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 第1节 ? 《秀秀》作者:樱桃小酒 文案 秀秀是个孤女,被强按着嫁给一个病秧子,病秧子还没等她出嫁就死了,他的家人强行将秀秀和他的尸体一起装进棺材里埋葬。 见到崔道之的时候,秀秀刚从棺材里头爬出来,被满身是血的他一脚绊倒。 一个需要养伤,一个需要打手报仇,两个人一拍即合,正式开始搭伙过日子。 秀秀将崔道之带回家,给他买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就这样过了半年,她以为自己和他之间是有情分的,直到她又救了一个大家闺秀回家。 崔道之显然跟大家闺秀更投缘,两人学识、家世相仿,总有说不完的话,每当这个时候,秀秀只能呆在一边,默默地喂鸡。 她跟着他们一起到长安,做了崔道之的丫头,看着他和大家闺秀下棋、品茶,打马球,而她只能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一样给他们端茶倒水,甚至还要给崔道之当通房。 就在他们要定亲那一天,秀秀默默收拾了包裹。 她不喜欢长安,她要回家去。 三条腿的蟾蜍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秀秀痛定思痛,很快忘了崔道之,新找了个未婚夫。 出嫁的那天,天下着小雨,花轿被人半路拦截,秀秀掀开盖头,瞧见崔道之一双阴郁的眼睛正狠狠盯着她。 秀秀还未反应过来,崔道之已经提着她未婚夫婿的脑袋扔到她脚下。 “乖秀秀,你真叫爷好找。” 追妻火葬场/强取豪夺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秀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古早狗血强取豪夺+火葬场 立意:乐观向上,努力活出快乐! 强推奖章 秀秀她遇到了被贬的世家子弟崔道之,两人一起过了半年,她以为自己和他之间是有情分的,却发现他跟后来她所救的大家闺秀更投缘,秀秀跟着他们一起到长安,给崔道之当通房,在崔道之跟大家闺秀定亲那一日跑路,却被他找到,砍掉了自己未婚夫的脑袋…… 本文文笔流畅、节奏明快,故事引人入胜,前期男主的无情与后期的追妻时的卑微形成鲜明对比,男女主间的纠葛描写得十分牵动人心,让人回味无穷。 第1章 逼婚 文德二十年,河州,水月巷。 几人围在一所稍显破败的门前,张头张脑地往里头瞧,只听里头传来一阵吵闹,掺杂着几道细微的女子喊叫声,不多时,那喊叫声便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围观的几人俱摇了摇头,口中不住叹息。 “可是那孙家又来了人?” “正是呢,这次乌泱泱来了一大群,个个穿红着绿的,那陈家丫头只怕敌不过。” “那孙怀年昨日不是死了么?他们还来,不会是想强压那丫头给他家死鬼儿子当老婆吧?” “谁说不是呢,哎,当真是作孽……” 这陈家丫头是个可怜的,母亲早亡,父亲陈老头去年也叫山匪给打死,偏又因她生得好,叫孙家给瞧上了,偏要她给那孙家少爷冲喜,如今他前脚刚死,后脚孙家的人便过来了。 孙家仗着有几个钱,一向仗势欺人惯了,这次那陈家丫头怕是要羊入虎口。 众人尚在感慨,几个早前进去的婆子壮汉已经出来,只见他们个个打扮利索,腰间系着根红腰带,显然是来迎亲的。 他们出来后,又有几个婆子抬着一个身着嫁衣,头盖大红盖头的少女出来,少女身上缠着绳索,口中似是被什么给堵着,嘴中呜呜有声,极不情愿地被婆子们硬塞进了一顶小轿里。 “新娘子,出阁喽——” 随着一声开嗓,众人护着轿子启动,一眨眼便出了巷子,往西边去了。 秀秀坐在轿子上,两只手腕被勒得生疼,嘴中塞了厚厚的棉布,说不得话,只能看着眼前大红盖头上的穗子,随着轿子不住晃动,晃得她想吐。 她试着起身,却被颠簸得重新跌坐回去,这响动惊动外头的人,只听一个婆子道: “姑娘别费功夫了,您是跑不掉的,还不如好好跟了我们去,还能少受些罪。” 秀秀听见这话,只觉得满心的无助和凄凉,额上细密的汗珠不住往外冒,晕湿了半边乌发。 一年前,父亲病重,孙家找媒婆上门来说亲,只说那孙家公子孙怀年家境殷实,两年前又中了秀才,一表人才,她若嫁过去必定吃香喝辣。 可这一片谁不知道,孙家虽有些银钱,但公子孙怀年却是个酒肉好色之徒,考上秀才还是花钱使了银子的缘故,自参加院试之后就患上了肺痨,谁要是嫁了他,便是一辈子毁了。 父亲就她一个女儿,虽不富裕,但如珠似宝的将她拉扯大,如何不疼爱,知道实情,自然不肯将她嫁给这么个人,回绝了孙家,可是此事过了不久,他外出经商便遇着了土匪,一命归西。 她一夜之间成了孤女。 这时,孙家过来,拿出一纸婚书,非说两家已定了亲,红纸黑字赖不得,定要娶她过去,她自是不肯,一边拿孝期来搪塞,一边拿钱打官司,张罗着退婚。 只是这一年来,她跑了衙门不知多少趟,衙门却只说让她自己与孙家说道。 孙家死活不松口,一口咬定婚书就是她父亲签的,她就是孙家未过门的儿媳妇。 两日前,那孙怀年一命呜呼,她便想着两家婚事算是终于作罢,没成想今日孙家便一大堆人过来,说是迎亲。 孙怀年人都没了,他们迎哪门子的亲? 秀秀自是不答应,那些人便强压着给她换上嫁衣,梳妆打扮,押上花轿。 若往日孙家定要自己嫁过去,是为了给孙怀年冲喜的话,如今他死了,孙家还非要自己嫁过去,一刻钟也等不了,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给自家儿子娶个媳妇,好撑门面? 秀秀一时心里头乱糟糟的,总觉得事情不似这样简单。 思绪飘荡着,不多时就想起自己的父母,若是他们泉下有知,知道自己这样被人欺负…… 秀秀眼眶发热,又很快忍了下去。 她将身子歪着,抬脚便狠踹轿身,轿夫的咒骂从外头传来,轿子果然慢了些。 不一会儿,轿帘外传来先头那个婆子的声音: “姑娘就别倔了,您瞧往日那随国公一门多荣耀,尤其是世子崔道之,屡建战功,雄霸一方,走到哪儿不受人敬着,如今怎么着,天上的神仙摔在泥池子里,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高高在上的世子还不是要来咱们这儿受人摆布作弄?人家指不定还比姑娘知情识趣会看人眼色呢。” “人啊要看清楚形势,不然再闹腾也只是平白给自己添罪,好姑娘,您说是不是?” 秀秀不理,比原来踢得更响,轿夫又咒骂了几声,那婆子又道: “叫她踢吧,往后可没有这样撒泼的时候了。” 秀秀听得心惊,只觉得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手心一点点沁出冷汗。 半柱香的功夫,轿子便落了地,她被人拽出轿子,一路到了正堂,被按在堂中跪下。 秀秀瞧不见人,只能瞧见面前地上的蒲团,很快,她耳边便响起一道声音:“请灵——” 秀秀知道,这请的是孙怀年的牌位。 秀秀只觉得一阵寒意钻上脊背,她努力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在地上,行了参拜礼。 半晌,有个人轻咳一声,道了句:“成了,去吧。”声音苍老浑浊,不必猜,便知是孙怀年的父亲孙老爷。 秀秀下意识感到不对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那手似冰如雨,带着森森凉意。 果然,原本外头吹吹打打的喜乐突然变成了哀乐。 秀秀心头悚然一惊。 就算同死人办婚礼,也断没有吹哀乐的道理。 他们要做什么? 一个骇人的想法慢慢在脑海中闪现,秀秀猛地睁大双眼。 他们要她给孙怀年殉葬! 跑! 此刻,秀秀脑子里除了这个字再想不到别的,她用力拿头去撞身边人,拔腿便跑,盖头轰然落地。 眼前的一幕直把她吓得动弹不得。 那是一口楠木棺材,上头还挂着红绸子。 秀秀脑子里是一瞬间的空白,直到被人追上按在地上,方才反应过来,不住挣扎。 此时,她的一张脸暴露在日光下,孙家众人只见自家新娶的这位奶奶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着桃花腮,丹凤眼,眉目流转间自带一股风流韵味,身子被绳索捆着,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来。 孙夫人瞧得直皱眉头。 确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小小年纪就这样的样貌身段,断是个守不住的,随她儿到地下伺候,倒也干净,省得将来惹出许多祸事来。 她抬了抬手,有婆子了然,上前唤秀秀: “奶奶,大爷在等着您呢。” 这声‘奶奶’喊得秀秀寒毛直竖,她望着眼前的棺材,背上的冷汗险些将衣服湿透。 她必须要跑,可是那些人按着她,她无处可去,无处可逃,只能呜咽出声。 恍惚中,她听见孙母在问: “老爷,今日长安来的那位大人就要到了,会不会路上遇着冲撞了?” 越是有权势的人便越讲究忌讳,那崔道之出身名门世家,做过随国公世子,当过骠骑将军,只因他父亲随国公在圣上面前说错了话,惹得龙颜大怒,一家子都受到了牵连,他大哥本就患病,惊惧之下去世。 而他因有战功,圣上到底仁慈,不忍苛责,将他发配到此地做九品巡检司。 从从一品的天之骄子到九品的地方小吏,这落差不可谓不大,但大梁是个最讲出身的地方,除了少数如王贵妃那样的后妃,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是出身越高越吃香。 崔道之虽然如今落魄了,好歹出身高门大户,还是出身大梁最为推崇的三姓之一的崔家,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孙老爷沉吟片刻,说:“他如今落魄了,何必再怕他,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走官道也好,绕小路就成,想来也遇不着。” 孙夫人点头。 众人将秀秀拉起,孙老爷又说:“将她身上绳索解了,不然伺候不了我儿。” 秀秀身上绳索被解开,然后被他们抬着,扔进了棺材。 很快,棺材便被钉死抬起,往孙家祖坟去。 - 到了半道一处山林间,忽见远处迎面几位官差带着一位身着素白麻布,身量高挑的男子骑马过来,众人便知是官差老爷们办案,吹打、撒纸钱等一应物事全部停下,自觉让道。 第2节 孙老爷不禁有些奇怪,官差办案一般都走大道,今日怎得走了这小道? 然而心中纵有疑虑,仍旧乖乖站在路旁,垂首等着人过去。 马蹄声踏踏的近了,几位身着红纹黑衣的官差兀自说着话,转头瞧见路边有一对送葬队伍,皆皱了眉头,互望一眼,随即勒马停下,冷声问道: “哪儿来的?” 孙老爷恭敬弯了弯身子,递上几两白花花的银子,道: “西市旁松子巷的,因家里儿子媳妇都没了,特来送葬,好叫逝者安息。” 说着,眼圈发红,流下两行老泪来,不期然抬头,瞧见后头那位穿素白麻布衣安坐马上的男人,动作一顿,心里打了个突,快速低头拿袖子去擦泪。 这个人一双眼睛如鹰似虎,瞧得人心里发颤。 想他摸爬滚打多年,也曾见过知县、知州老爷这样的大人物,也没见他们有如此骇人的气势。 孙老爷在心里暗暗猜想这人的身份。 “速速离去。”几名官差收了钱,回头对那白衣男子道: “二爷别急,过了林子就是河州城了,咱们绕小道过去自然快些,您这一路辛苦,快些到城里,您也好快些梳洗沐浴,咱们知州大人早早备好了酒席等着您呢。” 那男子只说了句:“是么?”便不再开口。 许是知晓他的脾气,几个官差说完话,互看一眼,扬手挥了挥马鞭,就要离去。 孙老爷领着一群人恭送着,心里正疑惑着为何官差要催他们速速离去,便见那白衣男子忽然将马停在了自己身前,他忙垂首,恭敬道: “敢问二爷有何指教?” 从方才官差的话中,他已然明白面前这人身份不凡,于是顺着他们的话头恭敬回话。 那男子也不瞧他,只把玩着手中的软鞭,似是不经意道: “老丈,你旁边的棺木里从方才起就一直有响动,你没听见么?” 第2章 相遇 此话一出,孙老爷心头不禁打了个突。 确实,从方才起棺材里便不断传出响动,想必是那丫头还未死全,听见外头动静,不认命想叫人救她出来。 只是这样的事并不少见,收了银子,当官的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追究,方才那几位官差便是如此,如今面前这位爷忽然来这么一句,多半是没落着银子的缘故。 孙老爷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来,恭敬道:“请二爷笑纳。” 这位‘二爷’却一直没接,孙老爷被他盯着,额上渐渐冒出些许冷汗。 他不知这人到底什么来头,穿着粗布麻衣,一口外地口音,风尘碌碌,却气势凛人,连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官差都敬着他,因此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二爷。”那几名官差见男人没跟上,打马回来,催促道:“二爷快些吧,诸位大人都在城里等着您,若是晚了,怕是不好。” 马蹄哒哒地在地上来回转悠,如同急雨。 见他们这样急切,男人仿若笑了下,身形仍旧未动,拍了拍马头,指着棺材道:“里头怕是有活人。” 几名官差互望一眼,随后一人道:“怕是二爷听错了,咱们还是快些离去,不叫大人们等才是。” 男人静静坐在马上,只是不动。 官差们眼中已隐隐浮现怒意,似是对男人的行为很是不满,其中一名稍胖些的眼看就要变脸,却被同伴拉住,耳语几句。 于是脸色稍稍好转,沉吟片刻,转头冲孙老爷喝道: “打开棺木!” 孙老爷被他一吼给吓愣住,正呆愣着,那边已经是一鞭子打过来,孙老爷‘哎哟’一声一声,连忙道: “是!是!小的马上叫人打开,马上.......” 反正那丫头在里头憋了这么长时间,想必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他只要在官差们查看前将她捂死便是。 那位‘二爷’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方才那位拉人的官差策马上前,满脸堆笑道: “二爷,您金尊玉贵的,咽了气的人都不干净,没得冲撞了您,叫他们在这里查看,您随小的快去了吧。” 棺椁被撬开,发出木头断裂的‘嘎吱’声,男人却并不关心的模样,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只盯着他,悠悠开口: “你催的倒紧,只是我如今也算不得什么贵人,不怕冲撞,说不定跟了你进了那林子深处,不一会儿就也是死人一个,这会儿避讳什么,不如先好好学学怎么当死人,待会儿也不至于太生疏。” 这话说的直白,众人皆变了脸色。 孙老爷等一行人是震惊茫然,而官差们却是慌乱恐惧. 他们明白,方才这一出,便是男人在试探,而他们因沉不住气,被他发现了前方有埋伏的事实。 往日听说崔家二爷心思敏锐、耳聪目明,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不到片刻,一名官差将手指放入口中,一声响亮的哨声即刻响起。 本想着到了前头无人再行事的,如今既然被发现,也顾不得许多了。 须臾,只见从林子里猛然窜出数十个手拿长刀,腰背长箭的蒙面黑衣人来,径直冲崔二爷而去。 孙家众人无不惊恐,丢下棺材四散而逃,却被黑衣人射杀在地。 一时间,哭嚎哀鸣声四起。 崔二爷端坐马上,望着周围冲着他来的杀手,微微压低眉头。 “抱歉了,二爷,有人要您的命,咱们也没法子。”众人利落拉弓,弓弦在空中铮铮作响,呈隐忍待发之势。 崔二爷也不反抗,一直放松的嘴角忽往上翘了一下,“是齐总督想杀我……” “还是宫里那位想杀我?”他微抬了眼。 无人开口,众人只将手中弓箭拉得更紧,面前男人虽身有旧伤,但他们丝毫不敢马虎。 见无人理会自己,崔二爷无奈笑道:“本想再同诸位说几句话,没成想你们如此无趣,也罢,便如你们的意吧。” 下一瞬,猛地抬手,几只袖箭已经飞出去,将马背上的几名官差射杀. 满脸笑意化作冷冰,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杀意尽现。 - 秀秀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直到棺材板被撬开,外头的厮杀声隐隐约约透过缝隙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还活着。 厮杀声消失,秀秀拼尽力气将棺材板掀开,只听扑通一声,棺材板落地,大口的新鲜空气涌入棺内. 秀秀用尽全身的力气爬出棺材,然后就被脚下什么东西给绊倒。 她又惊又怕,连忙坐着后退,一边不要命一般挥动着手臂一边大喊: “走开——!走开——!” 恍惚中只听对方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吟。 察觉到对方是个活人,许久之后,秀秀方才大着胆子慢慢睁眼。 那是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 不是孙怀年那散发着腐臭味的尸身。 意识到这一点,秀秀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倒在地上,再也忍不住,满腹委屈地痛哭起来。 秀秀不知哭了多久。 想她无忧无虑在父母膝下长到十几岁,先是母亲离世,再是父亲死亡,之后还要被旁人欺辱,给一个死人殉葬。 回想起方才在棺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景,秀秀只觉得满心的无助与后怕。 原来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让人直面死亡的过程,幽闭的棺材里,除了同她被关在一起的一具陌生尸身,就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与窒息。 如今回想起来,只叫人遍体生寒。 秀秀往常觉得殉葬这样的事离自己很远,哪里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孙家真不东西。 秀秀正啜泣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细微响动,随后便听见一道虚弱的声音:“......父......亲......” 秀秀被吓得猛然坐起身。 只见一个男人上身正歪在棺材板上,半边脸被发丝覆盖,瞧不清面容,身着白色麻布衣服,鲜血印在上头,像是一朵朵盛开的大红杜鹃花,妖艳荼蘼。 秀秀反应过来,这就是方才将她绊倒的那个人. 她如今死里逃生,已经没功夫去想现下究竟是何情况,棺材为何会被撬开,孙家送葬的人都去哪儿了,面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她只想离开,离那个棺材越远越好。 然而刚跑没两步,秀秀便愣在原地。 山林里,目光所到之处,满是尸身,尽是孙家的人,缺胳膊少腿,满身淋漓的鲜血。 风一吹,沾了红的嫩绿杨树叶便滚到了过来,她垂头一看,只见孙母直挺挺地躺在她脚边,胸前插着一根箭,血淋淋的窟窿直入眼帘。 秀秀本就被折磨得不轻,如今一见这幅场景,当即便撑着树干吐起来。 太......太可怕了,秀秀的手在微微发抖。 是谁杀了他们? 秀秀不知为何,下意识回头看一眼。 崔二爷迷蒙间瞧见一个少女,穿着大红嫁衣,脸被涂得惨白,嘴上的劣质胭脂显得有些突兀,整个人就像是儿时他家伺候的婆子,闲暇时捏出来逗弄他和兄长的泥娃娃。 他听见她带着颤音问:“......这些人是你杀的么?” “......不是。”崔二爷将刀柄稳稳握在手里,腰腹处的伤口疼得厉害,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秀秀心下微松,不是便好,面前人若是穷凶极恶之徒,怕是自己的一条小命也要交代在这儿。 还要再问,却听男人又道:“离开这儿......” 秀秀一愣,觉得他的声音很是熟悉,恍惚想起,方才发现棺材里有动静的,好似......就是这个声音。 她张了张口,想问,是不是他救了自己,却见面前的人忽然口吐鲜血,昏了过去。 秀秀吓了一跳,连忙探他鼻息,知他还活着,松了口气。 第3节 虽不知这人是谁,但他极大可能是自己救命恩人,如今这样,她不能不管,先将他带回去找大夫再说,不然他失血过多,怕是性命堪忧。 此时天色将暮,此处又系荒郊野岭,渺无人烟,只有几匹马,然而秀秀试了几次,都无法将男人搬上马去,只得作罢,费力将他背在背上,拖着他往城里走。 就在两人离去不久,只见一人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仆从,一瘸一拐地起来。 原来这孙老爷方才被箭射中左腿,见情势不对,立即装死,躲过一劫。 他死里逃生,见地上只有他孙家人的尸体,而那些杀手官差连个鬼影都没瞧见,便猜里头有缘故,因为牵扯到官府,他不敢攀扯他们,只将一切罪责尽数怪到秀秀身上。 那个‘二爷’定然跟那小蹄子是一伙的,否则他为什么一来便盯着棺木不放,说不定此人就是她的相好! “天杀的小娼妇,灾星!竟勾结奸夫害我孙家满门,我......我非得叫你们偿命不可......嗷嗷......” 一边说着,一边忍痛扑到孙怀年的棺椁处,拍着棺身痛哭起来。 第3章 擦身 秀秀即便比寻常女子力气大些,背一个大男人也觉得吃力的紧,没走两步,已经是气喘吁吁。 索性一到官道上,便遇见一个熟人郑伯,他正好架着牛车回城,见了秀秀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唬了一大跳,连忙帮她将人抬到车上去。 到了车上,郑伯问秀秀发生何事,怎么穿着一身嫁衣出现在这儿? 秀秀浑身被汗湿透,手撑在车架上喘气,被郑伯如此一问,十根手指越发疼得厉害,先前的委屈顿时涌了上来。 她抱紧自己双膝,双眼含泪,微微抽泣,将孙家逼迫自己殉葬的事说了,郑伯一听,顿时十分恼火: “这是什么世道,那婚书分明是孙家作假造出来的,官府偏辨别不清,由得他们胡说八道,你一个小丫头,哪里是那些黑心肝的对手,还不是任由他们揉搓,现下他们连逼人殉葬这样黑心肝的事都做得出来,当真是缺了八辈子德了。” 秀秀一边听着他骂孙家,一边拿袖子使劲擦着眼泪,早起那些婆子在她脸上涂的胭脂水粉,如今全都糊作一团,她拿袖子使劲擦了,总算觉得干净了些,又将头上的簪花钗环全都捋下,狠狠置到车外。 什么劳什子孙家,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等哭够了,她又去瞧躺在车上的男人,他因头歪着,原先被头发遮挡的半边脸此刻全露了出来。 高耸的鼻梁,俊俏的眉眼,薄唇微抿,斜阳映照下,像是之前她去教大家小姐刺绣时,在她屋里看见的那副山水画,明净高远,仿佛多看一眼就亵渎了他似的。 “哟,好个俊俏的后生!”郑伯回头,双眼下意识睁大,口中连连赞叹,“只可惜伤得忒重,别是碰见山匪了吧?” 这几年他们这地界时常有山匪作祟,秀秀的父亲老陈头便是被那些人给打死的,因此碰见这样的事,他头一个便想到了他们。 “……我不知道。”秀秀抽动微红的鼻头,拿袖子抹了抹眼睛。 她一直躺在棺材里,并不清楚当时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等她出来,就只见这个人浑身是血倒在那里。 “哎,这后生遇见这事也可怜,有句话咋说的来着,千里姻缘一......一......” “......一线牵。” 郑伯一拍大腿,“对对,就是这个,陈丫头,等他醒了,你问问他可曾婚配,我瞧着他也大不了你几岁,若合适,又有救命的情分,正好凑成一对,那多好,比嫁给孙家那死鬼少爷强上百倍.....” 秀秀先头不过无意识回答他一句,还在消化今日发生之事,听见这话,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郑伯方才说了什么,不免有些无奈地擦了擦脸,哑声道: “郑伯快别说笑了,咱们赶紧进城,请个大夫来医人是正经。” 郑伯是她爹生前的好友,两人常在一块混,知道秀秀爹生前最关心她的婚事,生怕她没个着落,将来受人欺负,这才多说了几句。 如今瞧她脸色不好,像是被吓着了,也就不再多言,一鞭子甩到牛身上,驾车飞快往城里去。 等到了水月巷,两人将人搬进屋子,秀秀要去请大夫,被郑伯叫住:“丫头,你这样出去不成,还是我去叫吧。” 秀秀点头,她如今一身嫁衣,手上衣裳还带着血,确实不好出去,待郑伯走后,她见那位公子在床上安静地躺着,身上血已经止住,于是拿着换洗衣裳到东屋。 “嘶——”手碰上水,十指连心,是钻心的疼痛。 幸好她平日里将指甲绞得干净,因此伤的不厉害,只是在挠棺材板时指腹有些破皮,否则,如今怕是连洗脸梳头这样的小事都做不了。 忍痛拿湿帕子将十根手指擦干净,把身上那件带着腐臭味的嫁衣给换下来,丢进灶火里烧了,秀秀又洗了把脸,将高耸的发髻散下,编成一个大辫子,方才端了盆水回到正屋。 此时郑伯带着大夫进来看过,开了些治皮外伤的药方,留下药粉,并说了几句多休息之类的话就走了,秀秀从小凳子上起身相送。 原本想着拜托郑伯先将人送到他家去住,吃饭用药她出钱,自己也会时常去照顾他,毕竟那公子若在她家里,孤男寡女的,彼此不方便。 但听见郑婶焦急喊郑伯回家吃饭,秀秀忽然就开不了口。 算了,别人也要过日子,何必再麻烦人家。 大梁朝没有宵禁,已经入夜,街上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秀秀跑到两条街之外的那家药店去抓了药,又买了几个大包子,然后飞快地跑回来。 明月高悬,七月的天气,还有些热,秀秀在正屋前的门槛上坐着,一边吃着买来的包子一边数手中的铜板。 那大夫开的都是上好的药材,直花去她近一两银子,接下来这些钱,她需得省些才是,不过也不怕,就算花完了,等过几日她手好了再接几个绣活便是。 秀秀将铜板装在钱袋里,挂在腰上,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瞧药煎好了,拿厚厚的帕子垫着,将药倒进碗端进屋里。 “那丫头怎么就说不得,你当我没瞧见,她前脚进了花轿后脚就领了个男人回来?我说她狐媚子长相……” “闭嘴吧你……” 因邻的近,隔壁人家的声响很容易就沿着墙头传过来,秀秀脊背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 没关系,这些话往后怕是还多着呢,她不生气,堵上耳朵,不往心里去便是。 等到给男人喂了药,望着他身上那件浑身带血的衣服,秀秀忽然意识到,现下屋里就剩他们两人,这位公子需得人擦身换药换衣…… 秀秀一屁股坐在塌上,捂脸哀嚎。 男女授受不亲,如今自己却要主动去给一个男人宽衣解带,若是叫人知道了...... 秀秀一愣,随即自嘲一笑。 被人知道又如何,她已经将人带回来了,有没有发生什么还重要么?横竖都是说不清楚,况且他很可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焉能不管? 同一条命相比,旁的又算得了什么? 虽如此想,腿上还是有些迟疑。 秀秀关上门,走到塌前,望着男人英俊的脸庞,在心里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方才吞吞吐吐开口: “公……公子,唐……唐突了……” 她明明是救人,怎得反倒觉得自己像登徒子似的。 男人微微皱眉,似无所觉。 秀秀咬唇,伸手轻轻去拉男人的衣带,一阵淅淅索索,废了好些功夫,秀秀额头都起了密汗,衣带方终于被拉开,露出里衣。 秀秀呼了口气,正打算去拉他里衣的衣带,却发现手指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抽出一看,却发现是个文书。 秀秀没见过这东西,猜必定是贵重物品,也不敢打开看,十分小心地塞入枕下。 等到里衣解开,秀秀先是闭眼,一颗心咚咚的跳,深呼好几口气,方才大着胆子睁眼去瞧。 视线一落在他身上,却愣住了。 这具身体上,除了肋下的新伤之外,腰腹、肩胛等地还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旧伤,虽已经好了,可瞧着依旧骇人。 秀秀早先那股属于女子的害羞瞬间消失了大半,她瞧向男人,不禁在心里疑惑。 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又经历过何种事情方能这样满身是伤? 见他微微皱眉,秀秀回过神,忙活起来,动作利落了许多,再没有之前的那股扭捏。 给男人擦身、上药、换衣,待一切收拾妥当,方才起身手拿油灯出去。 而等她一走,床上那个方才还在昏迷的男人悄然睁开了双眼,神色清明。 — 秀秀晚上睡在东屋,东屋与正屋只隔一道小门,秀秀不敢灭灯,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到了黎明时分,秀秀一会儿梦见孙老爷强压着她同孙怀年拜堂成亲,一会儿梦见棺材里孙怀年的尸身活过来,冲她不怀好意地笑…… 秀秀猛然惊醒,出了一身的汗,抬头一瞧,才发现是油灯灭了。 七月的天还热着,秀秀却感到一阵凉意。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怕黑。 秀秀坐在床榻上,拍拍自己的胸口,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一直默念‘不怕不怕’‘都过去了’,如此这般,念了十多遍,心里那份惊悸方才稍稍退下去。 隔壁屋有响动,秀秀这才想起大夫说病人夜里兴许会发热的话,连忙下床将油灯重新点燃,推开小门,却原来不是人醒,而是麻雀飞进窗子缝隙发出的动静。 秀秀将窗子打开,那误入的麻雀便如同大赦一般,‘噌’的一下不见了。 屋里顿时又静了下来。 秀秀来至床前,垂头瞧那昏迷不醒的男人。 油灯如豆,在月光下不断摇曳着,映照在他的脸上,竟有种奇异的美感。 秀秀不知为何,忽然想到白日里自己给他宽衣解带擦身的场景,眼睫一颤,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她快速用手覆上他的额头,不过停留片刻便飞快移开。 没发热。 秀秀心头有些庆幸,连忙手持油灯推门离开。 回到床上躺下,秀秀发觉,方才梦中的恐惧仿似消失许多。 她转身,将脑袋压在左臂上,眼睛瞧向正屋。 应当是知道有个大活人在这里陪着自己的缘故吧,而且,还是个长得尤为好看的大活人…… 如此这般想着,睡意终于慢慢重新涌上来。 等到再度睁眼,却是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叫醒。 秀秀穿鞋出去,想到昨日之事,手攥紧了衣裳,站在院内柿子树下,问:“外头是谁?” “开门!衙门办案,陈秀秀可在家中!” 第4章 “咱们搭伙过日子,你可有…… 秀秀一听是衙门找她,下意识想起昨日的事,心头一紧,但她心头无愧,是旁人对不起她,不是她对不起旁人,于是深吸几口气之后开门。 几名高大魁梧的官差进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冷声道:“你就是陈秀秀?” 第4节 “我是。” “好个勾人的模样,难怪能干出勾结奸夫残害夫家满门的事来。” 瞧这桃花腮、丹凤眼、细柳腰,他们原先对那孙老爷的话只有三分信,如今见了真人,倒有七分信了。 秀秀被他们这一番话给说的有些懵。 什么‘奸夫’?什么‘残害夫家满门’? 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另一名官差指着院中水盆里的血衣道:“奸夫果然在这里,这便是他替换下来的衣物!” 秀秀浑身一震,心中有了大致猜想。 她被孙家欺负,强压着去给他家儿子拜堂殉葬,孙家人死了,而自己却活着,还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自然会被疑心。 这件事本是自己同孙家的事,如官府只来找她一个人还罢了,可如今还扯上了旁人,若是连累别人因为自己受了冤屈,那她怕是要愧疚几辈子。 “大人!”秀秀冲那领头的‘砰’的一声跪下,道: “管差老爷明察,民女与那孙怀年并无婚约,孙家伪造婚书逼迫我与他成亲,昨日孙家丧心病狂,想叫我一个大活人给孙怀年陪葬,幸得那棺材盖得不严实,民女这才逃出生天。” “这事原不同旁人相干,里头的公子同此事更无干系,他也不是什么奸夫,只是路上遇见山匪,被民女给捡了回来,官差老爷们一向明察秋毫,定能查明此事,不叫人含冤受屈!” 那官差瞧着秀秀好个模样,凄凄惨惨,十分可怜地向自己哭诉,不免有些心痒,然想到孙老爷私下塞进他兜里的那些银子,还是忍下念头,撇了撇嘴,甩手冷哼一声: “胡说八道!他既不是你奸夫,又为何会为了你灭了孙家十几条人命?孙老爷亲眼看见,那还有假?可见你在撒谎,跟我们走,有什么话到公堂上说去,到那时看你还嘴不嘴硬!” 秀秀一怔,孙老爷?他还活着? 官差见秀秀不吭声,便以为她默认,居高临下地扫她一眼,一边拽着她往外走,一边高声喝道:“将屋子里的奸夫拿出来!” 秀秀手腕处昨日被绳子勒住的伤还未好,如今被他一抓,疼得直皱眉头,她挣了挣,摆脱不掉,只得道: “没有奸夫!也没人杀人!你们别冤枉了好人!” 官差并不理她的叫屈,扬手便将枷锁扣在她颈上。 巷子里围了一大群人看热闹,有的人甚至爬到了树上,嗡闹声不绝。 秀秀眼瞧着那些官差要进屋去拿人,额头都急出了汗。 怎么办? 那位公子身上还伤着,若被他们扔进牢里一折腾,不管定不定罪,只怕都要丢了半条命去。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忽听一声轻咳从屋里传出,随后正屋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 长身玉立、模样俊朗的公子抬脚从门槛里跨出来,因为身上有伤,他的动作极慢,身上穿的是她昨日给他换上的蓝白相间的粗布长袍,即便如此,也遮不住他浑身散发的贵气和威严。 好似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将众人给威慑住。 他的目光在院中环绕一圈,瞧向秀秀。 秀秀的心猛地一跳,手指不自觉曲起。 郑伯说的不错,这个人……好生俊俏,是那种超脱皮相的俊俏。 秀秀再瞧回去,他已然移开视线。 “一大早惹人清梦,谁教你们的规矩?嗯?”声音清哑,带着明显的不悦。 原本那些要抬脚跺门的官差早已愣住,仿佛被眼前男人的强大气场所慑,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领头的官差见‘奸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训斥起他们来,顿时火从心头起,哪来的没眼色的东西,给他们几个胆子敢如此胆大包天,藐视他们? 说着便伸手要去抓人,然而手指连人衣领都没碰到,便被踹个老远。 不得了了!这‘奸夫’还敢打人,罪加一等,他非得叫他们大人将他身上的皮揭下来不可! “拿枷锁来!”他气得胡子都歪了,被人从地上搀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叫喊着身后众人将人抓起来,众官差却因为先前那一脚,不敢近男人的身。 带着伤功夫还这样厉害,说不定还杀过人,傻子才上去找罪受。 正僵持着,只见男人冲门外招了招手,秀秀一愣,意识到他在叫自己,架着枷锁走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听见他问。 秀秀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呆呆张口:“……陈秀秀。” “好,秀秀。”男人嘴角带着一抹微笑,道:“我身上的文书你可见着了?” 文书?秀秀想了想,说:“在枕头底下。” 男人进到屋内将那文书扔给了领头官差: “将这个交给你们知州大人赵大人,就说他昨日的酒席我没去上,甚是过意不去,等来日我伤好了再去拜见他,还有,这小姑娘是我的人,你们可不许带走她。” 我的人...... 秀秀被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再度愣住,未几,耳根处逐渐漫上一抹红晕。 他这句话一出口,在外人跟前他们的关系更说不清了,可是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没有什么不快,不仅如此,还有一丝……欣喜?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们才认识不到一日,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领头官差见男人这幅样子,正要破口大骂,一打开文书,瞧见上头的文字,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般,住了口。 他抹了把脸,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男人好几眼,“你……你是……”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如鹰似虎。 领头官差腰间被踹的地方还疼着,被他这一看,两股战战,思索片刻,猛然从后头拽住手下人的衣领,“咱们走!” 众官差都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人到底什么身份,怎么头儿看了他给的文书就这幅模样? “头儿,人咱们不抓了?” 问话之人头上被狠狠拍了一下,“抓个鬼,走!” “等等。”众官差正要离去,被男人叫住:“把这玩意取下来。” 官差阴沉着脸将秀秀身上的枷锁取下,灰溜溜地出了门。 外头瞧热闹的人见他们离开,也渐渐地散了。 等院子里重归寂静,秀秀一边揉着脖颈里被枷锁印出来的红印子,一边忍不住偷偷拿目光打量站在房门口的男人,不期然,与他的视线撞在一块,又连忙将视线慌乱移开。 “秀秀姑娘。” “啊?哦……我,我是。”秀秀脸上仍旧带着被抓包的窘迫,说话磕磕绊绊。 “可有吃的?” “……有!有!” 秀秀被他这一说才想起来,他从昨天起就未进食,此刻定然饿坏了,一时间也不顾得再问什么,连忙去端了盆水到正屋,供他梳洗,随即跑进东屋去找昨日剩下的包子。 将用油纸包着的包子放在手心里,秀秀咬了咬唇,随即又将包子放下,从小门进正屋,道: “……公子,昨日的包子已经凉了,你稍等一会儿,我到外头买些饼回来,对了,公子喜欢吃饼么?还是喜欢吃包子,我——” “都成。”男人似是很是疲累,倚在床头闭了眼。 秀秀立即将声音放轻了些,点头:“……好,那我去了。” 待出了门,到了一蒸饼摊前,热气升腾,弥漫在脸上,秀秀往一旁躲了躲。 她在这边等着老板拿饼,自然察觉到四周有数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必是方才那件事已经被人传得几条巷子都知道了。 她知道,相比自己同孙家那点恩怨,大家更好奇的是她家里那个男人到底是何身份。 衙门的官差一向是头扬到天上看人,除了官老爷和达官显贵,旁人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如今奉命抓人,却无功而返,连被踹了都能忍气吞声,当真是稀奇事。 秀秀自己也好奇,他到底是谁?瞧那通身的气度,不似寻常百姓,可要说他是达官显贵,身上却穿着粗布麻衣,随行连个仆从都无,浑身是血晕在荒郊野外都没人管,况且,也没听说城里哪个大家族有人丢了找人。 听他口音不似本地人,难不成是外头来的? “给,您的蒸饼。”饼摊老板的声音将秀秀拉回神,秀秀笑盈盈的付了账,小跑着回了家。 正屋里,一条帕子被搭在水盆上,显然已经被用过,秀秀将蒸饼递给男人,“公子,给。” 男人回头,瞧见她额上细密的汗珠,视线移到她手中的蒸饼上:“只有一个?” 秀秀一怔,“公子若不够吃,我再去买。” “你想岔了,我的意思是,你只买一个人的,自己不吃?” 秀秀见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脸‘噌’的一下变得绯红,“哦……我,我吃包子就成,是一样的。” 男人‘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叫她坐下。 秀秀坐在凳子上,两只手的食指不自觉攥在一起,望着自己发灰的鞋面,她知道,她心中的疑虑就要有答案。 “秀秀姑娘,你为何救我?”朝阳透过窗子照在他身上,叫他周身染上金黄色的光芒。 秀秀抬头:“因为……公子可能是我的救命恩人,昨日……是公子救的我吗?” 男人淡淡开口,脸上没什么表情:“是。” 秀秀的手指将衣摆攥紧,郑重道:“谢谢你。” 她是打心底里感激他,若不是他,自己此刻怕是已经不在人世。 男人对她的感谢不怎么在意,似乎是嫌阳光太烈,将身子往阴凉处移动稍许,道: “我方才使了些法子,叫那些官差走了,可是那孙家怕是不会放过你。” 他在屋里都听见了? 秀秀点点头,孙老爷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当初自己想尽各种法子想推掉与他家的婚事都不成,经过昨日那一遭,他若执意为难自己,自己横竖都躲不掉。 她想不明白,凭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要忍受他们家这样久的折磨,孙家那些人也不是她杀的,为何自己要担惊受怕?一时间,秀秀心中满是憋屈和无力,连要问男人方才使了什么法子的话都忘了。 秀秀的眼底有些发红,咬紧了嘴唇。 “崔道之。”对面的男人突然开口。 秀秀松开唇瓣,有些茫然:“什么?” “我的名字。” 男人望向她。 “你需要个打手报仇,我需要养伤,咱们搭伙过日子,你可有意见?” 秀秀的脑袋‘嗡’的一声,懵了。 第5节 第5章 送簪子 秀秀一身半旧的素白粗布裙呆呆的立在篱笆前,左手端着碗,右手不时从里头捻起一小撮米粒,往鸡圈里撒。 一连几日,她都未缓过神来。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一个只同她相识不到一天的陌生男子竟会说要同她在一起过日子,那个人还是曾经的随国公世子,天下闻名的少年将军。 难怪那日那些官差见到他手中文书,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连人也不抓,灰溜溜跑了。 他说要替自己报仇收拾孙家,就当是他住在她家的报酬,说得那样自然,仿佛只不过在说吃饭睡觉一样的小事。 没有意外的,她动心了。 她已经被孙家折磨太久了,自从父母接连去世,她一下子失去依傍,一颗被他们捧在掌心的珍珠掉落在地,身上满是尘泥,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摆脱不掉。 一想到自己那日躺在棺材里的场景,她便浑身寒毛直竖。 她当真怕了。 她一个孤女,无人撑腰,今日孙家可以来为难他,明日便是李家、周家。 有崔道之在,他们或许会收敛。 更重要的是,她并不讨厌崔道之,甚至还有几分喜欢...... 水月巷里,日头还不甚毒,墙角水洼处一只青蛙呱呱乱叫,蝉鸣声此起彼伏。 一只毛色鲜亮的大公鸡似乎对她的漫不经心不甚满意,仰天长鸣一声之后,扑腾着翅膀,用那尖尖的嘴巴使劲在她小腿上叨了一下。 “啊。”秀秀回神,放下碗,叉腰轻踢了它一脚,威胁道:“你再咬我,小心我把你给二哥哥炖汤喝。” 崔道之说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她便以‘二哥哥’称呼他,他也没反对。 说到喝汤,大夫说,受伤的人最好喝些大补的东西,这样伤好得快些,秀秀将半碗小米全部撒进鸡群里,想着一会儿出去买半块猪蹄膀回来。 “秀秀姐姐——!” 不期然,一个十一二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推门蹦进来,秀秀急忙拿手指在嘴边‘嘘’了一下,回头望眼正屋,道: “小声些,二哥哥在休息呢。” 来人转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立即听话压低声音,将手中的一个油包塞到她手里: “给,我爹娘叫我给你的,我娘新做的合欢饼。” 秀秀收下,道:“多谢郑伯、郑婶,等入了秋,我去岁酿的桂花酿就能吃了,我到时送家去给你们尝尝。” “那敢情好。”雀儿眼睛一亮,舔了舔嘴唇,笑说:“谁不知道秀秀姐姐你酿的桂花酿是咱们这几条巷子里最好喝的?我早就想着啦!” “小馋猫。”秀秀伸手点在她额头,顺便将合欢饼放进厨房灶上。 一转身,发现雀儿鬼鬼祟祟跟在身后,不由拍了她的肩膀一下,道:“做什么呢?” “秀秀姐姐,那位当真是崔二爷,就从长安来的那个?” 秀秀点头:“怎么了?” 雀儿差点要跳起来,张大嘴巴道: “他可是三姓之一的崔家人啊,爹爹说,他从前可厉害了,比县令大人,不,比知州大人还厉害呢。” “爹爹说,离咱们这儿很远,有个什么陇西州,比咱们的杨朔州还大,那的人都听他的话,爹爹还说,就连从咱们这儿走出的那个王贵妃,皇上喜欢她喜欢得要紧,就连她,都不敢在他跟前大声说话呢。” 河州城隶属于杨朔州,河州已经够大了,杨朔州是它的十几倍,而位于大梁西北的陇西州比它还要大。 雀儿从没出过河州城的地界,脑海中最威风厉害的官就属河州城的知州赵大人,他出行都是数百人开道,锣鼓喧天,气派的很。 但她爹说,在从前,赵大人这样的大官连到崔家面前提鞋都不配,掌管杨朔州的齐家都没他家风光,光想想就知道崔家当初有多威风。 雀儿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听着跟天上神仙一样的家族,他们家的世子怎么会到他们这里来当一个小吏。 九品巡检司,这官也太小了,连县府衙门当差的县尉都有八品呢。 不过,即便崔二爷如今落魄了,旁人也不敢欺负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崔家毕竟是大梁三姓之一的大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回长安去呢。 秀秀听雀儿一直在身旁叽叽喳喳,说崔家多么多么厉害,忍不住道: “你往后别在二哥哥跟前说这些,免得惹他伤心。” 雀儿点头,她懂,落差太大,是个人都接受不了的,况且,她连在崔二爷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哪里会跟他说这些。 得到她的保证,秀秀这才放心,她盖上锅盖,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也不怪雀儿惊奇,当初知晓崔道之身份之时,她也是惊讶了好一阵,直到第二日那位知州赵大人过来,方才好些。 想起那日崔道之在赵大人面前的样子,秀秀不禁微微出神…… “秀秀姐姐!想什么呢?”雀儿在她跟前晃动手掌。 秀秀回过神来,摇头:“没什么,你等我一下,咱们一起去西市买点东西。” “哎。” 秀秀拿着雀儿送来的合欢饼进屋,见崔道之正坐在窗下望着外头出神,不觉放轻脚步。 “二哥哥,这个给你。” 崔道之闻言回头,视线落在她手上。 秀秀忙道:“这是合欢饼,郑婶做的,很好吃的。” 崔道之起身走过来,问:“有筷子么?” 秀秀一怔,立即反应过来,连忙飞跑回厨房去拿筷子,又怕不干净,用水洗了两遍才敢递给他。 崔道之用筷子夹了一下块合欢饼放进嘴里,道:“不错。”随即将筷子放下。 秀秀眼睛弯弯,笑漏了虎牙,将外出一事说了,随即心满意足的去了。 她走得急,完全没意识到崔道之只将合欢饼吃一口便放下的事实。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崔道之便微微皱了眉头。 这饼太甜了,他不喜欢。 - 崔道之目光幽深,指尖轻轻在桌面上轻扣两下,这八仙桌年头已久,上头红漆剥落,尽显斑驳,连发出的声音都沉闷无比。 他脱下身上那件素白粗麻长袍,扬手将床头秀秀给他缝制的那件藏青云纹袍衫拿来换上,随后出了门。 一路来到西市一家叫‘千韵阁’的酒楼,只有见门口有数十个府兵把守,无人敢靠近,一小厮上前躬身行礼: “二爷来了,我们爷正等着您呢,请。” 崔道之撩袍跟着他进门,随即一股脂粉气扑面而来,欢声笑语从楼上飘下来,令人下意识想到两个字: 奢靡。 崔道之面上神色未变,只对小厮道:“你们主子倒是会享受,我却没这样的福气了。” “瞧您说的。”小厮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道: “主子说了,不过是靠着老一辈的荫德,成日里混日子罢了,今儿爱翠香,明儿喜碧荷,没个安定的时候,好没意思,哪里同您似的,守着一个秀秀姑娘安心过日子,多好。” 他这话句句冲着崔道之心尖上去刺。 嘲讽他崔家落魄,随国公不在人世,而他崔道之也被他们齐家踩在脚下,再不复从前尊贵。 不过这都不算最厉害的,他最厉害的是说他安心守着秀秀过日子那句话。 大梁最重家世,崔家就算没落了也是贵族,而他崔道之却同一个庶民厮混在一起,如今长安和杨朔州谁不把这事当笑话看? 听闻那叫秀秀的庶民还曾经同一个死人拜堂成亲,还差点殉了葬,这样的女人他都要,也不嫌晦气。 崔道之只是笑,并不反驳。 小厮内心有些无语,谁能想到当初不可一世的崔世子变成这幅窝囊样子,看来诚如赵大人所说,他如今确实不足为虑了。 他领着崔道之上楼,来到一间房门前撩起珠帘: “主子,崔大人到了。” 半晌之后,里头才响起两个字:“进来。” 崔道之进去,撩袍子跪下,眼底那令人骇然的戾气被眼帘遮住: “见过齐大人。” — 等崔道之离开,齐宪宁方才拍拍怀中人的小脸,道:“好乖乖,去吧。” 花魁娘子指了指自己的脸,齐宪宁哈哈大笑,在她脸上十分响亮地亲了一口,花魁这才满意离去。 齐宪宁双腿往黄花梨桌上一架,道:“怎么样?说” 赵知州笑着摇头,恭敬道: “那大夫说他确实伤的重,只怕要落下病根,还是总督和大爷好计策,不过找几个人陪他演一场戏,他便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有当年少年英雄的气魄?只是可怜了死在他手里的那些兄弟。” 齐宪宁只是笑,想他父亲当年在崔相礼手里吃过多少暗亏,如今可算在他儿子找回颜面。 崔道之多么桀骜不驯的一个人,如今也只能乖乖跪在他脚下,想起方才他那副谦卑的模样,齐宪宁只觉得通体舒畅。 “老爷子说了,那孙家不是要闹么,你不必管,由得他们自己去解决,咱们也好瞧瞧崔道之到底是真的认命,还是装的。” “是。”赵知州瞧他心情正好,上前道:“下臣有一事不明,总督大人若要出气,直接听从贵妃娘娘的旨意将他杀了就是,何必——” “你懂什么?” 齐宪宁倪了他一眼,手中摇晃着盛满酒的金杯,道: “陛下是收拾了崔家,可他对大皇子却照旧优待,也没有立七皇子为储的意思,陛下明知我们两家有过节,还将崔道之放到我们这里,焉知不知试探?” “天威难测啊,糊弄一下就成了,你还想真杀了他?” 其实这都是他家那老爷子齐总督的话,他不过是现拿现用。 赵知州道:“可贵妃娘娘那儿……” “贵妃那儿自有我爹去应付,你操心个什么劲儿,倒是那个叫秀秀的……” 第6节 赵知州立即回道:“下臣前儿见了,确实好模样,只不过带着股媚态,瞧着不似良家。” “咱们贵妃娘娘不一样带着股媚态?这有什么,不是这模样,还迷不住人呢。” 齐宪宁起身,走至窗下,往外瞧。 _ 崔道之察觉到楼上的视线,脚步不停,走至一个首饰摊子跟前,随意从中挑了一根成色还可以的桂花白玉簪,又逗留了好一会儿方才离去。 回到水月巷,秀秀正急匆匆从里头出来,见着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二哥哥,你去哪里了?你的伤还没好呢。” 她不自觉唠叨起来。 崔道之只道出去随意逛逛,拿出那根桂花白玉簪插到她头上,然后将原本插在那里的木簪子拿下来,扔到街边水槽里。 “那个旧了,戴这个吧。” 秀秀呆愣愣跟着他回去,等到在厨房里舀水时,瞧见水缸里自己的倒影,脸腾的一下红了。 二哥哥他……他竟然送了自己一根簪子,还是她喜欢的桂花样式...... 秀秀咬唇,将手背放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夏天怎么还没过去,真热啊,她想。 第6章 这个男人逆着光,如同神祗…… 秀秀怕崔道之看见自己绯红的脸颊和通红的耳根,于是在进门前就捋下几根头发遮挡. 午饭时,更是一直捧着碗,不敢抬头去看他,深怕一抬头便会触及他的视线。 只吃个七分饱,秀秀便起身:“二哥哥……我饱了。” 看到崔道之点头,秀秀如蒙大赦,飞快溜进了东屋。 她将簪子拔下来,放在手心里,日光从外头透进窗子,将窗格的影子印在簪子上,好似将它分成了几段,每一段都是那么晶莹剔透。 她想起幼时自己要拽娘亲头上的簪子玩儿,爹爹告诉她,那是他送给娘亲的定情信物,不能乱动,等她长大了,自然也会有人送给她的。 定情信物…… 光是想到这四个字,秀秀便心跳如鼓,可是她又怕是自己多心。 也许......也许二哥哥送她这个只是因为感念这段时间自己照顾他的辛苦? 秀秀辗转反侧,不敢开口去问。 她将簪子握紧,放在心口的位置,随后拿起平日用的一面小铜镜,将簪子重新插到头上。 真好看。 秀秀拿着铜镜,飞扑到床榻上,将脸埋在被褥上,无声地笑出来。 忽然,从正屋传来一声咳嗽,伴随着碗筷落地的声音。 秀秀忙收了笑爬起来,推开小门过去,只见崔道之的嘴角和八仙桌上都沾着血迹,一只碗碎在他脚下,周围满是汤汁。 “二哥哥!” 秀秀飞跑着去扶他,一摸他的额头,只觉得烫得吓人,鼻尖若有似无闻到些酒气。 他喝酒了? 秀秀来不及多想,将他扶到床上,拿湿帕子擦他嘴角的血,随后飞跑着去请大夫。 “二爷本就有伤,怎么能吃酒呢?再加上怒火攻心,这……” 大夫已经来过几趟,也算是与秀秀相熟,说话便也不瞒着掖着。 怒火攻心?秀秀有些茫然地往屋里看一眼,他不是说自己只是出去散步吗,怎么会怒火攻心? 秀秀煎了药,喊崔道之起来喝了,又给他额头换了湿帕子,解衣换药。 — 等秀秀累极了醒来,已经是夜里,她趴在八仙桌上睁开眼,下意识唤道: “爹……我想吃鸡汤面……” 等了好一会儿,无人回应,秀秀这才意识到爹爹已经不在很久了。 她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揉了揉眼睛,一抬头,发现天已经大黑。 今夜没有月光,屋里静悄悄的,秀秀坐在凳子上,拢了拢衣襟,下意识抱紧双臂。 她有些害怕。 额头上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忽’地一声,屋内大亮,秀秀抬头一瞧,却是崔道之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床,将油灯点燃。 秀秀猛地松了一口气。 “怕黑?”崔道之将油灯放在她跟前,撩袍子在凳上坐下。 秀秀点头,扯出一个笑来: “可能是那天被关进棺材里给吓着了,过段时间就好……二哥哥,你的烧退了么?” 她下意识将手放在崔道之的额头上,崔道之眨了下眼,到底没躲。 “烧退了,二哥哥,往后你还是别喝酒了,等伤好了再喝,等入秋,我做桂花酿给你喝好不好?只不过只能喝这么一点。” 秀秀在他跟前比划一下。 “嗯。”崔道之淡淡应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抬头望向窗外,道:“今儿什么日子?” “七月初九,二哥哥,怎么了?” 崔道之手指停止敲击,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再过一个月就是我父亲和大哥的忌日。” “啊。”秀秀轻呼出声,连忙道:“我明日就去市集上买些纸钱和金箔纸回来备着。” 她对崔家的事不甚了解,只是在外头茶馆里偶尔听人说过随国公去世当天,他的大儿子也跟着去了。 当时她正年幼,父母健在,满心想着求爹爹给她买簪花的事。 崔家、长安这样的词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和遥远,不成想有朝一日她会同崔家的世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崔道之虽然笑着,但秀秀却莫名察觉到他的难过。 于是她大着胆子去拉他的衣袖,认真道: “二哥哥,你别难过,我也没有了爹爹和娘亲,咱们是一样的。” 崔道之顿了一下,道:“家母还健在。” 秀秀闹了个大红脸,‘呸呸’两声,道:“对不住,二哥哥,我说错话了。” 崔道之自然不会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将灯盏推至秀秀面前,说了句‘睡吧’,便起身回床上躺着。 秀秀手拿着灯盏起身,隔着微弱的灯光,轻声道: “二哥哥,你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说罢,心怦怦跳,逃似的推开小门,跑进东屋。 ‘吱呀’一声,小门关上,崔道之躺在床上,一半脸陷在阴影里,另一半被小门后油灯透过来的光照亮。 只见他无意识转动着左手食指处的那枚扳指,眼睛里满是凉意。 他不需要人陪,他只要欺辱他们崔家的人付出代价。 一只麻雀在窗沿边扑腾,崔道之支起窗户,伸手捏住,微一用劲儿,那麻雀便没了声响。 - 到了八月初九那一日,秀秀一大早便去西市买了好些纸钱和金箔。 她一个人忙不过来,雀儿正好过来找她玩儿,瞧见了,便主动请缨同帮忙。 两个人坐在柿子树下叠元宝,忙活到一半,崔道之忽然过来,问:“这是在做什么?” 雀儿吓得一激灵,手中的金箔差点被撕烂。 秀秀有些奇怪地瞧她一眼,随即抬头对崔道之道: “叠元宝,将这些金箔叠成元宝的样子烧了,下头的人就有钱花啦!” 本以为崔道之对此不敢兴趣,没成想他却拿了一张金箔,不消片刻便学着她们的样子叠出来一个。 “是这样么?” 秀秀惊讶于他学得这样快,连连点头:“二哥哥叠的真好。” 雀儿却站起来,牙齿都在打颤。 “我……我,秀秀姐姐,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等闲了我再来找你玩儿——” 不顾身后秀秀的叫喊,她飞跑着出了大门,等快到家门口,她才拍着胸口不住喘气。 太吓人了,她连看见那位崔二爷都觉得两股打颤,秀秀姐姐是怎么做到那么亲密同他说话的? 吓死她了。 秀秀眼见着雀儿像被踩着尾巴似的溜走,觉得有些奇怪,收回视线,正要同崔道之解释,却见他并不在意的模样,注意力全在他手中的金箔纸上。 秀秀重新坐下,重新开始忙活,眼睛却不自觉飘到崔道之的身上。 瞧他认真的模样,秀秀忍不住想: 二哥哥肯定很敬重他的父亲和兄长。 这样想着,她的视线不期然往下挪动。 原来男人的腿也可以这样细长,秀秀眨了眨眼。 因为看得太过专注,手上力道没控制住,金箔被撕开一道口子。 她连忙抬眼去瞧崔道之,见他并没发现,不禁松了口气。 第7节 秀秀有些羞愧,今日这样的日子,她却只顾着偷看美色,实在是不应该。 祭坛就设在院子里,将屋里那张八仙桌抬出来,上头摆上几个瓜果,放上一个用久了的香灰炉子。 秀秀将买好的香点燃,递给崔道之,又怕弄脏两人的衣服,拿来不用的旧布料在地下垫着,学着他跪下磕头。 崔道之将纸钱和纸元宝扔进火盆里,不消片刻,烟灰便顺着热气在两人面前飞舞。 秀秀以为崔道之会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神色平静。 她很想问问他父亲和兄长是为什么离世的,但怕惹他伤心,没有张口。 跪得久了,腿有些发麻,正打算起身,却见雀儿哒哒地跑进来,弯身撑着腿喘气: “二……二爷,秀秀姐姐,那个孙老爷来啦,还带人抬着几口棺材,瞧着可吓人了,你们赶紧躲起来吧!” 秀秀本就对孙老爷有阴影,又听她提及‘棺材’二字,脊背下意识一僵。 她转头去瞧崔道之,只见他神色未变,手拿纸钱往火盆里撒。 秀秀看着他的侧脸,一颗慌乱的心莫名渐渐平静下来。 雀儿见两人一点不慌乱,急得不行,连忙一跺脚,转身跑出去,去找她爹过来帮忙。 她刚离开不久,孙家的小厮便抬着几口棺材停在秀秀家门前,孙老爷拄着拐杖,被人搀着进来。 “陈秀秀!你个小娼妇,给我滚出来!” 秀秀听着他骂自己,先前的委屈尽数爆发,连忙起来,从八仙桌后出来,道: “孙老爷,请注意你的言辞!” “言辞?”孙老爷瞧见她同崔道之在一起,忍不住气血翻涌,脸涨得通红,幸得被身边小厮扶着,方才没有倒下。 他亲写了状纸递到衙门,衙门却不受理,反将状纸打了回来,不管他使多少银子都不顶用。 他还猜这小娼妇是仗了谁的势,原来是这位从长安来的崔二爷。 他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小娼妇,你以为你搭上了这姓崔的,你就得了意了,我告诉你,呸!他如今就是一个破落户,谁把他当回事?敢杀人,照样得偿命!” “你已经同我儿拜了堂,就是我孙家的人,你爹立的婚书还在我手里那,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还有你这奸夫,都得给我们一家偿命!” 孙老爷说得急了,不住咳嗽。 秀秀听他红口白牙,胡沁一通,气得说不出话来,捞起墙边的棍棒就要将人赶出去。 “反了天了!”孙老爷拿拐杖指着她,吩咐小厮: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人拿下!?” 崔道之皱起眉头: 聒噪。 他素来占有欲极强,崔家的一只猫、一条狗都容不得旁人欺辱,如今这老不死专挑今日在这里撒泼,敢情是把他当成个死人。 崔道之目露寒光,起身走到秀秀身边,将她手中的棍棒拿到自己手里。 众小厮一时不敢动作。 “我方才都听明白了。”崔道之道:“秀秀是你家那死鬼儿子的媳妇,而我杀了你们一家人,对么?” 孙老爷以为他要认罪,喜上眉梢:“正是。” 崔道之笑了:“婚书拿来。” 孙老爷将怀中婚书拿出展开,在他面前抖动:“看,红纸黑字写着,那小娼妇休想抵赖,啊——” 秀秀刚想辩驳婚书是假的,便见崔道之将手中棍棒一扬,随即,孙老爷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张开口,虽知也许不该,但心中无端漫上一股快意。 她看见崔道之将孙老爷手中的婚书拿去,扬手扔进火盆,然后蹲下身子与呲牙咧嘴的他平视,一字一句道: “陈秀秀如今归我管,你要动她,我有点不高兴,怎么办?” 此刻,这个男人逆着光,如同神祗。 第7章 你和崔二爷什么时候成亲啊…… “秀秀姐姐!” 秀秀正坐在门口给崔道之缝制衣裳,听见雀儿在喊她,抬头笑道:“进来吧,我缝完最后几针就给你拿去。” 雀儿忙说不急,进来献宝似的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秀秀手上动作一顿,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爹爹亲眼看见的,听说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僵了,还有老鼠在上头爬呢。” 雀儿想到这个场景,觉得有点恶心。 秀秀将衣裳放在膝上,忍不住出神。 孙老爷死了。 那日崔道之狠狠吓唬了他一通,回去他就一病不起,瘫在床上。 因平日里为人太过,街坊邻居都盼着他死,下人们也不满他克扣银钱,早生二心,所以竟没一个人管,不过几日就去了。 折磨了自己一年多的噩梦终于散了,秀秀心里一时又喜又悲,愣了半晌,忽然想到什么,道: “不会牵连到二哥哥吧?” “哪能啊,是他自己生病死的,干别人什么事儿?” 秀秀点头,将针线放在板凳上。 “桂花酿昨儿个就从柿子树下挖出来了,和新做的月饼、柿子饼、合欢饼一起,都在厨房放着呢,我去给你拿。” 将东西一起和雀儿送到她家里时,郑伯郑婶要留她吃饭。 “家里也没什么好的,你就将就着些用,一会儿教教我那丫头怎么做桂花酿就成了。” 秀秀想着崔道之今日去衙门报道,不在家中,也就不必担心他的午饭,于是点头留下。 午后,她领着雀儿到他们家院子里拿簸箕收新鲜桂花。、 桂花满枝头,香气馥郁,点点金黄洒落在衣裙上,连身上都沾满了香气。 “秀秀姐姐,你和崔二爷什么时候成亲啊?” 忽然,雀儿将身子往一旁一仰,神秘兮兮地凑到秀秀耳边问。 秀秀双手一颤,差点将手中桂花全都撒出去。 “你个小姑娘家,问这个做什么?” 秀秀将手中的桂花放到簸箕里,故作镇定地拍了拍手。 “哼。”雀儿一噘嘴,笑话她:“我年龄小,懂得可不少,你和崔二爷住在一块,迟早要成亲的,这可不是我说的,水月巷里,哪个不这么说?” “秀秀姐姐,你不是害羞了吧?哎呀,羞羞羞——” 雀儿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脸,冲她吐舌头。 秀秀两颊通红,将新摘的桂花往她身上扔。 “叫你浑说,叫你浑说,你这小蹄子,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雀儿咯咯直笑,一边躲一边道: “好姐姐,饶了我吧,要不你同二爷一起去城里的月老祠拜拜,挂个红绸子在神树上,来年别说成亲了,就连大胖小子都有了……” 秀秀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臊的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郑婶过来说了雀儿两句才好。 雀儿捂嘴偷笑,秀秀拧了一下她的脸,拉着她去做桂花酿去了。 待到回去时,已经申时一刻,秀秀脸上热气未散,走在街道上,见街上一对迎亲的人马走过,不禁驻足。 她想起雀儿的话,双颊再度烫起来。 成亲……成亲…… 光是将这两个字同崔道之联系起来,她的心就忍不住砰砰跳。 可是……秀秀叹了口气。 她有些摸不准崔道之的想法。 虽说他当初说要同自己一道过日子,可是并没有明说要娶她,这种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又不好明说,因此两人只能一直这样不清不楚过下去。 想到雀儿说的月老祠,秀秀无意识地攥紧手,脑海里瞬间出现两人一起,站在月老祠那颗保佑姻缘的神树下的场景。 下一刻,秀秀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 瞎想什么呢,还是想着怎么挣银子是正经。 秀秀虽如此嘱咐自己,但嘴角仍旧不受控制地弯起。 她低头,衣服上沾染的桂花香丝丝缕缕飘入鼻端。 好甜。 - 官署后头的厅堂里,赵知州撩起袖袍给崔道之倒了一杯酒。 “这是从长安得来的柳林酒,朝廷贡品,本官一直没舍得喝,今日特地来招待世子……不,崔老弟……” 赵知州笑着拍崔道之的肩膀。 崔道之起身向赵知州行礼:“多谢赵大人。” “哎——,不必客气。”赵知州对他的恭敬很满意,“崔老弟啊,当初你哥哥我也是受过令尊恩惠的,可惜没等我报恩他就去了,真是天不假年啊。” 崔道之眼里闪过一丝冷光,面上却显现不出,仰首饮了一杯酒,道: “有劳赵大人牵挂,有您记着,父亲也算瞑目了。” 赵知州几杯酒下肚,说话已经有些打结: 第8节 “老弟啊,听哥的,老老实实在这干,比什么都强,否则……”他摇头,指了指上头:“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是,多谢老哥提点。” “哎,对了,那丫头还带劲吧?”赵知州笑道:“她长得就一副勾人样,当初孙家少爷为了得到她,没少费功夫,如今……” 他拍崔道之的肩膀:“便宜你崔老弟享受这销魂窟了哈哈哈……” 崔道之笑了一下,抬手给赵知州敬酒:“请。” 临走时,赵知州搂着他的肩膀,道: “等开了春,薛嵩明薛大人就要调任长安,到时带着他妹子经过杨朔州,所以啊,我过些日子就得去齐总督跟前鞍前马后地准备迎接事宜,到时没工夫同你混。” “你啊,趁着这一个月的功夫到千韵阁里去找我,我给你安排几个更带劲的,这个酒……你带走一壶……” 崔道之接了他给的柳林酒,又说了些话,方才告辞。 出了官署,他看着手中的酒壶,冷笑一下。 朝廷贡品,王贵妃给的。 等经过桥边,扬手将酒壶扔进河里。 — 等崔道之到家,已经是傍晚,他伸手一推,发现大门已经被人从里头关着。 这是时辰,众人都回家吃饭,水月巷里除了他,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崔道之从靴筒里抽出一枚短刃,插进门缝,轻轻一挑,只听‘啪嗒’一声,门开了。 崔道之进去,发现院中无人,只有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摇动。 他皱眉,将短刃握在袖中,轻脚进屋。 一步、两步、三步。 他猛地推开小门,准备将手中短刃扔出去,却只听‘哗啦’一声,一个雪白的身影捂着胸脯猛地转身坐下。 隔着挂在空中的女子肚兜,崔道之只能看见她如雪一般白嫩的后背,或许就是因为她太白,肩胛骨左侧那块指甲盖大小的蝴蝶胎记就显得尤为明显。 她生了一张好皮囊,从前只知她脸庞娇媚,却未想肩胛脖颈处的曲线更为诱人,特别是如今她一副幼鸟般的受惊之态,带了股她自己都不知晓的勾人意味。 难怪那孙家少爷这样想要她。 “二……二哥哥,你……你先出去……” 秀秀坐在浴桶里,急得话都说不清楚。 因为崔道之在家不方便,秀秀回家见他未归,便想特意趁他回来之前洗澡,没成想刚脱了衣裳,他便回来了,还……还打开了门。 呜呜……他一定看见了。 秀秀捂着脸,臊的抬不起头。 崔道之眼中荡漾起不知名的情绪,片刻之后,将短刃插进靴子,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关门。 待到脚步声远去,秀秀方狠狠松了口气,快速用皂荚擦洗身子,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收拾妥当。 待到穿衣时,瞧见竹竿上挂着的衣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肚兜就挂在正对小门的位置,方才二哥哥推门时怕是正好瞧见。 秀秀捂脸哀嚎。 她没法见人了。 但今儿是中秋,即便秀秀再不情愿,也总得出去。 她穿上衣裳,察觉到崔道之不在院子里,心咚咚跳着,飞一般开门溜进了厨房。 用晚饭时,秀秀推脱说自己在外头吃过了躲着崔道之,崔道之倒没说什么,点头表示知道。 入了夜,月光洒在院子里,像是撒了一层雪,秀秀趴在窗下,见崔道之一人坐在树下,一动不动。 秀秀突然想到寺庙学堂里,那教书大和尚说过的一个词: 寂寥。 二哥哥他……是不是在想家? 她不知道那些大家族会怎么过中秋,但总归不是像如今这样,一个人坐在月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秀秀深呼几口气,稳住心神,推开门走出去。 搬个小桌子,将月饼、合欢饼、柿子饼都拿出来放在上头,又搬出新酿的桂花酿到柿子树下,道: “二哥哥,咱们来把这坛桂花酒埋了吧。” 未等崔道之开口,她便蹬蹬蹬跑去拿了刨地用的锄头递给他:“二哥哥,快呀。” 崔道之犹豫片刻,终究伸手接了过来。 坑刨好了,秀秀亲手将坛子放进去,认认真真的埋土。 “等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再把它拿出来喝,二哥哥,你说好不好?” 崔道之不知在想什么,转动手上的扳指,没有回答,只指着柿子树道: “还未到时节,怎得就熟了?” 秀秀拍拍土起身,摘了一个红柿子去洗:“我也说呢,今年的柿子红得真早,兴许是咱们家要发生大喜事呢。” 秀秀说话,才发现自己这话有歧义,下意识偷瞥崔道之一眼。 坏了,二哥哥不会以为自己在暗示他什么吧? 她不是这个意思啊…… 崔道之全然未曾注意到她的变化,他并不信什么预兆之说,凡是这些话都是那些妖僧邪道编出来,糊弄人心的东西罢了。 秀秀怕他误会自己,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指着月亮道: “二哥哥,咱们来许愿吧,月神定会保佑我们实现愿望的。” 崔道之原不想同她玩这些小把戏,但想到父兄,还是点了头。 秀秀看了眼他,又望着月亮,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月神在上,信女陈秀秀真心祈求,原我与二哥哥一直如如今这般,长长久久生活在一起,永远不变。” 第8章 大家闺秀 过了中秋,新年很快来到,秀秀特意买了许多炮仗,站在雪地里,捂着耳朵去点。 只听‘噼里啪啦’一顿声响,火花四散,红彤彤的纸屑散在雪上,煞是好看。 崔道之站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二哥哥!” 秀秀蹦蹦跳跳过来,将一块热腾腾的烤糍粑放在他手里。 “吃这个,先前的都给雀儿摸走了,这是我新烤的。” 小姑娘双颊红彤彤,一双丹凤眼含着盈盈水光,里头满是希冀,像是要她最珍贵的东西尽数交给他。 崔道之将烤糍粑还给她:“你吃吧。” 秀秀见他回屋,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挠了挠头,忽然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二哥哥从北方来,这东西他自然是吃不惯的。 秀秀将烤糍粑咬了一口,叼着剩下的跑进厨房。 不消片刻,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进正屋,‘啪嗒’一声,碗搁在八仙桌上。 “二哥哥,吃饺子啦!” 却见崔道之正背手站在西墙边瞧墙上的画。 秀秀跑过去,将筷子递到他跟前,道:“二哥哥?” 崔道之回神看她,问:“这是你父亲画的?” 秀秀一愣,抬头,只见那幅画上画的是一个女童玩乐的场景,而角落里一个年轻男人在满怀笑意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 “应当是爹爹买的,他不会画画的……” 她没说全,其实他连字也不识几个…… 她深怕崔道之再问下去,连忙道:“二哥哥,我给你做了饺子,我第一次做,你尝尝看,可好吃不好?” 崔道之接过筷子。 秀秀松了一口气,听着外头的炮竹声,忽然意识到,面前的男人已经到她家近半年了。 这半年来,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自己也一天天大了,可是两人的关系却始终未曾更进一步。 她始终捉摸不透他对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种态度。 他的伤快好了,孙家的问题也已经解决,可他仍旧没有搬出去的意思,那就说明他对自己还是有一点点喜欢的。 可他却始终不开口,对自己也始终像是隔着一层,他每日里在想些什么,她从来都不知道。 秀秀有些无奈地叹气,但她很快甩掉那些冒出来的愁绪,安慰自己。 能同喜欢的人每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还不必担惊受怕,真的已经很好啦。 她不能太不知足。 父母在世时,秀秀一直是个喜欢疯玩疯跑的性子,后来她疲于应对孙家,每日里战战兢兢,哪里还有精力干别的。 如今没人再难为她,又恰逢年节,她便再闲不住,白日里崔道之不在家,她便带着雀儿将东西两市都逛了个遍,偶尔瞧见一两样可心的东西,便给崔道之带回去。 上元节,东西市有灯会,崔道之没去,秀秀同雀儿逛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家。 她提着一盏花灯,站在柿子树下,笑着对崔道之道: “二哥哥,等开了春咱们一起去月老祠吧,听说那儿每年的桃花都开得很美,咱们也去瞧瞧。” 崔道之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第9节 秀秀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脸腾的一下红了,她赶紧将花灯提远了些,不叫他看见自己绯红的脸颊。 她方才高兴,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她有些懊悔,说什么地方不好非说月老祠,二哥哥定然以为自己是在暗示他。 秀秀臊得想当场在他面前消失。 崔道之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对小姑娘的心思没兴趣,于是道: “我没时间。” “啊?……哦……没关系,我,我找雀儿陪我去就好。” 秀秀虽是无意间提及此事,也没期望得到崔道之的应允,但听到他的拒绝,心里仍旧还是免不了有些失望。 她佯装无事一般给鸡撒了食,又同崔道之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忙不迭提着花灯进屋睡觉。 花灯没熄灭,就放在床头,她怕黑,灯亮着方能睡着。 隔壁屋里,崔道之对她的辗转反侧恍若未觉,他枕着左臂,一只腿曲起,右手手指在上头不住敲打。 他的目光幽深,视线注视着北方。 他在战场上学会的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耐心,如今,他一无所有,唯独耐心,有的是。 - 正月过去,便入了春,万物复苏,寒气渐消,天气一日日暖起来。 秀秀原想着挑个好天气,在院中将捂了一冬的被子拿出来晒,谁知想法刚冒出头,第二日便下起雨来。 开始淋淋漓漓,后来竟越来越大。 秀秀冒雨给自家的鸡鸭搭了个隔风挡雨的小窝,半边身子几乎湿透,跑到屋檐下,将伞放下,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道: “好怪的天气,从没见入春下这样大雨的……阿嚏——!” 崔道之望着外头渐成倾盆之势的雨,随手扔了一方巾帕给她: “擦擦吧。” 秀秀笑嘻嘻地接了,扭头回东屋去换衣裳,她一边解衣带一边想,等雨停了,她便出城去挖些春笋来给二哥哥下酒,也不知他喜不喜欢吃这个。 三日后,终于等来天气放晴。 秀秀背上一个小竹篓,去借郑伯家的牛车,雀儿听说她要去挖笋,原本萎靡的眼睛一亮,转头瞧向郑婶。 郑婶拗不过她,“死丫头,别给你秀秀姐姐添乱,早些回来,明日还要去瞧你姐姐。” 雀儿点头,表示知道。 秀秀甩着鞭,载着她往城外后山的竹林里去。 山林松脆,绿意盎然,空气中满是竹子的清甜香气。 一路上,雀儿像是从笼中被放飞的小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秀秀笑她:“你今日吃什么了?话这样多。” 雀儿倚在她后背上,哀叹一声: “秀秀姐姐,你不知道,我这几日可是憋坏了。” 一问何事,雀儿立即开始大倒苦水。 原来是她一个嫁到隔壁县的表姐小产,想见家人,雀儿便和郑婶一道去陪着住几天,以免她想不开。 “我那表姐夫忒不是个东西,虽说是我姐姐的青梅竹马,但原先他家里穷的叮当响,姨妈姨丈本不同意两人的婚事,但姐姐非要嫁给她,若他从此对她好便罢了,谁知——,哎……” “谁知他后来做生意有了钱,又遇见了另一位姑娘,两人互为什么知音,后来他便将那女子娶回家做了平妻,我姐姐就成了那个多余的,她伤心之下,便小产了。” 秀秀听得唏嘘,不禁轻声道:“怎么能这样呢……” 雀儿气愤不已,两颊鼓鼓:“是呀,怎么能这样,他简直不是个人,每回见姐姐都没个笑脸,若不是为了姐姐,我一刻也不想在他家里待。” 一路上,雀儿不住地咒骂那个娶了她表姐的男人,秀秀心里也是压不住的气愤,更多的,是为雀儿的表姐难过。 当初怎么就看上那么一个男人了呢? 秀秀一时心里沉甸甸的,忽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二哥哥对自己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是不是也是因为不够喜欢呢,倘若将来,他碰上了其他的姑娘,喜欢上了人家,将她抛下,她又当如何? 秀秀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到了。 她赶忙甩甩脑袋,这些日子总是担忧自己和二哥哥的将来,也学会自己吓自己了。 那只是旁人的经历罢了,同她并无干系。 刚下过雨,山路湿滑,秀秀将牛车拴在了山下的一棵竹子上。 拍拍牛脑袋,拿起小竹篓和锄头,秀秀拉着雀儿便开始挖笋。 春雨过后,笋冒头极快,秀秀差点被一颗春笋的笋尖给绊倒,还被雀儿好一顿嘲笑。 秀秀轻嗔她一眼,扬起锄头。 两个人挖了半个时辰,累得浑身冒汗,将春笋全搬到牛车上后,秀秀坐在车上用袖子擦汗,忽然眼睛瞥见远处有几株迎春花开得正盛。 秀秀跳下车,扶着树过去。 雀儿喊她:“秀秀姐姐,帮我也摘几枝——!” 秀秀扬手,算是答应。 下过雨的山路有些滑,秀秀几次差点摔倒,终于有惊无险地过去,折了数十只迎春花抱在怀里,一转身,却忽然瞧见草丛里落着一只绣鞋。 那绣鞋的鞋面上坠着一颗珍珠,用金线绣着牡丹花的花样,虽沾了不少泥土,仍能看出其中精细的做工和用料。 这儿怎么有姑娘家的绣鞋? 秀秀下意识往前走,拐过一座山石,便瞧见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披头散发缩在那里。 两人乍见对方,不约而同喊叫出声。 秀秀吓得差点将手中迎春花丢出去,稳定了心神,往后退几步,忙道: “你别怕……我,我是好人,过来采花的。” 她将手中迎春花给她看。 那女子哆嗦半晌,确认面前人没有危险,方才猛地栽倒在地。 第9章 秀秀一句话都插不上 秀秀将女子带回了家。 荒山野岭的,一个姑娘孤零零晕倒在山里,但凡是个有同理心的人都不可能视而不见。 这位带回来的姑娘身上尽是泥水,秀秀费力和雀儿一起将她身上的衣裳脱下,又用湿帕子擦干净头发。 “秀秀姐姐,这个姐姐的头发又黑又亮,比你的还好些呢。” 秀秀正忙着给她擦脸,抬头一看,发现确如雀儿所言,她的头发乌黑浓密,而且十分长,擦干净之后,像是一席浓黑摄人的绢布,一看平日里便是精心打理的。 秀秀将湿帕子重新过水,再一次给她擦脸之后,一张美丽端庄的脸出现在眼前。 “长得也好看。”雀儿忍不住赞叹。 秀秀点头,确实好看,这是一张端庄大气的脸,没来由的便叫人信服、亲近。 因天冷,怕她着凉,秀秀拿出自己一套衣裳给她换上,将她身上换下来的那件脏衣裳扔进水盆里。 煮了姜汤端进屋里,秀秀接过雀儿手中的棉布,给她擦头发,等到头发干了,确认不会着凉,又将姜汤喂了,方才出去。 常来这儿的那个大夫没在医馆,秀秀没找着人,便只好等晚上再去请他。 她将挖来的春笋放进厨房,又分出一半迎春花给雀儿让她带回去,随即端着水盆到外头河边去。 衣裳倒还好,她虽没见过,但看得出,用的都是上好的布料和丝线,也不晕色,只要多过几遍水便是,可是那双绣花鞋却叫秀秀犯了难。 上头的珍珠若是被她不小心洗掉了,她可赔不起。 想必这位姑娘定然出身大户人家,并且家人待之如珍宝。 秀秀挠了挠头,手指按住珍珠,小心翼翼将两只绣鞋按进水盆里。 刚开春,水还很凉,秀秀的十根手指被冰得通红,她正往手上哈气,忽听不远处响起一阵响亮而整齐的脚步声。 她回头,只见临街一群身穿铠甲的官兵养沿着街道跑过去,领头的官兵叫喊着,四周百姓慌乱散开。 众人都不知发生何事,有些慌乱。 “这么多兵,不会是那群山匪打进来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山匪哪有那能耐,不过就是几个兵从咱们跟前过去一下,瞧把你吓的,怂蛋。” “再说一遍,小兔崽子骂谁......” 说话的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要打起来,秀秀连忙躲远些,深怕他们不小心连累到自己。 很快,她端着水盆回家,正晾衣服,忽然想到一件事。 崔道之回来,她该怎么跟他说? 他一向喜欢安静,又怕麻烦,不愿同人打交道,平日里自己都不敢说太多话,唯恐吵着他。 如今她不吭不响,带回来一个姑娘,他会不会不高兴? 秀秀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忙回头,微微张大眼睛,道: “你醒啦,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要最少要睡到明日呢。” 她将衣裳展开,将沾满水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秀秀在那姑娘的眼睛里瞧出一抹掩饰不住的惊讶。 秀秀动作一顿,下意识将双手往身后隐去。 她的脸有些发烫。 平日里不觉得,但面对面前这位连走路都如仙人一般的姑娘,她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身为一个女孩子,方才自己那个动作好似是有些……粗鲁? 女子面上虽还带着防备,但相比两人见面之初已经好上许多,她也知是面前这小姑娘救了自己,于是微微颔首,动作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第10节 那是一种骨子里的优雅高贵,秀秀觉得她一辈子可能都做不到像她这样。 “多谢搭救。” 连声音都这样好听,不急不缓,跟仙乐似的,就是带着一股跟崔道之一样的外地口音。 秀秀连忙摆手:“不用谢的,我只是顺手而已,没什么的。” 秀秀问她姓名和来历,女子只道自己姓薛,别的倒是一个字不提。 她既然不想说,秀秀也不好多问,一边忙活,一边问她家在哪里,若是离得近,她可以送她回去。 说话间,秀秀看见自己拿回来的迎春花已经开始败了,便到崔道之屋里将那只她特意淘来的花瓶拿出来,将迎春花放进去。 那位薛姑娘听到‘回家’两个字,长长的眼睫一颤,道: “我不回去。” 秀秀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道:“那怎么能成?你在外头,你家里人肯定急得不成样子了。” 有家人多好啊,她若还有亲人在世上,定然时刻粘着他/她不撒手,哪里舍得离开半分。 薛姑娘只是摇头,不愿多说,抬头看见秀秀整理的迎春花,道: “我来吧。” 秀秀一怔,她已经开始上手。 “可有剪刀?”薛姑娘柔柔问道。 秀秀呆呆点头,不自觉听从她的话,跑去自己屋中,将针线篓子里的剪刀拿出来递给她。 薛姑娘接过,不到片刻功夫,便将迎春花的枝叶修剪好,改头换面。 秀秀忍不住赞叹:“薛姑娘,你真厉害……” 怎么她插的花比自己的好看那么多呢。 薛姑娘微微一笑,道:“谬赞了,只不过平日里无聊,随便做些事打发时间罢了。” 秀秀听得好生敬佩,道: “若我能像你一样厉害就好了,二哥哥总说我的花插得不好看。” 薛姑娘脸色一变,道:“你家里还有男人?” 秀秀点头:“自然是有的,二哥哥是我的……我的……” 秀秀一时不知该怎么同她解释崔道之同她的关系。 正为难着,却听见外头响起一阵脚步身,秀秀道: “二哥哥回来了,你别怕,他人很好的。” 薛姑娘却急得额头冒汗,她怎么能这样披头散发地见一个陌生外男呢? 连忙闪身回屋,躲在门后捂着胸口偷偷打量。 崔道之进门,率先瞧见院中晾晒的衣物,下意识眯起双眼。 秀秀连忙上前:“二哥哥,你回来了。” “嗯。”崔道之应声。 秀秀想起今日下午的事,道:“今天我瞧见一群官兵从前街过去,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崔道之看了眼东屋的房门,随意道: “薛大人的妹妹丢了,正叫人找。” 薛大人?秀秀没听过,但能惊动知州赵大人为他出兵,官职一定不低。 他的妹妹也定然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到何处都是前呼后拥的一大堆人跟着,怎么会丢了呢。 等等……薛大人,姓薛…… 秀秀张口:“二哥哥——” 崔道之伸手捂住她嘴巴,他身上的松香味随即传入她的鼻端。 他还从未离自己这样近过,秀秀的心开始不合时宜地跳动起来。 她想叫它别跳了,可是她控制不住。 崔道之从始至终只盯着东屋的门看,松开秀秀,悄无声息来到门前,拿出靴筒里的短刃,冷声道: “出来,别叫我说第二遍。” 门‘吱呀’一声,一张端庄美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崔道之眯眼,他总觉得她有些眼熟。 秀秀怕他误伤,连忙过来道:“二哥哥,这是我今日救的一位姑娘,你别吓着她。” 崔道之将短刃收起,转身就走。 谁知薛姑娘却叫住了他,用长安官话道: “敢问公子可是从前随国公家的崔家二郎?” 崔道之脚步一顿,扭头:“你识得我?” 薛姑娘神色有些激动,走至崔道之跟前稳稳行了一礼: “公子左手食指处戴的乃是崔家的祖传扳指,所以认得,如今满天下能戴它的,除了二公子崔道之,还能有谁?” 崔道之转身:“你是薛家人?” “是,小女薛昭音。” 两人说了许多,秀秀在旁边看着,一句话都插不上。 第10章 这个姐姐可要把你给比下…… 天色渐暗,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 秀秀正拿刀在案板上切笋片,顺便时不时回头往院里瞧。 正屋门前,崔道之和那位薛姑娘正在说话,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薛昭音低头莞尔一笑。 薛昭音的笑是轻柔的,高贵的,叫人不忍亵渎,她本就生的好,这一笑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秀秀不禁感叹,不愧是大家闺秀,同她们这些野丫头就是不一样。 任她如何都没想到,她救的竟然正是那位薛大人的妹妹。 只是她不明白,这样金贵的官宦小姐怎么就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荒山野岭?难道是遭到了什么意外不成? 若真如此,她也是可怜。 薛家…… 秀秀一边将笋切成丝一边想着,这是什么样的人家?比从前二哥哥他们家还厉害么? 听方才两人的话,两家说不定还有些渊源。 雀儿倚着厨房门偷瞧,回头瞧见秀秀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轻脚过来,狠狠一跺脚: “秀秀姐姐,你要切着手啦!” 秀秀吓了一跳,忙低头一瞧,见刀身离自己的手还有好远,便知雀儿是在吓自己,不满道: “你这小蹄子,又吓我!” 发觉自己说话声有些大,立即捂着嘴,怒瞪她。 雀儿瞧她小心的模样,笑嘻嘻道:“秀秀姐姐,这个姐姐可要把你给比下去了。” 秀秀一听,叉腰道:“浑说什么,什么比不比的,你不回家吃饭,跑这里做什么?” 雀儿故意气她:“我来看漂亮姐姐,又不是来瞧你。” 秀秀气得拧她,雀儿立即告饶: “好姐姐,我浑说的,她哪里有你好看,我是吃饱了特意过来找你玩儿的。” 秀秀这才松开手,却发现自己头上那根桂花白玉簪掉了,连忙去找。 雀儿一边帮着找一边道: “秀秀姐姐,什么值钱的簪子,只得你这样着急,丢了就丢了,等我往后挣了钱,给你买一大箱子。” 秀秀被她逗笑,弯腰将水缸边的簪子捡起,擦干净,重新簪到头上,道: “我不稀罕,我只喜欢这个,就算是我自己丢了,这簪子也丢不得,你懂什么?” 这是崔道之送给她的,半分都损坏不得,怎么能丢呢。 雀儿一副了然的神情。 秀秀被她瞧得红了脸,转身拿起刀切菜,不理她。 想到崔道之,秀秀再次回头望,却见院中已经没有他和那薛姑娘的身影,下意识一怔,将刀放下。 - 春光和煦,衰败了的柿子树新长出枝芽,几只麻雀在枝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正屋里,已经穿戴妥当的薛昭音与崔道之对坐,有些不习惯地拉了拉身上的衣袖。 这衣服布料粗糙,穿在身上,甚是难受。 她环顾四周,见屋内摆设陈旧、布置简陋,梁上没有珠帘幔帐,床榻就这样大咧咧地斜对着房门。 再一垂头,只见面前的八仙桌红漆斑驳,一条腿还有些残缺,稍稍一碰,整张桌子都在晃悠。 而对面的崔道之对这一切似是已经习惯。 薛昭音瞬间面露不忍,想当初崔家何等尊贵阔绰,崔世子又是何等意气风发,她虽在闺阁,也是听过的。 那时,长安哪家闺阁女儿不倾慕崔世子的威名,她也曾畅想过有朝一日一睹这位少年英雄的风采,却未曾想过,两人见面竟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薛昭音有些唏嘘,道:“……二公子就住这里?” 第11节 崔道之点头,只道:“薛大人正在满杨朔州找你,薛姑娘,我可以送你回鄯阳。” 薛崇明原先带着妹妹薛昭音进京赴任,经过杨朔州,谁承想一日在鄯阳驿馆下榻,醒后薛昭音就不见人影。 他生平最疼这个妹妹,当下急得厉害,连鞋都没穿便到齐总督府上借兵找人。 毕竟是在齐家的地界上,招呼还是要打一声的。 后来,薛崇明听闻杨朔州一带山匪猖獗,便下意识以为是山匪劫走他妹妹,当即带着人去剿匪了,现如今还没回来。 薛昭音一听说要送她回鄯阳,当即脸色一白,道: “我不回去,二公子,劳烦你想个法子告知我哥哥,叫他来找我,然后我们一同去长安,只别惊动这里的官府,有劳了。” 薛昭音起身,对着崔道之稳稳施了一礼。 “我不复当初身份,薛姑娘实在不必对我如此客气。” 崔道之看着她,突然道: “薛姑娘可是在怕齐家?” 薛昭音下意识抬眼,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些事情原不好叫外人知晓,但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崔道之心下当即便有几分明白。 齐广茂身为总督还算有些本事,可他唯一的儿子齐宪宁却是个有名的纨绔。 他仗着自家的势力,又有王贵妃撑腰,即便是天王老子也敢惹。 薛崇明和薛昭音的父亲虽贵为太傅,但人死如灯灭,薛崇明一个即将到任的小小兵部侍郎,他自然是不放在眼里。 齐家一直想与薛家联姻,齐宪宁好色,又是个管不住自己的霸王性格,如今薛氏兄妹到了他家的地界,薛昭音又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他哪里能忍得住,动手动脚都是轻的。 瞧薛昭音的脸色,崔道之便知道自己已猜对了七八分。 他的手指在八仙桌面上轻敲,眼睛微眯着,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才起身道: “放心,当初崔家遭难,老太傅对我有恩,他的女儿我自然是要照拂一二,薛姑娘若实在不放心,可以在这里先住着,我想法子通知薛大人。” 薛昭音听罢,心中甚是感激,想到救自己回来的秀秀,道: “可要问过方才那位姑娘?” “没有必要。”崔道之淡淡道。 只这一句,薛昭音便知崔道之对秀秀的态度。 看来,那个小姑娘并非二公子的什么人,也许只是随意买来的一个丫头罢了,她听她叫二公子二哥哥,还以为...... 薛昭音为自己先前的猜想感到些许好笑。 怎么可能,就算再落魄,崔家二公子也不可能同一个庶民结为夫妻,极大可能,不过是个丫头或者侍妾罢了。 薛昭音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多谢二公子。” - 当秀秀听见崔道之的话时,有一丝瞬间的发懵。 “二哥哥……你方才说什么?” 崔道之重复一遍:“薛姑娘要住这里一段时间,你好好照顾她,别有什么闪失。” 秀秀愣愣的,不知为何,心里某个地方有些觉得有些怪怪的。 她记得二哥哥并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她以为他会不喜欢薛姑娘在家里,没成想他却主动和自己说让她住在这儿…… “怎么?” 秀秀一直不回答,崔道之不免开口问道。 “咱们不把她送回去么?她家里人要担心的。” 秀秀下意识开口,却见崔道之抿起了唇角,她知道他最不喜欢别人多话,方才自己是惹他不高兴了。 秀秀害怕他以为自己不喜欢薛昭音,连忙摆手: “二哥哥,我方才那话没别的意思,我,我只是关心薛姑娘,怕她不习惯……既然二哥哥说让她住下,那我这就去给薛姑娘收拾被褥。” 秀秀挠了挠头,转身要走,却被崔道之叫住: “等吃了饭再去不迟。” 秀秀停下脚步,有些害羞地冲他笑。 她怎么一到二哥哥跟前便脑袋不中用啊。 秀秀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厨房道: “我做了春笋炒肉,可好吃啦,二哥哥,待会儿你多吃些。” 崔道之点头,见院子里摆着一瓶迎春花,走过去瞧。 “倒是有些长进。” 秀秀刚想开口说这花不是自己插的,便见薛昭音出来,站在门口唤她和崔道之。 她的话当即噎在嗓子眼里,没来得及说出口,崔道之便已经转身进屋去了。 秀秀看着他和薛昭音并肩而行的背影,不自觉张了张口。 她转头看向迎春花,点点嫩黄的花朵挂在花枝上往下坠,风吹过,花枝随风舞动,像是四散的花火。 已经是春天,秋日里的桂花早就败了。 秀秀走过去,弯身将花瓶抱在怀里,站了一会儿,方将它搬回了崔道之屋内。 第11章 二哥哥好似很喜欢同薛姑…… 秀秀家里共有四间屋子,厨房、正屋、东屋和西屋,其中厨房单独落在东面,其余三间屋子坐北朝南,彼此相连。 崔道之和秀秀分住两间屋子,剩余最后一间西屋平日里用来堆放一些杂物,没法住人,秀秀只好让薛昭音同自己住进东屋。 东屋的床极小,只够一人住,秀秀于是从西屋搬来两张废弃的小矮桌,并在一起给自己当床使。 秀秀知道自己夜里睡不安稳,怕吵到薛昭音,特意将这张临时搭建的床搬得远些。 夜里睡前,秀秀取出一块蓝白绣花麻布展开,将里头的两根金簪子取出,递给薛昭音。 “薛姑娘,这是今日给你擦身时,从你头上拿下来的,这东西金贵,我怕丢了,特意拿布包了放了起来,给。” 薛昭音正坐在榻上观察屋子,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别处,她的闺房都是宽大明亮的,就算是夜晚,服侍的丫头婆子也要点上数十只灯,将整间屋子照得恍如白昼。 再瞧瞧眼前这巴掌大、暗沉得连人脸都瞧不清楚的屋子,薛昭音微不可查地轻咳一声。 也不知哥哥什么时候来接她,她这次跑出来实属有些冲动,希望他不要怪罪自己才好。 “薛姑娘?” 秀秀见她出神,以为她不舒服,忍不住出口询问。 薛昭音抬眼看她,微微一笑,道:“秀秀姑娘。” 秀秀有些害羞地点头:“薛姑娘叫我秀秀便好。” “好。”薛昭音点头,“我还未感念你的搭救之恩,这两根簪子也不值什么钱,便留给你,权当我的谢礼。” 不值什么钱…… 秀秀垂眼,看向手里的簪子,金灿灿的,还发着光,忍不住眨了眨眼。 怪不得薛姑娘醒后不提簪子的事,她还以为是她忘了,却原来是她压根就没把这些东西当回事。 要知道,里头随便一件都够自己半辈子的花销。 大户人家都是如此么,那从前二哥哥是不是也是这样? 秀秀不知为何,内心有了些许的挫败。 她觉得,自己同崔道之之间的距离,好似被一根无形的线扯远了一些。 那两根簪子金贵,秀秀自然不敢收,她见薛昭音一直在扯身上的衣服,便知道自己的衣裳她穿不习惯。 也是,她一个大家闺秀,平日里穿的都是绫罗绸缎,那里穿得惯这粗布麻衣? 于是秀秀便道:“不若我拿一根簪子当了钱,给姑娘买几件合身的衣裳吧?” 薛昭音一听,笑起来,道:“好,有劳你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瞧这里没什么书,若有剩余,便再买些书回来,我同你列个书单,你照着买便是。” 秀秀下意识一愣。 薛昭音这才想到面前的小姑娘应当不识字,便道:“还是我自己去买吧。” 秀秀摇头,脸有些发热:“我,我识字的,只是认识的不多,小时候我爹爹的一个朋友教我念了《千字文》的,薛姑娘你放心,你交代的东西我定然买到。” 她像是怕她不信,又重复两遍。 薛昭音点头:“那就有劳了。” 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传入隔壁崔道之的耳中,他走至八仙桌前,伸手将油灯的灯芯掐灭,随即松开手,看着丝丝白烟飘入空中。 半晌之后,崔道之上榻休息,阖上双眼。 半夜,他又做起梦来。 大雨天里,父亲跪在午门外,浑身湿透,哗啦啦的雨顺着他的额头流过他苍老但坚毅的面容。 近乎二十个时辰的跪地,终于将他的身体打倒,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脊背仍旧挺直。 打了一辈子仗,在战场上驰骋无敌的老爷子,就那样十分轻易地倒在了皇宫前的那块方寸之地上。 一个身着宫装的女人站在午门城楼上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她身上那迤逦的红色裙摆染成了一条血路,直通地狱。 那是宣武帝的宠妃王氏,亦是害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 父亲的尸体被抬回家时,已经不成样子,大哥本就多年卧病,只看了一眼,便口吐鲜血,随父亲而去。 第12节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日。 当画面转到他为父兄办葬礼的那一刻,崔道之醒了,他呼吸微促,额头尽是汗水。 等整个人恢复正常,眼底已经落满坚冰。 夜静无声,崔道之下意识转动左手的扳指,眼睛望着房梁,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重新闭上双眼。 - 薛昭音的簪子非常值钱,秀秀拿去当铺当了将近有二百两银子。 秀秀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她怀里抱着银子,连手都在打颤,这要是弄丢了,可不得了。 秀秀连忙照着早起给薛昭音量的尺寸,到西市里最出名的店里买了几件布料上好的衣裳,又拿着她列的书单将书买全了,方才回去。 到家时,她累得满头大汗,手都是酸的,将东西交给薛昭音,又把剩下的钱给她。 薛昭音手翻着书页,叫她把剩下的钱自己留着,就当是跑腿的谢礼。 秀秀张了张口,抬手用袖子去擦自己额头的汗,摆手没要,将银子和当票一起用布包裹着放在了薛昭音枕头下。 她出去,一边坐在柿子树下数蚂蚁,一边想: 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平日里没觉得,如今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人,特别是那个人同自己没多少话讲的时候,日子忽然就变得难熬许多。 秀秀不敢离薛昭音太近,深怕自己会打扰到她。 雀儿去看她表姐,也不在家,一时之间,秀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满心期望着崔道之能回来同她说说话,叫她不至于太无聊。 一只蚂蚁爬到秀秀鞋面上,她伸出手指将它戳下去,那蚂蚁再次爬上来,如此反复,逗得秀秀咯咯直笑。 忽然,秀秀想到过不久便是崔道之的生日,自己合该准备生日礼物送给他,可他喜欢什么呢,这半年好似并未见他特别喜欢哪样东西。 秀秀一时没了主意。 对了,薛姑娘与二哥哥家世相仿,应当会知道他喜欢什么。 秀秀抬手,将那只仍在不懈爬自己鞋面的蚂蚁给扫下去,犹豫片刻,起身到薛昭音跟前,大着胆子讨教。 薛昭音正在窗下读《左传》,闻言抬头,想了想,道: “君子爱玉,意高洁无垢之品行,秀秀姑娘,你何不送一块玉佩给二公子?” 秀秀眨了眨眼。 玉佩这种东西对她这种底层老百姓来说,太过奢侈,不说见,连听过的都是少数,当初那孙怀年家里那样有钱,得了一块玉佩,都宝贝得不得了,戴在身上到处显摆。 若要买一块拿得出手的玉佩,得花去她近两年的花销…… 但这是二哥哥在这个家过的头一个生日,她定要送他一件配得上他的礼物才是。 秀秀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就这个了。 不过就是多接几件绣活而已,很快就攒能够钱,二哥哥高兴最重要。 秀秀谢过薛昭音,正要出去,却见崔道之回来了。 她笑起来,迎上去同他说话: “二哥哥,我才刚想着,你就回来了,我给你说,咱家的鸡今日又下蛋了,我给郑伯家送去些,还剩几个,今晚做鸡蛋羹好不好?” 崔道之随意应着,叫她自己决定就好,没说两句话,便往屋里去换衣裳。 等秀秀从外头提水进来,便见崔道之已经换完衣裳出来,正在同薛昭音讲话。 秀秀将水桶放下,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二哥哥好似很喜欢同薛姑娘说话。 秀秀走过去,想插两句嘴,却终是不成。 原因无他,他们说的是长安官话,她听不懂。 秀秀双手在背后无意识攥紧,见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分外养眼。 秀秀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她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 人家两人只是随意说几句话而已,她乱想什么,再说薛姑娘一个没吃过苦的大家闺秀,流落到此,多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这有什么。 莫要在胡思乱想了。 秀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深呼一口气,将水提进厨房,倒进水缸里,然后抓些小米去喂鸡。 这些鸡从昨日开始就没吃饭,此时见了食,忙一窝蜂地争食,秀秀拿棍子戳它们的尾巴: “不许打架。” 这些鸡自是不会听她的,一个两个争得更加起劲,有两只还打起鸣来,吵得秀秀忙捂住耳朵。 她回头,瞧见崔道之拿着薛昭音递给他的书,正低头看着,嘴中时不时说些什么。 二哥哥喜欢同薛姑娘说话,是因为她学问高么? 想起自己只学过《千字文》,连四书五经是什么都不知道,秀秀不禁有些汗颜。 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关系,爹爹说过,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她绣工还是很厉害的,不比旁人差到哪里。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想办法,多接几件绣活,攒够钱买玉佩去。 秀秀心里计算着还要攒多少银子才够,将碗中的小米一股脑全洒进鸡群里,一转身,跑进厨房去了。 第12章 她幻想着崔道之收到玉佩…… 既然决定要买玉佩,那便要想法子努力赚钱。 秀秀先是到西市首饰店转了一圈,看店的伙计几次三番拿视线打量她,后来又见她只看不买,就差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秀秀脸色发烫,但仍旧梗着脖子指着一个看起来品色俱佳的玉佩问: “多少钱?” 伙计拿手比了个数。 好贵。 秀秀觉得有些肉疼,但她还是点头,道: “等过些日子,我便来买,这位大哥,麻烦你帮我留着。” 不等她说完,伙计便拿大扫帚打她出去。 秀秀拍拍后背上的土,又喊了句:“劳驾忙我留着,我当真来买——”才转身往回跑。 知道玉佩的价钱,秀秀便在心中估算要跑几家门户,揽多少活计。 离水月巷近的几条巷子,秀秀最是熟悉,平日里,她只用接这些人家的绣活,便足够养活自己,还能省下钱来给自己和崔道之买些东西。 如今既然决定要买赚钱买玉佩,自然不能再围着这几条小巷子打转。 她先是将这些人家的活揽了,做完,又挨家挨户去敲远些巷子的人家的门。 因她从前同孙家的那些纠葛,有些人家嫌她晦气,冷脸白眼都是常事,但亦有许多热心人家,瞧她一个小姑娘这样辛苦,愿意将家里的活计交给她。 秀秀不是秀坊的人,做单个零散的针线活赚不了多少钱,若要攒钱,只能用量去堆。 于是秀秀只能没日没夜地忙活起来,唯恐怕自己做得晚了,人家不给钱。 这日,秀秀又一大早出去上门揽活,她不知崔道之今日休沐,只同薛昭音打了招呼便走了。 薛昭音在屋里待久了,原想出去透透气,脚一踏出房门,却见崔道之正在院里站着,不免有些微微吃惊: “二公子今日无事?” 崔道之转身,目光在她有些散乱的发髻上扫了一眼,随即移开。 薛昭音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即抬手去摸,她的发髻松散,一缕头发从她头上垂下,轻轻落在耳边。 薛昭音在家里,最是注重仪容仪表,如今在旁人,特别是在崔道之跟前失了礼节,叫她尤为懊恼。 她尽力维持着端庄的仪态,微微颔首: “失礼了。” 崔道之点头,表示理解。 薛昭音心中愈发对他好感,这才是有教养有品格,令人敬仰的世家公子,不但战场上的本事大,为人也十分君子,不似那个齐家公子,言行实在令人作呕。 她回屋,对着秀秀那面小小的铜镜,费力将那捋垂下的头发重新盘好。 因她在家一向被丫鬟婆子服侍着,诸如梳头洗脸这些小事都是她们来做,她从来是不必动手的,所以自然是不擅长。 正因如此,她才让秀秀来给自己梳头,没成想…… 薛昭音对着铜镜叹了口气。 算了,一个乡下小姑娘,不会梳头也不奇怪,何必苛责。 当下,她又惦记起自己那几个丫头来,若是她们在,她自然不必像如今这般事事掣肘,万事不方便。 如今,只能祈求哥哥早些过来接她罢了。 再次出去,崔道之正在院里练拳,他动作刚猛,脊背宽阔,拳过之处,仿佛能听见‘刷刷’的风声。 薛昭音从未见过男人练拳,不免有些看痴了去。 崔道之察觉到响动,收拳回头,进屋擦了自己额头和脖颈里的汗之后,方才出来。 “薛姑娘。” 薛昭音回神,耳尖有些发红,“二公子。” 崔道之点头,直接切入正题: “我的信已然收到回复,薛大人前几日还在剿匪,想必后日便能过来。” 薛昭音一听,面露喜色,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第13节 她知道崔道之这些事没有惊动官府,属于越级上报,若是被查处出来,丢官获罪怕是免不了,于是认真行了一个大礼。 崔道之却并不在意的模样,听了她的担忧,不免嘴角微勾,眼底冰凉一片。 “有什么好怕的,我这官位给只狗怕是都被嫌弃,至于这条命……” 他笑起来:“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可惜什么。” 薛昭音听见他这话,呆愣片刻,随即心中便涌上一股惋惜之情。 她面前的这人不是旁人,而是曾经日行千里,直抵戎狄老巢的少年英雄啊,他曾经那样高贵,受尽敬仰,如今却只能在这个远离长安的地方做个小吏。 珠玉蒙尘,怎能不叫人叹惋。 她突然想,若是他能再回长安去就好了。 可他若是回去,那个秀秀怎么办?他可会将她一并带去?还是会丢下她,到长安后另寻侍妾? 薛昭音察觉到自己想远,掩袖轻咳一声,以免崔道之瞧见自己耳尖的红晕。 崔道之却恍若味觉,只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她在鄯阳的事,说是为了更加了解情况,好将她安全无恙送至她兄长手中。 薛昭音动作轻柔,在板凳上铺一方帕子,确认不会弄脏裙子后,方才落座。 除开齐宪宁冒犯她的事隐藏些许,她将自己在鄯阳的经历,娓娓道来,在说到在鄯阳驿馆得风寒时,齐宪宁带府上大夫给自己瞧病一事,不免多说了两句。 “那大夫倒是妙手回春,吃了他的药,我的病没两日便好了,旁的大夫都是自己开药馆,他却是常住总督府,听说是当年王贵妃还是姑娘时,在鄯阳时用的大夫,是有名的妇女圣手。” 闻言,崔道之敲动桌面的手指猛然一顿。 当年王贵妃未被齐家送入皇宫之前,只是一个庶民,做什么会用到这样好的大夫? 崔道之眉头微蹙,手指重新在腿上敲打起来。 半晌之后,他忽然开口打断薛昭音的话: “薛姑娘,后日薛大人过来河州驿馆,我亲自送你过去。” 薛昭音一愣,很快,面上露出些许喜色,但她想到秀秀说过日后正是崔道之的生辰,于是道: “迟一日去也成的,二公子生辰要紧。” “不必。”崔道之淡淡道:“就后日。” 薛昭音只好点头:“好,有劳了。” - 此时的秀秀全然不知两人的谈话,今日天气暖和,秀秀在外头跑了大半晌,早已经薄汗岑岑。 回来瞧见崔道之在家,正与薛昭音隔着八仙桌对坐着,一人手里拿着一本书,不免一怔。 她这些时日忙着,连崔道之今日休沐的事都忘了。 秀秀挠了挠脑袋,想要过去同崔道之说两句话,但看到他和薛昭音坐在一处认真看书的模样,再看看自己怀里的衣裳,呆站片刻,还是选择回了东屋。 她心里急着攒钱,因此并没时间多想,只拿着针线坐在东屋门槛上干活。 忙活半晌,还差最后几件绣活没做完,秀秀伸了个懒腰,一抬头,发现天已经黑了。 柿子树下正站着一个人影,她瞧不清楚,使劲揉了揉疲惫的双眼,起身走近些,才看清是崔道之。 想到后日就能给他一个惊喜,秀秀嘴角忍不住上扬。 “二哥哥,你在瞧什么?” 崔道之像是才发现她在家里,道:“在瞧星星,明后两日应当是个好天气。” 原来二哥哥还会看天象,好厉害。 秀秀忍不住兴奋起来,指着天上的星星道: “二哥哥,你还瞧出来什么,那颗……”她指着北边一颗升起的星星,亮着眼睛问:“还有那几颗,连成一线,代表什么?” 崔道之抬头望过去,须臾之后,眯起双眼。 荧惑守心1,主大灾。 等秀秀叫他,他才收回视线,对她道: “什么都不代表,瞧着好看而已。” 秀秀点了点头。 是挺好看的。 她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将明日的事告诉他,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 这样才是惊喜呀。 她望着崔道之的侧脸,捂着脸笑起来。 - 秀秀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日午后将剩下的活干完,攒够了钱,顶着大太阳跑到西市,先找钱庄将散碎铜板换了一整锭银子,随后直往早先看好的那家首饰店里赶,看见那位脸熟的伙计便道: “这位大哥,我来买前日看好的那块玉佩。” 秀秀进屋,才算觉得凉快了些,拿起袖子擦额上的汗珠。 伙计没想到她当真会来,不免有些惊奇地打量她两眼,道: “钱呢?” 秀秀将银子拿给他瞧。 伙计验过银子,有些可惜地朝她身后抬了抬下巴: “瞧,小姑娘,你来迟一步,你要的东西方才已经有人提前买走了。” 秀秀回头,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正拿着她相中的那块玉佩,放在阳光下欣赏,秀秀认识,那是河州有名的富商。 秀秀看向伙计。 伙计往后一退,忙道:“瞪我做什么,谁知道你当真会来买,你若要,跟那位爷讲讲价钱,兴许他还会卖给你。” 其实这家店里,还有别的玉佩,若是别人,这块没了,再买别的就是,然而那块被买走的玉佩成色最好,秀秀也不想拿一块差的去送给崔道之,于是还当真去找那富商去了。 伙计在后头啧啧称叹,这小姑娘瞧着娇娇柔柔的,没成想却是个倔脾气。 原本那富商不答应将玉佩让给秀秀,看到秀秀快要急哭,便道: “成,你若再加五两银子,我便同意。” 秀秀咬咬牙,叫富商等着,跑回家从床下拿出爹爹留给她的箱子,从最底下取出五两银子来。 “爹爹,娘亲,我往后挣了钱再还回来。” 这是她父母留给她的嫁妆,除非是有急用,寻常是动不得的。 秀秀蹲着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起身合上箱子,往西市跑。 “没瞧出来,你这丫头,还挺有钱的。”富商不禁感叹。 秀秀也不多话,只伸出手:“玉佩。” 富商将玉佩扔给她,心满意足地走了。 真是个傻丫头,那玉佩哪里值那么多钱,也不知她是买给谁的,这么舍得下本钱。 秀秀拿了玉佩回家,夜里睡觉都捂在怀里,深怕丢了。 她侧躺着,眼睛看着小门,幻想着明日崔道之收到玉佩会多么高兴,忍不住在被褥里无声地笑出来。 时间过得真慢。 第13章 直到天黑,崔道之还是没…… 崔道之是在第二日一大早送薛昭音走的。 他雇来一辆马车,让薛昭音坐在里头,自己坐在车辕上赶马。 上车时,薛昭音站不稳,差点摔倒,被崔道之扶了一把。 他的手宽大有力,稳稳扶在她的手肘上。 若在长安,他们这样的触碰属实不合礼节,叫旁人看见,说不定会惹出许多闲言碎语和风波来,然在这里,却没有人知道。 薛昭音先是心头一跳,正要说些什么,那边崔道之已经将手收回。 她含着头,瞧不见崔道之的神色,只是在他的手离开时,觉得有些遗憾。 “多谢二公子。”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女儿家的娇羞。 长久没有听到崔道之开口,一抬头,却发现他已经到前头车辕坐好,正要甩马鞭。 他脊背宽阔,方才扶她的那只手细长有力。 薛昭音心跳微微加快,半晌,忽然不知为何想起秀秀来,于是捎带着试探问道: “二公子,当真不用同秀秀姑娘说一声?” “不用。”耽误时间。 崔道之清哑的嗓音从前头传过来,薛昭音心头不禁涌上淡淡的喜悦。 其实,她不必多此一举,问这一句话的,从这些天的日子里,她早看出来崔道之对那秀秀并没多少情分,他哥哥对他的那些侍妾都比他对那丫头好些。 她眼睫忽然猛地一颤。 她一个世家闺阁女子,为何会在乎这些? 难道她对他……动了心思不成? 想到此处,薛昭音不禁羞红了脸颊。 他是比齐宪宁那厮强上百倍不止,只可惜…… 薛昭音微蹙了眉。 若是他能官复原职就好了…… 第14节 崔道之此刻脑子里却全是别的事,自那日薛昭音前日说了齐家那个大夫后,他便一直在心里来回盘算。 一个大夫而已,却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王贵妃当初是齐家送到皇帝枕畔的,那大夫既然给她看过病,又被齐家一直困在总督府,必然知道不少事情,再联系到父亲出事前夕同自己说过的话…… 崔道之眯起双眼,指尖微微泛白。 王贵妃肯定有猫腻,而且跟齐家脱不了干系。 想到父兄的在天之灵,他眼底慢慢升起一团火。 须臾,那骇人的火焰慢慢化成水,最后变成坚冰,归于平静。 崔道之抬眸,扬手甩起马鞭。 马车离开水月巷,向着驿馆跑去。 他们离开后,一个小姑娘从巷子拐角出来。 她不是旁人,正是早起的雀儿。 雀儿挥动两只手,轻咳着,打散因马车经过而扬起的灰尘。 等灰尘散了,她垫着脚,往远处看。 方才她看见了什么?崔二爷与那位被秀秀姐姐救回的薛姑娘,两人一起坐马车走了? 她正疑惑着,忽听郑婶在叫她: “死丫头,大清早的跑出去做什么?小心叫摸瞎子的给你摸走,快回来吃饭!” “哎,就来——” 雀儿怕再被她娘骂,捂着耳朵跑回了家。 - 秀秀昨日直到三更天才沉沉睡去,她在梦里梦见崔道之收了自己的玉佩后,高兴得不得了,竟破天荒地夸赞她几句,还亲了她的脸。 秀秀高兴坏了,心怦怦跳,睡梦中脸上都是笑意。 日光透过窗子照在脸上,带来阵阵灼热的暖意。 她扬胳膊翻身,揉着眼睛睁眼,随即便瞧见几颗细小的尘粒在阳光下不断飞舞,脑袋有些迟钝地反应了好一会儿,猛地坐起身。 随后,她起身打开窗子,看见日头升得老高,下意识‘哎呀’一声。 因为这些时日太累,昨日又睡得晚,她竟然睡到将近午时才起。 秀秀连忙穿上鞋,又拿起床头的衣裳往身上套,因为太急,衣带竟然不小心系成死结。 “薛姑娘,实在对不住,我今日起晚了,我没说什么梦话影响到你吧……” 她一边穿衣裳,一边开口讲话,唯恐自己昨日梦中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惹薛昭音笑话。 秀秀等了片刻,仍旧没等到薛昭音的回答,屋子里一片寂静。 秀秀下意识转身。 屋里哪还有别人?薛昭音睡的床榻上干干净净,早没了人影。 秀秀解衣带的手一顿。 须臾之后,她笑话自己,都大晌午了,薛姑娘自然不会在屋里了,每日这个时辰,她都坐在外头院子里看书呢。 秀秀暗自吐了下舌头,盼望着待会儿出去见了面,薛姑娘不要笑话自己才好。 哪有人睡这么晚起的? 秀秀有些不好意思,将系成死结的衣带认真解开,重新穿衣。 待收拾妥当,她先不出去,而是开了连通正屋的小门,想瞧瞧崔道之在不在,见里头没人,不禁眨了下眼睛。 二哥哥到官署去了? 正屋里那瓶迎春花已经败了,秀秀进去将花瓶抱在怀里,想着将花丢掉,再给花瓶换上干净的水。 她推开正屋房门,一只脚踏出门槛,目光瞧着那几朵枯败的迎春花,咬了咬嘴唇。 怎得败得这样快? 正想着,下意识抬头,想同薛昭音问好,却见院里也是空无一人。 秀秀抱着花瓶,呆愣愣地站着,阳光照得她险些睁不开眼。 二哥哥和薛姑娘都不在家。 秀秀在门槛处站了会儿,才终于将另一只脚抬出去。 或许是他们有事出去了,晚上就会回来。 秀秀深呼一口气,将迎春花扔在鸡群里,又给花瓶换了水,重新放在屋里。 那群鸡半日没有吃食,都饿坏了,冲着秀秀打鸣。 秀秀撒了小米给它们,一边撒一边问: “你们知道二哥哥和薛姑娘去哪儿了吗?” 鸡自然不会回答人的话,秀秀无奈地拿棍子戳它们的尾巴: “你们也不知道?真笨。” 几只鸡都不理她。 秀秀将怀里的玉佩拿出来,在阳光下看了一会儿之后,将它重新放进怀里,进厨房去做饭。 她属实有些饿了。 吃饱喝足,秀秀躺在屋里眯了半个时辰,便又开始出来做菜。 今日是崔道之的生辰,她得给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饭来庆贺。 忙活到日落西山,终于将一桌子的菜做好,摆在八仙桌上,瞧着就好看。 她拿着筷子数: “笋干炒肉、水煮鲶鱼、麻婆豆腐……” 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菜,因为崔道之是北方口味,她还特意花钱跟酒肆里洛阳来的大厨讨教,做了几道北方菜。 秀秀瞧着很满意,数完菜后将筷子放下,坐在凳子上开始等。 期间,她多次将玉佩拿出来,手指不住在上头摩挲,一边看一边听外头的动静。 直到天黑,崔道之还是没回来。 秀秀将油灯点燃,又将饭菜都热了一遍,坐在凳子上抱着手臂。 忽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秀秀终于笑起来,起身道: “二哥哥,你——” 看到来人,她嘴角的笑立时僵在那里。 雀儿看见她的神色,叉腰道: “怎么,不欢迎我?” 秀秀回过神来,按下心中的失望,连忙摇头,冲她招手: “过来坐。” 原本雀儿就不过是在同她开玩笑,听见她叫自己,连忙笑嘻嘻地过去挨着她坐下。 “哇,秀秀姐姐,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丰盛。” 有些菜,她甚至都没见过,看着就叫人流口水。 秀秀给她盛了一碗鸡汤,道:“今日是二哥哥的生日,这些是给他准备的。” 雀儿接过碗,喝了两口,听见这话,忍不住轻咳起来。 “慢些。”秀秀轻拍她的背。 等终于不咳了,雀儿放下碗,偷偷地打量她两眼,小心翼翼问道: “秀秀姐姐,你等了多久啊?” “三个时辰。” 雀儿微微睁大眼睛,想到早上看到的事,心中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 秀秀瞧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道: “做什么?你又拔我家鸡的毛玩儿了?” 冤枉! 雀儿连忙摇头,她从七岁起就不再做这样的事了。 她清清嗓子,还是决定告诉秀秀: “秀秀姐姐,我早上看见崔二爷和那个薛姑娘一起坐马车,不知去了哪里,你不知道么?” 秀秀一愣,须臾之后才道:“……我不知道。” 他们没有告诉她。 雀儿听见这话,怒从心火起,替秀秀打抱不平,叉腰道: “我早就瞧出来他们两个不一般,早上我还看见他们搂搂抱抱,亲密得很……” 虽然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孤男寡女,又特意撇开秀秀姐姐出去,能做什么好事?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啪’的一声,却是秀秀将筷子重重放在桌面上。 “……别说了。” 第14章 他……会不会当真有点喜…… 一阵长久的寂静在屋子里蔓延,不知过去多久,油灯‘忽’的一声闪动,照在秀秀的脸上,忽明忽暗。 第15节 雀儿有些心慌,探身去拉秀秀的衣袖,“秀秀姐姐,你没事吧……” 她方才那一下属实将她吓了一跳。 “没事。”秀秀将筷子重新拾起,给她夹了一块鱼肉:“吃吧。” 她的声音暗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雀儿捧着碗,半点吃不下。 秀秀并没有哭,可是她露出的神色却让雀儿觉得,她很难过,非常难过。 雀儿此刻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她挠着脑袋:“我,我当时离得远,瞧得不清楚,说不定是我瞧错了,秀秀姐姐……” 夜里暗,油灯不断摇曳,秀秀的脸庞隐没在阴影里。 雀儿越说越急,伸手去拉她,秀秀按住她的手,“我真没事,这个时辰了,二哥哥和薛姑娘今日怕是不会回来了,这些菜放这里没人吃,也是可惜,一会儿你给郑伯郑婶带回去些吧。” 雀儿仔细观察,发现她确实没哭,方才放心。 她心里替秀秀觉得难过,她这些天为了给崔二爷过生日费了多大劲,自己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欢欢喜喜给人准备一大堆,崔二爷却跟着另一个姑娘走了,一天没回来。 换做她,早就伤心死了。 她不要秀秀做的菜,执意今夜要在这里陪她,秀秀撵她回去: “郑婶在家里等着你呢,你若不回,小心她揪你的耳朵。” 这威胁果然奏效,雀儿最是怕她娘亲,于是蹦下板凳往外走: “秀秀姐姐,我走了。” 秀秀点头。 等她依依不舍地离开,秀秀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收拾桌面。 除了鸡汤和鱼,剩下的菜都是一筷未动,秀秀原封不动地将它们放进厨房存着。 半个时辰后,秀秀终于收拾妥当躺在床上。 已经亥时,崔道之和薛昭音还是没有回来。 他们究竟做什么去了? “早上我还看见他们搂搂抱抱,亲密得很……” 秀秀双手紧握,脑袋里不自觉响起雀儿的声音。 虽然明白崔道之不是这样的人,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象他和薛昭音在一起的画面。 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二哥哥他……会不会当真有点喜欢薛姑娘……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自从薛姑娘来后,二哥哥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薛姑娘与他家世相仿,又同样喜爱读书,每日仿佛都有说不完的话。 相比之下,她自己家世不好,学问不行,长得也不如薛姑娘大方端庄,若她是男人,怕是也会更喜欢薛姑娘。 民间流传的话本里,俊朗的郎君与矜持美丽的姑娘,相约游玩,尽兴之时,在密闭的街巷内,拉着手彼此述说衷肠,衣衫凌乱汗巾松……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能读懂里头两个人远胜旁人的亲密。 他们会不会也这样? 秀秀不敢再想下去。 她拿出怀中原先准备送给崔道之的玉佩,眼睛泛酸。 不能哭,爹爹说过,女孩子哭多了不好看,她不能叫爹爹失望的。 秀秀用力抹了两下眼睛,拉着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 翌日起身,她两只眼睛果然都肿成了核桃。 她无精打采地在院里吃饭,出去打听,都没人知道那两人去了哪儿。 午饭后,秀秀正躺在屋子里呆呆地拿着玉佩看,忽听外头响起‘吱呀’的推门声,立即坐起,险些将手中玉佩给摔地上去。 她跻着鞋子出去,跑到房外,看到崔道之的那刻,早先眼底的那股酸意再度涌上来。 原来二哥哥没有跟薛姑娘离开,丢下她不管。 她将玉佩握在手心里,烙下深深的红印。 崔道之进门,面色不佳。 他昨日将薛昭音送到河州驿馆,同薛崇明见了面,薛崇明知道自家妹子私下受了齐家的欺负,自然恼火,他借着从中劝和的由头去往总督府,找到薛昭音所说的大夫,探查王贵妃的事。 夜里潜入那大夫房间,使了点手段,果然有所收获。 那王贵妃在进宫前,竟然就已经与旁人珠胎暗结,生下个女儿。 他一直想知道父亲究竟是知道了什么才会丧命,却没成想,竟会是这个。 难怪王贵妃要下狠手,当今皇帝最是恨人背叛,若叫他知道此事,不单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连同王家、齐家,都要面临株连九族的下场。 崔道之想再问孩子的下落,那大夫放空着一双眼,缓缓吐出两个字: “死了。” 王贵妃生下的孩子,一直被齐家的一个家奴养着,长到两岁上,忽然无缘无故,就摔进池塘,溺死了。 这样的结果,怎能叫崔道之不恼怒,原本想着终于找到一个能推倒王贵妃,并且为父兄报仇的机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为虚无。 别说他如今身在河州,离长安万里之遥,便是如今他官复原职,只凭一个大夫还有他交代的那个接生婆,以王贵妃如今的受宠程度,他也动摇不了她半分。 崔道之心中的恨意如同野草,疯狂滋长,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挫败感。 无法报仇,父兄在天之灵,怕是都会以他的无能为耻。 “二哥哥……”秀秀见他满脸不虞,有些不知所措地唤他:“薛姑娘呢?” 雀儿说,他们两个一同出去的,怎得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在得知崔道之已经将薛昭音送到她哥哥那里之后,秀秀微微睁大眼睛,心下一松,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原来,他们两人昨日一同出去是因为这个。 秀秀顿时觉得昨晚自己有些小心眼,人家是去做正事去了,她怎么净把人往歪处想?还因为这样的事哭鼻子,太丢人了。 她摸了摸红肿的眼睛,脸颊有些发烫,跑到厨房用熟鸡蛋敷过,才出来走到崔道之屋外,攥着手指徘徊不定,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大着胆子进去。 崔道之正敲着桌子想事情,见她进来,问:“什么事?” 她一般无事,不会来打扰他。 秀秀想到自己要送的东西,脸越发烫,她昨天才知道,原来送人玉佩还有另一层含义。 男女之间送这个,代表情意。 见崔道之看向自己,秀秀慢慢将身后的玉佩拿出来递给他: “二哥哥……昨日是你的生辰,这是……是给你的……” 秀秀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放下吧。”崔道之不死心,正在思索着将那大夫所说的接生婆找出来,好再探寻些线索,于是十分随意地指了指桌面。 他收下了! 秀秀的心砰砰跳,感觉要跳出嗓子眼。 她将玉佩小心地放在桌面上,攥着手指问: “二,二哥哥……上巳节,咱们一起去月老祠看桃花吧。” 这句话的暗示已经非常直白,说完,她羞得直欲捂脸。 “月老祠在哪儿?” 她听见他问,秀秀一愣,抬头,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 “就在松子巷旁边,很漂亮的。” 松子巷…… 崔道之道:“好。” 秀秀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爽快,禁不住笑起来,神色中早没有昨日的难过不安。 她其实很容易哄好。 她忍不住想,二哥哥同意跟自己去月老祠,是不是说明他心中还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心中这样想着,可是话却始终问不出口。 崔道之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见她脸庞散发着一种天然的娇媚,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像是春日的桃花,娇艳欲滴。 他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问:“还有事么?” 秀秀连忙摇头,让他好好休息,随即跑出了屋子。 她跑得飞快,像是身后有什么妖怪在追,崔道之对这些小女儿的心思没兴趣,只是觉得她有时候挺活泼的,叫他也不至于太寂寞。 他起身在床上躺下,目光看着西墙上的那幅画,戴着扳指的手指在腿上轻轻开始敲打。 想到王贵妃,崔道之眼睛里满是冷意,半晌之后,才终于阖上双眼。 第15章 挨打 薛昭音既然已经离开,秀秀自然不必委屈自己再在矮桌上睡,作为临时被拼凑起来的‘床’,它实在有些硌人。 秀秀重新收拾自己的床榻,手摸枕下时,触到一团硬硬的东西,掀开枕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那日塞在枕下的银子和当票。 大约是薛姑娘贵人事忙,忘了,竟没有将它们带走。 秀秀细细数过,一钱银子不少,需得找到薛姑娘还回去才成。 可是她如今在哪儿呢?秀秀双手撑着床板,两只脚轻轻踢踏地面。 是二哥哥送薛姑娘走的,自然是他最清楚她的下落,秀秀起身,就要推开小门去找崔道之,然而她刚走两步,瞧见门上崔道之映照在小门上的影子,脚步悄然顿住。 二哥哥他……正在脱衣裳。 高大的身形如山挺拔,肩宽腰窄,双腿细长有力,曾为她戴簪子的手骨节分明,微一用力拉动衣带,衣裳缓缓从肩头褪下,即便只是一个影子,仍旧难掩风华。 第16节 秀秀屏住呼吸,十分不知所措地眨动两下眼睛,一动不敢动。 然而隔着一道门的崔道之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动作顿住,猛地转头隔门望过来。 秀秀明明知道对方瞧不见自己,却在他转头的瞬间,心提到嗓子眼,下一刻,便哒哒跑到床边踢鞋上去,将自己裹起来。 她的心止不住地砰砰跳。 捂着脸,她暗想,二哥哥不会以为自己在窥伺他吧…… 她有些后悔,方才不应该跑的,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二哥哥定然听见了,在他看来,自己岂不是不打自招? 秀秀捂着脸,小猫似的哀叹。 她拥着被子仔细听隔壁屋的动静,光亮灭掉后,一阵脚步声响起,却是越来越远,于是不禁松了口气。 二哥哥应当是睡了。 秀秀看着小门,心跳终于渐渐平缓。 她忽然不想去问崔道之关于薛昭音的去向了。 若要问为什么,那大概是因为她不想让她的二哥哥跟薛姑娘再有任何的关系,即便只是从他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也不成。 秀秀觉得,自己好像变坏了,也学会了妒忌别人。 她为此感到难过。 临睡前,秀秀将要还给薛昭音的银子和当票重新用布包起来,塞至枕下。 翌日,秀秀自己从旁人口中问到了薛昭音的去向,外头人都说将要到长安上任的薛大人,于前日带着妹子到河州,随后便住进了驿馆。 河州的官员全都前去拜会,场面宏大,特别是知州赵大人,特意献了一件难得的南海白玉枕给他。 秀秀想着要见薛昭音,总不能穿得太过寒酸,于是便褪下粗布麻衣,把前几日刚买的新衣裳换上。 到了驿馆外头,只见楼阁高耸,气势肃穆,外头重兵把守,除开士兵之外,往来众人皆着绫罗绸缎,身后跟着一大堆仆从。 驿馆五十丈内不许寻常百姓出入,因今日前来拜会薛崇明之人甚多,秀秀又生得娇媚,竟被人当成哪家大人带来的丫鬟姬妾,并不拦她。 秀秀原先还不敢过去,小心翼翼左顾右盼,见无人拦她,便大着胆子往里走。 到了驿馆门前,还没说话,便被人猛地伸手拦住: “鬼鬼祟祟,哪家府上的!” - 此时的驿馆内,薛昭音正端茶品茗,纤纤玉指拿着茶盖拨动茶叶,随即张开朱唇轻抿一口。 “阿音。”她的哥哥薛崇明端坐在她对面,面上带着些许无奈:“莫要再耍性子了。” 听见这话,薛昭音放下茶杯,拿帕子掖了掖嘴角: “哥哥,我没耍性子,齐宪宁一个纨绔,我说什么也不会同他结亲,哥哥,我是你唯一的妹子,你万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 说完,她眼圈开始发红。 见自家妹子要哭,薛崇明连忙道:“我也没说此刻叫你与他结亲,只是咱们如今在人家地盘上,轻易得罪不得,他又特意借赵大人送来东西赔罪,无论心里有多大的气,这个头,咱们还是不得不低。” 薛昭音默然无语。 薛崇明想到什么,忽然神色一变,道:“你莫不是——” 想到那日崔道之将妹妹送到自己手上时,她看他的眼神,薛崇明不禁心里一慌,一拍桌子道: “不成,就算不与齐家结亲,也断不能对他生出半分心思,阿音,崔家如今可是沾不得……” 若是早上几年,崔家炽手可热之时,他自然一百个愿意,不但不会嫌弃,还会觉得能与他家结亲是家族荣光,可如今……不成,一百个不成。 薛昭音急了:“哥哥浑说什么,我哪里有这样想法了……” 正说着,忽听外头一阵吵闹,两兄妹齐齐往外头看:“什么事?” 丫头秀玉打帘进来:“大爷,姑娘,外头来个了疯丫头,非说要找姑娘还什么银子,叫外头的人给拿下了,如今正要打呢。” 秀玉原本是薛昭音身边的二等丫头,因在她上头的几个一等丫头护卫薛昭音不利,已经叫薛崇明叫人给打死了,是以她才升上来,如今正是在主子面前表现的时候。 她知薛昭音最是厌恶旁人攀扯她,又因秀秀的名字与自己冲撞,心下不满,因此方才在外头时,言语中多有挑唆。 疯丫头? 薛昭音正因齐家的事心中烦乱,一时没反应过来说的是秀秀,薛崇明给她重新倒了杯茶,对秀玉摆手道: “知道了,无事不要来打扰姑娘。” “是。” 薛昭音到底对兄长硬不下心肠,伸手将茶接了过来。 此时的秀秀正被人按在凳子上动弹不得,她手中的银子和当票早被人拿了去交给前来观刑的秀玉。 秀玉站在台阶上,抬手打开布包,看见里头的东西,微微抬眼,看向秀秀身上的衣裳。 若这丫头说的是真的,姑娘的簪子只让她当了二百两银子就罢了,剩下的还只余二十两,添置几件上不得台面的衣裳真就只这么多钱?多半是被这小丫头暗地里贪了。 “打。”她轻声道。 秀秀只是用力挣扎,她本想来还薛姑娘的银子,不知怎么就被这些人拦住按下,非说她是胡说八道的贼,不知伙同谁私下偷了他们姑娘的首饰去卖。 秀秀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不是贼……那簪子也是薛姑娘交给她,让她去当的…… 秀秀的嘴里被他们堵上了棉布,只能‘呜呜’哭叫。 ‘啪——’一板子已经落下来,秀秀的手指猛地泛白,紧紧抓住板凳边沿。 她抬眼,看见远处西南角廊上拐角处走过几个十分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个着青色官服,衣袍翻飞,下摆扫过走廊的朱红色漆木,转眼没了人影。 崔道之正和河州的几个官员陪同赵知州去找薛崇明,经过驿馆后院走廊的一个拐角处,忽然听到一声闷声哭叫,虽听不大清,仍能感受到那人的痛苦。 他不由得脚步一停。 前头赵知州道:“发生何事?” 身后的官员回头望一眼,道:“回大人,大抵是有人在惩治犯错的奴仆。” 仆人犯错,打骂发卖是寻常事,没什么稀奇,于是赵知州只点了下头,继而冲崔道之招手: “崔大人,崔老弟,这回你在我身边跟着,薛大人定然同咱们好说话。” 崔道之道:“属下一个微末之人,哪里当得起大人这样的话。” 赵知州笑他:“你呀,在咱们跟前还装什么糊涂,那薛家姑娘每回见着你可不是笑眯眯的,薛大人疼妹,你自然和我们不一样。” 说完,回头看几个官员,众人都笑起来。 崔道之没吭声,末了,赵知州见逗他没趣儿,领着人转身进了拐角。 崔道之垂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跟了上去。 第16章 “你别喜欢薛姑娘好不好…… 秀秀是被人扔出驿馆的。 在要打第四板时,有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动静太大,扰着姑娘清净,又说姑娘慈悲,若不是什么大错,便将人放了,只嘱咐以后别犯就是。 秀玉这才叫人停下,她自己知道眼前这小姑娘并非崔家奴仆,若是打出事闹起来,怕是不妥,毕竟这还是在杨朔州地界上,齐家刚被她们家姑娘下了面子,若是借此生事,连累姑娘,便是她的过错。 秀秀被小厮从驿馆的偏门扔出,他们动作粗鲁,架着她的两条胳膊就往街巷里推,秀秀刚挨过打,腰下正疼,站立不住,扑在地上。 街上人来人往,有不少人往她这里看,秀秀在众人窥探的目光下,扶着地面,费力站起,一瘸一拐地往扶着墙往前走。 虽然只挨了三板,但是好疼。 一股委屈从秀秀心底里升起,她不明白,薛姑娘到底为什么这么对她。 还有她身边那些人,好凶,她不喜欢。 秀秀每走一步,腰下都如针扎一般刺痛,她只好扶着墙停停歇歇,不一会儿,额上便满是汗珠。 她本生得娇媚,如今面如白玉,薄汗岑岑,两鬓微湿,几缕发丝如水草般黏在脖颈上,更有一番韵味。 一个书生早在对街的茶楼观察许久,见一个模样招人的小姑娘如此可怜,不禁起身过去调戏一把。 “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可要在下送你回去?” 秀秀对他的靠近有种心底的反感,并不说话,只抬手擦了下额头,自顾自往前走。 美人擦汗,当真赏心悦目,他不禁淫心大起,上手就要去摸她。 秀秀被他吓一跳,忍痛捡起墙边的一根树枝在身前不住挥动:“走开,走开——!” 见她反抗,书生连连后退,面上有些不好看。 她叫这么大声做什么,好似他是什么豺狼虎豹似的。 秀秀不知道今日究竟怎么了,她竟碰到这么多倒霉事,此刻,她分外想念崔道之。 若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秀秀一边使劲挥舞手中树枝,一边忍痛扶着墙往前跑。 那人的气味让她厌恶。 那书生没想到秀秀跑得这样快,忍不住在后面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秀秀听见了,心中更急,加快脚步。 正当她要跑出巷子的时候,脚步却顿住了。 不远处的驿馆门外,崔道之正跟同僚拱手,那人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话,秀秀离得远,只能听清‘薛姑娘’,‘劝和’几个字。 然后她便看见崔道之笑了。 秀秀望向他身上那件有些眼熟的青色官袍,一时之间忘记了动作。 她方才在里头看见的那个人当真是他。 书生上来就抓她的肩,“你躲什么?瞧我不起是不是?” 秀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书生急了,就要来拉扯她的头发,却被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长棍狠狠打了几下。 第17节 “你这不要脸的腌臜货,光天化日欺负一个女娃,看我不打死你,哎,别跑,你个短命鬼,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郑伯原先驾着牛车来给驿馆送菜,就要离开时,瞧见街边有人欺负小姑娘,便拿着棍子过来,走近一看才知是秀秀,心中又惊又气,边说边拿棍子追着那书生跑,直到气喘吁吁追不上才罢。 他回来找秀秀,见她正扶着墙坐在地上,眼睛直愣愣的,不免吓一跳:“陈丫头,你咋的啦?” 一想,定然是方才那个畜生吓着她了,于是颠了颠手中的棍子,道:“我去追上那小兔崽子,给你出气。” 说着就要起身,重新去追,却被秀秀叫住:“郑伯……” 她回头,顺着拐角去看驿馆的大门,门前的两座石狮子高大巍峨,标志着权利,作为一道屏障,将进出这里的人与外头的百姓分割开来,宛如两个世界。 崔道之已经不见了。 秀秀去拉郑伯的袖子,手指攥紧,说:“我疼……” - 郑伯将秀秀送回了家,又叫雀儿陪着她,自己到医馆去拿药。 雀儿瞧见秀秀腰下两股红彤彤的,已经有些肿了。立时道:“秀秀姐姐,你做什么要往驿馆去,那里头的人跟咱们不一样,都是端着鼻孔看人的,咱们小老百姓就应该离他们远远的才好。” 她见过那些人同自己爹爹说话的样子,仿佛他是蝼蚁一般,压根不拿正眼瞧的,连一个小小的管事都如此,她都不敢想象里头的主子是什么样儿。 秀秀趴在床上,良久不语,末了才愣愣道:“我不知道……我是去找薛姑娘的……” 她不知道里头的人那么不讲道理,也不知道薛姑娘会如此对待自己,她在家里住着时,明明很好,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雀儿拉着凳子往她身边一坐,犹豫片刻,道:“秀秀姐姐,我娘说了,那薛姑娘同咱们不一样,她是天上的神仙,咱们是地上的泥洼,踩不踩全凭她的心情,你就算救了她,也不可能变成跟她同样地位的人。” “你看,你去找她,连她的面都见不了,这就是世家大族的规矩。” 秀秀脸枕在手臂上,眼神微直。 她忍不住想,崔道之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将来是不是……也同薛姑娘一样? 他今日明明就在那里,为什么没有救她,是没看见么,还是因为打她的人是薛姑娘的人,他不愿意出手,怕下她的面子。 他经常往驿馆去,那就表明他们经常见面...... 她想起在驿馆门口听见的话还有崔道之的那一笑,忍不住将脸埋起。 郑伯拿来了药,雀儿为秀秀抹上,药凉,秀秀不禁僵了一下。 雀儿手上放轻,一边替她抹药一边开口,语气里带着遗憾:“过两日便是上巳节了,本想咱们一起去玩儿,这下也不成了,秀秀姐姐,你快些好起来,到时咱们一起去放风筝。” “嗯。”秀秀点头,跟她拉手:“好。” 崔道之回来,见秀秀趴在床上,一副受伤的模样,不禁问:“发生何事?” 秀秀看着他的脸,张了张口,想将今日的事告诉他,可是想到今日看到的那一幕,又想到雀儿说的话,静默良久,还是没有说出口。 “二哥哥,我告诉你件事。”她道。 崔道之视线落在她脸上,她看着自己,认真且专注。 他张口:“你说。” 秀秀笑起来,道:“我想努力赚钱,同一个我喜欢的人成亲,他不必有多大的本事,即便一辈子挣不了多少钱,当不了多大的官,都没事,只要能对我好就成。” “我们如果没什么钱,那就一直住在这里,院子里种满柿子树和桂花树,等到秋天的时候,满院都是掉落的柿子和桂花香,对了,我们还要生几个孩子,不要多,一男一女就好,天天围着我们叫爹爹娘亲,我给他们做柿子饼、做桂花酿喝……” 她像是想到了这一场景,有些傻气地笑起来。 崔道之静静听着她讲,神色无波无澜,等她讲完,便道:“想得很好。” 秀秀有些惊喜地抬头,却听他又道:“你生病了,不方便,我叫雀儿来照顾你。” 说着,便要离去。 秀秀叫住他,崔道之回头,问:“还有何事?” “二哥哥。”秀秀望着他,言语中带着一丝祈求:“你别喜欢薛姑娘好不好……” 第17章 他不想要她了。 秀秀双手撑着床榻,与崔道之对望,崔道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面色有些不虞。 他平日里一直觉得她满脑子情情爱爱,上不得台面,不过看在她小姑娘心性又听话省心的份上,也就由得她去,没成想,她如今却光明正大管起他来了。 多半是他平日里纵容太过的缘故。 “管好自己。”崔道之上前,伸手摸了下秀秀的脑袋,像是抚摸家养的鹦鹉:“听话。” 这是他头一回这样近距离主动触碰秀秀,却带着比往常更加明显的强势意味,他语气温柔,面上不带丝毫怒意,可是却让秀秀明显察觉到他的情绪。 他生气了。 秀秀望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缓慢晃动的青色官袍大袖,同今日在驿馆看到的一模一样。 果然,他心里还是更加维护薛姑娘。 秀秀嘴唇微微蠕动,不再开口,半晌之后,在他手下点点头。 她能做什么,在明知他维护薛姑娘的情况下,说她的坏话么,若她那样做,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她心里的那些嫉妒、不甘,将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多么丑陋的内心啊,她不想让他看到这样不堪的自己。 崔道之满意她这样的乖巧,手指慢慢往下,顺着她的额角往下滑,轻轻掠过她圆润娇媚的面颊,就要收回时,瞧见她嘴角有一块不知从何处蹭来的灰,手指顿了一顿,片刻之后,右手拇指印上去,轻轻摩挲擦动。 秀秀以为他是因为怕自己对薛昭音有意见,所以难得愿意亲近自己,嗓子像是被噎了什么东西,难受得紧。 平日里在崔道之跟前,她总是一副没有心事的模样,崔道之难免只把她当做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看,如今因为受伤,加上心情不好,秀秀面容虚弱,眼底泛红,却仍旧忍着不让眼泪下来的模样,倒颇有几分可怜,惹人怜爱。 她比半年前长大了不少,已经有几分成熟女人的模样,因为上身前倾,脖颈顺着他手中的下巴微仰,胸前的饱满显露无疑。 崔道之意识到,眼前这个姑娘确实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若她嫁人,无论嫁给谁,凭借这幅样貌和身子,想必都能轻易抓住丈夫的心。 崔道之是个正常的男人,面对一个每日与自己共同生活的女人不可能没动过那方面的心思,可是他到底忍下了。 本就是一个工具,还是不必扯上关系为好,即便是情.欲上的关系也最好不要。 他到底还有几分良心,并不打算长久用小姑娘对自己的情愫套牢她,等办完事,还是要放她自由,给她几百两银子嫁人,自去过活。 崔道之将秀秀脸上的那块灰搓掉,随即拍拍秀秀的脸颊,收了手。 “好孩子,你想要什么样的相公,我可以帮你找。” 秀秀先是有些没听懂,等心里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禁心神一震,微微睁大眼睛,那双丹凤眼里带着深深的茫然与无措。 她张开口,嘴唇微微蠕动。 她听到了什么?找相公? “二哥哥......,你什么意思?” 崔道之嘴角含笑,眼底冷漠,轻声道:“你方才不是说要找人成亲?我满足你的心愿。” 秀秀觉得自己定是疼得出现幻觉了,二哥哥......他明知道自己的心思,也知道自己方才是什么意思,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她。 他不想要她了。 是因为薛姑娘么…… 自然是了,从前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方才她说不要他喜欢薛姑娘,他便突然如此。 秀秀想起父母去世,和遇到崔道之之前的那段日子,下意识摇动脑袋: “……二哥哥,你别生气……我,我方才浑说的,我再也不提薛姑娘的事了,我,我……” 秀秀有些无措地望着崔道之,心想,他就这样在意薛姑娘么,为了讨她欢心,要把自己赶走。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同样出身贵族,而自己只是一介庶民么? 秀秀想问,可是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般,问不出口。 崔道之坐在床边,望着她,半晌,缓声道:“想要同我成亲?” 这么久了,他终于挑明这件事,秀秀目光在他俊秀的眉眼上略过,坚定点头:“是。” 崔道之兀自轻笑一下,眼底带着微微的嘲弄: “那若是我今生不止娶你一人,不但让你当妾,甚至于这辈子都对你没有半分真心,是个满心只有仇恨的混蛋,你会如何?” 秀秀怔住,双目茫然,她不知道崔道之为了薛姑娘,为了让自己对他死心,竟能这样编排自己。 把自己说成一个风流成性的薄情之人也就罢了,还说什么仇恨,他同谁有仇? “......你不是这样的人。”半晌之后,她说。 他当初说要同她过日子,在薛昭音来之前他们一直很好,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她不明白。 崔道之目光在秀秀脸上打量了会儿,神色中不知为何带了丝同情。 天真。 天真的人都容易犯蠢。 崔道之眼睛望向院子,道:“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你又怎能断定我是什么样的人?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也不要再将目光放在我身上,对你有好处。” 他今日应付那些官员已经累了,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言,起身出去。 秀秀望着他的背影,趴在床榻上,半晌一动不动。 她将头上崔道之从前送给自己的簪子拔下,握在手心里,愣愣地看着。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崔道之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又或许,他们两人从来未曾真正靠近过,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 秀秀在床上歇了好几日,每日都是闷闷不乐的,来照顾她的雀儿也瞧出她没有以前爱说话,每日只是趴在床上发呆,只在察觉到崔道之回来的时候,眼神方有片刻闪动。 雀儿瞧出两人之间必定出了问题,使劲站在秀秀这里指责崔道之。 她年纪小,挤兑人的话层出不穷,有一回说得正起兴,没有注意到崔道之回来,叫他撞见个正着,她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牙齿打颤,半个字都说不出。 索性崔道之看了她一眼,便离开,并没说什么,可这仍旧将雀儿吓得够呛,每回都要算着崔道之回来的时辰,提前半个时辰离开。 薛昭音派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来的丫头特地对秀秀说,她家姑娘并不知道那日秀秀在驿馆被打的事,也是后来从旁人口中才知道此事,为此罚了办事的秀玉,又特地叫她过来给秀秀赔罪。 第18节 秀秀看着往日趾高气扬的秀玉在自己面前行礼,并不言语。 她看得出,秀玉虽面上恭敬,但眼底却藏着鄙夷,方才在另一个丫头说话时,她眼睛便在屋子里不断打量,满脸嫌弃。 秀秀不喜欢这些人。 薛昭音送来的东西多,除了多件姑娘家用的脂粉和衣裳布料外,还有许多书籍、茶具,尤其特别的,还有一架古琴。 秀秀从来用不了这些高雅物品,这些东西真正是送给谁的,一目了然。 官宦人家小姐送自己东西,那是荣耀,是恩典,自然不好拒绝,实际上,秀秀一个庶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不然,便是打薛昭音的脸。 秀秀将书籍、茶具和古琴搬到崔道之屋里去,其余物品分给雀儿一些后,扔进了西屋。 崔道之回来后,见到屋里新添的东西,一句话也没说,只坐在古琴前,轻轻拨动琴弦,不一会儿,便有琴声流出,因是许久未弹,指尖先是生涩,后面便越来越流畅。 秀秀道:“这是薛姑娘差人送来的。” 崔道之拨动琴弦:“嗯。”没有任何意外的模样。 秀秀看见他的反应,眼神慢慢黯淡,转身,动作十分缓慢地走回自己屋内,关上小门,倚在小门后滑坐在地上,呆坐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起身,拍掉身上的土,往床边走。 她坐在床边,看着外头越来越暗的天色,抱紧双膝。 明天便是上巳节了。 等隔壁屋的琴声停了,秀秀方才松开已经发麻的双手,趴在床上,将自己裹起来。 第18章 崔道之不喜欢自己…… 秀秀一大早起来,坐在柿子树下,拿树枝写崔道之的名字,自从前几日崔道之说了那番话后,她便一直闷闷不乐,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委屈,憋闷,想向崔道之倾诉,想问问他那日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了他厌恶。 可是她不敢,于是只能尽量躲着他,若不是必要,她不再像往常一般往他跟前去,就连吃饭也都是自己盛了一小碗,端到厨房里躲着他。 这些天秀秀一直在想那日他说的话,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崔道之不喜欢自己,至少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为什么,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么?他若是不喜欢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提议同她住在一起? 她的名声在他眼里便如此不值钱么? 秀秀想不明白。 她坐在矮凳上,上身压着双膝,脑袋低垂,右手拿树枝一遍又一遍描绘着崔道之的名字,等听到正屋门‘吱呀’一声响,连忙用鞋底将土快速抹平,手忙脚乱站起。 崔道之从正屋出来,道:“走吧。” 秀秀愣了愣,点头。 即便不喜欢自己,但为了当初的承诺,还是得陪自己走一趟,他心里定然十分困扰,觉得她麻烦。 秀秀想了想,若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成日围着她转,要自己陪他做这做那,她也会不开心。 原来她这样不讨他喜欢。 秀秀仰脸,望着被风吹动的树叶,眨动了两下眼睛,深呼气,跟在崔道之身后往月老祠去。 秀秀身上穿着早前买好的桂红色春衫,她腰肢纤细,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饱满的身形。 其实她不喜欢偏红的颜色,她本就长得偏媚,红色在她身上太过艳丽惹眼,不如白色、绿色压人。 可是崔道之却喜欢。 有一回,她抱了桂红色的丝线绣花,叫他瞧见了,说了句‘这颜色配你’,她便记下了,攒钱买了这件衣裳。 可是方才她却发现,崔道之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特意换了这件衣裳给他看,或许说,他根本不关心她穿了什么,当日那句话,只不过是他随口而出的一句无聊话罢了,偏偏她却记在心上。 秀秀抬眸,望着前头崔道之宽阔的脊背,才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远,并不是她拼命追,就能追上的,她这样想着,脚步渐渐慢下来。 走了一大段路,崔道之并未察觉到她没有跟上。 秀秀攥紧身上的裙摆,停下,半晌之后,终于跟了上去。 - 上巳节在大梁属于重大节日,这一日,达官贵族们欢饮达旦,曲水流觞,而平民百姓便净身洗面,踏春游玩。 当然,上巳节也是少女们祈求姻缘的日子,河州城里传言,月老祠里的那颗神树十分灵验,只要心诚,在上头抛一根红绸系上,必然会保佑人们觅得佳婿贵妇,因此这一天,月老祠无疑会比往常热闹许多。 秀秀和崔道之到的时候人正多,月老像前烟雾缭绕,压根挤不进去。 秀秀知道崔道之最是厌恶人多的地方,也不敢叫她陪自己到月老跟前去烧香祈求,垫脚,瞧见远处桃花开得正盛,那里没什么人,便想劝崔道之过去。 没成想,一眨眼的功夫,崔道之便不见了。 秀秀一怔,下意识唤他:“二哥哥——!” 无人回应。 四周人头攒动,到处都是闹哄哄的,秀秀被身后的人不断往前挤,她没法,只得扒着前头人的肩,垫脚到处找人。 这里有这么多张脸,可是没有一张是他。 “你按我做什么?”前头被她按肩膀的那个男人回头望,先是面露不虞,等瞧见秀秀的脸,不由自主愣住。 他身边紧挨的一个妇人瞧他如此,上手就拧他的耳朵,与此同时,望向秀秀,眼睛里满是敌意。 秀秀连忙收手,用力往后撤,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想找人。” 等到她拼尽全力从人群里出来,差点摔倒,一只鞋也掉了下来。 秀秀怕这么丢人的一幕被崔道之看见,连忙跻着鞋子穿上。 她累得满头大汗,还是未曾瞧见崔道之的影子。 - 秀秀在这里找崔道之,却不知他此时早已离开了月老祠,正在前往松子巷的路上。 他方才借着人多甩掉那两个监视他的人,在月老祠的后院柴房脱掉外头的长衫,将里头一身黑的粗布麻衣露出来,再拿起丢在墙角的斗笠戴上,把自己装扮得毫不起眼后,从后门出来,一路往松子巷去。 来到巷子最靠里的一户人家门前,找个偏僻无人处,翻墙进去。 里头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洗衣裳,对院子里的动静一无所知,只是洗得累了,伸懒腰揉肩膀。 崔道之点了她的穴道。 她浑身一僵,仿佛被定住一般,眼神慢慢开始发直。 崔道之关上院门,轻脚走到妇人面前。 “你姓马?是个接生婆?”他居高临下地问。 妇人仿佛被什么控制一般,愣愣点头。 “那你记不记得,十六年前你替一个姓王的女人接生过?她当时是未嫁之身。” 妇人愣了半晌,随即缓慢地摇头:“我……我不记得了。” 崔道之眯起双眼,在她面前又打了两下响指,冷声道:“再想想,她叫王馥郁,后来做了当今天子的妃子。” 姓王的女子多,未嫁生子的自然也有,然而后来当了天子宠妃的,当今天下却只有一个。 果然,不知过了多久,妇人终于有了反应:“……记得。” 崔道之眸色微深,道:“她生的孩子真的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给她接生,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崔道之站起身,手指在腿侧轻轻敲击着,过了半晌,方才再次开口:“这孩子的父亲叫什么?” “……宋岩,我们都叫他宋公子,他是个大善人。” 宋岩……宋岩…… 崔道之的手指快速敲打着,他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定然听过或者见过这个名字。 “他人呢。” “死了。” 崔道之神色一凛,又问妇人那孩子有什么特征,妇人只说记不清,好似身上有块胎记,再要问什么,却问不出来。 这接生婆倒比那大夫聪明,知道这么许多,却半点没透漏给他,只装年纪大不记得,这才使得齐家人没将她也困在府里。 可若齐家当真为王贵妃着想,便应该将当年的知情人全部杀掉,以绝后患才是,为何要留着他们? 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崔道之眯眼。 他们不动手,理由只有一个,齐家怕王贵妃野心大,不听话,因此便拿此事要挟她。 崔道之冷笑一声。 难怪自己还能活着,原来齐家与王贵妃也不是一条心。 崔道之又在那接生婆身上轻点一下,接生婆应声倒地。 一炷香之后,她便会醒,并且对方才的一切一无所觉。 崔道之重新回到月老祠,在柴房穿衣裳时,他脑海里一直在响起那接生婆说过的话。 宋岩……胎记……王馥郁……女儿...... 这些词一个个在他眼前闪现,却完全串联不起来。 他直觉,这里面一定有他要找的答案,只是缺一个发现的契机。 崔道之转动着左手食指的扳指,眼里满是冷漠和凝重。 他耽误得太久,该出去了,不然齐家派来监视他的探子岂不是要失望?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起外头正在急着找他的秀秀。 第19节 第19章 香气 在崔道之往前院赶的同时,不知谁家的府兵正从月老祠大门鱼贯而入,驱赶月老祠里的人群。 里头众人都不知发生何事,不免怨声载道,但单看那些府兵的打扮便知他们不是普通人家的奴才,有实在不满的,看见他们腰间挂着的刀,也不敢再说什么,连忙出去了。 能养得起府兵的,必定是官宦人家,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一时间,前来烧香赏花的百姓一窝蜂出去,方才还热闹拥挤的月老祠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秀秀几乎将月老祠内转了个遍,都没看到崔道之的身影,被轰出去之后,不免冲着人群又唤了几声,想着崔道之应当能听到,然而等了许久,终究还是没等到人回应。 她站在街道上,有些不知所措,正左顾右盼着,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在叫自己,回头一瞧,却是秀玉。 “秀秀姑娘。”她面上带着笑,仿佛同秀秀有多熟似的,上来就挽她的胳膊。 “当真是你,上次是我不对,我们姑娘已经说过我了,秀秀姑娘,你可别往心里去。” 秀秀不想在这里能见着她,对她的亲近有种莫名的抗拒,她看着秀玉的笑,总能想起那日她一脸趾高气昂叫人拿板子打她的画面,心中不舒服。 她将手臂从抽出来,离秀玉远些,道:“我要回去了。” 秀玉被她的动作弄得脸上一僵,随即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十分贴心地后退一步,道:“知道姑娘急着回去,可我家姑娘还等着姑娘呢。” 她给秀秀指了指身后。 只见月老祠门前停着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车身雕刻着花纹,上面漆着五彩,马车四角挂有铃铛样的装饰,上坠珍珠。 马车被众多府兵围着,叫人只看一眼并能猜出里头人身份的高贵。 原来那些府兵都是薛家的,难怪阵仗如此大。 秀秀摇头:“我还有事……就不去见薛姑娘了。” 她再度环顾四周,寻找崔道之的身影,秀玉眼底有些不虞,觉得被下了面子,但想到薛昭音因前日的事斥责了自己,虽不大心甘,但还是笑着拦下秀秀,耐心道: “姑娘且慢,我们姑娘和你相识一场,她一直记着你的恩情,方才掀帘子一眼就瞧见你,说什么也要我请你过去,同她说说话,姑娘可不要推辞,倘若因我害得姑娘与我家姑娘不睦,那岂不是我的过错?” 她话说得漂亮,面上态度又诚恳,叫秀秀觉得若是自己不听她的话过去见薛昭音,便是她小心眼,上不得台面。 秀秀见走不了,只得点头:“好,我随你去见薛姑娘。” 秀玉脸上再度笑开,侧着身子在前头领路:“姑娘请。” 秀秀随着她进了马车。 薛昭音正端坐在马车上看书,听见动静,缓缓抬头,道:“你来了,坐。” 秀秀一进去,一股香气便扑面而来,再一瞧,马车里比在外头瞧着还豪华,各种上好布料织就的地毯、软枕,中间还放了一张矮桌,上面雕刻着各种图案,秀秀不知那是什么木头做的,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秀秀在最靠边的地方坐下,心里还在想着崔道之到底去哪里了。 见她不说话,薛昭音以为她在为那日的事怪自己,便叹了口气道: “怪我,我应当那日回去便叫哥哥将你接过去,亲自道谢的,谁知我正为别的事烦心着,便给忘了,那日你去驿馆找我,事后我才知我的丫头竟将你当做贼给打了,我心里属实过意不去,你的伤还好么?” 秀秀攥着手指,摇头:“已经好了,薛姑娘。” 其实还有一点疼,但她只能这么说。 “那便好。” 薛昭音瞧出秀秀的拘谨,也不多言,只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将话头扯到了崔道之身上: “我前几日送的东西,二公子用得还习惯么?” 秀秀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呆愣片刻才道:“……习惯的,二哥哥他……” 她快速眨动了下眼睛:“那把琴他几乎每天都在弹……还有茶具,他也在用。” 秀秀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那便好。”薛昭音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随即点头,将书放在桌上,缓缓将书合上。 她的手白皙干净,没有一点瑕疵,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不像秀秀,因为常年做针线活,手上伤痕累累,不是茧子便是针眼。 “若是二公子再缺什么,你便告诉我,我来着人来添,你有什么想要的,也尽管告诉我,不必客气。” 明明她的话没什么毛病,满口都是关心之语,可不知为什么,秀秀听起来,就是心里堵得慌。 马车里的香味闻得她脑袋发闷。 秀玉这时候掀帘进来,道:“正是呢,我们姑娘心地好,秀秀姑娘,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姑娘说,姑娘无有不应的,不然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秀秀摇头,轻声开口:“我没什么缺的,薛姑娘,我可以走了么?” 薛昭音愣了下,她总觉得秀秀在躲着自己,不怎么情愿同自己说话的模样: “我要进去拜月老,听说里头的神树也很应验,秀秀,不若你陪我进去?” 拜月老…… 她在祈求同谁的姻缘? 秀秀脑海里又闪现出薛昭音同崔道之在一起的画面,手指攥紧衣裳,微微扯动嘴角道: “不了薛姑娘,我……我还有事,要先回去。” 既然她不愿,薛昭音也不强留她,点头:“好,你去吧。” 秀玉掀了帘子,秀秀连忙起身出去,等到她走远,秀玉方才放下帘子,道: “姑娘何必自降身份同她说这许多,若是想打听崔二爷的消息只管派奴婢们去问就好。” 薛昭音闻言,有些不满地瞧她一眼。 秀玉连忙请罪:“姑娘恕罪,是奴婢多嘴。” 薛昭音叹了口气,“有些话不能浑说,你又不是不知,上回的教训你还不长记性,若你改不了毛病,我只好打发你到别人那去。” 秀玉吓得连连磕头,薛昭音也不是真的要狠心堵她的活路,便道:“好了,这些话便不提了,你去告诉哥哥,往后我出行不必带这么多人。” 这个秀玉确实不敢传达,只道:“大爷也是为了姑娘着想,您上回不见的事可是将大爷吓得不轻。” 那几个伺候薛昭音的大丫头便是因此而死。 薛昭音无奈叹气,只得下马车,往月老祠里去,她年纪一日日大了,可婚事仍旧没有着落,齐家她自是不想,可若是一日日拖下去,也是不妥,听闻这河州城的月老祠灵验,于是便来拜一拜,想求月老为她觅得一佳婿。 其实……她心里是有一人选的,只是怕哥哥不应罢了。 薛昭音往里头走,不期然却见一府兵过来行礼,道:“姑娘稍等,还有一人未出。” 她便想回去等等再过来,然而等看见那人的脸,她便眼睛一亮,嘴角微微弯起,点头道: “二公子。” - 秀秀在月老祠周围找了许久,仍没有见到崔道之的身影,又因薛昭音的话心情不好,在西市漫无目地逛了一圈后,回了家。 她打开正屋的门,崔道之不在。 或许,他临时有事,去官署了也不一定。 这样想着,秀秀一个人做了饭吃,也没了出去游玩的心思,下午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活。 因为前些日子给崔道之买玉佩花了太多钱,连父母留给她的嫁妆钱都没了五两,于是秀秀便想着多做几件绣活将这个亏空补上。 五两对她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也不知多久能补上。 秀秀放下手中的活计,望着院子里的柿子树出神。 她原本还想着要赚很多钱,给自己和崔道之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住,如今看来却是奢望了。 直到晚上,秀秀才等到崔道之回来。 她问他去哪里了,崔道之只道赵知州临时找他有事。 秀秀点了点头,本想回屋,可看见崔道之原本挂在腰间的那枚自己送给他的玉佩不见了踪影。 秀秀本想问他玉佩去哪里了,去见他揉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正在脱外裳。 秀秀最终没有开口,她将崔道之脱下的衣裳放进盆里端出去洗,鼻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这香味同她今日在薛昭音马车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秀秀在河边呆坐半晌,只觉得初春的风格外冷。 第20章 “你怎么哭了……”…… 翌日一大早,秀秀将饭菜端到八仙桌上后,一反常态地没有离去,而是坐下与崔道之同桌吃饭。 崔道之看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崔道之在饭桌上是一向不爱开口说话,所以往常每次同桌吃饭秀秀都会多说些话让场面不那么冷清,如今她却也开始沉默不语起来。 秀秀喝完几口粥,看向崔道之,见他眉心微皱,目光深邃,左手食指不停地敲击桌面,不由得垂下眼帘。 这是他想事情时的下意识动作。 他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在想谁? 秀秀咬了一口碗中的蜜枣,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她左手端碗,右手用汤匙不断在碗中拨动,犹豫许久,终于开口:“……二哥哥,我昨日见了薛姑娘。” 秀秀看见他听到‘薛姑娘’三个字后,原本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她不禁喉中微紧,左手指尖泛白。 崔道之望向她:“接着说。” 秀秀却不想再说了,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试探他,忙将碗放下,摇头道: “没什么,她……她只是说若你缺什么东西,便让我告诉她。” 她低着脑袋,没瞧见崔道之微皱的眉头。 “知道了。”他道。 秀秀深呼一口气,将剩下的粥喝掉,等了好久,方才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二哥哥,我送你的玉佩去了哪里?” 她问话之时,恰巧院里的一只鸡打鸣,将她的声音遮盖住。 第20节 “什么?”崔道之侧身看过来,高大的身影将早起的晨光遮住,使得坐在对面的秀秀出现在阴影里。 秀秀正要再次重复,却见崔道之已经抬脚出去。 她起身追到正屋门口,右手扶在门框上,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见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出了大门,不见了。 秀秀抬头,已经辰时三刻,到崔道之上值的时辰了。 她倚在门框上出了一会儿神,随即转身去收拾桌子。 半个时辰后,秀秀出门,她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走着,忽然被人猛地往回拉,差点摔倒。 “秀秀姐姐,你想什么呢,再往前你就掉进水沟子里啦!” 雀儿一手拿着水盆,一手将秀秀拉回安全的地方。 原来她早起之后,出来往巷子两边水沟倒洗脸的脏水,正打着哈欠,睡眼朦胧,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水沟边走,连忙揉眼一瞧,却是秀秀,于是赶紧将她拉过来。 “那水沟的水脏着呢,你掉进去就得重新洗鞋子洗衣裳,多麻烦呀。” 雀儿一边絮叨着,一边将秀秀往自己家门前拉。 秀秀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眨动两下眼睛,对雀儿道谢。 雀儿瞧着秀秀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连忙歪着脑袋打量,问:“秀秀姐姐,你怎么啦,可是身上不舒服?” 秀秀摇头:“不是,我……我没什么事,方才就是想事情入迷了没注意而已。” 想事情入迷?雀儿挠头。 不到片刻,她便下定结论。 定是崔二爷的事。 除了他,如今还有谁能叫秀秀姐姐这么魂不守舍的? 雀儿想起上次崔道之叫秀秀苦等一日的事,不免不满道:“可是崔二爷又欺负了你?” 秀秀愣愣地想,崔道之是在欺负自己么? 从始至终他都没说过喜欢自己,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他那样的人会喜欢上与他更相配的大家闺秀,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秀秀压下心中的酸涩,抬头,对雀儿笑笑:“没有,他没欺负我,是我昨日睡得迟了,早起精神不好。” 雀儿对她的这套说辞持怀疑态度,不过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她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对秀秀道: “没事就好,秀秀姐姐,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风筝,咱们一起去玩儿。” 说完,不等秀秀点头便提着盆跑回家。 等她出来,手中多了个风筝,拉着秀秀便跑:“走啊秀秀姐姐。” 秀秀被她的情绪感染,心情也不似方才低落,看着风筝飞向天空,嘴角流漏出些许笑意。 她跟着雀儿,两个人在街上疯跑,不一会儿便一身汗。 然而正玩儿得高兴,却见风筝线忽然断掉,风筝飘飘然落到了墙头那边去。 秀秀一瞧,发现落的地方正是月老祠,她拉着雀儿,两人进去找,只见那风筝正落在那颗挂满红绸的神树上。 “好高。”雀儿以手遮阳,垫着脚抬头望。 秀秀撸起袖子,抱着神树的树干就往上爬。 “秀秀姐姐,你小心点——” “哎。”秀秀满头大汗爬到离风筝最近的地方,抱着较粗的一根树枝,伸手将风筝拿过来,丢给下头的雀儿,正要下去,视线却忽然落在一根红绸上。 只见她送给崔道之的那枚玉佩,正静静地被绳子同那根红绸系在一起,挂在了树枝上,随着风轻轻摇动。 她愣了片刻,伸手将玉佩解下来,然后拉过那根红绸看,只见上头写着‘觅得佳婿,岁岁安康’八个字,底下落款——薛昭音。 雀儿在下头等了许久都不见秀秀下来,不禁喊了声,等到看见她安全落地,才放心,笑道: “这风筝可真是会挑地方,听说月老祠的神树可是传言会保佑人姻缘,灵得很呐,你瞧上头全是红绸子……” 她喋喋不休说了许久,然而却见秀秀没什么反应,不禁停下,疑惑道: “秀秀姐姐,你怎么了?可是方才爬树伤着了?” 雀儿仔细检查秀秀身上,看有无受伤的地方,却看见她手中多了一块玉佩。 “这玉佩是在哪里捡的?好漂亮。” 秀秀按住她的手,半晌之后才道:“……这里的桃花正开着,咱们去看看吧。” 雀儿点头,拉着她往不远处的桃花林去,只见桃花盛开,地上到处是掉落的花瓣,如红雪一般,风一吹,桃花漫天飞舞,煞是好看。 “真漂亮。”雀儿丢下风筝,跑进桃花林深处,不久,便有清脆的笑声从里头传来。 “真应该叫爹娘都来看看这地方。”雀儿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开口,等发现秀秀没有跟过来,连忙往回走,猜想她如今正为薛昭音同崔道之走得近而发愁,便安慰道: “秀秀姐姐,你别担心,那薛姑娘只是路过河州,并不会在这里长待,薛大人还要到长安去赴任呢,我猜啊,她不过在这里待两天就走,碍不着什么事的——” 她正要往下说下去,却猛然停住了。 “秀秀姐姐……”雀儿张了张口,眼中流漏出些许错愕:“你怎么哭了……” 秀秀一怔,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却摸到一手冰凉,她低头,望着手中的玉佩好一会儿,随即曲指,将玉佩紧紧握在手心里,道: “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 崔道之此时正在千韵阁同人吃酒,主座上的齐宪宁看他喝得少,指着他对薛崇明道: “你们不知咱们崔大人的能耐,号称千杯不倒,如今这才几杯,且远着呢。” 薛崇明面上不显,心里却对他这幅纨绔样瞧不上,心中暗暗思衬,若是他妹妹将来嫁给这样的人,他怕是当真放心不下。 自薛昭音发生那事后,他便对她与齐家的婚事不像从前般热衷,如今见齐宪宁如此做派,尤其是身边坐着个崔道之的情况下,两厢一对比,心中已然对两家婚事萌生退意。 “哦?原来崔大人有如此酒量,薛某人当真佩服,改日定要与崔大人一醉方休不可,来来来,吃菜,听闻河州菜乃是天下一大美味,我还没尝过呢,今日可是有口福了哈哈哈……” 话头很容易便叫他由崔道之转移到菜上头去。 齐宪宁面露不满,不过下一瞬,他便端起酒杯敬薛崇明一杯,然后一甩金丝宽袍大袖,抚掌笑道: “河州菜确实美味,不过更美味的,却是——” 他挑眉,望向崔道之:“河州的美人儿,崔大人,你说是不是?” 崔道之点头:“齐大人说得是,河州美人名不虚传。” 崔道之身边坐着的歌姬适时为他将空杯添满。 齐宪宁笑着看这一幕,看了一眼薛崇明,道:“薛大人你不知道,光瞧崔大人身边这个美人俊吧?他如今家里那个比她还要俊上许多,比咱们贵妃娘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指着崔道之:“崔大人,可不要小气,改日可要拉出来给薛大人瞧瞧,就算是心肝,也要时常拿出来给我们大家观赏嘛。” 薛崇明一愣,崔道之有侍妾不算什么,可若是放在心尖上的侍妾……那就另当别论了。 崔道之道:“不过一女子,既然大人愿意,又有何妨?” 这句话一出口,薛崇明脸色稍缓,齐宪宁却变了神色,过了片刻,方才恢复如常。 待他们二人走后,齐宪宁一脚踹翻原本坐在崔道之身边的歌姬:“废物!” 歌姬连忙跪爬在地:“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滚!”齐宪宁一甩袖子,坐回座位上。 歌姬连滚带爬离开。 仆人端上热茶,也被齐宪宁摔了,赵知州上前道:“大人别生气,以崔道之如今的身份,薛家不会同他结亲的,大人尽管放心。” 齐宪宁冷哼一声:“那你告诉我,薛姑娘为何同他走得这般近?总不能是为了请教武艺和学问吧?” 赵知州一时语塞。 齐宪宁静默片刻,忽然道:“叫那两个监视崔道之的废物过来,我倒要问问他们成日里看出了什么?他不是愿意同那庶民丫头呆一块而么,如今怎么又忽然变了脸?可见他不老实。” 他心里有预感,崔道之绝对还做了别的事,只不过他和父亲不知道罢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懊恼道:“真不该听老爷子的,就该早点动手,便无今日之患!” 他如此恼怒,不但因为薛昭音,还有旁的事情,想到崔道之前些日子到总督府一事,他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他迟早会查出些什么。 若早动手也就罢了,如今薛崇明在这里,加上最近频频传来北方戎狄不稳的消息,万一陛下起了重新起复他的心思…… 他猛地一锤桌面,眼底寒光乍现。 第21章 身世 达官贵人们的勾心斗角,底下的平民百姓自然是不知。 秀秀坐在院中,拿着针线缝补衣裳,阳光正暖,照得她险些睁不开眼睛。 她手顿了一下,发现针眼穿不进去,揉了下眼睛,又试了好几遍,还是不成。 秀秀放下针线,抬头望向远处的篱笆,又将手掌伸直,将视线移到上头,捂住一只眼睛,半晌,终于将手放下来。 她好像有些看不清了。 前段时间她没日没夜地做活,终究是累着了眼睛。 秀秀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屋,掏出怀中的玉佩看了会儿,倒在榻上。 她望着墙面,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舌尖无端发苦。 若是爹爹和娘亲在就好了,他们会告诉她到底该怎么办。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并且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只能她一个人面对。 秀秀起身,洗了把脸,做顿饭的功夫,崔道之回来了。 秀秀听见脚步声,切菜的手下意识一顿,片刻之后,才重新开始动作。 今日他应当不是休沐,却大中午的回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回头,只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几只饿着的鸡在寻食吃。 他应当是回屋去了。 第21节 秀秀敛眸,往锅里添了一把青菜。 没关系,秀秀深呼一口气,努力叫自己不那么沮丧。 从前只她自己一个人过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不都挺过来了么,没什么可怕的,再说如今再没有什么孙家来祸害她,她也不必再日夜担惊受怕。 若崔道之不要自己,从这里搬走,去找薛姑娘,她也没好伤心的,他不在,她也乐得清闲,说不定能过得更好。 爹爹说过,做人,就要开心才对,像那种成日里伤心难过的日子,她才不要过。 秀秀洗了手,拍拍自己的脸颊,映着水缸将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塞进耳后,收拾妥当之后,才端着饭碗出去,今日做的是鸡汤面,特意给自己补充体力用的。 “二哥哥,吃饭了——” 崔道之正在里头换衣裳,闻言,动作一顿,微皱了眉头。 这些日子,他与薛崇明交好,从他那里套出不少的话来。 长安局势多变,大皇子与七皇子储位之争已经被摆在了明面上,如今大皇子式微,七皇子凭借王贵妃在朝中名望日盛,虽然只有十岁,请求立他为储君的折子却如雪花般不断出现在御案上。 然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陛下却一直不表态,反而将薛崇明调回长安。 他的父亲,皇帝的恩师薛太傅,生前可是大皇子的拥护者。 皇后无子,同为妃嫔之子,按长幼尊卑,对朝局来说,自然大皇子即位更稳妥。 陛下究竟什么意思,想必朝堂之上的人都不傻,看得明白。 除开此事,北戎近日也有异动,朝廷势必要派将领到前线去,可如今朝廷上尽是王家与齐家的人,都是些钻营权术之辈,有作战能力的人少之又少…… 崔道之眯眼。 他知道,自己等的机会就要来了。 然而在他走之前,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查清,否则难祭父兄在天之灵。 这丫头每日盯着自己,多少是个麻烦。 崔道之将衣裳换上,打开了门。 秀秀见他开门,后退一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见他目光比往日冷漠许多,不禁愣了愣,心底忍不住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二哥哥他……原来这样不喜欢自己,她从前竟没有注意到。 秀秀将那股酸涩压下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将面端进去。 “……二哥哥,吃饭了。” 说完,不再多言,就要出去,却被崔道之叫住:“你可还有什么亲人?” 秀秀不知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道:“没有了,爹娘去后,就只有我自己了。” 她怕崔道之以为自己在装可怜,连忙笑起来:“二哥哥,我……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的,若你喜欢薛姑娘,我也会祝福你们的,你和她……” 秀秀两只手在身后攥着,努力压下喉中的哽咽,叫自己笑得真心实意一些:“你们很配,我从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小孩子玩笑,你别当真。” 崔道之却对她的这些话没什么兴趣的模样,微皱着眉头,不知怎么的就问:“你父亲姓什么?” 秀秀一愣,下意识道:“自然姓陈。” 崔道之:“这一带有没有姓宋的?” 秀秀摇头:“没有……二哥哥,你是要找人么?” 崔道之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没有吭声。 秀秀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祝福他跟薛姑娘,他却像完全没听到一般,只问些叫她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是要帮衙门查案么?还是在找认识的朋友? 秀秀正想着,忽听外头一阵乱糟糟响动,却是薛昭音来了。 这是她自回到薛崇明身边后头一回过来。 秀秀看着她被身后仆从簇拥着过来,头上步摇轻轻摇晃,上头的珍珠、玛瑙在阳光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泽。 她的装扮将这座房子衬托得更加穷酸。 秀秀回头望向崔道之,只见他已然抬头,视线落在薛昭音身上。 秀秀站在他们两人之间,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与薛昭音相比,自己才像是那个外来者。 秀秀由得他们两人说话,自己出去,坐在灶台前,将那碗已经有些发凉的鸡汤面吃了。 她记得儿时,家里没什么钱,可是因为自己嘴馋,爹娘总会想尽各种办法给她做鸡汤面吃,她那时候就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即使里头只有几滴荤腥,也是爹娘尽自己全力给她的。 她突然好想回到小时候。 那时她有家,有父母亲人,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她本以为自己找到了能度过余生的家人,可从头到尾却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隔壁薛昭音的讲话声断断续续传进耳中,秀秀捧着碗呆坐半晌,终于咬断最后一根面。 - 自那日薛昭音来过之后,秀秀见到崔道之的次数愈发少,有好多次,秀秀都是躺在榻上之后,才听见崔道之回来的动静。 每当这个时候,秀秀便忍不住望着小门,猜测崔道之究竟去了哪里,随后脑海中便不受控制地出现他与薛昭音相互依偎的画面。 都一起在神树下祈求过,想必他们二人必定已然郎情妾意,心意相通了吧。 若是他们成亲,自然要做这些事,听闻还有更亲密的。 想到最后,秀秀只好将自己蒙起来。 她在等崔道之说离开的事,然而她等了数日,他都没有开口。 他好似很忙。 这日,崔道之再一次晚归,秀秀还未睡下,许是他听见了动静,破天荒地主动叫她过去。 秀秀不知何事,推开小门,却见他坐在油灯旁,正在转动左手的扳指,见她进来,冲她招手:“过来。” 秀秀走过去,在离他一臂之外站住:“二哥哥……” 她如今散了头发,只着一件里衣,胸前愈发显眼,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样子来见一个男人是不妥的,只睁着一双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崔道之觉得自己这份难得的善心倒也没有发错,毕竟相识一场,他若不做安排,只怕他离开后,这姑娘的处境不好。 他揉揉有些疲累的眉心,道:“我在陇西有许多从前的下属,有几个一表人才,人品也过得去,你若愿意,我挑一个将你嫁过去,可保你后半生无虞,如何?” 秀秀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蠕动着嘴唇,半晌没说话。 她以为崔道之是要说他要离开的事,却没想到说的是自己,而且说的还是自己的婚事。 他从前那句要帮她找相公的话竟是认真的! 秀秀张了张口,不知为何,下意识想要拒绝。 不是因为他不愿娶她,也不是因为他要把她推给别人,而是她觉得,在他方才的话里,自己好似是一件物品,单凭他几句话便能轻易打发,而且话里话外,仿佛将她随意嫁人是对她的恩典一般。 秀秀愣愣摇头:“……我不要。” 崔道之没成想她会拒绝,今日他本为了查王贵妃女儿之事有些劳累,难得念着她往日的好处,想给她个好前程,她却不领情。 “想清楚了?”他走之后,可没人会护着她。 秀秀愣了愣,点头。 她知道自己应当识时务,既是二哥哥手下的人,应当是不错的,可是……她不知为何,就是不喜欢崔道之这种随意打发自己的态度。 崔道之点头:“随你。” 是她自己不愿抓住机会的,往后怪不了他。 秀秀回了自己屋,躺在榻上,将脸埋在枕上。 崔道之也累了,就要去休息,然而视线却落在了西墙上的那副画上。 那画每日挂在那里,平日里并不引人注意。 崔道之拿起桌上油灯,快步走过去,将油灯往画上照。 画还是那幅画,并无稀奇,他找了半晌,并没找到什么不同,就在要放弃之时,忽然见画的右下角写了两个字,那是这幅画的画师署名——宋岩。 宋岩……宋岩…… 崔道之愕视片刻,猝然转头望向东屋。 第22章 扒衣裳 他记得,秀秀的肩胛骨左侧便有一块胎记。 她今年正好十六岁。 崔道之望着小门后走动的身影,眸中迸发出骇人的光亮,似彻骨的寒冰,又似滔天的火焰。 油灯在手中‘噼啪’一声响,爆出火花,灯火如豆,春夜的风一吹,险些熄灭,残缺的窗格光影印在崔道之脸上,若隐若现。 他隐没在阴暗里,像是一直按捺着怒火的苍鹰,浑身阴翳尽现。 未关的窗户上站着一只觅食的麻雀,不知是否是察觉到不对,连忙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崔道之猛地扬手扯下西墙上的那幅画,哗啦啦的响声从正屋传到隔壁,将正要上榻休息的秀秀吓了一跳。 她跻着鞋子转身,不知发生何事,只疑惑着,便见崔道之‘砰’的一声将门踹开,大步走至自己跟前。 “二哥哥……”秀秀见他脸如寒冰,眼睛里显露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戾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地唤他。 她不答应嫁给他的属下,他便如此生气么?还是只是怕她不嫁人,会再缠着他,碍着他和薛姑娘的事? 秀秀生着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当她看向别人时,那人很容易被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媚意所惑。 崔道之眯眼,眸中戾气更甚。 这幅能轻易勾引男人的模样简直同王馥郁如同一辙。 他从前怎么就没发现? 崔道之伸手便大力将秀秀拖拽到自己面前,凝眸审视,“我再问一遍。”他说,手指一点点收紧,“这幅画是谁的?” 秀秀被他吓住了,眼前的崔道之她从未见过。 第22节 她的手腕被捏得发疼,忍不住叫出声,他却仍旧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更加用力地抓紧她。 秀秀缓了缓神,看向他手中的画,等看清是一直挂在正屋西墙上那幅时,眼睛慢慢流露出些许疑惑。 这只是一副普通的画而已,二哥哥为何忽然因为它发脾气? 秀秀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是爹爹拿回来的,我不知是谁画的……二哥哥,你放开我,疼……” 她从未见过崔道之这幅吓人的模样,有些害怕。 崔道之却好似被她激怒,只觉得她满口谎话,模样可憎,心中怒火烧得愈发旺盛,眨眼间就将秀秀甩到墙面上,随即单手从后头压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去拽她的衣裳。 麻布做的衣裳不结实,很容易便被他撕烂。 等秀秀反应过来时,她的整个后背已然暴露在崔道之的视线里。 春夜,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的寒气,秀秀很快便感受到一股凉意爬上脊背,冻得她不自觉打起冷颤。 她想要挣扎,却被崔道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秀秀从小便被人夸赞生得好,一身肌肤更是雪白,如今黑夜里,微弱的灯光落在她背上,将她的白照得更加显眼。 崔道之垂眼,在一片雪白中,她肩胛骨左侧赫然印着一块心形红色胎记。 他没记错。 崔道之收紧手中力道,心中的恨意不受控制,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他松开秀秀,看着她如同受惊小鹿一般收拾身上破败的衣服,躲到墙边,忽然自我嘲弄般笑了下。 他一直找的仇人之女不但还活着,近半年来,更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却全然未曾发现。 不但如此,他还无意间将她从棺材里救出来,为她报仇,甚至于方才还大发善心地想为她安排个好前程,使她不至于往后再受欺负。 可笑,太可笑了。 崔道之想到父兄的惨死,家族的败落,自己这几年所受的屈辱和折磨,一双拳头被捏得咯咯作响。 秀秀缩在墙角,被吓得不轻,两只攥着衣裳的手不停抖动,想将自己的衣裳穿好,然而方才崔道之太过用力,她身上的衣裳从背后被撕成两半,她只能背靠着冰凉的墙面,将衣裳死死捂在胸前。 她看了一眼崔道之,便连忙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听见他的笑声,更是身体一僵,心里无端涌上一股发毛的感觉。 仿似她眼前的崔道之不是这半年来与她朝夕相处的二哥哥,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等屋里终于没了动静,秀秀方才大着胆子抬眼,却看见地上崔道之的影子正在慢慢变大,往她这里移动,她心下一震,道: “……二哥哥,我……我真的不知道那幅画是谁画的,我方才说得都是真的,我不会再缠着你……真的,你放心……我就算不嫁人,也不会再缠着你……真的……你……” 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语无伦次。 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不禁委屈地哭起来。 她都说过不会影响他和薛姑娘了,他会什么还要这样对她,不但想将她随意许人,还要这样来羞辱她。 崔道之按着扒她衣裳时,那一瞬间的屈辱叫她至今心有余悸。 秀秀想叫崔道之离开,却事不如人愿,只能看着他的影子慢慢将她整个人覆盖住。 秀秀抬眼,望向他的一双黑靴,指尖发白。 不到片刻,她的下巴被崔道之抬起。 秀秀想躲,崔道之却用拇指和食指挟住她的下巴,叫她动弹不得,食指上的扳指将秀秀硌得发疼。 “真是可怜。”崔道之将身子蹲下,凑近,离秀秀只有一拳之隔,“你不是一直想嫁给我么?怎么我脱你衣裳就一副贞节烈女样?装什么佯,嗯?”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鼻端,看起来那样的亲近,却叫秀秀忍不住心底发颤。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二哥哥不应该是这样的。 秀秀蠕动着嘴唇,嘴中开始唤他:“……二哥哥。” 崔道之猛地收紧力道,脸上露出十分厌恶的神情: “闭嘴,别这样叫我,恶心。” 他想起同秀秀这半年的相处,愈发觉得恼恨,他遇见她,当真只是偶然么?她是不是也是齐家安排的人,这半年来是否也在时时刻刻监视着他? 崔道之擒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脑袋扭向一边,然而没收好力道,秀秀的脑袋撞到墙上,昏了过去。 崔道之探她鼻息,片刻之后,伸手从靴筒里拿出那把短刃,扬手就要往她颈肩刺去。 王馥郁的女儿,该死。 第23章 躲他 夜凉如水,秀秀歪在墙角,人事不省,纤细的脖颈暴露在月光下,仿佛只要轻轻一掐,便能轻易将其折断。 短刃闪着冷光,飞快向脖颈刺去,却在距离肌肤一寸之地停住。 崔道之眯眼,漆黑的眸子闪过不知名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 他方才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险些铸成大错。 她还有用,暂且还不能死。 崔道之起身,高大的身形将秀秀全然遮挡住,转身拾起那张被他遗落在地上的画,手指慢慢收紧。 忽然,油灯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劲风一吹,‘忽’的一声就要熄灭,崔道之猛地抬眸,下一刻,身体已经下意识闪避一旁。 只见一根长箭猝然插在墙壁上,尽根没入,而它距离秀秀的脑袋,只有不到半寸。 崔道之眉头一皱,飞身将她拽起,揽着她的腰躲到柜后,秀秀因昏迷,整个人无意识挂在他身上,原先被他扯烂的衣裳往下掉,露出圆润的肩头。 他的手掌下是一片丰润的滑腻。 不到片刻,崔道之便松开她,任凭她倒在地上。 他目光在她身上冷冷扫过,拧眉,忍痛拔出左臂上的袖箭攥在手里,撕掉身上一片布料缠在流血处。 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油灯跳动的‘呼呼’声。 崔道之侧耳,忽然,猛地扬手,那只袖箭破窗而出,屋外传来一声惨叫。 崔道之不管昏迷的秀秀,独自一人出去,见偷袭他的那人正躺在地上抽搐,抬脚便踩上他心口。 “齐家派来的?” 见那人要咬舌自尽,崔道之抬手之间,卸下他的下巴,脚尖发力。 地上人痛苦不堪,生不如死,他清楚的意识到,崔道之此刻正在以折磨他为乐。 主子不是说,他身患旧伤,便是三五年也好不了么?怎得这么容易便将他制住? 崔道之冷冷看着他,忽然笑了。 齐宪宁忍不住了,看来,长安的圣旨当真快到了。 崔家的仇,也到了要报的时候。 他侧身回头,望着正屋的门,想到里头人的身份,眼中渐渐升起寒冰。 - 秀秀醒来的时候,屋里只有她一人。 她挣开眼睛,看着屋内混乱的桌椅,好一会儿,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二哥哥昨日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他粗鲁地扒她的衣裳,还对她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秀秀喉中微紧,愣了好一会儿,方才从地上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跑到柜子后来,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已经不成样子。 她在这里躺了一夜…… 秀秀确认崔道之不在屋里,将门窗关紧之后,方才将衣裳换掉。 她忍着让自己不去想昨日的事,但崔道之那张充满戾气的脸仍旧不受控制出现在眼前。 秀秀捂着脸,拼命叫自己冷静下来。 失落、难过、恐惧…… 这些情绪不间断地出现在秀秀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想不明白,崔道之怎么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陌生得叫她认不出。 过了好一会儿,秀秀才安抚好自己的情绪,擦干眼泪,将衣带系好。 她走到小门跟前,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往里瞧,发现崔道之不在,猛地松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开始怕他。 秀秀手指攥紧衣裳,不自觉想,如今他是不在,可是他终究要回来的,若是他再像昨日一般对自己…… 秀秀的心仿若被一双无形的手揪起。 须臾之后,她打开门,跑了出去。 雀儿见到秀秀,吓了一跳,眼中满是惊讶,指着她的下巴道: “秀秀姐姐,你的下巴怎么了?” 秀秀一愣,抬手摸上去,跑到雀儿屋里用镜子一照,发现下巴处有两道明显的青痕,应当是崔道之昨日留下的。 放下镜子,秀秀转身,半晌之后,方才对雀儿道:“……能不能叫我先在你家住两日,我会付房钱的……” 雀儿听了生气,觉得自己被秀秀当成外人: “秀秀姐姐,你说什么呢,什么房钱,我家里你随便住,谁会说什么,你要再见外,我便生气了。” 她叉起腰,脸颊鼓鼓的。 秀秀心下涌起一阵暖意,抱住雀儿,瓮声道:“谢谢。” 雀儿有些手足无措,眨了两下眼睛,问:“秀秀姐姐,你怎么啦……” 秀秀抱住她,只是不吭声。 她在这里住了下来,郑伯郑婶虽有疑问,但也没有多嘴,每日里做些好吃的来招待她。 他们越是热情,秀秀便越是愧疚,总觉得自己打扰了人家,可是若回去,便会碰上崔道之,一时间,她陷入纠结,几天之内,人瘦了一大圈。 第23节 五日后,秀秀一大早便觉得脑袋有些昏沉,雀儿一摸,吓了一跳:“秀秀姐姐,你身上好热,我去给你找大夫。” 她跑到最常去的那个医馆,学徒却说大夫不在,薛大人的妹子生病,他被请去问诊了。 雀儿撇了撇嘴,她又跑到另外一家医馆,也是同样的说辞。 第三家、第四家,同样如此。 她气喘吁吁地跺脚出去,想着再找一家医馆问问,经过官署外时,瞧见一官兵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东西,飞马而来,下马之后,一路往官署里去。 雀儿刚想离开,便想起崔道之平日里就在里头当值,他应当能找到大夫,不然,若是其他家医馆的大夫也被请去为薛昭音治病了,那她岂不是耽误功夫,白跑一趟? 正要过去,却见崔道之从里头出来了,身后好似还跟着……知州赵大人?而且他好似对崔道之毕恭毕敬的模样。 雀儿忍不住睁大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她若没记错,崔二爷的官位比知州大人要小许多吧,怎么他却对崔二爷一副又巴结又怕的模样? 不远处,崔道之手拿着圣旨往外走,赵知州在身后满脸恭敬地追在他身后,再无往日的趾高气昂。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陛下起复崔道之的旨意这么快便到,而且还有意绕开齐总督。 崔道之官复原职,官拜骠骑将军,即刻赴京。 看来戎狄不好对付啊,陛下用了几个将军都无用,终于还是想起了他。 想到崔道之前几日压到官署的那个人,赵知州忍不住打起哆嗦。 他见到那人时,他已经是个废人了,崔道之下手是真狠啊,如今,只能竭力否认他与齐家的关系,好将事态平息。 想到这里,赵知州忍不住跺脚,齐大爷哟,你怎得如此沉不住气。 他追上崔道之,满面赔笑:“将军,定是误会,那贼人怎可能是齐大人的人,总督大人可是很欣赏您的,这您是知道的。” 崔道之冷冷扫他一眼,赵知州当即被吓出一身冷汗,闭上了嘴。 雀儿在人群里听到崔道之官复原职时,眨了下眼,她不知道那个什么将军的官有多大,只知道他能救秀秀。 她看见崔道之骑上马要走,连忙冲出包围,士兵以为是刺客,连忙要来捉她,被崔道之止住。 他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雀儿,雀儿原本便怕他,如今被他这样一看,话都说不利索。 “她在你家?”崔道之淡淡道。 雀儿连忙点头:“……她生病了,二爷,烦劳您给她请个大夫。” 崔道之没有吭声,扬鞭策马,往雀儿家去,他身后的士兵急忙跟上。 不消半柱香,崔道之便出现在秀秀面前,他把玩着马鞭,一步一步向秀秀走近,气势从未有过的逼人。 “成日不回家,躲在这儿做什么呢,嗯?” 秀秀不断后退,望着他,那日的情景再度出现在眼前,手中的碗掉下,汤汁泼落一地。 第24章 下跪 郑伯jpmjdj正在院里干活,看见这样大的阵仗,心下微慌。 崔二爷带这么多士兵到他们家里来做什么? 那些兵个个身披铠甲,腰佩长刀,像一座座山一般立在院中,瞧着便吓人。 郑伯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到屋里,立时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陈丫头一向喜欢粘着崔二爷,回回见了他,眼睛里都能流出蜜来,怎么这次却一副要躲的模样,瞧着还有几分……怕他? 从秀秀无缘无故不回去,开始住在他家开始,他便心中猜想,八成她是同崔二爷两个人闹别扭了,眼前这状况,更加验证了这一想法。 “二爷……您这是……” 崔道之回头,淡淡道:“我来接秀秀。” 说罢,望向秀秀,他的眸子仿似一潭见不到底的深水,看得人心里发凉。 秀秀触碰到他的目光,下意识移开,脊背抵着墙面,只觉得脑袋烧得更加厉害。 昏昏沉沉之中,秀秀发现,她如今面对崔道之的第一念头竟然是:逃。 她害怕他。 那边郑伯听到崔道之要接秀秀回去,往外看了眼外头院中的那些士兵,又望了眼崔道之,心里满是疑惑。 这么大的阵仗,不像是来接人,倒像是抢人。 不过他既然愿意来,便表示他对秀秀上了心,自然值得高兴,至于其他,都是小事。 “这就对了,年轻人哪里有不吵架的,等你们成了亲,才知道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道理,过日子嘛,磕磕绊绊是常事,过后还一样好就成。” 崔道之听到他说起‘成亲’两个字,望向秀秀,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而秀秀则是赶忙道: “郑伯……别说了……” 崔道之这样讨厌她,怎么会同她成亲,从前是她不懂事,没瞧出来,才会痴心妄想。 她忍受着浑身的灼热,鼓起勇气望向崔道之:“二……” 想到那日喊他二哥哥,他脱口而出的厌恶,秀秀顿了下,将后两个字咽下去,道: “……我不跟你走。” 这句话不知花费了她多大的勇气。 闻言,崔道之猝然抬眸,打量她片刻,眼中先是闪现过些许怒火,随后不知是想到什么,神色渐渐平静: “想好了?”他往前走两步,逼近秀秀。 秀秀见他有松口的迹象,连忙点头。 崔道之忽然笑起来。 他虽然在笑,可是秀秀却无端瞧得心中发紧。 他不同意? 与她所想的不同,崔道之点了头。 秀秀心下猛地一松,却听他开口道: “既然如此,你别后悔就成。” 秀秀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很快,她便懂了。 崔道之带人走后,雀儿回来,同她讲了崔道之官复原职的事,秀秀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外头便来了几个官差,进来便是一顿搜捕。 他们搜出一个茶壶,硬说是郑伯偷盗前朝古物,将他带走。 雀儿连同外出归来的郑婶哭成一片,六神无主。 雀儿拉着秀秀的手,急道:“秀秀姐姐,如今崔二爷的官大得很,你去求求他,我爹爹当真不知那是件宝贝,就是在外头买菜的时候随意买回来的……” 秀秀将所有想到的法子都想一遍,求崔道之确实是最有用也是最简便的法子。 除了他,她认识的人里也没人能救郑伯,官府抓人,即便不犯罪,挨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郑伯年纪大了,怎么能受得住?与他的命相比,自己那点对崔道之的恐惧实在不算什么。 来不及多想,秀秀顾不得身上还烫着,连忙同雀儿一起架着牛车往家赶,却发现家里院门紧锁,一如她离开时的模样。 他没回来过,那他如今能在哪儿? 很快,秀秀便想到一个地方,对雀儿道:“走,去驿馆。” 薛昭音在那里,他定然也离得不远。 两人到了驿馆外头,竟然没受阻拦,一士兵站在外头,像是等待已久:“秀秀姑娘,请跟我来。” 雀儿要进去,被他阻拦,秀秀叫她放心,深呼几口气之后,跟着士兵进去。 驿馆对秀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上次在这里被打的事,她还记忆犹新。 士兵没领着她往薛家兄妹住的东院去,而是领着她往西走。 在一间高大的屋子前停下,士兵便没了人影,秀秀一个人站了半个时辰,仍旧没见到崔道之的影子。 此时,东院里,薛崇明正在同崔道之下棋,听见外头人的禀报,落下一白子,道: “不日咱们就要一起到长安去,该了结的事还是要了结,都求到眼前来了,将军不去见一见?” 崔道之两指夹起一黑子,‘啪嗒’一下落在棋盘上: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罢了,值得我舍下正事去见她?叫她等。” 瞧见崔道之对秀秀是这幅态度,薛崇明微微放心。 直到天黑,崔道之方才从东院离去,出现在秀秀眼前。 他坐在仆从抬过来的黄花椅子上,慢慢品着茶,等吃完一盏茶,方才抬眼瞧了一下秀秀。 秀秀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脑袋昏昏沉沉,有气无力道:“……求你救救郑伯。” 她不再喊他二哥哥。 崔道之起身,挑眉道:“‘你’?确实没规矩。” 秀秀改口:“......将军。” 崔道之还算满意,轻脚下台阶,道:“跪下。” 秀秀微微张口,愣了片刻,手指攥紧衣裳,见他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闭上眼睛,听话跪在他脚下。 “求将军救救郑伯。” 秀秀俯身,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崔道之抬起她的下巴,拍拍她的脸,轻声道: “瞧,我说你会后悔的。” 秀秀先开始还未曾将郑伯的事同崔道之扯上关系,如今听见这话,方才渐渐醒悟过来。 就是他授意官差到郑伯家去的。 原来他当时说的这句话竟是这个意思。 第24节 秀秀忽然间浑身发凉。 她抬眼,望向崔道之,只觉得他如今陌生的很。 她的二哥哥,好像已经消失了,眼前的人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当权者。 他们这些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罢了。 第25章 崔将军带你上长安享福去…… 同自家只能用廉价的油灯不同,驿馆的灯都是用蜡烛做的,外罩琉璃,光是这屋前一小块地方便立了数十个灯架,照得院内恍如白昼。 秀秀此刻跪在地上,同崔道之一高一低,他的身影像是一座山将自己压在下头,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想问这一切到底为何,却怕惹怒他,到时他不放郑伯,她该如何向雀儿和郑婶交代? 想起郑伯待自己的好,秀秀忍不住眼眶发热,自父母亲去世之后,他屡次不求回报地帮助于她,如今却因她遭受如此磨难,心下愧疚不已。 她从崔道之的言辞中察觉到,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是自己,并非在意郑伯是否偷盗前朝古物。 所以明显的,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那便是,求他,一遍又一遍的求他。 他等的怕也是这个。 即便心中充满委屈,秀秀还是不得不再次俯身下拜: “……求将军放了郑伯,求你……” 说完,秀秀忽然脑袋昏沉,眼前一晕,昏了过去。 她自昨日夜间便着了风寒,身上滚烫不止,却直到如今还没得到救治,加上在院中被冷风吹了几个时辰,终于顶不住。 崔道之见她忽然倒在地上,眼睛微眯,随后走过去抬脚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将她的脸露出来。 有婢女过来为他掌灯,灯光之下,秀秀两颊上那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异常显眼。 婢女是驿馆的老人,惯会瞧贵人的眼色,抬眸望了一眼崔道之,随即蹲下,手摸上秀秀的额头。 她愣了一下。 小姑娘烧得这样厉害,竟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婢女起身,对崔道之恭敬行礼:“将军,这位姑娘着了风寒,怕是要赶紧找大夫医治,耽误不得。” 这话一出口,她便明显察觉到崔道之身上涌起一阵寒气,连同她周边的空气都冷了不少。 她当即有些后悔,这小姑娘明显不招崔将军喜欢,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跪下:“将军恕罪。” 崔道之垂眸,望着躺在地上的秀秀,转动着手中扳指,半晌,对士兵道:“去赵知州府上一趟,将人放了。” 士兵称是,随即问:“敢问将军,外头那叫雀儿的小丫头……” “她还在?”崔道之道。 “是。” “打发了她。”崔道之摆摆手,叫他下去,随后也不管秀秀,转身进去。 他一走,留在原地的掌灯婢女犯了难。 将军没说怎么处置这小姑娘,是赶她出去,随她自生自灭,还是留下给找个大夫? 她正想要不要去向崔道之请示,却见他竟主动出来,立在台阶上,道: “给她随意找个屋子,再到东院薛姑娘那儿叫个大夫给她瞧,别让她死了。” 说完,片刻不停留,转身就走。 婢女称是,有些同情地回头望了一眼秀秀,心中叹气。 好个模样的小姑娘,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崔将军,得他如此对待,听说崔将军从前可是住在她家的,怎得闹到这份上。 她一边招呼人就将秀秀抬到离这里不远的抱厦内,一边在心中感慨。 薛崇明听到崔道之差人来找大夫,不禁一愣,眉头微紧,心下斟酌片刻,指了一个年轻的大夫道:“你过去。” 薛昭音在屋里轻咳着,听见外头的话,眼睫微颤,唤薛崇明进来:“哥哥,她毕竟救过我,派个老成一点的大夫过去吧。” “可你病还未好,而且那丫头——” “哥哥。”薛昭音摇头:“我瞧着她的嘴倒是严,况且她又不去长安,从前的事不会有人知道。” 她知道薛崇明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若是她曾经失踪的消息传出去,不知要受多少唾沫,到那时,她还要不要活? 可是在她看来,秀秀并不是爱碎嘴子的人,况且既然崔道之派人来她这里请大夫,他们这里若是派了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大夫过去,他一瞧便知怎么回事。 举手之劳的事,没必要因此叫她给他留下坏印象。 薛崇明拗不过她,只得道:“依你。” - 次日,崔道之便去了官署一趟,回来后,在婢女的引路下,进了不远处的抱厦。 只见秀秀面如白纸,满脸病容,正躺在榻上昏睡。 一旁的大夫回道:“姑娘是着了凉,又惊吓过度,是以才会烧得如此厉害,草民几服药下去,服上几日,定然能好。” 原本他以为崔道之听到秀秀没有大碍,会高兴,谁知他竟皱了眉头:“几日?” 他坐下,身子依靠在椅背上,轻声道:“两日,剩下的药包起来,给她带着,保她不死就成。” 满屋的人皆是一愣。 崔将军这意思是……要带这小姑娘到长安去? 这就奇了怪了,明明不待见她,却要带她走,这举动着实叫人瞧不明白。 但众人纵有疑虑,仍旧不敢表现出来,只得遵从。 崔道之说完,就要起身离开,忽听秀秀在梦中唤人,实在听不清,婢女在床前俯身,片刻之后,回道: “姑娘在喊爹娘,还有什么……”她想了下,“什么二哥哥……,奴婢听得也不是十分清楚。” 崔道之动作一顿,随即看了眼秀秀,眼中闪过几丝嘲讽。 正要说什么,忽然见人禀报,说昨日放走的姓郑的老伯还有他的家人已经在驿馆外守了半天了,说要见将军,将秀秀姑娘接回去。 崔道之冷笑一声,抬脚便往外走:“告诉他们,往后便当陈秀秀已经死了,世上再无此人!” 传话的一愣,随即称是离去。 榻上的秀秀也不知听没听到,微微蹙眉,手指动了下。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一睁眼,只觉浑身无力,嘴中发苦,身子不知为何,一晃一晃的,弄得她想吐。 她撑着手肘起身,揉着脑袋,正在想睡前发生的事,忽然,身子一晃,脑袋撞到硬物上。 秀秀抬头,发觉那是一面粘着布料的类似墙的东西,再一转头,发现前头还有一面从上头垂下的毡毯。 她……这是在马车里? 秀秀起身,摇摇晃晃,一把掀起毡毯。 只见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土路,两侧种满树木,随着马车前进,它们正在快速往后退。 这条路她不认识。 秀秀脸色一变,下意识觉得自己遇到了歹人,就要跳下车,却被车夫拦住: “哎——,姑娘你做什么呢,多危险,快回车里去。” 秀秀身子正虚,轻易被他拦下,无法脱身,手抓住车厢,颤声道:“你是谁?” 车夫见她站在车辕处危险,估摸着车轮一个趔趄就能将她甩下去,只好御马停车: “咱们是给贵人赶车的,姑娘,您有福气啦,崔将军带你上长安享福去哩!” 秀秀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前头,只见不远处还有好几辆马车,一眼险些望不到头。 崔道之许是听见动静,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慢慢抬脚向自己走过来,上下打量她一眼,道:“醒了?” 秀秀呼吸一窒,扶着车厢的指尖渐渐发白。 第26章 往后你便是我崔家的奴 从出生至今, 秀秀从未离开过河州。 即便因为孙家,她在这里有过一段不好的记忆,但这同样是养育她的地方, 她的家,她的朋友全都在这里。 过几日便是爹爹的忌日,她还想着到时带了酒到他和娘亲坟前,同他们好好说说话,爹爹最是操心她,在世时便总是担心她性子软, 将来容易受到旁人欺辱, 她想告诉他, 她过得很好,叫他同阿娘不必担心。 还有郑伯,她还没来得及看他受没受伤, 答应给雀儿的糖人也还没有买, 还有埋在地下的那坛桂花酒、该修剪枝叶的柿子树…… 她还有许多事没办。 长安,长安,她只在说书人的嘴里听说过它, 那里是大梁的都城, 是皇帝住的地方, 达官贵人数不胜数, 人人披绫罗绸缎, 享美味佳肴, 它对秀秀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她从未想过要去那里。 然而,望着眼前这条陌生的宽阔官道,秀秀蠕动着嘴唇,满心茫然无措。 这里离河州怕是已经很远了。 秀秀将目光投向崔道之, 见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目光一缩,惹得他轻声嗤笑起来,于是指尖越发泛白。 依照他如今待自己的态度,她到长安,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秀秀撑着无力的身子,跳下车,车夫许是怕她摔倒,微微虚扶了一下,随后秀秀走到崔道之跟前,犹豫着开口: “……将军,我已经醒了,不必再劳将军照顾,我这就回去,不再给将军添麻烦。” 崔道之皱眉。 没被教过礼仪的乡下丫头,满口‘你’‘我’,毫无规矩。 秀秀看出他不同意,连忙上前一步道:“将军,不用你派人送我,我自己走回去就成!真的,我能自己回去!” 话音刚落,崔道之已然上前捏住她下巴,冷声道: 第25节 “我最讨厌旁人在我面前装傻。” 听见这话,秀秀的心当即凉了半截。 是啊,从郑伯的事她便知,他是不会放过她的,若能,一早便不会带她上路,她就是在装作不知,打赌崔道之万一心软,能放她回去。 秀秀无法,只得跪下,拉着他的袖子祈求:“将军,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将军动怒,还请看在这半年来的情分上,放我回家,我……我回去,便再不会碍着将军的眼,岂不好?” 此刻,秀秀早记不得自己不久前还一颗心系在眼前的男人身上,为他可能喜欢旁人而伤心难过,如今,她只想快些回去。 情分? 此言一出,崔道之立时脸色难看,心底怒火丛生。 他们能有什么情分?她越是提及,他便越能清醒意识到自己办的蠢事,他竟没有早一日查出她的身份,还同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这么久! 崔道之甩开她的手,居高临下道:“想回去?” 秀秀连忙点头:“将军,我是河州人氏,不能无故离开河州……” 话还未讲完,崔道之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她面前展开:“认得这东西么?” 秀秀一愣,直起腰凑近了仔细看,等见到上头的字,终于忍不住脸色大变,面如白纸,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抬头,目光望向崔道之,身体险些支撑不住。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上头按过手印…… 崔道之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将身契重新叠好揣进袖中,拍了拍她的脸: “成了,往后你便是我崔家的奴,没有我的命令,你哪儿也去不了,知道么?” 秀秀此刻如遭雷击,已经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在往前半个月,她不会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二哥哥,有一日竟会亲手将她推进深渊! 在河州,她见过那些同大户人家签了身契,卖进府中的女孩儿,她们虽不再受贫困所扰,可是一条命却再由不得自己,只能被主子们随意拿捏。 她们有的因犯了错,被打死,有的因一个不慎被主人家厌恶,打发出府随意配给吃喝嫖赌之徒,被打被骂是常事,一辈子也毁了,当然,也有那攀了高枝当了姨娘的,纵使瞧着尊贵,可在主子们眼里仍旧只是个奴婢,算不得是个‘人’。 她在最困难,几乎要吃不上饭饿死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走这一条路,如今一觉醒来,却发觉自己一下子成了奴仆之身,叫她怎能接受! 如今他们已然离了河州,秀秀再不必担心崔道之威胁郑伯一家,忧惧之下,再不想那么多,猛地起身往树林子里跑。 她要回家,她不是谁的奴! 由于身子虚,秀秀刚跑两步便气喘吁吁,额头冒起冷汗来,可她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命告诉自己,快些,再快些! 车夫躲在远处听命,一抬头,只瞧见秀秀越跑越远的身影,不禁微微张大嘴巴,下意识看向崔道之,见他站在原地,身形不动如山,甚至连神情都无任何波动,不禁暗自疑惑: 究竟怎么个情况?!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见几个士兵已经架着秀秀从林子里出来,回到崔道之跟前。 崔道之看着满脸是汗的秀秀,轻笑一声,道:“跑累了?” 秀秀浑身无力,粗喘着气,没有吭声。 她方才见他没追,以为他是要放自己离开,却在跑得终于没力气时,看到了眼前站在那儿的几个士兵。 他们或许早在那里等着了。 崔道之在用这种方法告诉她,她只能在他的手心里打转。 秀秀此刻实在没了力气,连哭都哭不出来,她闭上眼,正想该怎么办,却听崔道之道:“过来。” 她艰难抬眼,发现他叫的是那个为她赶马的车夫。 车夫疑惑地过来,垂首听命,只听崔道之淡淡道:“掌嘴。” 车夫一愣,等反应过来之后,抬手便往自己脸上扇起嘴巴子。 ‘啪啪’的巴掌声听得秀秀胆战心惊,满脸惊慌地望向崔道之。 他什么意思?! 崔道之见她神色凄然,可怜的紧,不禁弯起唇角,轻声道:“可瞧见了?这一路上,若你再像方才那样胡闹,自然有人替你受过。” 秀秀浑身止不住地颤。 他知道自己心软,便用这种方式来惩戒她。 胡闹……他把她方才的逃跑当做是胡闹…… 车夫原本就是他的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拼命说服自己不要认输,可是最终仍旧是崔道之赢了。 方才的那一跑已经几乎花费了她全部的勇气和力气,她狠不下心。 秀秀嘴唇蠕动,声音微抖:“别打了,停下,叫他停下!” 见她终于听话,崔道之方才抬了抬手,车夫放下手,脸颊有些红肿,跪地:“谢将军开恩。” 崔道之嗯了一声,道:“陈姑娘爱闹小孩子脾气,往后好好伺候,别叫有什么闪失。” 这话车夫听懂了,是叫他看好秀秀的意思。 “是,将军放心,奴才自当尽心尽力。” 崔道之最后望了一眼秀秀,转身离去,边往前走边对身边的士兵道:“赏他二百两银子。” “是。” 他们原是同薛家兄妹结伴而行的,薛家兄妹的马车在前,他和秀秀的在后。 后头两辆马车停了这么久,前头的人自然听见了些许动静。 薛昭音在丫头的搀扶下,拥着狐裘下来,恰与崔道之视线相撞,不免耳根微红,正要躲开,却见他竟然主动走了过来。 薛昭音小心翼翼往前头看,见自己兄长未曾注意到这里,连忙道:“二公子可有事?” 崔道之道:“向姑娘借个人。” 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瞧着便养眼。 秀秀收回目光,被士兵们塞回了马车上,她头枕在手臂,望着车壁上的花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头车夫的声音响起: “姑娘,你没事吧?” 她一直一动不动的,别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若当真如此,他可担罪不起。 秀秀听见是他,连忙回过神来起身,此时她已然恢复些力气,倚在车壁上,道:“老丈,我没事儿,方才实在对不住,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 车夫摸了把脸,‘嘶’了一下,却仿似平常般笑道: “这有什么,做下人的哪有不挨打的,自己打的还轻一些呢,比让旁人打强,只盼着姑娘能可怜可怜小的们,好好养病要紧,莫要再做出像方才一般的事来。” 秀秀不想他如此说,心里有些闷闷的,总觉得不该是这样:“你无缘无故被逼自扇嘴巴,难道没有不满么?” “哎呦喂,我的姑娘,你可别乱说,这话叫别人听到,咱们可是要倒大霉的!” 车夫东张西望,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方才将心慢慢放下。 “主子打骂奴才不过寻常事,没什么稀奇的,何况方才,确实是我没看好姑娘,该罚,我说姑娘啊,你既卖了身契,便安心跟了崔将军去,总比做了逃奴被抓起来,在牢狱里被人折磨死强。” 他摸着怀中崔道之赏的二百两银票,劝说秀秀。 秀秀听得胸口闷,掀起帘子透气。 不对,他说得不对。 秀秀重新放下帘子,将脑袋倚在车壁上,无力地阖上双眼。 到了这个时候,她方才有时间去想,那个卖身契上的手印,自己是何时按上的。 她是生病,但还没到烧到糊涂,不记事的地步。 想起那日在驿馆昏倒的情形,秀秀心中忽然有了大致猜想。 是崔道之趁自己昏睡之际,拿她手指按上的。 秀秀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将脸埋在膝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毡毯被人掀开,一抹阳光忽然照进来。 暮春时节,风还凉着,秀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体,慢慢抬起头来。 只见秀玉正满脸带笑地看她,道:“秀秀姑娘,哦不,秀秀,崔将军特意拜托我家姑娘喊个人来叫你规矩,这不,我便过来了。” 区区两字之差,昭示着身份的不同。 虽说大户人家的丫头比外头普通人家的姑娘瞧着金贵些,但也只是那么一说,实际上她们到底是奴才,遇上良籍的姑娘,别管她们是穷是富,自己身份还是要矮上一截。 从前她面对秀秀,心中总是有些别扭,如今好了,她同自己一个身份,都是奴婢,自己在薛家好歹是姑娘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而她到了崔家还不定怎么着呢,从如今崔将军待她的态度来看,她将来的前程怕是不妙。 秀玉这样想着,探身进了车厢,毡毯落下,将日头隔绝在车厢外。 - 一路上,秀玉一直在马车里给秀秀讲世家贵族的规矩,比如,下人说话时不能直视主子的眼睛、对主子不能用‘你’,更加不能自称‘我’、要学会瞧主子的脸色等等。 她说得热闹,可秀秀却一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弄得秀玉几次要发火。 从前瞧着还挺老实的,怎么如今当了丫头,反而豪横起来,对着她耍起脸子来了? 秀玉不满地看着秀秀,手戳上她的肩头:“哎,方才我说的什么,你到底听没听见,别到时你在崔家不守规矩,惹出事来,崔将军反来挑我的不是。” 她瞧准了秀秀不敢反抗,于是越发厉害起来,正说得高兴,却见秀秀忽然脸色一变,猛地起身掀起毡毯,趴在车辕处向外吐了起来。 这可把秀玉吓一跳。 她不禁暗想,瞧这样子,别是有了吧? 她不知道崔道之与秀秀究竟有没有行过夫妻房事,因此不敢分断,只是见秀秀肝胆都要吐出来,一时心里发虚。 毕竟方才自己确实推了她,若她当真有了身子,自己可就要麻烦了。 “喂,你没事吧?” 车夫也吓坏了,连忙同人说道,向崔道之请示。 秀秀终于吐得没有力气,方才起身,倚在车壁上摇头:“没事。” 秀玉心中着急,深怕会出什么事,后悔自己为何要主动揽这趟差事。 索性到了晚上,住进驿馆,里头的大夫诊断秀秀只是身子虚,加上水土不服才吐,并非因为别的,秀玉一颗提着的心方才落下,撅着嘴说: “真是娇贵,连马车都坐不惯,她还想每日有人抱着她到长安去不成?” 第26节 薛昭音就在一旁,用书‘啪嗒’一声敲在桌上,秀玉立时道:“奴婢失言。” 秀秀如今是崔家的丫头,她自然不该私下嚼她舌根,若是叫崔将军知道,自然不好。 薛昭音将书阖上,端过她递来的茶盏吃,眼中露出些许迷茫。 其实她也有些弄不清崔道之对秀秀的态度,原想着他不会带她回长安,没想到结果却出人意料,他不但带了,还找专人看着她,一副深怕她跑了的模样,可若是说他对她有多在乎…… 瞧着也不尽然,不然他不会让她入了奴籍当丫头。 这其中的关窍,她倒当真有些看不明白了…… 翌日照常出发,并没因秀秀的原因停留,众人都赶着去长安,实在不会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耽误事。 只不过,当秀玉照常要去秀秀的马车上时,却扑了个空,车厢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人的影子,不免疑惑。 车夫坐在车辕上,手拿鞭子笑道:“姑娘,秀秀姑娘今日不在这里。” 秀玉蹙眉,“不在这儿在哪儿?” 难不成被崔将军丢在驿馆了不成? 车夫摇头,指着前头崔道之的那辆马车,道:“你瞧,崔将军怕陈姑娘不舒坦,再向昨日一般,所以许她在自己车上休息呢。” 秀玉听见这话,不禁微微张开嘴巴,发起愣来。 贵人的马车可比下人坐的马车精致坚固得多,坐在上头,如在平地,晃动极小,喝茶看书,什么事儿都不耽误,自然也不会出现坐吐这种情况,更重要的是…… 贵人的马车一般是不给下人坐的,除非那人被极近信赖或是需要伺候主子。 崔将军竟然因为担心秀秀的身体,便允许她在上自己的马车…… 秀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此刻崔道之的马车里,秀秀正缩在角落里,脑袋低垂,手紧紧攥着衣裳,一幅怕极了的模样。 崔道之望了她一眼,道:“过来倒茶。” 马车中央放着茶杯,沏着上好的碧螺春,茶香四溢,水汽化作白雾从茶壶里不断升起。 秀秀听见他叫自己,下意识手一颤,许久没动,直到崔道之又道:“不要让我说第三遍。”方才有所动作。 她十分缓慢地移过去,两只手正要去端茶杯,却见崔道之突然用脚尖轻点了下铺着毯子的车厢地面。 秀秀指尖陷进掌心,眼中闪过一丝抗拒,然而片刻之后,还是听话跪在他脚边。 她喝茶从来只是倒在杯中便罢了,如今照旧这样做,崔道之却皱了眉头,秀秀被他瞧得手发颤,险些打翻了茶壶。 崔道之揉了揉眉心,道:“薛姑娘的丫头没教你么?” 秀秀放下茶壶,不知该怎么办,她连日赶路,身子还很不适,如今当真没什么力气。 崔道之今日却像是十分有耐心的模样,端起茶壶示范给她看,一边温杯一边问: “知道我为何叫你上我的车么?” 说罢,抬头瞧向秀秀,秀秀攥紧身上的衣裳,道:“我……奴婢不知。” 听见她自称奴婢,他好似很高兴的样子,道:“因为我怕再折腾下去,你明天就死了,那还有什么趣儿?” 秀秀敛眸,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须臾之后,随着崔道之敲了下桌面,秀秀抬手,学着他方才的动作沏茶,然而下一刻,她身上忽然无力,不受控制一般向前扑去,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崔道之怀里。 第27章 “你和二爷同过房不曾?…… 下一刻, 崔道之便伸手扼住了秀秀的下巴,他左手食指的那枚扳指贴在她下颚上,坚硬冰凉。 突如起来的酸痛感很快叫秀秀清醒过来, 她手撑桌面,想要起来,然而刚一用力,崔道之握在她下颚的手便徒然收紧。 秀秀眉头微蹙,下颚随着他的手劲上扬,白皙纤细的脖颈暴露在他视线里。 崔道之将目光往上移。 她面带病容, 目光中带着无助与惧怕, 惹人怜爱, 唇瓣饱满,微微张开,再加上眼角微红, 使得原本孱弱的姿态中掺杂着一丝无意识的娇媚, 瞧着更加撩人。 若是普通男人,此刻即便不兽性大发,也要心软揽在怀里好好哄一顿, 然而崔道之却全然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冷笑一声, 手往一旁猛地一推, 秀秀顺势扑倒在地。 “记着你如今的身份, 爬床的事还是别干, 否则我可不能保证我会不会一怒之下掐死你。” 秀秀知道,崔道之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当真能做得出来。 她起身,手脚并用, 再度缩到角落里,低着脑袋,手指攥紧衣裳。 她怕崔道之听到她哭,只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出声,压抑着嗓音哽咽。 此刻,她宁愿被晃到吐,也不想再在这架马车里同崔道之呆在一起。 因为方才秀秀那一摔,茶水四溢,桌面上乱糟糟的,崔道之轻击车壁,不一会儿,便有人进来收拾干净。 来人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对车厢内的情形装作不知,很快退了出去。 崔道之躺下,听着车厢内压抑的抽泣,阖上双眼。 — 自那次坐了崔道之的马车之后,秀秀便有了阴影,总是在出发前抢先一步躲进原先的马车里,崔道之似乎也知道自己那日将她吓得很了,没说什么。 秀秀原先还提心吊胆,怕他再‘大发善心’叫她过去,等时间长了,见崔道之仿佛忘了她一般,原本紧绷的心方才逐渐松下来。 她如今觉得,听秀玉在耳边喋喋不休,也比在崔道之身边担惊受怕强。 马夫在前头甩着马鞭,着实对秀秀的行为无法理解。 虽说崔将军如今只是恢复了个骠骑将军的官位,但若这回立功,爵位回来不是问题,如今崔家能主事的人又只他一个,到时名正言顺继承爵位,他可就是国公爷。 这样的身份,谁跟了他便是天大的喜事,就算是做妾做通房都一堆人抢着,怎么这个秀秀姑娘却跟旁人反着来,躲起崔将军来? 车夫手中拽着缰绳,咂咂嘴。 哎,真是个傻的。 秀秀自然不知他的想法,她的身子渐渐好转,可是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离长安越近,她便越是不安。 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这种对未来的不确定实在磨人。 到了此刻,她还在想,到长安后,崔道之必然事务繁忙,听说他还要打仗,这样多的事等着他去做,到时分了心,他便会慢慢忽略自己,她想办法多攒些钱赎身,也不是没可能实现。 即便是异想天开,她也总得试一试,不然往后当真一辈子为奴为婢么? 秀秀一点都不想。 到达长安那一天,天气有些阴,薛氏兄妹同崔道之告别后,从朱雀大街岔路口往左拐,到薛太傅当年留在长安的老宅去,而崔道之则一路往右。 路过国公府的时候,崔道之下意识掀帘望了一眼,那两座熟悉的石狮子依旧伫立在那里,一如往昔。 一晃眼,这宅子已经被封许多年了。 崔道之眯起双眼,眸中暗藏火焰,须臾之后,方才放下帘子。 那年被褫夺爵位之后,崔家便只能搬出国公府,另找一处宅子住,马车还未到门口,便听见有人在外头呼唤: “二爷——!” 崔道之掀开帘子,只见从前自己的贴身总管赵贵正领着一群人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奴才们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秀秀在马车里听见外头的声音,昏昏沉沉醒来,车夫已经先一步掀了毡毯,道:“姑娘,下来吧,到啦!” 秀秀攥着衣裳,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出去,等到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脚步一顿。 面前的宅子墙高门深,一股富贵人家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它相比,自己在河州的房子,显得那样矮破,拿不出手。 她攥着衣裳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无措,等到再次抬头,崔道之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一个面善的婆子过来道: “你叫秀秀?随我来吧。” 秀秀咬住唇,她说的这些话,她只能听懂自己的名字。 李婆子见这小姑娘模样长得挺好,却一副呆愣的样子,仿佛听不懂话似的,不禁在心中奇道,二爷怎得买了这样一个丫头伺候? “跟我来,我给你安排屋子,可明白?” 秀秀摇摇头,道:“……我,我听不懂长安官话。” 听她一口乡音,李婆子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本想趁着二爷回来,在他跟前表现一回,这才揽下这桩差事,谁知这丫头竟是个连话都听不明白的。 李婆子只得打手势,比划着让秀秀跟她走。 秀秀瞧明白意思,跟上去,进了府门,穿过一进院落、二进院落,还未到三进院落,秀秀已然气喘吁吁。 她只觉得这宅子这样大,好似永远走不到头一般。 等终于进了三进院落的角门,李婆子领着秀秀进了靠北的一间后罩房。 房内有一张炕,瞧着不大也不小,能够两三个人住,秀秀在河州,从没见过炕这种东西,不禁多看了两眼。 李婆子见她小心翼翼打量屋子的模样,不禁有些心软,这小姑娘瞧着不大,离了家乡来到这儿,又听不懂官话,也是可怜。 于是她指着炕道:“往后你就睡这儿,你来得巧,咱们家正缺丫头,这屋子早先的几个丫头都走了,如今你一个人睡这儿,也没人同你挤。” 见秀秀迷迷糊糊,李婆子便又特意放缓了声音重复一遍。 秀秀渐渐明白过来,点头。 李婆子跟她比划半天,累出一头汗,忍不住揉了揉老腰。 秀秀见她一大把年纪,费心安排自己,她好几次理解错误,她也没发脾气不耐烦,于是上前轻轻给李婆子捶腰。 李婆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回头瞧向秀秀。 虽不聪明,却是个好孩子。 李婆子原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老夫人和大奶奶回陇西后,怕这宅子无人照管,特意选一部分人留下来,她便是其中一个。 那时崔家光景不好,他们留在这里的人都以为二爷永远不会再有回来的一日,没想到峰回路转,戎狄进犯,二爷又被陛下起复回来了,当真是老天保佑! 虽则如此,但听闻边关形势紧迫,朝廷已经损失了几员大将,二爷那几年又落下一身伤,如今再上战场,也不知会如何。 崔家可就这一根独苗了,若是他有什么意外…… 第27节 李婆子将视线落在秀秀身上。 既然是二爷从河州带回来的,想必他心里也是喜欢的,这些年来,她还从未见他对谁上过心呢,这姑娘长得也俊,不算埋没了二爷。 她问秀秀:“你和二爷同过房不曾?” 怕她没听懂,她还特意在伸出两个手指,分别代表一男一女,然后两只手指勾在一起。 秀秀原先还有些迷茫,随后渐渐明白过来,连忙摇头: “没有,我们没有……” 李婆子肉眼可见地失望。 既买来不远千里带回来,却没行过房?是何缘故?难不成他们二爷诚心要当和尚不成? 她想了半天,没琢磨出门道,于是看了秀秀一眼,先叫她在这里等着,道: “二爷回来,外头还有好些事要做,我先走了,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知道了?” 外头正忙着,她也没想好该安排秀秀做什么活,只能先不管她,等一切忙完了再说。 秀秀好似听懂了她的意思,缓缓点了下头。 李婆子起身,抬脚出去,边往外走边想,这孩子倒也不像她想的那样呆笨。 等她离开,秀秀一个人坐在屋里,心里空落落的。 她不会长安官话,在这里连同人交流都成问题,如何能做成事? 别说回家,怕是连这宅子都出不去。 秀秀往床上一趟,呆呆地望着窗子发愣,好一会儿,方才察觉到脖颈里硌着的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发现是自己从前送给崔道之的玉佩,她从月老祠的神树上拿下来后,便将它放在怀里。 如今再看到它,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片刻之后,秀秀收拾好心情起身,踏出门槛,只见外头几个丫鬟有序地端着东西走过,她们见到秀秀,不禁偷偷打量了几眼,随后又快步离去。 “哎,听说那便是二爷从河州带回来的那个,长得倒是不错,就是瞧着狐媚子了点。” “妖妖娆娆的,也不知二爷买她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不就那档子事么,有什么稀奇的,少见多怪。” “听她那一口乡音,噗,土死了。” “好了别说了,赶紧到前头去,一会儿二爷要进宫面圣呢,把东西准备齐全了才好,赶紧走。” …… 几人说着,出了角门。 秀秀离得远,又对长安官话不熟悉,因此并不能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听语气,明白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秀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身粗布麻衣,再想起方才那些女孩子身上穿的锦缎,将身子倚在门框上。 长安,当真如同传说中一般,是个富庶繁华之地,而她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真的好想家。 第28章 禁足 依照规矩, 新进京的官员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进宫谢恩,面见皇帝,以示对皇权的忠心, 尤其像崔道之这样,被重新起复的官员,更要谨慎小心。 前面正屋廊下,赵贵早擦干了脸,指挥着小厮们往屋里倒热水,伺候崔道之沐浴更衣。 丫头们端着澡豆、巾帕、熏香、茶水等物, 鱼贯而入, 众人脚步轻快, 除了做好该做的活计,半点声音不敢发出,唯恐惹得主子不快。 二爷同已故的大爷不一样。 大爷儒雅随和, 明明身子不好, 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身上却无半点怨怪之气,总是笑眯眯的, 丫头小厮们都爱往他院里去。 相比之下, 二爷便要显得严肃许多, 家里的老人说, 他从小便桀骜不驯, 不服管教, 只有老夫人的话还听些,十一二岁便敢上战场,带着十几个人孤军深入敌营,斩下戎狄‘常胜将军’的首级, 一举扬名天下。 因为从小便在战场上打滚,他身上便不可避免的带上血腥气,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刀,锋芒毕露。 如今再见他,发觉那股锋芒毕露的感觉从他身上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岁月磨砺的沉稳,好似刀入了鞘,将一切锋利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叫人看着更加敬畏。 一个丫头退出去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帘后那高大的身影,眼睛里露出些许痴迷。 然而不到片刻,耳边便听见赵贵压低嗓音喊她: “红蕊,还在这里做什么呢,还不赶紧出去?” 红蕊浑身一震,低着头,赶紧离开。 赵贵也没工夫管这些小丫头们的心思,眼看着快要巳时二刻,怕耽误时辰,进去小声催了崔道之几句。 他们二爷如今能回来实属不易,万不能有任何差池才是。 半柱香之后,崔道之由着赵贵伺候着换了三品武将的官袍,往皇宫里去,临走前吩咐赵贵: “吩咐人看着那丫头,不许她随意出去。” 赵贵一愣,起先根本未想起他说的是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那个叫秀秀的丫头? 二爷若是不说,他险些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 她不是二爷在河州随手买的小丫头么,户籍上也已是崔家的奴婢,怎么着都跑不掉的,怎么二爷还要特意吩咐一声不叫她出去? 赵贵不知其中的关窍,但还是恭敬地说了声是。 二爷的命令,服从就是,何必管那么多? 不远处的拐角,一个三十上下,长相清俊的人坐在马车里,望着崔道之离去,眼睛里透出些许精光,半晌之后,方才放下帘子,对前头的马夫道: “往宫里递帖子,就说我要见贵妃。” - 皇宫一座富丽堂皇的寝宫里,王贵妃正歪在贵妃椅上,由着宫女为她涂蔻丹,大红的颜色如同她的人一般,艳丽夺目。 宫女抬眼望去,心中赞叹贵妃的美丽,若她是男人怕是也要好好宠爱她。 王贵妃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虽不似别的年轻妃嫔青春妙龄,但身上却有着它们难以匹敌的妩媚风情,随着年龄渐长,皇帝对她的宠爱不禁没有没退,反而渐长。 不仅扶持她的母家兄弟,还对她抚养的七皇子尤为疼爱,时常抱在膝上玩耍。 天下皇帝,向来讲究抱孙不抱儿,皇帝却破了例,众人皆知,那不过是因为七皇子养在她膝下的缘故,不然单凭着一个早死的不受宠生母,七皇子哪里有这样的福气? 皇帝当真宠爱她。 只是偶尔,贵妃私下会开窗望着南方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很快,她又会恢复妩媚的神态,往皇上殿里,去讨他开心。 此刻,王贵妃神色淡淡的,兴致仿佛有些不太高,空着的一只手撑着脑袋,长长的指甲轻轻在乌黑顺滑的发丝上划过。 有宫人在外头报:“娘娘,王大人来了。” 王贵妃轻阖上眼,眉间仿佛有些厌烦,但还是轻声道:“叫他进来。” “姐姐——!”人还没出现,王安康的声音已然传进殿内。 王贵妃懒懒抬眼,进来的王安康神色一窒,声音立即低下去。 “姐姐,我的好姐姐,好娘娘,都这个节骨眼了,您还有心思这儿打扮呢,火烧眉毛了都!” 来到长安多年,他的官话已经说得十分顺溜。 王贵妃抬手叫宫人都出去,淡淡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崔家那个老二回来了么,值得你急成这样。” 王安康怎能不急,他坐下,两只手无意识地互相搓着。 “当年他父兄离世的事,还有后来——”他没说下去,只接着道:“难保他不会寻仇。” 王贵妃冷笑一声,“那你要我如何,我给过你机会抬举你,保你领兵上前线立功,周将军经验丰富,立过不少战功,你只需听他的便是,可结果呢?” 大军兵败,周将军战死,而她的好弟弟临阵脱逃,跑了回来。 当真是把她的脸都丢进了,若不是她拦着,依皇帝的性子,早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午门上出气,哪里能叫他跟没事人一般跑来跟她说这些? 若不是他不争气,陛下也不会起了起复崔道之的心思。 提起这个,王安康低下头,哑口无言。 他自谕贵妃之弟,被人恭维惯了,那个周将军动辄对他指手画脚,他自然不服气,于是在前线便不怎么配合他,可他怎么知他那么轻易便叫戎狄人打死? 他自己没有本事,这能怪他么? 王安康心里有气,却不敢在王贵妃跟前开口,毕竟确实是他丢了她的面子,叫她都险些被陛下冷落。 “……姐姐,此时是我的过错,可眼下对那崔道之,咱们总得想想法子吧,若您实在没法,那不如送消息给齐总督,问问他——” ‘砰’的一声,王贵妃手拍上茶几。 王安康吓一跳:“……姐姐。” 王贵妃冷着脸站起身,道:“你若再背着我偷偷与齐家联系,当心我不认你这个弟弟,崔道之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会解决,出去!” 王安康看到王贵妃如此生气,有些不解。 齐家是他们的恩人,多年来他们两家相互扶持,方有如今的地位,怎么他方才一提到齐家,她便如此动怒? 见他不动,王贵妃道:“来人,送王大人出宫!” “大人,请吧。” 王安康不敢再惹姐姐生气,对着她行了个礼,后退着出去。 他一走,王贵妃便让宫女拿湿巾帕将指甲上包裹的凤仙花擦掉,抬脚往外走。 “娘娘要去哪儿,奴婢唤轿撵来!”身后的宫女快步跟上她。 “不必。” 王贵妃脚步不停,一直往皇帝寝宫而去。 半柱香之后,她在宫道上遇见了崔道之。 崔道之刚从皇帝那儿出来,看见王贵妃站在那里,丝毫没有意外,静默片刻,抬脚过去行礼。 第28节 王贵妃望着他,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崔将军,好久不见。” 崔道之抬头,“劳娘娘记挂,微臣不甚惶恐。” 嘴里说着惶恐,可他整个人哪里有惶恐的样子? 王贵妃打量着他,发现他好似比从前沉稳许多,目光如深潭,满眼的平静,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笑笑,道:“将军一路归来辛苦,还望将军英勇奋战,保我大梁山河恢复安宁。” “臣职责所在。” 王贵妃点了点头,接着往前走,忽然,她脚步顿住,转过身来,道:“瞧,光顾着同将军说话,倒忘了一事。” 她转过身来,手指轻擦刚涂过凤仙花的指尖。 “听说过两日将军的家人也要回来长安,当真是喜事,到时我会派人给老夫人送些贺礼的,只不过将军你到时怕是已经出征,暂且同老夫人见不上面,当真是可惜,不过,不急这一两日,等将军凯旋归来再见,也是一样的。” 崔道之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为防止前方领军作战的将领叛乱,朝廷通常会将其家人困在京城。 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当初千辛万苦将家人送出长安,如今却又要如此轻易地将她们接回来,并且要感恩戴德,毫无怨言。 王贵妃满意地看着他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松动,心中觉得痛快,笑了下,随即转身离去。 她走后不久,崔道之也抬脚,出了宫门。 回到崔府后,崔道之满脸阴霾地进院子,倒把迎面走来的李婆子吓了一跳。 她拉住崔道之身后的赵贵,小声询问: “二爷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被陛下数落了吧?” 不能啊,二爷这才刚回来,能犯什么错? 赵贵是进不到宫里去的,也是满脑子摸不着头脑,只得道: “妈妈别猜了,二爷的心思咱们哪里能猜得着,这么着,去叫厨房做几道二爷从前喜欢的菜端上来,再者,库房里还有一罐大红袍,饭后给二爷泡上,再有……” 眼看着崔道之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道:“反正想着二爷喜欢什么,妈妈弄来便是,我先走了……” 说完,人已经跑没影。 李妈妈无法,只得照做。 “喜欢什么便弄来什么……” 李妈妈暗自碎碎念,嘱咐厨房时,忽然想起如今还在后罩房待着的秀秀,连忙一拍手: “瞧我这糊涂脑子吗,怎么把她给忘了!” 千辛万苦从河州带回来,又特意嘱咐着不让跑,怕她丢了,可不就是喜欢么,叫她去安慰二爷,准没错! 李婆子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叫二爷开心的法子,满脸喜色,快步往后罩房的方向走去。 第29章 不杀你 秀秀本就风寒刚好, 再加上赶了好些天的路,身体早就累坏了,见外头的人都在忙, 无人管她,便躺下休息。 正在睡梦中,忽然察觉到身上被拍了一下,以为自己仍在崔道之的车上,当即被吓醒,抱着被子后退到墙角。 李婆子未曾想她有如此大反应, 不免拍着心口道:“这是梦见什么了?” 下一刻, 她拍拍被子, 她指了指外头: “起来,有件要紧的事要你去办呢,办好了, 有你的好处, 还有,往后可不准这么早睡,主子不歇息, 咱们的脚就不能沾床, 明白了?” 秀秀脑子正混沌着, 只看见眼前一个微胖的婆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也不知说的什么。 半晌之后, 秀秀眼神方才慢慢恢复清明, 反应过来自己在何地,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是在崔道之跟前就好。 李婆子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回秀秀听懂了一些,以为她只是普通的要自己帮忙, 便点了点头,掀起被子要下榻。 李婆子心道,这姑娘倒是听话,也不哭不闹的,模样也好,就是不大能听懂这里的话,得找个人教她才成。 还有她身上这身衣裳,也不行,太过土气,要去伺候二爷,穿成这样绝对不成。 秀秀将鞋穿好,刚抬起头,却见李婆子正在上下打量下自己,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自己身上那身粗布衣裳袖口已然泛起了毛。 秀秀有些拘谨地拉了拉袖子,将那只手背到身后。 李婆子收了目光,拉着她的手道: “好孩子,当真是可怜见的,你这么个好模样的人,竟成日里穿成这样,等着,我去找丫头给你借套衣裳来。” 半柱香之后,一身杏子黄妆缎窄裉袄便出现在秀秀身上,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一身鲜亮的衣裳一穿,立即将她衬得愈发娇媚可人。 李婆子围着秀秀转一圈,忍不住啧啧两声,二爷的眼光确实是好,没这个模样,怕是也不能叫一向不喜丫头伺候的他买人。 想到这,她心里愈发笃定崔道之对秀秀有意思,没同房,只是因为二爷讲脸面,不好意思,或者想等办了席再行事。 李婆子见收拾妥当,便拉着秀秀出去,穿过角门,往前头院子里去。 原本秀秀便疑惑,不是要她去帮忙做活么,急着换衣裳做什么,等到李婆子拉着她走进一个宽敞的院子,瞧见正屋前站着的赵贵,秀秀仍旧是一头雾水。 她不知赵贵的身份,只以为他是府中负责某一事务的管事,并未联想到崔道之身上去。 李婆子过去同赵贵说了什么,她语速快,声音小,秀秀对长安官话还不熟悉,因此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天色渐渐暗起来,初夏的傍晚,已经有些热,秀秀抬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随即去拉身上的衣裳。 这衣裳对她,着实有些紧了,别的地方还好,只胸下那块,肋得难受。 秀秀抬头,见李婆子和赵贵还没谈好,不免疑惑,究竟安排她做什么活计,需要商量这么久。 屋檐下,由于崔道之从前并不喜丫头们近身到他跟前伺候,因此当李婆子提出让秀秀进去时,赵贵本不同意,但想到崔道之对秀秀不同寻常的‘关照’,倒犹豫起来。 他还从未见过二爷对哪个丫头上过心呢,或许,这个叫秀秀的当真能叫二爷高兴起来。 二爷心情好了,他们这些底下侍候的人也好过些。 于是赵贵叫人将泡好的大红袍端给秀秀,再叫她端进二爷屋里。 “进去吧。”赵贵指了指屋里。 这句话秀秀听懂了,她看了眼手上的茶盏,又抬眼看向赵贵。 进去,进去做什么? 秀秀下意识察觉到不对,正要拒绝,却已被李婆子推着进到屋里。 李婆子还贴心地关上了门,二爷若是想办事,门开着,终究是不方便。 秀秀孤身端着茶站在门口,见对面墙上挂在一把长刀,当即有些明白过来这屋里的人是谁,转身就要走。 她咬着唇,尽量不发出响声,可手触到门框的那一刻,耳边终究响起那道熟悉又可怕的声音: “谁。” 秀秀的心咚咚跳,她飞速将托盘放在梨花桌上,转身两手并用去触门框。 她额上的汗珠再度冒出来,心中急得不行。 这门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打不开! 正急着,身后已经有脚步声响起,秀秀的手开始发抖。 崔道之看衣裳,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丫头,便想叫赵贵带出去惩治,然而下一刻,瞧见她露出的些许侧脸,他眉头一皱,大步过去,从身后一把拽住她的后领,将她翻身。 秀秀轻‘啊’一声,被他推靠在门框上,因为害怕,胸口剧烈起伏。 还未曾反应过来,崔道之便已经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秀秀立即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 崔道之注视着她,眼中升腾起火焰,渐成燎原之势,好似下一刻,那火便能从他眼睛里跑出来,将她烧掉。 “谁准你进来的?”他道。 秀秀眼中闪过惊恐,怕他误会,连忙道:“是外头的管事和妈妈,奴婢不知道将军你在这里……” 若她知道,便是怎么着也不会进来。 崔道之却全然不管她的话,只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去梨花桌边,抬手便扫落桌上的茶盏,将她压在上头。 赵贵和李婆子听见里头动静,早吓坏了,连忙将房门推开,“二爷——” 等进去,看见屋内正中央那张梨花桌上的场景,两个人齐齐住口。 崔道之连头都不抬,道:“出去!” 赵贵和李婆子两人慌忙反应过来,口中告罪,又重新出去,将门阖上。 秀秀看着他们两人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求救,反而离去,心中不禁凉了半截。 她的两只手腕都被崔道之扼住,整个身体动弹不得,她不知崔道之想干什么,只能嘴唇哆嗦着,不知所措。 崔道之弯身凑近,近到她以为要亲她: “记得我上次说过什么?你若是想爬床,我就掐死你。” 他说这句话时十分冷静,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将死的蚂蚁。 秀秀望着他,道:“……奴婢没有。” 她怕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招惹他?爬床?这个词听起来便让她有股不适感,仿佛她天生下贱,同他在一起便是玷污了他。 她抬眼,望向崔道之,觉得此刻自己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棺材里,无边的黑暗将她包围着,她躲不掉,逃不了,只有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于是也像那时一样,她挣扎了起来。 她的力量太小,同崔道之相比,简直是不堪一击,可是她仍旧不想放弃。 崔道之似乎是没料到她这般动作,只攥着她的手不动,静静欣赏着她蝼蚁般的挣扎。 半晌,他眼中的怒火褪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只将王贵妃和齐家拉下马杀掉便成了么?不,他要的远远不是这些,他要他们比他从前痛苦一百倍,好偿还他们对崔家所犯的孽债。 看着别人挣扎在泥潭里,却无能为力的模样,好似也很有趣。 王家、齐家躲不掉,而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同样如此。 第29节 他今日进宫,察觉到如今的形势,将她推出去拉王贵妃下马,显然不是时候,若是莽撞行事,怕是会功亏一篑。 这颗棋子要到关键时刻,才能发挥出作用。 在此之前,他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对待这个,王馥郁不惜冒着欺君之罪也要生下来的女儿。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事,便是同戎狄的战事,所以不急,他还有时间。 崔道之嘴角微勾,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秀秀的脸,轻声道: “好孩子,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 秀秀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她如今浑身已经失去大半力气,闻言,只喘着气道:“……多谢将军,奴婢可以离开了么……” 她已经不再费尽心思去猜崔道之的心思,因为她永远猜不明白,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大发慈悲,放过她。 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难道便因为从前喜欢他,缠着他,便惹他厌恶,费尽心思要折磨自己么? 秀秀不明白。 崔道之见她躺在桌上,如同失去力气的小兽一般瑟瑟发抖,颈间的盘扣因为挣扎已经松掉一颗,肩头的大红肚兜带子露出来。 他伸手,轻轻将盘扣扣起来,感受到身下的抖动,他的手指在上头停留些许,随即起身,松开对她的桎梏,掀帘回到椅子上坐着。 他开始下意识转动左手上的扳指,仿佛方才那个如同猛兽般发威的人不是他。 见着秀秀拉着领子要走,崔道之叫住她:“站住。” 秀秀脊背一紧,以为他反悔,心下发凉。 崔道之却道:“去,再给我沏杯茶来。” 秀秀回头,瞧见帘子后崔道之已经拿起一本书来,见她投过去视线,淡淡看了她一眼。 秀秀连忙将头转回去,快步抬脚出去。 一出门,她的腿便一软,差点摔倒。 眼泪再也止不住,像是断了线一般流出来。 她从不知,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喜怒无常,叫人害怕。 从前,她总是以为孙老爷不是人,如今看来,里头那个也不逞多让。 可他明明是当初帮助她抵抗孙老爷,为她报仇的英雄,怎么如今变得这样可怕? 到底发生了什么? 秀秀忍住不让自己哭,狠狠将眼泪抹了,红着眼睛往外走去。 第30章 “学长安话做什么?想逃…… 李婆子早去厨房嘱咐烧水, 如今不在,还好赵贵在不远处廊下坐着,秀秀便过去手口并用, 将崔道之的意思说了。 赵贵从前跟着崔道之,见多识广,竟也能听懂她说的河州话,闻言,抬手招来一个丫头: “红蕊,领着秀秀姑娘到茶水房去, 再给二爷沏杯茶来。” 红蕊看了一眼秀秀, 见她身上穿着自己的衣裳, 发丝凌乱、双眼通红,衣服上的褶皱十分显眼,方才在屋里发生了什么, 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来。 红蕊撇了下嘴角, 有些不情愿道:“跟我来吧。” 秀秀跟着她去了,红蕊将她领到茶水间,正要沏茶, 却见秀秀已然端起茶壶来。 红蕊没料到一个乡下丫头还会烹茶, 原本还有些惊讶, 等看到她堪称糟糕的烹茶技术后, 忍不住别过脸去, 笑出了声。 秀秀动作一顿, 静默片刻,只当没听见她的嘲弄,回忆着那日马车上崔道之的手法,将茶沏好后, 对红蕊点了下头,方才出去。 红蕊一只手臂撑着桌子,望着秀秀在窗下掠过的身影。 只见烛光透过窗柩的幻影纱,影影绰绰落在她身上,显得她魅惑撩人,再加上松散的发髻,泛着胭脂红的眼角,瞧着当真是个尤物。 红蕊有些烦躁地抬手拿帕子扇了两下风,随即起身,打帘出去。 - 秀秀再次端了茶进去,原本,她以为崔道之会再次难为她,却没想到他一直站在沙盘前,像是在推演着什么,根本无暇顾及她。 他已然褪去方才那身戾气,眉眼平和,叫秀秀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此刻他们忽然回到了河州那座小房子里。 像是曾经多次发生的那样,他在屋里忙活自己的事,而她躲在门口看他。 然而下一刻,崔道之便猝然抬头,将视线投过来,秀秀猛地回过神,低头。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那些日子早就过去很久了,一切都已变了样。 秀秀走过去,将茶盏放在桌上,“将军,茶沏好了。” “嗯。”崔道之将视线投向沙盘远处:“这段时间好好学规矩,往后你便做我的贴身侍婢。” 秀秀猝然抬头,手指攥紧衣裳。 “怎么,不情愿?” 崔道之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在鼻尖轻嗅。 对面,秀秀嘴唇蠕动,半晌之后,才道:“奴婢不敢。” 原本想着,拜托李婆子给她安排个远离崔道之的活,却没成想…… 秀秀心中抵触,可又无可奈何。 她该如何,说自己不愿么?怕是下一刻,他便会像方才一般对待自己。 秀秀的反应,让崔道之很满意,他并未喝那杯茶,反而将它放下,轻敲桌面,道:“赏你了。” 一股莫名的屈辱感从秀秀心底里滋生出来,她想拒绝,最后却只能像崔道之所希望的那样,对他行礼,感恩戴德:“……多谢将军。” 随后,当着他的面将茶水饮下。 - 随后几日,秀秀都留在崔道之身旁侍候他,崔道之总是从外头风尘仆仆地回来,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如何,总算没有再像从前那般为难她。 大多数时候,只让她站在一旁,做些寻常丫头所做的活计。 他忽然的态度改变,让秀秀松了一口气,却又怕这一切只是暂时的,等察觉到连续几天皆是如此后,她方才稍稍放下心。 他不再动不动吓唬自己,她的日子也好过些。 晨起,去伺候崔道之出门后,秀秀穿过角门回到屋里,正打算到厨房找点吃的,却见李婆子打帘进来,身后还带着红蕊。 李婆子看见秀秀,冲身后笑道:“瞧,我说什么来着,姑娘在屋里,你偏不信。” 红蕊捏着帕子进来,走至秀秀身边站定。 李婆子见她一动不动,拉了拉她的袖子。 秀秀如今是二爷指定的贴身丫鬟,身份自然尊贵些,其他丫头合该向她行礼。 红蕊捏着帕子,半晌,两手放在右侧屈膝:“秀秀姐姐好。” 她比秀秀年纪大、资历深,却因为不能贴身伺候崔道之,身份便比她矮上半截,说话也要尊称一声‘姐姐’。 想到这里,红蕊便心中不忿。 她们那些丫头,哪一个不是从国公府便跟着的老人?论资历,论本事,随便挑一个都比眼前这个叫秀秀的强上百倍。 伺候二爷是这府中顶好的差事,若能得到二爷垂青,将来便可抬作姨娘,那便是半个主子,即便不能,将来配亲,外头的人知道她们伺候过二爷,也能高看她们一眼,得个好婚事。 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诱惑力太大了,即便好些人觉得二爷太过威严,不好亲近,也免不了心中荡漾,起了念头。 原先,二爷从不让丫头近身侍候也就罢了,可如今二爷身边缺人,要指定丫头伺候,这么多人他不选,偏就选了这个从河州带回来的乡下人。 她能被二爷看中,凭的是什么,还不是那股子妖媚劲儿? 这样的人,着实叫人瞧不起。 红蕊起身,暗自撇了下嘴。 秀秀能听懂红蕊的话,见她如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看向李婆子。 李婆子笑起来,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这个是我给你请来的老师,她呀,能听懂河州话,也会说,往后,你便跟着她学长安官话,可好?” 红蕊将李婆子的意思告诉秀秀,秀秀听见,自然高兴。 往后她再不必费尽心思猜旁人的意思了。 红蕊平日里还要做活,只能抽空过来教秀秀,秀秀起先学得艰难,没几天,别人同她说话时,她已然能大致猜出意思,也能说上两句。 一日,崔道之在练拳时,忽然听见她说了一句长安官话,不禁停下,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随后,用官话说了句什么。 秀秀当即转身从屋里拿出巾帕递给他。 崔道之望了她一眼,接过巾帕,擦去额上和脖颈里的汗珠: “学长安话做什么?想逃么?” 秀秀心里一震,怕他发现自己的心思,连忙道: “……不是,将军误会了,奴婢只是想听懂周围人都在说什么,我一个人……没人陪我说话。” 这话听着寻常,可是细想起来全是被迫远离家乡的委屈。 崔道之擦汗的手一顿,半晌,将巾帕一把扔给她: “有空伤怀,想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还不如好好学学怎么当好一个伺候人的丫头。” 秀秀将巾帕从胸口攥到手里,静默片刻,道:“是。” 赵贵经过她身边,看了她一眼,随后追在崔道之身后,跟着进去为他穿衣。 他见崔道之面色不悦,小心着道: “二爷,老夫人她们已经在路上了,来信说,一切都好,您不必担忧,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就等着老夫人、大奶奶和大姑娘来呢。” 听见这话,崔道之脸色方才缓和了些。 “母亲身体不好,等过来,叫人多瞧着些,还有芸姐儿,大夫还是接着找,只要能将她治好,不拘多少钱,全都给他。” 赵贵忙称是:“二爷放心,奴才省得。” 老夫人身体原本硬朗,自从当年老公爷和大爷去了之后,备受打击,大病了一场,后来虽说好起来,但到底落下病根,而大姑娘…… 第30节 哎。 都是姓王的造的孽啊。 想起王贵妃,赵贵接着道: “二爷,宫里边没什么动静,听闻原先王大人是想联系齐家的,但是最后也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齐家那里呢?” “也无任何消息,说来也是奇怪,二爷您回京,齐家竟然没同贵妃通消息。” 崔道之抬手去系颈下的盘扣,并无任何意外。 齐总督或许发觉了什么,但留着那大夫和接生婆本就是他背着王贵妃暗地里做的事,若是她不听话,那这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把柄。 至于他为何对秀秀没有任何动作,恐怕是因为…… 他想起那大夫说的,王贵妃女儿二岁上被池塘淹死的话,眸色渐深。 他扭头瞧向秀秀,只见她正拿着帕子往屋里走,珠帘‘沙沙’晃动,她的身影越来越近。 等到她近到跟前,崔道之方才移开了视线。 秀秀端着茶盏进来时,察觉到崔道之一直在盯着自己瞧,吓得她以为他想再度折磨她,等他将视线移开,端起她手中的茶碗喝了,一直紧绷的脊背方才放松了下来。 秀秀又去端了早膳过来,一样样摆在桌上。 崔道之早膳只吃了几口便罢,等赵贵再为他穿上最外头的铠甲,便出了门,赵贵跟在后头一个劲儿的抹眼泪,嘱咐他: “战场上刀剑无眼,二爷可要好好回来,咱们这些人都指望着您呢。” 崔道之坐在马上,望了秀秀一眼,赵贵立即会意,说:“二爷放心,奴才会仔细照顾秀秀姑娘的。” 崔道之静默片刻,意味不明地笑笑。 秀秀见他今日心情好,忽然道:“将军……奴婢可不可以出府,去外头看看……” 崔道之静静望着她,她的心砰砰跳:“奴婢的身契在崔家,将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奴婢也没那个胆量去做逃奴……” 她告诉自己不要过于着急,免得他非但不同意,反而再想出法子教训她出气。 “你倒是挺了解自己。”崔道之拿鞭子抬起她的下巴。 胆量和骨气这种东西,可能在旁人身上存在,但是她…… 却是一点没有。 说到底,不过是一根依附旁人而生的菟丝花而已。 “如你所愿。”崔道之松开她,扬鞭而去。 那边赵贵等一众仆从已经跪下,高声念着:“二爷凯旋!” 秀秀仍愣愣地站在原地,脑海里重复着崔道之离去前的话,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方才反应过来。 他答应了! 崔道之解了她的禁足! 崔道之不在,她又不必困在崔府,可以随意外出…… 这或许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秀秀的心扑通扑通,开始跳得飞快。 第31章 逃离 进入四月里,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草长莺飞,崔府里绿荫成群, 各色山石亭台叫人应接不暇。 秀秀着一身粗布麻衣往李婆子屋子方向去。 崔府很大,秀秀对这里又不熟,因此花了好些时间方才将那段路记住,她顶着日头,在那里来回转悠,仔细将这些亭台水榭的位置记清, 连假山后有几个洞, 她都一一数过。 此刻正是晌午饭后, 主子不在,大家无事,自去歇息, 因此院子里几乎无人, 但秀秀仍旧怕有人发下她的异样,额头冒汗。 半柱香过后,秀秀从一块山石后出来, 迎面正撞上红蕊提着罗裙走来。 秀秀脚步一顿, 点头:“红蕊姐姐。” 红蕊觉得热, 往这里凉亭处乘凉来, 不想碰见秀秀, 听她用略带土气的口音讲着长安话, 不免拿帕子点了点嘴角,笑道: “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当得起姑娘一声姐姐,可别埋汰我了, 哎?姑娘不去歇息,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大日头下,没得晒坏了。” 一边说着一边往阴凉的地方走。 秀秀见她主动离开这儿,松了口气,跟上去,扶着假山石,免得摔倒: “……我要到前头找李妈妈,可惜对府上还不熟悉,因此一直在这儿打转,正愁没人带我出去呢,可巧姐姐来了,还要劳烦姐姐为我带带路。” 红蕊攥着帕子偏头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长进还挺快,刚来时还十分不懂规矩,如今说话做事也开始有模有样起来了。 她心里有些烦躁,本以为她不认真教,她便不会有长进,永远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丫头,谁知她学东西这样快,早先的愚笨竟全是装得不成? 看来,这也是个有心机的,倒是她早先小瞧了她。 二爷回来,只怕会更宠着她,日后抬了姨娘也不是没可能。 红蕊一甩帕子,“我正困着,姑娘自己往前走,过了角门,再往前拐两个弯儿就是。” 说着,一边小声打着哈欠,一边进了前头的凉亭乘凉,躺在藤椅里,将帕子蒙在脸上。 见红蕊不愿带路,秀秀也没生气,她虽心大,但也不是傻的,红蕊瞧不上自己,她还是能感受到的。 说到底,也是她给她添了许多麻烦,她不喜欢她,也正常。 秀秀此刻的心思都在回家上,对这些并不在意。 索性这里离方才的山洞已然有一段距离,秀秀转身,顺着红蕊的指路,一路往李婆子屋里去。 她刚走,红蕊便拽下脸上的红色巾帕,朝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李婆子正在午睡,小丫头喜鹊掀起竹帘,请秀秀进去在外间炕上坐下,她则开始做针线活。 秀秀见她缝制的像是个小孩子的衣裳,便问:“这是给你妹妹缝的?” 喜鹊捂嘴笑,小声道:“哪儿啊,这是给大姑娘缝的小袄,过两日她便随着老夫人和大奶奶回长安来,我闲来无事,便想给她缝件衣裳,也算是咱们做下人的一番心意。” 秀秀:“大姑娘?” 崔道之有孩子了? 秀秀下意识地眨了下眼。 是啊,崔道之瞧着比她年长好几岁,这个年龄的男子娶妻生子是常事,若是像她从前以为的那样至今孤身,才是不正常。 可若是这样,他同薛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呢…… 秀秀察觉自己想远,连忙收回神思。 她关心这个做什么,又与她无关,如今,只有回家才是最重要的。 她应当巴不得崔道之有孩子,这样在她离开后,他便无暇顾及自己,好好放她回家。 秀秀看着喜鹊手中的衣裳,道:“好看,二爷见大姑娘穿上也一定喜欢。” 喜鹊总觉得秀秀误会了什么,还没想明白,便听见里头响起动静: “谁在外头?” 她立即起身:“妈妈,秀秀姐姐来找你呢。” 不一会儿,李婆子便从里头出来,见了秀秀,眉眼一笑,问她何事。 秀秀连忙整理了心绪,将来意说了,李婆子道: “预支月钱倒没什么不妥,只是女儿家用的东西府里都有,姑娘可仔细着些,别花了冤枉银子。” 秀秀笑起来:“妈妈放心,别的都好,只是衣裳不是太喜欢,如今府里正忙,又不好麻烦外头的人进来量尺寸,只好自己出去买几件,顺便瞧瞧长安的风土人情。” 李妈妈瞧见她身上的粗布衣裳,立时被她这番话说服,前儿她将自己给她借的衣裳还给红蕊那丫头,她便想找来裁缝为她裁制几身新衣裳,只是府上要迎接老夫人她们,都是事儿,一时便忘了。 好在这丫头心大,也不抱怨,反而想着拿自己的月钱去外头买。 李婆子拉着秀秀的手,道:“好孩子,我待会儿就拿着月牌到账房那儿去,给你将月钱拿来,你好好挑几身,我瞧着艳点的颜色衬你,等二爷回来,他瞧着必定也喜欢。” 提到崔道之,秀秀的嘴角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点头:“是,妈妈,我省的。” 秀秀这回出去,赵贵照旧是派了小丫头春茗跟着,秀秀说崔道之解了自己禁足,不需要人跟着,他却以她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为由,说什么身边也不能离人。 秀秀怕引起他怀疑,也不敢多说什么,索性那春茗虽看着老成,但身体却不大行,只逛小半天,她便气喘吁吁,直说走不动。 秀秀心里便渐渐有了主意。 这次,秀秀照旧是逛了好大一圈,东市逛完,又说想到长安的西市瞧瞧,累得春茗在身后不住捶腿。 大致将长安出城的路线摸清,秀秀终于鸣旗息鼓,打算回去,春茗就差放炮仗了,想着回去便同赵管事说,往后再不跟着秀秀出来。 两人带着东西就要回去,却见一辆马车停在身前,秀秀抬头一眼,只见薛昭音正端坐在车窗口望着自己。 许久未见,两人之间都有一股陌生感。 秀秀行礼:“薛姑娘。” 两人交情并不深,再加上秀秀明显不愿多交谈,这场谈话不过两三句就散。 秀秀看着薛昭音的马车远去,暗想,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崔道之有孩子的事。 半晌,她摇摇脑袋。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想这些做什么。 回去后,秀秀躲到屋里,顺着记忆在纸上写写画画,等外头静下来,方才趁着夜色,将东西放在白天的山洞处。 她屋里根本不能藏东西,别的倒还好,唯有这地图,旁人若是问起来,很容易就露馅。 崔家宅子大,如今众人又歇着,四周除了蝉鸣蛙叫,便是无边的夜色。 秀秀倚在假山上,手指在下意识颤抖。 她害怕黑暗,连睡觉都不敢熄灭烛火。 第31节 此刻,她额上冷汗直冒,指尖嵌入石洞中,细小的石粒钻进指甲里。 从前,隔着家里那扇小小的门,她知道有崔道之陪着她,便不怎么怕。 如今,她只有自己。 所以万不能退缩,一退缩,她身上这口气就散了。 好一会儿,秀秀方才从假山上起来,跌跌撞撞往崔道之屋里去。 主子不在,这里自然也没什么人守着,赵贵早带人下去歇息,同前院的丫头婆子们吃酒打牌。 嬉闹声穿过层层回廊,进到秀秀耳朵。 秀秀将房门上了栓,也不敢点灯,只轻脚在房里摸索着。 崔道之去打仗,自然不会将一个丫头的身契带在身上,只要她能将它找出来,便能恢复自由身。 秀秀翻开几个抽屉和箱笼,因为紧张,呼吸有些深重。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秀秀急着翻箱倒笼,并未注意到外头的脚步声,等听到时,急得翻身上床,躲在床角。 拔步床两侧落着帷帐,能轻松遮住她的身影。 秀秀此时的心险些跳出嗓子眼,一瞬间还以为是崔道之此刻回来了。 “咦,你方才听到什么声音没?”外头有人问。 “哪儿有什么声音,别是你自己吃酒吃迷糊了吧?” “你才吃迷糊了,我真听到二爷屋里有响声。” 两人的脚步靠近门边,秀秀捂住嘴,放缓呼吸。 “我可告诉你,二爷最是讨厌旁人进他房间,你要是胆子大就进去,或者把赵管事叫来,让他带你进去。” 另一个人犹豫片刻,道: “……许是我听错了,咱们走吧,明日还要迎老夫人呢……” 说着,两个人脚步声远去,渐渐没了声响。 过了好半晌,秀秀方才将手从嘴边放下,拿袖子将额头的汗珠擦了,正要下榻,却动作一顿。 她掀开枕头,只见月色下,一张纸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展开一看,正是自己的身契。 秀秀险些要喜极而泣。 终于找到了。 半柱香后,秀秀将屋里的一切全都复归原样,观察到外头没人后,开门出去。 等她离去不久,一个身影从暗处走出来,眼露精光。 回到屋里,秀秀一整晚没睡好觉,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用完膳,见外头没什么人,问了方知,原来是老夫人同大奶奶快到码头了,赵管事一大早便领了人去接,所以如今只剩了几小丫头在府里。 又问李婆子,说她也去了。 听到这话,秀秀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她先到假山洞里将画好的地图拿出来,再回去将身契、银子和买的几件衣裳带上,说着就要从偏门出去。 第32章 她回不了家了。 “这不是秀秀姑娘么, 要做什么去?” 走廊那头,红蕊迎面过来,等走近了, 她好似才发觉秀秀手中拿着的包裹,神色惊讶。 “姑娘这是要出府?” 秀秀抱着包裹,想将它隐在身后,却觉得这种做法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强装镇定,道: “我前儿买的衣裳不好, 有些不合身, 正要去退, 红蕊姐姐,我先不同你说了,听说待会儿老夫人要来, 我早去早回, 免得耽误时辰,失了礼数。” 说着便要走,经过红蕊身边时, 却被她拦住: “左右现下无事, 要不我陪姑娘一起去吧, 正好我也想添几件衣裳。” 听见这话, 秀秀手指下意识攥紧包裹。 今日怎么回事, 她记得红蕊并不喜欢同她待在一起, 原先赵管事指派她陪自己出去时,她可是一脸的不情愿,如今却…… 秀秀心里着急,自然不想答应, 正费心想拒绝的说辞,却听红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捏着帕子道: “瞧你吓得,我不过说着玩儿罢了,咱们同去,那得多耽误功夫,待会儿主子们过来,见这里没人伺候,那还得了。” 说着,她拍了下秀秀的肩头,抬脚走了。 秀秀见她离去,心里松了一口气,虽觉得红蕊好似话里有话,但此刻时间紧急,她已然没工夫去细想。 巳时了,怕是过不了一个时辰,赵贵他们便会带着人回来,平日里数他盯自己盯得最紧,等他回来,自己怕是走不了。 秀秀背上包裹,往离得最近的偏门走,她观察过,这里守门的小厮是个贪财的,只要给钱,万事好商量。 秀秀将方才同红蕊讲过的说辞照搬过来,因平日里她出门多了,并没出过什么事,再加上秀秀扔给小厮几个铜板,虽不多,但足够让他打二两浊酒喝。 秀秀很容易便出去,当踏出崔府的那一刻,秀秀手都在发抖。 她终于要离开这儿了。 秀秀不敢耽误,定了定神,跑到前头街边拿土抹了把脸,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后,照着地图往西走,那边有码头。 她早打听过,除了来时的陆路,坐船也能一路南下河州,如今已至初夏,江面上的冰早没了,来往船只已经开始通航。 若是顺利,不消数日,她便能归家。 秀秀将地图揣进怀里,抬手抹了下眼,快步向码头走去,期间她时刻注意着路上的动静,怕遇上崔家的人。 等快到码头,只见远远驶来几辆马车,秀秀定眼一瞧,坐在前头马背上领路的正是赵贵。 秀秀连忙闪身躲在街边巷子里。 等他们走远,秀秀方才出来,抱着包裹到码头上去。 南下的船很多,到河州的却少,秀秀好不容易问到一艘,在后头排好队,准备花钱上船,却看见前头一个女人不知为何,忽然跪在地上,拉着那收钱的男人哭道: “大爷,求您行行好,就放我上去吧,奴家确实是良籍,不是逃奴,路引并非没有,只是不知丢在何处了,还请大爷开恩!” 她泪流满面,嗑得满头是血,那男人却像是见惯了这场面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没有路引,谁知你是什么身份,我还要跑官府去查不成,我不管你是从哪儿逃出来的,这年头,你们这些逃奴真是一点不让人省心。” “开恩叫你上去,等你主家或者官府查出来,便是我的过错,你就算是把头磕破,我也不能叫你上船。” 秀秀在后头听得心头直打鼓。 她也没有路引。 原本想着若有人怀疑她是逃奴,她便将那张卖身契拿出来证明她已是自由身,可是如今看来,并不可行。 她还需要从官府那里拿到路引才成。 秀秀正踌躇着,便见不知何时从人群中出来几个官差,将方才那个哭闹的女人拖走了。 女人哭声嘶哑,拼命叫喊,最终叫人堵上了嘴巴。 秀秀看得心惊胆战,抱着包裹,不断往后退。 “哎,你这小姑娘,脚往哪儿踩呢!” 秀秀回头,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指着自己的脚,脸带怒气地看着她。 她连忙鞠躬道歉,随后飞快地跑出码头,躲在不远处的巷子里,贴着墙蹲下。 现在该怎么办?秀秀满心迷茫。 要想有路引,就得到衙门去办,耽误时间不说,她的来历以及从崔家逃出来的事还会被官府知晓,她也会被当做逃奴处置。 方才那个女人被官差带走时,其余人瞧她仿佛是在瞧个死人。 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秀秀还不想死。 若是不坐船,走陆路,她便要一路通过数十个城的关卡,到时恐怕也要查路引,即便不查,这一路这么远,她不可能用脚走回去,那就要买牛车,可是她的钱根本不够。 秀秀抱着手臂,心底一点点漫上一股绝望,不知该怎么办。 她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否则会惹来地痞流氓的注意。 秀秀扶着墙起身,去看码头的船只,她发现那艘她想坐的船,因为等货,要到明日清晨方才离开。 她忽然想,夜里审查应当会松一些,她会游泳,也许可以试着偷偷游到船上去。 秀秀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她拍了拍脸颊,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起身往不远处的饼摊走去。 还有几个时辰才入夜,她得好好填饱肚子才成。 — 话说赵贵领着人将老夫人和大奶奶接到崔府,安排妥当后,又陪着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自从当年她们回陇西,这是赵贵头一回与她们再见,主仆之间一时感慨万分,崔家能再起来,这是他们都没想到的事。 说到最后,自然说到崔道之身上,老夫人已经几年没见这个儿子了,自然十分想念,他为了她们当年受了不少苦,每每想起,总是叫她忍不住心疼。 如今,她回到长安,好容易能见面了,他此刻却上了战场,也不知何时回来,想到这儿,老夫人不禁红了眼睛。 还是大奶奶苏宜玉安慰她几句,说了几句叔叔定能逢凶化吉的话,方才好些。 老夫人拿帕子擦泪,对着赵贵询问崔道之的情况,赵贵一五一十地说了,当说到崔道之从河州带回来个丫头时,老夫人和苏宜玉不约而同在对方眼睛里看见了些许惊讶。 这可是稀奇事了。 崔道之从来不喜女色,长到二十几岁,别说通房侍妾,身边便是连近身伺候的丫头都没有,怎么如今…… 老夫人连忙道:“快去把那丫头带来给我瞧瞧。” 赵贵点头称是,出去叫人找秀秀,然而等了不知多久,都说没找着人。 第32节 赵贵道:“李妈妈那儿找过了不曾?” “都找了,没有。” 这可奇了,赵贵正想多派些人再找,忽见红蕊从廊下走过来。 她对着赵贵行礼,小声道:“赵管事,我见过秀秀姑娘……” 半柱香后,赵贵进去回了老夫人,说秀秀今早身上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主子们,等好了再来谢恩。 老夫人也累了,不急于这一时,点了下头,起身到里屋歇息。 这边,赵贵出了门,便召人过来,叫往外头寻人,他总觉要出事。 只是好些人要留下安置老夫人和大奶奶带来的东西,派出去的人便不多。 到了傍晚,那些人回来,只说快将长安街道翻遍了,也没找着人。 赵贵心里当即便道不好。 这是跑了。 二爷显然很‘看中’那个秀秀,这若是在他手上丢了…… 赵贵锤了下手,当即召红蕊过来,再问当时情况。 赵贵又是操心老夫人和大奶奶的起居,又是猜想秀秀的下落,一晚上没怎么歇息。 等到凌晨,正要眯会儿,忽听外头小厮来报,说崔道之回来了。 赵贵当即睁眼,“你说什么——!” 小厮喜不自胜:“咱们二爷打了胜仗,如今已经快到明德门了!” 赵贵连滚带爬起来,先是给老夫人报喜,随后带着几个人一路策马狂奔至明德门,等见到崔道之的身影,连忙凑过去: “二爷——!二爷——!” 两侧皆是夹道欢迎的百姓,喧闹声震天响,崔道之却很容易听到了赵贵的声音。 他得胜归来,即便风尘仆仆,路上几乎不曾歇息,但精神头仍旧十分的好。 崔道之让士兵将赵贵放进来,问:“何事?” 等听到赵贵的话,崔道之神色一凛。 - 秀秀缩在巷子里,抱着手臂打了个喷嚏,天已然大亮,她一夜没睡,想要趁人不注意,登上那艘看好的船。 然而跟她预料的不一样,整个夜里,那艘船的守备都非常严,她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靠近。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秀秀也越来越焦急。 再不上去,船便要走了。 秀秀揉了揉发酸的小腿,扶着墙站起来,眼睛注视着船舱。 半柱香之后,她终于等来了盼了一天的机会,船上守卫的人离开,应当是要去吃饭,而接替他们的人还没来。 秀秀屏住呼吸。 下一刻,她便抱着包裹,冲船舱走去。 她低着脑袋,尽量叫自己不惹人注意。 百丈、十丈、五丈…… 她离船越来越近。 忽然,一匹高头大马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在她面前飞快掠过,等秀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被人单臂捞上马背。 伴着耳边呼啸而过的疾风,她看见崔道之正冷冷地看着她。 秀秀嘴唇发颤,手中包裹猝然掉落在地,。 她回不了家了。 第33章 把她送到京兆府,就说是…… 秀秀被带回了崔府。 崔道之将她丢在柴房里, 着人看着她,自己则回房,叫赵贵卸掉身上的铠甲。 赵贵观察着崔道之的脸色, 见他神色平静,并不像发怒的样子,然而身为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人,他却明显能察觉到崔道之平静下的波涛汹涌。 这是怒极了才有的模样。 赵贵立即跪下:“二爷息怒,是奴才疏忽。” 他没料到,那丫头平日里瞧着柔柔弱弱, 好似什么不懂, 私下却时刻谋划着逃走。 时机、路线、钱财, 她全都考虑的明明白白,并且准确实施,若不是二爷回来的及时, 还真叫她给溜了。 听他告罪, 崔道之只淡淡斜撇他一眼:“此事等回来再说,老夫人呢。” 赵贵:“在东院上房里呢,大奶奶和茹姑娘都在那儿, 二爷不知道, 老夫人听说您打了胜仗, 喜得跟什么似的, 想着去祠堂说给老国公听呢。” 崔道之解衣的手一顿, 赵贵也即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如今的崔府不是当初的国公府, 没有祠堂,崔家的爵位也还没回来,老国公也只能被叫老爷。 他的话相当在揭崔家的伤疤。 “二爷……” 然而崔道之却没说什么,一抬手, 转身到后头沐浴。 等出来后,他换上一身鸦青色窄袖长袍到老夫人那里去。 还未进去,便见一个五六岁,梳着双丫髻,面容雪白的小姑娘从里头出来,见了他,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眨了两下眼。 大奶奶从后头出来,见着崔道之,想到亡夫,一时感慨万千,对小姑娘道:“茹儿,这是你二叔。” 崔道之走过去,将她抱起来。 崔茹张嘴‘啊啊’叫了两声,崔道之听懂了,拍拍她的背,道: “好孩子。” — 西院的柴房里,秀秀抱膝蹲坐在柴堆上,不言不语。 日头一点点落下,阳光透过门窗照在地上,而她则坐在阴影里,她觉得有些冷,起身往亮堂的地方挪动,发现自己的脚已然发麻。 踉踉跄跄走过去坐好之后,秀秀身上才有了一丝暖意。 她被扔进这里已经快五个时辰了。 饥饿和疲累折磨着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秀秀想找自己的包裹,拿出里头买的干饼吃,却发现包裹不在身边,她不放弃,又在柴房里四处转悠,希望能找到吃的,很显然,这属于异想天开。 最后,她拍着门冲外头喊叫,却半点回应也没有。 喊了小半个时辰后,秀秀终于放弃了,倚在门框上闭眼歇神。 她不知崔道之会如何惩治自己,是像那位车夫所说的那样将她送狱,还是在家里鞭打她,亦或是像如今这样,打算将她关在柴房里饿死。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 起先被抓回来时,她很是恐慌,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反而慢慢开始镇定下来。 她想回家,这没错,她为自己的命运抗争过,无论是何结果,她都没什么遗憾。 只是……她想起爹娘,眼眶微红,半晌之后,抹了把眼睛,走到柴房西墙角的水缸旁,用水将自己的脸洗干净。 收拾妥当后,秀秀重新坐回柴堆上,静坐片刻,开始轻声哼唱家乡的歌谣。 清亮婉转的歌声慢慢从她嘴里流淌出来,让她觉得自己此刻像是回到了河州。 她在郑伯家摘桂花,在巷子里跟雀儿比着放风筝,给她的鸡鸭鹅搭建小棚子,坐在爹爹肩头跟他和娘亲一起去赶庙会…… 唱着唱着,秀秀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感恩自己遇见崔道之,没有他,自己当日可能已经被活埋至死,可是同样,她又痛恨自己遇见他,不是他,自己也不会经历这可怕的一切。 没有遇见他,她会喜欢上别人,像父母希望的那样,同那个人成亲,生子,等到老了,就坐在家里的柿子树下,跟孙辈们讲故事,然后安安稳稳走完这一生。 她真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 秀秀声音哽咽,有些唱不下去,拿袖子去擦眼泪。 门外,崔道之听着里头的歌声,下意识脚步一顿,唇角微抿,不知在想什么。 身旁的赵贵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十分有眼力的没有吭声。 等到里头没了声音,崔道之方才叫人将锁打开,抬脚进去。 秀秀正坐在柴堆上发呆,听见动静,不自觉起身,望着崔道之带有压迫感的身影一点点向自己靠近,手指攥起衣裳,半晌之后,又重新松开。 到了此刻,她再害怕也已经无济于事,不如安然处之。 崔道之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略显阴沉的目光落在秀秀身上。 “你是活够了,想迫不及待找死。” 淡淡一句话,气势却威严无比,叫秀秀仿佛闻到他从战场上带来的血腥味。 秀秀蠕动着嘴唇,也不下跪,脊背挺直,轻声道:“……我想活。” 崔道之的眉头一皱,一旁的赵贵一招手,后头便上来两个婆子,将秀秀按着跪下。 秀秀突然不知犯了什么横,许是知道自己这趟应当活不成了,开始拼命地从婆子手中抽出胳膊,想要起身,然而她已经被饿一整天,此刻身上哪里还有力气,一切挣扎不过都是徒劳罢了。 崔道之看着眼前这一切,眼中怒火丛生,道:“都出去。” 赵贵看了崔道之一眼,抬手将那两个婆子叫走,随即关上了门。 秀秀扶着墙起身,望着崔道之一点点逼近,心中到底还是开始害怕起来。 崔道之的压迫感太强了。 第33节 果然,在崔道之抬手去解她衣裳时,秀秀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过许多种崔道之会惩治自己的法子,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一种。 秀秀猛地推开他,冲着外头跑,然而手还未触碰到门框,便被身后有力的大手一把揽起,推到里头北墙上,掐住了喉咙。 她的脸开始涨红,睁着眼,满是恐惧地望着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 她错了,她从前不该招惹他的。 只见他阴沉着脸,慢慢凑过来,在她耳边道: “不是想活命么?我给你机会,伺候好你二爷,什么都好说。” 秀秀连牙齿都在打颤。 她不知崔道之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她从前成日里跟在崔道之身后,想嫁给他,他却始终对她不屑一顾,把她变成自己的奴婢后,他对她的态度便更加厌恶,可是如今,他竟然要让自己伺候他…… 她经历这许多,早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知道他说的‘伺候’究竟是什么意思。 秀秀去扒他的手,嘴里仍然是那句‘我想回家’。 崔道之望着她的脸,静默片刻,忽然松开她,将那张卖身契从袖中掏出来,道:“你拿着这个就想回去?” 秀秀轻声咳着,等终于缓过来,看见卖身契,心中委屈难当,道: “我从来没有签过这个东西,是将军你——” “不错,是我拿着你的手按上去的。” 见他终于承认,秀秀颤声问:“为什么……” 这句话已经在她心里憋得够久了,如今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崔道之猝然转身看她,一双阴翳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道: “为什么?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没挑个好人家投胎。” 秀秀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父母并没有得罪他。 “我爹娘是很好的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你……” 崔道之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将卖身契扔到她脚下,秀秀有一瞬间,还以为他要放过自己,可是下一刻,便听见他冰冷的声音从嘴里传出来: “没见识的蠢东西,以为拿着这张破纸就能走,殊不知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官府登记造册的户籍上,你仍旧是我崔家的奴,我不点头,你这辈子都逃不了。” 秀秀蠕动着嘴唇,呆呆地望着他。 原来如此,崔道之不放她,这张在她看来十分重要的卖身契其实就是废纸一张。 秀秀呆坐在地上,满心无措。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是铁了心把她困在身边折磨,把她变成奴婢,不过是在外头有个光明正大的说头罢了。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傍晚最后一丝晚霞慢慢消失,外头燃起了烛火。 火光透过窗柩照到秀秀身上,越发显出她苍白无色的脸。 崔道之一直观察着她,见她如同木头一般呆愣愣坐在地上,许久不吭声,已经没有多少耐心,转身吩咐门外的赵贵: “给她吃口饭,收拾干净,抬到我房里去。” “是。” 门被从外头推开,几个人一进门就往秀秀这边来,秀秀却被惊着似的,一把从头上拔下桂花白玉簪,胡乱朝他们比划。 赵贵几个都看向崔道之。 崔道之抬手便拧上秀秀的手腕,她吃痛,那根簪子就这样从她手中脱落,掉在地上,碎成两断。 秀秀一愣,看着地上的簪子,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辖制住。 她抬头,见崔道之已经转身出去,便冲着他的背影道: “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放过我……” 闻言,崔道之却转过头,笑了,可是他的笑却只让秀秀觉得恐惧。 “真是个傻孩子。” 秀秀看着他,脑海里回想起那半年里自己照顾他的点点滴滴,忽然变了脸色。 他身上有许多伤,瞧着恐怖,可是他却几乎每日都要练拳,从无有一日耽误,大夫来时,他总是格外虚弱,甚至有几回吐了血,然而一转身便神色如常,精神奕奕。 她只当是因为他服了药的缘故…… 他从一开始,便是装的。 所以他们的相遇,从始至终便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演出,他冷眼安排着一切,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入了戏。 秀秀有一瞬间的崩溃,她蠕动着嘴唇,道: “我不要去你屋里,我要回家……对,我要回家……” 说着便挣扎起来,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 崔道之走过来,轻声道:“不愿意伺候我?” 秀秀摇头:“不愿意……我要回家……” 她要离开这儿,永远不要再回来。 崔道之冷笑一声,“成,赵贵。” “是,二爷。” “把她送到京兆府,就说是府上的逃奴,叫府尹大人好好审一审,不必给我留情面。” 赵贵看了一眼秀秀,片刻之后点头称是,叫外门子的人去套马车,带人压着秀秀去往京兆府。 不消片刻,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崔道之抬脚上台阶,重新进到柴房里。 有小厮提着羊角琉璃灯为他照路,见崔道之停下,低头望着地上某个地方,连忙伸手照过去。 只见一根断掉的桂花白玉簪静静躺在地面上,应当是方才从秀秀姑娘手中掉下来的。 颜色不好,质地也不纯,连他们府里作洒扫的丫头都不一定能瞧得上眼。 可是他却瞧见他们二爷弯身将它拾了起来。 崔道之将断成两截的簪子握在手心里,皱了下眉头,不知在想什么,静默许久之后,方才转身道: “回去。” 第34章 别的女子一靠近他,他便…… 西院上屋, 老夫人正坐在榻上给小孙女解头上的花绳,远远听见外头好似传来一阵喧闹的响声。 她不由手重了一下,惹得崔茹扭过头, 委屈地摇她的手臂。 老夫人连忙将她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 “好孩子,是祖母不好,祖母年纪大了,没注意,该打该打。” 说罢, 一边揉着她的脑袋一边扭头问:“外头怎么了?” 李婆子领命出去打听, 半柱香之后终于掀帘回来: “回老夫人, 说是昨日里跑了个丫头,二爷将她送到了京兆府衙门去了,如今正下令整治看门的小厮和婆子们, 所以闹得动静大些, 方才二爷还派人过来,说没什么事,请老夫人不必惊慌。” “哦。”老夫人因为当年的事, 对这些动静有些敏感, 听只是跑了个丫头, 便放下心, 点了下头: “知道了, 整治下头人确是正理, 咱们一家都刚回来,这府里的下人松散惯了,是该好好管一管,否则来日出了事, 才要后悔,尤其是那门上的,更是马虎不得。” “只是你们二爷一路劳顿,需嘱咐他早些歇息,别累坏了身子,这些事明日再忙也是一样的,不急在这一刻。” “是。”李婆子再次掀帘出去。 老夫人怀里的崔茹满脸懵懂地听着,慢慢的有了睡意。 老夫人将她交给奶娘去厢房睡,自己坐在那儿,面色似乎不太好。 苏宜玉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这趟咱们回来,上头打的主意再明显不过,咱们娘儿几个是给他添麻烦来了。” 苏宜玉连忙起身给她顺气,劝道:“娘又多想,叫二爷听见了岂不伤心。” 老夫人摇头:“别的我都不担心,只是怕老二自己钻了牛角尖,想不开,你瞧着他是不是比前些年阴沉了许多,连我都瞧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苏宜玉一向嘴笨,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劝她放宽心。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老夫人知道她挂念女儿,便摆了摆手,叫她下去。 苏宜玉刚出了屋,李婆子便回来了,只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老夫人,您的话都带到了,二爷叫您也早些歇息,等明儿一早,他要来跟您请安。” 老夫人坐在梳妆台前,由得她给自己卸下钗环:“这是怎么了?” 李婆子便把自己打听的事说了出来,听到昨日逃的丫头,就是赵贵跟自己说的那个秀秀时,老夫人不禁觉得奇怪 : “不是说你们二爷把她提做自己的贴身丫头,很宠她么,如此这般,做什么要跑?” 李婆子也叹气:“正是呢,也不知那丫头怎么想的,平日里瞧着她挺明白一人,哪成想竟做出这等傻事。” 逃奴属于背信弃主,李婆子虽可怜秀秀,但在老夫人跟前,也未敢多说她的好话,只拿了篦子给老夫人篦头发。 老夫人静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事来,拉着李婆子的手问道: “她和你们二爷同过房没?” 这话同前儿李婆子向秀秀问的一样,李婆子停下梳头的动作,道: “正是没有,老奴才着急,前儿二爷同她亲近,两人拉拉扯扯,我还以为二爷终于想通,同她有了什么,谁知事后,我检查了下她的身子,发现她还是完璧之身。” “原想着,二爷好容易有个愿意亲近的人,谁成想这么个美人放眼前,他愣是不动,这……老奴也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到跟前去劝二爷,老奴可没那么大的脸面。” 老夫人越听越是心惊。 她这儿子不会是身上有什么毛病吧? 第34节 前几年他不想这事,还能说他不懂,后来又因要守他父亲兄长的孝,他便是想,也不能,可如今他已然二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气血方刚的时候,怎得如此清心寡欲? 若说没那个想法也就罢了,听李婆子的话,他明显是想同那叫秀秀的丫头亲近,可仍是不成…… 老夫人越想越心慌,崔道之可是崔家唯一的骨血根苗,若是从此断了,她将来有何颜面去见他父亲! “悄悄的,过几日去请个得力的郎中来,只说请来给茹丫头治病,到时请你们二爷过来一趟。” 李婆子听见这话,不禁一惊,难不成老夫人怀疑二爷—— 仔细一想,好似也不无道理 老夫人又嘱咐她悄悄的去京兆府瞧瞧秀秀,若能,便想法子将她带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李婆子点头,尽数应下。 - 因前几年,主子们不在,崔府的丫头小厮们松散胡闹惯了,如今被整治一顿,瞧着立即好上许多。 崔道之雷霆手段之下,众人莫不应从,再不敢如从前般胡乱作为。 大清早的,报更的梆子响了又响,赵贵跪在地上给崔道之穿衣裳。 今日二爷上朝过后,要留在宫里参加宴会,庆祝此次大败戎狄,给连败了几仗的大梁挣下了脸面。 说不定,今日陛下一高兴,就能将褫夺的爵位重新授予崔家。 将崔道之官服上的白玉腰带系好,赵贵才终于起身。 食桌上膳食早已摆好,崔道之过去落座,赵贵给他递上筷子。 正吃到一半,崔道之忽见左手边摆着一碟子合欢饼,他手顿了下。 赵贵以为他想吃,便弯身拿筷子夹了一块到他碗里。 “二爷不知,这是厨房的掌厨起了一大早新做的,听说是跟南方来的师父学来的,二爷尝尝如何?” 崔道之却撂下了筷子: “拿走。” 赵贵一愣,最终还是让人将合欢饼撤了。 他在心中暗自记下,待会儿需得吩咐厨房,往后莫要再做这饼。 不消片刻,外头就有人过来说车马备齐。 崔道之起身出去。 宫宴上,皇帝同王贵妃坐在一起,下首紧临着他们的,是几位皇子和公主。 大皇子排在首位,身姿笔直端正,颇有长兄风范,而七皇子则因年龄小,离开了座位,往皇帝身边蹭,皇帝没有生气,反而将他一把抱坐膝上。 其余众人皆是一脸见怪不怪,神色如常的模样,只有大皇子身子一僵,面色显然有些不好看。 崔道之将一切尽收眼底。 皇帝感念崔道之的功劳,同他讲话,君臣尽欢,仿佛崔道之从未被贬斥过,还是那个从小得意,数次出生入死,为大梁守卫江山的少年将军。 皇帝抱着七皇子,当场将爵位重新授予了崔家,往后崔道之便是新的随国公。 没有人提及他的父兄,仿若他们从未存在过。 崔道之听着众人的庆贺,跪下,高呼吾皇万岁,眼底却是冰凉一片。 他盼了这一刻不知盼了多久,可是等它终于来临的时候,他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快意。 王贵妃坐在高位上,面上带着笑意,仿佛她真心为他觉得高兴,她端起酒杯,起身给他敬酒: “崔将军,恭喜。” 崔道之端起眼前酒杯,一饮而尽: “微臣多谢娘娘。” 明月高悬,已然到了夜间,御花园里,池水潺潺,几只蛙在早生的荷叶上蹦跳叫唤,远处的丝竹声丝丝缕缕传来,更加衬得此处极为寂静。 崔道之推脱不盛酒力,在御池前的假山石上散步,观赏景致。 他望着头上的明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酒,眼前竟忽然浮现一张他此刻不愿见到的面孔。 她脊背挺直,眼睛里满是坦然和无畏,告诉自己她要回家。 曾经的他也是这样无畏,觉得只要自己坚持,便能做到,可是结果却是撞得头破血流。 她凭什么以为自己会不一样? 崔道之静静立在那里片刻,转身离开水边。 跟着的宫人已经不知到哪里去,四周黑黢黢的,崔道之踏着夜色,就要原路返回。 忽然,不知从何处走过来一个宫婢,远远的,便能闻见她身上的香气。 走至他身边时,那宫婢忽然脚一歪,扑倒在他怀里。 这时,崔道之才察觉到她身上的宫装只有薄薄一层,仿似只要轻轻一扯,便能瞧见里头的酮体。 那宫婢颤着身子仰头,露出雪白细长的脖颈,手指如同蛇一般,顺着他的臂膀往上滑。 “将军……” 声音酥软娇媚,是个男人怕是都忍不住。 崔道之一笑,那宫婢瞧他上勾,愈发厉害的往他身上贴。 然而下一刻,她便‘唔’一声,被眼前的男人单手压着进了一旁的假山石后,她正要叫喊,一柄冰凉的短刃已经贴在脸上。 她身子一凛,当即闭了嘴。 怎么回事,那香厉害得紧,怎么他却如无事人一般? 很快,便有巡逻的禁军过来,在周围找了许久,发下没人,才终于离去。 宫婢薄汗岑岑,想要出去,却听眼前的男人问:“你若完不成任务,回去贵妃会将你怎么样?” 宫婢惊恐地睁大眼睛,摇头要否认,下一刻,却被崔道之拉着,单手按进了水里。 她的挣扎在丝竹声里渐渐归于消亡。 崔道之将她踢进池子里,转身离开。 明日,宫里便多了一个不小心落水而死的宫人。 回到家中,崔道之叫水沐浴,方才那宫婢的靠近,叫他觉得恶心。 然而许是那香气发挥了作用,他身体里的燥热再也压制不住,尽数涌现上来。 他在浴桶里解决了两次,还是压不下去。 “赵贵。”崔道之喊人,等赵贵来,他却不再说话。 赵贵听见里头的动静,猛地一怔,片刻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二爷这是要人败火?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啊。 他急急应了,出去瞧见红蕊,连忙道:“你来。” 红蕊进去不到一刻,便被轰了出来,赵贵满脸惊讶地看她: “怎么出来得这样快?!” 红蕊颤颤巍巍,满脸委屈,她刚进去,才将外衫褪下,手还没碰到人呢,二爷便叫她滚…… 红蕊羞愤难当,连忙捂脸哭着跑了。 赵贵还要问缘由,见她一溜烟不见人影,只得进去:“二爷……要不奴才再去给你找一个?” 崔道之不吭声,他知道,找谁来都一样。 他这是怎么了,为何别的女子一靠近他,他便觉得厌恶、恶心。 明明从前他跟那丫头…… 崔道之冷着脸,呼吸粗重。 赵贵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着道:“二爷,要不……把秀秀姑娘——”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崔道之劈头扔了件衣裳在他脸上,沉声道: “滚!” 第35章 他勾了勾手,叫秀秀往前…… 是夜, 崔道之又叫了几次冷水,折腾到半夜,方才歇下。 早起上朝回来, 去往老夫人处吃饭,席间,老夫人不住给他夹菜: “我的儿,你拼死拼活一场,总算是重新给咱们家挣回了脸面,你父亲兄长地下有知, 也能瞑目了。” 说着, 眼泪便要流下来, 不住拿帕子试泪。 崔道之自是劝慰一番。 爵位重新回到崔家手中,从昨日起,宫里的赏赐便如流水一般下来, 将府里的库房都差点挤满。 崔家又重新回到长安的权利中心。 与此同时, 个个往日避之唯恐不及的文武官员,皇亲贵胄,一瞬间几乎全变了脸, 仿若同崔道之多熟一般, 接连递了帖子来。 其中就包括几个大皇子的亲信。 崔道之敛眸, 给老夫人夹了一只芙蓉虾。 老夫人还在感慨, 道:“这都是皇恩浩荡, 孩子, 你往后可得更加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才是。” 崔道之手顿了下,应下,老夫人又开始说起摆宴的事: “人家既送了拜帖, 咱们也不好拿乔,好好的摆宴招待他们才是,只是如今咱们这府邸不如从前的大,怕是来的人多,席面摆不下。” “再者,国公府的宅子陛下虽已经赐还,但里头着实荒废的久了,需得重新收拾一阵方能住人……” 崔道之只道不必担忧:“请的人不多,如今这宅子够用。” 第35节 老太太愣了愣,“我听说半个长安的人都送了帖子,怎么……若是只请其中几个,只怕会得罪人,我的儿,咱们可不能再——” “娘只管放心便是。” 听到崔道之这话,老夫人也只能点头:“你随你父亲,是个有主意的人,既然你这样说,便如此办吧。” 母子两人吃了饭,丫头们进来将饭菜撤走,那边崔茹从里头出来,揉着眼睛找祖母。 老夫人抱着小丫头,指向崔道之:“怎么,才刚一会儿,就不认得二叔了?” 崔茹张嘴,‘啊啊’叫了两声,发觉自己发不出‘二叔’两个字,有些急了。 老夫人神色黯淡了下,道:“这孩子,往后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崔道之揉了揉崔茹的脑袋,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半晌,崔茹总算是忘记了方才的事,露出两颗虎牙笑起来。 老夫人见他正高兴,想起前儿李婆子的话,仿若无意道: “明儿晚间过来一趟,我这里还有些你父亲和大哥的遗物,咱们一道收拾收拾。” 见崔道之点了头,老夫人方才放下心,正想再问问他房里那个逃走的丫头的事,却见他已然放下崔茹,行礼告辞。 知道他如今忙,老夫人也没强留他再问,端起茶几上新上的热茶,道:“去吧,不必挂念我。”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帘后,李婆子方才缓缓进来,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 老夫人听闻,没有拿稳茶盖,只听‘啪’的一下,茶盖落在茶盏上,溅起几滴热茶。 李婆子连忙将茶盏接过去,放在茶几上,握着老夫人的手问她有没有烫着。 老夫人摇头,叫奶娘抱着崔茹去梳洗。 “当真?” 李婆子点头:“红蕊那丫头眼睛都哭肿了,如今还不肯见人。” 老夫人听罢,拿手撑着额头,心中急得不得了。 难不成她这儿子身上当真有什么毛病? 李婆子又在一边道:“还有秀秀那丫头,老奴着实没法子,接不出来。” 老夫人如今正想着崔道之的事,哪里顾得上她,闻言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 京兆府的大牢里,秀秀正缩在一间堆满茅草的牢房里头,倚着墙闭眼歇息。 短短两日功夫,她已经瘦了一大圈,原本丰润的脸颊两侧有了些许凹陷,两日前还合身的衣裳,腰间已经空出一大截。 她被抓进来时,牢房里共有六个女囚,如今也只剩下她,还有一个说话尖酸刻薄的妇人。 另外几个,在她进来后,陆陆续续被人拉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秀秀还记得头一个人被拉走时她惊恐的神色,她喊着不想死,没多久,秀秀便看见她的身影一点点隐没在阴影里。 很快,便有凄厉的喊叫伴随着血腥味传来,秀秀满脸发白,回头望着牢里其余几张面孔,发现她们脸上几乎全是麻木。 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秀秀的脸也渐渐变得跟他们一样。 她只希望能快些结束这非人的折磨。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秀秀下意识身子一颤,从睡梦中惊醒,扭头,发现是牢头来送饭,不知是不是她多想,总觉得那牢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 秀秀扶墙起身,走过去将碗端着吃起来。 半碗米汤,几乎找不出几粒米,配上放了几天的馊馒头,这就是她们每日的饭。 秀秀面不改色地将这些东西吃下,随后又坐回原处闭上眼睛。 牢头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收拾完东西就走了。 “都要死了,还吃呢,那些东西不定有没有沾过老鼠呢。” 身后,那个妇人笑她,她这几日一直没怎么吃东西,此刻说话便有些有气无力。 秀秀转过身去,看了眼她,从怀里掏出藏下的半块馒头,递给她: “听说饿死的人连走路都不稳,投不了胎,我想做个饱死鬼,好有力气去人间找我爹娘,你吃么?” 那妇人听见她这一番话,显然一愣。 秀秀以为她不要,就要收回来,却见那妇人猛地将她手中的馒头夺过去:“既送出去,哪有收回的道理?” 说着便张嘴咬了一口,“呸呸呸,真难吃!” 虽如此说,但还是将那半块馒头吃完。 秀秀看着她,笑了。 妇人将头一扭,道:“傻丫头,笑什么,咱们都是要死的人了。” 秀秀没再吭声,抱膝将自己蜷起来。 也不知她能不能找到爹娘,爹爹叫她好好活着,可是她好像没做到,希望他不要怪自己。 正要入睡,却听外头又是一阵脚步声,这回来的是两个人。 秀秀猝然睁眼,手指紧紧攥住衣裳。 那妇人应是预感到了什么,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凑到她耳边说了句话。 秀秀听罢,抬头看她,妇人将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摸上她的脸: “好孩子,你多大了?” 秀秀愣愣张口:“十六。” 妇人笑起来,语气里再没往日的尖酸刻薄: “我女儿比你大两岁,刚生了孩子,前儿听说两个人都没了,我如今下去的晚,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找着我。” 秀秀正要说什么,那两个狱卒已经走到妇人身边,把她架走了。 凄厉的喊叫声再次传来,这次秀秀手紧紧抓着牢房的木柱,流下泪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牢房里再次响起脚步声,秀秀睁开眼,发现天已经黑了。 牢房里点起了火把,不远处站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个身形高大,虽看不清面容,依旧能察觉到他身上浓浓的威压。 等人慢慢走近了,才发觉是崔道之。 他一身绣着虎的红色官袍,静静站在那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眼中透着打量。 时隔几日,再次见他,已经有恍如隔世之感。 京兆府尹周松抬手,牢头会意,过去问秀秀: “姑娘可曾真心悔过?” 秀秀蠕动着嘴唇,看向牢头。 牢头接着道:“崔将军仁慈,若姑娘真心悔过,便接姑娘回去。” 仁慈? 秀秀想,这个词同崔道之着实不搭边。 秀秀想起同牢房的那几个人的死,想起那妇人最后同她说的话,想起自己的爹爹娘亲…… 她张了张口,道:“……悔。” 她这句话说完,便慢慢滑坐在地,很快,便有人开了锁,带她出去。 崔道之冲府尹周松拱手:“有劳。” 周松笑道:“不值一提的小事,将军往后多请我喝几杯就成。” 等崔道之离开后,周松微微皱了眉头,自己是大皇子的人,崔道之既然拒了大皇子的酒席,却偏偏要自己帮忙做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 秀秀被带回崔府,几个丫头给她喂了饭,又提了水倒进浴桶,扶她进去,让她沐浴焚香,出来后,拿了一件桃红色的织花缎袄给她换上。 最后端了一方西洋镜,搁在她面前。 秀秀瞧着里头人的脸,觉得有些陌生。 晚上,她被送到了崔道之屋里,她立在哪儿,低着脑袋,瞧着脚上新换上的芙蓉花纹绣鞋发呆。 屋里渐渐起了脚步声,崔道之那双石青色的靴子出现在视线里。 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拿茶盖拨动着茶叶。 秀秀以为他会斥责自己或者直接切入正题,去没想到他喝完茶后,只一直看着她,像是要把自己脸上瞧出个窟窿来。 东面桌上的西洋钟‘滴答滴答’的响,很快,秀秀的腿开始有些发麻。 又过了不知多久,才听见崔道之的声音响起: “在牢里都看到了什么?” 秀秀抬头,蠕动着嘴唇,半晌,道: “……回将军,血,还有死人。” 崔道之问:“怕吗?” 秀秀:“……怕。” “所以你求饶认输了?” 秀秀垂下眼,将视线移到眼前的毡毯上,静默片刻,说:“……是。” 崔道之冷笑一下,开始转动着左手的扳指。 也不过如此。 稍微吓一吓,膝盖便软了下来,跟旁人没什么不同。 崔道之坐在那里,望着秀秀,见她的脸因为消瘦早不如从前明艳,手指不自觉开始在茶几上轻轻敲打。 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丫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有些事情,需要验一验才知道。 第36节 他停止敲打,勾了勾手,叫秀秀往前来,然后淡淡张口: “脱掉衣裳,过来伺候。” 第36章 成事 低沉的嗓音在屋子里乍然响起, 带来一股透心的凉意,明明这里门窗皆关,初夏的天, 屋里也够暖,可是秀秀却无端觉得冷。 即便早已有所预料,然而当她真正面临这样的场面时,仍旧满心无措与恐慌。 她长久的没有动作,只听崔道之道: “不愿意?看来你很喜欢在牢里待着。” 秀秀身子一僵,开始抬手去解颈下的盘扣。 一颗、两颗、三颗…… 秀秀能感觉到崔道之的视线一直在看着自己, 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她垂着眼, 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怕,跟在狱中的情形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 很快就会过去, 等结束了,她便去睡一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然而即便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这些话,手指仍旧止不住地打颤。 在此期间, 崔道之只是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 最后一颗盘扣解完, 秀秀最外头的袄子落在地上, 露出月白色的里衣, 她抬头看向崔道之,见他没有喊停的意思,便再次将手抬起。 很快,她身上便只剩了一件肚兜和单裤, 大红的肚兜越发显出她白嫩的肌肤,娇媚饱满的唇瓣和瀑布一般黑亮的发丝。 这些从前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景,如今再看,竟然品出一丝不一样的韵味。 崔道之不知为何,心情有些烦躁,转动扳指的速度加快: “接着脱。” 秀秀瞧向崔道之,手指紧紧攥住单裤。 “……能不能到床榻上再——” 崔道之无视她眼中的排斥,只道:“我的耐心有限。” 听闻这话,秀秀便住了口。 她伸手去拉颈后的带子,闭上眼,轻轻一扯,肚兜落地。 隔着帘子的外间桌上,一尊掐丝珐琅铜熏香炉正在徐徐冒着青烟,隔着云端望,美人如在雾中,如梦如幻。 崔道之端坐着,视线从秀秀的脖颈一路往下,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下。 从前隔着衣料,如隔云雾,看不分明,如今看着真景,方知美丽如斯。 她已比从前长大许多。 崔道之手指弯曲,脊背绷直,察觉到了身上的变化。 他甚至还没有碰她一根手指头。 崔道之呼吸微沉,对秀秀道:“过来。” 秀秀掀开眼帘,轻脚走到崔道之身前。 “再往前来。”崔道之开口。 秀秀走到他两腿之间,被他按着在腿上坐下。 也许是因为秀秀此刻极度紧张与敏感,她竟然察觉到崔道之按在她肩上的手,有些过于热了。 秀秀的指甲紧紧嵌在手心里,若有可能,她想拍掉她肩上的那只手,然后尖叫着跑出去。 不管跑去哪儿,只要离崔道之远远的就好。 她此刻低着头,自然没有瞧见崔道之的神情。 那种复杂到极致的自我厌恶,在他眼眸中不断闪现。 他收起放在秀秀肩上的手,去端茶几上的茶杯,片刻之后,又‘啪’的一声放下。 茶盖与茶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秀秀脊背一紧,下意识抱紧双臂起身。 “出去。”崔道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秀秀一愣。 崔道之冷笑一声,道:“怎么,这么迫不及待想伺候你家将军?” 秀秀此刻才反应过来他是真的让自己走,不是试探,慌忙捡起地上的衣裳,捂在胸前到外间穿上。 索性门关着,此刻没人敢进来,秀秀深怕里头的男人会后悔,飞快将袄子罩在身上,手哆嗦着,连盘扣都没扣全,就急急忙忙开门出去。 没走多远,便听见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她身子一僵,连忙飞一般地跑回自己屋里,蒙起被子。 东院上屋里,崔道之的手指被捏得咯咯作响,昏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一股对自我的厌恶和羞恼从心底里升腾上来,如火山喷发,冲击着他的认知。 男人到了年纪,便想同女人行云雨之事,这很正常,然而对他来说,不正常的是他的身体竟只能对一个女人有所反应。 是谁都成,可为何偏偏是她! 有一瞬间,崔道之甚至怀疑秀秀对他使了什么妖术,脸色难看至极。 赵贵进来,瞧见满身怒火的崔道之和地上的碎瓷片,心惊胆战。 他方才见秀秀衣衫不整地出去,便以为她同崔道之两人已然成事,如今见着这场面,不禁暗自思忖: 这是秀秀姑娘又耍性子不从,惹二爷生气了? 赵贵蹲在地上清理碎瓷片,那边崔道之一动不动,道:“叫水。” 赵贵一愣,往崔道之身上看了眼,小心道: “二爷,您没必要这么委屈自己,没得憋出病来,秀秀姑娘不乐意,耍脾气,不过是女儿家拿乔,事后赏些东西哄哄便是,奴才瞧着姑娘性子挺好说话,您——” 还没说完,便瞧见崔道之冷如冰的视线,立时住了嘴。 等崔道之收拾干净,已经是二更时分,他坐在床头,皮肤上还带着如同夜色般的凉意。 屋里,西洋钟‘滴答滴答’的响,没个停歇的时候。 崔道之面色阴沉,望着落在地上的月光,宛如一尊雕像,他起身,打开一个小匣子,看着里头断成两截的簪子,下意识想抬手打掉,最终,却只‘啪’的一声,将匣子重新阖上。 - 翌日晚间,崔道之到老夫人那儿去,一进门,便瞧见老夫人和苏宜玉正在整理父兄的遗物,不免眼神暗了下,抬脚过去。 “你来的正好,前几年家里乱,着实没空,这些东西便一直搁在那儿,也没个人收拾,如今我和你嫂子把它们翻出来,好好收拾收拾,也算是有个念想。” 说着,便拿帕子试了试眼角。 崔道之见着父兄遗物,想起昨日之事,眉头一紧,越发觉得自己混账,不发一语坐下。 苏宜玉瞧着气氛不对,连忙找借口到后头去,只说要去看茹丫头。 等她走了,老夫人抬手,让丫头们也都下去。 “我的儿,你脸色不大好,可是朝堂上遇着什么事?” 她知道,崔家才刚重新站住脚,必定要有小人使坏。 崔道之自然道无事,拿起父亲生前的一件衣裳,沉默不语。 老夫人本意原不是叫他来干这个的,犹豫片刻,终于切入正题: “今儿可巧,李婆子在外头遇着一个大夫,是她的老乡熟人,医术精湛,便把他请到家里来给茹儿治病,如今诊完脉,正在前头厅上歇着呢,我瞧着你今日气色不大好,不如今日一道叫他看看?” 她话里有话,崔道之自然听出来了,只作不知,起身道:“是,儿子待会儿便去。” 老夫人心中着急,以怕大夫久等失礼为由赶他尽快过去,崔道之越发起了疑。 等到了前厅,见了那大夫,崔道之坐下,屏退下人,也不伸手叫他探脉,只问他来做什么。 大夫原先还不说实话,被崔道之的威压一吓,立即将实情托出。 闻言,崔道之当即便变了脸色。 大夫颤颤巍巍说道:“……将军,老夫人是担忧您的身体,草民瞧您精神头好得很,身强体壮,定然康健,是……是老夫人多虑了……” 是个男人被怀疑那方面的问题,怕是都要气个半死,更何况,听闻这位崔将军原本便脾气不好…… 他有些后悔自己贪钱揽了这桩生意。 崔道之面色依旧不好,却没赶他出去,也没起身走人,只是用手指轻敲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桌面发出的‘咚咚’声听得大夫心慌,这位爷手上可是染过血的,若是他一个不满,要收拾自己…… 大夫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就要跪下,想求着离去,却听崔道之闷声道: “号脉。” “啊?”大夫一愣,等瞧见崔道之的冷得仿佛要杀人的脸,身子一激灵,连忙起身。 这位爷并没什么毛病,反而最近心火有些旺盛,急需纾解…… 大夫将脉象说了,却听崔道之又问道: “若是要纾解,需要挑人么?” 大夫一愣,这是什么问题? 他犹豫着道:“……自然是不用的,草民想,府上的任何一个丫头能得将军青睐,都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崔道之脸色更加难看,道:“我身子当真没别的毛病?” 大夫连忙摇头:“将军龙马精神,好得很。” 崔道之沉默不语。 赵贵进来,请大夫去出去。 第37节 “二爷……” 崔道之冷着脸,在那里不知坐了多久。 - 因庆贺崔道之领军大败戎狄,崔家连摆了三日的宴席。 席上,尽是些皇亲国戚和文武官员,个个好似跟崔道之很熟一般端杯敬酒,崔道之自然不会推脱。 宴席散了,崔道之回到屋里洗掉一身酒气,可是身体里的燥热却是怎么都驱不散。 他在檐下来回走动,问:“人呢。” 赵贵自然知道他在找谁,便道:“在屋里歇着呢,奴才这就把她叫来。” 崔道之只说不必,回到屋里,越发觉得燥热难当。 他起身往后罩房走去,路上的丫头见了,都吓了一跳,连忙退在两侧避让。 等众人见他进了秀秀的屋子,还关上了门,不禁惊奇地互相对望起来。 那边,秀秀正散了头发坐在炕上,只着一身里衣,她身子歪着,露出里头的肚兜带子。 崔道之看到这一幕,当即便想,这几日,他何苦那么委屈自己? 王贵妃的私生女又如何,他想要,她也得伺候他。 物尽其用,也没什么不好。 秀秀正打算睡下,听见屋里的动静,正要起身,下一刻,一具宽大结实的身子便压住了她,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便顺着她的衣襟滑了进去。 秀秀惊恐得想要尖叫,却被他捂住嘴。 崔道之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他身子热得厉害,隔着衣服,秀秀都能感受到他的灼热和滚烫。 秀秀的牙齿都在打颤:“……将军前日放过了奴婢……” “我后悔了。”他手一扯,她便感觉到身上一凉。 她推他:“别在这儿好不好……” 这四周住得全是丫头,若是叫他们听见…… 崔道之却全然不管,见她如此紧张,他反而觉得痛快,也不言语,捞起她的腿便往上抬。 半个时辰后,瞧见她背后的胎记,报复一般,手劲加重,整个过程,他的眸子都冷如寒冰。 赵贵赶走丫头们,只留下喜鹊和春茗,等着待会儿收拾残局。 三人在外头不知守了多久,等到月上中天,门才被人从里头打开。 崔道之冷着脸走出来,赵贵给他披上披风,两个人不一会儿便走远了。 喜鹊率先进去,只见床榻上一片狼藉,乱得很。 床上人好似无意识般躺在那里,汗湿的发披散在颈间,遮住一半脸颊,她只盖一件袄子,露出纤细洁白的大腿,上头斑斑点点,尽是手印。 第37章 她当初是中了什么蛊,竟…… 稍显逼仄的屋内, 开始出现一阵长久的寂静,不多时,突然爆了一声烛花。 许是听见声音, 秀秀慢慢掀开眼帘,隔着被汗潮湿的发丝,望向不远处晃动的烛火,眼神有些空洞,问: “……结束了么?” 她平日的嗓音总是清亮爽脆的,如今却染上一股难以忽略的暗哑, 应当是方才放声喊叫所致。 喜鹊以为秀秀这幅模样是高兴傻了, 毕竟能得二爷亲近, 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将来不管是被抬作姨娘还是出去嫁人,都能得个好前程,于是轻脚走过去, 道: “是呢, 二爷才刚走,恭喜姑娘了,咱们二爷身边一向是没个亲近的人, 姑娘是头一份儿呢, 往后可有好日子过了。” 前段时间秀秀逃走的事阖府上下都知道, 满以为依二爷的脾气, 她怕是凶多吉少, 没成想峰回路转, 二爷竟赏给她这么大个恩典。 好日子? 秀秀愣愣地想,会有好日子么? 想起方才如同噩梦一般的经历,秀秀慢慢蜷起双腿,将自己往袄子里缩。 在河州时, 她曾经想过若是自己嫁给崔道之,他们二人的洞房花烛夜会是什么样子。 她想过千百种,可是却从未预料到会是如今这种情形。 他牢牢禁锢着她,左右她的一切,仿佛一座山,叫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她好疼,疼到连哭都没有了力气。 那边喜鹊还在说:“姑娘,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可惜太晚了些,明儿咱们几个作东,好好摆一桌席,庆贺庆贺才是。” 后头的春茗也在跟着应和。 然而只听秀秀道:“......不是什么高兴事,就没必要摆席了。” 两人皆是一愣,喜鹊要问,被春茗拉住,摇了摇头。 半晌,秀秀呆愣愣的,说:“……我可不可以洗个澡,全是汗,我好难受……” 身上的味道叫她觉得反胃,她想全洗掉,然后把方才的一切全忘了,好好睡一觉。 她太累了。 喜鹊听闻她的话,连忙掀开袄子往她身下看了一眼,脸红之余,也不禁轻声‘啊’了一下。 怪不得说难受呢,二爷下手也太重了些,姑娘这回开脸,瞧着可是受了好一番苦楚。 春茗也上前看,随即拉着喜鹊道:“你这小蹄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我去打水来?” 喜鹊点头。 两人一起去提水来给秀秀洗澡,事后,喜鹊又跑到西院老夫人那儿找李婆子,李婆子应当是在里头当差,喜鹊等了好些时候,方才等到她出来。 “好妈妈,姑娘如今疼着呢,妈妈可否拿一些去血化瘀的药来?” 李婆子乍一听喜鹊的话,还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听错了。 “你说什么?二爷当真给秀秀开了脸?!” 说完,连忙捂嘴,左顾右盼,怕惹着主子的清净。 这不能怪她大惊小怪,实则是前儿老夫人还疑心二爷身上有毛病呢,眨眼他便同秀秀那丫头成了事,这怎能不叫人惊喜? 看见喜鹊点头,李婆子喜不自胜,连忙道: “有!有!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拿去。” 李婆子捏着帕子转身,左脚刚跨过门槛,便似想到了什么,道: “二爷可曾给她喝药不曾?” 喜鹊一愣,面色有些迷茫道:“妈妈,喝什么药?” 李婆子于是敛了神,怪道这些丫头们不知道,一则她们年轻,二则算上去了的大爷,这府里原先也只有两位爷。 大爷娶亲早,婚前因怕伤了身子,老夫人也未曾敢给他安排通房,婚后,他与大奶奶感情甚笃,也不愿纳妾,因此那药便用不着。 二爷从前身边连个贴身丫头都没有,到了如今才有了头一回,家里的丫头们自然不曾听过那些防止人有孕的药。 暖床的丫头,连个妾都不算,若是在主母过门前有了身子,那对他们家来说,可算是丑事一件,哪个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到他家来? 他们崔家如今才刚起复,外头等着拉崔家再次下马的小人可不少,二爷的婚事自然马虎不得,势必要娶一位家世才貌都得力的妻子才好。 是以,在此之前,不管是为了崔家,还是为了秀秀自己,她的肚子都不能有任何动静。 这些事二爷应当知晓才是,怎么却没有动作?难不成是忘了? 李婆子进去回了老夫人,老夫人自然是欣喜非常,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总算是虚惊一场,老国公到底还是保佑着咱们家……” 只不过,那个叫秀秀的丫头不是被老二送进了狱里?怎得又接回来了? 看来到底是舍不得。 她这儿子难得对什么人上心,老夫人便想见她一面: “明儿把那孩子叫到我跟前来,瞧瞧模样。” 李婆子应了,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顾虑说了,老夫人一听,犹如醍醐灌顶,道: “亏你想的周到,我竟险些忘了,你们二爷此前从未有过男女之事,怕是也没想到,这样,你去找人快去外头配一副药来,往后但凡二爷同她亲近,都送去。” “是。” 李婆子掀帘出去,将祛瘀化血的药扔给喜鹊,随即招了小厮到外头买药。 半夜三更,秀秀正睡着,被人叫醒,她以为又是崔道之,吓得连忙起身缩在墙角,只是一动,身上便酸疼难当。 “姑娘怎得不熄灯?”李婆子拿帕子去擦秀秀湿汗的鬓角,道:“别怕,是我。” 等瞧见是李婆子,秀秀方才仿若从水中钻出一般,猛地松了一口气。 这丫头,怎么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 李婆子看着秀秀,心中暗自思衬,半晌,收回思绪,笑了下,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给她: “姑娘把它喝了吧。” 秀秀看着碗中升腾的热气,问:“妈妈,这是什么?” 李婆子将实情说了,最后安慰她道:“好孩子,你如今还小,有了身子怕是对你不好。” 她本以为自己势必要废好大的口舌方才能劝服她将汤药喝了,没成想秀秀听后,起身接过她手中的汤药便一饮而尽。 满嘴的苦味迅速弥漫整个口腔,秀秀将碗递还李婆子,擦了擦嘴角,问道: “妈妈,太苦了,有糖么?” 李婆子一怔,随后道:“糖是没有,不过我那里有几块从厨房拿来的合欢饼,姑娘吃了,也许能压一压。” “合欢饼?” 第38节 “正是呢。”李婆子把碗放在桌面上,道:“听说是厨房的掌厨特意跟南方的师傅学的,前儿拿给二爷吃,谁知他不喜欢,今儿我到厨房去拿了几块,尝着倒好,既然姑娘想吃甜的,我这就叫人给姑娘拿过来。” 秀秀听见她的话,倚在墙上半晌,喃喃道:“……原来他不喜欢。” 她想起从前自己拿了合欢饼给崔道之,他点头说喜欢的模样,慢慢将脑袋放在膝上。 这个人,当真是让人厌恶得紧,她当初是中了什么蛊,竟然喜欢他? — 翌日上午,老夫人用罢了膳,便叫李婆子把秀秀带过来。 秀秀着一身水红织锦小袄,掀帘进去。 “老夫人,秀秀姑娘来啦。”李婆子在前头带路,走到一位面容慈祥,保养得宜的老妇人身边。 秀秀只低着头轻缓走近,在丫头放置的蒲团上跪下,按照李婆子教给她的,磕头行礼。 “好,好。”老夫人抬手让她起来,只是等见到她的脸,神色不由一愣。 这丫头怎得生得如此妖娆? 这便罢了,更奇怪的是眼角眉梢间,还有几分像宫里那位…… 深怕是自己老眼昏花,老夫人又叫秀秀走近些,仔细瞧了瞧,这么一瞧,倒觉得又有些不像了。 末了,老夫人道:“好孩子,怎得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太过轻浮了些。” 秀秀只低着头,李婆子见状,连忙适时开口: “老夫人不知,这是二爷给姑娘置办的衣裳,二爷的人,自然是他自己怎么喜欢怎么打扮。” 老夫人听罢,点了点头,穿戴不过是小事,只随他高兴便是。 只是望着秀秀这张娇媚非常的脸,她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大舒服,心中对秀秀便不如未见面时喜欢,只叫人赏赐些东西便罢。 今日,崔家的宴席还得照旧摆上,老夫人便要前往前院去招待来往的官员女眷,秀秀跟在身边送她过去,等她们一众身影接连消失在角门,秀秀才慢慢停下。 她站在那里,望着前头一重一重的小门,慢慢蜷起手指,将衣裳攥紧。 前头便是二进院落的角门,她从这里出去,再往前走,便是一进院落,再就是大门。 门外熙熙攘攘,是另外一番天地。 她的胸腔慢慢跳动起来,开始不自觉抬脚往前头走,渐渐的,脚步便快了起来。 芙蓉花样的鞋面因为走动,不时从裙摆中露出来。 就在要踏出角门的那一刻,忽听身后一道声音在喊她: “站住!” 秀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脊背上沁出冷汗。 那脚步声很快到她身边,“你这丫头,跑什么?你可见着我的丫头不曾?” 听闻是个不熟悉的女声,秀秀方才转过身来。 一个面生的妇人出现在秀秀眼前,看打扮,瞧着像是来赴宴的官员女眷。 秀秀一颗心猛地松下来。 她此刻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这宅子这么大,那么多双眼睛,像她方才那样走,根本不可能走出去。 幸亏看见她的是眼前这个陌生的妇人,否则…… 一想这里,秀秀心中便涌上一股后怕。 秀秀只道没瞧见什么丫头,见那高贵妇人身上的衣裳不知怎么便破了一道口子,这样出去怕是不能见人,便将她领到不远处的一间厢房,自己找来针线为她缝补。 那妇人瞧见她不多时便将衣裳缝补好,还一点痕迹都无,不禁笑道:“好个手巧的丫头,我府里的绣娘竟还不如你。” 秀秀只是顺手帮忙,也没将她的夸赞放在心上,只道要领她出去。 妇人道:“正是呢,薛姑娘还在前头等我,瞧我,偏不认路,这时候还没过去。” 说着,便提裙出去。 薛姑娘?薛昭音? 秀秀愣了片刻,起身送妇人出去,不多时,便遇见她的两个丫头,秀秀听着妇人数落她们不顶事,行了礼,转身回去。 等到夜间,秀秀被召进了崔道之屋子,他满身酒气,在她身前伸开臂膀。 起先,想起昨夜的事,秀秀还有些怕,但知道反抗会带来更坏的结果,于是干脆心一横,跪下,给他宽衣。 秀秀正在解他的腰带,她头一回做这种事,不熟练,加上心中抗拒,便有些慢,下巴却被崔道之抬起。 他的脸依旧冰冷,像是很厌恶见到她似的,可他却没有动作,甚至还用手指在她下颚处慢慢摩挲。 “今日做什么了?” 秀秀身子一僵,拼命稳住声音,道:“见了老夫人,然后便回来了,奴婢身子不舒服……” “就没有瞧见其他人?”他的大拇指轻轻在她嘴唇上抚摸。 秀秀知道瞒不住,便道:“看见一位官夫人。” 上头传来一声轻哼,“你倒是好本事,丞相夫人走时还特意夸了你。” 丞相夫人?秀秀抬起了眼。 “奴婢不知——” 她还未说完,便叫崔道之单手一把扛在肩上,甩到床褥里。 他不说话,伸手就来扯她的衣裳,将她牢牢握在手里。 “我......奴婢疼......” 崔道之只掐住她的腰,一点点进入:“......闭嘴。” 下一刻,秀秀便猛地拱起身子,不住打颤。 第38章 汗巾子 正是夜静时分, 东院上屋里灯如白昼,珠帘在烛火的映照下闪动着晶莹剔透的光亮,清风徐来, 珠帘摇曳不定。 里间,脚踏上,男人的长靴和女人的绣鞋散乱地落着,上头还盖着一条汗巾和肚兜,床沿处,一件水红色的袄子正缓缓往下落。 青色的床帐尚未全然放下, 只弱弱地垂在半空中, 随着拔步床不住摇晃。 秀秀望着不远处的香炉, 用手捂上了脸,很快,却又被男人拽下。 一个时辰后, 屋里开始叫水。 赵贵在外头听见里头终于鸣旗息鼓, 连忙差人提着早预备好的热水进去。 秀秀一只臂膀垂在床边,听见屏风后哗啦啦的水声,疲惫地睁开眼。 “出去。”崔道之低沉的嗓音传过来。 秀秀起身, 从地上捡起衣裳穿好, 一边系颈间的盘扣一边往外走。 拨开珠帘, 一碗药汤在外头等着她, 秀秀端起喝了, 觉得实在是苦得利害, 便看向赵贵,轻声张口。 赵贵一愣,听罢,摇了摇头。 秀秀见状, 只点了一下脑袋,道:“......我先走了。” 说着转身要离去,赵贵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总觉得她下一刻便要摔倒,于心不忍,道: “现下没有,明儿我便差人去买,姑娘等着便是。” 秀秀手扶着墙,回转身来,真心地道了声谢,随后缓慢地往后罩房的住处走。 路上碰见红蕊,秀秀只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睛像是能淬出毒来。 秀秀此刻累得紧,不想应付她,只点了下头,绕过她,进了角门,歪在过来的喜鹊身上。 “呸!”红蕊捏着帕子,暗地里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上屋里,崔道之已经收拾好,坐在榻上吃茶,里间几个丫头在换新的被褥。 赵贵进来开窗,顺便给桌上的熏炉重新添了香,很快,屋里原先那股浓郁的味道便被熏香覆盖。 崔道之轻拨茶叶,问:“方才在外头,她说了什么?” 赵贵道:“姑娘吃了药,直说嘴里苦,想要吃甜的,问奴才这里有没有糖。” 崔道之的手一顿,神色微敛。 赵贵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接着道: “奴才想着,二爷不爱吃甜的,所以这院里一应蜜饯糖果点心从来是不备的,西院因有大姑娘,那里倒是有这些东西。” “只不过如今这时辰,老夫人她们想必已经歇下了,此刻自然是不能过去,没的扰了主子们歇息,便跟姑娘说,明日差人到外头给姑娘买些……” 只听‘啪’的一声,崔道之手中的茶盖落到茶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多事。” 赵贵赶紧跪下:“奴才知错!只是……奴才瞧着姑娘可怜所以才……往后奴才必不会自作主张,凡事都会先来请二爷的示下。” 崔道之将茶碗放在茶几上,不发一语。 “二……二爷?”收拾床铺的丫头从里间出来,跪在崔道之跟前,将手里的那方大红汗巾子举起,赵贵只瞧了一眼便赶紧挪开了视线。 二爷身上穿的戴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样艳丽的大红汗巾二爷是没有的,那就只能是方才秀秀姑娘落下来的。 “敢问二爷,可是要丢掉?”丫头轻声细语地询问。 崔道之端坐在榻上,看着那方汗巾子,想起方才它缠在秀秀那两只白嫩手臂上的模样,颜色仿佛比如今还艳些。 赵贵冲着丫头使眼色,那丫头赶紧起身,将汗巾子放在茶几上,随即叫里间的其他人一起出去。 屋里又重新恢复寂静。 半晌,崔道之道:“不过几颗糖,我崔家还拿得出来,出去。” 赵贵一听,心中疑惑,他总觉得凡是粘上秀秀姑娘的事,他们二爷总有些阴晴不定,叫人难以捉摸。 不过不用挨训,他自然是高兴的,连忙道:“是,二爷早些歇息。” 第39节 等人走光,崔道之扭头,看着手边那一抹艳色,敛眸不语。 他将汗巾子握在手里,很快,眼中浮现出一抹烦躁,又将其扔在茶几上。 他当初没想错,她这样的身子当真是男人的销魂窟,十分轻易便能叫人堕落沉沦,踏进无边地狱。 - 此后一连多日,崔道之都没有再叫人来召秀秀,秀秀名义上是他的贴身通房丫头,可是除了床上那点事,崔道之平日里根本不要她伺候,所以他不找她,秀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闲了起来。 那些丫头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她便一个人在房里待着,成日里不出来。 好似这样,她便能将自己隐藏起来,躲避外头的人和事。 直到有一日,秀秀坐在凳子上,望着镜中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一朵花没了阳光,躲在阴暗处自怨自艾,最终只能走向消亡。 她还想回家,还想去瞧瞧郑伯和雀儿,她不能死在这儿。 秀秀打了水,将自己好好梳洗一番,因为伺候了崔道之,老夫人还赏了许多女儿家梳妆打扮用的东西,秀秀没用其他的,只将梳头的桂花油倒出来点,抹在头上。 看着杂乱的发丝梳上去,秀秀才觉得自己精神了些。 她到厨房去要些饭菜来,好好吃了,直到再也吃不下,方才罢手。 吃得多了,秀秀推开门,将自己屋子里的被子挂出来晒,她用棍子在上头敲了两下,见没尘土,才丢开棍子,往西边的花园子里去消食。 东边是崔道之的住处,她想尽量走远些,免得他突然回来碰见。 除了喜鹊和春茗,崔府的丫头们大多和她不熟,却也知道她是崔道之的人,除了红蕊和一些暗地里学她口音的几个人外,其他人对她还算客气。 一路上,遇见几个丫头,见她出来,不免有些惊讶。 秀秀笑着同她们说话,她们互望几眼,随即大着胆子上前来,询问她这几日怎么没出来。 秀秀随口编了个借口,几人说笑一场,也就散了。 等她们走了,秀秀抬手扯动了下自己的嘴角。 这样才对,无论何时,她都要高高兴兴的,不能自苦。 快进入五月,时值晌午,日头晒得人额头满是汗,秀秀快步走到花园的走廊里坐下,这里绿树成荫,凉爽得很。 如今这时辰,老夫人那屋的主子们在睡午觉,下人们也都避着暑气不敢出来,因此这里便没什么人。 秀秀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几趟,觉得胃里的食消的差不多了,方才坐下。 她抬手,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随即倚在廊柱上歇息。 崔府这样大,自上次后,看门的小厮们都换了一批,严得很,再想像上次一样出去,是不能够了,大门看得更严,也不成。 即便能出去,以崔道之如今的势力,也很快能捉住她…… 秀秀将头倚在廊柱上,闭上了眼。 没事,不急,总能想到法子的…… 慢慢的,她竟开始睡着了,恍惚之中,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滚落在脚下,她睁开眼,只见地上落着一个鱼灯,拿起来,仔细一瞧,鱼尾巴有些坏了。 秀秀抬头,只见一个扎着双丫髻,胸前戴着长命锁,雪白团子一般的小姑娘哒哒地跑过来,朝她伸出小手。 秀秀蹲下,将鱼灯放在她手里,问:“这是你的么?” 小姑娘点点头,拿起鱼灯瞧,见坏了,不禁咧了嘴哭,眼泪都滴下来几颗,可是她嘴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秀秀一怔。 这小姑娘是个哑巴。 正怔仲间,小姑娘抬头,抽泣着用眼睛控诉她。 秀秀哑口无言,那鱼灯虽不是她弄坏的,但瞧见一个小孩子这样委屈,她不由得去拉小姑娘的手。 她知道心爱的东西被弄坏了是什么感受。 那种委屈和被抛弃的感觉如今在一个小孩子身上见到,更让她感同身受。 “你别哭,我给你修好好不好?” 听罢,小姑娘眨动着大眼睛,眼泪还挂在眼睫上,就那样看着她。 秀秀对她笑起来,起身找了几根竹篾,重新将鱼灯破掉的洞堵上。 小姑娘看着鱼灯完好如初,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咧开嘴巴笑起来。 “大姑娘——”秀秀身后,一个丫头急急忙忙跑过来,蹲到那个小姑娘身边仔细查看她有没有伤着: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没影了,大奶奶找不着你,可是急坏了!” 说着同秀秀说了几句话,便拉着小姑娘走远了。 秀秀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大姑娘…… 等那一大一小身影消失不见,秀秀方才起身回去。 谁知等到傍晚,崔道之却忽然进了她屋子,一把将她从凳子上拽起: “谁准你接近大姑娘的!” 秀秀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他一把甩到炕上。 秀秀手撑在炕上,扭头,道:“奴婢只是在花园里乘凉的时候,碰见了她……她的鱼灯坏了,奴婢恰好会,便帮她俢……” 崔道之冷冷地看着她,想到崔茹是如何变成这幅模样的,眼睛里开始闪动起怒火。 “往后不许你进西院子。” 秀秀听罢,点点头。 他说什么她做什么便是,违命只能吃苦头。 在想到出去的法子之前,她只能这样生存,来保全自己。 见她如此听话,崔道之却仿佛像嗓子里被什么噎着似的,难受的紧。 他阴沉着脸,转身离去。 秀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重新回到凳子上坐下,拿起梳子梳头。 她如今已经能心无波澜地面对崔道之对她的态度了。 秀秀觉得,自己的心好似慢慢覆上了一层坚硬的躯壳,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她。 她问进屋来的喜鹊:“你说二爷方才是什么意思?” 喜鹊摇头,犹豫道:“应当是怕大姑娘出事吧,大爷只这大姑娘一个孩子,他去的那年,咱们家失势,二爷不在,整个崔家的人都不许出去。” “大姑娘生了病,怎么都不见好,偏请不了大夫,大奶奶在佛前都快哭瞎了眼,等大姑娘终于好了,便不能说话了,之后再请多少大夫都没用。” “听说,是宫里的王贵妃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叫陛下下的令,说是怕咱们家的人跑了……” 秀秀听着,愣愣地想。 这关她什么事呢?崔道之凭什么要把气撒在她身上…… 凭什么呢…… — 是日,一大早,崔道之便被老夫人叫去,两人说了一席话,老夫人叹气道: “也不知这几日茹丫头怎么了,总是不好好吃饭,她娘和我都没了法子……” 崔道之听闻,下意识想到前几日的事,眉头一皱,叫人将崔茹抱出来。 他摸着她的脑袋,问:“茹儿怎么不好好吃饭?” 崔茹拿开他的手,哒哒跑进屋里,拿出自己的鱼灯,鱼灯的尾巴又不小心被她弄坏了。 崔道之道:“这个不要了,二叔再给你买一个。” 崔茹摇头,指着鱼灯‘啊啊’张口。 老夫人道:“茹丫头,你这是在找什么人?” 崔茹点头,身后伺候的丫头适时道:“前儿姑娘在花园里遇见了秀秀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在找她。” 崔道之眉头一皱,下意识想再哄哄崔茹,却见她猛地转身,提着鱼灯,拉着身后的丫头便往外跑。 顺着丫头的指路,她们慢慢跑向后罩房。 老夫人急得不行,冲身后人道:“快多几个人跟上!” 崔道之静默片刻,抬脚跟了过去。 等到了秀秀的屋前,他瞧见崔茹正搬个小板凳坐在秀秀身边,认真地看着她用竹篾编鱼灯,神情中是从未有过的高兴。 从她不能说话起,他便再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过。 秀秀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向他行礼:“将军。” 崔道之静静望着她,抿起唇角。 第39章 不如我今日便把这丫头要…… 她一向是手巧的, 只是从前他从来不当回事。 手巧的人千千万,她又有什么特别?他们这样的人家,最不缺能工巧匠。 崔道之心里如此想, 可是看着秀秀那张已经辨别不了情绪的脸,终究没有再往前。 秀秀已然做好了被他责问的准备,却见他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秀秀望着他的背影,半晌之后收回目光,转头, 瞧见崔茹还坐在小板凳上拿着她编的鱼灯好奇地看, 便进去净了手, 坐回她身边。 到了入夜时分,赵贵时隔多日,再次出现在她门前: “姑娘, 二爷找你呢。” 秀秀将手中的梳子握紧又松开, 手心里立即现出一排整齐的齿印。 第40节 她忍住心中的抗拒,起身跟着赵贵过去。 屋内熏着香,热得人冒汗, 蝉鸣声不绝, 碧影纱将蚊虫遮在外头, 只有晃动的竹影映照进来。 崔道之身着一件月白寝衣坐在外间窗下, 面前搁着一盘棋。 秀秀将暗自攥着的手指松开, 轻脚过去, 绣鞋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将军。” 听见声音,崔道之抬头看了她一眼,烛光下,她的脸俏丽非常, 瞧着比前些时日要圆润了些。 “你倒是有本事,叫大姑娘喜欢你。” 果然,是为了这事。 秀秀垂着脑袋,只道:“……奴婢知错,往后再不同大姑娘说话便是。” 崔道之‘啪’的一下,将棋子撂进棋奁里,心中有些烦乱,未几,开口道: “不必,大姑娘来找你,你便叫她高兴便是,坐下,陪我下会儿棋。” 秀秀抬头,不明白他怎么又变了说辞,同昨天不一样,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有些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朝令夕改,于是望了一眼棋盘。 前两次来,他都是直奔主题,秀秀本以为这回也是如此,却没成想他竟然叫她陪着下棋,他难不成以为自己是薛昭音那样的大家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成? 秀秀于是说道:“将军恕罪,奴婢不会这个。” 听罢,崔道之冷笑一声,“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坐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秀秀敛眸,“是。” 秀秀看着面前的棋盘,只见棋子已经在上头占了大半,黑子白子都有,也就是说,在她来之前,他已经自己跟自己对弈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事若是发生在旁人身上,她会觉得是因为那人孤独,可这事发生在崔道之身上,她便只能理解为他行为怪异霸道,不近人情。 秀秀抬手从棋奁里拿出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 崔道之抬头望了她一眼。 秀秀于是又伸手要将那枚棋子收回来,却被阻止。 崔道之下了一枚黑子,道:“落子无悔,接着下。” 之后两人你来我往,下到最后,崔道之望着棋盘,眉头紧皱。 赵贵进来送了一次茶,见秀秀竟然在同崔道之下棋,不禁险些惊掉了下巴。 二爷可是从不叫下人陪他做这些事的。 等他掀帘出去时,恰听见二爷骂了秀秀一句‘臭棋篓子’,不免有些忍俊不禁。 二爷的棋艺高超,秀秀姑娘却不像是会下棋的样子,叫他们二人对弈,着实是有些为难二爷了。 照着二爷的脾气,早就应该掀桌子赶人了,可是秀秀姑娘如今却仍旧好好的坐在里头。 他不禁重新在心中掂量起秀秀在崔道之那里的分量。 屋里,秀秀听见崔道之的话,也不反驳,毕竟相比跟他做那种事,她宁愿挨几句不痛不痒的骂。 只是最后,她仍旧没有躲过他伸过来的手臂。 将棋盘一掀,崔道之便在外间的炕上解了她的衣裳。 秀秀想起前两回的疼痛,手指攥紧,崔道之却拉着她的手往他肩上放:“抱紧。”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也不知是不是秀秀的错觉,只觉得崔道之比前两回温柔了许多。 可秀秀心中还是厌恶,她仰着脸,有些自厌于身体的变化,那种未知的战栗叫她打心里觉得无措和恐惧。 这是在外间,跟外头仅隔着一扇窗子,发生什么,外头一听便知。 秀秀捂着脸,开始哭泣。 “去里头,求求你,别在这儿。” 崔道之瞧出她的抗拒,性子上来,没有忍住,与她有了一回,随后两人才到里间拔步床上。 床帐不断摇曳,等到月上中天,里头才彻底没了动静。 崔道之一连多日招秀秀过去,叫她压根没有时间去想离开的法子。 她只觉得累。 这具身子刚通人事,哪里能叫崔道之如此折腾,于是在床笫间便多有抗拒,而她越是如此,却好似越能唤起崔道之的征服欲。 这日,是端午佳节,崔府里一大早便挂艾草、系百索,无论是主子还是丫头小厮,都在身上缠上一圈五彩丝线,院子里也摆起了宴席,好不热闹。 崔道之为了叫老夫人高兴,还特意叫了戏班子到家里来唱戏。 老夫人坐在上首,听着台上人咿咿呀呀地唱昆曲,听得入神,半晌,戏散了,她搂着怀里的小孙女道: “你二叔到宫里参加宴会去了,陛下亲自叫人过来传的旨,皇恩浩荡,好孩子,别闷闷不乐的了,他晚些时候定然回来。” 崔茹却摇摇头,还是不大高兴。 苏宜玉在一旁道:“好孩子,是想出去看大船不是?” 崔茹对着娘亲点头。 苏宜玉于是道:“娘,今儿曲江池那边有赛龙舟,不如咱们也去瞧瞧?” 老夫人为着小孙女高兴,自然点头,叫人撤了宴。 见崔茹一直往东院的方向望,老夫人瞧出她的意思,连忙对李婆子道: “去把秀秀叫来,叫她陪着大姑娘。” 李婆子连忙应了一声。 秀秀听说能出去,心头一跳,可想到崔道之,便问了一句:“二爷在么?” 李婆子摇头:“二爷如今在宫里吃酒呢,好姑娘,快些走吧,叫主子们久等可不好。” 秀秀连忙收拾了下,跟着李婆子出去。 等上了马车,秀秀不自觉攥起衣裳. 能出去便好,能出去便有希望。 临着曲江池,有一座高大的阁楼,平日里专门供达官贵人们宴饮,等到端午节,这里便是观赏赛龙舟的绝佳场所。 从这里放眼望去,曲江池的景色尽收眼底。 三楼是女眷们观景的地方,崔家一行人上楼时,这里已经十分热闹。 在一个隔间里坐下,打开窗户,便瞧见龙舟表演已经快要开始了。 秀秀站在崔茹身后,听着来往的热闹,不期然想起儿时爹爹带她到茶馆里听书的情景,说书人口中的长安盛景,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秀秀微红了眼眶,扭过头去,暗自抹掉眼角一滴泪。 众人都在往外头看,没人注意到她的动静。 秀秀正想找借口出去,隔间里却闯进了几个人。 “哎呦,老夫人,你们正热闹着呢,是我打扰你们了。” 看见来人,众人忙从座位上起来,让她坐在上首,来人推脱不掉,只得坐下。 “丞相夫人,您也来赏景?”老夫人笑着道。 “正是呢,老夫人,你可别嫌我聒噪才是。”丞相夫人忙应道。 她身份尊贵,为人却平易近人,说话幽默,人缘很是不错。 几人说着话,丞相夫人的话题却忽然转到秀秀身上来: “偏那日我的丫头不顶事,衣裳又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刮破了,多亏了这丫头,我呀才不至于出丑,老夫人,还是你们府上的丫头好啊!” 老夫人和苏宜玉都不知有这一遭,忙望向秀秀。 丞相夫人道:“这丫头竟没跟你们提起过这个?” 这对一个丫头来说,可算是功劳一件了,她竟然能沉得住气不居功,当真是不错。 因那日她见秀秀绣工不俗,于是便拉着她的手问她还会什么刺绣针法,秀秀一一说了,丞相夫人越听眼睛弯得越厉害。 长得好,心眼实,绣工又不错…… 丞相夫人于是便道:“老夫人,我瞧着这孩子不错,正巧,我家里前儿有个绣娘殁了,还没找着合适的顶上,偏我平日里又爱弄这些针线上的东西,不如我今日便把这丫头要了去吧!” 宛如平地一声雷,秀秀猛地抬头。 她正想着脱身的法子,不想眼前便主动送上来一个。 眼前的丞相夫人瞧着和蔼,人又好说话,倘若自己过去,等攒够了银子,求求情,说不定她便能放自己回去。 更重要的是,丞相的权利和地位可比崔道之的三品将军要大多了,即便自己被要过去,事后崔道之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 丞相夫人拉着她的手,道: “好孩子,你可愿不愿意?” 秀秀手都在颤抖,也不看老夫人她们,直接跪下,冲丞相夫人磕头: “多谢夫人恩典!” 老夫人对秀秀的这一举动不大满意,她的主家如今还是崔家,自己还未发话,她便猴急一般认了新主子,好似她们崔府是魔窟一般。 那边丞相夫人还在问她:“老夫人可舍得?” 刚想开口答应,却被苏宜玉拉了拉袖子: “娘,这是叔叔的人,要不要问过他再说?” 老夫人原先也有这考虑,可是她已然知道自己儿子身子没毛病,他若想,自己再给他纳几个丫头便是,瞧他平日里对这丫头多是不假辞色的模样,想必也不是多喜欢。 再说这丫头的模样太过妖娆,总是叫她想起宫里那一位,联想到之前这丫头还逃跑过,想来也不是个安分的人,将来也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来,不如现下打发了她干净。 拿定了主意,老夫人抬头,笑着对丞相夫人道: “既然夫人要,那便是这丫头的福气,什么舍不舍得的,不如今日便跟了夫人回去吧。” 第41节 第40章 “说,你想怎么死?”…… 皇宫大内, 百官列次而坐,共贺端午佳节,期间觥筹交错, 各色歌舞不断,好不热闹。 皇帝赐下粽子,供百官品尝,此乃莫大荣耀,众人莫不感激涕零,出座下跪谢恩。 皇帝呵呵笑道:“这是贵妃花了两日做出来的, 众爱卿尝个鲜, 瞧瞧比之外头的如何?” 众人自然道好, 皇帝却独独看向崔道之。 能做到天子近臣,便没有傻的,众人皆知崔家从前与贵妃的恩怨, 而陛下此刻需要的是朝局安稳, 此番举动便是在向崔道之要一个态度,一个既往不咎的态度。 只见崔道之敛着眉,垂首恭敬道: “贵妃娘娘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 臣有幸尝得, 实属莫大荣幸。” 皇帝于是满意一笑, 抚掌道:“好!好!” 众人跟着皇帝笑起, 一时间, 君臣和睦, 殿内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惟有崔道之敛眸,眼底闪过一丝冰凉。 宴饮结束,皇帝领着众大臣前往宫中的湖心亭看赛龙舟, 震天的鼓声中,大皇子不知何时走至崔道之身边,望着湖中奋起的龙舟,道: “将军事忙,就连我也难得一见。” 这些天他屡次派人给崔道之送帖子,邀请他到府中一叙,却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拒,叫他不由产生一丝不满。 如今朝中争储之事沸沸扬扬,他不信崔道之不知道,他既与王家有仇,照理自当同自己交好,上书支持立他为太子,否则真让他那个乳臭未干的七弟当了储君,将来他们崔家的下场只怕会比当初更惨。 谁知崔道之却仿似看不到这些一般,难不成他当真听信了陛下的话,要做什么忠君之臣,为社稷安稳舍弃家仇? 支持自己的人虽有,但大多都是些没有实权的老臣,崔道之如今手握兵权,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那他当储君的机会便要大上许多…… 崔道之转身对他行了一礼:“殿下多虑了,臣这些时日确实忙碌,许多事无法顾及,还望殿下见谅。” 大皇子被他一噎,按下心中的焦急,开始打感情牌: “老国公当年帮我颇多,他去了这么久,我一直感念身边无人,崔将军——” “殿下。”崔道之张口,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殿下瞧湖中的两艘船,一艘快而不稳,一艘慢而有序,您说,哪一艘会赢?” 大皇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凝神思索着,半晌道: “自然是快的那个。” 崔道之并不言语,很快,只听一阵欢呼,却是快的那艘不知出了什么缘故,险些翻船,最终稳的那艘取胜。 大皇子微张了口,看向崔道之。 崔道之微转过头,道: “掌船在舵手,不稳则证明人心不齐,此刻逐一击破,败局不远,舵手再受重创,则大势已定,殿下,您的心不能太急。” 大皇子听了,细品之下,倒品出些味道来。 七皇子的掌舵人是王贵妃,她如今瞧着鼎盛,可却有王康安那个拖后腿的弟弟,自进京来,他惹了多少事?前儿他又在宫门不下马,斥责内官,惹得陛下震怒,还是王贵妃求情给压了下去。 除此之外,她依靠的齐家在南边也不安分,早惹朝臣非议。 若像崔道之方才说的那般将他们各各击破,只要有心,还是有希望的。 而王贵妃能一路走到这个位置,有如今的风光,不过是凭着陛下的宠爱罢了,只要陛下对她的宠爱没了…… 想到这儿,大皇子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 他的父皇对王贵妃像是着了魔似的,数十年恩宠不衰,要办成此事,又谈何容易。 大皇子于是问道:“敢问将军,如何在最后一举重创舵手?” 崔道之望着在湖面不断摇曳的龙舟,眼前浮现出秀秀的脸。 “将军?”大皇子有些急切地问道。 崔道之将背后的手握成拳头,下颚收紧,静默半晌,没有吭声,最后只道: “殿下,过几日便是周大人生日,臣便不去贺喜了,有劳殿下代我向他问好。” 说罢,便行了礼,抬脚往皇帝身边走去,皇帝见他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同他说话。 大皇子站在原地,仔细品着崔道之话中的意思,心中若有所思。 等到宫宴散了,已经快至酉时,赵贵在宫门外搓着手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遍,翘首等着崔道之出来。 等远远瞧见他的身影,连忙快跑着赶过去,却见他们二爷正在同兵部侍郎薛崇明大人说话,一时也不敢上前打扰。 薛崇明见状,朝崔道之拱了拱手道: “崔将军,这便告辞了,记得有空到我府上一聚。” 崔道之:“一定。” “何事?”等薛崇明走远了,崔道之方才开口问道。 赵贵这时方才凑到崔道之耳边将事情说了。 他说罢,只见崔道之手捏得嘎吱作响,猛地扭头看他,眼神如鹰似虎。 赵贵立时后背一凉,“二……二爷?” 崔道之冷笑一声。 方才的那丝心软此刻犹如巴掌一般抽在他脸上,将他狠狠抽醒。 这么迫不及待逃离他身边,好,好得很。 - 曲江池阁楼上,秀秀迫不及待地想快着跟丞相夫人回去,却见因没到时辰,丞相夫人还在同老夫人和大奶奶指着楼下的景色说笑。 日头渐渐西落,秀秀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越来越紧。 等阁楼里渐渐空了,丞相夫人方才意犹未尽一般,准备起身离开。 “瞧这丫头,额头上怎得这样多的汗?怕跟我一样,是个惧热的人。” 老夫人看了秀秀一眼,只笑了下,道:“如此,便更有缘了,从方才起这丫头便不住往外头瞧,想是想早些随夫人去呢。” 丞相夫人知道这是老夫人恭维自己的好话,也顺势笑起来,起身拉着秀秀要走。 秀秀心下微松,就要离开,谁知却被崔茹抱住了双腿。 她像是才知道秀秀不跟他们回崔家去,睁着大大的眼睛仰头望着秀秀,晃动她的双腿。 秀秀看着她,心下微软,但还是蹲下,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道:“大姑娘,往后要开开心心的,奴婢走了。” 崔茹急得在空中比划几个手势。 秀秀摇头:“不会再回去了。” 崔茹开始哭闹起来。 丞相夫人还在这里,苏宜玉连忙将崔茹抱起来,对丞相夫人歉意一笑: “孩子还小,叫夫人看笑话了。” 丞相夫人也拿帕子掖了掖眼角,拉着秀秀的手道: “能叫小主子这样舍不得,可见这孩子确是个好的,我呀,眼光不错。” 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拉着秀秀下楼离去。 服侍着丞相夫人上了马车,秀秀跟旁的丫头一起站在马车外,跟着回去。 然而马车没走多远,秀秀便忽然在人群中看见崔道之的脸,他的目光冷冷盯着自己,犹如在瞧一件死物。 她心猛地一跳,后背立时生出许多冷汗。 她以为他下一刻便会冲过来要人,没成想他却只是那样望着她,并不动作。 秀秀的手指甲紧紧嵌在皮肉里,连腿都有些发颤。 那边丞相夫人还在马车里问她哪的人,什么年岁,秀秀强忍着镇定答了。 丞相夫人听罢,道:“没成想你倒是贵妃娘娘的同乡,哎,可怜见的……” 秀秀如今精神正高度紧张,深怕崔道之过来将自己抓回去,因此,也不知丞相夫人说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点头。 快走,快些离开这儿…… 等意识到他们到丞相府门前,崔道之还没追上来,秀秀猛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已经湿了大半,一双腿使不上力气,软得连路都不大会走了。 秀秀跟着丞相夫人进了府,被她手下的婆子安排进原绣娘的住处后,忍不住捂脸哭泣。 她终于,终于逃了出来…… 崔道之果然不敢与丞相作对,她赌对了。 半晌,秀秀抬起头,将泪抹了,对着屋里的水盆洗了脸,倒在床榻上,心情如释重负。 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往后便又是新日子,她要好好攒钱,早日跟丞相夫人求了情,然后回家去。 正想着,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却是原先领她过来的那个婆子。 “妈妈……” “姑娘赶紧回去吧。”那婆子仿佛有些生气。 秀秀心中‘咯噔’一下,强笑着道:“妈妈说笑了,夫人将我领了来,我便是府上的丫头,如今又能回哪儿去?” 那婆子道:“自然是回崔府去!你可别提夫人了,她可被你害惨了,你已是崔将军房里人,开了脸的,为何不说?!” “如今崔将军找上门来要人,叫丞相好没脸,连夫人都受了责骂,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赶紧走!” 那婆子一字一句说着,秀秀却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方才明明没有追上来,他明明没有…… 她正想着,人已经被那婆子推搡出去。 秀秀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她惨白着一张脸,被那婆子拉着进了上厅。 丞相坐在上首,捋着胡须问道:“崔将军,你瞧,这可是你要找的人?” 第42节 崔道之端着一碗茶,用茶盖轻轻拨动着茶叶,看了秀秀一眼,随即将茶碗放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秀秀像是被什么吓到,猛地缩了下肩膀。 “正是,确是我那不争气的丫头。”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崔道之便起身告辞,走至秀秀身边,斜着眼道: “还杵在这儿,是要我拿八抬大轿来抬你?” 秀秀蠕动着嘴唇,嗓子里像是被塞了东西,“……奴婢不敢。” 夜里,蝉鸣声肆意飘荡,秀秀跟在崔道之身后,慢慢跟着他走出丞相府,上了马车。 她刚在马车上坐稳,便见崔道之掀帘进来,宛如黑夜里的狼,猝然扼住她的咽喉,将她猛地推至车壁上。 “说,你想怎么死?” 第41章 “你家将军气还没消,好…… 静谧的夜里, 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在响动,马车一晃一晃,原本因为夜色而瞧不清的脸, 变得更加模糊。 崔道之的呼吸喷洒在秀秀脸上,惊得她要躲,却被他再次制住抓回来。 秀秀目光在崔道之脸上游离片刻,蠕动着嘴唇,目光越过他,望向晃动的青色帷裳。 它隐没在夜色里, 像是一道无比坚硬的屏障, 将她与外头的一切繁华热闹、烟火人气、欢声笑语隔离开来。 就在半柱香前, 她还在为逃离了眼前的男人而高兴,畅想着攒够钱回家之后,自己要怎么在父母坟前解释这么久不去看他们, 才能叫他们不在地下担心。 还有郑伯、郑婶和雀儿, 她离开时甚至来不及见他们一面,也不知这么久,他们过得如何, 雀儿长高了没有, 郑伯的腰痛有没有好些…… 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回不去, 逃不了, 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踏上河州的土地…… “回话!”秀秀长久的沉默让崔道之心中怒气更盛。 秀秀转动着眼珠, 将视线落在面前的男人脸上, 虽瞧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上的怒火。 “……将军,奴婢说过许多遍,奴婢只想活, 不想死。” 崔道之冷笑起来,猛地抬起她的下巴,凑近,一字一句道; “可你如今就是在作死,你打量着你家爷好性,上次放过了你,如今还会不痛不痒,将你轻轻放过,你就打错了主意!” 见秀秀竟敢挣扎,崔道之扼住她的手腕,抬起一条腿压住她的身子,将她牢牢辖制住。 “想不想知道我这回要如何惩治你?” 崔道之垂首望着秀秀,漆黑的夜色里,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车窗倾泻进来,照在秀秀脸上,显出她白皙的脸,润红的唇。 到了这步田地,她仍能轻易勾得他心火旺盛,崔道之心中更恨,咬牙道: “上次牢狱里,惩治那些逃奴你只能听不能看,这回让你亲眼看看,如何?” 秀秀身体猛地一僵,牙齿不住打颤。 崔道之还在耳边为她轻声讲解那些惩治人的法子。 “……他们会在你手指甲盖里插上细密的针,若还不死,便用一根棍子从身子底下穿进去,搅动肠胃……” 秀秀苍白着脸摇头:“……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崔道之问:“还想离开么?” 秀秀牙齿打颤,她知道自己如今应该认错,求他宽恕,确保之后永远不会再生逃离的心思,可是……可是…… 到底心不甘。 崔道之见状,扬声道:“赵贵——” “我错了!”秀秀拉住他的手臂,仰头望着他,道:“……我错了……往后……” 她嗓子眼里似是被塞了什么东西,堵得难受: “……往后,我再不会如此。” 她像是一个木偶娃娃一般,突然间失去了生气。 崔道之望着她,抿住唇角,手捏上她的下巴,一滴滚烫的眼泪立时从她眼里流出来,砸上他的手背。 崔道之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烦躁,那股烦躁在他身体里来回碰撞,消不掉,灭不了。 他将视线从秀秀身上移开,沉声道:“你最好记住今天的话。” 说着,便一把将秀秀翻身,按在毯子上,压上去。 秀秀手撑着车壁,心中一惊。 马车如今还在大街上,前头赵贵还在赶马,仅隔着一个车厢,外头便全是人,她甚至能听见外头人的走路、讲话和叫卖声,一切仿似就在耳边。 秀秀连忙要转身,却被崔道之按了回去。 “你家将军气还没消,好好伺候。” 如此场合,秀秀只觉得羞耻和恐惧,她想求崔道之,话还没说出口,声音立时堵在嗓子眼里。 他竟然真的…… 秀秀咬着唇,身子不住抖动,身后,崔道之的手伸过来,捂住她的嘴。 秀秀伏在车壁上,发髻散乱,死死咬着牙,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无尽的黑夜放大了两人的感官,崔道之眉头紧皱,额角青筋不断跳动。 也不知是不是赵贵察觉到了什么,马车很快便离开喧闹的街市,进入一条幽静的小巷停住。 崔道之此时方才放开手脚,将捂在秀秀嘴上的手掌拿开。 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赵贵背着身堵在巷子口把风,偶尔回头瞧一眼,随即又立刻将头扭回去。 瞧着早前二爷的模样,他还当真以为这回秀秀姑娘怕是凶多吉少,谁承想他们二爷这次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温柔乡里过一回,恐怕早将前头的怒火丢的七七八八,不剩几分了。 其实就连他也纳罕,秀秀姑娘既然总想着离开崔家往外跑,这次还攀上了丞相夫人这棵高枝,那就将她撂开呗。 反正这世上女子如此之多,比她好看的也不是没有,府中丫头不喜,那便从外头买一个,稍微调.教一下,想必要比秀秀姑娘听话懂事百倍,做什么非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好似非她不可似的。 难不成他们二爷也是那传说中的情痴? 想到这里,赵贵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着实无法将这两个字同崔道之联系在一起。 不远处不断有饭菜的香气飘过来,赵贵腹中不免叫了一下,他揉着胃,这才想起他从傍晚便跟着他们二爷去丞相府要人,到如今还没用上晚膳。 察觉到马车上的动静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不禁哀叹一声,感慨他们二爷好体力。 等到月上中天,巷子里才终于安静下来,赵贵轻脚过去,在外头唤:“二爷。” 里头传来崔道之暗哑的嗓音:“回去。” “是。”赵贵跳上车辕,拿起马鞭一扬,寂静的巷子里立时响起马蹄声。 马车出了巷子,一路往崔府而去。 - 丞相府,李丞相正背着手来回地在屋里走动,丞相夫人坐在椅子上,面色有些惶恐不安: “老爷……” 李丞相听见她开口,停下脚步,指着她道: “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 丞相夫人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大反应,捏着帕子道: “那崔二如今虽承袭了爵位,但咱们家也不差,更何况论起官位,老爷你是当朝一品宰相,陛下都需得敬您三分,他只不过是个三品的骠骑将军,敢打上门来要人已经是对您不敬,老爷不生气,怎么反倒……” 倒像是怕了他似的。 “你懂什么!”李丞相撩起袍子坐下,端起茶碗想吃茶,最终却哀叹一声,将茶碗放下,道: “我是丞相,可我这个丞相是怎么来的?大皇子与七皇子争储,两派各自不断拉拢人马,闹得朝堂上乌烟瘴气,陛下不过是瞧着我哪派都不沾,又有些资历,前头马丞相告老还乡后,方才提拔我到了这个位置。” “这……妾身都知道,可即便如此,老爷您也不用如此谨小慎微,连个崔二都怕呀。” “怕?”李丞相冷笑一声,道:“我堂堂一丞相,怕他作甚?我是怕将来呀……” “将来?”丞相夫人不明白:“将来如何?” 李丞相叹口气,捋着胡子道: “他家本是败了的,如今陛下重新起复不说,待之也比从前亲厚,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因为北面的戎狄罢了。” “与戎狄的仗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朝中无人可用,只能用崔道之,他如今掌握着兵权,又与王家有仇,将来怕是要闹出不小的动静来。” 当年他父兄的死,还有他为了求得一线生机所受的折磨,就算是跟他们家没有交情的,看了也要道一个‘惨’字。 他不信崔道之会忘了。 丞相夫人越听越是心惊,道: “不会吧,老爷是说他会支持大皇子争储?可……可我听说如今支持七皇子的多,老爷——” 李丞相抬手:“以我对陛下的了解,难说。” 若是大皇子即位,那崔道之便会成为炽手可热的大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朝堂之势,瞬息万变,若是有那一天,那得罪他的那些人怕是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况且他瞧着如今的崔道之,怎么瞧也不像是个会甘心屈居人之下的,往后说不准…… 李丞相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 丞相夫人听后,良久不言语。 李丞相走过去,拍着她的背道: “你呀,平日里心眼实,喜欢热闹,跟官眷们交好,这我也不拦你,只是往后,可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平白得罪人都不知道。” “我……我并不知那丫头是他的房里人,若是知道,我自然不会将她领回来,哎,那孩子着实是个好的,又和我眼缘,瞧那崔二过来要人的阵仗,也不知那孩子回去后会怎么样,若是她因此受罪,倒是我的过错。” 李丞相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笑: 第43节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关心一个丫头,你若喜欢,我专门派人买个好的给你便是。” 丞相夫人只好点头,只是想到身边婆子说秀秀离开时脸上是一副要哭的神情,她不免在心中叹了口气。 到底是她们无缘。 她起身,想着明日贵妃娘娘要在宫中摆宴,请人赏花,不免赶紧试了泪,免得明日眼睛肿了,娘娘问起,无法回答。 第42章 “没用的东西,你还真敢…… 自那日秀秀被崔道之带回府中后, 便被他真正软禁了起来,除非有他的命令,否则任何人不许放秀秀离府, 便是老夫人也不成。 除此之外,他还将她的住处挪到自己院子的东厢房,另派两个丫头服侍。 这原是不合规矩的,主子院子的东西厢房原本是等将来他成亲后,给妾室住的。 秀秀如今不过一个通房,原本是没资格住在里头, 可二爷一向说一不二, 众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将屋子收拾干净了,请秀秀进去住。 赵贵本还想叫喜鹊和春茗去服侍她,但前儿春茗刚被他老子娘赎出去嫁人, 于是便把她换成了红蕊。 两人如今别的不管, 只管侍候秀秀,只不过同样,没有崔道之的命令, 秀秀不能出这厢房, 只能在那方寸之地过活。 由此, 秀秀每日里除了在屋里等着崔道之过来, 其余人竟是一个都不能见, 就连伺候她的两个丫头, 除了照顾她起居以外,也不许同她说话。 这样的日子,秀秀过了将近两个月。 她觉得自己犹如一个行尸走肉,身体里的生气正在一点点被抽干。 此时她才知道, 原来折磨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在肉.体上给与她痛苦,而是在精神上将她摧残打垮。 在最初的几日里,秀秀还能忍受,没人说话,她便自言自语。 可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她开始感到焦虑,一次次地踏出屋门又被一次次地‘请’回来,每当这个时候,崔道之便会比往常更用力些。 让她觉得当初在牢里的日子都比如今要好些。 她终于心如死灰,开始软语求他。 崔道之却只是不言语,随即秀秀便开始哭。 “哭什么,倘若你听话,此刻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然而……” 他抬手摩挲了一下她的香腮,宛如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你不老实。” 秀秀费力推拒着他,他不恼,反而越发得了意趣。 渐渐的,秀秀没了力气,也不再哭,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望着大红色晃动的床幔,别过脸,闭上双眼。 她这幅模样,崔道之仿似还不满意,非要使劲法子叫她看着他,逼着她与自己共沉沦。 秀秀险些要被逼疯。 后来,她便不再求他,只每日坐在榻上等他到来,期盼着近乎每日一次的折磨早日过去。 只是见她一日日的消沉下去,崔道之却好似并没有察觉到心中的乐趣,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萦绕在他心头,挥散不去。 她还是那样怕黑,夜间休息从不灭灯,坐在床头,头发散着,也不梳,就那样直直垂到腰际,恍惚中,他仿似看见她正穿着一件粗布织就的寝衣,擒着一盏快要烧尽的油灯,小跑着到他身边,查看他身上的伤势,欢喜道: “二哥哥,你的伤快好啦,瞧,已经结痂了,我就说过,那大夫还是不错的,二哥哥,你想吃什么,等你彻底好了,我给你做。” 她那时,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眼角眉梢间尽是笑意,如今那里却只有一片死寂。 听见动静,秀秀呆呆地转过头来,掀开被褥下床,对着崔道之行礼,随即便十分熟练地抬手去解颈间的盘扣。 “将军,奴婢今日有些劳累,可以快些么?” 崔道之神色微敛,心底那股烦躁再次涌上心头,沉声道: “你成日家什么都不做,累个什么?” 秀秀如今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道:“就是因为什么都不做,也做不了,连门都出不去,所以才累。” 崔道之从不知她如今这般伶牙俐齿,敢当面驳斥他的话了。 屋外守着的三人听见这话,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 秀秀姑娘这是被关的时间久了,得了失心疯了?竟敢用那种语气同他们二爷说话。 赵贵和喜鹊两个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深怕崔道之会动怒,红蕊却有些幸灾乐祸,侧过脸等着听里头的动静。 在她看来,像秀秀这般不听话的,屡教不改的逃奴,就应当得到她应得的教训,也不知二爷是着了什么魔,竟还好好地把她找回来,锦衣玉食地养着,还要自己伺候她! 每日里听着她在里头和二爷做出那见不得人的事,发出那样的动静,她心里头便开始窝火,那火恨不得将她整个人烧起来。 呸!专会勾引爷们儿的下流种子!瞧她喊叫的动静,怕是西院的人都要听见,不害臊! 二爷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日日同她厮混在一处,她还不知足,换了她,定然小心伺候着,不叫二爷生气。 红蕊虽满心的不忿,却未在脸上显露出来,只乖巧等着崔道之发火,好好治治那小蹄子。 谁知等了好半晌,里头竟什么动静都没有,正疑惑着,却见崔道之猝然掀帘出来,脸上虽冷如寒冰,却什么都没说,抬脚进了上房。 赵贵赶紧跟了过去。 “二爷,您这是……” 只见崔道之冷着脸坐在紫檀椅子上,眉头紧蹙,随即‘啪’的一下,轻敲了一下茶几。 “叫水。” 这是今晚不打算同秀秀姑娘同房了。 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赵贵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除了秀秀姑娘身上来月事那几日,这两个月二爷几乎日日要过去一趟,每日不折腾到半夜都不会停,有几日甚至直到天明才歇,长此以往,于二爷的身子到底是无益。 虽说二爷身强体壮,龙马精神,但也不是这么个折腾法。 忒不节制了。 赵贵叫人抬了冷水进去,伺候崔道之收拾完毕。 如此几日,崔道之都在上房里歇着,不到秀秀房中去,这日下朝回家,用过晚膳,崔道之坐在窗下乘凉,听着外头的蝉鸣,崔道之忽然道: “今日她说什么没有?” 她? 赵贵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秀秀,连忙道: “奴才去叫喜鹊来回话。” 崔道之没吭声,赵贵去了,很快便将喜鹊叫过来。 “二爷明鉴,前几日姑娘还不大爱说话,懒懒的不爱动弹,今儿却一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对着镜子看了半晌,又叫奴婢把窗户打开,她就坐在窗户下头摘了柳树叶子吹,奴婢也不知吹的是什么。” “才刚一会儿,她还问能不能给她几碟子合欢饼和柿子饼吃,奴婢说,去问了,会做合欢饼的师傅这会儿不在,柿子也不是这季节的东西,也没有,姑娘听了,瞧着很失望的样子,直说可惜了。” 赵贵在一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怎么像是要交代后事的模样…… 他正想着,那边崔道之已经起身快步出去,帘子被甩得‘忽’的一响。 赵贵连忙跟上去,却见崔道之走到东厢房门前,脚步却又顿住了,他小心地观察着崔道之的神色,道: “二爷,姑娘怕不是要——” “二爷!”老太太院里的丫头过来,远远地喊:“老夫人问您怎么还没过去,想同您商量何时回国公府瞧瞧呢。” ‘国公府’三个字,忽然把崔道之唤醒,他转身,像是赌气一般,一字一句道: “她若是想死,那便让她去!” 说着,便快步往老夫人院里走去。 到了那儿,老夫人叫他坐下,对他道: “那府里的东西还没备好,咱们暂时挪不过去,可我总想着先回去,到祠堂里看看,你父亲和兄长的牌位这么久没人擦,也不知破败成什么样儿……” 崔道之一句句应着,老夫人却瞧出他的心不在焉: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崔道之抿唇,只说是忧心公务,老夫人让他好好休息,不要过分劳累,又想起上次他上门去要秀秀那丫头的事,不免忍不住劝道: “你就算再中意她,也不该那般做,那是丞相,咱们跟人家无冤无仇,若是因此得罪了人怎么办?再有,你将来还要娶亲,这事要传出去,那些好人家该怎么瞧咱们,若没人愿意嫁给你,你将来的婚事——哎?你去哪儿?” 她话还没说完,崔道之已经起身,“娘,回宅子的事我记下了,找个时间,我带您回去,儿子还有事,先走一步,等回头再跟您请罪。” 说完,便行了礼,飞快转身出去。 “哎?”老夫人留在原地,不禁有些懵。 她这儿子自己还是了解的,究竟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能叫他这样着急上火的? - 崔道之冷着一张脸快步往回走,赵贵在身后跑着,险些跟不上。 一路回到院子,崔道之一脚踹开东厢房的屋子,进去找人。 只见秀秀正坐在窗下,手中拿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剪刀。 崔道之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拍掉她手中的剪刀,抓过她的手腕拉至身前,怒道: “没用的东西,你还真敢死!” 秀秀尚不知发生何事,满心茫然,见挣不脱他,只得抬头问道: “将军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观察半晌,见她不似作假,崔道之不禁低头瞧向她方才坐着的地方,只见她面前搁着一个针线篓子,另有一匹布,旁边还有几片柳树叶子。 秀秀道:“闲着无事,奴婢给大姑娘做身衣裳。” 崔道之松开她的手,问:“那几片树叶子做什么的?” 秀秀拿起一片,吹了一下,道:“吹着玩儿。” 第44节 半晌,崔道之才冷哼一声,道:“我倒不知你还会这个。” 秀秀似是想起了什么,说: “从前,奴婢怕扰了将军养伤,一直不怎么敢吹。” 崔道之眼睫忽地一颤,别过身去。 从前……她说的是在河州的时候。 见崔道之长久不说话,秀秀轻声道: “将军放心,奴婢惜命,不会寻死,只是这些天想着,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不管旁人怎样,若是连奴婢自己都待自己不好,那才是辜负了爹娘给的这条命,日后到了地下,也无颜去见他们。” 她话说完,随之便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崔道之望着秀秀,看着她娇柔的脸庞,陷入了沉默。 他以为,她从来只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可是她方才那番话,却好似让他觉得自己从来不认识她一般。 崔道之转头,走出东厢房,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贵见状,正要退出去,却听崔道之的声音从里间穿过来。 “东厢房的灯笼有些暗了,换上新的。” 赵贵听见这话,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 他方才瞧过,秀秀姑娘屋里的灯笼足足有五盏,灯罩虽有些旧,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光从里头露出来,十分透亮。 这样二爷都说暗……难不成要换成琉璃灯盏才成? 他怎么不记得二爷有怕黑的毛病?倒是秀秀姑娘,夜里压根离不了灯,否则便睡不好觉。 赵贵有些咂摸过味道来,抬头瞧向里屋,只见珠帘已经落下,静悄悄的,崔道之略显孤寂的身影隐没在里头,瞧不分明。 第43章 婚事 已至三伏天气, 日头毒得厉害,只有树上的蝉在永远不知疲倦地吵闹。 这日,好容易迎来一场雨, 从夜里直下到第二日清晨,连日来的燥热立时被冲淡了许多,秀秀一大早起来,推开窗子,感觉一股清爽的凉气扑面而来。 秀秀望着窗外的景色,呆坐半晌, 喜鹊和红蕊进来, 伺候她梳头, 秀秀摇了摇头,道: “我自己随便收拾一下就成。” 崔道之差人送来许多衣裳和首饰,秀秀从首饰盒子里挑出一根最简单的簪子放在手心里, 它通体洁白, 无一丝瑕疵,被能工巧匠雕刻出精细的牡丹花样,上头镶着金丝边。 秀秀看着它, 目光渐渐放空。 这么一比, 她曾经珍如珠宝的那根桂花白玉簪显得那样廉价普通。 早就该碎了的。 秀秀将及腰的长发简单挽起, 将手中的簪子簪在上头, 对着镜子细看半晌, 用力笑了下。 “吃饭吧。” 她起身走至食桌前, 拿起筷子。 崔道之这些时日都没来,秀秀不用伺候他,自然精神头好些,用饭也逐渐正常。 只是...... 仍旧没人同她说话。 秀秀用过膳, 照旧自顾自地同喜鹊和红蕊讲话,想到哪里便讲到哪里,从自己儿时做的那些调皮事讲到到长安之后的所见所闻,只挑高兴的讲,至于那些阴暗的,不愉快的,都被她选择性地遗忘掉,仿佛从不曾发生过。 “爹爹从小带着我和娘亲到茶馆听说书先生说书,他说长安富贵至极,到处是亭台楼阁,屋子又高又大,是用金砖做的,人人花银子如流水一般,还有好喝的羊肉汤和天下最甜最红的火晶柿子……” “到了才知道,他说的也不全属实,着实有些夸大了,不过羊肉汤确实好喝,火晶柿子我还没见过,你们在这里时间久,能告诉我,那柿子当真那样好么?” 对面两人自然是没有回应。 秀秀看着她们,半晌,头渐渐垂下去,道: “……你们出去吧。” 红蕊率先转身掀帘出去,她可不想再在里头待着,听那小蹄子说些不着边的废话。 而喜鹊一步三回头,面上带着担忧。 这已经是第几日了,再这样下去,姑娘她…… 她在心里叹口气,也不知二爷的气什么时候能结束。 然而刚出去,便见崔道之正着一身青色常服在廊下站着,眼眸好似一潭深水,也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 那边红蕊已经一脸惊喜上前去:“二——” 崔道之沉着脸扬手,红蕊的声音立即噎在嗓子眼里,又见他扭头透过窗户看向里头的身影,仿似压根没注意到她的存在,红蕊立时如被塞了一整颗苦瓜,面色尴尬难看。 二爷这是专门过来瞧里头那下流胚子的? 他这些时日不来,她还以为秀秀已经彻底在他那里失了宠,如此,二爷身边便缺一个亲近伺候的人,自己便有机会了,谁知…… 竟是她错想了。 仿佛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红蕊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抬头,只见崔道之又望了里头一眼,轻声道: “谁都不许告诉她我来过。” 随即便转身离开。 喜鹊行了礼,转身将碗筷送回厨房去。 而红蕊则大着胆子要去追崔道之,刚走两步,便被崔道之身后的赵贵拦住,他疑惑道: “红蕊,你有何事,我可代你禀明二爷,可是秀秀姑娘的事?” 红蕊眼眶微红。 秀秀,秀秀,又是秀秀,为何她周围的人总是提起秀秀? 她明明就是一个不安分的逃奴,他们为何不杀了她,还要对她这样好,金银珠宝流水般的往她屋里送!就连那价值千金的琉璃盏,都跟不要钱似的给她! 她个乡下的土丫头,压根就不识得那是什么,那些东西搁在她手里就是暴殄天物。 最要紧的是,她一点都不珍惜二爷的心意,一点都不!在她心里,什么羊肉汤、柿子,都比那些东西更叫她在意! 这样的人,这样人凭什么得到二爷的垂青,凭什么! 长久压抑的不甘和欲望终于爆发出来,红蕊咬了咬牙,大着胆子去拉赵贵的衣袖,鼓起勇气道: “赵管事,实话告诉您,秀秀姑娘她脑子已经不好了,这些日子,她总是自顾自胡言乱语,讲些谁都听不懂,又不着边际的话,赵管事......” 红蕊陪着笑,满是希翼地望着赵贵。 “若是她哪天忽然发了疯,伤着了二爷,那可如何是好,不如劝二爷赶紧舍了她了事,再换一个听话懂事的去伺候二爷,岂不好?” 赵贵皱着眉头听完她这番话: “红蕊,你哪里来的胆子敢掺和主子的事了?” “不是,奴婢——”红蕊有些着急地要去解释,却只听赵贵沉着脸道: “主子要做什么自有主子的道理,岂容你在这里胡诌!你厉害,敢在这里教起二爷如何做事来了,红蕊,你的心太大了,小心惹出祸事来,将来不好收场。” 赵贵警告过她,便赶紧离去追崔道之,一边走一边想着,需得找个机会禀明二爷,是不是该把红蕊这丫头调走,不叫她再伺候秀秀姑娘。 谁知从这日起,他便一直忙着修缮国公府的事,将这件事忘了,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因这日好不容易不是艳阳天,又是雨后初晴,不似前些时候炎热,崔道之便带了老夫人到国公府老宅里去。 大门缓缓打开,初一进去,一股萧瑟之气扑面而来,砖墙楼瓦,虽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但因几年没住人,已经有些灰败。 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老夫人不禁红了眼眶,拿帕子试泪。 “总算是回来了……” 崔道之眸色幽深,垂下眼帘,扶着老夫人穿过重重回廊,往祠堂走去。 祠堂里是崔家祖辈的牌位,林林总总,不下四十个。 其中前头最显眼的两个便是他父兄的。 一个四十九,正当盛年,而另一个走时才不过二十四。 崔道之将牌位仔仔细细擦过,随后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上,一撩衣摆,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他起身,望着父兄的牌位半晌,终于轻声开口: “爹,大哥,我回来了。” 老夫人痛哭不止。 老国公战功卓著,上忠君父,下怜百姓,对家人也是无微不至,处处关怀,从没跟她红过脸,即便他从前因崔道之太过张扬桀骜,没少生气,甚至动过手,其中却全是一片爱子之心,深怕他太过不知收敛,招致祸患。 大儿子更不用说,虽从小病弱,不能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建功立业,甚至连入朝为官的机会都没有,但他却从不怨怼,每日以诗书为伴,温和待人,娶了娘子,两个人也是恩爱非常。 这样的两个人却一夜之间双双离去,叫她如何不伤心难过,那个时候,她甚至想过要随他们而去,全靠崔道之,她才能安稳无事从鬼门关转悠一圈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夫人终于停止哭泣,拿帕子擦干净眼泪,哽咽着给丈夫和儿子上了炷香。 “好孩子,咱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知你心里想着大事,可王家哪里是那般能轻易扳倒的?我如今已经快五十的人了,只希望咱们能平平安安,别的,我什么都不求了……” 崔道之抚着她的背,眸色犹如潭水,深不见底,轻声道: “母亲只管放心。” 老夫人素来知道这个儿子是个有什么事都是藏在心里,不爱宣之于口的,于是道: “阿弥陀佛,你若当真这么想,母亲才算安心,好孩子,听娘亲一句,好好结一门亲事,生个孩子,给咱们崔家留个后,如此,将来到了地下,我也好同你父兄和列祖列宗们交代,否则,咱们家的血脉可真的要断了……” 崔道之神色淡淡的,只道:“咱们有茹儿。” 老夫人听罢,叹了口气道:“可她是个女娃,况且……” 她紧接着又叹了口气。 崔道之明白她的意思。 第45节 崔茹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开口说话了。 崔道之望着面前的牌位,沉默良久。 老夫人道:“娘知道你想选个你喜欢的,所以娘不急,你慢慢挑,别的不提,那个从你一道入京的薛大人的妹妹,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她你应当见过,那孩子也到咱们家来过几趟,瞧着确实是个好的,你若是想,便叫人合了你们的八字试试?成不成的,往后再说。” 薛昭音? 崔道之微微皱起眉头,仿似才想起有这么个人。 薛崇明几年前因调离长安,同如今长安城里盘根错节的门阀世族并无多少牵连,且他父亲薛太傅深得皇帝的信赖,皇帝对他也是赞赏有加,给了个兵部侍郎的官职。 同薛家联姻,对崔家来说,确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然而不知为何,崔道之此刻却对此事不大热衷。 “二哥哥……我想嫁给一个我喜欢的人……” 曾经,有个小姑娘这样满眼希翼地望着他,委婉地说想嫁给他。 他揉了揉眉头,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紊乱情绪。 这叫他隐隐觉得不妙。 他近日对陈秀秀的关注是否有些太多了,她不过是自己手中一个复仇的棋子,唯一的作用便是在恰当的时候,被他推出去,充当拉王馥郁下马的工具。 可是如今母亲在这谈他的婚事,他竟然会不自觉想到她。 他怎么可以想到她。 崔道之抿起唇,半晌,轻声道: “母亲瞧着办便是。” 第44章 “快来人!秀秀姑娘跑啦…… 老夫人要给崔道之说亲事的事, 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崔府。 众人不免觉得稀奇,毕竟二爷一向对婚事不大热衷,从前崔家未出事前, 老夫人只是顺嘴提了一句,他便转身离家去往边关,近一年没回来。 想来经历一场变故,二爷的性情也不似从前般桀骜,懂得了成亲生子的好处。 毕竟,这偌大的一个崔府, 没个主母怎么成?家里又只剩二爷一根独苗, 自然是需要他传宗接代的。 众人暗自猜测着将来自家的主母会是哪家姑娘。 喜鹊在一旁听着, 想到秀秀,面上不免浮现一丝担忧,回去时在屋子外头碰见红蕊, 红蕊拍了一下她的肩头, 道: “你这小蹄子,做什么这样闷闷不乐的,难不成是账房短你的月钱了?” 喜鹊年龄小, 心思单纯, 平日里红蕊对她又多加照拂, 因此并不知晓红蕊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如今见着她, 便拉着她的手小声道: “好姐姐, 二爷要开始说亲事了,你说咱们姑娘可怎么办呢。” 若是将来的主母是个能容人的还成,若不是,那姑娘的下场怕是不会好。 红蕊暗地里冷笑一声, 瞧着这些时日那小蹄子每次逃走时二爷的反应,即便将来有了二奶奶,二爷怕是都不会放她走,喜鹊这蠢丫头,着实是多虑了。 想到这里,红蕊捏着帕子,不禁更恨。 若是能有什么法子,叫二爷彻底对那小蹄子生气便好了,不是似从前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是彻底的厌恶,将她撂开手。 如此,不仅能叫二爷弃了她,也能给将来的二奶奶递一张投名状,等她进门后,稍微提携自己一把…… “红蕊姐姐?” 见她一直不吭声,喜鹊不禁拉了拉她的袖子。 红蕊回过神来,笑了下,眼角瞥见不远处窗里的一抹水红色衣裳,提高声音道: “正是呢,也不知将来的二奶奶性情如何,若是个善妒的,咱们姑娘该怎么办呐!” 秀秀正在屋里窗下坐着缝制衣裳,闻言,拿着针线的手顿了下,随即很快便又动作起来。 原来崔道之这几日没来,是忙着这件事。 他要娶谁?薛昭音? 若是从前,听到崔道之要娶亲,秀秀必定要失落许久,甚至有可能要痛哭一场,可是如今…… 秀秀抬手,摸上自己的胸口。 那里平静的很,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欣喜。 没有一个女人能真的忍受喜欢的丈夫亲近别人,他既然喜欢薛姑娘,想必会考虑她的心情。 或许,崔道之娶了亲,便会就此放过自己。 即便觉得暂时不可能,秀秀心里仍旧忍不住升起一丝希望。 正想着,忽听外头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秀秀心头一沉,脸色变了变,眼睫垂下,随即放下衣裳,起身行礼:“将军。” 崔道之牵着崔茹,目光幽深地望着她。 他没有错过她方才神情的变化。 她精神头看着好了许多,原本有些消瘦的脸重新变得圆润起来。 他不来,她倒是心情不错,然而他一过来,她便宛老鼠见了猫,恨不得躲他远远的,仿若他是只吃人的豺狼一般。 崔道之目光越发阴郁。 崔茹挣开他的手,跑向秀秀,拉着她的袖子撒娇。 秀秀神色一怔,抬头,望向崔道之。 崔道之:“仔细陪着大姑娘,不可有闪失。” “是。”秀秀蹲下身子,摸了摸崔茹白嫩的脸颊。 秀秀以为崔道之不一会儿便走,谁知他在那里站了片刻,没有离去,反而走至桌后,提起笔来,也不知在是练字还是画画。 秀秀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世家公子是不是都是如此。 即便要说亲,也能无事人一般守在她这个通房的房里。 秀秀收回视线,将崔茹抱在膝上玩耍,也不知是不是崔茹格外喜欢自己,不一会儿,她那双原本还泪汪汪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如同月牙一般。 不远处,崔道之望着这温馨的一幕,暗自抿起唇角。 如此过了几日,这日,崔道之再次带着崔茹过来,崔茹偏要拉着他给自己画张画像,崔道之自然应允。 等到画完一看,崔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向秀秀,指着她‘啊啊’叫起来。 秀秀一愣,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抬脚要过去,刚走两步,便听崔道之冷声说了两个字: “站住。” 秀秀脚步一顿,随即应了声是。 崔道之冷着脸将那幅画胡乱揉成团扔到窗外,再要下笔,却再也画不下去。 窗外的赵贵捡起纸团展开,看见上头的人,不禁微微有些惊讶。 这……这不是秀秀姑娘么?二爷他…… 他回头瞧向东厢房的屋子,叹了口气。 - 秀秀被解了禁足。 她知道的时候,还愣了好一会儿,深怕是自己听错了。 传话的丫头道:“姑娘这是高兴坏了?二爷说了,往后叫您在他身边随身侍候,不过等他不在,您也能出去,但一定要带上喜鹊和红蕊两位姐姐。” 秀秀沉默良久,点了下头:“知道了,多谢。” 终于踏出房门,秀秀被灼热的阳光刺了一下,她望着湛蓝的天空,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崔道之当晚便过了来,床笫之间,秀秀瞧着不像从前般抗拒,崔道之察觉到了,在她耳边道: “这么高兴?” 秀秀眼角殷红,点了点头。 崔道之大拇指拨开她的红唇,在她整齐洁白的下齿上磨。 “那就好好伺候。” 秀秀拽动了下床幔,眼睫微颤。 等结束时,崔道之披了一件单衣坐在床头,拿帕子擦自己身上的汗,忽然看向秀秀: “可有什么要问的?” 秀秀拉过身侧的水红外裳盖在身上,明显不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 “回将军,没有。” 听见这话,崔道之脸色一沉,猝然将手中帕子甩在她身上,起身离开。 秀秀不知他为何生气,也没理,只将帕子拿开,唤了声喜鹊。 明日是爹爹的生辰,她想到慈云寺去,给他上柱香。 红蕊也跟着进来,一边压下心中不耐伺候她擦洗喝药,一边问: “姑娘确定是明日?” 秀秀已经疲累不堪,只点了下头,抬头看了她一眼,便朝里躺下,闭上双眼。 红蕊眼珠快速转动两下。 明日,二爷要陪同陛下到北校场巡查军营,怎么着也需得四五日才归。 红蕊望着帐中秀秀模糊的身影,心跳飞速加快。 - 第46节 翌日一早,秀秀便拖着酸软的身躯起身,喜鹊从衣柜里拿出一身茶花红袄裙要伺候她穿上,秀秀摇头道: “找件素色的吧,越素越好。” 打扮得太好,她怕爹爹认不得她。 最终,秀秀穿了一件素白色桂枝暗纹的袄裙,也不带任何钗环,坐上了马车。 喜鹊坐在马车上,撩起车窗上的竹帘,望向马车后跟着的几个府兵,又回头望了一眼秀秀,慢慢攥紧手中的帕子。 到了慈云寺,众人陪着秀秀去上香,红蕊对着几位府兵道: “众位大哥,佛门重地,不宜见刀,你们还是在外头守着吧,我和喜鹊陪着姑娘就成。” 听她说得在理,府兵们便点了头。 秀秀姑娘一个弱女子,又有两个丫头看着,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红蕊见状一笑,转身提裙进去,见秀秀正在朝佛像叩拜,对喜鹊道: “姑娘今早只吃了半个豆腐馅儿的包子,一口水都没喝,待会儿怕是要口渴,你去外头找小沙弥要杯水来。” 此时天色正早,佛殿里的人不多,喜鹊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秀秀,红蕊忙道: “去吧,我在这里,会守好姑娘的,你还不放心我不成?” 瞧着她要生气,喜鹊连忙摇头,道:“怎么会?” 随后便转身出去寻水。 烟雾弥漫中,秀秀从蒲团上起身,手中擒着三炷香,望着佛像轻声道: “佛祖,请保佑信女爹娘在地下能够平安喜乐,不再受世间轮回之苦......” 半晌又道:“爹爹娘亲,我一切都好,请你们务必放心,我……我就是有些想你们……” 她望着佛像良久,抬手抹了下微红的眼角,刚起身要将香插在香炉中,便听一个人在耳边轻声道: “姑娘,你想不想走?” 秀秀心头一跳,转头。 却是红蕊在说话。 她以为红蕊是在试探自己,便摇了下头,“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说着就往香炉边走去,手臂却被红蕊猛地拽住,秀秀想要挣脱,去无奈手脚酸软,没有力气,被她拽着往佛像后头走,手中香柱掉落在地。 原来紧挨着佛像的地方有道极隐蔽的小门,从这里出去,再穿过一道门,便能出寺庙。 秀秀不知红蕊究竟意欲何为,便想要叫喊,被她一把捂住嘴巴,道: “我是在帮你,知道吗!你不是一直想彻底离开崔府?我成全你的心愿。” 秀秀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她推搡着出了寺庙。 秀秀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红蕊是崔家的丫头,又一直不是很喜欢自己,她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帮她,况且她如今仍是奴籍,即便出了崔府,怕是也不能离开长安。 红蕊看着她,嘴角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从袖中拿出一抹方巾系在脑后,将整张脸罩住,只留一双眼睛,道: “我的好姑娘,自然是帮你,你怎么就这样不识好人心呢?” 秀秀下意识觉得不对,刚要叫喊,便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两人用东西捂住口鼻,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红蕊问:“她不会忽然醒过来吧?” 对面一个高瘦,牙齿发黄的中年男人扔给她一锭银子,笑道: “她倒是想,能睡将近二十个时辰呢,姑娘且放心。” 另一个满脸肥肉的胖子一把擒过秀秀的下巴,视线在她脸上打量片刻,啧啧两声,道: “大哥,确是个好货,咱们这趟没亏。” 红蕊收了银子,低声道:“赶紧走!” 那两人将秀秀装进麻袋,扔进一辆破烂的马车。 等他们走远了,红蕊方才重新从原来的门进去,小心将门关好,拿起早放在门边的一小块石头,咬牙往自己脑后一砸,见流了血,方才喊道: “快来人!秀秀姑娘跑啦!” 第45章 崔道之那张满是戾气的脸…… 北校场上, 西风强劲,旌旗猎猎,初升的朝阳映照在将士的铠甲上, 银光夺目,这便是大梁首屈一指黑甲军。 他们几人组成一队,互相配合,手持银枪,演习作战,吼声震天响。 皇帝背着手在看台上眺望, 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过才几个月的功夫, 整只军队的面貌便焕然一新, 看来他用崔道之着实是用对了。 “崔爱卿。”他转头,瞧向崔道之,“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这话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崔道之立即躬身行礼, 模样瞧着十分虔诚: “都是陛下指导有方,臣才疏学浅,不过尽自己所能, 为陛下效力。” 皇帝听后果然满意, 哈哈大笑。 时辰还早, 左右无事, 两人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话, 从戎狄的局势谈到如今的朝堂官员的琐事。 期间, 皇帝不时咳嗽两声,内监过来送披风,都被皇帝拒绝。 清晨阳光映照下,皇帝早年挺拔的脊背已经有些微弯。 他也开始老了。 崔道之收回目光, 敛下眼眸。 只听皇帝笑道:“崔爱卿,听说你要成亲了?” 崔道之道:“有劳陛下挂心,还没定。” “哦。”皇帝正带着崔道之往看台下走,闻言,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君臣亲近,“慢慢挑,总要挑个可自己心意的。” 正说着,忽见崔道之猛然扑过来,下一刻,两人已经一起扑倒在地,皇帝心头猛然一紧,抬头,只见一只箭矢正牢牢插在他面前的土地上,离他不到三寸。 他有些意外地望向崔道之,崔道之问道:“陛下可有伤者着?” 皇帝怔了片刻,摇头。 “救驾!有人行刺!” 正在演练的众士兵急忙过来,将皇帝围住。 崔道之扶着皇帝起身,朝不远处望了一眼。 只见很快,便有一人急急忙忙跑过来,猛地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道: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正在射天上的大雁,不知怎么箭便偏了准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见到来人,阴沉着脸。 崔道之对皇帝道:“回陛下,王大人爱玩儿惯了,想必不是故意。” 王康安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懊恼。 明明他的箭是对着崔道之的,谁知陛下突然上前,将他给挡住了,自己才没成功,如若不然,此刻崔道之已然是个死人了。 王康安此刻心中满是恐惧与懊悔。 皇帝似是极生气的模样,猛甩了一下衣袖,走了。 很快,内监便来宣布,銮驾回宫。 崔道之目光淡淡地在抖如筛糠的王康安脸上掠过。 从前不过是仗势欺人,在皇帝那里都是小事,这次可就不一样了…… 王康安忽然想到什么,指着崔道之怒吼道:“你是故意的!” 崔道之淡淡道:“王大人慎言。” 随即转身跟上皇帝,护送着皇帝一路回宫。 路上,崔道之轻轻地甩动着手中马鞭,骑在马上,抬头。 王家的天,也是时候要变一变了。 崔道之回去后,还未进自己的屋门,便见院里跪了一众仆从,前头的两个他认识,是伺候秀秀的丫头。 他脸色一沉,转身进东厢房,却发觉里边空无一人。 — 站在院子里,望着满院跪着的奴仆,崔道之的脸阴沉得可怕。 赵贵急着问道:“姑娘究竟是怎么丢的,你们别光顾着哭,倒是说两句啊!” 这才刚被放出来没两天,秀秀姑娘便迫不及待趁着二爷不在又跑了,这简直是在把二爷的脸往地上踩啊! 喜鹊吓得浑身抖动,满脸泪水,嚅嗫着道: “……姑娘说想去上香,我们便陪着她去了慈云寺,到了之后,奴婢去给姑娘要水喝……然后,然后……” 红蕊抢着道:“然后姑娘便将奴婢拉到佛像后头,说想去看看,奴婢想劝她回去,谁知……谁知姑娘不知从哪里拿了石头砸了奴婢脑袋,奴婢便晕了过去……二爷,姑娘跑了,是奴婢们失职,求二爷责罚!” 说着便开始磕头。 原本以为崔道之要在北校场再待两三日,谁知他竟提前回来了。 不过,这也影响不了什么,想来这会儿秀秀那蹄子已进了那腌臜地方,就算是二爷如今找到她,怕是也要嫌她脏,不肯要了。 赵贵上前检查过,对崔道之道:“二爷,红蕊脑后确实被砸了一下。” 崔道之面色冷得像冰,沉声道:“派人找,她出不了长安。” 她一个奴籍,想出长安,痴人做梦,胆大包天的蠢货! 他眯起双眼,浑身阴郁的吓人。 第47节 跪在地上的红蕊小心地掀起眼皮观察他的神色,见状,心底慢慢浮现一丝快意。 这还只是给开始,若是二爷知道那小蹄子如今在什么地方,又经历了什么,怕是想杀了她的心都有。 或许,等二爷找到她时,她正在哪个腌臜人身下承欢…… 那场面,她光想想便觉得高兴。 她低头,嘴角暗自微微弯起,不一会儿,却见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绣着竹叶纹样的黑靴,心头一跳,下意识抬头往上望。 “二爷……”赵贵见正在往外走的崔道之忽然回来,用阴沉的目光望着红蕊和喜鹊,不知发生了什么。 崔道之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半晌,冷声问喜鹊: “是谁叫你去要水的?” 喜鹊被他的目光盯得险些话都不会说,手指抖动着,看向红蕊。 崔道之又望向后头跪着的几个府兵,府兵们立即意会到意思,将那日的情形说了,自然也没错过红蕊叫他们守在佛殿外头的事情。 红蕊下意识脊背一僵,脸色越来越难看。 二爷盛怒之下,不应该此刻便去找人么,怎么还有工夫在这里审人? 听着那些话,红蕊在心里安慰自己,那两件事都属于她做丫头的分内之事,只要她镇定,二爷不会怀疑的,不会的…… 她正想解释,却听崔道之冷冷道:“来人,审。” 红蕊吓得花容失色,很快,便被人堵住嘴巴,拖下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赵贵跑来,对崔道之道: “二爷,问出来了,秀秀姑娘被她五十两银子卖了人。” 崔道之猝然转头去看他。 夏日的蝉鸣声越来越响,崔道之拳头慢慢握起,半晌之后,问:“卖给谁?” 赵贵似是有所不忍,看了崔道之一眼,道: “一对专门做暗娼生意的兄弟,两人被人称做‘钱篓子’……” 他见崔道之浑身止不住的戾气,仿似要杀人,不敢再说下去。 进了那娼门子,哪里还能清白出来的?已经快两日了,秀秀姑娘怕是…… 崔道之快步往外走,才出院子,便见一个小厮迎上来。 “二爷,薛姑娘来了,老夫人叫您过去——啊!” 他话还没说完,崔道之已经猛地一脚踹过去。 “滚!” 那小厮捂着肚子在地上喊叫打滚,赵贵路过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赶上这个时候,瞧这样子,那位薛姑娘今日怕是要空等了,也不知老夫人事后要怎么跟人家赔礼呢。 他摇摇头,快步跑着去追崔道之。 根据红蕊那丫头交代的话,他们很快便找到地方。 崔道之望着眼前破败的街巷,眼里似是燃起一团浇不灭的火焰。 娼门里高等的是陪人喝酒唱曲的扬州瘦马,再次之是诸如香云阁、奇香阁的青楼姑娘,而在这小巷子里的,是那最低贱的暗娼,前两者,人去玩乐,需得花费重金,而最后,只需掏上几个铜板便能与那些女人云雨一场。 这些女人不值钱,就算得病也要照样接客,死了拿草席一裹,扔到乱坟岗了事。 他们竟敢把她弄到这种地方来,他们竟敢…… 崔道之手中的马鞭被捏得吱吱作响。 下一刻,他下马,抬脚就要往里头走。 赵贵吓得立时魂儿都要出来,连忙跑到崔道之面前跪下拦他: “二爷,二爷!里头什么人都有,身上不定带什么脏病,二爷若实在不放心,奴才去找,二爷……” 崔道之冷着脸抽了他一鞭子,赵贵吃了痛,可仍旧是拦住他不放。 “二爷!”正在这时,进去搜查的府兵已经压着两个人过来,府兵在后头狠狠踢他们的膝盖窝,两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呲牙咧嘴地叫喊。 赵贵连忙厉声呵斥道:“说!前儿被你们买的那个姑娘在哪儿!” 两人原本以为秀秀不过是一寻常人家的丫头,如今瞧见这阵仗,早吓得要尿裤子,立时把什么都交代了。 原来两人见秀秀生得好,只砸在手里做些小本生意太过可惜,便转手将她高价卖给了香云阁。 崔道之踢开赵贵,转身上马,临走前,对赵贵道: “把他们两个剁了喂狗!” - 此时的香云阁里,秀秀躺在一间华丽的拔步床上,悠悠醒来。 “哟,姑娘醒啦?”对面圆桌上坐着的一个貌美女人起身,给秀秀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那起子粗人也太过分,姑娘细皮嫩肉的,也不知下手轻点,叫姑娘睡了这样久,索性啊,姑娘到了我们这里,只要听话,往后必定吃喝不愁啦。” 秀秀不知这人是谁,瞧她的装扮,只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 这人的打扮太过花哨,身上还有浓重的脂粉气。 她被那药药睡了这么久,脑袋还昏昏沉沉,想起自己被红蕊骗出去的事,心中知道,这里恐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秀秀不接那女人的茶,环顾四周,见屋子装饰华丽,各色珠帘、衣柜、梳妆台应有尽有,虽比她在崔府的屋子小,但各色东西的布置却要显得要艳丽许多。 她望向不远处的屏风,因瞧不清楚,便下床过去,刚走两步,便猛然止步。 上头画的是春宫图,画面极其露骨。 再仔细听,外头还隐隐传来男女的调笑声。 秀秀心中下意识一沉,她好似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再回头,方才那位貌美女子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听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秀秀慌乱之间,跑到梳妆台前,打开上头的妆匣子,取出一根簪子拢在袖中,又将匣子关上,恢复原样。 “哎呦,可算是醒了。”那貌美女子陪着一个中年妇人过来,瞧着众人敬她的样子,应当是这里的老鸨。 老鸨对秀秀说了好一番言语,不过是劝她认命之类的话。 “好了,你也休息这么长时间了,不接客可不成,我啊,是瞧着你模样好,所以不亏待你,这头一位客人可是个大客户,好好伺候。” 她见惯了这些初来乍到的小丫头不认命的样子,见秀秀分毫不反抗,倒是高兴得紧,笑道: “好个听话的孩子,没跟旁人似的,不叫我省心。” 其实她满可以趁着秀秀昏睡便叫她接客,但外头那位客人一向是个讲究的,若床上躺的是一个连动都不动的姑娘,跟个尸体似的,有什么意趣? 是以,她特地等秀秀醒了才叫她伺候他。 看着老鸨满脸的笑意,秀秀只觉心中一阵恶寒,手心里全是汗。 从崔道之那里,她学到一件事,莽撞的反抗是无用的,只能换来更激烈的折磨。 这里应当还在长安的地界,若是出了人命,定然惊动官府,便是去牢里也比在这里强百倍。 老鸨领着众人出去,不一会儿便来了一个面色昏昏的中年男人,看见她,两眼发直。 “乖乖,香云阁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美人儿?” 他痴笑着往秀秀走去,伸手去摸她白皙的脸庞,激动得手抖: “我的乖乖,叫爷好好疼你……” 秀秀忍受着心底不住翻涌的恶心,攥紧手中的簪子。 再近一点,就一点,到时候…… 男人的手已经要搂上她的腰,瞧着十分亲密,她正要拿起手中簪子刺向男人的脖颈,却听‘砰’的一声,门被人从外头踹开。 她扭头,下一刻,崔道之那张满是戾气的脸便出现在视线里。 只见他视线在自己和身边男人身上打量片刻,忽然冷笑起来,眼如寒冰。 “看来我来的不巧,打扰了两位的好事。” 46.第46章 “你去死!去死!” 从崔道之的视线望去, 秀秀头发散着,只在发顶用几缕发丝挽起一个小小的发髻,上簪着几朵红黄相间的绢花。 视线顺着额头往下, 她身上那身海棠红的浅薄纱裙分外显眼,里头白皙的藕臂若隐若现,脸白如玉,红唇娇艳欲滴,原本只能算得上是娇媚的脸庞竟增添了几丝妖艳至极的味道。 那充满酒色之气的中年男人手搁在她腰际,半边身子挨着她, 将她挡住, 两人几乎要贴到一起, 而她只微仰着脸,双眸微敛,瞧着竟是一丝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崔道之面色阴沉, 眼中渐渐升腾起浓浓的杀意。 那中年男人原本想在这里快活一番, 好容易见着一个喜欢的,模样又新鲜,眼见着就要得手, 谁知半路竟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 焉能不气。 “知道打扰还不快走!耽误爷享乐, 先来后到懂不懂, 赶紧出去!” 说着, 就要来推搡崔道之, 崔道之一动不动,目光只盯着他身后的秀秀。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或许,他在想,只要她开口求他, 不,只要她流露一点点向他求助的神色,他便立即剁了眼前这个瞎了眼的畜生,救她回去。 满楼的调笑声渐渐淡了下去,刚刚离开不到一炷香的老鸨已经带人回来,楼道处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 赵贵站在崔道之身后,拼命地给秀秀使眼色。 秀秀望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一切都分外讽刺。 她恶心着那中年男人的亲近,高高在上,觉得自己被羞辱,可是看到崔道之的脸,她才猛然间想到,她所有的自尊和清白,早被这个如同她噩梦一般的男人踩在脚下。 她所害怕,所恐惧,所觉得恶心的一切,她早已经经历过了。 她是他手中的玩物,是他抒发欲望的禁脔,是他的奴隶。 为了生存和活命,她早已同这楼里正在与男人调笑的姑娘们没有任何区别。 一种显而易见的厌恶从她眼底流露出来,落进了崔道之的视线里。 第48节 他瞳孔微缩,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秀秀姑娘,您赶紧过来,二爷来救您了——”赵贵眼见着就要不好,连忙开口提醒。 小姑奶奶呦,她被红蕊那丫头卖到这地方来,二爷正心疼着呢,怎么忽然就跟二爷犟起脾气来了!惹怒了二爷对她能有什么好处,从前的苦她还没吃够不成! 二爷若真想惩治她,有的是残酷百倍千倍的法子,她屡次犯错,二爷已经对她是格外开恩了,今日连老夫人专程请来的薛姑娘都没见,特意来找她,她怎得就这样不知足? 谁知他这番言论不但没有说动秀秀,反而惹得崔道之动了怒,踹了刚到面前的老鸨一道窝心脚。 “不要脸的东西!” 秀秀知道这句话明面上是对着老鸨说,实则却是在骂她。 联想到崔道之素日里待自己的行径,秀秀将袖中的簪子捏得更紧。 对面的崔道之见她仍旧没有反应,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转身道: “关门!成全这没皮没脸的下作东西!” 说着就顺着走廊要下楼,众人被其气势所威,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赵贵也不知崔道之是在玩儿真的还是说的气话,急得不行,连忙冲秀秀道: “我的姑娘,您就服个软成不成!” 见秀秀似乎不为所动,赵贵在心底狠狠惋惜一顿,连忙照着崔道之的话将秀秀和那满脸急色的中年男人关在门里,去追崔道之。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崔道之的脸色,只觉的他满身府的戾气,好似下一刻就要提刀杀人。 本以为秀秀此次必定是完了,却见崔道之忽然停下脚步,半晌,猛然转身再次大踏步上楼。 “二爷——!” 被他叫的崔道之眼如寒冰,动作飞速,‘砰’的一下踹开门,大步流星,一鞭将里头那男人卷起扔出去,喝道: “赵贵!给我扒了他的皮!” 赵贵连忙应道:“二爷放心,交给奴才!” 这没长眼的下作东西敢碰他们二爷的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那男人手还未碰到秀秀,眼见着方才那人去而复返,竟将他扔了出来,又听见这句话,瞪大了眼珠子: “谁敢,谁敢动我!王大人知道了饶不了你们!秦妈妈,这是在你的地界上,出了事,你不管管!” 老鸨方才才被踹了一脚,一条老命都差点赔了进去,再加上下头的人告诉了她崔道之的身份,吓得心都要跳出来,如今哪里还敢多话。 可眼前的男人背靠王康安大人,那可是贵妃的胞弟,她哪个都惹不起,索性开始装心口疼,被人搀走。 那中年男人见状,气得两手打颤,被府兵单手提起。 赵贵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喝道:“再敢提王家,老子先拔了你的牙!” 说罢,他瞧出崔道之如今还不想走,便十分贴心地伸手将门关住,指挥府兵将人疏散开,离这个屋子远些。 屋内,崔道之眼睛死死盯着秀秀,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再无从前面对他的谨慎小心,仿若方才所有发生的事都与她无关一般,半晌,冷笑一声: “怎么,没成全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心中失望了?” 听见这话,秀秀终于有些些许反应,缓缓掀起眼帘,眼中是破败的灰:“……奸夫淫.妇?” “难道不是?”崔道之眼睛望向她近乎露骨的纱衣,还有一旁画着春宫图的屏风,咬牙道:“跪下!” 秀秀暗暗握紧手中的簪子,脊背挺直,没有动作。 见状,崔道之上前一步,抬起那只宽大有力的手掌,按在秀秀肩上,只听‘咚’的一下,秀秀的膝盖上立时传来一阵疼痛。 “瞧,你又开始了这副贞洁烈女的样子,平日里稍微靠近你些,你便皱眉头,仿若我是什么洪水猛兽,方才却迫不及待同想那腌臜泼才快活,自甘堕落的蠢东西!” 崔道之怒火攻心,口不择言,想起方才自己看到秀秀同那男人在一起的模样,恨不得立即将两人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他垂头望着秀秀,看着她如花一般娇艳的面容,另一只手猛地捏住她的下巴,厉声喝道: “说话!” 秀秀被迫抬头,仿若一只失去生气的泥娃娃,慢慢掀起眼帘与崔道之对视,半晌之后,她忽然笑了一下。 崔道之一怔,他从未见过秀秀露出过如此神情,仿若是在对他嘲讽一般,只听她道: “将军错了,奸夫淫.妇从来不是旁人,而是你和我。” 崔道之手劲猛然收紧,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秀秀忍着疼痛,仿若要把这几个月来的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宣泄而出: “不是么?您瞧,咱们无媒无聘,却成日里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即便您心有所属,就要同她议亲,即便我心不愿,你心不甘,还是照旧如此,这不是奸夫淫.妇是什么?” 崔道之被她这番话气到,自然没注意到她话中的‘心有所属’四个字,额头青筋微微暴起。 “你胆子是越发大了,就不怕——” “我只怪自己从前太过懦弱。”秀秀打断他的话,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从未见过的光芒,丝毫不见对面前男人的畏惧: “将军若是觉得生气,便好好惩治我好了,打板子,下狱,剥皮抽筋,将军觉得哪样解气,便在我身上使,我若熬不过去,便去见我的爹娘,也没什么不好。” 她想努力活着的,这些日子以来,她拼尽全力去装作若无其事,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就这样活着过一辈子,也成。 可看着崔道之杀人般的眼神,听着他无休止地贬低打压自己,她便觉得,这样不好,一点都不好。 “将军,我已经不想知道你为何要这样待我,我只最后问一句……” 秀秀心中还存着一丝妄想,看着崔道之道: “……您能放过我么?” 崔道之被她这双眼睛一望,喉中似被堵了什么东西,上不去,下不来。 半晌,他冷笑一声,缓缓吐出两个字:“休想。” 秀秀的眼神立即黯淡下去,垂着眸,不再看他。 崔道之心中升起一股烦躁,下意识不去想她的话,只逃避一般猛地拽着她的臂膀,将她拽至屏风前,秀秀身体扑在屏风上,随着它一同倒下。 眼前便是露骨的春宫图,秀秀别开脸去,却又被崔道之掰过去。 “你方才不是还不躲么,怎么换成我,便这幅不情愿的模样?我瞧着这屏风挺衬你,改日叫人也做一扇,搁在你房里,叫你日日瞧着,你说怎么样……” 秀秀一动不动地趴在屏风上,闻言,簪子尖刺进手臂的皮肤里。 等崔道之将她转过身来,她似是猛然醒过来一般,扬手往他脖颈上刺去。 “你去死!去死!” 她一边刺着一边哭,仿佛在做最后一搏。 崔道之压根没料到她手中还有根簪子,更没料到她敢刺他,依靠着沙场的经验,方才敏锐躲过她突然的动作,但肩颈和后背上还是挨了几簪子。 崔道之惊讶震怒之余,方才反应过来。 她手中藏着的簪子难道是为了…… 想起他头一次推开门时,她紧紧攥住的右手,崔道之眉头一跳,随即猛地夺过秀秀手中的簪子。 正要说些什么,秀秀已经挣脱他的束缚起身,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快跑着往外走。 崔道之撂开簪子,手心里满是血,喝道:“站住!” 秀秀却全然听不见一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开门,跑了出去。 崔道之额头突突的跳,连忙快步跟着起身出去,一边追一边对四周呵斥:“闭上你们的狗眼,滚!” 崔府的府兵连同整个香云阁的人全都飞速躲起来,深怕自己动作慢了,惹着这位活阎王。 人少了,崔道之的动作也快了许多,眼见着追到楼梯口,伸手就能将秀秀捉住,却见她身子猛然一歪,顺着楼梯滚了下去,顺带着还带倒一株盆栽。 瓷器做成的花盆碎得厉害,有不少四散在秀秀身边,隐隐约约,上头还沾着一点血迹。 崔道之见着这样一副场景,呼吸猛然一窒。 第47章 心思 下一刻, 只见又有一个花瓶不稳,直冲着秀秀的脑袋往下摔。 崔道之瞳孔骤缩,想都没想, 直接从楼梯口纵身跳了下去,扬手将花瓶打偏。 只听‘咣当’一声,花瓶在墙角碎成一片。 崔道之边走边伸手扯下身上的披风,飞速将秀秀从头到脚裹起来,只露出她乌黑的发丝,抱起她就急匆匆往外走去。 赵贵出来收拾残局, 瞧见崔道之眉间隐隐快要压不住的急切, 不禁微微一愣, 再仔细一看,只见 他家二爷左手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 二爷方才从楼上跳下来时,打开了那个花瓶...... 赵贵心头猝然一跳, 脸色变了又变, 急忙快步跟上去:“二爷——!” 追出去时,崔道之已经抱着秀秀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夫抬手扬鞭, 府兵们护着马车快速离开。 赵贵跺了一下脚, 也骑马跟上。 马车上, 秀秀被崔道之抱在怀里, 双眸紧闭, 几根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 了无生气。 崔道之不知有无瓷块扎在她身上,因此未曾将她放下,手伸到她脑后,摸出了血。 崔道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 一股十分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悄然升起。 他敛眸,将手掌缓缓收起握紧。 怀中人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疼痛,蠕动着嘴唇,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崔道之抿唇,单手揽着她,另一只手从肩头褪下她身上那层单薄的纱衣,检查后背,索性后背上无大事,只在肩胛骨有两处地方被瓷器划破皮,见了血,颜色似是要与她左肩那块胎记融为一体。 须臾,崔道之收回视线,抬手将她衣裳穿好,沉声道:“快!” 外头马夫高回一声是,下一瞬,马车如同离了弦的箭,飞速向崔府跑去。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崔府二角偏门停下。 崔道之抱着秀秀进去,形色匆匆,一路上,丫头小厮们皆恭敬避在一旁行礼,对所见景象诧异不已。 二爷寻到秀秀他们不觉得稀奇,他们稀奇的是二爷竟大庭广众,不顾礼节地抱一个通房回来,幸亏薛姑娘已经走了,若是叫她给瞧见…… 那他们老夫人费心想给二爷说的这门亲事,怕是要彻底黄了。 第49节 未来夫君有通房妾室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女人得宠,早早的便攥住了丈夫的心,将来自己进门,别说是将她打发走,怕是稍微照顾不周,那边枕头风一吹,便会闹得夫妻离心,家宅不宁。 不过在他们看来,秀秀一向是个老实的,断不会做出那等恃宠生娇的事,倒是二爷,对秀秀有种越来越在意的势头,今日竟不顾身份体面,抱着人就进府里来了,若是在外头也是如此…… 众人细细掂量着,越想越是觉得秀秀将来在家里的前程不可限量,不少人开始动了巴结的心思。 - 东厢房里,崔道之站在梨花圆桌旁,看着喜鹊流着泪褪下秀秀身上的纱裙,拿湿帕子擦她的背。 帕子刚碰上伤口,秀秀便猛地一颤,双眸紧闭,因为失血的脸色有些发白。 喜鹊哭道:“好姑娘,奴婢知道疼,你且忍着些吧……” 说罢,小心翼翼将帕子放在伤口处。 秀秀也不知听没听见,两只手无意识地扒着床沿,嘴唇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喜鹊凑耳过去,半晌,抬头望向崔道之,回道: “二爷,姑娘在喊爹娘……” 崔道之听罢,唇角微抿,道:“……她还喊了谁?” 喜鹊愣了一下,再次凑过去听,随即摇头道:“回二爷,姑娘并没喊旁人。” 崔道之拇指微曲,呼吸沉重了不少。 若是没记错,他带她回长安前,那一日,她也是这样昏迷不醒,嘴中除了爹娘,她还唤了‘二哥哥’。 二哥哥…… 他有多久没有听她这么叫过自己了? 崔道之望着桌上袅袅升起的烟雾,陷入沉默,不多时,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他忽然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方才想的是什么,脸色瞬间微沉。 他转身,扬手打开帘子,抬脚到外间去。 “二爷,大夫来了。” “嗯。” 崔道之坐在椅上,无意识转动着手中的扳指,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 喜鹊已经放下了床帐,出来领着大夫要进去,就在两人踏进里间的那一刻,崔道之却忽然张了口: “不许瞧她的脸和背。” 那大夫一愣。 若里间那位贵人得的是内里的病,崔将军提出的这个要求倒也没什么,瞧妇人本就比瞧男人要多些忌讳,但听闻她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脑袋和背上都流了血,说不定还需要缝针,不叫看怎么成? 但瞧着崔道之那阴沉的脸色,大夫也不敢上前询问,只得进去先隔着帐子把脉,再行定夺。 大夫进去,赵贵在那里询问崔道之手臂上的伤,劝道:“二爷还是先回屋里,叫丫头给您上药敷一下,奴才在这里瞧着,您大可放心。” 崔道之左手手臂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不时有血渗进衣服,传来尖锐的痛感,背上也是,被秀秀刺的那些地方有血渗出来,火辣辣的疼。 可是崔道之却全然不当一回事的模样。 那疼此刻能叫他清醒,不至于叫他太过糊涂地沉沦下去。 他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半晌不言语。 赵贵急得不行,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 秀秀无大碍,只是脑袋受了轻微撞击,所以暂且昏迷,而目前令大夫为难的是,她后背的伤口需要缝针,可崔道之却不准她的背露出来…… 崔道之听罢,只淡淡道:“工具给我。” 大夫满脸惊讶,赵贵也劝道: “二爷,您虽因行军打仗常受皮外伤,跟军医学过几年,但——” 崔道之微掀了眼皮,有些不耐烦。 赵贵只好朝大夫使了个眼色,大夫战战兢兢地将用于缝制的曲针、桑白皮线还有麻药包递给他。 崔道之掀帘进去,拿湿帕子净了手,坐在床边,抬手将秀秀浓密的发丝从后颈里往旁边撩过去,落满枕头。 从他的视线里,能瞧见秀秀微蹙的眉头和鼻头细密的汗珠。 他看了半晌,道:“咱们的帐还没算完,你可不许死。” 随即,秀秀身子一僵,被疼醒,想要挣扎,被崔道之单手按住。 半个时辰后,崔道之从里间出来,拿着帕子擦手,对大夫道:“开药。” 大夫惊叹半晌,回过神来,被小厮领着去抱厦写药方。 赵贵此时想再次劝崔道之去换衣上药,却见他问道: “那个叫红蕊的死了么?” 赵贵连忙道:“回二爷,被打得半边身子动不了,如今还没咽气。” 崔道之转动着手中的扳指,眼中是森然的寒意: “割掉舌头、手脚,做成人彘,每日喂一碗水,等死了扔去喂狗。” 敢动他的人,他便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贵浑身一震,长安的权贵们虽有不少人纨绔子弟为了好玩儿,将人做成人彘,但是他们崔家从来就未曾做过这样的事,如今二爷却开了先例,看来这次他是当真生气了。 此时,喜鹊从里屋走出来,手中抱着从秀秀身上褪下的纱裙,就要去洗,却听崔道之道: “拿个火盆来烧掉。” 想着秀秀穿着这身衣裳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的模样,崔道之只觉得它恶心碍眼。 喜鹊愣了下,应道:“是。” - 东院的动静,崔道之一直叫人瞒着老夫人,待一切事毕,他换衣上药,不顾赵贵阻拦,走着去了老夫人那儿。 才掀帘进屋,便见老夫人冷着一张脸坐在榻上,见着他来,只别过脸去不看他。 崔道之走过去,“娘。” 老夫人听见儿子叫她,将头别得更狠。 崔道之只道:“儿子今日回家后,陛下又招我进宫去,现如今才回来,既然薛姑娘已经离开,等来日儿子给她赔礼谢罪便是。” 老夫人听得冷笑连连:“我虽老了,但不糊涂,什么陛下招你进宫,怕不是瞎找的说辞,你说,是不是那丫头又惹什么事端了?” 从她当了他房里人,何曾有过消停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要来上这么一遭,她猜也能猜出来。 崔道之暗自看了眼赵贵,赵贵连忙吓得要跪下,表明自己并没有与老夫人互通消息。 “你不必看他。”老夫人道:“我只问你,你到底还要不要娶亲,我也不要你立即打发了她,可你一直如此,容她胡作非为,今日还为了她不见薛姑娘,儿啊,你,你从来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啊,怎么就……哎……” 老夫人直抹眼泪。 崔道之听到她的话,感受着身上的丝丝疼痛,沉默半晌,劝慰了几句。 等他从老夫人房里出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他站在自己院子里,看着秀秀屋里的明灯,想到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一股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 她没有打算跟那个好色之徒,但同时也不打算跟他,她宁愿跟那个人同归于尽或者进牢都不愿意向他求助,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崔道之冷笑一声。 他竟然开始对这样一个人生出那龌龊的,不可饶恕的心思。 他转身往外走,不顾赵贵叫他休息养伤的话,出门驾马去往国公府。 那种心思,是对崔家的亵渎,压根就不应该存在。 只是露出苗头也不成。 他也不点灯,只一个人走进空当无人的祠堂里,对着父兄的牌位,跪了一夜。 第48章 抹药 天气热得厉害, 好容易挨过了午后,秀秀才稍微觉得凉爽些。 池塘里的荷花盛开,高大碧绿的荷叶像是一把把小伞, 将暑气遮在外头,清风徐来,荷香扑鼻。 秀秀着一身家常的袄裙坐在池塘边的亭子里,趴在朱红色的椅背上,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手中的团扇就要掉进池塘里去, 一旁的喜鹊忙放下手中的茶壶, 跑过去探身接住。 一只站在荷叶上的青蛙, 连忙惊吓着跳进池塘,水波泛起阵阵涟漪。 秀秀回过神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些茫然地望向喜鹊。 喜鹊见状, 不禁走到她身边给她扇风:“姑娘,您今儿在这里待得时间够久了,咱们回去吧。” 自秀秀醒来后, 她便一直这幅模样, 不爱说话, 总是看着一个方向发呆, 起初, 喜鹊心中着急, 将此事告知赵管事,想请他将二爷请过来瞧瞧,谁知赵管事却说二爷这几日都忙着公务,没空过来。 其实喜鹊知道, 二爷要说亲事了,自然来的便少了,不会再如同从前一般好请。 可秀秀一直不说话,也不是个事,幸而赵贵将大夫请来,又请了脉,被大夫告知无事,喜鹊方才放心。 然而秀秀依旧不曾开口说话。 喜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谁知当晚二爷便了过来,叫她出去,同秀秀独自在房里呆了一会儿子。 等喜鹊再进去,只见秀秀趴在床榻上默默流泪,可终究还是开口说了话,虽只是短短几个字,但总算叫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秀秀身上的伤好些之后,她便踏出屋子,时常来这亭子歇着,一待就是一整天。 喜鹊怕她这样长久下去会憋出病来,便常常讲些外头的趣事给她听,比如贵妃的弟弟王大人被撤职囚禁在家,再比如大皇子近日春风得意,又纳了两名侍妾,等等。 秀秀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听着,一副漠不关己的模样,有一天,她忽然问:“红蕊呢。” 喜鹊顿了下,只道:“她去了该去的地方。” 秀秀没再追问,她大致能猜测到她的下场,又再次将视线投入到池塘里。 第50节 喜鹊回过神来,见秀秀已经起身,便拿着扇子搀着她往住处走,笑道: “我昨儿查看姑娘的伤势,瞧着已经大好,往后再抹些祛疤的药便好。” 听到这里,秀秀脚步一顿。 她慢慢攥紧裙摆,眼底浮现一抹抗拒。 身子好后,她就要随身到崔道之身边去侍候,这是他最后一次见面同她说的。 如今已经到了申时,再过半个时辰崔道之就要回来了。 秀秀的脚步下意识慢下来,道:“还没好。” 喜鹊扶着她下阶梯,闻言,有些疑惑道:“姑娘说什么?什么没好?” 秀秀正要开口,却听前头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眼,却见是赵贵。 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道:“就猜姑娘在这儿呢,二爷回来了,姑娘赶紧过去吧。” 说着,便在前头带路。 秀秀一动不动,只道:“赵管事,我伤还没好,就不过去了。” 瞧她这样,赵贵一眼就瞧出来她是不想去,只道: “这个……姑娘需得跟二爷自己去说,奴才做不了主。” 秀秀在原地站了半晌,赵贵一直在旁边候着,秀秀无法,只得抬脚跟了他去。 掀帘进了崔道之的屋子,秀秀微垂着脑袋站在外间,许是知道她的到来,很快,从里屋传来崔道之略显深沉的嗓音: “杵在那里做什么,去缴了帕子替我擦汗。” 秀秀望着微微晃动的帘子,应了声是。 寂静的屋里,哗啦啦的水声显得尤为明显。 秀秀进去,只见崔道之赤膊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秀秀走过去,将湿帕子放在他身上,擦到后背时,瞧见上头几个仍在发红的伤口,手顿了下。 只听崔道之冷声道:“怎么,后悔没拿簪子扎死我?” 若不是他闪避及时,此刻,早已成了她簪下亡魂。 听罢,秀秀走至他身前,跪下,轻声道:“但凭将军处置。” 她又再次变得乖巧,可崔道之知道这些不过是表象而已,当日恨不得杀了自己的,才是真正的她。 崔道之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冷声道: “我自然要处置你,只是在此之前,先把你的事做完。” 听罢,秀秀起身再次绕到他身后,给他擦背,期间,崔道之垂着眼睫,不言语。 他有多少日没见她了? 二十日还是三十日,他记不清了,仿佛是着了魔一般,说着再不见她,可终究是忍不住,那日,薛昭音来家里,他还特意叫她来给他们奉茶。 他看着她,期望在她脸上看见一些失落或者生气的情绪,可是没有,一丝都没有,相反,她看到薛昭音时,眼中似乎有一丝高兴。 他这几日,眼前总会浮现那日的画面。 他对这样的自己,很不喜欢。 崔道之夺过帕子,冷声道:“够了,出去摆饭。” 秀秀正巴不得,于是领命出去。 用过膳后,崔道之自行去沐浴,坐在浴桶里,他目光微沉,视线不期然瞧见搁在不远处茶几上的大红汗巾子,自那日秀秀不小心将它落下后,它便一直放在这里,触手可及。 照着崔道之的吩咐,秀秀在外头端了茶,就要进去,却听里头忽然崔道之沉声道:“站住。” 秀秀脚步一顿,没有吭声。 里头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半晌,只听崔道之哑声道: “说话。” 秀秀一愣,轻声道:“将军想奴婢说什么?” 里头没有回应,只有崔道之微沉的呼吸声。 秀秀不知发生了何事,怕自己不说话,又惹他生气,到时又有一场闹,便想了想,问道: “将军那日说的可是真的?” 里头崔道之哑声张口:“哪日?” 秀秀望着托盘里的茶杯,道:“那日,将军说只要奴婢能叫您高兴,将来也不是不能放了奴婢。” 崔道之听罢,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凉意,偏身子还如火焰般滚烫。 当日,他瞧她一副生无可恋就要去了的模样,任凭他如何恐吓磋磨都无动于衷,便随嘴说了这么一句,谁知她竟当真记下了,还敢在这里光明正大提出来。 崔道之正要打破她的幻想,下一刻,却忽然改了主意。 或许是身体里的火焰在作祟,崔道之莫名想到了秀秀对自己柔情蜜意的模样,下颚收紧,额上汗珠滚滚落下,淌过喉结,掉进水中,惊起丝丝涟漪。 他只能叫自己去想对王家人的仇恨,火气稍稍舒缓,可是很快,又升腾起来。 他没有吭声。 秀秀见状,指尖在托盘上隐隐发白。 一般他不否认的事,便是同意了。 秀秀有些不敢相信,可是心里又忍不住隐隐升起希望。 崔道之要说亲了,这段时日以来,他在外头同薛家兄妹游玩的事,她也有所耳闻,甚至有一回,她在走廊拐角,还见过老夫人同薛昭音有说有笑,而前院厅堂,崔道之正在同薛崇明下棋。 像这类要结亲事的男女,在大梁并无需多少男女避讳,薛昭音被老夫人拉着到前厅,几人一起说话。 秀秀还被叫去奉了茶,她进去的时候,崔道之正在同薛昭音下棋。 这两日又听说,老夫人已经着人去相看两人的八字……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崔道之产生了想放手的念头。 可是秀秀想起上次在香云阁,秀秀求崔道之放了自己,他说的‘休想’二字,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她在这里想着离开的事,里头的崔道之却隔着屏风望着她的身影,很快,他紧绷的下颚松弛下来,呼吸开始变得松缓。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崔道之抿紧唇角,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起身穿衣,很快,一条大红的汗巾子浮出水面。 出去时,崔道之已经恢复如常,烛光下,他的模样甚至有一丝清冷,叫人压根想不到他方才做了什么事。 他只淡淡瞧秀秀一眼,坐在拔步床上,指了一下外间,道:“今夜你睡那儿。” 秀秀扭头瞧了一眼。 只见外间靠墙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榻,不大不小,刚好能躺一个人。 秀秀察觉到崔道之这是不要她伺候的意思,心下一松,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做,即便要讨他欢心,也要等来日。 “是。”秀秀重新出去,换了一杯茶进来,将茶杯放在里间的茶几上,便打帘出去。 想到什么,秀秀停下脚步,转身道: “将军,外间的蜡烛可否不灭?” 崔道之只道:“随你。” 秀秀点了头,出去在榻上躺下,望着晃动的蜡烛,过了许久,才终于闭上眼睛。 等她睡下,崔道之起身走出外间,点了她的穴道,将她翻身,褪下她的衣裳。 只见光洁的后背上,有几处显眼的疤痕。 崔道之神色微敛,拿出一小盒药膏,伸出手指替她抹药。 等一切事毕,崔道之望着她白皙光滑的后背,忍不住视线往上,细长的脖颈里,是一根细细的肚兜带子,他目光在上头掠过,手略作停留。 下一刻,便飞快将她衣裳穿好,起身,打帘回里间。 他打开窗子,望着天上的圆月,眸色幽深,外间的烛光隐隐透过来,明灭不定。 齐家勾结匪寇,在杨朔州惹出了人命,这回死的,是皇帝的母家侄子。 一场掀动齐王两家的风雨,将要在长安刮起。 假以时日,两家的末路就要到来,到时候…… 崔道之抿起嘴唇,回头,隔着帘子望向正在熟睡的秀秀。 第49章 牙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秀秀近日总觉得崔道之经常用一种她无法读懂的眼神长久地注视着她,每当她抬头回望过去,他便立即移开视线, 仿似无事人一般。 秀秀自然不会自作多情,觉得他喜欢上了自己,只是发现的次数多了,心中也渐渐有了疑虑,不知崔道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她也不问,因为即便问了, 崔道之也不会回答自己, 说不定还会得到一阵冷嘲热讽, 她何必去触那个霉头。 无论他想做什么,左右自己的境遇不会比如今更坏就是了。 马车平稳前进,窗沿上的石青穗子微微晃动, 外头不时传来隐隐的喧闹声。 原本闭目养神的崔道之忽然睁开双眸, 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望向秀秀。 秀秀只作不知,安静地跪坐在那里。 她今日打扮的素净,身上穿的是一件淡紫的袄裙, 头上只簪几朵水绿的绢花, 其余钗环一点没戴, 整个人如一朵出水的芙蕖, 娇媚中流露出一点淡雅。 崔道之伸手, 将她拉进怀里, 叫她坐在自己的膝上。 男人身上的沉香丝丝缕缕钻进鼻端,秀秀有些不习惯,下意识想起身,下一刻, 想起崔道之先前承诺的那句话,停止了动作,乖乖坐在那里。 “这么乖。” 崔道之目光在秀秀面上掠过,见她左边鬓角处,有一缕发丝垂落下来,抬手将它塞至耳后。 秀秀对他近日诸如此类的亲近心生反感,却也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语。 她不说话,崔道之也不恼,只垂眸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51节 秀秀鼻尖慢慢沁出汗来。 崔道之不知为何,在她耳边轻声叹了口气,似乎是遇见了什么难题。 秀秀怕痒,躲了一下,却被他掐着腰,重新捞了回去。 “别动。”崔道之沉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别动,就这样待一会儿。” 他阖上双眸,将下巴搁置在秀秀的肩头,不再吭声。 在秀秀的认知里,崔道之对她从来是不假辞色,就连在房事上,也是霸道的紧,何曾有过这样无害的时候?仿佛他当真只是累了,想靠着她歇一歇。 时间长了,秀秀肩膀有些发麻,她望着微微晃动的石青穗子,一动不动。 半晌,她道:“薛姑娘在等着将军,将军还是先把我放下来吧。” 他们这次出去,便是去赴一场马球赛。 快要入秋,天气凉了下来,正是举办马球赛的时候,这次,上到皇帝贵妃,下到侯爵高官,都会去,薛昭音自然也在其中,这也是为何老夫人叫崔道之参加的原因之一。 其实这样的场合秀秀本不能跟着的,可不知为何,崔道之却执意将自己带了上。 秀秀一提及薛昭音,崔道之果然掀开眼帘,起身摸着秀秀的脸颊,忽然问了一句:“你在意她?” 秀秀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说这样一句话。 别说她如今不过一个奴婢,没资格去在意要同主子联姻的大家闺秀,就算她是个跟他们同等身份的人,现如今也不会在薛昭音身上花费心思。 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会拉着崔道之祈求他不要喜欢别人的小姑娘了。 秀秀只道:“将军能娶这样一位主母,想必崔家上下无有不高兴的。” 谁知崔道之听了这话,面上似乎沉了沉,半晌问道: “你呢,你高不高兴?” 只见秀秀点头:“自然是高兴的。” 马车里的空气霎时冷了许多,崔道之看了她许久,忽然冷笑一声,说:“你倒是懂事。” 说着,便俯身往她脖颈上咬去。 他咬得重,秀秀忍不住蹙了眉,推他:“……一会儿人要瞧见。” 那么多人,她衣裳也不是高领,别人一瞧便知怎么回事,他难道不怕薛昭音瞧见吃醋,同他闹不成? 崔道之摸着她的脸道:“随他们瞧。” 他又生气了。 秀秀望着他,最终没再吭声,等她跟着崔道之从马车里出去时,右侧脖颈里的牙印尤为显眼,她将衣领往上拉,堪堪遮住。 马球场设在曲江池后头的园子,崔道之进去后,先被领着到后院屋里换衣裳,一身简练的窄袖圆领骑装更衬得崔道之身高腿长、英姿勃发。 薛昭音早到了,一直跟着她哥哥薛崇明身后,两人在球场边缘骑马转悠,瞧见崔道之来,薛昭音立即下马,跟在薛崇明身后过去。 她见着一身利落打扮的崔道之,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弯唇行礼:“二公子。” 等瞧见他身后的秀秀,面上浮现一丝意外,须臾之后,目光又看见她脖颈里隐隐露出的些许牙印,脸色一僵,却也很快恢复如常。 崔道之同薛昭音说着话,余光却不住瞧向秀秀,见她只低着脑袋,眼睛盯着地面,没有一丝一毫向他这里瞧的意思,不禁神色微敛。 新一轮马球赛开始,崔道之同薛家兄妹上场,他们都是马球场的老手,技艺精湛,动作之间,像是一只只自由翱翔的鹰,自带风流潇洒。 秀秀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赵贵以为她瞧见崔道之与薛昭音在一起打马球伤心了,便劝道: “姑娘想开些,即便日后薛姑娘进了门,二爷对您定然还同如今是一样的。” 见他想岔了,秀秀也没有反驳,只没吭声,往后头阴凉处走了走。 因心头藏着事,不期然撞上了一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有人喝道: “哪里来的奴才,敢撞大皇子!” 秀秀抬头,只见一个模样清秀,身着黑色圆领长袍的男子正皱着眉头看着她,等瞧见她的脸,愣了一下。 赵贵见状,早已经跪下谢罪,只说秀秀是头回来这样的场合,一时不慎失了礼数,请大皇子恕罪。 秀秀也跟着跪下。 大皇子认识赵贵,问道:“她也是你们崔家的人?” 赵贵连忙道了声是,见大皇子一直盯着秀秀看,连忙将崔道之抬出来。 “回头奴才必定禀明了将军,好好教她规矩,还请大皇子今日饶她一遭。” 他言辞间时刻透露着崔道之如何看中秀秀,大皇子听出来了,再加上瞧见她脖颈里露出的牙印,也猜出秀秀是崔道之房里人的身份。 大皇子微一沉吟,抬了抬手,走了。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王贵妃尽收眼底,自从王康安和齐家接连出事之后,她便有些憔悴,今日,不过不敢违拗皇帝的心意,陪他过来罢了。 她坐在看台上,手中撸动着一只狸猫,问一旁的丞相夫人: “她便是几个月前你给本宫提的那个丫头?” 丞相夫人早已忘了自己同贵妃说过什么,乍然听见这话,不禁眼带迷茫地顺着贵妃的目光望过去,等瞧见秀秀的脸,方才反应过来,点头道: “正是呢,就是她,当日人都到臣妇家里了,崔将军硬是上门给要了回去,瞧着是喜欢得紧。” 王贵妃听着,手一直抚摸着怀中的猫儿不说话。 那边丞相夫人将茶杯放在茶几上,仍在喋喋不休地念叨: “说起来,这丫头同娘娘还挺有缘分,都是河州人氏,模样与娘娘您也有一两分像……” 王贵妃抚摸猫儿的手一顿,凤眼一转,望向丞相夫人,头顶的凤钗轻轻晃动。 “她多大了?”她似不在意一般问道。 丞相夫人叹了口气道:“年龄且小着呢,还不到十七岁。” 不到十七…… 王贵妃疑心自己是太想念自己的女儿了,听到了差不离的就想到她,这些年,也不知是第几个了。 她有些疲惫地将狸猫交给宫人,自己手撑着额头休息。 半晌,视线再次落在秀秀身上。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齐家和她弟弟的事虽表面上瞧着是他们咎由自取,可她知道,大皇子那个中庸之辈,单凭他自己,是没有那个本事叫他们忽然栽跟头的,这里头定然少不了崔道之的参与。 他一个那样不近女色的人,她叫手下模样最好的宫人使药勾引他都无用,偏偏却对那个叫秀秀的小丫头十分上心,除开丞相府,前儿在香云阁惹出的动静,怕是整个朝野都有所耳闻。 这其中一定有她不知道的猫腻,差人回河州调查一番,说不定有收获。 至于近日齐王两家遭遇的事,她其实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趁此机会打击一下齐家也没什么,只要皇帝对她的宠爱在,只要将来她手下的七皇子能登上帝位,一切都不是问题。 而要她失去皇帝的宠爱何其难,除非从前那件事被翻出来,否则单凭旁的事,绝无可能。 而那件事,是永远不会被翻出来的。 想通这一切,王贵妃起身说累,被宫人搀扶着到后头休息。 - 秀秀自然不知自己已经惹着王贵妃注意,她正在崔道之的要求下,给他擦汗。 “成了。”许是觉得她动作太慢,崔道之接过帕子,自己擦了起来,收拾妥当之后,将帕子扔给她,起身往屋外走去。 刚进到走廊,便遇到了大皇子。 大皇子瞧见他身后的秀秀,不知为何道了句: “崔将军好福气。” 崔道之不着痕迹将秀秀挡住,只道:“不过一个粗苯丫头而已,哪比得上殿下府里的美娇娘?” 大皇子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随即邀请崔道之一起去到阁楼上瞧瞧,一观美景。 崔道之自然欣然应允,只在进去前瞧了眼赵贵。 赵贵明白崔道之的意思,这是要他看好秀秀,连忙躬身点头:“二爷放心。” 崔道之同大皇子一起到了四楼观景台,两人说了许多闲话,半晌,大皇子终于忍不住,问道: “上次将军说,只需要最后一击,行于湖上的船便能被彻底击溃,这最后一击究竟是什么,如今怕是该上演了吧?” 崔道之转身,垂头瞧向楼下站着的秀秀。 是啊,只要他此刻将这颗棋子用上,便能瞬间取胜,王馥郁所获得的一切宠爱都将烟消云散,甚至会遭到皇帝激烈的报复。 他们这位陛下,旁的事他能容忍,可是这样的事他却决计忍不了。 只要他此刻将她推出去…… 崔道之垂眸,只见秀秀站在楼下,似一株出水芙蓉,只露出一个侧脸,脖颈里还带着他刚留下的牙印。 第50章 崔道之痛恨她,也痛恨这…… 秀秀一直在阁楼下守着, 快入秋,地上已经落了些枯叶,几只麻雀在地上来回觅食, 稍微一有动静,便如同受惊一般,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秀秀捡起一只枯叶在手中把玩,她站的地方正是风口,清风拂过,吹乱鬓角的碎发。 她觉得冷, 抬手揉了揉臂膀, 一旁的赵贵瞧见, 刚想开口询问,却见薛昭音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 她已经重新换了袄裙,目光在秀秀身上打量片刻, 抬了抬手, 对身后的秀玉道: “去把我那件牡丹暗纹的斗篷拿过来。” 秀玉有些吃惊,“姑娘……” 这小蹄子如今是崔二爷房里人,瞧着还挺受宠, 姑娘即便不趁早劝崔家老夫人打发了她, 也不该对她如此亲近, 好似要巴结她似的, 未免失了身份。 薛昭音轻斥道:“快去。” 秀玉只得按下心中不忿, 领命去了。 秀秀除了从前与薛昭音有过一段渊源外, 自回长安后,两人甚少碰面,只近日因崔薛两家要结亲,秀秀跟在崔道之身边同她见过几回, 但也只是奴婢与未来主母的关系,连话都未曾说过几句,不知此次薛昭音为何忽然对她亲近起来。 第52节 秀秀没办法说服自己对她有好感,便摇了头,行礼道: “薛姑娘的好意,奴婢心领,不必了。” 被一个连妾都算不上的通房拒绝,薛昭音也不恼,只道: “你穿得单薄,二公子不在,自然是我来照顾你,以答谢你平日里伺候二公子的辛苦。” 她这话原是试探,见秀秀听罢,并无伤感,反而眉间隐隐有些厌倦,心下了然。 看来外头说她几次逃走,不愿在崔道之身边侍候的事竟是真的。 薛昭音笑了笑,对秀秀身旁的赵贵道: “二公子在何处?” 赵贵忙道:“回薛姑娘,二爷在阁楼上同大皇子说话呢,要不您等一会儿,想必二爷很快就会出来。” 薛昭音听罢,只摇头道:“不了,我正有些烦闷,与秀秀又是旧相识,叫她陪我走一趟,散散步,待会儿再将她送回来,如何?” “这——”赵贵想起崔道之的嘱托,连忙笑道:“二爷嘱咐过,叫奴才和秀秀姑娘守在此地,不得离开,您瞧这……” 他搬出了崔道之,薛昭音自然也不再坚持,恰好秀玉拿了斗篷回来,她使了眼色,秀玉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斗篷递了过去。 “穿上吧,这可是个宝贝,是从河州带回的料子做的,保暖耐寒,省得你受了冻,回头叫二公子心疼。” 说到‘河州’二字时,她还特意放缓了声音。 秀秀眼睫一颤,片刻之后,抬手接过。 薛昭音走后不久,崔道之同大皇子便同阁楼上下了来,崔道之神色如常,而大皇子瞧着倒是有些不大高兴,两人道了别,各自领着人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崔道之瞧向秀秀身上的斗篷,问: “你们两个说了什么?” 原来他在楼上都瞧见了。 秀秀知道赵贵怕是已经将两人的谈话告知了他,也没有隐瞒,如实相告。 听罢,崔道之看着秀秀的脸,打量了好一会儿,问道: “你听见她讲的那些话,可有什么感觉?” 秀秀自然不会说薛昭音说的那些话,她只在意‘河州’两个字,于是便尽量往能让崔道之高兴的方向说: “高兴,薛姑娘必定是个好主母。” 哪知崔道之听后,蹙了眉,伸手便扯下她身上的斗篷扔在马车角落里,冷声道: “往后多长长心眼,别人给你什么东西都要,也不怕有毒。” 见秀秀只乖乖坐在那里,像是全然他不知为何又变了脸,崔道之不禁心下烦躁不已,揽过她的腰,一把将她压进怀里,咬牙切齿一般: “真想把你丢出去,就此死活由你去。” 他应当这样做的,可是他没有,在最后一刻,他鬼使神差的,没有将秀秀这颗早布置好的棋子说出来。 崔道之痛恨她,也痛恨这样的自己,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 再等等,也许有更好的时机,再等等…… 然而他内心清楚,并非时机不合适,而是…… 崔道之下颚绷紧,下意识排斥那个浮现在心中的念头。 秀秀被他抱在怀里,一动不能动,心想,若他能真如他自己所言,不再将她困在身边,而是把她丢出去自生自灭,倒还好些。 只是这些话她如今说出来,他必然要生气的。 回府之后,崔道之快步拉着她便进了东厢房,门刚关上,秀秀便被他举起堵在门上。 霞光透过窗柩照在墙上,随着时间一点点移动着,最终消失不见,同在河州时仿佛并没区别。 崔道之开始亲吻她,秀秀从没受过这样的对待,忍不住别过脸想逃,却被他重新单手掰了回去。 秀秀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前脚明明刚见了要同他结亲的薛昭音,后脚便能立即抓着她做这样的事。 仿佛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 崔道之一手抱着秀秀,一手将蜡烛点燃,烛光中,秀秀因黑暗而生出的恐惧稍稍减退,崔道之摸着她的脸,想起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 她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穿着大红嫁衣,哭得仿佛泪人一般,可即便那样狼狈,她还是好看的。 她很适合穿红色。 崔道之眼前浮现起秀秀穿大红嫁衣的样子,下一刻,他回过神来,敛了眸,抱着秀秀入了床帐。 不知过了多久,秀秀才悠悠转醒,趴在拔步床上,一双眼睛瞧着晃动的烛光出神。 外间响起动静,却是喜鹊端了药进来,秀秀起身喝了,又被她喂了颗糖。 “这是今儿二爷才差人送来的,听说是外头铺子的新鲜样式,姑娘看看喜不喜欢。” 秀秀抬头,只见屋里丫头一人拿着一件斗篷,望过去,数了数,足有数十件,样式都是她没见过的,既华丽又大方。 秀秀抿了抿唇,似乎并不在意的模样,视线在上头停留片刻便离开,只道: “我拿回来那件呢?” 喜鹊一愣,随后道:“在这儿呢。” 说着,便将薛昭音送给她的那件斗篷从衣架上递给她。 秀秀叫她们都出去,自己穿戴好衣裳,将那件斗篷在烛灯下观察好一会儿,始终没什么发现。 或许,是她想多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崔家父兄的忌日,去年这时候,崔道之正在河州为秀秀惩治孙老爷,一年过去,她却成了他的禁脔,世事当真是无常。 崔道之那日没叫她近身伺候,秀秀求之不得,便又开始观察那件斗篷,仍旧一无所获。 秀秀不禁有些气馁。 是她多想了,薛昭音说那些话只是在警告她自己才是崔家未来的主母而已,压根就没有暗藏什么玄机。 意识到这点,秀秀一整天胃口都不好,早早的便歇下了。 半夜悠悠转醒,察觉到有人在床边,不禁吓了一跳,往床角躲去。 “你是谁?!” 崔道之目光幽深,正静静地望着她,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听见这话,他不禁抿唇道:“半夜三更能进你房的男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秀秀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道:“原来是将军……” 崔道之蹙眉望了她一会儿,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朝外头喊赵贵。 很快,整个东院都亮起了灯,一位满脸倦意的大夫被请进屋里,进屋前,他忍不住静声打了个哈欠。 任谁被这个时辰叫起来,都不会精神。 那大夫进了屋,见崔道之坐在床榻上,一旁从床帐里伸出一只细长的手腕,弱弱垂在床沿。 他要行礼,被崔道之冷声阻止,只让他赶紧瞧病。 大夫连忙称是,起身在那只手腕上搭了一条帕子,开始诊脉。 半晌,起身请崔道之出去。 “姑娘当日脑后受了撞击,瞧着可能没事,可据二爷方才所说的情况来看,怕是有些后遗症……” 大夫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小心翼翼地答道。 崔道之听闻,立即皱眉:“说下去。” 大夫擦了擦汗,道:“这个……草民也说不准,也许没事,也许会渐渐反应慢,最后记忆缺失……不过这个也不一定,端看病人的自身情况……” 崔道之越听脸色越难看,本以为她将伤养好之后便已经无事,谁知却被如此告知,他冷声道: “你若是蓄意胡说,夸大病情,后果你是知道的。” 大夫连忙道:“不敢!” 半晌,又犹豫着道:“……草民还有一事请二爷注意,凉药终究伤身,若是喝多了,怕于将来子嗣无益……” 他如今说这话,便是诊出什么来了。 崔道之目光幽深,拇指弯曲,抬手叫他出去,随即起身到里间去。 单手撩开床帐,只见秀秀已经睡着了,烛光映照下,她的脸显得那样娇媚,仿佛一朵夜开的芙蕖。 崔道之坐在床沿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慢慢伸手去摸她的脸,手指在上头轻轻摩挲着,良久不说话。 第51章 筹谋 自崔薛两家议亲以来, 已经过去近三个月,眼瞧着就要到纳征之礼,纳征乃六礼中极其重要的一个环节, 这日聘礼一送,便表示两家婚事完全定下。 日光透过月影纱照在秀秀身上,仿若给她渡上一层朦胧的月色。 秀秀坐在窗下,歪头去瞧外头来来往往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 崔道之去了国公府,他去那里的时候, 一向是不带她的, 她也乐得轻松。 喜鹊为她端来一碟子长安时兴的蜜饯, 碟子落在矮桌上,发出‘啪嗒’的响声。 秀秀回过神来,伸手拿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 “姑娘别忧心, 说是前儿国公府收拾妥当了, 叫搬过去呢,姑娘只瞧着咱们如今这个宅子好,殊不知国公府比这还要大出两倍有余, 什么亭台楼阁, 花园果园, 应有尽有。” “我记得从前姑娘说过在家时喜欢钓鱼、放风筝, 等咱们搬过去, 我陪姑娘一起玩儿。” 秀秀听她描述着国公府的宏大瑰丽, 又拿了颗蜜饯往嘴里送。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笼子,她一点也不喜欢。 喜鹊见她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不自觉便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53节 姑娘越来越寡言少语了, 脸上也再不见笑容,每日里在想些什么,总是叫人猜不透。 应当是因为二爷的缘故。 想到这里,喜鹊轻脚走到秀秀身边劝道: “姑娘放宽些心,安安稳稳跟着二爷,我瞧着二爷对您还是有情义的,您好好抓住他的心,往后的日子也好过些,要不然等薛姑娘进门……” 爷们们常年在外头行走,内院全由主母把持着,因此主母背着爷们磋磨妾室通房的事不少。 虽说薛姑娘乃是大家闺秀,不一定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但二爷为了姑娘闹出来的那些事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树大招风,再心宽的主母怕是也难以容下一个丈夫如此宠爱的人。 秀秀听着喜鹊这些话,半分反应也没有,眼见着半碟子蜜饯快没了,她才道:“我累了。” 随即歪在榻上阖上双眼。 见她如此,喜鹊无法,只得住了口,随手拿过一件斗篷盖在她身上,又因怕她觉得暗,睡不着,点了琉璃盏照着。 喜鹊出去后,秀秀便睁开双眼,翻了个身。 目前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崔道之主动放了她,而另一条则是自己逃。 即便最近崔道之对她已不像从前般恶劣,动不动掐脖子甩脸子,但对她的看管却严了许多,鉴于他曾经的恶劣行径,她对他能主动放过自己其实并不报多大希望。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条路,自己逃。 然而怎么逃,何时逃,却是个棘手的问题。 前两次的逃跑太过草率,都让崔道之抓了回来,归根结底还是奴籍的问题。 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她发现,长安的官员,尤其是武将,无诏是不能随意出京的,这些日子,崔道之唯一一次离开长安,是奉召随同皇帝前往北校场。 由此可见,只要她能恢复良籍,在崔道之找到她之前出了长安,她便能回家。 可是怎样才能恢复良籍?又有何人会冒着得罪崔道之的风险帮她? 秀秀想了半晌,没想出个眉目来,掀开斗篷就要起身出去,却忘记身前有一座琉璃盏。 只听‘哗啦’一声响,琉璃盏摔个粉碎,原本盖在她身上的那件斗篷被烫了个大洞。 喜鹊在外头听见动静,连忙跑了进来,见状吓得不轻,急急查看有没有起火,又问秀秀有没有伤着。 秀秀摇了摇头,刚要同喜鹊一起收拾地上的琉璃碎片,眼睛却瞥见那被烧斗篷的洞里,好似有什么东西露出来。 这斗篷是薛昭音那日送给自己的。 秀秀默不作声,等喜鹊收拾完琉璃碎片出去,方才过去,将那件斗篷拿在手里查看。 - 此时的崔道之正在国公府的祠堂里,他跪在蒲团上,望着父兄的牌位,一动不动。 外头的赵贵搓着手,面带焦急,不时扒着门往里瞧,见崔道之还是那幅模样,忍不住在祠堂门外来回转悠。 这都多少时辰了,二爷上回的膝盖才刚好,这又…… 哎……也不知怎么的,二爷这两个月尤其喜欢跪祠堂,一跪最短就是一整天。 先开始,他还以为二爷只是单纯履行为子为弟的职责,跪拜告慰老公爷和大爷的在天之灵,可是慢慢的,他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他家二爷这种行为带着一丝赎罪的味道,而且,据他观察,每次二爷过来,好似都跟秀秀姑娘有关系。 不是头晚在她那里过夜,便是她又出了什么事。 自那日秀秀姑娘被诊断出脑袋可能留有后遗症,他家二爷来祠堂的次数便明显比寻常增加了许多。 有好几次,他甚至听见他在里头对着牌位问,他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话属实叫赵贵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他看来,二爷一直是个杀伐果断的人,何曾有如此挣扎怀疑、辗转反侧的时候。 这压根就不像他。 而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又与秀秀姑娘存在某种关联…… 他琢磨不透,正打算大着胆子进去劝劝,却见崔道之已经不知何时起身出来。 赵贵大喜过望,连忙迎上去:“二爷,您可算出来了,您再这样下去,老夫人那里可就瞒不住了。” 崔道之淡淡掀起眼皮,只道: “瞒不住,我就揭了你的皮。” 赵贵立即浑身一激灵,连忙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心中叫苦不迭。 正要说什么,却见崔道之已经抬脚出去,他连忙跟上。 两人骑了马,一起往崔府赶,走了不远,崔道之却忽然瞧见一家做蜜饯的铺子,问道: “长安最出名的蜜饯铺子是哪个?” 赵贵一怔。 二爷一向是不爱吃甜的,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崔道之抬眼瞧他。 赵贵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回二爷,是西市的秋彤斋。” 他话音刚落,崔道之已经调转马头,一路往西市跑去。 “二爷——!”赵贵一边唤着一便骑马追赶。 在西市下马,崔道之一路进了秋彤斋,见里头各色蜜饯,忽然顿了一顿。 他好似并不知道她喜欢哪种口味的。 他抿了唇,叫掌柜的一样包一袋。 掌柜的高声应着,直道:“客官,您是给家里的娘子买的吧,嗨呀,您真是疼夫人的好郎君啊,您瞧,我这店里都是姑娘和夫人来买,像您这样的郎君,可是不多啊,哎,这个您拿好……” 崔道之听着这话,没否认,转动了下手上的扳指。 等他们回去时,已经傍晚,东厢房里头的烛光正亮。 崔道之在秀秀门口脚步顿了下,随即回了自己屋。 要用晚膳时,秀秀掀帘进去,见崔道之正在食案前坐着,瞧不出喜怒。 她轻脚走过去给他布菜。 “听说你今日打碎个琉璃盏?”崔道之看向她。 秀秀道了声是,随即便照规矩跪下。 那琉璃盏价值千金,他知道自然是要问罪了。 谁知崔道之见他如此,却皱了眉头,道:“我何曾叫你跪了。” 秀秀抬眼看他,崔道之与她对视,又道:“还不起来?” 秀秀起身,被他拉在怀里坐着。 “用过膳没有?”他问。 秀秀摇了摇头:“没有,照规矩,将军用完了奴婢方才能用膳。” 从前一向如此,怎么他今日忽然问起这个来? 崔道之听罢,静默半晌,捏着她水蛇一般的腰,道: “往后不必了,跟我一同用膳就成。” 秀秀疑心他吃错了药。 崔道之被她这一瞧,不禁抬手捏了一下她的杏腮,“怎么,站着比坐着舒服?” 其实不是,秀秀只是不大想同他一起吃饭。 可他既如此说了,秀秀也不能拒绝,只道:“谢将军。” 崔道之松开手,秀秀起身在他对面坐下。 崔道之握着筷子,抿起了唇。 秀秀觉得此刻的崔道之十分烦人,却还是不得不起身,重新坐到他身边去。 崔道之这才面色稍愉。 崔道之推崇食不言寝不语,而同在河州时的活泼不同,秀秀如今也不大爱说话,两人这顿饭用得十分安静。 秀秀望着面前的珍馐佳肴,有些食不下咽。 她只希望崔道之赶紧休息,她好快些走人。 丫头们将饭菜撤下去,秀秀起身,伺候崔道之解衣沐浴。 崔道之展开双臂,仿若不在意一般对她道:“今儿路过西市,给茹儿买了些蜜饯,她不要,你带回去。” 秀秀思绪不在这上头,点了点头。 半晌,她问:“敢问将军,您同薛姑娘何时纳征?” “问这个做什么?”崔道之以为她没安全感,敛了眸,拿出一个制作精良的手镯给她戴上,将她揽在怀里,道:“……安心待在我身边便好。” 他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出路。 若不能全然狠心将她交出去,那便永远不让她的身份见光,一辈子将她困在身边。 这或许对她而言,是最好的出路。 秀秀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扭头去瞧不远处晃动的烛火。 烛光照在她雪白的脸上,明灭不定。 第52章 逃离 日子一天天过去, 渐渐的,崔宅已经将近被搬空,各房的主子包括许多下人都尽数搬到了国公府, 只除了秀秀还有一些伺候看管她的人还留在府里。 屋内燃着安神的沉香,丝丝白烟袅袅升起,不一会儿,屋子里便满是香气。 秀秀倚靠在床头,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眉头微蹙, 整个人显得十分没有精神。 第54节 她前几天央求了崔道之许久, 他才终于允许她带人出去, 谁知不过出去了两趟,她回来便直道不舒服。 崔道之坐在床沿,目光幽深, 静静地盯着床帐外把脉的大夫, 沉声开口:“如何?” 大秋日里,已经足够凉爽,大夫的额头却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又请了半柱香的脉, 直到实在受不住崔道之冷飕飕的眼神, 方才捋了捋胡须, 站起身来。 他被领着到外间去, 崔道之随之出来, 坐在椅子上沉声道:“说。” 大夫恭敬道:“姑娘只是有些风寒之症, 应当是换季之后,乍然变冷,姑娘受了凉所致,不是什么大事, 草民再开些去热的药便是。” 崔道之端起茶杯,听罢,一只手十分随意地抬起茶盖,随即松手,只听‘啪嗒’一声,茶盖落在茶碗上,屋内众人心头都微不可查地一跳。 “可是她说,是心绞痛,不是你开的那些药有问题?” 这话可是不得了,大夫连忙跪下,道:“……回将军,草民以性命担保,那些药绝无问题,或许是姑娘近日遇着了什么事,心情不好,所以心绞痛,请二爷明鉴!” 他的那些药都是以滋补为主,就算是一日吃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里头那位姑娘的风寒着实是轻得很,心上更是没有什么毛病,按理说不应当心绞痛才是…… 方才他在里头诊断大半晌没个结果,便是有此疑虑。 遇上什么事,心情不好…… 崔道之听罢,抬了抬手,叫大夫起来,问:“她这种情况,可能来回走动?” 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回将军,最好不要,此刻姑娘还是安心休养为妙。” 崔道之敛眸。 喜鹊见状,领着大夫去开药方。 崔道之起身重新进里屋去,撩开床帐,见秀秀懒懒倚靠在床头,瞧着没什么精神的模样,自己便在床沿坐下。 “近日便在这里歇着吧,暂且不必搬到那边去。” 听见这话,秀秀眼睫微不可查地一颤,道: “可以么?会不会耽误将军的事。” 自回长安后,她先是对自己惧怕,好似自己会吃了她,后来虽不再表现出恐惧,整个人对他却也是爱答不理的,一眼便瞧出来是因他的压迫而不得不表现出的顺从,其实心里是有气的。 如今见她竟会主动关心自己,瞧着倒有几分从前在河州时的模样,崔道之神色不禁暗自柔缓些许,静默半晌,抬手将她耳边的一缕发丝塞入耳后。 “好好养身子便是,旁的事不与你相干。” 秀秀难得地弯了弯唇角:“谢将军。” 她如今病着,领口的盘扣松了一颗,露出里头大片的雪白肌肤。 崔道之伸手去给她系盘扣,手指不小心碰到她有些发热的肌肤,敛了眸。 很快,床帐便微微晃动两下,秀秀身上的被褥一角慢慢垂在脚踏上。 半柱香之后,崔道之左手食指抵在秀秀下巴上,微凉的扳指不时印上她的肌肤。 她嘴唇红润,像沾了露珠的樱桃,不似方才般没有血色。 崔道之另一根大拇指在上头摩挲着,呼吸微重,待呼吸平缓之后,方才道: “你乖乖的,往后……” 他注视着她,眸色幽深,没有再说下去。 秀秀也没有问,只回望着他,点头道:“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 崔道之手指慢慢往下,将方才那颗未弄好的盘扣扣好,眼睛瞧见她手腕上自己送的镯子,眸光微微闪动。 她戴这镯子好看。 等他离开,秀秀便直起身子,掀开床帐下榻,再无方才的病弱之态。 她轻脚走到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漱口,随后吐到痰盂里。 如此这般两三次,她坐回床头,拿起帕子重重擦拭着方才崔道之吻过的唇瓣,直擦得红肿才罢。 那边崔道之出了宅子,便见一个小厮在门上守着,见他出来,忙道: “二爷,老夫人请您过去商量事呢。” 崔道之点了点头,叫他们守好秀秀,有什么事立即通知他,随即骑马往国公府赶去。 众人心中莫不感慨,怎么瞧着二爷对秀秀姑娘的事比对自己跟薛姑娘的婚事还要上心许多? 这都要将婚事定下了,听见秀秀姑娘身子不好立即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当真是在意的紧。 秀秀姑娘当真是好福气。 崔道之骑马回了国公府,将鞭子扔给赵贵,进了老夫人屋里。 老夫人正逗弄小孙女,抬头看见他,心知他此刻多半是从秀秀那里过来,心中略有不满,可到底也没说什么,只让奶母将崔茹抱走,对他道: “便是再宠着,好歹这段时间收着些,叫薛家知道,又是一桩事。” 崔道之敛眸。 他崔道之要宠哪个女人,焉能被旁人左右? “娘。”他望向老夫人,轻声道:“您不必担忧,婚事成不成的也没什么,您儿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重新挣下这一份家业,不是叫你受委屈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暖心,老夫人眼圈微红,拍了拍他的手道: “别说傻话,成亲是大事,岂可儿戏?娘知道你宠那秀秀,但好歹先把亲成了再说,过后,你若是实在喜欢,把她抬了姨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老夫人身子不好,崔道之怕她忧心伤身,便点了点头。 老夫人这才喜笑颜开,道: “今儿叫你来,是有件要紧的事同你说,原本纳征你是不必亲自去,只需挑两个同咱家有亲的有福之人将聘礼送去便是,可是如今咱们家哪里还有这样的亲戚,少不得你亲自跑一趟。”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崔道之点了点头。 他同薛昭音的这桩婚姻不过是利益交换,他需要一个大家闺秀的妻子安母亲的心,同时堵住外面的悠悠众口,叫他们的注意力从秀秀身上移开。 而薛家则需要他这样一个外戚,充当薛崇明在官场上的助力。 各取所需而已。 举行纳征之礼的日子很快到来,崔道之因前日公务繁忙,当晚便歇在国公府,没有前去看秀秀。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抬着挂满红绸的聘礼,往薛家去。 路过一家药馆,崔道之暗自抿唇。 昨日小厮来报,说她身体好些,已经能下床出去散步。 崔道之捏着马鞭,轻轻拍了一下马儿的脑袋。 - 此时的崔府里,秀秀正坐在窗下绣东西,一旁的喜鹊边拿湿帕子擦琉璃盏边道: “姑娘且多出去转转,没得待在屋里闷坏了。” 秀秀低着头,将针线往上拉,闻言只不在意一般点了头,随即轻声道: “你方才说,二爷要留在薛家吃饭?” 喜鹊不想自己在外头随口的一句话,竟被秀秀听了去,怕她心里不舒服,便尽量说得委婉些: “这……这些礼节本就是繁杂得很,二爷也是依照着规矩办事,说不定,事情结束得早,二爷早早回来了呢,他几天没来了,想必很快就会来看姑娘你呢。” 别来。 秀秀拿剪刀将丝线剪断。 最好永远别来。 喜鹊见她一直在忙活,却不吭声,便有些奇怪地问道:“姑娘做的是什么?” 好似沙包一样,只有手掌大小。 秀秀道:“不过觉得无聊,随便做着玩儿罢了。” 喜鹊不疑有他,等忙活完,便掀帘出去。 见她走远,秀秀从梳妆台下一个小小的匣子里,拿出一包粉末状的东西,一点点塞进绣好的布包里,然后再拿针线缝上。 等做好了,便借口自己要换衣裳,将门栓拴好。 她拿出一方宽大的布料来,开始收拾东西,拿的东西不多,不过一些早备好的粗布衣裳和一些积攒下的钱,以及一把防身用的剪刀而已。 等收拾妥当,正打算起身,却瞧见床角露出一个浅青色的物件。 她觉得眼熟,伸手一摸,才发现是那年崔道之过生日,自己攒钱给他买的玉佩,搬到这里后,便不知随手扔到哪里去了。 从前她为了这块玉佩流了多少泪,伤了多少心,如今再看,也不过是块稍稍值钱的石头罢了。 不值得。 秀秀将玉佩拿在手里看了片刻,随即将它扔进包裹里。 这东西应该还能当几两银子,当做路上的盘缠也是好的。 喜鹊在门口站着,见里头久久没有动静,敲了下门,道:“姑娘,姑娘?” 没人回应,喜鹊心头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正要喊人,却见门忽然从里头开了。 秀秀穿一身倩碧色袄裙,面色发白,倚着门框道: “喜鹊,我难受……” 喜鹊想像寻常一样把她扶到床上去,然后自己再去喊人叫大夫,却见秀秀似是极痛苦的模样,连连流泪: “我等不了了,咱们立即坐马车去医馆,成不成?我真的……” 话没讲话,便又流下几滴泪来。 喜鹊看在眼里,也是急得不行。 虽说姑娘瞧着柔柔弱弱的,可前头几次发病,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哭成这样,想必是难受到了极处。 她连忙喊来府兵,将秀秀的情形说了,可是那些人却瞧着犹豫得很。 二爷吩咐他们看好秀秀姑娘,寻常不能放她出去,鉴于她前头数次闹事,他们如今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姑娘忍着些,卑职马上派人去通知二爷,并且叫人去请大夫。” 第55节 秀秀立即歪在喜鹊的怀里,一副奄奄一息样: “……二爷如今正议亲,你们难不成要去薛家不成,往后薛家姑娘进门,可要我怎么活……至于大夫,等他来,说不定我已经……” 她一边捂着心口一边哭起来。 众府兵为难的紧。 秀秀姑娘说的确实有几分在理,如今过去找二爷,那不是光明正大打薛家的脸吗?瞧她如今这样子,再这样拖下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该如何向二爷交代? 可若这般带她出去…… 正犹豫着,那边秀秀已经挣扎着要往外走。 “……赶紧去医馆找大夫,便什么事都没了,快点……” 听她不停催促,众人正要点头,却见其中一个府兵忽然站出来,恭敬对秀秀行礼。 “姑娘且宽心,小人从小苦练马术,如今去,不过片刻功夫,便能将大夫带来,姑娘您也能免受——” 话还未说完,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一瞬间,院中极静。 众人立时惊住,齐齐望向秀秀。 只见她虽有气无力,面色苍白,却气势十足,冷声道: “……你盼着我死是不是……套马车来!” 第53章 结束了,她的噩梦。…… 许是因为身为女子, 此时又身子虚弱,秀秀这一巴掌打得不十分重,但却极具威慑力。 在众人看来, 这位深受二爷宠爱的秀秀姑娘,平日里瞧着娇娇柔柔,从不发火,不过是只性情软弱的金丝雀,哪知她也会有如此气势逼人的时候。 众人本就怕她当真出事,自己被二爷责问, 又经过这一遭, 威吓之下, 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听命去套马车。 索性前头二爷也许他们陪着她出去过几次,都无事, 事急从权, 秀秀姑娘的身子最要紧,这次,等回来再告知二爷也不迟。 这般细细思量之后, 府兵们连忙去套马车。 趁这个时候, 秀秀仍旧是那副随时要疼晕过去的模样, 捂着心口对喜鹊道: “……我怕冷……把床上那套被褥搬到马车上去……” 喜鹊不疑有他, 抚了抚秀秀的心口, 连忙听话照做。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 一架马车从崔府缓缓向医馆而去,四周是护卫的府兵。 秀秀手心里全是汗,她歪在喜鹊怀里,垂眸望着手腕上崔道之送的镯子, 指尖泛白。 马蹄声在耳边轻响,风吹动马车窗口的竹帘,露出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影。 日光照进来,显现出她略显凌乱的发丝。 大清早的,街上人头攒动,各色人行色匆匆,马车行动有些迟缓。 府兵们怕耽误时间,忙着赶人,注意力不在马车上。 见状,秀秀手撑着身子起身,暗自在袖中将镯子褪下,随即两只手趴在车窗口往外瞧,仿佛在焦急马车怎么还没走。 几乎任何人都没注意到,有一只做工精致的镯子正悄然掉落在地。 喜鹊还在拿帕子一点点擦她鬓角的薄汗,安慰她道: “姑娘别着急,咱们一会儿就到了。” 秀秀点了点头,回身重新躺回她的怀里。 不多时,众人到了医馆外头,秀秀头上戴了一顶幂篱,将脸遮住,被喜鹊搀扶着进去。 秀秀是女眷,众府兵不好进去,只在外头守着,这次,他们将医馆周围都围得严严实实,以防意外。 这家医馆坐诊的大夫便是经常到府上给她诊脉的那位,秀秀前几次出来时,曾发现过这家医馆辰时之前人最少,此时几名学徒还未过来,只有大夫一人在。 如今正是卯时二刻,离辰时还有一段时间。 那大夫见秀秀过来,自是惊讶不已,从前都是崔将军叫人传他进府给这位姑娘诊脉,如今她怎么亲自过了来? 正疑惑着,却听闻秀秀心绞痛又犯了,连忙叫她在矮榻上躺下,为她诊脉。 同寻常一样,他并没有诊断出秀秀心上有任何问题,但瞧着她一脸痛苦的模样,还是沉吟片刻,捋了捋胡须,道: “草民想给姑娘扎两针,舒缓疼痛,如何?” 秀秀捂着心口点头,见大夫起身去准备拿针,便对喜鹊道: “……我口渴,倒杯茶来吧。” 喜鹊连忙应声而去,见一旁的八仙桌上有茶壶茶杯,但怕不干净,便起身去问大夫有没有新茶杯。 两人认真交谈着,身子背对着秀秀。 秀秀将怀中的小布包拿出来,握在手心里,掩在袖下。 这里头是她背上受伤那会儿暗自积攒的麻沸散,只要将它捂在人的口鼻处,不出片刻,人便能昏死过去。 那边喜鹊正用拿来的新杯子给秀秀倒茶,却听秀秀说她的镯子不见了。 “……那是将军送给我的,说是不能有任何损坏,如今丢了如何是好?” 喜鹊一听,也吓了一跳,那镯子她知道,是二爷特意叫人给姑娘打的,意义非凡,如今丢了,倘若二爷知道了,不定怎么生气呢。 姑娘往后靠的便是二爷的宠爱,两人好容易感情好些,谁知在这关头,二爷送的镯子竟然丢了。 喜鹊在医馆里找了一圈没找到,抬头,只听秀秀都急哭了。 “多半是掉在路上了,这可怎么好......” 喜鹊连忙道:“姑娘别急,我立即叫人去找!” 说着便快步出了门。 秀秀侧过脸,看着喜鹊去跟外头的府兵说着什么,不多时,府兵便分出一半人来,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因为崔家一家全都搬到了国公府,再加上今日崔道之前去薛家送聘,正是用人的时候,留在崔宅看守她的人也不过只有十余个,如今又走了一半,便只剩下五六个人而已。 大夫背着身唤秀秀,正要过来给她施针,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猜测是秀秀起身了,便道: “姑娘不必起来,还跟方才一般躺着便好,我——” 还未说完,头上便挨了一记闷棍,随即他便闻到了麻沸散的味道。 喜鹊在外头嘱咐完,怕秀秀在里头出什么事,便重新提裙进去,却见医馆内哪里还有秀秀的身影,只有一个大夫躺在地下。 她心头一跳,猝然抬头,只见靠南的那扇窗子已经被打开,上头还残留着带泥的鞋印。 “姑娘——!” 听到她的叫喊,剩下的那几个在外头守着的府兵脸色忽变,齐齐跑进来,躲在门后的秀秀瞅准时机,飞速闪身往外跑去。 “站住!!!” 府兵们发现了她。 秀秀不要命一般往马车停下的地方跑,哪里还有一丝柔弱之态? 快!再快! 秀秀手脚并用爬上马车的车辕,来不及摘掉头上的幂篱,拿起马鞭便狠狠抽在马儿身上。 “驾——!” 求求你,快跑! 马儿吃痛,扬蹄嘶鸣,飞快往远处的街道跑去。 身后的府兵大喊:“姑娘,停下!!” 秀秀充耳不闻。 众人只见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站在车辕处,一手持缰绳一手持鞭,衣衫和幂篱随风舞动,仿若要登仙而去。 府兵们两条腿哪里跑得过训练成熟的汗血宝马,追得气喘吁吁,也只能看着马车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街头拐角。 其中一名府兵万分挫败地锤着手掌。 “快去通知二爷!” - 马车在街上疾驰,行人纷纷躲避。 秀秀从前只赶过牛车,对赶马并不擅长,只能牢牢拉住缰绳,学着那些马夫的动作,不让自己摔下去。 或许是掌握了动作要领,渐渐的,她感觉越来越熟练,已经能操纵马儿转向。 即便如此,秀秀仍旧不敢有丝毫懈怠,一直驾着马车往西边跑,直到察觉到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方才呼吸稍缓。 越往前人便越少,很快便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子。 秀秀将马车停在那里,抱着自己,手止不住地后怕颤抖。 没事了,没事了,他们没追过来…… 她不敢多做耽搁,抹了把脸,钻进车厢里,快速摘掉幂篱,从被褥里拿出早收拾好的包裹打开,拿出一套男人的粗布麻衣换上,再将自己的头发全都用手指梳上去,戴上方巾,俨然一位翩翩少年郎。 要回家,还是这幅装扮比较稳妥。 收拾妥当之后,她从包裹最底层拿出两张纸来。 一张是她的卖身契,而另一张则是能叫她回家的路引,一角有灼烧痕迹,但上头的字迹未有损坏。 薛昭音把它藏在了那件斗篷的夹层内,斗篷做得厚,是以她才许久都不曾发现里头的关窍,若不是那日打翻了琉璃灯盏…… 她猜不透薛昭音为什么要帮她。 或许,是因为还从前自己救她一命的恩情,又或许,是不想她继续呆在崔道之身边…… 但这都不重要。 只要她能回家,什么都不重要…… 第56节 秀秀淡淡对着空气说了句:“多谢。” 来不及多做伤怀,她将包裹重新系好。 这架马车她是不能用了,这是崔家的东西,上头都有标记,她若坐这辆车走,肯定会被人认出来。 秀秀抱着包裹,跳下马车,随即快跑着往码头走去。 一路上,她都尽量捡人多的地方走,生怕有人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很明显,她想多了,这里都是讨生活的普通百姓,个个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没有人关心她这个行色匆匆的旅人。 秀秀将怀中包裹抱紧。 她逃走的医馆离这里足有半个城远,那几个府兵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她,而此时崔道之正在薛家,还有好几个时辰才能出来,等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长安。 然而,即便知道时间充足,秀秀仍旧不敢有丝毫耽误,脚步快起来。 码头人头攒动,秀秀排了许久的长队,心头焦急,等到了她,便快速将自己的路引给检查的人瞧。 那人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她身上打量着。 秀秀强自镇定,手心却已经冒汗。 “成了。” 终于,那人将路引交还给秀秀,伸手道:“二两银子。” 秀秀一直悬着的心猛地松懈下来,将银子给他,快步抱着包裹就要上船。 随即想到什么,又返了回来,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几时开船?” 虽说崔道之要到申时才会从薛家出来,但她总怕会出什么变故。 那人不耐烦道:“巳时一刻,你是最后一个上船的,马上就走。” 听见这话,秀秀心头的紧张方才舒缓少许,道了声谢,快步上船。 船身不断摇晃,已经开始起航。 秀秀走进船舱,随即被领着到一间小屋子里。 她坐下,将窗子微微开了一条缝,只见河面上波光粼粼,有几只鸟儿在水面上嬉戏。 船只慢慢离岸,岸上的人密密麻麻,最终变做细密的小点。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恍如春日。 秀秀望着眼前的一切,喉中哽咽,一双眼睛慢慢变得红润。 结束了,她的噩梦。 第54章 “你、说、什、么?”…… 等秀秀所乘的船只缓缓南下, 驶离长安之时,薛家正热热闹闹大办酒席。 薛崇明的父亲,也就是逝去的老太傅在世时官声不错, 又是皇帝的老师,如今皇帝还时常当着群臣的面念叨他。 为着这一层关系,他家姑娘与人定亲宴请宾客,那些收着请柬的朝中大臣们便很愿意前来捧场。 更何况,与他家结亲的还是崔道之。 自回长安后,他可谓翻身翻得彻底, 从从前的没落士族一跃成为如今皇帝跟前最炽手可热的大红人, 连大皇子都要暗地里拉拢他。 除非此刻能出一位比他有本事的武将, 否则,他的地位便牢不可破,说不定还能继续往上升。 听闻近日北方又有异动, 陛下已经连日召见他, 若他再同上次一般连胜几仗,立下战功,怕是早晚有一日, 连‘大将军’一职都会落到他手里。 混迹朝堂的人, 首先要学的便是审时度势, 在崔道之不停受到提拔重用的情形下, 巴结他的人自然日益增多, 其中就包括许多从前同王家走得近, 在崔家受难时落井下石过的朝臣。 屋前的红绸随风舞动,有几位宾客在玩儿投壶,不远处的宴席上,觥筹交错, 席间欢笑声不断,甚是热闹。 众宾客不停到主桌敬酒,恭贺崔薛两家喜结良缘。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恭喜恭喜!” 薛崇明今日高兴,来者不拒,招呼着他们吃好喝好,只管尽兴,而身为今日定亲的主人公,最是惹人注目的崔道之,听见众人的恭维之语,却只是淡淡弯了下嘴角,并不多言。 众人只当他不善言谈,并未察觉出任何不对。 唯有座上的京兆府尹周松瞧出他的心不在焉来,在崔道之推脱不胜酒力离席换衣不久,也找了借口离去。 薛府的花园不大,只见崔道之背着手立在亭上,注视着池塘里已经枯败的芙蕖与荷叶,不知在想什么。 他将崔道之的心不在焉归结为北方战事。 “今日是将军的大喜之日,旁的事再大,将军也该暂时撂开才是,上次被将军率军重创,想那戎狄一时半会儿不敢有所动作。” 崔道之回转过身,“周大人。” 见他会错意,也没否认,只顺着他的话道:“周大人说的是。” 周松来找他,自是有事,却也不好开门见山,只能同他闲聊着,说些恭喜的话。 崔道之还是那幅样子,神色不喜不忧,似是没瞧出他的真实意图一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瞧着时辰,就要回席。 周松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将军且慢,上次大皇子的疑问,将军如今可能回答?” 早知他是替大皇子打听消息,因此崔道之并未有任何惊讶,回头,望向满池的枯荷,眸光微闪。 崔宅里也有一处池塘,比这里稍大,秀秀喜欢坐在亭子里望着池塘发呆,一坐便是一整天,即便入了秋还是这样。 如今天气冷了,荷花荷叶都败了,没什么看头,坐在亭子里时间长了还容易着凉。 在同人谈论能决定人生死的朝局之时,他忽然想起了这样一件小事。 崔道之将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等回去了,便叫她少到池塘边去,可她本就出去不多,在屋子里怕是要闷坏了,不如在临着池塘那面修上一堵墙,上头嵌上两扇琉璃窗,其余三面挂满厚厚的帷帐,做成一个简易的小屋…… “将军。”周松见状,不免上前一步,道:“可是事情难办?” 崔道之回过神来,将这件事情在心底暂且压下,静默片刻,道: “七皇子与贵妃相互依存,可七皇子渐渐大了,也许会有自己的主意,两人一旦有了不可磨灭的嫌隙,将来七皇子会如何对贵妃,怕是不可知。” “若知晓养子将来不会善待自己,想来贵妃也会断臂求生,舍了七皇子,没了贵妃,七皇子便不成气候。” “不可磨灭的嫌隙?” 周松面露疑惑,拱手道:“还请将军指点一二。” 崔道之扫落掉在肩头的枯叶,不经意道: “我对内宫之事知之甚少,只是听说七皇子的生母慧嫔,当年死的蹊跷……” 不用秀秀当棋子,用其他事情拉王馥郁下马也是一样的,不过是花费的时间多些。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多言,对周松道了告辞,留他一人在原地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薛家内院里,薛昭音正在拿着一本书在床下读着,然而过了半天,书页也未曾翻动一页。 今日是她与崔道之定亲的日子,他如今就在前院里同哥哥吃酒,接受宾客贺喜。 意识到这一点,薛昭音的心竟难得的静不下来。 她摸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垂眸,眼角带着忽略不掉的喜色。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头丫头道:“大爷来了。” 她站起身,看见薛崇明掀帘进来,于是道:“哥哥,宴席结束了?” 薛崇明身上带着酒气,怕熏着妹妹,便远远地在她对面坐下,接过丫头递上的解酒汤,笑道: “嗯,结束了,你想见的那人已经走了,怎么好像很失望的样子?这才定亲,就迫不及待想跟着人出门去了?” 薛昭音脸红得厉害,“哥哥浑说什么呢,我不过随口一问,何必拿我取笑?” 知道她是害羞,薛崇明哈哈大笑。 半晌,薛崇明抬了抬手,叫屋里的丫头们都出去。 “那丫头已经跑了,你的心可以放下了。” 闻言,薛昭音一愣,随即叹道:“她倒是比我想的有本事。” “什么本事。”薛崇明面带嘲弄地嗤笑一声,“不过是蠢而已,她在崔道之身边可比回她那小地方好多了,有福不享,偏要吃苦,真不知道你那未婚夫是怎么看上这样的人的。” 像这样的丫头,连进他房里的资格都没有,偏崔道之还为她闹得满城风雨。 薛昭音听见他的话,方才的喜色不见,只是微微蹙眉,似是在担忧什么。 薛崇明道:“妹子,怎么了?” 把那丫头弄走了,不是应当高兴么? 薛昭音摇了摇头,道:“我是怕二公子查出来,是我们——” “查出来又如何?”薛崇明脸上带着微微怒意。 若是平常,他根本不会说这些话,但此刻酒气上涌,便再压不住心底对崔道之的不满。 “他如此宠爱一个通房,闹得满城风雨,还在马球赛上,光明正大带她过去,那贱人脖子里的牙印谁瞧不见!” “他把你当什么?把咱们家当什么!那些人瞧你的眼神,妹妹,我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薛崇明锤了下桌子,呼吸沉重,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冷静下来,叹道: “可是没办法,父亲不在了,咱家如今再比不得从前,要想往上爬,必须要借助他的力量,况且……” 他看向薛昭音,满心的疼爱: “相比之前那些上门来提亲的人,哥哥更愿意你嫁给他,好歹不必忍受后宅那些糟心事。” 薛昭音红了眼,道:“哥哥放心,那丫头只是个意外,如今她走了,二公子想必很快就会忘了她,我会过得好的。” 听罢,薛崇明点了点头。 半柱香之后,他从屋里出去,对守在门口的仆从道: “安排妥当了吗?” 第57节 “大爷放心。”仆从道:“给了一百两银子,保管成事,事后寻个失足落水的由头便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薛崇明抬手让他下去,想起秀秀的脸,垂了眼。 是个美人,可惜了。 - 半个时辰前,崔道之从薛家出去,早等候在外头的崔家府兵连忙要上前将秀秀的事告知他,然而,人还未到跟前,便有一内侍骑马过来,告知崔道之陛下宣他进宫。 那府兵一听,便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崔道之骑马离去。 临行前,崔道之还嘱咐赵贵,叫人找几个工匠,将崔宅池塘前的那座亭子修缮一番,做成一个屋子。 府兵不知是何缘由,但崔宅如今只有秀秀姑娘一人住,崔道之突然要修缮亭子,多半同她脱不了干系。 可……可她已经跑了! 府兵心中叫苦不迭。 赵贵领了命,转头远远瞧见他,不禁上前疑惑道: “不是叫你们守着秀秀姑娘么,怎么这会子到这里来?” 府兵便将事情告诉了他。 赵贵听罢,惊了半晌,在原地愣愣道: “……不得了了,这下可要坏事……” 崔道之进了宫,便一直没出来,赵贵差人在外头等着,自己则领着人到处去找,却只在西市附近找到那架秀秀逃跑时用的马车,里头空无一人。 一直到掌灯时分,还没找到人,赵贵便叫人继续找,自己则到宫门外去。 “二爷可出来了?” 守着的小厮回道没有,赵贵听罢,在宫门外来回转悠,焦急地等待着。 及至崔道之出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赵贵正歪在马车里犯困,却听一阵开门的‘吱呀’声响起,他连忙打了个激灵,抹了把脸,跳下马车,却见崔道之眉间有些疲惫,显然一夜未睡的模样。 正要开口,那边崔道之已经翻身骑上马背,对他道: “我要去北校场,你先回去,回老夫人我一切安好。” 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再去瞧瞧她如今好些没有,亭子没完工之前,叫她不许再过去。” 说罢,便一点时间没给赵贵留,飞快扬鞭离去。 赵贵险些揪掉自己几根头发。 本就听说北边好似又有异动,如今这关节口,二爷忽然去北校场,必然是有要紧事,他自然不能此时追上去将秀秀的事告诉他,扰乱他心神。 那便只能先找着,等二爷回来再说。 赵贵深深叹了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 然而此时老夫人因担忧崔道之又生了病,赵贵只能每日里忙于照料她,没有时间再到外头找秀秀。 等崔道之从北校场回来,已经是七日后了。 他先回国公府去瞧老夫人,同她说了好一会儿子话才出来,随即又到屋里换身衣裳,这才稍稍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去备马。” 赵贵知道他这是要去哪儿,连忙走到他跟前,猛然跪下。 崔道之脚步停下,微微皱眉瞧他。 赵贵咽了口唾沫,这才鼓起勇气道: “……二爷,秀秀姑娘丢了。” 崔道之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乍一听这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冷声道: “你、说、什、么?” 第55章 他对她这样好,她却这样…… 秋日的风, 将树叶吹得飒飒作响,才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还残留着不少水汽, 湿寒入骨。 崔道之立在那里,面如寒光,浑身的阴翳不断从他身体里弥漫出来,院中洒扫侍候的奴仆们被这种强大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吓得纷纷停下手中活跪下。 赵贵后背半湿,一时不敢抬眼, 心中叫苦不迭。 从前秀秀姑娘几次逃离, 他还能找出理由来, 毕竟二爷那时对她确实不算太好 ,又是禁足又是关牢的,她一个从小地方来的小姑娘, 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心中害怕也正常。 然而这段时日二爷是如何待她的,满府里的人皆有目共睹。 什么绫罗绸缎、玉石珠钗,都跟不要钱似的往她屋里送, 又是亲自买蜜饯又是着人打镯子的, 她喊一句心口痛便立马大半夜请大夫亲自询问病情。 这般的恩宠, 放眼整个长安, 怕是也找不出来几个, 说陛下待王贵妃多好, 可他照样后宫佳丽三千,而二爷这样长时间了,却只有秀秀姑娘一个,即便同薛姑娘定了亲, 也全然没有打发秀秀姑娘的意思,反而日渐宠爱。 如此天大的福气,换做旁人,早不知乐成什么样儿了,但凡是个明白人,都该知道怎么做。 偏她,表面上乖巧听话,二爷说什么她都说好,瞧着像是想安心同二爷过日子的模样,谁知暗地里却一直在谋划着离开。 别说他们这些底下伺候的人,怕是连二爷都被她给骗了。 可见她是个极糊涂的,如今弄得他们底下的人也要受牵连。 想起二爷甚至动过要将秀秀姑娘抬姨娘的念头,赵贵额头的汗珠越发多起来。 与前几次不同,这回二爷怕是当真要气坏了。 赵贵连忙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快速说了一遍,崔道之越听,脸越是冷,不发一言,快速绕过赵贵飞速往外走。 “二爷——!” 老夫人许是听到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搀着出来,手捏着帕子,跺着脚,微微颤抖地指着崔道之已经快要消失的背影,道: “一天就睡一两个时辰,累成那样,到家还没休息就往外跑,还要不要自己的身子了,那小蹄子要跑就跑,还追个什么劲儿,快!快!快把你二爷叫回来!” 赵贵一听,这才想起崔道之眉间的疲惫,心头一跳,飞快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叫你嘴快!” 就不能先哄二爷去歇息,等他缓过精神再将此事告诉他?! 可如今后悔已晚,只能尽量听命劝着。 于是对老夫人飞快躬身行礼,应了声是,随即飞速跑到门外,勒住崔道之所骑的马的缰绳。 马儿已经往前跑,被生生拦了下来,绳子勒进赵贵手掌,有血渗出来。 “二爷,请二爷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府里的人已经连找了几天,也不差这一两个时辰,二爷还是先回去睡一觉养好精神,有什么吩咐叫奴才们去做——” 话音未落,崔道之已经一鞭子打过来。 赵贵躲闪不及,两只胳膊狠狠挨了一鞭子,下意识松开缰绳。 等他反应过来,崔道之已经驾马离去,身后跟着国公府的府兵。 赵贵无奈,只得也骑马跟上。 崔道之率先去了发现马车的小巷,什么也没发现。 巷子狭小,一眼能望到头,地上尽是泥泞的土。 已经过去七八日,又下过一场秋雨,便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早就被雨水冲没了。 “二爷,四周人家已经搜遍,并无姑娘的踪迹。”身后府兵主动将情况告知。 崔道之御马出了巷子,忘了眼前头的街道,想起前头便是码头,便问: “码头查过了么?” “回二爷,查过,当日人多,船也多,一时查不出什么眉目来。” 崔道之眸光深邃。 她没有路引,不可能上船。 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嘱咐道: “拿我的手牌,去请府尹周松开一张搜查令,查那日有无南下的船只,尤其是途径河州的,细细将船上人员名单查出来,一个不落报于我。” 那名府兵连忙应声而去。 没有崔道之的命令,他们先前不敢大动干戈,怕给崔家惹麻烦,因此搜查处处掣肘,如今有了崔道之的手牌,许多事情便好办多了。 他离去后不久,崔道之便去了丞相府。 李丞相听说他过来的时候,正在同丞相夫人用膳,闻说崔道之拜访,不免心头微疑。 两人除了上次之事以外,并无私交,听闻崔道之近日在北校场整顿军务,怎么忽然之间到他这里来? 丞相夫人也是一脸惊讶,望向李丞相:“老爷……” 李丞相放下筷子,摆了摆手,道:“你先吃,我去瞧瞧何事。” 说着,便起身前往前厅,见崔道之正站在檐下,脸色似乎不大好,李丞相脚步顿了顿,片刻之后方才过去拱手: “崔将军光临寒舍,老朽不胜荣幸,怎么站在外头,不进去坐?” 崔道之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 “丞相大人见谅,晚生此时过来打扰,来日必定登门致歉,只是我那房里人几日前突然不见,想着她与丞相夫人有点渊源,所以特意前来拜访,不知丞相大人和夫人可曾见过?” 李丞相一愣,道:“房里人?还是上次那位?” 崔道之点头:“正是。” 李丞相不免上下打量了崔道之两眼。 那丫头也是个能折腾的,瞧这情形,怕是又跑了,长安城多少恬静听话的女子,没成想崔道之竟独独好这口,为了她,竟两次前来丞相府找人。 被女人牵着鼻子走,这对一个在权术里讨生活的大丈夫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李丞相沉吟片刻,摇头道:“我府里并无此人。” 第58节 崔道之不吭声。 李丞相接着道:“崔将军,上次之后,内人不会胡来,还请将军放心。” 这个李丞相最是怕惹事之人,不会冒着风险骗自己。 崔道之起身:“打扰了。” - 半刻钟后,崔道之进到崔府,见里头正停着一驾马车。 赵贵道:“二爷,这正是姑娘逃走时所坐的那辆。” 为了方便日后查证,里头的东西一点都没动过。 崔道之闻罢,一把掀开帘子。 只见里头堆着一床棉被,上头散乱地落着一个月白色的幂篱和一条倩碧色的裙子。 “秀秀姑娘先是用二爷您送的那只镯子支走了大半的府兵,随即敲击了大夫的脑袋,再是用麻沸散将他迷晕,驾着这辆马车逃走,最后换了衣裳,乔装打扮了一番,不知去了何处。” 赵贵说完这话,崔道之脸色冰冷,‘忽’的一声,放下帘子。 赵贵将镯子双手递给崔道之。 手镯在微弱的日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上头镶嵌的几颗宝石光彩夺目,多个能工巧匠几个日夜赶制出来的宝贝,价值千金。 可是崔道之如今看着它,却觉得无比讽刺,再想到秀秀这些时日的装病,还有自己对她的放纵疼爱,仿似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眼中怒火一点点蔓延开来。 他对她这样好,她却这样骗他,把他当个跳梁小丑一般,玩弄于股掌之上。 好,当真好得很! 崔道之接过手镯,猝然用力,手镯断裂成几部分。 坚硬的碎片刺进皮肤,很快便有血滴在地上。 赵贵唬了一跳,连忙要叫大夫来,被崔道之阻止。 他将碎了的手镯‘咣当’一声扔在地上,望着手上被割裂的伤口,慢慢握紧拳头。 他要留着这伤口,让它烂成疤,好留下那没心肝的女人给他带来的耻辱,时刻警醒自己。 心软,便只能换来背叛! 这样的错误,一次就足够。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半柱香之后,天上开始滚动乌云,远处隐隐传来雷声轰响。 赵贵想劝崔道之进屋躲雨,然看见他阴翳的神色,想到自己方才挨的那一鞭,便半个字不敢再言语。 暴雨来临之时,前去查探名单的府兵回来,跪下给崔道之递上一张纸。 崔道之接过,一点点看过去,忽然,在看到一个名字时,瞳孔微缩。 众人听着轰隆隆的雷声,都不敢吭声。 崔道之脸色越发阴翳,不一会儿,却见他忽然又自嘲般忽然弯了弯唇,嘴角笑着,眼底却冷如寒霜,叫人瞧着忍不住心底打颤。 好本事,她竟当真坐船逃了出去! 其实府兵们这么多天都搜不到人影,他便已经在心中隐隐有了些许猜想。 她应当是离开了长安。 去丞相府找人,不过是为了更加确认这件事而已,她在长安除了这几个地方,又能去哪儿,既然这些地方都没有,那便只能是…… 崔道之怒从心气,将纸张捏得‘吱吱’作响。 蠢货!天堂不走,她偏往地狱行! 她知不知道待在自己身边才是对她好?以她那见不得人的身份,但凡被人知晓,便只有死路一条! 贵妃的私生女,这样的身份,谁能容她?怕是王馥郁本人,知道她还活在这世上,都要对她斩草除根! 如此情形,她还敢逃!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心软,叫她同她生母一起去死,也好过如今这般! 崔道之手中的血不断流出,‘啪嗒’落在青石板上,殷红一片。 “查!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下流种子敢给她开路引!” 说着,便扔掉手中纸张,大步往外走,对府兵道:“上马!” 见此情形,赵贵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再顾不得什么,飞快跑过去跪下,紧紧抱住崔道之的大腿。 “二爷!二爷!京城官员无诏不得离开长安,这是圣祖爷立下的令,若是叫旁人知道了可是大事一件!二爷,您还想重蹈当年的覆辙吗?!” 这番话下来,崔道之果然冷静下来,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是啊,崔家好不容易有今日,岂可为一小小女子有任何闪失? 她爱死在哪儿便死在哪儿,那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他! 崔道之踢开赵贵,快步往宅子里走,这时,池塘边正聚集着不少工匠。 一负责监督工程的小厮远远瞧见崔道之过来,便想邀一邀功,快步跑过来,对崔道之跪下道: “二爷回来了?二爷,您吩咐的事,奴才正在办呢,不过几日就能完工,您瞧瞧如何?” 只见崔道之面如寒霜,没有任何高兴的模样。 小厮正疑惑着,还以为是自己办错了事,却见崔道之越过他,快步走至亭子,一把将挂好的帷帐扯下来,丢在地上踩过,冷声道: “给我把这个亭子拆了!” 第56章 落水 秋高气爽, 正是重阳佳节。 一大早起,江面上便起了好大的雾气,及至艳阳高照才终于慢慢散去, 随即,掩映在层层雾气之后的山峦便跟着显露出来。 离了长安,但见满目青山绿水,鸟鸣猿啼,处处令人心旷神怡。 秀秀站在甲板上,发丝被风吹乱, 望着江上的景色, 深深呼了一口气。 已经十一天了, 今日船只便能抵达秋浦县,等过了秋浦县再往南行七八天,就能到河州。 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起先, 因为前几次逃离最终总是会被抓回去, 所以即便船已经开拔,最初的几天里,她还是免不了害怕会出什么意外。 总是觉得下一刻崔道之便会不知从船上哪个角落里出来, 转动着他手上的扳指, 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将她所有的努力和希望踩碎, 把她再带回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白日里提心吊胆, 夜里睡觉不安稳。 等到时间越来越长, 船离长安越来越远,她的一颗心方才慢慢放下来,胸中那口压抑许久的浊气逐渐散去。 秀秀抓住栏杆,望着碧绿的江水, 思绪慢慢便飘到了家乡。 爹娘坟前这么长时间没人去,也不知长了多高的草,她回去后,需得好好收拾一番才成。 还有郑伯一家,许久没见,不知雀儿如今长高了没有,她如今也快要十三岁了…… 秀秀眺望江水尽头,归心似箭,然而不一会儿,脸上又添了一抹怅然之色。 她回去后,怕是不能在河州久待,即便崔道之如今出不了长安,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他...... 她往后恐怕要离开家乡,另找地方过活了。 日头一点点落下,天边渐渐染上一层五彩云霞。 江上风大,秀秀站在外头时间久了,觉得有些冷,回房间添了一件衣裳,路上碰见一个脸上带疤的壮年汉子,秀秀不认识他,只当他是同她一般的旅人。 这艘船上各色人都有,许多是南来北往的商人,也有几名妇人,都是那些商人随行的家眷,船上还有几名篙工、楫手和舵手,不过他们有自己固定的活动区域,不常到前头来。 秀秀回到房间,用过饭,便点燃桌上那盏油灯。 油灯火光微弱,远不及她在长安屋里的琉璃盏亮堂,可是秀秀瞧着,却莫名觉得安心。 油灯随着船身不断晃悠,风从窗子吹进来,险些将它吹灭。 夜色降临,天边的霞光一点点暗下去,直至消失。 秀秀起身将窗户关上,随即从包裹里拿出那把早备好的剪刀,准备躺下睡觉。 门外纷杂的谈话声渐渐消失,整艘船再度恢复平静。 秀秀侧身躺着,双手将剪刀握于胸前,望着跳跃的灯火,许久之后,眼中才终于慢慢有了一丝睡意。 等明天起来,距离河州便又近了一点,很快,很快她便能回去。 秀秀渐渐阖上双眼。 睡意朦胧中,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秀秀猝然眼睛,将手中剪刀握紧,压低声音道: “……谁?” “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外头传来一道粗沉的嗓音。 不是崔道之。 秀秀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仔细检查身上,发现原先塞在衣袖里的那方帕子当真不见,便不疑有他,起身穿鞋。 女子的帕子可是件十分要紧的东西,事关名节,寻常不能落于人手,即便她如今早不在乎这东西,但为了防止麻烦,还是要找回来的。 秀秀抬脚往房门口走,然而刚走两步,便在心底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从上船起,便一直做男子装扮,每日里几乎待在房间不出去,就算外出,也是时刻裹紧了胸,学男人走路,不到必要时刻从不开口说话。 外头的那个人……怎么知道她是个姑娘? 就算对方是个眼光狠辣的老江湖,能一眼瞧出她不是男的,又如何会知道那帕子是她的,并十分准确地找到她所住的房间来? 在崔道之身边久了,她深切地明白了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秀秀站在原地,将剪刀牢牢握在手心里,压低声音道: “你找错人了,我没丢东西。” 第59节 外头久久没有回应,半晌之后,门外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打扰了。” 秀秀将剪刀慢慢放下。 或许,当真是她想多了。 她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谁知睡到后半夜,外头忽然有人在喊走水。 很快,只听惊呼声一片,不停有人在问怎么回事。 “厨房走水,已经烧起来了,快些出来,先躲到前头甲板上去,快快!” 好似当真有一股烧焦味飘过来。 秀秀心头微跳,赶忙收拾了包裹,将剪刀藏于包裹下,打开门出去,探出头,果然瞧见有不少人正往前跑。 秀秀不敢耽搁,赶忙跟着他们过去。 等到了甲板,秀秀抱着包裹,在寒冷的江风中微微打颤。 行船途中起火,最是难以扑灭,若是这艘船烧了,他们这些人就要就此殒命。 虽然她识水性,但江水冰冷,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还未明,瞧不出离岸边多远,即便跳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活命。 听着人群的惊呼,秀秀眼中露出些许迷茫。 她总觉得,命运好似很喜欢捉弄她,总是在她看到希望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看她苦苦挣扎。 她拼了命一般,从崔道之身边逃出来,难不成最终只能落得这样的结果么? 秀秀抱紧了怀中包裹,随后将它系在背上。 无论如何,她总得做些什么,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这位姑娘,你做什么去?” 忽然,人群中有一只手拦住了她。 秀秀心头一跳,这声音…… 她抬头,瞧见是那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一双眼睛打趣一般瞧着自己。 秀秀下意识想离他远些,心中隐隐察觉到不对。 这样长时间了,若是当真着火,船早该冒起浓浓黑烟,可是事到如今,她却只闻到轻微的烧焦味。 那种味道,这个男人身上便有,而且…… 很浓。 若她没猜错,他便是几个时辰前敲她门的那个人。 秀秀一点点往后退,直退到栏杆边。 那汉子逼近她,向她抱了个拳,道:“这位姑娘,我来听命送你上路。” 听罢,秀秀脸色猝然一变。 “姑娘可别怪我,你呀,要怪就怪这世道艰难,大家为了讨生活都不容易……” 那汉子上下打量着她,摇摇头,似是觉得可惜。 秀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是薛家…… 见他越逼越近,秀秀立即大声张口喊叫,声音却淹没在众人的哭喊声里,没人注意到她这边正在发生什么。 即便心中怕得要命,秀秀仍旧努力叫自己镇定,拿起剪刀便往那汉子身上刺,对方似乎没料到她手中还有凶器,胳膊上狠狠挨了一下,呲牙咧嘴后退半步。 “他姥姥的!” 汉子抓起秀秀的头发,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他力气不小,秀秀顿时眼冒金星,被这力道一掀,顺着栏杆便翻了下去,‘噗通’一声掉进江里,激起一道不小的水花。 见事情办妥,汉子忍着疼,往地上‘淬’了一口,正准备离开,却见方才秀秀站着的地方落着一块青碧色的东西,走过去捡起来,才发现是块玉佩。 他心里有些后悔。 看来那小娘儿们身上还带着几个钱,自己就该把她的包裹抢过来之后再下手。 那边终于有人发现火势根本没有烧起来,这时候才像是惊着了似的,大喊: “有人落水啦!快救人——!” 乱哄哄的哄闹声中,汉子撕下身上一块布,将伤口缠上,随即闪身离开,在夜色掩映下,很快消失在拐角。 - 长安的国公府里,崔道之不知梦见了什么,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起身,掀开床帐,静坐半晌。 等心头那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悸消失,才沉声对外头道: “茶。” 天色将明,赵贵正在外头打盹,听见声音,连忙端了一杯茶进去。 只见崔道之坐在床上,微微蹙着眉头,面色瞧着属实不怎么好看。 赵贵以为是崔道之没休息好的缘故,于是一边将茶碗递过去一边劝道: “二爷怎么这个时辰便起了?这些时日,二爷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好容易昨日睡得早,才刚两三个时辰,又醒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今日休沐,不必上朝,二爷不如还是再睡会子吧。” 崔道之不答他的话,呷了口茶,想到自己方才做的梦,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静默许久,才终于开口: “派出去的人怎么说?” 赵贵觉得崔道之显然是有些着急了。 “回二爷,他们如今不过才走两三日,怕是等一段时日才有消息传来。” 崔道之听了沉吟片刻,起身打开窗户。 外头正在下一场秋雨。 雨珠顺着屋檐一滴滴落下,风带着空气中的水汽拂到面上,湿寒入骨,外头的竹叶被雨打得四处摇晃。 天气冷了,二爷又多日劳累,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熬。 赵贵怕他冻着,赶忙拿了一件狐裘披在他肩头,劝道: “二爷,外头下雨,湿气重,不管怎么样,咱们这一大家子都指望着您,您......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崔道之没有吭声,垂头望向左手那道手镯碎片划破的伤痕,眸色深沉。 已经化脓了。 他将手掌握紧,再度抬眼望向窗外,半晌过后,才终于转身,去梳洗穿衣。 赵贵在后头暗自叹了口气。 用膳时,崔道之望着满桌的饭菜,拿起筷子,却不去夹菜,只开口问道: “谁给她开的路引,可查到了?” “回二爷,路引都由户部发放,每个月的路引都有定数,并非是随意的东西,单凭秀秀姑娘是弄不来的,所以势必是有人在后面帮忙……” 崔道之淡淡道:“说重点。” 赵贵似乎有些为难,只道: “户部侍郎曹大人前两个月,曾特意嘱咐下头人叫给他一个空白路引……” 户部侍郎曹铭,多年前与薛崇明是同窗好友。 崔道之抬眼,半晌,将手中筷子‘啪嗒’一声拍在桌上。 第57章 崔道之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老夫人明显察觉到了这些时日崔道之对薛家的冷淡。 从前他虽不热情, 但对待薛家兄妹还算可以,寻常该有的礼节还是守的,可是这些日子, 准确来说,是自从那丫头离开之后,他对薛家的态度便急转直下。 纳征之后,便该是请期。 按照规矩,合该他们家选定个良辰吉日,告予薛家, 等到了日子, 便上门迎亲, 将婚事彻底做成。 谁知她好不容易找人挑了几个好日子,派李婆子去告诉崔道之,叫他从中挑一个。 结果李婆子回来, 只道二爷连看都没看, 说是最近事忙,此事往后再说。 老夫人听罢,叹了口气, 无奈道: “事忙, 事忙, 前儿刚忙过一阵, 如今还忙……不过是忙着找那丫头罢了……” “要我说, 人家既然不想跟他, 那便随她去,做什么还再费心劳力地把人再找回来,那丫头不舒服,他也不好过。” 她当初因为那丫头长相娇媚, 只觉得她是个不安分的,将来必定要闹出不少乱子,如今看来全都应验了。 不过这次那丫头离开这么久都没回来,倒让她察觉到她好似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她这样闹并不是什么欲擒故纵、固宠的手段,而是当真不喜欢崔道之,想逃离他身边。 倒是她这儿子,隐隐有些不对劲。 “你说……”她望向李婆子,道:“你们二爷做什么非要让那丫头回来?” 李婆子端了一杯茶给她,想起这大半年所见所闻,叹道: “自然是因为合心意,喜欢了。” 老夫人接过茶盏,随即将它放在茶几上,摇了摇头: “怕不是这样简单,既然喜欢,那便好好宠着便是,可你们二爷对她……我总觉得怪怪的,有时候瞧着喜欢,有时候又不待见,好几次我瞧他看那丫头的眼神,总有种他想靠近却又拼命压抑的感觉……” 李婆子想了想,好似还当真是那么一回事。 二爷从小生性桀骜,说话直接,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可却从未有过对待秀秀这样矛盾的时候,好似他整个人被种看不见的力量撕扯成两半,一半想靠近,一半却想远离。 第60节 他在来回的撕扯中,疲惫不堪,愈加痛苦。 李婆子忽然想起一事,小声凑到老夫人耳边道: “前儿有个丫头说漏了嘴,我追问之下才问出来,好似二爷前段时间尤其喜欢去跪祠堂,一跪就是一整天,也不知同这个有没有关系。” 老夫人有些惊讶地抬头,这件事她竟全然不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爷叫人瞒着这事,那丫头不敢说,老奴也没再为难她,但大体是秀秀那丫头最得宠的那段时间。” 老夫人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心中满是疑惑,她总觉得崔道之的这个行为十分奇怪,尤其是他还特意叫人瞒着自己。 难不成这秀秀身上当真有什么猫腻不成? “这里头可能有咱们不知道的地方。” 说罢,又叹了口气,“可即便再怎么着,既然定了亲,也该好好准备操办迎娶事宜才是,他如今这样,可怎么成?” 李婆子心中也发愁,在她看来,二爷对薛家姑娘好似并不怎么中意,不过是因着老夫人喜欢才同意这门亲事而已。 如今他这样冷淡的态度,往后还不知如何呢,若是薛家闹起来,他们崔家如今虽不怕,但传出去,于两家名声到底不好听。 哎……都是事儿。 李婆子走到老夫人身后,轻手替她揉太阳穴。 “二爷主意大,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里想必都有数,您啊,就别再操心了,好好享清福是正经。” “过两日便是二爷的生日,趁着他还没有走,咱们好好给他热闹一番,这可是咱们崔家重新起来后二爷的第一个生日,怎么着也需得好好操办一场。” 想到崔道之不日又要领兵上战场,老夫人心中五味杂陈,拍了拍李婆子的手,道: “你说的是。” - 等到了崔道之生日那一天,府中宾客众多,杯酒尽欢,好不热闹。 崔道之为了找府上那个通房而搅得满城风雨的事,他们自然知道,除了感叹崔道之如此做薛家怕是会不乐意外,有不少人动了私下给他送姬妾的心思。 崔将军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既然那个通房没了,那他身边此刻必定卧榻空虚,趁机将自己的人塞进他的后院,将来若是得宠,自己便少不了好处,即便不得宠,也不损失什么。 然而这些想法,众人暂时只放在心里,面上未曾流露出一分一毫,毕竟,薛崇明也在席上。 众人喝着酒,见崔道之久久未曾露面,不免猜想出了何事。 此时崔道之正由着赵贵伺候穿衣,他见崔道之眉间微蹙,道: “二爷,宫里近日不太平,七皇子好似与贵妃娘娘不知因何事闹了起来。” 崔道之没有任何意外的模样,只点了点头,听见外头隐隐传来的喧闹声,眸色渐深。 空气中满是桂花的香气,他扭过头,望向窗外,忽然想起去年的生日。 他去了齐家盘问那个大夫有关王馥郁的事,回来后,秀秀好像送给了他一块……玉佩? 他下意识摸了下腰间。 “二爷找什么?”赵贵问道。 崔道之静默片刻,说了句:“无事。” 当时他正忙着调查王馥郁,在月老祠乔装换衣出来后,那块玉佩好似就不见了。 他当时并不在意,如今想来,竟记得这样清楚。 好像从她离开后,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与她有关的人和物。 崔道之对这样不受控制的自己很不喜欢,可又无可奈何。 出去招待同僚,喝了几杯,身上染了酒气,宴席散后,他忽然起身打马去了崔府,路过池塘,发现那间秀秀常去的亭子已经被拆得只剩几根木头。 在满池枯荷的映衬下,颇有一种荒凉颓败之感。 崔道之抿唇,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秀秀住过的屋子。 里头的一应陈设都没动,多日没人打扫,桌上已经落了灰。 她什么都没带走。 自己送她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仍旧锁在衣柜和妆匣子里,一件也没少。 看来,她当真很讨厌他,连他送的东西都嫌脏。 崔道之坐在榻上,慢慢将拳头握紧,目光如炬。 “逃吧,逃到天涯海角,最好别再被我抓回来,否则……” 否则如何?他却没有再说下去。 崔道之在这里住下,在他离开长安,再度前往边关的前一日,终于有秀秀的消息传来。 望着桌上那枚既熟悉又陌生的玉佩,崔道之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 再三确认之后,崔道之坐在那里,长久没有言语。 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是仇人之女,生死不明,无论如何,他都应当感到痛快和高兴,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震惊、茫然、愤怒,还有......害怕,这些陌生的情绪如潮水般向他涌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慢慢的,他觉得心底里开始有只怪物在肆虐,想要大开杀戒。 他紧紧将玉佩握住,像是要将它嵌进皮肉里。 “人在哪儿?” 赵贵赶忙回道: “回二爷的话,就在外头。” 崔道之眼中闪过一丝杀意,起身往外走,只见院子里,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正跪在地上,瞧见他,眼神闪躲。 崔道之飞快抽出一名府兵的长刀,架在他颈间,问: “说,玉佩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汉子只咬定了牙装傻充愣: “大人明鉴,这玉佩是我捡的,不知大人为何问这个?” 崔道之冷笑一声,如地狱里爬出的邪魅,将冰凉的刀刃贴在汉子脸上,激得他后背全是冷汗: “捡的?在哪儿?” 汉子强自镇定,眼珠子飞快转动两下,道: “回大人,是在一艘南下的船上,当时那艘船走了水,有人从船上掉了下去,之后小人便捡到了这个。” 崔道之闻言,手捏紧刀把,眼神阴翳得厉害。 那艘船已经回到长安,上头的船夫比对了上船时登记的姓名,掉下江的那个人,正是秀秀。 崔道之静静地看着汉子,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你把她推了下去。” 汉子似是被吓了一跳,惊呼道:“大人明鉴,小人怎会干出如此丧尽天良……啊——!” 话未说完,他的左耳已经被削去,血很快顺着他的脖颈染红衣襟。 汉子痛苦地捂着耳朵在地上挣扎,被崔道之一脚踩上胸膛,面色涨紫,险些喘不过来气。 “好好交代,我的脾气可不好。” 汉子浑身冷汗涔涔。 他原本已经拿着银子远走高飞,谁知运气不顺,遇见崔府的人,自己当时因吃醉了酒,不知说了些什么,便被带了回来。 瞧这样子,他做的那件事怕是早就被眼前这个男人查出来了。 这位崔家二爷,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不近人情,自己若是如实交代,怕还有命活,不然,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于是,他忍着疼痛,一五一十将薛家人如何安排自己杀秀秀,又如何叫自己远走高飞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只求能有个活路。 “大人,小人只是拿钱办事,这都是薛大人家的管事安排的,大人饶命,放我一马,放我一马……” 崔道之越听脸色越是阴翳难看。 汉子不断求饶,崔道之充耳不闻,将刀扔给府兵,道: “把这个人带到薛家,当着薛崇明的面杖毙,剁碎了喂狗,然后告诉他,两家婚事取消。” 这笔账他先暂且记下,等他从边关回来,再同他们慢慢算。 敢这么算计他的人,算计他,当真是...... 胆大包天。 众人不免一惊。 二爷这是打算同薛家撕破脸啊。 赵贵本想劝劝,但看到崔道之的样子,知道多劝无用,连忙应声去了。 二爷如今,确实不用给薛家留什么面子,两家亲事还没成呢,薛家兄妹的手已经伸到崔家内院来了,既然他们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便怨不得二爷。 处理完一切,崔道之站在院中,良久不语,像是一个木偶,一动不动。 府兵大着胆子问:“……二爷,还要不要再继续找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崔道之才道: “……继续找。” 她那么惜命的人,才不会就这么死了。 这定然又是她使的计,想诓骗他,永远逃离他身边。 定然是。 崔道之抬头望向天边的云霞,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丝孤寂与落寞之感。 风吹过,满院皆是桂花香,夕阳将他的影子照在地上,越拉越长。 第61节 第58章 他心头一紧,猝然回头去…… 深秋的天气, 总是凉得快,刚暖半个时辰,日头便似被谁藏起来似的, 整个屋子冷飕飕的,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冻得人发抖。 秀秀缩着肩膀,打了一个喷嚏,将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 她嗓子又痛又痒,脑袋发胀,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 恍惚中听见一声‘吱呀’的推门声, 秀秀掀开沉重的眼皮,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正端着一碗药站在床前。 见她醒了,妇人连忙坐下, 拍着她的身子问道; “柳姑娘, 你可算醒了,早起你身上又烧起来,可把我给吓坏了, 这不, 我给你又熬了碗退热的药, 来, 先起来喝了。” 半个月前, 秀秀从船上摔进江里, 江水冰冷刺骨,将她半边身子冻僵,她拼了命一般往江边游,却很快精疲力竭, 失去意识。 她以为自己怕是活不成了,谁知等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这妇人的家里。 询问之下才知,这里是秋浦县的一个小山村,妇人姓冯,是个寡妇,村里的年轻人都叫她冯嫂子。 据她所言,自己当时被江水冲到了岸上,恰巧那日村里有个人正在江边钓鱼,于是便顺手将她捞了上来。 因救她那人是个男人,又是独居,照顾她不方便,便特意将她送到她这里来。 江水寒冷,秀秀在里头泡了那么长的时间,直烧了四五天才悠悠转醒。 经过之前的那些事,她怕薛家的人还有崔道之找到她,便不敢再以真名示人,给自己随意取了个名字,叫‘柳姝’。 “好名字,我们这里还没有姓柳的姑娘哩。” 冯嫂子是个极爽朗大方的人,许是因为平日里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如今来了个好看的姑娘同她作伴,她很是高兴,平日里将秀秀照顾得无微不至,叫秀秀恍惚间想起自己的娘亲。 她还是没能回家看一看。 秀秀垂下眼帘,坐起身来,接过冯嫂子递给她的药,一饮而尽。 这药极苦,冯嫂子又赶忙递了碗水给她喝。 秀秀道了谢,捧过来喝了,嘴中的苦味瞬间消散许多,这时她才终于想起来询问包裹的事。 冯嫂子听了,一脸茫然: “正青将你送来之候,并没说见过什么包裹,不过,也许是他忘了,你别急,抽个时间,我去找他问问。” 正青应当就是救她的那个人的名字。 秀秀听罢,道了句:“多谢。” 其实这个时候,她已经明白,包裹怕是找不回来了,江水湍急,她能捡回一条命来,已经是上天眷顾。 至于里头的东西…… 银钱没了还能再挣,可是没了路引…… 秀秀有些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冯嫂子瞧她生得这样好看,可眉间却隐隐萦绕一股愁绪,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想不开,这才跳了江,便劝道: “好妹子,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不管你从前遇见什么事儿,都过去了,听嫂子的,往后啊,想开点,可千万别再做傻事了,这世上啊,什么都比不了你的命金贵,别跟自己较劲,为难自己,啊?” 秀秀见她误会,也不好解释,只是点了点头,道: “嫂子放心,我省得的。” 捂了一身汗,秀秀这才觉得好受些,脑子里也不再昏昏沉沉,五天后,她已经能够下地。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冯嫂子照料她这么久,抓药、吃饭,甚至给她买衣裳,想必花了不少钱,秀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冯嫂子听了,笑道: “正青送你来的时候,早给了我不少银钱,你啊,就好好在我这儿住下,别有什么心里负担,我正好缺个伴,你在这里住着,同我说说话,解解闷,我不知多高兴呢。” 秀秀听了,微微张了张口。 难怪,冯嫂子家瞧着也不富裕,就算她心地再好,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主动花费这样多时间和金钱去养一个陌生人,原来是有人付了钱。 这个叫正青的,心地倒是好。 在长安那个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呆久了,忽然碰上这样的好心人,秀秀竟一时有些不大习惯。 然而再怎么说,那些钱本是她该付的,她不能这样心安理得享受别人的恩惠。 秀秀帮冯嫂子将衣裳挂起来晾晒,一边拧水一边道: “嫂子,我想跟那位大哥见一面,好好道个谢。” 冯嫂子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姑娘不错,笑道: “成啊,等你好透了,我亲自领你上他家去,不过他这个人成日里喜欢往外跑,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山抓野兔,咱们去他家,还不一定能见着他哩。” 这个人听着倒是挺有意思。 秀秀笑了笑,并没十分在意,很快将心思转到往后该怎么过活的问题上。 她如今没了路引,哪儿也去不了,只能暂时在这里安家。 可她不确定崔家和薛家的人会不会找来,若他们当真找过来,她住在冯嫂子家便是给她惹麻烦。 如今之计,只能想法子挣钱,把药钱还了,再攒钱在外头租一个小院子,这样即便崔薛两家的人找来,那也是她一个人的事,不会连累他人。 想到这里,秀秀便询问冯嫂子这里可有秀坊一类的地方,冯嫂子在裙摆上擦了擦沾满水的手,点头: “有是有,柳姑娘,你想进去?那里的要求可高着哩,若你只会些寻常的绣工,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人家不收。” 秀秀想了想,问:“冯嫂子,家里的针线在哪里?” 冯嫂子指了指自己屋,“就在八仙桌上,还有一块白布,你要绣什么花样?” 秀秀笑了笑,进去将针线篓子拿出来,就坐在院中开始绣花。 幸好今日天气暖和,不像前几日那般冷。 冯嫂子拧着湿衣裳回头,见阳光照在秀秀脸上,给她度上一层柔和的光影,她虽面露病容,但仍旧难掩丽色。 好个齐整的姑娘。 也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儿,才会想不开去投江。 刚来那几日,她昏迷发烧,仿佛陷入梦魇一般,嘴里不住地喊爹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叫都不醒。 那模样,别提有多可怜,即便她与她此前素不相识,瞧了也觉得心酸。 她醒之后,见她说话和气,知礼数,还懂得知恩图报,不占人便宜,她瞧了,便更是喜欢。 哎,这样一个人玲珑剔透人,也不知是哪个黑心肝的舍得给她罪受,当真是眼瞎心盲了。 冯嫂子将衣裳晾完,擦干手,走到秀秀身边,不瞧还好,一瞧不由惊呼: “柳姑娘,没想到你绣活这样好,这朵芙蓉花当真是活灵活现。” 秀秀大病初愈,本就身子虚,如今费了一场精神,额头冒出些细密的汗珠。 她抬头,对冯嫂子笑了笑,道:“不过是绣着玩儿,嫂子,你瞧着用这个可能进秀坊?” “你放心吧,肯定没什么问题,你把这个交给她们,保准让你进。” 秀秀点头:“那就好。” 进了秀坊,要比在外头接私活要赚钱的多,如此,她也能早日将那位救她之人的钱还了。 冯婶子拿过她手上的绣品在手里看了又看,道: “好孩子,你从前是绣娘?” 秀秀静默片刻,轻咳了下,道:“算是吧。” “我说呢。”冯嫂子笑道:“你有这样好的吃饭本事,走到哪儿都饿不着。” 她忽然想到什么,接着道: “听说朝廷如今又在同戎狄打仗,前些时候那位崔将军已经领着大军到边关去了,前方打仗,后方吃紧,什么东西都涨价,你这绣品也能比平日里多卖些钱。” 秀秀不期然从她这里听到崔道之的消息,眼睫一颤。 片刻之后,她抬头望向远方。 他是一个不该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她只希望往后永远不会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连名字,她也不想听到。 - 前线战场,崔道之正在与众将领谈话,交代作战策略,忽然,他脸色一变,心像是被某种利器刺了一下,很快,一股莫名的痛感从心上往身体里快速蔓延。 众将领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询问:“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大战在即,领军将领可万万不能在此时有任何闪失。 崔道之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淡淡开口:“无事,继续。” 等到众将领离去,他才抿唇坐在座位上,手慢慢伸向心脏的位置。 已经是第三次了。 若非他不信神怪之说,还以为自己中了什么妖法。 除了肉.体的刺痛之外,还有一种莫名伤感的情绪在身体里来回流窜,搅得他不得安宁。 崔道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眼。 帐子里,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不住摇曳,照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恍惚中,崔道之忽然看见秀秀轻脚向他走来,他气急了,一把拉过她,问她去了哪里,又为何逃,却见她不言一语,只是对着他笑。 回长安后,她面对他时,不是惧怕,便是冷漠的顺从,甚少会对他笑,还是这样真心,温柔的笑。 崔道之瞧得心软,语气不由放轻,手抚摸上她的脸,道: “往后不可如此了,你可知——” 话还未说完,只见她忽然变了脸色,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根簪子来,扬手便往他身上刺。 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他却不觉得痛,只觉得心寒。 他将她手中的簪子夺过来,丢在地上,一把抱住她往榻边走,却听见她凄厉的喊叫: 第62节 “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 崔道之脚步停住,下一刻,低头,怀中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心头一紧,猝然回头去找,“秀秀!” 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落尽江里,小小的身躯在湍急的江水里不停哭喊,叫他来救她,可是他却如被定住一般,整个身子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沉入江底,最终消失不见。 他瞳孔猝然缩紧,心头冰凉一片。 “将军,戎狄已如您所料,夜间突袭!” 崔道之骇然转醒。 眼前哪里有秀秀的身影,只有一个传令官在地上跪着,通报军情。 细密的汗珠从崔道之鬓角缓缓流下。 他闭上眼睛,须臾之后,方才重新张开,眸色如同深邃的枯井。 “按计划,围捉。” “是!” 第59章 崔道之觉得自己有病。…… “柳姑娘, 这里路滑,小心着点。” 山间湿气重,两座高山之间, 飞架着一道长长的石桥,桥下流水潺潺,偶尔有水花溅上来。 冯嫂子背着一个背篓在前头走着,不时回头提醒秀秀小心。 秀秀一边应着,一边提起两侧的裙摆,露出里头的石青色的绣鞋往前走。 这里依山傍水, 人烟稀少, 一路走来, 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秋雾未散,几缕阳光穿透层层薄雾照在水面上, 波光粼粼, 望过去,宛如一幅泼墨山水画。 因为身子刚好,秀秀穿得多, 倒不觉得冷。 一只山雀在秀秀周围盘旋片刻, 忽然落在她的肩头。 秀秀霎时有些不敢动, 扭头望过去, 与它大眼对小眼。 那小山雀眨动着圆圆的眼睛, 面带好奇, 似乎在同她打招呼。 秀秀抬手,小心地去戳它,它连忙往她头上一蹦,随即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冯嫂子回头瞧见这一幕, ‘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秀秀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提着裙子快步跟上。 “我们这边的鸟儿都不怕人的,柳姑娘,你往后在这里住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秀秀听罢,忍不住感慨道:“真好。” 这里没有数不清的规矩和礼节,只有秀水青山、花鸟虫鱼和心地善良的村民。 她真的......很喜欢。 左右路引是找不回来了,若是能在这里生活、终老,也没什么不好。 雾气渐渐散了,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大约一炷香过后,秀秀跟着冯嫂子来到一个带着篱笆的院子外,院中种满各色花卉,花枝顺着篱笆钻出来,随风晃动。 “正青——?闻正青——!” 冯嫂子扯着嗓子喊,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衣着朴素、长相清俊的男人从里头出来。 他身材修长,袖子高高挽起,腰间挂着一把小斧头,头发并没有像寻常男人那样束起,而是半梳着,十分随意地散在身后,颇有种放荡不羁的意味。 秀秀甚少见到这样的人,不由得愣了愣。 难怪他住得这样偏远,若是在闹市里,定会有人到官府那里去告他仪容不整,有碍观瞻。 闻正青察觉到她的视线,一双眼睛望过去,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等到冯嫂子开口,方才回过神来,对她扬唇一笑。 “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怎么,知道柳姑娘要来,特地等着?” 冯嫂子知道他脾气好,忍不住打趣他。 闻正青也不与她辩驳,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倚在门框上笑道: “可不是?您还不知道我,最是能掐会算的,早早便知道你们要来,备好茶水等着了。” 冯嫂子忍不住捂嘴笑,拉着秀秀道: “他既这么说了,走,咱们也别客气,进去吃他的茶。” 闻正青侧过身,目光一直停留在秀秀脸上。 秀秀有些奇怪地抬眼,却发现他已经移开了视线。 闻正青只有一间屋子,虽瞧着十分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跟秀秀从前一样,招待客人用的八仙桌摆在屋里正中央,对着门。 秀秀喝了一口他端的茶,认认真真起身对他行礼致谢,并拿出大约二十个铜板递给他。 “多谢救命之恩,这些日子叫你破费了,这是我这些日子攒的钱,不多,剩下的等日后我再一点点还你。” 闻正青双手抱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柳姑娘这是要在村里常住?” 秀秀不想他问起这个,点了点头。 见状,闻正青笑起来,接过她手中的铜板,拿出一个往空中一抛,伸手接过,展开。 正面。 他抬头,对秀秀道:“瞧,是个好决定。” 秀秀有些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礼貌一笑。 冯嫂子还有事,不能久待,只将闻正青采的草药放进背篓里,便带着秀秀离开。 秀秀回头,瞧见闻正青双手抱胸倚在门口,目送着他们远去,半晌之后,她才回过头去,跟上冯嫂子。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闻正青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明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是他看她的时候,却仿似同她认识很久了似的。 那边冯嫂子回头看她,道: “怎么样?柳姑娘,我说你着实是遇见好人了吧?” 秀秀笑了笑,道:“是啊。” 冯嫂子拉了拉背篓的绳子,接着道: “他呀,是前两年才来我们村子的,说是乔迁过来的,说实话,他人当真是不错,平日里打了鱼虾野兔,经常分一半给村民,谁家困难他都会出手帮一把。” “你瞧我背的这草药,就是他上山挖出来的,叫我拿去换钱,所以啊,他即便是外乡来的,我们这里的人,也没一个不喜欢他的。” 听着,确实是个大好人。 其实,这世上,像崔道之那样的人,才是少数的吧。 可惜她从前运气不好,给遇上了。 秀秀抬头望向远处的山脉,微微出神。 等到冯嫂子回头叫她,秀秀才回过神,笑起来跟上她。 “来啦。” - 这次同戎狄的仗打得尤其艰难。 将近一年有余,崔道之方才率领大梁军队将戎狄王活捉,回返长安。 途中,不断有长安的信件抵达军中,每回崔道之看了,脸色总是会变得十分沉重。 几个将领在私下讨论: “怎么打了胜仗,将军却还不高兴?” “是啊,这次的仗可意义非凡,戎狄王死了,新即位的王没什么功绩,他那些哥哥们都不服他,彼此争权夺利,再团结不到一处去,戎狄对我朝的威胁大大降低……” “如此罕见功勋,陛下必定要好好嘉奖将军,我听说,这次回去,陛下打算升任崔将军为‘大将军’,如此荣耀,若是我,早乐得找不着北了!但你们看崔将军……” “不会是因为——”一将领忽然想到了什么。 “因为什么?哎呀,你别卖关子,快说!” “就是崔将军的那个通房,跑了得有一年多了吧,如今还没找回来……” 听见这个,众将领纷纷觉得他在胡扯。 “崔将军是什么人?那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神,能因为一个女人成日里愁眉苦脸的不高兴么?” “没错!都那么长时间了,崔将军都不一定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儿,你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哈哈,若真是他说的那样,我名字倒过来写!” 众人争执不下,动了手,最后被崔道之军棍伺候。 至此,军中便无人再敢讨论此事。 回到长安的头一日,宫中果然下了旨意,加封崔道之为‘大将军’,国公府上下莫不欢欣鼓舞,只有崔道之神色如常,有条不紊地换衣,进宫谢恩。 夜晚,同老夫人吃过饭,崔道之便一个人纵马出去。 老夫人听到下人的禀报,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丫头都走那么长时间了,说句不好听的,她一个弱女子,在外头讨生活,如今还活没活着都说不准,她这儿子不但还没放下,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从前,就算是再难过伤心,他也不会一个人躲起来喝闷酒。 忽然,老夫人想到方才从崔道之身上闻到的血腥味,脸色猝然一变,站起身,跺脚道: “来人!把跟着二爷的人给我叫来!” 这个杀千刀的,别不是身上还带着伤…… 第63节 若当真如此,如何能沾酒? 他当真是着了魔了,为了那丫头,竟不顾惜自己身子到了如此地步! 老夫人捶胸顿足,被李婆子扶着坐下顺气。 崔宅里,偌大的宅院寂静无声,只有崔道之一个人坐在秀秀曾经住过的东厢房里喝酒。 屋里一切的摆设都一如既往,一样都没动过,他走时,特意嘱咐人每日进来洒扫。 崔道之觉得自己有病。 人都走了,他还留着这屋子做什么,合该趁早砸了了事,省得碍他的眼。 崔道之眸色幽深,手将酒杯捏出一道细碎的裂纹。 赵贵从外头进来,见崔道之如此模样,也不敢劝,只道: “二爷,曹大人的奏折递上去了。” 二爷这招可真狠,一回来,便着人向薛家捅了一刀,那个人还是当初听命薛家给秀秀姑娘开路引的曹大人。 也是,他们是同窗,又来往甚密,薛大人曾经犯过什么事,这位曹大人最是清楚,由他来上奏折,最是合适不过。 薛家想往上爬,二爷便抬手把他们摁下去。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秀秀姑娘。 想到这里,赵贵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年多了,秀秀姑娘还是没一点消息。 二爷一封又一封地收到南边的信,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这一年多,他眼见着二爷眉间的郁色越来越浓。 他瞧着心酸,忍不住劝道: “二爷,您别再为难自个儿了,姑娘说不定已经……” 他话未说完,便见崔道之猝然抬眼,向他投来一道满是杀气的视线。 赵贵连忙跪下磕头:“二爷恕罪!” 崔道之将酒杯‘啪’的一下放在桌上,沉声道: “再派人出去,挖地三尺也得把她找出来。” 她诡计多着呢,连他都能轻易骗过去,怎么可能会死? 这些人惯会危言耸听。 虽如此想,但转过身后,他仍旧闭了闭眼睛。 一年四个月十八天。 她可真能躲,等他找到她,等找到她…… 崔道之拳头慢慢握起。 “二爷——!二爷——!” 外头忽然有脚步声响起,崔道之猝然睁开双眼,‘哗啦’一下打开帘子,大步往外走,险些将外间的椅子带翻。 赵贵将椅子扶好,连忙跟着出去,看见来人便问: “可是秀秀姑娘有了消息?!” 来报的小厮摇头。 赵贵小心查看崔道之的脸色,果然见他脸色铁青,眼底是熟悉的失望。 赵贵叹了口气,对那小厮道:“既如此,你便先回去,有什么事等明日再报,别打扰二爷休息。” 那小厮这时才缓好了气,道: “不......不是秀秀姑娘,是杨朔州的齐家......二爷,朝廷急报,齐家反了!” 第60章 “柳姑娘,咱们成亲吧。…… 齐家这一反, 波及最大的便是王家。 最大的靠山倒了,又与养子闹矛盾,王贵妃如今的境遇可想而知。 如今她能依靠的也就是陛下对她那份仅存的宠爱了。 宽大的宫道上, 一群人抬着轿撵往紫宸殿去,王贵妃倚靠在座椅上,发髻上的步摇不住摇晃,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她装扮虽与平日一般无二,但再没有从前不可一世的明艳,手撑着额头, 微垂眼, 整个人被一层焦急和落寞笼罩。 开春不久, 万物复苏,一群南归的燕子在皇宫上空掠过。 王贵妃抬头看了一会儿,随即将视线落回地上, 只见大红色的宫墙胀满了眼帘, 像一只巨大的野兽,永远望不到头似的。 不知不觉间,轿撵已经落地, 抬轿的内监恭敬垂首站立。 王贵妃抬手, 扶着近身宫女下轿, 上了台阶, 照常往殿里走去, 却被皇帝的贴身内监拦住。 “……娘娘, 陛下如今没空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今时不同往日,齐家的事到底连累了她。 王贵妃站在原地,问:“谁在里头?” 内监道:“回娘娘, 是大将军。” 王贵妃静默片刻,“成,等陛下有空见我,还望公公着人告诉我一声。” 内监称是。 王贵妃重新坐上轿撵回去,进到宫里,坐在贵妃椅上,良久不语。 这个时候,陛下见崔道之,除了要派他去平叛,怕也没别的事了。 王贵妃望着桌上的熏炉,捏紧了扶手。 “……娘娘。”宫女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你们都出去,叫她进来。”王贵妃坐起身,从发髻上拿下一根牡丹宝石簪子,轻轻拨动熏炉里头的香灰。 一个身材矮小的宫人进来跪下,将南边调查的消息说了。 王贵妃的手顿住。 良久,等宫人的身子都僵了半边,她才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殿里只剩王贵妃一个人,她将簪子紧紧捏住,未几,从空洞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泪来。 宫人们见贵妃许久不出来,怕她想不开,可又素来知道她的脾性,既不敢开口打扰也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这两年,贵妃过得不大好。 先是王大人被陛下斥责圈禁,好不容易放出来了,七皇子那边因为生母的问题又与贵妃闹起了脾气,如今身后的齐家又出事。 往后还不定怎么着呢,若是连陛下的宠爱都失去,那贵妃怕是...... 正想着,忽见贵妃终于打开殿门,走了出来,面色如常,瞧着倒还好。 只听她吩咐道: “把王大人找来,我有事要嘱咐他。” - 任凭长安城里风云如何变幻,都与秀秀无关。 春日里,艳阳高照,她正着一身碧绿襦裙,头发用木簪随意挽起来,在山野间放风筝。 不远处,闻正青站在桥上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一年有余的时间,山野的风将她身上的郁结之气吹散许多,如今她整日里笑眯眯的,不在秀坊的时候,便开始疯玩疯跑,整个人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蕖,娇艳中带着一丝淡雅。 闻正青视线在她那张脸上停留片刻,拿着一张斗笠,向她走去。 “给,别晒着。” 秀秀正在缠手中的风筝线,便察觉到头顶迎来一片阴凉,转头,瞧见闻正青的脸,愣了一下。 大约一年前,她便已经将欠闻正青的钱还清,也是那段时间,两人开始熟稔起来。 他是个热心的人。 但凡从冯嫂子那里听到她遇见什么麻烦,都会第一时间赶来帮她,事无巨细,仿佛两人是十分亲密的朋友一般。 因为他,秀秀这一年多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她心里明白,若不是他的时常帮忙,像她这样的外乡人,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扎根,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她很感激他。 秀秀一只手接过闻正青手中的斗笠,对他笑了笑: “多谢。” 然后她便看到闻正青又开始望着她出神。 “再笑一下。”他道。 秀秀一怔,“什么?” 闻正青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轻声道:“没什么,你的风筝断了。” 随即往那边山头跑去。 等回来将风筝交给秀秀,他提议道: “走,我带你去捕鱼。” 秀秀想了想,觉得今日吃鱼也不错,便点了点头,跳上他的小舟: “好啊。” 闻正青抱胸笑了一下,也跳上去,拿起一根竹竿开始划船。 第64节 秀秀坐在船上,望着两岸绵延的山峦,只觉心旷神怡。 闻正青捕了几条大鱼上来,秀秀抓起一条,鱼扑腾着,差点重新跳进河里。 秀秀道:“闻大哥,今日便做水煮鲶鱼吧。” 闻正青没有异议。 两人带着鱼一起到了冯嫂子家里,平日里三人经常聚在一起吃饭。 秀秀买了些菜,在厨房里忙活着,冯嫂子在一旁帮忙。 等到秀秀将菜做完,伸了个懒腰,冯嫂子忍不住感叹道: “柳姑娘,你会做这么多菜啊,我瞧着有些还不是咱们这里的菜色,你去过北方?” 秀秀舀水洗手,闻言顿了顿,道: “没有,从前跟着人随便学的。” 冯嫂子又看了眼她做的菜,面露疑惑。 柳姑娘不是南方人么,怎么会特意去学这些北方菜式? 她觉得秀秀身上的谜团有些多,但她一向不是多事的人,秀秀不说,她便不问。 席间,闻正青果然也注意到了菜式的问题,但他也只是夸奖几句,同样没有追问。 饭后,三人聊着天,颇有一股岁月静好的味道。 小村子里,事情就那么多,发生什么,大家都知道,因此聊了不到几句,几人便没了话题。 这时,冯嫂子忽然道: “柳姑娘,你的房子可找好了?” 秀秀进入秀坊后,攒了些钱,虽不十分多,但买一个自己住的小院子还是够的。 “要我说啊,你往后还住在我家,方便不说,彼此还能做个伴儿,做什么非要搬出去?” 冯嫂子实在有些不理解。 其实她说的对,搬出去买房,其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不但如此,将来自己住着,没人说话解闷不说,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人照顾,只能自己扛着。 秀秀心中感念冯嫂子对自己的好,一年多下来,她早把她当成了她的半个亲人,可正因为如此,她才一定要搬出去。 她不能连累她。 即便知道过了这么久,崔道之或许当真以为自己死了,不会再找她,但她仍旧不肯冒这个险。 还是她自己一个人住着好些。 “嫂子,等搬出去,我还是会时常找你说话解闷的,到时,你可不许烦我。” 冯嫂子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欢迎还来不及呢,如何会烦?” 秀秀笑起来。 两人谈话间,闻正青都在一旁默默听着,并不插话,最后只道: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 秀秀点了头:“多谢闻大哥,我会的。” 冯嫂子看了两人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闻正青对秀秀要比对别人要上心许多。 虽然平日里,他也常常帮助其他村民,但她就是觉得不一样。 特别是他瞧秀秀的眼神…… 冯嫂子逐渐琢磨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打趣一般望向秀秀,问道: “柳姑娘,你什么时候去交钱,我和正青陪你去,免得你被人骗了。” 秀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冯嫂子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了。 “好。” - 三日后,秀秀带上准备好的钱去到看好的房主人那里。 房主见秀秀来,收了钱,将地契和房契一起给她,随后道: “走吧。” 秀秀一愣,道:“去哪里?” 房主抽了口旱烟,将烟杆子重重在桌上敲击两下。 “去县衙,把你的户籍证明带上,咱们两人在房契和地契上按手印,最后再盖上官府的印章,就成了。” 秀秀张了张口。 她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条例。 身后冯嫂子也道:“何时有如此规定的?” 房主道:“就上个月的事,你们不知道?” 冯嫂子平日里又没有买房的打算,哪里会注意这个?于是看向秀秀。 柳姑娘她……是黑户,哪里有什么户籍证明? 秀秀垂眸。 是她疏忽了。 “敢问老丈,可有别的法子,不去官府不成么?” 房主道:“那如何使得?什么事儿都要按照官府的要求来办,哪里能偷奸耍滑?我说你这个女娃娃,你不老实啊。” 冯嫂子听见这话,哪里会愿意,开始同他争吵起来。 秀秀将冯嫂子拉住,道:“老丈,我不买了,把钱还我吧。” 房主却耍起了赖:“不成!说好了的事,怎能变卦!” 他早知秀秀是黑户,之前谈话的时候才有意将实情隐瞒,如此才好讹她一把。 秀秀还是头回遇见这样的老人家,有些后悔自己没搞清楚便交了钱,如今要将钱拿回来,只能想办法在官府那里有自己的户籍。 不是陈秀秀的,而是‘柳姝’的。 其实,她若真想长久在这里生活下去,在官府那里必须有自己的户籍,从前是没人来查,她才能安稳度日,若是什么时候官府突发奇想来查验证,那她便要倒霉。 况且,一个黑户,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别说买房,便是想住村里的客栈都会被人赶出去。 正思索间,秀秀忽听一直没开口的闻正青道: “老丈,听闻本地有一种法子能叫黑户的人有户籍,若柳姑娘上了户,你当真能跟她去官府把房子过户,不会耍赖?” 房主吐出一口烟:“那是自然。” 听到这里,闻正青笑了笑,抱胸看向秀秀: “柳姑娘,咱们成亲吧。” 第61章 “大将军要找谁?”…… 秀秀不知事情是如何发展到如今这种情形的。 山野间, 桃花盛开,飘飘洒洒,随着微风吹到鞋面上。 秀秀捡起一片, 放在手心里,低头看着,等听到外间的脚步声,方才抬头。 闻正青将水杯放在她面前,随即在她对面坐下,轻声道: “喝吧。” 秀秀伸手, 将冒着热气的水杯握在手心里, 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吹气。 “可是吓着你了?” 只听闻正青笑了下, 将手肘撑在桌上,轻声询问。 秀秀沉吟片刻,呷了口茶, 点头道: “确实有一点。” 其实她能察觉到闻正青对她不同寻常的关照, 心中对他的心思早已有所猜想。 只是因早年的经历,如今的她,只想要一个人过平静的日子, 对男女之情的需求, 几乎所剩无几。 她早不是那个会因为一个人对她好或不好, 而欢欣鼓舞, 亦或伤心哭泣的小姑娘了。 她学会了爱自己。 至于别人爱不爱她, 那已经不是她考虑的事。 因此, 在她的计划里,始终未曾考虑过成亲与否的问题,所以闻正青今日的话,确实叫她有些始料未及。 秀秀将茶水饮尽, 拿手背擦了擦唇角,神色十分郑重地开口: “闻大哥,其实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那些钱我会找别的法子要回来,就算是要不回来,我也能再挣,实在不必劳你如此。” 她下意识觉得,依照闻正青热心助人的个性,之所以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及同她成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帮她。 闻言,闻正青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循循善诱道: “你知道,同我成亲,在此落了户,对你是最好的,否则将来有的是麻烦,难不成,你是嫌我比你大个几岁,配你太老了?” 他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又生得容貌俊朗,体态潇洒,实在同‘老’这个字不沾边,这不过是他打趣自己的话罢了。 秀秀被他逗笑,摇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闻大哥,你并不知道我的来历,我从前……” 她顿了顿,还是选择直言相告:“......我从前跟过人的。” 虽然是被迫,虽然她永远不想再想起那段记忆,但那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她没办法说服它不存在,更没办法对着一个数次好心帮自己的人,将这样的事隐瞒。 第65节 “嘘。”谁知闻正青听罢,只是看着她,提醒道: “小姝,你太诚实了,这世上,诚实的人容易吃亏,为了保护自己说些谎,不是什么坏事。” “这世上的人都有秘密,藏在心里就好,别让人知道。” 秀秀张了张口,仔细思索着他这番话的意思,然而还没想明白,便听他继续如轻叹一般道: “同我成亲吧,小姝,叫我每日里能看见你……” 秀秀与他对视,觉得他眼睛里有种不可磨灭的悲伤,似乎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她想了想如今的处境,说:“闻大哥,待过几日,我给你答复。” 回到冯嫂子家里,秀秀坐在门前台阶上,搂着她家那只小狸猫,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他们最大的愿望,便是看见她嫁给一个对她好的郎君,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若是他们在,多半会同意这门婚事吧。 正发着呆,肩膀上忽被拍了一下。 冯嫂子手拿着一大把芹菜在她身边坐下,问: “还没想好啊。” 秀秀拍了拍小狸猫的脑袋,松开手,它随即十分听话地从她身上跳下,落在地上,打了个哈欠,窝在她脚下。 秀秀接过几株芹菜择着,道:“嗯,还在想。” 冯嫂子道:“别想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难不成想一辈子当个黑户?说实话,你能嫁给正青,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 秀秀扭头:“嫂子……” 冯嫂子笑着看她:“但谁叫他独独中意你呢,我啊,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秀秀择菜的动作慢了下来,冯嫂子轻呼了口气,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我知道你有心事,可不管过去怎么样,你既然选择在这里安家,那便表明事情都过去了,人啊,这一辈子找个知疼知热的人不容易,别犯傻,啊?” 说着便拿过秀秀手中的芹菜,进厨房里去了。 秀秀低头,再次将小狸猫放在膝上。 是啊,像他们说的,同闻大哥这样的人成亲,再生几个孩子,就这样平淡地过一辈子,真的挺好。 第二日,秀秀便去找了闻正青。 路上,她走在石桥上,低头瞧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住随日光摇晃,便拿手搅了搅。 那只同她熟了的小山雀扑闪着翅膀落到她肩头,秀秀抽出腰间的荷包打开,拿出里头的小米喂它。 “你是来恭喜我的么?” 小山雀叨了下她的手心,吃饱喝足后,飞跳到她肩上,发出两声清脆的鸣叫,随即跟着同伴飞走了。 秀秀笑了下,蹲在溪边洗手,不知为何,脑中忽然闪现出崔道之的脸。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层峦叠嶂,深呼一口气。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应当真以为自己死了,不会再找她。 她也是时候彻底摆脱掉这个阴影。 未几,秀秀起身,跳下石桥,往闻正青家中走去。 她脚步轻,没有喊人,等近了院子,却发现闻正青正在院中挥舞着一把长刀,刀力强劲,在空中发出‘簌簌’的风声。 秀秀脚步顿住。 许是发现有人来,闻正青立即收刀回头,见是她,愣了愣,随即便神色如常地把长刀放在一旁,向她走来。 “平日里上山打猎,都是用它砍野猪,进来吧。” 秀秀点了点头,进到屋里去,等闻正青进来,发现他已经将长刀收了起来。 秀秀接过他手中的水杯,沉吟片刻,道: “闻大哥,你想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闻正青听罢,望着她的脸,面上扬起一抹笑,道: “小姝,你答应了?” 秀秀正在适应‘小姝’这个称呼,闻言,点了点头: “咱们一起过平静的日子,挺好的。” 她话刚说完,便见闻正青走过来,抬手要摸她的脸。 秀秀虽不大习惯,但却没有躲开,而闻正青却像吓着她似的,手在她面前停留良久,方才轻轻覆上去。 他看着她,面上带着她瞧不分明的神色。 “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秀秀抬眼看他,良久,微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定个日子吧。” 闻正青将她搂在怀里: “下月初五,怎么样?” 秀秀闻着他身上的皂角清香,点了点头: “好。” - 既然要答应同人成亲,那就要认真对待。 秀秀打定主意后,便去了县里的集市买了一张大红的信纸做婚书。 从店里出来,经过一间茶铺,茶铺前有个糖人摊,秀秀过去给摊主两个铜板,买两个糖人,一个是她,一个是闻正青。 她就在眼前,自然好画,然而闻正青的模样摊主却不知道,秀秀只好口头给他描述。 摊主看见她手里拿的婚书,一边画一边打趣道: “姑娘要成亲啦,恭喜恭喜,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秀秀笑了笑,道了句多谢,等他画好,便拿着两个糖人走了。 等她离去不到片刻,忽然有一群骑马的士兵从街道那头过来,为首的男人高大英俊、气势迫人,叫人不敢直视。 随行的士兵要赶人,被崔道之睨了一眼。 士兵立即停下动作。 他们南下的船只恰巧在路过秋浦县时出了点问题,不得不上岸休整,大将军未曾叫人提前通知,就这么过来。 大将军的安危最是要紧,若是出什么纰漏,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于是还是大着胆子道:“大将军,船怕是要明日清晨才能修好,这里地处偏僻,不知有什么人混在人堆里,还是叫小人——” 却见崔道之眉间微蹙,打断他的话: “去叫县丞到驿馆见我。” 说着,他便打马而去,经过茶铺前的糖人摊,不知为何,崔道之鬼使神差的,扭头看了一眼。 只见摊主早吓得匍匐跪地,连头都不敢抬。 崔道之收回视线,策马离去。 到了驿馆,早有一大堆官员在大门口跪地迎接。 崔道之叫他们起来,将马鞭扔给属下,没有太多理会上前奉承的驿丞,而是道: “县丞出来。” 秋浦县县丞李柯从人群中战战兢兢地上前来,“大将军……您找卑职……” 这大将军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刚一下船,便要惩治他? 虽然他平日里有些怠政,人也不精明,没什么突出政绩,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揪出来吧…… 前头杨朔州的官员们一个个尸位素餐、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他自认,自己可是比他们强百倍不止,至少自己治下,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不会无缘无故受到迫害。 他正一颗心七上八下,觉得自己要完了,却听崔道之开口道: “把此地的户籍登记册子拿来与我看。” 李县丞原本连自己葬在哪里都想好了,谁知崔道之却并不是要查他的错处,不免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啊?” 崔道之斜倪他一眼。 看到他冰冷的视线,李县丞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称是,喜上眉梢,赶紧招呼人去办事。 期间,崔道之一直未曾停下脚步,穿过层层回廊,进到被安排的屋内坐下。 桌上的熏炉不住升起袅袅白烟,崔道之微抿唇角,眸色渐深。 她要想在一个地方长久生活下去,便要落户,虽然她原本户籍在河州,但若是她没回河州...... 本想着等压下齐家的叛乱,进到杨朔州之后再差人查户籍册子,但既然在这里上岸,便先查探一番。 只是...... 崔道之转动着手中扳指。 时间紧迫,带军前去打杨朔州才是正事,他不能在这里多待。 “多派些人来,今晚便把县内所有的户籍册子看完。” “是,是……” 李县丞擦了擦额头,知道崔道之并不是来惩治自己,松下心来,这时候才敢大着胆子上前询问: “大将军查户籍册子,可是察觉本县出了什么纰漏?下臣惶恐,还望大将军能指点一二。” 闻言,崔道之只呷了口茶,没吭声,等下头人将册子送来,才接过一本翻开查看,道: “我找人。” 李县丞满面惊慌,“大将军要找谁?” 杨朔州就在不远处,镇守其中的齐家叛乱,他县里不会有叛贼进来了吧? 第66节 崔道之将册子‘啪’的一合,沉声道: “爱妾。” 第62章 见面 秋浦县的驿馆内, 近二十名书吏正在片刻不停地翻看户籍册。 已近三更,夜色深沉,桌前的蜡烛燃完一根又一根, 不时有仆役上前更换。 李县丞背着手在院中徘徊,遇见发困的,便上前使劲拍他的桌子。 等到书吏们都停下动作,李县丞才迫切问道:“可找到了不曾?” 众书吏面带苦色,齐齐摇头。 李县丞面露失望,转头看向仍旧灯火通明的上房, 叫书吏们在外头候着, 自己则着人通报, 前去回禀崔道之。 这个时辰了,崔道之仍旧未曾梳洗,如白日般端坐书桌前, 一页页查看册子。 书桌上已经堆积了五册, 如同一座小山一般,险些将崔道之的身影挡住。 李县丞抬袖子去擦额头的汗珠。 他平日所见,世家子弟对女人便是再宠, 也不过视之如衣物, 没了便没了, 再买便是, 然而眼前大将军这架势…… 这哪里是在找什么侍妾, 这分明是在找自己的心肝肉。 他总觉得, 若是大将军找不到人,怕是会把这驿馆给烧了。 “大……大将军……” 李县丞见崔道之蹙了眉,膝盖下意识一软,人已经跪了下去。 崔道之翻动着册子, 动作不停,嘴里吐出一个字,“说。” 李县丞用尽全身力气恭敬行礼: “回大将军……没……没找到。” 崔道之的手一顿,李县丞的心立时被提到了嗓子眼。 灯烛摇曳,烛光照在崔道之脸上,晦暗不明。 未几,他继续翻查册子,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方才沉声道: “知道了,出去。” 声音平静,叫人听不出其中情绪。 李县丞见他没发火,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叫书吏进来,抱了崔道之桌上的户籍册子离去。 从头到尾,崔道之都未发一语。 他坐在梨花椅上,一动不动。 又是这样的结果。 这一年半的时间,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是第几次失望了。 次数越多,心里那个始终不愿意相信的想法,便越强烈。 她或许是真的死了。 尸身葬于鱼腹,归于山川河流,化为虚无。 只有他自己还不愿相信。 崔道之眸色幽深 ,静坐到天明。 等到天光破晓,崔道之从驿馆出来,翻身上马,就在要离去之时,忽然嘱咐县丞道: “彻查秋浦县人口,有两年内外来的,传信报于我。” 死了? 他偏不信这个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陈秀秀这辈子想摆脱掉他? 休想! 等他彻底解决掉齐家,非要挖地三尺将她找出来不可! - 齐家盘踞杨朔州多年,所率精兵强将不少,粮草充足,而崔道之率领的军队不多,而且不擅水战,这一仗瞧着并不好打。 众人皆以为崔道之很大可能会败,就算要胜,最少也需要半年之久。 齐家父子更是早早发出昭告,军中哪位将士若是能斩下崔道之的头颅,便赐千金,封万户侯。 而崔道之最开始也并未如同他同戎狄作战的那样,立即正面开战,而是在离杨朔州不远的叶城率军驻扎,按兵不动。 如此行径,众人皆以为崔道之畏战不前,齐宪宁更是在宴席上说道: “崔二,乃我昔年手下败将、脚下狗,不过徒有虚名而已,天下诸辈夸他,谬矣。” 如此羞辱,崔道之仍旧没听见一般,在叶城按兵不动。 由此,齐宪宁便更加不拿崔道之当回事,只有其父齐总督隐隐察觉不对,但他亦不知崔道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也不敢贸然出兵主动去打他,只能嘱咐各城将领仔细守城,且不可掉以轻心。 如此半月过去,各守城士兵已经慢慢松懈,某日,正当夜深人静之时,离叶城最近的广遥城外响起一阵滔天的喊杀声,此刻,众将士有一大半窝在销魂窟里。 不到两个时辰,广遥城失守。 崔道之差人到临边各城传送广遥城守将的尸首,并附上劝降信。 杨朔州各城守城将领本就多为贪生怕死、尸位素餐之徒,被崔道之一通组合拳打下来,早已是人心离散,如一盘散沙。 纵然齐家父子率亲军拼死抵抗,然战场之上,他们哪里是崔道之的对手,只不过十多天的功夫,齐总督身死,齐宪宁被活捉,杨朔州的叛乱基本平定。 如此神速,叫人目瞪口呆,无愧他‘大将军’的名号。 而在崔道之平叛过程中,有一事叫人尤为不解。 其他城池被攻打时,就算将领不被杀立威,也要死几个士兵,而独独河州城,半个人员伤亡也没有。 崔道之只是派兵围着它,等守城将领自己出来投降。 与之前相比,可谓变了一个人一般。 众人只能猜测是因为他在此地待过,所以有感情。 河州投降的那一日,崔道之骑马进城,没有直接往驿馆去,而是先去了水月巷。 水月巷的百姓见到如今的他,除了陌生之外,还增添了一丝恐惧。 如今的崔道之只是那个手段狠辣,前来平叛的大将军,同往日能偶尔同他们说笑的崔二爷,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崔道之并不在乎他们的目光,只是问: “她回来过么?” 众人原先还不知他说的是谁,等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他口中的‘她’指的是秀秀。 秀秀那丫头不是被他带到长安去了么?怎么如今他却反来问他们她的去向? 众人跪在地上,均摇了摇头。 崔道之抿唇,抬脚往秀秀家门口走去。 只见门锁已经生了锈,斑驳无比,显然已经长久没有打开过。 崔道之拿刀将锁砍断,推门进去。 院子里已经长满杂草,秀秀常坐的那条矮凳在正屋前歪着,腐朽得厉害,屋门前的台阶上长满青苔,举目望去,一片萧瑟,只有院中那颗柿子树长高了些许,焕发着勃勃生机。 崔道之进到从前住的屋里,发现墙角结着蜘蛛网,那条斑驳的八仙桌上,则落满灰尘。 她当真没有回来过。 崔道之站在那里,慢慢将手指曲起。 “放开我,让我进去!” “雀儿,你做什么,回来!” …… 外间一阵吵闹声,崔道之回转身,见是雀儿,抿了唇。 她也已经长高了许多,不复从前模样了。 崔道之抬了抬手,示意属下将她放进来。 雀儿推开士兵的束缚,不顾身后父母的哭求,跑到崔道之面前跪下,急切道: “大将军,民女打扰大将军实属无奈,敢问大将军,秀秀姐姐如今如何?她可还好?” 她方才听见崔道之的那句问话,下意识觉得不好,于是心急之下,赶忙上来询问。 崔道之沉声道: “她不见了。” 雀儿一愣。 什么叫她不见了? 想起那年秀秀走时,崔道之对秀秀的所作所为,雀儿心中一片冰凉。 他即是如此说,那秀秀姐姐怕是凶多吉少了。 雀儿忍不住红了眼,不断地磕头求崔道之找到秀秀,却见他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不发一语,神色晦暗不明。 雀儿以为他不肯找,心中隐隐涌现一股火气,但崔道之如今权势滔天,动动手指便能捏死她,她自然不敢站起来同他争吵,但语气里仍旧免不了有些怨气: “大将军,当年秀秀姐姐孤苦无依,受尽苦楚,便把您当成她唯一的依靠,事事以您为先,生怕您渴着饿着,觉得不舒服。” “她当时对您的心意,我想您应当明白,她是个实心眼子的人,认定了一个人便拼了命掏心窝子待他,可是民女却觉得,你实在配不上她待您的好。” 眼见着这庶民竟敢在这里诋毁大将军,崔道之身边的士兵忍不住,就要抬手把她拖下去,却被崔道之阻止。 第67节 “继续说。”他道。 雀儿本还有一丝犹豫,见状,便将心里藏着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她把大将军当未来夫君,大将军却只将她当奴婢,百般地使唤她,奴役她,仗着她对您的心意,肆意伤害她。” “您知不知道,那天您生日,秀秀姐姐为了给您准备个惊喜,特意花钱去跟酒楼里的师傅去学北方菜,您又知不知道,她听了那位薛姑娘的话,想买块玉佩给您当生日礼物,可是她没有那么多的钱……” 雀儿如今想到那时的秀秀,仍旧替她觉得心酸,她一个外人都如此,更何况是秀秀自己? 雀儿不免有些哽咽。 “为了攒钱,她便只能一家家去上门揽缝补刺绣的活,将近一百户人家,她就这样一家家敲过去,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 “好容易攒够了钱,把玉佩买回来,做了一大桌菜等大将军您,可是那天……” 雀儿抬头:“您不打一声招呼便带了那薛姑娘离开,一整天没回来……” “秀秀姐姐真是个傻的,她就那样一直等着你。后来,上巳节之后,她终于把玉佩送给大将军,可是没过几日,她便在月老祠的神树上发现了一枚玉佩,当时她就哭了,我想那就是她送给您的那枚吧……” 崔道之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郑伯郑婶在外头哭求着,一边叫雀儿住嘴,一边恳求崔道之念在她年纪小,不要治她的罪。 崔道之听着雀儿继续‘数落’他,并没生气,最终只是淡淡道:“下去吧。” 雀儿还要再说什么,却已经被父母捂着嘴带走。 崔道之没有住到驿馆,而是叫人将这院子清扫一下,便住下。 夜间,他走到柿子树下,将秀秀埋的那坛桂花酿挖出来,掀开盖子,给自己倒了一碗。 柿子树下,秀秀亲手把坛子放进土坑里,认认真真埋土。 “等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再把它拿出来喝,二哥哥,你说好不好?” 崔道之抬眼,下一瞬,她已经消失不见。 当年素手弄酒,今宵倩影无踪,只余齿间桂花浓。 - 按规矩,齐宪宁身为贼首,应当立即被押送到长安,等待三司会审。 然而或许是知道到了长安便是一个死字,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他用绝食,为自己换来一次见崔道之的机会,并向他交代了关于王贵妃的一个秘密。 “山匪?” 齐宪宁飞快点头:“他是王馥郁的人,跟我们合作,为我们打听消息,排除异己,当年你父亲……还有你到河州那一日的刺杀,都有他的手笔。” 崔道之凝眸:“这个人如今在哪儿?” “不知道,在朝廷清算山匪前他就不见了,如今要么去了长安,要么隐姓埋名藏了起来,我说的都是实话,崔大人……不,大将军,我还知道很多事儿,只要你能保我,我都告诉你!” 崔道之转身离开。 不久,他便又接收到两条消息。 一条,是王贵妃派了亲信去了秋浦县。 而另一条,则是秋浦县县丞上报的,近两年的外来人口名单。 其中就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叫‘柳姝’。 崔道之将纸张捏成一团,上马连夜赶往秋浦县。 等他抵达时,正是次日午后。 崔道之先去驿站换了一身寻常衣裳,随即便赶往县衙。 路上遇见一个拐角,人多,勒马,不期然抬眼,便看到一个身着倩碧色襦裙的女子从一家绸缎庄出来,被人撞了一下,她身边的男子手放在她腰上,将她扶稳。 那女子笑了下,同那男子说了句什么。 本打算扬鞭离去的崔道之听到这个声音,再次抬头,瞳孔猝然缩紧。 第63章 他们是那样亲密,亲密到…… 秋浦县的集市虽不大, 但却十分热闹。 绸缎庄位于集市中心,出来没两步便是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包子铺对面是一家首饰铺子, 中间隔着一条不大不小的街道,不时有各色小贩挑着扁担穿街而过,放眼望去,一派浓浓烟火气。 这里的大多数人几乎一辈子都未曾踏出过秋浦县的地界,因此未曾沾染外头那些礼教的熏染,民风淳朴。 他们见到绸缎庄前的一幕, 非但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反而饶有意味地看过来, 同那一对男女一起从绸缎庄走出来的一个中年男人还大胆开口打趣。 “小老弟,你真是好福气啊,咱们这十里八街都再找不找比这位姑娘还标志的人物了吧, 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他们两人方才进了店里, 直接就买了两大匹布料,都是大红的料子,这东西, 一般都是新婚的小夫妻用的。 一问, 两人果然不日就要成婚, 瞧见方才那一幕, 便知两人感情甚好, 郎才女貌, 着实令人羡慕。 虽瞧着男的比女的大了些,但大几岁会疼人呐。 秀秀对这样的打趣已经习以为常,抬眼看了下闻正青,见他嘴角含笑, 满眼柔情地看着自己,不免伸手道; “布匹太重,给我一个吧。” 他们既要成亲,那便要好好添置一些东西。 正巧两人都有些手艺,不必买现成的,只买了材料拿回去做便是,便宜又省钱。 闻正青买木料做家具,而秀秀则拿布料缝制被褥衣裳。 瞧着,倒很有种过日子的感觉。 闻正青将布匹扛上肩头,笑道:“就这点东西,哪里就重了?小姝,你在心疼我?” 他目光中带着忽略不掉的热切,那股熟悉的古怪再度飞速在秀秀心头闪过,等她还没意识到,便已经消失不见。 秀秀顿了顿,随即弯唇道:“咱们既要成亲,本就应当相互扶持,我心疼你是应当的。” 不知为何,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察觉到四周的空气冷了许多,一道不知从哪里来的灼热视线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抽筋拔骨。 秀秀下意识抬眼,环顾打量,只见市集上的众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并无任何异常。 “怎么了?” 闻正青见她发愣,轻声唤她。 秀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闻大哥,咱们回去吧。” 闻正青却道:“急什么?走,我带你去买几件首饰。” 说着便拉着她到对面的首饰店里,期间,那道灼热的视线一直没有消失。 秀秀站在那里,看到店家给闻正青介绍的首饰,脸色微微变了变。 “客官,好眼光,这镯子可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一件,不用我说,戴在姑娘腕上试试您就知道怎么样了。” 闻正青回头,要给秀秀戴上去,却被秀秀躲开,将手抽出。 闻正青一怔,“怎么?不喜欢?” 秀秀并未正面回答他的话,只道:“我有点累了。。” 她不喜欢那个镯子,金灿灿的,叫她想到崔道之。 他曾经就送过自己这样的东西,不问她愿意与否,强自给她戴上。 闻正青闻言,倒也不强求,说了句‘好’,将镯子还给店家,便要带她离开。 转身时,秀秀忽然瞧见店里东南角的角落里放着的一个银镯子。 她觉得眼熟,慢慢走过去,只见这个手镯用料粗糙,样式简单,瞧着便很不起眼。 秀秀的心却一点点跳起来,对店家道:“把那个给我瞧瞧。” 店家笑了笑,道:“姑娘,这镯子不值钱,你若要,还是要方才那个吧,那个才衬你。” 秀秀却似没听见一般,只让他把那个镯子拿过来。 店家看了闻正青一眼,见他点了头,无法,只得将那只不值钱的镯子拿给秀秀。 秀秀接过,有些手忙脚乱地将镯子在手心里翻动,等看到镯子内侧刻着的那个缺少一撇的‘秀’字时,忍不住红了眼眶,泪如雨下。 这是爹爹在她十二岁时为她打的。 老陈头大字不识一个,唯一会写的几个字便是秀秀的名字,他在写‘秀’字时常常缺少上头那一撇,为此,没少被她提醒。 他总是笑呵呵答应下次一定添上,可总是会忘。 那年,家里困难,爹爹说要出去做点小生意,秀秀便把镯子从手腕上褪下来交给他,让他当了好补贴家用,可是谁承想,他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掌柜的,我要这个。” 秀秀将镯子慢慢攥在手心里,哑声开口。 店家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奇怪,未来夫婿给她买金镯子她不愿意,偏要自己买这没人要的便宜货。 他也不愿意坑要成婚的小姑娘,没要钱,直接送给了她。 秀秀道了声谢,将镯子放在心口,抬脚出了店门,而闻正青始终跟在她身后,不发一言。 - 李县丞正在县衙里的一间耳房里打盹,忽听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他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有事待会儿再报……” “大人赶紧起来,大将军来了!” 李县丞如同被踩着了尾巴,‘噌’的一下,从榻上跳下来往外跑。 衙役追着他,喊道:“大人,鞋!鞋!” 李县丞手忙脚乱从他手中接过靴子穿上,抹了把脸上的冷汗,不知道深呼几口气之后,才鼓起勇气前去上厅。 还未进去,只听里间猝然响起一道瓷器破碎声,吓得他腿一软,就要跪下。 半晌过后,终于从里头出来一个士兵,叫他进去。 李县丞冷汗涔涔,哆嗦着腿进去,不期然抬眼,瞧见崔道之的脸色,心头一震,赶忙跪下。 第68节 “大……大将军……” 天地祖宗,满天神佛,大将军这是怎么了?一张脸冷得厉害,满身的杀气像是要溢出来似的。 他真怀疑下一刻,大将军就会提起屠刀,对着这秋浦县大开杀戒!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崔道之道: “你办的好差事,我的爱妾在你这里都要跟别的野男人成亲了,我才知道,当真是好啊。” 听到这话,李县丞的魂儿都要被唬没了。 大将军要找的那个女子竟然当真在他们县里?! 这可不得了! 难不成就是那个‘柳姝’? 李县丞连滚带爬地起来,道:“大将军……卑职这就去派人把人带回来,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崔道之却拦住了他,冷声道: “我有说让你去吗?” 李县丞有些不知所措:“大将军的意思是……” 崔道之眸色渐深,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浑身透着阴冷。 他冷声道:“不过一个女人,也值得我为她如此大费周章?随她去。” 虽如此说,捏着扳指的指尖却忍不住泛了白。 李县丞擦了擦额头的汗,连连点头称是。 本以为此事便了了,谁知到了夜间,崔道之身边的人过来,要了一份名叫‘闻正青’的男人的档子。 李县丞原先还不知这闻正青是谁,经衙役提醒,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叫‘柳姝’的女子的未婚夫。 想起白日里崔道之说的那几句‘随她去’的话,李县丞呆愣片刻,随即‘啪’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想什么呢,大将军才不是舍不得那个女人。” 他调查闻正青定然是为了旁的正事,一定是。 - 翌日,李县丞在翠望阁摆了酒席招待崔道之,原本他不觉得崔道之会去,崔道之出身世家大族,从小吃的是山珍海味,他们这小地方的菜想必他也看不上。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答应了。 李县丞立即一个头两个大,亲自盯着崔望楼的师傅做菜,唯恐出现一丝纰漏。 崔道之端坐在座位上,不知在想什么。 李县丞怕他不尽兴,便召了歌姬前来唱曲。 咿呀呀的吴侬软语从她嘴里出来,听得李县丞不住点头。 唱毕,那歌姬前去给崔道之敬酒,身子有意无意往崔道之身上靠。 “大人……” 崔道之斜倪她一眼:“滚。” 李县丞唯恐出事,连忙呵斥歌姬下去。 正要起身告罪,却见崔道之望着楼下的人群,‘砰’的一下将酒杯捏碎。 李县丞被吓了一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貌美女子被她身边的高大男子拉着往前走,两个人不时说着什么,瞧着十分亲密。 李县丞心头一跳。 难不成那女子便是…… 他还未曾回过神来,便见崔道之已经转身离去。 - 秀秀同闻正青置办完东西,便早早回冯嫂子家休息。 油灯如豆,火光随风不断跳动着,将秀秀的影子照在墙面上。 她打水洗了脸,随即将满头青丝散下,映着微弱的烛光看手中的镯子。 指尖轻轻拂过上头的花纹,眼眶微微发热。 半柱香之后,秀秀用帕子将手镯塞至枕下,随即歪在榻上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烛光忽地猛一晃动,下一刻,原本只是有些睡意的秀秀便彻底睡死过去。 崔道之将手指从她穴道上拿开,抬手灭掉油灯。 他看着这个连日来不住折磨他身心的女人,眼中是炽热的火焰,像是要把她连同自己一起烧死。 他抽掉她腰间的汗巾子,撩开她的衣裳,露出里头的肚兜。 “知道我是谁么?” 他们两个有过无数次的亲密,即便他看不见她的脸,仍旧能十分轻易地辨别出她身上的味道。 而她却不一定。 秀秀如木偶般躺在那里,仿若毫无知觉。 崔道之张口咬她,秀秀蹙起了眉头。 “痛是么?忍着。” 崔道之恨极了,手上用力,捏着她的脸对着自己,恨声道: “这就是你向往的生活?嗯?” 他的眼中是无尽的风霜雪暴。 “嫁给一个大你将近十二岁的老男人,同他生儿育女,一辈子庸庸碌碌,这就是你要的日子?陈秀秀,你就逃出这样一个结果来,你把我当什么,把你自己当什么?” 想到她同那个人在一起时的样子,他心中的戾气便再也压制不住。 自回到长安后,她从未对他真心笑过,可是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时却显得那样轻松高兴。 她说她心疼他,宛如一对璧人,两人是那样亲密,亲密到他想要发疯。 秀秀身体出现了变化。 崔道之发现了,冷笑一声,然而很快,他便想到了那个叫闻正青的男人。 他们若是成亲,那么如今这样对她的便是他。 他会同她肌肤相亲,同她亲密无间,看见她的娇柔媚骨、雪肌红腮,就像他们如今这样。 崔道之眼中猝然烧起熊熊烈火,将秀秀抱起,让两人暴露在月光下。 即便她如今没有意识,但身体仍旧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崔道之似是不甘心一般,手指在她肩头留下深深的红印: “你有这样折磨人的本事,不如教教我。” 他连别的女人近身都觉得恶心,而她却能轻易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 她怎么敢...... 他正恼怒着,忽然,秀秀脑袋一歪,满头的青丝就那样铺在他肩头。 崔道之一顿,动作不自觉轻了下去。 他望着她的侧脸,不知过了多久,才梦呓一般问道: “......你当真喜欢他?” 秀秀似乎是听见了,脑袋忽然动了动,唇瓣微微张开。 崔道之脊背紧绷,在她要发出声音之前,飞快俯身堵住她的嘴唇。 他忽然不想再听。 第64章 “他找死!!!”…… 晨曦破晓, 窗下的石榴树上,几只早起的山雀在枝头鸣叫,不时抖动着身上的羽毛, 彼此相互捉虫。 窗内,因春日渐暖,秀秀一头青丝铺满枕间,身上只盖一件轻薄的被褥,只见她翻了个身,被子一角垂落在地, 露出她稍显凌乱的衣衫。 ‘咚咚’几声响, 是冯婶子在敲门。 “柳姑娘, 你起了么?饭已经做好了,柳姑娘?” 始终未曾听见秀秀的回应,冯嫂子又叩了几下门。 床榻上, 秀秀睁开双眼, 身体有些迟钝,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扬声道: “嫂子, 我这就起。” 听见回应, 冯嫂子才放心, 隔着门问: “柳姑娘, 你可是昨日累着了?我早说过, 那些被褥什么的买现成的就是了, 你偏要自己亲手做,可不是要累着自己?饭菜做好了,赶紧出来时,不然一会儿该凉了。” 秀秀应了声, 掀开被褥,拉过床头的衣裳往身上披。 然而抬手之间,却察觉到胸前肌肤上一阵细密的刺痛。 秀秀愣了愣,随即将身上的寝衣半褪肩头,解开肚兜带子,低头看去,只见上面有几处细碎的红痕,星星点点,叫人难以忽略。 她抬手摸过去,心头一颤。 太像是人的牙印了。 秀秀找来一面铜镜,发现脖颈里也有,除此之外,肩头还有一大块青痕,像是人用五指按压所致。 秀秀将镜子扔到床铺上,仔细检查身体,发现并没有发生她所担心的那种事,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来。 她方才……竟然想到了崔道之,这太像是他的手笔了。 秀秀将衣裳穿好,再次拿镜子查看脖子里的痕迹。 第69节 红肿的地方已经有些破皮,虽瞧着像是牙印,但也不能十分确定,也可能是她昨日睡着时不小心碰着了什么东西,给磕着了。 可……她床上并无任何硬物,什么东西能把她磕得脖子胸前都是印子? 秀秀仔细回想起昨日的情形,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记得自己睡得很死,想醒醒不过来,如同被鬼压床一般。 秀秀起身将被褥整理好,拿出枕下的镯子将它妥帖放置好,随即转身要出去,经过桌子时,脚步忽然顿住。 她怕黑,晚上睡觉时离不开油灯,因此早上起来时,灯芯经过一晚上的燃烧,都只剩下一点,可是今日,油灯里的灯芯却很长。 秀秀后背忽然起了一股凉意。 是昨夜风大,将灯芯吹灭了,还是…… “柳姑娘?”屋外,冯嫂子再次拍了拍门,“你没事吧?” 秀秀回过神来,将门打开。 “嫂子,我没事,就是昨日睡得迟了,有些发困。” “那就好。”冯嫂子冲她招手,“赶紧打了水梳洗一下,出来吃饭。” “哎。” 秀秀不好意思再耽误,很快将自己收拾好,坐到饭桌前去。 期间,冯嫂子见她拿着包子,却一口没咬,显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问道: “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 她轻笑起来,打趣道:“还是想着要嫁人了,所以紧张?” 秀秀回过神来,也笑了下,咬了一口包子咽下去,摇头:“……不是。” “那是为何?”冯嫂子不禁放下碗筷,语带关心。 秀秀想了想,望向她,问道: “嫂子,昨日夜间家里有没有人来过?” 听见这话,冯嫂子也不禁端正了坐姿,摇头:“没有,咱们用过饭后我便将门牢牢拴上了,谁也进不来,怎么问起这个?” 秀秀听罢,微微缓了神色。 “没事,应当是我想多了。” 这日夜间,她特意睡得晚些,一个人坐在床头,看着晃动的烛火,神色平静。 待实在撑不住,方才沉沉睡去,第二日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好好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被子,除了同昨日一样,比平日里睡得沉,身上倒是没什么异常,就连早先身上的那些红痕也淡了许多。 秀秀将窗子支起来,拿出一捧小米喂窗外的小山雀。 或许,当真是她想多了。 崔道之是个霸道桀骜的性子,若他当真找到自己,只会立马过来劈开这道门,掐着她的脖子同她算账。 等教训完她,再二话不说把她带走关起来,哪里会委屈自己,像是见不得人一样夜间过来,还不敢让她知道? 小山雀将米粒吃完,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秀秀转身去净手。 她就要成亲了,盖头还没绣,实在不应再分心思去想些不相干的人。 - 闻正青家中,他身着一身干练的长衫,袖子高高挽起,正在做一个女子的梳妆台。 他手拿小刀,整个人瞧着十分认真,不一会儿便在上头雕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 “好手艺!”不知何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身着粗布麻衣,嘴角含笑的男人,“贵妃若是瞧见,必定喜欢。” 闻正青手一顿,抬头,随即又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干活。 “草民早已隐居山野,无论贵妃叫你来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那男人却看了眼他做的女子梳妆台,笑了一下,似乎是笃定他一定会执行贵妃的命令,拿出一张画像在他面前展开。 “这个人,杀掉。” 闻正青抬眼,瞧见画像上的人,动作停住。 那男人将画像塞到他手里,道:“贵妃如今处境艰难,若这个丫头活着,她怕是连留全尸的机会都没有,大当家,你是唯一一个能帮她的人,想必你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闻正青叹了口气,道:“我马上就要成亲了。” 男人听了,摇头道:“这丫头的身份大当家应当猜得到,您谁都能沾,唯独沾不得她。” 闻正青闻言,道:“那孩子在两岁时便夭折了,你们或许找错了人。” 男人道:“有人把孩子换了,那个是假的。” “你能保证这个真?” “我只是过来传话,上头的命令如此,大当家可以选择不做。” 闻正青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选择将手中画像展开。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这么像她的人,可惜了。 “最后一次。”他道。 男人听见这话,意料之中地笑起来,恭敬行礼: “贵妃定不会忘记大当家的高义。” 闻正青自我嘲弄一笑,道:“你走吧,往后别来找我。” 随即转身走进屋内坐下。 高义? 怕是下一个,她要杀的便是他了。 片刻之后,闻正青起身,从窗外折了一株桃花放在手心里,思绪渐渐飘远。 那一年,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成日里跟在她身后,逗她开心。 那时候她总是捏他的耳朵,笑他小屁孩儿,他不服,红着脸嘟囔道: “……我才不小,我……我将来要娶你,是你未来相公,你不能这么说我……” 她哈哈大笑,折了一根桃枝扔他脸上: “就你?还娶我?哼,回家做你的梦去吧,我才不嫁给你呢,小屁孩儿。” 他从头臊到脚,却也只是觉得她是在故意气他,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得不能再亲,她不嫁他,又嫁给谁? 然后,宋岩便出现了。 他学识渊博、风度翩翩,还是个美男子,她很快倾心于他,他看着她不停出现在宋岩面前,同他越来越亲密,而他自己却像影子一般,慢慢被她遗忘。 他们定了亲,有了孩子,然而在他们婚期将近之时,他不甘心,把她骗出来,表白自己的心意。 少年的爱总是那么炽热,如同火焰般耀眼,然而他却忘了,火是伤人的。 就是那一次,他害了她一辈子。 他不知道,当时齐家的人便在人群里,看见了她,暗自将她选中。 两日之后,就在她和宋岩成亲的头一天,她被齐家强行用一顶小轿接进总督府。 一年后,皇帝南巡,她成为皇帝的枕边人,而宋岩的尸身出现在乱坟岗。 往事历历在目,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 闻正青将桃花枝插在花瓶里,想到秀秀,叹了口气。 “别怪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害死她,等来日到了地下,你再向我索命吧。” 他抬手拿起剪刀,只听‘啪嗒’一声,桃花枝断成两截,落在桌上,最终滚落在地。 - 在收到下人来报之前,崔道之正坐在窗下处理公务。 他翻查着公文,却半天看不进去一个字。 半晌,崔道之端起手边茶杯,随即又略带烦躁地放下。 李县丞被这动静惊得下意识心头一跳,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垂头做鸵鸟状,尽量不让他注意到自己。 大将军这几日脾气甚是不好。 有时正批着公文,脸便冷了下来,他还注意到,他这几日转动他手上扳指的次数越来越多,这说明他很是烦躁。 大将军如今圣眷正隆,又平定了齐家,正是该志得意满的时候,却为了一个女人在这里心神不定。 其实他有些不明白,既然找到了人,那便直接带回长安便是,做什么一边嘴上说着不管,一边以处理公务为由赖在这里不走。 小小一个秋浦县,能有什么公务值得他这个当朝红人花费这样长时间屈尊处理的? 除了是因为舍不得那爱妾,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在一旁看着,都替他觉得累得慌。 他这般腹诽,自然难逃崔道之的法眼,只听他沉声道:“出去。” 李县丞如蒙大赦,逃似的跑了。 崔道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既然敢背叛他,嫁给别人,便直接将她带走困在身边,然后将‘奸夫’杀掉便是,可是他却只敢在夜里去见她,还不敢让她知道。 他在犹豫什么?亦或者说,他在怕什么? 怕她当面对他说对那闻正青有多喜欢,怕看见她眼中对自己的厌恶,还是怕她压根就不记得自己? 崔道之抿唇,眸色渐深。 等外头人来报消息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崔道之正歪在榻上休息,听见脚步声,立即睁开眼睛。 下人怕打扰他休息,正犹豫要不要唤他,便看见崔道之已经打开了门。 天光未明,崔道之高大的身躯隐没在阴影里,神色瞧不分明。 第70节 “说。”他道。 下人连忙跪下,飞快开口: “大将军,贵妃的人已经抓住,但他半个字也不肯说,据一直盯着他的人讲,他昨日去找了那闻正青。” 崔道之眯起了眼睛。 “他们说了什么?” “回将军,咱们的人离得远,听不清,但看见他把一张画像交给了闻正青,画像上的人……正是秀秀姑娘。” 崔道之猝然捏紧拳头,眼中升腾起浓浓杀意。 “他找死!!!” 下人见状,提醒道:“大将军,今日是闻正青与秀秀姑娘成亲的日子,怕是不一会儿,花轿就会出发。” 崔道之脚步如风,大步走出驿馆,飞身上马。 他手下的士兵早早在外间等候,见崔道之终于出来,不禁精神一震。 “大将军!” 崔道之扬鞭策马,飞快离去,身后士兵追上。 幽静的街道上,只听轰隆隆的马蹄声飞驰而过,犹如阵阵闷雷,响彻云霄。 第65章 “乖秀秀,你真叫爷好找…… 山野间, 溪水缓缓流动,石桥上的青苔被几双草鞋踩了又踩,一个不注意, 有一人身子一趔趄,差点摔到水里去。 同行的人连忙扶住他,大咧咧笑道: “小心点,今儿可是闻兄弟的好日子,你若是摔下去,耽误了他娶亲, 就算是他再好脾气, 怕是都要同你不愿意, 我看你喜酒也别喝了,干脆现在就回家陪你媳妇去吧。” 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庄稼汉子,平日里同闻正青交好, 今日是特意前来帮忙抬轿, 去迎新娘子的,听见这话,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那人在石桥上蹭了蹭鞋底, 白了他们一眼, 道: “去去去, 我就是脚底打了下滑, 瞧你们一个个乐的, 跟二傻子似的, 有什么好笑的?” 说着,他挠了挠头。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桥都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回回无碍, 偏这次打了滑,他们待会儿要办的是喜事,还没到便出这种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此时,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忽然远远飘来几朵乌云,黑压压连成一片,很快将日头遮蔽起来。 “这天气,别不是要下雨。” “真是奇了怪了,昨夜我瞧天上满天星斗,明明该是个艳阳天,怎么……” 众人互相对望,满心疑惑,就在此时,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并且越来越响。 众人回头眺望,只见一群人正骑马飞奔而来,他们大多数人身着铠甲,显然是军中士兵。 而为首的那个男人,着石青色长袍,身形高大、目光炯炯、神色阴翳,动作之间,衣袍翻飞,气势凌人,叫人不敢直视。 这些人没有走窄小的石桥,而是直接纵马跃入溪中,飞速往岸上而来。 几十只马蹄踢溅起巨大的水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震耳欲聋。 那几个汉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子,哪里见识过这种阵仗,不由吓呆了。 这显然是哪里来的贵人,还是有兵权的那种,县里的李县丞在他们面前怕是都如同蚂蚁一般,随时能被碾死。 他们还以为这些人是冲自己而来,一时间,都惊恐不已,不由有些腿软。 然而那些人上岸后,却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便飞速纵马离去。 等到这时,众人才终于重新活过来,却还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这些是什么人呐,怎么瞧着像是往闻兄弟那边去了,难不成也是来吃他的喜酒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 崔道之一路飞驰,等到了闻正青的院外,方才下马。 隔着篱笆,只见数不尽的花草正在院中随风舞动,花气香醇,翩翩然钻入鼻端,而不远处,一顶大红的花轿显得尤为刺眼。 崔道之冷笑一声,抽出一名士兵的刀,大步往里走。 刀尖在地上划过,发出冷冽的刀光。 他没管花轿,直接步上台阶,走至门前,劈手便往关闭的木门上砍去。 片刻之后,只听‘轰隆’一声,木门轰然倒地。 只见闻正青正站在里头穿衣裳,闻声回转过头,看见崔道之,脸上并无惊吓之色,一边穿婚服一边回转身问道: “这位朋友,你可是来吃喜酒的?” 他视线落在崔道之的刀上,摇头道: “一来就拆了我的门,这可不是应有的作客之道。” 崔道之持刀进去,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大当家,给王馥郁当狗使唤这么多年,倒是练出了几分胆识,我从前竟不知有你这号人物。” 听见崔道之直接道出他的身份,闻正青抬眼: “这些日子调查我的,就是你?让我猜猜,阁下就是崔相礼的二公子?” 崔道之将刀刃一偏,闻正青颈间很快渗出血丝。 “别用你的嘴叫我父亲的名字,你不配。” 闻正青哈哈大笑。 “二公子,不,大将军,你说的对,我不配,可说实话,你怪不得我,你父亲本可以安心颐享天年,可谁叫他偏要多事,要调查馥郁,他活该。” 崔道之眼底升腾起浓浓的杀意,可他并没有急着杀他,而是道: “你还真是王馥郁的一条好狗,可惜,她用完了你,怕也要除之而后快。” 闻正青闻言,终于变了脸色,可是很快,他又神色如常坐下,道: “这是我欠她的,我愿意。” 一个人能自甘堕落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一种奇观。 崔道之抬眼,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见他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闻正青忽然问道: “二公子,你怎么还不动手?我可也算是你的仇人,若我是你,早就把这颗头砍下来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崔道之依旧冷冷看着他,没有动作。 闻正青挑眉,“你是怕小姝恨你吧。” 崔道之目光微闪,握紧手中刀柄。 见自己猜对了,闻正青叹道:“你还当真是为她来的,这是造的什么孽。” “二公子,你是想用她在皇帝面前揭穿馥郁,还是单纯的不想要她死?” 闻正青举目观察着崔道之,片刻之后,笑了下,道: “看来是后者了,二公子,你也不是那样心疼你父兄啊,竟然放任自己喜欢上仇人的女儿,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么。” 崔道之眯眼:“闭嘴。” 闻正青见状,却兴奋起来,道: “可是小姝好似一点都不喜欢你,甚至很是厌恶,知道么,我曾经试探过问她从前的事儿,你猜,她当时是什么眼神?” 闻正青轻声开口:“就跟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一样,厌恶,冷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声音平和,却字字如刀,无声地割在崔道之心上。 “你杀了我,她会更厌恶你,所以你怕了。” 崔道之心中升腾起滔天的杀意,再次冷声道:“我叫你闭嘴。” 闻正青瞅准时机,在他动怒松懈之际,飞快将脑袋转到刀刃另一面,随即从八仙桌底抽出一柄藏好的长刀,向崔道之劈去。 崔道之冷笑一声,扬手回击。 这个人在利用秀秀脱身。 不可饶恕。 几个回合下来,闻正青已经隐隐有些手抖,只能尽力维持自身镇定,不让崔道之看出蹊跷。 而崔道之略微一抬眼,下一刻,又飞身劈刀,却是往闻正青下盘而去。 只听一身闷哼,闻正青右腿已经生生被砍断,露出里头森然的白骨。 崔道之抬手挑起他手中长刀,下一刻,长刀落到门外。 闻正青脸色发白,面无血色。 他忽然想起从前年少时,自己跟在父亲身后练武的那段日子,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全然不知世间爱恨疾苦。 那时多好啊,再回不去了。 他抬头望向崔道之,决定做最后一搏,道: “……如今小姝正等着我去接她,你杀了我,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言语之间,丝毫不提及自己计划要将秀秀在新婚之夜杀掉的事。 崔道之看着他身上的大红婚服半晌,随即将视线移到桌面上,只见一张展开的婚书正静静躺在那里,于是目光森然,利落扬刀。 下一刻,只听‘哗啦’一声,一道热血喷洒在崔道之衣襟上,闻正青人头落地。 崔道之静静地看着他,道: 第71节 “我说过了,闭、嘴。” - 秀秀身着自己绣好的大红嫁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冯嫂子给自己梳头敷粉。 “好了。”冯嫂子将一只大红绒花簪在秀秀发髻上,俯身扶着她的肩膀,望向梳妆镜,叹道: “真好看。” 只见她脸白唇红,目如秋波,眉似山黛,比平日里更显明媚娇艳,别说是男人,便是她一个妇人家,看了都移不开眼。 秀秀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片刻,微微出神。 “呦,这是被自己给美着了。” 听见冯嫂子打趣自己,秀秀回过神来,微微扯动了下嘴角。 外头的雨淋淋漓漓的下,等了近两个时辰,迎亲队伍还没来。 冯嫂子起身将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叹了口气,道: “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 又回头对秀秀道:“别急,定是被雨给耽搁了,再等会儿。” 秀秀心中其实不急,闻言只点了点头。 又半个时辰过后,人还是没来,冯嫂子不禁站在门口急道: “这是怎么了?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正说着,忽听外头隐隐响起唢呐声,不禁拍手道: “可算是来了,回头我得好好说说正青不可,怎得让新娘子等那么长时间,着实太不像话。” 秀秀闻言,只笑了下,拿过绣好的盖头盖好脸。 她被冯嫂子扶着出去,进了花轿,不一会儿,只听外头冯嫂子发出了一声状似惊讶的微呼声。 秀秀正想问她发生何事,花轿却已经被抬起,伴随着吹吹打打的乐器声离去。 秀秀坐在轿中,视线里,盖头上的穗子随着轿身不断摇晃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打开,将爹爹给她打的那只镯子戴上,随即又拿出另一方帕子,将里头的糕点放进嘴里。 等她把糕点吃完,轿子忽然停住落下。 秀秀抬手将盖头拉下,就要去掀轿帘。 只听外头静极了,只有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秀秀不知为何,心头猛然一跳,掀轿帘的手顿住。 然而下一刻,她眼前便猝然出现一道光亮,她眯起眼,尚来不及适应,便模模糊糊瞧见崔道之的脸出现在眼前,满脸阴翳地看着她。 她张了张嘴,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他提着什么东西扔到她脚下。 她的下巴被狠狠箍住,有浓烈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端。 “乖秀秀,你真叫爷好找。” 第66章 “崔道之,你个畜生!”…… 天地之间, 一片寂静,丝丝缕缕的小雨被风裹挟着卷进轿内,将人的鬓角沁湿。 秀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 望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如见罗刹,嘴唇蠕动着,猛地往后一缩。 这样下意识的动作,最是能反应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 崔道之仿佛被这小小的动作激怒,手劲加重, 箍住她的下巴不让她逃, 在她惊恐的目光中一点点凑近, 鼻息喷洒在她面颊上,咬牙切齿一般,道: “这么不愿意见着我?你这幅样子, 叫我以为你活见了鬼。” 鬼, 他可不就是一只恶鬼。 秀秀紧紧攥住手中的红盖头,心中满是绝望。 她已经那么努力地想要摆脱他,可是上天却偏不让她如愿, 叫他在这样日子里突然出现, 打破她的一切希冀和幻想。 这个人如同她命里的克星, 鬼魅一般, 阴魂不散, 仿佛她逃到天涯海角, 他都能把她抓回去。 她终究是不能过上她所向往的平淡日子了。 若是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怕的,他可以永远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而她自己却不能再如从前般对他卑躬屈膝、苟且求活。 秀秀手指紧紧攥着盖头, 过了许久,用前所未有的语气对崔道之道: “将军,离远些,我觉得恶心。” 崔道之瞳孔骤然缩紧,不可置信一般望着她的脸。 “你说什么?” 她从前对他从来是柔声细语,连大声一点都不敢,在外头一年多,她倒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脾气,如今竟敢这样对他讲话。 她同那闻正青在一起时,明明有说有笑,满脸柔情,而对他却是这样的厌恶,从前还会同他虚与委蛇,如今已经毫不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 崔道之呼吸微沉,一动不动,道: “你敢再说一遍。” 秀秀将话重复了一遍。 崔道之周身的血液倒流,后槽牙咬紧,被她气得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秀秀全然没了从前面对他的害怕,只冷冷地看着他,静默不语。 那目光叫崔道之心凉。 如闻正青所言,她此时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冷漠、厌恶,他毫不怀疑,若是她此刻手里有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它送入他的心脏。 崔道之望向她精心绣制的嫁衣和盖头,下颚收紧,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怒火。 他叫士兵们扮做迎亲队伍,前去迎接,不过是想瞧一瞧她是否当真会上闻正青的花轿。 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失望。 她是当真想嫁给闻正青,就像当年她想嫁给他一样,那样的期望和欣喜,亲手绣了嫁衣和盖头,等着做那人的妇人。 崔道之只觉得入目的红色是那样刺眼,静默片刻,忽然对着秀秀笑起来。 秀秀对这样的崔道之实在太过熟悉,下意识心头一跳。 她从方才起便一直陷在被崔道之找到的郁气中,加上轿内昏暗,自己上半身又被崔道之按抵在轿身上,几乎平躺,因此视线只能瞧见他的脸。 她想起鼻端的血腥味,手撑轿子用力微微抬身,借着轿帘透进来的微光,终于看清了崔道之衣衫上如泼墨一般的红。 秀秀霎时手脚冰凉,变了脸色。 她蠕动着嘴唇,哑声问: “你对我夫君做了什么?” “夫、君?” 崔道之舌尖咬着这两个字,像是要咬出血来。 “你才刚上了花轿,还没同那下流种子拜天地,便一口一个夫君的叫起来,陈秀秀,你这么上赶着,那下流种子只怕要笑死。” 秀秀听着他一口一个‘下流种子’的骂人,心中隐隐觉得不好。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听着她不住关心另一个男人,崔道之冷笑连连,随即又强自缓了神色,看似平静地问道: “若我不计较他的罪,你可会乖乖同我回去,往后再不任性乱跑?” 秀秀微微张了张口。 崔道之的狠辣她是知道的,听他这意思,若是她不答应,闻大哥怕是要遭难,他救过她的命,若是因为她而无辜受牵连,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片刻之后,秀秀点了点头:“好。” 其实,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陈秀秀!” 不知为何,崔道之听到这个回答却满脸怒气,攥着她手腕,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他做什么这样千方百计地试探她?不过是自讨苦吃! 她在他身边时,成日里想着离开,如今,她竟然会为了别的男人,答应回到他身边,为了别的男人…… 简直是奇耻大辱! 崔道之恨不得立即掐死她,好成全她与那下流种子一道离去,好过如今这样被她羞辱折磨! 然而,他到底冷静下来,闭了闭眼睛,松开秀秀的手腕,在她耳边道: “你便是想这么做也不能够了,他已经被我杀了。” 秀秀瞳孔微缩,猝然转头看他。 两人离得极近,崔道之看着她精心涂抹的妆容,一手按住她的脑袋吻起来。 秀秀使劲咬他,两人唇齿间都是血,可是崔道之却全然不管,反而觉得痛快。 “我杀了他,砍下了他的脑袋,你要不要看看?” 崔道之抬手摩挲着她的唇瓣,将上头的血还有糕点残渣擦干净。 秀秀浑身抖动起来。 他方才手上提的那个,就是闻正青的…… 崔道之见状,眸色黯了黯,心中已没了快意。 他从方才起,便一直抬着她的下巴,身体遮挡她的视线,不让她去看那血腥肮脏的玩意儿。 崔道之扬手撕下身上一根布条,系在秀秀眼上,随即抱着她出了轿子,秀秀手上的盖头随之掉落,被他一脚踩进泥里。 “来人,把这花轿烧了!” 这样碍眼的东西,着实不应该再留着。 第72节 崔道之把秀秀抱到早备好的马车上,视线落在她身上的嫁衣上,同样觉得刺眼,于是便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秀秀剧烈挣扎起来,声音都在发抖。 “崔道之,你个畜生!” 听她这样没大没小叫自己的名字大骂,崔道之俯身,将她整个人按住,在她鼻尖道: “畜生?好,我是畜生,若没有我这个畜生,你早死了,你还真当你找的这个未婚夫是什么好人?” 他手不停,将秀秀身上的嫁衣扒下来,动作之间,露出里头的白皙,上头星星点点,还有他留下的痕迹,有些已经泛青。 他俯身,再度吻上去。 秀秀简直要发疯。 她眼被蒙着,身上衣衫凌乱不堪,只能不住拍打身上人,却被他再度按住双手。 “畜生!崔道之,你要下十八层地狱!” 崔道之隔着布料轻吻她的眼睛,在她耳边道: “好啊,你放心,到时我一定带你一起,咱们两个一起在地狱里下油锅,听着也不错。” 她不知道,他如今便如同在十八层地狱里待着,去和不去也没什么区别。 秀秀牙齿打颤,拼命挣扎,不期然,手打到崔道之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他一耳光。 空气突然凝固,静得一丝声音都听不见。 外头的众士兵皆是军中干将,耳力是一等一的敏锐,自然是听到了马车里发生了何事,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马车里,崔道之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望着秀秀,一双眼睛瞧不出是惊是怒,他只是那样静静看着她,长久地不说话。 挣扎间,秀秀眼睛上的布条掉落,她慌忙抬眼,望向崔道之。 她以为他会发怒,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那样静静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地老天荒。 终于,他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为了一个要杀你的山匪,你这样待我。” 似是叹息,又似是控诉。 闻言,原本已经闭眼的秀秀猝然掀开眼帘,望向崔道之。 崔道之抬手抚摸上她的脸,道: “你的闻正青从前在杨朔州境内当山匪,你知不知道?他要杀你,你又知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将秀秀鬓边的发丝塞入她耳后。 “你不知道,你只想着嫁给他,陈秀秀,你不但蠢,而且没有心。” 说罢,崔道之便从她身上起来,拿着她的嫁衣下了马车。 秀秀躺在那里,愣愣地望着车顶,长久地没有反应过来。 山匪…… 这两个字,对秀秀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 父亲老陈头那年便是死于山匪之手。 那些人常年活跃在杨朔州境内,官府却甚少派兵去围剿,即便去了,也只是做做样子,那些人越发地猖獗,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不敢出远门。 若不是当初家里实在艰难,老陈头也不会冒险去叶城做生意。 那天,她特意早早起来做饭,想等着他回来吃,可是她没等到他,只等来他的尸身。 官府的人神色麻木,随意把老陈头的尸身丢在她家院里,要了她一两纹银做运尸费,然后才走。 她看着老陈头已经发青的脸,唤了他好几声,可是他只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个时候,她才真的意识到,爹爹死了。 她端水给他擦脸,将他收拾妥当,然后买了一口薄棺材,请郑伯帮忙,在娘亲坟边挖了个坑,把他下葬。 老陈头下葬后不久,她便大病了一场,好了后,听闻官府派人去剿匪,她日日在家等着盼着,盼着官府能杀了那些山匪,替爹爹报仇,可是等到的却是齐总督的公子大摇大摆把山匪献给他的金银财宝带进总督府的消息。 她在老陈头坟前坐了一天。 那时的无助愤恨,至今仍历历在目。 如今崔道之却告诉她,闻正青是山匪,是当年杀害她爹爹的那些人当中的其中一个。 秀秀攥紧里衣,开始回想起与闻正青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喜欢披散头发,言语随性,会使长刀,而且功夫了得,还有那日在首饰店,他看见爹爹送给她的那个银镯子的眼神…… 她并不信任崔道之的话,可是涉及到爹爹,有些事情她必须要问清楚。 秀秀坐起身,掀开轿帘,只看见外头火光一片。 那顶花轿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崔道之正拿着她的那身嫁衣,将它扔进火堆里。 火焰很快将大红的嫁衣吞噬掉,化为灰烬。 很快,他又似不解气一般,从怀中掏出她和闻正青的婚书,撕个粉碎,洒向天空。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崔道之回过头来,与她对视,随即,他大步走过来,重新上了马车,抱着秀秀吻: “那些东西全烧了,你还怎么嫁,又嫁给谁?” 秀秀不住挣扎,想问清楚闻正青的事,崔道之却怕她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点了她的穴道。 秀秀安静下来,阖上双眼,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崔道之抱着她,手在她发顶轻轻抚摸。 想起方才脸上那一巴掌,若是别人,他早一刀砍了,可是对秀秀,他却半分下不了手。 他挫败一般闭上眼,咬上她肩头。 “我早晚死在你手里。” 第67章 “看清楚我是谁!”…… 崔道之直接将秀秀带回了秋浦县的驿馆。 马车在驿馆外停下时, 李县丞正在门口候着,他敛眉垂目等着崔道之从车上下来,却只听见他在里头说了句什么, 随即便有仆从跑进驿馆,双手捧了崔道之那件黑底白鹤金丝边的披风出来,跪在马车外。 崔道之从帘内伸出手来,将披风拿进去。 李县丞见状,微微侧抬着脑袋,满心疑虑。 底下人说大将军清早是骑马带兵离开的, 怎么如今回来却坐了马车? 这便罢了, 还特意要了披风, 难不成大将军衣裳脏了,特意要在马车里换? 正想着,那边崔道之已经出来, 衣襟上血迹斑斑, 李县丞不由唬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只见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从头到脚被披风裹住, 如同一只娇小的雀儿闭眼倚靠在崔道之怀中, 只露出一张白皙娇艳的脸庞, 鬓上还簪着一朵大红的绒花, 隐在墨一般的青丝上, 煞是引人注目。 而崔道之则一改往日厉色, 目光柔和地检查那女子披风有没有裹好。 李县丞不禁瞪大了双眼,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自头回见崔道之起,他便从没听说过崔道之身边有什么女人,他生就一副冷情冷性的样子, 瞧着便不像是会贪恋美色之人。 谁知今日他竟能瞧见他带一个女人回来,还同她那样亲密,当真是奇事。 李县丞再次看向那女子的脸,不禁暗自猜测。 这不会就是大将军苦苦找寻多日的爱妾吧?瞧着……倒真好个模样。 他正打量着秀秀,忽察觉到一股阴凉的冷风扫过来,李县丞后背一凉,抬眼瞧见崔道之冰冷的视线,赶紧垂头。 崔道之收回目光,稳步抱着秀秀穿过层层回廊,一路进到屋里,将她放在自己平日所睡的拔步床上。 日光从倩影纱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给她添上一抹柔和的光彩。 她终于回到他身边。 崔道之伸手将她头上的大红绒花摘下,拿出一瓶药膏倒出些许,在她已经破皮的唇瓣上抹开。 未几,他手指忽然顿了顿,目光在她红润的嘴唇上停留些许,随即有些不舍地移开。 他手上移,摸上她的脸颊。 她离开他太久了,连性子都变了些许。 这么长时间里,是闻正青那厮一路陪着她,他们互相倾慕,心意相通,而自己在她心里,除了厌恶和恨,早没了位置。 他虽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 如此情形下,闻正青的事,单凭他说的那几句话,她未必会相信。 崔道之眸色渐深,起身将帐子放下,走至外间,招来李县丞: “有件事要你去办。” - 秀秀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一睁眼,便察觉到胸前横着一条有力的臂膀。 她睡得久了,脑袋昏昏沉沉,还以为自己昨日已经同闻正青好好成了亲,于是张口道: “闻大哥……我有些口渴……” 身后的人一僵,一股强烈的冷气扑面而来。 她被猛地扯住,翻了个身,视线里很快出现一张极度阴沉的脸。 崔道之俯身按住她肩头,眸中是升腾的怒火。 “看清楚我是谁!” 昏暗的帷帐内,他紧绷的下颌那样显眼。 秀秀视线渐渐清晰,这时才看清面前人的脸,随即便想起昨日发生了何事。 第73节 崔道之拦了她的花轿,把闻正青杀了。 一股无力愤恨感从心底里涌上来,秀秀张了张唇,别过头去,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睡糊涂了。” 崔道之呼吸微沉,他昨日怕她睡不好,特意点了一夜的灯陪她,然而一大早,她却给了他这样一个大的‘惊喜’。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道: “你们有过没有?” 她方才那样自然地唤那闻正青…… 秀秀没听明白:“什么?” “夫妻情爱。”崔道之一字一句道,“有过没有?” 秀秀此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听见这话,不可置信一般回头看崔道之,冷声道: “崔将军,不是所有人都如您一般随心所欲,我读书虽少,‘礼义廉耻’四个字却还是懂的。” 闻言,崔道之眼中怒火迅速散去,静静地看着秀秀,半晌,忽然嗤笑一声: “你长了不少本事,如今,也敢这样拐着弯儿骂我。” 秀秀不愿意搭理他,无声地闭上双眼。 崔道之见她鬓发凌乱,雪肤红唇,忍不住俯身去吻她。 秀秀躲他,他便去掰她的下颚,叫她不要动。 她张嘴,咬得他唇上都是血,却激得他起了性。 “咬得太轻,可否要我教你?” 他的唇往下,秀秀抬脚踢他,被他压住双膝。 正到要紧处,外头有人道: “大将军,人带来了。” 崔道之皱着眉头抬眼,想叫外头人滚,却被秀秀从身上推了下去。 崔道之倒是没生气,在她颈间微微咬了一下,起身倒了杯茶,用唇喂给秀秀。 秀秀推开他,轻咳两下,抬手狠狠擦着嘴唇。 崔道之似乎心情好了不少,将杯子放下,道:“起来,外头来了个熟人,你去见见。” 秀秀将头别过去,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崔道之看了她片刻,嘱咐人过来给她梳洗,随即掀帘出去。 秀秀出来的时候,他正端坐在檐下的紫檀椅上,手指轻轻转动手上的扳指,眸色幽深。 见着秀秀出来,他伸手拉她坐在膝上。 “认识这个人么,他胆子大,敢讹你的钱财,今日我把他找来,你好好出出气。” 大庭广众之下,满院的仆从都在,他却这样肆无忌惮地同她亲密。 秀秀使劲挣开他起身,望向院中满脸恐惧,不住同她磕头认错的那位房主,道: “我没什么要惩罚他的,只叫他还我的钱便是。” 崔道之有些不认同: “就这样?” 她的心太软,若是有谁敢这样欺负他,他必定要十倍地报复回去。 秀秀此刻的心思全在闻正青的事上,两人相处这么久,怎么着也算有些情分在,他如今身死,她定要好好弄明白他到底是不是杀害自己爹爹的山匪,他又是不是当真如崔道之所言,想要杀了她。 因此只是随意点了点头: “就这样,崔将军,闻——” “大将军!”有仆从过来,对崔道之恭敬行礼:“李县丞来了,在前厅等着回大将军的话。” 崔道之闻言起身,对秀秀道: “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去去就回。” 说着,转身离去。 秀秀望着他的背影,静默无语。 这院里不知有多少个人在看着她,她能跑到哪里去? 那房主还在磕头赔罪,额头都磕出血来,花白的胡须不住抖动,瞧着甚是可怜。 秀秀叫他起来:“老丈,把我在你那里的钱给冯嫂子吧,就是那回同我一起去看房子的那位,见了她就说,多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往后……” 她沉吟了下,“往后望她好好保重……不必挂念我。” 闻正青的事只怕她如今也已经知道,定然少不了惊吓,也不知她现在如何,她只能尽自己所能,叫她往后过得好一点。 往后...... 怕是再见不着面了。 那房主千恩万谢地去了。 等他离去,秀秀站在廊下,也不知在想什么,丫头们不敢上前来打扰她,只搬了个椅子在她身后,以免她累着。 秀秀没有坐下,只对一个丫头道: “劳驾帮我买些纸钱回来,放心,大将军问起,只推到我身上便是。” 她同闻正青到底相识一场,他对她有恩,在查清楚事实之前,她还是要祭奠他一场。 那丫头点了头,转头便去前厅告知了崔道之。 崔道之听罢,虽有些不悦,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拦着她,否则会更惹她厌恶。 于是抬了抬手:“去吧。” 等他回去之时,秀秀正坐在廊下烧纸钱,纸屑化成灰在空中飞舞着,叫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崔道之过去,踢了下烧纸钱用的铜盆。 “一个匪患之徒,不值得你这样惦记他。” 秀秀手顿了下,没有理他,再次拿了一把纸钱撒进盆中。 她果然是不信他的。 崔道之抿了唇,眸色渐深,拉过她便往外走去。 秀秀使劲挣扎:“你做什么?放开我!” 仆从们见秀秀敢这样同崔道之讲话,满脸惊骇,吓得立即跪下,崔道之却只是把秀秀整个人横抱起来,最后抱于马上。 崔道之坐在她身后,策马扬鞭。 马背颠簸,秀秀有些难受,差点吐出来,崔道之察觉到,揽着她的腰,勒紧缰绳,速度放慢。 等到了闻正青的住所,崔道之将秀秀抱下来,往屋里去。 秀秀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下意识回退一步。 “大将军想做什么?” 这一日他动不动就拉着她亲吻,再联系上他素日霸道的言行,秀秀不得不想歪。 崔道之闻言,看她一眼,冷笑道: “放心,我就算要同你云雨,也不会挑这个地方,我嫌脏。”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进去。 秀秀在外头站了许久,终于抬了脚。 只见原本安静的院子里围着许多衙役,像是来办案,一衙役领着她进屋,在崔道之身边站定,随即弯身,将床板掀开。 里头竟是一个密室。 崔道之看了秀秀一眼,率先下去,秀秀静默片刻,也跟了进去。 密室里点着烛灯,秀秀抬头,只见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刀剑,桌案上是一本厚厚的册子,还有各色瓶瓶罐罐,秀秀看不出那是什么。 有一罐瓶子被单独列出来,放在墙角。 崔道之走过去,将它拿起,道:“知道它是什么么?” 他将瓶子放回去,轻声道: “无魂丹,吃了能叫人精神不振,在几天内死去,无药可医,事后,仵作也不会在尸体上验出任何东西。” “他给你准备的。”崔道之抬眼看她。 李县丞将搜查的结果告知他时,他心内惊惧不已。 若是再晚半天,他见到的便只能是秀秀的尸身。 他如今有些后悔,不应当直接砍了他的脑袋的,这样痛快的死法,着实便宜了他。 见秀秀呆呆地站在那里,崔道之又伸手从桌上拿起那本厚册子,翻到最后一页。 “你认识他的字吧,过来瞧瞧,是不是他写的。” 秀秀慢慢过去,在最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缓缓点了点头。 婚书上,他的字同这个上头的一模一样。 崔道之冷哼一声,‘啪’的一下将册子合上,用手指在上头敲了敲。 “这是他记下的,这些年和下属一起杀过的人的名字。” 也许是他等不及了,提前把秀秀的名字给写了上去。 秀秀闻言,想起闻正青素日待她的好,不可置信般,蠕动着嘴唇,问:“他为何要杀我?” 崔道之沉默不语。 秀秀喉间哽咽,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掀开册子,一页页翻找,等看到老陈头的名字时,终于红了眼眶。 第74节 她牙齿打颤,手攥着册子,指尖渐渐泛白。 爹爹…… 当真是他...... 崔道之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山匪杀人从来是手起刀落,从未听说过还有将被杀者名字记下来的,闻正青为何会有这样一本册子,又为何会留着它?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还是不信任王馥郁的,想用这册子当自己的保命符,又或者,他是心生愧疚,想用这种法子叫自己好受些...... 人死灯灭,谁知道呢。 崔道之拍着秀秀的背,轻声道: “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秀秀终于平静下来,推开他,从他怀里起身,喃喃道: “……我想回家去看看爹爹,同他说几句话。” 崔道之点头:“好,我同你一起去。” 河州,他们相遇的地方,也许在那里,她能彻底忘记闻正青,回到他身边,变回曾经那个满心只有自己的陈秀秀。 第68章 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遇…… 在秀秀说要去河州当天夜里, 崔道之便带着她上路。 马车里是寂静的黑,秀秀抱膝而坐,心跳加快, 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崔道之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抬手为她擦汗,冲外头道: “拿烛火来!快点!” 很快,便有仆从送了灯盏上来,马车内霎时亮堂起来,秀秀微重的呼吸也跟着渐渐平缓。 崔道之将她搂抱在怀里, 丝毫不嫌热, 手抚着她的背, 不住轻拍着。 当年被孙家那起子狼心狗肺的东西钉进棺材里,到底叫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至今仍旧心有余悸, 但凡在黑暗里呆久了, 便会面色发白、浑身打颤。 在长安时,他曾私下询问过给她看病的大夫,有何法子可以医治, 却被告知此乃心病, 只能靠她自己想开, 不再惧怕黑暗, 方才能好。 崔道之收紧手臂力道, 抬手摸了下秀秀湿透的鬓角, 声音不自觉放轻: “好了,没事了,不怕。” 秀秀原本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矮桌上, 烛光轻轻晃动着,秀秀歪头看着,等身上恢复力气,便抬手去推崔道之的胸膛。 “……我想睡一会儿。” 崔道之捉住她的手:“就这么睡,等到了我叫你。” 秀秀扭头看他,疲惫地闭上眼,可是很快,她便像魇着了似的,微蹙着眉头,嘴中一直呢喃着什么。 崔道之拍着她的背,低头去听,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手忽地顿住。 她说:“……我不喜欢你了……放我走……” 崔道之目光牢牢钉在秀秀脸上,下颚紧绷。 原来在她心里,他同孙家那些畜生没什么两样,都是她的噩梦。 崔道之只觉得心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得紧紧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秀秀从梦魇中醒来,崔道之问她: “方才梦见了谁?” 秀秀看着他,没吭声。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崔道之沉默片刻,松开手,阖上双眼:“下去。” 秀秀从他怀中起身,到角落里缩着身子躺下,半晌过后,呼吸渐稳。 寂静的夜里,只有马蹄声在‘哒哒’的响动 。 崔道之注视着角落里蜷缩的娇小身影,一张脸在烛光下晦暗不明,半晌,他伸手扯过身旁的披风,扔向空中,披风在空中展开,施施然落在秀秀身上,将她盖住。 - 等他们抵达河州,已经是两日后。 还未破晓,河州城的官员们便已经在城门口守着,等候迎接大将军的到来。 崔道之并没空与他们寒暄,马车在城门口未做停留,直接驶入城中。 官员们原本想着大将军来,必定要住原先的赵知州府上,再不济也是驿馆,谁知大将军的车马竟一路驶进了堪称破败的水月巷。 秀秀从马车上下来,看到熟悉的家门,只觉恍如隔世。 她看着斑驳的院墙还有已经生锈的门环,抬手推门进去。 崔道之上次来时,便已经叫人把这里的杂草除去,把整个院子从里到外洒扫一遍,因此如今瞧着倒还干净。 秀秀在院中站了会儿,身后崔道之道:“不进屋么?” 连着几日赶路,想必她已经累了。 秀秀转身摇头:“我想立刻就过去。” 崔道之看着她,道了句好。 要去祭拜父母,自然要带些瓜果纸钱,秀秀本想去买,还未动身,便已经有仆从送了过来。 秀秀顿了顿,伸手接过,道了句谢,那仆从却十分惶恐地跪下: “姑娘折煞小人了,小人不过依照大将军的嘱咐办事。” 秀秀抬头,看向崔道之,同样道了声谢,两次道谢,连表情都如出一辙,甚至对崔道之的这次还要敷衍一些。 崔道之有些不满意。 他总觉得,自己在她那里,甚至比不上这个来送东西的陌生仆从。 他看了那仆从一眼,仆从浑身一震,立即磕头,飞快起身离去。 秀秀并不管崔道之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搬个凳子坐在院中,拿出竹篮里的金箔纸,开始叠元宝。 崔道之看得一怔。 那年他父兄的忌日,她提前买好了金箔纸,也像如今这样,坐在院中叠元宝。 那时他只当她是个能干手巧的小丫头,从未想过日后会同她产生这样深的纠葛。 他们一坐一站,连各人所站的位置都分毫不差,瞧着同从前并无任何分别,可其实…… 已经不一样了。 崔道之走过去,弯腰拿了张金箔纸叠着,秀秀也不知是压根没瞧见还是不想搭理他,并未抬头。 崔道之叠元宝的手指一顿,微抿了唇。 小半个时辰之后,秀秀提着篮子到了父母坟前,因为长久没有人打理,两个坟包上都长了半人高的杂草。 秀秀将篮子放下,对崔道之道: “劳烦大将军离远一些,我想同爹爹和娘亲单独说说话,不想有外人在。” 外人…… 崔道之抿唇,想要同她说个明白,然而还未张口,她便已经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在原地。 崔道之身后不远处,是河州驿丞专门从驿馆调来伺候崔道之的仆从,他们看见秀秀竟然丢下崔道之独自离开,而崔道之竟还没生气,不由得惊讶地长大嘴巴。 他们先前伺候过崔道之一段时间,自然知道这位爷并非是个好脾气的,别说他们,便是那些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吆五喝六的官员,在他面前都大气不敢出,跟狗似的乖巧。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自己的女人当众甩了脸子,还不生气,当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这些人在想什么,此时的秀秀自然不知道,她正一个人除父母坟上的杂草。 拔了半晌,直累得鬓角生汗,两座坟才稍稍恢复原样。 秀秀蹲下,从竹篮里拿出瓜果在坟前摆放好,这才跪下磕了几个头。 “……爹爹,娘亲,秀秀来看你们来了。” 她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把纸钱和金元宝点燃,很快,便有纸屑在空中纷飞。 秀秀絮絮叨叨说着话,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小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秀秀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轻声道: “爹爹、娘亲……我很想你们,很想很想……” 不远处,崔道之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他耳力好,方才她说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当真不知道王馥郁的存在,只当抚养她长大的陈家夫妇是亲生父母。 她这样在乎家人,若是将来有一日知晓真相,会如何自处? 亲生母亲想杀了自己,这样的事实,她可能承受得了?。 崔道之曲起手指,静默不语。 等秀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崔道之见她眼睛微红,走过去,不由分说将她抱起来,上了马车。 入了夜,院中点了许多烛火,亮堂如白日。 秀秀坐在柿子树下,俯身趴在膝上,像是睡着了。 崔道之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根簪子簪在秀秀发髻上。 秀秀拿下来一看,发现是那根从前他送给她的桂花白玉簪,它本是摔碎了的,如今却好好粘合在了一起。 其实这只是他随手买来打发她的一根簪子,却被她当成了宝。 后来在长安头回逃跑被他抓回去,这簪子便断了,还是被他亲手弄断的,之后,她再没想起来过它,谁知崔道之却把它偷偷藏了起来,还找人修补好。 第75节 她不明白崔道之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以折磨她为乐,只喜欢她的身体,却还要惺惺作态弄这一出,怪无聊的。 崔道之见她随手把簪子放在桌上,不免问道: “不是很喜欢这个簪子么?” 秀秀望着他,道:“那是从前,大将军,我长大了,早不喜欢这些骗小姑娘的玩意儿了。” 崔道之却将她拉坐在自己膝上,将簪子重新插到她发髻上。 “这簪子成色确实不好,先戴着,回头我亲手给你打一支好的。” 他的手结实有力,牢牢禁锢着她。 秀秀有些烦躁地推他: “我不要。” 崔道之不动如山,哄她:“乖,别闹小孩子脾气。” 一股无名火从秀秀心底里迸发出来,她冷声道: “大将军是仗着救了我一次,便想将从前种种尽数抹去么?” 崔道之顿住,一动不动。 秀秀一双含怒的丹凤眼看向他,道: “装傻充楞没意思,谁也不是没心的死人,我从大将军那里受的苦楚,至死不敢忘,我想大将军应当能理解吧?” 一阵风吹来,将院中的烛火吹得不住晃动。 长久的寂静后,崔道之阴沉的目光缓慢褪去,微微扯动嘴唇,摸着秀秀的脸道: “不过送你根簪子,怎么气成这样?你不喜欢,咱们不戴就是了。” 说着,便又将簪子从她头上拔了下来。 秀秀心头忽然涌现一股无力感。 从前,崔道之是用强硬的权势和蛮力磋磨压服她,他不满意,如今,又开始用怀柔之法,哄着骗着,想叫她身心臣服于他。 面上说的再好,可背地里使的手段仍旧没有任何区别。 她就像是话本子里被压在山下的猴子,无论多么努力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秀秀有些疲惫地道: “能不能放过我,我已经筋疲力尽,再折腾不动了……” 崔道之微微变了脸色,随即将她搂在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朵道: “不能。” 他放过她,谁来放过他自己呢,咱们两个这辈子,除非有一个人先死了,否则这辈子怕是都要拴在一起。 秀秀手指甲陷在他皮肤里。 “你这个天杀的魔鬼,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遇见你……” 崔道之吻着她,随即将她抱起,踹开房门进去。 是啊,她方才的那句话,也是他想问的。 他又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遇见她? 他挣扎过,可终究还是逃不开,既然如此,那便牢牢缠在一起吧,这样不死不休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第69章 吃醋 从前崔道之从来是只管自己舒坦, 这夜,他倒是温柔许多,秀秀的指甲重重划过他的后背, 上头因打仗未好的伤疤破了皮,渗出血来。 他却察觉不到痛似的,只是哄她,问她舒服的点。 等察觉到秀秀因他而颤抖,他忍不住在她耳边轻吻,抚着她的背, 哑声唤她的名字。 他知道她此时听不见, 那一声声的‘秀秀’, 萦绕在舌尖上,似是世间最厉害的毒药,又似是最甜的蜜糖。 他已无药可救, 只能拉着她一起共沉沦。 屋子里没有床帐, 烛光就那样直直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仿若度上一层鲜亮的红晕。 已至初夏,窗外竹影摇晃, 隐隐传来蝉鸣。 崔道之抚着秀秀的背给她顺气, 等瞧见她左侧肩胛骨处的胎记, 动作只是一顿, 随即阖上双眼吻她汗湿的后颈。 秀秀累得厉害, 只想睡去, 躲着崔道之,披衣起身。 “做什么去?”崔道之手臂从身后横在她腰间。 秀秀似是十分厌烦地答道:“洗澡。” 崔道之没有让仆人们住进这院子,因此此时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秀秀已经跻鞋下榻,却不期然被崔道之按住, 她以为他这是要先去洗的意思,便闭了眼背身重新躺下,想等他回来再出去。 谁知不多会儿,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只察觉到有人握了她的脚,随即身下一凉。 她猝然惊醒,却发现是崔道之正拿着湿帕子坐在她身侧给她擦身。 秀秀如同见了鬼一般,只觉得惊悚,说着就要将脚从他手中抽出来,却被他握住不放。 秀秀不知他今日抽了哪门子筋,手撑着榻起身,“我自己来。” 崔道之掀眼瞧了她一下,随即又收回视线,手上动作不停。 “睡吧。” 秀秀实在累得厉害,脑袋发困,前一刻还在想着挣脱他的掌锢,下一刻便已经沉沉睡去。 竹影在窗上晃动,不时有清风从窗户缝吹进来。 崔道之给她擦洗完毕,拉过被褥盖在她身上。 从前,她也是这样照顾他,如今两人反过来,他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他垂眸,望向秀秀左手腕处的那个银镯子,微抿了唇。 他问过她这镯子是哪来的,她却不理会他。 他们大婚那日,她便是戴着这镯子出嫁,至今未曾褪下过。 想起那日她和闻正青二人一起进首饰铺的亲密场景,还有她刚醒时下意识把他当成闻正青的轻唤,崔道之缓缓将手中帕子捏紧。 - 杨朔州如今虽表面上安宁下来,但还是有个别好事之徒打着匡扶齐家的名义在各地作乱,因此崔道之还需留在这儿,指挥属下平叛。 他每日同秀秀住在水月巷里,白日他前去府衙处理公务,晚上便同她一起用膳说话,只是大部分时间,秀秀并不怎么爱搭理他。 他叫人给她做的衣裳她不穿,亲手打好的宝石簪子她也不戴,见了从前的街坊邻居喜笑颜开,见了他便淡下脸来,多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当日竟想错了。 她回到河州,不会想起曾经对他的爱慕与依恋,只会不断忆起他对她的不好,进而对他厌恶更盛。 崔道之坐在演武场上,望着随风飘摇的旗帜,面如寒霜。 “大将军,人带来了。” 崔道之抬眼,只见身着囚服的齐宪宁被人推了过来,他面色如丧考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见了他,泣泪横流: “崔兄……不!大将军,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从小贪玩,跟着师傅没练过几天武,就只会几招花拳绣腿,压根就不是您的对手,便是再给我三头六臂都打不过您的。” “肉.体凡胎,根本经不住您的拳头,求求您了,放过我吧……我真的疼……” “我当日说您的那番话,都是我猪油蒙了心,胡说八道,我才是您的‘手下败将’、‘脚下狗’,求求你,让我回牢里去吧,我再不生复起的心思了……” 齐宪宁哭得如同死了爹妈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高高在上的齐家世子的模样? 他见崔道之一直没有把他压去长安的意思,又听说杨朔州几个地方有人打着簇拥齐家的名号给崔道之添乱,便渐渐活泛了心思,想着有朝一日出去,重振旗鼓。 谁知却被崔道之看了出来,把他提出来,扔给他一把长刀,就要赤手空拳同他打,他哪是崔道之的对手,自然被揍得鼻青脸肿。 本以为这便完了,谁知第二日他又来,自己身上便又添了伤,如此多次,他是彻底怕了,甚至怀疑崔道之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受了气专门过来拿他当出气沙包的。 崔道之并不理会他的哭求,抽出一把刀扔到他脚下,道: “捡起来。” 围观的士兵开始起哄。 漫天的哄闹声在齐宪宁耳边响动,下一刻,他还是两手哆哆嗦嗦将刀拿起。 他此时,心中万分后悔没听老爷子的话好好练武,否则他如今还能同崔道之拼一拼,但他连拿刀时间久了,都会觉得累,更何况其他? 便是崔道之赤手空拳,他都打不过。 面对崔道之的逼近,齐宪宁一边颤着手拿刀后退,一边飞速在心中思量对策,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呲牙咧嘴叫喊道: “大将军!您不是想报仇么?我有法子!” 崔道之目光沉沉,脚步不停。 齐宪宁心中一阵绝望,咬牙道: “是关于宫里那位的!” 崔道之的拳头在空中停住,冷冽的拳风扑到齐宪宁面庞上,激得他脊背一僵。 崔道之抬手叫周围士兵退下,很快,演武场上便只剩他和齐宪宁二人。 齐宪宁见状,便知方才所说的话已然奏效,崔道之的父兄果然是他的死穴。 王馥郁在他们齐家落难时选择袖手旁观,他平日里便多有抱怨,如今为了求得一线生机,将她的事供出来,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他缓了缓心神,观察四周环境,见确实没人,才对崔道之献宝似的飞快说道: “王馥郁在进宫前,有个私生女。” 崔家与王家是死敌,崔道之知道这件事,便很容易把王馥郁拉下马,他这可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第76节 果然,听见这话,崔道之猝然抬眼,望着他,缓缓张口:“哦?” 齐宪宁见他感兴趣,便将当年王馥郁是如何进入齐家,如何产女,又如何被皇帝看上一事尽数说了: “我们家老爷子怕她不听话,特意把那孩子留下来,以防她来日心大,不再帮助齐家,本来那孩子两岁上便死了,可前些日子我家老爷子查出来,死的那个却不是王馥郁的亲生女。” “当年孩子被调换了,也就是说她的亲生女儿如今仍在人世,只要找到她,王馥郁的末日也就不远了,大将军,我这说的都是实话,看在我说出这样一个大秘密的份儿上,便放过我吧……” 他实在是不想再这样天天挨打了。 一阵风呼啸而过,将数十面旌旗吹得飒飒作响,齐宪宁的发丝被风吹乱,夹杂着野草在脸上乱刺。 他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崔道之就算不高兴得蹦起来,也要满脸喜色,立即去寻找这个传说中的贵妃‘私生女’。 然而崔道之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神色未变,就那样静静看着他,眼神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看见崔道之点头,说道: “确实是个大秘密。” 齐宪宁闻言,咧嘴笑起来,随即便疼得‘嘶’了一下,捂着青肿的脸道: “我对大将军如此推心置腹,连这样的事都丝毫不隐瞒,大将军便放了我吧……” 只见崔道之罕见地笑起来:“这个自然。” 等齐宪宁高高兴兴被人带走,崔道之嘴角的弧度才迅速放下去。 他看着他的背影,眸色深沉,像是在瞧一个死人。 - 天色正好,秀秀在院子里跟雀儿正说着话。 就在秀秀回河州的第二日,雀儿便急不可耐地过来见她,索性崔道之并没有叫人多加阻拦。 两人许久未见,自是好一番感慨,雀儿眼圈红红,把那日自己冲动之下指责崔道之的话说了,捂着心口道: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会把我杀了呢。” 秀秀听着,却没吭声,她似乎对崔道之有种下意识的排斥。 雀儿见状,便转移话题,开始聊起这一年多的时间来,他们一家的生活。 听到他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秀秀不自觉笑起来,道: “那便好。”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却是崔道之回来了。 只见他走到秀秀身边,道: “不是喜欢看荷花么?我带你去瞧。” 秀秀本不愿跟他出去,但想到一直待在院子里也不是办法,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想叫雀儿一起去,却发现她早不见了身影。 秀秀跟着崔道之到了一个长满荷花的池塘边,看着红色的花蕊和碧绿的荷叶,静静出神。 她垂眸,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子,随即坐下。 这一动作,自然被崔道之看在眼里。 崔道之抿了唇,问道:“这些荷花开得这样好,怎么不看了?” 秀秀闻言,只道:“看够了。” 他在她身边坐着,她什么花都看不进去。 这话惹得崔道之微微蹙起眉头,然而片刻之后,他舒缓神色,对秀秀道: “那你还喜欢什么,告诉我……” 秀秀想了想,道:“我想大将军能把我留在这儿,不再带我回长安。” 崔道之抿唇:“再想个别的吧。” 秀秀闻言,还当真想了起来,片刻之后,她道: “往后那避子汤还喝上吧。” 崔道之没想到她说起这个,抿唇道: “不成,那东西伤身,喝多了于子嗣无益,将来就算你想要孩子也不能了。” 秀秀起身,抬头看他,神色平静,仿佛再说一件小事: “没关系,我本就不想要孩子,大将军不也是么?” 以她的身份,他是不会让她生下孩子的,与期来日怀了喝药伤身,不如一开始便杜绝有孕的可能。 崔道之被她‘不想要孩子’的话给震到了,看向她的眼睛里带了几根红血丝。 想起方才秀秀摸腕上镯子的动作,他走上前去,抬起秀秀的左手腕,将那镯子从上头褪下来。 秀秀面色一惊,伸手去拿:“还给我!” 崔道之拿着镯子,看她这样宝贝闻正青送给她的东西,脸色微沉。 他竟然在嫉妒一个死人。 崔道之微抬了眼,轻笑一声,道: “不想要我的孩子,难不成你想要他的?可惜,他已经死了,今日,我便帮你了了这段孽。” 说着,手一扬,那镯子便‘咣当’一下落进池塘里,消失不见。 水面泛起涟漪,荷叶随风不住晃动,端是一幅美景。 崔道之想要抱秀秀回去,然而还未有所动作,便见她已然飞快转身,身形像是一只飞鸟,一头扎进池塘里。 崔道之瞳孔骤缩。 第70章 “再就叫我声二哥哥吧。…… 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荷叶随风晃动,将人影遮住,天地间只余茫茫一片寂静。 崔道之脸色大变, 下一瞬,人已经跟着跳了进去。 他拨开重重荷叶,背上的伤因为见水而微微刺痛,见水面无人,呼吸不由加重。 秀秀沁在水中,满眼焦急地寻找镯子, 可这池塘里的水远比想象中深, 再加上水面遍布荷叶, 把日光牢牢挡在外头,导致她根本看不清。 她想着方才崔道之扔镯子的大致方位,开始拼命往那里游动, 身体正要往下沉, 腰间却猝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回头一瞧,便见崔道之那张脸出现在眼前。 秀秀推拒着他, 却很快没了力气, 崔道之脸色一变, 用手臂将她牢牢圈起来, 飞快拖出水面。 秀秀浑身湿透, 被水呛得不住轻咳。 听她出声, 崔道之紧绷已久的脊背方才终于放松下来。 她没事…… 方才找不见她,他一颗心像是悬在空中,久久落不下来。 若是往前几年,有人告诉他, 有朝一日他会为了一女子,还是仇人之女的安危提心吊胆,他定然嗤之以鼻,觉得那人八成是个疯子,而如今…… 他垂头看向秀秀,将她抱紧了些,环着她往岸上去。 秀秀回过神来,见自己还未找到镯子,扭头去瞧池塘深处,挣扎道:“放开我!” 声音里满是急切。 崔道之这才想起她是为什么而跳的池塘。 她对他的东西不屑一顾,却对别人的那么上心,仿若那镯子丢了,会要了她的命一般。 他的心慢慢凉下来,不由手臂力道加重,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冷着脸把她往岸边拖: “为了个镯子,这样不要命,陈秀秀,你如今长本事了,可真会捅人心窝子。” 听见这话,秀秀只觉得他无可救药,侧头抱着他的手臂便狠狠咬上去。 她用了大力气,丝毫不留情面,很快,嘴里便觉察道一股血腥味。 崔道之不由闷哼一声,想到她为了别人的一件小东西便这样对待自己,脸色不由得一沉。 但他到底镇静下来,并未发火,只抱着她往岸上去。 虽是夏日里,但池塘里的水仍旧有些发凉,在里边泡久了对身子不好,她是女子,更是久待不得。 等到了岸边,他手臂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下颚紧绷,对秀秀道: “你是不是忘了,闻正青是你的杀父仇人,对杀父仇人念念不忘,你可真是好出息。” 话音刚落,他自己便先愣了愣。 杀父仇人…… 他们之间,同样隔着他父兄的命,可他却不能对她撂开手,跟她相比,他又强到哪里去,想到这里,他心情不由变得烦躁。 秀秀松开崔道之的手臂,满眼奇怪地看他,似乎觉得眼前这人满嘴胡说八道,无药可救,使劲去掰他放在自己腰间大的手,道: “你发什么疯,那是爹爹给我的东西,放开我!” 哗哗的水声在耳边响起,叫崔道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他问。 秀秀继续推拒着他,“放开!” “不是这句。”他把秀秀从怀中转过身来,抵在岸边石桥上,冰凉的桥身激得秀秀浑身一颤。 “那镯子是……” 长久的挣扎已经消耗掉秀秀几乎所有力气,她闭了闭眼,哑声开口: “大将军,算我求你,放开我,爹爹留给我的东西里就只剩这一件,你让我把它找回来……” 在这世上,她能支撑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若是那镯子找不到…… 她无力地垂下眼帘,看向身边那一朵荷花,眼神放空。 第77节 崔道之愣在那里,长久说不出话来。 那镯子是她的养父给她的,不是闻正青。 意识到这一点,崔道之手劲慢慢放缓,半晌之后,他竟微微笑起来,抱起秀秀上岸,将她抱进临近池塘的一间屋子,嘱咐人烧水。 秀秀下榻,要继续到池塘里找,却被崔道之按住坐下。 他拉了床帐,将她身上的湿衣裳剥下,期间,被秀秀情急之下踹了几脚。 伺候的丫头在门外察觉到动静,不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位姑娘她她她是在打大将军……吧…… 而以手段狠辣令戎狄和齐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非但没生气,还好似好声好气地在哄她? 丫头觉得自己定然是在做梦,要不就是幻听幻视了…… 秀秀被崔道之拿被子裹着压在榻上,以为他丧心病狂,这个时候还想着那事,不由得有些厌恶地别过脸去。 崔道之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末了,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道: “叫她们打发你梳洗,冻着了还得人照顾你。” 未等秀秀有所反应,他便掀开帐子,起身出去。 两个时辰后,等秀秀被丫头们收拾妥当,头发晾干之后,崔道之方才浑身湿透,抬脚出现在她面前。 有水滴不断从他衣服上落在地上,形成一方小水洼。 秀秀正想叫他放自己出去,却见他强行拉过她的手,将那只银镯子放进自己手里。 “看清楚,可是这东西?” 这样的天气里,镯子却是刺骨的冰凉,显然是刚从水里捞上来。 秀秀微微一怔,抬眼,发现崔道之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地上的水迹证明他方才来过。 到了入夜时分,秀秀躺在榻上,望着窗户出神。 碧绿的纱窗映着烛光,照出外间晃动的竹影。 秀秀摸着手腕上失而复得的镯子,翻了个身,面朝里闭上眼睛。 待到半夜时分,只听身后淅淅索索,很快,便有一俱滚烫的身子贴了过来。 秀秀觉得他身体超乎寻常的烫,要躲,被他伸手牢牢禁锢在怀里。 “乖,别动,陪我躺会儿,今晚不动你。” 他声音微哑,身上隐隐带着股药味。 秀秀望着床帐,默不作声。 过了半晌,就在她以为身后的男人已经睡着的时候,却听他忽然道: “你不喜欢穿红色?” 秀秀不知他又是哪根筋不对,忽然问起这个。 她是不喜欢穿红色,无论是大红、水红、还是粉红,她都不喜欢,她这个长相,穿这几个眼色的衣裳容易显得太过媚态,可崔道之却喜欢。 她从前为了讨他欢心,才特意去买红色的衣裳穿,后来她才知道,她当初这种委屈自己的行为有多荒唐。 被他收入房中后,他叫人给她做的衣裳也大多是红色,前几天亦是如此。 他好似从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或者说,他只在乎她能不能给他带来该有的愉悦,不论是身体上的还是视觉上的,至于别的,他并不关心。 她只是他的禁脔。 秀秀闭上眼,道:“不喜欢。” 崔道之微抿了唇。 他只是觉得她穿红色好看,却未曾想...... 他低头问她,微蹙了眉:“既然不喜欢,为何不说?” 秀秀扭头看他,眼睛里带着嘲讽。 崔道之被她这眼神看得微微一愣。 他霸道惯了,即便知道她不喜欢又如何?还是不当回事罢了。 崔道之垂下眼帘,想起找到秀秀后,她多穿碧色的衣裳,便道: “你穿碧色也很好看,往后他们做衣裳,颜色随你自己挑。” 秀秀看了他一眼,随即便转回头去,闭上眼,像是并不领情。 不知过了多久,秀秀终于睡着,这时,崔道之才俯身吻上她的后颈,喟叹道: “真是脾气见长。” 翌日一大早,崔道之早早不见了人影,秀秀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她不想在这里久待,想回自己家住去,便问伺候的丫头崔道之去了何处。 丫头道:“听说是那位齐世子昨儿夜里过身了,那些人请大将军去看看呢。” 秀秀一愣,齐世子?不是听说他身体很好,过些时日便要被押解进京么,怎么突然死了? 她正想着,却听那丫头又道: “大将军也着实辛苦,昨儿因伤口见了水,入夜就烧了起来,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着呢,若是落下病根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秀秀想起昨夜里崔道之身上的药味还有不同寻常的高热,垂下眼帘,端起眼前的粥喝了起来。 丫头见秀秀未有半分关心大将军身体的样子,不由得眨了下眼睛。 这位姑娘,心倒是怪狠的,偏大将军还这样喜欢。 - 又过了半个月,杨朔州各地的叛乱近乎全被平息,虽然崔道之不说,但秀秀却直觉,离开河州的日子快要来了。 秀秀坐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开始像从前那般数地上的蚂蚁,数着数着,便慢慢停了下来。 经过这么多事,到底心境不比从前了。 “秀秀姐姐!” 忽然,从外头传来雀儿的声音,秀秀抬头,只见她正越过重重守卫,急急忙忙过来拉她: “我方才听说有一群官府的人到叔叔婶婶坟地里去了,也不知要做什么,别不是要刨坟吧!” 秀秀一听,当即顿住。 叫人刨坟,这确实像崔道之会干出来的事。 如今河州官府的人都听崔道之的差遣,他们去自己父母坟地,定然是受了他的命令。 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自己给了他脸子瞧,他是定然要报复回来的,亦或许,他是想用他们来威胁她,好叫她像从前般对他卑躬屈膝,为所欲为。 秀秀面色变了又变,抬脚要出去,却被守卫拦住: “姑娘,请您别为难小的们。” 秀秀停下脚步,冷了脸,道:“我要见崔道之。” 不消片刻,崔道之便出现在院子里,秀秀上前哑声道: “大将军,你想对我爹娘做什么?” 若他当真敢对她爹娘不敬,她便拼了命,与他同归于尽! 崔道之见秀秀这样一副神情,不由抿了下唇,道: “你以为我要用他们威胁你死心塌地从我?” 秀秀没吭声。 这样的事,他从前也不是没做过。 崔道之皱眉,冷声道:“死者为大,他们是你父母,我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秀秀不吭声,显然是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崔道之屈起手指,半晌之后,过去一把将她抱起: “不信?我带你去瞧。” 等到了地方,秀秀掀开车帘一看,却发现那些官府的衙役并不是在做什么别的,而是在修坟。 “他们养你一场,死后自然该得到尊重。”崔道之沉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秀秀回头看他,一时没了言语,半晌过后,她张了张口,问道: “有什么条件?” 崔道之一怔,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眼神看她许久,最后,嘴角飞快闪过一丝自嘲。 他在她心里,原来这样的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崔道之方才缓缓张口,望着秀秀道: “既然如此,那就再叫我声二哥哥吧。” 第71章 世上已无二哥哥,你叫我…… 这句话过后, 马车里是一阵漫长到极致的寂静。 崔道之端坐在那里,抬眼望着对面的秀秀,食指微屈。 与她在河州相识的那段日子, 并无任何特别,那时的他除了复兴崔家,心中便只剩仇恨。 每日jpmjdj所听所见,无不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就连同她产生的所谓纠葛,也不过是迷惑齐家的一种手段。 崔家的败落教给他的, 便是这样的生存方式, 只有如此, 他与他所保护的家人才不会被人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血腥、肮脏和谎言便是他生活的一切。 第78节 就是这样的日子,有一个小姑娘成日里跟在他身后,唤他‘二哥哥’。 一声接着一声, 像是永远唤不尽似的。 他初时并未在意, 甚至觉得有一丝聒噪,很久之后,他独处在寂静无人的夜里, 恍惚意识到, 那或许是他长久独自前行的黑暗日子里为数不多的热闹和温暖。 可她已经许久没这样唤过他了。 她唤他‘将军’。 也再不会成日跟在他身后, 用那样炽热的眼神望着他, 甜甜对他笑。 她眼中的光和对生活的热情已经尽数被他浇灭了。 在找到她之后, 他想, 或许这就是此生两人的命运,彼此撕咬、彼此折磨,就这样过一辈子。 可是就在方才,看见她下意识的怀疑和厌恶, 他忽然开始有些不甘心。 这里是河州,是他们相识的地方,在这里,她曾经那样的喜欢依恋他,如今,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只余下防备和厌恶。 他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崔道之抬手,想要去摸秀秀的头发,沉声道: “还没想好?” 就在手快要触碰到她时,却听秀秀声音淡淡地道: “大将军,你这样好没意思。” 崔道之的手一顿,抬眼看她。 “我知道大将军平日事多,可能有些事忘了,我来帮你回忆一下。” 秀秀将车帘放下,与崔道之对望,轻叹一口气,提醒他: “当日,就在家里的东屋里,你叫我认画,我不知道,你便忽然生了气,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扯破我的衣服,对我发怒。” 崔道之缓慢将手收回。 秀秀像是一个局外人,继续有条不紊地将当日的事讲给他听。 “我害怕极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你不喜欢我,但对我还不算太过分,至少面上还过得去,明明前一刻你还想着要给我找个夫君,叫我以后过得好,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突然变了一张脸。” 一张可怕到极致,恨不得立即将她杀死的脸。 秀秀双眼渐渐放空,看向不知名的虚无,轻声道: “二哥哥。” 崔道之猝然抬眼,却并没有这声呼唤而高兴,反而面色微沉。 “我当时就这样拼命唤你,可是你当时说了什么,大将军,你还记得么?” 崔道之抿唇,手在袖中握起。 “你说……”秀秀顿了顿,将视线转向他,与他对视,缓缓开口: “闭嘴,别这样叫我,恶心。” 她语气平缓,并没有声嘶力竭地指责他,然而这些话却好似钢针一般,狠狠刺进他的心脏,虽不见血,却到底不好受。 崔道之下颚绷紧,神色不大好看。 他当时确实这样说过,她记得这样清楚。 他看向秀秀,只见她正低头理裙摆上的褶皱,末了,她看着上头绣着的桂花花纹,轻声道: “大将军,你当时说这句话的神情,我永远忘不了,所以,有什么意思呢。” 她抬头,眼睛里带了一丝嘲弄,很快,那嘲弄又变成不可名状的平静。 “世上已经没有‘二哥哥’,大将军叫我去唤谁?” 她今日穿着一身碧绿色薄袄裙,头上簪着一根简易木簪,其余什么都没戴,就那样静静坐在那里,宛如一朵刚盛开的芙蕖,可说出的话却比刀子伤人。 崔道之低头,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茶水滚烫,不断有热气在空中升腾,遮住了他眼底神色。 炽热的滚烫不断从指尖传来,崔道之静默着,忽然抬头去看秀秀,嗤笑一声,道: “牙尖嘴利,我只一句话,你编排出这许多来,出来这么久,可曾口渴?” 秀秀静静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崔道之见状,脸上笑意消减,将茶杯放下,手指轻转着手上扳指,半晌之后,才道: “方才那些话,憋在你心里很久了吧?”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好似在强自压抑着什么。 秀秀垂眸:“是啊,可是我从前那样怕你,什么都不敢说。” 崔道之轻笑一声,随即那笑却转瞬即逝,很快便淡下去: “如今不怕我了?” “怕。”秀秀将身子倚在车壁上,感受着窗口不时吹进的清风,道: “可是怕又怎么样,无论我在你面前卑微称奴还是张牙舞爪,你都不会放过我,与其如此,倒不如随着自己心意来,等到哪一日,我真正把你惹怒了,到时你拿刀往我脖子上一抹,或者放了我,都是我的造化。” “我只想知道,我到底哪一点惹着了你,叫你这样恨我。” 这话已经是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庶民最后的无奈之语。 崔道之沉默着,并未曾正面回答她的话,扭头道: “你不会想知道。” 那样残酷的真相她会承受不住。 秀秀闻言,再想到他曾经说过的自己‘投错胎’的话,心中有了大致猜想,他大底跟自己的父母有仇,可听着外头的动静,这个想法很快便被她否定了。 崔道之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若当真如她所猜想的那般,他不会主动派人给自己爹娘修坟。 可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难不成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恶事干尽的畜生,而自己不小心遇见了他,便无辜遭此劫难? 她可以肯定,他当初态度忽变,让自己当他的禁脔,并非是因为喜欢自己,当时她那样喜欢她,只要他说,她便会好好跟他去长安,他完全不必采用那样强烈的手段。 秀秀正想着,却见崔道之已然起身下了马车,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飒飒作响,叫人恍惚觉得他如今似乎很是孤独。 秀秀收回视线,听他道: “下来吧,去祭拜一下你父母,我在这里的事已经办完,不日将启程回长安,你来见他们的次数不多了。” 闻言,秀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第多少次开口: “我能不能不跟你去。” 崔道之静默片刻,伸手将她抱了下来,手臂禁锢在她腰间,沉声道: “不能,这句话我已说过多次。” 她什么都不知道,总是想像只鸟一样从他身边飞走,殊不知,她在他身边,才真正安全,京城那帮人才不敢动她。 秀秀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垂下眼来,推开他,自己下来。 她实在不该对他抱有什么期望。 天色渐渐暗下来,闷热的空气渐渐有了一丝凉意,秀秀的一缕发丝被汗黏在鬓边,她抬手,缓缓将将它塞到耳后。 她背着身,对崔道之道: “多谢大将军的恩典,民女替父母谢过,还望大将军能再容我与父母单独待会儿。” 崔道之抬了抬眼,原先还在忙活的衙役立即停下,飞速离去。 半晌之后,他亦转身,上了马车。 …… 回去的时候,秀秀在马车上睡着了,她一向睡得不好,这样在半路上睡着,还是头一次。 如今虽还未全然入夜,但天色已经很暗,天边的云霞只余一条微弱的直线。 崔道之将蜡烛点上,搁在最靠近秀秀的地方,随即垂眸,望向她熟睡的脸庞,只见她双手抱臂,蜷着身子,眼角微红,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晶莹的泪来。 她哭了。 崔道之俯身,伸手将那滴泪抹去,放在唇边。 苦的。 等下了马车,崔道之抱着秀秀下来,瞧见不远处站着的雀儿,看了一眼。 雀儿下意识后退一步,见秀秀无恙,便一转身,飞快跑了。 崔道之将秀秀抱到床上,用被子将她盖好,随即起身出去。 一个同他出生入死多次的将领苏标过来,站在门口向他行礼: “大将军。” “嗯。”崔道之应着,高大的身影隐没在阴影里,“说。” “王贵妃派来的人没了,已经被送回长安,今儿晌午的事,照大将军的法子,王贵妃想必查不出什么。” 没成想那山匪准备的‘无魂丹’,倒真是个好东西,那人的尸身就这样被送回去,定然引人注意,到时王贵妃派人到杨朔州的事便人尽皆知。 如此一来,她勾结叛党、山匪的事便被明面上坐实,而她派来的人已经变成一具尸身,有许多事情,便无法说出口,比如,贵妃派他来到底为了何事? 朝廷要想知道,势必要问过如今在杨朔州办差的大将军,到时如何说,便全看大将军的,如此一来,即便王贵妃倒台,大将军想保的人也能保下。 只是苏标有些不明白,里头那位姑娘到底与贵妃有何干系,竟要大将军如此大费周章。 不过在朝为官,除了谨言慎行,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太有好奇心,干好上头吩咐的事便好,旁的一概不与他相干。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如此,才是为官的长久之法。 崔道之听着他的回话,轻轻点了头,道: “你做得很好。” 苏标听了,脸色振奋,恭敬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大将军信任,乃属下荣幸。” 他虽为世家出身,但家族身份低微,祖上早年间还曾犯过事,因此当兵时并不受待见,即便屡建军功,也只是一个千夫长,直到崔道之出现,将他从军中提拔上来,他才有出头之日。 因此他对崔道之不但是敬佩,更多的是忠心,得到他的夸奖,自然十分高兴。 第79节 正打算问崔道之还有何事吩咐,却听他道: “苏标,从今日起,你不可与我走得太近,不但如此,还要叫人看见你同我有矛盾,闹得人尽皆知最好。” 苏标一愣,一个高大的糙老爷们眼瞧着就要哭起来:“大将军……” 崔道之抬手扫落肩上的落叶,“自古功高震主,咱们拧成一股绳,有人便要头疼了,而且往后……” 他眸色渐深:“若将来有变,我还有事要拜托你,所以照做便是。” 这番话说得苏标微楞,他静默良久,大抵想明白其中关窍,对崔道之跪下: “是,大将军吩咐,卑职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请大将军放心!” “去吧。” 崔道之转身,却似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半晌之后,道: “叫他们厚待郑伯一家人。” 若他们过得不好,她怕是会提心吊胆,到时还如何好好呆在他身边? 苏标一愣,随即点头称是。 崔道之进了屋子,坐在床边,看着烛光下沉睡的秀秀,抬手将她微蹙的眉头抚平。 如今知道她身世的人不多,可还是有几个,王贵妃和她身边的宫女太监首当其冲。 他们死了,她才安全。 崔道之想到今日秀秀同自己在马车上的话,忍不住垂眸,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世上已经没有你的‘二哥哥’,我只是崔道之,会伤害同时也会护着你的崔道之。” 第72章 往后你就再不是奴籍了…… 离开河州的那一日, 是个艳阳天,雀儿和郑伯郑婶站在门口,望着秀秀, 俱红了眼眶。 虽说秀秀那丫头如今是大将军身边最得宠也是唯一的爱妾,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能得如此殊荣,在世人看来,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堪比一步登天, 也就只比从前的王贵妃差那么一点。 可他们这些日子看下来, 却觉得秀秀并不怎么高兴。 明明秀秀从前那般喜欢大将军, 如今瞧着也淡了,甚至她对待大将军的态度可以算得上是冷漠,反而是大将军一改从前对她的爱答不理, 对她上了心。 两人的地位竟不知何时翻了个个儿。 郑伯在心里叹口气, 对秀秀道: “姑娘,这就要走了?” 秀秀点了头,看着他鬓边微白的发丝, 心头涌上一阵酸涩: “郑伯, 还是叫我陈丫头吧, 好久没听人这么叫我了。” “哎。”郑伯抬袖试泪, “陈丫头, 好好的, 别挂念我们,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郑婶点头:“丫头,你郑伯说的是, 凡事想开点,千万别做那自苦的傻事,要记得家里还有人惦记着你呢,啊?” 一番话说得秀秀红了眼,她不住点头,只道:“你们放心。” “对了。”郑婶从雀儿手中捧过一坛子酒就要递给她:“这桂花酿还是那年你亲手教雀儿酿的,她一直留着没舍得喝,今儿你给带上,就当是尝尝家乡的味道。” 身后仆从要上前,被秀秀阻止,亲自接了过来。 “好。”她抬头望向对面三人,扯起嘴角笑了笑: “不必担心我,我会好好的,外头风大,赶紧回去吧。” 雀儿忍不住哭起来。 秀秀抬手给她擦了擦泪,转身上了马车。 “秀秀姐姐——!” 雀儿在后面追着,士兵们并不敢拦她。 “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记得来看我——!秀秀姐姐——!” 秀秀掀了帘子,风吹乱她的头发,摆手道: “回去吧,回去……” 驶过好几条街,见雀儿还一直跟着,秀秀终于狠了狠心,将帘子放下。 一直坐在马车上的崔道之注视着这一幕,眸光微闪。 内心深处的一段记忆慢慢浮现在眼前。 茫茫大雪中,他骑马在前头跑着,刺骨的寒风像是要把脸皮割裂,父亲在后头甩着马鞭追着喊: “衣服衣服!你这不省心的臭小子,要跑也不带衣服,你想冻死自己是不是!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你老子可不给你收尸!” 他的马渐渐慢下来,一个包裹扔到他怀中,他扭头去瞧,只见父亲追着他,用马鞭指着他,道: “早点回来,我和你娘,还有你大哥嫂子,都在家等着你,要是回来缺胳膊少腿的,看我不抽你。” 嘴上说着狠话,眼中却泛了红,雪越下越大,父亲的马渐渐慢下来,一直看着他远去。 而他当时一心要证明自己,建功立业,深深望了父亲一眼,便扬起马鞭,转头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人世间的离别,总是这样叫人牵肠挂肚,甚至痛彻心扉。 崔道之将手中茶杯搁在矮桌上,拉过发呆的秀秀在怀里搂着。 “他们现下有银钱、田地、铺子,俨然是一家子土财主,没人能欺负得了。” 秀秀压下眼底的热意,本想挣开他,听见这话便没再动,良久,缓缓道了句‘多谢’。 自找到她,崔道之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如此平心静气地同自己说话,不由放缓了声音,道: “待会儿叫人好好拿湿帕子给你敷一敷,免得明日眼睛肿成核桃。” 说着,就要低头去吻秀秀,却被她躲开,崔道之动作一顿,倒是没生气,只将脑袋搁在她的肩头上,阖上双眼。 秀秀挣了挣,见挣脱不掉,只得被他抱在怀里,一只手掀开帘子,看着窗外路边不断倒退的杨柳树,好一会儿方才松开手。 帘子飘飘然落下,彻底将车窗外的一切挡住。 - 等他们回到长安,已经是七月初,长安城正热得紧。 由皇帝下令,大皇子亲自到城外迎接,恭贺崔道之凯旋。 “大将军一路辛苦,父皇可是日夜盼着你回来呢。” 大皇子面上喜气洋洋,崔道之平了齐家,王馥郁地位岌岌可危,支持他那个七弟的朝臣几乎少了一大半,这叫他如何不高兴,这些日子,他吃什么都觉得甜,就连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他当初眼光没错,崔道之的确能成为他的一大助力。 他在这里提及皇帝,崔道之却只是将视线在他面上扫了下,道: “陛下厚爱,臣不胜荣幸,臣无所功,全赖陛下英明决断,方能成事。” 这话将自己放得很低,没半分居功自傲的意味,大皇子听了,哈哈大笑,道: “大将军谦虚了,请。” 临进去时,他余光瞧见一个女子从崔道之的马车上下来,不由下意识扭头去瞧,却被崔道之挡住视线。 “殿下?”崔道之问道,“不进去么?” 大皇子回过神来,笑了笑,“请。” 随即抬脚进了驿馆。 接风宴上,觥筹交错,众人一片欢声笑语,大皇子不断给崔道之敬酒,却被崔道之推脱身上有伤,喝不得太多酒,只稍饮几杯,以示敬意。 大皇子正嘱咐他好好养伤,却听内侍来报: “苏标将军醉酒闹了起来,诸位大人都拦不住他。” 大皇子听罢,放下手中酒杯,他知道这个苏标,他是此次平叛的第二大功臣,如今朝堂上能用的武将,除了崔道之,也就是他了。 “……崔二,你个王八蛋,老子就他妈的不服你,怎么着?” 一阵叫骂声从外头传来,惹得屋内众官员呼吸微紧,面面相觑。 大皇子下意识去瞧崔道之,却见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神色平静,心中不免有了猜想。 看来这位苏标将军跟崔道之矛盾不小,竟在这个当口公然借酒挑衅,朝廷里两大将领不是一条心,对皇家倒是有利,这种局面怕是父皇乐意见到的,往后这位苏标将军怕是会大有作为。 他起身,吩咐道:“找几个军中的将士,将苏标将军按住,然后带去好好醒酒。” “是。” 听着动静,崔道之垂眸,抬手端起眼前酒杯在手里晃了晃。 宴会散后,崔道之往安排好的屋子走去,进去之后却没发现秀秀的身影,不由皱了眉头: “人呢?” 负责安排事务的驿丞一楞,有些紧张地问道: “将军说的是……” 崔道之抿唇,斜倪他:“我的人,在哪儿?” 驿丞想了半天,才终于想出崔道之可能指的是谁,战战兢兢回道: “回大将军,姑娘在那儿。” 他听闻崔将军一向不喜自己房间里有人,便把秀秀安排在了一旁的耳房。 崔道之蹙眉。 他不嘱咐,他们竟连个正经屋子都不给她。 他冷冷看了驿丞一样,转身抬脚就走,直把驿丞吓得直冒冷汗。 崔道之进去之时,秀秀已经梳洗好躺下,他大步走至榻前,看到秀秀安静的睡颜,方才那些一张张虚假的脸方才在他眼前散去。 秀秀头发散着,领口微松,依稀露出里头的白皙。 第80节 崔道之借着酒意,俯身便去吻她,秀秀醒来,皱着眉推搡他: “……走开。” 崔道之动作放轻,按住她的手在头顶,轻吻她露出来的白皙。 听见她嗓中不受控制发出的柔媚之音,忍不住笑起来。 秀秀恼了,抬脚去踢他,被他捉住小腿,握在手里。 眼见无法,秀秀呼吸微促,急道: “我不喜欢你身上的酒味,难闻。” 崔道之抬头,松开手,再度吻上她的嘴唇,惹得秀秀不住拍他。 半晌之后,崔道之从榻上起来,转身去屏风后沐浴。 秀秀已经睡着,被他这样吵醒,心中本就窝了气,又见他不去准备好的浴池沐浴,反而还留在这里,便使劲拿袖子擦了下嘴巴,对屏风后的人影道: “大将军金尊玉贵,该回自己的屋子去,我这下人住的屋子着实装不下您这尊大佛。” 原本已经在响的水声忽然停下,崔道之只披了一件外衣便出来,秀秀呼吸一滞,忙下意识往后退。 “躲什么?方才不还是天不怕地不怕,伶牙俐齿的么?既然你这么闲,走,爷带你一起去洗。” 秀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他抱了起来,她下意识觉得不好,推他道: “放开……” 崔道之今日吃了酒,颇有些放纵自己的味道,与秀秀一起进到浴桶里,摸着她的脸道: “衣裳湿了,我帮你脱掉。” 秀秀躲着他,却被他拖回去,浴桶里的水不断往外涌,哗啦啦的水声听得外头守门的丫头脸红不已。 秀秀手趴着浴桶边沿,回头骂身后的男人: “混蛋,你有完没完!” 她原本想着既然只能跟在崔道之身边,那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要同他做这事,她便装死尸随他便是,然而真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生气。 她脾气一直很好,能将她气得骂人的,这世间也就崔道之一个了。 崔道之被她骂了,脸色虽然微沉了下,但心中却并不生气,箍住她的下巴吻: “前儿骂我畜生,今儿骂我混蛋,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打算明儿骂我什么?嗯?” 秀秀只觉得他无可救药,闭上眼不吭声。 崔道之吻她的眼。 那些人敢欺负她,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个正式的身份。 他轻啄秀秀的唇,道:“明儿我就叫人去户部去一趟,往后你就再不是奴籍了,可好?” 这话一出,秀秀猝然睁眼看向他。 第73章 崔道之头一次体会到辗转…… 秀秀一双眼睛就那样直直看着崔道之, 屏风上的芙蕖纹样被烛火映照在她脸上,若隐若现。 崔道之捏她的下巴,拇指在她沾了水的唇瓣上摩挲: “怎么, 高兴坏了?” 她这幅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什么惊吓。 秀秀拍掉他的手,将头扭过去。 奴籍…… 听到这两个字她心中便涌现起一股彻骨的冷意,曾经她为了摆脱这个身份,做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 她是一只将要饿死的鸟, 而它则是关着她的那只笼子, 无论她怎么躲, 怎么逃,纵使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无济于事。 她被它永远地困住了。 可是如今她身边这个男人, 这个将她关在笼子里的男人, 却用一种十分随意的、施舍般的语气对她说,她往后可以不再是奴籍,她可以不再一辈子当低人一等的奴婢。 多么可笑啊。 她的命运也不过取决于他的一句话而已。 他高高在上, 而她命如草芥。 秀秀忽然捂着脸, 一时间又哭又笑。 崔道之本以为她听了会高兴, 却不想她忽然这幅模样, 浑身的燥意顿时退了五六分, 捞起她的腰肢贴在自己身上: “到底怎么了?” 他此时被吊得不上不下, 脊背紧绷,难受得紧,可又不好继续,只得抚着她的背, 哑声询问。 过了半晌,秀秀终于将手放下,抬头,眼睛里满是嘲讽: “方才大将军说要解了我的奴籍?” “嗯。”崔道之额角不断有水珠顺着下颚流下来,并未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是手抚上她肩头,把她落下的发丝捋了捋,重新缠到簪子上去,正打算去吻她,却听她忽然道: “要谢恩么?” 崔道之动作一顿,抬眼,升腾的水雾遮在两人中间,叫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什么?” 秀秀望着他,将他落在自己背后的手放在胸前,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我说,大将军要我谢恩么,是穿好衣裳跪在地上谢,还是用这种法子谢?” 崔道之只觉得心口一股沸腾的怒火乍然升起,直往脑门上窜。 她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以为自己想解了她的奴籍是因为—— 崔道之脸色发沉,脑袋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压根不信他,所以在听到这件事时下意识以为他是在向她索取什么,他在她心中,是这样的无耻。 他垂眸,脸色微冷,手下的那不是什么温香软玉,而是她甩在他脸上的鞭子。 崔道之突然报复一般加重手劲,见到她微蹙了眉,咬牙道: “好好的不行么,你就偏要同我这样说话气我,你是觉得我但凡待你好点都是为了同你云雨?我告诉你,我待你好坏,我都能同你如此,我之所以这样,那是因为我喜欢,我想同你亲近,懂吗?” 秀秀微张了唇,崔道之猝然将手收走,起身,捞过屏风上的衣服披在身上,满身是水地出了浴桶。 等听见开门声响,秀秀才低头映着烛光去瞧身上的痕迹,只见胸前和锁骨上尽是细密的齿痕,因他离去时生了气,胸前还留下了十分显眼的手印。 秀秀忽然想起那日鬼压床醒来后身上忽然出现的那些痕迹,当即恍然大悟。 看来那日当真是他,那时她因觉得离谱,不敢相信,如今想来…… 秀秀抬手往身上撩水,好一会儿才从浴桶里出来,她因身上衣裳全湿,只得穿着湿衣裳到榻边,虽然如今是夏日里,正是热的时候,但湿哒哒的衣裳穿在身上到底不好受。 秀秀正打算脱掉衣裳晾起来,却听门忽然被人敲了敲。 她以为是崔道之去而复返,没搭理,却听对方道: “姑娘睡了么?” 是个女声。 秀秀面色稍霁,开口询问何事,只听她道:“奴婢给姑娘送衣裳。” 秀秀叫她进来,婢女推门而入,将一件寝衣放置在桌上,对秀秀行过礼后,便即刻退了出去。 门外不远处,崔道之已经收拾妥当,穿一身黑色寝衣站在廊下,婢女过去行礼: “大将军,已经送去了。” 崔道之抿唇,脸色还有些微沉,闻言,并不吭声,就在婢女要退下之时,方才沉声开口: “她睡了么?” 婢女恭敬答道:“奴婢出来时还未睡,这会儿子想必已经睡了。” 她倒是睡得着。 崔道之垂了眼,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 半晌过后,才开口嘱咐道: “下去吧,好好伺候。” 末了,又添上一句:“她怕黑,别熄灯。” 婢女一愣,躬身应了声是。 婢女看了崔道之一眼,这位爷从那姑娘房里出来时,脸色是相当不好看,瞧着像是被气得不轻,她还以为这位被他带在身边的姬妾怕是会就此失宠。 谁承想,他刚进屋换了一身衣裳的功夫,便变了一张脸,怒气消失了大半,然后嘱咐她去给那姑娘送衣裳。 她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他们对待姬妾甚至是正房夫人都不怎么上心,比对猫儿狗儿强不了多少,像自家女人缺衣裳替换这样的小事,没人会注意。 偏这位以狠辣著称的大将军…… 那姑娘能得他如此对待,想必很是得他喜欢。 - 翌日一大早,崔道之一行人便起身回城,他骑在马上,同大皇子一路交谈,并未坐回马车里去。 没了他在一旁,秀秀乐得清闲,歪在马车里睡觉。 崔道之一路数次回头看,都未曾发现她掀帘看他,不由得抿了唇。 大皇子不免觉得奇怪:“大将军在瞧什么?” 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崔道之抬眼,“没什么,殿下请接着说。” 大皇子于是道:“昨儿苏标将军的事,我已问过他了,实属酒后失德,并非有意得罪大将军,还望大将军瞧在我的面儿上,这件事便作罢,我回头定然向父皇进言,好好治一治他的脾气。” 第81节 他和苏标从前并不熟悉,仅仅一天,言语之间便好似认识许久一般,显得十分亲密。 崔道之眸光微沉,脸上闪过一丝不知名神色: “我本不欲同这样的人计较,既然殿下说情,臣自当遵从。” 大皇子露出满意的微笑。 两人分道扬镳,一人去了皇宫,一人回了国公府。 “还不下来,难不成要叫我抱你?” 帘子被掀起,马车里霎时变得无比光亮,秀秀从睡梦中起身,瞧见崔道之一张脸正冷冷地看着她,只当没瞧见,抱着那坛从河州带回来的桂花酒便下了马车。 崔道之再次被她无视,不免沉了脸。 赵贵远远地瞧见崔道之的身影,赶忙过来接,然而瞧见走在他身前的秀秀,不由得惊讶地张大嘴巴。 乖乖,秀秀姑娘没死,还被二爷给找了回来…… “赵贵。”崔道之抬脚往里走,指着秀秀道:“叫她住到——” 他本想说叫她住到自己房间里去,然而想到她昨日的言行,生生止住了到了嘴边的话。 他扭头不看她,甩了下袖子,抬脚回房,独留秀秀一人在身后。 赵贵正等着崔道之的后半句话,却见他忽然走了,不免有些傻眼。 二爷到底想让秀秀姑娘住哪儿?从前她都住在崔宅,如今二爷既然把她领了回来,又说了那半句话,势必是想要她住在这里的,可…… 二爷哟,您倒是把话说完呀,这可怎么弄才好…… 他扭头去瞧秀秀,有些犯愁。 崔道之丢下她不管,秀秀却并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只道: “随便给我安排个地儿就成。” “啊?”赵贵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哪能给她随便安排地儿,若是给她安排到马棚里,二爷知道还不宰了他? 赵贵想了想,脑海里终于定了一地: “姑娘随我来。” - 崔道之先是沐浴焚香进宫面圣,等傍晚从宫里出来,便直接去了老夫人处。 老夫人几个月不见他,眼眶微红,对着他说这些天家里发生的琐事,半晌,见崔道之仿若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免开口道: “听说你把那丫头给找回来了?” 崔道之回过神,点了点头:“是。” 老夫人叹了口气,她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他这儿子还念着她,趁着平叛的机会都不忘找人。 “为了她,你当初闹出多少事来,怎么就非她不可了呢,当初薛家的婚事你说退就退,弄得人家在长安丢了好大的面子,这不,你走了,人家立马嫁进了大皇子府上,当了侧妃,别提有受宠。” “儿啊,眼下王贵妃岌岌可危,七皇子地位不保,大皇子便极大可能即位,你得罪了他的宠妃,将来——” 崔道之听了,默不作声,半晌之后,看着老夫人道: “娘放心,将来的事哪里说得这样准,薛家想起风浪,他们还嫩了点。” 大皇子在他眼中都不过尔尔,更遑论依附于他的薛家,不过是草虫而已。 老夫人不大同意他的话,她总怕将来会出什么事,又想起崔道之如今将那丫头带回来,怕是更无人家愿意同他家结亲,一时之间头疼不已。 正要再说他两句,却见他已然起身,恭敬行礼离去,像是急着去见什么人。 老夫人扶着椅子,不住唉声叹气。 崔道之回了院子,想问赵贵秀秀在哪儿,可还是生生忍住,等到了夜间睡下,他在榻上,头一次体会到辗转难眠的滋味。 竹影不断在纱窗上摇晃,树上的蝉叫个不停,吵得他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叫来赵贵,沉声道: “人呢,带我去找她。” 第74章 “我讨厌你。” 夜静时分, 明月高悬,打更的梆子才刚刚敲过,便有人提着羊角灯踏夜而来。 守门的丫头正睡着, 忽听见敲门声,不免起身问: “是谁?” 国公府家规极严,过了一更便不许人在府内随意走动,如今已然三更,是哪个敢大着胆子这时候出来? “开门。” “赵管事?”听见外头人的声音,丫头吓了一跳, 赶紧披上衣裳出去, 将院门打开。 “赵管事, 您——” 话刚出口,便看见隐没在赵贵身后的男人的脸。 她呼吸一窒,赶忙跪下:“二爷。” 崔道之抬脚, 走至她身边时, 问道:“她可睡下了?” 丫头磕了个头,飞快答道:“是,姑娘已经睡下。” 本以为崔道之问完这话便罢, 谁知他却站在那里许久, 像是在犹豫什么似的, 半晌, 又问: “她提没提起过……我?” 这话可将丫头给问住了, 下意识要摇头, 却见赵贵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 她知道不能直接回答没有,但又着实不敢对崔道之撒谎,一时间犹豫不决,大热天里, 后背不断冒出冷汗。 崔道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微沉了脸,抬脚大步往里去。 秀秀好容易睡着,乍然于睡梦中听见开门的动静,不禁微蹙了眉头,睁眼瞧见崔道之正站在床前看着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崔道之被她当面把自己当空气的动作气笑了,坐下俯身扭过她的脸面朝自己: “没瞧见人么?” 秀秀深呼一口气,略有些不耐烦道:“瞧见了。” 崔道之暗自咬牙:“瞧见了也不唤人,你这没心肝的,到底要同我闹到什么时候?” 闹?她把自己的行为称之为闹? 秀秀拍掉他的手,不愿意同他交谈,闭了眼。 崔道之不喜欢她这样对待自己。 她可以哭可以闹,甚至可以发脾气打他骂他,可她不能这样视他为无物。 然而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激烈的手段只能换来她更深刻的厌恶,于是他开始放轻声音,轻声哄她: “是怪我昨日朝你发脾气?我虽言行不大妥当,可你好歹想一想,我把奴籍给你撤了,原是想对你好,可你昨日那样想我,分明是把我的心意往泥里踩,我酒意上头,可不说话重了些……” 秀秀仍是不理他。 崔道之抿唇,静默片刻,直接捞起她的腰肢,紧紧扣在怀里。 秀秀终于忍不住睁开眼,蹙眉道: “你做什么?!有完没完!” “没完。”崔道之见她终于有了反应,神色微松,将她抱于自己腿上,轻啄了下她的唇角。 秀秀竟不知他何时脸皮这样厚,推搡他,可她又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钳住双手,上半身被迫微微拱起,与他亲吻。 秀秀要咬他,却被他趁机撬开唇舌。 等结束时,秀秀已然气喘吁吁,崔道之松开她的手,鼻尖在她脸颊轻蹭,仿若心中所有的郁气尽皆消散: “……下回记得换气。” 怀里人长久没有声音,崔道之微微起身,却见她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叫他心头一跳,紧接着她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然而也不知是不是没了力气,手失了准头,落在他下巴上。 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脖颈,在皮肤上落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还是这样,做事只管你自己高兴。”秀秀轻声开口: “我讨厌你。” 崔道之还未从她的巴掌上回过神来,便听见从她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拉来,原本餍足的神色出现一道裂缝,一时之间愣住。 “你说什么?” 讨厌……她说她讨厌他…… 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崔道之捏着她的下巴,冷声道:“你再说一遍。” 秀秀推开他,从床上下来,赤脚站在地上,就那样静静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崔大将军,我、讨、厌、你。” 崔道之脸色变了又变,他觉得自己有病,好好的觉不睡,倒跑到这里来主动找不痛快。 秀秀将方才那句话说出来,心中总算痛快些许,见崔道之不动,干脆继续道: “大将军,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是天上的神仙,而我只是你眼中的杂草,你不喜欢便踩上一踩,喜欢了就浇浇水,还觉得是恩赐。” 想到遇到他之后的遭遇,秀秀满心悲愤终于迸发出来。 “你说你待我好,可你是不是忘了。”她的眼睛看向崔道之: “我受的那些苦是因为谁,我变成奴籍,又是因为谁!” “是因为你啊,大将军,是你亲手把我变成只能伺候人的奴婢,是你亲手折磨我,让我受这么多的苦,结果你昨日还像觉得是在赏赐我一样,问我高不高兴……” “我高兴啊,我当然高兴啊,不用当奴婢了我当然高兴,可是崔道之……” 第82节 她唤他的名字,眼光微闪: “我本来就不是奴婢,我不是……” 崔道之听着她的控诉,原本微沉的脸色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他下颚紧绷,一双眼睛静静望着她,抿唇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崔道之方才起身,大步抬脚出去,走过秀秀身边时,衣袍带起一阵风,吹得秀秀鬓边的发丝微微晃动。 然而走到门口,崔道之又忽然返了回来。 他蹙着眉,垂眼看秀秀落在地上的脚,像是才发现一般沉声道: “怎么不穿鞋?” 说罢,便不容拒绝地弯腰将秀秀重新抱到榻上。 秀秀以为他生气了,又要强迫她做那种事,不禁急道:“你走开。” 谁承想崔道之面色虽不大好看,却并未做什么禽兽之事,而是蹲下身子,握住她挣扎的脚,拿手擦她脚底的尘泥,道: “地上凉,往后不要这样了。” 秀秀被他弄得脚底发痒,同时觉得他脑子有病,被她这样又打又骂的都不走,别不是打仗打得脑袋发了颠。 崔道之仍旧蹲着,抬头看向她,目光闪了闪,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却也只是高声道: “来人,打热水来。” 赵贵从方才起便一直站在外边守着,听到秀秀说讨厌崔道之时,他心头一颤,瞪大了眼睛,满心的震撼如同江水,瞬间浇了他满头。 及至听到后头秀秀指责崔道之的那些话时,他脸上已经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希望二爷的怒气能少一点,给秀秀留个全尸。 然而等了半天,预想中的恼怒呵斥声没有出现,反而传来崔道之叫热水的声音。 赵贵觉得他一定是出现了错觉,否则怎么不过小半载的功夫,里头两人的脾气便全然掉了个个。 秀秀姑娘敢大声在二爷跟前说狠话,而二爷却半点不发怒……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是他还没睡醒? “赵贵,水!” 听到里头传来的熟悉的叫声,赵贵这才回过神来,有了一点实感,赶忙应了声,跑去叫人端了盆热水进去。 送水的丫头看见崔道之脖颈里的血痕,手中的盆差点扔出去,等出去跟赵贵小声说了,赵贵先是一惊,随即扬天长叹。 他觉得自己不懂的事是越来越多了,就算如今叫他知道他家二爷给秀秀姑娘洗脚,他都不觉得稀奇了。 屋内,秀秀散着头发,正使劲推崔道之的肩膀: “……我自己来。” 崔道之握着她的两只脚,将它们放在盆里,沉声道: “别动,再动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秀秀闻言一顿,她知道自己方才说得那番话他到底还是听进去了的,只是不知为何,他却没生气。 秀秀垂头看他,只见他微敛了眉,瞧不出其中情绪。 下一刻,他似是有所察觉,抬眼与她对视,秀秀扭过头,将视线投向别处。 睡觉的时候,崔道之还是没走,她推搡他,他却制住她的身体,闭着眼道: “不动你,叫我躺会儿。” 秀秀实在没了力气,见挣脱不开,也只能那样在他怀里睡去,等到了凌晨醒来,她低头瞧见自己腰间的手臂,抬手将它拿开,随即翻了个身,往床角缩去。 崔道之睁开眼,眼睛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起身出去。 之后的几天,崔道之忙着处理公务,不见人影,秀秀也不找他,只在院子里过自己的清净日子,大约十天后,崔道之再次踏进院子,却是要同她一起吃早膳。 秀秀直言面对他吃不下,崔道之却只看着她,说: “没事,我喂你就好了。” 秀秀觉得自己没法同这样的人交谈,为了同他置气饿着自己的身子不值当,于是便坐了下来。 崔道之难得弯唇笑了笑,给她夹了一块饼。 秀秀一瞧,发现是合欢饼,微愣了下。 “吃吧。”崔道之又给她夹了一块。 正说话间,却见一个丫头抱着一只哈巴狗进来,对两人行礼道: “二爷,姑娘,这是长安驿丞的娘子孝敬姑娘的,说是送来给姑娘解闷。” 原来这驿丞那日知道崔道之身边有秀秀这么个得宠的房里人,回去便同他夫人说了,他夫人是个心思活泛的,便想着搭上秀秀这条线,往后她夫君在崔道之那里便好说话。 秀秀初时见着那狗觉得可爱,面色柔和,然而想到了什么,忽然面色一变,撂了筷子。 崔道之瞧见,挥手道:“送回去,往后有这些东西也不必送来了。” 那丫头一愣,弱弱应了声是,随即抱着狗走了。 崔道之将秀秀拉到膝上坐着,问: “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秀秀道:“你瞧我像不像它?” 崔道之一怔,随即沉声道:“浑说什么!” 秀秀垂了眼。 崔道之待她也同待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分别。 崔道之眼见着她如此,正要哄,却听外头赵贵进来,下意识要叫他出去,却听他道: “二爷,大皇子来找您。” 崔道之皱眉:“为了何事?” 赵贵瞧了眼秀秀,秀秀起身要走,被崔道之箍住: “说。” 赵贵这才道:“王贵妃被褫夺了贵妃封号,被陛下幽禁起来了。” 第75章 得尽早送王馥郁上西天 王馥郁自被齐家献与皇帝后, 便一直独得圣宠,即便后来齐家和她那个扶不起来的草包兄弟屡次犯事惹皇帝不快,她的地位仍旧未曾有丝毫动摇。 她这个人, 漂亮、聪明、手段也足够,更重要的是,她能叫皇帝数十年如一日地宠她,单是这份能力,后宫众人便远不能及。 然而她再如何得宠,一旦牵扯到谋反之事, 皇帝也容不下她, 她如此, 曾经的老国公亦是如此。 如今,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1 崔道之放在秀秀腰上的手收紧,垂头看她, 只见她眉头微蹙, 不知道在想什么,很快,她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 扭过头来。 她根本不懂方才赵贵那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过......他也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 从王馥郁决定要杀她那一刻起, 她便只是他一个人的秀秀, 而不再是王馥郁的私生女。 崔道之抬手, 拿帕子去擦她的嘴角, 这样毫无避讳的亲近看得屋里一众下人急忙侧身垂眼。 秀秀觉得别扭,将帕子从他手里拽过来自己擦,飞快从他身上起来,没站稳, 被崔道之扶了一把: “急什么,若是摔了,怕是要喊疼。” 秀秀打掉他的手,根本不理会他,自顾自坐下来吃饭,一众丫头面面相觑,眼中的震惊挡都挡不住。 秀秀姑娘从前在二爷跟前大气连都不敢喘一下,如今被找回来,竟像整个人全然换个芯子一般,不但敢跟二爷吵闹,生气了甚至直接敢甩脸子不理他。 这些行为可以说得上是大不敬了,按规矩,最少也要被拎到院子里打二十板子,还是下重手,打得皮开肉绽那种,然而…… 望着他们二爷不但不生气还带了点笑意的脸,众丫头忍不住微微张大了嘴巴。 赵贵见着她们如此,不由得暗自摇了摇头,当真是没见过世面,若是叫她们见着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儿,不得把下巴惊掉。 众人的神色崔道之自然是瞧在眼里,不过整个屋子能入他眼的也就只秀秀一人,旁人在他眼中比空气强不了多少。 见崔道之一直不动,赵贵忍不住提醒: “二爷......” 崔道之这才起身,眸光微沉,对秀秀道: “好好用饭,我去去就来,若是闷了,就去前头花园里逛逛。” 那有个池塘,比从前在崔宅里的那个还要大上许多,里头的荷花开得正好,她应当会喜欢。 秀秀只觉得他啰嗦,自顾自吃饭,半分眼神都不给他。 崔道之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对待自己,并没说什么,很快抬脚离去。 穿过层层回廊,来到前厅,只见大皇子正坐在厅上吃茶,见到他来,不禁挑眉笑道: “大将军回京城这么长时间了,还这样忙?让我猜猜,是旧伤未愈,还是……” 他将茶盏在茶几上放下,两腿搭在一起,撩了下衣摆,半开玩笑地说道:“在谁的温柔乡里起不来?” 这些日子他正春风得意,言辞间也比往日放得开,从前压抑自己,如今除了在皇帝面前,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丝毫不顾虑。 似这等公然调笑大臣房里人的话,虽知说出来不大妥当,但却还是觉得无伤大雅。 崔道之眼底隐隐闪过一丝幽暗,脚步顿了一下,半晌方才过去。 “家里有只鹦鹉跟人学了两句话便胡言乱语,臣被绊着了,方才正训它,所以来迟了些,还望大皇子见谅。” 他看了一眼大皇子手边的茶盏,“来人,给大皇子换新茶。” 大皇子正满心想着王馥郁被夺位的事,并未察觉到崔道之的不满,一只手搭在茶几上,身子往前探,对他说道: “多亏了你那本册子,若非如此,单凭那女人手下的尸身,父皇还真不一定会下定决心收拾她,不满你说,别瞧我这些时日不说,但父皇一直不动王馥郁,我心里着实是提心吊胆。” “深怕她跟以前似的,又吹一遍枕边风,哄得父皇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如今好了,你将那本册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呈,他就是想不查办都不成了。” 原本因为齐家造反,王馥郁便已经招致满身非议,如今不仅确认她与齐家有往来,还查出她多年来勾结山匪,为自己大肆敛财,甚至谋害朝廷官员之事。 第83节 如此情况下,只需暗中推波助澜一把,她伙同齐家叛乱,意图谋害皇帝的罪名便坐实了,别说他父皇对谋反之人一向毫不留情,便是他老糊涂了想赦免她,怕是也无能为力。 崔道之坐在一旁听着,望着茶盏里的飘荡的茶叶,并不言语,半晌,道: “殿下今日来找臣,便是说这些的?” 丫头上了新茶,大皇子接过,摇头,“自然不是。” 他想了想,面色微凝,手指敲打着身旁的茶几,将心中疑虑说出来: “大将军,吏部办案的官员说,那册子好似被人处理过,原本的页数应当不止那么多。” 崔道之抬头,将手中茶盏放在茶几上,轻声道: “臣找到时,那册子便是如此,多半是那山匪临死前想销毁证据,却没来得及。” 大皇子觉得他说的在理,点头道:“除了这个,我还有一奇事要说与大将军听。” 崔道之微微抬眼,视线望向大皇子身边的一尊琉璃珐琅熏炉:“殿下请讲。” “不过几日的光景,原先在王馥郁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便死了九成,如今剩下的,也都是些负责洒扫的下等宫人,仵作验尸,也没验出什么来,都说是正常死亡。” 崔道之淡淡道:“兴许,是他们知道自己必死,为了少受些苦楚,便先一步殉主。” 大皇子点头,这样也倒说得过去。 “这便罢了,奇怪的是宫人从王馥郁宫里抄出一个小孩儿用的拨浪鼓,年头最少也要十年往上,样式做工都不像是长安的东西,除此之外,她如今精神头不好,晚上还做梦,嘴里一直叫一个人的名字……” 崔道之眉心一跳,状似无意般问道: “……叫的什么?” 大皇子摇头,“好似是叫宋什么的,宫人只说听不清,多半是从前认识的相好……” 他对这事并不十分在意,不过是随口一提,崔道之却微曲了手指,垂了眼。 两人又说了些话,大皇子才起身告辞,望着他的背影,崔道之眼底一丝阴郁闪过。 王馥郁的命,拖不得,得尽早送她上西天。 等他回到秀秀院子,却见她已经吃过了饭,正在廊下坐着绣荷包,碧衣红柱,风轻轻吹过她的脸颊,扰乱了发丝。 看到这一幕,崔道之浑身的戾气尽皆散去,抬脚过去,将秀秀耳边的碎发塞到她耳后,垂眸问道: “做什么呢?” 秀秀想躲他的手却没躲过,不耐烦道: “大将军既长了眼睛,便自己瞧。” 崔道之为抿了唇,随即又松开,坐到她身后,沉声道: “在给我绣荷包?” 秀秀手一顿,回头瞧他一眼。 这人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她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崔道之不禁沉了脸: “给谁的?” 那模样,活像是在抓奸夫。 秀秀扭过头去,并不搭理他,却被他一把夺去手中荷包。 秀秀想起上次他扔自己镯子的事,害怕他故技重施,便道: “你又发什么疯,这是给我自己的。” 崔道之面色稍缓,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荷包,见上头只简单绣了一只桂花,便道: “怎么不绣鸳鸯?” 秀秀一把将荷包从他手里夺过来,重新坐下。 见她不吭声,崔道之轻叹道:“不绣便不绣吧,桂花也好看,你喜欢便好。” 秀秀抬针,照旧不搭理他。 崔道之垂眸看她。 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等到她心甘情愿给自己绣荷包的一天。 风吹过廊下,将两人的衣袍吹得不住翻飞,远远瞧着,倒像极了一副宁静的家常画。 不远处,老夫人拄着拐杖看着这一幕,脸色极其难看。 - 却说大皇子从国公府出去,骑马回了自己府上,将马鞭撂给下人后,并未去正妃屋里,而是一路往西南角的一个小院里去。 薛昭音听见通报,掀帘从屋里出来,款款迎了上来: “殿下,这是从哪里来?怎得出这样多的汗?” 说着便拿帕子给他擦鬓角。 看着美人这样端庄贤惠,大皇子不禁露出餍足的笑,搂着她进屋去,一边走一边道: “去了趟崔二府上,同他商讨些事,这不,一回来,就来见你,在做什么?” 听到‘崔二’这两个字,薛昭音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扶着大皇子坐下: “妾还能做什么,不过是闲来无事作画罢了,殿下瞧着妾这幅秋雁图画得如何?” 大皇子看着她手里的画,抚掌赞道: “好,满长安比你更有才的,怕是找不到了。” 薛昭音轻笑,将画收了。 大皇子拉她坐在身边,抚着她肩膀道: “方才听见我去崔二家,想什么呢?” 薛昭音一惊,忙道:“殿下……” 大皇子哈哈大笑:“瞧你吓得,我不过随口一提,我哪里是那小气的人,若非他放手,我能得你这么个佳人?” 他的手将薛昭音的下巴往上勾起。 如此美人,崔道之不会受用,倒便宜了他。 薛昭音一向会审时度势,当即握着大皇子的手,跪下表白心意: “当日那崔二那样羞辱我们兄妹,京城之中谁不笑上两句,唯独殿下,对妾伸与援手,不嫌弃妾蒲柳之姿,妾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至于那崔道之……” 薛昭音眼角发红:“妾恨不得食其肉,好叫这天下间少一个可恨之人。” 大皇子见她哭得可怜,将她扶起,道: “我何曾说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是晓得,不过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不要时常记恨崔二,我往日还用得着他,你这样,倒是叫我难做。” 女人不过是闲暇时的玩乐之物,若是耽误他的正事便不好了。 薛昭音听见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不过很快,她便收拾好情绪,去为大皇子奉茶。 趁这功夫,大皇子便将王馥郁身上发生的事儿告诉她,自然也没漏掉她梦中唤人的事。 薛昭音一怔。 姓宋…… 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一般…… 然而还未想出名堂,便被大皇子扔在榻上,揉搓起身子: “爱妃……再试试前儿那个姿势……” 薛昭音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还是双手搂上男人的脖颈,主动凑了过去。 第76章 “你……爱上了秀秀?”…… 自从王馥郁被褫夺封号以后, 皇帝便病了,整日缠绵病榻,宫里的御医就没有空闲的时候。 因此, 对王馥郁的处置便迟迟没有消息,宫人只能遵照皇帝最开始的命令,将她继续软禁。 原本朝堂政务暂时由大皇子料理,可大皇子一上来就关押了同自己有仇的老臣,弄得朝堂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皇帝无法, 只得狠狠斥责他一通, 拖着病体在榻上召见群臣,处理政务。 这日,皇帝精神头稍好, 便对立在榻前的大皇子和崔道之问道: “……你们说, 该怎么处置王氏?” 这么久了,皇帝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大皇子急忙道:“王氏所犯之罪甚重,按律该处以极刑, 但她是宫妃, 皇家的颜面还是要顾一顾的, 便赐她毒酒一杯或者白领三尺, 以彰显黄恩浩荡。” 言毕, 却一直未曾听见皇帝开口, 不禁抬头:“父皇……” 皇帝淡淡瞧他一眼,神色不明,随即端过宫人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皱着眉道:“苦。” 大皇子要上前伺候,被皇帝抬手让退下,宫人上前伺候他漱了口,喂了蜜饯,皇帝的脸色方才好了些许。 大皇子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瞧向立在一旁的崔道之,只见他十分安静地敛眉立在那里,好似对方才的一切一无所觉。 “崔爱卿。”皇帝轻咳了一声,状似无意道:“你呢?你怎么想?” 崔道之这才开口:“此乃皇帝的家事,臣不予置评。” 大皇子有些意外地看他,以为他发了昏,这个时候还不趁机劝皇帝处死王馥郁,还在等什么?难不成他忘记了崔家当初的仇? 谁知皇帝听后,脸上原本不愉的神色稍稍减退,叫人给崔道之赐了凳子坐下。 等聊完朝堂之事,已经临近戌时,宫门已经下钥,皇帝看了一眼窗外,道: “时辰晚了,你们便在宫里歇下,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行商议。” 事到如今,他还是没有下处死王馥郁的命令,大皇子欲言又止,但还是躬身道了句是,随着众人退下。 崔道之随着宫人去往住处歇下,等灭了灯烛,约过半个时辰,方消无声息出了门,前往王馥郁如今所在的冷宫。 还未进去,却发现皇帝的贴身内侍正提了一盏琉璃宫灯在外头廊下守着。 第84节 崔道之眯眼,随即跳上房顶。 殿内,王馥郁正站在那里,同皇帝说话,多日的囚禁生活叫她面上带了些憔悴,但她面对皇帝的态度却始终不卑不亢,没有任何惧怕。 皇帝在质问她:“这些年来,朕给你的还不够么,你还如此不知足!” 王馥郁冷笑一声:“陛下,您既然享用了臣妾的青春和美色,对臣妾好点,难道不是应该?您说我不知足,可您难道不清楚这宫里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她咬牙恨声道:“臣妾不过是齐家送给你的一个玩物,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要不择手段。” “残害宫嫔,扶持党羽,陷害看不惯我的大臣,叫山匪为我做事,一桩桩一件件,我既然做了,就绝不后悔,若是我安心当您的金丝雀,我早就不知道死在这宫里的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这些恐惧,陛下您不会明白,您是天子,人人都捧着您,敬着您,但您知不知道,您的皇位,您的享乐,是由多少人的血泪浇灌成的?您不知道,您也不在乎!” 王馥郁神色慢慢恢复平静:“可是我在乎,因为我就是那些人的一部分,我不想再流血流泪了,我怕疼。” “放肆!” 听完这番话,皇帝气得脸色铁青,捂着胸口后退一步,险些站不住,他颤抖着拿手指着她,: “……大逆不道!” 这样的指责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无关痛痒,王馥郁淡淡道: “陛下还有什么想骂的,便一起骂出来,往后……可没机会了。” 皇帝扶着廊柱,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道: “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好,朕成全你。” 说着转身就要走,然而走到门边,又忽然转身,从袖中拿出一只小拨浪鼓。 “这么多年,朕还不知你殿里有这东西,河州产的,带进宫十几年了吧?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样恋旧。” 王馥郁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原样。 崔道之抿唇,袖箭已经对准她的脑袋,却只听她轻声道: “……不过是从家乡带的小玩意儿罢了,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崔道之缓缓将手放下。 皇帝看着王馥郁许久,道:“……无事,不过随口一问。” 幸好不是他想的那样,否则他跟眼前女人的最后一点情分怕是也要没了。 他闭了眼,“馥郁,朕是一定要处置你的,否则难堵朝堂悠悠众口,你……安心的去吧,朕会给你个体面。” 只听王馥郁疯了一般笑起来,半晌之后,才扭过头去,道:“多谢陛下。” 皇帝似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看了她半晌,轻咳两下,上前将拨浪鼓放到她手里: “既然是你喜欢的东西,便留着吧,叫它陪你走完最后一程。” 随即略微佝偻了身躯出去,很快,皇帝与内侍便离开,冷宫里再次寂静下来。 王馥郁将那拨浪鼓抱在怀里看着,一时又哭又笑,半晌过后,她开始缓慢将它摇动起来,眼角泛红。 孩子刚出生时,她就拿着这东西逗她,她那时候真小啊,她一摇她就笑,一摇她就笑…… 转眼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孩子当初只在她身边呆了五天,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给她取名字,秀秀,原来她叫秀秀……等她长大后,她也只是远远瞧过她一面而已,就一面…… 她们母女今生的缘分竟是这样浅。 “好孩子……”王馥郁在心里默念,“是娘对不住你,娘慌了神,没法子才对你下了手,望你永远都不知道有我这个母亲,下辈子……下辈子别再投生到我肚子里,我不配成为你的母亲……” 她抱着拨浪鼓呜咽不止,像是要把十几年的委屈、痛苦、不堪,通通发泄出来。 然而不到片刻,她便努力止住哭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心中开始慌乱起来。 她派去的人还有闻正青都是崔道之杀的,那就代表着秀秀如今一定在他手上。 他从前就算不知,如今应当也知晓了秀秀的真实身份,他本就同自己有仇,若是就此揭发秀秀的身份,或者将怒火转移到她身上…… 崔道之此人,同他那心软的父亲不一样,手段狠辣且报复心重,秀秀如今落到他手上,怕是凶多吉少。 王馥郁慌了神,失魂落魄。 正在此时,殿中烛火忽然尽数熄灭,有一人缓步走近殿内。 “谁?!” 王馥郁抬头,映着月色看见来人的脸,心头一跳。 “崔道之……” 崔道之眸色微沉,并不吭声。 王馥郁站起身来,仔细观察,见殿外无人,守卫都不知去了哪里,方才稳了稳心神,道: “你是来要我命的?” 崔道之抬眼,只道:“娘娘何必明知故问?” 王馥郁如今满心里都是秀秀的事,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像是世间所有会担忧儿女的母亲一般,低声道: “好,我会死在你手里,可有一件事,我须要问清楚,你打算如何对秀秀?” 见崔道之久久不吭声,她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崔道之看着她,提醒她: “娘娘,若是臣没记错,就在不久前,您还想杀了她。” 此话一出,王馥郁顿住,半晌之后,才道: “我该死。” 这些年下来,皇宫内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生活已经叫她险些丧失了人性,连自己的女儿都容不下。 她闭了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再此张开,看向崔道之。 “但是在临死之前,我还想为这个苦命的孩子做最后一点事,我从来没为她做过什么,这次,我求大将军……” 她放下所有骄傲,对着这个她曾经想置于死地的死敌缓缓跪下。 “……求你不要伤害她,若你能答应,我愿下十八层地狱,受尽千刀万剐之苦……” 说完,她缓缓给崔道之磕头,闭眼,一滴眼泪落在拨浪鼓上。 “她是我的人,跟娘娘您没有半点关系,何须你求?” 忽然,只听上方传来崔道之略显深沉的嗓音,王馥郁猛地抬头。 崔道之的脸隐没在月光里。 “我只要你的命,你死了,她才安全。” 王馥郁不禁微微张了张口,目光里略显惊讶。 他想杀她的理由竟不是为了替他父兄报仇,而是为了保住秀秀的命…… 她缓缓起身,像是从不认识他一般,犹豫着问道: “你……爱上了秀秀?” 崔道之抿唇不语。 爱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保她的命。 不惜任何代价。 见他这幅表情,王馥郁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荒唐,太过荒唐,她的仇敌竟爱上了她的女儿,老天爷可真会给人开玩笑。 笑着笑着,她眼里便流下泪来,抬头对崔道之道: “你既说了,便需得保护好她,否则我便是去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崔道之垂眸,扔给她一颗药丸,王馥郁认出来,是闻正青的无魂丹。 “不过两日,陛下就会赐来毒酒和白绫,你实不必冒险走这一趟。” “夜长梦多,我要她现下就安全。” 王馥郁手握着药丸,点了点头,最后问道:“我弟弟……” “死了。”崔道之淡淡开口。 王馥郁一愣,随即叹道:“......也好,路上有个伴。” 随即毫不犹豫将手中药丸吞下。 崔道之转身,悄无声息离去。 王馥郁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手拨动着拨浪鼓,时光倒流,恍惚间,她看见了宋岩,看见了闻正青,看见了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岁月。 桃花树下,宋岩着一身青衣,款款而来,看见她,一眼万年。 “姑娘,你的发簪歪了。” 这便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被齐家看中前,已经快要同他成亲了,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的命运便会全然不同…… 她会和宋岩还有他们的女儿生活在一起,粗茶淡饭,夫妻两个偶尔会为了生计吵架拌嘴,但是会很快和好。 闲了便去山野间散心,她给他们父女摘果子吃,而他则教女儿读书识字,等孩子大了,夫妻两个便发愁为她选什么样的夫婿…… 可惜,这样的日子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王馥郁正了正头上的簪子,轻声道: “阿岩,我怕是很快就要来找你了,这么久没见,你可别嫌我老……” 一阵风呼呼吹过,她的声音飘荡在风里,最终消失不见。 第85节 第77章 发现 天气热得很, 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吵得人睡不着,日光从倩影纱透进来, 照在屋内,明晃晃、亮堂堂,那一大坛的冰块都险些要被晒化。 秀秀着一身轻薄碧色单衣,歪在榻上,手拿着蒲扇给躺在身侧的崔茹扇风。 她望着崔茹干净白皙的小脸,脸色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 崔道之一直将她关在府里, 不许她出去, 便是在这府中,无论走到何处,身后都有人跟着。 她不满, 让崔道之将人撤了, 他却只是抱着她说叫她再等等,等她足够安全了,到时候她想去哪儿都随她去。 秀秀知道, 这只是他敷衍她的话, 这世上便没有比他身边更危险的地方, 他说这些, 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满足他那变态的控制欲, 怕她跑了罢了。 她翻了个身, 便不再理他。 这样的日子里,崔茹的再度出现无疑给她的生活带来些许慰藉,她时常过来找秀秀玩耍,用她曾经教给她的手艺编鱼灯、草蜻蜓逗秀秀开心。 近两年不见, 崔茹已经长高了许多,虽还不会说话,但性情却比从前活泼了许多。 秀秀正兀自出神,却听外头丫头掀帘道: “姑娘,大奶奶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苏宜玉捏着帕子进来,只见她先是一愣,随即便走至床边,拿帕子擦着崔茹微湿的鬓角,压低声音道: “这孩子,竟在这里睡了,没得给你添乱。” 秀秀要起身,被她抬手止住:“不必起来。” 苏宜玉性情恬淡,虽身份高贵,但对待秀秀并无高高在上之感,她瞧崔道之待秀秀那样看重,自己女儿又这样喜欢她,便也乐得同她交好。 苏宜玉原本以为秀秀同自己小叔前头闹得这样厉害,她一次次地逃,崔道之一次次地抓,如今再回来,她多半会闷闷不乐,便是忧思过度伤了身子也是有可能的,但她这些时日瞧着,深觉自己可能想多了。 秀秀似乎很能调节自己的心情,从无怨天尤人之态,还时常同丫头们一道玩乐,每日里该吃吃该睡睡,除了不能出去,竟也过得十分逍遥自在,只一样,就是不爱搭理崔道之。 其实想想,也情有可原,若是她这样小的年纪,便整日里被不喜欢的人困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怕是也不会给他好脸子瞧。 苏宜玉莫名觉得秀秀有些可怜。 但她身为嫂子,也不便插手小叔子的房里事,只能力所能及地在老夫人那里给她说说好话,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时辰到了,待会儿老夫人就要起身,怕是要见崔茹,于是苏宜玉便抱起她,对秀秀道: “你歇着,我们先去了。” 秀秀点点头,下床送她们。 苏宜玉抱着崔茹刚回去,便听见老夫人叫人,她赶忙将崔茹先放下,自己掀了帘子进里间去。 李婆子正拿湿帕子给老夫人醒神,苏宜玉上前施施然行礼: “娘。” 老夫人叫她坐,轻声道:“又去那边了?” 苏宜玉道:“是,去接茹儿。” 老夫人呷了口茶,冷笑一声,“你瞧瞧,你们二爷多心疼她,她微微皱了眉头,便想了法儿的哄茹儿过去,真是当个祖宗给供起来了。” 苏宜玉见老夫人面色有些不虞,先是不吭声,随后才道:“媳妇瞧着她还成,没什么花花肠子,要不然茹儿也不会那样喜欢她。” “我自然知道她不坏,可她太能闹腾了,这便罢了……你是没瞧见——” 说到一半,老夫人却又住了口。 她想起那日看见自己儿子在秀秀那丫头面前小心谨慎,深怕惹着她,而她却对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便突突脑仁疼。 然而这样的事她自然不能跟旁人说,只能叹一句: “真不知道老二还会弄出什么名堂来,你说……我若是再提起给他说亲的事,他会如何?” 苏宜玉一听,只觉得没可能,摇头道: “媳妇不晓得,不过瞧小叔如今的态度,怕是不成。” 老夫人扶着额头叹道:“老二这是何必,我瞧那丫头的心思压根就不在他身上,他还偏要勉强,似他这般的人,有了这个短处,若是将来被人拿捏住……” 后果将不堪设想。 苏宜玉见她忧心忡忡,便道:“娘,二爷什么都省得,您就别再担心了,不如想些好事,听说王氏也就这几天的功夫,怕是就要没气了。” 老夫人注意力果然转了过来,听了这话,久久不能言语,最后叹道: “她便是死上一百次,你父亲和老大也是不能回来了……” 说罢,便缓缓闭上了眼。 - 却说崔道之回来之时,秀秀正在吃饭,他进了来,在她身边坐下,看了她半晌,看得秀秀直皱了眉,方才抬手将她鬓角的一缕发丝塞入耳后: “今日的菜如何,若是喜欢,我明日叫他们多做一些。” 他特意聘了几个擅长河州菜的大厨,又亲自挑了几样秀秀喜欢的几道菜叫他们做。 秀秀撂下筷子,“大将军,你是在喂猪么?” 崔道之难得笑出声来,拿起筷子,道: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还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明日叫他们添上。” 秀秀摇了摇头,扭头看他:“不要了,这些便好。” 今日她倒是难得的乖巧,没有在言语之中挤兑自己。 崔道之看着她,见她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眸光如水,眼角眉梢处如同被沁上了胭脂,灯下看去,着实娇媚非常。 崔道之抬手去摸她的脸,“吃酒了?” 秀秀‘嗯’了声,随即打掉他的手,“我一个人吃怪没意思的,来,你陪我一起。” 说着,便拿一个空酒盅,将从河州带来的桂花酿倒上,递给他。 崔道之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问:“知道我是谁么?” 秀秀蹙了眉,歪头看他,说:“我知道,你是崔道之那个讨厌鬼。” 听见这话,崔道之便笑了:“嗯,我是。” 他接过秀秀手中的酒盅,一饮而尽,然后拿给她看:“空了。” 秀秀给自己添一酒盅,又给他添满,自顾自喝了,坐下,捂着脸,没了声音。 崔道之眉心一跳,赶忙拉了她在怀里,拍着背哄道: “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秀秀只是不说话,崔道之只得将她的手拉下来,却只看见她一双含泪的眼,他动作一顿,轻声问: “谁给你气受了?” 秀秀静静地看着他,说:“崔道之,我都不喜欢你了,你能不能放过我啊。” 这话她已经不是头一回说,崔道之心头不是滋味,抱着她道: “吃菜吧,光吃酒对身子不好吗,我给您带了你最喜欢的蜜饯,待会儿吃过饭,你尝尝,但不许多吃,吃多了仔细牙疼。” 想到她可能是连日憋闷才如此,便补充道: “再等等,过些时日便好了。” 秀秀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看着他,就那样看着他,就在崔道之去抚摸她的眼睛时,她忽然开口,说出的话只叫他脸色大变。 她说:“崔道之,我要忘了你。” 崔道之下颚紧绷,呼吸微重,道:“别说胡话。” 秀秀却显得十分认真的模样,对他道: “虽然我忘了你,但你若是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讨厌你,你说好不好?” 崔道之沉了脸,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往里间走,到了榻上,他咬牙道: “吃了酒便说胡话,叫人不省心,再瞎说,瞧我怎么治你!” 他将她翻身,露出后脑勺,他伸手摸上去,从前这里受的伤已经没有痕迹,可他还是被她方才那番话搅得心烦意乱,扬声道: “来人,去请大夫来!” 大夫很快来了,还是从前给秀秀诊治过的那位,他号过脉,站在外间对崔道之道: “姑娘如今身子并没有什么,只是有些宫寒,草民开些药吃吃便好,至于脑袋上的伤……” 他斟酌着语句:“只要心情放松,不受刺激,便没什么。” 崔道之抬手让他退下,谁知他垂着头,似是十分犹豫道: “方才姑娘所吃的饭菜与酒相冲,在体内形成了一股燥热之气……” 听罢,崔道之不禁微蹙了眉头:“何解?” 大夫道:“用药伤身,怕是要劳烦大将军。” 崔道之想起秀秀对自己的排斥,抿了唇,再次问道: “没别的法子?” 大夫摇头。 本不是什么大事,阴阳调和便可,何必再费别的功夫,没的伤身。 崔道之起身进了里间,却瞧见秀秀正蹙着眉,身上的衣襟微微散开,站在桌前,不住喝凉水。 崔道之走过去,将她手中茶杯劈手夺过,打横抱起她,将人放在拔步床上,摸着她发丝道: “吃凉的对身子不好。” 秀秀拿开他的手,侧身背对着他。 崔道之坐在一旁,拿帕子擦她汗湿的鬓角。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秀秀低低哭起来,崔道之叹了口气,将床帐垂下,剥掉她身上的衣裳,覆上去,吻她的眼: “别哭,待会儿便不难受了。” 很奇怪,他如今再同她亲近,竟不再想着自己那点子身为男人的可耻的欲望,满心里只惦记着如何做才能让她舒服。 第86节 他的手还是那般有力,却不再急切,只是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我是谁?” 秀秀不理他,他也没生气,身子一直往下退去。 昏暗的床帐内,秀秀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手去拉床帐,不知过了多久,神色才终于恢复清明。 烛光微闪,秀秀躺在那里,默然无语,身后的男人在问她: “可好些了?” 还以为他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再来,却发现他迟迟没有动作,秀秀闭了眼,说: “……我好累。” 崔道之抚着她的背,“洗了再睡,否则要不舒服。” 说着,便抱起她去往屏风后。 半个时辰后,两人歇下,崔道之坐在床头,抚摸着秀秀的鬓角,久久没有言语。 他想起她方才吃醉了酒说的心里话,一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第二日醒来时,崔道之已经不见了踪影,秀秀起身,丫头们听见动静,端着东西进来。 “夫人好睡。” 秀秀动作一顿,抬头。 丫头笑道:“今早二爷已经下令,往后不许咱们称您为姑娘,都得叫夫人呢,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这个称呼,与正妻也差不离了。 与此同时,老夫人听说这事,饭后叫人来叫秀秀。 秀秀进去,只行了个晚辈礼:“老夫人。” 老夫人开门见山:“我原是不满意你的,但既然你二爷喜欢,我也不好说什么,他既然叫人连‘夫人’都唤上了,那你往后便是我崔家妇,你不必担心我会亏待你。” 秀秀只是抬头:“老夫人要如何?” “自然是教你规矩,琴棋书画便罢了,短时间里,你也学不来,小规矩,你二爷不在乎,我也不乐意教,便先学祭祀之礼吧,再过两个月便是老国公和大爷的忌日,你二爷怕是要带你去。” 秀秀正要开口,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只见不知何时,崔道之坚实的脊背已经挡在她身前。 只见他对老夫人行礼,沉声道: “娘,她身子弱,儿子便先带她回去了。” 说着,他便一把抱起她,带着她出去。 半晌,屋内寂静无声,老夫人望着门口,淡淡道: “这是当眼珠子看了。” 她不过试探一番,便叫她儿子如此紧张,连话都没说几句,便急急忙忙把人带走,可那丫头,会领他的情么? 半个时辰之后,崔道之过来,在她面前跪下。 老夫人道:“身处高位之人,不能有软肋,你如今这样,将来是要吃大亏的,到时候,连着那丫头也不会好过。” 这样的事,她也不是没见过。 崔道之垂眸:“娘,儿子只知道,大权我要,她我同样要,之前那些人护不住自己的女人,那是他们无能。” 这话说得叫老夫人着实没法子接,她只能叹了口气道: “……随你吧。” 说再多也没用,既然如此,不如认下,省得自己在他那里讨嫌。 她叫崔道之起来,两母子一时无话,正沉默着,忽听外头人禀报: “老夫人、二爷,宫里传来消息,王氏殁了。” 老夫人闭了闭眼,半晌之后起身,对崔道之道: “走吧,去给你父亲和大哥上柱香,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好叫他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 与此同时,大皇子府上,薛昭音正在府中审问一个婆子,她昨日趁着她去花园散步,屋内无人,竟胆大到直接进屋来偷她的首饰。 薛昭音冷冷看着那婆子,抿了唇。 这腌臜货不过是瞧着她哥哥如今不受重用,而她家从前又得罪了崔道之,所以打心底里轻视她罢了,说不定还投靠了正妃那边,否则她一个低等下人,哪里敢这样胆大包天? 这府里,有这样心思的人不只她一个,如今正好让她逮着机会,杀鸡儆猴。 “打四十棍子,撵出府去。” 四十棍子,这是直接要了人的老命啊,那婆子立即痛哭流涕,哀嚎不止。 薛昭音听得头疼,正打算起身进屋,忽然脚步一顿,扭头看向那婆子道: “你方才说什么?” 那婆子见可能有救,赶紧冲薛昭音磕头,道: “都是老奴那姐姐挑唆的,她从前在河州服侍过王贵——不,是王氏,特意抹了身份到长安来,如今她穷困潦倒,便撺掇老奴偷主子您的财物,是她,都是她,主子明鉴呐,放过我吧……” “王氏,是宫里那位不是?” “正……正是……” 薛昭音当即道,“把人带来!” 这一查可不要紧,直查出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薛昭音坐在椅上,听着下人的禀报,忍不住将拳头紧紧握起。 她说她为何听见姓宋的便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因为她在河州秀秀家里瞧过这人的画。 舐犊情深的画。 王贵妃的相好,宋岩,而陈秀秀,就是他们的私生女。 她握着扶手,心渐渐狂跳起来。 崔道之…… 没想到,有一天,她能得到他这样一个大把柄。 半晌之后,她豁然起身: “来人!” 第78章 老夫人朝崔道之脸上狠狠…… 天朗气清, 昨日下过一场雨,将空气中的热气冲散了些许,暗影浮动, 屋内满是湿热,丫头拿竹竿将窗子撑起,瞬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扑面而来。 里间静悄悄的,想到昨日里听到的动静,丫头微红了脸, 提了食盒小心打帘子进去, 轻手轻脚将饭菜摆上, 余光中,只见青色的床帐不住轻晃,里头隐隐传出断断续续的布料摩擦声, 惹人遐想。 丫头赶紧垂头, 收拾了东西退下。 昏暗的床帐内,秀秀青丝散乱,有几根湿透的发丝缠绕在纤细的脖颈上, 惹得她扬起脖颈, 道了句痒。 崔道之伸手给她扯掉, 抚着她的背, 笑道:“越来越娇气。” 秀秀蹙了眉, 推拒了下身上的男人, 翻身拿袖子盖住脸。 她如今总是露出这样属于小女儿的娇态,叫崔道之恍惚之中有种错觉,仿佛她的心也在一点点向自己靠近。 然而,可能么? 崔道之垂眸, 望着她的脊背,不知过了多久,才起身抚着她的肩头道: “不是说饿么,快起。” 秀秀睁开了眼,崔道之将盖在她面上的袖子一点点抽离。 秀秀还是不动,崔道之便把她抱了起来,拿湿帕子给她擦脸: “先吃饭,吃了饭再睡。” 秀秀推开他,自己赤着脚走到盆前洗脸漱口,因嫌头发太长碍事,便拿了发带系成粗粗的一撮。 崔道之在床沿坐着,静静地看着她忙活,末了,还是起身将她抱到桌前,脸色略带无奈: “不是说不要赤脚下床么?怎么总是记不住。” 秀秀抬眼看他:“你好啰嗦。” 崔道之将筷子递给她:“嗯,我啰嗦,先吃饭。” 秀秀好似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心里觉得没劲,并不接他的筷子,自己另拿了一双来。 崔道之微微抿了唇,到底也没说什么,将筷子放下,起身去外间梳洗,约莫半柱香之后,方才回来。 此时秀秀正坐在窗边榻上吹风,崔道之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只见窗外郁郁葱葱,她离开那年,他栽种的那颗柿子树,如今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枝叶上沾了雨水,随着风轻轻摇晃。 曾几何时,那棵树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瞧着就要撑不过去,如今,竟也有枝繁叶茂的时候。 崔道之回头去瞧秀秀,只见她正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坐下,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塞入她耳后。 “再过一两个月就能吃了,到时我摘了来给你。” 其实他想说,等到柿子熟了,他便请母亲将她的名字写进族谱,彻底将她的身份抬上去。 他此生已经不可能娶别的女人,就这样和她两个人做一世夫妻,听着,倒也觉得不错。 秀秀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她说出的话莫名耳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年家里的柿子熟了,她便也是用同样的话来讨好他的。 她已经不记得他当时的反应是什么了,大概是不在乎吧,她已经没什么印象。 秀秀没回他的话,只道:“我方才看的是竹叶,并没注意到有柿子树,而且,大将军……” 她扭头去看他:“这柿子树长势不好,结出来的果子只会又涩又酸,我劝大将军还是砍掉。” 崔道之沉了脸,咬牙道:“你就不能挑点好听的说?” 第87节 秀秀不知他怎么又变了脸,拿来蒲扇扇风,“我说的是实话,大将军若不爱听,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真是有法子气他,可他偏偏对她没有办法。 崔道之抿了唇,最后到底没说什么,起身去吃饭。 两人一时无言,忽听外头丫头在帘下道: “二爷,夫人,老夫人叫人送来许多东西给夫人,夫人可要过目?” 崔道之扭头,见秀秀整个人趴在矮桌上,显然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便道: “登记在册,送到库房里便是,等老夫人回来,便回禀她,就说夫人十分欢喜,多谢老夫人记挂。” 丫头在外头应了声是。 这一打岔,崔道之已经忘了方才同秀秀闹的小别扭,漱口净手,走回秀秀身边,将窗户放低,摸了摸她的头发,道: “早起风凉,别吹太久,今日老太太去寺里拜佛,我晌午也有公务要办,着实没空陪你,你若是闷了,便到院子里走走,或者去找大嫂和茹儿说话。” 秀秀只是趴在那里不动,像是睡着了。 崔道之看了她半晌,最终将手收回,抬脚出去。 经过院内那颗柿子树,他脚步顿住,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往前院书房去,一边走一边对赵贵道: “去找个花匠来看看。” 赵贵一愣,道了句是。 一颗柿子树而已,二爷这样上心,又是浇水又是裁枝的,好容易养成这样,却被夫人给抢白了一通,想必心里不好受。 赵贵劝道:“二爷叫花匠照看便成,何苦——” 话音未落,便见崔道之冷冷睨了他一眼。 赵贵赶紧闭了口。 等崔道之到了书房坐下,赵贵站在一旁侍弄书墨,却见一小厮在门外不断徘徊,他赶忙出去,拉着那小厮到一旁压低声音道: “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岂容你在这里鬼鬼祟祟,还不退下?” 那小厮赶忙摇头道:“不是,赵管事,奴才有要事禀报……” 赵贵一听,果然正了神色,正要叫他说,却听崔道之在里头唤他,于是赶忙进去。 留小厮一个人在外头团团转。 那小厮想起方才在外头听到的传言,大热天里,急得冷汗都要冒出来。 偏二爷脾性大,他如今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得焦急地在廊下等待着。 他抬头,只见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要发晕。 - 与此同时,老夫人正被李婆子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到庙里去。 王家和齐家都败了,他们家的仇算是报了,她今日来,一方面是为了还当日的愿,另一方面则是想为丈夫和大儿子各自请一盏长明灯,好保佑他们早登极乐。 今日是十五,前来寺庙烧香的人众多,老夫人被李婆子扶着,一边走一边道: “东西给送去了吧。” 李婆子笑道:“您放心,都送去了,您待秀……您待夫人这样好,想必她也明白您的心意了。” 老夫人缓步上了台阶,头上的玉石发簪跟着微微晃动: “原本是不打算随了老二的,可我听见老二那日说的话,又加上王氏正好没了,心里虽还有些担忧,但也还是觉得,算了吧,咱们家好容易熬到今天,何必为没发生的事儿成日为难人。” “老二既喜欢,我也就认下这个儿媳妇,那孩子除了出身低、脾气倔,倒也没什么,至少她能叫你家二爷变得像个活人。” 崔家败落前,崔道之还是少年心性,他父兄一去,他便彻底将原先身上鲜活的一面给彻底剔除掉,性情变得极其冷硬,好似一把带血的钢刀,再没有了生为人的活气。 而秀秀那丫头如今便是他的鞘,他因她而一日日变得柔软、鲜活,这些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李婆子闻言,想起自从秀秀被找回来后,只要有她在,二爷的脾气好似是比往常要收敛许多,便点了头: “老夫人说的是。” 半柱香的时辰过后,众人终于进到佛殿内,老夫人先是与方丈交谈片刻,提及了要给丈夫和大儿子供奉长明灯一事,随即便前往佛前还愿参拜。 老夫人在心中默念着,望过身之人早登极乐,在世之人无病无灾,一家平安的愿语,然后起身。 正要离去,忽在嘈杂的大殿里听见一丝隐秘的交谈声。 “是不是她家?” “没错,随国公府的老夫人,错不了,哎,她一大把年纪了,好容易把王氏给盼倒了,报了仇,可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 “若传言是真的,那他们家怕是要被陛下抄家吧?” “谁说不是呢……” 老夫人转身走至两人面前: “两位夫人,请问你们方才说的是什么?” 那两人被抓了个正着,吓了一跳,互看一眼,急忙拿起团扇遮嘴。 半柱香之后,老夫人惨白着一张脸被人扶着上了马车。 “老夫人……”李婆子急道:“您别急,别听她们胡说八道,二爷不是那等糊涂人……” 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抚着心口。 老夫人闭了眼,久久没有言语,只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她想起方才那些人的话,又想起秀秀那张脸,那张她一直觉得熟悉的脸,牙齿打颤,她努力稳定了心神,冷声道: “回去。” 李婆子急忙点了头,扬声对车夫道:“走,快!”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从偏门进了府。 李婆子见老夫人面色实在不好,便道:“老夫人,还是先叫大夫来瞧一瞧……” “不必。”老夫人松开她的手,此刻她已经冷静下来,问守门的小厮: “你们二爷如今在哪儿?” 小厮答道:“如今在前院书房,老夫人要见二爷么?奴才叫人去喊……” “听着!”老夫人脸色铁青,冷声道:“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惊动你二爷,若有违者,仔细他的脑袋!” 下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见老夫人如此动怒,急忙跪下,连连道是。 再抬头时,老夫人已经快步离开,瞧着方向……像是朝夫人的院里去? 想到老夫人方才的神情,众人顿感不妙,一个小厮起身道: “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通知二爷!” 说着,便不要命一般往前院跑。 - 却说秀秀正在屋内教崔茹编竹蝴蝶,崔茹今日编得有些慢,急得要哭,秀秀给她擦汗,轻声哄她: “先是这样,然后再把它翻过来……对,别急,你瞧,编得多好呀,我小时候学这个,可比你要慢多了……” 崔茹果然不哭了,睁着大眼睛看她。 秀秀点头,鬓边的一缕碎发落在脸颊上: “真的,不骗你,我当时就像这样……” 她拿两只拳头在眼角转动着,作假哭状: “我当时哭得可厉害了,爹爹和娘亲都笑我呢,茹儿可别学我。” 崔茹破涕为笑,扑到她身上去挠她痒痒。 两人正玩闹着,忽听外间传来急切的喊叫声: “老夫人!等二爷回来再进去吧老夫人——!” “滚开!” 只听一声铿锵有力的喝声,随即便见老夫人带着人进来。 “把茹儿抱走。” 老夫人吩咐罢,李婆子便上前来,将崔茹从秀秀怀里抱了去。 崔茹扭头一边回望秀秀一边伸手够她,李婆子只好哄道: “大姑娘,咱们先出去,老夫人和夫人有话要说,明儿咱们再来找她玩儿……” 好哄歹哄,总算将崔茹抱了出去。 屋内一片寂静,秀秀穿鞋下榻,“老夫人。” 老夫人拄着拐杖,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脸,似是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这样相似的面庞,她怎么就没想到…… 王馥郁……陈秀秀…… 恍惚之中,她们二人的脸渐渐在她眼前重合起来。 秀秀被她看得着实不自在,便问:“老夫人可是有事?” “……没事,只不过想验证一件事情。” 老夫人指尖泛白,对身后人道:“将她衣裳脱下来,我要看她的背。” “是。” 不过片刻的功夫,秀秀便已经被她身后的两个婆子按倒在榻上,其中一个婆子道: “夫人,老奴得罪。” 说着便双手使劲一扯,将她身上的衣裳扯下,只见她雪白的肩胛骨处,一个红色的心型胎记赫然出现在眼前。 老夫人一时脸色煞白。 第88节 “二爷……” 只听外头一阵断断续续的叫喊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崔道之便飞快进了来。 他大步越过老夫人,照着按着秀秀的婆子就是一脚,婆子即刻间扑倒在地,脑袋撞在桌角上,出了血。 他将秀秀的衣服拉上去,扭头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气得手抖,咬了牙,上前便朝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个疯子!” 第79章 “……她不能有事。”(…… 死一般的寂静在屋内蔓延开来, 无形之中,好似有一块巨大的山石被人从上头不断往下按,压得众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众丫头婆子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在刹那间的震惊过后,顷刻之间俱吓得跪倒在地,垂头一声不敢吭,只有归来的李婆子抱着老夫人的双腿哭求道: “老夫人……您消消气,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老夫人一向疼爱二爷,从小别说是打, 便是连句重话都不肯说他, 如今竟闹到在下人跟前动手的份上, 可见她是气极、怒极了。 老夫人拄着拐杖,胸口不断起伏,就那样怒视着崔道之, 想听他给自己解释, 却见他只是抬起头来,并未说话,转身抱着榻上的人进里间去。 四周静极了, 只听得见珠帘‘哗啦啦’的响动, 丫头婆子们的头垂得更低。 老夫人看着崔道之的背影, 只觉得他好像是一座山, 那样高大、巍峨, 好似永不会倒下一般将怀中人牢牢地护着, 将她与外界的一切隔离开来,就像那时护着她和茹儿母女一样。 她忽然闭了眼,半晌之后,看了眼跪了满地的仆从, 转身道: “……一会儿叫你们二爷到祠堂去。” 说着便拄着拐杖缓慢抬脚出去。 里间,崔道之将秀秀的衣裳整理好,摸着她的脸,缓声道:“没事,别怕。” 秀秀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他,十分平静地道:“大将军多虑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没什么好怕的。” 崔道之呼吸微窒,他当初的行为,确实与老夫人今日的行为如出一辙,没有任何分别。 他收回手,垂眸不语。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他才终于从里头出来,起先他并不言语,走至院中,方才开口问道: “老夫人今日去拜佛,遇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赵贵赶紧将从李婆子那儿打听的话说了,崔道之听完,面色忽的一沉,眼底流露出一丝骇人的杀气。 “二……二爷……”赵贵有些担忧地抬头。 此事非同小可,稍不注意便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在陷害他们崔家,竟编造出这样的谣言来。 崔家与王馥郁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的,若夫人当真是王氏的女儿,以二爷的聪慧,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既发现,又怎么可能一直让她待在自己身边,还那样宠她!那岂不是老虎主动把自己的后背亮给敌人,找死么? 可见人心之黑,此事定是有人瞧不惯他们二爷,所以才拼了命地在暗地里使绊子。 “二爷,奴才已经叫人去查了,您……” 崔道之眸色幽暗,抬脚往外走,只是沉声道:“叫人守好夫人,不可出一丝差错。” 赵贵应声称是。 须臾之后,崔道之出现在祠堂,此时,祠堂内空无一人,只有老夫人正闭目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她听见身后的动静,缓缓开口道: “跪下。” 崔道之撩起靛青色长袍的衣摆,跪在她身侧。 老夫人起身,垂眸看着他道: “现如今,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只听崔道之轻声道:“望母亲保重身子。” 一听这话,老夫人刚压下的火气立马被勾了出来,指尖泛白,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道: “保重身子?就你做的这事,我不被气死已经是福气!” 她猝然转身,伸手一指:“看着你父亲和大哥的牌位,告诉我……外头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崔道之抬头,目光沉沉,只是不吭声。 见他如此,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跺脚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把她留在身边?还想着抬她的身份,你这样做,置你父兄于何地,又置你自己于何地!” “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咱们家被王氏害得有多惨?你父兄死,茹儿被害成了哑巴,一辈子不能说话,而你……” 她想起曾经崔道之为她们所受的苦,忍不住悲从中来: “你为了送我和你嫂子侄女回陇西,又挨了多少刀,吃过多少鞭子,你都忘了不曾?” 当初皇帝病着,王贵妃把持朝政,用了多少手段想要他死,若不是他命大,如今早随他父兄去了,哪里还能好好活到今日? 可是……可是如今他纳了王氏的女儿,还把她捧在手心里,而自己还心软答应了,惦念着给她抬身份、送东西…… 当真是可笑,荒唐! “儿子没忘。”崔道之开口,望向她,缓声道:“所以她死了。” “可是她的女儿——”老夫人的手指在发抖。 “秀秀不是她女儿。”崔道之脊背挺直,语气斩钉截铁:“她除了将秀秀生出来,未尽过一天为人母的责任,有什么资格做她的母亲?”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血缘关系岂能轻易斩断?” “娘。”崔道之眸色幽深,沉声道:“曾经我也是这样想,凭什么茹儿要无辜受到牵连,毁了一辈子,而跟王馥郁有血缘关系的她却能置身之外,开开心心过她的日子?” 他的声音微微暗哑,目光盯着一片虚无,似乎又瞧见了那个无忧无虑,站在柿子树下冲他笑的秀秀。 “……所以。”他垂了眼,喉结微微滑动,“我强行拖她进了深渊,把她带到长安来,用尽我所有的手段恐吓她,折磨她,甚至最开始,我便想着用她充当把王恕意拉下马的工具……” “我费劲全力,把她变得越来越没有生气,我享受着折磨她的乐趣……” 好似只有那样,他心中的恨意和痛苦才能稍稍减轻。 崔道之有点说不下去,从前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当初的行为有多么的畜生,秀秀骂他,骂的都对。 “可是娘……”他抬眼,“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只因为她生在了一个从没养过她,甚至还想杀了她的女人的肚子里?” “这对她何其不公……” 他的秀秀,如今也才不过十八岁,这样花一样的年纪,却已经遭受了这样多的磨难。 老夫人听他说这样一番话,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所谓的公平,你如今开始有慈悲之心,这很好,可这东西对于咱们这样的人来说,便是催命毒药,你父亲嘴硬心软,便是因为心存慈悲,没有立即去告发王氏,才叫她找着时机,先下手为强,咱们一家才招致祸患……” “不。”崔道之道:“我不是圣人,也根本没有慈悲心肠,若是旁人,我会直接一刀杀了,可是秀秀不一样……” 他抿了抿唇,沉声开口,“……她不能有事。” 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在他身边,她怎样待他都好,就算往后她一直这样对他不假辞色,他也觉得高兴。 老夫人用一种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他: “所以现在,你还打算把她留在身边护着?” 见崔道之不吭声,老夫人两手将拐杖放在身前握紧,险些晕过去: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崔道之沉声道:“我知道。” 外头的传言已经满天飞,如今在常人眼中,最正确的做法便是,他亲自抹了秀秀的脖子或者拿白绫勒死她,将她的尸身送到皇帝跟前去,这样不管她的身份是真是假,崔家都能脱身。 否则,一旦秀秀的身份被证实,崔家势必会受到牵连。 可是他不会这样做。 那些人肆意妄为,胆大包天,肆意散布消息,仅仅是伤害了秀秀?不,这是把整个崔家拖下水,拿板子狠狠抽崔家人的脸! 竖子尔敢! 崔道之眸光深沉,眼底闪过一丝杀气。 老夫人被他的话给气着了,怒道: “你是要咱们整个崔家给她陪葬么!” 她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没什么好怕的,可他怎么办?苏宜玉和茹儿又怎么办?还有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他们又当如何? 崔道之摇头:“娘放心,不会,咱们一家都会好好的。” 老夫人只觉得他如今疯魔了,为了一个陈秀秀已经全然不管不顾。 皇权独尊,皇帝一旦对他产生怀疑,他便是再能耐,又有何用!岂是他说不会便不会的! 她拄着拐杖,摇头道: “不成,你不想杀她,可以,现下立马将她赶出去,同她断了。” 崔道之抿了唇,静静地跪在那里,没吭声。 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他如今想拿崔家上百条人口同她赌,简直是无可救药! 她扶着拐杖缓了好一会儿气,方道: “我说的话你都不同意,那就只有最后一条……外头传言贵妃之女左肩胛骨出有心型红色胎记,你若听我的,便叫人拿烙铁把她那胎记给抹了,兴许能糊弄过去……” 这样,也许可以保她一条命。 除了这个,她也着实想不出其他法子…… 等了半晌,却见崔道之还是不言语,她便直接做主喊人: “来人!拿了热烙铁到夫人房里去……” 下人们动作很快,须臾之间,便搬了一个火盆出去,里头搁着的烙铁红的滚烫,呲呲冒着热气。 崔道之想象着它按在秀秀背上的场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止不住倒流,不禁起身厉声喝道: “搬回去!” 第89节 众人见他出口,不过片刻的犹豫,便将火盆重新搬了回去。 老夫人简直要一口气厥过去。 疼一下而已,难不成比丢了命还严重?! 老夫人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只见崔道之从蒲团上起身,走至门前叫人: “来人,请家法来。” 守在外头的赵贵喃喃开口:“二爷……” “去!”崔道之站在那里,缓缓吐出一个字。 老夫人一愣,缓了半晌,看向崔道之,问道:“……你要做什么?” 崔道之接过赵贵递上的藤条,跪在老夫人跟前,沉声道: “儿子先是护仇人之女,不敬父兄,后言语冲撞母亲,忤逆尊长,合该当罚。” 老夫人过了半晌,方才接过他手中的藤条,她垂眼,只见那藤条又粗又长,打在人身上,顷刻之间,便会皮开肉绽,她将藤条捏紧,哑声问道: “你明知是错,却还选择为了一个女人,一意孤行?” 崔道之脊背挺直,沉声道:“便是为了崔家,我也要保下她,否则咱们家便真的要永无宁日。” 秀秀在他身边时间已经够长了,如今倘若他真的狠心将她杀了,同她撇清关系,或者欲盖弥彰,将她后背烙印,便是承认了她是王氏之女的事实,如此,皇帝心里当真会毫无芥蒂地重新信任他么...... 未必...... 他说的这些话,老夫人正在气头上,自然是不明白,只当他要拿全家的性命保秀秀,当即扬起了藤条。 第80章 说是来缉拿要犯………… 祠堂外的圆形拱门处, 绿草青青,一阵风拂过,吹得竹叶不住摇晃。 秀秀站在那里, 身后的丫头急急追来,满头大汗唤道: “夫人,外头热,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二爷嘱咐过,叫咱们好好伺候您在屋里歇着, 您……” 等她瞧见秀秀将簪子拔下来抵在自己颈边时, 吓得脸色煞白, 赶紧跪下: “夫人息怒,奴婢不说了……您别冲动,千万别伤害自己的身子……” 丫头们哗啦啦跪下, 跟着磕头祈求。 若她当真有个什么, 二爷知道了,只怕要剥掉她们的皮。 秀秀将簪子收了,只道:“我不过是来找他问些事, 你们实在不必惊慌, 放心吧, 有你们看着, 我跑不了。” 丫头们闻言, 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应声称是。 此时,赵贵从里头出来,眼圈有些发红,瞧见秀秀, 微微理了理自己的神情,上前来,扯着一张僵硬的脸笑道: “夫人,这大热天的,您怎么来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小心中了暑……” 秀秀恍若未觉,身形半分不动,轻声道: “我有事想要问大将军,劳烦赵管事进去通禀一声。” 听见这话,赵贵下意识心头一跳,这个关头夫人到这里来,不会是从哪个嘴松的下人那里听见外头的传言了吧? 二爷如今正在里头受罪呢,倘若她因为此事同他闹起来…… 他敛了神,劝道:“夫人,那些话都是见不得崔家好的小人编的,您可千万别当真往心里去,等二爷抓到了人,定然好好给您出气……” 正想着该如何劝导秀秀,却见她只是抬眼,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静默片刻,忽然开口道: “什么话?” 赵贵明显一愣,这才知道秀秀压根未曾听说过那些传言,她今日也不是为此事来的,不禁张了张口,赶紧摇头道: “……没,没什么,夫人还是赶紧回去吧,您瞧,日头又变毒了,你们几个……” 他指着秀秀身后的丫头,沉声道: “还不快扶夫人回去……” “放开。”秀秀从他口中听出不对劲来,推开众人的手,一点点走向赵贵。 而赵贵则一步步往后退,额上出起了冷汗。 “赵管事。”半晌,只听秀秀终于开了口。 赵贵心中焦急,不知如何是好,将头垂低。 秀秀见他如此,眨了下眼,眼底疑惑更深:“你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今日老夫人对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崔道之的神情,还有周围那些丫头婆子看她的目光,心底的那个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们一定有事在瞒她,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事。 她正要再次开口询问赵贵,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是丫头们如同迎来救星一般的行礼声: “见过二爷!” 秀秀转头,只见崔道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衣裳,大热天里,他却穿得那样厚,一双眼睛正静静地望着她,脸上带着叫人看不分明的神色,整个人好似悠悠碧水,又好似枯井深潭。 秀秀轻脚过去,恍若未瞧见他与平日不同的脸色,直道: “大将军,我想问你句话。” 崔道之掀起眼帘:“你说。” 秀秀静默片刻,抬头道: “大将军和老夫人看的可是我身后的这块胎记?若是,可否请你告诉我,它究竟代表了什么,为何你们看到它,便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我想了许久,都没有想明白,请大将军告诉我其中的关窍。” 在他离开后,她望着镜子,忽然想知道他和老夫人为何都爱扒她的衣裳,于是便走到镜子前,将衣裳解了,看见了后背那块胎记。 她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在看这个。 可一块胎记有何特别的,为何引得他们母子见了它之后尽皆对她变了脸色? 为什么……她需要一个答案。 仔细回想,那块胎记好似就是她悲惨命运的始端,从崔道之那日看到它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崔道之闻言,立时眉头微蹙,语气变得有些严厉:“是谁在你跟前胡说八道?” 未等秀秀开口,便上前一把抱起她,抬脚往外走,但他这次显然走得比平日里要慢: “我如今有些不舒服,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又是这样,她想知道什么,他从来不肯告诉她。 秀秀闭了眼,搁在他肩背的手指不自觉曲起,长长的指甲陷入衣料之中。 崔道之脚步一顿,微蹙了眉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身后的赵贵瞧见这一幕,心中着急,但又不敢出言提醒秀秀,只好私下叫人去拿药。 回到屋内,崔道之将人放下,见秀秀抱膝坐在榻上,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模样,便抬手去摸秀秀的脸,被她一巴掌拍掉。 她如今这幅模样,是厌恶他厌恶的紧了。 崔道之手指曲起,静默许久,才道: “前些日子同你说的,你马上便能随意出去的话,怕是要食言了。” 秀秀猝然抬头看他。 崔道之将她耳边的那捋碎发塞入耳后,抬起的手却很快传来一股锥心的疼痛,他垂眼,只见秀秀抓了他的手,张嘴狠狠咬在上头,像是要撕扯下来一块肉一般。 他忽然笑了下,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头道: “若你觉得解气,便再咬狠些。” 秀秀抬眼,眼睛里满是恨意,很快,她嘴里便全是铁锈味,她甚至有种错觉,他的血好似已经顺着她的喉咙,钻进她的五脏六腑,慢慢与她融为一体。 他打的,估计也是这个主意,她太了解他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耻、卑鄙、不择手段,叫人犯呕的魔鬼、畜生! 下一刻,她已经丢开崔道之的手,扑到床边吐起来,等吐不出来,她便拿手指压着喉咙,想将他进入她身体的血尽数弄出来。 手指刚压进喉咙里,便一阵天旋地转,却是被崔道之抱腰抵在了墙上,他一只手将她双手牢牢按住,另一只手则箍住她的肩膀,手指力道大的像是要嵌进她的身体里。 “陈秀秀……” 他咬牙切齿,“嫌我的血脏?那你做什么咬?嗯?” 秀秀抬眼,半晌没有吭声,就在崔道之以为她已然不会再开口时,才听她道: “……我讨厌你,崔道之,我真的特别特别讨厌你……” 这样的话,纵使已经听过近百遍,还是叫崔道之忍不住心脏揪紧。 他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皮肉因为她这话而开始化脓、化血,最终他的整个人都变成了血水,再拼凑不起来。 “……讨厌啊,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他还能在她心中占少许的分量,总比她对他无爱无恨要好得多。 他忽然想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她,告诉她陈氏夫妇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告诉她她的亲生母亲王氏是大梁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妃,告诉她王氏一度想杀了她。 她私生女的身份已经被人传得满街都是,若是他不管她,可能很快禁军或者锦衣卫的那些人就会把她带走,将她凌迟处死,即便不死,将来也要时刻被人怀疑,日日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下……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他耳边道: “说吧,你为她日夜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她却一点不领情,干脆就把一切公之于众,叫她同你一样日夜悬心、痛苦不堪……” 崔道之收劲加重,张了张口,然而却在听见秀秀咳嗽的那一刻,他脸色忽地一变,赶忙松开对她的桎梏,去拍她的背: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秀秀只是推开他的手,垂头不看他。 崔道之抬手覆上她的额头,只觉手下一片滚烫。 他立马起身:“来人!” 大夫很快过来把了脉,只道她这是受了凉,着了风寒,吃些退热的药便好,闻言,崔道之的脸色方才瞧着好些。 秀秀吃了药,盖着被子捂汗,从头到尾都不让崔道之插手,崔道之坐在床沿,就那样静坐着看她,不知看了多久。 第90节 “……往后,别再在窗底下坐着了,容易着凉。” 秀秀背着身子,并不答他的话。 崔道之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并没说什么,只是抬手要去摸她的头发,却在要触碰到时顿住了手。 她的头发一向是乌黑浓密的,此时看着,竟已经有些微微泛黄。 崔道之收回手,缓缓垂了眼。 - 那边大夫正要离去,却被赵贵叫住。 “劳烦大夫现在这里等一会儿。” 大夫虽觉得奇怪,但以为是崔道之还有什么话要问自己,便点了头,在厢房等候吩咐。 半柱香后,当大夫看到崔道之背上的伤时,不禁吓了一跳。 这打的人是下了狠手啊,虽不能用皮开肉绽来形容,但也差不离了。 二爷都伤成这样了,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在里头那么长时间,不仔细看,面上甚至看不出任何的端倪,这功夫可非一般人可比。 他摒心静气,拿了药给崔道之涂抹上,又开了些汤药,以免因伤口溃烂,他夜里发热,就要退下时,却被崔道之叫住。 “你今日可听到什么传闻?” 大夫一愣,抬头恭敬问道:“不知二爷说的传闻是……” 崔道之一双鹰般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直把他盯得浑身冒汗: “二爷……” 半晌,崔道之收回视线,一边系着盘扣一边抬手:“去吧。” 大夫行礼,一头雾水地离去。 崔道之收拾妥当,坐在椅子上,这时赵贵上前道: “二爷,他……” “他没撒谎。” 在朝堂上混这么长时间,他这点决断力还是有的。 赵贵点头:“既如此,那便说明那消息传播的时日尚短,传播范围有限,奴才叫人去外头查探的结果也是如此。” “只是二爷,若要查处源头,怕是不容易,这次,他们很谨慎,并未留下任何线索。” 崔道之眸色渐深,没有吭声。 此事,不过就是那些不想要崔家得力的人的手笔罢了,而这样的人里头,又有几个是尤其盼着他死的,这样一看,此事的最大嫌疑人,他心中便有了眉目。 然而如今,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现在要做的,是要灭掉消息的传播,同时要让这‘消息’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谣言。 崔道之道:“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赵贵连忙上前道:“二爷放心,此事已经没人敢在外边胡说。” 闻言,崔道之点了头,垂眸看着面前的茶盏。 无论这事是谁传播出去的,都不重要,重要的这事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会怎么样。 他和秀秀要面对的敌人,也只有皇帝而已。 朝中又起来苏标这样的将领,但大梁各地大大小小的叛乱不断,戎狄虽元气大伤,但仍旧算是个威胁,这样的情形下,皇帝暂时不会动他,散布消息之人怕是并不清楚这一点。 那么如此情形下,依照他们这位陛下的脾性,听闻此事后,第一反应会做什么?其实不难猜到。 崔道之手指敲击着桌面,眸色渐深。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夜色便悄然降临,赵贵点了蜡烛,刚放置崔道之身侧,便听一人慌慌张张跑到屋前。 他打眼一瞧,见是专职传话的小厮。 “可是有事?” 那小厮站在夜色中,拿袖子去擦头上的汗,急声道: “二爷,殿前都指挥使苏大人和兵部侍郎薛大人带着人来了,说是……说是来缉拿要犯……” 端坐在那里的崔道之猝然抬眼。 来了。 第81章 崔道之猝然将长刀架在薛…… 茫茫夜色里, 一群禁军从大门鱼贯而入,依此向左右两侧排开,他们手中擒着的火把, 瞬间将国公府照得恍如白昼。 禁军人数众多,声势浩大,连在内院的丫头婆子们都能隐隐听见前院铠甲抖动的声响。 苏标和薛崇明一前一后,撩起衣摆迈过台阶。 走至前院,薛崇明只见苏标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不再动, 他以为苏标会即刻下令拿人, 却也迟迟没有见他动静。 这个苏标他从前不熟, 只知道他是近期才被皇上提拔上来的,出身不高,从前在军中多年,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跟着崔道之去杨朔平了一次叛,才有了些许建树。 也不知陛下看中了他什么,回来后竟直接提拔他做了殿前都指挥使, 一低阶武夫一跃成为天子近臣。 他虽心里瞧不上他, 但索性这个苏标与崔道之不睦, 瞧着脑子又不大灵光, 他正缺一把杀人的刀, 此人便是首选。 “苏大人。”见他久久不动, 薛崇明出言提醒:“怎么了?陛下还等着大人交差呢。” 苏标侧身看了他一眼,背着手笑起来。 “薛大人呐,这差事,原本是锦衣卫的, 却没成想叫咱们给摊上了,陛下只说要抓人,可这……” 他指了指内院的方向,“你说咱们要不要直接把姓崔的给一块逮了!” 苏标好似觉得自己这主意甚好,眼冒红光,狠狠一掌拍在薛崇明肩头,差点把薛崇明拍吐血来。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在军营里成日里跟那些大老粗一起待惯了,下手没个轻重,薛大人……没事吧?” 薛崇明手抚上肩头,暗自吸气,这等愚笨无礼之人竟爬到他的头上去,当真是叫人窝火,然他还是面色如常摇头道: “……无事……苏大人,陛下只叫我们来抓拿那丫头,别的……倒是没有多言。” 天知道他有多想现下便将崔家给彻底荡平,亲手逮了崔道之将他碎尸万段,以报当日之仇,可他知道,此事急不得。 陛下没有下诏,崔道之便动不得,否则事后自己怕是要被追责。 他猜想崔道之如今还不知道他宠爱的丫头是王贵妃私生女一事,毕竟此事从放消息到陛下知晓,也不过才短短一天而已。 崔道之若是知道,以其阴险奸诈,便是再宠那丫头,怕是都会立即杀了她,以证清白。 他太想看见崔道之听到这个消息的神色了,定然十分精彩。 自己宠爱甚至不惜为之闹得满城风雨的女人,竟是仇人的女儿,这比杀了他更能叫他痛苦。 至于他的命么,不急,待日后扣给他一个知情不报,故意窝藏王氏之女的罪名,不怕陛下不办他。 薛崇明揉着肩,待终于不痛了,才冲苏标道: “苏大人,下令吧。” 苏标犹豫片刻,凑过身子小声问:“真不用把崔道之一起抓了?当真是可惜。” 薛崇明垂眸。 是啊,当真是可惜,陛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竟有些猜不透了。 那边苏标终于抬了手,他身后的禁军立时动了起来,开始往内院去,然而就在要过第一个角门时,里头突然冲出来一群国公府的府兵,手拿长刀,将禁军全数围住。 “放肆!” 苏标见状,立即高声怒喝,“禁军你们都敢围,不要脑袋了!” 与他的暴怒不同,他身边的薛崇明却显得十分平静,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的嘴角已经微微翘了起来。 崔道之倒是比他想的胆子还要大,连禁军都敢得罪,如此这般,跟公然抗旨有何区别? 只要他的府兵再动一下,他便真的是在找死了。 巷子里静极了,只有风吹火把发出的‘呼呼’声。 此时,苏标大步往巷子里去,薛崇明跟上,两人抬眼一看,只见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火光先是照见他脚下那双云纹刺绣长靴,随即再往上,便是一件靛青色的圆领窄袖长袍,过了半晌,那张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脸终于清晰显现在人前。 只见他抬了眼,仿佛下一刻便会化身战神,将眼前的人尽数屠戮殆尽。 或许是被他身上的气势所摄,他们二人竟一时忘记了动作。 看见眼前的情况,崔道之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视片刻,开了口: “原来是苏薛两位大人,这个时辰了,两位大人带人跑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事?” 见他终于出声,苏标和薛崇明互望一眼,随即,只听苏标按住自己腰间的刀柄朗声道: “奉陛下口谕,前来拿人。” “拿谁?”崔道之抬脚出了角门,走至两人面前,理了理袖口,“我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犯了事?” “哎,你——” 薛崇明拦下稍显急躁的苏标,缓声道: “大将军不知?您房里最得宠的姬妾便是从前王贵妃的私生女,陛下知道了,正龙颜大怒,大将军还是尽快让开,叫我们把那女子拿了,好回去给陛下交差。” 崔道之听了,先是眉头一皱,似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奇闻: “二位......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标这时候越过薛崇明,突然道: “哎,听闻这样的事,大将军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但没办法,外头传言便是如此,等我们把那丫头押回去给陛下看了,是真是假,陛下自有定夺。” “我说......”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我奉劝大将军还是赶紧让开,否则传到外人的耳朵里,说大将军您抗旨不尊,那便不好了。” 薛崇明看了苏标一眼,觉得他有些多事,他无故提醒崔道之做什么,他若是抗旨不尊,那才更好,这个猪脑子,白白浪费一个能拉崔道之下水的机会。 被他看的苏标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不满,只是抬了手,禁军便立即重新行动起来。 第91节 然而站在角门口的崔道之却骤然抽出府兵的长刀横在他们面前,苏标见状,立即叫人停下。 “大将军,你这是要违抗圣命造反吗!”薛崇明嘴角一松,立即上前一步,甩了下衣袖,急着给崔道之定罪。 谁知崔道之却不慌不忙,掏出袖中手帕擦拭着长刀,刀身反射着冷光,看着叫人不寒而栗。 就在众人不知该怎么办时,崔道之忽然轻笑一下,手指弹了一下刀身,发出‘嗡嗡’的响声。 众人不知他什么意思,一时间不敢动弹。 薛崇明见状,虽然心里觉得高兴,但还是免不了起了疑惑。 这个崔道之平日里最是会审时度势,如今这个样子,不会当真被那丫头迷得失了智,想为了她在这个时候违抗圣令吧。 薛崇明眯了眼,慢慢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崔道之不是这样没脑子的人,他心里清楚,他若真这样干了,那死的就不单是一个不足轻重的女人,而是他们整个崔家的几百条人命。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消片刻,只听崔道之道:“你们说,外头有传言,我的女人是王氏的私生女?” 苏标道:“是。” 崔道之扭头看他,道:“.....王氏确实是有个私生女,她的父亲名叫宋岩,我说的可对?”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 苏标暗自握起了拳,而薛崇明则道: “大将军果然早知此事,既如此,还不上报天听,反而将此女放在身边加以宠爱,大将军可知你这是在犯欺君之罪?” 他扭头,沉声道:“来人,快去宫里禀明陛下!” 崔道之忽然笑起来,在众人的印象中,这位大将军一直很是严肃,就算是再高兴的事也不过是微微扯动下嘴角便罢,还从未见他笑得这样爽朗过。 待他终于笑完了,才将视线投向薛崇明,状似不经意一般道: “可那个人,早被我一刀杀了。” 薛崇明闻言,瞳孔骤缩,摇头道: “......大将军在胡说八道什么?明明那个叫秀秀的才是——” “你有何证据么?”崔道之拿着长刀,围绕着薛崇明走了一圈。 尖刀划过地面的声音叫人不寒而栗。 薛崇明看向崔道之,高声道:“她背上的胎记,便是证据,只要我们拿了她去,查验一番,便能知晓。” 崔道之闻言,心中已经明白了什么,猝然将长刀架在薛崇明的脖颈上,一股冰凉悄然爬上薛崇明的皮肤,激得他脊背一僵。 “崔道之......你要做什么?” 苏标也立即道:“大将军,不可胡来!” 崔道之冷笑一声,凑到薛崇明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知道是你们捣的鬼,新仇旧恨咱们一起算,回家把自己洗干净了,等着我来杀你。” 说完这句话,便起身收刀,末了加上一句:“别忘了告诉你妹妹。” 薛崇明哑然抬头,脸色微微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很快,转头冲苏标道: “......苏大人,你还在等什么?崔道之违抗圣旨,私藏妖妃之女,还不把他拿下!” 然而此时的苏标却好似忽然找回了脑子一般,摇手道: “方才不是你不让我抓么?怎么这会儿又改了主意,陛下只让我抓那个叫秀秀的,可没说让我抓别人。” “你——!”薛崇明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崔道之轻笑一声,随即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道: “我方才说王氏之女早被我杀了,乃是实话,王氏与我家有深仇大恨,我怎可能留她的女儿在我府上?一干证据,明日上朝,我自会交予陛下。” “至于外头那些骗人的鬼话,不管是谁刻意传的,都小心着点。” 他看向薛崇明:“......我可是记仇的很。” 薛崇明一双眼睛盯着他,指尖发白。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不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女子的咳嗽声。 “夫人——” 崔道之心头一跳,猝然回头。 第82章 “我原谅你了。” 就在临近角门的耳房外, 光亮照不到的拐角处,秀秀已经在那里站了有半柱香的时间。 她手扶着墙面,静静站在阴影里, 身上的热已经退了,只是还残留着薄汗,被夜里的风一吹,一股凉意瞬间涌遍周身。 那些人的话随着风一字一句地钻进耳朵,秀秀视线望着地面,有些迷惑自己是不是烧糊涂了, 为何他们说的每个字她都明白, 可组合在一起便听不懂了呢。 王氏的私生女…… 王氏, 哪个王氏?那个备受宠爱的王贵妃?外头那些人是怎么了,自己怎么会同她扯上关系? 她有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说的一定是瞎话, 一定是…… 秀秀的手指慢慢曲起, 刚长长的指甲在墙面上‘刺啦’划过,瞬间劈开。 听到崔道之说她不是时,秀秀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 随之而来的‘胎记’两个字却再度让她心中一紧。 不受控制的, 秀秀眼前慢慢浮现出崔道之和老夫人头一次看到自己背后胎记时的神情, 厌恶、愤恨, 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原来她记得这样清楚。 这个时候, 秀秀忽然又想起来,自己不知何时听崔家的丫头说过,崔家跟那个王贵妃有仇,从前老国公和大爷的死便是王贵妃的杰作…… 又是一阵冷风吹来, 秀秀忍不住轻咳起来,她的脸因为受凉而有些微微发白,手紧紧扶着墙面,才没有让自己滑下去。 很快,在一阵略显急切的脚步声后,一双云纹刺绣长靴出现在视线里。 秀秀下意识抬头,只见崔道之正下颚紧绷地望着她,与他从前所有看她的目光不同,他此刻的双眼里竟出现了一丝极其显眼的慌乱和害怕。 他在慌什么?又在怕什么? 秀秀蠕动着嘴唇,暗暗的想,他不是说她不是么,如今为何出现这样的神情? 崔道之要去抓秀秀,秀秀下意识躲开,等她反应过来,看着自己的手,不禁微微一愣。 她躲什么,难不成她也相信了那些人的话不成…… 不远处,便是两个奉命来抓人的朝廷命官,而秀秀手扶着砖墙,就那样与崔道之对视。 崔道之置在空中的那只手握成拳,像是怕吓着秀秀一般,放轻声音对她道: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别瞎想……” 秀秀不吭声,她的魂魄像是忽然被人抽走一般,独立在自己的身体之外,看着它无助发抖。 风大了起来,火把被吹得‘呼呼’作响,不远处,薛崇明在下令: “……好了,要拿的人已经自己出现了,动手。” 秀秀抬了眼,张了张口,一直用高大身躯挡着她的崔道之终于将手按上她的肩膀,他的力气很轻,仿佛她如今是那易碎的琉璃,只要稍微碰一碰,就会碎得什么都不剩。 他的一只手慢慢往上覆在她脑后,将她按进自己怀里,在她耳边道: “……别说话,有我呢。” 他高大的身躯将她牢牢护在怀里,抵挡住将要到来的刀枪剑戟。 秀秀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崔道之点了她的哑穴。 那边人已经过来,崔道之揽着秀秀,让她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将她完全挡住。 “大将军。”薛崇明见着这一幕,心里才终于有些舒坦,就算他崔道之巧言善辩,能够颠倒黑白又如何,他还是保不住他怀里那个女人。 无论她到底是何人,这个时候,她只能是王氏的私生女,也必须是。 “方才一番话您差点把我们都说迷糊了,您说王氏的女儿另有其人,可这话您只能跟陛下去说,除非他现下便重新下旨,收回成命,否则我同苏大人这一趟的差事还是要办的,是不是啊,苏大人?” 一旁的苏标手握着腰间的刀柄,看向崔道之,半晌之后,方才点头:“确是如此。” 崔道之瞧见苏标的动作,微抿了唇。 他知道,他这是在提醒他,天命不可违,再这样拖下去,保不定会出事。 不知过了多久,崔道之侧过脸,对着众人道: “好,我可以叫你们把人带走,不过,我要先跟我夫人说会儿话。” 薛崇明下意识不同意,却听苏标抢先一步道: “快点,老子可不惜的等人。” 崔道之将秀秀抱起,往里头屋里去。 等进了屋,崔道之将秀秀放在榻上,握着她的手道: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想说,有许多话想问,但是先听我说,一会儿跟着他们去,不要怕,我明日便去接你,等到了明日,谁也不会再来欺负你……” 秀秀看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崔道之抿唇,抬手给她解开。 他以为秀秀会哭会闹,却只见她神色如常,开口问他: “他们说的是真的吧?” 崔道之将她两手紧紧握住,未等他开口,便听秀秀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原来你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我,是因为发现了我的身世。” 崔道之抬头看她,抿唇不语。 他想对她说不是,她跟王氏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她其实很聪明,一直以来或许也发现了些许端倪,可却不愿相信,如今她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想瞒也瞒不下去。 她不是傻子。 第92节 他自以为是的保护,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见他这幅模样,秀秀慢慢收回目光,看着桌上晃动的烛光,久久不语。 从最开始的震惊,迷茫,到相信,她不过用了不到一炷香而已。 是了,一切都解释通了,为何崔道之会这样对自己,为何老夫人看见自己身后的胎记会是那副神情。 她忽然想起闻正青,那些人都说他是贵妃的人: “要闻正青杀我的人,是王贵妃么?” 秀秀望向崔道之,面上无悲无喜。 崔道之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道: “……难受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 秀秀也以为自己会难受,可是最初的惊讶过后,她的内心只有平静,只觉得: “啊,原来如此。” 她所有的遭遇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她再也不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被子问老天,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这么多数不清的劫难。 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秀秀叹了口气:“可是在我心里,我的亲生父母只是从小陪伴我的爹娘,什么王贵妃李贵妃的,同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你们……” 她抬头看向崔道之,“好似觉得这很重要。” 崔道之喉咙微紧,说不出话来。 他宁愿她冲他发脾气,也不想她这样云淡风轻地对他。 “……你哭出来,秀秀,你哭出来,没事的。” 秀秀对他摇头:“我不想哭,我只是觉得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够到头,大将军……” 她喊了无数次的‘大将军’,可是这次却听得崔道之心头一紧,仿佛她正在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飞速离他远去,即便她就在自己面前,即便她正被他牢牢抱在怀里,那种要失去她的感觉却还是越来越强烈。 她对他,好似无爱又无恨了。 “秀秀……”他的手牢牢攥紧她的肩膀,声音竟有些无措。 秀秀抬头看他,眼睛里却再没有他的影子: “我原谅你了。”她道。 崔道之手指骤然收紧,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说她要原谅他,可他有什么好原谅的,他要她的爱,她的恨,就是不要她所谓的原谅! 她想同他一刀两断,休想! 崔道之握着她的肩头,哑声道: “我不许……你要做什么?” 秀秀觉得这人真是奇怪,自己不恨他,他反倒觉得不舒服,她摇头: “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活下去。” 外头那些人要抓她,她如今也只能借助崔道之的力量方能保住性命。 “大将军,虽然我自觉跟我所谓的亲生母亲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你因为她而迁怒到我身上,我认了,谁叫我身上流着她的血,现如今,你的气想必已经发完了,我便请你,尽力保全我一命,这样,咱们便算两清。” 她想了想,觉得从皇帝手中保一个妖妃的私生女着实有些困难,便叹道: “……若是不能,那便算了。” 崔道之呼吸沉重,恨不得捏碎她的骨头。 她如今竟然也学会了算计人心,她在一点点分析利弊,然后用他对她的喜欢来保全她的命。 她胆大妄为到了这样的地步! 而他生气的点也不在于她算计他,而是她内心深处,根本不信他会护着她,所以才用这样的法子来让他做出承诺,为此,她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身世。 然而此刻,望着秀秀那张平静到极致的脸,崔道之忽然心头一滞,她原本那样一个单纯小姑娘,硬生生被他,被这世道逼成了现如今这幅模样…… 何其可怜…… 他的秀秀,才不过十八岁。 崔道之滚动喉咙,双手渐渐放轻了力道: “……不用你如此,我自护你。” 秀秀看向他,轻声道:“多谢。” 说着,便从他的怀里起身,一点点往外走去,刚开了门,便听身后崔道之道: “明日朝堂,除了该有的举措,我会跟陛下说,你我早是过了门的夫妻,只是还未举行婚礼。” 崔家跟王氏有血海深仇,若秀秀当真是王氏的女儿,崔道之就算不杀她,也断断不会娶她,那是欺师灭祖的事情。 一个视父兄为精神支柱的孝子,做不来这样叫人戳脊梁骨的事。 秀秀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便抬脚跨出门槛,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崔道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或许永远再抓不到她的心了,无论爱还是恨,全都没有了。 第83章 崔道之吐出一口黑血…… 秀秀没有被送往刑部大牢, 而是被带到了掖庭的一个关押人的小屋子里,她扶着门框进去,只见里头阴冷潮湿, 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老实在这里呆着 ,可别犯浑,否则爷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 身后那个叫苏标的一声响亮的粗吼,震得烛光抖了三抖,秀秀转了身,只听‘吱呀’一声响, 门被关上, 门外那苏标和薛崇明的身影很快被挡住。 那门不隔音, 在里边很容易听见外头人谈话。 “苏大人,怎么不叫人检查她身上?” “怎么检查?难不成叫我这大老粗去扒人衣裳?我可做不来,要不薛大人你去?” …… 两个人互相拌着嘴,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秀秀静静听着,她身上的烧刚退,如今正虚着, 站得久了, 只是没力气, 便理了裙摆随意坐下。 不多时, 门开了, 只见进来一个宫女, 她垂了眼,并不作声,走至秀秀跟前,等她出去后, 秀秀的脸已经大变样,瞧着与市井里普通的民妇无甚区别。 秀秀坐在那里,只听她在门外道: “回大人,里头那位背上并无任何胎记。” 很快,她便听到了薛崇明的质问声。 折腾了半晌,秀秀着实有些乏了,便倚着墙壁闭上眼睛。 到了此刻,她才知道崔道之为何叫她安心跟来,原来他早就在宫里安排了自己人…… 半梦半醒之间,只听门又开了,一阵脚步声传来,秀秀知道此刻有人在看自己,但还是佯装睡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长这模样,哪里能跟王氏扯上半分关系?” 这回,是个尖嗓子的男人,秀秀听说,宫里的太监因去了根,说话便是这个样子。 脚步声再度远去,秀秀睁了眼,轻咳了两声,立即听见外头有人道: “来人,拿一床棉被来,这要是在这里冻死了,咱们都没得交差。” 不消片刻,便有人扔了一床棉被进来,秀秀拿过来,拍了拍尘土,随即铺在榻上,躺了上去。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秀秀闭着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知道,等到天一亮,迎接她的只有两个结局,一个便是崔道之接她回去,而另一个则是皇帝将她赐死,同她那个连话都没说过的亲生母亲一道,死在这皇宫里。 其实在她看来,第二种结局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听闻当今皇帝是个眼里揉不得渣子的性子,王氏生前作恶多端,是天下公认的妖妃,他若认定自己是王氏的私生女,不管是为了私情还是公事,大抵都不会放过自己。 而此时,崔道之若要保全她,便是在拿整个家族来与皇权对抗,她不认为他会当真为自己做到这样的地步。 或许,今夜便是她生命的最后时光。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忽然‘吱呀’一声响,一束强烈的光透进来,秀秀被刺得眯了下眼。 身后传来脚步声响,一声一声,踩在人的心上。 秀秀眼睛适应好光线,起身回望来人。 崔道之站在光影里,看不清神色,片刻之后,他展开手中的大氅,过来将她裹着抱起。 “走吧,回家。” - 初秋的天气,难得出了大太阳,天上掠过一群南飞的大雁,秀秀抬头看了眼,随即便收回目光,被崔道之抱着出了掖庭。 宫道狭长又幽静,满眼都是大红的宫墙,像是永远走不到头。 崔道之的脚步沉稳轻缓,将她紧紧护在怀里,离得近了,秀秀恍惚间闻到一股药味,但她只当是从他身上香包里散发出来的,并未当回事。 过了将近一炷香时间,两人才终于出得宫门。 往日寂静的宫门外,此刻显得有些热闹,不少大臣也不知在等什么,这时还没离去,见着崔道之抱着那女子出来,都忍不住撩起帘子看。 想起方才在朝上发生的那一幕,众人还是忍不住感叹。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叫大将军那样的人在朝堂上当众为她赌咒发誓。 若陈氏为王氏之女,便叫他崔道之无嗣而终! 这样的誓言不可谓不毒,便是陛下听了也很是震惊,大梁朝的人对鬼神很是敬畏,一般从不轻易赌咒发誓,便要发誓,也势必不会拿子嗣之事开玩笑。 大将军既敢这样说,想必外头那传言多半是假。 再加上大将军托出他同那陈氏已经在外成亲一事,众人便愈发怀疑起外间的那个传闻来。 大将军对王氏有多恨,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会娶她的女儿?简直是无稽之谈。 众人心里明了,此事多半是有人想往大将军身上泼脏水罢了,官场上的那些腌臜手段,不就那么回事么…… 第93节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崔道之将秀秀的脑袋往怀里一按,飞快抱着她上了马车。 秀秀一夜未睡,此时难免有些发困,她半掀着眼对崔道之道: “……没想到我真能出来。” 崔道之似乎是身子有些不舒服,“......你应当信我。” 秀秀点点头:“我是安全了么?” “暂时。” 秀秀仔细琢磨着他这两个字,不作声,这个意思便是,只要皇帝在位一日,她的性命便时时悬在刀刃上。 秀秀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递还给崔道之: “多谢。” 崔道之最是见不得她这样待自己,好似自己是个陌生人一般,时时刻刻想着跟他划清界限。 “穿好。”他没接,起身下了马车。 外头赵贵注意到崔道之的不对劲,有些担忧地去搀扶他: “二爷……” 崔道之推开他的手,只道:“送她回去。” 赵贵急得不行,“可二爷您这……” “……照我说的做。”扔下这句话,崔道之便转身重新入了大内。 等他出来时,赵贵已经送了秀秀回来,一见他的面,赵贵眼‘唰’的一下红了,只见崔道之面色惨白,走过的地方全是血。 “二爷——!” 赵贵并几个府兵急急跑过去,发现崔道之身后的那块布料一片通红,几个人急忙扶他上了马车,掀开他的衣裳一看,后背已经血肉模糊,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赵贵一个大老爷们,眼泪唰唰的往下落,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那帮黑心的,怎得下了这样的重手……” 虽然知道只有这样,陛下才会相信二爷的话,放夫人回去,可……可二爷昨日才被老夫人用藤条抽过,夜里因为担心夫人忙得连药都顾不得上,伤口发了脓,如今又挨了四十军棍,这可怎么得了…… 崔道之听他哭得头疼,“回去。” “是是!”赵贵连忙反应过来,二爷的伤耽误不得,便催车夫快走,“二爷,大夫早已请好了,如今就在家里候着呢,您别担心。” 闻言,崔道之只道了句:“叫他先到夫人那里去。”便闭了眼。 赵贵一愣,这才明白自家二爷还惦记着夫人昨日着寒发热的事,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二爷对夫人这样好,时时刻刻惦念着她,然而连他这样在身边伺候的人都瞧得明白,夫人对二爷半点不上心,但二爷却好似瞧不见似的…… 赵贵有些替崔道之觉得不值,可又想起从前崔道之是如何待秀秀的,最终也只能在心底叹了口气。 都是孽啊…… 国公府的人瞧见崔道之满身是血的回来,惊惧不已,忙作一团,老夫人听说后,更是差点晕过去,被人搀扶着过来,瞧见崔道之,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跺脚道: “孽障,孽障……你是要把我的心给掏空了呀……大夫,快叫大夫来……” 众丫头婆子忙得脚不沾地,端着一盆盆的血水从屋里出去。 大夫终于从秀秀那边过来,一进门,便闻见一股血腥气,再瞧见崔道之的背,不禁倒吸一口气。 忙活了将近两个时辰,大夫才扶着腰从里间出来,向老夫人那里复命去了,只留几个丫头婆子还有赵贵在里头伺候。 赵贵正给崔道之整理新换的衣裳,却见他眼睛微微睁着,看向外头。 “……二爷,您要什么?” 这个时候,别不是饿了,“奴才这就叫人端饭过来……” 饭端来,崔道之却闭了眼,问: “……她知不知道?” “什么?”赵贵反应片刻,这才明白崔道之问的是秀秀知不知道他受伤的事。 大夫是被从她那里叫来的,她如何不知呢。 赵贵一时垂下脑袋,端起一碗粥,拿勺子舀了下,顾左右而言他: “……二爷,您快一天没进食了,好歹吃点,我们做下人的也心安……” 崔道之脸色有些难看,道:“出去。” 赵贵一愣,放下碗,“二爷……奴才这就去请夫人过来……” 说着,便起身飞快跑出去。 这时,老夫人进来,坐在床边,看了眼一点没动的饭菜,半晌无语,最终,也只是起身,被人搀扶着缓步出去。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贵终于回来,却只是垂着头在外间来回转悠不敢进去,待一盏茶的功夫过后,才掀帘而入。 崔道之虽闭着眼,赵贵却知道他醒着,就等他的回话。 他使劲低垂着脑袋,道: “二爷……夫人她身上的烧已经退了,正歇着,怕是来不了……” 崔道之冷冷睁眼看他,赵贵立即将实话说了出来: “奴才将您的事说了,夫人只说二爷您如今需要的是大夫,她帮不上半点忙,便不来添乱了……” 赵贵大着胆子抬眼,看见他们家二爷忽然自嘲般冷笑了一下,眸色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猩红。 下一刻,只听‘哗啦’一声,碗筷尽数掉落在地,随即便是一口黑血喷洒在上头。 “二爷——!” 第84章 “秀秀,我们成亲。”…… 今岁的秋天来得有些早, 不过才入了九月,树上的叶子便已经变黄,飘飘洒洒落在地上, 风一吹,落得到处都是。 李婆子安排底下的小丫头们拿着扫帚仔细将祠堂前头的落叶扫净了,青石板上见不着灰,这才叫她们出去,自己洗了手,轻脚进了祠堂。 老夫人手捻一串沉香木佛珠, 跪在蒲团上, 口中默念着《地藏经》, 待念完一段,睁眼望着牌位缓声开口: “……你二爷今日怎么样?” 李婆子在她身侧跪下,“老奴瞧着二爷今日精神头还好, 有您天天念经为他祈福, 再加上二爷身子骨原本就比常人硬朗些,您着实不必担心。” 当日二爷吐血,老夫人着实吓得不轻, 到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只是也不知老夫人是不是还在同二爷怄气, 这些日子也没去瞧过几回, 只让自己每日里去看, 回来同她禀报。 想来, 二爷在朝堂上那番话着实惹怒了老夫人。 ‘无嗣而终’。 多么锥心的四个字,二爷起的誓也太大了些,他不信神佛之说,可老夫人却信, 陈氏的身份她再清楚不过,这样的誓岂不是在扎老夫人的心? “哼,谁担心他,我是在担心崔家。” 李婆子听着老夫人口是心非,也不揭穿,只是起身点了三炷香递给她。 烟雾缭绕间,老夫人起身,将香插在香炉里: “陛下是什么样的人,那是对敌人宁肯错杀不肯错放的人物,岂能因你二爷在朝堂上的一两句誓言便轻易放人?” 李婆子一愣:“老夫人的意思是……” 老夫人从她手里接过拐杖: “陛下如今有不得不用老二的理由,至于这个理由是什么……我暂时想不出来……” 这个恐怕只有陛下和崔道之两个人清楚。 如今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之事大多是大皇子在做主,瞧着他的太子之位算是稳了,可,事实当真如此么? 陛下的皇子中还有一位七皇子,他的养母王馥郁倒台后,他可是一点没受到波及,反而因为侍疾勤勉被陛下夸赞,而大皇子近日因处理政务不当,没少被陛下斥责。 “……老夫人?”只听李婆子在耳边提醒,“您小心门槛。” 老夫人低头一瞧,发觉自己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祠堂门口。 她被扶着出去,临了回头,瞧见丈夫和大儿子的牌位,想起前段日子两人的忌日,崔道之拖着病体过来给父兄磕头的场景,不禁叹了口气。 这孩子这样死心眼,若是跟他屋里的那个人再闹下去,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心里便是对他的言行再不满,身为母亲,也很难一直硬着心肠。 “那丫头还是没去看过他?” 李婆子犹豫着点了点头:“……兴许夫人是怕打扰二爷养病……” “不用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我只怕便是老二现下死了,她眉毛怕是都不会跳一下。” 这些天下来,老夫人也算是对两人之间的情况有了些许了解,如今她这儿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陈秀秀这个要靠他家保命的却是冷得很。 可如今的情况,她和崔家的命运已经紧紧联系在一起了,保她便是保崔家,老夫人即便再不情愿,也不能不认。 “走吧。” 李婆子看见她前去的方向,不禁一愣:“老夫人……” 老夫人道:“走吧……他想见人,我总得满足一下他的心愿……” 李婆子应声称是,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是母子一场,老夫人最终还是狠不下心肠。 她还是心疼二爷的…… - 秀秀去上房的时候,正好是午后,守门的丫头远远瞧见她,恍惚是以为自己瞧花了眼,使劲揉了眼仔细瞧,等走近了确认是秀秀,方才喜上眉梢,提着裙子跑进里头报喜: “夫人来了——!赵管事,夫人来了——!” 赵贵从廊下出来,以为丫头在胡闹,指着她道: “这种事能是胡说的?叫二爷听见,可还得了?” 都一个多月了,夫人连半个影子都没见,如今没事儿能忽然过来?他有些不信。 第94节 “……是,是真的,就在外头呢,奴婢不敢撒谎……” 赵贵闻言,下意识抬头望外瞧去,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向这里走来,不禁微微张大了嘴巴,口中喃喃念道: “乖乖,今日太阳这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说着便赶紧跑进里间向崔道之禀明了此事。 崔道之彼时正在窗下下棋,闻言,执棋的手一顿,半晌,方才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知道了。” 瞧着并无意外或者高兴的模样。 赵贵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退到外间,打帘子请秀秀进来: “夫人请。” “多谢。”秀秀点头谢过,便抬脚进了里间来。 崔道之身着一件玄色宽袖长袍坐在那里,背对着秀秀,并不回头,秀秀在他不远处停下,轻声唤道: “大将军。” 崔道之垂眸,将方才那颗下错了的棋子重新捡了起来,捻在指尖,背对着秀秀不吭声,似乎是在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然而过了半晌,却只是‘唰’的一下将棋子扔进棋篓里。 他微微侧过脸来,忽发现秀秀已经不在那里站着,不禁猛然扭过头去,却看见秀秀没走,而是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不远处的凳子上去。 崔道之不禁被气笑了,秀秀见状,便起了身,轻声道: “我见大将军不愿搭理我,便随便坐下了。” 这话果真是没法接,崔道之一双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只道: “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难为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 秀秀轻脚走至他面前坐下,实话实说: “老夫人说得对,大将军毕竟救了我一命,我合该过来看看。” 崔道之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不断在倒流,脸色有些难看: “是老夫人叫你过来的?” 秀秀点头:“嗯,我瞧大将军气色还好,想是已经好多了,老夫人瞧见了,必定——” “别人不叫你,你便不来是么?”崔道之打断她的话,沉声开口,他微垂着头,像是在瞧棋盘上的棋局,状似无意地问着。 秀秀张了张口,良久不作声,末了,只是道: “……我只是觉得,我帮不了大将军什么忙,过来,反而影响大将军养伤。” “你觉得我需要的是你帮忙?”崔道之忽然抬头看她,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不叫自己吓着她: “我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能见到你,你知不知道,陈秀秀?” 他的神色并没有秀秀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和疯狂,有的只是一片平静,可在这平静之下,却暗潮汹涌,仿佛下一刻,这个人的情绪便会化作惊涛骇浪将她卷入其中,彻底将她淹没。 秀秀只是静静与他对视,仿佛一汪沉寂的潭水,无悲无喜,掀不起任何波澜。 最终,还是崔道之先慢慢收回目光,闭眼道: “能不能到我身边来,我想抱抱你。” 崔道之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何曾听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过话?秀秀沉默着,一动不动,崔道之抬眼,抿唇望着她许久,最终还是一把将她拉了过去。 “别动。”崔道之抱着她,闭上眼,像是累极了,“一会儿就好。” 纱窗外,是飞来飞去的鸟儿,阳光照进来,是独属于秋日的带着一点暖阳的冷。 秀秀看了半晌,忽然问道: “陛下是当真放过我了么?” 崔道之忽然睁开了眼睛,摸着她的脸道:“原来你是为了问这个才来的。” 秀秀点了头:“我想知道。” 崔道之松开她,指尖还残留着她身体的触感,秀秀慢慢回退一步,彻底脱离他的怀抱,毫不留恋地坐到他对面去。 这时,赵贵送了药进来,崔道之皱着眉头喝了,赵贵犹豫了下,又将手中的药膏递给秀秀: “……夫人,二爷上药的时辰到了,您看……” 秀秀接过:“给我吧。” 赵贵喜上眉梢,立即抬眼去瞧崔道之,却见他脸色有些不大好,不禁在心头疑惑: 二爷不是一直盼着夫人来么?怎么她如今来了,他却不大高兴的模样? 想不通,他也不敢开口问,只得退下。 秀秀拿着药膏走至崔道之身边,抬手去解他的衣服。 崔道之抿唇。 她又在算计他,可是他却毫无办法。 秀秀将崔道之的衣袍解下,露出精瘦的上半身来,她看见他身上的伤痕,顿了一下,过了半晌,方才用手指捻了药膏轻轻点在他背上,涂抹开来。 可是此刻,崔道之却全然没有旖旎的心思,他只觉得沉重,整颗心的沉重。 他垂眸望着眼前的棋盘,张开口,将她想听的东西讲给她听: “这不过是一桩交易。” 君臣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交易。 发毒誓也好、宣称他和秀秀已然是夫妻也好,都只是必要的表面功夫,崔道之从来也没想过单单用这些便能叫皇帝放过秀秀。 谣言的力量是惊人的,就算皇帝此刻不信,怀疑的种子也会就此在他心中埋下,总有一天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要想真正护住秀秀,他们崔家就要有足够让皇帝利用的价值作为交换。 这个交换的条件,便是崔道之遵照皇帝的命令支持他真正喜欢的皇子上位。 然而这所谓的交易也是有时限的,过河拆桥的事皇家的人一向最是拿手,秀秀的事是一个把柄,等一旦他扶持那人登上皇位,等待他们的结局究竟是什么,他能够想象。 秀秀手停下,眼睫微颤,不知在想些什么,崔道之回头身来,瞧见她这幅模样,忽然便软了神色。 他想说相信他,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 “秀秀,我们成亲。” 第85章 利用 梨花桌上, 沉香从珐琅香炉里袅袅升起,丝丝缕缕钻入鼻端,窗外, 不时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屋内愈发的幽静。 秀秀歪了下头,像是没听清:“什么?” 崔道之伸手捧她的脸,不许她逃避,沉声重复那两个字,“成亲。” 秀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面孔, 他在她眼中看到些许意外, 随即, 秀秀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 “这场景倒是有些熟悉。” 崔道之唇角拉成一条直线。 是了,她与那闻正青谈婚论嫁时想必也是如此这般, 他执着她的手向她求亲, 而她含羞点头,随即躲进他怀里…… 他们彼时情投意合,而如今, 自己不过是在强求, 她不爱自己, 不过是为了生存暂时待在他身边, 向他妥协。 崔道之心里不大痛快, 像是被一颗石头坠着, 沉甸甸的难受,他的手收紧力道,但又怕弄疼她,便又放轻。 “不许想别人。” 他的声音平缓, 说出的话却带上了久违的强势。 秀秀被他拉近,并未挣扎,一双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只摇头说: “没想别人,我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在河州的那所房子里,大将军同我说的话,觉得有些意外罢了。” 崔道之听到前半句,先是嘴角松了松,然而随之而来的后半句,却让他整个脊背一僵。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想嫁给他,可是他当时是如何做的呢? 在毫不留情揭穿她心思后,他告诉她,自己只会让她当妾,叫她不要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 崔道之喉结滚动,手慢慢松开秀秀的脸,顺着锁骨放到她两侧肩上去。 “……我——” 他想告诉她,自己当时满心里都是仇恨,只当她是累赘,为了摆脱她才说了那样的混账话,可是他知道,这样一番话说出来,他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伤害就是伤害,它不会因为一些所谓的理由便变得合情合理,当那些她曾经遭受过的痛苦不存在。 于是崔道之问:“恨我么,秀秀……” 他的手慢慢收紧:“恨我吧。” 秀秀的肩有些疼,但她没作声,只道: “我恨你做什么,我方才只是突然想到往事,随口一提而已。” 崔道之的手渐渐松开,过了好半晌,脸色方才恢复如常,仿若方才的事没发生一般,手拿起一颗棋子,对秀秀道: “成亲的事,你还没回答我。” 秀秀拿帕子去擦手上的药膏,提醒他,“我出身微贱,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还跟大将军你有仇……” 崔道之皱眉:“是王氏跟我有仇,跟你又有什么干系?更何况……” 他看向秀秀:“出身高贵,什么都会的大家闺秀长安城不知有多少,可是陈秀秀,却只有一个,我不想听见你再妄自菲薄。” 秀秀其实只不过是在同他分析利弊,以免他忽然反悔,见他反应这样大,也不再说下去,只道: “我同大将军成亲,是不是可以更安全一些?” 崔道之穿上衣裳,去系颈间的盘扣,可是却怎么都系不上去,最后他将手指曲起,没有再去管它。 “是。”他说。 第95节 秀秀想了想,眼睛看着从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点头:“好。” 崔道之原本并不期待她立刻答应,听见这话,不禁乍然抬眼看她,“想好了?” “嗯。”秀秀神色坦然,仿佛在说一件小事,“既然对我有利,为何不答应?” 王氏是宫妃,宫妃的私生女便是皇室的污点,注定要被抹去,不说她如今走不了,便是能走,离了崔道之的庇护,皇帝又能叫她在外头活几日? 既然如此,同崔道之成亲,获得国公夫人的身份,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现阶段,她能靠着这个身份好好活下去。 崔道之不知该高兴她对自己不设防,什么话都说,还是该生气她如今对他只剩下了算计。 崔道之将手中棋子丢开,转过头去,忽见她坐在阳光下,整个人沉静得过分。 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原本应该无忧无虑,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步步为营,找不到多少活气。 他刚升起的复杂心绪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的心疼。 崔道之将秀秀拉置怀里,拍她的背: “别怕,一切交给我。” 她不会有事,崔家也不会有事,咱们都会长命百岁,等到老了,牙齿都掉光,没力气了,他还会这样抱着她,两人一起到棺材里去。 秀秀发觉崔道之好似很喜欢这样抱小孩似的哄自己,她抬手,去系他脖颈里的盘扣,却被他握住手。 她身上的桂花香有意无意地往他鼻端钻,头就那样安静枕着他的肩膀,轻声问道: “背上还疼么?” 只这一句,便叫崔道发了狂,他忽然双臂收紧,俯身去吻她,秀秀也没反抗,反而将手搭上他脖颈,指尖无意识触碰着他的喉结。 “……故意招我是不是?” 他像是被她攥在手心里的风筝,一颗心是飞是落,全凭她做主,明知她如今不过是在故意引诱他、利用他,他还是无可挽回地主动踏进她为他编制好的陷阱里。 崔道之一面在心里骂自己蠢一边扫落矮桌,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有几颗蹦蹦跳跳,滚出了里间,落到外间的毯子上去。 秀秀躺在榻上,鬓发散乱,崔道之的手去顺她的乌发,明明她就在眼前,那样乖巧安静,可是他却总觉得她离自己这样远。 崔道之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与她鼻尖相触。 “……秀秀,好秀秀,说句话。” 秀秀仰头,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背,惹得他闷哼一声,抱得她更紧,像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你,你轻些……” 崔道之听她说话,心里才有了些许实感,动作放轻,贴在她耳边问: “这样好不好……还是这样?秀秀,你高不高兴?嗯?你高不高兴……” 秀秀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崔道之连眉头都没皱,瞧她浑身泛起的微红,吻她的鬓角。 “……秀秀……” “……” “秀秀……” “……” 崔道之只是一遍遍叫秀秀的名字,最终,在他将秀秀抱在身上时,终于听见她在无尽的潮湿中喊了一句: “……崔……道之……” 崔道之心口发烫,捉住她无意识伸向空中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随即十指相扣。 他像是在冬日里行走太久的旅人,只能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取暖,即便只有片刻的暖意,即便那暖意是假的,也心满意足。 “等十天后咱们就成亲好不好,那个时候,你院里的那颗柿子树上的柿子也该彻底红了,我提前问过了,不会酸。” 也不知秀秀有没有听到,她抱着他的臂膀,脸贴在上头,奔向最后一抹潮红。 - 崔道之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再次裂开,不但如此,还增添了好些牙印和划痕,赵贵瞧见的时候,不禁微微张大了嘴巴,想劝几句,但瞧见自家主子微微舒展的眉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崔道之上了药,又进里屋去,陪秀秀躺了好一会儿,哄她又睡着了才出来。 朝廷这段时日的政务虽大部分仍由大皇子处置,但他手中的实权却仍旧少得可怜,陛下又迟迟不立他为太子,因此他这段时日显得颇为急躁,有好几件政务都处理失当,叫朝中的好些大臣们颇有怨言,连带着同他沾亲带故的薛崇明也受到了排挤。 “听说,好些主意都是薛侧妃给大皇子出的,因为这事儿,大皇子不但冷落了她,还当着下人的面训斥她,很是叫她没脸。” 崔道之听了,也只是淡淡垂眼,呷了口茶,“等过几日,就说我伤好了,又要办婚事,喜上加喜,告诉七皇子,我这里有上好的弯弓,把他请来。” 赵贵一听,不免哑然道: “七皇子……咱们一向同他没什么往来,而且他是王氏的养子……” 崔道之抬眼:“照办便是。” 赵贵难得见崔道之如此好脾气,没有对自己冷脸,便连忙应是,然后问: “可要请大皇子?” “不。”崔道之将茶盏放下,“不请,若是他们那边的人要来打听,便将消息透漏过去。” 赵贵愣了片刻,躬身称是。 瞧见外头起了风,崔道之嘱咐道:“叫丫头把窗户关好,别冻着夫人,你随我去老夫人那里走一趟。” 赵贵点头,随即吩咐丫头进里间去,自己则随了崔道之出去。 等回来时,已经是日落时分,崔道之下意识掀帘进去,想唤秀秀起来吃饭,却见拔步床上空无一人,被褥早已经凉了。 他抿唇,“夫人呢?” 丫头赶忙跪在外间回话:“二爷您走后没多久,夫人便回去了,奴婢们拦不住……” 崔道之听着,慢慢往床上坐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沉声开口: “......知道了,去吧。” 地上的矮桌和棋盘早已收拾妥当,重新摆放在榻上,就像她没来时一样。 窗外,秋风呼呼吹过,不过片刻功夫,便听见‘霹雳啪嗒’的雨声,伴随着阵阵闷雷,传入耳中。 赵贵在外间看着人摆好了饭,在外头喊人,却迟迟没有听见动静,深怕里头出事,赶忙微微掀开帘子往里瞧。 只见崔道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生病而有些消瘦的脸庞隐没在烛光的阴影里,瞧不分明。 赵贵回头去瞧桌上的饭食,见几乎全是厨子做的河州菜,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松开帘子,退了出去。 第86章 你不想恨我,那再喜欢上…… 崔道之要同秀秀成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 国公府放出的消息是,夫人早在河州时便被大将军抬为正妻,此次只不过是为了补全应有的礼节而已。 此消息一出, 不但世家勋贵,便是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议论纷纷,虽当初便听说大将军为了这个房内人闹出了不少事,但贵人过分宠爱姬妾这种事情从古至今也不是没有过,并没什么稀奇,在众人看来, 此女便是再得宠, 也不过是个玩物, 抬为贵妾也便顶天了。 谁也没想到大将军竟然当真娶了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为妻,世家子弟与庶民不通婚的规矩在他眼中仿若一张废纸。 一时间,大梁上下皆以此为奇闻。 对于外间的言论, 秀秀自然也有所耳闻, 她每日叫身边的丫头打听外头的趣事讲给自己听,听到有意思的地方还会笑。 当时崔道之就站在她身后,丫头先瞧见他, 吓得立即跪下, 而他却只是走过去摸了摸秀秀的头发, 将自己新打的簪子插在她头上, 并未说什么。 夜间, 他抚慰着秀秀的身体, 教她享受他带给她的快乐,秀秀眼角一片胭脂红,指甲深深陷入他紧实的背上,他却还觉得不够。 他要她更高兴、更舒服、更加离不开他。 仿佛只有如此, 才能填补他心里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空洞。 崔道之身体渐渐好起来,与秀秀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也没不耐烦,只是偶尔会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崔道之理她汗湿的乌发,问她在看什么,秀秀只是摇了摇头,对他道: “叫人再开些汤药来吧。” 崔道之下意识手摸上她的脑袋,“哪里不舒服,还是我方才伤着了你?” 就在他起身叫人之时,衣袖被秀秀拉住,崔道之回身,看见她整个人窝在被褥里,露出的肩头上还残留着他的牙印,她看着他,轻声道: “是避子汤。” 此话一出,崔道之久久没有动作,床帐外,烛光不住摇晃,应和着窗外的秋风,‘噼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崔道之忽然一把掀开床帐,长腿一伸,下了拔步床,一身月白寝衣背身站在床前,高大修长的身体将烛光尽数遮挡在外。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一张冷俊的脸再加上宽肩、窄腰、长腿,叫他在人群里十分惹人注目,堪称翩翩佳公子。 然而也许是从小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缘故,他身上的煞气太重,叫人看见他第一眼便心生恐惧和敬畏,忍不住想逃。 然而此刻,这个让人惧怕的大将军却一动不动,深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便做出什么事来吓着身后的人。 有丫头听见动静,照规矩进来送水,却听崔道之冷声道: “滚!” 丫头吓得连忙将水放在外间,关上门出去。 就在秀秀以为崔道之要走时,却见他只是去关了窗,不一会儿再度回到床上来。 他狠狠揉搓她,像是在出气,秀秀微蹙着眉,“……疼。” 要命,她如今也学会这样撒娇。 明知她许是做戏,崔道之仍旧忍不住手劲放轻,在她耳边道: “疼?你也知道疼?在河州提过一次如今又提,非要如此气我,嗯?” 纠缠间,两人的发丝缠在一处,秀秀抬手,被崔道之按住: “……不许解。” 秀秀被他握着手腕,抬眼看他,也没再去纠结头发的事,随即闭上眼睛。 见她如此,崔道之捧她的脸,“……秀秀,你什么都不用怕,若有了,咱们便生下来,不要那劳什子的药。” 秀秀睁眼,点了点头。 第96节 崔道之喜出望外,狠狠亲了她一口,“好秀秀!” 然而下一刻,便听见秀秀道:“左右有大将军起的那誓,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怀不上。” 崔道之动作一顿,但是很快便冷笑一声,手钻进秀秀衣襟里,见得她浑身变红,方才道: “若起誓作数的话,大梁早在太宗爷那一朝便没了,神佛之说,从来无稽之谈,不过是历代皇室拿来治理百姓和官员的手段罢了。” 太.祖开创大梁前,曾对跟随自己一起打江山的部下言道,若他日他能开创霸业,当上天子,便与他们共享天下,否则便二世而亡。 然则,在他登基称帝第五年,便将从前有功的一干部下尽数杀死,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而大梁朝如今却已经历经十六位君王,三百二十八个春秋。 秀秀听着他的话,没有吭声,她此时身子已经不知不觉侧躺,崔道之于是顺势歪在她身后,抬起她一条腿。 两人的鬓角同时沁出细密的汗珠,崔道之观察着秀秀的神色,找准位置。 帐子里太热,崔道之干脆把被子掀了,烛光下,他不住轻吻她耳后的肌肤,哑声问她: “……还想着喝药么?” 帐子里越来越热,秀秀整个人好似要被热气打散,她没吭声,只是回头望他。 崔道之被她看得软了心肠,手上力道却不放轻,想要叫她彻底打消念头,便故意吓唬她。 “……你若敢私自找人煎来吃,那些帮你的人便一个都活不了,知道么?” 秀秀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问:“……好了吧……我累了……” 崔道之先前那副强硬再装不下去 ,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吻她: “……好秀秀,心肝儿,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然而他这一会儿实在太久,秀秀没有等到,便晕了过去。 崔道之亲自抱着秀秀沐浴,等出来后,已经是丑时,离天亮只剩两个时辰。 他挨着秀秀躺下,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拿帕子轻擦她微湿的发丝,随即将帕子一丢,换了手轻梳起来。 半晌,他的手慢慢下移,最终放在秀秀的小腹上。 烛光不断闪动,崔道之拥着秀秀,神色昏暗不明。 “既然你不想恨我,那再喜欢上我也不成么?我要的不多,一点足矣。” 秀秀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 翌日,秀秀起来时,早已日上三竿,崔道之不在房里。 丫头见她醒了,赶忙过来替她穿衣,秀秀实在是腰酸背痛,动弹不得,也便由她,“多谢。” “夫人折煞奴婢了,二爷走时嘱咐,今日他要在家里宴请七皇子和一些交好的臣工,午饭便不同夫人一起吃了。” 秀秀点了点头。 用过饭,秀秀叫人拿纸和笔来。 “夫人可是要练字?”丫头一边磨墨一边问。 练字好啊,早前二爷怕夫人无聊,专门找来字帖来给她练,夫人却一直没动过,如今竟要拿出来了,二爷若是瞧见,不定多高兴。 “不是。” 丫头一愣,“那夫人要写什么?” 秀秀没吭声,只让她出去,等写好了,看着最右边的三个大字,秀秀眸色微深,等字迹等干了,才妥帖将它收好,想着等成亲那一日再拿出来,叫崔道之签了,至于他到时会是什么态度,是高兴还是暴跳如雷,她并不在乎。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刻,秀秀方才出来,去园子里消食。 园子里到处张灯结彩,挂满红绸子,这是为了过两日大婚所布置的,园子里有不少丫头婆子,见到秀秀,皆是满脸堆笑,行礼问安。 秀秀往前头清净的地方去,一路看见许多菊花,到了尽头的亭子处,却是桂花香满枝头,秀秀便随意摘了点拿帕子包了,打算晒干了放在荷包里熏香。 刚抬脚上了走廊,便看见一个香包落在地上,拾起一看,却见上头绣着一条四爪蟒。 正愣着,忽见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来,将香包夺了去,秀秀抬头一看,只见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个头只比她高一点,看见她,先是一惊,随即指着她道: “你就是——” “她是臣的内人。” 崔道之不知何时过了来,搂着秀秀,对跟着她的丫鬟们道: “外头风大,送夫人回去。” 丫头一左一右搀着秀秀,“夫人,咱们走吧。” 秀秀没吭声,跟着她们离去。 期间,那个少年的眼睛一直跟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收回。 “大将军,你别娶她了,你把她送给我,叫她进宫去陪我玩儿,我再叫父皇赏好的给你,如何?” 跟着七皇子来的内侍听见这话,立时吓得脸色惨白,赶忙在背后拉他的衣袖。 七皇子只一张天真的脸望着崔道之,见他迟迟不说话,这才忽然笑开,将那香包交给内侍,由内侍重新给他佩戴上,叹了口气道: “无趣,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无趣,连个玩笑都开不起,还不如玩弓箭有意思,但父皇如今这样,我连弓箭都不碰了,大将军,你的那些收藏,等下回再看吧。” 崔道之静静看着他,道:“七皇子纯孝,可为天下表率。” “这话可不能乱说,大哥哥听见要恼的。” “说起这个……”七皇子看了崔道之一眼,笑道:“大将军近日怎么不跟大哥哥来往了?这次也没请他来。” “殿下希望臣请他么?”崔道之淡淡道。 七皇子嘴角带着属于少年的无害的笑:“自然不希望,大将军,父皇想必也不希望。” 崔道之没吭声。 最后,就在要出去时,七皇子忽然转身,后退着对崔道之道:“大将军,我能常来你家玩儿么?” 这话问得十分无害,仿若只是一个小孩子太过孤独,想寻些热闹而已。 崔道之抬脚带他往前走,“臣家里无趣的很,还是宫里好玩些,七皇子觉得闷了,可以随时招臣前去解闷。” “好吧。”七皇子笑嘻嘻地越过他,大步往前厅跑去。 崔道之走在他身后,眸光如潭,幽静却深不见底,很快,一根树枝被他踩得粉碎。 第87章 和离书。(二合一)…… 大皇子府上, 满府的下人皆摒心静气,丝毫不敢行差踏错,一个丫头因为上茶稍慢些便被狠狠踹了一道窝心脚, 随即被人架着出去挨板子。 这番折腾下来,那丫头怕是小命都给折腾没了,然而主子的命令便是天,满府下人,谁又敢多言一句,只能叹她一句倒霉罢了。 此刻, 大皇子脸色铁青, 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转悠, 众门客们见状纷纷互看一眼,随即便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只有薛崇明道了一句: “殿下息怒。” “息怒……”七皇子终于停下, 将手重重锤在门柱上,咬牙道:“我如今还敢发怒么,从前父皇私下不满便罢了, 可如今他好不容易上回朝, 却在朝会上,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当众给我难堪, 训斥我, 你们说——” 他转身指着众人道: “父皇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自己主子刚愎自用、不听劝导,屡屡犯错,这次更是险些酿成大祸,陛下自然是不满了。 可这些话, 他们自然是不会说,否则,那便是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当众下大皇子的面子了,于是众门客只好劝道: “殿下,陛下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为陛下办差哪里有不挨骂的?陛下心里还是疼您的,否则也不会把监国之权给您,殿下还是放宽心,保重身子为好。” 大皇子听到这话心里稍微舒坦些,走至上方那张紫檀木椅上坐下,然而想到方才下人来报之事,心中再度不痛快起来。 崔道之一向同他那乳臭未干的七弟没什么来往,如今却忽然请他和一干朝臣到他家里去,而被请的朝臣里却没有一个是他的人。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十分不好的信号。 崔道之手握兵权,且在朝中有不小威望,对于任何一个皇子都是一股不小的助力,他从前潜意识只觉得他会帮助自己当上太子,然而,现下看来,当真如此么…… 若是,他为何突然与他七弟开始往来,若不是…… “你们说……崔二究竟是什么意思?” 思虑片刻,大皇子手握椅子扶手,看向面前众人。 众门客知道大皇子素来倚重崔道之,听见这话,也不敢妄自揣测,深怕日后传到崔道之耳朵里对自己不利,于是一时不敢言语,只有薛崇明站起来对着大皇子行礼,冷声回道: “殿下,此事再明显不过,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大皇子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我明知故问什么?” 薛崇明垂眸,躬身答道:“崔道之已然生了二心。” 此话一出,书房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大皇子手握紧扶手,“不过只一次宴会罢了,说明不了什么。” “殿下。”薛崇明抬头,直直地望向大皇子,沉声道:“如今这样的关头,崔二如此行径,殿下难道不能从中猜测出什么么?” “……什么意思?”大皇子站了起来。 “上意。”薛崇明从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大皇子闻言,脸色一变,险些当着众人的面重新跌坐回椅子上。 崔道之是个最会揣摩他父皇心思的人,他从前一直支持自己,怎么不过转眼的功夫,他便同自己疏远起来,转而去与他七弟走近? 还会是什么原因,还能是什么原因? 大皇子先是震怒,喝道:“放肆!” 可是想起这些时日朝堂上的各种传言,一颗心竟当真开始渐渐慌乱起来。 不会,父皇不会…… 他若不是当真想立自己为太子,又怎会将监国之权交由自己?况且他那七弟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还是王氏那贱人的养子,父皇怎么可能会想着把江山叫到他手上?怎么可能…… 然而皇帝这段日子以来的斥责言犹在耳,一声接着一声,说得他手脚无力,浑身冷汗。 就在这时,下头人来报,说皇帝要去西苑养病,即刻动身,特来叫人告知大皇子一声。 第97节 大皇子缓了缓神,道:“我这就叫人收拾东西,陪同父皇前去。” 来报之人犹豫片刻,道:“……陛下说大皇子您领着监国的差事,便不必前去侍疾了。” 大皇子一愣,半晌,缓声问道:“七皇子……可陪同前去了?”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大皇子呆坐半晌,便抬手让众人出去,随即,顺手拿起茶几旁的玉如意狠狠砸向地面。 听着里头隐隐传出的清脆声响,薛崇明转过身,走向薛昭音的院子。 “哥哥。”薛昭音面色稍显憔悴,亲自端了茶来给薛崇明吃,坐下道:“如何?” 薛崇明呷了一口茶,道:“等着吧,不等我劝说,殿下自己就会忍不住。” 闻言,薛昭音的脸上带上一丝淡淡的忧虑,“确定要走这一步么?若是不成,咱们一家……”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薛崇明拳头不自觉握起,“再等下去,崔道之的刀便真的要落到我们兄妹头上了。” 他太清楚崔道之的性子了,他当日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是当真的。 薛昭音眼角有些发红:“是我连累了哥哥……” 薛崇明抬手替她擦了眼角的泪,摇头: “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便是你不出手,我也不会放过他,崔二当初带给我们家的耻辱,我要他用血来还。” 还有那叫秀秀的贱人,他同样不会放过。 上次那样的事都没能把崔道之拉下马,着实叫他恼恨了好一阵。 这些日子他算是瞧出来了,陛下根本就没有立大皇子为太子的想法,他想立的是七皇子,而一旦七皇子登上皇位,身为大皇子外戚的他们别说前程,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他本可以用陷害崔道之谋反这一招,可不说招数能不能奏效,陛下的身子能不能撑到计谋成功的那一天都是未知数。 万全之策,只有一个。 就算大皇子不想,他也会逼他走上这条路,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崔道之不是要娶那贱人么,先让他得意两天,等成了事,我会砍下这对奸夫淫.妇的人头来给你出气。” 薛昭音听着哥哥的话,想到一路因这二人所受的屈辱,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等着。” - 国公府娶亲,酒宴自是摆得热闹,留守长安的官员大半都前去捧了场。 一般的新郎官都要出来招待宾客,然而众人到了大半晌,戏台上的戏都换过一轮了,却始终没瞧见崔道之的身影,不免有大着胆子的拉着国公府的小厮问: “你家大将军呢?” 小厮只能答就快来,然后趁不注意,溜进内院去,请示老夫人。 老夫人今日本不愿来,但为着大计和国公府的体面着想,还是强打着精神过来。 不管来祝贺的众女眷心里对崔道之娶一个曾经的丫头当正妻到底是何想法,面上终究是十分过得去,恭维之语连绵不断,老夫人心里十分清楚,只是淡淡扯着嘴角听她们说。 李婆子将小厮的话在耳边说与她听,老夫人沉默片刻,借着起身换衣的空让小厮再去催。 此刻,崔道之刚换好衣裳,大红色的婚服衬得他整个人越发玉树临风,冲淡了平日里身上的冷肃之气。 他怕秀秀冷,早早的便叫人烧上了地暖,长长的大红帐子垂在地上,一动不动,屋里虽燃着沉香,但仍残留着一股隐秘潮湿的味道。 见他要再度进去,赵贵忍不住提醒道: “二爷,外头都等着您呢。” 崔道之今日心情不错,‘嗯’了一声,掀帘进去,赵贵见状,只得轻拍了一下脑袋走至院子外头,前来叫人的小厮一见他这幅模样,脸上立即苦哈哈的。 赵贵斜睨他一眼:“瞧你,嘴里像是被塞了苦黄瓜似的,今日是二爷和夫人的大婚之日,咱们这府里没人会比他更重视,别成日里瞎操心了,先等着吧。” 一应的媒婆、喜娘,还有各色端着嫁衣、钗环的丫头排成一排,在外头站着,闻言,皆轻笑起来。 说话声隐隐传到里间,秀秀听见,忍不住拿被子将自己盖起来,被子又被崔道之拉开。 他俯身捧她的脸,轻啄她的唇: “快起。” 昨夜里,虽一回便罢,但秀秀仍旧觉得懒懒的,不想动弹,睁眼只瞧见满眼的红,反应了好一会儿,轻声道: “改日吧,我今日有些累。” 这话便有些孩子气了,崔道之难得见她这样,瞧着更喜欢,轻蹭她的鼻尖: “傻话,成亲的日子哪里有说改便改的,叫他们伺候你穿戴,我想看看你穿嫁衣的样子。” “大将军见过的。”秀秀提醒他,“两次。” 一次是她被孙家强行逼着殉葬,另一次则是她嫁给闻正青,那身嫁衣还是她亲手绣的,花费了她不少功夫,可惜只穿了不到半日的功夫,便被他撕扯下来烧了。 崔道之动作一顿,随即冷笑道: “那算什么嫁人,不过都是胡闹罢了,算不得数,今日,咱们才算是真成亲。” 秀秀不作声,被他抬腰贴近他,像是确认一般问道: “也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成亲,是还不是?” 他将脸抬高些,望着她。 秀秀不大想同他争论这些,随意点了点头:“嗯。” 崔道之高兴了,抱她在怀里哄: “待会儿人多,你别怕,跟我走就成,昨日教你的东西,你可别忘了,别的忘了也成,但拜天地的礼节可忘不得,我答应你,今日在外头只待一会儿,很快就过来陪你,可好?” 秀秀从没觉得崔道之这样啰嗦过,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以免他继续说下去。 崔道之笑了下,叫外头的人送嫁衣进来,亲手把秀秀从被褥里捞出来,给她穿上大红色的里衣,正系盘扣,只听外头赵贵喊道: “二爷,午膳时辰到了,老夫人派人来催,请您去前厅招待客人,一干王侯皇亲都等着呢。” 这个时辰了,二爷还不出去,着实是有些不大妥当。 秀秀自己下了拔步床,对崔道之道:“大将军快起吧,等晚上再看也不迟。” 崔道之起身,手扶住她后脑勺吻她,他的手宽大有力,秀秀挣脱不开,屋子里站着的丫头看着了,连忙将脑袋垂低,背过身去。 崔道之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吻了秀秀很久,直到秀秀呼吸不过来推他,方才罢手。 他抬手,轻抹了一下秀秀的唇角,随即嘱咐下人: “好好侍候夫人。” 丫头们并外间站立的喜娘、媒婆齐齐应了声是,崔道之方才走了出去。 他一走,一张胖圆圆脸的喜娘便一边掀帘进来,一边啧啧称奇,对秀秀说着吉祥话: “夫人万安,您真是好福气,大将军这样疼您,我活了这样长的年头,还从未见过哪家郎君这样宠爱自己娘子的呢。” 成亲的日子,掀盖头前不避讳着见面就算了,还亲自给人穿衣,又是哄又是抱的,瞧得她们这样早成亲八百年的老人都有些脸红。 从前听人说在外冷肃的大将军唯独对自己的那位房里人会软上一软面孔,只是不信,如今瞧见,当真是大开眼界了,这哪里是软一软面孔这样简单?这分明是千依百顺了,瞧那心肝宝贝肉疼着的模样,怕是此刻这位夫人要天上的星星,大将军也会立即想法子给她摘下来。 本以为夫人听了自己的话,就算不满脸通红,也要娇羞一笑,然而喜娘却只看见秀秀满脸平静,一双眼睛更是无波无澜,自去拿湿帕子擦脸去了。 喜娘与媒婆对视一眼,还以为秀秀是不大喜欢她们,却见她梳洗过后,对她们微微点头: “有劳两位了,开始吧。” 媒婆拉了拉喜娘的衣袖,喜娘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对秀秀行礼:“是。” 待丫头给秀秀上了妆,喜娘便拿梳子一边梳着秀秀的头发一边嘴里唱着祝福语: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1” 轻柔的歌声在耳边回荡,秀秀静静听着,抬头望向窗外在枝头不断跳动的麻雀,垂下了眼帘。 等拜堂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时分,秀秀被喜娘搀扶着出去,司仪在喊:“跨火盆——” 秀秀只是站在那里不动。 司仪再喊:“请新娘跨火盆——” 秀秀还是不动。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众人正讶然间,却见崔道之从人群中走了过去,还以为他是要发火,毕竟新娘方才的行为已经算是公开打国公府的脸了。 谁知,却见他一把抱起她,抬脚跨过了火盆,随即放下。 整个院子寂静无声。 崔道之脸上并无恼怒之色,对司仪道: “继续。” 司仪张了张嘴巴,很快反应过来,“新人入厅内拜堂——” 秀秀手上被放进一根系着大红花的红绸,然而很快,那根红绸便被人从手中抽离,随即,一只细长的大手直接将她握住,崔道之在她耳边道: “跟着我。” 秀秀不作声,崔道之将秀秀整张手尽数握于掌内,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牵着她步入厅内。 接下来,便是拜堂。 这个过程,倒是没出什么岔子,拜完堂后,秀秀便被喜娘搀扶着,重新回了新房。 ‘吱呀’一声门响,秀秀抬脚进屋,带着石榴图案的裙摆匆匆扫过门槛,下一刻,秀秀便把盖头拽了下来。 “哎呦!”喜娘一惊,赶紧上前道:“在大将军来之前,夫人您的盖头是不能掀的,否则不吉利。” 秀秀淡淡一笑,摇头:“没事,阿婆,您回去吧,这儿我一个人就成,今日,多谢你了。” 喜娘倒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贵妇人,确认了半晌: “夫人当真不需要人守着?” “不用,去吧。”秀秀将盖头随意仍在桌面上,随即坐下。 喜娘想提醒她盖头不能随意乱扔,但最后还是只是行了个礼,退下了。 崔道之来时,在外站了半晌没进去,只是问些有的没的,“各家的贺礼可清点了?” 赵贵道:“回二爷,还未曾清点,只一样,兵部侍郎薛家送来的贺礼有些奇特,还请二爷示下。” 第98节 崔道之闻言,挑了下眉,“是什么?” “是……一根红绸,奴才不知何意。” 哪有给人新婚送这东西的,小气不说,还奇怪得很。 崔道之闻言,脸色一沉,冷声道:“送回去。” 然而不到片刻,又道:“回来,不必送回去了,收好。” 等到了时候,还有用,崔道之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是。”赵贵应声,他看了看崔道之,见他仍旧不进去,心中奇怪。 二爷早早离席要回来,怎得如今到了门口却又这般模样? “二爷……您这是?” 崔道之站在那里,修长的身形隐没在阴影里,问: “赵贵。” “是,二爷。” “我身上酒味重不重?” 她不喜欢他满身酒气。 赵贵一愣,仔细闻了闻,摇头:“不重,只是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崔道之点了点头,站了好一会儿,正要抬脚进去,双腿却被人忽地抱住,垂头一眼,确是崔茹。 他将她抱起,“茹儿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崔茹指了指院子里,又指了崔道之身上的大红色婚服。 崔道之笑了,“茹儿是来给叔叔婶婶贺喜的么?” 崔茹点头,拍拍手,推开崔道之,从他身上跳下来,跑进婚房里去,有丫头要拦,被崔道之阻止,“不必拦她。” 崔茹进了屋,瞧见秀秀正伏在桌面上,像是睡着了,便跑过去,拿发丝轻挠她的脸颊。 秀秀抬头见是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大姑娘怎么这时候跑来?” 崔茹见她和崔道之连问话都一样,不禁笑眯了眼,指了指自己,摇头,又指了指嘴巴。 秀秀有些不明白,“大姑娘饿了?” “她是想要你叫她茹儿。” 崔道之掀帘进来,见到秀秀桌上的盖头,静默片刻,走过去将它握在手心里。 秀秀张了张口,那声卡在嗓子眼里的‘茹儿’终究是没唤出来,只是拿了桌上的点心给崔茹吃,“大姑娘饿么?” 崔茹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抬头望向崔道之,崔道之摸着她的脑袋哄,“婶婶害羞,等明日你过来,便好了。” 崔茹眼睛一亮,看向秀秀,随即摇着她的手笑起来。 不知为何,秀秀看着这张纯洁无瑕的小脸,喉咙里忽然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她什么都没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崔茹一直在屋里待到睡着,才被奶母抱走,崔道之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在那里坐着,此刻,才起身将秀秀抱起,放到拔步床上,将两人的衣摆系在一起,随后将盖头给秀秀盖上。 秀秀的眼前又是一片灼热的红。 很快,盖头被秤杆挑开,明亮的烛光出现在她眼前,她掀眼,崔道之张站在那里静静凝望着她,像是头一回见到她似的,从额头打量到脚尖,末了,来上一句: “这是谁家的娘子,这样好看。” 秀秀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在那盏油灯下,缩在家里那张小小的床上,也曾想象过她和崔道之的新婚之夜,想象过他挑起自己的盖头时该是怎样的一幅场景,那时的她,满怀憧憬,光是想想,一颗心便像是要跳出来。 可是如今一切成真,她的心里却好似一汪常年沉寂的清潭,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她为他们两个人感到悲哀。 秀秀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垂眸将两人系着的裙摆扯开,说,“我饿了。” 崔道之看着她的动作,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过了好半晌,才道,“再等等,还有一道礼节要过。” 他端来一盘子孙饽饽,将筷子递给她,秀秀接过,夹起一块咬了口,崔道之拿了帕子在她口边,等着她吐出来,问: “生不生?” 秀秀抬眼看他,顿了下,咀嚼着口中的子孙饽饽,没说话。 崔道之脸色一变,拍她的背,“吐出来!” 秀秀轻咳着,吐了出来。 崔道之也不说话了,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唇,便静坐着,不再看她。 秀秀轻声问:“……还有什么?” 崔道之滚了滚喉咙:“……没了。” 秀秀点点头,将两人的裙摆解开,随即走到桌前开始吃饭,忽然,她瞧见桌上的一碟子火红的柿子,手顿了下。 崔道之起身走过去,剥了一个递给她,“尝尝。” 秀秀瞧着他手上的划痕,静默片刻,接了过来,咬了一口。 “甜么?”崔道之问。 秀秀没吭声,这柿子天然便不适合长在这里,便是他和花匠再细心培育,也改变不了它的酸涩,即便生出再多的甜汁来吗,它还是涩的。 见状,崔道之袖中的手渐渐握起。 秀秀拿帕子擦了手,吃饱了,对崔道之道: “再给大将军看看我穿嫁衣的样子,便算完了吧?” 说着,她站起来,在崔道之面前站定,伸开两臂,“大将军看清了么?” 崔道之抿唇,“歇了吧,我不想看了。” 秀秀将外侧的嫁衣脱掉,大红的嫁衣落在地上,寓意多子多孙的石榴花立即皱成一团。 “可是要如此?” 崔道之静静看着她,良久,笑了下,“乖,我不是说过了么,不看了,咱们就寝吧。” 说着便起身去抱秀秀,却被秀秀推开。 “大将军。”秀秀道,“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现在,该轮到我让大将军做一件事了。” 崔道之有一抹不好的预感,他努力按下心中的不自在,问:“何事?” 秀秀拉着他到书桌前,将笔在磨好的墨上蘸了蘸,放到崔道之手里,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在桌面上展开。 “大将军,在上面签字便好。” 崔道之视线移动到纸张上,看见上头大大的写着三个字。 和离书。 第88章 你的心是不是冰做的?(…… 这三个墨迹铺就的醒目大字牢牢摄住崔道之的视线, 叫他瞳孔骤缩,宛如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凉水。 洞房花烛之夜,他满心念着、护着的妻子给他递来了一纸和离书, 他所有的期盼和爱护在此刻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他站在那里,没有再看下去,深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便转身捏碎身旁人的骨头。 白日里还晴朗的天气,此刻忽然刮起风来,呼啸的狂风响彻耳畔, 从窗户缝里透进来, 烛光随之不断轻摇, 然而那张和离书上的字却始终那样清晰,它像是一柄小却锋利的长刀,将他这些时日所刻意营造的美好的假象彻底划开, 露出里头赤.裸裸的, 他不想去注意的真相来。 陈秀秀压根就不喜欢自己。 她之所以同意与自己成亲,完完全全是想利用他做她的保护伞,若是没有这一层原因, 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开他, 离他而去! 然而既然要利用, 为何不选择利用到底, 非要在这个时候选择将这层纱布扯破, 捅他心窝子, 让他看清楚他有多么愚蠢、下贱,竟然把自己的尊严心甘情愿地放在她脚底下让她踩个稀巴烂。 崔道之看向秀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这是什么?” 他听见秀秀半分不带犹豫地开口: “和离书。” 崔道之额头青筋暴起,浑身的血液开始四散奔涌, 背过身去,高大修长的身躯隐没在不断闪烁的烛光中,冷静了好一会儿,方才问: “你什么时候写的?” 秀秀老实回答:“几天前。” 几天前……她答应与自己成婚也不过才十天的事。 崔道之眼底的暗涌隐隐开始剧烈波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化成滔天的火光倾泻而下。 他一点点转过身去,拿了那张和离书捻在指尖递给秀秀,嗓音里带着引诱: “乖,撕了它。” 崔道之觉得自己在犯贱,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想装傻,心里想着,若是她此刻后悔,把这恼人的东西撕了,他便当什么都没看见,过后,他们两人仍旧如同这世上所有的新婚夫妻一般,好好过日子。 她所喜欢的,他会尽数捧到她手心里,她所惧怕的,他会一一铲除,包括曾经的自己。 只要她把这张没用的破纸撕了,只要她撕了…… 秀秀摇头,肩后满头散落的乌发随之摇动,“大将军……” 她想把自己的理由讲给他听,却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这个动作仿若落入桐油之中的一点火星,将崔道之压抑许久的怒气瞬间点燃,顷刻之间便是燎原之势。 他忽地双手紧紧握住秀秀的肩膀,看着她,眼中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当着秀秀的面随手折断她递给他的那根笔,随即拿来一盏灯烛,将那张和离书染上火苗,让秀秀看着它在她眼前一点点燃尽。 “何必废这样的功夫?”他的话前所未有的阴冷,带着股寒气。 秀秀觉得他误会了什么,张了张口,却被崔道之拿手指抵在唇间,“嘘。” 随即,他一把将她抱起往外走去。 院中原本守着的丫鬟瞧见这一幕不免吓得愣住,不知发生何事,大喜的日子,二爷和夫人不在房里待着,大半夜忽然出来作甚?而且…… 第99节 二爷脸色瞧着很是不好…… 赵贵在外头远远瞧见这一幕,心道不好,视线赶紧从秀秀身上移开,赶忙一边往外跑一边喝道: “管好你们的眼睛耳朵,赶紧回去!” 不过片刻之间,夹道上的丫鬟小厮尽数无影无踪,只有无尽的红灯笼、红绸子在夜里随风舞动。 秀秀的发丝吹在脸颊上,带来丝丝凉意,她被崔道之弄得有些发晕,拍着他的手道: “崔道之,你放我下来,咱们好好说话……” 这么久了,她终于再次叫他的名字,而不是疏离地喊他‘大将军’,崔道之淡淡看她一眼,带着她出了院子,一边走一边道: “我是想和你好好说话,可是秀秀,你好似并不这样想。” 他的脸在红彤彤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骇人,勾起秀秀一些不好的回忆。 见她露出那样一副抗拒自己的神情,崔道之脸沉得更厉害,静静看着秀秀道: “陈秀秀,玩弄我,看着我跟个蠢货似的在你掌心里不断翻腾,丑态百出,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冷风钻进嗓子里,秀秀轻咳着摇头:“……没有……咳咳……” 到如今她还想作弄他,崔道之手劲加重,指尖像是要陷进她的骨头里去: “若你不想同我成亲,直接告诉我便是,我再想别的法子保你,可你应了我,既然应了,便好好做我国公府的夫人,然而你偏犯蠢,用这件事来报复我,好,我告诉你,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他抱着秀秀往外走,夹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挂在墙角的大红灯笼不断晃动,照亮前行的路。 “你要带我去哪儿?”秀秀见前头越来越暗,下意识呼吸加重。 崔道之不理会她,一直抱着她走到国公府大门口,站定,呼吸微沉: “你不必写什么和离书来给我,你若当真不想活,我陪你一起。” 秀秀一愣,有些不明白崔道之什么意思。 崔道之垂眸看她,眸中神色叫人看不分明,声音像是散在空中,缥缈不定。 “你同我和离后,会即刻失去国公府的庇护,外头那些虎视眈眈想拿你做文章的人很快便会把你吞噬掉,你自己性命不保,我们崔氏一门说不定也要给你陪葬,与其如此……” 他声音放轻:“不如现下咱们便一同出去,在陛下面前承认你的身份,然后我们一起死。” 秀秀微微愣了下。 崔道之一向心思缜密,对一切得失全都算的清清楚楚,此刻却说出这样不理智的话来。 她张了张口,抬头看他的脸,然而夜色深沉,她什么都看不分明,只能看见无尽的黑,她想将话讲给他听,却因为身体对黑暗的下意识恐惧发不出声来。 崔道之等不来她的话,便笑道: “连借口都懒得编,看来你当真这样厌恶我,为了报复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他抿唇,往前走了两步: “来人,开门。” 躲在远处的赵贵听见这话心头一跳,连忙垂头跑过去跪下: “二爷,万万不可,您再想想,求您再想想……” 知晓崔道之如今这种行为全因秀秀,于是便转头冲秀秀磕头: “夫人,您快劝劝二爷,只要您一句话就成,您说呀……” 秀秀想张口,身体却因为见不着光亮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崔道之注意到秀秀的动静,不由将手臂收紧,沉声问: “你怎么了?” 这时候,两名府兵已经从暗处出来,缓慢将大门打开。 听着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秀秀下意识想到那日听到的抬棺材的声音,身子一缩,手脚冰凉。 崔道之眉头一跳,抬头,见四周一片漆黑,这才意识到她怎么了,立时抱着秀秀转身往回走: “提灯来!另外去请大夫。” 他此刻脸上早已没有方才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眉间隐隐的慌乱。 赵贵愣了一下,等崔道之身影走远了,放连忙点头应是。 两名府兵瞧见这情形,不禁过来问道: “赵管事,二爷不是要出去,您看这……” “没瞧见方才什么情况啊,二爷不过是赌气同夫人玩笑呢,你们还当真?赶紧的,备马,叫人去把大夫请过来,快去!” 他方才心急,没想明白,如今想起崔道之离去时的神情才反应过来,他们二爷方才不过是吓唬夫人的罢了,他哪里会当真将夫人置于危险之中,这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他不过……是想要夫人的一颗真心罢了。 赵贵看着两人早已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二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 崔道之将秀秀放在拔步床上,垂头,看见秀秀惨白的脸色,呼吸微紧,朝外头沉声道:“多拿些烛火来。” 很快,丫头们便拿着烛火进来,再加上屋内原先有的,整个屋子霎时恍如白昼。 崔道之见秀秀的眉头还是那样紧蹙着,便将秀秀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一晃一晃,半晌,轻声哄她: “没事了……” 秀秀此刻正在无尽的黑暗里拼命地叫喊着,却因为空气稀薄发不出声来,只好用手不停地拍打着眼前的棺木,最后,她实在是没力气了,便只好用指甲去挠,血不停从指甲里渗出来,她却全然感受不到疼痛,她只知道她想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发现了自己,很快,棺材板被打开,空气开始不断往胸腔里涌。 她活了。 只是那个声音却一直在耳边回荡,叫着‘秀秀’、‘秀秀’…… 秀秀慢慢睁开眼,视线里出现一张脸,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崔道之。 她在想,怎么会是他,转念一想,是了,当初确实是他把自己从棺材里救出来的,只是时间太长,她好像忘了。 见她睁眼,崔道之方才微不可查地松一口气,问:“醒了?” 好半晌,秀秀点了点头:“嗯。” 崔道之放开她,起身叫大夫进来,秀秀抬手,发觉指甲缝里全是血丝,她恍惚片刻,随即拿起床头的帕子擦掉。 大夫进来把过脉,不消片刻便出去,不多时,一碗安神药便端了过来,秀秀喝了,一直撑到崔道之再度进来。 崔道之像是没想到她还醒着,脚步一顿,两人相视好一会儿,他才进来,却也只是在榻上远远坐着。 “身子可还有不适?” 问完这话,崔道之自己先是不自觉一愣。 一个时辰前,他还恨不得要掐死她,现如今非但连句重话都不敢说,脱口而出的竟还是关心的话语。 他忽然想起老夫人对他说过的话,像他这样的人,有这样一个弱点,是致命的,一旦被人拿捏住,便会万劫不复。 可是他能如何?对她下手么?他连知道她想同自己和离都能气得发疯。 崔道之望着自己露出的手臂上那几道深深的划痕,眸色渐深。 “还好,大将军……”秀秀倚着床头轻声道:“你当真不能签下和离书么?” 崔道之将袖子捋下去,沉声道:“我不想再听见这样的话。” 秀秀抱着膝盖,有些发困,“现下国公夫人的名头是能护着我,可是往后呢?” 崔道之动作一顿。 秀秀将脑袋倚在床头,“陛下在驾崩之前,会留下大将军你么?即便留下,新主登基,势必要杀些人来为自己立威,大将军,我对朝堂之事不懂,但我想,应当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吧,到时,我怎么办?” 她想了想,说,“要不,大将军把我和老夫人、大奶奶她们一起送走吧,将来你出了什么事,我们兴许还能活命。” 崔道之闻言,久久没有言语,他起身走至秀秀跟前,看着她: “你要同我和离,是为了这个?” 秀秀睁开双眼,对他点头 : “那和离书我现在不用,你若真有个什么,我将它拿出来,别人知道我同你没什么关系,便不会把我怎么样了。” 这番话简直说得冷血至极,她从头到尾都在把他当棋子,不但未曾把他当成夫君来看,甚至连人都不是,不过是一件趁手的工具,用完就扔,并且对此毫不掩饰。 崔道之觉得,自己好似无论如何都暖不了她的心。 她会对毫无血缘关系的郑伯一家关怀备至,时时想念,担忧老夫人、大嫂和茹儿的处境,想叫他送她们离去,却独独对他…… 崔道之只觉得手臂上那几道血痕越发地疼起来,他送给她解闷的那些史书和兵书,竟当真被她读进去了,他一时不知是应该欣喜于她的聪慧还是恼怒于她的无情。 “陈秀秀。”崔道之忽然连名带姓地唤她,“你的心是不是冰做的?” 秀秀闻言愣了下,摇头:“大抵是吧,我不知道。” 崔道之看着她那张脸,舌尖涌上一股腥甜。 半晌,他转身,背对着秀秀道:“睡吧,这些日子不太平,有什么事派人来叫我。” 他直接将和离书的事忽略了过去。 等了半晌,只听身后人淡淡‘嗯’了一声,除此,别无他话。 崔道之自嘲一笑,她竟半分挽留之语都没有。 他没再说什么,很快便抬脚离去。 他半月没过去找她,每日,只是从下人口中知道她在做什么,听着她每日钓鱼、逛园子,仿似没事人一般,每当此时,崔道之总是长时间沉默不语。 他借着礼佛的名义,将一家人尽数搬到寺庙里暂住,随即开始将更多的精力倾注在政务上。 此时的朝堂,一切都风平浪静,然而崔道之却隐约感受到了那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 就在皇帝离开长安前往西苑养病的一个月之后,一场由大皇子发动的政变悄然发生,而在头一天夜里,一根长箭被射在了国公府的梁柱上。 众人大惊,连忙派人将箭取出来,只见上头别无他物,只有一个绣着桂花的荷包。 将东西交给崔道之,崔道之原本只是略略扫过,却在看了那荷包的一眼后猛地定住。 第100节 第89章 我崔道之今日反了,谁又…… 两个时辰之前, 长安城外青檀寺内,秀秀打开禅房的窗户,将手伸出窗外。 两只原本在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很快飞过来, 站在窗柩下,低头啄秀秀手中的米粒吃,秀秀在这住了有半月之久,日日给它们喂食,同它们早已熟悉。 身后的丫头见状,赶紧从衣架上拿了一件大氅披在秀秀身上, 这是临行前赵管事特意着人送来, 嘱托她们给夫人带上的。 他虽半句不提二爷, 但丫头们皆知,这其实是二爷的心意,只是不知新婚之夜两人发生了何事, 二爷从婚后便没在夫人跟前露过面, 还让夫人跟随老夫人一起来这山上苦修…… “夫人,还是关上窗子吧,天越发的冷了, 仔细冻着。” 秀秀倒是听劝, 将手中米粒尽皆洒在窗台上, 关上窗子。 “老夫人现下在哪里?” “已经回房去了, 夫人, 您可是要出去?” 虽说夫人已经嫁给二爷, 但好似并不得老夫人喜欢,老夫人虽不至于对夫人动辄打骂、挑眉毛竖眼睛,但见了她,总是不大高兴。 夫人也识趣, 一般也不主动往老夫人身边凑,两个人瞧着不似寻常的婆媳,倒像是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 来青檀寺这些时日,老夫人每日都要跟着寺里的师父们做至少半日的功课,这段时间,秀秀都会待在自己屋里,以防同她撞见,惹她不痛快。 听闻老夫人已经回去,秀秀方才开门,往佛殿里走去。 已经接近傍晚,青檀寺闭门谢绝香客已经半个月,寺内一片寂静,天边的晚霞散发出火红色的光芒,秀秀看了半晌,心头不知为何忽然涌上了一股孤寂之感。 秀秀不大喜欢这种感觉,很快收回目光,走进佛殿。 殿里只有一位小沙弥,见她来,熟练地递上三炷香,秀秀双手合十谢过,随即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可是在起身的一瞬间,秀秀竟然不知自己在祈求什么。 祈求自己能平安活下来么,然后呢? 秀秀抬眼,看向佛像,起身将香插在香炉里,随后站在那里,一时忘了动作。 小沙弥提醒着时辰,秀秀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忽见苏宜玉焦急在殿前快步走过,她见着自己,连忙过来抓着她的手,满脸焦急地问: “秀秀,可看见茹儿不曾?” 秀秀一愣,摇头,苏宜玉急得眼泪都要下来。 “这孩子,到底跑哪里去了,大半个时辰了,连个影子都没见,这黑灯瞎火的……” 秀秀想起崔道之留下的那些人,道:“可叫府兵们去找了?” 苏宜玉点头,“找了,可翻遍这寺庙也没找着,所有人都问过了,就是没一个瞧见她的。” 秀秀拉着苏宜玉出去,此时,老夫人和方丈也正往这边来,老夫人脸上的焦急显而易见,在一旁方丈的安慰下才冷静下来。 老夫人看向秀秀:“茹儿平日里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你仔细想想,她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她顿了顿,有些虚弱地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家,我也不喜欢你,可是茹儿只是个孩子,不应该牵扯进这些事情中来,你仔细想一想,算我求你。” 这个时间点崔茹不见,叫她很是心神不宁。 “老夫人。”只听秀秀轻声开口,“茹儿是个好孩子,不管我与崔家有着怎样的纠葛,我都会好好待她。” 老夫人闻言怔了怔,心头复杂难言。 秀秀想了好一会儿,说了好几个地点,苏宜玉都说找过了,只是没见人。 秀秀又静默片刻,道:“后山有个石洞,那日我们上山时,茹儿瞧了很是喜欢。” 老夫人连忙道:“快,快叫人去找!” “慢着。”方丈拦住老夫人,“后山的石洞有近百个,不知夫人说的是哪一个?若是挨个找过去,怕是要花费好几天。” 闻言,老夫人和苏宜玉再度焦灼起来。 秀秀也说不清具体的位置,只能大致描述,见方丈一头雾水,她便道: “我带人过去找。” 此话一出,不但方丈,便是老夫人都一愣。 这座寺庙原是崔家出钱修建,方丈更是一路看着崔道之长大,崔道之让家人住过来时,方丈便明白他此举是何目的。 朝中局势不明,他深怕长安动乱,会牵连到家人,故此,特意将他们安排在此,躲避风头。 老夫人对此更是心中门清,还特意将其中利害关系讲给秀秀和苏宜玉,让她们这些时日待在寺中不要出去。 “你……”老夫人看着秀秀,张了张口。 秀秀以为她不放心,便道:“老夫人放心,大姑娘多半只是出去玩儿,我定会找到的。” 说着,便行了礼,抬脚离去。 “哎——”老夫人朝她背影抬了手,半晌,对身后李婆子道:“派去通知二爷的人回来了么?” 李婆子为难道:“去了,可是今日城门不知何故,关的比平日里早半个时辰,咱们的人没进去。”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但老夫人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对李婆子道: “多派人跟了她去。” 李婆子知道老夫人口中的‘她’指的是秀秀,点头: “老夫人放心,不会出事的。” - 崔道之留下的府兵虽多,但如此一来,便不免分散,秀秀接过身旁人手中的火把大着胆子往后山走,山路崎岖,又是秋夜,浓重的山雾沁在身上,难受得紧。 秀秀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小心避开崎岖的石头。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才找到那个山洞,然而洞中却空无一人,众人找了又找,却始终没有察觉到崔茹的踪迹。 慢慢的,秀秀忍不住将袖中手攥紧。 没有……难不成崔茹不是跑出来玩儿,而是—— “夫人——!” 忽然,身后的府兵高声喊道:“找到大姑娘了!” 秀秀心头一松,连忙从山洞出去,跟着府兵,在临近山洞不远的一棵树下发现了崔茹。 火光一照,只见她满身都是树叶子,冻得发抖,崔茹看见秀秀,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伸出手让秀秀抱。 秀秀将火把交给一个府兵,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道: “不怕,茹儿不怕……我带你回去。” 说着,便抱起她往回走,然而刚行两步,便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耳边飞过,带起一阵冷风。 下一刻,方才接过秀秀火把的那个府兵应声倒地。 “有埋伏,灭掉火把!保护夫人和大姑娘——!” 顷刻之间,火光尽熄,众人护着秀秀和崔茹往山洞里跑,然而埋伏之人似是早料到他们的路线,霎时间,数十根箭矢齐发,只余下三个府兵活着。 黑暗中,秀秀闻见浓重的血腥味,她紧紧将崔茹护在怀里,手开始下意识颤抖。 别在这时候发病,别在这时候…… 秀秀努力控制自己内心的恐惧,跟着府兵跑,然而找了崔茹大半日,她早已失了力气,很快被一块山石绊倒。 “夫人——!” 两个府兵去同人打斗,只余一人护在她们身边。 秀秀呼吸沉重,尽量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崔茹交到那个府兵手中,道:“抱着大姑娘走!” “夫人,你——” “走!”秀秀道,“还有两个人护着我,你不将大姑娘带走,我们都得死,快走!” 那些人早就埋伏在这里,却没对崔茹动手,很显然,他们的目标,是她。 那府兵也明白了这一点,但还有犹豫,秀秀抓起飞入身旁土里的一根长箭抵在脖颈处,压低声音: “走!” 府兵咬牙,抱着崔茹转身离去。 秀秀紧紧抓着手中长箭,爬起来,开始往相反的方向跑。 那些人想追,却被剩下那两个府兵拼死拖住。 一个领头的黑衣人一刀砍下抱住自己双腿的府兵的手,“他奶奶的,追!要活的!” 然而半柱香过去,还是没找着人,这茫茫夜色,在山里找一个人可不容易。 领头黑衣人拉下面罩,往地上啐了一口血: “找到人,否则过了今晚,咱们也不必活了!” “是!” “大人!”属下送来一枚荷包,“多半是那女人身上掉下来的。” 黑衣人垂眸看了看,“把这东西送到主子府上去,让主子定夺。” “那大人……那女人还抓么?” “抓,她可是咱们大将军的宝贝心肝,有她在,不怕那崔道之不乖乖听话,没了他的阻挠,主子便大业可成。” “可……崔道之那样的人,会为了一个女人断送性命?” 他们跟崔道之交过手,那个人可是冷血无情得很。 其实领头黑衣人也不大相信,再怎么宠着,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哪里能跟权利性命相提并论,但主子的话,自有他的道理。 “照做便是。”“是。” 此刻,在他们脚下只有一个半大孩子大小山洞里,秀秀努力缩着身子,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可是身体对于黑暗的恐惧,让她的牙齿不停打颤,秀秀狠了狠心,咬破舌尖来保持清醒。 他们口中的主子是谁?大业又是什么?秀秀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猜,倘若可以,她只想告诉那些人: 第101节 即便他们当真抓了自己,崔道之也不会来的,更不会乖乖听他们的话。 他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枕下的那半块虎符,还有他在睡梦中透漏的只字片语,都表明着他在计划着什么。 崔道之是个合格的当权者,他不会为了任何一人破坏自己的计划。 可是这些,那些人不知道。 天黑个彻底,临近冬日,山里的夜冷得出奇,秀秀在高度的紧张下,竟然没有昏迷。 她努力缩着自己的身子,让自己隐没在茫茫夜色里。 天这样冷,也许等不到那些人找到自己,她便会冻死在这里。 然而这样的时候,她还能闻出大氅上属于崔道之的一股檀香,此刻,她已经没力气再去拨动它,就那样任凭它将自己裹挟住,香味散发鼻端。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蒙蒙亮,秀秀待的洞口太小,只要有人稍微注意,便能发现她。 察觉到那些人早已走远,秀秀便爬出洞口,想换个大点的洞藏身,然而刚出了洞口,头顶便响起了一道声响: “夫人,您可真是让小的们好找啊。” 秀秀心凉了半截,被他们粗鲁地绑起来,因为在洞里躲了一夜,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只能被人拖着往山下去。 就在秀秀满心绝望之时,忽然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他满身杀气,手中拿着的长刀‘唰’的一下出鞘,指着领头的黑衣人。 “放开她。” 风吹过秀秀的发丝,叫她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庞。 黑衣人见他终于出现,哈哈大笑,然后拽过秀秀,拿着匕首抵在她颈间: “大将军,您竟然真的来了,看起来,您对尊夫人,当真是情深一片啊。” 他的手慢慢在秀秀脸上滑动。 崔道之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声音阴寒得可怕: “把你的脏手从我夫人身上拿开。” 黑衣人轻笑一声:“大将军何必生气,咱们几个方才又不是没尝过尊夫人的滋味。” 他一字一句道:“甚美。” 崔道之眯眼:“闭嘴。” 他浑身的杀气越来越浓,对面却全然不惧,手收紧,秀秀的脖颈立即出现一道血痕。 “大将军,咱们也别再废话,我跟尊夫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犯不着杀她,这样,只要您从这里跳下去,我便立即放了她,如何?” 青檀山地势险要,他们虽位处半山腰,但是从这里跳下去,仍旧会尸骨无存。 崔道之不吭声。 他这样的反应尽在秀秀意料之中,并无任何意外。 然而下一刻,便听他道: “你说的。” 原本正在想法子脱身的秀秀闻言,猛地抬眼。 崔道之就静静站在那里,身上还穿着休息时,才会上身的大袖袍,从山崖下过来的寒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飒飒作响。 这个身影,渐渐同她十六岁时见到的那人渐渐重合,当初,他也是这样,孤身站在她面前,在她最孤独无依的时候,为她抵挡风雨。 只见崔道之看向她,对她笑笑,说:“别怕。” 这两个字,像是春日飘散在空中的柳絮,飘飘洒洒进入秀秀的耳朵。 秀秀只见崔道之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只飞鸟,顷刻之间便扎入山崖下。 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僵了一下,瞳孔骤缩。 “大人……他竟然真的……” 不但是秀秀,便是黑衣人也是一脸震惊,赶忙松开秀秀,跑到山崖边往下看,目光所及,除了满山的石壁,什么都没有。 秀秀跪在地上,身上还披着崔道之的大氅,眼睛里带着迷茫。 崔道之……死了? 方才他跳崖那一幕太过震撼,叫秀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心底深处早被掩埋的某个地方莫名空了一块,没来由的发胀。 黑衣人见完成任务,便让四周的人收起弓箭。 “大人,这女人怎么办?” “带回去,交给薛侧妃。” “可是主子吩咐——” 还未说完一句话,便圆目微瞪,倒在地上,颈间的血不断往下流。 秀秀未反应过来,便察觉到自己被一人搂在怀里,只听那人在耳边沉声道: “闭眼。” 不消片刻功夫,方才那些黑衣人便尽数倒下。 崔道之这时才放下怀中的秀秀,将她好好安放在石壁边,柔声道: “哪只手?” 秀秀嘴唇蠕动,看了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崔道之还活着:“......什么?” “他方才碰你,用的哪只手?” 秀秀愣了愣:“……右手。” “好。”崔道之抬手,将秀秀鬓边的碎发捋到她耳后。 随即,便手持大刀一点点走向方才那个领头人,他方才下手掌握着分寸,那人如今还活着,面对崔道之的不断靠近,只能不断在地上挣扎着往后退。 “敢动她,你和你主子都在找死。” 崔道之平静地说完这话,便一刀砍下他的右手。 刺耳的喊叫声响彻整个山谷。 此时,被崔道之远远甩在身后的士兵终于赶了过来。 “大将军!” “收拾了,把他们,碎、尸、万、段。” 冰冷的声音在山间回响,叫人不寒而栗。 “……是。” 崔道之抱起秀秀往山下走去,虽未说话,但秀秀却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他抱着她,像是在抱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 秀秀在他怀里,看着他的侧脸,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却只是问了句: “……发生何事?这些人是谁?” 崔道之稳稳抱着她:“大皇子要造反,他们是薛崇明的人。” 秀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你应该立即去救驾。” 崔道之将手臂收紧,下巴抵在她额头上,“你在这里,我救什么驾,什么皇帝宗亲,都比不了你要紧。” 这世上很多事,都不如她要紧,包括他自己。 秀秀去摸他的臂膀,发现他的手臂在流血:“……你方才跳下去……” “秀秀。”崔道之忽然停下脚步,似是再忍不住一般,忽然道:“我想吻你。” 秀秀一愣,抬头看他。 崔道之垂首,将唇印在她唇上,手臂越收越紧,像是把她揉进身体里。 “秀秀……秀秀……” 每一声‘秀秀’,都像是劫后重生。 或许是太累,秀秀攥着他的衣袖,没有挣扎。 吻毕,崔道之抵着秀秀的额头,哑声道: “你的心真狠,这么久不见,连向人问我的消息都不肯,方才我跳下去,你有没有一丁点为我伤心?” 秀秀不知该说什么。 有么?不,没有,她不会为他伤心,不会。 秀秀的手渐渐攥紧,指尖发白。 崔道之好似也并不奢望她的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说: “没事了,往后这样的事都不会再有了,我保证。” - 老夫人和苏宜玉早在山下等着,见到两人浑身是血地下来,唬了一跳,丫头们连忙给秀秀收拾,喂水和粥。 崔道之将她们安排妥当,加派了十倍人手保护,随即去往校场,等了大约半日,终于有内监浑身是血带着圣旨前来,说是大皇子叛乱,命令他奉旨平叛。 崔道之却当着那内监的面把圣旨烧掉,内监大惊失色: “大将军这是何意?!” 崔道之抬手,命人将内监拖下去。 他按兵不动,一直等了五天,直到传来消息,说大皇子带兵到西苑杀了皇帝和七皇子,这才以平叛的名义攻入长安。 苏标与他里应外合,不到半日,他便率军进了皇宫,在官员上朝的大殿上,薛崇明看着他,脸色大变: “你竟然还活着。” 崔道之只是慢慢提刀走近他,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如薛大人的意,当真是不好意思了,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么?可洗好脖子了?” “你——”薛崇明指着他,不断往后退。 第102节 崔道之看着他脸上的惧色,道:“我本来不想这么快动手,可是……你找死。” 听见这话,薛崇明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指发颤,“你早就算计好了……大皇子与七皇子相争,你渔翁得利,当初七皇子到你府上的消息,是你故意透漏给大皇子的,是不是?!” 他真是太蠢了,竟然这个时候才想明白其中关窍,还以为自己计划成功,做起了美梦。 “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晚了。” 崔道之扬起长刀。 “崔道之,大皇子已经登基称帝,我是天子近臣,你杀我与杀天子何异,你这是谋反!” 崔道之轻笑一声,淡淡开口:“我崔道之今日反了,谁又能奈我何?你敢动我的秀秀,那就下地狱吧。” “啊——!” ‘哗啦’一声,血喷溅在赶来的薛昭音脸上,如荒野里开出的花,绚丽夺目。 第90章 晕倒 薛氏兄妹和登基只半天的大皇子死了, 秀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躺在榻上教崔茹说话。 下人说着那些叛贼死得怎样惨,崔道之又是如何英明神武, 言语之间,丝毫不掩饰内心的自豪。 秀秀垂着眼帘,只是静静地不说话。 大梁的皇室如今被崔道之彻底控制,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婶……婶。”身旁的崔茹埋怨她冷落了自己,拉着她的袖子不放。 秀秀摸了摸她的头,对她温柔一笑。 崔茹当日吓着了, 好些天没缓过来, 不过意料之外的, 那日之后,她竟开始发出声音来,虽咬字模糊不清, 但好歹能说话了。 崔茹开口唤‘娘’那一日, 苏宜玉抱着她险些哭成个泪人。 如同秀秀所想,崔道之控制了局势后,朝堂上很快出现了两种声音。 一种是请崔道之在皇亲宗室中选一个人来登上皇位, 他做摄政王辅政, 不过这种声音很快淡了下去。 因为他们很快发现, 大皇子在作乱时, 为了免除后患, 竟将自己的兄弟子侄一并除去, 就连在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这些人找了半日,竟没找着一个能继承皇位的。 而另一个,则是请崔道之自己登基称帝。 崔道之自然是再三推辞, 但是个人都瞧得分明,崔道之手握大梁兵权,再加上苏标的禁军和原本就忠于他的陇西大军,已经是当今天下第一人。 他所谓的推辞只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罢了,历来新朝的开国皇帝,都会上演这一出戏。 改朝换代的势头已经势不可挡。 夜晚,秀秀梳洗过后,坐在梳妆台前,崔道之则拿着梳篦给她篦头发,远远看去,两人倒真像是一对感情美满的夫妻。 秀秀望着镜中映照的场景,垂了眼,微微侧头躲过身后的手,却被崔道之重新伸手掰正脑袋,“别动。” 他的手掌落在她下颚处,带着温润的凉意。 “头发又长长了。”崔道之收了手,拿起秀秀一缕头发梳着,声音沉稳,“将来盘起来,再戴上冠子,定然好看。” 秀秀望着镜中崔道之的脸,直言:“我当不了皇后。” 她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无论是出身,还是能力,她都跟皇后这个位置不搭边,况且崔道之当了皇帝,也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将来他后宫里的妃子,必然都是出身名门,心思缜密。 她既不想同别的女人伺候同一个男人,也不想同她们争斗,她累了,只想过平静的日子。 崔道之手顿了一下,她是不想当皇后,还是不想留在他身边当他的妻子? “往后别再说这样的话。” 秀秀知道多说无益,也就没再吭声,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有些矫情。 皇后之位,天下多少女子的向往,她凭什么拒绝?她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崔道之给她的东西,不管好的坏的,她只管收着便是。 就这样过一辈子吧,还能如何? 床榻之上,云雨之间,崔道之用力吻她的锁骨,随即与她额头相抵,呼吸微重,口中不断说道: “……秀秀,我会对你好,你看看我。” 一边说着,崔道之一边轻啄她的唇。 秀秀手下是他布满伤痕的脊背,那些伤痕是为她留下的。 她眼睫微颤,在彻骨的潮湿和热气里瞥见崔道之的脸,烛光中,他离自己那样近,眼中似有万种柔情。 他说的不错,从他将自己再次带回长安后,一直待她很好,不顾世人眼光,娶贱民出身的她为妻,容忍她发脾气,知道她在利用自己,即便很生气,也没对她如何。 或许,她心里是清楚他对自己的心意的,所以总是依仗着他的喜欢不断地向他索取,试探他的底线。 若是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那些可怕的事情,她应当会真的喜欢,甚至爱上眼前这个男人。 秀秀张了张口,在突如其来的汹涌里下意识抱紧身上的人,崔道之身子一僵,显然有些意外,待反应过来,猛地抱着秀秀吻。 — 半月之后,元月初五,崔道之在众人的推举下登基,建国大周,年号永安。 而就在同一日,崔道之举行完登基大典仅半个时辰后,这位新帝便颁布了他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令: 册封秀秀为后,同时大赦天下。 新帝没有为自己登基而大赦天下,而是将这道旨意放在了封后圣旨里,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时间,原先那些因为秀秀出身而瞧不起她,甚至跃跃欲试想劝崔道之另娶世家女子的大臣都没了声响。 新帝这样宠新后,便是做给他们看,叫他们别打歪主意,新帝脾气不好,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新朝建立后的第一个节日便是上元节。 这日,宫中举行宴会,秀秀怕冷没去,崔道之也由着她。 等夜静时分,宴会散去,崔道之回来,先去偏殿换了沾了酒气的衣裳,才到寝殿里去。 然而寝殿里却不见秀秀,崔道之不免脸色变了变,‘唰’的一下掀开毡帘,冲宫人道:“皇后呢?” 宫人跪下,“……回陛下,娘娘在小厨房……” 崔道之心头一松,不等宫人说完,便快步离去。 小厨房内,秀秀正在揉元宵,鬓边碎发落下,粘上她的脸颊,因为神情专注,她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 小宫女发现崔道之,就要行礼,被他抬手止住。 崔道之在外头站了许久,等肩头上都落满了雪,才转身回去。 秀秀进寝殿时,瞧见崔道之坐在榻前看折子,不免有些意外他回来的这样早。 崔道之察觉到动静,将折子放下,召她过来抱坐在膝上。 秀秀有些不大自在,挣了下,却听他道:“别动。” 他将脑袋埋在她颈窝里,丝毫不顾念她身上还沾着厨房的烟火气,“让我靠一靠。” 崔道之的声音沙哑,透着淡淡的疲倦。 秀秀挣扎的动作一时停下。 新帝登基,政局本就不稳,他这些时日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身体自然会吃不消。 秀秀张了张口,劝他,“好歹今日歇一歇。” 崔道之看她,“你在关心我?”即便当了皇帝,崔道之也从不在秀秀跟前自称朕。 秀秀移开眼,“没有。” 还是这样,她对他还是这样抗拒和冷淡。 崔道之不作声,只叹了口气,问她:“方才做什么去了?” “做元宵吃。” “有我的么?”崔道之将下巴枕在她肩膀上。 秀秀摇头。 崔道之抱紧她,咬牙,“小没良心的。” 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秀秀闻出来,那是桂花酿的味。 秀秀心中一时复杂难言,转过头去不语。 时光飞逝,冬去春来,转眼便又到了夏日。 崔道之的后宫只有秀秀一人,两人在一起已经三年有余,可是秀秀却始终不曾有孕。 如此情形下,朝堂上有些势力便开始蠢蠢欲动,太后几次三番劝崔道之纳妃,都被他否决。 “皇帝无嗣,地位如何安稳,你是成大事的人,这些道理如何不明白,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便找个老实貌美的宫女给你,待她生下孩子后,抱给皇后养便是了。” 崔道之只是淡淡道:“娘,儿子和皇后会有孩子的。” 太后对他的执拗头疼得厉害,道:“你这样想,可瞧她那不着急的样子,可曾想过,她可愿意同你生孩子?老二,你别一厢情愿过了头。” 崔道之只是不语,很快行礼起身离去,等回了寝宫,看见秀秀正背对着自己睡午觉。 他坐在她身侧,脑海里回荡着太后说的话,慢慢垂了眼。 秀秀醒来见他在榻边坐着,不由愣了下,神色中带着些许迷茫。 崔道之摸她的脸,“起来,叫了太医来把脉。” 秀秀终于清醒过来,起了身。 这半年了,崔道之不知给她找了多少个太医,换了多少个药方,她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秀秀抱膝道:“不要再费事了,兴许我真的同孩子没缘分。” 她这样不咸不淡的语气,叫崔道之抿了唇,他沉声道:“别胡说。” 又是一副药下去,秀秀苦得皱了眉头,躺在榻上睡去。 崔道之见她这幅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在一旁给她扇扇子。 新药喝了有一个月,还是没有动静。 第103节 外头开始有人以此为借口,发动小规模叛乱,都被崔道之以雷霆之势镇压了下去。 这样的消息,秀秀自然也有所耳闻,她觉得有些闷得慌,便前往御花园散心。 暮夏时节,御花园的荷花开得正盛,秀秀在池边亭子里坐下,看着满池的荷花发呆。 大约一炷香过后,忽见李婆子领着一个长相清丽、身姿婀娜的宫女经过,不免多看了一眼。 两人瞧见秀秀,神色中却浮现出一丝慌乱,但既然遇上,照理便要请安。 “参见皇后娘娘。” “嬷嬷请起。”自从老夫人当了太后,李婆子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成了太后宫里掌事嬷嬷。 李嬷嬷起身,下意识将身后宫女挡住。 “娘娘既然在此赏景,那老奴也就不打扰了,太后还等着老奴回去给她回话。” 她躬身时,身后宫女的样貌便露了出来,瞧着与秀秀有几分相似。 秀秀头上只插了一根简易的木簪,一阵风吹过,鬓角的发丝吹过脸颊。 她点了点头:“嬷嬷去吧。” 等到两人的身影离去,秀秀才起身对身后的宫女道:“咱们回去吧。” 夜间,崔道之一直没回来,内监在外间跪着道: “娘娘,陛下被太后留在宫中用膳,怕是会晚些时候回来,陛下特意嘱咐奴婢,让您早些歇息。” 闻言,秀秀没说什么,只是放下手中的针线,说:“知道了。” 她呆坐半晌,起身去挑灯芯,然而眼前却忽地一黑,不省人事。 第91章 “你便如此不情愿怀咱们…… 结束了一天的政务, 崔道之抬脚出了含元殿,正是傍晚时分,火红的云霞铺满皇城上空, 像是一幅巨大的带着色彩的泼墨山水画。 殿宇之外,无数的宫人沿着宫道垂手而立,宫灯低垂,与云霞交相辉映,一眼望不到尽头。 宫里太大太热,等得了空, 他便带秀秀前去骊园避暑, 那里山清水秀, 她应该会喜欢。 自跟着他进宫以来,她对人总是淡淡的,从前她还会在旁人跟前笑, 如今连这样的笑也少了。 是啊, 她本就不是自愿待在他身边的,如今还要被逼着日日喝那样苦的药。 崔道之抿唇,抬脚往寝殿走去, 谁知刚离开含光殿不远, 便瞧见太后宫中的内侍远远过来。 “陛下, 太后请您过去用膳, 这回, 她老人家亲自下厨做了您爱吃的小酥鱼。” 前些时候因为子嗣之事, 母子二人不欢而散,今日太后这一出,很明显是给两人一个台阶下。 崔道之自然明白这层意思,叫来贴身内侍:“回去跟皇后说一声, 就说朕晚些时候回去。” 他本想说叫她不必挂心,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实在多此一举。 她哪里会挂心他,便是他一年半载没个消息,她也不会问上一句。 崔道之抿了唇,抬脚往太后宫中去,身后众人急忙提着羊角宫灯跟上。 到了太后宫中,果然见桌上一大桌的菜,太后坐在那里,看见崔道之进来,招手道: “过来吧,这么些年了,难得下了回厨,也不知厨艺退步没有,你过来尝尝。” 崔道之看着太后日渐苍老的容颜,跪拜行礼,被太后拉起来,她拿手帕压着微湿的眼角,拍着他的手道: “赶紧起来,咱们母子之间,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若是你父兄瞧见,怕是要笑话咱们好一阵。” 听太后提及父亲和兄长,崔道之果然神色松软,扶着她落座。 用膳期间,太后像是儿时一般,一个劲儿给崔道之夹菜,李嬷嬷提醒她这不合规矩,皇家用膳,宫人布菜才是正经。 太后瞥了她一眼,指着她道: “你瞧瞧,才当上掌事嬷嬷没几天,便管起我们来了,我与你主子吃饭,讲这些个没用的排场有什么,还不快掌嘴。” 李嬷嬷‘哎呦’一声,眼角的皱纹都笑出来,佯装打了自己一巴掌,笑道:“太后您瞧,这样成不成?” 太后抿着嘴笑,崔道之也不免弯了弯唇角。 此时,太后冲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会意,拿起公筷,给崔道之布菜。 “这是太后做的小酥鱼,陛下最爱吃的,您尝尝。” 太后看着崔道之道:“今日用了膳,咱们母子两个说会子话,你今日就在我宫中歇了吧,正好偏殿空着,你就到那儿去睡。” 崔道之没说行还是不行,只是拿筷子夹起小酥鱼往嘴边送,就在太后以为他要吃下去时,却见他忽然停住。 太后扯了扯嘴角,关心道:“怎么不吃?从你坐下便没见你吃一样东西,怎么?嫌弃我老太婆手艺退步了不成?” “娘,何必。”崔道之放下筷子,静默好半晌,才沉声道:“这样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宫里。” 太后和李嬷嬷脸色齐齐变了色。 太后还在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崔道之抬手,叫宫人都下去。 李嬷嬷不放心:“陛下……” 崔道之冷眼扫过去,李嬷嬷脊背一僵,赶忙垂首退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太后轻声开口。 崔道之没作声,只是起身走至偏殿,推门而入,走入重重帘帐之后,只见一身披轻纱的女子正安静坐在榻上。 女子听见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眼中布满惊慌失措。 瞧见她五分像秀秀的脸,崔道之回头看向跟来的太后,脸色发沉: “娘,这就是您今日给儿子准备的菜?” 此时,太后也不再藏着掖着,点头,将计划托盘而出: “娘怕你不愿意,特意找个像的来,那药足够让你迷情,你只当自己做了场梦,而我宫中的人也不会向外透漏半个字,如此,两全其美。” 崔道之越听脸色越沉。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太后深吸一口气,“你如今是皇帝,一言一行不能单凭你自己的心意,子嗣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有多要紧,你难道不明白?” “这一个月的叛乱,他们打的不就是你无嗣的名头?是,你现下是镇压了,可往后呢,会有无穷的叛乱、无尽的祸事在等着你,等着大周,你是大周的天子,要负责的不仅仅是她陈秀秀一人,而是天下的百姓!” 太后眉间是淡淡的疲惫: “儿啊,你就当不知道,好好在这儿过一夜,你的皇后仍旧是你的皇后,没人会动摇她的位置。” 崔道之听她静静讲完,沉声道: “朕说了,我和秀秀会有孩子,她当初只是凉药喝多了,能治好,就算不能——” 他淡淡抬眼,“我们还有茹儿,她也是我崔家的骨血。” 太后满眼震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道之未曾回答她的话,只道:“娘,往后不要这样做了。” 说着便抬脚出去。 太后有些气喘不上来,追出去,“你——” “陛下,陛下——!”只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却是秀秀宫中的宫女来报信。 “陛下,太后,皇后娘娘晕倒了,太医说……” 宫女快跑过来跪下,喘着气,面上尽是喜色:“太医说娘娘有了!” 众人皆是一愣。 崔道之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那宫女道: “陛下,娘娘有喜了!” 他这才恍如梦醒一般,大步朝秀秀寝宫走去。 太后愣了半晌,问李嬷嬷道: “你听见她方才说什么了没有?” 李嬷嬷眼角含泪,盼了这么久,终于盼着了秀秀的肚子有动静,如何不喜? 她跪下给太后报喜:“恭喜太后,贺喜太后,您要当祖母了!” 太后一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道: “把偏殿那丫头送回去吧,咱们去瞧瞧皇后。” “是。” - 崔道之见到秀秀的时候,她正闭眼躺在榻上昏迷着,脸色瞧着有些不大好,崔道之因为孩子而产生的欢喜霎时褪去大半,转头看向太医: “皇后如何?” 君王的气势太过威严,太医不得不谨慎回答: “回陛下,娘娘有孕才一月有余,身子有些虚弱,加上可能受了刺激,所以才会昏迷,臣已经着人给喂了汤药,想必娘娘很快便会醒过来,陛下不必担心。” 受刺激? 崔道之眉头一皱,找来宫人询问:“你们娘娘今日都做了什么?” 宫人便将秀秀遇见李嬷嬷的事说了出来。 崔道之听后,愣了半晌,看向榻上的人,抬手摸向她的脸,半晌过后,不顾众人的目光,俯身在秀秀额头上吻了下。 宫人与太医齐齐垂头。 赶来的太后瞧见这一幕,在帘外站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叫李嬷嬷留在此地,自己回去。 秀秀直到翌日晌午才醒。 崔道之瞧见她的动静,拉住她的手道:“饿不饿,身子可有不适?” 第104节 秀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她静静地看着他,再度闭上了双眼。 崔道之看到这一幕,抚摸着她的脸道: “都是做娘亲的人了,别任性。” 秀秀明显一愣,睁开眼来。 崔道之拿着她的手抚摸上她的小腹:“这里,有我们的孩子。” 为人父母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崔道之却在秀秀脸上瞧不出一丝喜悦。 崔道之以为是因为昨日之事叫她误会,便唤了李嬷嬷道: “你将实情讲给皇后听。” 李嬷嬷连忙跪下,向秀秀磕头,将昨日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最后怕秀秀不信,便道: “娘娘若是心里仍有所怀疑,老奴这就把那丫头带过来,让娘娘您验明正身。” “……不必了。”秀秀终于开口,声音淡淡的,“好好安抚她,经历这些,那姑娘怕是吓坏了。” 李嬷嬷下意识看向崔道之,见到崔道点了头,方才应声称是,退了下去。 宫人伺候两人久了,自然知道他们此刻有话要说,便也十分之趣地跟着李嬷嬷离开。 等到殿中只剩他们两个,崔道之才看着秀秀开口: “饿了吧,先坐起来,喝些粥。” 他俯身将秀秀抱坐起来,在她身后放了一个松软的靠枕,随即端起一旁茶几上的蛋花粥吹了吹,递到秀秀嘴边。 秀秀像是不想看他,抬手去接碗,“……我自己来吧。” 崔道之按住她的手,视线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柔声开口: “怎么了,怎么瞧着不大高兴?可是身子还有不适?” 秀秀摇头,将手从他的手掌下抽离出来,轻轻摇头,眼睛却还是不看他:“……没事。” 崔道之察觉到不对劲,却还是按下脾气,抬起勺子递到秀秀嘴边:“先吃饭。” 秀秀被他喂着,喝了小半碗粥,最后着实喝不下去了,才道:“好了。” 崔道之拿帕子去擦她的嘴角,帕子却还是被她拽去。 她仿佛在抗拒同自己的亲近。 崔道之按住她的肩膀,“到底怎么了?可是为了昨日之事?” 秀秀摇头,“不是。” “那是为何?”崔道之怕吓着她,声音放轻:“听着秀秀,除了你,这辈子我没碰过别的女人,昨日那个宫女,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我知道。” 秀秀轻声道:“……你说的话,我都知道。” “……那你这是为何?”崔道之眉头微蹙,声音压低。 秀秀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难受,崔道之……” 她没有再像往常一般喊他陛下,而是唤起了他的名字。 “……让我静一静吧。” 崔道之看着她这幅虚弱的模样,头一次感受到‘无能为力’四个字。 他找来太医询问原因,太医也是一头雾水,跪在那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道之有些烦躁地叫他们下去。 “陛下——!”内监进来,脸上带着犹豫之色,“皇后娘娘已经在湖边站了一个时辰了,别是......” 崔道之脸色一沉,飞速起身,赶过去时,只见秀秀站在湖边,发丝飞扬,衣摆被风吹着,像是下一刻便要随风而去。 崔道之大步过去,一把将她拉离湖边,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咬牙道: “你便如此不情愿怀咱们的孩子?” 第92章 “秀秀……回家吧。”…… 水光粼粼、杨柳依依, 晌午刚下过一场小雨,难得清凉的天,空气中还藏着未晒干的水汽。 秀秀不知自己已经在湖边站了多久, 等她反应过来时,手腕已经被人紧紧攥在手心里,她掀起眼帘,视线里即刻出现崔道之那张隐隐带着焦急的脸庞。 她下意识要挣脱他,然而这一行为却让崔道之心中更加笃定她不想要这孩子。 他松开手,改为按住她的肩膀, 下颚绷紧, 看着她暗自咬牙:“我不许……” 这是他们两人的孩子, 是他睡梦里都在期盼的骨血,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它,若是这孩子没了, 他跟她之间这好容易得来的羁绊, 便散了。 秀秀听懂了他在说什么,摇了摇头: “……我没想伤害这孩子,只是心里乱得很, 想静一静。” 崔道之闻言顿了顿, 像是不相信一般问秀秀:“……当真?” 此刻的他不是那个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帝王, 而是一个担忧妻子和孩子的丈夫。 秀秀垂眼不看他, 点了点头。 崔道之落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松开, 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然而到了最后,也只是一句: “……没事了,湖边风大,吹久了对身子不好, 我带你回去。” 秀秀不发一语,乖乖跟着他走,他揽着她,两个人的身影依偎在一处,像是天下最美满的夫妻。 但也只是‘像’而已。 崔道之着太医好好看顾秀秀的胎,自己每日里看顾她好好喝药,一旦得闲便抱着她,听那根本不明显的胎动。 他的耳朵隔着衣服贴在秀秀的肚皮上,然后握着秀秀的手放在上头,让她跟自己一起感受。 “你说这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你如今喜欢吃辣的,应当是位公主……” 崔道之眼前浮现出一个长相神似秀秀的女娃娃,不由得会心一笑,然而一抬头,却发现秀秀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她最近,好似总是喜欢这样出神。 崔道之开始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恐慌。 他有些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明明她不哭不闹,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乖巧得很,也愿意生他们的孩子,可那股莫名的恐慌还是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夜间,崔道之从身后紧紧抱住秀秀,与她脸颊相贴,见秀秀微微蹙了眉,不由开口: “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说着便要起身唤太医,却察觉到衣袖被人拉住,秀秀难得这样亲近自己,崔道之心下一软,急忙回头,却见她半跪在拔步床上,神色中带着迷茫。 他听见她唤自己,“二哥哥……?” 崔道之脊背一僵,喜悦像是潮水般淹没了他,他飞速放下床帐,去捧秀秀的脸: “好秀秀……你方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秀秀似乎是被他吓到了,眼中满是不知所措,“二哥哥……” 崔道之整个人被幸福所环绕,并未注意到她与寻常的不同,只紧紧抱着秀秀,轻吻她绯红的眼。 崔道之难得睡了个好觉,然而醒来之后,秀秀便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模样,对昨日之事一无所知。 崔道之只以为她是在报复自己。 他什么都没说,抱着秀秀不作声,随后前去上朝。 之后的日子里,秀秀唤他‘二哥哥’的次数越来越多,崔道之虽知道是假象,但彼时彼刻,却还是无可自拔地沉溺在她纯净无尘的眼睛里。 他不厌其烦地回应着秀秀的问话。 “二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家么?” “二哥哥,外头那些人是谁?他们怎么见到我就跪?你别让他们跪了好不好?” 崔道之先开始还将实情说出来,可是每当这个时候,秀秀便会难受,然后推开他,所以后来,他便只是拍着她的背说: “嗯,这是我家,你喜不喜欢?” “二哥哥也不认识他们,我一会儿就把他们赶走。” 果然,她不再冷冰冰,只是闭着眼点头,崔道之吻她,她的一张脸红得像是新摘的柿子,捂着脸不肯让他亲。 崔道之以为日子便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秀秀有孕四个月的一天,她既不再喊他二哥哥,也不再喊他陛下,而是像是遇见什么差狼虎豹一般,看着他连连后退。 秀秀挥舞着手大喊:“你走开,走开——!” 她哭得满脸是泪,身体颤抖不止。 崔道之的手被她手中的簪子扎出血,他却像是无所觉一般,靠近抱住她,将簪子从她手中夺过。 “没事了,秀秀别怕,没事……” 良久之后,她终于清醒过来,却累得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崔道之只自己简单包扎了下伤口,便躺回秀秀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手指顺着她的发丝,良久没有言语。 “……睡吧。” 夜间,崔道之做了个梦。 御花园里,秀秀的肚子已经隆了起来,眼看着就要临盆,他小心揽着她去赏菊,见不远处种着一颗柿子树,她却突然停下。 他让她在原地等着,宫人要帮忙,被他支开,等摘了柿子,却忽然听见一阵凄厉的叫喊声传来,紧接着,他鼻尖便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回过身去,发现秀秀已经倒在血泊里,隆起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匕首,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匕首,嘴角含笑。 手中的柿子掉落下来,崔道之浑身冰凉。 醒来时,察觉到方才只不过是一场梦,秀秀还好好躺在自己怀里,崔道之忍不住将脑袋埋进她肩窝里。 然而下一刻,他便浑身一震,猝然起身,掀开被褥。 烛光下,秀秀面色发白,眉头紧蹙,身下正不断有血迹渗出来,被褥一点点被染得血红。 第105节 崔道之如坠冰窖。 - 大半夜里,原本已经沉寂的皇宫霎时灯火通明,宫女内监们脚步急切地穿梭于寝殿之中,时不时为皇帝报信。 “陛下,娘娘的血止住了……” “陛下,娘娘服了药,已经睡过去……” “陛下……” 崔道之站在外间门口,想要掀起帘子进去,可是最终,抬起的手只能缓缓落下。 他害怕了。 他莫名觉得,若是他再靠近她,他们的孩子怕是当真会保不住。 珠帘的光不断在他面前闪耀着,明明人就在咫尺之遥,可是他却再没勇气靠近。 崔道之坐回外间的紫檀木椅上,阖上双眼,眼前全是秀秀方才身下不断渗血的模样。 听着烛花‘噼啪’的响声,崔道之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冰凉,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张开双眼,沉声开口,“说吧。” 整个太医院的人早黑压压跪了一地,想起方才进来时,帝王那隐隐发疯的模样,每个人都心有余悸,头压得极低。 方才那情形,他们很容易相信,若是皇后出了任何事,他们全部人的小命怕是不保。 领头的太医丞额头沁出了汗珠,却不敢抬手去擦,只能磕了个头。 “娘娘身子本有寒症,所以才有下红之症,再则……” 太医丞顿了一顿,打量了下崔道之的神情,见他只静静坐在那里,不发一语,这才大着胆子接着开口。 “……此次把脉,臣察觉娘娘郁结于心,且有积重难返之势……” 崔道之‘腾’地一下起身,看着太医丞,脸色阴沉得厉害。 “你说什么……” 太医丞急忙磕头:“臣不敢撒谎,上次臣替娘娘把脉时,娘娘脉象并不明显,可是这次……臣斗胆,敢问娘娘近日言行可有什么不寻常?” 崔道之闻言,看向里间。 他开始回忆起这些时日她的一言一行,抿起了唇。 她报复他的那些行为,算是不寻常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在秀秀那里,似乎被分成了几段。 二哥哥,崔道之,还有……陛下。 崔道之走到太医丞跟前,神色不明,“有什么话,照实说。” 太医丞战战兢兢,“……是,依臣之见,娘娘她……从前脑后之伤复发,怕是记忆受损,昏昏沉沉,不认得人,若是长此以往,于娘娘的身子无益……” 他用词已经十分谨慎,却还是叫崔道之脸色一变。 太医丞将头垂得更低:“臣的意思是……娘娘因为心中郁气而引发旧伤,若放任下去,不但会影响皇嗣,更有甚者,会影响娘娘自己的性命……” “臣纵使开再多的药方,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治好娘娘,还是要了结娘娘心中郁气,方为妥当。” 崔道之嗓子眼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有些呼吸不上来。 原来,她这些日子不是在报复他,而是当真生了病。 郁结于心…… 她心中的郁结是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白。 烛光不断闪动,崔道之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有些晦暗不明。 仿佛过了数百年之久,崔道之方才开口: “用尽你们毕生所能,务必将皇后医好,下去吧……” 他似乎有些疲惫,说完,便起了身,却没有往里间里走,而是穿着月白宽袍寝衣走了出去。 已经快入冬,冷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飒飒作响,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同他在端州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一切好似都没变,可是又像是全变了。 宫灯照耀下,天空开始飘起片片雪花,身后的内监举着大氅跪在地上。 “陛下,陛下——!下雪了,外头冷,您好歹把大氅披上……哎?陛下——?” 他话还未说完,便瞧见崔道之已经抬脚离去,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 - 崔道之跪在佛堂,身影单薄,自秀秀有孕以来,朝堂的事和秀秀的事,一起压在他身上,压得他更加沉默寡言。 太后一步步进来,在他身边停住,将方才宫人拿着的那件大氅披在他肩上。 “孩子,你在求什么?” 他从前,从不相信神佛一说。 求什么? 此时连崔道之自己也有些许迷茫。 半晌,他缓缓张口:“求她快乐,平安。” 他已经不再想着她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只求她无事,平安就好,可是他却好似一直给她带来痛苦,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太后手抚上他肩膀,叹了口气。 “太医都跟我说了,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崔道之不语。 太后拍拍他的肩膀,将手收回去,“你们还年轻,未来还有好几十年的路要走,放过彼此,对你们两个都好。” 说完这句,她便不再多言,扶着李嬷嬷的手离开。 在她走后,崔道之无声地缓缓张口: “娘,我舍不得。” 他舍不得秀秀,可是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与之相比,他更不能忍受秀秀出事,光是想想,都觉得手脚冰凉。 其实,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切都是他在强求而已…… 崔道之一直在佛堂里跪到天亮,等到出去时,外头银装素裹,已经换了一番天地。 他问了秀秀的情况,得知她如今正安稳睡着,便点了点头,不再作声,只是如常般换衣上朝。 等到回来时,他没有像往常般乘坐轿撵,而是一步步走往秀秀的寝宫。 茫茫大雪里,崔道之走得极慢,靴子陷在雪地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秀秀踩着雪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二哥哥,下雪啦,新年好呀。” 崔道之抬头,只见一片银白之中,有点点红墙绿瓦显现出来,殿宇高耸,代表皇权的无上荣耀。 这里是皇宫,那个两人一起生活的小院子早就随着时光远去了。 一炷香的路,崔道之走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待到到了殿门口,他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身后的宫人在提醒他。 崔道之垂眼,抬脚进门,绣着金龙的黑靴踩在毯子上,落地无声。 秀秀已经醒了,正在宫人的帮助下用膳。 她看见他,两人对视,一时相顾无言。 崔道之等她用完膳,宫人都下去了,才坐在拔步床上,拉着秀秀的手问她:“还好么?” 秀秀点头:“好,孩子还在,陛下不必担心。” 崔道之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抿了抿唇,点头:“我不担心。” 他的手很凉,深怕自己会冰着她,却还是紧紧拉着她的指尖不放手。 屋里的银炭‘噼啪’一声响。 崔道之终于松开秀秀的手,将头转过去,看向屋内的屏风,沉声开口: “……我同意了。” 秀秀看着他,问:“同意什么?” “同意……等生下这个孩子,便放你走。” 秀秀一愣。 崔道之仍旧看着那扇屏风,语气平和。 “秀秀……回家吧。” 第93章 离开 宫人新摘的黄色腊梅上, 片片雪花化成水滴缓缓落在梨花桌上,很快,水滴又被寝殿内的暖气烘着, 升腾进空中,最终消失不见。 珠帘晃动,暗香幽浮,炭火烧出的热浪弥漫在极度的静谧之中,只能隐隐听见外间宫人的扫雪声。 秀秀坐在床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崔道之说了什么。 她张了张口, 身子久久没有动弹。 她在崔道之身边太久了, 久到已经不再对曾经的执念抱有任何希望。 在不断的逃离和试探中, 她明白,崔道之骨子里是怎样的霸道、说一不二,他的‘喜欢’是一根不可割断的绳索, 将自己牢牢拴在他身边。 他永远不可能将这根绳索解开, 放她离去。 她怕他只是在试探自己,若是相信,等希望破灭之时, 才是真正的绝望。 第106节 “陛下说的这样真, 我会相信……” 秀秀微微扯动了下嘴角, 手指无意识将被褥攥紧。 要经历过多少次的失望, 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如今, 连相信的勇气都被磨灭了。 崔道之忽然觉得心酸。 他的秀秀,原本是明媚的春阳,这些年却一点点被他磨得黯淡无光,蒙上重重难以抹去的阴霾, 然而他却只贪图眼前那一抹虚假的温暖,为了自己的私心,对此视而不见。 崔道之唇角微抿,想去触碰秀秀的脸,最终却还是将手垂下。 “天子所言即圣旨,不会更改。”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你放心。” 秀秀抬眼看向崔道之,崔道之看到她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他望着秀秀,轻声开口:“你高兴么?” 在他的视线里,秀秀缓缓点头,“……高兴。” 崔道之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他转过头去,良久没有言语。 秀秀问他,“陛下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崔道之沉默半晌,想了想,说:“好好养身子,还有……” 过往的一切齐齐涌上心头,无数的话在舌尖萦绕着,过了好半晌,他望着鎏金香炉内升起的白烟,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没了。”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这样轻飘飘的两个字。 崔道之觉得身上的衣裳一阵湿漉漉的冷,他站起身来,打开珠帘往外走,修长的身形被映进屋内的雪光在地上慢慢拉长。 “……陛下。”身后,秀秀叫住他。 崔道之没有回头,珠帘在不断晃动着,伴着珠子间不断碰撞的清脆声,他听见她说,“……多谢。” 崔道之沉默着,片刻之后,终于抬脚,走进冰天雪里。 等外头没了声响,秀秀方才从床榻上直起身子,她将手伸进枕下,将一个东西拿了出来,放在掌中。 她这些日子昏昏沉沉,不知何时就绣了这个。 那是一枚荷包,荷包上绣着两只鸳鸯,或许是因为时间太短,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两只鸳鸯未曾绣完,只能瞧清大致的轮廓。 秀秀拿着它,视线投向梨花桌上,只见那枝黄色的腊梅仍静静地插在白色瓷瓶中,散发着淡淡香气。 - 秀秀的身体自进入腊月起,果然一日日地好起来,虽偶尔还是会忘记些东西,但相比前些时日动不动便神思恍惚的模样已经好上许多。 宫人们私下赞扬着太医的医术,却发现天子近日心情似乎不大好,他虽还是如往常般日日陪伴皇后娘娘,两个人照常谈心说话,但更多的时候,皇帝总是默默注视着皇后,好似怕他一眨眼,皇后便会消失似的。 这日,是大年三十,皇帝从太后处回来,见皇后没在,脸色不知怎么就变了,失神落魄一般,连衣裳都没换,就要让人把下钥的宫门打开,往宫外去。 直到他身旁的内监告诉他,皇后在小厨房里做饺子,皇帝方才冷静下来。 秀秀回到寝宫之时,瞧见崔道之正在门口站着,修长的身影隐没在檐下,瞧不清楚神色。 她缓缓走上前去,还没行礼,手便被他抓住,他上下打量她许久,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秀秀察觉到他的手指冰凉,像是刚从雪地里捞出来似的,便抬了眼问: “外头这样冷,陛下怎得不进去?” 崔道之慢慢收紧手指,半晌,却又忽然松开,侧过脸去。 “……没什么,只是想出来散散心。” 侧立在旁的宫人们听见这话,不免互相诧异地对望一眼,随即又很快将脑袋垂下。 “你身子不好,别在外头站着,进去吧。” 崔道之静默片刻,最终伸出手去,扶着秀秀进去。 秀秀没有拒绝。 他们都没再提方才的事,齐齐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来。 自从那日之后,他们之间好似慢慢滋生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默契,只是这默契来得太晚、太迟,叫两人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有时甚至不自觉,开始像民间寻常夫妻般聊天谈心。 “太后今日精神头可好?” “母亲很好,她今日做了一件孩子的衣裳,说是等孩子生下来穿。” 秀秀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只点了点头。 崔道之说完这话,却顿了顿,下颚有些微紧。 孩子生下来,她便要走了。 他垂眼,慢慢伸出手去摸秀秀的肚子,起先,还只是手指相触,见秀秀没有拒绝,方才慢慢将整个手掌贴在上头。 “她今日可乖?” 隔着厚厚的冬衣,一阵温热慢慢传到他手掌心。 秀秀点头:“这是个好孩子。” 崔道之眸光微闪,再好的孩子,也留不住她。 他收了手,视线转向别处,入目皆是大红的窗花和春联,这是他同她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秀秀见他一直不说话,便转头对宫人道:“饺子可好了?” “禀娘娘,好了,可要这会儿端上来?” 秀秀点了头,她看向崔道之,“陛下,除夕安康,吃饺子了。” 崔道之喉间微哽,觉得指尖的凉意更盛,他别过脸去,点了点头,轻声开口,“嗯。” 外头炮竹声噼里啪啦地作响,崔道之看向秀秀,“要不要出去?” 秀秀点头:“好。” 殿前,宫人们上前将爆竹点燃,秀秀站在檐下,捂着耳朵看她们在雪地里玩耍,轻笑起来。 还未听见声音,身后崔道之的手便捂了过来,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响,爆竹声响彻云霄。 秀秀忽然想起那一年,她在树下点爆竹的场景,不由得回头去望崔道之,却正撞进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 他已经不知瞧了她有多久。 秀秀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慢慢移开眼去。 崔道之放开她,叫人将烟花拿来点燃。 朵朵烟花在空中绽放,霎时便照亮整个殿宇。 崔道之去看正抬头看烟花的秀秀,眸色微深。 他只希望日子慢些,再慢一些,最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半晌,抬手将她耳边那捋发丝拨到耳后,随后低声开口,回应她方才在殿内的话: “除夕安康。” - 然而纵然是人间的帝王,也没有让时光停留的能力。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便又到了六月,秀秀生产那日,正是六月初六,一大早,连下了三日的雨终于停下,天气放晴,天边飘起了云彩。 秀秀没有受多少的苦,不过半个时辰,孩子便生了下来。 是位小皇子。 宫人将孩子抱给秀秀看,秀秀摸了摸孩子的脸,微微扯动了下嘴唇,可是很快,她便将孩子交给宫人,“抱出去吧。” 太后在外间,一看见孩子便喜得不得了,抱着不住哄,末了,终于想起崔道之,问: “陛下还在外头不进来?” “……是。” 太后知道崔道之如今的心思,抱着孩子,不住叹气,半晌之后,她将孩子交给宫人,走了出去。 只见寝殿外,崔道之一人站在檐下,显得有些寂寥,他早就听见孩子的哭声,却还是站在这里不进去。 她这个儿子,竟学会了逃避。 “去瞧瞧吧,刚生完孩子,身子正虚,多陪她说说话。” 良久,崔道之方才点头进去,彼时,秀秀正熟睡着,他便在床边坐定,直坐到傍晚时分。 他看着从窗户外透进的霞光,只是轻轻握着秀秀的手,像是入定了一般不言语。 “陛下,娘娘的身体若要彻底恢复,还需再次转变药方,只是吃下去,娘娘怕是会忘记一些事情,臣已向娘娘禀明……” “她如何说?” “……娘娘同意了。” 崔道之脑海里响起自己昨日同太医的话,不自觉垂下眼帘。 她不但要离开自己,还要彻底将自己忘掉,也许,她连他们的孩子也不想记得,否则也不会只看一眼,便叫人将他抱走。 …… 秀秀离开的那一天,是七月初十,彼时,崔道之刚下朝,换了衣裳,正在御书房里批奏章,内监来报的时候,崔道之笔尖的朱砂恰巧滴在奏章上。 她没来同他道别。 半晌,崔道之问:“她可去瞧过太子?” 他们孩子出生的第二日,他便下旨将他封为太子,大赦天下。 内侍看了眼崔道之的神色,有些颤巍巍地回道: “回禀陛下……没有……” 御书房内,是一阵良久的沉默,香炉的青烟袅袅升起,只听崔道之沉声道:“呛人,换掉。” 内侍一愣,连忙称是。 第107节 崔道之轻轻将笔放下,抬脚走出御书房,去到皇子所去瞧他和秀秀的孩子。 襁褓之内,孩子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似乎对眼前的人很是好奇。 崔道之将他抱起来,先是不作声,半晌才开口: “你娘亲走了,她不要我们了。” 孩子像是听懂了,一向乖巧的他忽然‘哇’的一声,放声痛哭。 第94章 失忆 秀秀猝然从睡梦中惊醒。 霎时, 梦中场景如潮水般褪去,再去探寻时,已想不出方才究竟梦到了什么, 她微喘着气,胸口有些发闷,等到侧过脸去,发现枕上微湿。 秀秀坐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寂静的夏夜里,蝉鸣声不断, 连一丝风也无, 热气像是海浪一般在屋里涌动, 新换的寝衣不一会儿便湿了大半,粘腻腻的挂在身上,难受得紧。 秀秀深深吐了一口热气, 哀叹一声, 随手捞起床头的一根簪子将头发挽起。 随后,她跻着鞋子下榻,到厨房里打了一盆凉水洗了把脸, 用湿帕子擦试了下身子, 这才终于觉得清爽些许。 将湿帕子放回盆里时, 瞧见水盆中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 秀秀的手照旧顿了下。 水中的脸比她印象中的消瘦些许, 褪去了婴儿肥, 整张脸的轮廓显现了出来,眼角眉梢间,原本的娇媚之态已经不剩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忽视的淡然, 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似的。 已经这么久了,再看这张脸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她只记得父母亲去世之后,自己被孙家逼迫着殉葬,捆进了棺材里,之后的事情她便不大记得。 五年前醒来时,郑伯说,孙氏一门作恶,被官府抓了起来,她也得救,只是她在棺材里待的时间久了,被救后一直在昏迷,只能养病吃药,养了足有三四年才好。 几年的记忆空缺,再清醒时,叫她直感叹世事变化之大。 原先不可一世,掌控杨朔州的齐家没了不说,天下更是换了新主人,大梁覆灭,一个叫大周的王朝应运而生,如今的新皇好似姓崔,是原先被贬的随国公世子。 不过这些权利更迭的朝堂大事对于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而言,属实太过陌生遥远,他们关心的,是那些当权者究竟能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很显然,大周的这位新皇在这一点上,做得比前朝皇帝要好得多。 不过几年的光景,他们河州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县便能实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场景,光是想想,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意识到自己思绪飘远,秀秀回过神来,将帕子蘸了水重新拧干,然后将水倒了,回到屋内,拿出艾草点上熏蚊,最后,将窗子打开透风。 她趁着月色,趴在窗口乘凉,视线不知为何便放到院中那棵柿子树上,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瞧不清面容的高大身影在树下站着,再一眨眼,又什么都没了。 秀秀晃了晃脑袋,轻叹一声。 看来那回在棺材里受的刺激着实有些大了,过去这么久,还是会偶尔出现幻觉。 她有些泄气地重新躺下,翻身睡去。 天蒙蒙亮,院子里的鸡打了第一声鸣,秀秀便起来穿衣梳洗,早早地吃了饭,开门,先去往头一家相熟的包子铺买了一笼包子,同包子铺的老板寒暄两句,随后提着包子往不远处的一间门房走去。 只见门房外竖着杆子,上挂一面大大的旗,写着‘陈记酒坊’四个大字。 未到跟前,便有阵阵酒香飘进鼻端,秀秀掀了帘子进去,将那一笼肉包子放在堂屋里的四角方桌上,随即打了个响指。 响指声刚落,便有一年轻小伙子从柜台后窜出来,呲着两排洁白的牙道:“多谢老板娘!” 说着便抓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往嘴里送,秀秀没好气道:“瞧你猴急的样子,也不怕烫着。” 这时,又从后院走出来三四个青年,先是对着秀秀喊了一句‘老板娘’,随后其中一人上来对着那少年脑后就是一巴掌: “好你个小子,有吃的不叫我们,回去告诉你老子娘,叫她给你找个丑婆娘。” 年轻小伙呼痛,对着秀秀抱怨:“老板娘,你瞧他们。” 那几个青年见他还敢告状,随手拿了一个肉包子塞进他嘴里,“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秀秀笑着听他们打闹,起身走到柜台后去翻账册,一边翻一边拿过一旁的算盘‘噼里啪啦’的打着。 “一会儿吃完把笼屉给人送回去。” “哎,知道,老板娘放心。”一个青年伙计揉了揉少年的脑子,往嘴里塞了个包子,高声回答。 少年伙计推开他的手,擦了擦嘴巴,嘟囔道: “你们知道什么,过几日便是先皇后的忌日,朝廷下令民间要忌五日荤腥,五日啊,我这是提前填饱肚子,免得到时候嘴馋了,犯了忌讳,被人拖去挨板子。” 坐他旁边那伙计哈哈大笑:“瞧你那点子出息。” 另一伙计道:“也不怪他这样,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当年便以手段狠辣著称 ,那是从尸山血海里一刀一剑拼出来的,登基这些年脾气已经改了许多了。” “只是别的倒还好,一旦牵扯到先皇后的事,便是天王老子也招办不误。” “哎?听闻陛下从前到咱们这里来过?” “听人说,好像是这样,咱们几个从前都在别的县,自然是没见过的。” “老板娘?你见过不曾?” 秀秀打算盘的手一顿,随即摇了摇头,她对他们口中的‘陛下’并无什么印象。 几个人都大失所望。 “哎,若是咱们有人见过陛下,把这个名头打出去,咱们酒坊的生意指定比现在还红火!” “就你机灵!” 众人哈哈大笑。 “不过咱们这位陛下也是够念旧的,先皇后不过一婢女出身,陛下因为喜欢,就把她给封了后了,她走这么长时间了,陛下后宫愣是没进一个人,啧啧,这么痴情的皇帝,搁几年前,说出去都没人信。” “幸亏先皇后给陛下留下了一子,否则咱们大周岂不是要断后了?” “哎,说起来,先皇后叫什么来着?” “陈……不知道,反正姓陈。” “巧了不是,跟咱们老板娘是本家。” 秀秀听他们越扯越远,张口闭口陛下皇后的,不由轻敲了下桌面,几人立即闭了嘴。 意识到他们聊的话题有些危险,几个伙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老板娘,我去送笼屉去。”一伙计抓紧时间开溜,其余人见状,也都起身,到后头干活去了。 那个最小的伙计轻咳一声,跑到柜台前: “老板娘,昨日的帐我都算好了,湘音楼上一批酒钱已结,又跟咱们定了一批,总共七十坛,还有——” “往后酒坊的事只管找郑伯便是。”秀秀将账本一合,轻声开口。 “好嘞。”少年言毕,方反应过来秀秀方才说了什么,有些不解地问:“……老板娘,这是为何?” 她才是这家酒坊的主人啊。 秀秀对他笑了笑,从柜台里走出来:“我要离开河州一段时间。” 她在这里呆久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空荡荡的,还总是会梦见一些奇怪的人和事,瞧了大夫,也说不出什么原因。 她便想着,出去走走,瞧瞧大好河山,说不定会好些。 “老板娘……你几时回来?”小伙计有些闷闷地问。 秀秀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应当很快,你们好好听郑伯的话。” 小伙计还要说什么,秀秀已经掀帘出去。 - 第二日,秀秀便拿着这些年攒下的钱到郑伯家去,他家如今已经换了一家大院子,还有几个奴仆伺候。 秀秀跟着丫鬟到正厅去,却在门外听见已经回娘家的雀儿的声音。 “……爹,娘,咱们要不要把这消息说给秀秀姐姐听?” 秀秀有些奇怪地抬脚进去,笑道:“什么事?” 雀儿回头,瞧见秀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摇头: “……没什么,我是说,要不要把我有孕的消息告诉你。” 几年过去,雀儿早已经出落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佳人,秀秀每回瞧见她,都要感叹时光流逝之快。 听见她有孕,秀秀打心眼里高兴,上前摸了摸她的肚子:“几个月了?” 雀儿觉得有些害羞:“才一个月出头呢。” 秀秀听了,便笑起来,仔细嘱咐她孕妇头两个月该注意的事项,然而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从未成亲生子,为何会知道这些? “秀秀姐姐?” 雀儿的声音叫秀秀回过神来,很快,秀秀将脑海中那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去,笑了笑,将手中银子递给雀儿: “我当初生病,是你们照顾的我,必定花了不少钱。” 雀儿下意识瞧向郑伯郑婶,还是郑伯开了口,说这些钱他们不能要,秀秀执意要给。 “这些便当是我提前给孩子备的贺礼吧。” 郑伯怕再推辞秀秀会生疑心,便只好收下。 等秀秀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时,郑伯一家又愣了一下,秀秀以为他们是担心自己,便道: “你们不必担心,如今四海升平,我拿钱雇几个人一路同行,不会出事的。” 郑伯要说什么,被雀儿打断,“秀秀姐姐,不必雇人,我们家的仆从给你使。” 半晌,郑伯点头:“好孩子,雀儿说的是。” 秀秀也不推辞,点头道谢。 等秀秀走了,郑伯看着门口轻轻叹了口气,秀秀如今这样,他实在不知好还是不好。 五年前那些人将她送回来时,她刚生下孩子不过几个月,吃下那药之前,她整日望着北边窗口发呆,他想,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想念孩子的。 之后,她便将那几年的事全部忘记。 第108节 这五年来,她一日日好起来,学着做生意,把酒坊经营得有声有色,只是偶尔会出神,他还以为她记起来了,谁知一问,却也没有。 看来,她同那人的缘分,确实已经断了。 如此,也好。 郑伯给秀秀备了马车,贴心备了一应物品,将她方才给的钱放进去,又添了好些银票,仔细嘱咐奴仆照顾好她,打点完一切才放心。 三日后,秀秀拿上办好的过所,收拾好包裹,去坟头拜别了父母,便坐上马车出发,而与此同时,当今天子南巡的御驾已经入了杨朔州。 秀秀掀着帘子,隔着人群遥遥看向江里的大船,问:“那是什么?” 仆从回答:“那是当今天子南巡的御船。” 距离遥远,看热闹的百姓之外,又有重重官兵把守,秀秀看了片刻,见实在看不到什么,便放下帘子,道: “走吧。” 仆从将马车调往了相反的方向,扬起马鞭,一阵尘土飞扬,马车很快便没了影子。 第95章 重逢 秀秀一行人的车马一路西行, 不出半月便驶出了杨朔州的地界。 离开了熟悉的江南小镇,她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湘水嚷嚷,山峰奇丽陡峭, 秀秀在山巅俯瞰苍林翠竹、悬崖峭壁,为眼前奇景所震撼,再往前,千年的天府之国养育了肥沃的土地和勤劳善良的百姓,叫人流连忘返。 秀秀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白天,她和奴仆们一起同相熟的老伯到田间劳作, 夜里, 秀秀盘腿坐在室外的竹席上, 扇着手中的蒲扇给小孩子们讲故事,日子也算过得充实。 只是相比于话本里的小故事,一直生活在山村的小孩子们对那些繁华的城市更为向往。 秀秀这才知道, 自己在无意识里竟讲了许多她并没什么印象的人和事, 其中出现出现最多的词,就是‘长安’。 “姐姐,长安当真这样好玩吗?” 秀秀愣了愣, 摸着问她话的孩子的脑袋, 轻声回答: “不知道, 姐姐没有去过。” 小孩子显然不相信, “可是姐姐说的好多事, 连咱们这里最博学的教书先生都是头一次听说, 先生说,若不是姐姐自己见过,便是姐姐认识的人去过,说与姐姐听的。” 秀秀的手微微顿了下。 末了, 她给那孩子一盘糖糕,叫他分给小伙伴们吃,孩子们得了糖糕,欢呼着跑开。 长安。 秀秀在舌尖轻咬着这两个字,慢慢在凉席上躺下,望着漫天的星辰,神思飘忽。 明明是陌生的两个字,可是莫名一股熟悉感。 在遍访了当地的名山大川之后,秀秀开始往北走,又花了半年的时间体会了西域的风土人情,等到回到中原,已经是次年的七月。 此时,距离她离开河州,已经过了整整两年。 她站在长安城外的山坡上,眺望了城门,久久没有动作。 身后的马儿一阵嘶鸣,秀秀知道它是饿了,便回过神来,拍了拍它的脑袋,对身后仆从道:“走吧。” 进城时,检查过所的门吏不知为何,对着秀秀打量了许久,秀秀不免有些疑惑,以为是过所出了问题,正要问个明白,却见那门吏将过所递还给了她,态度竟有些恭敬:“您请。” 一个奴仆小声在秀秀身后道:“老板娘,没成想长安的官吏们这样和蔼好说话。” 秀秀没有吭声,她摸着马儿的脑袋,垂下眼帘。 方才那门吏所说的长安官话,她竟能全然听懂。 从前每到一个地方,她都要花钱雇一个当地人领路,这次,怕是不用了。 秀秀牵着马找到客舍下榻,期间,她一口流利的长安话叫奴仆们惊讶不已,他们问她什么时候学的,秀秀只回答了三个字。 “不知道。” 夜间,秀秀两年来头回失眠,她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夜景出神。 她想起自七年前自己醒来后,身上出现的种种异常,不由揉了揉眉心。 怪力乱神不可取,可若细究起来,她又着实找不出原因。 等三更的梆子敲过,忽然,‘轰隆’一声惊雷,不消片刻,天上便开始下起瓢泼大雨。 秀秀这才回过神来,将身子半探出窗外去关窗,却恍惚在街道尽头瞧见一辆马车。 就算在黑夜里,也能看出那马车的规格与众不同,这些年来,她在各地所见的大官富商也不少,却从没见人敢坐这样的马车。 想来长安乃是皇城,本就藏龙卧虎,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因此也没什么稀奇。 雨声急切,点点雨滴随着微风往秀秀身上吹,秀秀只是粗粗看了一眼,便‘吱呀’一声将窗户关上,独留那辆马车在雨夜里孤独地站着,静默无声。 秀秀在长安呆了五日,在她发觉由于长安物价太高,自己渐渐囊中羞涩之后,之时止损,对仆从道: “走吧,咱们该离开了。” 仆从道:“老板娘不在这里开酒馆么?” 秀秀有一手绝好的酿酒手艺,又会做生意,往常只要没钱,他们便在那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卖酒。 秀秀摇头:“不了,这里租金太贵,咱们还是去别的地方。” 然而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客舍掌柜便过了来,说自己有一间不用的门房可以租给他们。 秀秀一行人跟着掌柜过去,发现那房子位置不错,问了租金,也能接受。 秀秀看着那几个仆从一脸捡到宝的神情,便知道他们在这里还没待够,不想走,便只好点了头。 酒馆开张半年,生意远比秀秀想象中红火,这叫秀秀有些意外。 扪心自问,她的酒虽还行,但并没有到绝佳的地步,况且酒都是时间越长越香,她的都是新酒,长安乃世间第一富贵繁华之地,什么样的好酒没见过,怎么偏偏她的酒这样受欢迎? 秀秀心里透着股古怪,可究竟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这日,店里生意稍闲,秀秀打发伙计们出去玩儿,自己则在店里算昨日的账目,正入了神,余光中却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秀秀下意识抬头去看,却见门口正站着一个长相俊俏,气质不凡的小郎君。 他瞧着不过七八岁,却生得眉清目秀、目光如炬,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自己,等看清她的面容,他似乎是愣了下,眨着大眼睛,问: “你是谁?” 好奇怪的孩子,自己跑到这里来,反倒问她是谁。 秀秀瞧他穿着打扮不俗,知道是定是哪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的小公子,便放下账本起身,走到那孩子身边蹲下,道: “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小公子,你家大人呢?” 似是她的声音太过温柔,那小郎君对秀秀发不起火来,他有些懊恼地别过脸去,小声嘟囔着: “我娘死了,我爹……我爹……”他似是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我爹也不要我了。” 瞧他这可怜的模样,秀秀不知为何,心里一酸,道: “我把你送到官府去,叫官府的人把你送回家,可好?你爹爹知道你不见,定然急坏了。” 小郎君眨巴了两下眼,竟有些可怜兮兮,“当真?” 这小公子明显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一看家里人便很疼爱,秀秀点了点头:“当真。” 小郎君却还是摇了摇头:“我如今不能回去,父——,爹爹会生气的。” 秀秀笑了笑,便道:“那小郎君便先在我这里待些时候,等吃了饭再回去,好不好?” 小郎君看着她的脸,歪头想了想,最终点了头。 - 秀秀做了几道家常菜摆在矮桌上,搬来小凳子,那小郎君也不客气,往凳子上一坐便用那只小小的手将筷子拿起。 秀秀见他一直不动,便轻声问他:“怎么了,可是不喜欢?” 想了想,有些反应过来,兴许是这小郎君出身世家高门,自己做的菜对他而言却是有些粗糙简单了。 “小公子先尝尝,若是不喜欢,我一会儿再去到外头酒楼里买些好的。” 小郎君脸蛋红红的,拿筷子夹起了一块竹笋。 秀秀笑起来。 用过饭后,小郎君便犯起了困,秀秀便将他抱到楼上自己屋内歇息,给他盖被子时,他还抓着她的衣袖迷迷糊糊嘟囔着: “……一会儿唤我起来,我要跟着师父去念书,耽误不得……不然父亲要生气……” 秀秀想,他父亲肯定很爱他。 她拍着他的背,轻声道:“好,乖孩子,睡吧。” 等秀秀起身时,她又听见他在睡梦中唤了声‘娘亲’。 是个可怜的孩子。 秀秀静静看着他一会儿,给他掖好了被子,这才轻脚下楼。 坐在账册前,却再也静不下心来,秀秀轻叹一声,揉了揉太阳穴,趴在桌上闭上眼睛。 一阵风吹来,账册翻动,屋檐下的铃铛‘叮铃铃’作响,阳光照在秀秀身上,带来一阵暖意。 她忍不住想,那几个伙计怎么还不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秀秀慢慢睁开眼,察觉到地上映照着一道高大修长的人影。 秀秀以为是来买酒的客人,便下意识站起身来,“哎,您……” 话刚说出口,人便不自觉愣在那里。 她看着门口那个穿窄袖长袍、长相冷峻,气势仿似泰山压顶一般的男人,神色微愣。 这男人长的,与方才那位小郎君有些相像。 秀秀有些不太适应他看自己的眼神,如火般热烈又如深水般幽静,好似要把她吸进去似的。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秀秀很快反应了过来,镇定了心神,上前一步对他道: 第109节 “这位客官可是要买酒?买哪种?” 秀秀要引着他一一看过品尝,然而还未抬脚,便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店里响起:“桂花酿。” 秀秀身子一顿,回头望过去。 那人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可有么?” 第96章 “你方才所见的,是你母…… 屋檐下挂着的风铃随风响动, 一束阳光透过门窗打在男人身上,给他周身度上一层朦胧的金光。 秀秀看着他,身体一动不动, 男人似乎也不急,任凭她看着,两人就那样无声对视着。 半晌,秀秀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对男人笑了笑,“桂花酿不是什么名贵的酒品, 所以小店里没有, 不过若是客人实在想要, 我屋里有两坛,是去岁酿的,可以送您一坛。” “我姓崔。”男人忽然道。 秀秀一愣, 不消片刻, 便从善如流点头:“崔公子。” 对面静默了一瞬。 秀秀正有些不明所以,却听他点头道:“多谢娘子。” 他没像别的客人一般叫自己‘老板娘’。 秀秀看了他一眼,想着不一会儿要去送楼上那位小郎君到官府去, 耽误不得, 便飞快点了下头, 往楼上去了。 那孩子已经醒了, 正一个人在书桌前, 不知在做什么。 秀秀轻脚过去, 才知他是在画画,因为身高不够,他只能踩在矮板凳上。 秀秀没有打扰他,从柜子上拿起一坛酒下去。 走至楼梯间, 垂眼见那位客人还在原来的地方站着,见她下来,竟对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秀秀的脚步一顿,随即如常走下楼梯,将怀中酒坛交给他。 “介意我在这里喝么?”男人忽然道。 秀秀想到一会儿要去送人,本想拒绝,然恰巧此时,那群伙计回来,秀秀见有人看店,便点了头:“公子请便。” 崔公子转身,走到窗边一个桌前撩起衣摆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秀秀牵了楼上的小郎君下来,却见他走到楼梯拐角口时便愣住,看着崔公子不作声。 秀秀蹲下身子,问:“怎么了?” 崔公子转过头来,抬头看着两人,半晌对那小郎君道: “阿昭,回话。” 阿昭听出男人语气中的严肃,扭头看向秀秀:“我爹爹来找我了。” 秀秀一愣,回头往下望,那边崔公子已经起身往楼上来,在离两人两三阶梯的地方站定,一双眸子没看阿昭,反而注视着自己。 又是那种眼神。 秀秀不自觉侧过脸去,起身,“原来是公子的孩子。” “嗯。”崔公子摸了摸阿昭的脑袋,“孩子没了母亲,我管不住他,总是调皮,喜欢乱跑,娘子多担待。” 阿昭眨巴着眼睛要分辩,可抬头看着父亲注视秀秀的神色,最终还是没有作声。 秀秀摇头:“阿昭很好,并没给我添麻烦,只是往后要注意,万不可叫小孩子一个人跑出来,到底危险。” 崔公子静静站在那里,听着秀秀一点点嘱咐他这话,很快,秀秀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外人,过于多言,忙住了口,却听崔公子道: “娘子说的是。” 秀秀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可具体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只得笑了笑,点了下头,与崔公子错身下去,还回到原处去算账。 当她与崔公子擦肩而过时,崔公子的手指微微不可查地抬起,然后又放下。 崔公子将阿昭带到桌前坐下,看着秀秀在不远处算账。 她似乎很是投入,时而抿唇深思,时而展眉轻笑,跟从前被困在自己身边时很不一样。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桂花酿饮尽。 等他留下一锭银子,带着孩子离开,那些早回来,却装作在干活一声不吭的伙计们一窝蜂围了上来。 “老板娘……” “嗯?”秀秀将账本翻了一页。 “方才那位带孩子的客人一直在瞧你。” 秀秀打算盘的手一顿,抬头,无奈道:“胡说什么。” “真的。”另一位伙计见她不信,忍不住出声,“我作证,老板娘,那客人视线就没从你身上离开过,好像生怕你跑了似的。” “别不是看上咱们老板娘了吧。” “肯定的,这样的事咱们又不是没见过,咱们老板娘好看又能干,被人喜欢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些年,一路上遇见的想提亲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不过这个好似跟从前的有些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瞧他生的气宇轩昂的,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当家人,平日里发号施令的那种,我方才都不敢往他跟前凑。” “官宦子弟不成,我听说那样人家妻妾多,他还有个儿子,想必家里规矩也多的很,咱们老板娘可不能进去受罪……” 秀秀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不免拿算盘一个个敲他们的脑袋: “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扣你们工钱。” 随后也不理他们,拿着账本和算盘往楼上去了。 好容易将账算完,秀秀揉了揉肩膀,将脑袋枕在椅子上,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浮现起方才那个崔公子的脸来。 半晌,她摇了摇头,起身收拾书桌,发现阿昭没有把自己的画带走。 他年岁虽小,可画工却不俗,显然是师从名家。 只见纸上画着一家三口,孩子在母亲怀里嬉闹,而父亲在一旁充满温情地注视着他们。 秀秀察觉到,那母亲的样貌有些熟悉,可自己就是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过了好半晌,秀秀方才慢慢将画纸卷起收好,起身下楼。 - 对面的阁楼上,崔道之站在窗前,看着秀秀下了楼梯,身影消失在帘后,方才收回视线。 “父皇,阿昭不该私自跑出来,害父皇担心,阿昭该罚。” 身后,太子阿昭跪下,将两只小手伸出来。 崔道之转身,在他跟前站定,拿起桌上的戒尺在他手上打了两下。 阿昭争气,并不哭,只咬着嘴唇不吭声。 崔道之在他身边坐下,随后揉着他的手问:“疼不疼?” 阿昭摇头。 崔道之将他拉起来抱在膝上,“为何从宫中私跑出来?” 阿昭道:“他们说,父皇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要忘了母后。” “你觉得呢?”崔道之垂眼看他。 阿昭想了想,说:“她和母后长得一模一样,父皇,你是因为这个原因喜欢她么?” 崔道之宫里,常年挂着他母亲的画像,所以方才在见到秀秀的第一眼时,他脑海里瞬间浮现起这样的念头来。 父皇因为太想念母后,所以在找替身。 崔道之摸着阿昭的脑袋,“世间相似的皮囊不知多少,父皇喜欢的只有那一个,阿昭。” 他看着他,轻声开口:“你方才所见的,是你母亲。” - 秀秀不知是怎么了,近日总是失眠,伙计们说是她是呆在店里太久,累着了的缘故,叫她外出散散心。 秀秀便换了衣裳,也不带人,自行到外头逛去。 她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去,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曲江池边,已经是初夏时节,曲江池边已经开满了荷花,花叶接天相连,好看得紧。 “院里的荷花开了,你应当喜欢。”忽然,秀秀脑海里响起一道声音。 她正呆愣着,忽见不知从何处凑过来一手脚轻浮的男子,“娘子,怎得一人站在这儿,你家相公呢?” 秀秀心内浮现起一股厌恶,转身就走,却被那人拦住:“哎,别走,爷有的是钱,陪大爷玩会儿。” 秀秀这些年也学了点拳脚功夫,上脚就要往他下身踹去,还未动作,却见一条有力的长腿从她身侧猛踹到那人心窝处,直把他踹得吐血。 秀秀回头,只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他看着方才轻薄自己那人,眸光中带着杀意。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飞快收敛自己的神情,将她拉到身侧:“没事吧?” 那边,巡街的官差已经将那个吐血的人拉走。 秀秀张了张口,“……我没事,多谢崔公子。” 崔道之仔细看了她,见她确实无碍,脊背方才放松下来。 秀秀微不可查地后退一步,脱离他的怀抱,崔道之先是微抿了唇,随后对秀秀道: “上回小儿的事,我还未曾谢过娘子,走吧,我请娘子好好吃一顿。” 秀秀想了想,点头,人家刚刚帮过自己,总不好拒绝。 她跟着崔道之进了不远处观景楼里的一处雅间,从这里望下去,曲江池的荷花尽收眼底。 “喜欢么?” 秀秀轻声道:“崔公子也喜欢观荷?” “不是。”崔道之摇头,“是内子喜欢。” 他说起‘内子’两个字时,冷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忽略的温柔。 第110节 秀秀想,他一定很喜欢她的夫人,可惜上次听那孩子说,他的母亲早已经过世了。 秀秀心里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什么,一时没有接话。 不消片刻,后厨来上菜,秀秀一看,却都是河州菜式,不免抬头看向崔道之。 “尝尝喜不喜欢。”崔道之轻声开口。 也不知这些年她的口味变了没有。 秀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笋在嘴里,点头:“很好吃。” 是家乡的味道。 崔道之笑了。 他生得好看,如今笑起来更有一种成熟的魅力,一双眸子,幽静深远,看向自己时,却带着一抹温柔。 秀秀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她想,往后她还是不要过多同他接触为好,这样的人,着实太过危险。 第97章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秀秀又开始做起梦来。 只是这一次, 梦中人的脸不再如往常般模糊不清,在无数朦胧的面纱后,秀秀竟看到了那位崔公子的脸。 他站在那棵柿子树下, 垂眸看着她绣荷包,道: “怎么不在上头绣鸳鸯?” 秀秀手上穿针引线,并不理会他,站起身要走,然而下一刻,她便睁开双眼。 梦中一切瞬间无影无踪, 眼前只有氤氲着昏黄烛光的床帐, 正被风吹得不住摇晃。 秀秀坐起身来, 在榻上发了一会儿愣,随即撩开床帐下榻,走至窗前, 察觉到对面阁楼上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不免顿住,等看清那是随风吹动的幌子,方才将不知何时被打开的窗子关上。 她记得自己睡前明明将窗子关好了的。 秀秀没了睡意, 在书桌前坐定, 望着摇曳的烛火发起呆来。 是那位崔公子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么?否则她怎么会忽然梦见他? 说起来, 自上次在曲江池酒楼吃饭之后, 他们两人也只见过寥寥数面, 她对这位崔公子所知甚少, 名字、家世、年龄,全都一无所知,然而他对自己却似乎很是了解。 上回回来路上,她的衣裳被接他的马车溅上泥点, 他当即领着她到裁缝店里挑了一件碧色的衣裳给她。 知道她来自河州,喜欢吃甜食,喜着碧色衣裳…… 他所做的一切事,好似都是为了满足她的喜好,而她对此,并不反感。 秀秀从一旁的匣子里拿出一枚荷包,这是她多年前醒来时收拾东西翻出来的,她认得是自己的手艺,可是在她记忆中,她从未绣过这个东西。 看着上头未绣完的鸳鸯,再联想到方才的梦,秀秀眸光微闪,慢慢将手中荷包握紧。 - 天气越来越热,秀秀瞧伙计们一个个被累得无精打采,便将店门关了,着他们自去休息几日。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伙计们便自行散去,不知何踪。 秀秀一个人在屋里呆着,也是无聊的紧,索性便一个人去往尧山纳凉。 长安城中,最出名的纳凉圣地乃属骊山,只不过骊山属于皇家别苑,等闲人去不得,尧山虽比不得它,倒也足够凉爽。 秀秀看着满山翠竹和娟娟水流,不由深呼一口气,身体里的热气好似被山间清风尽数扫除。 只是越抬脚往上走,越是觉得疑惑,按理说,平日里来尧山纳凉的人应当不少,可她来这么久了,竟一个人也没瞧见。 秀秀刚想着是否要再往上走,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真巧。” 秀秀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那位崔公子正站在亭子里静静看着自己,像是在那里等了许久。 秀秀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他遇上,想走,可又觉得不大妥当,只好上前去打招呼:“崔公子。” 崔道之着一身宽袖青衫,站在台阶上,看着她额头的汗,将手中的折扇递给她。 秀秀有些犹豫,却惹得他轻笑:“拿着吧,这里没旁人,不会叫人看见。” 被他直接点明心中顾虑,秀秀耳后微微发烫,又见崔道之一直维持着给她递扇的动作,仿若她若是不接,便不罢休似的,只好伸出手去,道了声谢。 接扇时,两人指尖不期然相触,秀秀飞快拿了扇子收了手,目光投向别处。 崔道之看着她耳后若有似无的红晕,想起方才指尖的触感,眸光幽深,侧过身子请她入亭。 两人坐定,一时无话,秀秀着实有些受不住这种奇怪的氛围,便只能抬头,却见崔道之一直在看着自己,握扇的手不免紧了些,面上却笑道: “公子怎得一个人在这里。” 崔道之看着她这幅强装镇定的模样,眼底隐隐落了笑,在石桌上沏了杯茶递给她:“同娘子一样,来乘凉,人多反而拥挤,一个人正好。” 秀秀看着他沏茶的动作,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抬眼看向崔道之,崔道之轻声问:“怎么了?” 秀秀摇头:“无事。”伸手将茶盏接过。 两人谈着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崔道之说,秀秀听,偶尔才开口说上一两句。 崔道之忽然叹了口气,道:“娘子讨厌我?” 秀秀微微呛了一下,放下茶盏摇头:“没有。” “那娘子为何不敢看我?”崔道之手指摩挲着茶杯边沿,直视秀秀的双眼。 在他的注视下,秀秀不得不掀起眼帘,她想,这个男人的眼睛真是好看,看多了,怕是会陷进去。 两人对视片刻,倒是崔道之先移开了视线。 他怕自己忍不住,会立即起身去吻她。 他站起来,侧背过身去,随手从一旁摘了一片竹叶,放在嘴边吹起来。 秀秀微微有些惊讶,他吹的竟是她最熟悉的河州小调。 她看着这个男人,眼前又浮现出梦中场景,于是不免张了张口,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一曲终了,崔道之看向秀秀,问:“娘子觉得如何?” 秀秀点头:“很好听。” 崔道之哑声道:“我学了很久,有你这话,我很高兴。” 秀秀总觉得他这话有些悲伤,想必经历过许多伤心事,心里想安慰他几句,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言以对。 “我心中有一事,希望能得娘子解惑。” 山间忽然下起了雨,伴着淋淋漓漓的雨声,秀秀忽然听见崔道之开口。 秀秀抬头:“公子请说。” 崔道之看着被雨水拍打的竹叶,轻声道: “从前有个姑娘喜欢一个男子,那男子其实也喜欢那姑娘,可是因为仇恨,他却对她百般折磨,等男子反应过来,那姑娘已经不喜欢他了。” 秀秀听着:“然后呢?” “然后……”崔道之转过身来,看着秀秀,目光像是被沁了水:“男子拼命对那姑娘好,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可是姑娘仍旧不喜欢他,男子见姑娘因为他身子一日日消沉下去,便放她离开,之后,两人许多年都没再见过” 秀秀听着一阵唏嘘,“他们……最近又见面了是吗?” 崔道之点头,慢慢走向秀秀,“若娘子是那姑娘,可会再给那人一次机会?” 秀秀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等一个十分重要的答案。 秀秀摇了摇头,对面男人的手迅速在袖中握起,脸色有一瞬间的发白,很快,他闭了闭眼,说: “是啊,原是他活该。” “我不知道。” 忽然,崔道之听见眼前女子说着这样一句话,他猛地睁开双眼,看向秀秀。 在他的视线里,秀秀站起身来,与他并肩而立,道: “我走过许多地方,也见了许多人和事,世事无常,人生如白驹过隙,眨眼间青丝变白发,一切都化成尘烟,所以总觉得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珍惜’两个字更要紧。” “所以……”崔道之道:“若你是她,你会接受那男子,对么?” 秀秀再次摇头,“不是,任何事,唯心而已,若多年后,我喜欢他,不用他做什么我便会同他在一处,若我还是不喜欢,便是他为我付出性命,我也不会点头。” 见崔道之似是愣住,秀秀笑了笑,道:“我不过胡说一通,公子莫要见怪。” 崔道之回过神来,摇头,“你说的很好。” 他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对秀秀道:“走吧,我送娘子回去。” 秀秀瞧天色越来越阴,像是要下暴雨,还是早些离去妥当,但她没带伞,只能趁着崔道之的伞离去。 两个人躲在一把雨伞里,稍显拥挤,秀秀又不敢离崔道之太近,着实有些不好受,崔道之瞧见,不着痕迹地将伞往她那边移。 等到了山下,上了马车,崔道之的半边身子已经全湿。 秀秀瞧见,着实有些过意不去,若不是因为自己,他不会如此。 “公子还是将衣服上的水拧干吧,否则要生病。” “嗯。”崔道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嘴角弯了弯,随即伸手去拧。 然而有些地方够不到,只能用一只手拧,崔道之也不去管它,最终还是秀秀看不下去,说:“我来吧。” 崔道之张了张口,目光幽深,将手臂递了过去。 秀秀直起身子为他拧着衣服,崔道之垂眼看着她,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作声。 “好了。” “……多谢。” 秀秀因为屋里没了蜡烛,想先到临街去买几根,却被崔道之叫住,将一盏琉璃灯交给她。 “雨太大,仔细淋雨冻着,先拿这个应应急。” 这东西太过贵重,秀秀不要,崔道之只道:“只是借你一用,过后还我便是。” 第111节 眼看着天黑,秀秀怕惹人注意,自己又着实离不开光,便点了头,再三保证会完好无损还给他,方才提了灯下马车。 等天完全黑了,秀秀梳洗过后要上榻休息,不小心撞到琉璃灯盏,灯一歪,里头的火瞬间熄灭,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秀秀赶紧下榻,要将灯火重新点燃,却听见楼下一阵急切的敲门声,秀秀顺着楼梯摸索着下去,透过门缝瞧见崔道之的脸。 她赶紧将门打开,还没吭声,便陷入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 “别怕……” 秀秀要挣扎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好似很多年前,有一个人便是这般,日夜在她耳边哄着: “别怕,秀秀,别怕......” 崔道之手持着一根灯烛,轻轻拍打着秀秀的背,像是哄孩子一般,生怕惊吓着她。 秀秀眨了下眼,眼睫上是从他发丝上掉落的水滴。 很快,从后院传来声音。 “老板娘,发生什么事?” “是谁在敲门,怎么大半夜还有人来买酒的?” 秀秀心头一跳,她如今只着一件单衣,头发散乱,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若是叫他们瞧见,不定吓成什么样。 然而在这种时候,不知为何,她却脱口而出一句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崔公子,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第98章 “我好想你。” 门外, 原本淋淋漓漓的雨忽然又大了起来,顺着屋檐‘哗啦啦’往青石板上落,溅起朵朵水花。 秀秀被男人按着肩膀, 从他怀里出来,他似乎已经回过神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沉沉望着她,手中烛火不断被风吹着,几经熄灭。 身后,隔着一堵墙, 几个伙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仿佛下一刻, 他们两人便会以如今这幅亲近的姿态暴露在众人面前。 崔道之握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收紧,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 “老板娘——,您没事儿吧?” 猝然一声喊叫, 将秀秀惊醒, 她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方才说了怎样大胆的话,不由下意识要后退一步, 然而崔道之却害怕她不见似的, 按住她的肩膀不放。 秀秀想说些什么, 却不期然瞧见他眸光里的神色。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 却无端为之心上一紧。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秀秀猝然吹灭崔道之手上的蜡烛, 拉着他往楼上去。 然而在走到拐角处,已经有伙计推开后门进来。 “老板娘?” 他再往前一步,便能瞧见崔道之的身影。 这些伙计耳力极好,秀秀又不敢叫崔道之此时往楼上去, 怕发出响声叫人听见,便只好推着他倚在墙角,自己则站在外侧,将他遮挡住。 “……头低一些。”秀秀在他耳边小声开口。 他太高,难保不会被她那几个伙计瞧见。 崔道之听话照做,温热的呼吸洒在秀秀脸颊上。 秀秀的皮肤瞬间有些酥麻。 她侧过脸去,惹得他一阵轻笑。 “什么声音,老板娘,您可睡下了?”长久没有得到秀秀的回应,楼下的伙计有些着急,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秀秀忙捂住崔道之的嘴,扬声道:“无事,你们自去睡吧。” “可是我方才明明听见有人在敲门,老板娘,您当真没事?” 明明方才那敲门声很急,怎得片刻就没了,他们从前云游时,也听说过劫匪挟持主家不让他吭声,欺骗下人的事,再联想到方才那声不大显眼的男人轻笑,伙计们难免有些忧心忡忡。 崔道之的呼吸喷洒在秀秀的手臂上,惹得她额上沁起细密的汗珠。 她抬眼看了下崔道之,随即移开视线,对伙计道: “没事,方才不过是有人求医,找错了地方,我已经打发他走了。” 言毕,秀秀感觉手下崔道之的唇角弯了弯。 闻言,伙计们却只是互望一眼,还是不放心,对秀秀道: “老板娘,我瞧你屋子里没点灯,可是蜡烛没了?我下午刚买过,这就给你送上去。” 说着,便当真拿着木棍往楼上来。 秀秀连忙将手收了,这些伙计想必以为自己被人挟持了,若两人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难免说不清,想拉着崔道之往楼上去,可脚步声又会将他们暴露。 正思索间,却察觉到腰间被人牢牢揽住,下一瞬,她身子便被抱起,整个人到了屋里。 从头到尾,两人一丝声音都未曾发出。 楼梯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映着楼下微弱的烛光,秀秀赶紧推着崔道之躲进衣柜里,自己则飞快拿起床榻上的外裳披在身上,佯装刚下榻。 她打了个哈欠,打开门缝,如同敢睡醒一般,对着刚上来的几个伙计道: “我正想着呢,你们就给送来了,把蜡烛放桌上吧。” 眼前这秀秀安然无恙,几个伙计不免松下心来,互望一眼,挠了挠脑袋。 难不成方才他们听岔了? 伙计知晓自己打扰秀秀休息,颇有些过意不去,将蜡烛放下,便道: “老板娘好好休息,我们这便下去了。” 秀秀点头,摆了摆手。 等他们的声音消失在夜色里,秀秀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将门关上。 她倚在门框上好半晌,方才意识到,自己好似没有想象中那般怕黑了。 是因为……他在身边么? 秀秀心头有些烦乱,看了眼柜子,有些不明白事情如何会发展到如今这幅局面的。 她竟然,把一个男子拉到了自己的屋子。 这样的行为,很显然不是一个明智人的做法,孤男寡女的,若是叫旁人知道,不定怎么编排两人。 秀秀觉得有些头疼。 再想到方才自己对崔道之说的那些话,还有两人之间那些若有似无的身体接触,秀秀忍不住将手抚上额头。 柜子里长久没有动静。 秀秀将蜡烛点燃,走向衣柜,将柜门打开,只见崔道之高大修长的身躯缩在那里,正静静看着她。 秀秀不知为何,方才的烦扰似乎被一扫而空,笑了起来。 这么一位气势摄人、叫人难以接近的公子竟躲在一个小小柜子里,着实叫人忍俊不禁。 崔道之见她笑,不免不动了,只静静望着她。 她有多少年没在他面前这样笑过了? 他好似明白了母亲说的那句话: 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是希望她过得好,而不是简单霸道的占有。 此刻,他竟有些庆幸多年前自己的放手,尽管这个决定曾让他夜不能寐、咬牙切齿。 见崔道之一直那样沉沉看着自己,秀秀也慢慢收敛了神色,对崔道之道: “公子出来吧。” 崔道之却没听她的话,而是一伸手将她拉了进来。 秀秀轻呼一声,身子扑在崔道之的肩头。 若有似无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秀秀看着他,轻声问道: “公子在做什么?” 崔道之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入她耳后,秀秀知道,自己应当躲开,可是她却只是定在那里,视线始终看着崔道之。 两人就这样无声对视,很快,崔道之的声音在柜子里响起:“嗯,喜欢。” 秀秀一愣,张了张口,哑声道:“什么?” “方才娘子的问话。”崔道之调整了个姿势,叫秀秀坐的更舒服些: “娘子方才问我,是否有点喜欢你,我的回答是,是。” 秀秀不知道自己随意问出的一句话竟得到他这样郑重的回答,不免下意识眨了下眼。 微弱烛光下,崔道之望着她,一字一句道: “我喜欢你,心悦你……” 爱你。 最后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他怕吓着她。 这些话,他本该在多年前便告诉她,可是当时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隔在他们之间,将他们越拉越远。 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和她都不再年轻,若她仍不喜自己,再过几年,阿昭长大,他也要生白头发了。 一辈子匆匆过去,她和他,便什么都不剩,百年之后,又有谁会记得两人之间的纠葛? 他怎能甘心? 他是帝王,富有四海,掌控天下,可是他不是神仙,敌不过岁月,更敌不过她。 秀秀听着崔道之的话,不知为何,竟没有抵触,只是觉得悲伤。 第112节 她手慢慢攥起衣摆,张了张口。 在寂静的夜色里,她听见崔道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我好想你。” 他这句话说得太轻,秀秀有些没听清,下一刻,她便察觉到额头被一股若有似无的温润擦过。 第99章 陛下再不来,皇后就要跑…… 秀秀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 崔道之早已经离去,阳光透过窗子洒在身上,带来阵阵暖意。 回忆起昨日夜间额头上那若有似无的一吻, 秀秀忍不住下榻拿湿帕子往脸上抹。 梳洗过后,秀秀下了楼,用膳期间,伙计们明显瞧出她有些心不在焉,忙问怎么了,秀秀只说自己没睡好, 询问伙计他们来长安多久了。 伙计道:“算起来, 再过几日, 便满八个月了。” 八个月…… 又快一年过去了。 秀秀放下筷子,看向门外,湿漉漉的雨气尽皆消散, 明晃晃的日头, 照着门口不住随风摇晃的幌子。 伙计们还在讨论着回去的问题: “哎,说起来,咱们在长安待的时间也够久了, 能看的东西还没看完呢。” “长安多大啊, 你在这里再待几年也逛不完, 你若是喜欢, 便呆在这里一辈子别回去。” “哪能啊, 家里还有老爹老娘呢, 出来这么久,怪想他们的……” “我也有一个兄弟在家,前儿来信说他快娶妻了,我还想着回家喝他的喜酒呢。” “你叫他等着, 等咱们回去了再办事,我给他带长安的锦缎当贺礼……” …… 众人正你一口我一口地讨论着,秀秀忽然开口: “你们替我办件事儿。” - 那夜过后,崔道之好似事忙,甚少出现在秀秀跟前,每回见面,两人连话都未曾说上几句,他便被下人叫走,说有急事。 秀秀心里的许多话终究是没有机会问出口。 不多时,便听说蜀中大旱饿死人的消息,秀秀曾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日,甚是喜欢那里的山水和人,闻得此言,便无心做生意,暂且将店门关闭几日。 想着那里一起生活过的老伯和孩子们,秀秀辗转难眠,直到听闻朝廷派遣官员前去赈济救灾的诏令,一颗心方才安定少许。 期间与崔道之见面,他像是特意叫自己安心似的,对她说:“放心。” 他眼底隐隐带着疲惫,像是没休息好。 秀秀恍惚中有一种错觉,他似乎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 八月里,蜀中饥荒稍稍得以缓解,秀秀终于出了门,去西市买了点布匹叫人送回店里,等回来时,远远瞧见曲江池那座高高耸起的阁楼,脚步一顿,转了方向。 秀秀进了阁楼,直言要到上次崔道之带自己进的那间雅间里去,然接待她的小二是新来的,听闻此言,直接吓得摇头: “那一层楼的雅间都是预备给皇亲国戚的,便是宰相大臣们来了也不够格进去呢,你——” “去去去,一边去!”那边掌柜的这才瞧见秀秀,赶紧拎着那没眼力劲儿的小二到身后去,斥责了两句,转头对秀秀满脸堆笑道: “还是上次那间雅间是吧,娘子请随小的来。” 秀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不是说只有皇亲国戚才能进?” 掌柜连忙摇头:“娘子哪能一样,自然是想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进。” 直到秀秀坐在那间雅间里,耳边仍回荡着这句话。 恍惚间,她想起那次崔道之带她过来时,阁楼里的掌柜和伙计们一个个恨不得跪下、噤若寒蝉的模样。 皇亲国戚,姓崔...... 那崔公子的身份已然昭然若揭。 她看着自己根本没点却被端来的一道道美食佳肴,慢慢将手中茶杯握紧。 雅间极是安静,秀秀没待多久便走了,下楼时,恍惚之中,听见楼下隐隐传来话语。 “陛下前些时日为蜀中之事烦忧,老爷身为臣子自然为君分忧,这不,这几日才刚得以歇息。” “听闻陛下前段时间又将臣下提议的纳妃选秀的事否了?先皇后离去都多少年了,陛下竟还没走出来么。” “哎,可不是……不过也有传闻说陛下前段时间看上了一民间女子,养在宫外,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接进宫去。” “当真?” “我也只是听说……听闻那女子与先皇后生得极像……” 秀秀正听着,却不期然撞到一位被人前呼后拥的高贵妇人,秀秀连忙行礼致歉,那人先开始只是阻止呵斥她的丫头,摆手让她离去,然而秀秀刚行过楼梯转弯处便听她高声道:“站住!” 秀秀停下脚步,抬头顺着楼梯望向她,那妇人却在瞧见她脸的一刹那,满眼震惊,手中团扇掉落在地: “皇……皇后娘娘……” 丞相夫人高氏差点以为自己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 眼前这女子虽年岁比记忆中的先皇后大上几岁,可身姿容貌却与先皇后相差无几。 当今天子改朝换代后顾念她夫君当初安抚百官的功劳,任命他在新朝接着为丞相,一直当到如今,直到几天前方才准了他请辞归乡的奏章。 她来此本是想临走前请在长安的闺阁朋友聚一聚,不想却碰见了秀秀。 秀秀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显然很是惊讶的模样,不由行礼道:“夫人,您认错人了。” 丞相夫人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眨了下眼,道: “老身老眼昏花,娘子莫怪。” 是啊,先皇后已经离去七年了,当初陛下亲自扶棺送葬,哪里还有假?只是…… 眼前这人生得着实与她太像,连声音都如出一辙。 正当她怔仲间,秀秀已然走远,她看着秀秀的背影,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半个时辰后,秀秀回到店里。 一伙计正在柜台后坐着,见她出现。立即从柜台后跳出来,跑至她身边倒了杯茶递给她: “老板娘,打听到了,姓崔的世家大族长安城没有,倒是有几个当官的是姓崔的,但不是太老便是太小,像那位崔公子那个年岁的倒是没有,不过也许是小的们漏掉了什么,打听岔了也未可知。” 秀秀将茶杯握在手心里,并不喝,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伙计坐下,问道:“老板娘,您若是想知道崔公子的身份,直接问他便是,怎么还要我们费功夫去查?” 秀秀垂下眼帘,没有作声,起身到楼上将那幅阿昭留下的画拿下来,放在桌上。 此时,原先在后院忙活的伙计都聚拢了来,瞧见那幅画,一伙计惊讶地指着上的那名妇人道: “老板娘,这不是你么?” 其他人闻言,也上前仔细端详,随后点头附和: “确实是老板娘,只是瞧着年轻几岁,不仔细瞧还当真瞧不出来。” “老板娘,这是谁画的?怎么还有一男子和孩子?” 这时,有人提醒道:“我瞧着那男子和小公子倒有些像崔公子和他家的小郎君……” “还真是……” 几人三言两语地讨论着,秀秀只是坐在那里,并不吭声,过了好半晌,等他们讨论够了,方才缓缓开口,:“这是阿昭画的他们一家三口。” 她的手指摸着画上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轻声道:“这个,是他的母亲,崔公子的结发妻子。” 闻言,满室皆静,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崔公子的结发妻子竟同他们老板娘生得一模一样…… 所以那崔公子一直以来接近老板娘是为了这个? 想起他头一回到店里来时,他看老板娘的眼神便像黏在她身上似的,他们还真当这人是慧眼识珠,如今想来,却是因为…… 一伙计一拳头砸在桌上,怒道:“太不是东西了,他竟拿老板娘当替身!” 其余伙计道:“老板娘,这样的人,即使你嫁到他家,他也不会待你好的,他所图不过一张脸而已。” “是啊,老板娘,你可别被他那身皮囊给骗了去。” 秀秀回头,看向对面的阁楼,只见阁楼大门紧闭,只有二楼的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 那里监视自己的人怕就是那人派来的。 秀秀看了一会儿,便回过头来,将那幅画慢慢卷起: “咱们在长安待的时间不短了,我知道你们想念家乡的父母兄弟,如此,咱们便收拾了东西,回去吧。” 伙计们闻言,欢呼雀跃,四散着去收拾东西,秀秀则起身,往前头客舍去找掌柜的,商量退款事宜。 她走得不缓不急,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脚步也不作停歇,很快,身影便消失在街口。 酒馆对面的阁楼上,赵贵面带焦急地转头,对身后仆从道:“快,赶紧去告知陛下!” 说罢,便使劲将崔道之所赐的西洋镜猛地一缩,搓着手跺了下脚。 今日有大朝会,照着崔道之的脾性,非要连着忙一两日不可,可瞧着方才秀秀一直不停往前头客舍去的动作,他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想。 皇后娘娘怕是决心要走了。 依靠这几个月他对如今的皇后的观察,发现她如今一旦决定了事,便会立刻去办,绝不拖泥带水,虽瞧着还柔柔弱弱的,然行事作风却跟陛下一样雷厉风行。 如今的皇后,便是收拾了东西连夜离开长安,她也是做得来的。 赵贵心里有些纠结,究竟要不要提前先将皇后控制住,或者通知城门守卫提前做好准备,等陛下来了,再行定夺。 可这个念头刚在心里转了个个儿,便被他否了。 第113节 陛下说过,不要限制皇后娘娘自由,她想去哪儿,想做什么,便随她去,竟是半分顾念自己的心都没了。 他若是当真还照从前的法子做事,委屈了皇后,事后,非被陛下给剁了不可。 可若这样不管不顾,放任皇后跑了,他又着实心疼陛下。 他这些年的苦,他都看在眼里,陛下好容易盼着与皇后见了面,可又…… 左一个方法不对,右一个法子不行,赵贵只得无奈在心里叹了口气。 陛下哟,您若是再不来,您盼了多年的心尖尖上的皇后可就要跑了。 第100章 “我后悔了。” 传信的内监到宫里时, 崔道之正在紫宸殿里同大臣商讨国事,小内监听着里头隐隐传来的说话声,急得在廊下乱转。 崔道之身边的总管内监出来, 见他一幅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由轻甩一下拂尘,小声道: “怎么了这是?跟猴儿被烧了屁股似的。” 小内监赶紧凑过去将事情说了,总管内监一听,这才知晓事情严重性。 崔道之正同大臣们商议蜀中的灾后官员任免事宜,总管内监从侧门进来, 凑近崔道之耳边, 将自己所听传达给他。 只见崔道之原本带着笑意的脸色‘忽’的一变, 霎时站起身来,御桌上的砚台随着他的动作‘啪’的一下摔在地上,里头的朱砂四溅开来, 崔道之的龙袍衣摆上布满星星点点。 满殿的宫人立即跪了下去。 底下的大臣瞧见这幅景象, 心中甚至惊讶,要知道他们这位陛下自继位以来,除了那次在先皇后丧礼上失态过以外, 一向君威持重, 未曾有一次急过眼, 便是遇见再大的事端, 他都能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仿佛世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然而这样一位稳重自持的君王, 如今却做出如此失态之举,着实是令人骇然。 究竟发生何事,竟令陛下如此异于寻常? “……陛下?” 众人正要询问一二,便见他们的陛下留下一句‘改日再议’便大踏步出了殿门, 只余他们几人面面相觑。 一道道宫门被人从内拉开,崔道之穿着龙袍翻身上马,一路纵马驶出长长的宫道。 马蹄声响彻皇城,一身龙袍随风猎猎,所过之处,百姓无不讶然下跪。 苏标赶来,率领禁军在身后为他保驾护航,崔道之却只是飞甩马鞭,往长安城里一个不起眼的酒馆里赶。 及至跟前,却只瞧见酒馆门口空空荡荡,连那片原本用来招揽客人的幌子也被撤了下去。 崔道之下马,大步往楼上去,只见屋内和外头一样,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就像她从未曾来过一般。 她曾从自己身边逃离多次,而这次,她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 原来,便是再来一次,她仍旧那样讨厌自己,讨厌到不说一声便急不可耐地逃离。 他本以为,自己早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一日来临时,他却比想象中痛苦千百倍,一颗心像是被无数的长刀划着,不断放血,等到他变成失血而死,变成一具干尸,怕是才能解脱。 “……陛下。”赵贵见他一声不吭,有些吓坏了,连忙跪下,“奴才有负圣恩,娘娘她一知晓陛下的身份便急着离去,奴才不敢拦,这才——” “封锁城门。”崔道之忽然打断他的话。 赵贵讶然抬头:“陛下这是……” 崔道之不再作声,只大步下楼上马。 他坐在马背上,想起七年前秀秀走得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艳阳天,她不吭一声便离自己而去,同今日的情形,竟如出一辙。 他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随即低头,扬起手中马鞭。 - 秀秀见到崔道之时,已经被堵在城门口半个时辰。 周围的百姓和士兵全都对着崔道之跪下,山呼万岁,秀秀看着一身龙袍,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久久没有动作。 同行的伙计见到这幅阵仗早已吓坏,离她最近的那个连忙要去拉秀秀的衣袖,让她跪下,然而手刚伸出去,他便察觉到一股冒着寒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瞧,正瞧见崔道之的脸,当即吓得牙齿打颤,不知如何是好。 秀秀挡在他面前,就要同旁人一样对崔道之跪下去,然而下一刻,身子一轻,已经被崔道之拦腰抱到马上。 秀秀刚要说话,便见他勒马转身,带着她离去。 街边尽是跪下的百姓,不时有人向他们投来探究的目光。 初秋的微风将秀秀的声音吹散在空气里:“你是皇帝。” 身后男人揽在她腰间的手抱紧了些:“是。” 秀秀在颠簸里冲他喊:“好,皇帝陛下,您接近我,可是因为我同先皇后长得像?” 崔道之闻言,略有些神色复杂地看了秀秀一眼,秀秀瞧见这眼神,便道:“我不愿意。” 崔道之将她带到了原先他们一起住的寝宫,抱着她坐到桌上,扶着她的肩膀哑声问道:“可还记得这里?” 他将秀秀鬓边的发丝拨入耳后,“自你走后,这里的东西我一分一毫都未曾动过,就是你从前做的那个鱼灯被阿昭弄坏了,我学着做了一个新的,可瞧着总没有你做得好。” 他松开她,将那个鱼灯拿给秀秀瞧。 秀秀只是坐在那里,并不作声。 崔道之见她如此,便将鱼灯放回原处,过来捧着她的脸:“秀秀,你确实与先皇后长得像,不单像,而且是一模一样,因为……你们是同一个人。” 秀秀也不知信是没信,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只道: “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崔道之听后先是一愣,随即便笑道:“瞧,你生气时,还是爱这样对我说话,当初,你每回跟我说这句话,我都恨得厉害。” 秀秀抬眼看他:“那我方才说了这句话,陛下恨么?” 崔道之摇头:“舍不得。” 连对她说话大声些都怕吓着她,又怎么舍得恨她?他要恨的只能是自己罢了。 “陛下想必是思妻心切,所以认错了人,我只是陈秀秀,同您的那位先皇后无半点关系。” 秀秀从桌上跳下来,理了理袖口的衣裳,道: “我问了那位赵爷,他说陛下并不管我的去留,只说一切随我的心,如今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我后悔了。” 崔道之垂眼看她,一双眸子幽深似海,霸道底下又透着淡淡无奈: “我答应过放你离去,过去那么多年,我也一直都是那么做的。” 秀秀垂眸:“那为何不继续下去。” 崔道之笑了下,“因为贪念。” 最开始,在秀秀进入长安之后,他不过是着人将她的消息禀明自己,时刻克制住自己不见她,至多只在酒馆对面的阁楼里远远看一眼。 可是,从阿昭跑进酒馆的那一刻,一切便开始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最终,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借着找阿昭的机会去见了她。 人都说,尝过了甜,便再难吃苦,如今的他大抵如此,曾经冷情冷肺的自己竟有这样一天,当真是报应。 可他又怕吓着秀秀,再勾起她往日的病来,只是沉声道: “阿昭年纪小,总是念叨你,再在宫里待些时间,等他长大些。” 等他长大会如何,他没有再说下去。 秀秀在宫里住了下来,只是崔道之并未强迫秀秀立即接受事实,与他同榻而卧,而是自己一人搬去了隔壁偏殿。 堂堂皇帝睡偏殿,这可是从未听过的奇事,可是却无一人敢多言。 阿昭听闻秀秀进宫,一连几日从东宫跑来,见着秀秀,先开始面上还能自持冷静,可是等秀秀将自己做的糕点递给他时,半大的孩子忽然红了眼睛,又像是怕丢脸似的,把脑袋埋在秀秀腰间。 秀秀原先浮在半空中的手,最终慢慢摸上他的脑袋。 等阿昭睡着了,秀秀便坐在床边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 每当这时,崔道之便远远站在门口看着两人,久久不肯离去。 - 这日,崔道之没出现在秀秀面前,倒是太后过了来。 这些年过去,她头发已经半百,身子也比从前要佝偻许多,只是精神瞧着还不错。 她一见着秀秀,便叹了口气: “兜兜转转,这些年过去了,老二念着的还是你。” 她坐下,说:“陛下生病了。” 秀秀一愣,这才想起她已经好几日不曾见过崔道之了。 太后看了她一眼,因为上了年纪,声音有些缓慢: “他是不顾休息,致使旧伤复发,那一年,他为你挨的那些军棍,到底是伤了他的身子。” 秀秀声音有些暗哑:“我……” 太后一双浑浊的老眼像是瞧出什么来似的,只是抬了抬手:“不管你想没想起来,都无碍,我老了,只希望小辈们不要再折腾,我能安享晚年。” 她缓了片刻,才道:“陛下这些年不肯立后纳妃,平日里还好,到了你每年离开的日子,他都会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连阿昭都不能近他的身。” 太后伸出手来,指着秀秀身后的那幅画像,“把它移开,进去瞧瞧,你就知道了。” 说罢,也不等秀秀开口,便起身扶着李嬷嬷的手出去。 秀秀看着她的背影,又转头去瞧她说的那幅画像。 那画像上的人,是她。 秀秀走过去,将视线往右下方移去,只见上头写着: “永安元年,崔道之为妻秀秀所作。” 秀秀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掀开画像,只见后头藏着一个机关样式的东西,抬手在上头一按,却见画像一旁的楠木柜子慢慢移动开来,很快,一个小门显现了出来,只见里头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出。 秀秀点了一根烛火,拿着进去,然而却差点被脚下东西绊倒,她将烛火放在桌上,拿起那东西展开一眼,却见是一幅跟外头一模一样的画像,只是上头所画的人物形态不大相同。 外头那幅,她梳起妇人头发,只是静静坐着,并无多余的动作,而她手上这幅,则是她少女时期的模样,正两眼弯弯对着人笑,手里还捧着一小捧桂花。 第114节 半晌,秀秀抬头看去,只见小小的屋里,竟堆满了画轴,她一一展开,发现上头全是她在不同时期的画像。 而这些画,全来自同一人之手,大周朝的陛下——崔道之。 第101章 . [最新] 完结 没有比这更好的人间时节 画像被整整齐齐卷起收着, 堆满整间屋子,秀秀站在其间,几乎无处下脚。 当一个人看到这一幕, 明明白白发现自己常年来一直被某个人默默惦记时,内心不受到任何冲击是不可能的,特别是这个人还是当今天下的主人,手握无上权力的皇帝。 他若是想要她,不需要下命令,只需稍微透漏下意思, 她便早不能安稳在外度日, 而是被那些想要曲迎上意的人带到他身边。 可是他没有。 永安元年…… 到如今已经将近八年了。 秀秀握着手中的画像, 指尖微微泛白。 半晌,她将画像重新放好,往里走, 又瞧见了里头楠木桌上的几坛酒, 秀秀轻脚上前,晃了晃酒坛,发现已经全空了。 而酒坛一旁, 还堆放着一堆奏章, 压在一个大匣子上。 秀秀拿起一本奏章打开, 上头恰巧是河州府衙县丞的奏报。 原来自己当初只花了半个时辰便拿到过所, 是有原因的。 秀秀放下奏章, 又将大匣子打开, 里头赫然放着崔道之给自己写的信,只是不知为何,一封都没寄出去,全都堆在这里。 无论是画像、奏章还是信件, 这些东西全都不染一丝尘埃,可以看出,崔道之对它们很是爱护。 那些书信秀秀没有打开,轻脚从密室里走了出去。 之后,她在殿内坐了半晌,才终于去往偏殿,守在偏殿门口的大内监似乎没想到她会过去,很是惊讶,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喜极而泣抹眼泪: “您可算是来了,陛下他……” 话未说完,便见阿昭从殿里走出来,“太子殿下……” 阿昭瞧见秀秀,并不多言,上来就抱住她的腰,哑声道: “母后,父皇不肯吃药……” 秀秀摸着他脑袋的手一顿。 “那些太医说,要是父皇一直这样下去,定会如三年前一般呕血……我不想父皇受苦……” 阿昭紧紧抱着秀秀,他心里害怕,可因为身份,不敢在旁人跟前表现出来,因为父亲教育他,身为一国的储君,要顶天立地,成熟稳重,不可啼哭做小儿状。 他长这么大,一直听从崔道之的话,不敢行差踏错,深怕辜负他的期望,可是不知为何,自从知道秀秀是自己亲生母亲,他在她面前便总是忍不住委屈落泪。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明明想母亲想得紧,连梦里都在叫她的名字,却不叫人把她找回来,而母亲又为何明明活在世上,却能狠心这么久不来瞧他和父亲。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而秀秀听见他方才的那番话,正在发怔。 三年前…… 秀秀想起她从河州离开时瞧见的那艘大船,紧了紧喉咙。 “母后。”阿昭拉着秀秀的衣袖,抽噎道:“我不想叫父皇出事,你去劝劝他,好不好?” 他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显然是吓住了,秀秀忍不住想,三年前崔道之巡幸杨朔州的时候,究竟病成什么样,才能叫年仅五岁的他记得这样清楚? 秀秀慢慢蹲下身来,给阿昭擦眼泪: “好。” 秀秀进去之时,崔道之正伏案批着奏章,听见声响,于是下意识抬头,等瞧见她站在自己面前,不禁微微愣住。 因为生病,他头发散着,脸色有些苍白,难得瞧着有几分羸弱之态,初秋天气,他只着一件氅衣,轻轻搭在肩上,那氅衣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从他肩上往下滑,露出里头的单衣长袍。 秀秀轻脚走过去,将落在地上的氅衣捡起披在他身上,随即抬手给他系带子。 从始至终,崔道之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哑声唤她: “秀秀?” 秀秀将大氅的带子打了个活结,“嗯,是我。” 听见她的声音,崔道之却还是不敢相信似的,抬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脸,感受到手下真切的触感,他才松了口气,哑声开口: “还以为又在做梦。” 秀秀听见这话,不自觉侧过脸去,沉默好一会儿,方才回过头来,摸上他的手背:“你的手这样烫,怎么不吃药?”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对他说的关心的话语。 崔道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察觉到她没有抽离,方才将得寸进尺地将脑袋放在她肩窝上:“无碍,朝政要紧。” 秀秀刚要再张口,便听他忽然唤她:“秀秀。” “嗯?”秀秀感受到他因为生病而异常灼热的皮肤,鬼使神差地应了声。 “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还有……”崔道之略带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不起。” 秀秀要去扶他肩膀的手顿住。 崔道之从她身上起来,两手捧着她的脸,去抹她流下的眼泪:“你早想起来了,是不是?” 秀秀豆大的泪珠落在他手心里,崔道之看着她,整颗心像是在油锅里熬着,喉咙又酸又涩。 “别哭。” 秀秀骂他:“......你这个混蛋,我恨死你了。”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可是最终,却只吐出这样几个字。 “嗯。”崔道之点头,“我知道,我这样的人,确实可恨。” 他忽然微皱了眉头,喉中一阵熟悉的腥意,因怕吓着秀秀,不由转过身去。 秀秀察觉到他的意图,想起方才阿昭所说的话,不由紧了紧喉咙,装作不知,只拉着他坐到榻上,也不问他,直接朝外头道:“将陛下的药端进来。” 崔道之此刻早没了面对旁人的执拗,听话极了,静静坐在那里看着秀秀,像是看不够似的。 宫人听崔道之愿意吃药,欢天喜地地端进殿里,递给秀秀,秀秀却不接,直接指着崔道之道:“灌他嘴里。” 宫人惊得瞪大双眼。 倒是崔道之轻笑不止,像是全然察觉不到自己生病似的,对宫人道:“给我吧。” 宫人将药颤颤巍巍地递了过去,又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崔道之将药一饮而尽,随即说了声:“苦。” 秀秀静静看着他。 崔道之将药碗放在茶几上,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点头:“嗯,我活该。” 秀秀又将目光收回来。 只听殿内‘噼啪’一声响,秀秀下意识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一只火盆立在那里,里头的银炭正烧得火旺。 才初秋的天气,崔道之竟已经开始烧起炭火,他从前可是个数九寒天里穿单衣都嫌热的人…… “秀秀。”他在叫她,秀秀回过头去,看见他一双漆黑的眸子落在自己身上,“靠近我一些,有点冷。” 见秀秀长久没有动弹,崔道之眼中的光亮慢慢暗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准备起身,却见秀秀忽然抬脚,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定。 崔道之身子一僵,看向秀秀。 秀秀回望他,问:“还冷么?” 崔道之眼底微热,慢慢将脑袋枕在她膝上,望着烧红的炭火,哑声道:“……还有一点儿。” 秀秀慢慢伸手,从身后将他抱住:“这样呢,还冷么?” 一股剧烈的暖热冲刷着崔道之的五脏六腑,让他想要流泪,他闭上眼睛,攥紧秀秀落在他胸前的手: “……不冷了。” 有她在,他永远都不冷。 秀秀被他攥着手,心里有些微酸,她动了动,发觉手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崔道之察觉到她的目光,将怀中的硬物拿了出来。 秀秀微微一愣。 是那年她送给他的玉佩。 她以为它早就沉进江底了,不想却在这里见到它,若不是他拿出来,她早已忘了。 “这些年,你都戴着它?” “嗯。”崔道之应声,将玉佩放在她手里,慢慢握紧:“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秀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们的心好似永远不曾在时间上对等,小小一枚玉佩,她看重时,他弃若敝履,而他珍之如宝之时,她却早已忘记它的存在。 秀秀慢慢将玉佩握紧。 这些年的纠葛,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似乎都在这一刻归于了平静。 她的痛苦和委屈他了解,而他的后悔和自我折磨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似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们早已不再年轻,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消磨在过往的尘烟里,人,总要往前看。 在秀秀的怀抱里,崔道之慢慢地睡着了,他似乎已经太久没有合眼,所以睡得很沉。 秀秀垂眼看他,忽然想起初见他时,他满身的血,只半张脸露出来,头侧歪着,被她拉上牛车,两个人被郑伯载着往河州的家里去。 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像是披上一层五彩霞光。 一晃,都这么些年过去了。 秀秀抬手轻摸着崔道之的鬓角,替他理好发丝,哑声唤了声:“……二哥哥。” 崔道之没有反应。 然而在她不注意的地方,他眼角的一滴泪却顺着眼尾悄悄流进鬓角,沁入她的裙摆之中。 - 第115节 崔道之生日那一日,皇宫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他将最后一本奏章批好,方才起身到外头,命令底下人不必铺张,顺道取消宫中宴会,叫众大臣不必到宫中贺寿。 他身子刚刚有些好转,仍有些咳嗽,然而他喝了药,却披着大氅出了殿门,看向秀秀住的殿宇,半晌之后,问左右: “御花园的桂花开了么?” 随侍的大内监连忙上前,他在崔道之身边多年,早摸透了他的心思,回答道: “是,前儿便开了,今年的桂花开得又香又好,满宫桂花飘香,好闻得紧,奴婢早差人摘了些晒干备下了,这就给娘娘送去。” 崔道之抬手止住他:“不必。”随即前往御花园,叫人拿碗来。 内监立即心领神会,陛下这是想亲自给娘娘摘桂花,不想假手于人,他想到太医的话,本想劝谏两句,然瞧着崔道之认真的模样,劝谏的话终究咽在肚子里。 跟娘娘有关的事,谁能劝得动? 崔道之将摘下的桂花放进碗里,想着秀秀爱吃桂花糕,便着意下人去办,等到晚上家宴时给她吃,解解她的馋。 然正想着,却瞧见阿昭跑过来,脸上带着急切: “父皇,母后不见了!” ‘咣当’一声,崔道之手中的碗掉落在地,索性是木头做的,没有摔坏。 宫人们噤若寒蝉。 陛下虽将皇后带回宫中,但并未曾禁锢她,仍许她来去自由,便是宫外,她也是能随意去得的。 然瞧着陛下这幅模样,皇后怕不是又跑了…… “父皇……”阿昭见崔道之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作,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 崔道之这时才回过神来,垂头看了看阿昭,仿若无事人一般,将碗捡起,看了看里头残留的桂花,淡淡道: “走吧,叫他们给你做桂花糕吃,你母后最喜欢吃这个。”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然而阿昭却听出了他的伤心,“父皇,母后又不要我们了么?” 崔道之摸了摸阿昭的脑袋:“没有,她只是……不要我了而已。” 明知强求不得,却还是心有不甘。 他这辈子,怕是只能如此了,处理朝政、开创太平盛世、抚养阿昭长大,然后一个人带着秀秀送给他的玉佩被埋到他为两人准备好的陵墓里去,千百年后,化成灰土,也算是个好结局。 家宴开始前,崔道之站在那棵早移植进宫的柿子树下,久久不语。 那年她说,这棵树活不长,结出的果子只会又酸又涩,果然是真的。 他看了半晌,瞧着家宴的时辰到了,终于转过身去。 “柿子熟了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崔道之霎时愣住,一动不动。 秀秀轻脚向他走来,“那几个伙计跟着我时间久了,难免叙旧时间长了些,陛下等急了?” 崔道之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 秀秀见他一直不吭声,便从怀里拿出那枚早做好的鸳鸯荷包挂在他腰间。 “那年出宫的时候,绣了一半,前几日刚把剩下的绣好,你瞧瞧如何,可还喜欢?” 崔道之一把将秀秀拉进怀里,收紧手臂。 秀秀有些喘不过气,但却没有吭声,只是静静任他抱着。 良久,才听见他在耳边道:“……喜欢。” 很喜欢。 秀秀笑了笑:“那就好。” 她的手慢慢揽上崔道之的腰,像是少女时期梦中所想的一般,下巴在他肩膀蹭了蹭,随即抬了眼,道: “你瞧,柿子红了。” “......嗯,一会儿给你摘。” 崔道之紧紧抱着秀秀,像是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桂花飘香、红柿满枝头,没有比这更好的人间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