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抑郁症患者进入恐怖游戏》 _1 《当抑郁症患者进入恐怖游戏》作者:青莲门下 文案: 沈怜是个花样作死的抑郁症患者,然后他进入了恐怖游戏。 可惜怎么作都作不死,毕竟作者不想让他放弃治疗。就酱。进入恐怖游戏是什么体验? 路人: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瑟瑟发抖。 沈怜: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瑟瑟发抖,嘻嘻嘻。一一在恐怖游戏里有什么特殊经历吗?路人:啊啊啊啊啊啊鬼啊!沈怜:我爱医患PLAY。 内容标签:强强灵异神怪恐怖无限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怜,郑清┃配角:☆接档新文《陛下欠我半座皇陵》求收☆┃其它:恐怖游戏,互攻 一句话简介:玩个医患PLAY 第1章全文就新手村最恐怖( 沈怜控制不住自己拿刀的手。 他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躺了进去。 找准动脉的位置,竖着切下去,这样会使创口加大,救治的难度会随之加大。 热水会阻止血液的凝固。 其实大多数人都被影视剧骗了,割腕自杀成功的比率实在是比不上跳楼和卧轨。 但沈怜已经懒得爬上十楼或者去寻找铁轨了。 盐酸舍曲林是一种1.5g就能致死的抗抑郁药物,按照每片50mg的质量,30片就能让人往生极乐。他两个星期前吞了整整40片,抱着马桶狂吐,不幸被发现他的友人送进医院,得,又没死成。 这是继他尝试安眠药酒、苦杏仁之后又一次失败的自杀方式。 如果这次割腕还不成功,他就只能烧炭了。只不过那样的话,进房间收尸的人比较危险。 血液流失的感觉很棒,沈怜甚至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感和愉悦感,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可是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见了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 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艹你姥姥”。 病床上,沈怜瞥了一眼自己包扎好的左胳膊,又瞥了一眼为自己削苹果的友人。 这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还好没伤到肌腱,否则你就哭去吧。” 沈怜没说话。 “你是不是又擅自停药了?” “忘了吃。” “那你怎么没忘了找死!” 沈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吗?自残和自杀是会上瘾的。” 友人把削苹果的刀递给了他:“来,再来一次。” 沈怜放下了刀。 于是友人把切好的苹果塞进沈怜嘴里,嘟囔道:“瞧把你能耐的。” 沈怜嚼着苹果,口齿不清道:“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责任。” “那责任又是谁赋予的呢?” “我。” “你能陪我一辈子?” _2 “不能。”他的语气温柔又冷酷。 沈怜的面瘫脸上扯出了一抹笑:“寡人就喜欢你这种清纯不做作的,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 友人也笑。 “唉,”,沈怜叹了口气,“寡人累了,想放飞自我了。” 友人笑得愈发灿烂:“我现在想打你。” 沈怜继续叹气:“你想打我,我却想抱你。” 他们完成了一次短暂的拥抱,为了防止压到左胳膊,姿势很是别扭。 “我看到你留在茶几上的遗书了。” “哦。” “那仅有的一串数字是什么鬼?” “银行卡密码啊。” “……陛下您真是清纯不做作。” 沈怜没什么诚意地拱了拱手:“过奖过奖。” “我去上班了,你好好待着啊。” “嗯。”沈怜很是乖巧地点头。 于是他便半眯着眼睛,听着友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人生啊。 他沉默片刻,用仅有的一只手拿起手机,准备在便签上完善下一次的自杀计划。 “噫。” 他发出了一声貌似惊叹的语调,但依旧面无表情。 手机上出现了一个对话框。 ──你想知道活着的意义吗? ──yesorno. “真是愚蠢的问题。” 然后他点了“yes”。 下午十五点三十七分,那只苍白瘦削的手点开了另一个命运。 医院仿佛还是那个医院。 沈怜放下手机,下了病床。 他拉开窗帘,窗外繁星漫天。 “哇哦。” 谁偷走了我的时间? 他又打开手机。 晚上九点整。 手机上弹出了另一个对话框:请在十点前赶到门诊大厅。 然而,沈怜突然对这个对话框不是那么感兴趣了。 床头有一堆抗抑郁药物。 “你是不是又擅自停药了?” “忘了吃。” _3 “那你怎么没忘了找死!” 沈怜给自己倒了杯水,默默吃药。 这是三楼,窗户没有防盗网,像是勾引信徒下地狱的撒旦的陷阱。 “跳下去吧,”,沈怜想,“走运死了就好,死不了的话就去门诊大厅。” 他给自己裹了件衣服,把各种乱七八糟的药塞在口袋里,有点可惜友人拿走了这间病房里的所有利器,包括水果刀。 打开窗子,夜风吹了进来,带来了一种无比熟悉的气味──血腥味。 真棒。 轻微的反社会人格如是想。 他纵身一跃,仿佛要投入神明的怀抱。 重力是个好东西。就像火车地铁的速度一样好。 ──没死成,脚崴了。 ──我就知道,我应该移民去荷兰申请安乐死的。 抑郁症患者如是想。 然后,他就看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怜的第一反应是“瞳孔竟然没有散大而是收缩,是吗啡海洛因中毒,还是有机磷农药中毒?” 眼前的人是个死人,沈怜却没有丝毫恐慌,他现在调动不起过于恐慌的情绪。 出现在住院部门口的死尸? 然后那具死尸慢慢扯出了一个微笑。 沈怜一瘸一拐地走远。 他边走边想,连尸僵带微笑,哥们你以为你是冻死的啊。 住院部与门诊大厅隔着一个小花园,步行10分钟的路程。 花园里的植物变得异常高大,星光很亮,却照得它们异常阴森。 沈怜突然无厘头地联想到了那具微笑的死尸,再无厘头地联想到了植物大战僵尸。 他终于把自己逗笑了。 只是,这花园是进还是不进? 自己是死还是不死?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 “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口袋里还有车钥匙。 车就在住院部楼下。 他折返回去,上了车。 那具瞳孔收缩的死尸已经不见了。 车子还能发动。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打开车灯,而是摸黑上路。 花园崎岖不平,车子左摇右晃,有什么东西打在车窗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前仆后继。 应该是某种飞虫。 沈怜扫了一眼后视镜。 后座上有个穿着白大褂的美人忧伤地看着他。 _4 他继续开车,哀悼了一下自己的共情能力和多巴胺。 那美人便撕开了自己的面皮,露出了一张血淋淋的脸。 车子出了花园,刹车声响起,沈怜观察了一下窗外的环境,想下车时却发现车门打不开了。 那张血淋淋的脸离他越来越近。 沈怜微笑着从座位底下拿出一把砸车窗的小锤子。 行车安全,有备无患。 毕竟他还没有放弃治疗。 锤子先是糊到了那张血淋淋的脸上。 然后趁着那张脸被糊后糊到了车窗上。 玻璃碎裂。 沈怜再一锤子糊到了那张脸上,从车窗跳了下去。 崴了的脚受到了二次伤害。 他嘶了一声,走到了门诊大厅门口。 他看了看表。 九点四十分。 沈怜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神开始惶恐、焦虑。 自从罹患抑郁症后,他调动这种情绪轻车熟路。 他提着自己的武器,跌跌撞撞地进了大厅。 没管大厅里神色各异的众人,扑向角落里的垃圾桶狂吐。 边吐边在心里咒骂以及感谢该死的药物副作用。 然后他开始崩溃地大哭。 ──只要他想,他能哭上整整一天。 一个大汉烦躁地挥了挥手里的消防斧,“别哭了,烦死了!” 他似乎被吓到了,打了个嗝,抽噎了一下。 “欢迎收看主神卫视,《戏精的诞生》。” 沈怜心道。 或许自己的抑郁症能被类似于主神的东西治好? 他竟然乐观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多次解释过关于自己的抑郁症、关于沈怜的抑郁症的事。这次改章节名时不小心把之前作话里的比正文还长的、多次补充的解释蝴蝶了。 我也不想再动笔解释了。 我是抑郁症,中度,省级三甲医院盖章谢谢。 谁再开除我病籍我怼谁。苦笑。 第2章全文就新手村最恐怖( 大厅里亮着灯,灯光惨白,和医院恐怖片的气质很搭。 _5 沈怜停止了哭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大厅里的人。 加上自己,一共十二个人。 拿着消防斧的大汉看起来戾气很重,没有人靠近那里。 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白领坐在椅子上,沈怜注意到她光着脚,应该是脱了高跟鞋。 而电梯边的那个洗剪吹的葬爱家族小青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女白领,看起来心理素质强大,毕竟到现在还保持着色心。 两个女学生站在另一个角落里抹眼泪,沈怜认识她们的校服,是这附近的一个高中。 至于那个穿白大褂戴金丝边眼镜的青年把玩着手术刀,看起来莫名斯文败类。 沈怜想继续观察下去,这时,一个男人冲了进来。 他看起来很惨,考究的西装上全是血,头发凌乱,像是受了惊吓,脸色苍白。 沈怜低头看了看表,九点五十九分。 这是最后一个幸存者了。 表针走过一圈,十点整。 大厅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亲爱的玩家们,欢迎来到恐怖游戏。” 语调起起伏伏,雌雄莫辨,像是在朗诵散文诗,莫名得欠揍。 “恭喜你们越过了一些小障碍,来到了美丽的新手村。” “美丽的”这个形容词成功点燃了沈怜的吐槽欲。 “现在,开始新手任务。” “应到玩家40人,实到玩家12人。” 加上刚来的那个玩家,整个大厅里有13个人。 沈怜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中间有一只鬼哦,请在凌晨五点前保证自己不被它杀死。” 拿消防斧的大汉咒骂了一声。 刚才还手拉手的女高中生下意识地分开了双手,然后又心虚地拉上。 沈怜低下头,嘴角翘了一下。 友情啊。 这群人开始互相戒备,互相警惕。 “祝您游戏愉快。” 等沈怜再次睁眼,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科室。 他对这里太熟悉了。 门诊部二楼,精神内三科。 这是,把所有人分散开了吗? 或许,他应该思考一下。 他们中间有一只鬼。 犹大是第十三个,他想到了在最后关头冲进来的第十三个人,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会是他吗? 会是第十三这么容易想到的序数吗? 沈怜无法确定。 “鬼”可不会站在那里让别人杀。 _6 沈怜可以确定那家伙一定会挑拨和杀人。 若是沈怜有超强的战斗力,他一定会得出“不就是鬼吗?把除我之外的12个人杀光就行了”的结论。 可惜他是个战五渣。 这个科室不能久待,必须转移到另外的地方。 他想到的是五楼的监控室和负二楼的停尸间。 监控室算是战略要地,可能不止一个人会想到,而他战斗力并不算强,更何况他还折了胳膊腿。 至于停尸间,哪个正常人会想到在这种氛围这种环境里去停尸间? 至于停尸间里会不会发生非正常事件,沈怜觉得可能性不到一成。 毕竟这是“新手村”,任务发布的是一个更考验人性的内部问题。 “就算有非正常事件又怎么样?我还怕死吗?”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像他这种人,又会害怕什么呢? 他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截铁丝。 他的主治医师是个老顽童,号称一根铁丝开遍全医院大门,他也跟着学了几招。 然后他突然想到,停尸间的旁边,应该是传说中的电锯间。 说不定,他能拿到一把电锯。 那种切尸体的电锯。 他现在脑袋疼,精神却开始亢奋。 他把门拉开了一条细缝,运气很好,外面没人。 内部楼梯在走廊尽头。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用铁丝打开了锁。 沈怜感谢自己把医院当家的态度。 他继续轻手轻脚地下楼。 一楼。 负一楼。 负二楼。 沈怜似乎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 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把手上的那柄锤子扔向摄像头。 没中。 再来一次。 锤子脱手的那一刻,沈怜脱力。 还好这次中了。 两次的撞击发出很大的响声打破了寂静,他朝停尸间鞠了一躬,轻声道:“逝者安息。” 借着“安全通道”的灯牌发出的惨绿的光,他打开了电锯间的门。 “来一个锯一个。”他想。 沈怜拿到了一把电锯。 可是在拿到电锯的那一刻,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思考一个哲学问题。 “我要不要拿着这把电锯,先杀死自己?” 割颈动脉和气管很快的。 _7 第3章全文就新手村最恐怖( 沈怜回忆了自己前几次的自杀。 都很文艺范儿。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电锯。 很暴力。 他慢慢把它比到了脖子上。 隔壁停尸间有东西拍门。 “哇哦。” 我命不该绝,他想了想,拿开了电锯。 好吧,他怕手里的这个东西。 太暴力了,太直观了。就像跳楼与卧轨,血淋淋的。 抑郁症就是自己的灵魂想杀死自己的肉体,而仅有的理智与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在挣扎。 这次,依然是后者赢了。 好吧,毕竟电锯不符合沈怜的暴力美学。 “嘭──”隔壁传来一声巨响。 沈怜太熟悉这种声音了,破门而入或者破门而出。 什么东西出来了? 脚步声。 他顺着门缝往外看,刚好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睛。 是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医生。 郑清一直想不通,他的手机上为什么会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对话框。 活着的意义? 活着需要意义吗?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至少在多年以后,他那四个字的名字会以一种非凡的意义出现在历史书上。 ──人民群众。 多棒的意义啊。 他感到了无趣,点击了右上角的错号。 “三秒内未选择,系统自动默认为同意游戏。请在十点前赶到门诊大厅。” 教养极好的郑清突然想说脏话。 他凭着对医院的主场优势穿过各种乱七八糟的不科学场景来到门诊大厅。结果被告知这只是“‘美丽的’新手村”。 然后他就被随机传送到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地方。 停尸间。 停尸间的门锁着。 郑清是真的想说脏话。 他环视四周,灯光阴暗,冷气袭人。 冷冻箱没有异常。 _8 外面传来连续的声响。 外面有人。 他的手里还有一把手术刀,20号刀片。 手术刀刀片的材质是高碳钢,要比大多数刀片锋利很多,切割能力和穿刺能力都是上乘,重复使用没有问题。 但是因为其长度,不可能刺穿深部脏器。 感谢他拥有十四五世纪法国外科医生的不务正业的习惯。(注) 虽然他只能考虑切割气管,颈、肱、股各处动脉和眼睛。 不知道这些对“鬼”有没有用。 隔壁是电锯间,或许外面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一把电锯。 他一脚踹开了门。 借着“安全通道”的灯牌发出的微弱光,郑清抬头,看到了破碎的监控探头。 果然有人来了。 电锯间的门留着一条细细的缝,他顺着门缝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双眼睛。 他认识这双眼睛的主人。 这个家伙是第十二个进入门诊大厅的。 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五官清秀,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病号服上面随意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扣子系得歪歪扭扭,头发凌乱,惊慌失措。 左臂上缠着绷带,应该是游戏开始前的伤;因为右脚崴了,所以跑得跌跌撞撞。 先是抱着垃圾桶狂吐又是崩溃大哭,看起来像是象牙塔里的那类人。 郑清注意过他的眼睛,瞳孔像是黑曜石一般,只是目光空洞茫然,像是吓惨了。 只是现在。 郑清看着被击碎的摄像头,排除了这家伙一开始便被传送到电锯间的可能。 有目的的打碎摄像头并来到电锯间,这家伙可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弱。 手术刀与电锯。 郑清不傻,他选择快速离开。 此时他却听到了电锯间里的人清冽的声音:“您好。” 郑清依然往楼梯口走。 “请问停尸间里还有多余的冷冻箱吗?” 郑清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变走为跑,离开了这个阴森森的楼层。 这会是那只“鬼”吗? 正常人应该不会问这种问题。 沈怜拿着电锯出了电锯间的门,进了停尸间。 “多余的冷冻箱……”他神经质地自言自语。 费尽心思弄开了一个。 幸运满点,无尸占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的锅,他总觉得里面的味道难以描述。 他抱着电锯,幸福地躺了进去,然后把电锯伸出去,从外面把箱子推进来。 他不知道冷冻箱的温度,但是据说夜间14摄氏度睡觉不盖被子就有可能被冻死,所以这个温度已经足够了。 _9 冻死应该算是比较好的死法了,刚开始极冷,之后因为血管扩张产生热幻觉,脸上会绽放出满意的微笑。 遗容满分。 那如果再加上窒息呢?虽然箱子上面留了一条缝。 沈怜迷迷糊糊地想着,无比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话说十四五世纪,法国外科医生的医学树歪了……他们以随时把玩一把华丽的手术刀为时尚。 手术刀向观赏性进化。(这里指郑清随时携带把玩手术刀) 第4章全文就新手村最恐怖( 沈怜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更长,至少他被诡异的声音吵得睁开眼睛时,还能保持清醒。 那声音,就像把拉抽屉、推抽屉的分贝放大了很多倍。 他看到了一张人脸。 一张瞳孔涣散、脸色蜡黄,皮肤已经失去弹性的脸。 沈怜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把电锯横拍过去,于是尸体退后了几步,那张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被拍得更加扭曲。 沈怜抬头,这才发现他的冷冻箱被拉开了。 其他人的冷冻箱也开了。 各式各样的尸体齐齐转头,用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整齐划一。 “嗞──” 电锯声响起。 离他最近的尸体像是被切烂的西瓜。 红的混着白的与黄的溅到他身上,那是血液、脑浆和灰质。 整个停尸间像是成了一个平面,阴暗的底色被泼上了鲜红的油漆,有人用电锯完成着一幅浓墨重彩的印象派画作。 扑上来的尸体流着涎水,牙齿与指甲已经进化到了人类永远达不到的极限。 沈怜毫不怀疑,他们会扑上来撕烂他,把他的碎肉塞进他们可能已经腐烂了的食道。 沈怜左手腕的伤口好像崩开了,那些死人似乎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更加亢奋的四面攻击。 沈怜的吐槽欲再一次不合时宜地涌上来,他想不通这群人已经凉透了为什么还保留了嗅觉。 万幸他们四肢僵化得厉害。 尸体太多了,而他已接近脱力,电锯几欲脱手。 沈怜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他重复着机械麻木的动作,砍着一群已经死了的人。 有什么意义呢? 放下电锯,就这样吧。虚伪的自己不是一心求死吗? 血糊在他脸上,他想抹一把脸,却腾不开手。 放下电锯。 放下电锯。 天堂的门会向你打开的。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声音诱使着他。 _10 沈怜却猛然清醒。 滚你娘的蛋,欺负老子是信仰虚无主义者吗? 傻子都知道基督教义里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 他再抡了一下电锯,冲了出去。 “嘀──系统再次生成程序,随机时间,随机地点,随机转移。” 沈怜坐在了核磁共振室的地板上,电锯脱手发出“咣当”的响声。 “我似乎有了些欧气?”他给自己说了个冷笑话,冷得自己面无表情。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想。 自己当时为什么想放下电锯呢? 放下电锯后,他会被那些尸体生吞活剥,吸髓啖肉。 这太不符合自己的死亡美学与自杀操守了。 他连“秀色”(注)都接受不了,又怎么会忍受这些? 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着自己吗? 这次他清醒过来,或许是因为铭刻在骨血里的“面无表情内心疯狂吐槽”属性? 他又把自己冷到了。 他找到某位医生留在柜子里的外套换上,擦干了地上的血迹,藏好了血衣。 拿起电锯,走到了核磁共振室的死角──那儿有一排椅子。 他坐在椅背后,藏好了自己。 他需要休息。 王小燕和冯媗手拉着手,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核磁共振室的大门。 她们身上穿着附近高中的校服,这种校服很好辨认,红白相间,远远看去,像是两瓶行走的农夫山泉。 她们这一段时间惊慌失措、胆战心惊,但幸运的是她们没有遇到什么实质性的危险。 “这儿没人,我们还可以再躲一些时间。” 冯媗扭过头,轻声安慰自己的闺蜜,声线柔和。 王小燕看着她。 冯媗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姑娘,凌乱的头发与苍白的脸色也挡不住她的眉目如画,五官姣好。就连宽大的校服套在她身上,也显出了几分窈窕来。 “真好。”王小燕想。 她们走了进去,坐在了地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爱死爱慕圈的最高境界可能是冰恋和秀色。秀色取自成语“秀色可餐”,在这里指吃掉自己喜欢的人或者被喜欢的人吃掉。 欢迎小仙女指正。 其实正常的抑郁症患者是没有沈怜宝宝的行动力和思维能力的,毕竟抑郁症会导致四肢乏力,记忆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减退。 第5章全文就新手村最恐怖( 王小燕与冯媗太累了。 她们一路上经受着体力流失与精神压力的摧残,以至于在锁死大门后直接坐在了地板上。 两人相顾无言。 _11 谁也想不到她们只是来看个病,便陷入了这么不可知的境地。 “冯媗,我害怕。”王小燕小声道。 冯媗默默地抱住她。 这怀抱很温暖,王小燕微微颤抖。 然后她用水果刀,捅进了冯媗的心口。 冯媗看不见王小燕的表情──她哪里有半点恐惧,脸上是满满的狰狞与怨毒。 冯媗倒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刚好和椅背后的沈怜对上。 沈怜觉得熟悉。 他似乎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他想起了住院部门口的死尸,那个让他联想到植物大战僵尸的微笑的家伙。 瞳孔不是放大而是收缩,他当时还漫无边际地分析过这人是吗啡海洛因中毒,还是有机磷农药中毒。 这个叫冯媗的女孩早就死了,远在另一个女孩捅她之前! 王小燕扯起冯媗的头发,用力地撕扯着。 她的头发真好看啊,就算因为奔跑凌乱了些,但也又黑又亮,平日里像是上好的锦缎一般。 水果刀滑向了冯媗的眼睛。 她的眼睛真好看啊,眼尾上翘,水光潋滟,清而不俗。 水果刀捅了进去,用力地翻搅着。 王小燕念念有词:“我让你好看,我让你好看……” 她似乎还嫌不够,站了起来,一只脚踩在了冯媗的脸上。 带跟的圆头小皮鞋一下一下地蹍上去。 沈怜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普通的高中女孩有那么大的力气。 王小燕笑了。 “这样你就没我好看了。” 她又突然阴沉了脸色。 因为她想到了冯媗的笑,像春山,很柔和。她笑得没有冯媗好看。 她的脚又蹍了上去。 “我让你好看,我让你好看!” “我让你好看……”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然后她就像猛然换了一个人似的,捂着嘴,震惊地看着自己脚下冯媗的尸体。 “啊!”王小燕尖叫了一声,音色尖利。 她开始捂住脸崩溃地大哭。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有一点嫉妒你,我怎么可能杀人呢……” 沈怜明白了什么。 然后他看到正在大哭的女孩猛地拿开捂住脸的手,用袖子擦干了自己的脸,慢慢低下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仔细看,她的瞳孔是收缩着的。 王小燕看着沈怜,露出了一个笑容,很美。 像春山,很柔和。 _12 然后她转过身子,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踩着带蝴蝶结的圆头小皮鞋,慢慢走出了这个房间,留下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像是被踩变形了的农夫山泉瓶。 哦,还留下了一串血脚印。 沈怜确定她已经走远,才想起去关上核磁共振室的大门。 他现在能搞清楚很多事情了。 比如说,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想扔掉电锯,引颈就戮了。 他的欲念被放大了,所有人的欲念都被放大了。 这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从他踏入门诊大厅时的表演欲,到他时不时想吐槽的欲望。 尤其是他最为深刻的自杀欲。 杀马特青年在门诊大厅时还窥视着女白领,他被放大了色欲。 而刚才杀了自己同伴的女孩,她被放大了内心的嫉妒与暴虐。 她们或许很要好,或者曾经要好过,可能也就像普通的闺蜜,一起上下学,一起上厕所,互相祝福彼此安乐。 可是杀死她们的,是不可知的恐怖,还是人的劣根性? 至于那只“鬼”的行踪,他也能大致推算出一些。 自己第一次见到那只鬼,是在住院部门口。然后那只鬼杀了一个人,以那个人的身份进入门诊大厅。当时在听到“有鬼”时,两个女高中生拉着的手下意识地分开,那个时候,这个叫冯媗的女孩还是正常的。 后来所有人随机分散,那只鬼在某个时刻杀死了冯媗,并取代了她。她的同伴因为嫉妒“再次”杀死了“她”,然后被“她”取代。 所以说,他们13个人,现在至少死了3个。 另一边,郑清坐在监控室里,看着女白领在一楼走廊里,先是对杀马特青年用了防狼喷雾剂,再是用了防狼电击棒,最后用铁管砸了上去,正中脑门。 “至少死了3个人了……”郑清低语。 第6章全文就新手村最恐怖( 沈怜看着冯媗的尸体。 他向她鞠了一躬,默念道:“逝者安息。” 他又走到椅背后坐下,看了看表。 凌晨四点。 距离存活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可能还会有一次随机传送,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闭上眼睛,放空了精神。 头一阵一阵的疼。 这是抗抑郁药物必不可少的副作用,虽然他今天已经吐过一次了。 所幸他已经疼过很多次,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他又开始漫无边际的瞎想。 要是友人上班回来发现他不见了,会是什么表情呢? 要是友人寻他遍寻无果,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一定是以为他寻了个犄角旮旯作死,不在人世了吧。 他会伤心吗? 不过沈怜想,友人可能会长吁一口气,庆幸终于甩脱了自己这个麻烦吧。 _13 沈怜很喜欢他现在待的这个世界,因为他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不用在正常的世界里每天思考“闭上眼,世界就不存在”的哲学问题,不用在纠结世界到底是真是假。 这个恐怖世界太符合他世界虚无主义以及主观唯心主义的三观了。 甚至美好到,可以随时随地的死去。 “嘀──系统再次生成程序,随机时间,随机地点,随机转移。” 凌晨四点三十分。 沈怜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在他被传送到的新地点,看到了三具尸体。 那个拿斧头的凶神恶煞大汉,那个脱了高跟鞋的女白领,还有另一个男性都倒在了血红色的地上。 两个男性还好,而这位美丽的女士却惨不忍睹,看起来是遭受了非人的待遇。 她的衣衫破碎,小腹被剖开,子宫被扯了出来,下阴更是血淋淋的一片…… 她瞪圆了眼,扭曲的脸上满是惊恐与绝望。 沈怜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合了她的眼。 他握着电锯的手紧了紧,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嘤嘤嘤……”婴儿的啼哭响起,然后又越来越微弱。 妇产科…… “好……好痛啊……” “好……好痛啊……” 喊疼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沈怜的脑海里,那声音就像他初中时拿着抹布擦黑板,然后不小心把指甲划上去一样,让他本来就疼的脑袋更疼。 他仿佛置身于子宫之中,变成了一切依靠母体的胎儿,却又带着上帝视角俯瞰着一切。 他仿佛变成了一颗受精卵,一块肉,他还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凭生命的本能窃取着母体的营养。 子宫壁很暖。 然后一种像小勺子一样的东西伸进来,把子宫壁越刮越薄。 他便死了。 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成形的胎儿,隐隐有了模糊的意识,与母亲连接着同一条脐带。 然后一把钳子伸了进来,夹碎了他。 他便死了。 穿白大褂的人把他的小脚夹出来,然后是手,然后是血淋淋的头。 他仿佛又变成了一个胎儿,这次他很茁壮,有了自己的意识与感知。小勺子奈何不了他,钳子也奈何不了他。 他被引产,从狭窄的甬道挤出。 穿白大褂的人为了防止他的哭喊,掐住了他的气管。 一个针头被插了进来,冰凉的液体注射进脑部。 他便死了。 没有发出一声啼哭,也没有机会睁眼看过这个外面的世界。 仅仅留下了微不足道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蚍蜉撼树的一些小幅度的挣扎。 或许他还会被泡在福尔马林里。 “好痛啊……” “好痛啊……” “好痛啊……” _14 指甲刮黑板的声音再次在沈怜的脑海中响起,他骤然惊醒。 然后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婴儿。 他真得很小,闭着眼睛,皮肤皱巴巴的,很丑。 他就站在那里。 沈怜看到,他闭着的眼睛里,流下了一行血泪。 作者有话要说: 流产就是这样的。刚开始可以刮宫,到后来就得动用其他手段了,最后那个是用药让婴儿早产,然后向大脑注射毒药。 (该灵感来自知乎答主关于流产的一个回答,但因为看的时候大致一瞥,现在找不到原出处了,特在此标明) 第7章全文就新手村最恐怖( 沈怜盯着那流泪的婴儿,开始向后退。 因为他知道,那个看起来战斗力比他高很多的拿斧头的大汉就在他来之前倒在血泊里,血糊糊的一身,他甚至无法判断出他是怎么死亡的。 至于那个女白领,沈怜刚开始是以为她在死前受到了凌辱,可是当他见到这个婴儿时,他就知道女白领是怎么死的了。 她是婴儿的重点报复对象。 她是一个女人。 所以她被扯出了子宫,撕裂了下体。 这个婴儿的战斗力,绝对比停尸间里那些四肢僵化的尸体强。 他拿起了电锯。 婴儿扑向沈怜的脸,沈怜下意识地侧头,那婴儿便堪堪擦着沈怜的脸飞过去,沈怜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 他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眼角余光便注意到,在他的左侧,又一个婴儿扑了过来! 他早该想到的!从他经历过那个痛苦的幻境后,他就应该想到,这里有不止一个这样的婴儿!这是妇产科! 躲不过去了。 沈怜举起了电锯。 “嘀──系统再次生成程序,随机时间,随机地点,随机转移。” 光线在此刻冻结了,死亡了,如幽灵一般。(注) 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停滞。 沈怜却发现,他仍在这个科室里。 地上的三具尸体还倒在血泊里,只不过血迹已经干涸。那两个婴儿也在这个科室里,却把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沈怜顺着他们转头的方向看去。 那儿多了两个人。 他之前在见到的那个医生,和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一边注意着两个婴儿的动作,一边观察这两个男人的瞳孔。 那两个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澄澈,很亮很透,像是最美好最纯粹的宝石。 刺耳的声音同时响起! 像是把指甲刮黑板的声音、尖利金属摩擦地板的声音混在一起,同时扩大了无数个分贝! 毛骨悚然。 沈怜开始耳鸣,大脑内满是焦躁,眼睛似乎没有了焦距。他想捂住耳朵,可是一只手缠着绷带,另一只手拿着电锯,他凭着仅有的一点清明,更加用力地握着电锯,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起。 _15 尖啸的声源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 一个又一个婴儿从各种地方爬出来,把一个又一个的血淋淋的皱巴巴的脑袋转向医生和年轻人站立的地方。 沈怜甚至能感受到他们冲天的怨气与微弱又强烈的意识。 “那个人穿着白大褂……” “那个人穿着白大褂……” “那个人穿着白大褂……” “那个人穿着白大褂!” 那些婴儿向着郑清扑过去,郑清又一次踹开门破门而出,后面的婴儿穷追不舍! 他们很快离开了这个地方,带着郑清渐渐微弱的奔跑的脚步声。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的死劫在这里。 而那个年轻男人,还留在这个科室里。 沈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便向沈怜露出了一个笑,像春山,很柔和。 他的瞳孔是收缩着的。 他的一步一步地走向沈怜,带着那种出现在男人脸上极不合格的、尽显女气的柔和的笑。 沈怜依旧面无表情,任他向他靠近。 那“人”便慢慢伸出手,抚向了沈怜的脸,一片肌肤一片肌肤地摸下去。 他的手便滑到了沈怜的颈动脉窦──一个致命的地方──掐了上去。 沈怜扔掉了手里的电锯,也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这是他来到这个医院后的第一个笑容,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内心阴郁的人,会露出那种无比和煦,濯濯如春月柳的笑。 那只鬼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这个人类竟然没有反抗。 静默,很长时间的静默。 那只鬼并没有掐下去。 “嘀──凌晨五点整,新手村任务结束。参与玩家12人,存活人数3人。” 一切都结束了。 沈怜躺在虚拟空间的大床上,回忆着自己的推断。 那只“鬼”先是附在了那个女高中生身上,那个女高中生的同伴杀了她,她身上的“鬼”便附在了她同伴的身上。 当他再次见到那只“鬼”,那只“鬼”又附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主要是当时那两个女高中生的情况让沈怜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那只鬼需要别人“杀死”他,他才能杀死那个杀他的人并进行附身。 也就是说,那个叫冯媗的女孩在被附身之前,可能杀过另一个人,而那个人身上有“鬼”。 于是沈怜选择不动手。 他不“杀死”他,他便不能杀死他。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12个人不互相残杀,这只“鬼”的杀伤力为0。 这只“鬼”,考验的仅仅是人性。 “嘀──亲爱的玩家,恭喜您成功通过新手村任务,您有机会在系统商场进行随机选择商品。” 沈怜的面前出现了虚拟面板,上面有手枪、氰化钾和医疗包。 三样东西只能选一样吗? 沈怜他选了氰化钾。 _16 “嘀──系统随机生成程序,最新副本启动──请玩家完成系统指定任务,若未能完成,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嘀──最新副本,现代都市。” “嘀──系统任务──随机时间,随机地点,随机派发。” 沈怜:…… 槽点太多竟不知从何吐起。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光线在此刻冻结了,死亡了,如幽灵一般。”这句话出自赫胥黎《美丽新世界》。 第8章艾米莉.狄金森(一) 〔我的脑海中,进行着一场葬礼 悼念者络绎不绝 不停地走着,踩踏着 直到仪式的氛围渐浓〕 “唉,沈怜,你知道吗?”前桌的小胖子神神秘秘地卖着关子。 沈怜收拾著书包,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是配合地问道:“知道什么?” “我们学校……死人啦!”小胖子压低了声音,凑的更近了。 沈怜没什么反应地“哦”了一声。 不死人才有鬼了。 “在后山小树林里发现的……那个惨哟,身上全是脚印……脸都看不清啦……” 小胖子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过似的。 怎么说呢,标准的吃瓜群众嘴脸,就像村里长舌的七大姑八大姨,嚼着“今天村东头的赵老汉摘了钱家的两颗柿子,昨天村西头的孙寡妇家领进了野男人”这样的舌根。 也像是呼朋伴友抢着去看砍头枪毙的中国式看客。 沈怜背上书包,拉开椅子,诚恳地对小胖子说:“我觉得你应该真诚地祈祷逝者安息。” 小胖子愣了一下,就这么看着沈怜出了教室。 少年身姿挺拔,腰细腿长,逆着光的背影看起来像是标准的言情剧男主海报。 小胖子愣愣地看着逼格极高的沈怜,再看了看自己肉乎乎的手,往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 “什么玩意儿……” 沈怜看着镜子里略显稚嫩的自己。 他回到了高中。 之前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很正常,社会安定、人民富足、校园里也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一切都是那么的文明、有序。 直到今天发现的这场命案。 警方封锁了后山,学校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发现尸体几个学生也获得了保送大学的机会,皆大欢喜。 沈怜想露出一个讽刺的笑,但他扯出的笑容依然是和煦的、令人如沐春风的。 他颇有些自我厌弃地皱了皱眉,板起了一张脸。 镜子里的他依然笑着,像是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他。 那个他微笑着冲了一杯藿香正气水,然后就着水喝了几片头孢,再给自己灌了几瓶酒;那个他微笑着在酒里放了几片安眠药,仰着头喝了下去;那个他微笑着嚼着一把苦杏仁,却被恶心得反胃;那个他微笑着割着手腕,从医院的窗子跳下去。 _17 那笑容不仅和煦,更如玉山上行。(注) 可他却觉得他卑微虚伪得像个跳梁的小丑。 他深吸了口气,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他说:“你不就是想刺激我吗?我今天吃药了,不受你刺激。” 然后他走到杂物间拿出了工具箱,把那面镜子从墙上卸下来,看也不看地从三楼窗户里扔下去。 “我不受你刺激。”他说。 他确实受刺激了。 而且他扔下去的镜子差点砸到人。 那人站在他家楼下的小路上,脚边是一堆玻璃碎片。 ──这人,好生眼熟。 虽然没穿白大褂,看起来也年轻了些,但沈怜隔着三层楼的高度也能嗅到他身上斯文败类的气息。 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大眼瞪小眼。 气氛十分诡异。 “喂,医生,”沈怜喊,“对不起啊。” 郑清还没从飞来横祸的无辜与愤怒回过神。 他不过脑子的回了一句:“你以为你是潘金莲啊,要是潘金莲像你这样砸东西,西门大官人早死了。” 沈怜愣了一下,回道:“医生你看《金瓶梅》啊。” 郑清也愣了一下,仰着脖子回道:“……是《水浒传》。” 他自认倒霉,摸着仰酸了的脖子去医院了。 他额头被玻璃渣划了个口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玉山上行这个比喻单独看起来有点奇怪,原句比较美。《世说新语》──裴令公有隽容仪……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艾米莉.狄金森 还有,今天沈怜宝宝的所有行为,从自杀到从窗子里扔东西,都是不好的。尤其是扔东西,小仙女们千万别模仿。 保送大学那个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保研路见仁见智。 第9章艾米莉.狄金森(二) 〔当所有人入座 仪式开始,敲鼓的声音 沉重有力,敲打着,敲打着 直到我的意识变得麻木〕 他被绑在椅子上,惊恐地听着离地下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仿佛那声音是死神敲打着的死亡的鼓点。 吱呀──门开了。 地下室里是那种发霉的、潮湿的气息,很暗。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站在阴影里。 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然后他瞪大了眼睛。 他想往后退,却仅仅让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了一点声音;他想大声呼救,嘴里却被塞了东西,粘上了胶布。 那人优雅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用修长的手指打开它,像是在问椅子上的羔羊,也像是在自言自语:“382,27,117,你的学号是27吧?” _18 他也没有指望椅子上的人回答,而是露出了一抹高高在上的笑,拿起了一把钉锤。 沈怜家又换了一面镜子。 沈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板着脸,镜子里的那个他笑着。 他坐在镜子前,歪了歪头。 “诶,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镜子里的他笑着不说话。 “你说那个医生他竟然活下来了,是不是很神奇?” 镜子里的他依然笑着不说话,躺进了冷冻箱里。 嗯……就像在嘲讽他自杀了这么多次还死不了,竟然还有脸说别人活下来很神奇一样。 沈怜用手撑着头:“这个世界不恐怖呀,还没有新手村恐怖……” 镜子里的那个他还是笑着不说话。 “笑笑笑,你就知道笑。” 沈怜又想卸了镜子把它从三楼扔出去了。 然后他忽然福至心灵地坐直了身子,面瘫着一张脸,以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 这面蠢镜子只会显示他的影像,这个答案岂不是板上钉钉?沈怜心满意足地想。 镜子里的他突然不笑了。 镜面上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像。 这个人沈怜不认识,但他却觉得眼熟。 是谁呢?他想不起来,越想脑袋越疼,就像把医院里的那种抽骨髓的针插进脑袋里一样。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他给镜子里的人拍了一张照片,拿出了一把钉锤,砸碎了镜子。 “谁让你不认为我是最英俊的男人的。”他嘟囔着。 他又看了看照片里的人。 真熟,肯定在哪儿见过。 “也没比我俊多少啊。”他摸了摸脸,然后瞥见了墙上的钟表。 “……迟到了。” 他总是忘记自己现在还是祖国的花朵,民族的未来。 他提著书包匆匆奔下了楼,跑去南街买了一杯豆浆,又走去北街买了两个牛肉包子,然后慢悠悠地挪去了学校。 “报告!”沈怜一声报告,打断了数学老师画圆的手。 那个本该完美的圆便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看着教室门口的沈怜。 “出去。” 全班哄笑。 沈怜像是要被教皇加冕的国王一般,昂首挺胸地进了教室,坐在了座位上。 这个世界里“沈怜”的人设就是这样呢。 同桌撞了撞沈怜的胳膊,塞给沈怜一样东西。 _19 “喏,小胖给你的杏仁巧克力。” 沈怜把巧克力放进了兜里,问:“他人呢?” “好像是昨天晚上发烧去医院了,不过我估计明天的文艺演出他肯定来,他最爱看热闹了。” “嗯。”沈怜心不在焉地翻开了书。 学校的礼堂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老建筑了,它有着斑驳的墙面、红色的幕布和木质的地板,在一堆现代化的建筑中格格不入,就像母鸡进了鹤群。 大家都舍不得拆它。 毕竟在鹤越来越多,鸡越来越少的情况下,谁更珍贵,一目了然。 舞台上的姑娘跳着芭蕾,足尖轻点,优雅美好。 男生们看舞看漂亮姑娘,女生们的心却不在舞台上,她们的心跟着刚才的主持人下了台,飘到了粉红泡泡的国度里。 那个主持人穿着考究的西装三件套,挂着黄铜怀表,上衣的口袋露出方巾一角,窄腰长腿,兼具着少年的青涩和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温柔。 还戴着一副看起来就很斯文败类的金丝边眼镜。 沈怜看着节目,听着坐在旁边的同桌激动地叽叽喳喳:“啊,那个小哥哥是高三的郑清,好帅啊,我要嫁给他!” “哦。”沈怜回她。 他没想到医生也在这个学校。 台上的舞已接近尾声,姑娘终于跳到了天鹅之死,凄切哀婉,美艳绝伦。 毕竟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一曲终了。 主持人又上了台,用磁性的声音道:“下一个节目,《贝加尔湖畔》。” “他哪里会主持了,”沈怜吐槽,“他把主持人生生干成了报幕员。” “帅就行了啊。”同桌继续花痴着。 红色的大幕拉开,全场寂静。 第10章艾米莉.狄金森(三) 〔我听见他们抬起棺材 沉重的脚步,摇摇晃晃 我的灵魂,吱呀作响 四周,丧钟响起〕 大幕拉开,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舞台上有一个人,一个死人。 那人穿着皱巴巴的衣服,脑袋被砸得稀烂,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此时那红色的幕布也像是用暗红的血染成的了。 华美的舞台上,丑陋的尸体躺在光束下,就像是不小心被人踩死的恶心的蛆。 整个礼堂都变成了一出对比鲜明的默剧。 然后人们才反应过来,尖叫声响起。 众人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你拥我挤地冲向礼堂出口,更有甚者连滚带爬。 有女生依旧在尖叫,被人流裹挟,然后摔倒在地无人扶起,看着从眼前跑过的一双双仓惶自私的鞋子。 有镇定的老师在维持秩序,可惜现在祖国的花朵乱得像无头的苍蝇。 _20 一切都是那么的混乱。 沈怜没有离开座位,他收起了自己的脚方便可爱的同学们尽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眼睛看着舞台上的那具尸体。 看不清脸,但是身材很胖。 沈怜突然想起了兜里的杏仁巧克力。 “嘀──” “系统生成程序,随机任务一,在连环杀手杀掉第五个猎物之前找到他。若任务失败,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沈怜收到了第一个任务。 医生收到了吗? 他在人群中寻找医生的身影,在血红的幕布旁找到了他。 他也没走。 四目相对,波云诡谲。 “你好,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郑清。” “沈怜。” “你收到任务了吗?” “先说一下你的任务吧。” 郑清略显无奈地笑,仿佛没想到眼前的家伙有这么大的戒心。 “在凶手杀第五个人之前找到他。” “看来我们的任务是一样的,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两个人公式化地握手,开始交换线索。 “第一个死者身上全是脚印,第二个死者目测是被重物多次打击。” “医生,能说点有用的吗?” 郑清撑了撑眼镜,讽刺道:“这可不比‘美丽的’新手村,现场早被封锁了,如果我们偷偷去,还会被警察盯上。” 沈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拿出了手机:“医生你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 郑清觉得恍惚。 “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似的。” 两个人突然面面相觑。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新手村,能给他们留下共同印象的,只能是新手村的人。 “医生,你记不记得我们的新手村是三人通过?” 也就是说,还有另一个任务者。 他们并不知道最后一个活下来的是谁。 “排除掉已经确定死亡的,我对剩下的玩家没有一点印象了。” 邪了门了。 两个人交换了手机号码。 “如果你打电话打不通,说明我已经为主神主义事业光荣牺牲,记得给我立个英雄纪念碑啊。”沈怜开玩笑道。 郑清只觉得这人经常抖一些并不好笑的包袱,从金瓶梅到纪念碑。 他紧了紧西装外套。 冷透了。 _21 “382,27,117,86。”地下室阴影里的人喃喃自语。 “117……” 他曾在这个地下室里用钉锤不停敲打一个学生的头,敲到那颗胖胖的脑袋彻底变成一个摔烂的西瓜。 而现在,他正在地下室里砍掉了姑娘一双穿着舞鞋的脚,给血淋淋的小腿绑上铁块。 “沉重的脚步,摇摇晃晃……” “沉重的脚步,摇摇晃晃……” 他把姑娘放进了棺材里。 “我的灵魂,吱呀作响。” 棺材里的姑娘是美的,与她跳天鹅之死时一样美。 死亡总是盛大的。 丧钟响起。 第11章艾米莉.狄金森(四) 〔天堂,就像一个铃铛 存在,那么就是一只耳朵 安静的我,如同异类 在此孤独,在此腐朽〕 沈怜在草稿纸上整理着信息。 第一个死者,男,高二三班学生,成绩不好不坏,尸体在学校后山小树林被发现,据说被发现时身上全是脚印。 第二个死者,男,高二七班学生,成绩还算不错,尸体暴露在文艺演出的舞台上,脑袋被砸得稀烂。 目前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是男性,且是高二学生。 杀手可能对高中二年级有什么执念,熟悉学校地形,可能经常出入学校。 不排除多人作案。 线索太少了。 沈怜想扔笔,然而不能,他还得答题。 ──他现在在考场上。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只不过是死了两个学生,怎么能影响莘莘学子完成学业呢? 沈怜现在不想自杀,而是想杀了校领导。 算了,实在不想答题,提前交卷吧。 他把卷子交给监考老师,正欲出门却被叫住:“同学!”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你没填考号。” “考号?” “哎呀,都高二了怎么还当自己刚上学呐,考号和学号是一样的。” “谢谢老师。” 沈怜在考号栏填了个“05”,出了考场。 “哎!” _22 “您还有什么事吗?” “最近走路回家小心点!” “谢谢老师。” 沈怜露出了一个笑。 电话铃响起。 “喂?沈怜吗?” “医生?怎么了?” “第三具尸体被发现了。” 沈怜笑不出来了。 “就是那天在文艺演出上跳芭蕾的女孩子,脚被砍掉了,绑上了铁块,被放在棺材里。” “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学生会主席,先一步得到的消息。” “那姑娘也是高二吗?” “对。” “还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了。” “哦,医生再见。”沈怜挂了电话。 莫名烦躁。 又是那个地下室。 阴影里的人问:“亲爱的同学,你喜欢梵高吗?” 被绑在椅子上的人流着泪,说不出话来。 “梵高的耳朵啊,你知道吗……让你变得和梵高一样好不好?” 被提问者拼命地流着泪,崩溃地摇着头。 “要乖啊,羊圈里的羊就要乖乖的。” “382,27,117,86,5……” “第五个……五……” 沈怜又对着镜子说话。 “脚印,头,礼堂,舞台,脚,铁块,棺材……你能把这些串联在一起吗?” 镜子里的他笑着不说话。 沈怜继续碎碎念:“那天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我和医生都觉得自己见过他呢?” “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第三个玩家是谁呢?” “凶手会是第三个玩家吗?” “医生是否说谎了?” “会不会是医生贼喊捉贼?” 沈怜看着镜子,又道:“不会是我病情加重,你是我出现的幻觉吧?” “……嗯……不对,我拍了照片,医生也能看到……” 沈怜又开始胡思乱想。 “当一切结束,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穿着拘束衣,躺在精神病院里。” _23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作为一个妄想症加表演型人格障碍幻想出来的,包括抑郁症。” “你说好笑不好笑?” 镜子里的他果然在笑。 真好,这次没人觉得冷。 一块毛巾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 有点诡异的甜,有点诡异的香。 失去意识前沈怜的脑子里划过无数个有点诡异的念头。 “这都能进来,凶手这是开挂了吗?这个世界的bug槽点太多……” “乙醚?蠢货……” “我要这破镜子有何用……” 快窒息了。 与此同时,郑清抱着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给沈怜打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关于乙醚,我想说不谈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乙醚最危险的一点是沸点太低容易爆炸,好像不能和酸混一起(记不太清了),至于迷晕人就很悬了,所以这里的设定是窒息。 第12章艾米莉.狄金森(五) 学校,教学楼天台,冷风呼呼地吹。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就站在天台边缘,他的旁边有张椅子,沈怜被绑在上面,挣脱不了。 然而沈怜微笑着。 “老师好。”他颇有礼貌地打招呼。 数学老师也微笑着:“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对,我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我的。” 风吹得紧,很冷。 “老师,我是不是马上要死了?” “对,乖孩子,你马上要死了。” “那能否告诉我您为什么找上我们呢?” “382,27,117,86,5……你的学号是5吧?” “抱歉老师,我并没有看出这几个数字之间的联系。” “数学练习册第58页。” “嗯?” “一看你就没认真听课,第58页有一张随机数表。” 风,更冷了。 沈怜好佩服自己的老师。毕竟他又遇到了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的窘境。 “以前警察办案,要推测凶手的杀人动机。可是要是凶手没有动机,而是随机杀人呢?就像路边的流浪汉,死了一个也没人会注意到吧?事实证明,警察确实算是废物。” “监控呢?” “当然是被我黑进去了。” _24 沈怜同意数学老师的观点,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警察确实很废物。 数学老师观察着沈怜的表情,发现他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惬意。 “你知道你从这里掉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吗?” “我当然知道,啪──”沈怜发出了一个很夸张的拟声词,如果不是被绑着,他很有可能还会伸出手比划一下。 “‘啪’的一下,如果是头部着地,我应该会立刻死亡,如果不是,就算内脏受伤,我也会经历二到三分钟的痛苦。” “乖孩子,你不怕吗?” 沈怜懒懒地抬起眼皮:“死亡是归途。” 他顿了顿,又道:“我要去地狱亲吻撒旦的额头。” “Ijump,youjump.”他甚至还有闲心cos一下泰坦尼克那艘悲剧的船。 冷风像刀子一样地刮在人脸上,生疼。 “你不害怕我便兴奋不起来,你不是一只合格的羔羊。” “我从不认为我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现在是了。” “亲爱的,准备好投入死神的怀抱了吗?” 沈怜没能准备好。 因为行刑人先他一步投入了死神的怀抱。 一枚子弹从他的太阳穴打过去,然后他从顶楼坠了下去。 沈怜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看到了一只手抱着诗集,另一只手拿着枪的医生。 医生念着一节诗。 “Justthen,apnkinreasonbroke andhitaworldateveryplunge anfinishedknowingthen” 〔失去依靠,理性开始崩塌 我从高处坠落 跌入一个又一个世界 终于,看清〕 凶手的死亡计划被打断,就像几天前沈怜迟到,一声“报告”打断了数学老师画圆的手。 那本该是一个完美的圆的。 沈怜看着郑清,问:“艾米莉.狄金森?” 郑清笑:“艾米莉.狄金森。” 脚印、踩踏、仪式、敲打、所有人入座、沉重的脚步,棺材……这些都能够与女诗人的一首诗对上。 “怎么找到这儿的?” “第四具尸体找到了,你应该是第五个。最后一节诗与坠落有关,这里是全校最高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被绑了?” “你说如果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你就是为了主神主义事业壮烈牺牲了。” “医生,我那是开玩笑的。”沈怜无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可不想给不熟的人立碑。” 郑清边回答边给沈怜松绑,顺手给沈怜披了一件外套。 _25 “医生,我不是女士,也不想披不熟的人的外套。” 郑清撑了撑眼镜:“看你被绑得可怜而已。” “大恩不言谢,谢谢了。” 郑清哭笑不得。 两个人并肩走在月光下。 至于教学楼下的尸体,谁管他? “嘀──随机任务一完成。” “嘀──系统再次生成程序,随机任务二启动,若未完成任务,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嘀──随机任务二副本,甚于防川──” “嘀──随机任务二,杀死所有你想杀死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其实我对女诗人了解的并不多,关于她唯一的印象,是“如果我不曾见到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这句有名的句子。 至于这首诗,我是在安德鲁.所罗门关于抑郁症的ted演讲上看到的,他讲的很棒,有兴趣的小仙女可以去腾讯或者b站看一下。 第13章嬴政、鲁迅和闻一多(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橘子绿儿童教育,是国内第一家上市的儿童教育公司,拥有1300家亲子园和近500家幼儿园,遍布国内300个城市,在营业规模、市场份额等方面均位列国内学前教育行业第一。并且先后获得“国内儿童教育最具影响品牌”、“消费者信赖的早教品牌”、“AAA级信用企业”、“社会责任杰出企业”等多项荣誉。 也就是说,橘子绿儿童教育应该是国内最大的学前教育公司,可能没有之一。 沈怜就在这家教育公司开办的幼儿园里。 此时他的腋下刚刚被注射了药剂,单纯懵懂地看着园长奶奶。 园长奶奶是个善良的人,和蔼可亲。她正挂着慈祥的笑,却把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挤的更深。 她对沈怜说:“不要把这些告诉你爸爸妈妈哟,我有一个长长的望远镜,一直能伸到你的家里,你做什么说什么我都知道。” 沈怜有些恐惧地看着她,但更多的是迷茫和不解。他歪着可爱的小脑袋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乖巧地点了点头。 “园长奶奶再见!” “嗯,宝宝再见!” “哥哥,我没有生病,为什么要打针?” 三岁的果果从幼儿园回去后,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哥哥。 郑清放下了手中的电视遥控器,问:“谁带果果去打针的呀?果果有没有哭啊?” 果果撇了撇嘴:“刘老师带果果去的,果果才没有哭呢。” 郑清继续逗小妹妹:“那打针的时候有没有医生给果果检查身体啊?” “有啊,叔叔医生和爷爷医生,检查了两次呢。” 果果躺下,比划了一下。 郑清觉得不对劲了。 “小朋友们光溜溜。”果果眨着童稚的眼睛,兴奋的对哥哥说着幼儿园里的事。 “……那叔叔呢?” “叔叔也光溜溜。” “那假如哥哥就是叔叔医生,果果能告诉哥哥叔叔医生当时是什么样的吗?” _26 “哥哥得脱掉衣服。” 郑清脱了外衣。 “还要脱掉裤裤!”果果嘟着嘴。 郑清的嗓音艰涩了起来:“你们当时在做什么?” “检查身体啊。” “……怎么检查的?” 小姑娘在地上模仿了一系列动作,站起来时却发现哥哥的脸黑了。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果果惹你生气了……果果把藏起来的棒棒糖给哥哥好不好?” 郑清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哽住了。 这一家的父母经常出差,保姆在客厅里,现在卧室只有他和果果。 他拿起床头的电话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拨……” 他再打了一遍。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拨……” “嘟……嘟……嘟……” 话筒掉在了地上。 电视新闻上的主持人严肃正经地念着以前已经念过无数遍以后还将继续念下去的新闻稿:“我们将贯彻落实为人民服务的原则,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工作方法。将人民群众的利益始终置于最高位置。同时,作为一名马列主义接班人,要坚持全新全意为人民服务,做到以人为本,执政为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副本仓促是因为我要赶紧写这个副本,这个副本却依旧仓促了。是因为嬴政干的坏事儿。 〔〕:鲁迅《狂人日记》 第14章嬴政、鲁迅和闻一多(二)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成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沈怜被保姆接回了家。 他的母亲正坐在书房里。 “妈妈,今天……” “宝宝乖,去吃饭,妈妈要工作,很忙的,不要打扰妈妈好不好?” 她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沈怜翻了个白眼儿,进了餐厅。 他在保姆的监督下吃完饭,扭头进了小卧室,锁住了门。 _27 书包上画着孙悟空打妖怪的图片,正义战胜邪恶,很是美好梦幻。 他翻开书包,里面有一部手机,一颗杏仁巧克力。 还好这些还在。 他吁了一口气。 手机开始振动,显示出“医生”两个字。 “你知道这个幼儿园的事情吗?” 沈怜听到了一声诡异的少女音。 他又确认了一下显示屏上“医生”这两个字,疑惑道:“医生?” 郑清便听到了一声软软糯糯的童音。 他也确认了一下显示屏上“沈怜”这两个字,疑惑道:“沈怜?” 然后两个人同时开口:“你现在多大?” 郑清扶额:“小学一年级。” 沈怜叹气:“幼儿园大班。” 五十步和一百步。 然后郑清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你在橘子绿幼儿园?” “对呀。” 郑清整理了措辞:“你……没事吧?” 沈怜在电话那边笑:“好的很呐,今天刚被慈祥和蔼的园长奶奶注射了不明药剂。” 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 然后郑清道:“我刚才打电话报警了,打不通。” “这不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吗,”沈怜的语气有点做作的夸张,配合他软糯的童音显得很滑稽,“就算打通了又能怎么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需要预想一下报警后的案件走向吗?” 郑清再次沉默。 强奸和猥亵会被官方引导成虐童,然后警方介入调查,确认小孩子们身上的针眼是例行的体检和疫苗注射,小孩子们认为的白色药片其实是糖豆,虐童事件子虚乌有。橘子绿儿童教育倒打一耙,状告披露这件事的人造谣诽谤。 作为政府喉舌的媒体决不发声,各种消息告诉吃瓜群众:所谓的“叔叔医生”、“爷爷医生”没有军方背景,不对,他们只是正常的医生,孩子们健康又快乐。 然后众人的目光便会被转移到某明星公开恋情、某模特T台摔倒和疯狂的购物狂欢节上了。 原本耿耿于怀让政府给交代、让幼儿园给交代的人也会渐渐遗忘这件事,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内心唏嘘一下,然后便会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被国家机器和资本力量不着痕迹的引导,去接受新的信息,格式掉旧的。 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谁管这些祖国的花骨朵怎么样呢? 毕竟大家都知道,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沈怜又道:“医生你在系统那里购买的是枪吧?” “嗯。” “枪不行,杀一个人就会被察觉了。信我一次。嗯……你会做巧克力吗?” 沈怜握着手里的那颗巧克力,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同学的礼物。 虽然他并不确定这个同学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串冰冷的数据。 反正不管是什么,也在之前死透了。 他拿着电话,轻轻地说:“我喜欢上一个世界,有人送我礼物。可这个世界不得我的眼缘,所以,那些说是在生物学意义上的灵长类动物都侮辱了生物学和灵长类动物的家伙们,需要被干掉。” _28 第15章嬴政、鲁迅和闻一多(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哥哥,为什么今天不去幼儿园啊?” “果果乖,哥哥带你去游乐场玩好不好?”郑清给果果扎上小辫子,绑上蝴蝶结,“我们果果真漂亮。”他弹了弹果果的额头。 果果捂住额头嘟着嘴,一双大眼睛瞪着郑清。 那双眼睛真的很好看,像是一汪碧水,一泓清泉。 郑清的脸色暗了暗。 要是小姑娘长大,知道了她曾经遭受过什么,还会这么无忧无虑的笑吗? 更令人不敢深思的是,小姑娘能长大吗? 这个世界恐怖的地方在于,它太像真实的世界了。 但是果果可能只是一串设定好的程序,永远在这有限的剧情里轮回。 轮回在那些有着叔叔医生、爷爷医生的幼儿园里。 郑清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果果,我们去玩旋转木马好不好?” “不,果果要坐过山车!果果还要吃巧克力。” “今天不能吃巧克力,去吃冰淇淋好不好?”郑清拉着蹦蹦跳跳的果果去买冰淇淋。 有些东西,就算只是一串数据,也没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 沈怜背着孙悟空打妖怪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地进了幼儿园。 两个小朋友正在教室门口罚站。 光着的。 沈怜看了他们一眼,蹦蹦跳跳地进了教室。 他今天特别乖,不哭不闹,也很配合地喝了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白色药片。 园长奶奶奖励了他一个微笑和一个小红花。 他特别自豪地挺起胸膛。 真自豪。 午休时间,查房的老师走了后,他偷偷摸摸地爬起来。 “哎,你们睡了没?” 没人回答他。 “别装了,老师已经走啦!” 隔壁床的被子里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怯怯的:“别说话,园长奶奶有长长的望远镜,能看到我们……” 沈怜再次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看见了,园长奶奶今天把望远镜忘在家里了。” 然后好多个童稚的声音响起:“真的啊?怜怜你可别骗我们,不然我们可得被罚站了。” 沈怜拍了拍胸脯:“我可是班长,怎么可能骗你们呢?再说了,这次可是园长奶奶布置的神秘任务!” 被子里的小朋友们都精神起来了。 一听就很神秘啊。 “你们知道那些叔叔医生爷爷医生什么时候来吗?” _29 小朋友们表示没注意过。 “叔叔爷爷给我们检查身体,很辛苦的,我们是不是该感谢他们啊?” 小朋友们点点头。 “那下次叔叔医生、爷爷医生们来的时候,我们应该给他们准备礼物吧?” 小朋友们再次点点头。 “你们觉得巧克力怎么样啊?” “巧克力可好吃了。” “对的对的,我最喜欢吃巧克力了。” 小朋友们再次同意。 “那到时候我把巧克力偷偷给你们,你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再送给叔叔爷爷好不好?” “怜怜为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呀?” “惊喜啊!而且连园长奶奶也不能告诉,她要考验你们是不是能保守秘密的乖孩子。” “不准偷吃哦,园长奶奶有长长的望远镜,要是被她发现的话,可是要脱光光罚站的。” 小朋友们都不想罚站。 于是沈怜满意地点点头。 “好,大家快睡觉吧。” 果果拿着冰淇淋,看着牵着她的郑清。 “哥哥,明天还不去幼儿园吗?” “嗯,明天还带果果来游乐场。” 小小的男孩牵着小小的女孩走在夕阳下,像走在梦里。 第16章嬴政、鲁迅和闻一多(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哎,怜怜,那些叔叔爷爷要来了。”一个小朋友凑在沈怜耳朵边道。 沈怜瘫着一张脸,道:“哦,发巧克力吧。还有,再叫我怜怜我就揍你。” 小朋友吐了吐舌头。 一块块巧克力悄悄的在小朋友间传递,宛如抗战时期接头的情报贩子。 没有人偷吃,因为小朋友们害怕园长奶奶的长长的望远镜,也害怕脱光了罚站。 当然,他们也真心觉得叔叔爷爷们辛苦了,大家需要感谢他们。 大家都是乖孩子。 沈怜语气轻快的说:“那你们一定要让叔叔爷爷吃下去啊,我去找园长奶奶汇报工作。” 小朋友们狂点头。 沈怜从教室出去,走过滑滑梯,去了园长奶奶的办公室。 “报告!” _30 园长奶奶正在看一本书,她戴着老花镜,周身都是岁月静好的气息。 她闻声看去,撑了撑眼镜,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宝宝来啦,进来吧。” 沈怜羞怯地看着她。 她便蹲下来,摸了摸沈怜的头,平视着沈怜的眼睛:“宝宝怎么啦?” 沈怜又怯怯的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园长奶奶。 “奶奶,这是我妈妈做的杏仁巧克力,送给你吃。” 沈怜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园长奶奶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他穿着小西装,绑着一个蝴蝶结的领结,可爱又纯真。 她下意识地笑了笑。 “奶奶你吃嘛。” 她把巧克力塞进了嘴里。 味道不错。 巧克力从肠胃进入人体,一些成分解离成氰基离子,随着血液循环进入所有的脏器,随着血液循环,脏器因为缺乏ATP而停止代谢,心脏骤停,让人无法呼吸。 沈怜看着倒下去的园长奶奶,看着她口吐白沫,脸色狰狞。 眼镜下的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不可置信。 啧,死不瞑目么。 沈怜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又仿佛仅仅是叹息:“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注) 小朋友们看着面前倒下的叔叔爷爷们,想到了班长怜怜的话:“如果叔叔爷爷们倒在地上了,你们不要害怕,那是他们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你们走出来,把门轻轻带上,别吵到他们。” 于是小朋友们就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愿他们有个好梦吧。 沈怜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又折了回来,蹲下身,对着园长奶奶的脸说道:“你不觉得亏心么?你把这些小孩子害成这样,还敢吃他们给你的东西?真不怕暴毙么?” 他又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接那颗巧克力呢?” 天仿佛黑了下来,小朋友们来到办公室,看到了他们的班长和睡着的园长奶奶。 小朋友们都变了一副模样。 他们的衣服破碎,浑身都是被蹂躏的痕迹,青一块紫一块。 他们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死了。 他们眼神纯真,看着沈怜笑。 不过沈怜揍不了他们了,他们叫不了“怜怜班长”了。 他们慢慢消失,融进夜色里。 天更黑了,黑夜像是巨大的尸床。 游乐场的行人不见了,旋转木马慢慢停止,漆面斑驳。 郑清呆呆地看着果果。 小姑娘坐在旋转木马上,衣衫破碎。 她的身上全是鲜红的尸斑,嘴边有紫绀。 氰化物中毒。 怎么会…… 她慢慢地消失,嘴角似乎带着点弧度。 “嘀──此副本任务结束。” _31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三人,存活人数三人。” “嘀──玩家脱离此世界。” 幼儿园办公室里,园长奶奶的尸体还在那里。 她睁大着眼睛。 ──你为什么要接那块巧克力呢? ──因为我突然想到,好像有一天,有人带我去游乐园,我要吃巧克力,他却给我买了冰淇淋。 ──那个人是谁呢? ──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吧。 谁知道果果最后消失时到底笑了没? 世界崩塌。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的,那就蜷伏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出处存疑,曼德拉或者季业,我无法考据 “死水”代表死循环,不见归路。 “小珠变大珠被咬破”也在暗示一些东西。 其实我想说,小孩子的心理问题必须及时疏导,否则可能会……其实跟我写的这个事件没有关系,我只是当初写的时候想到了受害者与加害者身份在心理创伤作用下互换的衔尾蛇关系。 第17章嬴政、鲁迅和闻一多( “嘀──亲爱的玩家,恭喜您成功完成都市副本任务,奖励积分15000点,您有机会在系统商场进行随机购买。” 沈怜看着面前的面板。 甲醇、道符、药品大礼包。 药品大礼包? 氟西汀、帕罗西汀、舍曲林、氟伏沙明、西酞普兰、度洛西汀、文拉法辛、安非他酮、米氮平、黛力新? “主神还真是随机得贴心啊,知道我没药吃了……”他对着镜子嘀咕。 “药不能停,药不能停……”他花掉了15000的积分,买下了传说中的药品大礼包。 其实某些时候化学药品要比枪支有用的多,运用得当的话,总会产生一种出其不意的大面积杀伤效果。 比如上次的氰化钾。 氰化物中毒血浓度约为0.5μg/ml,致死血浓度≥1μg/ml,而氰化钾的致死剂量在50250毫克之间,用量微小。 它唯一的弊端是它有着类似于苦杏仁的味道。 正常人是不会吃下味道不对劲的食物的。 于是沈怜把它掺进了杏仁巧克力里。 “真是完美的、出神入化的死亡计划,不是吗?”沈怜一边问镜中人,一边出了一个剪刀。 镜子里的人出了一个石头。 “切,又输了……”沈怜不太开心。 这次可赔大了。 竟然欠了医生一条命。 _32 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解决。 比如说,第三个玩家到底是谁?他和医生做任务的时候这个玩家在哪儿? 镜子里曾经出现的那个人是谁?是第三个玩家吗? “喂,这个人到底是谁?”沈怜拿着手机里的照片问镜中人,顺便出了一个布。 镜子里的人依然笑着不说话,顺便出了一个剪刀。 “不玩啦!”沈怜甚是生气,还要告诉自己并不是因为输了而恼羞成怒。 是石头剪刀布太无聊了,他想。 “嘀──系统随机生成程序,最新副本启动──请玩家完成系统指定任务,若未能完成,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嘀──最新副本,架空古代。” “嘀──系统任务──随机时间,随机地点,随机派发。” 不随机会死系统依然这么随机。 第18章蒲松龄与干宝(一) 天色渐沉,月亮却没出来,整个西山都浸泡在一片灰黑中。 沈怜背着药篓,支着药锄,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 今天意外地发现了两株好药。 待从荆棘堆里下了山,月亮已弓弦似的挂在树梢上,惊得几只黑鸦乱飞了。 再往东走,就是一片乱葬岗。 无数腐尸扭曲在一起,头对着脚脚对着头,身下有片草席子就算是厚葬。 几枚磷火跟着沈怜的衣摆飘飘悠悠,还挺浪漫。 更浪漫的是,随着脚步声渐近,一个二八姝丽背着包袱从西边踽踽而来。 堕马髻,啼妆,青色褂子,再加上一双裹着三寸金莲的绣鞋,美好得像三月的柳枝。 沈怜秉承着非礼勿视的原则,继续往前走。 “相公。”那佳人开了口,声音如同珠落玉盘。 沈怜继续走。 “相公。”佳人再唤。 沈怜只好扭头:“荒郊野地,天色已晚,小娘子为何在此,又何故唤我?” “妾是打西边槐树岭来的,幼时家贫,又逢饥荒饿殍千里,时人易子而食,”佳人拭了拭泪,接着道,“爹娘为换粥饭,将妾卖入朱门,怎奈正室夫人妒我,妾不堪折辱打骂,便收拾了箱笼细软,寻了个机会逃了。” 佳人珠泪涟涟,梨花带雨。 沈怜继续问:“娘子走了几天了?” “已有一天一夜了。” 沈怜看了一眼她碧色的绣鞋。 软绸缎面上勾嵌着兰花图样的银线,一尘不染。 他忍俊不禁。 “相公笑什么?” “啊,我笑我们于此地相识,也是缘分。” 佳人的脸上晕出绯红,忙低下了头。 _33 沈怜便道:“那娘子,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罢。” 那佳人惊愕地抬起头,没忍住又叫了一声相公。 “娘子还有事?” “天色已晚,妾无处可去,想……想……想在相公家借宿一晚。”她似乎也觉得这样不妥,头又低了下去,声音小若蚊蝇。 别有一番风情。 沈怜颇有些为难:“可我家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地呢。” “敢请相公让妾跟随着,总比……总比露宿这乱葬岗的好!”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成堆的白骨架子和磷火,极羞耻又极害怕,竟又哭了起来。 沈怜无奈地摇摇头:“别哭了好不好?” 佳人继续哭。 “别哭了好不好?” 佳人继续哭。 “你爱跟就跟着吧。”沈怜往前走。 那佳人就边哭边跟着他走。 走了几步,沈怜又回头,气鼓鼓道:“别哭啦,烦死人了。” 佳人噤了声。 沈怜走在前面,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月亮爬到了人的头顶,剪下路边枯枝交错的影,坑坑洼洼的夜色里,只有两个人赶路的脚步声。 有夜枭突兀地叫了一声。 姑娘一惊,踩上了一根断骨,又是一惊,便扑倒在沈怜的背上。 “相公……妾身不慎……扭了脚……” 一片沉默。 “还能走吗?”沈怜还是开了口。 “怕是赶不了路了……” “那你今天晚上就睡在坟头上吧。” 沈怜又想到这句话似乎不妥,便补充了一句:“那我们今天晚上就睡在坟头上?” 似乎更不妥了。 “相公可愿背妾身走一程……” “抱歉,在下突然记起,在下是个大夫。” “啊?”佳人没反应过来。 “接骨吧。” 佳人忍不住咬着银牙。 “娘子怎么了?” “夜寒霜重,衣衫单薄罢了。” 佳人继续咬牙。 “那……是不是得褪去鞋袜?”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沈怜点点头。 佳人颇为娇羞,正欲说话,却又被沈怜抢了白:“正常情况下是这样,不过在下不才,医术浅薄,却正好能隔着鞋袜接骨……咦,娘子怎么又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方才吹来一阵阴风,煞是刺骨。” _34 原来如此。 第19章蒲松龄与干宝(二) 罗袜如霜,玉足恰似新月香钩,佳人又羞又疼,一时间竟香汗淋漓。 沈怜看着她的脚,颇为愧疚。 “相公不是说自己是大夫吗?” 沈怜似乎又听到了咬牙的声音。 “抱歉啊,我有点高估自己的医术。”沈怜以手掩面。 佳人也不作声,似乎懒得对沈怜说话了。 “这样吧娘子,前方半里路有个土地祠,我搀娘子去那儿吧。” 佳人点点头。 于是孤男寡女再次在乱骨里跌跌撞撞地赶路,好不可怜。 沈怜点亮了火折子。 土地祠里只剩下褪成暗黄色的幔帐,一尊破败的神像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双目圆睁。 沈怜走过去想扶正歪倒的香炉,那层层叠叠的幔子却一抚就碎,暴露了被遮住的稻草人。 “那……那是什么……”佳人颤抖着声线,边说边一步一步往后退。 “稻草人啊。”沈怜解释道。 佳人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 沈怜又道:“王杀死他的臣下,掏空他们的内脏,剥掉他们的皮,在他们的肚子里塞满稻草,立在寺庙里,用来警示后人。”(注) 又是一阵阴风吹来,佳人惨白了一张脸。 火折子突然灭了。 只听得佳人一声惊喘,便在一片黑暗里抱住了沈怜。 “相公……妾身好怕……” 温香软玉,吐气如兰。 “莫怕,脏东西来了我也没辙。” 又是一阵似曾相识的沉默。 却见漏风的木门外一团光慢慢向前移动,眼看就要进了祠。 怀里的佳人抖得更厉害了。 沈怜也抖,他今天没来得及吃药,副作用上来了。 “吱呀──”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门开了。 室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刚进来的中年美妇提着花丝缠枝红宝宫灯,看着抱在一起的、瑟瑟发抖的狗男女默然不语。 沈怜推开了怀里的佳人。 “二位真是好兴致啊。” 那美妇绾着倾髻,云鬓花颜,说话间头上斜斜插着的蓝蝶点翠步摇微微颤动,犹似活物。 “你是谁……”佳人怯怯发问。 _35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个地界这个时辰,出现了一个未背行李、光彩照人的美妇,怎能不令人惧怕? 那美妇便掩口轻笑:“妾身是这土地神的夫人。” 沈怜两人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祠里那漆面剥落的土地神。 好生潦倒。 再看那土地夫人,彩绣辉煌,甚是雍容。 土地夫人挑了挑细长的眉,眼下一点小痣无比勾人:“长夜漫漫,小相公何不与妾身消遣一番?” 她似乎刻意忽略了另一位佳人。 佳人抱着包袱,缩在角落里,却一直盯着她。 土地夫人朝那个角落里瞟了一眼。 却不料佳人在阴影里开了口。 “土地虽小,亦神也,岂有任妇自奔者?愦愦应不至此。不知何物淫昏,遂使千古下谓此祠有污贱不谨之神,冤矣哉。”(注) 声音曼妙,语调不紧不慢,依然如珠落玉盘,听之忘俗。 土地夫人依然笑得雍容,莲步轻移。 她捏住佳人雪白的脖颈。 佳人瞪大了眼睛,却挣扎不得,呼吸渐弱。 手里的包袱也渐渐滑落。 “真是秋日蝶渐枯、兰渐衰的美好啊,”土地夫人感叹,“别装模作样了,你的小相公可不会心疼你。” 缩在另一个角落里和人皮稻草人排排站的沈怜表示,他还需要一包瓜子。 那佳人便在玉颈被扼、奄奄一息的境况下开了口:“妾身装什么了……” 土地夫人松开她的脖子,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拾起地上的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抖落了出来。 “姑娘还真是有备无患,竟然还备了一张人皮啊。” “噫,让妾身猜猜,姑娘一定是告诉小相公家里闹饥荒被爹娘卖到高门,怎奈正室折辱打骂,不堪逃走的悲凄故事吧……” “你们画皮鬼呀,总是同一套说辞,真把人家小相公当竖子骗呐……” 凄凄惨惨戚戚。 长见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1.稻草人明朝时有 2.这句话是蒲松龄的,作者只是搬运工,把原文“此村”改成了“此祠”。 土地夫人也是《聊斋志异》里的,卷四,第三十八篇。 谁能想到我让聊斋内部撕逼了哈哈。 第20章蒲松龄与干宝(三) 〔爰有嘉果,其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不劳〕 那画皮鬼也不正眼看土地夫人,柔柔弱弱道:“总归比您这个需要浸猪笼点天灯、凌迟沉塘架在火上烤的荡妇强啊。” 土地夫人撕裂了手上的人皮,沈怜觉得她指甲上的丹蔻涂得好看极了。 “我的皮!” _36 “披着别家姑娘的皮说是自己的,知不知羞呀。” “您在别家姑娘的地界儿截别家姑娘的胡,知不知羞呀。” 土地夫人把手里的宫灯劈头盖脸地砸下去:“老娘这土地祠香火鼎盛的时候,你太奶奶还不知道在哪里对镜贴花黄地当人着呢!” 灯一砸下去就灭了,沈怜只隐隐约约看到头破血流的佳人露出了一对锯齿般的牙。 一时间阴风阵阵,鬼影绰绰,祠外的月亮发了毛。 厉鬼开始尖啸。 却有一只手推了沈怜一个趔趄。 “还让不让鬼睡觉了!这土地祠现在是老子的!要打架都给老子滚出去!” 稻草人! “怎么就是你的了!”两个阴森森的女声同时响起。 沈怜躲在香案下,听着周围乒乒乓乓的响声,想着这年头当鬼也不容易。 “砰!” 土地祠的房梁从中折断。 灰尘四起激得沈怜直咳嗽。 “轰隆!” 一道雷落了下来,土地祠彻底倒塌。 剽悍的厉鬼不惧天雷,杀红了眼从土地祠一直往西撕到了乱葬岗,引得众鬼齐哭,阴雨啾啾。 沈怜从土地祠的废墟里爬出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药篓,回望了一眼依然坚挺的香案,感叹自己这样都死不了。 暴雨铿铿锵锵地落下来。 沈怜抹了一把脸。 抬头看了看天。 看戏有风险,吃瓜需谨慎。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唯一能栖身的土地祠已经壮烈牺牲,现在只能冒雨赶路了。 还好今天采的药没事。 等沈怜满身泥点地回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抱着干柴,给灶膛里点了火,拉着老旧得气喘吁吁的风箱。 一锅热水烧开,太阳就出来了。 洗了个热水澡,淋了一夜雨的身体才渐渐有了知觉。 换了衣服,再熬一碗姜汤,捏着鼻子灌下去。 然后好奇地看着药篓里的两株药。 都是花、叶、实俱全。 其中一株形状像葵,红花黄果,像婴儿的舌头。 据说吃了能使人不迷惑。 另一株叶子像枣一样,红萼黄花,果子像桃一般。 据说吃了能使人不忧愁。 下个副本竟然能碰到这些。 小时候为迅哥儿看的《三哼经》(注)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_37 他把半株药塞进嘴里,咽了下去,又把剩下的仔细收好,这些应该能继续带到下一个世界。 然后他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上面慢慢地等药效。 一柱香过去了,两柱香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什么都没发生。 沈怜仍然没感到开心。 《山海经》都不能拯救五羟色胺失调了吗?沈怜不开心。 “今天试试黛力新吧,”他想,“反正也吃不死人。” 然后他猛地站起,捞着药箱就往外冲。 差点忘了,今天还要看诊。 作者有话要说: 沈怜宝宝:吃完瓜之后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的拍。 〔〕:──来自《山海经》,西山经(如果没记错的话) 注解:为防止看文的读者小仙女年纪太小,这个梗还是注解一下吧──《三哼经》的梗来自鲁迅先生《朝花夕拾》(其实我喜欢《旧事重提》这个名字)──《阿长与〈山海经〉》 第21章蒲松龄与干宝(四) 走过石桥,再沿街走过十三棵垂柳,便到了杨老爷的宅邸。 杨家几代豪右,嵌着大气恢宏的牌匾,牌匾两旁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大红灯笼下是漆得鲜红的大门。 就是这家的小姐害了病。 沈怜走过大门,敲了敲西角的侧门。 应门的小童开了门,探出一个脑袋,见是沈怜,笑呵呵道:“呦,沈大夫来了,老爷正等您呢。” 沈怜点点头,也回了一个笑,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贵府千金现在怎么样了?” 小童闻言便垮了笑模样,摇头道:“还没醒呢。” 沈怜也摇了摇头,道了一声回见。 杨老爷颓废地坐在正厅,原本大腹便便的一个人,却因为闺女的病情茶不思饭不想,把自己熬得比李清照的黄花还瘦。 沈怜欲给他行一个礼,却被他抢先扶起。 “使不得使不得,沈大夫太客气了。” 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这沈怜沈大夫的医术最为高明。 “杨老爷也客气了。” “沈大夫,您看这……小女的病情……” 沈怜摸着药箱,问道:“令千金还是昏迷未醒?” 杨老爷长叹了一口气:“未醒啊,好好的闺女,怎么就成这样了……” 两人移步杨小姐的闺房。 沈怜沉着眼,不让自己四处打量。 紫色的轻绡纱帐遮住床榻,只露出了一只芊芊玉手来。 沈怜拿了帕子覆上去,像模像样地诊脉。 站在床边的小丫鬟却不着痕迹地踩了沈怜的脚。 _38 沈怜抬头,发现那姑娘对他使了个眼色。 他有些为难的望着颇为紧张的杨老爷。 杨老爷的心里“咯噔”一下。 沈怜为难道:“可否请老爷回避一下?” 杨老爷看着床榻,又看了看沈怜,脸上也现出为难之色。 那丫鬟却开了口:“老爷,婢子在这里看着小姐呢。” 杨老爷摇摇头,踱了出去。 沈怜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丫鬟。 那轻绡纱帐突然被扯开。 气色红润的杨小姐看着小丫鬟,急道:“快快快,快去拿吃的,饿死本小姐了。” 那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看着另一个小丫鬟在窗边桑树下把肉羹递上来。 杨小姐一边吃着肉羹,一边对沈怜说:“沈大夫,按照我们约好的,你今天就说本小姐病情加重了。” 沈怜继续道:“然后呢?” “然后等我爹急上几天,你再告诉我爹我害了相思病,然后我就能嫁给你家隔壁的唐秀才啦。” 沈怜想着这姑娘是真心喜欢那个唐秀才,毕竟说到他时,自称都从“本小姐”换成了“我”。 “我前天还看见他抄了风家的书,被人吊着打。” 杨小姐急红了脸:“这……这怎么能算抄呢,写书人的事,怎么能算抄呢!” 沈怜无语。 “喂,穷鬼,你还想不想要银子啦,快去对我爹说!”杨小姐把碗递下去,拉好了纱帐。 沈怜出了房门,看着一脸焦急的杨老爷。 “沈大夫,小女怎么样?” “我看这病势转沉,今宵欠好啊。”(注) 一滴汗从杨老爷脸上落下来。 沈怜又补充了一句:“杨老爷莫急,待我回去再配上几味药,看看能不能治好令千金的脑子。” 杨老爷便千恩万谢地送了沈怜出了门。 沈怜走在石桥上,想着自己本来是做好了看恐怖大片的准备,却买错了票看了更恐怖的狗血言情剧。 算了,自己的人生都理不清,哪管得他人的事。 桥下碧波荡漾。 鸡毛蒜皮、情情爱爱、蝇营狗苟、和别人较一较锱铢,人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 沈怜扔了药箱,从桥上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看这病势转沉,今宵欠好。──《牡丹亭.闹殇》(第二十回) 当时顺口想到这句话就用了,后来标注的时候翻出处翻到我头疼2333(苦笑)。 您的好友沈怜继续使用技能:“作死”。 还是熟悉的配方。 第22章蒲松龄与干宝(五) _39 要喉痉挛了,沈怜想。 四周一片静谧。 〔其草多条,其状如葵,而赤华黄实,如婴儿舌,食之人不惑〕 食之人不惑。 沈怜泡在水里,意识模糊,眼前竟有了走马灯。 幼儿园里,一个小朋友笑嘻嘻地叫他“怜怜”。 他好像撇了撇嘴,威胁着“再叫我怜怜我就揍你”。 咦,记忆里有那个小朋友吗? 谁知道呢,既然忘掉了,就说明忘掉的东西不重要。 “傻逼!” 谁在叫他?管他呢,反正要死了。 郑清穿着道袍,拿着“神算”的布幡,准备过河化缘要饭,却老远儿看见一个人扔了箱子往河里跳。 真稀奇,这人他认识,还欠他一条命呢。 “傻逼!” 他喊了一声,扔了布幡跑过去,也往河里跳。 还好会游泳,技术过硬,愣是把人捞了上来。 沈怜这傻逼已经昏迷了。 他把这傻逼放平,迅速拍肩看是否可以唤醒,同时指测有无脉搏,然后耳朵靠在傻逼鼻部,同时观察胸廓有无起伏。 还好,有心跳,虽然呼吸微弱。 手指探入沈怜口腔刮了几圈,检查有无阻碍呼吸的异物,然后右手托颈左手抬额使其呼吸道敞开。 手臂伸直,右手在下,左手交叉按在右手上,左手手指从右手指缝伸下去卡紧并且抬高右手手指,用掌托部位在剑突上两指位实施冲击性按压,按压深度57cm,并且频率为一分钟90次左右。 30次后郑清倾下身,捏紧沈怜的鼻子,深吸一口气,用自己的唇把沈怜的唇完全包住,以确保不漏气,再用力吹进去。 嗯,吹气球的感觉,证明气体已经顺利送进肺部了。 重复两次人工呼吸,再次进行按压,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然后郑清将耳朵靠近沈怜的鼻子再观察他的胸廓起伏情况。 两组CPR后重复唤醒流程,终于等到沈怜睁开眼睛。 沈怜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湿漉漉的人。 他想说一句我艹,又生生忍住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湿漉漉的郑清问湿漉漉的沈怜。 湿漉漉的沈怜瞪着一双死鱼眼:“生无可恋。” 湿漉漉的郑清不想说话了。 “喂,你现在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沈怜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指了一个方向。 郑清便像拖麻袋一样地拖着沈怜往前挪动。 麻袋里装的是烂水泥。 等终于进了家门,郑清喘着气问道:“你还好吗?” 烂水泥一样的沈怜不开心。 _40 他躺了一会儿,然后像终于扶上墙的烂泥一样站起来,在柜子里翻出一件干净衣服,扔给了郑清。 郑清拿着衣服问道:“可以先给我一枝蘸了盐的柳枝吗?” “啊?” “我要刷牙。” 待两人终于把自己拾掇得人模狗样,郑清又拿了院子里的药材熬了一碗味道诡异的药,盯着沈怜灌了下去。 “怎么恰巧又碰到你了。” 郑清翻了个白眼儿:“我恰巧去要饭,恰巧看到一个傻逼往河里跳。” “没办法,河里的水鬼姐姐太漂亮了。”沈怜又开始胡诌。 “我怎么没看到?” “你能有我俊吗?” 郑清又想翻一个白眼了。 沈怜看了看屋角郑清脱下来的脏道袍,嘲笑道:“呦,要饭吃的野狐禅假道士。” 郑清环视沈怜满屋子的药材,手摸到鼻梁上习惯性地想撑一下眼镜,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骗饭吃的无执照赤脚医生。” 作者有话要说: 人工呼吸正经得破坏了本章节的流畅感美感2333,纯科普向。 本文关于人工呼吸的文字引自知乎用户蓬莱山辉夜的回答,有轻微改动。(写之前就私信要到了授权) 感谢蓬莱山辉夜的授权! 第23章蒲松龄与干宝(六) 要饭吃的假道士和骗饭吃的赤脚医生坐在小板凳上,平分一个窝窝头。 郑清啃着窝窝头,看着啃着窝窝头的沈怜:“作为一个医生,你竟然穷成了这样,简直惊世骇俗。” “我不像医生你那么斯文败类。这破地方民不聊生,原来的那个沈怜又总是义诊,能有窝窝头吃就不错了,”沈怜噎了一下,给自己灌了一口水,接着道,“鬼怪那么多,你身为一个道士竟然那么穷,也挺不可思议的。” 郑清诧异道:“鬼怪?我自从被老道士赶下山,还没碰到一个呢。” 沈怜不知道自己是非洲人还是欧皇。 “打这里往西走,画皮鬼土地夫人还打了一架呢。” 郑清感兴趣道:“聊斋里的那两个?” “嗯呐。” “最后谁赢了?” “最后出来了个人皮稻草人,三个家伙混战,一道雷把战场轰塌了,我也不知道谁赢了。” “你的经历真丰富啊。” “那是,不过你来到这个世界后呢?” 郑清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被赶下山,要饭,要饭,要饭,要饭,要饭,看傻逼跳水,救傻逼。” 沈怜面无表情:“天色不早了,该洗洗睡了。” 傻逼,谁让你救老子了。 郑清脱了外衣,却摸到袖袋里有一样什么东西。 月色入户,他趁着沈怜不注意,借着月光看了一眼。 安非他酮。 _41 根本没有什么漂亮的水鬼姐姐。 他知道沈怜为什么跳下去了。 “喂。”他喊了一声沈怜。 沈怜闭着眼睛踢了踢被子:“喊什么喊,乖乖睡觉。” 郑清不说话了。 大片大片的血从门缝里流出来,满目鲜红。 他拼命的跑,身后的东西穷追不舍。 飞起来,飞起来,飞起来那东西就追不上了。 他慢慢浮起来,用力扇了一下翅膀。 那东西也飞起来了! 飞高点,再飞高点。 完全飞不动。 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 不对劲,不对劲,我怎么能飞呢,沈怜想。 这是在做梦,又在做梦,又鬼压床了。 快醒,醒啊。 嗯,还好,醒来了。 恐慌和焦虑加重了。 “医生。”他喊。 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医生,医生。” 不对劲,我还在做梦,还没醒。 “医生?” 依然发不出声音。 起来,起来,自己坐起来,不能再做梦了。 “医生,医生。” “医生。”这次发出声音了吗?我醒了吗? “医生。” “沈怜,怎么了?” 沈怜睁开眼睛,窗外已经蒙蒙亮了。 面前的医生脑袋掉了下来,脖子里的触手蠕动着,满目都是黏糊糊的鲜红。 “啊!” “沈怜,怎么了?” 沈怜猛地坐起,摸黑点燃了蜡烛。 现在还是半夜。 他抱着被子,呼出一口气:“没事,只是做梦了。” “梦到什么了?” 沈怜不说话。 _42 于是郑清闭上眼睛继续睡。 梦到了绝望。 第24章蒲松龄与干宝(七) “喂,”沈怜把被子拉起来,“医生,起床了!” 郑清抱着枕头继续睡。 “再不起床就没饭吃了!” 郑清眯着眼睛:“大半夜的吃什么饭……” “就是要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去杨老爷家的田里刨土豆!” “这是偷……”郑清继续睡。 “他诊金还没付给我呢!” “什么诊金……” “嘀──随机任务生成,杀死王最心爱的妃子。” “嘀──若任务失败,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郑清清醒了。 “沈怜,你接到任务了吗?” 沈怜愣了一下:“没有啊。” “我接到了,”郑清捋了捋头发,“地狱模式。” 沈怜撑着脑袋,露出一个笑:“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啊。” “杀死王最心爱的妃子。” “唔,”沈怜歪了歪脑袋,“王对我们两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家伙来说,那可是每天都有烤红薯吃、耕地都拿着金锄头的人啊。” 郑清一脸冷漠。 “医生。” “嗯?” “我去看诊的时候帮你偷杨小姐的金银首饰啊。” “干什么?” “卖了给你攒棺材本啊。” 郑清露出温文尔雅的笑:“那真是感激不尽。” 沈怜向他拱了拱手:“好说好说。” 郑清用被子捂住脸,继续睡去了。 沈怜见他睡着,披着衣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推开木门,往杨老爷家田里的方向走。 真是月黑风高啊。 “刨土豆,刨土豆……”沈怜碎碎念。 “刨土豆,刨土豆……”他念着念着,顿了一下,眯了眯眼睛,拐了个弯,直往西边奔去了。 乱葬岗依然是白骨满地。 “画皮鬼!画皮鬼!”沈怜站在骷髅上喊。 “画皮鬼,你没事吧!” _43 “画皮鬼!” “叫什么叫,叫魂呐!”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传来。 “就是叫魂啊。”沈怜小声嘀咕。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画皮鬼又换了一张皮。 这次的皮妩媚娇俏,一张桃花面竟然压过了头上簪着的鲜艳牡丹。 声音也少了上次那种柔柔怯怯的味道。 “小相公竟然又来找妾了,可是想与妾春风一度?” “娘子说笑了,只是上次娘子与那土地夫人斗法,稻草人又来捣乱,在下颇为担忧啊。” 沈怜向画皮鬼揖了一个礼。 “相公为何行如此大礼,可真是折煞妾了,”画皮鬼用鲜红的指甲抚着沈怜的脸,一字一顿,“妾只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怜再揖一礼:“娘子好生聪慧,在下最近确实遇到了一件麻烦事儿,想与娘子做个交易。” 阴风四起,寒到了人骨子里,画皮鬼袖掩丹唇,笑道:“呵,这是妾这么多年来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了。和鬼做交易?” “小相公都不怕妾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挖了你的骨啖了你的肉,做一个无本生意吗?” 沈怜直视着画皮鬼的眼睛,道:“我曾遇到过一个姓蒲的家伙,他写了一本书告诉我人比鬼可怕。” “噗,”画皮鬼又笑了,“那倒是个奇人。” “奇人也混得惨啊,早就死了三百多年了。” “那倒也算个老鬼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去投胎?” “都说是人比鬼可怕了,又怎的会再做人?”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注) “也是,”沈怜点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这生意,娘子做不做?” 画皮鬼笑道:“做,怎么不做。只是不知道,小相公拿什么来跟妾换?” “娘子想跟在下换什么?” 画皮鬼上上下下把沈怜打量了一遍,语调朦胧:“妾想要小相公的这颗心。” “其实在下还是想垂死挣扎个十年八年的,”沈怜轻声道,“秋坟鬼唱诗,多凄凉啊。” 画皮鬼环视着这片乱葬岗,也放轻了声音:“既厌人间语,又恐鬼唱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岂不是人不人鬼不鬼,天地不容?” 沈怜微笑,笑得一如既往的精致完美:“对呀,岂不是人憎鬼厌,天地不容。” 他又道:“这生意,我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王世祯 我化了个既厌人间语,又恐鬼唱诗。 第25章蒲松龄与干宝(八) 夜半时分,星月低沉,郑清依然迷迷糊糊地睡着。 “砰──砰──砰,砰砰。”三长两短,有人敲门。 “砰──砰──砰,砰砰。” _44 “谁呀?”郑清披了衣服,睡眼惺忪地在墙角脏道袍的袖袋里摸出了一张道符,靠近了门缝。 “沈大夫,是我呀,刘猎户!” 郑清慢慢打开了门,攥紧了道符。 门外的刘猎户一脸憨厚相,见开门的是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摸了摸腰间的猎刀。 “你是谁?沈大夫呢?” 郑清彻底清醒了──沈怜呢? 这大晚上的,那家伙去哪儿了? 他按下心里的疑惑和一丝担忧,笑着对刘猎户说:“我是他远房的表哥,昨天刚来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来,您先进来坐,我给您倒水,本来是该泡茶的,不过家中箪瓢屡空,您别见怪。”郑清边说边侧身迎刘猎户进屋。 刘猎户坐在凳子上扬了扬手:“搞这些虚的干什么?” “那您看这天色早就是人定安歇的时候,怎么这时候登门了?” “唉,还不是那杨小姐的小丫鬟让我给沈大夫捎信,我跑这一趟也能得两个铜板哩。” 郑清倒水的手顿了顿:“沈怜看诊的那家?” “可不是?” “那您把信放这儿吧,他回来我给他,也不至于让您白等。” 刘猎户接过郑清递来的水,但却一口没喝:“那可不行,我老刘既然拿了钱,就非得把信送到沈大夫手里不可。” 郑清便不说话了,和刘猎户一起坐在凳子上等。 直到蜡烛快要燃尽。 “吱呀──”轻轻的一声,门开了。 沈怜踮着脚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从门外探进一个脑袋往里看。 然后对上了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要遭。”沈怜想。 却不想身后一道矫揉造作的女声传来:“沈郎,你怎么不进去呢?” 那两双盯着沈怜的眼睛更加意味不明。 “更糟了。”沈怜想。 “砰──”画皮鬼把沈怜推进了屋,自己更是袅袅婷婷跟着沈怜进去。 这下三个人都盯着打扮得没有半点良家妇女样子的画皮鬼,神色各异。 刘猎户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给自己灌了一口水,才对沈怜道:“沈大夫,这是杨府的丫鬟给你的信,既然送到你手上了那我就先走了。” 说着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沈怜本想送他,追出门去却发现他往西边奔去。 “刘猎户,你家不是在东边吗?” “本来就是要去打猎的,西山再往西二十里地的猎物最多。” “这么早就走啊?” “等到那儿时天就亮啦!” “那祝您有个好收成!”沈怜喊。 “哎!承你吉言!” 刘猎户一摸自己的脸,有点烫。 然后更加老脸一红。 _45 哎呀,刚才那个小娘子真好看。 这边沈怜回了屋子,却看见郑清和画皮鬼隔着一张桌子互相打量,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 “糟糕透了。”沈怜心道。 “沈怜,你大半夜偷跑出去带回来个美娇娘?”郑清又露出他那招牌似的笑。 画皮鬼拉了拉沈怜的袖子,娇嗔道:“沈郎,这是谁呀,怎么住在咱们家?” 沈怜捂住了额头:“这是我远房表哥,昨天刚来的。” 郑清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难道说好巧啊,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沈怜,这位是?” 沈怜把自己的袖子从画皮鬼手里拉回来,说:“这是我跟你提到过的,画皮。” 郑清点了点头,对画皮鬼礼节性地一笑。 画皮鬼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 好臭的道士味儿,她颇有些厌恶地想。 郑清用眼神和沈怜交流:“把这位弄回家里是要闹什么幺蛾子?” 沈怜回道:“我们这种乡巴佬见不到王,但是美人儿能见到啊。” “你准备走迂回路线?” “那当然。”沈怜看了看画皮鬼,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画皮鬼拨弄着头发,感兴趣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非要弄死王的妃子?” 郑清不说话。 沈怜贫道:“我们是身负灭门惨案血海深仇的复仇之人。” 画皮鬼似笑非笑:“沈郎以为自己是写话本的呐,真把妾当竖子骗了。” 沈怜一本正经:“好吧,其实我们只是看不惯妖妃祸国的揭竿而起之人。” 画皮鬼笑出了声。 郑清看着他们,无奈地摇摇头,拉着被子继续睡。 这次总该能睡个好觉了吧。 第26章蒲松龄与干宝(九) “咯咯咯──咯咯咯──” 东方微明,雄鸡唱晓。 杨老爷家的鸡可能是自豪于自己是这十里八乡唯一不会被拿去炖了的鸡,每次打鸣都格外卖力,声音嘹亮到可以传到沈怜这边。 郑清捂住耳朵。 “咯咯咯──咯咯咯──” 鸡叫里透着洋洋得意的嘚瑟劲儿。 郑清抓着被子喊:“沈怜,今天晚上我们去杨老爷家里!” “干嘛?”沈怜正给画皮鬼描眉着呢,被郑清的喊声激得一个手抖,那弯弯的柳叶眉就弯成了蚯蚓。 画皮鬼直咬牙。 郑清继续抓着被子喊:“去偷鸡!炖了!” _46 “咯咯咯──咯咯咯──” 沈怜笑道:“好,炖了!” “咯咯咯──咯咯咯──” 郑清摔了枕头,黑着脸下了床。 然后因为郑清提到杨老爷,沈怜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杨小姐的信他忘了看! 他匆匆扔了眉笔,跑去拿信。 画皮鬼看着镜子里再次画歪的眉,扬起镜子就要摔。 却不想沈怜又饿虎扑食般地窜过来,攥住了画皮鬼的手:“我的好祖宗啊,别摔,就这点家当一摔就没啦!” “咦,谁在磨牙?” 画皮鬼现在就想弄死这个人间败类。 郑清拆开了那封信。 “沈大夫,小姐假病成真,昏迷不醒,速来!” 郑清对沈怜说:“赤脚医生,现在你有的忙了。” 沈怜看着那封信,对医生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医生,帮帮忙呗。” 画皮鬼听到沈怜对郑清的称呼,眼波流转。 郑清盯着沈怜。 沈怜对着郑清笑。 郑清开口:“收起你那欠揍的笑。” 沈怜对着郑清笑。 “我不去。” 沈怜对着郑清笑。 “好吧,我跟你去,”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去会会杨老爷家的鸡。” 沈怜便立即收了笑,拉着郑清出了门,临走时喊了一声画皮鬼:“画皮,你去不去?” 画皮鬼还在磨牙。 “那好,你留下看家啊。”沈怜和郑清越走越远。 “啪!”镜子碎了。 杨老爷这次急得瘦成了圆规,连四方步都不会踱了。 看见沈怜进来,忙抓住沈怜的手,差点老泪纵横。 “沈大夫……您看这小女……小女……” “杨老爷您别急,慢慢说。” “小女她,她……唉……您还是进去看看吧。” 依然是那紫色纱帐,依然是那芊芊玉手。 待郑清摸上了脉,杨老爷才反应过来:“这位是……” 沈怜叹了口气,暗叹杨老爷也是关心则乱:“这是在下的师兄,医术高明。” 杨老爷点点头。 郑清看了看二人,道:“脉象正常。” 他是西医,凭他那有限的中医技术,也只能得出个心跳正常的结论了。 杨老爷长叹一声,掀开了轻绡纱帐,又掀开了盖在杨小姐身上的锦被。 _47 沈怜和郑清都顾不得男女大防了。 杨小姐还是气色红润,只不过他们看到,杨小姐的两只脚变成了马蹄。 沈怜和郑清面面相觑。 其实画皮应该来的,这恐怕不是病,而是撞了邪。 这是个恐怖游戏。 杨小姐在昏迷中喃喃自语。 郑清凑近去听,只听到“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嫁给他……不,我必须嫁给他……不,不嫁……”的只言片语。 他把这些话复述给杨老爷听,问道:“杨老爷,恕在下冒昧,令千金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杨老爷若有所思,道:“嫁……小女幼时曾与知府家的五公子立下婚约……” 沈怜有了点头绪。 他走向窗口,那窗边有一株桑树,他第一次来看诊时,小丫鬟就是在这桑树底下把肉羹递上去的。 桑叶沃若,随风轻摇。 他对着桑树,轻声道:“寓氏公主,是你吗?” 第27章蒲松龄与干宝(十) 画皮鬼很无聊。 铜镜被她摔碎了,她连对镜上妆顾影自怜的机会都没了。 她摸着自己的脸。 “还不够漂亮,应该再画一遍。”她想。 然后她开始翻箱倒柜。 “那个穷鬼,连支笔都找不着!” 不过听说隔壁家住了个秀才,秀才应该是有笔的。 唐秀才正在院子里扫地,看到画皮鬼进来时,直了眼珠子。 “这位娘子……” “小女子是隔壁沈大夫家的远房表妹,前来探亲的。冒昧来访,失礼之处,请勿怪罪。只是……不知相公名讳?”画皮鬼羞红了脸,盯着脚尖。 唐秀才放下扫帚,道:“娘子多虑了。在下姓唐,名斯文,字吉琴。不知娘子来此所谓何事?” “表兄出诊,想向相公借一支兔豪……” 唐秀才笑道:“有何不可?娘子稍等,在下为娘子取来。” 他进了里屋,为画皮鬼取笔去了。 画皮鬼站在扫帚边,忍不住笑了。 唐,斯,文? 斯文扫地,也是妙极。 唐秀才取来笔,递给画皮鬼,画皮鬼又红了脸。 她说了一句低不可闻的“感激不尽”,就提着裙角匆匆回了屋。 唐秀才心神荡漾之间,连地都懒得扫了。 真是……眉眼如画啊。 眉眼如画啊。 _48 另一边,杨府。 一道女声回了沈怜,清丽温婉:“竟有人识我?” 杨老爷吓得“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沈怜笑道:“自是识得寓氏公主的。” 那女声便带了些笑意:“天荒地老,有人识得,倒是当浮一大白。” “公主何不现身?” “你带了个道士来,我怎敢下去?” 沈怜瞥了一眼郑清:“就他那三脚猫的道术,奈何不了公主您吧?” “有理。” 那翠绿挺拔的桑树下渐渐现出一个人影。 那姑娘面目姣好,披着雪白的大氅,笑盈盈地看着沈怜。 沈怜隔着窗子遥敬她一杯酒。 她便轻移莲步,穿墙而过。 沈怜看着她,问道:“公主为何要与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过不去?” 她抬了抬眼皮,不屑道:“我又为何不能与她过不去?” 说话间杨小姐的身上都裹上了马皮。 杨老爷从地上站起来,冲上去就要拼命,却被郑清拦住。 郑清盯着那姑娘的眼睛,轻声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姑娘扭曲了笑脸,尖啸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现在救她,当年又有谁救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想逃婚!” 她一瞬间转到了杨小姐的床前,捏着杨小姐的脖子:“她凭什么想逃婚!” 杨小姐不知怎的意外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个裹着马皮的女人,尖叫了一声“马皮”就又晕了过去。 然而在其他人眼里,这个女人披着白色的大氅。 沈怜平静道:“寓氏公主,请您冷静一下。” 她确实安静了一些,不再大喊大叫,却开始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她必须嫁给他,她必须嫁给他,她必须嫁给他……” 杨小姐的脸上也覆上马皮。 沈怜见势不妙,飞速问道:“公主怎样可以饶杨小姐一命?” 被称为“公主”的姑娘哈哈大笑:“让她嫁给他!让她嫁给他!” 杨小姐再次悠悠转醒。 沈怜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 她看着镜子里覆盖上马皮的自己,瞳孔一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怜微微怜悯:“杨小姐若是不嫁给未婚夫,恐怕就要裹着马皮死去了。” 杨老爷扑到床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只能颓丧地一个劲地叫“闺女”。 杨小姐愣了愣,流下一滴泪来,再次开了口,声音嘶哑:“我嫁。” 披着白色大氅的姑娘消失了。 杨小姐身上的马皮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沈怜看着这对父女,叹了口气:“以后在桑树底下供个灵位吧,这次也算是糟了无妄之灾。” 杨老爷木然地点头。 _49 “医生,走了。”他对郑清说。 两个人提着药箱,并肩出了杨府。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 〔汉礼,皇后亲采桑,祀蚕神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公主者,女之尊称也;菀窳妇人,先蚕者也。故今世或谓蚕为女儿者,是古之遗言也。〕 作者有话要说: 马皮蚕女这个故事应该是《搜神记》里的,我在网上看到了不同的版本,有点懵。到底是母亲承诺要女儿嫁给马,还是女儿自己承诺?跪求考据党。 天荒地老无人识──李贺《长歌行》 第28章蒲松龄与干宝(十一) 唐秀才坐在窗下写话本儿。 他翻着风家文豪的书,把里面的情节改头换面移花接木到自己的书里,便凑好了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 那些小姑娘们会喜欢的,她们会自发为他辩白,比如说一些“抄书不算抄”、“只要好看就行了”的别人听不懂的句子。 他看了看自己的屋舍,文思泉涌,写下一句“亭亭玉立的茅草屋”。 这句话妙呀,如此比喻,世所罕见,堪比太白啊。 他润了润笔,描写自己的女主角。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前人的句子,也是能用一用的。 他写着写着,就想到了刚才来借笔的姑娘,那可真是…… 笔尖的墨滴到了纸稿上。 他静坐不能,扔了笔,背着手来回踱步。 要不……要不……要不去看一眼,就一眼? 他搬了一个高凳子,放在了院墙边,笨拙地爬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盯着隔壁家的窗子。 不想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注) 就是他一见钟情的那个“眉眼如画”的女子! 果然是眉眼如画! 他惊惶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从墙头爬下来,然后瘫软在地。 真是……活见鬼了。 沈怜和郑清从石桥上下来,两人都不说话,想着刚才发生的怪诞的事儿。 “真浪漫啊。”沈怜感叹道。 郑清诧异地看他。 沈怜又露出个精致完美的笑:“马皮蚕女,真浪漫啊。你不觉得古代大多数的鬼怪故事都透着一种浪漫的气息吗?” 郑清扭头不去看他:“你的笑真欠揍。” 沈怜瞬间面无表情:“巧了,我也觉得医生您的笑容异常欠揍。” 郑清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刘猎户拖着个大麻袋往这边走。 “呦,刘猎户,打猎回来啦?现在是要去哪啊?”沈怜打招呼。 刘猎户憨厚一笑,答道:“回来啦,去咸亨酒店把猎物给卖了!” “要我帮忙吗?” _50 刘猎户扫了一眼沈怜的身板儿,摇了摇头:“沈大夫的好意我老刘心领啦!” 沈怜气得加快了步子,不再理他了。 郑清跟在沈怜后面笑。 待回到家时,就看到画皮鬼换了一身装束,更加勾人了。 二人一鬼围坐在桌子边,商量着之后的计划。 郑清看着画皮鬼道:“我们该上京了,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从南边来的兄妹。” 画皮鬼点点头。 沈怜看着画皮鬼道:“别再用你之前的说辞了,什么闹饥荒被卖,隔壁家唐秀才的话本里都不屑于写这个了。” “那该说什么?”画皮鬼双手托腮。 “就说你和你哥哥是上京寻亲的。” “这说辞也老掉牙了。”画皮鬼不屑道。 “你知道什么,”沈怜瞪她,“王一直认为自己的天下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你敢说你是逃荒来的?” 画皮鬼长见识了。 “还有,你说得自然点,其实在乱葬岗你勾引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对劲了,太假了。” 画皮鬼不忿。 沈怜拍着桌子:“你还不服气啊,给我一条手帕,看着点。” 画皮鬼把手帕递给他。 沈怜翘着兰花指一只手捏起手帕,另一只手抱住了郑清的胳膊,一行清泪就掉了下来。 “妾与兄长来京都寻亲,却不想十年已过,物是人非,旧址仍在,却成了别家院墙,”他的眼神忧郁得像个丁香姑娘,“如今盘缠用光,妾与兄长却无一技之长……” 他哽咽了一下,终于崩溃,忍不住歪倒在郑清怀里。 郑清以手掩面不忍再看。 画皮鬼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从“不想见一狞鬼”到“遂化为女子”这里,直接引用蒲公《聊斋志异》原文,特此标注。 很激动啊,上一章跪求考据党,结果真的有。感谢小仙女北邙晴翠的科普,大佬请受我一拜。 第29章蒲松龄与干宝(十二) 刘猎户拖着麻袋进了咸亨酒店。 “老刘来卖野味啦!”掌柜的笑着对他打招呼。 刘猎户拉着掌柜的的胳膊,硬是把他拉进了后厨。 掌柜的弹了弹软绸缎面上并不存在的灰,挑起一条眉毛问:“呦,老刘这是怎么啦?” 刘猎户小心翼翼地将麻袋打开一个口子,露出了一条缝。 “吓!”掌柜的忙退后几步,惊讶道,“这只鸡怎么会有三个头!” 刘猎户表情也不太好,道:“掌柜的您还没看清呢,这只鸡不光有三个头,还有六只眼睛,六只爪子,三只翅膀……” “打哪来的?” “我从西边绕到了南边,发现以前布的陷阱里面有这东西,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幸亏这东西已经死了……”刘猎户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已经死了?”掌柜的加大了声音。 _51 “死了呀。” 掌柜的又凑近了那麻袋。 他眼睛一转,道:“哎,老刘啊,你看咱俩什么交情……不如你把这鸡,一个铜板卖给我?” “你要这鸡干什么?”刘猎户不解道。 掌柜的露出一个和气生财的笑,像个佛陀:“店里不是缺鸡吗?” “那可不行,”刘猎户紧了紧麻袋,“谁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吃死人了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顿了顿道:“我还是找个地儿把这东西埋了吧,邪乎……” 掌柜的佯装生气地板起脸,道:“我说老刘啊,我对你不薄吧,这方圆十里,会有第二家酒店不管你打了什么都买的?” 刘猎户还是摇了摇头,背着麻袋就想走。 “你还想不想管你那哑巴妹子啦!”掌柜的喊。 刘猎户回头。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老刘啊,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别人都让你把那哑巴妹子卖了,你还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 刘猎户沉默不语。 “你还得给你那妹子攒嫁妆哩!” 掌柜的苦口婆心地劝着,边劝边从鞋底掏出两个铜板,塞到了刘猎户手里。 “哎呀,老刘,来来来,拿着……” 刘猎户放下了麻袋,走出后厨,看他的哑巴妹妹去了。 郑清和画皮鬼无语地看着沈怜在那里收拾包袱。 不管用不用的着的药材、所有不占地方的利器,都被他一股脑儿的往包袱里塞。 眼看他就要把两只土豆塞进第五个包袱后,画皮鬼终于忍不住了,正色道:“沈怜,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 沈怜头也不抬地往包袱里塞东西:“你不需要医生需要啊,医生得吃东西,这是灾年,估计野地里连野菜草根都被刨没了……” “万一路上碰见打家劫舍的,不得动刀子啊……” 画皮鬼翻了个白眼儿。 郑清正色道:“沈怜,你安全感越来越薄弱了……” 沈怜塞东西的手顿了顿,把包袱扔向他:“你们可以滚了。” 画皮鬼“哼”了一声,拉着郑清出了门。 “切,”沈怜看着被关上的门,怒道,“还不是怕你这个斯文败类挂了,我就得背着欠你的命活一辈子呀……” 郑清继续向前走,画皮鬼莞尔一笑,心道沈郎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唐秀才盯着门缝,看着那个娘子跟着另一个不认识的男子走了,松了一口气。 他也觉得奇怪,自己好像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害怕。 直到门缝里已经看不见那只女鬼和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男子,他才开了门。 “妈呀,都吓饿了……” 他进屋拿了一把折扇,理了理自己的长衫,摇摇晃晃地去买东西吃。 咸亨酒店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吃饭的众人看他进来,空气都仿佛静默了一瞬。 他也不理会那些诡异的静默,大摇大摆地走到柜台前,排出了几块碎银子:“掌柜的,来碗鸡汤,一壶酒。” “好嘞。”掌柜的收了银子,眉开眼笑。 待他坐定,酒店里又恢复了刚开始的热闹。 _52 一个做苦力的对着他喊道:“唐秀才呀,书局好像又印了你的书啊!” 他矜持的点点头。 “你是不是又抄人家风大文豪的书啦!” 唐秀才脸不红心不跳:“怎么会,那些话本可都是我费尽心血自己写的。” 又一个人喊道:“是费尽心血地抄吧!” “我前些天还看见你抄了风家的书,被人家吊着打呢!” 店内笑作一团。 唐秀才撕了一块鸡肉,边吃边说:“那又怎么样?这年头,笑贫不笑娼,我是抄了书,我能吃鸡肉,你们呐?” “你们这些老实人,就只能吃茴香豆喽!” 那些笑话唐秀才的看客们便涨红了脸,喃喃着不知道说什么了。 唐秀才满意地喝了一口汤,嗯,味道真不错。 过了好一会儿,那些人才继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唐秀才侧耳去听,只听得那些人说:“哎哎,你们知道吗?杨老爷家出事了!” “什么事呀!” “他家的闺女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拿了根绳子挂在桑树上吊死了!” “啊!” “被发现时舌头伸得老长,瞪出来了!” “可怜那,可怜那……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可怜那细脚伶仃的杨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哦,对对对。” 一时间店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疑惑道:“你说那杨小姐,年纪轻轻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寻短见呢?” 众人吃着茴香豆,无所谓道:“谁知道她造了什么孽……”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唐秀才喝着汤。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梗我以为我不说可以的,但是之前差点被耿直的小仙女误伤过,在这里说一下吧。这就是鲁迅先生孔乙己的梗,前几章也很明显了。从咸亨酒店到茴香豆我都保留地完完全全,我以为所有姑娘们都能意会哒。 〔〕:──《诗经》 第30章蒲松龄与干宝(十三) 郑清和画皮鬼从官道上往京城走。 画皮鬼给自己戴上面纱,问郑清道:“你和沈相公是怎么认识的?” 郑清看了她一眼,道:“有人举行了一个无聊透顶的游戏,我和他都参加了,于是就认识了。” “嗯……既然无聊,又为什么参加呢?” “谁知道呢。” _53 然后一人一鬼又没话说了。 过了好半晌,郑清才问:“你和他就是在乱葬岗上认识的?” 画皮鬼笑了:“对呀,当时沈相公背着药篓踩在骨头堆里,一脸纯良无害。” 郑清盯着她的眼睛:“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那个冤家为了你来找我帮忙,我能不帮吗?” “他许了你什么?” 画皮鬼嗔怪地看了郑清一眼,道:“什么叫‘他许了我什么’?” “不是吗?” “妾身是见小相公长得漂亮可人,心向往之,便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毕竟小相公也着实有趣……” 郑清看着她,道:“我小时候就知道什么叫等价交换。” “咦?” “你要得到某些东西,就必须要付出另一些东西。他许了你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就跟你说不清楚呢!就他那一穷二白的家伙能许我什么!” 郑清从袖口里拿出一张道符。 画皮鬼直了眼睛。 郑清“呵”了一声。 “你以为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是怎么被他师傅赶下山的,还不是因为偷了这张符?” 画皮鬼奇异地盯着他,有几分狂热:“你是借尸还魂?” 郑清把符收回袖子里,露出一个笑来:“你猜?” 画皮鬼跺了跺脚,怒道:“你和沈怜那家伙一样讨厌,笑起来连鬼都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郑清没接她的话茬:“这张符能轻易灭了你吧?” 画皮鬼眼波流转:“你猜。” 郑清又道:“若是这张符让你炼了,增加个千年阴功没问题吧?” 画皮鬼盯着郑清的袖子,点点头。 郑清又把符拿出来,塞进画皮鬼手里,道:“不管他许了你什么,我拿这张符换。” 画皮鬼掩着唇笑:“相公说笑了,沈郎真的没许过妾什么。” 郑清无语地看着她。 画皮鬼只好点点头:“好,换了。” 再走了一段路,郑清停了下来。 “怎么了?”画皮鬼纳罕道。 “我还有点事,你自己一个人上京吧。” “我是为你们办事诶,你让我自己去?” “抱歉,突然想着要去一个地方。” “何地?” “去找涴水。” “唉,看在沈郎的份上,妾好心给相公指条明路,”画皮鬼顿了顿,道,“就是乱葬岗再往西的西山,那里有一条涴水。” “我知道。”郑清笑而不语。 画皮鬼又翻了个白眼儿:“喂,我说,你要是走了,我一个弱女子搞得定吗?” _54 “能同时打赢土地夫人和稻草人的家伙,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弱,”郑清笑,“您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彼此彼此。” 郑清转身要走。 画皮鬼又道:“喂,你不怕我不守信用坑了你吗?” 郑清头也不回:“人比鬼可怕。” “你姓蒲?” “只姓郑。”郑清越走越远。 画皮鬼笑着:“有趣,有趣。” 第31章蒲松龄与干宝(十四) 郑清一路向西,用身上多了几道伤口的代价爬上了西山。 一条河从这里发源,向北流去。 郑清站在河边,挽起了裤腿。 “撒网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渔网扔下去,感觉自己像一只哆啦A梦。 他环视四周。 这个地方也算是佳木葱茏,河水清澈。 清澈到可以看到河里即将落网的鱼。 多么美好的世界。 “只是太假了。”他提着网,看着自己网上来的“鱼”。 这条“鱼”很有个性,不仅长着蛇的脑袋,还长着像马耳朵一样的眼睛,噫,还有六只脚。 “真是美好的世界,”郑清看着手里已经断气了的四不像,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找的就是你。” 他割断并丢弃了了它的头和脚,仅仅提着鲜血淋漓看起来正常的鱼身子下了山。 沈怜提着药箱走到家门口时,就看到屋子里面隐隐约约透出的光。 他把怀里的匕首拿出来,走到门边,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轻轻把门拉出一条缝。 他顺着缝隙看进去。 是谁? 医生笑盈盈地坐在桌边。 他把门打开,但还是没进去,问:“医生?” 医生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后退了两步,问:“你怎么来了?” “画皮鬼自己去京城了。” 沈怜盯着他:“你叫什么?” “郑清。” “你是什么时候的人?” “二十一世纪。” “我们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_55 “在医院。” “敢对暗号吗?” “为何不敢?” “西医治标。” “中医治本。” “中西合璧?” 郑清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治成标本。” 沈怜松了一口气,但袖子里握着匕首的手还是紧紧的。 他走进去,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很不正常。 郑清跑去灶台,把一只大碗端到了桌上。 碗里是卖相极佳的鱼汤。 “我和画皮鬼在路上捞了好几条鱼。” 沈怜狐疑地看着他。 郑清继续道:“看你那个连杨老爷家的土豆都能惦记好几天的穷酸样,我和画皮鬼商量了一下,趁着还没走远,就给你送来了。” 沈怜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清单手托腮,笑道:“别愣着啊,快吃啊。” 那鱼汤还冒着热气。 热气里混合着奇异的香味儿。 沈怜又盯着郑清,吐出几个字:“你先吃。” 郑清愣了一下,转身拿了一双筷子。 当筷子正要伸进碗里时,他却被沈怜抓住了手腕。 沈怜也露出一个笑,从自己今天带出去的饭盒里拿出自己用的、确保别人没有碰到过的筷子,一字一顿道:“用这双。” 郑清盯着沈怜的眼睛,放下自己手里的筷子,接过沈怜的那一双,吃了一块鱼肉。 他吃东西的时候,也斯文优雅得不像话。 他把那双筷子递给了沈怜。 沈怜接过筷子,也夹了一块鱼肉。 唔,味道还不错。 隔壁的唐秀才刚打完牙祭,五脏庙有了贡品,便坐在灯下继续完成他的大作。 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连续几天晚上都没睡着,反而精神得很。 而且还文思泉涌。 他洋洋得意,超过风家的那个家伙指日可待! 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写文章从不停笔的感觉!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他还是不停地写、不停地写,仿佛这样下去笔头就能开出美丽的花来。 他的精神已经亢奋。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一个不是抄出来的点子! _56 嗯,今天写了这么长时间了,停下来美美地睡一觉,然后明天就开始写这个新点子! 他准备放下笔。 “啊!怎么会……停不下来了……怎么会……”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手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那只手依然握着笔,以一种快到诡异的速度写着字,写着自己的新点子。 “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一无是处的青年,他叫唐斯文……” 唐秀才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抄着别人的书……” “某一天,他生病了,去了医院……” “却有一个神秘的存在把他拉进了一个‘恐怖游戏’中……” “啊!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唐秀才疯狂地摇着头,面容扭曲,涕泗横流。 他的手握着笔,还在写这个故事。 “万幸,他简直像是上天的宠儿,躲在医院的卫生间里,没有碰到任何诡异的事情……” “在校园里,他的成绩太差,够不上变态杀人狂数学老师随机数表上的学号……而且奇异地随机轮空,没有收到任何任务……” “幼儿园的任务是‘杀死任何你想杀死的人’,他知道那些学生遭受了什么,但是他装病请假……真酷啊……若有善心和同情心,就必须有杀死所有坏人的能力……若是像唐斯文一样冷血,结果会躺赢……毕竟,他可不认为那些小孩子的死活跟他有关……” “然后他进入了古代……但他的意志力并不坚定,慢慢忘掉了自己的身份,近乎忘掉了一切……” “然而他的执念强大到,忘掉前尘往事,也能继续干起抄书的行当……”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他误食了被黑心老板端上餐桌的怪鸟……” “悲剧来了……” “他将没有睡眠,永不止歇地工作……” “他是如此地热爱他写书的工作啊……” “他就像穿上红鞋子之后不停跳舞直到死去的姑娘一样,拿着笔不停地写,直到死亡……” “恶人自有天收,虽然在一个恐怖游戏里谁都没资格说这句话……” “噫,只能吃茴香豆的看客们没死,吃得起鸡的豪客却马上就要死了,真是伟大的剧情……” “〔有鸟焉,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尚鸟)(付鸟),食之无卧……〕” “三只头的鸡有六只眼睛,姓刘的猎人吓破了胆……” “蛇脑袋六只脚的鱼没头没脚……” 唐秀才拿着笔,不停地写下这些疯狂的恐怖的句子。 “救命!”他喊。 他却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郑清和沈怜坐在桌案边,相顾无言。 郑清看气氛沉默,开口道:“怎么不喝汤?” 沈怜回道:“汤早就凉了。” “我去热。”郑清起身。 待汤热好,郑清把它放在桌上。 “你和画皮鬼捞的鱼,回来也没吃几口,你先吃吧,”沈怜顿了顿,“喝完就走吧,你还得去京城,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_57 郑清喝了一口鱼汤。 沈怜确认他喝了下去,才端了起碗。 他的视线被大碗挡住,没看见那一瞬间郑清脸上斯文败类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山海经》 第32章蒲松龄与干宝(十五) 当第一缕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郑清推开了那扇用纸糊住的、遮不得风也挡不住雨的窗户。 天气渐渐转凉,冬日的肃杀马上就要携着千军万马扫平一切生命。 摧枯拉朽。 窗边的小西红柿还红红绿绿,叶子却全部枯黄了。 那蔓佛手本来枯死在夏天,沈怜懒得管它,郑清来之后浇了几瓢水,竟然在某一天奇迹般地再次抽芽,至今仍依着矮墙往上攀爬。 入目一片青翠。 郑清呼出一口白气,露出了一个笑。 “我走啦。” 沈怜摆弄着药箱,闻言抬起头来,道:“不送。” 郑清便关了窗,出了门,又往京城走了。 沈怜整理好药箱,踱到窗边,开了窗。 窗外的阳光好刺眼。 他盯着医生看过的佛手。 危墙若塌,蔓蔓青萝岂不是要匍匐在地? 终究是无骨之物罢了。 他提着药箱出了门。 虽然是个无执照赤脚医生,大病治不了,治个小病倒是可以的。 郑清走在另一条路上,莫名想到了在这个虚假的恐怖世界里,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却是温暖的。 京城。 王要效仿圣明君主,便坐了轿子微服私访。 官员们早就知道王要微服私访,于是这一天小摊小贩们不许出摊,泼皮混混们临时住在牢房,乞丐们提前被赶出京城。 大街洒扫得非常干净,街边的枯树上挂满了彩绸。 官员们恶狠狠地威胁那些穿着破布衣裳的百姓,咆哮说“要是你们搞出幺蛾子来,你们连抹布都穿不了,直接滚去投胎吧”云云。 王或许知道官员们知道他要微服私访,或许不知道。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掀开轿帘,看着他的太平盛世。 可惜王的忠臣们严防死守,却还是被刁民闹出了幺蛾子。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倒在了王的轿子前。 褴褛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是连穿破布的老百姓都不屑穿的脏抹布。 王看着这个趴在地上的与他太平盛世格格不入的东西,准备拉上轿帘。 毕竟很快就会血溅当场。 _58 这种场面,他看腻了。 然后地上的“东西”抬起了头。 王愣住了。 他写不了诗,但此时他的心情就像看到了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曹子健一样。 或许更像一个爱脸红的毛头小子。 直到更深露重,沈怜躺在床上,奇异地有了个美梦。 郑清躺在破道馆的柴房里,翻了个身却还是没睡着。 不知道沈怜那家伙睡得怎么样? 〔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观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 那条鱼吃了,不做噩梦呀。 作者有话要说: 〔〕:──《山海经》 第33章蒲松龄与干宝(十六) “妾来京都寻兄,却不想十年已过,物是人非,旧址仍在,却成了别家院墙,”她的眼神忧郁的得像沈怜扮演的丁香姑娘,“如今盘缠用光,妾却无一技之长……” 她哽咽了一下,终于崩溃,忍不住歪倒在王的怀里。 她身上的尘土污了王华丽的罗绮,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伸出手想抚在上面安慰她,最终却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 王认真地在脑海里整理着措辞,却总感觉词不达意,这使他有些懊恼。 “姑娘,可否跟寡……跟我回家?”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回家?” 王又后悔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显得自己像个登徒子一样。 她眼角犹带泪痕,轻声道:“你可能帮我寻兄?” 王点头。 她便伸出手臂,搂住了王的脖子。 王露出了一个笑。 王带着他的姑娘回宫时,他心爱的妃子正裹着雪白的大氅看舞。 这舞叫“步步生莲”,姑娘们穿着大红的曲裾,赤着脚翩翩起舞。 她们的脚下是烧红的铁板。 妃子面容清丽,吐气如兰:“果然是,步步生莲啊。” 身旁的宫女凑到她耳边,告诉她王又把一个姑娘带进了宫。 她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忧愁,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没关系啊,王之前带回来的姑娘最后还是来这里跳舞了。” 一个女子终于撑不住,摔了下去。 丝竹声里顿时混入了皮肉烤熟的“滋滋”声。 她“噗嗤”一声笑了。 在这越来越寒凉的天气里,开出了一朵盛夏的花。 “嘀──随机任务生成,杀死王。” “嘀──若任务失败,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_59 沈怜收到了他的任务。 他乐了。 自己这是为了医生有心栽花,结果花发了,他自己也得了个柳成荫? 他收拾了包袱,也奔着京城去了。 等他到了京城时,穿的起冬衣的人都穿上了冬衣。 他蓬头垢面地走在街上,想打听一下王宫在哪个方向,却看到沿街的枯树上贴着告示。 那上面说王为他心爱的妃子寻亲,寻两个失踪的兄长。 他揭了告示,准备找郑清他们会合。 画皮鬼挑着另一个女人的下巴。 那女人面容清丽,我见犹怜。 她用尖利的指甲划着她的脸:“这是一张不错的皮囊呢。” 那女人竟然还笑得出来。 画皮鬼便撕开了自己的皮。 妃子看着面前青面獠牙一看就不是人的东西,愣了一下,紧了紧自己雪白的大氅。 “为什么要找上我呢?”她问。 画皮鬼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不怕呢?” 妃子又露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凌迟,炮烙,车裂,我什么没见过?你只不过是撕开了自己的皮。” 画皮鬼披上人皮,也露出一个笑,似乎是暗暗与这个妃子较劲,看看谁笑得更美。 她回答了她的问题。 “一个英俊漂亮的小相公托我杀你哩。” 那妃子低眉思索道:“唔,我早年进宫,也没惹什么桃花债啊。” 画皮鬼道:“谁知道呢?” 妃子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道:“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怎么会,”画皮鬼道,“小相公本来说好要把心给妾的,可惜一个姓郑的家伙给了我一张符跟我换。” “我虽然答应他了,但我还是气不过啊,我想要小相公的心。” 妃子感兴趣道:“哪个心?” “你管不着,”画皮鬼瞪了她一眼,“你不能出现在宫里了,我给你另寻个地方过活吧。” 妃子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画皮鬼想着那两个家伙都曾经对她说过“人比鬼可怕”这句话,又笑了出来。 呵,还是天真呐,人比鬼可怕? 鬼也是人变的啊。 第34章蒲松龄与干宝(十七) 沈怜跪在地上吹一支竹笛。 这是他第一次下跪,跪一个将死的人和一只已死的鬼。 那只鬼柔弱无骨地倚在人身上,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沈怜。 “小相公的笛曲从何而来?” _60 沈怜低眉顺眼:“幼时父亲教的。” 鬼急切地站起,语气颤抖道:“小相公可还有幼时记忆?” “只记得小妹酷爱丹青,尤善人像。” 那只鬼再也忍不住,提着裙角飞扑过去,珠泪盈盈。 她搂着失而复得的兄长,不顾形象地崩溃大哭。 沈怜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兄妹俩哭作一团,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王看着这一幕,舒了一口气。 他终究没有失信于他的姑娘。 待一人一鬼平静了些,沈怜颤抖着问:“大兄呢?” 语气里有一丝担忧,一丝期待。 画皮鬼破涕而笑:“前些日子寻到了,现在约摸在茶馆喝茶呢。” 沈怜拍了拍胸口,也露出一个笑:“我们兄妹三人,终于见面了。” 王识趣地走出去,给刚刚相认的兄妹留出一些空间。 于是“兄妹俩”迅速收起了脸上的笑与泪,收回了拉着的手。 沈怜坐在华丽的地砖上,问道:“那个妃子死了吗?” 画皮鬼也坐在地砖上,把玩着头饰上的流苏:“死了。” 于是画皮鬼凑近沈怜,眼神危险暧昧:“那么小相公什么时候兑现承诺,把这颗心送给妾呢?” 沈怜解开了外衣,把里衣拉下来。 他的动作很慢,让这里的气氛更加旖旎。 他拉着画皮鬼冰冷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画皮鬼倾国倾城地笑。 “人的心,还是这么暖啊。”她眼神迷离。 沈怜看着画皮鬼放在心口的手,只要轻轻用力就能取他性命的手,也笑。 “你终于笑得好看点了。” “怎么说?” “你以前也笑得漂亮,只是没有温度,和那个姓郑的家伙一样,看着就虚伪。现在,多灿烂啊。” “那是因为我现在很欢喜,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现在衣物散开,头发凌乱,却笑得像个孩子。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奇异的、矛盾的魅力。 画皮鬼忍不住,在他锁骨上啄了一口,留下了一个带血的痕迹。 沈怜捂住脸笑:“你不光要我的心,还要我的身?我整条命都是你的了。这身皮囊也不错,挖完心还可以把皮扒下来。” 画皮鬼扯住沈怜,却给他系上了外衣。 沈怜躺在地上,疑惑地看着她。 “不要你的心了,给我立个牌位就行了,上面写张氏婉娘。” “你这种奇怪的家伙啊,活着比死了有趣。” 说罢,她施施然出了屋。 沈怜躺在地砖上,手垫在脑袋下,看着雕的梁画的栋。 _61 衣服乱着,头发也乱着。 直接把进来的小宫女吓了一跳。 “公子……你怎么了……” 沈怜扭过头看着她:“姑娘能帮我找一根桃木吗?谢谢你。” 小宫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沈怜只好换了一个说辞:“找根桃木给我,快点。” 小宫女磕了个头,诚惶诚恐地跑出去。 第35章蒲松龄与干宝(十八) 沈怜仍然披头散发地坐在空空荡荡的宫殿里,拿着刨子刨木屑。 他做得很认真,手指还不小心被刮了个伤口。 那块木板渐渐平滑。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画皮鬼那厮只告诉了他名字,连生卒年月也没告诉。 他想了想,就只从上往下写了“张氏婉娘之位”这几个字。 然后在右下角写了供奉人──也就是他的名字。 格式惨不忍睹。 他看着这个简易的牌位,歪了歪头。 “太粗糙了,”他想,“应该再改良一下。” 于是他又手忙脚乱地翻着一堆他不会用而且可能用不上的东西。 他看着翻出来的墨斗、蝴蝶凿雕花凿、一堆平刃圆刃的刻刀,歇了改良的心思。 本来是想死了让医生立英雄纪念碑的,怎么就没死成,还莫名其妙地帮死了的人立牌位? 医生去茶馆干什么? 画皮鬼俯在王的膝上,王抚着她散开的青丝。 她乖巧得像一只猫儿,处处可怜。 王幸福地叹了口气。 她却想到了发丝凌乱的小相公。 小相公脱了衣服,把她的手放在心口,躺在地上。 小相公笑得欢喜。 然后他捂住脸,像个孩子一样。 她能感受到那颗在她手底下跳动的心脏。 隔着一副皮囊,一层血肉的、跳动的、属于活人的心脏。 好暖啊,就像她没死之前的冬天,外面下着大雪,她坐在火炉边。 她顺着王的膝盖坐下来,轻声向这个帮了她的男人道谢。 王显得有点局促。 心爱的姑娘的道谢,总是不同于他人的。 姑娘便笑了。 _62 “你喜欢我吗?”她好奇地问。 “当然。”王点了点头。 “有多喜欢?”她调皮地摆弄着王的冠冕。 王宠溺地笑:“用整个江山换你。” 她笑得很开心:“江山就那么不值钱吗?我才不稀罕呢。” “那你要什么?” 她扯开王的华服,把一只如玉的手放在王的胸膛。 “我要你这颗心,只能给我的这颗心。” 王笑着应允,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严肃美好的承诺。 下一刻,尖利的指甲刺破皮肉。 画皮鬼的手上握着一颗正在流血的心。一颗温暖的,还在跳动的心。 小相公激起了她嗜血的欲望。 王的脸上还挂着笑。 象征地位的冠冕掉在了地上。 这东西可比戴它的人长寿得多。 “嘀──随机任务一完成。” “嘀──系统再次生成程序,随机任务二启动,若未完成任务,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嘀──随机任务二副本,避世山村──”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嘀──随机任务二,系统暂未生成──” 那一瞬间,抱着牌位的沈怜愣住了。 明明时间短到以秒来计,他的思绪却转了好几个弯。 他明明是准备等死的,是谁杀了王让他间接性地完成了任务? 还有一点……谁,死了? 第36章陶渊明(一) 沈怜的身体再次缩水。 他抱着那个粗糙的牌位,缩在一个空间狭小的箱子里。 黑暗、压抑、窒息的感觉如此熟悉,诱惑着他放弃理智的思考。 灵魂随着锈迹斑斑的铁锚缓缓下沉,溺在似真似幻的童年阴影里,被福尔马林慢慢填满。 卧室外有人粗暴地拍着门。 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听着外面的声音,不为所动。 “沈怜!开门!” “谁让你锁门的!” 他依旧躺在被子里,有一些焦虑,还有一些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恐慌。 又是一阵撞击声,伴随着拆卸门锁的声音一点一点敲打着耳膜。 “啪。” _63 门开了。 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女人走进来,掀开了那层被子,开始劈头盖脸地骂。 “谁让你锁门的!” 分贝大到令人心颤。 “我怎么就不能锁门了。” 女人抓起了手边的书就往他脸上砸。 “你再锁一次试试。” 窗外男人嘲讽的声音传了进来,给这个本就不怎么和谐的场景浇了一点油。 这个卧室的窗子上没有窗帘。 女人骂够了,发够了牢骚,才踩着高跟鞋出了屋。 男人还在外面冷嘲热讽。 沈怜想不通,他为什么不能锁上自己卧室的门。 他坐在床上,有点呆。 他听着外面的电视声,等着他的父母关电视。 吵得人脑仁疼。 他期盼着他们赶紧睡觉。 他等着家里的灯全部关完。 当这个家终于陷入一片漆黑,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隔壁卧室的门前,确认父母已经熟睡。 他又悄悄回到自己的卧室,赤着脚站在地板上,看着那个已经报废的门锁,看了很久。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 他还是没开灯,走到衣柜前。 他拉开柜门,把自己缩了进去。 或许他日后从柜子里面关柜门的神奇技能就来自于童年打好的基础。 比如医院停尸间里的冷冻箱。 当卧室的私人权利都被极具控制欲的父母侵犯,能带给他安全感的,或许就有漫无边际的黑夜。 还有从里面锁住的小柜子。 漆黑、压抑、窒息。 漆黑、压抑、窒息、安全。 就像他藏在衣服里的美工刀片,插在衣服各处的针一样。 锋利、伤己。 锋利、伤己、安全。 他闭着眼睛,像是缩在羊水里。 眼睛的光感却警告他,有光了,箱子被人打开了。 箱子外,一个小孩子扎着总角,露出一个狡猾的笑。 “抓到你啦。” 第37章陶渊明(二) _64 沈怜慢慢睁开眼睛,抱着牌位站起来。 小孩子笑得开心。 “怜怜,抓到你啦!该你抓我们啦!咦,你手里抱着的那块木头是什么?” 沈怜下意识地笑了笑,道:“没什么,你去藏好吧。” 小孩子刚想说话,屋子里的门却开了。 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人抱着扫帚进来,便看到自家儿子抱着个牌位站在木头箱子里。 她愣了一下,眼睛里有震惊,更多的是着急。 然后她挥着扫帚就往沈怜身上打。 沈怜被打懵了。 什么情况? 她冲上去一把打翻了沈怜手里的牌位,拉着沈怜就出了屋子,开始哭嚎:“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 沈怜更懵了。 “不是躲猫猫吗?那个小朋友还在屋子里呢。”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突然按了暂停键。 她猛地扑过去锁住了那个房间的门,“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用额头一下一下地砸着地面。 “二娃子,我家怜儿和你无冤无仇的,你有什么怨别找他啊,你找我都行啊!” 沈怜站在一边,揪着打着补丁的灰扑扑的衣角,看着像疯子一样的女人,眼神空洞。 女人磕完了头,硬是拉着沈怜出了门。 七拐八弯去拜神婆。 神婆的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羽毛,脸上抹着乱七八糟的油彩,哼着咿咿呀呀的怪调子,把不知名的水往沈怜身上浇。 然后女人按着沈怜的头往地上砸,拜着怒目而视的神,烧着氤氤氲氲的香。 临走时给功德箱里塞了一把香火钱,抱回去了一捧柚子叶。 女人松了口气,谁让这熊孩子看到几年前因为那个躲猫猫钻进木头箱子里憋死的二娃子呢。 沈怜被女人牵着手,还是呆呆的。 月亮又升到头顶,女人劳作了一天,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轻轻打着鼾。 沈怜呆呆地坐在院子里。 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他的眼睛。 沈怜没有什么反应。 那双手就放开了沈怜的眼睛。 画皮鬼一口冷气吹在了沈怜的耳廓边,柔荑摸着还带着咬痕的锁骨。 “别闹。”沈怜转头。 这张脸还很稚嫩。 “想什么呢,迷迷糊糊的,被哪个小妖精谁迷了心窍?”她压低了声音。 沈怜回道:“我在想谁死了……” “谁死了?”画皮鬼在月光下转了个圈儿,披着清冷的银辉,美艳不可方物。 “王死了啊。”她笑。 王早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毕竟人间无此姝丽,非鬼即狐。 _65 还有她那拙劣的矫揉造作的让人一眼看穿的演技。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是他心爱的姑娘,虽然这爱来的莫名其妙。 “你最后一次看见郑清是什么时候?”沈怜问。 “我可不知道。” 沈怜的目光有了焦距,盯着她:“他不是去茶馆了吗?” “唔,可能吧。”她理了理云鬓。 沈怜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那个妃子死了没有!” 画皮鬼慢条斯理道:“你为什么那么关心那个女人的死活呢?” 沈怜咬着牙,一字一顿:“死了没有。” 画皮鬼咬唇轻笑:“没有。” 沈怜瘫坐在地上,像个线被绞断的人偶。 这次他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了。 画皮鬼看着他。 这两个人浑身上下透着古怪,她没杀那个妃子,只是为了试探他们,虽然自己现在还不明觉厉,但感觉已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呢。 沈怜站起来,从屋里的灶膛下摸出了火折子。 他点燃了那个牌位。 “你干什么?”画皮鬼看起来很平静。 “你不守信用,这牌位自然得烧了。” 画皮鬼讽刺地笑:“小相公你又守信用了?你真把妾当傻子呀?桃木的牌位!哪家用辟邪镇邪的桃木做牌位!” 谁不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嘴里真挚地说着人比鬼可怕,骗鬼呢。 她笑得愈发美艳嚣张,如同一朵盛开的罂粟:“恰巧妾之前得了一张道符,桃木与火也奈何不了妾了。” 一阵风吹过,她倏忽不见。 沈怜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偶。 第38章陶渊明(三) “死了没有。” “没有。” “死了没有。” “没有。” “死了没有。” “没有。” “死了没有……没有……” 沈怜神经质地喃喃自语。 他脑子里好像有了幻听。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_66 医生……死了? 你还没给我立碑呢,你他妈还没给我立碑呢。 他陷入了一种空茫的境地。 那个满脸假笑的家伙还没给我立碑呢。 那个一看就精得让人想一拳打他脸上的家伙死了? 那个家伙一枪打爆了绑架他的数学老师的头,虽然他并不领情。 他想从楼上坠下去,坠到地狱去。 那个家伙湿淋淋地把他从河里捞起来,虽然他并不领情。 他想从桥下坠下去,坠到桥姬身边,让自己的灵魂永远沉溺。 或者灵与肉永远毁灭。 他们够默契,有着聪明人的心智,却不够信任。 他看着医生在橘黄色灯光下的侧脸,看着桌子上的鱼汤,第一反应是情况不对,非奸即盗。 他一下一下地试探,想试出碗里面莫须有的毒药。 眼神交锋,彼此心知肚明。 事实证明那可能就是一碗普通的鱼汤。 医生知道他对他的不信任。 他现在却奢望医生不信任他,就像他不信任医生一样。 够聪明,够不信任,所以留后手。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他没留后手! 郑清对于沈怜来说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生命里的过客,在一个不那么普通的时间点相遇。 沈怜自私,脑子里没有对人际关系的正常情感,不在乎所有人,有时候这个“不在乎”甚至包括他自己。 所以这个认识没多久的医生死了就死了,他不是那么伤心,也可能只有那么一点点伤心。 令他不能接受的是,他欠这个家伙的命没还。 他最终喝下那碗汤,心里想的是死了正好还命。 更何况,医生是被自己坑死的。 愧疚与自责要比伤心多得多。 欠别人东西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尤其是别人死活都不让你还的时候。 别人不以为意,你却平白觉得低了人一头。 妈蛋,老子要永远低你一头了。 第三个人还是不出现,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唯一认识的真实的家伙死掉了。 更孤独了。 沈怜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然后“呸”了一声回屋睡觉。 孤独个屁。 很棒,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给忘掉了,不过沈怜确定,是个好梦。 暖洋洋的。 “铛──铛──铛──” _67 钟声传来。 女人把沈怜拉起来,仔细整理沈怜的衣服,给沈怜扎好头发,牵着他出门。 阡陌交通,村民们都往一个方向走。 一池春水绿于苔,水上花枝竹间开。 衣冠整齐的族老们与依然花花绿绿像个鹦鹉的神婆就站在池边。 村民越聚越多,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连不知事的小童也噤着声。 一个须发皆白的族老穿着青袍,拄着槐木的拐杖,威严地开口:“赵家的婆娘已经生了第三个傻子了。” 神婆闭着眼睛,做了一个祭天的手势,用古怪的音调道:“该杀。” 后嗣可留,煞星必除。 第39章陶渊明(四) 几个穿着黑色的类似于祭袍的老婆子走向沈怜身边的女人,扯开了他们牵着的手。 女人没有挣扎一下,只是扭头给沈怜了一个慈爱的笑。 她面容普通,这一笑却很美,很母性。 她被剥光了衣服,被人压着跪在了木船上。 另一群婆子端着蜂蜜走了过来,强行给女人灌下去。 这是今年的新蜜,蜂房里的蜜蜂采的最好的桃花,沈怜甚至能闻到空气里的甜香。 族老们和神婆神色庄重地站在一旁,而那些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围成一堆,颈项都伸得老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着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看。(注) 他们都不会注意人堆里的沈怜。 女人开始腹泻。 黑袍的婆子们依然在灌蜂蜜,没有人清理那些污物。 沈怜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 源自古老波斯的船刑。 女人全身上下都被涂上了蜂蜜。 几个孩子低着小脑袋,兴奋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整个过程女人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人群里的沈怜身上。 似乎有玉臂缠住了沈怜的脖颈,那人轻轻地呵着气,悠悠道:“小相公,这是你娘亲吗?小相公,这是你娘亲啊。这是你娘亲啊。” “你怎么让她这么受苦,你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 “你真不是人啊。” “你真无情啊。” “你就这样看着你娘亲的身体,这样看着她受辱吗?” “啧……” 画皮鬼的声音。 “她怎么会是我娘亲呢。” 木船被推入池水中。 船上的女人竟然开始唱歌。 “妾发初覆额间钿,桃花妆面细腰舞……” _68 “风传花信雨濯尘,桃灼时节出闺阁……” “后房糊槅剪春罗,东浦花雕香出屋……” 她低下头,好像是在想词。 “我儿死于石瓮中,埋在桃花新树下……” “我儿困于箱奁间,眠在落英缤纷处……” “桃花树下泥销骨,桃花树下泥销骨……” “我夫弃我罗堂前,桃花依旧荫后檐……” “总角之宴笑晏晏,山桃红花满上头,山桃红花满上头……” “一川春水拍山流……” 她突然抬头,看着沈怜,继续唱。 “我儿死于石瓮中,桃花嫣然出篱笑……” “我儿困于箱奁间,桃花乱落如红雨……” “我儿站在池水前,方池如鉴碧溶溶……” “池边竹叶青可数,竹外桃花两三枝……” “如今桃花半遮颜,似开未开最有情……” “我儿站在池水前,似等桃花开玉颜……” “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 画皮鬼那双冰凉的手还攀在沈怜的脖子上,像是滑腻的吐着信子的毒蛇,她轻轻开口:“哟,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小相公好可怜,你娘亲咒你死呢……” “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女人依旧赤裸着身体,在木船上唱着恶毒的谶言,诅咒着自己的第三个儿子。 她这辈子生了三个傻子,自己也似乎疯掉了。 神婆闭着眼睛小声念着巫祝的咒语,族老树立着他的威严,女人们对着池子里的扫把星指指点点,男人们盯着不该盯的地方,小孩子们低笑。 池子里的扫把星似乎唱累了,停了片刻,又开始在船上哭她死去的母亲。(注) 沈怜静静站在那里,耳边既没有神经质的诅咒的歌,也没有凄凉的哭嚎,更没有村民们的低语。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注) 他的耳边响着另一道声音──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方池春水碧于镜。 他似乎也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该诗为部分集句化用,部分个人原创。 集句化用的话,因为这些诗都是平时的碎片式记忆,所以我就不费劲找出处了,就说我该记得的吧。总之有我家李白的,有李商隐陶渊明的,苏轼的,还有曹雪芹曹公的等等。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李白《长干行》 “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曹雪芹《红楼梦》《葬花吟》 啊……剩下的记忆模模糊糊,就这样吧。 注解:用的还是鲁迅先生的梗,我很喜欢他。 _69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鲁迅《药》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鲁迅《而已集》 第40章陶渊明(五) 待神婆念完了冗长的咒语,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已经到了日上中天的时候。 族老一个眼神过去,村民们便一哄而散,仅留下浑浑噩噩的沈怜。 几个黑袍的婆子指着沈怜,向族老示意这里还有个小的没解决。 族老看了一眼神婆。 神婆依然绷着一张僵尸脸,机械着语调从嘴里吐出,却听着根本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关去祠堂吧。”她自顾自地整理着花花绿绿的祭袍,连一个眼神都没赏给这个傻子。 沈怜被带下去的时候,又不经意地瞥见了船上的女人。 那女人盯着他,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做着“花落人亡埋骨时”的口型。 这里的祠堂倒是奇特,没有供列祖列宗的牌位,倒是一尊不知名的神像占了整整一面墙,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 祠里不透光,于是神像的两边就点着明晃晃的蜡烛,意外映照得那张威严的脸显出几分鬼气森森来。 祠堂的大门被关上,沈怜一个人坐在地上,看着晃晃悠悠的蜡烛光带着明明灭灭的影。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他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对现在处境的危机感,而是被这句反反复复的冰冷的幻听占据。 头痛欲裂。 有谁轻轻地为他揉着太阳穴,温柔地不像话。 “滚。”他甩开了那双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画皮鬼也不恼,提着裙子陪他坐在地上,仰视着那尊不知名的神像。 她略带怜悯地、小心翼翼地牵着沈怜袖子的一角,缓缓开口:“你娘亲可真可怜呀,你知道这种刑罚吗?” 沈怜目光呆滞,没功夫理她。 “那些蜜糖可是引虫子的好东西呢,”她低着头,声音像蜜糖一样甜,“还有那些粪便,也是吸引虫子的好东西呢……” “各种各样的虫子们会在皮肤上繁殖,它们叮咬皮肤,以皮肤为食,你娘亲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小家伙在她身上爬呢……”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芊芊玉指绞着沈怜的袖子,道:“她明明坐在池子里,却有可能死于缺水呢,唔,也有可能是被饿死。不知道她能坚持几天?” 如果沈怜此时神志清醒,说不定还会认真告诉她休克型败血症也有可能是死因之一,某个希腊历史家记录过Mithridates在受此刑后的第17天才归天。 然而他的精神似乎已经崩溃,他只看到面前的姝丽朱唇开合,自己似乎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却不能在脑内把这些词句组成完整的句子,接受这些词句所代表的信息。 他快坏掉了。 画皮鬼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她一直感兴趣的问题:“沈郎啊,我们为何会突然到这儿来,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会变小呢?” 沈怜依然没有反应。 于是画皮鬼摸了摸他的脸,小声道:“郑清去何地了?怎么没见他?” 听到了这个名字,沈怜好像才有了反应,他僵硬地转头,像个凉透了的人尸人偶,黑曜石般的眸子没有一丝波动地盯着画皮鬼,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比那尊巨大的神像还要死气沉沉了。 画皮鬼委实被吓了一跳。 _70 “死了。”那声音像是吞了电锯,嘶哑得令人害怕。 “死了……”他又笑起来。 画皮鬼看着面前这个疯子,也笑了起来,她凑上前抱住他:“可真像那个女人的第三个傻儿子了。” 第41章陶渊明(六) 沈怜推开她,咬牙道:“滚开。” “小相公真是越来越不解风情了!” 画皮鬼撇了撇嘴,又消失不见。 这下彻底清净了。 无名的神微微低头,俯瞰着脚下的少年郎,似是怒目,又似是慈悲。 少年郎坐在神的脚下,心中却无一丝信仰。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 他抹了抹眼睛,手上有点湿。 他哭了。 他曾经多么小心翼翼地与他人保持着礼貌并疏离的距离,用这副还算不错的皮囊笑出精致完美的花来。 他无比冷漠地把自己与整个世界割裂。 他也算是个无聊透顶的家伙,曾经戏精上身,中二无比地哭过,懦弱崩溃地哭过,楚楚可怜地哭过。 可那也只不过是泪腺分泌出来的无色透明含盐溶液罢了。 这次眼睛却真的进了沙子。 沈怜站在玻璃箱子里,郑清站在玻璃箱子外,他们看似生活在同一片天地,然而也仅仅是看似。 郑清的世界是彩色的,有声,有光,有温度。 沈怜的世界是灰黑的,冰冷,无声,像一出没有悲喜的默剧。 然而这次眼睛却真的进了沙子。 人非草木,就算草木也有本心;人非山石,就算青山也为雪白头。 他欠他的太多了。 沈怜靠坐在那里,听着耳边循环播放的幻听。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三人……二人……” “嘀……二人……” 祠堂里门窗紧闭,里面的人便不知昼夜。刚开始时沈怜还能在偶尔清醒时依靠饥饿程度来判断时间,再到后来饿得有了饱腹感,便连清醒思考的力气都没了。 他的姿势也早就从坐变成了卧,身体出汗越来越多。 脱水,手脚痉挛,四肢开始浮肿,开始慢慢陷入昏迷。 他中途竟被人摇醒了一次,不过也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真实与虚幻了。 摇醒他的是个姑娘,那姑娘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一脸的焦急。 “小相公……小相公你怎么不吃东西呢!郑清死了你还想为他殉情不成!” 他似乎迷迷糊糊听到了这些话,又似乎没有听到。 这个姑娘是谁?郑清又是谁?郑清……是我喜欢的姑娘吗? _71 他又浑浑噩噩地晕了过去。 姑娘看他又晕了过去,叹了口气,也准备消失了,只不过在消失之前让这祠堂发出了一声炸响,心里想着自己这也算是积了阴德。 这声炸响惊动了神婆,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祠堂门口。 当黑衣的婆子们打开祠堂的门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久违的阳光透进祠堂,一道金色的光刚好从众人眼前越过,照到了神像前的最中央的蒲团上。 瘦得脱了形的少年蜷缩地卧在上面,紧闭着双眼,眼睫像是秋日里枯叶上的濒死的蝴蝶。 仁爱的神明微微低眉,眼里满是慈悲。 他面前的香案上还点着蜡烛,贡品还在,三牲四果纹丝未动。 或许在晕倒之前,他是跪在蒲团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就想起太宰治的那句话了──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正月里有人送了我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作为新年礼物。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那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第42章陶渊明(七) 神婆看着躺在床上的傻子少年。 这少年刚刚悠悠转醒,不知今夕是何夕。 “香案上有瓜果点心,为什么不吃呢?”神婆问。 其实他们都没想到差点会闹出人命,饿死这个小傻子。毕竟以前关进祠堂里的人都知道香案上的贡品足以果腹。 床上的少年有些迷茫。 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故意不吃那些东西的,可能在此之前,他就有了死志。 然而镌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让他露出了一个纯真的笑,他仿佛是听到另一个阴险的自己在说:“那是给神仙爷爷的,我怎么能吃呢?” “每个人面对神仙爷爷,都得恭恭敬敬的。” 神婆摸了摸他的脑袋,露出了一个笑:“那这几天你在祠堂里都干什么呢?” “跪在那里叩拜神仙爷爷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睡着了。” 神婆满意地点点头,问道:“那除此之外呢?” 他低头思考,有些不确定地说:“我好像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神婆眼里有一丝意外,她给少年整好了被子,道:“赵三郎,你好好休息。” 少年却反驳道:“那个姑娘说我叫沈怜。” 神婆愣了愣,便顺着他的话道:“好,沈怜,你好好休息。” 她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倒不知道该说这傻子是痴儿还是赤子了。 门内的少年也呆呆的 “我……叫沈怜吗?” 那个姑娘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像是天上的神仙一样,她说他叫沈怜,一个叫郑清的人死了,他想为那个他不知道不认识的郑清殉情。 他揉了揉太阳穴。 郑清是谁?好生烦恼。 唔,管他呢。 _72 神婆是这里唯一识字的人。 到了晚上,她拿着神典默诵,却不想那个傻子少年站在她身后,疑惑地歪了歪头,道:“远古时期的神明保护幼童吗?那神仙爷爷是不是也在保护我啊?” 神婆惊异地看着他。 “你怎么能识得这些字?” 少年理所当然道:“不是每个人都能识得吗?” 神婆的表情有了波动,她把神典翻到另一页让少年认,少年一字一句地读下去,竟然还加上了自己的理解,有模有样的。 “神仙爷爷是昊天上帝,祭祀给他的牺牲是不能动的。” “神仙爷爷佑信徒所在之地五风十雨,风调雨顺。神仙爷爷佑信徒安康喜乐。” “他还能变成人面蛇身的样子,好厉害……” 神婆抓住他的手,激动道:“你真的在祠堂见到了一个姑娘?” “对呀,可美了,就像画出来的一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像画里的花变成的神仙。” 神婆抱着神典,直接冲出了屋门。 族老看着面前状若癫狂的神婆,皱眉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神婆只是一个劲的说:“这不是傻子,这是天赐,这是天赐啊!” 待她终于冷静下来说了前因后果,族老也激动不已,只是两人激动完了,才想起这位“天赐”的娘亲还受着刑。 神婆此时的表情又变得高高在上了起来:“那女人可不是扫把星吗?生出来的儿子不光缺胳膊少腿还是傻子。” 族老的表情也不太好:“那片池子沉了多少女人的尸骨了?安康的后代越来越少,这是神明在惩罚我们吗?” 神婆闭着眼睛,又做出了一个祭天的手势:“所以,赵家三郎是天赐。这孩子也不会怨恨,他好像在祠堂里忘记了许多前尘往事。” 族老欣慰地点点头。 第二日神婆温柔地牵着赵家的傻子走在小路上,着实惊煞了许多田地里的村民。 他们穿过桃林,来到了那个池塘。 她指着池塘中央木船上的那坨不成人形的东西问少年:“认识船上的扫把星吗?”神婆的眼神无比深意。 少年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要叫她扫把星呢?” 神婆道:“因为她不敬神明,惹了雷霆之怒,神明把果报在了她的后代上。” “你认为这样惩罚她对吗?她现在还没断气,如果你认为不对,我们就放了她,她就能活下去。” 少年依然没有信仰,但他知道他此时应该讨好的是谁,他听见自己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注) 他的脑子里自然而然地蹦出了这句话,仿佛在哪儿听过似的。 他却忘记了,这句话本来是一个以笔为刀的人的讽刺。 “这个不敬神明的女人曾经还诅咒过你呢,”神婆道,“‘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 “这个村子的桃花也快落了,桃飘李飞之时,却是她的埋骨时吧。”他轻声细语。 “怎么会呢,渎神之人无埋骨之地,只能沉入池底喂鱼。” 少年受教地点点头。 于是本该有机会活下去的女人慢慢腐烂,变成了爬满了各种虫子和蛆的一摊烂肉,喂肥了池子里的鳜鱼。 在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好时节里,村里的人把带毛的祭品,一只公鸡和一头猪埋入地下,把用来祭祀的吉玉珪埋在地下,他们不用精米,吃着未经烹煮的生肉,搭好了高高的祭坛。 赵家的三郎经过神使赐名,正式更名为“沈怜”,抛弃了痴傻的过去,成为神婆的弟子,这个村子下一任的“巫”。 他穿着用金线绣满了先民图腾的黑色祭服,大裘、玄衣与纁配套。青黑黄赤象征天与地的色彩,上衣绘了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华章花纹,下裳绣了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花纹,这件花费了全村女人整整一个月的刺绣时间的无比繁复的祭服,证明了他不同以往的身份。(注) 他庄重地、虔诚地一步一步地登上祭坛,祭祖、祭天、祭神。 _73 黑袍的婆子们站在一旁,齐齐用低哑的声音道:“跪──” 沈怜弯下膝盖,三跪九叩。 村民们随着他跪下,虔诚地闭着眼睛祷告。 神婆的头上依然插着五颜六色的羽毛,脸上抹着乱七八糟的油彩,哼着咿咿呀呀的怪调子,把不知名的水往沈怜身上浇。 氤氤氲氲的香火缭绕中,沈怜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点什么。 他拜着神,想起了那个他半梦半醒之间见过的“神使”,她说他叫沈怜,并且提到了一个叫郑清的人。 “叩首──再叩首──”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那个已经喂了鱼的妇人诡异的微笑与曼妙的歌声…… “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 埋谁的骨……埋谁的骨? “叩首──再叩首──” “起──” 他站起来,睥睨着祭台下村民们虔诚的模样。 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姑娘懒洋洋的声音。 “唔,真是无聊透顶,你说是不是,小相公?” 刚刚站起来村民们就看到了少年身后突然出现的神使。 这是村子里第一个请来神使的巫! 村民们纳头就拜,原本站在两边的族老与黑袍婆子们跪倒在地,热泪盈眶。 神婆已经把额头扣出了血。 “神佑此村安康……” “神佑此村安康……” 却不料他们听到了那个神使面无表情地问那个祭台上的少年:“小相公又为何不拜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相公风姿特秀,依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他本想跪下去,却站直了身体,听到另一个自己说:“你不是神,我又为何拜你?” 更何况,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让自己跪了的人结局都不怎么好。这个姑娘,似乎知道他的过去。 祭台下的村民却抖若筛糠,恨不得冲上去把小相公不合时宜的高傲的脑袋摁下去。 神使却亲吻了少年的额头,齿如含贝,嫣然一笑。 当真是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新的巫确实有意思极了,能保你们风调雨顺呢。” 姑娘又消失不见,仅留下祭台下的村民激动叩首。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又是鲁迅先生的梗2333。 “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热风.随感录》 服饰与祭礼是我结合某服饰鉴赏书籍与《山海经》诌出来的,服饰鉴赏是哪本已不可考,可能是人民邮电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服饰鉴赏》,存疑。 第43章陶渊明(八) 在成为巫的第二日,天赐之人沈怜就秉承着在其位谋其职的原则,尽力不尸位素餐,而是拿着桃木剑帮村民们驱鬼。 _74 他从大袖子里拿出一张白纸扔到水盆里,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默诵着神典。 那张干净的白纸上很快就显现出了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狰狞女人。 村民们看着凭空出现的厉鬼无比惊恐,沈怜却毫不意外,他似乎天生就知道用白矾作画再浸到水里这种小儿科的事情。 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画得那个女人像极了那个美若天仙的神使。他也没注意到,他画这个女人的时候,给笔端倾注了多少阴毒的恶意。 铁锅下的柴火烧得正旺,偶尔溅出一两颗火星,锅里的油沸腾着冒着泡泡,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沈怜捞起那张禁锢住厉鬼的白纸,直接把手浸入了滚烫的油锅里。 灵魂里的另一个自己仿佛在嘲笑他,嘲笑他竟然干起了这么下三滥又低级的勾当。 沈怜看着倒吸一口凉气的村民,他们瞪大了眼睛,已经忙不迭地跪在了地上。 低级吗?沈怜疑惑。 或许真得很低级,毕竟他之前连想都没想就在一锅醋里面倒了一层油。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无比笃定醋会沉在油下面。 醋被烧开,气泡会往上升,升到油面上来,看起来就像油开了一样。 手伸进去完全不烫。 或许是个人都会知道怎样“油炸厉鬼”,可这些村民不知道,他们正跪在地上诚挚地磕头,感谢沈怜的卓越贡献。 沈怜弯下腰扶他们起来,露出一个无比亲和的笑。 或许地位可以这样一下一下地巩固起来,这个村子里的人很容易知道“敬”,更容易知道“畏”。 等做完乱七八糟的祭祀与法事,沈怜才算清闲了下来,他跑去一户姓郑的人家,问村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老人家,您知道一个叫郑清的姑娘吗?” 老汉叼着烟卷眯着眼睛,无比笃定地说:“村子里这么多姓郑的没一个叫‘清’的,郑狗蛋郑娃子郑二丫倒是多得数不清。” 沈怜不信邪:“那是小名吧?学名呢?” 老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于是沈怜挨家挨户地敲门,想找出一个叫郑清的姑娘。 结局当然是无功而返,而且村子里的人都怀疑这赵家三郎就算改了名字,脑子里的颠病还是治得不清不楚。 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哪怕是一个死人。 他回到家,问神婆:“婆婆,你知道一个叫郑清的人吗?” 神婆摇了摇头,好奇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怜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毕竟自己只是似假非假地听到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名字。 他回忆着那句话。 “小相公……小相公你怎么不吃东西呢!郑清死了你还想为他殉情不成!” 那应该是一个……还算重要的人吧。 神婆见他愣神,建议道:“现在太阳已经落山了,你可以明天去找族长大人,翻一翻之前的族谱。” 沈怜感谢了她的建议,给神明上了一柱香,准备睡觉,期待明天的到来。 可惜昼短夜长,一晚上辗转反侧,又不能秉烛夜游,于是就胡思乱想,疑惑着就自己这么个自私自利的性子,怎么可能会为他人殉情。 就算爱到了骨子里,也不可能干出殉情这种傻事啊。 他揣着满肚子的疑惑等到了天亮,来到了族长家。 族长大人已经很老很老了,须发皆白,整张脸像是风干的橘皮。他甚至已经老到了连祭天仪式都没办法参加的地步,仿佛随时都能归西。 沈怜一页一页地翻着厚重的族谱,看得无比认真,他看着上面一个一个的名字,问道:“族长大人,为什么我们的族谱最多只有二百多年的呢?” 族长目光悠远,似乎随着发黄的族谱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这个村子是当年大家为了躲避战乱建立的,之前的族谱早已遗失了。” _75 “真是可惜。”沈怜道。 他心里想的“可惜”却是另外一件事。 还是没找到“郑清”这个名字,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 他虽然忘记前尘往事,但骨子里的东西却遗失不了……他是个不吐槽会死星人。 “郑清”这个名字无比大众,比不得“沈怜”独特,这个村子里竟然没有一个重名的?怪哉怪哉。 他有些失望地踱回去,拿起纸笔,感到压抑的情绪如海潮般涌来,却发现古人诚不我欺,一片伤心画不成。 他只好搜肠刮肚,想在记忆里找出郑清这个人的影子。 却不想笔随心动,一笔一画,勾勒出了一朵花来。 那朵花红得像血。 鲜艳,美丽,层层叠叠,绚烂至极。 他愣了愣,盯着那朵花,有些不可思议。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姑娘的声音:“哟,不得了,小相公思春了?是哪家的姑娘啊?” 那是一朵芍药。 自从画出那朵芍药后,沈怜就再也没有向村里的人打听过郑清是谁了。 他只记得他当时耳朵发烫,慌慌张张把一堆书压在画上面,然后自己也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怎么可能,他都不认识那个叫郑清的姑娘! “我喜欢水仙,”他想,“记忆里好像有个家伙对着水面顾影自怜,最后变成了一株水仙。” 这才是他喜欢的调调,只爱自己,爱到极致。 充满着似褒似贬的讽刺性的浪漫。 那姑娘仿佛得了兴味儿,每次都在沈怜不注意的时候冒出来,调笑那朵浥着露水的芍药。 “小相公,你到底看上了哪家的美娇娘啊?” “小相公你别不说话呀……” “小相公你别不理我呀……” 沈怜被问得急了,就深情地盯着那姑娘的眸子,说着眼前人是心上人的浑话。 那姑娘便以手掩面做娇羞状,眉目间一剪秋水含情,嘤嘤嘤地跑开。 他们像是一对真正的狗男女。 这时候沈怜才算得了闲,真正清净下来。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毛诗有云,少年少女,说说而又笑笑,互赠芍药,是以传情。 第44章陶渊明(九) 桃飘李飞,杨入大水为萍,海棠已睡,芍药相于阶。 再到秋风起,木叶落,也不过一时光景。 蜡梅坼,茗花发,水仙负冰,山茶灼。 雪花六出。 雪花之后又是一年细雨,细雨湿了流光,流光又绿了芭蕉。 倏忽间樱桃又红了几度,光阴总在闲处逝。 _76 闲处的少年郎也一日一日地长大了。 沈怜趴在桌上用朱砂画着自己也看不懂的道符,听着那传闻中的神使喋喋不休。 他打断了絮絮叨叨的姑娘,忍不住问:“你真的是神使吗?” 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多遍了。 姑娘满目虔诚,郑重点头。 沈怜便崇拜地看着她。 他实在是憋得辛苦,不忍拆穿她,毕竟如此拙劣的演技,只能骗骗三岁稚子或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的男人。 这样的皮囊,既然不是神,又能随时消失,不是鬼便是妖了。 姑娘也知道他只是不拆穿,但还是摆着神使的谱儿,念着拙劣的台词,等他质疑自己的身份。 他们两个玩着这样的游戏,并乐此不疲着。 毕竟他们都足够无聊。 姑娘每次都刻意避开死了的郑清,芍药之后,沈怜也不太追究自己的过去,这件事情也就神奇地搁置了。 “喂,小相公,这次池子里又要沉下去一个女人?” “对呀,池子里的白骨越来越多,戾气都快溢出来了。” “谁说的?那池子明明天光云影共徘徊,清得很呐。” 姑娘和沈怜便为这个并不高明的冷笑话笑岔了气。 唯有源头活水来啊。 什么时候活水也冲不散那些尸臭味儿的时候,民愤也就要溢出来了。 神婆依旧在池子边做着祭天的仪式,渎神女人要被慢慢沉塘,塘边的村民却都麻木着表情,连那一点点劣根性的兴奋都没有了。 沉沉沉,整日就知道沉,村子里安康的后代却还是越来越少,白痴却越来越多。 不是所有孩子都是那个得了神恩的沈怜。 他们现在或许都有些怒,有些惶恐不安,就看什么时候敢言。 祭神敬神,神却不给福报,可是他们还不够虔诚? 他们不知道,内心满满是对人丁凋零的担忧。 神婆也渐渐老迈了。 只是几年光景,她却像是老了整整几十岁,整张脸千沟万壑,再不复当年把沈怜关进祠堂时的精气神。 她不担忧自己后继无人,却也担忧这个村子未来能存在多久。 她回到家,看到认真画符的沈怜,有了些许安慰。 她却不知道,村子里已经传遍了恶果是她这个不称职的神婆招来的。 沈怜在她回来之前便做好了饭,锅盖揭开时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刚好入口。 今年的鳜鱼比往年更加肥美,无比鲜香。 “婆婆,休息一会儿吧。” 待她吃完,沈怜收拾好碗筷,体贴地建议道。 神婆年事已高,便进了内室,休憩去了。 沈怜则拿着用卤盐水浸过的棉线,跑去池塘边驱鬼。 他把一枚铜钱系在棉线上,点了火折子,棉线燃是燃了,却怎么也烧不断。 周围的村民一阵惊呼。 “厉鬼法术高强,所以这根线才怎么烧也烧不断,”他小声解释道,似乎有些羞惭,“还有一些鬼是冤鬼,怨气太重,渡不了的。” _77 这池子里沉过那么多人,哪个不冤,哪个不怨? 最终神使出现,拿出一把供在神明面前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棉线。 众人惊呼,齐齐跪拜。 他们不敢抬头,却听到他们尊敬的巫问出了他们一直想问的问题。 “敢问神使,敝村信徒敬神,衣食跪拜,不曾短缺,牺牲玉帛,亦弗敢加,但为何神要我村子嗣凋零?” 村民闭目聆听,急切地想知道个中缘由。 神使莞尔一笑,道:“你们确实是虔诚的,神自然知晓,只是本该全身心侍奉神的人却并不算认真忠诚,神自然震怒,把果降给你们。” 所有人都是一愣。 “怒火易起却难灭,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后这几句话缥缥缈缈,待村民们抬头,哪里还有神使的影子? 村民又对着青天白日拜,拜完后面面相觑,琢磨着神使的那些话。 沈怜起身,对着他们温柔一笑,道:“我该回去了,婆婆还在睡觉呢。” 村民们就呆呆看着他走远。 直到今年第五个女人被黑衣的婆子们架上木船,村民们终于彻底愤怒了。 他们截下木船,把衣饰庄重严肃的神婆团团围住。 侥幸逃过一劫的女人嚎啕大哭,还不忘在哭累了打着嗝的间隙恶毒地瞥一眼神婆。 神婆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经到了鹤发鸡皮的年纪,走一步都得喘三口气,自然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便被愤怒的村民们钉上了那个破旧的木船。 沈怜穿着他第一次祭神、第一次拜神婆为师的祭服,一步一步庄重地走来。 黑底金线,神秘美丽。 他凑近这个老妪,露出一个完美的笑,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问:“如果当年我吃了桌上的贡果,婆婆会怎么办呢?” 神婆看见他走过来时,就什么也明白了。 她也咧出了一个笑,有些阴森,又理所当然得很:“我会判你渎神,把你像你娘一样沉下去。” “渎神之人无埋骨之地,只能沉入池底喂鱼,”沈怜顿了顿,“这是当年在我娘亲变成的烂肉前,您教我的。” 他把木船推入水中。 族老们和村民们围在一边。 这个女人在本该跪在神像前的时候午睡,不敬神明,是为渎神,神把果报在她的身上,连累了全村人。 该杀。 他们围成一个完美的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细数着神婆的罪行。 就连早八百年面前没穿好祭服──祭服上有一点线头的事,都被拿出来细细说道。 桃花流水,李花尽白,这个场景和多年前的一幕无比相似,仿佛一个轮回。 施刑人变成了受刑人,小小的少年也长大,竟然穿上了黑袍。 只是这次没有人唱歌了。 “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 埋的是谁的骨? 谁知道呢?愚民好愚。 神婆也变成了桃花和乳酪。 没有人知道她被钉在木船上时有没有后悔。 鳜鱼又肥了一圈。 _78 池塘的景致依然美好,到了夏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老族长也在菡萏为莲,芰荷制为衣裳的时节驾鹤西去,村子里彻底群龙无首,透着一股萧瑟的气息。 沈怜扑在老族长的遗体上,哭得肝肠寸断,竟然在大悲大恸之后晕厥了过去,悲伤到仿佛那个闭上眼睛的老人是他的亲爷爷。 停灵七天,沈怜披麻戴孝地守着棺材,一步不敢远离。 下葬之后,更是素衣斋戒,再不动一点荤腥。 村里人无一个不唏嘘赞叹,赞他们的巫忠厚纯孝,不枉老族长的教导,也不枉他们平日里的尊敬。 在这样的氛围下,沈怜有意识地慢慢减少拜神的时间,潜移默化,开始拿着药箱救人病痛,竟然又收获了一些拥趸。 毕竟他做足了姿态,该高的时候像天上的月亮天上的云,该低的时候低到泥里,俯首甘为孺子牛,毫不含糊。 姿态做好了,小恩小惠,再造父母。 他竟然打败了老族长的儿子,成为了下一任族长。 这下神权、族权、夫权这三样,他年纪轻轻,就独独占了两样。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的村子里,春风得意。 神使捂住他的眼睛笑。 他也只好拂开她的手,跟着无奈地笑。 “小相公,天要旱。” “谁告诉你的?” “旱魃啊。” “严重吗?” 姑娘坐在桌子上摇了摇头,耷拉着腿道:“不严重,也就是几个月光景。” 沈怜便向她认真道谢,又故作惋惜地嗟叹道:“你这个神使也就能做几个月光景了。” “小相公该怎么谢我?又该怎么补偿我?”姑娘丹唇逐笑,媚眼如丝。 沈怜便放下手中的笔,捏住她的下巴,认真道:“那么现在能先谈一谈郑清的事了吗?” 姑娘嗔怒一声:“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话毕她又消失不见。 郑清啊……到底怎么死的…… 沈怜趴在桌上,又起起那朵芍药了。 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本来应该属于这个时节的绿槐高柳,也被中天的日头吓得隐去了。 如此亢旱,若再碰上秋日早霜,恐怕田种所收,十不存一二。 熏风热浪滚滚而来,那方小池的水面似乎下降了不少。 村民们的心随着正午的太阳越来越焦,一齐涌进祠堂求神明落雨。 然而这次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们把头磕在地面上,期待神明的垂青。 然而神又为何怜你? 一日复一日,神明依然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的信徒,看他们焦心挣扎,无动于衷。 祂是仁慈的,毕竟万物为刍狗,祂不曾偏爱谁。 井里的水也慢慢干涸起来,再这样下去,它会变成这个村子里的第一口枯井。 村民们依然聚在祠堂,把带血的额头磕得“咚咚”响。 然而这大旱了这么多天,滴雨未下,连他们自己都知道这可能是又一次的徒劳无功。 他们的巫庄重地跪在那里,原本光洁的额头被磕得血肉模糊,像是一尊雕像,默默不语。 _79 当他磕下最后一个头,不支晕倒之时,一道柔和的光渐渐出现。 神使说,伟大的神明想要一对童男童女。 第45章陶渊明(十) 不就是童男童女吗?给! 跟全村人的生计相比,两个孩子算什么! 然而……应该祭祀哪家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他们围在昏迷的巫的床前,一个盯着一个,眼神意味不明。 毕竟,这个村子正常的后代,本来就越来越少了…… 一个男人看着包着头巾的女人,试探着开口:“张家的……” 女人瞪他一眼,低下头。 “阴家的……” 没人回话。 气氛开始诡异地沉默起来。 直到这些村民们彻底失控。 “凭什么是我家的孩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我容易么!” “那又为什么是我家的孩子!凭什么让我家的孩子去祭神!” 就连空气都仿佛随着这些人的争吵升了温。 沈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脑袋喝道:“别吵了!” 简直就像三千只鸭子在聒噪。 争吵声戛然而止,村民们都愣了一下,止住了话头,一齐看着沈怜。 沈怜沉默地看着他们。 村民们也沉默。 所有人都站在巫的床前,不说话。 沈怜张了张嘴,仿佛说出这句话耗尽他了全部的力气:“抽签吧。” 他说着,一滴泪直愣愣地从眼睛里掉出来。 所有的村民继续静默。 他们静默地离开了这间屋子,脚步节奏很慢,脚步声很重。 神使出现在沈怜的背后,拿出一方绣着桃花的手帕,帮他拭去了那滴泪。 “矫情。”沈怜回头白了她一眼。 神使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你不矫情。” 你最矫情。 沈怜在窗前远眺,像个高阁怨妇一般幽怨:“你说,我这是图什么呢?” 窗边的小西红柿死去了,佛手没了水枯了叶子依然攀着矮墙往上爬,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在梦里见过。 神使也学着他的姿势站在窗前,摆出一个幽怨的姿势:“我怎么知道你图什么。” 沈怜夺过神使的手帕,悲凄道:“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只黑狗咬到喉咙了,越来越想一了百了了。” _80 神使再把手帕抢回来,啜泣道:“你还是没忘记郑清那个妖精!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天,就算你是块石头也能把你捂热了,可你还是忘不了他!他有什么好!你对得起我吗!我也喜欢你啊……” “你竟然还想着为他殉情!”她一把抱住了沈怜的腰,把脸埋在沈怜的肩膀上。 沈怜揽着她,与她的眼睛对视,把花心渣男演得淋漓尽致:“沧海巫山,宝贝儿,别生气,你应该明白,活人是永远斗不过死人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吼道:“我也是死人!” 于是沈怜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像是正在掩饰自己得意的狐狸:“好的,宝贝儿,现在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郑清又是谁?是怎么死的吗?” 她的哭声突然停止,仿佛被人捏到了喉咙。 然后她嫣然一笑,配上她还哭得通红的眼睛,当真是我见犹怜,迷了人的眼儿。 然后那笑容渐渐变了味道,变得有几分嗜血,更危险也更诱惑。 “小相公,当然是我心悦你,你心悦他,我便杀了他呀……” 沈怜的怀里突然一空。 他又倒在床上,琢磨着这女人前前后后的表情和语气。 哪些话该信,哪些话不该信? 黑狗还在扼着他的喉咙。 祭神的仪式在某一个早上举行。 金色的太阳还未出来,天还算清凉。池边的桑树趁着这个时候抖了抖叶子,庆祝好久没有出现的晨露的到来。 是个好兆头,村民们想。 男童和女童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们穿上了红色的新衣服,脸上涂了红扑扑的胭脂,脖子上还挂了银质的长命锁。 沈怜穿着黑袍,给神明上香。 村民们齐齐跪下,唱着祖先留下来的祈雨的歌。 “天地聋,日月瞽, 人间亢旱不为雨。山河憔悴草木枯, 天上快活人诉苦。待神骑鹤下扶桑, 叱起倦龙与一斧。奎星以下亢阳神, 缚以铁札送酆府。驱雷公, 役雷电,须叟天地间, 风云自吞吐。*火老将擅神武, 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 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 有人饶舌告人主,未几寻问行雨仙, 人在长江一声橹……” 两个孩子还小,他们懵懵懂懂地被带到凿了洞的木船上,看着木船被推下水池。直到木船带着他们沉下池底的时候,他们还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长命锁当然也被沉下去了。 水面上似乎咕嘟嘟冒起了几个泡泡。 沈怜是知道他们的感受的。 他溺过水,经历过濒死的感觉,沉在水底睁开眼睛,会看到缠绕的水草和水里的杂质,四周是静谧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水呛入喉咙,灌进肺里,窒息感会涌上来。 可能会有光束透进来,当然,也不会多么温暖,但心情却是好的,像是缩在子宫里,这种幸福感会让他忽略生理的痛苦…… 水底下没有桥姬,也没有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可能是因为那里的水里没有沉过人,也没有飘过浮尸。 _81 至于这方池子的污泥里除了有伸出的莲蓬,会不会有伸出的白骨骷髅纠缠住生人,沈怜就不知道了。 他自己的第一次溺水倒是没死成,有人救了他…… 等等,谁救了他? 歌声继续响着,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 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 现在的沈怜或许是愉悦的,因为他从当年的受害者变成了如今的加害者。 歌声很好听,只是好像里面有人在边唱边哭,或许那是孩子的父母。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阴云慢慢移动,遮住了刚刚探出脑袋的太阳。 雨还没有落下来,但村民们有了希望。 沈怜祭完神、拜完天之后,突然转过身,向他身后的村民们重重跪下。 “这一定是这方池塘最后一次沉下乡亲们了……” 他流着泪,嘶哑着声音。 村民们慌忙上前将他扶起,他们惊惶无措,他们受不起巫的跪拜。 沈怜看着他们,仿佛筋疲力尽:“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等三天……” 等三天,看看神仙爷爷开不开眼。 村民们渐渐散去,沈怜回头看了看那方池塘,觉得阴森森的。 或许是因为太阳被刚刚遮住? 第一日,些许阴云,无雨。 第二日,阴云密布,无雨。 第三日,阴云散尽,天大晴。 村民们失落绝望,绝望中又带着无比的愤怒,他们拿着锄头铁镐,围住了沈怜的屋子。 “吱呀──”门开了。 他们的巫衣衫不整,无比憔悴,连脸色都发青:“神……抛弃我们了。” 村民们都呆住了。 “祂既然抛弃我们,不佑我们安康,我们又为何要敬祂畏祂,又为何要拜祂祭祂!” 他的眼眶发红,像是被逼到末路的狮子。 “为什么是祂抛弃我们,而不是我们抛弃祂!” 村子里安康的后代越来越少,村子里现在正糟着旱灾,神都看不见吗?或者看见了却袖着手?不准备给我们带来一丁点的帮助、一丝一毫的利益? 不能为我们带来利益的东西,又有什么作用? 又有什么作用呢。 村民们也像是被沈怜这副模样刺激得发了疯,一群人拿着他们的武器,浩浩荡荡地奔向祠堂。 “砰──”祠堂的牌匾被人打了下来。 众人把神明搬出了祠堂,推倒香案,打翻香烛,踩烂贡果,破坏帐幔。 那个沈怜曾经日日夜夜跪在上面的蒲团也被撕成了碎片。 祠堂再不复往日的光鲜亮丽,像个刚刚被蹂躏过的黄花大闺女,又破又乱。 神像被搬到池塘边,威严的脸上被唾满了唾沫。 _82 村民们仿佛还不解气,用锄头铁镐打上去,想要发泄他们积压已久的怒火。 神明的尸体被肢解,他们把残肢断臂抛入池塘,手法熟练,像极了他们把那些载上人的木船推入池底的样子。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沈怜跪在池边,用刀划过手腕,鲜红的血流下来滴到地里,渗下去,这竟然给他带来了一种诡异的快感。 他磕着头,悲道:“愿老天爷降雨,我愿减寿十年!” 他的脑袋和脖子似乎有了凉意,他抬头,看见一滴水砸下来。 “轰隆──” 雨来了。 村民们激动地欢呼,像是发疯的兽类。 沈怜扭头瞥了一眼池塘。 那里面因为神像被推入水,池底激起的腐泥还未沉下,一片浑浊。 人们擅长造神,更擅长毁神。 他露出一个笑。 或许在村民们砸烂祠堂牌匾的时候,他就是新的神了。 第46章陶渊明(十一) 那场雨下得及时,下了个痛快。 只是下雨过后又在三伏天里下了场大雪,鹅毛似的飘在各处,也算是村子里的一桩奇事了。 村民们对他们年轻的巫也愈发爱戴感激。 白云苍狗,光阴飞逝,寒来暑往又是一春。 村子里的景致依旧美好如画卷。 燕草碧丝,秦桑绿枝,乱花飞絮,风细柳斜。 桃花依旧咥笑着春风。 曾经有个姓沈的先生说过(注),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一个穿着麻衣的青年便提着酒壶顺着清溪找到了这里。 他顺着小路走到村口,红透了几个大姑娘的脸。 老人们却惊异地围住他,问所从来。 青年便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答曰是缘分所至,误入到此。 老人们隐隐觉得眼熟,因为这个笑好像一个人。 像谁呢? 这笑……像他们的巫? “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啊?” “郑清。” 几个老人对视一眼,记性好的想起了当年巫还未长大时满村子里找一个叫郑清的人。 一个老人家拉住青年的袖子,热情道:“村子里好久都没有来过外人了,来来来,到老伯家里吃酒……” “看你的酒壶就知道你是来打酒的,老伯家里有好酒啊,七十年的女儿红……” 郑清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老人拉回了家。 _83 七十年的女儿红? 其他的几个老人吩咐了小辈,孩子拔腿就跑,去村东头找他们的巫。 “大人……呼……大人!” “怎么了?”沈怜给孩子倒了一杯茶,让他缓口气慢慢说。 “我爷爷说有个叫郑清的来了。” 沈怜愣了一下,微笑道:“应该是同名了罢,我找的那个早就死了。” 都不知道尸骨在哪儿,入土了没有。 孩子疑惑地歪了歪头,乖乖喝他的茶。 沈怜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冰糖递到孩子手里,摸了摸他的头道:“去和小伙伴玩吧。” 孩子捏着糖,兴冲冲地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向沈怜鞠了一躬,脆生生地喊道:“谢谢大人!大人再见!” 沈怜颔首,笑得很温柔。 孩子贪玩,就继续去田埂间抓蝴蝶去了。 沈怜研着墨,听着窗子外娇莺婉转啼鸣。 片刻,他“啪”地一声折断了笔。 又写废了一张纸。 郑清不理解为何村人会设酒杀鸡,如此热情。 直到杯盘狼藉一灯如豆之时他还是不理解,虽然他其实出于谨慎,什么都没吃。 主人家竟然也没生气。 “老人家,您看这天色已晚……” 老人摇了摇头,道:“我家这地方小,怕是没有空余的地方,后生想要借宿,就得去村子东边的巫那里啊。” 郑清并不想借宿,他只是想借故告辞。 于是他向老人告别,说是要去巫家,其实准备离开这个村子。 月亮爬上了柳梢头。 月光冷得像瓷。 他借着月光,看到一个人向他走来。 “嘀──随机任务生成──” “嘀──随机任务──离开这个村子──” “嘀──若任务失败,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这个村子有猫腻。 郑清眼神一凝。 那个人越来越近了,近到郑清能看到他黑袍上的繁复金线。 黑袍的主人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目光寒凉如水。 “沈怜?”郑清忍不住低呼。 沈怜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能叫得出他名字的,除开村民告知,便是故人了。 他凑上前去,直到两人浅浅的呼吸交缠,丝毫不觉得两人此时的姿势有些不妥。 他摸上了郑清的喉结。 男人。 _84 郑清觉得现在的沈怜很不对劲。 还是那个沈怜,但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郑清?”他听见他唤他,可这货之前一直叫他“医生”。 “嗯?”郑清回道。 “一个……男人?” 他看见沈怜那双近乎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盛满了惊讶和诧异。 更不对劲了。 “西医治标?”郑清试探道。 沈怜没反应,反而是以一种看疯子说疯话的眼神看着郑清。 郑清把沈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认了这就是之前的那个沈怜。 沈怜歪了歪脑袋,笑道:“郑清……要借宿吗?” 郑清想起了系统的任务,又看了看沈怜。 这人绝对没有被换芯子,毕竟这么欠收拾的笑容不是谁都能练出来的。 于是他点点头。 “好啊,乐意之极。” 枝柯的影像藻莚交错,月光给小路披上银辉。 小路上的人肩并肩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夜风有些寒凉。 两人看着对方,目光表面柔情,里面是藏得极好的审视。 他们都想找点话题,至少要试探出点什么,然而却发现两人同时开口。 于是他们又都不说话了。 路的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口亮着一盏灯。 橙黄色的火光,很暖。 这火光给两人都打了一层柔光,看起来眼角眉梢温柔了不少。 “吱呀──”沈怜推开门。 “请进。” 屋子比郑清想象的要奢华得多,很多东西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普通村民用的。 他又看了看沈怜的黑袍。 “你是这里的巫?” 沈怜点头。 然后两人又沉默。 郑清得小心翼翼地试探,沈怜得找出交谈的界线,不让自己把忘记过去的老底露光,任人忽悠处于劣势。 沈怜给郑清倒了一杯茶。 “画皮鬼那家伙去哪儿了?” 画皮鬼?沈怜想到了那个绝美的、冒充神使的家伙,笑了起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哪个知道她去哪儿了。” 很好,已经知道这姑娘的真身了,一只披着别人家姑娘皮的鬼。 “你不是死了吗?”沈怜看他。 郑清抿了一口茶,道:“王妃已死,我又为何不能活?” _85 王妃是谁? 对面这人这句话的逻辑应该是,因为王妃死了,所以他没死。而沈怜或者那个画皮鬼却认为他死了。 也就是说,至少郑清和王妃是处在对立面上的。 所以,他和画皮鬼应该是认为王妃没死。 那么,问题出在那个他并不认识的王妃身上。 “王妃竟然死了?”沈怜试探道。 “这件事情是你和画皮鬼办的呀。” 或许沈怜应该再找画皮鬼问问,可以拼凑出他的一部分记忆,可惜那个女人又没影了。 线索还是很乱。 眼前这个喝着茶的人值得信任吗? 沈怜打了个哈欠,指着一个方向道:“我乏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客房在那边。” 说着他也不顾郑清,吹熄了灯径直去了卧室。 郑清梳理着这次沈怜身上的违和感,也上床安歇。 沈怜其实根本睡不着。 其实今天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意外,或许他一直有一种他还会和故人相逢的潜意识。 心静不下来,天快黑了,可能那人会离去。 他对自己的过去还是有点好奇的。 于是他思虑再三,还是在黄昏时候出门了,遇上了是缘分,遇不到是天意。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意境是美的,只是天比较黑,他想着莫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故人性别为男? 他虽然不动声色,但还是有点意外。 现在仔细一想,画皮鬼好像从来没有明确说过“郑清”是个姑娘。 “郑清死了你还想为他殉情不成……” 那朵芍药在他脑海内循环。 他更加心烦意乱。 曾经都,发生过什么事? 老子曾经的恋人,是个男人? 郑清其实也睡不着。 在这种明显有猫腻的地方,他能睡得着才有鬼了。 或许只有沈怜还值得信任一下。 他也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画皮鬼现在不见了,处于暂时消失的状态。 沈怜和画皮鬼以为自己死了。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以为王妃没死。 那么问题出在那个王妃身上。 再进一步,沈怜或者画皮鬼出了岔子。 他更倾向于出岔子的是那个粉雕玉琢的画皮鬼。 _86 另外──沈怜好像有了问题。 他没对出来暗号。 处处透着可疑。 但他绝对还是原来的那个沈怜。 都发生过什么事? 他思考着,渐渐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 天已经大亮。 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绑得结结实实。 沈怜坐在他对面打量着他,见他醒了,露出一个笑,撑着脑袋恶意卖萌。 “茶里有蒙汗药哦。” 他伸出一根指头挑起郑清的下巴,喟叹道:“好皮囊……” 或许自己失忆前的品味也不错。 “唔,就是笑得有些欠揍了。” 郑清淡定地盯着他,问道:“你干什么?” 沈怜垂下鸦羽般的眼睫,又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你是不是打算离开这个村子呀?” “我不许你离开。” 第47章陶渊明(十二) 郑清坐在椅子上。 就像平常那样坐在椅子上。 仿佛根本没有缚住他的那根绳子。 沈怜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的眼睛,倒打一耙:“你到底是谁?” 郑清觉得有些好笑:“我是郑清啊。” 沈怜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正的郑清早就死了。” 郑清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死了?” “王妃没死。” 郑清抬起眼皮:“杀死王妃是你们两个办的,也就是说你们故意放了她,想置我于死地?” 沈怜又笑,推锅推得毫不犹豫:“是那个女人办事不利。” 他却不知道他这么随口胡诌,歪打正着诌出了真相。 “你怎么不知道我留了一手,最后杀死了王妃?” 沈怜没办法回答,气氛就沉默了。 两个人对视,一个高高在上,另一个受缚于人。 然而视线胶着,没有一个人输。 郑清笑得温柔:“我是不是太相信你了。” 沈怜撇撇嘴,看着绑住郑清的绳子:“谁知道呢。” _87 过了好一会儿,沈怜仿佛想到了什么,再次凑近郑清。 郑清能看到沈怜满是兴味的眼睛。 他听见他说── “听说我以前喜欢你?” 泰山崩于面而不改色的郑清瞪大了眼睛。 沈怜观察着他的神色。 咦?毫不知情。 难道自己以前是单恋? 郑清不说话,他需要冷静一下。 然后他注视着沈怜的眼睛,无比笃定:“对,你以前喜欢我。” “唔?”沈怜歪了歪头。 这家伙明明不知道自己以前喜欢他,现在却说知道,他想干什么?先看看。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气氛一下子缱绻了起来。 沈怜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逼。”沈怜想。 “你跟我离开这个村子,好吗?” 沈怜“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空气凝固。 “好吧,”郑清无奈,“我以前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 他的内心却重复着沈怜刚才的话。 ──“听说我以前喜欢你?” 听说、以前? 郑清突然问道:“盐酸舍曲林?” 沈怜不动声色。 郑清明白了。 这货,可能失忆了。 他笑得愈发斯文败类。 毕竟沈怜这货棋差一招,漏了老底。 “你还要绑着我吗?” 沈怜做出了一个浮夸的惊恐表情:“我怕你伤害我。” 郑清想扶额,就算失忆了也还是个戏精。 沈怜突然露出在惊恐的表情上叠加了一个扭曲的笑:“亲爱的,在你不能证明你是郑清之前,别想着离开这地方半步。” 唔,还有点心理变态。 沈怜去了书房,翻出了被厚厚的书压在箱子底下的芍药图。 “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男人呢。”他想。 郑清坐在椅子上,觉得当务之急是让沈怜恢复记忆。 画皮鬼出现在了他面前,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哟,这不是郑清吗?怎么到这儿来了?瞧这小模样,啧啧,狼狈的呦……” _88 郑清想说脏话。 “沈怜是怎么回事?” “他被村子里的神婆关进封闭的祠堂,关傻啦!” 郑清盯着她:“那个神婆死了吧?” “当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沈怜是谁呀。” 是个没心没肺的狼崽子,睚眦必报得厉害。 “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死了?” “他非说你死了,我哪儿知道呀……” “王妃是谁杀的?” “王妃没死呀……”画皮鬼尾音未落,就看见沈怜从书房出来,看着他们两个。 他有些不被对手尊重的气急败坏:“你们真当我是聋子呀?” 郑清和画皮鬼笑出了声。 然后郑清看着沈怜:“沈怜,别装了,我知道你失忆了。” 沈怜有点意外,但潜意识里又觉得被看出来理所当然,他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听说我以前喜欢你?”郑清加重了“听说”和“以前”这两个词的读音,“听说是听谁说的,画皮鬼吗?” “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沈怜反思道,“我确实是听画皮鬼说的。” 画皮鬼愣了愣,诧异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喜欢他了!”两人一鬼面面相觑。 沈怜很不礼貌地指着画皮鬼:“说我为这家伙殉情的人是谁?说我只喜欢这家伙不喜欢你的人是谁?” 画皮鬼也指着沈怜,好好的一个绝世美人偏偏像是泼妇骂街:“我就随便说说你这个没脑子的还真信啊!丢不丢人啊!鬼话你都信啊!那幅芍药不知道是谁……” 沈怜猛地捂住画皮鬼的嘴:“你闭嘴吧你!” 画皮鬼不甘示弱地瞪他。 郑清坐在椅子上,无奈道:“你们能先帮我把绳子解开吗?” 一人一鬼哑了火。 待沈怜刚把郑清的绳子解开,郑清却猛地站起,把一张道符贴在了沈怜的额头上。 沈怜差点歪倒在地上,被郑清一把捞起。 “你干什么?”画皮鬼惊呼。 郑清面无表情。 “治病。”他说。 相信科学的西医用起了封建迷信主义。 他半搂着沈怜,把他放在床上。 然后他扭头看画皮鬼,道:“我们出去看一看这个村子吧,他一会儿就醒了。” 他们细心地给沈怜关上了门,结伴出去。 当然,是画皮鬼施了幻术,防止村民看见他们。 两个人走在小路上,看着来来往往辛勤种作的村民。 “你不觉得这个村子阴气很重吗?” 画皮鬼指着良田美池道:“当然,这里面埋了好多冤鬼了。” 郑清皱了皱眉,道:“你不觉得是这池子里冲天的阴气让你忽略了这个村子里其他人的阴气吗?” 画皮鬼愣在那里。 _89 郑清转身道:“走吧,沈怜那家伙应该醒了。” 沈怜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掀开了头上的道符,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刚好郑清推门进来,揶揄道:“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今天晚上我们就离开这里吧,我的任务是离开。” 沈怜笑:“我的任务是留下。” 郑清愣住了。 沈怜大笑:“骗你的!我可能因为失忆轮空了,或者在失忆的时候不知不觉把任务做了。” “走吧。”两人异口同声,相视而笑。 当天晚上趁着月黑风高,二人一鬼离开这个村子,没有惊动任何人。 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路上的时候,沈怜突然问郑清,问他是怎么来这个村子的。 郑清说:“你还记得《桃花源记》吗?” “什么?”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沈怜就笑:“你可不是捕鱼人!” 郑清想了想,道:“我就是捕鱼人,我曾经费尽心机地捕过鱼。” 沈怜没有继续问下去。 郑清也没打算说给他听。 那条鱼叫冉遗,长着蛇的脑袋、像马耳朵一样的眼睛,还长着六只脚。 “嘀──此副本任务结束。”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存活人数二人。” “嘀──玩家脱离此世界。” 沈怜躺在系统空间里,从他们交换的信息里捋着自己的思路。 古代副本开启,他选择了药品大礼包,郑清选择了道符。 他在荒郊野岭里认识了画皮鬼。 郑清则因为原主偷了师父的道符被赶下山──这下郑清拥有两张道符了。 郑清与他会合。 郑清收到任务,杀死王最心爱的妃子,和画皮鬼进城。 途中郑清拿一张道符与画皮鬼换了一样东西──换了什么郑清并没有说。 他收到任务,杀死王。 画皮鬼杀死了王,却没有杀死王妃。 他完成了任务,却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三个玩家死了一个。 他以为郑清死了,可最终事实证明郑清活着。 ──也就是说,在此期间,那个他们还不知道的第三个玩家死了。至于郑清的任务,他们当时关心则乱,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在王遇到画皮鬼的那一刻,在王把画皮鬼带进王宫的时候,王最心爱的妃子就是画皮鬼了。 画皮鬼早在八百年前凉透了。 所以郑清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这一点简直是歪打正着。 _90 他以为郑清死了,失忆。 那个村子因为几百年前躲避战乱,与世隔绝,近亲结婚,才会长久以来生不出健康的后代。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的诅咒。他利用这一点钻了空子。 直到再次遇到郑清。郑清用掉了第二张道符。 他们走出了村子。 这里面有太多的机缘巧合了。 比如画皮鬼的美人计,比如最后他们走出村子。 这个村子很有可能是个鬼村,里面的人早就死光了。 郑清用光了道符,他们可能就会在出村时受到厉鬼的阻碍,可跟他们一同出村的,还有剽悍的画皮鬼。 这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老鬼比整个村子都厉害的多──就是脑子不太灵光。 天时,地利,人和。 这可能是一个奇迹,沈怜想。 第48章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一) 然后沈怜就听到一个声音道:“啊!吓死了!” 沈怜顺着声源看去,看到了那面镜子。 镜子里有一方木制的香案,一支白蜡正流着泪,烛焰晃晃悠悠,忽明忽灭。 香案上是一个无比眼熟的东西。 一个粗糙的桃木牌位。 沈怜抽了抽嘴角。 画皮鬼坐在香案上耷拉着腿,做西子捧心状:“哎呀,吓死老娘了。” 沈怜扶额:“你竟然能跟来。” “我怎么就不能跟来了,”画皮鬼抚着胸口,“小相公你没听过‘阴魂不散’这个词吗?” 沈怜又道:“你都死了百八十回了,还需要再吓死一次?平日里都是你吓别人,哪轮得到别人吓你呀?” 画皮鬼翻了一个漂亮的白眼儿:“我哪儿知道这镜子里还有一个人呐?而且就是个虚幻的影像,一脸的死气。” 沈怜皱了皱眉,翻出了他的手机,指着一张照片问:“是这个人吗?” 画皮鬼点了点头。 然后沈怜惊鸿一瞥,道:“他在你身后!” 画皮鬼一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刚才笑了一下。”沈怜说。 画皮鬼却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她的注意力在沈怜的手机上:“这是什么法器?” 沈怜笑得精致,甚至破天荒地带上了几分亲切:“想知道啊……不告诉你。” 画皮鬼一脚踢翻了牌位。 “您随意。” 沈怜没心情跟画皮鬼扯皮,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镜子里的人。 “嘀──亲爱的玩家,恭喜您成功通过古代副本任务,奖励积分10000点,您有机会在系统商场进行随机购买。” 沈怜的面前出现了虚拟面板,灭鬼符、复活券和……氯化钠? 氯化钠?系统抽疯了?难道新的副本没盐吃? _91 “画皮?” 画皮鬼不理沈怜。 “你看得到我面前的东西吗?” 画皮鬼抬了抬眼皮。 “没看到……”沈怜想。就她那演技,骗不了人的。 他的视线凝固在灭鬼符上。 好想……灭了她…… 系统真贴心呢…… “嘀──系统随机生成程序,最新副本启动──请玩家完成系统指定任务,若未能完成,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嘀──最新副本,童话王国。” “嘀──系统任务──随机时间,随机地点,随机派发。” 沈怜消失了。 镜子里的画皮鬼抬起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吗……” . 〔thewaterturnedredwhereitfell,andthedropsthatspurteduplookedlikeblood. 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里去了。〕 大海蔚蓝、浩瀚。 他平静的时候,也能让人内心敬畏、战栗。 海底绚烂多彩,各式各样的藻类、珊瑚与鱼群给他带来漂亮的颜色与生气。让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丧葬场、埋了无数尸骨的乱葬岗显得没那么冰冷。 小人鱼公主摇曳着漂亮的尾巴,去海洋雪最多的地方寻找巫师。 那个人类巫师太古怪了。 他总是穿着黑色的大袍子,戴着黑色的大帽子与黑色的手套,整个人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苍白到病态。 不过巫师最出彩的地方也在那张脸上──小人鱼公主对他那黑曜石般的眸子无比痴迷。 巫师现在在干什么呢?她漫无边际地猜想着。 他可能在调试他神神秘秘的药剂,也可能在嘲笑沉船上死死抱着宝箱的骷髅? 最有可能出现的场景是,他坐在锈了几层的铁锚上发呆? “一个古怪的人类巫师。”她自言自语。 她猜错了,这次巫师没有调试药剂,也没有嘲笑抱着宝箱的骷髅,更没有坐在生锈的铁锚上发呆。 ──他坐在沉船的桅杆上发呆。 直径几厘米的海洋雪从浅海往下飘,浑身漆黑的苍白巫师坐在沉船最高的地方上,黑色的袍子被海水撑起,目无焦距。 “巫师!巫师!”小人鱼公主喊。 巫师扭头看她,然后从桅杆上跳了下来。 小人鱼公主拿出一颗宝石,那颗宝石的颜色就像大海一样美丽,散发着奢靡的光。 “亲爱的巫师,这是我老祖母的宝石,我把它给你,你能再给我讲讲陆地的故事么?” 巫师拿起了一管绿色的药剂轻轻摇晃,道:“我美丽的小公主,你曾多次来到我这里做客,也看到过这艘沉船里的财富,或许这块宝石价值连城,但它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小人鱼公主不说话了。 “不过,我亲爱的小公主,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_92 小人鱼公主惊喜地抬起头,蔚蓝的眼眸比手里的宝石还要美丽夺目。 “这次,给你讲蓝胡子的故事吧……”巫师放下了药剂,坐在了铁锚上。 “在某一个地方,可能是乡下吧……年代久远,我记不太清了……有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男人,他长着蓝色的胡子,所以大家都叫他蓝胡子……他很有钱,有花不完的金币与成箱的珠宝,但还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为什么呀?”小人鱼公主坐在船舷上,海藻般的长发飘在水里。 巫师没有在意小人鱼公主的插话,毕竟他就要讲到原因了,小公主的问题也算应景。 “因为他前前后后娶了好几个妻子,无一例外都消失不见,没有人能说出那些女人都去了哪儿。” “再后来,他请一位夫人的两个女儿来参加他的宴会,小女儿因为他的阔绰嫁给了他。他们过得幸福美满。直到有一天,蓝胡子要出远门。” “他把一大串钥匙递给了他的妻子,允许她打开除了角落小房间之外的任何一个房间。” “可是年轻的妻子忍不住好奇心,打开了那扇门……你猜她看到了什么?” 小人鱼公主一脸纯真:“她看到了蓝胡子前几任的妻子的尸体?被挂在墙上,还是随意丢弃在角落里?” 她似乎习惯了这样去猜测这些故事的走向,毕竟巫师的故事奇奇怪怪,总是带着血腥。 巫师赞许地点点头,继续道:“那个可怜的女人吓坏了,她哆哆嗦嗦地出门,却不小心把那把钥匙跌到了门口,钥匙上沾了血,洗不掉也擦不掉。” “然后呢?” “蓝胡子回到家,发现了钥匙上的血,哭着杀掉了自己的妻子。” 小人鱼公主疑惑道:“蓝胡子为什么要哭呢?”她没有关注那个可怜女人的遭遇,却纠结于反面角色的泪水。 巫师笑了笑,道:“因为他只是想找一个尊重他私人空间的妻子啊。可遗憾的是,他的这一段感情又终结于好奇与窥探的劣根性。” “他可真可怜,”小人鱼公主同情道,“那巫师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故事呢?” 巫师坐在铁锚上,看起来又似乎在发呆,或者是沉浸在了一段早已尘封的记忆中。 他看着附在船身上的各种贝类,又抬头看着经过几个礼拜终于来到深海的海洋雪,露出了一个精致艳丽的笑。 “因为……我就当过那个蓝胡子呀。” 小人鱼公主打了个寒战,觉得巫师这个笑容可怕极了。 然后她又忍不住问巫师:“人类世界到底像老祖母说的那样美好,还是像您说的一样可怕呢?” 巫师摸了摸她的长发,道:“你的心是什么样的,你看到的世界就是什么样的。” 小人鱼公主点了点头。 “那么,我亲爱的小公主,告诉我,你的心灵足够美丽,足够包容,足够谦让,足够纯白无暇吗?” 小人鱼公主露出了一个美丽的笑:“我可不知道。” ──这位可怜的公主,这个本该有一颗纯白无暇心灵的海的女儿,已经在邪恶巫师各种各样的故事里染上了黑夜的颜色。 海底发生的一点点小故事陆地上的人可不知道。 国王给王子造了一艘巨大的游轮,送他年轻有为的儿子出海历练。 临走时国王反复叮嘱:“我亲爱的儿子,大海深不可测,你和你的水手一定要注意海上的风浪,注意风浪中的暗礁和海底隐藏的冰山,更加需要注意的是海上的歌声──人身鱼尾的海妖总是坐在礁石上用歌声迷惑过往的船只,贪图人类的肉体和宝藏。” 王子把这些叮嘱默默记在心里,带着全国少女们的祝福,和王公大臣、纨绔子弟们从海港出发。 而美丽的王后穿上她最漂亮的礼服,精心画好罂粟花一般的妆容,坐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面前的镜子里传出一个矫揉造作的声音:“哦,我亲爱的皇后,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当然是您,没有任何一个少女及得上您十分之一的美貌。您的头发像最好的绸缎,您的眼睛像是最美的星辰,您的嘴唇像是娇艳欲滴的玫瑰,您简直是天神完美的造物!” 王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地笑了。 第49章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二) 小人鱼公主还是没等到她十五岁的成年礼,她总是忍受不了她那好奇心与新鲜感的向往和折磨。 _93 她背着所有人,偷偷地浮上海面,坐在黑色的礁石上,感受着海面上微咸的风。 似乎连空气也是自由的。 晨曦的太阳刚刚升起,阳光把她的脸颊照得更加红润美丽,像是造物主最完美的雕像。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布置得圆圆的、像一轮太阳一样的花坛,与花坛里像太阳一般红的花朵。 巫师说太阳的红色很适合她。 当然,巫师没告诉她的是,这种红色充满了飞蛾扑火般的悲怆感和绝望感,还有盛大的仪式感。 毕竟命运女神送给小公主的最后的场景十分壮丽,她应当乘着玫瑰色的云块升起,践行着最完美的残酷美学。 半边天都红艳艳的,金色与红色的烈焰灼烧着云彩,绚烂酷烈,好看极了。 她还看到了巫师与老祖母口中的海鸥,它们在天上舒展着翅膀,就像鱼儿在海洋的怀抱里摇摆着鳍,自由快活,又天经地义。 她看到了远处的灯塔,这是她在与巫师的某次闲谈中得知的,巫师说在太阳隐去的晚上,天幕漆黑时,它会亮起一星灯光,指引迷途的水手返航。 她问巫师:“夜晚的天空是什么样子呢?黑到吸走所有的光亮吗?星星能点亮它吗?它又和海水一样冰冷吗?” 巫师一直像包容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包容她,认真回答她各种各样的问题,只有这次,巫师竟然找不到词句来描述黑夜到底能有多黑。 过了好一会儿,巫师指着自己黑曜石般的眸子,说:“它就同黑夜一般黑,星星是点不亮的。” 星星看似嵌在天幕上,但其实离天幕有好多好多光年的距离。 可能温暖也点不亮。 小人鱼公主沉默了片刻,然后笑得比最美的宝石还耀眼、还美丽,她盯着巫师的眸子,轻轻开口,似是喟叹:“那黑夜可真是美丽的颜色啊。” 于是巫师也就笑了。 而现在的天幕是蓝色的,海天相映,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小人鱼公主极目远眺,无比新奇,觉得洒在身上的阳光温暖极了。 远处一艘冒着蒸汽的巨大游轮缓缓驶来,惊得她一头扎进海里,留下几捧白色的浪花和金色鱼尾反射的光。 “唔,鱼尾拍到礁石上了,”她捂住尾巴,“痛死了。” 她最后一次探出脑袋,看了一眼那艘人类的游轮,然后缓缓游向深海,再次被冰冷的海水淹没。 巫师依然坐在锈得像染了血一样的铁锚上。 他像是在笑,又像是没笑。 “我刚才去找你了,你不在。” “我在呀……你明明没来找我。” “是吗?” 小人鱼公主道:“你撒谎,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离开这艘沉船!” “外面的阳光很暖吧?” “对呀……唔……” 于是她又轻易地被狡猾的巫师套了话。 巫师把玩着他黑色的大帽子。 小人鱼公主心虚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巫师,你别告诉其他人啊。” 巫师无所谓道:“你知道这海底只有你一个人和我说话的。” 毕竟其他人对神秘邪恶的黑发巫师都保持着远离的态度。 无论是厌恶还是恐惧。 只有小人鱼公主因为好奇心和这个人类巫师搭话,维持着一种像朋友又不像朋友的古怪关系。 “这种关系棒极了,”她想,“巫师适合所有古古怪怪的东西。” _94 “你感觉海面上怎么样?” “棒极了,”她张开双臂,模仿着飞鸟的姿势,“我看见了初生的太阳和红色的云,海鸥飞向灯塔,人类的蒸汽游轮像巨兽一般行在海面上……” 然后铁锚上的巫师毫不留情地嗤笑,指着他们的脚下:“亲爱的小公主,你瞧瞧,那些巨兽一般的游轮最后都沉在我们脚下,变成一堆腐朽的烂木头。” “不,这不一样。”她反驳道。 “有什么不一样,它们为海洋而生,就得葬在海洋里,这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小人鱼公主觉得巫师总是以嘲讽自己为乐。 巫师又开始了:“我美丽的小公主,你为什么觉得海底无趣呢?海底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而你的祖母,你的姐姐们和你,你们看到的海面永远是太阳、云彩、灯塔和轮船,这才是真正的无趣吧?” 于是小人鱼公主说:“所以我还要去人类的陆地看看。” “陆地上有带着香味的花,有巨大的美丽的城堡,有各种各样裁衣服和卖首饰的店,美丽的少女们穿着裙子挽着她们英俊的情郎。这些都是老祖母告诉我的。” 于是巫师被噎住了,他想了想,还是告诉她:“可你忘记了我告诉你的,陆地上有美丽的城堡,也有吃不饱饭的穷人。有愚蠢的国王、充满嫉妒的王后和严苛的法律,美丽的少女们挽着情郎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可能做着纺织女工,她们的父亲可能正谋划着怎样把她们换个好价钱。大臣们尸位素餐,商人们阴险狡诈,谋划着吸干子民们的最后一滴血……还有横行王宫的骗子……” “对了,我亲爱的小公主,你这样高贵的身份,放在人类世界是必须要政治联姻的,弄不好,还必须吻一只青蛙……” 小人鱼公主愣了愣,然后飞快地跳过这个话题:“巫师,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冰冷的海底呢?” “因为一个无聊透顶的游戏? 巫师好像藏着一袍子的秘密。 小人鱼公主喜欢他的秘密,这让他有一种不同常人的气质。 “巫师,你见过我花园里那个大理石雕像吗?” “一个英俊的男人,”巫师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一个雄性人鱼,而非得找一个雄性人类呢?” 小人鱼公主眼含憧憬:“因为人类拥有不灭的灵魂。”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巫师继续嗤笑道:“灵魂这种奢侈品可不是每个人类都有的。” 确实有人类拥有伟大的、不灭的灵魂,可这也是极少极少的一小部分人类。 剩下的凡夫俗子们庸庸碌碌,灵魂或许是一堆渣滓。 “那你呢?”小人鱼公主问。 “我啊……” 像破碎的玻璃镜子?碎成一片一片的。 巫师想了半天,又觉得矫情,于是就说:“我啊,是个空壳子,没有灵魂那种东西。” 小人鱼公主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巫师就笑。 “喂!你这样说话没人会当你的朋友!” “你勉强算半个朋友吧。” “半个!?” 巫师说出了一个文豪说过的话:“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 “那我为了你当个坏蛋!”小人鱼公主笑着游开。 她游得太急,被褐色的海藻缠住了鱼尾。 “傻子。”巫师坐在铁锚上笑。 他脚下的海蛇也在笑。 似乎连抱着宝箱的骷髅也在笑了。 两个骗子来到了王宫。 _95 他们自称是最好的裁缝,要为国王裁一件独一无二、世所罕见的新衣。 “尊敬的国王,我们会让您在游行上穿上最美丽的新衣,向您的子民们展现您的尊贵与威严。” 他们穿金戴银,个头矮小,看起来滑稽极了。 国王矜持地同意了,他给了两个骗子最好的生丝和金子,企图用新衣分辨出他的大臣是否称职,他的子民是否愚蠢。 王后是不信的,毕竟这么滑稽地打扮自己的人又有多好的审美观?怎么能织出最美的布料? 她不管国王怎么折腾,也不管裁缝拿了多少根金线多少根银线和多少颗宝石,她只是坐在宫殿里问她的宝贝镜子数十年如一日的问题。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不像是嫁给了国王,而像是嫁给了魔镜。 “我高贵的王后,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当然是您,您比所有的花朵都要娇艳动人,所有的人都将跪伏在您的裙下,虔诚地亲吻您脚下的尘土。” 于是王后也满意了。 另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夜莺正在歌唱。 “我也要画,画一幅妖怪的画,画地狱之马。 听说谁喜欢夏季的花就会在夏天里死。 我喜欢蔷薇,不过它四季都开花,所以喜欢蔷薇的人就会春天里死,夏天里死,秋天里死,冬天里死,得反反复复死四次……”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 人要活着,人要活着。啊,这简直是叫人难办得要死的大事啊…… 或许只有远在海底的巫师听得懂夜莺暗号一般的歌词。 毕竟那是另一个世界里,反反复复死了好多次的太宰治的句子。 或许夜莺只是闲得没事,想起了那个和太宰治一样的朋友。 第50章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三) “巫师,巫师,我明天就要过十五岁生日啦!” 巫师抚摸着她的长发,笑道:“恭喜你啊,我的小公主。” 于是小人鱼公主就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喜悦中了。 她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八个大牡蛎紧紧地附贴在她的尾巴上,来表示她高贵的地位──这是她的老祖母特意为她的十五岁成年礼准备的。 而她等待着太阳落下再升起,这个过程似乎极短,又似乎像她的这十几年的生命一样漫长。 那时候她坐在沉船边看着巫师无聊地调试药剂,才觉得时间又变短了。 “巫师,这些药剂是干什么的?” “恶魔的礼物。”巫师说。 她想着这些话,从深海浮上水面。 她快活极了。 远处传来一道雷声,海燕在雨中飞翔,像黑色的精灵。(注) “燕子,你在干什么呢?”她喊。 “我在吟诵战斗的宣言!” “有什么意义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足够欢乐,并且欣赏自己的勇敢!我从雷声里听出了匮乏,听出了希望!”(注)海燕喊道,“美丽的公主,您又在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小人鱼公主边喊边笑,“我就是快活!我成年了!我浮到了海面上──不是偷偷摸摸的!哦,天哪!简直不可思议!” _96 暴风裹挟着白浪,把它们摔成尘雾和飞沫,乌云压顶,这两个家伙却不同常人地表达着自己的欢乐之情。 雨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小人鱼公主却想放声高歌。 她开口,像是要为海燕唱一首奏鸣曲。 那柔美却欢乐的歌声掺杂在风雨里,带着独有的海洋的气息,温柔包容,又夹杂着花季少女的情丝,飘渺灵动。 风里带着咸味儿,她甚至感受到了自由。 “哦,我的天哪!”海燕喊。 小人鱼公主还在唱着她的歌。 “天哪!远处那艘船沉下去了!” 歌声戛然而止。 她微微张着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人类沉船的现场。 或许我应该过去救人?她想。 于是她又潜入水里游过去,避开砸下来的船板──这艘船的龙骨已经断了。桅杆也像芦苇一样折断了──虽然她并没有见过芦苇长什么样。 沉在水中的有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年,看样子,这家伙绝对不超过十六岁。 他在巨浪里闭着眼睛,像风里的叶子一样随波逐流,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快不行了。”小人鱼公主想。 她把他的头托起来,托到海面上,顺着海浪,想让暴风把他们带到海岸上,随便哪个海岸。 她是海的女儿,所以她根本没有在巨浪中沉浮的艰难感,她甚至还有余力观察这个少年的面貌──和巫师一样乌黑的头发,英俊的脸,像是她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雕像。 巨浪把他们送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岸。 她把他放在金色的沙滩上,沙砾细碎柔软,她把少年额前的头发拨向耳后。 “这可能是一个王子,”她想,“巫师说在这个奇异的世界,判断一个人的身份不能依靠华丽的衣服和首饰,而是得依靠判断他的脸是否英俊美丽──真是奇怪的观点──不过我相信他──我是他的朋友,也可能是唯一的朋友。” 可怜的巫师。 她喟叹了一下,又开始观察这位疑似王子的少年的脸了。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确实与她日日得见的大理石雕像相似极了。 她眨了眨矢车菊般的蓝眼睛。 她轻轻地俯下身子,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她吻上了王子的额头。 远处似乎有人类走来了,那边似乎是一个修道院,或者是一座神庙,似乎种着一种高大的树,那种树可能叫棕榈。 她又回到海里,用礁石挡住自己,悄悄探出脑袋。 一个年轻的女子走来了。 看来英俊的王子得救了。 她沉下去,往深海游去。 巫师似乎永远在那个地方等她,沉默,冷静。 “我救了一个人。”她说。 “哦。”巫师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和我的雕像可像了。” “哦。”巫师表示自己知道了。 小人鱼公主看到巫师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充满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直到最后,她也没明白这是对不可逆转的命运的悲悯。 “我要去父王的宫殿里去参加舞会,你去吗?” _97 巫师看着她,似乎在嘲讽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毕竟答案显而易见,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船,也不喜欢和别人说话。 “那一个人,不会寂寞吗?”她问。 “怎么会寂寞呢?”巫师笑着说。 于是她又开心地谈起了其他问题,话里话外都带着那个英俊的王子。 “这里有一百株红色珊瑚。”她突然说。 “有一百零一株。”巫师反驳道。 于是他们又一起沉默了。 巫师第一次着了小人鱼公主的道。 小人鱼公主数过珊瑚,她知道一个人在数珊瑚的时候,有多么寂寞。 毕竟大多数过得充实的人,都不会去数三位数的红色珊瑚。 也不会去数三位数的绿色珊瑚、紫色珊瑚。 或许他们在互相怜悯着? “巫师,认识你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似乎漫不经心,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试图营造出一种自然而然的、随意的语境。 “沈怜。”巫师说。 “沈……怜?”小人鱼公主的舌头打了结,试图发出这两个古怪的音节。 古古怪怪的巫师和古古怪怪的名字。 巫师对着她笑,拂着小人鱼公主一缕金色的头发,在上面留下一个亲吻,轻轻的。 他弯腰,对她说:“我亲爱的小公主,你应该去参加你父王的舞会了。” 小人鱼公主的脸上也绽放出一个玫瑰般的笑,对着巫师说:“好的,我亲爱的巫师。” 海最小、最美丽的那个女儿戴着银色的冠冕,在舞会上唱了一支最最曼妙的歌,周遭全是掌声与赞叹。 她的朋友坐在像沾了血一样的铁锚上,仰着头看着从浅海飘来的海洋雪。 陪伴他的有脚下的海蛇、抱着宝箱哈哈大笑的骷髅,和一百零一株红色的漂亮珊瑚。 小人鱼公主现在能光明正大地去海面上玩了。 她胆子极大,开始寻找汇入大海的河流,王子的宫殿可能就在那里。 当然,幸运女神眷顾她,她找到了那里。 她甚至在夜色中潜入了一条狭窄的河流,只为能离王子近一点。 大厅里亮着灯,王子就坐在窗边。 月亮的银辉洒下来,让她可以看到他的脸。 这次她可以看到他的眸子了。 那是一双黑色的眸子。 “或许英俊的男人都有一双黑色的眼眸?”她想,“王子还以为月光下就他一个人呢,我陪着他呢……” 她突然愣住了,想到了海底孤零零的沉船、孤零零的骷髅和孤零零的巫师。 “巫师也是一个人呢。”她呢喃着。 于是她带了一枝水边的红蔷薇,往海里去了。 “巫师,你喜欢蔷薇吗?” “我不知道,”巫师说,“你见到蔷薇了?” 小人鱼公主从背后拿出那枝鲜艳的花,调皮地放在巫师大大的帽檐上。 苍白的巫师、黑色的帽子和红色的蔷薇。 _98 真漂亮。 巫师拿起蔷薇,认真地向她道谢。 “我见到他了,”小人鱼公主兴奋道,“他确实是个王子!他拥有着和你一样的黑发黑眸!” 巫师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想,我爱上他了。”她说。 巫师似乎轻嗤了一声。 “这是宿命!”她强调道,“我只要每天都看到他,我就很开心了!” 巫师就说,让她每天看到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小人鱼公主期待地望着他。 巫师露出了一个精致的笑。 小人鱼公主明白了什么:“巫师!我要尸体干什么!冰冰冷冷的尸体一点也不美!吸引人的是鲜活的生命和不灭的灵魂!” 她气鼓鼓地转头往自己的花园游,想要巫师叫住她。 可是巫师始终没有开口。 小人鱼公主之后的生活规律了许多,那个人类的王子越来越吸引她,她每天晚上都会悄悄地潜入那条河流,看看他是否会出现在窗边。 她为此感到十分快乐。 她开始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奇妙,关于内心的那些小窃喜,那些小失落,那些小小的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或许并不是不为人知,毕竟巫师对她的心思总是一击即中,只是这次不曾戳破罢了。 她向王子窗边的鹦鹉打探消息,鹦鹉告诉她这个王宫里许多有趣的事,国王请了两个裁缝赶制最美丽的新衣,王后有一面神奇的镜子,那面镜子会开口说话,用华丽的辞藻赞颂王后的美貌。 公主还小,却也展现出了美丽淑女的潜质。 还有英俊的王子──那是一个德才兼备,具有良好修养的青年才俊。 她日复一日地观察他的生活,描摹他的面貌,觉得自己已经痴迷。 终于有一天,她再次来到巫师的沉船。 第51章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四) 她说:“我亲爱的巫师,帮我一个忙好吗?” 巫师摇晃着绿色的药剂,淡漠道:“你没听说过吗?真爱是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分种族的。” “巫师!” 海洋雪往下飘。 巫师轻轻地开口:“你想变成人类,对吗?” 小人鱼公主点头。 巫师对她说:“可是任何礼物都是在暗中标好价格的,我的公主。” “我愿意进行等价交换。” “不管付出多少残忍的代价?” 小人鱼公主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重复道:“不管付出多少残忍的代价。” 于是巫师面无表情地开口:“那么,向我交换你的声音吧。” 时间回溯到巫师与小人鱼公主刚刚相识的时候── “嘀──” “系统生成程序,随机任务一,按照安徒生的故事主线扮演巫师,念出剧本台词,若任务失败,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_99 这或许是一个无比简单的任务。 于是沈怜站在这里,绷着脸念着乏味的台词:“可是要记住,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宫殿里来了。同时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 “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裂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小人鱼公主沉默着。 于是巫师继续补充:“我好像还忘了一点,你如果真得变成人类,你每行走一步,都像行在刀尖上。” 他伸出手,把那支绿色的试剂递给她,依然面无表情,僵硬得像块石头:“瞧,恶魔的礼物,你要吗?”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小人鱼公主就笑了,她接过沈怜手里的绿色的药水,说:“我愿意接受你的馈赠,我的巫师。” 巫师盯着她,道:“不,这是不可阻绝的命运的馈赠。” 往往巫师的这种眼神会让小人鱼公主不寒而栗,这次她却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置可否地笑了。 她转头,准备决绝地离去,去追寻她的爱情,她的灵魂。 她突然听到巫师在她身后说:“别去,行吗?” “别去,算我求你。” 她惊讶地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说出这句话的巫师。 巫师还是那个巫师,黑曜石般的眼睛,苍白的脸,大大的袍子与帽子。 他的帽子上还缝着一朵鲜艳的红蔷薇。 那是他特意用了魔药保持它的鲜妍,又特意找了针线,把它缝上去的。 他的脸色还是像一块石头,没有什么生气。 她游过去,捧起他的脸,在他细长的眼角留下一吻。 她说:“我亲爱的巫师,我祝愿你永远快乐。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在另一个地方对你说早安、午安、晚安,日复一日,永不间断。我爱你,我的巫师。” 巫师没有说话。 于是她就带着巫师的缄默和自己的缄默,往陆地上去了──毕竟她已经失声。 她游到海岸,望向那座宫殿前的大理石石阶,走过这条石阶,她就能见到那个英俊的王子,那是她的归宿,她的命运。 她的──灵魂。 她仰头,喝下那支可以让她接近他的药剂,巫师口中的恶魔的礼物。 然后她便晕倒在那里,等待着奇异的魔法。 当太阳移到天空的正中央时,她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鱼尾,变成了人类少女的双腿。她有些惊喜又有些好奇地摸上去,光滑细嫩,白皙修长。 她有了一双可以走路的脚,这样,她便能走到那个华丽的宫殿里去了。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她惊讶地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英俊的脸。 这次她能更加仔细地观察王子的面貌、王子的眼睛了。 那双眼睛没有巫师的黑,也没有巫师的足够深邃、足够神秘迷人,但是那里面却有巫师的眼睛里没有的东西,可能那是对着阳光的希望。 她望向他,天空一样的蓝眼睛里是满溢的温柔和悲哀,以至于都忘记了自己现在还没有一件足以蔽体的衣物。 王子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宫殿。 她的每一步路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扶着王子的手,甚至能忘掉那些苦痛。 “这就是爱一个人的感觉吗?”她想。 “或许我不应该把你带进这王宫里的,”王子道,“我有一个母亲,她善妒……哦,不是,我是说……她不太友好……” 小人鱼公主就笑了,她当然知道那个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王后。 _100 “她可能会杀死那些美丽的少女……”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想,“我真是疯魔了。” 然而她还是穿着最贵重的舞衣,在一群歌女们的中间跳着最轻灵的舞蹈。 “你简直让我着迷,我的哑巴孤儿。”王子说。 王后坐在宫殿里,依然问着魔镜“谁最漂亮”这个永远不变的问题。 “我尊敬的王后,您的儿子带回来一个哑女,那个姑娘年轻美丽……” 王后气得摔碎了手边的砒霜。 “当然,我尊敬的王后,那个姑娘是比不过您的,她没有您高贵,更没有您的风情。” 于是不知情的小人鱼公主就这样逃过一劫,避免了一场鸡飞狗跳的宫斗,或者暗杀。 风情这种东西,确实是十五六岁少女们没有的。 小人鱼公主穿着男装,和王子骑着马儿去郊外的庄园踏春,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陆地上没有的生物,弱小的兔子、美丽的蝴蝶,甚至是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花蛇。 她确实快活,甚至不在乎她已经鲜血淋漓的脚。 王子也兴高采烈,甚至向她讲述自己的绮思:“我的哑巴孤儿,如果不是有个救了我的姑娘的话,我就娶了你了。” 于是小人鱼公主的心就从云端跌到了海底。 “那次我遇到了海难……都怪那海上邪恶的海妖!她们中的某一个,在我们的航线上唱歌……哦,天呐,那简直是灾难!” 这次小人鱼公主可是切切实实不想让王子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虽然这只是个误会。 万幸王子也很快转移了话题,谈起了他父亲的游行。 “我的父亲命令两个裁缝为他赶制了一套衣服,他三天之后要在游行中向所有的子民展示他的新衣。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游行大典吗?” 小人鱼公主点点头。 于是他们俩共乘一骑返回王宫,让路边的少女们无比羡慕。 国王要举行游行典礼的消息则传遍了整个王都。 虽然国王为了炫耀他华丽的衣服经常举办游行典礼,人民们早已司空见惯,但这次好像不同寻常。 据说有两个最顶尖的裁缝为国王缝制了这个世界上最华美的衣服,只有聪明的、称职的人才能看到。 于是这一天万人空巷,显得他这次的游行典礼格外轰轰烈烈,热闹非凡。 人们站在街边欢呼,不吝于搜肠刮肚寻找词句盛赞国王的新衣,国王挺直了腰,无比矜贵地迈着骄傲的、优雅的步子走在华盖下,向他的人民挥手致意。 王子和小人鱼公主则站在高处的白色建筑的窗边,俯瞰着这场盛典。 王子凑近小人鱼公主的耳边,道:“哦,不得不说,我看不到我父亲的衣服……这可能会显示出我不够聪明,或者不太称职……但是我想,作为一个贵族,我至少应该诚实,应该表达出我自己眼中所见……” 而在他们脚下的人们还在夸赞着国王的新衣。 “哦,多么美丽的后裙!这是国王最好看的一件衣服!” “对,简直天衣无缝!” 拖着后裙的内臣们挺胸抬头,仿佛也因为拖着这条最美丽的后裙而骄傲。 突然人群中的一个孩子指着国王说:“可是他什么也没穿呀!” “哦,瞧瞧这天真的孩子!”一个大人说。 虽然如此,这句话还是在人群里传开了。 “他……确实没穿什么衣服……”有人说。 “对呀,他没有穿什么衣服。” 后来所有的人都认同了这个观点。 人群骚动起来。 _101 小人鱼公主看着下方游行的街道。 她看到国王确实穿着美丽的衣服,像是穿着一整片星空,尤其是那条后裙,美得不像是凡间造物,简直是天衣无缝。 可是她也不会说出什么,巫师赠予了她缄默。 巫师说陆地上有横行王宫的骗子,这次巫师可说错了,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都以为跳舞的人疯了。 这个故事的最后呢? 国王当然是昂首挺胸地走完了整个典礼,高贵又优雅。 在典礼结束后,那两个骗子被全国的士兵追捕,最后可能逃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这是小人鱼公主某次在听王宫里的侍卫闲聊时得知的。 第52章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五) 〔美人鱼已经消失,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 在那波涛和褐色的海藻上,留下的是一些泡沫〕 〔我看见自己如那些旧锚般被遗忘 当黄昏靠岸 码头格外悲伤 我的生命已倦,徒然地受饿 我爱我没有的东西。你如此遥远 我的厌烦与缓慢的暮色搏斗着 但夜来临,并开始对我歌唱〕 小人鱼公主是爱王子的,王子也爱他的哑巴孤儿。 他们像是一对神仙眷侣,度过了一段相当美好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王子被告知需要进行一场政治联姻。 他们拥抱亲吻,她伏在他的怀里,眼神哀伤,乖顺得像一只猫儿。 这时候她可能会想念海底的沉船吧。 “巫师巫师,你爱过人吗?” “应该没有吧……”巫师道。 “怎样留住一个不够爱你的人呢?” “唔,我没有爱过人,也很难爱上一个人,如果我爱的人不够爱我的话……”巫师漫不经心道,“我会杀掉她,让她变成冰冷的尸体,这样她就能永远陪着我了,我也能永远陪着她……虽然她可能并不接受这样的陪伴──所以,我可能是个没人爱的家伙。” “我爱你呀。”小人鱼公主仰着脑袋说。 巫师坐在铁锚上艳丽地笑:“这不一样的,我的小公主。” 这不一样的,我的小公主…… “这不一样的……”王子解释道,“这不一样的,我的哑巴孤儿。我不喜欢那个邻国的公主,可我又必须娶她,哦,我的上帝啊……” 我会杀掉她,让她变成冰冷的尸体,这样她就能永远陪着我了,我也能永远陪着她…… 王子还在耳边说话:“我想让我自己永远陪着你,我的哑巴孤儿……你要知道除了救我一命的那个姑娘,你是我最爱的人……” 我会杀掉她…… “我亲爱的哑巴孤儿,你愿意陪我出海,去邻国接那个我们素未谋面的公主吗?别担心,其实这只是一场我们的旅行。” 于是小人鱼公主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乖巧美丽的笑。 _102 巨轮再次扬帆,投入温柔的大海的怀抱。 这是小人鱼公主第一次登上人类的船,在之前的日子里,她只是在水底看着这些海上巨轮投下的阴影,对着它们的龙骨伸出手臂。 太阳很烈,她站在甲板上,从另一个角度观看生她养她的大海。 没有什么比海洋更令人震撼的了,温柔又暴虐,唯一与之匹敌的沙漠也少了生命的柔和与包容。 她现在好想拥抱那些波涛,哪怕是一小会儿,一个呼吸的瞬间。 王子就站在她身边,向她讲述关于大海的一切,晴空、烈日或者暴风大雨,每一刻关于大海的变化、海底五颜六色的鱼和那些蒙着神秘面纱的传说。 他幽默风趣,语言生动,说着那些奇异的大航海时代的故事,向她描述着某年某日有某个船长抱着宝藏给一艘战舰陪了葬。 小人鱼公主笑着,她当然知道那些故事,她比谁都清楚──巫师是讲故事的好手,比王子强得多,而且那个倒霉船长现在就在巫师的船上和那些海蛇一起哈哈大笑呢。 不过现在这画面和谐得很,他们一看就是一对璧人,还是羡煞旁人的恩爱。 到了晚上,她独自站在船边,在星空下看着她原本的家,远处熟悉的灯塔散发着橘黄色的光。 她的父王就在下面,还有她的老祖母、她的六个姐姐,她的巫师。 她的姐姐们在此时浮上了海面,用悲哀的眼神远望着她,向她挥手。 她向她们微笑,表示她过得无比幸福与快乐。 很快有侍者过来了,于是她的姐姐们又消失不见。 后来王子这艘漂亮的船停在了邻国的海港上,他们下船,收到了隆重的、热烈的欢迎。 王子见到了邻国的公主,惊讶地发现她就是当初救了自己的姑娘。 一切都是这么的顺理成章,姻缘天定。 王子兴奋地对他的哑巴孤儿说:“你会为我的幸福高兴的对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之中最喜欢我的人!” 他的哑巴孤儿微笑着点了点头。 很快王子和他的新嫁娘就要举行婚礼了,就在这天晚上。 小人鱼公主站在船舷上,她的背景是漫天的礼炮和传了很远的宴会的礼乐。 全城的人都在为了这场婚礼狂欢,为了这对新人的天造地设。 月色有些凄迷。 她的姐姐们又浮上了海面,拿了一把尖刀。她们用自己的长发向巫师交换了这把刀子,想让小人鱼公主在天亮前杀死王子,变回之前的那个无忧无虑的美丽人鱼。 “巫师没有来吗?”小人鱼公主问。 她的姐姐们摇了摇头,手拉着手唱着悲怆的歌,又回到海里去了。 “现在我可什么都没有了。”她想。 她拿着这把尖刀,轻轻地走到了新人的卧室。 美丽的新娘正在王子的怀里安睡。 “杀了他。”有个声音对她说。 她把尖刀逼近。 杀了他吧,早就想杀了他了,不是吗? 巫师说剥夺他人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生命天经地义。 巫师说杀死不够爱自己的人也是一种爱。 终于,她放下了尖刀。 “我做不到。”她想。 于是她独自一人走向海岸,去等待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黎明。 只可惜她没有见到她亲爱的巫师最后一面。 _103 “巫师,晚安。巫师,早安。” 太阳就要出来了。 王子的卧室里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有一张苍白的脸,穿着黑色的袍子,带着黑色的帽子,帽子上有一朵鲜艳的红蔷薇。 他轻轻地拾起那把尖刀,轻轻地走近新郎,轻轻地把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无比冷静,手出奇得稳。 滚烫的血洒了出来。 新嫁娘在尖叫。 那个人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她该变成一些泡沫了。 她闭上那双漂亮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命运。 她的双腿开始合拢,她慢慢长出鱼尾,她似乎能发出声音了。 她睁开眼睛,迷惘着。 巫师沉浸在海王的意识里,挣脱不得。 “邪恶的巫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巫师笑得欠揍极了:“我乐意。” “你打扰了海的女儿的超脱,她本该到天空的女儿那里去,再过三百年,她就可以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 巫师却在这样的时刻神游天外了。 曾经他说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可以成为他的朋友。 于是那个傻子说她可以为了他当一个坏蛋。 曾经他指着自己的眸子说那是黑夜的颜色。 于是那个傻子说黑夜的颜色可真是美丽的颜色。 既然你说你为了我要当一个坏蛋,你又为什么食言?既然你由衷地赞叹黑夜的美丽,你又为什么没有投入黑夜的怀抱? “我只是想染黑一个纯白无暇的灵魂,最后却失败了……”他自言自语。 “海的女儿永远纯洁,”海王这样说,“而你,罪不可赦。” “一个不灭的灵魂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 我只是想让她活着。 我只是想费尽心机潜移默化地染黑她,让她偏离命运的轨道,让她活着。 管他什么劳什子不灭的灵魂。 “喂!你这样说话没人会当你的朋友!” “你勉强算半个朋友吧。” “半个!?” “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 “那我为了你当个坏蛋!” “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骗子。”巫师笑得艳丽。 “你真是个疯子。”海王说。 海的女儿永远拥有真诚、善良、纯洁、悲悯的天性。 _104 巫师摘下了帽子,行了一个完美的绅士礼:“感谢您的称赞。” “你会变成一尊雕像,立在遥远的、陌生的城市里,接受不能移动的痛苦,接受风吹、日晒、雨淋,这就是你违逆命运的下场。” “您或许恰巧救了我的命,尊敬的海王。”巫师说。 “为了让你吸取教训,为了保持海的女儿纯白的内心,她将会忘记你。” 巫师笑得艳丽。 谁也不知道他这副面皮下在想些什么。 谁又在乎他想了些什么呢? 于是他就变成了遥远城市里的一尊雕像。 海岸边的小人鱼公主怅惘地站在那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纯净如稚子。 远处的海风吹散了她金色的发丝,吹来了黑色的帽子。 她好奇地伸出手,接住了那顶帽子。 那顶帽子古古怪怪的,漆黑的颜色,大大的帽檐,上面竟然还缝了一朵红色的、鲜艳的蔷薇。 突然那顶帽子变成了粉尘落碎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帽子上面的漂亮蔷薇也迅速枯萎,又消散在了风里。 后来的后来啊,某一日海最小、最美丽的女儿在海底畅游,经过了一艘沉船。 沉船上抱着宝箱的骷髅好像在哭,又好像在哈哈大笑。 第53章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六) 〔死亡,就是你加上这个世界,再减去你。〕 一些女人拥有绝世的美貌,但灵魂却有可能足够无趣,因为她们只会日复一日地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玫瑰般的妆容。 当然,玫瑰带着尖利伤人的刺,花心里藏着吐着信子的毒蛇。 王后就是这么一个女人。 可能她最爱的,确实是她的镜子,连她那个在新娘的卧室里意外死亡的倒霉儿子也没获得她的多少关注。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亲爱的王后,您一如既往的美丽,可是现在王宫中有位少女长大了,她有乌檀木般的头发,有白雪一样的肌肤,她的嘴唇红得像血,现在,她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了。” 王后已经隐隐约约知道是谁了。当然,她气得浑身发抖。 “我亲爱的王后,那位少女是白雪公主,虽然她只是仅仅略胜一筹。” 王后再次摔掉了手边的砒霜──那是她用来涂在脸上的东西──所有的贵族女人都这么做。 “我要让猎人把她骗进森林,杀死她。”她对着镜子说。 于是这个命令便传到了她的手下,一个忠诚的猎人手里了。 她可不管猎人是否犯了难,思考怎样把白雪公主骗到森林里的问题,难道要怂恿着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公主殿下去森林里采野花吗? ──好吧,美丽的白雪公主确实出人意料,去森林里采野花了。 猎人拿着猎刀,逼近娇弱的白雪公主。 公主殿下的脸色依旧白得像雪,她在出宫前刚刚用了水蛭,把那种丑陋恶心的吸血的小虫子放在耳后吸了血,以此来保持肌肤的白皙。 所以在刚刚失血的情况下,她更加虚弱无力。 她的眼睛里满是单纯和乞求。 猎人被这个表情击中了,“公主殿下真是像天使一般美丽,”他想。 _105 “哦,不,我是在想,公主殿下真是像天使一般纯洁善良。” 他对白雪公主行了一个礼,道:“公主殿下,王后要杀掉您,请您赶快逃命去吧。” 然后他扭头就走,去做虚假证据给王后复命去了。 白雪公主提着裙子往森林深处逃去,万幸那些凶猛的动物们都囿于她的美貌,没有伤害她。 她一直跑一直跑,竟然发现森林的最深处有一个小木屋! 她推开门,发现里面有七张小小的床,一看就是给那种身材矮小的人睡觉的。 她太累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直到木屋的主人干完了一天的辛苦工作回到了家。 七个小矮人被屋子里的陌生少女吓了一跳,赶忙叫醒了她。 “你为什么要擅自闯进我们的屋子?” 白雪公主伤心极了,强忍着眼泪向这些陌生人诉说自己的遭遇:“我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可是丑陋的王后,那个恶毒的老女人,嫉妒我美丽的容貌,要杀死我,我逃进了这个森林,却不小心迷路了,因为实在是又累又困,所以不小心睡着了……” 几个小矮人对视了一眼。 白雪公主终于流了泪,就像清晨沾着露水的玫瑰:“我会洗衣、做饭、打扫房间、整理床铺,你们能收留我吗?” 其中一个小矮人说:“哦,尊敬的公主,您是那么的高贵典雅,任何人都舍不得您受一点一滴的委屈,我们这些粗鄙的人又怎么能让您屈尊住在这丑陋的房子里,干这些下等奴隶干的事情呢?” 白雪公主哭得更伤心了,也哭得更美了。 “不过恰好,我们结识了一位遥远国度的王子,他游历至此,正在寻找一位足够高贵美丽的少女当他的妻子,我们可以让你们相识,您可以去他的国度里,躲避您邪恶的母亲。” 白雪公主含泪点了点头,答应了她和王子的会面。 第二天早晨,游历的王子如约而至,他们一见钟情。 “哦,白雪,你是那么美丽动人,去我的国度吧,你将是我的妻子。”王子单膝跪下,无比虔诚。 白雪公主娇羞地点了点头,把手递给了他。 小矮人们为他们的爱情欢呼雀跃,森林里的小动物们也送上了鲜花,对他们表示最真挚的祝福。 故事的最后,英俊的王子拉着美丽的公主的手,回到了自己的王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而那个恶毒的王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依然站在魔镜前,问着世界上谁最美丽的问题。 “我亲爱的王后,恭喜您,白雪公主已经死了,现在,您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了。” 于是王后就呼出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还不忘褒奖了那个忠诚的猎人。 小矮人们也皆大欢喜,他们把美丽的公主殿下卖给了有恋尸癖的王子,得到了最好的生丝和金子。 他们本来也不必如此,可是这个少女是国王的女儿,国王污蔑了他们中的两个兄弟,给他们冠上了骗子的名号,甚至举国追杀他们,让他们不得不逃到不为人知的森林深处,住在小小的木屋里。 他们不能容忍这样的事。 他们现在拿国王的女儿换了最好的生丝和金子,又能缝制一件星辰般的衣服了。 至于白雪公主?她确实幸福得很,英俊高贵的王子是多么的爱她啊。 在另一个地方的绿叶丛里,圣栎树上自己巢中的夜莺听到了一个声音。 “嘀──” “系统生成程序,随机任务一,按照王尔德的故事主线扮演夜莺,完成童话中夜莺应该完成的,若任务失败,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这只可怜的夜莺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王尔德、夜莺? 《夜莺与玫瑰》──这是个必死的局,而他没有任何复活道具。 这让郑清,也就是这只夜莺在莫名其妙进入这个游戏后,再一次有了想说脏话的冲动。 必死,无解。 _106 这就是个恐怖游戏,虽然后来的世界表面上看起来越来越温和,但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弗洛伊德说,大事来了,由得着你吗? 郑清在这里思考──他已经听到那个学生说想要一朵红玫瑰送给一个姑娘了──他现在迫切地需要什么面对他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死亡。 后来他确实思考到了结果,他需要的是从容,他也可能只能用从容这种没什么用但是体面的东西来面对死亡了。 在他把自己调整得从容优雅前,他终于骂出了他有生之年的第一句脏话:“去他妈的王尔德。” 那个学生已经开始趴在草地上哭了,他捂着脸说:“我心爱的姑娘要去参加舞会了,可我却没有一朵红玫瑰送给她……如果我送给她一朵玫瑰,她就能和我一起在晚宴上跳舞……” “这的确是位真正的恋人,”郑清没什么感情地念着王尔德的台词,“我所为之歌唱的正是他遭受的痛苦,我所为之快乐的东西,对他却是痛苦。爱情真是一件奇妙无比的事情,它比绿宝石更珍贵,比猫眼石更稀奇。用珍珠和石榴都换不来,是市场上买不到的,是从商人那儿购不来的,更无法用黄金来称出它的重量。” 花园里的蜥蜴啦蝴蝶啦开始发问了:“他为什么哭啊?” “为了一朵红玫瑰。”郑清温柔的说,不过是那种冰冷的温柔。 然后故事里的夜莺就应该飞去玫瑰树那里,为这个痴情的学生寻求一朵红玫瑰了。 理所当然的,两棵玫瑰树都没有红玫瑰,他们建议夜莺去找生长在学生窗下的玫瑰树。 郑清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如果你想要一朵红玫瑰,”那棵树儿说,“你就必须借助月光用音乐来造出它,并且要用你胸中的鲜血来染红它。你一定要用你的胸膛顶住我的一根刺来唱歌。你要为我唱上整整一夜,那根刺一定要穿透你的胸膛,你的鲜血一定要流进我的血管,并变成我的血。” 这是死亡的召唤。 月亮挂上天际,夜莺把胸膛顶在了花刺上,歌唱的声音像是银罐子里沸腾的水。 他唱个不停,唱那些少男少女心中萌发的爱情,带着他独有的温柔从容。 而身体是痛的,刺越顶越深,血快要流尽。 “再刺进去一些。”树说。 花刺必须要刺进夜莺的心脏,让心脏的血流出来,白色的花心才会变成血的鲜红。 他再次顶紧了玫瑰刺,歌唱着在坟墓中也不朽的爱情。 “哦,小夜莺,你应该不懂爱情吧,就算花刺刺进了你的心脏,它也只有淡淡的红。” 郑清的思维却涣散,想着玫瑰是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注),是最绝望的一种花。 最后这朵玫瑰也会被那个学生扔到臭水沟里去。 “小夜莺,想想爱情!” 爱情……爱情……他的内心迅速浮现了一个人的影像……笑得……有些欠揍…… 玫瑰变成了鲜艳的红。 他的眼睛蒙了一层雾,扑打了一下翅膀。 他躺在长长的草丛里,心口扎着一根刺,太疼了。 他死了。 第54章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七) 太阳 . 郑清是个极好的人,怎么个好法呢?看看那些小姑娘们每天寄到他办公室的花就知道了。 家境优越,教养良好,英俊优雅,年轻有为。 他从小到大似乎顺风又顺水。 他交过几任女友,只不过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无疾而终。 _107 前女友们说,这种男人笑不露齿,一看就是那种打死都不能得罪的人。戴着一张假面具面对每一个人,只能找另一只狐狸跟他玩了。 郑清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哪里不对,他实在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好青年,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讨人喜欢。 直到他遇到了另一个人,这家伙的笑容简直就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下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招人喜欢了,这张精致温柔的笑脸,欠揍,假得让人想扒了那个人的脸皮。 他仔细回想,却也想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漂亮的程式化的笑了,应该是自然而然地就发展出来了。 而说起这个笑得和他一样欠揍的人,就不得不说这是怎样的一段孽缘了。 他在一个无比普通的下午值班,却莫名其妙地被某个或者某些不知名的无聊家伙拉入了一个并不怎么好玩的游戏。 他们的相遇也不怎么美好。 彼时他在门外,那个叫沈怜的家伙缩在门内,他们隔着一条细细的门缝朝对方看去,各自心怀警惕。他们都撞进了对方的眸子里。 彼时一个冷静淡漠,一个哆哆嗦嗦扮演着柔弱可欺的角色,手里却拿着一把足够致命的电锯。 这足够戏剧化了,因为旁边就是一个停尸间。柔弱可欺的人很有礼貌地开口,问他有没有多余的冷冻箱。 神经质的邂逅。 后来就在另一个副本遇上啦,蠢货直接从三楼扔下来一个玻璃镜子。因为伟大的重力势能,他的额头上直接划一了个口子,还不过脑子地自己客串了一下西门庆。 校庆表演上,那家伙不看台上跳芭蕾的漂亮姑娘,眼睛却盯在他身上,和旁边的女同学评头论足,像是在菜市场上挑选不怎么好的廉价大白菜。 红色的大幕拉开,光束下面目全非的尸体似乎在蔑视一切。 沈怜仍然坐在椅子上,在骚乱中显眼极了,优雅又得体,优雅得体得不正常。 “一个冷静到冷酷的人,”郑清站在幕布边想。 然后他又补充着:“或许足够……唔……还不算无可救药……”,他想到自己在新手村的监控里看到这个家伙把外套盖在那个死无全尸的女白领身上。 然后四目相对。 这次与上次不同──没有人再无聊地露出软弱可欺的脸,棒极了。 或许特殊的人总会被特殊的人吸引。 再深入了解,他发现这人说话足够尖酸刻薄,有时候满嘴跑火车,竟然还奢望着一座英雄纪念碑。 莫斯科的纪念碑上写着“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这家伙无名无功,就有一张说冷笑话的嘴──当然,他后来才发现,这个叫沈怜的家伙,只是怕被人忘记罢了。 再到幼儿园,沈怜的做法确实干脆果决,狠辣无比,但他恰恰在这里看到了沈怜内心的柔软。 本质上他或许和张婉娘,也就是画皮鬼是一类人,喜欢有趣的人,虽然比起张婉娘他有心中道德准则的约束,虽然沈怜这货在有趣的外表下是二十一克无趣苍白的灵魂。 这个灵魂建起高墙,造好堡垒,惯例是否认一切侵入内心的东西。 敌进我退,敌退我也退。 这是一个患有心灵的癌症、心灵的艾滋病的脆弱的家伙。 或许他愿意相信他。 “听说我以前喜欢你?”沈怜说。 谁也不知道他在乍闻这句话时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或许震惊多一点? 当然,理性就是一切。 这个游戏看起来越来越平静,但只要稍加分析,就会发现副本的难度体现在任务上,任务难度逐渐递增。 新手村只是在规定时间内活下去。然后下一个副本在已经死了两人之后才派发任务让抓凶手。幼儿园的任务开始坑,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古代任务的难度就不说了。直到这一次,系统的恶意写在明面上。 王尔德,《夜莺与玫瑰》,夜莺最后当然死了。不完成任务,系统也会让玩家死。 他解不了这个局,虽然他可能有些智慧,但他依然对这种状况束手无策,他也恐惧死亡,是个凡人──虽然这种情形不配他聪明可靠的性格。这是未知的力量的直接碾压,他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了不对,以他的性格,应该会极早思考破了这个恐怖游戏的方法,可为什么他没有这样?他可能丢失了一些东西,一些关于自身的品格。 当然,至少他知道什么叫从容。死前的淡定,不是每个凡夫俗子都能具备的品质。 直到最后的时刻。 _108 那棵树说:“想想你的爱情。” 他脑子里瞬间显现的那个人染红了玫瑰。 不可思议,这爱情简直荒谬绝伦、毫无逻辑。 然而他却有一瞬间慌了神。 他想见见他,就见一面,哪怕时间只有一瞬。 当然,心脏已经被穿透的家伙,在一瞬之间就断了气。 天庭的光永明,地上的阴影无常;像铺彩色玻璃的屋顶,生命以其色泽玷污了永恒的白光,直到死亡踏碎它为止。(注) 可怜的医生,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开始恐慌,丢掉了自己的从容。 或许他们是两朵花,一个活在阳光下,循规蹈矩,温暖优雅,另一个是不知道从哪个黑暗的泥沼里长出来的小丑之花,自卑自傲,阴郁扭曲。 但他们有时候是相同的。挂着精致的假笑,温柔又冷漠。 至于是这些不同的特质还是相同的特质让他们相识、默契、吸引,也没有人知道了。 毕竟斯人已逝,不是吗? 小丑 . 沈怜是个小丑。 自私、冷漠、阴郁、扭曲、暴戾,却一副笑模样。 他足够无趣,却喜欢装出一副有趣的样子骗人,他像是个非典型抑郁症。 他隔着一条门缝,认识了一个和他一样一副笑模样的医生。 后来他却发现,虽然他们的某些特质极为相似,但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医生可靠他疯狂,医生有责任和担当而他是个懦夫,医生走在阳光下。 这种人足够他敬而远之了。 然而不只是一条门缝一个眼神让他们相连,还有教学楼吹着夜风的天台,和一颗打过太阳穴的子弹。 那个时候医生抱着一本诗集,拿着一把枪结下了这份因果。 说什么还人情,这都足以还不清了,然后越还越了解,越了解越默契,枝条藤蔓都缠在一起。 比如他的某次跳水运动。 啧,他第一次和男人亲吻──虽然在医学的角度这不叫亲吻,至于医生是不是第一次和男人亲吻,他可不知道。 他有时候是想躲开医生的,别人对他越好,他就越想远离。 若是有人捅他一刀,他能毫不犹豫地暗中捅回去,绝不认输一分一毫,踏出千军万马;但若是有人给他一颗糖,他能马上溃不成军。 就比如说他到现在还收着小胖送给他的杏仁巧克力。 就比如说亲爱的小美人鱼,她让他在海底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或许这是错误的、愚蠢的方式,是他理性上嗤之以鼻的行为。 只是他们在沉船上讲了十几年的故事,看了十几年的骷髅,他之前的帽子上缝着一朵蔷薇。 不像爱情,可能是友情,仅仅是因为冰冷的海底燃着一团有点暖和的火,闪着金沙般的光。 所谓幸福感,不是已经沉在悲哀之河的水底,闪耀着金沙般的光芒吗?如果那种穿越悲悯的界限,不可思议的悠悠然明的心情,就是幸福感的话。(注) 本质上,他就是个给糖就跟着走的傻子──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然而他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 医生还给他念过莱昂纳德.科恩的句子,说是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拒绝光照,因为光会把他的心照出个口子。 他的堡垒不允许有任何裂痕。 所以他无时不刻不在焦虑。 _109 只要是感情上的事,只要他不刻意用他那理性的脑袋耍心机,那么一败涂地的永远是他。 所以一定要跟外界划一个界限。 变成雕像的沈怜这样想着,又想到了医生。 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下次见面又是在哪里?难道要让他看见我这样的滑稽样子? “那可不行,还是不见面了吧。”他想。 那可不行,还是不见面了吧。 第55章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八)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尊贵的王后,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当然是您啦。”魔镜总是这样回答。 王后日复一日地问,魔镜日复一日地答,日子便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王后惯常询问,却得到了不一样的回答:“尊敬的王后,在您得到这面镜子之前,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当然是您,在您得到这面镜子之后,您的地位就日渐动摇。” 王后不知其意,充满风情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她听见魔镜说:“终于,就在今天,我终于确定,您不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了……” 王后愣住了。 魔镜里出现了一个东方女人的影象:“现在,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我啊……” 王后退后两步,“啊”地尖叫一声,然后又反应过来走上前去,狠狠地摔碎了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太美了,楚楚谡谡,孤意在眉,深意在睫,烟视媚行。 她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女子有高挺的鼻梁,金色的头发,她的长相也不像那种带刺的玫瑰。 她有着云雾一样的黑色长发,一双眸子楚楚动人,像是蕴着水光,眼尾有正红微微晕开,更加显得人面桃花。她穿着层层叠叠的纱衣,这纱衣也像水墨一般流动。 她似乎走了几步,纤纤细步,精妙世无双。 王后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镜子里有这么一个女人,她震惊、嫉妒、气得发抖。 她泄愤似的把她以往最心爱的魔镜蹍成碎末,凭记忆画出来一幅画像,要求举国上下都去追查这位不知名的东方女人。 虽然士兵们一无所获。 王后在另一面普通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觉得自己的皮肤还不够白皙,觉得自己的长发还不够顺滑,觉得自己的唇色还不够美丽。 她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开始尖叫,再次打碎了镜子。 她再也不能照镜子了,她看见镜子就会崩溃,她会想到那个毫无疑问比她更加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想看见镜子。 她在心灵的花园里种满了荆棘,被荆棘边盘踞的毒蛇逼得夜夜起身,不得安宁。 她起身喝水,却发现茶杯里的水映着她的影子,那个女人的形象突然出现在她的影子身后,吓得她反手扔掉茶杯。 她去洗澡,却发现浴缸里那个女人的影子对着她笑,笑得神秘又美丽。 她恍恍惚惚,快要过不下去了。 她听见有个女人婉转如黄莺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尊敬的王后,我是您最爱的魔镜啊,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我不是您啊,我叫张婉娘……” 她捂住耳朵,那声音却无孔不入,振聋发聩。 她心乱如麻,像是被无数触手缠住手脚和心灵,还要被迫忍受她根本接受不了的噪音,无处可逃。 ──仅仅是因为这个叫张婉娘的女人比她漂亮,而她没有丝毫办法改变这一切。 终于有一天,那个叫张婉娘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在她张牙舞爪之际拿出一面镜子。 王后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_110 她的头发不再顺滑,凌乱干枯如稻草,她的眼睛不再明亮,眼白浑浊似鱼目,她的皮肤不再紧致,松弛苍老比鸡皮。 她呆愣了一下,对着镜子挥了挥手,似乎在确定镜子里的人是不是是自己。然后她仿佛不相信似地尖叫一声,再次打掉了镜子。 她呆愣愣地回到卧室,命令侍卫们拆除掉卧室里所有可以反光的东西,甚至包括那些锃亮的地板。 她拉上厚实的窗帘,把自己关进黑暗的囚笼里。 她没有节制地使用水蛭和砒霜,用沉重且不透光的首饰限制过量服用砒霜导致的双臂颤抖。 直到某一日一个看不清容貌的侍女打了一盆水服侍王后,趁王后不注意时拉开了窗帘。 王后看到了水盆里的自己。枯槁,惨白。 王后疯了。 侍女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笑。 她有一张东方面孔,灵秀美丽,这是她在镜子里画了几年的成果。 她曾经仔细修正那柳眉杏眼,那一点一点唇色以及嘴角的弧度,甚至是那眼瞳里恰到好处的风情,以及鹿一样的单纯无辜。 谁叫她之前没有这位异世的王后好看呢。 ──永远不要低估任何雌性生物对于美貌的偏执及嫉妒,无论那些生物是人是鬼,在哪个地域。 看不惯一个比自己美丽的女人,是多么合情合理、理所当然的心态。 所以她用大量的时间,用画笔一笔一画描摹出最美丽的脸,只是为了挫掉那个高傲的如罂粟花般的王后的锐气。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王后都是疯子。 王后疯了,所以她不知道她其实还是盛年模样,像火一样,又颓废地绽放到荼靡。 王后是美的。 画皮鬼笑得开心。 镜子和光都会骗人。 清晨的花瓣挂着晨露,小鸟在枝头喧嚣,吵醒了睡在路边的旅人。 他睁开眼睛,睫毛都仿佛挂了一层霜。 路边的鸢尾花和铃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问旅人从哪里来。 旅人理了理黑色的风衣和斗篷,掬了一捧溪水让自己清醒。 他露出一个精致温柔的微笑,对那些花朵们说:“我从另一座城市来,走过了几个昼夜晨昏。” 花儿们便摇着叶子,用夸张的咏叹调表达对旅人可以跋山涉水的双脚的羡慕。 “你看看水里的鱼儿,天上的小鸟,”她们嚷嚷,“还有你们人类,你们都是自由的!而我们这群小可怜,只能囿于几寸土地,和那群高大的灌木争夺阳光!” 旅人安抚地摸着它们的叶子,依旧温柔:“没有什么是绝对自由的,你们囿于土地,可怜一点儿的受困于花盆;鸟儿囿于天空,可怜一点儿的受困于鸟笼;鱼儿囿于汪洋,可怜一点儿的受困于鱼缸……而可怜可悲的人类呢?他们囿于物欲、囿于爱情,最最可怕的是,他们囿于自由本身。” “囿于自由本身?”这群娇艳的花朵,可不懂这种高深的问题,她们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是一件足够幸福的事。 她们很快就抛弃了这个问题,挺直了腰想要沐浴更多的阳光。 她们是快乐的。 她们无比快活地问这个晚上睡在她们身边的旅人的旅途见闻。 “我穿过一片大森林,”旅人说,“对,就是这两个城市交界处的大森林。” “我碰到了许许多多神奇的事情,比如说森林深处有一座城堡,可怕的是那个城堡外全是荆棘与白骨,还有来不及被荆棘吸收掉的腐尸,简直就像人间炼狱……” “那些化成骨头的人都是想要进入城堡的人吗?” “当然,”旅人回答,“因为城堡里沉睡了一位娇艳的公主殿下。” 花儿们开始惊叹,她们不能移动,只能靠来来往往的小鸟与行人来告诉她们这片土地外面的事情,没有多少了解这些故事的渠道。 幸亏这次遇到了这位温柔又好心的先生。 _111 “听说在最小的公主的满月礼上,国王请了十二位仙女,却没有请第十三位。于是第十三位仙女诅咒公主在十六岁的时候碰到纺织机而死。其他的仙女则祝福公主并不是死亡而是沉睡……” “国王下令销毁全国的纺织机来保住他女儿的命,可是在公主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还是碰到了纺织机。” “为什么都已经销毁了所有的纺织机,却偏偏遗漏了宫殿里的呢?”花儿们问。 “因为这是两个举世无双的裁缝的报复,”旅人说,“应该是几年前吧,国王把两位货真价实的、具有真才实学的裁缝当成骗子,举国追杀──那是“骗子们”的纺织机──因为国王以为自己受到了欺骗,恼羞成怒。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两个可恶的“骗子”,原来裁缝工作的地方也成为了禁地。当然,这些也只是道听途说。” “那可真是因果天定,”花儿们说,“不过那个沉睡的公主可真可怜。” “可能吧,”旅人点点头,“我在睡公主的城堡前绕了路,然而城堡外围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荆棘也差点把我刺穿。” “您更可怜。”那些花儿们又说。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旅人看了看天,结束了这场对话。 “可爱的小姐们,和你们聊天很开心,可是我还得赶路,我已经赶了几天的路了……” “先生,和您聊天也很开心。祝愿您有一个完美的旅程。”花儿们对旅人说,然后目送这个人远去。 她们迎来送往,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而这个人就算穿着一身浓黑,也掩不住身上的伤口以及斑斑点点的血迹,就算休息了一个晚上,也难掩灵魂的疲态。 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次旅途,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他这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故事。不过,一定很辛苦吧。 “祝愿这位先生得偿所愿。”她们想。 旅人用带着伤痕的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走出了这片树林。 他终于看到房屋和人类了。 他拦住一个人,询问这个城市的中央广场怎么走。 在得到了答案之后,他礼貌地道谢,继续他的旅程。 中央广场上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雕像。 那座雕像浑身上下的金片都被剥光,剑柄上没有了红宝石,两颗蓝宝石的眼珠也被挖了下来,看起来连要饭的乞丐都不如。 旅人看着他,问:“你是沈怜吗?” 雕像已经没有了眼睛,眼眶处只剩下了两个漆黑的洞,但他还能听得见声音,于是他有点惊喜:“医生。” 旅人向前一步,脱下了斗篷裹在伤痕累累的雕像身上,抱住了他。 那天下午,一个疲惫的男人拥抱着一座丑陋的雕像,轻声说:“我在。” 第56章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九) 〔“话忘了一句。” “嗯,肯定是忘了一句。” 我们始终没有想出。 太阳却已悄悄安息。〕 “你怎么把自己变成雕像了?”郑清问。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小姑娘。”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 沈怜听见郑清问:“你为什么爱上了她?” 丑陋的雕像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因为陪伴吧。而且很遗憾的是我弄丢了一朵红蔷薇。” 他语气很平静,也听不出什么遗憾,但仿佛愈平静就愈悲伤。 “没关系,”郑清说,“丢了红蔷薇,我可以送你一朵红玫瑰。” 雕像就笑了:“医生你莫不是个傻子,我现在是块不能动的石头,怎么接你的红玫瑰!” _112 郑清也笑骂:“你才是个傻子!” 沈怜确实是个傻子,傻到把自己折腾成雕像立在广场上。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风光得很,他浑身上下的金片还在,他明亮的蓝宝石的双眼还在,他剑柄上的红宝石也还在。人们都爱他,他们叫他“快乐王子”。 他看上去确实快乐极了──虽然这对于沈怜来说是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冷笑话。 他站在广场上吹着风淋着雨,明明过得痛苦极了,却还有闲心赞叹王尔德真是个天才,对得起他墓碑上的口红印。 “嘀──” “系统生成程序,随机任务二,按照王尔德的故事主线扮演快乐王子,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若任务失败,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啧啧,我就知道。”他自言自语。 那只怀疑自己的前女友芦苇小姐跟风调情的燕子果然来了,他因为剧情的不可抗力在沈怜的脚下做了窝,又理所当然地碰到了沈怜的眼泪。 “你为什么哭呢?”燕子问,“你把我的身上都打湿了。” “以前在我有颗人心而活着的时候,”雕像开口说道,“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我的臣仆们都叫我快乐王子,的确,如果欢愉就是快乐的话,那我真是快乐无比。我就这么活着,也这么死去。而眼下我死了,他们把我这么高高地立在这儿,使我能看见自己城市中所有的丑恶和贫苦,尽管我的心是铅做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哭……” 当然,这是王尔德的雕像的台词,不是沈怜的,他从没有快乐过,也并不会为了世间的丑恶和贫苦去哭。 “啊,难道他并不是铁石心肠的雕像?”燕子心想。 “我觉得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沈怜心想。 “远处,”王尔德的雕像用低缓而悦耳的声音继续说,“远处的一条小街上住着一户穷人。一扇窗户开着,透过窗户我能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桌旁。她那瘦削的脸上布满了倦意,一双粗糙发红的手上到处是针眼,因为她是一个裁缝。她正在给缎子衣服绣上西番莲花,这是皇后最喜爱的宫女准备在下一次宫廷舞会上穿的。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床上躺着她生病的孩子。孩子在发烧,嚷着要吃桔子。他的妈妈除给他喂几口河水外什么也没有,因此孩子老是哭个不停。燕子,燕子,小燕子,你愿意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送给她吗?我的双脚被固定在这基座上,不能动弹。”(注) 燕子虽然要赶着去埃及,也不喜欢小孩子,但他看着快乐王子的愁容,还是决定陪他一个晚上,并做他的信使。 再然后日复一日,燕子一直说要走,却一直陪着他,一直做他的信使。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尔德的雕像说,“远处在城市的那一头,我看见住在阁楼中的一个年轻男子。他在一张铺满纸张的书桌上埋头用功,旁边的玻璃杯中放着一束干枯的紫罗兰。他有一头棕色的卷发,嘴唇红得像石榴,他还有一双睡意朦胧的大眼睛。他正力争为剧院经理写出一个剧本,但是他已经给冻得写不下去了。壁炉里没有柴火,饥饿又弄得他头昏眼花。”(注) “燕子燕子,你把我的眼珠挖下来,送给那个可怜的写剧本的年轻人……” “燕子燕子,你把我的另一只眼珠送给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当然,直到某一天,沈怜在其中夹了一些私货:“哦,燕子,你知道吗?在另一座城市,一只可怜的夜莺为了荒谬的爱情就要死掉了……他竟然为了一朵红玫瑰,哦,仅仅是一朵红玫瑰,就要贡献出自己的心头血,让那朵玫瑰花变得红如鲜血、赤如绛玉……仅仅是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人的不知所谓的爱情,这该死的爱情!他还在唱歌……我得帮帮他……燕子,你可以做我的信使,把这张券送给他吗?” “这是什么?”燕子问。 “你去了就知道了。”沈怜说。 “他有点语无伦次。”燕子想。 不过他还是飞到了另外一座城市,把这张沈怜从系统那里得到的复活券送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夜莺身边。 虽然夜莺已经凉透了,但是在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些奇异的事情发生的对吧?或者说,某不随机会死系统随机出品的商品,有绝对的质量保证? ──沈怜这人聪明,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心贼。 最后他当然完成了任务,那只可怜的燕子也摆脱了冻死的命运,飞去埃及了──因为沈怜崩了雕像的人设,告诉燕子自己是多么冷酷无情,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只是他没有想到,受他救助的医生竟然走了那么多的路来看他,医生可不就是傻子吗? 郑清可不觉得他自己是傻子,他只是担心赠予他复活券的人。 来给他复活券的是一只燕子,他很快就排除掉其他童话,想到了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于是他来找他了。 毕竟原着中那个王子那么惨,铅做的心脏都碎掉了,又被扔到了垃圾场里。 当快乐王子的金箔脱落,宝石不再,又有谁会喜欢他呢?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 “原本的故事里,快乐王子铅做的心脏碎掉了,那么你呢?”郑清问沈怜。 “我是比不上他的,”沈怜道,“我比他自私,又足够铁石心肠。” “嘀──” “系统生成程序,随机任务二,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帮助快乐王子的雕像变回人类,若任务失败,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_113 郑清的任务竟然在此时来了。 第二个任务。 “你知道怎样把你变回人类吗?”郑清犯了难。 “我要是知道我还立在这里干嘛。”沈怜想翻个白眼儿或者摊个手,可惜他现在不能动。 于是郑清靠在披着斗篷的雕像脚边,从太阳落下的时候靠到了星星升起的时候。 四周静悄悄的。 “其实这样一直待下去也不错。”郑清说。 “我说医生,你要是完不成任务可马上就要死了呀,”沈怜反驳,“或许我们可以思考一下童话故事的基本套路。” “童话故事的基本套路?” “毒药和真爱之吻高居榜首、平分秋色、不分上下。” 郑清就坐在那里一直愣一直愣一直愣,然后他突然捂住脸,道:“我还不如死了呢。” 看起来竟然有点欲哭无泪的可爱。 雕像就发出一阵听起来很丧心病狂的笑:“对呀,一个晚上的时间,你去哪里找我喜欢的小姑娘!” 郑清顺着他的话说:“对,毒药一定解决不了问题,那么,病急乱投医,在天亮之前,或许只能试一试一个吻了。可是我并不能赶在天亮之前把你心爱的小姑娘带过来,再说了,人家愿不愿意吻你还说不定呢……” 他说着说着,站起身,凑上前去,吻上了石像冰冷的唇瓣。 “所以……为了我的命,我只好勉强试一试咯……”他在唇齿相依间呢喃。 月亮和星星的光洒了下来,广场上除了他们再无一人,远处房屋的灯还亮着,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 然后他唇瓣上的触感变得温暖柔软了起来──他看到了沈怜那张清秀又苍白的脸。 已经打烊了的商店黑乎乎的,可里面的八音盒似乎都响起来了,毛茸茸的玩具熊似乎也在咧着嘴笑。沈怜好像也露出了个一闪而逝的笑,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然后他扯住郑清的头发反客为主,把郑清的唇瓣咬得鲜血淋漓。 “啧,对良家少年搞突袭,不要脸。”沈怜说。 “啧,浑身上下只穿一件大斗篷,不知羞。”郑清说。 “嘀──此副本任务结束。” “嘀──应到玩家二人,实到玩家二人,存活人数二人。” “嘀──玩家脱离此世界。” 第57章安托万(一) 沈怜又回到了系统空间里。 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的脸却有点发烫。 画皮鬼依然坐在镜子里,调侃道:“小相公这是去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沈怜舔了舔嘴边的血,眯着眼睛道:“要你管。” 色气到让画皮鬼也舔了一下唇角。 “你又去哪里了?” “我一直在镜子里呀。” 画皮鬼的表情藏不住事儿,沈怜能判断出她这句话是真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画皮鬼问。 “你猜。”沈怜没理她。 _114 他摸着自己的唇出神。 毕竟他对医生的吻是猝不及防突然呆愣的,然而,凭他永不吃亏的性子,他当然得咬回去,就算狗咬了他一口,他也是要咬回去,咬一嘴毛的。 当然,狗嘴就算了。 “该和医生保持距离了。”沈怜想。 毕竟他不想让他们的关系复杂化,他那一刻也是精虫上脑,觉得医生那张脸在星星下面该死得好看,于是他揪住人家的头发啃回去了。 “吻技不错,”沈怜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又想歪了……” “嘀──亲爱的玩家,恭喜您成功通过童话副本任务,您有机会在系统商场挑选在新世界的身份,待挑选的三个身份正在随机生成……” 新玩法?沈怜想。 “嘀──系统随机生成程序,最新副本启动──请玩家完成系统指定任务,若未能完成,系统判定玩家死亡。” “嘀──最新副本,娱乐至死。” “嘀──系统任务──随机时间,随机地点,随机派发。” ' 这个圈子总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 在这一点上它像极了画皮鬼,披着华美诱人的皮妆饰那些黑暗里的腌臜与青面獠牙。 在这里人的欲望得到无限的拉伸,蛰伏在众人皆知的皮囊下,扭曲着、蠕动着,偶尔露出狰狞丑陋的一角,又慢慢的被上它光鲜亮丽的外衣。 沈怜觉得这是个好地方,有色彩斑斓的染缸腌出的畸形的人心,画皮鬼应该会喜欢。 “我为什么要想起那个死女人。”沈怜想。 他现在是某个娱乐公司里的练习生,正想削尖脑袋挤进这个圈子。 他的经纪人正站在办公室里,滔滔不绝地发表着他的演讲,用演员的基本素养指点江山,睥睨着他面前的小可怜儿──虽然他并没有沈怜高。 演员的基本素养在这位经纪人的嘴里,就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中心是爬床陪睡,基本点是艹人设加蹭热度。 低着头的沈怜又暗搓搓地翻了个白眼儿。 经纪人说累了,喝了一口热茶,语重心长、耳提面命道:“沈怜啊,俊男美女那么多,想陪都没那个门路啊,明天王总那边有个饭局,你好好准备一下啊。” 于是沈怜说经纪人好好好,经纪人棒棒棒。 他出了办公室的门,想着自己的抑郁已经好久没发作了,控制得不错,是个好兆头。 今天是个阴雨天,外面的风吹得紧,他紧了紧风衣的领子,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是个看起来有点文艺的中年大叔,车里放着慢悠悠的歌。 “谁唱的歌呀,好听。”沈怜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这一问却问糟了,沈怜直接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让大多数沉默寡言又不善拒绝的人都无比恐惧的东西──出租车司机的话匣子。 大叔的音调猛然高了一个度:“影后你都不知道!” 沈怜被吓了一个哆嗦,一脸懵逼的看着司机。 “影后啊……那可是影后啊……影后可漂亮了……影后什么都好……影后永远是对的……” 沈怜:“嗯嗯……啊……啊……嗯……对对……你说得对……” 车终于到了家,沈怜付了钱,在司机热情的目光中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下了车。 “啧啧。”娱乐至死的年代。 他上楼,开门换鞋,去卫生间洗他的妆。 他对着镜子嫌弃的皱了皱眉,理解不了为什么男人要化妆。 镜子里的人在笑,画皮鬼也没有出现在镜子里,她既然跟着镜子来到了系统空间,那么她能跟着镜子来到另一个世界吗? 而沈怜已经开始怀疑了。 _115 他看着镜子里的人,拿出他第一次给他拍的照片对比。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为什么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为什么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感觉……自己……忘了什么? 那么……他现在的记忆是完整的吗?甚至……他现在的记忆是真实的吗?记忆会骗他吗? “一个困难的哲学问题。”沈怜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医生现在又在哪里呢? 啧,自己用了复活券,医生在童话副本里到底用了什么呢? 真伤脑筋啊。 他耷拉着拖鞋回到了卧室,抱着被子吸了一口气。嗯,阳光的味道。 也可能是螨虫尸体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自从去了古代副本梦到郑清的脑袋掉下来之后,他就再也没做过噩梦了,就算有梦,虽然记不清梦境,梦醒后也是甜甜的、软软的、像是嗑了棉花糖。 那两株《山海经》里的草起了作用? 可是那株,明明是“食之人不惑”呀,说好的吃了就不迷惑呢? 他想着有的没的,慢慢沉入梦乡。 梦里骑着玫瑰色云块的小人鱼公主对他笑,可这个姑娘明明已经忘记他了。梦里有满满一园子蔷薇,梦里有个人风尘仆仆,说他丢了蔷薇就送他一朵玫瑰,梦里的燕子飞去埃及飞过橱窗,橱窗里的小熊抱着八音盒,八音盒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歌声中星星升上天幕,天幕洒下银光,光里有个人眉眼温柔,被他扯住啃了一嘴血。 好看,想太阳,太阳完又不想负责。 是个绮梦。 童话里的故事,果然都是浪漫的,浪漫得把石头般的心都捂软了。 那个小姑娘听了他十六年的故事,现在想想,自己似乎很老了。 皮囊依旧年轻,内里沧桑成垂垂老矣的兽,一点点光都想抓住。 蛾子的妄想。 浪漫得让两个合作关系的家伙之间变了味儿。 去他妈的王尔德,去他妈的真爱之吻。 王尔德又背了锅。 睡梦中甩了锅的沈怜心安理得,便连梦也不做了。 第二天早上他把床单扔到洗衣机里,当自己没做过这个梦。 该去那个王总的饭局了嘻嘻,戏精之魂燃烧的沈怜斗志昂扬。 可神奇的娱乐圈总能超出可怜的、脑洞贫瘠的直男沈怜的想象。 他以为王总是一个神奇的老阿姨,却没想到王总是一个神奇的老爷爷。 啧啧,万恶的资本主义世界。 老爷爷说小沈你喝呀,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小沈就委委屈屈喝了一杯。 陪客们适时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老爷爷说小沈你继续呀,你不继续就是不给我面子。 小沈就继续委委屈屈喝了一杯。 老爷爷说小沈你唱个歌呗,你不唱歌就是不给我面子。 小沈谦虚几句,推拒不得,开口唱了一句。 _116 小沈委委屈屈地唱出了驴叫。 推杯换盏间气氛好像沉默了。 小沈捂着脸嘤嘤嘤地跑了出去。 小沈跑到了卫生间抠喉咙。 只要是有点姿色的人,都别让外面的酒水入喉咙,这一条男女适用。 但若是郎有情妾有意,饭桌上不动声色眉来眼去,又不想扯掉那冠冕堂皇的遮羞布,那就是不醉也得装醉了,要醉得潜移默化,醉得好看、醉得优雅,就连睡相也得费尽心机找好姿势露出半张甚是美好的侧颜来。 于是沈怜回到饭桌,醉得好看又优雅,眼神迷离得像蛰伏巨兽的浓雾。 陪客们三三两两地告辞,经纪人家里的煤气漏了跑去关煤气,所以善良的王总决定送沈怜回家。 当然,车开到了酒店,而不是沈怜的家。 谁来英雄救美呀,沈怜想着。 沈怜突然耍酒疯,坐在地上不起来。 大腹便便的王总开始脱衣服了。 沈怜摸索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手铐。 王总面上一喜,想着这小明星还真会玩儿。 沈怜继续摸索着。 王总饶有性趣地看着他。 沈怜把那东西摸索出来,对着王总笑。 王总一个激灵,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沈怜对着王总笑,笑得一如既往的精致:“警察。” 王总脸上千沟万壑的皱纹挤到了一起,有一种被败了兴致的无力感与荒谬感,看上去还有点生气。他哆嗦着手指着沈怜说:“你这是……钓鱼执法呀。” 沈怜被他逗笑了:“放心吧,不告你迷奸。” 然后他一个大喘气:“告你贩毒。” 第58章安托万(二) “进日,我市公安局禁毒支队经过三个多月的缜密侦查,精准研判,破获了一起横跨娱乐产业的贩毒案件,抓获王某、张某等二十四名犯罪嫌疑人,据悉,犯罪嫌疑人王某56岁,男,某省某市人,为某某娱乐公司董事长兼执行总裁,该娱乐公司涉及多起案件,除此次的贩毒事件外,经刑警对其娱乐公司的过往调查,发现该公司存在利用娱乐产业洗钱、旗下艺人进行权色交易的产业链……王某被抓获时,竟然正在试图对某一艺人进行性侵犯,另人大为震惊……” “娱乐公司总裁身家上亿,却为何卷入贩毒、洗钱等诸多重大案件之中,又为何在被捕时仍在试图侵犯他人,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欢迎收看今天的《焦点访谈》……” 沈怜瘫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抱着一杯热茶,像退休了的老大爷,好不惬意。更另他感到欣慰的是,犯罪分子终于伏法,人民安定得以保障,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建设指日可待,作为一个为人民服务的人民警察,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毕竟,他是一个满心红色热情的人。 然后经纪人的夺命连环call浇灭了他的红色热情:“沈怜!你在干什么!什么!看电视?你竟然还在看电视!看什么电视!你知不知道你的男二号没有了!王总倒了!倒了!你这个扫把星……” 此时电视上王总正戴着手铐接受记者采访,酷似菊花的脸连马赛克都没打,沈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你还能笑得出来!” 沈怜捧着手机自说自话:“诶诶?你说什么?我这边信号不好听不见啊……” “嘟……嘟……嘟……”电话挂了,一阵忙音。 不管是他还是这个世界从前的那个“沈怜”的人设都是不会在乎什么男二号的。 他是那种我行我素从来不管什么经纪人不经纪人的那种类型,这个世界的“沈怜”人设只是为了打入这个圈子内部查案子。 ──他为了得到一把枪在系统那里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于是“沈怜”原本的练习生身份就多了一个刑警卧底的身份,这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就像这个世界是本书,作者可以随时改变角色的人设,多么讽刺。 这个王总的案子只是顺带,大家也都没想到刑警大队抢了禁毒大队的案子,其实原来的沈怜是为了另一件案子──一个女明星的失踪案。 _117 那个女明星失踪得莫名其妙,警方勘察好久都没有线索,又因为娱乐圈内关系复杂,其私人关系极其隐秘,所以警方才决定从内部入手──于是刚刚警校毕业的沈怜就悲催地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娱乐公司的练习生。 上级并不是因为沈怜同学的专业课成绩而让沈怜去完成这一伟大而艰巨的任务,而仅仅是因为沈怜同学的那张脸放进这个圈子不那么突兀。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这是个悲伤的年代。 “被看脸”的沈怜同学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盘算着这次系统打算在什么地方坑着他去死。 在没发病的时候,他还是很惜命的。 经纪人又打来了电话。 “沈怜!”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havedialedisbusy.Pleasetryagainter……” “别给我来这一套!我是想告诉你之前让你参加的那个综艺爆了!影后竟然要来参加,我告诉你你可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别给我弄砸了……” 经纪人先生最后说了什么沈怜都没听清,因为他再次想起了被出租车司机支配的恐惧。 这比面对画皮鬼那惨不忍睹的演技还可怕。 综艺节目定在三天后,原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不出彩也不扑街的节目,收视率也平平,但谁也没想到那个影后突然心血来潮要来参加,于是这个节目的关注率直线上升,影后的粉丝团集体拍手称庆,毕竟他们的女神神龙见首不见尾,能发个微博都是有生之年;之前参加这个综艺的艺人也都眉开眼笑,毕竟这热度不蹭白不蹭,若能顺势与影后套个近乎,岂不美哉? 于是沈怜那一天一早就被推到化妆间,忍受着化妆师把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瓶瓶罐罐往脸上盖──这或许可以媲美画皮鬼的技术,因为沈怜发现如果那个给他化妆的姑娘想,完全可以把他的脸化成另外一个人的。 女人这种奇奇怪怪的生物啊。 经纪人继续高高在上地训诫着他手下的小艺人:“我告诉你啊……你这次一定得把握住机会……” 沈怜烦到想砸了镜子──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参加了这个游戏,他就有了动不动就砸镜子的陋习。 然后那时候他一镜子砸出来个医生。 ──于是他一直到了录节目的现场还在想医生。 节目导演因为影后来了改了节目模式,在现场安装了隐蔽摄像头,明星们以为节目还未开始,但其实在他们踏进这个场地时,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在录制范围之内了。 沈怜就这样一边想着医生一边来到了录制现场,整个人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现在就像只发情的野猫。” 他突然听见一个女声的嘲讽。 音色陌生,但语调却是熟的。 那女人却已经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抬头,看到了一张美丽的脸,风情,魅惑,却又带着狡黠和纯真。 陌生的五官如画,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古典的气质。 ──在沈怜的眼里却有着浓浓的下作的风尘气,哪怕她待的是最富丽堂皇的宫殿,他也觉得把她放进最烂的窑子里毫不违和,这是个连骨头都糜烂了的女人──他有时候异常刻毒,仿佛不把万事万物都挖苦一番就对不起他那独特的灵魂似的,更讽刺的是,他如此极尽嘲讽地用恶毒的语言去形容这个女人,却觉得他们两个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他们维持着一种似友非友的关系,不交心,偶尔互相欺骗,这关系也算是平衡。 哟,一个老熟人。 他也勾住这女人的脖子,在她耳边吹气:“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没想到你会从系统空间的镜子里出来,跟着我来到这个副本。 “为你而来。”女人的话却极尽暧昧。 沈怜和画皮鬼这两个家伙总是不遗余力地撩拨着对方,虽然这撩拨毫无意义。 “你这个渣男,见一个爱一个,都把我忘了对吧?” “怎么会呢?” 于是画皮鬼摸着他的唇瓣,轻声问:“那你刚才在想谁呢?” 沈怜就再次神游物外了。 不过导演组却目瞪口呆。 导演拉着旁边的副导演,声音都哆嗦了:“这个十八线和影后认识?” _118 十八线说没想到影后会来参加这个综艺,影后说是为了十八线来的,看起来不光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导演现在已经在权衡利弊了,只要他胆子肥,把这段播出去,那么这个节目的爆点一定会再上一个台阶。 另一个小明星来到了现场,看见画皮鬼鞠了一躬,道:“前辈好。” 画皮鬼嫣然一笑,点了点头。 “前辈?”沈怜悄声问。 “我是影后啊。”画皮鬼和他咬耳朵。 沈怜:“……” 他首先想到了画皮鬼那惨不忍睹的演技,再想想“影后”这个称号,又想到了那个雨中的出租车司机。 他之前的想法成了谶,想着疯狂迷恋影后的出租车司机的话匣子比画皮鬼惨不忍睹的演技还可怕,却没想到这两样东西真的二合一,成为了无与伦比的大杀器。 这女人,竟然是影后?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冷的笑话了。 而且让他有点欲哭无泪。 这次的综艺也有点诡异,明星们都来了却还是没看见节目组的人。 现在这个节目现场已经有七个明星了。 除了沈怜和画皮鬼之外,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那个男人参加综艺节目还穿着一身西装,梳着整齐的头发正襟危坐,背挺得极直──一个立老干部人设的大叔。 一身嘻哈装扮的阳光少年在跟众人打过招呼后又戴上耳机,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长相甜美的女人站在一盆绿萝前,眼睛却看似不经意的瞥向沈怜和画皮鬼那边,仿佛对他们俩的谈话充满了好奇。 女汉子和娘娘腔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看起来竟显得异常和谐──当然,在他们的粉丝眼里,这可不叫女汉子和娘娘腔,这叫男友力max的耿直girl和奶油小生小鲜肉。 沈怜和画皮鬼还在进行着无意义的对话。 “就你这破演技,怎么当上的影后?” “你不知道皮囊就是一切吗?” 沈怜想了想,发现大部分情况下还真是。 在他们还想继续谈下去的时候,导演终于出现了。 他挺着个啤酒肚,让大家按套路互相介绍一下。 其他人介绍的中规中矩,到了亲爱的影后女士时,她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头发,语不惊人死不休:“大家好,我是张婉娘,我旁边的这位是沈怜,我的前男友。”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只有沈怜保持着精致完美的微笑,连眼神都没有变一下。 这死女人总这样,从来没变过。 其他人则各怀心思,导演想着这次的节目,一定会爆,其他明星却都在思考这个小十八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沈怜继续在那里神游天外。 导演终于说出了他们的第一场节目:“孤岛求生。” 至于今天这场小会面,可以剪一个充满爆点的预告片出来。 第59章安托万(三) 〔狐狸对小王子说:“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捉鸡,而人又捕捉我。所有的鸡全都一样,所有的人也全都一样。因此,我感到有些厌烦了。但是,如果你要是驯养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会是欢快的。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像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再说,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养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传说中的孤岛求生定在三天后,所以沈怜在录完了节目之后就慢悠悠地准备回家。 他这个可怜的十八线,到现在连个助理都没有。 他走的时候亲爱的影后女士要载他一程,他怕影后女士像那个王总一样把他载到酒店去,于是断然拒绝。 _119 更何况,他刚刚收到了上级的消息,说是查到了那个女明星失踪案的一条新线索。 而坐在车里的画皮鬼成功被堵车堵在了十字路口上。 她闲时无聊,用手划拉着手机,还是有点不习惯手里的东西。 这个世界确实超出了她的想象,就像她现在拿着的这个小盒子,竟然能让凡人千里传音,比起仙家法器来也不遑多让;就像她现在坐着的这个铁盒子,也能让凡人日行千里,简直让她这个作古了多年的老古董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她有点庆幸遇到了沈怜和郑清这两个家伙,跟着他们,她悟到了许多东西。 她从沈怜刻的牌位里分了一屡魂附到了他的镜子上,却意外跟着这个青年来到了一个古怪的小空间,这个小空间自成一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她悟了一点,虽然还在镜子里,却嗅到了一丝本源的气息,第一次跟着沈怜的镜子来到了另外的世界。 后来她才意识到那是一个西方的世界,或许是由书本衍生出来的。 她那个时候还受限在镜子里,却利用光和影骗了一个人,满足了她那恶毒扭曲的心思。那个时候与她同住在镜子里的还有一个人的影像,呆呆愣愣连动都不动,他的影子越来越透明,可能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消失了。 或许那不是人,而是一个意念,一团执念。 好像那和沈怜有点联系,不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根本不想告诉沈怜这个影像的状态,毕竟她我行我素惯了,千金难买我乐意。 直到她这次直接脱离了镜面的限制。 她打开车窗,看着窗外雾霾压顶的天空。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管他呢,一切皆是虚妄,一切又是真实,她无限接近本源,又可能无限远离本源,永远都触不到那一层。 反正她的意识还在,不出意外的话,还有无限的生命等着她去浪。 那她就慢慢浪呗。 沈怜回到家,看着局里发过来的新线索。 这个失踪了的女明星有一个前男友,之前交往时个人信息捂得严严实实,直到今天才被警方挖出来。 沈怜看着电脑上的个人资料,陷入了沉默。 郑清,男,二十三岁,律师。 照片上那人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脸斯文败类的笑,细看起来还有几分真挚的温柔。 上级给出的指示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接近此人,便宜行事,探出有用的线索。 沈怜看着照片“啧”了一声。 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冤家不聚头。 还用找恰当的时机去接近吗?直接去就行了。 他看了一眼医生的地址,外套都没穿就出了门。 他穿过几条马路,拿着警官证进了一个高级小区,告诉安保可以去警局核实,并神秘兮兮地对安保说这是秘密行动,威胁他不能到处宣扬。 上了三楼,看到了医生家的门牌。 他们也算是一期一会,却在每一个世界都有一期,都能遇到。 他按响了门铃,然后蹲在门边。 门开了,医生的脸露出来,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看到他有点惊讶。 他仰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眨呀眨,可怜兮兮道:“亲爱的医生,你愿意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儿吗?” 医生撑了撑眼镜,瞟了他一眼,又“砰”地一声关了门。 被关在门外的沈怜一脸懵逼。 医生这是生气了?嫌我强吻他了?可医生那时候确实好看得让人想太阳。 他蹲在那里,像一朵楚楚可怜的白莲花。 下一秒门就“咔嚓”一声开了,医生把一件外套罩在他身上,嫌弃道:“连外套也不知道穿好,冷死你吧。” 于是沈氏白莲花披着医生的外套,登了医生家的堂,入了医生家的室。 _120 医生把一杯热茶塞进他手里,然后就坐在了他旁边。 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却显得尴尬的时候。 “我看……那个吻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两个人同时开口。 在听到他们把一句话说的一字不差,而且连声音也合在一起时,两个人又一起笑出了声。 连笑起来的神韵都是相似的。 客厅里的电视还开着,放着中老年人最爱看的《爱情保卫战》。 沈怜又想吐槽这个节目了。 不过郑清先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沈怜看着电视上那对情侣互相指责,笑道:“不告诉你。” “那你怎么又无家可归了?” “邻居家装修,声音太吵了,根本待不下去。”沈怜随口诌了个谎。 “好吧。”郑清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电视上的女孩开始哭,边哭边说:“我哪里无理取闹了?我只想让你安慰安慰我,哪怕你就说一句‘我爱你’我也没必要这样啊!” 男孩有点不知所措。 沈怜喝着茶,转过头看医生:“你会说‘我爱你’吗?”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沈怜可以数清郑清的睫毛。 郑清愣了一下,道:“不会。” 真是无情啊,沈怜想。 “我只会塞给她一个黄油面包,”郑清道,“毕竟承诺这种东西没有任何意义。” 况且就算他爱,也会爱得沉默隐忍。 “真是务实的爱情观,”沈怜评价,“所以应该没有女孩受得了医生你吧。” “那么你呢?你会说‘我爱你’吗?”郑清反问。 “我会,”沈怜盯着郑清的眼睛笑,笑得眉眼弯弯,“我会说‘我爱你’,但这三个字有几分真几分假就只有我自己知道了。虽然我总是承诺,但我也觉得承诺这种东西没有任何意义,我是个贱人。” 郑清就笑。他觉得他了解沈怜这个别扭的矛盾综合体,自然也了解沈怜的爱情观,虽然这了解来得莫名其妙,但却不显得突兀。毕竟他认识这个家伙之后就想到了一句诗──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先撩者贱,他莫名觉得如果一个人表现出对沈怜的喜欢,沈怜一定会对那个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果一个人并不理会沈怜,沈怜倒是会恬不知耻地黏上去,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着人不放,然而当他把人家追到手后,就又没了兴趣不屑一顾了。 一个大写的“渣”字,这家伙不会爱人,可能只会享受诡异的征服欲。 所以追求沈怜最好的方法是与他保持礼貌的距离,偶尔出格但不动声色,不谈自己有多喜欢他,装作自己不喜欢他,不远不近地钓着他。 他之前撒网捕过一条鱼,现在又要钓另一条鱼了。 沈怜发现他和医生之间还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安全距离,这明明是他想看到的,他不想陷入一段爱情里把自己弄得像蛾子一样可悲可怜,但当事情如他所愿,他又觉得不甘心了。 一个字,就是贱。 于是他又凑上去,光着脚跪在沙发上,勾住医生的脖子,歪头问:“医生,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电视里的男孩对哭泣的女孩说:“我爱你。” 女孩破涕为笑。 医生温柔一笑,眼里却有惊诧:“我喜欢女人。” 沈怜的笑就定在了脸上,然后慢慢消退,像一幅随着时间褪色的油画。他看着医生的眼睛,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委委屈屈的表情。 让人感觉他的心都碎了。 然后他把枪抵在医生的太阳穴上,又露出了一个艳丽的笑:“现在呢?喜欢吗?” 医生继续温柔地笑,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吻他流泪的眼睛。 _121 “喜欢女人这种事情,是改不了的呀。” “……医生你看过《小王子》吗?” “当然。” “我想当你的狐狸。”他贴着医生的脸,心里想的是我想让你当我的狐狸。 “天色不早了沈怜,睡觉吧,客房在那边。” 沈怜就悻悻放下了枪。 医生去卫生间洗漱,心里想着或许我已经是你的狐狸了,你也不可能是我的狐狸。 或许,你是我的那支玫瑰。 第60章安托万(四) 于是沈怜就在医生家住下了。 医生起床时沈怜大多还在睡,于是他会帮沈怜掖好被子,又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毕竟他还要工作。 沈怜起床后偶尔烧一两道菜带去医生的公司,扮演一个任劳任怨痴心一片的小媳妇。 这几天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郑清的同事有时也会调侃一下他俩的关系,沈怜就会双颊绯红露出各种不好意思的表情,让郑清对这个戏精很是无语。 一只哥斯拉,装什么小白莲儿。 直到新播出的综艺节目让郑清的同事们跌破眼镜。 影后这个浑身上下透着情场浪子气息的前男友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 这不是郑清那个双脸红扑扑爱害羞的小媳妇吗? 啧啧,真人不露相,看这与前任藕断丝连的浪子样,他们是不是该众筹给郑清送一顶漂亮可爱的帽子? 传说中的微博热搜也迅速上新,“影后与十八线”冲上第一再也没下来过。 第二是“影后前任恋情曝光”,第三是“影后与前男友默契十足”。 占了个齐全。 影后的粉丝都疯了。 论坛、贴吧、微博广场迅速瘫痪,各种言论充斥其间。 “炒作!这绝对是炒作!我家婉儿那么优秀我家婉儿那么好没人能配得上她!” “楼上你镇定一点好吗?看他们两个眼角眉梢都透着老熟人的样子也不像炒作呀,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也镇定不下来qaq……” “我家娘娘竟然说是为了他才来参加这个综艺的!我就说娘娘咖位这么大为什么要参加一个不火的综艺,谁来扒一下这个姓沈的小白脸!” “只有我觉得这个姓沈的小白脸长得很好看吗……” “楼上傻逼。” “楼上的楼上请圆润地离开。” “楼上的楼上的楼上傻逼无误,十八线小白脸只会蹭前女友的热度。” “话说我们家娘娘还会画画吗?我们竟然都不知道!这一手丹青绝了!” “别提这一茬了,一想到娘娘说她这一手只让那个小白脸看过我就五味陈杂……” 郑清和小白脸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影后女士勾着沈怜的脖子,眼里似乎写着一个年代久远的、浪漫的故事。 _122 “你前女友?”郑清问。 “炒作。”沈怜抱着一包薯片啃啊啃。 导演鸡贼到临时改了剧本,让这几个明星玩无聊的真心话大冒险。 于是就有人问影后女士:“说一件你的粉丝不知道的事,关于你的。” 影后女士笑容得体:“我会画画。” “什么画?” “国画呀。” 话筒和镜头竟然都转向了沈怜。 沈怜只好补充道:“尤善仕女人像。” 然后这个节目就歪楼到让影后女士现场画一幅了。 于是影后女士无比纯熟地用笔墨描绘着一个美人,美人临水照花,水面上是一张沉鱼落雁的脸。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咦,我就说你这前女友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原来画皮鬼这女人新画了一张皮呀。” 这笔法,一看就是老熟人。 “不是前女友,都说了是炒作了。” “我看你炒作得挺享受啊。” 沈怜闻言躺下来,躺在郑清的大腿上,揶揄道:“郑医生你是不是吃醋了?” 郑清连一个眼神都没赏给他。 “我感觉我身体不舒服,郑医生你能帮我检查一下吗?”沈怜把郑清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上,“我现在浑身发热,心跳得太快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医生?” 郑清推开他,面不改色道:“我喜欢女人。” 沈怜就踩着拖鞋,气呼呼地回卧室了。 郑清面无表情地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然后去了卫生间。 沈怜这家伙在有些人面前没有戒心,这时候就显得异常的蠢了。那种先天情况与成长环境共同赋予的敏感的、超强的观察能力在此时形同虚设,竟然没有注意到医生支起的帐篷。或许是因为医生的表情太过正经,甚至带着一丝冷漠? 至少他对他没有戒心,已经有了弥足珍贵的、他人没有的信任。 沈怜在卧室里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 “沈怜!影后是你前女友?!你为什么不告诉公司?!” 沈怜抱着被子嘲讽道:“告诉你们让你们绯闻通稿满天飞吗?” “赶紧来一趟!立刻!马上!” 沈怜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一圈儿,懒洋洋地答应了。 毕竟他现在没心情和经纪人扯皮,手机的电量格都成红色的了。 他穿好衣服出了房间,听见浴室的水哗哗响。 他也没多想,施施然出了门。 大晚上的还催他去公司,催命么。 可怜的十八线没有司机,只好去打车。 结果这个出租车司机有点眼熟? “师傅,去某某娱乐公司。” 司机点点头。 但沈怜却觉得不对劲了,这辆车越开越偏了。 _123 “师傅,开错了吧。” “没有啊。”出租车司机道。 “车好像都已经开到五环外了。” 车猛地停了下来,出租车司机扭头,表情阴森:“是吗?” 然后司机的太阳穴上就顶了个东西。 沈怜拿着枪,笑道:“乖,别动。” 司机有点懵。 “你是第二个试图绑架我的人,段位比第一个绑架我的数学老师低多了,你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死的吗?跟你一样,一颗枪子儿打进太阳穴,‘砰──’的一声,脑袋就像个摔烂的西瓜一样了。” 司机咽了咽口水,眼神狰狞怨毒,语气歇斯底里:“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怜欠揍地耸了耸肩,拉仇恨道:“张婉娘女士的前男友。” 司机的表情疯狂又扭曲。 果然,这家伙准备绑架他就是为了画皮鬼那死女人。 沈怜语重心长道:“大叔,你看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连小学生都不如……要理智追星啊。” “你他妈给我闭嘴!你知道什么!你配得上我家影后?做梦吧你!” “做梦的是你吧大叔,我给那死女人画过眉刻过字,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那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想把他碎尸万断。 “让我看看您都为我准备了什么,唔,绑架标配的绳子,一把西瓜刀?外面是仓库吧?我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呢。” 他打开车门把司机扯到仓库,细声细语:“您现在可就自食其果了。” 从浴室里出来的郑清打着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这场面似曾相识。 郑清眼神晦暗,拿着车钥匙冲下了楼。 一路上车速飙到最快,平常遵守规则的人闯了一个又一个红灯。 他不想立碑。 沈怜拿着枪,上上下下打量着被绑在椅子上的司机,像是在打量着一团待宰又不知道怎么下手的猪肉。 他歪着头,苦恼道:“我该把你怎么办呢?” 司机被堵着嘴,说不出话来。 “要不?我打110报警?”他低头平视着司机的眼睛,看似平等地与他打着商量。 “将军尸骨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对吧?你说你们这些脑残粉又有什么意思呢?” “而且你根本不知道亲爱的影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沈怜诚挚道。 不过很显然,劝一个骨灰级脑残变态粉对偶像脱粉的难度难于上青天。 他耸了耸肩,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 熟悉的声音。 仓库的门被踹开了,医生似乎总是在踹门。 郑清面若冰霜地走进来,看了一眼被绑在椅子上的人,又看着沈怜。 他站在那里,想冲上去抱住沈怜,又生生忍住了。 沈怜看着医生,小媳妇般地走过去,抱住了他。 _124 “医生,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看,我绑架了一个无辜的人。”他总是喜欢满嘴跑火车,来试探一些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事情。 郑清依旧面无表情:“这与我无关,我只是想知道你手机为什么关机。” “没电了。”沈怜把手机从衣袋里扒拉出来。 郑清把他从怀里推开,正色道:“沈怜,我再说一遍,我不想给你立碑。” 沈怜冷笑一声,道:“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开始解衣服的纽扣,全身上下都差不多脱了个精光,然后把在衬衫内部翻找出来的定位器扔向郑清。 “你可真能耐。” 他又把衣服穿好,头也不回地出了仓库。 第61章安托万(五) 〔你真远,你叫我的心一直走〕 沈怜的邻居家终于装修好了,于是沈怜又搬回了家。 他有些迷茫,有些无所适从。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晃神儿,觉得自己真是疲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垂垂老矣的疲累──镜子里的我在笑,可我为什么感觉自己在哭? 我背着沉重的棺材行在泥沼里,稍有不慎就会让那些肮脏的泥点溅入心神,弄脏我漂亮华丽的衣服,虽然那衣服上爬满了蚤子。 我一步一步地挪,仿佛连骨头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散了架。 周围的夜枭洋洋得意,发出不祥的诅咒,诅咒我七窍流血溺毙而死。 血红的毛月亮也被乌云遮住,遮得周围漆黑一片,不见来路,不见归途。 我不能奔跑,我身后有黑狗用獠牙扯着我的衣角,我不能停步,因为只要我停下,那些泥水就会灌入我的口鼻,阻塞我的喉咙,禁锢我二十一克的灵。 我好像知道有人在泥沼尽头等我,等着与我同行。他手里提着一盏油灯,那灯散发着莹莹的火光,那光是橘黄色的,是温暖的。 我只需要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不让自己溺在泥潭里,我就能牵到他的手。 可我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在泥潭里,我背着的那口棺材就是为我准备的。 我又为什么想要牵他的手呢,是因为他手里的那一点点光,还是因为他这个人? “是了,我只是为了那一点点的光。”我自我安慰着,自我暗示着。 我努力避免自己成为蛾子,可我似乎已经成为蛾子了。 就因为在这个荒唐的游戏里,有人同行。 那个人似乎已经快要牵到我的手了,可能只差那么一丁点的距离。 ……等等,到底是谁在提着灯等我,谁又正在与我同行? 沈怜抱着脑袋,觉得有谁拿着刀子切割他的心脏,有谁拿着钉锤敲打他的头骨。 镜子里的人,笑得开心。 沈怜摸索着,吞了一把止疼片。 止疼片的苦味儿从舌苔蔓延,蔓延到嗓子眼,蔓延到胃里。 他拿起刀子往自己手腕上划,熟悉的快感降临,让他焦虑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 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掉到水池里,“嘀嗒”、“嘀嗒”地响。 眼中世界皆是黑白,唯有血是刺目的红。 谁在提着灯等我。 _125 谁又在与我同行。 我……又忘了什么? 他想打翻这面镜子。 他捂住脸,有些崩溃地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觉得那泥潭的水已经涨到了他的喉咙上。 血滴到衣服上开出红色的花,而他想着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与希望相悖的东西,比如死亡。 或许就应该一了百了。 他又听到了踹门声,却无力判断这是否是幻觉。 郑清抱住他。 他精神衰弱,头疼欲裂,已经没有力气去计较那个定位器了──虽然那个窥探隐私定位器可能就是这次让他失控的稻草与火星。 他在满地的玻璃碎片里回抱郑清,回抱他的医生,不顾流血的手腕,抱得紧紧的。 他现在急需一个人来抱紧他,不管是谁都行。他就想要那么一点点的温暖,那么一点点的光。顾不得在那光的映照下,他会显得更加可悲可怜、卑劣懦弱。 他的影子扭曲得不像个人,而像是某种张牙舞爪的怪物。 “医生……”他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可能在一开始,就忘记了什么东西……” 镜子里的人,又想让他记起什么? 郑清叹了口气,把他抱到卧室里,找出医药箱帮他包扎伤口。 “别这样折磨自己,好吗?”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乞求。 沈怜却连假笑的力气都没了。 他坐在床上,面无血色,嘴唇发白,整个人木愣愣的。 “我就是个麻烦,是个累赘,你管我干什么?因为人道主义吗?”他的声音也轻得几乎听不清,却还是说了个冷笑话,勉强勾了一下嘴角。 难看极了。 “我心疼。” “我又有什么值得你心疼的,这身破烂的皮囊吗?” 郑清无奈地摇摇头,认真道:“二十一克的灵魂。” 呵……被虫子蛀了的灵魂吗?沈怜自嘲。然后他仰起脸,努力扯出一个狡黠的笑:“你还说你不喜欢我?” 郑清说喜欢和心疼是不一样的。心疼也有朋友间的、恋人间的、亲人间的。他喜欢沈怜,但也是朋友间的、合作伙伴间的。 有时候这人理智的很,却也无情到让人心惊,无情到让人想扯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沈怜又不想说话了,虽然他把自己贬进泥里,虽然他患得患失,但他或许比任何人都敏感,敏感到可以察觉到他人隐藏着的情绪。他总是觉得医生喜欢他,只是不开口。 一个口嫌体正直的家伙。 不过他一定是不会喜欢医生的。为什么呀?沈怜不告诉郑清,他以为郑清不知道,却不知道郑清其实知道。 为什么呀?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注) 这个患得患失的胆小鬼不肯把一丝一毫的感情放在赌盘上,为了避免结束,就让自己避免了一切开始。(注) 一个谨慎的、警惕的傻子。 郑清到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问他:“去医院吗?” 沈怜不说话。 于是郑清把被子拉开,小心避开他的伤口,和他躺在一起,轻声说:“好吧,不去就不去。睡一觉吧,我陪你。” 沈怜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像条死鱼。 然后这条死鱼突兀地开了口:“你在我身上放定位器,我不喜欢。” “我是担心你。”郑清说。 _126 “我当时想把自己的手放在你的脖子上,用力地掐下去。如果是别人,我可能已经那么做了。” “就算那个人只是担心你?” “就像我这个疯子认为蓝胡子是对的一样。” 郑清想伸出手,想摸摸沈怜的脸,却又颓然地放下。 他只要一想到沈怜扭曲的独特的价值观,就不可控制地分析沈怜的童年,沈怜的青春。他似乎能勾勒出这个家伙畸形的、压抑的人生,这种经历可以影响到人的一生,直至死去。不管是老死,还是从某个地方跳下去。 奇特的、如附骨之疽的抑郁症,治愈率百分之八十五,复发率百分之百。 他心疼。 但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一个拥抱?一个黄油面包?还是承诺自己可以陪沈怜一辈子? 这种瞬时的东西可信吗?他曾经还想过娶妻生子呢,现在还不是喜欢上了一个并不怎么可爱的男人? 他的这份感情,又能保持多久,隐忍多久? 瞬时的承诺总是枷锁。 而现在,这个瞬时,他喜欢的这个人正躺在他身边。 他忍不住凑近了点。 沈怜却突然扭头,柔软的唇擦过他的脸。 两个人都愣住了。 沈怜笑着,像只刚刚偷了腥的猫,又像个意外得到了一颗糖的孩子。 这次可不是那种精致没有温度的、程式化的假笑了。 像昙花般难得一见,虽然把一位并不柔弱的男性比做昙花有些不妥。 沈怜总是受伤,手腕上有一道又一道的疤纵横交错,丑陋极了。他对疼痛的承受能力也高于他人,所以他能无视他裹着纱布的手。 他再凑上去,得寸进尺地亲上郑清的唇,又像个野兽一样狠狠咬了郑清一口。 嘴里满是腥味儿。他再次舔了舔唇边的血,无比魇足。 “医生,你看这个世界都有可能是假的,而我们是真的。一个又一个的副本里,我们两个像嘴唇和牙齿。” “我并不觉得自己和你是嘴唇和牙齿的关系。”郑清语气冰冷,脸色也冰冷,看来是对沈怜的突然袭击生气了,只是因为骨子里的教养没有发作。 “没有我……你可就踽踽独行了呀。”沈怜低声细语,恍惚间竟像是巫师吟诵他的咒语。 没有了郑清,他也就踽踽独行了,若是他有一日无聊了,或者是有一日犯病了,或许也就死了。有了郑清,他还有个同行的人,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念想。 “我可不在乎是否独行。”郑清说了假话。 沈怜也不理会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开口,字里行间带着一种随意感:“医生啊,我好累,我现在需要点什么,或许是一场负距离的接触,或许是一场抵死缠绵。” 郑清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所以说医生,做吗?” 第62章安托万(六) 郑清一个爆栗弹到沈怜脑门上,疼得沈怜吸了一口气。 “找炮友出门右拐酒吧,什么货色都有。” 沈怜摸着郑清的脸,道:“环肥燕瘦,也不及医生你勾人啊。” 郑清嗤笑一声。 沈怜漫不经心:“我说医生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进了这个破游戏,有需求了怎么办?用手吗?” “那你呢?”郑清反问。 _127 “出门右拐酒吧呗,什么货色都有,男女荤素不忌。”沈怜半真半假道。 郑清翻身,盯着他黑曜石般的眸子,觉得这黑色纯净的很。 “我也出门右拐酒吧,倒是没见过你一次。” 沈怜慢悠悠道:“我的医生啊,自我们认识,你对我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几句是假的?” “我只喜欢女人,不和男人做。” 沈怜继续进行话题的大幅度跳跃:“我刚才亲你了。” 郑清皱眉:“我原谅你,毕竟你神志不清。” “可是我亲着亲着就把自己亲硬了,我手受伤了,你说怎么办?” 郑清冷笑一声,起身下床穿外套一气呵成。 “那你就憋死自己吧。” 他出了卧室,把门带上,呼了一口气。 沈怜吃错了药,乱撩。 假如今天冲进来抱住他的是画皮鬼,他也能不要脸地准备来一发。 他太缺爱了。 让人想揍死他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再撩他也要憋死了。 沈怜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又不可避免地自我懊恼了起来。 他这是……把人气走了? 医生在时他不觉得,医生走了他才感觉疼痛从手腕伤口上传递到神经,又反馈到大脑。 “嘶……”他抽了口气,又低落起来。 “啪。”扭动门把手的声音响起。 医生把头探进来看了他一眼,又“啪”得把门关上。 沈怜不可抑制地大笑。 然后卧室门又开了,医生端了一杯水进来,道:“沈怜,起来喝药。” 手腕好像又不疼了。 真好。 沈怜喝了药,盯着医生的脸,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欠揍,又怎么看怎么顺眼,顺眼到让人想太阳。 万幸褪黑素起了作用,让他清空了满脑子的黄暴思想,慢慢睡着。 郑清坐在床边守着他,守到星星和月亮被云遮住说悄悄话,守了整整一夜。 这个副本的时间就在一件件小事中流逝了。很平淡,平淡到让人生出了一种此间乐,不思蜀的错觉来。 沈怜戴着墨镜上了车,嚣张得像一只螃蟹。 借着影后女士的东风,他现在也是有司机有助理的人了。 车开到节目现场,众人才知道这想红想疯了的导演又搞出了幺蛾子。 这位另辟蹊径到让人想打他的导演竟然想把综艺节目做成现场直播。 好几个小明星都想给这位大爷跪下,让他别玩了。 画皮鬼牵着沈怜的手,悄声道:“你说这蠢货至于吗?要收视率的话,老娘就是行走的收视率。” “好好好,影后女士您最棒了。”沈怜翻了个白眼儿。 虽然他表面上一副不屑的样子,但也不得不承认画皮鬼这女人用一张皮迷惑了不少人。连他们警局专案组的小王都是这女人的脑残粉,之前还专门半公半私地问过他他和画皮鬼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被他好一番敷衍搪塞。 _128 明星们领了剧本框架,半小时后就要被投放到孤岛上去。 沈怜看着孤岛求生的剧本,大概猜到系统要在哪里作妖了。 剧本的大致内容就是他们这群人只能拿一样东西上岛,其它的吃、穿、住都要自给自足,三天后才能离岛。 本来是很老套的剧本,不甘寂寞的导演却非得安排上一队丧尸吓人,说是要模仿什么生化危机。 他们这群人要做的就是在“意外”见到“丧尸”之后,表现出一副被吓惨了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娱乐大众。 直升机里,画皮鬼倒在沈怜的怀里,有意无意地摸着他的心口:“沈怜,我害怕……” 沈怜漫不经心地与她进行着似曾相识的对话:“莫怕,出了什么事我也没辙。” 画皮鬼的手不着痕迹地摸向他的衬衫口袋,然后被他不留情面“啪”得一声打掉了手。 那个长相甜美的女人用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酸道:“这两个人大庭广众的,伤风败俗也真好意思。” 女汉子瞟了她一眼,也道:“也不知道你是嫉妒人家比你红,还是嫉妒人家虐狗。” 娘娘腔捂着嘴笑了。 他们以为画皮鬼听不到他们咬耳朵的声音。却不想她在沈怜怀里慵懒地抬起眼皮,仿佛施舍般地赏了那甜美女人一个眼神。 那女人只觉得一瞬间自己的骨头里森森冒起了寒气,疑惑地紧了紧外套。 与此同时,各种论坛又炸了锅。没办法,脑残粉总喜欢一惊一乍。 “这十八线小白脸竟然敢打掉我们娘娘的手!” “十八线小白脸他配吗?娘娘跟他说话都是赏他脸了。” “话说娘娘平时那么攻怎么到他面前就受了!好气哦。” “我恨前任蹭热度十八线小白脸……” 郑清看着这些评论,默默地打了三个字。 “打得好。” 然后一秒内好几条消息弹了出来。 “楼上傻逼。” “楼上的楼上傻逼。” “楼上的楼上的楼上请圆润地离开。” “话说你们不觉得咱们这楼的场景似曾相识吗……前几天有个说小白脸好看的傻逼也是这样被围攻的23333……” 郑清很温柔地笑了,他说的是实话,打得好。 把画皮鬼从怀里推开就更好了。 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大萝卜。现在翻一翻旧账,他还不知道童话副本里那个影响了沈怜的人是谁。 他对蔷薇有点看不顺眼了,他的立场是红如绛玉的玫瑰。 沈怜一脸懵逼地打了个喷嚏,思量着自己是不是感冒了。 直升机停在了孤岛上。 明星们被要求每人只能带一样东西上岛,这群家伙不带吃的用的,粉底唇膏倒是准备得齐全。 画皮鬼挽着沈怜的手,继续吃着人家的豆腐:“沈郎……” 沈怜却没什么心思和她调情,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嘀──系统随机生成程序──” “随机任务一──请玩家完成此次孤岛求生活动,在真人秀拍摄期间保全性命。” 沈怜含情脉脉地与画皮鬼对视,观察她的面部表情。 ──他想判断画皮鬼能不能听到系统提示音。 _129 “我们认识多久了?”他突然问。 画皮鬼掩唇轻笑:“相识已久,却不知如何计算年岁,总归我也跟了你三生三世,也算是很久了吧。” 屏幕前的观众全部炸了。这哪里像是前任男女朋友!踢翻他们的狗盆! “婉娘……我们可算是朋友?”这是他第一次叫画皮鬼的名字。 画皮鬼瞟了一眼沈怜的衬衫口袋,反问道:“你说呢?” 沈怜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解释道:“我需要保障。” 这个综艺节目的收视率一直在涨,话题度也越来越高,吃瓜群众热情高涨。 “这是什么……影后和十八线前男友的分手秘闻?” “前排兜售瓜子香烟火腿肠矿泉水小板凳……” “伤心……” “影后的脑残粉别挣扎了,我怎么觉得这两都要复合了。” 郑清打出一行字:“不可能。” 然后影后的脑残粉们乐了:“这次我们楼内的傻逼倒是回头是岸向着我们了2333……” 他们以为这是前任相逢秀恩爱解决历史遗留问题,顺便谈谈症结所在看看有没有可能重新在一起,但是其实只有郑清能听懂这两个家伙在打什么哑迷。 “你既然都不相信我,自己留了一手所谓的保障,又怎么能妄想着什么朋友不朋友?你有多大脸?”画皮鬼讽刺道。 “你有前科。”沈怜语气平静。 “你没有?”画皮鬼悠悠道,“我可喜欢桃木了。” 论坛的帖子盖了一层又一层。 “这是……撕逼了?” “某家粉还说自己爱豆是盛世白莲花?看看这表情,听听这语气,怎么都像是出轨……” “楼上有病吧,有本事拿实锤呀。” “弱弱问一句,只有我觉得这只是综艺节目炒热度的剧本吗……” “对,只有你一个,凭娘娘的性子,不可能照剧本来的。” 吃瓜群众们愉快脑补出女强男弱双向出轨新时代情侣一百万字的爱恨情仇,感动别人感动自己,另一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就此扯平。”沈怜道。 “你说扯平就扯平呗,谁让我爱你呢。”画皮鬼柔柔弱弱挤出来几滴眼泪。 “演技见长。”沈怜评价。 “只是精益求精罢了,”画皮鬼王婆卖瓜,然后转移话题,“沈郎,我们去搭帐篷吧,我带的东西是帐篷,让那边那群傻子去找木材搭木屋去吧。” 沈怜点点头,与画皮鬼一起搭起了帐篷。 “2333那群傻子,影后娘娘说话依旧夹枪带棒得罪人……” “这楼里没有他们的粉丝吧,其实我也想说,带化妆品的都是傻子……” “加一,不过小白脸到底带了什么啊……” “不知道诶,不过小白脸应该没那么蠢吧……” 帐篷里没有摄像机。 画皮鬼明知故问:“小相公你带了什么?” 沈怜娇羞一笑:“不告诉你。” _130 第63章安托万(七) 第二天早上这群人开始为吃食发愁,不过万幸这里有椰子也有螃蟹。 众人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再撑两天完全没问题,总之发型不能乱,妆不能花。 他们却没注意到淡水已经快用完了。 沈怜和画皮鬼手拉着手去找淡水。 画皮鬼往前走,眼角余光却看着沈怜的衬衫口袋。 沈怜无奈道:“别盯了。” 画皮鬼甩开他的手,气鼓鼓地和他分开。 沈怜看着她的背影,一脸复杂。他微张着嘴,似乎想挽留她,但最后还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戏精沈今日戏精成就达成。 “啊!” 然后他听到了惨叫声。他亲爱的前女友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发疯似的朝那个方向跑去。 “阿婉!” “阿婉!”他喊。 这声音充分暴露出了他的心境,比如余情未了,比如惊惧与担忧。 不难想像屏幕那端的吃瓜群众会为他的真情感动,也不难想像导演和自家经纪人喜笑颜开,笑出了满脸的褶子。 沈怜此时的表演或许已经臻入化境,马上就要站在影帝的颁奖典礼上傲视群雄,感谢国家感谢人民感谢CCTV。 然后影后女士的惨叫声让他清醒了那么一点,意识到成为影帝什么的不一定需要演技,毕竟影后女士连惨叫的音调、频率都那么的浮夸,听不出丝毫惊恐。 显然,屏幕外的观众朋友们也这么认为。 “娘娘这边是……?” “娘娘被吓惨了。” “?” “噗。” “我是铁粉我都不好意思尬吹了。” “不过这东西出现在屏幕上时我还真被吓了一跳。” “这是个啥吗……” “丧尸啊,瞧这小胳膊折的小腿扭的,瞧这满脸血加咬唇妆,给群演和化妆师必须加鸡腿了……” “楼上神他妈咬唇妆2333……” “所以娘娘这花瓶演技……” “楼上瞎说什么大实话,开除粉籍/狗头/……” “小白脸这边好像是真担心啊……” 郑清又混入了人群里:“小白脸只是演技超群。” 楼下的吃瓜群众集体“我呸”。 沈怜在见到张婉娘的时候,也是暗叹自己演技超群的,他看着那些怪东西,把张婉娘护在了身后。 张婉娘满脸悲凄,虽然有泪水,但连那用来表达悲凄的泪水也显得浮于表面了。 尤其是在身边有个沈怜的情况下。 沈怜看着那些“丧尸”,盯着它们的眼睛,确定这是真的尸体,而不是工作人员假扮的。 _131 仔细分析的话,这些丧尸的实力应该在新手村的停尸间丧尸之上,婴灵之下。 他想做些什么改变局面,但又觉得那些遍布孤岛的摄像头该死的讨人嫌,让他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尤其是有关血腥暴力的十八禁举动。 身后画皮鬼的手却悄悄拉上了他的衣角。 沈怜清楚地感受到那两个丧尸好像滞了一下,然后机械地转身,像是被操纵的木偶。 行动力比刚开始时更加滞涩了。 电脑前的郑清也发现了这个情况,眯起了眼睛。画皮鬼这个女人,并不是一无是处,什么作用都没有啊。 有些观众以为节目组要搞大事情,却发现“节目组安排的丧尸”只是吓了一下人就没有了其他动静,不由有些不满,另一些观众则表示“除了吓一下人之外你们难道还想干嘛,出了事谁负责”的观念。 而有那么一小撮画风清奇的少数派,在那里嚷嚷着大部分人都不想看到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刚才牵衣角了好萌啊啊啊啊啊!” 大部分人:傻逼。 郑清也想说脏话,然而素质告诉他不能说。 然后视频里就发生了让少数人更激动的画面。 沈怜和画皮鬼抱在了一起。 他凑近画皮鬼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谢谢。” 画皮鬼笑得风情万种。 “啊啊啊啊啊啊抱了抱了啊啊啊啊啊!” 大部分人:傻逼。 郑清也想说脏话,然后他又忍住了。 孤岛的另一边,其他明星也遭遇了丧尸。 沈怜和画皮鬼回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补妆的甜美女人和老干部在谈论什么,娘娘腔缩在女汉子怀里拍着瘦弱的胸脯,像个小鸡仔。 女汉子摸摸惊魂未定的娘娘腔毛茸茸的脑袋,安慰道:“好啦好啦,那些‘丧尸’都是假的,都是节目组安排的,别害怕了好不好。” 娘娘腔泫然欲泣,颤抖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沈怜探询的看了画皮鬼一眼,画皮鬼点点头,道:“都是节目组安排的。” 看来只有他们遭遇了真正的丧尸吗? 沈怜绷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看向画皮鬼,露出了一个堪称艳丽的笑。 画皮鬼觉得沈怜在勾引她。 沈怜却想着正事。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系统,黔驴技穷了。 然后他脸上挂着笑去捡柴火,他这么一笑,就成了行走的荷尔蒙。 其他的明星也纳闷,这个小新人的脸不是圈子里最好看的那一批,最多算个中等稍微偏点上,可是身上的气质过于玄妙,透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 像是蛊惑人往下看的深渊。 其实连沈怜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气质来源于经历。他的经历不同寻常,他阴险、卑劣、不择手段、忧郁偏偏趋光。 若让画皮鬼来总结的话,就是“这是黑暗里挣扎出来的向阳的花啊”。 啧,真矫情。 其实除了张婉娘女士的毒唯,大部分的粉丝都对沈怜没有什么恶感了,更别说只看脸的路人们。 沈怜的经纪人在他录节目时开通了沈怜的微博,而微博甫一开通,粉丝数目就以肉眼可见的增长率持续增长,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头。 尤其是节目里的沈怜,圆滑,有礼,见人三分笑。更何况他还不着痕迹地撩。 孤岛求生其实也没怎么“求生”,众人把求生过得像春游,惬意又舒服,偶尔找个节目组安排的宝箱斗智斗勇什么的,沈怜又会获得碾压式的胜利。 _132 刚开始众人还有些期待,但是在后来每次都是沈怜赢的情况下,所有人也都兴致缺缺。 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家伙就是张婉娘了,她有时候会离开营地,回来时就提着自己抓到的猎物,这还有点孤岛求生的样子,而且一般情况下这些野生动物还都是活的。这一点也不符合她柔柔弱弱的形象。 当众人以为能打牙祭的时候,张婉娘又会柔柔弱弱地挤几滴眼泪,悲天悯人的对着那些动物说着诸如“你们真可怜”的那种话,然后又跑到密林深处把它们放生。 沈怜敢保证这些参加综艺的明星心里一定全部都是“wtf”和“mmp”。 观众们倒是“哈哈哈哈哈”地乐。 其实沈怜除此之外还遇到了好几波丧尸,最大规模的一次有几十个,如果仅凭沈怜自己,沈怜会死的不能再死,但是这些却被画皮鬼轻易解决了。 明星们倒是不知道一只厉鬼做了一次无名英雄,保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小命。 沈怜想像中的地震、海啸、丧尸浪潮完全没有到来。 然后这次的综艺节目就自然而然、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他和画皮鬼的关系也界定在了“朋友”这个范围里,他衬衫口袋里的东西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那是一张灭鬼符。 童话副本里,沈怜想要灭鬼符,但他拿了复活券。 郑清想要复活券,但他拿了灭鬼符。 沈怜拿复活券,是因为他想有备无患,他担心郑清。郑清拿灭鬼符,是因为他也想有备无患,他担心沈怜。 画皮鬼这家伙无疑是个不稳定因素。 沈怜为了郑清在那里用掉了复活券,而郑清为了沈怜,在这里把灭鬼符塞给了他。 画皮鬼想着这一茬,狠狠地磨牙。 沈怜坐在她旁边,确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画皮鬼确实是个不稳定因素,不仅对于他和郑清,更对于亲爱的系统。 在他确定了画皮鬼能跟着他穿过来之后,在系统第一次把“灭鬼符”列为可选物品之后。 有趣极了。 他想着事情,没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一家酒店前。 “沈怜,我们到了。” 沈怜看着画皮鬼的如花笑靥,翻了个白眼儿,道:“我就不应该在节目结束后让你捎我一程。” 画皮鬼笑得花枝乱颤。 沈怜抬手一辆出租车,端着坐豪车的架子扬长而去。 这次的出租车司机很正常。 “嘀──随机任务一完成──” 这次任务完成的非常轻易。 沈怜不仅吃了画皮鬼的软饭,而且他还属于那种吃了软饭还拿乔的渣男,不仅没有随软饭对象回酒店,反而进了一个男人的家。 郑清撑着眼镜看着门口的他,嘴角带笑。 第64章安托万(八) “医生!”沈怜打招呼。 郑清帮忙脱了他的外套,弯腰替他拿了拖鞋,简直贤良淑德。 “在节目里玩得怎么样?” “还行。”沈怜抱着平板开始刷微博。 _133 微博下面已经有了张口“老公”闭口“老公”,嚷嚷着要给他生猴子的姑娘们了。 沈怜勾起笑,一一回复,温柔又美好。 郑清站在他身后,调侃道:“沈怜,你要让人人都爱你吗?” 沈怜扭头,表情无奈:“怎么可能人人都爱我。” 郑清叹了口气:“只要你想。” 沈怜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继续说着黄金狗血八点档的台词:“所以你爱我吗?” 郑清只觉得他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回答爱是不可能的,死都不可能的…… 他故作淡定地撑了撑眼镜,去厨房做饭了。 沈怜把画面切到与画皮鬼的聊天页面上。 三千世界最美不接受反驳:“小相公你干什么呢?” 沈怜露出了一个有点傻的笑,打出一行字。 我才是三千世界最美不接受反驳:“引诱狐狸钻出柜子。” 你才不是我才是不接受反驳:“切,沈郎啊,你可长点心吧,还不知道是谁套路谁呢,姓郑的那么精,又不要脸,你要是被他吃干抹净扒皮拆骨变成冤死鬼了,我可不罩你。” 反弹反弹全都反弹:“嘿嘿嘿,求之不得。” 傻逼傻逼你是傻逼:“噫……你是哪里坏掉了?还是脑子被姓郑的踢了?” 我最美我最美:“关你什么事。” 你去死吧:“这天没办法聊下去了……就这样吧傻逼,后天继续拍综艺,别迟到。” 可惜我没死你死了:“收到,么么哒(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