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劫》 第1节 《仙君有劫》 作者:黑猫白袜子 文案: 那人也曾是桀骜少年郎, 金宫玉阙笙歌盛, 剑长梦短尽天真。 是杯中酒浓, 窗外花香, 枕边人正好。 于是愿用一颗真心换情深。 却忘了天地皆虚,人生皆幻, 昭华易逝情易老。 到头来,不过空空。 ============== 飞升上界那一日,所有人都对着季雪庭窃窃私语。 看,那个人就是天衢仙君杀妻证道时杀掉的人。 季雪庭很想解释,其实当时天衢仙君倒真没杀妻证道……他只不过用了季雪庭的心,炼了一份助人飞升的药,仅此而已。 然而,恐怕就连天衢仙君自己也不曾想过,人间辗转千年,终于有一天,季雪庭也飞升到了上界。吃瓜群众都等着看天衢仙君与季雪庭再上演爱恨情仇,季雪庭可以理解群众八卦的心,但他却不懂,为什么本应该勘破情爱的天衢,如今却依旧沉沦于旧情。 “当初我欠你的,你都可以要回来——我不会还手。” 天门之下,男人一脸怔忪,对他说道。 季雪庭却只能干笑。 “那个……不好意思…我现在对你真的就是同僚之情。” 季雪庭眼看着天衢满脸不信,只好说出了实话。 “我之所以能飞升,是因为我修了无情道,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已经被我修成了修为……对你,我早已无爱无恨了。” …… …… …… 三千年前,那个凡人晏慈与季雪庭的恋爱太过美妙,以至于三千年之后,已为仙君的天衢在完全崩坏的状态下,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事便是季雪庭恨他。 这个念头不过在清醒的间隙里从心头一闪而过,便让他痛苦得呕血裂心再次陷于疯癫之中。……然而再过不久他便会意识到,原来哪怕是季雪庭恨他这件事,也已是妄想与奢求。因为那个人对他,早已无爱无恨。 【“抱歉,你想见的季雪庭,早就在三千年前就死了。”】 【tip—— ·狗血警告,真的是作者离奇深爱上了古早狗血风味后自割腿肉产出,非常古早味。ps写了几万字以后发现好像也不是特别狗血……风味独特。 ·不是小甜饼,也不是小梅饼……作者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饼,可能是沙雕梅菜饼??? ·追妻火葬场 ·收尾阶段,缘更不坑】 外热内冷无情道顶级level受vs表面高冷内里崩坏真·疯批·寡夫攻 提示:攻在飞升之前是瞎子,在天界时会部分人外属性。 【补丁:本文中所有看上去挺有文化的诗句,文言文,古诗词应该都出自于古籍名句,一般来说我应该都会在作者有话说标注来源但是可能也会有错漏,若是有发现漏了的麻烦提醒我一下orz……】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仙侠修真 主角:季雪庭,晏慈┃配角:离朱┃其它: 一句话简介:传说中杀妻证道的攻其实是爱妻魔 立意:爱情并非人生的全部,认真经营自己的生活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第1章 楔子 《仙君有劫》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题记 楔子 三千年前—— 上理国京城郊外 晏氏别院 私牢 季雪庭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气与这里经年累月沉积起来的死气混在了一起,紧紧地包裹着他,像是一条无形的,带着腐败起的裹尸布,一点一点地缠在他的脖颈和口鼻之上。 他周身都是伤,大的,小的……关节,肌肉,皮肤,指甲……几乎无一处是完整的。 很痛。 但要说起来,最严重的却是他胸口的那处伤——那里有个血糊糊的洞口,看着就像是有人直接从他胸口处挖去了碗口大小的血肉。 那是三日前,晏氏族长亲自动的手。 到底是久居高位的人,干活时下手实在是不利落,如今那伤口处参差不齐,皮肉四处翻开,剧烈的疼痛让季雪庭晕晕沉沉,连思绪都变得愈发模糊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了什么人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竟然还活着吗?” 是有人在问话。 “还活着呢……也正是邪门,胸口都被挖了个洞,竟然还能活那么久……” 然后是低沉的回答。 “什么邪门不邪门的,别瞎说,当初是怕他在……之前就死了,所以灌了长生草熬的汤……不过,估摸着也就是这些天那药效就要过了……” …… 季雪庭木然地听着那些人的嘀嘀咕咕。没多久,囚室的门开了。 他如今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即便是努力他睁开眼睛,也已经不太能分辨来人面目,只是依稀觉得来人声音有些耳熟,听着有些像是这些时日被派来“照顾”过他的侍从之一。 “陛下——” 那人靠了过来,喊道。 千年世家出来的家仆,便是在这种时候依旧是循礼的。 哪怕季雪庭只做了三日的皇帝,哪怕如今宣朝早已覆灭,而新朝皇帝都已经在金銮殿上上了好几日的早朝,晏家的家仆依旧还是会称呼季雪庭一声“陛下”。 ……当然,动起手来时,那些人倒也没真的给他这位三日皇帝留过半点手。 季雪庭几乎有些想笑,奈何如今他已是灯枯油尽,便是连眨眨眼都觉得有些困难。 那老仆似乎也对季雪庭奄奄一息,动弹不得的模样习以为常。 行了礼之后便凑到季雪庭耳边继续絮叨道:“……承蒙陛下宽仁,您的心脏,如今已被炼成灵药送到了少主手中。算算日子,今日便正是我家少主飞升之日……” 季雪庭昏昏沉沉地听着那人说话,原本混沌的神智慢慢清明了一点,只不过,这一清醒,胸口竟然又疼得他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起来。 晏家…… 千年世家,庞然大物。 他早就听闻,这个家族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不屑人间权贵,只求超脱凡俗踏上仙缘,但他却没想到,原来他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就会是那个断绝尘缘,飞升成仙的存在。 当然,他更没有想到,原来一个人想要断情绝欲,斩断尘缘,竟然还需要另外一个人的心。 一颗痴情人的真心。 “……自古以来,真心难求,君王的真心更是难求……虽说确实有些委屈陛下了,但陛下与少主相知相爱,而少主偏偏就是需要这么一颗真心炼药飞升,你说这不就是老天爷安排着让陛下予了这颗心么……唉,陛下,你说,你又是何苦那般顽抗,平白遭了这么多罪……” 那家仆似乎还在打量季雪庭,苍老的语调中添了几分可惜。 季雪庭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知从何处积攒起了一丝力气,垂着头哑声道:“因为……咳咳……我……不信……” 季雪庭不信晏归真竟然会忍心这样对自己。 不信那个人,会为了飞升成仙,愿意活生生地挖出自己这一生最爱的那个人的心脏,只为了炼一副可以帮助他断绝七情六欲的灵药。 那些人告诉他的那些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咳……他说过……他……会……回来……找……我……“ 【“阿雪,你别怕,等我完结此事我就回来。从此以后,我们两人便再也不用分开了。”】 第2节 那家仆叹了一口气,面前那枯瘦惨白的青年,在说起晏家少主晏归真时候,空茫茫眼中倏然冒出的一点微微亮光。 看到那人那副模样,便是冷心如这晏家老仆,不知为何竟也微微有些动容。 何苦。 老仆在心中叹道。 “家主大人知道,陛下定然不肯信吾等解释,于是吩咐我们将陛下带到院中,正好也看一看我家少主登仙祥云紫光,这般……也算是全了陛下与少主之间这段尘缘,只盼着陛下……到了那边,莫生怨憎。” 老仆说完,季雪庭便被人架起,直接往囚室外带去。 私囚内一片冷寂血腥,可囚房之外,却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春光烂漫,燕语莺啼。 便是戒备森严的晏氏私牢小院之外,竟然也有一树桃花开得灿烂无比,将将露出院墙,给这片凄清冰冷的方寸天地染上一抹不合时宜的轻红。 季雪庭久未见光,双目被户外明亮的光线刺得泪水涟涟…… 只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此时流得早已不是眼泪,而是两行浓稠殷红的鲜血。 晏家家底深厚,异人辈出,时辰也算得正好。 季雪庭不过在院中半刻不到的光景,东边中倏然闪过一道耀眼电光,将东方整片云霞天空都染成一片浓紫。 “轰隆——” 又过了许久,才听到一声雷鸣。 那雷鸣与寻常雷鸣截然不同,震耳欲聋,却宛若凤鸣龙啸,听着令人不由自主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微微震动,神智也愈发清明。 一声雷鸣之后又是一道雷鸣,那雷鸣电闪持续不断响了足足七十二下才渐渐消散,只不过天边紫光却变得愈发明亮。 即便与那处隔了有千里之遥,身处在京城的人们仰望天空,却依旧可以看到远方紫光之中有一点格外明亮的光点,光点中有隐隐可见一点人影,正踩着一道剑光直直朝着云霄飘摇而上。 “归……真……” 季雪庭当然也看到了那道人影。 原本已经垂死的他在一瞬间忽然多了几分生气,竟然有力气仰头,冲着那人轻声唤了一句。 飞升之人自有神通,尤其是凡人飞升成仙这个过程中,更有一个境界,唤作“大空明境”,生处此境之人恰逢脱胎换骨,灵气灌顶之态,因此四海八荒,宇宙苍穹,万事万物都将印于其灵台之上。 别说季雪庭是个活生生的人,季雪庭便是一只处于地极海角的小虫,发出一声低鸣,对于晏慈来说,也跟耳边的凤鸣天乐一样清晰可辩。 只不过,那飞升之人,并没有对季雪庭做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 …… “少主……少主他……少主他飞升成仙啦……” 那晏家家仆远看着自家少主白日飞升的仙迹,不由也是心生动摇,激动万分。 眼看着天边紫光逐渐消散,家仆才勉强收敛心神,朝自己身后望去。 “陛下,请看,我晏家上下从未有半句欺瞒,晏少主他——” 老仆的话只说了一般,随即便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身后那个遍体鳞伤,满身伤口的青年,面色已经彻底地灰败了了下去。 他静静地依靠在铁架之上,表情看着竟然是平静的。 只不过,那具消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身体,也没有了任何呼吸亦或者是生机,便是连脸颊上黑红粘稠的血泪,也早已干涸。 晏家少主晏归真,迎九天劫雷,一步登仙的同时,季雪庭也在无声无息中死去了。 只不过一直到这个时候,季雪庭的眼睛依旧空洞洞,黑沉沉地望着东方。 ……到死也没有闭上。 …… …… …… 【“阿雪,等我回来之后,我们便隐居山林去吧,到时候,我耕田你织布,饿了我就给你打野兔,狍子吃,无聊了我们就去悬崖上看云起云落……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再也跟我们两个无关,你说好不好。”】 【“阿雪,别笑了,你再笑我就舍不得走了……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从此以后,我们天长地久,生死不离。”】 第2章 季雪庭飞升上界那一日,天光寻常,祥云也翻涌得很安详。 没有劫雷劫云,没有仙乐飘飘,没有闪着金光的登天梯。 总之,就是朴实稳重且节能的一次飞升。 从理论上来说,季雪庭觉得自己飞升得挺隐晦的,然而跟着那接引他地小仙娥往前走时,却总觉得明里暗里从他身边路过的仙人啊星君啊……多得有点过头。 落在季雪庭身上的目光,也灼热到让他想要装没察觉到都很难。 季雪庭倒真希望那些关注不过是错觉。 毕竟这事实在有些诡异。 季雪庭跟那些按照珍贵流程修炼飞升的大佬们情况不太一样,他体质特殊,虽然说在人间已经辛辛苦苦修炼了三千年,但却很难按照正规流程飞升。也就是这些年天地灵气混乱,各界不稳,天界实在是缺人干活,这才赶巧让他碰上了这几十万年难得一遇的扩招。 签了无数份奇怪文书,又得了几滴甘露之后,季雪庭才勉勉强强擦着边,走了个候补渠道,这才算是“飞升”成仙了——而且这仙人的头衔严格说起来,还是暂时的。按照季雪庭之前签的那些文书来说,接下来这几千年里他得拼命干活,才有可能把这临时的仙君头衔给转正了。 说白了,就是他如今在这天界,是最寻常卑微不过的小人物,哪里值得那些仙气飘飘,精光环绕的正式职工……正式仙人们这般关注打量。 结果就在季雪庭观察着周围,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阵香风袭来,恰好就带来了几句仙人们并不小声的闲谈私语。 “看,就是那人了吧……” “啧啧,真是个漂亮模样,天衢仙君真是好恨的心,这都下得去手……” “等等,是真的吗?天衢仙君真的……杀妻证道?不是说那都是……” “我跟你说,这个当初啊……” …… 季雪庭:“……啥????” 季雪庭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勉强强把天衢仙君这个名头与记忆中一张已经有些模糊的脸对上了。 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默。 他往前看了眼往前看了一眼,面前引路的仙娥依旧是南天门打卡上班时那副高冷,平静,面无表情的模样。 就是一对兔儿逆风歪歪往一边倒,仿佛恨不得能伸出三尺长,再去那几名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唠嗑的仙女小团体里多听点东西回来。 季雪庭就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还是应该解释一下。 “其实……那个吧……当初那事正算不上杀妻证道。”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 然后他就看着面前仙娥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倏然转了个方向,对上了他的方向。 “当初那位仙君不过是刚好下凡去历情劫,而我……也不过是应了劫而已。” 季雪庭说道。 话音落下,他便觉得面前那仙娥的耳朵微微垂了一下,既然显得有些失望。 而且失望的原因,可能就是季雪庭如今的语气真的很平淡,而他的解释听上去也显得特别无趣。 季雪庭有些无奈。 他倒是想要把当年的事情说得肝肠寸断婉转动人一点,奈何当初发生的事情,确实就是这么平淡且无趣。 三千年前,凡间有一国名为理国,朝代为宣。 季雪庭便是这宣朝理国国主的幼子。他母亲乃是国主宠姬,连带着他也格外受宠。 无奈季雪庭先天不足,身体极弱,从小到大几乎是在药罐子里养大的,人人都道他怕是活不久,于是对他愈发宠溺,最后养出了个金玉其外,见风就倒的病秧浪荡儿来。 十八岁那年冬天,季雪庭受了一场风寒,差点儿嗝屁。 结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方士给他娘塞了个馊主意,说是世家晏氏那位少主晏慈,乃仙人托生,必然自带护体仙气,不如请入宫中跟季雪庭做个贴身搭伴。以那晏慈的仙气冲一冲季雪庭的病气,许是能护得季雪庭多活个一年半载的。 哦……忘了说晏慈。 晏慈,字归真。 那也是当年理国名人。 说是其母有孕时梦到白星入腹,而他诞生时更有满室馨香,红光映得夜如白昼,最稀奇的是,产房外院落里的青石板忽而全部化为碧波,平地生莲,莲有五色,朵朵生香,三日之后才凋谢。 这事当时据说是引起了全国轰动,无数术士方士来了又去,都说是晏家这位公子来历不凡,怕是仙人转世。 所以后来世人都称这位公子做“莲华子”,真名倒是少有人称呼了。 而晏慈倒也不负众人所望,生得是玉树兰芝,气度宣朗,美名远播……与宫中那位病秧混世魔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那少主十岁时遭歹人所害导致眼盲,好端端个仙人转世,变成了个仙风道骨的漂亮瞎子。 世人都道这晏家少主实在可惜,但季雪庭他娘,他爹,他哥,他一家人都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缘—— 然后就是一则恶皇子横夺俏瞎子的恶俗剧目。 晏家的瞎子少主就这么被被昏君妖姬抢进了宫,然后强行与自家恶霸儿子绑在了一起。 日日相伴之下,那病秧子仗势欺人,最后……违了天伦常理,行了苟且之事。 大概是这般魔幻发展,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没多久,理国就破了,而原本的混世魔王便也成了落水狗。 还是晏瞎子心善,不忍昔日情人被新帝拉去祭天,于是向新帝求情抢下了季雪庭的一条命,把人养在了别院。 此间事了,晏瞎子机缘已到,就这么飞升了。 …… 这个故事里那个倒霉瞎子晏慈,自然便是现今八卦故事的中心人物天衢仙君。其实要说起来,季雪庭与他之间本应该是挺圆满的故事。 历劫时那番情缘,正好用季雪庭那条命还清。 然而,不巧就在凡人无知。 天知道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言乱语,还以为飞升需要断绝七情六欲,而这要断情,就需要情劫中另外一人的心去炼灵药。 第3节 所以,三千年前,凡人季雪庭的心,就被挖走,然后做了那么一副药。 当然现在看来,那些人的想法简直可笑至极,无论是历劫仙人还是修行飞升,最怕的就是因果牵扯不清而缘劫不断。若是真的挖了爱人的心去炼药,那不正好又牵扯出多余的因果。 所以,当年天衢仙君之所以渡劫成功,说白了就是勘破了情障,与他再无牵挂而已。 那副用活人心炼出来的药,实在是个笑话而已。 至于季雪庭还是凡人时的撕心裂肺,万般苦楚……又与那仙君何干? 更何况…… (天衢……仙君……) 季雪庭在心中重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真的很陌生。 他想。 更何况……让他曾经痛彻心扉,劫难不断的那个男人,明明叫做晏慈。 …… …… 苦海无涯终到岸,三千年后季雪庭倒是真的能心平气和回忆往昔,却没想到……他阴差阳错间,以这般奇怪的体质飞升之后到了上界,这天庭中众人反倒是炯炯有神,十分激动于那段凡间的寻常往事。 就连那笑话一般的挖心炼药,也演变成了奇怪的杀妻证道。 “……其实天衢仙君当时只是个肉体凡胎,事发之时也不在京城之内。他之所以能飞升,完全就是机缘到了大彻大悟。哪里是杀妻证道。而我……我不过是倒霉而已。” 季雪庭觉得做人还是要厚道。眼看着其他人这么添油加醋捕风捉影说那天衢仙君的种种八卦,赶紧开口帮他解释起来。 结果他说得口都快干了,那仙娥却微微偏了偏头,睁大了眼睛轻声道: “真的吗?我不信。” 第3章 季雪庭听到那仙娥这般回应,不由微微一愣,心中甚至有些迷惑,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得罪了对方。 然而再看那仙娥表情,却像是并无恶意,宛若是真心发问一般。 季雪庭只能苦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回答。这般大眼对小眼沉默了片刻,兔耳朵的仙娥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耳朵微微晃了晃,假咳了两声,又带着季雪庭往前走了几步。 然而走着走着,仙娥想起自己之前听到的那些传言,只觉百爪挠心,终究还是没忍住又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季雪庭。 “那个,要是真像是你说的那样,那也太奇怪了一点,”仙娥环视周围一圈,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她小声地冲着季雪庭道,“要知道,三千年前天衢仙君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差点儿把三界都掀翻了,就是为了——” “啥?” 那仙娥的声音压得极低,有因为某种不自觉地畏惧而变得格外含糊不清,以至于季雪庭原本就听得很是艰难,再加上此时好巧不巧有风吹来,风声太大,仙娥含含糊糊地问话他是一个字都没听清。 紧接着那仙娥便也没机会再重新复述自己的问话了,因为刚才吹来的那阵风不是普通的风……是混合着花香与凤鸣的清净之风。而那阵风所到之处,凛冽浩瀚的仙人威压就宛若千钧巨石,硬生生直接朝着场中众人砸了下来。 随后,便有仪仗车架伴随着那清风驰云而来。 伴随着天女撒花,凤鸟引路,那架势实在是仙气浩荡,瑞光万丈,十分之威风。 …… 被车队四溢的威压震慑,这一刻在场所有小仙都不约而同地噤声垂首,恭恭敬敬地朝着来人方向行起了大礼。 而季雪庭也是头晕脑胀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怕是刚好遇到了传闻中的上仙出行。 感谢他为了飞升而囫囵吞枣看的那一堆仙界综论,不然恐怕到了这时候他依旧没法搞清楚状况……当然,严格说起来其实现在季雪庭依旧有些茫然。 要知道,虽然同担着个“神仙”的名头,但在这天界之中,哪怕是仙人,也有三六九等,高贵庸贫的阶级之分。 最末等的仙人,自然是季雪庭这种,飞升时连劫云都欠奉一朵的临时仙人,不过就是来天庭打个转留个姓名,好让人不至于变成非法行仙,随后便要回到凡间干活卖命,苦苦熬资历看能不能有朝一日转正。至于接引他的那位仙娥,虽比他好点,但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在这天庭中日复一日做着些接引洒扫之类的杂活,算起来依旧是食物链的底端。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这么惨,有些人修行有成,飞升后法力不错资质也还过得去,天道也不会错认,只要飞升,便有人引领着这些人前往通明殿,领些大大小小的司职,手下多多少少也有些干活指派的小仙……这便能算得上是仙界中的中等仙人了。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那等或天赋异禀,或天生仙人,或天赋神通者,这些人一举手一投足,轻而易举便可排山倒海,天地震动,这就是传说中的上等仙人。 简称上仙。 要真算起来,上仙与寻常仙人之间的差距比起来,其实也并不比凡人与仙人之间小,哪怕是路过时不经意溢出的仙力,都很容易伤到普通仙人。所以为了维护这上界天庭中诸多普通仙人的精神与身体安危,这些上仙通常都只在九天之上的玄穹出没,等闲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 然而,这一刻,理论上来说应该十分罕见的上仙……却直接出现在了下级仙人们最常往来南天门与通明殿之间的云路之侧。 …… 搞得所有人都压力巨大。 …… 季雪庭是不知道其他仙人感受怎么样,反正他完全就是靠咬牙苦撑。 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腰酸背痛恶心想吐—— 在这之前季雪庭可没想过原来被过于浓郁的仙灵之气挤压会是如此令人痛苦的事情。 若不是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才飞升上来,还没来得及去通明殿打卡,恐怕季雪庭这时候早就已经坚持不下去干脆放弃自我,直接掉回人间去算了。 只不过,若是那样的话,师父那边实在是难以交代啊…… 记忆中浮现出了一张老脸,季雪庭打了个寒战,忽然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坚持一下。 再……撑一会……就好了…… 季雪庭垂头看着脚尖前那不断腾起的云雾努力安慰着自己:上仙法力高强应该也只是路过,不过须臾功夫应当就能走远了,到时候就没事了。 就在季雪庭这么想的时候,仙乐骤停,天女们紧紧搂住了自己怀中鲜花,凤鸟拢住了翅膀,噤若寒蝉。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天地。 而那辆承载着上仙的云车,就这么停了下来,而且,还正好停在季雪庭的前方。 季雪庭可以感觉到一道格外强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季雪庭:…… 老实说,在这一刻季雪庭控制不住地觉得,自己飞升的这日子,怕是没看好黄历。 不然怎么感觉会这么不对劲呢——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几乎快要割开他的衣服,直接刺到他骨头里去。 “你……” 又过了片刻,季雪庭才听到一声格外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看向了前方。 说话的人正坐在云车之中,身影模模糊糊,隐藏在层叠的帘帐之后。只不过,似乎是察觉到了季雪庭的目光,那层层叠叠的帘帐倏然间渐次向两侧拉开,将那个人的容貌展露在季雪庭的眼前。 白色。 这是季雪庭看到那位上仙之后,脑海中唯一能够想起来的字。 白发,白衣,甚至连眼瞳都是银白的。 那人便像是正常仙人在弱水中漂去了颜色,这世间的五色似乎都落不到他的身上。 说好听点儿,这天衢仙君是冷峻自持,喜怒不形于色。 说难听点……这位仙君看着确实是一脸阴郁,死气沉沉。 偏偏这位仙君的左耳上却还挂着一枚殷红华丽的莲花耳坠,于是这让人心悸的阴沉中,还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怪异。 而此时,这位陌生的上仙就那么睁着一双空洞的银眼,直勾勾地看着季雪庭。 ……看得季雪庭控制不住地发慌。 甚至就连灵台都因为直视那位上仙而略有些不稳,吓得季雪庭连忙运起功法,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见……见过……天……天……上仙……” 谢天谢地,这时候季雪庭身侧那位兔耳仙娥也终于从极度震惊中回过了神,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开始对近在咫尺的上仙行礼。 就是因为太紧张,那仙娥行礼时兔牙都呲出来了,直接抵住了下嘴唇,导致她说话时也是结结巴巴含含糊糊的。 季雪庭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也没从她口中听清楚这位上仙的具体名号来历。最后也只能苦着脸,舌尖一滚,也将称呼含糊地带了过去。 “季雪庭见过上仙。” 季雪庭低声道。 然后努力回想着就职培训时晕晕乎乎记下来的礼节,恭敬地对着那位上仙又行了一次大礼。 “咳咳咳……“ 季雪庭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身旁的兔耳仙娥在看到他这般举动之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来。 ……就搞得季雪庭愈发茫然且紧张起来。 “阿雪……” 忽然间,季雪庭听到了一声轻柔而痛苦的呼唤。 他身形一颤,猛然间抬头,对上了那惨白若死的上仙的眼睛。 阿雪? 阿雪! 这个名字,这个称呼,只有…… 季雪庭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面前的这位上仙,似乎,也许,应该……就是传说中杀妻证道的天衢仙君。 作者有话要说: 季雪庭:……你怎么老成这样了?!【震惊。jpg】 第4章 那个人跟自己记忆中的人…… 似乎已经完全不太一样了。 第4节 季雪庭一边看着面前那位甚至可以称得上鬼气森森的上仙,不由在心底轻声叹道。老实说,季雪庭飞升之前可没想过来到天庭第一天就遭遇如此惨烈的尴尬局面。 他思前想后,纠结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如今究竟摆出一副怎样面目去应付眼前人。 “阿雪……” 那天衢仙君倒是完全没注意到季雪庭的为难,季雪庭没吭声,他竟然又哑着嗓子,轻声唤了他一句。 而且,他那低呼还不止一声。 惨白的男人就这么轻声细语地低唤,一边抬起双手,虚虚地探向了季雪庭。 只不过,从那华美仙袍之下探出来的双手,看着也与这位仙君的人一样,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那细长惨白的手指几乎就像是某种邪物的触肢,似乎只要被那玩意碰到,便会直接被死死缠住然后被连皮带骨地完全吞吃入腹。 季雪庭眼看着天衢仙君抬手探向自己,眼角一跳,打了个激灵后,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 天衢仙君的动作也瞬时凝住。 然而那对冰冷空洞的银色双眸,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继续盯着季雪庭的方向。 季雪庭随即便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似乎……一个不小心便透出了一点儿嫌恶的模样。 (额……) 季雪庭很是无奈。 这其实真不能怪他,跟天庭里这些有着正式职位享受香火供奉的仙人们不一样,在飞升之前季雪庭没少钻山洞进幽林,剿灭一些城隍土地们顾及不到的妖魔鬼怪好去换钱养家糊口。 而这些妖魔鬼怪里,还真有不少的人形妖魔。跟这种玩意互殴了三千年后,一看到类似的生物,季雪庭就有点儿控制不住的神经过敏。 咳咳,就是这一刻他的条件反射似乎有些不是时候。毕竟如今他的嫌恶对象可不是那些妖娆鬼怪,而是……那位天衢仙君。 该不会被误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季雪庭倍感头疼,当机立断立刻跪下开始告罪。 “请上仙恕罪,在下方才灵台不稳,有所失仪——” “不,你不用……咳……咳咳咳……” 结果压根没等季雪庭把话说完,便听到上方天衢仙君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嘶咳。 而且,那还不是普通的咳嗽。 季雪庭此时还垂着头跪在地上,于是刚好便能看到那点点殷红直接落在了他的面前。 而那殷红没入云中,很快便直接在云端化为了一朵接着一朵的红莲,兀自摇曳不停。 “仙君殿下?您这是受伤了?” 季雪庭愕然抬头,看到的正是天衢仙君嘶咳出殷红鲜血,整个人都颤抖不稳的场面。 上仙们都是备受天道宠爱的灵气化身,从理论上来说永远都不可能像是凡人那样受生老病死之苦。可如今,他面前这位天衢仙君看上去简直就跟人间那些得了肺痨,快要活生生咳死的人一样。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而天衢仙君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 “不行……不可以……在这里……” 天衢忽然自言自语道。 “天衢仙君?” 季雪庭莫名其妙,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紧接着他就看着天衢仙君一下子变得更加不正常了。 那人看着季雪庭,惨白的嘴唇微微翕合,似乎是说了些什么。然而季雪庭根本没有来得及听清,便觉身体一轻,整个人竟然直接就被天衢仙君释放出来的灵光直接甩到了远处。 季雪庭晕头转向,闭了眼只等着被这等上仙的攻击打得暴毙,未曾想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想象中的疼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只是被推到了远处的云堆里。 他躺在云中睁开眼,再看那云路之侧的仙君仪仗,发现不过一瞬间,那些天女凤鸟竟然全都已经消失不见,留在原地的,只有身形破灭后残余的微光。至于那辆云车,这时候帘帐也早已落下,彻底掩去了那位天衢仙君的身影。 就是…… 从那帘帐底部冒出来的玩意儿是什么鬼?为啥看着倒像是什么有鳞有爪的…… 季雪庭正待细看,但刚才冒出来的细长之物却宛若是他的幻觉一般须臾不见。 还没等他搞明白状况,紧接着天衢仙君仪仗一侧倏然有青光一闪。一个头戴宝冠的青衣人快步走出。就跟天衢仙君一样,那位青衣人身上也遍布着浩荡灵光仙气,显然也是玄穹之上的大人物。 季雪庭被那仙气刺得双眼都模糊了,懵懂中只看得见那青衣人袖口似乎有着天相太常宫那边的纹饰。 同样的,既是玄穹之上的大人物,看待车架旁边的季雪庭时也是只蝼蚁草木,浑然不曾在意。 “天衢殿下,您……” 季雪庭只来得及听到那青衣人发出一声低呼,随后,季雪庭面前青光大盛,再到他能够睁眼视物时,青衣人连带着那位奇奇怪怪的天衢仙君,也早已消失不见,俨然是是使了阵法,直接回到了九天之上的玄穹中去。 “呼……” 一直到上仙们离开,季雪庭又在原地躺了好久,感觉周围再没有那股倒霉的上仙气息,这才慢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没有了上仙的云路之上,似乎连呼吸也变得畅快了许多呢。 “哎哟,刚才……” “方才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晕过去了……” …… 与此同时,他周围断断续续传来了许多下级仙人们含糊不清的迷茫低语。 再看身侧众人,季雪庭才发现原来刚才天衢仙君出现后不久,那些人似乎就已经因为扛不住仙力威压而尽数晕了过去,完全不知刚才发生了何事。 也就是待在季雪庭身旁的那位兔耳朵的小仙娥不知道怎么回事,晕得要晚一些,因此知道得多一些。 如今她揉着眼睛慢慢醒来,想起晕厥前那位天衢仙君的现身,兔耳立刻立得笔直。 季雪庭眼看着那位仙娥在原地四处张望了好久,然后猛然间视线捕捉到了自己。 “季仙友!” 仙娥在季雪庭转身欲走之前一下子就窜了过来,然后一把拽住季雪庭的手,激动问道:“方才那位天衢仙君来找你是为何?!” 季雪庭:“额……” 仙娥:“他可是悔不当初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告诉你他后悔了——” 季雪庭:“……那倒也没有。” 仙娥:“可是他依旧叫你……” 季雪庭一想起天衢仙君先前幽幽喊出的那句“阿雪”,胸口处莫名腾起一股近乎刺痛的酸楚。 只不过,也就是一瞬而已。 功法自动运行,将他心中那一抹可笑的情绪迅速抽得干干净净。 随后季雪庭便想起天衢仙君之前那副疯疯癫癫,怪里怪气,随手打人的模样,再腾上心头就只剩下后怕和回避了。 【“你不可以在这里。”】 当时,天衢仙君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吧? 想来也是因为天界关于天衢仙君杀妻证道的传言太盛,所以才让那人感到格外苦恼,特意来警告自己一番让自己不要在天界碍眼?季雪庭叹了一口气,顿时想通。 三千年前那段旧情说起来,确实黏黏糊糊,十分羞耻可笑. 那天衢仙君虽然已经是玄穹之上的上仙大人,却不能像是季雪庭这般……修无情道修个三千年,修得没脸没皮,可以把三千年那段情当个笑话讲给别人听。 早知道当时就再解释解释了。 季雪庭又想,自己其实压根就不会在天庭待多久,留个名立刻就要回下界了。 再上来都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 那位天衢仙君,确实不用这么担心……自己与他还会有任何多余牵扯的。 …… “那位仙君不过是恰好路过这边而已,就是路过时候偶然发现我与他有一段旧缘,于是好心停车,与我说了一些为仙处世的道理然后便离开了。” 想到这里,季雪庭柔柔开口,对着面前依旧十分在意的小仙娥笑道。 “真的吗?我……” “真的。” 季雪庭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仙娥看着这样的季雪庭,果然有些不太确定起来:“那……那他跟你说了什么啊?” “都是一些很有道理的话。”季雪庭看着仙娥的眼睛,特别诚恳地说道,“比如说,我们作为仙官,为了自己的幸福应当认真奋斗,努力工作,虽说在下界每天都需要当值十二个时辰,但是这种当值未尝不是一种福报……” 季雪庭装作一番心服口服地样子,就这般胡乱编造了一番工作啊福报之类的言辞,还没说完,便看到那兔耳仙娥眼中因为八卦而燃气光熄灭了。 看着火候到了,季雪庭心头一松,赶忙提醒她带自己去通明殿领职的事,那小仙娥也只得垂头丧气地应了。 不过,就在临走前,季雪庭忽然心头一动,不自觉朝着自己之前与天衢仙君对话的那方向望去。他还记得,之前那位天衢仙君吐出来的血,落在云上,变成了许多猩红的莲花……不过,这时候再看,季雪庭才发现,那些莲花似乎也只开放了一瞬间,紧接着便凋落,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莲花啊…… 想起莲花,季雪庭微微有些恍神,不过,那小仙娥一声催促之后,季雪庭便将此事忘在脑后,再也不曾想起了。 当然,季雪庭也不会知道,在早已远去的车架之上,有个人依旧在念着他的名字。 …… “那是阿雪。” 九天之上,玄穹如墨,过于浓厚的灵气与天地之间自然产生的混沌之力相互交织,形成了比天底下任何一把神兵利都要更加锋利的风刃在虚空中不断飞旋。 “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云车的主人,天衢星君此时却只是怔怔地坐在车中对着自己身侧的青衣人低喃道。 他说话时,口中依旧有殷红鲜血汩汩涌出,将他的衣裳染成一片猩红,让这个原本就显得形销骨立,鬼气森森的仙君看着愈发狼狈且恐怖。 青衣人皱着眉头看着这样的天衢仙君,并未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 天衢仙君的脸色随着不断地吐血而愈发惨白,偏偏眼角处却漾起一抹酒醉似的潮红,那对银色的眼瞳里像是有鬼火在烧。 第5节 他不断地低喃,沙哑的声音中透出粘稠的甜蜜与爱怜。 车架之外,狂风呼啸,将那些纤弱的祥云撕扯成缕缕碎片,细长的影子从天衢仙君的鲜血中冒了出来,在这小小的车架之内不断摇曳。 青衣人还是没说话。 他也不用说话,因为面前的那位仙君,依旧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伴随着天衢仙君的轻声低喃,那些遍布车内的污血就像是活物一般蠕蠕而动,而原本只是影子形态的那些“东西”,也开始慢慢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暗影中直接脱离出来。 【滋滋……】 眼看着在车内舞动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多,那种湿润冰冷的,鳞片互相摩擦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响亮。青衣人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忍不住微微俯声,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殿下,请您务必凝神静气,万不可再动心神。太常君正是察觉到殿下的星位不稳,才特意命我……” “我知道。” 天衢仙君抬了抬手,之前还在车架内四处游走的暗影一瞬间烟消云散。 出现在青衣人面前的白发仙君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上仙一般,仙风道骨,冷漠自持。 “太常命你来押送我回宫,以免我发起病来惹出些不可收拾的麻烦。” 天衢仙君淡淡说道。 然而他越是这般平静无波,面前那位同为上仙的青衣人就越是冷汗涟涟,甚至连本命法器都不由自主地显现出来,显然是对天衢仙君戒备至极。 看着这样的青衣人,天衢却只是神色淡淡。 他不自觉地伸手抚向耳畔那枚红琉璃莲花耳坠,片刻后才轻声应道:“你别怕。我现在还不会乱来。阿雪还在九天之内,我要是真的发病,怕伤着他。” “不会再出现刚才那样的事情了。” 天衢仙君道。 “我只是……” “我只是太想他了。所以才想着,隔着帘帐看一看他。我之前……我之前都没有真正地见过我家阿雪。” “他真的很好看。” 好看到某些不应该出现的东西也在那一瞬间喷涌而出,以至于他差点儿直接在他的阿雪面前露出最为狼狈不堪的恶心模样来。 想到这里,天衢仙君冷然望向车中遍布四处的血污,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潜藏于那殷红污血之下,倏然发出了细不可闻地凄厉惨叫。 “你看,我会管好自己的。” 一直到那细小的惨叫完全消失,天衢仙君才又开口对青衣人保证道。那语气听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心平气和。 “殿下……” 青衣人还是以之前的姿势匍匐在地,声音里的颤抖听着反而比之前还要明显。 天衢仙君看着那人惨白的脸,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 “罢了,怕是你家那位太常君不能安心。” 说完,天衢仙君便顺从地抬起了手。 青衣人猛然打了个颤,然后在地上磕了头,随即从怀中掏出了一幅看似平凡无奇的黑铁手环,拷在了天衢仙君的腕间。 在碰触到天衢仙君手腕的瞬间,那对黑铁手环瞬间没入了他的皮肤之中,密密麻麻的咒文宛若凡间最恶毒的蛊虫,蔓延到了天衢仙君的全身。 “嘶——” 天衢仙君在那咒文没入体内的瞬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低哼,听起来……倒像是什么东西在嘶嘶作响。 第5章 天衢仙君在车内展露出来的种种异样暂且先按下不提,先说季雪庭被那小仙娥带领着去往通明殿的那一路,总算是顺顺当当,没有出别的差错。 等到了通明殿,季雪庭推门进去一看,发现这里人来人往,小仙官仙娥童子来回穿梭不停,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果然就如同那仙娥之前所言,如今下界不稳,烧上天庭的各项工作确实繁重。 季雪庭看着面前这幅忙碌凶险的工作场景,忽然想起自己之前为了搪塞那小仙娥而胡诌出来的什么当值十二个时辰也是一种福报之类的言辞,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安。 小仙娥似乎也不太想进那通明殿,离殿门还有半里远便停下脚步不肯向前了,给了季雪庭一枚办事用的号牌便让他自行进去办事。 当然,她给季雪庭的说辞是,像是她这等小小灵仙进了殿很容易便被那里头忙得晕头转向的仙官抓去干活。 “……偏还专门指派我们去干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而且还不算功绩不给香火,最讨厌了。”也许是因为这一路走来历经了那般八卦,仙娥与季雪庭之间关系倒是变得十分融洽。 抱怨了一番之后,那小仙娥又额外指点了季雪庭些许关于通明殿里领职办事的要诀规则。 因为公务繁忙,那通明殿里的人都忙着干活,自然不会太在意天庭中的流言蜚语私人八卦。又因为季雪庭不过是来天庭领职而已,必然不会与他们有太多干系,所以应当也不会有人会为难季雪庭这种修为浅薄穷乡僻壤而来的小人物。 不过…… “别的倒是没什么要注意的,只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小仙娥上下打量着季雪庭,顿了顿才补充道,“恐怕有些事情还是得注意一下。通明殿如今的殿主离朱殿下,乃是当今天后族人,凤凰一裔仅剩的两位少主之一。这位殿下血统尊贵,性情自然就有点,那啥。” 小仙娥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到底没把那个词说清楚,含糊地带过去了,只给了季雪庭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季雪庭自然是懂的。 凤凰嘛,说好听点是性烈如火,说难听点就是高傲桀骜,是天界中十分难打交道的一族。 只不过让季雪庭有些茫然的,就是这等尊贵人物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值得小仙娥这样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小心。 “咳咳,就是,那个,你不是跟天衢仙君之间……当然啦,季仙友,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与天衢仙君早已离缘断情没有任何纠葛牵扯,但是你也知道,这天庭的传言有的时候还是挺夸张的。而通明殿的那位离朱殿下,与天衢仙君乃是水火不容的是死对头,所以……” 离朱与天衢结仇倒还真不是天界的小道消息,而是证据确凿的真实案例。 毕竟,当时这事闹得很大。 要细说的话,事情发生的时候,正是天衢仙君自下界历劫归来不久。 众人都知道的官方版本,是离朱贪杯,偷喝了掺杂了北冥幽水的五色酒,结果差点因此神智混乱,差点化魔。 偏偏他天生圣血,发起疯来竟无人能挡。 最后还是天衢仙君临危受命,一剑斩断了他的凤凰翅,灭了他的凤凰火,力挽狂澜,活生生把发狂给制住了——当然,离朱也差点因为这事直接变成一只死凤凰重返涅槃。 等清醒过来之后,高高在上的圣血凤凰足足修养了百年才勉强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在外人看来天衢仙君下的这般狠手实在有情可原,无奈对于原本心眼就小的离朱来说,与天衢仙君之间的仇实在是不共戴天。 “……为了报仇,那位殿下什么昏招都使出来过。后来闹得有些难看了,甚至还胡言乱语起来,说什么天衢仙君是要报复他才故意设局引导他喝下有问题的五色酒什么的。但若是让他仔细说到底是为什么天衢仙君要报复他,他也说不出什么别的理由来,只说是他不小心弄坏了天衢仙君什么东西……什么琉璃啊莲花……” 小仙娥揉了揉后脑勺,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那位凤凰殿下的胡言乱语,倒也没再过多纠结。 “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总之就是你千万要避开离朱殿下,毕竟你在别人眼中与天衢仙君关系匪浅,离朱殿下抓着机会定然不会让你好受。” “啊?这……” 季雪庭心中连连叹气,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连三千年前的烂桃花都能遗留到今日影响到他的职场生涯。 好在小仙娥见季雪庭脸色惨淡,连忙又宽慰他说那位凤凰天性散漫,虽说是通明殿殿主也不过是天后娘娘照顾而已,平时做事都有副手和下属代劳,而他不过是领了虚位闲职而已。只要季雪庭不是运气太差,是很难在通明殿中见到这位殿下的。 一番宽慰之后小仙娥便转身离去,而那头通明殿里也有人慢慢踱步走出来,手中捏着一枚号牌在殿门口问道:“玄字一百七十三号在吗?玄字一百七十三号——” 季雪庭赶紧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号牌,正是那玄字一百七三号,于是所有的隐忧心思一概放到了脑海,连忙架云奔向那位仙官,嘴中急急应道:“在这里,是我是我!” 小仙娥倒也说的没错,跟南天门外云路上那些闲杂仙官比起来,这通明殿里的小仙官确实是一幅忙于工作无心八卦的模样。 看到季雪庭之后也不过一怔,然后对了名字号牌后,就笔直地领着季雪庭到了一处偏殿进行例行的记录。 那小仙官记下了一些常规问题,季雪庭一一答过,都很顺畅。 眼看着事情进展顺利,季雪庭心头总算松了一口气。 却没想到刚好就此时,小仙官用灵器给季雪庭核印,却出了点意外。 他看着灵器上闪现出来的金光,微微一愣,惊讶道:“奇怪,你不是一个散修么……身上怎么还有愿力?” “啥……愿力?” 季雪庭也很茫然。 好在那小仙官这些时日已经见惯了这等从下界走扩招渠道飞升上来的乡巴佬,自然也习惯了这些人没有常识的模样。看季雪庭不解,他也没有任何不耐,只是垮着一张调息不足的脸闷闷解释了起来。 愿力,说白了就是信徒对神仙的信仰。 对于神仙来说,若是能有愿力对于自身修行大有裨益。 只不过……愿力虽好,却并非所有仙人都能有。毕竟世上修行之人千千万,能让凡人所知所记得的却实在是凤毛麟角。除非是已经在天庭领了官职在凡间有了庙祠,不然罕有散仙能平白捞上一把金光闪闪的愿力。 季雪庭身上的愿力倒也不算太多,但考虑到他那格外低微的修为,这样的人竟然还能有信徒,难怪那小仙官奇怪。 那小仙官也不敢糊弄了事,连忙又叫了自己的主管过来,结果主管也不知道为何季雪庭这等散修也能有愿力…… 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中,那通明殿中其他的仙人也凑了过来。 见同僚查不出季雪庭愿力来源,有人无奈道:“这有什么麻烦的,直接开个溯镜顺着那点愿力往下界看看不就行了?” “哎呀,正是,我怎么没想到!” 说话间,那主管仙官顿时喜笑颜开,随口念了一段咒语便径直指向了季雪庭。 …… 事后想起来,季雪庭只恨自己没早知道所谓的溯镜是啥。 不然也不会那么尴尬。 但在当时,作为一名毫无常识的临时仙,季雪庭也不敢多问,于是只能傻乎乎在原地站着,然后就看着众人面前倏然幻化出一道偌大逼真高清晰度的水镜。 镜子里也正是人间景象。 而且那景象季雪庭也很熟悉,是他看了快一千年的老地方。 三千年前,那里是一片乱葬岗。 同时,那里也是他的埋骨之处。 不过,三千年后,这里已是另外一番景象。只见青山绿水之间有一座修葺得很是气派的坟墓——没有半点阴森恐怖气氛的那种。 这座坟墓周围的气氛实在是……很欢乐,很快活,很有名胜古迹旅游胜地的气质。 水镜之中,那坟墓附近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尤为特殊的是,这在坟墓附近来往的人中多是年轻男女,嬉闹笑语之中,春意盎然。 只见这些人先是会跑到坟墓旁的一颗歪脖子老树上挂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仙官拉近了水镜,但见那树上挂满了无数红色丝绦木牌还有绢花,上面写的都是些类似于“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但愿李郎与我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之类的话语。 第6节 而在墓前不远处,还有人为了应景,架了简陋的戏台,一帮人吹拉弹唱咿咿呀呀唱着戏。 那戏唱正是末帝雪君与公子莲华之间凄楚婉转感人至深的传统爱情悲剧故事。 戏分三段,第一段是理国宣朝末年,雪君将那莲华子晏慈强抢进宫,两人从相看两厌到打情骂俏的故事。 听到那什么鹿苑寻春,瑶池定情的段落时,季雪庭多少还能强自镇定。 反正凡人嘛……编出来的爱情故事都大同小异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然而到了第二段,情况就有点不太对劲。 那戏中演的是晏慈为与雪君定情自刎与宗亲之前,而雪君为唤回爱人,以三百年国运为筹建黄金楼琉璃树直通月宫,上刀山,下火池,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求得不死药回到人间,为莲华子重塑道心仙骨的故事…… 戏中两人唱得泪流满面相互依偎,互道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同衾死同穴此生此世不分离…… 那剧情就很浮夸。 结果季雪庭是尴尬得脚趾扣地。 为了避免尴尬,他只得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着那镜中的苦情戏连声干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说这些凡人怎么能想得出这么好笑的桥段啊,还上刀山下火池,真是——” 结果季雪庭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身后有小仙官因为看得太过入神而拼命擤鼻涕的声音。 …… 季雪庭:“……不至于。” …… 其实便是要探查下界世情,到了此时怎么也清楚了。 雪君莲华的故事历经千年以讹传讹,最后竟成为了一则经典传统爱情故事,以至于逢年过节吃饱了撑着的年轻小男女会跑到末帝雪君昔日葬身之处玩耍跪拜祷告,自以为能求个好姻缘。 季雪庭想破头都想不出,为啥自己当初那段怎么看怎么倒霉的恋爱,会让其他人觉得,会给人带来好姻缘。按照常理来说,看到这么惨淡收场的一段痴恋,不应该引以为戒才是吗? 但想不通归想不通,季雪庭最后还是莫名其妙走了狗屎运,身上平白多了几分愿力。 这事虽说不常见,却也不稀罕。 然而现在季雪庭要面临的问题却已经不再是那什么愿力的事情,而是…… 通明殿中,那操控溯镜的仙官看那凡间戏剧,看得是越来越来神,丝毫没有终止的意思。那雪君莲华的戏也在季雪庭的呆滞目光下演到了最为精(尴)彩(尬)的那一折。 理国运到头走到末路,昔日尊贵无比的皇帝雪君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按照天命,国破之日便是雪君断头之时。 然而莲华子活生生烧掉了自身仙缘和本命莲,在天命之下强行为雪君续了十日命。 但最终还是不敌天意。 莲华子为雪君出蓬莱取续命灯,还没有来得及赶回,雪君却已殆死。 临走前,雪君吐着血,以血为信求青鸟传讯。 那信中写的是雪君临死前以勘破前世今生,知道自己乃是莲华子此事一段情劫,如今自己即是将死,不忍再耽误莲华子万载仙缘,于是取自己真心一颗,还了上仙这二十载情缘。 信到蓬莱山,莲华子见信泣血,如遭棒喝,陡然间勘破了情障,立地飞升。 …… “哇呜呜呜呜——” 通明殿里顿时哭声一片。 季雪庭:“……” 季雪庭:“不是这样的,你们听我解释。” 第6章 季雪庭怀疑天庭这里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娱乐消遣活动,不然难以解释为什么这种充斥着恶俗,狗血,逻辑不通的路边野戏,竟然能够让这群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仙官们看得如痴如醉,涕泪横流,真情实感到戏终人散那该死的溯镜都关了,通明殿这一帮大小仙官依旧沉浸在折子戏里久久不能忘怀。 当然,其实抛去季雪庭的心理阴影不提,仙官们看得这这出《莲花雪》也确实算的是剧中精品,不然也不会在那人间经久不衰,年年月月的演着,唱着。 甚至就连那内容也是编排得恰到好处,中间天马行空的各种胡说八道里,偏偏还要添上几分是而非是的真事——这不,恰好就与天界诸位仙官们所知道的那些陈年往事流言蜚语给一一对应上留。 于是,这戏中剩下的那八分胡诌,看起来就格外令人信服。 ……季雪庭发誓那不是错觉,看完戏之后,通明殿里这些原本醉心于公务的仙官们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比之前和蔼可亲了许多。 季雪庭头大如斗,心中叹道,自己这么多年来修炼的无情道早已让他可以脱离情爱,没想到这飞升的第一天,没了情爱哀愁的他却三分四次地深陷于尴尬之中。 好在看完戏后的仙官们多少还是记得自己的职责,核查完季雪庭的愿力之后,领职的程序又进行了下去。分配职务的小仙官原本是打算随便把季雪庭打发到下界,按照惯例,随意分配个干杂事的基层头衔,便将此事给了了。但这时候看了那样一出感天动地,令人落泪的折子戏,小仙官顿时改了心思,打算就这么让季雪庭留在上界。 毕竟,若是留在上界的话,指不定这位还能与…… 然而那心思恍惚的小仙官手中笔头尚未来得及动,通明殿里忽然漾开一道炙热的红光,随后,从殿后蓦地转出一道明亮的人影来。 几乎是在那人出现的瞬间,通明殿里原本嘈杂,喧嚣且八卦的气息,就如同潮水一般迅速地退去了。 季雪庭甚至都看不清那些仙官们是如何变幻身形的。之前还围着他八卦打量的诸多仙人倏然改头换面,忙忙碌碌,殷勤工作得入了神,整座宫殿里只闻卷轴翻动,传递消息时候的声响,再没有一丝半毫的多余笑闹。 太玄殿中的气氛绷得简直像是拉紧的弦。 而季雪庭早在其他人飞快地跑去干活之前,便已经察觉到场中气氛不对,抬头朝着那道人影来时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那人腰间缠着一条炙金制的长鞭,头戴金冠,一身华服,金冠之下,是一张称得上“姣好”的面庞,只不过眉眼都格外锐利,看着就脾气不好。 华服,美貌,性情不好。 便是季雪庭此前从未见过对方,此时也已经意识到了来人究竟是谁。 【不会吧——】 季雪庭不由在心中哀嚎一声,愈发觉得自己飞升成仙的这日子挑得实在是不好。 这未免也有些太倒霉了些。 没错,来的那人正是那好心的兔耳仙娥之前嘱咐季雪庭一定要避开的那位通明殿殿主……离朱。 季雪庭站在殿中,还没想好自己究竟该摆个什么表情,离朱便已经到了他眼前。 “见过——” 季雪庭被离朱一身招摇的朱红凤凰火给熏得鬓角都开始打卷,反应也慢了一拍。 离朱也压根就没等到季雪庭装出恭敬模样对他拜下,便已经伸手捏起季雪庭的下巴,让人抬头,然后仔细地端详了一番。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乡——唔,你长得倒是挺不错。” 前一句离朱说得轻蔑傲慢,不过看到季雪庭的脸之后,他的语气却微妙的放松了一点,就连捏着季雪庭的那只手也松开了。 凤凰嗜美。 天性难违。 大概也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点,下一刻离朱又强行皱起眉,冷冷瞪了季雪庭一眼。 “你就是季雪庭。” 离朱冷冷道。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幽幽点头道:“回禀离朱殿下,是我。” 离朱挑了挑眉,发出了一声嗤笑。 “倒确实是一副好皮相……难怪我们那一位天衢仙君愿意经年累月穿白戴孝,天天摆出个寡妇脸阴恻恻的恶心人。” 季雪庭听到离朱这般讽刺,犹豫了片刻,绞尽脑汁才干巴巴地回应道:“哪里哪里,离朱殿下过奖了。” 离朱:“……啧。” 离朱又瞪了季雪庭一眼。 然而,面对离朱的这般冷嘲热讽,后者依旧是一脸平静,而且还显得特别恭谨柔顺,全然不是离朱所以为的模样。 离朱就更加不爽了。 然后他转头看了看身边小仙官手中的金阕仙册,见那人用的是朱笔,顿时心中了然,知道这位仙官是打算将季雪庭留在天界。 这可不正如了这对前世鸳鸳的意?! 想到自己知道的那些陈年旧事,离朱猛然伸手,直接便抢过了小仙官手中的笔,只见他指尖的笔头迅速由红钻黑,最后笔头变得漆黑如墨。 离朱这才在那仙册上一点,口中同时道:“我看这位仙友不卑不亢,倒是挺沉得住气,正好,我之前好像听说下界青州瀛山那的山主一直空缺,不如便让季仙长去领了这份职好了——” 随着离朱话音落下,季雪庭眉心顿时一热。 原来,就在那离朱的墨笔一点之间,季雪庭已被授了仙箓,得了一个山神主的官职。 所谓山神,正如字面意思,便是一山之主。 《太清金阕玉华仙书》中便提到过:大山有大山神主,小山有小山神主。凡人修仙,多半喜欢找个山清水秀的幽静之地结庐修行。但这山也不是随便就可以进的,就像是到了别人家里也需要打个招呼,修行者要进山修行,自然也需要提前跟山神主打个招呼。备上一些素食茶酒供养一番才算是走好了流程。 平日里有些靠山吃山的山民们要是要入山砍柴打猎,也时不时会祭上些许微薄贡品,以求神主照顾一二。 其实按道理来说,这职位倒也不差。 虽说经年累月只能呆在深山老林里不见天日,供养香火通常也都寒酸微薄,不过到底还算是清贵悠闲,比那等穷乡僻壤的之地的土地之流要好得多。 然而,季雪庭看得却很清楚,听到离朱口中“瀛山”这个地名后,那些因为人间戏剧而对季雪庭多有怜爱的众多仙官们都齐齐变了脸色。 “离朱殿下,这,这,这不好吧?!” 原本想要留季雪庭在天界的那位小仙官甚至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只不过话只说到一半,小仙官就意识到不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 “那等邪毒横流,道法不至的恶地,实在,实在是……“ 听到小仙官的低语,季雪庭也隐隐想起来这,瀛山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那确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世人常说穷山恶水,那么瀛山大概就是穷山恶水中的穷山恶水。青州原本就位于八荒边陲,民生凋零地气不盛,而瀛山又在青州的边缘。大概是因为太靠近地极以至于地脉有异,瀛山乃至瀛山周围方圆百里皆是草木不生,万物不长的死地。甚至就连仙人们到了此地,大多也都因为灵气过于稀薄,仙力运转困难,修为大减。 待久一点,道行差一点的仙人,在这里甚至能落得与凡人无异的境地。 难怪这瀛山之地的山神主会空缺百年,更难为离朱能够从这八荒大陆上找到这么一个鬼地方专门点给季雪庭。 第7节 光是看其他仙官的表情也能想得到,季雪庭即将开始的临时仙生活,大概会……很不好过。 做出这样明晃晃的反派行径过后,离朱兴致勃勃,又在看季雪庭,很显然就等着面前这个修为浅薄又没有什么见识的漂亮小仙发作一番。 却没想到,在发现自己被派往了这么一个神憎鬼厌的地方之后,季雪庭首先问的却是另外一句完全不相干的:“……离朱殿下,请问我可是已经领了正式的仙职了?” “自然。” 离朱犹疑地答道。 “那么,在下是否……现在便可以前往那瀛山赴任了?” 季雪庭又问。 “呃……这……当然可以。” 离朱又答道。 听到这句肯定,季雪庭脸上顿现如释重负之态。 还没等离朱再开口,季雪庭便当机立断直接一个俯身,恭敬地拜过离朱,随即便拿着那仙箓,飞快地离开了通明殿。 看他那架云离去的架势,不像是去赴任,倒像是在逃命、 “等,等一下,你都不挣扎一下,其实还可以商量一下啊——喂——等等——” 离朱喊了一嗓子,然而那季雪庭分明已经听到了离朱的喊话,脚下的祥云却丝毫没有半分放缓,反而猛然提速,就这般化作一道残影,倏然消失在了天边。 只留下了离朱站在通明殿中,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离朱无语许久。这才拽过自己身边的副官,纳闷问道:“这人怎么都抵抗一下?瀛山是什么鬼地方,他难道不知道吗?” 他身边的副官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我观此仙神色,他应当是知道的。” 离朱周身凤凰火都变得暗淡了些。 他又道:“那他怎么就这么跑了?” 副官道:“大概是因为不想留在天界吧。” 离朱语气中纳闷之意愈发深刻:“不想留在天界?那也不用这样吧……而且,他与天衢那厮之间不是特别生离死别,特别恨海情天吗?他怎么就丢下那寡夫脸就这么跑了?” 副官听到这句,吭哧了半天,这才闷闷回应道:“殿下,以后你还是少看些话本吧。” 季雪庭自是不知道通明殿中那位性情不太好的凤凰殿下如今正陷入了深深地纠结与迷茫之中。 瀛山山神主这仙职自然不是个好差事,不过能够让他从那通明殿中及时逃出来,季雪庭倒也并不觉得有多气闷。 反正他在人间磋磨了这么多年,山清水秀的地方去过,妖山鬼洞也没少钻,一座瀛山而已,无非就是清苦了一些……难不成还能比他之前以千年聚魂塑体更痛苦难熬? 这么一想,季雪庭心中更加释然,往那南天门下界通道走去的步伐也愈发轻快,嘴中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几句小曲,唱一些什么“黄粱一梦数千载,三生冤债已成空”之类的唱词。 这样一幅快活逍遥的模样,在一干忙忙碌碌的无级仙官中倒显得格外显眼,惹得许多仙娥……偶尔还有些仙官们时不时要往他这边看一眼。 只不过,就像是季雪庭先前就抱怨过的,他飞升这天确实是没看好黄历,不算个好日子,诸多不顺。眼看着他都要下凡回人间的当口,竟然又生出别的变故。 季雪庭走到半路便看到前方玉女仙童仙官仙娥挤作一团,熙熙攘攘开始往回赶。 看到季雪庭还在往南天门那边走,手中还有仙箓,显然就是新领了职要去就任的仙官,有好心人便提醒道:“这位仙友,前方封路去不得了,你还是提前绕个路从落云梯那边下去吧。” 季雪庭一怔,连忙道谢,问过落云梯如何走之后,他没忍住多嘴又随口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前辈,前方到底是为何封路啊?” 那仙人习以为常地笑了笑,回道:“这位仙友怕是刚飞升上来吧?其实上界这般封路已是寻常啦。”说着他就指了指头顶,又道,“今个儿这回还是跟之前一样,是我们那位天衢上仙要闭关镇魔,为了避免有人打扰,所以才要封上三霄的天路。不过他们这个一封天路,我们下三霄的云路就全被截断了,这不,只能绕路。唉……不过也没办法,如今整个天下灵脉躁动不安,那天魔镇压在天牢之中也是经常癫狂,如果没有上仙镇压让它逃往人间,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呢。到时候我们这些人又要忙起来了,若是那样,我的头发都快脱没了……小兄弟,我是看你面善才跟你说的,唉,如今干活是真累啊……三千年前,太乙真人那边一炉生发丹才要半册功德,还可以买一送一,现在已经涨价到七册功德才行,你听着着价格,真是的,而且就算你拿了那功德过去还不见得能买到,还得买他那些什么回春丸啊吐真丹啊一起,说什么配货,你说是不是有病——” 季雪庭同那好心仙官同行了一小段路,已是听得头脑嗡嗡只响,满脑子都只有什么上天庭是如果诓他们这些仙官加班不算功德,还有什么太乙真人那边治喉疾的药丸最后竟挂了个回春丹的招牌在卖之类的奇怪消息。 等到好不容易跟那位仙官分开,季雪庭在原地站定了片刻,隐隐觉得自己之前似乎对某些事情有些在意,但如今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季雪庭倒也没多纠结,想不起来便也没再多想,依旧按着那好心仙人指的路,去找那落云梯的口子。 但到底是初来乍到,季雪庭明明是按照那人指点走的,但是绕了一圈之后,不知怎么的,莫名就走到了一处桃花盛开的桃林之中。 季雪庭原本一心找路,这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那粉云一般的桃花。错落的树影中是婆娑的粉云,每一朵桃花都开得是如此之好,放眼望去,竟无一片花瓣有凋零之态。 “这……便是天界的桃花啊。” 季雪庭怔怔,轻声叹道。 当年…… 当年他第一次与那个人见面,似乎也是在一处开得灿烂无比的桃花林里。 宣朝最受宠的小皇子喝了酒嚷嚷着要“醉依桃花仙”,醉醺醺地爬上了树,宫人们吓得团团转,叫嚷个不停,结果直接引来了太子,还有,太子的客人。 那人走到树下时,刚好,便是季雪庭一个身形不稳,直接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 季雪庭掉到了他怀里。 只不过,人间的桃花树不是天界的桃花树,人间的桃花树枝叶摇动之间,花落如雨。 如今季雪庭再回想起过去,发现自己能记得的,竟然只有那一刻漫天遍野纷飞的粉色花瓣……而那个人的容貌表情,竟已经全然记不清了。 “嘶——” 而就在这一刻,季雪庭眼角余光一瞥,一道暗影瞬间让他回了神。 从是从桃花中倏然窜出,然后笔直朝着他落下来的某样东西。 电光火石之间,季雪庭猛然伸手,一把掐住了那玩意的脖颈。 其实只差一点,季雪庭便要按照往日习惯直接将手中之物直接捏成一团滋滋肉泥,好在关键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在妖魔横行的深山老林里,而是在清净优雅高大上的天界。 于是险而又险地,在最后关头收了手。 只不过,看清楚手中之物之后,季雪庭还是没忍住,皱着脸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嫌恶之声。 “噫……” 从桃花树上落到他手中的,竟然是一条通身漆黑,遍布细鳞类似小黑蛇一般的玩意。 “这他妈也太恶心了吧。” 若不是很确定那条“黑蛇”周身遍布清灵仙气不见丝毫阴晦,季雪庭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在天界的仙桃林中逮到了什么鳞类小妖。 就,真的……很丑,很恶心…… 尤其是到了季雪庭手上之后,原本看着都跟一条死蛇似的玩意,竟然猛然间变得活泛起来,不断扭动着身体,就这么直接绕到了季雪庭的手腕手肘上,死死抽紧了。 第7章 眼看着那一条小黑蛇缠人缠得如此不设防,季雪庭皱了皱眉头,忽然间反应过来,这条黑乎乎的玩意恐怕并非是天界中路过野蛇。 怕是哪位仙官仙子养在身边的仙宠才对,不然的话不至于这般亲人。 这么一想,季雪庭原本都已经捏紧的拳头一瞬间就松开了。 甚至在去打量那条小黑蛇的时候,也觉得似乎并没有第一眼看到的那么丑陋。至少那鳞片看着还是挺闪亮,虽然也就是黑漆漆的,不过扭动时光线变幻,那鳞片表面便会泛起一阵虹色光彩,就是那种……那什么五彩斑斓的黑。 甚至就连那颗小小的蛇头看着也十分狰狞威严,很是不俗。 不过,到底也只是灵宠,哪怕看上去十分唬人,那股吐着信子企图跟人腻歪的劲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 “也就是在天界这种地方……你这种小东西若是在我们那里,早就被人抓去取丹然后炖蛇羹了。”季雪庭冲着那小黑蛇嘀咕道,说完便准备将那条蛇从自己手臂上撕扯下来。未曾想指尖碰到那条蛇的蛇尾,才发现那黑不溜秋的小东西身上竟然全是血迹。 季雪庭一怔,再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条蛇尾部和腹部都满是伤口。 许是之前就被饲养者所伤,又或者是乱跑乱逛从富贵乡中流落野外得来的伤口。 “倒还是只小可怜。”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看那小蛇可怜,于是掐了个指诀,挤出一点灵光顺手抹在了那黑蛇身上,抚去了一些最严重的伤口,然后便将那小蛇放回到了桃花树上准备转身离去。 没曾想他才迈开两步,又听到树枝摇曳的轻响,随即又是一道黑影,黑漆漆,湿哒哒,冰冰凉地从树上窜出来落在了季雪庭颈间,差点儿从他衣领中钻到他里衣中去。 好在季雪庭眼明手快,一把拽住那条蛇的尾巴将它从衣领中扯了出来。 季雪庭这下是真的皱了眉,可那黑蛇依旧无知无觉,见有人搭理它,便依旧张着嘴,露着毒牙吐着信子,自以为可爱地同季雪庭撒娇卖乖,好似这般就能重新给自己拐个新的饲主一般。 ……这天界人养的灵宠,智商看上去也不是很高的样子。 只可惜,季雪庭却并非是那等好心,纯善,而且生活优渥的天界仙官。哪怕是这条小蛇这样努力了,季雪庭也只是带着一抹浅笑,干净利落地又将那小黑蛇丢回了树上——并且在那条小黑蛇来得及反应之前便丢了一个小小禁制过去。那禁制不过也就能坚持个一刻钟,却也足够让那条小玩意儿不至于再黏上来。 “抱歉我那儿实在是穷,你……还是找别人来养你吧。” 季雪庭笑眯眯冲着那团团直转的小黑蛇说道,接着便毫无心理负担的迈开步子离开了那片桃花林去找那下界入口。 等出了那片林子,桃花不再,无论是三千年前那段模糊的往事,亦或者是那条莫名出现的小蛇,便都已经被季雪庭丢到了脑后了。 这么一耽搁,季雪庭又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那备用下界通道落云梯。 在那天门关口交递仙箓核验身份时,季雪庭免不了又被人暗自观察了一番,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不停叹气,只恨不得能早点离开天界这等倒霉地方。 奈何在他准备拂袖往那下界跳的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尖利呼唤:“季雪庭——季雪庭仙君!季雪庭在吗?!” 季雪庭如今是一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觉得胸口发紧,本想装作没听见往那凡间一跳了之,但最后还是犹豫了那么一瞬。 然后整个人就被人从落云梯口拽了回来。 回头一看,拽住他的却是个面白消瘦的中年仙官,见着季雪庭时很是有些怨气。 “季仙官,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倒让下官好找……” 季雪庭被那人不阴不阳明里暗里质问了一番,好半天才搞明白,原来此人严格说起来,竟还是自己的下属。原来是那离朱为了与天衢仙君找不痛快,使袢子给季雪庭点了那么个瀛山山神主的职位,回过神来后才觉得此事办得其实有点儿不太妥当。只不过差事既然已经点下去了,确实也没有立刻便收回的办法。心高气傲的凤凰被季雪庭这等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架起来有些下不来台,最后只得一边捏着鼻子骂些“果然跟天衢那混蛋相关的家伙也都不是好东西”之类的话,一边在通明殿里随便点了位书吏,叫人作为侍从跟着季雪庭一同下凡去:那瀛山山神主的职位空缺百年,如今下界神位上是空荡荡白茫茫一片好干净,从理论上来说,也确实得由通明殿出面点人,把这山神主地一整套行政班子给配齐才是。 然而,既然是“理论上来说”,那么实际操作上来看,事情往往就不是这么办的。 一般来说,能被点成山神主这种清贵职位的仙官,多半都是身份尊贵大有来头的仙人,不过是不耐烦处理人间杂务于是点个清闲点的差事熬个资历而已。这一类的仙人身边往往侍从如云,哪里又需要通明殿出面安排人。这么千万年来,也就只有季雪庭这么一位奇葩,一穷二白,修为惨淡,还是个临时仙人,最后却当了山神主。那被离朱随意点去作为他侍从的书吏,自然是遭了无妄之灾,平白无故便从个好端端的上界小官,变成了那等穷山恶水穷困潦倒的山神侍从。 季雪庭暗自思忖,觉得若是自己与那人易地而处,怕也是十分悲愤。于是倒也并未在意那仙官的态度,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山神主的仙箓,挑了那书吏的身份文书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那人姓鲁名仁,乃是四千年前便已考上正式仙职的一位资深仙官,虽说这几千年来一直辗转各殿只做文书方面的事物,那履历和考评看起来倒也十分漂亮。 季雪庭忙拱手同那人笑道:“抱歉,先前不小心迷了路这才晚了,倒是让鲁仁仙友久等了。” 那鲁仙官见季雪庭这般温和模样,脸色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不过面上依旧带着三分傲色,斜着一双吊梢眼看了季雪庭一眼,居高临下冷冷纠正道:“季仙官,你是新官上任,怕是不知道这为仙为官,到底不比在人间时当个凡人那般散漫,做事时须得有个章程计较,不然光是去下界赴任,都晚了这么久,叫那些凡人该如何看我们天庭的办事态度?”一句终了,他顿了顿,又装作不在意地补充道,“对了,季仙官,在下鲁仁不才,这些年来考核行事,总是不小心要拿个甲等,是以周围人通常都叫我做‘鲁仁甲’,你我即将共事,不如也这般叫我,倒是要更亲近一些。” 季雪庭一听便知,这位鲁仁甲仙官先前说的那些长篇大论怕都只是泛泛而谈,后面那具才是重点,于是淡淡一笑,立刻便改口道:“哈,我也是不久前才飞升,接下来就任山神主若是有所不足,还要劳烦甲仙官指点了——那么我们便走吧,本就误了时辰。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怕误了正事。” 说完也不等那鲁仁甲再啰嗦,袖口一卷,虚虚推了对方一把,十分若无其事地将那人直接推向了落云口。 那位鲁仙君正是在摆谱的时候,那里能料到季雪庭这般动作,就这般倒栽葱一般直接便从云端栽了下去。 而季雪庭听着那人云底传来的长长惨叫,脸上笑容不变,挠着后脑勺笑着同旁边那些仙娥们抱歉道:“哎呀,这——我不小心的,那位鲁仙官该不会有事吧?!” 众人先前便觉得那位鲁仁甲十分惹人讨厌,此时对上季雪庭的小脸,忙道不碍事不碍事,顶多就是下界时姿态不太好看罢了。 第8节 季雪庭这才拍着胸口做释然状,然后找了朵舒适点的祥云,准备回凡间赴任。 不过,他那般小小捉弄,到底分了心神,便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衣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沾着一小块血迹。 正是方才桃花林中那条小蛇千方百计想要缠到他身上时粘上去的。 只不过……随着季雪庭动作时,偶尔,会从那“血迹”之中,滑出一小截带着鳞片的躯干,不过转瞬间,那蛇躯便又簌簌没入血迹之中,再无旁的可疑之处。 说来也奇怪,那些负责看守中天关的诸多天兵天将,对于这一小块“血迹”竟也毫无所觉,就这么放着季雪庭连带着那血迹,一同去往凡间了。 自然,此时此刻在场的众人都不会知道,就在季雪庭越过天门回到凡间的那一刻……、 在九天之上,上三霄的深处。 全身惨白的那个男人,在漆黑冰冷的阿閦狱枷的封锁之下,倏然睁开了眼睛。 皮肤之下,暗色的咒法在天衢仙君醒来的那一瞬间齐齐发动,死死地钉入了他的体内。 在那一刻,天衢仙君沉默地颤抖了一下。 但是,空旷的殿中各处却同时传来了无数细小的嘶鸣与惨叫。 嘶嘶—— 嘶—— 嘶嘶—— …… “天衢仙君,您醒来得太早了些。” 坐在他面前的道人垂下眼帘,看着几乎快要被那些咒法直接撕碎的仙君,轻声说道。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担心地问道。 天衢仙君却并没有立刻回应他,银色的双眸在虚空中游移不定,过了很久才慢慢凝聚在了道人身上。 不过即便是这样,那道人也依旧觉得,天衢仙君此时似乎并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在看着什么非常遥远而虚幻的地方。 “我……” 许久,天衢仙君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恍惚。 “我做梦了。” 伴随着天衢的低语,那些严酷而残忍地咒法以更加可怖地方式折磨起了他。这让道人的眉头越皱越紧,甚至不由伸手企图捏起法诀终止狱枷的运转。 然而那淡青色的法诀落到天衢仙君身上,却只是一闪,随即便被消解了。 “天衢,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故意加重狱枷!你的仙魂道魄不要了吗!” 道人又惊又怒,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他已经察觉到,天衢仙君正在故意引导咒法对自身的折磨。 这几乎就是……几乎就是在自残! 不过面对那人的关切,天衢仙君却依旧恍恍惚惚,似在半梦半醒之中。 “我梦到我去找阿雪了,我缠着他,我让他带我走……咳咳……他不肯,我就偷偷藏在他身上,躲在他袖口里……” 说话中,天衢仙君口鼻处汩汩冒出了黑血。 “天衢,你——” “真是个好梦啊,太常,不过……我怎么可以那么做呢?便是在梦中,我也不应该靠近他啊。”一直到这个时候,天衢仙君才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身侧有人,他平静地转过头,看向了那道人。 “阿雪不会希望我梦到他的,他会不喜欢。唉,太常啊,这些天我有些……太过于肆意妄为了。你看,我控制不住去找他,我又控制不住地去见他。我还控制不住地梦到他。我怎么……怎么有资格梦到他呢?” “……我该罚。” 第8章 “阿嚏——” 季雪庭刚刚下了凡,迈步走出那下凡专用出口,便觉得鼻子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又是谁在骂我?” 随即季雪庭便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话音刚落,他一抬头,正好便与鲁仁鲁仙官对上了眼。 季雪庭:“额……” 不得不说,季雪庭这位崭新出炉的侍从,如今看着确实有点儿凄惨。 之前在天门处的那些天兵仙娥们倒也没说错,倒栽葱式的下凡方式确实也不会伤筋动骨顶多就是不好看,可是这“不好看”的程度未免也太不好看了一点。 鲁仁如今是发冠也歪了,发髻也散了,半边脸磕得乌青,一身光鲜亮丽文士仙服也被空中罡风吹得稀烂,再加上他原本就长得吊眼细眉,是略带一点儿不得志的面相,如今看着不像是刚刚下凡准备就任仙官的仙人,倒像哪个住不起店,被强行赶出来露宿街头的落魄书生。 倒也难怪他如今看季雪庭的那眼神,实在是“热烈”得很。 鲁仁这般下凡,心中怨念更盛,只差一点儿便要发作起来。 不过季雪庭却抢先一步开了口,连连道歉。 季雪庭生得漂亮,而且,还不是那种寻常的漂亮,而是金尊玉贵,天潢贵胄的那种漂亮。 若是抛去这临时仙的身份,只看那季雪庭容貌举止,只会让人觉得,这世间万物都值不得他皱眉服软,让他说句“抱歉”都让人觉得反而是自己理亏。 偏偏此时季雪庭不仅仅是说了道歉,还道歉得真情实感,诚恳温顺。 鲁仁自觉自己不是那等看外在皮相的肤浅之人,可对上季雪庭这幅模样,那心中一腔怒火怨愤,不知怎么的自然而然便消减了下去。 最后只吭哧了两句:“……以后要小心些,也就是我修行多年,资历深经验多才应付得了,不然换做别人,这么掉下来可是要出大事的。” 此事便算是就此揭过。 随后鲁仁便仰头,冷冷转身朝着那门外走去。 结果他这才一推门,便已觉得不对—— “嘎吱……” 那门板直接砸在了地上,惊起野鸦数只。 门外是荒村一座,野地一片,破败不堪,百般凄凉。 鲁仁脸色一变,这才从脸着地下凡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与季雪庭下凡的这处地点,似乎有点儿不太对。 此时得专门在多嘴,来说说这仙人们下凡时的章程。 民间写那仙人下凡,惯常的写法是那仙人得乘一朵祥云自天上而来,再不然便是某某剑仙乘宝剑自青空一掠而过——但实际操作过这神仙飞升下凡的人便会知道,那都是胡诌。 天界与人间中自有一层先天禁制,起到隔绝仙凡两界的作用。寻常仙人只能经由天界官方开辟的法阵自天界传送到下界。若是没有通行证,未经许可强行闯那禁制去往它界,只会被那上古大神布下的层层阵法直接碾得神魂俱灭。 而那天界的阵法目的地,通常便设立在人间各处的寺庙道馆这种求神拜佛之处——而若是那等在天庭有了专门官职,工作地点就在人间的大小仙官,下凡时的地点便应当是自家庙宇的祭坛之上。 季雪庭作为那瀛山山神主,下凡以后自然应当在瀛山的山神庙中。 可如今鲁仁怎么看,都不觉得这片平坦野地,会是瀛山地界。 “我们这究竟是到了哪里?上界那帮人是怎么办事的?” 鲁仁不由惊怒叫道。 对比起来,作为新任瀛山山神主(并且还并未下凡到正确办公地点)的季雪庭倒是情绪稳定。他一边努力地企图重新束好自己先前下凡时候散落的头发,一边慢悠悠开始通过仙箓同上界联系。折腾了半晌,才勉强搞清楚,原来是那瀛山的山神主空缺已久,山神庙自然也闲置了很久不曾使用。于是一百年前仙界开展的某次节能减排活动中,就把那一直闲置的瀛山通道给关闭了。 “……而且瀛山那地方灵气稀薄,那里的人信的也都不是正神,便是想要借用其他同僚的祭坛也行不通。没办法,最后上头只能安排我们到距离瀛山最近的地点下凡,说是让我们自己先想办法走人间的通道到瀛山,等到了山神庙,再手动激活通道,之后我们再想往来天界就方便了。”季雪庭心平气和地对着一脸铁青的鲁仁说道. “我们自己去瀛山?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们天界的仙官去就任竟然还要自己走过去?这是什么鬼解决办法,等等,我去跟上界联系,他们自己办事除了差错,怎么能让我们这种干活的倒霉,我这就去投诉——” “哦,对了,刚才那位仙娥跟我说,若是还有什么问题其实我可以问你,她说,一百年前那次节能减排活动好像就是你写的活动细则?” 季雪庭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越束越乱,最后他干脆就不去管它,只在头发到肩膀下的位置松松系了一小截辫子,随后便拍了拍手,松了一口气。 解决完了头发,季雪庭这才转头看向鲁仁,若无其事地问道。 鲁仁听得这话愣了愣,恍恍惚惚想起来,百年前似乎确实有这么一遭活动的。 “咳咳,咳,当时那不是上头说,要我们这些在上界做事的人多为凡间办事的仙官做事,这才……”鲁仁脸皮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声音也虚弱了下来。 “那个,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 鲁仁干巴巴问道。 “青州,野鸡脖子沟。” 季雪庭抬眼瞥了周围一圈,随后便答道。 鲁仁皱了皱眉头,显然这位历年考评都是甲等的优秀仙官怎么也没想出来这野鸡脖子沟究竟是在青州何地。 “那季仙官是打算如何去往瀛山?飞剑或者架云……等等,不对,整个青州地界的灵气都格外稀薄,根本不够我们架云飞剑,难道要遁地,不,那也行不通……” 鲁仁想了又想,却怎么都想不通该如何在这灵气仙术皆不灵光的倒霉地界去往瀛山山神庙。他在天界当文书倒是熟练自信,如今到了下界,却发现事事不顺,很是不自在。 好在如今他并非一人,身边还有一位季雪庭——季雪庭也不愧是在凡间摸爬滚打了三千年的人,面对如今这般恶劣境况倒也依旧显得不慌不忙。 也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法子,一番操纵之后天边骤然飞来几只纸鸟落在了他的手中,每一只纸鸟展开来都是一封信。 季雪庭将来信一目十行看完,不由叹了一口气,看向鲁仁。 “我问了几位朋友……”季雪庭道,“看来我们这次运气确实是不太好,这些年来青州地界的灵脉走向愈发不对,那些修行仙人之术在此地都变得无法施行。看样子,我们只能用凡人的办法走过去了。” 说完季雪庭又把手中纸条给鲁仁看了一眼,之见上面写的详细,确实如同季雪庭所言,青州这些年来,几乎已成了仙人不可涉之地。 鲁仁本来就很是郁闷,如今再看这纸条,想到自己如今竟然到了这样一个鬼地方担任个鸟屎般大的小仙官,只恨不得以头抢地狂哭一番。 季雪庭看着鲁仁一张灰败的脸,很是同情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走吧,鲁仙友,不然等到太阳落山,路就不好走了。” 他说道。 说完便也不再去看那鲁仁,而是将双手枕在自己脑后,悠然自得地踩着那地上蔓生的荒草朝前走去。 “唔——” 就是走了没几步,他倏然抬手,一道剑光猛然刺向了自己身后。 “啊啊啊啊,你这是干什么?!” 第9节 鲁仁连声惨叫,单脚跳着跳开,因为不习惯这样灵气稀薄的地方,整个人差点儿就摔倒泥地里。 好在季雪庭迅速地拽着他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抱歉,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季雪庭又开始道歉,不过态度看上去就没有之前么诚恳了。他显得有些分心。 没等鲁仁嚷嚷,季雪庭便朝着自己之前剑光所指的地方走了过去。 只见荒芜的草地之上,一把剑正死死钉在地上——那把剑也是生得奇妙,剑身修长,剑刃却是半透明的,宛若冰凝而成。而其剑气所到之处,砂石草木,皆是碎末细屑。 好凛冽的剑气! 鲁仁只看了那剑一眼,不由也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凛冽到甚至有点……与使剑那人格格不入了。 鲁仁想起季雪庭那副总是带着笑的贵公子模样,感到了一丝淡淡的违和。 不过此时倒也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他看着季雪庭在剑旁蹲了下去似乎在看些什么,便也忍不住凑了过去。不看还好,一看他不由吓了一跳。 “这,这是……” 只见那地面荒草正在一点点褪色,慢慢露出了剑锋之下那玩意的原本模样。惨白的骨头上挂着一层满是脓疮的皮,拳头大小的眼眶里,鬼火甚至都还没完全熄灭。那玩意看着就像是只有骨头的白骨蜈蚣,乃是一种由怨气污秽与尸骨混合而成的邪祟之物。要说什么大妖怪,它实在是排不上号,然而此物原本就是死物与怨念的化身,便是打碎无数次,它也能重新拼凑成型,所以很是难缠。 特别是他们如今所看到的这只……寻常白骨蜈蚣无非也就是男子手臂长短,就已经让人头大了。可现在,季雪庭那把冰剑之下的头骨几乎有水桶大小,简直让人难以想象,泥土之下隐藏的身躯该是多么纠结庞大的一团。也不知道这看似普通的荒村野地当初是死了多少人,竟然能拼这么一只骇人的庞然大物来。 鲁仁一看到这等邪祟,立刻便运转起仙术护身。 只可惜,他的求生之欲那般旺盛,周身灵光也不过一闪,随即便碍于这青州诡异的风水地界,立刻就暗淡了下去。 鲁仁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就在此时,他听到季雪庭轻声说道:“无事,这东西已经死了。” “死……死了?” 鲁仁震惊道。 “可是,这玩意不是不会死吗?!” “没错。从理论上来说,白骨蜈蚣只会被打散,却并不会‘死’。”季雪庭点了点头,伸手按在了那白骨骷髅之上,只见他指尖所碰之处……那白骨一瞬间便化为了湿湿软软一团烂泥一般的玩意。 鲁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你怎么办到的?” 他弱弱地问道。 “这个嘛……” 季雪庭提着剑,沉吟着站起身来,然后转过身看向鲁仁,满脸都是苦笑。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他说,“这不是我干的。” …… 青州地界十分奇异,便是仙人来了也是仙力施展不开,灵气吸收不了。 而白骨蜈蚣这种纯粹的怨气污秽汇集之物,灵智低微,恐怕也根本无从分辨从天界错误下凡的仙人与毫无自保能力的普通人类的区别。 那只白骨蜈蚣应当是在他们两人踏出庙门的那一刻,便已经潜藏在了深黑冰冷污秽的泥土之中,准备袭击他们。 只不过…… 只不过在它动手之前,便已经被某样东西,无声无息地杀死在了地底。 可怕的并不是那只硕大可怖的白骨蜈蚣。 而是那只杀死它的“东西”。 “走。先离开这里。” 季雪庭只看了那只白骨妖怪化成的脓水一眼,便立刻说道。 他压根就没有做任何多余的探究,就这么直接拽着脸色惨白的鲁仁,迅捷无比的离开了野鸡脖子沟。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因为……因为只要他再在这里多查探一点,便会发现,整片荒地之下,埋藏着漫天遍野,大大小小的无数白骨蜈蚣。 它们如今都已经死了。 一条黑色的影子闪电一般游走于那些尸骸之上,它的尾部带着一点儿新鲜的伤口,这让它的感知比之前要迟钝很多。 它原本正在处理被无数尸骨埋于深土之下的那些“东西”,是的,它们都还在簌簌而动,企图越过同伴的尸骸去往那新鲜人类涉足的地方。 不过,那条黑色的小蛇,轻而易举地便让它们安静了下去。 它显得是那么游刃有余,那么凶狠而毒辣,可就在季雪庭带着鲁仁迅速离开的那一刻,它的身形猛然颤抖了一下。它惊慌失措地从深深的骸骨之下飞快地窜了出来,企图重新回到那个人的身上。 然而,此时的季雪庭,已经去得远了。 …… …… …… 【嘶嘶——】 【嘶嘶嘶嘶——】 【我……嘶……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他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季雪庭:见势不妙赶紧跑。 …… 天衢:哇呜呜呜呜呜呜呜老婆啊啊啊啊我还在后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9章 季雪庭自是不知道自己在那野鸡脖子沟处掉了点东西没赶上来。 发现那荒地中的白骨蜈蚣变成那诡异模样后,他是半点功夫都没有耽搁,直接拽着那鲁仁一路狂奔而行,脚程快得惊人。 那鲁仁因这青州地界古怪,使不出仙力,此时只得用自己的金身与那季雪庭一同埋头苦奔,不过半路,竟然觉得胸口沉重,气喘如牛,险些赶不上身侧那人的脚步。 鲁仁喘着粗气往身侧一看,却发现那季雪庭不急不喘,一身白衣,衣带翩然,显得一派雍容,全然看不出半点夺命而逃的狼狈气息。 【这季雪庭……倒是有点东西。】 又想起先前季雪庭随手扔出去的那把剑,剑意锐且快,确实不同凡俗,鲁仁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思忖道。 先前在天界时,鲁仁只觉得自己资历修行,无一不比这下界扩招飞升而来的临时仙要高得多,心中难免有些傲气,可此时这样跑下来,这股子傲气便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许多,哪怕身体有些撑不住,他也咬着牙撑着一口气,强行跟着季雪庭狂奔了好一阵子。 好不容易,两人才在几十里地之外另外一处山道停下了脚步。 不过就算是这样,季雪庭也显得十分紧张,蹲下身子又在地面检查了一番,发现该是草的地方长的都是草,该是泥的地方也是正常的泥,这才拍了拍手站起来,长吁了一口气。 鲁仁一直到这时候才匀过气来,这时候看着季雪庭这般仔细探查,又忍不住习惯性地开口教训起来:“季仙君,你这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那荒地中白骨骷髅,本应是杀都杀不死,打都打不散的邪祟,却变成了那般模样,我们作为天庭仙官,本应该探查清楚好禀告九霄才是。” 这番话说得又是很不客气,只不过季雪庭脸上倒也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而是坦然应道: “鲁仙友教训得是,不过我情况特殊,比不得鲁仙友天资卓越,修为高深。我在人间修行这么久,法力神通却都很低微,是以在这世间行走,为了活命,免不了要比其他人更小心些。” 鲁仁听得这话,心中倒是舒坦了很多。 当然,舒坦归舒坦,一不留神又多嘴了一句:“季仙官这般行事,虽说也是无可奈何……到底还是有失锐气,显得有些暮气了。” 季雪庭一怔,然后便笑了两句,随意将鲁仁敷衍了过去。 只是那鲁仁却不知道,三千年前,宣朝的最得宠的小皇子季雪庭,乃是那时最有名的鲜衣少年。 快意恩仇,仗剑骑马。 再嚣张不过。 再锐气不过。 就连那把让鲁仁颇为在意的冰剑之名,也是在那时取的。 那剑名为凌苍,取的是“信手拈将茎草插,玉楼玉殿凌苍穹”之意。 ……当然,三千年后,那把叫凌苍的剑倒还是原来的名字。 但用剑的人,却怎么样都不可能再有“凌苍穹”的壮志雄心了。 不过此事已是前尘往事,季雪庭不提,他人也无从得知。 且说现在,这季雪庭与鲁仁在此地使不出仙人法术,又联系不上天庭,便是想投诉都没得投诉,实在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最后两位仙君又只得屈辱地迈开双腿,沿着那山路一步一步朝着那瀛山走去。 当然,要从鲁仁的角度来看,这下凡赴任仙职,竟然还需要两条腿赶路,从尊严和心理预期上来说,都是大大不可接受的。 季雪庭只好宽慰他说,等到了城镇有了人家,找那富庶点的人家买匹马或者车,再悠然前行倒也不算掉份,鲁仁一张青青白白的丧气脸看着才放松了些。 这般慢慢走到夜色渐晚,月上中天。 两人也从一座不知名山头一直走到了另外一座不知名的山头。离那该死的瀛山依旧还有几百里距离,这夜路走着却愈发不顺畅,两边草木茂盛得几乎快要将一条窄窄山路都彻底淹没了,直叫鲁仁怀疑季雪庭是不是故意专门挑着这横生枯枝的鬼地方走——他好不容易才整理干净的那身外袍,这一晚上差不多也快要被那些枝丫草叶又给勾成渔网了。 反倒是季雪庭,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动作,明明那荒草堆野树丛那么密,他却还是那副闲庭信步的模样,看着只像是微微侧了身,整个人便如同游鱼一般迅速地找了缝隙从中过去了。到头来,便是连一片草叶子都没沾到他身上。 不知不觉中,那季雪庭是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了。 鲁仁这再想咬着牙追上季雪庭,也是有心无力,这下终于也只能丧着脸喊住了季雪庭。 “季仙君,你……你慢些。” 季雪庭这才像是忽然间反应过来,在原地站住等了片刻,一直等到那鲁仁衣衫凌乱地从树堆中拱出来,他才忙不迭地道歉,直言自己一个不小心竟然赶路赶得入迷,忘了身后还有一位相依为命的鲁仙君。 放在刚下凡那时,鲁仁恐怕还能竖着眉毛好生教训这季雪庭一顿,然而如今这半天下来,鲁仁是把这几千年未曾吃过的苦头都吃尽了,出气多进气少,一张脸又黄又青,惨淡得紧。 这时候听得季雪庭抱歉,连发脾气的劲头都已经没了。 “季仙君为何这般急着赶路?” 鲁仁幽幽问道。 季雪庭讪讪一笑,尴尬道:“这个嘛,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我自从今日下凡以后,便一直觉得我这右眼皮一直跳,不是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总觉得,这一路上似要发生什么倒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