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春声(种田,1v1)》 (1)闷葫芦 正月二十五,早上天刚亮,姚春娘还裹着被子在床上梦周公,隔壁就传来了叮咚咣当的声音。 她一脸怨气地撑坐起身,眯着睁不开的眼从窗角望出去,看见隔壁院坝里的身影后,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穿上今年才给自己做的厚棉衣,伴随着扰人的刨木声烧开热水洗了把脸,打开大门,把还冒着热气的洗脸水泼在了空荡荡的院子里。 哗啦一声,半盆水浇湿了一大片坝子,多少带着点起床气。 隔壁和她家紧挨着的院坪里,一个正埋头刨木做棺的身高体壮的男人听见这声音,直腰抬头,沉默地看向了她。 那是一张年轻端正的脸,浓眉黑目,在这犄角旮旯的十里八村,长得是一顶一的俊。 这人叫齐声,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姚春娘嫁到梨水村前就听过他的名字。 但不是因为他长得好,而是因为他是个结巴。 一个做棺材的结巴。 昨夜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阴雨,奇冷的天,哈口气都能结团白雾,偏齐声穿得薄,一件黑灰色的薄里子,挡不住半点寒气。 眼下时辰早,天还没亮透,雾蒙蒙的天看着似隔了层暗纱。齐声手里拿着把刨子,臂上袖子挽了几折,人高马大地站在半成型的棺材前,实在有些瘆人。 姚春娘运气不好,嫁过来的当天晚上新婚丈夫就一脚蹬了天,棺材也是齐声帮忙做的。 她还记得那天守灵守了半夜,五更天听见门外传来敲打声,昏头昏脑出门一看,就撞见他大早上蹲在棺材里钉钉子。 姚春娘本就怕鬼,当时天黑,她只模糊看见棺材里一个蹲着的背影,冷不丁吓了一大跳,如同见了鬼,大叫一声猛冲回了门,吓得发了两天的烧。 做法事的八字先生一通算,说她亡夫生怨,她被鬼缠上了身,神神秘秘让她喝了一碗黑弄乎发苦的符水,姚春娘这才退了烧。 如今姚春娘习惯了齐声做棺材,已经不觉得害怕,反倒用力瞪了他一眼,显然是不满他一大早扰了她清梦。 她畏寒,大半张脸都裹在厚棉衣领里,就一双水灵灵的眼露在外面。瞪完她又像是觉得自己不占理,也没说别的,扭头进门忙活去了。 如今她一个人住,要做的事可多着呢。 姚春娘和齐声两家房子建得近,房贴着房,中间一条一尺宽的小沟排水,也没立道篱笆作界,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家往上数三辈是亲兄弟。 但实际两家八杆子打不着关系。 姚春娘是从柳河村嫁过来的梨水村张家,两家为什么把房子比肩建在一起她刚开始也不清楚,后来去河边浣衣,听村里人说两家祖爷那辈当年看上了同一块地,谁也不肯让,这家在中间建墙那家隔日就拆,好似让一寸都是吃了天大的亏,两家置气才把房子建成现在这样。 到了齐声这一辈,与张家隔阂已消,相处还算融洽,隔院墙也就没建。 姚春娘刚嫁过来时还挺高兴,觉得有家离得近的邻居是件好事,遇上什么事儿的话互帮互助来往方便,哪知道隔壁住的是别人口中的齐木匠。 齐声性子闷,平日里见了面一声不吭,做木工时动静却大,吵得很,偏偏挺会做人,弄得姚春娘想骂他两句都觉得自己不占理。 大早上做棺材这事怪不得齐声,一年到头,年前年后是天最寒的时候,今冬又落了场雪,前不久村里接连走了两个老人,两家人都找他做的棺材。 人等着下葬,棺材要得急,他得抓紧时间。 齐声也知道自己做事吵,过年时还送了姚春娘两块肥瘦适中的腊肉和几节灌得饱满的香肠,还是已经熏好了的。 姚春娘本来不爱吃熏腊肠,但齐声家灌的肠咸香味好,冷水入锅煮得半熟,再切成小方肉丁倒热锅里一炒,连油都不用放,红油已经滋滋冒,拌饭好吃得要命。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姚春娘收了礼,饱了口福,如今除了蹬他一眼,也不好说什么。 午时,姚春娘给自己包了顿馅满皮薄的饺子,外边的声音总算消停了片刻。 吃完饭收拾了灶台,她抓了两把前天晚上刚炒的南瓜子放衣兜里,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嗑。 她小时身子骨弱,干不得重活,她娘便教会她一门绣花的好手艺,她学得精,以往在家时便常缝制些床被衣裳卖给街上的何记衣铺,补贴家用。 如今成了寡妇,买这要钱,买那要钱,更晓赚钱之重。年刚过,地里不忙,她便成天到晚地坐在屋里缝厚棉被。 天冷,赶快做好了拿出去,收价也比比往常高一些。 针线活废眼,盯久了眼睛酸胀得很,见中午出了太阳,她便晒着暖和的太阳磕了半把南瓜子,没一会儿,脚下就堆了一堆散乱的壳。 院坝里泼的水已经干了,她抬头瞅了眼挡光的檐角,又提着小板凳坐到了坝子中间晒。齐声吃完饭走出门,就看见她坐在那悠哉悠哉嗑瓜子。 她一身皮长得白,暖烘烘的太阳一晒,像头裹了棉服的大白菌菇蹲在那儿。齐声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也没有要打个招呼的意思,走到快完工的棺材前,拿起刨子继续打磨。 顺滑的刨木声响起,姚春娘听见声扭头看他,他还是穿的早上那件衣裳,姚春娘耸肩抖了下,看一眼都觉得冷。 齐声动作利落,握着刨子一推,黄白的刨花一卷卷掉在他脚边,风一吹到处乱飞。 姚春娘瞌睡醒了,起床气消了,也不觉得这声音烦人了。她从兜里掏出一把南瓜子,远远伸手递向他:“齐声,吃炒南瓜子吗?” 齐声手上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只摇了摇头。 他话少,大多时候能不出声就不出声,背地里姚春娘还听见有人叫他齐哑巴。 姚春娘嫁来张家也才三个月,和齐声拢共没接触过几回,眼下跟他说话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才算知道他齐哑巴的别号不算白来。 她把南瓜子揣回兜里,继续一个人慢吞吞地磕,腹诽道:闷葫芦,不吃就不吃。 ——————————— 新文开更,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2)说亲 正月二十六,宜嫁娶,忌出行。 大清早,姚春娘仍是被齐声的木活声吵醒了,她顶着瞌睡爬起来,拖着昏昏欲睡的身体烧水洗脸,再将洗脸水哗一声倒在院坝里,还是气鼓鼓瞪了齐声一眼。 齐声已经习惯,这回连头都没抬,见她起了,默默放下了手里的刨子,改拿了把更吵人的锯子。 午后,姚春娘又抓了两把南瓜子坐在门口悠闲望天,齐声也还是在做别人之前定下的棺材。 昨天那口棺已经做完,傍晚来了几个男人把棺抬走了,今日这一坝子的木料还是刚从山里砍来的杉木,透着一股好闻的新木味。 不过今日和昨天有些不同,今日有人登门拜访,但拜的不是姚春娘的家门,而是齐声。 远远的,还没见着人,姚春娘就听见了李媒婆洪亮高昂的声音。 李媒婆叫李清田,个矮体圆,一脸和蔼的福气相。她奔走各乡邻里,靠一张巧嘴说成了不少男女姻缘,好坏不论,也算声名远播。 姚春娘当初便是由李媒婆搭桥才远嫁给张青山。 柳河村男丁少得奇怪,跟受了咒似的,姚春娘两个叔一个爹,三家七个孩子,就一个带把的儿,姚春娘还是家中独女。她远嫁梨水村就是因柳河村找不到同龄的男人,那些个男人要么年纪大了死了媳妇儿拖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等后娘,要么年纪小得毛都没长齐。 以前姚春娘她爹何成明总觉得自己女儿模样生得好,得好好相看相看,这一相,仅有的几个适龄的小伙子一眨眼就都成了家,剩下姚春娘成了十里八乡的老姑娘。 眼见女儿年纪越拖越大,何成明总算开始急了,只好放宽了眼,把女儿往外嫁,但家里就一个女儿,又舍不得嫁太远,挑挑捡捡看上了梨水村的张家。 何成明性子实在,就是看上张家有几亩良田,张青山还念过几年书,性子也顺。他头上就一个老母,一家子都是和善的人,万不会因姚春娘年纪大了点瞧不起她。 张家的情况都是李媒婆亲口到姚春娘家告诉何成明的,何成明这辈子不识几个大字,自己的名字都画不像,唯独喜欢读书人,他一听张家的情况,觉得很合心意,托人私底下打听过一番,没发觉什么问题,很快就和李媒婆定下了姚春娘的婚事。 可惜这门亲结得不善,定下婚事的当天,张青山的娘王春华一高兴,出门喝了几口酒,回家路上就栽河里淹死了,第二天尸体浮了才被人发现。 张青山倒的的确确是个识理得体的读书人,并没因此迁怒姚春娘,仍旧按数给足了彩礼,一年后迎姚春娘过了门。 可天不遂人愿,哪想在大喜之日张青山又犯马上疯,一脚踩进了阎王殿。 姚春娘苦不堪言,年纪轻轻背上一个扫把星的名号,她越想越不对,后来四处一打听,才知道这李媒婆以前一句真一句假骗了她多少,就连她爹想方设法找到的打听张家情况的那人,也都是李媒婆提前一步打过招呼请吃了酒的。 是以此刻撞见李媒婆打她家门前过,姚春娘实在挤不出好脸色,她嗑着瓜子,从鼻子里不满地哼了声。 正卖力锯木的齐声听见响,以为她嫌自己吵,默默放下锯子,换了把声小的凿子,那想敲了两下,又听姚春娘心烦地哼哼了一声。 他停下动作,抬头看她,这才见姚春娘压根没往他这看,而是皱眉瞥着打院门前过的几人。 他一个结巴,平时并不和旁人聊闲,不了解姚春娘和李清田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过他也不在意,见姚春娘不是在烦他,又把锯子捞起来,继续忙他手里的活。 李清田今日穿了身大红衣裳,过年似的喜庆,她笑眯眯地揣着手,身后领着两个拎着满手鸡鸭鱼鹅的瘦巴男人。 看样子,又是要给哪家的姑娘说亲。 她乐呵乐呵地对身后两个男人道:“快点快点,前面就是了。” 这两天夜夜下雨,路上积水未干,路泥泞得厉害,一脚踩下去湿得打滑,鞋底子全是泥。 姚春娘家门口的小石板不知道被谁搬走了,眼下陷了个小水坑,李清田打她门前过时,看了那坑一眼,也不晓得是腿短跨不过去还是怎么,抬着一脚泥就踩上了姚春娘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姚春娘见此不乐意了,她吐了嘴里的瓜子壳,眉头一竖就想骂人,但见那两个男人提着的绑了红绸的鸡鸭,想了想便给忍了。 这边有个说法是媒婆说媒淌不得水,否则要坏喜气。 姚春娘以前不信这些,但她嫁来张家的路上停了轿,嫁来后丈夫便死了,如今多多少少有些避讳。她不喜欢李媒婆,但也不想坏了别人的姻缘。 不想姚春娘没出声,那李清田反倒变本加厉起来,脚脖子一歪,竟是把一脚烂黄泥刮在了她坝子边上,还跺脚抖了抖。 后一个瘦巴的男人有样学样,也踩着姚春娘家的坝子走,两人一来二去,将那院子口弄得一团糟,跟野猪滚过似的。 走在最后的那男人也跟着抬起了脚,可姚春娘忍不下去了,她抄起门口堆着的木柴块就用力扔了过去。 木头在院坝滚了几圈,那还没落脚的男人听见声一抬头,恰对上姚春娘怒气冲冲的视线。 “敢踩我就打折你的腿!” 几人闻声扭过头,这才瞧见屋檐下坐着个脸色难看的姚春娘。 李清田今日有正事,没空瞎扯,忙瞥过眼当没看见,最后那男人倒是冲姚春娘讪笑了声,悬着的脚转了个向,没敢往她家的院子里落,往前直接跨过了水凼。 姚春娘皱着眉,冲几人的背影嘀咕骂了句:“两坏东西。” 李清田今日的确是上门给人说亲,但让姚春娘没想到的是,李清田过了她家后没再往前走,而是停在了齐声院子门前。 说来齐声年纪已经不小,村里像他这么大的男人孩子都能遍地跑了,独独没见他和什么女人有过来往,有人说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叫姚春娘意外的是,李清田今日是带了礼来的。她气没消,但忍不住好奇,扭头看起戏来。 李清田领两男人往齐声院子门口一站,突然懂起礼来,那双沾泥的脏鞋站得远远的,挨都没挨着齐声家的院坝边。 她让身后的男人把手里的东西放进齐声家院口,笑眯眯对他道:“齐声,这些是蒋家托我带来的。” 她弯腰提起地上的鲢鱼,手指勾着鱼嘴里的稻草绳把鱼来回转动着给齐声看:“你瞅瞅,这鱼多肥多嫩。今早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钓上来,趁还鲜,忙叫我给你送过来,你扔水盆里,或许还能喘口气,晚上煮了吃刚好。” 姚春娘坐在门口,听见这话颇有些惊讶,连手里的瓜子都忘记嗑了。 因为这番话她太熟悉不过,当初李清田就是这么拎着张家的东西到她家说的媒。 不过没带这么多礼,只有一条鱼一只鸡,也是夸那鱼肥嫩难得,说张青山一早上街买的,托她送过来。合着原来是雷打不动的套话。 姚春娘诧异地看了眼那地上扑棱的鸡鸭,又抬眼看向抿着唇沉默不言的齐声,突然回过味来。 敢情李清田今日上门给齐声说亲,不是要他娶妻,而是要他入赘啊。 (3)入赘 蒋姓在村里不多见,就一户人家,一家四口,在街上开了家面馆。面馆生意兴旺,姚春娘赶集时还上他家吃过面。 蒋家一双儿女,大姑娘蒋招娣,二儿子蒋兴旺。今日李清田上门,想来便是给蒋招娣说亲。 蒋招娣自小在面馆里帮工,大家都叫一声蒋大姑娘,但真要说起来,蒋招娣已经不是姑娘,因她成过一次亲。 蒋招娣和姚春娘的经历有些说不出的相像,蒋招娣出嫁半年,原本康健无恙的丈夫身上突然开始长脓疮,请了医吃了药,药膏抹了一层又一层,却怎么也不见好。 蒋招娣婆婆死得早,公公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丈夫又是个没主意的软骨头,日子过得实在不舒心。三个人挤在一处住,三天两头吵架。 丈夫患疮,蒋招娣自然忙前忙后地伺候,吃药看病的钱都是她从嫁妆里拿的。 可她那公公见自己的心肝独苗苗一天天地躺在床上喊痛,忧心气急之下,竟然怨起蒋招娣是个扫把星,嫁来不到一年就将他的好儿子活生生克成这幅惨状。 她那公公不是个省心的主,私底下还请八字先生算了一通,这一算竟算出蒋招娣和他一家子犯冲,原本只克他儿子的蒋招娣,猛然间竟成了他一家的丧门星。 这下可不得了,她那公公骂起蒋招娣来是更不留情面,什么腌臢话都说得出口,叫人听了心寒。 更可气的是蒋招娣的丈夫,夹在中间也不敢劝那不敢说,听见他爹骂自己媳妇竟然一声不吭地装死,心安理得地用着蒋招娣的嫁妆吃药看病。 蒋招娣脾气也大,被骂了几天,收拾东西就回了娘家,果决地断了这桩婚事。 听人说,她回娘家那天都走到路口了,还在和她那公公破口对骂。 蒋招娣一张嘴利得很,她公公骂她克夫,她扭头就说他儿子一幅死人薄命相,娶谁都得早年亡命,气得她那公公喘不上来气,差点倒地上昏过去。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蒋招娣一回娘家,她那丈夫的病竟当真慢慢痊愈了,这下她在村里可算是坐实了克夫的名头。 如今蒋招娣回了娘家面馆继续帮工,听说不想再嫁,打算找个男人入赘,因此暗地里相看了不少人家。 按理说,以蒋招娣的条件,再寻一门好人家并不难,没必要找一个齐声这样的上托老下拖小、连话都说不顺的结巴。 姚春娘估计着蒋大姑娘这是看上了齐声木匠的身份。 做棺材的积阴福,命硬,十里八村的人信这个,如果是个哑巴更好。有个说法是:哑巴做寿棺,亡人殿前难开口,告不了阴状,损不了活人的气运。那做棺的人捂了死人的嘴,命那就不是一般的硬了。 齐声不是个哑巴,但就那一天到晚不吱声的样,和哑巴也没多大区别,想来是个命硬福重的,所以暗地里想找他入赘的人不少。 听说顺河而下的十里村里有个天生不太聪明的姑娘,她家也请媒婆找过齐声,想着拉他进了门,自己姑娘的痴症说不定慢慢就好了。 入赘是件大事,在村里,男人要是入赘得给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齐声从来没答应过谁。 可若不入赘,谁又愿意嫁给他这样半天闷不出一句话的男人呢? 其实齐声除了家里一大一小需要照顾,外加结巴这点缺陷,其他地方没一点不如人。他身强体壮,长得周正,做木工也还算赚钱,是个能干的。蒋招娣若拉他入赘,一年半载后生个大胖儿女,那克夫的名声自然就不攻而破。 姚春娘坐在凳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胡思乱想,那边齐声面对李清田却没想那么多,他看也没看一眼院子里的鸡鸭鱼鹅,只少见地开了口:“拿、拿回去。” 他声低,话也说得慢,但语气倒是坚决,说完头一垂,继续心无旁骛地干手里的活,连请李清田进门坐坐的意思都没有。 李清田显然提前打听过他家情况,见齐声拒绝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劝道:“哎哟,拿回去干啥,你留着吃呗,蒋姑娘专门让我送来的,人家家大业大,几只鸡鸭而已,不打紧,不打紧。” 齐声不吭声,拿起锯子就开始锯木头。 锯木声刺耳,显然是在赶人走,可他低谷了李清田死缠烂打的能力。李清田吃了闭门羹也不气,清了清喉咙,提高了声,继续笑眯眯地道:“哎哟,齐声啊,蒋家是真心看上你了,听说今年还打算再开一家面馆,专门留给蒋大姑娘和未来女婿……” 她说着说着,扬起的木屑飞进嘴里,她皱着脸往后退了一步,呸了几口,换了个方向站着。“蒋家还打算买块地给蒋大姑娘建一新房,他家给我透了底,你过去了,可以把你奶奶和唐安丫头一起带上,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担着一家子。蒋家面馆你知道的,哪次赶集不是坐满了人,蒋姑娘你肯定也见到过,倒时候你和蒋姑娘互相扶持,来年生个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是不是?” 这番话说得周全,姚春娘听着都有点心动。齐声一家三口,上有个双眼失明的奶奶,下有个在读书的妹妹,他平日做饭干活,又当孙子又当爹,有时做完木工还得上地里挥锄。姚春娘嫁到梨水村已有一段时间,但几乎没见他休息过。如果他和蒋姑娘成了亲,说不定两人日子当真过得安逸些。 可齐声还是一声不吭,只摇头表示拒绝。 齐声不知道李清田有多难缠,李清田显然也不清楚齐声性子有多倔,不过她倒是不慌不忙,想来有所准备。 李清田将手拢进袖子,做好长谈的阵势,苦口婆心地道:“齐声啊,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唐安丫头想想吧,你对妹妹好,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可你终究是个男人,女孩子家心思细,很多事宁愿憋在心里都不好和你开口,丫头是个姑娘,需要一个当姐做娘的在前面领着路。再者说,等以后你奶奶年纪再上去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你顾得了老的就顾不了小的,那又怎么办,总不能那时候再干着急是不是?” 这话说得就难听了,几乎是字字句句往齐声肺管子上戳。 这是姚春娘第一回见媒婆劝男人入赘,和劝女人嫁人也没什么区别,先好言好语说上几句,对方不听劝话里就开始夹枪带棒,半点不留情面,只等着人松口。 明明吐的话难听,表面上还要摆张笑脸,好像是诚心实意为了你好,实际也就只为了那点儿媒人费。 不说别的,蒋大姑娘和前夫家那点子事李清田是一个字没提,齐声本就不爱和人聊闲天,说不定这闷葫芦压根就不清楚蒋大姑娘的情况。 姚春娘当初就是被李清田这张能说会道的嘴给骗了,深受其害。眼下她见齐声不说话,担心他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李清田,想也没想就开口扬声截断了李清田的话:“齐声,唐奶奶身体好着呢,你别听她说,你好好想清楚,这是大事,可千万别胡乱答应。” 几人想是都没料到姚春娘会插这么一句嘴,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齐声也有些惊讶,他抬头看她,依旧不说话,姚春娘以为她没听清楚,重复道:“我说你考虑清楚,不要随便嫁人,如果到时候后悔了,天底下可没有后悔药吃。” 她说得诚恳,“嫁人”两个字是又响又亮,想是生怕齐声没反应过来李清田是来劝他入赘的。 齐声知她好意,冲她点了下头,意思是他知道了。 李清田见状,气得胸脯起伏,恶狠狠瞪了姚春娘一眼,姚春娘也不甘示弱,拿起瓜子壳隔着老远的距离作势朝她脸上扔。 李清田没理会她,忙在齐声面前找补道:“这入赘哪里是嫁人,这不胡扯呢吗,入赘和嫁人那能一样吗,再者说,就是嫁给蒋大姑娘,也吃不了亏啊,蒋大姑娘多好的人啊是不是。” 齐声突然听起话来,不过听的不是李清田的,而是姚春娘的,他拎起地上的礼递给李媒婆身后那两人:“拿、拿回去吧。” 那两男人收了李清田的钱,只顾跟她跑趟腿,似个木头杵子似的也不帮李清田说句话。齐声把东西给他们,他们伸手就接了,巴不得早点回去,把钱拿到手就算了事。 眼见姚春娘短短两句话就要把事情搅黄,李清田没办法,着急之下,一股脑将底都给透了:“蒋大姑娘是成过一次亲,村里那些碎嘴子说她克夫,不过这反过来说明蒋姑娘命重啊,一般人承受不起这浑厚的福气,你运气好,这才找上你……” 齐声是一个字没听进去,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摆摆手,也不再看她一眼:“走、走吧。” 李清田气得直拍大腿:“哎,齐声,你,唉!” (4)吵架 媒没说成,白跑一趟,还得踩泥淌水地提着几只扑棱瞎叫唤的禽畜还回蒋家,李清田是郁闷得脸都青了。 来时有多高兴,此刻她那老脸就垮得有多难看,而对坏了她事的姚春娘自然更没什么好脸色。 姚春娘倒是笑得格外开心,她自认劝住齐声算做了件好事,又把李清田气了一顿,可谓双喜临门。 李清田吃了一肚子气,见坐在屋檐下的姚春娘磕着瓜子春光满面,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对着姚春娘就呸了一声,骂道:“扫把星小寡妇,谁遇见你谁倒霉。” 姚春娘一嫁过来就死了丈夫这事本就是她心中芥蒂,如今听见李清田当她面喊她扫把星,表情立马就变了,她“腾”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李清田憋着火气正愁没处撒,见姚春娘还了嘴,索性在她家院子边站定,阴阳怪气道:“哟,怎么,我说错了?这一家子人难道不是你克死的,喊你一句扫把星难不成喊错了?” 姚春娘也不甘示弱,她把南瓜子往兜里一揣,冲着李清田骂道:“半截入土的人可就是不一样,嘴皮子上下一碰,张嘴就是鬼话,看来是习惯了骗人姻缘,害人不浅,你做什么媒婆,你做害人精算了。” 她俩说吵就吵,眨眼的功夫火气就冲上了天,跟着李清田来的那两男人见这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颇有兴味地蹲在一边看戏。 齐声也停了活,他看看姚春娘,又看了看李清田,看表情似乎是想劝架,但唇枪舌战之间,他一个结巴,哪里插得进话。 李清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道:“我是害人精?你可真会说笑,那怎么不见我家婆婆掉河里淹死,也不见我男人一命呜呼。” 她拖长腔调怪声怪起地“哎哟”了一声:“张家好端端的一户人家,一读圣贤书的儿子,一能干的娘,自从和你攀上关系就开始死人,一家子如今死绝了,谁是害人精谁自个儿心里清楚。” 李清田这嘴利得像把刀子,字字句句往人伤处戳。 姚春娘不是块石头,被人当面说她害死了张家一家子人,她心里不可能一点儿不难受。她冷笑一声:“这亲可是你牵的线,你做的媒,你还好意思拿这说事?” 李清田做媒婆,平日这家来那家去,本就得是个嘴皮子利索不要脸的,见姚春娘耳根子都气红了,她说得越发来劲:“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我嫁给了张家,又不是我克死了人,是你姚春娘克死的!” 姚春娘反驳道:“人人都知道他娘是自己喝酒淹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清田不依不饶:“怎么没关系,王嫂子就是因为定了你做儿媳妇才上街去喝的那几口夺命酒!没有你,人家当天压根不会过那条河,事到如今,人已经走了,你想起来把自己摘出来做窦娥了,晚了!你如今住张家的房子种张家的地,张家的害人精这称号,你就老老实实背到死吧。” 姚春娘年纪轻轻,和人吵过的架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哪里是身经百战的李清田的对手。李清田还游刃有余,她已经气得手抖。 可姚春娘天生是个不肯白受欺负的主,她怒道:“老不死的!你胡说八道!王春华本就酗酒,定下谁做儿媳妇儿她都要贪那二两酒,她爱酒这事儿你上我家说亲的时候就该说清楚,遮遮掩掩地瞒我这么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李媒婆做媒,自然清楚各家各户是个什么状况,王春华爱那两口酒的事不是个秘密,可王春华已经没了,她当然是咬死不认:“酗什么酒?谁爱喝酒了,你看见她喝酒了了!还是王嫂子的魂回来找你和你说的?” 她皱眉“呸”了姚春娘一声:“还找我算账?你坏我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自己过不好还拦着人家齐声上蒋家过好日子,你什么居心!” 李清田说着说着,若有所思回过头望了齐声一眼,又打量了一番姚春娘一身棉衣也遮不住的俏身段。 她不知道误会了什么,面露鄙夷,意有所指道:“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看啊,某些人没两年估计就忍不住学周寡妇一样四处勾搭男人。” 姚春娘嫁来梨水村前,周梅梅是村里唯一的寡妇,四十多岁,性子尤其泼辣,夜里爬她墙的男人比老鼠还多,一些个管不住枕头边男人的女人恨她得很。 听说十多年前还有女人带着兄弟打上过门去,结果被周梅梅一个人举着粪勺赶了出来,从此再没有人敢去找她麻烦,只好睁大了眼盯着自己家不老实的男人。 周寡妇一个人过得可怜,但做的事也招人恨,无论哪个男人往她门前过,不管有妻没家,她都要耍嘴皮子招惹几句,不是个好货色。 李清田把姚春娘比作周梅梅,这话实在有些阴毒。 可吵架本就是哪句阴毒提哪句,她说起这一茬,紧接着是喋喋不休,字眼越来越难听:“小寡妇一个人守空床不好睡哦,这要是耐不住寂寞,啧啧……” 姚春娘骂又骂不过,又气得不行,左右看了看,似想找条扫帚把李清田这臭嘴给打一顿。 齐声还不知道李清田是在说他和姚春娘的闲话,他见姚春娘捡了木柴又抓矮凳,最后又嫌不趁手似的全部扔下,偏头往他这一堆工具看了过去。 他眼看着姚春娘,手上动作倒快,两下把身边的锯子锤子凿子划拉到跟前来了,像是怕姚春娘抢过去让李清田血溅当场。 果不其然,姚春娘眼睛看着他这儿就不挪了,腿一抬就走了过来,齐声顾不得避嫌,伸手拦她:“别、别动……” 他“手”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姚春娘一把挥开了手。怒急之下人哪里听得进劝,她端起他手边一小盆子刷在木头上的桐油,转身就冲着还在乱骂的李清田冲了过去。 齐声下意识去拉她,但想起李清田骂她的那些话,迟疑了一瞬,又松开了。 他这厢没拦住,李清田可就开始慌了,她见姚春娘端着盆朝她过来,一边着急忙慌地往后退一边颤着手指她:“你、你,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很能骂吗,继续骂呀!” 跟着她来的两个男人拎着鸡鸭鱼鹅也忙躲得远远的,生怕祸及自己。 李清田慌张下没看清路,一脚踩进了之前姚春娘院前的水凼里,险些摔了个跟头。 姚春娘趁此两步走过去,手一扬,就把盆里的桐油朝李清田泼了过去。 李清田尖叫一声,立马扭着肥胖的身子往前躲,躲了大半,但半边身子还是遭了殃。 她咬牙切齿想骂回去,但见姚春娘手一抬,盆里竟还剩半盆没泼完,再顾不得别的,只好尥蹶子开溜。 姚春娘端盆冲着她慌急跑远的背影“呸”道:“晦气东西!” (5)赶集 姚春娘和李清田吵一架吵输了,晚上躺下了都还气得胸口疼,越气越想,越想越气,闭上眼重回战场,在脑子里将那些处于下风的话掰开了揉碎了一句句完美驳回去,入了梦也没消停。 恼梦搅人眠,她没能睡好,第二日没等齐声开工,她便早早醒了,她起火烙了两个菜煎饼,吃完便收拾收拾准备出门。 隔壁大门开着,那口快完工的棺材停在院坝里,但往日一早就开始忙活的齐声却不在,只见他家房顶上烟囱升白烟,想来应当是在做早食。 姚春娘昨日把他一盆子桐油泼了大半,自然要买来赔给他。 桐油是个好东西,在木家具上涂刷几遍,干后即可防潮又可防虫,但好东西都不会太便宜。 姚春娘本想上齐声家问问他那桐油是在哪里买的,但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打算自己上街再打听,就齐声那闷葫芦性子,她觉得自己可能没能耐从他那葫芦嘴里撬出几句话来。 今日赶集,但路还湿着,一步一脚软泥,姚春娘也不敢把之前做好的棉被提到街上去卖,万一脚一滑摔上一跤,弄脏了被子就可惜了。 她拿了把印着桃花的油伞,臂弯垮着只编得漂亮的竹篮子就出了门。 上街后,姚春娘先去买了点要吃的米面菜肉。卖菜的老板像是认得她,姚春娘走出几步后听见她在和别人说什么“张家的小寡妇”。 那人嘴里也就平平淡淡说了两句,没吐什么难听的话,姚春娘便也没在意,又上了另外一家店那儿去买糖。 她小时候身子骨弱,跑久了跳狠了总头晕。她娘说她身体弱得像没奶吃的瘦猫崽,后来村里的老村医看过,让她在兜里放上一把糖,有事没事吃一颗,头就不晕了,这习惯她养到了现在。 天冷,不必担心糖会化,姚春娘便仔仔细细把各种糖都捡了点,挑了一上称,足足一斤。 糖店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姓何,她把糖装好递给姚春娘,好奇地打量着姚春娘手里的篮子,问道:“你这篮子真好看,是在哪买的?” 姚春娘这篮子是她自己编的,使力气的木工活她干不了,用青绿细长的竹片编个篮子却不成问题。 村里的篾匠大多是男人,做个竹筐背篓只顾实用,哪管好不好看,姚春娘嫌丑,便自己做了一只。 她这篮子编的时候有些地方故意留了笔杆子大小的孔隙,用用粗线钩了几朵花穿塞在孔隙中,篮子上面的封边用更小的线花紧紧围了一圈,粉白黄绿一点缀,像是这花长在了篮子上,普通的篮子一下子就变得格外讨喜。 按她爹的话来说,就是一看就知道是姑娘家的东西。 自己做的东西被人夸好看总让人高兴,姚春娘将篮子提起来转来转去给老板瞧,笑得眉眼弯弯:“我自己捣鼓的,你要是喜欢,我回去做一个送你,下次给你带过来。” “真的啊!”何老板本只是问问,哪想姚春娘大大方方说要送她,她笑开了眼:“那我们说好了,下次你来的时候把篮子带上,以后你来买糖,我给你算便宜点。” 姚春娘忙不迭应下:“好呀!” “噢,对了。”姚春娘左右看了看这一眼看不到头的集市:“老板你知道这街上哪里有卖桐油的吗?” “桐油?”何老板没听懂:“什么桐油?炒菜吃的油吗?” “不是。”姚春娘解释道:“是给木头上漆的油,刷上两层木头就变得油亮油亮的。” “噢!”何老板恍然大悟:“就是家里木盆底刷的那油是吧,不过那东西咱们这小集市上怕是没得卖,你恐怕得去镇上问问。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家里盆坏了?” 姚春娘实在不太好意思跟别人说自己吵架没吵赢,把邻居木匠家的桐油拿去泼人了,她支吾应下:“啊对,盆坏了。” 何老板笑笑:“重新买个盆吧,比买桐油简单,或者你去找个木匠给你补补,木匠肯定有桐油。咱村里就有个木匠,叫齐声,你去找他看看。不过这人是个结巴,可能不太好说话。” 听到“齐声”这两个字,姚春娘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心道:我就是把他的油泼了,才想买桐油的。 集市上没有桐油,姚春娘就得想别的办法把东西赔给齐声。 按理说她问问齐声那盆子油多少钱,按价把钱给他就是了,可邻里邻居的,她又担心齐声随便说个低价给她又或者压根不让她赔。 姚春娘可不想无缘无故欠个人情,但她也不敢一个人跑去镇上。 她想了想,挎着她的花篮子上屠夫那儿买了两斤肥肉适中的新鲜好肉,又买了一把韭菜加三十只鸡蛋,最后提着满满一篮子东西回了家。 时辰还早,她快到家门口时恰巧遇到出门的齐声。 他没做工,衣服总算穿得比平时厚些,但也不像她裹着棉衣像个熊,只看着更显高壮。 两人面对面走近,谁也没打招呼。姚春娘是心中有愧不太好意思,齐声是纯粹不爱说话,他甚至看都没看姚春娘,双眼盯着前路,擦肩而过时微微侧了下身让她先走。 她眨巴了下眼睛,也没开口,学着他闷不作声。 门口这截路窄,姚春娘一手拿伞,一手挎篮,经过他时左手挎着的篮子不小心在他腰上轻轻撞了一下,他还是不说话,又往后退了小半步,鞋边都快悬在路沿外去了。 两人中间隔着个篮子,本来连衣裳都没挨着边,这下他一退,中间几乎能塞下个人。 这条路下方是块矮地,地里是之前张家种的十几棵柑橘树,如今正值隆冬,树上秃得比坝子都干净,但树下却是枯枝烂叶一滩污。 若不小心栽下去,准一身的泥。 见他避这么远,姚春娘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过去她感觉身边立着的不是个人,而是堵不会吭声的墙。 齐声身子还侧着,见她看过来,也垂下了眼,两人不期然地对上了视线。 齐声眼珠子颜色深,脸上又没什么表情,这居高临下的一眼看得咬春娘莫名心头一颤,她咬了咬唇,心道:他该不会心中正怨她泼了他的桐油吧。可她昨天还帮了他呢。 姚春娘的确长得好,身段俏,模样也俏,不然当初她爹也不敢把她留在家里那么长时间不给她相看人家。 乌发弯眉,肤白唇红,一双眼透得像装了春水。就是脾气暴躁了点。 如今明明是她欠齐声东西,被看了一眼,她眉头却皱得紧,反倒像是齐声的债主。她开口道:“你这么瞧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不赔给你了。” 李清田把她比作周梅梅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这脾气,年纪轻轻已经是远超常人,比炮仗还容易着。 齐声估计也没想到姚春娘会突然开口呛他,他目光扫过她利索的唇,眨巴了下眼睛,只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他没脾气似的,被凶了一句也不见生气,依旧不吭声,只冲姚春娘轻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自顾自走了。 他这温和样倒让姚春娘越发郁闷,感觉自己像是个恶人,她在心中腹诽了句闷葫芦,扭头回了家。 (6)地动 姚春娘回家后没顾得上收拾,直接进厨房点了盏油灯,开始擀面皮剁肉馅。 这两斤多的猪肉韭菜馅饺子外加三十只鸡蛋便是她准备赔给齐声的“桐油”。 她买的时候本来打算给自己留二两肉炒来吃,但想起刚才齐声看她的眼神,总觉得别有深意,仿佛在一声不吭地催她还债。 最后姚春娘憋着不晓得从哪里来的闷气,把那两斤猪肉全剁成馅包了饺子给隔壁送了过去。 齐声不在家,唐安在外念书,就齐声的奶奶唐英在家。 唐英已经六十来岁,是个清癯瘦小的小老太太,眼睛不太好,看不清楚人,只模糊瞧得见个虚影。 听说她年轻时丈夫战死在外,连尸身都没找回来,她痛苦欲绝,为此哭伤了眼。 也是因此,村里人尊她一声大奶奶。 齐声将唐英照顾得很好,她不必像村中其他老人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下地里干活,也不必忧心柴米油盐琐碎家事,是以身子骨格外硬朗。 姚春娘端着一大盆包得圆滚滚的饺子,敲响了齐声家半开的门。 屋里传来一个慈祥的声音:“是谁啊?” 姚春娘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是我,大奶奶,隔壁的姚春娘。” 她没来过齐声家,只在结婚那天和席上的唐英打过照面,说过几句话。 当时一桌子老人小孩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又吵又闹,唾沫星子乱飞,只有唐英浅浅笑着听人说话,不怎么开口,瘦薄的背挺得纤直,不驼不弯,像河岸边笔直的柳树干。 唐安也学着她的模样坐得板正,从盘子里拿了颗软糖剥给她吃,她还轻轻揉了揉唐安的脑袋。 姚春娘从来没见过这么温和的老人。 她觉得唐英身上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不像她外婆,三句话说不上就要和人吵起来,骂人刺耳得狗都不听。 姚春娘这炮仗脾气有一半都是从她外婆身上学来的。 姚春娘进了齐声家的第一感受便是“空”。 或许是因为担心唐英眼睛看不清不小心磕着碰着,齐声把家里收拾得格外干净,路中间空空荡荡,不见板凳也不见椅子,矮凳高桌都贴墙放着,四角用软布厚厚包了几层。 除此外,齐声家里每一间房都留了一面空墙装了齐腰高的粗横木杆,想来也是为了方便唐英扶着木杆在屋子里自由走动。 姚春娘艳羡地看着这一屋子别致的家具,在心里感叹道:会做木工就是好,要什么家具都能自己打,这得省下多大一笔钱啊。 正看着,房间里传来唐英的声音:“春娘,进来吧,我在里屋呢。” “哎,来了。”姚春娘把装饺子的盆和三十只鸡蛋放在桌上,随手从墙上扯下一只圆竹盖盖在了上面。然后循着唐英声音传出的房间走了进去。 屋里窗户半开,烧着一只小火盆,唐英一个人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个小孩子把式的木玩具。 姚春娘自己拖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好奇地看着唐英手上的东西:“大奶奶,这是什么呀?” 唐英摊开手,把东西递给她看:“这是九连环,小声做给我的小玩意,解闷用的。” 姚春娘看了看:“这怎么玩啊?” 唐英被她孩子般的好奇心逗乐了,解释道:“你看,这些环是能活动的,看似环环相扣,但其实用对了方法,都能轻松解下来。” 她几句话间,便摸索着解下了一只,不过不等姚春娘看清楚,她又把环套了回去。 姚春娘懵懵懂懂地“噢”了一声,唐英伸手把九连环递给她:“你如果喜欢,拿去玩吧。” 姚春娘可不敢接,她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是齐声做给你的,我不能拿。” 唐英笑了笑,她伸手摸到床头的柜子,拉开抽屉让姚春娘看,里面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唐英道:“喏,这些都是小声做的,这个你就拿去吧。” “这么多啊!”姚春娘惊讶道,她瞧了瞧唐英和蔼的面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九连环,这才伸手接了过来:“谢谢大奶奶。” 唐英笑着道:“不谢。” 姚春娘胡乱摆弄了几下,结果几个环越套越复杂,并不像唐英玩起来那么轻易。 唐英听着这“咔哒咔嗒”的声音,提醒她:“不急,要耐心,慢慢解。” 姚春娘“唔”了一声。 两人烤着火聊了几句,窗外又开始下起了雨。这几日天气怪得很,阴雨不断,去哪都是一脚泥,一只黑白花色的狸猫冒雨从窗外跳进来,踩着窗沿甩了甩身上的雨水,灵活跃到了火炉子旁边开始舔毛。 唐英弯腰摸了摸狸猫,问姚春娘:“对了春娘,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姚春娘听得这话,这才突然想起自己这趟的目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差点忘了。我包了一点饺子给你们,放在外面桌上了,齐声回来了你记得和他说一声。还有几个鸡蛋,我都放外面了。” 姚春娘本想告诉唐英昨日和李媒婆吵架的事,但想了想又没开口,老人家爱清闲,就不拿这些没皮没脸的小事儿打扰她了。 毕竟把人家孙子做木活用的桐油拿来泼人这种事,也谈不上多光彩。 唐英也没好奇姚春娘怎么突然送东西过来,她点点头:“好,等小声回来了我给他说。” 窗外雨声淅沥,她不放心地嘱咐道:“天冷,你娘家离得远,现在一个人住,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上什么事,就过来找我或者小声帮忙。” 嫁到梨水村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姚春娘说这种话。她愣愣看了一眼唐英,轻轻“嗯”了一声。 她看了眼窗外飘飞的细雨,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大奶奶,家里还有活要忙呢。” 唐英道:“好,去吧。” 姚春娘摸了摸爬在炉子边打盹的狸猫,把座下的凳子搬回原位,这才离开。 包那盆饺子花了姚春娘好大一阵功夫,眼见着到了中午,她冒雨上地里掐了把蒜苗,打算中午炒腊肉吃。 她进厨房闷好米饭,刚备完菜,还没刷锅烧火,眼前突然毫无征兆地晃动起来。 她伸手扶着灶台,以为自己小时候头晕眼花的毛病犯了,慢吞吞从兜里掏出了颗今天刚买的糖扔嘴里。 可吃了一会儿不见缓解,却见房顶开始扑簌往锅里掉灰。 姚春娘仰头茫然地看了一眼晃得仿佛立马要垮塌的房顶,又呆呆偏头看了眼橱柜里晃得丁零当啷响的瓷碗汤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吓得连叫都不会了,闷头拔腿就往外跑。 那狸猫“喵呜”惊叫着从隔壁房门窜出来,姚春娘本是朝着院外的方向跑,看见狸猫后想起眼睛不便的唐英,脚下又猛地一转,冲进了齐声家。 “大奶奶,大奶奶!” 姚春娘颤着声大喊,唐英跌跌撞撞扶着木杆从里屋走出来,着急道:“春娘,你进来做什么,里面危险,快出去!” 姚春娘想也没想,屈膝背对唐英蹲下,背着她就往外跑。 她虽力气不大,但背个瘦弱的老人还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起得太急,腰筋扯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几步跨出门,左右看了圈,目之所及之处皆是地动山摇,实在不知往哪去,便只好在院口停了下来。 齐声大汗淋漓地跑回家时,就看见姚春娘背着唐英淋雨站在他家的院坝里,抬头愣愣看着从他家房顶往下掉的黑瓦。 几块瓦块砸在地上,“啪啪”碎开,姚春娘听见脚步声,扭过头看他。 她背着唐英,微弯着腰,头发跑散了大半,几缕乌丝贴在颊边,看着有几分狼狈,又有几分茫然无措的脆弱感。 和之前擦肩而过时皱着眉故作凶恶对他说话的模样很不同。 姚春娘像是被这天地震颤的大动静吓住了,她懵懂地缓慢眨了下眼睛,好半晌憋出一句:“齐声,你家的瓦片掉了。” (7)夜里外宿 天地发怒,生灵遭殃。 这突如其来的地动震得人心惶惶,房摇树倒,一小会儿的功夫,姚春娘院门前的橘子树都栽倒了两棵。 好在两家的房子当初修得稳固,除了齐声家的房顶上掉了几片老瓦,不见任何塌陷的迹象。 姚春娘把唐英交给齐声后,着急忙慌回了自己家,四处检查家里有没有摔坏什么东西。万幸最后只清出橱柜里几只碎裂的碗、水缸外一地晃出来的水,外加一屋子从房顶洒下来的老灰。 落灰是没办法的事,收拾起来却费劲,姚春娘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忙起来眨眼天就黑了。 家家户户今日皆是如此,齐声也没闲得下来,擦完板凳擦桌子,收拾了床收拾地,一刻没得闲。 他刚把厨房的锅碗瓢盆挨个洗净,一个扎着大辫的小姑娘扒着门探出个脑袋,兴致冲冲地问他:“哥,今晚吃什么呀?” 小姑娘就是齐声的妹妹,唐安。今日地动,学校自然也不安宁,先生顾不过来,给学生放了一天的假,让他们回家看看家中是否安好,明日再去学校。 学校离家有段路,唐安背着个书包和同学一起,快傍晚才到家。 她是个好学的,别的学生遇上地动,扔了书跑得鞋子都掉了,她竟还把书笔塞进小书包里齐齐整整全背了回来。 齐声起身擦净手,指了指里屋,意思让她去问问奶奶想吃什么。 唐安应好,没一会儿蹦蹦跳跳又回来了,高兴道:“奶奶说吃饺子!” 冬日太阳落山早,齐声走出厨房,看了眼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迟疑着道:“会、会晚。” 剁馅擀皮再包上饺子,等饺子下锅天怕是都黑透了,他年轻体壮倒是能挨饿,但唐安和唐英一个小一个大,却都饿不得。 屋里唐英听见齐声的话,开口道:“小声啊,春娘今天送了饺子过来,就放在外面桌上,你煮上吧。” 齐声听见这话愣了一下,他扭头看向桌上扣着的竹盖,揭开盖子一看,下面的确盖着一大盆白白胖胖的饺子。 万幸姚春娘在饺子上盖了张竹盖,才避免这一盆饺子落了灰。 姚春娘包饺子,喜欢往皮里塞足了馅,因为这样就能少擀几张面皮。唐安爬上凳子把脑袋凑到装满了饺子的盆面前,夸张地“哇”了一声:“好鼓啊,像元宝。” 除了刚开始怔愣那一瞬,齐声倒没多大的反应,径直端着饺子进了厨房。 饺子煮得快,没一会儿就呈上了桌。饭桌上,唐安吃着吃着,突然想起来了似的,扭头眨巴眨巴着眼问唐英:“奶奶,春娘姐姐为什么给我们送饺子啊?” 唐英用勺子喝了口洒了葱花的饺子汤,摇了摇头:“奶奶也不知道,你问哥哥。” 唐安于是又看向闷头吃饺子的齐声:“哥,姐姐为什么送饺子给我们啊?” 齐声不说话。 唐安已经习惯他这闷葫芦模样,她抱住唐英的手,假装生气冲着唐英撒娇:“奶奶,你看哥,他又不理我。” 齐声还是不说话,只从大盆里舀了两个饺子到她碗里,堵她的嘴。 唐英伸手摸了摸唐安的脑袋,并不掺和。 唐安食量小,吃得快,几口吃完后下了桌去厨房烧水,准备待会儿洗澡用。 桌上只剩下唐英和齐声,唐英擦了擦嘴,突然对着身边的齐声来了一句:“我昨天在屋里模模糊糊听见你和媒婆说话,说你要嫁人了?” 她语气温和,内容却叫齐声听了喉咙一哽,差点被饺子咽住。 唐英不怎么过问这些事,突然一提,叫齐声有些措手不及,他扭头看唐英的表情,见她还是微微笑着,慢慢摇了下头:“没、没有。” 唐英轻轻“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随后桌上又安静下来。 齐声本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过了一会儿,又听唐英问:“小声,那你想娶个妻子吗?” 不等齐声答话,唐英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二十多岁,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自己留意着,喜欢上哪家的姑娘就和奶奶说,奶奶去替你说亲。” 在齐声刚满十八的时候,唐英提过一回这事,齐声当时没这意思,便说妹妹还小,他没这打算。 但现在齐声听了唐英的话,却没直接拒绝。 齐声五岁时唐英就把他带在身边,知道他的性子,听他没吭声,便又道:“也不必只盯着没嫁人的姑娘,便是嫁了人如今没了丈夫,只要品性好,都好。” 齐声大致听懂了唐英的意思,他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做回了闷葫芦,默默收拾起碗筷,进了厨房。 天怒难消,半夜三更万家寂静,地面又开始晃起来。这次晃得不厉害,比起白天那动静小许多。 睡梦里的姚春娘听见床架子“咯吱咯吱”响的声音,吓得瞌睡瞬间就清醒了,她睁开眼,连衣裳都顾不得穿,穿着一袭薄里衣就从床上翻起了身。 白天背唐英那一下扯了腰,姚春娘本以为没有大碍,没想此时倒开始隐隐作痛。 她揉了揉腰,裹着被子跑出门,看见隔壁齐声也正背着唐英出来。 唐安跟在齐声身后跑出来,显然也是刚从梦里晃醒,脑袋后的辫子睡得乱七糟八,头顶毛茸茸的,像朵炸开了的蒲公英。 但她带出来的东西倒挺多,一手抓着她的书包,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衣裳,她随手把书包扔在棺材上,往棺材一坐,拿起衣服慢吞吞往身上套。 她倒是乐观,不哭也不闹,看见姚春娘后还冲她摆了摆手:“春娘姐姐!” 姚春娘被屋外的冷气冻得打了个喷嚏,她紧了紧身上的被子,问唐安:“你不怕呀?” 唐安老实地点了点头:“怕呀,不过有哥呢,如果我出什么事他会救我的,就算房子塌了他也会再修一个的。” 唐安倒是十分信任齐声,把修房说得和造棺材一样简单,她说完还扭头问正扶着唐英坐下的齐声,求证般严谨:“对吧哥?” 姚春娘也转头看向齐声,齐声当真顺着唐安的话点了下头:“嗯。” 唐安听齐声回答她,咧开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自豪地对姚春娘道:“你听见了吧春娘姐姐,我哥可厉害了。” 说完又扭头问齐声,傻乐道:“是吧哥?” 这回齐声不理她了。 地动百年也难遇上一回,本以为晃上一次就结束了,哪想半夜又震一次,这下弄得大家都不敢回屋睡觉,打算在外面熬上一宿再说。 为了给木料挡雨,齐声院坝一侧的顶上扯了张不大不小的棚,遮了半边院子。 他找来一只火炉,在棚子下生了火,又进进出出不知从哪找了两块板子和板凳,在火炉边搭了张简易的木床。 旁边唐英盖着被子,靠在一张摇椅里昏昏欲睡,唐安用火钳夹了夹炉子里的火,估计着柴不够烧,进屋去抱柴火了。 齐声这边炉火通明,暖如春日,隔壁姚春娘裹着被子孤伶伶地坐在屋檐下,只一盏灯火幽微的煤油灯相伴。 她坐在小凳子上,并拢了双脚,有些害怕地看了看远处黑黢黢的深夜。夜风一吹,看不清的地方便响起奇奇怪怪的窸窣声,像有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在贴着墙走。 姚春娘知道这是在自己吓自己,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因为她怕鬼,怕得要命。 姚春娘看向往床板上铺被子的齐声,拖着小板凳朝他的方向挪了一点,然后又挪了一点。 她看了眼睡着的唐英,压低了声音叫他:“齐声。” 齐声耳朵尖,他放下被子,抬起头看她。温暖的炉光晃动着,远远照在她动人的眉眼间,映得那双水灵灵的眼像盛着亮人的星光,又像是装着莹莹的泪。 姚春娘看了看他宽得挤得下四个人的木板床,眨了下眼,小声道:“你们是要在外面睡吗?” 齐声点了点头,见她欲言又止地轻轻咬了下红润的唇,眼巴巴地看着他,轻声问道:“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睡?我、我有些怕。” 她像是怕被他拒绝,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两只手有些紧张地捏紧了被子。 齐声并没有问她怕什么,也没迟疑着思索多久,几乎是姚春娘话一落,他便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再次点了下头。 (8)撞鬼 姚春娘被夜色里四面的风吹草动一吓,脑子发热说要同齐声一家子人一起睡,但怎么睡,睡在哪,她压根一点没想过。 齐声也不开口安排,只管沉默地铺好床,又把抱出来的棉被抖开。 他不管做什么事都秉有两分手艺人的习惯,临时搭的床也铺展得平整,床单过长的边角整整齐齐压在褥子下,做木活般细致。 姚春娘帮不上忙,回家里穿好衣服后,便搬着她的小凳子坐在火炉旁安安静静地边烤火边等。 齐声在一边忙得头也不抬,她面前炉火明耀,火光照在她白净的脸庞上,乍一看像个落魄了还要人伺候的闺阁大小姐。 唐安本来蹲在炉子边温书,看着看着像是觉得姚春娘格外好看,视线渐渐偏移,落到了她脸上。姚春娘察觉到唐安的目光,伸手戳了戳她的小梨涡,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糖给她。 唐安眼睛一亮,放下书跑到唐英面前,分了一半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睡着的唐英的外衣兜里。 唐英觉浅,被她这一弄就醒了,摸了摸口袋里的手,低低喊了声:“小安?” 唐安听见唐英叫她,下意识回道:“唉,奶奶。” 回完后意识到自己吵醒了唐英,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齐声的脸色,见齐声没责怪她,这才放下心。 齐声背对姚春娘,姚春娘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抬手指了下床铺。唐安心领神会去扶唐英:“奶奶,哥把床铺好了,咱们去床上睡吧。” 唐英撑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好。” 唐英年纪大了,换了个地儿后,没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唐安帮唐英盖好被子,也跟着钻进了被窝,紧紧粘着唐英,像只小树袋熊,睡下后,还从包里掏出了颗糖塞进了嘴里。 没有小孩不爱吃糖,唐安美滋滋地眯起眼,从被窝里伸出只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以气声道:“春娘姐姐,快来和我一起睡。” 姚春娘看了看她,又回头看眼前往炉子里加干柴的齐声,坐着没动。 唐安和唐英贴在一起睡,姚春娘要是躺上了剩下半张床,那齐声怎么办,难不成和她睡一起吗? 唐安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语气天真:“哥,你睡哪儿啊?你要睡春娘姐姐旁边吗?” 姚春娘听见这年少无知的话,脸庞一热,抿了抿唇没吭声,这要换了别人说这种话,她指定早已经动起嘴皮子问候起人来,可唐安年纪小,不懂这些,她听见了就只能装哑巴。 这是齐声家的坝子,是他铺的床,齐声不说话,姚春娘也没厚脸皮到直接往床上钻。她看向空出来的摇椅,提了提自己的棉被站起身,打算在椅子上凑活一晚。 但没想齐声却先一步动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地拿了床被子坐近摇椅中,侧过身,背对三人闭上了眼,动作利索地像是本就没打算在床上睡。 姚春娘愣了愣,看了眼向他宽厚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他留给她的被子。 他衣裳穿得薄,被子也盖得薄,姚春娘心里有些忐忑,这大冷的天,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受凉。她思索着,裹着被子慢吞吞蹭进他铺好的被窝里。 齐声留给她的棉被像是今年新打的,她一躺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棉花的味道,没一会儿,动得发凉的手脚就回过了温,就连隐痛的腰都好像放松了几分。 夜风微弱,炉火摇晃,干燥的木柴在火焰中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放鞭炮似的噼啪声。 狸猫喵喵叫着跳上床,乖乖蜷着柔软的身体躺在了床尾,姚春娘睁眼望着头顶被火光照得明亮的棚子,不知道是因为身边躺有别人还是因为睡在露天的院坝里,一时毫无睡意。 唐安年纪小,觉得半夜睡在外面这种事新奇得很,同样精神得离奇。她贴着唐英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看向睁着眼还没睡的姚春娘,好奇道:“春娘姐姐,你是不是怕鬼啊?” 她嘴里还含着姚春娘给她的糖,说话听着有点黏糊,姚春娘听她这么问,侧躺着看向她,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唐安听她承认,有点得意地笑了笑:“因为我刚刚看见你绕着棺材走了好大一个圈,一般怕棺材的都怕鬼。” 姚春娘问她:“那你怕吗?” 唐安摇头:“哥说这世上没有鬼,都是自己吓自己。” 姚春娘听见这话,默默把小半张脸缩进了被子里,她小声道:“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不过自从我遇到过鬼之后,我就信了。” 她说着,还谨慎地看了眼四周静悄悄的黑夜,像是怕暗处有什么脏东西听见了。 唐安听她这么说,半信半疑道:“真的啊?姐姐你别吓我。”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姚春娘说起这事依旧心里发怵,她挪着身体靠近唐安,以耳语道:“我那时候还很小,具体多大我记不清了,可能四五六七八岁吧。有天我和他们玩躲猫猫,躲在草垛子里时不小心睡着了。然后他们没找到我,竟然也不叫我,丢下我全都回家了。” 唐安很是捧场,愤愤不平道:“他们怎么能这样,真是太过分了!” “是啊!”姚春娘生气地哼了一声,继续道:“我睡醒后,掀开草垛子发现天都黑了,喊她们的名字也没有人理我,就只好一个人回家。” 说到这,姚春娘放低了声音:“然后我走着走着,突然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孩。我那时候胆子可大了,半夜遇到个人也不害怕,我还给了他糖吃。但我回去后和我娘说了之后,你知道我娘说什么吗?” 田埂间突然传来一声虫鸣,唐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什么啊?” “我娘居然跟我说村里压根没这么个小孩!如果不是村里的小孩,那还能是什么?” 姚春娘表情格外认真,听得唐安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她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却还大着胆子问:“会不会是弄错了啊?” 姚春娘道:“不会弄错的,我们村男孩很少,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谁家男孩大半夜还没回家,一定有人来找,但是我娘第二天去打听后发现那天晚上村里的男孩在都在家待着,没有在外面瞎逛的。” 唐安皱着脸,吓得都快哭了:“那春娘姐姐你和他说话了吗?他、他们都说过鬼是不会和人说话的。” 姚春娘也皱了皱鼻子:“没有啊!所以才吓人!” 唐安信奉了多年的无鬼论在此刻崩塌,她内心挣扎,吓得都快成了和齐声一样的结巴:“可、可是哥说没有鬼啊。” 姚春娘小声道:“那是因为他没见过,他要见过,他也就会和我一样相信鬼了。” 背后说人小话总怕人听见,姚春娘说完,下意识回头看了齐声一眼,见他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是睡着了半点没动过,这才放心地转过头。 唐安胆怯地蜷起腿,把自己除了眼睛之外的部分严严实实藏在被子里,继续追问:“那姐姐你之后还见过那个鬼吗?” “没有,就撞见过一次。”姚春娘嘟囔:“我娘还请了八字先生给我祛邪,八字先生让我以后夜里不要在外面乱跑,说我如果再撞见他就麻烦了,会被他缠上的。” 唐安又怕又好奇:“被他缠上会发生什么啊?” 姚春娘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被鬼缠上总之不会是好事,希望下半辈子都不要再碰见鬼了。” 唐安心跳如鼓,已经开始求取撞鬼的对策:“那如果碰上了怎么办啊?” 姚春娘沉吟一声,思索着道:“我听他们说鬼和恶人一样,喜欢欺负弱小,如果你越怕鬼,鬼就越会来欺负你,如果撞见了,找个不怕鬼的人把它吓跑应该就行了。” “那如果吓不跑呢?” “吓不跑的话……” 两人像夜里不眠的鸟般絮絮叨叨聊着天,身后,齐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不搭话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听着姚春娘和唐安的话,若有所思地轻皱了下眉头。 ——————— 求个珠珠,谢谢大家 (9)送药 东方既白,清雾绕山。 姚春娘睁眼时天尚蒙蒙亮,没想齐声比她起得更早,他背对床铺坐在炉子边,正在掏炉子里被柴灰堵住的通气孔。 炉火烧得很旺,堆在一边的柴火快要烧尽,想来昨夜齐声起来添过几次柴。 火焰驱散了晨时冻人的寒气,并不冷,姚春娘看了看身边睡熟的唐安和唐英,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撑着床慢慢起身。 不料才动了动,腰间猛然传来一阵肌肉拉扯的疼痛,她毫无防备,忍不住低低痛叫了一声。 “啊……” 齐声听见声音回过头,就见姚春娘捂着嘴,紧张地望着唐安和唐英,似在担心自己吵醒了她们。 姚春娘睡相不正,夜里被炉火烘得发热,无意识解了领口两颗扣子。此时她坐在床上,领子微开,露出了脖颈下一小片皮肤。 软玉温香,白得扎眼。 那白晃过齐声的眼,他愣了愣,而后立马避开视线扭过了头,垂眼拿着火钳,继续安静地掏他的炉灰。 姚春娘没注意到齐声的动静,昨天她腰上不小心扯那一下后劲十足,睡了一觉起来越发疼,姚春娘皱着眉轻轻揉了揉后腰,挪到床边慢慢弯下腰穿上了鞋。 天色已亮,若是待会儿有人从院坝经过,看见她一个寡妇睡在齐声家,难免会传出闲话。 昨夜后半夜天地清净、安然无恙,想来这天动地摇的动静已经不会再出现。姚春娘迭好齐声的厚棉被,又抱起自己的花被子,打算回家。 齐声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但并没有回头,等到姚春娘从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才转过身。 她睁着杏眼低头看着他,反手指了指自己家,小声道:“我回去了。” 她领口的扣子已经扣上,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却没顾得上梳理,蓬乱地披在身上。她头发长,这样站在他身边,发尖都垂到了他肩头。 姚春娘蹙眉拎起这缕头发,像是觉得它不听话,捏着发尾在自己身上抽了一下。 齐声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寸避开,点头应她的话。 齐声不开口,姚春娘刚睡醒也不爱说话,一句话说完就走了。 她走了两步,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颗糖塞进嘴里,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脚下一转折回来,在兜里摸了摸,摸出最后仅剩的几颗糖递给齐声:“谢谢你的被子。” 她脑子还有点困倦,嘴里含着糖说话声也低,也不管齐声爱不爱吃糖,拉开他的外衣口袋就把糖扔了进去,随意得像在对待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而后不等齐声回应,转身又走了。 齐声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抬起手肘,有点懵地看了看被糖撑得鼓起的衣兜,又抬眸看向抱着被子往家走的姚春娘。 炽盛的映红了他的脸,一时间,他仿佛从姚春娘的背影中看见了一个夜下独行的小小身影,也曾这样慷慨大方地请他吃了几颗糖。 齐声缓缓眨了下眼睛,放下火钳,拉开衣兜,拿起一颗糖剥开塞进了嘴里。 和以前一样,甜得腻人。 昨夜被地动晃醒,今早又起得比鸡早,姚春娘回家后倒头就又睡下了。 她本打算睡到日上三竿,但怎想没睡上两个时辰,就生生被痛醒了。 她怕再伤着腰,便趴着睡的,没想后腰那一片越睡越疼,竟然半点不见好。 姚春娘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感觉后腰不像是扯伤了筋,更像是在睡着后被人用棍子抽过两棍,疼得她冷汗直冒。 她本打算午后回趟娘家看看爹娘,如今这计划也不得不打消了。 她试着起身想去找药酒,但后腰疼得发麻,实在没爬得起来,只好忍痛继续瘫在床上。 姚春娘抽了抽鼻子,从来没觉得一个人的日子有哪天像眼下这一刻这么难捱过,爹娘远在邻村,想找个人帮忙都不知道喊谁。 早知道当初就不嫁了,都怪李清田! 门外,齐声正来还姚春娘送饺子的盆,盆里装着两块腊肉和几节肠,是为谢她昨天在地动时背着双眼不便的唐英逃出来。 那盆里几斤肉几斤肠,齐声一只手抓着盆沿竟也拿得稳稳当当,他正准备敲门,却突然听见屋内传来了几声低弱的抽泣。 他怔了下,手悬在半空,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敲。 他垂眼盯着门凝神细听了会,不听还好,一听那哭声越来越响,可怜巴巴的,透着一股子委屈劲。 姚春娘睡的床靠着窗,窗户对着院坝,此刻就在齐声左边两步不到的距离。 他站在门前,那哭声清晰,直往他耳里跑。齐声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没再犹豫,抬手敲响木门,皱着眉喊她:“姚春、春娘。” 姚春娘脸蒙在枕头里,并没听见他的声音,齐声等了须臾没等来回答,眉头皱得更紧,提声又喊:“姚、姚春娘!” 这声音又沉又响,姚春娘从枕头里抬起脸看向窗外,猛然止住了哭声。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带着鼻音问:“齐声?” “是、是我。” 姚春娘估摸着他听见了自己在哭,她性子傲,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示弱露悲,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清了清嗓子,假装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只可惜装得不像,声音听着有几分哑。 齐声知道她在窗户后,但却没往那边走,仍站在门前,对着门框道:“还你、你的盆。” 他不爱说话,也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姚春娘偏头看向堂屋的方向,本想让他放在门口,但腰痛得一抽,话到嘴边又突然改了口:“齐声,你能不能帮我拿下治跌打扭伤的药酒啊?” 她要药酒,摆明是受了伤,齐声没多问,直接答应下来:“好、好。” 姚春娘本是想让齐声在她家的柜子里帮她找出药酒,没想齐声误解了她的意思,竟转身回家去拿了。 高大的身影从窗前晃过,他步子迈得大,速度也快,眨眼就从姚春娘眼前掠了过去,她想叫住他都来不及。 齐声回家取了药,想了想,去找唐安打算让她帮忙把药送过去。 唐安一个人坐在房里正在看书,齐声看着她专注的背影,开口道:“小、小安……” 不料他话没说完,就被唐安打断了:“哎呀,哥,我温书呢,你别打扰我。” 唐安读起书来和平时全然是两个人,除非天塌下来,否则谁扰了她都得吃她的臭脸。 齐声抿唇,只好自己拿着药去了姚春娘家。 姚春娘看见齐声的身影又从窗前晃回来,不等他敲门,便开口道:“门没闩,你自己进来吧。” 她苦着脸:“我起不来了。” 一个大男人孤身进寡妇家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就是两人干干净净,村里也要闹出闲话。 齐声有些犹豫,倒不是为自己,因为他向来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只怕波及姚春娘。 哪想姚春娘比他还小心,她做贼似的提醒道:“你回头看看周边有没有人,可不要让人看见了。” 她小声嘟囔,像在说给自己听:“我可不打算守一辈子活寡,还要留个好名声,以后要嫁人的。” 齐声也不知听没听见后半句,他照姚春娘说的回头看了一眼,见没人,才推门进去。 他把手里的盆放在桌上,扭头一看,就见房门大开的里屋里,姚春娘抱着枕头萎靡不振地趴在床上,眼巴巴地瞧着他手里的药。 一双明净的杏眼里,哭的泪还没干透,润得像一池春水。 (10)帮她上药 屋中没点油灯,借着薄薄一层穿透花窗照入房间的日光,齐声才看清床上趴着的姚春娘。 她只穿着件单衣,乌发散在身侧,单薄的肩头露在被子外,正月里的大寒天,她愣是生生疼出了一头冷汗,影影绰绰的窗影投落在她汗湿的脸颊上,显得柔弱又可怜。 姚春娘朝齐声伸出手:“把药给我。” 她说话声音都是虚的,齐声皱了下眉,两步走近,把药放在她手里。 他并不方便和她共处一室,是以给了药就打算转身出去,没想姚春娘见他要走,从鼻子里着急地哼哼了一声示意他等等。 齐声不明所以地转过身,姚春娘又把药递还给他,使唤他使唤得理所当然:“帮我打开一下。” 她蹙着眉头:“我手上没力气,动一下扯着疼。” 齐声没想她伤得这么重,他打开瓶口,把药给她,想了想,对她道:“我在门、门口,你有、有事就叫、叫我。” 昨天碰了面连招呼都不打的人此时主动提出要帮忙,叫姚春娘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她眨眨眼缓慢点了下头:“好。” 齐声没傻里傻气地正大光明站到大门外去,让路过的人看他一个男人守着寡妇的门。 他带上里屋的房门,背对房门坐在门外的木凳上,安安静静地等。大门掩了半扇,为避免人看见,他就坐在那半扇木门后的影子里,肩背挺得笔直,像截直挺端正的木头柱子。 房中,姚春娘慢慢扯开身上的被子,撩起衣摆,把药酒倒在手上,直接就往腰上抹。 然而她把床铺得太软,趴着的姿势并不好发力,手臂往后抬起,腰就会不自觉绷紧,疼得她眼泪直冒。 低低细细的痛吟声穿透木门钻进齐声的耳朵,听得人心慌。 齐声也不知道自己慌什么,他好似巍然不动,但细瞧之下,搭在膝头的双手用力抓了一把膝盖,又缓缓松开,仿佛在遭受折磨。 他闭上眼,试着静下心,不料耳朵里的声音却越发清晰,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抽泣。但过了一会儿,里面又安静了下来。 药酒需得狠心揉进皮肉,劳损的肌筋才好得了。姚春娘自己痛得下不了手,手又揉得发酸,郁闷得很。 她瘪嘴把脸捂在枕头里哭了好一会儿,而后像是终于想起来外边还有个人守着,思索了片刻,闷声开了口:“齐声。” 她好半天在里面不声不响,齐声都快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眼下听见她的声音骤然松了口气。 他没答话,抬手敲了下门框,示意他听见了,偏着耳朵听她想说什么。 “你能帮我上药吗?”姚春娘语气挫败:“我用不上劲。” 说起来,齐声只看见姚春娘刚才萎靡不振地趴在床上,其实并不知道她伤着哪儿了。姚春娘没说,他也没开口问。 不过姚春娘既然说手上没力气,齐声便以为她不小心伤了手。 上个药而已,没什么不行,齐声站起来,“嗯”了一声。 他这么想着,哪想推门进去后,却是毫无防备地看见姚春娘晾着一段白净的细腰躺在床上。 她掀开了被子,撩开了身上仅着的一件薄衣裳,薄背软腰就这么坦荡荡地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齐声完全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幅场景,他脚下一顿,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把着门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姚春娘痛得要命,觉得自己快今天要死在这儿了,哪里顾得那么多,她蒙着脸,伸手把药酒递给齐声:“拿着。” 齐声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姚春娘又把药酒往他的方向递了递:“拿着呀,不是说好了帮我吗。”他这才伸手接过。 姚春娘的床矮,只到齐声膝高,他不便坐她的床,便握着药酒缓缓屈膝蹲了下去。 她出嫁前粗活做得少,养了一身细腻白嫩的皮,薄背中间浅浅一道腰脊如雪谷凹陷下去,再往下就是微翘的臀,裤腰卡在腰胯间,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齐声的眼睛半分不敢往姚春娘腰上瞥,他把药酒倒在掌心搓热,平时做起活来利索无比的人,此刻突然变得畏手畏脚,药酒都快搓散了也不知该往哪儿下手。 姚春娘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动,低声催促道:“你擦啊。” 她怕痛得很,说话时紧张得手指都在抖,但语气却比石头还硬,齐声看了她乌黑的后脑勺一眼,道:“会、会痛,忍、忍着。” 姚春娘没说话,只是用力抱紧了枕头。 齐声刚学木工那会儿,砍树抗木,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事,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久而久之,对上药酒这事练得很有一套。 说得简单些,就是下得去死手,擦药时疼得眼前发昏也不松劲,对自己是,眼下对上姚春娘,那力道也没轻上几分。 粗糙发热的手掌按上白嫩的后腰,先轻后重地带过皮肉,痛得叫姚春娘生不出丝毫狎昵心思。 她平日看齐声做木活,猜到他手劲比一般人重些,但此时才算切身体会到他的手劲有多可怕,随随便便拿掌根往腰上一揉都痛得她打颤。 背地里偷偷哭和当着人面哭是两回事,她死死咬着唇,脸埋在枕里,眼泪打湿了枕巾,硬是忍着没叫出声来。 齐声见她不哭不叫,有些担心她痛晕过去又害怕她憋得喘不上气,他把手伸入她脖子下,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一张汗湿的脸映入眼底,往日水灵灵的眼中此刻哭得发红,唇都快被她自己咬破了。 姚春娘握着他的手想推开:“你做什么?” 齐声并没多看,见她还清醒着就挪开了目光,他收回手,低声道:“别、别捂着脸。” 不拿枕头捂着,姚春娘非得哭成个傻子,她忍得好好的,齐声非把她脸露出来,她自然不听,齐声手一松她又把脸埋了回去。 但不想下一刻齐声又把她的脸抬了起来,他皱了下眉:“别、别捂。” 姚春娘本就痛得心烦,找他帮忙他还一直弄她,自暴自弃地抽泣着道:“别管我了,又捂不死我。” 齐声认真道:“能、能捂死。” 村里之前就有人醉酒后趴着睡把自己捂死了,家里人还是找他做的棺材。 姚春娘还年轻,暂时还不想死,她听见这话,迷茫问他:“真的?” 齐声点头:“真、真的。” 他说着,手底下不知揉到哪儿了,姚春娘突然哭着喊出了声,她抽抽噎噎着凶他:“你轻点啊!这是腰,不是你那一坝子硬木头!” 齐声被吼了一句也没生气:“轻、轻了好……” 姚春娘的眼泪断线珍珠似的往下流,哭着道:“轻了好你就轻点啊。” 齐声抿唇看了她一眼,结结巴巴接上后半句话:“好、好不了。” 虽是这么说,但齐声揉着手下细软的腰身,总感觉如果再大点力气,姚春娘的腰就会断掉。 他又倒了几滴药酒在手上,盯着地面手掌摸索着继续在她腰上来回揉按,直到将她后腰都揉搓得发热发红,才松开手。 齐声拉下她的衣摆,迅速起身背过脸,拿起床头木柜上的瓶塞塞回瓶口:“好、好了。” 这药效果好得离奇,姚春娘此刻后腰火烧似的热,的确没那么疼了。她擦了擦泪,像是把他当成了村里的老医生,瓮声瓮气地问他:“这要多久才能好啊?” 齐声道:“十、十来天。” 姚春娘苦巴巴地闭上了眼:“那我十天都不能下床吗?” 齐声摇了摇头:“痊愈十、十多天,下、下床两三、三天。” 姚春娘“哦”了一声,她抬头看着他宽阔的背影,问他:“那你明天能再帮我上一次药吗?” 她像是一时犯懵,不清楚叫他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来她屋内意味着什么,齐声这样想着,把药酒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好半晌才轻轻点了下头:“可、可以。” 不料姚春娘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她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提醒道:“不要让人看见了,会说闲话的。” 齐声:“……嗯。” —————————— 求个珠珠,谢谢大家,么么 (11)找个人一起过 姚春娘养伤养得憔悴,齐声帮她擦了两天的药,她躺了足足三天才下床。 她如今当真是废物一个,什么粗重活都沾不得。闲得无事,趁空便把约好给糖店何老板的小竹篮做了。 之后在家里又躺了两天,姚春娘收到了她爹娘托人捎来的信。 她爹娘不识字,信是由人代笔,写的时候估计着想到哪便说到了哪儿,交代了一大堆杂七杂八、摸不到头绪的琐事,姚春娘看了大半页纸才从字里行间找到那句不起眼的“家里一切安好”。 她家无恙,亲戚家却遭了难。信里说地动时她三叔三婶带着小儿子在家里午睡,没来得及跑,房子震垮了,一家老小全埋在断裂的梁下。 孩子没事,但她三叔三婶却因为把孩子护在身下伤得不清,等邻居把人从废墟里刨出来时,三婶已经没了气,如今留下她三叔瘫在床上半死不活地吊着半条命,由姚春娘的爹娘和大叔大婶照看着。 两位已经出嫁的女儿听说这噩耗全都匆匆忙忙赶回了家,成日守在床边哭得不行,但将死之人回天乏术,两家人已经在悄悄准备后事。 姚春娘读完信后唏嘘不已,但却也并不多痛心。 自她记事起,她家和她三叔三婶家就不和,常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又因为赡养老人的事儿闹得越发厉害。 老人多病,要钱吃药,要人看顾。这家嫌那家没出钱,那家怨这家没出力,一个姓生生吵得像几辈子的仇,如今一个村的人都知道他家几兄弟不合。 姚春娘的爷爷奶奶走后,她三叔三婶夜里得了闲,又生出个儿子,从此之后更是趾高气昂,常常拿她娘一辈子就一个女儿这档子事来气她娘,什么恶毒话都说得出口。 姚春娘撞见过几次两人吵架,本来长辈吵架晚辈不应该搭话,但姚春娘实在听不下去,她娘在后边骂,她抄起扫帚就去赶人,彪悍得很。 姚春娘嫁来梨水村后,还担心过她娘会不会吵不过她三婶。 如今听说人没了,一时觉得世事难料,一边又坏心眼地觉得开心,起码从此后少了个人找她娘的麻烦。 不过或许是因为她三叔家已经落难,这信上倒没提及两家从前的矛盾。 翌日,趁赶集,姚春娘上街找信差回了一封信给她爹娘,顺便把约好的小竹篮带给了何老板。 她照旧买了一斤糖,又买了点新鲜的肉菜,提着小篮子慢吞吞走在回家的河边上。 离家还有一长段路时,姚春娘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吵得凶狠,还没见着人,声音就顺着河风飘进了耳朵。 争吵声是河对面传过来的,对面种了一片高耸的绿竹,姚春娘探着头也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好奇心重得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见听不清,干脆绕路过了桥去看戏。 一时挎竹篮的手也不累了,伤了好久的腰也不痛了,脚步迈得飞快,精神得很。 若是齐声见了,怕都得惊奇地多看她两眼。 河对面住着好些户人家,姚春娘还是第一次来这边,行过竹林,就见一户人家的院墙前围着好些人。 站着的老少爷们面色嬉笑,妇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不耻,都是和她一样来看热闹的。 姚春娘自小会看戏,最主要的便是动作要自然,仿佛自己只是正儿八经打这地儿路过,免得被吵红了眼的人波及。 她放慢了步子,听见外边的男男女女毫不避讳的议论声和院子里不断响起的争吵,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原来眼前这高墙深院,就是周寡妇周梅梅的家。 一位吃着瓜子梳着大辫的的女人冲院子呸了一口:“真不是个东西,家里都震垮了还上这地儿来偷吃,哪家大老爷们干这种下流事儿。” “听说就是因为家里出了事,夫妻俩成天吵,男的受不了家里这个才来找的周寡妇。” “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背着手抻着脖子往院里看的男人接话道:“这姓曾的本来就不老实,我兄弟以前和他喝过酒,那时候他就说想找外边的人,没有周寡妇,也有李寡妇赵寡妇。” “这种男人啊,估计只有死了才会老实。” 男人又道:“不过说起来,这周寡妇也还真是不挑,她要洁身自好点,说不定早能找个男人再结了,如今她把自己弄成这样,可怜可恨,谁还敢和她过。” 梳着辫子的女人道:“她可怜什么?秋田嫂子才惨,听说是在搬砖弄瓦修房子的时候听说的这事,她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自家男人跑到这破地方来,哎,真是造孽。” 姚春娘知晓前因后果后,突然没了听戏的心思,她被李清田指着鼻子咒过一次以后要变成周寡妇这样的人,如今听别人骂周寡妇都感觉像在骂她自己。 她正打算悄悄离开,却见院前突然躁动起来。 “你、你干什么!你还要杀人不成?!”一个满脚黄泥的女人神色慌乱地从围着的人群里退出来,她一边退,一边颤手指着举着锄头追出来的周梅梅,像是恨死了她,却又无可奈何。 周梅梅当初举着粪勺赶人出门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周围看戏的人见此都不敢上前,如受惊的雀一般四散开,拥挤的院门口也突然变得空旷。 姚春娘没反应过来,被那一边往后退一边骂的女人撞了一下,她转头看去,猜想这人或许就是秋田。 姚春娘抬眼看向院口,见周梅梅拿着吓人的锄头气势凶狠地冲着周围看戏的人道:“谁再骂一句!谁再骂一句我锄死他!” 姚春娘没见过谁吵架弄出喊打喊杀的大阵仗,她往后缩了半步,不料那周梅梅却扭头看了过来。 她脚上只拖着半只绣花鞋,身上衣衫不整,头发也被人扯散了,鸡窝似的乱,脸上挂着好些道血印子,整个人看着狼狈不堪,但眼神却凶恶至极。 周梅梅上下打量了几眼姚春娘,似乎认出了她,放下锄头,抬手抹了抹凌乱的头发,忽然变了另一幅语气:“哟,这不是张家的小寡妇吗?怎么看得这么入神,想跟姐姐一起干呢?” 姚春娘哪想她会说这话,张嘴就想骂回去,但旁边那梳着大辫的女人却先一步仗义啐道:“人家小寡妇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你可别往人家身上泼脏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尽爱干这不要脸的事。” 周梅梅举着锄头作势吓她:“跟你说话了吗!” 骂完,她又姿态妖娆地擦了把脸上的血,拿眼角瞥着她,慢悠悠道:“你又不是寡妇,你怎么知道我们寡妇想什么。” 她勾起嘴角嘲讽地笑了一声:“想替人出头,等你先成了寡妇再说吧。” 大辫女人怒道:“哎,你怎么说话呢!” 一旁的秋田见周梅梅没一会儿又露出这幅死性子,气得要上去抽她:“你个贱蹄子!” 但没来得及,又被一个低着头从院里出来的男人拦住了。他臊着脸皮瞄了眼周围的人,恼羞成怒道:“还打!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我丢人!”秋田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娘又没往哪家死了妻子的男人床上爬,我丢什么人!你个老不死的才丢人……哎,你上哪去!” 秋田话说了一半,男人像是再呆不下去,迈开腿就走。秋田气狠狠瞪了周梅梅一眼,快步追上去:“我告诉你,姓曾的!今天这事儿你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二人走了,周边的人也开始散了。周梅梅看着两人的身影,如同打了胜仗,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 她看向姚春娘,得意地挑了挑眉:“小寡妇,你还没回姐姐的话呢,要不要跟着姐姐干呢?” 周边的人听见这话,又纷纷扭头看向姚春娘。 姚春娘气得脸红,她还没见过哪个人像周梅梅这样,既不要脸也不害臊,她骂道:“呸!谁要和你干这下流勾当!以后染了烂病死了都遭人嫌臭!” 姚春娘这话骂得厉害,周围有人夸张地“嚯”了一声,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胸膛下一颗心脏慌得跳成了什么样。 姚春娘看着狼狈又荒唐的周梅梅,像是当真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多年之后的影子,性子刻薄遭人嫌恶,身边没有一个人肯帮自己。 周梅梅估计也没想到姚春娘这嘴这么厉害,立马变了脸色,姚春娘却不再理会她,垮紧了篮子,皱着眉逃也似的往家走。 她能感觉到他人打量的视线一道接一道钉在她背上,身后周梅梅骂了她几句,但她通通没理会。 她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找个人一起过,她不要做和周梅梅一样的寡妇。 (12)不稀罕看他 姚春娘心里想着要找人一起过日子,可这事哪有那么容易。当初她在家足足呆了二十来年,千挑万选才迟迟许了张家,和人结了亲事。 从姑娘到新妇再成寡妇,算一算这事也才过了几个月。 村里的男人为了避嫌,都绕着姚春娘走,就算是对她起了心思,也不敢往寡妇家门前凑,免得被人戳脊梁骨惹一身糟心话。 姚春娘自然能感觉到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大多不咸不淡,谈不上排挤,但也称不上热切。 她有时去河边洗个衣服,离开时就会听见背后的人压低了声音嗡鸣似的议论纷纷,偶尔顺风能听清几句,说的也多是“这就是张家那小寡妇”此类的话。 如今姚春娘又和周梅梅斗了几句嘴,看戏不小心把自己登上了戏台,寡妇的名声一下子传得更开了。 村里人既为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而唏嘘不已,同时也带着看热闹的眼光,想瞧瞧她这个年轻的小寡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梨水村究竟能把今后的日子过成什么样,是不是当真要步周梅梅的后尘。 姚春娘比别人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日她照例搬了把凳子坐在屋檐下休息,望着时不时打家门口经过的男男女女,想这事想得入神,连手里的瓜子都忘记嗑了。 齐声拿着一把长梯从屋里出来时,一眼就看见姚春娘这幅了无生气的模样。 前些日他给她上了几回药,听她哭过几回,两人也算共患难了一遭,仿佛私下里拉近了点关系。 没想这才几日,他又变回了从前那闷葫芦样,对姚春娘的态度似乎还疏离了些。 眼下分明见她坐在檐下,却也没开口打声招呼,他似乎不太愿意又或说不太敢盯着姚春娘一直看,望了她一眼就偏头挪开了视线。 齐声把木梯搭上房檐,在梯子脚塞了两块石头顶住,用手晃了两下木梯,确定梯子架稳了,才扶着梯子两步并一步往上爬。 之前房子在地动中震掉了几块老瓦,他还没来得及补,现下那檐边缺了一小块,连带着周边几片瓦也摇摇欲坠,看着危险至极。 补房看天气,须得等房顶干透了才能动瓦。地动前那些日断断续续一直在下雨,地动后天公倒是大方地放了晴,但冬日的天太阴,这房顶晾了好些日,晾到如今才干透。 齐声登上房顶,站着环视了一番,见房顶没有其他漏雨碎瓦的隐患,才开始动工。 檐边松动的几片瓦不知道搭了多少年,长了薄薄一层苔藓。齐声把瓦拆下来,掏出一把木刷子,将瓦片上经年累月长出来的青苔绿藓刷干净后,又仔细铺了回去。 而剩下的缺口,就得用别的瓦补上。 换瓦多用旧瓦。盖房子时,有经验的瓦匠都会把用不完的瓦片码在屋脊上,以备如今日这般情况的不时之需,是以一般瓦房顶的屋脊总是高高横出一长排。 齐声靠近屋脊取了几片瓦,姚春娘正思索着愣神,倏尔听见隔壁房顶上瓦片撞击发出的声响,她钻出檐下,站在院坝里抬起头一看,才见齐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房顶在补房。 她也不出声,就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看,目光扫过那高得像是随时都可能翻倒下来的梯子,心里有几分庆幸地想,还好家里房子没震坏,不然她可不敢顺着梯子爬这么高。 齐声家的狸猫也听见了外面的动响,纵身从窗户跳出来,踩着院坝里的木料灵活地翻上棚子,跳上房顶,蹲在齐声身边新奇地盯着他。 那表情看着倒和下面的姚春娘有几分相似。 齐声屈膝半蹲在房顶上忙活,他瞧见了猫,却没看见底下望着他的姚春娘。 铺瓦是个细致活,铺紧了盖松了之后都可能漏雨,许是嫌狸猫碍事,齐声伸手把猫抱到了一旁,不想那狸猫黏皮糖似的,转个身又贴了过去,甩着高高翘起的尾巴去蹭他的小腿,围着他打转。 齐声也不看它,伸手又把它抱开,但下一刻它又贴了回来,抬起爪子去刨他手上的瓦,像是觉得齐声在和它玩。 来回几次,齐声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缓了缓蹲得发麻的腿。 他身量本就生得高,此时立在房顶上,姚春娘仰头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得他肩宽腿长,高壮得有些过分。 齐声干活不喜累赘,身上只一件白色的薄衣,袖子挽了几折,露出了结实修长的小臂。 狸猫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他也不理会,抬眸微眯着眼望着远方重峦青山,随手撩起衣摆擦了擦额上的汗。 姚春娘每天坐在院坝里远眺不是没有益处,至少眼下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她也能将齐声看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兄弟姐妹,对同龄男人的了解仅仅限于能用眼睛观察到的粗浅表相。 短硬的头发、宽大的骨架、大碗的食量和劳作后身上难闻的汗味,没哪一点吸引人。这也是为什么姚春娘在家拖成了大姑娘也不嚷嚷着要嫁人的原因。 她打心眼里觉得男人身上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嫁人似乎也没什么好处。 然而此刻姚春娘看着齐声,却觉得自己连这粗浅的认知都太过寡淡。 她的目光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又不受控制地移向了齐声衣裳下那一片露出来的紧实腰腹。 日光下,一颗反射出微微亮光的汗水从他胸膛流下来,顺着他腹部中间清晰分明的肌肉沟壑滑入了扎紧的裤腰。 姚春娘眨巴了下眼睛,莫名看得口干舌燥,耳根子发热。 完了。 她咬了咬唇,觉得自己好像当真要变成周寡妇了。 姚春娘也不是没见过齐声一身汗气地干活,只是那时候他整整齐齐穿着衣裳,全身上下除了手和脸,哪儿也瞧不见,哪里想过他衣服下的身躯竟然长得和他的脸一样耐看。 齐声似乎感应到了姚春娘过于专注的目光,脑转微微一转,低头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见姚春娘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直白毫不避讳,也不晓得看了有多久。 齐声动作一顿,随后像被路过的老流氓撞见在河里洗澡似的,立马放下衣摆,身体一偏留个背影给姚春娘,闷不作声地把衣裳抄进了裤腰里。 简直如防贼一般防着她。 姚春娘本以为两人关系算得上朋友,哪里想齐声竟然这样想她,好像她不是她,而是那无论见了哪个男人都要招惹两句的周寡妇。 姚春娘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也不盯着他看了,扭头回屋,用力关上了门。 不看就不看,好像谁稀罕似的。 齐声听见关门声,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隔壁院坝只剩下一座搭着衣服的晾衣架,而姚春娘的身影已经不见。 (13)求神问卜 自那日齐声躲了姚春娘两眼,她对他的态度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往常是齐声见了她一声不吭,如今她见了齐声也不开口,平日在院坝里打见照面,她也只当没瞧见,连瓜子都不问他吃不吃了。 两人仿佛回到了姚春娘刚嫁到梨水村那会儿,不过泛泛之交,关系比地里刚结的瓜还生。 而齐声每日该做活做活,该下地下地,压根没发觉姚春娘待他的态度变得和以往有所不同。 直到这日姚春娘在河边洗完衣服回来,两人在路上迎面撞见,她盯着他看了一眼,端着盆同他擦肩而过时莫名其妙冷哼了一声,齐声才察觉出她似乎是在生他的气。 姚春娘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她气齐声,便清清楚楚地露在脸上让他知道。 哪里像他,明明是他自己把衣服撩起来的,她不过看了他两眼,他就故意藏着掖着,好像是她占了他便宜一样。 是以姚春娘这不满的哼声半点没压低声量,摆明要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齐声有些茫然地停下步子,回头望向姚春娘离开的背影,不解地皱了下眉头,显然不明白姚春娘在气什么。 不过凭他自己,估计绝对想不到是因为补房那日的事。 因为那事距今,都快有一个月左右了。 晚上,月色低迷,光影暗淡。齐声和唐英坐在桌上吃饭。 屋里黑漆漆一片,就只有半轮金月照进来的一小块光色,唐英的眼睛白天还能模糊瞧见一个虚影,但入了夜,除了勉强能感觉到周围的光影强弱,便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所以用不着灯。 但齐声今天却不知怎么回事,也没点上油灯。 唐英察觉今日眼前暗上不少,眨了眨浑浊的眼,开口问齐声:“怎么不点灯?” 齐声正安安静静低着头吃饭,闻言放下筷子,站起来默默把油灯点上,然后继续闷头扒饭。 家里就他一个劳力,大大小小的活都得靠他,他干得多,吃的也多,每次都要最后才下桌。 唐安在外念书,家里平常就只有唐英和他两个人,唐英每次吃完,都会坐在饭桌上陪着他,顺便聊点天,这点时间也是祖孙两一日里难得的清闲。 齐声在外面是个哑巴,在家里也不爱出声,平常只有唐英唐安和他说话他才会开口吐上几个字。 但像今天唐英问他话他也不搭腔的情况,却是少见。 唐英养了他这么多年,自然能够察觉到他此刻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不提,唐英也就只能靠猜。 她知道自己这孙儿没什么亲戚朋友,也少同别人往来,便思索着问道:“之前做木活别人记下的账现下都结清了吗?” 齐声咀嚼着嘴里的甜糯的炒南瓜,“嗯”了一声。 唐英点点头:“那就好。” 她想了想,又轻声细语地问:“清明节也快到了,是时候选种垦地种秧苗了,还有你爷爷那儿,得辛苦你去帮他拔拔草,这些你都打算好了吗?” 唐英一般不过问地里的活计,因为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如果她突然问起来,齐声多会应上几句,把打算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免得她担心。 但今天他却迟钝得很,像是没察觉到唐英在说要紧事,还是只低低“嗯”了一声。 这就有些奇怪了。 既然不是木活的事,也不是地里的事,唐英朝齐声坐着的方向微微偏了下头,还是那副柔和的语气,试探着问:“小声,春娘是不是回娘家了?” 听唐英提起姚春娘,齐声总算有了点反应。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齐声动了动腮帮子,咽下嘴里的饭,没再从喉咙里嗯一声敷衍回话,老老实实道:“没、没有。” 他说完放轻了动作,似乎在等唐英继续问下去,解释为什么问这话,但他等了片刻,却不见唐英有开口的打算。 齐声憋了一会儿没憋住,道:“为什、什么,这、这么问?” 唐英铺垫好久终于等来自己这寡言少语的孙儿开口,慈祥地笑了笑,解释道:”没什么,就是这些天我坐在屋子里,没听见你和春娘说话,就以为她不在家里,回娘家了。” 齐声听罢,有些恍惚地愣了下神,像是被唐英这话陡然点醒了。 这段时间在院子里撞见姚春娘的画面涌入脑海,在他脑中快速转了一圈,他忽然意识到,姚春娘的的确确没主动和他说过话。 一次都没有。 唐英说着叹了口气:“说来,春娘大概有一天是要离开这儿的。” 齐声不解:“为、为什么?” 唐英道:“春娘多年轻啊,如花似玉的年纪,想来不会这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下去,总要找个人过后半辈子。” 她语气惋惜:“只是不知道她以后相看上了人家,是要回娘家,还是继续呆在梨水村。就算继续呆在梨水村,也要搬去和夫家住,隔壁也就空下来了。” 唐英是实打实地喜欢姚春娘,她年纪轻轻遭了这样的事,也没生什么怨怼,日子仍继续在好好过,性子善良又活泼,上哪儿去找这样好的姑娘。 可她喜欢没用,得看齐声和春娘的意思,她能做的,也就只是在这时候提点自己家这闷孙一句。 可唐英把话都送到齐声耳边了,齐声也没个声响,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他两口把饭搜罗干净,等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街。 清明至,农事忙,有的人家会提前几天为先人挂青扫墓,空出之后的时间做农活。 梨水村的坟地被一片青绿的竹林环绕,竹林间坟碑林立,静谧无声,穿行其间的风都好似透着股阴冷的寒气。 当齐声拎着香蜡钱纸往坟地走时,路人见了也只当他今日有空,想先把这事做了。 然而齐声扫完他爷爷的坟,却没燃起香烛,而是提着东西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张青山的墓前。 张青山的坟墓堆起来也才几个月,覆在顶上的泥还是新泥,齐声蹲下来,替他擦了擦覆上尘灰的墓碑,而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对月牙状的杯茭。 杯茭这东西阴阳先生用得多,作求神问卜之用,分阴阳面,平为阳,凸为阴。 掷下杯茭,若得一阴一阳,则表明所请之事鬼神准允。 若得二阳,则表示鬼神犹豫未定。 若得二阴,那可就不妙了,则表明所请之事不可行,神鬼不允。 齐声闭上眼低下头,对着张青山的坟虔诚地拜了两拜,也不知道在心里请询了什么事,掷出了手里的杯茭。 两块杯茭在地上跳翻了两圈,停在了两个阴面。 不允。 齐声也没想过一次就能成,他平静地把杯茭捡起来,又掷了一次,杯茭在地上又跳了两下,依旧稳定在了两个阴面。 齐声轻轻皱了下眉,捡起杯茭,像是不信邪,又掷了一次,可结果仍旧是两个阴面。 三掷三不允。齐声抬起眸,沉默不解地盯着张青山的墓碑。 余光扫过还没烧的钱纸,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蹲下身,在墓前点蜡插香,烧燃了纸钱。 林间风吹过火焰,火势升起,驱散了此间的寒气。等纸钱烧尽,齐声按规矩,再次闭眼对着张青山的坟拜了一拜,带着询问掷出了杯茭。 杯茭在地面上跳滚了几圈,齐声有些紧张地盯着它看。蹦跳声停下,两片杯茭静静躺在张青山的坟墓前。 一平一凸,一阳一阴。 所请之事可行。 —————————— 来个珠珠, (14)撞破 梨水村的河窄而缓,蜿蜒曲折似一匹绵长的绢布,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长长一条流经了整个村子。 从天上看下来,像一条匍匐入江的龙。 河两岸生长着许多两三人高的梨树,如今正值三月,恰逢梨花盛开的时候,随处可见嫩白的梨花缀满枝头,好看得紧。 梨树傍水而生,梨水村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姚春娘听人说,这河岸边的梨树算不上什么,河下游还长有一大片茂盛的梨树林,接连着一片绿柳,那才是真的美景。不过那地儿远,平常没有谁会闲到为了看景色跑去那地方。 姚春娘没去过河下游,也不知道人们说得是真是假。 这日赶集,姚春娘从街上回来,刚到河边,远远看见一位背着大背篓顺河往下游走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逢春,是姚春娘之前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认识的,不知道多少岁,十四十五,她自己也记不清。 因为两人的名字里都带有一个“春”字,是以第一面就记住了对方,性子格外合得来。 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逢春天性有些呆傻,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不像其他人会议论姚春娘,平时看见了她也只会冲着她笑。 逢春算是姚春娘在梨水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两人家住得有些远,平常也就只有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才能说上几句话。 逢春看见姚春娘,兴奋地朝她摆了摆手,大喊着朝她跑过来:“姚春娘!姚春娘!” 她看着瘦小,精神却好,背着个背篓跑得飞快,几步就到了姚春娘跟前。 她见姚春娘穿得干干净净,手里挎着个漂亮的竹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鞋上的泥点子,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脑袋,没站太近,隔着一步的距离问她:“你才从街上回来吗?” 姚春娘没想能在这里见到她,点了点头:“是呀。” 说着,姚春娘掀开篮子上的花布,打开纸包,抓出一大把糖递给他:“喏,我刚买的糖,你尝尝。” 逢春惊喜又腼腆地笑了笑,盯着姚春娘手里的糖看了又看,最后却只拿了一颗。 她憨厚道:“我尝一颗就够了,我娘说糖吃多了会长成小肥妞,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逢春过得不太好,他爹很早的时候就没了,如今她娘和后爹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待她很是苛刻。 不过呆点有呆的好处,逢春总是笑呵呵的,好像不觉得自己过得苦。 姚春娘爱吃糖,可听不得这话,她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直接把一把糖都塞进了逢春的衣兜。 姚春娘道:“你娘骗你的,你长这么好看,以后怎么会嫁不出去?” 逢春其实算不上好看,模样很是普通。因常常下地干农活,她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黄似谷壳,身板猴子似的干瘦。 许是为了方便清洗,她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像是被人用剪刀胡乱剪碎了,无论怎么梳,都瞧着乱糟糟的。 不过她眉毛下那双眼睛却干净清透,纯真得像是刚出生一两个月的婴儿的眼睛。 姚春娘夸她好看,是在好意哄她,不过逢春像是当了真,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 她低头在兜里仔仔细细挑了又挑,挑出一个最小的糖,撕开糖纸放进嘴里,抿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 姚春娘笑着伸手戳她脸上的小梨涡,逢春缩着脖子笑得咯咯躲。 姚春娘看了眼她背上的空篓子,问他:“你背这么大一个背篓,是要上哪去啊?” 逢春用舌头把嘴里圆鼓鼓的糖顶到一边,指着河流消失的细尾巴,鼓着腮帮子道:“清明到了呀,我要去那下面折柳枝,之后我娘再背去街上卖,能卖不少钱呢。” 姚春娘看了看这一眼看不到头的河,担心道:“但我听他们说柳树不是在河下游很远的地方吗?你就自己一个人去啊?” “我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去折柳枝了!”逢春颠了颠背上沉重的大背篓,颇为自豪道:“我能折满满一背篓呢!” 她个子瘦小,背后的篓子却又大又沉,姚春娘想了想,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娘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去。 姚春娘同她道:“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还没去那下边看过呢,正好也去折点柳枝挂门上。” 这一路枯燥乏味,姚春娘说要一起去,逢春高兴不已,忙不迭答应下来:“好啊好啊!” “那你等我一会儿。”姚春娘道:“我先回家放篮子。” 逢春听话地点了点头:“嗯!我就在这儿等你,哪里也不去。” 河下游那片梨柳林比姚春娘预想中更远,走了估计得有快一个时辰,到后面河两边都已经没有人家住了。 同样,这片林子也比姚春娘想象中更大,梨树蓊蓊郁郁,绿柳成荫,光是梨树估计都得有几百棵。呼吸之间,尽是浓郁的梨花香。 咬春娘像是被花香呛了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伸手折下一枝梨花插在发间,惊叹地望着四周,问逢春:“这里怎么会这么多梨树?” 逢春也不清楚,她呆呆摇了摇头:“不知道,应该是它自己长出来的吧。” 穿过梨树林,来到柳树下,逢春放下背篓,从背篓里拿出一把剪子,利索地开始剪柳枝。 姚春娘四处好奇地看了一圈,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摘了些梨花包起来,打算回去做梨花糕吃。 她把梨花收进怀里,拿起逢春剪下的柳枝看了看,而后挽起袖子,帮她一起折柳。 两人干活都是能手,小半个时辰逢春的背篓就满了,姚春娘自己怀里还抱着一抱,想着打算待会儿给唐英送两支过去。 插门上,辟邪。 这一背篓柳枝看着重得很,逢春跪在背篓前,双手穿过背带,一手握着背带,一手撑着地,弯腰曲背地慢慢站了起来。 姚春娘看那肩带都快勒进她的肉里了,伸手想去扶,又怕弄摔了她,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一想到逢春还得背着这沉沉一背篓柳条走一两个小时回去,姚春娘道:“你娘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她都不怕你路上摔河里被冲走了吗?” 逢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憨憨地笑了笑:“娘要在家里带弟弟,来不了。” 姚春娘抱着柳枝,走在前边替她开路,又问:“那你那个后爹呢?” 逢春似乎有点怕他,小声道:“不知道,娘没跟我说。” 两人边走边聊,姚春娘在梨树林里不认识路,绕得险些迷在了里面,好在最后顺着河边又找到了方向。 然后正当两人快走出梨树林的时候,姚春娘突然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林子深处。 逢春扭头随着她看去,除了梨树却什么都没看见,她问姚春娘:“怎么了?” 姚春娘道:“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 逢春疑惑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但除了河里的水声和穿林的风声,却什么也没听见。 “什么声音啊?”逢春问。 姚春娘也没听清,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可能是我听错了。” 但她话刚说完,梨树林里忽然又传出了一声响,逢春兴奋道:“啊!我听见了,有人在喊!” 她说完,有些茫然地看着姚春娘:“什么声音啊,会不会是鬼啊?” 姚春娘本来还好奇,一听这话吓得立马往她身上挤:“这还是白天呢,你别吓我。” 两人不敢多事,大步往前走,可不料是越走离那地越近还是怎么,片刻的功夫,那声音叫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隐隐还带着几声喘息和调笑般的骂语。 姚春娘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若有所思道:“这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逢春抬头看她:“啊?” 姚春娘思索片刻,不确定道:“感觉有点像周梅梅的声音。” 她转头看向逢春:“你知道周梅梅是谁吗?” 逢春皱了下鼻子:“我娘说是个骚寡妇,叫我看见了别搭理她。” 正说着,那声音突然变得高昂起来:“啊,冤家,恶虎成精不成,这么急……” 只见不远处一棵树干粗壮的梨树的树枝颤动了两下,几朵梨花飞落,而后又听一个男人的声音笑着传出来:“是恶虎,专治你这骚狐狸。” 逢春听见这声音,蓦然瞪圆了眼睛,扭头看向姚春娘:“这好像是我爹!。” 逢春说是她爹,自然不会是那个已经死了八辈子、坟头草三尺高的亲爹,而是她娘如今嫁的后爹。 姚春娘诧异地看着她,见逢春表情认真不似在说笑,又转头看向了远处那梨树。 而后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躲到围着梨树林的篱笆后,弯腰小心翼翼地往那处走。 越近,声音越响,两人远远躲在篱笆后一看,周梅梅脱了衣服,袒胸露乳地分开腿靠站在树上,身前一个老男人脱光了面对面紧紧压着她,正像条老狗一样耸动着屁股。 那男人姚春娘不认识,但逢春却道:“是我爹!” 两人一个喘一个叫,姚春娘怎么也没料到会有人胆子大到在荒郊野外做这事,她红着耳朵低声骂道:“这对狗男女!” 逢春倒不像姚春娘那么激动,她像是根本不知道她爹和周梅梅在干嘛,她拉了拉姚春娘的手,小声问:“他们在做什么?” 姚春娘像是这才想起逢春年纪小,还没嫁人,抬手捂住她的眼,骂道:“龌龊事!肮脏事!你不要看。” 逢春紧了紧身上的背带道,不解道:“很龌龊啊?可是我之前看见我娘也和我爹做过。” 听着梨树下那两个人叫得越发厉害,姚春娘皱紧了眉,拉着逢春悄悄往回走,恶心道:“那不一样,你爹和你娘可以做,和别的女人就不行。” 说着,姚春娘隔着衣服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恶心道:“不害臊!” 逢春听着姚春娘一直骂,却不明白为什么,甚至不清楚该从哪儿问。 两人走出半里后,她像是突然想通了,问姚春娘:“如果我爹只能和我娘做那个事情,那我是不是该回去告诉我娘啊?” 姚春娘点头:“对,回去告诉你娘,就说看见你爹和周梅梅在梨树地里做、嗯……做这个事。” 逢春认真得仿佛临危授命上战场,点头如啄米:“好!” (15)【加更】不要你的东西 齐声从坟地回来时,姚春娘家的大门紧闭着,人并不在家。 他打水洗净手上的纸灰,在廊檐下用木板围着的一小堆红木料中挑挑捡捡,找出了几块好料子,拿起工具坐在院子里开始画图描线,接着敲敲打打。 屋里的唐英听见声音,猜到是他回来了,推开窗户唤他:“是小声吗?进来帮奶奶个忙。” 唐英一般不怎么喊他,家里到处都为她打了木杆,她虽然看不见,但自主活动没有任何问题。 齐声冷不防听见唐英叫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进了屋。 唐英听出他脚步匆忙,出声道:“我没事,你慢慢来。” 齐声放下心来,一推开里屋的门,看见唐英坐在床头,不知怎么取出了床头柜下装玩具的抽屉,放在膝盖上,正在抽屉里仔细摸索,接连从一堆东西里找出了几个有趣的小玩意儿放在了一旁。 唐英眼睛看不见,从前她没这些玩具时,在床边一坐就是一天,不说话也不怎么动,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瞧着孤独又落寞。 齐声嘴闷事忙,就是想多陪陪她,也没多少时间和她说话。 后来齐声学会了木活,在街上看见有人卖这种拿在手里把玩的小玩意,就买了两个回来给唐英。 唐英年纪大了,性子慢吞吞的,倒还挺喜欢自己一个人琢磨着解这些小玩具,她有了事做,整个人瞧着也多了几分生气,于是齐声便开始学着做这些东西给她解闷。 他为此还专门买了一本叫《玩物图解》的书,照着书上画的图琢磨着做,那书如今才翻到一半,后半本书画的东西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难解,还能撑上个好几年。 齐声以为唐英把眼前这些玩具都玩透了,想要他做几个新的,没想唐英却把挑出来那几个小玩具递给了他,缓缓道:“我找出几个比较简单的,你帮我送给春娘。” 齐声愣了一下,没问唐英怎么突然送东西给姚春娘,而是问:“她喜、喜欢这、这个?” “喜欢。”唐英笑笑:“上次她来看见我在玩九连环,好奇得很,我就送给了她。后来她解不开,还来问过我怎么解。” 听唐英这么说,齐声突然想起当初他去姚春娘家给她上药的时候,好像是看见她枕边有一只九连环,他当时没在意,原来是唐英送给她的。 “还有这个。”唐英拿起腿边放着的一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小布包,和玩具一起交给齐声:“你帮我把这些都给春娘,就说是谢谢她那天救我。” 齐声伸手接过,有些好奇:“这里、里面是什、什么?” 平时让他做个什么小事,他从来问也不问,好像天生没有好奇心似的,今天话反倒多起来。 唐英浅笑着道:“是衣服,姑娘家穿的小衣,你就不要看了。” 齐声听见这话,突然感觉手里的东西变得烫手起来,他看了眼这只有他巴掌大的小布包,不太自然地点了下头:“嗯。” 这衣服是唐英这段时间一点一点紧赶慢赶做出来的,她瞧不见,做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但小衣不需要样式,做着简单,她倒能慢慢缝上几件,用的料子和花色也都是唐安之前帮她挑好的,希望春娘会喜欢。 唐英道:“好了,去吧,我这儿没事了。” 齐声道:“好、好。” 姚春娘还没回家,这东西齐声就只能先收着。他左右看了看,找了一张干净的凳子又擦了擦,放下了布包和玩具。而后进厨房做了午饭和唐英吃了,继续在院子里做之前没干完的木活。 他这一忙就从中午做到了傍晚,眼见着天都快黑了,才终于看见姚春娘抱着几根柳条往家里走。 齐声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看她手里的柳条,又抬头看着她。 姚春娘远远就瞧见了他坐在院子里忙活,但就像他以前看她时那不咸不淡的闷葫芦样,姚春娘也没搭理他。 学着他不打招呼也不出声,像是压根没他这么个人。 齐声知道她在生他的气,虽然他并不知道她到底在气什么。 她脚底仿佛踩着风,风风火火进了院子,眼见着就要开门进屋,齐声总算有了动静,他站起来,开口叫住了她。 “姚、姚春、春娘。” 三个字他结巴了两回,倒是白瞎了一副低低沉沉的好嗓音。 姚春娘抱着柳枝回头看他,显然很意外他居然会主动开口同她说话,她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他:“做什么?” 齐声道:“我、我有东西要、要给你。” 东西?莫非又是腊肠? 想到吃的,姚春娘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想起自己还在生气,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打算拒绝。 “我不要……哎,你……”她话没说完,不料齐声像没听见似的,脚步一抬,已经进屋拿东西去了。 里屋的唐英听见两人的对话,摇摇头,无奈地弯起嘴角笑了笑。 齐声出来的时候,姚春娘仍抱着柳条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等,没进屋去。 齐声一手拿着布包,一手拿着玩具,又去院坝里拿起自己花了一下午做出来的红木匣子,走到她面前把东西都递给了她。 姚春娘抬眸看了眼他闭着的嘴巴,心道:除非必要,他还当真是半个字不开口。 齐声对上她的目光,双手举着东西没动,等着她接过去,不料姚春娘却不领情。 她也不知道是没看上还是怎么,道:“我不要。” 齐声像是没想到她会拒绝,更没想到姚春娘气性这么大,他怔愣了一瞬,和她说:“奶、奶奶给、给你的。” 姚春娘听见这话,面色骤然缓和了下来,她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觉得他在骗她,问道:“大奶奶给我的?” 齐声点头:“嗯。” 姚春娘生他的气,却不会拒绝大奶奶的好意,她抱着柳枝不好接,便尽量摊平了手臂,同他道:“你就这样放我手上吧。” 以前她没生气时,还会哭着让齐声帮忙上药,如今肚子里揣着气,却是连门都不让他进了。 齐声察觉到了这一点,却没说什么,只是拿起玩具一个一个塞给她。 姚春娘好奇地看着怀里多起来的东西,又朝着他手里的小布包微抬了抬下巴,问他:“这是什么?” 齐声沉默了一瞬:“……衣、衣服。” 他说着,想把自己做好的红木首饰匣也一并塞给她。 这木匣齐声埋头费了一整个下午的细功夫才做出来,匣子不难做,难做的是盖面镶嵌的螺钿海棠花纹,灯下螺钿熠熠生辉,漂亮又精致。 但姚春娘看了看,瞧出这匣子像是刚做好的,疑惑道:“这个也是大奶奶给我的?” 齐声摇头:“我、我给你的。” 他就道了这么一句,也不解释为什么突然送她这么一个珍贵的礼物,仿佛突发奇想,想送就送了。 没想姚春娘听他这么说,居然身体一偏避开了,道:“我不要。” 齐声一愣,姚春娘却没再说什么,扭头就进了屋。 但很快她又退了回来,齐声还拿着木匣站在门口,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姚春娘从门框后歪着探出脑袋:“帮我谢谢大奶奶。” 齐声抬头看她,还没作任何反应,姚春娘又把头缩了回去,用脚带上了门。 房间里传来几声响,随后灯光亮起,窗户上印出了照出姚春娘的身影。 齐声低着头,沉默地看了眼手里的木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后,转身回了家。 (16)心动 姚春娘回家便兴致冲冲拆了唐英送她的布包。 那布包小,想来也装不了大件的衣裳,姚春娘本以为里面是件薄里衣,可打开一看,没想竟然是几身素净柔软的小衣。 料子摸起来细滑如丝,花色清晰漂亮,显然是上好的料子。姚春娘拎起小衣臭美地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喜欢得紧。 可随后,她又突然想起了齐声将这布包给她时有些奇怪的表情。 他当时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说这里面是衣服,显然知道这布包里装着的是几件小衣。 他一定将这布包打开看过,说不定还这样拿起来摸过。姚春娘想着,不禁恼红了脸。 虽如此,但她仍很喜欢这几件衣裳,第二天便挑了一件迫不及待穿上了身。 一早,她吃过早饭,烙了一碟薄软的咸菜瘦肉饼,收拾收拾,准备趁热将饼和柳枝一起给唐英送去。 她昨日对齐声说了句难听话,今天不太想在他家撞见他,是以故意等齐声出了门才去找唐英。 姚春娘只看见齐声出了门,但并不知道他去哪了。他走时没有关门,姚春娘跨过水沟,还么进门就开始喊:“大奶奶,大奶奶。” 屋内很快传出回声:“哎,春娘,我在。” 唐英没在里屋待着,而是坐在堂屋的饭桌边上。桌上放着一只针线篓,唐英手里捏着针正在慢吞吞地缝补衣服。 那衣服是唐安从学校带回来的。唐安年纪小,性子贪顽,在家里有齐声压在她头上,她倒是乖巧。 但到了学校,先生顾不过来,便和同学撒起欢来,也不知道她穿着衣服去干了什么,将袖口划破了一条长口子。 唐英一只手捏着袖子的破缝,另一只手拿着针,精准地将那一条口子细细缝了起来,针脚又密又齐,很是漂亮。 姚春娘看得惊奇不已,她把手里的饼和柳条放在桌上,坐在唐英身前的木凳上,不可思议地看她轻松熟练地来回穿针引线。 她甚至还偷偷望了一眼唐英的眼睛,仿佛觉得唐英这双眼睛其实能看见些东西,不然绣工怎么这样厉害。 唐英并不知道姚春娘在想什么,但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跟前坐着。 唐英转了转眼眶里浑浊的眼,轻轻眨了眨,温柔道:“春娘来啦,昨天我让小声送来的衣裳,你穿着还合身吗?” 姚春娘回过神,突然反应过来:“那是你做的呀?” 唐英点头:“是啊。” 她原以为唐英送给她的小衣是找裁缝做的,又或者是托人从街上买来的,现在见唐英闭着眼也能补衣,才恍然明白原来是唐英亲自做了送给她。 姚春娘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对她五分好她能还七分。像齐声那种连给她看一眼都遮遮掩掩的,三分的不满她也能记五分。 她开心地笑了笑:“合身的,大奶奶,你对我真好。” 唐英也跟着笑:“我怕做小了你穿不了,故意往大了做的,你穿着合适就好。” 姚春娘由衷道:“大奶奶,你真厉害,这样整齐的针脚我要拿油灯照着,盯酸了眼才缝得出来。” 唐英将补完的线尾打了个结,叹息着摇头道:“我也只能补一补衣裳了,再复杂的就不行了,还是要你们才做得了。说来,我听好多人说春娘你的绣工很好。” 姚春娘今日目睹唐英双眼看不清东西也还能补衣裳,哪里还敢自称绣工好,她谦虚道:“算不得很好,只是比别人多会些花式图样,多花了些功夫绣得精细些罢了。” 她说着,拿起碗里还热乎的肉饼递到唐英手里:“我做了点咸菜肉饼,大奶奶你尝尝,刚烙好没一会儿,现在吃正好。” “好,谢谢春娘,这一大早的,麻烦你了。” “不麻烦。”姚春娘道:“我还拿来了两根柳条,等齐声回来,你叫他插门上,辟邪。” 唐英道了声“好”,而后又好奇地问:“是哪里来的柳条,春娘你去那河下边折的吗?” 姚春娘点了点头,随后她神秘兮兮地对唐英道:“大奶奶你知道我昨天和逢春去摘柳枝,在那底下那片梨树林里瞧见什么了吗?” 姚春娘语气严肃,好似撞见了阎王小鬼在林子里打架,唐英很是配合,问她:“什么?” 姚春娘压低了声音:“我看见周梅梅和逢春她爹在林子里偷偷干那档子事!” 已经好久没有人像这样和唐英聊过闲天,猛然听见村子里别人的闲话,倒叫她愣了一下。她思索着道:“逢春的爹,不是走了好些年了吗?” “是啊,是死了好些年了,如今她娘又嫁了一个,好像叫什么,马平。” 唐英听见这名字轻轻皱了下眉头:“这人我知道,年轻的时候做事不太体面,祸害过别人家姑娘,弄得那姑娘投河自尽了。” 姚春娘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吃惊道:“啊!真的呀!难怪逢春她娘说让逢春看着点儿他爹呢。” 唐英奇怪道:“你方才说,你是和逢春一起去的那地儿摘柳枝,那地方那么远,逢春他爹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就是要和周梅梅,便是去她家也可以,何苦费脚程跑荒郊野外去。” “不知道啊,或是许怕被人看见吧。”姚春娘道:“后天我和逢春约好了一起去河边洗衣服,我问问她。” 唐英想了想,有些不放心,提醒道:“马平毕竟不是逢春亲爹,如今逢春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你叫逢春注意着些。” 姚春娘压根没考虑到这一层,她愣了一下,应道:“好。” 两人正聊着,门口忽然响起一串沉稳的脚步声,姚春娘回头一看,竟见齐声回来了。 齐声难得看见唐英和人聊得热火朝天,他并没上前打搅。或许是因为昨日姚春娘的态度太疏离,他连声都没出,自顾自在一边忙自己的事。 可即便这样,姚春娘依旧觉得不太自在,她站起身,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大奶奶,我先走了,回去把柳枝插上。”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嘟嘟囔囔道:“免得张青山和他娘怨我,夜里来找我。” 唐英听得好笑,点点头:“好,你回去吧。” 姚春娘走后,这热闹的屋子陡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齐声时而发出一点声响。 姚春娘在时他不出声,人走了他也不留一句,唐英默默叹了口气,同他道:“小声,春娘刚拿来了几条柳枝,你也拿去插上吧。” 齐声像是心里有事,低低“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柳条出去了。 正巧,一出门就看见姚春娘也在门外插柳。 齐声站在门前抬头看了看,找了个位置,轻轻松松便把柳枝插在了门框上。但这事对姚春娘却就没这么简单了。 当初王春华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说门楣高的人家,子孙福厚,往后张青山能读出官来。她隔日就请人将旧门卸了,上拆拆,下改改,换上了如今这奇高奇气派的门楣,压得她整个房子都显得寒酸。 姚春娘人又不高,抬手牟足了劲也碰不到门顶,只好转身又从屋里搬了张凳子出来。 齐声看了眼那高方凳,没进门,站在门口看她。 姚春娘没注意到齐声,她拿着柳枝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站上凳子,微微垫起了脚,可不晓得是凳子没放平还是脚下没踩稳,她身体猛然一晃,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眼看着就要往后栽下去。 屋檐下的走道比院坝还要高出一尺,她这一摔,后脑勺着地,梨水村的坟地里怕是马上又要长一个土包。 姚春娘下意识伸手去抓门框,可却没抓得住。指甲刮过木头发出刺耳的响,她害怕地闭上了眼,心里就一个念头:定是张青山和王春华怨她用柳枝防他们,气得来寻她了。可现在还是白天呢!他们来这么早做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姚春娘突然听见了几声迅疾沉重的脚步声。随后一只结实的臂膀拦上她的背,只听一声沉闷的身体相撞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稳稳接住了。 姚春娘惊魂未定地朝身后看去,蓦然和齐声垂下来的目光对上了视线。 她脚踩在凳子边上,上身后倒着靠在齐声胸口,腋下被齐声两只手牢牢架着,衣裳被蹭得耸起来,整个人像块人形腊肉挂在他身上,委实说不上多好看。 可她差点儿命都没了,哪里顾得上好不好看,齐声仿佛也被方才的情况吓住了,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喘得厉害。 姚春娘不知道他是怎么接住自己的,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她颤抖地扶着环在身前的手,慢慢站直了身。 她人想是被吓懵了,腿软得厉害,一双眼含着泪似的怔怔看着齐声,连道谢都忘了。 齐声也还是秉着一贯的闷性子,一声不吭。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拿起她无意识紧紧抓在手里的柳枝,帮她插在了门楣上,随后转身往家走了。 姚春娘看着他高大沉默的背影,缓缓眨巴了下眼睛,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怎么,心如鼓擂,一时跳得格外厉害。 (17)“你还摸过我的” 夜里,姚春娘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摔下凳子被齐声惊险接住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荡,她一闭上眼,浮现眼前的都是他从身后托着自己,自己心惊胆颤后仰着头看到的那张脸。 她当时吓狠了,感官迟钝,没觉得有什么。可此刻想起来,竟能忆起他紧张盯着她时紊乱的呼吸。 姚春娘臊得脸红,但却不觉得丢人,只是心尖尖上仿佛冒出了朵鲜嫩的小梨花,在她心上不停地发颤。 英雄救美,乱了春心。 姚春娘突然觉得,如果自己一定要找个男人一起过日子,齐声好像……好像也还不错。 这个念头一从心里头蹦出来,姚春娘就遏制不住继续往下深思。 齐声年纪轻,虽然不知道具体多少岁,但想来和她差不了多少。 他又是个木匠,自然身强体壮干活厉害,而且长得也好,除了做人小气了些、性格闷了点,好像也没有其他缺点了。 姚春娘越想越觉得可行,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入了梦。 梦中事千奇百怪,她不梦今朝,竟然梦回了往日齐声给她上药的事。 和那天一样,梦里的她撩起衣服趴在床上,齐声蹲在床边给她上药。 梦里的他和他本人同样沉闷,不说话也不笑,一只手把她的脑袋从枕头里抬起来不让她捂着脸,另一只手缓慢仔细地揉搓过她的后腰。 所有的一切都正常得挑不出错来。然而不知怎么,那粗糙有力的手掌忽然按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稳稳压在了床上。 姚春娘惊于他的力量,下一刻,又察觉到那只手顺着她的腰脊往下,勾开她的裤腰,往下探了进去。 姚春娘一惊,倏然从梦里惊醒。 她喘息着,红着脸望着房顶,身体仿佛还残留着齐声抚摸她时的触感。 窗外天已经亮了,可她的思绪却被羞耻裹挟,依旧停留在刚才那桃花色的春梦里。 姚春娘猛地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脸,捂到脑袋缺氧呼吸不畅,才红着耳朵把脑袋露出来。她蜷起身子,抱着棉被在床上翻了个身,不自觉地夹了夹腿。 她咬着下唇,犹犹豫豫地把手探入裤腰,指尖往那软处一摸,竟像尿了似的,湿了一片。 今日的天气阴晴不定,上午太阳还漏了脸,下午天就阴了下来。乌云团聚在头顶,瞧着像是要下场大雨。 姚春娘吃过午饭,瞧见天色变了,忙端着盆出来收晾在院坝里好几天的衣服。 院里的晾衣杆架得高,竖长一条竹竿横挡在两家中间,姚春娘站直了身,恰好比衣杆高出个脑袋,够她望到对面的院坝。 齐声上午下了地,此刻闲了下来,在他那棚子下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做什么东西。 或许是姚春娘那天说的话刺痛了他,他如今见了她越发的安静,像是知道自己招了她的嫌,所以竭力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招惹她。 可姚春娘的心境一夜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她仍对齐声遮遮掩掩不给她看的小气事揣着两分气,但并不觉得他烦了,只觉得他这张脸横看竖看都顺眼得很。 之前蒋招娣请李清田来招他入赘的事她记得清楚着呢,但他如今还不愿意娶妻的意她也明明白白。 但姚春娘现在心里有了想法,近水楼台,她可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她一边想着,一边盯着棚子下的齐声看。 她看得光明正大,目光灼灼丝毫不知收敛,将齐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像在屠夫的摊子上挑一块上好的肉,眼神犀利又直白。 即使齐声低着脑袋,都察觉到了姚春娘落在身上的视线。 他直起腰,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姚春娘并不心虚,还是盯着他瞧,眼神在他硬朗的脸上转了转,倒盯得齐声有些不自在。 他欲盖弥彰地抬手擦了擦脸上沾上的木屑,姚春娘的目光在他挽起袖子的右手上停了一瞬,想起梦里的画面,这才眨巴眨巴眼收回目光,收完衣服端着盆进屋了。 齐声望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好半天都没动作。 傍晚吃过饭,齐声收拾干净家里,出门去还昨天姚春娘送来的装咸菜肉饼的瓷盘。 姚春娘刚洗完澡,提着水桶准备往院子里倒洗澡水,一出门恰好瞧见齐声。 他拿着盘子,抬着手准备敲门。 姚春娘没想会撞见他,她低头看了眼他手里拿着的盘子,没多余问他来做什么,只道:“等我一会儿。” 她拎着桶走到水沟边,用水冲去墙壁上新长的青苔,又慢吞吞走回他跟前,这才腾出手接过盘子。 夜已经黑了,齐声并不打算久待,还了盘子就准备走,没想姚春娘竟然在身后叫住了他:“齐声。” 她倚在门框上,微微抬着头看他,问道:“你吃我做的肉饼了吗?” 这段时间姚春娘对他的态度一直很疏离,齐声听见这话,第一反应便是她不情愿让他吃她做给唐英的饼。如果他说他吃了,她或许又会生气。 可事实上昨晚吃饭的时候唐英塞给了他一张,齐声没拒绝,两口就咽进了肚子里。 思索片刻后,齐声轻轻点了下头。 姚春娘自认调馅烙饼的功夫一绝,她轻轻挑了下眉尾,问他:“好吃吗?” 齐声:“……” 她态度转变得突然,齐声半点摸不透她在想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合她的心意。 好在姚春娘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不放,她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掏出几颗糖递给他:“谢谢你你昨天救了我。” 请人吃糖拉近关系,这是姚春娘无师自通的法则。她小时候在柳河村,靠着口袋里的一把糖在孩子群里可谓是呼风唤雨,能号令百家香火苗苗跟着她上山下水,威风得很。 如今长成了大姑娘,这个习惯也一直没变过。 然而这方法此时并不奏效,齐声垂眼看着她掌心的糖,没伸手接。 他似乎也是才刚冲完澡,穿着一件姚春娘没见过的衣裳,浑身冒着水汽,一头短发也没擦干,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姚春娘心道:如今天还寒,也不怕冻凉了。 正想着,她就看见两颗水珠顺着他的头发滴了下来,摔在了她手心的糖果上。 齐声不解地盯着姚春娘看了好一会儿,仿佛觉得她在戏耍他。 她不要他送的东西,此时却又要请他吃糖。齐声没怎么和女人打过交道,不知道姚春娘在想什么,但总归觉得这样不对。 他开口问她:“为、为什么?” 他这话没头没尾,姚春娘没听明白:“什么?” 屋子里的灯光朦朦胧胧透出窗户照在他身上,他看着她,表情很是认真:“请我吃、吃糖,那为什么不、不要我的东、东西?” 他说话慢,声音沉,听着竟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不过姚春娘并不怕他,她努努嘴巴,直言道:“因为你小气。” 说着,还下意识地往他腰上看了一眼。 齐声不知道姚春娘这话从哪里来,但既然姚春娘这样说,他想她总归有她自己的理由。 他皱眉沉默片刻,好像在认真思考,但最后得出的答案是:“哪里小、小气?” 他实在不擅长为自己辩解,憋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不知道反驳,居然还在老老实实问她。 姚春娘觉得不可思议:“你不知道你哪里小气?” 齐声没吭声。 姚春娘伸出纤细的食指,隔空戳了戳他的腰,蹙着眉头道:“那天我只是远远看了你一眼,你遮遮掩掩扯下衣服好像我占了你便宜一样,你难道不记得了?” 齐声愣了愣,终于从脑海里扒出了一个月前他站在房顶上补瓦时姚春娘盯着他不挪眼的模糊记忆。 姚春娘不是凭空捏造冤枉他,她有理有据道:“我都给你瞧过我的腰了?你为什么都不肯让我瞧你的?” 她说着说着,本来消了八分的气又开始往外冒,甚至突然觉得昨天她插柳时张青山的魂来找她作乱也不是没有原因,被人防备着心里的确不好受。 齐声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姚春娘气道:“你还用手摸过的!” 听见这话,齐声的耳根子立马就染了抹红,他轻轻皱了下眉头,像是不明白姚春娘怎么能把他帮忙的事说成是他在占她便宜。 但姚春娘这张嘴本就利,再对上齐声,就是三分的尖利也变成了七分,颠倒黑白,他也无可奈何。 她凶也凶了,骂也骂了,可怜齐声一个结巴,被姚春娘几句欺负到头上了都插不上嘴。 齐声看着气冲冲的姚春娘,沉默了好半天,提出了解决方法:“我、我给你看、看回来。” 这话一出,寒春的天,姚春娘心头忽然升起了一股燥意。 昨夜快要忘却的模糊梦境突然又变得清晰起来,梦里暧昧的气息直冲脑海。姚春娘的余光中,齐声的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可她却仿佛感觉到那手正像蟒一样在她腰上游动。 她想起周梅梅和马平,想起梦里齐声往下探的手。 姚春娘轻轻挑起眼尾,像只小狐狸似的瞧他,仿佛在故意勾引他,又好像只是有些害羞。 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像是站在门口招惹路过的男人的周梅梅,可她竟然不觉得耻辱,反而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刺激。 心里的火烧着了神志,她像是在邀请又像是在商量,朝齐声走近两步,贴得近近的仰头看他:“齐声,你还摸过我的。” 齐声睫毛颤了一下,下一秒,就感觉一只手贴上了他的腰。 (18)“你帮我” 齐声完全没有料到姚春娘会突然摸上来。 柔嫩的手掌隔着衣裳按在他腰上,她贴得很紧,齐声仿佛能够感受到她掌心暖热的温度。 腰腹被触碰的地方骤然收紧,齐声低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两下,不等姚春娘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措,他蓦然抓住了她作乱的手。 宽大有力的手掌牢牢攥住她的手腕,仿佛一柄不可撼动的刑具紧锁着她,姚春娘知道他力气大,但骤然抓上来,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 她本能地缩了下手,但反应过来后,又伸长了手指大胆地往他腰间探去。 薄薄的指尖戳上身体,隔着衣服触感清晰地划蹭过腰身。齐声抿着唇没出声,脚下却往后撤了一步。 姚春娘挑起眼皮瞧他,见他紧绷着下颌,脸上的表情很不自在。 但姚春娘又仔细观察了两眼,并没有在齐声脸上看到任何生气的神色。 夜色晦暗,从屋内照出来的灯光似朦了纱罩般朦胧不清。昏暗的环境里,姚春娘的胆子比通透的白天大了不止一点。 白日她还只是单纯盯着齐声看,到了夜里,动起手脚来都不觉得心虚。此时被齐声抓着手不让摸,她心里反倒生出了两分不满。 抓住她却又不说话,这算什么意思? 她轻轻蹙了下眉,又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摸他的腰上,心头微恼却也不解:“抓着我干什么?你既然都肯让我看回来,那么为什么不能让我摸回来?” 姚春娘说起这话脸不红心不跳,倒把齐声给问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腰上揉了两把。 她用虎口去掐他腰侧硬实的肌肉,掐完还像在摊上选肉似的评价起来:“齐声,你的腰好硬啊。” 她那点儿力气掐不痛他,却弄得皮肉发痒似的热了起来。 齐声皱起了眉,他心里觉得这不对,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姚春娘的歪理。 周梅梅摸男人或许只是为了勾引,但齐声觉得姚春娘摸他像是因为装着气,只为了好玩。 可正当他这么想着,姚春娘却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勾开了他的衣摆。 薄薄的手掌沿着他的衣摆下伸进去,齐声身体倏然一僵,还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又忽然听见姚春娘轻轻叫了他一声。 “齐声。” 不知道是灯光太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脸看起来有点红,眼里映着光,直白又明亮。 她一边将手缓缓往他衣服里伸,一边慢慢开了口:“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一阵带着泥土气息的雨前风刮过檐下,门楣上柳枝飘摇,而后一道闪电猛然从天空劈下,打断了姚春娘接下来的话,像在警示她此刻背德的行径。 姚春娘动作大胆,实则心里本就发虚,这一道惊雷吓得她浑身一抖,蓦然从齐声的衣服下缩回狐狸爪子,像只受惊的猫似的抬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 齐声没有想到她怕打雷,他低头看她,见她短短一会儿吓得脸色都白了,哪里还有方才耀武扬威的劲。 不巧,立马又是一道闷雷劈下,伴随着一阵骇人的轰隆声,姚春娘脚下一转,苦着脸闷头就往屋里跑,连放在门外的桶和盘子都不要了。 她还不忘知会站着不动的齐声:“你别傻站在那儿!会被雷劈的!” 哪想话音刚落,就听一声鞋底打滑的滑溜声在她脚下响起来,她惊叫了一声,另一只鞋的鞋尖勾着门槛,整个人直挺挺往前栽了下去。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姚春娘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昨天才从凳子上摔下来,今天还会在这儿摔上一跟斗。 齐声表情一变,两步就朝她冲了过去,但不料走到门口自己脚下也跟着滑了一步,好在他眼疾手快扶住了门框,一把搂着姚春娘的腰稳稳把她捞了起来。 结实的手臂横在姚春娘胸前,他扶着她站稳后,低头一看,就见刚才打滑的地方一摊水,想来是她刚才提着水出来时不小心洒的。 齐声松开她,替她关上了半扇门挡住雷电,让她安安心心地站在门背后。而后就像昨天救下她一样,他沉默地帮她把桶和盘子拿起来,一声不吭就打算离开。 但姚春娘却一把拉住了他:“你去哪?” 齐声看了眼抓在手臂上的白皙纤细的五指,慢吞吞道:“回、回去。” 姚春娘被两道惊雷打搅后依然贼心不死,她蹙眉道:“可是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齐声抿了抿唇,他定定看了姚春娘一眼,没有说话,虽然没有推开她的手,但也完全不配合。 人高马大地站在她跟前,却像座山似的沉默。 有时候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就靠一时的勇气,姚春娘见他这模样,反倒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说下去。 她嘴巴动了又动,半天没能发出一个声。 她苦恼道:周梅梅果然不是谁都能做的。 她感觉有些泄气又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羞耻,她盯着齐声看了片刻,索性直接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后腰上。 齐声没有料到姚春娘会这么做,他怔了怔,想要抽回手,可姚春娘却没有松开他,反倒又朝他靠近了一步。 如此一来,看起来就像他主动伸出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 姚春娘仰首看着齐声,像是羞于接下来要说的话,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与他耳语:“我梦见你摸我了。” 她声音低细,却叫齐声蓦然睁大了眼。 姚春娘自己也羞得不行,她微微偏开了头,视线落到他宽阔的肩头,但片刻后,又直直看入了他的双眼。 红润的唇瓣上下轻轻碰了碰,她一字接一字,仿佛有意又仿佛毫不知情地继续刺激着他:“就像这样。” 她拉着齐声的手顺着后腰的腰线往臀腿走,却不让他当真碰到她的身体,而是隔空停留在了腿隙前。 她问他:“你会做吗?齐声?” 她问得如此理所当然,齐声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可姚春娘心里很清楚,她见过周梅梅和马平在梨树林子做的那档子事,她出嫁前她娘还跟她讲过。 姚春娘小声道:“我想试试。” 她又憋嘴:“我不要做寡妇,齐声,你帮我。” (19)h,指交 当初周梅梅在人前说了句让姚春娘和她一起干那档子令人不齿的狐媚事,姚春娘当着众人的面对着她就是一通骂。 然而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姚春娘做的事和周梅梅所行所为又好似没有什么分别。 她此时费劲口舌拉齐声蹚她的浑水,之后或许还会想法子劝他再从她的良。 齐声不是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他听得懂姚春娘这句“帮我”是什么意思。 只是姚春娘求人不像求人,虽说了个“帮”字,可嘴上那轻柔的话、手上不安分的动作,分明就是在勾引他。 偏偏她又收敛了平时展露的傲气,露出了一副有点可怜又无助的神色。 弯眉微蹙,嘴唇轻抿,一双润如春水的眼睛巴巴地瞧着他,整个人看着娇滴滴的,就和她当初叫他帮忙上药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可这事不是上药那么简单,名不正言不顺,齐声心里很清楚自己该果断地拒绝,可话到喉头,却怎么也没说出口。 他皱着眉,望着姚春娘许久,像是在从她的表情里判断她究竟是不是在说玩笑话。 屋外风声愈来愈急,干雷阵阵,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至的暴雨。 姚春娘等了半天没等到齐声回答,倒有些急了:“你究竟帮不帮嘛?” 这又不是做工下地的小事,齐声自然会思量良多,没想还要被她凶上一句。 他眉头皱得更深,像是在提醒她,又像是在警告自己:“你要、要想清、清楚。” 姚春娘知道他这几乎已经是答应了她,她意识到接下来或许会发生的事,屏住了气息,紧张得心脏像要蹦出胸口。 她点点头,握着齐声的手直接放在了自己腰上,轻声道:“我想得很清楚。” 她似乎嫌齐声这座缄默的山头燃起的大火还不够旺,往前一步,将另一只手也伸到背后,红着脸用两只手握着他宽大的手掌,带着他推开了自己后腰的衣摆。 手掌蹭磨过布料的声音在深夜是如此清晰,白皙的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不知道姚春娘是觉得冷还是刺激,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反手按着齐声的手背,让他抚上了自己的腰身。 她每一步都做得格外缓慢,每一个眼神都像带着羞怯引诱之意,她继续火上浇油:“齐声,昨晚梦里你就是这么摸我……” 然而这一次不等她说完,沉默了大半天的齐声像是被她逼急了,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两步走向桌前,将她放在了桌上子。 他一直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任她摆弄,姚春娘哪里想到他会突然活过来,她吓了一跳,有些惊怯地抬头看他。 齐声依旧闷不作声,高大的身躯如一面石墙将她堵在桌上。他站在她面前,左手撑在桌上,像她刚才拉着他做的那样,右手摸进她的衣服,抚上了她的腰。 粗糙炽热的掌纹擦过腰后的皮肤,现实与梦境中的画面完美地重合在一起,姚春娘抓着桌边,本能地挺起背,轻轻喘了一口气。 柔软的胸乳隔着衣服顶在齐声身前,他愣了愣,低下头看了一眼,在看见衣服挡不住的圆润漂亮的弧度后,又面色僵硬地避开了视线。 木桌高,姚春娘坐在上面,臀沾着桌沿,鞋尖连地都触不到。 齐声见她坐得摇摇欲坠,从衣服下抽出手,抱着她的腰,让她往里挪了挪。 忽然,一道闪电自黑夜劈下,夜风带着泥土潮湿的气息吹入屋内,姚春娘看了眼大敞着的房门,急道:“门,门。” 齐声像是这才意识到门还开着,他两步走过去关上门,手一动,把门闩也插上了。 齐声回过头,看见姚春娘还坐在桌上没动,只是红着脸看他。 他注意到她在看着他的手。 再准确些,是他的右手,他曾给她上药用的那只手。 她刚才握着他的手去摸她时,用着也是这只手。 齐声不知道她昨晚究竟做了什么梦,以他这闷葫芦性子他也问不出口。但他想,在姚春娘的梦里,他一定用这只手做过什么事。 姚春娘盯着他走近,齐声试探地抬起左手,果不其然见姚春娘皱了下眉头,她半点不委屈自己,挑剔起来:“不要这只。” 她牵起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商量似的看着他:“用这只。” 齐声干活时喜欢把袖子挽起来,姚春娘见过好多次他的手臂,非常结实,肌肉线条修长,没有一丝赘余的肉。 手背青筋微微凸显,骨节清晰坚硬,手指很长。 自从做了昨夜的梦后,姚春娘一白天直在想,如果他的手指插进自己身体里会是什么感受,会不会很舒服,他摆动手臂时青筋会不会跟着一起动起来。 姚春娘做姑娘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做这种事,她想得浑身发热,仰头看着他,问道:“齐声,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二次问这个问题,齐声迟疑地、又不太自然地低低“嗯”了一声。 他再次撩起她的衣服,却没有碰她的腰,而是贴着她的小腹径直往下滑了进去。 长指蹭过柔软光滑的阴阜,再往下,那处已经是湿润一片。 不知道齐声碰到了哪儿,姚春娘低低细吟了一声,她不由自主地夹紧了双腿,但很快,她又张开了,仿佛在无声邀请齐声摸得再深些,再重些。 齐声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也不清楚姚春娘身下究竟是什么样,但他知道女人身下有一个穴口,那是能让她舒服的地方。 只是那穴口比齐声想象中更难找,他在姚春娘腿间毫无章法地摸了好一会儿,将手指都染了水,沾得湿滑,才终于摸开肥软的穴,寻到了一条细软流水的肉缝。 一吸一缩,像要将他的手指吃进去。 她大胆又放纵,齐声却压抑得像块木头,他甚至都没敢盯着姚春娘看。他站在她面前,眼睛却越过了她的肩盯着那空空荡荡的无趣桌面。 他所做的,就只是用一只手如姚春娘希望的那样尽心尽力地摸她而已。 仿佛地主家里老实健壮的长工不得已听从了小姐的话,背着老爷和年轻不甘寂寞的小姐偷情,木讷得很。 齐声伸出食指,抵上穴口,试着往里进,那里面比他想象中要热,也更湿滑,他没怎么费力便插进了她的深处。 姚春娘呻吟了一声,难受地动了两下臀,期期艾艾地催促他:“齐声,你动一动。” 她说着抬起头一看,瞧见的却是齐声刻意偏开的侧脸,眼睛垂着不知道盯在哪里,反正没落在她身上。 姚春娘发现他已经出了一头的汗,耳朵更是红得像是喝醉了酒。 她想说什么,但穴里插着的手指却突然动了起来。齐声紧紧握着桌边,缓慢地用手指在姚春娘的穴里抽插起来。 她这儿没被人碰过,手掌摩擦着大腿,,长指磨蹭着穴肉,一根足以将里面撑得满胀。 敏感空虚的穴肉在他抽出时本能地收缩着咬紧,而后又放松了让他插得更深。 姚春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快感,她抬手抓住齐声的衣服,微微抬起臀将穴送入他掌中,放松了身体让齐声插她。 嘴里叫得又轻又浪,哼哼唧唧的,却又不敢叫得太大声,仿佛梦中呓语。 可这声音落在齐声耳朵里,和折磨也没什么区别。 他咽了咽喉咙,默默加快了速度。 两人做着荒唐事,却都齐齐整整地穿着衣服,从外面看,就只能看见齐声的手在姚春娘腿间抽动时的将裤子撑得起伏的轮廓。 她垂在桌边的两条腿晃晃荡荡,暧昧湿润的水声从裤裆里传出来,齐声又加了一根中指,并拢两根手指,微微曲起来在她穴里扣弄。 这样弄似乎让她觉得更舒服,抽弄了没几下,姚春娘便哆嗦着去了。 大股大股的淫液从穴里喷出来,打湿了齐声的手,他似乎没想到最后还会涌出这么多水,没敢乱动,等着姚春娘缓过劲了才把手往外抽。 他在自己衣服上擦干手,看了姚春娘一眼,见她脸颊发红,眼神迷离,同她道:“坐、坐着。” 随后把桶和盘子拿进厨房,又打了盆水出来,打湿了帕子递给她:“自、自己擦。” 姚春娘像是还有点回过神,她慢吞吞接过帕子,把手伸进了裤子里。 齐声背过身没有看她,耐心等着她收拾完,他又开门把水倒了,洗干净盆子放回厨房,同她道:“去睡、睡吧。” 姚春娘已经回房换了条裤子,她站在门边,有些诧异地道:“你要走了?” 齐声点了下头。 她觉得这发展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不等她想出个答案,齐声又道:“记、记得闩、闩门。” 他语气自然,好像两人之间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姚春娘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走得太急,像是在落荒而逃。 (20)睡死算了 昨日酝酿了一整个下午也没落下来的暴雨,在万籁俱寂的午夜终于尽情砸向了大地。 瓢泼雨声敲打着百户门窗,有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人一觉好眠到天亮。 或许是因为昨日贪乐耗费了几分精神,今日姚春娘起得格外晚,她起床推开窗角往外一瞧,看见地是湿的,才知道夜里下了场大雨。 她还记着与逢春约好了今日一道去河边洗衣服,起床后随便吃了点昨日剩下的烙饼垫了垫肚子,端着盆装起脏衣服脏鞋就准备出门。 没想一推门就瞧见齐声蹲在两家中间的水沟边搓衣服。 齐声之前听唐英说今日姚春娘要出门洗衣,又见她家的门关着,以为她并不在家里,哪里想会被她撞见个正着。 他身前放着个水盆,手里拿着条湿透的裤子正抹皂角。姚春娘看了眼,认出是他昨晚上穿的那条。 她心头不解,怎么大早上在洗裤子? 齐声屈膝半蹲,抬头有些意外地望着姚春娘,姚春娘抱着一盆子衣服也低头看着他。 之前齐声不是没有蹲在这小水沟旁洗过东西,但今时不同往日,姚春娘昨夜才和他有了亲近,此时见了他,脑中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画面,总觉得心头燥得慌。 昨天有夜色遮掩,两人荒唐了一回,如今站在朗朗白日之下,两个人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彼此,相顾无言好片刻,最后还是姚春娘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做贼心虚地回头瞧了瞧,没看见什么人,才放下心来问齐声:“你昨晚为什么急匆匆地走了?” 这话听着多少有点埋怨的意思,又懵懂得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齐声低下头继续洗裤子,片刻后,才回了句:“困、困了,回去睡、睡觉。” 他手里拿着罪证,亏得还能想出这么个烂俗的借口。 姚春娘心头狐疑,觉得这话不是真心话。可齐声语调沉声音缓,听起来和他平时说话没什么差别,又不像是假的。 她又问:“你平日都睡那么早吗?” 齐声没想她当真信了,他点头:“嗯。” 姚春娘继续问:“真的?” 齐声:“真、真的。” 可谎话不能多问多想,不过多问了两句,姚春娘忽然从中咂摸出点不对劲来。 她蹙紧眉心思索片刻,随即,一股子无名气立马冲上了心头,她盯着齐声好半天,压低了声音不甘心地道:“你!你和我都那样了,心里想着的,就只是回去睡觉吗?” 齐声怔了怔,倏尔一脸茫然抬起了头,他见姚春娘气冲冲看着他,像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动了动嘴巴:“不、不是。” 可惜他刚才话说得太坚决,姚春娘并不信他,她感觉自己像当真成了周梅梅,上赶着给人送过去别人还没瞧上。 他都摸过她了还只顾回去睡觉!睡他的大白觉! 她气得要命,又觉得委屈,骂道:“闷葫芦臭木匠!睡死在床上吧你!” 齐声见此有点慌了,他扔下裤子站起身,想说些什么解释清楚。 但平时用得少的嘴关键时刻卡了壳,没等他想清要怎么开口,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早啊,齐木匠。” 姚春娘回过头,看见一个干瘦的年轻男人背着篓子扛着小锄头一瘸一拐地从路口走了过来。 她像是被人发现她和齐声的关系,往旁边走了两步,恨不得和齐声拉开八百里。 齐声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什么也没说。 当初她请他上药时都不放心地再三嘱咐,让他不要被别人看见,当初齐声答应了她,如今他自然也小心翼翼,不敢在人前暴露丝毫痕迹。 他向男人点了下头,语气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早、早。” 这男人叫葛天,是个跛脚汉,住得不远。 如今正当吃笋的节气,竹笋一茬一茬韭菜似的往外冒,最近他大早上常常扛着锄头去后山挖竹笋。 葛天笑眯眯地从姚春娘家门前经过,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只和齐声寒暄:“哟呵,这么早就在洗衣服啊,哎呀,家里还得是有个女人,谁家老爷们自己大早上洗衣服的。” 姚春娘腹诽:明明自己还是个找不到媳妇的单身汉,烂话倒是一套接一套。 她知道自己一个寡妇不受村里一些人待见,识趣地没理会他,冷哼了一声端着衣盆走了。 也不知道这声是哼给葛天听的,还是哼给齐声听的。 昨夜刚下了雨,今日河水又盛又清,洗衣服的人多得要排队。好在姚春娘去得早,挑了块干净宽大的石板,占了个好位置。 不过奇怪的是,她衣服都要洗完了,也没见到逢春的影子。 河边响起一片高高低低的零碎捣衣声,姚春娘身边的胖妇人放下棒槌歇了口气,见姚春娘老探着头朝着路望,问她:“姚寡妇,你瞧什么呢?” 姚春娘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她随口应道:“看人呢。” 妇人摇了摇头:“等逢春呢吧,别看了,她怕是来不了了。” 姚春娘满脸诧异地转头看向她,见胖妇人不似在说谎,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等逢春?你又怎么晓得她不来了?” 旁边另一个头上戴花的妇人听见姚春娘的话,笑着道:“你和逢春关系好这谁不清楚,周寡妇那天还看见你和她去河下游折柳去了,你不等她,还能等谁,等男人啊。” 周围洗衣服的人听见这话,皆大声笑起来,一人打趣道:“哎哟,小寡妇谁不想男人,是我我也想。” “别光想啊,等你家那酒鬼登天了,你再找个年轻力壮的多好。” 姚春娘没在意她们的玩笑话,问那戴花的妇人:“周寡妇跟你们说看见我和逢春去折柳了?” “是啊。”妇人“啐”了一声:“这周梅梅是一点不害臊,说她在梨树林子里和野男人混时瞧见的你们两,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姚春娘没想到周梅梅那日竟然看见了她们,她又问刚才和她搭话的胖妇人:“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逢春不来了呢?” 胖妇人道:“这我还能不知道,我家就住她家边上,就隔着一道泥墙。” 她有声有色道:“前几天晚上,逢春家不知道啥情况,她那娘和后爹吵得可厉害了,砸凳子摔碗,闹得鸡飞狗跳。大半夜的,逢春被抽了一顿,赶出来关在门外足足两个多时辰,等屋里吵完了才放她进去。” 她叹了口气:“小姑娘瘦不伶仃,瞧着也怪可怜。从那天后她家一直没放她出门,昨天我看见李媒婆上了她家,估计她娘想着早点把她嫁出去,估计你以后都难见到她喽。” 胖妇人这话其实藏了半句,那天她听了半天墙角,听见逢春她娘骂逢春不学好,一天到晚和小寡妇混,这小寡妇想来指的就是姚春娘。 不过这种不讨好的难听话,她自然不会当着姚春娘的面说。 姑娘十四五岁嫁人再正常不过,可逢春性子纯真,给人的感觉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姚春娘听完心头很不是滋味,她问胖妇人:“姐,你能告诉我逢春家住哪儿吗?我想去看看她。” (21)戏弄 回家晾完衣服,姚春娘用油纸满满包了一大包糖,想了想,又包了一包小的,出门朝着逢春家去了。 逢春住在河对岸靠上游,姚春娘过去要走小半个时辰。 好巧不巧,周梅梅家就在姚春娘到逢春家这条路上。 周梅梅家大开着,姚春娘匆匆由她家门前过时,看见周梅梅懒散地躺在摇椅里,翘着腿,脚尖挂着绣鞋,悠哉悠哉打望着沿途的过路人。 她舒舒服服坐着休息,院子里竟有人在哼哧哼哧帮她劈柴火。 石墙挡住了视线,姚春娘看不见那人是谁,不过想来应当是个男人。 这村里的女人,没有往她家去的。 姚春娘想起洗衣服时听见的那些话,放慢了脚步,想问问周梅梅梨树林子那天的事,不过她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别去招惹她为好,免得她发疯乱咬人。 不过她不理会周梅梅,周梅梅这张嘴可不会放过她。 周梅梅摇了摇脚尖的红绣鞋,挑着眉头扬声道:“别只站在门口张望啊,进来陪姐姐坐坐,姐姐给你支支招,教你怎么伺候男人呗。” 这要搁在往常,姚春娘不骂回去几句撒气是不会走的,不过她眼下还有正事要做,没工夫搭理她,瞪了她一眼就扭头离开了。 她走后,一个男人提着柴刀跛着脚从墙后走过来,见周梅梅偏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姚春娘离开的方向,跟着探头看了看:“跟谁说话呢?” “张家那小寡妇呗,还能有谁。”周梅梅说着瞥了葛天一眼,见他转着眼珠子不知道在算计什么,阴阳怪气道:“哟,怎么?老娘这张床睡够了,开始动别的歪心思了?” 葛天一听这话,当即咧嘴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眼角挂着干瘦的褶子,瞧着跟张树皮似的。 他刀都没松就迫不及待地往周梅梅身上凑,嘻笑道:“哪能啊,除了咱们周菩萨发善心可怜我这苦命人,我葛天这辈子怕连女人的手都摸不到。” “臭东西,滚滚滚。”周梅梅伸手推开他,扭着身子不让他碰,笑骂道:“柴劈完了吗就往老娘身上贴。” 葛天看了那还剩十来斤的柴,猴急道:“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好菩萨,让我先香一口。” 周梅梅垮了脸,她一甩手站起来,不耐烦道:“少在老娘这儿登鼻子上脸,别人来都是给钱,你这钱不给活不干,怎么,想白占老娘的便宜?” 她骂得难听,葛天脸上却还笑嘻嘻的,半点不见恼,瘸着腿退开:“劈,劈,菩萨发话了那咱这小和尚还能不听话。” 周梅梅这才满意了,她瞥他一眼:“好好劈,劈细点,别劈得歪七扭八一大整块的,灶都塞不下。” 葛天点头哈腰:“好嘞。” 过了周梅梅家,又行过好长一段蜿蜒曲折的泥路,姚春娘才看到逢春的家。 瓦顶石房,院口外用竹子和棚布搭了个鸡棚,分外打眼。 长院墙将房子团团围住,半人高的院门也关着,姚春娘站在院门口看了看,没见到人。 逢春她娘叫曹秋水,姚春娘记得逢春说过曹秋水不喜欢周寡妇,姚春娘自己不巧也是个寡妇,她担心自己不受待见,没直愣愣地开口喊,而是去了隔壁那胖妇人家。 胖妇人不在家,家里只有个十来岁的小子,瘦猴子似的机灵,睁着双眼睛好奇又防备地打量着她。 好像姚春娘是个走村串户偷小孩的人贩子。 姚春娘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把带来的一大一小两包糖都塞给了他。小的那包请他吃,大的那包让他见着逢春后帮忙偷偷给逢春。 小孩儿没有不爱吃糖的,他抱着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姚春娘没见着人,有点不放心,又垫着脚,隔墙看了看。 那小孩见姚春娘担心得很,热心地给她支了个招:“你为啥不直接喊呢?逢春姐她娘耳背,你叫小声点,曹秋水指定听不见。” 姚春娘低着头看他:“她娘在家吗?” 小孩摇头:“不知道,不过逢春姐肯定在家。” 逢春家的院墙修得比人高,小孩见姚春娘垫直了脚也只能露出双眼睛,贴心地回家替她搬了张凳子出来,抬了抬下巴让她站上去,催促道:“姐,快喊,快喊。” 这小孩机灵得过头,姚春娘被他催了两句,傻不愣登地就开了口:“逢春,逢春。” 可哪想逢春家竟养了条狗,两声一出口,那狗立马冲着姚春娘狂吠起来。 曹秋水听见狗叫骂骂咧咧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院墙上姚春娘露着个头站在那儿。 活像个白日催命的断头鬼。 姚春娘猜得不错,曹秋水的确不喜欢寡妇,她一见姚春娘就变了脸色。 姚春娘见她那厌烦的表情,心头一跳,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拐骗别人家好姑娘的野男人,心虚得很。 不过这好歹是逢春她娘,姚春娘僵硬地露出个笑,正想开口打声招呼,突然瞧见逢春扒着门探出了个头。 她还是那头乱七糟八的短发,不过瞧着没什么伤,姚春娘松了一口气,又见逢春苦着脸冲她摇了摇头,像在示意她赶紧走。 姚春娘还没反应过来,曹秋水恶狠狠就是一句:“你个寡妇爬人家墙头,难道不懂什么叫羞吗?” 姚春娘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唇瓣嗫嚅两下,还没开口,曹秋水拿着搅猪食的锅勺指着她的脸,又骂道:“没皮没脸的小寡妇,竟然还好意思找上门来。” 无缘无故被骂两句,姚春娘也恼了,只是碍于逢春,她只能忍着气,毫无气势地回了句:“我怎么没皮没脸了?” 曹秋水冷笑道:“还好意思问!我们逢春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你一天到晚在她身边转悠,人都被你带坏了!” 她不知道哪里来得那么大的怒火,声气足,气势大,骂得姚春娘竟有点插不上话。 好像姚春娘带着逢春逛了窑子吃了酒,把逢春给祸害了。 可姚春娘也就只是在河边洗衣服时和逢春说了两句话,和她一起去折了个柳枝而已。 逢春她爹马平听见屋外吵了起来,提着桶猪食从屋里走了出来。逢春一见他像老鼠见了猫,缩了下脖子立马溜进了屋。 马平瞅了她一眼,眼神在逢春的屁股上停了一瞬,又看向了姚春娘。 他穿得松松垮垮,裤绳都是散的,他站在坝子里,吊着三白眼目光露骨地盯着人,叫姚春娘心头很不舒服。 她心里有点怕,又觉得烦,嘴上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拿勺子插你眼窝里,把那脏珠子舀出来!” 曹秋水护犊子得很,听见姚春娘骂他男人,气得“嘿”了一声,扬起锅勺就冲了过来,做势要打姚春娘。 姚春娘见情况不妙,立马扶着墙跳下了凳子。 墙挡着,曹秋水翻不出来,只瞧见一柄圆锅勺在墙头上乱舞。 她一转头,看见那小孩坐在门槛上吃她给的那包糖。他瞅见姚春娘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狼狈姿态,嘻嘻哈哈笑得不行。 姚春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孩子耍了。 曹秋水隔着墙还在骂,姚春娘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咬牙切齿地盯着小孩:“你个小坏胚子,做什么骗我!” 那小孩半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有理有据地道:“因为你是个寡妇,他们都说寡妇好欺负。” 这话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和他说了,姚春娘气得脸红,挽起袖子朝他走过去:“行啊,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寡妇好不好欺负!” 十来岁的小孩皮实得很,半点不怕,居然还抱着糖威胁姚春娘:“你干什么!不准过来,不然我不帮你把糖给逢春姐了。” 他说完见姚春娘停了下来,一溜烟缩回屋里关上了门。 姚春娘气得没法子,只能安慰自己逢春没事就好,挨了两句骂就挨两句,又掉不了一块肉。 她冲着门背后偷看的小孩道:“如果让我知道你自己把糖吃了没给逢春,我上门把你鼻血揍出来,听见没有!!” 小孩拖长了调子回道:“知道了——” (22)关心 姚春娘离开逢春家,穿过小河桥,朝着家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后,又突然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向身后通往集市的岔路口,犹豫片刻后,掉头去了集市。 今天不赶集,市上只寥寥几个摊贩出了摊,姚春娘没打算买东西,径直去了街上的书信馆。 信馆里今日也没几个人,姚春娘一进门,就只瞧见两张桌子三个人。 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戴了头巾的女人,她坐在靠里的桌子前,头巾挡住了脸,看不清容貌。 信馆里的一名小先生坐在桌后,正为她读收到的信。 小先生瞧见有客进门,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信中的内容还是一句接一句地传进了姚春娘耳朵里。 “……你说的爹娘都明白,但谁家的姑娘不是这么过来的呢。你好好地跟他说,别老像在家里似的横,他是个能过日子的,肯定能听进去……” 他语气平平,并未模仿寄信人的语调,听起来有种说不上来的平静和怪异。 姚春娘看了那只默默听着不说话的姑娘看了一眼,见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另一张桌子后,一个清癯的小老头弯腰驼背地吊着脑袋靠在椅子里打瞌睡,鼾声正响。 姚春娘走过去,伸手轻轻敲响桌子,闷声道:“我要写信。” 姚春娘识字,但写不好,只会画大字,一个字画半页纸,一张纸撑死了也只能装四个字,要寄信只能找人代笔。 那打鼾的小老头儿突然被姚春娘叫醒,身体一颤,睁开眼含糊不清地哼了两声。 他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姚春娘一眼,指了指面前的凳子示意她坐,清了清嗓子道:“姑娘要写信啊?写去哪啊?” 姚春娘拉开凳子坐下来:“柳河村姚二东吴柳香家。” 小老头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了她一眼,道:“写回娘家啊?” 姚春娘从鼻子里嗯了声。 小老头从地上捡了张废纸舔开干凝的笔头,蘸了墨,又从抽屉里抽出张信纸,道:“说吧姑娘,要写什么?” 姚春娘想了一路的话此刻突然有点说不出口,她捏了捏衣角,道:“两句话。” 小老头笑笑:“好好,请说。” 姚春娘抿了抿发干的唇,像是觉得要说的话会惹他笑话,垂下眼眸,酝酿了好半天才小声开口。 “爹,娘,这儿的人欺负我是个寡妇。” 笔尖润入信纸,小老头的动作顿了顿,他抬眼看了看眉间带着愁绪的姚春娘,轻轻叹息了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晰而又谨慎地写了下来。 姚春娘看他写完停了笔,又道:“我不想一个人住在梨水村了,我想回来。” 馆内,姚春娘声音落下,那念信的年轻先生的话又语气平平地传入了耳朵。 “……你这才嫁过去一年就要离,回来了又能怎么办,还不是要嫁人,我们又上哪给你攒嫁妆。你也要为家里想想,你弟弟都十七了,婚事也还没个着落,你不肯过了只管闹着要回娘家,背后得有多少人嚼舌根子,你想过我和你娘得背多少闲话。我们年纪大了,被人说两句也就算了,可你弟弟呢,家里住着一个离了的姑子,以后哪家姑娘敢嫁给他。” 那小先生念着念着,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见她还是低着脑袋不吭声,继续道:“男人哪有不动手的,你忍忍,等有了孩子,他肯定就改了,当初我和你娘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行了到这儿吧,再写要加钱了,你以后也别老动不动就写信回来,免得你婆婆公公多心。” 小先生放下信纸,道:“姑娘,没了。” 那女人听见这话,像是终于忍不住,掩面坐在凳子里小声地哭,姚春娘抬起头看她,瞧见她抹泪的手背上一道淤青。 “姑娘,姑娘——” 小老头装好信正准备封口,见姚春娘出神地看着别的地方,唤了两声。 姚春娘回过神,她看了眼他手里的信,等他要粘上信口的时候,突然反悔了:“别,别封了。” 小老头停下来:“怎么了?” 姚春娘道:“算了,不寄了。” 她抢似的把信从他手里拿回来,折了好几折藏进了自己的衣兜里,把信摁到衣兜底才罢休。 小老头没多嘴问一句为什么突然不寄了,他在这儿替人写了二十多年的信,见多了嫁得不好受了委屈的女人愁眉苦脸来这里写信。 她们这辈子除了婆家就是娘家,在婆家受难,只能写给爹娘诉苦,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起码一半的人都收不到回信。 有些收到回信了,也多是劝她好好过日子,别瞎想,说什么过着过着就好了。 这些女人大多连字都不识一个,他有时候帮她们读信,他们就像馆里正哭的这个一样,听着听着就开始偷偷摸摸地抹眼泪。 看着,倒是可怜。 外嫁的女儿看命,嫁得好是老天保佑,嫁的不好后半辈子就没了家,哪哪都是这样。 小老头听着背后的哭声,摇摇头叹了口气,对姚春娘说:“虽然信没寄出去,但是代笔的钱和纸钱还是要给。” 姚春娘说:“我晓得的。” 她从怀里掏出钱放在桌上,揣着信站起身,像来时一样,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姚春娘在外边奔波半天,饭也没顾得上吃,到家已经是下午了。 她胃小吃得少,饿得也快,少吃一顿都头晕。 等走到家门口,她已经饿得头晕目眩,扶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齐声恰巧正从地里回来,他见姚春娘面色发白地站在门口,扶墙喘着气。想也没想就快步朝她走了过去。 姚春娘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回来的路上走得急,许是累着了,此刻耳朵里好似有鸣虫拖长了声音在恼人乱叫。 她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两颗糖剥开扔进嘴里,又把糖纸塞回了衣兜。 手指碰到兜里的信纸,她正想拿出来,下一刻就见身前的墙壁上突然投下道高大的影子。 姚春娘回过头,看见齐声皱眉站在她身后,面色担忧地看着她。 几根头发汗湿了贴着她的脸颊,往日粉润的唇此刻又白又干,看起来像是病了。 姚春娘见这影子像个男人的就猜到是齐声,除了他,也没哪个男人会不顾名声往她家走。 她嘴里包着糖,含糊道:“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像鬼一样。” 齐声没心思理会她的玩笑话,他道:“你病、病了?” 姚春娘“啊”了声,道:“没有,就是没吃中饭,有点晕。” 她说话有气无力,低着脑袋无精打采,像挂在藤上被晒干了的焉茄子似的。 齐声眉头没松,问:“你想吃、吃什么?” 姚春娘撅了下嘴,像觉得这话很没意思,她道:“你问这干什么?你又不给我做。” 她心情不好,随口一说的话都带着刺,没想齐声竟然“嗯”了一声。 姚春娘听他答应下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见齐声神色认真,半点不像在开玩笑,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自从嫁了人,就没人给她做过饭了,也没人关心过她吃过饭没有,肚子饿不饿。 她问齐声:“真的?” 齐声看着她,还是点头。 姚春娘咬碎嘴里的糖,低头看着鞋尖,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想吃面。” 面做起来简单,烧开水下锅一煮就好了。好不容易有人说要做饭给她吃,还是不要出难题把人吓跑了。 “好、好。”齐声应下:“你进、进去,坐着等一、一会儿。” 他说着,像是不放心,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没觉得发烫,才松开手离开。 他动作很快,姚春娘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抬手摸了摸他手背贴过的地方,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齐声进门了才挪开眼。 (23)一根 姚春娘没等多久,齐声就端着一大碗面回来了。 清汤面,面上卧着两个鸡蛋,一个圆滚滚的荷包蛋,一个用油煎得金黄,碗边还有一把绿油油的小青菜,热气寥寥,香味扑鼻。 屋内没点油灯,齐声进门看见姚春娘坐在桌前,下巴搭在桌面上,手里捏着封信,不知道在想什么。 齐声在她面前放下面,将筷子放在碗上,道:“吃、吃吧。” 姚春娘见他来了,一把将信塞回了衣兜,齐声只当没看见。 她饿得眼睛发绿,闻了闻眼前冒着热气的面,又抬头看他:“谢谢。” 齐声没说话,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在家吃饭时,唐英总会等着他一起下桌,姚春娘此刻一个人,齐声也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安安静静陪她。 他坐在了一个过路人透过门看不见的地方,倒是把姚春娘说的别让其他人看见两人来往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姚春娘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面,有点烫,但面上浸满了汤汁,比她想象中好吃很多。 这半年里,她一直是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桌上永远只有她孤伶伶一个人,已经好久没有人陪着她一起吃过饭。 此刻齐声陪着她,若说心中不动容一定是假的。 她一边吃面,一边还时不时看齐声一眼,他背靠一扇关着的木门,微微低头沉默坐在那儿,手搭在膝盖上,不笑也不说话,像尊门神似的。 姚春娘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他也是这样闷声不语,却轻易用那只手把她弄得一腿的水。 齐声注意到她的视线,抬眸看了她一眼,姚春娘也不避开,眼神直白又大胆,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个眼神齐声昨天已经领教过许多次,记忆里泛红的脸和低低哑哑的轻喘声在脑中响起,他喉结动了动,眼皮一搭,又挪开了目光。 筷子一用力戳破荷包蛋,摁进面汤里浸满汁,姚春娘一口咬下去,腹诽道:躲什么,我又不吃人。 正吃着,齐声忽然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房门,问姚春娘:“这里、里面是什、什么?” “啊?”姚春娘抬头看去,她嘴里包着青菜,含糊不清道:“张青山和她娘留下的一些东西。” 张青山死后,她总以为自己有一天会离开梨水村,索性就没怎么收拾家里,把用不着的杂物一股脑全塞进了这间没人住的屋子,姚春娘都快不记得里面有些什么了。 齐声从来不打听这些琐事,此刻突然提起,姚春娘问:“怎么了?” 齐声道:“有霉、霉味。” “啊?”姚春娘着急道:“该不会发霉了吧。” “我看看。”齐声说:“你、你吃。” 看见齐声这么冷静,姚春娘心里也安稳了几分,她坐下来继续嗦面:“哦。” 齐声挪开凳子打开房门,一股湿润浅淡的霉味冲出来,堆在里边的家具湿了大半,尤其那张许久没睡的床,床帘都塌了。 齐声大致将房间里的情况扫了一遍,抬头看了眼透出几缕细光的屋顶,道:“漏、漏了。” 姚春娘探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这间屋子自从张青山走后她就没打开过,当时还是她的新房,如今竟已经糟蹋成这样了。 她思索着一算,估摸着应该是之前地动时震漏了房顶。她此前见齐声上房顶补房,还庆幸自己家安然无恙,哪想竟然已经烂成了这样。 再晚几天发现,或许墙缝都要长出菌菇了。 齐声挽起袖子,直接把屋子里被淋湿了发着霉味的凳子搬到一边,打开了窗户通气,又把里面的家具都检查了一遍。 他走出来,对姚春娘道:“床松、松了,得重、重新钉。房顶也、也得补。” 他是个木匠,姚春娘自然听他的,她点点头,然后又眼巴巴地看着他。 齐声明白她的意思,回家拿了工具过来。 姚春娘吃完面洗了碗,端着油灯进房去看齐声钉床脚。 房中霉味已经散了,床帘被他拆下放在了一边。他蹲在地上,拿着锤子往松动的床腿上砸钉子。 屋内黑黢黢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得见。 姚春娘小心地避开他拿着锤子的右手,把油灯放在了他身边。她帮不上忙,只能站在一边看,偶尔给他递颗钉子过去。 摇晃的烛光像极了昨晚的灯,姚春娘靠在门上,看着齐声宽阔的背,眼睛盯着他手臂动起来时若隐若现的背肌,轻轻咬了咬唇。 她此刻心中就一个想法:蒋招娣眼光真好。 她像是在没话找话,问道:“齐声,当初你为什么不肯入赘给蒋家啊?” 八百年前的事不知道她怎么现在突然响了起来,齐声沉默片刻,没回头,而是反问了她一句:“你想、想我入、入赘吗?” 他背对着她,声音听着有些低沉,好似别有深意。 但姚春娘想不明白,也没多想,又问:“我不想难道你就不入赘了吗?” 没想齐声竟然应了一声:“嗯。” 这算什么意思?好像很听她的话似的。姚春娘心里嘟囔了两句,她道:“现在你倒会说话了,还以为你只会顾着闷头睡觉呢。” 姚春娘这个人,事与事分得清楚得很。虽然齐声给她煮了面,还正在帮她的忙,可她该记的仇一个都不会忘,显然还对早上的小事儿耿耿于怀。 齐声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姚春娘以为他要钉子,忙递给了他一颗。 齐声接过来,但握在手里没用,他肩膀动了动,像是叹了口气,低声回道:“不是在睡、睡觉。” 姚春娘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就像只闷青蛙似的,戳一下跳一步,跳一步叫一声,说完这句话又没声了。 不过姚春娘已经有点习惯了,她继续问他:“没睡觉,那你昨晚回去那么急是要做什么?” 可见寡妇与寡妇之间还是有些差别。这要换了周寡妇在早上撞见一个男人偷偷搓裤子,不用想都知道他晚上做了什么下流事。 可姚春娘却是当真想不明白。 齐声转身定定看了她一眼,他的表情很平静,一如既往的沉默,可是浓眉下目光灼灼,眼里好似压抑着一把汹涌的大火。 这火仿佛要透过眼睛隔空烧到姚春娘身上,但最终,他却只是垂下眼睛,默默地将这团大火熄灭在了自己眼底。 他低下头拿起锤子继续敲,没有回她的问题。 姚春娘莫名被他盯了一眼,却没得到任何回答,她蹙了下眉头,像是有点生气了,道:“不想告诉我就算了。” 话音落下,齐声突然松开半颗嵌在木头里的钉子,放下锤子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高大的身体如山伫立在姚春娘面前,他在衣服上擦干净手,突然伸手抓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腕。 虎口顺着往下一滑,握住了她的手。 粗糙炽热的掌心贴着她细腻白皙的手背,齐声垂着眼,在姚春娘毫无防备的疑惑目光中牵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胯间。 一瞬间,无法忽视的粗热肉感传至柔软的手心,姚春娘猛然睁大了眼睛,仿佛僵住了,一动也没动。 她没有想到一向沉默的齐声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在她眼里,齐声就像是块老实巴交的人形木头,就是地里撒欢的羊都比他有活力。 可现在这头闷羊突然不守规矩,做出了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事,叫她没有任何准备。 此时此刻,她能感受到的,除了握在手背上的炽热手掌,就只有手掌下鼓囊囊的一包东西。 比身体其他地方更热,野蛮的一大根,像是烙在了她手心。只是贴上去,就好像察觉到了那东西的份量有多厉害。 齐声并没有做更多逾矩的事,他只是松松握着姚春娘的手往自己胯下碰了一下,然后就松开了她。 这个过程很短,他也没有为此做出任何解释,但姚春娘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他没有睡觉,他是在握着他的东西,一个人做那事。 别的男人如果有胆子拉着一个寡妇去碰自己的命根子,那么下一步或许就该是扒了她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往床上躺,但齐声并没有任何要更进一步的行为。 他好像就只是用行动给姚春娘一个她想知道的答案,告诉她,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在碰过女人之后,不会没有任何反应只知道闷头睡觉的男人。 齐声一句话也没说,他背对她蹲下去,拿起锤子,弓着背低着头,继续默默帮她修她的床。 咚、咚,敲击声响起,犹如姚春娘胸口下震响的心跳。 (24)欲擒故纵 修完床架,齐声收拾工具就准备离开。 姚春娘脑子还有点恍惚,她捏着自己刚刚碰过他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掌心,像要刮去手心里残留的触感。 齐声把地上的床帘捡起来,揉成一团递给她,他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小动作,但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经过她身边,径直出了房门。 姚春娘看着齐声往外走,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打算回去,顿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让我摸完竟什么也不做,就直接这么走了吗? 姚春娘看了眼稳稳当当立在地上的床腿,跟出来叫住他:“齐声。” 齐声转过身,微微低头看着她:“什、什么事?” 他语气如常,一双漆黑的眼睛平静得如一汪井水,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姚春娘迎上他宁静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忽然一哽,转而犹豫着吐出一句:“你不帮我修房顶啦?” 她这话有些疑惑又好像夹杂着一分说不上来的闷气,仿佛齐声背信弃义不肯帮她了。 齐声扔下一句:“明、明早再、再修。”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姚春娘蹙了下眉头,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算了解他,可如今看来,她实在不知道他那木头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明明主动让她碰了,可却不打算做什么,怎么能一点都不开窍呢。 第二天,齐声果然一早又来了,姚春娘在厨房做早饭,大门虚掩着。 他也不告诉她一声,不声不响地爬上房顶,掀开瓦铺了层避水的篷布,又利落地把瓦铺好。 姚春娘吃完饭,听见声从屋里出来,齐声已经铺完瓦下了梯子。 她惊奇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说着,站在院坝里朝屋顶看了一眼,问他:“补完了吗?” 齐声摇头:“还差一点。” 姚春娘不懂这些,“哦”了一声让开路,让齐声搬着梯子进去。 她今天像是准备出门,描了眉擦了唇,穿了件桃色的衣裳,腰身掐得纤细。 她本来就长得肤白唇红,稍一打扮穿得精致些,漂亮得像是哪家刚接过门的新妇。 齐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她嫁到梨水村的那天。 她也是搽了粉,抹了唇脂,穿着一身喜庆地红嫁衣被张青山牵着进了门。 齐声当时和众人坐在席上,在客人的赞叹和贺喜声中抬起了头,不起眼的目光隐在几十道视线里一同看向了她。 他只瞧见了姚春娘的侧脸,她轻轻抿着红润的唇,像是有点紧张,将张青山的手握得很牢,指节都有点发白。 张青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耐心地牵着她跨过火盆。 火焰燎过她红色的绣鞋底,齐声看见她舒了好长一口气。 齐声那时候没想别的,也没起任何不该有的心思,看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 只是脑子里短暂地冒出过一个念头:她很漂亮,和张青山很相配。 这念头静悄悄地在他思绪里闪过,一瞬间就消失得没了影,谁也不知道。 可此时此刻,这个几乎快要被他遗忘的念头突然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抹去了后半句,只留下了“她很漂亮”半句话。 但和那时候不一样,这时候齐声看着姚春娘,姚春娘也正看着他,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什么呢不说话,怪吓人的。” 齐声回过神,立马挪开目光,道了句“没看、看什么”,便搬着木梯进了里屋。 昨夜姚春娘已经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家具也都擦洗得干干净净。齐声将梯子架稳在房梁上,慢慢爬了上去。 姚春娘端着油灯站在底下看着他,她问道:“齐声,你要灯吗?” 齐声看着她被灯光照得明亮透彻的眼睛,摇了摇头。 房顶暗得像夜,瓦已经补上,如今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姚春娘眯着眼也什么也看不清。 齐声倒像能看见,他站在梯子上,三两下清理干净房顶嵌在缝隙里的碎瓦、铺平凌乱的茅草,就开始往下爬。 姚春娘单手掐着腰,抬头看着黑漆漆的房顶,嘴里拖长了调不解地“嗯——”了一声。 齐声听见她哼声像只蜂,下意识低头朝她看了一眼。 黑漆漆的眼珠子不经意落在她被衣裳裹着的柔软细腰上,他又立马把视线往上抬了抬,看向了姚春娘的脸。 她微微仰起下颌,灯光洒落在眉眼间,泛出一圈柔和的暖意。姚春娘问他:“这就好了?” 她问得简短,齐声答得更简短:“嗯。” 她今天话少,昨天他修床时她一直在不停地问这问那,但今早一共就和他说了几句话,倒叫齐声有点不习惯。 他没话找话似的问了一句:“你待、待会儿要出、出门?” 他主动和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姚春娘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齐声把衣兜里的碎瓦捡出来放进墙边的簸箕里,抬手轻轻指了下她的唇,道:“你出、出门会抹、抹嘴唇。” 姚春娘恍然大悟地“啊”了声:“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齐声一愣,随后又不吭声了,默默拍了拍袖口沾上的灰。 姚春娘今天格外大度,并不在意他的闷葫芦性子,反而眯眼冲着他笑:“多亏你这么早就帮我补完房顶,待会儿我出门回来,或许还能赶上做午饭。” 齐声见她这么开心,想了想又问了句:“去集、集市吗?” 他难得这么多问题,姚春娘道:“不是啊,今天不赶集,去集市做什么。我只是待会儿要去见个人。” 姚春娘回答得很是含糊,见什么人,为什么要见人,她一个字都没透露。 齐声听她这么说,反而轻轻皱了下眉头。 姚春娘在梨水村认识的人不多,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去见的人,齐声心里没半点头绪。 他抿了下唇,又看了眼姚春娘描得漂亮的眉,安静好片刻,委婉问道:“你、你的朋友?” 姚春娘眨巴眨巴眼睛:“不是,我才去看过逢春呢,今天只是去见个男人。” 只是见个男人。 什么男人? 齐声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他看她一眼,还想问些什么,可又觉得自己好像没资格多问。 最后如昨天一样,他没再多说,垂着眼,沉默地搬着梯子离开了。 他前脚离开,姚春娘后脚就拎着东西出了门,不知道去了哪里,下午才回来。 农忙时分,齐声难得没出门,一个人在院坝里做工。姚春娘心情似乎很好,同他打了声招呼:“在忙呀,齐声,吃饭了吗?” 然后也不等他回答,高高兴兴哼着调子进了门。 齐声从来没见她这么开心过,走路一蹦一跳,像只兔子。 他看着姚春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低下头拿着刨刀打算继续,可思绪不受却控制地游离四散,把村里他认识的男人挨个想了一遍,也没想出姚春娘究竟去见了谁。 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姚春娘和他说过的话。她说她不要做寡妇。 他盯着手里做了一半的柜子,实在静不下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进门和唐英说了一声,换身衣服去了地里。 离开时,还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姚春娘的家门。 他不知道,屋里的姚春娘手里拿着针线绣帕,一直趴在窗户前,掀起窗角悠哉悠哉地看着他。 她看见他心不在焉地发了半天的呆,也看见他离开时扭头盯着她的门窗看。 姚春娘靠坐在床头,把帕子举起来,仔仔细细看帕子上活灵活现去咬钩的鱼,笑得分外得意。 (25)咬钩 临近傍晚,外面忽然起了朔风,长风刮过柑树林,新生的绿叶簌簌作响。 姚春娘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外面的风声,放下锅铲,往灶里添了根干柴,忙端着盆跑出去收院子里被风吹得飘飞的衣服。 这阵妖风起得大,碎发飞进眼里,姚春娘抬手把鬓边的头发顺在耳后,抓起晾衣杆的衣服就往盆里扔,衣服皱巴巴堆在盆中,她也顾不上迭。 收完衣服,姚春娘打算回屋,可走了两步,余光中忽然瞥见隔壁棚子下齐声堆着的木头上挂着一抹粉白粉白的亮色。 姚春娘觉得有点眼熟,走过去一看,梨花白的底色,莲粉的桃花绣,竟然是她的小衣,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飞了出去,落在了齐声的宝贝木头上。 这小衣的料子可比寻常的衣服精贵,是姚春娘出嫁前去集市上跑了几家店挑的布料,亲手回家绣的。 她捡起来,心疼地抖了抖衣服上沾上的灰屑,迭得齐整放进了衣盆里。 她转身往家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刚刚捡起衣服的地方。 顷刻后,她像是脑中又起了什么主意,望了望四周,见没什么人,大步走回去,把小衣从盆里拿出来,留在了齐声的木头上。 小衣上两根细绳垂在木头边一摇一晃,明晃晃地挂着,姚春娘盯着瞧了瞧,几分心虚地转过身,像是害怕被人发现,端着盆快步跑着进了门。 齐声从地里回来时风已经停了,姚春娘家的门半掩着,没看见她的身影,房顶上烟囱浓烟滚滚,想来是在做饭。 他收回目光,抬腿往家里走,脚步沉缓,闷得像他这个人。 他眼尖,一进院子就看见了木头上那件姚春娘留下来的衣服。因此前起了阵风,他也没多想,以为是唐安洗了挂屋檐下的衣服被风吹掉了。 可当他捡起来后抬头一看,却见屋檐下空空荡荡,并没晾有衣服。 齐声愣了下,扭头看向了姚春娘的院子里同样空荡荡的衣杆,他清楚地记得他出门的时候那杆子上还晾着几件衣裳。 齐声猜到这小衣属于谁,忽然觉得手里的衣服有点烫手。 他低头看了看,见料子上沾上了一小块灰黑色的污痕,拎着小小一片薄料子抖了两下,拿手轻轻拍了拍。见没拍掉,他又用指腹搓了搓。 粗糙的指腹蹭过细滑的布料,那污迹不仅没消,还晕染成了一小片。污渍浸透了纱,得用水洗才能干净。 门前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人路过,齐声站在院坝里,耳根子有点热,他看了看姚春娘家紧闭的窗户,拿着衣服进了门。 唐英正坐在桌前择青菜,听见门口响起的脚步声,温和道:“小声回来了?” 屋里没点灯,虽然知道唐英看不见,可齐声却还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衣服往身后藏了藏,“嗯”了一声,钻进了厨房。 舀水声响起,也不知道是准备做饭,还是准备洗衣。 夜里,月挂半空。 沐过澡,姚春娘坐在镜子前用帕子绞发,她动作慢慢悠悠,像是在等什么人。 擦得半干后,她又抹了点茉莉花香的头油在发上,用篦子梳了梳。 床边油灯明亮,灯芯轻晃,姚春娘一边梳发,一边时不时瞥着窗户。 片刻后,一道高大的人影从窗前经过,夜半三更,静悄悄地来登寡妇的门。 没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姚春娘放下篦子,起身去开门。 齐声背对月色,安静地站在门口,见门打开,将手里握着的小衣递给了姚春娘。 “齐声?你怎么来了?”姚春娘假装不知情,她扶着半扇门,低头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疑惑道:“什么东西?” 不怪姚春娘装看不出来,齐声像是觉得自己拿着姚春娘的小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她的衣服揉成了一团抓在掌中,捂得严严实实。 姑娘贴身穿的衣裳本就薄,他手又大,这一抓,姚春娘只看见几小块没捏住的布料和从他指缝里垂下的半条细带。 齐声缓缓张开手,低声道:“衣、衣服。” 他耳根子虽然发热,神色却自若,语气一如以往的平缓,好像心静似水,今天下午心不在焉地盯着姚春娘房门瞧的人压根不是他。 姚春娘看了看他沉稳的脸色,心里突然有点打鼓,腹诽道:该不会这招没用吧。 她昨晚睡前想了好久才想出这样厉害的一招呢。 但戏既然开场了就得作全,姚春娘问他:“送给我的?” “不是,我捡、捡的。”齐声道:“你的衣、衣服,吹院、院子里了。” “噢。”姚春娘伸手接过,但不想入手却一片湿意,她奇怪地皱了下眉,问道:“怎么是湿的?” 齐声抿了下唇:“脏、脏了,洗了洗。” 姚春娘挑起眼尾狐疑地瞧着他:“你洗的?” 齐声声音更低:“……嗯。” 一个大男人捡到了寡妇的衣服不立马还回去,还拿回家给人洗干净了,这事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可惜姚春娘暂时没想到这一层,她心里正恼齐声为什么看着像个没事人,为什么吃了她的饵食却不上她的钩。 她抖开衣裳,当着齐声的面前后仔细检查了的一番,好像在看他洗得干不干净。 齐声并没离开,就这么站在她门口,等着她细细检查。 她刚洗过澡,身上穿得薄,只一件宽松舒适的里衣,里面什么也没穿。 披在身上的乌发打湿了衣裳,齐声一垂眼,就能看见她衣服下的白皙细润的肌肤。 挺翘的乳撑着布料,显现出饱满的弧度,连顶上的红都隐约瞧得清楚。 齐声咽了咽喉咙,偏头避开了目光,可没一会儿,他又看了回来。 视线落在她脸上,黑色的眸底映现出她的面容,姚春娘一时没察觉到,抬头猛地就撞进了他的目光里。 今晚月色很亮,他的眼睛却漆黑。 这眼神昨日姚春娘已经见识过,并不新奇。他昨天拿这眼神看过她却什么也没做,姚春娘觉得他今天也做不了什么。 她问他:“你不回去睡觉吗?” 齐声没动,他眼珠子微微动了动,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像要看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他动了动唇,缓慢道:“你今、今天……” 他声音沉得发哑,却也清晰分明,说了半句又停了下来。 姚春娘看着他,以为他或许会问“你今天去见了谁”这种话。 可没想他顿了顿后,却是犹豫着问出了一句:“需、需要我帮、帮忙吗?” (26)h,晃着屁股吞他的手指 结结巴巴的语序并不妨碍姚春娘听清齐声的话。 一时之间,她像是愣住了,仰头睁着清透的眼,略有几分茫然地看着齐声,显然没有料到如此轻易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有些奇怪的念头:那天晚上齐声听见她说要他帮忙,他心里是不是也是这样手足无措的惊讶感。 姚春娘半天没有回答他,齐声并未催促,只是一动不动地静静望着她,一如既往地耐心等着她的回音。 计谋轻易成功,姚春娘紧抿着唇,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因得意而微微翘起的嘴角。 她道:“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次?” 她声音轻,话却问得果断,哪像是真的没听清,到像是在拿平日里木讷而不善言辞的齐声打趣。 这短短一句话是齐声深思熟虑之后才开的口,他想过姚春娘会拒绝,也想过她会同意,却没想过她会让他再说一遍。 好像这句话在她听来十分有趣似的。 他认真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望进她被月色照亮的眼睛,沉默片刻后,一字不变地重复道:“你今、今天,需、需要我帮、帮忙吗?” 依旧是迟疑不决的语调,显然这话对他而言不是能那么轻易说出口的。 姚春娘装模作样地思索了片刻,佯装大方地答应了他:“这回是你想帮我,可不是我求你的。” 她得了便宜,口头上的气势也还要跃到齐声头上去,齐声在这种小事上一向大度得很,没有反驳她。 姚春娘搭下视线,扫过齐声垂在腿侧的手,又转着眼珠子,瞟了一眼他身下微微撑起的长裤。 她碰过那儿,她知道那东西有多大,她甚至偷偷想过那玩意儿究竟长什么样。 脑海里瞬间涌出无数种叫人脸热的画面,姚春娘用力咬了下嘴唇,问他:“你想要怎么帮我?” 话音落下,齐声这棵成精的木头忽然动了起来,抬手掌住门框迈向屋内。 姚春娘看着眼前逼近的高大身躯,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齐声顺势跨过门槛,反手关上门,站到了她面前。 皎皎月光阻隔在门外,两人眼前昏黑如夜,只有里屋散出的点点光亮照亮了两人身侧的地面。 齐声靠得很近,姚春娘披在身前的头发触碰到他身前的衣服,打湿了他的胸口的布料,他低下头,就能闻到萦绕在姚春娘身上的浅淡的茉莉花香。 姚春娘抬头想看他,可齐声却忽然试探着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 他动作缓慢,慢到姚春娘如果反悔想拒绝,可以轻易地推开他。但她只是站在他面前,任由他将她的腰抱住了。 下巴抵上他宽阔的肩,炽热的掌心贴在她的腰臀间,齐声用这一只手如同将她半锁在了怀里。 他喉结滚了滚,推高她身上薄软的衣裳,而后另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直接拉开她系得松松垮垮的裤腰滑了进去。 姚春娘臀生得挺翘,丰腴柔滑,粗糙的掌心略微生疏地抚过臀肉,并没有急着往下,而是停住不动了。 粗糙坚硬的手掌按在她的臀上,自然地微微陷入脂肉里,齐声一低头,就能清楚看见自己的手撑开了姚春娘的裤子,布料上清晰地透出了他手背和五根手指的轮廓。 手掌严丝合缝地握着臀肉,炽热的温度从他的掌心传来,姚春娘心脏跳得厉害,她像是觉得舒服,忍不住轻轻晃了一下屁股,用臀去蹭他宽大的掌心。 齐声呼吸一促,倏尔箍紧了她的腰,姚春娘朝着他一个趔趄,身体紧贴上他,乳肉紧压在了他胸膛。 而后下一秒,齐声又醒过神来似的,蓦然松了力度。 沉缓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舒、舒服,就告、告诉我。” 姚春娘轻轻点了下头,下巴磕着他的肩,下一刻,齐声像是忍不住了,突然用力地在她臀上揉捏起来。 五指抓着柔软的臀肉,紧了又松开,是有些疼的力道,皮肉扯拽着,揉得前后两个穴都露开了缝。 可掌纹擦蹭过肌肤,却又酥麻得很。 姚春娘对此毫无防备,口中轻轻嘤咛了一声,颤着手抓住他的衣裳,腿间瞬间流了一股水儿出来。 她微微踮起脚尖,将自己的身体往他身上靠,红着脸晃着腰去磨他的手掌。 她在取悦自己这件事情上实属天赋异禀,臀在磨他的手,前面流水的穴也在蹭他藏在裤子里的性器。 实在浪得要命。 血气方刚的身体轻而易举就被勾得起了精神,半硬半挺地立在裤子里,胀得难受。 齐声似是受不住她这样蹭,抽出手,将姚春娘抱着转了个身,让她面对门站着,而他则站在了她的背后。 姚春娘不解地回头看他,瞧见他的脸隐在昏暗的环境中,黑亮的眼睛正低头看着她的腰臀。 会在夜里做梦的不止姚春娘一个人,齐声不知道在梦里见过多少次她趴在床上,露着腰翘着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撩高她的衣服,将她的裤子拽到大腿,手掌顺着腿根摸到穴口,在那湿漉漉的穴上蹭了几下,又轻轻拍了拍。 水液飞溅在大腿上,漏了尿似的多,齐声屈起两根手指拨开唇肉,温柔缓慢地往最深处挤。 空虚的穴肉似乎记得这两根手指,饥渴地缩动着咬住它们往里吸。 他人高马大,手指也粗,两根手指足够将未经人事的穴道撑得满满当当。 姚春娘舒服得大腿发软,伸手撑着门,不等齐声动起来,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压低腰抬起臀,微微起落着去吃他的手指。 只是她动作生涩得很,吃了两下手指就掉了出来。水液顺着指根流出,滑过齐声的手腕“啪嗒”滴在了地上。 她扭头看他,拖长了声音像是在撒娇:“齐声,手指出去了。” 齐声微微叹了口气,按住姚春娘的腰不让她乱动,又将手插进了那湿湿腻腻的穴缝里。 和那天晚上一样,他再一次把自己变成了一件趁手的工具,安静任劳任怨地取悦她。 修长的手指陷入湿润的肉缝,结实的手臂前后摆动,在姚春娘的穴里深重地抽动起来。 屋子里一时除了姚春娘轻轻细细的呻吟,就只有手指插进穴里带出的淫靡水声。 要死了,怎么这么舒服。 姚春娘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插得水液直流的穴,眼眶发热,几乎快浸出泪来。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齐声,却见他衣衫齐整,和她半点不一样,若非他的手正在她的腿间动作着,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全然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姚春娘看了看他一本正经的神色,泡在快感里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两分。 怎么只有她像个荡妇在放纵,如果以后被人知道了,那岂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周梅梅勾男人时起码两个人都遭人白眼呢。 不行不行,姚春娘心慌地想:这把火也得烧燃他这块木头才行。 她现在不拉他下水,以后又要怎么劝他从良。 (27)h,吃穴 月光照进村头百家院,不知哪处深更半夜行夜路的过路人惊扰了护院的狗,引起声声狂吠。 叫声远远传到姚春娘的院子里,她抓着门闩趴在门上,抬起失神的眼透过门缝往外瞧了一眼,但很快又被体内抽动不歇的手指夺回了神思。 快感在体内聚集攀顶,没一会儿她便哆嗦着泄了齐声一手。 齐声垂眼看着她舒爽得打颤的腰臀,扶着她的腰,等她缓了缓,将湿漉漉的手指从还在缩动的穴里一点点抽出来,提上了她的裤子。 和那天夜里一样,齐声等她舒服过了,便准备替她打水净身。明明自己裤裆都顶起包了,却也不打算管一管,庙里敲钟念经的和尚怕都比不得他能忍。 不过这回他没跑得掉,姚春娘见他要走,一把抓着他的衣裳将他拽了回来。 她不满地看着齐声,气喘吁吁道:“你上哪儿去?” 姚春娘若是个带把的,定是个床上撑不了三十个数的男人。 不过被齐声用手弄去了一回,她两条腿却软得像发过了的面团,软成泥的身子倚在门上,脸上一片红晕,腿间还在往外流水。 她语气不善,齐声愣了一下,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将手再次伸向了她腿间。 手指隔着湿薄的布料按上闭合的穴缝,稍一用力,指头便戳着布料陷了进去。 布料湿滑地磨蹭过软穴,齐声低声问道:“还要再、再来吗?” 姚春娘夹紧了腿,不让他摸。她道:“你全身上下除了手其它地方都是木头吗?来来回回就只有这一个招。” 她呼吸都没喘匀,话却说得顺畅,堵得齐声半天才开得了口:“还有什、什么招?” 姚春娘苦着脸皱了下眉头,摇头道:“我不晓得,张青山死那么早,你自己想。” 她说着,把拿在手里半天的小衣塞进齐声的衣领里,腾出手来作乱。 湿润冰凉的料子接触到皮肤,齐声低头看去,又被姚春娘掌着脸掰了回来。 圆润的指甲轻轻刮过他的下颌,姚春娘见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娇声埋怨:“你想啊,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儿不成。” 她穿着薄得遮不住曲线的衣裳,轻飘飘把手搭在男人身上的样子,倒当真有几分周梅梅勾男人的影子。 齐声思索半天,又把手往她身下碰,姚春娘蹙眉一巴掌拍开了他。 她恼道:“这招用过了!” 齐声焦眉锁眼地缩回手,呆住不动了。 说白了,男女之间那档子事不过是脱了衣服往上床滚,可这最后一步似乎压根不在齐声的考虑范围之中,以至于他此时半点办法都没有。 姚春娘见他愁着眉,将手往他身下摸去,一双眼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齐声,要不我帮你吧。” 纤细的手指轻轻握上他的命根,齐声身体一僵,伸手拦她,又摆出了那副贞洁大姑娘的模样:“不、不好。” 姚春娘打定主意今晚要拉他下水,挣开他的手,在他那东西上抓了一把。 齐声拧眉“嘶”了一声,握着她的手腕推开,声音沉下去:“春娘,别、别抓。” 姚春娘来了脾气:“为什么不给我碰?你都弄过我了。你又要开始小家子气了是不是?” 齐声抿唇:“不、不是。” 姚春娘并不打算放弃,她神秘兮兮地同他道:“你知道马平吧,就是逢春现在那后爹。那天我在梨树林子里就撞见他和周梅梅就在做这事,为什么我们不能做?” 她有理有据,只可惜低估了齐声的犟脾气,在这事上他脑子里活似只长了一根筋。 他苦恼地按着姚春娘蠢蠢欲动的手,结巴道:“你不是周、周梅梅,我、我也不是马、马平,没必要走、走他们的路。” 齐声知道这条路走不远,会坏了姚春娘的名声。 他态度坚决,却叫姚春娘会错了意,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这事儿没了转圜的余地,轻轻哼了一声:“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原来不是诚心帮我。” 姚春娘扭头就往里屋走,道:“你回去吧,我今天不要你了。” 她怕齐声把这话听进了耳朵,将“今天”两个字说得格外重,意思是之后的日子还是要他的。 齐声听出来了,抬腿忙跟上去,姚春娘听见脚步声,气不过,瞪他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回你自己家去,我这儿可没有多的地方给你睡。” 她说着,瞥见他领子里挂着的小衣,伸手将衣服拽出来,进门不理他了。 屋里照着油灯,齐声跟在姚春娘背后,可以清楚看见显透出衣裳的身体曲线,腿间那一块布都是水色,湿得不成样。 姚春娘将小衣随手扔在床头柜上,蹬了鞋子爬上床,一回头,齐声正站在床边看着他。 他想到什么,喉结一滚,突然屈膝在蹲在她床边,伸手握着她的脚腕把人拖到了跟前。 姚春娘吃了一惊,伸手抓住床被:“你做什么?” 灯光下,齐声的耳根子被照得红了一片,他分开她的双腿,慢吞吞道:“你说的,换、换个招。” 声音一落,宽大的手掌分别握着姚春娘的大腿根,轻轻分开,随后黑乎乎的脑袋埋下去,隔着薄薄一层裤子,张嘴含在了那湿软的穴上。 湿热柔软的嘴巴和手指的感觉很不一样,姚春娘实在没想到齐声半天竟想出个这样的办法,她缩了下腿,下一瞬就被齐声的舌头舔了个激灵。 她裤子里本就湿答答的,这一舔布料几乎被水液给浸透了,变得越发透明。 薄布黏糊糊地贴在穴口,映现出穴缝的轮廓。齐声微微抬起头,能够清楚看见姚春娘腿间微微鼓起的肥润穴口和中间张开的肉缝。 那穴肥得像白馒头,中间开了一条流水的缝,一缩一张地动个不停。 齐声仰头看了一眼红着脸不吭声的姚春娘,她坐在床上,双腿被他的手撑得大开,脚掌踩着床沿,羞红了脸正看着他沾了水润得发亮的嘴唇。 好半天,她才道:“你从哪儿学来的?是别人教你的吗?” 话里话外,都觉得他自己想不到这样弄。 齐声没有回答。他一个连话都难说清楚的结巴,有谁乐意和他聊这门子闲天。 他捧起姚春娘的臀,脱下她的裤子放在一边,定定看了眼她腿间那条肥润的肉缝,低下头,伸出舌头又舔了上去。 他这条舌头说话结结巴巴,舔起穴来倒很灵活。宽厚的舌面几下舔开润热的阴唇,舌尖用力一勾,里面仿佛小河谷泄了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齐声见那那水快流到床上,抓过裤子塞到她臀下,用嘴包住她的穴用力吸了一口。 姚春娘招架不住,“咿呀”叫了一声,蜷紧脚趾,夹紧双腿,缩着屁股往后躲。 但下一刻又被齐声握着腰拽回来,拇指掰开唇肉,将舌头伸进翕动的肉洞堵住潺潺春水,进进出出地操弄起来。 坚硬的鼻骨抵着胀起的肉珠,碾得肉珠东倒西歪,里里外外都舒服得紧。 姚春娘尝到了趣,哼哼呜呜地叫出声,扭着屁股把穴往齐声的舌头上压,将低头一看,他半张脸都已经埋进了腿心。 要命了。 姚春娘咬唇看着腿间卖力动来动去的脑袋,被舔得泪直往外冒,大腿颤颤地夹着齐声的脑袋,才一会儿,像是又要到了,可怜巴巴地叫他的名字:“齐声,齐声……” 她此刻的声音媚得像野狐狸在叫,齐声被她喊昏了头,牙齿碰上穴口软白的嫩肉,鬼迷心窍地张开嘴,在她的肥软的穴口上用力咬了一口。 屋外,一个男人弯腰贴着墙,一脚深一脚浅地偷摸到窗前,正想推窗看看屋里的动静,猝不及防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声女人的哭叫。 紧接着就是一道脆巴掌声。 葛天吓了一跳,贴墙蹲着缩成一团,没敢乱动,心里瞎琢磨着这寡妇家里怎么像是还有别人。 他小心翼翼地戳漏窗户纸朝里边看去,看见一双白花花的细腿晾在床边,而床下跪着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 这窗户纸的洞小,视线受阻,葛天没看见那男人是谁,只瞧见了那双腿的主人的脸,正是姚春娘。 贪婪的视线透过窗户洞扫过腰腿,葛天又眯着眼去盯姚春娘腿间的缝,没看见,但也足够他那糊了精的脑子遐想连篇。 他心道:原以为是个贞洁小寡妇,没想到半夜里也会偷男人。 葛天舔了舔唇,还没看够,姚春娘忽然扯着被子避之不及般靠向了窗户,那跪在地上的男人也跟着侧身看了过来。 怎么看,地上那个都像是伺候人的。 葛天惊讶姚春娘训男人真是好手段,又害怕被发现,又庆幸又不甘心地偷摸弓腰走了。 屋内,齐声摸了下脸上浅显的巴掌印,些许无措地跪在地上看着床上红了眼的姚春娘, 姚春娘掀开被子,拿起煤油灯照了照自己腿间微微浸血的牙印,气得伸脚踢了下齐声硬邦邦的胸口,骂道:“王八蛋,你咬我做什么!” 齐声也怔住了,他干巴巴道:“我、我不知、知道。” 他语气认真,好像咬她一下出自下意识的反应,当真不知缘由。 姑娘家这地方多软啊,经得住唇,耐得住舌,可哪里遭得住牙口。 姚春娘疼得汗都出来了,她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凶巴巴道:“你属狗的,还咬人,不要你舔了。” 齐声也知自己错了,他皱着眉,撩起衣摆擦了把脸上的水,道:“我、我去打水。” 姚春娘明天还要下地,她愁着眉头道:“还要药。” 齐声愧疚得都不敢多话,他凑过来,不放心道:“我看、看看。” 姚春娘防备地看着他,一点点掀开被子,好想他是条会发疯的狗似的。 齐声见那肿了起来,紧紧拧了下眉,摸着黑出门打水找药去了。 (28)闷牛 四月初人倍忙。各家田户都在忙着除草垦田,播种插秧。家家户户都得吃米,人少吃得少的,一年种几亩水稻,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十几口人的,一年种上十几二十亩的也不是没有。 时节紧迫,半点不等人,犁田的水牛一时成了村里最紧缺的东西。 姚春娘家里就一个人,一年到头吃的菜种不满半块田,锅里也煮不下多少米,但秧该插还是得插,田也还是得种。 她之前抽了一天空去张家留下的几亩地绕了一圈,挑了一块离家近的田,撒了稻种。如今眼见着秧苗快从水里冒头,早到了垦田蓄水的时候,不然到时候插秧就来不及了。 姚春娘没做过多少重活,活了二十来年也就下过两次水田,第一次下田时人还没田坎高。 那会儿还在家里,她趁大人忙着插秧没注意到她,吭哧吭哧趴在田坎边,小心翼翼蹭着泥巴滑到田里,将干干净净的一身衣服弄得全是烂泥。 小小一个人,在水湿泥软的水田里还站不太稳,大着胆子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身体忽然往前一倒,脑袋猛地倒栽进了浑浊的泥水里,吃了一嘴的泥。 若不是背对她插秧的娘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如今她的坟头草怕都已经长了一人高。 她娘骂骂咧咧把她带回去洗干净了换上衣服,把脏衣服往旁边一踢,抄起竹条揍得她满屋子边哭边跑。 第二回在她十六七岁那年。她爹娘清明上坟拜了祖宗,求姚家的老祖宗保佑,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再抱个儿子。 或许是努力过了头,她爹一不留神闪了腰,疼得好几天卧在床上,家里突然少了劳力,总得有人补上,姚春娘便跟着她娘去挖地插秧。 可从来不干重活的人哪能突然就干得了,姚春娘不过弯着腰下了一天的地,第二天全身酸痛,两条腿走路都打颤,第二天累得瘫在田里,第三天腰疼得和她爹一起瘫在床上,把她娘气得够呛。 那段时间,姚春娘她娘天不亮出门,天黑回家,从早到晚一个人闷头在地里忙活,没少被其他人笑话。 如今虽然就种小半亩秧田,但姚春娘显然对自己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没打算靠自己轮着锄头爬犁去松田土。 她早早就与村里一户养牛的人家说好了,抽空匀她点时辰帮她把田犁了。 她对那人有个小恩,是以对方半点没推脱,答应得利索。 这天早上,她换上一身粗布麻衣,准备去水田。 一出门,看见齐声似乎也正打算去地里。他头上戴着一顶笠帽,手里拿着锄头,比起空着手出门的姚春娘,可谓全副武装。 姚春娘昨晚被他咬了一口,心里还生着闷气,此刻见着他了,望了他半天,也没打声招呼。 齐声更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抬高了帽沿看着她,问了一句:“还疼、疼吗?” 姚春娘努嘴:“你下次让我咬你一口试试。” 她关上门,走了没两步,突然听见身后齐声提高了声音道:“待会儿可、可能会下、下雨。” 这时还早,天色本就发灰,看不出什么。姚春娘抬头望了眼几分沉暗的天,信了他的话,转了个身开锁进门,再出来时头上也戴了顶笠帽。 齐声见她听劝,也还肯理自己,轻轻叹了一声,松了口气。 姚春娘出了门走左边的道,齐声也走左边,隔着几步远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 姚春娘听着身后沉缓的脚步声,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你在跟着我?” 齐声没想她会突然停下来,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田,解释道:“我去田、田里,走这条路。” 姚春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大早的天,路边草叶上的露水都还没干,已经有人挽起裤脚弯着腰,在田里埋头苦干。 齐声指的地方有一片顺着小河沟铺展开的长田,田中间岔着条竖直贯穿的路,左右又砌了好些田坎,把一整块水田分成了六七块。 大的两三亩,小的半亩不到,齐声指着的是一块估计有两亩多的田,显然那就是他家的地。 而旁边小得仅有他家地四分之一的巴掌田,就是姚春娘特意请人牵牛要犁的田。 姚春娘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声:“怎么这么巧。” 齐声听见了,识趣地没有应声。行过沿路的住户时,他拉长了距离假装不熟地跟在她后边,虽然走的一条路,也没人看出两人间有什么。 姚春娘请来犁田的养牛户是个年轻男人,村里人,叫江平。 他看上去和齐声差不多大,面相凶狠,人却和蔼,远远看见姚春娘,扬手同她打了个招呼,开口就是一声:“妹子,你来了!” 他热情得像是和姚春娘认识多年,齐声皱了下眉头,屈指顶高帽檐,露出眉眼,定定看了他一眼。 齐声记得,姚春娘那天穿得漂漂亮亮去见了一个男人。 江平察觉到了齐声的目光,笑着回看向他:“怎么了?齐木匠,你也要租我的牛吗?” 齐声摇了下头,没说话,提着锄头填高田坎去了。 江平牵着水牛,二话不说挽高裤脚就下水开始犁田,老牛拉长声音“哞”了一声,拖着木爬犁卖力缓慢地往前走。 姚春娘取下斗笠,冲着江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来得这么早啊!” 江平道:“早点好,早点忙完回去做饭,家里人等着吃呢。” 姚春娘听见这话也笑。 他说着,见姚春娘脱了鞋要往地里来,忙道:“妹子你用不着下田,免得脏了脚。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的,瞧着可不像能下地的。” 姚春娘点头,实诚道:“我是没怎么下过田,都不知道这秧苗之后插下去,能不能长起来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周边干活的农户见江平和在和姚春娘在说话,直起腰,目光探究地看了过来。 只有齐声低着头,像是在专心做事,可手上的活却又干得心不在焉,身前的田坎土没垒紧,一边垒垮,半天没点进展。 隔壁田里,一个瘦瘦高高像根竹竿的男人淌着水走到齐声身边,屈肘轻轻撞了齐声一下。 他好奇地转着眼珠子,在路边站着的姚春娘和田里的江平身上来回看,压低了声音问齐声:“唉,木匠,别光干活了,你瞅瞅,这啥情况啊?” 齐声不想瞅,他开口道:“不知、知道。” 瘦男人给了一个“你少装”的眼神:“张家那小寡妇是你的邻居吧,你俩院挨着院,你给我说说,她怎么和姓江的勾搭上了。姓江的半夜上过她的房吗?” 齐声听见这话,眉头一拧,用力把锄头蹬在了田坎刚浇的湿泥上,泥水飞溅到男人衣服上,他不满地“嘿”了一声,一抬头,见齐声高高站在田坎上,低着头,脸色冷沉沉地看着他:“你既、既然不知道,就别、别胡说。” 齐声平时在外边一贯是木头样,从来不聊他人的闲天,如果听见别人说得过分了,他有时候还会正儿八经提醒一句。 实在老实又没趣。 他这性格村里人都知道,男人见他动了气,也只当自己这话不中听,惹了他不快,愣是没把齐声这木头和姚春娘想到一块儿去。 男人撇了下嘴,自讨没趣地甩了下手,扔下一句“你这人真没意思”,淌着水走了。 齐声没理会,他侧身看了眼和江平聊得开心的姚春娘,垂下眼,一声不吭地拿起锄头,继续干他的活。 晃眼看过去,活生生一个男人竟比姚春娘地里那头甩着尾巴鼻子喷气的水牛都还闷。 (29)误会 江平帮姚春娘犁完田,火急火燎牵着牛赶去了下一家。 他和姚春娘非亲非故,众人见他干完活,却没收姚春娘一分钱,看向姚春娘的眼神越发古怪。好似姚春娘和江平指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姚春娘注意到了旁人探究的视线,但没打算理会,不过她不理人,却总有没眼力见的上赶着找事。 之前在齐声那儿没讨着好的高个瘦男人见江平走远了,杵着锄头站在田里,看向挽高裤子扎紧袖子的姚春娘,扬声道:“诶!姚寡妇,你给了江平多少钱啊,人家肯牵着牛跑这么远来帮你忙。” 明明大家都瞧见了姚春娘没给钱,江平今日是辛苦白跑了一趟,他非要揶揄地问上这么一句,若不是眼睛瞎没瞧见,那自然没安什么好心思。 旁边地里干活的人竖起耳朵等着听姚春娘怎么回答,可姚春娘偏不如他们的意,她看了那男人一眼,取下发带重新扎紧头发准备下田,从容地回了一句:“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瘦男人本想看她的笑话,没想居然被她回敬了这么一句。他脸上挂着的表情僵了僵,尴尬地笑了两声:“我刘二啊,你和张青山成亲我还来过呢,你忘了?” 他抬起沾了泥的手指向身后的路:“我就住那上边,不远。” “哦,刘二啊,好像有点印象。”姚春娘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诶,对了,不是说马平家要准备嫁女儿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随个礼钱?” 刘二没明白姚春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觉得好笑:“马平?你说逢春那丫头啊?她家住那上头去了,和我家八杆子打不着亲家,她成亲跟我有啥关系,我还眼巴巴地盯着去随礼。” 姚春娘听见这话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是啊,跟你没关系。那我请江平做活,给了多少钱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刘二没想姚春娘挖着坑给他跳,三两句话把他数落了一顿,他讪笑两声,撑着面子道:“那我这不是好奇吗?你说你这人,问一句还不行了,做寡妇的可不能这么小气。” 姚春娘嫌恶地“呸”他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什么烂泥,问问问!臭竹竿子话那么多,你娘生你的时候怎么没把你砍了当柴烧?” 刘二是个怂的,见姚春娘骂得厉害,一边小声回了句“你们做寡妇的咋都这么凶”,一边提着锄头淌着水离她远了些。 杀鸡儆猴总是有效,众人见此,都没敢再去惹她,低头干自己的活。 姚春娘下了田,开始学着齐声往田边填泥做高田坎。 她一共要做四面田坎,没带农具手上糊满泥不说,速度还慢得离奇,齐声做了一面她才做好小半面。 两人的田相邻,有一块共用的泥坎。齐声拎着锄头,默不作声地把那田坎独自填高了。 姚春娘不怕别人猜忌她和江平,因为两人之间清清白白,没发生半点不该有的关系。 可齐声不一样。姚春娘见齐声靠过来,立马背过身欲盖弥彰地走向了田里另一头,恨不得离他百八里远。 齐声见她远离自己,在笠帽的遮挡下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姚春娘像是察觉到了背后灼灼的目光,回头一看,看见齐声面朝她站着,心虚地望向了四周。好在田里的人都忙,没有人注意他俩。 姚春娘急急给齐声使了个眼色,反手在背后偷偷挥了挥,示意他走远点,别盯着她瞧。 齐声倒是听话,悠悠别过了身,就是脸上本来就寡淡的表情此刻更瞧不出半点高兴。 姚春娘面朝黄水背朝天地忙了小半个时辰,四周的田地间渐渐起了清雾,随后真如齐声所料的那般,天空开始飘雨。 细如发丝的雨点砸在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波浪。 凉凉微雨滴在手上,姚春娘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又看了眼没剩多少的活,拿起岸边斗笠戴上,打算干完再回去。 不过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没披蓑衣也没戴笠帽,淋着雨干了一会儿,估摸着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一个接一个上岸,蹲在河沟边洗干净手脚,慢悠悠回家了。 不一会儿,这一片田里就只剩下姚春娘和齐声两个人。 齐声的事早做完了,低着头装模作样地在田里瞎忙活,等其他人走没了影,这才走到姚春娘身边,拿起锄头替她码田。 姚春娘见鬼似的瞧着他,扭头朝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看见人,才稍微放下心来,低声埋怨道:“你过来干什么啊,待会儿给人看见了,我自己能行的。” 齐声似乎叹了口气,手上动作却没停,两下填完上了岸,蹲在河沟边洗身上的泥水。 姚春娘跟在他身后,姿势别扭地把快松下去的裤脚蹭高了点,冷不丁瞧见腿上糊着的泥里一个条什么虫子在蠕动。 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先猛甩了两下腿,嘴巴紧跟着颤声道:“齐声!齐声!蚂蝗,我腿上有蚂蝗!” 她声音听着都快哭了,齐声转过身,手疾眼快地握着她甩来甩去的脚掌,手指顺着她的小腿连蚂蝗带泥地一抹,用力甩远了。 然后又把她两只脚仔细看了一遍:“没、没了。” 姚春娘站不稳当,下意识把沾着泥水的手扶在了他肩上,她缩回手,瘪了下嘴,歉疚道:“我把你衣服弄脏了。” 齐声用手擦了擦,道:“没、没事。” 他往旁边挪了挪,拂水冲了下身边半块干净的石头,同姚春娘道:“过来,扶、扶着我。” 他话说得不清不楚,姚春娘却听明白了。她赤脚踩上齐声干净的石板,弯腰洗干净手,扶着他的肩膀,自然而然就把脚递给了他。 她小腿生得修长匀称,沾了泥也遮不住的白,齐声拖着她的脚底,洗得格外细心。 河沟岸边修了一米高的石路,供人清洗的地方修得低,齐声蹲着,远处看不见人。 姚春娘看着他发顶,伸手揪起一小撮头发,用手上的水抹湿了立成一个小尖。 齐声没管她手上的小动作,他替她洗着脚,突然问了一句:“你和、和他认识很、很久了?” 姚春娘揪着他的头发在手指上打圈,翘起脚尖把脚趾上一点没洗干净的污泥露给他看:“谁啊?” 齐声伸手搓干净那块泥,道:“犁、犁田的。” 姚春娘奇怪道:“你为什么叫人家犁田的,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我看江平和你打招呼,我还以为你们两认识呢。” 齐声道:“是认、认识。” 姚春娘道:“那你为什么叫人家犁田的?” 齐声放下她的左脚,拍了下她的右腿让她抬起来,道:“不、不熟。” 姚春娘像是没察觉齐声情绪不对劲,道了句:“是吗?我和他倒是挺熟的。” 姚春娘和江平一家也算是有缘。她嫁来梨水村那天,是托人看过的良辰吉日。 可吉日说吉不吉,娶亲的队伍刚要进村,撞见一头陷进泥潭的水牛,而岸边站着两个着急忙慌的人:江平和他媳妇儿 江平的媳妇儿怀了孕,挺着个大肚子,瞧着估摸得有八九个月了。 江平家买了这头水牛才一年,是家里最贵重的物件,说什么也不能丢在这儿。他媳妇有孕帮不上忙,江平一个人拽着绳也没力气把牛拖上来,若回去叫人,怕回来时牛都淹死了。 正急着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姚春娘一行人出现了。 她穿着新嫁衣走在队伍里,前前后后几个男人敲锣打鼓吹唢呐,最前头还有个李清田。 在梨水村,结亲的队是不能停的,有“路一停亲难行”的说法,江平也知道这个道理,虽然心里想叫他们帮忙,也开不了这个口。 万一停出问题来了呢。 众人也看着姚春娘,等她拿主意。姚春娘见这情况没有半点犹豫,当即叫停队伍把水牛拉了出来。 李清田拦着说使不得使不得,姚春娘大大咧咧没当回事,后来李清田一直觉得张青山就是因为这事被她克死的。 当时牛救下来后,江平和他媳妇儿感激得快哭了,报了家门,说以后如果姚春娘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所以这才有了今日江平不辞辛苦跑来帮她犁田的事。 齐声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心里的想法不可避免地跑偏了十万八千里,他替姚春娘洗干净双腿,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认真道:“江平娶、娶妻了。” 姚春娘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道:“我知道啊。” 齐声愣了一愣,想是觉得姚春娘没听懂他的话,于是又道了一遍:“我说,江平已、已经娶、娶妻了,今年还、还生了一个孩、孩子。” 姚春娘看他眉头皱出深褶,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恼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搡了他一把:“齐声!你个猪脑子!” 说罢,用力把脚从他手里抽出来,丢下他自己拎着鞋子快步走了。 “春、春娘!” 齐声站起身,看着姚春娘气冲冲的背影,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沉默须臾,抬起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30)落水 农忙时节,各家各户都不得闲,恨不得把一天的时辰细细掰成三天用。 曹秋水和马平一天到晚在外下地干活,送饭带孩子这些琐碎的活计便落到了逢春的头上。 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家里,如今终于能趁着洗衣的时候出门喘口气,姚春娘很是为她高兴。 她本来还以为在逢春出嫁前,再也见不到逢春了呢。 这天,姚春娘和逢春约好一起到河边洗衣,她去的时候逢春已经到了。 她低着头,手边立着一只装着脏衣服脏鞋的竹背篓子,背上还背着她一岁大点儿的弟弟。 一个脸胖体圆的小胖子,头顶的毛都没长齐, 逢春本就瘦小,像是常年没吃饱饭似的,此时身上又压着个十来斤的孩子,细腿蹲不住,只好跪在河边的石头上洗。 河水漫过石板打湿了她的裤脚,她需要一边注意着背上的人别捣乱,一边又要洗衣服,是洗得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河边其他洗衣裳的妇人见了,劝她别跪在冷水里洗,老了膝盖会痛,她也只是憨笑:“没事,一会儿就洗完了。” 可她手边的背篓里一家四口的衣服多得堆冒了尖,哪像是马上就能洗完的驾驶。 她说着,一抬头看见姚春娘端着盆朝她走了过来,高兴地叫道:“春娘,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姚春娘见她还敢在外边这样大声喊自己,假装不熟道:“你还和我打招呼,不怕你娘知道了后回去打你,又把你锁家里不让你出来啊。” 逢春听见这话羞涩地挠了挠头上杂乱的头发,对姚春娘道:“我要嫁人了,她现在已经不打我了。” 她说完像是觉得这是件好事,傻笑了笑:“能嫁人挺好的,她说打了我,如果留了疤破了相,别人就不会要我了。她可怕我嫁不出去了。” 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只是逢春单纯的笑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心酸。 姚春娘想告诉她嫁人是挺好的,但张了张口又说不出来。 对其他人或许是件好事,但对于逢春这种别人把她卖了她还帮人数钱的傻姑娘,说不定日子比现在还难过。 姚春娘低头在路边河里找了找,从水里捡起来两块有一定高度的巴掌大的平石块,递给了逢春。 “诺,把它放在膝盖下面,再把你那干的没洗过的衣服折一折放在石头上,这样膝盖就碰不到水了,免得老了痛。” 逢春夸张地“哇”了一声:“春娘,你好聪明!” 姚春娘忍俊不禁,摇摇头:“是你太笨了,笨姑娘。” 逢春不听,反驳道:“我不是笨姑娘。” 逢春旁边洗衣服的妇人往旁边挪了挪,给姚春娘让出位置:“来来,姚寡妇,我还差一件就洗完了,你上这儿来洗。” 姚春娘高兴地道了声“谢谢”,从兜里掏出两颗糖给妇人:“姐,请你吃糖。” 妇人爽朗地笑笑:“这多不好意思。” 她把手伸河水里搅和了两下,洗去手上的沫子,伸出根湿漉漉的手指勾开衣兜:“来来,扔兜里,我回去拿给我家臭小子吃。” “行。”姚春娘笑着把糖扔了进去。 逢春这一堆衣鞋洗得忒久,姚春娘洗完,又帮她搓。 河边洗衣服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从这家吵了架到那家死了鸡,最后不知道说到了哪家的姑娘没嫁得好,她男人天天揍她。 一阵唏嘘后,有人好奇地问逢春:“诶,春儿,你知道你娘把你嫁给谁吗?” 姚春娘也好奇地看着逢春。 逢春点了点头:“我听媒婆说过了,说要嫁给一个人做需…..需弦啥的。” 她说得模模糊糊,但大家都听明白了。 有人叹息着接了句嘴:“哎哟,续弦吧,续弦不好做喔。男人年轻还好说,就怕一大把年纪还拖着个娃,万一再有个什么大病,你这嫁过去可不好过。” 以逢春呆呆傻傻的情况,想来也找不到什么顶好的人家,说一句“不好过”,都算是言轻了。 逢春似乎还不知道什么叫续弦,她听那人这么说,有些害怕地缩了下脖子,低声问姚春娘:“春娘,啥是给人做续弦啊?” 姚春娘拿棒槌狠狠敲了两下手里的衣服,皱眉道:“就是嫁给死了媳妇儿的男人。” 她这一句话的功夫,刚才接话的那人又开始一个一个挨着点梨水村里死了媳妇儿没着落的人家:“安家那七十多岁的老头算一个、富家有个六十岁中了风半边瘫的男人,河上边一家姓柳的好像前不久媳妇儿也跑了,才四十来岁,我想想还有谁来着……” 她从七老八十数到二十出头,逢春听见上了年纪的就皱着脸,听见年轻气壮的就低着头偷偷傻乐。 她脸上泛出一抹羞红,姚春娘看着她,是又喜又忧,到了嘴边的安慰话默默咽了回去。 傻人有傻福,她在心里说。男人年纪大点就大点,带着孩子也没事,只要对逢春好就行了。 姚春娘想着,叹了口气,默默祈愿道:希望能对逢春好点吧。 衣服没洗完,逢春背上的小胖子睡了一觉起来开始闹腾了,估计是饿了,扯着嗓子干嚎。 逢春扔下衣服,慢慢站了起来。她膝盖跪久了疼得打抖,却还是得背着弟弟在路边走来走去地哄。 可逢春哪里会哄小孩儿,她以前在家里,曹秋水和马平很少让她碰弟弟,夫妻两可宝贝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了。 姚春娘听孩子哭得心烦,掏出颗糖塞进他嘴里,他这才安静下来。 可他睡饱了精神抖擞,虽然嘴巴堵住了,手上却不安分。逢春跪着洗衣服,他就去扯她的领子咬她的背,糊得逢春满背口水。 姚春娘以前还挺喜欢小孩,此刻看得头疼,她拿过逢春篓子里最后剩下的两件衣服,打算赶紧帮她洗了,让她带着这皮孩子回去。 可就在这时,这皮孩儿突然咿哑叫着,扯着逢春的头发,奋力往她肩上爬。 小孩儿看着小,实际力气可大。逢春就一瞬间没踩稳的功夫,惊叫了一声,一大一小齐齐往前载进了河里。 “扑通”一声,姚春娘和众人吓得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去把两个人扶起来。 好在这段水浅,也就及腰高,冲不走人。 逢春似乎吓着了,哆哆嗦嗦从水里爬起来,衣裳几乎湿透了,背后的小子也没好在哪儿去,一身弄得全湿了,呛了两口水,一边咳一边扯着嗓子哭。 周围的妇人大多都是当娘的,担心地围上来看了看孩子的情况,拧两人身上的水。 “哎呀,这么冷的天,孩子可冻不得,赶紧回去,换身衣服。” 姚春娘拧了拧逢春得头发,道:“走,逢春,我送你回去。” 正说着,突然插进来一道拿腔弄调的声音:“哟,这谁家姑娘这么埋汰,掉水里淹着了。”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姚春娘扭头看过去,见周梅梅站在路边抱着手看热闹。 不知道她刚从哪个男人家里回来,领子松着,脖子上几道红印,也不遮,就这么大剌剌地露在外边。 姚春娘没搭理她,另一名女人不知道是吃过她的亏还是怎么,骂道:“腌臢货,哪儿都有你。” 周梅梅勾起嘴角嘲讽道:“哟呵,您清高,那你家男人怎么爬我这腌臢货的床,不去攀你这高月亮。” “你个贱蹄子——” 另一个老妇人劝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她对逢春道:“回去先换衣服,然后烧水给弟弟灌个暖袋子,塞被窝里暖暖,别着凉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叮嘱着,帮逢春把弟弟从背上取下来,拧干湿外衣再穿回去,又拴在她背上。 周梅梅见没人理她,“哼”了一声:“还说不得了,又不是我把人推下去的。” 说着扭着腰走了。 姚春娘把剩下两件衣服扔水里,利索地透干净放进篓子里,正打算送逢春回去,突然感觉有人从背后扒拉了她一下。 她回过头,看见袖子上一只泥爪子,还在滴泥水,顺着黄泥点点的手臂看去,是一张同样沾满了泥的脸,只有挂着干泥巴的眉毛下露出了一双亮晶晶的机灵眼睛。 不过那双眼没看她,而是定定看着狼狈的逢春。 姚春娘花了两眼的功夫才认出这在田里打了滚的泥孩子是谁:逢春隔壁的邻居,上次捉弄她的那臭孩子。 她当时连名字都不清楚,后来向唐英打听过才知道,叫郭小小。 姚春娘眼下没空搭理她,她甩开袖子上的泥手,道:“你怎么在这儿?我上回还没找你算账呢。” 郭小小倒是不怕她,他问道:“寡妇,逢春姐咋了?” 姚春娘皱着眉头道:“你逢春姐掉河里了,现在要回去换衣服,免得着凉了,你别乱来啊,不然我揍你。” 郭小小“啊?”了一声,冲过来伸着两只脏爪子扒开逢春身边围着的几人,挤到她面前去看她。 众人看郭小小一身泥,都骂着躲开:“你这倒霉孩子,一身泥往你姨身上凑什么凑?” 郭小小不以为意,道:“这儿到处都是水,你洗一洗就干净了。” 他说着,伸手摸了把逢春身上湿透的衣服,又看了眼她背上嚎个不停的孩子,像个大人似的教训道:“逢春姐,你咋搞的啊?” 他说着,两下蹲在河边把自己手脚和脸洗干净了,又在一堆盆和篓子里看了看,认出姚春娘手里是逢春的背篓,抢过来背在身上:“走走,快点跟我回去,要是被你爹娘知道二娃子掉河里了,今天晚上要打死你。” 逢春听见这话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愣愣站着,仿佛巴掌已经落到了她身上。 郭小小见她吓呆了不动,直接去拽她的衣服:“搞快点,搞快点。” 那被他抹了一裤子泥的妇人摇摇头:“老郭这孩子倒还聪明。” 姚春娘被郭小小捉弄过,放心不下,两步跟上去:“小小锅,你可别一时兴起捉弄逢春,把她扔半路不管了,不然我提着板凳到你家抽你。” “郭小小,不是小小锅。”郭小小道:“这是我姐,我怎么会捉弄她,上回你让我把糖给逢春姐,我就都给她了,一颗都没贪,不信你问。” 逢春冲着姚春娘点了点头:“给、给我了。” 郭小小道:“这下你信我了吧,你别跟着了,如果曹秋水看见你和逢春姐玩,肯定又要骂你。” 姚春娘抿了下唇,她停在河边,看着郭小小拉着逢春过桥的背影,稍稍叹了口气。 (31)木头精 姚春娘端着衣服从河边回来的时候,齐声正在门口亮堂的地儿坐着择菜。 今天唐安要从学校回来,每回唐安回家的这天齐声一家都吃得丰盛,姚春娘坐在屋子里都能从窗户缝里闻见肉香。 唐英也在门口,齐声端了张小凳子给她坐,他自己倒没那么多讲究,随便坐在了一截干净的木头上。 唐英手里拿着一把自家种的、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蒜,一边慢吞吞地剥蒜一边和齐声聊天。 大多时候都是她在问,齐声时不时简短回上一两句。说的也都是些琐事,譬如眼下大概几时了,今晚打算做什么给小安吃。 风静天晴,祖孙两之间的气氛温馨又美好, 姚春娘以前在家的时候,也经常和她娘在门口坐着择菜。是以她每次遇见这一幕,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姚春娘没出声打扰,安安静静地在院坝里晾衣服。她用力拧了拧衣裳,水“滴答滴答”滴在地面,低头择蒜苗的齐声听见声,抬头看了过来。 那日齐声在小河沟边说错了话,到现在姚春娘都还不怎么理他。 这段时间又正值农忙,齐声作为家里的劳力,每日早出晚归,前两天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 这时候总算看见了人,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像是一时不小心瞧入了迷,唐英在他耳朵边说话都没听见。 唐英轻轻拍了拍手唤回他的思绪,温柔道:“小声,小声,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回奶奶的话?” 姚春娘晾完衣服,拿着盆进了屋。齐声收回视线,眨了下眼睛,低下头继续慢吞吞地撕蒜苗根上沾了泥的外壳。 唐英还不知道两人的事,姚春娘不想让别人知道,齐声便连自己奶奶也没告诉,他道:“没事,就是在想头、头发好像长长了,想剪短、短点。” 唐英伸手碰到他的肩,摸索着往上摸了摸他脑袋后的头发,点点头:“是有点长了,你打算让小安回来帮你剪还是去街上剪。” 齐声以前有空的时候就去街上剪,忙的实在抽不出时间的话就在家让唐安胡乱两剪子下去。 唐安在剪头发上没这个天分,剪得乱七八糟,实在说不上好看。 也亏得齐声的脸撑着,才不觉得丑。 齐声现在心里装着人,自然懂得了为己悦者容的道理。他想也没想就道:“抽空去街、街上剪。” 唐英长吟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问他:“不过剪短了会不会不太好看?奶奶看不见,不过小安说你那头发每次剪完都跟狗啃过一样,春娘怕是不会喜欢。” 齐声听见这话一愣,诧异地看向唐英。 唐英嘴角带着笑,像是早就知道齐声和姚春娘之间那点儿事,她道:“奇怪我怎么知道的?” 齐声还算实诚,低低“嗯”了一声。不料唐英却没打算和他说,她笑了笑,道:“不告诉你。” 都说老人到了一定岁数,性格会变得像几岁大的小孩子。所谓老小孩老小孩,齐声如今才算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低着头,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道:“您别和、和人说,春娘不想让、让人知、知道。” 唐英自然拖长声音道好。 唐安到家已经是下午,她肩上挎着装满了书的厚书包,手里握着把不知道从哪儿采的花,高高兴兴一路蹦着回来的。 还没进家门,就在扯嗓子喊“哥,奶奶,我回来了!” 姚春娘正从门边过,听见声音,探出头来打了个招呼:“小安。” 她从兜里掏出一把糖,笑咪咪道:“吃不吃糖?” “春娘姐!要吃要吃!”唐安迫不及待把书包往家里一扔,跑过来把糖放进衣兜里,分了几朵花给她。 姚春娘没见过这种花,伸手拨了下花瓣,好奇地问她:“这是什么花啊?长得像蝴蝶一样。” 唐安道:“就叫蝴蝶兰,我们先生种的。” 姚春娘惊讶道:“你们先生还会种花啊?他还送花给你们,他人可真好。” 唐安咧开嘴笑:“没送,我偷偷摘的,因为他拿戒尺打我手板心,所以我就把他的花给拔了。” 姚春娘没想到这花原来是这么来的,有点心虚地把花往背后藏了藏,问:“那你回学校之后,被先生知道了怎么办?” 唐安半点不害怕,她露着牙,笑得像个小混蛋:“顶多就是继续打我手心,那我就再拔他的花。” 她正说着,齐声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唐安扔在地上的书包,站在门口看姚春娘和唐安说话。 姚春娘望他一眼,压低声音问唐安:“你不怕先生气急了,跑来告诉你哥吗?” 唐安听见这话,立马把露着的几颗牙收了回去,像是当真在思考这事儿被她哥知道了会怎么收拾她。 齐声在家里与其说是唐安的大哥,不如说是她半个不可撼动的爹。唐英说的话她可以不听,齐声说的话她却不敢不听。 他瞧着一副没脾气的好性子,实际生起气来可吓人了。唐安小时候捣蛋被收拾过,到现在都犯怵。 她有点害怕地和姚春娘道:“春娘姐,你千万别告诉他。” 姚春娘指了指她背后:“他就在你背后看着呢。” 唐安回过头,看见齐声站在门口像尊石像似的不声不响,吓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唐安看看齐声,身体不自觉往姚春娘身上靠了靠,问道:“姐,你说我哥他听见了吗?” “应该没有吧。”姚春娘看见他出来后,和唐安说话的声音就压得低,唐安也跟着说得小声,他得多好的耳力才听得见。 不过看唐安害怕,姚春娘还是以刚才两人说话的声量试探着道了一句:“你哥是个木头精。” 说完,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盯着齐声,见他没什么反应,唐安这才松了口气。 危机消除,她又没心没肺地把手里的花举给齐声看:“哥,你看,我给奶奶摘的花。” 她朝他跑过去,炫耀地把花在他鼻子底下晃了一圈,然后丢下他进门找唐英去了:“奶奶——” 齐声没急着进门,他站在门口和姚春娘四目相对,好半天也没挪眼,看得姚春娘莫名其妙。 她蹙眉:“怎么了?干什么这么看我?” 齐声表情有点奇怪,像是有点失落,又像是没什么表情,他开口道:“我不是木、木头精。” 他声音有些沉,听着像是有点生气了。姚春娘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些许心虚道:“……你、你听见了?” 齐声抿了下唇,低低“嗯”了一声,皱着眉头扭头进了屋。 (32)黑夜 唐安好不容易回趟家,齐声这个做哥哥的虽然嘴上没说贴心话,但却下厨实打实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 酸辣鱼、蒜苗炒腊肉、南瓜饭、两个炒青菜……还外加一锅山参炖鸡汤。 一只鸡两个鸡腿,唐安和唐英一人一个,齐声给一大一小两人各备了一只小碗,鸡腿起锅时就捞出来放进了碗里,再盛了半碗熬得浓香的鸡汤。 唐安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家里又没个娘,齐声只好常常给她熬汤当奶喝。 孩子长大要断奶,汤却不用断。一碗鸡汤唐安从小喝到大,从来没腻过。 但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吃一口缓一口,像是没什么胃口。 她在家吃饭一向是狼吞虎咽,齐声见她今天光顾着和唐英说话,饭却吃得格外慢,多看了她几眼,问道:“怎、怎么不吃?” 唐安可怜巴巴地嘟囔了一声:“牙疼。” 唐英听见这话,关心道:“好端端地怎么会牙疼,是不是吃什么硬东西了?” 唐安道:“应该不是,前几天在学校就开始一阵一阵地疼了,不是今天的事儿。” 她说着,抱着碗低头吹了吹汤面上一层浮着的薄油,喝了口已经放得温热的鸡汤,可没等咽下去,她就皱着眉头摸了摸腮帮子。 齐声见她疼得连饭都吃不好,放下碗,举起油灯绕过桌子走到她跟前。 唐安仿佛知道他想干什么,不等齐声说话,她就指了指左边的腮帮子,道:“里面疼。” 说完仰头大大张开了嘴:“啊——” 齐声皱着眉,拿油灯照着看了看,最里面几颗干干净净的牙齿不知道什么时候龃了黑洞,成了虫牙。 齐声一点点看得仔细,把她嘴里的牙齿都检查了一遍。唐安张得嘴巴发酸,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唐安嗓子里不清不楚地“啊啊”了两声,像是在问“好了没有”。 齐声放下灯,道:“蛀、蛀了。” 唐安难受地憋起嘴:“我就说怎么这么疼。” 唐英问道:“蛀得厉害吗?” “嗯。”齐声坐下来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道:“等赶、赶集,跟我去街、街上看看。” 唐安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乖乖“哦”了一声。 唐英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经常不在家,大事小事都要和家里说,不然哥哥和奶奶什么都不知道,会担心。” 唐安挪过去蹭进唐英胸口,拖长了声音熟练地撒着娇:“好。” 两人祖孙情深,齐声却是做不来撒娇讨乖这种事的。他默默扒了两口饭,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唐安:“你春娘姐姐是、是不是又给了、给你糖?” 唐安听见这话,眯着眼防备地看着他,伸手捂着口袋:“干什么?” 齐声伸出手:“给、给我,你不能再、再吃甜的了。” 唐安才不干,她丢下筷子,下了桌一阵风似的冲回房间,把门一关,老鼠藏粮般把糖偷偷摸摸藏起来,过了好一阵,才开门坐回桌前。鼓囊囊装着糖的兜已经瘪了下去。 她瞥了眼齐声,见他皱着眉头盯着自己,本来七分的气势立马弱了六分,心里虽人害怕,嘴上却强装镇定道:“春娘姐给我的……” 她声音小,“我”字却咬得重,如同小孩子护食,带着点儿“你想吃糖自己去找春娘姐姐要”的意思。 她说完,又像是怕齐声生气,屁股蹭着板凳,朝唐英身边挪了挪,右手死死抱着唐英的手,换了左手拿筷子吃饭。 唐英看不见,但听声音也知道唐安没听话,把糖藏屋里了。她道:“奶奶知道你爱吃糖,但是你要听哥哥的话,牙好之前,春娘姐姐给你的糖可不能再吃了。” 唐安知道奶奶这是在护她呢,猛点头:“嗯嗯!我听奶奶的。” 齐声微微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洗过碗,天也黑暗了下来。唐安点燃油灯,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看书,唐英靠在床头,眼睛闭着,像是快睡着了。 齐声把家里收拾妥当,站在院里看了一眼外面黑黢黢的夜色,而后换了身衣服,戴上笠帽,一个人悄悄出了门,不知道准备干什么去。 夜色深,沿路的门户门窗都透着光,路上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不过这正合了齐声的意。 他独自来到姚春娘撒下稻种的田里,下田拔下长好的秧苗捆成捆,拎着秧苗赶去了河沟边姚春娘的水田,挽起衣袖裤脚下了水。 夜里水有些凉,夜色下,齐声弓腰弯背,借着薄薄一抹从云后透出的月光,一排排整齐地插下秧苗。 姚春娘稻种撒少了,一块田没能插满,还空了两行,齐声看了一眼,打算明后日自己插秧的时候再帮她补上。 他蹲在河沟边,洗干净手脚,打算回家。 可天不遂人愿,他来时没遇见人,回去时却听见前面河边有人在说话。 河边起了风,水声急,齐声只模糊听见个声,没听清在说什么。 他没想这时候外边还有人,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不料那人不仅没走,声音还越闹越大。 齐声没办法,压低了斗笠挡住脸,继续往前走。 离得越近,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渐渐的,齐声听出是一个男人喝了酒醉醺醺地在骂人,而一个女孩撕心裂肺地在哭。 “狗心肠的东西,敢淹我儿子,你忘了是谁给你吃给你穿,把你养这么大,你他娘的就这么报答你老子!” “爹!爹!我错了,呜,我不是故意的,爹,我错……” 那女孩哭得可怜,不停地在向男人求饶,说话的声音慢吞吞的,说到一半,嘴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突然止了声。 齐声意识到不对劲,快速往前走去。 河边的动静闹得厉害,不止齐声听见了,周围准备歇息的住户也被吵醒了,披着衣服结伴从家里出来看发生了什么。等看清河边的景象后,纷纷吓了一跳。 月光破开云层照下来,马平光着膀子站在河里,手里抓着逢春的头发,把她的头摁在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逢春像是被马平抓着拖进了河水里,她背朝天趴在河里,只有几根头发飘在了河面上。 两只细瘦的手臂不停地挣扎着想要从河里爬起来,却被马平踹了两脚,将她的脑袋整个都按了下去,像是压在了河床的砂石上。 马平一边踹一边破口大骂:“没良心的小畜牲!白眼狼!想害死我儿子,老子弄死你!” 本能的恐惧让逢春像条濒死的鱼狼狈地扑腾,可她的力气如何抵得过马平,没一会儿,她激起的水花越来越小,像是当真要被活生生淹死。 周边围了好些个人,有人像是觉得有趣,脸上挂着笑站着看好戏,也有人看不下去,嘴里不停地在劝。 可劝的人见马平这一身酒气的疯癫样子,又不敢上去拦。 有一个女人见逢春不行了,不管不顾地想上去帮忙,却又被自己男人拉了回来,训斥道:“当爹的揍女儿,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女人焦急道:“哎哟,别打了,老马,你这会闹出人命的!” 站在暗处的齐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瞄准了朝着马平的头用力扔了过去。 “咚”的一声,正中脑袋。 齐声心黑,手也黑,手边的小石头不捡,专门捡了块巴掌大的石头。 石头掉在水里,马平像是被这一下砸懵了,松开逢春的手臂,从河里捡起了砸向他的东西。 周围的人间趁机,赶紧把气息奄奄的逢春从河里拉了起来。 马平低头一看,他妈的竟然是一块大得他一只手都握不住的石头,很快他又感觉头皮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头发里流了出来。 他伸手一摸,一手的血。 他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对他下了黑手,变了脸色,扭头看向周围的人:“谁扔的!哪个王八蛋扔的!站出来,老子弄不死你!” 天黑,没有人看见这石头从哪里飞出来的。而幕后黑手的老实人齐声此刻躲在梨树后冷眼看着马平,一点声都没出。 齐声手里还握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大有马平再动手就把在他头上再砸道血口子的架势。 马平怒骂了几声却没得到任何回答,反倒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责声也越来越密,谁看着都像拿石头砸他的人。 被酒精麻痹的痛感慢慢升上来,马平捂着脑袋,将周围的人都骂了一通,丢下趴在地上吐得死去活来的逢春,骂骂咧咧走了。 (33)收留 马平离开,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仿佛觉得没了意思,走了两三人。齐声依旧躲在梨树后没出声,打算等人散干净了再回家。 逢春趴在河边,吐了一地的水,水里掺着黄沙,周围的人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两步,既觉得恶心,又觉得她可怜。 冷寒的天,逢春浑身已经湿透了,她哆哆嗦嗦地哭着从地上爬起来,抱着手臂不停地在颤抖。 模糊月光下,众人看见她细瘦的脖子上有半圈狰狞的青红痕迹,茫然无措的脸上还有两道鲜明红肿的巴掌印,不知道是被她爹掐着脖子揍的还是被她娘扇的巴掌。 可这都还算不得什么,再往下,她身上的薄裤子都磨破了,膝盖上血淋淋一片,肉都磨烂了。有人看着她被马平一路从家里拖到的这河边上,但也没想到这么惨。 她一身的伤,却没喊个疼,像是被吓傻了还没缓过神来。周围的人唏嘘不已,摇了摇头小声道:“可怜哦,被打成这样。” “是啊,也不晓得她今晚咋个过,看她爹那醉鬼样,回去怕是还要接着挨打,说不定要被打死。” “打死还不是得回去,总不能大晚上在外面逛,姑娘家多危险啊。” 议论声小,逢春却像是听见了,也听懂了,她扯了下衣角,眼里包着泪,无助又羞耻地看着周围站得离她远远的人。 一道道不清不明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仿佛一颗颗钉子死死钉在她的骨头上,叫她又疼又难受。 她忍着哭声,垂下脑袋,杂草般的乱发挡住了脸,她像是想把自己缩起来蜷成一块岸边的石头,滚进河底藏起来,从此再也不见人。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见不得好端端的姑娘成了这样,同她道:“回去吧逢春,你娘呢?回去找你娘吧,你爹如果还打你,求你娘拦着点,。” 另一个男人道:“哪个女人拉得住自家发疯的男人。她娘要能护着她,她能让他爹在这大晚上从家里拖一路拖到河边来?我看她娘多半自己都管不了,指不定也被马平打了,正在家里抱着儿子哭呢。” 那女人听见这话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千言万语,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悠悠叹了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苦,不是别人能顾得过来的。她自知没这个本事,也不再看了,拢了拢衣服回去了。 河边剩下的人出着主意,问逢春认不认识别人,先厚着脸皮去敲门住一晚,其他的明天再说,说不定她爹明天气就消了。 可无论她们说什么,逢春都没说话,就只是哭,畏畏缩缩地低着头,哭得眼睛都肿了。 “闹腾什么?闹腾什么?这大晚上的要不要人睡了!”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突然恼怒地从众人身后传来。 这声音耳熟,几人看过去,一个男人给戏子捧场似的吆喝了一声,笑眯着眼看向来人,吊儿郎当道:“周寡妇,这是扔下哪个爷们儿不伺候,独自跑出来了?” 周梅梅披着件桃红的衣裳,头发松松垮垮绑在脑后,里面那件衣服的衣领扣子没系,锁骨上几道红印,的确像是刚从哪个男人身上爬起来。 周梅梅没好气道:“扔下了你那七老八十的亲爹,和你死了八百年前的祖宗,满意了吗?” 男人没皮没脸地笑起来:“我爹十年前就入土了,他要是在地下知道活着还能上你那香床,那怕得再撑个二十来年。” 周梅梅白他一眼,没再搭理他。 有妻有子的男人无缘无故和寡妇搭话,在哪儿都遭人嫌弃,旁边站着的两个女人转着眼珠子厌恶地看了男人和周梅梅一眼,像是觉得晦气,拉着自己的男人离开了。 周梅梅拉拢衣领,气势汹汹好站到逢春面前,蹙着眉头不耐烦地扫了她两眼。 来看戏的都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家,和周梅梅是近邻,隔三差五地听她和人吵架,对她那狗脾气清楚得很。 几人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又要动她那张利嘴戳人心肝,不曾想她看见逢春那满身伤又失魂落魄的样,竟然把到嘴的脏话咽了回去,扔出一句:“小丫头大晚上乱嚎什么?以为这附近的人都跟你一样不用睡觉吗?” 逢春对关心她的人都说不出话,对着周梅梅自然是继续当哑巴。一句话没有,只有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掉 可周梅梅不是别人那好脾气的性子,见逢春畏畏缩缩看她一眼却不吭声,直接上手推了她一把:“问你话呢?聋了啊?” 周梅梅没用多大力气,可逢春虚得厉害,这一下推得她脚下一个趔趄,仿佛没立稳的扫帚往后倒,手晃了两下,看着又要摔河里去。 “哎哎哎!”周梅梅一见她这没用的样,吓得又伸手去抓她领子,逢春白了脸,脚下晃了两步才勉强站住。 站稳后,她又害怕地看了周梅梅一眼,像是觉得周梅梅和她爹是一路人,一气之下就会动手揍她。 旁边的人道:“哎呀,这姑娘差点被他爹摁河里淹死了,周寡妇你能不能嘴上留点情,别动手动脚?” 周梅梅难得没反驳。她上下打量了狼狈的逢春一眼,目光扫过她身上的伤、冻得发白的脸色,悠悠开了口:“你这爹可真不是东西,我爹好歹当初就只是把我卖了,没毒到想我死。” 周梅梅抬脚踢了逢春一下,挎着脸,语气尖酸道:“你今晚上哪儿都成,可千万别死这河边上了,我每天还得从这儿过呢。” 逢春跟块石头似的,被踢了也还是不吭声,脑袋却动了动,像是在应周梅梅的话:她不会死在这河边碍她的眼。 周梅梅没看见她那丁点儿大的动作,只当逢春还是不说话,“啧”了一声,作势又要推她:“大傻姑,问你话呢。” 逢春这下总算有了反应,她害怕地往后躲了躲,慢吞吞道:“我、我不是大傻姑。” “行,小傻姑。”周梅梅改了口。她摸了摸头发,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众人:“这姑娘要在这儿待一晚可是死定了,谁来做个好心人,收留人家一晚,可别明早儿一过桥瞧见具尸体,多丧气啊。” 她发完话就不管了,一扭头,扭着屁股又回去了。 河边剩下的几人像是被这话点醒了,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几眼。 其中一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跟上周梅梅脚步,也走了。这个信号一发出来,剩下几个人也都争着抢着往回走。 先前一句句话关切得紧,仿佛逢春是亲生的,可如今又像是生怕没处去的逢春缠上他们似的,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 周梅梅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几个人串成串,两步从身边越过她,赶在她前头跑了。 她再定睛一看,身后除了站在河边发抖的逢春,哪里还有其他人。 周梅梅指着众人的背影毫不留情地骂道:“我说你们这群王八蛋!平日里装好人,这时候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周梅梅也不想管这烂摊子,闷头往前冲了几步,可很快又心烦地停了下来。 她转头,看着低头站在河边半晌没动的逢春,张嘴叫了一声:“哎——傻姑。” 逢春愣了一下,抬头看过来。 夜里的凉风吹拂过田野间的成片秧苗,周梅梅像是觉得冷,吸了吸鼻子,皱着眉头道:“你要不上我那儿将就一晚?” 周梅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发什么疯才问的这话,可能是因为逢春看着比她还惨,又或者因为她和逢春那揍她的爹睡过几回心里过意不去。她想不清楚缘由。 逢春表情发懵地看着夜色里身影模糊的周梅梅,很长时间都没做出回应。 她愣了好半天,周梅梅也就受冷着风站着等了她好半天,最后等得不耐烦了,丢下句:“要来自己就跟上来,别之后冻死了变成鬼来找我,怪我没收留你。” 说完转身自顾自走了。 逢春望着周梅梅的身影,恍惚之间,突然觉得这背影看着有些像姚春娘。 一样的瘦,一样的独来独往,身边从来没有第二个并肩同行的人。 就在那背影快要消失在夜色里的那一刻,逢春擦了擦肿痛的眼睛,挪着沉重的双腿迟疑而缓慢地跟了上去。 河边终于散了个清净,齐声手拿帽子,闭眼靠在树下,把后面接连几天要做的事都盘算了一遍,都快睡着了。 他站了一会儿,等所有人都没了影,戴上帽子,这才朝家里走去。 (34)流言蜚语 以往村里有哪个男人如果到了适婚的年纪,心里又装着喜欢的姑娘,长了个木头脑袋的便直接找个媒婆上门说媒,成与不成全凭媒婆一张嘴。 聪明些会来事儿的,便懂得在农忙时候跑到姑娘家帮忙割稻收谷,卖力气挣表现,讨了未来岳父岳母的喜欢,又向姑娘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再请媒婆上姑娘家说亲,这事多半也就成了。 齐声属于第二种。他自己本是家里唯一的劳力,也还忙里抽空,在深夜下田帮姚春娘把秧苗插上了。 可他这个人虽然会来事,可脑袋却又木了一点儿,只顾闷头做事,也不知道讨个喜卖个乖,到姚春娘跟前说一声。 姚春娘心里不知情,第二日赶集,从自己撒了稻种的田边过时,便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站在田边,表情呆滞地看着连根草都不见的空荡荡的水田,惊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怒骂道:“哪个天杀的把我的秧苗给扯了!!!” 医馆,正带着唐安看牙的齐声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他揉了下鼻子,有些奇怪地瞅了眼外面晴朗暖和的天。 谁在骂我。 如今过了时节,就是再撒上种重新发苗,移种时也赶不上时候,今年收成多半不会好。姚春娘心里装着这事儿,揣着一肚子气上了街,四处打听了一番哪里有卖现成的秧苗的,打听无果,又去了何老板的糖店。 她几个月前送何老板的小花篮子,何老板很喜欢,两人后来便商量着做了个小生意。姚春娘做了篮子挂在糖店里买,卖的钱她和何老板七三分。 上回她带来十一只,卖得干干净净。姚春娘数了数手里的钱,发现做篮子竟和绣帕子赚得差不多,还不伤眼睛,如今辛苦钱到了荷包里,她总算松开了皱了一早上的眉头。 何老板见她不太高兴,往她称好的糖里添了一把送她,打趣道:“大早上怎么愁眉苦脸的,你不晓得你那篮子卖得有多好,我都没吆喝,挂在门口就有人来问价。” 姚春娘把自己秧种被人扯了的事给何老板说了,何老板安慰道:“这不妨事,一般大家稻种都撒得多,总有多出来的,你去找人买上几把,用不了多少钱。再者你回去多把篮子做点花样,我试着把价提一提,卖多点赚多点。” 做生意的嘴都会说好听话,姚春娘舒展开眉头,笑了笑应了声好,又称了三两店里最贵的蜂蜜奶酥糖。 眼下糖铺里没什么客人,何老板一边称糖一边和姚春娘聊天:“最近有一对老疯子到处在找孩子,你知不知道?” 姚春娘一听立马来了兴致,道:“什么老疯子?” “真事啊,可不是道听途说,我嫁到雨宁村的妹妹前几天见了面给我说的,雨宁村你知道吧,就隔壁的隔壁村。” 姚春娘道:“雨宁村我知道,我娘家隔壁就是雨宁村。” 何老板笑了笑:“哎哟,那可巧了。” 她神秘道:“之前地动不是闹得厉害吗,雨宁村有一对老夫妻,家里有个十九岁的女儿,好不容易找了个倒插门成了家,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去给山下的男人送饭,被从山上震下来的大石头砸了,女儿女婿和未出世的孙子一下子全都没了,老两口承受不了打击,” 何老板说着一摊手,惋惜道:“就这么疯了。” “这也太惨了。”姚春娘皱眉道:“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么毁了。” “是啊,但你继续听我说,那老两口疯了之后啊,非说自己孩子还没死,还好端端地活着,两老口便开始一个一个村挨家挨户地到处找孩子。听说两人不找正常孩子,尽找些有问题的,什么聋子哑巴,看着痴痴傻傻脑子不灵光的,专打听这种人家。” 姚春娘越听越不对劲,缩了缩脖子,觉得有点吓人,猜测道:“这怎么听着像是拐人的牙婆子。有毛病的儿女多半从小家里也爹不疼娘不爱的,这老两口到时候拿点儿钱,如果真能把人带走,老了不就有人养了吗?” 何老板点头:“我妹妹也这么说,我觉得也是。今儿我听人说那老两口往咱这村里来了,不知道到时候又要上哪家去认亲,你要是认识谁家有不正常的人,可注意着点儿。” 姚春娘脑子里立马就想到了逢春,不过逢春马上就要嫁人了,想来也出不了事。就算逢春爹不疼娘不爱,马平和曹秋水也该算得明白嫁女儿比卖女儿划算这笔账。 姚春娘点了点:“好。” 她听完八卦,提着篮子打算去书信馆给家里寄点儿钱回去,没想一转头,看见一个四五来岁的小姑娘吞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她装糖的篮子。 姚春娘总买糖,脱不开她老是起请人吃糖的习惯。她见小姑娘一个人,摸了摸小姑娘脑袋上冲天的小辫,笑着问她:“想吃糖啊?” 小姑娘老实地点了点头,像是有点害羞,怯生生道:“想。” 姚春娘手不老实,摸完人家的头发捏人家的脸,哄骗道:“叫声姐姐,姐姐就给你糖吃。” 小姑娘半点没怀疑,眨巴眨巴透亮的眼睛,仰头看着她,小声喊:“姐姐……” 姚春娘满意地笑了笑,抓了一小把糖给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忽然听见一个怒冲冲地声音插了进来:“二丫头!!” 姚春娘循声看去,一个老妇人大步走过来,一把打掉了小姑娘手里的糖,骂道:“姥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给的东西你都敢吃,也不怕闹肚子。” 她说着拉起小孩儿的手,表情厌恶地乜了一眼姚春娘。 小姑娘被老妇人生拉硬拽拉着往前走,走了两步,回过头不舍地看了眼掉在地上的糖。 这不看还好,一看又被老妇人伸手在脸上抽了一巴掌,教训道:“还不听话!你以后长大了要学那寡妇样吗!” 小姑娘捂着脸扯着嗓子嚎出声来,踉踉跄跄地被拽着跟着走。 姚春娘没想到突然会来这么一出,请人吃糖不成,还要被恶毒地骂上几句。她心疼地看着掉在地上的蜂蜜奶酥糖,放下篮子蹲下去捡,嘴里气道:“你个老泼皮,不吃就不吃,干什么作践我的糖!” 上了年纪的老人骂人最是厉害,她扭头冲地上的姚春娘“呸”了一声:“作践?你这种到处勾搭的狐媚子,活该被作践!” 她像个泼妇恶声恶气骂了几句,引得街上的人停下来看戏,一道道眼睛看向她和姚春娘,低声议论起来。 “那捡糖的姑娘谁啊,被骂得这么难听。” “张家的小寡妇啊,嫁过来就克死了丈夫那个。最近我听人说她和江家那养牛的牵扯上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听说的事儿,真假都不知道这老太太就这么骂,我看骂得这么凶,还以为这寡妇勾了那老太太的女婿呢……” 周围人议论纷纷,老妇人指着地上的姚春娘道:“看吧看吧,就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乱勾搭别人家的男人,人家媳妇儿刚生啊,她就上赶着去,没皮没脸的东西。” 她语气愤恨,好似自己在替天行道,得意得很。 姚春娘恨死了被人说闲话,以前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就罢了,今天居然有人敢跑到她跟前来污蔑她。她气得把手里捡起来的糖砸向那老妇人,猛地站起来,道:“胡说八道的老贱妇!我撕了你的嘴!” “你、你干什么,你还想打人啊!”老妇人见姚春娘要动手,脸色一变,拉着号啕大哭的女孩快步往前挤进拥挤的人群,很快便消失不见。 姚春娘恼恨地看着老妇人消失的方向,气得眼都红了。 何老板和姚春娘打了多次交道,自然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见铺子前还有人围着看戏,想出声为姚春娘说句话。 可姚春娘却像是看出来了她的好意,她看了眼周围的人,道:“你别说话,你这铺子摆在这儿,以后还要做生意的。” 说完,怒火中烧地拎着篮子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姚春娘回去的路上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 她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她和江平勾搭上”这话是从哪个长舌鬼嘴里传出来的,一路上越想越气,回来的路上看见空荡荡的秧田,心里更难受了,竟硬生生把自己给气哭了。 送唐安去学校的齐声回来时,正遇上刚到家的姚春娘,他喊了她一声:“姚春、春娘。” 他声音低缓,姚春娘一听声就知道是他,她偷偷擦了擦泪,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齐声只当她不想被人瞧见两人说话,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抬腿走了过去。 姚春娘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在哭,掏出钥匙假装开门,低着脑袋没看他:“什么事?” 齐声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你昨天是、是不是给小、小安糖了?” 姚春娘此刻对这话题敏感得很,开锁的动作一顿,道:“是给了,不能给吗?” 她语气有些僵硬,可齐声却没听得出来,他道:“她不、不吃糖,以后别、别给她、她。” 不能吃糖这话是医生千叮咛万嘱托过的,齐声觉得要管住唐安不如在姚春娘这儿招呼一句管用,哪想时机不巧,刚刚撞在姚春娘满身火气上。 他话一说完,姚春娘忽然用力抽出了钥匙,转身满目委屈地看着他,眼里蓄着清泪:“你什么意思,你也嫌弃我是不是?” 齐声一愣,道:“不、不是。”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擦她下眼睫上挂着的泪水,可姚春娘不肯给他碰,猛地偏头避开了。 她抬手擦了把泪,回身用力拧开锁头,背对他道:“不吃就不吃,谁稀罕给你们糖吃!” “他们欺负我,如今你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结巴也想欺负我,你信不信我拿棺材把你们钉里面闷死。” “春、春娘……”齐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姚春娘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下进耳,委屈又生气地骂了两句,摔门进屋了。 (35)和好 吃过午饭再眠上一觉,醒来又到了下地干活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拿着锄头背着背篓、拎着秧苗,陆陆续续出了门往地里去。 齐声也不例外,他换上衣服戴上斗笠,去了河沟边的水田。 田里今日依旧忙得不可开交,齐声顾着一大块肥田,附近几块田里多是一家老小一起忙活。 周围干活的男女手里忙得闲不下来,嘴里却又乐此不疲地交换谈论起村里村外听来的家长里短的消息。 这家婆媳闹了架,那家儿子揍了爹,谁家狗没看住咬伤了路人……就连在集市上看见谁称了几斤好肉这种芝麻小事都能拿出来议论一番,评一句“花钱大手大脚的败家子”才罢休。 齐声往常并不爱听这些琐事,但今天他却像是突然改了性,虽然旁人说话时他仍低着头没搭腔,但看他插秧时偶尔放缓的动作,显然是正听得认真。 插个秧田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齐声听他们从村东聊到村西,这家聊罢聊那家,听得耳朵疲了,秧也插完了。 他蹲在河沟边洗净身上的泥,戴上帽子安安静静往回走,到了桥边,看间几个女人蹲在河边洗衣服。 齐声今日的确奇怪,此时放慢了脚步,又开始光明正大地偷听。 几个女人为了方便说话,靠得近,声也放得低,不像田里做活那几位声量豪迈。但齐声耳朵尖,仍将她们的话听了个大概。 他不声不响,一边走一边听,虽然听得认真,但脸上挂着的表情却毫无波澜,像是对几人聊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齐声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打算转进岔路回家,却突然又从身后零碎的只言片语里敏锐地听见了“姚寡妇”三个字。 他脚步一顿,慢慢停了下来。 齐声取下头上戴得平稳的斗笠,手一松,拙劣又刻意地将笠帽丢进路边的泥田里,然后又弯腰捡起来,走到河边,蹲下慢吞吞地洗。 他离几人不远不近,隔着三四步远,恰好够把她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 几个女人听见他洗斗笠的动静,扭头看了他一眼。 亏得齐声长了张老实人的脸,闷得像是就算别人告诉他他家地里挖出了金子,他都不会因为好奇而多嘴问一句。 果然,几个女人并没把齐声这个寡言少语的结巴当回事,转过头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嘴接着聊。 “我婆婆今天上午在姓何的糖铺前看见的,刘老太婆牵着外孙女,当街指着姚寡妇的鼻子骂,说她是勾人的狐狸精,哎哟,骂得那叫一个难听,姚寡妇气得发疯,要不是刘老太婆跑得快,怕是要被姚寡妇撕嘴。” 齐声听得皱紧了眉,随后又听另一人道:“勾人?勾谁了啊,平日也没见姚寡妇门前有男人去啊。” “你还不知道啊,就住那上边的江平,之前江平大清早牵着牛来帮姚春娘犁她那块巴掌大的水田,钱都没收。再后来,姚寡妇家里深更半夜又传出男人的声儿,这除了姓江的,还能有谁?” 齐声听到这儿,手里的动作猛地一顿,立着的帽子从指尖滑下去,拍在水面上,溅了他一裤脚的水。 有人嬉笑了一声,打趣道:“何大姐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去听姚寡妇墙角了?” “你这妮子!我一把年纪听什么墙角,是我嫂子那边的舅爷嫁女儿,请来的媒婆给他们说的。” “那媒婆又是怎么知道的?” “媒婆不要脸,偷听墙角了呗!哈哈哈哈……” 几人的笑声放肆地回荡在潺潺河边,齐声用力甩了甩帽子上的水,皱着眉头站起身,一路沉默着回去了。 齐声出门时,姚春娘的家门紧闭着,回来时也依旧关得严实,院子里安安静静,房顶的烟囱也没升烟。 他回家洗过澡,做完饭,扶着唐英上了桌。 唐英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到眼下比平日吃饭的时辰早了点。天心里有些奇怪,但并没多问。 齐声替唐英夹了菜,又从厨房端出两只冒着热气的碗,将一只递到唐英面前:“鸡、鸡蛋羹。” 两碗鸡蛋,另一碗他却不是给自己准备的。 齐声没坐下吃,而是又拿了只漂亮的瓷碗,分了一大碗饭菜出来。 唐英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蒸得嫩滑到鸡蛋,听出他没吃饭,只顾往碗里夹菜,问道:“小声,要去隔壁吗?” 齐声已经不奇怪唐英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了,他“嗯”了一声,坦言道:“给春娘送、送过去。” 唐英并没多问他怎么突然想起给姚春娘送饭,只是笑了笑:“好,去吧。” 齐声坐下来,拿起筷子扒了口饭,鼓着腮帮子道:“等你吃完,我、我再去。” 唐英道:“我哪里用得着你陪,你吃完快给春娘送去才是正经,不然待会儿鸡蛋羹凉了就腥了。” 齐声扭头看了眼碗里金灿灿的鸡蛋,夹了两口菜,闷头迅速吃完饭,端着碗急匆匆站起来出了门:“奶奶,我走、走了。” 唐英听见身后匆忙的脚步声,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 齐声没贸然直接进姚春娘的门,他见窗户透着亮,在窗沿边放下碗,轻轻敲了下窗户:“春、春娘。” 他像是知道姚春娘在窗户后的里屋,敲完就等着,也不催促。 过了好一会儿,里边才传出低闷的声音来:“做什么?” 齐声问:“你吃、吃饭了吗?” 齐声可能从来都没主动和人像这么打过招呼,语气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沉稳,像是医生问诊,不像是在和人聊天。 姚春娘也没想到齐声找她会说这样一句话,她裹着被子缩在床上,颓废道:“怎么,你又要下面给我吃吗?” “不、不是,是饭菜。”他像是怕姚春娘不喜欢,又道:“刚、刚炒的。” 齐声说着,把碗凑近窗户缝,让饭菜香飘进屋内,这回不等他再开口,饿了一天的姚春娘已经闻到了香气。 她吸了吸鼻子,从床上爬起来,看着窗户上透出的齐声的身影,拔出木栓,打开了窗户。 齐声端着碗,往后稍稍退了一步,黄昏微光照进窗户,落在姚春娘的脸上,往日活泼的眉目间此刻沉闷低落,不见半点笑意。 齐声皱了下眉头,把两只漂亮的瓷碗递到姚春娘眼前,问她:“饭和鸡、鸡蛋羹,你想先吃、吃哪个?” 姚春娘没有伸手接,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确定没有在他眼里看出任何愤怒或厌恶的情绪后,又低下了头。 她伸手扣着窗户上的木屑,问道:“我早上还骂了你呢,我说要把你钉在棺材里面,你不生气吗?” 齐声道:“没、没事。” 他像是只关心姚春娘有没有好好吃饭,把鸡蛋羹放在屋内的窗沿上,像是在哄着她:“先吃鸡、鸡蛋吗?” 姚春娘说:“可是我没胃口。” 齐声没说话,他端起碗,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喂到她嘴边。姚春娘仰头呆呆看着他,眼眶忽然一下就红了。 她张嘴咬住勺子,吃下一口,嫩滑的蛋羹流入喉咙,她慢慢伸手接过了碗,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齐声看她肯吃东西,稍微松了口气,他用掌温热心捂着手里的碗,就站在窗户边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 姚春娘偏头看他,眼角还是红的,像一丛用荆棘做伪装的花被人拔了刺,只剩下漂亮柔弱的花枝,看得叫人心疼。 她拿起勺子搅散碗里的蛋羹,小声道:“门没闩,你可以进来。” (36)跟我 姚春娘在床上坐着吃饭,齐声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陪着她。 她胃口不佳,吃得慢,一小碗鸡蛋羹只吃了一半,饭也只吃了几口。 她本想放下碗,但看了眼安安静静陪着她的齐声,又不想拒绝他的好意。 她拨开碗面上的肉菜,舀了几勺底下的白饭放进装鸡蛋羹的小碗,把松散的米饭和鸡蛋羹搅和搅和拌在一起,再就着菜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往嘴里塞,慢吞吞嚼烂了才咽进肚子里。 两人之间从来是姚春娘话说得多,她一静下来,齐声仿佛彻底成了哑巴,木头桩子似的挺直背坐在屋子里,进门好半天了,却没主动说个什么话。 屋内里安静得出奇,姚春娘用勺子碾碎碗中粘在一起的小饭团,低着头问他:“今天早上,你为什么和我说那样的话?” 她说话有气无力,问题也问得不清不楚,若不是齐声一直注意着她,怕都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他想起下午在河边听来的那些话,仔细地解释道:“小安回、回来那天,吃、吃饭的时候牙、牙疼,蛀了,今天我带、带她去看牙,医生说她吃、吃了太、太多糖,以后不能再、再吃了。” 他很少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平时话说的短,结巴的口音有时候并不明显,如今姚春娘听他一大段话说得磕磕绊绊,愣了一下,轻轻“哦”了一声。 姚春娘知道自己错怪了他,心里难免有点愧疚。她气上头时,不晓得自己具体骂了什么,但依稀记得自己叫了他“结巴”。 她自己讨厌别人喊她寡妇,齐声也一定不喜欢别人叫他结巴。 “对不起。”她忽然说。 齐声眨了下眼睛,想说什么,又听见姚春娘低声道:“我以后不给她吃甜的了。” 他收回没出口的话,点了点头:“好。” 屋子里很快又沉默下来,姚春娘吃着吃着,从碗里夹起一块肥肉,左右看了看。 她不爱吃肥肉,自己一个人炒肉从来不炒肥的,但肉价贵,不吃又觉得可惜,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把肥肉拨到了一边。 眼角瞥过齐声的裤腿,她像是忽然想到屋内还有一个人。她看了看齐声,把那块肉重新夹起来,递到了齐声嘴边:“你喜欢吃肥的吗,不吃浪费了。” 她手抬着,袖子往后滑了一截,露出了细瘦白净的手腕。齐声怔了一瞬,目光扫过她拿着竹筷的手,低头张开嘴,乖乖吃了。 他小心着不碰到筷子,但嘴唇却仍在筷尖上蹭了一下,姚春娘也不介意,继续用筷子往嘴里送饭。齐声喉结滚了滚,从她唇上瞥开了视线。 床边小桌上油灯渐弱,他拿镊子挑出缩进盖里的灯芯,缓缓道:“我听说了街、街上的事。” 他不是个爱听闲话的人,姚春娘以为他在说街上传扬开的那对老夫妻的事,接话道:“你说那两人到处找孩子的老人吗?怎么了?已经到咱们村里来了吗?” 没想齐声却不解地“嗯?”了一声,反问她:“什、什么老人?” 姚春娘听见这话,抬眼看他,见他神色疑惑,这才后知后觉他说的是糖铺子前她和那个老泼妇吵架的事。 她问:“你从哪儿听说?的我和人吵架的事。” 齐声道:“从河、河边经过的时候,听见有、有人在说。” 姚春娘显然很在意这事,嘴里包着饭,鼓着腮帮子撇了撇嘴:“她们怎么说的?” 齐声只字未提那些难听话,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扔了帽子又假装蹲在河边一边洗一边听,只说:“她们说,那话是、是一个媒、媒婆传、传出来的。” 姚春娘听他一说“媒婆”二字,就已经猜到是谁,她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李清田是吧,我就晓得是她。” 提起厌恶的人,刚才还蔫耷耷的姚春娘忽然又恢复了精神,她怒气冲冲道:“长舌妇的老王八蛋,我迟早要收拾她。” 齐声听她这么说,有些好奇地问:“你要怎、怎么收、收拾她?” 他语气四平八稳,但姚春娘却莫名觉得他像是在笑话自己,她皱了下眉:“你不相信我?” 齐声回得毫不犹豫:“没、没有。” 姚春娘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放下碗,挪到床边凑近他,问了个怪问题:“齐声,如果我和李清田打起来了,那我万一又打不过她,你能来帮我一下吗?” 她要他帮忙的事从来没有简单的,上回是要他和她亲近,这回是要他帮忙揍人。 这个要求难免有些为难齐声,毕竟女人打架,他一个年轻体壮的男人一插手,李清田就只有挨打的份。 姚春娘目光殷切,好像这村子里就只有齐声能帮她的忙。齐声看着眼前亮晶晶望着自己的眼,并没有痛快答应下来,而是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看情、情况。” 姚春娘自然也不是要齐声当真帮她揍人,她并不气馁,追问:“那什么情况你会帮我?” 齐声认真想了想:“如果你一、一直挨打,我可、可以假装拉、拉架,挡在你面、面前拦住她。” 姚春娘很满意这个答案,她心情一好,坐回去,端起碗又吃了两口。 吃着吃着,她又想起件事来,她问:“那你听见她们说我的时候,有没有听人说我的秧苗是被谁扯走了?” 齐声一愣:“秧、秧苗?” 姚春娘闷闷不乐道:“是啊,我田里撒的秧种,都到了移种的时候了,但我今天赶集从那儿过的时候一看,田里光秃秃的,秧苗却被人扯干净了,一根都没剩,草都给我拔了。” 姚春娘越说越气:“他们背后骂我就算了,以后等我嫁了人,他们也不能再说什么。可人人都要揭锅吃饭,拔我的秧苗算什么事。” 齐声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而后又听姚春娘骂道:“那稻种可是我从仓里挑了好久的肥种,不晓得是哪个黑心肝的东西,臭棺材瓤子,……” 齐声听她骂得难听,开口打断她:“春娘,我、我扯的。” 姚春娘听见这话,怔了一下,而后声音猛然止住,表情也跟着僵在了脸上。 齐声像是怕她那张嘴再骂出什么难听话,抿了抿唇,又重复了一遍:“我扯、扯的。” 他道:“我已经把、把秧苗插在河、河沟边你那、那块水田、田里了,你的秧、秧苗没被人扯、扯走。” 姚春娘眨巴眨巴眼睛,显然没想到恼了一上午的烦心事竟然是齐声帮的忙,她怔忡地看着他,忽然直起身,伸手在他两只耳朵边飞快弹了几下。 杂乱的风流声在齐声耳朵边响起,姚春娘急道:“忘了,忘了,把刚才我骂你的话通通忘了。” 齐声握着她的手拉下来,配合道:“已经不、不记得了。” 这几句话无论谁听了都得记仇记上个两三年,可齐声却没当回事,他指了指两只碗,问姚春娘:“还、还吃吗?” 他忘了,可姚春娘却忘不掉他方才听见她骂人时那些许错愕的表情,她道:“吃不下了。” 说着,她急急下床:“放着,我来洗吧,我洗好了晾干了再给你拿过来。” 齐声没说话,只是拿着碗进了她家厨房。 饭是人家帮忙做的,秧苗是人帮忙插的,姚春娘还不分青红皂白把人骂了一顿,她心里歉疚得很,忙穿上鞋袜跟过去。 她半死不活躺了一天,锅里还留着今天早上的碗泡着没洗呢! 姚春娘进厨房时,齐声已经点燃油灯,拿起挂在灶台边上的洗碗布,利索地帮她收拾起来, 厨房狭小,灶台也修得不高,姚春娘用着合适,齐声用起来便显得矮了些。 他微微弯腰站在灶前,背对着厨房门,灯光在他身上照下了一层柔和的绒光,姚春娘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字:贤惠。 姚春娘这么一想,跳脱的思绪就止不住发散到往日见到的齐声的一举一动上去。 他是个木匠,能做活,会做饭,还会洗碗洗衣,待人也好。 可是姚春娘又想,他好像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当初李清田带着礼上门时,他就没让她进院。 他也不帮别人插秧,也不给别人做饭吃,也不给别人洗碗。 姚春娘这样一想,脑子忽然变得一片清明,她在门口缓缓停下脚步,盯着齐声宽厚的背影看了好半晌,突然叫了他一声:“齐声。” 齐声转身看过来,等着她开口。 姚春娘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脑子一热,脱口就是一句:“要不你跟了我吧。” (37)“好” 姚春娘大言不惭,这一句“跟我”说得仿佛自己是个富商达官,要拿黄灿灿白花花的金银好生生地把齐声养在富贵堂皇的高层大院里,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脸。 她话问出了口,本觉得是有六分把握的事,但没想到齐声却没一口答应下来,反倒缓缓皱起了眉头。 他停下了手里的活,侧过身,一双黑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光线暗淡,姚春娘连他脸上的表情是高兴还是不快都瞧不出来。 他语调缓慢地开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什么?” 姚春娘被他盯得莫名,不自觉开始反思起自己刚才那句话是不是有什么不当。 她思索了一会儿,想起当初他不愿意去蒋家做倒插门,试探着道:“你不喜欢我这样问吗?那要不我换个说法。” 她改口道:“要不我跟着你吧?” 姚春娘并不在意她和齐声是谁跟了谁,在她看来,两人瓦连着瓦,房挨着房,谁跟谁都没什么差别,终归是在一块过日子。 可姚春娘虽然换了句话,齐声却仍旧没答应她。 他抿了抿唇,表情看着竟有几份凝重,好像姚春娘这话怎么听都有问题。 姚春娘见齐声表情有些严肃,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毕竟这不是什么小事,齐声又本来就是一本正经的性格,当初她找他帮忙,他也迟疑了好久,再三确认才肯答应她。 姚春娘觉得他认认真真思虑清楚了再回答才显得慎重,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轻浮,稀里糊涂就和一个女人好上了。 她透过微弱的暖黄色灯光看着他,一五一十地认真和他细数“跟她”的好处:“我虽然下不得地,做活笨了些,但绣帕子做篮子却也有得赚,从小到大手里存了一点小钱。大奶奶和我说,你吃饭吃得可多,不好养,但你跟我一起,虽然不能保证餐餐有肉,但定然不会饿着你了……” 她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似乎觉得这理由还不足以打动齐声。 齐声是村里少数的手艺人,月月有人找他做木工,照顾着奶奶不说,还能公共得上唐安读书,赚得肯定比她多得多。 于是她将话头转了个弯,又道:“我长得也还算好看,年纪和你差不多,在一块后可能会惹来几句非议,但想来也说不了太难听的话。再者我们住得多近啊——” 她说着,朝他走过去,站到他跟前抬头看他:“你家里有三口人,大奶奶和小安都会向着你,你背后有人撑着,和我在一块后,我肯定欺负不了你。” 她这话说得好像齐声背后没有唐英和唐安,姚春娘就有那天大的本事能欺负得了他似的。 她说得头头是道,齐声却一直没说话,他低头看着她,眉心拧出了深褶。 姚春娘也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满目期待地看着他,催促道:“你别只看着我啊,行不行嘛?” 齐声不吭声,经转过了身去继续洗碗。他像是在生气,力气使得比之前重,碗身相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响。 齐声不答应不拒绝,反应奇怪得很。姚春娘看着他沉默的背影,终于咂摸出点不对味来了。 她也像他一样渐渐蹙起了眉,迟疑道:“齐声,你,你是不肯答应我吗?” 齐声动作顿了一瞬,低声回她:“不、不是。” 姚春娘听他回了话,走了两步站到灶台侧边,偏着头看他的正脸:“那是什么?” 他脸色有些沉,怎么看都不高兴,虽然没有拒绝,却也不像会答应她的模样。 姚春娘心里忐忑,用力咬了下嘴唇。她并不藏着心里的话,直接问他:“你如果对我没意思,做什么又给我送饭,又帮我做活,还给我鸡蛋羹吃。” 她像是觉得有些丢脸,又觉得委屈,恼羞成怒道:“平白无故对我这么好,叫我误会,算怎么回事?” 话音一落,齐声倏尔抬眼看向她,漆黑的眼眸深处映出她的面容,他沉声问:“那我们之、之前又算什、什么?” 高大灰暗的影子罩在姚春娘身上,她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没听懂齐声的话:“什么之前?” 齐声听见这话一时更气了,他握着她的手将她一把拉回身前,定定看着她,道:“之前你让、让我帮、帮你的时候,难道不、不算跟、跟你吗?” 他说得结结巴巴,气势却强硬得很,一下就把姚春娘问住了。她没想到齐声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 可偏偏齐声想的是对的。 是啊,她都和他滚到一起去过了,她让他看过,也让他碰过她的身子,还让他帮她弄了好几回。 他有求必应,怎么还不算“跟了她”。 齐声见她半天答不上来,失落地松开她的手,又不吭声了。 在姚春娘之前,齐声正儿八经地一个人过着木桩子的日子,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没找人说过媒,没想过姑娘,心里也没过人。 他答应要帮姚春娘的时候,心里已经把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捋了不下三回,不然不会碰姚春娘。 他究竟把姚春娘装在心里多深的位置,只有他自己清楚。 而姚春娘虽然都和他亲近过了,却如今才想着把他往心里装。 他把自己和姚春娘的关系看得密切,没想在姚春娘这儿好像就只把他当做了个泄火的工具,跟他提出那些事儿的时候,压根没把他当半个身边人看过。 姚春娘想清楚这一层,心里虚得要命,忽然变成了半个哑巴,连话都不知道要怎么说。 她支支吾吾“我”了两声,像他说话一样结结巴巴起来:“我当时脑子笨,就没有、没有考虑那么多,想着以后或许、或许还要离开这儿回柳河村呢,所以就……” 她话说一半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果不其然,齐声难过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最后只闭紧了嘴。 姚春娘之前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他、生他的气,他都没往心里去。 可姚春娘在让他看了、给他碰了之后才迟来的一句“跟我”,却像是把他伤着了。 姚春娘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心里一慌,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她像是怕齐声就这么跑了,红着耳根子,想也没想,踮起脚就在他干燥柔软的嘴巴上碰了一下。 柔软的身体贴在身上,齐声身体猛然一僵,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唇瓣贴在一块,姚春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眉眼,微微动了下唇瓣。 齐声喉结滚了滚,并没有躲开。 姚春娘亲了他好半晌,踮得脚都酸了,才缓缓退开。 他好哄得很,只亲了一会儿,苦大仇深皱着的眉头便舒展开了,只剩下木愣愣的表情。 姚春娘眨巴了下眼睛,声音温柔,如果诱哄:“跟我在一块吧,齐声,我会对你好的。我跟着你,再也不提回柳河村的事了。” 齐声垂首看了眼牢牢抓在小臂上的手,又抬起头看向姚春娘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 一根细发在她眼前飘来晃去,他用帕子擦了擦手,勾着她的头发挂在耳后,而后缓缓低下头,动作生疏地亲在了她的唇角上。 他结结巴巴又慎重地道:“好、好。” —————————————— 姚春娘:齐声,我们谈恋爱吧。 齐声皱眉:我们不、不是一直在、在谈吗? (38)h,磨磨蹭蹭 第三十八章磨磨蹭蹭 齐声亲人的技术和姚春娘相比可谓是半斤八两,两张嘴凑在一起碰了几下,就算是定了私情。 通了心意,到了这一步,接下来本该是水到渠成往床上滚的事,没想齐声亲了一会儿却又松开了姚春娘,他指了指锅里没洗完的碗,道:“碗还没、没洗完。” 姚春娘听见这话,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说得好听些,齐声这叫眼里有活,容不得事情拖着不做。说得难听点,他就是块木头。 姚春娘不满地瘪了下嘴,伸手抓住他的衣裳把人拽了回来,手搂上他的脖子,又凑上去啃他的嘴。 她声音含糊地埋怨道:“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只顾着洗碗。” 齐声被她揽得低下了头,唇瓣轻蹭,他缓缓道:“总要洗、洗的。” 姚春娘不听,她微微仰着上身去亲他,胸口贴在他胸膛上,她单手扣着他的脖子,空出一只手像个流氓一般在齐声结实的胸腹上胡乱摸来抓去。 白皙的手掌弄皱了他的衣裳,扣子都扯开了一颗。 齐声喉结动了动,身体绷得僵硬,左手死死扣着灶边,呼吸渐渐急了起来。 潮热的喘息拂在唇边,姚春娘像是感觉到什么,抬起眼角望着他。 他皱着眉头,一张嘴被姚春娘亲得泛出了水光,姚春娘望进他的眼睛,莫名想起了那天他牵着她的手去碰他的时候。 那时他也是这样,表面上不声不响,仔细看,灯火却在一双黑色的眼睛里放肆地灼烧。 姚春娘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齐声会不动声色地沉默压住身体里的火,就算把自己烧成灰了也不把火引到她身上。 姚春娘盯着他的眼睛,将手贴在他的紧实的腹部上,试探着慢慢悠悠往下探。果不其然,指尖才越过裤腰,齐声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姚春娘屈指,用指甲隔着裤子在他腹下挠了挠,蹙着眉头问他:“不是说要跟我,还不要我碰吗?” 齐声在这事儿上实诚得古板,他把她的手包在掌心不让她作乱,老实道:“还没提、提亲,等成、成亲之后。” 他守规矩是好事,可这农忙时候,哪有时间给他到柳河村去提亲,起码都要等到秋收之后才有闲暇了。 他倒是能忍,可姚春娘年纪轻轻,才享了两回乐,哪里忍得到那远时候。 她不答应,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裤子里探,恳求似的小声道:“齐声,你摸摸我。” 长指抵入穴口,齐声脑子没反应过来,手在碰到那柔软的唇肉时就熟门熟路地顺着水儿插了进去。 姚春娘嘤咛了一声,双眼湿润地望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在撒娇:“你感觉到了吗?我难受,齐声。” 齐声动了动手指,可姚春娘却缩紧了穴将两根手指夹住了。她只让他知道她想要,却不肯就委屈自己吃两根手指。 她道:“我不要这个。” 她摆明了今天不把他吃到嘴里不罢休,可齐声却心有顾虑。明明自己都憋得不行,却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她:“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 齐声沉默了一瞬,抽出手来:“可、可能会怀、怀上,” 姚春娘愣了一下,像是才想起这茬,她迟疑地低下头,在他撑得老高的裤裆上看了一眼,然后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 像是在思考是要贪图这一时的享乐还是就这么算了。 她小声嘟囔:“那你给我看看,我看看它长什么样子。” 她像是在和齐声商量,可却没给他拒绝的时间,直接伸手拉开了他的裤腰。 姚春娘这时心里还存着侥幸,她知道,男人那东西如果长得小的话,在床上多半不太行,就算做了,也并不那么轻易中招,那便可以试试做做。 而且就算齐声长得小不太行的话,她也不嫌弃他。她喜欢他,自然觉得他哪里都好。 她这样想着,拿起灶上的油灯往下一照,脑袋顶着齐声的胸口,低下了头。 光线虽暗淡,但足够姚春娘看清齐声裤裆里那东西的模样,她像是惊住了,蓦然睁大了眼。 她松开裤腰,倏尔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齐声,像是在问“你这东西怎么长成这样”。 她眨巴眨巴眼睛,很快又低下了头去看,这回把齐声的裤子拉得更低,盯得那东西颤了一下,精神抖擞地朝她抬了头。 齐声自己也察觉到了,他虽然没有拦她,但脖子却涨得通红。 姚春娘看着看着,轻轻咬了咬唇,腹中忽而升起了一股燥气,她放下油灯,探入手掌握了上去。 齐声没想到她会突然摸上来,喉咙里闷哼一声,急急去拉她的手:“春、春娘。” 姚春娘改了主意:“它长得好大,你帮我,齐声。” 齐声坚守底线:“不、不行。” 可姚春娘馋得不行,她露出可怜样,踮着脚用自己的腿缝去蹭他裤裆里的东西:“齐声,我难受。” 她如同臭流氓哄骗姑娘:“不进去,就在外面弄弄,不会怀上的。” 齐声被她几下蹭得热汗冒了一背,他深深看着她,道:“只在外、外面弄。” 如果换了别人,姚春娘或许会担心那人不守规矩弄到里面去,可眼前是齐声,她还要担心他以后半点不肯往里面去。 她点头,道:“去床上吗?” 话没说完,齐声却突然扣着她的腰将她抱上灶台,他拉下她的裤子,掏出东西贴上去。 他声音有点哑:“就、就在这儿。” 齐声的东西又长又粗,和姚春娘心存侥幸所想的小巧样没半点关系,而像一根驴鞭似的玩意儿,看一眼都觉得心里燥得慌。 肉根贴上腿缝的一瞬,姚春娘像是被烫着了,细吟了一声,肉穴猛地缩了一下,软缝里流出一大股水来。 丰沛的水液淋上肉根,将那东西浇得湿透,泛着莹润的水光。 齐声握着姚春娘的腰,微微动着在她穴上磨了磨。 姚春娘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扶着齐声的肩,下意识张开了腿露出湿淋淋的肉缝,勾着他的腰将穴口牢牢压在了他的肉根上。 她腿夹得紧,齐声顺着她往前走了半步,整根东西都被挤得夹在了她的穴缝和他的腹下。 浓密的毛发骚弄着她的阴阜,弄得姚春娘又痒又舒服,她低头看着身下那吐着水露出头的东西,催促齐声:“你动动。” 齐声在这事儿上从来听她的吩咐,他微微往后退开又顶上去,像姚春娘希望的那样,用性器在她穴上前前后后地磨。 齐声力气重,在这时候也不例外。肉根有几分粗暴地顶开唇瓣碾过挺立露出的阴蒂,挤压着那小小一粒肉珠子发扁变平,可怜地被压在肉柱下被碾着磨。 每到这时,姚春娘就叫得格外厉害,嗯嗯啊啊地叫着他的名字,穴一吸一缩,像是要被他两下磨得泄出来。 等到齐声退开时,那小肉珠又越发精神地立起来。 圆棱跟着刮蹭过肉唇,淫液不住地往股缝里流。不过磨了一会儿,姚春娘的水都快把他给淹了。 她大腿发着抖,嘴里一直轻轻细细地在叫,齐声偶尔磨得太重了,她便抿着唇,从喉咙里发出哭似的细吟,看着比被齐声用手弄时还要舒服。 姚春娘叫个不停,齐声却一直忍着没出声,只从急促的喘息声里才能发觉他也舒服得紧。 姚春娘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副表情,流着汗,绷紧了下颌,看着像在受折磨,可姚春娘喜欢他这模样。 她低下头看着腿间起起落落的粗大肉菇,看得浑身发热,不知道怎么想的,伸手在那顶上翕张的小肉孔上刮了一下。 齐声浑身猛颤,蓦然喘出了声,他把她两条腿并在一起,扛在一侧肩上,将她一半臀抱出灶台,握着她的臀,以更重的力道在她腿缝里磨起来。 小腹拍在臀上,发出“啪啪”的响。齐声顶得姚春娘一耸一耸,将她嘴里的呻吟都散了,她并拢了腿,感觉到齐声的东西微微顶入肉洞又蹭上阴蒂,像是要把她腿间磨破皮般用力。 她抓紧了腰上的手,大腿打着颤,可怜巴巴地叫了两声“齐声”,穴道抽搐着,很快就泄了出来。 水液淋上性器,齐声吸了口气,将小腹紧贴着她的臀,片刻间,将浓得糊腻的白精一股接一股地射在了姚春娘的腿间。 姚春娘只觉腿根尿了似的一热,低头看去,看见一大股白精从大腿内侧流出来,顺着腿根一股股地流下去。 姚春娘分开发酸的腿一看,何止大腿,白精几乎已经糊满了穴口。 她用手指勾起一点,看了看,道:“好多。” 齐声没吭声,拉上裤子,闷头用袖子一点点轻轻给她把穴口上的擦干净。 布料擦过被磨肿的阴蒂,齐声用手碰了碰她发肿的肉珠子,担心道:“会疼、疼吗?等会儿我去、去拿消、消肿的药。” 可没想姚春娘竟然晃着腰,舒服地把阴蒂在他粗糙的手指上蹭了蹭,她看了看他裤子里还精神的东西,又抬腿勾上了他的腰。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还要再来一次。” (39)拜访 自从姚春娘从齐声那儿知道她勾搭江平的谣是李清田那大嘴巴传出来的后,开始以牙还牙,也处处和人讲李清田的坏话。 李清田是个媒婆,靠一张嘴说媒吃饭。姚春娘要坏她的事儿再简单不过,只要让人知道李清田说媒只看钱不看人,办事不地道就成了大半。 而恰巧李清田当初说的她和张家这桩媒,便是最好的例子。 是以姚春娘有事没事,见着人就开始唉声叹气,众人见她这样多半要问一句“姚寡妇,你咋了”。 是关切还是好奇另说,只要有人问了,姚春娘便装模作样抹两把泪,添油加醋地哀叹自己命不好,说自己当初听信了李媒婆的话远远嫁到张家,如今才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这话一开头,旁人又要追问两句。 姚春娘便继续顺水推舟,把当初李清田是如何想方设法隐瞒王春华酗酒和张青山身子骨文弱这一档子事抖出来,再讲一通李清田是如何花言巧语地哄骗她爹娘答应了这门亲事。 说到最后,姚春娘还要善解人意地提一句也许也不能全怪李清田,若不是她当初在嫁来的路上非要让迎亲队停下来去救江平陷入泥潭的的牛,或许霉运也不会倒在她身上。 她这一来把李清田给骂了,二来把最近传得人尽皆知的谣言给澄清了,可谓一箭双雕,办得漂亮, 抖落了几天李清田的糟心事,姚春娘心里舒畅,夜里做梦都在笑。 但这话还没传到李清田耳朵里,张青山倒是阴着脸到梦里来问她:既然不满意这桩婚事当初为何要答应嫁他。 姚春娘吓得不轻,又跑去张青山和王春华的坟前上了两柱香,烧了几迭纸钱,念叨着“莫怪莫怪”,再虔心诚恳地拜了叁拜。 或是她诚信诚恳起了作用,之后的夜梦里张青山没再来惊扰她。 这日姚春娘到河边洗衣裳,有人听说了李清田当初给她做媒的事,问了几句,姚春娘也不瞒着掖着,全都说了。 河边一道洗衣服的人也很给面子,跟着骂了李清田几句。 其中有人听信谣言拿姚春娘和江平说过事儿的,讪笑了两声,把话题转至了别处。 一人道:“说起做媒,逢春她娘之前不也着急忙慌找人给她说媒吗?找的好像也是李媒婆,不过这事儿啊如今怕成不了了。” 姚春娘好些天没见到逢春,以为她又关家里了。如今听到她的消息,问道:“为什么不成了?” “姚寡妇你还不知道吧,那天深更半夜,逢春被她那喝醉酒的后爹拖到河里往死里打了一顿,差点把她淹死在河里。” 她指了指眼前的河:“就这儿。这附近好多人都看见了,最后她夜里没处去,最后不知怎的上周寡妇家睡了一晚。” 姚春娘的确还不知道这事儿,她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问起,是问“逢春为什么被打”,还是问“怎么去了周寡妇家”。 那人继续有声有色地道:“可姑娘再怎么也得回门,第二天逢春回去,刚进门,又被马平拿棍子抽了一顿。隔壁郭家那皮猴子听见逢春哭,怕逢春被打死,一个人翻墙去拦马平,结果被气头上的马平也打了两棍,左腿都给打断了。” 另一人突然插进嘴道:“哎哟,我说那天怎么看见郭大拎着板凳砸马平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可不,老郭家叁代单传,就这么一个独苗苗,马平这冤神打断了人家儿子的腿,郭大没拿刀砍他都算不错了。” 姚春娘哪里知道这些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惊诧不已,担心道:“后来呢?逢春怎么样了?小小锅的腿没事吧。” “后来逢春怕继续挨打,趁郭大上门打架的时候跑了。” 她说着,回头朝桥对面的小竹林抬了抬下巴:“不晓得周寡妇给她下了什么迷魂汤,又跑那家去了,几天前的事儿了,我刚来的时候还看见她还在帮周寡妇劈柴呢。” 她“啧啧”两声:“未出嫁的姑娘和寡妇混在一块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话说一半,后知后觉地想起眼前就杵着个寡妇,忙偷瞥了眼姚春娘的脸色,“咳”了一声继续道:“反正,这事儿传开后,本来说好娶逢春回去做续弦的那家嫌她和周寡妇混在一起,不肯娶了。但马平又不肯退彩礼,说彩礼钱都赔给郭家了,如今两家正闹着呢。” 一个人问:“那郭大那儿子呢,腿就这么废了?” “郭家那儿子你还不知道,那猴子皮实着呢,找医生来看过,我看两家后面没闹起来,估计没什么问题,昨天还看见他杵着根棍子在门前单腿蹦呢。” 姚春娘听完,面色担心地看向了河对岸被竹林挡住大半的院子。 她心不在焉地洗完衣服,回家晾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锁门就准备去周梅梅家。 院里齐声正在做工,他看她关上门,问她:“要出、出门吗?” 姚春娘点了点头:“我去一趟周梅梅家。” 齐声道:“去看逢、逢春?” 姚春娘诧异道:“你怎么晓得,你知道逢春的事儿吗?” 齐声“嗯”了声。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齐声愣了下:“我以、以为你知、知道。” “我才知道呢。”姚春娘说,而后丢下一句“我去了”就急匆匆走了。 姚春娘自己一身烂名声,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主动踏进同样背着臭名声的周梅梅的院子。 周梅梅家的院子门半掩着,少见地没敞开迎客。 姚春娘去的时候,先站在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听院里有没有男人的声音,没听见男人声,到听见逢春和周梅梅的声音。 “你脑袋上这里没有头发。” “那是疤,笨死了,在你头上砍两刀落个疤也长不出头发。” “谁砍的,你自己砍的吗?” “……蠢东西,你会拿刀砍自己吗?自然是别人砍的。” “我不是蠢东西。” “是啊,你不蠢,那这世上就没聪明人了。” 两人聊得很是和睦,姚春娘路上所想的逢春或许会被周梅梅欺负的画面并没出现。 她推门进去,看见周梅梅弯腰低头站在院角边,身边凳子上放着个盆,正在洗头发。 逢春手里拿着水瓢,正一点一点往她脑袋上淋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向院子门口,惊喜道:“春娘!你怎么来了!” 姚春娘看了看满脸笑的逢春,又偏头看了眼她身后的周梅梅,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梅梅就抢先道:“娘什么娘,赶紧淋水,沫子都进眼睛了。” 逢春被她凶了两句,呆头巴脑地“哦”了一声,从盆里舀了热水听话地继续往她发上淋。 姚春娘看了眼院外,见没人,关上门进来。她走近后,瞧见周梅梅低着的脑袋上的确有两道交错狰狞的长疤。 而逢春也没好到哪去,她脸上和手臂上同样有好些红肿和淤青。 姚春娘皱了皱眉头,干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逢春倒是很高兴:“春娘你等等,马上就洗完了。” 说着,逢春像是嫌周梅梅洗得慢,伸手在她头发上抓了抓,帮她清沫子。 周梅梅拍开她的手,拧了拧头发,拿起肩上的帕子擦干脸上的水,偏头瞥了姚春娘一眼:“哟,小寡妇上门,稀客啊。” 姚春娘难得没回嘴,只道:“我是来看逢春的。” 她说着,想冲逢春笑笑,但看着逢春脸上的淤青却又笑不出来:“疼不疼?你出了事儿,怎么不来找我呢?” 逢春憨笑了两声,只回了前面那句话:“梅姨帮我擦了药,已经不疼了。” 几天不见,竟然连姨都叫上了。 周梅梅一边擦头发,一边和姚春娘道:“可惜了你这张脸和好身段,我还以为你想通了,要和姐姐一起干了呢。” 姚春娘听着这话不乐意了,皱眉看着她:“谁要做你这活。” 逢春听两人开始呛火药,忐忑地看着姚春娘和周梅梅。她见周梅梅在笑,只有姚春娘垮着脸不高兴,竟然屈肘撞了周梅梅一下:“你别欺负春娘。” 周梅梅勾起的嘴角蓦然压下去,不满道:“我说两句话就是欺负她了?” 她说着话音一顿,眯起眼,目光探究地扫了扫姚春娘和逢春:“我看你俩关系挺好啊。” 她忽而笑了一笑,毫不客气地赶人:“既然这样,你走吧,上姚寡妇那儿去住。” 姚春娘一口应下来:“好啊,我反正也是一个人住,屋子空着也是空着,逢春你这段时间来和我住吧。” 可逢春却没答应,她低落地看了眼周梅梅,一声不吭地端着盆拿着瓢钻屋里去了。 周梅梅看着她倔驴似的背影“嘶”了一声,气道:“这死德行,还缠上我了。” 姚春娘见逢春进了门,压低了声不放心地问周梅梅:“逢春在你这儿,你不会让她和你去做那事儿吧?” 不怪姚春娘这么想,属实是因为每回周梅梅见了她都想拉她入伙。 周梅梅勾起嘴角凉凉笑了一声:“她爹娘都不管她,你这么上心干什么,想给她当娘啊?” 姚春娘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好心收留她?我听他们说,逢春已经在你这儿呆了好些天了。” 周梅梅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你不都看见我和她爹在梨树林里脱了衣服满地滚了吗?当然是因为我想当她娘啊。” 说着,擦着头发就进屋了,丢下一句:“行了行了,你看也看了,赶紧走,我这儿中午可没煮多的饭。” 姚春娘还没弄清楚情况,哪肯就这么走了,她道:“我不饿,我吃过了。” 说着,也跟着就进了门。 就在姚春娘呆在周梅梅家时,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也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她家门前。 男人微驼着背,站在姚春娘的院门口看了看紧闭的门,又瞧了眼院子里晾着的衣裳,奇怪道:“人呢?这大白天跑哪儿去了?” 隔壁齐声正在做工,他见男人停在姚春娘家门口站着没走,抬头看了过来。 是一张没见过的生面孔。 男人冲齐声和善地笑了笑:“年轻人,我向你打听一下,这里是姚春娘的家吗?” 男人容貌苍老,但一笑,那神情却和姚春娘有两分相似,齐声猜到来人是谁,有些紧张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僵直着站起身,点了下头。 男人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又问:“年轻人你知道姚春娘去哪儿了吗?” “知、知道。”齐声说完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小、小安。” 他这结巴的语气一出来,男人再一看他院子里一堆木头,也猜到了他的身份:梨花村的齐木匠。 齐声很少在家里大声说话,唐安听见声,以为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从屋里跑出来:“哥,怎么了?” 齐声背对男人小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唐安愣了愣,扭头看了眼站在路边的男人,点头应了声“好”,沿路往外跑了。 齐声把身下的凳子递给男人:“我妹、妹妹去叫、叫她回来了,你坐、坐着等吧。” 姚二东天不亮就出了门,一路从柳河村赶过来,实在累得不行了。他快步走过去接过凳子,客气道:“谢谢你了,谢谢。” 他坐下后,不好意思地对齐声笑了笑,嗓音干哑道:“我叫姚二东,从柳河村过来的,不知道能不能讨碗水喝。” 眼前就是姚春娘的娘家人,齐声哪敢不应。 他道:“马、马上。”说着转身大步就进了屋。 姚二东显然没想到自己女儿的邻居对他这个陌生人会如此热心,他看着齐声的背影,在心里感慨道:梨花村的人真是心善呐。 (40)不熟 唐安风急火燎来找姚春娘时,姚春娘正从周梅梅家出来。 周梅梅抱手站在屋檐下,看着逢春送娘似的亲亲切切把姚春娘送出院门。 她不死心地问逢春:“你真不上她那儿去,她隔壁可住着个俊男人,你努力努力,说不定就能把自己给嫁了,之后可就不用再担心被你爹抓回去卖了。” 逢春背对着周梅梅,装作没听见,仿佛打定主意要卖身给周梅梅做短工,就此赖上她。 不过等出了院门,她却又好奇地小声问姚春娘:“春娘,你隔壁真的住着一个俊男人吗?” 逢春人呆,在好色这事儿上却一点不傻。若路上遇见个长得有几分周正的男人,也不管那人成没成家、生没生子,都要红着脸偷看几眼。 若周梅梅想拉逢春下水,实在再简单不过,只需找个长得过得去的男人,就能把逢春骗到床上去。 想来曹秋水知道自己逢春的秉性,才会再叁叮嘱她叫她别搭理周梅梅,免得学上了周梅梅的狐媚样。 姚春娘就一户邻居,长得俊的不用说就知道是哪个,她道:“是有一个。” 逢春迫不及待地追问:“真的很俊吗?” 姚春娘想起齐声那张脸,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偷了蜜似的悄悄勾起嘴角:“是啊,俊得很,十里八村都没比他更俊的了。” 逢春见姚春娘笑了,嘴角一咧也想跟着乐,不过还没笑出声,姚春娘却拿食指用力点了下她的额头:“这个你不许想。” 往回逢春和姚春娘说起路上遇见的俊男人,姚春娘总会打趣她,问她最喜欢哪个,眼下还是头一回不许她想入非非。 逢春有点委屈地摸了摸被姚春娘戳了下的眉心,呆呆“哦”了一声。 逢春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就不能想,不过她本就懵懂过了半辈子,也并没有好奇多问,不然姚春娘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解释。 就在这时候,唐安跑着出现在了路口。她看见姚春娘,扬声喊了她一声:“春娘姐!” 姚春娘闻声看去,见唐安满头汗地跑过来,怔了一下:“怎么了小安,什么事这么急?” 唐安叁两步跑到她跟前,弯下腰,手掌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春娘姐,你、你快回去,你爹来看你了。” 姚春娘听见这话,松了口气:“你这样急,我还以为你哥出事……” 她话说一半,神色陡然一变,惊讶道:“啊?你说谁来了?” 唐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你爹来了,从大老远的地方来的。” 她想起齐声交代她的话,道:“春娘姐你快回去吧,他正在门口等着呢。” “怎么突然就来了,连个信都没有。”姚春娘急道,而后没再耽搁,丢下一句“逢春,我先走了”便着急忙慌地跑了。 唐安把话带到,按住跑痛的肚子,站着缓了缓。 逢春睁着圆眼睛好奇地看她,唐安注意到她的视线,露齿笑着道:“逢春姐。” 逢春听见这声“姐”,乐不可支地从兜里掏出了姚春娘才给她的糖:“吃糖吃糖。” 唐安摇摇头,苦着脸道:“我牙蛀了,不能吃糖。” 她说着,看见院内站着的周梅梅,又大大方方提声唤了句“梅姨”。 脸上带着笑,倒是并不避讳周梅梅的坏名声。 周梅梅本打算进门,听见这声姨,停下来多看了她两眼。 唐安大多时候都在学校念书,周梅梅没怎么见过她,和她也不熟,但却常听见别人说起她。 只要村里有人聊起自家的儿女,总要提一句唐安的名字,拿她比高,拿自家不成器的儿女做低,一比对夸她几句,再把亲生的骂上几句,好似这样心里就舒坦了。 他们这样做,只因梨水村这么多浑小子小姑娘,唐安是少有的一直在学校念书的孩子。 更难得的是还是个姑娘。 周梅梅目光扫过唐安白净的脸庞,冲她轻点了下头。 唐安打完招呼就走了,逢春进了院,看见周梅梅还在盯着唐安的背影看。 周梅梅以往听人说时并不觉得唐安这书读得如何好,可如今见了面,却因这声“姨”有了些改观。 她对逢春道:“你看,念过书的,瞧着好像是和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走起路来背都挺得像杆荷花茎似的直。” 逢春听见这话,也盯着唐安薄挺的背影看,她眯起眼费力地瞧了瞧,除了觉得唐安长得好看之外,并没看出别的什么名堂。 逢春羡慕道:“她长得和春娘一样好看,以后一定很容易嫁人。我娘说我如果长得好看点,说亲就不会没人要了。” 周梅梅嫌弃地睨她一眼:“天底下的路宽着呢,出了这个村还有一个镇,出了镇还有别的大天地。人家读过书的,见过世面,你以为像你一样,天天就只想着嫁人。” 逢春反驳道:“我没有天天想,昨天就没想。” “……行了,还学会顶嘴了,赶紧去把碗洗了,你在这儿住一天,这屋里头里里外外的活可都是你的,自己勤快点,别什么事儿都让我来催,不听话明天就把你送回去。” 逢春心头一慌,立马挽起袖子进了屋,声音发颤道:“我这就洗,别送我回去。” “看你懂不懂事吧。”周梅梅淡淡道,她张开五指,看了看掉色的指甲:“洗完帮我把指甲染了,瞧着都不红了。” 逢春忙不迭应下:“嗯!” 姚春娘没想到她爹会从柳河村过来看她,她第一反应不是心喜,而是担心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匆匆忙忙赶回去,瞧见姚二东坐在齐声的院子里,正一边和齐声说话一边看他做木工。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姚二东悠哉悠哉。齐声看着倒有些不自在。 自从姚春娘嫁来柳河村,父女俩就再没见过面,她看着微微驼背坐在那儿的姚二东,心头发酸,还没走近,情绪激动地喊了声:“爹!” 姚二东抬头看过来,瞧见跑过来的姚春娘后晃了下神,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春儿。” 听见这声熟悉的“春儿”,姚春娘眼泪都要下来了,她眨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吸了吸鼻子:“爹,你怎么来了?” 姚二东上下端视着她,道:“来看看你,你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 姚春娘挤出笑,她见只有姚二东一个人,又问:“娘呢?她没一起来吗?” “家里有事,她来不了。” 姚春娘问:“是叁叔家的事儿吗?” 姚二东像是不太想在外人面前说这事,支吾应了一声。 他见姚春娘空着手,既不像是去河边洗衣也不像是从地里回来,问道:“大白天的你不在家呆着,这是上哪去了?” 姚春娘摸摸耳朵,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我、我去看了看田里的秧苗长得怎么样了。” 姚二东因为没生出儿子,被人戳了大半辈子脊梁骨,最恨别人说他闲话。 姚春娘可不敢告诉他自己去了村里遭人厌弃的寡妇家,不然肯定要被他骂一顿。 实际上姚春娘连自己在梨水村经历的这些事都没在写回去的信里说起过,如今见了面,她也没打算说起。 她看了眼他背后的齐声,像是怕齐声已经告诉她爹他们的关系,有些紧张地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姚春娘这话问的姚二东,眼睛却偷偷瞥向了齐声。 齐声会意,有些低落地抿直了唇角,冲她摇了下头,示意自己什么都还没说。姚春娘这才放下心来。 张青山死了还没半年,姚春娘如果现在就嚷着要改嫁,姚二东肯定又要担心会不会招惹来闲言碎语,所以姚春娘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家里她和齐声的事。 姚二东没发现两人的小动静,道:“能聊什么,就问了几句你的事。” 姚春娘平淡地“哦”了声,装得一副和齐声半生不熟的样子。 齐声看她一眼,又低下了头,拿起锤子开始敲。 “咚”的一声,敲得姚春娘心头一颤,飞快朝他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 姚二东才在齐声那儿坐着歇了脚,又讨了水喝,听见姚春娘的话后,不客气地训道:“长了张嘴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在家横就算了,嫁人了还横。” 姚春娘撇了撇嘴:“我哪里横了,你问他,我横吗?” 这话问得骄蛮,不该齐声这个“半生不熟”的人回答,他怎么答都不对,索性不吭声,当没听见。 姚二东歉疚地冲齐声笑了声:“娇惯了,不懂事,别往心里去。” 齐声摇头:“没、没事。” 姚春娘掏出钥匙开了锁,姚二东率先进了屋,好奇地打量起来。 姚春娘见姚二东进了厨房,扒着门框,回头看向闷声不响的齐声,从兜里掏出颗漂亮的糖,远远朝他扔了过去。 包着糖纸的蜜糖砸在放工具的桌案上,跳了两下,落在了齐声脚边。 他抬头看向姚春娘,姚春娘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哪里还见刚才平淡的脸色。 她快速做了个剥开糖纸扔嘴里的动作,又以唇语道了句什么话。 齐声没看得清,但看她的表情,想来是句好听话。 姚春娘担心被姚二东发现,动作奇快,说完就进了屋。 齐声收回目光,捡起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舌尖勾着一抿,他无声笑了笑。 甜的。 (41)小心思 姚二东将姚春娘如今住的地方里里外外逛了一圈,见她桶里有米、罐里有盐、床上有新被,担忧的心才松下来。 他正要出里屋,余光忽然瞥见床头柜下开了巴掌宽的抽屉里躺着一堆木玩具。 横七竖八,塞得满满当当,看着得有十多二十个。 姚二东背着手低头疑惑地看了看,指着抽屉问姚春娘:“这不是些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吗?你哪来的?” 姚春娘愣了下,看见姚二东拉开抽屉,伸手拨了拨这一大堆玩具。 沉闷的木头响在屋里响起,姚二东奇怪道:“还都是木的。” 何止玩具,姚二东如果把抽屉全部拉出来,就会看见最里面还妥帖放着个齐声做给姚春娘的梳妆盒。 姚春娘担心被发现,心头猛跳起来,那瞬间的表情活像被姚二东发现了齐声留在她床上的头发。 她脑子转得飞快,佯装镇定道:“我花钱找隔壁做的,没事玩着,解解闷。” 姚二东一听这话,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乱花这些钱干什么?钱放荷包里存不住?一个人过日子,就是要精打细算才过得下去,你有时间弄这些孩子玩的把戏,不如多绣点东西拿去集上卖。” 姚春娘有苦说不出,干巴巴挤出一句:“那我以后不找他做了。” 见姚春娘听话,姚二东没在说什么,他关上抽屉,到堂屋桌前坐下。 姚春娘替他和自己倒了碗水,也跟着坐下。 两人寒暄了几句,互相了解了一番家长里短的事。 姚二东听见外面齐声做工的声音,突然惋惜道:“这木匠为人不错,就是脖子上顶个罐,愣得慌。” 话音一落,姚春娘下意识反驳:“哪里愣了?” 好在姚二东没听出姚春娘这话有什么不对劲,他道:“我方才问了他几句你的事儿,他个个问题都要想半天才回。” 姚春娘“哦”了声,她腹诽道:能不想吗,万一不小心说出点儿什么他身为邻居不该知道的事儿,不就露馅了。 姚二东说着又道:“你对这木匠的态度和缓些,万一以后你有个有什么事要找人帮忙,指不定他还能帮衬一二。” 姚春娘正端着碗喝水,听见“帮忙”两个字喉咙一紧,半口水堵在嗓子眼,呛咳得脸通红。 她心里有鬼,听什么都觉得姚二东像是在试探她和齐声的关系,她小声道:“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用不着别人帮。” “以前用不着,以后就用不着了吗?”姚二东无奈道:“都嫁了人了,怎么还像个姑娘一样不懂事。” 姚春娘小声嘀咕:“嫁什么人,手都没牵过两回,嫁给鬼了还差不多。” 她说着,想了想放下碗,试探着问:“爹,张青山反正走了,你说我现在改嫁的话成不成啊?” 姚春娘也就是侥幸问一句,做好了被姚二东骂一顿“不守妇道”的准备,没想姚二东只愣了一下,随后竟果断地答应了下来:“成啊,怎么不成!找个家里条件好的,过着舒坦。” 他问姚春娘:“心里有人了?” 姚春娘想说又不敢说,她含糊道:“正看着呢。” 姚二东道:“是要好好相看,别找个像张青山一样病怏怏的,撒手就走了。张家是我和你娘当初没睁眼看清楚,好在他家也没啥亲戚,留了这房子和几块地给你,你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嫁出去的姑娘就是别家的媳,死了丈夫也是别人家的寡妇。姚二东让姚春娘在梨水村落脚,也就是已经把她当成了张家人看。 姚春娘听懂这话,垂眼看着桌沿浮起的毛刺,伸手扣了扣,闷声问:“那如果没有房子和地,我能回柳河村吗?” 她这话问得毫无底气,姚二东叹了口气:“不是嫌你,是家里实在没地儿住。” 他无力道:“你知道你三叔的情况,之前大家伙都以为他撑不过几天,没想到在榻上熬到了现在。你两个姐姐当初哭天喊地,结果回来照顾才几天,又丢下半死不活的爹回了婆家。你三叔的气现在一日比一日短,基本活不成了,顶多还能熬个一两月,你要回来住又或者有别的打算,都得等之后再说。” 姚二东说着,又把话扯到姚春娘身上去:“既然你说想改嫁,那就没必要跑来跑去麻烦这一躺,反正都得嫁人。” 姚春娘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她偏头看着屋外,听着齐声刨木头的声音,仿佛下定了决心,正色道:“爹,我有事儿想和你说。” 姚二东看得出她有心事,徐徐道:“说吧,我这次来,也是有事想和你说。” 姚春娘道:“你先说吧。” 姚二东像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难以启齿,他把碗里的水一口喝了,思虑再三才开口:“春儿啊,其实爹来这一趟,主要是想找你借点钱。” 姚春娘万没想到姚二东会这么说:“借钱?” 爹找嫁了人的女儿借钱,这事儿怎么说都和“光彩”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姚二东自己也清楚,他驼着背,有些局促地点了下头,道:“爹也不想,只是的确没办法了,认识的亲戚朋友都借过了,才来找你。” 姚春娘看着姚二东眼角的皱纹,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她问:“你要多少钱?” 姚二东比了个数。 姚春娘瞪大了眼,直接站了起来,惊讶道:“这么多!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事啊?” 她说着,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把卖篮子卖绣帕攒下的钱寄了些回去,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姚二东才觉得她手里有余钱可用。 姚二东解释道:“你三叔躺床上这些月,看病吃药都是钱,之后办丧的钱我也得和老大一起凑。” 姚春娘不可置信道:“当初张家给的彩礼钱呢?我留给娘了,难道用光了?再者说我那两姐姐呢,三叔到了这一步她们就撒手不管,不给钱了吗?” 姚二东道:“她们都是嫁出去的姑娘了,婆家都顾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娘家。” 姚春娘愤愤不平:“我也是嫁出去的姑娘,她们自己的爹她们不顾,你不去找她们,找上我来了!” 姚二东道:“爹这不是找你借吗?没说让你白给,等之后秋收,家里卖了去年没吃完的存粮和收来的新粮,有了钱就立马还给你。” 姚春娘依然气不过,可面前坐着的是她爹,血浓于水,姚二东放低了姿态请求似的和她说话,姚春娘又硬不下心就这么拒绝。 她皱着眉头坐下来,冷静了会儿,道:“不对啊,就算是要办白事,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啊。” “是,是用不着。”姚二东道:“可你三叔家留下个半大的小子,照顾起来也要钱啊。” 姚春娘听见这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盯着姚二东,质问道:“爹,你该不是想把他接过来自己养吧!” 姚二东见瞒不住了,只得把实情全告诉了姚春娘。他道:“不是那样,那小崽子如今是你娘和你大婶在照顾,没说让谁家养。再说那是你弟弟,老姚家的血脉,你也知道,咱姚家这一辈就这么一个儿,总得养大把香火传下去。” 姚二东说得有理有据,可姚春娘听完却好半天没出声。 良久,她站起来,回里屋翻箱倒柜抱出个精巧的木盒子,打开放在了桌上。她把盒子推到姚二东面前,置气道:“这就是我全部身家了,当初张青山走后办事也用了不少,你看着拿吧,。” 姚春娘嫁到梨水村这么久,家里就没来看过她,如今来找她却是为了别人拿钱,若姚春娘说心里不难受是假的。 姚二东见她眼眶都红了,心中虽不忍,但还是朝盒子里看了看。 巴掌大的盒子,钱票子没装满一半。姚二东取出钱,数了个数,把其他的又放了回去。 他保证道:“春儿,爹说了这钱算爹借的,之后爹肯定会还给你。” 姚春娘没说话,一脸不高兴地抱着盒子又进屋藏起来了。 到了这一步,父女俩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姚二东把钱收好,又坐了会儿,便打算回去了。再晚,到家天就黑了。 齐声坐在棚子下,看着姚春娘和姚二东走出来,面色有些担忧。 刚才门没关,两人说话的声又不小,齐声在外面把两人争执的事听得清清楚楚。 姚二东或许是心里愧疚,看着姚春娘,不厌其烦地嘱托她一个人在梨水村要好好过,有什么事写信给家里说。 姚春娘垂头听着,时不时应一句,看着却并不高兴。 齐声知道她正为钱的事而愁,在姚二东看不见的角度向她挥了下手,等她看过来后,指着自己做了个口型:我有。 他像是怕姚春娘看不清,面色认真地缓慢重复道:我有钱。 姚春娘怕姚二东看见,微微低着头,拿眼角偷觑着齐声。她看清齐声说的什么后,抬手挥了下,同时给齐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掺和。 齐声看懂她的意思,拧眉不解地看着她,像是不理解姚春娘为什么不要他的钱。 他安静了没三个数,又开始比划示意:我真的有钱,我给你。 像是非得在姚春娘这儿把钱给送出去才开心。 姚春娘用力瞪了他一眼。 你有个屁! 齐声看她生气了,这才沉默下来,可一双黑漆漆的眼,仍不放心地望着她。 姚二东依旧没发现两人的动作,临走了,他像是才忽然想起来,问姚春娘:“对了,你之前想说和爹说什么事来着?” 姚春娘哪里还敢和姚二东说自己和齐声这么一个有钱的香饽饽好上了,她摇头:“小事,不说了,下次我回来看你和娘的时候再说。” 姚二东没再问,他看着姚春娘,叮嘱道:“爹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有事儿给家里写信。” 姚春娘鼻子发酸,她道:“你也是,要和娘照顾好自己。” “好,好,爹知道。”姚二东说着,不舍地看了她几眼,这才转身走了。 姚春娘站在院门口看着姚二东渐行渐远的身影,久久没能回神。齐声上前去,皱着眉担忧地看着她:“春、春娘。” 他正想说点什么,可姚春娘却丢下去“等等”,然后快步冲回了屋。 她翻出那装钱的木盒子,把里面的钱数了一遍,数完竟又从枕头下翻出好几迭钱,又数了一遍。 她数完,把钱全部放回盒子里死死锁上,抱着盒子,安心地长舒了口气。 齐声不放心地跟进来看她,开口就是一句:“你需、需要钱,我给、给你。” 姚春娘坐在床上,抬眼看他,问他:“你给我多少?” 齐声问:“你需要多、多少?” 姚春娘逗他,比了个大数字,没想齐声竟当真点了下头:“好、好。” 说着就要转身出去,像是要去拿钱。姚春娘急忙拉住他:“我开玩笑的,我有钱,不用你的。” 齐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姚春娘瞧出他的疑惑,狡黠地笑了笑:“我骗我爹的,我存了好些钱呢。” “那为、为什么不借、借给他?” 姚春娘拍了拍盒子:“因为我是个姑娘家,首先得为自己着想,有钱傍身我才安心。而且有些钱是不能借的。” 齐声问:“你需要多、多少钱才会安、安心。” 姚春娘算了算,比了个天大的数字给他。 齐声有些苦恼地皱了下眉,抿了下唇,道:“还差、差点。” 姚春娘逗他:“差多少?” 齐声叹了口气:“一、一半。” 他认真得叫姚春娘有些不忍心,她凑上去亲了他一下:“那刚刚好,有你在我就安心了一半了。” 两人好了没多久,齐声其实还不太习惯她这样自然地亲近他,但手却下意识抱住了她的腰。 姚春娘放下钱盒子,苦着脸道:“我没和我爹说我们的事,你以后还是只能偷偷摸摸来我房里了。” 她说着,像是有些不甘心,踮着脚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两下。 齐声没问姚春娘为什么没告诉家里和他的事,他伸手牢牢扶着她,顺从地点了下头:“嗯。” 姚春娘看他这么听话,忽然笑了笑,她把上身靠在他身上,撒娇似的问他:“会不会麻烦,要不我夜里来找你吧?” 齐声倏尔抬起眼,问她:“什么时、时候?” 姚春娘摸了摸他锋利的眉峰,笑得像狐狸:“我也不知道,你夜里仔细听,说不定哪天你睡着了,我就来了。” (42)桌下 唐安出门时一身干干净净、两手空空,回来时却高挽着袖子,裤脚紧扎在膝盖上,手里提着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烂竹篓子。 篓子里像装了活物,挣扎厉害。唐安力气又小,拿不太稳,篓子一直在晃,她索性把脏篓子抱在了怀里。 路过姚春娘的家门前,唐安看见她坐在门口剥蒜,兴致冲冲地打了个招呼:“春娘姐!” 姚春娘抬头看去,瞧清唐安一身下田摸鱼的打扮后,像是觉得有几分可爱,笑着好奇道:“你这是去田里抓泥鳅啦?” 唐安摇头:“不是泥鳅,是抓的鱼。” 她说着,弯腰放下篓子,在篓子里掏了掏,一手拎着一条宽大的鱼尾巴、另一只手抓着一条小鱼,齐齐给姚春娘看:“你瞧,大的小的都有!” 上树掏蛋、下河摸鱼,半大的孩子都喜欢干这事。姚春娘看着那肥硕的黑鱼尾巴,想起自己小时候下河摸鱼回回空手而归,惊讶道:“这么肥的鱼,你怎么抓住的?” 唐安把鱼放回篓子里,乐不可支道:“我回来的时候从河边过,一眼就看见这条大鱼卡在石头缝里,实在笨得要命,我就捡了个篓子给它装回来了。小的是她的崽,围着它打转,篓子一瓮,一下子捞起好几条。” 姚春娘也跟着她笑:“那你赶紧拿回去放水里养着吧,晚上让你哥给你煮鱼吃。” 唐安点头:“好。” 她应下后,却没回去,她看着檐下孤伶伶坐着的低头剥蒜的姚春娘好半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没开口,抱着篓子跑回了家。 一进门,唐安就直奔燃着油灯的厨房,她喊道:“哥,哥!” 齐声站在灶台前,正往碗里打蛋,准备给唐英和唐安做肉蛋羹。唐安提着篓子进去,和他道:“你看,我抓了鱼,晚上吃鱼吧。” 她把篓子抱在身前,斜着口子给齐声瞧:“你看,好大一条。” 齐声捧场地往篓子里看了一眼,点头应下:“放水、水里吧,等、等会杀。” “好。”唐安取了个盆放在灶上,把鱼一股脑倒进盆里,她数了数小鱼的数量,道:“有五条小鱼,可以煮鲜鱼汤喝。” 齐声用筷子把鸡蛋搅散,“嗯”了声。 唐安往拿起水瓢往盆里一边舀水一边道:“这鱼好大,我们今晚肯定吃不完,放到明天可能就坏了。” 唐安没下过厨,在家里从来只管吃,顶多再坐在灶前烧上两把火,何时关心过吃不吃得完的问题。 她突然说这话,倒叫齐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心里倒是有想喊来一起吃鱼的人,只是姚春娘让他偷偷摸摸,他便没出声。 但今晚,这兄妹两难得想到了一处去。 唐安戳了戳盆里一条已经翻肚的小鱼,扭头对齐声道:“我去叫春娘姐,咱们晚上一起吃吧,春娘姐之前请我吃了好多糖呢。” 她像是怕齐声不答应,眼巴巴看着他,一连问了好几声:“嗯?行吗?行吗?哥,行吗?” 她聒噪得像夏蝉提前钻出了土,齐声没说话,只是又从橱柜里拿出只碗,往碗里打了鸡蛋,看样子是准备多做一碗肉蛋羹。 唐安看懂了他的意思,笑着跑出了门,兴奋道:“我这就去问春娘姐她肯不肯来。” 屋外很快响起唐安响亮的声音:“春娘姐,我哥说晚上让你一起来吃鱼。” 齐声停下手上的动作,竖着耳朵听外边的回答,很快,唐安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这回声音大了些,明显是冲着屋里说的。 “哥,春娘姐答应了!” 齐声听得这话,面上浅浅浮起抹笑。而后又听唐安在外头问:“哥,春娘姐问你要不要帮忙?” 齐声这回儿不打算闷着了,他正准备回她,唐安却跑进了厨房,她扒着门框冲齐声咧嘴一笑:“我知道你做饭的时候不爱有人在厨房瞎转悠,我已经帮你回了,让春娘姐待会儿直接来吃就行了。” 齐声沉默地看她一眼,从篓子里多拿了个鸡蛋,打进了其中一碗肉蛋羹的碗里。 唐安见只有这一碗有两个蛋,问他:“哥,你要吃两个蛋吗?” 齐声道:“给你的,你读书用、用功,多补补脑、脑子。” 他说得一本正经,唐安半点没怀疑这话有什么不对劲,她感动地从背后抱了他一下:“哥,你对我真好。” 姚春娘第一回上齐声家吃饭,不好空着手,在屋里找了一圈,最后从厨房桌下的一堆酒罐里翻出了一罐橘子酒。 这酒是王春华在世的时候酿的,放了一年多,也没人喝。姚春娘一时找不出上门礼,只好不伦不类拎着酒上门。 齐声摆好碗筷,端着两大碗酸菜鱼出来,姚春娘已经坐在了桌前,正和唐英轻声说话。 姚春娘还不知道唐英已经猜到了她和齐声的关系,她假模假样地端坐着,抬眸看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装着和他不熟的样子。 齐声配合着她,也没打招呼。只是他嘴上不吭声,却把手里的两大碗鱼放了一碗在她面前,另一碗放到了唐英面前。然后他又端着碗肉蛋羹放在了姚春娘手边。 唐安一双眼睛在一桌子丰盛的菜上来回转,却愣是没发现齐声这点小动作。 反倒像是觉得他哥的态度有点冷淡,怕姚春娘不自在,主动地牵线搭起话来:“哥,春娘姐送了罐橘子酒来,你要喝点吗?” 齐声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酒罐子,淡淡“嗯”了一声,连声客气话都没有。 他装傻充愣的本事显然比姚春娘更炉火纯青,语气平淡得惹得知情的唐英都朝他转了下头。 唐安进厨房翻出了几只大瓷杯,抱着酒罐往杯里倒酒。 两杯满盛,给齐声和姚春娘;一杯只铺了个底,给她自己。唐英上了年纪,不喝酒,伤身。 唐安端着杯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点,眼睛一亮,惊喜道:“好好喝,哥,春娘姐,你们尝尝,有点酸甜的橘子味。” 她说着,端着杯子递到唐英嘴边:“奶奶你抿一点点,就一点点,不能多喝。” 唐英听她哄孩子似的语气,失声笑了笑,喝了一点尝了尝味,赞叹道:“是很好喝,没多大的酒气。” 姚春娘自己并不怎么喝酒,听见这话也接过杯子小酌了一口,齐声不像她喝得秀气,仰头直接喝了半杯。 姚春娘偏头看他,本以为他会评一句“好喝”,没想他嘴上钉了钉子似的,依旧没吐半个字。 姚春娘虽然知道他是刻意假装,可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倒来了点莫须有的脾气。 她见他喉结一滚咽下酒,开口问他:“齐声,好喝吗?” 齐声听见她叫自己,并没察觉出来姚春娘心里正恼,还是那副平静似水的态度,放下杯子,微微颔首就算回答了这话。 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吱声。 几人动起筷子,齐声也只管吃饭,姚春娘坐在他右手边,时而偷偷看他一眼,见他一直垂着眼皮,目光没往她身上撩过。 唐安倒是话多,酒劲上来后拉着姚春娘说个不停,姚春娘回着她的话,半天没吃完半碗饭。 不过她好久没这么热闹地吃过一顿饭,倒是并不觉得烦。 齐声闷头听着她们说话,忽然察觉到桌下有谁踢了他一下。 他以为是坐他正对面的唐安喝了酒闹腾,默默把右腿往内收了收。 但下一秒,那脚又跟了上来,这回踢上来就没退开,而是贴着他的裤腿上下动了动。 鞋面轻轻摩擦过布料,泛起细微的痒,齐声端碗的手一顿,抬眸看向了坐在他右方的姚春娘。 灯光下,姚春娘的侧脸上已经染了酒红,她齿间咬着竹筷子,笑看着唐安说学校的趣事,并没往齐声的方向偏半抹视线,仿佛桌下那不安分的脚不是她的。 齐声试着把腿往回挪了挪,但下一刻,那鞋尖却勾住了他的小腿,拖着他往她的方向带。 平日修长结实的腿这时候像被缠得没了骨气,不过轻轻一勾,齐声的腿就跟着支了过去。 姚春娘一边和唐安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放下左手,扣上了他的膝盖。 而后隔着裤子,在他坚硬的膝盖骨上轻轻地挠了一挠。 (43)微h,揉 温热柔软的掌心扣在他的膝盖上,温度穿透裤子,钻进皮肉,将微凉的膝盖熨烫得发热。 桌面上,齐声沉默地端着碗往嘴里扒饭,好似无事发生,可桌下,姚春娘的手却顺着他肌肉紧绷的大腿徐徐一路摸了上去。 唐英在笑,唐安在闹。除了齐声自己,没人知道姚春娘的手在桌下缠着他作乱。 家里只有三口人,为了照顾眼睛不便的唐英,方桌做得小。 而此刻姚春娘向齐声的方向微微斜倚着身,看着像是将左手撑在了长凳上。 这距离足够姚春娘的手伸到齐声的裤裆上去。 她似乎也正是这么打算,手指蹭过他的大腿,缓慢却又目标明确地朝着他裤子里那一根粗东西挪了过去。 齐声心跳如鼓,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他偷瞥了眼姚春娘面不改色的侧脸,见她半点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又把腿缩了回去。 姚春娘像是已经猜到他会躲,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左手,掌着碗挑碗里的鱼刺,顺便还挑起眼尾偷偷看了他一眼。 齐声眉头还没松,嘴里嚼着饭,低着头半天没抬眼。 姚春娘像是觉得他的反应特别有趣,轻轻勾了下嘴角。 天色暗下来,几人吃饱喝足,唐安也像是说累了,语速慢下来。 她看着眼前出现虚影的油灯,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好像喝醉了。” 唐英听见这话,她摸索着将手贴上唐安的脸颊,失笑道:“是醉了,脸都烫得能烙饼了。” 姚春娘也笑:“都已经红成灯笼了。” 唐安凑近了看着姚春娘,开怀道:“春娘姐,你的脸也红了。” 姚春娘问:“红得像灯笼吗?” 唐安仔细看了看,摇头道:“不像,像桃花。” 薄透的灯光照在姚春娘脸上,她嘴角浅浅含着笑,唐安看了好一会儿,羡慕道:“春娘姐,你真好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低落道:“只有我红得像大灯笼。” 唐英哄着她:“大灯笼也好看。” “真的吗?” “真的。” 唐英抬起一双手,仔细而缓慢地抚摸着唐安的轮廓,灯光照在她浑浊的眼眸里,她温柔道:“大眼睛,小鼻子,嘴巴不大不小正正好,小安就是最好看的姑娘。” 姚春娘也跟着点头:“好看!” 唐安这才又展眉露了笑。 她高兴了,又看向杯子里还剩下一点儿的橘子酒,像是嘴还馋,想把杯里的酒喝尽。 齐声看了出来,伸手扣住她的杯子,端到了自己手边,开口道:“不能喝、喝了,吃完,洗漱了就去、去睡。” 酒气壮人胆,唐安不舍地看着被齐声端走的酒,和他争论道:“为什么不能喝,春娘姐也醉了,她也还在喝呢。” 她嘴上说得厉害,可却不敢从齐声手里去把自己的酒抢回来。 齐声也没说话,就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气势却足,看得唐安心一抖,顶着他的目光撑一会儿,却三个数都没撑过去,丢下一句“我吃饱了”,便摇摇晃晃跑进厨房打水洗漱去了。 唐安走了,唐英也不打算留在这儿拦她孙儿的桃花,随便找了个借口准备离开:“人老了,吃饱就犯困,春娘你慢些吃,我也去洗洗躺下了。” 按道理来说,客人还没吃完主人就下桌是极无礼的事。唐安年纪小也罢,唐英做事素来周到,不会这样行事,怎么看都是故意躲到一边,把地方留给年轻人独处。 不过姚春娘喝了酒,思绪迟钝得很,并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 反而觉得这样更方便,脚一抬,慢慢悠悠地蹭过齐声的小腿,踩上了他的腿根。 结结实实,正中中央。 齐声察觉到了她抬起的腿,却没有料到她会大胆到来这么一下,浑身猛地一抖,手里的筷子不受控制地敲在碗沿,发出了一声响亮的脆响。 唐英浑然不觉,她只担心姚春娘觉得被怠慢了,仔细对齐声叮嘱了句:“你照顾着些春娘,别闷着不吭声,像块木头一样。” 姚春娘只是笑,以唇语道:大奶奶让你照顾我。 说着,她用鞋尖抬着齐声裤裆里那沉甸甸的二两肉掂了掂,掂得那东西从左边晃到了右边。 齐声压下喉间的喘息,扔下筷子死死按着姚春娘的脚,不让她乱动。 唐英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她只知齐声性子闷,眼下没听见齐声回话,不放心地又道:“小声,听见了吗?” “知、知道。”齐声嘴里回着唐英的话,眼睛却定定望着姚春娘。 他眉心拧得像上了年纪的老头,待唐英离开后,低声对姚春娘道:“不要胡来。” 春娘喝醉了,他想。 但他没有。 姚春娘听见了他的话,却没听进耳朵。她脚尖稍用力一踩,底下的肉根便不受控制地在裤裆里站直了身。 硬邦邦的,像要从裤子里钻出来。 齐声身体僵得像石头,嘴里压抑不住地溢出了半声难抑的喘息。 沉沉哑哑,听得姚春娘浑身发热。 她记得,上回在她家的灶台上,齐声用胯下那东西磨她的穴时,嘴里也像这样在喘。 可上次两人躲在厨房,今天两人却在饭桌上,唐英和唐安随时都可能从厨房出来,撞见这一幕。 一声过后,齐声抿紧了唇,不肯再发出任何声音。 桌上忽然安静下来,姚春娘收回脚,不仅没放过他,反而靠过去将手搭在他胯间,缓缓揉起来。 粗硬的性器在她手里发着抖打着颤,她压低了声音,可怜道:“我还以为你一晚上都不打算理我了呢?” 齐声望着她醉醺醺的眼睛,抓着她的手,万分无奈:“春娘,别、别动。” 他像唐英哄唐安一样哄着她:“等晚、晚上,再、再弄。” 姚春娘无辜道:“可是天已经黑了,已经是晚上了。” 她说着,不管不顾地肆意抓揉着他的东西,没两下,齐声便已是满头汗。 忽然,厨房再次响起脚步声,唐安和唐英像是快要出来。 齐声下意识转过头,紧张地看向厨房门。而就在这时,姚春娘用手掌包住他底下两颗撑满地囊袋,隔着裤子挤捏般抓了一把,随后立马退了回去端坐着。 饱胀的微痛感陡然从身下传来,精水失禁般从马眼流出,齐声牙关一紧,扯过衣摆盖在了腿间。 在那么短短一瞬,他以为自己泄了出来。 (44)。 齐声的心态稳如重山,被姚春娘戏弄一番之后,竟还能坐在凳子上,静下心来继续端着碗吃饭。 唐安和唐英已经睡了,里屋门紧闭,大门也关着,堂屋就只剩下齐声和姚春娘两个人。 方才在人前,姚春娘想方设法地背着人在桌下摸他蹭他,逼迫齐声起了满身汗。 如今桌上没了旁人,她反倒变老实了,手肘撑在桌面上,手里捧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嘬橘子酒。 一双醉蒙的眼凝望着齐声,如之前齐声陪她吃饭一样,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时而还拿起筷子往他碗里夹菜,鱼刺给他挑干净了才放到他碗里。 齐声不挑食,无论她夹什么菜他都一口吃下去,就连姚春娘挑过的鱼肉,他也直接塞嘴里就嚼,也不怕姚春娘这个醉鬼没把刺给他挑干净。 只是吃归吃,他却像在气她刚才随心所欲地胡来,眼里盯着碗里的饭、盯着桌上菜,就是没看她。 姚春娘见他又不理自己,轻轻皱了下眉,本分了没一会儿的脚又抬了起来。 鞋尖点在齐声结实的大腿内侧,又慢悠悠去挑逗他的裤裆里的东西。 没别人在,她干起这档子事来更为放肆,绣鞋在齐声胯下又踩又蹭,鞋底碾着他的肉根画圈揉。 齐声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沉沉看了她一眼,却还是不吭声,眼一垂,继续一言不发地搜罗盘子中的菜,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就像山上破庙里的无趣僧人。 姚春娘不明白齐声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明明她都感觉到他的命根子硬得在流水了,为什么他还能忍着不作声。 屋内静悄悄的,隐约听见屋外聒噪的虫鸣。 姚春娘暂时不想打破这份浮于表面的平静,更想看看这木头脑袋究竟能忍到什么程度。 她放下喝空的酒杯,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双手左右撑在坐着的长凳上,微微后仰着身,脱了鞋去揉他裤子里的东西。 水液打湿了布料,透出半隐半显的深水色,姚春娘动得厉害些,几乎能听见齐声裤裆里细微的水声。 可齐声却没任何反应,不躲不迎,双腿自然岔开坐着,任由姚春娘把他那根东西当作一根没知觉的木头玩意儿玩得硬挺流水,连头都没抬一下。 只偶尔在姚春娘踩得太重时,他会停下筷子看作乱不停的她一眼,顺便缓上一缓。 等散了痛,过了劲,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嘴里扒饭。 只看他脸上的沉稳之色,怕就是此刻面前坐着个人,也难看出他胯下踩着只秀气的小脚,而那脚的主人正毫无顾忌地在揉弄他流水的性器。 姚春娘如果足够清醒,就该知道齐声此刻沉默得不太正常。可惜她醉得厉害,不仅没看出来,还有些委屈地问他:“齐声,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说。”齐声只回了这一个字。 他握着她的脚掌放下去,站起来将桌上的碗盘重成摞,端着往厨房去。 姚春娘将脚塞进绣鞋,帮他端了几只盘子,跟在他屁股后边摇摇晃晃地一起进了厨房。 齐声把盘碗放进铁锅里,点燃了灶台上的煤油灯。 姚春娘端着盘子只顾盯着他的背影看,没看路,不知道在哪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往前奔了几步,一脑门扎在了齐声背上。 齐声被她撞得往前耸了耸,他自己都没站稳,先反手迅速扶住了姚春娘,正想问她撞着没有,又察觉姚春娘忽然卸了力靠在他背上,脸埋在他衣服里,伸长了手把盘子递到了他面前。 酒气像烧开的水汽模糊成影,漫过了姚春娘清醒的思绪,她声音含糊:“齐声,这还有两只碗。” 齐声松了口气,接过盘子,扶着姚春娘站稳,走到水缸边拿起木瓢,往锅里舀了几瓢水开始洗。 姚春娘像条小尾巴一般跟在他身边,他舀水她就看着他。等他站在灶前不动了,又晃到他身后靠在了他背上。然后醉醺醺地抬起手,抱住了他结实的腰。 齐声低头看了眼身前的手,像是猜到姚春娘想干什么,抿紧了唇,默默加快了手里的速度。 “齐声。”姚春娘叫他,声音蒙在衣服里,听着有些闷:“你的背好硬,顶得我的鼻子疼。” 齐声听见了,但没有搭腔。 呼吸拂过他的背脊,环在他腰上的手缓缓动起来,撩开他的衣服,抚上了底下肌肉紧实的身躯,而后拉开裤子探了进去。 姚春娘做起这事儿来驾轻就熟,仿佛一个骚扰过村里无数年轻男人的流氓小寡妇。 纤细的手指抚过齐声腹下一大片浓密的毛发,姚春娘摊平手掌按在他紧热的下腹,在那打着圈摸了两把,把毛发揉搓得凌乱,才继续把手往下伸。 手指勾住被裤缝挤到一边的粗长肉茎,姚春娘握着柱身上下甩了甩,语气纯真得仿佛没有丝毫邪念:“这里也好硬。” 齐声喉结动了动,缓缓长吸了口气,憋在了胸口。 姚春娘浑然不觉,手缩进他的裤子里,握着他的肉根玩得正开心,一手握着囊袋轻轻地揉,一手圈住龟头挤奶似的去挤顶端小口流出的前液。 “你这里好多水啊,齐声。”她说着,抽出一只手摸进自己的裤裆里,手指在自己穴口摸了摸,又红着脸拿了出来:“和我的一样,湿湿滑滑的。” 齐声听得浑身发汗,可却没半句回应。 他既不制止她,也不配和她,只有嘴里喘息声渐重,昭示着他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无动于衷。 姚春娘当真是醉了,她像只馋男人的女鬼,把齐声的裤腰拉低了一些,让肉棒暴露在空气里,像杆粗竹翘直了立在他胯下。 齐声一垂眼,就能看见姚春娘在他的命根子上摸来蹭去的两只手。 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样的挑逗,可齐声偏偏是块木头。 他握紧手里的帕子,闭着眼仰头长呼了口气,而后又继续洗锅里的碗。 等到把厨房收拾完,他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背上的衣服都湿了。 他拉开姚春娘的手,提起裤腰,拿起油灯出了厨房。 姚春娘依然追在他屁股后边,像是还没摸够。 齐声闩上大门,擦干净桌子,吹灭堂屋桌上的油灯,大步进了他睡觉的屋,步伐稳中带急,仿佛再多走两步都要乱了。 姚春娘粘了他一晚上,这时想也没想就跟着他进了门,压根没意识到齐声当着她的面闩上大门意味着什么。 他今夜根本没打算还让她回去。 就在姚春娘稀里糊涂跨进齐声屋里的那一瞬,沉寂了一晚上的人忽然转过身,伸手越过她的肩一把关上门。 高大的身躯朝她压下,齐声抬起一只手,一言不发地握着她的腰,低头用力咬上了她的唇。 宽厚的舌头深深探入口中,滚烫的喘息响在唇齿间,姚春娘细细哼吟了一声,被迫仰着头张开了嘴。 另一只糙热的手掌拉下她的裤腰,挤入腿缝径直插进湿透的穴,扣着穴往上一提,姚春娘喉咙里发出猫似的叫,夹紧了腿缝里的手臂,本能就挺腰把穴送入了他掌中。 她睁着湿润的眼看着齐声紧皱的眉心,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看似不动声色,但其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早已憋了满身的火。 (45)。 或许是因为清楚自己是个连话都说不通畅的结巴,齐声动气时并不爱出声,更没有言语上的训斥,有的只是在姚春娘唇上加重亲吻的力道和扣着她腿间的穴不松的手掌。 和以往“帮”她的那几次不同,他此刻的动作并不温柔。 骨节微屈,手指深深捣入紧窄的肉穴里,几乎是用手提着她的穴在抽弄。 内里饥渴的软肉拥挤着咬上他坚硬的手指,挤出一股股潺潺水液,抽插时手掌用力拍打着穴口,淫水迸溅,声音响得仿佛私处在吃齐声的巴掌。 姚春娘不用看,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裤裆像尿过了一样的湿。 她背靠着门,脚尖踮着,被齐声的手插得大腿不住打颤,站都站不太稳。 齐声感觉到她贴着墙在往下滑,提着她的腰往前进了一步,左腿插入她的双腿间,把她整个人压在了门板上。 而后不等她适应,又多加了一根手指挤进了她的穴里。 三根长指干入穴道,将里面撑得满满当当。肉穴发了疯似的咬着入侵物吸吮,浪得不行。 塞满的感觉和空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随便操上几下,姚春娘的腿根都抖得像是要立马泄出来。 舒爽的红晕漫上双颊,她双手无力地抓着齐声的衣服,眼神都爽得涣散了。 姚春娘嘴里含糊地“唔唔”了两声,像是想叫齐声的名字,可嘴巴被他的唇堵得严严实实,半个字都发出不来。 只有数声从喉咙里溢出来的、不知道是操爽了还是求饶的呜咽声。 哼哼唧唧的,扭着屁股去咬他的手,吃到指根了还不肯停。淫水顺着齐声的手指流到掌中,还没去,已经喷湿了他一手。 她醉得懵懵懂懂,齐声却被一身火烧得异常清醒,他望着姚春娘失焦的眼睛,像是有点担心把她插坏了,舔了舔她的舌,又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松开了她。 舌头退出来时,自然而然地在她的舌尖上轻勾了一下,姚春娘脑子晕晕乎乎的,软舌竟就这么被带了出来。 润红的舌尖无意识地搭在被齐声亲得湿亮的嘴唇上,轻轻咬在齿间,一呼一吸尽是潮热的湿气。 她这样是说不出话的,呻吟声多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低低细细的气音,变了调,转了音,又媚又浪,骚得要命,一双水灵灵的眼里此时全是被手指插爽了的泪花。 齐声看得喉咙发紧,忽然抽出了手,抱着她两步走向靠墙的床上,将她放了上去。 他床架上围着蚊帐,被子平整地铺在床上,姚春娘躺上去,就差一点就要泄出来。 被插到快去又忽然停下来,她哪里受得了。她焦躁不安地喊他,声音带着哭音:“齐声,齐声,帮我,把手插进来……” 她蹬掉裤子,分开腿。明明闹着要他帮忙,可醉得不清醒的脑子却想不了太多,自顾自地用手摸上了穴口上方露出来的阴蒂。 那小珠子还没被玩过,看着嫩生生的,颤巍巍地立着,看得让人想欺负。 可姚春娘的手才碰上去,就被齐声拽着手腕几分强硬地拉开了。 他不让她碰她自己。 他将她的手放在被子上,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色看似平静,可动作间却又分明不容商量。 姚春娘见过这个眼神,唐安在桌上闹着要喝酒时他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唐安,带着显而易见的警示意味。 唐安怵他,顶着这道目光没撑过三个数,姚春娘虽然不怕,却难免觉得委屈。 她瘪了瘪嘴,难受得都要哭了,双腿动了动,想夹紧腿自己蹭着解解渴,却也被齐声握着膝盖分开腿。 “为什么?”姚春娘语气埋怨,她晕乎乎地撑坐起来,往他身上凑:“为什么不让我摸?” 齐声终于开了口,但没解释,只是说:“不、不许碰。” 姚春娘拗不过他,力气也没他大,难受得骂他:“你烦死了,齐声,你烦死了。” 她嘴上不满,双手却亲密地勾上他的脖颈,分开腿骑坐在他腿上,一边晃着腰将湿淋淋的穴在他大腿上蹭,一边仰起头发泄般去咬他的唇。 喝醉的人是不知道收力的,牙齿咬破齐声的唇,血腥味漫入唇间,他皱了下眉,却是一声没吭,单膝跪在床沿上,任由姚春娘挂在他身上乱蹭胡咬。 他抬手不太方便地解了扣子脱下衣服,露出精壮的身躯,而后又把手伸进姚春娘的衣摆下,握上了她小衣下饱满柔软的乳肉。 姚春娘迷迷糊糊低头一看,齐声宽大的手掌将衣服撑起显眼的轮廓,五指一用力,捏得乳肉都要从指缝溢出来。 姚春娘拖长声音呻吟了一声,看了一会儿后,像是想看清楚些齐声是如何揉她的乳,一颗颗解了扣,把自己剥得只剩下一件月白色的半透小衣。 齐声的手挤在小衣下,指腹捏住她的乳尖,温柔但并不轻柔地揉搓了几下。再松开时,那乳尖就颤颤巍巍地顶高了料子。 艳红的乳尖挺立着,齐声抓着乳用力揉了一把,握着她的乳根将乳肉挤出来,垂下头隔着衣服去吃。 唇舌湿濡了薄透的料子,姚春娘声音舒服得声都是颤的,可感觉到齐声咬来磨去的力道,又忍不住心疼道:“衣服……衣服要咬坏了…… 齐声充耳不闻,黑乎乎的脑袋埋在她胸口,含着她的乳大力地吸吮,仿佛想她这对乳里吸出奶水来。 他其实并不太会这档子事,没人教过,也没去看过什么不该看的书,怎么做全凭本能。 可有些人或许在床上本就天赋异禀,齐声叼着姚春娘的乳提起来,含在齿间用小衣的料子磨了几下,另一只手往下捏住了她的阴蒂,像搓她的乳尖一样用指腹捏着搓了几下。 姚春娘抓着齐声在她身下搓揉不止的手臂,嘴里忽然溢出一声哭吟,挺高了细腰,仅仅被他含着乳掐了两下阴蒂,就这么喷了一床。 (46)sёxiaòshuc ǒм 齐声抬起头,定定看着姚春娘高潮的脸,手掌按在穴口,继续不轻不重地揉。 等她缓过劲,又解了自己的裤腰,脱下裤子,握着肉根贴上了她的腿心。 刚喷过的穴敏感又脆弱,粗热的肉棒一贴上来,那儿又露出缝往外吐了一大股水。 如上次一样,齐声贴着她的穴口磨蹭挤弄,想就这么泄出来。 可被手插过的穴哪里那么容易满足,姚春娘伸手去抓腿间硬挺的肉棒,哀求他:“进来,齐声,你进来。” 齐声擦了把额头的汗,还是和上回一样的说辞:“不行,会怀、怀上。”本文首发站:qцyцshцwц.χ yΖ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 姚春娘不干,她哭着闹他:“可是里面好难受。” 齐声无可奈何,跪在她腿间,抬起她的腰,又要用手去堵那吃不饱的淫洞。 姚春娘还是不肯,她摸过了他那东西,心心念念只想将他的肉根吞进穴里。 她咬了咬唇,说了今晚她最后悔的一句话:“你若是不行,我就、我就去找别人。” 虽然都说人在情急之下说的话当不得真,可有些话即便是百般火急也说不得。 齐声猛地停下动作,脸色陡变,拧紧眉,抬起眼死盯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连名带姓地喊她的名字:“姚春、春娘,你说什、什么?” 姚春娘还没察觉出事态的严重,继续威胁:“你不给我,我就要去找别人,要去找、找……” 她找了半天,也不知道除了他还能找谁,最后憋出一个:“找周梅梅的那些男人,随便谁都、呃——!” 她话没说完,身体一轻,突然被齐声翻过趴在了床上,而后下一刻,就感觉臀被抬起,腿间的洞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捅开了。 是和手指完全不同的粗度和触感,强硬地顶入紧窄的穴口,撑得可怕,有种说不出的痛爽感。 身体被蛮横挤开的恐惧一瞬间席卷了姚春娘的思绪,满脑子胡话瞬间被吓散了。 她顾不得穴里插着东西,爬着就想躲,可膝下没来得及挪上一步,就被齐声握着胯强硬地按在了床上。 他沉默地将性器一寸一寸碾入她湿热的肉穴,撞上脆弱的宫口,撑高她平坦的腹部,随后不等姚春娘适应,又退出大半,再猛一下全凿了进去。 “呃嗯——” 姚春娘仿佛濒死的鱼颤了一下,腰无力地塌下去,被齐声这毫不留情的一下干得头皮发麻,浑身都在抖,喉咙却被身后的压迫感死死堵住,连话都说不出。 齐声俯下身,手臂环过她的胸口,抓着她一只摇晃的胸乳,急促的喘息声响在耳边,他显然把她的话当了真,严肃道:“你和我定、定了情,就不、不能再找、找别人,这话不准再、再说。” 姚春娘抹了把泪:“我不找,我不找,你不要再动、唔……” 她话没说完,齐声已开始挺胯操干起来。 丝毫没收劲,几乎用了八分的力道,像是下定决心要操顺了她,叫她生不出半点想别人的心思。 齐声脾气好,却从来不是个温顺的人。唐安说他动起气来吓人,这话一点都不假。 只可惜姚春娘明白的太晚,在此刻被干得满脸泪的时候,才迟来地意识到这一点。 粗硬的性器连根没入,将她的穴口撑得发白,囊袋拍打着发红的阴阜,穴里的软肉轻易被驴鞭似的鸡巴捣干得不停痉挛,简直像是要把姚春娘操死在床上的干法。 她那从未吃过鸡巴的穴根本承受不住齐声的驴鞭,三两下,就被顶得哭哭啼啼,肩膀连着腰全都塌了下去,只有屁股翘着被他干得一耸一耸,酒气都醒了大半。 “我不找了,呜……我发疯说胡话,我乱讲的……齐声,齐声……”她手抓着床头的横架,不停地求饶。 可齐声并不回她一个字。 他盯着两人淫水直流的交合处,双手抓着姚春娘的臀,每一次都干到最深才往外抽。 她喝醉的身体热得像火炉,穴更是像装了一汪热泉,无论嘴上说得多可怜,身下都咬着齐声半点不肯松。 汗水流过下颌,滴落在姚春娘的背上,齐声抿紧了唇,大开大合地把鸡巴往她的肉穴里操,背上肌肉隆起又收紧,浑身都在使劲。操得姚春娘臀肉发抖,绞紧了穴,吐着舌头流着口水,爽得翻了眼白。 除了浪叫,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忽然,屋外开门声响起,跟着一串沉慢的脚步声。那脚步透着一股子困顿气,许是醉酒的唐安起了夜,慢慢吞吞从齐声门前过。 姚春娘浑然不觉,意识不清地抓着他的被子,汗湿的侧脸贴在枕上,似哭似吟,一声接着一声。 齐声怕外边的人听见,俯下身,迫不得已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可身下的动作却没停缓半分。 不清不楚的“呜呜”声从姚春娘喉咙里发出来,两具大汗淋漓的身体紧贴在一起,齐声将另一只手按在她被肉棒顶得突起的小腹,微微用力,她像是受不住,猛地仰起细颈,喉咙里绝望地挤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呻吟。 肉穴猛然夹紧,她翘起臀往后挤压着齐声的小腹,将粗热的肉根全根吞吃入穴,腿根抖了几下,张着嘴流着口水,毫无意识地淅淅沥沥尿在了他的床上。 温热的尿液淋湿了被子,又多又骚,穴里喷溅而出的淫水与此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齐声被高潮的穴咬得尾椎骨发颤,并没忍住,抽弄了几下,全射在了姚春娘的体内。 他喘着粗气,动作轻柔地替她顺了顺凌乱的发,语调沉缓道:“你要,我给、给你,那话不、不能再说。” 他也不管身下的姚春娘是不是回过了神,听不听得清他在说什么,认认真真地接着道:“下、下个月,置办好、好东西,我就去柳、柳河村提、提亲。” 他像是被她刚才那两句威胁的话搞怕了,掰过她的脸,擦她眼角的泪,不放心地叮嘱道:“到时、时候,你要答、答应。” 姚春娘像是被他这一顿操怕了,眨眨哭得湿红的眼,吸了吸鼻子,乖乖点头:“嗯。” (47)爬门 齐声这张床今晚是睡不得人了。 他打了水端进屋,将自己和姚春娘身上擦干净了,也不管那床乱成了什么样子,把门一关,轻手轻脚地牵着姚春娘往她家走。 外边已经黑透了,天阴沉沉的,从云后稀薄透出的一点月光惨白又暗淡。 姚春娘怕鬼,仅仅几步路也紧贴着齐声走。 她一手抱着齐声的手臂,一手牢牢扣着他温热的掌心,害怕又好奇地偷偷往四周的暗处里看,像是觉得随便哪儿都有可能猛然窜出一只青脸白牙的野鬼,三两口把她活吞了。 姚春娘捏了捏齐声的手掌,突然神叨叨地问他:“齐声,我们现在这样,如果张青山生气了来找我怎么办呢?” 她这话问得有些怪异,齐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她。他低头看着她脸上害怕的神色,安慰道:“不会,他没、没名头来找、找你。” 姚春娘担心道:“怎么没名头?我们都这样了,我若是张青山,翘了辫子才半年,媳妇儿就和别的男人好上了,我肯定要从地底下爬起来教训他们一顿。” 她说得正儿八经煞有其事,齐声沉默片刻,宽慰道:“张青山不一、一样,他读、读过书,心胸宽、宽厚,不会因为这、这事儿就从下面爬上来教、教训你。” 姚春娘觉得有些道理,但又忍不住担忧张青山读的那两本书不足以撑起他宽厚的胸襟。 她又问:“如果他就是来了呢?” 齐声见她怕得要命,默默将她的手抓紧了些:“那你让、让他来找我,就、就说是我勾、勾的你,和你没、没关系。” 他两句话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姚春娘听罢,抬头定定看向了他。 他一身正气,神色平静而沉稳,显然压根不怕张青山的阴魂,更不觉得张青山来找他能拿他如何。 姚春娘眼里倒映着他的侧脸,月色暗淡,她眼中却像是有光。她安心地握紧了他的手,又叮嘱他:“如果他真的来找你,你也要小心些,要和我说,我去请神婆来帮你。” 齐声配合地点头:“嗯。” 回了家,姚春娘从衣柜里翻出了身干净的衣裳。 她身上的裤子湿了,小衣胸口也被齐声咬湿了,黏糊糊贴着身上,很不舒服。 她也不避着齐声,背对他跪在床上,就这么脱了衣服直接换。 齐声看了眼她白净胜雪的薄背,喉结动了动,弯腰把床下被她踢乱的两只绣鞋捡在一起,放在了床边。又把她扔在地上的裤子和衣裳捡起来放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抬头时,齐声的余光扫过床头靠着的窗户,忽然看见窗户上贴着一小块灰布。 他皱着眉头凑近看了看,把粘在窗户纸上的灰布掀开一角,看见下方破了一个指头大小的圆洞。 姚春娘听见声音,扣上领扣,凑了过去:“怎么了?” 齐声仔细看了看窗上的洞,问道:“怎么破、破了?” 姚春娘摇头:“不知道,我也是那天早上看见从这洞里照进来的一束太阳光才发现,还以为是虫子钻的,就拿布随便粘上了。” 她说着,手痒似的伸出个指头,去扣那个小洞。 齐声拉开她使坏的手,放下掀开一半的灰布,把小洞严严实实又遮了起来。 他想起那天在河边听见别人说过的“听墙角”的话,不放心道:“我明天重、重新给你做两、两扇木窗户,把这换、换下来。” 姚春娘不舍道:“这多好啊,透光呢,煤油钱都省了。” 齐声道:“一戳一、一个洞,不妥、妥当。” 两人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两声耗子爬过似的窸窸窣窣的响。 姚春娘警惕地扭头看去,小声问齐声:“大半夜的,是谁啊?” 齐声微微摇头,表示不清楚。 他正准备过去看看情况,又听门口传来几声极低的敲门声,敲门声后紧跟着一道男人的声音:“姚春娘,姚春娘。” 拖长了音,压着嗓子,叫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听得人慎得慌。 姚春娘心头一抖,受惊的兔子似的蹦到齐声身边,死死抓着他的手,吓得语无伦次:“是不是张青山来了,齐声,张青山来找我了!” 她声音抖得厉害,齐声皱眉盯着门口,将吓着的姚春娘护在身后:“别、别怕,我去看、看看。” 他自然不觉得门外说话的人是死去的张青山,只是若不是张青山,那便是其他夜里来爬姚春娘房门的男人。 比起鬼,这种人倒更可怕。 齐声大步朝门口走去,姚春娘不敢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忙从床上跳下来跟在他身后,手抓着他的衣裳,脸埋在他背上,害怕地只露出了一只眼睛。 门没拴,外边的人唤了两声,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刚跨进一条跛腿,抬眼就就看见人高马大站在门后的齐声。 他低着头,皱着眉头,面色不善地看着来人,活像尊守门的门神。 葛天显然没想到姚春娘这寡妇家里今夜还有别的男人,更没想到会是村里老实得出了名的齐木匠。 葛天搭在门上的手猛地缩回去,迈进来的一条腿也在齐声不快的眼神中收了回去。 他看着面前比他高了一个头不止的齐声:讪讪道:“齐木匠,好巧,你也在啊。” 齐声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竟然还冲着葛天点了下头。 齐声平静如死水,态度也难以捉摸,葛天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这场面尴尬得让人十足不自在。 再一细看,他腰上抓着两只女人的手,背后露出个黑乎乎的脑袋,不是姚春娘又是谁。 葛天本就是周梅梅家的常客,见了这状况哪还有不清楚的。 只是周梅梅这些日子收留了个傻姑娘,转了性,不见男人也不接客,他憋得不行了,才想着上姚春娘这儿来碰碰运气,属实没料到会撞见齐声。 他想起上次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个男人,把记忆里那人健硕的体格和眼前结实的身躯一对比,心里很快有了答案。 他没料到齐声这么本分的人也会干出半夜进寡妇门的下流事,脑子一抽,干巴巴问了句:“齐木匠,你、你在这做什么?” 齐声自然没有回答他这废话,挡在姚春娘身前,沉声道:“以后别、别再来了。” 葛天听见这话不乐意了,周梅梅好过那么多男人,没有哪一个霸道得不准周梅梅接客,他不满道:“你这不是,你这不就自私了吗?” 他自己行事龌龊,便当齐声也是个龌龊人,不怕死地继续道:“哪个寡妇床上夜里没几个男人,没有自己偷吃了,把锅独占了的说法。齐木匠你这就不对了。” 齐声拧紧了眉头,正要说什么,弄清了状况的姚春娘忽然从他背后探出了脑袋。 姚春娘见敲门的人不是张青山,只不过区区一个葛天,便也不怕了,张嘴冲着他就是一顿骂:“大晚上的爬寡妇门,你马尿喝多了!” 葛天是个软弱的贱骨头,被姚春娘这么一骂,点头哈腰地笑道:“姚寡妇你这话不就见外了,都是邻居,齐木匠能爬,我怎么就不能爬。齐木匠没见过女人呢,说不定我那儿比齐木匠还能***呢。” 姚春娘嫌弃道:“你爬个屁,你那瘸腿上得了炕吗?赶紧滚,不然我揍你。” 她话音落下,齐声立马沉着脸朝葛天迈进了两步。 他这健壮的体格往葛天面前一站,叫人毫不怀疑他一拳能把竹竿似的葛天打趴下。葛天哪敢和他硬碰硬,被逼得节节败退,跛着脚一跳一走,三两下就退到了院坝子里去。 姚春娘狐假虎威,威胁道:“你再敢来,我就打断你另一条腿。” 她捡起门后顶门用的木头就朝他脑袋上砸过去:“滚,滚,赶紧滚!” 葛天晦气地叹了口气:“姚寡妇,你这真是……” 他话说一半,看了看门口没怎么吭声的齐声,像怕齐声当真动手似的,摇了摇头,如来时一样,悄摸摸地离开了。 姚春娘冲着他的背影子“呸”了一声:“臭东西!” (48)捅破 唐安在家自由自在待了两日,又得背着书包上学校。 她吃过午饭,缠着唐英腻歪了半天,又坐在家门口依依不舍地逗了会儿猫,横竖不想离开。 学校比不得家里自在,她每回离家都丧着脸一副半死不活的样,齐声已经习惯,即便见她撒泼打滚,也只当没看见。 在学校,师生都得自己烧火洗锅煮饭吃。齐声给她做了肉饼装进饭盒里,等她到了学校晚上再吃。 他担心饭盒漏了,找了两张干净的油纸在饭盒外密密实实包了两层。 心情不爽诸事不顺,唐安把饭盒塞进书包,挎上书包正准备走,忽然听见线书包响起几声断线声。 她拿起书包左右看了一圈,发现逢在书包两侧的肩带有一侧脱了线,几乎快散了。 她郁闷地叹了口气,冲着棚子下做木工的齐声大声喊:“哥!我书包坏了。” 齐声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过去。 唐安一手举着书包,另一只手扯了扯肩带给他看:“带子松了。” 话音一落,也不知道是她手上力气使重了还是怎么,只听一小串撕扯声响起,那本就脆弱的肩带整个被拽了下来。 齐声无奈地进屋翻出针线,接过她的书包,坐到了光线通透的院坝里开始给她缝包。 今日难得天晴,姚春娘搬了把摇椅,躺在院子里悠哉悠哉晒太阳。 唐安抱着猫凑过去,和她挤在椅子上一起躺着晒。 姚春娘拿扇子挡着头顶刺眼的光,看着不远处坐在阳光下对着太阳穿针线的齐声,轻声和唐安道:“你哥对你真好。” 唐安也望着齐声,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哥是除了奶奶对我最好的人,等他老了,我是要给他养老的。” 唐安的性子看似跳脱,但有时候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又透着点齐声的影子。 齐声也才二十来岁,她这话却说得仿佛他已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听得姚春娘直乐。 齐声听见唐安的话并没什么反应,姚春娘笑了两声,他倒偏头望了她一眼。 她微侧着身,悠闲自在地躺在椅子里,一条腿支着地,一条腿蜷在椅子上。阳光刺目,她拿扇子遮着半张脸,微微眯着眼瞧他,在唐安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冲着他笑。 唐安学着她的模样躺着,舒舒服服地靠在她胸前。两人看起来,像年轻的娘带着女儿。 只是当娘的或是年轻时受了男人的蒙骗,才会在年纪轻轻就有了半大的姑娘。 唐安问姚春娘:“春娘姐,你家里有哥哥吗?” 姚春娘遗憾道:“没有,我家里就我一个,不过我爹娘倒是做梦都想要个儿子。” 唐安道:“我听他们说一个孩子是宝,两个孩子是草。春娘姐你爹娘一定很疼你。” 姚春娘安静了片刻,小声道:“也不尽是那样。” 唐安仰着脑袋,疑惑地看她,见姚春娘面露愁绪,奇怪道:“为什么?他们对你不好吗?” 姚春娘不知道该怎么和唐安说,思索着慢声细语道:“不是不好,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儿,所以在他们眼里他们对我已经足够用心,但也顶多只能对我这么好了。” 唐安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像是没太听得懂。 姚春娘望着皱着眉头坐在坝子里给唐安缝书包的齐声,慢慢道:“你不用想这些,因为你哥不一样,他会对你好的。” 姚春娘从来没有告诉齐声,她喜欢他有个原因是因为她看到了他对唐安的好,就像别人家的爹娘对儿子一样心细用心。 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姚春娘很羡慕。 姚春娘又问唐安:“说起来,我从来没听你提过你爹娘呢。” 唐安耸肩:“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不知道干嘛的。” 她语气满不在乎,还有点说不出的冷淡。姚春娘听得这话,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再问。 这日街上开集。 李清田去摊上掐了叁把嫩青菜,去面坊称了一斤叁两的鲜擀的饺子皮,一路见着人说说笑笑,最后上蒋家的面馆点了一碗臊子面,吃完打算打道回府。 蒋家面馆人多,她站在热气腾腾的面锅前张望了半晌,眼尖瞧见角落里坐着个熟人,挎着篮子拎着酒,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桌上,葛天正埋头吃面,忽然身边一沉,凳子一晃,一抬头,就看见李清田那张喜庆的脸。 只是这脸此刻没带笑,瞧着沉闷得很。 葛天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地,打趣道:“哟,您今儿是上山挖了煤?脸黑成这样。” 李清田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扔,气道:“前段时间张家的小寡妇不知皮不要脸,在外边拿自己的亲事儿打我的脸,把老娘的媒事都给搅黄了。” 葛天就住姚春娘附近,自然听说过这事儿,眼下咧嘴直笑:“谁让你把姚寡妇说给张家那病秧子做妻,你要把她说他旁边住着的大个儿木匠,人小寡妇能拿这事儿到处说?” 李清田“啧”道:“你个憨货,你哪头的?我还到处帮你找媳妇儿呢,你倒打趣起我来了?” 葛天用力耸了下瘦柴似的肩膀,无所谓地嘟囔道:“那你也得给我找个媳妇儿来啊,这都几年了,我那屋连个女人味儿都没有。” 李清田被他气得不清:“你成天上周寡妇家,谁肯把女儿嫁给你。” 葛天半点不挑:“当娘的也成啊!” 葛天是村里出了名的没本事还下流,成天往周梅梅院子里钻。 李清田每年拿他一斤米、二两盐,费尽心思也没说动过一家姑娘跟他好,当娘的她也不是没试过,可人家当娘的只是年纪大了,眼又不瞎,也瞧不上他。 李清田嫌弃地睨他一眼,而后忽然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兴致勃勃和他道:“姚寡妇不就是个女人吗?你要不夜里……” 她话没说完,葛天却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建议,猛地摇头,梗着脖子道:“我不去,我可不去。” “为啥不去?”李清田来了兴致,越想越觉得可行:“你之前大晚上的不还去蹲了姚寡妇那墙角吗?现在咋不去了。那小骚寡妇一天到晚穿得花枝招展,跟个狐狸精似的,就等着勾搭男人上她那屋呢。你耐着性子磨她两下,准能成。” “她是花枝招展,可人家和周梅梅不一样,她那花枝招展是为了钓肥鱼,哪能看得上我。” 李清田听出他话里有话,忙追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葛天瞥了眼周围,神秘兮兮道:“我之前去姚寡妇家不是撞见个男人,前几天去又撞上了,两人衣衫不整那个放浪哦。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谁?” 葛天凑到她耳边:“就是那齐木匠!” 李清田怔了一瞬,随后气得跳起来,一拍桌子怒吼道:“什么!” 周围吃面的人听见她这一声怒喊,纷纷扭头看过来。 葛天那晚上才被齐声威胁过一番,见这状况急得去扯她的袖子,可他一副竹竿子成精相,力气哪里敌得过体格敦实的李清田。 李清田气上头,当即破口大骂道:“这贱蹄子!我说当初她怎么拦着劝着不让齐木匠入赘呢,合着早早就起了这心思!把人藏着自己偷吃呢!” 她气得连面也不吃了,拎着东西气冲冲地大步离开了。 周边的人看了看李清田愤怒的背影,又看向葛天,好奇地打听道:“谁这么大能耐,把齐木匠吃了?” “是啊,葛瘸子,讲讲,讲讲。” 葛天已经闯下大祸,怕齐声之后找他麻烦,哪还敢在外边说齐声的闲话。 他求饶般看着众人:“姑爷爷姑奶奶,听错了听错了,都知道齐木匠是个和尚,谁能吃得了他啊,别问了,吃面吧啊,吃面。” 正说着,一个毛头小子端着臊子面过来,问道:“李媒婆上哪去了,还回来吗?这面还吃不?” 葛天问:“给钱了吗?” 小子老实地点头:“给了。” 葛天一乐,笑嘻嘻伸手接过:“要,那还要,给我给我。” (49)打架 李清田中午得知姚春娘与齐声背着人好上的事,气得连家都没回,拎着东西就打上了姚春娘的家门。 姚春娘今日也去了集市,回来吃完饭,关上门正准备眯一会儿,困意刚袭来,冷不防就听见李清田扯着嗓子在她的院坝里乱骂。 “没皮没脸的小贱妇,乱老娘的财运断老娘的姻缘线,赶紧给老娘滚出来!” 躺床上的姚春娘听见院里传来一连串的怒嚎,还以为自己梦里在骂人,她迷迷糊糊从床上撑坐起来,打开窗户往院里一瞧,正看见李清田把她晾在院里的衣裳扯下来往地上扔。 姚春娘看见这一幕,再困倦的脑子也瞬间刺激了个清醒。 她眉毛一竖,怒道:“李清田!你干什么!” 她刚起,还没开嗓,声音粘着,听起来娇声娇气,没半点压迫力。 “我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李清田冷笑一声:“不知羞的小寡妇,和媒婆抢生意,你真是老树脱皮,骚得连命都不要了!” 她骂罢仍嫌不够解气,放下手里的篮子和那罐子酒,抬手狠狠掀翻了姚春娘的衣架子。 支在地上的竹竿一歪,只听“夸嚓”一声,满杆衣裳顿时落了一地。 一条轻薄的裤子在空中晃悠了两下,飞进了一旁的泥水沟里。 姚春娘瞪大了眼,怒不可遏道:“老泼皮!我剁了你的爪子!” 她急冲冲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半拉半拖着冲出门,从水沟里心疼地捡起裤子。 一瞧,那素净的白色裤脚上沾了好些湿泥,透着抹阴潮的湿臭气,脏得不成样。 这裤子是姚春娘贴身穿的,她抓着裤子露出泥面,气得直接把泥往李清田的脸上抹:“把泥给我吃了!” 李清田眼见那污泥正冲着自己脸上来,肥胖的身子却躲闪不及,冷不丁被糊了满脸,一张臭嘴也没逃过一劫。 李清田哪里由得姚春娘欺辱,扭头避开,皱着脸用力“呸”了两声。 口水混着泥往地上一吐,她又抬起脸恶狠狠地盯着姚春娘,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小泼妇”,张牙舞爪冲上来,恶狠狠抓住了姚春娘的头发。 姚春娘刚从床上爬起来,一头长发压根没扎紧,没想此刻竟然方便了李清田。 李清田拽着她的头发用力往下扯,恨不得把她的头皮扯下来。姚春娘没忍住“啊”了一声,不甘示弱地抬起爪子就朝李清田的老脸上抓。 指甲刮破皮肉,发出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眨眼李清田那圆肥的老脸上便显现出了数道血淋淋的抓痕。 血珠浸出来,李清田痛得跳脚,却硬是忍着没松手,反倒抬起巴掌去扇姚春娘的脸。 “丧良心的小寡妇!我让你胡说八道搅和老娘的财路!看我打烂你的嘴!” 女人打架的场面属实好看不到哪去,李清田的声又高得恨不得人尽皆知,好在这大中午的没人在外乱跑,不然姚春娘这院子怕得是堵满看戏的人,丢尽颜面。 姚春娘怒气上涌,被拽着头发都仿佛不觉得痛,她一手护着脸,一手死劲去掐李清田身上的肥肉。 她自知招架不住,提高了声音冲着隔壁大喊:“齐声!齐声!” 唐英年纪大了,每日中午犯困都得小睡,是以齐声家里的门此刻正关着。 姚春娘喊了好些声,在厨房里提着大刀剁骨头的齐声才模糊听见响。 两人关系如今仍躲着藏着,姚春娘从没在外大声喊过他的名字,齐声察觉不对劲,火急火燎开门出来,一眼就瞧见姚春娘和李清田两个人在院子里扭打了成一团。 地上散了一地衣裳,李清田脚边的篮子罐子也被踢翻了。白生生的饺子皮混着菜叶子,酒水淌了一地,乱得像集市上的废弃堆。 李清田心里只可叹自己中午走得急,没吃那碗臊子面,眼下仗着一身横肉却没力气,竟只能与瘦巴巴的姚春娘打成个平手,谁也没捞着好。 “松、松开!”齐声大声斥道,少有的冷了脸。 李清田瞥见齐声大步跑过来,心里发虚,却堵着气没撒手,嘴硬道:“齐木匠,咱们女人打架,你一个大男人插——” 她话没说完,齐声便皱着眉拿住了她乱扇的手,将她抓着姚春娘头发的恶爪子也用蛮力掰开了。 扯开一瞧,指头缝里抓掉了姚春娘好些头发。 李清田痛得“哎哟哎哟”叫了几声:“松开,松开!” 姚春娘抹了一把脸上乱糟糟的头发,躲在齐声背后,扶着他的腰单脚立稳,抬起细腿用力给了李清田一脚:“老泼皮!” 这一脚踹得准,正中李清田腰上,李清田龇牙咧嘴,险些摔了下去。 也不知齐声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眼见姚春娘多踹了一脚,立马出声制止道:“停手,不准打、打了。” 李清田看齐声严严实实护着姚春娘,指着两人,气得手抖:“好啊,好啊!狼狈为奸的狗男女!” 齐声皱眉,想说什么,身后姚春娘听见这声“狗男女”,腿一动又要踹她,但才伸出脚,又被齐声眼疾手快地反手给挡在身后,拦住了。 姚春娘不满地用拳头在他背上擂了一下,他无奈道:“春、春娘。” 李清田阴阳怪气:“哎哟呵,春娘嘿,叫得可真亲热啊!亏我还当你是个本分男人,想着给你说蒋家这门好亲事,你倒好,和这小骚寡妇合起伙来来戏弄我是吧!我当你多老实,原来也是个爱脱了裤子乱尿的。” 她这话骂得难听,脑子转不过弯的还听不出来她在骂齐声是头发情乱尿的畜牲。 齐声也确实没听太明白,不过姚春娘倒是听懂了。 她自己被骂都受不住气,听见齐声被李清田这烂嘴巴侮辱更压不住火气,反唇相讥道:“关你屁事!说了两回媒真把自己当成祖宗了!这村里头谁和谁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当人人都是你爹娘,好没好上还得和你知会一声,免得生个小的把你这讨人嫌的老不死给埋了是吧?” 李清田不是头一回领教姚春娘这张嘴,可仍被气得青筋直跳。她正想回嘴,可姚春娘嘴巴不歇气,压根没给她出声的机会:“你这么喜欢蒋家,剃了头发绑根细棍儿上他家入赘去啊!看人家蒋家看不看得上你这臭不要脸的老泼皮!” “你!你!”李清田捂着胸口大喘了几口气,半天没吐出声来。 屋里听见吵骂声的唐英也醒了,慢吞吞走出来,扶着门框担心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吵起来了?” 姚春娘一听,立马装哑巴止了声。她抓了抓齐声的衣裳,齐声忙回道:“奶奶,你先进、进去,没、没事。” 李清田截过话头:“什么没事!你这乖孙儿不要脸不要皮,和姚寡妇好上了!” 姚春娘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和齐声的关系是一回事,可这事被捅漏到齐声奶奶面前是另一回事。她吓得忙扭头去看唐英,生怕她露出半点不满的神色。 李清田见姚春娘变了脸,以为扳回一局,轻蔑又得意地冲着她笑,没想下一刻唐英却笑着点了点头:“好啊,春娘是个好姑娘,小声有福气了。” 李清田一愣,嗫嚅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哀嚎一声,直接往地上一坐,撒泼打滚甩着袖子开始哭闹:“我怎么这么惨呐,遇上你这么个扫把星,搅和我生意又还打人……” 唐英在,姚春娘没吭声,装得乖乖巧巧。但唐英看不见的地方,她却抄起地上的衣架子就往地上的李清田身上招呼。 叁指宽的竹竿子携风带气径直朝她挥过来,李清田哭嚎声一断,急急滚着躲开。 肥胖的身躯费力从地上爬起来,李清田见这招不成,不哭了,也不闹了,气急败坏道:“小寡妇你等着!这事儿没完!” 姚春娘小声“呸”她,拿竹竿子戳她跑远的背影子。 齐声无奈地接过杆子,把散了的衣架搭好,抱起地上一堆衣服拉着姚春娘进门。 姚春娘看了眼他沉着的脸,觉着他像是在生气。 她挣了挣手,没挣开,反倒被他握得更紧。 她余光瞥见隔壁门口的唐英,忽然有种拐了人家孙子的羞耻感,腼腆道:“大、大奶奶,没事了,你进去吧。” 唐英听出她支支吾吾,也没多问:“好,没事就好。” 她像是知道齐声这时候和她在一块,冲着她的方向道了一句:“小声,你照顾着些春娘,别让她被外人欺负了。” 齐声低头看她,姚春娘心虚地嘟嘴,不吭声。 齐声应道:“奶奶,我知、知道。 (50)疯子 姚春娘跟着齐声进了门,往凳子上一坐,还没开口说话,齐声就放下一堆脏衣服,拧眉捧着她的脸左右仔细检查了一遍。 姚春娘觑了一眼他难看的脸色,顺着脸上的力道转着脸给他瞧,小声嘟囔:“没伤着脸。” 齐声没听,看罢她的脸,又轻轻拨开她的头发看了看头皮,见后脑勺红了一大片,叹了口气。 姚春娘听他只叹息,却不说话,又道:“脑袋不疼。” 她撩起袖子,把被李清田扇肿的手臂伸给他看:“这儿疼。” 齐声拖着她的手腕,又气又心疼:“下回,不要打、打架。” 姚春娘不干,义愤填膺道:“她都打上门来了,我难不成就这么坐视不理?任由她糟蹋我一院子衣服。” 她从衣堆里翻了翻,翻出掉进水沟的裤子:“你瞧,都脏成这样了,我前天才洗干净的。” 齐声捧着她的手轻轻揉了揉肿起来的地方,无奈地丢下一句:“不是让、让你忍,只是你打、打不过她。” “所以我才叫你帮我啊。”姚春娘蹙眉:“我喊了你好久你才出来。” 她埋怨道:“你来得好慢,你早点来,我就不会被打成这样了。” 她说得像是自己吃了亏,也不想想李清田落荒而逃时那一脸的污泥和脸上出血的指甲印。 掺和进两个女人中间和她们扯头花这种事并不光彩,可偏偏齐声还当真觉得来晚了是他的不是,诚恳道:“我、我的错。” 姚春娘听得舒心,抬手伸到他唇边:“吹吹。” 齐声在她面前坐下来,轻轻吹了两口气,止不止疼不好说,姚春娘反正很受用。 齐声吹了会儿,忽然又站起来,对姚春娘道:“坐、坐着。” 姚春娘听话地点了下头:“哦。” 齐声动作自然地揉了下她的脑袋,转身出去了,没一会儿,提着一罐不知道是酒是水的东西又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个冒着热气的碗。 他把碗递给姚春娘:“蜂蜜、蜜水。” 姚春娘伸手接过,吃惊道:“你哪里来的蜂蜜?” 齐声道:“今、今天去买、买的。” 姚春娘喝了一口,齐声泡得浓,甜得她眯起了眼。她问:“怎么突然想起买蜂蜜喝?” 齐声道:“你不是喜、喜欢吃甜、甜的。” 姚春娘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抿着嘴笑:“专门给我买的?” 齐声点头:“嗯。” 他坐下来,打开手里的罐子,又掏出一张方方正正的软帕子,把里面的水缓缓倒在了帕子上。等水浸透后,敷在了姚春娘红肿的手臂上。 一股冬雪般的凉意浸入皮肤,姚春娘打了个激灵,霎时觉得刺痛红肿的手臂缓和了不少。她用手背贴了贴冰凉的罐身,问齐声:“这是雪水吗?” 齐声道:“是,奶奶说可、可以消、消肿。” 雪水滴滴答答顺着帕子角滴在地上,姚春娘一边喝着齐声给她泡的蜂蜜水,一边看着低头耐心给她敷手的齐声。 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凑过去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柔软的唇贴上脸颊,她亲得重,齐声脑袋都被蹭得偏了一下。 他愣了愣,抬起眼看她。姚春娘望着他乌黑干净的眼珠子,凑过去又在他眼皮子上亲了一下。 齐声本能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看见姚春娘像个没事人似的,用勺子舀了一口甜滋滋的蜂蜜水凑到他嘴边:“尝尝。” 他乖乖张嘴喝了。 “甜不甜?”姚春娘问。 齐声点头。 姚春娘于是又喂了他一勺。 不过忽然间,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回齐声送她什么东西,都直接把东西给她,没道理今天专门给她买了蜂蜜,却只给她泡一碗蜂蜜水喝。 姚春娘沉吟一声,问他:“大奶奶爱喝蜂糖水吗?” 她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齐声有点奇怪,却也回答了她:“不。” 姚春娘思索着又问:“那小安蛀了牙,又不能吃甜的,你为什么不直接把蜂蜜给我?我想喝就自己泡着喝。” 齐声听见这话安静了一瞬,随即慢吞吞道:“你想喝,就来找、找我。” 姚春娘愣愣“哦”了一声,可过了一会儿,又后知后觉地从他的话里咂摸出来点别的意思。 她觉得自己或许会错了意,可抬眼一看齐声一本正经的脸色,又觉得自己没想错。 她小声问:“齐声,你是不是在起坏心思?” 齐声理直气壮地应下:“嗯。” 姚春娘脸一红,轻轻在他裤腿上踢了一下。 姚春娘和李清田打了一架的这事儿不知被谁看见了,没几天便传得人尽皆知。只是消息传得不清不楚,只当她和李清田两人不和,闲话里没提起齐声的名。 这些日,只要姚春娘在外面遇见个人,那人多半要好奇地问她一句“怎么和李媒婆打起来了”。 姚春娘起初还应,后来问多了便觉得有些烦,索性躲在家里绣帕子,连门也不出了。 不过也总有要见人的时候。近来听说那走街窜巷寻儿的疯夫妻进了梨水村,姚春娘担心逢春,择天去了周梅梅家。 她顺道抓了一把前日在街上买的杂七杂八的花种,给逢春带了过去。 逢春很喜欢,当即就沿着周梅梅的院墙边里里外外挖松了土,仔仔细细把花种撒进去,盖了层土。 周梅梅看得直皱眉:“别挖了怨神,待会儿把我院墙挖垮了。” 逢春听见这话伸手推了下墙,见没歪没摇,又抡起了锄头。 周梅梅和逢春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她这乱糟糟的院子如今里里外外被逢春收拾得井井有条,比以往鸡窝似的地儿不知好到哪里去。 周梅梅对逢春好,姚春娘对她也少了芥蒂。如今也能安安静静坐在一起聊上两句闲天。 姚春娘坐在檐下问周梅梅:“曹秋水和马平来找过逢春吗?” 周梅梅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找个屁,那夫妻两把人扔这儿就没管过。马平那烂货也就算了,毕竟是个后爹,可曹秋水这没良心的亲娘居然也没来看过一眼,活像逢春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似的。” 她语气讥讽,骂了爹又骂娘,但半字没提会赶逢春走,也没再说让姚春娘把她接去住。 姚春娘拿着根棍儿逗地上的小蚂蚁,慢吞吞道:“这不挺好的吗?逢春能干又听话,我之前还听人说她给你那荒田里除草播种来着呢,你就当捡了个半大的女儿呗。” 周梅梅四十来岁,早年遇人不淑,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若真能捡个傻女儿养老,自然没半点不好。 可逢春不是没人要的女儿,虽然她爹娘待她不好,动不动就打骂,但终归头顶有爹有娘,早晚要回家嫁人。 周梅梅望着院墙边弯腰忙活的身影,皱了下眉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没出声。 清风徐徐,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忽然间,院外撒种的逢春惊叫一声,拎着锄头关上院门急急跑了回来。 她神色惊慌,活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周梅梅“啧”一声,嫌弃道:“你又发什么癫?” 逢春指着院门,额头冒汗:“我爹来了,梅姨,我爹来了。” 马平常往周梅梅家门口过,却从没进过门,逢春之前也不没遇见过她爹,但这回还是第一次吓成这样。 周梅梅觉得不太对劲,姚春娘也皱了皱眉。 逢春放下锄头,又把没撒完的花种揣进衣兜,抓着周梅梅的衣服躲在她身后,慌张地探出只眼盯着院门。 很快,周梅梅这不太结实的院门被人一脚从外踹开了。那院门口站着的人,不是马平又是谁。 不过他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带了两个老人。 一男一女,看着也有五十来岁了,像是老两口。姚春娘见此,几乎瞬间就猜到了这两人的身份。 老两口穿着整齐,各杵着根油亮的拐杖,头发斑白,瞧着像是家里有些钱财的。不过和别人说的一样,两人神色恍惚,看着有些痴癫。 马平入周梅梅的院子如进自己家,他一进院扫了一眼,指着周梅梅身后躲着的逢春,笑着对两位老人道:“那儿呢,瞧,就猫那儿躲着的,你们过去仔细看看,肯定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逢春连脸都没露,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马平却说得笃定,摆明了是在糊弄这两位一把年纪的老人,也不知道是起了什么主意。 两个老人杵着拐杖跌跌撞撞快步走到周梅梅跟前,殷切的期盼从苍老的眼里透出来,沉重得叫人害怕。 “乖孩子,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逢春吓得连话都不敢说,死死抓着周梅梅的衣服,仿佛小耗子躲饿慌的老猫。 可她的安静反而更令老两口激动,急切道:“来来来,别怕,别怕,让娘看看,让爹看看,是不是咱家的孩子。” 周梅梅才听姚春娘说了“老疯子寻子”的事,她一见眼下这情况,脑子立马转过了弯。 之前她还奇怪马平怎么就放任逢春待在她这不管,原来是存了这下作心思。 她一边拦着两老人,一边开口冲着马平骂:“你这丧良心的东西,你这是要把逢春给卖了?这可是曹秋水的女儿!” 马平满不在乎:“什么女儿,我家就一个儿子,这赔钱货本就是捡来的。” 马平这话纯粹是胡说八道,用来糊弄老两口的。曹秋水当初怀了逢春挺着肚子下地干活,村里的人可都看见过。 马平见周梅梅把逢春护在身后,直接上去拉她。逢春吓得又赶紧从周梅梅背后躲到姚春娘背后,死死抱着她的腰:“我不走,春娘,我不走。” 她吓得发抖,声音都是虚的,低得几乎听不见。 姚春娘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情况,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手足无措地反手安抚地拍了拍逢春:“不怕啊不怕。一边又防着面前两个看起来精神不正常的两老人。 马平阴笑着,压低了声威胁周梅梅:“周寡妇,看在咱两好过的份儿上,你把逢春拐了的事儿我就不计较了,但你今天要是敢拦老子的财路,我一把火烧了你这寡妇院!” 周梅梅哪里怕马平,她冷笑道:“烧,你要烧不掉,下辈子投胎给老娘当洗尿壶的孙子。” 马平一听,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然后想去拽姚春背后的逢春。 可周梅梅那脾气比姚春娘还暴躁,哪里肯白白受这一掌,她捂着脸,从马平背后抬腿就冲着他裤裆来了一脚。 马平痛叫一声,浑身一抖,当即就跪了下去。 周梅梅嘲讽道:“打老娘!你也不看看多少没眼力见的货色闯过老娘这院子!” 她说着,仍不解气,跑到门口拿起了逢春靠在墙边的锄头。 周梅梅也不是个脑子清醒的,她刚当寡妇那会儿被一个男人骗了,和那男人拿刀对砍的事儿在村里虽说没几个人知道。 但马平和她脱光了衣服睡过觉,看见过她脑袋上的疤,很清楚她这英勇的光荣事迹。 他一见周梅梅拿了锄头,爬起来就躲,冲到檐下抽出根长木柴,弓低了背,防备地看着周梅梅,大骂道:“疯婆娘!你敢拿锄头,老子死了你下午就得沉塘!” 周梅梅高举着锄头,不屑道:“有你这畜生死前头,老娘怕啥?怕下辈子给你当老娘,让你这孙子给你娘我刷尿壶吗?” 几人挤在这小院里,吵闹不休乱作一团,很快院外就围满了看戏的人,纷纷等着看这戏要如何收场。 (51)错认 马平带着两个疯疯癫癫的老人打上周梅梅家的消息传到齐声耳朵里时,他正在地里汗流浃背地干活。 姚春娘昨日与他提过一句今天要去周梅梅家看望逢春,他听说马平的事后,担心姚春娘出事,扔下手里的活就往周梅梅家去了。 周梅梅的院外已经围满了一圈人,有人扛着锄头背着篓,也有人空着手专程来看戏。众人看见齐声也来了,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齐声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以往村里有人吵架也好、动起手也罢,他一概是置身事外,莫说掺和,连打听都不会多事打听一句。 旁人见齐声神色慌乱,好奇地上去搭话:“咦?齐木匠你来这干什么?” 齐声没有回答。 他听见院里传来姚春娘的声音,皱着眉往院子里挤:“麻烦让、让让。”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想瞧瞧齐声一个人来这儿究竟是要做什么,纷纷让开了路。 更有甚者已开始窃窃私语,猜测齐声是不是也和周寡妇有一腿。 院里的场面实在不太好看,周梅梅摔倒在地上,手边躺着一把沾血的锄头。她龇牙咧嘴地捂着腰,试着动了两下,却没能站得起来。 马平倒是好端端地站着,一只手死死拉着姚春娘的手臂,另一只手上握着根结实的木柴棍。 再一细看,他那握着棍的手正哗哗流血,袖子都浸了,浓稠的血液顺着棍子滴落,在脚边汇了一小滩鲜红的血水。 而逢春没了依傍,吓懵了似的垂着头站在墙边,抖若筛糠,却半字不吭,像只可怜的肥兔子被两个老人抓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 在看清院子里的状况后,齐声实实在在愣了一下。 他寻着姚春娘的身影,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没受伤,长舒了口气,站在原地并没莽撞地搅和上去。 马平目光贪婪地看着老两口,似在等着痴傻的老两口看花眼,认他马平的女归他们的宗,再喜极而泣地扔给他一大笔钱。 他解决个麻烦,老疯子找回女儿,实属皆大欢喜。 而周梅梅和姚春娘却满脸担忧,生怕逢春就这么被两个老疯子给带走。 老两口睁着浑浊的眼,凑近逢春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后失望地松开手,念叨着:“不是我儿,找错人了,不是、不是……” 马平一听这话,顿时急了,拿着木柴棍“梆梆”杵地,不甘心道:“怎么就不是?你死的是个姑娘,这不就是个姑娘,痴痴傻傻,哪点不对?” 那两老人听见这个“死”字,遭了刺激,神志不清地拿拐杖往马平背上抽:“没死!没死!不是个姑娘!不是个姑娘!” 周梅梅和姚春娘倒松了口气。姚春娘趁机挣开马平的手,扶起了地上的周梅梅。逢春哭着朝她两跑来,抓着她两往屋门口靠,似在当心两个老人的拐杖滑脱了手,伤了她们。 兴致勃勃抱手看戏的一圈人见马平挨揍,乐呵道:“老马也真是活该,把别人当傻子糊弄,就是该被打一顿。” 马平带老两口来看逢春前收了不少钱,按理来说,收了钱事儿却没办成的情况,他即便挨了揍也只能混着苦往肚子里吞。 可马平生来一副黑心肠,卖女不成,又听众人戏谑,恼羞成怒之下,竟一把抢过了老两口的拐杖,面色狰狞地高高抬起,朝着老两口弯驼瘦削的身躯就要打下去。 两位老人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眼见着拐杖就要朝头顶落下,老夫妻两害怕地缩起了肩膀,围观的人见此,接连发出惊喝声:“打不得!打不得!” 观望许久的齐声拧眉快步冲上去,夺过了马平手里的拐杖。 马平被突然出现的齐声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齐声,恼恨道:“姓齐的!你滚远点!少多管闲事!” 他言语凶狠骂了两声,齐声却并不怕他,冷漠地看他一眼,坚定地站在了老两口身前,摆明了就是要插手今日的闲事。 逞凶斗狠之人素来欺软怕硬,马平已有四十来岁,骨头连着皮,除了肥肉堆满的大肚子,四肢看着干瘦得像棵活不了几年的老树,跳起来怕都不及齐声头顶高。 此刻他对上年轻力壮的齐声,若说心头不虚必然是假话。 尤其齐声这种看着老实的本分人,突然搅和进别家的事,会做些什么最让人捉摸不透。 十多年前河下就出了件杀人焚尸的命案,凶手便是个人人都觉得老实的中年男人。 可院子里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马平又不甘心示弱,白白叫别人看了笑话。 他强自稳了稳心绪,同齐声道:“这是我家的家事,跟你齐家没有半点关系,你要是个晓事理的,就一旁待着去。” 打得过就动手,打不过就动嘴,他这烂怂样实属令人恶心。 围观的人起哄道:“那照老马你这么说,这还是周寡妇的院子,再怎么也是周家的事儿,跟你老马又有啥关系。” “就是,该讲道理时你马平不讲,这时候一见齐木匠,你倒知道讲理了,哪有这样的说话。” 马平被堵得说不上话,他捡起地上的木柴棍:“滚滚滚!滚回家喝奶去,碍着你们啥事儿了!生孩子没眼的东西。” 齐声没有理会身边的喧闹,他沉默地把拐杖还给两位老人,趁机偷偷看了眼姚春娘。 姚春娘压根不知道齐声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他冲出来拦住马平时,还吃了一惊。 此时视线相对,两人默契地都没说话,齐声只看了一眼,见姚春娘微微冲他摇了摇头,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院里几方对峙,谁都不肯退步。 老两口杵着拐,神色怔忡地仰头望着帮他们的齐声,过了一会儿,两人突然神色激动地扔了拐杖,颤颤巍巍抓住了齐声的手臂。 苍老如树皮的脸庞上堆满悲伤,两人张开了薄削萎缩的嘴唇,从喉咙里呵出几声短促又激动的气声,半晌后才语调颤抖地哭喊出声:“我的儿……我的儿!”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人不约而同都怔住了。 看戏的人呆了,姚春娘也傻了,唯独被老两口拽着的齐声面色平平,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夫妻两抓着齐声的衣裳,又抬起手去摸他的脸,哭得老泪纵横,翻来覆去就两句话:“我的儿啊,我的儿,爹娘可算找到你了……” 姚春娘懵怔地看了眼齐声,又看了眼老两口,听他们嚎了几声后,忽然反应了过来。 敢情这两老疯子是犯了病,没看上面黄肌瘦没法给他们养老的逢春,倒看上她年轻体壮的男人了! 齐声看着身前拉着他不放手的老两口,叹了口气,伸手拂开他们的手臂,刚想说什么,余光里一道人影忽然快速地晃了一晃。 姚春娘想也没想,叁步并作两步跨到齐声面前,把他的手从老两口手里抢出来,张手一拦,护鸡崽一样把齐声结结实实护在了身后:“你们认错了!” 齐声愣住,垂目看着紧张的姚春娘,忽而浅浅勾了下嘴角。 在场的人一见这状况,眼珠子诧异地在姚春娘和齐声身上来回转了好几圈。 那表情很是得趣,仿佛突然明白了村里关于姚春娘传了许久也没个定论的风言风语,有种真相大白、恍然大悟的畅快感。 姚春娘才从老两口手里争抢过逢春,知道这夫妻两疯得有多不讲理,如果他们认定齐声就是他们要找的儿,肯定会缠着齐声不放。 那到时候她找谁成亲去? 不成不成! 姚春娘心乱如麻,顾不得以后和齐声会被人怎样说叁道四,老母鸡护崽似的护着他,开口道:“这不是你儿!人家有爹有娘有奶奶,还有、还有妹妹,你们要认儿,上别处认去!” 她紧蹙着眉,一双眼防备地看着两人,仿佛人高马大的齐声当真会被这两瘦巴巴的老人给拐走似的。 老两口不听,哭得鼻涕混着泪:“是我儿!是我儿!你让开!爹娘错了,爹娘错了,跟爹娘回去吧!” 姚春娘气得跳脚:“回个屁!都说你们认错人了!” 老两口一听,捡起拐杖又要发疯抽人。 齐声赶忙握着姚春娘的手将她拉到了身后。 老两口脸色变化如翻书,抬起的拐杖又放下去,眼里噙泪,面色慈爱地看着齐声,伸手去拉他:“乖儿,乖儿,爹娘错了,走吧,走吧,跟爹娘回去吧,咱们回家。” 姚春娘从齐声背后探出脑袋,慌张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急忙同他道:“你给他们讲,他们认错了,你不是他们的儿子,不能跟他们走。” 齐声安抚地握了握姚春娘的手,看着面色期盼的老两口,如她教的那样缓慢开口道:“你们认、认错了,我不、不是你们丢了的儿、儿子,回、回去吧。” 他结结巴巴的声音一出来,老两口脸上的笑顿时怔住了,随即缓缓松开了手。 夫妻两垂下头,露出了极其失望的脸色,悲伤地低喃:“你不是我儿,找错人了,又找错人了,我儿不会说话,我的乖儿是个哑巴……” 乐极转悲,期待再一次落空,夫妻两仿佛透支了所有的精神气,失魂落魄地杵着拐杖,一步一缓地离开了。 远方夕阳沉落,坠入山谷,黄昏照在她们干瘦的身躯上,仿佛两块弯曲被烧着的柴火。 两位老人频频回头不舍地看着齐声,他们悲伤的神色好像在说:他怎么就会说话,他怎么就不是个哑巴呢? (52)身世 老两口一走,马平卖女的打算也跟着破灭了。 他捂着因流血而发凉的手,厌恶地扫了眼半路杀出的齐声,又面色阴狠地盯向了周梅梅和逢春,怎么都咽不下心头的恶气。 他拿齐声姚春娘没办法,沉着脸和逢春道:“今天晚上老子如果没在家没看见你的影儿,老子明天就把你绑了卖给村东的老瞎子。” 逢春听见这话,死死抓着周梅梅的衣裳,怕得直抖:“梅姨,我、我不想跟老瞎子过。” 周梅梅不是逢春爹娘,早料到有一天马平会上门来抓逢春回去,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她捂着痛得麻木的腰,望着马平,竟还能挤出一个妩媚的笑:“老马,你反正要卖女儿,卖谁不是卖,不如把逢春卖给我算了。” 马平正在气头上,并不吃她这一套,他不屑地冷笑一声:“臭寡妇买女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做梦去吧你,你给金山老子都不卖!” 周梅梅放低身段得了这么个回应,气得翻了个白眼。她还想争几句,又听马平威胁道:“你要敢拦着这死丫头不让她回家,我把你这没爹没娘的也一起绑了,扔粪坑里淹死。” 他扔下狠话,不再多留,舔了舔因失血过多而发干的唇,捂着手臂的伤口,阴着脸挤开人群走了。 祸精一走,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里外围着的人又站了一会儿,高高在上评了几句,见没了看头,背着手也渐渐散了,留下院里四人面面相觑。 马平的话不过是没本事的威吓,可逢春却把他的话当了真。 她看着马平离开的背影,缓缓松开了周梅梅。周梅梅一愣,猛地抓住她的手:“傻姑,你不会真想跟马平回去吧?” 逢春低下头,声细如蚊音:“梅姨,我不想你被粪坑淹死。” 周梅梅猜到她想做什么,劝道:“可你现在回去,会被你爹打死的!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留下来,姨和你一起想办法。” 可逢春仿佛一下子变聪明了,她抬起头,冲着周梅梅挤出一个笑:“他不会打死我,他还要把我卖给老瞎子呢。” 父母之命,天底下的女人最无力挣脱的枷锁。姚春娘看着逢春和周梅梅,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姚春娘很清楚,如果她是逢春,除了顺从马平,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逢春天真道:“梅姨,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嫁给老瞎子。” 她说罢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好笑,尴尬地憨笑了笑。 她自顾自捡起锄头放回屋里,又拎出一桶水把地上的血冲干净了,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准备把这收拾干净就离开。 姚春娘不放心,她看齐声裤腿沾着泥,猜到他是从地里赶过来的。她对齐声道:“你先去忙,我等会儿来找你。” 齐声摇头:“我在这等、等你。” 听见这句话,姚春娘的心忽然就稳定了下来,她抿唇笑笑:“好。” 周梅梅被马平用硬实的柴棍砸伤了腰,没伤到骨头,可背后却也淤红了一片。 姚春娘把周梅梅扶进屋里,让她躺床上给她擦了药。姚春娘叫住忙里忙外的逢春,问她:“逢春,你真打算回去吗?” 周梅梅趴在床上,同样担忧地看着她。 逢春闷闷点头。她关上门,打开柜子,脱下身上周梅梅给她的衣服,换回了自己第一天来这儿穿的那身打满了补丁的衣裳。 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回去挨马平的揍了。 逢春慢吞吞在床边坐下来,看了看站着的姚春娘,又看了看疼得满脸汗的周梅梅,担心道:“梅姨,是不是很疼?” 周梅梅摆手:“死不了。” 逢春“哦”了一声,她拉开窗帘,让沉落群山的黄昏照进屋子,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周梅梅擦了擦汗。 擦完,她依依不舍地坐了一会儿。屋内静悄悄的,叁个人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逢春打破了寂静,她把手里的帕子放在周梅梅枕边,站起身来小声道:“梅姨,春娘,我回去了。” 逢春害怕马平,可她也清楚,她是曹秋水的女儿,马平也永远会是她爹,她总要回去,她逃不掉。 没有哪个像她一样的姑娘逃得掉。 她嘱托周梅梅:“我走了之后,等你伤好了,要记得要给我的花浇水。” 逢春不哭不闹,仿佛认了命。倒是周梅梅红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没本事护住逢春,也留不住人。 平日百般嫌弃,这时候都成了不舍,周梅梅摆手:“知道了,去吧,你要是真被马平打死了,我夜里去把你家房子点了,烧死马平给你报仇。” 姚春娘听得不是滋味,却无可奈何。 叁个女人拧成一股绳,也救不下一个要被当爹的卖掉的女儿。 世道就是这么荒唐。 离开周梅梅家后,姚春娘陪齐声去地里拿了农具,和他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两人的关系如今已经不是秘密,姚春娘也不再隐藏,她大大方方抓着齐声的手,半点不避人。 不过此时她人虽在齐声身旁,心却游离到了天边。 她忍不住担心逢春回去后挨打怎么办,一时又想起之前那非要认齐声作儿的疯夫妻。 齐声见她心不在焉,叫了她一声:“春、春娘。” 她没应。 于是他又叫了一声:“春、春娘。” “嗯?”姚春娘愣愣回过神,仰头看他。 她眉心无意识地皱着,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齐声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别想、想了,有些事,你没、没办法。” 姚春娘颓败道:“我知道,可是一想到逢春会被马平卖了,我心里就堵得慌。” 齐声见她愁眉不展,慢吞吞道:“如果逢、逢春是个男、男人,也聪明,她可、可以逃,逃到别、别处谋生。” 先不说男女的问题,姚春娘叹息道:“可是逢春不太聪明。” 齐声应道:“而且她还、还是个姑、姑娘,你之前说、说她家里没、没人向着她,所以她一、一定会被马平卖、卖给别人。” 这要换了别人,这话像是说给姚春娘添堵。可说这话的人是齐声,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话劝她不要为无力改变的事劳神伤心。 不过他顿了顿,又道:“除、除非……” 姚春娘扭头看他,精神道:“除非什么?” 齐声淡淡道:“除非马平突、突然死了,那逢、逢春或许就、就自由了。” 他面色平静如常,仿佛不是在说谁该死,而是在说一件平日里寻常无奇的小事。 姚春娘想过逢春去到别地过日子,也想过逢春找一个和她一样的善良老实的小傻子一起过日子,但从来没想过让马平死这样的法子。 她大吃了一惊,眨巴眨巴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齐声,喃喃道:“我从来不知道,你原来竟这么的、这么的……” 齐声似乎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他见姚春娘神色震惊得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不明所以地问道:“这么什、什么?” 姚春娘沉吟着憋出一句道:“这么的张狂。” 齐声摇了摇头:“我不张、张狂。” 姚春娘见他不喜欢这么说,牵着他的手幼稚地前后甩了甩,道:“义气的张狂。你不知道,你今天冲出来拦下马平的时候可厉害了,马平吓得动都不敢动。” 她问他:“你胆子怎么这么大,马平拿着棍子都不见你害怕,那疯疯癫癫的夫妻两抓着你的时候也不见你害怕,你可差点就被那夫妻两抓走了。” 齐声握紧她的手,认真道:“不、不会,我还要去、去你家提、提亲呢。” 姚春娘想着还是后怕:“那两夫妻看逢春看了半天不要,转头一眼就看上你了。” 她撇嘴:“他两可真是精明,你长得又高又壮,脾气还好,我如果是他们,我也想你给我当儿子。” 她说得不着调,齐声却没反驳。 他垂眼看着脚下踏得平实的泥路,忽然开口道:“我小的时、时候,有很长一、一段时间都不、不会说话。” 姚春娘没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小时候的事,她呆头呆脑地问:“那你是多大的时候学会说话的?” 齐声看她一脸茫然,想了想,缓慢道:“记不清、清了,可能是五、五六岁大的时候。” 他说完接着道:“春娘,你还记、记得你小时候夜里遇到的那、那个鬼吗?” 不等姚春娘回答,他又道:“那个鬼,可、可能是、是我。” 他话题转得飞快,姚春娘起初还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她倏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齐声,唇瓣嗫嚅半晌,有些害怕地憋出一句:“齐声你、你是鬼吗?” 她说着,齐声察觉掌心握着的手在动。他低头一看,姚春娘正颤颤巍巍地打算把手从他掌中抽出去。 齐声不知道她怎么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抿了下唇,手指牢牢扣进她的指缝,抓着她不让她乱动:“我不、不是。” 姚春娘挣脱无望,不满道:“你以前吓唬我,现在还占我便宜。” 这话换来的是齐声扣得更紧的手。 姚春娘任由他牵着,问他:“那你那时候怎么在柳河村,大奶奶带你走亲戚吗?” 齐声轻轻摇了下头。 他动了动嘴,似乎有千万语想说,最后却只有一句:“我走、走丢了。” 姚春娘吃惊道:“从梨水村走丢走到柳河村啊?” 记忆里吓人的小鬼突然长出齐声的脸,压在心里的恐惧突然就消散了大半。姚春娘猜想着齐声小时候走丢时那担惊受怕的可怜巴巴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可怜劲。 她放柔了声音:“你一个人,又跑了这么远,后来怎么找到回去的路的?” 齐声见她误会了,解释道:“不是从梨、梨水村走、走丢的,是从雨宁村走、走丢的。” “雨宁村?” 听到这儿,姚春娘愣了一下。她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声的弦外之音。 她记得,那对老夫妻就是雨宁村的人。 他们说他们的儿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而唐英唐安姓唐,齐声却姓齐。 那齐声…… 姚春娘倒吸了一口气,震惊之下,口不择言道:“那对疯夫、不是,那对老夫妻是你的爹娘吗?” 齐声平静地点了点头。 姚春娘拉着他站定,下意识扭头看向了身后,好似想找到那老两口早已离开的身影。 齐声轻捏了下她的手让她回过身,拉着她继续往家里走,缓缓道:“别、别看了,我不、不想认他们。” 姚春娘听他这么决绝,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齐声,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啊?” 齐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因为我小、小时候不会说、说话,他们被很、很多人笑话,说读书人和大、大小姐生出的儿、儿子是个蠢、蠢哑巴。他们觉得丢、丢脸,就把我丢、丢了。后来遇到了奶、奶奶,奶奶就把我捡、捡回去了。” 他叁言两语,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姚春娘却听得心尖尖一抽一抽地疼。 她之前还可怜那死了女儿女婿的疯夫妻,如今想来,如果他们的宝贝女儿没死,怕是压根不会想起被他们丢了这么多年却不管不问的齐声。 姚春娘又气又心疼,骂道:“那你那没良心的臭爹娘可亏大了。你现在勤奋又孝顺,还是个有手艺的木匠,长得周正话也说得好好的,他们不要你,是他们没这个福气,活该变成老疯子。” 她义愤填膺,把他狠夸了一通。齐声却摇头道:“说得不、不好,结、结巴。” 姚春娘不准他这么说,她抓着他的手塞进自己口袋捂着,掷地有声道:“结巴多好啊,我就喜欢结巴,你不许说自己不好。” 齐声心头发热,他轻轻点头:“嗯,不、不说。” 姚春娘说完,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小安知道吗?我怕在她面前说漏嘴了。” 齐声道:“知道。小安也是捡、捡的,是我在河、河边的梨树下捡的,她那时候太小、小了,还没有名、名字,奶奶给她取、取的名。” 姚春娘万万没想到会齐声一家叁口人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喃喃一句:“啊……难怪小安看你和看爹一样呢。” (53)回娘家 日子如流水一天天过,姚春娘听说逢春回家后挨了几顿打,偷偷去看了两回,没冒失地见她,只托郭小小带了点逢春爱吃的糖,又送了伤药。 她估计逢春在家是没有伤药可用的。 齐声这些日除了在地里忙活,得空就坐在棚子底下敲敲打打做木活,准备做一套新床具新柜子,等和姚春娘成亲之后用。 他一个人闷头做,也不和姚春娘说,姚春娘起初还以为这床是别人订下的,直到那天齐声拿着尺子在她家里屋沿着墙量尺寸,她一问,才知道原是做给他们自己的。 他精挑的好木料,床架子打得结实稳固,初见雏形时还试了试摇不摇、晃不晃,看得姚春娘脸通红。 齐声和姚春娘的事没多久就在梨水村传得人尽皆知,齐声担心这话传变了味,打算把床架子打完就速速去她家里提亲。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床还没打好,姚春娘就收到了娘家寄来的信。 姚春娘第一反应便是她爹娘听说了她和齐声的事,写信来骂她,没敢看。 她把信给了齐声,齐声先看了再读给她听的。 信中内容十分简短,就一句话:你叁叔走了,回来看看。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姚春娘不大想回去,她、她爹、她娘,他们一家叁口以前都挨了她叁叔叁婶的骂,她小的时候腿短力气小,还吃了她叁婶几顿竹条子,如今她叁叔叁婶没了,她也仍厌恶他们得很。 齐声见姚春娘听了信后便愁眉不展,以为她担心两人的关系被家里知道了,一本正经地出了个馊主意:“春娘,要不我跟、跟你一起回、回去,和你爹、爹娘把事情说、说清楚。” 姚春娘被他严肃的样逗得直乐,她问他:“我们两之间亲没提,礼也不齐,你要怎么和他们说?不怕被我爹娘骂吗?万一他们拿扫帚抽你怎么办?” 齐声皱眉,想说“那就请个媒婆一起去提亲”,可转念一想,姚春娘家里正在办丧事,怎么看都不是提亲的好时机。 没办法,第二日,姚春娘在兜里揣了点钱带了两件衣裳,独自回了娘家。 柳河村办白事,讲究一个热闹。 人走之后,席要办,灵要守,每天敲锣打钹到深夜是常态。 要人知道死了人,鬼知道来了魂,若是有钱人家,恨不得请个戏班子唱上几曲,把白事办得像喜事才高兴。 姚春娘叁叔家里如今没人顶着,这些繁琐事都是由姚春娘的二堂姐的男人做的主。 白事也化繁从简,只请了阴阳先生来作法,打算守满七天灵,挑一个日子下葬把人恭恭敬敬送走,就算了了。 姚春娘不管什么守灵不守灵,她不朝棺材吐口水都觉得自己足够仗义。她这一趟回来,主要是为了看望她爹娘。 姚春娘下午到的家,天已暗下来。 家里养了十多年的老黄狗老远就认出了她,甩着尾巴咧着嘴角迎着她进的院门。 大门敞着,里面灯火通明。 门前装着大米和香灰的盆里燃着香蜡,鼻子里一股子鞭炮放后的火药气。 姚春娘半年没回娘家,如今站在院门口看着自小长大的地方,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和熟悉感。 好像哪都变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男男女女的交谈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姚春娘拎着包袱,被绕着她转圈的老黄狗绊着脚,一步一顿地进了门。 停在墙边的棺材突兀又扎眼,再往里,屋子正中间放着张大圆桌,桌边围满了一圈人。 邻居亲戚喝着茶,磕着花生瓜子,不知道在聊什么,笑得仰头捂肚,半点瞧不出这屋里还有个死人。 听见姚春娘的脚步声,几人停下话口扭头看过来,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通透。 一个老眼昏花的妇人歪着脖子,眯着眼仔细望着姚春娘的脸,不确定地开口:“这、这好像是春儿回来了。” “是我,婶婶。”姚春娘道,她看向座上的姚二东:“爹,我回来了。” 她爹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紧皱,瞧着心事重重。姚二东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姚春娘嫁了人,与娘家的关系疏远了,此刻众人看她的眼神颇有些古怪。 道道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她藏着什么秘密。 姚春娘的大伯喝了口茶,嚼着嘴里的茶叶渣,盯着她一身行头调侃道:“瞧这衣裳,这鞋面,看来春儿是在梨水村过上好日子了,所以这都半年了才肯回来看看。” 姚春娘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水还没喝一口,先得了这么一句奚落。 她撇嘴:“是啊,大堂姐肯定在婆家呆不住,隔叁差五往娘家跑。” 姚春娘的大堂姐嫁了个怂男人,她婆婆压在自己儿子头上,天天指桑骂槐。她大堂姐脾气大,听两句就不乐意了,早些年刚成亲的时候常往娘家跑,闹了不少笑话。 姚春娘这话戳了她大叔大婶的痛楚,两人面色一变,不吭声了。 接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腹便便的男亲戚看着姚春娘,装模作样地教训道:“你这妮子,都嫁人了,嘴还是这么利,难怪婆家没了人、诶——” 他话没说完,姚春娘突然大步走过去,把包袱往桌上一扔,砸在了他面前。 茶杯一翻,热茶洒了他一裤裆。 男人急急忙忙跳起来:“你、你这!” 姚春娘没理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干后问姚二东:“爹,我娘呢?” 姚二东指了指厨房:“和你姐他们在煮面。” 姚春娘“哦”了一声,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问道:“我今晚睡哪屋?” “家里睡不下,你把东西放你娘那屋吧,夜里和你堂姐挤着睡。” 姚春娘想问一句我原来那屋呢,但她想了想,还是作罢。 吴柳香和姚春娘的两位堂姐都在厨房,她叁堂姐抱着白胖胖的弟娃子,二堂姐夫在灶前添柴烧火。 吴柳香背影子瘦弱,常年劳作压弯了她的骨头,她站在灶前,油灯一朝,如同一把枯架子在撑着衣裳。 姚春娘还没开口,倒是她叁堂姐先看见了她,兴奋道:“二婶子,你瞧!是谁回来了。” 吴柳香回过头,看见姚春娘站在门口红着眼眶望着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娘,我回来了。” 吴柳香怔怔站在灶前,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姚春娘,也跟着红了眼,她扔了锅盖,上来摸了摸姚春娘的脸,拉着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见她穿得齐整,面色红润,安心地点了点头。 吴柳香欣喜道:“怎么就,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她这话好想并不知道姚春娘会回来,可姚春娘激动之余,并没察觉出来。 姚春娘手一张想抱一抱她娘,可不料吴柳香突然脸色一沉,不仅没抱上来,反而在她手臂用力拍了两巴掌。 “啪啪”两声,打得姚春娘龇牙咧嘴,一时半条手臂都麻了。 吴柳香翻脸看比翻书,眼睛都还含着泪,却又一副怒她不争的脸色,恼道:“你还有脸回来,你在梨水村都干什么了你!” 吴柳香看着瘦,手劲可不小,姚春娘还没从母女相聚的欣喜中回过神来,万没想到就挨了一顿打,她疼得在厨房里到处窜:“娘,娘!疼,别打了,别打了!” 吴柳香还当她在家当姑娘似的,当着外人的面也不给她面子,怒道:“你想想你在梨水村做的糟心事!不打?!不打还得了!不打你不晓得错处在哪儿!” 姚春娘两位堂姐看得好笑,可笑了两声,又突然想着自己的娘已经没了,心头又泛起酸。 姚春娘的二堂姐,姚庆喜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笑着上来劝道:“二婶子,你消消气,春儿这一路回来走了这么远的路,怕连口热饭都没吃上。我带她先去把包袱放下,咱吃完饭再说。” 姚庆喜说着,捡起姚春娘掉地上的包袱,拉着姚春娘往楼上的住房去了。 姚春娘委屈地揉着手臂,望了眼厨房里余怒未消的吴柳香,跟着姚庆喜跑得飞快。 两人挽手上了楼梯,姚庆喜问:“春儿,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刚刚二婶子还和我们说想你呢,说不知道你啥时候会回来看看。” 姚春娘奇怪道:“家里不是写了信来吗?我娘不知道我要回来吗?” 姚庆喜偏头看她,见她神色茫然,心头也觉得古怪:“可能是二叔写的,没给你娘说吧。” 她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什么,皱了下眉,压低了声在姚春娘耳边问:“春儿,你知道二叔和大叔抢着想养弟娃子的事儿吗?” 姚春娘点了点头。她没提当初姚二东来找她借钱的事儿,只道:“知道,他之前来梨水村看我,说了这事儿。” 姚庆喜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深,她看了眼身后,见没人,又问:“春儿,二叔是不是找你拿钱了?” 姚春娘心头一颤,不知道姚庆喜是怎么猜到的,但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她看向姚庆喜:“二姐你怎么会这么说?” 姚庆喜没回答,她不知道想通了什么,摇了摇头道:“春儿,你今天不该回来。” 姚春娘不明白她这话从哪里来,就算她和齐声的事儿被她爹娘知道了,顶多挨一顿打,遭一顿骂,挺挺就过去了,也算不上多严重的事儿。 可姚庆喜的表情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快步拉着姚春娘进了屋,然后将门一关,落了锁,又严实拉上了窗帘子。 姚春娘见她这样防备,心头渐渐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姚庆喜点燃油灯,在床边坐下,拉着姚春娘,表情认真地看着她:“春儿,你坐,我有事儿跟你说。” (54)企图 姚春娘和姚庆喜已经有一年多没见,此时姚庆喜面色严肃,姚春娘心里也跟着慌得没底,实在猜不到姚庆喜心里藏着什么事,要关上门掩上窗才能告诉她。 姚春娘在床边坐下,开口问:“姐,你这样弄得我心慌,是想说什么啊?” 姚庆喜抓着她的手,亲切地握在掌心,焦着眉眼道:“你得先答应我,你听了之后不能急,如果有人问起,你也不能说是我和你说的。” 这话听着就有些严重了,活像是要捅破个天大的阴谋。 姚春娘心中忐忑,表面却镇定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姚庆喜紧紧握着姚春娘的手,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缓缓开口:“前几天一个晚上,我和你姐夫两个人夜里守灵。那大门敞着,夜里风冷,我就上楼打算取两件厚衣裳。黑不隆咚的夜,我路过你爹和大叔睡的那屋时,却看见门缝里透着光,里边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听着是在商议什么事,可声又有些急,像吵了起来。” 姚春娘猜到些许,问道:“是不是跟我有关?” 姚庆喜点了点头:“是。” 她说到这儿,忽然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门口,而后快速开门往外瞧了眼,见外边没人偷听,这才又拴上门坐回了床边。 姚春娘看着她这一连串举措,心里愈加发怵。 姚庆喜握住姚春娘的手,继续道:“那时月亮都挂头顶了,已经很晚,我听他们这时候不睡觉还在吵,心头奇怪,担心是因为办我爹的白事牵出的矛盾,就躲着没出声,站在门口听了会儿。” 她说到这儿,又沉声嘱咐了姚春娘一遍:“春儿,说好了,你待会儿听了可得稳着,别瞎闹。” 姚春娘心头跳得飞快,忙不迭点头:“好。” 姚庆喜这才接着道:“你也晓得,咱姚家家门不兴,就弟娃子一个香火,你爹和大叔都争着抢着想过继到自己门下养,打算着老了有个靠山,死了之后也好有个人抬棺端牌。” 姚春娘听着这话不高兴了,撇嘴道:“女人不也能端,非得带把儿的才顶得起棺材吗。” 姚庆喜摇头:“能又如何,在男人眼里,总是他们能干些。就说我爹这事儿,明明我和你叁堂姐都回来了,可二叔和大叔两个人不论啥事儿都问你二姐夫,叫他拿主意,压根没打算过问我们两个亲女儿一句。” 她顿了顿:“总之,你爹和大叔都想养弟娃子。那晚上我听他们起初也是因为这个事吵起来,可听着听着,又不太对劲。后来,我大着胆子把耳朵贴门上听了半晌,才听出名堂来。” 姚庆喜一双眼定定看着姚春娘:“你爹和大叔原是早就商量好了,说谁家养弟娃子,就得给另一家一大笔钱。多少没说,不过我听吵得那阵仗,这钱肯定不能少。” 不用姚庆喜说,姚春娘就已经知道答案。 叁兄弟,老大老幺家家生了叁个,就姚二东只有一个女儿,他做梦都想要个儿子。 从姚春娘五岁起,她就见姚二东老是把牛羊的那玩意儿割来混着中药炖来吃,难闻又恶心,砂锅都炖坏了几只。 如今老叁留下个儿子,姚二东不可能把这样一个白来的儿子让给老大家,别说给钱,姚二东砸锅卖铁都要把这儿子攥在自己手里。 姚春娘心中心绪起伏,面上暂且还装得冷静:“我爹肯定要争弟娃子,大叔家估计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姚庆喜看她面色平静,不忍道:“是说好给你爹养,可你知道那一大笔钱要从哪儿来吗?” 姚春娘倍感不详,她抿唇看着姚庆喜,姚庆喜道:“说要拿你婆家留下的房和地来付。” 姚春娘一愣,饶是心里有所准备,却还是气得猛地站起来:“什么?!” 这一声喝得屋里的油灯都好似晃了一晃,姚庆喜急急站起来,捂住她的嘴:“春儿!小声些!” 姚春娘本以为姚二东就只是打算把她嫁出去再收一道礼钱,没想竟对张家留下的东西动了这不该有的心思,叫她如何冷静。 姚春娘愤怒又不甘地看着姚庆喜,呼吸急促,被捂着的嘴动了动,含糊地想说什么。 姚庆喜年长姚春娘十多岁,力气比姚春娘也大得多,死捂着她的嘴不松手,提醒道:“春儿,你答应了我的,可不能急!” 话音落下,手掌下的嘴巴慢慢闭上了。 姚春娘合上眼,冷静了好半晌才睁开,平缓了呼吸,慢慢拉开了捂在嘴上的手。 被娘家人这么算计,换了哪个女儿不心寒?何况姚春娘如今还是个寡妇,一人在外过了苦日子,娘家人叫她回去竟还是为了这种事。 姚庆喜很理解姚春娘的心情,可在当爹的眼里姑娘就是不比儿子,换了谁白捡一个儿子,都会想方设法地留下来。 姚庆喜看着沉默不语的姚春娘,宽慰道:“起初你爹说慢慢凑,可大家都是兄弟,住得又近,门对着门,瓦压着瓦,谁家锅里有几米饭、菜里有几滴油都清清楚楚。是大叔不肯,说这一笔钱你爹凑上十多都不一定凑得齐。如你说的,他早就打定了要你婆家留下的田地,所以才提了这条件。你爹没办法,这才想把你困在家里,趁你不知情,偷偷把你在梨水村的房地都给卖了,把钱给大叔。” 姚春娘心寒地笑了一声:“谁提的有什么紧要?我爹这不也是答应了。我还当他怎么突然叫我回来,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 姚庆喜叹气:“你现在回来了,要走就难了。我估计用不着几天,他们就得瞒着你去梨水村把你的房地给处理了。” 姚春娘自认留足了心眼,可没想在家人面前还是不够用。姚庆喜见她面色难堪,苦口婆心地劝道:“春儿,在想清楚对策之前,可千万不能胡来。” 姚春娘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她此刻的确想不管不顾地下楼闹上一场,可姚庆喜说得对,不能闹,如果她爹捆着她不让她走,她半点法子都没有。 姚春娘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回味着姚庆喜的话,而后忽然咂摸出点不对味。 姚庆喜像是突然起了好心才突然将这事告诉她,可讲起时一字一句说得慢又细,连受了冷去拿衣裳这些小事都讲得清清楚楚,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时兴起。倒像是把这话在心里提前想过一遍。 姚春娘觉得蹊跷,倒不是怀疑这事儿的真假,只是觉得姚庆喜没必要冒着这样的险把事情告诉自己。 姚庆喜如今没了爹娘,如果叫姚二东他们知道是姚庆喜多的嘴,以后姚庆喜在娘家受了欺负当真是没有任何人会替她出头了。 姚春娘想到这儿,狐疑地看着姚庆喜:“姐,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姚庆喜也不瞒着,她坦白道:“都是姐妹,这事儿莫说我听见了,就是你叁姐听见了,五妹听见了,也是会和你说的。而且除此外,我也有私心,不全是为你好。” 她像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弟娃儿终究是我的亲弟弟,我其实是想把他带在身边自己养,以后等他大点,我和你叁姐也有个倚仗。我想着你知道了你爹和大叔的打算,肯定不会同意拿钱出来,那我趁机也就能把弟娃子带走,也算有了个说法。” 姚春娘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她诧异道:“你也想养弟娃?那你婆家肯吗?” “你姐夫心地良善,是点了头的,不过还不知道他娘怎么想,我猜多半不同意。” 提起婆婆,姚庆喜愁眉苦脸,姚春娘看她两手环抱着手肘,并不完全相信姚庆喜的话。 她道:“姐你有事瞒着我,你小时候每次瞒了我什么事都这样抱着手。” 姚春娘学她的动作给她看。 姚庆喜被她戳穿,恨得拍了自己手臂两下,“啧”了一声把手放了下来。 她见瞒不住,索性破罐子破摔,有些尴尬地凑近姚春娘耳边:“其实,其实就是你姐夫他那儿磕了一下。” 姚春娘一愣:“磕坏了?” “也没那么严重,反正不太中用了,之后试了好些次,每次就都不太行。所以我两才计划着把弟娃子接过来。弟娃子是我亲弟弟,比起几个叔叔婶婶,再怎么也是我和他更亲。” 姚春娘恍然大悟:“姐夫这次回来忙前忙后,原是为这事儿。” “是,上回家里出事儿他没回来,就是躺床上起不来呢。”姚庆喜臊得脸红,叮嘱道:“你可千万别跟人说,丢死人了。” 姚春娘点头应下,尴尬的气氛弥漫在屋中,姚春娘实在好奇,忍不住又凑过去问了一句:“真不行了?一点儿都不行了?” 姚庆喜叹道:“本来就软,现在跟抄了水的茄子似的。” 她说着摆了摆手:“不讲了,不讲了,我才叁十多岁,讲起来都难受,偏偏他人又好,想分都找不到借口。还是想想弟娃子的事该如何办吧。” 这事儿没有别的办法,姚春娘想都没想就和姚庆喜道:“姐,你明天能上街一趟,帮我往梨水村捎封信吗?” 姚庆喜疑惑道:“梨水村有人能帮你?谁啊?” 姚春娘咬了咬唇:“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