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十里洋场》 分卷阅读1 书名:梦回十里洋场 作者:蔚空 文案: 聚会中,长辈展示老照片,其中一张黑白照片上的年轻男子,俊逸清隽,英气逼人,典型的民国贵公子。 江薇听长辈说,这是祖上一位太姥爷,曾在沪上呼风唤雨,十里洋场大名鼎鼎的公子哥,数不清的名媛对其趋之如骛,是祖上的传奇人物。 可惜天妒英才,这位太姥爷只活了不到二十八岁,也未曾留下一儿半女。 一觉醒来,江薇变成即将与沪上新主谢家联姻的名门千金,而联姻对象谢家三少,正是她在老照片上见过的那位……英年早逝的美男太姥爷。 酸爽狗血风,糖拌玻璃渣,结局HE 本文大概又叫做,背景民国初,人物故事皆杜撰,无历史原型。 注:男女主为一表三千里的远房亲戚,早出五服,无血缘关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民国旧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采薇 ┃ 配角:谢煊 ┃ 其它: ================== ☆、第1章 楔子 江薇幼年丧父,母亲未曾再婚,一个人将她抚养大。 母亲是个事业成功且爱女儿的企业家。虽然是单亲家庭,但江薇的成长一直算得上无忧无虑。 她长到十几岁,出国留学,在阴冷而高傲的英国度过了她的年少青春时光,和大部分在英国读书的富家子女一样,她没有体会过生活的拮据,即使留学费用昂贵,伦敦的消费又实在是高得离谱,但她这样的富家女,仍旧可以在学习之外,毫无压力地去玩网球骑马看戏剧。 大概是成长顺遂,她对人生并无太大野心和**,打算完成学业就回家,陪在母亲身边。或者进母亲的公司,或者去做一点自己爱做的事——虽然她那时还并不清楚自己到底爱做什么。 她曾以为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大的缺憾,无非是没能遇到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条件不错的年轻女孩子,总有些眼光高的通病,在英国的那些年,江薇也和异性约会过,留学的富二代,白肤碧眼的外国男孩。但最终都无疾而终。 不过她并不着急,她想她还年轻,总会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然而这样天真的幻想,在她读研那一年被残忍打断。 她的女强人母亲重病,她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国照顾母亲,学习打理公司事务。 几个月后,母亲终究还是过世,江薇无忧无虑的人生也彻底宣告结束。 母亲留下的公司说大不算大,但也市值数亿,没了江母掌舵,自然成为许多人眼中的一块肥肉。为了守住家业,此后几年,江薇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生生变成了一个冷漠无情的女强人。 她再没幻想过白马王子意中人,也从未再尝试和异性约会。因为接近她的男人,难免带着点动机不纯。 她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平静而乏善可陈过下去时,没想到,这次去上海出差,命运的齿轮再次发生了转变。 公司有一部分业务在上海,她对中国这座最繁华的城市,并不陌生。不过比起之前来去匆匆的工作安排,这次加了一个私人行程。 母亲家族祖上曾在在沪上生活,后来因为战乱四散,如今还有个一表三千里的姨婆,偶有联络。这次的私人行程,是因为姨婆在国外的小辈们正好回国探亲,便邀请来沪上出差的她去家中一聚。 姨婆住在霞飞路的一处老式洋房,已经七十多岁,眉毛画得细细弯弯一条,挽着发髻,插一根玉簪子,身上穿蓝色滚边刺绣的手工旗袍,是个很讲究很精致的上海老太太, 老洋房里难得热闹,吃过晚饭,姨婆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有些年份的相册,寻出里面的老照片,给江薇这些小辈们讲祖上那些往事。 一张照片一个故事。 其中一张民国时期的结婚照,吸引了江薇的目光。这张年代久远的照片,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磨损,那穿着洋装裙披着头纱的年轻新娘,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辨不清模样,而站在她身旁的新郎面容,倒是依然清晰。 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戎装,身材笔挺,五官俊朗,英气逼人,一看就是民国时期的贵公子。 姨婆指着照片上的年轻男子,告诉她:“这是祖上的一位公子,按着辈分,你得叫太姥爷。听老一辈说,是十里洋场呼风唤雨的公子哥,爱慕他的名媛小姐枚不胜数。只可惜天妒英才,你这太姥爷未满二十八就过世,身后也未留下一儿半女。” 江薇取出这张小小的照片,照片后面,有一行模糊的楷体小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谢季明。 谢季明应该就是照片中男子的名字。 江薇看着那张照片,仿佛看到平湖烟雨,岁月山河,百年前的往事都浓缩其中,一时竟有些恍然。 当晚回到公寓,她做了一个冗长纷繁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民国文,可能是个长篇正剧,新尝试,大家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激励我不断更一口气写完。 开文前几天红包雨洒落~留言哦~~ ps鉴于我是个粗心大意的错别字大王,欢迎大家帮我捉虫,所有捉虫的小可爱都会得到红包奖励。 ☆、第2章 民国二年 再醒来,江薇就来到了民国二年的初冬。 这个时候,距离宣统小皇帝退位将近两年,刚刚失败的二次革命,拉开了此后多年军阀混战的帷幕。 实际上,在半个世纪之前,洋人的大炮彻底打开中国国门开始,这片土地就始终没有再安宁过。 而与此同时,随着炮火而进入这片旧山河的西方文明,让时代的齿轮忽然加速。上海开埠后的这六十多年,让一个沿海的小县城,一跃成为远东最繁华的大都市。 而民国二年,上海南市的人们,讨论得最热闹的大事,莫过于正在拆除的那堵将华界和十里洋场隔开的城墙。 南市县城本是这座大都会的发源地,一道城墙,九道城门,墙内外的城厢,曾是最热闹的商业中心,就在几十年前,还是“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可如今九华里环城圈的老商行,早已不能和迅速崛起的租界洋行相提并论,凌乱不堪的马路和破败的石库门老房子,更是无法和十里洋场同日而语。 南市的城厢,变成了老城厢。 于是,在过去这些年里,走出去的人多,进来的人少。一墙之外的洋场里,有着新时代最摩登的男女,而老城厢里,还有着不愿剪掉辫子的遗老们。 辛亥之后,那堵曾经抵御过倭寇的城墙,终于开始被拆除。如今这城墙北半城早已经拆完,在城址上修筑了一 分卷阅读2 条宽阔的民国路。 拆得是城墙,打破得却是新旧时代的隔阂。 当然,南市虽然正在没落,但仍旧住着许多豪绅富贾,也仍旧有着让百姓望而却步的高门大宅。 沁园的江家就是其一。 江家祖上是红顶商人,曾富甲一方。如今的家主江鹤年办钱庄开工厂,在大上海仍旧是数一数二的大亨。江家在租界自然也置有洋房公馆,但一家人还是习惯住在老城厢的祖宅沁园。 沁园是典型的江南园子,白墙黑瓦,亭台楼阁,荷池小山,松竹梅柏,一一俱全。 园子里除了江家十余口人,还有三十多个佣人和听差,是个十分热闹的大园子。 今日天气不错,□□点钟,沁园里的佣人们早已经忙碌了好一阵。一个穿斜襟月白衫子搭黑色纺绸裙的少女,正拎着竹制食盒穿过两道月亮门,走上雕梁画栋的游廊。 她正是曾经的江薇,现在的江家五小姐江采薇。她是两个礼拜前来到这个世界的。 江家这位五小姐,与她少女的模样竟长得差不多,只是更加温婉清丽,有着这个时代独有的特色。 采薇今日起了个大早,叫听差去城隍庙买了一屉南翔小笼回来。手中食盒提着的正是热腾腾的小笼包,游廊尽头是一处临水小楼,她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她的二姐文茵,因为不满父亲想将她与刚刚入沪的谢家联姻,前几日愤而离家出走。虽然她这位二姐艺高人胆大,无奈盟友办事不利,事情提前败露,在登上邮轮前,被江鹤年派去的人捉了回来。这几日,一直关在这个静心阁里,让人看守着。 守在门口的听差,见到采薇,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五小姐。” 采薇笑着拎起手中食盒,道:“我给二姐送点吃的。” 江鹤年虽然对女儿的离家出走大为光火,但他本质上并不算一个专.制的大家长,对孩子们也足以称得上疼爱。文茵是嫡出长女,向来十分看重。所以他对文茵的惩罚,也仅仅只是关在静心阁思过,其他人来看她,并不阻拦。 实际上文茵在静心阁过得不错,因为小楼临着水,才刚刚入冬,江鹤年就让人给她生了炭盆,开着窗也不冷。 文茵已经食过早餐,这会儿正坐在窗棂边的榻上,捧着一卷书在读。她今年二十岁,有一张生得极好的面孔,肤如凝脂,五官精致,一双大眼睛总是闪着光芒,缎子般的黑发垂在身后,只戴着一只镶着碧玺的发箍,身上穿得是一件简单的鹅黄色洋装裙子。 江鹤年虽出身于传统商贾世家,但少时曾在国外游历,深受维新思想影响,不让女儿缠足,支持女儿们同男孩子一样接受新式教育。文茵去年从中西女塾毕业,成绩优异,能说得一口好的英文。 父亲的开明,让这个女孩成长为一个生机勃勃的新派少女,她对西方的文明,无论是科技还是文化,都充满着向往,她一直打算去国外学习西医,然后回国治病救人。 她在家中,常常毫不避讳大谈特谈自己的理想抱负,江鹤年对长女的理想,总是笑盈盈表示赞许,也早就答应送她留洋学医。 江家有一位亲近的表叔在美利坚,如果不是谢家入沪,向江家伸出联姻的橄榄枝,文茵已经踏上开往美利坚的邮轮。 而直到这时候,文茵才知道,女子的理想抱负,在家族利益面前,完全不足一提。当然,这并没有让文茵失望或者一蹶不振,反倒激起了她愈发强烈的斗志和反叛之心。 听到隔扇被推开,文茵偏头,见到来人是五妹妹采薇,立马眉开眼笑,吸吸鼻子道:“让我猜一猜,你手中盒子里装的是南翔小笼对不对?” 采薇在她的时代,到底比自己这位姐姐多活了几年,见她这小女儿模样,不禁舒眉轻笑:“二姐,你这鼻子也忒灵了点吧?” 烧着炭盆的屋子里也暖烘烘的,文茵放下书卷,盘腿而坐,接过采薇的食盒,将小笼包取出来,放在身前的小案几上。 江家的二小姐,喜爱爬山和骑马,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子,被关禁闭并未影响她的食欲,哪怕才食过早餐不久,仍旧一口气吃了四个小笼包。 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虽然食欲好,吃相却还是很优雅。 采薇褪了鞋子,盘腿坐在文茵对面,笑盈盈看着这个才认识不足半月的异母姐姐。她从原身继承了模糊记忆,她母亲是江鹤年的二姨太,也是江先生最爱的女子,生下她不久后,就离开了人世。 她和长她一岁的亲哥哥青竹自小被养在江太太膝下。江太太是个知书达理的旧式女子,以夫为天,对孩子疼爱。江鹤年也十分敬重自己这位原配太太。妻妾的地位分明,江家的后宅,自然也就井然有序,安宁和谐。 在模糊的记忆中,采薇有父亲和嫡母疼爱,有兄长和姐姐爱护,是一个天真快乐的女孩子。这记忆中,有着令她陌生的亲情之爱。而这段时日下来,在与江家人相处的过程中,那陌生的情感,渐渐变得具体而真实。 “二姐,你真不想嫁给那位谢三公子?我听说他少年英才,在新军中是个很不得了的人物,长得也十分英俊倜傥。” 采薇才来这个世界不久,对谢家和谢家三少并不熟悉,寥寥无几的信息无非是道听途说,和江鹤年书房的那些报纸。 谢家是簪缨世家,谢司令早年做过江苏总兵,后来北上统领新军,是大总统的心腹。虎父无犬子,谢家一门三杰,三个儿子都是新军翘楚,虽然最得意的长子,两年前在西南剿匪中丧生,但另外两个儿子依然在新军中拔群出萃,如今随谢琨一同南下,谢司令担任两江巡阅使,二公子谢珺为上海镇守使,三公子谢煊镇守华亭。 二次革命之后,上海是各方势力最活跃的地方,革命派保皇派各方伺机而动,总统心腹谢家率数万新军镇守上海及其周边,意义不言而明。 谢家作为上海新主,自然是要笼络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谢司令第一件打算做得事,就是替未婚的三公子,寻一门得力的婚事。 而作为上海滩数一数二富贾的江家,毫不意外地成为谢家首选。 文茵听了妹妹的问话,放下筷子,拿出手绢擦了擦嘴角,轻哼一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当兵的,丘八们就晓得对小老百姓耍横。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西洋人东洋人一个接一个打进来,他们做了什么?我跟你说,我如今上街看到那些拿枪的丘八,都恨不得上前啐一口。我是绝对不会和那个谢家三少成亲的。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看也就是个小丘八。别的我不知道,但有一样却是听说过的,那位谢三少在北京城时,可是个大名鼎鼎的风流人物,八大胡同的常客,早年和一个前清小王爷抢 分卷阅读3 女人,开枪将那小王爷打成重伤,还放火烧了一家戏园。和这么个风流少爷成亲,只怕不到一年,十房姨太太就能给抬进门。” 采薇见识过她这位二姐的伶牙俐齿,仍旧被她这噼里啪啦一番话,逗得乐不可支。 她想了想,说:“那我帮你再去求求爸爸。” 文茵显然不以为然,她伸手握住她的手:“我的好妹妹,你可别天真了。虽然爸爸素日里最疼你,但这件事他可绝对不会听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如今这世道谁也说不准,咱江家在上海滩上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没错,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在这乱世中,其实就是个蝼蚁,大清还没亡的时候,咱们朝中还有几个靠山,如今大清一亡,爸爸清楚得很,不马上寻到新靠山,遇到事还不如青帮那些小瘪三。” 采薇:“可是……” 文茵摆摆手:“我知道你想帮我,我再想想办法,有需要帮忙时再找你。总之,在下个月谢家的礼查饭店晚宴前,我一定要登上开往美利坚的邮轮。” 谢家欲与江家联姻这事,谢司令只是托人跟江鹤年透了个口风。而要正式确认下来,则是要在下个月礼查饭店宴会,待谢煊谢三少和文茵见过面之后。在外人看来,那是谢家新主宴请名流的社交盛宴,但其实也是他替儿子张罗的隐形相亲宴。 采薇点头,认真道:“二姐,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帮你的。” 文茵挪到她旁边,伸手抱过她,笑说:“好妹妹,我是一定要去留学的,等我出去了,你可要好生照顾自己,日后嫁一个疼爱你的如意郎君,我才放心。” 江薇道:“指不定你学成归国,我还待字闺中呢。对了……”她说着又狡黠一笑,“到时候你可别给我带个洋姐夫回来。” 文茵啐了一声,伸手去挠她。 窗子外日头正好,照得碧绿荷池,泛着一层柔光。暖烘烘的屋子里,姐妹俩笑闹作一团,高墙大院里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孩子们,还没来得及体会人世间的兵荒马乱。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正式开始~~ 暂定每天六点更新 ☆、第3章 江家 新官上任三把火,军政府最近正在上海四处抓乱党,城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自然也少不了地痞流氓浑水摸鱼煽风作乱。采薇先前生了场病,江鹤年和太太,干脆替女儿在学校告了假,在家中休养。 城中气氛紧张,江鹤年这些日子庶务自然也是繁忙得很。 这日,他天黑后才回到沁园,先是去静心阁看望文茵。父女俩自又是一番唇枪舌战,最后以江鹤年铩羽而归,气哼哼来到江太太的芳华苑歇息而告终。 江鹤年自认是新派人士,在这日新月异的上海滩,绝对是走在时代前列的那一波,他认同洋人先进的制度和科技,热衷于洋人的各种新鲜玩意儿,从精密的钟表和电话,再到四轮汽车以及工厂的新设备,在整个南市,他从来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去年每个孩子过生日,他都送了一块价值几百大洋的百达翡丽手表。 他是维新思想的坚定拥趸者,曾经支持过光绪帝的戊戌变法,对于西太后阻挠变法以及光绪帝被囚禁瀛台,最终惨死的结局,至今耿耿于怀。 但与此同时,他又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奉行三纲五常,父子君臣之道。并有着从父辈那里继承的商人逐利之本性。所以对革命一直保持着怀疑的态度,也并不认为共和制比帝制更优越。这种骨子中残留的保守和贪利,让他始终认为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这就让他在谢家抛出橄榄枝时,几乎立刻放弃了对于长女理想的支持,坚定地认为作为长女,她必须在这种事关家族利益的时刻站出来。 这些年,江鹤年对文茵的培养最为用心,成功将她养成了上海滩上流社会中最优秀的千金小姐。但他这种用心,其实并非单纯出于对女儿的宠爱,而是认为嫡长女与长子一样,天生带着为家族奉献的使命。长子是继承家业,长女则是要用来联姻。 只是过去十几年,江家不需要也没有遇到足以让他们依靠的家族用来联姻,江鹤年便忽略了长女的这个作用,任由文茵在新思想的影响下,茁壮成长。直到如今,谢家横空出世,江鹤年便毫不犹豫让文茵发挥她原本作为长女的作用。 只可惜在过去二十年里,文茵已经成长为一个彻底摒弃传统的反叛新女性。 江鹤年的联姻计划,受到了巨大挫折。 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江鹤年在联姻这事上如此果决,也确实还有一个原因——他对文茵的父爱,并没那么无私。 家中六个孩子,他最爱的是青竹和采薇这对兄妹。那是他这辈子真正爱过的女子,为他生下的孩子,无奈他们的缘分匆忙短暂,只留下两个孩子慰藉他的余生。 江鹤年的疼爱,让采薇长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而青竹则成了一个骄纵的纨绔子。当然,这在江先生看来,无伤大雅。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如果这场联姻,换成是小女儿采薇的话,他很可能会舍不得。 采薇和青竹兄妹俩进屋时,身着长袍马褂的江鹤年正躺在榻上抽大烟,一旁伺候的江太太用针细细挑着烟嘴里的黑色烟膏。屋子里弥漫着鸦片怪异的香甜气味。 采薇第一次看到江鹤年抽大烟,着实吓得不轻。直到几日后,她第一次出门,看到好几处烟馆,甚至有人就在路边拿着烟枪吞云吐雾,她这才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抽大烟这件事,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恶行,甚至在上流社会,还是潮流。 但她也知道,在中国百余年的屈辱史,鸦片是原罪之一,它不仅消磨了国人的身体,还摧残了他们的心志。 采薇对父亲没有任何记忆,但是原身对于江鹤年的那种孺慕之情,她能感同身受。 江鹤年看到儿女进来,懒洋洋问:“采薇,你身子好些了吗?” 采薇回:“已经好了。” 江鹤年说:“要是你姐姐像你一样乖巧懂事,那我就不用发愁了。” 青竹不满道:“爸爸,既然二姐不想嫁给那个谢三公子,你何必要逼迫他?难不成不和谢家联姻,咱们就吃不起饭么?” 江家四少虽然顽劣任性,但同异母的二姐感情很好,对于江鹤年要将文茵嫁给未曾蒙面的谢三公子,也十分不满。上回文茵逃家,就有他的一份功劳,只不过最后也是因为他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盟,才导致文茵的逃跑计划破产。 江鹤年用烟枪轻敲了敲案板,斥道:“你懂什么?!虽然咱们江家有钱,但目下时局这么乱,要保住咱们的金饭碗,还得靠枪杆子才行。你要再伙同文茵胡闹,我饶不了你。”语气虽然带着点不满,但其间的怒意 分卷阅读4 和威慑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可见他对自己这个顽劣的儿子,溺爱至极。 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兄妹俩担心二姐,怕她所嫁非人。我先前已经见过那谢三公子一面,那真的是一位才貌双全的青年,也并无恶习,配你们二姐绰绰有余。” 采薇想起早前文茵的话,道:“可我听说他很风流,曾经是八大胡同的常客,还曾和一位前清小王爷抢女人,开枪将人打成重伤。” 江鹤年不以为然:“男子有几个不风流的?敢和小王爷抢女人,那说明有血性,不是个孬种。” 采薇知道他说不通,便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江太太,道:“妈妈,你就舍得将二姐嫁给这样的人家?” 江太太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张玉盘般的脸,生得很是富态,此时她坐在榻上,上身穿一件紫色镶金边的宽袖褂子,裤脚下的三寸金莲,垂落在空中。 江太太温和地笑:“你父亲说得对,男人哪有不风流的?只要他敬重体恤妻子,就足够了。谢家如今是上海的主人,文茵能嫁给这样的家庭,是她的体面和福气。难不成她还想嫁给穷学生过日子?” 江太太是苏州绸缎商人的大家闺秀,识过字,读过书,只不过读得都是之类的文章,所接受的教育,无非就是如何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好太太。所以她以夫为天,不嫉不妒,对于从未得到丈夫真情实意的爱这件事,也毫不在意,并对丈夫心爱女人的一双儿女视如己出,以体现自己作为正妻的大度。只要丈夫敬重她体恤她,在家中维护她作为正妻嫡母的体面,她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且成功的太太。 对于丈夫要将亲生女儿嫁给谢家三公子,她是打心眼里乐见其成,毕竟对于江家来说,这门亲事,绝对是高攀了。 她甚至不明白,文茵为何如此反对这件事。女子嫁人,两千年来不都是这样么?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己在嫁入江家之前,也只和江鹤年远远见过两回,一句话都没说过。至于女儿心心念的留学,她更是费解,一个女孩子最终是要嫁人生儿育女,读那么多书也倒罢了,还漂洋过海去洋人的国家,这简直是疯狂?往常因为丈夫支持,她没说过反对,如今却是松了口气。 江鹤年附和太太的话:“可不是么?文茵那孩子我还不清楚?就嘴巴嚷嚷得厉害,要真叫她去过苦日子,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青竹愤愤道:“可现在都民国了,自由恋爱都已经兴起,你逼迫姐姐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丘八,这是一个自诩开明的父亲,做出的事么?” 江鹤年把烟嘴从口中拿开,朝儿子啐了一声,道:“谢家是正儿八经的簪缨世家,往上几代都是做官的。谢三公子若是丘八,你这个江家四少爷,那就是个正儿八经上海滩小瘪三。” 采薇和江太太都被这话逗笑,采薇说:“四哥说得没错,二姐和那位谢三公子都不认识,按着姐姐的性格,肯定是不愿意的。” 江鹤年道:“所以下个月礼查饭店的谢家宴会,让文茵和谢三公子先认识认识。正因为现在已经是民国,这婚事才没先定下,要是退回几十年前,男女洞房第一次见面也是常事。” 说着抻了抻腰杆,采薇赶紧上前,捏起拳头,在父亲后背轻轻捶了捶,顺势道:“爸爸,那要是二姐见过那位谢三公子,也不喜欢不想嫁呢?” 江鹤年被爱女捶得舒坦,闭着眼睛慵懒道:“这事儿可由不得她。”说着,想起什么忙似的,睇她一眼,“你可别学你四哥帮她胡闹,若是再让她离家出走一回,我饶不了你们。” 这软绵绵的语气,自然是没有威慑力的,采薇也并不反对,只轻轻笑了笑道:“不会的,爸爸。” 江鹤年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拍拍女儿的手臂,道:“小五,你不用担心,爸爸日后肯定会帮你寻一个你自己中意的如意郎君,就算家境贫寒一点也没关系,爸爸给你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被这样偏爱着,采薇本该高兴的,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她望了眼对面的江太太,丈夫这番话,显然并没有让她有任何为自己女儿不平的情绪起伏,她仍旧是温婉平静的,仿佛丈夫的话就是真理。 采薇心想,在这个还有丫鬟羡慕江太太三寸金莲的时代,喜爱登山和骑马,热忱追求着人生理想的文茵,多么难得。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成为家族的牺牲品。 她决定帮她一把。 在阿芙蓉作用下的江鹤年,开始昏昏欲睡。他还不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基本上算是个婚后文吧~~大家不要被各种无聊的背景描述吓到,毕竟民国还是得交代一下的,但主线还是言情~~ ☆、第4章 兄妹 芳华苑在沁园是个大院子,上下两层,总共有十几间屋子,是江太太和两个女孩儿住的地方。原本青竹也住在这里,年纪大了些后,被父亲拎去了他的院子同住。剩下文茵和采薇,倒也还热闹,只是这两日文茵被关在静心阁,忽然就清静了许多,连佣人们进进出出的动作,都格外小心。 和江鹤年说完话,采薇便回了自己屋子。 原身这场病其实还没好透彻,一日下来什么都没干,也觉得有些累,想来还是原来的采薇被娇养得太过了些。 这样一想,她本来打算投入大床的动作又顿住,打开窗子,做起操来。 青竹悄悄推门进屋,站在屋子里的丫鬟四喜见状,正要出声,被他用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然后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四喜会意,悄无声息出了门,将屋子让给了这对亲兄妹。 采薇锻炼得专心,并未注意到有人进来。青竹噙着一脸坏笑,蹑手蹑脚到了她身后,忽然凑到她耳边,大喝一声。 采薇猝不及防,差点被他吓得灵魂出窍,转过头,拧着眉头,狠狠等瞪他一眼,揪着他一顿暴揍。 青竹边躲边咯咯直笑,最后倒在地上告饶,采薇方才放过他。这么一闹,她白皙的面颊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小口喘着气。 青竹爬起来,拉着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他对面:“妹妹,你同哥哥说说,二姐是不是有新打算了?” 屋子里点着油灯,采薇借着光看向对面的少年。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采薇是独生女,从来没体会过手足之情,如今却多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七分相的亲生哥哥,尤其是那双眉眼,简直与她一模一样,这感觉十分奇妙。 虽然这个少年对自己来说,还算不上熟悉,但也许是本能作祟,她对青竹有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因为江鹤年和江太太的宠爱,十八岁的青竹,是 分卷阅读5 个混世魔王,无法无天得很。他天生是个风流种子,也不知是随了谁。江鹤年先前说没有男人不风流,其实不尽然,至少他自己就绝对算不上风流,他不爱去烟花柳巷寻欢作乐,这辈子唯一爱的女子只有采薇和青竹的母亲。家中除了江太太,就只有两房姨太太,大姨太是江太太的陪嫁丫鬟,江太太怀上大少爷时,让丈夫收入了房中,三姨太原本是秦淮河畔的歌妓,被江鹤年无意间撞见,因她与逝去的爱人有几分相似,便带了回来。除此之外,江鹤年再没有一桩风流韵事。 然而青竹才十八岁,就已经花名在外,是戏园子和青楼的常客,还曾经花钱包了个歌妓。 偏生他生得好看,嘴巴又甜,实在是讨人喜欢,家里丫鬟没几个不爱他的,江鹤年有时候看他这浪荡子模样,也气得不行,却又拿他没办法。 不过采薇看得出,这个哥哥天性不坏,只是被惯坏了。她笑道:“二姐什么都没想做,你别给她捣乱了。” 青竹不信:“二姐那性子我还不晓得?她要能听爸爸的话,老老实实和谢家三少成亲,我名字倒着写?” 采薇笑:“反正她没跟我说什么。” 青竹说:“上次是我大意,让爸爸提前发现了计划,不然二姐早上船走了。你放心,这回我肯定会加倍小心,你告诉我嘛,我肯定帮你们。” 采薇知道他虽然是真心想帮文茵,但他玩性太大,更多是觉得这事儿刺激好玩。 上次文茵逃跑,本来是个好机会。她一个女孩子坐船去美国,肯定是不能独行的,上回正好有三位同行的朋友,一路便能有个照应。哪知,机会就被那样错过了。 如今她要逃走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总不能一个人上船,所以还在等机会。 青竹见妹妹不说,泄气般噘噘嘴,起身道:“你不告诉我算了,我明日去问二姐。” 采薇抬头看他,忽然想起江鹤年吸鸦片的样子,郑重其事地叮嘱:“青竹,你可别学人抽大烟,那不是好东西,是摧残身体的毒/品。咱们国家变成这样,有一半功劳归于那东西。” 青竹昂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洋人用来祸害咱们的玩意儿。我最敬佩的就是林则徐林大人,当年他虎门销烟,烧了英国人那么多鸦片,那就是壮举。竟然还有人埋怨说他是千古罪人,不是他销烟惹怒英国人,就不会有后来的鸦片战争。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咱们国家闭关锁国这么多年,早已经落后人家不知多少,一块肥肉放在这里,就算没有虎门销烟,洋人也迟早会来侵略咱们。挨打不是因为反抗,而是因为落后。我以后要去学造枪造炮造飞机,把洋人都赶走。” 青竹跟当下的摩登青年一样,穿西服衬衣和系带皮鞋,喜欢一切来自西洋的新玩意,他屋子里有一部顶着大喇叭的留声机,是前年他生日,江鹤年送他的礼物。这东西在民国初年的中国,可是个稀奇玩意儿,除了机器本身昂贵,一张黑胶唱片也价值不菲,偌大的上海城,除了租界里的洋大人,中国人用得起的寥寥无几。 但对于西洋事物的热爱,并不影响他对于侵略的憎恨,对是非的分辨。 虽然这话听着稚气,但也算是说得在理,采薇笑着点头:“那你可得好好读书,念好英文才能出国去学新技术。” 说到英文,青竹就有点头疼,他算术学得不错,偏偏英文实在糟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刚才舒展了一番宏伟志向,就被亲妹子委婉又无情拆穿,顿时有点泄气。 少年瘪瘪嘴,忽然又眉头一皱,“我说你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都不叫我哥哥了?” “你算哪门子的哥哥?” 青竹叉腰怒道:“我怎么就不是你哥哥了?” 采薇不和他争辩,只笑而不语。 面前的少年才十八岁,对她来说,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罢了。外人在的时候,叫他一声四哥是礼数,就俩人的时候,哥哥两字还真是让她有些别扭,反正他本来也没有哥哥的样子。 青竹当然也就是随口说说,让她早点歇息后,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坠子,回身递给她:“妹妹,这是我今日外出发现的好玩意儿,送给你。” 采薇接过那坠子,是个很漂亮的琥珀,她笑说:“不会是想送给哪位姑娘没送出去,就给了我吧?” 青竹俊脸一板:“你怎么这么没良心,这可是我专门给你买的,花了我二十块钱大洋呢!” 富家少爷果然是出手阔绰。二十块大洋,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普通人家生活一年。 采薇捏起小坠子,在灯光下看了看,笑道:“这样啊!那我明日就戴上。” 青竹这才满意,双手插在口袋,吹着小曲出了门,在门口遇到四喜,还不忘朝她抛了个媚眼,标准纨绔子的模样,弄得小丫鬟脸颊顿时绯红一片。 四喜进门,见采薇正握着一枚小坠子在玩,笑着问:“这是四少爷送给小姐的么?” 采薇点头。 四喜道:“四少爷虽然还没怎么定性,但真的是疼五小姐。” 采薇失笑,抬头朝她道:“你知道四哥就是这德性,以后他做什么,你别搭理就是。” 四喜红着脸点头。她跟采薇差不多大,从小被卖进江家,伺候江家这位五小姐已经七八年,两人关系十分亲密。 只不过她最近发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场病,五小姐好像性子变得沉稳了好多。 是因为长大了吗?可是四少爷怎么就没见长大? 采薇将坠子收起来,对四喜道:“我睡了,你也去休息吧。” “好的。”四喜退了出去。 采薇在妆台前坐下,将辫子解开,柔软蓬松的青丝垂落在肩头。镜子里的女孩儿还是花一般的年纪,明明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可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动人的娇态,分明又不是自己。 那是一个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美丽少女,采薇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副模样。 她走到窗外,看了看澄净的天空,月亮如银盘挂在上头。月圆夜是思乡时,但采薇发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十几天,却好像没什么不适应。也许是因为在另外一个世界,她无父无母没有牵挂,所以换了个时代和身份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 至少,在这里,她不再孤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今天出来了吗? 没有。 太姥爷明天会出来吗? 会。 ☆、第5章 遇见 又过了两日,文茵告诉采薇,月底有一班开往美国的轮船,她认识的一位友人将坐上这趟船去美国。这友人是她在英文沙龙认识的,叫宋之焕,本来上回就要和另外几个 分卷阅读6 准留学生一起离开,无奈遇上祖母过世,只能暂缓出行计划,等服完丧再去。 之前说过,文茵再胆大妄为,一个二十岁的千金大小姐,也不可能只身一人乘船去美国,所以和宋之焕一起登船,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错过的。 文茵现在被关在静心阁,没法和外面联络,青竹是指望不上了,只能让采薇找机会捎一封信给宋之焕,并让他帮忙买一张船票。 文茵也不知宋之焕的住处,只知道他每个礼拜六下午,会陪祖父去丹桂第一台戏园看戏,如今虽然还在服丧,但临别在即,祖父又刚刚失去了发妻,更要听戏排遣忧伤。 革命刚刚被镇压,上海城正是乱的时候,采薇又遇上大病初愈,江鹤年便下令不让她单独出门。好在家里有个歌妓出身喜欢听戏的三姨太,那日三姨太正巧要去看戏,采薇赶紧叫她带自己一块儿。 三姨太叫苏玉瓷,进江家已经十五年,膝下有个十三岁的儿子,是江家最小的六少爷。 采薇才来到这个世界半个多月,却也隐约听说自己的生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既然苏玉瓷和生母长得相似,必然也是个美人。她今日穿镶着绿宽边的阔袖紫褂子,手上戴着绿莹莹的翡翠镯子,耳朵挂着金镶玉的耳环,双颊涂了胭脂,显得粉面桃腮,三十多岁的年纪,风韵犹存。 采薇也觉得这位姨娘实在是漂亮。 苏玉瓷这些年颇得江鹤年喜爱,但她自己非常明白这喜爱源自何处,所以入江家这么多年,并没有争宠的野心。比起在秦淮河畔弹琴卖笑的日子,江家的锦衣玉食已经是天堂,太太又是个宽和的主母,对她十分优待,加上有了聪慧乖巧的儿子,她更加没想过去争点什么,每日吃好茶穿新衣听听戏逗逗猫,日子好不快活。 她也挺喜欢采薇,因为正是这个女孩儿的母亲,自己才得以离开从前的生活,进入富庶之家做姨太太。她并不在意自己是替身这件事,因为她对自己的丈夫恩情多过爱情。她是风月场出来的人,明白爱情才会让女人产生妒忌。 她年轻时,也真心实意爱过一个男人,然而那男人在骗了她的身子和钱财后,一去不回。她的爱情也就死了。 江家后宅平和安宁,无非是没有爱情这种东西。江云鹤的几位太太并不爱他,他当然也不爱她们,这日子就跟搭伙作伴一样,尤其好过。 苏玉瓷和采薇出来,各自带了个丫鬟,还有两个护卫随从。丹桂第一台位于英租界四马路大新街口,是英国设计师设计的洋楼,有大厅,有包厢。 玉瓷订得是二楼正中那间包厢,视野绝佳,无论是舞台还是楼下大厅,甚至旁边的几个包厢,一切尽收眼底。 戏园是新式建筑,装了电灯,虽然这个时代的电灯照明只能说是勉勉强强,但也不妨碍采薇将下头的大厅,看得一清二楚。 文茵同她说过,宋之焕是小户书香之家,父亲早年在学校做教员,后来为了养家去了洋行供职,虽然不能说贫寒,却也和富庶不相干。他这样的人家来戏院看戏,必然是坐不起包厢的。 “采薇,你在看什么呢?”玉瓷让丫鬟泡了壶茶,自己亲手给采薇斟了一杯,推到她跟前,见她一直朝楼下张望,不禁好奇问。 采薇说:“我看今天人好像挺多。” 她不认识宋之焕,但文茵给她描述过他的长相,她目光扫了一遍大厅,没见着跟描述相似的男子,便暂时收回向前倾着的身子。 玉瓷笑说:“这丹桂园重新修建后,开业之日起,哪日人不多的。要不是提前买票,可订不着包厢。” 采薇笑,拿起茶杯呷了口,润了润喉咙,放下杯子时,目光不经意划过斜对角那间包厢,本来已经游走的目光,又下意识回去停下来。 那包厢坐着三人,中间那位年轻男人,一身儒雅斯文的打扮,穿白罗长衫,戴一顶黑色毡帽,不紧不慢喝着茶,他的脸隐没在光影之下,看不太清,只约莫看得出几分英俊。一眼望过去,就像是寻常来看戏的富家公子。 旁边两个男人应该是他的随从,跟他打扮差不多,都穿着长衫。 但采薇目光在这几人身上停留了几秒,便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劲。 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公子哥见得不多,但家里也有大哥和青竹两个典型的富家公子,这三人跟云柏和青竹完全不一样。他们穿着长衫的身体,哪怕是坐着,也有种异样的笔挺,尤其是中间那位。那不是寻常公子哥儿的气质,那是讲武堂里出来的男子才有的姿态。 她看着这三人正觉怪异,中间那男子,像是觉察什么似的,忽然放下茶杯,朝她这边看过来。 她赶紧别开了目光,又去看楼下大厅。 台上幕布拉开,一阵锣鼓喧天,是今日的戏要开始了。戏是传统剧目,先登场的是丑角高力士和小生裴力士。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 苏玉瓷很快听得入迷,葱葱玉指随着唱腔轻轻击打红木桌沿。采薇却是心不在此,一来不是戏迷,二来今日肩负重任,袖子里的信还没交出去,船票还得托宋之焕买。 好在戏一开场,底下的嘈杂就瞬间安静,没了人来人往,要搜寻想要找得人就容易多了。这回她很快在上百观众中锁定了三个男子。 宋之焕是陪祖父来听戏的,然后又凭借男子身边的人,排除了另外两个,几乎百分百确定了自己要找的人。 只不过三姨太在这里,她也不能直接下去同人说话,被她知道文茵还在琢磨逃走的事,定然是要说给江云鹤听的。 采薇有点苦恼,好在三姨太专心听着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苦恼。 舞台上,贵妃已经登场,婀娜的身姿,婉转的唱腔,顿时博得了满堂喝彩。连采薇都被这位杨贵妃所吸引。 不过她到底还是把注意力更多放在戏厅的宋之焕身上。 不知是不是她运气不错,戏演到一半,宋之焕忽然起身离开,应该是中途去厕所。她心中一喜,赶紧同三姨太道:“苏姨,我要去个解个手。” 坐在她身后的四喜随她站起来,显然是要陪着她一块下楼。 采薇说:“我马上就上来,你不用跟着了。” 四喜便坐了回去。 采薇没来过这座戏园,不过西式建筑并不复杂,而且还有指示路标,厕所就在戏园后面的走廊深处。 里面的戏正在高/潮处,这后院空无一人。她站在拐弯处的廊柱旁,没继续往里走,等了片刻,忽然见两个穿着短褂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穿过后院草坪,由走廊进 分卷阅读7 了戏院。进去时,还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凶狠犀利,一看就不是善类。 采薇赶紧转头,而在收回目光前,她已经瞥到了这两人腰侧的凸起,如果她没猜错,那是枪的形状。 她心中顿感不安,总觉得今日这里有事要发生。 两个男人刚离开,一个身影从走廊尽头走了出来,正是宋之焕。他不认识采薇,见到廊柱下站着的少女,以防唐突,迅速低下头。 采薇上前拦住他时,他明显愕然愣住,又因为眼前少女美丽的面容,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宋之焕?”采薇开门见山。 宋之焕越发惊愕:“在下正是,不知姑娘……” 宋之焕二十岁,长得很斯文俊雅,是个标准的男学生模样。采薇不欲废话,打断他,将袖子里的信掏出来:“我是江文茵的妹妹,这里有我姐姐给你的信和银票,她托你买张月底去美国的船票,如果到时候她能顺利上上船,还请你多多照顾。” 宋之焕知道文茵的身份,也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实际上谢家入沪后,欲和江家联姻的消息,在小报上已经传开。他和文茵在英语沙龙认识,是志趣相同的年轻人,那样漂亮又热情饱满的女孩子,没有男人不喜欢。何况他正是最容易动情的年纪。他喜欢文茵,这没什么不能承认,只不过他出身普通,出国留学的费用,还是父亲卖了祖宅凑齐的,而文茵是巨富之家的千金小姐,纵然生了情愫,也只能小心翼翼隐藏着。 知道她不愿联姻,想方设法逃出来,却在临上船前被抓了回去,心中难过自是不用提,更让他悲痛的是,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能无力。如今她妹妹找上自己帮忙,无能无力的悲痛顿时化为一腔难以抑制的热血,恨不得肝脑涂地。 文茵从这个年轻男子炽热的眼神中,看出她对文茵的情感。不过她那位二姐似乎满腔热情都献给了了反叛和理想中,对感情之事仿佛没怎么开窍,给宋之焕写的信,采薇也看过,那口吻简直是在找革命伙伴。 宋之焕展开信扫了一眼,郑重道:“江姑娘放心,你姐姐托我做得事,我一定会办好。到时候我会拿着船票在码头等她,一直等到船开为止。” “好,那就多谢了。”采薇点头,“那我就不打搅你看戏了,我也得上楼回包厢,免得被家里人怀疑。” 哪知,她话音刚落,身后的戏厅里,忽然响起两声刺耳的枪声,紧接着便是惊慌失措的尖叫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正剧真是冷飕飕啊~~ 抱紧虽然还没露正面但明显与众不同的太姥爷~~ ☆、第6章 开枪 宋之焕面色大变:“不好,肯定是军政府的人在抓乱党,你赶紧躲好,别被乱枪伤到了。” 采薇一个从和平年代来的,哪里遇到过这种事,心中不免慌张,见他要往里跑,忙叫道:“你做什么去?” 宋之焕头也不回道:“我祖父还在里面,我得把他带出来。” 戏厅的人慌不择路往外冲,后院顿时涌出了一群人,宋之焕却什么都不顾,坚定地逆流而行。 看到那年轻男子义无反顾的身影,采薇竟然还在慌乱中,空出一点心思想,让文茵和这样的年轻人在旅途结伴同行,应该是一件让人放心的事。 当然,这点心思也就只是一刹那,因为她很快就被这乱作一团的场景给弄得脑子嗡嗡一片。 能来丹桂第一台看戏的观众,就算不是达官贵人,也至少来自于像宋之焕这样还算体面的中等家庭。 然而此时,从戏厅冲出后院的人们,无论是男女老少,都失了体面,风度全无,同行的人摔倒,也顾不得去扶,哭声和叫喊人,此起彼伏,令人心惊胆战。 在一个秩序和法制混乱的时代,人人都可能成为蝼蚁。 夹在这波人跑来的,还有两个穿着戏服的戏子,其中一个就是扮演杨贵妃的旦角,他头饰妆面都已经凌乱不堪,戏服也被撕裂大半,形容十分狼狈。 很快,有两个穿短褂的男人追出来,朝天空放了两枪,厉声喝道:“都不准动!” 于是本来四处逃窜的人们,在听到枪声后,迅抱头瑟瑟发抖蹲在了地上。站在廊柱旁的采薇,才刚刚蹲下,便见离自己不远处的草地,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仍旧踉踉跄跄地跑,嘴里哭喊着“姆妈”,应该是和家人跑散了。 采薇皱眉,也顾不得多想,赶紧翻过栏杆,一把将孩子抱在怀中紧紧箍住,再次蹲下。 小孩像是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住她的衣襟。 采薇的心噗通跳得厉害,伴随着心跳声的,是踩在草地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站起来!”一道洪钟般冷厉的男人声音在上方响起。 采薇不由自主抬头,发觉是刚刚的短褂男人之一。他手中的枪指着她不远处蹲着的一个人。她目光下意识随着枪口看过去,却见那人正是刚刚的“杨贵妃”。 而就在此时,那双画着油彩的丹凤眼,也朝她瞥了过来,目光微微闪动,忽然倒地一个翻滚。下一刻,采薇和怀中的孩子,已经被这“贵妃”抓住提起来,一把冰冷的枪,抵在了她的太阳穴。 一切发生得太快,采薇脑子如同断片一样,空白了几秒,不过很快又回过神,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面对可能到来的死亡,她当然也是害怕的,但或许是因为她本就不属于这里,这种害怕于是就又带着点放任自流。 短褂男子见有人被当做人质,面色一变,道:“果然是乱党,我劝你好好考虑,放下枪跟我们回去,还有活命的机会,如果顽抗伤及无辜,别怪我们就地正法。” 抓乱党波及无辜是常事,但他们刚刚入沪,若是看到女人孩子被挟持,还无动于衷,传出去被大报小报乱写一通,肯定会失民心。何况能来丹桂第一台看戏的,多半是富贾名流,万一出了事,他们不好交代。 短褂男人虽然语气狠厉,动作却不敢过激。 那挟持着采薇的“贵妃”,喘着气道:“你们放下枪,不然我开枪打死这个姑娘和孩子。到时候传出去,那就是你们军政府不作为。”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再不怕死的人,面对死亡时,也必然是有那么一点畏惧的。 采薇这时还算淡定,而被戏子一把揪住的孩子,却是吓得大哭起来。采薇感觉自己手上有湿热传来,是小孩子尿裤子了,她赶紧将孩子抱得更紧了几分。 这时又有几人走了进来,前面两个穿着铁灰色军装,跟在后面的则是穿着长衫的三个男人。在进来后,拿着枪的军装男人停下脚步,稍稍让出一点位置,让后面的人走上前。 采薇认出来,这正是先前包厢那三位。 中间戴着毡帽的 分卷阅读8 男人,本是微微低着头,站定后,一边不紧不慢地摘下帽子,一边淡声开口:“都把枪放下。” 他应该是这行人的上司,一得令,几个拿枪的人,都把枪放在了脚边。 采薇还没来得及因此松一口气,目光却因为男子摘帽后,露出的那张脸,一时凝滞。 虽然时代久远的黑白照片,多少有些失真,但她还是一眼认出几米之遥的男人,正是她在一百多年后,从黑白老照片上看到的年轻太姥爷。 一个轮廓更分明,眉目更英挺的民国男人。 本已经过世百年,只剩一张老照片的人,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哪怕这本就是他的时代,也仍旧让采薇一时心情复杂得无法形容。 采薇身侧的“贵妃”,明显因为男人的吩咐,稍稍放松了些,抵在她太阳穴的松开了一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姑娘放心,我只是借你一用,不会真的伤害你。” 采薇因这话,心中一软,配合着他往后挪动。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活生生的年轻太姥爷,忽然伸手从身侧军装男人腰间的枪套中拔出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这边开了一枪,甚至连瞄准都没有,前后不过三秒。 采薇只来得及在枪声响起时,下意识捂住怀中孩子的眼睛。 她甚至觉得那子弹是朝自己飞过来的。 等回过神,只觉得箍住自己的那只手臂陡然松开,脸上和手上有湿热的液体留下来,脖子传来如火燎般的灼痛。 她松开捂住孩子眼睛的手,将泣不成声的小人儿放下地,迷茫地转头看向身后。 只见“杨贵妃”已经倒在地上,刚刚抵着她的那把枪落在一旁。脖子中间一个银元大小的血洞,正在往外淌着热血。 血流在草地上,慢慢渗进土壤中。 华丽的头饰和戏服散落开来,在鲜血的映衬下,显得凌乱而惨烈。 他还没断气,眼睛睁得老大,身体痉挛着,在其他人上来查看时,微微颤抖了几下,终于静止下来。 采薇对于死亡本身没什么太大的畏惧,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死,血流满地,这种震撼,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她胃部一阵翻涌,有点想吐。颤抖着手摸了把脸上被溅到的血,又去摸了摸脖子灼痛的地方,终于是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倒下去。 但是预想中摔倒在地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好像是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 再醒来,是满目白色,白色的墙壁和穿着白衣的医生,见她睁眼,那医生笑道:“姑娘,你醒了?” “这是哪里?”采薇问,她脑子里还混混沌沌,有点不知今夕何夕。 医生放下手中的药棉,道:“这是医院,你脖子被子弹擦伤,我刚刚已经处理好伤口,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也不用住院,回去擦擦药,过几日应该就能好了。” 这是租界里的医院,如果不是四周的设备实在不像是百年之后,采薇刹那间以为回到了自己的时代。 在脑子逐渐清明后,先前发生的场景一股脑钻进了她的记忆:男人开枪的果决,戏子惨死的模样,以及被鲜血染红的地面。 一股无法抑制的后怕涌上心头,让她的身体像是陷入冰窟一般冷得厉害。 原来她也是怕死的。 不过她只让自己慌乱了片刻,就又恢复冷静。想起刚刚出事时,三姨太没见着自己,恐怕家里这会儿已经乱套了。这时代又没有即时联络工具,她得赶紧赶回去报平安。 想到这个,她赶紧从从手术床上下来,同医生道了谢,开门往外走。 刚刚走到门外,却见走廊长椅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老照片上走出来,朝她开枪的那个男人。 他已经从白罗长衫换成了戎装。也许是老照片会自动带上一层柔光,也或许是因为照片上是新婚,先前采薇看照片,并没觉得这人有多冷峻。而此时在现实中看到,才发觉这个叫谢季明的男人,英俊的轮廓有种刀削般的冷硬,尤其是当他觉察动静,抬头朝她看过来时,那双漆黑如墨的狭长双眼中,更是如同覆盖着一层碎冰,那是一种毫不遮掩的冷漠。 就如同刚刚在丹桂第一台,他毫不犹豫开的那一枪。 这是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男人,他在开枪时,显然完全不在意作为无辜者的自己和那个小孩。除了对死亡的后怕,采薇更多是作为一个从文明时代过来的人,对他这种草菅人命行为的发寒。 她忽然明白文茵为何不愿意嫁入谢家。 而她之前看到那张老照片而产生的想象,也在见到谢季明这个真人后,如同泡沫被戳碎,只剩下残酷的现实——哪怕,他本人比照片,其实更为英俊。 谢煊见到人出来,站起身,对她道:“姑娘,你没事了吧?” 穿上戎装后,他整个人越发显得挺拔,哪怕语气算得上温和,动作也十分绅士有礼,仍旧叫人感到一股不可忽视的盛气凌人和冷冽。 采薇冷冷看他一眼:“多谢长官还记得将我送来医院。” 谢煊说:“刚刚在戏院多有得罪,让姑娘受惊了。” 虽然语气礼貌绅士,却听不出几分温度。 采薇轻笑一声,语气温柔,吐出的话,却不怎么中听:“长官办案,哪管我们小老百姓的生死。还希望小女子先前没妨碍长官们。” 她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医生清理干净,但身上的月白衫子肩膀和胸口处,还残留着一片已经干涸的血迹,配着她一张嫩白小巧的脸,看起来很有些触目惊心。 谢煊对她的讥诮不以为意,他不动声色扫了她一眼,衣衫虽然简单,但质地是精细的绸缎,腕上戴着碧绿的翡翠镯子,一双手白嫩如葱,这必然是大户人家才娇养得出的千金小姐。 而让他有些意外的事,这位千金小姐在遇到先前的事后,面对他这个开枪者,除了语气中的讥讽,就没有其他,看起来有些过于淡定了,那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千金小姐该有的反应。 谢煊默了片刻,面无表情道:“姑娘放心,虽然我们是奉命行事,但分寸还是会有的,绝不会乱伤无辜。” 采薇说:“长官的意思是自己那一枪,百分百不会射偏?” 谢煊说:“我受过专业训练,对自己的枪法有准确的认知。” 采薇指着自己缠着纱布的脖颈道,轻轻一笑:“那我谢谢您那没打偏的一枪。” 谢煊目光从她脖子上的纱布轻描淡写划过,脸上没有任何内疚,只淡声道:“刚刚戏园太混乱,我直接将姑娘带来了医院,你家人寻不着你应该着急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采薇看他一眼,冷声道:“不用。” 这时,一个副官模样的年轻男人,匆匆走过来,低声道:“三少 分卷阅读9 ,闸北那边的华界,发现一个乱党据点。” 谢煊低低嗯了一声,从身后长凳拿起一件斗篷递给采薇:“那姑娘自己当心。” 说完,便同手下一块疾步离开,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医院白色的走廊。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小薇薇差点就被太姥爷一枪崩了。 哈哈哈英雄救美?不存在的。 ☆、第7章 王法 采薇虽然愤怒,但知道自己此刻形容狼狈,也只得将黑色斗篷系在身上,勉强遮住了衣服上的血迹。 她乘坐黄包车回到沁园时,江家果不其然已经因为她的失踪乱成了一锅粥。 “五小姐回来了!五小姐回来了!”门房张伯开门见是她,喜极而泣朝院子里大喊道。 正厅里顿时跑出来一群男男女女,除了显然刚刚哭过一场的三姨太苏玉瓷和四喜,还有得知消息赶回来的江鹤年,以及江太太、大姨太、三小姐洵美、四少爷青竹、六少爷寒松和牵着玉哥儿的大少奶奶凤霞。 总之,一大家子,除了还未赶回家的大少爷云柏,其余都倾巢而出。 采薇差点被这阵势吓得节节后退。 四喜跑得最快,一溜烟就来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哭哭啼啼道:“小姐,你去哪里了?” 话音未落,已经看到她脖子上的纱布,以及衣襟前的血迹,顿时夸张地尖叫一声。 快步走过来的江鹤年,也看到了女儿的状况,皱眉忧心忡忡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苏姨说你看戏途中去解手,正巧赶上军政府的人在抓乱党,还杀死了几个人,等事情平息,却怎么都找不到你。” 江太太一双三寸金莲,走得最慢,过来时,目光落在采薇身上的血迹,连忙拉着她的手,哎呦叫道:“怎么这么多血啊?怎么这么多血?” 采薇本来就受了惊吓,现在被这一大家围着,你一句我一句,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也不知该先回答谁。 她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我没事,就是运气不大好,正巧下楼,戏厅里的人往外乱冲,我被撞倒了,脖子擦伤了一块,当时流了不少血,被军政府的人送去了医院。” 江太太连声“阿弥陀佛”,拍拍胸口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些回房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 江鹤年沉声说:“这阵子你可别再出门了。” 采薇哭笑不得:“爸爸,我真没事,天天待在家里会闷坏的,今天戏园里死的几个人都是乱党,现下这局势,谁滥杀无辜谁就落了下风,咱们这些老百姓其实也没那么危险。” 玉瓷上前道:“采薇,你可得听你爸爸的话,子弹不长眼,万一被误伤了怎么办?苏姨反正是不敢再带你出门了,要是有点什么闪失,我还怎么在这家里待得下去。” 她一双漂亮的杏眼,现下红得像两枚桃子,估摸着不仅是自己吓到,还被江鹤年训斥过没看好家中这位娇贵的五小姐。 采薇是为了帮文茵,才出了这事,连累旁人担惊受怕,着实过意不去,于是拉着三姨太一双玉手道:“苏姨,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了。” 江鹤年摆摆手:“行了,既然小五没事,大家都散了,让她好好回房休息。四喜,你去叫厨房炖点参汤给五小姐。” 四喜诶了一声,抹着眼泪,一溜烟跑了。 采薇不曾想,自己这点小风波,在江家掀起这么大风浪。人生第一次被这盛大的亲情包围,着实让她有些吃不消,遁逃一般回到了芳华苑,让四喜给自己放了水洗澡。 今日穿的这件衫子是不能要了,但谢季明给自己的披风却不好直接丢掉。这簇新的披风是丝绒质地,领子上有一圈柔软光滑的狐狸毛,显然价格不菲。若是日后有机会,还是得还给人家——即使她并不期待与这样的人再见。 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千金小姐,不习惯被人伺候,四喜在戏园弄丢了主子,自然被江先生和太太责骂过,这会儿眼圈还红红的,采薇让她下去休息了。 洗完澡换了衣裳,刚刚躺上床准备平复一下心情。青竹领着小少爷玉哥儿钻了进来。玉哥儿是江家大少爷云柏的儿子,刚刚满三岁,被江太太和大少奶奶养得十分好,粉粉嫩嫩一团,穿着锦缎厚袍子和马褂,戴一顶瓜皮小帽,坠着红穗子的小辫儿垂在脑后。 他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被青竹抱起来丢在采薇床上,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往她跟前爬,然后一骨碌栽进她怀中,奶声奶气叫:“五姑姑抱抱。” 这样玉雪可爱的团子,谁不喜欢?采薇抱着他亲了亲:“玉哥儿今天有没有乖乖?” 玉哥儿点头:“有乖乖。” 青竹也脱了鞋爬上床,盘腿坐在采薇旁边,歪头看了看她的脖颈,问:“真摔伤的?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咱俩一个娘肚皮出来的,你有问题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采薇嗤了一声:“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青竹拉着她的手臂耍赖般摇:“妹妹,你就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怪担心的。” 采薇看了看他,思忖片刻,如实道:“是被子弹擦伤的。” “什么?!”青竹大惊失色。 采薇说:“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没事不就好了。” 青竹却是真急了:“到底怎么回事?” 采薇轻描淡写道:“被一个乱党做了人质,军政府的人直接开了枪,可能是隔得太近,就被擦伤了。” 青竹闻言,跳下床怒道:“还有没有王法?抓乱党就能不顾老百姓的生命安危?不行,我要去投诉他们的行为,要是他们还想要咱们江家的钱,就必须把今天伤你的人揪出来处分。” 采薇笑道:“皇帝都没了,还有什么王法?现在不就是谁有枪谁就是法么?你别闹了,被妈妈他们晓得,得吓坏。” 青竹听她这么一说,只得悻悻然坐回床边,道:“那你知道伤你的人是哪个吗?我想办法去替你报仇。” 采薇就知道自己那位太姥爷叫谢季明,并不知道在军中是什么职位。不过看得出,他是那群人的头,约莫是个小官儿。她记得姨婆说过,太姥爷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公子哥,想必也是出自名门,指不定青竹这个纨绔还认识人家。 男人如此不近人情,她自然不想哥哥惹祸,便道:“我哪里知道谁是?就知道是穿军装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争取把故事讲得跌宕起伏一点,肯定不是让男女主甜甜蜜蜜谈个恋爱这么简单,不然也没必要用民国背景了。 不过男主以后脸会疼,女主也会觉得大猪蹄子真香。 ☆、第8章 帮助 青竹哼了一声,躺倒在床上,将玉哥儿抱过来,放在在自己胸口 分卷阅读10 ,点点他的小鼻鼻子,道:“五姑姑的这个仇,咱们一定得报。” “报!”玉哥儿笑咯咯鹦鹉学舌。 采薇轻轻踹了一脚青竹:“你可别教玉哥儿乱七八糟的东西。” 青竹白她一眼:“好心当成驴肝肺。” 两大一小闹了一会儿,青竹也知道采薇得休息,抱着玉哥儿出了门。 因为采薇受伤,文茵这晚暂时被父亲放了出来看妹妹,姐妹俩难得睡在一张床上说话。 文茵不知道采薇是受得枪伤,却也因为是自己害得妹妹受伤,自责不已,躺在被子中,握着她的手唉声叹气道:“要不是我让你去见宋之焕,你也不会遭这个无妄之灾。” 采薇笑说:“这种事谁预料得到,我这不是没事么?对了,宋之焕说会买好船票,等你一起上船。我看他人品不错,在船上得两三个月,有他照应,我还是挺放心的。” 文茵微微一愣,又吃吃笑起来:“我怎么你这语气,好像你是姐姐一般。” 采薇笑道:“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出去,有点担心。” 对她来说,二十岁的文茵,确实还太年轻,语气难免会跟之前做妹妹的采薇不一样。 文茵道:“没事的,有表叔在那边接应,也就是船上这两三个月稍微让人紧张些。不过有宋之焕同行,我倒也不害怕,他是个挺让人放心的男孩子。” 采薇笑:“嗯,他比你不喜欢的丘八好多了,女孩子若是嫁给这样的男子,还是挺让人安心的。” 文茵在感情上本还没怎么开窍,但听她这么一说,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脸上一热,掐了她一把,啐了一声道:“你瞎想什么呢?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 采薇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可什么都没说。” 文茵对于爱情的认知,只是来自于中国话本和西方爱情,以及新思想中自由恋爱这个理论知识。她认为自己肯定是要自由恋爱的,但至于要去爱什么人,却从来没想过。现下被采薇这么一点拨,脑子里浮现宋之焕清俊的模样,想到要和这个人一同去美利坚寻找理想之火,心中那种一直没动过的弦像是忽然被人拨弄了一下,轻轻荡漾起来。 她是爽朗热情的女孩子,心弦一动,便忍不住问:“你真觉得宋之焕这个人不错?” 采薇道:“当然,今天丹桂园出事时,所有人都从里面往外冲,而他因为祖父还在里面,完全不顾自己安危,逆着人流跑了回去。” 文茵听她这么说,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他受伤了没有?” 采薇道:“放心吧,今天戏园里除了几个乱党,没听说有人受什么伤的,就算是真的伤到,估摸着也就跟我差不多。” 文茵道:“但愿吧。”想了想,又愤愤道,“我就说那些丘八专爱欺负咱们自己人。” 采薇脑子里浮现谢季明那张冷漠的脸,又赶紧摆摆头,将那张面孔驱逐出去。 文茵只被放出来陪了妹妹一晚上,隔日又被他爹赶回了静心阁。 江鹤年下令暂时不让采薇出门,但她既然决定帮文茵,就得帮她把事情都办得妥妥帖帖。 上回被抓回来后,文茵兑换的美钞和英镑全被江鹤年没收。船票那边不用担心,但留洋需要的钱,她得给文茵准备好。 没法再光明正大走正门出去,采薇就悄悄出。 沁园这样的大园子,有几处角门,只要趁人不注意,要出去还是很容易的。四喜是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但上次在丹桂园被吓了一回,如今在家里,只要采薇出房间,她就寸步不离,要是让她知道,自己要独自一人出去,得吓破胆子。 好在这丫头并不算太机灵,采薇随便寻了个理由,就把她糊弄过去了,她下午出门时,傻四喜还以为她在房中睡觉呢。 他们这些小姐手上现钱不多,但珠宝首饰却是不缺,文茵和她都有好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去当铺当掉,至少能支付她在美国一两年的费用。哪怕不够,只要出了国,江鹤年还真能不管女儿?到时候肯定还是得老老实实寄钱。 虽然采薇来这个时代还没怎出过门,但现下的上海比一百年后小多了,倒是不用担心找不着方向。 这趟出门一路顺利,在当铺把首饰换了大额银票,她坐上电车直奔渣打银行去兑换旅行支票和英镑美钞。 现钞不能带太多,太多了会招来豺狼,太少了又不顶事,几百块应该差不多。 顺利拿到支票和现钞,采薇心里一颗大石头总算落地,小心翼翼塞进自己的小坤包里,出门打道回府。 见路边有两辆等候的黄包车,她走过去。 其中一个车夫上前热情地招呼:“小姐,您请。” 采薇正要上车,却无意间瞥到这笑盈盈的车夫,朝不远处的两人使了个古怪的眼色,她下意识朝那两人看了眼。身穿灰色短褂,嘴上叼着烟,典型的上海滩流氓地痞。 她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盯上了,赶紧收回脚转身,沿着人行道匆匆往前走。 “小姐,怎么走了啊?” 车夫在后面叫,采薇置若罔闻。 然而,身后很快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应该是刚刚那两人追了过来。 哪怕是百年之后的法治社会,当街抢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更何况是当下这个乱世中鱼龙混杂的上海滩,她一个揣着巨款的女子,那就是一只肥羊。 她脚下蹭蹭加快速度,脑子呼啦啦地转,得赶紧想出一个办法来才行。 许是老天有眼,就在身后脚步越来越近时,前方几米处,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男人今日穿着西装,只一个人,正朝停靠在街边的一辆福特车走去。 采薇灵机一动,在他打开车门的瞬间,飞速上前,钻进了副驾驶座,还顺手锁了门。 正弯身要上车的谢煊,看到忽然出现在副驾驶座的少女,愣了下,微微皱了皱眉。 他自然还记得她,所以倒也没特别大的反应。 采薇转过头,睁大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喘着气说:“有人要当街抢钱,长官管不管?” 那双漂亮的黑眸,略略闪着惊慌的光芒,比起上回,多了点属于少女的楚楚可怜。 谢煊回过头看去,只见两个男人正往这边跑过来。 他挑挑眉头,将身子从车内退出来,关上车门,转过身靠在车窗边,从裤袋里掏出烟和火柴,不紧不慢点上一根烟,透着烟雾,看向跑过来的两人。 那两人也明白,女孩儿是因为发现他们,才躲进这车里,和车子的主人,应该没有半点关系。 其中一人转到副驾驶座,用力拍打采薇那边的车窗:“下车!” 另一个人停在谢煊跟前,客客气气道:“这位公子,我们家丫鬟偷了主人的钱财 分卷阅读11 逃跑,我们奉命把人捉回去。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在大上海能开得起汽车的,不是权贵就是富贾,寻常人是惹不起的。这俩混三教九流的地痞,自然明白这道理,所以不敢一上来就得罪这开车的男人。 谢煊比这人高了半个头,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睥睨般看着他,笑问:“你们家丫鬟?怎么证明?” 男人道:“他手袋里有美钞和英镑。”说着又补充,“我们家主人是洋买办,这是和洋人做生意的钱,被这丫头偷走了,我们得赶紧拿回来,不然回去没法跟主人交差。” 谢煊微微弯身转头,看了眼车内稳坐泰山的少女,又直起身对男人道:“可我看她不像丫鬟,哪家的丫鬟是穿绫罗绸缎的。依我看,她应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才对。” 男人道:“那都是她偷得主人家的东西。” 采薇这会儿是真不急了,虽然自己这位太姥爷草菅人命,但军政府的人,不至于对这种事坐视不理。 “这样啊!”谢煊点点头,将烟夹在指间,对着男人微微张开手臂,道,“车钥匙在我腰上,你自己拿下来去开门。” 坐在车内的采薇听到他这话,惊愕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驾驶室外的两人。 只见她那位太姥爷张着手臂背靠窗站着,短褂男人正倾身伸手去摸他腰间的钥匙。 但是那人手上的动作,在探到他腰侧时,忽然间就凝滞住。 采薇隔着车窗,明显看到那人脸色大变,在迟疑片刻后,迅速收回手,朝面前叼着烟似笑非笑的人,鞠了个躬,飞速绕过到车另一侧,拉起同伴匆匆离开。 “赶紧走!” “作甚?”同伴问。 “那人是兵,身上有枪。” 地痞流氓怕什么?当然也是怕拿枪的兵。 采薇自然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见那两人跑远,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道谢下车,谢煊已经坐上驾驶座,也没看她,直接点火启动车子。 他淡声说:“财不露白,既然你已经露了财,一个人肯定是从这里出不去的。我送你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终于英雄救美了。 有人不知丘八是什么,俩加起来不就是一个兵字么?旧时对兵的蔑称,一般指兵痞的。 ☆、第9章 金蝉出窍 采薇明白他说得没错,便也不再客气:“多谢长官,麻烦去南市。” 谢煊点头,将唇上燃了半截的烟拿下来,摁灭在车台上的烟灰缸,又似随口问:“你是南市哪家的小姐?一个人出门带那么多钱,胆子可真不小。” 采薇说:“我就是个做工的,不是哪家小姐,帮东家出来兑钱而已。” 车子上路,谢煊轻笑一声,也不戳破她,只漫不经心般道:“那胆子不小的是你们东家,敢放一个小丫头出来兑钱。” 采薇也笑:“不是有你们军爷保护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么,有什么担心的?” 谢煊扯了扯唇角,但笑不语,只是这笑也不达眼底,带着几分漠然的冷意。 采薇不动声色看了这人一眼,想着毕竟今天是多亏他救了自己,再对上回他开枪的事耿耿于怀,似乎显得有些不够大度,想了想说:“长官,你披风还在我那里,你给我一个地址,我改日让人给你送过去。” 谢煊道:“不用了,上回确实是我让姑娘受到惊吓,而且还受了伤,披风就当赔礼。” 他说这话时,转头朝她脖子瞥了眼,上面的纱布已经拿掉,露出一道结痂的伤疤,留在少女纤细凝白的脖颈上,就像是一副精美的画被破坏,显得很有些突兀。 但谢煊也只轻描淡写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采薇说:“我不缺一件披风。” 谢煊轻笑:“明白,你们东家既然能将兑钱这样的事交给你,想必姑娘你收入颇丰,一件普通的披风是看不上眼的。” 采薇听出他这是在挤兑自己,轻笑了笑,不与他计较。 谢煊又说:“女孩子的披风我也用不着,若是你不需要,扔掉就好,不用麻烦。” 采薇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个时代的路面没有那么平整,车子也不如百年后舒适,谢煊开车却极快,一路很有些颠簸,采薇坐得不大舒服,好几次忍不住换姿势。也许是她的小动作,被开车的男人看在了眼中,不多久车速便慢了下来,平稳了许多。 英租界和南市城厢北面相邻,车子恰好要从丹桂第一台经过,两人的视线不由自主都往那栋小楼看了眼。 采薇想起血流满地的“杨贵妃”,虽然过去好几天,可那场面浮上脑海,还是忍不住胃部一阵翻涌,不由自主喃喃问:“那些乱党杀人放火了吗?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们?” 当那戏子在自己耳边小声说抱歉时,她明白那绝非一个坏人,所谓的乱党不过是立场不同,追求的理念不一样罢了。 然而在这个法治紊乱的时代,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她听谢煊冷淡回:“我是军人,一切奉命行事。” 没错,他是奉命行事的军人。 采薇忽然又想起,姨婆指着那张老照片说的话——“可惜天妒英才,你这太姥爷未满二十八就过世,身后也未留下一儿半女”。 她心情有些复杂地转过头,去看他。 谢煊的余光觉察到她的注视,微微侧头对上她的目光,她又已经迅速收回了视线。 他现在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而这样年轻英俊卓尔不凡的男人,也许过不了两年就会死去。 这个念头让采薇暗自唏嘘。大时代中,人人都是蝼蚁。 于是对他先前那冷血的一枪,也就没那么不能释怀了。 老城厢北城墙已经拆除,没了城墙的遮挡,南市华界陈旧喧杂和破坏凌乱,与新兴的租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边还在修建,路况太差,采薇也怕被认识的人看到,多生事端,还未到原来的小北门,就让谢煊停了车。 虽然南市比租界更乱,但这毕竟是江家的地盘,从这边进去,一路上都有江家的铺子和产业,就算地痞流氓不认识她这个江家五小姐,只要报出名号,也不会有人敢动她,顶多是自己兑钱的事,十有**会暴露。 她下了车,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一样,隔窗同谢煊郑重道了声谢,没入了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谢煊拿起先前掐灭的半截烟,复又点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眯眼看着少女渐渐消失的纤瘦背影,片刻后,移开目光,扫了眼老城厢的轮廓,这才慢悠悠将车子掉头离去。 ***** 月底的船期将近,文茵的离家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虽然她仍然被看守着,但采薇已经替她把一切都准备好,只等着 分卷阅读12 那天金蝉脱壳。 本来姐妹俩是打算让青竹帮忙,但有了一次教训,实在是不敢再冒这个险。最后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四喜身上。 四喜虽然胆小,脑子一根筋,但忠诚老实,采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虽然识字不多的四喜对于那些大道理一句也没听明白,但最终还是听了采薇的话,加入了文茵的金蝉脱壳计划。 登船的头晚,采薇带着四喜去静心阁,陪文茵聊天打牌。这一玩就玩到了深夜,姐妹感情好,就算是五小姐睡在这里,看守的听差也不会觉得奇怪。 不过到了快子时,采薇还是被四喜扶着,打着哈欠出了门,回芳华苑休息。 沉沉夜色,人影朦胧,四喜和文茵身形相差无几,两人交换了衣裳,文茵编了四喜那样的粗辫子,低头跟在采薇身旁,早已经睡意朦胧的听差,哪能注意。 芳华苑这会儿安静地连落根针都听得到,姐妹俩悄无声息地回了采薇的房,睡是不敢睡的,怕错过时间。 采薇从床底下把给文茵准备的皮箱拉住来,道:“二姐,你的身份证明这些东西我都帮你放好,怕被妈妈发现,只帮你准备了几件简单的衣物,需要什么,你自己到了船上再买。我用首饰换的钱,给你兑了旅行支票和现钞,不算太多,但你只要不乱花钱,就算到时候爸爸断了你的经济来源,也够你花几年。” 文茵看着妹妹为自己准备得这些,眼眶一热,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虽然她和采薇并不是一母所生,但从小感情就好。她这个妹妹,在家中最受宠,性子却不骄纵,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胆子不大,脾气也软,从前做什么事都要问她,她说什么话她也都会听。 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这个小妹妹好像忽然长大了,她先前让她帮自己,其实也只是病急乱投医。但是眼看着她不用自己吩咐,就一桩一桩替自己把事情办好,从从容容,神不知鬼不觉,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她握着采薇的手,又哭又笑的样子:“妹妹,你真的跟往常不一样了。分明前些日子还是个傻愣愣的小丫头,现在忽然就像是个什么都做得好的大人了。”她借着点点油灯的光,看向采薇那娇俏的容颜,叹了口气,“我这回要是登上船,一去就是几年,再回来你应该早嫁人了,也不知将来娶你的男子是个什么样的?爸爸说了让你自己挑选的,你可一定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 采薇笑说:“你就别担心我了,还是想想你和宋之焕这几个月在船上的日子怎么打发吧?” 往常提到宋之焕,文茵从来坦坦然然的样子,但自从上回被采薇一点拨,某些东西跟开闸一般泄了出来。只要想到未来几个月,要和宋之焕孤男寡女同行,她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脸上难得露出娇羞的样子,嗔道:“你胡说些什么?” 采薇笑:“我可没胡说什么,不过发乎情止乎礼,旅途漫漫再无聊,你也别傻愣愣跟他胡作非为。” 文茵知道她什么意思,红了脸,掐她一把:“人家是正人君子,才不会像你说得那样。” “看看看,我又没说他什么,你就护着了。” 文茵佯装正色道:“我去留洋,是为了学习新知识,回来救国救民。儿女情长的东西,对我来说不重要。” 采薇被她这义正言辞的模样逗笑:“不管怎样,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有个人照应还是很有必要的。” 文茵啧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你这语气都快赶上老妈子了?你真是我们家那个小五吗?” 采薇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些,免得被人听到。咱们安静待一会儿,差不多四点左右出门,我昨日去租界找了个黄包车,让车夫五点在小东门原址接我们,然后送我们去码头。” 毕竟江家在华界名声太大,找租界那边的车夫保险得多,采薇先给了人一个大洋,等拉完活再给一个。一个黄包车车夫,拉一个月车,也就能赚这点钱,这样的好生意,她相信那车夫为了剩下的一块大洋,绝对不会失约。 实际上,那车夫也确实没失约,甚至还怕这生意被人抢走,早早就在小东门那边候着了。待采薇和文茵偷偷从沁园溜出来赶到时,那人在寒冷的冬夜,正冻得瑟瑟发抖,见到两人来,重重哈了两口如释重负的白气,颠颠上前,帮忙把皮箱拎上了车。 天还没亮,两个富家小姐单独出门,绝对算得上一桩冒险的事。不过采薇做事谨慎,昨天选车夫的时候,仔细比较了几个人的长相,确定雇得这位是个老实忠厚的汉子。 显然,她没有看走眼,这确实是个老实干活的,为着一块大洋,拉着车一路跑得风风火火。 凌晨五点,晨曦微光,民国二年的上海城,一点点呈现出它的轮廓。 就像是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虽然黑暗还笼罩着这片大地,但总有光在前方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重要男配就要出来了,太姥爷你要加油啊 ☆、第10章 码头 一路无惊也无险,只有采薇和文茵从来没看到过的风景。 到了码头,还不到六点。采薇付了车资,和文茵去了路边等着。码头没有灯,只有远处一点点还未升起的晨曦,气温正是低的时候,寒风从海面呼呼吹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不过此时此刻,寒冷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巨大的邮轮泊在码头边,在暗沉的天空下暂时沉睡着,而几个小时后,这个庞然大物便要载着追寻理想的人们,去向远方。 比起文茵纯粹的兴奋,采薇看着薄暮晨光中的大船,却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个时代比起百年后,落后了太多,别说是一个女孩子,就是男人出国,所遇到的危险和挑战,都难以预估。文茵虽然健康而富有活力,但她本质上仍旧是一个从未遇到过任何挫折,没有吃过丁点苦头的千金大小姐。在大上海,她要做什么,总有人纵着她,也总会有人保护她,但是去了美国呢? 没错,那边会有江家表叔接应,可在这之前,还有漫长的两三个月海上旅程,谁能保证一帆风顺? 她看向文茵那张迎着海风,激动万分的脸,一时五味杂陈。 码头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这会儿只有寥寥几人,除了从外地赶来坐船的乘客,还有几个时不时走来走去,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人,估摸着是以偷摸拐骗为生的流氓地痞。 姐妹俩虽然穿得并不显眼,但富贵人家的女孩子,一眼就是能看得出的。站了没多久,显然就有人盯上了她们。 三个男人走了过来,一脸谄媚猥琐的样子。 “姑娘,是要坐船么? 分卷阅读13 那得去前边排队,我们帮你们拎箱子如何?” 文茵到底还算有点警惕性,见到这几个陌生人,如临大敌般紧紧拎着小皮箱,冷着脸回绝:“不用!” 然而三人已经笑嘻嘻欺身上来,分明是要直接夺箱子。 “你们要干什么?!”文茵拉着采薇退后一步,恼火大喝,想将远处巡逻的卫兵吸引过来。 然而她气势实在是不算足,几个男人仍旧嬉皮笑脸继续上前:“姑娘不要怕,我们就是想帮你们把箱子拎过去。” 码头这些混混不见得是要明火执仗抢劫,但掉包勒索这种事,采薇在一百年后也听过不少。而且这些人常年混迹码头,巡逻的卫兵很有可能被买通,睁只眼闭只眼。 就在采薇一筹莫展,想不出办法时,一个穿着黑色呢风衣的男人,走过来,温声开口道:“两位小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船还要等会儿才开,外边风大,要不然先去车里坐会儿。” 采薇借着淡淡晨光,朝来人看去,这是一个颀长挺拔的年轻男人,眉目英俊,温文尔雅。 她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连照片都没有,但就是觉得有些眼熟。这人的模样,让她莫名想起前几日救了自己的那个谢季明。 她想,也许是因为此时的情形和那日很像,也或者是因为,天底下英俊的男子大概都长得有些相似。 她自然也看到了男人指得那辆车,其实在姐妹俩从黄包车下来时,那车就在,不过谁都没有注意。 文茵反应很快,对她这种娇小姐来说,开得起汽车的男人,肯定比市井混子安全多了。她拉起采薇假装嗔道:“怎么现在才来?快冻坏我们了,走妹妹,咱们赶紧上车。” 男人轻轻一笑,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向前,微微躬身,做了个有请的绅士姿势。 两个什么好处都没捞着的地痞见状,只得悻悻然离开。 虽然男人看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新派绅士,但毕竟不知道他身份,在他替姐妹俩打开后车座门后,采薇却没办法像上次信任谢季明那样,毫无顾忌地钻进这辆陌生的车子。 倒是文茵拎着箱子,没心没肺地坐了进去,还不忘嚷嚷:“别说,还真是冷得很啊!” 采薇看着这个大喇喇的姐姐,再次为她的远行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 车门边的男人显然是觉察出她的小心思,轻笑开口:“姑娘不用担心,你们安心在车里坐着,我站在外头,等日出之后,人多了,你们再下来。” 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思被看出来,采薇到底是觉得有些尴尬,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垂在身前的辫子,欲盖弥彰般道:“先生误会了,我没担心什么,刚刚多谢你,外面太冷,您也进来吧。” 男人指着远处的海面,笑说:“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看日出的,坐在车内视野不大好。” 东方日出早,这会儿太阳已经从远处的海平面,露出了一截小小的红色影子。 采薇看了眼日出的方向,又回头看向男人,正对上他那双深沉如水的温柔黑眸。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在看她时,好像并不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她从不属于她的模糊记忆里,努力搜寻了一遍,很遗憾,并没找到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记忆。 一阵寒风出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男人和车内的文茵,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快进去(来)吧。” 采薇没再犹豫,坐进了车内。 男人果然没有上车,而是稍稍走开两步,立在栏杆边,背对着车子的方向,远眺海上云层中正在升起的朝阳。 因为后排座放了个皮箱,两个纤瘦的女孩坐着,也不免有些拥挤。文茵手肘撑在箱子上,微微伸着头,透过前方的车窗,朝不远处的男人看去。 她好奇道:“妹妹,你说这个人做什么的?” 港口有汽笛声响起,朝阳从海平面中露出了个红彤彤的半圆,一片温柔的晨曦洒在海面和陆地上,男人的身影便清晰立体起来。 他半靠在护栏,因为背对着这边,只看得到一点点侧脸,在晨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清俊无俦温柔似水。 采薇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说:“能开得起这车子的,在上海滩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社交比我多,从来没见过这人吗?” 文茵摇头:“上海滩排得上名号的贵公子,我就算没见过,也大约猜得出来。这人肯定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你看他做派这么绅士,我猜他是留洋回来的,又开得起汽车,可能做买办的。”顿了顿,又说,“也或者是在大学里做老师的,或者作家。” “这么年轻的大学老师开得起汽车?” 文茵说:“大学教授多得是富家公子,偌大的中国又不止上海一座城市,还有北京天津广州,说不定他只是人在上海,并非上海人,你没听他的口音有点京城味儿吗?” 采薇笑着点头:“这个推测倒是有道理。” 文茵说:“所以我猜他是大学老师,我见过的洋买办都是一副油腻腻的派头,哪有这么斯文俊雅的。”顿了下,又若有所思道,“他看起来挺年轻,也不知娶妻没有?” 采薇斜了她一眼:“你都要出国留洋了,想什么呢?” 文茵轻笑:“我当然是想,你日后若是能嫁给这样的男子,那肯定是个不错的归宿,你不也喜欢拿笔的,不喜欢拿枪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斯文败类这一卦,其实之前已经提到过的。 ☆、第11章 旧人? 采薇笑说:“为什么你一心追求理想,到我这里就只有嫁个好人家这条路了?” 文茵睁大眼睛,一脸窦娥冤的表情:“这可是你自己从小到大的愿望,说就想像妈妈一样,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做一个好太太,前几年你还差点要学妈妈裹小脚。” 采薇不知原来的她竟然还是个传统少女,也不多辩解,只半开玩笑道:“我已经改变想法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去追求理想。” 文茵来了兴趣:“那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采薇想了想,在这个时代还真不知道能做什么?便随口说:“就做个老师吧。” 文茵顿时眯眼笑开,朝窗外男人的背影努努嘴:“那正好,若是做老师,和今日这位先生就更相配了。” 采薇听她又绕回来,哭笑不得地摇头。 码头上渐渐人多起来,是即将登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人们。文茵和采薇不敢再分神,小心翼翼注意着涌进来的人们,免得宋之焕看不到他们着急。 也许是宋之焕生得还算出众,当他的身影进入文茵的视线范围时,她几乎瞬间就看到了他。她激动地拉了拉采薇的手,一把拎起箱子,从车子另一头 分卷阅读14 下去,一边朝宋之焕挥手,一边朝他跑去。 两个许久未见面的年轻男女,这会儿再见面,心境跟从前相比,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若不是因为时代所限,大概已经拥抱在一起。但饶是再克制,也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满脸激动地开口说话。 采薇本是要追上去的,可瞅着这两人的样子,估计自己在旁边,还有点不合适,干脆从这边下车,走到护栏旁的男人那边,同他道谢。 “刚刚真是多亏你帮忙。” 暖色的朝阳照在女孩的脸上,让她白皙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美得如同山间的花,晨间的露。只是,采薇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 男人转过身,面上带着浅笑,一双眸子温柔地看着她:“举手之劳,姑娘不用客气。” 采薇说:“先生您太客气了。” 男人像是随口问:“那是你姐姐吗?” 他说这话的时,目光并未看向远处的文茵,仍旧温和地凝视着采薇。 虽然他的眼神并不会让女人有被冒犯之意,但采薇被这样看着,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她点头回道:“嗯。” “她要去留洋?” “是的。” “你是来送她的?” “没错。” 男人若有所思点点头。 正在这时,一个拎着行李箱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朝男人唤了一声:“二少。” 采薇见状,便指了指文茵的方向:“那我过去了。” 男人微笑着点点头,目送她转身离开。 采薇走到文茵和宋之焕这边时,两个人激动的话约莫是已经说完,看起来平静了许多,只是脸上都还带着一点诡异的红潮。 宋之焕道:“听文茵说了,这次她能出来,多亏了他的五妹妹,我诚心替她谢谢你。” 采薇闻言,故意打趣:“文茵是我的亲姐姐,我帮她是分内事,宋公子替她谢我这个妹妹,好像有点奇怪吧?应该是我替她谢谢宋公子才对,还得拜托宋公子对我姐姐多多关照。” 文茵难得像个小女儿般,瞪了眼她。 宋之焕被她这一说,耳根迅速染红,却仍旧郑重其事道:“五小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文茵的。” 这会儿闸门已开,开始检票登船,采薇没工夫再开玩笑,朝文茵正色道:“二姐,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路途遥远,可能会吃很多苦,你自己一定要当心。到了美国,要常常写信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总之你一定要保重,不然我会后悔死的。” 这话一出,也就意味着到了临别时刻,本来因为重获自由,马上开启梦想行程而激动的文茵,眼眶一酸,眼泪啪嗒掉下来,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二姐为了你这番话也会保重的。你放心,你二姐我虽然没吃过苦,但绝非不能吃苦的人。等我学成归来,咱们再睡一床说悄悄话。” 说起来,采薇和文茵真正相识,不过一个月,那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虽然模糊,可本能一般体会到的感情却再真实不过。见她泪流满面,自己也忍不住满腔酸涩,一股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涌上心头。 不过已经来不及太多伤感,她推推文茵,擦擦眼角,轻笑道:“好了,你们赶紧排队上船吧,别耽误了。” 就在这时,刚刚那位男人,带着和他打招呼的年轻男子走过了,道:“这位是我朋友的弟弟,也坐这艘船去美利坚,他是去读军校的,你们三位不妨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刚刚采薇没注意,现下才发觉这是一位英气逼人的年轻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正气。既然是去读军校的,那肯定身手不错,有他一起同行,倒也多个保障。 她赶紧道:“那正好,你们快去排队吧。” 文茵和宋之焕也笑着点点头。 文茵抱了下她,挥挥手道:“那我真走了,你自己在家要好好的。” 年轻人则同男人道:“二少,我走了,您保重,我姐姐就拜托您多加照顾。” 男人道:“这个不用担心,你在美利坚好好用功便是。” 年轻人朝他抱拳鞠了个躬,随着文茵和宋之焕一同离去。 三个年岁相当即将奔赴大洋彼端的青年,边往登船的队伍走去,边对犹站在原地的人挥手道别。 人越来越多,码头很快从先前的冷清,变得喧嚣热闹。采薇和男人站在路侧,一群大包小包的旅人,急匆匆往这边挤。 采薇一时不妨,被不知谁的行李狠狠撞了一下,撞得她一个趔趄,差点往后栽去。好在男人眼明手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在他的身前,另一只将她的身体圈住,类似一个环抱的姿势,将她与周遭匆忙赶路的行人隔开。 即使是这种下意识的动作,男人依旧是绅士的,那只环住采薇的手臂,并没有真正抱着她,只是一个虚虚的姿势,就连两人靠近的身体,也隔着一点点距离。 唯一接触的,只有握在她腕上的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而在采薇站稳后,他的手也很快松开,还为自己的唐突说了句抱歉,又道:“人太多,咱们去边上站着。” 采薇点头,跟着他去了护栏边,行走间,下意识摸了摸刚刚被他握过的手腕。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陌生的温度。 虽然只是短暂的停留,但她刚刚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只手掌中的薄茧,尤其是虎口,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粗粝。 那绝不是一个拿笔文人的手。那应该是一只握枪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男人的侧脸,就如文茵说的,这确实是一个斯文俊雅的男人,从一开始对她们出手相助的方式,到现在走在她侧身,保持着一个恰当又足以护着她离开人潮的距离,无不显示着,这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温文尔雅的绅士。 那虎口粗粝的茧,与他的外表和行为,实在是有些违和。 到了护栏边,男人朝登船的队伍看了眼,将采薇从疑问中拉回神:“快轮到他们了。” 采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文茵他们已经快到检票口,宋之焕帮她提着箱子,而她夹在人群中,边往前走边朝后看,终于越过层层人群,又看到站在了台阶上的采薇,便踮起脚,用力朝这边挥手。 采薇也举起手回应她。 她正激动着,余光忽然看到几个穿灰色短打的男人匆匆朝前面挤去。 她认得这些人,都是江家的家丁,打头那五大三粗的壮汉,是江鹤年的亲随和司机,叫程展,少时是押镖的镖师,有一身好功夫。 采薇心道不好,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么? 趁着家丁们注意力都在登船的队伍,她赶紧变换手势示意文茵。文茵反应倒也快,迅速矮下身子藏好,似乎是同宋之焕耳语了几句什么,便像鱼儿一般,往前钻去。 分卷阅读15 采薇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方向,看到那抹纤丽的身子顺利登上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完全放松,因为程展也走到了检票处,不知他和检票的船员说了什么,竟然被放了上去,只不过其他几个跟班,还是被挡在了闸门口。 采薇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也不知是因为在这冬日的早晨站了太久,还是太过紧张,手脚仿佛都冷得失去了知觉。 她站在原地盯着轮船,一动不敢动,也忘了身旁还有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检票结束,轮船的第一声汽笛响起,离八点只剩下十分钟,船马上要开了,码头松散了很多,只剩下送行的人们。 程展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船舷边,但只有他一个人。 显然,他没找到文茵。 采薇那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挪到了路边车子旁,挡住了自己的身影。 闸门关闭,程展从里面以一个漂亮的身手翻越出来,朝候在门外的几个家丁摇摇头。 “姑娘,你去年是不是去过苏州?” 采薇刚刚心思全在程展那边,生怕他把文茵从船上揪下来,好在有惊无险。这会儿听到男人的声音响起,才反应过来身旁还有个人。 她转头看他,愣了下,显然没听懂他的话。 男人又轻笑着再问了一遍:“我想问,姑娘是不是去年年初去过苏州?” 采薇哪晓得去年年初的事,不过江太太是苏州人,苏州离上海又不远,什么时候去过都不奇怪。便回他:“我经常去苏州。” 男人的眸光微微闪动,笑说:“看来我没认错人。” “嗯?”采薇不解。 男人道:“想必姑娘是已经忘了。” 采薇反应过来:“我和先生之前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太姥爷不在的第二天,并没有人想他。 本文木有姐妹争男人,但是有兄弟阋墙。所以这个男配是谁知道了吧? ps明天暂停一天,我整理下存稿。 ☆、第12章 谢家 男人弯唇轻笑道:“那日在寒山寺,我不小心丢了钱,是姑娘伸出援手,解我燃眉之急。对姑娘来说,可能只是小事,但我却一直铭记在心。能再遇到姑娘,我很惊喜。” 采薇算是听明白了,这人与原来的江采薇有过一段萍水相逢的交集,只不过她已换了个芯,哪里还记得那种小事,便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小事而已,先生不用挂在心上,何况今日先生帮了我们姐妹大忙,该感谢的人是我。” 男人笑道:“姑娘太客气了。” 冉冉升起的旭日,高高挂在空中。悠长的汽笛响起,巨大的轮船收了锚,慢慢离开岸边。船上的旅人,拥挤在舷边,挥手朝岸边的亲朋好友道别。 码头上的人,渐渐往回散去。程展带着几个家丁也在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忽然朝这边瞥过来。 采薇赶紧矮下身子,同身旁的男人道:“今日多谢先生,我还有事,先走了。” 男人忙问:“姑娘,不知可否告知芳名?” 采薇望了眼红彤彤的天空,随口胡诌道:“我叫彩霞,应彩霞。” 一片彩霞迎晓日。 男人怔愣间,采薇已经没入了回程的人群中。 因为隔得有些远,她又躲在车侧,程展并没看得太清,这会儿看到的也只是一个相似的身影,并不确定。但他反应很快,赶紧吩咐人追上去,自己又回头往闸门跑。 他很清楚,如果码头上的人是五小姐,那么就意味着二小姐确实上了这艘船。 然而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在程展跑到关闭的铁闸门时,轮船已经驶离海岸数十米,就算文茵在船上,也追不上了。 他看着渐渐远去地大船,懊恼地用力拍了几下铁栅栏。 因为确定程展追不上文茵,采薇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追来的家丁摊摊手,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当然,江家的下人哪敢对江家这位千金动粗,只好声好气地簇拥着她离开。 谢珺还站在那辆雪佛兰旁未离开,他一直盯着采薇的身影,见她似乎是被人强行带走,不由得皱起眉头,伸手从腰间摸出枪,正要追上去时,一个年轻男人忽然跑过来,对他道:“二少,司令今早回公馆了,让你回去。” 谢珺眯眼看了看少女消失的身影,点头:“我知道了。” 他回到车旁,打开后车座坐进去,将枪放回腰间的枪套,手指从皮座椅上划过时,忽然摸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小小的珍珠耳坠。 女孩儿之前就坐在这个位置,而他记得她藏在黑发下的耳垂上,是有一枚这样的耳坠若隐若现。 他将耳坠握在手心,对开车的副官道:“阿诚,去查一下上海有没有姓应的大户人家,家里有个小姐叫应彩霞的?” “收到。” **** 谢琨本是江南人,却生得并不像这边的男子,他长得高大粗犷,加上从戎半生的经历,更是让他强壮且精力充沛,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依然矍铄。 谢家在上海有几处宅子,但谢琨喜爱热闹,带着一大家子住在法租界最繁华的霞飞路一处公馆。 此刻,刚从南京回来的谢司令,正和三姨太林月娅坐在沙发喝茶。 谢珺走进富丽堂皇的客厅,穿着白衫的女佣迎上来:“二少爷。” 谢珺摘了手套,交给女佣,走到沙发前,恭恭敬敬唤了一声:“父亲。” 谢司令放下茶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二儿子,点点头道:“我去南京这些日子,听闻你在上海干了几件大事。” 谢珺回道:“不过是抓了几窝乱党而已,谈不上什么大事,还得多亏三弟那边帮忙。” 谢司令摆摆手,叹道:“季明若能像你这样做事稳妥,孟远当年也就不会白白折在西南。他这性子还得再磨练几年,你做哥哥的得看着他一点。我年纪大了,如今又只有你们这两个儿子,时局不稳,谢家还得靠你们兄弟两个。” 三姨太扶着谢司令的肩膀,娇声道:“司令正是龙精虎壮之年,怎么就年纪大了?” 谢家这位三姨太,年轻貌美,过门不过三年,又惯会甜言蜜语,是谢司令最宠爱的姨太太。 谢珺附和她的话道:“是啊,父亲正当壮年,还有大把时间作为,做儿子的只当全力辅助。” 谢司令被年轻的姨太太和儿子这样恭维,顿时眉开眼笑,拍拍林月娅的葇荑,笑呵呵道:“你们就少给我灌**汤。” 说是这样说,但显然这样的话让他心情不错。 几个人正笑着,厅里的电话响起,佣人走过来接起,递给谢司令。谢司令拿着听筒,也不知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见他点点头,“嗯 分卷阅读16 ”了一声:“我知道了。” 然后皱着眉头挂了电话。 与此同时,一道穿着铁灰色军装,器宇轩昂的身影,从门口走进来,佣人迎上去唤了声“三少”。 谢煊摆摆手,走到沙发前,和父兄打招呼。 谢司令道:“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刚接到消息,说江家那位二小姐悄悄离家,登上了去美利坚的邮轮。本来还打算,下个月月中,在礼查饭店,让你和那位江家千金见面,然后把婚事确定下来。看来和江家联姻的计划,得从新打算了。” 谢家刚刚入沪,有兵有枪,当务之急是笼络本地豪绅富贾。谢煊早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联姻之事自然就提上了日程。 江家产业遍布全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富户。最重要是,大清亡了后,江家背后没有任何势力依靠,也正需要找一个新靠山。而江家嫡长女才貌双全,是上海滩颇有名声的千金小姐,配谢家嫡出的三公子再合适不过,两家联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上上之选。 上海开埠几十年,一直走在时代前列。谢司令当然也听说过,这位江二小姐,从小接受新式教育,是上海滩典型的摩登女性,先前就准备去留洋的。但他想着既然江鹤年接了自己抛出的橄榄枝,联姻之事定然不成问题。 哪知,江家这位千金,竟然违抗父命逃了家。 上海滩这些新派女性,还真是胡作非为得厉害。 江二小姐出走的消息,自然是让谢司令有些恼怒的,但两家毕竟还未定亲,双方儿女也没正式相看,八字都还没一撇,他没理由迁怒江家。 何况就算联姻不成,对于富甲一方的江家,该笼络还是得笼络。 谢煊听了父亲的话,脸上没什么反应,只淡声说:“婚姻大事,但凭父亲做主。” 谢司令道:“无妨,城中豪绅贵胄想让女儿嫁给咱们谢家的,还有一大把,十五那场晚宴,肯定都会带上女儿出席,我会帮你留意一下,你自己若是有中意的,家世背景又正好,就再好不过。” 三姨太笑盈盈道:“咱们家三少一表人才,人中龙凤,我看配天上的仙女都是够的,司令你可得好好把关,家世相貌才华,哪一样都得一等一才行。” 谢煊显然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无甚兴趣,起身道:“父亲二哥,使署还有公务,我去看看眉眉,就得马上走了,等十五再回来。” 谢珺道:“父亲刚刚从南京回来,不陪他吃顿饭再走吗?” 谢煊说:“下次吧。” 谢司令摆摆手:“我也不缺你这顿饭,你十五早点回来,别迟到了就行。” 谢煊点头:“明白。” 说完,朝后院走去。 谢珺看了眼弟弟挺拔的背影,笑说:“三弟性子如今是沉稳许多了。” 谢司令却不大以为然,扯了扯嘴角道:“我生的儿子还不了解,他也就是表面上看着沉稳,其实心里攒着股劲儿,以后往哪儿使还不知道呢。” 谢珺笑:“父亲您太多虑了,我看三弟真的变了不少。” 谢司令道:“再看吧,若是他能像你这么稳妥,我再考虑把他从华亭提上来。” 谢珺抿唇微笑,拿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 谢司令看了看二儿子,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等季明的婚事定下来,你的事也该考虑了。男人成家立业,如今大总统器重你,你这业算是立了起来,但个人大事也不能不顾。”他放下杯子,不紧不慢地继续,“我明白你和玉芸从小感情好,我也从来是把她当亲女儿疼的,可谁也料不到,你们新婚不久,她就过世。我知道这事让你打击很大,但毕竟她也走了快两年,续弦的事,该提上日程了。大上海千金小姐那么多,你比你三弟做事稳妥,我也不干涉你,看上哪位小姐,到时候我给你做主就是。” 三姨太笑盈盈接话道:“天底下像二少这样的痴情人,真得是少见了,只可惜咱们二少奶奶没福气。” 谢珺轻笑了笑,道:“其实玉芸过世这么久,我再想不开也该想开了。父亲您放心,若是遇到心仪的姑娘,一定让您马上给我安排。” 谢司令点点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说着又叹了口气,戳了戳自己心窝子道,“也别说是你,就是我现在一想到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好姑娘,才二十岁出头就没了,我这心里还是难受得很。” 三姨太拍着丈夫的胸口,道:“司令,您可千万别这样想。您这样不仅自己难受,还会惹得二少伤心。” 谢珺轻轻笑了笑,起身道:“父亲,我去看看母亲,待会儿出来陪您一起吃饭。” 谢司令挥挥手:“行,你多劝劝你母亲,叫她没事多出门走动走动,天天闷在屋子里烧香念佛,她自己不烦,我看着都脑仁疼。” 谢珺道:“我会的。” ☆、第13章 眉眉 谢司令一妻三妾,感情深厚的原配妻子十年前过世,正妻之位就一直空着。谢家一门三杰三位公子,大少三少是嫡出的亲兄弟,谢珺这个二少爷则是大姨太所生。 谢公馆是新式洋房,除了主宅别墅,还有两栋配楼,大姨太爱清静,住在南面那栋小楼。谢珺不紧不慢穿过一道长廊,插在大衣口袋的手,握着袋中一个小小的硬物,指腹轻轻摩挲着。 才刚刚走到母亲房门口,便隐约闻到檀香的味道,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他的母亲梅芝兰,正跪在佛龛前,敲着木鱼念经。 他用口型示意屋里的佣人离开,自己在屋中央的红木圆桌前坐下,轻手轻脚倒了杯茶水,耐心地等待母亲念完这场经。 约莫过了半刻钟,梅姨太终于放下了木鱼。谢珺走过去将母亲扶起来。 梅姨太用手捶着膝盖,柔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也没出个声。” 谢珺笑说:“已经一会儿,怕打扰你和菩萨说话,就没出声。”他扶着母亲在桌旁坐下,给她斟上一杯茶水,“这几日我不在家,您还好吧?” 梅姨太年轻时是谢家的丫鬟,被谢司令醉酒宠幸后,怀上了江家二公子,从丫鬟变成了姨太太。她年轻时算不上美人,如今年岁已长,就更只是一个模样普通的妇人,不过生得谢珺这个儿子,模样却意外得俊朗出众。 虽然并不美丽雍容,但或许是常年信佛的缘故,梅姨太有种看着令人舒适的淡然温和。谢珺身上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约莫就是承袭于她。 她目光温柔地看向儿子:“你公务忙,就不用常回来看我。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好儿子,我在家里怎会过得不好?” 谢珺说:“我是担心你刚刚来南方,又正好遇上入冬,适应不了这边的气候。” 梅姨太笑说:“我少时也是在江南生活过的,那时候咱们做丫鬟的 分卷阅读17 ,连炭都烧不起,还不是过来了,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哪里还有适应不了的。” 谢珺说:“最近天气变好了些,让禾儿陪你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小心身子闷坏了。” 梅姨太点头:“我晓得。”又说,“你回来看看我就好,别在我这里待久了,多去和你父亲说说话,他现在这么器重你,你可别教他失望。” 谢珺说:“您放心,不会的。” 在他起身离开前,梅姨太又道:“我听说你父亲正在为你三弟张罗婚事,等季明成了亲,就该操心你的事了。玉芸走了快两年,你也是该再娶个妻子了。我如今这个年纪,身子也不算好,还不知有多少活头,可别让我闭眼时,都没抱上孙子。” 谢珺笑着柔声说:“妈放心,我有替自己打算,等三弟办完婚事,我就给你娶了个漂亮的儿媳妇进门。” 梅姨太闻言,微笑着叹了口气:“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谢珺在母亲温柔的凝视中起身:“那我去父亲那边了。” 梅姨太点头,目送他出门。 到了门口,他拿出两枚大洋放在禾儿手上,低声对她道:“好好照顾我妈,要是这边缺什么东西,她自己不提,你及时告诉我。” 禾儿道:“二少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大姨太的。” 楼下传来女童银铃般的笑声,谢珺低头看去,是小花园里,三弟谢煊正在陪侄女眉眉嬉闹。 南方雨水多,即使是入了冬,三天两头也会来一场绵绵不绝的雨。前段时日那场雨就一连下了好些天,也不大,淅沥沥,却总不见停,太阳好像走丢了一样,许久不露面,屋里屋外都是湿湿冷冷的。 好在这两日雨终于停了,太阳也总算回来。 谢家的小小姐眉眉是北京城出生的孩子,今年才四岁,身子弱,不习惯南方这样的天气,前段日子,一直咳嗽,大少奶奶傅婉清自然不敢把她放出来,今日出了太阳,才终于带她来了小花园玩耍,正好遇上喜欢的三叔回来,小丫头闹着要谢煊陪她放他之前为她做的小蜻蜓风筝。 这会儿一大一小已经玩上了。 谢煊把小孩子抱在怀里,让她握着风筝线轴,自己在花园里绕圈小跑。今天有徐徐微风,那彩色的纸蜻蜓,很快飞向了空中。 眉眉昂头看着在半空飞翔的风筝,乐得咯咯直笑,白皙的双颊,染上两团欢喜的红色。 傅婉清站在屋檐下安静地看着两人玩耍。她还很年轻,只得二十多岁,此时穿着绿锦缎镶金边的袄子,脖子上围着貂绒围脖,双手插在宽袖子里,像是很怕冷的样子。 她五官很大气,生得极美,是北方女子的长相,气质雍容清雅,显然出身高贵不凡,只是那双眼睛里似乎藏着些化不开的忧愁——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想来总是忧愁的。 “哎呀!”谢煊怀中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叫了一声。 原来是彩色蜻蜓风筝挂在了院子里那棵法国梧桐上。 谢公馆的花园自然是大的,但是对于放风筝来说,还是有些不大方便,院子里那几棵树,总是有点挡住风筝想要遨游天空的野心。 谢煊扯断手中线,笑道:“没事,三叔去给眉眉拿下来。” 说罢,将臂弯中的女孩儿放下来,揉了把她顶着双髻的小脑袋。小家伙穿着厚厚的水粉色袄子,站在地上像只圆圆的团子,睁大眼睛昂头看着高大的男人朝法桐走去。 谢煊还穿着军装,他将枪套和皮带解下来,放在地上,搓了搓手,准备直接上树。 婉清见状忙道:“这么高,太危险,让听差拿梯子来吧。” 谢煊头也不回道:“不用。” 他军靴未脱,两步上前,一脚蹬上粗大的树干借力,趁着身体往上时,抓住了一根粗枝,再一个翻身,顺利跃上了中间的树杈。 这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秒,人已经站在树上。 站在原地的眉眉,兴奋地拍手:“三叔棒棒。” 谢煊笑着朝她挥挥手,小心翼翼摘下挂在枝头的风筝,然后直接从两米多高的树杈跳下地。 眉眉兴奋地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 谢煊弯身,将风筝递给她。小孩儿欣喜地接过来,仔细检查了没损坏,才笑眯眯地抱在怀中。 婉清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手,道:“有点凉了,三叔还有公务呢,玩这么久够了啊,咱们进屋歇会儿去,下午妈妈再带你出来玩。” 小姑娘撅起嘴巴,有点不乐意。 谢煊拾起枪套和皮带,蹲在她跟前,笑着柔声道:“眉眉乖,在外面玩太久会着凉的,一着凉就要喝黑黑苦苦的药,你忘了吗?” 眉眉前段时日生病,每天被妈妈灌汤药,吃了不少苦头,闻言赶紧乖乖点头,又张开手臂让他抱。 谢煊单手将小侄女抱起来,把她托在自己结实有力的手臂上,跟在婉清身后往母女俩居住的北配楼走。 母女住得是二楼的套间,西式的设计,大方典雅。外间的起居室,铺着花草纹波斯地毯,红丝绒沙发上搭着白色镂空的针织沙发巾。 壁炉里的烧着炭火,谢煊将怀中小姑娘放在沙发上,吩咐屋子里的女佣:“给壁炉里再加些炭。” 婉清走过来将女儿的围脖稍稍松开,笑说:“哪里有那么冷?” 谢煊道:“你和眉眉没离开过北京,乍一来到南方,肯定不习惯的。这边冬天是湿冷,还总下雨,冷起来能浸到骨头里。上海又不用地龙和火炕,在外面动着还好,一进屋坐下来就不行,壁炉的火可不能断了。我回头再让人给你们这屋子装上热水汀。” 婉清说:“一开始是不大习惯,想着江南应该很暖和,刚过来就没太注意,让眉眉一个月着凉了两次。以前在北京城,冬天下雨是稀奇事儿,来了这边才晓得,冬天的雨也能一下好几天,衣服总干不了,得在炉子上烘。不过这边冬天景色倒是不错,到处还能看到绿色,花儿也多,不像北京城,一入了冬,树木落叶,花草凋零,连紫禁城里都是光秃秃的,萧瑟得很,也就是下雪的时候才好看些。” 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恍然。她是旗人,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母亲是亲王之女,父亲曾是二品大员,自己从小被人叫格格,小时候是紫禁城的常客。可大清亡了,时代变了,往日种种便成了旧梦。 好在当年父亲有远见,知道满清已经是日暮西山,让她嫁给了北洋军官之家。大清没了,谢家却如日中天,虽然丈夫过世,但她在谢家仍旧还是正儿八经的大少奶奶,过得依然是人上人的日子。 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煊道:“华亭那边的凤凰山景色不错,等开了春,我带你们去踏青。” 婉清笑:“你这么 分卷阅读18 一说,我就开始期待明年开春了。都说江南春色好,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文人夸大其词。” 谢煊蹲在眉眉面前,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等开春了,三叔带眉眉去山上抓蝴蝶好不好?” 眉眉眼睛笑成月牙儿,用力点头:“好。” 谢煊从小人儿的眉眼中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他微微一怔,不过片刻又回过了神,站起身道:“大嫂,我使署还有公务,就先走了,你好好照顾眉眉和自己,过几日再回来看你们。” 说完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眉眉,三叔去做事了,下次回来给眉眉带糖葫芦。” 眉眉纯真的眼神里,写满依依不舍,但还是乖乖点头,举起手对他挥了挥:“好的,三叔再见。” 婉清送谢煊到门口,笑着说:“我和眉眉来这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城市变了,屋子变了,但屋子里的人还是这些,没什么不习惯。你刚过来公务繁忙,别操心我们的事。”她顿了片刻,声音又低了几分,“穿军装打仗的人,生死是常事,你大哥的死,不能算在你头上,你不要一直跟自己过不去,这两年你为我和眉眉做得够多了。可你也要知道,我们到底不是你的责任。” 谢煊微微垂着眸子,默了片刻,轻笑道:“眉眉是我的侄女,大哥不在了,她当然是我的责任。”他回头看了眼沙发上已经开始自得其乐的小孩,道,“况且,我是真心希望眉眉能够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婉清笑:“说起来家里就只有眉眉一个孩子,是有点孤独。父亲不是在张罗你的婚事么?等你成家给眉眉生个妹妹弟弟给她作伴,我看才是最好的。” 谢煊也笑:“但愿吧。” ☆、第14章 受罚 谢煊同婉清道别,边下楼边系好枪套,穿过走廊时,迎面遇到从外边回来的表妹孙玉嫣。 “三表哥!”玉嫣小跑上前,欣喜地唤他。 玉嫣的母亲是谢司令表妹,父亲则是谢司令心腹手下,十几年前在一场战役中,为保护谢司令丢了性命,母亲随后也病逝,留下一对小姐妹玉嫣和姐姐玉芸,一直被谢家当小姐养着。 姐姐玉芸两年多前,由谢司令做主,嫁给了从小爱慕的二少爷谢珺,只不过红颜薄命,新婚不到一年就过世。玉嫣今年刚满十八,还待字闺中,自是跟着谢家来了上海。 谢煊看到她,点点头,随口问:“出去了?” 玉嫣回道:“一早和莹莹去逛百货商场了,上海的百货商场比北京城的东西多好多。她去程姨那儿给她看新买的洋装,我听佣人说你回来了,猜想你在大表嫂这边看眉眉,就过来了。” 她口中的莹莹是谢家四小姐,二姨太程宝琴的女儿。 谢煊说:“最近外头不是太/安稳,你和莹莹少出点门,实在要出去,多带几个护卫。” 玉嫣道:“晓得。” 谢煊又随口问:“在上海住得惯吗?” 玉嫣笑盈盈点头:“我以前不晓得上海原来这么好,尤其是租界里,那楼房一栋比一栋漂亮,西餐厅洋饭店百货商场,逛都逛不完。我在北京城里,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摩登的,到了这边才发现,洋场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摩登,我都像个土老帽了。” 谢煊弯了弯唇角,淡声说:“习惯就好。” 说完便绕过她继续往外走。 “三表哥,你就要走了吗?” 谢煊头也不回道:“使署还有公务,我得马上回华亭。” 玉嫣跟上他:“听说华亭古城很好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逛逛啊。” 谢煊笑说:“上海滩的十里洋场还不够你逛的?” 玉嫣道:“那怎么能一样?” 谢煊说:“那等我有空再说吧。” 他身高腿长步子大,很快就让玉嫣落在了后面。他也没再去跟父兄打招呼,直接出了门。 黑色的福特车停在谢公馆门前,门口的听差走上前送他上车,被他挥手示意不用。他自顾走到车旁,拿钥匙开了车门,却没马上进去,而是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向上空。 那是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只剩几片孤零零的黄叶,挂在枝头树梢,在阳光下摇摇欲坠。 十岁之前,父亲在江苏做总兵,他来过上海好多回,那时虽然已经开埠几十年,但租界远没有现在这么繁荣发达,路上只有马车没有汽车,法桐也不常见。而现在的法租界里,到处是这种高大的阔叶木。 他前些年在德国读军校,去巴黎旅行时,在香榭丽大街看过这种树,知道这是法国人喜欢的树,原本叫悬铃木,之所以在中国叫法国梧桐,是因为法租界的这些悬铃木,是来这里殖民的法国人,为了缓解思乡之情,移植而来的。 这里的法桐比香榭丽大街更加高大繁茂,已经成为上海滩一道独特风景。而十里洋场,也早已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连他父亲都把在上海的新家安在这里。 可他知道,在这繁华背后意味着什么?是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受辱的证明。仅仅是他出身到现在,亲历过的就有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侵华。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更无需提更早叩开国门的鸦片战争。 洋人的炮火打进来后,那些沉浸在天/朝春秋大梦中的贵胄,开始匆匆忙忙觉醒,试图救国,洋务运动,维新变法,一次又一次失败,一直到大清灭亡,民国开启,救国之路依然任重道远。 谢煊望着前方繁华的马路,来来往往的摩登男女,看起来肆意而快活,仿佛这是一个尘埃落定的新时代。 而他知道,真正的新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 他深呼吸了口气,打开车门,启动车子,绝尘而去。 **** 与此同时,老城厢的沁园里,因为江家二小姐逃家登船一事,已经闹得沸反盈天。 采薇被程展带回家时,一屋子人都在大厅里等着,四喜哭哭啼啼跪在地上,身上还穿着文茵换下来的洋装裙。 坐在太师椅上的江鹤年,杵着一根手杖,面色铁青,看到程展带回的只有采薇一个人,心里已经明白怎么回事。 程展上前,躬身道:“老爷,小的办事不利,没找到二小姐,应该是上船走了。” 江鹤年还未出声,坐在他旁边的江太太,先捂脸哎呦了一声,用手绢抹着眼睛道:“老爷,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采薇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若说不忐忑是假的,她按着这个时代的规矩,走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爸爸,是我帮助二姐逃走的,随您怎么惩罚,我都接受。” 此时,江家人都聚在这厅里,除了开始低泣的江太太,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出,连素日里最无法无天的青竹,也老老实实待在一旁,不敢轻易 分卷阅读19 上前帮亲妹妹说话。 显然在采薇回来之前,江鹤年已经对家人放过狠话。 江鹤年看着跟前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呼吸眼见变得急促,但开口的声音还算平静,他一字一句问:“文茵她坐船走了?” 采薇点头,低声说:“嗯,已经坐上今早去美利坚的轮船。” 江鹤年目光如炬,盯着小女儿片刻,忽然站起身,举起手杖朝她用力抽去:“你这个孽障!” 那手杖挥得又重又高,直直砸向采薇单薄的脊背,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只听砰的一声,是手杖落在背上的声音。 采薇只觉得一阵钝痛从背上蹿开,人被打得往前一趴,还没太反应过来,生理性的眼泪水因为这疼痛先滚了出来。 眼见着江鹤年再次扬起手杖,青竹率先回神,跑上前拦住父亲的手:“爸爸,五妹妹身子才好,经不起你这样打的啊!” “混账,你给我滚开!”江鹤年一声暴喝,竟然是将年轻力壮的青竹,一把就推开。 父子争执间,采薇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受了刚刚那一棍子,现下疼得冷汗直冒。也不知江鹤年一把年纪,还常年抽大烟,哪来的这么大手劲儿。她暗忖,要是再来两下,她这具小身板估计得废掉。 悄咪咪瞅了眼江鹤年,见已经推开了青竹,手杖又要朝她砸下来,她赶紧呻/吟一声,双眼一闭,身子软绵绵往地上倒去。 青竹慌忙间大叫:“五妹妹昏倒了。” 于是本来噤若寒蝉的人们,顿时沸腾起来,慌的慌,哭的哭,叫的叫,一屋子团成了一锅粥。江鹤年喘着粗气,看着昏倒在地的小女儿,到底是将手杖狠狠一扔,朝屋子里的佣人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五小姐送回屋子里,赶紧叫大夫来瞧瞧。” 说完,又对哭得最伤心的妻子道:“事已至此,哭也没用,你去让人给她表叔发封紧急邮件,务必让他在那边好好接应文茵。” 江太太擦了擦眼睛,忙点头。 江鹤年看着被四喜背起来往回走的采薇,气急败坏叹了口气,也不管屋子里众人,拂袖而去。 江先生万万没想到,大女儿这出金蝉出窍幕后帮凶,不是素来顽劣的青竹,而是乖巧听话的小女儿采薇,而且完成得这么漂亮。这些天,一屋子上下,竟然半点端倪都没让人瞧出来,到了最后,生生是让他晚了一步。 这场本来已经尘埃落定的大好联姻,就这么打了水漂,他能不气吗? 可是生气又能怎么办?文茵已经上船,留在家里的帮凶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真打伤了她,自己也疼。 一股怒气无处发泄的江先生,最后只能去了书房,抽起了大烟。 在大厅里时,采薇本来是装晕,哪知这身子确实娇气,回到房里床上,四喜在大夫的嘱咐下,给她背上擦了药后,她真就这么趴着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天已经黑透了。 “妹妹,你醒了?”是青竹的声音。 采薇挣扎了爬起来,一看,床边围了一圈人,除了亲哥青竹,大哥大嫂玉哥儿、三小姐洵美、六少爷梦松,都杵在她屋子里。 “怎么了?”被这么多人看着,采薇总觉得不太自在。 大哥云柏笑道:“我们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还疼么?” 采薇说:“还好。” 怎么不疼?刚醒来就感觉到背上那火辣辣的疼。她这个便宜亲爹,下手还真没收着。 “什么还好?”青竹愤然道,“爸爸也太狠了点,那么一棍子下去,再重点人估计都没了。” 采薇道:“我做了这么大错事,爸爸罚我应该的。”想了想,又问,“爸爸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三姐洵美笑道:“你放心吧,爸爸已经发话,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说到底是二姐闹出来的,怪不得你,既然二姐已经走了,嫁不了谢家是她自己没福气,以后家里就不用再提了。”说着又酸溜溜补充道,“你可是爸爸的眼珠子,他怎么舍得真怪你?” 采薇忽略她语气中的酸意,问:“爸爸现在在哪里?” 青竹道:“在书房呢!” 采薇下地趿着绣花鞋,道:“我去看看。” “你干吗呢?”青竹赶忙拖住她,“谁知道他老人家气有没有消,你现在去,万一撞到枪口让他又打你两棍子可就不好了。” “是啊!”云柏道,“你身上还有伤呢,等过两日爸爸气消了再去。” 采薇说:“没事的,你们都去歇息吧,不用担心我。” 青竹说:“我陪你一块去,要是爸爸想打你,我给你挡着,我皮糙肉厚,挨两下没事儿。” 采薇轻笑:“你去了只会帮倒忙,爸爸本来不生气的,也得给你惹出气来。” 大嫂凤霞说:“要不然你带上玉哥儿,让玉哥儿跟爸爸撒撒娇,他老人家也不好在孩子面前动怒。” 青竹连连点头,一把抱过玉哥儿:“对对对,你实在要去找爸爸,带上玉哥儿。” 玉哥儿也不知这些大人做什么,只咯咯直笑往采薇跟前扑。 采薇把小家伙抱在怀中,被这一家子人弄得哭笑不得:“你们就别担心了,我有分寸,爸爸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在这大大小小的担忧下,采薇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江鹤年的书房。书房是一个单独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梅花,故而叫寒梅斋。 这会儿已经过了九点,寒梅斋隔扇的木格子里透着灯火,有人影,却没有声音。 采薇让四喜在外边等着,自己上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程展,他低声道:“五小姐。” “我想进去看看爸爸。” 程展面露犹豫:“老爷他……” 采薇道:“没事的,你在门口等着,我说几句话就出来。” 程展毕竟只是下人,踟蹰片刻,还是放她进去,自己候在门外。 书房里有淡淡的烟味漂浮,那是鸦片散发的气息。采薇来这边后,闻到过很多次这种气味,依然不习惯。 江鹤年躺在屋内的罗汉床上,床上的小几上,放着一根烟枪,想来是刚刚才抽完。 采薇轻轻唤了一声:“爸爸。” 也不知是不是大烟让人变得迟缓,还是江鹤年不愿搭理她,过了片刻,才掀开眼皮,看到她后,哼了一声,翻过身,将脊背对着她。 不知为什么,江薇看着江鹤年这样子,觉得有些孩子气,不由觉得有点好笑。她走过去,柔声说:“爸爸,您还在生我的气么?” 江鹤年闭着眼睛,脑袋一偏,用动作回答了她的话。 采薇褪了鞋子,坐在榻上,自顾道:“爸爸,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好,可是去美利坚学西医一直是二姐姐的梦想,你之前也是支持的,忽然就不让她去了,还让她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分卷阅读20 她能过得开心吗?你这么疼二姐姐,肯定也不愿意看到她未来的日子,在郁郁寡欢中度过对不对?” 江鹤年闭眼冷哼一声,显然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采薇默了片刻,正思忖着再说点什么,江鹤年已经慢悠悠睁开眼睛,一双不再清澈的眼睛,看向对面如花一般的女儿,幽幽叹了口气问:“你二姐她一个人上船的?她带了多少钱?” 采薇说:“两千块旅行支票,还有几百块英镑和美元,只要不乱花,读完几年书肯定是够了的。如果她是要一个人上船,我也不敢帮她。上回他们那几个去留洋的学生里,有一位公子因为服丧耽搁了行程,这次才走。二姐是和那位公子一块上的船。爸爸你放心,那公子我见过,出身书香门第,是个品性不错的公子。” 江鹤年闻言微微松了口气,而小女儿不疾不徐这番话,明显让他感觉到,自己这个不谙世事的掌上明珠,好像忽然长大了。 他一时悲喜交加,最后化为一声冷哼:“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有事需要帮助时,读书人最不顶用。” 采薇轻笑:“上船前,他们还认识了一位去美**校读书的年轻人,这样爸爸你应该放心了吧?” 江鹤年一时凝住,片刻又叹了口气:“你以为爸爸是不顾女儿幸福,只要对江家有利,嫁给什么人都无所谓吗?我是见过那位谢三公子一次的,真真是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整个上海滩放眼望去,能找出比他优秀的男儿,恐怕还真挑不出两个。” 采薇佯装一脸惋惜道:“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 江鹤年说:“行了,你也就别跟我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回头你见过那位谢三公子,就知道我没说假。”他顿了片刻,又问,“还疼吗?” 采薇知道他问的是抽自己一棍子那事,笑说:“不疼了。” 江鹤年瞪她一眼,“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大本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你二姐送上了船。”说着,又摆摆手,“行了,事已至此,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愿文茵一个人在外面,少吃点苦头。” 采薇犹疑片刻,问:“那咱们和谢家?” 江鹤年说:“谢家想跟咱们联姻,无非是图咱们的钱,而我们也无非是想用钱买平安。联姻自然是最保险的方式,如今这条路行不通,咱们就直接一点,舍得给谢家上供就行。既然文茵选择了这条路,我给她准备的嫁妆,她是一分别想再要了,到时候把那些钱捐给谢家做军饷,表示咱们江家的诚意,他们肯定也愿意给咱们一点庇护。” 采薇点点头,又笑说:“那爸爸不生我气了?” 江鹤年闭上眼睛哼哼了两声。 采薇明白,自己这一关是过了。她目光落在父亲有些灰白的脸上,又看了眼案几上的烟枪,说:“爸爸,大烟伤身体,您还是少抽点。” 江鹤年闭着眼睛喃喃道:“你别担心,我抽的福/寿膏是顶好的,对身体伤害不大。”他顿了下,又才继续,“你不明白,只有抽大烟的时候,我才能偶尔见到你母亲。她还是那么年轻美丽,而我已经这么老了,以后去了下面,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我……”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呼吸也变得深沉,竟是睡着了。 采薇蹑手蹑脚下榻,给他将毯子盖上,悄无声息出了门。 ☆、第15章 六姨太 谁也没想到,采薇帮助文茵出走这样一场风波,就这么轻描淡写收了场,她依旧是江家最受宠的女孩儿。 不过到底不是小事,她在家里老老实实待了五六天,每天陪江太太解闷。要说文茵离家,最伤心的,莫过于江太太了。她倒不怪采薇,毕竟要做这事的是文茵,采薇只是因为姐妹情深帮了忙而已。只是她始终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放着谢家少奶奶不做,非要一个人跑去洋人的国家学那劳什子的西医,她知道洋大夫都是拿刀的,一想到女儿双手血淋淋给人开刀的样子,就忧愁得吃不下饭。 好在家里有个玉哥儿这个灵丹妙药,每天被采薇指使着黏着江太太撒娇,江太太才没那么多心思伤春悲秋。 对于采薇自己来说,来到这世界才不到一个月,先是在戏园被子弹擦伤,又被父亲狠狠打了一棍子,也算是祸不单行了。 背上的伤倒是无碍,过两日就消了肿,脖子上被子弹擦伤的地方,却留下了一条伤疤。伤疤倒不大,只是她皮肤白皙,暗红的痕迹便有些明显,如同白玉染上了瑕疵。 五六天一过,采薇身上的伤好了利索,青竹怕她闷坏了,跟江鹤年请示,说是趁着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兄妹俩去爬爬凤凰山,烧烧香拜拜佛,给家里和旅途中的文茵祈福求平安。江鹤年也没打算一直关着女儿,就允了。 去凤凰山前一日傍晚,青竹拉着采薇去杏花楼吃粤菜,顺便打包点心,留着明日出行用。 兄妹俩一个带着小厮小顺,一个带着丫鬟四喜,在二楼要了个包厢。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残阳斜照,楼下的马路熙熙攘攘,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青竹呷了口茶,掀开竹帘子朝窗外看了眼,咦了一声,说:“那个卖米酒的老头来了,他家热米酒好喝得很,我去买两罐上来,妹妹你在这里等我。” 采薇也不知他说得米酒是什么,知道:“你快去快回啊。” 青竹诶了一声,领着小顺,一溜烟出了门。 路上人多,青竹买了米酒,让小顺拎着,自己吹着口哨在前边,晃晃悠悠往回走,也不仔细看路,一派嚣张公子哥的做派。 小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生怕自家少爷被车给撞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青竹正要穿过马路,一辆黄包车咯吱一声,车夫差点就没刹住步子迎头撞上这位不看路的公子哥儿。 江四少在外面是横行惯了的,正要怒目骂人,可那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却见车上下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二十来岁的年纪,身着水粉色褂子,镶着绿宽边,鸦羽般的头发绾成发髻,插一根碧玉簪,玉脂般的脸,只得巴掌大,额前是桃心刘海,刘海下是一双乌沉沉的杏眼,樱桃小嘴涂着嫣红的胭脂,映衬着一张小脸更如玉一般无暇。 这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就像是刚刚从江南烟雨的水墨画中走出来一般,让周遭的喧杂瞬间静止,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 她朝愣在原地的青竹看了眼,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 江四少爷怔怔呆在原地,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液上涌,脑子里一片混沌,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般,一时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身在哪里? “四少爷!四少爷!”小顺只见自家少爷忽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一头雾水地唤了好几声。 分卷阅读21 青竹回神,摆摆头,却见刚刚那美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连那辆黄包车都不在了,一切不过是像自己做了个梦而已。 他慌慌张张四顾,看到前面有一辆黄包车,狂奔而去。 “四少爷,你做什么去?”小顺在后面大叫。 青竹浑然不觉,只顾着往前追,他要找到刚刚那美人,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而此时,坐在包厢里的采薇,眼见着菜已经上来,青竹却半天没回来,往窗子下一看,也没见着人影,便起身对四喜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你们四少爷是不是被什么妖精给拐走了?” 她推门而出,刚走了两步,听到木楼梯有人上来,下意识朝前看去,目光对上一张熟悉的脸,不是青竹,而是上次码头上那个男人。 谢珺也看到了她,眸光微微一跳,面露欣喜,两步上前,道:“应小姐,这么巧?” 采薇愣了下,才想起上回自己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想着和这人大概也不会有太多交集,便懒得多解释,只笑说:“先生也来吃粤菜?上回在码头走得匆匆,也没好好道谢。还不知道先生贵姓呢!” 谢珺回道:“免贵姓谢。” “原来是谢先生。”采薇心说,这上海滩姓谢的还挺多。 两人正寒暄着。 旁边一间包厢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壮硕敦实的中年男人,满面红光的脸上,留着两撇胡须,身穿黑缎子长袍马褂,胸前挂着金怀表,戴着硕大玉扳指的右手握着一根烟斗,身侧携着一个年轻女子,身后跟着两个穿短褂打手模样的人,这人一边声如洪钟般大笑着,一边走过来,朝谢珺伸出手:“二少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谢珺彬彬有礼地同他握手,笑道:“龙爷太客气了。” 这叫龙爷的人,正是生海滩声名鹊起的青帮老板之一龙正翔。 采薇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将地方让给了这些人。正要和谢先生说声道别,下楼去寻青竹,却又听那位龙爷拍拍挽着自己手臂的年轻女人,对谢珺介绍:“这位是我家六姨太,还不快见过二少。” 龙爷年轻的姨太太,微微躬身福了个礼:“见过二少。” 采薇这才注意到,那年轻女子美得着实令人惊艳,尤其是站在一身匪气的龙爷身旁,更显得如花似玉楚楚可怜。 谢珺微微颌首,面对这样的美人,眼中并未有任何波动,仍旧是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笑着点点头:“六太太国色天香,龙爷好福气。” 龙爷朗声大笑,伸手拍拍谢珺的手臂:“二少果然是传闻中的谦谦君子,走,咱们去里面慢慢叙。” 谢珺笑着嗯了一声,看向旁边的采薇,温声道:“应小姐,改日有空谢某再去府上拜访。” 采薇下意识点头,却也不知他说得是哪个府上。 谢珺跟着龙正翔一行人进了包厢,采薇见着青竹还没上来,准备继续下楼去寻人。这回她走到楼梯口,却见自己找寻的人,正往上走。 采薇笑问:“你去哪里了?我还想你是不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正要去找你了。” 青竹没回她的话,等走到她身旁,采薇才发觉自己这位哥哥,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 “怎么了?”她推了推他。 青竹心不在焉摇头:“没事啊!” 采薇皱眉,问他身后的小顺:“四少爷刚刚做什么了?” 小顺一脸茫然,道:“买了米酒回来时,四少爷忽然去追一辆黄包车,也不认识人家,差点吓得那车夫和车上的公子一大跳。” 采薇问:“不认识干吗追啊?” 小顺说:“我也不知道啊。” 青竹这时终于回过神来,恼火地揉了揉短发,耳根蹿上一抹诡异的红色,推着采薇往包厢走:“我认错人了。” 采薇明显不信:“真的?” 青竹虽然是个嚣张荒唐的公子哥儿,但为了一个不认识的美人,当街去追黄包车,还追错了,自然觉得不是什么光彩事,龇牙咧嘴,欲盖弥彰道:“要不然呢?” 回了包厢,兄妹俩刚刚落座,楼下忽然响起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两人好奇往窗外一看,却见是两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人,跟人发生了冲突,将一个路人打倒在地,那被打的人,挂着一脸血,也不敢说什么,爬起来灰溜溜跑了。 青竹放下竹帘,啐了一声:“这些青帮的地痞流氓,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采薇问:“他们是青帮的?” 青竹语气鄙薄道:“是啊!听说青帮龙爷今日在这里宴请贵客,楼下那些黑衣人都是他养得打手,这阵势那真是咱们上海滩第一份。” 想来刚刚那携着美貌姨太太的男人,就是青帮龙爷了。采薇微微蹙眉,她本以为那位谢先生跟文茵说得一样,是洋买办或者留洋回来的教授,但看龙爷对他客气恭敬的态度,显然他的身份不太可能这么简单。 她灵光一闪,莫非,这个谢先生的谢,跟刚刚入沪的谢家有关? 不过如今江谢两家联姻泡汤,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她也就没必要关心了。 正想着,小顺笑嘻嘻道:“听说龙爷最近娶了第六房姨太太,是个罕见的美人儿,宠爱得很,去哪儿都带着。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带来杏花楼?” 青竹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想都不不用想,肯定又是强抢民女,美人跟了他,那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采薇用筷子敲敲他的碗:“你还说人家,你自己在外面干的荒唐事,也没少。” 青竹昂昂头:“本少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从来只有姑娘缠着我,没有我强迫别人的。” ☆、第16章 未来姐夫? 江家的汽车,平日里是江鹤年用的,但因着从上海到凤凰山,距离不算近,他这日特意将车子和司机程展调给了青竹采薇兄妹俩,自己去商行改坐了马车。 兄妹两人起了个大早,到达凤凰山时还是上午。 现下入冬已久,上山的人很少,只得零星砍柴采药的乡民。凤凰山两重交叉,如羽翼舒展开来,看过去就像一只翱翔的凤凰,故得此名。山势虽然颇为险峻,但山路平整,并不算太辛苦,山顶一堵石壁高峭耸立,爬满了古藤,夹杂叫不出名字的红白小花,遥遥望去,美不胜收。 采薇来这个世界将一月有余,第一次出来游玩,颇有些神清气爽。 山中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不少,他们去得是三星阁。 采薇本想替另一个世界的亲朋好友祈福,但点了香才发觉,原来的世界无父无母,没有爱人,为数不多的朋友,大都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竟然是没什么值得她牵挂的。于是只为了江家老小和远渡重洋的文茵求了个平安。 今日出行,青竹对自己这妹妹着实 分卷阅读22 另眼相看,江家五小姐被养得娇气,往常最不愿出门,怕冷怕晒,走多几步路就疲懒,他没少背过她。今日采薇却精神奕奕,一句累都没喊过,下山时,他跑到她前边,蹲下身要背她,被她一脚踹开,青竹乐得咯咯直笑。 因着没怎么歇脚,下了山时日尚早,青竹便提议去华亭城内逛逛,采薇欣然应允。华亭也就是后来的松江,现下隶属江苏,虽只是上海西郊一小小古城,却也算军事要塞,一直有驻军在此。 比起上海滩,华亭县城道路窄,人少,清静,茶馆酒肆里,也都是一派悠悠闲闲的景致。 这一路确实有些累了,一行人找了个茶楼,准备吃些东西歇息一阵,再启程返回。但青竹是个闲不住的,喝了半盏茶,瞅了瞅外边,见路上人稀,便让采薇歇着,自己拉着程展要去学开车。 江家这个四少爷,是个闯祸好手,江鹤年是不让他碰车的,免得惹出乱子。这次好不容易出来,父亲鞭长莫及,青竹定是不放过机会。程展本是谨记着老爷的话,可到底没拗过撒泼耍赖的少爷。 采薇觉得有程展看着,倒也不用太担心,自己和四喜在茶馆二楼,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古城风光,倒也清静。 只是这清静没持续半个小时,便见程展一个人匆匆忙忙跑了回来。 “五小姐,不好了!” 采薇皱眉看向他,见他大冬天的,出了一头汗,青竹又没见着影子,顿知不妙,问道:“怎么了?” 程展抹了把汗,满脸焦灼回道:“四少爷开车撞了镇守使署的军车,还跟人起了争执,动手打了个一位军爷。对方就说他袭击军人,有乱党嫌疑,被抓进使署了。” 采薇吓了一跳,江家这个四少爷还真是浑得不知天高地厚,这世道,竟然敢同拿枪的人动手,是不要命了么? 她脑子顿时有点乱,霍然起身:“走,快带我去使署。” 程展诶了一声,连忙带路。 华亭的镇守使署是一栋双层小楼,院外一道绿漆大铁门,门口站着穿铁灰色军装,荷枪实弹的卫兵,虽然并不气派,但看过去也有一股让人畏惧的森严。 采薇和卫兵说明来意,倒是没被拒之门外,领着她进了小楼,不过只让她一个人进,程展四喜和小顺被留在外头。 采薇被带进了一楼的接待室,接待她的是一个年轻士兵,采薇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到过。 “你是江/青竹的妹妹?”士兵一脸严肃,但声音还是不由自主有些温柔。 使署里都是大老爷们,忽然出现这么一个美貌小姐,哪里可能凶得起来。 采薇点头,恭恭敬敬解释:“长官,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哥哥他绝对不是什么乱党,就是不小心撞坏了你们的车,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如数赔偿,还请马上放了他。” 士兵想起自己的职责,赶紧板着脸道:“撞了军车还打军人,是不是乱党还不一定,你先等着,我们审讯完毕再做定夺。” 说完就出去了,只留下她一人在接待室。 采薇也只能等着,眼见窗外夕阳西下,她不由得开始着急。接待室的门半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卫兵,走廊上时不时有穿着军装的男人来来往往,军靴踏在木地板,咚咚作响,震得人心脏隐隐发疼。 也不知等了多久,采薇正有些坐不住时,军靴踏在木板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门外划过。 门口卫兵敬了个礼。 采薇一愣,虽然只是一瞥,但她还是认出那人。 她很快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跳起追出门外:“谢长官!” 卫兵将她拦住,喝道:“放肆,这是你乱跑的地方么?” 谢煊停了脚步,转身看到几步之遥的女孩儿,眼中微微愕然,旋即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冷静。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他身旁的副官,也就是刚刚接待文茵的那位士兵,回道:“今儿我们使署的巡逻车被撞了,肇事者还动手打人,兄弟们怀疑是乱党,抓了回来正在审讯,这姑娘说她是嫌犯的妹妹,来这里领人。” 采薇道:“我哥哥是沁园江家的四少爷,怎么会是乱党?他不小心撞了你们的车,我们肯定赔偿,还请使署的长官们不要为难他。” 谢煊勾了下唇角,轻笑道:“我若是没记错,上回姑娘说自己是给东家做工的,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江家小姐?” 采薇讪笑了笑:“上海滩鱼龙混杂,我一个女孩子出门,若是逢人就自报身份,只怕出不了几里地,就会被人盯上。还请长官理解,若是长官怀疑我的身份,我家佣人就在使署门外,可以把他们叫进来作证。” 谢煊神色莫辨地看了她片刻,才又淡声开口道:“跟我上来。” 采薇赶紧跟上。 前方两人步子大,军靴踏在木楼梯上,微微震动,也让她的心脏随之震动。 比起时不时有人出没的一楼,这栋小楼的二层异常安静,连个卫兵没有。谢煊走到一扇门前停下,推门而入。 而采薇却在跟进去前稍稍迟疑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了门上镇守使三个字,脑子一时懵懵然,片刻之后,才又恍恍惚惚继续往里走。 谢煊已经在屋内那张红木办公桌后坐定,随手从抽屉里抽出一根香烟,嘶的一声,是火柴划过的声音,一簇微小的光在他脸前亮起,点燃了他唇上的烟。 与他几步之遥的采薇,在看到他指间火柴熄灭的刹那,本来还有些混乱的思维,像是被点化一般,忽然变得清晰。 谢家入沪,二子谢珺为上海镇守使,三子谢煊镇守华亭。 这个男人,竟然就是差一点要娶文茵的谢家三少谢煊。 谢煊,谢家排行第三,所以字季明。 这世界可真是小得有些荒谬。 谢煊吸了口烟,目光从采薇脸上淡淡扫过,问站在桌前的副官陈青山:“审得如何了?” 陈青山回道:“这公子哥儿一直嚷嚷自己是江家四少爷,要去投诉咱们,根本没法儿审。”顿了顿,又才支支吾吾继续,“他……他还说镇守使是他未来姐夫,要是不马上放他,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江四少哦!采薇头冒冷汗,心虚地乜了眼谢煊,恰好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不过视线只隔空交汇一刹那,他就已经收回。 她没看清,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是不是带着讥诮。 谢煊又问:“用刑了吗?” 采薇闻言,心里一紧,脑子里忍不住浮现青竹被鞭笞火烙的场景,顿时身子一晃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好在陈青山说得是:“那倒没有,他说自己是江家四少爷,这上海滩谁不知道江家?我们哪敢随便用刑,就是抓他时,他不配合,稍稍动了点粗。” 采薇 分卷阅读23 一颗提起的心,这才落下。 “行,我知道了。”谢煊对他挥挥手,“你先出吧。” 等陈青山离开,采薇赶紧上前两步,站在他桌前:“谢公子,我哥哥他就是少爷脾气,肯定不是什么乱党。撞坏你们的车,该补偿多少我们一份都不会少,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谢煊没看她,只将烟夹在左手指间,右手从笔筒中拿出一根自来水笔,摊开一张纸,审问般的冷硬语气问道:“名字?” “江采薇。” 谢煊抬头看她一眼:“我问你哥哥。” “……”采薇,“江/青竹。” 谢煊没再说话,哗哗在纸上写了几笔,撕下来,又唤道:“青山!” 陈青山立刻进来:“三少,还有吩咐?” 谢煊道:“江少爷撞了咱们车,维修费要多少?” 陈青山:“……差不多五十大洋。” 谢煊点点头,将纸条递给采薇:“把赔偿金交了,就可以把你哥哥领走了。” 采薇接了他亲笔签的释放条子,无奈地笑了笑:“谢公子,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谁出门会随身携带五十大洋?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写个欠条,等回去后,立马差人把五十大洋送来使署。” 谢煊挑眉点头,撕下一张纸递给她:“行。” 采薇接过纸张和自来水笔,低头开始写欠条。她繁体字很陌生,寥寥几个数字都写得颇为艰难。好不容易写完,签下自己名字后,将欠条给他。 谢煊却没马上接过来,而是从抽屉拿出一盒印泥递给她。 采薇愣了下,很快反应过他是要自己摁手印,不觉失笑:“你们拿枪的,还怕我们老百姓赖掉你们这五十块大洋的账么?” 谢煊漫不经心说:“五十块对你们江家来说是小钱,对我们使署却是笔大数字。我们拿枪的也是要讲规矩,有五小姐的手印,我们好规规矩矩收钱,总比拿着枪去收钱好。” 采薇扯了下嘴,拇指蘸上一点红色印泥,在欠条下方摁上了自己的指印。 谢煊终于接过欠条,又对陈青山说:“你让人带江小姐去把他哥哥领出来。” 采薇跟着陈青山走到门口,又听谢煊的声音,在后面不紧不慢响起:“虽然我们谢家是有意和你们江家联姻,无奈江二小姐看不上我这样拿枪的粗人,你们姐夫我大概是没机会做了,麻烦你转告你四哥,以后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说。我倒是不在意,就怕坏了你们江家小姐们的名声,毕竟你们江家不止一个女儿。” 采薇闻言,转头弯唇一笑:“谢公子人中龙凤,是我二姐没有福气。您放心,我会转告我四哥的。” ☆、第17章 晚宴 陈青山将采薇送到门口,唤来一个卫兵交代几句后,就又回到了屋内。 谢煊唇上含着烟,手指夹着刚刚那张欠条,随口问:“车撞成什么样了?” 陈青山笑嘻嘻回道:“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我估摸着修好也就花个二十大洋,不过江家那少爷实在是嚣张得很,反正他们家不缺钱,我就往高说了个数字。” 谢煊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顿时让他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谢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复又垂下眼睛,看向手中的欠条,那落款下的红色手指印,圆圆一团,是一个漂亮的斗。 他轻笑一声,挑了挑眉,随手将欠条塞进抽屉里,淡声道:“不管人家是少爷还是大亨,我们是兵他们是民,任何事都得按规矩来。”说着扫了陈青山一眼,“你跟了我几年,这地痞流氓的习性怎么还没改过来?” 陈青山讪讪一笑:“我这不是有点看不惯那飞扬跋扈的富家少爷么?” 谢煊往椅背一靠,皮笑肉不笑看向他道:“你的意思是看不惯我了?” 陈青山顿时被噎了下,这话还真不假,当年谢家三公子,那可是四九城里,正儿八经飞扬跋扈的大少爷,敢对前清小王爷开枪的主。 陈副官挺直身体,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地拍马:“三少您和那种纨绔怎么能相提并论?你可是新军中首屈一指的才俊。” 谢煊轻嗤一声,挥挥手:“行了,你去做事吧!到时候江家把钱送来,多余的你让伙房给使署的兄弟们改善一下伙食。” 陈青山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收到。” 等人出去,谢煊起身来到窗边,余晖洒落在不远处的华亭小城,这里与上海城的喧哗比起来,有种静谧的安宁,让人暂时忘记了外面的动荡。 他不急不慢地抽了两口烟,正要转身回办公桌,忽然听到楼下有细细的吵闹传来,低头看去,正是江家那对小兄妹。 那男孩儿似乎还不甘心,一蹦三尺高地要跟身后的卫兵吵架,被矮他快一个头的女孩儿,一手薅下来,拽着领子拉走了。 谢煊好笑地摇摇头。 小孩子罢了。 “你能不能知道点天高地厚?这是你胡来的地方吗?非得把你关个十天半个月才舒坦?”采薇都服了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刚被放出来时,还嚷嚷着要和抓他的人单挑,被她捶了几拳,才不甘不愿地跟着她出来。 青竹道:“我又不是故意撞他们的,他们自己开车堵在路口,仗着手上有枪就乱抓人,还说我是乱党,我要是乱党,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穷酸使署给炸了。” 采薇一声轻喝:“你给我闭嘴!还想被抓进去是不是?” 青竹看着妹妹板着的一张小脸,下意识就收了声,又不禁奇怪想,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气势了? “还有,你能不能别乱说话,什么未来姐夫?二姐登船去美国,在上海滩又不是什么秘密。刚刚人家谢三少就在使署,我差点没丢人丢到瓜哇国。” 青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唬唬人么?” 采薇无语道:“在人家地盘上打人家名号唬人,你这是缺心眼儿呢?” “少爷小姐,你们总算出来了!”一直在外面等着的程展,看到来人,重重松了口气。 四喜一把抓住采薇的手臂:“可吓死我了!” “行了,没事了。”采薇道,又对青竹说,“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爸爸交代这事儿吧!” 青竹摸了摸后脑勺,这才开始懊恼。 其实车子撞得不算严重,只是车头凹下去一块,有碍美观。这个时代的汽车还远远没有普及,都是从国外海运过来的,整个上海滩的汽车,也不过一千多辆。江家这辆车价值一万大洋,江鹤年宝贝得很,所以从来不让毛手毛脚的青竹学着开。 回到沁园,天早已经黑透。程展是不敢有半点隐瞒的,一回家就去江鹤年那边请罪兼告状去了,青竹撒泼耍赖也也没拦住。 采薇回到芳华苑的房内,刚刚坐下歇息, 分卷阅读24 便听到主宅那边传来了江四少的鬼哭狼嚎,估摸着是江鹤年看到爱车的惨状后,在教训自己那倒霉儿子。 采薇接过四喜端来的热茶,边喝边笑着摇头。 又是一声嚎叫:“救命啊,有人要杀亲儿子啦!” 四喜抖了抖道:“老爷真在打四少爷啊?” 采薇淡定道:“你们四少爷本来就欠打。” 话音刚落了没一会儿,忽然听得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紧接着是房门被撞开的声音。 “你干吗呢?”采薇见青竹气喘吁吁闯进来,将门紧紧关上,没好气道。 青竹重重舒了口气,跑到桌旁,自己伸手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喘着气道:“我在你这里避避风头。” 采薇道:“你把爸爸车弄成那样子,还不让他老人家教训教训出出气?” 青竹苦着脸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跑的,哪晓得这老头是真打,两棍子敲在我背上,实在受不了,赶紧跑了。” 采薇真是哭笑不得,看他这做派,由此可知,素日里江鹤年是怎么宠溺纵容的。 她都有点替江老爷的威信担忧了。 正想着,楼下小院传来了江鹤年的咆哮:“你个小兔崽子,我知道你躲在小五房里,赶紧给我下来,看我不抽死你!” 青竹不怕死地冲外面大声道:“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不关心儿子有没有伤着,光想着车被撞坏了。”说着又扯着嗓子干嚎,“娘啊!你怎么去得这么早?你在天之灵看看儿子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啊?还不如一辆破汽车重要。” 江鹤年约莫是被气得不轻,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 吼完,重重咳嗽了几声。 江太太温柔的声音适时响起:“老爷,你这是干什么?汽车坏了能修好就是,修不好再买一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青竹没伤着就好,您就别生气了。” 青竹笑呵呵道:“还是妈妈疼我。” “小兔崽子,明天开始哪里都不能去,好好在家里跟着先生读书,准备大学入学考试。”江鹤年骂骂咧咧两声,终究还是跟着江太太进了屋子。 青竹得逞地笑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采薇叹了口气:“你以后还是少气爸爸,我看他身体不大好,又爱抽大烟。” 青竹不以为意道:“都说了让他不要抽,他非得抽,怪得了谁?”说完又郁卒地撇撇嘴,“看来接下来几天是出不了门了。” “我看你也该在家里待几天,整天在外面闯祸,迟早闹出事。” 青竹道:“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说完啧啧两声,借着灯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说江小五,你哥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了。” 采薇笑:“哪里不一样了?” 青竹说:“说不上来,反正有点老气横秋的样子,都快赶上爸爸了。” “那说明我长大了。” 青竹嗤了一声,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把:“小丫头片子,也敢说自己长大了,你在哥哥眼里,永远都是个小姑娘。” 采薇也不和他争辩,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汽车坏了,接下来几日,江先生去商行和工厂就只能坐马车和黄包车,而青竹则被关在寒梅斋跟着家里请得先生读书。 青竹刚刚读完了中学,成绩只是个稀松二五眼,尤其是英文,一塌糊涂。以江家的财力,沪上的几所大学,无论是震旦圣约翰还是复旦公学,都可以随便上。但江鹤年在这方面很有原则,非得让他自己凭实力考上才行,所以请了老师在家中补习。前段日子,青竹找了各种借口逃脱,江鹤年生意忙,也没太放心思在这事上,这回爱车被撞,他铁了心要把这顽劣的儿子在家中拘几天,才能解气。 青竹出不去,采薇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兴致去玩,每天让听差买几份报纸,在家里熟悉当下时局和风土人情。 这个时代的报纸很有意思,每份报纸背后都有着不同的背景,军政府保皇派革命派,各自占了一亩三分田。内容也十分丰富,有抨击时政,也有花边新闻,文人墨客畅所欲言。 这两日报纸上说得最多的就是谢家月中在礼查饭店那场晚宴。谢家入沪是最近上海滩头等大事,大大小小的报纸,几乎就没断过。有些报纸关心的事谢家入沪后的时局走向,有些报纸则把关注点放在谢司令两个风华正茂的儿子身上。这两个儿子,不仅在新军中身居高位,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一个丧妻,一个未婚,沪上的大家族都盯着,就看能成为谁家的乘龙快婿。江家自然也在小报八卦之列,而因为江家二小姐文茵出走美国的消息已经传开,本来最有希望和谢家联姻的江家,在小报看来,如今是机会渺茫。 也许江鹤年奉行的是中庸之道,先前还为联姻之事大感遗憾,没过多久就看开,甚至自我安慰与这种军阀之家保持恰当的距离,或者更安全。 转眼间到了月中,全城瞩目的谢家晚宴终于到来。 因为是西式晚宴,江太太这样裹小脚的传统妇女不适合出席,江鹤年也不好带姨太太,便只带长子云柏。被关了几日的青竹听说晚宴有专门给少爷小姐们举办的跳舞会,便央求父亲带上自己。江鹤年见他这几日还算听话,便欣然应允,带了青竹,自然是要带采薇,带上了采薇,又不好不带三女儿洵美,于是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去了礼查饭店。 礼查饭店始建于上海开埠第三四年,一开始只是两层小楼,翻修过好几次,几十年过去了,如今这栋五层高的大楼,是上海滩最大的外资酒店,也是最早使用煤气和水电的建筑。 每个周末,这里都会举办跳舞会,是沪上的洋人和中国摩登男女们最喜爱的地方。 谢家的晚宴设在一楼的宴厅,足以容纳上千宾客。 江家一行人抵达饭店门口时,外面已经停了密密麻麻的汽车和黄包车。拿着邀请函进了酒店后,举目望去,金碧辉煌的宴厅里,一片的锦衣华服,衣香鬓影,除了上海滩有头有脸的豪绅贵胄,还有各国公使富商,难得齐聚一堂。 几个记者穿梭其间,咔咔兴奋不停地拍着照。 宾客按身份分了区域,江鹤年这些有头有脸的上宾,坐在前排,各家少爷小姐们被安排在后面的位子,便于各自社交。 上海开埠这么多年,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大都新派摩登,社交活动颇多。采薇在教会学校念书,自然也参加过不少,席上的年轻人,很多应该都是见过的,可惜她记忆模糊,只能打着哈哈敷衍,好在身旁有个社交高手哥哥,什么都帮她应付着。 大家寒暄了一会儿,八点的钟声敲响,宴厅的西洋乐手开始奏乐,穿着西装,梳着油头的主持人,在前面大声宣布:“各位来宾,晚上 分卷阅读25 好,下面有请我们今晚的主人谢司令上台为我们讲话。” 雷鸣般的掌声在席间响起。一个穿着铁灰色戎装胸口挂满勋章的中年男人走上了台,想来就是谢司令了。 这谢司令跟采薇想象得差不多,身材魁梧,脸上带着笑,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手臂挽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姨太太,身后则跟着身穿戎装的两个年轻男人。左边那位是采薇认识的谢家三少谢煊。 灯光下他那张脸,一如既往不苟言笑,看起来颇有几份清俊冷冽。 而右边……采薇遥遥看向那人,微微一怔,虽然也穿着军装,却仍旧不失斯文儒雅,与谢煊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正是码头上帮过自己的那位谢先生。 这人果然是谢家的人,难怪他虎口有一层粗粝的茧,只不过采薇没想到他就是谢司令的二儿子,新上任的上海镇守使谢珺。 她在报上看到过,谢珺如今是大总统最器重的将才,上海镇守使这个职位是大总统钦点的。在她的概念里,能做到镇守使这个位置的,不应该是谢珺这样的儒雅君子。 不过不得不承认,谢司令这两个儿子,虽然气质迥异,但绝对都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的人才。 这兄弟俩往台上一站,顿时就吸引了宴厅里一大片年轻的芳心。 坐在采薇右手边的洵美小声感叹道:“原来谢三公子这样一表人才,二姐真是可惜了。” 采薇承认前半句,后半句却不能苟同,一来是感情不是建立在这些表象上,二来是她知道,谢三公子虽然是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但他却活不了多长,若是文茵嫁给他,过不了两年就得丧夫守寡,没感情倒也罢了,要有了感情,那可真是悲剧一场。 她忽然想起那张老照片里,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新娘。 ☆、第18章 舞会 来参加晚宴的年轻人,大都是冲着今晚的跳舞会。如今自由恋爱的风尚已经在上海滩悄然流行,今晚全上海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几乎倾巢而出,无不渴望在这场盛大的宴会中,邂逅一段罗曼蒂克。 等谢司令发言完毕,晚宴正式分成两部分,继续留在大厅喝酒的长辈们,以及楼上年轻人们的跳舞会。 江家三姐弟兴高采烈来到二楼舞厅时,洋人乐队正在演奏流行的西洋乐,舞会还没开始,衣着光鲜的摩登男女举着香槟和红酒相互寒暄,璀璨的水晶灯如梦如幻,这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名利场。 采薇毕竟曾是富家女,各种应酬参加过不少。这个宴会虽然略显浮华,但她也不至于不适应。 “洵美!”姐弟三人正在人群中穿梭,一个穿着紫色礼服裙的摩登少女小跑过来,和江三小姐打招呼。 “彩霞,刚刚都没看到你。”洵美见到来人,欣喜回应。 “是啊,人太多了。这两位是?” 洵美忙介绍:“这是我四弟和五妹。” 少女热情道:“你们好,我是洵美的同学应彩霞,你们叫我密斯应就好了。” 青竹笑道:“密斯应莫非就是应买办家那位芳名远扬的六小姐吗?今日一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江家这位四少爷,果真是个风流种子,一席话,逗得美女花枝乱颤。 采薇却是怔了半晌,不是因为青竹这毛头小子的撩妹手段,而是应彩霞这个名字——她上回在码头对谢珺随口胡诌的名字,原来真的确有其人,还是上海滩社交场上的千金小姐。 她看了看穿着时髦的密斯应,对青竹洵美道:“你们先去玩儿,我找个地方坐会儿喝点东西,再来找你们。” 青竹点头:“行,要是遇到不怀好意的公子哥,过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采薇好笑道:“我感谢你我的大少爷,但这种地方你就别惹事了。” 青竹哈哈大笑。 采薇瞪他一眼,转身朝角落边的沙发走去。这会儿,摩登男女们都在忙着社交,沙发上没什么人,她随手从路过的白俄侍应生手中托盘拿了一杯香槟,来到一张空沙发坐下。 她今日只是跟着父亲来见识旧上海的名利场,并没有打算邂逅浪漫,因为不愿太引人注目,她穿一件样式简单的米白色蕾丝洋装裙,头发只随意绑着两条辫子,妆容更是清雅素淡。比起这舞厅的锦衣华服,实在是不太起眼,往角落一座,便没人注意她了。 几口冰凉的香槟下肚,人也略微沉静下来。 “应小姐。” 采薇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转头,果然看到是谢珺站在自己身旁。 他已经换了一身西装,越发显得温润如玉。她心想,如果不去摸他虎口的茧,单从外表,怎么都不看出这人是上海镇守使,他身上这浑然天成的儒雅之气,实在是太能迷惑人。 她朝他笑了笑,说:“没想到您就是谢家二公子,咱们上海的镇守使,之前真是有些失礼了。” 谢珺轻笑,在她旁边坐下,柔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采薇道:“喝点水休息一会儿,然后才有精力跳舞。” 谢珺点点头:“也是。” 采薇笑说:“今晚二公子可是主角,躲到角落,不怕别人找不到你?” 谢珺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回身朝人群中指了指:“今晚主角是我三弟,我不过是象征性露个脸而已。” 采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明晃晃的水晶灯光下,端着一杯红酒的谢煊正被几个年轻男女簇拥着,她三姐洵美也在其中,和旁边几个女孩儿一样,眼神迸发着无法遮掩的热情,脸上染上了红潮。 而那个众星捧月的男人,嘴角挂着一丝浅笑,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神色也有些漫不经心。 采薇不得不承认,换上西装,站在水晶灯下的谢煊,还真有些传闻中风流公子哥的派头。 她轻笑了笑,正要回过头,本来正和人说笑的谢煊,忽然抬眼朝她这边看过来,视线穿过一众衣香鬓影,不偏不倚对上了她还没收回的目光。 虽然隔着些距离,但采薇还是看到,灯光璀璨之下,那双狭长的漆黑眸子,如寒星一般闪亮。只是分辨不出那略显冷清的目光,到底只是随意一瞥,还是带着些玩味。 她没仔细去体会,已经迅速转过头,笑说:“看来三公子很受欢迎。” 谢珺轻笑一声,道:“我三弟确实一向讨女孩子喜欢。” 他话音刚落,水晶灯哗的一声暗下来,换上迷离的五彩旋转灯,西洋乐队的乐曲变成了舒缓的华尔兹,整个舞厅陷入了一种梦幻而暧昧的气氛。 谢珺站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向采薇,弯身柔声道:“不知道谢某是否能有幸邀请应小姐跳支舞?” 采薇轻笑,大大方方将手交给他。 舞厅中的摩登男女在 分卷阅读26 灯光暗下来那一刹那,就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没入了舞池,一时间迷幻的灯光下,已经是人头攒动人影幢幢。 采薇也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跳过舞了。那还是少女时代,在英国时,经常参加留学生们举办的舞会。加之这个时代的舞步,与后世略有区别,她一开始还有点不适应。 谢珺觉察,低声在她耳畔道:“没事,慢华尔兹很简单,你跟着我的步子就好。” “嗯。”采薇点头。 这个男人确实绅士,他揽在她腰间的手,只虚虚扶着,身体之间也隔着恰当的距离,不像舞池中一些年轻男性,恨不得和舞伴贴在一起。 只是,当采薇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虎口中粗粝的茧时,又不得不觉得和他的温柔绅士很有些违和。 谢珺是个好舞伴,没过多久,采薇就适应了节拍,两个人配合得渐入佳境。 过了一会儿,谢珺开口道:“应小姐舞跳得不错,看来也时常参加跳舞会。” 采薇笑说:“只是舞步简单罢了,换做复杂的我就没办法了。” 谢珺说:“礼查饭店每个礼拜六都有舞会,应小姐若是喜欢跳舞,可以常来,我偶尔也会过来放松,若是遇到应小姐,还能做个舞伴。” 采薇笑:“看来镇守使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繁忙。” 谢珺道:“镇守使也得有休闲生活。” 采薇点头:“那好啊,希望以后来礼查饭店跳舞,能遇到谢公子。” 两人正细细低语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从旁边划过,采薇的目光不经意一瞥,虽然灯光迷离,但她还是认出了谢煊。 他的舞伴是一个打扮十分摩登的年轻女孩,采薇不认识,也看不太清楚模样,但身段玲珑,应该是一个顶漂亮的女孩。 这两人将简单的华尔兹舞步跳得舒展流畅,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采薇几乎是有点被吸引了,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两道翩然的身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没来得及回神,一曲华尔兹已经落幕。舞步停下来,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轻松开,下一刻,灯光再次转换,旋转灯五彩斑斓的光快速闪烁跳跃着,奔放狂热的探戈舞曲震耳欲聋般响起。 舞池中的人们,自动交换舞伴,采薇还在怔愣间,无处安放的手,忽然落入一只温暖有力的掌中,连带身体也被带入一具坚硬而温暖的胸膛前。 她愕然抬头,在迷离闪烁的灯光中,对上了一双深沉如水的黑眸,刹那间如梦似幻。 ☆、第19章 一更 急促而热烈的音乐, 点燃了年轻人们荷尔蒙, 这些百年前的摩登男女,在迷幻的灯光中,毫不吝啬地释放着这个民族被压抑了上千年的激情。 梵婀玲拉出的热烈舞曲, 棱镜球投射的五彩灯光, 激情澎湃的年轻人,一切的一切,都让采薇陷入了一种失真般的眩晕中。 她脑子还处在恍然中, 身体却已经被谢煊带走。 “跟着我的步子。”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男人温热的气息萦绕在鼻间, 揽在腰间的手灼热而有力,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更是仿佛蕴藏着勃发的热度。 采薇完全跟不上节奏,只是本能地跟着男人的舞步,也或者并不是她跟着他,而是被他的力量强行带动着, 因为身体早已不受自己控制。男人却始终游刃有余, 带着她穿梭在翩然起舞的人群中。 随着一阵急促的节奏,谢煊揽在她腰间的手拿开,另一只手将她的身体轻轻一转,送了出去。 本就眩晕的采薇,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完全不受控制的身体像是一下踩在云端, 要飘了起来。而那只本来紧紧握着她的大手, 在她转出去后, 忽然松开。 这突如其来的放手,让采薇蓦地乱了节奏,仿佛在云端一脚踏空,慌张不期而至,亟不可待需要抓住点什么。 就在她无所适从时,甚至以为自己要跌倒时,谢煊又追上她旋转的脚步,那只本来已经松开的手,再次紧紧将她攥在掌中,带着她的身体反向旋转,把她拉回了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也重新揽在了她的腰间。 采薇的慌乱瞬间消失殆尽,悬空的一颗心落在了地上。鼻间独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越发清晰,仿佛钻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她下意识抬头,光影交错之中,谢煊也正看着他,辨不清面容,只看得到嘴角微微勾起,噙着一丝戏谑的笑。 明知道刚刚他是故意戏弄自己,可是她根本无暇想太多。因为舞曲已经进入高/潮,愈发急促热烈,随着身体不停在舞动的人群中穿梭转圈,那眩晕感攀至顶峰,心跳也随之加速,快得好像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采薇脑子一片空白,周遭的喧杂成了默片一般的背景,一切都变得虚无,好像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只有拥着自己的男人,那灼热的气息和力量是真实的。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好像是璀璨的烟火,又或者是澎湃的海浪,她已经完全分不清楚,只知道一股从未有过的激动和热潮,从四肢百骸蹿开,然后钻进了自己的心脏里。幸而旋转灯光五彩迷离,舞池中每张面孔都隐没在光影交错中,没有人看得清她此时满面红潮的模样。 就在她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时,一曲浓烈的探戈,终于慢慢缓下来,直到结束,舞池中的摩登男女不情不愿从刚刚的激情中归位平静。 谢煊松开了采薇的手,朝她绅士地鞠了躬。 采薇急促地喘着气,热得厉害,额间隐隐闪着细密晶莹的汗水,脑子还没从眩晕中脱离,她有些恍惚地抬头看向面前这张疏淡冷冽的俊脸,忽然惊醒一般回神,然后飞快转身离开舞池,疾步朝先前的沙发走去。 喝了半杯的香槟还放在茶几上,她拿起来,猛得一口灌下,才稍稍平息内心的狂潮。 她这是怎么了? 当身体和狂跳的心脏渐渐冷静下来,采薇不禁为刚刚那眩晕和不受控制的兴奋而心惊胆战。 甚至有点茫然。 她转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到谢煊的身影,他又已经被人簇拥着寒暄,一派轻松自然的模样,仿佛刚刚那支浓烈到几乎失控的探戈,不过是她一个人的臆想罢了。 想到刚刚跳舞时,他分明故意戏弄她,她却始终无法掌握主动权,只能被他带着走,就很有些懊恼。 不就是一支舞么?她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单纯少女,怎么会变成那样子? “应小姐,还要不要再去跳舞?” 她正胡思乱想着,谢珺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边。 采薇回神,抬头看他,笑着摇摇头:“一口气跳了两支,有点累了。” 谢珺打量下她仍旧有些发红的脸颊,笑道:“刚刚看到你和我三弟在跳,你们 分卷阅读27 配合得很好。” 采薇道:“是三公子舞技卓群罢了。” 谢珺点头,笑说:“我三弟留过洋,对这些西洋人热衷的玩意儿确实挺在行。” 采薇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面前这个斯文俊逸的男人,正要纠正自己的身份:“二公子,其实我上次……” “怎么了?”谢珺微微挑眉问。 采薇道:“我不是应……” 然而还没说下去,就被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走过来打断,那人是来找谢珺的:“二少,司令让你过去。” 谢珺点头,看着采薇问:“应小姐要说什么?” 采薇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二公子去忙吧,有机会再聊。” “行。”谢珺起身,眼睛荡着一丝笑,客客气气道,“那应小姐玩得开心,要是遇到哪里招待不周的地方,告诉我,我让人改进。” 采薇笑:“多谢二公子。” 下支舞曲再次响起,又回到了舒缓的华尔兹。而刚刚那支舞,已经消耗了采薇所有的热情,有年轻公子过来邀请她共舞,都被她笑着婉拒。 采薇随意瞥了一眼,恰好看到她三姐洵美,正在主动邀请谢煊共舞,对方笑了笑没拒绝,彬彬有礼牵着她的手,没入了舞池。 她舒了口气,卸力一般靠在沙发椅背,闭上眼睛感受着悠扬的萨克斯,想将还隐约残留在心间的热潮驱散。 然而收效甚微。 * 这场盛大的晚宴,持续到了十点多。 三姐弟与江鹤年以及大哥云柏会合时,父子俩显然都喝了不少酒,面上泛着红光,说话时也带着浓郁的酒气。 到了车上,洵美还没从舞会的兴奋中走出来,拉着采薇道:“原来谢三公子真得是英俊不凡,二姐好可惜,不知道若是有一日见到他,会不会后悔?” 采薇笑道:“放心吧,对二姐来说,理想比嫁个好男人重要。况且那位谢三少虽然有一副好皮囊,但是不是良配?还得二说。” 洵美喃喃道:“可是那样一表人才的男子,全上海滩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出第二个呢?” 采薇借着车内暗淡的灯光,看了眼身旁的女孩,那眼神中分明是闪着不同寻常的光彩。她想起刚刚在舞厅,洵美主动邀请谢煊跳舞的场景,不由得暗叹一声。 这位谢三少,还真是个会祸害女人的风流种子。 青竹听了姐妹俩的话,不以为然道:“依我看,谢三少人才虽然是个人才,但是有点太傲气,就这一样,也比不上他那温润儒雅的二哥。” 江家四少爷,从小讨女人喜欢,但今晚在舞厅,那些名媛千金个个都只盯着谢三少,他一点没享受到从前在社交场合的众星捧月,这让他不由自主对谢煊有点不爽。 洵美倒也没反驳,而是点点头道:“二少倒也是很好的,而且听说是个痴心人,他和妻子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只可惜新婚不到一年,妻子就意外过世。如今快两年了,还一直未再娶。” 在这个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这样的男人确实算得上情深了。采薇撇撇嘴想,反正比起他那个三弟,要好上太多。 但转而又忽然想到谢煊英年早逝的结局,这种愤愤便被唏嘘代替,毕竟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没那么重要。 * 挂钟十二点的报时响起,谢公馆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谢司令脱了戎装,穿着长衫,坐在红木书桌后的真皮座椅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斗,脸上还残留着酒后的红。 谢珺和谢煊兄弟二人站在桌前。 谢司令手中随意翻着几页资料,抬头对谢煊说:“季明,今晚的宴会,有没有中意哪家千金?” 谢煊淡声道:“今天人太多,我没有特别留意。” 谢司令点头,叹了口气道:“本来我是看中了李家和钟家,这两家财力跟江家差不多。但今晚我刚刚收到一些新消息,李家与安徽的辫子军关系不同寻常,光这一年就输送了几十万大洋。至于钟家,他们是靠跟洋人做生意发家,表面上是做贸易,但私下里主要是靠走私鸦片,而且近年来和日本人走得很近。东洋人野心勃勃,我们还是要谨慎为妙。” 谢珺道:“没错,这两家我也查过底细,确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干净。” 谢司令说:“这样看来,还是江家背景最简单,我今晚和江鹤年喝了两杯酒,这个人推崇孔孟那套,奉行中庸之道,笼络起来应该不算难。只可惜若是没有姻亲这层关系加持,他能被我们谢家笼络,同样就能被别人笼络。” 谢煊不甚在意地随口道:“那就继续和江家联姻,反正他们家还有两个女儿。” 谢琨道:“但他们家那两个女儿都是庶女。” 谢煊不以为意地笑了声:“现在已经是民国,嫡庶又有什么关系?” 谢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着接话道:“三弟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据我所得到的消息,江家最受宠的女儿还真不是那位出走美国的嫡长女。江鹤年曾经有一位非常宠爱的姨太太,可惜进门三年就过世,只留下一儿一女。江鹤年最疼爱的就是这双儿女,尤其是那位小女儿,那是正儿八经的掌上明珠,远远超过离家的二小姐。” 谢煊转头,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眼他。 谢司令来了兴趣,挑起眉头问:“当真?” 谢珺点头:“应该不会有错,那位小女儿今年十七岁,据说生得非常漂亮,因为养得娇贵,在社交圈露面不多,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江鹤年有这么一个宝贝千金。” 谢司令抽了口烟,若有所思点点:“原来江家还有这样的事。”然后朗声笑道,“没错,如今都已经是民国,嫡庶又有多大关系?仲文也是庶出,对我来说,和孟远季明都是一样的,谁优秀我就提拔谁,一视同仁。江鹤年是新派人士,只会比我们更开明。只要女孩儿得宠,才貌配得上我儿子,就没问题。” 谢珺笑说:“依我看,若是咱们真要和江家结亲,那位五小姐其实比先前的二小姐更合适。江二小姐是上海滩新女性,据说性子十分叛逆,这样的女子就算是嫁入咱们家,只怕也是个麻烦。”说着,朝谢煊转头一笑,“只怕到时候三弟想娶个姨太太都不大容易。那五小姐却是个老实听话的性子,三弟素来不愿被约束,我看再适合不过。” 谢司令哈哈大笑,看向谢煊:“季明,你怎么看?” 谢煊淡声道:“一切但凭父亲安排。” ☆、第20章 二更 南方的雨水, 说来就来。谢煊回到房间时,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他随便冲了个澡,换了身睡袍,虽然过了子时, 却还没有睡意, 便点了一支烟,走到阳台去抽。 寒风吹进袍子里 分卷阅读28 ,激起一阵战栗。今晚过去不久的一些片段, 毫无征兆地跳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对跳舞其实没什么兴趣, 只是许久没放松过, 便借着今晚的舞会放纵了一回。交换舞伴时,他随手拉了个女孩儿,不料就是江家那位五小姐。明明不是一个很好的舞伴,全程让他带着,可是有些东西却让他无法忽视。 女孩儿纤细的腰肢, 柔软的手, 迷离的灯光下,那双如同山间小鹿般水润的双眼,以及与香水截然不同的,似有似无的馨香。在他怀中起舞时的样子, 分明带着点彷徨无措,像是迷失凡间的精灵, 可又始终是那么淡定从容, 并没有因为自己那点刻意的小恶作剧, 而失了方寸。 他用力吸了口烟,连带着将夜间湿润的冷空气,也吸进了胸腔,这才将那异样的情绪压下去。 “还没睡?”一道声音,打破了这夜晚的宁静。 谢煊转头,看向隔壁阳台的谢珺,轻笑道:“你也是?” 谢珺划开火柴,一簇小小的火焰在暗影中亮起,照亮了他那张温润的俊脸,他点上烟,灭了火,笑说:“转眼就来上海三个月了,这里比我记忆中更冷一些。” 谢煊道:“是啊,不过总算不会像北京城那样,有风雪肆虐的时候。” “这倒也是,记得有一年下大雪,一觉醒来,咱们家的大门都给雪堵上了。” 谢煊笑:“可不是么?一脚踩下去能到膝盖。” 谢珺说:“但屋子里有地龙和火炕,只要不出去,就特别暖和。坐在炕上,吃着茶和瓜子,看窗外大雪纷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我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三兄弟,老喜欢挤在一块。” 谢煊点头:“是啊,那时候,你和大哥什么都让着我。”说着转过头,怔怔然地看向深不见底的夜色。 谢珺默了片刻,柔声道:“季明,大哥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你不要再自责了。何况行军打仗,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那也怪不得你。” 谢煊吁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二哥,我没事的。” 谢珺点点头,又笑说:“一直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一转眼,你也要成亲了。” 谢煊有些好笑道:“二哥,你也就比我大了三岁。” “也是,你这个年龄的男子,好多都已经儿女成群。”谢珺笑说,默了片刻,又话锋一转问,“今晚父亲说得事,你有什么意见吗?” 谢煊摇头:“江家背景简单,确实是联姻首选。” 谢珺道:“我的意思是,婚姻毕竟是人生大事,你真愿意联姻?父亲不是独断专行的人,你其实也可以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谢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我跟二哥不一样,儿女情长的事,对我来说,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既然这样,不如利用联姻,为谢家出点力。” 谢珺笑了笑,道:“我还担心你不愿意呢。” 谢煊吸了口烟,淡声道:“没什么不愿意的,如今时局混乱,咱们谢家要立于危墙之下,就得未雨绸缪。江家富甲一方,若是真打起仗来,有他们的财力支援,会起到很大的帮助。” 谢珺笑说:“父亲若是知道你这样想,想必很欣慰。” 谢煊默了片刻,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道:“二哥,我知道你跟父亲一样,一直在为我的事操心,今晚还专门替我打听江家那位五小姐,谢谢你。” 谢珺道:“你是我弟弟,不用跟我客气。” 谢煊想了想,又问:“二哥,你自己呢?二嫂已经过世快两年,你也该替自己打算了。” 谢珺叹了口气,笑说:“我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肯定会替自己打算的。” 谢煊轻笑一声:“莫非二哥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谢珺摇头失笑:“算是吧。” 谢煊本是随口一说,听他这样答,难免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 谢珺想了想,道:“是个很令人喜欢的姑娘。” 谢煊面露欣然,点点头:“听你这样说,我真是替你高兴,还怕你一直挂念二嫂,走不出来呢。” 谢珺笑说:“人总要向前看的,我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他看了下腕表,道,“快一点了,咱们都休息去吧。” 谢煊点头:“嗯。” …… “小姐!小姐!” 在魔音穿脑般的叫唤中,采薇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入眼之处,是四喜一张圆盘子脸。 她伸手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你这是叫魂儿呢?” 四喜大声道:“你都快睡到十点啦,我怕你饿着。” 采薇掀开眼皮,朝挂钟一看,还真是快到了十点。昨晚回来就睡了,也不算太晚,怎么一觉就睡到这时候了?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只觉得脑袋晕得厉害,怪只怪昨晚做了一晚上跳舞转圈的梦,四喜叫醒自己前,还在梦里转圈呢。而且拉着自己转圈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那位谢三少。 她有些郁卒地拍拍脑袋,问:“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四喜一脸窦娥冤:“八点那会儿太太吃早餐,我就上来叫你了,你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别提多香,嘴角都是翘起的,我叫了好久你都没醒。太太在楼下听到我的声音,说可能昨晚跳舞会太累,今日又冷得很,叫我别唤你了,让你多睡会儿。” 采薇大惊:“我做梦还翘着嘴角?” “可不是么?你到底做了什么美梦?” 采薇用力晃晃头:“记不得了。” 可真是见了鬼,梦见跟谢煊跳舞转圈,有什么好开心的?那人昨晚跳舞忽然将自己放开又拉回去,分明就是故意的作弄,就算他舞技再超群,那又怎样?她又不是这个时代好不容易解放的摩登少女,见到个好看的男人,就想贴上去。 四喜听她说不记得,还挺失望:“那真是可惜了。” 采薇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昨晚那场雨,今早还没停,还夹杂着一点雪粒子,冷得出奇。采薇吃过早饭,就窝在江太太屋子里的炭盆边一动也不想动。 大姨太和女儿洵美,以及大少奶奶和玉哥儿也在,一屋子女人围着红旺旺的炭盆聊天。 大姨太本是江太太的陪嫁丫鬟,若不是当年太太让老爷把她收进房里,她大概只能嫁个贩夫走卒过日子,生下的孩子又是给人做下人的命,哪里可能是江家的三小姐,所以她对太太一直很尊敬,几乎言听计从,也一直教导女儿洵美守本分。 过了没多久,举着黑色洋布伞的青竹跑进屋子,叫采薇和洵美去虹口戏院看电影,两个女孩儿都不愿去,最后他自己踏着雨水跑了。 江太太笑道:“我就晓得今日先生不来,青竹肯定是在家待不住的。” 大姨太说:“这么大冷天也要出去,男孩子是真不 分卷阅读29 怕冷。” 洵美吃吃笑道:“他昨晚在跳舞会和我一位女同学聊得好开心,今天肯定是去和人家约会。” 江太太好奇问:“那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洵美道:“应买办家的六小姐。” 江太太道:“那还成,总比先前总去和歌女戏子鬼混好,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定性,过两年就该给他说亲了,不晓得哪家的小姐能降住这混世魔王。” 采薇笑道:“四哥才十八岁,还是小孩子,太太不用急的,爸爸还要让他读大学呢。” 江太太说:“十八岁不小了,好多十八岁的男孩儿都能养孩子了,就算读大学,那也不耽误娶妻生子。” 采薇知道这江太太这种旧式妇女说不通,便也不说了。 这时江太太忽然又道:“对了,洵美翻过年就十九了,也到了说亲的年龄。老爷那边也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大姨太道:“老爷先前也跟我说过这事儿,说现在女孩子都时兴自由恋爱,不能像从前那样盲婚哑嫁了,等他有空,会帮洵美物色,但要洵美相看过,自己喜欢才行,只要人品过得去,真心待洵美,家境这些都不重要。” 江太太点头:“虽然我不懂什么自由恋爱,但老爷说得肯定是有道理的。不过……洵美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洵美被这样一问,双颊顿时蹿上两团红晕,支支吾吾道:“我跟二姐不一样,我觉得当兵的男孩子挺不错的。” 半躺在榻上的采薇,本来被炭火暖得昏昏欲睡,听了洵美这话,忽然一个激灵惊醒,下意识看向自己这个三姐。 她想起昨晚洵美请谢煊跳舞的场景。 不会吧? 江太太笑道:“这世道还是拿枪的最可靠,本来文茵和谢家三公子那门婚事是铁板钉钉的,谁料到那丫头这么不懂事。”说着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在船上过得怎么样?” 采薇听到她提起文茵,作为帮凶的她,默默缩回了脑袋。 一屋子女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蹬蹬的脚步声。 “老爷。”有佣人叫道。 江太太咦了一声:“老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隔扇门被咯吱推开,江鹤年不等程展收伞,已经蹭蹭地进门,看到一屋子人,道:“你们都在,那正好。” 江太太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个时候回来?” 江鹤年道:“还真是发生了件大事。” 采薇听父亲这么说,也好奇坐起来。 大概是走得有些匆忙,江鹤年有些微微喘气,接过佣人端来的茶,喝了一口,才又继续:“我刚刚接到谢司令那边的消息,他的意思竟是,还想让谢家三公子,娶咱们家姑娘。” 江太太皱眉道:“可是文茵已经走了啊?” 江鹤年道:“他的意思是其他姑娘。” 江太太道:“咱们府上就洵美和采薇,老爷你的意思是,谢司令想让他家三公子娶洵美?” 江鹤年说:“他那边没明说,不过按着长幼有序,自然是洵美。先前谢司令知道文茵登船离开,好像还略有不悦。这才没多久忽然改变主意,连嫡庶之别都不在乎了。想来是真心想拉拢咱们江家。” 江太太蹙眉道:“可同一家说两个姑娘,这叫什么事儿?他们这些当兵的,就这么不讲究么?” 江鹤年道:“怎么说呢?当初和文茵的事,其实也没点破,谢家也就是拐弯抹角暗示了一番,两个孩子连面都没见着,肯定是算不得数的。谢司令如今换人,倒也不算太荒唐。对了洵美——”他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三女儿,“你昨晚在跳舞会,是不是见过了谢三公子?” 洵美双颊潮红,眸子中掩饰不住的激动呼之欲出,支支吾吾道:“我……我昨晚和三公子跳了一支舞。” 江太太咦了一声:“莫非是那位谢三公子瞧上了咱们家洵美?” ☆、第21章 三更 江鹤年看向三女儿那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模样, 心下了然。文茵逃走后, 他其实想明白了很多,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强求得好,于是也就没再想过联姻这件事, 现下谢家忽然再次伸出橄榄枝, 简直像是打了个急转弯,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但再次面对这件事,却是冷静了许多。 他皱眉问:“洵美, 这事儿你有什么想法?” 洵美红着脸道:“爸爸做主就好了。” 好像有某种奇怪的预感, 江鹤年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一时半会儿又没想明白,看着女儿那喜形于色的模样,最后只得点点头,道:“行,那我就答复谢家, 说咱们这边没问题。估摸着过几日, 他们就会正式托媒人下庚贴求亲。” 跟他一样觉得哪里不对的,还有采薇。 是谢煊昨晚看上了洵美? 她看了眼江家三小姐,自然也是漂亮的,但在昨晚一众衣香鬓影中, 洵美的容貌并算不上太出色。 她不了解那个谢煊,但能感觉到那人骨子里透着股傲慢骄矜, 昨晚被众星捧月, 他的反应始终淡淡。她虽然没太注意, 但昨晚和他共舞过一支的洵美,对他来说,显然也并不特别。 唯一说得过去的,只可能是谢家没能找到比江家更合适的联姻对象,所以为了联姻,换个姑娘也没关系,这倒也说得通。 其实江家和谢家联姻,只要不是落在她头上,她也不必在意,反正洵美看样子是很中意那位谢家三公子。 可问题是,谢煊再如何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若是真活不过二十八,洵美嫁过去,岂不是过不了两年就得守寡。 她既然知道这个是个火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个便宜三姐往火坑里跳。 但显然,洵美接下来几日的架势,恐怕是就算知道是火坑,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谢家庚帖都还没下,她已经开始从百货商场和各大商铺,疯狂采购衣服首饰。虽然她嘴上不承认是为了嫁人做准备,但每日几袋子几袋子新衣裳往家里搬,分明就是在给自己准备嫁妆。 采薇每次在家里撞到春风满面的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在她跑来自己房里,给自己展示新衣服,询问好不好看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姐,你真想嫁给谢三公子?” 洵美道:“你那日晚宴不是见过他么?你倒是给我说说那样身家背景才貌非凡的男子,有什么理由不想嫁的?二姐那是没见着人才做傻事,我可不会像她那样犯傻。况且……”她说着脸上浮上一丝羞赧,“况且是三公子自己相上了我,我们也算是两情相悦。” 采薇想到谢煊那张冷若寒霜的脸,心知是自己这位三姐单方面陷入爱河,却又不能直接戳穿一个怀春少女的粉红泡泡,想了想,道:“三姐, 分卷阅读30 你看现在局势这么乱,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况且谢家是大总统的人,上海市反袁势力最活跃的地方,谢家如今一来,就是反袁势力的众矢之的,你嫁到谢家能不能有太平日子还不一定呢?” 洵美显然是不想听这些,脸色微微沉下来:“谢家有兵有枪,光上海就有几万大兵镇守。你没见谢家入沪这两个月,剿灭了好多乱党据点么?上海城比先前安稳多了。” 采薇道:“严压之下必有反抗。你以为有枪就安全,拿枪的人才最危险,他们手里有枪,就会成为靶子。而且他们这些军阀都是为了打仗而生的,你别忘了谢家长子是剿匪的时候死的。” 洵美闻言,忽然将手中的衣服用力扔在桌面,朝她吼道:“有你这么咒人的么?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我妈是太太的丫鬟,我名义上是江家三小姐,其实你们心里都把我当丫鬟。你们觉得我不配嫁进谢家对不对?从小到大,爸爸最看重二姐,最疼爱你,去年他给每个孩子都送了一块百达翡丽,就我那一块是生日两天后才收到,因为他连我什么时候生日都不记得。而你每年过生日,再重要的应酬,他都会提前推掉,礼物也是早早就准备好,还会亲自下厨给你做一碗长寿面。” 采薇被她吼得一愣,在她模糊的记忆里,虽然和洵美没有和文茵那么亲近,但关系也不错。江家这位三小姐,胆子不大脾气却不小,也确实爱跟原来的采薇掐架,不过这女孩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吵完架没多久就会主动求和。但如今采薇换了个芯子,还没跟她吵过,一时有点不知怎么应对。 她当然也能感觉到江鹤年对洵美确实有些忽视,但吃穿用度绝没有比别的孩子差,至于把她当丫鬟,简直无稽之谈。 不过从洵美这吼出来的控诉里,作为前独生子女的采薇算是明白了,父母偏心确实会对孩子的心理造成影响。 她有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道:“三姐,我绝对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嫁给当兵的可能真不是良配。” 洵美没好气道:“那你自己不嫁不就可以了!”然后抱起一堆衣服气哼哼离开了。 采薇知道自己是劝不过了,于是也就不强求了。 她又想起百年后的那张老照片里,面容模糊的新娘。 是洵美吗? 似乎不是。 这个念头一出,她更觉得这事儿透着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好良言劝不了该死鬼,既然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洵美自己非要往火坑跳,采薇也懒得多管闲事。她还得花时间熟悉是这个时代,等有机会出去工作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隔日一早,她习惯性地跑去寒梅斋找新报纸看,最近沪上倒是风平浪静,除了花边新闻,没什么大事,看来谢家的严压政策,短时间内颇有成效。 她本是随便翻了翻,不料却无意间翻到一则让她颇有兴趣的消息,说是丹桂第一台从北京城来了位姓梅的新角儿,本来大家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花旦没什么兴趣,但是几天公演下来,竟然大获好评,据说那小花旦,扮相身段唱腔,无一不佳。 采薇掐指一推算,这不就是民国那位大名鼎鼎的梅先生么? 这个时候梅先生年方十九,刚刚在北京城崭露头角,上海对这个名字还很陌生。如果她没记错,梅先生就是1913年冬天,在上海演出后,从此一炮而红。 这个消息让采薇颇为激动,虽然她不是戏迷,但既然来了这个时代,有幸能瞻仰大师风姿,当然是不能错过的。 她赶紧拿了报纸跑去三姨太的院子。三姨太最近没怎么出门,一看报纸上的消息,当即来了兴趣。据说最近戏票已经开始紧张,她赶紧让听差去订今晚的票。 幸而运气不错,订到了一个包厢,只不过位置不算好,在最边上。不过也无所谓了,梅先生总共演出一个半月,机会还多着呢,采薇今晚就是先去看个新鲜。 晚上七点入得场,整个戏园果然爆满。有了上回经验,进了包厢后,三姨太苏玉瓷一再叮嘱:“你可不能再一个人乱跑了,要再像上回那样,我这小命都得给你吓掉半条,以后我再带你出来,你爸爸肯定是不准许的。” 采薇嘿嘿地笑:“放心吧苏姨,就算你让我一个人出去,我也不敢啊,上回我自己也吓得不轻。要真出事,还是包厢里安全。” 玉瓷笑:“你晓得就好。” 演出还未开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二楼包厢是弧形,虽然看向舞台的视角不算好,但整个二层却是尽收眼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回的事,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所有包厢扫了一眼。除了最远的对角那间,其他包厢已经陆陆续续坐了人,看起来都很正常,无非是这上海滩的达官贵人。 然而就在她准备收回视线时,忽然又瞥到对角那间本来没人的包厢,进来了四道身影。灯光沉沉,又隔了挺远的距离,那些人的容貌是看不清的,但是笔挺的身形和身上的竹布长衫,却看得分明。 她心里一个咯噔,定睛仔细一瞧。就算看不清面容,但中间那男人的气质,也绝不会叫她认错,正是谢煊。 采薇有点想骂娘。这不会又是来抓乱党的吧?好不容易有机会来瞻仰大师风采,还让不让人好好看戏了? 她愤愤地隔空朝那边瞪了一眼。 不想,本来准备坐下的谢煊,像是发现她愤怒的眼神一样,忽然抬头朝这边看过来。明明知道隔了这么远,对方看不清自己,采薇还是不由得心虚了一下。 谢煊很快收回了视线,侧头对身旁的男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坐下。 “你干吗呢?”对面的男人是看不到采薇的表情,但包厢里的三姨太却是将她脸上多姿多彩的变化,看在了眼中。 采薇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有事情发生。” 玉瓷有些紧张道:“什么事情?” 采薇道:“我好像看到军政府的人,怀疑他们是来抓乱党的。” 玉瓷上回不仅弄丢了这个江家五小姐,还亲眼见着人放枪的,事到如今还心有余悸,听了她的话,大惊失色:“真的吗?那要不然咱们先回去,今天就别看了。” 采薇抬头看了眼对角,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喝茶的谢煊,正要点头答应。包厢有人敲门,守在门口的江家听差问:“有事?” 那人没进来,只对屋子里的女人道:“江五小姐在吗?” 采薇回头,暗影下的男人穿着竹布衫,正是刚刚从谢煊包厢离开的一位,她皱眉问:“我就是。” 男人也没进来,只恭恭敬敬道:“我们家公子托我转告五小姐,他是专程来听戏的,五小姐不用担心,安心看戏就好,今 分卷阅读31 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第22章 更新 采薇愣了下, 反应过来, 点头道:“好的,谢谢你们家公子特意告知。” 男人客气地行了个抱拳礼,走了。 苏玉瓷一头雾水看向采薇:“怎么回事?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采薇不欲多说, 只道:“是先前认识的一位公子, 他是军政府的人,大概是看到了我,怕我误会他们是来抓人的, 所以来告知一声。” 玉瓷舒了口气:“这公子倒是有心了。这么说今晚不会有事了?” 采薇看了眼那头正在喝茶的谢煊, 他恰好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明知道互相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她还是欲盖弥彰般低下头,淡声回三姨太的话:“应该是。” 玉瓷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有了谢煊的保证,这个晚上果然风平浪静。十九岁的梅先生,表演自然还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窈窕的身段, 婉转的唱腔,还略带一点初出茅庐的青涩感,可偏生这样的青涩,为他的表演平添了一番吸引力, 也难怪他在上海一炮而红。 一场戏下来,台上的表演行云流水, 底下的观众看得酣畅淋漓。 谢幕时, 自然是满堂喝彩。 三姨太激动不已地拉着采薇起身鼓掌, 其实不用她拉,采薇自己也要为这样精彩的表演献上掌声。拍掌时,她下意识朝对角看过去,此时的谢煊站在围栏前,也正不紧不慢地拍着手,一抹浅淡的灯光打在他的方向,令他整个人显得愈发身长玉立,卓尔不群。 采薇心想,虽然这人是个冷心冷肺的丘八,但不得不承认,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也难怪洵美在晚宴见了一回,就跟丢了魂儿一样。 从戏园出来,人们似乎对今晚的演出意犹未尽,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得很。采薇跟三姨太准备坐上黄包车时,她又看到了谢煊一行人。 他们几个坐着时倒还好,但走在人群中,明显不大一样,身材挺拔,步伐稳健,隐隐有种虎虎生风之感,身上的长衫,也掩藏不了他们身上那种自然而然的刚硬气势。 谢煊越过拥挤的人群,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但也只有一眼,就像是不经意扫过一般,夜灯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这时,采薇不经意间瞥到他们前方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从包里掏出一叠传单,正要举起手散开,谢煊身后的两个随从,已经疾步上前,一人夺过他手中的传单,一人捂住他的嘴,将人朝一旁拖去。 两人动作干净利落,就像是熟人之间玩笑般的举动,以至于周遭兴奋的人们,都没有察觉。被抓的人,也并不善罢甘休,像是被绑住的田鸡一样,拼命挣扎着,然而被稍稍拖到旁边的阴暗处后,本来旁观的谢煊不紧不慢走过去,拿枪抵在了他的头上,这人瞬间老实下来,很快被塞进了停在路边的车子中。 “薇,看什么呢?怎么不上车?”一旁的三姨太,将采薇唤回神。 采薇摇头:“没什么。”说完赶紧爬上了黄包车。 车夫吆喝一声,拉着车没入了夜晚的车水马龙中,路过刚刚那辆汽车时,采薇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虽只短短一瞥,但那车里的情形,也叫她看了大概。 刚刚那被抓的男子,不知是不是还想跑,被人摁住头紧紧贴在车窗,他睁大一双愤怒的眼睛,鲜血从额角沿着玻璃淌了下去。 坐在副驾驶座的谢煊,正在划火柴点烟,那泛着蓝色的微小火焰,让他的侧脸,在采薇的视线中一闪而过。 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刀削般的冷硬。 他似乎是觉察到有人在看他,点了烟,抬头朝窗外看了眼,不偏不倚对上黄包车上采薇看过来的眼神。 但也只是一刹那,女孩很快就随着那黄包车,湮没在了夜色中。 “你们是什么人?”车内被抓的男子,不甘心地大叫道。 陈青山将人摁住,从包里掏出一叠乱七八糟的纸张:“三少,这人是学生。” 谢煊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那额头正在流血的年轻人,淡声吩咐道:“没收了他的传单,把人放了。” “三少,他可能是乱党。” 谢煊道:“我说过什么?除非是杀人放火,我的人不抓妇孺和学生。” 陈青山在男孩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没好气道:“算你运气好,今天遇到我们,要是遇到警察厅或者镇守使署那边的人,当场毙了你都有可能。” 男孩被丢下了车,一头雾水地看着车子离开,只觉得莫名就劫后重生。 *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谢家托人转告,这个月初十是个吉日,会请媒人来江家下庚贴提亲。洵美得到消息后,整日欢喜得跟只出笼小鸟一样,只恨不得马上飞上天。 心情一好,对前些日子在采薇面前发的火,就不免有些惭愧,拉着她好声好气道了歉。采薇也知道自己这便宜三姐,也就是偶尔喜欢拈酸吃醋,其实是个缺心眼儿,何况也才十**岁,她哪里会跟她计较,两人自然很快和好了。 只是她还狐疑着这门亲事,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这日,青竹拉着采薇洵美一块去夷场吃西餐,去得是霞飞路上的一家法国餐厅。 落了座后,听采薇点了三分熟牛排,青竹奇怪道:“妹妹,你不是说洋人才吃生的,以前吃牛排都要全熟么,怎么今日吃三分熟的了?” 采薇挑挑眉说:“人嘛总是要勇于尝试的。” 青竹笑嘻嘻点头,又对洵美道:“三姐马上就要出嫁了,以后不知道咱们还有没有机会一块出来吃饭。” 洵美脸一红,啐道:“又不是远嫁,怎么就没机会了?” 青竹道:“谁知道啊?那些行伍世家,家规肯定不像咱们家这么松泛,指不定对女眷管得很严呢!” 洵美道:“现在都民国了,女人出来做事都比比皆是,谢三公子是留过洋的,又不是旧式男子。” 采薇道:“是啊,三姐娘家又没有天远地远,要是过得不舒心,回来告诉咱们,咱们替你主持公道。” 洵美吃吃笑道:“不会的。” 青竹打趣道:“你看看三姐这样子,人还没嫁,魂儿都快飞人家那里去了。” 洵美鼓着嘴巴敲了他一下。 三兄妹正小声笑闹着,青竹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密斯应吗?她在跟人约会?我怎么看着不太对劲啊?” 采薇和洵美循声回头,果然看到应彩霞正和一位年轻公子共进午餐,两人看着确实是在约会。 只是那公子显然有些不太正经,时不时就伸手去握应彩霞的手,都被应彩霞皱眉避开。 青竹眉头一挑,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密斯应,好巧啊!” 分卷阅读32 应彩霞看到青竹,本来阴沉沉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笑道:“江公子,你也来吃法餐?” 青竹往后指了一下:“我和洵美采薇一起,密斯应要不要一块儿?” 应彩霞忙点头,拿起座位旁的小坤包,朝对面还坐着的那位男子道:“王公子,我遇到朋友,失陪了。” 然而她才刚刚从座位走出来,正要跟着青竹去他们的位子,就被那王公子一把握住手腕。 “应小姐这就不够意思了。”王公子皮笑肉不笑道,“我看在令尊的面子上,约你吃这顿饭,你这吃了一半就要走,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应彩霞挣开手,皮笑肉不笑道:“我也是因为我父亲,才出来和您吃这顿饭,可王公子举止实在太轻浮,让我觉得很不受尊重。” 王公子讥诮一笑:“你们这些上海滩的摩登女郎,比洋人还开放,在我这里装什么纯洁呢?” 青竹一听不乐意了,挡在应彩霞面前,道:“这位公子,有你这样对女孩子说话的吗?难道新式女性,就得平白无故让你骚扰?” 这王公子名唤王翦,是青帮的人,龙正翔的亲外甥。平时嚣张惯了的,约莫比青竹长了几岁,被个毛头小子搅和约会,自然是不爽得狠,豁然起身,冷脸指着青竹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这样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应彩霞怕这人乱来,忙搬出青竹的身份:“江公子是江鹤年老板的儿子,南市沁园的四少爷。” 青竹则是朝王翦轻蔑一笑:“我是谁不重要,但我知道你不是个东西。” 王公子冷嗤一声,拍拍手,不过瞬间,几个穿着黑色短衫的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青竹和应彩霞围住。 他们动静倒是不算大,所以餐厅里的侍应生只是暂时远远旁观,免得不小心得罪人。 坐在位子上的采薇看到这情形,吓得赶紧起身,跑过来:“怎么回事?” 王翦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艳,笑道:“我和应小姐好好在这里吃饭,这位江公子却跑过来莫名对我出言不逊。姑娘,你说该怎么办?” 采薇道:“这是法国人的餐厅,你想在这里动手打人么?” 王翦不紧不慢地坐回位子,笑道:“姑娘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只是想好好跟这位公子讲讲道理。”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插进来:“王公子,您这道理,需不需要找个人做裁判?” 采薇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转头,果然看到是穿着西装的谢煊似笑非笑走了过来。 “三公子!”本来站在远处没敢走前的洵美,激动地跑了过来。 谢煊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径自走到桌边,看向王翦,又说了一句:“王公子,你意下如何?” 王翦没见过谢煊,看到忽然冒出来的男人,面色不悦道:“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多管闲事?” 谢煊勾唇一笑,右手伸向后腰,从枪套中拿出枪,啪嗒一声放在桌面,笑说:“王公子误会了,我只是凑巧听到你说要和这位江公子讲道理,便想着来给你们做个裁判。” 王翦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把勃朗宁手/枪上,脸色不禁大变。 但他嚣张惯了的,也不是没用过枪,只是没想到这人一来就把枪亮出来,显然不是普通的公子哥儿。他抬头看向谢煊,又转头看了眼他来时的方向,只见那边站着两个身材笔挺的西装男,腰间似乎都别着枪,语气有些犹疑问:“你什么人?” 谢煊轻描淡写道:“华亭镇守使谢煊。” 谢家入沪已经几个月,偌大的上海滩,恐怕除了大字不识的老妪老叟之外,没人不知道谢三公子的大名。 王翦一听,暗道不好,连忙露出谄媚的笑容:“原来是三公子,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谢煊道:“既然是误会,那这个道理还需不需要讲?” 王公子笑道:“刚刚我就是和江公子开玩笑,哪里要讲什么道理。”说完摆摆手,对手下道,“你们都下去吧。” 谢煊笑了笑,将勃朗宁收回腰间,道:“多谢王公子给我面子。” 他这样说,算是给王翦找了台阶。 王翦顺势而下:“那王某就不打扰三公子和几位用餐了,回头有机会去府上拜访谢司令和两位公子。”说罢叫来服务生买单,“这几位都记在我账上。” 谢煊点头:“王公子好走。” 王翦讪笑着,点头哈腰往后退。 等王翦一走开,青竹立马热情地握住谢煊的手:“多谢姐夫帮我解围。” 上回在谢家晚宴的舞会,这小子还不爽风头都被谢煊全占了去,但刚刚看他把枪放在桌面,四两拨千斤打发掉青帮的人,顿时让这少年产生了敬佩之情,赶紧把近乎先套上。 这声“姐夫”让洵美红了脸,她忍不住低声嗔道:“青竹,你不要乱说。” 谢煊微微蹙眉,看了眼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女孩儿,又不动声色将目光落在她旁边的采薇脸上,却见她神色平淡坦然,恍若置身事外,心下明了几分。 他将手从青竹手中抽开,轻笑道:“看来江公子乱说话的毛病还没改掉。” 青竹亲热揽住他的肩膀,不以为意地笑道:“行行行,等你真成了姐夫我再改口。”说着要拉他去刚刚他们那一桌,“三公子,咱们一起吃。” 谢煊挡开他的手,道:“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几位慢用,我先告辞了。” 说罢就迈步离开,与采薇擦身而过时,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就走了啊!”青竹道,又赶紧推了推洵美,“三姐,你还不快去送送三公子。” 洵美红着脸低低啐了一口,但还是转身跟了上去。 采薇走上前一步,掐了把青竹,低声道:“赶紧回去坐好吧,丢不丢人?” 王翦一走,应彩霞也就放松了 ,她歪头看了看洵美追出门口的身影,好奇道:“我看小报上写谢家准备和江家联姻,原来是真的啊!谢三公子一表人才,洵美可算是找到了如意郎君。” 采薇腹诽,是啊,年纪轻轻就会上西天的如意郎君。 青竹边跟着妹妹往位子走,边摸着下巴看向玻璃窗外:“之前在晚宴,见到这谢家三公子,觉得傲慢无礼,现在看来,人品似乎还不错。” 采薇笑说:“这就看出人品不错了?” 青竹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是人品不错。”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身边的应彩霞,“对了,密斯应,你怎么和刚刚那位青帮的王公子在约会?我没弄错的话,这位王公子应该就是龙爷那位嚣张跋扈的外甥吧?” 应彩霞撇撇嘴说:“还不是我因为我爸爸,说如今上海滩华人势力,就数青帮最大,连巡捕房都由他们把持着,非要我来和他相 分卷阅读33 亲,哪知一坐下来,这人就动手动脚。” 青竹嗤了声:“青帮本来就是一帮流氓地痞。” 两人说话间,采薇不由自主转头看向玻璃窗外,只见洵美站在谢煊跟前,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双颊红得似乎能掐出一把汁水来。对比着她的激动和羞涩,对面男人的反应,就显得太平淡了些,甚至可以说没有半点反应,仍旧是那副疏淡冷漠的样子。 洵美道:“过几日我和弟弟妹妹可能会去华亭古城游玩,不知道三公子方不方便跟我们一起?” 谢煊道:“我公务繁忙,应该抽不出空来,只能祝几位小姐少爷玩得愉快。” 洵美又说:“那不知道平日里,三公子何时会比较空闲?” 谢煊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不丁道:“我想三小姐和家里人可能误会了些事情,不如回去让您父亲弄清楚了再说。”说罢,对她点点头,领着两个随从上了路旁的车子。 洵美一头雾水地看着车子绝尘而去,有些悻悻然地回到座位。 青竹兴奋问:“三姐,你和谢三公子说了什么?” 洵美抬头看他,蹙眉道:“他说我和家里人可能误会了。” “误会什么?” 洵美摇头,一头雾水:“他没说清楚。” 青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能有什么误会?过两日他们家就要来下庚帖了。” 采薇转头看了眼一脸茫然的洵美,心中那不对劲的感觉又浮上来。 ☆、第23章 一更 两日后就是初十, 谢家派了媒人正式登门下庚帖求亲。媒人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金牌媒人, 专门为达官贵人拉红线。除了这位红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媒婆。谢家还特意派了家里的管家同行。 这管家姓陈,四十来岁, 看起来温和又不失精干, 操一口京城官话,想必是随谢家从北京城过来的。 这样的大日子,江家自然是齐聚一堂,郑重以待。坐在客厅太师椅上的江鹤年,穿了身簇新的长袍马褂,头发抹了头油,梳得光亮可鉴。他旁边的江太太也穿了新衣裳, 戴着一整套名贵的翡翠首饰。两房姨太太和几个儿女, 往下依次排开而坐, 也都打扮得体体面面,是大富之家富丽锦绣的气派。 洵美今日打扮得最为用心, 因为是下庚贴这样的传统习俗, 她没有穿洋装, 而是特意穿了一身新做的水粉色镶金边的褂子, 梳两条辫子, 脸上擦着亮丽的胭脂口红, 戴着环佩叮当的金玉首饰, 本不算顶美的女子, 这样一精心打扮, 也着实让人眼前一亮,而一旁穿着素色衫子的采薇,不仔细去比较脸蛋的话,便显得有些普通了。 媒人进门,江鹤年和太太起身亲自相迎,等入座后,佣人按着习俗上茶,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那舌灿莲花的媒婆,先是大肆恭维一番谢江两家联姻,天造地设佳偶天成之类的漂亮话,不要钱地往外倒,听得江鹤年一张脸乐开了花。 说完之后,陈管家恭恭敬敬上前,双手奉上谢家三公子的庚帖。 江鹤年笑着接过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帖子,交给陈管家:“这是我家三小姐洵美的八字,这一交换,咱们两家儿女的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然而陈管家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笑盈盈道:“江先生恐怕是弄错了,我家司令替三公子求得是江先生的掌上明珠——江五小姐。” 他语气不紧不慢,可是却像是在江家这坐满人的大厅里,投下了一枚炸弹,顿时让所有人大惊失色,尤其是洵美,那张擦着胭脂的红脸颊,瞬间煞白。 江鹤年惊愕不已,站起身道:“陈管家,你是不是搞错了?” 陈管家笑着不紧不慢道:“司令特意交代过小的,是替三公子求贵府的五小姐。” 江鹤年震惊地盯着他,道:“怎么会?我们一直说得是三小姐……”他说完这句,忽然睁大眼睛,想起了一些事。 没错,谢家之前再次抛出联姻的橄榄枝,只说是想求娶江家小姐,却从来没指明是哪位小姐。是他自己一直想当然认为,既然文茵离开,按着长幼有序,接下来必定就是洵美,而且洵美自己也说在谢家晚宴见过谢三公子,还跳过一支舞。 可既然要跳过长幼有序,谢家先前为什么不说清楚?明摆着是要让人误会。 江鹤年看了眼面前面上犹带着笑意的陈管家,显然这人对自己的误会并不觉得意外。又联想到刚刚他口中的“掌上明珠”四个字,心中恍然大悟。 这些谢家分明就是故意的,难怪文茵走后,谢家不在乎江家只剩两个庶女,仍然愿意让其嫡出的三公子与江家女儿联姻,原来是看中了他江鹤年的掌上明珠。之所以先前不说清楚,就是为了让他误会。 等他答应了这门婚事后,再告诉他其实是采薇,他答应当然是好事,可若是拒绝,不仅印证了采薇确实是自己最看重的女儿,同时也得背上一个耍弄谢家的罪名。 谢家地位煊赫,愿意和江家结亲也不在乎庶女身份,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可江家竟然还只愿意嫁一个不受宠的庶女。 这一好手段,真是把江家架在了火架子上,让人骑虎难下。 江鹤年一口银牙差点咬碎,看着面前笑容可掬的陈管家,暗忖这拿枪的人家,竟是这么阴险狡诈! 这种被人玩弄鼓掌之中的羞辱,让他一时怒从中来,又转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采薇。此时的采薇也正看着他,面色还算平静,只是秀丽眉头蹙成一团,眸中的震惊错愕愤怒呼之欲出。 看着女儿那张昳丽的脸,江鹤年忽然就想起她的母亲。他这若是连她的女儿都护不住,以后下去了怎么去见她。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口气,就算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他也要护着小女儿的周全。 江鹤年回过头,压下愤怒,笑着道:“自古长幼有序,既然谢家求得是江家女,于情于理应该是三小姐,不知谢司令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陈管家笑回:“我家三公子也非长子,求五小姐不也在情理之中么?” 江鹤年一时噎住,明白多说无益,便道:“看来是我们两家闹了点误会,这庚帖今日肯定是不能交换了。”他将谢煊的八字帖交还给对面的人,“麻烦陈管家回去转告谢司令,就说江家五小姐年纪尚小,老夫打算让她在家多留两年,是我们没有福气。” 陈管家接过庚帖,面色未变,仍旧是笑盈盈道:“那真是有些遗憾了。” 那媒婆本是兴致勃勃而来,此刻一头雾水,见陈管家告辞,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了。 采薇蹙眉目送一行人走出大厅,想起那日在西餐厅,谢煊对洵美说的话,他说是洵美和江家人误会了一些事,原来就是这个。 分卷阅读34 她当然不会以为谢家求江家五小姐,是因为谢煊相中她。实际上谢家玩这一套,分明就是试探她这个江家五小姐对于江鹤年的分量。 她之前一直觉得这事有些古怪,现在算是恍然大悟,弄了个明白。她就说,就算江家对谢家来说,是最合适的联姻对象,但让江家这种门阀的嫡子娶一个商贾家的普通庶女,怎么都不太说得过去,原来是知道了江五小姐在江鹤年心中的地位。 这故意制造的一手误会,可真是让江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旋涡。 等人离开后,江鹤年重重坐回太师椅上,脸色一片铁青。 屋子里一众太太和儿女,谁也不敢出声,只有洵美捂着脸嘤嘤哭起来,一开始只是小声啜泣,但很快忍不住,越哭越大声。 江鹤年有些脑仁发疼,轻喝了一声:“别哭了!” 然而他这一句彻底点燃了洵美心里的怨气,她蹭得起身,用阔袖擦了把眼睛,边哭边朝父亲嚷道:“都怪你偏心,要是我也是你的掌上明珠,谢家怎么会越过我求五妹妹?” 吼完,悲痛欲绝般捂着脸跑了。 大姨太在后面去追:“洵美!洵美!” 江鹤年被谢家摆了这一道,本来就又怒又气,洵美的反应,更让他火冒三丈,正要骂人,忽然又意识到,三女儿也是可怜的受害者,而且谢家这故意的误导,让洵美以后的颜面该往哪里搁。 虽然十个指头有长短,但洵美到底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本来想撒的气,一股脑就全转到了谢家。 这些拿枪的混账东西!他江鹤年统共就三个女儿,这家丘八是打算全部祸害一遍才甘心么? 江鹤年越想越气,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江太太见状,柔声安抚道:“老爷!” 江鹤年却是抄起旁边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瓷器碰撞地板的碎裂声,让厅里的众人,都吓得抖了一抖,玉哥儿更是将脸埋进了大少奶奶的怀中。 采薇想了想,走上前,扶住父亲的手臂道:“爸爸,您先别生气,反正庚帖还没交换,咱家也不是悔婚,这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江鹤年抬头看向女儿,拍拍她的手,郑重其事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想嫁,爸爸就一定不让你嫁。” 采薇轻笑了笑:“我知道。”又说,“我这里不打紧,您还是先去安抚三姐,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比谁都难受。” 江鹤年叹了口气:“这谢家真是造孽哦!” * 谢家书房,靠在大班椅的谢司令,听完陈管家的报告,笑着朝对面的谢珺道:“江鹤年为了找靠山,之前对联姻一事乐见其成,可以毫不犹豫让两个女儿嫁进谢家,偏偏到了这个五小姐,就一口回绝。看来传言不假,江家最宝贵的女儿,正是这位五小姐,甚至远远超过先前那位私自去留洋的嫡长女。” 谢珺笑说:“咱们这样一试探,这五小姐风分量到底如何,一目了然。” 谢司令若有所思敲敲桌面,问陈管家:“江家那位五小姐才貌如何?” 陈管家道:“才情如何尚不可知,但是容貌远远在江家三小姐之上,仅就相貌这一样,依小的看,在这上海滩绝对是万里挑一的。” 谢司令朗声大笑:“好好好,这样老三也不会委屈。”又对谢珺道,“既然江鹤年不愿让他的掌上明珠嫁进谢家,我就非得要让季明娶了那位江家五小姐,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谢珺点头:“父亲放心,我一定尽快办好。” 谢司令想了想,又说:“你办事我放心,你三弟那边暂时别告诉,等事情尘埃落定,让他等着抱得美人归就好,他那个人太耿直,免得横生枝节。” 谢珺笑:“明白。” ☆、第24章 二更 “洵美, 你这都哭了大半天了, 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多少吃点东西吧。”洵美的房内, 大姨太端着一碗酒酿圆子坐在床边, 轻声细语地哄着从上午到现在一直趴在床上哭的女儿,“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爱吃的酒酿圆子。” 洵美将脸埋在枕头间,嚷道:“我不吃!” 大姨太幽幽叹了口气道:“发生这样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谁也没想到是弄错了。” 洵美抬起头,涨红脸吼道:“谢家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我是江家不受宠的女儿,若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 他们会越过我这个姐姐求娶妹妹吗?” 大姨太道:“我教过你多少回, 做人要知足惜福, 你爸爸从来也没少过你的吃穿用度,文茵采薇有什么你也会有。采薇出生就没了娘, 你爸爸疼她一点也不为过。” 洵美的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摸了把又流出的泪水, 抽噎道:“妈妈, 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阖府上下先前都以为谢家要求娶的是我这个三小姐, 现在忽然变成了五小姐, 以后指不定丫鬟佣人在背后怎么取笑我呢?要是传了出去, 我要怎么做人?” 大姨太道:“你以为就你冤枉, 你五妹妹不也一样?她下个月底才满十七。你爸爸一直打算让她找个情投意合的安稳人家, 现在倒好,忽然被谢家瞧上,而且就因为她是你爸爸的掌上明珠,娶她无非是想方便掌控咱们江家。这亲事还没定,就先摆咱们一道,这样的人家,嫁进去又有什么好?” 她话音刚落,房门隔扇咯吱一声被推开,采薇和青竹兄妹走了进来。 采薇道:“三姐,陈姨说得没错,谢家想和咱们江家联姻,就是想让咱们家源源不断给他们送钱。现在故意来这么一出,分明就是把咱们家玩弄在鼓掌之中,根本不在意咱们江家怎么想以及江家女儿的名声。那样的家庭,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嫁不得。” 洵美看到她,哼了一声,又歪头趴在枕头,留了个后脑勺给众人。 青竹走上前,义愤填膺接上采薇的话:“上次在餐厅,那谢三替我解围,亏我觉得他人品不错,原来竟是这样的人。咱们江家三位姑娘,都让他给祸害了一遍,他以为他是皇上在选妃么?爸爸发话了,这样的人家品行太差,咱们江家姑娘谁都不嫁!” 洵美终于又转过头,顶着那双已经变成一条缝的红眼睛,问:“五妹妹真的不嫁么?” 采薇点头:“当然,爸爸说了,就冲谢家这做事的风格,咱们也嫁不得。” 洵美默了片刻,小声嘀咕道:“可我觉得三公子看着不像品行差的。” 采薇忙说:“所以这人呐,不能光看皮相。你这不就差点被那谢三的外表所蒙骗了吗?” 虽然她并不清楚谢煊到底人品如何,并且照着上次在西餐厅他同自己这位二姐说的话,可能在故意误导江家这件事上,他并不知情。但如今为了让洵美那点少女幻想 分卷阅读35 赶紧破灭,只能往他身上多泼点黑水。 洵美咬咬唇,愤愤道:“那我真是看错人了。”说罢,又补充一句,“衣冠禽兽!” 采薇看她这样子,有点想笑,但怕她生气,只能先忍着,顺着她的话道:“天底下好男儿那么多,咱们谁都别把眼光放在这种人身上,不值得。” 青竹用力点头:“没错。三姐你也不用担心被人笑话,爸爸已经对家里的下人说清了原委,现在大家都在私底下骂谢家缺德呢!” 洵美瞅了瞅弟弟妹妹,抽抽鼻子,接过母亲手中的酒酿圆子:“我饿了。” 大姨太总算松了口气,自己这女儿哪方面都比不上她的姐妹,唯有一样好,就是心大,什么事不太往心里去,再难过的事,过一两天就忘了。她笑着道:“那快吃,还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给你做。” 洵美喝了口汤圆,瓮声瓮气道:“红烧蹄髈。” 采薇看着她,心中暗笑,到底只是个十八岁单纯的女孩儿,那刚刚萌芽的情窦,显然还不那么重要。 这厢哄好了洵美,采薇支开了牛皮糖青竹,去了江鹤年的寒梅斋。 进屋时,江鹤年正坐在大红木案几后,翻看账本。站在一旁的程展,见她进来,把屋子留给了父女俩,自己默默退了出去。 采薇脱了张杌子坐在父亲身旁, “洵美还好吧?”江鹤年问。 采薇笑说:“三姐是小孩子脾气,哄哄就好了。” “也是。”江鹤年点头,又道,“这回是我大意,着了谢家的道,害了洵美,” “这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谢家不地道。”她看了眼他手中的账本,问:“爸爸,你准备给谢家送钱了?” 江鹤年看了眼女儿,笑道:“虽然我恼谢家的做法,但毕竟上海现在是他们的地盘,咱们想要安生,还是不能得罪他们。婚事肯定是不行了,他们这样办事,分明就是个火坑,不管是洵美还是你,我都不会让你们跳进去。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钱,我给他们就是,之前本来是打算先给十万大洋,看来这次得多给一点,才能表达咱们的诚意。” 采薇抬头看向父亲,其实江鹤年都还不到五十岁,放在百年后,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然而此时灯光下的这张脸,早已经爬上了沟壑,昭示着这是一个正在迅速衰老的男人。 江家看起来光鲜,生意遍布全国,江鹤年在偌大的上海滩,也是跺跺脚能震一震的人物。然而时代更迭,局势莫测,沪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要守住偌大的家业并不容易。最大的儿子云柏也才刚刚能给他搭把手,所有的担子都还压在他身上。在如今的局势下,要面临的不仅仅是如何打理生意。他还得盘算如何能让江家这块各方都觊觎的肥肉,在乱世中明哲保身。 采薇知道,在鲜花着锦的沁园,太太们养尊处优,儿女们无忧无虑的背后,是江鹤年呕心沥血的经营和保护。 她本来对父亲没有概念,但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慢慢体会到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和分量。如今对她来说,江鹤年就是她的父亲。 她想了想道:“爸爸,俗话说破财免灾。既然谢家图得是钱,咱们就老实上供,求个庇护。” 江鹤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过两日我就拿钱去谢家表诚意和忠心。”说着,朝女儿笑了笑,“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嫁给那个谢三公子的。” 采薇站起来笑说:“那爸爸早些歇息,不要为这事操劳坏了身子。” 江鹤年微微昂头看向面容昳丽的小女儿,轻笑道:“小五啊,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突然长大了?” 采薇笑:“长大了不好吗?” 江鹤年呵呵笑道:“好,当然好,就是一想到女孩子长大了就要嫁人,我心里舍不得。” 采薇说:“那我不嫁人了,在家里陪伴爸爸妈妈。” 江鹤年失笑:“女孩子哪能不嫁人。你马上就满十七岁了,等忙完这些事,我也该好好给你物色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好叫你母亲泉下有知也放心。” 采薇知道这是做父亲的期望,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跟他道了别。 这事儿在江家闹了不小的风波,不过江鹤年当天就在家里上下放了话,说是谢家耍得手段。江家向来对下人宽厚,上到管家下到门房听差,个个都对谢家做法义愤填膺,每天在沁园里,时不时就会听到下人们说谢家的坏话,连带着谢家三少也被从头到尾诅咒了不知多少回。 与此同时,江鹤年拿钱买平安这件事却不太顺利。他带着二十万大洋,亲自登门谢公馆,虽然谢司令热情地接待了他,也笑盈盈对儿女婚事上的误会表示遗憾,但却没接受那二十万大洋,只说如今军队还不算缺钱,等军饷短缺时,再找江家帮忙。 江鹤年是个重利的商人,这是他第一次因为送不出钱而忧心忡忡。他知道,谢家现在不要钱,显然是因为还想要人。 二十万不算少,但两家没有姻亲关系绑定,今日江家送他们二十万,明日可能就会送别人二十万,谢家显然看不上眼前这点利益。 江鹤年不知道这位高大壮硕声如洪钟的笑面虎司令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唯一能确定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药。 这事儿采薇很快知道,不过她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江鹤年态度坚决,而谢家也不至于因为联姻不成,就针对江家,这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洵美这几日,每天出门,都听到下人骂谢家,又因为这几日大家都轮番来安慰她,让她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的待遇,还从江鹤年那里得了一百块大洋买新衣衫的钱,加上觉得采薇也是受害者,很快就释然,没那么难受了。 这日,江家收到了应彩霞十八岁的生日请柬。这位买办家的摩登小姐,为人十分热情,不仅邀请了洵美和青竹,还给只见过几次的采薇也发了帖子。采薇正好闷了几日,便准备了一份礼物,与兄姐一块儿去了生日会凑热闹。 * 礼查饭店每晚都会有达官贵人在这里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但今晚似乎尤其热闹。 今日谢公馆宴请一位下榻在礼查饭店的英国公使,谢司令派了谢珺亲自上饭店迎接。一行人从下楼时,恰好遇到三三两两穿戴时髦的年轻男女,说说笑笑往酒店里走,其中两个还差点撞上了谢珺。 “对不起!对不起!”撞到人的年轻男孩,赶忙道歉。 谢珺轻笑着摇头,走到门口时,随口问门童:“今晚有人在这里举办宴会吗?” 门童道:“哦,是应买办家的六小姐在这里举办十八岁生日会。” 谢珺愣了下,兀自轻笑了下,对身旁的副官道:“阿诚,你先带史密斯上车,我马上过来。” 说完,踅身回到大堂,叫 分卷阅读36 来经理,递给他两块大洋:“麻烦帮我准备一束玫瑰送给今晚在这里过生日的应小姐。” 经理道:“好的,二少。”又问,“卡片需要特别注明吗?” 谢珺思忖片刻,说:“不用,署上我的名字就好了。” ☆、第25章 二合一 应小姐今晚请了几十个同学好友来参加生日会, 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气氛快活热闹。在这些青年人中,青竹无疑是最耀眼的男孩子,自然而然成为应彩霞今晚的舞伴。 一曲结束, 两个人正端着香槟来找洵美和采薇,一个洋人侍应生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走过来, 对她道:“应小姐,这是谢先生送给你的花。” 应彩霞接过花,自言自语道:“谢先生?哪个谢先生?”说罢取出花束中的卡片, 看了眼上面的署名,面露意外, “谢珺?谢家二公子?上海镇守使?” 侍应生点头:“没错, 就是谢家二公子。刚刚谢先生来礼查饭店接人,听说应小姐在这里过生日,便让人送上一束花。” 应彩霞笑道:“这位镇守使还真是挺客气的,上回谢家晚宴,我都没和他说过话, 他竟然还送花。” 采薇蹙眉看了她手中的卡片,想到什么似的, 问:“你和这位谢二公子见过吗?” 应彩霞道:“就上回他们家晚宴,我远远见过他一回, 他应该是没见过我的。不过话说回来, 谢家两位公子可都是一表人才。我三姐就喜欢谢二公子这种斯文儒雅的男子, 可惜她跟个穷学生私奔去了美利坚, 不然还有机会嫁给谢二公子。” 青竹闻言,不乐意了:“可别被外表迷惑了,一表人才的人指不定就是衣冠禽兽。我看姓谢的就没好东西。” 应彩霞笑说:“洵美不是要嫁给谢三公子么?你怎么骂起人家来了?” 谢江两家联姻告吹的事,外界显然还不清楚。刚刚有年轻英俊的公子邀请跳舞,洵美本来心情还不错,忽然被提到伤心事,顿时脸色不大好了。 青竹忙不迭啐了一声,道:“谢家那种拿枪的粗人,我们家才不会和他们联姻。” 应彩霞有些糊涂了:“可是上回在西餐厅……” “上回就是他替咱们解了围,我三姐去感谢他一句而已。我三姐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应彩霞撇撇嘴:“那你不是还叫人姐夫么?” 青竹噎了一下,道:“那……那是因为他差点和我二姐订婚,幸好我二姐明智登船留洋去了。” 采薇看了眼洵美不大好的脸色,赶紧转移话题:“密斯应你可是今晚的主角,下支舞你别和青竹跳了,也要给其他公子一点机会啊!” 青竹一脸少年风流的坏笑:“就怕密斯应不想给别人机会。” 应彩霞斜睨他,嗤了一声道:“谁说我不想给别人机会?” 说罢将怀中的花束放在侍应生托盘上,走向不远处的一位公子,将手伸给她,两个人滑入了舞池。 采薇戳了戳一脸漫不经心的青竹:“你到底对人家什么意思?” 青竹:“什么什么意思?” 采薇道:“应小姐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你要是对她有心思,就认真跟人家约会,别吊儿郎当的。” 青竹揉了把她的头发,吃吃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他就是可以一起玩耍的朋友。” 采薇皱眉:“既然没意思,你就不要做出让人误会的行为。” “密斯应这么摩登,男朋友多得是,怎么可能误会?”青竹朝舞池努努嘴,翩然起舞的应彩霞和舞伴不知道说了什么,正笑得花枝乱颤。 采薇转头一看,这位密斯应还真是个很放得开的新派小姐。 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确实有些意思,一部份女性还裹着小脚,而走得快的一小部分,像应彩霞这样的摩登女郎,做派则已经和西方同步。 这样看来,也不用担心青竹祸害年轻姑娘了。她回头看了眼情绪还有点低落的洵美,笑说:“三姐,刚刚和你跳舞的那位公子一直在那边偷偷看你呢,你要不要过去再跟人家跳一支?” 洵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刚刚那位舞伴在看自己,见她看过去,朝他咧嘴傻傻地笑了笑。 这分明就是一个单纯的富家公子,这样的公子其实也挺好的。她想。 采薇见她半晌不动,推了推她:“去不去呀?” 洵美红着脸嗔道:“你真是烦呢!刚刚两位公子邀请你跳舞,你怎么不去?” 采薇道:“我今天不是太想跳舞。” 洵美嗤了一声,斜她一眼,飘向了远处那位年轻公子。 采薇看着自己那位娇羞又忍不住蠢蠢欲动的三姐,不由得有些好笑,年轻女孩儿就是好,什么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本来她还挺担心洵美一颗心丢在谢煊身上,但现在一看,是她想多了。 这时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公子走到她跟前,弯身伸手做出绅士的邀请姿势:“不知是否有幸请江小姐跳一支舞?” 采薇笑着婉拒:“不好意思,我刚刚香槟喝多了,有点不太舒服。” 公子有些遗憾地耸耸肩,倒也不强求:“那江小姐注意身体。” 采薇笑道:“多谢公子关心。” 连带这位叫不出名字的公子,她今晚已经拒绝了三位年轻人的邀请。倒不是她不愿意和异性跳舞,而是这生日会里的男女都太年轻了。刚刚邀请他的几个,看过去都不过二十岁。她实在是没兴趣和这些小孩子跳舞。 她从侍应生的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走到一旁去欣赏舞池的民国年轻人。也不知是香槟有些醉人,还是棱镜灯的灯光太闪烁迷离,她忽然就觉得有些恍惚,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眩晕感朝她袭来,舞池里晃动的身影,变得有些失真,所有模糊的面孔,渐渐拼接成一张她熟悉的脸。 那是不久前,在这个舞厅里,挽着他跳舞的谢煊。 冷峻的表情,深沉如水的黑眸,灼热有力的手,清冽而又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 采薇的一颗心在舞曲中,如擂鼓般剧烈跳动起来。 “小姐,您没事吧?”旁边的侍应生擦觉她的不对劲,走过来询问。 采薇回神,眼前的场景恢复真实,她摇摇头,灌了口沁凉的香槟,才勉强将刚刚那突如其来的混乱压下去。 她将手放在胸口,心中因为刚刚的失控有些茫然。 从生日会出来,已经临近十点。采薇三兄妹跟今晚的寿星应彩霞走在最后,正说说笑笑走出大门,见到门口站着几个高大的男人,正在用英文交谈。 门口光线暗淡,采薇本没注意,应彩霞却是认出了其中一人,咦了一声,小声道:“那不是谢三公子么?” 采薇这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几步之遥, 分卷阅读37 夹在几个洋人中的男人,正是谢煊。他显然也看到了这边,但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表情未变,又继续和洋人说话。 这人说英语还挺好听。 青竹冷嗤一声,拉着洵美大步往前走。 应彩霞跟上好奇问:“青竹,谢三少到底怎么了?” 青竹道:“也没怎么,就是人品低劣而已。” 应彩霞回头看了眼暗灯之下站在几个洋人中间,也仍旧鹤立鸡群的挺拔男人,实在没看出这副好皮囊下是怎样的人品低劣。 应家和江家的汽车停在不同的方向,两拨人正要停下来道别。送回公使一行人的谢煊,走了过来,朝几人礼貌地点点头,说:“听说今晚是应小姐生日,谢某祝应小姐生日快乐。” 应彩霞瞅了瞅脸色黑沉沉的青竹,干笑了两声:“谢公子太客气了。” 一旁的洵美幽怨地看了眼谢煊,冷哼一声,气哼哼扭头就走。 青竹和采薇连忙去追:“三姐三姐!” 谢煊看着三姐弟在夜色下的身影,眉头微微蹙了下,同应彩霞礼貌地道了声再会,迈开长腿朝江家姐弟走去。 “江公子江小姐,请留步。” 江家三姐弟闻言停下来,但洵美转身朝他看了眼,还是继续往家里的汽车跑去。 青竹是个暴脾气,看了眼姐姐,回头走到谢煊跟前,怒气冲冲道:“姓谢的,别以为你们有枪有兵就了不起!觉得自己是皇帝还是怎样?想娶我姐姐就娶我姐姐,想娶我妹妹就娶我妹妹?我跟你说,我们江家的姑娘,就算是没人要,也不会嫁进你们谢家。” 采薇:“……”骂人也不用诅咒自己人吧? 谢煊拧眉冷眼看着面前的怒目少年,又看了眼他旁边神色冷清的女孩儿,道:“江公子江小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这回采薇开了口,笑道:“这误会不就是你们谢家要的效果么?”顿了片刻,又才不紧不慢继续,“谢公子人中龙凤,可惜我和姐姐们都没这个福气,我祝公子早日觅得佳人。” 暗光之下,谢煊那双定定看着她的黑色双眸,依然辨不出情绪和温度,只是显得愈发深沉。他沉默片刻,似乎是想到什么,那双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轻笑了笑,朝兄妹俩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搅了,二位慢走。” 青竹冷哼一声,拉着采薇走了。 谢煊冷眼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转过身对副官陈青山道:“回公馆。” * 上了车上,青竹还义愤填膺着:“要不是看他腰间有枪,我今晚就直接动手了。” 采薇没好气道:“人家讲武堂和德**校出来的,就算没枪,你也别自不量力跟人动手。” “军校出来怎么了?”青竹梗着脖子道,“我可是跟程大哥学过拳脚功夫的。” 驾驶座的程展赶紧笑呵呵道:“四少爷,你在外面可千万别跟人动手,我给你教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哪能跟那些拿枪的军爷相提并论。” 不仅采薇,就是洵美也被程展这毫不留情的话逗乐,青竹则悻悻哼了声。 谢煊回到谢公馆时,谢司令和谢珺正在书房下棋。 “回来了?”谢司令看了眼从敞开的房门走进来的三儿子,随口问道。 谢煊点点头,走到父兄旁边,默默看着两人走了几步棋,才淡声开口:“和江家的婚事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谢珺看向他,笑道:“一点小误会,你不用担心,父亲和二哥会帮你处理好的,你安心等着娶江家那位五小姐进门就好。” 谢煊没有继续追问什么误会,只沉默了片刻,道:“若是江家不同意这门婚事,咱们也不用勉强,上海滩名门不止他们一家。” 谢司令将了谢珺的军,将堆在手侧的棋子,哗啦推到棋盘中,不紧不慢笑着道:“虽然上海滩名门不少,但当下最合适的确实只有江家。联姻就好比下棋,若要掌控棋局,自然得把最有用的棋子留在局中。”他从棋盘拿起一枚卒一枚車两个棋子,“虽然剑走偏门时,卒也能留在最后吃将,但谁都知道正常情况下,車才是最关键的棋子。没错,我是故意制造了点小误会,让江家之前误以为我们求娶得是三小姐,因为我要确定五小姐是这个車。他们如今拒绝了这门亲事,说明什么?说明五小姐确实是江鹤年最看重的女儿,而且比我们想象得更看重。” 说完,他将手中的卒丢开,只留一个車摊在掌心。 谢煊蹙眉,淡声道:“一场联姻罢了,父亲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谢司令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今天下局势不明,咱们谢家刚刚入沪,这场联姻是头等大事,自然是要慎重。” 谢煊迟疑了下,道:“可江家毕竟不是普通人家,咱们这样耍弄他们,只怕是已经弄巧成拙。” 谢司令不以为意地笑:“这事儿你就不用担心了,如今的局势下,江家不想答应恐怕也得答应。” 谢珺抬头,见谢煊眉头紧蹙,轻笑道:“三弟放心,这是你的婚姻大事,我们绝对不会仗着有枪有兵,就做出强取豪夺之事。相信江先生很快就会看清如今上海滩的局势,主动来求我们。” 谢司令点头,笑说:“他们江家要图安稳,势必得找一个靠山。既然已经和我们谢家扯上关系,只怕没有别的靠山再敢对他们伸出橄榄枝。江鹤年不傻,他不会因为一个疼爱的女儿,让整个江家处在危险之中。”说着,挥挥手道,“总之,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你从小桀骜不驯,不爱被约束,据说江家这位五小姐是个性子软不谙世事的娇小姐,这样的女孩儿娶回家对你再好不过。” 谢煊沉默片刻,没再争辩,只淡声道:“父亲这里没事的话,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谢司令招呼谢珺摆棋子,继续下棋,头也不抬道:“去吧。” 谢煊走出书房,本打算上楼会房间,但是想到什么似的,又下了楼,绕道后院,看到南配楼黑沉沉一片,才想起这个时候,眉眉早已经睡着了。 他在廊柱旁站定,看了眼天空的月色,从西裤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洋火,抽出一根烟点上。 他想起刚刚父亲说的话——江家五小姐是个性子软不谙世事的娇小姐。 他统共只和那女孩儿见过几次面,模样生得确实像是不堪一击的娇花,然而无论是在医院,还是渣打银行的偶遇,抑或是晚宴中的舞会,甚至今晚不痛不痒说出那话的神情,分明就不是一朵风一吹就凋零的花。 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就兀自轻笑了一声。 “三表哥!” 谢煊转头,看到裹着一件斗篷的表妹孙玉嫣沿着长廊朝这边走过来,他淡声问:“还没睡?” 玉嫣道:“本来已经要睡了,听到汽车的声音,猜想是你回来了 分卷阅读38 。” 谢煊轻笑:“我回来不是挺正常么?晚上寒气重,早点睡吧,别在外面站着。” 玉嫣走过来问:“你怎么不回房?” 谢煊捏着手中的烟示意道:“抽完这根烟就回去。” 玉嫣想了想,道:“联姻的事我都听说了。那个江家和他们那五小姐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拒绝这门亲事。” 谢煊愣了下,轻笑道:“这事儿是咱们家做得不地道。” 玉嫣咬咬唇,过了片刻,试探问:“一定要联姻吗?” “嗯?”谢煊不明所以,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孩儿,夜色下,那双眼睛睁灼灼看向他。 玉嫣又道:“我说一定要联姻吗?你真的心甘情愿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吗?” 谢煊轻描淡写别开目光,淡声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上半年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也到了许人家的年纪了。等这边安稳后,我跟你表舅提一句,让他给你物色一个如意郎君。” 玉嫣脸一红,道:“我才不嫁人。” 谢煊轻笑:“女孩子怎么能不嫁人?” “反正我不嫁!”玉嫣跺跺脚,转身跑了。 谢煊扯了下唇角,摇摇头,用力吸了两口烟,将剩下的烟头摁灭在旁边的花盆里,转身走上了门。 ☆、第26章 一更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 商会一位姓林的元老八十大寿,在家中举办盛大的寿宴。这位林老爷就住在老城厢,与沁园不过隔了半里地,江鹤年又是商会副会长, 两家素日里交往甚秘,一家老小便去了林家吃酒。 林家的财力虽然在如今的上海滩, 已经排不上号,但林老爷交游广阔,在华界颇有威望, 寿宴自是宾客满堂。 林老爷喜欢听戏,家里有一个戏台, 今日专程请了上海滩有名的戏班子。今日众多宾客, 不仅有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也有老城厢的普通百姓,林家特意设得流水席,宾客吃了酒席,又可以去后园听戏游玩, 整个林宅十分热闹。 吃过席面,青竹急忙拉着采薇道:“走走走, 咱们去后面的戏台看戏去,据说今日林老爷请了坤班, 有刀马旦。” 采薇起身两人正要走, 只见院子大门, 进来声势浩大的一行人, 人还没到,洪钟般的声音先响起:“林老爷子,龙某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声音采薇似乎是听到过,转头一看,果然是上回在杏花楼里见过的那位青帮老板龙爷。 龙正翔走在最前边,身后跟着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手下,臂弯则携着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这美人采薇自然也还记得,正是龙正翔的六姨太。她今日打扮简单,不过是一件水粉的褂子,头发用玉簪子挽着发髻,耳朵上只有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只擦着点点胭脂。但这样的素淡,仍旧没有将她的美遮盖住半分。 在青帮那些粗鄙男人映衬下,更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清雅昳丽。 寿星公林老爷子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门槛边迎接。 采薇瞅了眼,没什么兴趣,对青竹道:“走吧!” 她率先离席走了几步,然而却发觉青竹没跟上,转头一看,只见这小子正睁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那位六姨太。 采薇微微蹙眉,戳了下他,小声道:“干吗呢?” 青竹像是打了个激灵般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哦了声:“没……没干什么。” 采薇笑说:“那赶紧走吧,别看到美人眼珠子就黏住了,跟个登徒子一样。” 青竹脸颊一红,恼羞成怒般低嗔道:“你胡说什么!” 采薇坏笑道:“你敢说你刚刚不是在看美人?” 青竹哼了一声,越过她先跑了。 采薇:“……”这是抽风了? 后园的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采薇同青竹找到三姨太和洵美的位子坐下。 三姨太道:“你们怎么才来?刚刚那出穆桂英挂帅的戏,好精彩的。” “没事,还早着呢,指不定好戏还在后头。”采薇笑说。 三姨太道:“也是,今天林家可是请得上海滩最好的坤班。” 话音落,台上一位穿着大靠,顶盔贯甲的刀马旦,踩着急促的鼓点上台,身姿优美矫捷,英气十足,与普通的旦角截然不同。上台后,又连着两个漂亮的空翻,台下顿时一阵喝彩。 这流畅的表演,让采薇也不禁随着众人鼓掌,很快沉浸其中。 一段**结束,采薇才稍稍从戏中脱离,蓦地发觉本来坐在她旁边的青竹,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她咦了一声:“青竹呢?” 正在嗑瓜子的洵美翻着眼皮道:“刚跟凳子上长了钉子似的,坐了没多久就走了。他要能安安静静坐着看一场戏,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采薇想起今天来林家前,江鹤年特意交代过她,让她看着点青竹,别让他在人家家里闯祸。想了想,还是得去把人给找回来。 林家的宅子和沁园一样,也是典型的江南园子,水榭楼台,荷池假山,一应俱全。江家的孩子应该是常来林家的,不过现在的采薇不是从前的采薇,对这里印象模糊。在后院转了半圈,只见到零星的佣人和游览的宾客,没见着青竹的影子,也不知这孩子跑去哪里野了。 她继续走了一会儿,见到几个小孩子正往荷池中央的假山钻。这假山很别致,上面有亭台,下面是供人穿梭游玩的山洞,她从前在苏州的园林见过。她猜想青竹爱玩,指不定就在那里面,于是踏上水上的游廊,朝那假山洞口走去。 如今已经是数九寒冬天,但一进洞口,便有一股暖意迎面扑来,与此同时,光线也暗淡下来。采薇走到深处,刚刚的小孩子不见了踪影,却看到前方的岩石边立着一对男女。影影绰绰中,只见到那男人穿着长衫,身材颀长挺拔,站在他对面的女子,便显得娇小玲珑。 她心说这是有人在这里约会?自己走上前,只怕会打扰人家,干脆转身又往回走。 哪知脚下还没来得及迈步,那女子已经转头开口唤她:“采薇?是你吗?” 声音有些熟悉,采薇却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不过人家已经打了招呼,她也不好再离开,只能继续上前。 走近之后,借着不远处洞口的光线,采薇才认出来,这女孩儿正是林老爷子的孙女林曼怡。这位林小姐是林家长房的嫡女,因为年岁相当,两家又隔得近,和从前的采薇算得上手帕交。模糊的记忆里还有一些零碎的交往场景。 而她也看清了靠着岩壁而立的男人,竟然好巧不巧,正是谢煊。 林曼怡对她笑道:“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巡阅使谢司令的三公子。谢公子,这位是沁园江家的五小姐。” 采薇还没开口,谢煊已经轻描淡写道:“不用介绍,我和 分卷阅读39 江小姐有过几面之缘。” 谢江两家最近在联姻上弄出的风波,知道的人不多,但早前谢三公子和江二小姐联姻一事,很多小报写过,在上海滩不是什么秘密。林曼怡自然也知道文茵为了逃避联姻偷偷去美利坚留洋的事。听谢煊这么一说,她恍然大悟点点头,笑说:“也是。谢公子第一次来我们家,我带他随便逛逛。”她问采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采薇道:“我找我哥。” “青竹吗?”林曼怡说,“我刚刚看到他好像一个人去了竹林那边。” 采薇道:“竹林?” 林曼怡道:“是啊,我还唤了他,他不知是不是在想事情,也没应我。” 采薇点头:“那我去找他了,不打扰你们二位的游览兴致了。” 说完朝沉默而立的谢煊点点头,迈步越过他往前方洞口走去。 哪知这山洞地面凹凸不平,她一个没太注意,脚下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头,重重一个趔趄,就要朝前方栽倒。 “当心!”林曼怡轻呼一声。 与此同时,一只大手紧紧拽住了采薇的手臂,本来前倾的身体,被拉了回来,靠在了一具温暖坚硬的胸膛。 只不过她刚刚站稳,谢煊已经将手松开,一言不发地往后退了一步。 林曼怡拍拍胸口,笑说:“差点吓我一跳,幸好谢公子反应快。你慢些走,这洞里黑,地下又不平,我都摔过好多次。” 采薇理了理有些乱了的袖子,道:“多谢谢公子。” 谢煊淡声道:“举手之劳。” 采薇笑了笑,说道:“那您和曼怡继续游览,祝您玩得愉快。” 她这冠冕堂皇的话,林曼怡听不出里面的意思,谢煊却不会不明白。林家虽然财力比不上江家,但林老爷子儿女众多,整个家族在上海滩的影响力,绝不会比江家小。林家这位千金小姐,虽然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世大方得体,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若是要联姻,也确实可以作为备选。 他在黯淡的光线中,淡淡扫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扯了下嘴角。 林曼怡道:“走吧谢公子,我带您去看我爷爷的菊园,现下正是花开的好时候。” “嗯。”谢煊点头。 双方相背而行,采薇先走到洞口,鬼使神差般往后看了眼。林曼怡和谢煊正并肩走到转角处,像是察觉一般,在她回头看去时,谢煊忽然也转头看过来。 洞里黑沉沉一片,采薇只看得到他的身形轮廓,看不清那张清俊冷冽的面孔。但不知为何,还是欲盖弥彰一般,迅速回过头离开。 她边往林家的竹林方向走边想,不说谢家的背景,就是谢煊这个人,也足够吸引女人的目光,全上海想做谢家三少奶奶的千金小姐,只怕是能排成长队。就是不知道这些小姐们,要是知道这位谢三少已经活不过几年,还会不会这样趋之若鹜? 不知不觉走到了竹林,采薇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一道身影走了出来,低着头疾步匆匆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青竹!”采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四哥,惊愕地唤了一声。 青竹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采薇皱眉跟上去,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掌:“你魂儿掉了?” 青竹像是被吓了一跳,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转头看到是采薇,才重重舒了口气,拍着胸口一脸惊魂未定道:“你吓死我了!” “不是,你怎么回事?连我都不认识了?” “没事啊!”青竹用力摇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不自在,却努力装作一脸淡定,“我就是没注意。” 采薇狐疑问:“你一个人去竹林子干什么?” 青竹说:“我就是无聊,随便走走。” “真的吗?” “不然呢?”青竹笑着揉了把她的头顶,将她的手腕拉起,“走吧走吧,咱们去找苏姨和三姐,我真的就是随便逛逛。” 采薇嗤了一声,边跟着他走,边奇怪地回头朝竹林看了眼,只不过什么那里静悄悄一片,都没看到。 兄妹两人离开后,一个身穿黑色短褂的男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进了竹林,见到石桌上坐着的女子,恭恭敬敬道:“六太太,龙爷正找您呢。” 男人边说边悄悄去打量女子,竹林掩映之下,愈发显得像是从画卷走出来的美人。那旁边站着的丫鬟,本来还算清秀,但对比着这美人,便实在是只能算是鱼目了。 这美人正是龙正翔那位天姿国色的六姨太柳如烟。她朝来人轻轻笑了笑,柔声道:“好,我这就来。” ☆、第27章 二更 采薇很快发觉青竹这几日不太对劲, 不像之前那样,整天蹦跶着往外跑,先生来上课,他竟然老老实实从头坐到尾。在沁园里也不再有事没事就逗弄小丫鬟们, 乍一看像是忽然沉稳了许多。只不过稍微留心,就会发现他和人说话时, 时不时就走神,一副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样子。 采薇觉得奇怪,揪着他问了好几回, 他只说天气冷,提不起劲儿。 见他跟个小脚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没了往常的活力, 采薇正巧要去添置新衣裳,便拽着他一块儿出了门。 去得是租界里洋人开办的成衣店。 青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进了店里就坐在小沙发上,望着玻璃橱窗外的街道发呆。 四喜凑到采薇耳边小声道:“四少爷最近这是怎么了?跟癔症似的。” 采薇瞥了眼自己那便宜小哥哥,戏谑说:“可能是少男怀春吧。” 四喜眨眨眼睛不太明白。 采薇也只是随口开得玩笑, 继续挑选衣服。没过多久,本来坐在沙发上一副怏怏状的青竹, 蓦地一下站起身。 采薇愣了下,转头一看, 却见是一对男女从门口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手模样的黑衣男子。 正是青帮的龙正翔和他那位美若天仙的六姨太。 这位龙爷近年上位后, 无论走到哪里, 都弄得十分声势浩大,以至于他身旁的六姨太,与这阵仗实在是有些违和。采薇皱了皱眉,默默挪到了一旁。 “龙爷!龙太太!”青竹却主动走上前,跟人热络地打招呼。 采薇不动声色瞥了眼,心中有些纳罕。 龙正翔狐疑地打量一番面前这年轻人,忽然一拍脑门,朗声笑道:“江公子!瞧我这记性,上回林老爷子八十大寿刚见过,我差点没想起来。” 青竹笑说:“龙爷陪六太太买衣裳?” 龙正翔点头:“是啊!”说着拍拍身旁女人的手,看了眼不远处的采薇,笑道,“你去挑吧,我和江公子说说话。江公子这是来陪哪家的小姐来买衣服?” “是我妹妹。”青竹目光轻描淡写落在那粗糙和白嫩的两只手上,旋即又移 分卷阅读40 开了目光。 柳如烟温柔地对龙正翔嗯了一声,朝青竹淡淡笑了笑,往采薇这边的方向走去。 龙正翔笑呵呵拉着青竹在沙发坐下,从马褂口袋里掏出金色的烟匣子打开,摸出一根雪茄递给身旁的年轻人。 青竹摆摆手:“我不抽烟。” 龙正翔似是有些意外,笑道:“江家四少爷可是上海滩出了名的会玩,竟然不抽烟?” 青竹道:“不喜欢这味道罢了。”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睛,朝柳如烟的背影看了眼。 柳如烟已经走到了挂着样衣的衣橱前,她转头对上采薇看过来的眼神,微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先前两次都隔了些距离,这回不过咫尺,采薇才发觉,青帮老板这位姨太太,比远看更加漂亮,尤其是那双仿佛带着水汽的眸子,有种浑然天成的楚楚可怜。难怪外界传言,龙正翔如今是独宠这位六姨太。 她礼貌地点头算是回应,继续挑选衣服。两人一左一右,一件件翻看衣橱里的样衣,最终几乎是同一时间瞧中一件酒红的呢大衣。 采薇率先收回手,问身旁的店员:“这衣服还有吗?” 店员道:“回小姐,这衣服就挂在这里的这一件了。” 柳如烟笑道:“没关系,我再挑别的。” 在沙发上抽雪茄的龙正翔听到这边动静,朗声道:“怎么回事?衣服就剩一件?你们这是怎么做生意的?” 店员是中国人,自然是认识上海滩这位大人物,恭恭敬敬道:“龙爷,这衣服卖得好,成衣就只剩这一件,新衣还没上来。” 柳如烟回头朝龙正翔温柔一笑道:“龙爷,好看的衣裳很多,这件就让给江小姐,我再挑就是。” 龙正翔摆摆手:“行,那你让给江小姐,那你多挑几件。” 柳如烟笑着嗯了一声。 她都已经这么说了,采薇也不好再客气,便上拿了衣服去试衣间去试穿。等换好衣服出来,柳如烟已经挑好几件衣服,也没试穿,全让人包上,然后交给龙正翔的随从拿好。 她看到采薇穿上那件酒红色的呢大衣,笑说:“江小姐果然适合穿这件。” 采薇道:“还得谢谢六太太割爱。” 柳如烟说:“江小姐客气了。” 龙正翔走上来揽住她的肩膀,同兄妹二人道别:“江公子江小姐,那我们先走了,回去替我向江老板问好。” 青竹点头:“龙爷龙太太慢走。” 一行人从店里离开,屋子里顿时开阔不少。采薇瞥了眼身旁的少年,却见他怔怔地望着柳如烟的背影,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将他唤回神。话还在唇边,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爆炸声,连带着店子的玻璃橱窗也被震碎,不过是一瞬间,那本来平静敞亮的街道,淹没在浓烟滚滚中,尖叫哭泣声不绝于耳。 青竹这回倒是反应快,将采薇一把摁在地上:“趴好,别乱动。” 说完自己却跑了出去。 采薇惊得大叫:“青竹!你干什么去?” 然而被唤的人却没理会她,很快消失在浓烟滚滚中。 爆炸声之后,外面又有枪声响起,夹在着路人的尖叫,采薇听得心惊胆战。抬头朝橱窗外看去,除了一片浓烟和溃散的人群,什么都看不到。 枪声越来越密集,似乎是两伙人在火拼,隐约有人中枪倒下。采薇心急,怕青竹出事,咬牙爬起来,朝外面冲了出去。 “小姐!小姐!”四喜惊慌失措地在她后面叫唤。 采薇大声道:“你待在里面别动!” 爆炸后的浓烟还未散去,枪声仍在乱响,路人惊叫着逃散,采薇刚刚出来就差点被人撞上。她也不敢走远,只在门口处大声呼喊青竹的名字。 然而没有人回应。 然后她的余光便看到了龙正翔,此时正被手下扶着在路边,头上的血在往下淌。他的手下拿着枪挡在他跟前,而他那位六姨太,却不在了身旁。 采薇明白了,这是有人要刺杀这位青帮老板。她来到这个时段,从大报小报了解了不少青帮的消息。这位龙正翔原先在青帮只能坐在第二第三把交椅,原先的头领是反袁革命领袖,因为讨袁失败,东渡日本,给了龙正翔上位的机会。青帮虽然是个帮派组织,但派系林立,有不少是革命志士,为推翻前清统治出过不少力,和龙正翔不是一个路子,要刺杀他不足为奇。 她正犹疑间,忽然一道身影从烟雾中蹿出来,点燃了一枚□□朝龙正翔的方向扔了过去。然而龙正翔手下反应极快,飞身上前,一脚将□□踢开。 采薇惊愕地看着那枚□□穿过烟雾朝自己飞过来,还没反应,整个人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倒在地,一具坚硬的身体将她紧紧压下。 轰然一声,着地的□□爆炸。采薇只觉得耳膜被震得发疼,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嘈杂的周遭忽然变得万籁俱寂。 “应小姐!应小姐!” 身上的重量松开,采薇回头,看到额角正在淌血的谢珺。他双眼焦灼地看着自己,嘴唇翕张,在和自己说话,可是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谢珺将她扶起来,半拖半拽将她弄到门口,一把推进去大声道:“躲好,别出来!” 采薇的脑袋还是轰隆隆一片混乱,人还没站稳,已经被屋子里的四喜大力扯到了柜台边。 砰砰砰又是几声枪响,然后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烟雾中,一辆车子急速蹿了出去。穿着军装的谢珺,疾步上前,飞身跃入路旁的一辆车内,司机飞快发动车子追了上去。 引擎声渐远,混乱也逐渐平息,只剩还未完全消散的烟雾,以及受伤的路人哭泣的声音。而周遭的声音,也一点一点回归到了采薇的耳朵里。 采薇像是猛然惊醒一般,大叫一声:“青竹!” 再次挣脱开四喜的手,往外冲去,这回还没出门,恰好撞上刚刚不知跑哪里去的青竹。 “妹妹,你没事吧?”青竹抓着她的手担忧问。 采薇抬头,看到他除了脸色有些脏,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可她到底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仅当街爆炸,持枪火拼,自己还差点命丧炸弹之下,这样的后怕,比起上回在戏园谢煊的一枪,有过之无不及。 她气得用力拍了几下青竹:“你刚刚干什么去了?吓死我了!” 青竹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采薇道:“那些人又是开枪又是丢炸弹,你这样乱跑,出了事怎么办?” 青竹嘿嘿地笑:“我这不是没事么?” 四喜走上前,嗔道:“四少爷,你也太不知道轻重了,刚刚小姐担心你出去找你,差点被炸到。” 分卷阅读41 青竹面色大惊:“是吗?你一个女孩子出来找我干什么?我有分寸的。” 采薇还是怒意未消:“往枪林弹雨里跑,叫有分寸?我跟你说,待会儿回去我非得给爸爸告状不可。” 青竹赶紧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央求道:“好妹妹,是我错了,你可千万别告诉爸爸,他老人家吓到可就不好了。我保证,下次肯定不会这么冲动了。” 采薇哼了一声,将他的手甩开,狠狠瞪他一眼:“赶紧回家。” 青竹嬉皮笑脸颠颠跟上。 ☆、第28章 二合一 烟雾渐渐散去, 青帮的人已经不在,地上一片狼藉,还有没来得及完全干涸的血迹。采薇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这个时代的混乱。 回到沁园,采薇到底还是没给江鹤年告状, 只是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到了晚上躺在床上都没能平静下来。 今日若不是谢珺及时出现救了自己, 只怕她现在就算是没丢了小命,也是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人了。这样一想,不免后怕。 她记得谢珺当时额头在流血, 应该是被炸弹给伤到的,虽然看他后来敏捷跳入车内的情况, 应该不算严重, 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清楚。 怀着这样的担心辗转反侧到凌晨,采薇才勉强入了睡。 隔日一早,她就让听差去把报纸给自己拿来。果不其然昨晚那场爆炸和枪击上了报,说是刺客可能跟反袁乱党有关, 所以惊动了镇守使署,镇守使谢珺亲自出动, 已经将乱党全部抓捕。但这些消息,没有一条提到谢珺的伤势。 这也不奇怪, 谢珺身份特殊, 受伤这种事若是传出去, 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总归人肯定是活着的。 救命之恩不是小恩情,吃过午餐后,采薇决定去闸北的上海镇守使署,看看谢珺的情况,当面跟他道个谢。而且看他昨天还是叫自己应小姐,显然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得去纠正一下,毕竟有个真的应彩霞,免得以后闹出乌龙。 她寻了个借口自己一个人出的门,没让四喜跟着。闸北在租界北边,是新兴的华界,距离老城厢不算近,采薇坐了电车,又包了一辆黄包车,才辗转到达。 比起华亭镇守使署那栋两层小楼,闸北的上海镇守使署就大气了太多,占地数十亩,四层楼的主建筑气派森严。这倒也不足为奇,在这个军政时代,镇守使就是上海之王。 采薇来到门房前,说是镇守使的朋友,让卫兵帮忙通报。虽然她穿着绫罗绸缎,但镇守使身份显赫,并不是寻常人能见的。那卫兵目光显然带着怀疑,冷淡回道:“镇守使大人今天不在使署,姑娘请回吧。” 采薇以为这是托词,道:“我真的是镇守使的朋友,麻烦您去通报一下,就说我姓应,镇守使应该就知道了。” 卫兵微微蹙眉道:“都说了镇守使大人今日不在使署。” 采薇想了想,又问:“我可否冒昧问一下,镇守使他的伤是否严重?” 卫兵顿时警惕地看向她:“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镇守使受伤的事?” 采薇见他这草木皆兵的模样,有些啼笑皆非,正要再解释一句自己是谢珺的朋友,余光却瞥到门内走出来一道穿着军装的挺拔身影,到嘴的话顿时又停下。 门房的卫兵见到谢煊,迅速起身行了个军礼:“三少!” 谢煊点点头,目光瞥到趴在窗口的采薇,问:“怎么回事?” 卫兵恭恭敬敬回道:“这位小姐要见镇守使大人,我说了不在,她非不信。” 谢煊跨过小门,走到采薇身旁,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冽,轻描淡写道:“我二哥确实不在使署,不知江小姐找我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卫兵见这位小姐果然是和谢三公子认识,心道幸好刚刚态度不算太坏,悻悻地坐回了位置。 采薇如实道::“昨天青帮龙爷被刺杀的时候,我正好也在附近,差点被炸弹击中,是二少救了我。我见他昨日好像受了伤,就想来问问情况,顺便感谢他。” 谢煊道:“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事。” 采薇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既然他不在使署,我改日遇到他再道谢。” 谢煊轻描淡写嗯了一声,看了看她说:“我回华亭,从南市路过,要不要捎你一程?” 采薇道:“不麻烦了,我坐黄包车就好。” 谢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直接朝街对面走过去,他的福特车就停在那里。 既然谢珺不在,采薇也准备打道回府,她来到路边等黄包车,只是刚刚站定,忽然有一滴冰凉的水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却见本来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采薇暗叫倒霉,往街道一看,本来的车水马龙,顷刻间已经是门可罗雀,一时竟没有黄包车的影子。 正思忖着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先躲雨,一辆黑色的汽车,在她跟前停下。谢煊的脸从窗户内露出来,看向她淡声道:“上车吧!” 采薇自是不再犹豫,赶紧打开车后座门钻了进去。 “多谢了!”她说。 谢煊俊眉轻挑:“不客气。” 车子刚刚上路,开了不到几十米,天空的浓云变得更加乌黑,淅淅沥沥的雨点,转瞬间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天色仿佛突然就进入了暮夜。 采薇心道幸好上车快,不然指不定得淋成落汤鸡,这大冷天的还不得冻死。她想说点什么缓解车内那因为陌生而不太自在的气氛,然而车子穿梭在大雨滂沱,耳朵里全是哗啦啦的雨声,只得作罢。 光线暗沉,大雨落在前挡风玻璃,雨刷擦擦地刮着,也不太看得清楚前路。谢煊专注开着车,车内没人开口说话,倒也不觉得尴尬。 也不知行了多久,本来还算平稳的车子,忽然重重颤抖了两下,吱的一声停了下来。因为是忽然熄火,驾驶座后的采薇,在这剧烈的晃动中,一个趔趄,往前栽去,眼见要一头磕在椅背上,谢煊下意识反手一挡,护住了她的额头。 采薇惊呼一声,坐直身子,问:“怎么了?” 谢煊没立刻回答她,只是收回手,尝试点火,但是没成功。 他皱了下眉头说:“车子出了点问题,我下去看看。” 天空如同破了洞一样,雨势丁点未减。谢煊从椅子下取出雨衣,随意披上,打开车门走到车头去检查。 采薇皱眉看向挡风玻璃前方的男人,只见昏沉沉的光线下,他向前躬着身体,双手打开引擎盖。因为雨太大,顺手抹了把眼睛后,又飞快盖上引擎盖,回到了车内。因为雨太大,他才在外面站了片刻,便裹挟了一身冰凉的水汽,拿下雨衣帽子时,额前已经在淌水。 采薇问: 分卷阅读42 “怎么样?” 谢煊边脱雨衣边回她:“雨太大没法修,得等小点才行。” 采薇忧心忡忡看向窗外。这一带有些荒凉,应该是快过了闸北,又还未进入租界,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建筑,只有小山坡,以及不远处的苏州河。黄包车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这么大的雨也没法坐。至于步行走回去,更是不可能,别说她没伞,就是有伞,这么大的雨,也不知要走多久,而且十有八.九会迷路。 这样看来,除了等雨停,别无他法。 谢煊脱掉了雨衣,在手套箱翻了下,大概是找手绢,但是没找到,只能用手随意抹了两把脸上的雨水。采薇见状,从手包里掏出手绢递上前。 谢煊愣了下,接过来,终于是将被雨水打湿的额头擦了干净。擦完,顺手还给她。 采薇随口道:“你用吧。” 谢煊心知这些千金小姐讲究,被人用脏的手绢大概是不会再要的,扯了下嘴角,随手塞进了手套箱。他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道:“估计这雨还得下一阵。” 采薇嗯了一声,忽然打了个喷嚏。如今已经是仲冬,正是最冷的时候,加上又遇上下雨,坐在车里也冷得厉害。 谢煊回头看了她一眼,退了身上的腰带和枪套,将衣服解下来。采薇还没反应过来,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军服,已经兜头盖在自己头上。 “将就着穿上吧!” 这人可真是粗鲁,采薇有些无语地将衣服从自己头上拿下来。这铁灰色的军服,除了还未散去的温度,还隐隐有烟草的味道,不算浓烈,所以也不至于难闻。 她是来自一百年后的现代女性,并不保守羞涩,但是手上拿着这件带着男人气息的军服,还是有点不太自在。 她看向前方的谢煊,见他只着一件夹棉的衬衣,问:“你不冷吗?” 谢煊道:“我们在军营,数九寒冬也常常穿单衣的,习惯了。” 采薇哦了一声,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不再矜持矫情,赶紧将衣服披在了身上。她如今才十七岁,身体纤瘦娇小,这军服在自己身上,就如同挂了个大面袋一般空空荡荡,她只得稍稍裹紧了些,于是那衣服上陌生的味道,争先恐后往自己鼻间钻。 好在身上是暖和了不少。 外面的天色暗,车内的光线更暗,要不是雨声滂沱,孤男寡女待在这昏暗的狭小空间,只怕早就让人不自在。 采薇不动声色地看向前方的男人,昏暗之下,只看得到一个模糊侧面轮廓,他微微低着头,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只怀表,重复着打开又盖上的动作,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等待让他不耐烦。总是,显然是没有和身后人闲聊的打算。 算起来,两家因为联姻的事,闹得不算开心。他出于绅士礼节让自己上了车,但对于她这个江家小姐只怕是心中不以为意。采薇也懒得主动开口,一来是不想自讨没趣,二来是这人总是一副倨傲冷漠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好沟通的——哪怕从请她上车到给她衣服的行为都算得上绅士。 但也仅此而已。 两个人一前一后,就这样各有所思地等着雨势停下来,然而老天爷像是专门跟人作对似的,那雨水不仅没有减小的架势,还越下越凶。 因为昨日那惊魂的险遇,采薇昨晚睡得不是太好,也不知是不是雨点拍打车身的节奏,有催眠的效果,靠在窗边的她,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而坐在驾驶座的谢煊,无聊地玩了会儿怀表,是真的有点烦了。他放下表,从手套箱里摸出烟和洋火柴,正要点上,忽然想起后排还有个女孩儿。转过头借着微光,正要问她介不介意自己抽烟,却见那后面一直安安静静的人,早不知何时和周公约会去了。 他微微一愣,轻笑一声,收了烟,心想这丫头胆子还真够大的,孤男寡女待在车内也敢睡着。 车内光线太暗淡,女孩的面孔没在暗影当中,但仍看得出年轻昳丽的轮廓。 谢煊只淡淡扫了一眼,就转过了身。 采薇这一觉睡得还挺沉,睁开眼,外面的雨还没停,她揉了揉额头随口问:“几点了?” 谢煊拿起怀表看了眼:“快六点了。” “啊!”采薇轻呼。 谢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饼干和一个军用水壶递给她:“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 采薇接过来,看了眼,那饼干应该是军用打压缩饼干,小小一块却又硬又沉,她问:“你吃了吗?” “吃过了。” 采薇抿抿唇,不得不说,还真有点饿了。她撕开饼干包装,咬了一口,味道寡淡,而且又干又硬,吞咽时差点没噎到,赶紧拎开水壶对着壶嘴灌了两口凉水。顺利吞下后,她舒了口气,却忽然又意识到手中的水壶是谢煊用过的。 她也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但跟人共用水杯这事儿,还是个男人,不由得让她涌上一股不自在。 为了转移自己这点矫情,她开口问:“这是你们行军时吃的干粮?” 谢煊侧身看她,点头:“嗯,这是配给将领的。” 采薇随口道:“配给将领的还这么难吃?” 谢煊轻笑一声:“你以为行军打仗跟你们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样,想吃什么有什么?” 采薇撇撇嘴:“我就是客观评价一下这饼干的口感,你怎么还人身攻击上来了?” 谢煊愣了下,失笑摇头,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道:“将就吃点压压肚子,我估计雨停还得等个把钟头。” 采薇咬了口饼干,这回喝水时记住了嘴巴离壶嘴没直接接触。不得不说,这饼干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饱腹感十分显著,就这凉水几口下肚,竟然就饱了,剩下吃了的半块也不好还给人家,便塞进了手包,只把水壶递还了前面的人。 也算是吃饱喝足,她将脸贴在玻璃窗,看着外头惆怅道:“今天出门该看黄历的。”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终于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过了片刻,雨势终于慢慢缓下来。 谢煊拿起雨衣递给她:“差不多了,你穿上下来给我打手电,我赶紧把车修好。” 虽然雨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没有停,采薇接过雨衣:“那你呢?” “这点雨我用不着。” 说完已经拿起电筒下了车。 采薇赶紧脱了军装套上雨衣,跟着他来到车前,又从他手中接过手电。雨虽然快停歇,但寒风依然凌冽。采薇下意识四顾了下,这才发觉,这附近哪里只是人烟稀少,简直像是荒郊野岭。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隔了好像十万八千里,而这四周除了风声就再无其他。 但因为有谢煊在,她倒没觉得可怕,毕竟他是拿枪的。 谢煊已经打开了引擎盖,借着手电的光, 分卷阅读43 弯身去检查发动机状况。他只着一件夹棉衬衣,可好像并不觉得冷,衬衣下的手臂,随着手上用力,隐隐浮现喷薄而流畅的肌肉线条。 采薇忽然想,这样一个年轻健朗的男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去的?虽然这是一个乱世,但这两年相对安稳,并没有打过什么仗,按着历史进程,军阀混战还得三四年后。实际上,在她有限的历史知识里,谢家并没有在军阀割据的时代留下名号,而按着谢家现在的势力,是不太可能的。 到底是因为谢家迅速衰败?还是说她现在所经历的时代,跟百年后的历史有了不为人知的细小偏差? 约莫一刻钟后,就在采薇觉得举着电筒的手有些发酸时,谢煊直起身,一把将引擎盖阖上,拍拍手道:“应该好了。” 边说边下意识回头看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暗沉的光线下,她的表情有种与年纪不符合的平静,完全不像是一个在荒郊野外和男人独处的少女。 他忽然又想起父亲和二哥说得话——江家五小姐是个不谙世事的娇小姐。 “走吧。”他淡声说。 “嗯。”采薇举着手电转身往后走。 两个人不约而同,往天空看了眼,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下来,浓云散开,天空像是洗过似的,一片澄净,竟然还有几颗星子影影绰绰挂在了上面。 采薇说:“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谢煊道:“但愿。” ☆、第29章 一更 回到沁园, 已经过了八点。这么晚才回来,自然是被一家老小担心地问东问西, 她只说在租界和许久不见的同学喝茶, 恰好遇到暴雨, 就耽搁了回家。她在家里素日乖巧听话, 众人也没多怀疑。 只不过,她到底还是感冒了。隔日醒来头昏脑涨, 咳嗽个不停, 四喜见了赶忙咋咋呼呼去找大夫拿药。感冒不是大病, 却着实折磨人,加上这具身子娇气,她连着几日,都是昏昏沉沉浑身乏力,喝得汤药效果甚微, 只能等着慢慢痊愈。 因为生病,她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哪里都懒得去。倒是青竹这几日天天往外头跑, 即使采薇脑子不大清明,也看出自己这位便宜四哥, 肯定是哪里不对劲。 她还没抓他问个究竟,这日早上, 江四少自己送上了门。他将四喜支开, 鬼鬼祟祟蹿到采薇跟前, 嬉皮笑脸道:“好妹妹, 你还有多少私房钱?” 少年人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采薇瞥了他一眼,道:“上回二姐去美利坚,我攒的钱都给她了,现在顶多就十几个大洋。” 青竹抓住她的手摇晃道:“那你都借给我,下个月我就还你。” 采薇道:“你要买什么东西么?告诉爸爸就好了,只要不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都会买给你的。” 青竹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道:“不是买东西,是我前日去赌坊玩输了钱,我得去还给人家,不然等他们上门收账,叫爸爸知道了,又得揍我。” 采薇闻言一愣,蹙眉瞪向他:“赌钱?江小四,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青竹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赌钱没兴趣,就是前日和朋友喝了点酒一时糊涂。” 采薇倒也知道,江家四少爷虽然是个纨绔,但无非是少年心性贪玩而已,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恶习。她不动声色地对上他略微躲闪的目光,心知这孩子估计有事瞒着自己。 她想了想,走到柜子前,从一个小抽屉里掏出所有的银元递给他:“行,去把钱给人还上,这回我就不跟爸爸告状了,但下不为例。” 青竹欢喜地跳起来,接过钱往兜里一塞,大力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就知道妹妹最好了。” 采薇一脚将他踹开,少年嘻嘻笑着跑了。 采薇皱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迅速换了件袄子,跟了出去。 “小姐,你干什么去?”刚走到门槛,四喜蹿出来大声道。 采薇差点被吓了一跳,本来是要寻个借口打发她,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人出门反倒会引人注意,小心让青竹发现,便道:“咱们出去买点东西。” 四喜欣喜点头:“好啊,闷了几日正想出去呢。” 两个人出门时,青竹已经走到路口,上了一辆黄包车。四喜道:“哎?四少爷在那边呢!他怎么一个人?连小顺都没带?” 采薇拉住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青竹不大对劲,咱们跟上去看看,你可千万别乱叫被他发现了。” 四喜赶紧捂住嘴巴,声音从指缝间瓮声瓮气传出来:“我是觉得四少爷最近不大对劲,有时候丫鬟在园子里撞见他,同他打招呼他好像都听不见似的。” 采薇不曾想连粗枝大叶的四喜都发觉了青竹的异样。不过也难怪,青竹在家中,同这些年轻丫鬟打得火热,他要有什么不对劲,丫鬟们肯定最先觉察。 她点点头,拉着四喜走到路口,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上车后对车夫指了指前方已经快跑远的黄包车道:“跟上那辆车,但是别让人发现了。” 车夫得令,“好嘞”一声,拉着两个女孩子,就跟脚下生风一样往前跑去。 两架黄包车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加上白日老城厢这边车水马龙喧闹嘈杂,青竹自然是没察觉自己被人跟上了。 一路从南市到洋场,半个小时后,前方的黄包车终于在一间茶楼门口停下,穿着一身西装的青竹,从车上下来,采薇也忙不迭让车夫将车停下来,下车给了两枚铜元,拉着四喜往前走去。 这是一家新式茶楼,环境很幽雅,消费昂贵,这会儿店里人不多。采薇进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青竹的身影,显然是上了二楼的包厢。 采薇也不好一间一间去敲门找,干脆就在一楼要了个位置,叫了一壶茶等着人出来,再去逮着问究竟。 然而,她茶水还没喝半杯,未等到青竹下楼,却见青帮那位王少爷王翦领着两个巡捕房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直往楼上奔去。 采薇愣了下,直觉不好,赶忙跟上了上去。 这三人到了楼上,也不敲门,将追上来的服务生推开,对着包厢的门,一扇一扇直接撞开。包厢里顿时发出尖叫和怒喝。 王翦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豹子,对包厢里的反应置若罔闻,继续踹门。 直到第五间,他终于停下来。在里面传出女子轻呼的同时,也想起一道采薇再熟悉不过的少年声音:“做什么!?” 采薇的心脏差点漏了半拍。 王翦停下了粗暴的动作,站在门口狞笑一声:“江公子六姨太,聊得可好?” 采薇闻言,大惊失色跑上前,推开两个巡捕,往门内一看,果然看到里面的一对男女,正是青竹和龙 分卷阅读44 正翔那位六姨太。 青竹已经站起身,本是怒目看着王翦,忽然见采薇出现,脸色顿时微变,羞恼尴尬一时交织在一块。那位六姨太还算淡定,她仍旧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门口的人道:“王少爷,是龙爷让你来的吗?” 王翦皮笑肉不笑道:“六姨太,做人……尤其是女人,得知足懂吗?你一个苏州河上的歌妓,龙爷看中你,给了你一个姨太太的名分,把你当成眼珠子宠着,那是你前辈子积来的福气,你还不知足?竟然要跟一个小白脸私奔?” 青竹脸一阵白一阵红,怒道:“王翦,你胡说些什么?我只是找龙太太说点事而已。” 王翦冷哼一声,朝身后的巡捕挥挥手:“去给我搜。” “你们干什么?”采薇想去拦,但是却被人推开。 王翦这才注意到她,笑道:“原来是江小姐,我劝你回去转告给江老板,他的好儿子想拐走龙爷最宠爱的六姨太,这笔账你问问他该怎么算?” 两个巡捕人高马大,很快就钳制住了想反抗的青竹,并从柳如烟的手袋找出一枚信封,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船票。 “王少,是去日本的船票。” 王翦冷笑:“人赃并获,六姨太跟我回去好好同舅舅交代吧?至于江少爷……”他皮笑肉不笑冷嗤,“带去巡捕房。” 柳如烟秀眉蹙起,哂笑一声:“这里总共就一张船票,是我自己要去日本。我跟江公子就是喝杯茶而已。龙爷要罚就罚我,不要牵连他人。你们休要冤枉人。” 王翦笑:“是不是冤枉可不是你们奸夫□□在这里说了算。” 青竹涨红脸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少血口喷人!你舅舅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我看不下去,替天行道而已,我和柳姑娘是清清白白的。” 王翦只冷哼一声。 这一来二回,采薇已经理清了到底怎么回事,心知这回青竹是闯了大祸。她已经察觉这孩子最近不对劲,可是却没想到是跟龙正翔这个六姨太有关。 原来他问自己要钱并不是赌钱,而是为了帮助青帮老板这位姨太太。他是什么时候和这个六姨太牵扯上的?她怎么就没早点发现?以至于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当然,现在想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她挡在门口,对王翦道:“王公子,我知道巡捕房是由你们青帮把持着的,但因为私事动用巡捕抓人可不合规矩,我们是可以告上去的。” 王翦看着她笑盈盈道:“江小姐,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想必你也是读过书的新派女子,对民国暂行的律法也略知一二,去年三月颁布的第二百八十九条,是这么说的,和奸有夫之姓者,处四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我这是按律行事,可不是滥用职权随便抓人。” “你放屁!”青竹恼羞成怒大喝。 王翦嗤笑一声,完大手一挥,“带走!” 两个巡捕将挣扎的青竹押着往外走,路过门口时,毫不客气地将采薇撞开。 青竹还不老实,脸红脖子粗道:“妹妹,你别管我,我倒要看看青帮这些流氓地痞能将我怎么办?” 柳如烟面色淡然地跟在后边,走到门口时,对采薇颔首低声说:“抱歉,是我连累了江公子。” 采薇还不清楚龙正翔这位姨太太和青竹到底怎么回事,她抬头对上柳如烟的眸子,想从里面看出一点什么,但这美人的眼中,空洞得像是没有灵魂,除了一丝化不开的忧愁,什么都看不出来。 而因为这忧愁,采薇发觉自己甚至都没办法当面说出一句抱怨的重话。但她看着被押走的少年,明白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了。 王翦对柳如烟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跟在她身后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采薇,笑道:“江小姐,江公子的事,麻烦您回去转告给江老板,我们这边就不专门登门告知了。” ☆、第30章 二更 “什么?!”太师椅上的江鹤年, 听了小女儿说的事,惊怒交加, 一巴掌将案几上的茶杯, 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 震得采薇心头一颤。江鹤年双手紧握拳头,却好像是不知砸向哪去, 最后化为剧烈的战抖。 采薇忙上前扶着父亲的手臂道:“爸爸, 你先别急。” “这个孽障!胆子大到竟然敢去拐龙正翔的姨太太, 我看他就是来跟我讨债的。”说是这样说,但江鹤年分明是担心盖过愤怒。 采薇说:“四哥应该和那位姨太太没有私情,只是一时心善,想帮人从龙正翔手中逃走而已。” 她回来跟家里消息灵通的下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龙正翔这位姨太太, 原本是苏州河上花船歌妓,是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 被龙正翔看中, 强行抢回家做了第六房姨太太。龙正翔比人大了两轮还多,是个地痞出身的粗人, 而那柳如烟据说是前朝官家之女,家中落魄才没入风尘, 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虽是歌妓, 但以她的才貌, 嫁个良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龙正翔?想要逃走倒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怎么就和青竹扯上了关系? 采薇还是相信青竹的,他说和柳如烟是清白的,那必然就是,王翦在茶楼也只搜出一张船票,青竹绝不是要带人私奔。当然,她也明白,自己那便宜四哥吃了熊心豹子胆弄了这么一出救风尘,也必然不是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我欺。 “小五啊!”江鹤年拉着采薇的手叹道:“你不明白,既然龙正翔以这个由头抓了你四哥,是不是真的私通根本不重要。” 采薇皱眉看向一日比一日衰老的父亲,不明所以。 江鹤年重重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道:“龙正翔这些年靠烟土生意,在上海滩势力越来越盛。如今陈先生远走日本,青帮他一人独大。但龙正翔也知道光靠这些伤天害理的东西,不是长远之计,所以开始把手伸到体面的行当上来。他们要做正经生意,咱们江家就是他们的对手。前些日子,龙正翔想要的闸北一块地皮,被我了拿下来准备盖工厂,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伺机生事,偏生我们江家又没什么能让他抓住小辫子的。如今青竹闹着一出,他肯定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采薇来这个世界才三个月,哪里知道江家生意上的事,听父亲这么一说,方知这事比自己预想得还复杂。 她想了想说:“但青帮势力再大,要给人定罪也得讲证据吧?这样横行霸道传出去也是要被大报小报口诛笔伐的。” 江鹤年道:“现在巡捕房被青帮把持着,要定个通奸罪还不容易。何况你四哥素来名声也不好,被记者们知道,也只会幸灾乐祸,哪会相信是被冤枉的?”  分卷阅读45 采薇这才想到江四少是城中知名纨绔这件事,要靠舆论造势看来是行不通了。 江鹤年见女儿小小年纪因为这事儿忧心忡忡的模样,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道:“你别担心了,无非是破财免灾。我这就去找商会几个长老去帮忙斡旋,看龙正翔要多少钱?” 采薇点头,想了想又说:“爸爸,事已至此,您也别太动气,小心伤了身体。” 江鹤年看着这个已经生得亭亭玉立的小女儿,苦笑道:“要是你四哥有你这般懂事,我也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哥哥他年纪小不知轻重,有了这回教训,肯定能让他懂事一些的。” * 青竹被关在巡捕房,也不让探视,江家上下个个都寝食难安。江鹤年这一忙,就在外连着奔波着四五天,早上天没亮出门,晚上快到子时才回来。采薇想问问情况,总是遇不到人。 直到第六天,江鹤年难得傍晚回了家,直接来到了芳华苑。 见到他,聚在芳华苑的一众女眷都跟着江太太涌上前。 “怎么样了?”江太太担忧地问。 江鹤年疲倦的目光扫了眼众人,摇头:“我去找了龙正翔几次,好几个商会元老也都帮忙去说情,但龙正翔就是不松口,说这事儿就算告到北京城也没用。解决办法只有两条,要么公了,按律例让青竹坐三到四年大牢,要么私了,废他一只手。” 江家一众女眷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个个倒吸凉气。一手带大青竹的江太太,闻言更是潸然泪下,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是好?” 采薇暗中深呼吸了一口气,想了想问:“给多少钱都不行么?” 江鹤年道:“别说是钱,我说罢闸北地皮给他,他都不答应。他知道青竹是我江鹤年最疼爱的儿子,是故意要让我不好过呢!” 洵美义愤填膺道:“龙正翔这么横行霸道,难道陈先生一走,就没人能治住他吗?” 采薇心中一愣,除了龙正翔的前老大,这上海唐如今当然也还是有人能治得了的,那就是有兵有枪的谢家。虽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得看这强龙的的分量。如今谢司令掌管两江大权,谢家二少谢珺作为上海镇守使,更是政经大权在握。青帮再如何势力庞大,在整个上海滩也不过数千上万人,能被龙正翔调配的估计也就两三千,面对谢家南下的十万新军,那也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乌合之众。 她看了眼江鹤年,他正低头沉吟,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 “这两日为了兔崽子的事儿没怎么睡好,我回书房歇歇,再想办法。” 江太太忙道:“那老爷好好休养,别操劳坏了身子。” 江鹤年点头,挥挥手,转身带着程展从芳华苑离开。 采薇迟疑片刻,跟着走了上去,出了月亮门后,唤道:“爸爸!” 江鹤年回头,道:“你别担心,爸爸肯定会把你四哥救出来的。” 采薇走上前,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能管得了这事儿的只有谢家。” 江鹤年愣了下,点头:“嗯,我休息片刻,晚点去谢公馆求求谢司令,你去陪妈妈他们,不用管我。” 采薇看着夕阳下父亲疲惫的面孔,这个出身富贵坐拥万贯家财,在经历过局势更迭时代变迁,依然让江家屹立不倒的男人,如今真的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却还得凭一己之力支撑着这个偌大的家,让沁园的家眷们,安然地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从小是母亲抚养长大,对父亲没有任何概念。但是此刻看到这个苍老的男人,却真真实实体会到了父爱如山的伟大。 江鹤年去书房抽了一会儿大烟,就换了身簇新的黄袍马褂,复又出了门。采薇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见他出来,赶紧迎上去:“爸爸,我跟你一块去。” “你去做什么?”江鹤年皱眉。 采薇道:“我知道当时在茶楼发生了什么,若是谢司令是个秉公之人,听了我的叙说,可能愿意为咱们主持公道。” 江鹤年失笑:“拿枪打仗的人,能有多公?”说罢,又挥挥手,“罢了,你愿意一块就一块罢,这两日我脑子昏沉的很,要是说错了话,你还能给我提个醒。” 采薇笑着上前挽着她的手臂:“爸爸这几日受累了。” 江鹤年拍拍她的手,苦笑道:“为了你四哥这个讨债鬼,我也没办法。” * 除了开车的程展,江鹤年没带其他随从小厮。来到谢公馆时,天已经黑透了,但繁华的霞飞路上依然灯火通明。 父女俩运气还不错,虽然主政上海的镇守使不在,但谢司令正好在家,让门房通报后,很顺利地被请了进去。 “江先生,真是稀客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没进屋,谢司令洪钟般爽朗的声音已经先传来。 江家父女跟着听差走公馆大门,谢司令已经站在了玄关内。江鹤年见状,把带来的手信交给佣人,加快步伐迎上去和他握手寒暄:“江某不请自来,不知道有没有打扰谢司令?” 谢司令边和他握手,边朗声笑道:“不打扰不打扰。” 采薇这回近距离打量了下两步之遥笑着的男人,谢琨能成为新军首领,总统心腹,自然不会指带兵打仗这么简单。别看他看起来粗犷爽朗,只怕是个笑面虎,城府深得很。 谢司令也注意到了江鹤年身后的少女,笑着问:“这位姑娘是?” 江鹤年忙道:“这是小女采薇。采薇,还不快见过谢司令。” 采薇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传统的礼:“采薇见过谢司令。” 谢司令浓黑的眉头一挑,笑说:“听闻江先生膝下有位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想必就是这位吧?” 江鹤年说道:“江某膝下总共就三位姑娘,都是掌上明珠。” 谢司令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采薇,便笑呵呵领着父女二人进屋。 在沙发坐定后,谢司令打发三姨太下去,让佣人上了茶,自己先拿了一杯,拨弄下杯盖,轻轻呷了口,不紧不慢笑道:“江先生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 江鹤年道:“江某知道谢司令时间宝贵,就不拐弯抹角了。如今谢司令主管两江,大公子又是上海镇守使,说是父母官也不为过。江某家中最近遇到了一桩麻烦官司,希望司令和镇守使大人能替江某主持公道。” 谢司令放下茶杯,依旧是笑盈盈的样子,道:“江先生但说无妨。” 江鹤年道:“那江某就长话短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江某的四儿子也不知怎么认识了龙正翔龙爷的六姨太,这孩子胆子大性子直,听说那位六姨太是龙爷强抢进门的,看不过去,便想了办法准备帮那位姨太太逃去日本。哪知人还没逃走就被龙 分卷阅读46 爷手下巡捕房的人抓住了,一口咬定两人有奸情,是要私奔。如今以一个通奸罪,关在了巡捕房。” 谢司令笑说:“令公子倒是有几分侠肝义胆。” 江鹤年道:“哪是什么侠肝义胆?无非是年纪小不知轻重罢了。龙爷放了话,要么在牢里关四年,要么废掉一只手。犬子才十八岁,不管是哪一样,这一辈子都得毁了。” 谢司令若有所思点点头:“这个龙正翔竟然敢这么嚣张,看来青帮还真是横行霸道。” “可不是么?我们江家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也实在没办法。巡捕房如今由青帮把持着,我只能上告到您这里了。” 谢司令沉默了片刻,不紧不慢开口道:“照理说,上海滩华界的纠纷,我们谢家是有责任主持公道。只是……” 在生意场上呼云唤雨的江鹤年,听他这语气,一时也难免紧张,赶紧道:“司令,我们也不是控诉龙爷横行霸道,这事儿毕竟也是我家小四有错在先,只是犬子确实和那位姨太太没有奸情,不能平白冤枉人。只要能放了我家小四,龙爷要多少赔偿,江某都认。” 谢司令看着他笑道:“我知道江家富家一方,钱肯定不是问题。只不过这事儿说到底是你们两家的私事,就算闹官司,那也是通奸这个罪名。若是杀人放火,我们谢家倒是好管,但伸手管这种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这样吧,要不然我做东摆上一桌,请你们双方自己在我这里好好谈一谈,我当个公证人,至于谈得如何,就得看你们自己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有技巧,若是不仔细听,还以为他是在为江家主持公道。但仔细一琢磨就明白,分明就是不打算管。至于为什么不管,那是因为这是私事,他们谢家和江家没有私交,所以不会管。 江鹤年要是这点意思都听不出来,那真是白活这些年了。他讪讪笑着,正要开口道别,再回去想办法,却被身旁的采薇摁住了手掌。 采薇笑盈盈开口:“谢司令,今天我爸爸带我来府上,除了想让你帮忙对我哥哥的事主持公道,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想同您商量。他可能觉得难以启齿,那就由我自己说吧。当初咱们两家联姻的事,因为一点误会,我爸爸脸上挂不住,也没问我的意见,就把这门婚事给拒绝了。”说着她脸上露出一抹少女的羞涩,声音也小了几分,“其实……我和三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三公子的才貌令小女子十分倾慕。” “哦?”谢司令挑挑眉,饶有兴趣地看向这个面容娇美的少女。 江鹤年则是转头震惊地看向女儿。采薇在她手上不好痕迹地掐了掐,这才让他回神。然后又看向笑得意味深长的谢司令,恍然大悟,他刚刚竟然没听出来谢琨话中的意思,谢家不管这种私事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在拐弯抹角告诉他,若是两家有别的关系,那这种私怨就可以管——而别的关系自然就是姻亲关系。 难怪当初他拒绝谢家求亲后,上门送钱被谢琨笑盈盈婉拒,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谢琨肯定早预料到,他们江家迟早会有求于谢家,就等着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江鹤年也终于明白,今日为什么小女儿非要跟着自己,原来这孩子为了哥哥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想到女儿近来忽然的懂事,他心中更是惭愧。他江鹤年也是有几分傲骨的,被谢家这样玩弄于鼓掌之中,怎能甘心?何况青竹惹出的事,绝不能让采薇买单。 他握住采薇的手,准备起身和谢司令道别,然而采薇却紧紧拉住他,看向谢琨,白皙的脸颊微微涨红,像是鼓足勇气的模样,道:“不知道三公子如今是否已经觅得佳人?若是还没有的话,小女子在这里斗胆恳请谢司令重新考虑一下咱们江家和小女子。” “佳人自然是还没有的。”谢司令道,笑靥绽得更开,目光看向脸色僵硬的江鹤年,“江先生的意思呢?” 不等江鹤年回答,采薇已经先道:“我的意思就是我爸爸的意思。”说罢,又补充一句,“我爸爸素来是以我的意愿为先。” 谢家想娶江家的五小姐,无非是要一个牵制江鹤年的重要砝码,采薇说这句就是让谢琨明白,自己确实是江鹤年最疼爱的女儿。 谢司令朗声大笑:“看来五小姐果然是江先生的掌上明珠。不过我若是有江小姐这样漂亮乖巧的女儿,那肯定是也捧在手心里疼的。” 江鹤年沉默半晌,终于是暗暗叹了口气,道:“先前是我做得不对,差点断了小女的大好姻缘,不知道小女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谢司令笑道:“实不相瞒,谢某是一直有心让我家老三和江五小姐结亲的,既然之前是一点小误会,我家老三如今也还未有如意佳人,江五小姐又心属他,我自然是愿意成人之美。” 采薇恭恭敬敬站起身鞠了个躬:“多谢谢司令成全。” 谢司令摆摆手,一派和颜悦色的模样:“好说好说。” 采薇转头同还有些怔忡的父亲道:“爸爸,天色不早了,咱们今日就暂且告辞,免得叨扰了谢司令。” 江鹤年懵懵然起身,恭恭敬敬像谢司令行了个拱手礼:“打扰了,谢司令。” 谢司令笑着摇头,唤来佣人送客,不等父女俩走出大门,又不紧不慢在两人身后道:“既然咱们两家很快就要成为亲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四少爷的事,我会派人出面跟龙正翔交涉的。” 采薇转头道:“有劳谢司令了。” 说罢拖着失魂落魄的江鹤年踏出了谢公馆大门。 江家的汽车驶离霞飞路不久,一辆黑色的雪佛兰在谢公馆门口停下。穿着戎装的谢珺从车上下来走进了大门。 “仲文,你回来的正好。”因为江家已经成为囊中之物的谢琨,看到儿子进屋,放下手中茶杯,笑着同他招招手。 谢珺走过去,笑说:“看父亲喜上眉头,定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谢司令朗声大笑:“江鹤年和他那位掌上明珠五小姐,刚刚从公馆离开。” “是吗?”谢珺轻笑着坐下。 谢司令道:“你预计的没错,江鹤年果然来找我们主持公道了,而且带着江五小姐,主动请求和咱们联姻。” 谢珺笑道:“前段时间龙正翔和江鹤年争闸北地皮时吃了瘪。以龙正翔那流氓出身的秉性,肯定不会让江家好过。没想到江家四少爷正好撞到了枪口,龙正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两日,江鹤年找了租界华界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帮忙斡旋,龙正翔一点没松口。江鹤年要是还想救自己那位纨绔儿子,唯一的一条路就只有咱们谢家了。他们肯定也清楚,先前父亲已经拒绝过江鹤年的捐款,用钱来贿赂咱们肯定是没用,唯一的砝码就只有那位江五小姐了。” 分卷阅读47 谢司令点点头:“这回还真是亏了江家四少爷惹出的这事儿。”顿了顿,又愉悦道,“你还别说,江鹤年那位掌上明珠,确实生得如花似玉,是个少见的美人儿。” 谢珺也笑:“那三弟真是好福气。” 谢琨伸了伸胳膊,谈道:“江家这个钱袋子到了手,你三弟又能娶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儿,我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第31章 二合一 这厢, 车子开到一半,江鹤年才勉强回过神来, 转头盯着小女儿, 嘴角微微颤抖着, 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采薇见状柔声安抚道:“爸爸, 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我这么做, 不仅仅是为了让谢家救四哥这么简单。四哥的事, 让我这几日想明白了, 就算是这次你能想办法解决,但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有类似的事发生?今日龙正翔能找借口关了青竹,明日他就能关咱们家其他人。江家如今在上海滩钱多势不够,除了龙爷可能还有马爷牛爷都想打咱们的主意,没有一座有分量的靠山, 能耗得起几次这样的事?而谢家手握十万大军,是当下沪上及两江谁也不敢得罪的门阀, 没有哪座大山比他们更可靠了。如今他们是还没找到更适合的大家联姻, 所以还给咱们留着位置,若是再等个一两个月, 咱们再后悔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是……”江鹤年看着女儿喃喃道。 采薇说:“没什么可是,那位谢三公子, 你也见过的, 确实是一表人才。我前阵子偶然同他打过两次交道, 品性我不敢打包票, 但绝对不是个奸恶之人,我嫁过去不见得会受什么委屈。” 江鹤年叹道:“小五啊!他们谢家分明就是把咱们家玩弄于鼓掌之中,一丁点不尊重咱们,教我如何放心把你嫁给这样的人家?” 采薇轻笑了笑说:“那是因为对于谢家来说,咱们江家不过就是一只有钱的蝼蚁罢了。以他们的权势,在你拒绝了联姻后,没逼迫我们,也没直接给咱们使绊子,已经算是留了情面。说明谢家为人处世还算坦率明朗,并非奸诈阴险的小人,也肯定不是什么狼窟虎穴。” 谢家到底是不是狼窟虎穴,她其实并不清楚,这样说,无非是让江鹤年放心罢了。实际上在之前,她也没想过联姻的事,她就不属于这里,别说是联姻,压根就没想过嫁人。 但今日傍晚看到从外面奔波回来,一脸疲惫颓然的江鹤年,她知道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父亲靠一己之力保全江家的荣华和安稳,只怕是越来越艰难。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她在江家体会到了父慈子爱兄妹和睦,这些她以前全然陌生的感情,让她的心变得柔软。哪怕是青竹再如何顽劣,却也是把她这个妹妹捧在手心里疼的。她想自己既然取代了以前的采薇,就应该替她,为江家这些人做一些事情,让沁园的花团锦簇能继续下去。 而她,归根结底也不可能真的一直留在江家这个温室,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总会走出去在这个时代,力所能及地做一点自己该做的事。 所以,就算谢家是龙潭虎穴,她也愿意先去闯一闯。何况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嫁给谢煊对她来说,没什么可怕的。 江鹤年惊愕地看着她娓娓道来这些利害,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小女儿展现出来的冷静和聪慧,让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直娇养在手心,天真无邪的小女儿。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我的小五是真的长大了。”又道,“你让爸爸回去好好想想。” 回到沁园,江家一众老小正在前厅等着,见到江鹤年和采薇,江太太连忙迎上去:“怎么样了?谢家答应帮我们吗?” 江鹤年五味杂陈地看了看一家老小,点点头。 “真的吗?太好了!”众人欣喜不已。 江太太正欲再问,江鹤年却是满脸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乏了,什么事明日再说。” 采薇忙道:“爸爸为了四哥的事奔忙了几日,咱们都别打搅他了,赶紧让他回房好好休息。” 江太太赶紧招呼佣人:“快伺候老爷去休息。” *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洒在小院里。几个用过午餐的卫兵,围着靠在车旁的陈青山旁说笑。谢煊下来时,正好听到几个人的哄笑。 他迈着长腿走过去,边走边道:“这么闲?不如去操场跑几圈?” 卫兵们立马笔直站成一排敬礼:“三少!” 谢煊挥挥手,几个人立马散去。陈青山收了手中的报纸,笑盈盈替他打开了后座车门。 这几日高强度练兵,没怎么休息好,现下终于忙完一个阶段,谢煊准备回谢公馆看看眉眉,顺便休息两日,因为累得厉害,他一坐进车内,就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眼睛。 陈青山边启动车子边笑说:“刚刚几个兄弟正聊沁园江家四少爷拐了青帮龙爷六姨太这事儿呢!” 谢煊睁开眼睛,眉头轻蹙:“江家四少爷?” “是啊!我今儿刚看到报纸上写的,据说江四少已经被关在巡捕房好几日,龙爷放话,要么按律列通奸罪审判坐牢,要么废了江四少一只手,总之是非要刮掉江鹤年一层皮才行。”说罢又幸灾乐祸般道,“上回那小子在使署胡闹,我就知道这纨绔子迟早给他爹捅出篓子,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闹得这么大。你说说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竟然有本事拐人家姨太太。” 谢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把报纸给我看看。” 陈青山拿起刚刚那份报纸递给他,笑说:“不过龙正翔也确实嚣张,江鹤年好歹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一点面子不给。” 谢煊翻开报纸,在角落里找到那则花边消息,扫完之后,随后丢在车座旁,复又靠在椅背上,轻描淡写道:“待会儿进了上海,绕路去一趟关押江四少的巡捕房。” “啊?”陈青山不明所以。 谢煊闭上眼睛,说:“你诓了人家三十大洋,让使署兄弟好吃好喝了一个月,不帮人做点事?好意思?” “不是……”陈青山道,“那小子就是活该,咱们管那闲事做什么?保不准还得罪龙爷。” 谢煊轻嗤一声:“你一个北京城地痞流氓出身的,还怕上海的地痞流氓?” 陈青山嬉皮笑脸道:“跟着三爷您,我有什么好怕的?” “行了,让我眯一会儿,到了叫我。” “好嘞,您好好睡,我保证车子开得稳稳当当,不吵醒你。” 谢煊唔了一声,果真是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 江家一家老小等了整整五日,终于接到巡捕房的的通知,让人去领青竹。江鹤年连忙带着采薇去了巡捕房。 分卷阅读48 从被抓那日到现在,青竹已经被关了十来天,虽然没被用过刑,但本来健康红润的一张脸,明显消瘦了几分。然而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到来接他的父亲,脸红脖子粗,义愤填膺告状:“爸爸,龙正翔那狗东西还有没有王法?我和六姨太清清白白,他根本就是公报私仇?咱们得去告他,上海告不成,就去北京。” 江鹤年面色铁青,显然是用力压抑着怒意。一旁的程展见状,小声提醒道:“四少爷,您可别再乱说话了,老爷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把你放出来,你要再让人抓到小辫子,要想出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青竹也觉察到父亲脸色不对劲,顿时收了声,扯着采薇的袖子,小声道:“妹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沉着脸道:“回去再说吧。” 青竹一看父女俩这架势,知道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要严重很多,于是摸摸鼻子,老老实实跟在旁边往外走。 龙正翔是英租界巡捕房华籍督察长,巡捕房的华人巡捕不少都是青帮的人,今日坐镇的是一名姓王的华籍副督察长。江家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是谢家发了话的,来领人时,这王督察接待时颇为殷勤,这会儿把人领了出来,碍于礼数,江鹤年自然是要带着青竹去跟人道个别。 跟着巡捕来到办公室,那门半开着,里面有客人。王督察看到门口的江鹤年,在里面朗声道:“江先生,快请进。” 江鹤年带着一双儿女进门,却在看到屋内坐着的男人时,微微一愣。 不仅他愣住,就是采薇也跟着怔了下。 谢煊看到来人,站起身寒暄道:“好久不见,江先生。” “三公子,好久不见。”江鹤年脸上表情一时十分复杂,想对着这人做个表面功夫,扯起嘴角笑了笑,但这表情实在是做得不到位,比哭还难看。 王督察浑然不觉气氛微妙,笑嘻嘻道:“谢公子你看,我没骗你吧,江少爷真的已经被释放了,关在巡捕房这十来天,也都是一个人住,我们没对他用过刑。” 谢煊点点头,淡声道:“我就是路过而已,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我就不打扰王督察办公了。” 王督察连忙躬身送他出门:“三公子好走。” 江鹤年回神,也道:“那王督察,这边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也先走了,麻烦这些日子对犬子的照顾。” 王督察笑容可掬道:“江先生也走好。” 谢煊虽然生得高大挺拔,又有着一张冷硬的面孔,看上去很是有些骄矜倨傲不好接近,但他的行为举止还算温文有礼,到门口时,微微躬身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让江鹤年一行人上前。 江鹤年讪讪笑道:“三公子有心了,为了我家这不肖子的事,还亲自跑一趟。” 谢煊说:“江先生不用客气,我也是恰好路过而已。” 江鹤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这年轻人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大概是这么多年,虽然时局不稳,但江家未曾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大危机,以至于他总觉得以江家的财富和人脉,明哲保身不是难事。直到这回青竹闯祸被龙正翔抓走,方才知道,再如何有钱,背后没有靠山,遇到事也只能任人搓圆揉扁。而要保身,就得寄生于谢家这种行伍门阀,成为任由他们摆弄的囊中物。 总之,无论怎样,在这世道里,他们都得身不由己。 他原是想等采薇再长大一点,给她挑个简单点的家庭嫁过去,安稳顺遂地过一生,也算是对得起她早死的娘。然而现在这一切美好的打算都成了明日黄花,一想到自己才十七岁的女儿即将嫁给这么一个拿枪的男人,他就忧心忡忡。他不确定谢煊这人到底人品如何,但见他这疏淡冷冽的样子,又是个当兵的,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疼女人的。 想到这里,江鹤年不免又对谢煊迁怒了几分,面上不好表现,但那略带反感的眼神,却是藏不太住。 采薇怕父亲失控,赶紧拉了拉他的手,江鹤年这才深呼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怒意,朝谢煊笑着点点头。 谢煊自是能感觉到对方的敌意,他不动声色打量了下江鹤年,又淡淡扫了眼他旁边的采薇。女孩儿面色冷清,隐约带着点刻意掩藏的烦躁。 他收回目光,客气道:“江先生,我相信四少爷肯定是被冤枉的,若是这边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江鹤年干干笑了笑:“多谢三少的关心,这回多亏了你们帮忙,改日我再上门好好感谢谢司令和两位公子。” 谢煊点头,心中疑惑,沉默间,双方已经走到门口。江鹤年带着两个孩子跟他礼貌道别,上了停在路边的车。 谢煊却没马上回到车上,而是若有所思看了眼正在上车的江家父女,对跟在身后的陈青山低声道:“你去仔细问问王督察长,看江四少被释放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青山应了声,踅身往回跑去。过了没几分钟,又去而复返,微微喘着气道:“问清楚了,说是司令直接跟龙爷打的招呼。” 谢煊沉默了片刻,点头:“行,我知道了。” 回到谢公馆,谢琨正好在家。 “回来了?”看到一段时日没见的儿子,坐在沙发翻阅材料的谢司令,笑着对他挥挥手,看起来心情不错。 谢煊走过去在小沙发坐下:“父亲,我有点事情想问您。” 谢司令笑说:“我正好也有事同你说,你先问。” 谢煊道:“江家四公子那事,是父亲帮忙解决的?” 谢司令笑开,红光满面的面颊,荡开一层层褶子,道:“看来咱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了。”他点点头,“如今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陈先生一走,龙正翔在整个上海滩华界作威作福,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咱们,谁还能救得了那位江四公子?” 谢煊看着父亲,不动声色道:“条件呢?” 谢司令挑眉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谢煊道:“父亲莫非是要求他们继续联姻?” 谢司令哈哈大笑:“你只说对了一半,不是我要求,是他们带着这个条件来上门求得我。” 谢煊怎会不知父亲的做事风格,既然他认定了江家,迟早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江家虽然富有,却到底只是本分的富商之家,斗不过龙正翔,更不可能逃过父亲的五指山。 他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也不知为何,想到那一家子,忽然就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他沉默片刻,道:“其实就算不联姻,要拉拢谢家也易如反掌,父亲这样反倒把人得罪了,就算成了亲家,只怕也会有罅隙。” 谢司令闻言面色微沉:“笑话!我还怕得罪一个小小的商家?若不是因为江家是棵摇钱树,就凭之前江鹤年拒绝咱们家这事儿,我 分卷阅读49 就不会让他好过。”他看了眼自己这面无表情的儿子道,“老三,咱们和江家联姻,不是要供着他们,而是要把他们攥在手中,为我们所用。咱们是拿枪的,千万不要有任何妇人之仁。” 谢煊:“可是……” 谢司令冷着脸摆摆手:“行了,这事儿既然已经确定下来,这几日我就会安排媒人去江家下庚贴提亲,你等着明年开春把人娶进门就好,其他的便不用管了。”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我和你二哥就要回北京跟总统述职,过年这段时日,就你一个人在这边守着,你自己当心点,别出了什么纰漏。” 谢煊点头:“明白。” 谢司令看了看他,语气稍稍缓和道:“这两年你的转变,我也看在眼里,等有机会我会把你从华亭提拔上来,让你再多带一些兵。” 谢煊道:“多谢父亲。” ☆、第32章 一更 回家的路上, 江鹤年全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无论是采薇青竹, 还是开车的程展,都被这低气压弄得不敢出声。到了沁园,江老爷率先下车,大步走在前边, 采薇兄妹俩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家子老小正在厅里等候, 见到人被接了回来, 一窝蜂在门口迎上来。 “哎呦!咱们青竹总算回来了。”江太太喜笑颜开朝青竹招手, “快让妈妈看看有没有瘦了?” 青竹抬头正要往前走,哪知江鹤年忽然转身, 抬起手狠狠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江老爷已经年过五十, 又常年吃大烟,身子骨这两年并不算太好,偶尔多走几步路都会喘气,然而这一巴掌却像是从哪里借来的神力一般,啪的一声, 将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青竹直接扇倒在地上, 白皙的脸上顿时落下红肿一片。 不仅是青竹被打蒙了, 就是其他人也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一时吓得噤声。倒在地上的青竹捂着脸, 嘴角渗出了血, 睁大眼睛看着盛怒的父亲, 嘴巴翕张片刻, 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江鹤年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采薇见他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怕他给气得厥过去,赶紧上前扶着他安抚道:“爸,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打他又有什么用?” 江太太也上前小心翼翼附和:“是啊,青竹肯定也知道错了,你怎么能下手这么重?” 江鹤年指着地上的儿子,喘着粗气道:“你什么人不好惹?去招惹龙正翔的姨太太?” 青竹自小淘气,三天两头挨父亲的揍,但所谓的揍,从来都是虚张声势,江鹤年很少真的下重手,这回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也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哗啦涌出来,哽咽着反驳江鹤年的话:“我跟她没私情,我就是看不惯龙正翔强占民女,想帮她一把。” 江鹤年红着眼睛吼道:“你想做好事,也先掂量自己有几斤重!龙正翔是你能惹的人?你落在他手中,死在牢房也有可能。我江鹤年怎么生了你这个□□熏心的孽子,为了人家的姨太太,你把全家都连累了,现在你满意了?” 青竹茫然地看着父亲,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家人,嚅嗫道:“我现在不是出来了吗?家里不也好好的吗?” 江太太也疑惑道:“是啊,家里不是好好的吗?是不是多花了钱?花钱没关系,破财免灾,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青竹之所以能顺利被放出来的原因,江鹤年和采薇还没告诉大家,所以众人听到江鹤年刚刚那话,显然都是一头雾水。 江鹤年看了眼发妻,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染上了一丝哽咽:“谢家之所以会帮我们救青竹,是因为我答应把采薇嫁给谢三公子。不然这孽障不是要被废一只手,就是在牢里待四年。” 众人似乎没太反应过来,几双目光齐刷刷看向他。坐在地上的青竹更是像不可置信一般,睁大眼睛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他身旁的采薇,喃喃道:“爸爸,你说什么?你骗我的是不是?我得罪了龙正翔,关妹妹什么事?”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傻子,脑子里嗡嗡转着,很快理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脸上的血色渐渐褪下,变成惨白一片。 江太太听了这话,有点急了,拉着丈夫道:“老爷,你什么意思?采薇要嫁给谢三公子?你不是说谢家阴险狡诈,咱们要敬而远之,哪个都不嫁的么?怎么又要把采薇嫁过去了?” 江鹤年叹了口恶气,道:“你们以为我去求谢家,谢家就会帮忙?那是因为我们答应联姻,让江家成为他们的囊中物。谢家一直要的就是小五,上回咱们拒绝了,他们根本就没死心,就等着咱们往坑里跳。我本来以为咱们老实本分些,等时间长了谢家觅到其他人,也就没咱们的事了,哪知还是叫这孽障给连累了。” 青竹听着父亲的话,等他落音,忽然从地上跳起来,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叫道:“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龙正翔爱怎么着怎么着,废我手也好,让我坐几年牢也罢,我都认。为什么要让妹妹嫁给谢家?谢家这是欺负人,妹妹绝对不能嫁过去,我这就找龙正翔去!” 他满脸通红,半张脸还肿得老高,在原地又蹦又跳,跟发了疯似的。江鹤年看得头疼眼睛也疼,气得又是狠狠一巴掌,再次把他扇在地上。 “你以为现在去找龙正翔还有用吗?谢家是什么人,我们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们,用联姻换你的平安,你觉得现在还有机会反悔?” 采薇对青竹自然也是有怨气的,如果不是他不知天高地厚,惹出这事儿害人害己,她也不用提出嫁进谢家。但是此刻看到他他倒在地上,一脸狼狈,完全慌了神,也不知是不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心中还是难免恻隐,拉着要继续上前踹人的江鹤年道:“爸爸,算了!”又对青竹道,“四哥,这事儿是我主动提出的,也不单单是为了你。而是这次的事,让我看出谢家对咱们家有多重要。” 青竹红着眼睛道:“那也不能让你嫁给谢三啊!他们谢家分明就是趁火打劫,这……这太欺负人了!” 采薇说:“你情我愿的事,算不上欺负,何况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这不是什么坏事,以后有了谢家做靠山,上海滩就再没人敢打咱们的主意。龙正翔再想动我们江家的人,也得先掂量一下身份。” 联姻之后,江家就算是上了谢家那艘大船,谁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打谢家所有物的主意? 至于她自己,反正谢煊活不了多久,等他一死,自己还有个财力雄厚的娘家,到时候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退一步说,即使谢煊不会英年早逝,她也会找机会过自己的生活。 更甚者,也许不知何时,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时代,也 分卷阅读50 算是离开前,为这个虽然只短暂相处但是让她体会到温情的家庭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青竹看着妹妹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嘴唇嚅嗫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把脸埋在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江太太拉着丈夫小声道:“老爷,怎……怎么就这样了?” 江鹤年重重叹了口气,挥挥手:“事情就是这样,大家都散了,也都别再说什么,让采薇安心准备嫁人,免得有压力。” 众人也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散了。洵美临走前凑到采薇身旁,忧心忡忡小声道:“谢家这么坏,真的要嫁过去吗?” 谢家一连摆了江家两道,江家三小姐对谢煊的那点少女心思早已烟消云散,这会儿听到采薇不得不嫁,一面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面又为妹妹不平,可想来想去,自己也做不了什么,问了这句,见采薇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默默跟着大姨太飘走了。 于是这门口,很快只剩下父女三人。 青竹还坐在地上趴在臂弯大哭,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江鹤年再对他恨铁不成钢,看着这从小到大胆大包天桀骜不驯的儿子,哭成这模样,也不免心里软了两分,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冷声道:“等过完年,你就给我去日本读书去,免得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拂袖而去。 江鹤年一走,就只有采薇和青竹还待在原地。两个小女佣躲在远处,小心翼翼看着,也不敢走近。 “都多大的人了,哭成这样丢不丢人!”采薇走上前一步,好笑地揉了把少年的脑袋顶。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自己这个便宜哥哥,确实只有十八岁。十八岁说小不小,但说大也实在是算不得大。她十八岁那会儿也不见得比他好多少。那时刚刚出国留学没多久,因为不习惯,三天两头跟母亲视频哭鼻子,以至于日理万机的母亲,不得不每个月飞一次英国去看望她。 青竹将头抬起来,红着眼睛看她,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妹妹,你怎么这么傻啊!” 采薇本是五味杂陈,但看他一张小白脸,被江鹤年打成了猪头脸,眼睛也肿成了两枚桃子,说话时鼻子一抽一抽,又丑又滑稽,简直不忍直视,到底没忍住轻笑出声,道:“你是我哥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坐牢或者少只手。”她顿了下,又才继续,“再说了,我也真不全是为了你。而是因为这件事,让我想通了些事情。你想想啊,如今世道乱,咱们家若不找棵大树靠着,要想安稳过日子没那么容易。谢家再如何不地道,但现在的上海甚至两江,都是他们说了算。有了他们做靠山,以后什么龙正翔马生翔,咱们谁都不用怕了。” “没有谢家我也不怕!”青竹愤愤道,说完对上采薇那双眼睛,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那我也不想你嫁去他们家,现在就这么欺负人,你要进了他们家们,还不知怎么受欺负呢?” 采薇笑了笑说:“不会的,他们想要娶我这个江家五小姐,不就是知道爸爸最疼我么?要是我在江家过得不好,咱们家这棵摇钱树能让他们继续摇钱?” 青竹吸了吸鼻子,又说:“那你又不喜欢那个谢三。” 采薇好笑道:“这个有什么重要的?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到喜欢的人,况且婚姻光靠喜欢也是不够的啊。” 青竹发觉自己好像说不过妹妹,只能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都怪我都怪我!” “行了!”采薇捉住他的手,“吃一堑长一智,你以后别再犯这种错误就行。” 青竹抬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定定看她,欲言又止。 采薇想了想问:“你和龙正翔那个六姨太到底怎么回事?” 青竹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听说她是被龙正翔强抢去的,后来偶遇她两次,发觉她打算逃走,就想着帮她一把。” 采薇皱眉:“就这样?你真对人家没意思?” 青竹目光躲闪,半天没回答。 这哪是没意思,分明就是很有意思。采薇自然是相信两人没所谓的奸情,但自己家这小子显然就是已经一头栽了进去。 她脑子里浮现柳如烟那张漂亮如画的脸,不知为何,除了楚楚可怜的愁容,她总觉得那女人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青竹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有没有被龙正翔为难?” 采薇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自己都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想着人家?反正我没听说怎么样?那么漂亮的美人,龙正翔想必也舍不得怎么样吧?” 青竹撇撇嘴哦了一声。 采薇见状,狠狠戳了戳他的脑袋:“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但那个六姨太不是你能碰的人,赶紧把你那点心思收起来。” 青竹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脑袋,欲盖弥彰道:“我真的只是想帮她而已。” “这样就最好。”采薇把他扶起来,“赶紧回房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给爸爸好好认个错。为了你的事,爸爸这段时间心都操碎了,老了好几岁。” 青竹揉了揉红肿的脸颊,龇牙咧嘴道:“我看了他打我还挺有劲儿的。”看到采薇瞪过来的眼神,赶紧垂下头:“我洗完澡就去。” 采薇看看他的背影,皱眉摇摇头,她转头看了眼院子里还透着点绿意的花花草草,不管面上对这件事多平静,心中仍旧有些烦躁。她倒不是害怕嫁进谢家,而是抗拒这种自己无法掌控的生活。 这世道,连偌大的江家遇到谢家,也不过是一只被人随意揉捏的蝼蚁。她一个女子,只怕想要自由是难上加难。 ☆、第33章 二更 如今距离过年已经不足一个月, 青竹出来后两日,谢家便派媒人来下了庚帖求亲。这对江家来说, 到底不是什么真正的喜事,江鹤年便低调处理,生怕采薇触景生情难受。 其实对采薇来说,难受算不上, 只是依然有些烦躁。她不是怕嫁给谢煊, 更多是不舍得离开沁园, 虽然才来这里短短几个月, 可好像真的已经生活了十七年。 但她到底不是从前的采薇,不可能永远安逸地待在这座园子里, 等着嫁人生子。她总还是得去过自己的人生。而在这之前, 如果可以让这座园子和园子里面的人,继续过着安稳生活,那么她对自己的选择也就不会后悔。 至于去了谢家怎么过自己的人生,那是到时候再该考虑的事情了。如今的她才十七岁,还有太多的可能。 现在就让她享受最后一段属于江采薇的安逸。 这会儿已经临近岁末, 转眼采薇十七岁生辰也到了。这日一大早, 她就收到了一家老小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 连玉哥儿也给了她一个香吻。晚上的生日餐是在小东门的德兴馆吃的,吃完 分卷阅读51 之后, 几个孩子在江鹤年的首肯下, 又去苏州河坐游船给采薇庆祝生日。 虽然是岁末寒冬, 但夜间的苏州河还是很热闹, 画舫游船的点点灯光,散布在河面,像是黑幕中闪亮的星星,歌声琴声飘在空中,别有一番吴侬风味。 几姐弟租的是一条装饰典雅的游船,船舱有窗,里面摆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下生着炉子,即使是数九日的河上,也不觉得冷。 洵美采薇青竹加上最小的梦松,正好凑一桌牌。这几日下来,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小心翼翼关心着采薇。今晚打牌更是让着她,一圈下来,大半都是她在赢钱,采薇也装作不知是这几个孩子故意放水,欢欢喜喜把赢的钱耙在自己跟前。 大家见她高兴,便也跟着高兴。 玩到了十点多,佣人用红泥小炉热好了米酒汤圆做宵夜端上来,几人暂时放下牌,吃起热腾腾的米酒。 一阵悠扬的琵琶小调从边上传来,洵美咦了一声,回身好奇将窗子推打,伸出脑袋一看,却见是旁边一艘画舫的船头,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歌妓在弹唱。 那画舫四周挂着几只红色灯笼,撑船的艄公在船尾,而船头除了那歌妓,还有三个男人正围着一张小几对酌。 洵美只瞅了一眼,便哼了一声,大力将窗子关上。因为动作太大,还吓了其他几人一跳。 “怎么了?”坐在她对面的采薇随口问。 洵美古怪地看了看她,撇撇嘴道:“看到喝花酒的男人就烦。” 采薇笑道:“别说,这评弹还挺好听的啊。” 青竹闻言,赶紧起身又去开窗:“你要爱听,我把人请过来在咱们船上唱。” 然而他刚刚将头探出去就愣住,然后跟洵美如出一辙,愤愤地收回脑袋将窗户用力关上。 采薇皱眉:“你这又是怎么了?” 青竹掀起眼皮看了看她,闷声道:“我看到喝花酒的男人也烦。” 采薇嗤笑:“说得你自己好像没喝过一样。” “我……”青竹一口气噎住,嘴唇嚅嗫半晌没说下去。 十四岁的梦松不明所以,笑嘻嘻问:“四哥,你不是要请人家歌女来船上给五姐姐唱歌么?怎么不请了?” 青竹没好气道:“算了,人家有客人呢!”说完端起面前还没喝完的米酒,仰头一口气灌下去。 采薇见他这反应,皱眉看了眼紧闭的窗户,猜到外面那船上定然是有什么人。 青竹喝完米酒,放下碗,抬手用袖子随意擦了下嘴巴,沉默了片刻,忽然用力拍了下桌子,霍然起身,恶狠狠道:“谢三这狗东西,刚刚下庚贴就来喝花酒,以后成了亲还得了?” 果不其然! 只是采薇还没来得及阻止,青竹已经大步跨出船舱,吩咐艄公靠近旁边的画舫。等采薇几个起身追到船头,这家伙已经跳到了旁边那条船上。 他动作很大,落在船尾发出碰的一声,让整个画舫狠狠摇晃了两下,撑船的艄公吓得一跳,赶紧用竹篙稳定画舫,船头的歌妓也惊呼着停下弹唱。 青竹没理会艄公的叫唤,直接穿过镂空的船舱,走到了船头。 正在与友人饮酒的谢煊,在青竹跳上的那一刻,已经借着灯笼红光认出了他。守在船舷边的两个随从,正要拔枪上前拦人,被他挥手示意退下。 他不紧不慢喝了口酒,冷眼看着怒气冲冲的少年走过来。 “三少!”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看向他小声唤道。 谢煊恍若未闻,慢条斯理放下酒杯,抬头对已经走到案几边的少年笑道:“江公子,是要过来喝一杯么?” 青竹铁青着脸狠狠啐了一口:“谢煊,老子要跟你单挑!” 谢煊眉头轻挑,笑说:“今日我和朋友是来喝酒的,若是江公子想喝酒,我乐意奉陪。至于单挑那就算了。” 还留在船上的采薇几姐弟,也不好跳到人家船上,只能站在船舷看那边的情形,见青竹要闹事,采薇赶紧冷喝一声:“江/青竹,你给我滚回来,还没长记性么?” 青竹指着谢煊,脸红脖子粗朝采薇叫道:“他们谢家这么欺负人,我不服!” “你不服?”谢煊轻笑一声,道,“事儿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不服?” 他背对着这边,说完这话才不紧不慢转身,朝采薇几个看过来。 约莫是喝了点酒,红色灯光下的那张俊脸,染这几分酡色,倒是不像平日里那样冷冽。但采薇却没心思关心这些,只怕青竹这家伙又闹出什么事。 青竹被噎了下,恶声恶气道:“你们仗势欺人算什么男人,有本事跟我单挑。” 采薇冷喝道:“青竹,你再不回来,我生气了!” 洵美也接话劝说道:“青竹,今天妹妹生日,你就别闹事了,赶紧回来吧!” 青竹面露犹豫,却又不甘心白来一趟,继续指着谢煊道:“姓谢的,才跟我们家下了庚帖就来喝花酒,你怎么对得起我妹妹?” 谢煊挑眉一笑,不以为意道:“江公子说话真是有意思,这花酒婚前不喝难不成等婚后再喝?” “你——”青竹被噎得气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举起拳头恶狠狠朝人砸了下去。 然而他那只钵大的拳头,还才刚刚伸到谢煊跟前,就被对方轻而易举抓住了手腕,然后轻轻一折顺势一推。看起来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动作,可却让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朝后狠重重跄了几步,因为动作颇大,连带着船也跟着摇晃起来。 青竹本就没站稳,船一晃动,他张着双臂跟着摇摆了几下,到底是没定住,身子往后一倒,噗通一声掉进了寒冬腊月的苏州河。 站在船边的江家姐弟,惊慌失措大叫。 采薇反应最快,赶紧拿过竹篙,递给青竹:“快抓住,上来!” 谢煊转过身扫了眼正在水中扑腾的人,冷声道:“江公子,你可得记住了,天底下会无条件惯着你的,除了你那个教子无方的爹,不会再有第二人。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是生非,害得可不只是你自己,还有你们整个江家。”说罢抬头朝对握着竹篙的采薇道,“五小姐,刚刚就当是在下替江先生教育逆子,还望没影响小姐过生日的心情!” 采薇一边伸手拉冻得瑟瑟发抖的青竹,一边咬牙切齿道:“多谢谢公子对我哥哥的指教。” 浑身湿透的青竹手脚并用爬上船,抱紧双臂冷得直打哆嗦,不甘心地朝谢煊道:“姓谢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说替我爸爸?你……你有本事就跟我单挑,趁人没防备玩阴的是什么男人!” 采薇简直对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玩意儿无语了,毫不客气地在他脑袋顶扇了一耳光:“你给我住嘴!” 洵美撇撇嘴嗔道:“青竹你能不能知 分卷阅读52 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人家坐着没动,只随便动下手,你就掉下船。要真跟人单挑,不得被人跟打狗似的打得嗷嗷叫。” “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被他打死,也不要被这么侮辱。” 采薇没好气道:“你本来就是自取其辱。” 对面的谢煊冷眼看着对面争吵的几姐弟,低声吩咐人拿了一件大衣,隔空丢到采薇脚边,道:“江公子江小姐,回去带我向江先生问好,我就不打扰你们的兴致了。”说罢吩咐船工,“开船。” 采薇硬邦邦道:“多谢谢公子的衣服。” 青竹伸手就要抢过那衣服丢下河中:“我冻死也不会穿姓谢的衣服。” 采薇紧紧抓着衣服没让他抢走,实在是气不过,狠狠捶了他两拳:“你还嫌不丢人么?怎么这么不懂事!赶紧把湿衣服脱了穿上这个。” 就连年纪最小的梦松也看不下了,道:“是啊四哥,你赶紧把衣服换了吧,冻坏了可怎么办?” 青竹死死咬着唇,一双眼睛早已经通红,上下牙冻得直打架,哆嗦着哽咽道:“我知道刚刚很丢人,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你就这么嫁给谢家。你看那个谢三,刚刚求亲就来喝花酒,分明就是个王八羔子!” 采薇没好气道:“能比你还王八羔子?”说罢推了推他,“快去舱里换衣服,咱们马上回家。” 青竹这才不情不愿起身,拎着谢煊那件大衣,筛糠般走进了船舱。 犹站在原地的采薇看向那艘离开了数十米的画舫,歌妓又开始在弹唱,吴侬小调飘在这寒冷的夜色中,谢煊和他那两位友人也继续在喝着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跟如丧考妣的江家不一样,对谢家来说,这场联姻不过就是唾手可得的一件小事,而江家也不过只是他们可以随意摆布的囊中物而已,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太放在心上。 刚刚谢煊有句话说得对,别说惹出祸事的青竹没资格不服,就是他们江家也没有资格。这是弱肉强食的时代,不是征服就是臣服。 * “季明,刚刚那位小公子是谁?胆子这么大的?敢指着咱们三爷的鼻子骂。”谢煊对面的男子,举着酒杯笑道,“而且你竟然就这么放了他!这可不像你谢三爷的作风。” 这两人是他在北京的多年好友,近日路过上海,抽了今晚小聚,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小风波。 谢煊摇头轻笑了笑:“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年少轻狂罢了。” “这倒也是。说起年少轻狂,那可都比不上季明你,当初冲冠一怒为红颜,开枪打伤醇亲王家小贝勒这事儿,如今北京城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时不时说道呢!” 谢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没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回头朝刚刚那游船看过去,一道辨不清模样的纤丽身影,还站在光线朦胧的船舷边,似乎是静静凝望着这边,只是夜色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早已看不清模样。 他挑了下眉头,转过来随口道:“这孩子是我未来大舅子,不成器的玩意儿。” 两个男人面露惊讶,相互对视了一眼。 “有消息说你要娶上海江家的庶女,难不成是真的?” 谢煊点头,淡淡道:“已经换了庚帖,最早明年春天就成亲。” “谢江两家联姻在情理之中,但谢司令怎么会让你娶一个商家庶女? 谢煊扯了下唇角,漫不经心道:“因为这庶女是江鹤年的掌上明珠。” ☆、第34章 二合一 生日之后再过半个月, 就到过年了。别说是现在这个时代,就是百年后, 过年这种大团圆的日子,对于国人来说也意义重大。然而母亲过世后,团圆这个词对于采薇来说,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过去几年的春节, 她都是随便买张机票一个人去度假。即便是母亲尚在人世时,两个人的年, 其实也是冷清无趣的。 直到她来到这个时代的江家, 才终于体会到了热闹温暖的人间烟火。从小年开始, 沁园上下就陷入忙碌中,祭灶神采买洒扫除尘贴年红。除夕吃了团圆饭祭完祖, 老城厢的炮竹声不绝于耳。正月里还有社戏灯戏各种各样的庙会,这样的热闹一直要延续到元宵节后才鸣金收兵。 比起沁园持续不断的热闹,谢公馆就冷清多了。年前谢琨和谢珺回了北京述职,前后得要一个月, 家里除了留守上海的谢煊, 和身体不适宜舟车劳顿的大姨太, 其他人都跟着回了北京城过年。 谢煊对过年这件事倒是不甚在意,他在德国三年没回家, 回国后第一个年还是在军营中和将士一块过的。对他来说, 春节反倒可以让他清静几日。 到了初八, 他正要回华亭, 大姨太提醒他,既然他已经定了亲,是不是该去江家拜个年?他想了想,叫佣人准备了手信,带着副官陈青山去了沁园。 江鹤年这段时日因为两家联姻的事,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看到谢煊自然高兴不起来,但又怕女儿嫁过去这男人对她不好,丝毫不敢怠慢,好生招待喝茶用餐后,便让佣人带着他去逛沁园,自己回屋歇着了。 采薇几姐弟今日一早出门逛庙会,过午才回来。笑笑闹闹刚进门,便有小丫鬟跑上来告诉他们谢家公子来拜年了,这会儿正在寒梅斋看梅花。 青竹闻言脸色一变,将手中抱着的一堆玩意儿塞到梦松手中,迈开大步气哼哼就往后园跑。 采薇看到他这莽撞的样子,脑仁疼得就直跳,也只能硬着头皮追上去。 青竹跑得快,一溜烟就来到了寒梅斋。他动静大得很,人还没进月洞门,谢煊已经听到动静,一转头,恰好对上气喘吁吁闯进来的江四少爷。 “谢煊!你来干什么?” 陪着谢煊的是程展,看到自家这鲁莽少爷,赶紧上前道:“三公子是来拜年的,刚刚吃过饭,老爷让我来带他逛逛园子。” 青竹横眉倒竖,阴阳怪气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程展扶额,轻声对谢煊赔不是:“我家四公子口无遮拦,还望三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谢煊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上下打量了下几米之遥的少年,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四少爷是鸡崽子。” “你——”青竹一口气噎住,哼了一声,道,“听说谢三公子拳脚功夫不错,不知可不可以讨教两招?” 程展一听,一个头两个大,赶紧道:“哎呦我的四少爷,我给你教的那点拳脚,你也没好好练过,怎么敢在三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谢煊笑道:“原来四少爷还学过拳脚功夫。只不过今日我是来拜年的,切磋就免了罢,大正月的万一见了血不吉利。” 青竹瞪着眼睛道:“谢煊,我看你就是个孬种,上回在船上不敢跟 分卷阅读53 我单挑,现在来了我们家也不敢应战,是不是怕输了丢人?” 这回谢煊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陈青山上前一步,笑盈盈拱手道:“我家三少今日上门给准岳父拜年,若是伤到了四少爷可就不太好了,四少若真是想切磋,在下愿意奉陪。” 青竹昂起下巴斜眼看向谢煊:“怎么?自己没胆,把手下给拉出来,谢家三少原来就是这样的鼠辈。” 谢煊失笑摇头,将陈青山推开,道:“既然四少非要和我切磋,我要不奉陪,只怕你能骂到我出门。” 青竹头一昂,冷哼一声:“岂止是出门,你晚上睡觉,我都能跑到你梦里骂你。” 谢煊道:“那这样吧,只要你能在二十分钟内撂倒我,就算你赢。” 青竹听他答应比试,眼睛一亮,道:“既然有输赢,那得下个赌注吧?” 谢煊今日穿得是白罗长衫,他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垂眸风轻云淡道:“要是你赢了,我就如你所愿,主动退了和你妹妹的婚事。” 青竹嘴角差点忍不住翘起来,大步上前,将手对着他摊开:“君子一言——” 谢煊配合地拍了下他的手掌:“驷马难追。” 青竹转头对旁边两人道:“程大哥陈副官,你们可都听到了,这是三公子自己说的,要是他输了不认账,你们得给我作证。” 程展急得直冒冷汗,倒是陈青山笑嘻嘻拍拍胸口:“好,我作证。” 采薇几个赶到寒梅斋时,青竹和谢煊已经摆好了架势,一个气定神闲负手而立,一个双手握拳扎着弓步,两条眉毛竖成倒八字,眼睛瞪得如铜铃。 “你们这是干吗呢?”见着这情形,采薇不禁奇怪问。 青竹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妹妹,你好好站在一旁看着,哥哥帮你把终身幸福赢回来。三公子答应了,只要我能撂倒他,就主动退婚。” 采薇:“……” 她狐疑地看向谢煊,只见那人神色淡淡,有些漫不经心的倨傲,显然是没将对面的少年放在眼中,见她从月洞门进来,只掀起眼皮轻描淡写看了眼就移开,复又看向青竹。 程展同陈青山走过来,站在几个孩子旁边,小声道:“五小姐,四少爷非闹着跟三公子切磋,你看这……” 采薇默默看了那两人一眼,退开两步:“行吧,我们就在旁边看着,你招架着点,别弄出事就好。” 青竹高声道:“妹妹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三公子撂倒,帮你把幸福赢回来。” 采薇默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闭嘴吧!留着劲儿别太丢人就行。” 谢煊挑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轻笑了笑。 陈青山走上前一步,拿出怀表看好时间,手伸向空中发令:“开始!” 他话音一落,青竹便一声暴喝,跟头牛犊子一样,朝谢煊冲过去。他虽然只得十八岁,但富人家的孩子,从小养得好,除了还有些年少没长开的单薄外,算得上是个高大的少年,比谢谢煊矮不了多少,在外面闯祸时,也没少打过架,如果说只是撂倒对方,应该不算太难——至少在他自己看来。 但采薇却明白,既然谢煊敢打这个赌,自然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默默看着冲上前的青竹,差一点撞上谢煊时,却见对方微微侧身,负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握住青竹一只手腕,轻轻一扭,本来气势汹汹的少年,顿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程展洵美和梦松都不忍直视般捂住了眼睛。 站在洵美旁边的陈青山没忍住,噗嗤一声低笑出来,这笑容恰好钻进洵美耳朵里。虽然自家弟弟丢人现眼,但被外人嘲弄,还是让江三小姐很有些不爽。 她拿开手,转头朝陈青山瞪了眼,冷哼一声,板着脸道:“很好笑么?” 陈青山:“……”难道不好笑? 洵美又道:“你们这些丘八,除了会打架还会什么?无耻!粗鲁!下流!”说完一扭头,又去看谢煊和青竹的战况。 陈青山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今日的装束,因为是跟着三少来拜年,他特地穿着竹布长衫,脚下是一双黑布鞋,怎么看都是斯文打扮。他斜了眼紧张兮兮观战的江家三小姐,默默挪开了两步。这些富家公子小姐,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 此时战场上,已经被三次撂倒的青竹,再度爬了气来。他身上的衬衣早沾满了泥土,凌乱不堪,整个人双颊通红,气喘吁吁,大冬天的出了一头汗。相形之下,谢煊一身长衫纹丝不乱,表情也依旧气定神闲。 青竹又是大喝一声,这一回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朝谢煊一个猛扑过去,终于把人撞得后退了几步。谢煊眉头微蹙,在他抬脚朝他下盘踢过来时,两手抓住他的脚腕一扭。青竹吃痛地哀嚎一声,却并不退缩,攥住谢煊的衣服,脑袋往他脸上撞去。谢煊丢开他的腿,偏头避开。青竹跟失控的牛犊子一样,拽着他继续乱撞,边撞还边嗷嗷直叫。 这跟西班牙斗牛似的场景,采薇简直没眼看下去了,转过头对程展小声道:“程大哥,你给青竹教的功夫是哪一派的?我看着有点邪门啊!” 程展直抹汗,讪讪笑道:“别提了,四少爷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扎个马步顶多扎半分钟。” 采薇无语地摇摇头,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整天喊打喊杀要跟人单挑,到底谁给他的勇气?只能说是无知者无畏了。 不过青竹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虽然一次又一次被谢煊撂倒在地,摔得直叫唤,手上脸上也擦伤了不少地方,但并不退缩,刚倒地又马上爬起来,再次往前冲。 也不知多少次之后,谢煊见他嘴角磕出了血,皱眉道:“行了,你赢不了的。” 青竹爬起来,啐了一口嘴角的血沫子,恶狠狠道:“时间还没到!” 陈青山举起手中的怀表:“还有三分钟。” 青竹眼睛一鼓,大喝一声,再次冲上前,紧紧抱住谢煊的腰,他虽然技巧欠缺,但一身蛮力不容小觑,谢煊被他这样缠着,一时竟不能挣开,又不能真得下狠手,倒是让他一时陷入了被动。 “妹妹,为了你的终生幸福,我拼了!”青竹用力吼道,脑袋顶着谢煊的胸口下方,使出全身蛮力,将他往后顶去。 谢煊被逼得节节后退,脚后忽然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往后倒去。众人见状,都睁大眼睛惊呼出声,就连采薇都不禁暗暗呼了口气。 但就在谢煊的腰弯在半空时,他那双抓住青竹后背衣服的手,忽然用力,两个人瞬间掉了个方向,一同往下倒去。 噗通一声,青竹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而谢煊则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身上。 陈青山笑着长舒一口气,眉头一挑,举起怀表道:“二十分钟 分卷阅读54 到!” 洵美惋惜地啧了一声:“就差一点了。”又转头朝陈青山没好气道,“有没有这么快啊?你是不是故意把时间缩短了?” 陈青山皮笑肉不笑道:“我就是故意把时间延长,你家四少爷也赢不了我们三少。” 洵美嫌恶地翻了个白眼,撇过头。 谢煊从青竹身上站起来,朝他伸出手:“没事吧?” 青竹看了他一眼,忽然抬手捂住眼睛,大声嚎哭起来。 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赶紧上前看情况。 “是不是伤到哪里了?”采薇忧心忡忡问。 青竹抽噎道:“妹妹,我对不起你!” 听他这么说,采薇松了口气,用力拍了他脑门一下:“没事就行,我这终身幸福要能指望你,一辈子也就毁了。” 青竹道:“我怎么这么没用?” 采薇说:“你赶紧起来,这么大人了还哭,丢不丢人?” 青竹手肘挡着脸,道:“我不起来,我这么没用,死了算了。” 一旁的谢煊没好气地拍了他一掌:“你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明明是我。” 青竹移开手肘,红着眼睛狐疑看向他:“你哭什么?” 谢煊冷冷瞥他一眼,讪笑道:“有你这么个能惹事的大舅子,我不该哭?” 采薇闻言,不动声色看了眼一脸冷硬的男人。忽然想到若是两家联姻,按着习俗,他得叫这个比他小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一声四哥。 不知为何,她竟然有点想笑。 青竹瘪瘪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止了哭,从地上坐起来,睁大眼睛道:“对哦,要是我妹妹嫁给你,我就是你哥。你以后得听我的。” 谢煊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起身拍拍手道:“就你这点脑子和三脚猫的身手,以后少出去惹事,你们江家现在可就只剩一个女儿能赔给别人了。” 青竹红了眼睛哼了一声,道:“反正你要敢对我妹妹不好,我就找你拼命。” 采薇拍了他一巴掌:“三公子说得没错,你懂事点,别再闯祸,比什么都好。” 青竹抿抿唇,小声嘟囔道:“不会的,这次去了日本,我肯定好好读书。” 谢煊默默看了看兄妹二人,道:“花也赏了,四少爷要切磋也奉陪了,我就不多留,以防打扰诸位。程大哥,麻烦你转告江先生,日后有空再登门拜访。” 程展连连应道:“好的好的,谢公子您慢走。”想了想,又对采薇道,“五小姐,我带四少爷回房擦伤口,你送一下三公子吧。” 采薇点头,朝谢煊笑了笑:“三公子,有请。” 谢煊看着她的眸光微微闪动,勾唇轻笑:“那就麻烦五小姐了。” 青竹被程展扶起来,看着谢煊和采薇并排走出月洞门的背影,忍不住大叫道:“谢煊,你不准欺负我妹妹。” 谢煊斜睨了眼身旁面色无奈的少女,没搭理那还在哇哇直叫的少年。 等走了一段,青竹的声音被抛在身后,采薇开口道:“三公子不要跟我哥哥一般见识,他年纪小不懂事。” 谢煊眉头轻挑,笑说:“看得出四少爷心地不坏,只是被你父母宠坏了。再说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等吃过几次苦头,自然就懂事了。” 采薇转头看他,笑盈盈道:“看来三公子是过来人。” 谢煊对上她的眼睛,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藏着点意味不明的玩味。显然他曾经在北京城的事迹,她已经有所耳闻。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两人一时沉默,快到前院大门时,谢煊又才开口:“五小姐就送到这里吧。” 采薇点头:“那三公子慢走。” 谢煊没马上抬步离开,而是侧身对上她道:“五小姐,我谢煊也只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正常男人,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你大可不必如临大敌。” 采薇好笑道:“三公子说的哪里话?谁不知道谢家三少人中龙凤一表人才,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如临大敌?” 谢煊一双狭长的黑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五小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他顿了下,又笑了笑说,“若是你四哥有你一半懂事,江先生应该也就没什么好忧虑的了。” 说罢也不等她再回答,已经转身朝门口走去。 ☆、第35章 一更 青竹去日本的船期是正月十六, 正好让他在家里过完元宵节。他年纪小又顽劣,江鹤年原先本是打算等他在国内读完了大学, 再送他出去,但是这回闯了这么大的祸,知道再放在身边惯下去,迟早得废掉,干脆直接把人丢出去。 青竹对这事儿倒没什么异议, 毕竟自己闯了大祸,搭进了妹妹的婚事, 父亲怎样处置他, 他都没资格反对。唯一就是担心妹妹嫁给了谢煊受欺负, 自己人在外不能及时替她出头, 但旋即一想, 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儿, 都没能撂倒这个准妹夫, 还谈什么出头?于是老老实实收拾行李,等着出发。 自从出事后, 江鹤年是看到这个儿子就眼疼心也疼,青竹走的当天,他也没去送行, 只让程展和采薇去码头送他。 也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虽然也怨青竹不懂事, 但到了码头, 采薇看着熙熙攘攘的旅人, 还是忍不住对自己这便宜哥哥生出了点不舍之情。 她看着青竹那张青涩俊脸,叹了口气道:“哥哥,你去了日本,一定要好好读书,别再让爸爸担心了。” 青竹依依不舍地拉起她的手,红着眼睛道:“妹妹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的。是哥哥害了你,不过你不用怕,要是你在谢家过得不好,等我留洋回来,就把你接回家,爸爸不养你我也养你。” 采薇被他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你就别管我了。这次你去日本,除了学费之外,爸爸每个月只给你二十大洋,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你可别乱花。”说罢又转头对跟着去陪读的小顺道,“小顺,你看着点少爷,别让他在外面胡闹。” 小顺道:“五小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少爷的。” 采薇笑了笑说:“你跟少爷一般大,去了外面你们就是互相照料的兄弟,别总想着自己是仆人。少爷读书,你也跟着多读点书。” 小顺忙道:“少爷就是少爷,老爷让我跟着去照顾少爷,我就很高兴了。” 这时代的人很多思想还根深蒂固,小顺是江家家生子,主仆的想法已经刻在骨子里,不多读点书肯定改不过来,她知道跟他说不通,便又对青竹道:“青竹,你到了外面,别想着自己还是什么富家少爷,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不要什么都让小顺帮你做,知道吗?” 青竹点头:“知道的,我让小顺跟我一起读书。” 采薇见船闸已经打开,道:“行了,你们去排队 分卷阅读55 吧,别耽搁了,记得多写信回家。” “嗯。”青竹点头,拎着箱子正要转身去排队,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一道身影,他眉头一皱,嘀咕道,“这个谢三不会是以为你要逃婚跟我偷跑去日本,所以追来逮人的吧?” 采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着二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车,谢煊就靠在门边站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一边朝这边看着,冷冽的眉宇之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见兄妹俩看过去,抬起指间夹烟的手朝两人挥了挥。 青竹丢下手中的皮箱,大步朝人走过去,到了谢煊面前,板着俊脸怒道:“谢三,你有必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我们江家向来信守承诺,不像你们谢家那么阴险狡诈,既然已经和你们谢家定亲,我妹妹肯定就不会逃婚,你追过来什么意思?” 谢煊斜睨他一眼,凉凉道:“江|青竹,我真怀疑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青竹眉头轻蹙,道:“难道你不是怕我妹妹逃婚,来码头抓她的吗?” 谢煊懒得搭理他,转过身,朝一对拎着行李箱正往这边走的年轻男女挥挥手。 “季明!”男女笑着走上前,那男人来到他身旁,揽住他肩膀,“我还以为你没空呢?” “再没空,也得抽出时间来送你们俩个啊!” 青竹见他也是来送人的,顿时为自己刚刚的误会发窘,嚅嗫了下唇,看谢煊忙着和人寒暄,没工夫再理会他,也没道歉,一扭头跑了。 谢煊余光瞥了眼少年跑走的背影,暗自摇摇头。 刚刚这一幕采薇自然是看在眼里,等青竹跑回来,忍不住捶了他两拳:“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青竹一愣,摸着被捶痛的肩膀,咕哝道:“你怎么跟那谢三说话一个口气?” 采薇虽然没听到谢煊刚刚对青竹讲了什么话,但对着这么个惹祸精,显然不会是什么好话。她推了推他:“赶紧去排队。” 青竹拎起箱子,赖着不想动:“妹妹,我还想和你说会儿话。” 采薇木着脸道:“我已经没什么话和你说了,只想你赶紧上船,以后好好在日本读书。” 青竹叹了口气道:“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他拎着皮箱转身,一步三回头,终于是排到了队伍后。采薇遥遥同他挥挥手,准备回车上,可刚刚转过头,便对上一张清俊冷冽的脸。 谢煊站在她身后半米的距离,因为猝不及防,她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干笑一声道:“三公子怎么神出鬼没的?” 谢煊将目光从远处和他挥手道别的友人身上收回来,对上她那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漂亮眸子,轻笑了笑,不答反问:“我看五小姐胆子也不算小,怎么不向你们江家二小姐学习?” 采薇知道他说的文茵为了逃婚偷偷登船去美国的事。 她不以为意展颜一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小小商家庶女,能嫁给谢家三公子,简直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怎么可能学我二姐?” 谢煊挑起眉头,似笑非笑打量着她,道:“这样啊。” 采薇笑着点点头,做了个告别的动作,绕过他往后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笑问:“三公子,你不会真的是来看我会不会跟我二姐一样偷跑的吧?” 谢煊转过身看她,但笑不语。采薇笑着耸耸肩,再次转身离开。 谢煊目送着那道纤丽的背影坐进车内,才不紧不慢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他当然不是来看她是否会偷跑逃婚的,只是恰好今日好友也离沪前往日本。但到了码头,无意间看到江家兄妹时,他确实有好奇过,江家五小姐会不会也像她二姐一样逃走?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知道,谢江两家婚事如今已经尘埃落定,这女孩儿除非是像她那纨绔哥哥一样不知天高地厚,才会选择逃婚。 但显然,她并不是。 * 谢司令一行人是前日回到上海的,谢煊去江家拜年后,就去了华亭,今天才得了空回谢公馆,同父亲见面。 因为人都回来,清静了一个月的谢公馆顿时热闹了许多。谢煊走进客厅时,谢琨和二姨太三姨太都在,陈管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似乎是在报告什么。 见到他进来,谢司令招招手:“老三,你回来得正好,明日不是要去江家送彩礼商定婚期么?陈叔已经准备好,你看看彩礼单子有什么问题没有?” 谢煊走过去,随手接过陈叔递过来的单子,上下扫了一眼。这彩礼按的是时下的大行情,算不上大手笔,但也不至于不体面。 他将单子还给陈管家,淡淡道:“把我那对明宣德的青花云龙纹宝瓶添上吧。” 陈管家笑说:“这对宝瓶不是三爷好不容易才收到的么?如今可是价值连城呢!” 谢煊道:“无妨。” 陈管家点头:“那好的,我这就去添上。” 谢煊扫了眼忙碌的客厅,又随口问:“二哥呢?” 谢司令道:“一回上海就去了使署,这几日好几个国家的公使会办春宴,有得他忙。”他顿了顿下看向儿子,道,“婚期咱们这边看的是下个月二十,若是江家那边没问题,就定下来了。还有一个多月,陈叔已经着手安排,你要什么要求,跟他商量。” 谢煊道:“陈叔看着办就好,我没什么要求。” 谢司令笑:“江家那姑娘,你中意也好不中意也罢,但成了家她就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妻。咱们谢家子嗣不多,你们早点生几个孩子,开枝散叶。要是想娶姨太太,等过两年再说,给江家多少留点面子。” 谢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明白。”他指了指后院,“那父亲您忙着,我去看眉眉了。” 提到孙女,谢司令眉目舒展开来,笑呵呵点头:“快去吧,这些日子小丫头天天念叨三叔呢。” 谢煊迈开长腿,穿过后门,踏上长廊,来到北配楼二层。起居室的房门开着,穿着锦缎花袄子的小姑娘,正在沙发上和丫鬟闹着玩,看到他出现在门口,双眼一亮,跳下沙发,飞奔到他跟前,一把将他的腿抱住:“三叔,眉眉好想你呀。” 谢煊笑着将她抱起来:“我也很想眉眉呢!” 他抱着小丫头,来到沙发坐下。听到动静的傅婉清从内间走出来:“三弟回来了?” 谢煊点头,随口问:“这次回去,北京城的娘家还好吧?” 婉清微微一愣,轻笑道:“虽然现在旗人日子不好过,但我外祖毕竟是亲王,家底在那里,落魄也落魄不到哪里去。何况我是谢家的大少奶奶,谁敢不给我娘家几分面子?”说罢,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听父亲说你的婚期选在下个月二十,明日就去江家送 分卷阅读56 彩礼定日子了。” 谢煊点头,轻笑道:“是啊!” “来了这边我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到时候家里多了弟妹,我也能多个伴。”婉清在小沙发坐下,说完看着他,感叹道:“想当年我嫁进来时,你还是个十**岁的少年郎,一转眼已经过了六七年,你也要成家了。” 谢煊怀中的眉眉昂起小脸蛋,好奇地问:“三叔是要娶三婶婶了吗?” 谢煊点头:“嗯,眉眉要有三婶婶了。” “那三婶婶会像三叔一样喜欢眉眉吗?” 谢煊笑道:“当然,眉眉这么可爱,谁不喜欢?” 小姑娘皱起小眉头想了想,又问:“那三婶婶好看吗?” 谢煊脑子里浮现出那张清丽的少女面容,轻笑了笑点头:“好看。” ☆、第36章 二更 回上海这两日, 谢珺一直忙得马不停蹄。今晚是法国公使举办的开春晚宴, 作为上海镇守使, 他自然是晚宴的座上宾。 晚宴觥筹交错, 好不热闹, 谢珺这样炙手可热的新星, 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找他攀谈献殷勤。 “谢公子——”刚刚和几个洋人聊完,还没喘过一口气, 又有人端着酒杯来敬酒。 谢珺转身,看到来人,面上露出温文尔雅的浅笑,道:“应先生, 好久不见。” 应买办笑盈盈道:“春节时,本想上谢公馆拜访,但听闻二公子和谢司令回了北京,一直没找到机会。” 谢珺笑道:“我也一直想找个时间去拜访应买办,但是这几个月实在是太忙。” 应买办受宠若惊般道:“谢公子太客气了。”说罢转身朝不远处的六女儿招招手。 穿着小洋裙的应彩霞像只轻盈的蝴蝶一样, 小跑到父亲跟前:“爸爸!” 应买办拉着她说:“快来见过谢公子。”又对谢珺道,“谢公子, 这是我家小女彩霞。” 谢珺听到他口中的名字, 表情微微一愣,奇怪地看向面前的女孩。 应彩霞笑着大大方方道:“谢公子您好,上回我生日会你送了我花, 我还没机会给您道谢呢!” 应买办一头雾水, 下意识问:“什么花?” 应彩霞笑说:“去年我的生日会, 当时谢公子正好在礼查饭店,听说我生日,便托人送了我一束花。” 应买办道一听自家女儿和大人物还有这一渊源,忙笑呵呵道:“谢公子真是太客气!” 谢珺本来斯文儒雅的清俊面孔,骤然间变得冷硬如霜,一双温和的黑眸,蓦地像是浮上了一层碎冰,定定看向应彩霞,一字一句问:“你是应六小姐应彩霞?” 应彩霞被他这表情和冷硬的语气,弄得一头雾水,怔怔点头:“是啊!” 应买办觉察不对劲,忙不迭小心翼翼道:“谢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小女哪里冒犯了您?我替她向您道歉。” 谢珺很快从怔忡中回神,将目光从应彩霞身上移开,又恢复惯有的温文尔雅,对应买办轻笑了笑道:“应买办误会了,我和令嫒第一次见面,怎么会冒犯?对了……”他似是随意问,“应买办府上是不是还有位小姐去了美利坚?” 应买办叹了口气,回道:“说起这个我就心痛,我那三女儿不满我安排的婚事,跟个穷书生偷偷跑去了美利坚。” 谢珺若有所思点头,道:“那应买办您自便,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应买办忙道:“好的好的,您去忙!” 应彩霞看着这人颀长的背影,小声咕哝:“爸爸,我怎么觉得这个谢二公子有点怪怪的。” 应买办看向女儿狐疑问:“你没得罪过人吧?” 应彩霞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当然没有,我先前又不认识他。” 谢珺沉着脸走了几步,将酒杯随手放在路过的侍应生手中托盘上,朝不远处的副官示意了下。 副官阿诚赶紧走上前:“二少,要走了么?” 谢珺点头:“你去跟公使打声招呼,就说我们有事先告辞了。” 阿诚点头应了声,很快去而复返,跟着他离开晚宴。 两人出了公馆大门口,夜色下谢珺那张温润斯文的面孔,早不知何时变得冷若寒霜,他一边大步朝车子走,一边对身后的阿诚道:“马上给我去查上海滩有哪几个千金小姐去了美利坚?” 阿诚微微一愣,点头:“收到。”疾步走上前打开车子后车座门,“二少,回公馆还是使署?” 谢珺淡声道:“使署。” 刚刚回上海三天,使署要处理的事务太多,每晚光批文件都得熬到深夜,这两日他便宿在使署的休息室。 但是今晚的谢珺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只看了几页文件,就烦躁地把自来水笔扔掉,满面疲倦地重重靠在椅背上。 脑子很乱,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少时在谢家不被重视,备受冷眼,后来在新军中爬上将领之位,曾经对他冷眼的人个个又掉头谄媚,教他尝尽人生冷暖,见惯世态炎凉。 前年这个时候,他刚刚在军中崭露头角,被派来平息长江流域的叛乱。事情结束后,他路过苏州,独自去了一趟寒山寺。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烟雨天,从寒山寺出来,发觉不知何时丢了钱夹。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但心情难免烦躁。 就在他站在廊檐下,看着细雨有些发愁时,一个撑着伞的少女来到他跟前,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困难。当他说自己丢了钱时,那少女毫不犹疑拿出两个大洋给了他,还把手中的油纸伞也一并赠他,自己跑去跟丫鬟共撑一把伞。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少女的身影很快没入了烟雨朦胧中。但是离开前,对着自己回头的那嫣然一笑,却烙在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中。 他活了这些年,有人为他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是第一次。 只可惜匆匆一瞥,他还未来得及问她的名字,人就已经消失。等他回过神来,如果不是手中的大洋和油纸伞,他还以为是自己在这烟雨江南中,做了场瑰丽的梦。 没想到的是,就在那烟雨朦胧中的少女身影,渐渐在自己心里变得模糊时,会偶然在上海的码头重逢。 其实不过匆匆几面,要说多非伊不可自是夸张了些。只是他不愿意再放走人生中好不容易遇到的一点惊喜和意外。 “我叫彩霞,应彩霞。” “二公子,其实我上次……” “我不是应……” “没什么,二公子去忙吧,有机会再聊。” 谢珺用手捂住眼睛,其实真相已经浮出水面,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会有这么荒谬的巧合。 也许是太累了,在这种混乱的思绪中,谢珺终于是迷迷糊糊睡去。 再睁眼,天空已经大亮。 “二少, 分卷阅读57 你醒了?”阿诚从外面进来,“你昨晚要我查的事,我已经让人去问,中午应该就能知道结果了。” 谢珺淡声道:“不用了,我洗把脸,你去车上等我,我回趟谢公馆。” “好。”阿诚点头,“我这就把车开出来。” 回到谢公馆,偌大的厅里,只有三姨太林月娅闲闲坐在沙发,听着留声机的西洋歌曲。见到谢珺回来,林月娅站起来笑脸相迎:“二少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谢珺问:“父亲呢?” 林月娅道:“二少忘了么?今日是去江家送彩礼的日子,司令和三少都去沁园了。” 谢珺怔愣了下,点点头转身。 林月娅连忙问:“二少你怎么一回来就走了?” 谢珺头也不回道:“我去沁园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雪佛兰一路开到沁园门口,谢珺全程闭目养神,没有说一句话。阿诚觉察他不太对劲,也不敢随便开口,直到车子停下,才小心翼翼提醒:“二少,到沁园了。” 谢珺睁开眼睛,墨色的眸子寒冷如冰,没有说话。 阿诚又道:“要进去吗?” 谢珺仍旧是沉默着,过了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打开车门下车。 给门房报了身份后,江家的老管家亲自出来迎接:“二公子,快些有请。谢司令和三公子正在我们老爷书房喝茶,我领你过去。” 谢珺点头,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有劳了!” 老管家对这位温润如玉的大人物印象极好,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时不时说两句恭维的话,谢珺笑着礼貌应着,目光则一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这座园子。 路过荷池时,对面假山边的水榭中,隐隐有嬉笑声传来。他循声看去,却见那水榭中有两个少女,正在和一个小孩童嬉闹。 因为隔了一些距离,水榭的窗子又是半开半掩着,只看得到一点人的轮廓,看不太清模样。 但谢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窗内那张秀丽的侧脸,那张两年前在烟雨朦胧中朝他嫣然一笑的脸。 老管家见他停下脚步,望向水榭,笑着道:“我家两位小姐和小少爷在那边玩呢。” 谢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继续看着那远处的水榭。 老管家见状又试探道:“我让小姐来跟二公子打个招呼。” 谢珺还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那边。老管家正要走过去叫采薇和洵美,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二哥!” 老管家回头,笑说:“咦?三少来了!” 谢煊迈着长腿走过来,道:“听佣人说我二哥来了沁园,我出来接他。”又看向谢珺,“二哥,你怎么过来了?” 谢珺终于从怔愣中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水榭收回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浮上惯有的柔和,转头看向他道:“刚从使署忙完,正好路过南市这边,便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煊笑说:“你公务这么繁忙,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你了。” 谢珺看着他,轻笑道:“三弟的婚姻大事怎么会是小事?” 谢煊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水榭,也看到了正在里面嬉闹的采薇,随口道:“这次谢江两家能联姻,多亏了二哥。刚刚父亲和江先生已经确定了婚期,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你不用担心了。” 谢珺本来面上浅淡的笑意,因他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变得有些僵硬。怔忡须臾,才又笑着道:“那就好。” 一旁的老管家小心翼翼地插话:“两位公子,要不要老叟把五小姐叫过来打招呼。” 谢珺笑说:“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我三弟这边的情况,既然没什么要帮忙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谢煊微微一愣:“既然已经来了,你不去跟江先生打个招呼吗?” 谢珺道:“来日方长,今日就不用了,我手头还有事要忙。” 谢煊闻言点头:“那你忙吧,我这里就不用管了。” 谢珺笑了笑,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向他,勾着唇角道:“三弟,二哥恭喜你。” 谢煊愣了下,不以为意地笑:“多谢二哥。” 谢珺神色莫辨地看了看他,再次转头,只是刚刚背过身,面色温和的笑意就悉数散尽,只剩下一脸冷若冰霜。 ☆、第37章 更新 谢煊目送谢珺走远, 转头看了眼水榭那边, 迈步走了过去。 采薇正和洵美在水榭里逗玉哥儿玩, 看到他进来, 愣了下, 笑着主动打招呼:“三公子不是在和我爸爸喝茶么?怎么过来这边了?” 谢煊道:“我二哥刚刚来了, 我出来接他,见你们在这边,就过来打声招呼。” 采薇咦了一声:“二公子来了吗?他人在哪里?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上回我说要跟他道谢的, 一直也没找到机会。” 她还不知谢珺如今知不知道自己身份,不管怎样, 两家现在这种关系, 礼数上也得自己亲口同他说一下。 谢煊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他见我这边没什么要帮忙的, 又走了。” 采薇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本来正蹲在地上玩陀螺的玉哥儿,忽然叫着要嘘嘘, 洵美牵起小家伙, 有点不放心地瞅了眼谢煊,对采薇道:“我带玉哥儿去嘘嘘。” 采薇点头:“你去吧。” 洵美带着小家伙走了,水榭里就只剩采薇和谢煊。她在木凳坐下, 自己倒了杯茶水,斜眼看向气定神闲靠在红漆廊柱的男人。 谢煊今日穿着一身白罗长衫, 脚下是黑色棉布鞋, 少了几分戎装时的冷硬, 多了一点书卷之气,但也只有一点,那眉宇之间的英气和倨傲,仍旧占据上风。此刻他手中拿着根烟,也不点燃,只随意在指间转着,目光浅浅淡淡地看着她。 采薇笑说:“三公子,不去跟谢司令和我父亲喝茶了吗?” 谢煊道:“长辈说话,我就不打扰了。” 采薇又说:“那三公子要逛园子吗?我叫佣人过来带你。” 谢煊挑眉:“不用了,上回已经逛过。” 采薇弯唇笑了笑,没再说话,低头垂眸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谢煊把玩着手中的烟,看着她片刻,漫不经心开口:“下个月就成亲了,五小姐不害怕吗?” 采薇抬起头,一双乌沉沉的双眼看向他,表情颇有些天真无辜,她眨眨眼问:“三公子这话从何而来?” 谢煊笑道:“你我都晓得,这婚事五小姐是身不由己,我们谢家在你们江家看来,那就是龙潭虎穴,而我谢煊也就是个拿枪的粗人。五小姐当真不怕?” 采薇笑了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商家庶女,能嫁入你们谢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还得多谢谢司令的成全。再说了… 分卷阅读58 …”她不紧不慢上下打量他一番,“三公子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正派人,我怎么会怕?” 话自然是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确实生着一副好皮囊。他说自己是粗人,着实是自谦了些,虽然模样有些冷硬倨傲,但跟粗鄙没有半丝关系,倒是有些英伦雅痞的气质。 谢煊对着她的目光,低低笑了声:“看来是我多虑了。” 采薇笑盈盈说:“是我该谢谢三公子关心才是。” 谢煊笑:“毕竟马上就是夫妻了,这是我分内的事,五小姐不用客气。” 两人正虚与委蛇打着太极,洵美带着玉哥儿回来了。 谢煊直起身,走上前摸了把小家伙的脑袋顶,转头对坐着的采薇道:“那谢某就不打扰两位小姐了。” 采薇笑道:“三公子慢走。” 等人出了水榭,踏上池上游廊,洵美才鬼鬼祟祟凑到采薇身旁,小声道:“他没欺负你吧?” 采薇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但对她这反应也不免好笑:“你怎么跟青竹一个样?谢家做事再不地道,好歹也是世家,该有的教养礼数还是有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女子?” 洵美撇撇嘴说:“青竹去东洋前一晚叮嘱过我,叫我看着你,别让你在谢家受欺负。” 采薇哭笑不得:“谢家要真欺负人,你看着有用?” 洵美噎了下,讷讷道:“我……我可以告诉爸爸。” 采薇摇头失笑,又稍稍正色:“三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你想想,谢家联姻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笼络我们江家,既然是笼络,我去了谢家,日子自然不会过得太坏。” 洵美愁眉苦脸道:“道理我都懂,但一想到谢家男人都是拿枪的,我就怕你受欺负。若是像谢二公子那样温文尔雅倒也罢了,可那个谢三一看就是个傲慢又凶狠,我这心里就不免替你担心。” 采薇暗自好笑,想起当初自己这三姐还看中过谢煊,口口声声说就喜欢拿枪的,这思想转变还挺快。 她想了想道:“人不能光看表面,你看二公子温文尔雅,指不定其实是个阴狠之人,而三公子傲慢凶狠,兴许是个好男人。” 其实谢珺是否阴狠,谢煊是否是个好人,她一概不知,说这话不过是安抚洵美罢了。 洵美果然听进去了,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反正两家隔得近,你要是受了欺负就回娘家。” 采薇笑道:“那肯定。” * 谢珺没有去使署,而是直接回了谢公馆。进门后,他摘下白手套,看也不看迎上来的女佣一眼,随手丢过去,佣人被他少见的态度弄得一憷,赶紧拿着手套退了下。 “二表哥,听说你去了江家,三表哥的婚期是已经定下了吗?”厅里的孙玉嫣看到他进来,急忙走上前问。 谢珺停下脚步,淡淡扫了她一眼,道:“定下了,就是下个月二十。” 玉嫣失落地哦了一声,喃喃道:“这么快啊!” 谢珺越过她,继续往里走,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玉嫣,表嫂马上就要进门了,家里就你和莹莹两个女孩子,你们该准备的别忘了准备,好迎接三表嫂进门。” 玉嫣撇撇嘴,小声咕哝:“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啊。” 谢珺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后面的配楼。 梅姨太的屋子里依然散发着淡淡檀香味,谢珺推门而入,看到坐在榻上,正在做针线活的母亲,轻声唤了句:“妈!” 梅姨太抬头,慈爱地看向儿子,道:“回来了?” 谢珺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对屋子里的小女佣禾儿道:“去给我泡杯茶来。” “好的,二爷。” 这是谢珺回到上海后,第一次回公馆,母子俩已经一个月没见,梅姨太自然是万分想念。她收了针,笑盈盈打量了一番面前这年轻英俊的儿子,道:“别人过年都会长胖几分,你倒好,过了个年倒是瘦了些,是不是公务太忙,没顾得上好好吃饭?” 谢珺笑说:“公务确实挺忙,但饭肯定是好好吃了的,妈不用担心。” 梅姨太点头:“你有出息妈自然是高兴的,但对当妈的来说,孩子健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这公事还是不要太拼。” 谢珺不以为意道:“我有分寸的。” 禾儿提着茶壶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榻上的小几:“二爷慢用。”又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谢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呷了口,问:“今年过年我又没能陪你,这段日子,你一个人还好吧?” 梅姨太道:“家里这么多佣人,有什么不好的?而且季明也在,哪里是我一个人?”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季明的婚期今日定下了吧?” 谢珺沉默片刻,点头:“已经定下了。” 梅姨太说:“等他办完婚事,就该轮到你了。你上回说有替自己打算,妈还等着你给我娶了漂亮的儿媳妇进门呢。” 谢珺面色微微一僵,淡淡道:“嗯,我会替自己打算的。” 梅姨太拿起手中刚刚绣好的鞋子,递给他:“下个月初又到了玉芸的忌日,这是我给她做的鞋子,你别忘了烧给她。她在那边过得好,你也才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谢珺将绣花鞋接过来,攥在手中,道:“你有心了。” 梅姨太觉察他脸色不大好,以为他是太疲惫,便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好去休息一会儿,等开饭了我再让人来叫你。” 谢珺点头,揉了揉眉心,叹道:“确实有些累,那我回房休息了,你没事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小心身体闷坏。” 梅姨太笑着应道:“我晓得。” 谢珺握着手中的绣花鞋,回了主楼的二层,佣人赶紧进来给壁炉中添上炭,又道:“二少,要喝点什么吗?” 谢珺脱了大衣交给她,在壁炉前的沙发椅坐下,摆摆手:“不用了,你出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别打扰我。” 佣人应了声,退出了房门。 壁炉里的炭火红通通地燃起,热意慢慢散开在屋子里。谢珺闭着眼睛松开衬衣上方的扣子,抬手揉了会儿眉心,复又睁开眼,举起手中的绣花鞋,勾唇轻笑了笑道:“是你见不得我好,故意报复我对不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就像是个笑话?亲手把看中的人推到了三弟怀里?” 说罢,自顾地轻嗤了一声,将绣花鞋丢进了壁炉中。布鞋很快沾了火,被点燃,吞噬在火焰中。 谢珺默默看了会燃烧的火焰,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走到内间卧室,从床头柜抽屉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躺在手掌心。 他定定看了会儿,又小心翼翼放回原处。 ☆、第38章 分卷阅读59 更新 婚期确定下来后, 采薇知道自己在江家安逸的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 即将开始在这个时代的另一段人生。 嫁入了谢家, 再去上学肯定不大方便, 况且她完整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 也没必要再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于是跟着家庭教师补习了一段时间,回到学校参加了结业考试,就当是对原来的采薇一个交代。 江鹤年给她准备的嫁妆比想象中更丰厚, 整整七十二箱, 瓷器丝帛,书籍古董, 衣裳鞋袜, 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有二十万大洋, 几十亩良田,以及陪嫁了三家工厂。 原先江鹤年本来是要给她一座银楼的, 但采薇觉得银楼虽好, 可过几年就是战乱,实业对于民生至关重要。所以她用银楼换了印厂纱厂和布厂三家工厂,规模算不上大, 但都采用了西洋的新技术。 采薇已经去过纱厂和布厂,机器和生产效率, 和百年后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华企已经算是很先进。她也终于明白, 为什么江鹤年这样一个儒商,能在时代更迭中,让江家屹立不倒,还是因为紧跟新技术。 知识就是生产力,果然不假。 婚期前十天,她又让程展带着自己去了一趟印厂。这家印厂专门承接各大书局书社的印刷生意。 因为是油印技术,刚刚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油墨味。一个秘书领着两人到印刷间去找监工的经理。 这经理姓王,跟了江鹤年很多年。自然是认得江家的小姐少爷们的,看到人过来,立马笑盈盈迎上来:“五小姐和程老弟来了,我这儿正带顾客参观咱们的印刷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王经理个子矮而胖,一脸的朴实敦厚。 刚刚说话的那人,也转身走了过来,客客气气道:“王经理,我了解得也差不多了,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 王经理笑呵呵道:“南公子这就走了吗?五小姐,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楚辞南楚公子,想必您听过他的名字。” 采薇惊愕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竹布衫,眉目清俊,透着股浓浓的书卷气。 他当然不至于英俊到让采薇惊愕,她惊讶的是,这人竟然和她一个故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他高中时的同桌,也是他们班的班长,一个学习优异性格温和风趣的男孩。那个年龄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时,男孩正是十六七岁的她,朦朦胧胧的初恋。只是高二结束,她就出国,很少再联系,后来再听人说其他,是他生病过世的消息。那个总喜欢笑的男孩,没能活过十八岁。 在这个一百年的世界,忽然看到一个和男孩长得如此相似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惊讶? 就好像是自己认识的男生并没有死,而是在这个世界长大了。 好在采薇还算冷静,很快就反应过来,面前这男人并非是自己曾经的同桌。 楚辞南? 她当然听过这个名字。 这几个月来,她每天都会看最新的报纸刊物,了解自己现下所处的时代。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报刊上,书社里也有他撰写的书籍。这是一个很有名的进步文人,他多写时评和文艺评论,见解独到,文风老道,在广大民众中很有声望。 她原本以为至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没想到真人竟然这么年轻。 采薇笑道:“久闻楚公子大名,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本人,真是太荣幸了。” 楚辞南谦逊地笑道:“五小姐客气了。” 林经理道:“五小姐,楚公子刚刚从日本回来,新办了一份杂志,找了我们印厂承印。” 采薇道:“那是咱们厂的荣幸,林经理,那你可得好好把关,别砸了楚公子招牌。” 林经理笑呵呵道:“一定一定。” 楚辞南想起什么似的,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刊物,递给采薇:“这是我们的样刊,江小姐若是不嫌弃,可以看一看。” 采薇双手接过来,客气道:“多谢楚公子,一定好好拜读。” 楚辞南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楚公子慢走。” 林经理将人送到门口,又折回来领着采薇巡视印厂的工作情况。 从印厂出来,是一个小时后,采薇正要跟着程展上车,余光却忽然看到对面的巷子口,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的男人,用麻袋套套着一个男人的头,正粗暴地往巷子里拖。 那被套住的人,穿着竹布长衫,身材纤瘦颀长,不刚刚的楚辞南还能是谁? 程展显然也看到了,他看向采薇,不确定道:“五小姐,你看……” 程展是江湖出身,自然是爱打抱不平,不过如今在江家做事,肯定是不好随意惹祸上身,只能先问小东家的意见。 采薇看人被拖进暗巷,想也没想便道:“去看看。” 两人迅速穿过马路,往巷子口跑过去。 这条僻静的巷子里,此刻巷子里除了刚刚三人,还有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正是青帮龙正翔的外甥王翦。 两个黑衣人将楚辞南拖到王翦跟前,双手反剪在身后,摁在墙边。 王翦上前一步,一把将麻袋掀开。 楚辞南涨红脸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翦狞笑着用手背拍拍他的脸:“这上海滩,我们就是王法。” 楚辞南道:“你们是青帮的人?” 王翦笑说:“看来楚公子还有点眼力见。” 楚辞南道:“你们想干什么?” 王翦退后一步,对手下道:“废了他拿笔的右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写。” 楚辞南震惊地睁大眼睛,想要大吼呼救,却被捂住了嘴,只能隐约听到他呜呜道:“龙正翔勾结洋人倒卖鸦片,祸害国人,伤天害理,我字字属实,你们要是敢动我,会受到报应的。” 王翦冷笑,手一挥,道:“动手。” “王公子且慢。” 王翦循声转头,看到巷子口疾步走过来一男一女。前面的少女,梳两条辫子,穿着藕荷色褂子,面容清丽,娉娉婷婷,正是他见过两次的江家五小姐。他弯唇一笑:“这不是江五小姐么?” 采薇走近,笑盈盈道:“楚公子一位文弱书生,不知哪里得罪了王少爷,你要这么对他?” 王翦挑挑眉道:“这位楚公子仗着笔头工夫,写文章污蔑我舅舅,我给他一点教训而已。” 采薇笑说:“若真是这样,王公子告到警察署或者巡捕房都可以,这样滥用私刑可有些说不过去。楚公子在民众中颇有声望,若是被人知道你们青帮这样对他,恐怕不是好事。” 王翦不以为意道:“我要不承认,谁知道?” 分卷阅读60 采薇道:“现在不是就有人知道了吗?” 王翦对上她那双秋水般似笑非笑的眸子,神色一凛,道:“江小姐这是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见楚辞南被两人捂得面呈酱紫色,眼见着快要呼吸不过来,便对程展道,“程大哥,把楚公子扶过来。” 程展应了一声,大步走过去。 王翦没发话,那两人自是不松手,程展刚伸手去握楚辞南的手臂,其中一人的拳头便冲上来。然而,程展只微微一侧身,就轻而易举避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那人的手腕,反手一扭,只听得一声哀嚎,那人不由自主松开了箍住楚辞南的手。 另外一人见状,怒喝一声,一拳补上来,程展故技重施,轻松避开,同样握住人手腕扭了一拳,又扭出了一声哀嚎。 程展很快松开了手,只将楚辞南拉在自己身后,带到了采薇身旁。 采薇默默看着程展这举重若轻的动作,心下暗暗惊愕。她只听说过程展身手好,但鉴于他教出来的好徒弟青竹,以为只是夸夸,没想到原来人家确实是深藏不露。 王翦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江五小姐,这不是你能管的闲事,你信不信……” 采薇对这人实在是没好印象,当初眼睁睁看着他空口白牙给青竹定了个通奸罪将人带走,现下见到,简直就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皮笑肉不笑道:“怎么?王少爷是想把我也抓进巡捕房吗?那你得问谢家答不答应?” 江家和谢家的婚事,虽然还没登报,但以王翦的身份,定然是早已知道。 果不其然,听她这么一说,这位王少爷,脸色顿时一垮,讪讪地对手下挥挥手:“我们走!” 楚辞南刚刚被捂成酱紫色的脸,现下变成了苍白,他揉着被弄伤的手腕,心有余悸道谢:“多谢江小姐帮忙,不然今日我这手估计是得废了。”他看了眼巷子口消失的背影,摇摇头道,“当初陈先生在时,青帮是革命力量。如今陈先生逃亡日本,青帮被龙正翔这些人把持,竟是为非作歹到这种地步。” 采薇好奇问:“楚公子是写过什么东西得罪了龙正翔么?” 楚辞南道:“我前日写了一篇文章,影射龙正翔倒卖烟土祸害国人,他们想对我打击报复。不敢明面上对我怎样?只敢下黑手。” 这龙正翔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奸恶之人。 采薇点头:“那楚公子以后出门还是当心些,最好雇两个保镖防身。” 楚辞南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说完,又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拱手礼,“今日多谢五小姐和这位大哥伸出援手。我一个靠笔吃饭的文弱书生,若是手废了,这辈子也就毁了。” 采薇笑道:“楚公子不用客气,我们也只是举手之劳。您的手是写文章的手,当然不能废,我还希望楚公子能写出更多的好文章呢。” 楚辞南笑着道:“五小姐谬赞了。” 将楚辞南送上了黄包车,采薇和程展才回到车上。 坐定后,采薇笑着对驾驶座的男人道:“程大哥好身手。” 程展笑呵呵道:“双拳难敌四手,今日能这么顺利,主要还是靠谢家的名头。” 采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心说谢家这名头还真是好用。她能用,江家也就能用,算起来,这联姻确实不亏。 她毕竟从前泛舟商海,利害得失一算,也就对接下来的成亲,没什么好意难平的了。 * 傍晚,谢公馆。谢煊刚刚回家,便被谢司令叫入了书房。 “父亲,有什么吩咐?” 谢司令道:“我收到消息,流亡日本的革命人士,准备成立新党,各地的革命派,很多已经潜回了上海,准备起事。” 谢煊蹙眉,没有说话。 谢司令抬头看向他,道:“你的婚事,明天我会安排在各大报纸登出来造势。谢江两家联姻,对于这些乱党来说,不是好事。迎亲那天是对付我们谢家的好时机,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来个引蛇出洞。既能把人引出来,也好找个借口开始清算。”他顿了顿,“不过,你一定要安排好,确保五小姐的安全,受点伤不是大事,但不能有性命之虞,一切就白费了。” 谢煊沉默了片刻,点头:“明白。” ☆、第39章 一更 民国三年, 农历二月二十, 丁卯月, 辛丑日, 宜嫁娶。 这日, 天还未亮, 沁园早已经忙碌起来。咯吱一声,是隔扇门被打开的声音,四喜端着一个漆木托盘走了进来。 “小姐, 我从厨房拿了点吃的,你先暂时吃点, 不然今日等吃上饭,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坐在榻上, 一身大红喜服的采薇点点头, 盯着手中书卷的目光却抬都没抬,只随口道:“你放着, 我看完这就吃。” 她手中拿的是一份叫做的杂志, 正是楚辞南办的那份杂志的创刊号。这杂志内容主要是讲西学, 除了传播思想文化也评价政治制度, 对于这个半愚昧半开放的国度说,确实很有启发意义,无愧于二字。 因为今日是婚礼,采薇凌晨三点多就被喜娘叫起来穿戴打扮, 加上昨晚江鹤年和太太拉着她说了好久的话, 总共才睡了三个多小时。不过可能是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忐忑的缘故, 倒也不算困,就是实在无聊得很,幸好手边有书报打发时间。 她看完一篇文章,将手中杂志放下来,准备先吃点东西,一抬头,却见四喜睁大一双眼睛,灼灼看着她。 “干吗?”她笑问。 四喜笑嘻嘻回道:“小姐真好看。” 虽然早就知道小姐生得美,却不知盛装打扮之后,竟是这样动人。巴掌大的小脸,瓷白的肌肤,红色的樱桃唇,那波光潋滟的眼睛,朝她一看,差点都让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要让男人瞧见了,还不得昏头转向。 采薇一瞅她那脸上精彩的表情,就知道这丫头肯定是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她拿过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糖粥,笑说:“你现在才发觉我好看?” 四喜笑眯眯道:“今日尤其好看。” 采薇不甚在意道:“这妆容弄了一个多钟头,要是不好看,那我真该哭了。” 四喜笑嘻嘻说:“谢三公子今晚一掀开盖头,看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肯定高兴坏了。” 采薇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想起谢煊那漫不经心的倨傲模样,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 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沁园门外唢呐鞭炮声响起,是迎亲的队伍来了。如今上海滩富人家迎亲,已经开始流行用汽车。但谢家却还是让新娘做花轿,新郎骑大马,配上江家的几十台嫁妆,采薇已经有种即 分卷阅读61 将游街的预感。 谢家对这场婚礼似乎是有点过于高调了,不仅如此,这几日还连续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 其实她坐在轿子里倒也罢了,想到谢煊簪花戴红,骑着高头大马,一路从老城厢到霞飞路谢公馆,她就觉得这似乎不大符合谢煊那种人的性格。 但她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随着芳华苑外一阵鞭炮声响起,她这个新娘子让喜娘和傧相簇拥着,被大哥云柏背着出了门。 云柏从小是江云鹤亲自教导的,和父亲性格很像,稳重温和,虽然接受得是新式教育,却还保持着传统思想。 他背着采薇,被人簇拥着,踏着晨光,走在沁园的小道上,在嘈杂声后,稍稍转头对采薇低声叮嘱:“小五,去了别人家里,要好好做个妻子。” 采薇只是笑笑,没说话。 云柏又道:“不过若是受了委屈也别自己忍着,有大哥给你撑腰,大不了回娘家,大哥养你一辈子。” 这回采薇轻轻笑出了声。她上辈子既没嫁过人也没有过哥哥,虽然做了江采薇不过小半年,又因为年岁相差颇大,和这个大哥并不算亲近。但比起亲密无间的青竹,云柏确实更像一个让人信赖的兄长。 也得幸亏青竹去了日本,不然他肯定是要抢着背自己,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采薇笑了笑道:“谢家离沁园一个多钟头就到了,我若是以后经常回来蹭饭,大哥可别嫌弃。” 云柏笑:“你要常回家,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低低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门口。招待完接亲队伍的江鹤年和太太们早已经在大门候着,看到人出来,顿时涌了上前,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嘱托。 采薇戴着盖头,看不到人,却分别得出他们的声音,尤其是江鹤年颤抖哽咽的声音,夹在一众女眷中,格外明显。 采薇道:“爸爸你别担心,我又不是远嫁,以后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江鹤年道:“我不担心……不担心……”然而颤抖的声音里却全是担心。 他看着云柏背上蒙着盖头的小女儿,只觉得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女儿真的为了江家,就这样嫁给了谢家。然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除了期盼女婿能对女儿好些之外,已经想不出其他。 鞭炮声又噼里啪啦响起,喜娘高喊:“吉时到!” 云柏背上的采薇,透过盖头,看到一双穿着暗红色男喜鞋的脚,走了过来。紧接着,她搭在云柏肩膀的手,被一只粗粝而温暖的大手握住,扶下了云柏的背。 虽然看不到,但她知道这是谢煊。他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掀开花轿的帘子,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不用怕。” 因为隔得近,那温热的气息,几乎是扑在采薇的脖颈处,她正奇怪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花轿的帘子已经落下来。 随着喜婆的一声“起”,外边顿时又是一阵沸反盈天,花轿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被抬起。 长长的迎亲队伍,足足绵延了几里地,前方有荷枪的谢家卫兵开道,后面则是江家十里红妆的嫁妆,这气派在上海滩,应该是再找不出第二家。 相较于外面的热闹喜庆,坐在轿子里的采薇,却是有点叫苦不迭。没走多远,就被颠得头昏脑涨,脑袋上顶着的凤冠和盖头更是加剧了这种痛苦,还没出老城厢,她干脆一把扯了下,这才透过气来。 重重吐了口气,她好奇地掀开一点帘子朝外看去,除了挤在道路两侧围观的路人外,她一眼就瞥到了右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谢煊,他穿着长袍马褂,簪花戴红,虽然骑着马,身体也挺得笔直,仅仅是背影,便已经器宇轩昂。 她默默看了会儿,撇撇嘴,有些悻悻然收回了手,在这颠簸中,等待时间快点过去。 哪知,她刚刚闭上眼睛,随着轿子颠簸的节奏昏昏欲睡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枪声,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爆炸,混乱的尖叫声瞬间取代了喜庆的锣鼓声。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困意顿时全无,还没打开帘子,轿子的缝隙中,已经钻进来浓浓的烟雾,紧接着,谢煊掀开帘子,抓起她的手:“快走!” “啊?”采薇怔忡间,人已经被半抱半拖拉出了轿子,周围被浓烟包裹,半米开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身旁的谢煊面容都是模糊的。 采薇捂着嘴重重咳嗽,只下意识随着他的力量挪动,片刻之后,她人便被推进了一辆汽车内。 “青山,保护好少奶奶。” “收到,三少你自己当心。” 采薇在一片懵然中,感觉到车子穿过了浓烟,很快从嘈杂中逃离,进入了一条小道,没多久,那枪声炮声尖叫声,就彻底被抛在了后面,采薇也终于从怔忡中回神。 “陈副官,怎么回事?”她心有余悸道。 开车的陈青山,笑盈盈回道:“三少奶奶别担心,是乱党闹事,破坏谢江两家的联姻,三少早有准备,让我趁乱先把三少奶奶带走送回公馆,以免交火时,不小心被伤到。” 采薇眉头轻蹙,心也跟着沉下来,默了片刻,她又才问:“这都是三少事先安排好的?” 陈青山颇有些与有荣焉地点点头,笑道:“三少早就摸到了这波乱党的计划,就等着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采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你们三少真是神机妙算啊!” 陈青山听她这语气,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那个……三少奶奶……其实……” 他话音还没落,车子猛得颠簸了一下,咯吱一声停下来。 “怎么了?”采薇下意识问道。 不等陈青山回答,她已经看到了前方不知何时出现在路中央的大石头。 他们抄得是一条近路,此刻正在逼仄的巷子中,前后看不到一道人影。陈青山跟着谢煊多年,打架打仗都干过,自然能猜出不对劲。 他一边拔/出枪,一边倒车,然而倒了没几米,后面同样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左右是墙,前后是挡路的大石,这车子和车子里的两人就成了瓮中之鳖,然而却始终没有人影出现,这比起被一群拿刀拿枪的人围住更让人可怕。 陈青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迅速下车打开后车门:“三少奶奶,我们快走!” 采薇哪里见过这阵势,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边跟着陈青山往前跑,边一脸崩溃道:“你不是说你们家都摸清了乱党的计划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特么跟见鬼似的,我怎么知道?” 两个人狂跑了一阵,两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将两人网住,拖倒在地,迅速分开。陈青山大叫着胡乱开了两枪,可是却没看到一个 分卷阅读62 人,然后便是砰地一声,他的身体被撞在横在巷子中的巨石上,闷哼一声晕倒了过去。 趴在地上的采薇,抓住网绳,惊慌失措地大叫:“陈副官!” 然而第二声还没落音,一块带着奇怪味道的手帕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在失去意识之前,她 迷迷糊糊看到一双军靴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踏、踏、踏…… 那军靴落在地上的声音,沉重而缓慢,像是敲打在人的心脏。 * “青山!青山!” 等谢煊处理好闹事的乱党,开车赶到这边时,看到的就是被两块石头挡在中间的汽车,以及昏倒在地上的陈青山,车里早没有采薇的身影,他心脏狠狠一沉,跑上前,伸手探了下陈青山的鼻息,发觉还有呼吸,赶紧叫唤他的名字。 陈青山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艰难地睁开眼睛:“三……少……” “三少奶奶呢?” 陈青山气若游丝道:“被……被人劫走了。” ☆、第40章 二更 采薇醒过来时, 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脑袋很疼, 但还算清醒, 她几乎立刻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迎亲队伍忽然遭到袭击, 谢煊将她塞进了一辆车内, 让陈青山带着她先离开。 车子抄着无人的近路, 正穿过一条暗巷,忽然被两块巨石拦住了前后方向,她跟着陈青山下车准备跑出巷子时, 两个人被从天而降的网给拖住。在看到陈青山被撞在石头上后,就失去了意识。 对了, 在失去意识前, 她还看到了一双穿着军靴的脚。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 也不知道现在人在何处。凭感觉, 天应该黑了很久,因为这没点灯的屋子漆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到。她动了下手脚, 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被绑在床上的。一颗本来就惊惶的心, 更是心惊肉跳起来。 “喂!有人吗?”她试着唤了一声。 回答她的只有一室的寂静。 人被绑着, 没有一丝光线,再加上这种寂静,让人的恐惧一点一点被扩大。 她再次尝试着挣了挣手脚,还是徒劳。只是在她微微抬头时, 目光忽然瞥到这黑漆漆的屋子里, 有一点红色的光。 采薇微微一怔, 朝那红色的圆点定睛看去。 这一看,差点吓得她惊叫出声。 她认出了那火光是什么,那是一只正在燃烧的烟头。也就是说,这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很大几率是个男人。 她很快看到了,在床位不远处,确实坐着一个人,确切的说,那是一道隐没在黑暗中的影子。 “你是谁?!”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问出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发抖。 那人没有回答她。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再次问:“你们是革命党?” 还是没能得到回答。 她继续道:“如果你们是革命党,你们的目的是救国救民,我相信你们不会伤害我,对不对?” 那人依旧不出声。 采薇:“……你们绑我来是想做什么?破坏谢江两家联姻?威胁谢家?”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只是那枚若隐若现的红色烟头,忽然被丢落在了地上,一只脚踏上去将其踩灭。因为屋内太安静,这细小的动作,听起来十分清晰,那脚踩烟头的声音,几乎像是踩在采薇的鼓膜上。 烟灭了,屋内仅有的一点光也没有了,只剩下更加浓密的黑。 采薇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那人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他应该穿的是皮靴,所以每一步落地,便发出沉沉的声音,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 她手脚被绑,只有头稍稍能动,但是此刻却像是被定住一样,浑身僵硬,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甚至呼吸都要停止下来。 踏、踏、踏…… 一步一步,这道黑影慢慢走到了床边。虽然看不清楚,但能看得出这道黑峻峻的身影,应该是个颀长挺拔的男人。 在床头边站定后,慢慢地俯下身,带着淡淡烟草的男人气息似有似无地钻进了采薇的呼吸中。 她知道这人的脸就在自己上方不远处,可是太黑了,她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这种被绑在陌生的床上,明知道旁边有个男人的感觉,让她仅有的镇定和勇敢,被一点一点击溃,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崩溃。 心脏因为这恐惧,快要跳出胸腔,连带着声音都开始发颤:“你……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后面的话,则因为下颚忽然被一只手捏住,而蓦地吞入腹中。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冰冷而粗糙,指腹和虎口有薄薄的茧。 那人倒是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捏着她的下颚,拇指从她光滑的脸颊轻轻抚过,最后停在她略微干燥的唇上,轻轻摩挲了片刻。 采薇浑身汗毛倒竖,她觉得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狼,而她则是被他盯上的猎物,也许下一秒就会被吞入腹中。 恐惧、屈辱、无助……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这么弱小,弱小到在这个时代,根本毫无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就在她濒临崩溃时,那人却忽然收回了手,一言不发地慢慢后退。 采薇重重吐了口气,道:“你到底什么人?要干什么?” 然而那人还是没回答,默默退到门口后,像鬼魅一般开门离去。 采薇那颗一直悬在空中的心脏,终于跌回原处。她深呼吸了几口,又大叫了几声,这回除了自己的回声,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心脏还是跳得很快,她几乎觉得自己像是死里逃生了一回。虽然知道那人应该不是要自己的性命,但醒来发觉自己绑在床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被一个看不到面容,也不说话的男人捏住下巴摩挲脸颊,这种恐惧,比当初被在戏园被人挟持,眼睁睁看着谢煊开枪,更甚百倍。 确定屋内屋外都没人后,她慢慢镇定下来,脑子也开始清明。照说这是革命党针对谢家,把她绑来破坏谢江两家联姻,或者以她威胁谢家都很正常。但刚刚那个人的行为分明太古怪,仿佛是一个她认识的人,刻意借着黑暗掩藏身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橐橐声响起,那声音采薇很熟,是疾行的军靴落地的声音。 “三少,这是最后一个窝点了。” 采薇听到这称呼,眼睛一亮,大声道:“谢煊!谢煊!” 砰的一声,是门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道手电的强光照进来,采薇反射性闭了闭眼睛。 谢煊疾步走进屋内,当他走近借着灯光一看,看到她露在被子外的衣襟散开着,胸前一抹雪白若隐若现,他面色一沉,对后面跟进来的手下冷声道:“都出去!” 分卷阅读63 几个卫兵赶紧撤了出去。 谢煊掀开被子,边替采薇解开缚在身上的绳子,边问:“你怎么样?” 采薇有气无力道:“我也不知道。” 谢煊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绳子,脱下自己的戎装,将只着内衫的女孩儿包裹住,打横抱起来:“别怕,没事了。” 也不知道被绑了多久,采薇的手脚早就麻木,浑身一丝劲儿都使不上来,但脑子却异常清醒。在听到他这话后,刚刚那种屈辱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让她整个人像是沉入了冰窟。 从屋子里出来,采薇才知道这是隐藏在弄堂里的一处宅子,外面的天早已经黑透,空中挂着一轮弯月,没有星星,所以显得夜色深沉,她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时候,但应该是快到下半夜了。 也就是说她整整昏睡了一天。 谢煊将她抱进车后座,用手指拨开她凌乱的头发,借着暗沉的灯光打量她,低声问:“有没有受伤?” 采薇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谢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定她没有明显的外伤,摸出水壶递给她:“先喝点水。”又吩咐司机开车。 采薇没有接过水壶,而是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三少,今天咱们的大婚日,你抓到了多少乱党?可以立下几等军功?” 谢煊闻言,眉头微微蹙起,狭长的黑眸对上她那双冷沉沉的眼睛,过了片刻,才淡声回道:“今天是一点意外,让你吓到了。” 采薇冷笑一声:“这军功得有我一半吧?” 谢煊将她身上的军服给她裹好:“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采薇冷哼一声,将脸撇到一边,不再看他。 谢煊揉了揉眉心,卸力一般靠在椅背上,对司机道:“开快点。” 司机说:“三少,你的伤?” “没事,你快点开就行。” 这地儿也不知是哪里,和谢公馆倒隔得不远,不过半个小时就到了。车子一停下,谢煊率先打开车门下车,弯身对内侧的人道:“到家了,下车吧!” 采薇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谢煊见状,复又钻进车内,拉住她的手臂,声音难得温和,几乎是带着讨好的语气:“下车吧。” 采薇尖声道:“别碰我!” 谢煊真的松开了她的手臂,只是下一秒,忽然又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拉在自己怀中,从车内打横抱了出来。 “你放开我!”采薇大叫。 谢煊沉声道:“要闹回了房再闹,别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采薇充耳不闻,她今天在那黑暗的房间里,被那个不出声的黑影彻底吓到了,所有的怨气此刻都发泄在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身上,甚至忍不住又是掐又是打。 但是谢煊不为所动,抱着她长驱直入。她瘦小一团,被他有力的双臂抱在怀中,轻而易举就制住了她的挣扎。 进了公馆内,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人看到这情形,都站起来问:“人找到了?怎么回事?” 这几人自然就是谢司令和两个姨太太,以及陈管家。 “没事了,就是被吓到了,我带她回房休息,你们别管了。” 谢煊抱着还在挣扎的女孩,迅速穿过众人的眼神,踏上楼梯,飞快钻进了属于两人的新房。 砰的一声将门踢上后,他才将手臂中的人放下来,这一折腾,他也不免靠在门后,微微喘着气。 采薇也喘气,她将身上的军装丢在地上,指着他,火冒三丈道:“谢煊!你和你爸就不是个东西,算计了我们江家不说,连婚礼都要算计。你们今天抓了多少乱党?又杀了多少人?!是不是又可以在总统跟前邀功了?” 谢煊重重吐了口气,看着她淡声道:“我知道你受到了惊吓,我让四喜上来伺候你休息。” 采薇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些乱党要反袁吗?因为袁世凯搞独裁,将来还要复辟当皇帝,所以有人要革命!” 谢煊目光一凛,冷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脸色骤然间沉下来,像是浮上了一层寒霜。但采薇并没被吓到,她迎着他冷冽的目光,继续道:“我当然知道,你呢?你是不知道?还是其实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一心要助纣为虐?” 谢煊直起身,走上前两步,伸手掐住她的下颚,冷喝道:“闭嘴!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说这些,我要你好看!” 采薇冷哼一声,将他的手用力拍开,继续道:“我本以为你穿一身军装,也是为国为民的血性男儿,原来不过是军政独裁的走狗。” “江、采、薇!”谢煊咬牙启齿,吐出这三个字后,忽然吃痛般闷哼一声,捂住右下腹退了两步,倒抽了两口气,又靠在了门上。他狭长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说完这番话,胸口起伏的女孩儿,默了片刻,终于是缓下语气,“采薇,这些话以后真的不能说,尤其是在谢家。” 采薇目光落在他捂着右腹的手,指缝间有血迹渗出来。她愣了下,皱眉问:“你受伤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谢煊摆摆手。说罢,转身握住门把,打开前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叮嘱般道,“记住了,这些话以后不能再说。” ☆、第41章 三更 “老三, 怎么回事?”谢司令见着儿子下楼, 皱眉问。 谢煊没马上回答他,而是对陈管家道:“陈叔, 把药箱拿来。” “三少, 你受伤了?” “嗯, 一点小伤。” “我马上去。” 谢煊在小沙发坐下,摁着腹部,深呼吸了口气。三姨太目光落在她捂着腹部的右手上,见到有血迹渗出,轻声叫道:“三少, 你这伤得叫大夫来才行啊。” 谢煊摇摇头道:“没事,擦了药包扎一下就好。” 谢司令皱眉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都安排好了的吗?五小姐怎么还是让人给劫走了?” 谢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他们怎么会事先在巷子里埋伏的?” “既然被绑走了,为什么这么快又让你找到了?” 谢煊默了片刻,睁开眼睛道:“我查到了几个窝点, 她就在最后一个。我找到她的时候,乱党已经撤掉, 但人却给我留了下来,我也觉得很奇怪。”他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不过不管怎样,人找回来就好。” 谢司令面色有些不悦, 沉声道:“人要找不回来, 咱们这联姻就白费工夫了, 江家这么大棵摇钱树也就打了水漂。我先前就交代过你,一定要慎重,没想到还是差点让你捅出篓子。这么多年,我看你还是没怎么长进,做事总是这么自负。当年就是因为这样,中了土匪埋伏,让你大哥白白丧了命。这回又差点让你媳妇被人劫走。你怎么就不能像你二哥一 分卷阅读64 样让人放心,你看他做事什么时候出过篓子?” 谢煊低垂的眸光动了动,沉默不言。 谢司令看了眼儿子,稍稍放缓语气,“喜婆还在,你处理好伤口,把人叫下来,简单拜个堂行个礼,该走的仪式还是得走完。” 谢煊默默看了眼二楼的方向,道:“算了吧,她今天被吓到了。反正已经登报,形式上的东西不重要,明早我带她来给您敬杯茶,给祖宗和母亲上柱香就行了。” 谢司令沉吟片刻,点点头:“也好,反正咱们家也没那么多讲究,人进了门就行。” 陈管家拿来了药箱,将谢煊的衬衣撩起,轻呼了一声:“三爷,您这伤流了这么多血,咱们还是叫大夫来吧。” 谢煊不以为意道:“皮外伤而已,就是看着吓人,擦了药包扎好就行。” 陈叔在谢家多年,听他这么说,也不强求,小心翼翼给他处理伤口。 谢司令看了他伤口一眼,道:“你这两日在家里好好休息把伤养好。” “嗯。” * 此时的楼上,泡在浴桶中的采薇,因为热水的抚慰,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四喜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她。虽然今天迎亲队伍遇上了乱党闹事,但谢家很快一网打尽。四喜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家小姐被劫走,跟着迎亲队伍到了谢公馆,才偶然得知小姐消息,而且这消息没让传出去,来吃酒席的宾客一概不知。 四喜本来是打算偷溜回沁园,把这事儿告诉老爷,但又怕老爷太担心,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谢公馆等消息,好在等了一天,终于还是等到谢家三少将自家小姐完好无缺地带了回来。 因为哭过,四喜这会儿眼睛还是红通通的,一边给采薇擦背,一边道:“小姐,我今天听说你被劫走,都差点吓死了。” 采薇闭眼靠在浴桶,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问:“今天我不在,婚礼仪式是怎么举行的?” 四喜道:“不仅你不在,三少去找你了也不在。谢司令就说遇到乱党,新娘子受了点惊吓,仪式晚上私下举行,宾客肯定不会有意见,吃了酒就走了,反正我是吓坏了。” 采薇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这不是没事么?你就别再担心了。”说完这话,她泡在水中的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两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除了早上喝了点粥,就再没吃东西。先前情绪太激动,没感觉到饿,这会儿开始抗议了。 她对四喜道:“你去帮我拿点吃的,我自己洗就行。” 四喜点头:“行,那小姐你慢慢洗,衣服放在旁边。” 等四喜出去后,采薇复又闭上眼睛靠在浴桶,也许是昏睡了一天,虽然头还有点疼,倒是不怎么困。而一安静,之前在黑暗中那种恐惧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好在一阵轻浅的脚步很快将她拉回神。 “这么快?”她从浴桶竖起身,但下一刻又惊呼一声,缩进了水中,皱眉道,“怎么是你?四喜呢?” 那胸前的白皙在水汽氤氲间一闪而过,很快又沉了下去,靠在门框边的谢煊眸子微微一闪,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轻描淡写道:“我让四喜去休息了,给你拿了莲子粥上来,晚上吃点清淡的,不然不舒服。” 说完,端着托盘轻飘飘转身离开。采薇冲着他的背影,恼火地龇牙咧嘴一番。 江南二月的天仍旧冷着,不过屋子里烧着壁炉,还算舒服。采薇洗完澡,穿上真丝睡衣,来到起居室,也没看谢煊,自顾地坐在沙发,端起碗喝起来。 坐在一旁的谢煊,看着她道:“你把今日发生的事,给我详细说一遍。” 采薇没理会他,喝完了一碗粥,放下碗勺后,才不紧不慢抬头看向他,笑道:“这事不是谢三公子一手掌控的吗?怎么问起我来了?” 谢煊对她的讥诮不以为意,淡声道:“我说过,这是意外。按着计划,你本来应该被青山提前送到谢公馆。” “是吗?那看来三少百密也有一疏的时候。” 谢煊定定看着她,又问:“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采薇靠在沙发背上,斜了他一眼,嗤笑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谢煊沉吟了片刻:“你还记不得怎么被人绑走的?” 采薇说:“陈青山应该还活着吧?怎么绑走的他没说?” 谢煊点点头:“好吧,那你被绑走后,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采薇听了他这话,不由得一怔,想起黑暗中,自己被绑在陌生的床上,一个始终不开口说话的男人,站在床边,捏着她的下巴摩挲她的脸颊和嘴唇。就像是黑暗中的狼,而她是他的猎物。那种恶寒般的恐惧,让她厌恶地蹙起眉头,冷声道:“不知道,他们给我用了迷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屋子里也没灯,就知道自己被绑着,再然后你们就来了。” 谢煊想了想,问:“你没看到是什么人?” 采薇没好气斜了他一眼:“我醒来就是乌漆嘛黑的,能看到什么?” 谢煊狐疑地看向她,试探问:“江采薇,你再想想,你被绑走后,有没有发生什么?见到什么人?或者听到什么话?” 采薇愣了下,忽然想起自己被他解救时衣衫不整的场景。其实若不是她刚刚洗澡,确定自己身体是完好的,她这会儿恐怕是没办法这样冷静地跟他说话。 她掀起眼皮看向他,似笑非笑道:“三公子是怀疑我遇到了什么事吗?” 谢煊对着她那双乌黑水润的眼睛,默了片刻,没回答她的话,只淡声说:“你刚吃完粥,坐会儿消化一下,然后好好睡一觉,明早还得起来给父亲敬茶。” 说罢,他自己先进了卧房。采薇闭着眼睛歇了会儿,也起身回到房内。 房间是西式的装潢,因为新婚而精心布置过,屋子里一片喜庆的红,床上铺着大红喜被,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桌上点着两根大红喜烛。 床头的台灯亮着,加上这两盏红烛的光,整个屋子亮堂堂一片,是暧昧迷离的色调。谢煊已经在大红喜被中躺好,看到她走到门口,还贴心地掀开旁边的被子道:“上来睡吧!” 采薇:“……”我谢谢你哦。 然而这房间就只有这么一张床,今天还是两个人的大婚日,她也没地方可去,只能郁卒地怒到床上,钻进被子中。 好在这铜床确实够宽敞,两个人睡绰绰有余,也不用担心挨着挤着。发生了这么大事,谢煊身上又有伤,采薇倒不用担心今晚他会对她做什么,实际上,她也并不觉得做了什么是不得了的大事。 只是,和一个只见了几次面,目前还矛盾重重的男人,同床共枕睡觉,实在是让她觉得很有些不是滋味。 哪怕,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新婚之夜。 见 分卷阅读65 她在床上躺好,谢煊伸手关了台灯,屋子里只剩红色烛光在摇曳。采薇闭上眼睛,翻过身背对着他。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可不想,过了没多久,竟然也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而她身侧的谢煊,却许久没能入睡,一来是腹部的伤口疼得厉害,二来是白天的事,着实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都在自己掌控中,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让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他轻轻转过头,因为背对着自己,他只看得到她的半张侧脸,红色的烛光下,白皙的皮肤隐约泛着一层柔光。她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是在做噩梦,想必是因为白日被绑走留下了阴影。 虽然这场联姻他也是被动的,但从头到尾他都是默许着父亲的安排,并兢兢业业去执行。亲手将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拉进了这场风波中,甚至还会拉她进入未知的风暴。 他脑子里浮现先前,她怒气冲冲指责自己时的模样。 生在行伍世家,又从戎多年,他并非是一个心慈手软的男人。 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个睡得不太/安稳的女孩儿,谢煊心中还是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柔软。他把手伸向她微蹙的眉心,想将其抚平,但又怕不小心吵醒她,最终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还是收回作罢。 ☆、第42章 一更 虽然昨晚上床后入睡得还算快, 但先前那心有余悸的经历, 实在是没能让采薇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睡上一个安稳觉。隔日不到八点便醒了过来。 身侧的男人早已经不在, 偌大的婚床上只剩她一个人, 脑袋昏昏沉沉, 她伸出手抱住大红喜被,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醒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采薇愣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之处便是卧室门口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谢煊已经穿戴整齐,正在不紧不慢地系衬衣上方的扣子, 身体慵懒地靠在门框。也许是刚刚起床,那张冷峻的脸, 因为带着些惺忪,也就柔和了几分。 在采薇看过来时,谢煊也不动声色打量着床上的女孩儿。她鸦羽般的头发散落在红色的枕头上, 衬着一张瓷白小脸,愈发白皙如玉, 五官精致小巧,一双露在喜被外的晧腕,纤细洁白,这无一不显示着,是一个在富庶安逸家庭中娇养大的少女。 她是富商江鹤年的掌上明珠, 本应嫁给一个她自己中意的丈夫, 有一场隆重盛大的婚礼, 然后过着富足顺遂的人生。她不过十七八岁,比她天真烂漫的四妹大不了多少,但是却因为他们谢家的算计,被强行联姻,甚至连婚礼都不得安生。 向来冷心冷肺的谢三少,罕见地生出了几分愧疚感,声音不自觉变得柔和:“我去叫四喜上来伺候你起床。” 采薇坐起身,将散乱的黑发拂在肩后:“不用了。” 谢煊看着她被鸦羽衬托的凝白脖颈,眸光动了动,淡声道:“那我在外面等你,今天没别的事,敬过茶吃过早餐,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采薇敷衍地嗯了声,等他退了出去,瞅了眼空荡荡的门边,扯了下嘴角,下床去了盥洗室漱洗。 虽然昨日兵荒马乱,但她的物品都已经收拾好,也不知是四喜弄的,还是谢家安排的,至少没让她在陌生的房间醒来,有太多不适应。 从内间出来,谢煊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看报纸,听到动静,转头看向她问:“好了?” 采薇点头算是回应,看着这个英俊的男人,心中有种五味杂陈的荒谬感。这个男人,是她在这个时代的丈夫,一个只见过几次,完全谈不上熟悉和了解的男人,一个将婚姻当做筹码和棋子的男人。 谢煊收了报纸起身,领着她出门。房门一打开,便听到楼下嘈杂的说话声,显然谢家的人们都已经起来了。 谢煊握着门把侧身,绅士地等她走上前,见她目不斜视越过他,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对昨日的事很不满,不过你既然已经嫁进了谢家,就是谢家的少奶奶,要是想在家里过得舒坦,有些事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采薇转头看向他,只见这男人似笑非笑般朝她勾了勾唇角,弯起手臂。她明白他这是让自己和他扮演新婚恩爱夫妻,免得被谢家的人看出什么问题,惹出麻烦。 她皮笑肉不笑挑挑眉头,从善如流挽住他的臂弯。他的手臂很坚硬,仿佛蕴藏着勃发的力量。 挽在一起的两人刚刚转身,便对上几米之遥,穿着一身戎装的颀长男人。 “二哥,你刚回来?”这个时候看到谢珺,谢煊不免有些意外。。 谢珺点点头,目光从他脸上划过,与采薇对上。 采薇不太自然地朝他微微一笑,虽然猜到谢珺肯定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毕竟不是自己亲口澄清,如以这个身份在谢公馆再见到她,还是不免尴尬,干巴巴地随着谢煊唤了一声:“二哥。” 谢珺面带倦色,显然是没休息好,但看过去依旧温和儒雅,他弯唇微微笑了笑,柔声道:“昨日弟妹受惊了,是我们谢家的过失,我这个当哥哥的,替我三弟给你陪个不是。” 谢煊笑说:“昨日是我的疏漏,怎么能让二哥赔不是?我听说二哥和采薇是见过的,那我就不用再介绍了。” 谢珺点头,笑道:“我和弟妹有幸见过几次,只是没想到再见面就成了一家人,这也是缘分。” 采薇客客气气道:“那回在码头,我因为是送姐姐上船,女孩子出门在外,难免谨慎了些。所以对二哥胡诌了个名字,后来想解释,但一直没找到机会。上次遇到爆炸,二哥救了我,我也没能好好感谢,心里一直挺过意不去的,还望二哥别跟我计较。” 谢珺笑着摇头:“都是一家人了,这些小事弟妹就不用挂在心上。季明,你和弟妹先下楼跟父亲他们问安,我换身衣服就来。” 谢煊点头,看了眼身旁的人,手臂动了动:“走吧。” 两个人刚刚走到楼梯口,便有老佣人高声道:“三少和三少奶奶下楼了。” 采薇跟着谢煊来到沙发前,像个羞涩的新妇一样,同坐在正位的谢司令问好,又在他的介绍下,跟谢家其他人一一打招呼。 之前她对谢家的情况已经了解了一些,比起这个时代妻妾成群儿女成行的军阀,谢家算得上很简单。原配过世后,谢司令没有再娶,家中只有三个姨太太,子嗣也不多,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三年前过世,留下了一个女儿。 采薇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众人,每个人面上都挂着笑意,看起来一派和谐。 谢司令朗声大笑,对两人招招手:“坐坐坐!昨日老三办事不利,让新媳妇受到了惊吓,待会儿让老三好好跟你陪个不是 分卷阅读66 。” 采薇默默看着这笑面虎司令,面上客客气气地笑着,心中却暗自冷笑。 其实她倒不担心谢家是什么龙潭虎穴,毕竟她是一棵摇钱树,在还用得上江家的时候,她在这个家里不会过得太差。昨天的事,她自己虽然被吓得不轻,但显然谢家也不好过,因为她若是真的出事,损失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还没正式过门的三少奶奶,而是可以给他们提供财力支持的江家。 她挽着谢煊的手还没松开,跟着他一块坐下,笑盈盈朝谢司令道:“凡事都有意外,不过虚惊一场罢了,季明也不是故意的,我没放在心上。” 谢煊垂眸,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在旁人看来,这是小夫妻默契的相视一笑,但两人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戏谑般的玩味。 采薇将挽在他臂弯的手收回,只是刚刚抽出来,就又被谢煊握着放在他腿上。他的手比她大了很多,几乎是轻而易举包裹住,掌心温暖干燥,指腹间有粗粝的茧。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朝她挑挑眉,反而抓得更紧。 坐在谢司令左手边的三姨太笑道:“你们看三少和三少奶奶感情多好,这刚结婚的小夫妻,都跟蜜里调油似的。” 跟二姨太坐在一起的谢家四小姐谢莹,笑眯眯道:“三哥你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善事,可以娶到这么漂亮的三嫂?” 谢煊低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儿,恰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因为笑意而轻轻闪动,像是蝴蝶展翅一般。他勾了勾唇,笑说:“你三哥的运气向来是不错的。” 大少奶奶婉清笑:“以后家里多了个人,又热闹了些。若是明年三弟和三妹再为家里添个丁,眉眉也就有伴了。” 坐在她身侧的小姑娘,好奇地瞅着采薇,脸蛋红扑扑的,似乎是有点害羞,采薇朝她笑,她便躲进了妈妈的臂弯中。 谢煊笑着点头:“我努力。” 采薇闻言,内心狠狠翻了个白眼,而谢煊像是有感应般,轻轻掐了下她的指尖。 “咦?二哥下来了。”谢莹朝楼梯看了眼道。 采薇抬头看去,却见谢珺换了身衬衣西装,正站在楼梯中央,他身材颀长,气质儒雅,颇有些玉树兰芝之姿,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他就是当今大上海的镇守使。 约莫是站了会儿,看到众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他笑了笑,迈步下楼,边朝这边走边笑着随口问:“聊什么呢?” 谢莹道:“正说三哥和三嫂赶紧生个宝宝,给眉眉作伴呢!” 谢珺目光落在谢煊和采薇交握的手上,笑道:“那三弟可得努力了。” 这时佣人端来了茶盘,谢煊终于松开了采薇的手,两人跪在谢司令跟前恭恭敬敬敬茶。采薇虽然对这种封建礼仪心里排斥,但还是装模作样做了全套。敬完茶,再给祖宗和谢夫人上了香,一大家子便去了餐厅用早餐。 采薇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一家人。因为家中没有老人,也没有主母,男人又都是拿枪的,表面看起来,没那么多规矩和礼数。但是很容易就会发觉,总是笑呵呵的谢司令,有着绝对的权威,包括两个儿子在内的所有人,对他的话无条件顺从,而女人们在这个家里几乎就是附庸,对谢司令有着天然的畏惧,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点唯唯诺诺的恭维。 采薇才刚刚进门不到一天,就忍不住开始怀念沁园的江家了。江鹤年虽然也是大家长,但他对太太和姨太太都是尊重的,遇到意见不和,江太太也会直言反对他。几个孩子,别说是顽劣的青竹和标新立异的文茵,三天两头就跟江鹤年对着干,就是洵美生了气,也敢同他发脾气,但这恰恰是江家感情和睦的体现。 一顿饭还没结束,采薇已经对这场婚姻意兴阑珊。 谢司令是两江巡阅使,上海南京杭州三地来回跑,吃过饭就带着两个姨太太回了南京的使署,临走前还特意叮嘱管家佣人,好好照顾刚进门的三少奶奶。俨然是一副疼爱儿媳的好公公做派——若是采薇不知道这人是个笑面虎的话。 不过不管怎样,这个笑面虎不常在谢公馆,对采薇来说便是件好事。 谢珺自然也是要回使署办公,谢煊带着采薇在门口送他。 谢珺笑着摆摆手:“三弟,你身上还有伤,好好休息两日。”又对采薇道,“弟妹,你昨日受了惊吓,也好好休息。” 谢煊道:“我的伤倒是无妨,不过……”他顿了顿,看向面带微笑的兄长,“二哥,昨日的事我觉得有点蹊跷,我感觉绑走采薇的人,和闹事的乱党并不是一伙。” “是吗?”谢珺淡声道,“你找到弟妹的地方,不是乱党的窝点吗?” 谢煊点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觉得奇怪。”说罢,顿了片刻,又换上了漫不经心的语气,“也许是我多心了,不管怎样,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谢珺点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全城排查。北京那边来了消息,逃亡日本的孙陈几人,正在筹备新党。上海之前是他们的地盘,若是要起事,肯定会从这里开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谢煊也不知想什么,转头看了眼身侧的采薇,方才点头:“我明白。” “行了。”谢珺看了看他,又看向采薇,“你们俩回去休息,新婚就在弟妹跟前说这些,别把人吓到了。” 采薇只是笑笑不说话,谢煊则是点点头,握着她的手转身进屋。 犹站在门口车边的谢珺,目送着两人的背影,不紧不慢戴上白色手套,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散尽。 ☆、第43章 二更 走进了屋内, 采薇不动声色地将手挣开,谢煊看了她一眼,想起昨晚她睡着时微蹙的眉头,淡声道:“昨晚睡得迟, 你肯定没休息好, 上楼再睡会儿去。” “暂时不困, 我去看看我的嫁妆。” 谢煊轻笑一声,道:“怎么?怕我昨天没护住你的嫁妆,让人抢了去?” 采薇斜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你人都护不住,护不住嫁妆也在情理之中。况且, 反正昨日被人一闹,有没有被人抢走,或者剩下多少?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谢煊好笑道:“怎么?觉得我见钱眼开到连你那点嫁妆都想贪?” 采薇皮笑肉不笑道:“那可说不准, 你娶我不就是为了钱么?” 谢煊嗤了一声, 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 叫道:“陈叔, 带三少奶奶去检查她的嫁妆。” 陈管家走过来,笑眯眯道:“三少奶奶放心,几十个箱子都好好的, 我这就带您去看。” 谢煊看了看她, 打了个哈欠:“行, 你想看什么随便看, 累了就上楼睡觉。”说罢, 边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边朝楼梯走去。 采薇皱了皱眉道:“身上 分卷阅读67 有伤就别抽烟了。” 谢煊一脚已经踏上台阶,闻言身体一顿,转过头,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还没点燃的烟,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戏谑道:“这才结婚第一天,做太太的就管起丈夫来了?行,不抽就不抽。” 采薇嘴角抽了下,懒得理他,跟着陈管家去了后院的库房。 “三嫂!”刚刚穿过走廊,迎面撞上花蝴蝶一样跑过来的少女。谢莹看到她和陈管家的方向,问,“你们是要去库房么?” 陈管家道:“三少奶奶去整理嫁妆箱子。” 谢莹睁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道:“我可以去瞧瞧吗?昨日看到几十个箱子抬进来,好奇得很,但三嫂不在,我也不好偷偷去看。” 谢莹不过十六岁,正是花样般的年龄,兴许是家中只得一个女儿,被众人宠着,在谢家这种家庭,难得天真烂漫。 采薇点头:“当然可以。” 谢莹赶紧转身朝后面招招手:“表姐,咱们去看看三嫂的嫁妆吧。” 采薇这才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个女孩,正是谢家的表小姐孙玉嫣。早上人多,这位表小姐没怎么说过话,采薇也就没太注意她。这会儿走过来,才发觉也是个模样漂亮的少女,跟她差不多大。 只不过相较于谢莹一脸的天真快乐,这位表小姐的表情,就不是那么明朗了,甚至在跟她打招呼时,似乎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谢莹对表姐的反应浑然不觉,拉着她的手,跟上采薇和陈管家去了放嫁妆的库房。 七十二只簇新的红漆木箱,沿着墙壁摆了三排。 谢莹夸张地哇了一声:“好多啊!三嫂家果真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也不知道我嫁人的时候,我父亲能给我多少抬嫁妆。” 采薇笑道:“这些嫁妆无非是日用物品罢了,没有多贵重的。”她贵重的嫁妆是二十万大洋和三家工厂。还有一些金条和名贵首饰,昨晚已经妥善放置在卧室,想必是谢煊安排的,他确实没动过自己的东西。 谢莹点头,笑眯眯道:“我晓得的,这就是为了体面。三嫂值钱的嫁妆在银行里呢。” 采薇失笑,走到几只箱子前打开:“四妹表妹你们两个过来,看看喜欢什么样的布匹,选几样去做衣裳。” 谢莹赶紧跑过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相较于她的自来熟和大方,孙玉嫣就不一样了,她站在原地没动,讪讪道:“不用了,我衣裳多得都穿不完。” 采薇看了她一眼,只是笑笑,继续帮谢莹挑选布匹。 站在两人几步之遥的玉嫣,目光在一屋子的木箱扫了一遍又一遍,这七十二只精致的箱子,忽然间提醒了她的身份。她在谢家长大,跟谢莹一样,是这个家里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谢司令对她非常疼爱,以至于她比谢莹更骄纵。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清醒过来,她姓孙不姓谢,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女。谢司令不考虑她当自己儿媳妇,跟三表哥对她有没有情没关系,而是她没有这七十二台嫁妆,没有江鹤年那样的父亲。 一股压抑不住的嫉妒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让她抓心挠肺般难受。 谢莹挑好几匹中意的绸缎,朝玉嫣道:“表姐,你真的不要吗?这是三嫂家自己产的布,比外面铺子卖的好很多呢。” 玉嫣讪讪道:“不用了。” 采薇等谢莹挑选好,自己也拿出了几样准备送给大嫂和眉眉。然后对陈管家道:“陈叔,你把酒和茶叶拿出一些,分给家里的佣人和听差。” “三少奶奶真是个宽厚人,大家伙肯定很高兴。” 采薇笑了笑,点头:“行,那这些东西就麻烦你照看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 谢莹抱着布匹,自来熟地挽着采薇说说笑笑出门,玉嫣一言不发跟在一旁。穿过后花园,准备往北配楼走去时,两个正在打理花圃的小女佣,低低的说话声,让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你听说没有?昨日三少奶奶被乱党绑走,三少晚上才找回来,找到时,被人关在也一间屋子里,手脚绑着衣衫不整躺在床上,那屋子里还有男人留下的烟头。” “当真?” “可不是么?我堂兄当时就跟着三少,他们在外满听到三少奶奶呼救,三少先冲进去,看到人的情况后,赶紧把手下的卫兵都赶了出去,然后用军装把人裹着抱出来的。昨晚跟着司令在客厅等着的佣人,也都看到了,三少奶奶是被三少抱进屋的,身上还穿着三少的军服。” 小女佣轻呼一声,小声道:“这洞房都还没进,新娘子就先被人糟蹋了,三少能忍得了?” “这话可别乱说,只说找到时衣衫不整躺在床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估计也就三少知道。” “什么事都没有的话,怎么可能被绑在床上,还衣衫不整?” 这个时代才刚刚民国初年,远远比不得往后一二十年那么开放,女子的名节自然还很重要。若采薇是原本的江采薇,听到这话,指不定得已经被气哭了。 而现在的她,只是平静地听着,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毕竟除了被吓了一遭,她并没有真的遇到什么不堪的经历。 谢莹先听不下去,怒气冲冲跑上前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两个女佣聊得专心,没注意到来人,骤然被打断,还是四小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低着头收了声。 孙玉嫣看了眼一旁的采薇,心中升起一丝爽快的暗喜,走上前问:“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小女佣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我问你们?!”玉嫣忽然冷喝一声。 谢莹拉着她道:“别听他们胡说,要是真的,三哥今早怎么可能还和三嫂那么亲热。” 玉嫣不为所动,又轻喝一声:“我再问你们一遍,是不是真的?” 几米之遥的采薇,默默看着这场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这旧时代的表哥表妹果真是扯不清理换乱的关系,尤其是寄人篱下的表妹,不弄出点感情纠葛,好像都对不起似的。 小女佣被喝了两声,不敢再沉默,哆哆嗦嗦道:“我……我也是听说的。” 玉嫣看了眼采薇,问:“三嫂,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谢莹有点生气了:“你怎么能这么跟三嫂说话!” 采薇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轻描淡写说:“我去大嫂屋里坐坐。”说完,越过两人直接朝被配楼走去。 ☆、第44章 三更 谢煊连着几日没休息好, 昨天又流了不少血,上午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快中午。睁开眼,房间里静悄悄的, 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他走到窗边, 看到楼下小花园里, 谢莹和玉嫣好像 分卷阅读68 在争执着什么,却没有采薇的身影。 他随便套了件衣服下楼,绕到花园时,两个女孩还在争执着,他走过去问:“干吗呢?看到你们三嫂了吗?” 谢莹愣了下, 放开和玉嫣拉扯的手,道:“去大嫂那里了。” 玉嫣唤了声:“三表哥!”嘴唇翕张,欲言又止。 谢煊皱了皱眉头, 道:“你们俩怎么回事?吵架呢?多大人了?” 谢莹摇头:“没有吵架。” 玉嫣道:“三表哥, 三嫂是不是……” 谢莹拉住她道:“表姐, 那些丫鬟嚼舌根的话信不得, 你别乱说。” 谢煊在两个女孩脸上巡视了一下,沉声问:“怎么回事?” 玉嫣涨红脸道:“三表哥,昨天发生了那么重要的事, 你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得去打电话告诉舅舅, 让他做主,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 你还怎么做人?” 谢煊眉头蹙得更深, 面露不虞:“你在说什么?” 玉嫣道:“三嫂昨日被人劫走了一整天,你晚上才找到她,找到时她被绑在床上衣衫不整,这事儿迟早都得传出去,你到时候脸面往哪里搁?” 谢煊神色一凛,冷喝道:“谁说的?” 玉嫣道:“佣人说的,说是跟你一起去找人的卫兵亲眼看到的。” 谢莹道:“三哥,佣人嚼舌根的话信不得,你别放在心上。表姐!你跟三哥说这些干什么?” 谢煊却是面色铁青看着玉嫣,冷声轻喝道:“哪个佣人?去把人给我叫来。” 玉嫣跺跺脚:“叫就叫!” “表姐——”谢莹唤了一声没把人唤住。转头有些忐忑地看向自家三哥,只见他面色寒如冰霜,目光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 她三个哥哥,脾气最好的是二哥谢珺,然后是已经过世的大哥,最差的便是三哥谢煊。因为大哥的事,三哥这两年性子沉下来了许多,她很少再看到他动怒。但是她没忘记,曾经的三哥是个怎样飞扬跋扈的混世魔王,谁要是惹了他,天都能给掀翻,连父亲都拿他没什么办法。 眼下三哥这模样,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但她知道,这是发怒的前兆。谢莹的心脏忽然紧张地砰砰直跳起来。 玉嫣很快拉着刚刚那个嚼舌根的小女佣跑了过来,小女佣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对谢煊看,哆哆嗦嗦道:“三……三少。” 谢煊拿出一根烟叼在口中,冷着脸看向女佣,道:“昨晚三少奶奶的事你听到什么,当着我的面再仔仔细细说一遍。” 女佣自知做错了事,吓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三少,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谢煊一字一句道:“我让你再说一遍。” 他声音沉沉,语气并不算重,可是听在人的耳朵里,有种瘆人的压迫感。 女佣吓得双腿已经开始颤抖,犹疑了半晌,终于开始开口:“说三少奶奶被找到的时候,衣衫不整地被人绑在床上,而且屋子里有吸过的烟头。” 谢煊一双狭长的眼睛,冷冰冰看向她:“这是谁告诉你的?” 小女佣不敢隐瞒:“是我一个堂兄,他在三少手下做事,昨晚跟着三少出了任务。” “你堂兄叫什么名字?” 女佣哽咽着小声报了个名,谢煊点头,确实是自己手下的兵。 他默了片刻,冷声道:“你堂兄一派胡言,这种败坏三少奶奶名声的话,再叫我听到一句,我让你以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知道怎么做了吧?” 女佣连忙跪下磕头:“三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马上去告诉别人是我弄错了,是我乱嚼舌根。” 谢煊:“滚!” 小女佣吓得浑身筛糠,起身跌跌撞撞跑开,留下一脸不可置信的孙玉嫣。 “三表哥——” 谢煊目光里凉凉看向她:“下人胡说八道嚼舌根,你不阻止也倒罢了,还信以为真?还不如莹莹懂事。” 玉嫣惊愕地对着他的目光,虽然谢煊并不亲近她,但也从未对她用过这么重的语气,刚刚看到七十二箱嫁妆涌现的嫉妒,加上现在的委屈,让她恶从胆边生,红着眼睛口不择言大声道:“三表哥,就因为江家有钱,所以娶了个残花败柳你也不在意吗?” 谢煊眸中蓦地浮上一层汹涌的怒火,鬓角青筋隐隐直跳,显然是被这话弄得怒不可遏,他沉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谢莹被三哥这模样吓得大气不敢出,抓着表姐的手,小声道:“表姐,你别胡说了!” “我怎么胡说了?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洞房都还没进,人就被糟蹋了,还不是娶了个残花败柳?” 她话还未说完,忽然惊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原来是谢煊举起手掌,作势要扇她耳光。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对面的男人,眼泪翻滚而出。 谢煊寒着脸收回手,道:“莹莹,带你表姐回房,好好教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们三嫂昨日只是乱党绑走而已,人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要是再让我听到这些败坏她名声的话,就不是打一耳光这么简单了。” 谢莹多少年没见过三哥暴怒的模样,简直有点吓坏了,赶紧拖着玉嫣往楼里走。 玉嫣一边走一边哭道:“我要告诉舅舅,我告诉舅舅……” 谢煊脑仁直跳,有些烦躁地掏出烟点上,吸了两口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朝北配楼看去。果然瞧见阳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水粉褂子的少女,初春的阳光打在她玉白的脸上,美得如同从画卷中走出来一般。 只是她的表情却叫谢煊微微一怔,此刻的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显然是目睹了刚刚的情形。见到他看过来的眼神,朝他勾了下唇角。 谢煊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这女孩还不到十八岁,看起来也确实是个纯真无邪的少女,可有时候又会让他觉得,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好像能洞悉一切。 大少奶奶婉清因为眉眉弄脏了衣服,带着小丫头到内间换衣服,并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换了衣服后出来,看到采薇站在阳台,牵着女儿走过来,看到楼下的谢煊,笑着大声道:“三弟,怎么?弟妹才在我这里待了一会儿,你就来寻人了?” 谢煊挑眉轻笑了笑,迈步朝楼梯走去。 “三叔!”眉眉一见到谢煊进屋,就飞奔着扑到他跟前,谢煊将小丫头一把抱起,“这两日三叔太忙,也没怎么来看眉眉,眉眉有没有怪三叔?” 眉眉摇头:“三叔忙着娶三婶,,眉眉不怪。”说着瞅了眼不远处的采薇,脸上微微发红,凑到谢煊耳旁道,“三叔没骗眉眉,三婶长得真好看。” 谢煊不动声色看了眼已经在沙发坐下的女孩儿,走到她旁边坐定,小声道:“玉嫣 分卷阅读69 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采薇笑了笑,没说话。 婉清叫佣人端来了果盘,将眉眉抱过来,在她身旁坐下,笑着道:“先前弟妹没进门,我还总担心三弟这混不吝的性子,得娶个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降住他?现在看你们俩这样,我倒是放心了。” 采薇暗觉好笑,看来早上和谢煊那假恩爱秀得还算成功。她看了眼谢煊,对方也正朝她看过来,大概是刚刚那事,他显然是有话要跟她细说,便听他顺着婉清的话,道:“大嫂,那我就把人带走了啊!” 婉清笑说:“行,这刚结婚,小夫妻都是要腻在一起的。想当年我和你大哥……”说到这里时,她蓦地一顿,片刻之后又才笑道,“你们去吧,弟妹有空再来我这里说话。” 谢煊听到大哥二字,面色微微一僵,不过很快就又恢复,拉着采薇起身:“那我们就先回房了。” 两人各有所思地回到房间,采薇先开口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谢煊道:“刚刚你都看到了?” “看到你差点打女人?” 谢煊被噎了下,道:“我就是吓唬她而已。” 采薇轻笑了声,不置可否。 谢煊看了看她,思忖片刻,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些话传出去。” 采薇在沙发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紧不慢问:“若是我真的遇到了他们所说的那种事呢?” 谢煊在她旁边坐下,轻描淡写道:“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不重要。况且这是我的失误。” 采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在她看来,谢家就是典型的大男子沙猪主义家庭,能从谢煊口中说出这样的话,确实出乎他意料。 她笑了笑道:“其实你猜得到没发生什么对吗?” 谢煊沉默片刻,还是点头,笑说:“要真有什么事,你不会是这种反应。” 采薇嗤了声,她就知道是这样。她沉吟片刻,道:“其实我昨晚醒过来,有看到一个人。” 谢煊抬头,蹙眉看向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采薇其实不愿回想那个片段,因为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现在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她道:“严格来说,也不是看到了。因为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有个人在屋子里,个子似乎挺高,走路的时候脚步声很沉重,应该是穿着军靴。他的手上有茧,尤其是虎口,肯定经常拿枪的。总之,我感觉那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不是讲武堂就是军校出身。” 谢煊点头:“革命党有很多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这不奇怪。”顿了下,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手上有茧?” 采薇撇撇嘴道:“他掐了我的脸。” 谢煊愣了下,冷不丁转头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采薇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你干吗呢?” 谢煊笑道:“我检查检查,看有没有留下伤。”他摩挲了下手指,本只是故意逗一下她,可刚刚那细腻的触感好像不经意留在了指间,连带着又伸出一股莫名的不悦。 采薇本是想啐他一句,但见他忽然正色,到嘴的话又吞了进去。 谢煊眉头轻蹙,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除了掐了你的脸,那人还对你做了什么?” 采薇摇头道:“什么都没做。” 这倒是让谢煊有些意外,同时心中那股没来由的郁气,又莫名地散了去,他想了想,继续问:“那说了什么?” 采薇皱起秀眉,说:“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当我发觉屋子里有人,我就试图和他对话,但是他始终一言不发,我怀疑是不是我见过认识的人?所以他故意不暴露身份。”她顿了下,“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哑巴。” 其实她来这个世界也不过半年,认识的人除了沁园一大家子,实在是屈指可数,更别提男人。 谢煊沉吟了片刻,点头:“行,我把情况告诉二哥,让他去查。”不等采薇说话,又皱了皱眉头,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去查。” ☆、第45章 一更 入夜, 采薇早早爬上床占了位置。她先前叫四喜从嫁妆里给自己拿了条新被子。现下大床上两条大红喜被,一人一条,泾渭分明,也少了点跟个男人同床的不自在。 昨晚没睡好, 白天也没补眠, 她着实有些累了, 打了个哈欠,钻进了自己的被子中。谢煊从起居室进来,看到的就是床上多了条被子,被子的女孩像蚕蛹一样裹成一团。他好笑地摇摇头,走过去掀开自己这边的被子上床, 也没马上躺下,而是靠着床头坐着,低头一言不发地看向身侧自己那闭着眼睛的小妻子。 采薇本就没睡着, 感觉到动静后, 觉察不太对劲, 试探着睁开眼, 果然对上谢煊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因为屋子里只有暖黄的台灯,男人的眸子,便被衬得愈发深沉如水。 “有事?”她问, 因为躺在床上, 声音带着点糯糯的低哑。 谢煊只觉得心头像是被挠了下, 笑说:“咱们昨日虽然没有拜堂, 但也是明媒正娶, 而且已经登过报,今早你也改了口给父亲敬了茶,拜了祖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采薇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点点头:“……没错。” 谢煊清了清嗓子,道:“所以……我们是不是该把昨晚还没做的事做完?”说罢,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俯下身。 采薇躺着没动,眼睁睁看着那张带着浅笑的冷峻脸孔,在灯光下一点一点靠近。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副好皮囊,被柔光衬托着,更显得这轮廓的英俊。他五官是冷硬的,但此时嘴角和眼尾却荡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眉眼狭长,眸子是浓墨般的黑,深邃地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采薇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可是躺在床上,看到这样一张面孔,朝自己靠近,她的心也不禁噗通噗通跳起来。 她开口道:“你想干什么?”声音不自觉有些哑。 谢煊勾起唇角,但笑不语,放在被面的手,忽然朝上伸过来。就在采薇以为她要碰到自己时,那手却是从她脸上越过,伸到她右侧的床头灯上,啪嗒一声,摁灭了灯。 “帮你关灯。”谢煊轻笑一声,“好让昨晚没睡好的我们,好好睡一觉。” 采薇:“……” 在她怔愣间,谢煊已经起身,钻进了他自己的被子,然后顺势关掉了他那边的灯。屋子骤然变暗,采薇反应过来,这人是故意戏弄她,顿时为自己刚刚的反应而恼羞成怒,又想起那日在礼查饭店舞厅跳舞时,也曾被他这般作弄,新仇旧恨加起来,毫不客气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 黑暗中,男人闷笑一声,戏谑道:“怎么?莫 分卷阅读70 非你不想好好睡觉?” 采薇翻了个身,懒得理他。 过了会儿,谢煊又道:“睡好点,明日要回门,要是岳父看到你气色不好,以为你在谢家受了欺负,那可就不好了。” 采薇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江采薇。”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煊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我真不吃人。” * 娘家近就是方便,隔日一早吃过早餐,回到沁园,还不到九点。还未下车,采薇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江家一家老小。江鹤年一身长袍马褂,杵着一根手杖站在最中间,明明才两日不见,采薇却觉得江老爷的鬓角更白了。 下了车,江鹤年带着众人迎上来,也没搭理一旁的谢煊,直接握着采薇的手道:“小五,这两日你在谢家过得可好?” 采薇笑着点头:“爸爸,我挺好的。” 江鹤年上下打量她一番,确定女儿面色红润,跟出阁前没什么两样,稍稍放心,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女婿,转头看向谢煊,道:“季明,前日迎亲乱党闹事,都处理好了吧?” 谢煊笑道:“都已经处理好了,让岳父担心了。” 江鹤年神色复杂地看看他,招呼人进去。 洵美绕道采薇身旁,小声凑到她耳边问:“妹妹,家里听说那天乱党闹事,你被抓走了,我们都吓坏了,派人去谢公馆问,也没问到。到底是不是真的?” 采薇回她:“没事,就是虚惊一场。” 洵美看了看她,点点头:“我看也是,那我们就放心了。” 回门宴煞是热闹,江家人虽然对新女婿不甚满意,但还是做足了面子。吃饱喝足,该走的仪式走完,谢煊便借口去逛园子,带着脑袋绑着绷带的陈青山离开,留下采薇和家里人说话。 采薇和一屋子人说笑了会儿,就被江鹤年带去了书房。 “爸爸,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江鹤年让她在榻上坐好,拿出一封信给她:“你二姐来的信,昨日刚收到的。说表舅已经帮她在那边安顿好,正在准备入学考试,下半年应该就能入学了。” “真的吗?”采薇面露欣喜,忙不迭打开信封,看到信纸上文茵娟秀的字体,洋洋洒洒写着自己的经历,她都能想象文茵那明朗的模样。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挺顺利的,那我就放心了。” 江鹤年看着女儿认真读信的模样,喉间一阵酸涩,半晌,才开口道:“小五,你……有没有后悔?” 采薇抬头看他:“后悔什么?” “后悔为了青竹,为了咱们家,嫁进谢家?” 采薇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笑道:“爸爸,你就别担心了,谢家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他们才从北京搬过来,家里人口不多,谢司令又常驻南京。比我预想得自在多了。” 江鹤年道:“我的意思是三公子他……”他顿了下,又才继续,“他对你如何?” 想到谢煊那人高马大的身板,再看看自己这才满十七岁的小女儿,他就实在担忧得很。 采薇愣了下,道:“季明他对我……挺好的。” 其实才过两天,这句挺好的,自然只是安慰父亲的托词。但就如谢煊先前自己所说,他也只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普通男人,不是吃人的怪物。实际上 她能感觉得出,谢煊这人的品行坏不到哪里去。只少对她还算尊重,知道自己并非心甘情愿,即使躺在一张床上,也没强行要求履行丈夫的权利。 在这个时代,又是那样的家庭,平心而论,已经很难得。当然,也可能是他对自己没有性趣,若是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江鹤年叹了口气,道:“爸爸老了,很多事情越来越力不从心,如今世道肯定还会再变,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更不知江家还能兴旺多少年,本想着只要你们几个孩子过得好,安安稳稳,就算以后不会大富大贵,我也安心。可是……可是让你嫁进了江家,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这两日我总梦道你母亲,梦到她怪我没好好照顾你。” 采薇笑了笑,将信还会他手中:“爸爸,嫁谢家是我自己的选择,母亲她泉下有知,肯定不会怪你的。”顿了片刻,又说,“不过爸爸你说得对,世道肯定还会再变,咱们暂时能受谢家庇护,可以后是谁的天下也说不准。但只要咱们把实业做好,在百姓中打好声望,不管谁上台,肯定不敢动我们。” 江鹤年点头,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这偌大的江山,从前是四海称臣,万国来朝,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采薇心说这还才是开始,往后几十年,还有更乱的,但这么悲观的话自然说不得,便笑着说:“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江鹤年点点头:“没事,就算爸爸看不到那一天,只要你能看到就行。” 采薇微微一怔,江鹤年自然是看不到那一天,原本的江采薇大约也是看不到的,但她确实是看到了。 说了会儿话,江鹤年似乎是有些倦了,躺在榻上,拿起烟枪,自顾地点上烟,道:“小五,你出去找季明吧,爸爸歇一会儿。” 采薇皱眉看着父亲青灰的面色,道:“爸爸,你还是把大烟戒了吧,再抽下去,你的身体就该垮了。” 江鹤年点点头:“嗯,过段时日就戒。” 采薇给他将毯子搭在身上,忧心忡忡看了看这日渐苍老的男人,叹了口气,走出了门。 守在门口的程展,见她出来,不等她问,便道:“姑爷在水榭那边。” 采薇点头,沿着小道,朝荷池的方向走去。才刚刚踏上水上游廊,便见到水榭窗子内,谢煊正将玉哥儿举得老高,小孩子咯咯直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她停下脚步,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里面的人,像是有感应般,忽然朝这边看来,朝她勾唇一笑后,将手中的小家伙往窗边一凑,玉哥儿瞧见了她,伸手用力摇晃,奶声奶气唤道:“小姑姑……” 采薇对她挥挥手,迈步走过去。 水榭里除了谢煊和玉哥儿,还有大哥和梦松。 云柏笑道:“跟爸爸说完话了?” 采薇嗯了一声,说:“大哥,你在爸爸身旁,多劝劝他把大烟戒了,我看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样下去可真的不行。” 云柏叹了口气道:“每日都劝着呢,也戒了好几回,但几日不抽,就整夜整夜睡不着,精神头更差。我这也急着呢。” 采薇看他这焦灼的模样,道:“你也别急,慢慢来。” 云柏点头,问:“你们这是准备回去了?” 谢煊看了眼采薇,将黏着他的玉哥儿还给大嫂,道:“时日不早了,我明日还得回华亭,得回去早点休息。往后有空,再带采薇回来看你们。” 玉哥儿似 分卷阅读71 乎很喜欢这个小姑父,抱着他的手臂,半晌才撒手。这倒是让采薇有些意外,毕竟谢煊模样实在不算是和蔼可亲。 * 这回门日一天折腾下来,不到九点人就困了。采薇早早上了床,正拿了一份新报纸在看,擦着头发的谢煊从浴室出来,道:“你不叫四喜上来给你收拾行李?” 采薇不明所以,问:“收拾行李做什么?” 谢煊道:“我明日使署有公务,一早就得出发,早上起来再收拾肯定来不及。” 采薇愣了下,轻描淡写道:“你去华亭是工作,我就不跟去打扰你了。” 谢煊擦头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蹙起,默了片刻又舒展开来,淡声道:“随你。” 采薇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煊:“不忙的话,半个月回来一次。” 采薇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随口问:“对了,这两日好像没怎么见到二哥,他也不常在家住吗?” 谢煊道:“他在闸北有寓所,平时公务繁忙,很少回来。” 采薇点点头,心中不禁有些开心,原先还担心跟谢家父子住在同一屋檐下不自在,现在看来,谢司令常驻南京,谢珺和谢煊也很少回家,家中就只有几个女人,这岂不是比在江家还自在。 谢煊放下毛巾,倾身上前,单手撑在床边,歪着头居高临下看她:“想什么呢?” 他温热的气息几乎是扑面而来,采薇不自觉往旁边挪了下,笑盈盈对上他的眼睛:“没什么。” 谢煊定定看了会儿她,轻笑一声,直起身:“我不在家,有事找陈叔,陈叔不方便的,找大嫂也行。” ☆、第46章 二更 隔日, 采薇醒来时,谢煊早已经去了华亭。整个谢公馆除了佣人,就只剩下几个女眷,采薇只觉得神清气爽, 在房间里吃了早餐, 去婉清屋子里看了眉眉, 又去和谢莹说了会儿话,便叫上四喜准备出门。 “小姐,咱们要去哪里?” 采薇道:“去工厂。” 四喜愣了下:“不是月初才查账么?” “不是查账,就是去看看。”她从父亲手中要来了工厂,自然是不能放任自流, 每月等着去查个账就行了。 “三少奶奶,你出去呐?”陈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呵呵问。 采薇本是打算带着四喜直接出去的, 但看到陈管家, 方才想起自己谢家三少奶奶这个身份, 道:“我要去一下工厂, 麻烦陈叔给我调一下车。” 陈叔点头:“好嘞,家里还有一辆车,平日里小姐太太们出门用的, 我这就调给您。” 等车子开出来, 采薇发觉, 除了司机, 副驾驶上还有一个便装的卫兵。看来这是谢家太太小姐们出门的标配。在江家时除了生病那段时日, 江鹤年不让她随便出门外,平日里还是很自由的。这谢家对女眷看来管得很严,不过也不奇怪,虽然上海是谢家的势力范围,连青帮龙正翔那样的人物,在谢家面前也得装孙子,但吃了熊心豹子胆背地里想动他们的人,肯定也在少数。何况还有反袁的革命人士,如今正盯着谢家。 这样一想,她对于这种不自由,也就释然了。 她今日去的是纱厂,前些日子,对纱厂和布厂,她已经有了基本了解。这两家工厂是一体的。纱厂的纱主要就供应给自家的布厂。采薇到了工厂,把经理叫来,道:“张经理,你再去购买几张纱机,扩大纺纱量。从下个月开始,去周遭大量收购棉花,如今棉花便宜,有多少收购多少。” 张经理愣了下,不知她来得是哪一出:“五小姐,咱们布厂每个月的走货差不多是固定的。如今洋货盛行,我们这个走货量在华界已经算很高,你这一下又是加大生产量,又是囤棉花,布厂那边生产不过来不说,这要是以后棉价纱价一跌,我们这就亏大了。” 采薇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而作为一个穿越人士,知道不久之后,一战就开始了,资本主义国家忙着打仗,外货锐减,本土的纺织业将迎来一个发展**,纱价会大涨。这也是她当时问江鹤年要了纱厂布厂的原因。 她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是听说了下半年欧洲会打仗,外货到时候肯定锐减。咱们提前屯好货,到时候不用去找买家,自然有人上门要。”说完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工厂流转资金不多,这个你不用管,拿到货把账给我,需要多少钱从我手中支。”她银行里有二十万大洋,足够囤货了。 张经理不太确定问:“五小姐,要不要跟老爷和大公子请示一下?” 采薇笑:“张经理是不相信我么?既然父亲已经把工厂给了我,以后你听我的就好,别再叨扰父亲和大哥了。” 张经理三十多岁,是工厂的元老,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本对她说的话不太确定,但是对上她她笃定的目光,也不知为何,很快就信服了,他点点头:“好的,那我这就去办。不过要囤棉花,工厂库房肯定是不够的。” 采薇思忖片刻:“你去找棉花供应商谈好价格就行,库房我去找。” 张经理笑着点头恭维道:“江小姐真是随了江先生真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采薇失笑,哪有什么天生,不过是咬牙锻炼出来的一点经验,以及作为未来的人,能占个先机罢了。 在工厂忙到了傍晚,才回到谢公馆。刚刚下车,便看到谢珺的车开进了大门。 她站在原地,等人下车,同他挥挥手打招呼;“二哥。” 谢珺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兰芝玉树一般,边摘下白手套边笑着朝她走过来:“你没跟三弟去华亭?” “我怕跟过去打扰他工作。”采薇回得冠冕堂皇,又随口问,“你今日怎么有空回家?” 谢珺道:“刚刚忙完一阵,这几日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采薇笑着和他并排走进屋。 陈叔看到谢珺回来,似乎也有些意外:“二爷今日怎的这么早回来了?厨房里正在准备晚餐,二爷要加点什么吗?” 谢珺摇头:“随意就好。”又对采薇笑说,“谢家的厨子烧饭很快,我去叫你梅姨,你洗洗手坐一会儿,咱们就能吃饭了。” * 采薇这是第二次见到梅姨太,上一回是前日早上,之后她就没怎么瞧见谢司令这位姨太太出门。比起谢司令另外两位姨太太,这位大姨太年纪有些大了,眼尾爬上了皱纹,鬓角染了白霜,但面容温和,看起来很慈爱,手中总是拿着佛珠。她听人说过,梅姨太虽然未出家,但是个信佛之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念经拜佛。因为吃素,她很少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 谢珺五官生得十分英俊,和面容平凡的母 分卷阅读72 亲长得没什么相似的地方,但一眼看过去,不会怀疑这两人母子的身份,因为那温和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 看到采薇,梅姨太拍拍扶着自己的儿子,笑眯眯道:“仲文,你看看咱家三少奶奶长得多好看,这眉眼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采薇笑说:“梅姨都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这时,婉清带着眉眉,谢莹和玉嫣也都来了餐厅。婉清依旧温婉,谢莹依旧热情,眉眉看到采薇,也是嘴甜地主动叫她三婶婶,只有玉嫣一脸冷淡。 虽然少了几个人,一桌子也算是热闹。因为都是女人和孩子,厨房也不知道二少爷回来,菜式比较简单清淡。 一桌子人,只有谢珺一个男人,但他很自然。先是用公筷从清蒸鳜鱼肚子上挑下一块软嫩的肉,放在眉眉的碗中,笑着道:“眉眉最爱吃的鱼,多吃点长高高。” 他的眼神和声音和蔼可亲,看起来就是很温和的男人。但不知怎么回事,小姑娘似乎并不像亲近冷脸冷眼的谢煊那样亲近他,甚至还有点怕他,得了鱼也不看他,只小声说了句“谢谢二叔”。 谢珺倒也不以为意,又给身旁的母亲布了些素菜:“妈,你常年吃素,饭菜就得多吃点。” 梅姨太笑盈盈道:“行了,你别管我,我好得很,倒是你自己,整日忙得人影都见不着,多吃点才行。” 采薇看着这对母子,笑道:“梅姨,二哥可真孝顺。” 梅姨太笑道:“是啊!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这么个懂事的儿子。” 谢莹笑嘻嘻说:“梅姨,二哥如今这么厉害,您以后只要好好享福就行,可别总操心了。” 梅姨太叹气:“带兵拿枪的,哪能不操心呢?” 谢珺有些无奈地笑:“妈,你真不用操心,我都有分寸的。” 梅姨太笑:“好啦好啦,大家好好吃饭。” 一顿饭,自然是其乐融融。只是采薇却愈发有点想象不出,像谢珺这样孝顺温和脾气好的男人,竟然是手握几万大军的上海镇守使,而且还这么年轻。 * 这日晚上,采薇叫四喜把谢煊的被子收起来,宽敞的大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忍不住兴奋地来回翻滚了几次,钻进被子像个小孩子一般直傻乐。 与此同时,在华亭使署休息室的谢煊,躺在简单的行军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拿出一根烟点上,目光瞥到门缝有一丝亮光,他愣了下,开门走出去,看到陈青山趴在茶几上,拿着一根笔,一会儿写几个字,一会儿又咬咬笔头。 “干什么呢?” 安静的房间乍然响起声音,陈青山吓了一跳,回头看向他道:“三少,你怎么起来了?” 谢煊挑挑眉,走到他旁边:“写信?” 陈青山点头:“给我北京的老娘写信。” 谢煊坐在茶几上,看了眼他那两排鸡爪子爬的字,笑道:“平日让你多读点书你不读,写个信都绞尽脑汁。” 陈青山说:“没事,我慢慢来,熬夜也得写出来。”说完咬了咬笔头,灵光一闪般,又勉强憋出了一句话,写完得意地挑挑眉头,随口问,“三少,你也睡不着?” 谢煊吸了口烟,漫不经心道:“不是太困。” 陈青山坏笑道:“我看你这是刚娶了媳妇儿,在温柔乡待了两日不习惯了。话说回来,我要是能娶到像三少奶奶那么如花似玉的媳妇儿,恨不得天天拴在裤腰带上。” 谢煊将烟叼在口中,居高临下,凉凉地斜睨他。 陈青山摸摸鼻子心虚道:“我胡说八道的,三少你怎么可能是离不得女人的?” 谢煊淡声道:“你跟我来这边大半年了,过年也没回去,等这边不忙了,给你准个长假,回去看看你娘。” 陈青山猛得站起来,对他敬了个礼:“谢谢三少。” 谢煊轻笑:“赶紧写吧,早点写完早点休息,别耽误明日的训练。” “收到。” 谢煊失笑摇摇头,起身回了内间,将还未抽完的烟灭掉,躺上床闭上了眼睛。 ☆、第47章 三更 因为要准备大量收购棉花, 还要购买纱机,增大纺纱量,采薇也不放心完全交给经理去做,于是每日都去工厂跟经理商量。 而且她还得开始寻找库房, 准备囤放即将从周围运进来的棉花。 谢家没人管她, 她觉得自己像条被放回大海的鱼, 自在得有种回到了百年之后的错觉。唯一在她预计之外的是,本来她以为谢家男人们很少在家,但这几日谢珺却如同朝九晚五一般,每天都会回来,而且会和家人一块吃饭。 不过她也没放在心上, 一来是谢珺说了正好近几日比较空闲,二来是谢家二少实在是一个温和礼貌的男人,连佣人们都很喜欢这位宽厚的二少爷。 加上谢家其他太太小姐出门不多, 大多也就是在霞飞路附近活动, 几乎不怎么用车, 她一个人占了谢家那辆车, 十分方便。 这日下午,她去印厂时,又碰到了上回见过的楚辞南, 正和经理商量下期杂志的印刷。他创办的杂志, 创刊号卖得非常好, 在上海城甚至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楚辞南这个名字, 也更广为人知。 见到采薇,楚公子拱手笑道:“江小姐,又见面了,上回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采薇笑说:“楚公子不用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楚公子的杂志,我已经拜读过,受益匪浅。” 楚辞南一脸谦虚:“江小姐过奖了,我也还在摸索中。” 采薇想了想道:“对了,楚公子下期的杂志已经排完版了吗?” 楚辞南摇头:“尚在收稿中,我近日来是跟林经理商量印数的事,承蒙上海人民看得起,第一期杂志不过两日就售罄,所以第二期我打算多印一点。” 采薇笑:“我记得楚公子杂志有广告位的对吗?” 楚辞南有些汗颜般讪讪笑了笑:“办杂志成本颇大,楚某也只能做点铜臭味的事,让江小姐见笑了。” “不不不,楚公子误会了。”采薇失笑,“我是想问,你这一期广告位还有没有?我想登个广告。” 楚辞南愣了下,道:“江小姐要登广告?” 采薇点头,将找库房的事告诉他,又说:“我一个女子出门找房子不是太方便,所以想登个广告,方便又快捷。” 楚辞南连连道:“好好好,我回去就安排编辑给江小姐空出最好的广告位。” 采薇道:“那就多谢楚公子,费用多少?我现在给你,还是回头再给?” 楚辞南笑着摆手:“不用了,江小姐上回帮了我大忙,这点小事就当是楚某的酬谢。” 采薇笑:“公是公私是私,杂志也并非楚公子 分卷阅读73 一个人的,我不能占你们这个便宜。” 楚辞南捂住脑门,笑道:“江小姐你真是太客气了。”他想了想又说,“不知江小姐今日方不方便,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采薇看着他那张和当年同桌几乎相似的面孔,点点头:“当然没问题。” 印厂附近就有一家洋人开的咖啡店。楚辞南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雇了一个高大的白俄保镖。两人到了咖啡厅,他的白俄保镖和谢家的便衣卫兵,便在外面候着。 两人在卡座坐定后,楚辞南看了看玻璃橱窗外的谢家卫兵,笑说:“我好像应该叫你谢太太才对。” 采薇笑道:“你还是叫我江小姐吧,这样显得我年轻点。”谢江两家联姻,全城皆知,楚辞南知道她江五小姐,自然也就是谢家的三少奶奶。 楚辞南闻言笑开:“那好,我以后还是继续叫你江小姐。” 也许是楚辞南长得像自己的故人,采薇不由自主对他有种亲近感,加上他又是个非常渊博风趣的人,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小时才道别。 * 只是没想到晚上吃过饭,夜幕刚刚降临时,她和四喜在花园里散步,忽然撞了同来花园的玉嫣。 这位表小姐显然来者不善,拦着她道:“三嫂,你刚刚进门就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采薇不明所以,好笑道:“我怎么过分了?” 玉嫣道:“你天天霸占汽车,咱们其他人都用不了,还不是过分?” 采薇道:“我每天出门前问过陈叔,确定没人要用,我才用的?” 玉嫣说:“谁一早就知道要不要出门?再说了,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结了婚还天天往外跑?你这才进门几天,就不安于室了?” 采薇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道:“表妹,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每天去哪里,阿文阿武是清清楚楚的。”阿文阿武就是司机和每天负责她安全的卫兵,正好是两兄弟。 玉嫣道:“是啊,有人跟着你都敢和男人约会?若是没人跟着,还不知做什么事呢?你不就仗着三表哥在华亭,管不着你吗?” 采薇抱臂上下打量了眼面前的少女,笑说:“我看表妹也没裹小脚,怎么脑子跟裹了小脚一样。现在都是已经民国,我光明正大地和朋友喝杯咖啡,难不成你觉得我该浸猪笼?” “你——” 采薇道:“还有……我也不是霸道的人,若是表妹要用汽车,提前说一声就好,我这个做表嫂的,肯定让给你。” 玉嫣恼火地哼了一声,转身蹭蹭往楼里跑去,跑到大厅,恰好撞到刚刚回家的谢珺。 “怎么了?”谢珺扶住她站稳。 玉嫣抬头看到他,顿时就委屈的眼睛一红,眼泪啪嗒掉下来。少女的嫉妒心就像一个种子,一旦被种下,便会慢慢发芽,遇到雨露后,则会越来越茂盛。 玉嫣的嫉妒种子,是在看到采薇的七十二抬嫁妆后不知不觉种下的。而这些日子,当她看到她每天一早出门晚上才回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对比着这些年,她在谢家的规规矩矩,嫉妒之心就愈演愈烈。 今天听说她和男人孤男寡女喝咖啡,顿时忍不住跑去刁难。然而却被她三言两语就噎了回来。 她看着谢珺,抽噎道:“二表哥,三表嫂她欺负我。” 谢珺柔声问:“怎么了?你慢慢说。” 玉嫣道:“这几日三表哥回了华亭,三表嫂她天天出门,一出就是一天。听说今日还跟男人孤男寡女喝咖啡。我替三表哥不值,就跑去质问了几句,她不仅不以为然,还说我说得很难听,你要替我做主。” 谢珺笑着安抚她:“我知道了,你别难过,我待会儿去和她说说。” 玉嫣抽噎道:“还是二表哥好。上回三表哥为了她,差点要打我?” 谢珺轻笑,问:“为什么啊?” 玉嫣看了看他,小声说:“二表哥你不知道吗?大婚那天三表嫂被人绑走,三表哥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三表哥肯定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这是联姻,他就只能忍下去,还不准我对别人说。”顿了顿,又道,“你看他们结婚才两天,三表哥就去了华亭,也没带她。” 谢珺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道:“这话确是不能对别人说,不然丢得是谢家的脸。” 玉嫣低声道:“所以我就只告诉你。”她顿了顿,又说,“二表哥你真好,可惜姐姐没福气。” 谢珺轻笑一声:“行,我都知道了,你回房休息吧。以后有什么事告诉表哥就好,别傻愣愣冲上前,毕竟你是做表妹的,叫人看到了,只会说你。” 玉嫣撇撇嘴:“好吧。” 谢珺目送着玉嫣上了楼,才不紧不慢穿过后门,去了花园。采薇还在花园里散步,如今春暖花开,空气正是好的时候。 “弟妹。” “二哥。”采薇抬头,看到玉树临风般的男人,朝自己走过来。 谢珺在她跟前站定:“再过不了多久,园子里的花就会陆续开了,到时候应该很好看。” 采薇点头:“是啊,我看着园子里的花种类还挺多。” 谢珺笑说:“去年刚刚搬进来时,园子除了树很少有花,我抽空种了些,没想到长得还不错。” 采薇道:“二哥真是个风雅之人,一点都看不出是带兵拿枪的。” 谢珺弯下身,伸手抚摸了摸,一株挂了蕾的紫罗兰,笑说:“我小时候跟我母亲住在田庄,对花花草草还算熟悉。花花草草其实和人一样,只要用心培养浇灌,总有一天,会开出你想要的花。” 采薇道:“比起二哥,我倒是像个粗人了,只晓得哪个花看着漂亮。” 谢珺笑了笑,抬起头看向他,问:“嫁过来这几日,还习惯吗?” 采薇点头:“习惯的。” 谢珺抿抿唇道:“玉嫣表妹从小被我父亲惯坏了,性子难免刁钻,你不要跟她计较。若是她冒犯你,你告诉我就好,我去教育她。” 采薇猜想是玉嫣跑到他跟前告了状,见他似乎是小心翼翼关照着自己的情绪,似乎怕说错话,让自己胡思乱想,不免有些动容。笑说:“我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 这回轮到谢珺愣了下,好笑道:“她比你还大了一岁。” 采薇反应过来自己才十七岁,摸了摸鼻子道:“我的意思,她还是小孩子脾性。” 谢珺点点头:“你确实比她懂事多了。” * 九点半的华亭,早已经陷入一片宁静之中。 陈青山启动车子:“三少,都这时候了还回上海?”可怜的陈副官真是有点叫苦不迭,最近军营在拉练,本来十天的训练计划,被他们英明伟大的镇守使缩短到了五天,每天累得跟条丧家犬一样。 今晚终于全部结 分卷阅读74 束,她本以为可以好好在使署宿舍睡上一觉,哪知他们谢三爷衣服都没换,直接拉着他,说回谢公馆。 一身臭汗恨不得倒头就睡的陈副官,有点想哭。 靠在后排座椅背上的谢煊,拿下军帽,盖在脸上,毫无人情味回道:“开车。” ☆、第48章 一更 凌晨的谢公馆, 最后一盏灯也早已经熄灭,安静得只剩下值守的门房,半梦半醒间偶尔发出的呓语。 黑幕中,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划破了这深夜的宁静, 门房一个激灵醒过来, 瞅了眼外头, 见到是三少的车,赶紧出来开门。 谢煊停了车,打开车门下车,迈开长腿疾步朝公馆内走去。副驾驶座上本睡得昏天黑地的陈青山,后知后觉醒过来, 发觉谢煊不知何时已经下车,背影都快要消失在黑幕之中。 他揉了揉额角,挪到驾驶座将车子慢悠悠开进去。从华亭到法租界着实不算近, 得开上好几个钟头, 加上夜晚路黑, 不敢开得太快。他连着几日高强度训练, 本就累得厉害,开到了半路便扛不住,就在他忍不住要会周公时, 车子忽然一个打滑, 若不是他反应及时, 迅速刹车, 只怕会一头扎进路边的水田。本来在后座小憩的谢煊, 将他赶到了副驾驶座,自己握着方向盘,一路风驰电掣赶回了上海城。 还别说,三少开车就是稳当,让副驾驶的陈副官睡了一个好觉。 公馆里的佣人都已经歇下,谢煊军靴落地的橐橐声,回荡在楼房中,格外清晰。他来到楼上的走廊,才放轻脚步,到了门口,他本打算敲门,但借着月色看了下腕上的表,已经快凌晨一点,想了想,又踅身下楼,来到他房间后方,昂头看了看几米高的阳台,往后退了几步,助跑上前,脚步蹬在墙上借力,矫捷如同猎豹一般,往上一蹿,双手攀住阳台翻了进去。这是他曾经在德**校训练的基本功,多少年没派上用场,没想到用在了进自己房间上。 小套房里沉静如水,他轻手轻脚进屋,起居室的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 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屋子里浓黑一片,只有窗外一点月光落在大床上,自然是看不清床上的景象,只隐约见到被子中央微微隆起的一个人形。 这个时候已经没了热水,谢煊到了浴室,用冷水洗了个澡,带着寒气蹑手捏脚回到房内,轻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采薇占了床中间的位置,人高马大的谢煊一躺下,免不了要碰上她。但他动作轻,她又睡得正熟,只是在黑暗中呓语了声,并没有醒来。 谢煊终于睡了个好觉,以至于天光大亮,他都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采薇盘腿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床上多出来的男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刚刚她一睁眼,发觉身旁有个男人,而且自己几乎是靠在这人怀中,差点没让她吓得掉下床,确定这人是谁后,一颗心脏才稍稍归位。 她分明记得昨晚自己是一个人上的床,也记得自己锁了门,这人怎么就无声无息躺在了她床上?好吧,是他们的床上。 采薇刚刚反应很大,甚至还轻呼了一声,但这人并没有被吵醒。她又推了推他,还是没醒。 采薇有些无奈地揉了把蓬乱的头发,歪头打量着眼皮下这个对自己来说,还算不上熟悉的男人。 他应该是很累,所以才睡得这么深沉,眉头虽然在睡梦中舒展松弛着,但仍旧有残存的倦意。比起醒着时,睡梦中的他,面容柔和了许多,长长的眉眼也是温和的。采薇又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在那张发黄的旧照片里,一个在他的时代,英年早逝的男人。 谢煊终于在她的凝视中悠悠醒来,他惺忪睁开眼,对上的便是女孩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目光骤然相撞,采薇心虚般别开眼睛,随口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煊看着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勾唇轻笑了笑,道:“凌晨。” 采薇又问:“我锁了门的,你怎么进的屋?” 谢煊道:“翻墙。” 采薇:“……”她转眼看向他,想了想,问,“你这么晚回来有急事?” 谢煊:“倒也没有。” 采薇不解:“那你大半夜回来作何?” 谢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勾唇一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睡觉啊。” 采薇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他,掀开被子下床。 谢煊坐起来,笑道:“今日沐休,就回来看看你。我这新婚第四天就一个人去了华亭,怕人家以为我故意冷落你这个三少奶奶,叫你不好做。” 采薇回头看到他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刚刚扯了下嘴角,道:“我谢谢你啊,三少爷。” “夫妻一场,不用客气。”说这话时,他目光从她脸上滑到了胸前,顿了下,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不紧不慢地下床。 他这轻描淡写的动作,自然落在了采薇眼中,她这才想起,这几日自己一个人睡,睡衣都是松松散散穿着,图个轻松自在。低头一看,果然露了一片春光在外。她有些郁卒地皱了皱眉,赶紧将衣襟整理好。 谢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边往盥洗室走边道:“我今日休息一天,明早回使署。你想去看电影还是去看戏,我带你去?” 采薇道:“不用了。” 谢煊道:“我也好久没看过戏了,那就去丹桂园看戏吧,听说最近的演出都还不错。” 采薇:“……” 坦白来讲,她觉得谢煊的忽然回归,有点平静生活被人强行打断的感觉,不过她也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接受,这个人就是自己现在的丈夫。 两人叫佣人送了早餐来房里,一块吃完后便各自换衣裳准备出门,因为是要去看戏,谢煊换了身白罗长衫,与身着白色镶彩边褂子的采薇,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相搭。 到了楼下,看到谢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谢煊有些意外道:“二哥今天也休息么?” 谢珺抬头看向两人,笑道:“这几日都不是太忙,所以晚点去使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煊笑说:“昨天半夜。” 谢珺放下报纸,似是随口问:“你这段时间不是在带兵拉练么?怎么会有空回来?” 谢煊道:“昨天第一阶段的训练提前完成,今日沐休一天,就回来看看。” 谢珺点点头,看了眼两人,笑问:“这是要和弟妹出去?” 谢煊道:“嗯,去看戏。” 谢珺道:“去吧,你老不在家,弟妹一个人也挺无趣的。” 不!我一个人很有趣,采薇默默在心中反驳。 谢煊歪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孩儿,笑道:“我看她一个人挺有趣的。” 采薇惊愕地对上 分卷阅读75 他的眼睛,这人是她肚里蛔虫么?这都知道? 谢煊见她睁大一双乌黑水润眼睛的模样,有些好笑,忍不住亲昵地揉了把她的头顶:“走吧!” 采薇皱了下眉头,又朝谢珺笑道:“二哥,我们走了。” 谢珺微笑着点头。 * 两个人看过戏,中午在洋场吃了西餐,谢煊又带采薇去茶楼听人说书,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开着不紧不慢回谢公馆。一进公馆,明显比前几日热闹了许多。 采薇正觉奇怪,进屋一看,果然是谢司令带着两个姨太太回来了。这谢家父子,还真是有默契。 谢司令还是满面红光笑盈盈的模样,看到两人进屋,笑道:“老三,你们回来正好,我有些事同你们说。” 谢煊道:“父亲,你这次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谢司令道:“北京那边派了人来开会,临时回来两天。” 谢煊问:“父亲要与我和采薇说什么?” 谢司令笑眯眯看了看他,又看向采薇,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们刚新婚,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没和你们两个好好聊过。你们跟我来书房,咱们慢慢说。” 采薇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她和谢煊跟着谢司令上去了楼上的书房,心中辗转千百回,想着谢家这老狐狸到底要跟两人说什么。 谢司令让佣人倒了茶,又笑盈盈叫两人坐,和蔼可亲道:“采薇,来了咱们谢家,还习惯吗?” 采薇点头:“挺习惯的。” 谢司令又笑着对儿子道:“老三啊,你如今结婚了,不比打光棍儿的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公务再忙,也得想着家里的太太。” 谢煊轻笑了笑,看了眼采薇道:“我知道的,父亲。” 谢司令端起冒着热气的青花茶杯,不紧不慢呷了口茶,再次看向采薇:“采薇,我听说这些天,你每天都去工厂。” 采薇回道:“工厂是我爸爸给我的嫁妆,我想自己看着点。” 谢司令笑着点点头:“如今是民国了,女人出去做事赚钱不是什么稀奇事,你又是上海滩长大的商家女,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你家那位二姐还去了美利坚留学,你想出来自己做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如今世道不安稳,我们谢家初来上海,定然是众矢之的,所以我一直让家里的太太小姐们尽量少抛头露面,你来了这几日,想必也看到了。” 采薇知道谢司令这是不满自己抛头露面的行为,拐弯抹角敲打自己,硬着头皮道:“父亲,我每天出门带了卫兵的……” 她还未说完,已经被谢司令抬手打断:“咱们谢家子嗣不兴旺,你大哥前两年过世了,只留下一个眉眉,二哥还没来得及要孩子,二少奶奶就过世。如今你进了门,最紧要的事,就是跟季明早点为谢家添丁,开枝散叶。” 采薇脸色微僵硬,想反驳,但对上谢司令那张微微敛了笑容的脸,以及看向自己时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知道这人绝不会允许有人反驳他的意见,最后只得点点头,小声道:“明白。” 她的反应让谢司令面色稍霁,笑着同谢煊道:“老三,你明日一早就要回华亭吧?” 谢煊点头。 谢司令道:“那行,采薇你叫佣人收拾一下,明早跟季明一块儿去华亭。” ☆、第49章 一更 这几日自由生活给采薇带来的兴奋和快乐, 让谢司令一瓢冷水彻底浇灭。 从谢司令的书房出来,她心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高兴得太早。虽然这个时代女性已经开始放开小脚,走出家门工作挣钱, 如今上海工厂里的女工比比皆是, 尤其是纺织行业,而且因为工钱低廉, 颇受资本家老板欢迎, 她手里那两家工厂, 就有一半工人是女工。但这才刚刚民国,一切不过是摸石头过河。 虽然从维新运动开始, 到辛亥时期, 一直都在倡导解放女性,但同时仍旧不少遗老, 致力尊孔复古, 成日在报上大肆抨击女性抛头露面是乱了纲常。至于谢司令,看谢家女眷平日的生活,就知道也是这种古板传统的大男子, 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附庸罢了。 那么谢煊呢? 心事重重的采薇不由自主看了眼身旁男人一眼, 恰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撞,一个五味杂陈, 一个若有所思。 谢煊走上前, 开了门, 让她先进屋。然后在她身后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本事,都知道打理工厂了?” 采薇淡声道:“我爸爸把工厂给了我,我总要多盯着点。” 谢煊道:“工厂有经理,你们江家有大掌柜,还有你大哥和江老爷子,你还怕人家少了你的分红?” 他说得没错,虽然三家工厂是陪嫁,但并不意味着江鹤年给了她就撒手不管,实际上陪嫁的意思,就是等着坐收红利便好。 但她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也不知何时回离开,总要自己做点事。何况她一个百年后来的人,得知先机,自然是要利用起来。 她看了眼谢煊,心中暗暗想,这人大概和他那个沙猪主义的亲爹没什么区别,便不再说什么。还是先走一步算一步,慢慢争取自己的权益才是。 今晚又得同床共枕,采薇叫来四喜收拾了明日去华亭的行李,又让她把谢煊的被子拿出来铺好。 谢煊从起居室回到房内,目光落在已经躺在被窝中的人,又看了看旁边那条被子,好笑地摇摇头。 他掀开被子上了床,看着那鸦黑的后脑勺,伸手关上灯。片刻之后,低声道:“父亲刚刚说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采薇:“……没有。” 谢煊道:“最近春暖花开,华亭景致不错,我得了空带你去坐船、爬山。” “再说吧。” 谢煊转过头,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向背对着自己的人,无声地笑了笑。 * 谢煊在华亭使署旁有个宅子,白墙黑瓦的江南小院,偶尔沐休又不回上海时,他就住在这里。宅子里只有一个伺候他起居的老妈子,唤做叫吴妈,说话带着北方口音,应该是照顾他多年老佣人。 将人送到宅子里,谢煊就匆匆去了使署办公。 采薇虽然也焦虑未来的生活,但凡事不能心急,既来之则安之,她帮着四喜一块收拾带过来的行李。吴妈似乎看到她这个三少奶奶很开心,说了会儿话,就去做午饭了。 吃过饭,采薇正想着下午时间怎么打发,陈青山气喘吁吁地上了门。 “三少奶奶,三少叫我来问你,他下午在校场练兵,你要不要去看?” 采薇正没愁没事干,便换了身衣服跟着陈青山去了华亭的校场。 刚刚进入校场,她就 分卷阅读76 遥遥看到了正在练兵的谢煊。他戴着军帽,身着戎装,束在腰间的皮带上挂着枪。 这人生得高大挺拔,平时穿长衫和西装时,也颇为玉树临风,却远远不如穿着军装器宇轩昂,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该拿枪的将士。 他生了张冷冽的俊脸,但平日里总带着点玩世不恭,多少有点公子哥的气质。但此刻在练兵场,他一脸严肃地训练手下的将士时,那原本的冷冽就发挥到了极致,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哪怕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如今正是春天,阳光温暖宜人,但采薇毕竟是个千金小姐,陈青山怕她晒着了,自己到时候被三少责怪,便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大柳树下石凳坐好。 这位置正好与谢煊隔着场地相望,本来正在认真练兵的他,自然是看到了她,隔着中间在地上匍匐前行的士兵,朝她望过来,勾唇笑了笑,然后又投入训练中。 四喜看到眼前这情形,有点激动地凑在采薇身旁道:“姑爷好有气势。” 采薇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组训练结束,接下来开始两人对练。因为是用军刺,看得两个姑娘心惊肉跳,但显然几组下来的操练,都让谢煊不满意。 他夺过一人手中的□□,冷喝道:“每一次训练,都要当做实战。因为一旦上了战场,敌人的子弹刀枪,都不会有任何机会给你考虑和犹豫。” 他拿起□□,用军刺对着倒在地上的士兵:“起来!来攻击我。” 面对顶头上司,士兵自然是畏手畏脚,完全放不开,动作无力,反应迟缓,谢煊三两下就挑掉了他手中的军刺,冷声喝道:“一边待着去!”然后一脚勾起落在地上的军刺,踢向一旁的陈青山,陈青山眼明手快接了住。 谢煊朝旁边的士兵道:“大家仔细看着,在遇到敌人近身搏斗时,该怎么做?” 陈青山正了正色,走到他对面,笑道:“三少,那我就不客气了。” 谢煊勾唇轻笑:“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亮出来,让大家伙儿看看陈副官在讲武堂学到的本事。” 陈青山大喝一声,举起军刺朝他冲过来,谢煊往后急退两步,伸手挡下他的攻击,短短几秒,两人已经过了几个会合,枪支和军刺激剧的碰撞声,砰砰作响,震动着人的心脏和鼓膜,连远处观望的采薇和四喜都看得心惊胆战。 两分钟后,两人枪上的刺刀纷纷落地,各自迅速丢掉枪,从地上拾起军刺,直接握着军刺兵戎相见。 刺啦一声,谢煊手臂的军服被划破,被节节逼退了两步,陈青山面上一喜,赶紧乘胜追击,就在他手中的刺刀再次攻击上来时,本来正在后退的谢煊忽然屈膝半蹲,一脚扫向疾步上前的陈青山腿弯,因为冲力,陈青山避之不及,栽倒在地,谢煊迅速扑在他身上,手中的军刺抵在了他的脖颈。 陈青山丢掉军刺,哀嚎着投降。 谢煊放了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没事吧?” 陈青山捂着胸口摇头,龇牙咧嘴道:“三少,我这是一辈子要做你手下败将了?” 谢煊轻笑一声,抬头朝一旁个个呈震惊状的士兵道:“看清没有?只有训练时像陈副官这样无所畏惧,在上了战场面对敌人时,才能应付自如。你们卸了刺刀,继续练。” 谢煊丢了手中的刺刀退出来。陈青山顺过了气,看了眼他手臂被自己划破的地方,道:“三少,你手臂好像弄流血了。” 谢煊不着痕迹看了眼,不甚在意道:“无妨。”又遥遥看了眼对面的采薇,说,“你去给三少奶奶送点水去。” 陈青山笑嘻嘻道:“我这就去。” “三少奶奶,三少让我给你们送水来了。”陈副官端着放了两杯茶水的木托盘,穿过校场,来到采薇跟前。 采薇刚刚看着两人拿刺刀跟搏命似的对战,这会儿都还有点心有余悸,看到他过来,拿起茶杯喝了口水,问:“你们平时训练都这么真刀真枪吗?” 陈青山道:“那是当然,训练若是闹着玩儿,到真上了战场怎么办?” 四喜笑道:“陈副官你胆子好大,竟然敢拿刀刺姑爷。” 陈青山笑说:“我要是假模假样,三少回头就得狠狠罚我。” 采薇抬头看了看谢煊这位年轻的副官,随口问道:“你的身手很好啊,跟了三少多久了?” 陈青山笑眯眯道:“我十几岁就认识三少了,我老爹是个赌鬼,家里穷,小时候也不懂事,天天在外胡作非为,说白了就是个二混子。那年我娘重病,家里没钱请大夫,正愁着时,遇到三少来咱们南城玩儿,我见他穿得是绫罗绸缎,想必是富家少爷,就叫兄弟们去打劫他,两帮人狠狠干了一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他知道我的事,给了我救命钱,我要认他做大哥,他不干,但是带着我一起去了天津的讲武堂。不过后来他出了事,被谢司令送去德国避风头,前几年回来,我才正式跟着他。” 采薇好奇道:“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陈青山看着她愣了下,反应过来自己说秃噜了嘴,赶紧笑嘻嘻道:“就是年轻气盛,把人打伤了,对方也是不得了的人物。谢司令怕他出事,就送去了德**校。” 采薇想起谢家三少那些流言,笑道:“是因为和前清小王爷抢女人,开枪把人打伤了吗?” 陈青山干干笑了两声:“少奶奶,你别听外面的那些传言,年少轻狂的时候,哪能不做几件冲动事。我少时还打家劫舍过呢!” 采薇抿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几人正说着,谢煊走了过来,问:“聊什么呢?” 采薇笑眯眯道:“聊你以前在北京城开枪打伤小王爷的往事呢!” 谢煊凉凉朝陈青山瞥去,对方摸摸鼻子道:“三少,我去看着那些家伙了,免得他们偷懒。” 等人走后,谢煊淡声问:“看一群当兵的训练,是不是没意思?” 采薇道:“挺有意思的。” 谢煊抬手看了下腕表:“还有半小时就结束,咱们一起去吃饭。” 采薇点头:“嗯,我等你。”说着,目光落在他手臂上,眉头微蹙道,“你受伤了?” 谢煊看了眼手臂:“哦,刚刚和青山练的时候,划破了点皮。” 采薇从石凳上起身,凑上前伸手扒开划破的军装,看到里面正渗着血:“都流血了,得赶紧擦药。” 谢煊不以为意道:“训练的时候,难免受点小伤,要是一点小伤就马上擦药,这训练肯定会被耽搁,没事的,待会儿回去处理就行。” 采薇看着那伤口还在隐隐冒血,从袖子里掏出手绢:“不管怎样,先绑着止止血。” 说罢,拿起白色手绢,走上前小心翼翼在他手臂上缠了一拳,认真打了个活结。 她比他矮了 分卷阅读77 一个头,从谢煊的角度看去,正好看见她隐隐跳动的眼睫,树影斑驳下,像是一对忽闪的蝴蝶翅膀,挠在了人的心上。 “好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聊胜于无,采薇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谢煊看着缠在自己手上的那白色手帕,还打了个秀气的结。轻笑着摇摇头,抬头看向她道:“多谢了,谢太太。” 采薇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戏谑目光,被他这调侃般的称呼弄得心里一震,板着脸退回到石凳。 * 陈青山看到英俊勇猛的长官,手臂绑着一个打着蝴蝶结的手帕,走过来时,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军营里谁不知道谢家三公子,虽然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少爷,但却是最吃得苦的一个,别说流这么点血,就是中了枪,也绝不吭一声。有一回他出任务,腿上不慎受了伤,大夫给他绑了纱布,因为影响他的行动和英明神武的形象,不过两日就被他拆了。现下这点小伤,放在平时他管都不会管,没想到竟然让任由三少奶奶给他绑了根手绢。 而且是当着整个校场的士兵,绑着这么根打着蝴蝶结的手绢。 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 ☆、第50章 三更 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一片好心, 会影响谢煊在下属中英明神武的形象。 半个小时后,训练结束。手臂绑着白手绢的谢煊走过来:“你想吃什么?” “你安排就好。” 谢煊点头:“那就去使署随便吃点,回头我有时间,再带你去城内寻好吃的。” 当采薇跟着他来到使署伙房时, 着实有些意外, 虽然华亭镇守使不算什么大官,手下只有几千兵, 但他毕竟是谢家三公子, 平日里看着也多少有点少爷习气, 但看着来来往往的士兵,对他打招呼的神色, 显然他平时在使署里, 就是和普通士兵一样,在伙房里吃大锅菜, 并没有小灶。 谢煊打了饭菜拎在手中:“走, 去我办公室吃。”他笑道,“今天你们运气还不错,使署里晚上做了酸菜炒肉。” 在办公室坐下后, 采薇看着那饭盒里的白色粉条和酸菜炒肉,着实不太有胃口。 谢煊看着她的表情, 道:“使署里伙食肯定比不得家里,咱们将就吃点。” 采薇道:“你平时就这么吃吗?” “不然呢?”谢煊好笑道, “你以为在军营里, 跟家里一样?” 采薇撇撇嘴, 拿起筷子,尝了口菜,笑道:“你们伙房手艺还行。” 谢煊笑着点头:“嗯,还行。” 采薇所有所思地吃着大锅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这间办公室。说起来也真是有些神奇,去年她就来过这里一次,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就是谢家三公子。而这回来,她自己却变成了谢家三少奶奶。 上回来,她没太注意,现在才发觉,这间办公室比她想象得要简陋许多,墙上没有字画,桌上没有摆件,镇纸也只是普通的木头。比起谢公馆的奢华,这实在是不像是谢家三少爷的办公室。 她想起上回他说过的话,他们使署比不得江家有钱,五十块大洋也是笔大数字。 “你们使署好像还挺穷的啊。”她玩笑般道。 坐在她对面的谢煊看了她一眼,笑说:“你以为这是大上海?华亭不过是小县城,总共就几千驻军,除了上面拨的军饷,没有其他收入。但是要练好兵,就得花钱,只能一块大洋掰成两块花。” 采薇听他这么说,噗嗤笑出声:“如果你不是谢家三少爷,我都该同情你了。” 谢煊默默看着她的笑靥,过了片刻道:“说到钱,我有件事得跟你坦白。” 采薇抬眼好奇看向他:“什么事?” 谢煊挑挑眉笑道:“上回青竹撞了使署的车,你们不是赔了五十大洋么?” 采薇点头:“是啊,车后来修好了吗?” “修好了。”谢煊笑靥盈盈看着她,“而且只花了不到二十大洋。” 采薇愣了下,大怒:“你故意讹我们?” 谢煊但笑不语。 采薇看他这模样,更是怒不可遏:“当兵的敲诈我们小老百姓,还有没有天理了?” 谢煊大笑,笑过之后,说:“你这不能怪我,这数字当时是青山报给你的,你要怪就怪他。” 采薇无语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 谢煊眉目含笑看着她:“你知道剩下的三十大洋怎么花了吗?” 采薇看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谢煊道:“给了伙房买了猪肉,让咱们使署的兵好好吃了两顿猪肉。使署知道内情的士兵,那阵子天天盼望着江家四少来咱们这里再撞几次车,好让大家有肉吃。” 采薇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继而又扑哧一声笑开。过了会儿,她想了想问:“现在也没打仗,你一个小小的穷酸华亭镇守使,作何这么卖力练兵?” 谢煊看了看她,稍稍敛笑,道:“我十岁的时候,跟着我父亲从江苏回到北京,那时候还是满清的天下,却已经日暮西山。四九城里的旗人们不事生产花天酒地,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守卫皇城的旗兵都是世袭。说出来都有些好笑,许多参领骁骑尉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只知道养鸟斗蛐蛐。十几年前拳乱,被八国联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我就想,若是以后我做了将军,一定得好好练兵,我得守得住我该守的东西。” 他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像是带着点玩笑语气,但采薇却听得十分认真,一双乌沉沉大眼睛定定看着他。 在这个时代,一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能说出这番话,着实让她刮目相看。 谢煊说完,发觉她盯着自己半晌没说话,笑着戳了下她的额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采薇摸了摸额头道,戏谑道:“我还以为谢三公子只是个敢跟小王爷抢美人的大少爷,没想到还是一个有抱负的好青年。” 谢煊瞪她一眼:“别听青山胡说。” 采薇道:“这又不是青山说的,但凡知道你谢三公子的,谁不知道你当年是四九城嚣张跋扈的爷。” 谢煊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采薇想了想,瞅着他又问:“话说你真跟满清小王爷抢过美人?” 谢煊脸色微凛,道:“赶紧吃饭,吃完了我带你去划船。” 采薇抿抿唇没再问,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对面这眉目英挺的男人。心中暗想,能叫这样的男人冲冠一怒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从使署出来,已经暮色四合。谢煊让陈青山送四喜回了宅子,自己带着采薇去划船。松江水流丰富,河道纵横,两个人去得是一条水乡小河,两旁是民居,中间是河流,这河流也是当地居民的交通枢纽。 谢煊拉着采薇到了一处码 分卷阅读78 头,那里停这一艘乌篷船,他先走下台阶,也不知跟那艄公说了什么,那艄公把竹篙交给他,自己跳上了岸。 谢煊握着竹篙,朝岸边的女孩儿招招手:“下来。” 采薇撇撇嘴,边往下走边道:“你会不会划?别到时候翻了船,两个人都成落汤鸡。” 谢煊道:“你上来不就知道了?” 采薇笑着踏上船头,在他旁边的船舷坐好。 “坐稳了!”谢煊竹篙用力往岸上一撑,在船驶入河道中后,他借着树梢上的月色,低头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女孩儿,弯唇一笑,在坐下握住船桨时,冷不丁用力在船的一侧跺了一脚,小小的船只,顿时在河道中重重一晃。 采薇一时不妨,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扑上前抱住他。他长衫下的身体坚硬灼热,让采薇顿时找到了一丝安全感。 她深呼一口气,直到听到上方的闷笑声,方才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松开手,怒不可遏地用力捶了他两下:“你有毛病么?” “别乱动,小心翻船。”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坐在这小小的乌篷船上,采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只能先悻悻然退回去坐好。 谢煊看着她,边划船边哈哈大笑。 采薇瞪了他一眼,愤愤地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衫,想了想,又谨慎地盯着他,以防他再弄幺蛾子。 好在这人没有再恶作剧,只稳稳当当不急不缓地划着船。 采薇放松下来,见他划船动作娴熟,在夜色下对上他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奇问:“你平时在华亭的休闲活动,就是划船?” 谢煊好笑道:“使署里都是大老爷们,划什么船?” 采薇道:“那你们平日里都干什么?” 谢煊笑了笑,道:“别看华亭不大,但玩的可不少,赌坊烟管妓馆,要什么有什么。” 采薇干笑了两声:“谢三公子挺会玩的嘛!” 谢煊但笑不语,借着月色,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步之遥的女孩儿。那小小的脸蛋,不知道有没有他的巴掌大,嘴唇也小,生气的时候,会微微嘟起,像是熟透了的樱桃,诱得人想吃上一口。眉毛是弯弯的,如同两弯新月,眼睛则是乌沉沉的,好像掬着一捧清澈的水,总是波光潋滟,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想起今日下午,她在校场的时候,他手下那些兵,都在偷偷看她。下次练兵,还是不要带她去了。 “江采薇……”他开口。 “嗯?”采薇靠在船边,欣赏着夜色中的水乡景色,被他捉弄了两次,懒懒地不愿搭理她。 谢煊道:“我真不吃人。” 采薇嗤了一声。 谢煊又说:“而且我这个人吧,除了抽点烟,其实没什么恶习。” 采薇斜眼看着他:“是吗?” 谢煊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目光瞥到右侧的石壁,看到一朵紫色的小花在夜色下绽放得正好,他将船靠过去,伸手小心翼翼把那花才能够石缝里摘下来,往采薇的方向递过去:“送给你。” 采薇不认得这紫色的小花,但月色下小小的花瓣轻轻跳动着,很是漂亮。她接过那小小的花朵,凑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清香涌入鼻间,她弯唇戏谑道:“谢三公子果真是穷酸,给太太送花,就送这么朵野花。” 谢煊也笑:“怎么?江五小姐嫌弃我这个穷酸当兵的?” 采薇嗤了一声,不再看他,却觉得这个夜晚的景色还不错。 ☆、第51章 一更 谢煊划着船, 慢悠悠绕着小河游了一圈, 回到码头, 将船只还给等在那边的船家, 牵着采薇小心翼翼下船。 两人刚刚踏上青石板, 身后平静的河面,便起了一圈一圈涟漪。谢煊摊开手, 抬头见本来挂在天上月亮,渐渐没入了云层,皱眉道:“要下雨了,咱们赶紧回家。” 说罢, 拉着采薇迅速踏上台阶,沿着石板路,疾步往回去。只是才走到半路, 那雨便淅淅沥沥落下来。 这时节乍暖还寒, 淋了雨可不好受。采薇捂着头顶,忍不住抱怨道:“早知道就不游船了,还不如跟你去赌坊妓馆呢?” 谢煊低低地笑。 采薇抬头看他,脸上又被淋了两滴雨, 啐道:“你还笑?” 谢煊挑挑眉头, 左右环顾了下。这个时代没有路灯,只有岸边的人家透出来的点点灯光。他将她拉到旁边一个屋檐下:“你站在这里, 等我一会儿。” 说罢, 松开她的手, 小跑着往前, 在一处院墙停下,然后轻轻一跳,双手攀住白墙的边缘,蹭的一下,无声无息翻入了那小院子里。 采薇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的墙头,目瞪口呆。这人是翻墙专业出身的么?还没搞清楚他是要作何,又见他人已经从墙头冒出来,小声回落在地上。 采薇这才看到他本来空空如也的手中,多了一张宽大的芭蕉叶。 谢煊走过来,将芭蕉叶举在她头顶,笑说:“这个挡雨还不错,凑合着用用。” 话音刚落,刚刚那院墙内便传来急促的狗吠和脚步声,谢煊赶紧拉起她的手,小声道:“快跑!” 他一手拉着他,一手举着芭蕉叶替她挡雨,迎着越来越细密的雨点,一口气跑了小半里地,直到狗叫声渐渐远去,才气喘吁吁放慢脚步。 当然气喘吁吁的只有采薇,身旁这男人依旧气定神闲。她缓过劲儿,回头看了看夜色中的水乡小院,又在暗沉的光线下看了看他,忍不住笑道:“要是那家人知道刚刚翻墙偷芭蕉叶的是镇守使大人,不知道作何感想?” 谢煊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应该会把整棵芭蕉树都送给我吧?” 采薇噗嗤笑出声,看到越雨越来越大,推了推他上方的手:“你自己也遮着点。” 谢煊不以为意道:“不用。” 采薇道:“这芭蕉叶好歹是你偷来的,我哪里好意思独占。” 谢煊看看举着的芭蕉叶,若有所思道:“主要是这叶子不够大。”说罢,忽然空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这样就可以了。” 采薇:“……” 她有十分有理由怀疑这人是借机占自己便宜。 不过两人的关系,也算不上占便宜。 比起谢煊的高大挺拔,本来正常身量的采薇,便显得如此娇小,简直是要陷入他的怀中一般。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揽着他的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而胸膛下的心脏此时有力地跳动着。 一路上,他带着她快速往回走,谁都没有再说话。 刚刚回到宅子,那本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采薇站在屋檐下,借着屋子里的烛火看向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的雨水,一边拍着衣袖边的水迹,一边 分卷阅读79 暗暗舒了口气。 谢煊随手将芭蕉叶丢在一旁,转头看她,问:“没淋着吧?” 采薇摇头:“还行。” “我叫吴妈给你放水,你先去洗个热水澡,今天折腾了一天,咱们早点歇息。” 采薇点点头,看了看手中还没扔掉的那朵紫色小花,回到屋内,让四喜找了个瓶子接了水,插了进去。 * 又要开始面临晚上睡觉的问题。这卧房里的床是中式的架子床,比不上谢公馆的大铜床宽敞。即使是各自睡自己的被子,也不免会挨在一起。 采薇作为一个来自百年后的女性,并不至于将这件事看得多重,只是不太希望和一个还算不上熟悉,更谈不上感情的男人去做这种事。而且她实在不想在这个时代怀孕生孩子,毕竟她并不属于这里,这也不是一个好时代。所以先前同床共枕,谢煊没流露出那种意思,确实让她松了口气。 只是如今在华亭,孤男寡女日日睡在一张床上,除非谢煊生理不正常,不然她恐怕迟早是要面对这件事的。 比起采薇对于夫妻生活的忧心忡忡,从浴房洗漱完毕,回到房内的谢煊,一如既往的坦然。他将木窗子打下来,噼里啪啦的雨声便被隔在门外。他走到桌边吹了油灯,摸着黑来到床上,钻进了外侧自己的被子中。 这个季节的江南,若是有太阳还算舒服,一旦下雨就不大好过。这宅子比不得谢公馆,没有壁炉也没有热水汀,谢煊平日里一个人住,他又不怕冷,屋子里连炭盆都没准备,屋子里到处都是湿湿冷冷的,连带被子有些润润的寒意。 采薇裹在自己的锦被中,半晌也没睡暖和。正当她准备再把被子裹紧一点时,忽然一只温暖的手从外面钻了进来,握了握她冰冷的手。 “冷?”谢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采薇闷闷道:“带的被子薄了点,没想到会忽然变天。” 谢煊轻笑了声,收回了手,忽然将她的被子用力一扯,连人带被子一块扯了过来,又飞速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搭在上面:“盖两条不就不冷了。” 他动作很大,采薇几乎是顺着他的力度,滚在了他身侧,两人的身体瞬间在两条被子下靠在了一起。 盖了两条被子,加上身侧还有个温热的人肉取暖器,采薇确实觉得暖和了很多。只不过鼻息间全是男人的气息,她到底还是有点不自在。 她僵硬着身体,默默地往里面挪。可还没挪开几寸,就被谢煊在被子中准确地抓住了手,他带着戏谑的声音,低低响起:“怕我?” 采薇支支吾吾道:“我不习惯挨着人睡。” 谢煊低低笑了笑:“虽然我说过我不吃人,不过你要是再乱动的话,我可能会忍不住尝一尝。” 采薇觉得自己有点想打人,不过鉴于体力上的差别,她还是放弃了这个不明智的念头,老老实实躺在他身旁,然后在温暖中睡了过去。 * 在华亭的生活,开始得还算顺利,毕竟两个人相处,比起和一大家子相处要简单很多。加上谢煊公务繁忙,每天早出晚归,采薇一个人自由得很。但这种无所事事的自由,很快就让她焦虑起来。 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还可以,但一想到一年两年都是这样过下去,她和这个时代依附男人,困在宅子的女人有什么两样?只要一想就觉得恐怕。 她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所以刚刚过来没多久,就接受了自己变成一个民国少女的命运。但她可以接受命运,却不能接受这种失去自我的生活。无论在哪个时代,活着的意义,无非就是拥有自己可以掌控的生活。 若是在这个时代,她连出门亲眼见证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那未免也太可悲。 这几日和谢煊相处下来,她自然对这位太姥爷有了更多了解。他应该和谢司令还是不大一样,至少在同房这件事上,知道自己不是心甘情愿,便一直没有强求。他也许也有着这个时代常见的大男子主义,但或许是留过洋,他对女人大体上是尊重的,这一点跟江鹤年差不多。 她原先以为他脾气很糟糕,不过显然是她误会了,至少在她面前,他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要知道从那张冷峻的脸上感受到和颜悦色有多难得。他对自己这个妻子,显然也是关心的,有一次她在屋内,听到他出门时小声跟吴妈交代如何照顾自己。 谢司令不让他出去抛头露面,但或许可以从谢煊这里入手,毕竟他才是自己的丈夫。 思及此,采薇不免豁然开朗了几分。 这日天终于放晴,采薇让吴妈多做两个菜,说是要给谢煊送去。 吴妈笑呵呵应了,从水缸里捞出一条鱼,边在水井边杀鱼,边同站在一旁的采薇道:“三爷十来岁的时候,我就伺候他了。他那时候可真是个混不吝的小子,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放在眼中,我就想这以后要娶个怎样的少奶奶才行哦。现在看到三少奶奶您,我总算是松口气了。我就没见过三爷对谁这么耐心过。” 采薇笑道:“三爷对您不也挺好的。” 吴妈说:“夫人去得早,三爷那时年纪小,饮食起居都是我一手照料。他对我比寻常的佣人是亲一点。三少奶奶,你别看三爷这人长得冷眼冷面的,其实面冷心热,心肠好着呢。” 采薇笑:“是吗?” 吴妈笑眯眯继续道:“我这几年身体还好着,你们早些生几个孩子,我还能帮着你们带带。” 采薇怔了下,笑了笑没说话。 * 在华亭待了五天,谢煊带采薇来过几次使署,门房和卫兵都已经认得她,看到她来,个个笑脸相迎,一路畅通无阻。 跟在她身后的四喜感叹道:“想当初,四少爷被抓,就让你一个人进,咱们都被拦在门外,我看着这些拿枪的军爷,都差点吓坏了。” 采薇失笑。 “三少奶奶来了!”到了三楼,恰好遇到从镇守使办公室出来的陈青山,他笑嘻嘻道,“您来得挺巧,三少正好从营地回来。” 采薇从四喜手中的竹食盒里拿出一盒炸肉丸递给他:“拿去吃。” 陈青山眉开眼笑地拿起盒子用力闻了下:“谢谢三少奶奶,三少看到你来给他送饭,肯定会高兴坏。” 采薇笑着摇摇头,走到谢煊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采薇推门而入,对上的便是坐在办公桌后,抱着手臂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似笑非笑看着她的男人。 采薇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谢煊道:“你跟青山在外面说话那么大声,我能听不到?” 采薇撇撇嘴。 谢煊又说:“其实你刚在大门口,我就瞧见了。” 采薇拿过四喜手中的食盒, 分卷阅读80 放在他办公桌上,笑说:“虽然跟士兵同甘共苦,是作为将领的好品格。但偶尔开个小灶也无妨是不是?镇守使大人。” 谢煊抬头看着她,狭长的眉眼染上了显而易见的笑意:“若是谢太太愿意给我送饭,我天天开小灶也不觉得心虚。” ☆、第52章 二更 四喜非常识时务地将房间留给了小夫妻俩, 自己下楼去找卫兵聊天了。 谢煊伸手打开竹篮, 看到里面饭菜的分量和两副碗筷, 边把碗碟拿出来摆在桌上, 边笑着道:“看来你不仅是给我送饭, 还来陪我一块吃,” 采薇道:“怎么?不欢迎?” 谢煊挑眉看她, 但笑不语。 他给她盛好饭,放在她面前,漫不经心问:“这几日一个人在家是不是很没意思?” 采薇愣了下,说:“也还好。” 谢煊道:“明日沐休, 我带你去转转。等再忙一个礼拜,我能空出几日时间,到时候我们再回上海。” 采薇点头:“行, 听你安排。” 谢煊挑眉看她:“这么听话?” 采薇抬头看他:“难道你想我跟你对着干?” 谢煊失笑:“倒也不是, 不过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不用藏着掖着,都可以提出来,我尽力满足。” 采薇说:“什么都可以吗?” 谢煊道:“那肯定也得看情况。” 采薇思忖了片刻, 道:“暂时没什么想法。”两个人的关系还没到凡事都能商量的地步, 她得再等等,找到合适时机再开诚布公。 谢煊似乎胃口很好, 采薇带来的饭菜, 她只吃了一点, 剩下的全部被他消灭。 * 隔日沐休, 吃过早饭,谢煊让四喜跟吴妈留在宅子里,他自己带着采薇出了门。 “我们这是去哪里?”采薇在他身后问。 谢煊领着她到了车旁,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采薇撇撇嘴:“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谢煊等她坐进去,自己绕道驾驶座,转头看了她一眼,笑说:“怎么?怕我把你卖给人牙子?” 采薇斜眼看他。 谢煊边启动车子边玩笑般道:“你说江家五小姐谢家三太太能值多少钱?” “那肯定是不如谢家三公子值钱,咱俩谁卖谁还指不定呢!” 谢煊朗声笑开。 采薇看了看他那张荡着笑意的侧脸,问:“咱们到底去哪里?” 谢煊道:“去山上。” 采薇皱皱眉头:“现在踏青还早了些吧?” 谢煊挑眉看她一眼,神秘兮兮说:“不是踏青,带你玩更好玩的。” 等跟着他爬上了一座小山坡,走进一处空旷的靶场,采薇才知道他说的好玩的是什么。 “想不想学枪?”谢煊笑问。 采薇看了看前方几十米出的靶子,心中其实是有点激动的。在这个乱世,她一个弱质女流碰到危险,就像上次大婚之日那样,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可如果学会了用枪,也是一门防身技能。 她用力点头。 谢煊从腰间枪套取出手/枪,将弹夹拿出来,摊在手掌心,让采薇看着自己如何装进去,道:“这是勃朗宁M1911半自动手/枪,使用很简单。我给你示范一次,你再自己来。” 采薇点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手。 谢煊看着她,笑了笑,上膛对准前方的木靶子,扣动扳机。砰地一声,那几十米开外的靶子应声倒地。 山中寂静,这一声枪响,震得采薇心脏差点漏了半拍。谢煊打完,转头看她一脸被吓坏的模样,笑问:“看清楚了吗?” 采薇回过神来,脱口道:“我看挺简单的。” “行,你来。” 大话说出了口,采薇硬着头皮接过枪,学着他刚刚方法,挪动几步,对准另一个木靶,一只眼睛闭上瞄准,用力扣动扳机。哪知在枪声响起那刻,她只觉手上一麻,本来握着的枪掉在地上,而她自己更是吓得连连后退两步。 谢煊见她这惊慌失措的模样,嘴角弯起,像是乐不可支的的样子。 采薇哪知刚刚还雄心壮志着,现实就给了她重重一巴掌。本以为简单的开枪,原来竟这么难,不仅被后挫力震得掉了枪,远处那纹丝不动的靶子更是昭示着,那颗被她打出的子弹,不知道射飞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见谢煊在一旁幸灾乐祸,她怒从胆边生,上前就踹了他一脚:“你第一次开枪就百发百中了?” 谢煊也没躲,看她恼羞成怒的小脸,稍稍敛了笑,从地上把枪拾起来,道:“这枪的后挫力对女孩子来说是重了点,第一次开枪,你没被吓哭,已经让我很意外了。” 采薇瞪眼看他。 “来,我教你。”谢煊笑道。 采薇走过去把枪接过来。谢煊则走在她身后,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身体站直,目光沿着枪身对准前面的靶子。” 采薇照做。 “举起枪。”谢煊继续道。 采薇一只手拿枪,另一只手握住手腕。不想,身后的男人却是上前一步,几乎是贴在她身后,双手从后面伸上前,分别握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握枪的手微微举高了几分。 两个人是一个标准的环抱姿势,他身体的温度从后面传来,温热的鼻息萦绕在采薇的耳畔,亲密又暧昧。 她的心脏忽然跳得有些快,但很快又压下去,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枪上。 谢煊道:“开枪。” 采薇咬唇,用力扣动扳机,虽然眼睛还是忍不住闭上,但因为手腕被谢煊握着,她并没有因为射击的后挫力而丢掉枪。她睁开眼睛,看到远处那块木靶倒在地上,面上一喜,转过身兴奋道:“我成功了。” 谢煊不着痕迹地将她手上乱舞的枪卸掉,笑道:“嗯,有潜力。” 采薇这才发觉,自己还被他抱在怀中,因为转身,他两只手此刻正揽在自己身后。一抬头,就对上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狭长眸子,此刻那眸中染着点点笑意,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头发乱了。”谢煊轻笑道,松开一只手,伸上来替她将额间散乱的头发,绾在耳后。 两人近在咫尺,暗涌在交汇的视线中翻滚。采薇的心脏砰砰直跳,忽然生出一股混乱的紧张,连呼吸好像都忘了。恍恍惚惚中,看到谢煊英俊的面孔,朝她一点一点靠近过来。 就在男人温热的呼吸落在自己脸上时,采薇骤然惊醒过来,猛得转过身,欲盖弥彰般大声道:“我再试几次!” 谢煊在原地愣了片刻,又低低笑出声,将手中枪交给她:“那你自己试两次,我在旁边看着哪里有问题。” 采薇接过枪,没再看他,努力使自己专注。也许是刚刚那慌乱的紧张,抵消了她 分卷阅读81 对开枪的恐惧,接下来两发子弹,竟然射得还挺顺利,虽然因后挫力,手上仍旧有点发麻,但也能勉强稳住,其中一发竟然还正中靶心,连谢煊都有点意外,在一旁笑说:“看来你真得是还有点天赋。” 采薇随口道:“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学过射箭吧。” 谢煊笑:“岳父还让你们学过射箭?那我可真不知道。” 采薇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一回生二回熟,采薇很快掌握了基本的用枪方法,愣是把谢煊的子弹打完,才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 采薇道:“我明天再来。” 谢煊笑说:“子弹很贵的,大小姐。” 采薇轻嗤一声:“你都知道我是大小姐,还怕买不起几个子弹。” 谢煊点头:“这倒也是。” * 下午回到宅子,采薇正回忆着今天用枪的手法,谢煊忽然拿了个小匣子递给她。 “干吗?” 谢煊挑眉轻笑道:“送给你的,看喜不喜欢。” 采薇狐疑道:“无缘无故送我东西作何?” “先生送太太礼物还要理由?” 采薇鼓鼓嘴巴,故意道:“我是怕你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两人相处几日,说话早不顾忌,谢煊喜欢故意调侃逗弄她,采薇自然也会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谢煊揉了把她的头顶,笑说:“我看你是挺像小鸡崽的。” 采薇瞪了他一眼,低头将没上锁的匣子打开,看到里面那只精巧的左轮手巧,愣了下,拿起来看了看,惊喜地睁大眼睛抬头看他:“送给我的?” 谢煊点头:“这种左轮小手/枪很轻便,后挫力也不强,但杀伤力和我那只勃朗宁不相上下,适合女子用。” 采薇想了想,问:“为什么送我手/枪?” 谢煊笑说:“世道不安稳,女子也应该懂得如何防身保命。” 采薇试探问:“你们谢家女子又不用抛头露面,而且手下那么多兵,还用女子自己保命?” 谢煊好笑道:“女子解放运动已经开展多年,早不应该是男人的附庸。我自己就特别敬佩秋瑾女侠,虽然我不希望你像她那样去闹革命,但你总有自己活动的时候,我希望遇到危险,如果只剩你自己一个人,也有基本的自保能力。” 采薇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不是因为这把枪,而是因为他的话,他果真和谢司令不是一路人。看来她这些天的想法,有了希望。 谢煊见她想笑又可以忍住的样子,好奇问:“怎么了?” 采薇不动声色地将兴奋压下去,道:“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谢煊稍稍凑近她,低声道:“既然喜欢的话,那你是不是该对我回馈点什么?谢太太!” 采薇避开他那双灼灼的目光,笑道:“自然是有回馈的。” “什么?”谢煊凑得更近一点,看着她那张笑脸的眼光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期待。 采薇却是狡黠一笑,伸手将他一把推开,跑到门口朝外面叫道:“吴妈,这几日午饭都算上三爷的份,我每天中午送到他使署去。” “好嘞!”吴妈大声回道。 采薇回头,看向站在里面歪头笑盈盈看着她的英俊男人:“三爷,这个回馈可以了吧?” 谢煊点头:“差强人意吧。” ☆、第53章 三更 一个得了枪, 一个得了几天娇妻亲自送饭还陪吃的待遇, 两厢如愿, 皆大欢喜。 在华亭愉快地度过了几天, 谢煊终于得了空闲, 领着采薇回了上海。 两人是傍晚到的谢公馆,谢司令和谢珺都不在, 跟其他人一起吃了晚餐后,两人便带着眉眉去小花园玩。 小姑娘半个月没见着三叔和三婶,一回来就是两个人一块陪她玩捉迷藏,别提多高兴。 “三叔三婶, 我开始数了,一二三……”小姑娘站在鹅卵石路中央,小手捂住眼睛, 奶声奶气大声道。 采薇对谢家花园不是太熟悉, 前后左右瞅了眼,见到花圃中的灌木,赶紧走过去,矮身躲进一簇灌木从下, 她身子小, 藏进去正好。 哪知,她刚找好舒服的姿势蹲下, 一具温暖的身体忽然也挤了过来。 采薇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很是有些无语地问:“你挤在这里干什么?” 谢煊一本正经道:“你这位置隐秘。” 采薇看着他人高马大一个蹲在这里, 脑袋都露出了小半截在外面, 抽了下嘴角,决定把这地方让给他,自己另谋出路:“行,你在这里,我再去找地方。” 可人还没站起身,已经被谢煊伸手一把拉在怀中,用他那宽阔的胸膛将她整个罩住,然后笑着在她耳旁低声道:“没事,我掩护你,小丫头发现了我,肯定就不会猜到你也在这里。” 采薇:“……”不是,有必要这样欺负小孩子吗? 她还在犹豫中,眉眉已经数完了数子,松开手小跑着到处寻人。采薇不好再动,只能任身后的男人抱着自己。 两人最近虽然相处不错,晚上也一直是同床共枕,但这样亲密的时刻,除了上次打靶,这算是第二回。而且上次他只是虚虚抱着自己,这回却是严丝缝合地紧紧贴在一起,虽然都还穿着不算单薄的春衫,却也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 他温热的鼻息就在自己上方,略略有些重的呼吸一下一下钻进她的耳中。采薇几乎有点受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 好在眉眉很快找到了这边,在花圃外指着灌木的方向,兴奋叫道:“三叔,眉眉看到你啦!” 谢煊轻笑了笑,慢悠悠松开怀抱中的温香软玉,站起身朝小姑娘摊摊手:“三叔被找到了,那你继续找三婶。” 小姑娘果然如他所说的,没在原地继续停留,又转到别处去寻采薇。 谢煊低头朝采薇挑挑眉头,颇有些邀功的味道。 采薇:“……”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幼稚。 她从灌木缝隙里看了眼外头,见小姑娘东看看西望望,就是不再朝这边过来,正要站起身自暴,却被谢煊用手中轻而易举摁住了头顶,动弹不得。 她昂头恼火地看向他,用口型道:“松开!” “我不!”谢煊欠揍一般无声回她。 在一旁围观的婉清,看到这情形,哑然失笑。终于在女儿疑惑地挠头时,她唤了她一声:“眉眉。” 眉眉朝妈妈看去,见她对谢煊的方向努努嘴,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疑惑地嘟起嘴把,但忽然又恍然大悟,迈着小短腿朝这边跑过来。小身子钻进花圃,拨开灌木,然后便看到被谢煊摁住脑袋顶的采薇。 他乐得咯咯直笑:“我找到三婶婶了,原来是被三叔藏起来了。” 采薇站起来,朝谢煊龇牙咧嘴。 分卷阅读82 婉清走过来,伸手探了下女儿的脖子,见出了薄汗,道:“刚刚跑太多,咱们稍稍歇会儿。” 眉眉指着不远处已经打花苞的玉兰树道:“三叔,我要摘花花。” 谢煊点头,伸手将她抱起来,朝玉兰树走去。 一大一小在树边采花,两个女人留在原地说笑。婉清道:“我好久没见三弟笑得这么开心,你进门不到一个月,他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她顿了顿,又笑说,“也不能这样讲,确切的说,是他好像变回了以前那个谢家三少爷。” 采薇好奇地看向她;“有吗?” 婉清笑着点头:“季明是谢家的小儿子,从小在家里最得宠,大家都纵着他。我嫁进来那会儿,他十**岁,真真是个混不吝的大少爷,性子顽劣得很,爱玩也会玩。北京城里谁不知道谢家小三爷?后来被送去了德国,再回来没多久,他哥哥就出了事。他一直把那场意外怪在自己头上,从此性子大变,整个人沉稳了许多是不爱说话,也很少笑。可谁都知道他是心里有事,我有时候想开解他,却也不知道怎么入手。”说着,弯唇笑开,看向不远处抱着女儿的那到背影,“现下看到他这副样子,我也算是松了口气。” 采薇只知道谢家大大少爷是剿匪时丧的命,却不知道这跟谢煊有什么关系,听她这么说,估计是多少有点关系。 她笑了笑道:“不管什么事,时间长了总会看开的。” 婉清点点头:“是啊!” 谢煊等怀中的小姑娘摘好玉兰花苞,抱着她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目光越过采薇看向别墅后的走廊,道:“二哥,你回来了?” 采薇循声转头,果然见到穿着黑色风衣的谢珺,正站在走廊的一根廊柱旁,也不知站了多久。她笑着主动打招呼:“二哥。” 谢珺弯唇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儒雅斯文,他迈步走过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煊道:“今天下午。” 谢珺点点头,目光落在采薇红润的脸上,问:“弟妹在华亭住得可还习惯?” 采薇笑说:“挺习惯的。” 谢煊歪头看她,戏谑道:“在华亭待了小半个月,好像都长胖了,是不是?” 采薇已经习惯了这位冷脸公子时不时的没个正形,但还是忍不住瞪他一眼:“哪有?” 谢煊笑道:“那回去让吴妈每天再多做点好吃的,每天你来使署,我盯着你吃,等长胖些再回沁园,岳父肯定就不会担心我欺负你了。” 采薇木着脸眼观鼻鼻观心,不再搭理他。 谢珺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两人,轻笑道:“不管怎样,弟妹跟着你在那边,你要好好照顾她。” 采薇斜了眼谢煊:“你看人家二哥,哪像你。” 谢煊好笑道:“我哪能和二哥比呢?” 谢珺笑了笑:“那你们玩,我去看看你们梅姨。” 这时候,暮色已经落下来,谢煊和采薇带着眉眉再玩了一会儿,便回了房间。 洗漱之后,谢煊回到房间,对坐在床上看报纸的采薇随口道:“使署那边这几日不忙,我们在上海多待两天再回去,我明天陪你回沁园看看岳父他们。” 采薇一听到回去,心里就是一个咯噔,虽然在华亭那些日子过得不算太差,但想到窝在一个小镇上,如同与世隔绝一般,除了自己这位丈夫,就没有其他,她就实在是有点焦虑。 而且这么久没去工厂那边,也不知道机器和棉花采购的进度如何了,还有库房的事,她让楚辞南帮忙登了广告,后续怎样她也还不清楚。 她看了看谢煊,想到婉清刚刚说过的话,他如今心情应该是不错的,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见她半天没说话,谢煊问:“怎么了?” 采薇抿抿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谢煊,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谢煊不甚在意地点头:“你说。” 采薇道:“你送气枪的那天说得很对,女子解放运动已经开展多年,早不应该是男人的附庸。这也正是我想的。我没你那么大理想,你想练出一支精兵,守护自己要守护的土地或者百姓。我不过想在这个时代做一个独立的人。你在华亭练兵养兵,而我跟着你在华亭,除了做一个每天等你回家的谢家三少奶奶,生活再没其他的意义。” 谢煊皱眉,在她旁边坐下:“你不想跟我去华亭了?” 采薇道:“也不是完全不去,若是有空的话,还是可以去住一住的。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我今天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同意我继续去工厂工作。父亲他不答应谢家女眷抛头露面,可我真的不愿意做金丝雀。你不也说女性已经解放了吗?” 见他盯着自己若有所思般不说话,她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在你们谢家可能有点过分,但我除了求你,不知道还能求谁?我希望你能答应,并且帮我跟父亲说说。” 谢煊本来带着笑意的脸,微微沉下来,看不出喜怒。 采薇想了想又道:“你们使署不是缺钱么?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把百分之二十的利润,用来资助你们购买军需更新武器。你看如何?” 谢煊定定看着她,半晌之后,似笑非笑道:“你这是跟我谈上条件了?” 采薇道:“我觉得这是互惠互利的一件事。” 谢煊道:“江采薇,夫妻之间谈互惠互利这件事,你觉得合适?” 采薇有些好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联姻。” 谢煊微微怔了下,哂笑道:“这倒也是。” 采薇看了看他,思忖片刻,试探道:“如果你觉得我这样无法尽妻子的责任,或者你想要给快点为谢家开枝散叶,我……不会反对你纳妾。”虽然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想吐槽,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应该算是很诱惑的条件吧? 至于她,反正她心理上也没把他当丈夫,自然不会在意。对现在的她来说,得到自由比任何是都重要。 谢煊神色莫辨地看着她,目光如炬,半晌没说话。 直到屏住呼吸等待答案的采薇有点紧张时,谢煊终于淡声开口:“你让我考虑考虑。” 说罢,钻进被窝,伸手掐了他那边的台灯。 采薇听了他的话,微微松了口气,也关了灯,默默躺进了被子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煊低沉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你天天给我送饭,不是因为收了我那把枪吧?” “啊?”采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不免为这人的睿智而暗暗吐了口气,想找个借口搪塞一下,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第54章 更新 隔日醒来, 谢煊已经不在身侧。采薇洗漱下楼, 还是没见着他的身影, 见到客厅里忙碌的陈管 分卷阅读83 家, 随口问:“三少呢?” 陈管家道:“一早就带着陈副官出门了, 说是去见讲武堂的同窗。哦对了,他让小的转告给少奶奶, 说是今日没空陪您回沁园,若是您想回去,让阿文阿武送您。不想回去的话,自己去洋场逛逛或者干什么其他的都行, 他可能回来比较晚。” 采薇无语地撇撇嘴角,昨晚还说陪她回沁园,今早就有约了, 摆明了是在跟她生气。所以她提的要求,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真的很过分么?可他明明说过支持女子解放的,真是嘴上说得好听,到了自己这里, 还是大男子主义一枚。 不过昨晚睡前, 他说的是考虑考虑,也没明确拒绝, 这事儿还是有点希望的。若是真不成, 她也只能再从长计议。 一想到可能又要去华亭围着个男人打转, 采薇脑仁就有点发疼。 既然谢煊出门发了话, 她便一个人回了趟沁园,但心里有事,怕江家人看出来,待了半日就回了谢公馆等谢煊回家。 时间好像变得特别漫长,好在谢莹今日也不用上课,拉着她和婉清玉嫣凑了一桌牌。 玉嫣对采薇仍旧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打牌时专吃她的牌,采薇心不在焉输了两把后,打起精神,很快赢了回来,气得玉嫣一脸菜色。 打完牌吃了晚餐,她没等到谢煊回来,倒是等回了谢司令和谢珺。谢司令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见了她,一脸关怀地问在华亭过得好不好,谢煊有没有欺负她。采薇笑着一一作答。 谢司令回上海,似乎不是休假,而是有要事,跟众人说了几句话,便叫谢珺去他的书房,临走前还嘱咐陈管家,等谢煊回家让他也马上去他书房。 谢煊是半个钟头后回来的,他喝了酒,远远就能闻到一点酒气。但眼神和表情与平日无异,应该是没有醉。走近客厅,他目光直接落在沙发上的采薇, “你回来了?”采薇站起来迎上。 谢煊轻描淡写嗯了声。 陈管家听到动静,走出来道:“三少,司令让你回来了马上去他书房。” 谢煊点点头,将目光从采薇脸上收回来,迈开长腿,直接朝楼上走去。 采薇想了想,也上了楼回到了房内。这一等,又是等了快一个钟头。她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隐约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赶紧打开门,看到的却不是谢煊,而是正在回旁边房间的谢珺。 她有些失落地抿抿唇,谢珺的手刚刚握着门把,觉察旁边的动静,转头看过来,恰好看到她一张微微皱起的小脸,轻笑了笑,随口问:“在等三弟?” 采薇道:“他还没上来?” 谢珺道:“他还在和父亲说话。” 听他这么说,采薇心中升起了一丝期待。也知为何,她总有种预感,谢煊会答应她的要求,只是光他答应也没有用,还得过谢司令那一关。若是他就随便提一嘴,谢司令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他用谢司令的话来应对她,她其实也没什么说的。 谢珺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道:“弟妹,你有什么事吗?看我能不能帮你?” 采薇愣了下,笑着摇摇头:“我就是等季明回来,没什么事,二哥你早点休息。”说完也不等谢珺再回应,缩回脑袋关上了门。 在套房里又等了大半个钟头,盼星星盼月亮般,终于将谢煊盼了回来。 “你回来了?”听到开门声,采薇从沙发上跳起来激动地迎上去。 谢煊面无表情,也没说话,只淡淡看了她一眼,随手解开了夹克外套挂在门边的衣架子上。 采薇试探问:“昨天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煊还是没说话,迈开长腿走到沙发坐下,慵懒地伸了伸手臂,漫不经心吩咐:“给我倒杯水。” 若是平时,看到他这副大老爷们儿的做派,采薇肯定是要啐了一句,但此时有求于人,想都没想立刻殷勤地给他倒水:“你今天喝了酒吧,我看你身上酒气挺重,有没有不舒服?” 谢煊扯了下嘴角,没回答她,只是靠在沙发,默默打量着她,待她双手举起杯子送到他跟前,他伸手接过来喝了口,才不紧不慢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采薇抬头看向他,表情明显一僵。 谢煊没再说什么,放下水杯,起身径自去了浴室。采薇看着那道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内,悻悻回到房内,坐在床上皱眉思索着他的话。 等人进来上床时,她转头,定定地看向他。 谢煊对上她那双水润乌黑的眼睛,淡声问:“干什么?” 采薇道:“你刚刚说的是如果,意思就是你答应了对不对?” 谢煊愣了下,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道::“你还挺聪明。” “所以……你答应了?” 谢煊打了个哈欠钻进自己的被窝:“我可没这么说。” 采薇道:“那你到底答不答应?” 谢煊啪的一声关上灯,过了会儿,才回道:“我刚刚跟父亲说了,他答应你不用跟我常住华亭,可以出去做你的事,但是要记住你是谢家的三少奶奶,在外面得有分寸。而且必须让阿文阿武跟着。” 采薇重重舒了口气,虽然这语气不中听,但能这么快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出乎她意料。她想了想,低头看他,问:“父亲真的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你怎么跟他说的?” 因为屋子里关了灯,只有外面照进来的一点光线,她其实看不清他的面容。 谢煊的声音在黑暗中淡淡道:“你是我的太太,你的事我说了算,父亲知道就行了。” 采薇对他的话有些狐疑,毕竟谢司令在家中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不过既然已经有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她也就没再刨根问底。 想了想,又试探问:“那父亲没催我们生孩子?” 谢煊冷笑一声:“你不跟我去华亭住,生孩子确实是个问题,要不然我们现在抓紧时间?” 采薇愣了下,默默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顺势裹了裹,鹌鹑一样,不再说话。 好在谢煊并没有动作,只是过了须臾又说:“我答应你不是没条件的。” “你说!” 谢煊道:“你之前说的百分之二十利润的资助,太少了,我要百分之五十。” 采薇:“……”你咋不去抢呢? 本来对他的感激之情,顿时叫他的狮子大开口挥去了大半,不,是全部。她咬咬牙,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心平气和:“没问题。” 反正先答应下来再说,至于到时候账目是多少,还不是她说了算。 ☆、第55章 一更 谢煊隔日就回了华亭, 采薇虽然知道他可能大概也许应该是很不高兴, 不过毕竟重获自由, 她自己还是挺高兴的, 赶 分卷阅读84 紧去工厂跟紧进机器和棉花采购的进度。 如今大战还没开始, 物美价廉的洋货占据市场大半壁江山,棉花价格还算便宜。张经理在这个行业多年, 对采购渠道颇为熟悉,很快谈好附近几省的货源,棉花源源不断从水路往上海送过来。 因为楚辞南帮忙在杂志登了广告,新一期发行不过一个礼拜, 已经好几家可做仓库的房主主动上门联系。仓库的事,自然也顺利解决。只不过囤积棉花并不是件简单事,不仅得考虑发霉生虫的问题, 因为是易燃物, 还得防范着火。租下仓库后,自然是不能直接存放,得先做好通风和防火装置。 采薇不放心全权交给工厂的人去办,几吨几顿的棉花源源不断运进上海, 意味着她户头里的大洋, 成千上万的减少,她可不敢还没等到价格上涨, 就出了什么漏子。 她在大量囤积棉花的事, 江鹤年自然也听张经理报告了, 不过自从她主动答应嫁入谢家起, ,江老爷便觉得自己这小女儿好像忽然长大了,比家里其他几个孩子更有主见,也就没多过问 这一忙就是半个月过去,采薇这才想起来谢煊一直没回上海。 毕竟自己得来的自由生活,是他帮忙争取的,便空出两日,去城隍庙买了些蟹壳黄之类的点心,带去了华亭去探望他。 然而她去的并不凑巧,谢煊去了营地,不在使署。她只能先回宅子等他。 这一等等到了天黑了许久,都没等到人回来。 * 晚上九点,刚刚从营地一身臭汗回到使署的谢煊,也没洗漱,直接就倒在休息间的行军床上。 “三少,这都半个月了,你怎么不回上海?不会是和三少奶奶吵架了吧?”陈青山端着泡茶的搪瓷缸,凑到他床边笑嘻嘻问。 谢煊踹了他一脚,摸出一根烟叼在口中:“一身臭汗,起开点!” 陈青山嘿了一声,不以为意道:“得了吧,你自己也不比我干净?也亏得三少奶奶不在这里,不然不得嫌弃死你。” “别跟我提她。”谢煊吐出一口眼圈,恶狠狠地想,当初就不该答应她的,嘴上说有空就会来看他,这半个月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这是真没把自己当丈夫。 “真跟少奶奶吵架了?” 谢煊斜睨着他,转移话题:“你娘给你来信,是不是又在催你娶媳妇的事? 陈青山笑道:“可不是么?说是给我物色一个,等我休假回北京就结婚。我赶紧回她说,我已经在上海给她找了个千金小姐儿媳妇,让她别瞎忙活了。” 谢煊好笑道:“你骗你娘做什么?” 陈青山撇撇嘴:“我一个当兵的常年不在家,娶了媳妇不是让人姑娘守活寡么?再说了,这世道还得乱,可能活寡都守不成。”他想了想,小声道,“我听人说北京那位指不定想穿龙袍当皇帝,孙文正在日本组建革命党,肯定还得打起来。你说咱们真的要杀那些反对复辟的革命党?” 谢煊将拿起火柴点燃口中的烟,默默吸了两口,抬头定定看向他,道:“青山,你当兵是为了什么?” 陈青山道:“为了每个月五块大洋的军饷。” 谢煊斜了他一眼:“出息!” 陈青山嘿嘿笑了笑:“你也知道我家里穷,老爹爱吃酒又好赌,老娘是个目不识丁的小脚妇女,小时候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大一点就靠坑蒙拐骗当混子度日,可那年头谁日子都不好过,我干了坏事得了钱心里也不舒坦。后来跟了你你带我去讲武堂,让我当了兵,每个月领几块大洋,养得起我娘和妹妹,心里才踏实。但是……” 谢煊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但是,我从小到大,看着改朝换代,满人皇帝没了,可洋人又骑在咱们头上。你看夷场上那些巡捕房的印度阿三都能在咱们的地盘作威作福,外滩花园写着华人和狗不能进。我就想,我穿了戎装拿了枪,要打也是打这些洋人,不能没事打自己人。” 谢煊勾唇问:“所以,若是北京城那位真的要称帝,革命党或者其他人反对的话,你不打?” 陈青山有些纠结地皱了皱眉:“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按理说,我是北洋军,是总统的人,但若是为了他当皇帝打自己人,我肯定是不愿意的。不过……我一切听从三少您的指挥,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谢煊轻笑了笑:“行了,你也别听风就是雨,要真恢复帝制,咱们再另说。” 陈青山点头,试探道:“若真要复辟,二少作为总统心腹,他肯定是要全力支持的,咱们可能不是很好做。” 谢煊愣了下,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别想那么多。” 陈青山点头:“也是,这些消息本来也就是坊间传闻,指不定是革命党故意煽风点火放的假讯息,好让总统失了民心。” 谢煊失笑:“你想得还挺全面。” 两人正在聊着,门口响起敲门声,陈青山道:“进来,门没锁。” 采薇推门而入,走到内间门口,目光落在昏暗灯光下,行军床上两个并排靠坐着的男人。 陈青山本来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看到来人,吓得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手中的搪瓷缸子差点没掉在地上。 “三……三少奶奶。” 谢煊皱起眉头,不紧不慢地下床,不动声色地灭了手中烟,淡声问:“你怎么来了?” 采薇笑盈盈道:“我今天中午就来了,使署里人说你去了营地,我就回了家。听吴妈说你经常就住在使署,一直没等到你回去,就过来了。”她拎起手中的纸袋,“我给你带了些点心,这个时间了,你们当夜宵吃吧。” 采薇直接走了进去,陈青山不着痕迹地移开脚步:“三少,那我出去了。” 谢煊指着屋子里的小案几:“你放在那里吧。” 采薇放下袋子,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他:“这么久没回家,是最近很忙吗?” 半个月不见,这人似乎变黑了些,脸颊也略微消瘦了几分。最近政府下令,华亭改回松江,纳入沪海道,正式被上海管辖,他从华亭镇守使变成了松江镇守使,期间必然是有不少琐碎工作要忙。 谢煊皮笑肉不笑道:“我不回家,你多自由,不是正如你意?” 采薇愣了下,问:“你还在不高兴?”顿了顿,又道,“既然不高兴,为什么答应我?” 谢煊木着脸回道:“为了你那几间工厂百分之五十的利润。” 一说到这个,采薇就肉疼。 她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毕竟自由是这个人给的,她心里头对他还是非常感激的——若是不提这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她就更感激了。 “这两天我有空,陪你在华亭住两日。” “我不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