从沈弃这个人本身出发,他对外来者的警惕,在被冒犯瞬间迸发出的一瞬杀意,然后又从理智场面压制住。这一切都合情合理,但他能爱别人超过对自己的珍惜,就是最大的不合理,是人物设定的偏离和崩坏。 林寒见此刻看着沈弃,就像在看一个全新的人,一个她以为已经足够熟悉了解,却“变异”了的人。 她抿了抿唇,缓缓地将手从沈弃手中抽出来: “我不应。” 他的手又冰冷又僵硬,根本使不上多大的力气,方才那一下大约耗尽了他的储备,他手指条件反射地追去,还是没能留住林寒见。 眼中的光彩悄然暗淡,归于死寂。 “我不需要你断腿剜心,这对我——” 根本没有用处。 林寒见险些将话脱口而出,惊觉话中戾气太重,才知道她也是生气的。 她暂时没有心神去深究自己为何生气。 嘴边的话转了个弯: “你即便这样做了,我也……不会因此改变对你的原有态度。” 沈弃补偿与否,对林寒见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件事在她这里早就已经烟消云散的过去了。 “我不恨你,沈弃。” 林寒见一时间连说话的语气轻重都拿捏不好,她将心底的话依次说出来,连修饰和技巧都没有用上,“我一点儿也不恨你,不怨你,你不需要为了过往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她看见沈弃低垂的眉目间氤氲着过于沉静的死气,他完全静止在她的话中。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想听什么。” 林寒见别开视线,默了默,在非真心的情况下,反而技巧自如地随着语句完美地作用了。 她的声调在瞬间柔和多情了起来,“沈弃,你若连欺骗都肯要,我也愿意同你虚情假意一场。” 林寒见眨眼间收起了这份虚伪,蹙着眉道:“你看,这样你轻易就能分辨出来的矫揉造作,并不值得你做到如此地步。” 她不再从沈弃本身的感情角度劝说,而从虚与委蛇的假意不值得人付出来劝说。 对座的沈弃紧闭双目,眼睫如濒死的蝶,脆弱破碎地依在他泛红的眼间: “……可是你连这个也不给我。” 他的语气既低且轻,仅一句都未带上控诉的话语,便透出无边无际的委屈来。 第127节 “哪里不值得了?” 沈弃不愿再睁眼,眼角渗出的液体再次打湿了他的眼睫,如履薄冰的话就在耳畔,“难道我不知,你当初在我身边时不曾有多少真心。数年相处,我纵然知道这点,何曾有过不甘愿?我自知晓我已陷入你的虚情假意,却从不制止,你该明白……我从始至终只是要你。” 他是合格的商人。 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要留住并非真心的林寒见,就该付出荣华钱财、教导保护,他会做得很好。那么多年,他都那样一步步盘算着过来了,他根本就没有奢求过林寒见爱上他。 林寒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大骇。 便听沈弃继续有条不紊地缓缓说着,嗓音镇定却如毁坏了的物件,仅仅是机械性地运作: “你若肯骗我,等我死了,翙阁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为人聪明谨慎,还是受限于身后势力,几次被我得手、或被制于他人。假使你能驱使翙阁,兼智谋与权势,当世无人可再动你,你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 “只要你守我几年,看着我死了,我不约束你做任何事,你也不用遵循我的意愿做什么。” “待我死后,你不必面对我这疯子,也不必面对其他人,只管找你……愿意相与的人去。” 林寒见终于敢说沈弃确实变异,确实不正常了。 他本来就和寻常人不一样。 如今更甚。 沈弃停了停,想起什么,平静地补充:“你要是骗得不耐烦了,不必像对陆折予那样和我分离,更不必说清,给我喂些千日醉就是了。” 千日醉毒性尤其强,发作又快,喝下去就是死。 “要么,你实在接受不了我,什么说法好处都无法令你动心,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沈弃眼底暗色弥漫,吞噬了所有的情绪,余下一滩不起波澜的死水,“我没有带暗卫,院中的人都已经退了出去。你来时没有闹出动静,杀了我后只需易容暂且遮掩,再祸水东引到大臣被暗杀的事上,我的死就和你没有关系。”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居然在教她怎么杀了他再善后?! 林寒见直接被气笑了: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思虑周全?” “杀了我, 你就可以永远摆脱我了。” “言则,我不杀你,就永远无法摆脱你?你这话真是……” 林寒见深深地呼吸着, 觉得大脑已经充血上头了, 她得冷静下来, 至少不能谈判的两个人都疯了, 鬼知道会不会同归于尽。 “沈弃。” 她尽力平稳地喊他, 试图维持一个平静的表象,“你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是吗?” “……” “你连一点儿可用的法子都想不出来了, 所以才用上你最开始就没有用过的逼迫。” 林寒见静静地道,“你拿自己的命来逼我。” 沈弃沉静地望着她。 良久。 “是。” 沈弃承认了,他用一种妥协又无力的寂然口吻, 宣判了事件的悲剧结局,“我已计无所出。” 他没有说谎。 走投无路,才用上了最后的办法——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办法,是孤注一掷。 林寒见同他对视了片刻,率先移开视线:“我不想骗你。” 沈弃搭在膝上的手蜷缩收紧。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 “我现在可以确定, 你是真的不稀罕翙阁。” 沈弃道,“权势钱财你都不要, 陆折予更不是你的目标。而你既然对我没有报复的心理,对陆折予所做的一切应当也不是为了让他痛苦, 对他报复。这样一来, 就失去了理由。” “我的面具, 陆折予的冥雪玉……” 林寒见的眼瞳不自觉放大了些许。 “大概还有, 慕容止的檀木珠。” 沈弃的话还在继续: “妖王这里, 又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这些事情在沈弃脑中过了千百遍,无数想不通的关节在荒谬不可思议的共同点产生落脚,令他虽然没有找到幕后的真正原因,还是勉强将这些事串联了起来: 起初,是林寒见真的拿走了他的面具。 从这条线索寻找,想起林寒见从陆家离开时的种种反常,更觉得她是主动逃脱却故意等到那时。 不是报复,那么就是她只能在那时候离开。 为什么? 然后是那枚檀木珠。 慕容止和林寒见的过往暂时蒙蔽了沈弃的思考,让他的思维偏离在“吃醋”的层面,以至于花费了这样久的时间,才终于想通了。 事实上,林寒见的行动轨迹并不复杂,她前期貌似还是被局势所迫,不得周旋求全,但从她离开陆折予开始,这一切就显得不那么站得住脚: 翙阁也可以庇佑林寒见,她却仍然要舍近求远,去找完全没有过交情、只是对手的妖王来庇护她。 她心急了。 所以露出了破绽。 而沈弃牢牢抓住了这点破绽。 “真不愧……是智计无双的沈阁主。” 林寒见轻笑,也掺了些嘲讽的意味,“我当你是真的疯了,原来这般狼狈哭泣之态也是你的算计试探。” 她居然被他骗了?! 亏她信任直觉和细节,原来再熟知的事情都可能成为欺骗的武器。 “……我并不是在算计你。” 沈弃蹙了蹙眉,“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丑态去算计你?” 他从最后那个不可能的结果,物尽其用地发散思维。这几乎是他习惯性、条件反射在做的事,得出了有关的结论。 林寒见轻飘飘地瞥他一眼:“能如此清晰地思考,想来沈阁主一如既往地镇定聪颖,无需他人担心。” 沈弃一僵,未再多做辩解。 亲自重复自己的狼狈难堪并非是易事,林寒见又素来坚定心志,已然认为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再者,他前后转变未有足够铺垫,会让她误解无可厚非。 他正是因为无计可施,抓到的最后这点东西也来不及更好地铺垫运用,只想尽快派上用场,一并抓住她。 林寒见操之过急了,他同样。 只听林寒见道: “可你这些话却是疯了才能说出来的无稽之谈,我要你所说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就因为你非得为你的失败找个理由,所以什么话都说的出来,哪怕根本不能自圆其说?” 林寒见必须要否认。 她不能将把柄送给沈弃。 沈弃滞了滞,他已经想通了关节,但就是想不通最主要的原因。 “什么叫我对你没有报复的心理,对陆折予做的一切就失去了理由?” 林寒见紧随其后地持续发问,敏捷度其高地抓住了沈弃从一开始就最在意的点——他不甘心,为什么陆折予能有的恶果,他都没有,“你原来把自己和陆折予放在同样的位置上么?沈阁主啊……你确实条件优秀,坐拥荣华,可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 林寒见与沈弃隔桌相望,不闪不避,不退不惧: “那是因为,我对陆折予、陆公子、陆师兄,所有的情绪,可比对沈阁主的要多得多,也复杂得多。” 一连三个称呼,无一不反映出林寒见和陆折予不同阶段的关系。甚至是层层推进,表现出他们关系匪浅。 至于沈弃,他回想起来,除了“阁主”,就是连名带姓。 差了一种师兄妹的身份,就好似千差万别,望尘莫及。 “我同陆折予纠缠多年,同明行佛子有过尘缘。” 林寒见语气平稳,抬眸看向他时,神色是恰到好处的歉疚,口吻亦是温和委婉,“沈阁主,怕是……不好同他们相较。” 如此的歉疚和委婉,犹如无形甩在沈弃脸上的一个巴掌,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 沈弃眼中深暗的色彩更浓,将将因猜测而现出的星点光亮迅速湮灭,被眼底漩涡吞噬殆尽。 他最不甘、最不能解的痛楚,轻而易举地被她揭开来。 ——我连骗你都不愿意,没有原因,没有深意,不过是你不值得。 林寒见给出最后一击: “我若是想要陆折予的冥雪玉,多年前他就曾赠给我,何须我多年后再绕这么大的圈子。” 击碎了他的论证。 沈弃坐在那里,无数壁垒从内部轰然倒塌,悄无声息又声势浩大,他能清楚感觉到那些东西宛如倾倒下来的垃圾,迅速覆盖了他摇摇欲坠的心脏。 他再也没办法找到理由说服自己。 冲击过大,反而在面上没有多么剧烈的反应。 看上去,沈弃和片刻前没有多少差别,如雕像一般存在着,无声无息的非活物。 一动不动,面色平静若结冰水面。 这下林寒见觉得他的眼泪都确凿是武器了。 对自己真舍得下狠手。 哭这种事可不是随便想做就能做的。 第128节 这般想着,林寒见又恢复到了最开始应有的冷淡疏离,连那份因生气而有的活泛都隐在了客气的表象后: “沈阁主,我今日来找你,实在莽撞,还望原谅我的失礼。” “所谈之事只能说是遗憾。事已至此,沈阁主不愿收手,我也没有确切的证据,那往后便各凭本事了。” 林寒见迈出一步,脚下顿时红光涌现。 是沈弃扔出了三道镇灵符。 镇灵符这东西就是用来困住人的,造价昂贵,但时效和对方实力成反比。 “你——” 林寒见回首,正看见沈弃抬手扔出了十几张镇灵符。 接着是紫火玄灵符,牢固得可比三重结界;通明上清符,结界加固;烈炎符,炸起来动静小威力大……个顶个的珍贵符篆,等闲用上一张就是大用了。 林寒见:“……” 行。 有钱就是任性啊。 “啪!” 林寒见二话不说甩出了九节鞭,破空凌厉。 沈弃慢慢地站起来,手指被袖口藏住,他撑了下桌沿,手腕一转,碧玉骨扇已然在他手中。 “你不能走。” 他这会儿确实没带暗卫,也清理了人,只能自己出手。 事已至此…… 她无可转圜的态度那般明确,唯独将他排除在所有可能的选择之外,不用非常手段,便真的再无可能。 不,已经没有可能了。 他还要顾及什么? “我一定要走,你拦不住我。” 林寒见冷冷清清地回了这句,握紧了九节鞭,按捺着不动。 她没和沈弃交过手,又因沈弃常年没多少情况要自己动手,对他的实力不算太熟悉。这类情况就要后发制人,不能冒失。 九节鞭被灌注了灵力,感受到主人不平的心绪,蠢蠢欲动地在地面上蜿蜒,随时等着伺机而动。 沈弃如今听她这样说,已经不会有意外,只是心脏处木然着发疼,不鲜明的痛感。 他握着扇柄,手腕发力,随后便顿住了,垂眼看向自己的手: 动作变钝了。 原以为是他对林寒见的既定态度知晓的足够清楚,没了冲击,不想原是他切切实实地变得迟钝了。 林寒见看沈弃竟然分神,迟迟不动手,犹豫着要不要来个痛快,自己先上得了。 外面传来断续的人声。 林寒见耳尖动了动,分辨出那是谁,强装胸有成竹的镇定稍微打开了一个裂缝。 她扬声喊道:“封决!我在这里!” 从她眼中瞬间随之流泻的喜悦与庆幸,分毫不落地落入了沈弃眼中。 他手中的碧玉骨扇猝然砸在地面,发出脆裂的声响。 第一百二十章 林寒见回答硬气, 但被重重符篆包围,又处于对沈弃的极度不信任下,谁知道能打赢一个病秧子代不代表能逃出去。 沈弃看样子是铁了心要直接抓住她, 像他曾说过的那样。 封决的出现何止是恰到好处, 简直犹如神兵天降。 沈弃握不稳武器,林寒见看准这个空隙, 迅速扬鞭朝着贴紧符篆的房门挥去。 两边相抗, 大量符篆竟也堪与神器较量, 碰撞出激烈耀眼的青白光晕, 间或夹杂着烈炎符的浅淡赤色穿行缭绕。 林寒见咬牙将灵力全部灌注在手, 充斥了整条九节鞭, 再次挥下,沉闷的爆|炸|声与冲天的青色光芒一同出现,直冲云霄, 破开了笼罩整个屋子的结界。 相同层级的反噬同时反扑了林寒见,最后仅剩的灵力耗尽, 令她委顿在地, 体力不支地松开了九节鞭。 “封……” 她想放声大喊,不确定刚才那一声有没有吸引到封决的注意。 理智阻止了她的行为。 先前那声还能说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而一时忘形,再来一声就说不清了, 没准儿封决还要和沈弃打起来。 她不能不顾全大局, 放任事态胡乱发展。 ——在危急时刻仍能保持镇定与思维运转这点上,不得不说屋内的两人几乎如出一辙。 沈弃的状态比她好不了多少。 他不仅是握不住武器、和林寒见一样跌落在桌旁,脸色比林寒见这个方才爆发了灵力的人还要苍白, 抵在胸口处的手指攥紧了那点布料, 只是死死忍耐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猩红的鲜血从他唇角涌现, 很快被他抹去。 如果示弱和委屈能作为手段,他不介意那么做。 但不论是有意为之还是真情流露,徒劳无益的情况下,一次就够了。 而他手臂扬起,这动作被警惕的林寒见瞄到了,立刻往门边尽力靠拢,提醒警告道:“封决已经到了,你应该不想现在和他正面对上吧。” 沈弃冷冷地瞥她一眼。 林寒见迅速道:“就说我们被人偷袭了,其他的见机行事。” “……” 沈弃压住漫上嗓间的闷咳,讽刺道,“前一秒还在针锋相对,这会儿就找我合作了。” 林寒见已经扶着门站起来,不甘示弱地回怼,注意着压低了嗓音:“你要是不愿意配合,封决先对付的肯定是你。” 正说着,外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不消片刻,封决走了进来。 林寒见站在门边,而沈弃坐在桌边。 封决穿一身赤色劲装,窄袖乌靴,头发被同色的丝带捆起,眉眼深邃精致,碎发散了几缕在颊边,异域风情尽显。 他进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林寒见,视线上下一遭打量完毕,眉梢挑了挑:“你刚才……是不是喊我了?” 林寒见在对上封决视线的那刻,条件反射地露出一个笑来,“是啊,因为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 封决这才朝屋内的沈弃看上一眼,懒散地道:“沈阁主的手下在外面拦我,我进来得慢了些,似乎听到打斗的动静了。” “有贼人偷袭。” 林寒见往封决那边走去,她看出来封决没有进屋的意思,甚至于提及沈弃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示,“不知道是哪方的人,好在有惊无险。” 她脸上的笑容还在,脚下的步子却虚浮无力。 封决看两眼就蹙起眉,林寒见到他身前三步远,他伸出手去,擒住了林寒见的小臂,避免了她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啧,你受伤了?” 封决不大愉快地问。 他随手将林寒见抱紧了点,手指放在她颈后,拽住那点衣料就将人短暂地提起来一瞬。他垂首在她发顶轻掠而过,没有闻到她身上有什么血腥气,倒是—— 封决抬眸看向沈弃那方。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谁都称不上是善意。 沈弃琥珀色眸子拢住了眼睫落下的阴影,启唇道: “妖界中出了这等大事,却不是妖王来同我谈,更不是向来管事的相乌……” 他意味不明地顿了顿,扫了眼林寒见,对林寒见的身份感受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后才继续道:“此事牵连太广,不好处理,我劝妖王还是上心些。” 封决对沈弃的感官不怎么样,又看他当面瞧不起林寒见,本身就傲气得没边了,这会儿更是懒得应付,转身就要走:“劳沈阁主挂心了。” 尾音拖长,话说得好没诚意,满不在乎。 林寒见的手指扣在他的手臂上,缓了这一小会儿,本该好了,奈何情绪陡然放松,大起大落,反倒比之前显得更无力。 封决哼笑一声,评价她:“好没用。” 他索性将她抱起来,从拎着她的后颈衣物改为揽住腰肢,场面话也不再多说一句,就将林寒见带走了。 沈弃目送着他们出了院子,想起林寒见方才朝封决走去的动作,以及封决轻而易举允许了她靠近的场面,嘴边再次溢出鲜血来,他漠然地擦拭干净。 - 封决看上去不算成熟稳重,眉宇间偶有青涩浮现,实际力气极大,轻轻松松就能把一只林寒见提起来,只是那动作跟拿物品似的,又让人不舒服,封决很少对林寒见做。 封决的手指往她脖颈后碰去时,林寒见整个人都不好了,生怕封决是看出了什么,要跟随暴脾气对她就地正法。 很快她就自己镇定下来:她一开始确实是冲着解决问题来的啊,就算要就地正法理由也不充分。 驿站内的人是清理过了,但是从沈弃院子走出后直到出了驿站大门,这段路还是有人的,而且全程看着林寒见被封决抱出去,大气都不敢出。 林寒见注意到驿站大门正对的一处花园假山被削平了上半部分,侧边几棵树整齐地被砍断:“……” 看来他们在里面对峙的时候,外面一样不太平啊。 “封决,你怎么会过来?” 林寒见想起问他。 不料,封决冷笑了一声: “呵。”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话。 林寒见心一沉,等了两秒,身体自动戒备着封决随时要把她扔出去,没等到这类突发事件,她声音和缓地再次开口,试探道:“我私下来见沈阁主,没有事先向你禀报,是我不对。” 封决眉心一跳,嫣红的唇瓣抿得紧紧的,似欲滴血,凶戾的感觉被这点浓烈的艳色冲散些许:“你去找沈弃做什么?” 第129节 “当然是谈由扈邕城起的这件事。” 林寒见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封决的表情,一边将话题引向别处,“这把火连翙阁都未能幸免,已经有流言开始怀疑翙阁在其中扮演了帮凶的角色,以谋求利益。大张旗鼓的去见我怕当日会有暗处黑手捣乱,正好沈阁主来了扈邕城,我便想着提前私下去见沈阁主,看能不能有什么尽快解决的好法子。” 封决神色愈发难看,他本是抱着林寒见飞回妖王殿,朝下一看是一片林子,直接就地下落,停在一颗大树的分枝上,动作行云流水地单手将林寒见抵在树干上,另一手扶在林寒见脸侧,迫使她同他四目相对,不容回避视线。 “你们真的只是在讨论扈邕城的事么?” 封决的无名指和尾指下移,正正停在林寒见的颈侧大动脉上,清晰无比地感知着她的心跳频率。 他俯身贴近,金色眼瞳亮得惊人,林寒见鼻端全是他的气息,顺着他的力道微微仰首,难以挣脱的威压顿时袭来。 林寒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应:“是。” 她的心跳频率分明没有改变。 封决却一下收紧了手指力道,阴郁森然地道:“说谎。” 不至于呼吸困难,却足够吓人,心惊肉跳。 林寒见眼睫颤了颤,封决目露凶光,果然真的生气起来,就算还克制着都让人忍不住畏惧。 “沈弃看你的眼神,是妖兽捕食的眼神。” 封决望进林寒见的眼中,从她眼中的倒影中,清楚看到了自己的眼神亦然如是,他沉声质问,“你该不会是在和他私通吧。” “我没有。” 林寒见断然否定。 她挣脱了一下,没成功,带点气愤地反驳,“我为什么要和他私通,你不知道他对我的追捕令吗?” 封决愣了愣:“追捕令?” 事到如今,封决迟早会知道她过去的事,相乌肯定早就调查好了,只是没告诉封决。 那么,不如她先下手为强。 “是,他对我发了追捕令,因我先前是翙阁中人,后来……背叛了翙阁,还阴了沈弃一手。” 林寒见脸上恰到好处露出羞愧的神情,“这次私下去找他,也、也是想与他再说和,免得他对我的报复,影响到妖界的大事。” 封决盯了她一会儿:“当真。” 林寒见直视着他,豁出去了一般:“这件事天下皆知,你沉睡太久,不过想要去查也不是难事。我先同你说好,我这人有的麻烦事可多着,你要是怕了,我现在就离开妖界。” “我是怕麻烦的人么?” 封决不经意地捏了下她的脸,“安生待着,你那什么追捕令等着我去解决。” 林寒见道:“已经解决了。” 她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忧愁难掩:“这事有点复杂,我回去慢慢和你说。但是,我绝对没有背叛你。” 封决手上的劲儿已经松了,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 现在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方才的陡然爆发太过吓人。 林寒见心知只能摊牌,脑中快速想着陆折予的那件事该怎么说比较合适,封决直起身子,彻底松开她。 他道:“你要是真的背叛我,我会杀了你。” 语气轻描淡写,却绝非玩笑。 第一百二十一章 林寒见笑着应:“知道了。” 刀尖上跳舞, 这是她穿越后就一直在持续的事,所以她现在进化了,学会了在刀尖上反复横跳。 哎嘿。 打不中就是万事大吉。 “叛出翙阁不是小事, 沈弃那人看上去有商有量的好说话, 却最不容人异心。” 封决不糊涂,何况他和沈弃在地位上有共通之处,这点不难理解,“你是如何解决的?” 林寒见思索了一下,看在封决眼中就是犹豫过后, 才道:“是……借了陆折予陆公子和沈阁主的交情。” 封决原本只以为她是怕遭他嫌弃, 事情还没处理干净,没想到又扯出个人来:“陆折予?” 他略想了想,才从脑子里扒拉出对应信息:“浔州陆氏、星玄派的陆折予?” 能让封决记住, 诚然已经很不容易了。 陆折予又比他年纪小,要不是交手后觉得这人值得一战,封决是绝对不知道这号人物的。 林寒见略有惊讶, 没想到封决能说出浔州陆氏, 一般人大多知道的只是星玄派的大师兄陆折予:“是。” 封决:“我应该和他祖父打过架。” 林寒见看了看封决意气风发的少年容貌,脑中自动联想起“祖父”该有的模样:“……” 封决望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林寒见脑中百转千回, 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说法: “我曾是陆公子的未婚妻。” 封决还算闲适的表情顿时凝住了,整个人不再是放松的姿态, 最明显的特征是他习惯抱臂的手都放了下来,身子朝林寒见这方倾了倾,表情纠结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你说什么?” “是曾经。” 林寒见时刻注意着封·决的表情, 以及神色措辞间的细微不同, “我逃婚了。” 封决看着她的目光瞬变, 那是一种充斥着匪夷所思、自我怀疑的目光。 他是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或者林寒见在和他开玩笑。 终于他确定没有侥幸,语气尤为不善地问:“他是你曾经的伴侣?” 在某些事情上,妖王的措辞过分接地气。 林寒见没有深究这个“伴侣”的说法: “不是。” 封决已经彻底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你为了躲避翙阁的追捕令,寻求了陆折予的庇护,差点和他成了婚,但是你跑了。” 林寒见:好家伙,直接把我穿越以来三分之二的剧情就这么概括完了。 林寒见亦反应极快:“前后没有逻辑关系,不成联系。” 封决审慎的视线如狼似鹰:“那么,是陆折予先庇佑了你,但是你不喜欢他,最终还是离开了?” 林寒见迟疑着点头。 封决的神色愈发微妙,追问道: “陆折予不会对付你么?” “当然……会。” “我明白了。” 封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因为实力也下降了,所以当时提出了到妖界来的事啊。” 他盯着林寒见:“一方面是为了疗伤,另一方面就是寻求庇佑吧。” 毕竟翙阁和陆家都不好惹,还一次性惹了俩,得找个庇护所才行啊。 这就是目前最合适的解释了。 贴近真相,又不至于惹怒封决。 “抱歉。” 林寒见道,“现在沈弃发现了我在妖界,要免去妖界的牵扯,需要我稍微操作一番。” 封决歪了歪脑袋,饶有兴味地问:“怎么操作?” “假死,处决之类的。” 林寒见稍微想了一下,脸色还算镇定,承诺道,“我会想好办法的,你放心。” 封决今天打量林寒见的时间分外长,除了一开始审视这位对手外,很少有此类情况。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吓到了?” “……什么?” 林寒见处于高度戒备与紧张中,表面上是看不出来,她随时准备着应对各种艰难的突发情况。 封决垂在身侧的指尖泛起了微弱的痒意,他只好又换回惯常抱臂的动作。倒不是不能碰林寒见,只是觉得现在不要去碰她比较好: “你的脸色不怎么好。” 林寒见微讶,抚了抚脸:“是么。” 她在这方面的素养应当不错,在沈弃身边时还特意训练过,不该在脸色上露出破绽。 封决补充道:“我觉得你脸色不好。” 觉得。 封决脚下一动,站姿随着这点细小的动作顷刻收敛了过于外放的气势,显出并不熟练的温顺来:“我刚才吓到你了对吧?” 林寒见闻言,唇边先于大脑运转,已然现出一抹笑来:“怎么会……” “对不住。” 封决打断她反驳的话,敏锐强悍的直觉在这一刻起了作用,他也不点出太多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仅仅从能说的事实层面开口,“我今天没有找到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又听到你说背叛了沈弃,我不想你背叛我。” 他解释得太简洁。 却足以令林寒见意外。 “刚才的话,要是吓到你了,你可以暂时忘记。” 封决搭在臂上的手指动了动,他不认为林寒见会背叛他,她那么乖巧,虽然聪明得让一些人不安,可是她就是很好。 第130节 他话锋陡然一转:“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 林寒见被他三番两次不按套路出牌的招数弄得一头雾水:“……现在?” “现在。” 封决肯定道。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封决已经侧过身,一副随时准备走的样子,闻言看向她,松散编着的金色头发挡住了他的部分表情,只听到他一如既往随意的声音:“感觉你不是很高兴。” 又是感觉。 林寒见想:好像他做什么都是凭感觉来似的。 要说不高兴也不完全准确,不过林寒见确实想稍微放松一下。 再强大的神经也不能时刻都绷紧着。 “听说扈邕城有座许愿池,就去那里吧。” 放在往常,封决肯定要否决这个提议,他对这种故弄能玄虚的东西没有任何好感,而且又牵扯到许愿。 “要实现愿望,当然是要靠自己得到,向虚无缥缈的东西祈求算什么?” 这是封决的观点。 林寒见笑了笑:“就是因为现在还做不到,所以要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侥幸与勇气,或者是走投无路下的一点慰藉。说到底,是一种自我安慰。” 封决顺势反问:“你有什么需要得到安慰的事?” 林寒见噎了一下,道:“我只是听说许愿池上有彩虹,想着好久没见了去看看罢了,并不是真的要去许愿。” “哦。” 对话就此中断。 两人走到了许愿池。 还真的有彩虹,规模不算太大,但是环境幽静,景物雅致,静静地看一会儿就能自然放空大脑,惬意地放松下来。 林寒见随便找了块大石坐下,一言不发地盯着缓慢流动的池水。 是活水。 更让人喜欢了。 封决是个耐不住的性子,没有有趣的东西他就会直接跑开,或者干脆睡过去。 这次难得陪着林寒见安静坐着,但不是在风景,时不时侧脸去望一眼林寒见,像是兽类在守着自己的猎物,又像是担心她随时会出事。 “如果——” 林寒见突然道,“有个地方能够得到的东西比原来所处的地方,更多还更好的东西,但这个地方不是真的,离开却要花费很大的功夫,可能危及生命,你还会离开吗?” 与其说这话是在问封决,更像是自言自语。 封决因此没有立即回答,沉默延续,他才确定是在问他。 他道:“你喜欢哪个地方?” 林寒见:“是我先问你的。” “喜欢的话,虚假真实都无所谓吧。”封决双手向后一撑,下颌自然而然地抬起来,迎上刺眼的日光,他只眯了眯眼,“修士和妖魔精怪总是要活很久,太无趣就糟了,总得选合心意的地方待着。” 真是符合性格的回答。 “还是离开比较好。” 林寒见口吻温柔平和,态度却很坚定,“毕竟是假的。” 封决已经闭上了双眼,沐浴在夕阳下,却没有颓暮感,他整个人都亮闪闪的,一头金发尤其好看,像是慵懒的大猫猫:“是真是假可不好说,能待下去的话,只要你觉得这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林寒见怔怔地看着封决。 封决感觉到她的视线,轻笑一声,半睁开左眼,右手伸出来,掌心摊开,生着薄茧的掌中躺着一枚粉晶雕成的玄凝花。 他手臂往前一递,送到林寒见跟前:“给你。” 林寒见动作稍缓地收下了:“谢谢。” 封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散漫随性的表情不知不觉就变了,片刻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心情完全变好了啊。” 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总觉得林寒见先前心情不大好。明明面对再险恶的围攻都没有让他有这种感觉,单纯的被吓到似乎不能充分解释。 好在,现在她心情不错。 林寒见听到了这句嘀咕,能确定封决的一番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手中握着的粉晶花被她拿在半空挥了挥:“为了哄我才买的这个?” “哄?” 对这个字眼感到新奇,封决重复了一遍,才道,“感觉你喜欢这种……嗯,小女孩的东西。” 听得出来他措辞已经委婉很多。 “不过这也正常。” 封决接着道,“我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祖宗了,你确实太小了。” 林寒见:“……呵呵。” 总是在稍有起色的时候打出绝世直男操作呢,妖王大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扈邕城出了大事。 相乌从妖王殿赶来, 本是一心准备处理大事,最近几天却觉得封决越来越不对。 具体表现在,封决随时会问林寒见的处所。 通常的发问模式是: “林寒见的人呢?” “你看见林寒见了么?” “林寒见在做什么?” 除此之外, 还有一些更诡异的。 譬如: “她喜欢甜的,但不能腻。” “这个送给她吧, 应该会喜欢。” “把那边明面上的人手撤一些,她喜欢清静。” “她”和“那边”不言而喻,是林寒见和她的住所。 天地可鉴,封决这位妖王可是古往今来最难琢磨揣测喜好的主儿, 如今却开始记挂起别人的喜好了。 这真是天上下红雨,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相乌一度以为封决这种做法是什么暗示,或者故意为之, 观察后得出结论:封决是不自觉地这么做了。 封决在下意识地寻找锁定林寒见的方位。 - 相乌和林寒见正在庭院中看那封人皇发来的密信, 封决给了林寒见最高权限。 林寒见捏着信纸边缘道: “这封信上人皇的意思,是要把人界全然说成受害方了。” 相乌气愤不已:“这些人和魔,欺人太甚!” 林寒见脸色不变。 相乌瞥了她一眼, 正要改口,忽然视线飘向了她身后。 林寒见静坐着, 耳边猛然传来一声惊吓声:“嘿!” 她面不改色地将信纸往后递, 连一点被吓到的表情都没有:“你回来了, 这是人皇发来的信。” 封决:“……”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你没被吓到?” 林寒见回首:“这已经是你这两天来第三次对我这么做了,我觉得我应该产生一定的习惯性了。” 封决挫败非常,接过了信, 匆匆扫了两眼, 对林寒见道:“按你说的, 我去人界和修真界都走了一趟, 他们果然有暗中联系。” “却没有联系妖界。” 林寒见补上了这句话, 神色和语气都淡淡的,“看来是打算拿妖界祭天,把这事都推到一家身上了。” 法子是好法子,也确实损。 “相乌大人,您觉得……您在看什么?” 林寒见发觉相乌的眼神莫名悲愤还委屈,一眨不眨地盯着桌面上的信纸。 相乌的眼神几乎要将信纸烧灼出一个洞来:以前我把这种东西呈给王上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看的!凭什么现在就看了,还当了跑腿苦力! 是我忠心下属不配吗! “没什么。” 相乌硬生生将自己的表情强行调整过来,不免显得有些扭曲,他堪称狰狞地对林寒见笑了一下,“我觉得,他们实在太无耻了。” 王上,我不是你的好下属了吗! 封决两边看了看,问:“翙阁那边怎么说?” “啊,这……” 相乌犹豫了一下,看林寒见没有开口的意思,道,“沈阁主似乎水土不服,这两天闭门休养,还没有什么实际的行动。不过我猜,人皇和修真界应当给他发信了。” 前两天,封决问了相乌一些陆折予和沈弃的事,直来直往地专挑和林寒见有关的部分问,但也没深究,随意问了几句“她是否和陆折予定过亲”“沈弃是否曾经对她下了追捕令”“追捕令现在撤了么”之类的问题。 第131节 相乌拿不准封决是为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不敢不说也不敢多说。现在看来,王上和林姑娘好像……一片太平。 林寒见揉了揉眉心,轻描淡写地道:“沈阁主若能出面最好办,他若不想出面,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相乌:“林姑娘的意思,是人皇和修真界如何推诿,我们也有样学样推回去?” 林寒见点头。 “办法不是不能用,但这法子只会将水搅得更浑,不是解决上策。” 相乌实话实说,斟酌道,“翙阁也被牵连进来,沈阁主应当不会坐视不理,我先去与他谈谈吧。” 林寒见说出实话:“他可能不会见你,即便见了,会帮我们的概率也极低。否则他不会来扈邕城这么多天,连一声消息也不递过来。” 相乌眼神黯淡,他何尝没想到这点,只是总要试试:“沈弃不出手,他翙阁也不能独善其身。” “……如果他撤出翙阁呢?” “什么?” “如果他为证清白,将翙阁从几界联通调停的位置上退下来呢。” 林寒见抬眸,笃定道,“此法可行。” 相乌倒抽一口冷气:“损失太大,商人重利,沈弃不会这么做。” 林寒见提醒他: “这世间没有另一个翙阁。沈弃以退为进,会有人趁势妄图获利,却无人具备翙阁带来的财力物力,短暂的假象繁荣后,会有人求着沈弃来管。” 相乌愁眉紧锁,嘴唇开合,半晌才道:“此法虽好,但太高调,会让翙阁多年经营的蛰伏表象变得更引人忌惮。” “那就不是我们要管的事了。” 林寒见喝了口茶,“要么几界一起认错,要么就僵持着互相推诿,想让妖界独自背锅,没门。” 相乌心神激荡,好久没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那是自然!我们独自背锅不仅要受委屈,还得自己清理门户,要元气大伤也得一起来。” 林寒见顿了顿,侧首去看封决,他正百无聊赖地捏着她的一缕头发玩。 林寒见自然地去碰了碰他的手,略为感叹地低声道:“看你穿得这么少,手的温度还是很高。” 相乌的表情陡然变得奇异起来:正事状态的林寒见和同封决交谈的林寒见,几乎完全是两个人。从杀伐决断的冷静沉稳,瞬间变成了柔软无害的亲近可人,一切不过是因为封决这个唯一的不同。 这点不仅相乌能感觉到,身为当事人的封决更能清楚直观地感觉到。 封决反手,用手掌盖住她的手:“我又不是冷血动物,一年四季当然都是热的了。” 林寒见没有挣脱的迹象,他便顺势拢住了林寒见的手:“倒是你,好歹也是个修士,却很不耐寒。” 林寒见不辩驳,只是观察着他的头发,眼神有点飘忽:“是因为原形毛茸茸的关系吗?那,会不会也像小猫小狗一样,有固定脱毛的时候啊?” “什——你把我拿来和猫狗比?!” 惊愕过后,封决迅速抓住了反击点。 林寒见看看他,没忍住,唇边的弧度先一步翘起来了:“所以是会脱毛咯?” 封决:“……” 草。 “哈哈哈哈哈哈!” 林寒见放声大笑起来,很过分地拽着他的发尾,不让他跑了,“怎么会这么好看懂啊,你好歹是个妖王嘛哈哈哈哈!!” 被迫吃了一嘴狗粮的相乌:……真是和讨论正事的时候一点儿都不一样呢。 不论是林姑娘,还是王上。 相乌突然想到人类中的一个词:偏爱。 真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一个放权得肆无忌惮,一个区别对待得毫不掩饰。 “你笑什么笑!” 封决气急败坏,被她拿捏住了头发也并非走不开,他偏要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从林寒见的手臂空隙间伸出手去捏她的脸,手指将她的脸揉来揉去,“不——许——笑——” 林寒见脸被捏的变形,说话都口齿不清:“你卑鄙无、无、无耻!唔,放手!” 相乌:“……” 好弱智。 这两个人居然会是我的主子和同僚。 忍无可忍的相乌起身走了,只剩下两只幼稚鬼在原地互相伤害。 - 妖界暗中运作,有样学样地推诿回去,不肯单独背锅,引起了新一轮的反扑。 这件事解决的最大问题在于几界互不信任,生怕哪方趁机占地盘,且即便解决了几界好不容易维持的关系又会回到百年前,恶化僵持,如履薄冰。 妖界内部动荡,自然不如先前防备严密,林寒见的位置引人注目,消息传了出去。 “话……说的稍微有点难听。” 相乌禀报道,跟前站着的自然是封决,“说林姑娘身为人,是魔修,却为妖界走狗,无家无国,无情无义,无德无心,没、没皮没脸。” 封决转身就走。 “王上!” “封决。” 林寒见从回廊拐角处走过来,一脸诧异地望着这对主仆,“发生什么事了吗?” 封决眉宇阴霾聚集,嗓音沉沉地道:“我有事出去一趟。” 相乌不住地对林寒见打着眼色:可不能让王上现在出去啊!这次要是打起来就又是几界的混战了! 林寒见心领神会,向封决走近,感觉到他周身压制不住的威势,心下微凛: “是很着急的事吗?” 封决听出她语气不对,心中不快还是忍住了,问她:“怎么?” “如果不是很紧急的事。” 林寒见牵住了他的手,肌肤柔嫩,力道轻软,征询地问,“你能先分点时间给我吗?” 封决的眉心蹙了蹙,被她拉了下手,背脊倒是率先弯曲了一点:“可以是可以……” 话随着人走远而逐渐散在空气里。 这些天多次见到如此双标又好说话的封决,相乌已经见怪不怪了。 林寒见拉着封决回房,一路上也没有完全沉默,同他说着话:“我本来就是去找你的,正巧碰见了,真是太好了。” 封决被她牵得有点不自在,就像是一只野性难驯的妖兽在化形前被迫学习规矩的做法,他被她牵住了手,就连乱动都不敢,生怕她以为他是想挣脱:“到底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到了房门口,林寒见踮起脚,灵活地一下捂住了封决的眼睛。 也亏得封决已经习惯她,没条件反射地把她直接打飞出去。 “你把眼睛闭起来。” 封决觉得好别扭,但是很没骨气地应了,嘟囔道: “就一会儿,你动作快点。” 林寒见在他眼睛上蒙了布条,又牵起他的手,带着进了屋子。 这期间,封决能感知到林寒见间或远离,又再度接近;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是她气息分外地靠近,再近一点,就要缩进他怀里来了。 封决的脖颈间被某个带着凉意的物体贴近了。 “喂……” 身为兽类,他最讨厌脖颈部位被触碰,更妄论是套上东西。 他忍着本能,准确地握住了林寒见的手指,“你别乱来啊,知道我会生气的吧。” 被捏住的手没有产生疼痛感,这种威胁的话听上去就只能像是虚张声势。 仔细想想他倒是很多次都在嘴上“恐吓”过。 林寒见的另一只手还是自由的,索性搭上他颈后,贴着他颈后的肌肤完成了最后一步。 他浑身都紧绷了。 “好了。” 林寒见乖乖地被他抓着,一动不动地说。 封决一把扯下眼睛上的布条,摸了摸脖子——黑色条状物,丝绸质,正中部位坠着一块与他眼睛同色的宝石。 “这是……女人戴的项链?” 封决的表情很是难以接受。 是choker啦。 “……说是项链也可以,不过不是女性戴的那种。”应该说不是这个世界会有的那种项链,“专门为你做的,黑色和你的头发眼睛颜色很搭。” 封决站到了镜子前,神色依然很难简单形容,万千纠结都在他明亮的眼底。 林寒见打量着他,试探地道:“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换其他礼物给你。” “礼物?” 这居然是个礼物。 ……可能确实是个礼物吧,虽然他不太能欣赏。 封决问:“为什么送我礼物。” “后天,是你出现在妖界的日子,我听相乌说这天被定为你的生辰。”林寒见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眼波潋滟,温柔似水,“是生辰礼。” 封决搭在那颗金色宝石上的手指蓦地收紧了。 “这上面我加了几道结界,可以在关键时刻为你挡下一击。” 林寒见不大好意思地道,“对你来说聊胜于无了,不过我舍不得,要把这个宝石拿来再用到新的礼物上。” 第132节 她伸手,想去解开choker。 封决往后退了一步:“不用了。” “可是你不是……” “我喜欢这个项链。” 封决迅速变脸,分明前一秒还在嫌弃,这会儿如获至宝地摊开手捂住了脖颈,像是怕这东西被人窥视偷去了,口吻急促地道,“我就要这个。” 妖兽不能被随便触碰脖颈,那是大多数未化形的妖兽的脆弱部位。 人类喜欢用锁链困住脖颈,让他们无法逃脱;或者是握着利刃一击而下,瞬间毙命。 只是项链也会让大部分妖兽产生不安感和威胁感。 但是这一切在林寒见解释了理由后,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她送给我的生辰礼。 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说起为什么会想到送choker给封决, 最直观的理由就是——封决的脖颈特别好看。 修长白皙,又恰到好处,无论是流畅的下颌线还是更深处的锁骨, 都非常的好看。 他皮肤白,头发和眼睛又都是金色,配黑色的choker再合适不过了,再点缀以金色的宝石, 两相辉映绝对会很好看。 若要从其他层面来说: choker相对于这个世界中正儿八经的项链好制作得多。 省时省力还好看, 完美! 当封决真的戴上了这枚简约大方的choker, 确如林寒见所料,十分赏心悦目,将他肤色的冷白与好看的脖颈线条突出,又不显得轻浮。 唯一的不妥, 是在林寒见看见了封决的迟疑后意识到的: 即便封决看上去再像个普通的少年, 他的本体还是妖兽。 他不习惯在脖子上戴东西。 确认不是从未戴过而感到不适,单纯是本身的心里感受, 林寒见就想换掉这个礼物。 可是不论怎么说,封决都不愿意换。 “这是给我的礼物。” 封决言之凿凿, 有理有据,“现在它是我的,你不能随便拿走。” 林寒见解释道:“我不是拿走, 我是要去换一样更合适的礼物。” “我不要。” 封决干脆地回绝, 蹙着眉脸色不善,一副护食的样子,“换过的礼物就不是最开始的礼物了, 我不稀罕那样的, 我就要现在的这个。” 林寒见:“……” 啊。 真是孩子气。 怎么会去计较这点剑走偏锋的小事情。 “难不成……是第一次收到生辰礼吗?”林寒见说出这个猜测, 马上又自己否决,“不对,妖界应该会为你举行庆生仪式的,就算你还在沉睡中,场面上的事总该要做好。” 封决神色古怪,手还挡在脖子上,一方面是怕林寒见趁他不被出手抢走,另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不太适应,他的手指还在丝绸带子的内侧拨来拨去:“怎么可能是第一次收到?” “那是为什么?” 林寒见好奇地看着他。 封决别扭地侧过身子,不大耐烦似的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装傻道:“什么为什么?” “……你在跟我玩绕口令吗?” 林寒见觉得好笑,去碰他的手臂,这人看着别扭,结果又不拒绝,她笑一笑,轻晃一晃他,“说说嘛,好歹我是送礼物的人,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重视啊。” 封决动了动手臂,他很想退开林寒见,不想跟她说了。 但自从上次林寒见跟他闹过不愉快之后,封决就意识到,她其实也有自己的脾气,只是平常时对他总是和气温柔。 这感觉在亲眼目睹林寒见处理正事时的表现态度后,就更加强烈。 她才不是无所谓的人。 要是随便对待她,总有一天就哄不好了。 封决想。 “因为……” 封决吞吞吐吐的,顶着林寒见专注的视线“压力”,直感觉心头处仿佛压了一块大石,他别开脸,脸颊短暂地鼓起来,而后吐出一口浊气。 他自暴自弃地说:“是你送的第一样东西!” “你干嘛非要问,我走了!” 自己破罐子破摔地全部说了出来,说的过程中脸就涨得通红,最后还在羞耻尴尬的趋势下强撑出一层生气的表象,夺门而出了。 “……哇。” 林寒见叹为观止,目送着封决离开的方向,无声而缓慢地拍了拍手,感叹连连,“还能害羞成这样啊。” 不,应该说,能为这点东西就高兴进而害羞,封决这位自称“祖宗”的人士,看来是给祖宗辈的丢人了。 由于封决沉浸在羞耻中久久未能平静,导致他错过了原本要去算账的时机,等他反应过来,林寒见已经和相乌通完了气,坐在一起喝茶了。 “妖王还是不要出面了,这种流言,不过是毫无目标的情况下随便拉来的宣泄口,很快就会过去的。” 到头来,反而是林寒见这个“受害者”,在宽慰怒气难平的封决。 封决很不赞同,恨铁不成钢:“你还真能忍。” “又损失不了什么。” 林寒见摊了摊手,手指一拢,顺手给他倒了杯茶,“消消火。” 封决对茶敬谢不敏,他不太爱喝茶。妖界没有这个风俗,也就相乌装逼的时候爱拿着茶杯学文人雅士,一壶茶能喝几十年。 相乌本是尽职尽责地当个灯泡,视线先注意到封决脖子上的黑色丝带,下意识地问:“王上,您受伤了吗?” “?” 封决嫌弃地看着他,从表情和眼神来看大概认为相乌脑子有问题,“这里一点血腥气都没有,你从哪里得出结论我受伤了。” 相乌指了指他的脖子。 封决顿了一下,手指抚上黑色丝绸,指尖向下,拽住了金色宝石:“你说这个么?”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掺杂了显而易见的得意和隐秘不宣的某种畅快:“是生辰礼。” 相乌眨了眨眼,最近难得放松大脑没有反应过来:“您的生辰不是在后日吗?现在就有人给您送礼了?再说,您居然戴上了……” 话说到这里,相乌后知后觉。 然而。 封决没有放过相乌这只单身狗,亲自给予了重重一击:“她送给我的。” 语气之骄傲,神情之炫耀,不被打一顿天理难容。 尤其明明林寒见就坐在他身边,明明林寒见也不是没有名字,偏要用那么欲盖弥彰又暧昧暗示的“她”来指代,这不是欺负单身狗吗?! 相乌悲愤地呜咽了一声,忿忿地起身告退,迅速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目睹了全程的林寒见:“……” 惨。 封决心情好,得意过头,拿起茶水喝下去一大口,表情瞬间扭曲了:“呸呸呸,这玩意儿果然百年如一日的难喝!” 林寒见等他平复好了,见缝插针地问:“看来,你还算满意这份生辰礼了?” “……唔,还行吧。” 妖王大人傲娇了起来。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林寒见靠近他,娴熟地抓住了他的手臂,避免他临阵脱逃,期待地道,“你好好回答我。” 封决眉梢动了动,垂眸看着林寒见,觉得牙根儿有莫名的痒意,躁动不安:“行。” 林寒见认真地开口,目光灼灼,诚挚恳切:“脱毛的话,你的头发会跟着一起大把大把地掉吗?还是说只是变回原形才会脱毛?” 封决:“…………” 他迅速站起身,语速极快地道:“烦死了,我走了。” 林寒见的手还搭在他手臂上,条件反射地收紧了,这一下猝不及防差点被封决起身的动作直接带的摔倒,封决眼疾手快地折身来扶她,把人抱了满怀。 一系列动作发生得极快,行云流水。 看上去就像是封决为了让林寒见主动投怀送抱,而特意起身了一下似的。 “……谢谢。” 林寒见趴在封决胸膛,说话声闷闷的。 “哦。” 封决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近距离闻到林寒见身上的香气,他大脑都要麻痹了,也忘了松手,就这么抱着她。后知后觉地小声道,“没说你烦,急什么。” 把她顷刻间的动作理解为她着急了啊。 倒也说得通。 林寒见没多解释,顺着道:“那你觉得烦也有我的原因,不还是觉得我烦么?” “不是。” 第133节 封决一口反驳,“没有你的原因。” “是因为我的问题你才突然烦的。” “你干嘛纠结这个?” “所以现在更烦了吗?” “我没有!” 封决猛地陷入了喜爱的女子的追问场合,整个人十分迷茫,弱小还无助,“我、我没有觉得你烦,我那是觉得那个问题……就算是你问的问题,但是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没有觉得你烦。” 绕来绕去的这几句话,说的封决舌头都要打结了。他怀里的林寒见却闷声笑了起来,一开始还能忍,到后面索性扶着他的肩膀,脑袋仰起来放声大笑:“好可爱啊,妖王大人。” 声音里满是愉快。 封决:“……” 真心实意担心和解释的我仿佛是个傻逼。 他把林寒见的手从肩头扒拉下去,义正言辞地道:“你太幼稚了。” 林寒见笑得更大声了。 封决好没面子,难得意志坚定地真的转身走了。 身后是林寒见断断续续的笑声,逐渐飘远了,从风的那一头送过来,将他的唇角也掠起弧度。 烦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是太高兴了,又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任何情绪都陌生得令人措手不及。 - 等到第七日,沈弃那边终于有了反应。 沈弃撤出了翙阁,宣布为表清白,不再插手主事。 “真让林姑娘料中了。” 相乌烦躁又恼恨,“果然不管看上去再怎么好相与,能做翙阁主人的人怎么可能是善茬,不百般投机地谋取利益都是出人意料了。” 林寒见并不惊讶,这本是她设想过的东西,只是听着相乌这番话,思绪却飘回与沈弃在驿站对峙的那天,隐约觉得他闭门不出说休养,或许,不是不想见人的托辞。 “做好场面上打持久战的准备吧。” 林寒见安慰相乌,“总不能妖界背锅,也不能妖界先出手挑起战争,后面的事还多着呢。不要因为一时的困难而气愤,后面还会有更多的困难。” 相乌:“……您的安慰真是别出心裁。” 妖界这群人又分外好战慕强,还忍不下委屈。 往后几天,相乌和林寒见分摊事务,两边都经常忙到很晚。 封决向来是不怎么管事,唯有事态严重时他直接镇压,其余的事有相乌和下属。这次情况特殊,妖界内部自危,正在洗牌,没办法像以前那样。 封决都耐着性子一起看那些纷杂的信件和多得数不清的记载、奏章和账簿及流水单子。 “太晚了,你该休息了。” 封决去拿林寒见手中的流水单。 “再等一下,我看完这个就……”林寒见说着话,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手上没松,闭着眼往后一倒,落入封决怀中。 封决好好地抱住了她,还是凭空有种手忙脚乱的感觉。 他望着林寒见眼下泛起的黑眼圈,以及她微蹙不放的眉心,伸出手,轻轻地按在她的眉心:“去休息吧。” “嗯。” 林寒见应得懒懒散散,完全没听进去的样子。 封决沉默了会儿:“抱歉,让你做这种事。” 林寒见悄无声息地睁开眼,以后背和脑袋靠在他胸口的奇怪姿势,倒着自下而上地同他对视。 从将她视为所有物开始,把她纳入保护范围和专属领地,然后产生了欲|望,到现在,不将她的所作所为当做理所当然,开始产生愧疚和感谢。 一步步地看见了她,接纳之后,是平等和尊重了。 “封决。” 林寒见呢喃着喊他的名字,手指终于不较劲地松开了那张流水单子,而是反手拽了一下他手臂上的衣料,“你低头。” 封决没问理由,很纵容地依言垂首。由于是顺着这句话做出来的动作,意外地顺从温驯。 林寒见在他怀里蹭了蹭,换了个角度,抬首向上,在这个松散奇怪的姿势中,吻住了封决。 “嘭——!” 刹那间,封决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了,将一切碾成齑粉,只剩下怀中和嘴唇间的真实触感。 不是阵法带来的幻境,她主动来亲吻他了。 封决不知所措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是首次接吻,自己也对她做过主动的事,角色对调反而惊慌失措。 就在这时,林寒见轻巧地退开了,她直起身,同时从他怀中退出去,脸上的疲色已经消失了:“好啦,现在就不困了。” 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堆积纸张如山的桌面,俨然是一副又要重新投去正经工作的态度。 封决愣了愣,不明白她怎么转变得这么快,慢慢地伸手去碰她,刚接触到她的体温,就索性从后面彻底抱住她:“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的脑袋贴在她脑侧和肩窝,往前垂头丧气的,一并贴住了她的脖颈和脸颊。 最开始是可以对她肆意亲吻的,是他以为可以那样,因为林寒见是属于他的。但是,封决很快就在相处中意识到了不对劲——如果不是林寒见自己愿意的情况,就不对。哪怕她是站在他领地中的人。 因为她会不高兴,会为难又郁闷的憔悴。 所以封决从那时候起,学会了对近在咫尺的渴望的克制和忍耐。 林寒见侧了侧脸,躲不开,只好轻轻地道: “封决。” 她又喊他的名字。 轻柔得像云朵,尾音拖长,话语间若有似无的无可奈何和隐约笑意,有着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 封决于是再次克制了,只是这次没有难耐的感觉,通过拥抱她的姿态获得了满足。 他嗅着她身上独有的气息,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宁,想着:她下一次困是什么时候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乌和封决负责在外运作, 背后的事都交给了林寒见。 几方僵持了许久,最先到来的不是任何一方的妥协,而是星玄派司阙真人对林寒见的拜帖。 “星玄派?” 封决将那张拜帖前后翻转着看了看,“不是掌门, 也不是陆折予, 怎么是一位真人要见你?” 林寒见盯着那张拜帖, 缓了会儿, 略显苍白的唇间轻舒了口气,道:“我先去看看。” 她大概猜到是为什么了。 妖界消息放出去,是林寒见在这里, 星玄派当然也能收到消息。 封决望着她的脸色,突然将拜帖往旁边一放, 拦住了她:“不去见了, 左右我们两边现在关系不好, 下了拜帖也不一定要给面子。” 林寒见:“……嗯?” “就说我说的。” 封决胡扯着理由, “我不让你去, 万一是阴谋想害你怎么办?” 林寒见忍俊不禁,耐心道:“想来司阙真人也是怕有人做此想,特意正大光明下的拜帖,想表明诚意。” 封决反问道:“那你便要去见么?” 林寒见怔了怔。 封决又提出另一种法子: “或者我替你去见。” 林寒见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 以真人名头下的拜帖,不去见已经是失礼,换别人去见很有羞辱的嫌疑。 “我说有就有。” 封决按住她, “你脸色差成这样, 别再为了奇怪的事费心, 我去会会他。” 这话说的, 像是要打架一般。 林寒见多日劳累是为了妖界, 换言之是为了封决, 因为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关心在意的理由。林寒见娴熟又自如,调度分析皆是一把好手,封决这位原本的主事者甚至都沦为了帮衬,顺理成章地成了她最好用的武器。 要说学,封决学得很快,只是他以前不怎么管事,这会儿时间又短,还成不了事。 “……算了。” 林寒见指尖抵了低眉心,遮住眼神,“事这么多,还是别去见了。” 封决将参茶递给她。 林寒见喝了一口,抬眸:“怎么这样看我?” 表情像是心疼又像是责怪的纠结。 封决还未说话。 林寒见主动道:“过意不去的话,不如——” 封决的尾巴已经自动变了出来,九条金灿灿的尾巴耀武扬威地在半空中摇摆,很自觉地伸到了林寒见的手边。 近来几日,这差不多已经习惯成自然。 林寒见上手熟练地rua了两下,补齐了未完的话道:“这次我想摸耳朵。” 封决:“……” 第134节 “可以吗?” 林寒见身子朝前倾了点,是期待的表现。 封决憋着劲儿,不想轻易妥协,他觉得自己最近很没有气势:“你已经在摸尾巴了。” “想摸耳朵。” 林寒见手上没放,拢着尾巴收在掌心,指尖灵活轻巧,将本该习以为常的封决摸得面红耳赤,她强调道,“特别特别想摸!” 她靠得近了,眼下的乌色与憔悴的面容便近在眼前,看的更清楚了。 封决要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 林寒见看他沉默,以为没戏,封决的脑袋上却悄无声息地变出了一对耳朵。 还精神抖擞地抖动了两下,神气活现,毛绒可爱。 “噫——” 林寒见禁不住发出了微弱又抑制不住的欣喜低呼,没想到封决不直接回答反而直接露出耳朵,这种做法根本就是成倍可爱嘛! 她一下扑了过去,看似毫不客气,动作轻柔稳当,一下捏住了耳朵的尖端,微不可查地揉搓了两下。 “你真是……” 封决想呵止她,想想她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自己,而且本就是他没有拒绝,一时间找不到合理的制止办法,只能任由感知清晰地随着她的手指移动。从耳尖到耳根,一点点地揉捏试探,他忍不住耳朵激灵,就会被她敏捷地拢住,而后安抚般地从下至上抚摸。 “好柔软啊。” 林寒见感叹着。 封决已经自暴自弃了,咬着后槽牙,僵着脸一言不发——他不确定自己如果放松片刻,能说出什么话、发出什么声音来。 林寒见凑近他。 封决扶了一把,免得她不慎摔到地上去,刚抱住她的腰,封决就感觉到耳尖处没什么意外的东西碰了一下。 肯定不是手指,触感不对。 林寒见的呼吸很轻,非刻意时却仍能感觉到。 现在,这股热气正似有若无地洒在封决的头顶上方,隐隐约约地接触着他的耳朵。 刚才的是……嘴巴? 她居然亲他的耳朵! 封决一愣,脸上的绯红迅速蔓延,他扣着林寒见腰肢的手臂蓦地收紧了,整个人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 “封决?” 林寒见话音方落,眼前一花,原本抱着她的人,就在眼前突然变回了原形,而拥抱的姿势也成了用爪子拢住她的样子。 “……你还好吗?” 林寒见不确定地问。 封决觉得丢脸死了,他根本不想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变回原形,奈何林寒见亲耳朵的这一下对他而言杀伤力实在太大,情|动来势汹汹,不容他反抗拒绝。 他原形高大,林寒见被他爪子按住,就像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 但林寒见眼中没有半点惧怕的情绪,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封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尾巴去缠住她,更想对她做点什么,又很希望她哪怕稍微害怕一下,别开视线就好了。 封决久久不说话,林寒见便盯着他亮金色的兽瞳,好奇地问:“变回原形的时候,是不可以说人话了吗?” 她措辞严谨,封决咬牙切齿:她还有空闲在这里好奇! “可以。” 封决闷闷地道。 林寒见顿时惊喜起来:“噢!还是你原本的声音呢!” 封决破罐子破摔,坚持不住丢脸成这样了,索性已经没面子了:“都是我,当然是原本的声音!” 林寒见虽然被他的爪子和尾巴围住了,但并不难受,手臂还能自如地伸出去。 她用右手摸到了他的下颌,眼睛忽闪,眸中有如星河流淌:“我可以摸你下巴吗?” “……你觉得呢?” 明明都不请自来地上手了! 林寒见眯眼一笑,把摸尾巴和耳朵的套路结合起来,沿着封决的下颌线轻轻地搔着痒,宛如撸猫。 封决被她弄得又舒服又煎熬,很不想承认自己完全败在她的抚摸上,却没骨气地不推开她。 “说了不要把我当猫狗吧。” 封决嘀咕着,脸上如火的温度都烧上头了,引得声音沉闷喑哑,“也就是你敢做这种事,还要放肆胡来。” 林寒见刻意停了下动作,眼见着封决不自觉地抬了下巴要跟过来,绷住了嘴边的弧度,无缝衔接地继续rua大型猫猫,为了掩盖中间不自然的停顿,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角——封决的感知力非同小可。 封决一下子泄了气,声音里都透出挫败的无奈:“别在这种时候亲我啊……” 他有点生气地道: “就算你不怕我的原形,妖兽和你体型相差这么大,你现在还打不过我,也不知道怕一下么?” 她根本不知道,他每时每刻都在克制,因为从来没想过会有伴侣,更没想过对方会是个人类,在妖兽形态时,他都不敢去放纵地触碰她,生怕做出太过的事情来。 林寒见即刻收回手:“我不碰了。” 她果真如所说露出“惧怕”的神色,被震慑到了,封决反倒更加不高兴。 如此反复无常,莫说是不是会惹别人生厌,连封决自己都觉得好没道理。 他打算松开林寒见,靠近她的时候总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但在念头起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一股强势的力量突入了他的脑海。 封决闷哼一声,脑袋低垂下来,险些撞上林寒见。 林寒见蓦地严肃,手肘往后撑起身子,想去查看他的状况:“你怎么了?” 封决缓了一下,拦住她的手:“我没事。” “你别瞒着我。” 林寒见郑重地看着他道,“你可不能出事。” “……没什么,是另一个封决。” 封决看她紧张成这样,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方才的念头太强烈,影响到了我。” 林寒见惊讶道:“念头强烈还会影响到你?” “嗯,毕竟是出自同一个人。” 封决每次看她眼神专注地望过来,便愉快非常,忍不住多说一些,好吸引她的注意力,“我已经切断和他的联系,对他设置了屏障,方才是他强行突破,想来他也不会好过。” 林寒见想了想:“他为什么要强行突破,难不成……他想控制你么?” “想都别想。” 封决锐利的獠牙短暂现出。 林寒见默然。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里,封决便怀念起她抚摸揉捏的动作。 他用耳朵扫了扫她的侧脸,突然想到:“你知道我在什么情况下会变成原形吧?” 他同她说过。 可是,她到底明不明白? 林寒见掀起眼睫,看着他的表情,很像是以为有大事要谈,结果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而露出了感到好笑却温和包容的表情,哑然失笑,语气都浸染了笑意: “我知道啊。” 她知道。 封决被她带着点狡黠与了然洞察的笑和回答,再一次标中了心脏。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司阙真人没等来林寒见, 只等来了客气的回拒。 当初断绝情义的话是他主动说出口,切断了师徒缘分,如今林寒见不愿出来相见也没有什么。 来之前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 可他并非为了自己而来。 …… 司阙真人回到了星玄派。 没有回自己的主峰, 而是去了凌遥峰。 陆折予曾在这里以千年寒冰开辟了一处闭关之所。 他的师兄扶川真人此刻正在那千年寒冰筑成的屋子里, 屋内中央放着一座冰棺, 里面有玄铁链捆绑, 外面缚着韧性极强的东海冰蚕丝, 冰棺外笼罩结界,下方还有阵法辅佐。 冰棺内, 是星玄派的大师兄陆折予。 本该风光无限, 扶摇直上, 此刻却生生被困在这冰棺中。 扶川真人一看司阙真人身后空荡荡的, 就该知道结果,还是多问了一句:“她不肯来?” “……嗯。” 司阙真人无颜面对师兄。 扶川真人沉沉地闭上了眼:“再将折予这么封印下去,他就很难再醒过来;可若是松懈,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前几天,这些封印稍松, 整座凌遥峰都在扶川真人和陆折予的对招下动荡起来。 去请林寒见,不过是念着她是陆折予如今模样的缘由,希望她能在陆折予被封印的状态下唤醒他,或许能避免陆折予在错路上越走越远。 死马当活马医的穷途末路之法罢了。 司阙真人长叹:“谁能想到, 林寒见就是宁音。” 第135节 陆折予两次栽进去的,原来是同一个坑。 以为是痊愈了, 合着是一意孤行。 司阙真人摇了摇头, 视线掠过冰棺, 愣在原地, 伸出手来指着那方:“师兄,折予——好像醒了!” - 封决曾经说过触发条件,虽然那个时候只是随口一提,态度也远没有现在亲近,不过林寒见没有忘记。 封决凝视着她的表情变化,垂头丧气地道: “你根本不明白。” 他松开了林寒见,变回了人形。 林寒见前几日在路边抱小猫时,和现在的表情没有什么区别。 她根本就不是对他有那种心思,她就是馋他的耳朵和尾巴、馋他毛茸茸! 林寒见瞄了他一眼,没跟上他前一秒高兴后一秒失落的思路,照实把原本要说的话开了口:“五洲八城的账都清算完了,你们妖界用的是苏筹算法,不好操作,容易有疏漏,我建议是改成人界通用算法;人员调配以习性和实力为首,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得统筹一下,免得人员分配不均;还有,这个定期上奏报告的制度稍微有点问题,我画了个周期图,更好说明这件事,你是现在跟我去书房还是待会儿?” 封决:“……” 你果然一点也不明白。 - 林寒见开始咳嗽。 连日操劳加上大脑一刻不停歇的紧绷,稍微松懈反而生起病来。 封决在院中发火,声音压得很低,奈何还是被林寒见听见了。 封决对林寒见的“体弱多病”十分不满,连带着扯出了先前为林寒见医治的事。 “她根本毫无起色……医师……”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必听全也知道封决在说什么。 她的情况就是操劳过度而来的疲惫倦怠和抵抗力下降导致的风寒,但封决偏要觉得她现在的状况和先前未痊愈的伤有联系,从她咳嗽开始就如临大敌,仿佛她随时都能死了一样。 林寒见嫌弃地看了眼侍女端过来的药碗,闻了一下就大脑宕机——修真界的药已然很难喝了,没想到妖界的配方更离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凑成的,颜色黑得可怕,气味比颜色更可怕。 她打发了侍女,正想偷偷把药倒掉,便被推门的封决逮了个正着。 “……呵呵。” 林寒见尴尬地假笑两声,举着凑近了盆景的药碗,努力表现得真诚些,“我看这碗药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带它见识一下新伙伴。” 封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隐有沉痛:“看来你确实病得不轻,都开始说胡话了。” 林寒见:“呵呵。” 很快,林寒见就知道封决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如临大敌: 因为封决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生过病。 “一次都没有?” 林寒见数了下这位祖宗的年纪,深感不可思议。 “没有。” 封决果断摇头,“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我只受过伤,没有生病过。” 林寒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半晌憋出一句:“那我猜,你就算受伤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能舒舒服服地躺下对吧。” “也有可能继续打架。” 封决实话实说。 “……” 林寒见毫不意外地被噎了一下,“你就没有被打哭过的时候吗?” 封决眉梢一挑:“哭?” 他想做出正经的表情,没忍住还是现出了笑意:“当然没有了,能打得过我的人在哪儿且不说,被打了为什么要哭?” 林寒见思索道:“因为痛?或者是丢脸?” 封决直接笑出声了:“你这个问题简直……不可能。被打了就打回去,哪怕是输了就想办法赢回去,哭有什么用。我出生以来就没有哭过。” 林寒见再次体会到了事情的艰难:“从来没有哭过啊。” 封决看了看那碗药,好像快凉了,他迅速结束这个话题:“可能我不会哭。——别说这个了,你快把药喝了。” 林寒见看着墨汁般的药水,心如死灰地一饮而尽。 超越认知的难喝。 林寒见差点吐出来,赶紧给自己喂了口水,缓过了劲儿才道:“相乌大人来同我商量过了,苏筹算法是妖界大多妖初开蒙学下来的,与人界通用的五筹算法多有交错背离,学起来总是出错不易,他虽动了心思却一直没有动手,这次是个好机会,一鼓作气趁着肃清推行。” 封决对她的效率匪夷所思:“你到底什么时候还和相乌商量了,不是让你休息吗?” 林寒见晃了晃药碗:“药喝完了,我马上就会好,不需要休息了。” 她走到门边,去同侍女说话。 封决眼睛往下,表情有点奇怪。 这样的林寒见让封决很挫败无力,他往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林寒见聪明机变、思路周全、谋定而后动,这本是好事,却硬生生拖在妖界的混乱中劳累至病。他难得有无法帮忙承担的愧疚与难过,找不到合适的解决方法,于是林寒见交托的事都尽快做好,还是觉得不够。 封决正沉思着,眼前晃过什么东西,带着刺鼻的气味。 定神看去,林寒见手中握着枚切开的洋葱,在他跟前晃悠。 封决:“?” “洋葱刺激眼泪。” 林寒见坦然地伸手剥开一瓣,好险自己中招了,她连忙把洋葱举着凑到封决眼前,“你说你不会哭,我想试试看。” 封决:“……你好无聊。” 林寒见一顿洋葱猛击,打闹得起劲,封决看她竟然病中也好不容易有了活力,便随她去了。 剥完了洋葱的林寒见:“不会吧!” 封决完全无动于衷啊! 他该不会是真的没有泪腺吧——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封决的本体都不是她见过或者听说过的物种。 封决抬手揉了下眼睛,还真没有想哭的感觉,倒是见着对面的林寒见神思不属,下一秒就用拿过洋葱的手恍恍惚惚地去揉眼睛。 “喂!” “唔——哇好辣眼!” 林寒见不幸流泪。 封决哭笑不得,扯着她去找水洗眼睛。 大概正是因为这天的“失败”,林寒见总要想着办法来捉弄他,一副势必要让他哭出来的架势。 这项行动大多是在人后,有两次相乌没避开撞见了,奇道:“林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她想让我哭。” 封决手中拿着根玉钗,是从林寒见发间掉下来,他眼疾手快接住了,“黑心记仇的小东西。” 相乌:“……” 您二位的情趣属实特别呢。 林寒见无所不用其极,所有外部能想到的可行方法全部都用上了,其中甚至包括了直接上手拧软肉和烟熏等损人不利己的法子。 封决每次都不痛不痒,还有闲心打趣她: “你用过的这些法子,相当于是在提醒我,以后该怎么让你哭啊。” 一直到了三人回妖王殿,林寒见绞尽脑汁,大脑存货告罄,彻底没办法了。 封决还要拿这事成日地笑她:“说是要让我哭,自己总是被那些蠢办法折腾的先哭了。” 他笑眯眯地去摆弄林寒见散落下来的头发,没有上手摸脑袋弄乱她的发髻:“好没用啊。” 林寒见气闷,不想跟他说话。 那些法子可不蠢,随便换个正常人来早早就被生理刺激得哭出来了,偏他奇葩特殊。 封决可能还真的没有泪腺。 林寒见接受了这个事实底线,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日。 天朗气清,殿内无事。 封决在殿前受众人朝拜,林寒见无声无息地出了寝殿,前往王座。 王座近处无人看管。 林寒见顺利地走到了那扇石门前,还没做出动作,石门便率先打开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封决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问身旁的侍从:“林寒见呢?” 此刻拜会已经结束,封决耐着性子从头到尾认真听完了,没有中途离席或魂游天外, 全赖念着林寒见的多日操劳, 唤醒了他素来秉持着撒手不管的良心, 再不耐烦的事也开始学着做。 侍从垂首恭敬道:“晨起后,未见林姑娘。” 封决“嗯”了一声, 面上看不出喜怒,抬步往林寒见的住处走, 不想半道上就遇到了林寒见。 她穿了身浅绿色的烟罗裙,发髻半挽, 坠着根银色流苏簪, 妆容简单,却清新脱俗,令人见之便精神一振,心神荡漾。 “去哪儿了?” 封决从怔然中回神,唇边不自觉地现出亲昵的弧度。 第136节 “去逛了逛。” 林寒见神色如常, 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知道他是朝会结束了才过来,便问,“怎么急着来找我, 是出了什么事吗?” 封决斜睇她一眼,似乎不满: “没出事就不能找你了?” 林寒见颇好脾气地笑:“当然可以了。” 本体封决和少年封决的关系确实在恶化, 大概是分离出来的少年封决不符合本体原有的设想,两人又互相切断了联系。以至于原本可以看作是同一个人, 少年封决如今却不能知道她去见了本体。 封决有些气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他和林寒见的关系就像是调了个儿, 变成他去询问她的所在,好似他才是离不开她了。 林寒见盯着他的表情变化,问:“想来,朝会上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事?” 这些天林寒见“插手”的事情多了,需要她出手帮忙调度就不能藏着掖着不知道实情,这样的发问没有问题。 封决撇嘴,还是乖乖回答了:“同你说的无甚差别,只是有人提起说要为我补办生辰,我觉着没有必要,便拒了。” 林寒见却道:“我倒是觉得可以应下。虽说妖界内部稳定下来,不过刚经历了冲击,现在和其他几界又关系紧张,一场合理的庆宴未尝不可。” 封决听了,想也不想地改口:“那就办。” 态度无可无不可,但对林寒见的话几乎没有反驳和犹豫的空隙,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信赖。 “不过这次你别插手了,他们要办就让他们办。”封决的手随意地搭在了林寒见的肩膀上,手指很轻收拢一下,动作迅速轻巧,颇像是下意识的举动,直觉性地要确认她在此处,并做出挽留的动作,“你好生歇着。” 林寒见拽了下他的手指。 没动封决整只手,甚至没拽动他,只是从他的指尖掠过,未长全利齿的小猫轻挠般,却让封决指尖如被火灼,滚热的烧烫感一路蔓延至他的心底,再顺着血液发散到四肢百骸。 封决放下搭着手的动作,去追逐林寒见的手指,收拢了握在掌心。顿了顿,很不自然地突兀发问:“你缺衣裳么?” “?不缺。” 林寒见不明所以。 “缺首饰么?” “不缺。” “什么都不缺?” “……我穿着是太寒酸了吗?” 林寒见不太确定地问。 “不是。” 封决果断否定,而后道,“想给你买点什么。” 他思来想去,找出个拿得出手的由头:“犒劳你。” 林寒见失笑:“你不出事,就算是犒劳我了。” 封决愣了一下,跟着追上去:“喂,你这意思是说我是麻烦了?” “我可没这么说。” 眼看着封决要不依不饶地继续辩驳,林寒见捂着嘴唇咳了两声,顿时一片清净,无事发生。 “怎么还没好?你最近是又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乱操心了。” 封决紧张兮兮地望着她,不太明白人生病怎么能这么久都不好,只能一股脑地归结于林寒见旧伤未愈,又忧心操劳——后面这句是从医师那里学来的。 其实,封决还有件事没说。 今日在朝会上,有几位将领对林寒见提出了不满。言其身为人类,又是魔修,却在妖界如此活跃;此前更是和翙阁以及陆家都有牵连,心思难测诡谲,不是寻常人,一定要多多提防。 封决当时就发了火,他素来不喜欢废话,却没甩脸色直接走,愣是在朝会上把人训得狗血淋头。封决将林寒见近来为妖界所做之事桩桩件件地罗列出来,惊异于自己竟然记得这么清楚,也惊异于林寒见原来做得这般多。 朝会上无妖再敢出声,但仍有几人表情不对,大约是心有不服。 封决实在是忍着性子,想着林寒见说过的话,近来妖界肃清将行正轨,不好再行冲动之事,否则早把几人当堂打一顿。 林寒见殚精竭虑多日,所作所为皆在封决的眼里,不需要旁人的揣测,更容不下旁人的质疑。 旁人说林寒见不好,他不仅要让人知道林寒见有多好,还要让她过得好,能气死几个是几个。 “真没有。” 林寒见无奈地强调着,总不能说是自己转移注意力随便咳了两下,只好说,“可能是我水土不服,小毛病,不用为此在意着急。” 封决审慎地看着她:“多喝几服药吧。” 林寒见:“……大可不必。” 但封决坚定地命人给她熬药,并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林寒见:装病一时爽,吃药火葬场:) - 往年的妖王生辰,正主从不在场,都是臣子们对妖王表示一片忠心的自嗨行为,送的礼直接从进了库房。这次不同,封决不仅醒了,还大有长长久久管理妖界的趋向,自然要比以往花费千百倍的心思来表明忠心。 只是—— “王上脖间的那条项链是怎么回事?我们妖族不是向来最讨厌往脖子上放东西了么?可我今日见着王上数次有意无意地去摸那条项链,约莫是极喜爱的。” “那东西是项链?我从来没见过那种项链,既奇怪吧,还简陋。” “这您可就说错了,那可一点儿也不简陋,底下缀着的那块金色宝石可是沐金石,有市无价。” “所以……王上到底是改了性子喜欢项链,还是喜欢珍稀的宝石?” 为生辰礼发愁的不止是将领,连相乌这位在外界眼中的妖王近臣都犯了难,只好去问林寒见。 “林姑娘,我有一事想请教您。” 相乌话说得尤其客气,毕竟不出意外的话,林寒见以后就是妖界王后,不好得罪。 林寒见礼尚往来:“您请问。” 礼数上做足了,相乌开门见山地问:“您觉得,送王上什么样的生辰礼会比较好?” 来问林寒见实则不是想得到多么完美的礼物建议,而是为了得到“王后帮忙挑选”的buff,这才是真正的万全之策,料想届时不管送的是什么,王上都会比寻常礼物更加爱重。 “唔?” 林寒见错愕一瞬,“这……我实在不知。” 相乌循循善诱地问:“那这次,您打算送给王上什么样的礼物呢?” 林寒见愣了愣:“我不是已经送了生辰礼给他了么,你们这儿的规矩,还要再送一次?” 没听说啊。 相乌从善如流地诓她:“是这样的。” 林寒见:“……” 林寒见:“行吧,我去想想。” 她转身走了。 相乌傻眼:“林姑娘,你这就走了?!” 封决本没想会再收到林寒见的生辰礼,这番折腾下来,他分明已经得了件礼物,竟莫名又期待起来,缠着林寒见不住地问: “你要给我送什么样的礼物?” 林寒见被他抱住,一步也走不了,手臂被箍得动弹不得,好似被藤蔓死死捆缚的大树,半点儿办法也没有:“……还没想好呢。你先放开我成不成?” “不成。” 封决很喜欢抱着她,平时不说,也没怎么表现过,近来愈发离不开她,总想赖着她,把她包裹在自己的毛茸茸中。 林寒见手臂又被缠上,不用低头就知道是封决的尾巴。 她无语又好笑:“你又用这招。” 自从发现了她喜欢毛茸茸,封决便开始适当地出卖色相,显然没有妖王该有的自持自傲,十分自如地利用尾巴和耳朵。 封决将下巴搭在她的肩窝里,语气哄劝,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到底要送什么嘛,先跟我说说。” 林寒见不为所动,义正言辞地拒绝:“不告诉你,否则我再送一份礼物就没意思了,你脖子上的项链就足够了。” 封决看她似乎生气了,急忙抱紧了她,拽住她的衣袖:“你别——” 林寒见看他。 他终于妥协:“我不问就是了。” “也不许跟着我偷看。” 林寒见对他的了解甚深。 封决闷闷地应:“知道了。” 连尾巴和耳朵都不管用了,这女子未免愈发狠心了。 ……下次试试让她摸脖子? 算了,还是给她摸肚皮好了,脖子的底线一定要守住。 生辰庆典当日,封决作为主角,从早至晚地接受各方拜见和礼物,顺势利用这次做五洲八城最后的调配。一番忙碌下来,到了晚间的宴会,他耐心已然耗尽,只想着早早结束,去同林寒见独处,看她送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封决坐在上首,躁动不安地频频灌酒,时不时地碰着颈间的项链,视线更是几乎没从毗邻位置的林寒见身上移开过。 林寒见倒是一派自然闲适,看着歌舞,笑眯眯地听人说话,半点不焦灼心急,更显得他如毛头小子沉不住气,没收过礼物似的格外期待。 “哼。” 封决硬生生地别开视线,打定主意到结束之前,再也不看林寒见。 然而不出几秒,又耐不住地去看她,想着她为什么不来和自己说话,怎么偏要和别人说笑,真的好碍眼,令人心烦。 场中歌舞行止高|潮。 觥筹交错,来往谈笑。 封决忍无可忍,起身去握了林寒见的手,另一手贴在她腰后,毫不费力地将她带起来。 这动作极快,行云流水,在外人眼中便看不到是封决一手主导,只以为是林寒见跟着自动站了起来,还因站不稳,踉跄着被封决抱住了。 第137节 “封决?” 林寒见小声唤她。 “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封决不看她,对着另一侧的相乌道,同时也是说给厅内其余人听的,“诸位慢用。” 众人起身行礼:“恭送王上。” 封决带着林寒见一路往她的住所走,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方才是不是故意不朝我看、不同我说话?” 林寒见眨眼:“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封决控诉她: “你平常从没有这般久还不理我,你就是故意的。” 林寒见岔开话题:“你带我提前离场,是为了什么事?” 封决险些气死,越发肯定她的故意:“你说还能是为了什么?” 林寒见佯装不解:“这我可不知道。” 封决气得去掐她的脸,没有下死力气,尽管对着脸颊这处揉捏:“你还敢说不知道?” “哎——我错了我错了!” 林寒见连连求饶,封决一松手她便往外跑,被他眼疾手快地捉回来,实打实地“磋磨”了一番。 两人闹腾起来就没个完,附近的侍女侍从都不敢多留,念及封决的性子和今日的特殊,皆退得远远的。 林寒见好不容易被放开,脸都顾不上揉,伸手拍了封决一下: “都怪你,现在侍从们都看见我的丢脸样了!” 封决出完了气,落了下风,又疑心自己下手重了,莫名心虚,反驳都忘了:“他们早识趣地退远了,没看见你的样子。” 林寒见径自往前走。 封决施了道结界,追上去:“我又加了道结界,这下绝对没人能靠近。” 他跟着追进了林寒见的屋子,就见她坐在桌面,脸色缓和些许,只是还犟着,待他走近了,却推了倒满了清水的杯子给他。 封决喝不惯茶,林寒见喝茶的频率跟着减了,如今屋里大多备着的是清水。 封决嘴角一翘,拿起来一口喝了:“好喝。” “白水有什么好喝的。” 林寒见瞥他一眼,起身走到床榻边,不多时拿出个檀木盒子来,递给了封决。 封决挑眉,明知故问地嘚瑟道:“礼物?” 林寒见不语。 封决收敛几分,总不好得意洋洋得太过,不然确实欠揍。 他的手碰到盒子,掌心覆盖在盒子上,准备打开。 “封决。” 林寒见突然唤他。 封决的动作停住,抬眸望向仍站着的林寒见:“怎么?” “我……” 林寒见犹豫了。 封决蹙眉,从她的眉宇间看出了几分迟疑和忧愁,眼中布满了阴翳,有化不开的云雾:“谁欺负你了?” 林寒见摇摇头,赶忙随口扯了句话:“你近来,可有什么愿望?” 封决明白过来了:合着林寒见是担心她的礼物送的不合心意。 “你现在担心礼物合不合适好像晚了点吧?” 封决似笑非笑地调侃,“不过,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林寒见低声纠正:“我问的是愿望。” “非要说个愿望么。” 封决本人实在不是信这些的人,他不觉得许愿或者是愿望一类有什么作用,想要的东西即刻去动手争取就是,但此刻他认真想了想,还真有一个,“希望你的风寒快点好起来,以后再莫要生病了。” 看着实在让人不安,总怕她稍有不慎就无法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压根没法儿平静心绪。 林寒见怔松片刻。 封决打开了檀木盒,陡然感觉到一阵从身体内部涌上来的无力,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全身各处,沉重的钝痛刺激着大脑。 “啪嗒!” 盒子掉在了地上。 封决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寒见:“你为什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的陌生, 隐约熟悉。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凭空而来,是外力所致。 外力可以有很多种, 自他从宴会离开, 一路到这里,哪怕是路上的花香都可能是这种外力。 但没有一种能够如此简单地令他毫无防备地中招。 封决的直觉更在这种分析明晰之前, 便笔直地指向了林寒见。 从林寒见的眼中,封决不必再问,已经得到了答案。 是她。 “你……” 封决站不住, 几乎要趴到地上去,他用所有的心神和意志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他现在无法忍受匍匐于林寒见的脚下,他要问个清楚,否则哪怕是死都不能瞑目,“暗算我?!” 即便他已无半分还手之力, 汹涌的怒火还是从金色愈深的双眸中几欲喷薄而出。 “林、寒、见!” 封决怒目切齿, 一字一顿地耗尽了力气喊她的名字, 声音嘶哑狂乱, 全无往日的清亮与意气风发, 暴怒不已, 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你说话!” 这算什么? 她那是什么表情? 愧疚还是后悔,一动不动地站在哪里,不来杀他也不做其他, 到底是想干什么? 直觉告诉封决应该警戒威胁, 但林寒见的毫无动作同样给了他一丝荒谬的希望。 “……你在和我玩闹?” 封决喘了口气, 有生以来还没有如此狼狈无能的时候, 说句话气息都难以为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坚持追问林寒见,心中情绪随着大脑的钝痛模糊得厉害,他只知道不能就此毫无作为地放了林寒见走,“是吓我玩的么?” 吓人玩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 封决和林寒见都心知肚明。 正如封决不明白林寒见为何这么做,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问出如此愚蠢的话。 林寒见还是不说话。 封决这才磨灭了那丝本不该存在的侥幸,几乎崩溃,心中所有防线尽数坍塌,未知和困惑将他摇摇欲坠的神经折磨得反复,他将将平静的语气再度凶戾阴狠起来:“林寒见,你说话!你心虚什么!” 喊完这两句他便大口大口地撑着地面喘气,血丝漫上眼珠,浓金色间夹杂着不和谐的红色,又因死撑着用力,目眦欲裂。 “……封决。” 林寒见终于开口。 第一声,就是在唤他的名字。 封决从没有觉得她的呼唤这般令人痛恨,不容他拒绝地在片刻之间安抚了他焦躁困顿的情绪,从近乎绝望的难捱窘境中得到了允诺般的松懈与希冀。 他膝盖一软,差点就坚持不住,已然是不能侧首去看林寒见的表情如何,全身都抖得厉害,力竭至山穷水尽的地步,声音从齿缝间蹦出来:“解、释。” 一道声音横空插话: “——你想要什么解释?” 这声音,封决再熟悉不过。 是本体封决。 本体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加重了对于封决的打击,他们本是一体,若和平相处还能容下,否则就是互相对峙的抗衡。 人随声至。 本体封决从屏风后的柱子绕出来,金色的长发垂落至肩后,尾端稍稍蜷曲,为过分的锋利平添了些许柔和。他微垂着眼,看向地面上苦撑的封决,唇角掠起,是抹嘲讽的笑:“这么轻易就中了招,你不行啊。” “闭嘴!” 封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看见本体封决时逆反心达到了顶峰,竟凭空又生出了几分力气,只是眼中的血丝更浓,看着更为可怖。 林寒见蹙着眉,一直望着封决。 本体封决由后走上来,手臂抬起,掌心搭在林寒见的肩膀,手指条件反射地收拢了,扣在她的肩骨上,又随即松开。 这动作,两个封决几乎是如出一辙,完美复刻。 林寒见不由得定住了,心中生出难言不可控的荒诞感。 她侧首瞧了一眼,还未说话。 封决满含怒意的扭曲语调便猛然炸响:“你原来是同他一起对付我!林寒见!” 便是本体封决的出现带给他过甚的威胁和反常的激励,到了此刻,封决的重点仍然落在林寒见的身上,心心念念要求得她一个答案,逼迫她直面自己。 本体封决很看不惯他如此,下意识地将林寒见朝自己拉近了,沉声道:“你不必理他。” 荒诞感更强烈了。 两个可以说是同一个人的人,明目张胆地互相吃醋,毫不留情地针锋相对。 第138节 林寒见被本体封决半抱着,后背同他贴近,炽热的温度传来,有种迫人的无形压力。 他在克制。 从数天前见到她,或者更早开始,他一直在以奇异的忍耐力克制着。在接触到她的时候,这种克制达到顶峰,过犹不及,便变得摇摇欲坠。 林寒见不敢擅动。 在封决眼中,这两人旁若无人地亲密依偎,即便不多言,画面也足够刺眼,令他难以置信,口是心非地垂死挣扎:“你受他胁迫了么?” 本体封决眨了下眼睛,想要说话,喉结轻滚,生生又忍住了,想听林寒见的回答。 林寒见同时承受着两人的视线,唇角微抿,开口的声音有点哑:“我并未受谁胁迫。” 封决眼中血丝弥漫,眸光与声线皆破碎不堪,侧首望来时,如一把沾血的利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眼却又威胁: “那是为何?” 数句逼问,一句更比一句疾言厉色,话中反噬的凶恶扑面而来,戾气完全掩盖不住,像是随时能暴起咬断人脖子的狼。 若是他没有发抖,没有固执地非要林寒见回答他,没有眼底血丝涌动得将欲泣血,任谁都能被他唬住。 “封决,你太嫩了。” 林寒见轻轻地道,安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你太年轻青涩,肆意妄为,行事横冲直撞,只顾着自己的性子来。若你是等闲将领,这倒没什么,但你是妖王,便很不妥。” 封决愕然地望着她。 林寒见眼睫扇了扇,不疾不徐地继续道:“你为人处事皆随心所欲,稚嫩而无章法,偌大的妖界放在你手上,并不是好的选择。” 任封决怎么想,都想不到会是如今这个答案。 ——居然是,为了政事。 她如今管着妖界事,已经操心到了如此地步么? 开始想着他不适合做一个妖王,该将他打落这个位置了? 她口吻冷静平和,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可是毫不掩饰地透出一股失望。 封决不禁道:“我会学的,我已经——” “不必了。” 林寒见打断他的话,对上他骤缩的瞳孔,蜷缩的手指掐了下掌心,面上仍然无波无澜,“比起等你成熟稳重,不是有现成更合适的人选么?” 本体封决静静地伫立在林寒见的身后,从头至尾甚少开口,但那股居高临下的轻蔑与失望,与林寒见的失望一起,狠狠地砸向了封决,令他的眼睛彻底赤金交织,看着诡异又妖冶。 “你选了他。” 封决肯定地道,语气亦很奇怪,“就为了这种事。” 平日与林寒见相处的都是他,如今为了这种事,林寒见却要将本体封决搬出来。 荒谬,可笑。 他们二者分离至今,已有不愿相融之势。这到底是不是本体的计谋还未可知,林寒见就这般随意地背叛了他。 林寒见却摇头:“不止。” 她轻描淡写地道:“封决,你差得太远了。” 封决只觉得脑中轰然响了一声:“你说……什么?” “你差得太远了。” 林寒见当真重复了一遍,那种无起伏的调子像是最锋利的枪支,轻而易举落入人的耳中,捅进了心脏深处,“难道你以为只要你学就可以赶上了么?我本来也以为是这样,日子久了些才发现不是,你缺少得太多,根本比不上原来的封决。” “我在你身边时,再想着同你循序渐进,以为你们好歹算是一个人,不会有太大区别,可是越久就越明白。” “你一点也比不上他。” “我无法对你生出半点喜爱之情,我从头至尾都更喜欢王座上的封决。” “你根本……只是徒有其表。” 封决不会哭,哪怕是他真心喜欢上了某个人,又遭到了与认知不符的打击,他应当也不会哭出来。 这点林寒见心知肚明。 因此,她思索良久,该如何得到这一滴妖王泪。 封决本就被剥离了几乎全部的情绪影响,能喜欢上她已是不易,能深重触动他至彻底失控的事物必定是他平常不经意就会表露出来的东西——对本体封决的嫌恶。 他最忍受不了的,是在和本体封决的对抗中落于下风,他想独立存在,单凭自己行事,而决不能输给本体封决,更不愿回归到本体中去。 这是他性格中最大的弱点。 而这一局昭示封决输了的信号,是林寒见毫不犹豫选择了另一方,并对他无可转圜的背弃,否定了他们的全部过往,也从根源上否定了少年封决。 “哈……” 封决的头颅深深垂下,险些贴至地面,仿佛全然脱力。 本体封决眯了眯眼,要上前去,不妨封决周身猛然爆发出一阵强烈尖利的气流,几成实质,刮伤人的肌肤;其间混杂着封决沉闷喑哑的嘶吼,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往后一退,护住了身后的林寒见。 封决分明该没有力气了,不知从何来的力量,硬生生站起来了,双眸赤红掩住了本有的金色,口中溢出咬破了舌尖的鲜血来: “林寒见,你很好。” 本体封决抬手直冲封决的心口而去,事已至此本该很好收场,封决不知哪儿的力气,比回光返照更能撑得住,两人硬是对了几招,竟没拿下。封决往外跑去,落在外面的那道结界是他所设,替他拦了一下,助他成功跑脱了。 “……啧。” 本体封决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到底不能离开王座太久,当初分太多力量给少年封决,如今可是知道恶果了。 留在屋内的林寒见本想跟上去,脚步一动,看见了角落里隐约的红光,顿时心跳如擂鼓。她凑近了去看,原本以为这一局到底是功亏一篑,视线触及那枚散发着妖异红光的血泪时,骤然松了一口气。 林寒见伸手去拿这颗血泪,握在掌心时,其中汹涌的耻辱与恨意猛地朝她袭来,迅速地包裹住了她。那是一种难以解脱的浓重负面情绪,被扼住了咽喉一般,仿佛周遭空气骤然抽干,呼吸顿止。 她反手决绝地点了自己两处大穴,在被完全缠绕进去前,从口中猛然吐出一口血来,随即神思清明不少。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东西已经集齐。 林寒见前所未有的紧张激动, 面上不显山露水,只迅速揣好了东西,飞身从窗户处逃了出去。 托封决的福, 结界散去,她能离开得更顺利。 本体封决回到屋内, 空无一人,只有洞开的窗户昭示着片刻前发生过的事。 他怔了怔,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脸上浮现出被欺骗的恼怒神色, 随即从窗户原路跟着追上去。 远处酒香飘来,歌舞纵情, 人影憧憧好不热闹。 林寒见一路狂奔,根本不敢有片刻的松懈停滞。 路上零星几个侍从看到她的样子, 俱是吓了一跳:“林、林姑娘?!” 她充耳未闻,调动全身力量往前掠去。 身后炸响本体封决的怒喊: “拦住她!” 侍从们下意识地想动,可没想到这话是冲着林寒见去的。多日以来,诸事繁琐棘手,皆是林寒见调度辛苦,这些众人都看在眼中。 这会儿听见了封决的喊声, 还以为是有旁的刺客, 视线左右逡巡,愣是无一人动手去拦住林寒见;还有部分人看着封决褪去青涩、变得成熟了的相貌,直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这群蠢货。” 封决低斥一声, 知道靠这些下属无望, 暂且压下方才与少年封决对战后的胸口钝痛, 提气聚灵, 加快速度追上了那道藏青色的身影。 林寒见感觉到封决靠近, 早就握紧了鞭子,在封决与她并肩的瞬间,猛然挥了出去! “刺——” 这一下撞上了封决的手臂,灵力的对碰扭曲了周遭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声响,随着愈发强烈的威压绵延至尖锐的地步。 “你利用完我就想跑?” 比起少年封决,这个封决显然不会去问多余的废话。 他的声音融在这暗沉的夜色中,在扭曲的空气中爆发出些许的狠戾与挥之不去的怨念:“现在跟我回去,我便当你只是一时害怕。”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 林寒见哪里看不出封决也情况不好,已然是强弩之末。 她说话这句,同样将自己全身的灵力都灌注在右手,倾注入九节鞭内,顿时光芒大盛。 这一下的冲击掀翻了附近一圈的树木,近在咫尺的封决也只得暂避锋芒。他向后跃到一棵将倒的树干上稍作停留,九节鞭携着汹涌的灵力随即而至,仿佛带着刺,攻击性极强地朝着他的面门而来,是最不好躲开的招数。 封决错失先机,便陷入被动,闪开这击,林寒见的下一击又气势汹汹地立马跟上,愣是打得他没有空隙还手。 若是他的正常水平,只说半身功力都足够对付如今的林寒见,可惜少年封决分走了他大部分的力量,打斗和离开王座对他的消耗都极大。 “林寒见!” 封决喊她的名字,是恼怒亦是警告。 林寒见实际上支撑不了太久,那滴血泪上附着的东西令她有些损伤,她与封决分别站在两棵大树的分枝上,相对而立:“我与你的交易已经结束,是你没本事捉到那个封决,现在我要走。” 她今日没有穿宫装,短衣窄袖,与平日穿着的烟罗裙、留仙裙大相径庭。如此明显的改变,还是在封决生辰宴会这日,可叹少年封决却发现不了,真是色令智昏,迷了心窍。 封决冷笑一声,盯紧了她裹在藏青布料下的纤细身影:“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拦你?” 既然都是封决,短期的切断联系还可以,或许稍有放松两边就又会互相影响。 林寒见不确定少年封决的恨意是否已经影响了封决,略一沉默,道:“我并未招惹你。合作既已完成,不论结果,我尽心尽力,你也该讲点道义。” 道义? 哈! 这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 封决暗自气闷:“你来见我,就已经是招惹我。” 说到底,他为什么想回收分离出的少年封决,不过是发现少年封决已经做不到他当初的预期,在分割出感情的情况下仍然喜爱了林寒见,全然背离了他的设想。 第139节 要是想实施计划,不一定非得是林寒见,她确实是最省力的人选,可她出现在王座,对封决而言就是另一种无声的诱惑,心中的天平瞬间向她倒戈。 少年封决喜爱她,封决只会更无可救药地迷恋她。 “你虽未言,可你我达成共识时,我让你留在我身边,你没有拒绝。”封决用一种了然又古怪的语气道,“你十分清楚,当初要是提出事成之后你便离开,我不会同意。” “你拿自己做了砝码,引诱我驱逐另一个封决,拥有独占你的机会,现在想脱身可没有那么简单。” “我从没这么说。” “但你心知肚明。” 封决冷声道,“你是促使我尽快收回那个封决的理由。” 封决直截了当地道: “我想独占你。” “……” 林寒见余光瞥见封决猝然动了起来,当即甩开鞭子缠上相距两棵大树的树枝,运气立即逃开,稍得喘息之机便再次向后挥鞭,没有丝毫停顿犹豫,争分夺秒地同封决又对了几招,她猛然向后退去——先前那数招原都无形中“波及”了附近的树根,时机成熟,十几棵大树纷纷朝着中央倒下。 趁着封决躲闪,无暇顾及太多,林寒见再次调动全身灵力,尽数灌注在右手,猛烈地向下打去一鞭,而后头也不回地再次跑开。 这一下才是切切实实地打中了封决。 周围不明所以的侍从们也终于清楚了形势:林寒见和封决反目了! 过大的动静引来了宴会场那边仍带着醉意的相乌,远远地看见了已然面如土色,嘶吼着:“快拦住林寒见!!” 要出妖王殿可没那么容易。 相乌急匆匆地赶过来,还未走到已经发现不对:“不好!殿内布防是林寒见经手,这人数不对!” 林寒见到底是何时起的背叛心思,竟在这里被她摆了一道! 这般能忍能等,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吼吼吼————!!” 重重大树掩盖下,金光破开阴霾,金色妖兽变回原形,九条尾巴肆意凶悍地在身后张开,森森獠牙与紧缩的兽瞳无一不昭示着这位妖王当下的暴怒。 一声兽吼,无数低等级的雀鸟顿死,殿中妖物尽数俯首称臣。 这只金色巨兽四肢紧绷,肌肉贲张,跑起来却轻盈灵巧得晃花人眼,地面跟随而来的震动却令人不安匍匐,神色惶惶。 金光划破夜幕,朝着将出殿外的方向追击。 那道藏青色的身影穿梭在林间,清晰地映在妖兽的瞳孔中。 “快!快去殿外方向,拦住林寒见!” 相乌着急地大喊,他是少数知道封决内情的人,看着这种景象根本无法像某些妖害怕旁观,生怕封决失控了,“全部去拦住林寒见!一定不能让她跑了!” 林寒见呼吸急促,心跳得飞快。 封决的妖兽原形巨大,破坏力惊人,然而逃不过体型庞大的通病:不够灵活。 林寒见借着这点,在林间东躲西藏,怕自己撑不了多久,抽空还给自己喂了一把灵药。 身后一团烈火喷来,林寒见闪身躲开,火势却迅速蔓延在林中。 这火是金色,极为怪异地并不蔓延澎湃,所及之处即为灰烬,点到为止。 ——封决还会喷火?! 林寒见心中大骇,眼看着林中能够遮蔽的地方越来越少,前方必定还有大批侍从拦路,况且被这火焰沾到一点还不知道是不是立马白骨。 她握紧了储物袋,里面有她穿越以来辛苦得到的四样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效,在尘埃落定前她都不能停下。 林寒见分出心神,缓了速度朝后扔出无数符篆,是她很久之前就买了以备不时之需。这会儿也没空细细去看,一股脑全往后扔了。 一时间,林中赤灰青金多种色彩交错,碰撞炸响声接连响起,没有断绝。 还在宴会场没有跟过来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以为有外敌入侵,听这阵仗怕是强敌。结果话赶话地传来,说是王后和妖王打起来了。 “……?” 这是什么夫妻内战? 两边消息传得出了差错,大多数人还以为是情侣间的问题,除了听见相乌调令的侍从,其余人都没能抓住这个在妖王面前表现的机会,错过了时机。 对于林寒见来说却是好事。 扔出了最后一把符篆,林寒见借着过于耀眼的光玉符,在封决视线昏花的空隙间滚到了阴影处,扯了藏青色的外袍换了侍女服,头发重新挽了一道,来不及易容便往脸上糊了些黑灰泥土,转眼变了形象。她从杂草高的地方穿行,跑去了侍从拦路的地方,莽莽撞撞跑过去差点被□□刺中,她惊呼着快速道:“林姑娘和王上生着气,一路打得太厉害,各位大哥快去劝劝吧!” “这……” 侍从们本就没得到完整的信息,听说是林寒见和王上生气引来的事,大多觉得果然如此,更觉得此事不好过去插手。 毕竟夫妻情侣之事,外人还是不管为妙。 林寒见料定这话不会有人接,愤愤然地跺了跺脚,朝着最前排的侍从道:“你们不理,我就不信没有人理了!这再打下去,就不是生辰乐事,是咱们妖界的战事了!” 她边说着边往后去,装模作样地逮了几个人找着去帮忙,奈何一开始没有人动,后面的人也犹犹豫豫。 看上去她似乎焦急不已,但动作可一点儿不含糊,话说得急促也是应景,脚下极快地朝后跑去。 等到有人发现不对,林寒见已然摆脱了这重重守卫,出了妖王殿外,一跃下断层峭壁,朝着妖界外跑去。 金色妖兽的嘶吼声再次传来,这次不同上次,暴怒消去,多了威严与震慑;妖界独有的信号弹在天际炸开,是一级戒备的橙色烟火。 林寒见跑出一段路,身后又有追兵围拢。 她喉间又生出血腥味,步伐也开始沉重缓慢。 “捉住她!” 侍从们的声音越来越近。 林寒见定了定神,握紧了鞭子决意再杀出一条血路来。 凌空降下一道锐光。 白光凛冽,剑尖砸入地面,平坦大路顿时崩裂出数道裂纹,剑意寒冷彻骨,周遭冰封绵延不止。 仙剑霜凌。 侍从们的反应及不上霜凌寒意的散发,无一例外被冻在了冰块中。 林寒见闪躲几遭,亦未能幸免,脚下被冰层死死封住,无法动弹分毫。 一袭白影落下,从头至尾都是白,满头白发在莹白冰雪间,仿佛特殊的银色。 陆折予握住霜凌剑,将其拔出,抬眸看向了林寒见。 黑沉的眸中无半点亮色。 他握着剑,一步步朝林寒见走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陆折予向来严谨端方, 一丝不苟,穿衣坐卧,行止无有不端, 当下一身白衣足够洁净,却无素日高不可攀的疏离矜贵感。 林寒见既是动弹不得,避无可避, 视线索性大大方方地落在陆折予的身上,找出了问题所在:陆折予没有戴束发冠,严格来说他并没有束发,只是简单地将头发高高绑起, 多了几分随性的肆意英气,但于他的气质却格格不入,显得违和。 这种违和, 就好像一张干净的白纸上多了一点无法抹去的墨迹。 霜凌剑在重重冰层间折射出清凌凌的寒光,令人见之发怵, 由心底漫出凉意,继而遍体生寒。 林寒见没有料到这个场景。 她以为物品集齐很快就能生效,即便没有,大概是她在一路狂奔逃跑,不成想陆折予竟这么快就从星玄派出来了。 毫无准备的时候, 只能先拖延。 林寒见张嘴想要说话,喉间腥甜压制不住,死抿着唇还是溢出一抹鲜血来。 她抬手想要拭去。 陆折予眼中黑沉更甚,掺着某种瘆人的暗芒, 眨眼间就到了近前, 伸手精准地掐住了林寒见的下颌, 指尖用力, 强硬地迫开了林寒见的嘴唇,令她齿关不能咬合。 他看着林寒见唇边缓慢流出的鲜血,冷淡的视线落在她唇间。 完了。 陆折予这次是真的要杀我了。 林寒见被他手指过低的温度激得身躯微颤,想说话,却没法儿说话,陆折予这力道处于临界点,稍有不慎就能卸掉她的下巴。 陆折予还捏着她的下颌,她这般条件反射的微弱颤抖,肌肤仍落在他指尖,便像是他顺着力道轻抚了她的下颌一般。 他眼底的黑沉悄无声息地变幻起来。 下一秒,他松了手。 “哈……” 林寒见骤然一松,喘出一口气。 陆折予袖口微动。 林寒见没空去分辨那是微风所致,还是他又要有所动作,忙不迭地道:“我知道你想杀我,但是能不能稍微让我喘口气——我是说,你可以不用急着杀我,我觉得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并没有什么乐趣,应当也不能让你解气,不如你等我缓一缓,我们……” 再认真打一下? 这理由好烂,以至于说都说不出口。 细数过往曾用过的理由,这是林寒见自认说过最烂的理由,逻辑不通,没有半点说服力,并且话语都颠三倒四,很不上台面。 实在是,高危后的始料不及,无准备无缓冲,大脑随着身体短时间的透支,反应做不到灵敏及时。 有那么一瞬间,林寒见几乎想破罐子破摔,也就是这短暂的恍惚,令她在足够近的距离下,却没有看到陆折予听到“杀”这个字眼时,条件反射的蹙眉。程度很轻,又稍纵即逝,她尽力压住了气馁,再抬眸时陆折予仍然是一派可怖的漠然死寂。 “我……” 林寒见难得词穷,眼睛眨动的频率出奇快,满是不安的心绪全表现在了脸上,“我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但是陆折予,你已到此地,难道就想什么也不说地直接杀了我了事吗?” “说什么。” 陆折予终于肯开口,语调平稳空洞,如出鞘的霜凌,此刻他倒像是完全与剑融为一体了,“说你宁愿赴死,也不愿嫁我的事么。” 霜凌剑剑身开始细微地颤颤,涤荡周围空气,发出不详的嗡嗡声响。 第140节 林寒见没回答这句,借机恢复。 而陆折予果然还有下句: “比起被我杀死,你似乎更愿意自尽。” 林寒见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心底悚然一惊,以为陆折予是要自己死给他看,视线上移,触及陆折予那无端让人不舒服的目光,她意识到陆折予不是这个意思,小心地问:“我什么时候自尽了?” 陆折予没说话。 林寒见稍一思索,反应过来:陆折予该不会以为刚刚从她嘴里流出来的鲜血,是她在咬舌自尽吧? “……那是意外。” 林寒见垂下眼,说的是实话,否定的态度却不明显,更消弭在了避开视线、低下脑袋的心虚动作间。 霜凌剑的寒意逼近。 林寒见视线稍偏,就看见了迫近的银白剑刃,剑身携裹着薄薄的一层冰霜,不掩刀刃锋利。 好嘛,回答说不是自尽,表现是可能要自尽,两方面都顾及到了,而陆折予的选择如此痛快——准备直接上手来杀她了。 “我错了!” 该认怂时就得认怂,别犹豫别意外,世界变化如此快。 林寒见果断地喊出认错话语,紧随其后的就是道歉:“对不起陆折予,我做错了——”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陆折予再次掐住了她的下颌。 他目光寒凉地看着她:“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么?” “……” 陆折予弯下腰,俯身靠近她,他高挑的身量在此时起到了意外的作用,将林寒见彻底笼罩在了由他遮蔽光线而带来的阴影中。 林寒见脚下被冰层封住,侧面分别是霜凌剑和他的手,若是露出后退的倾向,近在咫尺的陆折予就会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悦,那种沉默之中随时可能爆发的不安比任何威胁的话语更有震慑力。 陆折予从怀中抽出一根黑色的丝绸长条。 布料很柔软。 这是丝绸蒙上林寒见的嘴唇时,众多个想法中最为不足道的那一个。 陆折予用黑色丝绸绑住了她的嘴,动作并不粗暴,冰冰凉凉的触感如影随形,不论是他的手还是这条丝绸带子,都浸透了这份不自然的寒意。 “唔。” 林寒见在他稍稍退开时,试探着发出了一点声音。 不能真的坐以待毙,在能得到喘息的时候就该做出试探,哪怕微小。 陆折予没有理会她的动静,他正用一种矛盾而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脸,或者说,是她的下半张脸:被在黑色掩盖的部分之外,肌肤白皙而脆弱,轻而易举在布条的勒紧下绷紧。 强烈的反差,无力反抗的无助,让人……很想摧毁着占有。 林寒见朝他摇了摇头,眼睛里泛起些许并不明显的水光。 陆折予伸出手来的动作在半空停了停,而后继续连贯地贴住了她的脖颈,另一手则打算抱着她的腰。 “我不打算杀了你。” 陆折予说,“只是要带你去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这种不符合情境和人设的话语很有毛骨悚然的效果,尤其这句“你会喜欢的”,此时听上去和“我会把你做成标本”没什么区别。 林寒见知道其他的办法行不通,于是抬起小臂打算反抗,同陆折予对了两招,她被制住。 陆折予开始绑她的手腕。 同样的黑色丝绸。 如果这不是荒郊野外,林寒见几乎以为陆折予要做什么不和谐的事,分明他以前是个在交往期间都不会随意去触碰恋人的人,不是必要或者征得同意,他不会贸然牵她的手。 可是他自然而快速地绑住了她的手腕,如同演练过无数次那样。随即,他的视线移向林寒见的脚下,似乎是在打量……要不要将她的脚也绑住。 对于现在的陆折予,什么普通招式和巧妙手腕都不管用,除非单从实际的武力上压制他。 林寒见深刻而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点。 那么还是拖延。 脚下的冰层褪去,林寒见踉跄了一下,险些扑倒,被陆折予抱住了。她的额头撞进他的胸膛,坚硬冰冷,她又“唔”了一声。 陆折予低头看她,她体力不支地往下滑,被他困在手臂间,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成功地让这一系列动作的终止,化为了无意识巧合下,在他胸膛的轻蹭。 像撒娇一样。 陆折予的手指停在她的脸侧,指尖不怎么娴熟地揉了下她的耳垂,很富有暗示与暧昧的意味。他并不知道这个动作的具体含义,从前也不会这么做,但当他将毫无还手之力的林寒见拥在怀中时,久违地触碰到她的肌肤,就无师自通了这件事。 他其实是很想触碰她的,不论是柔顺的头发丝,还是富有温度的肌肤,他对她的渴望背离了他所有的坚持,在最阴暗的深渊里肆意生长,发酵成丑恶凶险的欲望。 “没用的。” 陆折予将她抱了起来,十分平静又冷漠地道,“我不会再相信你。” 不论是话语还是表现,都不值得相信。 在陆折予抱着她御剑离开之前,林寒见敏锐地感觉到陆折予的手试图打晕她,这种试探的意图因为他手指在她颈后长久的停顿而明显,林寒见下意识地要做挽救,但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陆折予没有立刻动作。 有人来了。 不是从后方妖王殿的方向而来,而是从侧前方的拐角小道中出现。 为首的是一身黑衣的沈弃,身后是一队常年跟着他的暗卫。 他们的行动轻巧无声,没有任何多余的累赘,是夜行者的配置。 在看到眼前这幅景象时,沈弃脚步停下,同时笑了一下,突兀又短暂,感叹又讽刺地道:“做了那么多,是等这样捆绑着被玩弄的结果么?” 林寒见睁开眼,侧首,和沈弃对上了视线。 第一百三十章 沈弃是有备而来的, 后方迟迟没有赶来的妖王是被他混在妖界的人手绊住了。 不过他没想到,陆折予能这么快找到这里。 沈弃甚至还没有接到消息。 只能说明,陆折予比消息更快地前往此地,在他从冰封沉眠中醒来前还不知道林寒见的去向, 然后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毫不迟疑来了妖界。 只这一点, 就足以证明陆折予的不正常。 陆折予不是这样没有顾忌的人, 他的身份和成长环境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他, 即便是对林寒见爱意表现得最露骨的时候,他都保持着世家公子惯有风度,没有肆无忌惮地对未婚妻做出任何孟浪的行为。 可他在苏醒挣脱封印之初,那么多需要他去处理的事情,那么多需要他修正的偏离错误,他竟然就这么来了。 陆折予大概没有多少理智了。 沈弃想。 并不是歇斯底里的才是疯子, 所有背离常态而无法挽回的, 比明面上的疯狂还要不可控制。 沈弃这会儿虽然也不大能控制住自己, 否则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却也自认起码还是比陆折予多了些残存的理智。在见到陆折予如此表现的瞬间, 沈弃就隐蔽无声地做了个暗号手势, 让人去撤了妖王殿中的人手,再就是往后方去下通知。 陆折予彻底不管不顾起来,当世少有人能与其正面对敌,妖王是不错的选择。 当务之急,就是拦住陆折予。 沈弃的想法在这一点上,和片刻前的林寒见重合。 他走这一趟, 实在不能白来, 眼睁睁看着陆折予带走林寒见。 更何况—— 沈弃的视线无可避免地落在包裹住林寒见嘴唇的黑色丝绸上, 又下移到她同样被束缚的腕骨间,选取这样深沉又同她肤色反差的颜色来捆绑她,不可谓不用心险恶。 是想看她莹白脸颊上滚落的泪水没入,还是挣扎在丝绸下的手腕露出鲜明的绯色,不论哪种都是为了更衬出她被禁锢而露出的独特美妙姿态。 沈弃在看着她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出那样淫靡不堪的画面。 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陆折予被礼法规矩压制多年后,被林寒见一人引发出的喷薄欲望有多么摧毁性的力量。 “陆折予。” 沈弃接受了自己要游说并暂且安抚情敌的荒谬场面,先是喊了一声情敌的名字,没有屈辱或为难的神色,他镇定自若地同情敌明码标价地摊开来谈判,“你若是刚醒,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很巧妙地运用着字眼:“先前,在扶川真人将你带回星玄派时,你……陆家和星玄派都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江夫人更是担心你多日了。” 陆折予一手揽着林寒见,手臂紧贴在她的后背,手指则扣住她的脑后,将她紧紧地锁在自己怀里,甚至不让她抬头转动视线。陆折予望着沈弃,直白又毫不客气地道: “你不拦我,我就不会还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确实很难办。 沈弃看一眼被男人拢在怀里的林寒见,总算知道了她不久前面临了怎么样棘手的状况,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情况。 这场面太刺眼,偏偏他还不能立时发作。 沈弃轻舒一口气,慢慢地举例道:“陆家的香料运输只能交到我手上,旁支蠢蠢欲动,江夫人要做场面功夫安抚,还要替你镇住你三叔家的两位嫡子,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就这样,她还要撑着表面功夫,不能让人发现疏漏衰败的迹象。” 大概是提到了江丝蕤,语气也控制的好,陆折予没有很快做出沈弃设想的最坏情况。 但陆折予也不买账,他朝前一步,霜凌剑从始至终没有归鞘过,无声地彰显出威胁: “让开。” 沈弃又换种法子耗时间:“你要从我这里强突,撇开胜负,人数拖延也够你受的,不如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为你让道。” 陆折予看向他。 沈弃笑容虚假且官方,颇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你将林寒见留下,我们皆大欢喜。” 靠着陆折予肩头的林寒见无奈而沉重地闭上了眼。 沈弃同时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这说辞当属他在世以来最烂的一遭。 可是,陆折予状态有异。 第141节 怎么看都只能打一架。 陆折予的剑已到眼前,他怀中抱着林寒见,要将她先转手放到一旁的空地上,给了沈弃应对的空档。 碧玉骨扇与霜凌剑相撞,碰撞出濒临破碎界限的声响,清脆寒牙。 陆折予手下没留情,他肯由着沈弃胡说这么几句已然是很给面子,打定了主意要迅速击退沈弃。 饶是沈弃做好了准备,这一下还是被冲击得接连后退几步,没能站稳。身后的暗卫一拥而上,纷纷亮出武器袭向陆折予。 沈弃抽空朝一旁的林寒见望去一眼,见她被捆住的手腕不自然地动了几下,指尖灵巧地翻动,带出一点刀刃的亮色,他不由得轻笑了笑:只要给她些许空隙,她永远都能抓住生机。 他栽到她手上,实则也不算亏。 暗卫根本拦不住陆折予,不过是仗着人数多拖时间,沈弃再次加入战局,玉骨扇和霜凌剑每撞上一次,他虎口骤麻,一波接一波的寒意倾覆而来,招招都是杀招。 “退后!” 沈弃的实战经验不算老手,对陆折予的了解却足够,他断喝一声,暗卫们毫不犹豫撤离。 陆折予一招“天雷斩”下来,地面顿时被切成两半,划开深渊鸿沟。 地动山摇,邪风阵阵。 沈弃本不打算在此尽全力,因而招招留手,只作不敌纠缠之态,免得倒让后来的妖王坐收渔利。如今陆折予雷霆一招,施施然就要带走林寒见,沈弃“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扇面射出数十道细小却尖锐的暗器,本是直冲陆折予的面门而去,沈弃翻转扇面,借以灵力散开的分,暗器便呈回环之势从四面八方围攻陆折予。 折扇轻收,这玉骨扇的顶端竟然现出三片薄刃,并拢之后如一柄较短的寻常剑刃,比等闲剑身还要窄些。 沈弃握着扇柄的姿势改变,倒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剑客了,提剑杀上去,在暗器的一轮攻击后凌空朝着陆折予切下。 高修为者过甚灵力的对冲足以震碎低修为或无修为者的心脉,几乎无人敢冒然插手,还要及时稳住心神以免被激荡的对战扰乱了思绪。 与此同时,林寒见解开了手腕的束缚。 不远处的风浪扑面而来,她身形向后假意踉跄,对战中的陆折予分神朝她看来一眼,对面的沈弃即刻抓住这点转瞬即逝的时机,接连杀招毫不留情,硬是在短时间内将此等状态的陆折予都压制住了。 林寒见脚后跟贴在地面,脚尖还停留在不稳状态,滞在空中。她视线快速逡巡,在场内轻巧地转过一周,脚尖瞬间变了方向,连带着身形立转,朝着侧后方迅速开跑。 “……” “……” 陆折予和沈弃的动作同时停了一下,卡在两边武器对碰的档口,两人视线交错,皆是泛着寒光。 “你肯放她走?” 陆折予沉沉开口,话音方落,瞥见了下方沈弃的一半暗卫自发跟上去,心中了然,手臂青筋顿起,没用更大的招式,只是握紧霜凌剑,死压着沈弃的玉骨扇逼近了他的脖颈,“找死。” 余下的暗卫见沈弃情况不妙,顾不得什么灵力对冲的波及,再次一起扑上去,给沈弃创造了缓冲。 金色妖兽紧随其后,四肢看似轻巧地落在地面,却将本就裂开缝隙的地面引发了更大的震荡,能隐约听见不似人声的呼喊哀戚。 沈弃趁势退开几步,换了方位。 三人各占一方,割据对峙。 另一边的林寒见飞快向前奔跑,有种玩真人版大逃杀的感觉,她毫不意外沈弃会分出暗卫来跟着她,符篆虽然扔完了但不妨碍她利用对妖界地形和各种街道的熟知,甩开这些暗卫,顺便绊住他们的脚步。 林寒见抬手抓了下侧腰,那是她放着储物袋的地方。 妖界的布防她已经提前做了变动,又在前来宴请的宾客名单和道路开放上下了点功夫,摆脱了沈弃的暗卫后,几乎通行无阻。 但林寒见也完全没了余力,只剩下往外跑的意志和信念。 她目光坚毅,没有丝毫犹豫与停顿,一往无前地朝着既定方向前去。 羽一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坚持带来的平衡。 林寒见停下步子,同他对视,蓦地轻摇了摇头,语气自嘲:“我就说呢,怎么你却不见了。” 不是没有进行任务的可能,然而沈弃在捉她这件事上诚然很舍得下手,多少暗卫精锐都调出来了。 羽一没有动手,他看出林寒见连番对战又奔波逃跑,心力交瘁都是轻的,已然是穷途末路,便只客气地道:“你还是随我回去,免得我们又要打过一场。” 林寒见笑了一下,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无奈至极,审时度势地松懈了力道,未做徒劳的反抗。 …… 再见到沈弃,是在他的云行飞车上。 外间构架看上去像是马车,却能平稳行于天地间,乘风而起,不受颠簸。 林寒见换了身衣服,尺寸拿捏得正好,柔软的布料贴合舒适,还正是合她心意的款式。 沈弃支着手肘,靠在一方圆桌边翻册子,另一手自然垂落,宽大的袖袍下仍能看出缠绕过的痕迹。 这必然是一道凶险的伤口,从上臂延伸几乎到了手腕,稍有不慎就会废了沈弃整只右手。 她苏醒至今,即便没有发出声音,这么个大活人杵在眼前,沈弃不会感觉不到。 林寒见等了会儿,没有等来沈弃的主动开口,便道: “沈弃。” 要与人说话,总得先喊一声名字,好指名道姓地让人知道交谈对象。 “省些力气。” 沈弃眼也不抬,嗓音喑哑地淡淡地道,“因为我表现得正常些,你就觉得同我有商量的余地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风季敲了敲门, 得到沈弃的一声应答后方才推开门,弗一进来, 他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具体缘由大概是屋内的两人,林寒见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而看见林寒见的第一眼,风季就觉得脖子疼。 风季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纱布和各种药罐,比起先前,他性子稳重不少,心中万千疑虑纠缠不清还是先走到沈弃身旁坐下:“阁主,我来为您换药。” “嗯。” 沈弃没动, 事实上他不怎么能动弹,这道伤口过长, 又是伤在右手, 不管怎么样的动作都会牵动它。 风季是医武双修, 不过年纪太轻, 两边领域的造诣都还不太成熟,但在几位常用医师不随行的时候, 处理伤口、照料阁主的事他也能承得下来。 他小心地伸手, 将那层纱布褪下来, 再见到伤口仍然觉得触目惊心, 森森白骨险些被斩碎,稍微偏一点这只手就全废了。 “阁主,我开始换药了。” 风季忍不住提醒道。 沈弃又“嗯”了声, 懒懒散散地没什么劲头。 风季却认为, 阁主的心情比前几日还是好多了——竟然能耐烦平和地句句都给出回应, 全然没有先前风雨欲来的样子。 换药过程中, 沈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悠闲翻着册子的动作停下,按住边沿的手指青白交错,额间冷汗涔涔,呼吸错杂不稳、时高时低。 当然还是痛的。 这样一道几能废人臂膀的伤口,什么强效的止痛都没用上,怎么可能不痛? 在某个瞬间,风季感觉到沈弃陡然愈发紧绷起来,侧眼一看,发觉沈弃正沉着脸,看向林寒见的方向。 林寒见在向这边靠近。 ……这也,算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另类“止痛”吧。 风季想。 “别动。” 沈弃一开口,话语里的颤音和痛楚的压抑完全掩盖不住。 风季吓了一跳,以为是对自己说的。 却听林寒见道:“我有话同你说。” 风季控制着呼吸,非常缓慢地吐了口气——阁主身上一瞬间爆发的气势,差点让他跪下。 沈弃的手仍按着册子,指尖却到了边缘处,此刻心绪也如这微小动作的改变般,不过是表面掩饰。 他口吻悠然自得地道: “实在不必。” 随着林寒见逐渐靠近他,或许林寒见还感觉不出来,但风季能明白感知到,沈弃一点点地变得更僵硬、更紧绷。 风季不明白: 不是已经将人掳回来了么?那还不是任意施为,毫无反抗之力,怎么阁主如今反倒这般表现? 沈弃再度开口道:“你我之间早已言尽。” 林寒见已经靠近了这方圆桌,她的视线从沈弃的左手移到他的伤口上,开口问: “谁伤的你?” 沈弃不说话了。 林寒见又问:“你没用邬河草?” 邬河草,主用途是强效止痛药。 沈弃还是不说话。 林寒见再接再厉:“我的衣服是谁换的?” 沈弃的目光扫向她,终于不再沉默,没好气地说:“我让女性暗卫为你换的,你在担心什么?” “你肯同我说话了。” 林寒见心平气和地再靠近了一点,将手搭上桌面,与沈弃的手指相隔不过半本书。 她直视着沈弃,沈弃不过匆匆与她对上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沈弃的表情古怪,好像很厌烦,又没有出声斥责,纠结着扭曲了的心情在话语上就表现得阴阳怪气:“所以呢?你想耍什么花样?” 风季还是第一次见沈弃这副模样,要知道在生意场上遇见多难缠的人沈弃都不会失了风度,这会儿连表面功夫都没了。说起话来,就跟……就跟闹别扭的小娘子似的,等着夫君去哄,又像是马上要不管不顾地吵起来了,解释和哄劝都没用。 “我身上的东西都被你搜走了,还能耍什么花样?” 这点是林寒见醒来后就确定的事实,“此番我被你捉到,是我技不如人,但我并不服气。” 沈弃眸色陡然暗沉,面容因忍痛而更呈现出失了血色的苍白憔悴,本该鲜妍的唇色也变得极淡,字字如刀,从齿缝间蹦出来,带着微弱的恨意:“你待如何?” 第142节 林寒见道:“若没有翙阁,没有那么多的人力供你调度,你根本抓不住我。” 沈弃冷笑一声。 “哦,那你想说什么。” 沈弃声调平平,明明是问句,被他说的死水无澜,他往后一靠,不顾伤口的牵动,硬是骤然拉远了和林寒见的距离,仿佛多待一秒都忍受不了,脸上竟然硬生生多了几分怒不可遏的活气,“林姑娘还请直接些,我现在没工夫猜你的心思。” 风季听得心惊肉跳,特别想出声劝,又不敢。他眼观鼻鼻观心地收敛了气息,加快了换药的速度。 还“林姑娘”,都把人抢过来好生安置了,还称呼是“林姑娘”。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家没醒的时候魂不守舍,时不时地过去看两眼。对方在沉睡中生怕磕碰着小心翼翼,结果人家醒来了也没能好好说话。 林寒见瞥了眼风季。 风季换药差不多结束,准备开始缠纱布了。 沈弃忍耐地道:“风季,你先出去。” 风季愕然:“可是……” “出去。” 话说两遍,再违背就是大忌了。 风季看了看还未缠上的纱布,心中不平:阁主迟早要为这个女子把自己折腾死。 他走到门口,实在是憋着气,决意冒着惩罚也要说两句,回首却见林寒见不知何时挪到了托盘边,正伸手去拿纱布,他愣了愣,抬眸去看自家阁主——沈弃微垂着眼睫看她,表情停留在烦闷与不适,然而没有退开,堪称乖顺地任由林寒见靠近了。 “……” 懂了。 风季走了出去,顺手关好了门。 - 林寒见拿起纱布,视线上下扫了圈这道伤口,近距离看更令人后怕,也能看清这道伤口是由霜凌剑留下的,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并没有留下本该有的大量寒气,万幸了。 沈弃不动。 林寒见道:“我替你缠上纱布,你稍微抬下手。” 手臂和身体的空隙太小,不好缠纱布。 沈弃掀起眼皮,算是给面子地望向她,就这般静静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血肉外翻的手臂纡尊降贵地挪了挪。 他大约很累了,整个人都恹恹的,眼睫投落的阴影将他的眼眸全部笼罩了,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他就蛰伏在这片寂静中,随时都能睡过去似的。 林寒见替他缠纱布的动作娴熟灵巧,显然对救治方面很有心得。在沈弃指尖细微抽动一下的时候,她便条件反射般出声安抚:“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不论是上药还是哄人,两人都对此颇为熟悉了。 沈弃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伤口处的疼痛如所有的伤口一样千篇一律,不值得在意,但林寒见的这句话令这道伤口处的痛楚骤然加重了无数倍,立刻就到了他无法承受的地步,以席卷之势瞬间击溃了他的脑神经。 躯壳内的魂魄在叫嚣着嘶喊,他忍受不住地伸手去抓林寒见的肩膀,想看一看她的表情,哪怕她有一点真心实意的心疼,或者是抛弃了那重逢以后数次出现的漠然,他或许都不会如此的—— 林寒见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两人对上了视线。 “……沈弃?” 她没有回避地看着他,不似以往多次对他避而远之,一贯公事公办的眼神也改变了,趋向似有若无的温和与宁静,是她曾经还在他身边时,闲适安然时的态度,“很疼吗?” 沈弃心里的痛楚和难受彻底遏制不住了,眼睛的绯色甚于失了血色的唇,弥漫的酸楚包裹了他的心脏,他本以为自己就算比不得陆折予的疯魔,也该有同陆折予一般的觉悟,面对林寒见时不应当再有此类软弱的情绪出现。 “你滚。” 他咬牙切齿地推了下林寒见,软绵绵地没多少力气,话倒是尖锐刻薄,“谁要你的可怜。” 她稍微可怜他一下,他就更甚千百倍地难受。 林寒见顺着他的力道往后跪坐,指尖松了松绷带,没扯到他的伤口。蓦然片刻,她小声地道:“你曾经说的话还算数么?” 沈弃呼吸乱得厉害,胸膛起伏,手指死死地抓住了桌沿,他用一种嘲讽又早有预料的眼神看着林寒见,知道她绝不会坐以待毙,肯定要想办法同他周旋:“你指什么?我说过的话那么多,你对我从不真心,难不成还能记得我说了什么?” “我若乖顺地同你在一起,你和翙阁便能护我。” 林寒见拽着纱布卷,维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顺着伤口往上,找到他的眼睛,两双琥珀的眸子,一双布满血丝,一双平静无波,“此话是否还有效?” 沈弃怔松稍许,嗤笑道:“你如今已经在我这里,我何必还要和你说什么承诺不承诺,你以为自己还有权利同我谈?” “我保证,我会很乖。” 林寒见不被他的讽刺伤到,从孑然一身中提取出最后的砝码,“尽心地和你在一起,绝不再动旁的心思。” “哈。” 沈弃发着抖,冷汗从额角接连滚落,途径眼角,像是眼泪,“把这点真心拿出来做筹码,你真以为我有多稀罕你的爱。何况你以为真心是你想随时给出去,就能交出来的东西,我根本就不……” 他的话语猝然断了,闭着眼侧过脑袋,散落的长发遮掩住了他的神情。 沈弃只觉得林寒见手中握着的这截纱布,是他永远挣脱不开的锁链。即便他嘴硬至此,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当他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强硬的反击,他就已经为林寒见的示弱服软而心动了。 他根本拒绝不了这个提议。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阁主带回了曾经的那位“林姑娘”, 或者说,是千辛万苦抓回来的——阁主右手的伤可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的。 林寒见随着沈弃回来,没入地牢, 没受惩罚, 整个人进了沈弃的私宅后便销声匿迹。 大多数人觉得, 沈弃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林寒见杀了。 但是,这又不像是沈弃的风格, 杀鸡儆猴的效用都没有起到, 如此轻巧带过了大张旗鼓、肆意做派的叛徒。 …… 林寒见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间房的布置与往常无异,在林寒见离开后又时常打扫, 增添合季节的花朵小物,仿佛主人从未离开过。 一连几日,沈弃并没有来见她, 只是让服侍的人告诉她不要乱跑,将她好生地放在这里, 好吃好喝地养着, 自己却不出现了。 林寒见并不急躁, 她在静候多日后, 提出要自己的东西: “我的储物袋和九节鞭, 能还给我吗?” 话是对侍女说的,却能准确地传到沈弃耳朵里。 沈弃应了: “她要就给她。” 林寒见如愿以偿地拿回了自己的东西, 都完好无损,心中悄然松了口气,看来沈弃没有打这方面的主意——她的储物袋上也有禁制, 除了她无人能打开, 除非高修为者强行突破。 此后又过了几天, 林寒见再次主道:“请问, 阁主什么时候愿意见我?” 传话的人依样将话递给沈弃。 沈弃沉默了好一会儿,手上动作不停,忙极了,无暇理会一般:“不见。” 传话的人垂首退下。 转过身时,又听沈弃道:“等一等。” 沈弃好像很头疼,左手抚额,现出几分不知是对谁的厌弃:“……再说吧。” 这话模棱两可,语气过分迟疑,全无平日的杀伐决断,异常太过,传话者僵持在下首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弃抬眸看他一眼,轻轻蹙眉,便再说得直白些:“我有空了自会过去。” 传话者如释重负,赶忙退了出去,将这话送到林寒见那里。 说完了这句,传话者也没动,委实不是个机灵的。 林寒见诧异地看了看他,以为这中间有什么隐秘的弯绕,只好又加了一句:“望阁主多保重身体,勿要太过操劳。” 传话者又兴高采烈地将话送到沈弃那里,他现在算是知道这活儿的好处了——外界都以为林寒见怕是要被阁主怎么磋磨至死,只有他近距离看到了实况转播,有种先于别人的优越感。 沈弃这回却没什么话说,挥手让人退下,手中握着笔久久没动,墨迹在空白的纸上凝成了一团乌云。 当日下午。 沈弃便去了林寒见的住所。 彼时林寒见正在修剪院子里的花枝,半弯着腰去探花丛。 沈弃漫步走到她身后,没怎么隐藏气息。 “你稍微等等,我先修剪完这两朵。” 林寒见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拘束地随口招呼了一句,示意他先在一旁的藤椅处坐下。 沈弃沉默地瞧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视线转向石桌上的茶壶,伸手拎起来,空的。 好没诚意的请人相见。 沈弃嘴角轻扯,提了茶壶去泡茶,他的手虽没好全,免去了霜凌剑上最要命的寒气侵袭,舍得用灵药也能快好个七七八八。 “哎——” 林寒见回首,看见沈弃利落的动作,下意识出声想要制止,凑近了先问道,“你的手快好了么?” “嗯。” 沈弃无可无不可地随意答,话中意味颇为散漫。 林寒见便一副放了心的模样,坐在沈弃侧边,专注地望着他泡茶的动作。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安静得顺理成章。 沈弃有点不快地问:“你就看着?” 请他来,是专门看着他泡茶的? 又不说话,如此冷冰冰的疏离,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鬼迷心窍。 林寒见怔了怔,望着他,笑了笑:“我泡的茶不如你,你的手艺很好,久未喝过了。” 沈弃冷飕飕地道:“你倒是会享受,乐得清闲。” “可不清闲。” 第143节 林寒见朝花丛那边点了点,“我修剪了好一会儿,不然这花枝都要把花妨碍了。” 沈弃看了看那丛花,道:“种的都是你以前喜欢的花,现在要想种什么新的品种,去同侍女说一声。” 林寒见看着他右手不大自然的动作,去帮他拎稳了茶壶: “不用了,海棠和挺好看的,我还是喜欢。” 沈弃一顿:“随你。” 熟悉的茶香,云雾茶的味道一如既往,融进了空气中,凭空营造出陷于茶园的静谧安逸感。 林寒见捧着茶杯暖了暖手,品了两口,赞叹道:“果然好喝,你的手艺日渐精进。” 沈弃轻哼一声:“言则先前不如现在?” 林寒见实话实说,并不怕他:“我觉得现在更好。” 沈弃难得吃瘪,又大脑惫懒,没法儿精准绝妙地迅速回击,输了一筹似的,让他望着手中的茶水,看着其中倒映的影子,看清自己的表情时神色更为古怪。 林寒见又问:“你近日……事情都处理好了么?” “你指什么?” 沈弃回神,收敛了唇边不知何时那般放松惬意的弧度。 林寒见索性点明: “你带回了一个对翙阁而言的背叛者,轻轻放下什么都不做,往后怎么树立威信,翙阁中人又怎么能信服你这个假公济私的人。” 沈弃默了默,道:“外人不知,只说你是背叛,你我却知道其中缘由为你我恩怨。况且,我既承诺了你,这些事不需要你再操心,安生养着就是了。” 处理起来是麻烦些,他这位阁主做了规矩上的错事,该承担的处罚不能少,否则难以服众。 “你更需要养着。” 林寒见道。 沈弃将手往后,宽大的袖袍稍微一动就能藏住手臂,他放下茶杯:“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林寒见没有留他。 原本问候她也只是想让拿回东西的举动显得不那么突兀,并不是非要见沈弃。 沈弃走后不久,晚间丁元施来求见林寒见,没了之前的态度,话说的很客气,赔礼道歉后,丁元施最终的意思落脚在希望林寒见能去陪沈弃一同用饭,说是阁主近日废寝忘食。 大概是怕引起林寒见反感,丁元施最后又说,她不去也没什么,只是来问问。 既然是承诺,不止是一方要做出行动,林寒见先前拿不准沈弃的意思,见了一面后大约懂了。 “我知道了。” 林寒见应下了,掐准时间离了院子,到了沈弃的院外才找人通报。 沈弃听了禀报,像是没听清,问道:“她要同我一起用饭?” “是。” 通报的侍从补充道,“林姑娘现在正在门外。” 沈弃切切实实地愣住了,好几秒,才说:“请她进来吧。” 其实沈弃是不怎么敢见她的,每次见她,不可避免地会想起这不过是场交易。 他费尽心机得来了林寒见的陪伴,没想到她近在咫尺了,温柔平和地同他说话,不抗拒不逃跑,他患得患失的心理反而更重。 林寒见到了屋外,敲了门进来。 沈弃在书桌伏案的动作熟悉如昨日重现,他大多时间都分给了翙阁的事务,平日四平八稳、天下太平时还能清闲些,一有事就忙得满身都是书卷水墨味儿。 “什么事?” 沈弃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在抗拒什么,又仿佛是在期待,面上表现出来的,是毫不热切的寻常。 和林寒见此刻所做的一样,寻常而不亲密。 “天色都黑了。” 林寒见敲了敲门框,没有走近,脸上带着笑,半边夕阳余晖照过来,正将她笼罩,发间珠钗与侧脸线条都被浸透得闪闪发光,晕染在霞光暖色间,一下撞进沈弃的眼底,落入心窝。 她语气轻快了些,有调侃的意味,“沈阁主,你常这般不顾忌身子,不仅是下属惴惴不安,我也觉得为难呢。” “……你为难什么?” 沈弃蹙着眉,可那表情不是真的在生气,倒像是憋着笑或别的表情,神色间满是不协调的怪异,硬生生被他压住了真实情绪。 林寒见背脊往后,站直了些,一错不错地望着他,还是那副带点不正经与玩笑的语调:“我可不希望您出一点儿事啊,您应该知道的,沈阁主。” 是说他们的交易,他现在作为她的庇护者,不能出事的意思。 若是先前,她这般说着“您”“沈阁主”一类的话,沈弃绝对是火从心底起,理智都要被烧着了。这会儿却莫名其妙地不感觉生气,还能听出她是故意这么喊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沈弃便放下笔和册子,活动着手腕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回道: “下次说这种话,真希望你能将意图掩盖得更好些,林姑娘。” 原以为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多少会有些刻薄,不成想他自己都听出了显然的笑意。 林寒见眉眼弯弯,睫毛染上了夕阳余晖的浓金色,俏皮地翘起来:“那就请移步去用晚饭吧,沈阁主。” 沈弃面色淡淡,知晓语气出卖了自己还是绷住了,抵达门口,将要经过林寒见身边时,他一下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是比在外更接近他记忆的,有她院子中花香中和的温暖气味。 他脚步一停,垂眸望着她微讶的眸子,忽然道:“下次不必让人传话,林姑娘。” 是不让她…… 等等。 “我直接过来么?” 林寒见同时动了步子,说话间已然是和沈弃并排着离开书房。 “嗯。” 沈弃颔首,看林寒见那有点回不过神来的样子,他眼中阴影掠起,“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最近并不想到见到我。” 林寒见措辞严谨,并非是故意要问出些什么的意思。 毕竟沈弃最近事多,有她一半缘由。 “这点你应当自信些。” 沈弃朝前走着,过拱门时目不斜视地抬了抬手,替林寒见挡了一下树间砸下的一朵花,随即收了手,一切动作如此刻清淡的口吻,稀松寻常,“你是我费尽心机夺回来的。” 执念深入骨髓,怎么可能会不想见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是不想见, 是不能见。 沈弃放了筷子,盯着林寒见送到眼前的药碗却无法拒绝时,心中再次肯定了这个想法:他再继续接近林寒见, 在抵达无法想象的最终限度前, 还能做出许多异于往常的事来。 只是一瞬,沈弃接过药碗, 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林寒见发出了声意外又惊叹的短促音节:“不错嘛,一口气就喝完了,看来我们沈阁主确实是经过了各类药物的千锤百炼,境界更上一层楼了。” “……你还要玩这种游戏到什么时候?” 沈弃放下碗, 还是太苦了, 缓了缓才开口,舌尖层层弥漫的苦药味儿后劲太大,他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林姑娘。” 意指“沈阁主”这个称呼。 林寒见努了下嘴:“是你先开始的。” 沈弃闭上嘴, 没顾上反驳, 咬了下舌尖。 还是苦得难以忍受。 他的视线往旁边扫了扫, 桌上确实没有能遏制苦味的东西, 正想着身上有什么药丸能充作甜味的替代品, 林寒见的手就递了过来, 莹润的指尖上捻着颗深琥珀色的糖果。 沈弃的目光自然跟过去,往指尖上方偏了偏,他无声地收回视线, 垂首吃了这枚糖果。 噢,明明一副别扭的样子, 结果接受喂食了啊。 林寒见略有些惊奇。 沈弃现在的状态, 可以说是自暴自弃, 也可以说是接受了现实。 他提出的这个交易,也是他亲口应下,如今怕太过沉溺而日渐沦陷,不是得偿所愿的快意,反倒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因而迟迟不能随意亲近林寒见。 反观她……倒是自如得很,眨眼功夫,已然轻松地回到了曾经的状态。这般毫无芥蒂地来喂他吃蜜饯,自然而然地和他交谈打趣,好似中间所发生的种种都只是醉梦一场,其实她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 因为太过自如,所以显得更不真实。可这一切归根结底是他所求,为此发作折腾更没道理。 所以只能先默默地消化了所有的情绪,适应重来的节奏;即便再别扭折腾,沈弃都尽可能顺着这表面平静的氛围走下去。 假的终究是假的,但只要一直能这般假下去,那么便是真的。 沈弃有条不紊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方才开口:“味道更甜些就好了。” “嗯哼。” 林寒见鼻腔中发出声意义不明的哼声,变戏法儿似的又拿出一颗,扔到自己嘴里。 沈弃意识到了什么:“你做的?” 林寒见没否认,这种时候就是默认的意思,并评价道: “看来,你对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反而懒得关注动向了。” 这不是沈弃的常态。 他近来有异,林寒见清楚其中缘由,只是不好点破。毕竟拿人钱财□□,她选择了被沈弃庇佑,也得专业点扮演个合适的伴侣角色,有些事戳穿了场面太难看,能不能继续装下去都是问题。 隐晦地提一提,算是尽职尽责了。 不等沈弃反应,林寒见及时将场面收拢在可控范围内,再递了颗糖过去:“再试试?我觉得味道应当恰好合你心意,但你大多喝了药才吃甜食,你若仍觉得味道淡了,我再调整。” 最后两个字落得不甚清晰,她态度亦没有多么正式。 沈弃对甜食不怎么热衷,听见这话不会为她末尾的过分轻松语调而感到怠慢,注意力全落在了她那句“我觉得味道应当恰好合你心意”。 第144节 他接过糖果,这次吃之前对着亮光处仔细打量一番。 确实,不是宅内点心师傅的手艺,色泽虽好却不通透,美感有失;奈何越瞧越顺眼,小小一个方块,竟觉得可爱。 欣赏完毕,他将糖果扔进嘴里,齿关咬合,十分冷酷地将糖果咬碎了,语气还是斯文亲和的: “不错,这样就好。” 林寒见:“……” 总觉得这一下咬的让人后颈发凉。 不过,这回应倒同样别有深意。 往后几日,林寒见偶尔会来沈弃的书房,没人拦她,至于有没有在暗处盯着她,于她没有妨碍,不必在意。 来的勤了,林寒见便发现了异样:“你这伤怎么比先前还严重?药不管用?” 沈弃侧倚在软椅边,懒懒地看向她,所有的不适痛楚都被他的脸色掩盖得严严实实,他无甚所谓地道:“药也不是都那么快见效,我有那么多医师,不至于让你来担心。” 往日沈弃如此作态,七八分是闲散风流,近来却是灵力受损又身负重伤,加之连轴转地不停歇,竟有如摇摇欲坠的强弩之末。 林寒见还是觉得不对:“可是你的状况分明更差了,脸色都……” “无碍。” 沈弃打断她,“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林寒见素日来都只是陪一陪他,待上小段时间便走,显得颇像是在完成固定任务。 “沈弃。” 林寒见不赞同地喊他,没顺坡下驴转移话题,“你到底怎么了?” 眼看着她要走过来,沈弃呵止不了,脱口道: “何必追问,我死了你不是更该觉得轻松?” 话一出口,场面就僵冷下去了。 沈弃别开脸,没有粉饰太平,只是道:“你如今能力已经具备,稍加锻炼就能很好地掌管翙阁,这会成为你未来高枕无忧的助力。” 原来是还想着自己死了把翙阁交给她,既可气又心酸得好笑。 林寒见道:“我不需要翙阁。” 沈弃神色显然地不赞同,很快反驳道:“你没用翙阁,我若死了你难不成又去换个人庇佑?这样能得几分安稳长久,你自己不会不清楚。还是说,你怕我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让你吃亏?” 说到最后这点猜测,沈弃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林寒见摇了摇头,只说: “我不希望你死。” “……” 这一腔怨天尤人、亟待蹿起迸发的怒火,瞬间被扑灭了。 林寒见的前后两句话应当连在一起来理解:我不需要翙阁,因为我不希望你死。 沈弃在片刻间领悟了这点,那点磨灭不去的固寸问题无法继续维持尖锐的模样,时时刻刻戳痛他的心脏,还要严防着可能随时伤害到林寒见。 焦躁与难堪陡然被抚平了,他在不断自我克制的过程中,林寒见终于肯伸手来拉他一把,还是以如此温柔亲昵的方式。 原来就算知道可能是虚假,人还是能甘之如饴地欣然接受。 沈弃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稍默了默,语气竟然很没气势地软化了,拿出循循善诱的架势劝她:“即便不赌气地谈这件事,但我迟早会死,你还是要学全了,才好掌控大局。” 这才是最初的本意,只是经由他那满怀曲折的心理再说出来,味道就变了。 林寒见心说实在不必,她这会儿只是等着物品发挥效用,什么时候会走都不好说,学不学的无所谓。 “你总说自己要死,几位医师听着怕要以为你在说反话敲打他们。”林寒见顿了顿,又道,“况且,你常说世事无常,时机瞬息万变,又怎么一定能肯定你必然死在我之前?” 沈弃闻言色变:“休要胡言。” 林寒见小声逼逼: “你自己说难不成就不是胡言了。” 沈弃:“……” 林寒见看他语塞,见缝插针地道:“所以你的身体为什么更差了?” 沈弃切实噎住了,借以掩饰的喝茶动作都不太稳当,险些洒出茶水来:“只是调理过程。” 林寒见不言不语地盯着他。 “是一些杂事。” 语毕,对座的林寒见仍没有移开目光,不依不饶的模样,沈弃叹息,“大张旗鼓地将你带回来,总不好什么都不做。” 林寒见愣了愣,而后是惊讶:“他们真敢对你用刑罚?” 她是想过沈弃高调地带一个叛徒回来,又不惩罚她以儆效尤,必定会受到一些阻力和一些不好听的话,没想到翙阁之内居然真敢对沈弃这么个身娇体弱的主子用刑罚,还是在他本就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不怕他真的死了么?! 沈弃拨了拨干净整洁的纸张边缘,卷起蜷曲一角:“不是他们,是我自己。这法子最快,我身上本就有伤,也得不了多么正儿八经的惩罚,这页揭过去就没什么事了。” 真是彻头彻尾以利益出发的思考方式,压根没顾忌到自己的状况。 林寒见靠过去,凑近了点:“新的伤在背上?” 看着他起身的动作不大自然。 沈弃眨了下眼,在她手臂接近的瞬间大脑深处有根神经就牵动出了热意,他有些赧然地辩解嘴硬道:“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同情,你不用这么关切地来——” “闭嘴。” 林寒见简洁利落地打断他的话,手指碰到了他的后背。 “……” 人前说一不二、笑面阎王的沈阁主,毫无征兆地被堵了话。 随着林寒见的手指在他后背的轻抚游移,沈弃的耳根越来越红,很没有出息地忘记了驳斥反击,手掌撑着案桌,眼睫很快地扇动了几下。 确定了他没有过重伤口的林寒见不经意看见了这一幕,视线偏了偏,她一脸复杂盯着沈弃通红的耳朵:不是吧……脸上的印记和面具这种具有特殊含义的位置就算了,怎么摸一摸背都能红成这样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近来, 翙阁的部分下属活在某种反复的情况中无法自拔,追溯源头,是自家阁主——沈弃开始将一些事分给那位重归的林寒见。 这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除去对林寒见背叛经历而带来的质疑,林寒见本身的能力和先前管理过翙阁的事迹足以证明她的手腕。 问题主要是出在林寒见身上, 她好像并不是很想管理翙阁。 于是, 经常会出现这类的场面: 沈弃:“将这些送到姑娘那里去。” 林寒见:“我眼睛疼, 我看不下去。” 沈弃:“让人念给姑娘听。” 林寒见:“我脑袋疼,我听见声音就难受, 还想吐。” 沈弃:“请项医师过去,再配两位新出师的医师。” 林寒见:“……我死了,别喊我。” 林寒见直接冲到沈弃面前, 抱着那一堆摆放得井然有序的文件,重重地放在了沈弃的书桌上: “我、不、看!” 沈弃看着那砚台中的墨水被震起来几滴,轻轻地摇了摇头,好似很感叹:“精力如此旺盛,却无处发泄,显然不好。” 林寒见想也不想地讽刺回去:“姿态如此悠闲,却撒手放权, 显然偷懒。” 原本传话的人跟在后面,听见这对话心惊胆战地又迅速退了出去: 妈呀,知道太多的人可往往活不长啊! 四目相对。 沈弃静静望她, 率先败下阵来:“真一点儿也不想学?” “不学。” 林寒见回复得斩钉截铁,很有魄力。 “……好吧。” 沈弃口中舒了口气, 说不好是什么心情, 情绪挺淡, 又很复杂。 他真怕他早死了。 却又不想死。 一会儿担心林寒见, 一会儿又觉得她是个小没良心的。 林寒见眼底划过一抹亮色,暗含狡黠:“既然沈阁主现在有空,我便让人进来了。” “嗯?” 沈弃没明白,“你带了人过来?” 她都没出过这座宅子,去哪里带的人? 林寒见拍了拍手,不一会儿,项渔舟就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药,道:“这是我们新研究出的药方,对阁主您的身体调养和复原都大有益处。” 林寒见笑吟吟地补充:“除了味道更苦了一些之外,没有任何不好。” 沈弃:“……” 项渔舟惹不起这两位主,他就是一兢兢业业领工资看病救人的医师,当即打了个圆场:“这点,我们之后也会加以改进。” 沈弃的视线扫过来,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缓和。 林寒见拿过药碗,递到沈弃嘴边,那股浓重难闻的苦涩气味顺着传到了沈弃的鼻间,在喝下去之前就提前感受了这药的难喝程度。 沈弃顿时蹙眉往后躲了躲,有几分仓促慌乱的狼狈之态。 林寒见憋着笑,柔婉着声线:“阁主,该喝药啦。” 第145节 沈弃看看那碗墨水汁一般的药,又看看林寒见:“…………” 长痛不如短痛。 沈弃眼一闭,心一横,一鼓作气将药汁尽数喝了下去,好险没被这药的奇妙味道逼得吐出来,多年没出现这种情况,沈弃甚至开始怀疑是项渔舟听了林寒见的吩咐一起来整他的。 林寒见忍俊不禁的放声笑起来,清脆可人的灵动笑声如轻盈鸟雀辗转几朵初绽的花瓣,无限的快乐与肆意从中弥漫溢出,他咬着林寒见做的糖果,倒也不觉得味道有那么恶心了。 或许,这样就很好了。 沈弃心中模模糊糊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多日以来,林寒见主动同他相处亲近,不论做什么都乐于同他分享,不避讳不隐瞒;没有再试探着逃跑,更不提出要外出,她安心地待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刻意地承诺着,却确实全心全意地和他在一起。 沈弃原本还有多观察她一段日子的心思,现今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情绪的软化和妥协。 温柔乡即英雄冢。 索性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色令智昏的事了。 沈弃开始主动去找林寒见,不再拘着一昧地等她到来。 两人仿佛是真的回到了决裂前的相处时光,不过又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比如沈弃再没有那般理所当然地让林寒见去做一些事,不会心安理得接受她的示好——不是因为强烈爱意,也没有忠诚,只是义务的话,更需要细心的维持。 或许她会习惯回到他身边的日子,就像他至今无法逃脱她的气息一样。 沈弃逐渐平静、安稳下来,和林寒见一起在院中品茶赏花时,他望着微风中摇曳的花朵,听着树叶飒飒,突然道:“我好像知道,你以前说过的岁月静好是什么感觉了。” 林寒见怔了怔:“我……说过这句话?” 从语句的新奇性和时代性来看,确实是她说的没错,但她确实没什么印象。 沈弃略显无语地望她一眼,无奈又好笑:“你可真会破坏气氛。” “……” 林寒见默默地左右看了看,实在没感觉到原本有什么气氛被破坏了。 沈弃将杯中的茶饮尽,也不急着再斟一杯,而是从那点好笑中抽出了一种不似以往难以忍受的另类妥协: “寒见。” 他很少正式地唤林寒见的名字,两人之间的称呼备选有很多。 林寒见看向他。 只见他半散下来的发在风中蜷曲着在他胸前打转,白皙面容脱离了多日的憔悴可怜,神色宁静,气质悠远安和,口吻笃定而令人信服: “我们,便这么过下去吧。” “……” “过往任随风散,再不要回头去看了。”沈弃侧首,锁住了她的视线,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现在就很不错。” 他终于肯全盘释怀,放下所有过往带来的种种不堪与破败,沦陷在此刻温柔平和的景象中。 只要他抓得住,就不会是假的。 林寒见微怔,继而轻声应下了: “……好啊。” 话说完,她大概有些不自在,伸手转了转茶杯,找着话题:“下次我们换你喜欢的淬雪茶喝吧,和我一起喝茶,你总是喝云雾茶,很是委屈了。” “倒也不能那么说。” 沈弃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想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味道,如果是喜欢这个味道中的某一点,会不会也喜欢相近的味道,所以多喝了些日子,便也喜欢上了云雾茶。” “习惯,不能说是喜欢吧。” 林寒见抓出不对。 沈弃定定地看她一眼,语调不带压迫性,仍旧很温和:“我能分清。” “……” 这句话明显含着别的意思。 林寒见本想说自己只是提出疑问,没想试探他的感情,意外于沈弃毫无激烈的表现,又觉得没什么特意声明的必要。 “你笑什么?” 沈弃的问话在近处响起。 林寒见诧异抬眸,差点与他的手撞上。 沈弃替她拨开几缕碎发,盯着她那处再度被风吹起来,喃喃自语:“得学挽发啊……” “我刚刚在笑?” 林寒见后知后觉地等他动作结束了,才问出这句话,眨了眨眼,又道,“挽发这精细活儿,我是不学的。” 沈弃笑一下:“没让你学。” 他看着林寒见,眼中多了几分认真的情绪:“方才你确实在笑,自己都不知道么?” ……还真不知道。 林寒见有点怀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动作不知哪里戳中了沈弃的点,他望着,初时还是不大反应得及,随即眼底漫上笑意,收回视线正襟危坐,没过几秒便捂着嘴,一连串的低笑声从指缝间透出来。 “有那么好笑吗?” 林寒见有点郁闷。 沈弃纠正道:“是高兴。” 林寒见难得没跟上他的思路,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因为快尘埃落定了,所以松懈许多。 沈弃彻底敛了笑意已经是好一会儿之后,林寒见起身去找点心,他们二人单独待着的时候少有侍从在侧。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呢喃道:“像这样,偶尔给我一些希望,让我知道你并非毫无触动……就好。” 如同在解一道难度尤甚的棘手问题,一点点地摸索解决很难,耗费时日长,但事情不会跑开,偶尔还能从探索中得到良性反馈,已然比一片狼藉的失败好太多了。 不知何日,他或许能够真正解开这道难题。 - 沈弃敏锐地发觉林寒见最近的心情不是太好,他们已经回到了从前的形影不离,离得近,他又素来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自然第一时间察觉。 沈弃斟酌着措辞,开口询问:“你……最近有什么心事么?” “?” 林寒见从走神的状态中抽离,视线看过去,“什么?” 这下沈弃就更能够确定了。 他问的更直接些: “你在为什么事心神不宁?” 是回去的事。 明明物品都已经集齐了,至今为止又过了一个多月,再怎么需要缓冲,这么长的时间也应该够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林寒见在思考这个问题。 “没事。” 林寒见摇头,“可能是昨天没睡好。” 总不可能是凭空没睡好。 沈弃望着她好一会儿,久违的无从下手重新出现,他缓缓地道:“许是你在宅子里待的太久,我们改日出去转转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林寒见将穿越以来的所有事情复盘了一遍, 没放过任何细节,实在找不出有问题的地方,坐在屋内帷帐间, 举着那枚曾断过的檀木珠,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会不会问题就出在这上面? 因为檀木珠断过,效用不对? 那就有意思了, 阴沟里翻船,一般人都得被这大起大落折磨疯了。 林寒见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指尖摩挲着其上的一颗珠子,质感厚重却温润, 她沉吟片刻, 倒是没有过分焦躁和难受的神态浮现, 只是客观地考虑了一下实际情况: 她已经答应了沈弃,外界情况比一开始她刚来的时候还要遭, 现在去找慕容止,且不说大概率没有符合条件的另一枚檀木珠,能不能顺利找到人都是个问题。 再者, 听说慕容止在苦修、尽览人间百态, 只等着跨过一线得悟大成, 她实在是不想再和他相见, 免得妨碍他的路。 “嗬。” 林寒见嘴中吐出了个单音节, 吊儿郎当的调子, 兴致不算高, 情绪淡淡的,“好难的一个收尾。” 她起身去倒了杯茶水, 已经放凉了, 她没让人来换, 一饮而尽,大脑更清醒了些。 在这瞬间突然又想到了另一点:落泪的是少年封决,所以这妖王泪并不货真价实? 林寒见思忖片刻,条件不够,得不出确切的结论和方向,她稍微有点焦躁,外间的人敲了两道门,她没能及时抽离思绪。 “林姑娘,你在里面吗?” 这人颇没底,生怕林寒见又跑了,可不能慢待随意闯进去,只好多呼唤几声。 “……在。” 林寒见起身开了门,外间是沈弃身边的侍从,“怎么了?” “阁主临时有些麻烦事,今日怕是不能陪姑娘出门了。” 林寒见点了下头: “知道了。” - 沈弃听了回禀,虽知道下面的人机灵,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第146节 “她没什么也没说?” “是,姑娘没有失望的意思,也没说要自己去,转身就回房了。”侍从道,“伺候的人都被遣了出去,说是姑娘已经在里面单独待了半日。” “……” 沈弃稍默,道,“知道了。” 侍从本从善如流地退下去,听见这句,忍不住动作停了一下,自然被观察敏锐的沈弃捉到:“还有什么?” 侍从便如实道:“您方才的这句‘知道了’,与姑娘说的那句形似神亦似。” 沈弃品了品这件事,嘴角掠起弧度。 次日。 沈弃依约将林寒见带出门去,阵仗稍大,明面上的、暗地里的随行颇多。 “翙阁附近你大约都去过了,东边的小镇半年前落了块七灵玉进去,将那地方染得如世外桃源一般,多是你喜欢的自然奇特之景。” 小镇原名落花镇,落了七灵玉这样的仙物,便改名叫七灵镇。 林寒见以为沈弃不过是带她在城中转转,没想到是个短途旅行,意外之余想着得再备些东西,两位侍女快步跟在她身后,低声道:“阁主让姑娘只管过去,所需一应俱全,不必操心。” 林寒见顿了一下,颔首,脚下转了方向。 沈弃在双鱼马车上等她,他出行的工具多,视情况使用。这双鱼马车不以人力驱动,较平常马车更平稳快捷,里面还有许多技巧关窍,别有洞天。 林寒见第一次窥得全貌时,觉得这东西特别像个马车版的房车,但当她看多了沈弃拥有的出行工具后,便觉得他的每个工具都是房车。 沈弃手上拿了卷书,马车门被打开,他抬眸对上林寒见的视线,神色不算热络,眼底却有笑意: “上来吧。” 马车内部书卷气与药香交织,应当清苦,又为糕点香气所融,夹杂了点特殊的气味,难得不违和纷杂,莫名好闻。 林寒见在另一侧软垫上坐定,沈弃递了杯淡棕色的液体过来:“馥梓果酿的酒,尚可,你试试味道。” 林寒见眉梢一挑,嘀咕了一句:“就说闻到了什么特别的味道。” 拿起杯子尝了一小口:“唔,不错。” 而后一饮而尽。 “哎——” 沈弃没来得及拦她,看见她喝完了,表情很是微妙,欲言又止。 林寒见愣了愣,问:“这酒不能一口喝完?” 沈弃委婉道: “据说后劲儿不小。” 他也是刚拿到,没工夫先细细尝了,品了味道觉得不错就递给林寒见,哪儿想到她直接一口闷了。 林寒见:“……” 她把酒杯推过去:“你故意的。” 沈弃哽了一下,浅色的唇微启,无奈辩解:“我没有。” 林寒见不擅喝酒,其实已经有点儿感觉不对,听见这话,蹙着眉支着脑袋:“你就是有。” 这话全然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 沈弃伸手虚虚地挡在她侧边,怕她突然摔了,嘴上哄着:“好好,我有。你现在……还能听进去我说的话么?” 林寒见迷蒙着眼看他。 沈弃说话总有三分余地,能说一句“后劲儿不小”,诚然是说轻了。 酒劲来势汹汹。 沈弃的嗓音严肃了点:“我有话同你说。” 林寒见晃了晃脑袋,整个人都东倒西歪。 沈弃一时无暇顾及别的,连忙将她扶好了趴在桌上。 …… 迷迷糊糊间,林寒见隐约看到眼前人影晃动,耳边刀戟交错声不绝于耳,却又很快离得遥远。 再醒来已经是在一间陌生的屋子,林寒见睁开眼的瞬间便坐直起来,察觉身边有人呼吸的动静,手臂一挥直取人咽喉。 沈弃早有所料地接住她的手腕:“是我。” “……这是哪里?” 林寒见动了一下,没抽回手,便随他去了。 “七灵镇内。” 顿了顿,沈弃又补充了句,“翙阁在这里有自己的密室和私宅。” 林寒见慢慢会过意来: “我醉酒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沈弃:“做了个局,让人以为你被劫走了。” 沈弃说得简单,林寒见却从这句话中一下得了太多的信息,以至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是说,有人来劫我,你做了个局营造出我被另一方劫走的假象,让翙阁先脱身出去?” 沈弃赞许地点了点头:“是。” 林寒见嘴角撇了下:“难怪呢,我说你怎么不封锁我在翙阁的消息,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沈弃眼尾轻扬,熟悉的神态,令人放松信任:“会有一天让你正大光明地随意走动,不必担心这些事。” 林寒见心中莫名不安,眨了下眼,若无其事地道:“说是带我出来玩,原来背后还谋划着这些东西,好没诚意。” “本来想跟你商量,但是你醉过去了。”沈弃道。 “就算我没醉过去,事到如今,你也肯定是让我配合,而不是跟我商量要不要这么做。” 林寒见一语戳破,从储物袋翻出了颗清心丸,塞到嘴里吞下去,才接着道,“沈阁主如此行事,是怕我要袒护谁而阻拦你,干脆直接赶鸭子上架,不给我选择的机会?” 林寒见不跟他绕太多弯子,索性自顾自地说下去:“妖王实力有损,你要是祸水东引到他身上,只会失去了牵制陆折予的助力。那么,你这次就是让妖王误以为是陆折予带走了我,也就是说,你认为我会偏袒陆折予?” 不是没有沈弃独断专行的可能,不过他这人太知道分寸,不会在这时候做无意义的强迫,其中定然有什么令他无比在意,非这么做不可。 沈弃静静地望着她,看着她神态自若地下了床,步伐轻盈地走到屋内正中央给自己倒了杯水。 “陆折予实力太强,不好对付。” 沈弃最终这么说。 林寒见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情绪很难分辨。 她不声不响的这般模样,比她轻描淡写猜出真相更让人心惊胆战。 “你想说什么?” 沈弃按捺不住,表面倒是端住了。 林寒见头脑深处的隐痛消去,她站定在桌旁,侧首看过去,直言不讳:“你说你只想要我陪在你身边,我们就那么细水长流地过下去也很好。可能你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但是一日不能确定我的心意,得到你想要的感情,你便永远被不安围绕,怀疑我随时会爱上某个人。一个陆折予就能让你如此忌惮,你在防备所有喜爱我的人,不觉得累么?” 沈弃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阴郁森冷,从极力维持的表象中迸出裂隙。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林寒见别开视线,有点不太适应自己随便几句话就能把眼前这个人情绪牵动到如此地步的状况,分明他们最能够针锋相对,“人会贪心这很正常,我只是提醒你,这样你可能会违背最初的本意,很快再次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窘境,那并不是什么好事。” 沈弃放在袖口下的手指紧了紧,眼睛开阖两度,情绪全被收敛干净,他白皙的面庞上现出一抹淡笑:“多谢忠告。” 这笑容中充满了虚假社交的敷衍和疏离。 林寒见唇角微抿,不再多言。 不多时,有人来敲门。 是什么事没有说清,沈弃即刻起身要走。 “你在这里歇一会儿,要出去玩随你,我暂且不能陪你。” 沈弃拿出一枚玉佩,递到林寒见的手中,“想要回翙阁去也行,但不论如何要带上人,不要乱跑去危险的地方。” 林寒见应了,都没多问沈弃要去做什么。 沈弃似乎是放了心,走到门口,他停下步子,没有回头: “你既答应了我,我就不会再放你走。” 说完,便片刻不停地走了。 林寒见静伫了好一会儿,蓦地嘀咕道:“不会以为我是在劝他放我走吧……这人也太没安全感了……” - 沈弃离开,并非是为了躲避林寒见的直白,他确实有事。 费尽心机地布局,直到将林寒见在翙阁的消息转嫁出去还远远不够,未免大材小用,他真正的目的远不至于此。 从翙阁的密道一路出去,到了魔界前的无生崖。 封决和陆折予都在这里。 此处已经经过了一场恶战,两方都形容狼狈。 但陆折予明显余力更强,还有数战之力。 “哼。” 见到了沈弃,封决冷哼一声,“现在才来,想着坐收渔利,却没料到来得太早吧。” 沈弃温文尔雅地拿出扇子:“说笑了,时机正好才是。” 封决是不大擅长谋算,却也不傻,肯定不会拼死去杀陆折予,划不来还要便宜沈弃,他肯定不干,和陆折予打也不过是为了出心中的那口气。 “你虽不算太差,但实力不够。” 见沈弃要出手打,封决稍微有点不屑地说,“别以为我耗了他的力气与灵力,你就能打得过了。” 沈弃笑一笑,不介意地道:“妖王大人此前为何要战,我此刻便是为何而战。” 沈弃不是真的要和陆折予打。 第147节 陆折予状态不稳,一连多战,极易陷入疯魔混乱的状态。 这附近本是少有人来,可现在许许多多的修士与魔修都正在赶来,因为沈弃向他们下了帖子。 他不是要和陆折予打,他是要让陆折予失控,在修真界与魔界的面前,毁了这把过于锋利的剑。 第一百三十六章 沈弃走后, 林寒见攥着玉佩想了想,拉开房门,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外道: “有多少人留在这里?” 一道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黑影近乎凭空出现,落在她跟前, 屈指成拳置于胸前, 简单地行了礼:“回姑娘, 大约有三十六人。” “什么组成?” “十名羽字, 二十名风字,六名云字。” 这就算调了翙阁不少主战力了,毕竟翙阁培养的人才又不是天天闲着什么都不用做的。 但林寒见一时确定不了是因为沈弃有别的大事要做,还是单纯不放心她、怕她跑了, 才派了这么多人在她身边。 “……阁主去什么地方了?” 林寒见这句问话没抱太大希望。 “属下不知。” 林寒见预感不是很好。 她觉得, 沈弃这么大张旗鼓地做一件事,不可能只为了祸水东引,他这人向来喜好物尽其用,大材小用绝不可能。 除了将她被带走的事嫁祸给陆折予,转移封决的注意, 沈弃还想做什么……趁机围剿, 杀了陆折予? 想法一出,林寒见自己吓了一跳, 很快地否决了这点——沈弃是心狠手辣,可陆折予好歹是他多年且难得的朋友, 他应该不会痛下杀手。 林寒见心惊了一下, 语气还是平静的:“阁主走时身边可带够了人?” “属下不知。” 一问三不知,才是好下属。 林寒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从不觉得自己某个节点跳出来的猜测会是无缘无故, 必定是平常感觉到了某个难以发现的细枝末节, 先于思量注意到了这些。 沈弃一定是在处理陆折予和封决的事,他现在一定和他们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 “会是什么地方?” 一点线索都没有,全靠凭空臆测么? 林寒见来回踱了两步,口中念念有词,是因为过于紧急而出现的异常梳理模式,声音低而模糊,旁人压根无法分清:“如果我是沈弃,我杀不了陆折予,封决联手也不一定能成,而且还很麻烦,那我……会毁了陆折予。” 让他做不成星玄派的大师兄,成不了陆家最风光的大公子,折了这修真界的新标杆,在他凶险的情况下再加一笔助力,被修真界所不容。 “一定要在修真界众人面前叫陆折予失控,让所有人对他失望,令他无法翻身……或者,还可以让他犯错,万劫不复……” 林寒见噤了声。 她拿出那枚玉佩,简短道:“云行飞舟还在么?我要去风雨楼。” 风雨楼,翙阁旗下产业,迎来送往各界人士,昼夜不歇。 这是翙阁的势力范围,离得又不是很远,便是得了沈弃授意的下属也不会阻拦林寒见。 林寒见戴了面纱,在二楼回廊处落座,片刻后,起身去了顶楼,途中见到她的人纷纷静默曲首行礼,就算不认得她,看不见全貌,也该认得她手中的玉佩。 片刻后,楼中未有动静。 暗卫们却很快发现顶楼房中的人并非是林寒见,当即下令封锁,并分散人手去找人——排在羽字辈的任务者拥有比其他人更高的权力,必要时候可以做代行者。 林寒见看屋内隐秘处的细微变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易容改装混入换班队伍中。她对翙阁的一切都太了解,又会易容,便是在眼前盯着都很难分辨。 是无生崖! 沈弃给修真界下了帖子! 林寒见还握着云行飞舟,离了风雨楼的视线才拿出来,正要上去,一道异常的细微响动从身后传来,她机敏地侧过身,抓住云行飞舟的车轴荡了半圈,回身就对上了南星的脸。 ……南星? “你还在啊?” 林寒见没忍住,脱口说了一句。 她以为南星这种有点实力但又炮灰的配角早该退场了。 南星的表情很奇怪,没有之前见到她的那种高涨情绪,眼底充斥着难言的仇恨与强烈渴望,糅合在海蓝色的眼底,像是酝酿着的风暴。 听到林寒见的疑问,南星的神色顿时更纠结了:“我虽然想抓住你,但不是这样。” 林寒见:“这样?这样是哪样?” 从南星身后,走出了另一道人影。 暗红色的窄袖劲装,中短发搭在一侧,来人面目阴沉如水,略带青涩的少年气全被阴戾压了下去,一双金色眼瞳却熠熠生辉,几夺太阳光辉。 封决的声音中有种扭曲后的不平: “看来你心情不错,还有空嘴贫。” 林寒见往后退了点,后背贴上了云行飞舟的车身,她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扫,略显僵硬地道:“你们合作了?” 南星瞪了封决一眼,满是生啖其肉的恨意:“这家伙不是人,否则我一定——” 封决抬手精准地掐住了南星的脖子,眼睛一弯,竟然露出一个笑来,狠戾的话语便显得极不协调:“你要不是还有利用价值,我也一定早就杀了你。” 林寒见:“……” 南星,炮灰的命就是这样,没有先天越级吊打的条件,认命吧。 “所以,是南星找到我的?” 林寒见问。 封决对她此刻还能进行近乎审查的发问显然不满,更不满她的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打断道:“这个废物压根不敢当着我在场的时候接近你,不过是稍微能感觉到你,你现在要是流血了我一样能做到。” 南星能感觉到她? 是因为曾经对她进行的那次袭击? 林寒见脑中瞬间将有关信息拼凑到一起:少年封决受创不小,妖界又被本体封决回归占据,他可能还遭受了追捕,于是找了南星合作;正巧南星能感知到她,他们二人便等候时机来抓她。 林寒见敷衍地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封决看着她面上完美无缺的从容表情,朝她走近一步:“你别想着还能跑,这次没人能来救你。” 话音方落,南星就对封决猝不及防地发起了攻击。 封决确实措手不及,反手回挡,颇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你不会以为自己真能打得过我吧?” “你现在受了不小的损伤。” 南星模仿着封决的句式,有样学样地回击,“你不会以为我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把她带走吧?” 封决:“……你有病吧?!” 林寒见两把匕首都已经握在手中了,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发展,目瞪口呆地看了两秒。当机立断准备跑。 但她稍微一动,打斗中的两人便以僵持的格挡姿势,不约而同地朝她这边看来。 封决说的话更是突破了林寒见的认知:“你看,我们在这里斗得死活不知,她倒是永远能心安理得地逃跑,你觉得这值得么?” 话是对南星说的。 南星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扭曲幽深,同封决的目光摆在一起,像是两道遍布杀机的漩涡,随时能将她吸进去绞杀。 林寒见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只在开口前不着痕迹地、轻轻地倒抽了口凉气,没人知道她现在的预感有多不好:“这件事不能这么说,你们先冷静下来,听听我的意见如何?” 封决冷着脸,与以往的模样大相径庭:“别听她花言巧语。她同我在一起那么久,背叛我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犹豫。” 封决之前还不是很能理解沈弃,当切身感觉到了被喜爱的人背叛的感觉,那种难以言喻的自我怀疑、厌弃、怨恨、不敢置信、痛楚……种种情绪交织,令他陷入了此生以来最凄惨可怜的境地,竟然会落出血泪来。 他当即通晓了沈弃当初满天下发通缉令的心情动机为何,如果他现在还握着妖界的大权,大约也要这么做;然而知晓了这点以后,他就更无法理解沈弃之后的行为——沈弃这种心狠重利的商人,竟然能够容得下林寒见,好吃好喝地待着她,什么惩戒都不做? 林寒见这会儿再不明白过来就是个傻子了: 这两人打起来根本不是真的在打,在这之前封决就对南星说了一些话,如今不过是验证罢了。但他们两人过往的不愉快和合作的僵硬掩盖了真相,将林寒见也一时蒙蔽进去了。 难为他们两个,一个在她面前状似不通人事,一个素来直来直往,竟能演得如此真。 南星放下手,顺着封决的话,紧紧盯着林寒见,说了一句:“你不要跑了。” 林寒见心底瞬间激起了透骨的寒意,她看着封决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虽然他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拿,气势还是沉重得让林寒见呼吸不畅。 这过程中南星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地看着,表情如雕塑般冰冷无神,眼神空洞静默,嘴角却翘起,带出了一抹不为人知的隐秘喜悦。 ——就好像,他已经全盘接受了要和封决一起合作捉住林寒见的事,并为捉住了林寒见的未来而提前感到了欢欣。 封决停在了她的面前,他杨唇一笑,失了肆意的风采,满是晦暗不明的模糊恶意与怨恨:“听听你的意见?你有什么意见,不妨现在说说……” 他的手指碰到了林寒见的脸侧,过度冰凉的温度,不知是否因为受创留下的后遗症。 “也好让我听听,你能怎么狡辩对我的背叛。”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怎么狡辩? 这没法狡辩。 重现当场都只能总结为一句:我觉得本体封决比你好。 这对一直在意本体封决的少年封决而言, 是比在意旁人更千百倍的冲击,建立在他本身一直想要超越抹除本体封决的心思上,才能对他造成足以落下血泪的冲击伤害。 饶是林寒见素来巧舌如簧, 在再明显不过的事实面前, 也说不出朵花儿来, 更别提封决这会儿很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好哄骗, 眼神锐利深沉, 像把戳人心窝的刀子。 “……我无话可说。” 林寒见放开了握着车轴的手, 一副松懈了、任人宰割的样子。 第148节 按理说,她不巧言令色、横加狡辩, 封决应当稍稍顺心了才是,可他看着林寒见这般仿佛懒得应付,什么尝试都不做的模样, 反倒是更加生气了起来。 他单手将林寒见从轼上抱了下来, 一掌打碎了云行飞舟。 林寒见:“……” 出来一趟,败了沈弃一样方便的出行工具, 我愿称之为被迫败家。 被封决抱着放到地面上时,林寒见稍微有些讶异:还以为按照封决这个暴怒程度,要直接“怀中抱妹杀”,但是他居然克制住了?? 她站稳了步子, 南星随后朝她靠近了两步, 丝丝缕缕乌云般的东西从他身上逸散开来,蔓延到她的脚底, 往上开始缠绕包裹住她。 “这是什么?” 林寒见不怕威胁和危险, 但对未知又猜不出来的东西总有份莫名的求知。 南星对林寒见的感官也比较复杂, 但还远到不了封决的程度, 归根结底, 他不是人类这点带来了很多不同。 他乖乖地回答了:“是我的怨气,能够掩盖你的气息,人类都找不到你的。” 怨气。 林寒见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朝他笑了笑。 南星看见她的笑容,就像是看见了一朵期待已久的花骨朵终于开花了,他微微低了头,脸上浮现几许羞涩的神情,朝着林寒见更靠近了点:“我之前就知道你在哪里,可这家伙不是人,我不敢随意靠近。虽然你帮着别人打我,但是现在能见到你,我还是很开心的。” 林寒见要不是知道南星从什么中诞生,没看过面对其他人时的强烈怨恨和恶意,还真能被这番无怨无悔的小可怜发言骗过去几分。 “是……嘛。” 林寒见说着话,封决的手臂贴了过来,话语便出现了不自然的断层,她对着南星的笑容没有消去,“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南星的目光落在封决揽着林寒见的手臂上,不加掩饰地露出一种嫌恶嗜杀的神情。 封决的表情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如果看不下去,可以滚。” 看来这两人的关系不过是临时凑堆,不仅没有基础的信任,还随时可能打起来。 打一个勉强还行,打他们两个是绝对没有胜算。 林寒见被带走,一开始还蒙着她的眼睛,她只能从两人的对话分辨些许。 南星:“你抱她太久了,让我抱她。” 封决压根不回他。 接着是一阵很近距离的交手动静,肌肉与骨骼挤压的声音令人牙酸,林寒见动了动脑袋,封决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南星的嗓音从比之前更远的地方传来:“你这种半成品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了。” 封决一僵,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就在这时,蜷缩在他肩头的林寒见,不经意地勾了下他的衣服料子。 他垂眸,视线扫过去,莹白的指尖在一片不详的暗红色间,惊吓般地颤抖了一瞬,在平整冰冷的布料上按出了轻微的褶皱,以她的指尖为中心往外略略扩散开来。 像一朵别扭衰弱却仍要绽放的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 这点微不足道的打岔令他丧失了原本的战意,如同在感觉到她动作的瞬间,他便率先注意她的情况,在她的背叛之后,一切都那么的令人恼怒而不堪。 “放手。” 他沉着脸低斥。 没等林寒见做出反应,南星更大声地怼封决:“你干嘛训斥她!你不愿意让她碰,我来让她碰就好了,你把她给我!” 然后,这两人就再次明里暗里地互看不顺眼、暗搓搓地争斗起来。 林寒见作为话题争吵的中心,得到的好处是再也不用被蒙着眼睛,她重获光明的第一秒就想去看看周围的景物,却因为陡然的强烈光线刺到了眼睛,不由得眯起眼睛,遏制住生理性的泪水。 实际上,林寒见心底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镇定自若,才会做出意外的浮躁举动。 一道阴影随之落了下来,伴随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是封决的手掌。 正正遮住了她的眼睛,只留指缝间的些许光亮,不论有意无意,都令她迅速适应了光线。 “谢谢。” 最终,林寒见的第一眼是看向封决。 封决背过手,没有说话。 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沉郁黯淡,透过林间郁郁葱葱枝叶落下来的明亮日光都不能照进,精致明媚的容颜都似蒙了落灰,不复曾经的张扬不羁。 林寒见趴在他肩头,眼睛灵动地转了转,注意着四周的植被。 不知是否因为南星和封决的特殊,他们在走山林小路这点上没有分歧,而且尤其喜欢往密林里钻。 她眼尖地看到了草丛中的七角橙色花朵,是生长于特定魔气环境下的修芷花。只有一朵,并不繁密茂盛,说明魔气极其稀薄,但是这条路绝对是往魔界所去。 ……居然和她的本意不谋而合了。 “你累了么?” 南星腼腆地看着她,如鬼魅一般到她的跟前,手中捧着两枚颜色鲜艳的果子,“要不要吃东西?” 林寒见摇头。 封决背脊僵了僵,不自在地别开脸:她摇头的时候,像是在他肩头蹭着撒娇。 于是,封决停了下来。 林寒见和南星双双侧脸看他。 封决道: “我不舒服。” 他们停歇的地方在一处小溪边,林寒见用手拘着水,有些失神。 南星在她身边坐下。 林寒见侧首看他,想了想,问:“你们要去哪里?” “魔界。” 林寒见意外于南星的乖巧,没想到他会实话实说,反倒迟疑了下:“要去做什么?” “杀了魔尊。”南星理所当然地答,“占领魔界。” “……” 草,情况越来越乱了。 怎么你们合伙是要去颠覆魔界的吗? 南星盯着她,突然道:“我不能直接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要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为什么?” “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怕我,或许你足够了解我就不会这样了。” 南星眨了眨眼,很小心又尽量温柔地道,“但也不全是怕,你只是躲着我,还有封决,你谁都不接受,是因为我们都不讨你喜欢么?” 林寒见默了片刻:“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 南星诚实地摇头。 林寒见眼睛微微垂下:“因为我要真的。” “真的?” 她点了下头,再抬眸,目光很坚定:“我一定要真的。” “……可是。” 南星被她眼中的亮光吸引,小声地说,“我也是真的喜欢你呀。” 林寒见一怔。 草丛窸窸窣窣的声响逐渐靠近。 封决回来了。 他手中捧着一堆果子,在林寒见回首的时候,一股脑地随着两张丝绢帕子丢到了她的面前。 “……” 林寒见的视线被帕子吸引。 从前封决身上从不带这种东西,嫌麻烦且莫名阴柔,一次他俩出门时都没带,林寒见当街买了一块,却对那帕子上的某种物质过敏,手上起了小疹子。这次后,封决就会往自己的储物袋里也塞几条上好的帕子。 “先不走了。” 封决道,“无生崖那边打起来了。” 林寒见心里一紧。 南星倒是问:“哪两边打起来了?” 封决抱着臂,脑袋向左侧歪了一点,懒懒散散地靠在树下:“听说是修真界和魔界。” 南星困惑不已:“此前还没有半点风声,说打就打了……人还真是奇怪。” “谁说不是呢。” 封决看了林寒见一眼。 林寒见拨弄着溪水,轻轻道:“既然你们要赶去魔界,趁着乱势不是更好么?” 封决站直了点,谴责地看向南星:“你什么都说了?” 南星一脸无所畏惧的样子: “我想告诉她。” “狗腿。” 封决毫不客气。 南星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蓦地笑了: “活该。” 第149节 封决脸色突变,气氛都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他却硬生生忍下了,转身走去了另一边。 林寒见思索一阵,起身跟过去。 南星即刻跟上:“你要去哪里?” “我过去看看。” 林寒见没走几步,看到了封决的结界,她试探性地伸手,竟然没有对她加限制,她能顺利进入结界内部。 至于南星,则成功被排斥在外。 林寒见步履轻盈地走过去,正看见了封决脱下上衣,一条横亘背部的伤痕触目惊心,压过了其他的几道大大小小的伤口。 看伤口的痕迹,日子不算太久,是在与本体封决打斗中留下来的。 封决已经察觉了她的到来:“你来做什么?” 林寒见原本准备好的话转了个弯,拿出了伤药:“你……要上点药么?” 封决行事太洒脱,说白了就是大大咧咧不在意,显然这伤口的处理也做的不好,有二次伤害的痕迹。 封决冷着神色: “不用你管。” 林寒见捏紧了小瓷瓶,仍旧朝他走去。 “我让你别管。” 封决语速快了点,稍显气急败坏,声线压下时便带上了威胁的意味,“不许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这不是封决第一次说要杀她了。 曾经提醒她不要背叛的时候,也这么说过。 现在她已经做了背叛的事,还仿佛在继续激怒他,但是—— 林寒见静静地望着他,直视他泛起厉色的双眼:“我从你的结界外进来了。” 对能产生杀意的人,结界是不会允许对方进入的。 可她进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凑近看, 封决身上的伤痕更加清晰,无一不反应出当时战况的激烈凶险。 对自己的分|身也能下如此重手,本体封决确实是个狠人。 林寒见靠近的全程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替封决上药时同样, 若不是漂浮在空气中的药膏气味, 与小心简短触碰在伤口上的温度,几乎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 但就是这看似微不足道又克制小心的触碰, 在温度传递到封决伤口的瞬间,就无可避免的带来了感触——她在触碰我。 回流到心脏,变成了愈发灼热烧炽的温度, 开始慢慢地蚕食他的大脑神经。 在林寒见绕到身前为他处理险些震碎锁骨的那道伤口时, 封决垂首看着她, 目光所及是她脑后柔顺批下的长发,以及发间简易的玉钗,头顶有细小的头发随风摇晃。 他胸腔中那颗浮躁难过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忍不住开口道: “你。” “?” 林寒见无声地抬首看他。 一低头一抬头间, 两人原本还算疏离的距离烟消云散, 顷刻间拉近了。 林寒见率先往后退了点。 封决眼睫轻扇,眼底颜色深了些许,纵使觉得毫无意义, 还是将这句及至嘴边的话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背叛我?” 林寒见封上药瓶的动作停了停:“因为想证明一件事。” 用了和回答南星时看似不同的答案。 实际上是一样的。 “什么事?” 封决拧着眉, 以为会再次面对林寒见无话可说的默认,意料之外的答案令他有种不想承认的绝处逢生感。 “那件事对我很重要。” 与专注于得到她回答的封决不同, 林寒见先听到了结界外的撞击声响,她顿了顿, “我……” 南星在此时打破了结界, 脸色阴沉地走过来——用一种诡异的类似漂移的行走方式, 迅速到了两人的跟前,出口的话却维持了反差的过度柔和:“你们还没有结束么?从无生崖方向传来的怨气越来越多了,我建议我们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大概是为了配合这段话,南星说完后,盯着眼底的汹汹恶意,弯起嘴唇露出了一个非常虚假的笑,活像是有人撑着他的嘴角才勉强笑出来的。 封决的第一反应是将林寒见往自己身边拉近了点,朝着无生崖的方向看了一眼,冷笑道: “这么远你就能感觉到怨气了?” 南星已经收敛了那机械性的笑容,面无表情地答道:“当然,我对人类的负面情绪感知非常敏锐。” 林寒见垂眸看了眼自己被封决拉住的手腕,稍稍靠近他低声道:“如果真要去魔界,混战确实是最好的时机,能趁其不备而且混水摸鱼。而且你现在身上有伤,就算是等到伤好,届时魔界的防卫也重整旗鼓了,不如趁现在。” 此情此景,便如林寒见背叛他之前,在各种临时场合下迅速反应,附耳在他身侧为他出谋划策的模样。 封决短暂晃神,侧眼打量林寒见两秒,同意了这个提议。 一行人重新上路,快速赶往无生崖。 到了无生崖附近,远远地就能看见上方人影错落地分布着,崖下有被灵力对冲波及滚落的碎石,显然是刚刚已然打斗过一次,如今是在对峙或交谈商量着什么。 林寒见心中惊疑不定,出声叫停:“等等,先停一下,我们易容过去。” 南星看着她的目光顿时充满了热切与夸赞:“你还会易容?真厉害。” 林寒见:“……谢谢。” 南星,很神奇一非人类。 但是夸人夸得如此努力,也是不容易了。 与此相反的是封决,他露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外神色,以及超出了解所带来的郁闷与不快。 他并不知道林寒见还会易容,她也从未说过这点。 这让她的背叛看起来更像是蓄谋已久,从一开始就没有坦诚相待,所有的曾经过往都是虚假。 “不过我不用麻烦你。” 南星说着,瞬间换了张脸,那是一张很普通的、泯然众人的脸,“我是可以随时变脸的。” 林寒见此前就有预感,毕竟南星偶尔会表现出一种近似流体的形态,那么变脸变身大概都不是什么难事。 她颇为真挚地拍了拍手,发自内心地道:“厉害。” 要不是南星不能直接读取她这个异世界的人的内心,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太相克了。 南星瞧着她的表情,眼睛一眨,陡然又换了张脸,是沈弃的脸。 “沈弃”盈盈地望着她,嘴角落了抹笑,眼神却落寞沉静。 林寒见面色微变。 “啧。” 封决伸手,手掌直接按到南星的脸上去,“别乱变,烦死了。” 南星低下脑袋,遮掩住了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那个普通人的样子。 林寒见迅速别开脸,垂首从储物袋中找齐了易容所需,扯了下封决的袖子,将他从与南星的针锋相对中拉回来:“我来替你易容。” 封决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故意打断的偏心。 林寒见一时分神,便没能领悟,对上了视线只文不对题地安抚道:“我动作小心些,不会让你难受的,你放心。” 封决突然泄了气,懒得和她说清计较。 要被易容,自然要任人在脸上摆弄,林寒见的手指不知为何泛着微微的凉意,从他面上拂过的动作确如所说很是轻柔,如同在对待心爱的珍宝。 从下往上的角度看她,极容易被她专注认真的眼神吸引,落入那片琥珀色的糖浆中,轻而易举地沦陷。 “好了。” 林寒见收回手,朝他很浅地笑一笑,含着几分对自己手艺的满意,“我说了不让你难受吧,怎么样?” 封决此时还陷在她眼底的暖意中,被这句话拉回了思绪,惊觉他本想问她想要证明的到底是什么事,也不知不觉地忘了。 “……还行。” 封决含糊道。 林寒见为自己易容的速度更快,还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三套青云派外门弟子的服饰。 封决有点惊异:“你怎么连这个都有?” 南星则一如既往地发挥了对林寒见的无脑夸夸机行为:“小见真棒。” 听见这个称呼的林寒见手一抖,险些将衣服全撇到了地上。 她看着南星亮闪闪的眼神,略显艰难地道:“换个别的称呼吧,我觉得这个听起来……不是很美妙。” 他们从无生崖的另一边绕过去,在南星的感知下,先接近了低修为的那一拨修士。 这拨人站在远离主战场的边缘,中间围出了一个小圈,放着几个伤员。 左侧是另一拨人,不是修士门派混杂,而是地位相对更高些的人。沈弃站在里面,同样远离的主战场,他看上去脸色不太好,身边有位药修正在同他说些什么,大概是询问他的状况。 往前一点是星玄派的扶川真人、司阙真人等诸位掌门人和长老,本体封决,以及其他门派德高望重的长老真人,呈夹角之势,与中心的陆折予相对。 在往后推延的区域,是魔界的几员大将,魔尊还未出现。 陆折予的状况明显不对,双目赤红无神,周身寒意肆无忌惮地逸散,手中的霜凌剑剑尖已经染血,像一只蓄势待发随时要发起攻击的猛兽。 他已经失控了。 扶川真人手中握着自己的本命剑,手臂轻微地颤抖了一息,严厉而失望地斥责道:“陆折予,你当真还要执迷不悟?!” 司阙真人压低声音快速地对扶川真人说了些什么,扶川真人眼中痛色更深,以至于原本的气势和厉声高呼低了几分,换做咬牙切齿的深恶痛绝:“就为了一个女子,你竟将自己逼到如此地步,你到底——” 第150节 “扶川真人。” 本是站在后方的沈弃突然出声,打断了扶川真人的话,他从人群后走出,虽脸色苍白温和,眼神却平静冷淡,意有所指地道,“此处不好拖延。” 是指对面那些正在观望中的魔修。 扶川真人冷静下来,只是望着陆折予的眼神仍旧失望与担忧交错,又无可奈何。 陆折予陡然动了。 他手腕一转,霜凌剑起,划出开天辟地之势,凛冽寒风席卷当场,数百米内霎时冰封。 扶川真人见状,断喝一声:“制住他,不必留情!” 原本死寂的场面活了起来,伫立的人纷纷涌了上去,团团围住陆折予,大有用车轮战和集众人之力的法子瞬间制住陆折予的意思。 林寒见等三人稍落了一拍,却在修士们纷纷扑上去的情景下显得十分格格不入,眼看着沈弃的视线就要落过来,三人反应极快地跟上了修士群。 南星敷衍地打了两招,压根没打到陆折予身上去,他在低声问林寒见:“我们可以走了么?” 林寒见摇头,她看了眼中心处陆折予的方向,沉了沉心,道:“魔修那边未动,现在走太显眼。起码等这一轮打完,魔修开始动手,那时候时机最好。” 这是实话。 可是…… 南星不解地看着林寒见的脸,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总觉得她说这话时有点儿像人类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的感觉。 是在混战之中,陆折予又招招携裹寒冬煞意,每一剑都蕴含着磅礴的灵力。 封决一开始本来是想划水,奈何身上的伤还未愈,又和本体封决离得太近,回击时心神松懈短促半息,刚接了陆折予一招的本体封决就越过他切断的联系,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即便他现在脸上是易容。 两个封决在刀光剑影的灵力肆虐中对上了视线,本体封决其实状况好不到哪儿去。但是他一开始没能如沈弃一样借着病弱之躯从主战场上退下去,再当着这么多修真界大能的面往下退,一是没有合适的名头,理由不通;二是他作为妖王,不能在修真界和魔界跟前显出疲弱姿态。 当下时局不稳,谁知道他这一招错,会给妖界带来什么结果。 因而本体封决只能留在主战场上,幸而借着多位修士的掩盖,他未出全力的事并不引人注目。 少年封决出现了。 只要回收了这个分|身,他失去的力量就会回收大半,在此时是正好。 但是,他不能自己动手,不仅是实力不够,而且难以保证接下来的势态——让陆折予去对付少年封决。 只要少年封决死了,如此近的距离下,只会回归到他这个本体身上。 短短时间内想清了局势,本体封决蓄起一击,借着混乱飞快闪身到少年封决的身后,将他打到了陆折予的面前。 陆折予的霜凌剑近在咫尺。 少年封决下意识地出手回击,正儿八经对上陆折予这个等级的修士,根本容不得隐藏实力。 这一击,少年封决绑在一侧的金色尽数朝着脑后飞散,脸上隐隐现出妖兽本体。 有人惊呼出声: “我没看错吧!怎么会有两个妖王?”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用了幻术吗?” 过强的灵力将少年封决脸上的易容风化,陆折予眼神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攻势更凶,招式之间没有喘息之机。 少年封决应对得狼狈,所幸身边的修士们在初期的惊讶后没忘记最重要的事,跟着帮忙压制陆折予。 高阶修士本就不好对付,有心魔的高阶修士不管不顾,更加不好对付,难度直接翻倍再次方。 陆折予发起疯来,打得还半点不乱,相较片刻前,他这会儿更难对付。因为他有了明确的目标,杀招更甚,直冲少年封决而去。 一时间,众人竟然压不住陆折予。 几位真人的厉声喝止不起效用。 陆折予手持霜凌,寸寸逼近少年封决,剑刃银光大作,却如血如泣,满载冲天怨怼,周遭哀嚎顿起,这一剑立刻就要没入少年封决的胸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扑在少年封决身前。 霜凌剑毫不费力地没入这具躯体,本能轻而易举地穿胸而过,继续击中其后的少年封决,然而再灵力的漩涡中,陆折予看清了扑上来的这人。 是林寒见。 林寒见替封决挡下了这一剑。 这是陆折予第二次,用霜凌剑穿透了她的血肉。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陆折予的手未能再有寸进。 若再进一步, 同样因为怔愣而停下动作的少年封决必定会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霜凌剑贯穿。 但是—— 陆折予眼睁睁看着眼前人破开的胸膛处,刺鼻的血腥味打开了他的感官,滴落的鲜血落雨似的砸落地面, 迅速在她身前汇聚出一滩血池。 陆折予眼中诡异的色彩逐渐褪去, 他完整地看清了林寒见的模样:脆弱的,濒死的, 如鸟折翼,过度的疼痛令她的眼中渗出了与情感无关的泪水。 这一剑灵力深藏, 不止引风云变色, 更能在没入血肉时震碎修士的血脉经络。 “……” 陆折予张了张嘴,或许这个动作也并没有实际性地做出来,他已经不能清楚地分辨这件事, 只知道无数想要说的话在这一刻尽数涌来、又尽数湮灭,发不出半点声音。 手中的霜凌剑剑身轻微震颤,林寒见的身躯也跟着轻颤, 她嘴里涌出大量的鲜血,污了她身上的衣袍。 “嗤。” 陆折予僵硬地将剑□□,林寒见便如彻底丧失生机的濒死鸟雀,哀切地坠落地面。 在林寒见挡过来之前,少年封决心中仍在想着该用何种办法对本体封决进行隔应式报复, 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死,只会回归本体, 因而那么刻不容缓的危急关头, 他并没有感觉到濒死的恐惧。 剑刃从温热的躯体中穿出, 素有威慑寒芒的剑尖上燃尽血色, 几许飞溅的血滴顺着风向落到了封决的脸上, 熟悉的血腥味和她身上同样熟悉的气息一齐传来, 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令封决在大脑眩晕感产生之前,于凝固的心脏与沉重的大脑间共鸣起了近似欲呕的强烈痛感。 仿佛有一阵尖锐的长针穿透了他的大脑——就像这把霜凌剑穿透了林寒见。 封决抱住了坠落的林寒见,手掌顷刻被血打湿,那种黏稠又温热的感觉让他眼睛反常的酸涩起来,他手足无措地抱着林寒见,看见她逐渐失去生机的脸上,灰败与惋惜的神色缓慢地黯淡下去。 “你想说什么?” 封决听见自己的声音,语调怪异,同身形一样不稳地抖了抖,又兀自强行镇定下来。 他垂首侧脸,靠近了林寒见的嘴边,近在咫尺都很难感觉到她的呼吸,“你要说什么?” 封决偏过脸,注意到林寒见趋向涣散的目光一直看着他。 这一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但在封决屏息以待的认知中,被无限地拉长,直至看清她数度落泪的水光下,那双眼睛中所蕴含的一点不舍与不甘。 “你说你想证明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封决慌不择路,思绪混乱,竟然就抓住了不久前在他心中刻下痕迹的这个问题,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沙漠旅人,或者说,他只是以为这个或许还未完成的东西,能够引起林寒见的留恋。 他抓住她颓软无力的手,“为了那件事背叛我,没有得到结果前你怎么能甘愿死去!” 她的眼睛动了动,失去了光彩的眼神牵引在他的脸上,唇角费劲地提了提,不知道是想要说话,还是想要露出一个笑。 ——那样的弧度,就像是在喊他的姓氏时会有的唇形。 ‘封决。’ 封决恍然间听到了她的这句呼喊,在无数场合、任何危急关头都能与他共度,沉稳有度地将他的冲动压制,再理所当然不过地站在他身边,从容地将一切事情理清。 他只是生气。 生气她的背叛,他那样信任她,没有过半刻的怀疑,她却选了压根没怎么相处的那个本体,联手来对付他。 事到如今,他竟还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背叛,还容她到了现在。从她执着追寻着他的目光中,封决隐约觉得,那件要证明的事,似乎就是和自己有关。 “你要证明什么?” 封决急促又慌乱地问,所有的细节在飞速的流逝,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她却以更快的速度迈向死亡,“你要证明的事和我有关是不是?你的背叛,说到底还是为了我,对么?” 林寒见的眼中清楚地亮起了一瞬,短促的亮光,她眼睛弯了一下。而后,她伸出手,似乎是要触摸他的脸庞。 你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挡这一剑? 你知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封决顺从地贴过来,好让她碰到他的脸。 她的指尖冰凉,停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用尽力气地向上,最终碰到了他的眼睛下方。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眶中砸落,顺着她的手背滑落,砸在了她染了血污的脸上。 “林寒见——” 封决气急败坏地喊她的名字,无处发泄的恐惧在意识到她呼吸停止的瞬间达到了顶峰。 哪怕她能多说一句话。 就算只是一个字,或许封决都不会那样的疼痛难忍,全身的骨头都在发疼,静静地看着她轻轻启开的唇间,没能吐出任何有效的音节。 她已然衰败到了穷途末路,输进她身体的灵力就如进了无底洞,这道伤口严重到容不得半点缓冲。 在她的双眼光华彻底消失前,她什么都没能做,只是毫无力气地躺在他的怀里,静静地望着他,然后没有任何声息地沉默着死去了。 这个过程足够长,也足够短。 本体封决脚下不稳,往后踉跄半步,甚至还没能赶到近前去,林寒见就已经死了——在近处的人眼里,少年封决急促地同林寒见说了几句话,在她用尽所有力气抬起手来的时候,贴住了她的掌心,而后这一切就戛然而止地画上了休止符。 少年封决的情绪铺天盖地地传来,连同他自己此刻心中的感受,将这位史上最强大年轻的妖王,仅仅以情绪就制在了原地,僵硬得动弹不得,四肢百骸发出无法支撑的痛楚呻|吟,灵力暴虐狂乱地逸散冲撞,掀翻了身边几圈的修士。 林寒见脸上的易容在正面对上霜凌剑时失效。 彼时沈弃已经再次退到了后方的队伍中,在其他修士赶来之前,沈弃同陆折予单打独斗了一场。 这件事可以顺理成章地令本就体弱多病的沈阁主,在这场混乱的大战中脱身后方,作壁上观最后的结果。 陆折予会输。 第151节 他足够强,也足够疯了,但是他只是刚冒出头的嫩芽,在得以发展前集众人之力,可将他拿下。 沈弃观战时,目光没有离开过本体封决,从全局角度总是能看得更清楚些。 这位妖王可不是这么畏手畏脚的性子,竟打得这样放不开。 看来消息是对的,他和另一个封决,削弱了他现有的实力。 那就好办了。 两方绞杀,就能没有变故地结束妖王这边的事。 沈弃沉静细致地盘算着,脸上没有显露分毫。一位药修过来同他说话,询问他的状况,沈弃还能分毫不错地自如应对。 他微微笑起来,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药修泛起绯色的脸,陡然想起了林寒见。 不知她现在在何处。 可能是回去了,也可能是顺道去买点新奇的小玩意儿,她就喜欢这些东西。 大概……不会逃跑吧。 他在她身边留了不少人,既是保护她的安危,也是怕她随便跑了。 她给出了承诺,目前来看也执行得很好。 至少现在不要跑。 沈弃这么想着,脑中浮现起她躺在院中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拿书搭住脸时的模样。他走近了,那书就往下滑落,正好露出她的一双眼,满目清亮地望过来。 那名穿着青云派外门弟子服的女弟子扑上去为封决挡剑时,沈弃心底猛地跳了一下,突兀至极。他不用怎么思考就知道这人不过是螳臂挡车,一具躯体根本挡不住陆折予来势汹汹的霜凌剑,这把剑会毫无阻碍地穿透这名女弟子,抵达后方的封决的心口。 但陆折予的剑停下了。 他停得太快,遭了自己力量反噬,鲜血顿时从他的唇边溢出,可陆折予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坠落的人,手中的霜凌剑几乎脱手。 那道人影从始至终映在沈弃眼中都只有小半片衣袍翻飞的背影。 封决上前一步,接住了她。 沈弃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身边人的议论纷纷他都听不进去,迈步朝那边走去。 那过程太短了。 陆折予的那一剑太重,给那道人影喘息的机会短促得令沈弃来不及走近。 沈弃听见封决的嘶喊:“林寒见——”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继而更快地跑过去。 林寒见闭着眼,脑袋微微歪着,她躺在大片的血污和封决的怀抱中。 似乎死去得了无心愿,她双眼的弧度是在笑。 同她胸腔中那道贯穿前后的伤口,对比着,像是一个恶劣的笑话。 就在刚刚,沈弃还在想着她会在何处,在做什么。 她却死在了这里。 死在了他费尽心机所设的局中。 沈弃嗓间一热,吐出大口鲜血来。 陆折予同样被封决的这声唤醒了处在混乱中的神智。 “咣当”一声,霜凌剑从陆折予的手中脱落,修士们犹豫不前,以为这是最好捉拿陆折予的机会,又怕陆折予有什么后招,因而不敢立即上前。 陆折予步伐踉跄地走到那具尸体前,双膝跪倒,他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林寒见。 封决在半途截断了他的动作,抱着林寒见飞速后退几步,反手一掌朝着陆折予打去,却没能将他撇开。 ——陆折予竟生生受了这一掌,换来毫无迟滞地伸手触碰到了林寒见冰凉的手指。 他反复捏紧了她的手指,茫然又悲伤的情绪出现在他空白的脸上,片刻后,他大恸地哀嚎出声。 …… 北方雪山下。 一人户内,母亲正看护着闯进雪山中而染病晕厥的独子。地处荒凉,找不着什么好的医师,曾用过的老方法也不管用,索性遇上了一位途径此处的清修僧人。 慕容止进屋,为那孩子号脉。 不是什么大病,寻常风寒,只是沾了精怪邪气,才迟迟高烧不退。 慕容止收回手,正要说话,心脏处陡然泛起一阵酸麻的痛感,密密麻麻地从深处扩散来,令他一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不祥的预感牢牢地攥住了他的心神。 妇人见他不语,以为孩子无救:“大师,您……您说话呀,我家孩子是否还有救?” 慕容止顿了一下,温和地颔首:“自然有救,我替他诵一段经文,高烧便可退了。除此之外,还要喝几服驱寒的药,就没有大碍了。” 念经烧就能退? 妇人本想怀疑,记起老人们说的些怪志,又打量慕容止通身光风霁月的不凡气度,顿时噤了声。 驱逐了邪气,慕容止心中的不安仍未消失。 他打开天干玉盘,确认灵山无事;顿了一小会儿,将林寒见的生辰八字放上去,加以推演。 玉盘上光亮现出一瞬,而后消失得彻彻底底,归于沉寂。 天干玉盘,可推祸福吉凶,然其最基础也最有效的能力,是确认一方的灵力存缺、人的生死。 没有光亮,说明是测算错了。 光亮现出又消失,也说明……此人已陨落了。 慕容止猛地扣紧了玉盘。 他起手再测。 结果不变。 慕容止盯着光亮消失的那处看了几秒,缓缓地闭上了眼。 - 林寒见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是自家的天花板。 她怔怔地盯了大概有十秒钟,吐出了一口沉重的浊气,混沌的大脑和穿心的痛楚远去。 果然。 她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章 林寒见确认了日期, 还是同一天,且和自己记忆中最后看到的时间相差在一个小时内。 ……像梦一样。 林寒见起身,将屋内窗帘全都拉开, 坐到桌前开始搜索《你喜欢的修真|世界》这款游戏, 按下回车键,跳出来的全是些不相关的信息。 位列最前排的选项中,都显示不出这款游戏,后面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林寒见心脏骤然沉了沉,她随后去了其他各个可能的板块区域搜索, 一无所获。 这款游戏,就像是不存在。 林寒见停下动作, 环顾屋内,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有些刺眼,温度洒在肌肤上,感觉再真实不过。 她在桌前站了一会儿, 忽然看到床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走过去, 从被子起伏间看到了物品的一角, 像是……白玉? 林寒见掀开被子,四样物品整整齐齐地散落在床上: 白玉面具,冥雪玉, 檀木珠, 妖王泪。 ——严格来说,是五样东西。 妖王泪有两颗, 在落下的那颗便凝成了实质, 一滴血泪, 另一滴才是普遍意义上的眼泪, 此刻在日光下愈发剔透, 近乎透明。 这几样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这些游戏道具难道不是早就应该消失了吗? 林寒见顿时有种仍然深陷迷障的不真实感,她还算镇定,并没有显出焦躁的感觉,不论是掐自己还是检查屋内细节,甚至是文件夹里的曲谱都没有漏掉。 细节全部对得上,没有幻境中会出现的模糊边界,这里也不是任何人能伪造出的另一处地方。 不是假的,她真的回来了,带着游戏中的虚拟语气,而且这个游戏还根本不存在。 “这是在演什么恐怖片么?” 林寒见咋了咋舌,去往书房,那里放置着全息舱,里面应该还有这款游戏的初始载入驱动。 林寒见没猜错,全息舱内确实还有当初拿到这款游戏时的初始驱动,是一张像是光碟的东西,中间镶嵌着电子纹路,但是在她碰到的一瞬间,一道柔和的白光就从里面飞出,悬在半空,成了凭空发光、手掌大小的光团。 “哇哦。” 超常的事见得多了,心脏承受能力直线上升。 林寒见还很有余裕地主动发问:“请问,你是什么东西?” 光团可疑地停了一下,竟然出声回应了:“我是天道。” “噗嗤。” 林寒见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光团:“……或者说是世界意识。” “你早说嘛。” 林寒见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样听起来就合理多了。” 光团:“……” 这副坦然自若的表现是怎么回事? 第152节 沉默稍许。 光团在半空左右摇晃几下,确认了林寒见没有再主动开口的意思,道:“你没有什么想要说的?” “看来你猜不出我的心思,世界意识似乎做不到这点?” 林寒见同样以发问来应对,她扫了眼全息舱,想起先前的种种怪异,“你是这款游戏的世界意识?” 光团纠正道:“事实上,这并不是一款游戏,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你当初会进入其实……只是意外。为了补偿你,同时不吓到你,我才将这一切伪装成游戏,以帮助你在世界中顺利度过各种难关。” “顺便让我做各种奇怪的任务?” 林寒见丝毫不信它的说辞,“你说是不得已才伪装成游戏模式,但你的主线和支线都很明确,而且窃取密轴这个任务我失败多次,却还是要让我去做,好像很想让我和这些人产生关联。为什么?” 光团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我虽然是世界意识,但并不能干涉太多世界的本身运作,尤其是在一些影响力过高的气运之子身边。” 林寒见了然地接话:“所以也不能随便的杀死这些人。” “……对。” 光团终于发现正面对上林寒见时有多不好对付,她反应很快,联系前后信息作为反证是很简单的事,“你会被拉进去这个世界,是因为这些气运之子对你的执念,我虽然想帮你,但当时已经不容我插手,只能告诉你可以回来的办法。” 林寒见嗤笑一声,自然地接话:“这四样物品之所以能带我回来,是因为它们能算作这些气运之子身上最重要的物品,能帮忙抵挡那些执念,是吧。” 光团被抢了解答的话,只能应和:“你说的没错。” 林寒见打量了它一会儿:“那你出现有什么意义?给我解答疑惑的?” 她掂了掂那款游戏——伪装成游戏的东西:“我把这东西捏碎了对你有影响么?你为什么在这个东西里?看你后期越来越无能为力,该不会是这些气运之子让你完全无法干涉了吧?那你真的很没用啊。” 说到最后一句,林寒见同情又惋惜地看着它,分外真诚地露出一个愉快的笑来。 到这时,光团才知道,她是生气了。 看着光团可疑地沉默着,边缘隐约炸出几许光亮,林寒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故作新奇地惊呼道:“天呐,你都这么生气了怎么还不对我出手呢?就像你最开始把我丢进那个世界里一样啊,多么好的手段啊,难不成你现在动不了我了?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你废物成这样好意思说自己是世界意识哎,真的因为没有脸就这么无耻啊。” 她掩着唇,仿佛为它羞愧,不大好意思地笑出了声:“嘻嘻。” “…………” 光团坚强地支撑住了。 最开始林寒见还是被它支配的那方,确如她所说,它将林寒见牵扯进另外一个世界并不是纯粹地出于意外,最开始是觉得无聊,后来是觉得有意思,再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为了不破坏那个世界的正常运转,只好告诉她抵抗那些执念的办法。 “不过,你哪儿有那么好心告诉我回来的办法?” 林寒见换了个站姿,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的语气自然称不上敬重,却也没有过分的轻蔑,方才那种不快的针锋相对被她简单压了下去,就成了自然的对话,“恐怕是因为,这几样东西不光是能为我抵抗他们的执念,大概同样能维持那个世界不发生崩坏或者是别的意外事情发生。那么你如今出现,应该还有不得不告诉我的事,总不能只是为了看我面对你的时候,或许会出现惊讶的神情吧?” 不仅全盘猜中了,还用这样平等地位上的交谈语气来对话,光团为此感到一种隐约的恼怒,来自于事情完全脱离掌控而他却不能随意再动林寒见的恼羞成怒。 它能够说是世界意识,但是干涉世界的程度随着那几个气运之子的一次次爆发逐渐削弱,已经快要归于没有具体意识地单纯存在,无法继续做些什么,彻底感知不到情绪、变回虚空也是迟早的事。 所以它才需要依靠林寒见这个人,来做一些事。 “……用那几样物品和这个游戏媒介,你能够从俯瞰的角度来感知那个世界中发生的事。” 光团道。 出乎它的意料,林寒见没有表现出惊喜的样子,反而是问: “如果只有那几样物品呢?” 光团似乎不是很想告诉她,出于顾忌,还是如实说了:“那你就可以在两个世界自如往返。” “厉害。” “但我建议不要,现在的情况不太好。” 光团憋闷地道,最开始它可没料到会发展成这样,事到如今它还要来偿还自己种下的苦果,“我希望你还是先观察一下那个世界的情况,像以前那样思考,严格地选取方法再采取行动。” 真会使唤人。 随随便便将一个世界伪装成游戏的样子糊弄她,又不顾意愿地将她拉进去,事到如今她倒是凭着法子成功脱身出来了,结果还理所当然地让她去收拾烂摊子。 林寒见嘴角翘了一下:“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 林寒见举起了手中的游戏卡,“这是你的媒介吧。我把它弄坏之后,你是不是会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不会。” “会吧。” 林寒见眼睛弯了一下,抬手就将游戏卡磕在全息舱外壳的坚硬处狠狠地砸了下去,眼前的光团顿时产生了扭曲,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拉扯着,然后连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这么消失在了眼前。 她慢悠悠地道:“这个东西能带来俯瞰的观察视角,这点区别的能力自然是和你有关联了。” 林寒见随手将碎裂的游戏卡扔到桌上,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那四样物品拿起来,走到垃圾桶边,手掌摊开,迟迟没有调转方向向下。 再次走进书房。 林寒见将这四样物品和那张碎裂的游戏卡放在一起,一同锁进了全息舱中。 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全息舱内发出浅浅的光,位于正前方的投影屏幕上,映照出了逐渐清晰的景象。 林寒见警惕地后退到了门外,一副随时准备跑的架势,视线却看清了,那幅图上反映出的地方——是翙阁。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周围景色, 是沈弃的屋外。 林寒见松了口气,打消了过分的警惕——这种光晕一闪的异常画面实在很像当初穿越之前看到的场景。 雕梁画栋,玉阶青瓦。 不论是院中种着的千金一株的凤薇花, 还是往屋内去所能见到的任何一样摆设,无一不彰显出金钱的美妙气息。 林寒见进这屋子的次数不少, 没有一次是从这种角度去看,又完全不需要带着特意的审慎思考,像在看纪录片。 很快, 她就注意到,外间守着的人井然有序,但沈弃不在屋内。 这个场景反应的是……她回来后的时间线? 林寒见迟疑片刻, 走进去打开全息舱,看到那几样物品和游戏卡重叠在一起,心下了然, 伸手去拿, 将将碰到了,投影出来的画面顷刻改变。 场景变成了无生崖。 画面正悬在她的“尸体”上方。 ——那具假的躯壳, 正在寸寸消失。 好在这放在修仙世界中不算是多么惊悚的事,可以用魂魄破碎消散、身死道消等等说法来解释。 此刻这个死去的“林寒见”的情况,更符合前一种。 封决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原本还抱着林寒见,眼睁睁看着她没了气息,仍然没有停止给她输送灵力。他的大脑在短时间内还没有接受林寒见死去的事实,直到她的躯体开始消失,视觉上的反馈达到了最大的冲击效果。 “林寒见……?” 封决试图伸手抓住她, 徒劳的挽留动作和干涩的嗓音在过于死寂的背景音中显得违和。 林寒见在他手中逐渐死去, 现在躯体又如流沙一般从他指缝溜走, 那种无能为力的惶恐在感受到她消散的重量后,变为了一种自我责备的怨恨和痛苦。 眼前的陆折予跪倒倾身过来,他本是握着林寒见的手指,冰凉的温度随着躯体的消失一同逝去,这位片刻前足以给几界造成威胁的高阶修士不由得瞪大了眼,手指虚虚地抓握了几下,胡乱地动作着,毫无章法地试图留下些什么。 “你杀了她。” 封决的怀中已经空无一物,他终于肯分开视线,看一看眼前的对手,绯红的眼眶接连传来陌生的酸涩感,他闭了闭眼,恨意无处可去,他没办法自欺欺人,“不……是我们杀了她。” 话音方落,陆折予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怪异,五官没有大的变化,却能让人感到一种扭曲的压抑。 在此之前,陆折予有种平静的疯狂感,表面看上去冷静平稳,从边缘处才渗透出细微的痕迹,然而这会儿他像是突然被人打破了这层勉强遮掩的屏障,一拳击中了最深处的死穴,瞬间被抽干了支撑的动力。 “……我,杀了她。” 陆折予轻轻地重复着这句话,背脊随着往前的动作而弯折几分,如山之将倾,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刻的动摇情绪,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底寸寸碎裂,“我杀了她,我又……” 场面混乱不堪。 打到一半被迫中止,杀出了另一个年轻版的妖王,还有那位牵扯复杂的林寒见——陆折予的未婚妻,沈弃在找的人,为着封决挡剑死了。 这、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沈弃已经在近前,生生地吐了口血来,不过眨眼功夫林寒见连个尸首都没留下,他脚下踉跄地扑过来,疯了一样在地上摸索。 “沈阁主这是……?” 旁边的修士根本不敢妄动,生怕在此各方僵持的寂静场合触了哪位大佬的霉头,看见这番景象,实在是按捺不住,同身边人窃窃私语着,“怎么一点儿形象都不顾,趴在那儿找什么呢?” 虽说陆折予当初与沈弃同是南北双杰,两人的形象皆如高山雪莲不可攀援,但陆折予已经是半只脚踏入歧途,众人打了这么一场,心态早就发生了转变。 反而是原本好端端的沈弃,此刻全无形象地扑过去摸索着什么,这场面看上去更冲击人的眼球。 另一人龇牙咧嘴,神情惊讶到怪异:“沈阁主走过去就吐了口血,这会儿……怕别是刺激太大,心神有异了吧。” “你这话说得颇为委婉,又委实很是刻薄。” 那人摇了摇头,可看着沈弃那奇怪的、旁若无人的举动,也说不出什么否认的话来。 “咳咳!” 沈弃咳得背脊猛地曲了一下,却没空去管,手指拽到了落在地上的储物袋。 这是林寒见的储物袋。 他紧紧地握着,去拆开的动作颤了两下,没打开。 对,他打不开她的储物袋。 他打不开。 “……” 沈弃的呼吸紊乱,当下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仿佛要喘不过气了。 他顾不得旁的事,没工夫站起来,单手拽着那枚储物袋到了胸前,另一手撑着地面支撑身形。他的脑袋微垂,眼睛快速而杂乱地转动着,素来清明的琥珀色间浮现了几缕浑浊: 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 第153节 为什么她死在这里? 她是什么意思? 她为什么会帮封决挡? ……不对,她不会做这种傻事。 她一定有别的打算。 沈弃无力地垂首,又吐出一大口血来,眼前已现恍惚的重影。 理智给予他侥幸,可他在林寒见面前,数次推演不过是自以为是,料错了那么多次,现在她就死在眼前,还能找什么借口? “那是什么?” 封决距离近,看见了沈弃抓住了某样东西,下意识地去问,脸色和声线同样紧绷,他率先一步站起来。 沈弃闻声侧首看过来,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交织着滔天的刻骨恨意。 封决历经多少强手,从没有过如此刻一般,看见一个人的眼神就感觉到了莫大的威胁。 不过瞬息,沈弃眼底的恨意就消失了,被退潮后的平静所取代。 “扶川真人。” 沈弃开了口,乍听之下险些没人听出来这是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什么腐朽的枯木,“别忘了众人来意。” 众人来意? 自然是捉住陆折予,以免他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方才两度交战,修士中不少人受了伤,轻重不一,扶川真人心急如焚,却在看见陆折予刺伤了林寒见后,骇得没有动作。 听到了沈弃的提醒,扶川真人更不能忽视着无生崖上众多修士,他必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 而此时的陆折予,心神全被击溃,极度悲痛下,不是成魔便是自毁,林寒见的死掐灭了前一种可能。 扶川真人敛去眼底痛色,下令道: “将陆折予拿下。” 缄默不敢妄动的修士们纷纷动起来,仍以各门派的上位者马首是瞻。 他们稍微一动,本体封决陡然出声:“陆折予应该死在这里。” 自变故发生,本体封决一直没有说话,如雕塑般静默地伫立在原地,没有如沈弃那样扑上前去,有那么几刻,他的气息和压倒性的威慑感都完全消失了,直到扶川真人开口,他才再度开始呼吸。 他这句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众人的视线都忘了过来,其中最鲜明的,是他的半|身。 少年封决冷冷地嗤了一声,一下被挑起了更甚的怒气:“你也有脸说这话么?如果不是你想借他的手杀我,事情怎么会演变到如此地步?!” 本体封决毫不犹豫地道: “所以你也该死。” 两人出手的速度一样快,分不清谁先谁后。 在本体封决和少年封决对上的瞬间,掉落在地的霜凌剑即刻飞到了陆折予的身旁,在他身旁划着圆圈,以期为主人抵挡危险。 但陆折予早已丧失了战意,别说拿剑,他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而两位封决交了手,一时半会儿也没空理他。 沈弃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 那把碧玉骨扇,并非是第一次对着陆折予展开。 沈弃伸手,将这把玉骨扇再次抵住了陆折予的咽喉。 比上一次更精准地触到了脖颈最脆弱的地方,一击必死,扇子前段的尖锐边缘已经没入了陆折予的脖颈。 沈弃没有说半个字,他就只是毫无声息地走到了陆折予的跟前,拿出了武器要了解陆折予。 这中间没有任何的缓冲和多余的动作,许多修士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眨眼间那把扇子就要彻底地割开陆折予的喉咙。 ——现在谁都能杀死这个陆折予,即便是摇摇欲坠的沈弃。 沈弃垂眼看着陆折予的目光实则是没有焦距的。 他该最知道怎么折磨一个人,对付陆折予这类人诛心为上,让陆折予死了反而不够。 可沈弃现在想不了太多,他自己就痛得难以自抑,根本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东西非要让他苦苦支撑,只想结果了这个杀死了林寒见的人。 “沈阁主!” 扶川真人最先反应过来,打掉了沈弃的碧玉骨扇,心惊胆战地拦在了陆折予的身前,“我等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沈阁主何必私自动刑!” 沈弃的手无力地垂下,他整个人都快站不稳了,隔着扶川真人的本名剑,刀光剑影之中,他望着陆折予足有十秒,蓦地惨笑道:“陆折予,你凭什么?” 陆折予循声看向沈弃,动作迟滞委顿。 “凭什么事事都能如愿?” 沈弃对上他的视线,唇边的笑容衬着鲜血,无比的妖异。 扶川真人预感极坏,怕沈弃说出 火上浇油的话,连忙制止:“沈阁主,请不必——” 沈弃仍旧看着陆折予,目光冷寂如荒原,他字句清晰地接着道:“——如愿地杀了她。” 陆折予身躯猛震,霜凌剑彻底被主人完全衰败凌乱的心神影响,竟然一剑捅向了自己的主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再没有哪一刻, 能像现在这般,令林寒见清楚地感觉到: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和她执着要回来的这个地方,有着同样的真实性和自有运行模式。 她不能再以和过往相同的眼光去看待这整个世界,以及世界中的人。正如此刻在眼前铺陈的这些场景, 纵使隔着异世界的遥远距离, 其中情绪汹涌而来, 林寒见不能完全做到视而不见。 林寒见指尖稍动, 画面就消失了。 她愣了一下,低头去摆弄这几样物品, 发现这东西的组合似乎不能随意, 有种微妙的平衡搭配——不排除有游戏卡摔坏因而条件更严苛的缘故。 动作到半途,林寒见停下来, 目光落在手中的这堆东西上:她本来是想把这些东西丢了,或者永远封起来, 怎么现在反而认真摆弄起来了? 林寒见犹豫稍许, 终究没有将这些东西丢开, 凑出了能映出景象的模式。 白光投射, 画面再现。 此处已经不是无生崖,是翙阁中沈弃的院子, 与之前不同, 这会儿站着院外护卫和医师, 院内站着丁元施和风季。 丁元施正站在门边,手臂抬起, 显然是刚敲过门, 正附在门边焦灼地低声劝说道:“阁主, 您就是再悲痛, 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啊。项医师等人就在院外候着, 您好歹让他们来见您一面。” 自沈弃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时间不算长,但是他接连吐了几口血,还经了大战,不让医师来瞧瞧如何能放心? 屋内没有任何声响。 丁元施凝神细听,隐约觉得自己没听到沈弃的呼吸声,心中慌乱也不能显现出来,顿了顿,换了个法子,道:“阁主,灵山慕容止求见。” 这回,屋内倒是有了回应,伴随着屋内物品砸落的声响,暴怒的声线中有着肆无忌惮的杀意: “让他滚!” 丁元施很清楚地听到了沈弃咳嗽的声音,一旁的风季心惊胆战地摇了摇头,又不好劝丁元施别说了。 不过两秒。 屋内杂乱的动静止住,沈弃的声音再度传来: “……慕容止人在哪儿?” 慕容止在翙阁会客大厅处等候。 没有沈弃的私人邀请,所有人都得走这条外部一视同仁的求见通道。 “请他进来。” - 沈弃在专门用来会客的正厅等候,他换了身玄色宽袖长衫,脸色还算平静,只是形容憔悴,坐下后便一动不动,显出违和的怪异。 他实则已然很是疲惫,只是还在维持着大脑清醒的思考——从那份不可挣脱、越陷越深的痛苦泥潭中,拽出足以应付场面的理智来。 在前往大厅的途中,丁元施不知是看出了什么,在他身旁轻声劝说:“慕容止虽脱离灵山修行,却还是灵山看重的大弟子。” 丁元施是在提醒他,不要对慕容止这位灵山的大弟子,做出超出预料的危险行为。 看出来了么? 确实,他那时的表情也没有多少心力去控制。 他想杀了慕容止。 杀了所有曾经被林寒见接纳、成功触碰到她内心的人。 他在嫉妒。 愤怒到达顶峰时,并不是这个人也能达到最强的地步,因为怒意而肆无忌惮做出来的事,满足了当下的私欲,却不代表是正确且符合逻辑的事。 冲动之下,多出事端。 带来的烂摊子,不知道事后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解决。 沈弃偶尔会想,他是不是不够喜爱林寒见,是不是事情还没有到令他完全失去理智的地步,否则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没有如陆折予一样陷入毁灭性的打击,也没有像封决一样僵持着死活不肯罢手,大脑仍旧在运转,从混沌中仍能拨出一缕来思考。 如果是这样,他不必做到更坚决的地步,因为林寒见还不至于那么重要。 可他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在为那种绝望时刻保持出来的理智感到不可思议,俯视着这个冷酷无情如死物规律运转的翙阁之主,却不能真正否认对林寒见的感情。 执着,爱意,从中鲜明存在着的、堪称残酷的思考,在那种境况下还有余力去想别的事,难怪林寒见很难相信他的爱意。 就连他自己,都为此感到过一瞬的怀疑。 慕容止跟随仆从进来,粗布麻衣,风尘仆仆,丝毫不掩其容貌的温润俊秀。 听见脚步声的瞬间,沈弃就调整好了面部表情,正面对上慕容止时,又是一副看似随和好说话的笑脸了——只是比之前少了些神采,多了几许枯萎衰败。 这点被完美无缺的笑容很好地中和了。 第154节 慕容止在客首落座。 氤氲着热气的茶水被搁在两人的手边。 “明行佛子。” 沈弃先开口了,他的手臂向放置茶水的那一侧习惯性地动了动,在半途生生停下,想起现在他的手十分无力,怕是不能好好端着茶杯,“不知阁下仓促前来,所为何事?” 仓促前来,这可不算是太好的话。 慕容止神色微顿,话出口,还是和气温吞的:“是为无生崖之事。师父命我赶往星玄派,途径翙阁,冒昧前来打扰,还请见谅。” “……是怕我状态有异么?” 沈弃了然地点了点头,唇边笑意加深,似是感叹,“明行佛子,心善至诚,果然名不虚传。” 此次见慕容止,他整个人站在眼前,如一棵树,如一朵花,如自然界的任何,分明境界修为更甚,却没有刻意收敛压制的威胁,完全融入了这片天地。 沈弃静静地望着慕容止的双眼,突然问: “你一点都不难过么?” “……” “所谓放下,就是完全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么?” 沈弃身躯微微地发着抖,支撑不住,只好往后倒,靠在椅背上,配着他这突然话锋一转的话,显出了几分吊儿郎当的肆意随性,好像突然放松了许多。语调慢了半拍,像是藏着细针的棉花,柔软地铺展开,又不知道会在哪个地方突然扎人一下,“明行佛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 慕容止没有闪躲,正对上了沈弃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 沈弃的眼睛这会儿仍留着很多血丝,说明他的状态远没有表面看去的那么好,视野偶有恍惚,但他敏锐地从慕容止眼底捕捉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哀切。 但随即,慕容止道: “相识一场,如何能无动于衷。” 沈弃几乎笑出声来。 要是林寒见在场,他可能要迫不及待地让她听一听看一看: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和你那样不合适,殊途不同归。 而我就站在你会经过的路上,你却不肯看我一眼。 你成全了他,可怎么都不会成全我。 “说的也是。” 沈弃缓声道,脸上到底没有露出什么失礼的神情,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枚储物袋,是林寒见的。 他起身,将这储物袋送到了慕容止的眼前,“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事相求,望明行佛子能试着打开这储物袋。” 慕容止的眼中浮现些许困惑,他自然知道能打开修士储物袋的条件,话到了嘴边,望见了沈弃的表情,到底没说什么。 伸手试了,用了力气。 储物袋没开。 “我打不开。” 慕容止将储物袋还给沈弃,“即使有人能打开,那也不会是我。至于沈阁主,你……” 他其实有准备说的话,但看到沈弃的时候,觉得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作用。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在以一种并不过分尖锐的方式作茧自缚。 那种恨意被绝望和失去爱人的痛楚掩埋,沈弃至今还能像常人一样活着,只是从内里开始腐坏。 比任何外化的情绪都难以解开的症结。 他开解不了沈弃。 “是么。” 沈弃平静地拿回了储物袋,“你也打不开。” 这之后,沈弃很明显对慕容止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兴趣和耐心,这场对话很快结束。 沈弃跨过门槛时,手肘在门扉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仍恍若未闻地往前继续走,视线向下,明显是在思考着什么。 项渔舟还候在院外。 途径院门时,沈弃道:“你进来。” 项渔舟愣了一下,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忙跟进去为沈弃号脉。 情况很差,但不算最差。 项渔舟知道沈弃心情坏的时候最讨厌吵闹,径直出去药房煎药。丁元施与他擦肩而过,项渔舟还没走远,听到丁元施在回禀参与了无生崖事件的那些门派和魔界概况,然后更清楚的,是沈弃的那一句: “全死了最好。” 听得项渔舟心惊肉跳,总觉得这句话不是单纯地说狠话,颇像是阁主要去与人同归于尽一般。 沈弃又在咳嗽,丁元施替他拿了暂止的药,下一秒,沈弃命他出去。 屋内只剩下沈弃一人。 这会儿他才显出古怪的坏脾气,将手边的东西砸碎,又将那些碎片握在手中。 隔着屏幕的林寒见同样看得心惊肉跳,不由得抓紧了手下的几样物品。 下一秒,林寒见眼前出现数道快速划过的虚影。 再回过神,她站在了沈弃的房中,身前两米处,就是握着碎瓷片,满手鲜血的沈弃。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沈弃抬首望了过来。 视线相对, 他手中的碎瓷片掉落在地,整个人像是傻了一样,表情怔怔的, 浑身僵硬, 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 他张开了嘴, 却没有发出声音, 哑然失声、惊讶无比地看着林寒见。 即便半边白玉覆面,也依旧掩盖不了此刻沈弃脸上的滑稽表情。 震惊到极点,心神防线被彻底击溃,也恰恰因此, 才有了缓冲的时间。 状况突发, 林寒见本没有足够的时间, 只来得及绷住脸上的表情, 不露出任何慌乱的神色。 几样物品的分量加起来可不小, 所幸她的手背在身后,一时半刻看不出什么端倪。 就在沈弃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林寒见握紧了这几样物品,转眼又从眼前消失了。 “……” 就像一场梦。 白日幻觉。 沈弃还维持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林寒见曾出现过的地方。 不论是再怎么强大的修士,都不可能在翙阁的铜墙铁壁中来去自如,而且她完全是凭空出现的,又凭空消失,一点多余的动静都没有。 除了幻觉, 没有别的合理解释。 但是—— 沈弃急忙站起身来, 和出正厅时一样的情况, 太过急促的动作, 手肘和腹部在桌沿撞了几下, 他跑到门外,扬声大喊: “暗卫!护卫!” 若是要喊人,他根本不必跑到门边,更不必如此声嘶力竭的大喊。 被命令不许进屋的暗卫和护卫惊慌失措地赶来,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出现的速度前所未有。 “阁主!” 连回应的声音都高亢响亮。 ——毕竟沈弃还在这里好端端地站着,那么再大的事,也不会多么糟糕了。 “你们有看到有人靠近吗?” 沈弃语速极快,咬字却很清楚,处于一种紧绷着高度理智的状态,“任何多余的声响,风吹草动都没有听到吗?” 暗卫与护卫们集体戒备起来,以暗卫之首率领,他如临大敌地抬首问:“阁主看到闯入者了吗?” 问完了就觉得这话有问题,他才是暗卫,反倒把问题有样学样地抛回去了。 然而也就是这个抬首,令暗卫看清了沈弃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什么东西亟待抓住,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眼神乃至全身充斥着随时都可奋力一搏的决心与渴求。 “属下没有听见任何不对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出现过。” 暗卫迅速回答补救。 其余人的回答同样。 “什么异常都没有?” 沈弃又确认了一遍。 暗卫觉得他状态反常,不过事情前后大概知道了一点,不敢多说,照实回禀:“没有。” 沈弃听完后,一言不发地靠在门框上,单薄清瘦的病体没办法笔直地站着,好像随时能跌落进尘土中,又好像在短短时间内获得了足以支撑行动的主心骨。 他去摸怀中的那只储物袋,手伸到一半,看见了自己掌中的伤口和血迹。 沈弃换了只手,一边再次开口,话语完全平静下来了:“请一位医师过来。” 项渔舟还在煎药,翙阁中专为沈弃服务的医师团还有许多人。 包扎时,沈弃的目光一直落在林寒见的储物袋上。 这过分在意的目光令宋医师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沈弃突然道: “宋医师,我的脑袋没有问题么?” 宋医师手抖了一下,差点把从皮肤里捡出来的再戳回沈弃的手里:“啊?”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沈弃没有看他:“如果出现了幻觉,能在脉象上体现出来吧。” “……您说的是那种情况啊。” 第155节 宋医师恍然大悟,“不论是心中思念过甚,还是走火入魔,抑或是能出现幻觉的其他情况,根源都在人的身体上,在脉象上当然是能够反应出来的。” 沈弃点了下头:“请为我号脉。” 宋医师脸色古怪,忍住了: “是。” 片刻后。 宋医师犹豫着道:“心气郁结,忧思多虑,且……伤及五内。这种情况,若是偶尔瞧见了什么不该出现在眼前的人,也、也是可能的。” 沈弃的手已经包扎好了,他沉默地听完了这段话,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按住了储物袋:“有劳。” 沈弃对医师们都很客气,不轻易用以寻常的命令词汇,这两个字实际等同于“退下”。 这么听起来,刚才的林寒见,可能真的只是他悲痛下的幻觉。 “你没有死吧。” 沈弃反复摩挲着储物袋,指尖数次途径袋口,若即若离地想要将它打开,“如果能好好地活着就算了,要是出现了别的意外……难道你真的甘心么?” 说到底,林寒见和他是同一类人,在既定坚持的事情上,想尽办法也会达成,中途能出现的所有意外,都会被他们提早拔除。 沈弃曾因无法追随林寒见死亡、仍然残存理智而感觉到的那一瞬间怀疑是:我是否不够喜爱她? 不是。 他愿以生命去喜爱她,以聪颖为她开路,以血肉换她平安。 所以在哪怕抓住一丝她可能活着的希望时,他不能率先倒下,更不能死去。 “接纳我吧……既然已经骗不了我。” 沈弃垂首俯趴,额际贴上了储物袋,即便是从屏幕外的画面中,也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全被他有意遮掩的动作掩盖。 这句话轻盈地像在空中舞蹈。 哪怕是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不能坦然地表现出来,他这个人的安全感缺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所以,当他将自己的一切全部寄托到林寒见一个人身上时,连她这种素来一往无前、毫不动摇的人都感到片刻的退缩和迟疑。 ——分明独自脆弱时都会下意识地遮掩,却要在她面前哭成那样。 沈弃这个人真正交托的感情,不仅仅是外放的部分,藏在游刃有余下的部分,更具有湮灭包围式的冲击。 “给我一个结果,求你了……林寒见,求求你了。” 他的背脊随着说话时隐约的哭腔轻轻地颤抖着,字句随着水滴砸落在地上,一同破碎,“我说服不了自己,只有你能说服我……让我打开它吧,让我明白我究竟要怎么样……求你了……”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她也确实死在眼前,无可辩驳。 那么明显的事实,亲眼所见,可他就是不认为她真的死了,不仅仅是情感上不能接受,而是他一刻不停歇的理智都无法说服自己。 林寒见回过神来,目光没有离开这一幕,忍不住低声道:“真难缠啊……” 这样都骗不过他。 明明都死在他眼前了,他为什么还是相信不了,其他人都认为她死了,他还在执着什么? “你就算打开它,又能怎么样呢?” 隔着眼前的屏幕,隔着异世界的遥远距离,如此荒诞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林寒见的低语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话音方落,沈弃手中的储物袋在他的用力下,打开了。 一时间,身处不同世界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 “打开……了?” 林寒见自己都觉得有点费解,她刚刚应该是在疑惑,并没有同意沈弃可以打开储物袋的意思吧。 可是,又没有像之前那样被摆了一道的过分意外和恼怒。 短暂的怔愣后,沈弃拉开了储物袋的袋口,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仔细得如同在做什么科学研究,没有漏掉分毫。 白玉面具不在里面。 不仅如此,冥雪玉和檀木珠都不在,偏偏储物袋又有其他可用的物品,并非空壳。 林寒见没有随手放东西的习惯,都会随身带,却也不喜欢随身放累赘无用的东西,可是只要是她想要的就不会没有作用,正如这枚储物袋,和过往无数次她在合适时机都能拿出派上用场的物品一样。 这几样物品的消失,和以前种种想不通、曾被林寒见否决的猜测,成功地串联在一起了。 “你果然没死!” 沈弃大喊一声,随即又放肆地笑起来,完全背离他的风格,嗓子受不得这种刺激,跟着就咳了好几声。 他将唇边的血沫抹去,转道去书房,正碰上了项渔舟和丁元施。 项渔舟拿着药碗,下意识地要递给丁元施想办法解决:“这药……” 不成想,沈弃直接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 阁主被夺舍了? 喝完后,沈弃连不适应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失去了味觉似的,侧首对丁元施道: “随我来书房。” 丁元施拿不准事情的发展,心中忐忑,又不好开口劝什么。 在书房中,沈弃最容不得出现私人的扰乱,这是商量正事决策的地方。 书房柜子后,有一道暗线,专门用于传送密报。 沈弃拿出密报,看完后交给了丁元施:“两位妖王的实力削弱分散,且其中一位久未回归王座,现在是毁了王座的最佳时机。” 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谈正事的阶段,说得还是此等大事。 丁元施反应不及,沈弃的下一句话又至: “上古秘宝,烈焰伏魄丹,可与王座相抗。” “您……” 丁元施不知道该从烈焰伏魄丹这个翙阁存放已久的秘宝说起,还是该从疑问接下来的行动说起,思来想去,他想到了此处是什么地方,而眼前的是什么人。 即便作为看着沈弃长大的“老人”,丁元施更明白他作为下属的职业。 他最后只是问:“您确定了吗?” 知道自己在做的事,不是一时兴起,或者全无考虑,您确定了吗,翙阁之主? 沈弃抬眸望来,语气平稳笃定:“我只是在按照原本的计划,做该做的事。” 这一眼的角度,仿佛能透过屏幕,是在与林寒见对视。 林寒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疯子。 这才是隐藏最深、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烈焰伏魄丹, 是上古神兽戕的内丹,在久远的时间长河中,没有人知道这东西落到了翙阁手里。 林寒见曾见过一次, 那东西放在翙阁最周全的密室里。 烈焰伏魄丹威力强大, 看见之前,林寒见还以为是那种严密布防、尊敬小心供奉,还有一束光打下来之类的场景。然而翙阁的那间密室中, 还摆放了其他诸类贵重物品, 完全没有特别突出谁的地位,并且很不好找。所谓“大隐隐于市”,大概也可以用到这个地方。 这东西或许可作为翙阁危机时刻的底牌,沈弃却要拿它去毁了王座, 还是在前脚刚对付完陆折予之后,是不是有点太…… “你是否觉得我太冒进了?” 沈弃喃喃询问的声音透过画面传来, 令林寒见悚然一惊, 抬首才发现沈弃是在对那枚储物袋说话。 此时事情已交代完毕, 又是沈弃独自一人待着。 林寒见:“……” 对储物袋用这种语气说话, 也是够渗人的了。 说沈弃不是疯子谁信。 沈弃轻抚着储物袋的表面,小扇子似的眼睫乖顺地垂拢:“陆折予的事我只是稍微出面牵了个线,实际上我并没有损失太多,对付妖王是迟早的事,现在的时机倒也不错。” 翙阁, 不,或者说是沈弃早有清剿之心? 他要……一统几界? 林寒见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思路不太对劲。 沈弃的前半段话倒是点醒了她:在对付陆折予的事情上, 翙阁从头至尾都是中间人, 正式开打的时候, 沈弃都没怎么出过手, 更别提那些的精锐和暗卫了。 对付妖王虽然听上去太过荒唐,以翙阁之力也不是无法抗衡。 不过,沈弃应该不会明面上硬碰硬,至少没这么快。 他向来喜欢利益最大化。 “毁掉王座这件事,让他们妖界自己人去做就可以了,我不会那么早出面。”沈弃口吻柔和,对待手中物品的姿态如拥珍宝,画面本应十分美好,奈何这仿佛有人在他跟前的对话方式,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你在封决身边待了那么久,应该知道妖界弊端良多,哪怕……你曾试图改变这种局面,不过是一时之效罢了。”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杀了他们。” 他攥紧了储物袋,一瞬,又松开,五指张开,将储物袋拢进掌心,“但只会适得其反。” “老狐狸。” 林寒见嘀咕一句,摇了摇头。 毁了王座不会让封决死亡,王座与妖王牵扯相融,一旦毁去,会使封决重创,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痊愈。 不论是对付陆折予还是封决,沈弃的做法虽超出预料却并不算赶尽杀绝,做幕后的操盘手,倾向性就不能太明显,而直接毁灭目标就是一种非常具有震撼性的倾向。 林寒见定定地看着沈弃,大约有十几秒钟的时间。 两人都没有动过。 第156节 林寒见在思考沈弃当下的想法,和一些琐碎的事。比如,她刚刚意外出现在沈弃面前,最令她惊慌失措的是自己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那明显是现代装。 要是被沈弃看见了,跟直接坦白真相没什么区别。 但沈弃似乎对这点毫无意识,也就是说那个世界意识大约还能起点残存作用? 不知道能起作用到什么时候。 这些信息零散地充斥着林寒见的脑海,促使她在看见沈弃走向床榻、准备休息时,同样转身,去找了一套古装。 ——玩游戏的时候,沈弃送的几套衣服还挺合她心意,便请设计师朋友做出来了。 谁能想到会用到这种地方。 - 沈弃躺在床上,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 他该休息一会儿,否则身体会更快地垮掉。 母亲在他出生的那刻去世,父亲作为教导者的角色,对他这个害死了母亲的人向来不假辞色,有时候会表现出厌恶,大多时候是漠然。 他从小就没有体会过正常的温暖,处在他的位置,他本以为自己也不需要。 但是……要是第一次见到林寒见的时候,他能不那么尖锐又戒备,不那么狠的下心用手腕,不令她厌恶就好了。 然而若不是为了初次见面的交恶,她似乎也没有理由留在他身边。 无解之局,永远无法实现的假设。 于是令他更加耿耿于怀。 好像连命运都在告诉他,这段感情是错误的,既不能善始,也不得善终。 “……真痛苦。” 自小到大的死狱试炼不痛苦; 被父亲责骂、以药系命连日受罚不痛苦; 遭受暗算,破肤切骨不痛苦; 情爱一事却如此痛苦。 “要是,让你看见的不是那时候的我……就好了。” 相比林寒见对他的毫不留恋,他若是不在那种情况下遇见她,一定会一如现在地喜爱她。 没有了那种惨烈的开端,他会拿出千百倍的耐心和细致为他们的未来一步步铺路,让她从一开始就能知道他是真的在喜爱她,直至她终于能对他假以辞色,相信他并非是出于算计。 沈弃侧躺着,长发如丝绸在床榻上铺散,手臂搭在眼睛上,遮挡住了光线,更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认为这样就更加安全、绝不会被人看到。 等他稍稍压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能够维持界限上的平稳时,他移开手臂,看到了床前的一抹别色。 视野初时并不清晰,随着视线逐渐往上,他看到了林寒见的脸。 这件衣服和方才那件款式不同。 他脑中模糊地掠过这个想法。 比这更快的,是他伸出手去的动作。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迅速地伸出手去触碰这个林寒见。 在指尖即将碰到的瞬间,林寒见消失了。 幻觉不可触。 沈弃冷静地想。 比林寒见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沈弃的反应可谓是好了太多。 回归到原本世界的林寒见也松了口气,刹那间紧绷的情绪消失: 幸好幸好,防备着沈弃是个出其不意的人,做好了完全准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林寒见这个“幻觉”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沈弃的眼前。 喝药,处理公事,看书,甚至行走时,沈弃都能看见她。 从最初蹙着眉三番两次地试图来触碰,这种情绪在意识到一个人不可能如此频繁地在翙阁来去自如,且还会因为接触而消失的事实后,慢慢地变为了漠视。 这样过了数天,沈弃在院中看书泡茶,突然说: “你会说话么?” 院中无人,这也不像是对暗卫说的话。 沈弃抬眸准确地望着她,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他的气色仍旧不算好,却至少脱离过分憔悴的模样,笑起来的时候,很好地掩盖了所有的不适:“如果我想让你和我说话,你应该就会说话吧。” 林寒见一顿,很快明白过来,沈弃这是完全将她视作幻觉的意思:以他的意志为主导的一个幻觉。 诚然,认为一个人没有死去,和能看见这个人的幻觉,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不能共存。 “过来坐吧。” 沈弃将一杯茶放到自己的对座,示意林寒见坐下。 林寒见依言坐下。 “院子里的木灵花开了,毒性虽强,可大概会讨你喜欢。”待她落座,沈弃便一派自然地开始说话,如同那天对着那枚储物袋,他自言自语的样子太正常,以至于在此类情况下愈发反常怵人,“你上次走得太快,这些花都没来得及开,若要再开又是一年,也不知道你何时能真正地看一眼。” 沈弃的院子分两边,一边是相对小一些的正经院子,另一边是种着各种奇怪植物花卉的院子,乍看是漂亮的百花园,实则样样都有不一的毒性和效用,不能随便碰。 此刻他正在这个看上去风景美丽、危机四伏的院子里,悠然自得地品茶。 “你房间里放的那些花,我都一件件地经手,好看又无毒,但你每次都不多看一眼……你以前分明还挺喜欢模样漂亮的花。”沈弃说着,停了一停,声音低了点,“应该不是因为怕我下毒吧,我学会的都教给你了,你应当能看出来我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小动作。” 林寒见就那么坐着、听着,沉默不语。 沈弃虽然那么问了,她却觉得,他是不想让现在的她开口的。 她以前也不是喜欢花,只是这个异世界很多花都是没见过的,种类特别用法特别,她感兴趣罢了,又不好直说,便说是喜爱漂亮的花。 沈弃用有点自我怀疑的语气说:“是那些花都不够漂亮么?” “……” “也是。” 沈弃自顾自地对话着,视线却看向林寒见,融着淡淡春色的笑,“你见惯了外面漂亮的花,就不稀罕我的花了。” “……” 这话说的,真容易让人想起“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这句话啊。 沈弃又同她说了许多花,夹杂着过往的追忆,基本全是一些闲话,适合在这样微风和煦的日子一边品茶一边随口闲聊。 茶水饮尽。 沈弃又一次看向她,眼中带着无限的柔软与眷恋,嗓音温然,如温泉抚慰流淌而过,搔得人耳朵与心际都痒了起来:“好了,从今以后,你可以消失了。” 林寒见默默地注视着他。 “我不需要一个虚假的幻觉来陪伴我。” 沈弃说着类似告别的结语,没什么特别锋利的言辞,他还是用那种信赖的、商量的亲近口吻,在向她表达一个事实,“一连数天,你的出现让我贪恋不已,如果不能得到她,沉溺于幻觉未尝不是一个自我欺骗的办法。” 他眉眼俱弯,连日来一直沉重压抑,此刻却豁然开朗,眉宇间的光亮跳跃着落到淡色的唇角,他用一种轻松而决绝的语气,道:“但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行。就算我永远也找不到她,也不想要假的。” “我一定要真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林寒见假作幻觉出现在沈弃的眼前, 是想着先让他适应有个幻觉,再在合适的时机引导他;要么,拖一拖他的行动也好, 让他动摇,不至于那么雷厉风行。 不论是哪种方案, 此刻显然已经失败了。 如沈弃所愿, 这个“幻觉”消失了。 ——在沈弃的眼中是如此,于林寒见而言, 她刚回到原本世界,画面就切到了慕容止那方。 怀中的物品都没来得及撒手,慕容止在第一时间侧首望过来, 不同于沈弃那时候的碰巧,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才转过视线来,澄澈明亮的茶色眼眸专注地看向林寒见所在的方向, 用一种足以卸除异世界距离的通透目光,平和地打量着。 他能感觉到。 林寒见愣了一下。 “是……” 慕容止跪坐在矮几前,迟疑地对着虚空发出询问, 他应该不大确定,所以迟迟没有说出论断, “……你么?” 后面的字句愈发轻缓,低不可闻:“阿见。” 这等轻声的呼唤似在惋惜, 又似怕过度惊扰了, 可还是耐心温和的, 没有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如果是你, 希望你能和我见一面。” “……” 慕容止的口吻安抚而宁静: “不要怕, 我不会被这种事影响。” 林寒见犹豫两秒, 出现在了慕容止的眼前。 两人相对, 一坐一站。 慕容止眨了下眼,眸色如水洗青碧,眼中没有任何过分惊讶的情绪。 他与林寒见相视片刻,道:“请坐。” 林寒见无声地坐下。 气氛有点奇怪,却莫名熟悉。 林寒见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慕容止弧度很浅地笑了一下,规矩又内敛,气息幽远沉静:“就是……那么感觉到了。” “?” “譬如,你现在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有怀疑你是错觉的可能。”慕容止道,“我修众生道,对这种事会比旁人敏锐一些。” 第157节 林寒见语带感叹:“这可不止是一些啊。” 都能跨世界了。 灵山前一任掌门曾说慕容止所能抵达的成就将前所未有,如今看来绝非夸大。 短短时间,足够林寒见分辨出,这是凌遥峰下的一处暖阁。 “你来为陆折予除心魔?” “差不多。” “陆折予,情况如何了?” “还好。” “……” “你似乎不太相信。” 慕容止看一眼她的表情,了然,“我不会骗你。” 林寒见于是想起来了,慕容止现在给她的这份熟悉感是什么——很久之前,他们初遇时,慕容止就是这样包容,温和得让人触不到边界,可是也不敢轻易去冒犯他。 那时候,她借着受伤接近他,怕他为了摆脱跑回灵山,一切就功亏一篑。他被她拉住袖子,随手地将袖口从她指尖抽出来,没有不耐,直视着她的眼睛,同她和气地讲道理:“你伤口上附了毒,我虽暂且护住了你的心脉,但这毒耽误不得,我去去就回,不会骗你。” “……好吧。” 彼时林寒见对这个初进入的“游戏”还是探索的阶段,听见他这样说,莫名其妙觉得他可以信任,轻而易举就乖顺了。 慕容止也果然没有骗她,当时他很快就回来了。 “或许是骗人者易反复,才多怀疑。” 林寒见这话是在说自己。 慕容止静了一瞬,问:“你遇到了什么事?” 林寒见沉默。 “你心不定,且怀疑自己。” 慕容止放缓了声音,慢慢地又问了一遍,“什么事,能让你如此动摇?” 他对人素来温和又宽厚,对林寒见更加包容。 多年前他的这份宽广尚且青涩,如今更甚山高海阔,此刻直白地将问题抛出,也令林寒见感觉不到任何威胁。 林寒见敛起的桃花眼微微挑起,如青雀振翅,她轻巧地移开了视线,没有与慕容止澄澈的眼神对上:“原来我在怀疑自己。” 怪不得,思维迟滞,摇摆不定。 原来如此。 慕容止这时才显出一点惊讶来,但他没有冒昧地多言,只是简单地建议:“你最好不要去见陆公子。” 林寒见一愣,继而点头: “我不会去打扰他。” “不是。” 慕容止听出她的意思,很快予以否认否认,口吻一如往常,语气却很坚决,“是你会被他影响。” “并非所有人的心魔之障都是同样、都能用同样的办法去解决,再见到你也无法触动他,只会让他更执着。陆公子不会受激,他一直相信自己和手中的剑,若非上次刺中了你,没有人能拦住他,他也绝对不会停止。知晓你死了,对他是最好的方法;而你死在他手中,他才终于停止。” “你不能在此时去见他,哪怕你真的很想为他做点什么。” 林寒见背脊轻震。 慕容止轻缓地道出最后半句话: “但你早就已经做完了你该做的事,此刻的停留于你不合时宜。” 是的,她该做的事情早就做完了。 那个世界意识营造了一个合适的骗局,最终将他们都拖入这个纷乱的局面。在以为一切不过是虚假、尽力解救了自己以后,却说所有事原来是真实存在的。她解救了自己,还要回头去解救别人。 动摇似乎不符合她的理念和逻辑,放手远离才比较正常。 其实她大可以不去管这些事,也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可她还在这里。 不过是一句话—— 这些并非游戏,全都是真实存在。 在林寒见垂眸思索的时间里,慕容止的视线间或停留在她身上。他只能准确地分辨出眼前的林寒见是真人,除此之外更多的东西无法分辨,他不知道林寒见为什么动摇,她素来是个一往无前、永远目向长远正确结局的人;即便不知道,他也不打算追问。 因为林寒见不愿意告诉他。 她身上有着修士都难以理解的匪夷所思,而在几乎所有人中,她对他的态度会有一种下意识的放松和信任,可是这份信任出自于久远的过往,却不够真正打开她的心扉。 或许,会有让她愿意告知的人,那么就不必勉强她非要对自己说。 林寒见坐下的时候选择了和慕容止同样的礼仪姿态,是跪坐,她背脊挺直,朝着慕容止垂首屈身,是简略的拜礼:“多谢。” 多谢你告知,我能做的早已完成。 “我会为陆公子护航,让他成功从魔障中脱离。” 慕容止也受了她这一礼,陈述道,“正如你当初来救我。” “我没有救你。” 提起这点,林寒见冷淡许多,“最初就是我挑起了你的欲念和心魔。” “没有这些,我也不会有如今。” 慕容止说完,明白这种话说服不了林寒见,又想起一件事,“地底那次呢?” “檀木珠断的那次,早已抵消。” 慕容止闻言,微微笑了笑,没有辩驳,也没有再追问。 林寒见站起身来,道了声:“告辞。” 她走出几步,又停下,回过视线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你有如今,是因为你自己的本事,纵然有感谢的人,那也不该是我。” 慕容止顺势抬首看她,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这个人,真的是很不喜欢欠人情,也很怕被人记挂着恩情。 他原本还在为她担心,所幸她回首的那一眼,目光又复清明坚定,无所动摇。 她冷淡的脸上便也随之露出点笑颜:“愿君扶摇青云,长乐无极。” 慕容止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后会说这么一句祝贺语,诚恳又……出乎意料,以至于忘记了回复,等回过神来,她已经不见了。 - 林寒见去而复返,又出现在了沈弃眼前。 沈弃正握着笔在写些什么,眉梢一挑,沉寂的琥珀色双眸拢住了林寒见的身影。他这次的反应比之前所有都要来得平静,包裹着异常的危险与汹涌。 林寒见便明白了: “你猜到了。” “刚想清楚不久。” 沈弃搁下笔,冷白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在一旁温热的帕子上擦拭着,动作比寻常是还要慢得多,“这些日子脑子不清醒,见笑了。” 林寒见默了默:“还好,不算太好笑。” 沈弃眼中猝然现出一点暗芒,挣扎着打破了他凝结在表面的这层虚假镇定,嘴上仍旧不显山露水,轻飘飘地道:“是么。” 见不到的时候什么样子都有,真正见到了逞强、虚伪、敷衍真是有什么用什么。 林寒见暗自叹息。 毕竟,沈弃不是个服输的人,他这辈子能栽一次,已然很是不得了了。再要让他为了这一件事,全然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绝无可能。 林寒见主动打破这段无营养的对话:“我有事问你。” 沈弃懒懒地掀眼看向她,指尖却攥紧了手中快速失去温度的帕子,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事?” 林寒见开门见山地问: “你打算如何摧毁王座?” 沈弃脸色一僵,完全维持不了假笑和敷衍的漠然了:“你就是为了问我这件事?” 林寒见迟疑了一下: “我……” 就是这短暂的犹豫,陡然将沈弃击垮了。 他的声音拔高了些,彻底不管不顾似地质问道: “你戏耍我这么久,看够了我狼狈可笑姿态,终于肯和我说一句话,却是为了问别人的事?!” 第一百四十六章 要是以往沈弃这么说, 林寒见肯定要反驳。 但她想了想,很给面子地退了一步:“我不是想戏耍你。” 沈弃不无讥讽地接话: “所以装作幻觉在我身边那么久?” 林寒见看看他,很想迅速结束这种背离正事的无意义言语纠缠, 但她难得没有那么不在意,而是拐了个弯,将事实以一种合适的方式在此时道了出来:“那段时间我只在你面前出现。” “……” 沈弃的怒火猝然被打断了。 他很明显地噎了一下, 眉心皱起, 眼神怀疑而纠结,看得出来他不想轻而易举地被林寒见安抚, 好像他很好哄似的,然而这句话又确实令他生出隐秘的高兴, 最后他只是问, “为何?” 林寒见看他表情不豫, 眸色沉沉,奈何太了解他,知道这幅看上去越像是发怒前兆的表情才越是好哄:“正好,我也不知道答案,不如你来告诉我。” 沈弃的心脏都被这话束缚住了, 他隐隐约约明白了林寒见的意思, 双方都不是蠢人说起话来自然容易,但他并不是很敢信, 谨慎地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你是什么意思?” 第158节 林寒见沉吟片刻, 审慎地道:“你认为, 我这样的人,出于何种理由, 才要用一个不太高效的方法掩盖本意。” 即便她有合适的理由, 其实不太说得过去, 当时她其实还可以玩间谍流,不必将目光死钉在沈弃身上——她又确实没有欣赏他痛苦姿态的爱好,因而行动都变得不合理。 “因为你的对手很聪明,你的思维开始迟钝了,你并没有拿准心意……” 沈弃的答案在某种意义上一个比一个趋近真相,但他说的并不确定。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轻下去,好像也不怎么想正经说话,目光是熟悉的幽深,带着些许执拗不安的暗沉,纤长微颤的睫毛为其拢下一层浅淡的阴霾;琥珀色的眼眸逐渐在西斜的日光中化开,如蜜糖在高温下融化,反而愈发浓稠不得解。 “难不成,” 沈弃蓦地笑了一声,乏味的,干巴巴的,这声笑没起到应有的作用,无法缓和场面,也无法使他的话听上去只是玩笑,“你喜爱我么?” 从声线到神情、姿态,他整个人僵硬到了极点。 林寒见静了片刻:“大概是。” 沈弃愣了愣,不可思议地反问,语气隐含恼怒与震惊:“什么叫大概?” “我觉得我和你并不合适。” 林寒见如实道,“我并未同你对我的感情一样,既没有做出那么多事,也似乎没有类似的感触。” “……但是你却来见我。” 沈弃慢慢地明白了她的意思,面对林寒见,他总是比平时少了些冷静,却还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你做不到像我这般,可是对你来见我的事辩驳不了,便说,这大概是喜爱,对么?” 林寒见与他相望,没有否认。 她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哈。” 沈弃感到好笑似的笑了一声,轻巧的音节从他唇间溢出,他点了点头:“你不将这擅自称作为喜爱,于是就将它抛到我面前来,想让我替你做出选择是么?” 他越说越激动,只是表现得不歇斯底里,手指抖了两下便被他藏进衣袖里,语调仍算平缓地讲述着,眼圈却红了,比起勃然大怒,更像是受了委屈:“你想看看,我能不能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喜爱,为了这点施舍就欢欣鼓舞地同你皆大欢喜。不论我接受与否,实则对你也无甚妨碍,因为你并没有诸般挣扎,你大约都不会感到难过……我做错事,赎罪,挽回,任我做什么,是我甘愿;但你因此认为我可以随意施为,不论什么都会仰首承受,可是将我轻蔑进了尘土间。” “在你心里,我就如此不可与你相配?” “我没有那样看待你……” 林寒见有点无奈,可是面对这样的沈弃,她没办法视而不见,至少沈弃前半段说对了,后面的发散部分她就算是没有爱过人也知道有问题,“最开始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不是在戏耍你。只是来见你,这不能称作是与你相配的喜爱,但你问我是否喜爱你的时候,我无法坚决地否认。” “与其说我认为你不与我相配,是我认为这份感情不能与你的情意相配。” 沈弃的喉结轻滚,只觉得嗓间干哑,说不出半个字。他擅做恶意揣测,行绝境险招,送到面前来的坦白与偏爱,反而让他无所适从。 她说她这份感情不能与他的情意相配。 什么意思? 她动心了,她真的开始喜爱他了? 林寒见便顺势说完了后半句话: “因而你也不必在意,这只是我表明自己并不轻蔑戏耍你的解释。” 沈弃还是不说话。 林寒见斟酌一番,道:“我们现在可以说王座的事了么?” 沈弃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句式,语气急促不少:“什么叫‘不必在意’?你说不是在戏耍我,这件事压根还未说完,你就要和我谈回王座的事?难不成,你是为了封决,才对我……表露情意?” 林寒见:“……” 她眨了眨眼,伴随着沉默,望进了沈弃那双动荡不安的眼中。 还未来得及说话,沈弃一下抓住她的手腕:“你不要说了,一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林寒见无言以对。 沈弃拽着她的手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道:“曾经我最相信交易,但面对你,我连可靠的交易手段都失败。你现在说偏向我,即便是我也无法立刻相信。” 真可笑,他又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东西都摆到他面前来了,反而不敢相信。 林寒见颔首,表示理解。 他们果然很不合适。 她提醒沈弃:“你可以放开我了。” 沈弃充耳未闻,纹丝不动反而还更握紧了她的手,问道: “你为了封决而来是不是?” “不全是。” 从逻辑来说,不能完全清除封决这件事的存在。 沈弃的神色瞬间黯淡,他讽笑:“果然。” “但我就算是为了此事,也不必要非要出现在你眼前。” 林寒见看着他的表情,就好像在说,“沈阁主怎么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清楚”,她手腕被捏得有点酸疼,只好再次道,“请放开我,沈弃。” 沈弃抿着唇,借着力道陡然将她拉近。 林寒见踉跄两步,没太反抗,她怕动作大了把这正在病中的沈弃伤着了。 沈弃抚上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引得她不禁抖了抖,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唇边,摩挲时视线牢牢地锁住她,将她的一切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轻而小心地垂首贴在她的额首,喃喃道: “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林寒见,你连一个确切的理由都不给我,就指望我什么都交托给你。” 他克制地触摸着她,意识到她没有半点反感的迹象,才继续说下去:“我也不是永远都一样清醒理智,你要给我点好处才行。” “你想要什么好处?” 林寒见问的直接。 沈弃的动作停住,他幽幽地看着林寒见,脑袋侧开,面面相对的亲昵姿态顿时变为了相拥,沈弃贴在她的颈侧,修长如玉的脆弱脖颈毫无防备展露在林寒见的眼前:“说你喜爱我,我要听你亲口说。” 林寒见难得跟不上沈弃的思路。 她分明解释过这种感情似乎还不到喜爱的程度,而沈弃的意思也是不会要这种“施舍”的感情。 如今他却说了这么句话,令她不解。 “……你连这句话都不肯说,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你因我而有了动摇。” 沈弃的胸腔中传来讽刺的闷笑,“还是你看的清楚,这点留恋,确实不足以称作是喜爱。似是而非。” 林寒见不否认,只是垂眼看了看两人现在相拥的姿势,觉得整幅场面怪异至极:“那你可以放开我了。” 她第三次这么说,沈弃这次依言放了手,松开她并往后退了一步,两人的距离还在超越正常范围的过度亲密距离中。 他的脸色和肌肤都很苍白,瞳色被一点水色晕染开,剔透空灵。他瞧了林寒见一眼,转身往书房内走。 走了几步,发觉林寒见没动。 沈弃回头: “你不是有事问我么?” “你愿意说了?” 林寒见跟上去,问完这句话就觉得多余,她紧接着陈述道,“我绝无任何羞辱你的意思。” 不论是轻蔑,还是施舍,都没有。 沈弃一脚踏进了书房,闻言唇角掀了掀,却没什么笑意:“你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你只在我面前出现。” 林寒见滞了滞:“你让我走后,我见了慕容止一面。” “……” 沈弃的呼吸都停了一下。 他脚步停住,看着林寒见的目光充满谴责。 林寒见觉得他好像随时想冲上来跟自己打一架。 但他似乎又非常的疲惫,胸膛起起伏伏,死死地盯着她,最后才冒出来一句:“精妙的话术,真不错。” 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夸奖。 对沈弃而言却太没什么生气的实感,他真正生气发怒并不是这样小打小闹。 林寒见拦住他的去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要牵扯到感情的事,沈弃的阴阳怪气就会重现江湖,并且加上多种附加buff,诸如情绪不定,言辞更加弯绕曲折等。 林寒见之前也能很好应付,现在不巧,她自己都陷入了陌生的情绪,对沈弃的状态难免茫然。 沈弃凝望着她,半晌。 “不就是那点留恋么?”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接受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上次去妖界, 翙阁损失了部分暗桩,顺势换了一批新的。”沈弃将一份名册放到桌上,距离对面的林寒见不远不近, “借着动荡的事立了功,取得了信任,用他们去做煽风点火的引子,真正要动手还是得妖界自己人来。” 林寒见抓住重点:“你那时候就在策划这件事?” “怎么?” “当时你就想到日后要对付封决。”林寒见道,“趁乱推上去的可不能是随便扯出来的新人,应当是埋在妖界多年更深的暗桩。” 沈弃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是。有备无患,我要摧毁王座也不是一时兴起。” 林寒见伸手去拿名单。 沈弃瞧了瞧着她的表情, 慢悠悠地道:“你不会是觉得,我要摧毁王座, 单纯是为了你吧。” 林寒见不假思索:“不觉得。只是认为有我的因素。” 沈弃若有所思: “所以你才来管这件事。” 第159节 林寒见点点头。 名册上备注详细, 职位身份和近期联络都有记载。 沈弃蓦地轻咳了两声。 林寒见抬眸看他。 沈弃道:“翙阁是我的产业,但连通太多, 部分人不是为我卖命,是为自身。我要做的事太大, 就不能把他们当无知无觉的死人。” 林寒见愕然:他这是在……解释? 解释他做这件事,并非全然出于对她的念想。 林寒见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片刻前他们的对话,沈弃以“接受”作为结语,倒是省了她的事, 可是与他自己说的话自相矛盾——表现得绝不会容忍这点微不足道的偏爱, 结果,还是接受了啊…… “我能理解。” 林寒见的手指在名册边缘摩挲两度,“只是佩服你行事细致, 总有后手。” 沈弃轻笑:“有备无患, 彼此彼此。” 夕阳余晖渐深。 林寒见合上名册, 手边是一份暗道地图。 “计划周全,箭在弦上……我好像忘了问,你这么做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我是个商人。” 沈弃意有所指,“当然是为了我自己。三方势大,翙阁处在中心漩涡,不做点什么,不日将危。” “树大招风,你做得再隐蔽,翙阁是得利方,迟早会被看出来,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 沈弃颇为赞同:“确实。所以我只是削弱各方,没有更进一步,而此事毕,我会诈死。” “……” 林寒见的动作顿住。 沈弃顺势道:“本来还想看看你到时候会有什么反应,看来是不成了。” 林寒见默然地看了他几秒:“借假死急流勇退,毕竟你是翙阁实际上的支柱,不错的办法。” 沈弃嘴角轻撇。 林寒见没去注意他的表情,思索一番,问:“你假死,准备推谁上位?” “风季。” 林寒见回想了一下风季这个人,确实能看出沈弃对他的培养,但还是太嫩了:“风险比较大,你应该做好准备了吧。” “他能力不足,正好翙阁吃些亏,免得太遭人眼红。” 林寒见道:“原来如此。” 看来沈弃早有决心,自己这一遭也要放些血。 说完这句,暂且无话可说。 沈弃既然不是一时兴起,这么说来,她实则没什么立场插手。 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和合理性在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所有人都有其本源的行动方式和轨迹。 她原以为此事因她而起,将自己想的太重要,这才不合理。 沈弃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停留在她的脸上,没有错过她分毫的表情变化。 其实,他有多少私心,自己也数不清。 削弱其余几家的想法早有,途中却改变过念头,事到如今又拿出来启用还提早为之,起承转合皆与她有关。说的那么冠冕堂皇,险些沾上仁义的边缘,到头来还是撇不清掠夺的私心。然而这话说出来,她便会将封决的事往自己身上揽,这点光是想想就令他非常不快。 他不算说了真话,也不算在说假话。 阻拦的同时亦有弊端,他不快点拿出新的、独与他有关联的新理由,恐怕她又会跑。 “你——” 沈弃朝她走来,似是有话要说,行了几步脚下发软,身形踉跄不稳。 林寒见伸手扶住他,揽过了他半边身子:“你还好么?” 沈弃闷咳了两声。 林寒见便接着道:“你今日喝过药了么?” “……还未。” 沈弃摇了下头,低声道,“好苦。” 林寒见:“我看你之前几次倒是喝的面不改色。” 沈弃回道:“我总不能在这时垮掉。” 林寒见默然,很是明白他这话能延伸出来的多种意思,还夹杂着几分生无可恋的颓丧。 沈弃捉住她的手:“你陪我去喝药。” 林寒见没动:“我现在出现怕是不太好。” “我让人把药送进来。” 沈弃顺势靠在她身上,他身量不低,脑袋侧歪在她的颈窝,一副没骨头的伤重姿态,“实在太苦,你陪我说说话。” 林寒见推开他的动作停下,想起项渔舟前段日子陪出来的那些药的气味儿,勉强对“吃药很苦”这件事生出点同理心。 - 沈弃的药都由项渔舟亲自经手,旁边还不止一个人看着。 连日来主动听见沈弃催着喝药,项渔舟正觉得惊异,一旁的宋医师就变了脸色。等传话的仆从退下,宋医师将项渔舟扯到一旁,声音压低,神色惶惶:“项先生,阁主的情况你应当也诊出来了。” 项渔舟看看他: “自然。” “我观阁主近日性情反复,处事多变,如今还主动要求喝药……”宋医师憋着股劲儿,一鼓作气地道,“怕是真的脑子不太好了。” 项渔舟:“……” 项渔舟完全不信这话,可宋医师不依不饶,还罗列心情郁结的种种案例,最后心一横,说出了上次沈弃和他的对话,项渔舟猛然想到林寒见,脸色当即也变了。 药熬好了。 项渔舟送去,坚持要见沈弃一面。 沈弃坐在屋内,一手还拉着林寒见的手,闻言眼中浮现些许不解。 林寒见低声道:“项医师素来谨慎,从不无的放矢,还是见一见比较好。” 沈弃搭在她腕上的手指瞬间收紧。 林寒见:“我先……” “一时半会儿不必放结界,你去那扇实木屏风后暂且遮掩。”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沈弃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语调同样放的低,靠近她说着悄悄话。 林寒见扫了眼他攥着自己的手,点头答应了。 沈弃便牵着她去往屏风后,近旁就有张软榻,他顺势坐上去,半躺下来,宽大的袖口遮住两人相连的手,在外看不出异样。 林寒见看着他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呼吸窒了窒,没想到他的打算是是如此。 沈弃眼神向上,对上她的视线:我请人进来了? 林寒见无奈:……嗯。 她很好地收敛了气息。 同时稍微有些后悔,不仅是先前自己说过的话,还有一时心软造成的后果,否则何至于如今弄得像偷情一般。 眼神错开,无声的交流也结束。 沈弃扬声道:“进来。” 项渔舟端着氤氲着热气的药碗进来,连忙送到沈弃面前:“阁主请喝药。” 沈弃的指尖在掌中的手腕上摩挲两下,寻到她的腕骨,按住了那点精巧的突起:“先放着吧。” 不知为何,某个瞬间,林寒见觉得他好似突然松了口气。 林寒见被摸得有点痒,稍微退却一点他就变本加厉地跟过来,反应快得堪比条件反射。 暗自较劲博弈的当口,项渔舟突然大声请愿: “阁主,请让我为您号脉!” 沈弃目光移过去:“缘由为何?” 他话音方落,掌中手腕迅疾挣脱,他正要追上,那只手便主动靠拢,纤细的手指拢住了他的手。 沈弃一愣。 林寒见调整了下手的姿势,顺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沿着他的手腕线条寸寸地摩挲,精准地按住了他的腕骨,温热的手指与他截然不同,将他如冷玉的腕子暖热了几分。 情人爱抚,更甚情|药。 沈弃别开脸,隔着段距离的项渔舟还在组织言辞,眼神飘忽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视线偶然掠过沈弃面上:咦……阁主的脸仿佛有些红,莫不是这屋子长久闭门闭窗,没有通风的缘故? 项渔舟不敢多看,垂着眼,径直道:“阁主主动要求喝药,我猜许是自感身子不大痛快,故而有此提议。” 这话不算直白,沈弃和林寒见却都瞬间意会——这是因为沈弃主动说要喝药,这位首席医师觉得沈弃怕是脑子坏了。 林寒见弯唇,无声地笑了。 沈弃轻飘飘地看她一眼,眼神中的情绪都还没起来,便感觉到林寒见的指尖在他腕骨上点了点,神色间几许揶揄,分明在说他:自食恶果。 “我无事。” 沈弃尽量忽略肌肤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坐起身,面色冷淡,措辞客气,“劳先生记挂,我心中有数。” 他借着起身的动作,手臂发力,想要改变这困境,林寒见却率先料到,手指变了方向,以十指交错的方式摊开手接近,却是用指根固定住了他的四只指尖。 项渔舟还未走,在下方慷慨陈词:“我知晓阁主心中难过,可偌大翙阁还需要您的执掌,您需要保重身体,切勿沉浸哀思!” 说着说着,项渔舟还跪下了,一副今天不给沈弃号脉就死也不走的样子。 第160节 沈弃:“……” 沈弃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自己是不是平日里对医师们太过于好了,一声命令下去,居然不是遵守而是自以为是地反驳劝说。 他眉心一蹙,林寒见便轻拽了下他的指尖。 沈弃将要出口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没说出来,只淡淡地道: “我知先生好意,我亦不是不顾大局之人,先生此番劝说我必不会辜负了。往后免不了还要劳累先生,先生该多多休息,先退下吧。” 退下。 项渔舟浑身一激灵,神思陡然清明,曲首再拜:“属下告退。” 直到走出房门,项渔舟才真正魂魄归位,心有余悸地想着,他们这群医师都是靠沈弃养着,不知有了多少好处和旁人无法拥有的环境,沈弃又奉他们为座上宾,他往日一贯谨慎提醒自己,如今竟然还是得意忘形了,实在不该。 屋内。 沈弃看向屏风后的人,语气平稳时反而能听出他声音中轻微的哑意,是病得多了的后遗症,嗓音不如常人清透:“险些让我在下属面前出丑,你可满意了?” 林寒见目色诚恳地反问:“摸一摸手便能出丑了?” 沈弃被堵了一下,手腕抖了下,袖口便顺着往下滑落,露出两人近乎十指交缠的双手来:“这只是摸一摸?” 林寒见抽手便走,很是无情:“你先开始的。” 她端了药折返,沈弃也已经站起来,正在理衣襟和袖口,他这人有些洁癖,部分时候讲究非常。 “喝吧。” 药碗递到沈弃跟前,还有温度。 林寒见道:“趁热喝,不然更苦。” 沈弃顿了顿:“不喝,太苦。” 林寒见一下看穿他的意图,觉得好笑,险些忍俊不禁,还是颇为配合地哄了哄:“不喝药你要怎么好起来?届时身体受损难捱,我也不好过。” 沈弃嘴里道一声“敷衍”,乖乖地将药喝下去了。 一口饮尽,苦得要命,他脸上的表情都出现了片刻的扭曲,煞得眼睫不住地颤,倒映在晃动的眼波中。 林寒见下意识地去拿糖果,动作是顺手了,储物袋却不在她身上了。 反倒是沈弃,看了看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会儿。 林寒见:“?” 她稍显尴尬地摊手:“储物袋在你那里,我没带糖果蜜饯。” 沈弃唇角微抿,才去拿那枚从打开一次后就再未动过的储物袋,从里面拿了颗储存完好的糖果塞到嘴里。 ……他这不是随身带着么,方才自己拿出来吃颗糖不就好了,只看着她是什么意思? 沈弃慢慢地咬碎了糖果,甜味在嘴里迸开,他听见林寒见道:“项医师虽然有过,却是好心。” 没想到她开口说的是这么句话,她好像总是在别人的事情上敏锐异常,却不是很在意他的情绪变化。 沈弃道:“翙阁庞大,好心不如服从,否则会出乱子。” 林寒见想了想:“你说的也不错。只是想着你身边没什么规劝你的人,自己糟践身子也没人敢多说……不大好。” 沈弃的心情便微妙地好起来:“你规劝我就是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林寒见看着他含着些许愉快的表情,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心里想着:沈弃这个人麻烦是麻烦了点,但还真的是挺好哄。 沈弃引她坐下,屋内暖气萦绕而不燥热,满是沈弃身上惯有的复合清香,此刻又添了茶香。待看着他从容不迫地沏茶,行云流水如燕掠水面,一套动作轻盈又赏心悦目,林寒见莫名多了些实感,才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再度真真切切地落回了地面,不再有种令人心惊的虚浮不定感。 “你的脉象平和稳健,没有受过伤的迹象,但也不是换了具躯壳,仍有灵力顺畅流转。”沈弃的脸被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些,声音平稳地穿透这层暧昧不清的屏障,语速慢了点,尽力不让这段话显出什么威胁性来,“这,究竟是何原因?” 林寒见陡然明白了:严格来说,沈弃之前并不是在抚摸她的手腕,而是在号她的脉,之后按住了她的腕骨,才是真的在触碰她。 沈弃唇线绷得平直,再开口,声音里有种艰涩的僵硬:“你应该,不会只是我的幻觉,或是回光返照,用了什么禁制的法子暂时抹去了伤……吧。” 林寒见心头轻震,热气朝她这方飘过来,她眨了眨眼,一时无法确切描述心间滋味为何,口吻尚算轻松,特意调侃道:“你都猜到我不是幻觉了,怎么还说这种话?看来我们英明神武的沈阁主,对自己的推算也不全然相信,这要如何号令他人。” 白玉茶壶搁在桌面,发出碰撞声响。 “从你被霜凌剑刺中开始,这一切太过离奇,我不想出错。” 热气渐散,沈弃笔直地望进她眼中,“你是真的活着,就在这里,是么?” 林寒见搁在膝上的手指猝然握紧了,心间那股异样的感觉再度弥漫,且比前一次更强烈:“是。当然。” 一连应答了两次。 沈弃慢慢地“嗯”了声。 他把指尖附在茶杯边缘,过了一小会儿,唇边浮现一个很浅的弧度,不知道是觉得自己的提问很好笑,还是别的什么:“我想听你说话,但是这会儿想不到有什么好说。” 林寒见思索一阵,今日的耐心尤其,很给面子地道:“当日在无生崖,随我和封决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叫做南星。” 沈弃的表情倏尔凝固了。 没想到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刻,她会突然抛出此等严肃正经的话题。 “此人虽看上去是人,实际却是凶煞的结合体,非人非妖非魔非怪。”林寒见想起还没有和沈弃认真谈过这件事,说得便更认真详细,“他的力量来自于人,据我观察,对妖和魔无可奈何,但是他这次敢和封决合作,目标直指魔界,想来他并非是拿妖和魔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的人有碰见过这个人么?还是说,他已经成功进入了魔界?我总觉得,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变数,最好还是盯一盯。” 沈弃听着,也郑重了些,疑问道:“凶煞的集合,还成了人的样子?他要去魔界,却是找的封决?” “嘶。” 林寒见抓住了点灵感,她先前描述的变数太笼统了,这也是她没有第一时间行动的原因,“你的人还在盯着封决吧?” “找到了踪迹,跟得不紧。” “他人在何处?” 林寒见想了想,“魔尊还在魔宫里吧?你方才给我看的名册只是妖界的部分,魔尊虽然没用,却不能松懈。” 沈弃沉默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林寒见察觉到他的目光:“可是我有什么遗漏的?” 沈弃叹了口气,却是笑了:“没有,你想得很好。” 他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些东西都放在书房,我带你去看,若没有的,情报中枢也有。” 没歇多久又站起来忙活,林寒见念着这点,准备适当嘘寒问暖,以表关心。 将要走出门的时候,沈弃侧首看了看她,略显突兀地问:“当时……是不是很疼?” 他说的是那一剑。 林寒见没说真话:“还好。” 沈弃的眉宇间霎时漫上一种难言的哀切与痛悔,他伸出手,原本是想抱住她,最后却小心克制地牵住了她的手指: “对不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沈弃的本意是想让林寒见不要牵扯到这件事中, 结果林寒见现在不仅再次关注了这件事,还分外关心起封决的动向。 书房内。 林寒见专注地看着回传的情报,对比着封决的行动轨迹, 半点没注意到他。 沈弃屈指抵了抵额角, 心中情绪复杂, 万分惆怅。 诚然, 他也不能拦。 经历重重波折, 好不容易在一起的恋人,在做原本要做的正事,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可以拦。他身为翙阁之主,更不会去做那些不识大体的扰乱行为。 所以他便只能生生看着,顺便在林寒见提出疑问和查问疏漏时, 从旁解释。 瞧瞧林寒见如今的专注程度, 幸而林寒见选择的是他, 否则他大概真要一了百了地杀了封决。 林寒见指着纸上的“无生崖”和“流风城”,手臂往上, 让沈弃一起看:“这上面说少年封决去了流风城, 有点不太对。” “何解?” 沈弃将两地路线、距离在脑中过了一遍, 没看出来这中间的问题。 林寒见道:“封决最讨厌阴暗潮湿的地方,流风城地底有上古神兽流风玄龟的尸骨,因而全年阴雨潮湿, 他应该不会去。” “……” 沈弃呼吸卡在半当中,如鲠在喉,他愣是没吐出半个字。 直到林寒见侧首看他。 藏在袖中的指尖没入掌心, 沈弃另一手握拳抵在唇畔, 手指放下时便牵起一抹笑:“两位封决缠斗至流风城外十里, 会去流风城并不奇怪, 毕竟他们的身上都有伤,需要合适的安身之所和丹药补给。” “我还是觉得他不像是会主动去的样子。”林寒见沉吟道,“流风城有什么值得他去?” 沈弃轻吸一口气,想着自己是个明理又理智的人,沉心静气,帮忙分析道:“你说的南星并没有被我的人注意到,按理来说,如果他是跟着封决,再怎么隐蔽也会被‘羽’察觉。” “他可以在地底行动,而且没有人的气息,不以灵力为攻击手段。” 沈弃蹙了蹙眉,思维率先想到制服上:“用灵力可以攻击他?” “可以。” “阵法和结界有用么?” “有。” 沈弃放心了点,主动将话题拉回去:“你认为是南星将封决引去了流风城?但他们现在已经不在流风城了。” 他指了指纸张上的地点:“三日前本体封决曾出现在下厍,两位封决能够互相感应,依照他们此前争斗的架势,不会这么快就停手。” 林寒见的视线短暂移开,又回到“流风城”这三个字上。 “我还是觉得先去流风城看看比较好。” 沈弃暂时没有表态。 林寒见侧首,微抬头看着他:“你能借点人手给我吗?大概四个人,两个羽就行,加上我正好可以设阵。” 这里所说的阵是阵法变通于修士围攻的交战方式,等级不同无法匹配,等级太低设下的阵轻而易举就能被破。 第161节 沈弃唇边的笑还没有消失:“让你前去恐怕不太……” 林寒见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这是假笑:“那你再多给我派几名帮忙,不用太多,你这边还需要人手。” 沈弃的笑容渐渐地落下去: “我随你同去。” “不行,你需要调养。” 林寒见拒绝得干脆,“现在更需要你坐镇后方。” 她看着沈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道:“我可以发真言誓,绝不将任何有关你的事说出去。” 说着,她指尖蕴出灵气,要划破掌心: “天地四方,请听吾求——” 沈弃猛地按住她的掌心,打断她的发誓:“你做什么!” 气急败坏的喊声落下,徒留急促的呼吸回荡在屋内。 “……我不需要你发真言誓。” 沈弃缓了缓才开口,嗓音仍能听出余留的干涩喑哑,说完这句,他又停了数秒,胸膛起伏着,透露出本人不平稳的心绪,“我知道了,你去吧,我会安排好的。” 他是在下意识地阻拦她,她分明表态了,且与他站在同一战线,因而自然地询问他调动人手。从头至尾,她的反应都符合逻辑,所以在他反对时,想到可能是被怀疑“带走情报”或“临场反水”都再正常不过。 不该为她试图表明真心的举动而恼怒,更不该在这个将将触碰到她不久的瞬间,提出任何会带来打击毁灭的事。 林寒见瞄了眼他脸上的表情,感觉到重重按在她掌心的那只手即将抽离,她反手握住了这只微微渗透出冷汗的手。 沈弃的指尖在她手中受惊般地痉挛了一下。 林寒见打算说点什么。 沈弃当即用手指拢住了她的手掌边缘,非常迅速决绝地给予了回应。 他的视线落在某个定点:“带四名羽和两名云去吧,那附近有我预留的人手,支给你没有问题。” 林寒见眨了下眼: “好。” “从密道去凤岭渡口,再从无生崖去流风城,是最快的路线,我带你走。” 沈弃说完,又改口,“你想自己走也行,不过得稍微等一等,我去把密道图画出来。” “不用麻烦了,密道路线都记在你脑子里,你带我走就行。” 林寒见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点什么,也没再提耗费沈弃的时间这一说——从这里到凤岭渡口的距离不算太长,密道可以省去途中引人注目的风险和无障碍渡过必须要避开的路线。 沈弃捏了捏她的手:“嗯。” 林寒见的视线在沈弃的脸上和两人交握的手中来回打转,手指被收紧又放开的触感没有消失,沈弃却明显在沉思。 这说明,他只是在无意识地做这个动作? 怪……幼稚的。 也挺可爱。 林寒见最初的想法是利用来回穿梭世界的功能,直接定位封决,然后移动过去。但她利用空隙尝试时发现,画面中并不能定位封决,浮现出的场景总是模模糊糊又零碎不堪,无法辨认,她猜想这可能是由于封决分成了两个人的缘故。 不过这功能倒是能成为一道保命符,见势不对就迅速撤退嘛。即便是南星曾经对她用过的攻击,据她所知也需要接触才能发动,小心行事素来是她的专长。 在林寒见的脑中,一切都已经设想得足够周全完善,然而在沈弃那方却完全不是这样。 “封决不会囚禁你么?” 沈弃低低地问着,没等林寒见回答,便自行给出了回复,“你能拥有瞬间消失的能力,应该不会被他捉住。” 此刻,他们身处密道中,不同于上次处于密道的仓皇,作为连通的主干道,这一整段的密道更为开阔,能容纳运输工具“鱼水舟”。外形如一只随时能跃起的鱼,也有如鱼行水间的自在迅速之意,限制性也破大,只能在没有阻碍的平地运行。 要不怎么说沈弃财大气粗,光是运输工具就能如数家珍地说上好几个时辰,其中不乏原本不存于世、而被沈弃奇思妙想着令工匠们尝试出来的新奇玩意儿。 看到鱼水舟,林寒见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惨遭分尸”的云行飞舟。 听见沈弃这明显紧张过度的自问自答,林寒见侧了侧身,却是说: “对了……你的云行飞舟坏了。虽然我想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但我作为损坏者,还是要说一声。” “嗯?” 沈弃思绪被打断,望着她的表情,竟然笑了一下,“坏了就坏了。” 口吻非常无所谓,姿态极其随意,富有得明明白白。 林寒见:“你不介意就好。” “不需要为这种事上心,你想要多少云行飞舟都能有。”沈弃想了想,“还是你更喜欢自己去设计,回去的时候和工匠先生们商讨就可以了。” 林寒见:“你好像……挺高兴的?” “唔。” 沈弃不置可否,手指在袖口上磨蹭两下,到底还是说了,“你用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高兴?” 林寒见惊异地看着他:“这就是有钱人的乐趣吗?” 沈弃嘴角抿了抿。 从前林寒见多次和他撇清关系,如今却能用他的东西,其中滋味,并非是聪敏就能体会的。 很快就抵达了凤岭渡口的密道出口点。 沈弃暂且收起了鱼水舟。 林寒见指着面前的暗门:“从这里出去就行了吧。” “嗯。” 沈弃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送到林寒见手里,口吻平静,“这次不要再丢了。” 林寒见低头一看,愣住了:“……” 是上次无生崖事情爆发前,沈弃送给她的那枚玉佩。 沈弃又拿出了她的储物袋:“还有这个。” 玉佩应该是放在储物袋里的没错,怎么偏要将玉佩单独拿出来再给她一次? 大概能想到逻辑,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沈弃在这种细枝末节上都固执非常。 “谢了。” 林寒见选用了不那么郑重的道谢方式。 她转身就要走,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因而更如乘风轻羽,绝不停留。 “寒见。” 沈弃猝然喊住她。 林寒见回首。 沈弃仍站在原地,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本就淡的唇色在唇瓣紧抿下更无颜色:“你选择了我。” “……” “相比所有人,你唯独来见我。”沈弃慢慢地、字句清晰地道,“你对我是不一样的。” 这不是问句,更像是下定义的句子,却比寻常的疑问透出更大的惶然与不确定。 沈弃一直将情绪克制的很好,至少在大起大落、说出了那句接受之后,他一直都表现得稳重可靠。 唯独最后的这两句话,切碎了他的那层伪装,将真心剖白于林寒见的眼前—— 他在不安。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沈弃骨子的自尊促使他没有使用不确定的询问。 他只是陈述了事实, 然后,等待着林寒见的回答。纵使言语描述出来时,就已经昭示了他是输家。 林寒见眼瞳微缩。 沈弃从头至尾都做得很好, 确定关系后顺利地接纳了她, 不论是情报还是她所做的事都尽可能地给出助力,更没有因为无谓的事情扰乱她的节奏, 在商讨正事时作风利落绝不打岔。 顾全大局,面面俱到。 表现得太好, 以至于她险些忽略了沈弃掩藏的情绪。 林寒见侧身的姿势转变为完全正对他, 她认真地看了沈弃片刻, 问:“这件事结束后, 你有想过要做的事吗?” “……什么?” 沈弃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要做的事?” “嗯。” 林寒见点头,多了几分强调的意味:“除了你原本打算的那些事,有没有想过我们一起将要做的事?” 没想到会得到的会是这种回应,沈弃不免愕然, 回答得比设想中还要快:“还未。” 林寒见抿着唇, 笑容浅淡矜持:“那你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沈弃浮躁的心绪在这句堪比承诺的话语中骤然安定不少:“好。” 林寒见没动, 视线仍然望着他。 沈弃紧绷的唇角便放松下来, 面色温雅地道:“你走吧, 一切小心。” 林寒见这才真的转身离开了。 抵达流风城。 林寒见易容潜入了城内, 一股阴冷潮湿的感觉顿时将她包围, 心中那股诡异的感觉随之扩大。这实在不是封决会来的地方,哪怕是为了疗伤停歇也不可思议, 因而她才觉得反常。 城中没有异状, 沈弃派来的帮手已经打听好了各种信息, 听人说近几天愈发湿冷, 老人的腿骨痛得更厉害,偏偏城中的药材铺不怎么开门。 第162节 和另外几人商量完毕,林寒见孤身一人站在了城中最大的药材铺门口,敲了敲门,隔壁出来泼水的妇人劝道:“别敲了,这药材铺已经好几天不开门了。” “家里的老人还等着用药。” 林寒见一脸愁苦无奈,说着就叹息起来,“其他几家都没开,这可怎么办?” “且着呢。” 妇人摆了摆手,一对类似狐狸耳朵形状的短耳抖了抖,“这户人家屋里在扯皮,我昨个儿晚上还听见他们闹腾的动静,估摸着一日两日的消停不了。” “……这样啊。” 等走到隐蔽处,林寒见再次试了下穿梭功能,还是好的——这个功能能去的地方与其说是“某人所在地”,实际是确切的某个地方。而想要准确的定位到某个人,只要熟悉感和具象化到了一定地步就可以,其中恰好不包括分|身的封决和诞生奇特的南星。 林寒见会选择此处,是因为这件药材铺拥有城中唯一的地下药材贮存仓库,在湿气如此重的流风城实属不易。她潜入时无端打了个寒噤,只觉得湿气陡然变得尖锐起来,顺着肌肤渗入骨头。 顺着台阶没走几步,她注意到地面上隐约有墨水的印记,并不明显,她却立即停下来弯腰打量。 “你看到了什么?” 从侧后方传来阴森轻柔的强调,随着逐字吐出距离被渐渐拉近,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南星的手指就在林寒见的脖颈两寸处,即将碰到时,林寒见闪身到了通道的另一边。这种阴暗狭窄的地形对擅长多变的林寒见不利,却是南星的最佳场所,他完全是贴着墙壁在窜行,在林寒见躲避的瞬间就又追上她。 这场缠斗几乎没有正面交手的声响,南星如影随形的快速以及无数黑影缠绕捆绑的打法更应该称之为束缚,或者,捕捉。 林寒见被他绑得严严实实,数条黑影像是藤蔓一样从南星的衣服下摆延伸出来。他靠近她,没有情绪的瞳孔近距离地盯着她:“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知道你的味道。” 这话说的…… “我以为你死了。” 南星察觉到林寒见不自觉屏住呼吸的动作,后退了一点,面无表情地扫视着林寒见当下这张陌生的易容脸,他以前总是情绪外放且好懂,现在越来越让人看不清,“你是来找我的么?” 他不必得到林寒见的回答,自顾自地道:“不是也没关系,我已经抓到你了。” 林寒见看了看他,道:“你和以前很不一样。” “以前?” 南星歪了歪脑袋,“我以为你会喜欢,但很明显不是,而我本来就是这样。” 他将林寒见带到了一扇小门前,进去时甚至需要弯腰,药材的清苦气味混杂着血腥味迎面扑来。 林寒见一抬眼,看见了被铁链捆缚、脚下踩着献祭血咒的少年封决,心里的猜想便得到肯定:果然蹊跷,南星既然能往魔界图谋,必然也能在从妖身上图谋。 那个献祭血咒的纹路痕迹斑驳,看得出封决曾经激烈反抗过,但自己也受了不小的损伤,以至于他们经过封决面前时,他都没有力气抬首看一眼。 南星将林寒见带到了更深处的一个小屋子里,他并不介意她的沉默,一边为她扣上锁链,一边道:“他快被我吞噬了,没可能来救你。只要你乖一点,我不会对你动手。” 林寒见:“吞噬?你不是凶煞么,居然能够吞噬妖?” 南星不回答她,手指沿着她的下颌线滑动,表情怪异:“除了我,还有谁能一眼就认出这样的你……就算你变得平平无奇我也能找到你,在我眼里你的外貌和装扮都不重要,可你总是骗我。” 因为跟你怎么都说不通。 这话林寒见当然不会说出口。 南星站起身,指尖悄无声息地变为某种尖锐的物体,轻巧地划开了她的小臂肌肤。 鲜血滴落,林寒见蹙了蹙眉。 南星用她的血在她周围同样画了个一道献祭血咒——用本人的血下咒,凶恶效果数倍增加。 这种阵法顾名思义,本来就是为了献祭前的准备,故而一旦启动,不仅能够将人捆缚,还能逐渐吸收灵力、精力等一切生机要素。 南星为她止住了血,用一种无起伏的语气叮嘱:“这次不要再跑了,以为你死了我真的很难过,所以我不想你死第二次。” 林寒见原本没有给出反应,南星却站在她跟前不走,她只好点了点头。 南星满意地走了。 门被锁上。 林寒见被绑得很不舒服,她动了动酸软的手腕,牵动了锁链,带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顿时有种如影随形地被窥视感。即便听不到任何动静,她也能肯定南星现在正在监视她。 偶尔她会动一动,控制在正常范围内,没有太多余的动作,脸上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疲惫。 其实她脑子里在想:献祭血咒的破法具体是什么来着? 很久以前沈弃催着她看的书里面确实讲到了,她虽然不情不愿,看着看着也记下来了。 当外面响起隐约的打斗动静时,林寒见已经将破咒的方法完整清晰地在脑中复盘。 南星被羽和云牵制,林寒见自如地使用道具,先跳回自己的世界,再定点到封决的位置。她划破指尖,在地上涂画,破咒到半途,封决醒了。 他察觉到身前有人,浑身肌肉骤然紧绷,随即,他闻到了空气中多出的些许气味,裹在血腥气中,十分熟悉:“你……” “你醒了。” 林寒见匆匆瞥他一眼,手下动作不停,语速很快,“南星说可以吞噬你,你现在这样,他是不是已经证实过这点了?你的修为流失了多少,还能走么?另一个封决又怎么样了?” 封决于是能肯定,她就是林寒见,可还是感到不可思议:“你没死?!” “嗯,我没死。” 林寒见从他这声震惊发言中判断了他目前的伤重情况,再次重复问题时只留了一个,“另一个封决怎么样了?” “……不知道。” 林寒见过于冷淡平静的反应让这重逢的场面硬生生抹除了可能的愁绪,封决知道这不是磨蹭的地方,愣了一下如实道,“我们之间的感知被切断了,可能和这个禁术有关。” 林寒见点了点头。 她看出来封决想和她说些什么,现在时机不对,她主动岔开话题:“你和那个封决缠斗后受了重伤,被南星骗到这里来的么?他是怎么骗你的?” 封决脸上浮现窘迫之色,显然理由令他无法启齿,正因此,他也清楚地认识到此刻是他连累林寒见来救他。 在无生崖,她就已经为了救他送命,此刻又来涉险。 “不方便说的理由?” 林寒见短暂地看向他,又移开目光。 “……嗯。” 要让他怎么说,他本来是在寻找令她复生的办法,到头来却是骗局,只怪当时他确实受了伤又神思不属,思绪恍惚,看着南星同样悲痛异常,以为这东西也是在全力找寻复生林寒见的法子,这才一时不备。 林寒见便不再问了。 只是想:封决从前不屑阴谋,不惧诡计,是因为实力过于强悍,现在实力在两个身体内角逐,又受了伤,还长久地离开王座……哎。 指尖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得有些疼,林寒见额上渗出冷汗,身为破咒人不仅仅是画几笔那么简单,还要去血咒的力量抗衡,越到后面越难画,临近最后那个圆圈闭环,林寒见的手臂都在抖了。 “嘭——!!” 身后的墙壁不合时宜地被猛烈撞击,紧接着是门被暴力打开的声响。 林寒见没有回头,咬着牙,心里暗道: 这么点时间都拦不住南星? 看来他不止是吞噬了封决的力量。 第一百五十章 封决心跳得很快。 剧烈的疼痛和流失力量的无力感在她出现的一刻全部消失, 震耳欲聋的心跳夺去了他全部的思考,林寒见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 但是很快,这份急促不安的喜悦, 在失而复得的庆幸完全表露出来之前,就被林寒见流露出的冷淡态度扑灭。 她变得很不一样。 冷漠疏离, 锋芒毕露, 干脆果决, 公事公办…… 她留在封决心中最后的印象原本是死于怀中的脆弱与震撼,这点几乎磨灭了她先前的欺骗背叛,令他在过大的冲击下失去了思考,只想将她从死亡线上拽回来,全然不计过往。 封决以为, 她至少是喜爱他的。 可她再度出现时的模样,又表现得非常陌生遥远。 她来救他, 按理来说,更应该是证实了她喜爱他,不惜涉险。但封决心里只剩下强行压下的不安,近在咫尺都根本无法触碰的感觉尤为鲜明。 千钧一发之际, 林寒见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 她反应迅速抱着封决就地滚了一圈,正正躲开招式和碎石的冲击。 “啪——” 九节鞭精准地甩向南星, 后者即刻变为流体,这一鞭砸到了墙壁上。 林寒见左手持鞭, 将还在发抖的右手向后藏了藏。她倒是想直接把封决带走,但这功能目前试验看来只适用于她一个人。 “你又不肯乖乖听话。” 南星身形如鬼魅, 四周都是墙壁的狭小区域令他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他明显是在对林寒见说话, 视线牢牢地锁定她。 林寒见没说话。 封决啐了口上涌的血沫, 神色阴鸷,形容狼狈,金灿灿的头发都变得灰蒙黯淡;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手腕还在滴着血,然而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满是暴烈的怒火:“听你爹,等死吧你!” 封月刃即刻出现在封决掌中,下一秒这人就掠到了南星的跟前。 南星贴着墙壁闪开,封月刃没打中他,狠狠地扎进石块内,一股金色的灵力随着炸开的裂缝迅速流窜,竟生生追上了南星,将他自如流窜的路径打断,整个人犹如被墙壁弹出来似的。 林寒见一鞭子甩过去,总算有了抽到实物的质感,视线余光看到了封决双手伤口的崩裂,她眼皮不受控地跳了跳:“封决,你还有伤。” 封决充耳未闻,拔出封月刃扔出其中一柄,两柄前后呼应,困住了南星的去路。 南星显然没想到封决在穷途末路之下还能爆发出此等力量,再次被堵,身上的黑色煞气化为实质,汹涌嘶吼着朝封决扑去。 封决不退反进,单手持刃直逼南星的脑袋,黑气迅速包裹了他的手臂,伤口在灵力暴涨和外力冲击的两相作用下迅速恶化,鲜红血液飞溅,他硬是没有半分停留,借着封月刃前后围拢之势锁住了南星的脖子,单手按在南星的脑袋上将他猛地撞向墙壁。 “嘭——!” 这一声,比方才南星破墙打进来的那一下更炸人耳朵。 要不是南星不是人,这下大概能直接砸出脑浆来。 林寒见总算知道封决这位战斗狂何以又有“疯犬”属性——要是真惹到他,这人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把对方先打死再说。 仓库内震动摇晃,碎石滚落,是塌方之兆。 第163节 南星原先被封决的这一招所制,这会儿见缝插针猛然挣脱了,顿时引爆更多裂隙。 “封决,先出去!” 林寒见看封决没有走的意思,用鞭子缠住了他的腰,硬是将人拽了过来。两人靠近了,林寒见便清楚地感觉到了封决此刻强弩之末的状态,完全是靠着毅力和怨愤在硬撑,后脊背贴到她的手臂时错觉般地松懈了一下,于是整个人骤然失去了主心骨,脚下步伐紊乱踉跄。 抱起他还需要费些力气,林寒见又不敢用可以攻击的左手,还想省着灵力,直感觉右手臂要断了。 “你放开我。” 封决对她道,“我自己走。” 林寒见没忍住:“刚才让你走你听了吗?” “……” 封决一口气憋住,脸颊鼓起,又松开。 两人赶在药材铺全部坍塌前跑了出来,林寒见下意识地带着封决去了拐角处,是个隐蔽僻静又好观察的角度。封决将要说话,林寒见便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抬头看。 ——整片天空被不知名的阴云黑雾笼罩着,且较于往常的天空,更加接近地面。 街道安静得可怕,进仓库之前还偶有人影声响,此刻全然静谧无声。 “流风玄龟的尸骨与流风城命脉相连,怕不是已经被撬动了。” 林寒见正想着,拐角处衣裙的一角一闪而过,没记错的话,是那隔壁妇人身上的料子和花样。 林寒见心里跳了一下,身体不动声色地往前,遮住了身后的封决。下一秒,那妇人便出现在巷口,一对短耳直直竖立,双目暴睁,直冲着林寒见这方而来,口中含混不清地嘶哑呐喊。 林寒见要出手,封决按住了她的手腕。 一股难以言说的无形威势自封决身上陡然爆发,那妇人分明冲到了近前,手指已经化为妖形,指甲乌黑尖锐,来势汹汹,面对着这股血脉上的天然压制,陡然地跪倒匍匐,不自然的僵硬身躯不住地发着抖。 封决擒住林寒见的手腕,急促道:“走!” 他们从后方的死角围墙翻越,身形还未完全消失,本是屈服了的妇人竟又挣扎着飞扑过来,口中吐出青紫的毒液。 林寒见躲得快,没有沾到,还有空闲去看封决的表情:“你身为妖王的血脉压制不管用了?” “她被控制了。” 封决脸色难看,声音低低地补充,“不,或者是这整座城都被控制了。” “……” 林寒见默了默,福至心灵,“流风玄龟的尸骨不仅与这座城的命脉相连,还因是上古神兽遗骸,可助南星吸收你们的妖力、进而实行控制?” “差不多。” 去路被街道上涌现的妖围堵,封决阖了阖眼,再度睁开时金色竖瞳愈发璀璨耀眼,所有妖物的动作一停,皆屈身跪下去。 不过这动作只持续了很短的两秒,长街上泛滥的妖物很快就清醒过来。 这点时间对林寒见二人已经足够,她和封决同时背过身去,解决了眼前的半圈人,同时去抓对方的手臂,两人俱是一愣,目光短暂相撞,不约而同地借着这个空出的圈子从上方突破。 林寒见手腕翻转,鞭子重叠成层层环形,灵力爆发的效果成倍,将追上来的妖物击飞;封决紧随其后,周身威势再次爆发,短暂制住了这些妖物紧追不舍的脚步。 林寒见积攒的灵力在此时爆发,两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长街的另一头。 意识到没有人追上来,封决提在胸口的那口气陡然散了,光靠意志支撑的躯体瘫软几分,浑身的伤口和强行爆发妖力的后遗症尽数反扑过来,他抓着林寒见的手臂一紧,眼看着要摔下去,林寒见早先一步拽着他,稳住了他的身形。 “坚持一下,别晕过去。” 林寒见卡着他的下巴,给他喂了两颗药丸,一颗缓解重伤,一颗凝聚灵力。封决有气无力的,吃不下去,林寒见没有犹豫地在他锁骨附近点了两下,力道颇重,硬是强逼着他吃下去了。 “咳!” 封决就是再神智模糊、昏昏欲睡,都被这力气戳得清醒过来。他艰涩地咽下药丸,嗓间还混杂着血腥的铁锈气味,便目光幽幽地望向林寒见,上下扫视着她的脸,将她的整幅表情与心底的印象做了确切的比较,语气莫测地道,“你现在,对我可真粗暴啊。” 从见面起就不对劲的感觉逐渐有了清晰的答案:林寒见变得很不一样了。从前她就算是有强硬的表现,也总是很温和从容的,和他有商有量,每件事都说得清楚明白,绝对不会做出现下这种二话不说直接强塞的行为。 林寒见扫他一眼,还是很给面子地回了:“形势所迫,见谅。” 封决没来由地又被堵了一下,林寒见的态度太陌生疏远了,令他无端地焦躁不安。 “你在怪我是不是?” 封决蹙着眉,像个得不到糖果却尽力克制着本能哭泣的孩子,凶恶的面容下隐藏着隐隐的委屈,“因为我将你带去了无生崖,我害死了你,你不愿意再像以前一样对我了。” 两人进了一家客栈的后院,此处空无一人,又好藏身,能够暂时得以喘息。 林寒见这才停下步子,终于有余裕,认真地回首看他:“……我以为是更早之前,从我背叛你开始,那就是以前了。” 封决密直的金色睫毛随着失去光泽的眼瞳一同向下坠落,他突然害怕看见林寒见的脸,不知道会看到何种无可挽回的决绝表情: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来救我?” “因为这件事因我而起。” 林寒见的回答正经而冷漠。 她说完,察觉到封决神色间浮现出的难受与痛楚,联系他先前说的话,缓了缓声调,安慰道:“你只是遗憾失去了一个会对你好的人,并不需要对我感到多余的愧疚,你不欠我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封决有些被惯坏了。 这点林寒见心知肚明。 她从前在封决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 都是依照他的喜好特意改变过的,又听话顺从,行事揣测他的心思, 怎么可能不讨他喜欢?而封决时常处在这种看似寻常的“称心合意”中,自然会被惯坏。 封决所言更佐证了这点。 “什么叫‘只是遗憾失去了一个’——” 封决面色陡变,实在是站不住了, 借着柱子靠着还要往下倒, 林寒见看了顺手扶了他一下, 封决到嘴边呛声的话便止住了。 然而林寒见扶稳了他就松手,去看这院子, 还蹲下身试了试土壤,跺了跺脚。 “没有地下暗道。” 林寒见说。 封决:“……” 封决看着林寒见的背影,她仍然小心谨慎、周全聪颖, 可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注视他,令他感觉她是永远属于他、站在他身边的。 “你来救我,只是出于道义?” 封决追问道, “那你背叛我的时候, 可有想过道义?” 林寒见扒拉着植被, 头也不回地道: “你已经被救出来了。” 言下之意, 追究原因毫无意义。 身后默了默。 封决的声音混杂在呼嚎的阵阵冷风中, 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又出现在我眼前;为什么像是变了一个人,又好像是没变……这一切,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该是意气风发的,而不是满身伤痕地坐在这里, 用惶然苦闷的语气述说着自己不能理解的事。 本是林寒见依附于他, 事到如今, 他荒唐地觉得自己反倒像是那个被林寒见主宰的角色,一朝被弃,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徘徊无措。 封决起初是愤怒,后来是想不通,而林寒见的这次出现将他困顿的疑惑推向了顶峰: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做这一切又该让我如何对你……你说我不需要对你愧疚,我的感觉只是遗憾,那你是感到愧疚了,所以才来涉险救我?” “你又为什么感到愧疚?” 封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背影:“你后悔了么?” “我从不后悔。” 林寒见转身,对上封决的视线,不避不闪,“从前我在做我要做的事,现在我在做我想做的事。我不能给你一个答案,你要如何想都随你愿意,要怎么做也尽从本心,我绝无二话。” 封决冷笑一声:“我不明白,你也不解释。任我误会苦闷,你都毫不在意,我便只能站在这里,接受任你高兴的来去好坏,是这个意思么?” 林寒见看着他的表情,很清楚此时此刻说出什么样的话便能稳住封决的情绪,挽回他的心,但她却是慢慢地道: “我不需要你理解我。” 封决浑身一震。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需要他的理解? 封决如遭雷击地在原地怔怔数秒,并非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而是不愿意去深想:不论他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全部都认,她不会对他解释,因而也不需要他的理解……因为他的理解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这和封决认识的她完全不一样了。 冷漠地竖起了让人心惊的尖刺与围墙,并且不允许他有翻越的可能。 她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地不做解释,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 这原来比她说他不如另一个封决的话还要来得沉重,更为打击。 封决有种不合时宜地预感,从她说这句话起,她才是真正地变得遥远,这感觉甚于她倒在他怀中死去的瞬间,分明她就站在眼前,可是他却隐约觉得她再也不回站在他身边,绝无可能。 林寒见将院子内能查看、获取信息的部分都查完,走回封决跟前,拿出伤药和纱布——封决已经止了血,但要做更精细些的处理,显然是不可能了。 “我替你上药。” 对上封决抗拒的目光,林寒见解释道,“你伤口太多,自己不好包扎。” 封决还未从方才的事情走出,哪想到林寒见倒是转脸就神态自若地来同他讲话,心情复杂得无以复加,黑着脸拒绝:“不必,我自己来。” 林寒见顿了一下,没有多劝,把药品全交给他。 “……” 更郁闷了。 林寒见打量着封决笨拙的动作,等到了他因为手伤触不到后背的伤口时,才默不作声地过去接手了上药的工程。 封决郁卒不已,耳朵什么时候冒出来了都不知道,蔫巴巴地从脑袋耷拉下来。 “……你。” 林寒见看了眼,委婉地提醒,“修为与体力损耗得太过,当静心凝神,稳固本源。” 第164节 封决:“?” 他歪了下脑袋,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冒了出来,当即就要收回去,与此同时却意味不明地去瞧了瞧林寒见——完了,她连我的耳朵和毛茸茸都不感兴趣了,她是真的不喜欢我了。 同这想法相对应的,是林寒见包扎完毕后就毫不留恋抽身离去的动作,瞬间将封决一团乱麻的心吹得冰封千里,耳朵尖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随着他猛然回头的动作又重重地舒展开,看上去,像是耳朵打了个激灵而抖了抖。 “我累了。” 封决面无表情、生无可恋地平平道,“就这样吧。” 没力气收起耳朵了,毁灭吧。 林寒见从储物袋又翻出些上好的回复灵力的丹药递给封决,一面道:“我们从西南方走,不出一里有条河,我的同伴会在那附近和我们汇合。” 封决:“你还有同伴?” “本来是用来牵制南星的,我提前告诉他们情况不对就先撤,在附近最近的河边相见,所以你没见到。” 林寒见手中有沈弃的玉佩,加上她在翙阁也是当过管理层的人,这点战前调动还是能管的服服帖帖。毕竟临场变通比死板地听取文字指令更重要,“南星情况特殊,现在流风城内的妖都可受他驱使,供其诞生的人更不好说了,小心为妙。” “你还真是……料敌于先。” 林寒见弯了弯眼:“多谢夸奖。” - 被拨过来的四名羽和两名云一共六人皆在,都受了些伤。 林寒见和封决这边也好不了多少——见人之前,封决倒是终究把耳朵收起来了。 一行人进了三名羽合力凝成的隐身结界,即便是当时大能身处一旁也很难发现这结界的存在,性属水,故而约在河边见面。 林寒见直奔主题:“你们与南星颤斗,可有什么收获?” “此人打法诡异,体内没有灵力,神出鬼没。” “与其交手,偶尔会有不可控的钝感,或是莫名被打中五脏六腑的痛感。” “我等连番试探,启用大阵,观其弱处在胸口正中,其小心非常。” 林寒见颔首:“诸位辛苦了。” 她思虑稍许,很快道:“两道城门距此仍有数十里,你们往东门去,我与妖王往西门去。若遇敌人,不必停留,不要恋战,迅速脱身为上。” 几人暗自互看了看,羽字排行最前的那位开口道: “姑娘还需保重自身,让姑娘受伤,我等已是背离阁主所托。” “我心中有数。” 林寒见不欲多言。 几人犹豫再三,还是未动。 林寒见眉眼沉了沉: “回去后我自会向沈弃解释,现在你们要做的是服从,莫要耽误我的大事。” “……是。” 封决如梦初醒:这些人都是沈弃的部属。 她并非是凭空再次出现。 她先是去了沈弃的身边。 林寒见命这几人先行,只余下她和封决时,她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在地上画了幅简易地图,同封决道:“我从西门走,你从靠近北侧的这条荒路走,那边有没有做好的废弃通道,你留着些灵力,冲破通道后就走,别回头。” “等等——” 封决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不然恐怕这人下一秒就跑远了,“你一个人从西门走,那你之前怎么……是为了调虎离山?” “说声东击西也可以。” 林寒见解释道,“南星似乎能对人的一些情绪或是事情知道的很清楚,方才那几位虽然都是翙阁中数一数二的好手,终究还是脱离不了人的范畴,有备无患罢了。” 封决哽了一下:“你连这个都想到了。” “现在不是称赞我的时候。” 林寒见望着封决的表情,察觉得到他现在大概是需要自己说点什么,但她同样知道如果说了这一句,前面的所有都会化为乌有,失去效果,“北侧的荒路,你记清楚了吗?千万别走错了,也一定不要回头。” 封决抿唇:“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迟迟不愿动身实际就是担心这点。 林寒见道: “我有保命之法,不会有事。” 封决大约是不信,表情没有松懈,抓着她的手也没有放开。 林寒见只好道: “我同人有约,不会死的。” “……是沈弃么?” “是。” 林寒见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 “为什么?” 封决觉得眼睛和鼻子都开始泛酸,这感觉并不陌生,他知道这是想哭的情绪。 多么软弱又可笑的情绪,总是令人难过。 “……” “难道,他就是能理解你的人?” 封决对这句话,实在是耿耿于怀。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还是说, 你只允许他一个人理解你?” “……” “不是。” 封决盯着林寒见,注视着她嘴唇的开阖。不论是人还是妖,嘴唇都是全身上下最柔软之一的所在, 同时也能吐出比手中武器更锋利伤人的语句。 她的否认并没有令他感到劫后余生的放松,封决的直觉向来很准,这一幕其实早就应该落下。 “不是我允许他来理解我,是他在我意识到之前, 就已经在理解我了。” 林寒见曾经觉得,对着封决的这条线, 和曾经沈弃的路线颇为相似:都是从带有目的的迎合开始,最终以背叛离弃作为结束。 没有深究时,模模糊糊地知道其中有什么不可忽视的差别,等到沈弃一如既往地固执着来握住她的手, 她才突然意识到,是因为沈弃他永远执着地在尝试着理解她的每一个行动、每一种思路, 进而不断地朝她靠近。 沈弃算计心太重,林寒见原本以为他们最该背道而驰, 即便相处也该是处处防备着,平和表象下全是隐藏着的尖刺毒|药,但他主动靠近了并褪下了那层保护的铠甲, 毫无抵抗地来接近她, 数次伤得鲜血淋漓,最后还是以她能接受的方式, 执着地追随过来。 “你喜欢他。” 封决先是笃定地说了一句, 他硬生生将酸涩的感觉憋了回去, 视线在林寒见的脸上逡巡着, 捕捉到了她那转瞬即逝的哑口无言,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紧接着就变成了问句,“你喜欢他么?” 林寒见没有正面回答他:“你该走了。” 封决觉得可笑,盯着她的目光变幻几度,竟然笑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像是嗤笑,又仿佛悲凉的哀叹:“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 “你该走了。” 林寒见还算了解他,最后叮嘱道,“不要枉费了这一番营救,不要为了你的不服输回头。” “……知道了!” 封决脸上的笑容僵住,有种被戳破心思的窘迫,“你才是不要太尽心尽力地做诱饵,别不知道保命。” 林寒见没什么波动,平稳又安和地回应了: “当然,我不会为了这种事死。” 封决倒抽一口凉气:完蛋,好像还真说不过她了。 林寒见最后问他:“你现在还是感觉不到另一个封决么?” 封决点了点头。 林寒见:“看来整座城池都被影响得彻底了。” 两人在岔路口处分道扬镳,封决回首去看林寒见的背影,哪想到林寒见跑得比风都快,已经看不见半点影子了。 “薄情寡义。” 封决嘴里嘟囔了一句,又觉得不对,改了口,“薄情负心。” 说什么“不会为了这种事死”,在无生崖的时候居然就那么挡过来了……虽然她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 嗯,她为什么还活着? 封决背脊一震,一道电流直窜天灵盖:他忘记问了! 现在折返去问当然不可能,封决觉得被南星那鬼东西算计都不算什么了,林寒见带给他的郁闷明显更多——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忘记了?他分明和林寒见很说了几句话的! 封决的感情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强烈,他被抽离出本体时,不曾携带这些多余的东西。 直到现在回忆起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她没有死,我其实是很高兴的。 正因为太高兴了,不去追究,不去追问,也不敢回溯这件事的过程,生怕其中有什么东西轻易就能打碎这乍看美好的场景。 - 林寒见推测南星优先来追捕她的概率有九成。 她真的是把南星惹毛了。 被控制的那些人会被分去东门追捕,可能南星能留一部分人守在各处。这样自然最好,分散的力量最好打散。 倘若南星集结全部人都冲她来,她先撑一阵子,拖延时间,撑不住就穿梭。 第165节 林寒见的打算大概如此,而她走的没有多么隐蔽,成功地尽到了诱饵的职责,在去往西城门的路上就被拦住了。 南星孤身一人来拦她。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是唯一能杀死我的人。” 南星额上被封决暴力撞出来的伤口奇迹般地迅速愈合了,但他的眉毛边缘还残留着血迹,顺着完好无损的脸颊滑落,看上去分外不协调,“现在我觉得,你杀死我,或者是我杀死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区别还挺大的。” 林寒见干笑两声,随口道,“您仔细想想就能发现其中奥妙,宇宙奥义。” 南星朝她迈进一步,周遭空气陡然压缩扭曲,仿佛有只手穿过人体瞬间抓紧了胸腔中的那颗心脏: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你总是不愿意。等我完全吞噬你,你就不会再拒绝我了,我们可以长相厮守。” 林寒见突然改变主意,还是玩话术,不直接打架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不愿意?” “那不重要,马上你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 林寒见神色隐隐透出哀伤,略为遗憾地道,“从来不肯和我好好商量,有些事你好像是妥协了,可是最重要的几件事,你永远不会听我的意见,总是我行我素。” 南星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你骗人的时候,表情总是更生动。其实你不太喜欢丰富的表情,你比你表现出来的样子要镇定冷漠的多。” “所以,你现在是在骗人。” 林寒见有点怀疑是不是因为最近事情临到头了,自己开始有了消极怠工的迹象,不然怎么这么简单就被人点出重心了。 “你骗我会让我很难过。” 南星用一种劝慰的诚恳语气道,“还是死了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遭空气进一步变得紧密,呼吸和行动莫名变得沉重,如同逐步抽干了氧气,置身其中的人甚至能感觉到思维和躯体分离的艰难和迟钝。 林寒见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调动全身灵力抵御,然而甩出九节鞭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南星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她的鞭子,手臂用力,反客为主地将鞭子这端的林寒见朝自己拉近。 环境压制太要命了,林寒见不想简单地放了九节鞭,只能用灵力对冲去抵抗。 幸好她提前吃了辅助性丹药,灵力续航没有问题。 南星大概发现了林寒见的倔,他同样不放开九节鞭,而她既然用灵力死撑着,他便主动朝她走来——手中的力道还不松懈。 林寒见表情紧绷,当机立断松开了鞭子,侧身滑开,南星伸手来捉,她掌心一翻就亮出一枚银色匕首,快准狠地往南星的正胸口刺去。 南星侧身避开的空隙,林寒见力量爆发,一举夺回了九节鞭。 二人缠斗了数十招。 林寒见想着时间应当差不多了,再者她也快支撑不住,准备脱身。 南星疯涨的头发没入地面,每一根都化为过于柔韧而无法简单砍断的黑色藤蔓,解决一根后会迅速分裂成倍数。 林寒见好几次差点被这藤蔓缠得动弹不得,深觉部分当代脱发人士十分需要这样的头发无限分裂功能。 空气已经稀薄得无法令常人生存。 林寒见运用已经使用了数次的穿梭功能,本已经娴熟得不需要手指紧紧握住就能发动,此刻却毫无反应。 ……别吧。 林寒见借着在空中翻转躲开的功夫,手指摸到了储物袋,再次尝试,还是没反应。 她突然想到:这个穿梭功能其实是那个“世界意识”留下的,但它绝非万能,还拿部分或许强大的人无可奈何,譬如……现在的南星?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林寒见的灵力大部分用来维持正常的呼吸和提速, 自然不如最开始那么中规中矩的打法。 她用上了各种武器道具辅助,边打边跑,各类毒|药也没有漏掉,其中有对南星起作用的, 但效果大打折扣, 只能以量取胜。 此时她那有备无患的性格才算是发挥了最大作用, 储物袋里的东西扔了好一段时间都没扔完。 她借此短暂地拉开了与南星的距离,直奔城门。 距离城门百米处, 林寒见不能再有寸进——一道无形的屏障拦在此处。林寒见用灵力硬冲, 即刻显出大片乌青色的波纹, 无声地容纳了灵力攻击后又柔软地弹回, 继而逐渐消失。 “是流风玄龟的尸骨与我的煞气所筑。”南星悄无声息地走到林寒见身后,“又以全城生灵为祭, 你出不去的。” 以城为祭,换句话说, 林寒见现在对抗的不是南星一人,而是要抵抗住满城生灵献祭后的加倍反噬性力量。 难怪废物世界意识没用。 “……” 林寒见沉默两秒,回首转身,“你真的算得很好。” 从来都是别人对她说这话, 难得她如此说。 南星迷茫了一瞬,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道:“我不知道你会来,我是准备以后去抓你的。” 林寒见轻叹:“那就是天意了。” 她的叹息并不悲怆苍凉, 没有多少穷途末路的困顿, 依旧沉稳安定。 南星再次靠近她三步, 察觉到她没有抗拒的意思, 过往被林寒见数次出其不意激出来的后遗症发作, 反而有点不太敢继续向前:“后悔来救封决,后悔当初那样对我,后悔你这次小瞧了我……你后悔了吗?” “如果我说我后悔了,你大概也不会相信。” “……你真的会后悔?” 南星充满怀疑地、惊疑不定地反问,他的眼神中满是迟疑的不信任,根本是打从心底认为林寒见是在说假话,可正由于他永远无法知晓林寒见的内心,而林寒见马上要死在他手中,此时不问,这将永远成为没有答案的死局,“你为什么会后悔,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任何事动摇。” “因为我快死了。” “……” 南星眼神诡异地望着她,短暂思考后,像是接受了这个理由,“确实,毕竟你只是一个凡人,面对死亡,你就会发现自己的认知也是有可能出错的。” 林寒见点了下头。 “很不值得。” 南星的嘴角倏尔下沉,意味不明地道,“到头来,我想要抓住的人,其实不过也是个会畏惧死亡的普通人,你完全丧失了曾经的光彩,不值得我在意。” 林寒见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我极力对抗你,你会恼怒;现在我如你所愿地后悔了,你仍然不悦。你想怎样?” “或许……从一开始就该是这样,你是人,就会被我吞噬。”南星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妄想和你共存,才是最可笑的。” 他眼中掺杂着扭曲的诡异热切渐渐地退却了,重新开始靠近林寒见,这过程中他不明缘由地再次问:“你最后悔的是什么?” “当然是今天来到这里。” “……” “你这样问我,是准备放过我吗?” “不。” 南星迅速地否决了这点,言语中隐约地透露出一种急于撇清的不耐,“你变得和千万个为我提供养料的人没什么区别,毫无光彩,毫无价值,不值得我对抗本性留下你。” 随着尾音抑制不住地上扬,他的愤怒情绪逐渐鲜明:因为林寒见惧怕死亡,变得平庸而开始怒不可遏。 听到南星的话,林寒见并不意外,她早就知道南星的感情来得奇怪,根本不是着眼于她这个人,而是她身上拥有的特殊性。 这种喜爱,既来势汹汹,迅疾热烈;又如海市蜃楼,不堪一击。 唯有一点——他的失望、愤怒等种种情绪,绝对是真的。 南星的手伸向林寒见的脖子,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或是犹豫,他被林寒见背叛时大概体会过人类的“难过”,不过这一切都没有此刻的汹涌恶意来得强烈。 他果然是凶煞的集合,再怎么伪装模仿柔软无害的情深似海,都无法契合。 说到底,他最后一次对林寒见示好之前,其实就已经定好现在的计划了。 一秒就可以拧断她的脖子。 南星脚下突然生出违和的失重感,分明他还踏在地面上,而原本近在指尖的林寒见,顷刻间在感知上变得无限遥远。 “阵法么,不巧我也会几个。”林寒见朝他笑了一下,这面容在南星眼里已经模糊,却无端令他在心惊中又体会到了上涌的澎湃热血,“只是现在别无他选,只能和你一样,用献祭的阵法了。” “你竟然用自己献祭?!” 南星的眼中重燃了热切的期待。 林寒见的反抗总是让他头疼不已,却绝对不会令他失望。 “不是,我怎么会那么蠢。”林寒见的嗓音里掺着淡淡的嘲讽,“你都走过来了,当然是你献祭了。” 南星终于明白过来,脸上随即浮现出一种怪异的狂热,语气笃定地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为了激怒我?” 林寒见笑得眉眼弯弯,温和地道:“你猜呢。” 穿梭功能失效是林寒见设想过的最坏可能,她不可能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由于南星的存在太过特殊,林寒见舍去了大半的灵力为这个阵法献祭,现在说着话五脏六腑都还在疼,但她绝不会表现出来,虚张声势不外如是。 南星咬牙切齿地道: “这阵法困不了我太久。” 林寒见喉间涌上一股猩甜,她面不改色地道:“我知道。” “……果然,你还是你。” 南星道。 实际上,林寒见并没有出去的办法。 当下情况毫无线索可循,若从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思考,自然是实力至上——拿强盛的灵力直接对轰。这方法显然不实用。 她不过也是在拖时间。 拖时间,等什么呢? 就算她提前设下了援军,这会儿也进不来。 林寒见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点。 她在等自己想出解决办法,她只是在为自己的可能拖延时间。 第166节 所有的直接攻击都无法达到效果,所有的间接攻击都不起作用。 唯有杀死南星这条。 林寒见的第一个动作是用匕首捅进了南星的胸膛,按照情报所述,分毫不差地将匕首没入。 南星的表情顿时扭曲了一瞬,他阴测测地道:“就算这是我的薄弱处,这种攻击根本就奈何不了……” 话音戛然而止。 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胸膛间溢出,在地面上汇聚出一小滩积血。 南星感觉到一种不可理解的尖锐痛楚,从林寒见攻击的地方传来。 他这具吞噬了人类的躯体会流血,却从来没有过这等痛楚。 林寒见盯着他的细微表情变化,当即再补了一刀。 南星的表情瞬间更精彩了。 他海蓝色的眼眸诡异地染红了,像是伤口处的鲜血涌上了眼珠:“在你杀死我之前,我会挣脱你的阵法。” “是么,我们可以试试。” 林寒见不为所动地往他伤口处塞毒|药,各种剩下的负面效果药丸都给他来一点,顺便还给他嘴里塞了几颗,顺便捅一捅伤口,精妙又稳健。 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特别有济世救人的名医风范。 南星继续道:“我看出来了,你根本没有出去的办法,你只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 显然林寒见的过于平静触动了他重燃执念的神经。 林寒见赞同地点了点头: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南星也听过“你死我活”这个成语,只是这么拆开来听,总觉得哪里不对。 “死在我手上,你应该感到高兴,但是不应该是在这个时候。”林寒见看了看他,“不应该在你以为自己能够杀死我、距离成就大事一步之遥的时候,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因而更加痛恨恼怒?” 南星不必回答,林寒见已经从他的反应得到了答案。 “你的弱点可真多。” 林寒见笑眯眯地道。 即便她也到了穷途末路,马上要面临死亡绝境,她也绝不会让敌人好过。 “轰——!” 爆炸声有如幻觉,更像是沉闷的击打声被无限放大,继而接二连三地响起数声,一声比一声近,一层层地穿透屏障。 林寒见本意已坚决,不会分神动摇,被这声响吸引了几分注意,回首看去,乌青色的屏障后模糊透出赤色的光焰。在她视线聚焦时,赤焰猛然穿透屏障,大片乌青色如潮水聚集反扑,被烈焰毫不留情地倾轧覆盖,半空中荡出不详的黑色烟雾。 身旁的南星发出一阵长而凄厉的尖啸,非人的呼喊,似厉鬼怨魂。他的身形产生了匪夷所思的扭曲,裸|露在外的肌肤在烈焰的映照下几乎透明。 烈焰之后,一道人影穿越火光而来。 林寒见看清了沈弃的模样。 玄衣乌发,手持骨扇。 她确实没有在等待谁,但沈弃到来的这一刻,心底无可避免地升起了陌生的喜悦与庆幸。 第一百五十四章 烈焰冲天, 狂风飒飒。 沈弃朝她奔来,途中即将消失的黑气烟雾藤蔓绕树般攀附而上,玉骨扇在他手中翻飞成花, 从扇面延展出的薄刃似一道银色流光,在他周身穿梭环绕,远远望去若星辰跳跃。 屏障破碎, 过大的力量一齐迸发,阵法松动之下不仅对沈弃造成了些许阻碍, 近在咫尺的南星还想借着最后的力气袭向林寒见。 林寒见侧身躲过这道掌风, 下盘条件反射地往上蹬离地面, 手臂却笔直地伸到南星的面前, 这看似毫无杀伤力的莹润指尖,到了近前即刻被泛着寒光的薄刃取代——原是她掌心不知什么时候藏进了三枚极削薄的单面刃, 屈指间两枚薄刃便率先弹了出去,以一个微弱的弯曲弧度直取南星颈侧。 南星分神去挡, 他原本的速度自然比林寒见快,如今却不过是回光返照一般的实力再现, 阵法即便松动也不是全无效果, 躲过了这一遭, 也躲不过林寒见手中剩下的那把利刃。 “噗嗤——” 空气中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林寒见轻易得手, 本是预料之中,心口却无端猛跳了跳, 骤然十分不安。 就在这时, 南星突然向她扑来,那截剩余的刃身完全没入他也毫不在意。 林寒见急忙撤手往后, 她实际上也已经筋疲力尽, 生理心理都受了动荡折磨, 思维维持着过高强度的运转太长时间,等松了手她才惊觉随手放了武器这件事在近距离交战中有多么致命。 南星反手将薄刃从颈中抽出,没有半分迟疑停顿,便送到林寒见脸前,那道寒光几乎从林寒见的眼睑下方紧贴着擦过,林寒见闪躲稍慢,即刻就在眼下划出了一道血痕! 幸而这一下未受全力,否则林寒见的眼珠子都要被斜飞上挑的刀片挖出。 但也正因为这仓促间的闪躲,导致林寒见稍稍乱了身形,南星抓住这点空隙,不顾脖颈胸膛间的伤口正在迅速恶化,狠狠地拍向了林寒见的心脏处。 “唰”地一声,一道碧影在眼前展开,原是碧玉骨扇及时挡在了林寒见身前,沈弃以灵力强压,对冲之下扇面岿然不动,只浮过一层层深碧色的流光,如海面激荡。 此间对峙不容有失,沈弃便连说话都有些吃力:“先走。” 沈弃还不知道这里的具体情况,看着南星浑身狼狈却还能爆发如此实力,猜到了可能是最后一击,却无法百分百确定,第一想法便是让林寒见先走——她的模样看上去可一点儿也不好。 他话音方落,林寒见便动了,却不是要走,而是甩出了鞭子,在两方的灵力强压下,硬生生划出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冲破了这平衡。 周遭凄厉尖啸之音愈发高亢,以至乱人心神,直入五脏六腑。 林寒见和沈弃俱是一震,嗓间涌上猩甜,硬是忍着没有吐出来。 而南星受到的冲击只会更大,他的身形摇晃两下,从腿部开始逐渐消散,而越是濒死却越是拼命。 沈弃反手一推,手肘对上了南星另一侧而来的掌心,他侧了侧身,顺势将林寒见挡在身后。 近距离对战不适合用暗器,沈弃合上扇面,以扇为剑,眨眼间便与南星过了七招,每一招相接都是灵力的激烈对碰。 一昧以灵力强压,不是正统打法。 然而沈弃若非如此,挡不住发狂的南星,必会波及到身后的林寒见。 他看出林寒见已然筋疲力竭。 察觉到南星的攻势稍缓,沈弃毫不犹豫地乘胜追击,手臂被震麻了仍然行云流水使出一招“风声鹤唳”,硬是将聚集了所有最后力量相博的南星反制住了。 林寒见给了他致命一击。 南星的身形随着哀叫的声响逐渐消去。 “……” “……” 林寒见浑身酸软,瘫坐在了地上。 眼前出现了一只手。 苍白修长,手背上被划出了几道新鲜的口子。 林寒见没动,她略略抬眼: “你怎么会来?” 沈弃好像陡然松懈下来,整个人便失去了支撑,跟着一同席地而坐:“总觉得心有不安,得再留一手。” 林寒见的视线在他身上很快地转了一圈,嘴上并无迟缓:“这道屏障没有那么好破,你用什么炸开的?” “烈焰伏魄丹。” “你用了伏魄丹,还说只是留一手?” “……” “王座你不管了么?” “宝物不能在应有的时候发挥该有的作用,就是废物。” 几句话的功夫,林寒见总算是缓过来了,感觉能使上力气自如行动,便站了起来。 “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觉得骨头缝里都在泛疼,后知后觉涌上来的疲惫感很是要命,她只能尽力忽略,以免被绊住脚步。 沈弃听到了她的话,“嗯”了声,却没有马上行动。 林寒见审视着他,表情些许凝重: “你站不起来?” 沈弃摇了摇头,似乎只是没反应过来,很快便直起身,率先迈了步子:“走。” 周遭景物崩溃,墙垣坍塌。 他们迈出城门没多久,整座流风城便不堪重负地整个向下塌陷,足有十数寸才堪堪止住。 林寒见声音低微地问:“你应该调动了其他人手吧。” 沈弃明白她的意思: “足够善后了。” 林寒见沉默两秒,就着站着的姿势累晕过去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能模糊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被接住了,没有摔砸到地面的冷硬。 - 林寒见再次醒来,入目所见红绡暖帐,金玉得宜,空气中涌动着幽微的清香,是她熟悉的气味。 这是沈弃的房间。 “姑娘醒了。” 有人轻轻地说着话,听得出来很是拿捏分寸,怕惊扰了她,“已经着人去通知阁主了。” 这声音渐近,玉质的茶杯跃入视线:“姑娘请喝水。” 林寒见想说话,才发觉嗓子干哑得几乎冒烟,根本开不了口。 一口清茶下去犹觉不够,这侍女很是机灵,又备了一杯,没让林寒见久等。 第167节 第二杯将将喝完,沈弃就来了。 他瘦了不少,面具下的下巴伶仃分明,原本的衣服穿在身上稍显松垮,身形仍修长挺拔却更为清瘦,琥珀色的眸子里全是血丝,一看便知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 他走到林寒见床边,侍女自觉退开,他便下意识伸手要去扶林寒见,手伸到半道,不知缘由地顿了顿,这迟疑在近距离下颇为明显。 沈弃眼睫扇动,状似自然地揽住了林寒见的肩背,力气却使得十分拘着,有种随时要撤离的感觉。 沈弃在她身后垫了软枕,将她调整为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方才开口道: “你连日奔波,内伤外伤叠加,需要好生休养,但除此之外没有大碍,专心养着就是。” 林寒见点了下头,险些脱口询问外界情况,一直发挥作用的直觉及时地阻止了她,令她改了话语:“你的情况如何?” “我?” 沈弃顿了一下,“皮外伤而已。” 林寒见被他揽在怀中,大半力气虽是搁在后背处,脑袋却是搁在沈弃肩侧靠近锁骨的位置,因此抬首去看沈弃表情时,得稍微费些功夫。 这磨蹭的动作,根本无法及时观察到人的情绪变化,更别提沈弃脸上还带着面具,林寒见感觉不太对,然而看不出端倪。 林寒见只能绕回最初没能问出的话: “外界情况如何了?” 沈弃道:“流风城大乱,各地流言四起,妖王带伤平乱,局势还未稳下。” 林寒见一下就听出他的未竟之意:“你没对妖界出手?” “烈焰伏魄丹没了,纵使再多做什么,也终究毁不了王座。” 林寒见瞧了他两秒,神色微妙地道:“没趁势再塞点儿人手进去?” 沈弃一脸无辜地道: “帮他们送点好用的人手重建,好心罢了。” 林寒见盯着他,片刻后,两人一齐笑了出来。 沈弃笑颜渐收,语气平淡道:“你睡了三天,若你再晚些醒来,我只能带你去灵池了。” 灵池是个灵气丰沛的好去处,浸泡其中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地处灵山境内,实际并不归属灵山管辖,因周遭受灵气吸引的精怪与灵兽太多,即便是修士也不敢冒进,又顾及着不擅闯灵山地界,渐渐地成了一块供自然万物所用的传闻之地。 可灵池严格来说只是灵气足够,别无他用。 林寒见想起沈弃先前说她身体状况的那些话:“这于我并无助益。” “病急乱投医么。” 沈弃说话的调子愈到结尾愈轻,好像只是闲谈,言语之间轻松随性,藏在面具下方的眉宇却无声地蹙起,蕴着股挥之不去的疲乏,他的连日奔波比之林寒见有过之而无不及,“所幸你已醒了,我也能放心些。” 林寒见便也顺着这仿佛轻松愉快的气氛道: “做无用功可不是沈阁主的风格,看来是近日劳累过度,难得开始昏头了。” 沈弃略笑一笑,并不反驳。 林寒见的视线落在他的肩头,往下,是手臂,腕骨,她道: “你的手怎么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沈弃素来是个表象慵懒的人, 总是能坐着就不站着,能靠着就不肯好好坐着。此刻他依然如是,半边身子借着床柱倚靠着, 寻了个借力点,本没有什么怪异之处;然而他手中还扶着林寒见,做出这等偷懒般的行径十分不符合他的性子,更是不合时宜。 林寒见视线逡巡,没有掩饰地将眼神落在他的整条手臂上,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沈弃身体的瞬间紧绷, 也正从紧张中看出了端倪。 沈弃还未言语, 唇边先挑起一抹淡笑:“我——” “大约没有人会同你说,你敷衍人时的表现是什么样子。” 林寒见打断他, “就是现在这样。” “……” “我要听实话,要么你就别说了, 我总有办法知道。” 沈弃这辈子很少受人威胁,仅有的几次全都出自林寒见的手,先前她还算是虚与委蛇的圆滑类型, 到了如今,说起威胁的话来连个缓冲都没有,简直是把“有恃无恐”写在脸上。 沈弃一时间不知是该欣喜于她的变化,还是提前忧愁于她过于自如的转变,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自然也逃不了, 他只得道:“灵力使用过度,遭了点反噬。” 林寒见:“点?” 沈弃:“……些。” 沈弃这人习惯性说话藏一半, 旁人不多加追究总是得不到更深的真相, 然而这坏习惯林寒见亦有, 便不好特意挑拣这件事来说什么。 林寒见没骨头似的卸了全身的力气, 软趴趴地靠着,语气幽幽的:“你我近来太松懈,竟被一个南星折腾到如此地步,实在是好没面子。” “超出认知到东西,也不算亏。” 沈弃停了停,稍改了话头,“你一人前去作诱饵,却是太过莽撞。” “……” 林寒见瞧他一眼,慢慢地道,“我给你台阶下,你便该知趣些,不要为难我。” 沈弃闻言,似乎想笑,终究忍住了,道了声:“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下来,谁都没再先开口说话,懒懒散散地相互依偎着,林寒见的脸上甚至显出了几分明确的惫懒之意。 过度消耗后迎来的安逸总是令人更为流连沉溺。 时间分秒流逝,林寒见什么都没想,大脑彻底地放空了,等她回过神来,想起要和沈弃说点什么,却听见耳畔上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沈弃就这么睡着了。 靠着硌人的床柱边沿,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拢住了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沉入梦乡。这个别扭又将就的姿势完全背离沈弃的“享乐”原则。 他一定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林寒见意识到了这点,一时间整个人都僵在原处,不敢轻举妄动。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试探性地碰了碰沈弃的手背,力道轻盈地从肌肤上掠过,见沈弃没有动静,便用指尖去搭他的脉。 脉象时平稳时虚浮,微弱而不断绝,细查又觉其深厚,倒是符合灵力反噬的情况。 林寒见收回了手,她刚醒来没多久,并不想继续睡,被沈弃这样抱着,没多久就开始闲不住,然而她仅仅只是将指尖抽出来,沈弃的手便条件反射地收拢了下。 但他什么也没抓住,林寒见的动作足够快。 林寒见看着这幅场景,总觉得自己大脑的思维仍然很是迟钝,竟然自发地又将自己的指尖塞回了沈弃的手里。 沈弃在睡梦中即刻便抓紧了。 “……” 这下可行了,陪他躺着吧。 林寒见认真思考要不要给自己喂个雪山灵芝,该补补脑了。 日暮西斜,霞光融融。 林寒见不知何时也睡了过去,睁眼便见到沈弃的睡颜,两人从床沿处半拥着斜躺在了柔软的床铺间,袖口外裳同被子一起凌乱地交缠着,难以分清彼此。沈弃的手臂收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垫在她的颈侧与后肩,醒了之后约莫要发麻好一阵。 林寒见同他凑得近,鼻端全是他身上混杂着药香的清雅气味,他睡觉时呼吸极轻,不知是否是平日里掩藏的性子一并延伸到了梦里。林寒见瞧见他的脸颊睡得微微泛红,连素来淡薄的唇色都多了颜色,坏心顿起,去掀他脸上的白玉面具。 这面具沈弃多年来已戴得习惯,从不让人触碰,然而林寒见是例外。 她心知肚明这一点。 面具悄无声息地脱落,林寒见将其放在沈弃散在床铺的发丝间,很难说是不是怀着某种奇怪的心思,见着了白玉青丝映衬,林寒见多瞧了两眼,放将视线落在沈弃安静乖巧到堪称柔软的睡颜上。 她到从没有以如此方式认真地看过沈弃。 沈弃的脸仅说一句赏心悦目不能言及全貌一二,实在是好看得过分,点缀般的印记放在他脸上都只能是瑕疵,令人惋惜;其本人平日里行事诡谲狠辣,睡时却尽数收敛,无害得以至于便只能为他的容色所吸引,专注地打量起这件宝物而无法分心。 林寒见摩挲着沈弃左脸侧的那枚印记,总觉得……好像颜色更深了些? 是睡得久了么? 林寒见挪腾了下身子,愈发凑近了好仔细观察,没等研究出个结果,近在咫尺被盯住的感觉促使她转过视线,稍显僵硬地和沈弃对上了视线。 “……你在做什么?” 沈弃的嗓音又哑又沉,却放得很轻柔,不突兀,直往人耳朵里钻,像是放了把蓬松犹带小勾子的羽毛,挠得人从耳廓一路痒到了心里。 林寒见背脊一震,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点,像是在沈弃的脸上若有似无地撩拨了一把,床帏间的话总是时刻都如夜语轻话,她的嗓音亦低回婉转:“看你睡觉的样子,觉得新奇。” 沈弃本就被她一个动作抓住了心思,又听到她这轻言软语,视野里全是她此刻将醒未醒的惺忪模样,一双桃花眼眼尾轻扬,其间水波潋滟,流转春色,未语先羞,几点慵懒点缀其间;面若桃花,唇点朱砂,无论哪一处都引人流连忘返,视线难移。 他们又离得这样近。 沈弃只稍稍垂首,便吻住了她。 “唔。” 林寒见垂着眼,眼睫扇在沈弃的脸上,换了角度,就同他的眼睫交错缠绕。过于亲近的姿态自醒来起便无声无息地存在着,如今更甚,这般亲密交融、形容散乱的固执相拥前所未有,林寒见不大适应,却并不讨厌。 沈弃的手指摸到了她的锁骨,动作便止住了,坐起来之后还顺手将她拉起来,替她捋了捋鬓发;而后他才去拿被挤到角落里的白玉面具,余光望见林寒见还在看着自己,笑道:“傻了不成?” 此刻他脸上绯色愈重,唇色艳艳,倒不显得颊上的印记颜色多么突兀了。 林寒见多看了几眼还是分辨不出,随口扯道:“我走前让你想一想我们将要做的事,你想到了没有?” 沈弃正戴着面具,指尖顿住:“还未。” 他与林寒见分别没多久,就开始筹备往流风城赶,一大堆急需解决的事和一团乱麻似的思绪绊住了他的脚步,令他无暇分神。 沈弃好似有点愧疚,很快道:“我现在想。” 屋外敲了两下门: “阁主,西北来人求见。” “……” 林寒见忍俊不禁:“你去吧。” 沈弃一时没动,大概五秒,他握了握林寒见的手,抿着唇,显然不悦地走了。 门扉合上,唯有几声清脆鸟鸣传来。 第168节 林寒见盘腿正坐,开始调息。 她才方醒,却隐约觉得体内灵力充沛,残存未愈的内伤都在这股逐渐兴起充盈的内力中迅速消退痊愈。 林寒见试探着提了气,并没有滞涩感,索性大胆些,将灵力大开大合地运转一周,浑身如清水涤荡,灵台清明镇定,经脉却活泛有力,彷佛随时都能同人打一场的爽快。 她的修为绝对提升了至少五个阶层。 所谓顿而飞升,境界堪破,乃是自身修为已至圆满,方能有突破。她最近这段时间根本没有专心修炼的时间,再者说,即便是突破,也没有一下子突破这么多阶层的。 这是哪里来的力量? 打完boss后的掉落奖励? 林寒见直觉和那个世界意识没什么关系,那就是个废物,关键时刻还被变异物种南星压一头。 她思索一阵,将储物袋拿出来,再次试着发动物品功效,心随意动,下一刻眼前的景物便尽数改变。 是她自己的家中。 ……哇哦? 林寒见特意看了下时间,这次的两边跳跃,时间就是同步的了,倒是有种走上秩序的正规感了。 最大的不同,是她开始对这几样物品模糊地产生掌控性,而非先前一昧地使用。 她回复了一些必要的邮件和消息,附带说明自己还在休假中,再回到沈弃的房中,凳子还没坐热,沈弃便回来了。 面具总是能遮挡住人脸上能反映出的大部分情绪,林寒见瞥了眼他紧绷的下颌,水过无痕地将视线收回来:“怎么?这是突然想到要给我派遣什么可做的活计了?” 沈弃默了一下,道:“暗卫说房中无人的气息,我以为……” 林寒见早猜到她周围有暗卫,就是没想到沈弃会直接说出来,颇为意外:“你以为我走了,所以你就这么赶过来了?” 沈弃并不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我事已毕。” 林寒见用洞察的目光无形地施予了沈弃数秒的压力,而后才恶作剧成功般地心满意足,道: “正好,我想到了一件我们首要要去做的事。” “什么事?” “在院子里搭个秋千。” 第一百五十六章 沈弃的手不怎么能使得上劲儿, 他没有做重活的机会,也就显不太出来,一搭秋千便原形毕露, 左支右绌。 林寒见抢下了他手里的活儿, 也不是真要他现在就亲力亲为地弄出一个秋千,同他在烧好了茶水的石桌边坐下,率先掌握话语先机:“知道为什么是搭秋千吗?” 沈弃稍作回忆, 未果。 “五年前我院中有一架秋千,你曾说那东西劣质不堪,毁了整座院子的美感。” 林寒见略带玩味地道,“从那时起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让沈阁主亲手做一架配得上这院子美感的秋千,届时我倒要看看, 是何等惊世骇俗的秋千。” “你把‘惊世骇俗’用在这里……” 沈弃哭笑不得,顺着林寒见说的时间线认真回想一番, 表情顿时变得有几分古怪,“我想起来了。”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那架秋千是当时翙阁中一位云字的任务者所做,若是这样也就罢了,他还特地对林寒见说, 这是专门为她所做。好巧不巧沈弃来找林寒见,正听见了这句话;林寒见不知前情, 无法知晓彼时沈弃的想法, 还顺嘴夸了一句那秋千。 沈弃那会儿还是个阴阳怪气得十分尖锐的人,浑身上下戾气重的不得了, 当场讽刺了一句, 却不是冲着林寒见, 而是对着那不知死活来献殷勤的云字任务者。 “噢~” 这个单音节被林寒见说的百转千回,余音绕梁,分外意味深长,“原来你是吃醋啊。” 沈弃不大自在。 林寒见还偏要逮着机会损他: “不愧是沈阁主,吃起醋来都如此高深莫测,令人摸不着头脑。” 沈弃揉了揉额角,似乎很不想面对:“往事不可追。” 林寒见状似赞同地点点头:“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弃难得体验了一把作为被“饶”的角色,表情精彩。 他握着茶杯,手腕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即刻便放下了,神色间未有不妥,不显山露水。 林寒见瞥见了这一幕,却没立即发作,另起话题:“将我身边的暗卫都撤了吧,他们拦不住我,不如留作他用。” “若你有需要,会方便许多。” “我不喜欢被人看着。” “……好。” 沈弃其实还想说点什么,奈何这事确凿没什么正当理由,且他对林寒见无可避免地存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根本不想在一些小事上和林寒见起冲突。 沈弃的指尖在杯身摩挲了两下,那份小心翼翼的情绪影响到了他的思维,以至于平时巧言令色、长袖善舞,此刻却嘴笨拙舌,难以挑出可用的合适话题。 他站起身,准备继续未竟的秋千事业。 林寒见一把擒住他的手腕。 稍微捏了捏,她的指尖都没有掐在什么穴位上,沈弃的手腕便开始发抖。 林寒见看着这场面就摇摇头: “你现在这手,强行去搭秋千怕是得废了。” “那就过几日再搭。” 沈弃分外好说话的样子,从善如流地止住了动作。 “项医师那边怎么说?” “还需月余恢复。” “月余啊……” 林寒见沉吟着,倏忽脑袋歪了歪,打量着沈弃的眼神仍旧清明锐利,“你方才搭秋千,许久未曾出现衰竭虚微之相,也不曾咳血,然而双手却一直提不上力气,真的只是灵力反噬?” 她的语气冷静平淡,却无端透出一种“我只会问这最后一次”的意味。 这种不是威胁胜似威胁的话,效果却逾数倍。 “我知道你瞒我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但我现在想知道真相也有我的理由。”林寒见道,“我不知道你的确切情况,难免感到担忧。” “我知道。” 沈弃唇线平直,略有叹息无奈的意味,“而且你似乎还有点生气。” “你心里有数就好。” 不算旁敲侧击的试探追问,她也拿出正儿八经的态度正式询问过他,但他每次都或巧妙或佯装地遮掩过去。 事到如今他还不肯说,可他又能是在哪里受的伤,还不是流风城的那件事? 院中微风温柔荡漾,花香馥郁扑面。 僵持足有七八分钟之久。 “是灵力的反噬不假。” 沈弃视线微微移开,无法直视林寒见的眼神,“除此之外,深藏在我体内的择情咒……一并发作了。” “什……!” 林寒见愕然失声。 择情咒从沈弃的母亲那里延续,因此沈弃很小的时候就动用了不少珍贵灵药,辅以上任阁主的身后内力等种种优越条件来压制,只在小时候出现过几次不适的情况,及至沈弃成长至今都没有发作过,医师们都说沈弃已经调养得足够好,能长久地压制得以圆满。 竟在此时发作了。 “别那副表情,情况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沈弃笑着缓声道,“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想着不能叫你觉得,你好像选错了人。” 林寒见没好气地道:“什么选错人?要说我选了个短命鬼吗?” 沈弃露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掌心的薄茧和些许发丝摩擦带来细微的痒意,他的手指总是泛着凉意,肌肤相触的地方却渐渐升腾起温度: “好不容易才抓到了,我怎么会甘心做短命鬼。” 也就是这一刻,他眼中温和宁静的表象被打破,丝丝缕缕的缱绻中莫名攀附了几分阴郁的偏执与不安,短暂地掀开了表象,露出下方凶险执着的真实。然而这一切都冲着林寒见一人而去,便成了近乎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只因他的所有都被她左右。 林寒见没说话。 沈弃觉出她的意思,主动道: “我请项医师过来,你听他亲口说。” 沈弃喊了声“来人”,即刻就有暗卫出现。 那人很快领命离去。 林寒见撇了撇嘴,嘀咕道: “项医师还不是你的人。” 沈弃已经暴露了,索性不在林寒见跟前继续装,侧着身靠着石桌,好没仪态地卸了力道,看上去东倒西歪的:“但他不算太聪明,你也不是第一次利用他了,相信你能轻易分辨出他有没有藏私。” “……” 明明他说的是实话,却还是能让人觉得毒舌还过分,真是奇妙的能力。 林寒见意味深长地“夸”了他一句:“沈阁主,你做人如此难相处,下属还能这般忠心,实在是驭下有术,厉害厉害。” “忏愧忏愧。” 沈弃懒懒散散地回她,手分明使不上什么力气,搭在桌边逮着机会就去抓林寒见的手,小孩子似的撩拨,引得林寒见反手拍了下他的手,他反倒弯唇笑了笑。 没过几秒,不知悔改地又去碰,林寒见扫了一眼,懒得理他,他也折腾不动,最终就把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眼中的动荡归于平静,才算是消停了。 项渔舟在前来的路上,就隐约感到不对——仔细想想,他似乎不是第一次掺合到阁主和林姑娘的事情里了,最开始只是以为自己身处他们两人同在的场所而已,直到上一次……妨碍有情人,会被天打雷劈的吧。 项渔舟心惊胆战地想。 因此,项渔舟一听到说是要如实告知沈弃的病情,整个人下意识地纠结起来: 虽然是阁主亲口下令的,但这是说还是不说呢……阁主之前不是特意说要瞒着林姑娘的吗?现在这是哪一出?新的试探吗? 第169节 项渔舟不明白,他只是个医师,弱小可怜还无助,颤巍巍地将目光投向了沈弃,又转向了林寒见。 林寒见:“……” 她默默地对沈弃使了个眼神: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沈弃温文尔雅地摇了摇头,继而对项渔舟道:“项医师,不必顾虑,她已经看出来了,不信我说了真话,知晓你一贯为人,才找你来为我作证。” 项渔舟“啊”了一声,似感叹,耿直地道:“阁主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现在是用了当年老阁主留下来的那点灵药稳住了,可幸前任有了解法,但阁主却还有灵力反噬的耗损一同爆发;且要注重自身的调养和休息,择情咒受不得大起大落的情绪刺激;还有,翙阁虽然,尽揽天下珍奇药材,然而天下奇珍又有多少?阁主这些年耗了不少,因而……” 项渔舟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得没个完。 林寒见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她全都听清楚了。 她每点一下头,沈弃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一分。 项渔舟滔滔不绝完毕,林寒见面若春风,沈弃面如死灰。 项渔舟不明所以: “阁主?……林姑娘?” “项医师,您辛苦了。” 林寒见朝他致意,顺便还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喝茶。 项渔舟的后背无端升起一阵寒意,连忙拒绝,迅速离开。 院中再次陷入了死寂,令人窒息的氛围包围了此处。 沈弃转动视线,隐约听到了自己脖颈的咔咔声,他突然有种死期将至的错觉。 “这,着实是……” 沈弃虚浮无力地开了口,想扯出一个惯常的笑都没能成功,“医师治人,总是将话往严重了说,你应当明白。” 林寒见:“呵呵。” 沈弃:“……”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沈弃对自己的评价都颇为公正, “无耻”二字位列其中,他基本没体会过理亏的情境,只因即便是理亏他也能舌灿莲花地变为对方理亏。 然而此刻, 他理亏得无言以对。 林寒见的目光堪比最锋利的刀剑,趁他理亏羞愧之时,将他批判鄙视得淋漓尽致。 “……哎。” 沈弃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深觉穷途末路,前路黯淡,显然他已经从这一件简单的事, 预见了遥远以后的数次落败, 他试图缓和气氛,将项渔舟所营造出的恐怖凝固氛围松一松,“今日不同往日,父亲已经找到了择情咒的解法, 只是我遭灵力反噬,才棘手些。这会儿我还能坐在你面前东拉西扯, 就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明了,你不要听项渔舟乱说一气。” 林寒见闻言,视线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唇边跟着浮现出一抹冷笑:“你着人把项医师请来, 让我听听他亲口所说,现在又让我不要听他乱说一气, 我要是没脑子, 大概就信你了。” 说辞之烂, 沈弃深以为然。 实在是没想到项渔舟如此担不起下属的责任, 一点儿台阶都没给主子留, 还把戏台砸了个稀巴烂。 沈弃便好好地同林寒见诚恳道歉:“隐瞒你这件事, 是我不对。” 林寒见乜他一眼:“你当真觉得是你不对?” “诚然是我错了。” 沈弃无比诚恳。 林寒见颔首:“好。” 沈弃惊讶于林寒见的好说话,看她态度还以为绝不善罢甘休,往后几天,沈弃才算是知道了林寒见此刻这个“好”字的真正含义:凡是搭脉问诊必不能有所隐瞒,凡是药就盯着他一碗不落地喝,凡是有妄动操劳的迹象便二话不说地堵着他去休息……其中别说是哄他两句,哪怕是他动作稍慢了,林寒见都能端着一脸温柔和善的笑,亲切地帮他回忆他亲口认错的全过程。 莫说沈弃本人没见过这阵仗,一众心腹下属对这副场面同样陌生至匪夷所思,心底疑惑丛生,看着沈弃都错觉地想着:这大约不是我们阁主,流风城的那场混战中,有谁将阁主调了包吧?林姑娘也变了许多,相较以前“放肆”得多,对阁主的态度时常令近卫心惊胆战。 风季作为沈弃的半个继承人——确实被沈弃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导过,然而他学得不算合格,原本炸毁王座后要推他上位,现在计划未行,怎么算都只能够上“半个”——风季对林寒见怀揣有一种隐隐畏惧却又莫名不希望她出事的心态,可能和林寒见当初射出的那箭有关,可能和沈弃对林寒见长久的执着不放有关。 这日,沈弃去了前厅会见密使议事,院中没什么人,林寒见不大喜欢被伺候。风季逮着机会,心下思索一番,开口喊住她: “林姑娘。” 林寒见客客气气地回:“风公子。” 她倒是早就发现了风季的到来,修为的提升没有出现反弹或反噬等任何负面情况,相反愈发贯通,运用自如。哪怕风季擅隐匿追踪,还是第一时间被她发现。 “我有几句话,相同姑娘讲。” “请讲。” 风季早就在心底打好了草稿,又因觉得这事实在尴尬,语速偏快地道:“姑娘和阁主之间的事本是私事,阁主追寻姑娘多年,姑娘归来同样艰难,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或许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合长久之道。焉知情人易变,色衰而爱弛?” 只听前半段,林寒见险些以为这人是来告诫她对沈弃注意些,否则马上就会被抛弃,然而听到了最后一句,看到了风季脸上的神情,她便明白过来:确实是劝戒,但不是因为她的态度而觉得无理冒犯,而是认为这样并非情人长久之道。 居然是站在她的立场设想来劝她。 真是不容易。 沈弃挑选的这位继承人,于她而言,诚然比丁元施要好相予些、更多点善意。 林寒见便也愿意同他多说两句:“风公子的意思我明白,非我不知好歹,一则沈阁主近来需要人盯着,不能闪失;二则,他其实心情还不错。” “我不是说姑娘不知好歹……” 听到最末的话,风季愣了愣,“心情还不错”这个说法出现在对话中稍显格格不入,显而易见是在说沈弃。 风季想反驳却硬是无法否认:“阁主近日心情似乎……确实不错。” 林寒见朝他弯了弯眼,和善又亲切的模样。 风季一时赧然:“是我多嘴,姑娘见谅。” 说完便退了出去。 将将绕过曲折回廊,风季脑中回想着林寒见方才的那个笑,无端有种不大对劲的感觉,就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似的…… “风季。” 沈弃迎面走来,话中隐约带笑,若春风和煦,“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 犹如一道闪电瞬间窜过了大脑。 风季突然明白,那种不大对劲又莫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 风季下意识地朝沈弃行礼,没想好说辞,只好干巴巴地叫了声:“阁主。” 沈弃看风季过来的方向就知道是去了林寒见那里,两人大概聊了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以至于风季此刻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值得深思。 “唔。” 沈弃点了点头,问道,“前段日子你说要组建的十二暗线,以取代中枢情报网,有具体的章程了吗?” 风季整个人当场石化。 沈弃没为难他,和善地笑了笑,越过他去找林寒见了。 “……” 对。 就是这个宽容中莫名带着点慈爱的笑,不能说是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弃已到了林寒见的院中。 林寒见正半蹲在一丛花前,查看花的长势。 沈弃跟着蹲在她身边,今日要议事,他穿着颇为正式的黑金色圆领袍,腰束金玉带,散乱的长发也规整地束起一半,同林寒见身上的白底纹水仙青浪的襦裙无意间竟相合相配了。 林寒见道: “风季来过了。” “嗯。” 沈弃的视线看了看花,还是回到林寒见的脸上,“他来和你说了些什么?” 林寒见无意细述,简洁概括:“当心色衰爱弛。” “……” 沈弃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林寒见捏着根花茎,觉得这花颜色太浅了些,似乎营养不良,没注意这点。 片刻后。 沈弃略微迟疑地道:“这话,是指你么?” “当然。” 林寒见干脆地应,顿了顿,侧首,“难不成你还能以为是说你?” “……” “……认真的吗?” 林寒见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下一秒就放声笑了出来,全然没忍住,“噗哈哈哈哈哈!” 严格来论,沈弃自然担得起“色衰爱弛”的先决条件,拥有绝佳的容貌,只是这一点掩盖在白玉面具下,论据不足;且这话出自风季的口,怎么想都不会是在说沈弃。如此容易看穿理解的真相,沈弃竟然会迟疑,产生了误解,配上他蹙着眉心仿佛认真的表情,才令林寒见忍无可忍,笑出了声。 沈弃窘迫非常,不好说是回廊上风季奇怪的表情令他忍不住多想,便想岔了,当下又不可能去纠正,辩论自己是否有“色”之类的问题,幽幽地看着林寒见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的失误,多看了几眼,不知不觉也笑了起来。 他近来脾气太好,好得几乎没有下限,无论林寒见做什么、要求什么,他都能去做,并且做到。 不喜欢的药、不喜欢被管束,不喜欢拘着…… 林寒见都知道。 但她并非是要特意令沈弃不痛快,除去他的身体因素,实际上,是沈弃不讨厌这样的做法,或者说,现在的沈弃,急需她的一些勉强和看似娇纵、放肆的行为,来证明他确实抓住了她、确实有能力和条件留住她并满足她。 沈弃的思维方式从小就偏,他习惯了拿东西去换东西,如果原本可以用来交换的物品被否定,那么即便得到了想要的那样东西,他也要从别的方面弥补这点未竟的“交换”。 如果林寒见在他身边,总是省事顺遂,从不行驶作为女朋友的权利,做出女朋友可以耍的小性子,沈弃反而不安。 他总是怕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170节 半夜熟睡时也能惊醒,隔段时间就必须来见她,有时候即便就在眼前,他也一定要去握住她的手。 他这样患得患失,惴惴不安,不知是无法信任她的爱意真假,还是即便知晓她的喜欢还是被她多次的离去留下了应激反应。 “……只能慢慢来了。” 时间总是比言语更有力。 “什么慢慢来?” 沈弃见她笑完了,拿了帕子替她擦了擦脸,在花丛中逗留久了免不了要沾上点东西,他的力道温柔且小心,“风季说的话你不必听,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爱你……色衰爱弛,是变心的借口,想变心的人只说是对方容颜老去,这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 “这话我现在说并不令人信服,等百年之后,我再同你说一次。” 第一百五十八章 百年之后, 放在尘世能够列于最美好的承诺之一,但在修真界,尤其是现在修为更上亿层楼的林寒见身上来说,就算有朝一日她卡于修为瓶颈无法再有寸进, 耗尽天命而死, 她的容貌也不会产生任何变化了。 ——这也是为何风季一说“色衰而爱弛”,林寒见就知道他的深意为何。 她如此, 沈弃亦然。 沈弃会这么说, 只是以百年之后为约,等她应允。 “好啊。”林寒见应了, “你到时候别忘了原话就行。” “要原话吗?” 沈弃小小地思索了一下, 认真地道, “那可能有点困难,我回去就抄一份锁在密室里。” 四目相对,两人俱笑了起来。 深秋过后,寒冬杀来。 中间不过用了十天左右,连皇都在内的六城一齐下起了大雪。 翙阁选址时只看重地势、交通、发展等问题,完全没考虑过后来会有个畏寒的接班人,沈弃在这座风景优美的临水之城, 险些被冻成冰雕的鹌鹑, 得亏屋子里各种赤炎丹做底、调制好的能染空气热度的春约香、并着上品血玉、灵狐内丹等等一个地儿不落地阻挡了外界的寒风凛冽, 才让这医治阶段到了紧要处的沈弃有了一席舒适之地。 那一屋子的摆设, 真是见惯了金山银山的人都要说一句“奢侈”。 林寒见对此表示:“有钱能使鬼推磨, 为所欲为, 诚不我欺。” 少年封决就是在大雪纷飞之时来到。 妖界的消息有段时间完全封闭, 内部在搞什么, 沈弃的暗线都没能及时传回来。见到封决之前, 消息前脚刚抵达,妖界的动荡和长久离开王座对封决造成了损伤,妖王闭关了。 现在看来,妖王并没有回收分|身,似乎只是明面上的闭关。 封决出现得惊天动地,闯到林寒见院前的这一路触发了沿途的大半暗卫、岗哨以及数不清的机关,林寒见险些以为他是来闹场子的,结果封决在院外被团团围住时见着她出来了,脸上的凶煞之意收敛了点,他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 有话想说,就能一路杀进翙阁。 真是封决的作风。 不知是否是错觉,封决的头发好像长长了些,没有侧束在肩膀前,而是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发尾微微蜷曲着,额上缀着根浅金色的带子,延伸到脑后,看上去像是武林世家初出茅庐的小公子。 “你们先下去吧。” 林寒见望见那些守卫虽听令收了手散开,可是动作缓慢,互相面面厮觑,明显是担心他们退开了封决直接把林寒见掳走怎么办——毕竟封决直接闯到院前才被拦下,不容小觑。 林寒见重申道: “都下去吧,这里没事。”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哪怕只有她和封决一对一,封决也掳不走她。 她想听听让封决不远万里杀过来要说的,究竟是怎样惊天动地的话。 封决虽然没怎么受伤,但整体并不清爽闲散,有显而易见的打斗残留痕迹。他看林寒见将这些护卫都遣走了,顿时有几分得意,还朝走得慢的护卫白了两眼。 “……” 就,幼儿园三岁不能再多了。 两人站定,相距五步开外。 “你想说什么?” 林寒见主动问。 封决脸色已经缓和,嘴角别捏地提了提,却不是笑,抿着唇吞吞吐吐地问:“我跑了五天,你不请我喝杯茶吗?” “你不喜欢喝茶吧。” “我口渴。” “好。” 林寒见转身先进了院子,特意挑了青茶来煮,这种口味最接近白水,但是带了一点点的回甘,茶味反倒没多少,有权有势的人家大多觉得这茶低贱,倒便宜了普通人家拿来哄家中孩子。 这由来典故不必和封决说,否则他绝对会生气。 茶泡好了,封决一饮而尽,自己又倒了两杯,学了很久还是不习惯人类品茶的那套,这次倒是难得夸赞道:“这茶不错,还有甜味,比你之前喝的那些茶都好喝。” 可不是么。 清水回甘相当于山泉,对于你来说当然好喝了。 林寒见看他气息平稳了,再度问:“你来,是有什么话想说?” “……” 封决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古怪的别扭表情,这表情和封决整个人的气质极其不兼容,看得人背脊发寒,胃里反酸。 纠结了好几秒,封决道:“多谢你上次救我。” 林寒见松了口气: “不谢。”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封决却不是为了一个道谢纠结至此,他紧接着道:“你和沈弃……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寒见扬了扬眉:“这件事你不是问过了么?” 封决却立即笃定地道: “你不喜欢他。” 林寒见蓦地抬眼。 “你不喜欢他。” 封决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挣扎的困惑,“我当初在流风城问你这句话,你的表情不对,而且你根本没有回答我,你甚至没有当场纠正我……我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你想说什么?” “因为你欠了他某样东西,就像你认为你欠了我,所以你来救我。” 封决花了很长时间来想这件令他困惑的事,在他疗伤的时候,在他和另外一个封决守在王座、守在妖界的时候,思考成了他最需要做的事,当王失去了绝对的力量,就会开始寻找更多的方式,“你最不喜欢的就是牵扯,你喜欢两清。” 林寒见若有所思:“这就是你找到的最合适的那个理由。” 为她的选择找到的理由。 封决沉默了两秒,他眼中并没有挑拨后的愉快和期待,眼底仍然是困惑:“我不明白。” “我喜爱你,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但至今为止,我看不懂你,更不明白你现在的选择。” “我想听你亲口说……为什么?” 这才是他踌躇犹豫的根本原因。 好战者最知输赢干净利落,别无二话,他明明输了这局,然而心里不甘心,总觉得事情的结尾令他耿耿于怀——所以想抓住林寒见的真心,问她一句此时此刻的这份感情究竟是否是真的。 她太会伪装隐藏,骗人的技术炉火纯青。 正因如此,是他来问,不是还在王座上沉眠的封决,否则场面一定会失控。 林寒见本不会向他人道出自己的感□□,很没有必要,但封决的表情告诉她,这个答案非给不可。 “我喜欢他。” 林寒见斟酌着道,“不过这份喜欢比起他的喜爱,甚至是你的喜爱,都不值一提。” 她还是不习惯在这种事上对着外人长篇大论,说的还是真心,措辞都很简洁,态度却非常明确:“我会为了欠下的事物冒险,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个,左右我真正要选择的恋人。” “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勉强我。” 这份喜爱,是她想要压制,就能轻而易举抛之脑后的东西。 如此轻薄的分量,不该称之为喜爱。 如果不是沈弃一直来试图抓住她,永远在做各种尝试来接近她,她绝对不会放出这点几乎微不足道的感情来回应。 最初,其实也没想过要走多么久远的路。 …… 封决走了。 离开前,他还逮着林寒见打了一架,是发现了她的修为增进了,怀着试试的心态打,没想到越打越嗨,连郁郁之色都从眉眼涤荡扫除,神清气爽地说以后还要来找她打架。 林寒见露出一个微笑让他自己体会。 封决还顺嘴问她: “沈弃这里的医师这样优秀么,竟将你的顽疾治好了。” “这个,哈哈……” 林寒见含糊地笑了两声,没想到封决还记得这个拿来补bug的理由,一时间在“说出真相”和“随风而逝”之间反复横跳,想起了她有件想要印证的事,“另一个封决,是不是将修为都传给你,由他来连接王座,从今以后,你就是真正在外界活动的妖王?” 封决惊讶地看了看她:“是。” 他说起本体来全然不迟疑,好像永远都看不惯另一个封决:“一半是为了妖界,一半是不想太失控,他已经沉眠了,王座周围的灵植锁住了他,不让自己来见你。” 到底封决所有的情绪都被本体抽了个干净,少年封决能够动心已经超乎寻常,本体的情绪只能通过长久的沉眠来遏制。 - 第171节 “人走了?” 沈弃拿着个小盒子进来。 林寒见还在院中,闻言都没回头:“刚走不久,你时间掐的很准。” 沈弃道:“听见打架的动静消停了,你们差点把护卫的三重结界大阵都打碎,我得看着点,不是故意偷听。” “听到了也没什么。” 沈弃动作一顿:“当真?” 林寒见“唔”了声,没想瞒着他:“问我是否真的喜爱你。” 沈弃未语先笑,这笑容是林寒见最熟悉的那种,浮于表面的笑: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是喜欢的,但是——” 她稍稍停了停。 沈弃毫无意外,似乎早有预料地接道:“也仅仅只是一点喜欢。” “……” “我知道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只这一句话, 林寒见想要试探的就全都明白了: 他的不安是来源于此。 生死绝望不能冲淡沈弃的理智,喜悦亦然。 即便他用尽了方法去留下林寒见,而她真的在某一点被他稍微触动了, 那也只是浅薄得随时能被她放弃的喜爱。他追逐了她那么久, 遵循着她的思维和轨迹去思考, 留意了她每一点的感情变化, 最明白这点。 她不会突然爱上某个人,爱得刻骨铭心,她的真心藏得太好,他多次试探叩求才得到了星点痕迹, 继而才能去抓住她转瞬即逝的爱意。 “可喜的是,你既然选择了我, 那么不论那份喜爱多少, 你都会将我视作可以亲近的人,承担了相应的责任。” “所以择情咒发作,我受到灵力反噬, 你便一直留在这里,整日地陪伴我。”沈弃道,“但你总有一天要离开, 我只能尽可能地让你多一些留恋。” 林寒见沉默了一小会儿:“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么?” 他说的是实话。 如果他没有遭受择情咒和灵力反噬的折磨,她不会耗费多日陪在他身边。 “或许会, 或许不会。” 沈弃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林寒见陡然间有些恼怒,她没有深究这突如其来的不快究竟为何, 只是从沈弃平静的态度中窥见了绝不回头的孤注一掷, 心惊得牵连肺腑, 那把火悄无声息地在她体内蔓延。 她应允了沈弃,从责任的心理出发,自以为起码要做点女友该做的事,扮演了最好的恋人模样;而沈弃看上去平和从容,似乎没有任何问题,风平浪静的表象下,竟然是这样的真相。 “这一点其实已经够了。” 沈弃来牵住她的手,“你已经回应了我,后面是我更多的贪求,本就该我自己去实现。” 林寒见心中的情绪在他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平息: “你把这完全当成你一个人的事吗?” 沈弃定定地看了她两秒,道:“我不能将这份意愿勉强在你身上,你不会承受我的期待带来的压力,只会选择离开。如果不是今天的事,你本不必听到这些话。” “不过,现在即便你知道了……也不用有什么改变。” “我不需要你回应,你只要站在原地,不要离开太远就好了。” 她不用去做超出意愿的事,不要因压力而逃开放弃,他会无数次地去找到她、跟随她,无数次地抓住她。 “你会很辛苦。” 林寒见想起他数次的深夜惊醒,不仅是不安,他还在持续不断地找寻着得到她爱意的办法,并在此过程中压制了所有的痛楚与渴望,只在无法的掩藏的小事中不可避免地泄露。 他甚至不能将这份沉重而强烈的渴求分享给恋人,祈求她的爱,害怕她哪一日嫌麻烦牵绊,随手丢弃了他。 哪怕他分明知道,恋人稍加施舍就能拯救他。 沈弃只是道:“要是因为这个变数令你退却,对我避而远之,我会更辛苦。”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过于起伏的情绪,冷静得宛如在讲旁人的故事。事实上,从林寒见回应他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先前那样外露的激烈表现,可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哪种状态更好一些。 沈弃此人,如此固执而热烈,飞蛾扑火只余一瞬暴烈,他却攀附在悬崖峭壁边,怀抱着赴死的决绝,沉稳冷静,步步为营地实现所求。 捆绑着他的那根绳子,就在林寒见的手中。 只要她松手放弃他,他就会粉身碎骨,绝无生还的可能。 “不说这些了。” 沈弃掂了掂掌中的盒子,“你试试这个,还算有趣。” 林寒见的反应稍慢了一拍,她将将触摸到了沈弃的那份感情——原本她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事到如今才发现她是错看了冰山一角,然而沈弃下一刻便打断了她,用另一件事抽离了她的思绪。 他真的很怕她被吓跑。 那枚盒子只有掌心大小,林寒见拿到手中都可以合手拢住。 盒子侧方有一块略微的凸起,她按下去,这方盒就在她的手中开始了机变之术,细微的齿轮摩擦声响荡在空气中,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五秒,方盒从她手中跃起,是后方有个机关弹出,它掉落在地,林寒见下意识地去接,被沈弃拦了一下,这东西转眼就变成了一只机关狗。 “……” 林寒见沉默了一下,感觉到沈弃看过来,于是挺给面子地“哇”了一声。 这不知戳到了沈弃的哪个笑点,他当即笑起来,乐不可支。 “机巧处做出来的新玩意儿,正想着怎么把云行飞舟那样大的东西做得更轻便。”沈弃指了指地上那只虽是机器,却摇头晃脑得十分憨态可掬的“小狗”,“这算个阶段性的成果,我瞧着还算可爱,拿来送你。” 林寒见重点向来抓得很稳:“云行飞舟?” 沈弃颔首:“云行飞舟本身要占储物袋中不少空间,驱使也不大方便。最近机巧处闲着也是闲着,研究点有用的事物,省得你出门带它不方便。” 他补充道:“我瞧着你似乎比较喜欢云行飞舟的样式。” 林寒见自己都没注意这点,想了想:“好像……是吧?” 沈弃看着她的表情,唇边弧度不自觉地再度略起。 片刻后。 “要留下这只机关狗么?” “嗯……留下吧。” “要不要养一只真的小狗?” “都行,我没意见。” “好,我明白了。” 沈弃点了点头,一直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移开,若有所思。 林寒见几乎是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你在试着猜测我的喜好?” 沈弃一副被抓住了的惋惜语气: “被你发现了。” “下次可以直接问我。” 沈弃却摇头: “你喜好太少,又不明显。这种事大约连你自己都说不出真正的答案,因为太不重要,反而是放到你眼前,你才会稍微想一想。” 沈弃想要花心思讨好人,就能从方方面面以不令人反感的方式来做到,偶尔也会这样直接说出来,从不做没有意义的无用功。 林寒见能看到他温和的顺从,也能看到他深沉的图谋。 玩弄心术,野心昭然。 他永远不会是温顺无害的,或许正因此才能走到她眼前来——他们之间,他一直是被丢下的那方,她从没有朝他伸出手。 “要不……” 林寒见上下打量着沈弃,蓦地提议道,“今晚喝个鱼汤吧。” 沈弃:“嗯?” “补补脑。” “哈哈哈,好啊。” …… 有了这次对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发生改变。 林寒见确实不会为了沈弃的期待而强行令自己造出些并不存在的过多爱意,她只是在顺从自身意愿的基础上做愿意做的事,更多的,她目前无法给出,也不会勉强自己。 沈弃深知这点,他一早就看得明白,倒也没多少失望,只是稍微有点难过。 林寒见偶尔会觉得,沈弃像是在攻略她,费尽心机地搜罗,用尽一切办法获得她更多的喜爱。 但是,又和她当初玩游戏的那种攻略不同。 他根本输不起,赌上了全幅身家性命,将真心送到她怀里,细致谨慎却无阴谋算计。 便如倾注心血浇灌花束的花匠。 他朝她走去,却一直在等待她。 - 深冬之时。 沈弃的状况开始好转,翙阁强大的医师团总算是没有辜负多年来享受的好处,借着老阁主那任留下的择情咒的解法,调出了一味合乎沈弃状况的方子。 身体状况好转,沈弃的睡眠和情绪却每况愈下。他心知肚明,一旦他好转无事,林寒见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终日在翙阁,在他能触碰到的地方。 第172节 沈弃又一次从失去林寒见的梦中惊醒,支着床帷的手簌簌发抖,气息凌乱地想着要马上见到她。 此时已经深夜,不能去打扰她。 沈弃闭上眼,试图静心,房门便被叩响。 “沈弃,是我。” “……寒见?” “嗯,你又醒了。” 隔着门传来的声音显得颇为遥远,好像是犹在梦中的幻觉,“我能进去么?” 沈弃哑声道:“可以。” 门被推开,林寒见走了进来。 她完全不惊讶于沈弃的这副模样,进屋就直奔桌边,给他倒了杯清水,转而坐到床边,看着他一饮而尽时额角滚落的冷汗。 “你怎么来了?” 沈弃将茶杯攥紧,不动声色地问,“谁惊动了你?” “没人惊动,我想着过来看看你。”林寒见道,“正赶上你又做噩梦。” 沈弃闻言,眉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即刻展臂拥住了她,将她抱得很紧,字句却缓慢低沉: “……你是不是要走了?” 竟这样敏锐。 “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我回一趟我的地方,处理好了事情我就会回来。”林寒见默了一下,尽量将这件事形容得轻松些,声音轻柔地道,“正如你也有不少事要办,可终究还是要回翙阁来。” 她回抱他,首次给予承诺:“这不会是我第一次离开,但我一定会回来。” 第一百六十章 沈弃其实压根接受不了林寒见离开他,所有的道理他都想得清楚,但在得知一切可能还是走向失败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想留住林寒见。 他根本就不大度宽容,只是理智永远都在拉扯他。 于是这一次,他也顷刻就压下了那份自私的欲求:“好。” 他短促地应了一声,继而又后知后觉般地补充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嗯。” 林寒见要离开,即刻就能离开,还是眨眼就消失的那种,但自从沈弃被她消失一次的事情加重了不安与忧虑后,加上这段时间她原本就是用作休假的日子,便没有再那么突然地离开过,算是另类地度了假。 她想起来家里有个不错的早点铺子,还有她找灵感时喜欢去的公园,所以才趁着夜色过来看看,碰运气道别,果然沈弃又做噩梦醒了,还一准猜出了她的意图,让她准备好的告别话都没能说出来。 气氛有些安静。 沈弃松开她,发觉手中还攥着那个不知所谓的杯子,表情空白了一下,随手搁到一边,他没话找话地问:“你要离开,便是随时都可以走的,对么?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用得上的,尽管同我说。” 林寒见摇头:“没有。” 沈弃“噢”了声,似乎有点失望。 他也知道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林寒见揶揄地嘲笑他:“我只不过是回去一趟,用不了多久就会再见,哪里需要特意准备什么。” 沈弃轻哂:“也是。” 他的嗓音尤其适合在夜色深重时轻言低语,静谧氛围下甚为拨人心弦:“你来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 他从前都是有意回避的态度,好像不是很能接受林寒见有个他完全接触不了的归处,今晚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揣着类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心思来谈及。 “是……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仔细想想,林寒见还从未考虑过要和沈弃认真说她那个世界的事,连同她之前所有行为的理由,那个世界意识等等,能讲述的事情太多,未准备好的情况下难以迅速牵出根简洁明了的线,一时不免有些踌躇。 沈弃颇善解人意地改换了问题:“你原本是做什么的?” “谱曲子的。” 林寒见将自己的职业换了个接地气又符合此世界行情的说法,“就是写曲子卖给需要的地方,偶尔兴致来了唱一首的活计。” “……” 沈弃的眉心轻微而短促地蹙起,很快被他压下,“听上去还不错。” 林寒见盯着他嘴角的那点弧度,诚恳劝戒:“我应该是最能看懂你假笑的人,你可以说点实话,我不是很介意。” 就沈弃而言,实在是没办法将林寒见的描述同什么太好的境况联系起来,他不当场说一句“你别干了我养你”就是念着对林寒见的尊重,知道她必定是喜欢愿意才去做,不想她生气。 ——这不就是乐坊里的伶人吗? 就算只是偶尔唱一首,卖曲子又能有多少钱,还惯常要看乐坊和上面人的脸色。 沈弃话说得十分委婉:“平日里会有人欺负你么?” “现在没有。” 沈弃的眉心又是一跳,难以忍耐的表情在他脸上转瞬即逝,他温温然地道:“要是哪日不高兴做这事了,甩手回来,翙阁还有你一半,不必强忍着在外受委屈。” 有些活计,耗时耗力,收获却少,也是在受委屈了。 林寒见怎么会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她回想了一下上首曲子的版权费,安抚地拍了拍沈弃的手背:“我这活计还算挣钱,且一般是别人来求我的曲子,我从不忍着受委屈。” 原来她也不缺钱。 沈弃隐约庆幸又略略失落,知晓她素日都过得很好,却也丧失了一条最轻松便捷的路去挽留她。 林寒见侧了下身子,想换个更得当的坐姿。她稍微一动,沈弃就扣住了她的手臂,察觉是误会后也没有放开,而是垂首抵住了她的肩窝,好像疲惫至极,声音里却没有透出倦怠的意味,反而带着点兴致: “都是些什么样的曲子?” “我唱给你听听。” “好。” 林寒见挑了首传唱度最高的,选了片段唱了几句,果然看见沈弃沉思的表情。 她问:“是不是欣赏不来?” 沈弃如实道: “曲子很新颖,只是有些词我不太懂。” “你能听懂我才是要奇怪了。” 她原本的生活离他很遥远。 沈弃再次清楚地认知到这点,动摇足以坍塌成废墟,他却奇异在林寒见身上的气息中平静了下来,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几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你在书阁里找书,我喊你的时候,你转过来看着我,对我笑了一下,阳光正好从你头顶落下来。” 林寒见低了下头,一时间没太懂他说这句话的用意:“……什么?” 是在夸她? 还是回忆过去? “很美好。” 沈弃先是给予了一句定义式的夸奖,然而重点并不在此,他停顿了下,声音虽低而缓慢,字句却很清晰,“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喜爱你。” 林寒见一怔。 心动究竟是一瞬,还是在一瞬中明白。 那日风光正好,秋意浓浓,空气中都漂浮着一股不知名的花果香气。她站在书阁中两级高的台阶上,听见动静了,敏捷地回身望过来;日光透过雕花镂空的窗户,形状不规则地自她头顶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她整个人都浸润在了那片光晕中,回首时飘荡的发丝都熠熠生辉。 分明是秋日,她那双桃花眼中却仿佛盛着醉人的盛春景色:“阁主。” 而后,她便露出一笑。 沈弃将这幅场景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清楚地在那个瞬间感受到了心脏处异样陌生的触动,好似有根羽毛坠入了他的心脏深处。以至于陡然心跳加速,躁动难捱,却只能枯站在原地,怔愣望着她地耗尽这数秒的时光;以至于呼吸顿止,连回应都忘了。 然后愈来愈在意,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她,她的一点小动作都能牵起他的心绪。 ——或许心动是一瞬,而喜爱是在一瞬中明白。 林寒见尝试着跟着这描述回忆,但那是沈弃心动的时刻,并非是她的,而这场景严格来说不过是日常中的一小块碎片,她自然记不住。 但她突然间福至心灵,道:“我之前没有深想过,我为什么要见你。等我决定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这个问题就自然有了答案。” 她在回应他的讲述。 沈弃听懂了,轻轻地笑起来。 他握住她的手,轻而易举地同她十指相扣。 - 次日清晨。 林寒见离开后半个时辰,护卫便匆匆去向沈弃回禀,说林姑娘不见了。不是因着暗卫的缘故,而是每日送去她院中的晨食时间总是固定,这次却无人回应。 回禀的人冷汗涔涔,不知道两位主子又是要斗什么法,好端端的,林姑娘竟然又跑了! “知道了。” 出乎意料,沈弃的反应并不激烈,也没有生气,似乎早有预料,相当平静地吩咐着,“将那院子看顾好,谁也不许随便进去,一应打扫不可改变任何摆设。” “……是。”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阁主对林姑娘的心思任谁都看得出来,怎么可能对林姑娘的再一次逃跑无动于衷。因此,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大半天以来,侍从护卫下人全都严阵以待,能有机会进宅中议事回禀的都算是近臣,看见这架势都能猜个**不离十,知道肯定和林寒见有关,皆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出了什么错,把本就心情不好的沈弃点燃了。 然而沈弃倒没有生气的迹象,表情也相当平静,只是……有些焦躁,偶尔会望着某处短暂的出神,眉宇间渐渐浮现隐约的难耐,但他什么外放的表现都没有。 到了晚间,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冷了,林寒见还是没有回来。 沈弃轻咳了一声,起身去了书房。 第173节 侍从忍不住劝他: “阁主,您一口都没吃,要不——” 沈弃无声地摆了摆手。 侍从不敢再多言。 林寒见是在第二天的傍晚回来的。 沈弃站在她的院前,看着墙上蔓延出来的牵牛花,林寒见从里面走出来,他眨了下眼,眼中有不敢置信的情绪,下一秒就禁不住松懈了嘴角:“你回来了。” 林寒见点了下头,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回去写了首新曲子,忙着改词改调子,现在才空下来。” 沈弃注意到她眼下新出现的青黑,知晓她定是沉浸进去了,都没顾上好好休息,她本身就是个专注的人。 沈弃点了点头,很是理解: “我明白。” 他没有多说一句等待中的起伏心绪,更不会为此谴责林寒见的迟来。 因为她确实如约,回到了他的眼前。 等到哪一天,她会记得在间隙中也仍然来见他,同他多一点相处,便是真正地从喜欢加深至喜爱了。 或许时日会很长,不过他等得起。 她会在离开之前特意来看他,已经是不同以往的更进一步了。 “吃过晚饭了吗?” 沈弃将她颊边的碎发捋顺。 “还没有。” 沈弃看一看她,笑得颇为好看: “厨房做了你喜欢吃的茯苓饼,你先垫一垫,还有什么想吃的再让他们现做。” “好!” 林寒见先是振奋地应了声,很快反应过来,“为什么做了茯苓饼?你不是不喜欢吃么?……你知道我今晚会回来?” “不是。” 沈弃心情不错,回答她的话里都掺着掩不住的笑。 他牵着林寒见的手,走在隔绝了风雪的回廊上。 暖色的灯笼将前路照得明亮美好,他们牵着迈上了几步台阶,朝着散发饭菜香气的正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