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室友》 牛奶 陈希打开冰箱,黄色的灯光照着最底下一盒孤零零的牛奶。 明明早上还有两盒。 下地狱去吧,偷牛奶的混蛋! 她给最后的牛奶插上吸管,深深吸了一口。耳机里电吉他和鼓点一起躁动,她放松下来,漫不经心地跟着节奏点头。 卫生间亮着灯,有人在洗澡。就着这一点光,隐约能看清厨房餐桌上还放着披萨外卖盒,旁边的沙发上散落着胸衣和连衣裙。 室友又带女人回来了。她在房间里戴着耳机听金属,一点没发觉。 她还记得刚搬进来第一天,想打扫下客厅,居然从沙发缝里摸出条丁字裤。真是“惊喜”。 从那时候起,她就打定主意少碰公共区域,老老实实窝在房里码论文。门锁一换,房门一关,各自清净,再好不过。 她看中这里就是因为单间自带卫生间又通阳台,可以避免闻室友屎臭这种尴尬。点头之交的屎尿屁,比公共厕所陌生人的屎尿屁更让人难受,因为你真的知道那种气味到底从哪里来。 这位室友虽然作风奔放,却不是半夜吵闹的个性。工作生活很有规律,注重个人卫生,保持点头之交从不越界,堪称当代室友典范。 搬进来两个月,陈希早早摸清了他的作息表,基本不同他照面。 这才有现在独享黑暗的时刻。她叼着吸管就像叼着烟,深吸一口气吐出,把多余的思路赶出脑袋——想象室友擦屁股的样子,不如多想想文献。 她转身要回房间,不期然撞上一具温热的身体。 耳机歪到一边,她急忙抓住。 卫生间的水声突然清晰起来。 “你在这里啊,怎么不开灯?”一个微哑的男声说。客厅的灯亮了。 眼前白花花一片。 陈希想要扶额。 是了,一般不会碰见,除了他带女人回来的晚上。 这位室友的奔放,不仅是(疑似)会在公共区域做爱,做完之后还习惯性裸露。陈希撞见过几次,他都是一脸坦荡,毫不掩饰。 现在的他只有下身裹了一条浴巾,一头乱发,身上的热气扑面而来,一副刚做完剧烈运动的样子。 陈希正撞在胸口上。 微笑十分,礼貌十分,生活观也十分现代,如果能多穿点衣服就是个正常人了。 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她挪后两步拉开距离,假装这是日常对话:“嗯,拿个牛奶。” 室友点点头,“不好意思,我朋友之前突然想喝牛奶,就拿了你一盒。我回头再买。” 闻着他身上微甜的奶味,陈希手里的牛奶突然不香了。 你们拿牛奶做了什么? 身为社会人,这时候只能按下脑内奔涌的红色废料,摆出社会笑:“没关系,就一盒牛奶。”是的,我千挑万选的牌子,从蛋白含量到奶香味都是我的挚爱。 “我自己已经下单了,很快就到。”店家说缺货只能下周发货,which means 我就要断粮了。你这是逼老娘出门。 “不用这么客气。”我恨不得现在就把啤酒灌进你的屁眼,夹住你的乳头通电,再踩扁你的小鸡鸡打得你哇哇乱叫! “我先回去了。” 室友伸手拦住她,欲言又止,“……你有一次性内裤吗?” 陈希:??? 这是什么换话题F1??? 室友的死人脸上难得尴尬,“我朋友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她等下就要回去……或者新的内裤也可以……” 能为女伴开口向另一个不太熟的女性要内裤,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绅士精神吗? 陈希盯了他一会儿,回房间拿了一次性内裤递给他。她一年总有几次出差开会或者调研,一次性内裤是常备品,“这个真的不用还。” “……谢谢。” 虽然对方看起来很镇定,陈希还是从他脸上读出一种名叫“豁出去”的感情,忍不住说,“加油啊。”能为她讨内裤的女朋友,要好好在一起呀。 室友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陈希顿觉失言,胡乱点了个头,赶紧蹿回房间去。 软件不知怎么切了随机播放,不是金属,是温柔的男声的声音在唱:降落吧,降落吧,这艘将沉的船。吉他和弦盖不住门外传来的声音。水声停了,有人絮絮低语,偶尔几声娇笑格外清晰。又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又关上。 陈希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直竖着耳朵。 太久没有说话,果然容易出错。 牛奶已经喝完,也不想读文献。 她干脆披上外套去阳台吹吹风。 老城区的房子,阳台都不大。两间主卧阳台相通,房东贴心地在中间安了一排铁栅栏隔成两半。两边卧室靠阳台这边都做成玻璃推拉门,挂着落地窗帘。 隔壁的房间暗着灯,室友不在,再好不过。 她趴在栏杆上,叼着吸管,假装是港片里的颓废少年抽烟,一边看楼下的风景。 阳台正对着这个城市的老火车站,人流不多,经过的大都是货车。火车都是方块头的老旧型号,只有车头亮着,前照灯射出醒目的光柱,后面载着一串黑乎乎的货箱。深夜进站的时候,就像一只巨大的鮟鱇带着轰鸣游来。 再远处是林立的高楼和高架桥,距离太远,只能看到车灯流窜和高楼的灯火,看不见人。那片形状各异的高楼是金融区,楼如其名,连霓虹都是金色的。 她用两根手指夹着吸管,像弹烟头一样弹出去。夜风一吹,吸管飘到了阳台另一边。 房东在栅栏下种了牵牛。绿色的藤蔓爬了一片。 她尽力踮起脚才能看到另一边的情况。 吸管掉在一面落地镜前。 阳台上放着落地镜,真是怪人。 男人身上的热气好像又从鼻尖飘过。 做爱的气味原来是这样,有点像烤过的巧克力,和牛奶的香味混在一起,闻起来还不错。 室友长着一张好学生的脸,想不到过着这么骚包的生活。不可貌相的还有那锻炼得当的身体,应该是下了不少功夫,洁白的皮肤仿佛大理石。 新叶在手心留下微痒的触感,陈希忍不住笑出声,她一手抓着栅栏,一手指天,深情朗诵:“啊——那就是东方,你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她因为你比她更美,已经气得面色惨白!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唉,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 旁边冷不丁传来冷淡的男声,“请小声一点。” 陈希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室友只露出一个脑袋,隔着栅栏居高临下盯着她,“你在表白?” 干! 红茶 “你在表白吗?”室友桀桀怪笑。 “干你屁事。”陈希大怒,伸手就把矮凳砸在那张俊脸上。室友哀叫一声,倒地不起。她趁势跃过栅栏,新仇加旧恨,好一顿拳打脚踢!对方抱头求饶,大喊:“我错了大王!” 陈希冷笑连连,“哪里错了?” 室友小心翼翼,“……你在朗诵?” 陈希一脚踩上他的狗头,“让你不识莎士比亚——再吃我一脚!” …… 要是真这样就好了。 她摁掉闹铃,从骁勇善战的梦里抽身,蒙着头躺了一会。别提了,昨晚她慌乱之下什么都没说,手脚并用爬回房间,关门的动静几乎要震碎玻璃。 室友大概以为她是神经病吧。 丢脸如斯夫,追不回来。 陈希滑下床,强行振作精神洗漱打扮。 大学时的好友苏千惠从这里转机回家,约了今天她一起吃午饭。 哪怕她再不想出门,这是一定得去的。那是千惠呀——她大学时最好的朋友,一起自习,一起逃课,黏糊得像是连体婴。毕业之后就联系得少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她在巴厘岛举行婚礼的时候。她们在婚礼前夜避开亲友偷偷跑出来,带着一扎啤酒在海边闲晃,聊爱情,聊工作,聊此前未曾相伴人生和即将远隔重洋的未来。 那时候她还能畅所欲言。 陈希挑了一身及膝的连衣裙,裙摆轻飘飘的。她伸手感受阳台上的风,觉得天气微凉,便加了一件宽大的针织开衫,确定体感温度舒适,才戴好帽子出门。 千惠定的地方离住处不远,步行十来分钟就可以到。 她听说过那家咖啡厅,水果舒芙蕾可爱又香甜,青酱意面也很好吃,不预约至少排队两小时。倒是很符合千惠的口味。 陈希在门口报上千惠的名字,穿着黑色制服的可爱男孩子带她上了二楼。 二楼主要是卡座。奶白色主调的装修点缀着疏落有致的绿植,刚好挡住卡座里的客人。 陈希一眼就看到了千惠。她上身一件宽松的砖红色卫衣,黑色长卷发随意地绑在脑后,正站在卡座里刷手机。 陈希走近一看,这家伙果然没有正经站好,一脚着地,一脚跪在座位上,懒洋洋地靠着扶手。桌面上是一个沾着丝奶油的空盘。 “你可坐下吧。”陈希笑着去勾她下巴,“像什么样子,都要做妈妈了。” 千惠大笑着一把抱住她,“要你管!我做了妈妈也这样。” 哪怕平时不怎么联系,还是一见面就能填平时间的沟壑,亲得就像姐妹。她们的关系就是这样。难怪本科的时候,学院有传言说她们是一对,连教授也会打趣她们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她们点了两份意面,一边吃一边聊。千惠抓着她絮絮叨叨,把婚后到怀孕的细节说给她听。直到服务生来撤了餐盘,又端上红茶和两份舒芙蕾,她才歇了一口气,拿勺子挖了块水果,边吃边抱怨:“我现在才过了三个月,饭量已经比往常大好多了。从前只有你一半来着。” “运动量跟得上就没问题。”陈希啜着红茶,“你那位孟先生呢?” “他待在加拿大呢。他不喜欢老家亲戚,不想和他们来往。”千惠鼓着腮帮,“要我说他自己得背一半的锅,他那个死脑筋——别人不跟他聊日常和那一点新闻,难不成还聊代码吗?” 陈希暗笑。千惠老公是她们同级的校友,她们在文学院,千惠老公在信息科技学院。 “别说我了,倒是你,什么时候能毕业呀?”千惠认真地挖着奶油。 陈希不由叹气,“争取今年毕业吧。” “也别太紧张了。”千惠安慰她,“慢慢写就好,这种事急不来的。奖学金不够,我可以养你啊。” 陈希心底软软的,嘴上玩笑道,“干脆现在就包养我吧富婆。” “没问题。”千惠豪气地一拍桌子,“我包养你,你就负责给我编传记,《世界上最伟大的朋友》,就写我怎么征服星辰大海,最后当上全球总统。” 陈希也不由笑起来。 “那感情方面呢,有什么新情况吗?”千惠压低声音问。 陈希挠挠头,不知从何说起,“没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周围就没几个正常男性。”她掰着指头算,“我现在就认识那么几个男生,除了师兄师弟吧,剩下的一个结婚了,一个马上要结婚,一个是gay。三个外国人,一个随时准备回国参加革命,一个打定主意回国子承父业当政客,还有一个小我七八岁——真没有合适的。” 千惠嗤之以鼻,“你就是不上心。” 陈希义正辞严,“我是专心学术。” “得了吧,陈希同学。”在外国生活了几年,千惠说话越发直接,“我不知道你?好奇心满得要溢出来——你就是没兴趣。感兴趣的你还不是缠到底,给八得底裤都不剩。” 八?扒? “哪有那么夸张……”陈希掩饰地尝了口舒芙蕾,奶油腻得发慌。 千惠兴致勃勃,“有啦——你还记得大二那年圣诞节吧?我们揣了个超大的苹果,写上iphone 111,要送给在路上遇到的第一百一十一个单身男人。数到最后还是找了个好看的。哦吼,就那么一见面,都不知道你怎么搞的,把人家寝室地址都翻出来了,还locate到他常打球的球场,去看他打野球。” 真有这么一段吗?陈希暗自回忆,却想不起来多少细节。大学的时候她喜欢过好几个男生。不是想谈恋爱的那种喜欢,而是……喜欢古希腊雕像的那种喜欢。漂亮的人体,谁不喜欢看? 比起这个,她倒是记得曾经和千惠印了百来份问卷,自称是天文系古代占星术研究方向的学生,要调查专业选择和星座的相关性。 那时的她仿佛有无穷的精力和好奇,什么都想试一试。 千惠也正说到这段,她总结似地断言,“所以嘛,只是时机未到。论文已经占用CPU的大部分,你没多少心思在男人身上吧——这是不对的!大好的年纪,怎么能不谈恋爱,怎么能不做爱?你上一次分手是三年前吧?”她严肃地瞪着陈希,宛如一个预言家,“这不是有没有男人的问题,小希,这是你快不快乐的问题——我觉得你现在不快乐。你需要更多快乐。谈恋爱是能让人快乐的最快办法。” 陈希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 她正想反驳,却有人先声夺人替她说了。 “你放屁!”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喊道。 陈希和千惠齐齐转头,临街的卡座里站起一个女人,端着红茶泼向对面。挺拔的胸部逆光看来尤其丰满,在低胸的上衣里一颤一颤。 “哇哦,好xiong哦……”千惠低叹。 被泼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女人抓起手机摔在地上,还狠狠踩上一脚,提着包怒气冲冲地走了。 二楼一时寂静无声。服务生匆匆上来,给被泼的人递上毛巾,请他移步其他卡座。 千惠一脸兴奋,在她耳边悄声道:“真是来对了!” 陈希无语。千惠爱看热闹的个性一点没变。 正想继续话题,余光瞥见那人从卡座起身,露出一张陈希熟悉又抗拒的脸。他向服务生道完谢,脚步一转,径直这边走来。 白色衬衫前全是褐色的茶渍,湿漉漉的额发被他随手抚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陈希立刻趴在桌子上,试图让植挡住对方视线。 “我去,好白。”千惠还在嘀咕,“你干嘛,不舒服吗?” 能不白吗,那是小白脸啊! 比起她昨晚的表现,这可是更上一层楼的车祸现场。陈希又是尴尬又是畅快,现在谁看谁是傻逼? 脚步声渐渐逼近。 “陈小姐。”那个在她梦里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出现了。 千惠在桌子下狂踢她的脚。 陈希趴着装死,心中怒吼:别踢了,要淤青了! “我没带钥匙,手机也坏了,能麻烦你送我回去吗?” “……” 陈希缓缓抬头,扯出一个微笑,“我还要陪朋友,不如我把钥匙给你……” 室友沉默地站着,并不接话。一双眼睛像水洗过一样湿漉漉的,恳求似地盯着她。 陈希瞪他:做个识相的成年人吧,还不快走? 室友回望:…… 千惠先受不了了,她看了看时间,默默收拾好包,“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下午一点半的飞机。现在出发刚好来得及。” 陈希用眼神向她求救。 千惠假装没看到,拍拍她的肩,“单我已经买了。你……到家记得给我打电话。下回再约。”说完轻快地下楼了。马尾一甩一甩,毫不留恋。 夭寿哦!这是什么进展?! 都不关心一下这是不是拐卖现场吗? 小白脸还在盯着她,像小时候家里养的狗。一声不吭也挺像的。 陈希心中叹息,只能起身准备带他回家。 经过楼下吧台时,室友突然道:“我还没买单。” 陈希一顿,默默掏出手机,对结账的服务生道:“就是闹分手那桌。” 结账的正是之前带她上楼的男孩,圆溜溜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男人,全是好奇。 好在他什么都没说,干净利落结了账。 出门之后是更隆重的场面——门口排队的人齐刷刷看过来。 陈希拉低帽檐,硬着头皮往前走。假装和身后的男人不认识。 室友又道:“我东西还在公司。” “今天不是周末吗?” “我加班。” 陈希冷着脸,“先回家再说。” 室友一脸淡定,“我房间的钥匙在公司。” 就是回了家也进不去房间的意思呗。哪有人钥匙会分开放的。 陈希忍住怒火,问道:“公司在哪儿?” 室友报出一个地址,几乎是在另一个区,离这里六站地铁。 陈希又瞪他,他也不说别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在等她做决定,是扔下他不管,还是奉陪到底。 他的头发在太阳下渐渐干了,拨到脑后的发丝开始支棱起来,配着他那好学生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会来问题目的学弟。 就是那半湿的衬衫分外碍眼,稍微注意就能看到乳头。 陈希叹了口,脱下外套递给他,“这件衣服本来就是男码,你要不先换上?” 葡萄酒 1943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年。德意联军在北非战场失败。封堵已久的地中海航线再次贯通。法国依然分裂成两半。 同一年,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在法国出版。 战争机器要吃掉更多的金属,也连带着吃掉了法国主妇们的秤砣。可生活中怎么能没有糕点?她们便带着这本刚好一千克重的存在主义大部头进了厨房。 现在,几乎每个高中生都会学第二次世界大战,法国挤进了战胜国的队伍,萨特名垂青史。 没有人会知道某个普通的法国主妇,在一个寻常的下午,用那本《存在与虚无》称出刚好一千克的面粉之后,到底做了面包、蛋糕还是可颂。 历史就是人类的记忆,它记述战争、王朝更替、席卷一切的瘟疫和随之而来的饥荒,记下改变人类命运的创造,文字、火药和机器,但它不关心主妇们的糕点。那不过是绳结上的尘埃。 主妇的糕点就这样消失了。 什么学弟、好学生、狗狗一样的眼神,不过就是这样的糕点。 只有论文是真的。 陈希在阳台上假装抽烟,隔壁传来模糊的呻吟。 最近室友带女人回来的频率更高了,而且改了作息,每次她摘掉耳机准备睡觉,就会听到女伴还在勇攀高峰。 她清醒地知道到这是室友做爱的声音,和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可惜理智和本能是两回事——那姑娘真会叫呀,起承转合,几乎要勾勒出每一下动作。这一下是重的,那一下是轻的,有时候是顶住敏感点碾磨,有时候是快速的撞击。连高潮的尖叫都能折出九曲回肠。 巴普洛夫训练了一条狗,狗只要听到铃声就会自然分泌唾液。这不是实验的全部——巴普洛夫只要听到铃声,就会想去给狗喂食。 陈希转着棒棒糖,感到下身又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 房间里声音更清晰,还不如躲来阳台。房间门不做隔音处理,倒是阳台推拉门隔音效果一级棒。她不太懂房东装修的思路。 她很惆怅,觉得自己的阴道比巴普洛夫的狗还惨,一股股地往外冒口水,可怜到头还是吃不上肉。 隔壁的声音终于停了。 陈希赶紧回房换掉内裤,钻进被窝准备凝神静气好好睡一觉。却有人不识相地敲响了门。 不是吧!难道又来借内裤? 她慢吞吞地起床,不情愿地开了门。才刚看清门外的状况,她一把关上门,抓着门把手惊魂未定。 不是室友。 是个女孩。 是人,不是鬼。 但他妈的那是什么装束——全裸啊!! 天体文化已经这么普及了吗?! 只是惊鸿一瞥,也能看出皮肤光滑如蜜,胸大腰细屁股翘,堪称人间极品。可这不是照片,突然一具裸体摆在面前,就算是同性也要吓死好吗?! 敲门声再起,坚持不懈。 陈希犹豫再三,下定决心,又一次打开门。 女孩倚墙而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黑色的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上, 一缕一缕的。浑身热气腾腾,带着一丝酒香。口红晕得一塌糊涂,是激烈舌吻的证明。 陈希一阵绝望——这是什么见鬼的新风尚吗? “有事?”陈希口气不佳。那一双猫眼妩媚又狡黠,她却觉得其中杀气隐现。 “我要走了,他交给你。”女孩指了指身后虚掩的门,那正是室友的房间。 陈希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女孩笑着要去牵她的手,陈希躲开了。 女孩也不在意,一拂头发,裸着身子往客厅走,边走边捡起风衣披上,“我突然有事。他嘛……今天可能吃错药了。” 真是越来越乱。“什么吃错药?” “就是……那种药呀。”女孩系好腰带,揪了纸巾整理妆面,还抽空俏皮地对她抛了个媚眼。 事情越来越荒谬——室友在吃壮阳药?这位女士打了一半的炮就要跑?跑之前还特地来找她说明情况? “没事,伟哥副作用不大。”陈希木然道。 “那可不一定。”女孩对着穿衣镜整理衣服,一副职业女性准备上班的模样。 谁能猜到她大衣下不着寸缕? “他有心脏病?饮酒过量?”陈希警觉地问。那还真的不好说会有什么后果,紧急的话是真要人命啊! 可看对方轻松的态度,实在不像是出了什么祸事。 女孩轻笑出声,“你去看看不就好了。”她裸着腿套上靴子,打开大门,“他要问起,你就说我去找下一个男人了。”她把包往背上一甩,送给陈希一个飞吻,“先走了。” “……” 大门重新关上。 陈希认真思考:她是不是应该换个房子? 这里是失乐园本园吧? 好好一双看文献的眼睛,为什么要受这种刺激? 难道延毕还不够惨? 越想越气,踹开室友房门时,她一点没收着力气。 木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房间里男女纠缠后的特殊气息喷涌而出。 此前她从没进过室友房间,一模一样的格局,布置却完全不同。和她那边零零碎碎一大堆不同,室友的房间里几乎没什么零散的东西。简单的家具不是木头原色就是纯粹的黑灰。 双人床紧贴着落地窗,床单是纯灰色。散落的衣物在黑色地毯上铺出一条小路,一直延伸到床前。 室友靠坐在床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床头放着一瓶打开的葡萄酒,只喝了不到三分之一。 陈希稍微松了口气,怒火稍降,不舒服的感觉却冒了上来。 又是裸体。 好歹这具算熟一点。 她默默拉好拉链,以免自己也被这种奇异的气场同化。 “你还好吗?”她问。 室友双手垂在身旁,双腿微曲,腰间随意地盖着一条毯子。 陈希只在漫画里见过这姿势——这种小受被轮之后,全然放弃挣扎、躺平任上的姿势。 难道他们打的不是寻常炮? 联想到画面,她不由毛骨悚然,视线上上下下扫射,试图搜索诸如鞭痕或者烛蜡之类痕迹。 哪怕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一身雪肤还是白得发亮。 “没事吧?”陈希凑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弯下腰想去看他的脸。 对方突然反手钳住她的手腕。 陈希吓了一跳,立刻要抽手,却不想被紧紧抓住。她抄起一旁的酒瓶,全身紧绷——只要对方敢动,她就把他脑袋砸个稀巴烂! 可是室友只是抓着她,又陷入静默状态。 她的手还紧紧贴在他肩上,手下的皮肤微热,跟着呼吸的节奏微微起伏。 “……” 这是什么桥段?心理创伤吗?做爱中断PTSD?这道题我不会啊! 没关系,钱和暴力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 陈希掂了掂酒瓶,叹气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只能砸了。” 许是威胁起了作用,室友终于抬起头。他神色一片平淡,看起来毫无损伤。 他定定地看着陈希,眼睛亮得惊人。 又是这种小狗的眼神。陈希正要开口,却听室友哑声说:“上我吧。” 精液 上我吧。 室友说。 声音听似喑哑,却并不带多少情欲,比起求欢的邀请,更像是某种极力压抑的请求。 他抓着陈希的手死死不动,目光明亮又灼热,仿佛有岩浆在那两片薄薄的晶体后涌动。可脸上却奇异地没有什么表情,像是戴着假面。 他的样子仿佛泥沼中的人——无处着力,无法挣脱,眼看泥水淹没胸口,已快要丧失希望。这时刚好有根树枝垂下,他便全力抓住,又怕太用力扯断,只能极力压住向死的恐惧,轻轻攀住可能随时断绝的生机。 这个就要溺死的人在向生机恳求。 她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深山中的洞口,洞里的黑暗浓重深远,似有阴风阵阵,好像有什么在暗处蠢蠢欲动。 陈希心脏紧缩,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她强迫自己开口,随便说些什么都好——“你发情了吗?” 你在说什么?! 陈希立刻想把酒瓶砸在自己头上。 这是什么屁话! 你是攻吗? 室友不吭声,陈希却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若有所思。 感恩上苍,他不是痴呆了! 还有复原的希望! “你要不要……” 她想说,你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要不要平复一下情绪,她能猜到打炮突然中断会有心理创伤,但努力一把总能康复,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哪里没有逼,多喝点热水,云云。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半截话消散在酒味的空气里,她震惊的看着室友倾身向前,握着她的手,含住了食指。 仿佛有烟花炸开,陈希脑中一片空白。 她未曾注意过的浅色的、有些病态的嘴唇轻轻包裹着她指节。牙齿在指腹轻轻刮蹭,指尖传来陌生的温热,有团湿热又极尽柔软的东西,正纠缠着指尖。 室友的目光从未移动,依然直直看向她的眼睛。她几乎要在那极黑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因为过于震惊,她反而走神了,盯着对方嘴里的手指,不由想着,还好晚上剪了指甲,上床前也洗了手。 对方似对她的走神不满,在她手指上轻咬一口。 她拉回神智,摸到了对方尖尖的犬牙。 室友含着手指,含糊地说,“上我。” 她正站在山洞之外。理智警告她最好按原路返回,本能的好奇却不断怂恿:试试吧,去看看嘛,那东西在邀请你呢。 室友的眼神又似含着挑衅。 空气里仿佛有火花闪过。 冷静的恶意在心底涌动,陈希收敛了神色,“怎么上?” 室友一愣。 “——这样上吗?”陈希说着,从毯子下伸进手去,抓住了室友的阴茎。 手指上的轻舔突然转为啮咬,温热的气息喷溅在手背上。 手中的东西比想象得更粗硬。它有着微弯的弧度,直挺挺地翘着,烫着陈希的手心。 她抓着肉棍轻轻揉搓,路过虬结的青筋,一路摸上肉嘟嘟的龟头。充血的龟头相当光滑,顶上的马眼已经湿的一塌糊涂,稍微一碰,黏滑的液体几乎要滚下来。陈希用大拇指按着马眼揉了两下,龟头就沾满了黏液。 室友的气息猛地加重,他侧过身双手抓住陈希的手腕,把食指和中指都吞进嘴里,像性交那样浅浅抽插。柔软的舌尖不时舔过指缝,像在品尝她的皮肤,极轻的呻吟偶尔从嘴角漏出。 浅淡的眉毛微微皱起,原本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阖上了,又不时紧张地睁开看她一眼,似在确定她是否还在。浅色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发红,衬着雪白的皮肤,竟有一丝妖异。 陈希面上淡定,胸腔中心跳如鼓。 从前的狐狸精勾引书生,大概也不过如此。 手心的汗和爱液混在一起,把手里的阴茎浸得湿哒哒的。 她撸动肉棒,不时照顾一下下面两团阴囊。当指甲刮过阴囊下方的皮肤,室友轻轻一抖。陈希便轻轻搔刮着那处,看着他因为快感想狠狠撕咬口中的手指,又竭力忍住只敢继续舔舐,忍得眉头紧皱,肌肉紧绷。直到他难耐地扭动,把阴茎往她手里送,她才重新那已饱胀到极致的肉棒,牢牢握好,快速撸动起来。 室友全身紧绷如弓,喘息热得简直要烫伤她了。不过片刻,阴茎便一抖一抖地在她手里射了。 室友衔着她的手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终于忍耐不住咬了下去。 温热的精液一股股射在毯子里,又滴落在她手上。 过了好一会儿,等射精停止,她从毯子下抽出手,室友已经松开嘴,软软地靠在床头喘息。只是双手还圈着她的手腕,眼角微红,不时投过来的眼神媚得惊人。 空气中一股浅淡的腥气。 撸也撸了,射也射了,陈希才开始感到羞耻。 手里的黏腻时刻提醒她:你刚才把室友撸射了。你甚至还不知道他叫啥,就把人撸射了! 这真的符合社交规范吗? 她沉默地看着手上的浊白,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种时候问名字,对对方来说也太残忍了吧。 她想着说点话活跃一下尴尬的气氛,便把沾着精液的手伸到他面前,“该怎么办?” 室友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舔了上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躲开,“我自己擦就好!” 自己吃自己什么的听起来更惨了……而且说点话吧,大哥!这样一不吭声更吓人了啊! 室友好像平静了下来,双眼懒洋洋地眯起,眼神迷茫。如果不是额发微湿,嘴边还沾着一点浊白,就是小睡初醒的模样。 陈希感到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放松,试探性地想抽回手,对方却加大了力气重新抓紧。 “我不能坐一晚上吧?”陈希无奈,“我得回去睡觉。” 回去睡觉,明天继续写论文。 这种荒诞的夜晚就赶快过去吧。 过去就可以忘掉,过回正常的生活。 这些不过是糕点。 室友却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我酒精过敏,还吃了药,现在头疼得厉害,还有点晕。能不能麻烦你陪我一下?” “我送你去医院。”陈希冷静道。 室友眼神微飘,“我有医生恐惧症,还晕血。不能去急诊。” 呵,这种鬼扯的理由谁信谁是狗。 陈希冷笑。 室友不知想起了什么,看着她眼神又亮了起来,“我很害怕,可不可以保护我……” 去死吧! 陈希忍无可忍举起手——脸太乖了下不去手,屁股总没问题吧! 响亮的巴掌声犹有余音,室友不仅松了手,还一个鱼跃跳坐起身。他捂着屁股坐在床上,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暴露在空气中的腹部上精斑点点。 “洗干净屁股老实去睡!”陈希揉着手腕狞笑,“再瞎搞看我弄不死你。” 她利落地起身回房,只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和又一下摔门声。 咖啡 PO18.NL 陈希睁着眼躺在床上。 七点半的闹钟还没有响。昨晚忘了拉遮光帘,早上的阳光把她叫醒了。 昨晚一夜无梦,睡得不多,却格外深沉。一觉醒来,连心中的沉郁似乎都消散了一些。 她抱着被子在阳光里滚了半圈,听到客厅里东西下锅的刺啦声。 室友正在做饭。 萍水相逢的合租客,点头之交的室友。他的一切她从未关心过,名字、年龄、职业一概不知,却在昨晚把他撸到射精。性别换一换,就是都市独居女性警示故事一则。 这下该怎么相处?难道要一直躲到来年? 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看,是陌生号码的短信——除了想从你口袋里掏钱的家伙,这年头谁还用短信? “我做了两份煎蛋,你要不要一起来吃?” 这口气好像是熟人。 陈希还在愣神,第二条短信来了:“我是林月。你搬进来的时候房东留了号码给我。” 她看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操,是室友! 她隐约记得刚搬进来时房东给过一张纸,那时她正疲于应付导师的期末考核,看也没看就扔到了一边…… 现在的核心问题是:要不要装死? “理智”冷冷开口:装死有用吗?装得了一时还能装得了一世? “良心”义正言辞:你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忙,这不过礼尚往来。浪费粮食是真可耻啊。 陈希抓着手机犹豫不决。 “饥饿”一锤定音:老子不行了,吃! 五分钟后,她一脸镇定坐在了餐桌前,面前是金色的炒蛋配着吐司、培根和西蓝花,花花绿绿十分好看。 对面的餐盘已经空了,室友还在厨房忙碌,“你喝咖啡吗,还是牛奶?” “……咖啡,谢谢。” 室友端着两个杯子出来,放了一杯在她手边。 白色的杯壁上画着一朵蓝色小花。应该是他的东西。 “我加了牛奶,可以吗?”室友问。 陈希不敢看他,点了点头便埋头苦吃。 鸡蛋滑嫩嫩的带着奶香,吐司表面微焦,一口下去可以咬出咔啦咔啦的脆响。培根煎得刚刚好,一点也不会嚼不动。西蓝花就是西蓝花,但是配着其他东西,也变得格外清爽。 她习惯了不在做饭上多花心思,总是按营养成分来,算好蔬菜、蛋白质和碳水摄入量,水煮一锅,吃饱就行。学校食堂的饭菜总是那老几样,再好吃吃了三年也无感了。她是饮食王国中的禁欲派、口味之都的神职人员、美食大陆上的沙漠居民,吃饱是能吃饱,苦也是真的苦。 她以往错过了什么? 这样的神仙厨艺哪里找! 陈希心中默默垂泪,“理智”“良心”和“饥饿”集体倒戈,齐齐尖叫:爸爸您能再做几顿吗? 室友,不——此刻在陈希心中他已经高升到“同志”的地位,而且牢牢把名字刻在了脑海里!在她眼里,林月同志的微笑仿佛在发光,连他端着杯子的样子都那么值得尊敬! “好吃吗?”林月同志问。他看着对方吃得满嘴流油,眼睛晶亮,不由心中愉悦。 陈希积极点头。 “以后我也可以做给你吃。”室友微笑着说。 “理智”一个激灵,最先退出了粉丝群。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讨论一下吧。”室友放下杯子,“昨晚……我很开心。” “……”陈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接什么, “请先听我说完。”他郑重地说,看样子是酝酿了很久的腹稿,“我有性瘾。” 她的勺子掉了。 对方岿然不动,“虽然这不是被正式承认的精神疾病,但确实是某种成瘾症。你应该也知道,我经常,嗯……那正是问题所在。”他察觉到陈希抽搐的眼角,越发小心地选择措辞,“你……如果是你的话,我好像比较容易平静……总之,昨天晚上,谢谢你。” 非现实的感觉又来了。 阳光正好,空气微凉,周围满是食物的香气——这是久违的完美早晨。 面前的人一身标准的社畜装扮,干净清爽,像个刚入职大公司要努力表现的新人——却在大谈自己有性瘾,还感谢她帮忙打飞机。 陈希不由沉思:到底是什么样的巧合,才让这些要素集合在同一个场景里? 对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身体微微前倾,“这已经困扰我很多年了。心理医生没有用,我也试过其他治疗手段,都不太能……现在看来,你好像能起作用。” 她干巴巴地开口:“那国外的机构,你有没有了解一下?” 室友嘴角一扯,“我自己就是全科医生……性瘾治疗所,以行为纠正为主。考虑到时间和费用,不太现实。” 陈希下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所以,看似性生活丰富其实是成瘾? 昨晚那是症状爆发? 她的认知也只是普通水平,一时难以判断。 对方推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水北大学附属中学 校医 林月”,下面是学校地址和联系方式。 “我有正当职业。有编制,要辞职也很麻烦。收入稳定。单位也是名校,你可以放心。” 他示意陈希把名片翻过来。名片背面是手写的两个名字,还有电话号码和地址。 “背面是我父母的联系方式。”他补充说,“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从学校出一份在职证明。也能提供资产证明和财产公证文件。” “……” 也没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吧!这是干嘛,出国面签吗? 林月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有一个矫正的proposal,但是必须有你帮忙。简单地说,主要是前期适度帮我射精。” 陈希眯起眼。对方显然有备而来。 这种突然变身药引的感觉……不仅不奇幻,而且很怪异。 从完全客观的角度来看,这可能只是“帮忙”或者“辅助”,就像是给机轮上油,给轴承除锈之类。 如果人是机器就好了,就没有那么多古怪私密的难题。 赛博时代的机械王子可以通过给白雪公主充电让她复活,然后两人手牵手走上电子人和人类的战场,毫无芥蒂,并肩作战。 但是,人类王子却是靠亲吻让白雪公主醒来。为什么是这种亲密的动作,而不是海姆立克急救法? 读者目光如炬,编排出了成百上千个理由,每一个背后都写着“上她”。 亲吻从来都不只是亲吻,射精也不只是射精,做爱不只是为了性快感。 人不是机器,或者是更加复杂难以捉摸的机器。 所有亲密的接触,总是通往心底更深处的欲望。 陈希托腮思考:林月同志,你想要什么呢? 林月在她的凝视里忍不住垂下眼。 她的视线明亮又冷静,刺得他头皮发麻。 他仿佛可以看到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就在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后面。 圆润的五官让她看起来天真又温柔,但那对锐利的、微蹙的剑眉,还有眼里偶尔漏出的冷光,更能代表她的本性。 那种强悍的,曾经让他恐惧又觉得安全的本性。 他曾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而现在,她坐得如此之近,只隔着一张餐桌,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的脸。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由她握住下体,在她手中射精。 他交错双腿,强行挥开脑中的幻想,“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发一份计划到你的邮箱。我会尽量少占用你的时间,也希望能和你协商一下补偿的问题……” 陈希的脸上浮起怀疑,“这样不算嫖娼?” 今年正在扫黄打非,又是冲业绩的下半年,警察叔叔正满世界找活干,这种事情一逮一个准。 林月一噎。这反应和他的印象实在有些偏差。 “这个可以再讨论……”他语气漂浮。 “好吧。”陈希点头,“我考虑一下。” 林月暗自松了一口气,心跳渐渐平稳。 他礼貌地和室友告别,拿起背包出门上班。 电梯下行,四周全是锃亮的镜面。镜面与镜面相对,复制出无数影像,前后左右无尽延伸,像是所有可能的他的将来。 也像所谓的人生十字路口。 会怎么样呢?他默默想着,再糟糕也不过如此。从很久以前开始,选择权就不在他手中了。 好看的激情视频请收藏:.NL 天天更新,惊喜不断 无毛犬 陈希给千惠发消息:你还记得我室友吗? 千惠秒回:记得,超级白的那个。 陈希:他今天和我说,想请我帮他做性瘾戒断。 千惠发来长长一串问号。数秒之后,陈希的手机震动起来。 “我让你做爱不是做这种爱!”千惠的声音响亮无比。 陈希把手机拿远了些,“你爸妈不在家吗?” 另一头传来小小的惊呼,接着是关门的声音,“什么情况?” 陈希想了想,按下昨晚的事,老实交代:“室友和我坦白说他有性瘾,想请我帮忙戒断,差不多是帮他撸一撸。” “你拉屎把脑子也拉出去了吗?”千惠咬牙切齿,“见过骗炮的,换个样子就认不出来了?你又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好像还真知道他是什么人,陈希想着,“他是水北大附中的校医,我打电话确认过。” 千惠勉强道:“水北大附中还不错……不等于他不是骗炮!教授还睡学生呢,你要被睡……”她突然停了。 陈希认真提问:“在这种情况下,我被睡,和我睡,有区别吗?” “万一他有性病怎么办?” “我看了他连续六年的体检报告,本市一医出的。大部分能做的检测都做了,看起来挺健康。”陈希补充道,“可能比我更健康。” 千惠好像卡住了,手机里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陈希非常明白千惠的心情,她打开林月发来的附件时,也是这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感。 千惠艰难地问:“他给你看了什么?” “个人简历,身份证、户口本和护照,学位证书,职业资格证,在职证明,银行账户半年流水,体检报告,三个月通话记录,矫正方案,”陈希顿了顿,“还有裸照。” 正面侧面背面,全身半身局部,一丝不挂,面无表情,有种非人的阴沉感。 “他到底想干嘛……”千惠惊悚道。 “不知道,但我现在肯定知道他是什么人,社会意义上。” “你要是拿着这些敲诈,他也会给钱的吧。”千惠喃喃道。 陈希完全同意。只为了骗炮,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所以他一定图谋更多。 “你不会真想试吧?” “我挺好奇的,他没有恶意。” 千惠停了片刻,忧虑地开口,陈希都能想象出她眉头紧皱的模样,“小希,你真的还好吗?你好像不太对劲,我很担心你。” 鼻子猛地酸涩起来,眼泪却没有如预期那样流下来。 陈希觉自己好像脱离了躯体,某种冷硬的意志把持着喉咙,沉稳地回答:“我没事,就是有点好奇。也就是调剂一下,我还要写论文呢。我会做好防护,也会定时给爸妈报平安。你放心啦。” 千惠又问了几句,她一一答了,两人就结束了通话。 这是对的吗?她向空气提问。空气回以静谧。 第一次尝试安排在一周之后。 林月准时敲响了陈希的门,示意她跟自己来。 对面的房间和上一次见时又不一样了,靠墙的地方多了一张长沙发,包着灰色的防尘布套。林月示意,“你想在沙发上,还是床上。” 陈希觉得耳朵有点烧。 “不用担心,都是防水布。”他解释说。 “沙发上吧。”陈希干巴巴地说。她现在对床有点阴影。 “好。”林月干脆地朝沙发走去,一边走一边脱下身上的衣服,动作自然得仿佛鸭子成精。走到沙发前时,已经全身赤裸。 他自然地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好像双腿间直直站着的东西和他无关。 这是陈希第一次见到实物。虽说上次没少摸它,毕竟没有真正见面。 对待实验对象,要报以尊敬的态度。陈希朝它点头,“你好。” 林月以为她在对自己说话,不由笑了起来,“你好。” 方案上没有写她该怎么做,林月说她随意就好,他会随时反馈。 陈希再次握住那根滚烫的阴茎,这好像是他身上的开关,林月的眼神又亮了起来。 虽然只是第二次,却已经开始有点熟悉。陈希仿照着上次的做法,林月的呼吸渐渐急促。他死死盯着陈希的脸,咬着嘴唇,不一会儿就射了出来。 陈希想去洗手,林月按住她,牵着她的手,把精液擦在饱满的胸肌上。 “还不够。”他低声说,“还要几次。”把她的手又放到身下。 阴茎射过一次,微软地垂着。 陈希右手抓着它,手心一片黏腻。林月的手覆在她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手指。她一时有些尴尬,便假装不在意地问:“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朋友突然就走了?” 矫正中的谈话必须坦诚,那她就要抓紧机会问到想要的答案。 林月眉眼舒展,好像丝毫没有觉得冒犯,“做到一半,我叫了别人的名字。” ……好狗血。 陈希想了想,又问:“你怎么发现自己有性瘾?” 林月懒洋洋地玩着她的手,“就像发现咖啡成瘾一样。某一天醒来,突然想不起上一次早餐没有喝咖啡是多久前,而且不喝就会难受,无法继续一天的行程。那时候就知道自己上瘾了。” 陈希谨慎地指出:“这是比喻。” “是的,我更正。”林月抿唇一笑,“几年前,我有段时间过得比较混乱,每天都要彻底发泄才能入睡,有时候白天也必须发泄才能继续行动。我挑人的标准首先是健康卫生,没在意其他,不小心睡了不该睡的,被打进了医院。住院的时候我有大把时间睡觉,也有精力想,就觉得再不控制事情只会更糟糕。成瘾本身不是问题,附带影响才是问题。有的人为了摆脱一种成瘾,会选另一种成瘾做替代,比如暴食、酒精、毒品之类。我的情况还不算太差。” “那时你多大?” “应该是大一,刚刚成年。”林月低低地笑,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不懂事,还不知道后面有什么等着我。” 也许是他的表情有种即将破碎的脆弱感,陈希不忍心看下去,便拍着他的肩膀鼓励:“没关系,以后我们共同进步。” 林月没说话,脸却慢慢红了,薄薄的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眼角,连带着胸口都红了一片。 陈希惊奇地看着他,没注意下面的阴茎渐渐充血,顶开她虚圈的手。 他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微红的眼睛,浅淡的眉毛,额前的碎发,有那么片刻,她好像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脸颊。直到肩上传来沉重的温度,她被压得向后倒去,靠住沙发的扶手。 她分神去想:扶手还挺软的。 林月半靠在她怀里,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嘟囔着:“给我吧。” 又是这种突然的请求。 她又闻到了那种牛奶混着巧克力的甜蜜气味,不知道是从这个男人身上,还是从自己的呼吸里弥漫出来。 林月握着她的手,裹着自己的阴茎上下滑动,裹住皮肤、血液,汹涌的心跳和勃发的爱欲。 他悄悄伸手揽住她,好让自己可以离她更近一点。衣服挡住了她的温度,他只能把额头贴上她颈侧的皮肤。 他难耐地喘息,这样还不够。心底的潮骚没有丝毫平息,还想要更多。 想要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呼吸,她说出的每一个音节。 想脱掉她的衣服,想把她抱在怀里,舔遍她的身体。 想捅进她双腿间的小缝,想喝她流出的爱液,想吸吮她的乳头,想听她因为快感呻吟,想用精液灌满她的下体。 想拥有她。 他忍不住舔上眼前的皮肤。 陈希有些微愣神。以前家里养的金毛,也喜欢这样趴在她怀里,一边摇尾巴,一边要她从头撸到脚,撸开心了还疯狂舔她的耳朵和脖子。 抚摸可以让狗放松,对人也一样有效。她便一遍遍地抚摸他裸露的脊背,从肩膀一路撸到腰间。 要不是还被抓住手冲,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撸一条皮肤极好的无毛狗。 狗狗趴在她怀里,全心全意地爱她、信赖她,要抚摸,要抱抱,热情得不得了。 她暗自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养只狗。婚可以不着急结,狗一定要有。朋友、恋人乃至家人都可能背叛,她的狗不会。 狗狗会永远站在她这边。 林月突然停下动作,“我能抱你吗?” 陈希神游着答应,如果真的是狗狗,早就不管不顾扑过来了。 林月环抱着她,把身体完全交给她掌控,随着她的动作断断续续地呻吟。 射精时他箍住她的腰,绷得手臂肌肉鼓胀,直到射完才放松下来,沉沉地压在她身上。 不用看也知道,手上全是精液。 陈希一边走神,一边抚弄他的头发,心里生出古怪的安宁。 就像狗狗一样。 真乖。 知更鸟 林月的脸靠得极近。有那么一瞬间,陈希觉得他的睫毛会刮到自己的眼睛。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把呼吸收得极轻,看得陈希心生古怪,觉得他似乎是在分析自己的脸部构造,或者是狗狗在确认她的味道——不不,她挥开脑内的联想,这种比喻不能多用,多用容易滑进BDSM领域。 “你在看什么?”她压低了声音问。 “在看你。”他用气音回答。 陈希一时摸不着头脑:看我?当然是在看我,不然你眼里映着的那颗大头是什么?你倒是说说看的是什么呀。 林月看她本就圆润的杏眼瞪得更圆了,浅色的虹膜围着小小的幽深的洞口,视线飘移不定。每当看向他时,那片洞口就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他着迷地看着那处黑色,觉得自己要被被吸到里面去了——冷不防脸上一凉,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压在陈希身上,而她也后仰到了极限。都挤出双下巴了。 “不好意思。”他连忙退回原位,脸颊上挂着几丝浊白,正是陈希刚才拍上去的。 这不能怨她,左手被卡在他身后绕不回来,能动的只有右手,还沾着新鲜热乎的原浆。 陈希默默地看着他,脑中“淫娃荡妇”四个大字闪闪发亮。 这位室友的气质太特别了,穿上衣服是疏离得体的社会人士,脱下衣服全身写着欲求不满。尤其是射了两轮之后,双颊艳红,一身细汗,脸上胸前还沾着亮晶晶的体液,简直就是高H BL漫画里刚被强迫颜射的……冷漠受?强硬受? 虽然早已确认,她还是忍不住怀疑,这个样子的人真的是校医?在她念高中的时候,要是有这样的校医,早就在无数女生的小本本里和各色男人喜结连理。 快被作业和考试逼疯的高中女生,永远不要小看她们的创造力。 “……你要不要擦擦脸?”陈希好心问。 林月又凑过来,看了她一会儿,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今天要换衣服吗?” “当然。”陈希莫名其妙。 林月温柔一笑,“那就没问题了。”说着再次把她压倒、抱住,把脸颊蹭在她肩上,“反正都要洗的。” 呵呵,是吗? 那就?反正? 这是对待实验伙伴的态度? 陈希抬起他的下巴,在林月微讶的表情里,冷笑着亲了上去。 对方的嘴唇凉凉的,有股清爽的薄荷味。她想起在外面卫生间里的全套口腔清洁用具,顿时大为放心,伸出舌头轻触他的牙齿。 林月犹在震惊之中。上一秒还在因为进阶到拥抱而窃喜,下一秒就成了被强吻的对象。嘴上温热的触感仿佛来自梦境,向来运作精密的大脑一片空白,因为突如其来的高阶运算陷入即将宕机的危险境地。 陈希觉得情况不大对劲。室友不仅没有如预想般性致高涨,反而像遭到铁锤重击,一脸痴呆。身下的阴茎也缩成一团,彻底软了下去。 “喂,你还好吧?”她不由得有些惊慌,伸手去试他的呼吸。虽然体检报告显示他一切健康,但马上风这种事有时候就是纯粹的意外啊! “你跟谁学的接吻?”林月突然抓住她的手指。 陈希松了一口气,“跟前男友。” “真的?” “不然呢?”在讨论方案的时候她就交代过,她的性经验来源单一,可能会对矫正造成影响。 “技术真差。”他抱怨着,一边托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拉向自己,含住那曾经只敢希冀的嘴唇。 她的眼里满满的,全是他的倒影。 “也没有吧。”陈希含糊地抗议,瞪着贴得极近的那双黑色眼睛。 林月赌气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又心疼地轻舔,“他没教你要闭眼吗?” “我不要。什么都看不见太奇怪了。” 林月想笑。还是和以前一样,防备心和好奇心冲撞不休。太好了,幸好是这样。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要不要试一试?”他低声诱哄。他如此熟悉她审视的神情,并不会因此退却半分,“就一次。”他试探着用手覆上那双顽强的眼睛,陈希并没有抗拒。他放下心来,手心传来睫毛轻扫的微痒,嫣红的嘴唇看起来可口如樱桃。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淡了笑意,一心一意地亲吻她,轻轻地撕扯她,勾引她的舌尖,侵犯她的口腔,神情甚至有些凶狠。 陈希眨了眨眼,眼前是一片温热的黑红。视觉被剥夺之后,感觉似乎更敏锐了。酥酥麻麻的快感从唇舌相接的地方传来,大脑收到刺激疯狂分泌多巴胺,让她有些发飘。她感觉到林月的动作渐渐加重,抱着她的手也越发收紧。不出意料,大腿顶上了一根硬邦邦的东西。 这才是她的目的,虽然方式略有偏差,但总算是达到了。 她努力从林月身下伸出手,握住那根蠢蠢欲动的肉棍。林月动作一顿,似是发出一声轻笑,顺着她的意思调整了姿势,一边不忘继续蹂躏她的嘴唇。 这就是久经花丛积累的经验!姿势调整如行云流水,调整结果双方都十分满意。陈希心下赞叹,手上动作不停,跟着他的节奏一撸到底。 射精的时候,林月狠狠地咬着她的嘴唇,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皱着眉头没有动,直到他冷静下来,移开覆在她眼前的手。 林月双眼通红,她差点以为他趁机哭了一场。 “怎么样?”她问。 “可以了。”他犹带喘息,看到她红肿的嘴唇,心中欲念又起,“能再亲一下吗?” 陈希摸着刺痛的嘴唇龇牙咧嘴,“可以了,好歹也让我休息一下。” 林月面带遗憾,死死盯着她,“辛苦你了。” “好说。”陈希愉快地起身,贴心地帮他捡起地方的衣服,顺便把满手的精液擦在地毯上。 呵呵,地毯可不能用洗衣机洗。 洗完澡之后,陈希照旧在阳台吹风。 热带城市的夏季极长,可以从三月一直蔓延到十一月。只是越来越凉的夜风,还是标示出夏季的消逝。 冰箱里满满一层室友新买的盒装牛奶,她不客气地拿了一瓶,叼着吸管假装抽烟。 今天的抽烟姿势比较像黑白电影里的壮汉侦探,沉默内敛,心有情伤,打架好手,枪械精通,会说诸如“法律至高无上,但如果仁慈高于法律呢”这种莫名其妙又深沉的台词。这是她小时候希望成为的形象之一。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孤胆英雄,用半非法的手段济世救人。 现实却是她蒙着头,被半推着向前冲。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像乌龟缩在壳里,战战兢兢,再不能前进。 帮室友戒断,算不算是迈出了一小步? “看风景?”室友隔着栅栏打招呼。 陈希手一抖,差点把牛奶扔出去。 林月脖子以下被成蓬的牵牛挡住,露出的部分像是塑料模特的头。 “你这样很惊悚好吗?”她无奈道。 林月不明所以,也不打算追问,转身靠在栏杆上。夜风吹过,像是有人在轻抚他的头发,又像谁的呼吸拂过肩头。 他学着她的样子注视这个城市的夜景。车流盘旋,宛如流淌的猩红铁水,融进辉煌的霓虹里,连夜空也染成红色。驳杂的光线从每一座高楼射出,在天地间折返无数次,把所有线条都划得模糊不清。这幅广阔的风景画,观者第一眼都会为它的庞大艳丽震惊,但很快就能识别出其中的重复和虚张声势。 她喜欢这种画面? “你在看什么?”林月问。 “看云。”陈希随口回答。 今天是阴天,厚重的云层完全挡住了夜空。暗红的背景上,有夜行航班的航行灯闪烁。 林月虚心求教,“怎么看?” 陈希漫不经心,“你看现在的云,像不像生活的压力。” “……像。”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隔着郁郁葱葱的牵牛藤蔓,熟稔如同多年老友。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好像心灵也跟着亲近起来。他们随意地交谈,不必在意用词是否精准妥当。 陈希觉得很久没有这样毫无负担地说话了,脱下名为“精确”的镣铐,也不必在意对方泄露真心的表情。脑海里的词语是迷宫中的游鱼,偶尔在岔路口相会,就结伴前行,于是大小各异的鱼群悠然而出。 这样的胡说八道近乎酒后呓语。好在林月没有丝毫怨言,任她一吐胸中闷气。陈希胡扯一通后大为舒爽,由衷感叹:“林月同志,我们的情谊真是堪比钢铁。”我帮你打飞机,你听我瞎逼逼。多么脱俗的品味,多么纯粹的礼尚往来。 “……” 林月也是感触良多,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深入地体会什么叫“脑中一空”。 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出了他不熟悉的特质。但是没关系,她的内核坚硬如初。而且他好像越来越能抓到她的思路了。 他们各自道了晚安,回到房间钻进被窝,在进入黑甜乡之前回想今天的一切,感到久违的平和。 白乌鸦 “林月,林月,你快起来。” 他听见堂兄的声音。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草席上,全身汗津津的。下午的太阳从纱窗透进来。 他呆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老家的故居。小学最后一个暑假,父母要出一个半月的差,就把他托给爷爷奶奶照顾。 “我们去山上玩。”堂兄隔着门兴奋地说,“春民哥说在山上看到野猪,我们也去找!” 他立刻跳起来,穿着背心拖鞋就往外跑。 堂兄比他大两岁,是个皮肤黝黑、精力格外旺盛的人。每天上蹿下跳,和小镇的孩子混得很熟,有什么新消息他第一个知道。 如果说林月是因为父母无暇照顾,暂时借住;堂兄待在这里,更像是伯父伯母受不了这只皮猴拆家,只能扔到老家来,好给自己留两个月清净——他爸妈走时还频频回首,伯父伯母简直是溜之大吉。 老家所在的小镇依山而建,故居就在紧靠山脚的小镇边缘。周围都是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有青色的飞檐和不小的庭院,院外是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车开不进来,正适合小孩子撒野。爷爷奶奶都已经退休,也有时间照顾孩子。 出门前,他还记得折去厨房拿了水壶,灌满水背在身上。上次在山里喝了生水,拉了两天肚子,被爷爷禁足一个星期,他才不要再来一次。 时间不算晚,上山转一圈,回来正好吃晚饭。 里屋传来电视的声音。爷爷总在那里看电视。他想起来要和爷爷说一下,朝里屋喊了一句,就跟着堂兄跑出了院门。 还是上班的时间,老人也都在家里休息,路上没什么人。青石板烫得厉害。 对面的小卖部开着,瘸了一条腿的店主阿叔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出去玩啊?” 他点了点头。堂兄则高兴地回应,“是啊,我们上山找野猪。” “现在还有野猪?找不到的。”阿叔摇头,“几十年前还有得抓,后来都跑到更远的山里去了,这边早没了。” “春民哥早上都看见了!” 阿叔哈哈一笑,“春民那小子逗你玩呢,你听他乱讲。” “你才乱讲!看我抓只小猪回来给你看。”堂兄不服气地一甩手里拿着当拐杖的竹竿,转身就往山上去。 他紧紧跟上。阿叔在后面喊:“不要走太远,早点回来啊。” 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山上,经过山坡上最后一户人家,就换成了石板路。 他跟着堂兄一直向上走,脚下的台阶从整齐的石板,渐渐换成了大块石头。 周围的植被越发驳杂无序,显出未经人工修饰的野态。远避人迹的鸟兽,也开始不吝于展露身形。路边不时出现巨大无比的蜘蛛网,架设在两棵树之间。足有他半个拳头大小的蜘蛛静静地趴在正中央,粗壮光滑的身体上有鲜艳的红黄斑点。 后来他在苏富比的展会上看到过一款蜘蛛胸针,差不多同样大小。制作者试图用红黄宝石模拟生物原本的颜色,却无法还原那种冰冷的机械感。 堂兄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林月从小身体不太好,只能喘着粗气尽量跟上。 堂兄一边蹿,一边说着从小镇孩子那里听来的事,“……志德他妹妹在路上被人摸了屁股。他气坏了。找了同班的女生打听,说附近桥上有个老头,是个变态,喜欢摸女孩子。他们班女生没少被祸害,一看见他就躲开。志德妹妹才上三年级,吓坏了。志德说要找人揍那个老头一顿,问我去不去。你觉得我要不要去?” 他还不能明确地说出摸屁股的意思,只模糊地觉得,那是一个令人羞耻的动作。摸女孩子的屁股是不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意识就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趁父母不在家偷偷看电视剧,剧情里有叔叔拍了阿姨的屁股,那个烫着大波浪的阿姨转身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气喘吁吁地问:“打坏了怎么办?” “打坏了就跑呗。志德说要趁晚上下手,桥上没有路灯。搞个麻袋往他头上一套,拖到桥下面打。”堂兄挠头,“就是不知道那个老头晚上出不出来。”他在一条岔路口停下来。向前还是台阶,向右是被杂草掩住的土路。堂兄指着那条路说:“往这边走。” 胸口还在剧烈起伏,额头上的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冷的。林月转身朝山下看,透过树丛,整个小镇几乎在眼前铺开,从近处的黑褐色,过渡成中心更加鲜艳的方块。太阳把云的影子投在小镇上,被阴影笼住的地方就像突然褪了色。 “回去来得及吗?”他不安地问,“会不会太晚?”他后悔忘了带手表出来,不知道现在几点。 “肯定来得及。再走走看,应该不远了。春民哥说他在那边竹林里看见野猪挖竹笋吃。” 他又看向那条模糊的土路,路两旁的树冠交错成荫,稍微往里一些,光线就比这条主路暗好多。 远处的山坡上确实是一片竹林。他有些后悔,应该早些问堂兄,然后从另一边的山路上来,说不定就能直接到竹林了。 “明天早点再来吧?明天可以从那边的路直接上来。”林月提议。 堂兄不耐烦地跳进小路,站在阴影边缘笑他,“你是不是怕了?” 他皱起眉头,“我才不怕,就是……” 树冠一阵骚动,他吓了一跳。堂兄也抬起头。一只白毛红嘴的鸟从暗绿的叶丛中探出脑袋,侧着脸看他。明明和白文鸟颜色差不多,却尖喙小眼,看起来一脸刻薄。 “林月,快来。”堂兄转身就往小路深处走。 他别无办法,只能跟着走了进去。 “林医生。林月,林月。” 是同事的声音。 他睁开眼,眼前是同事担心的脸,“你还好吗?” 他坐直身体——周围是熟悉的医务室,能闻到消毒水的气味。午休时间还没过。 “我刚刚听见你在叫,做噩梦了吗?你脸色不太好。”同事关切地问。 他本想靠着椅子稍微养养神,看来是不小心睡着了。他极力平稳呼吸,“我没事。”下身逐渐肿胀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妙。他自然地把椅子拉近办公桌,挡住同事的视线,平静地说:“待会儿我去洗个脸,清醒一下。” 同事放心地坐回原位,又拿起书看了起来。 林月侧着身子脱下白大褂,换上风衣,掩住鼓起的裆部走了出去。男厕里没人。他简单洗了手,飞快地钻进隔间锁上门。一拉开拉链,绷得生疼的阴茎就弹了出来。肉红色的粗棍带着狰狞的青筋,在白色背景下像道突兀的伤痕。 很久没有在工作场合失态了。可能是矫正的副作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墙壁,闭上眼睛开始自渎。简单的撸动并不能满足奔涌的欲望,他觉得全身发热,忍不住向前挺动下体,却只能迎上自己的手。他试着回想陈希的脸,她用手帮他手淫的样子,她盯着自己嘴唇的样子。龟头勉强吐出些许精液,半软地垂着。 还不够。 林月擦干净下体,把阴茎塞回裤子,冲掉马桶里的精液。 远远不够。 心底的瘙痒还在沸腾,那玩意儿很快就会立起来。 他又洗了一遍手。镜子里的人脸颊微红,向来浅淡的嘴唇不仅鲜艳得异常,还有些颤抖。 他迅速回到办公室。同事惊讶地看着他,“林医生,你脸好红啊!” “我好像发烧了,头痛。”他极力不动声色,“想提前回家休息,我会打电话和主任说。” 同事点头,“你家里有退烧药?” “有的,谢谢。” 他没往停车场去,径直出了学校,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只说自己发烧了身体不舒服,请司机尽快,随后蜷缩在后座编辑了两条信息,一条发给领导请假,一条发给陈希。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时,陈希已经插着手等了一会儿。一看见他,她就眼神晶亮地冲过来,跃跃欲试,“来吧同志,我扶你上楼。” 林月忍不住想笑。请她下来是想帮忙打掩护,以免别人一看就觉得他是刚做了包皮环割手术。他确实腰腿酸软,但还没到要人搀扶的地步。但既然她这么主动,他当然顺水推舟,“麻烦你了。” 门卫神色诡异地看着一高一矮两人刷开大门,搀扶着走进小区。他认得这两人,都是4栋的住户。 高个儿男人和他打招呼,“师傅,我身体不舒服哈。” 不舒服就老实一点,嘴角不要翘那么高,身体不要那么歪——门卫师傅默默一点头,继续看报纸。 等把林月在沙发上安顿好,陈希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她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饶有兴致地在林月对面坐下,“你要忍过去吗?” 根据方案,除了在设定的时间,除了有陈希参与的情况下,他不可以射精。在学校洗手间手冲是应急处置,但既然回来了,就没有必要处理。更何况,要说他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面前这人也有一半责任。 比拉鱼 “我小时候……”林月刚起了个头就卡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说早就认识她?还是说要感谢她?在她还一无所觉的时候,他提前做了许多安排。这种不对等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吧?要是说出来,她会不会像看变态那样看他?以她的个性会马上警惕起来吧?那她会不会立刻离开,再也不回来? 更重要的是,她愿意提起吗? 如果他的人生因此支离破碎,那么她呢,她真的毫发无损吗? 她坐在对面,把下巴支在膝盖上,耐心地等待他组织语言,双眼剔透,像两颗玻璃球。 话咋舌尖转了一圈,还是吞了回去,“……一直想养狗。你养过宠物吗?” 陈希一愣,“养过,养过狗。” “我没养过。” 这次轮到陈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在林月自顾自继续道:“你会不会觉得家里有点空?” 哈? “你觉得是不是可以养点什么,有点活气比较好?” 大部分成瘾症确实可能造成大脑的器质性损伤,难道这位室友已经病到这种地步?陈希犹疑地看着他,想着要不要劝他去做一个脑部CT,这通常不在年轻人体检项目清单里。 “乌龟怎么样?又小又好养,不需要铲屎,房东和小区也OK。” 她含蓄地反对,“那东西晚上会扒拉鱼缸,很吵的哦。而且怕冷怕饿怕不换水,屎还臭。” “你养过?” “和前男友一起养的。” 林月心里有些不舒服,“那鱼呢?” “可能会有伦理困境。” “怎么说?” “鱼很笨的,什么都吃。”陈希回想起往日惨状,“它们会互相吃对方的屎、死皮、身上的霉菌。不同种类养在一起会互相吃,有母鱼的话还会吃挂在屁股后面的卵带。打架会啃对手的眼睛、身体和尾巴,逮到什么啃什么,只要啃下来就可能吃掉。这些和猫猫狗狗比起来也不算太离谱,但有一点真的很糟糕,”她真诚地望着他,“你带入它们的角度想一想,体会一下——它们一生都生活在自己和周围人的尿里。” “……”林月觉得自己完全冷静了下来,不仅六根清净,还隐隐泛恶心。但有个问题还是要问清楚:“鱼也是和前男友一起养的?” “对头。” 他掏出手机开始搜索下单,“那就养水草吧,有点绿挺好的。反正都泡在水里,不用在意浇不浇水。” “……”陈希想起阳台上长势良好的牵牛,“阳台上的的草是你在浇水?”她以为是房东安了某种自动浇水装置,还研究了很久,除了地砖之下和花盘里面都摸遍了。 “是啊。”林月下好了单,“想出去走走吗?” “你好了?”陈希盯着他平缓的裤裆。 林月叹气,“被你的鱼缸伦理剧吓好了。” 他们沿着马路随意地走,周围是各自奔向目的地的人。陈希买了两杯茶,一人一杯。林月接过来,看着她用臼齿咬住吸管。 “你好像喜欢咬吸管?”他问。他打扫阳台时扫出几根牛奶吸管,吸管头无一例外都被咬得扁扁的。 “老毛病,改不掉。”陈希叼着吸管说。 他们拐进一处街心公园,入口处的花坛边坐满了下棋的人,棋子敲击声不断。下棋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位老姐姐,火红的连衣裙裹着丰腴的肉体,在一众不是穿灰就是穿黑的男士里,像一朵威风的霸王花。她看起来大约四十岁,马尾辫扎得高高的,脚踏一双柠檬黄的高跟鞋,细跟足有十公分高,翘着二郎腿侧坐在花坛边,落棋吃子儿的声音铿锵有力,杀得对面的老头连连擦汗。 再往里走,人就明显少了。小广场上晚上会有人跳舞,现在还不到时候。偶尔能遇到几个推着婴儿车散步的长辈,不知道是外婆、奶奶,还是保姆。 他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树荫正浓,周围的三角梅开得热烈。 陈希把宽檐帽拿在手里扇风。天气不热,在阳光下走久了还是会微微出汗。林月出门前换了一身卫衣牛仔裤,脸上白白净净,全不见一小时前的狼狈。 她略微斟酌,抛出直球:“你是不是以前有过不好的经历,比如童年阴影之类?” 林月转头看她,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呢?” 陈希沉吟片刻,肯定道:“有。” “会对现在有什么影响吗?” 这一次陈希沉默的时间更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简短地回答:“不好说。” 这种话题开头不易。林月耐心地问:“你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可能是个有点中二的小孩。喜欢看杂七杂八的书,整天带着狗在外面跑,往家里捡石头树枝和死鸟,假装自己是探险家。”陈希回忆,“我爸妈工作忙很少在家,回来看见我的收藏,气得够呛。” “一个人吗?” “有狗狗陪我,还有同学一起玩。不过还是和狗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狗狗是只金毛。我妈从马路边捡回来的,一只眼看不见,也不会叫。虽然是我妈捡回来的,它还是和我最好,有时候会偷偷跑来学校,坐在教室门口等我放学。老师和同学都认识它,知道它不叫也不咬人,从来不赶它走。当然,怕小孩子上课不专心,不可能放它进教室的。” “是那只狗呀。”林月感叹。 陈希会意,“是呀,就是我说‘养过狗’的那只狗。捡回来的时候已经成年了,在我们家呆了五年。有次出门的时候伤了腿,就不太能走远路了。加上我们后来搬了家,新的小区小孩子多,家长不太喜欢那么大的狗,我们只能晚上带它下楼转一转。如果不搬家也不受伤的话,它还可以活更久吧?”陈希喝了一口茶,“它走的时候我还在学校。第二天是周末,我爸带着我和我妈开车回老家,找了个山坡把它埋了。第二年刚好是狗年,我弟弟出生,我妈开玩笑说可能是狗狗托生回来了。”陈希挑了挑眉毛,“怎么可能嘛,我弟和狗狗一点都不像。” “它叫什么名字?” “就叫‘狗狗’,狗如其名。”陈希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三角梅,“现在看小时候的事,就好像完全是陌生人的事——埋了狗狗之后,我哭得不行,非要在原地给它搭棚守孝,不肯回家。我爸气坏了,第一次打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莫名其妙,可能脑子进水了吧。我要是我爸,听说自己女儿要给一只狗’守孝’,也得打她一顿。” 林月有点想笑,又觉得气氛不太合适,只好悄悄忍住。陈希瞄了他一眼,眼神又凉又利,他不由背上一凛。 “这种事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往前倒几年应该可以算阴影吧?”她抚摸着帽子上的缝线,慢条斯理地说,“从认知的角度来,这可能应该叫’重构’——基于成熟后的认知能力和社会经验,对曾经的体验进行合理化解释,然后接受它。我觉得这种做法太讨巧了,为了让生活能够貌似顺畅地进行,主动抛弃掉理智和语言无法控制的部分。可是能够被言说的无名恐惧,还是同样的恐惧吗?小时候无法理解的阴影,长大之后能够理解了,于是事情就算过去了?觉得只要能够理解就自然能够接受,就自然能够变得更好,这种想法也太傲慢了吧?有的人觉得这就像是蛇长大蜕皮,只有脱掉身体不再需要的部分,才能顺利地长大。但有的人不会这么做,或者不能这么做。还有的人会把它吃下去,把曾经的遭遇整个吃回去。你看过BBC拍非洲鬣狗的纪录片吗?它们吃东西从来不剩,连骨头也要嚼碎吞掉。就像那样吃掉,一点都不会留在外面。” 林月觉得头皮隐隐发麻,重重吐出一口气。 陈希笑眯眯地补充:“我就是瞎扯,不用在意。” 林月没忍住,问道:“你呢,你是哪一种?” “我?”陈希用食指点了点额角,避重就轻地回答,“有些事情忘不掉的。” 负子蟾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麦哲伦企鹅 监视器里的陈希,带着一群高三孩子在欢喜殿里疯狂摇床,指派他们流水作业抄经,抱着张亮亮挤在木板上悬吊过了“黄泉路”,终于在过绳桥的时候落在了后面。已经到对岸的四个学生大喊“加油”,可惜前面的女生力气小,耽搁了一会儿,计时就到了。两排铁丝网从地下升起,封住了绳桥两头。学生在对岸着急,陈希倒是悠闲地翻起了这边布置,很快找到了暗门。 林月一路看着监控,心中怀疑:“你到底撤了多少十八禁内容?” 戴重阳咬着手指,“撤了挺多……第二关本来有重量感应,一定得有两个人上去。第三关是你画我猜补完《十八摸》,第四关随机分配过桥顺序……现在这样好像和普通项目没什么区别了。” 普通项目……眼看着张亮亮越贴越紧,到最后几乎挂在陈希身上,另外两个女生挽着她的胳膊,连男生也是一边叫着“卧槽”,一边紧跟着她……林月凉凉道:“我看区别挺大的。” “啊?” “我什么时候能进去。” 戴重阳连忙打开一扇门,“从这里出去,一直走到头就是八步床上的暗门。”他递过来一个鬼怪面具,也不敢马上给林月戴上,“这个东西戴上之后要用手表刷一下锁住,摘下来必须用另一只手表刷。加油啊,老师。” “把这里的关掉吧。”林月指了指正对着八步床内部的监视器,陈希已经打开暗门,从屏幕上露了个头,“声音也关掉。” 八步床上鬼偷欢。 这种必然十八禁的场景,为了确保客人安全,尤其是为了确保店家安全,自然安了红外摄像头和麦克风以便监督。 关掉监视器和麦克风,孤男寡女关在一个小黑屋里,这是要干嘛?! 戴重阳一脸不可置信。 林月猜到他在想什么,面无表情道:“不是要叫到60分贝以上吗?你也看到了,她胆子大得很,我当然要用点别的手段。” “这不合规定呀……”戴重阳斯斯艾艾地说。 显示屏里的陈希已经发现了摄像头,正试探性地朝镜头挥手。 “我靠!” “这一次关了就好。”林月把面具放在一边,走进暗门,“我怕她疯起来砸坏了。” 陈希试着朝貌似监控的东西挥了挥手。房间里没有灯,她只能就着暗门漏进来的光线摸索。床前空空如也,床上如也空空。 她出去了一趟,对面的学生们说找到了几个灯台,下面连着计时数独,他们已经点亮了两盏灯。“很好,继续加油,我在这边也找找。”陈希鼓励道。 九头鸟,别就是九盏灯吧? 她走回暗房,按下急跳的心脏,试图集中注意力。八步床鬼偷欢,这里一定有什么。 又一番摸索,她在暗门背后找到了两行字:小娘子端坐床前,情郎唤切莫回头。 她走进八步床,强迫自己在床沿坐好,凝神注意着黑暗里的风吹草动。莫回头,就是有东西从背后来。 在明亮处时还好,在黑暗中活动,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因为紧张和警觉,背上已经冷汗一片。方才几个学生吓得频频抓她手臂,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把人甩出去的冲动。 身后传来滚轮的响动,一阵凉风过后,床里多了一个人。 陈希以为是工作人员,立刻出声:“我会应激,拜托千万别碰我!” 林月的声音低低传来,“是我。” 陈希不敢放松,“是你啊。这关要做什么。” “尖叫,叫到60分贝以上,灯就会亮。” “那简单,你捂好耳朵。”陈希状似轻松地说。鬼屋密室,这种游戏,骗人的地方不要太多。她还是没有回头,全身感官提到最高警戒,紧紧盯住身后的人。 “别怕……我现在要碰你的手了。”那人靠近了些,把手覆在她的手上,能感觉到指节分明、手指修长。就在几天前,这只手也这样盖在她手上,只不过当时她手里还抓着他的阴茎,现在手下是陌生的床沿。 “你是不是怕黑?”林月肯定地问。 “没有。” “你都僵掉了。” “……我只是紧张。” 看着横冲直撞,原来也是会害怕的。想到她貌似悠闲,心中尖叫不止的样子,林月想笑,心里的无名火顿时散了一半,“能抱你一下吗?” 陈希饶是紧张无比也觉得有些跳线。不是鬼怪密室吗?不是要尖叫吗?为什么突然走温情路线?她灵光一现,“你是不是被开始那出吓到了?” 林月:“……” 陈希越想越对:it makes sense! 室友大约是一开始就被拉到其他地方,现在才放出来。再怎么男人,在黑暗里被关几十分钟,也多少会害怕吧?”那可以抱一下,”她好心提醒,“这里有摄像头,你OK吗?”她是不介意被拍到亲密动作。林月一个公立医院的在编校医,多少还是要注意形象的吧?万一学生家长回头从监控里看到怎么办。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好了,我用衣服挡住了。” 陈希有不好的预感。 “嘘……我要碰到你了。”林月压低声音。 明知是室友,他也出声做了提示,要在黑暗中接受被人从身后抱住,还是颇需要一些心理准备。陈希全身紧绷,感觉到一双手先是贴上了她的后腰,然后以一种极为暧昧的方式,紧贴着她的身体缓缓向前,在她下腹左右交错,继而圈住她的腰。 陈希:这位朋友,你是在摸我的游泳圈吗? 那人抱紧她的身体,一个用力把她提起来,让她双腿分开跨坐在他腿上。 林月在卫衣里穿了T恤。感觉到身后是棉质布料,而不是皮肤,陈希稍稍安心,不防耳朵上传来湿热的触感——林月在啃她的耳朵。 “你干嘛呢。”陈希不满地用手肘捣他,“这种——” 林月没松口,叼着她的耳朵黏黏糊糊地说:“麦克风还没关哦。” 陈希立刻压低了嗓音,“这种时候发情?你受刺激了?”说是十八禁的内容,她一路玩下来也只有第二关墙上的欢喜佛有点意思,其余不过普通的闯关游戏。难道室友在被拖走的这段时间里受了什么非常待遇? 监控室里的戴重阳急得抓耳挠腮。林月让他关摄像关麦克风——开玩笑!他是谁,他是这里的老板啊!最怕就是消费者出事,还是表妹的老师。就算顶着看老师现场表演的压力他也得开着监控,还得仔仔细细看全套!嗯,这位老师看起来情绪不太好,不知道会对女朋友做什么。他更得盯紧了才是! 可惜林月一出来就脱了外套挡住镜头,除了开头几句,现在连声音也听不见了。他把麦克风灵敏度开到最高,也只听到些微气声,像是活动的夜行动物。他不甘心地竖起耳朵,下定决心要听到最后。 发情? 发情。 林月本来只想趁机亲近一下,泄一泄不好明说的火气。陈希一提发情,他反倒想起第一次被她撸到射的感觉,下身自然而然地紧绷起来。他心念电转,含糊地说:“有一点……抱一会就能过去。” 陈希:“……”人形抗体的生活,就是这样不由自主。 她忍着耳朵上麻麻痒痒的感觉神游天外,想起狗狗以前特别喜欢一只熊猫公仔,不时就要抱着咬一咬,咬断了耳朵胳膊还会叼过来让她补。一想到玩偶破破烂烂还一脸笑容的样子,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室友可千万不要再犬化了! 林月以为她冷,更加把她往怀里塞。他咬着耳朵还不满足,腾出一只手抚上她的膝盖,再顺着大开的内侧悄悄向上摸。陈希今天穿的裙子,刚好方便了他。那片隐秘的、极少见光的肌肤格外柔嫩,仿佛要吸住他的手指。细滑的肌肤包裹着强健有力的肌肉,一捏就会生机勃勃地弹起来。他耐心地搓磨,一点点向上蹭,直到离目标地只有十来公分。再向上一点点,就是那温暖湿润的、能让她和他都快乐无比的地方。 想象着陈希双腿大张、把艳红小穴袒露给他的模样,林月啃咬的力度不自觉地加重,难耐地把耳垂整个含进嘴里,手上力道更甚。 “这是在干嘛?”陈希按住他不老实的手,冷静地问。 林月喉头滚动,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呼吸的灼热,“我可以帮你自慰,会很舒服的。” 怀里的人僵了一瞬,挣扎着转成侧坐的姿势,拧着身子正对着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知道她正盯着他。 “不好吗?”他轻声问。 她好像叹了一口气,双手按上他的肩膀。“可我不需要呀,朋友。”陈希悄声回答。 不需要? 林月有些迷茫。以往这样告诉女伴,她们可能害羞、佯怒、躲闪,说着“不要”,最后总会搂住他,把身体送向他的手指。可陈希拒绝了。她说“不需要”。 之前亲密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反应。他在她手指上尝到过血管的脉动,听到她心跳剧烈,接吻时不由自主溢出的喘息,以及浸透内裤的、满满的、透明的体液……她明明也有欲望,也想要的吧?可是为什么,他能牵她的手,能毫无距离地拥抱她,能吻她,甚至像这样咬她,抚摸她,却不能让她高潮? 她另有所图——他有瞬间怀疑,又立刻否定自己。不可能,谁都可以,陈希不会。而且要说另有所图,也是他先开始的。 林月不由问出口:“为什么?” 因为矫正对象是你啊,孩子。陈希怜悯地看着室友。瞧给憋的,都憋傻了。 她搂住林月,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和后背,用诱哄的语气说:“没事,忍忍就过去了。很快的,乖。要不再给你讲讲鬣狗群的母首领怎么用假丁丁强奸雄性同胞?” 林月:“………………” 他能怎么办,他只能揽着室友的腰,把下巴搁在她肩上,任她用奇怪的语气和动作哄自己…………可恨的是自己还真的吃这一套。 门外传来学生的喊声,对面八座灯台已经全都点亮了。 感觉怀里的身体不再滚烫,陈希打算继续游戏,“怎么样,好一些了吗?” 林月默默点头。 “那我喊了。” 一双手捂住林月的耳朵,又让他的耳朵烫了起来。他看着陈希深吸一口气,一声大吼,八步床周围应声亮起一圈黄色的灯光。 陈希:“……” 林月:“……” 陈希:“好土啊!” 戴重阳:我终于听到了! 广播里响起尖利的鸟鸣,娇媚女声震怒道:“你们竟敢唤醒沉睡的九头鸟,真是胆大包天!罢了罢了,且看你们是否有命出这洞口。好自为之吧!”随后是毁天灭地的音效。 九头鸟九头尽灭。说的就是这九“盏”灯吧。 陈希跑出去告诉学生找开关灭灯,林月在床头找到了一处折断般翘起的鸟头。 太明显了…… 他已经把卫衣穿回身上,这时转头盯着摄像头,指了指那处欲盖弥彰的开关。一按下去,果然灯就灭了。 监控室的戴重阳只能苦笑,不做得这么明显,有些客人就是找不到啊。 铁丝网落下,绳桥又通了。学生看到林月又惊又喜,围着问他去了哪里。 出了这一关,再继续就是坦途。最后一关的女声告诉他们,出去就是前事尽忘,他们都不会记得这一夜发生过什么。 “十人事十人不知”是谐音,该是“世人事世人不知”才对。春山野寺一夜荒唐,都是男女之情。红尘痴缠不过如此,出了此门就该一忘皆空……编剧大概是想留这样一个充满文化的结尾。 呵呵。要真是情侣来玩,这样被整了一关又一关,憋了一肚子火,闹到分手边缘,怎么可能一忘皆空?怕只会想痛揍老板一顿吧。 他们和学生告别,戴重阳连连道谢,一直送他们走到电梯口。 走出商场,外面已经是夜幕四合。 真实的或虚幻的 狗狗趴在床边。 它一动不动,像一团巨大的毛线。她睡前忘了拉窗帘,窗外的霓虹映在床头墙壁上,混成一片浑浊的颜色。她想起来外面是去年新建成的大楼,每一层都装上了不同颜色的灯管,晚上看起来像极了劣质荧光棒。就是这灯光吵醒了她。 她接着想起还有数学作业没有写,明天要交。那是班主任的课,不合她要求的人总会收到最严格的惩罚。明明是个美艳的人,却冷硬得像西伯利亚的石头。这是陈希知道她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后的想法。哪怕她脾气再差,“茅坑”这种词也不可以和这么美丽的人相关。现在终于有了更合适的搭配,刚好和她冰雪般的肌肤相称。 她还是觉得困,打算先睡再说。她要写的检讨已经累积到了十二万字,再多一万也没什么。 于是她朝里滚了一圈,拍了拍腾出的空位。狗狗起来,无声地一跃,像一团阴影降落在她身边。陈希抱着它,闻着它身上熟悉的气味,再次陷入昏沉的睡眠。 好像是在不久前,抑或是在很久前,她学会了从狗的眼睛看世界。小孩子是大部分由本能和直觉构成的物种,比起成年人,本来就和狗更接近。 她带着狗在街道和山野间乱窜,把无名的野花编成花环,再在回家路上随意地扔掉。她从外面捡回形状漂亮的松果,没来得及出土的幼蝉,运炭车偶然掉下的炭块,不知道哪个女孩不要的塑料发卡,还有幼猫、麻雀,和一捧雏鸭。雏鸭不算,雏鸭是卖小鸭的看她眼巴巴的太可怜,临走时抓了一把送她。 父母都是善良包容的人,相信教育需要发扬儿童的天性,并且和孩子保持良好的沟通。于是哪怕女儿玩得脏兮兮回家,也不会阻止她出门,只是反复向她讲述人贩子、绑架案、抢劫犯之类安全案例,让她注意安全、准时回家,敦促她外出回来务必先洗澡,做个干净健康的孩子。她也喜欢和父母说话,每次等他们下班回家,就把冒险故事一件件讲给他们听。 这个时候,对她而言,周围的世界虽然有潜在的危险,但总的来说更像一个巨大的游乐园。有交集的人大都善良可亲,冷漠的人还未占据感知的大多数,恶意只是天边一道乌云。她觉得自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自信满满,想了解更多。再坏又能怎样呢,她看到过谋杀亲人夺取财产的故事,看到过一言不合拔刀相对的故事,看到过母亲卖身养孩子的故事,还有尚不太能理解的栽赃嫁祸、国破山河在。她知道得比其他小朋友更多,甚至比一些成年人多。她心里有底。 戳破这层底的,是第一个男人。 第一个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比附近高中的哥哥们大一点的样子。但是他真高啊,她才到他的腰。 他在一个下雨的傍晚出现在教室门口,问她:一年级怎么走? 她毫无所觉,以为不过是一次普通的问路。 十几分钟之后,他回来了,又问她:你怎么不回家? 她警觉起来,在只剩她一个人的教室里坐直身子,大声回答:我没带伞,在等我妈妈来接我。 男人笑了起来,说:我来问你几个问题考考你。 他仔细查看门锁的结构,把外侧的插栓完全推出来,又进到教室里面,用力推门,想就这样把门关上。 她看着插栓一次又一次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响,觉得男人有点笨。门从里面是锁不上的。 男人喘着气放弃了。 他走进教室,四下环顾,把自己藏到讲台后面,朝她招手。 她好奇地过去,男人像家里长辈抱孩子那样,把她放在膝盖上,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膝盖。 你妈妈什么时候来呀? 她很快就来。 他指着她的胸口,笑着问,这里是什么? 这里是心脏。 不,不对,这里是奶子。 奶子下面是什么呢? 肚子。 不,不对,下面是逼。你知道逼是什么吗? 不知道。 那让我看看行不行?男人的手朝她的裙子里面伸去。 她按住男人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不行。 男人愣了一会儿,为什么? 妈妈说不能让别人看。 他又笑起来,妈妈有说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看吗?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无意识地把指甲抠进男人手背,重复道,妈妈说不能让别人看。 不能看吗? 不能。 男人把她放了下来,甩了甩手,转身走出教室,又在门口冲她笑。 她站在讲台上,微微耸起肩膀,像只幼犬尽力露出稚嫩的牙齿,定定地看着他说,叔叔再见。 第一个男人走了。 她背上书包,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确定楼梯口一个人也没有,轻轻掩上教室的门,绕到教学楼另一边的楼梯,跑了下去,一直跑回家。 家里只有狗在。 从那天起,狗开始来学校接她。她开始习惯走路注意身后。 狗的耳朵警惕地竖起来。 坐在桥上的老爷爷慈祥又和蔼,他老是坐在这里和路过的学生搭话,她两年前就见过他。 那时候他只和比她大的孩子说话。现在也轮到她了。 她礼貌地打招呼,爷爷好。 放学了? 嗯。 今天学了什么,来和爷爷说说。 她走过去,狗紧跟在她身边。 来,到爷爷这里来。 他搂住她的肩,你太可爱了,让爷爷抱一下。他佝偻的身体吹气般膨胀起来,一下子把她裹了进去。一只手飞快地滑进校服裤子,手指拨开稚嫩的下体,中指插进阴唇之间。 身体像是只剩下了那唯一一个器官。 她猛地把他推开,退得远远的。狗呲着牙齿,发出威胁的低吼。 老人看着她笑。过来,过来,别跑。 她转身就跑,狗也跟着飞奔起来。 老人站起来,步履缓慢地朝她跟来。 她一直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回家,在迷宫般的巷子里不停绕道,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第二天,穿着白色练功服的老人,又在桥头看着她笑。 她换了一条回家的路。 狗陪着她。 第三个男人没和她说过话。 他躺在灌木丛后,只露出一双腿在挣扎。 狗拖着腿钻出来,一身狼狈,满脸鲜血,挪了几步趴在地上喘息。 就趁现在。 快跑。 她抓起身边的石头,朝那边走去。狗还在那里。它的腿好像断了,走不了路。 快跑,快跑。 他们会跟上来。她很清楚这一点。然后用比她高大健壮的身体,把她按倒在地。 脖子火辣辣地疼,每呼吸一口都想咳嗽。腿软得发颤。 但他也好不到哪里。先是脑袋挨了一棍,从楼梯上滚下去,又在树林里追了她一路,直到被狗迎面扑倒。 现在轮到她反击了。 她扒开灌木走了过去。 男人还在喘气,用手肘捣着地面,想要爬起来。他的喉咙几乎被撕开,露出模糊的血肉,眼睛跟着她转动。 她盯着男人,扔掉手里的石块,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枝。这本来是他的武器,他打她的背、手臂和肩膀,打狗,像敲打庆典上的大鼓。 现在该他尝尝这种滋味了。 她把尖利的那头递到他脖子旁。 他的喘息更急促了。呼吸从喉咙的伤口喷射出来。 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狗在不远处呜咽。 她前所未有地冷静,仔细对准狗咬出来的血洞,用力捅了进去。 然后呢? 然后她抱着狗回家。那正是她要搬家的时候,父母已经带着大部分行李去了新的城市安顿,第二天要回来把最后的东西打包,带她一起走。 她用外套包着狗,把裤子反过来穿,在水沟边把自己和狗清理到不引人注意的程度,在晚饭的时候溜回家里。她给父母打了电话,说狗在山上玩的时候掉进水沟,摔在石头上,断了一条腿。父母吓坏了,担心她也出事,连夜开车回来。她趁父母回来前洗干净狗嘴,自己洗了澡,接着给身上的伤口消毒,把脏衣服包好塞进书包,用母亲的粉底液盖住脖子上的伤痕,再换上领口有大片蕾丝的连衣裙。她以前经常在野外受伤,处理这些熟门熟路。只要瞒过今晚,之后父母又会忙得顾不上她。 她用哭泣和谎言解释了所有异样。父母焦虑又安心地看着女儿在怀里哭泣,喋喋不休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狗的伤被治好了。 他们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把故乡的一切抛在身后。 End。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陈希惊醒了。 狗狗从她身边站起身,盯着门口。客厅里传来父母说话的声音。电话铃响了。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摸摸了狗狗的头。金毛的耳朵软软地耷拉下来,左边的耳朵尖缺了一小块。 母亲敲开她的房门,说是找她的电话。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去,想着今晚还是熬夜把数学作业做完吧。一万字的检讨终究是检讨。还完所有欠债之前,班主任是不会让她上数学课的。美人总是脾气古怪,陈希在她身上深刻领会到这一点。她宁可等学生补交完检讨再用自己的休息时间给他们补课,也不要让他们觉得拖欠检讨也无所谓。这位西伯利亚的石头说过,以她的教学能力,给她一年就能让学生拿到中考数学至少90%的分数。 她神游着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少年变声期的粗哑声音。你好……请问是陈希吗? 嗯,你是? 对面没有声音。她喂了几声,依然没有反应,她只好挂断了电话。狗狗安静地坐在她脚边,棕色的大眼睛一直看着她。母亲热好外面买回来的青团,父亲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一边嘟囔着“饿死了”,一边招呼她来吃夜宵。这是遥远的无比寻常的一个夜晚。 再醒来,她已经身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孤身一人,父母、狗、青团,都不在旁边,前面只有学海无涯,书山路陡。 被窝里暖烘烘的,稀薄的阳光铺满了整张床,照得她双眼刺痛,几乎要流出泪来。 柠檬 中午11:50,正是学生从教室冲去食堂的时间。林月早早吃过饭,坐在电脑前改下个月的预算表,听到下课铃声,冷静地从抽屉里拿出降噪耳机带上。 医务室的位置在离食堂最近的教学楼一楼,每到中午,因为饥饿而狂奔的学生就会如洪水过境,造成万马奔腾的音效。同事总觉得这就是几年来学校地基下沉的原因。 林月余光瞄前门口有人影,抬眼去看,是个戴眼镜的男生。 同事露出牙疼的表情。 高三A班凌致远。父母给他起名的时候大概想着“宁静致远”,他的长相倒也符合名字,可惜情绪和成绩一样飘忽不定。高二下学期至今四次段考,排名在年级三百到年级前五之间反复横跳。班主任被气到来预约心理疏导,在医务室边哭边骂一个多小时。 班主任不知道他成绩波动的原因,林月倒是能猜到一些,可碍于保密原则不能和班主任明说。其实大多数高中生并不熟悉心理咨询,更不乐意做。有问题他们更愿意找同学朋友,或者尊敬的老师。在这方面,医务室只能尽量在每年的讲座里介绍相关心理知识,提醒学生注意心理健康,其他的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有些学生就比较特别,比如凌致远,他就是那个特别爱来医务室聊天的奇葩。 “林医生,我想做个咨询。”今天的凌致远满身阴郁。 同事脚底抹油,“你们聊。我在门口散步消食。”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林月默默合上电脑,把他带进后面的咨询室。 “最近怎么样?”林月端来两杯水。 凌致远抹了一把脸,振奋道:“我们睡了。” 林月:??? 凌致远嘴一张,哗啦啦就往外倒,“我和她上周末去游乐园玩,从鬼屋出来之后,她抓着我的胳膊一直哭。我一时没忍住就……唉!刚开始还好好的,回去之后就不理我了。打电话挂断,发消息不回。我去她家门口等她上学,她居然请了病假——不会是怀孕了吧?林医生,我有好好戴套啊,中间还换了一个。她是不是觉得我不够格做她孩子的爸爸?她会不会私自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母子远走高飞?她还没答应做我女朋友啊!” ……这就是同事躲出去的原因。 被凌致远这样重点关照,林月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苦笑。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才五天,测不出来。你做了防护,这点做得很好。” “测不出来的吗?那她真的生病了?……”凌致远讨好地看着林月,“林医生,最近有人来开病假条吗?您能不能透露一下?林医生,林老师——我叫您爸爸,就透露一下,一点点就行。要不给个提示我来猜,不算你泄露。” 林月无奈地看着他。 凌致远这样耍赖,也不过是半开玩笑赌一把。他看似口无遮拦,思路清奇,其实心里极有分寸。他找林月聊天只能打着心理咨询的名号,而心理咨询会留记录,情况严重的话还会直接联系学校领导和家长,于是说归说,一来从没透露过女生的信息,二来只和林月说这些——他知道林月铁面无私,撒泼耍赖在他这里没用,惹急了他会客客气气请保安赶人出去,再直接通报校领导。 学生之间有传言说林月父亲是教育系统的高官,不然堂堂省重点的校长,凭什么顺着一个校医? 疑似官二代的校医淡然一笑,“这不行。” 凌致远假意哀嚎一声倒在沙发上,“追女生太难了!林医生这么受欢迎,有没有什么诀窍啊?请务必让我抄一下。” 林月在学生里人气颇高,这要从学校传统项目说起。 每个学期开始,学校都会安排学生上一次健康卫生主题讲座。各个年级对应不同主题,由医务室负责,几位校医轮流主持。讲座的时候,全校师生都要坐在教室里,看校医对着镜头说“勤洗手、多通风、身体不适要请假”之类废话。医务室绞尽脑汁每次换着花样来,想让学生多少听进去一点,无奈刺激的内容不能讲,普通的内容学生不爱听。除了高一的“青春期生理发育与健康成长”和高二的“生理卫生必备知识”比较受欢迎,学生们总是非常乐意趁这个时间干点别的。 但是只要轮到林月主讲,哪怕他全程背诵元素周期表,学生也乐意看——都是因为那张脸啊!镜头正怼也挡不住他形貌昳丽。全校师生隔年就要复习一遍林校医的美貌,连带着学校论坛就被屠版一次。每个学期第一周,学校论坛里不是他讲座的新照片,就是满屏挖坟旧帖的“想念仙女”。在死忠粉那里,这已经成了类似开学典礼的纪念活动。 没错,林月外号“仙女”,具体来源已不可考,可能要追溯到他刚入职的那段时间。那时他认真准备讲座,怕自己年轻镇不住场,特地戴了平光眼镜,正装纽扣直扣到领口,力求营造传业受道解惑的专业气氛。谁知学生们只留下禁欲又高冷的印象,某位才女诗性大发,讲座当晚就写了八百字分析林校医的美貌,称赞他“清丽中难掩一丝脆弱之气,宛如九天仙女下凡尘”。全文各种化用高中语文必考古文诗句,最后化去林月姓名,成功入选当月校刊文集,成为神篇。 一届传一届,就算林月后来会讲冷笑话了,这个称号也没改过来。 好在学生也就是舔舔屏,偶尔路过医务室的时候偷窥一下真人,当做学习之余的调剂,从来不打扰他。 林仙女露出冰山上微笑,“你们现在学习和精神压力都很大,情绪容易波动,处理恋爱关系最好更谨慎一些。” 如果不是为了学生那奇怪的自尊心,他早就直说了:学校开性知识讲座不是要你们现在就过性生活! “就是不要谈恋爱呗。”凌致远撇了撇嘴,“谈恋爱影响学习,我知道。” “你的班主任会关心这个,但这不是我的重点。”林月平静地看着他,“你可能觉得自己对恋爱也好,性爱也罢,已经知道得够多了。但那位女生不一定。你想要一直在一起,情不自禁想要发生关系,那么她呢?她是怎么想的?” 凌致远哑口无言。 林月继续道:“我不太清楚她的个性。对她来说,这可能是一个很自然就可以接受的过程,也可能是一件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理解的事。我在讲座上说过,在当下具体的语境里,女性在性方面更容易受到苛责。你和她的起点,一开始就不对等。而且你可以找我聊这些,她有可以讨论的对象吗?” 凌致远默默低下头。 林月不由放软了语气,“你做得足够好了。我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可能更需要关心她的心理状态。” 凌致远抬起脸,双眼闪闪发光,“林医生,我就知道来找你没错!” 林月:“……”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写信吗?”凌致远虚心求教。 林月面无表情,“你得多想想。” “我之前找了语文老师,问他如果女生不理我怎么办。他说他也没什么经验,他只给女生写过信,然后给我推荐莎士比亚——啊,我又不是要殉情!林医生你听听,‘要是爱情虐待了你,你也可以虐待爱情;它刺痛了你,你也可以刺痛它’——什么玩意儿。”凌致远嘀咕,“而且罗密欧和朱丽叶能不能在一起,关键在怎么逃过家族追杀吧?这部分倒是可以展开多写写,逃出维洛那,决战巅峰·维洛那之战,和平时刻·维洛那一夜。” 林月:“……你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 凌致远沾沾自喜,“语文老师也这么夸我——等等,他是不是暗示我可以爬阳台?” 你住手吧! 林月疲惫道:“可能会加重她的抗拒心理。而且家长会报警。” 凌致远又蔫了下去,烦躁地抓着头发,嘴里嘀嘀咕咕,想不出办法,只能可怜巴巴地看向林月,“林医生,我觉得我好烂。宝贝会不会讨厌我?能不能传授一下你的失恋经验,我觉得需要做好准备。” 林月:“……” 凌致远:求你。 “……我说了你就去吃饭?” “是!还要回去认真体会今天的精神……先试试写道歉信吧。” 林月叹了一口气,勉强开口:“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有一次被……欺负。有个女孩帮了我一把,把人赶走了。后来她搬家了,我没有留她的联系方式。” “然后——”凌致远兴致勃勃,示意他继续。 “没有然后。” “就这样?”凌致远难以置信。 “就这样。” “那没有其他经验了?”凌致远不死心。 林月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泛起清浅的笑意,“没有了。” 凌致远正盯着他,冷不防见他笑得春雪初融,不似以往笑嘴不笑眼,一时愣住了。 他想到3班传出的八卦,说有人看到林月和女朋友手拉手逛街。多少年了,死忠粉们学习之余从未停止过收集仙女八卦的努力,他却从来没听说他交女朋友的消息。学生里怀疑他已经结婚的和怀疑他是gay的两派各有拥趸,私底下各自有不少创作,后一派大占上风。他读过其中一些羞羞的文。林月的笑虽然一闪而过,但他肯定那就是作者大写特写的——被强上、爽完之后闹别扭、最后趁着攻熟睡偷偷亲脸的表情! 凌致远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内小雷达滴滴作响,告诉他其中定有隐情。 他装傻道:“林医生,我觉得这个不是失恋应该是失联。要不您展开讲一讲,可能是我理解错了。” 林月摆出皮笑肉不笑的官方表情。 “谢谢林医生,林医生再见!” 莲雾 陈希把在偷偷在她腰后骚扰的手拔了出来,“好好坐着,不要乱摸,我怕痒。” 林月低低地笑了一声,被抓包的手毫无自觉,转而缠上她的一绺头发。他的视线依旧在书上,另一只手自然地翻过一页。 随着气温逐渐降低,室友亲近的动作越来越多。矫正的时候自不必说,他总是尽可能手脚并用地缠住她。但最近穿着衣服的时候,他似乎也越来越喜欢粘着她。字面意义上的“粘着”。要抓她的手,玩她的头发,贴着她坐,要把头靠在她肩上。 大多数时候是不带情欲的亲昵——虽然她对于分辨这一点也不是很在行,但可以结合观察对方的裤裆来确认。这个男性器官的最大优点就是直观且无法掩藏。 陈希并不抗拒这种亲近,反而还挺喜欢的。 室友干净,好闻,话不多,身体有种强韧的触感。 以往压力大的时候她会抱玩偶。可是玩偶无法模拟活物的气息和体温,可供捶打,却不能提供拥抱。现在她偶尔忍不住摸摸室友的头发,除了收获他惊讶的狗狗一样的眼神,还能换回脑内催产素突增,让她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能心平气和不骂脏话地码字。 真的越来越像狗了,连相处也是。狗发情的时候,主人不是也会买玩具帮它发泄吗? 她把视线转向旁边,室友正捧着从她这里借去的书,靠着她的肩膀,一边玩她的头发,看得不时皱起眉头。 就像在她看书的时候,狗狗趴在她脚边咬心爱的熊猫公仔,偶尔蹭蹭她的小腿,向她示意自己还在。 林月将这种行为解释为矫正方案的阶段性结果,皮肤饥渴替代性欲,肢体接触替代做爱。就像美沙酮替代海洛因,可见上一阶段的方案实施确有成效。他解释时候一本正经,摆出射精和勃起次数记录表来佐证他的观点。附图上波动下滑的曲线看起来非常科学。如果不是他的手正粘在她手上,来回拨动她的手指,这番话的可信度还能再高一点。 他包揽了早饭、晚饭和周末三餐,把餐桌面对面的座位换成并排,等她一起洗衣服晾衣服,想尽办法在她的空闲时间里多占一片地。如果不是陈希不许他进房间,她觉得室友甚至可能随时出现在她床上。 他们是国土边界对垒的军队,就土地的归属交战不断。最后陈希答应除了写论文尽量待在客厅,林月同意收下伙食费加劳务费,双方休战,彼此都觉得满意。 看着室友安静如狗的侧脸,陈希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矫正完了之后,你想做什么?” 林月转过脸看她,想了想,回答说:“想做以前没时间做的事。” “比如?” “比如和喜欢的人做爱。” “……为什么又是做爱。” “没有试过,想要试试有什么不一样。” “还有呢?” “应该要换一份工作吧?做校医完全是因为事情少、下班早,还有寒暑假,有时间做爱。” “你还真是以做爱为中心啊。”陈希不由感叹。 “身不由己。”林月笑了笑,视线在她嘴唇和锁骨之间流连,“你呢,毕业之后想做什么?” “按正常路数,是在高校找到教职吧。”她按住突然隐隐作痛的胃,“……一切都以能毕业为前提,不能毕业就是一条狗。” 林月看着她,若有所思。“你和前男友平时会做什么?”他突然问。 “哈?” “想参考一下普通情侣的亲密关系,我的经验毕竟不太寻常。”林月放下手里的书,抓过她的手把玩。 “一起上自习、吃饭、聊天,偶尔逛街、看个电影,之类的。” “有趣吗?” “要看是什么电影。”陈希婉转地说。 林月挑起眉毛,“那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当时我二十来岁,想着也该谈次恋爱了。他正在追我。他是个好人。why not。是吧?” 是?是什么?林月扬着眉毛看她,手上还在揉搓她的指节,“就这样?”虽然自己性爱成瘾,完全没立场指责别人,但是这样也太随便了吧,挑白菜吗? 陈希有些不好意思,“有点随意哈。” “你们谈了几年?” 陈希算了算,“差不多三年。” 林月觉得不可思议,“随意还在一起这么久?” “是啊。”现在想起来还有些难懂,居然温温吞吞就过去了那么久。“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可以忍一忍?” “为什么要忍?”林月不满地问,“你又不欠他什么。” 陈希不由失笑,“可能因为他是个好人吧。”温柔敦厚,会用他自己的方式照顾她,顺从她,从不指责她,却也从不支持她。 “那为什么分手?忍不下去了?” “有可能吧。有一天我想象了一下和他结婚之后的场景,想到下班之后要回去有他在的家里,就想在车里多抽会儿烟。那时候我才觉得,绝对不能再继续了。” 林月脑子里浮现出陈希黯然抽烟的模样,脸上是愁苦又深沉的表情。一个自我嫌弃又嫌弃生活的失意中年。 陈希应景地发出叹息,“分手是必然,因为我们并不合适。就像经典的分糖游戏,你有一袋水果糖,我有一袋牛奶糖,恰好你喜欢我的糖,我喜欢你的糖。于是我们来交换,每次交换数量随意。如果双方都能越给越多,最后我们的糖就会换过来,各自都能吃到喜欢的糖。但是如果有人太贪心,只想拿糖却不愿意分糖,那分不到糖的人就会生气,最后就谁都换不到糖了。可是少分糖的人真的是因为自私吗?他可能已经额外给了一袋巧克力,觉得自己付出许多,可是在对方眼中,巧克力并不算在交换里。” “他是不愿意分糖的人,还是分给你巧克力的人?”林月问。 她把下巴搭在膝盖上,肯定道:“他是有巧克力却没有糖的人。而且他太相信我了,觉得我一定不会拒绝巧克力——这也只是比喻啦。” 林月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每次说起比喻,她就会不自觉地露出这种愉快的表情。让他心底蠢动,胸口燥热,想把她推倒压在身下。 只是想想而已,只有一点点。 他顺势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糖?”你想要什么样的糖,我都可以给你。 陈希邪魅一笑,“最甜的糖。” 林月:“……” “开玩笑啦,不要这样看我。”陈希连忙转移话题,“总之,这可能就是玄学吧。但无所谓了,这道题目我已经试过,下次再遇到,我可以选择不答。毕竟恋爱只是小小一件事,我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她举起水杯,彷如祝酒,“感谢前男友,让我可以排除一些人生选项,希望他以后的人生快乐顺畅。” 气氛更冷了。 林月面无表情,“可以借你肩膀靠一会儿吗?” 陈希以为他累了,调整好姿势,拍了拍肩膀,示意他把头靠上来。 林月对她的配合很满意,伸出手环住她的身体,把下巴架到她肩窝里,半趴半靠地挤在她身边。 嘴边就是她的耳垂,他替她把头发拨到耳后,露出圆乎乎的耳朵。这个地方他咬过一次,咬的时候她会痒得发抖。 “那做爱呢?” “什么做爱?”陈希警惕起来。 “你们做过爱吧。”他轻舔她的耳廓,故意把鼻息喷在她耳孔里,愉悦又痛快地看到她缩起肩膀,“他也会这样舔你吗?” 回应他的是一记亲切的肘击,和迎面而来的,把他按倒在沙发上的手。 陈希一脚着地,一脚跪在他双腿之间,牢牢扣着他的肩膀,压得他陷进沙发里。 她居高临下,笑眯眯地回答:“个人隐私,不好随便说的。” Oversize的外套垂下来,不是矫正时间,她没拉拉链,露出里面宽松的T恤。由于身高差异和姿势,林月能看到一些平时看不到的部分:因为俯身而更显圆润的乳房边缘,还有紧实的腹部,中间微微凹陷的线条。 血液兴奋地奔涌,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你想知道我的事吗,可以等价交换。” 苹果 陈希眯起眼,“根据矫正方案,我可以提问,你不能撒谎。”这是信任的基石。 “我永远不会对你撒谎,我只会明确告诉你,我在回避。”林月坦然地笑着,有些无赖,“你不想知道吗,比如为了能尽情做爱,我怎么对付经期?” ……这是什么狗屁欢场教学啊!陈希被雷得不轻,“……不想。” “可我想知道,所有和你有关的事。”他语气轻柔,面带笑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发紧。“我想知道你几岁开始换牙,几年级开始穿内衣,什么时候初潮。有没有暗恋的男生,哪一门课学得最好,又最讨厌哪一门。想知道你喜欢长发还是短发,喜欢喝可乐还是果汁,还有为什么选现在的专业,喜不喜欢现在的学校……” 明明是普通的问题,被他问出来却莫名有种情色的意味。是他的表情太亲昵,还是眼神过于热切? 他的视线宛如实质,缓缓下移,经过她的鼻子、嘴唇、喉咙……一路留下滚烫的印记,几乎要穿透衣服,直接落在她的皮肤上。 胸腔里的鼓动越发热烈。陈希仿佛能听到血液冲刷血管的沙沙声,伴着他低沉的话语,一波一波冲击着她的脑海。 林月捻起她垂到自己颊边的头发,熟练地替她挽到耳后,继续列数:“还有饭后甜点会选水果、糕点还是冰淇淋,出门喷哪种香水,喜欢哪种颜色的口红。更习惯穿裤子还是裙子,涂不涂指甲油。袜子喜欢纯色还是有图样,冬天会戴围巾吗?将来想从事什么工作,想要住在哪个城市。想要买什么样的房子,喜欢哪种布置风格,床放在窗边还是靠墙,窗户是要落地窗还是飘窗……这些我都想知道。” 我还想知道你喜欢的做爱姿势,哪里是敏感点,用什么声音叫床,高潮会不会脸红。 感受到快感的时候会闭眼吗? 一边抽插一边接吻的话会更喜欢吗? 在阳台做的话会不会害羞,还是更愿意在房间的床上? 喜不喜欢做到累瘫然后被抱着睡觉,早上被做醒会不会生气。 还有胸部的弧度,乳头的颜色,肚脐的形状,股沟的温度,小穴的味道……我也想知道。 更下流的问题在舌尖转圈,漾开甜蜜的波纹。他看着陈希逐渐瞪圆的眼睛,咬了咬牙,遗憾地把它们暂时藏在咽喉之下。 她习惯他的亲近,接受他日常的拥抱,抚摸,亲吻。他几乎要迷失在这种相处里,错觉自己本来就是她的恋人。可惜比起他的沉迷,她太冷静了。她纵容他的纠缠,偶尔忍不住才摸摸他的头发。她观察他的举止,思考他的动机,小心地选择适合矫正的回应。可爱又让人烦恼的举动。 如果不赌一把,他们的关系只能永远停留在“室友”。 他非常清楚她的重要性,所以绝对不行。 她是他恐惧的偶像,所有欲望的起点。在无数个糜烂的夜晚,他控制不住地想象套住阴茎的是她的身体。成熟的,丰满的,温暖的身体。于是一遍又一遍,把女伴操得无力动弹,直到脑海里的她呻吟着高潮,他喷薄的欲望才能得到发泄。 他已经被她捕获,所以她也必须是他的。 这样才公平。 他四肢舒展,彻底放弃防守,向她全然敞开。在他名为“自我”的城市里,卫兵早已缴械,大臣换上盛装,红毯一路铺到城门之外,臣民用鲜花点缀道路,让烟火升上天空,只等她一声令下,就全心全意将整座城池奉上。 “我太想知道答案了,作为交换,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事,都可以。 他懒洋洋地笑着,像温顺的狗向主人露出肚皮,眼神却像要把她吃掉。 陈希寒毛直竖。 这哪是狗崽子,这他妈是条狼啊! 她本能地弓起身子,脑内的警铃蓄势待发。 他们的关系基于两份契约。 一份正式签名的室友协议,规定了厨房客厅之类公共空间的使用原则和注意事项。 一份私密的性瘾矫正方案,同样签字画押,写明他们的交换内容:她掌握他所有的社会关系,他接受她不容于道德的协助。 他们是和谐相处的室友、合作愉快的同事,势均力敌,互相钳制,权责对等。她甚至觉得自己手里的把柄权重更大,于是纵容他偶尔过界的行为,任他抓着自己的部分身体亲亲捏捏。 这种稳定的平衡让她安心。 但是现在,室友一把梭哈,天平遽然倾斜,而她悬在半空摇摇晃晃。 指针停在了最大刻度。他交出的东西太重了,重得她无法招架。 一开始就存在的问题,被她中途忽略的变量,在这种情况下越发凸显出来。是她掉以轻心了。 陈希困惑又恼怒地瞪着室友: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不过偶然出现在他周围,不想做正事,于是在他的性瘾矫正里掺了一脚。她不是医生,也没有超能力,解决不了他性欲勃发的问题。 她有什么可以图谋的吗? 她毕不了业、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满意的作品,一事无成,卡在原地,是个混沌度日的失败者。如果他想换个口味,试试勾引她这种loser,那倒是挑对了人…… 林越觉得不对劲。在某个他不知道的拐角,事情滑向了奇异的岔路。陈希没有暴怒,没有揍他,也没有甩手走开。所有预设的对应都没有派上用场。她的脸色逐渐惨白,她松开他的肩膀,一只手按着他的胸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仿佛在看怪物。 他不由得不安起来,“怎么了?” “你有特别的性癖吗?” 林月摸不着头脑,“你喜欢就可以。” 陈希死死盯着他的脸,想要从中找出哪怕丝毫伪装,右手测算着他的心跳,左手已经抓到了之前扔在沙发上的笔——只要他稍有异样,她就不会客气。 没有?没有。 室友老老实实躺在她身下,因为她的注视有些微紧张,疑惑又担忧地看着她。 这种眼神她曾经见过。她难受的时候会抱着狗狗一通乱摸,狗狗忍耐着她的动作,侧着头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眼睛里像有两汪泉水。 她猛地松懈下来,身体发软,忍不住趴在他身上小口喘气,心脏还在疯狂跳动。 虽然莫名其妙,但这种突然的亲近让林月有点开心。以往抱着她的时候,她总是放松又自如,任他圈着她的身体,游刃有余地翻书,喝水,看新闻,和他聊天,握他的阴茎,好像亲近是他一厢情愿。现在她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只是窝在他怀里,把头发铺满他的胸口。 他把手从敞着的外套伸进去,悄悄抱住她。这次没有外套阻隔,透过薄薄的T恤,他清晰地感知到她的体温,异常剧烈的心跳,还有乳房的柔软,腰肢的强韧。想象中的身体第一次有了具体的触感,他满足得眯起眼。 她还在微微发抖。他试着像她对他做的那样,抚上她的后背,轻缓地拍打。她僵了片刻,又慢慢放松下来。 林月在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像一只警醒的野兽,时刻提防着身边的异动。他追踪许久,加上一点幸运,终于抓到她稍稍卸下防备的样子。 可惜现在看不到她的脸,他不无遗憾地想,如果现在把她拖起来接吻,真的会被打吧? “到底为什么啊……”她嘟囔着。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找上我?”她的心跳渐渐平缓。 “找上你?”林月摩挲着她的背,暗自感叹,这种难得的时刻果然转瞬即逝。但是没有关系,他还有机会撬开她的外壳。 “只是性瘾矫正,也太扯了。”陈希抬起头,下巴抵着他的胸口,冷静地直视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月恍然大悟。 疑心过重的野兽,贸然抛出大块肉食作诱饵,只会引来怀疑和试探。是他太过急切了。 既然她直接问起,那要怎么向她解释? 林月的眼睛黑沉沉的。 陈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他盯着自己。 脑海中一遍遍过着可能的答案,正是其中一些让她刚才白了脸色。你想要什么呢?钱?色?器官?人口买卖?虐待肢解为乐的性癖?会不会抽中极低概率的狗屎,就看现在了。她小心压下心中的恐惧,做好了随时反扑的准备。 他浅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 百香果 一见钟情? 只是一见钟情? 高悬的心落到了胃里。只凭室友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的尴尬样,就知道事态完全在社会常识范围内。 长出了一口气,她才发现腋下汗津津的。居然吓成这样。 好久没被这么吓过了,她舒适地浸泡在惊吓的余韵里,试图回想起一个自己吓自己的鬼故事: 一个古板书生平日里总是拿“子不语怪力乱神”教训交流鬼故事的乡民。有一日他走夜路回家,途经一片墓地。夜风凄凄,树影乱晃,他背上发凉,越走越快,心中念着“之乎者也”给自己壮胆。突然,他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发现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衣服。他吓坏了,死命拽袍子,却怎么也拽不动。他挣扎着脱了外袍,却发现还是被拽着裤脚,想要拔足狂奔可只是在泥地上打滑……到了第二天早上,路过的乡民一看,书生死状可怖,只着内衣,外袍散落在地。不知是冻死的,累死的,还是吓死的。围观者再仔细看,大概是书生摔了一跤,路上一根尖利木桩把衣服从里到外刺了透,所以才脱衣服也挣不开。 到底是哪里看到的?《阅微草堂笔记》,《聊斋》,还是什么通俗读物? 林月见她毫无反应,反而用手垫着下巴,放松地眯起眼,心中不免忐忑,忍不住问她:“没有什么感想吗?” “有啊。”陈希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想上我。” 宙斯在海边看到欧罗巴,一见钟情,变身成漂亮的白牛把她劫走。 亨伯特在花园里看到洛丽塔,于是娶了她的母亲,在她的饮料里下药。 牛郎撞见织女在湖中洗澡,心旌摇荡,藏起了她的羽衣。 西门大官人被竹竿砸到头,抬眼一瞧,便求王婆安排和潘金莲私会。 …… 林月扶在陈希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扣紧,脸渐渐红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是一片艳色。 怦怦,怦怦。 他剧烈的心跳撞击着她的胸口,鲜活得让人愉快。 “不只是想上我,你还喜欢我。”陈希肯定道。 不,不能说是喜欢。她能察觉到其中微妙的区别。一旦锚定这种思路,很多不协调之处就都迎刃而解了,比如他此刻安静如鸡的下半身。他在她身上投注的情感,混合着喜欢、依恋、信赖,还有别的什么。这不是荷尔蒙或魅力作用下的一见钟情,而是更加复杂的情况——她对自己几斤几两清楚得很。 不过不着急。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至于具体的细节,可以慢慢探究。 室友红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可爱,她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补充道:“我也挺喜欢你的。” “……真的吗?”林月虚弱地问,觉得今晚的重磅消息有些过多,他快承受不住了。 “真的。”陈希点头,想了想说,“你要是想做爱的话,现在也可以。” 林月喉头滚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的?” “先洗个澡。” 他们从沙发上下来,各自回了房间。陈希洗澡前还抽空给千惠发了个消息:我等下要去做爱了,和室友。 千惠回复了一连串问号和感叹号,还有一句“完了联系我”。 陈希洗完澡,吹干头发,关掉闹钟,把手机静音,想了想,没有穿内衣内裤,喷了一点日常用的乌木香水,只裹了条毯子,推开对面室友的门。 林月穿戴整齐,一副要去上班的模样,魂不守舍地坐在床边,额头隐隐有汗。 陈希:“……” 林月:“……” “要穿这么多吗,那你等一下。”陈希说着就要退回房间。 “不不不,是我穿太多了。”林月手忙脚乱地解衬衫扣子。 陈希:“……” 林月:“……” “那……我进来了。”陈希努力忽略掉空气中有如实质的尴尬,踩着地毯走到床边。房间里开了空调,暖融融的。 林月朝着她的方向,眼睛好像失焦了。 ……不是一两个月换一位女伴,夜夜笙歌,经验很丰富的吗? 陈希摸了摸鼻子,在他腿上坐下,一边吻着他的嘴角,一边伸手解他没解完的衬衫纽扣。 衬衫的下摆正经地塞在裤子里,她摸索着解他的皮带,再解开牛仔裤的扣子,拉下拉链,无视下面炽热鼓胀的东西,把衬衫下摆抽出来。 她听到室友呼吸急促,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上。“还有两颗扣子呢。”她说着,故意贴着他的小腹慢慢解,满意地感觉到手下的肌肉绷得更紧了,“你要不要抱抱我?” 毯子因为她的动作慢慢敞开下滑,露出锁骨和光洁的肩膀,还有半边乳房。 林月突然连毯子一起抱住她,把头埋在她肩上。她刚解完扣子,手还按在他下腹,就感觉到了一片湿热。 阴茎跳了一会才停下来。 林月闷闷的声音从颈窝传来:“我射了。” 陈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着不好伤他的自尊心,只能摸着他的头发,问道:“爽吗?” 林月把她抱得更紧了,咬着牙回答:“不爽。” “那就再接再厉。”她拍着他的背鼓励。 林月把她从腿上抱下来,放在床上。自己阴着脸脱掉衣服,把沾了精液的部分包在里面,团成一团扔到沙发上,赤裸着坐到她面前。 陈希第一次仔细打量室友的裸体。 只看脸的话,可能会因为他的白净以为是个文弱的人,身体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手脚纤长,所以哪怕肌肉精壮,也并不显得敦实,反而让人觉得灵敏又有力量。 和白皙的皮肤相称,乳头是浅淡的粉色,像小巧的珠子嵌在玉盘里。除了头发和阴毛黑亮茂密,身上其余毛发并不多,是白嫩嫩的一条好汉。 她好奇又羡慕地摸着他的胸肌,粉色的红晕从她接触的地方开始蔓延,直到晕满整片胸膛。 “你害羞了吗?”她笑着抬头。太白皙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有一点情绪波动马上就暴露了。 “不是害羞。”林月目光沉沉,眼角发红,“是想上你。” 貌似凶狠的表情,像是狗狗玩闹时故意吓她而露出尖牙。她心底又柔软了一些,凑近环住他的腰,亲上他的喉结。 林月也不说话,托着她的后颈,小心又深重地吻她。手指从她的耳边抚过,仿佛一阵清风。 清风缠缠绵绵,盘旋在锁骨上,又飘向胸口,绕着乳尖骚弄,不时扣住整个乳房缓缓揉搓,挤得她呼吸困难。 敏感的后腰更没有被放过。他早就知道她怕痒,故意圈着她的腰重重摩挲,含着她的耳垂朝耳道呵气,让她痒得浑身发抖,扶着他的胳膊忍不住叫出声,“林月,好痒。” “痒就对了。”他喘息着回应,“你要在哪边,上面还是下面?” “下面。”三年多没进的阴道,要是在上面不知道会疼成什么样。 他从床头的抽屉拿了两个保险套,先戴上一个,再戴上另一个。陈希看着他往圆鼓鼓的龟头上套雨衣,好奇地问:“为什么戴两个?” 林月动作顿了顿,磨着牙说:“怕早泄。” 陈希:“……”对不起啊。 他轻轻地把她放倒在床上,往她腰下塞了一个枕头,一边俯身继续亲吻,一边伸手去试她的湿润。 她还是不会闭着眼接吻,因为直面顶灯而不得不眯起眼。 他有些想笑,含着她的嘴唇问:“换落地灯吗?” “嗯……嗯!” 乳白的明亮换成了暧昧的昏黄。她浅色的虹膜现在看起来是一片深黑。 他沾了满手的黏腻,低声说:“好多水。” 她被上下夹击弄的呼吸急促,乳尖轻晃,“当然。你技术好。” 林月:“……”是讽刺吗? 陈希真心实意地看着他,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这是夸奖。” 他闷声不语,拉起她的大腿,把胀痛的阴茎对准她身体的入口。 她安静地回望他,双手拔开阴唇,露出艳红的小穴。 宛如梦境重现。 “上我吧。”她说。 菠萝 阴茎缓缓进入阴道,像钥匙要打开一扇门。只可惜门锁久未使用,磕磕绊绊才插到底。 两人都眉头紧皱。 “先别动。”陈希按着林月暗自吸气。 林月低低地应着,尽量忽略被挤压的疼痛。 “你为什么这么粗……”她小声抱怨,努力放松身体。 林月难受又想笑,“天生的。” 她试图转移注意力,“戴两个套是什么感觉?” “会没有那么敏感。”他亲吻她的颈侧,她身上有深沉的树木的气味,“会疼吗?” 陈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点不好意思,“有一点,比较胀。” 他捧住她的脸,把她的手包在手心。她扬着眉毛看他,似在惊讶。嘴唇抿着,因为被异物插入,呼吸又浅又急。鬓边的碎发微微汗湿,屈曲着在他心底搔动。 “你要摸一摸吗?”他牵着她的手向下,稍稍抬起身,把阴茎拔出一小节,引着她的手指触摸两人相接的部分。 阴道口被撑大到不可以思议的地步,让人无法想象她原来有多小。两片阴唇软软地展开,像摊开的书本。周围的阴毛沾满了她流出的液体。比起器官,手感更像某些海产。 她摸到安全套底部的带圈,橡胶制品紧紧箍着室友的阴茎,外表光滑。周围的毛发同样湿哒哒的,都是她的痕迹。 “你被我污染了。”她玩笑着说。 林月低笑,轻轻地吻她,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彼此彼此。” 手指上滑,碰到半露未露的阴蒂,阴道不由自主收缩,阴茎的存在感越发明显,她忍不住咬住嘴唇。 “好些了吗?”林月抵着她的额头问,丝毫不敢乱动。 越来越痒。 下身痒痒,乳尖痒痒,心底也痒痒。痒得她想把这个男人整个吞下去,连骨头渣都不剩在外面。 她试着挺动身体,手指夹着阴茎,感觉着阴道的吞吐,“里面是什么感觉?” 林月身体紧绷,“烫……紧。” “紧会更爽吗?”她皱着眉头向下看,试着收缩阴道。 他不由气喘。 为了更方便进入,她的下身被高高垫起。两个标示性别的器官正完全嵌合,只能看到他们的身体亲密无间。 “也会疼。” 她放松自己,环住他的脖子,“那这样呢?”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开始挺动,轻舔她的嘴唇,试着打开她的口腔,“正好。” 她反咬了他一口,拿舌尖去勾他的舌尖。 他观察她的表情,耐心地调整角度,像打开尘封的城堡大门,耐心地打开她的身体,把她的咿咿呀呀都吞下腹去。 虽然他才是那个性欲失控、看似循着本能猎艳的人,却觉得她有时候更遵循本能。 她坦然地呻吟,挺起腰迎合他的冲击,把每一点快感都写在身体上。看得他后腰发麻,牙根发酸,控制不住地重重撞击,想看到她更多不一样的表情。 但不知为何,哪怕高潮到抽搐,在他手上留下深刻的齿痕,她的眼神依然清醒。 野兽警惕地竖着耳朵。 他把她的腿绕到腰后,她立刻热情地缠了上来。 她身上混杂着理性和野性。精密的头脑装在野性难驯的身体里,两种矛盾的特质彼此冲撞。野性没有摧毁理性,却让她显得更加无情。理性没有驯服野性,反而为野性提供了理由和掩护。 从答应参与他的矫正计划,到警觉时潜在的暴力倾向,再到和他做爱,都是如此。她看似放松,却每走一步都藏着尖刀,随时准备亮出牙齿。 这是后遗症吗,还是本性? 这种反差让他安心,也让他无法抑止地感到难过。 他发狠地啮咬她嘴唇,她的舌尖灵活又狡猾,在牙齿和嘴唇的森林里,逗着他绕圈。 曾经眼神凶狠的少女如今已长成女人的模样,躺在他身下,用玻璃般的眼睛看他,看得他心口疼痛,头脑昏沉。 快感如闪电在身体里流窜,让他心脏发麻。 他把她拢在怀里,极力冲撞,下身反复分开又贴合在一起。她的呻吟汹涌如海浪,从他的脚踝升起,一直漫过头顶。 零星的睡莲开在水面上。 莲叶在无风的傍晚静停,用自己和阴影盖住水里的云朵。她的视线越过花朵和叶片,贴近水面。 是清晨的微光,还是傍晚的夕阳?她并不熟悉异国的天空,无从判断。 她来到热带的城市,才知道天空也像植物那样,有各自适宜的生长地带。纤长的、圆润的,形如羽毛、手掌或水滴的叶片,好像随处可见,她不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也无法言明其中的细微差别,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陌生,于是知道那并非熟悉之所。 章开始悄悄摸过来,在她耳边极轻地问,你在看什么? 她试图用最轻的声音回答,在看天空。 可对话还是在洁白的房间里回荡。 幸好时间临近闭馆,这里只剩下她们。 那年暑假,她攒了一笔钱,跑到日本,在濑户内海的岛上住了大半个月,每天都在博物馆和各种装置间游荡,看它们在不同光线下的变化,看城镇如何在游客返航后重新变成岛屿。 章开始住在她隔壁房间,被她发现在后院偷偷抽烟而认识。她自我介绍姓章、名启、字开始,是翘了暑期培训出来度假的美术老师。 她们成了一起闲晃的朋友。 那时她一度认真考虑退学然后随便找个小城市洗碗谋生。章开始一边猛灌啤酒一边笑她做梦。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博士生,他妈没毕业连博士都不是,念的还是和我差不多难赚钱的专业。洗碗?干洗碗干得过朴实的劳动人民?你这小布尔乔亚的脑袋才应该拎去海里洗一洗。你做洗碗工还不如做鸡,劳动工具都是现成的。 她扑过去掐她的脸,却被她反压在海边的长椅上挠痒痒,笑到瘫痪。 海水浴最后还是没洗成,她的肩膀晒褪了皮。 她在海风里送走了章开始,整理好行囊,准备搭第二天起航的船。 陈希眨了眨眼。 浅淡的晨光从遮光帘的缝隙间透进来,房间昏暗如同关了灯的水族箱。她就是那沉在水底还没清醒的热带鱼。 热带鱼渐渐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地盘。胸口覆着别人的手,脖子枕着别人的胳膊,腿上压着别人的腿,有呼吸轻轻喷在颈后。 空调还在无声地送着暖风,烘得她脸颊发热。 她活动着手指脚趾,逐渐找回身体的知觉。肩颈僵硬,腰背发软,大腿酸痛,私处还有些火辣辣。是床上运动的后遗症没错,也部分归功于又高又软的枕头。 她抠着床单,烦恼该怎么把头发拉出来又不吵醒室友。 胸前的手突然向下摸去,插进双腿之间揉捏几下,掰开她的大腿,让一根圆滚滚硬邦邦的东西挤了过来。 顾不得头发,陈希赶紧把屁股往外挪,却被一把拖了回去。阴茎抵在股沟下方,扭动着要往里挤,她拼命拍室友的手,“戴套,还没有戴套!”她不要怀着孕写论文啊! 背后的身体僵住了。提着大腿的手慢慢放开,移回腰上。阴茎退了回去,老实地靠在股沟旁,烫着她的屁股,一动不动。 陈希若有所悟,“你把我当床伴了吧?” 室友的身体更僵了。 “没关系,刚睡醒,我懂的。”她拍着他的手背安慰,“我吃过被套。” “……” “据说男用避孕药再过十来年就能上市,那时候你就能更自由地射了。” 林月的手指在她肚脐周围按来按去,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说喜欢我。”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朦胧。 “是啊,昨天说的。” 他掰过她的肩,眼睛亮亮的看着她,像捡了了球回来求奖赏的狗狗,“有多喜欢?” 陈希:??? 你是小孩子吗? 林月把脸埋在她颈侧,闷闷地笑。 这么纯情不符合你的形象啊大哥! 林月笑完又扑上来,双手撑在她肩旁,盯着她眉眼弯弯,笑如春山,“你说喜欢我对吧?” “……对。”心脏跳得有点快,陈希忍不住按住胸口,视线向旁边飘,“你今天要上班。” “那上班前再做一次吧。” 草莓 “一个问题。”陈希撑住他贴过来的脸,“性瘾戒断还继续吗?” 昨天是预定的纾解时间,做爱合情合理,可今天不是。 她的神色看不出什么。 林月盯了她一会儿,还是趴了回去,“……继续吧。” 好像有双看不见的耳朵耷拉了下来。陈希心中暗爽,摸了摸室友的头,“乖。” 她从床上下来,避开散落的避孕套,弯腰捡起毯子。看得林月牙根痒痒,恨不能咬一口。 只要开始想,昨晚的画面就自然地浮现,像刻在脑子里。 她喘息的样子,咬着手指呻吟的样子,皱眉的样子,抱着他高潮的样子。 乳房还在摇晃,腰肢不停扭动。 阴唇艰难地展开,小穴吞吐着阴茎。 好想和她做爱。 他遗憾地看着她把毯子披在身上,只露出一双小腿。除了头发凌乱,就是昨晚向他走来时的模样。 “早饭想吃什么?” 她随意地挥挥手,“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可以喂你吗?”他目光灼灼。 太明显了。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室友精神振奋的样子,陈希拉开门,“把你脑子里的黄色废料收一收。” 洗过澡,吃完早饭,再把纠缠不休的室友推出门上班。 她对着关上的门站了一会儿,看着门口鞋柜上的鱼缸,鱼缸里的呆滞的水草,水草叶片上粘着的泡泡,突然想起来还没有给千惠回消息。 陈希:我出现了。 千惠:妈的你再不回消息我就报警了! 陈希:抱歉,昨晚太累睡着了。 千惠:睡在哪里? 陈希摸了摸鼻子,老实回复:睡在室友房间。 千惠的电话立刻就轰了过来,“你有没有点警惕心!被偷拍怎么办,被绑架怎么办?” “拍就拍吧。” “你混蛋!”千惠勃然大怒,“念书念疯了吗?” 陈希一个个戳掉水草上的泡泡,“要是拍性爱视频就能发论文,我还挺乐意的。千金难换a good idea。” 千惠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开玩笑的吧?” “开玩笑的啦。” “你别吓我啊。”千惠抱怨,“我老公表妹,你还记得吗?念经济那个。我前几天才知道她转专业了。她去年跟了个项目,指导老师晚上十点多要带她去饭局’见大佬’,她扇了人家一巴掌跑了,第二天就去堵院长告状。” “做得好。”陈希称赞道。 千惠叹气,“你也是不小的人了,怎么还没人家小姑娘警醒。” 陈希苦笑,“我也是不小的人了,就算约炮也能为自己负责了。” 千惠几乎要仰天长叹,“我担心你啊,小希。” “我就算说’不用担心’也没用吧……” “没用。所以我给你找了个奶妈。” 陈希:??? 这种强塞奶嘴的操作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和我哥的发小,从小一起长大,人品有保障。现在在你那边工作。我把他名片发你了。”千惠振奋道,“我哥和他交代过了,你什么事都可以找他。别怕麻烦,你一个人在外面出事才麻烦。” 陈希看了看手机界面,通知里有一条千惠发来的消息。 “千惠啊……”她迟疑着问,“你是不是因为怀孕母性爆棚?”……而且你知不知道大多数男女龃龉都发生在熟人之间? “你怎么知道?”千惠惊奇道,“我老公也这么说,他说我看到母猫带小猫散步都会哭。” 陈希想要叹气,“你担心我出事,不如担心担心我的心理状况。” “你不是一向心态很稳?” 稳个鬼。要是真稳就不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 “我导师长得像KFC老爷爷。我老是梦到老爷爷举着炸鸡追杀我。”陈希发愁,“现在闻到炸鸡味就犯恶心。” 千惠挠头,“那怎么办……写完论文的话能好吧?” “问题就是写不出来啊——”陈希长叹,“你之前说得对。我不如找个人先做做爱快乐一下。” 写不出论文,导致亚历山大,导致更加害怕写不出论文,导致亚历山大大帝……这是个莫比乌斯环状问题。是再多奶妈也无法解决的问题。是她的问题。 陈希挂了电话,稍稍蹲下,和水草平视。 公元前336年,亚历山大大帝挥剑东征,誓要找到“世界的尽头”。 世界明明没有尽头。 他如果真能一路向东,而不是死在巴比伦,就可能穿过阿拉伯地区,绕过青藏高原,再遇上战国群雄。如果他足够幸运,能搭上北太平洋洋流的顺风车,抗住海上多变的天气,就能发现新大陆和褐色皮肤的土著居民。从此继续向东,横穿北美大陆,在东海岸搭上北大西洋洋流,并且有幸在洋流分支时顺利转南,再努努力,就能进入他熟悉的地中海。环游一周,回到他的帝国。 如此一遭,他就知道脚下的土地真的是圆的,正如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所言。 就和这个圆溜溜的鱼缸一样。 水榕姿态舒展地站在木质的底座上。 她像和ET对手指那样戳着一片叶子的尖尖。水榕没有回应。绿色的叶子以她肉眼看不见的方式,一刻不停地吐着泡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自言自语。这个莫比乌斯环。 她记得一次研讨会。她要报告数据的清洗结果。 那是一个政党级别以上干部的数据库,近万个样本,全部需要手动校对。她接手之后熬了两个月,终于把它整理干净。 她报告了各种描述性的分布,出生年份、出生地、性别、初始职务、最高职务……还有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 可能是连续的少眠和食不下咽,她一边报告一边觉得反胃。 导师听完报告大为兴奋,称赞说:“陈希很不错,很坚强,很有一种……韧性。” ——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好像突然就断掉了。 枪决,叛变,暗杀,放逐,病逝,失踪。 严肃的用词对应着特定的状态,稍稍差一个字,意思都大不相同。 “忠诚”和“最忠诚”是差别森严的两个等级,“自由”和“伟大的自由”可以区分监禁和死亡。 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金发碧眼。 身体被悬挂,被洞穿,被肢解,被冰冻,被点燃,被埋葬。 土地荒芜一片。 饥饿的民众面目模糊,没有多余的食物,只能把人体摆上摊位。 纸质资料上的内容在眼前旋转。 她记得自己强撑到走下讲台,借口去洗手间,关上隔间门,扶着马桶,掰开紧咬的牙关,无声地呕吐。像一只翻倒的麻袋。 前男友曾经问她,为什么从人文换到社科。她只说因为人文赚不到钱。 前男友深感同意,她也没有再提。 她的答案实在矫情——她想知道真实的世界景象,想知道经典的底色为什么总有悲凉,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得安宁。 狗狗警惕地竖着耳朵,仔细倾听危险的预兆。 脑内的警铃随时在爆发边缘。 不可以说出来。 绝对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呢? 鱼缸上映着她的脸。 “理智”悠然现身,怜悯地看着她:因为你被吓坏了。在尚未明白何为恐惧之前,就吃下了恐惧的种子。 “理智”不应该用比喻说话。 那是因为除了比喻无法言说。 “理智”的责任就是言明难以言明的。 没错,可它刚好在“理智”管辖之外。它来得太早了,在“理智”成熟之前就已经生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世界没有尽头。 你只是运气不好。 ——都是放屁。 愤怒的火苗悄悄燃起。她用指甲抠住一片叶子,想要把它扯下来。水榕的基座随着她的手指浮动,在水里晃荡。她没扯下叶子,只留下一个月牙般的掐痕,像是裂开的嘴,在嘲笑她的失控。 她盯着鱼缸,想着怎样才能把它弄碎、扔掉,不被室友发现。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陈希轻轻呼出一口气。 门还关着。水榕又沉到了缸底。 她搓了搓沾水的手指,用另一只手姿态别扭地伸进口袋。 是室友的短信。界面清爽,只有发来的消息而没有回复。前面还是第一次叫她吃早饭的消息。 最新的一条写着:“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狗狗的耳朵呼地转了过来,牙齿隐约可见。 荸荠 违法乱纪不能做,楼下就是派出所。 那么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能吃点糖了。 陈希提着刚买的蛋糕拐进公园,躲着路面的水坑走。 冬天的雨尤其烦人,下得一点也不痛快,湿冷黏腻,像是要渗进骨子里。 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人,她岔着腿走得自在。通往廊亭的最后一截石子路被水淹了,有人留了几块砖供行人垫脚。砖头摆得随意,有几块跨度之大,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整蛊。她只能硬着头皮上。果然一大步迈出,从大腿到腰都不是自己的。她龇牙咧嘴,连声骂着“妈的”,提着裙子连蹦带跳地跃上台阶,恨不得当场坐下。 有人嗤笑一声。 陈希转头去看,一个齐刘海黑长直的少女坐在树影里。她的位置坐得巧,从廊亭两侧进来都能看得见,刚好从小路上来时看不见。她离陈希不远,把她的脏话听了十成十。见陈希看过来,她若无其事地垂下视线。 陈希也不在意,自顾自找了个挡风的地方坐下,拿出保温杯,打开蛋糕盒子。 5寸的蛋糕,是清爽的柠檬香草口味。她原来并不特别中意柠檬口味,直到学校餐厅里带着冰渣的柠檬派击中了她的味蕾。她惊为天人,从此成为忠实拥趸。暂时吃不到学校的柠檬派,只能用这家蛋糕店的“小莱蒙”聊作慰藉。这是多番比对之后,她最喜欢的一款,吃起来有种夏日纯爱的感觉。放在冬季的雨天不太应景,所以她带了热茶来配。 第一口下去,她不由得捧住了脸——这就是幸福的味道! 再配一口热乎乎的普洱——啊,人生圆满了…… 血糖上升,多巴胺分泌,热饮带来温度。穿着短袖的少男少女暗自纠结许久,终于表白,惊喜地发现是双向暗恋。两人在海边的夕阳里肩并肩分享一块蛋糕,不时相视而笑……这种烂俗又甜蜜的幻想,连一旁滑板咔啦咔啦的声音都不能干扰。 少女貌似无聊地踩着滑板,在不长的廊亭里来回,有意避开陈希这边,并不靠近。 少女身量不高,身形修长,是介于成熟和未成熟之间时的模样,像颗脆爽又涩口的青杏。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自如地踩着滑板,齐肩的发丝飘动,偶尔露出纤长的天鹅颈。冷风一吹,小脸越发晶莹剔透。陈希无意识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像夏日纯爱剧女主角。 少女停下滑板,用小鹿一样的眼睛瞪她,“看什么看。” “你真好看。”陈希发自肺腑地称赞。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真诚,少女一时不知道该继续生气,还是该道谢,表情有些纠结。 “你吃不吃蛋糕?我还有把勺子。”陈希指了指廊亭梁上正对着她的摄像头,“别担心,这里有监控,警卫室在那边,就十几米远。” 少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和了口气,“谢谢,不用了。”她坐回原位,从包里摸出一瓶酸奶,一边看手机,一边小口喝着。 陈希又挖了一口蛋糕,不无遗憾地想着失之交臂的纯爱女主吃蛋糕画面。 雨雾氤氲在远处的草地和灌木上,像草尖枝头开了一片白蒙蒙的花。栏杆边的月季还没长出花苞,只有暗沉沉的叶子,不时被檐上滴下的水砸得一抖。拳头大的山茶花垂在柱子旁边,花心艳黄,花冠潮红,边缘却已经是腐烂的土色。 短信界面定格在数小时之前。 “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真是敏锐的人。 她没有回复,室友也没有追问。 她把他的名字放在牙齿间咀嚼,横横竖竖,勾勾撇撇,一点也不复杂。就像他本人一样。 能一边滥交一边健康作息,把个人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见前炮友来找茬,实在是了不起的能力。她跟着他搭伙吃饭,三餐定时,荤素搭配,料理得当,吃得红光满面。甚至连肠道运动都变规律了,每天一泡,清清爽爽。 这样绝佳的室友,谁不喜欢。 他还自称对她一见钟情,甘愿贡献肉体请她尽情探索男性奥秘。这已经远超室友的义务,让她一个无产阶级生生有了富婆的罪恶感。 怎么看都极不公平。 她盯着短信界面,思路不由自主滑向另一个问题:用套餐发短信和用流量发消息,到底哪一个更贵? 有人叫了一声“姐姐”。 陈希抬起头,玩滑板的少女站在她面前,指着她脚下问:“姐姐,可以问一下你的袜子哪里买的吗?” 她翘着二郎腿,露出小腿到脚踝上一截袜筒。紫色的袜子上,一根荧光绿的黄瓜戴着墨镜在跳舞。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高举的双手正竖着中指。 陈希不自然地放下腿,拉好裙子。 ……这是她最后一点嚣张。 少女期待地看着她,大眼睛忽闪忽闪。 “你喜欢?”陈希不确定地问。少女一身黑衣,看起来又纯又酷,不像是会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人。 少女抿着嘴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又极力绷住的神情,看得陈希蠢蠢欲动,“那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吃蛋糕?我吃不完。”夏日纯爱近在眼前! 少女挣扎了一会儿,回去拿了包,在陈希旁边坐下。 陈希把勺子递给她,“你也喜欢这种图案的袜子?” 少女默默拉起裤脚。墨绿色的袜子上,一根戴着圣诞帽的香蕉坐着飞碟,手里挥舞着荧光棒。 “好看!在哪里买的?” “MHRA的圣诞限定。姐姐你的呢?” “秋天在HOWIN找到的。那时候他们还有标语袜,我没有买。” 少女笑了起来,“我买了白色的‘自由平等’。” 两人交换了袜子相关的情报,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觉。 少女小心地挑了一点奶油含进嘴里——手指纤细,睫毛纤长,除了衣服不对,完全就是理想画面再现!陈希心花怒放,恨不得再买十个八个蛋糕看着她吃。 “姐姐,你有男朋友吗?”少女突然问道。 陈希沉浸在美景里,微笑着回答:“没有。有过。恋爱问题随便问我。” 少女:“……” “随便问,我一定知无不言。”陈希鼓励道。 少女深吸一口气,“姐姐你是处女吗?” ……不是这种知无不言啊! 为什么还没有到牵手就直接跳上车?把夏日纯爱女主角还给我! 少女虎视眈眈。 陈希按着胸口,艰难地回答:“……不是。” “那第一次的时候你害怕吗?” “等等。”陈希举起一根手指,“你成年了吗?” “……成年了。在读大一。” “什么专业?” 少女眨了眨眼,“金融。” 陈希挑起眉毛,“‘金融’的定义是什么?” 少女:“……” “高中生吧?未成年吧?”陈希叉着手看她,“连《经济学原理》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吧?” 少女不服气地反问:“未成年就不能问这种话题?” “也不是不可以。”陈希老实道,“我怕你家长找我。” “我又不知道你是谁!” 最好永远别知道。“好吧,”陈希摸了摸下巴,回答道,“不害怕。” “为什么不害怕?” “可能是因为,是我自己选的吧。”陈希想了想,“紧张当然是有的,我差点在酒店门口逃跑。” 少女绷着嘴角,“那……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这问题有点微妙。 人踪未至的通道第一次被打开,肉体摩擦和快感的联系尚未建立,好奇和探究主导了感受。那是全新的体验。接触新事物让她兴奋。但除此之外呢? 前男友是经验丰富的人,熟门熟路,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或许是男女身体构造的差异,她看着前男友冲刺,除了胀痛和异物感,脑子里全是问号——传说中的快感呢?酥酥麻麻、脑中一道白光、全身抽搐呢?不是说会激烈到让人尖叫喷尿的吗? 体会到所谓快感,可能是第三、第四次,甚至更加往后的事。她才发现,就像所有多人运动都需要摸索练习来加强配合,床上运动也是如此。这也是人体的奇妙之处,同一物种固然共享一样的基本生理结构,个体的感受却可以千差万别。第一次的实验,与其说是为了追求性交的快感,不如说是彻底探索身体的开始。 可这种事情,要怎么和一个未成年高中生说?听起来好像鼓励对方做爱……家长知道会报警的吧? 她仿佛看到家长告到学校,学校给她处分,毕业遥遥无期……还有猎奇花边关键词:#女博士生性骚扰女高中生#。 这种标签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点进去。 “感觉不怎么样。”陈希谨慎地回答。 少女失望地“哦”了一声。 陈希不忍心看她失望,小心地问:“你是……担心吗?”难道是已经有了却体验不好? 少女小脸渐红,咬着勺子不说话。 陈希紧张起来,“有人强迫你?” 少女连连摇头,咬着勺子,小声说:“他说我骚。” 哈? “那你就骂他贱。”陈希脱口而出。 少女“咔”地掰断了勺子。 洋葱 看着少女瞪圆的眼睛,陈希连忙补救:“不不不,这个要看具体语境。” 少女双手紧握,“做到一半的时候!” 周围一时只剩穿林打叶声。 陈希正了正表情,殷勤地伸手:“吃蛋糕。” 少女神色冷了下来,一声不吭拿起包就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拿起地上的滑板抱在手上,面无表情地瞪她。 陈希正襟危坐,“这个问题不好说。你想听哪种分析,社会结构还是文本细读?” 少女把包一扔,抱着滑板坐下来,冷冷道:“你说。” “说哪种?” “都说一遍。”大有她不说出个一二三四就不善罢甘休的意思。 陈希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开始胡扯:“要说这个’骚’嘛,从词源上来说,马字旁,一开始说的是刷马。人曰搔,马曰骚,一个意思。后来又有了马群扰动的意思,引申为纷乱,又进一步引申为忧愁。《离骚》学过吧?那个’骚’就是忧愁的意思。后来说的’文人骚客’,管诗人叫’骚人’,都是从《离骚》来的。所以骚不骚什么的,一开始可是很正经的意思。这个’骚’嘛,接着又通了’臊’,是臭气的意思。随着市民社会的发展,神话中自由自在的精怪开始参与市民生活。像什么狐狸精啦,蛇精啦,开始要男欢女爱。野兽不像人有人伦,不守规矩,人若不守规矩与野兽无异。骚不骚就是识别人和野兽精怪的重要标准。这里引入了道德判断,’骚’是非人的特征。基本上来说,就是不要偷情,实在忍不住也要爱个不臭的,像崔莺莺这样的闺秀就很好嘛——骚不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意思、意思、意思……连番精神攻击下,少女眼神开始涣散。 陈希再接再厉,继续瞎掰:“然后呢,随着男性叙事的确立,男性欲望的表述逐渐分成风流和下流两派,‘骚’这种带贬义的形容在女性身上使用得更多,于是慢慢倾向于‘女性淫荡’的意思。你看明清里面的’骚货’,有骂男的也有骂女的,当然很多还是骂女性。到了现代社会嘛,父权结构加上消费主义,’骚’也开始了在现代社会的演化,一方面是‘女性淫荡’,一方面也开始有了相对性别中性色彩的‘淫荡’,再变成更加中性的’意想不到’,比如骚操作之类。现在这个’骚’啊……” 少女终于忍不住打断陈希的长篇大论,“有结论吗?” “有。” “说结论吧。”少女打起精神。 陈希微微一笑:“他语文不好。” 少女:??? 这是什么结论?谁要听这个!但是好像蛮准的……等等,一开始的问题是什么? 陈希没给她思考的机会,问道:“蛋糕好吃吗?” “还不错。”少女茫然道,脑子里乌鸦盘旋,嘎嘎作响,每一只都在叫“这个骚啊”“那个骚嘛”……“骚”是什么意思来着? “如果蛋糕不好吃怎么办?”陈希继续问。 “不好吃就……不吃?”少女有些疑惑。 陈希一拍手,“对嘛。” 对?对什么?怎么就对了?少女再度陷入混乱。 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阴沉,水汽弥漫,全无雨后的清爽,倒是冻得人脚尖冰凉。 少女兀自迷茫,陈希却觉得神清气爽。出门时的烦躁一扫而空,果然甜食和美少女放在一起,还有BB光环加成,治愈效果显著。 她愉快地收拾好面前的狼藉,打算趁没有雨的时候散步回去。 少女放弃了思考,问道:“姐姐,你和男朋友也这样聊天吗?” “偶尔。” 少女怀疑地看着她,“他听得懂吗?” “未必。” 得知不是自己一人受难,少女暗自松了口气,“那听不懂怎么办?” “你和人骂过架吗?” “……没有。” “你觉得是自己骂爽了比较爽,还是把对方骂输比较爽?” “赢了会比较开心吧?”少女迟疑道。骂人不为争口气还能为了什么? 陈希赞同地点头,“原来我也这么觉得,直到我发现自己纯粹是热爱BB,赢不赢根本无所谓。”她舒舒服服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我有个朋友,叫做苏贝蒂,特别擅长叙议结合式吵架。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记性还特别好,揪漏洞抓矛盾一逮一个准。但凡吵起来,家底都给掀翻了。而且只要不出现‘操你妈’这种直接的脏话,她就不觉得是骂人,心态绝佳。除了上人海战术,我还没见她输过。这种操作学不来的,她骂架自带搜索引擎,我大概只带了个初级词库吧。与其意淫词库能干搜索引擎的活,不如干脆躺平,拓展一下骂人的艺术。” 少女若有所思,“这算是……精神胜利法吗?” “不。”陈希深沉道,“如果不追求胜利,也就没有所谓失败。这就是无招胜有招吧——我在其中看到了语言的无限可能。” ……为何气氛突然高深? 这都是些什么鬼? 少女忍不住问:“姐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学生。” “研究生吗?” “是啊。”博士研究生也是研究生。 “文科吗?” “没错。” “什么专业呀?” “社科。” 少女暗暗记下,打定主意将来选专业要谨慎考虑,“姐姐,我能留你的联系方式吗?” 陈希婉拒:“相逢是缘——还是算了吧。”她真的怕家长找。不仅怕家长找,也怕小孩子找。这次糊弄过去了,下次再来问性交体位该怎么办? “我没有人可以聊这些。”少女有些委屈。 “你有男朋友吧?” 少女脸色一黑,“我不想和白痴说话。” 世间总多孽缘。陈希心中感慨,“女同学总有吧?” 少女抿着嘴看她,一言不发。 她立刻就懂了。这还不是可以随意谈论的话题。 与其把美少女随便交给不知名的网站祸祸,还不如她亲自来守卫。骑士之心熊熊燃烧,家长真要找上门来,她也只能认了。 就像地下党接头,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彼此都没有留姓名。 少女满意地抱着滑板走了。 陈希把少女备注成“滑板”。滑板发来了蛋糕的表情和“姐姐,很高兴认识你”,是个礼貌的孩子。她回复了小鸡跳舞的动图。 切回主界面之后,短信的图标没有变化。没有新消息。 她点进短信,最上面依然是室友的名字。那个问题不长,直接显示在界面上。 “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林月站在教堂外的门廊下等人。 雨没有停过,天暗得厉害,门廊周围已经亮起了灯,像是树丛里升起的小月亮。 庭院里的树木在雨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屈曲的枝丫仿佛隐秘的绳结。 他打过类似的绳结,在裸露的皮肤上。不过几个月,印象已经斑驳得近乎久远。和她有关的画面轻易覆盖掉往日的记忆,他几乎要忘了麻绳的重量。 脑海中奇怪的东西越来越多,把过往挤到一边。就像现在,他看着黑乎乎的树丛,心里竟然有些期待。圣诞将近,一部分装饰已经挂了出来。铃铛在风里晃悠,细碎的铃声混着雨声,听起来有些鬼魅,像是聂小倩随时会从树影里走出来——能生出这种想法,也要拜她所赐。 冷风搔得鼻子痒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又看了一遍短信。三条消息孤零零地排列在界面上,还没有回复。 是没有看到吗,还是问得太突然了? 昨晚之后,他们的关系算是更进一步了吧? 想起早上她忙不迭地把自己推出门——太幼稚了,简直像小孩子耍赖不去上学。她会觉得头疼吗? 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做些什么呢?像以前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吗,还是会上阳台看风景? 林月出神地盯着树丛,无意识地微笑。 教堂侧门打开了,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匆匆地走了出来。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能看见他的金发梳得一丝不苟,闪闪发光。 “嘿,穆,好久不见!”男人展开双手,给了林月一个拥抱,惊讶地问,“我的小人偶居然在笑,遇到什么好事情了吗?” 林月拍了拍对方的背,“最近运气非常好。” “希望你的好运能够长久。”男人微笑着,蓝色的眼睛透着暖意,“你说有重要的事,我猜不是打算回归吧?” “不,我想暂时继续休假。”林月顿了顿,“并且在考虑退出。”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只要你下定决心,我自然尊重你的决定。” “谢谢你,昂。”林月由衷地说。 “是最近的好运让你这么想吗?”男人好奇地问。 “是的。”林月忍不住微笑,“是非常了不起的好运。” 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能开心起来,我很高兴,穆。”他近乎慈爱地打量着林月,“匹诺曹要变成人了。” “不至于吧?”林月苦笑。 男人摇头,“相信我,我见过许多人。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像是没有心的斗犬。” “有这么糟糕吗?” “这只是一种形容。好在不论你是什么样子,神都会爱你——这就是我喜欢教堂的原因。” 林月想起陈希说的“这只是比喻”,仿佛隐约有某种联系。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带她来见你吗?”他问。 “当然可以。”男人摊开双手,“只要你愿意。” 他们在门廊下握手告别。昂说会为他和他的好运祈祷。 雨越下越大。天已经黑透了。 十字架在雨中伫立,仿佛伸往天空的手指。 米 他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鼻尖触碰到空气的湿凉。 侧耳倾听——没有喝骂、没有尖叫,没有人体压过草木的窸窣。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花叶静默,唯有阶前点滴,像砸在耳膜上。于是心跳渐渐平缓,他知道自己确实醒着。 天刚开始亮,邻居家的鸡还没有叫第三遍。他躲在窗帘后,努力辨识庭院里的阴影。 大门好好地关着。水井,爷爷的自行车,翻倒的石臼,晾衣服的竹架。 篱笆上丝瓜藤稀稀疏疏,遮不住人。 水泥地上清白一片,没有可疑的迹象。 花圃聚集着大团黑影,是藏身的好地方。他不敢眨眼,视线一寸寸扫过粗石累就的院墙。 沿着墙角,黑乎乎地趴着一大片灌木。爷爷懒得打理,用半人高的印度榕挡住那片木刺狰狞。丁香站在灌木丛里,倚墙而立,浓密的枝条掩住了墙头林立的玻璃碎片。龟背竹巨大的叶片温顺地低垂,笼罩着下面的花叶万年青,和更底下静卧的蒺藜。 在这片险地之外,仙人掌、芦荟和铁海棠圈出安全的边界。 植物竖起层层刀剑,而他仍警惕地检视,直到确定一切都符合白日的剪影。 他稍稍安心,重新关上窗户,插好窗栓。 身后突然传来怪响,他浑身一抖,凝固在窗台下。 嘘——不要出声。 手指,头发,膝盖,脊背,像是突然长满了耳朵。他忍住战栗,用全身静聆。 什么声音? 是脚步吗? 魔鬼踩着竹叶来了吗? 别怕,别怕。 只要不动,就不会被发现。 远处似有狗叫。 又是一声怪响,伴着一声沉重的呼吸,还有布料摩挲的声音。 他抠着地砖,渐渐明白过来。是堂兄的呓语。 他还在老宅,在自己的房间里。 堂兄摔断了腿,昨天才出院。回来之后,因为行动不便,就从阁楼搬下床来和他一起住。 他从窗台下起身,来到堂兄床边。 堂兄睡相不好。就算一条腿上了石膏,被固定在架子上,他还是拧着身子,曲着另一条腿靠到墙边,一手举过头顶,一手垂在床沿。薄被横过他的腹部,快垂到地上了。 他轻轻把被子提回床上,被子还带着热气。堂兄咂吧了一下嘴,把脸扭到一边,露出耳下结痂的划痕。在医院住了两周,他长了些肉,连个子都抽长了,只是肤色依然黝黑。 他回来时,爷爷还带着邻居在山上找人。几个邻家的阿姨陪着奶奶坐在门前,奶奶抹着眼泪。 他藏回小路,绕着院墙摸到后门。 后门附近就是洗衣池,洗衣池旁没有人,只有邻居家的门前灯照着,下几步台阶就是漆黑一片。 他从前只在下午来过,陪奶奶来洗衣服。那时的池水清浅又凉爽。 他扶着台阶慢慢蹭到水边,脱下裤子,撩起衣服,去抹身上干涸的黏液。 血迹无所谓,手上、腿上全是口子,可以糊弄过去。只是口水和那东西一定要抹干净。衣服里面也要抹干净。 轻,一定要轻,不能引人注意。 他前所未有地冷静,一边注意周围的动静,一边悄悄浸湿手掌。 水真冰啊。 冰得他全身哆嗦。 胸口却像有团火苗,贴着骨头缓缓燃烧。 堂兄说池子以前淹死过小孩,后来就在台阶下加了一块大石板,只留下人头宽的间隙走水。 他把脸贴近水面,黑洞洞的,看不见石板,看不见倒影,像贴近一片虚无。 前面有苔藓和泥土的气味。 如果能钻进这片世界,是不是就可以熄灭火苗,把一切都抹掉? 水池深处传来隐晦的咕嘟声。 他听了一会儿,慢慢下了决心。 他按原路摸回院子旁,听见有人同奶奶说,大的已经找到了,在坟山边摔断了腿,看坟的人叫了车,已经在往下抬。小的还没找见,他们打算再往西边找…… 不能再等了。 再找下去,就要被发现了。 他把打湿的裤脚挽起来,沾血的部分不算明显。 他扶着墙,尽力以正常的步伐走出去,叫了一声奶奶。 堂兄的呼吸缓慢又沉重。医院为了能让他睡好,开了镇痛药。睡前他看着堂兄吃了。 他俯下身,透过颈侧薄薄的皮肤,仿佛能看到血管在跳动。 如果皮肉被撕开,纠结的管道和肌肉就会暴露出来,像开败的花朵。 他把自己的手比在旁边,黑白分明:纤细的、孱弱的、小孩子的手,和少年敏捷的、颀长的脖颈。 凸起的喉结像颗小小的果实。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锁骨和下颌之间一片平滑,宛如一截细莲藕。 所以才那么容易被掐住。 他一点点抚摸自己的身体,肩膀,手腕,小臂,腰,大腿——全然是儿童的模样,瘦弱到骨节突出。 还有性器。 那人嗤笑着,把它捏在手里,说,小鸡儿挺嫩。 他剧烈地颤抖,紧咬牙关,不让牙齿互相碰撞。 嘘——不要出声。 不能被发现。 恐惧和怒气从脚底攀升。 狗在呜咽。 必须得做点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手。仅靠这双手是不行的。 得是更尖锐的东西,才能贯穿。 他回头搜寻。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房间里像笼了一层雾。 他在雾气中拿起铅笔,回到床前。 床上的人眉头微皱,一无所觉。 只要对准位置,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 他暗暗数着呼吸,思量着什么时候下手。 一,二,三,四。 床上的人突然扭动了一下,抓了抓脖子,嘟囔着“今天吃什么好啊”,转出脸来—— 他像被烫伤一般,猛然后退。 鸡叫了。 陈希手忙脚乱按掉闹钟,鸡叫声戛然而止。 粥还在火上炖着,她怕忘了时间才设的闹钟,谁知道手机落在厨房没带在身边,鸡叫得仿佛有人逼它跳锅。 她关了火,打开砂锅盖子,把里面的瓷调羹夹了出来。米粒炖得碎碎的,不用嚼就可以直接吞下去。做菜她只能够温饱,炖粥的基本功还是有的。 多少个因为熬夜的而饥饿的夜晚啊——囤货清空的时候,她就是靠着一把米一口锅活下来的。 林月从房间里出来了,身上披着嫩黄色的毯子,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双颊睡得嫣红。 毯子还是她留在沙发上的。 陈希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已经降下去了,便不再担心,转身在碗柜里找汤勺,“喝不喝粥?” 他应了一声。 陈希顺手递给他一个碗,他一个没抓住,瓷碗摔在地上,吓了陈希一跳。 眼看着室友游魂般蹲下去,伸手就往瓷片尖角上怼,她连忙拦住,“你先别动,放着我来。” 她从柜子里找出胶带,把大块的碎片缠在一起,再用湿巾捻起四散的碎末,一起扔到对应分类的垃圾桶里。 室友贴着她来来去去,像只巨型小黄鸭。 “小心别被我撞到。”陈希提醒。 她小时候养过四只鸭子。家里的猫闲着没事,先扑死了一只,被按住一顿教训,又偷偷弄走了另一只,不知道藏去哪里。 一只她上午出门前还见它打喷嚏,下午放学回来已经不动了。 最后一只命大,从一个拳头大,长成两个拳头大。她整个夏天都在四处打苍蝇喂它,它却只喜欢跟在母亲身后。一次母亲在厨房做饭,鸭子窝在她脚后,被油迸到的母亲下意识退后半步,踩断了鸭子的脖子。 四兄妹都被埋在后院的花坛里,狗狗来了之后一口气都给刨了。 猫怕狗狗,被追了几次,搬到了后院棚子下的隔板上,整天不着家,只有吃饭和躲架的时候回来。 附近一只波斯猫仗着体型大横行霸道,几次直追到后院,把猫按在地上打得屁滚尿流。 狗狗在窗口看得摇头摆尾。 物种之间没有情谊。 不然智人也不会吃遍七大洲。 她舀了两碗粥,放上勺子,端到客厅餐桌上。 室友默默在旁边坐下,拿勺子在碗里搅着。 陈希先喝了一口,暖呼呼的粥下肚,她舒服得眯起眼。 “感觉怎么样,还头疼吗?”她问。 室友回来之后就开始不舒服,一量体温37.5,喝了感冒药就直接睡了。 林月摇头,摸索着抓住她的手。 疾病使人脆弱。室友现在脆弱得有点傻,陈希安慰道:“别担心,只是感冒。接下来是周末,好好休息吧。” 林月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开始喝粥。 客厅里一时只有勺子触碰碗壁的声音。 她一碗粥喝完的时候,林月才喝了一半。她又舀了半碗,陪他慢慢喝。 “你会做什么样的噩梦?”林月低声问。 “什么样的都有。”陈希吹着勺子里的粥,“最近一次是梦到和导师跳舞,他一边让我转圈圈一边问’论文呢论文呢’。合作的师兄还在旁边鼓掌。” “会害怕吗?” “当然。‘噩梦’本身就是从结果定义的吧?不害怕就不是噩梦了。” “有多害怕?” “害怕到吓醒,心跳加速,无法入睡,只能起来继续看文献。” 林月胃口全无,缓缓搅动勺子,“如果……是更可怕的呢?” 陈希看了他一会儿,回过头来继续喝粥,“那就开始听《国际歌》。” 林月动作一顿。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要起来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我存了二十几个版本的《国际歌》,就等着这种时候。” 林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听起来有点奇怪,有用就行。”陈希抽回手,搭上室友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林月同志,革命尚未成功,请努力加餐饭。” 她端着碗,轻轻地碰在林月的碗上,发出“叮”的一声。 绿叶菜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大蒜 客厅的灯关着,黑漆漆一片。 陈希从房间出来,摸黑烧上一壶水。 等水开的间隙,她拿了一罐酒,往马克杯里倒了半罐。 窗外透进昏黄路灯,事物暧昧不清,水壶咕嘟咕嘟地吐着热气,像来自异界的魔法生物。 她咬着牙,把厨房窗户拉开一半,强迫自己深呼吸。一月的空气冰冷,马路上只有零星的汽车驶过,尾气的味道一直飘上十几楼。 起因可能只是一个表情,某个场景,列表里的缺失值,不够大的R方,不到两颗星的显著性,有人叉着手问的“so what”。 失败感就会突然冲刷上来。 接着是愤怒。怒火会点燃失败的石油,把她黏在水面上。 手脚发麻,眼后发胀,心脏捶打着脊柱,轰隆作响。 随后是一切停滞的无意义感。 该怎么办呢? 捶打吗?狂吼吗?像疯子一样扒开衣服,露出胸口吗? 混乱的独白只能是点缀,否则就是无意义。 厌恶、唾弃、痛苦、恐惧,甚至麻木,情绪只有成为集体的情绪时才足够重要。大多数是重要的,或者不必是大多数,集结成群即可拥有重要性。 可重要之后呢? 重要之后是解决。是处理流水线上的家畜。把活物麻痹、放血、分解,分部位挨个处置,清洗、去毛、刮皮,切成合适的大小,放进塑料托盘,包上保鲜膜,包装成干净整洁的样子。 然后摆上超市整齐的货架,被看起来平静又和蔼的主妇买回家,端上和乐融融的晚餐。 肉的结局只有两种,悄无声息地下架,或者成为合家欢的一部分。 这就是“屠宰”的终章了吗? 然后呢? 问题雨水般敲打角膜。 她只能沉默着等待风暴过去。 水开了。 她提起水壶往杯子里倒,用力过猛,杯子满了一半,倒有大半泼在手上。 她甩了甩手,端起杯子喝了几口,一边开了水龙头,把手放在水下。 刚被烫过的皮肉,突然冲上冰凉的水,又是一轮焦灼。 她轻轻抚摸自己的手腕。手腕不算纤细,可以摸出肌肉的坚实饱满。天生的强健骨骼、肌肉分布,后天的营养、锻炼,让她从小比同龄女性有力。 这是她的身体。 这是最重要的工具,她很喜欢,所以不能自损。理智清楚地告知这一点,她也深感同意。 但这不妨碍她活动受伤的手指,也不妨碍她摄入酒精和糖的混合液。 温度从口腔一路向下,一直扎到胃里。舌头逐渐尝到白桃的甜味。 厨房的窗户对着隔壁大楼。十五层以上基本都是仓库,十五层以下的办公室里,加班的人都已经走了。 每一扇窗户都是黑色的。 这里也不过是无数黑色窗口中的一个。 酒稍微有些凉,她又往杯子里加了点水,这一次手很稳。 她又站了一会,端起杯子转身,打算回房间,不期然看见厨房门口的灰色人影。 一惊之下,身体比意识先动。杯子飞了出去,人影一声闷哼,酒水四溅,桃子的气味突然浓烈起来。 “怎么不开灯……”人影扶着墙说。 是室友。 她按亮了灯。室友捂着左侧的锁骨,眉头紧皱。 “需要去医院吗?”陈希语气平平,放下刚才抄起的水壶。 室友摇了摇头。 “……对不起,吓到你了。”她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 杯子瓷实,刚好摔成一大一小两半,大的那块连着完好的杯底,修整一下还可以用来种草。细碎片用湿巾抹了包好扔掉,地上和墙上的液体也用湿巾擦掉。杯子里没有太多酒,墙面涂了防水漆,不会留下痕迹,很好处理。 她在室友的脚边忙碌,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语气也已经整理好了。 “衣服要换的吧?” 白色T恤上有几个粉色的小点。睡裤和拖鞋都是黑色的,看不出来污渍,应该也溅到了。以他爱干净的程度,多半要换掉。 室友闻言抓着T恤就脱,她差点没绷住表情,“不用在这里脱!” 已经晚了。 又是白花花一片。 她捂住脸,喃喃道:“你是动物吗?” 就算是动物,也没有这样乖顺的吧?过分地遵照指示,简直像被吓破了胆。 室友捡起掉在身后的毯子,默默裹住身体。还是那条嫩黄色的毯子,自从上次披过之后,就被他彻底霸占。 好像恋物癖一样。 迷恋的,纠缠的,跟随的。 简直莫名其妙。 是在装可怜博同情吧?把她当傻瓜吗? 舌根泛起苦涩。 “不脱了?”陈希抱着手看他。 室友一动不动。 “接着脱嘛。”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要掉下泪来,看得她更加来气,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不脱是吧,那我帮你脱。” 她冷笑着上前,抓着裤腰就往下扒。 棉质的睡裤松松地挂在胯上,系绳一拉开就直落脚背。 “抬腿。” 室友垂下眼,一声不吭,退后一步,光着脚站到客厅地面。睡裤和拖鞋黑乎乎地堆成一团。 象牙色的脚趾踩在瓷砖上,冰得发红,看起来越发可怜。 妈的! 陈希咬着牙,开了脑内循环:楼下就是派出所,做人不能太超过…… 她扬了扬下巴,“回去。” 这次室友没动,稍稍抬起眼,就对上了她的瞪视。 身高的差距从未如此明确。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陈希不为所动,“不听话?” 室友慢吞吞地蹲了下去。 陈希:??? 这是干嘛?赤身裸体孤星泪? 趁她不备,室友突然出手,抱着她的腿,一把把她扛了起来。 老城区的房子普遍偏矮,房东为了藏水管,特地做了吊顶。陈希正绷着身子全力对瞪,冷不防突然升高,头顶直冲天花板,发出好大一声“咚”。 石灰板似乎震得掉了些灰。 “林月我操你妈!”她捂着头顶龇牙咧嘴。 室友稳如泰山,举着她转身就走。 她当即一扑,险险避开厨房的门框,保住了后脑勺。 头顶的震荡还没散去,她就被扔到了沙发上。室友以大卫的姿势站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手机,在屏幕上点点划划。 不一会儿,电吉他的声音就回荡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 陈希一口气没上来,颤巍巍地指着室友,“我……我操你妈……” 林月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妈很漂亮,你随意。” 摇滚的歌声在客厅里回荡。 ……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 “我日你了个鸡巴卵泡大乱斗!”陈希气得乡音都出来了。 林月转身进了厨房,拎了一瓶酒出来,拔掉瓶塞递给她。 陈希对瓶灌了两口,冰得浑身哆嗦,口音转了回来,“我操你大爷!” “好的。”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请便。” “我操你妈论文!” “对,操它妈。”林月附和着在沙发旁蹲下。 “答辩委员会滚开!!外审就是狗屎!!” “没错都是狗屎。” 陈希咕嘟咕嘟灌酒,越骂越兴奋。 “操你妈的制度政策决策过程!” “操你妈的财政收入投资风险powersharing!” “自组织才是真理!” “老子就要做个极左!” “无政府主义万岁!” …… 红酒很快下去了一半。 《国际歌》已经停了。 陈希打了个嗝,抖着手放下酒瓶,喘着粗气道:“多谢。” “客气。”林月托着下巴看她,用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就是呼吸里都是酒的味道。 “现在几点?”她觉得头顶胀痛,还有点晕。 她拿起褐色的酒瓶,从一堆白色的英文里找出了12.9% alc/Vol。 有点不妙。 林月看了看手机,“一点四十几。” 她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没有人敲门,也没有邻居的叫骂。 她想起中介对房子的夸奖:老房子好啊,砖都是实心的,水泥质量也好——不像现在的楼。房东还换了钢板门,小妹我跟你讲,隔音效果很好的…… 赞美八十年代! “你醉了吗?”林月问。 “我不会醉的。” “真的吗?”林月饶有兴致,眼看着她从眼角红到脖子,连脚背都开始泛红。 “真的。”陈希眼神清明,“你不要想搞什么小动作。” “不会的。”林月了然地点头,“还骂吗?” “不骂了。” “你还没骂导师。” “算了,平时已经骂够多了。”陈希看着他,“你会不会觉得我神经病?” “还好。” “真的?” “真的。”林月点头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陈希表示怀疑,“在你床上拉屎也可以?” 林月眯了眯眼,“这个不行。” 不愧是好室友,洁癖绝对是加分项。陈希认真道谢,然后提出要求:“那你可以叫我船长吗?” “……”林月觉得自己满头青丝都变成了问号。 “这个称呼很酷。Captain, oh, Captain。” “……船长。” “你好,大副。” “……” “大副,我要休息了。请照看好船只。”陈希说着从沙发上起来,如常地走向房间。 林月赶紧跟上。 陈希在门口停下,转身严肃地打量他,像在思考。 林月深吸一口气,“船长怎么了?” 陈希点点头,“大副,你要参观我的船舱吗?” 林月裹紧毯子,小心地问:“你真的没醉?” “我的意识屹立不倒。叫我船长。” “……” “真没醉,你放心,就是话有点多。”陈希推开门,“请。” 小红 几乎对称的房间结构,类似的家具摆设。 靠墙的桌子上散落着电脑、纸和几本书,衣柜的门关着,没有想象中衣物随意放置的样子。窗帘好好地拉着。 林月暗暗松了一口气。 床单和被套浓墨重彩,看过去会觉得被色彩甩了个巴掌。床头放着一只半人大的黑熊玩偶,大概是常被用来当靠背,肚子有点瘪。 床头的墙上贴着圆形的标语似的东西。橘黄的底色上,圆头圆脑的英文字体写着“DON’T PANIC”。 走近之后,他看到床头柜上除了手机线,还立着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位戴着方框眼镜、西装笔挺的长者正微笑着直视前方。 “你冷不冷?”陈希问。 林月在长者的注视里打了个寒战,“冷。” 她翻出空调遥控器开了暖风。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她从衣柜里拿出一张床单,折成一半,铺在床边。 “请坐。”她盘着腿陷在羽绒被里,坐在五彩缤纷的床单上,像坐在花丛中。 林月默默在她对面坐下。 他们沉默着对视,像是准备谈判的对手。 “我从很早前开始就想做一件事,”陈希盯着他,“可以请你帮忙吗?” 林月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出来时拿着一支口红。 他觉得有点不妙。 “放心,已经刮掉一层了。”陈希跪在他身前,抓着他的下巴跃跃欲试。 膏体有点凉,点在嘴唇上带来陌生的触感。她的手指因为酒精发烫,像一小截炭火在他唇上轻蹭。 心底泛起平静的睡意,像沐浴在儿时的月光里。阳台外传来火车进站的声音,隔着玻璃,只剩下隐约如风的呜咽。 她涂完一层,停下手仔细端详,“你好像白纸。”她轻声说。 她不敢下重手,只薄薄涂了一层,面容已经艳丽起来。 林月疑惑地抬眉。 她连忙解释:“是说你白。”没有蠢的意思。 他的眉毛抬得更高了,“你说话好像有点失控。” 她有些警惕:“你要评价吗?” “纯粹好奇。”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会贴标签吗?” 林月试图接近她的思路,“便笺?” “给人贴标签。” 他暗暗吸气,“会吧。” 陈希有些呆怔,碰了碰他的嘴唇,“如果言行戳破了标签呢?” 林月觉得无奈,“你想说什么?” “言行戳破标签,有什么问题吗?”她盯着他的嘴唇。 林月断片了半秒,迟疑着说:“可能像是……色块偏移?”会造成模糊和混乱感。 “有道理。”她想了想,说,“那表达呢?表达戳破被描绘之物呢?比如,用世界毁灭来描写一个人的心碎。这样合适吗?如果确认不合适,那描写是否存在一种配给制度?” 她突然笑起来,“假设有这样一张表单,上面写着—— 秃头:可以使用叹气程度的形容,哭的程度过于夸张 重要会议宣讲到一半尿急:可以描写紧张,最高到桌子碎裂,天地将崩不现实,限两句 告白失败:允许哭泣或者失魂落魄,要死要活就神经病了 被甩:建议描写找朋友吃饭、运动、散步之类健康日常,不建议直接形容忧郁 被两个女儿背叛:可以在暴风雨里对天狂吼,但不能超过两个大段 得知久未联系的初恋在远方去世:可以流泪/喝酒/沉默/摔砸东西,时间尽量控制在半天之内,已婚成年人没有怼天怼地的自由 至亲去世:(经讨论放宽标准)允许有23页的抒情回忆 ——巴啦巴啦,诸如此类。 最后面的注意事项是:上述要求限于’私域’的描写,公共事件的描写另有要求(见附件二)。 还有附加说明: 1. 同理,不建议使用宏大的词语描写个人情绪,请避免。 2. 尽量使用日常词汇和情节。 3. 如果人物有社会身份,请使其言行符合大众一般印象。” 她一拍大腿,“名字可以叫‘(您谦卑的)(市场化的)现实主义描写列表’。” 林月默默听着,觉得她醉得不轻,同时确定今晚不仅做爱无望,睡眠也遥遥无期——他觉得困倦,却在陈希直勾勾的视线里不敢眯眼。 “这是玩笑。你不觉得好笑,是我讲得不够好。” “……” 她突然斩钉截铁,“这是好的!” 林月精神一振,“嗯?” “我写出故事,有些人夸,有些人骂——这是好的。” 林月:故事?什么故事?哪里来的故事? “你听说过‘绝对全景漩涡’吗?”陈希严肃道。 “……没有。” “它可以给人完全的的sense of proportion,感知比例的能力。让人瞬间察觉自身相对于无垠宇宙的渺小——震撼据说能彻底摧毁大脑。对自恋者尤其有效。” 林月觉得自己沦为了接话机器,一个过渡的段落,“那它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绝对全景漩涡会诚实地反映宇宙的规模,在针对定制的人工宇宙中,绝对全景漩涡会显示宇宙以定制对象为中心——这简直是自恋者的乐园:‘我是整个宇宙中最重要的存在’!” “好的,船长。”既然不能回去睡觉,他打算把职责糊弄过去。 “所以这是好的——哪怕被羞辱都可以,我才知道我有力量识别,然后拒绝。但如果面前只有一片旷野,我只能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或者只有迎面温柔的风,我也不会更警惕。” “过来,船长。”他伸出手。 陈希听话地坐近,一边絮絮叨叨,“而且不觉得很有趣吗,这种’对线’?本来各自分立的文本,突然因为彼此呼应有了联系,又因为更多的评论、转述和再评论,被扭曲、被解读,然后生成许多个不一样的版本。简直像版块飘移。” “请伸腿,船长。”他把她一起裹进毯子里。 “这些版本又会被分类收入更大的类别,’笑死我全家’,’奇奇怪怪’,‘有点意思’,‘哈哈哈哈哈’,”她表情兴奋,“妈呀,星球通航了!我不过写了一个故事,却突然找到了语言荒原中路。一切都构成了互文,并且主题如一。我找到路了,我快好了!而且我发现——” “什么?” “没有人会拒绝让自己发笑的东西——快乐如此稀缺,我情愿花一半的时间做个傻屌!”陈希亢奋地大叫,“我要做个傻屌,把荒原中破烂的语言都变成笑料!” 林月捂住她的嘴降低音量,“这个大可不必。” “不!我就要,从这个开始:’挂’?’挂’什么’挂’?是旗帜还是鞭尸?不是所有能竖起来的东西上贴个条就叫’挂’——” “你可闭嘴吧!”林月忍无可忍,把她的脸按在肩膀上。再叫下去邻居真的要报警了。 陈希挣扎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 林月仔细去听,她还在嘟嘟囔囔。 又过了一会儿,说话声终于消失了。 林月松了一口气,放开按在她后脑的手,顺带摸了摸她的头——头顶上有个包。他有点心虚。 “你真好啊。”陈希抬起脸,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又是莫名其妙的话,又让人有点开心。 “怎么说?” “会做饭,又卫生,听我瞎逼逼不生气。感谢有你,大副!” “不客气。” “大副,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叫《今天小红没穿内衣》?” “没有。” 陈希挺直身子,开始抑扬顿挫: 今天小红没穿内衣 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小刚觉得她性感 小明觉得她色情 老王觉得她有辱风化 阿刘觉得她不够文明 今天小红没穿内衣 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小红觉得 爽 她铿锵有力地结尾:“小陈也觉得——爽!” 林月只想把她埋进被子里,于是他这么做了。陈希被裹成花花绿绿的一团,只露出脑袋。 她动弹不得,控诉道:“大副,你这是政变!” “没错。”林月笑着看她。 “我才让你进的船舱!” “你这是传教。” “不!我是在介绍我的船舱。” 说明: 1.在互联网上看到某篇评论,感谢发帖的朋友和其他与之互动的朋友,前面写的确实非常自恋——这有提醒到我,而且你们的讨论确实让我思考了很多,才有了上文的某些桥段。 4月10日修改已完成。 2.绝对全景式旋涡,及其人工宇宙中的复制版,来自《宇宙尽头的餐馆》第11、12章。 3.《小红今天没穿内衣》这首诗来自互联网,我用谷歌和百度都没有搜到作者相关信息,看到的时候也只是一张图片。 口红、手铐和倒带 几乎对称的房间结构,类似的家具摆设。 靠墙的桌子铺了柠檬黄的桌布,上面散落着电脑、纸、水杯和几本书。紧靠着桌子的是一个最大号的银色行李箱。 衣柜的门关着,柜门上贴着一张彩绘海报:紫色短发的女人肩抗火箭炮,跨坐在蓝色四脚机器人的后舱上。 海报下面贴着两行行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没有想象中物品随意放置的混乱模样,窗帘也好好地拉着。 林月暗暗松了口气。 床单和被套浓墨重彩,看过去会觉得被色彩甩了个巴掌。床头除了枕头,还放着一只半人大的黑熊玩偶,大概是常被拿来垫背,肚子有点瘪。 床头墙上贴着圆形的标语似的东西。橘黄的底色上,圆润的英文字体写着“DON’TPANIC”。 标语周围环绕着许多图片,像是从各种纸本上剪下来的。圆头大脑的垂眼机器人,手心长眼的鬼头,破开水波气势汹汹的河马,张大嘴的巨鳄,成群的火烈鸟单脚独立,兔狲露出牙齿,雪豹叼着自己的尾巴静卧,棕熊人立,黑猩猩拨开面前的树枝,眼神冷静又睿智。 还有许多他叫不太出名字,只能简单概括为猴子、野猪、交通工具(或者机器人)、方头人偶(或者巨型雕塑)、海螺(或者潜艇)、巨型鱿鱼(或者史前怪物)……的东西。 有些是新的,有些已经老得发黄。 床头柜上除了手机线,还立着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位戴着方框眼镜、西装笔挺的长者正微笑着直视前方。 “你冷不冷?”陈希问。 林月在长者的注视里打了个寒战,“冷。” 她翻出空调遥控器开了暖风。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她从衣柜里拿出一张床单,折成一半,铺在床边。 她率先跳上床,像跳进一片花丛,双腿盘起,坐得笔直,竟有些俾睨的气势。 “请坐。” 他有些紧张,拉了拉毯子,遮好裸露的皮肤,在她对面轻轻坐下。 陈希兴致盎然地盯着他,“感想如何?” “……很丰富。”他说着往她身边挪了挪,握住她的手。相比之下他的房间素得像间灵堂。 他无法不在意床头那片“X物合集”,无数双眼睛盯得他背后发凉,有些东西还不止一双眼睛。“那是……” 她解释道:“别担心,那是用粘条贴的,撕下来不会有痕迹,和房东说过的。” “……那些,是什么?” 陈希恍然大悟,正色道:“那是我的船员。” 不能和醉酒的人理论。林月深知这一点,他指着微笑的长者,“这位也是?” “不敢不敢,这位是指引之一。” “……”他才是那个“不敢”的人,简直像进入了异世界。 酒精带来眩晕和暖意,看着室友近在眼前的雪白面孔,陈希有点兴奋,“大副,我早就想对你做点事,可以拜托你配合一下吗?” 林月乖乖地点头。 她滑下床去了卫生间,出来时拿着一支口红。 她跪坐在他身前,勾起他的下巴,跃跃欲试,“放心,已经刮掉一层。来,张嘴。” 室友脸色微红,不过还是听话地张开了嘴。 她极力屏住呼吸,小心地把口红贴了上去。不过轻轻一滑,浅淡的嘴唇就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艳红。 陈希有点愣,又确认了一遍色号。 他的五官端正秀气,眉色浅浅,嘴唇淡薄,乍看之下,注意力会全投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丝毫不觉得他女气;可涂上一点正红色的口红,抵掉眼中的冷意,竟显出凶狠的妖娆来。 她也不是没见过贤者时间的他,虽然也脸红红地透着媚意,好歹在正常范围内。现在的模样,让她看着有些心惊腿软。 她讪讪地住了手,想去擦他嘴上的痕迹,“还是算了……” 林月却抓住她的手,连带她手里的口红,停在自己嘴唇上。 他乌黑的眼睛盯着她,握着她的手,稳稳地沿着唇线移动,直到双唇填满红色。 他自然了抿了抿,又舔了一口,“巧克力味的。” 烈焰红唇配着雪肤黑眸,或许还有酒精的作用,眼前的景象又虚幻起来。 他身后墙上的生物似乎一一活了过来,大大小小的眼睛转动,温和又好奇地关注着此处的进展。他嵌在一整片非人的背景里,眉眼弯弯,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陈希捂住胸口深呼吸。大副你为何如此熟练?熟练到让人以为你从事过特定行业。 “你不涂吗?”室友问。 “……不涂。”看你涂已经够刺激了。 “真的不要?”他凑近,托住她的脖颈,让她躲无可躲,直到额头抵住额头。 “分你一半吧。”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能只有我有。” 室友的嘴唇凉凉的,因为涂了口红,触感有些黏腻。 “为什么”的问题还在沟回里打转,沉甸甸地找不到出口。 这不是什么情色的接吻,也不是礼貌性的双唇相触。在她的经验里,好像找不出可与之比拟的感觉。 是小鸭子从指尖叼走浮萍的触感吗?还是猫咪把脑袋蹭在她的掌心? 这种脸贴脸的距离只能模糊地看到对方的眉眼,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能数清室友的睫毛。 心脏热情地回应,把心跳灌满耳道。 扑通。扑通。 一,二,叁,四……她强迫自己开始数数,好把突然高涨的羞耻感甩在脑后。 二十叁。 室友稍稍退后,仔细端详,“这样刚好——你在脸红。” “有吗?”她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滚烫一片,或许也是酒精的后遗症。 室友的嘴唇依然红艳,但已不像一开始时那般鲜明。口红向两边晕开,像是给他画了两个笑的嘴角。 “你现在有点像小丑。”她捏着他的耳垂,像他惯常对她做的那样。 “那你会因为我笑吗?”他低声说,又亲了她一口。这次不是为了分口红。 “不会。”她表情严肃,“我比较想和你探讨一下之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操’的问题。” 红色渐渐蔓延开来,深深浅浅,从嘴唇到颈侧,从锁骨到胸口,像某种隐秘的线索,一路向下,绕过肚脐、小腹、股沟,迂回地跳到膝窝,后腰,最终指向双腿间的性器。 觉得快控制不住的时候,陈希险险叫回理智,“我去拿套!” 林月喘息着提醒,“在第一个抽屉里。” 不到一分钟,她就冲了回来,一只手抓着一把避孕套,另一只手上叮叮当当,是一副手铐。 林月深感后悔。 “不告自取哈,不好意思。”她兴奋地晃着手铐,“大副,请遵从船长的指示!” 他微笑着,慢吞吞地伸出手,让她把一只手铐铐在右手,然后异常利落地把另一只铐在了她的左手上。 陈希:“……” “这样才公平。”他抿唇一笑,举起被铐在一起的手晃了晃。 妈的! 陈希被他的笑容晃得晕头转向,伸手把他推倒在床上,“大副你这是政变!” 他笑得越发嚣张。 手铐铛铛作响,像条异常的共享的脐带把他们联结在一起。 在另一处身体联结的地方,林月用嘴唇,用手指,用阴茎,让她的阴道一次次绞紧、痉挛。 不,不只是阴道,不是这有这个器官。她的皮肤、心脏、大脑、嘴唇,全身的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在纠缠,试图攫取他的呼吸,要把他彻底融进身体里。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思绪困惑不解。 船员们露出神秘而了然的微笑。 鳄鱼闭上嘴,火烈鸟抖了抖翅膀,放下另一条腿,猴子露出蓝色的屁股,河马停下前进的步伐……它们默契地转身,缓缓走进秘境深处。 手铐不停地晃动。 他们是困在同一艘船上的犯人,要在无边的大海上找到生途。 她浑身颤抖,在他的锁骨上留下浅浅的牙印,咬得他下腹发紧。 “再咬就操死你。”他咬牙切齿。 “敢操我就敢咬。”她不甘示弱,抚过锁骨上被杯子砸出的红痕,揪住他的乳头。她试过,这也是他的敏感带。 不出意外,室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把她压在身下。 她极力反抗,抓住一切可以借力的支撑点,要保住自己的上位。 因为无法分开,他们只能纠缠着握住彼此的手。 他先妥协了,把她紧紧按在身前。 她弓起身体,抱着他的腰,把热气和尖叫灌进他的胸口。 “相信预感!” 《灵性、海鞘和第八色草场》的扉页印着这样大写加粗的一句话。 这是说要相信直觉、第六感之类模糊的个人感觉吗? 开卷之后,这个疑问就会得到完美解决: 叁分之一读者在到达第二十页前放弃,心中只剩下“我操啥玩意儿”的感想,不会再记得这个问题; 叁分之一读者会艰难跋涉到一半,然后被努尔人对牛的上千种命名击溃,在“哞哞”的幻听里落荒而逃; 还有叁分之一读者顽强抵抗睡意,坚持到了最后,然后一边痛骂作者一边撕掉书。 只有非常少的读者,可能是拿书打苍蝇、赶蜘蛛、打孩子,也可能只是拿厕所读物时手滑,或者主妇用它当杯垫不小心打翻了杯子——总之是由于某种诡异的巧合,让书飞了起来,书页抖动,露出被折进装饰页的一行小字: “你与世界等重。” 这其中又有部分读者会误认为此句是对自身体型的侮辱,部分读者早已忘了前面的内容,部分看到的人不是读者……于是迄今为止,尚未有人评论此书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但很多人已经在像答案中所言的那样行事。 这不是说他们从这本书中学到了什么。 他们从前人、书本、草叶、动物、流水和天上的云那里学到了这种本领,或者源于本性,无师自通。 这算不上好,也不全是坏。 此书就是对这一行事的复现。 时光倒转。 他们从床上起来,喝下的酒回到瓶中。热水从未触及手背,他没有去过教堂。 忘掉由植物守卫的庭院,忘掉国际歌。 。现实要定一就,尔耐雄耐特英 没有玩滑板的少女,也没有来做咨询的高叁男生。 他们没有做爱,也没有互相拥抱的机会,没有所谓性瘾矫正,甚至没有在同一间套房里相遇。 继续倒带。 他退出俱乐部,离开猎艳的酒吧;她和前男友和好又分开,把写下的命令一行行删除。 他缩进高中的校服,从校门口的混混面前走过;她把狗狗从地里挖出,解下它腿上的绷带。 他们的身高不断变矮,手掌变小,在不断倒流的背景里停驻,直到还原成孩童的模样。 那是夏日的小镇。 小镇一直很太平。 那几年唯一发生的几件大事,是临镇有人上山祭祖,引发了山火,报纸报道损失近一个亿;县警察局局长的儿子回老家玩,在山里失足溺水,尸体半个多月之后才找到,听说烂得看不出人样;以及有风声说国道支线要从镇上经过,居民拒绝交换自己的房屋——拆迁计划不了了之,但那是在居民拎着锄头柴刀围住镇政府要说法之后,这必然是件大事。 有孩子在山里迷路,还摔断了腿,这原本也算得上要闻。但很快,此地不通的拆迁计划在临县热火朝天地搞了起来,小镇居民眼看着临县路通了,车来了,厂房、商店、餐馆、舞厅一间间建起,忙不迭地跑去玩,回来之后扼腕叹息。 小孩子也不再去山边玩耍,他们更想去街机厅,去玩一把超流行的《街头霸王》。 等再过几年,临县的房价超过小镇两倍时,不少人每天回家都要撞一撞墙。孩子会缠着父母买游戏机,网吧代替了街机厅成为新的潮流。 但这是以后的事。 现在山还是山,小镇还是小镇。 他或者她,发现自己悬浮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正向盛夏浓绿的山上飘去。 不知哪来传来丁香浓烈的气味,叁角梅的艳红从眼角闪过。 沿着石块垒就的山路向上,越过一条在夏季露出水底白石头的水沟,继续向前,在经过的第四个路口拐道,一直不停,就能达到竹林里的小屋。 那原本是护林人的小屋,周围以前是整齐栽种的林木。后来林木换了钱,空出地方,在地底暗自蔓延的竹子就毫不犹豫地霸占了空间。 小屋是水泥造的,有一层半高,不论内里如何跑外,外墙始终完好无损。 从木门烂出的破洞钻进去,一楼有灶台和木块支起的床板。二楼是在床上隔出来储物的小平台,堆着稻草、木条、破烂的竹筐,要用梯子才能爬上去。破掉的瓦片掉在地上,让蓝色的天光透进阴暗的屋里。 没有太多小孩会跑这么远来玩,除了靠山吃山的山民偶尔路过,也没有多少大人会来。 这里就像是一处秘密堡垒,被包裹在永远翠绿的竹林里。除了瓦片逐渐腐朽坠落,爬山虎悄悄笼罩,杂草占据地板,水泥永恒不变。 如果,存在这样一种假设的状况: 他和她从这里经过。他穿过竹林,她摘到花朵,然后各自在暮色中回家,回到安全之所。 那么,被倒带的一切是否还会发生? 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是的,但这不意味着现实发生的一切就有意义。 它只是发生了。 无法使用语言描绘。 汹涌的恐惧,身体的疼痛,草木的凉意,牙齿碰撞的声音,还有胸口燃烧的怒火。身体先于头脑记录了一切。 他会在无光的夜里无法入眠,她会在噩梦中尖叫着醒来。 他会因为小小的限制暴怒,她会若无其事地撒谎。 随着年岁增长,头脑逐渐成熟,随之成长的身体只是幻影,真正的身体依然停留在那个夏日的傍晚。 恐惧的种子被包裹在时间的树脂里,埋在地下,由盘根错节的竹枝守卫。 沙沙,沙沙。 再过一会儿,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说明:“第八草场”,来自特里·普拉切特的“碟形世界”。《死神学徒》中描述其为:“整个碟形世界只有几个地方能种’提前熟’的植物,这儿就是其中之一。……’提前熟’是指那些往过去长的植物。你今年播下种,它们去年长出来。” 砂锅 等临街的店铺陆续挂上红灯笼,店主贴出休假的时间表,陈希装上电脑,披上羽绒服,从热带回到亚热带。 出了高铁站转公交车,才在家人群里报上行程,林月的消息就来了。 “你在家呆五天对吧?” 眼前浮现室友几个小时前黏黏糊糊舍不得她走的样子。 确实有些不一样。 狗狗不会发消息。 她回复:“对。” “我想你了。” ……意外地直白。 陈希耳朵发烫,想了想,打下几个字:“乖啦,很快就能见到了。” 车上没有多少人,紧赶着除夕回家的人不算多。公交车一路经过繁华和不繁华的路段,颜色鲜明地标示出价格。红色多的是又繁华又贵的,绿色多的是不繁华但贵的,不红不绿土不拉几的地方相对便宜,不红不绿灰不拉几的地方最便宜。 霓虹也换了颜色,却红不过堵车时成片的尾灯。车厢里没开灯,乘客脸上映得红扑扑的,陈希觉得自己脸上一定也像是带着喜气。 下车时天已经黑透了。 小区花圃前站着自由女神,来自山东临沂。为了烘托过年的气氛,物业给女神的火炬改装了七彩的灯。 一路经过成排的杜鹃、冬青,枇杷树、小叶榕和广玉兰不久前修剪过,都老老实实呆在花圃的范围里。 出了电梯左拐,熟悉的门上还贴着去年的福字和对联,一点没旧。对联上猪年的“者”字是用毛笔写了贴上去的,她掀开看了看,下面露出半个“句”。 ……也不用在这种地方偷懒吧? 门才推开,浓郁的香气就扑了出来,电视声混着爸妈说话的声音。 陈爸声如洪钟:“……钱钟书这个人不仅学问好,人品也真是好啊!别人让他帮忙看行李,他就真的一直看着不走,火车都误了。” “钱钟书?你确定是钱钟书?”陈妈语带调侃。 “不是吗?” “季羡林啦。” “哦,对对,钱钟书是学问好又刻薄的那个,不可能给人看行李。” “嘿,还是我给你转发的文章嘞。” 陈希只觉得浑身都松软了下来,站在门口一时走不动路。 横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陈小弟先看见了她,冲过来把她往里拉:“老姐回来了——可以吃饭啦!” 陈妈大笑着抱住她,“哎哟,我的女儿回来了!” 陈爸把大汤碗放在餐桌中间,“刚好刚好,来吃饭。” 是杂菌炖鸡,那股让她腿软的香气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香菇、茶树菇、黑木耳泡发,杏鲍菇切片,细山药切成小段。鸡处理干净上锅加酒和香料炖着,等用筷子能戳进肉里,把配菜一齐倒进去,小火慢炖,要吃时再盛出来。 林月给她做过一次,要花两叁个小时准备。 梭子蟹膏肥体壮,一口咬下去,白色的蟹肉喷出鲜甜的汁水。是早上六点不到渔民往菜市场送货时掐着点去买的。 一同买回来的还有两指粗的皮皮虾,蒸熟之后,背上中间一条紫红尤其浓重。用筷子从尾巴插进去,撬起连片的腹肢,浅粉色的肉裹着艳红的膏。摊主还送了两条水潺和一把杂鱼,陈爸舀了黄豆酱,做成海鲜杂炒。 还有陈妈爱吃的素菜,黄豆芽和芹菜炒在一起,炒莴笋片出锅后撒上一把虾米。 陈小弟嘀咕着“老姐回来才吃这么好”,努力扒饭。 陈妈夹着菜,感叹道:“你爸真是厉害,我就烧不出这样的菜。” 陈爸嘿嘿地笑,“你妈就是不愿意学。” “那你也没有教我啊。”陈妈指着海鲜杂炒,“这个怎么做?” “很简单的。油烧热,放蒜炸香,再把这些鱼啊虾的倒下去,翻几下就熟了。加点酒,加点糖,再加点黄豆酱,翻几下,再加点水煮开,就好了嘛。” “哪有那么容易,加糖是加多少,加点是加多少?” “加点就是加点啦,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陈妈笑眯眯伸出大拇指,“这就是我不行的地方,还是你厉害。” 陈爸暗自高兴,嘴上还是嫌弃:“又瞎说。” 陈小弟在桌子下踢踢陈希,看看陈爸又看看陈妈,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陈希看得直乐,吃掉了两碗饭。 饭后陈小弟负责洗碗,陈爸出门散步消食,陈妈拉着陈希试验她最新学到的草药汤泡脚大法。 浅褐色的沸水冲进泡脚盆里,扬起白色的雾气。 陈希在雾气里昏昏欲睡。 陈妈朝她翘了翘无名指——手指异样地弯折着,指节肿大,“你大姨扎的,哈,刚好勾住水壶把。” 陈希托着下巴笑。陈妈把这段往事当故事说过。 十来岁的大姨和五六岁的陈妈拿着针线玩。两个小孩互相恐吓,“你敢扎吗?”“我敢!”“你扎试试。”“真扎了!” 大姨扎穿了陈妈的无名指关节,扎断了指筋。外公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做得起手术。陈妈左手无名指从此只能屈曲着,再也无法伸直。 少女陈妈下河抓鱼,总有小鱼从无法并拢的指缝中溜走,她每次都要在水边痛骂自己的大姐。 “你大姨啊,今年夏天的时候出家了。”陈妈云淡风轻地说。 陈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出、出家?”她结结巴巴地问,“什么情况?” “她觉得自己做人太失败,会下地狱。她那个性你也知道,睚眦必报,斤斤计较。外婆还在的时候她没少把外婆骂哭。”陈妈叹了口气,“她大概是听了讲经吧,说不孝的人会被鬼吃掉。加上外婆又是突然走的,她大概是记在心里了。” “这样就出家了?”陈希难以置信。 “当然不止啦。你姨夫哪里肯啊——连你哥一开始都不肯,你姐倒是看得开。你大姨本来是想先去同村的庙里住一段时间,修行修行,再看看能不能剃头发。你姨夫去庙里闹,把她拉回去锁在家里。她就翻窗逃跑了。” “就逃去出家了?” “哪有那么方便。她先搭车去了咱们老家那边的寺里——记得吧,就是你小学旁边那座——想求师父帮忙。寺里的师父说太晚了不方便接待外客,她想先找个地方住,然后就在夜路上见鬼了。” “真见鬼了?”陈希皱起眉头。 “她说的嘛,说有鬼在后面追她,要拖她下地狱。她吓得一路跑回寺里,敲门求师父救命。师父看她吓得实在厉害,就收留了她。那时候你姨夫还到处找她,都报警了呢。” 陈希说不出话来。 “后来寺里的师父帮她搭线,找人送她去临县山里的尼姑庵。在很深很深的山里面,车开不进去,后面要靠走路才能到的地方,警察也找不到。” “然后姨夫就……同意了?” 陈妈嗤之以鼻,“他同意才见鬼呢。你爸不是和他在一个厂嘛,你爸说他没事就骂大姨,骂她抛夫弃子。不时还要去同村的庙里闹一闹,说人家把他老婆弄走了。庙里的尼姑可烦他了。” “我的天……” “你爸还劝他,说既然如此,不如看开点,大姨已经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就随她去吧。”陈妈摇着头地笑,“你爸在他家族里已经够开明啦,要是你几个叔伯,搞不好要抄家伙一起找呢。” 陈妈把一个泡脚盆推给陈希,“你试试。” 母女俩捋起裤脚,把脚伸进各自的泡脚盆里,同时舒爽地叹了口气。 陈希努力寻找词汇,“大姨她就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孝?” “不止吧……你大姨是个命苦的。她从小力气比男人大,家里的重活都是她和外公干的。家里吃饭也是让她和外公先吃饱,剩下的外婆和我们其他几个姐妹再分。她也想读书啊,可她读书去了,活谁干?你外公让她嫁给姨夫——你外公嘛,就是个暴君。她性子烈,喝了两次农药,都救过来了,最后还是嫁了。” 陈希想起以往去大姨家拜年时,她笑嘻嘻给自己塞红包的样子。 “妈,你帮她跑的吧?”她试探地问。 “我大姐,我当然帮她!”陈妈一拍大腿,“她出家之后可高兴了,个性大变。我上次和她视频,她胖了不少,应该是心里放下了。” “她就待在山里不出来了?” “才不呢,那多没意思。”陈妈笑眯眯,“她说她发了愿了,等认字认全一本《心经》,就去青海那边的寺里住几年。她都没去远的地方旅游过,正好去看一看。”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陈希掏出来一看,又是室友的消息。 “我蒸了红薯当晚饭,现在正在看你的书。” 像是行程报告一样。 她有点想笑,“我爸做了一桌的菜,父爱如桌餐。”想了想,她补上一句,“我爸也做了杂菌炖鸡。” “你回来我再给你做。” “大恩不言谢!” 林月没再回复。她把手机收回口袋,抬起头,发现陈妈盯着她笑。 “干嘛?”陈希莫名其妙。 “谈恋爱啦?” 陈希思考了一会儿,痛快答应道:“快了,成不成很快就知道了。” 陈妈突然想起什么,擦了脚起身,“你前男友,那个小男孩,前段时间还寄了请柬来呢,要结婚了。” “我操,”陈希脱口而出,“他怎么有咱们家地址?” 陈妈拿回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我给的。他打电话问我。” 陈希惊讶道:“我都屏蔽他两年多了,你们居然还有联系?” 当初刚和前男友确立关系,陈爸陈妈带着陈小弟来旅游,她就顺带介绍双方认识,一起吃了个饭,留了联系方式。 分手之后前男友还是按时给她发节日祝福,她眼见心烦,发了moveon的祝福语之后拉黑了对方。 没想到陈妈居然还和他有联系。 “他挺有礼貌的,节日都会记得给我问好。头一两年还问起你的情况。今年倒是不问了,原来都要结婚了呀。”陈妈把信封递过来,“我还没拆,怕里面有什么写给你的东西,我不方便看。” 陈希擦干脚,拿着信封回了房间。 她坐在床上,拿着请柬犹豫不定。 想起前男友写过的情诗,她打了个哆嗦,咬了咬牙,猛地撕开了信封。 没有预想中的像是信纸的东西。 她大大松了口气。 请柬是白底红边的一长条,上面是红色镂空的双喜,下面写着婚宴地点和时间,是在年后。 她倒了倒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拍立得照片。看着像是加大版前男友的人,搂着一个娇小可爱的姑娘。两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背景似乎是某处篮球场。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给林月发消息:我没给你看过前男友的照片吧? 林月:? 陈希:他要结婚了,给我家寄了请柬和照片。 她把照片放在腿上,拍给林月看。 照片才发出去,新一条消息跳了出来,是沉寂已久的小学同学群。 发消息的是小学时的班长。 “黄社寒的葬礼大年初七10时在镇殡仪馆举行。想搭车的同学可以联系我一起走。还在镇上的同学尽量去一下吧,送送他。” 陈希的笑容消失了。 黄社寒是小学时班上的明星男孩,长得像龅牙版的谢霆锋,颜值坚挺一直到小学毕业,班上一多半的女孩暗恋他。毕业时她还要过他的纪念照。 手机再度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林月。 陈希接了起来,另一头传来隐隐的风声。 “你在阳台上吗?”她问。 “是啊。我在阳台喝牛奶。” “怎么想起打电话?” “想听你的声音。” 她听得脸颊发烧,“现在听到啦。” 室友的声音有些惊讶,“你回家之后,语气软了好多。” “操你妈!” “现在恢复了一点。” 陈希挠头,“干嘛啦?打电话给我。”以往都是只发短信,连消息都不怎么发,更不要说打电话。 “前男友的婚礼,你会去吗?”室友认真问道。 她叹了口气,“当然不会,去给人添堵吗?” “为什么叹气?” 因为突然知道了很多事…… “因为岁月如梭。”陈希感慨道,“前男友胖了好多。” 室友在另一头沉默了。 “你要是有兴趣,我回去说给你听。” 室友突然孩子气起来,“拉勾?” “拉勾。” 调羹 他们聊得不多,交换完两座城市的天气,就陷入了沉默。 “要说’再见’吗?”陈希真诚提问。 陈妈把家里积攒的旧书装箱塞进了车库,留下书架上东倒西歪的空隙,怎么看怎么让人难受。她本来打算今晚收拾房间,好给新年开个新气象。 室友安静了片刻,“我不想。” 不想就不想吧。 大过年的不回家,一个人呆在出租房里也怪可怜的。 “那你等等,我去找下耳机,找到再打给你。”长久不在家,找东西起来得费一番时间。 “我不想挂……”室友的声音委屈巴巴,“不然你按静音?” “好。”她痛快地答应,按了静音,把手机装进口袋往客厅走。 林月在另一头“喂”了几声全无回应,难以置信地看着通话界面:居然真的就静音了? 陈希对此一无所觉,她弯着腰在餐桌旁的置物架上找耳机。 陈妈端着草莓从厨房出来,往她嘴里塞了一颗,“你爸买的,赶紧吃,放久就烂了。” 草莓个头不大,果肉软得出奇,一抿就是一泡甜汁。 她拿了一颗塞回陈妈嘴里,戳了戳她脸颊,“生活很滋润嘛。” 陈妈横了她一眼,“我和你爸辛苦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滋润?以前买点水果都要犹豫,多难受。你弟出生那年,过年的时候家里连肉菜都没有,记得吗?我和你爸刚还完债,走到菜市场,全身上下一摸,只剩十块钱。” 陈希全无印象。陈小弟出生那年,她正在念高一,住学校宿舍,一个月回家一次,正好把周末全花在推理上,立志要在一年里看完学校图书馆所有的推理故事。寒假回家的行李里除了课本和作业,还装了好几本“江户川乱步全集”。 “我不记得了。”她慢吞吞地说,“我倒记得初中的时候你们很晚回家,还老是带青团回来当夜宵。” “那是晚饭啦。”陈妈笑着回忆,“那时候我和你爸刚起步,好忙的。不能回家吃晚饭,都没有时间陪你,只能买点青团回来和你一起吃。你刚好又喜欢吃青团。我们那时候饭量大,还要带大份的蛋炒饭回来吃。楼下大排档的老板每次看到我们就会叫,‘蛋炒饭大份两碗’。” 陈希记得青团,不记得蛋炒饭。 吃了近两年的青团……再好吃也该吃腻了。 铺天盖地的青团集聚成了丰碑,踏在蛋炒饭的残骸上耀武扬威。 “还好你好养,给什么吃什么。”陈妈捻着草莓感慨,“你弟就挑多了,还嫌我做菜不好吃——做饭的可是我啊!我现在恨不得他马上念高中,他一住校,哈,时间就都是我自己的了。” 陈希猛点头,“到时候老爸去上班,你在家爱干嘛干嘛,跳脱衣舞都行。” “那倒不至于……不过想想也蛮开心,拜托时间快点过去吧——可是时间过去,女儿你也要嫁人啦!”陈妈一把搂住女儿,“嫁人了就不能这么抱你了,快趁现在让我多抱一下。” “让你抱让你抱。” 陈妈个头娇小,堪堪过陈希下巴,像个小朋友窝在她怀里。陈希把下巴搁在陈妈头顶,花白的头发就在她鼻子下。 视线上扬,刚好对着置物架的最顶层。那里放着几张家人的合照,有一张是她和陈妈的照片。 背景是乡下奶奶家的竹篱笆。陈妈穿着白衬衫和灰色牛仔裤,昂着头朝镜头笑。双手插在口袋里,脚下踩着中跟皮鞋,鼻子上架着茶色墨镜,垫肩把肩线撑得又平又挺。 叁岁的她穿着红底白点的毛线背心,剪着童花头,才刚到陈妈大腿。她抱着陈妈的膝盖一脸哭丧,像个被硬拔出来的萝卜精。倒是和篱笆配得很。 捆成一小束的耳机就躺在照片旁。 怀里的肩膀瘦削又坚硬,陈希磨蹭着她的头顶问:“老妈你是不是又变矮了?” “人老了就会萎缩的嘛,像葡萄干一样。身体好就行啦——你看你奶奶,都九十几了,照样每天往山里跑。上次她摔倒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骨龄才六十几。” 陈奶奶芳龄九十五,皮肤是漂亮的古铜色,嘴唇依然红润,喜欢咧着嘴笑。配着脑后的纯白发髻和对襟青黑上衣,整个人有种美黑混搭乡土的奇异气质。 “那你倒是学学她多出门运动嘛。”陈希嘟囔道。 “我觉得主要是你奶奶常年下地干活太阳晒得多,补钙。我现在有空了,每天都要晒腿一小时。”陈妈利落地一撩裤子,小腿上有个浅浅的爱心形晒痕,“你看,我还做了个标记,想试试最后能晒成什么颜色。” 陈希:……您牛逼。 陈妈端着草莓晃去客厅,陈希给手机插上耳机。 室友已经挂了电话。她打回去,听到“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 陈妈和陈小弟在沙发上讨论吃草莓要不要去籽和如何去籽的问题。陈爸散步回来,一开门就被这个问题震惊了,立刻积极加入。 陈希在叽叽喳喳的背景音里摸了摸下巴,给室友发了条短信:“我找到耳机了,你好了就给我打电话吧。” 这是她第一条正儿八经发给室友的短信。 室友的上一条短信还是“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再前面是自我介绍。 第一条是问她吃不吃煎蛋。 问句比陈述句多,和他平时说话一样,总是在等待答案……或者指令。 她想了想,又加了两句: “随时都可以。” “我一直戴着耳机。” 叁对叁,追平了。 林月还没来得及看到短信。 电话进来时,他还盯着被静音的通话界面,一时没反应过来,按了接听。 既然接了,就听听吧。 他沉默着把手机放到耳边。 对方似乎知道他不愿开口,小心翼翼地问:“今年也不打算回来吗?” “皓皓刚放假的时候就问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打电话……你爸今天早上还提起你……” 对方断断续续的话语在他的沉默里迅速萎缩。 他隐约听到一声抽噎。 再开口时,又是那种卑微得让人烦躁的语气,“你爷爷要迁坟,就在年后,奶奶说你一定得去,住她那里……你爸、皓皓还有我一结束就走,不会多待的……你会来的吧?” 卑微又狡猾。 “什么时候?”他问。 “你来吗?”对方惊喜交加。 他重复了一遍问题,“什么时候?” 对面的气势瞬间消失了,“初、初叁……” 他挂了电话。 脸像是被透明的胶质糊住了。视线、呼吸、表情,突然都粘稠不堪。 他背靠着栏杆坐下,拨通了堂兄的电话。 觥筹交错的热闹顺着电波传来。 “哎哟老弟,难得啊,找我借钱吗?”堂兄大笑着,听起来像是喝了酒,“老子好险没搞P2P啊,老子躲过去了!老子的对头全他妈亏进去了,哈哈哈哈哈哈,老子没亏还赚到了!” 林月露出一丝笑,“哥,我找你问个事。” “老弟你说,没有你哥不知道的!” “爷爷年后要迁坟?” “你等等,我出去说。”堂兄打了个嗝,接着是椅子拉开的声音、脚步声、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又是脚步声,直到迎来一片安静。 “镇上要修路,爷爷的坟紧挨着规划路线,肯定不能留的。这次拆得急,说是最晚二月底要迁完,不迁就直接上推土机。” 听筒里传来打火机的喀嚓声,堂兄不知是喷了口烟,还是叹了声气,“副县长带着镇长直接住到工地上盯进程……妈的连道士都趁机涨价,志德他们家定得晚,只能到隔壁县请,贵了快一倍。还好爷爷奶奶不信什么,咱们家几个聚一聚,搞点简单的就行。” “定了什么时候迁吗?” “初四早上。” “知道了。”林月心中了然,“那咱们初四见。” “见见见!带不带女朋友回来?” “……” 仅剩的怒意突然被吹飞了。 堂兄做作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真有了?” 林月板着脸,“你说什么?” “嘿嘿,以前这么问你都会直接挂——” 他摁断了电话。 黏腻感尚未完全消退,但空气已经重新流动起来。 牵牛叶又长密了一些,层层迭迭盘绕在栅栏上,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 天上没有月亮,爱人也不在身边…… ——打住! 他深吸一口气,默默搓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不愧是莎士比亚,对抗凝滞的克星。只要脑海里开始响起陈希抑扬顿挫的朗诵腔,他就想不起任何让他不高兴的东西。 为了给堂兄打电话,他只能先挂断她的通话。 没关系,再打就好。 他别的东西不多,倒是时间不少。 他点亮手机屏幕,短信的图标上显示着数字“3”。 继续点开,叁条消息都来自同一个人。 明明不久前才通过话,短信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嘴角还是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 追平了。 火车进站的轰隆与风声一同回响,把残留的云团驱散,夜空终于显出深沉的黑色。 被压抑在云层下的光线,肆无忌惮地奔向宇宙,露出天际线上的红色星群——那是无数高楼顶端的航空障碍灯。直到此刻,视网膜才有机会抓住那点点猩红。 牵牛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叶尖在手心留下微痒的触感。 他忍不住笑出声。 城市的灯火如此璀璨,已经把嫉妒的月亮赶走了。 高脚酒杯 年后给尚健在的长辈拜年,是陈希家的传统。 陈爸开着车,后备箱里装上买好的糕点和水果,载着一家人,先就近去了外公家。 过了年,外公就八十七岁了。他神智明显不如以往清醒,脾气却越发地大。 陈希进门时,小姨正试图喂他吃苹果。 他梗着脖子大叫:“我要吃哈密瓜!” “哈密瓜容易上火,你又咬不动。” “那不吃了,我要出去!”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你妈!” 小姨替他掖好毯子,推着他出去晒太阳,“妈在山上好好躺着呢,你急什么,再等几年就见到了。”一边招呼陈希和陈小弟,“来,端上苹果,一起去晒太阳。” 陈小弟才捻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就被陈希拉着跟了出去。 门廊上聚着一堆女人。陈希进门时姨姨姐姐嫂嫂都叫了一轮。 常年照顾外公的二姨正拉着陈妈讲悄悄话。 她经过的时候听到一言半语:“……爸他现在牛气得很!走不动了自己推轮椅也要出去。出去就出去嘛,哪有累了就停在马路中间的?还是后山的阿芳刚好遇到把他推到路边。后面小巴车一直嘟嘟嘟,他理都不理。听到我都吓死了……” “你爸呢?”陈妈看到陈希,顺口问了一句。 “后面打牌呢。”陈希说。 陈爸一到就被几个姨夫姨兄姐夫拉去后院打扑克。 扑克摔打的噼啪声,打火机的咔擦声,钞票甩在桌上的声音,叫好和哀叹,故弄玄虚的话术,混着烟味袅袅上升。 赌神在空中露出嚣张的笑容。 大姐二嫁的新姐夫也来了。这位姐夫喜欢喝咖啡,于是今年的后院又混进了咖啡的气味。 门廊是女人的,后院是男人的,门廊和后院之间,一群小鬼抓着手机聚精会神,声势不比后院低。 大家泾渭分明,各自都十分快乐。 只有陈小弟最尴尬。 论年龄他该去客厅打游戏,偏偏技术太烂,又自持舅舅/叔叔的身份,不愿意丢脸。打牌抽烟就更不行了,只好委委屈屈地跟着陈希,坐在外公旁边听女人们讲八卦。 外公坐在一群女儿、外孙女和外孙媳妇中间,双手交握,沉默不语,宛如一尊泥塑。铜铃大眼直直地看着门前的路,不时蹦出一句“阿云啊……” “别理他,他老觉得外婆要来找他。”小姨抓了一把瓜子磕着,问陈希和陈小弟,“有没有觉得外公比去年更懵了?” 陈希和陈小弟点头。 “应该是有点老年痴呆。”小姨愉快地吐着瓜子皮,“他本来跟着外婆吃素的嘛,都吃了叁十几年了,今年突然说要吃肉。你说好不好笑?” “这样……可以的吗?”陈小弟弱弱地问。在他极其有限的人生经验里,有信仰的人总是十分虔诚,没有这么乱来的。 “他要吃嘛,还能拦着不成?年轻的时候吃猪蹄一吃吃一桶,吃素也是说吃就吃,不奇怪。” 门前经过两位阿姨,和小姨互相问候新年好。 “族叔已经回家了吧?我年前下班看到阿姐来办手续。”小姨问。 小姨是县医院住院部的护士,病房里的人来来去去,不时能遇到外公的老邻居。 两位阿姨都顶着一头蓬松的棕红卷发,脖子上缠着艳丽的丝巾。 “回了,在家里躺着呢。还是在家里走好,他也安心。”一位阿姨说。 “可不是,年纪大了,不要再折腾了,让他安安心心走才是。” “正好回来,看看小辈,孙子明天结婚,刚好热闹热闹,这样走得安心。” 叁人又寒暄了几句,两位阿姨手挽着手走了。 小姨捻着瓜子对陈希说:“这条街上去年走了十八个老人。你外公去年初还念叨着’死就死嘛’,不肯好好吃饭,后来也开始怕了。” “十八个呀……”陈希感叹。 “很快的啦。”小姨云淡风轻,“再过个几十年,我也要死的。” 陈小弟不知所措地缩起手。 “还有好久啦。”陈希说。 小姨摇头叹气,“我上个月老是心悸,半夜还被自己的心跳吵醒。咚咚咚,打鼓一样。把你妹吓得不轻,差点叫救护车。我早就想明白了,吃好睡好,健康最重要——我今年就要调二线啦,哈哈哈,终于不用在病房跑来跑去还要值夜班了。” “那很好啊。” 小姨笑嘻嘻地,“可不是——我同事才好笑呢。我怕自己心脏有问题去做心电图,她跟我说,‘真要死了吗?那赶紧的,遗言说一说。银行卡密码什么的告诉我。’” 陈希忍不住笑起来。 陈小弟一脸迷茫。 “我要是死了,也想埋在那里。”小姨指了指远处的山坡。绿色的坡地上有块突兀的灰色,林立的石碑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树多草多,风景还好。你们来看我也方便。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贵不贵。” 几年前公墓还只有现在一半大小。供给跟不上需求,政府便又批了旁边的一块地。 左边的墓区是能放棺材的结构,以往还有流浪汉会睡在空置的墓洞里,右边那片就只能放骨灰盒了。 形制小了,能住的人就多了。 陈妈那边聊完蹭了过来,给外公正了正帽子,“聊什么呢?” “在说公墓呢。要不要去看看妈?”小姨兴致勃勃地提议。 一群人叽叽喳喳。男人还要打牌,小孩不想出门,有人要做饭,有人要奶孩子,前庭后院来回传了几遍消息,大家决定各走各的。 林月打来电话的时候,陈希正在公墓里努力攀登。 公墓有九层,外婆住在第八层。 林月听见她呼哧呼哧的喘气,“你在干嘛?” “爬坟山呢。”陈希顺口道。 “坟山”,这是一个口语的说法,林月竟然听懂了。“看长辈吗?” “看外婆。” 陈妈走在她身后,正经过一座崭新的坟墓。她对陈小弟说:“这是去年新修的。我十一假期来看外婆,看到这里墓碑上贴着小朋友的照片,还戴着红领巾,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陈希回过头,那是处极其小巧的墓地。家人应该是信基督的,墓碑两侧雕着小天使。 “有什么事吗?”陈希继续向上走。 林月在另一头沉默。 虽然没事也不是不能通话,但是在墓地里打电话……总觉得怪怪的。 “要不我出去之后打给你?”陈希问。 林月乖乖应了一声。 正好到了第八层,她把手机塞回口袋。 这里的旧俗是夫妻合葬在一处,墓碑上除了主人的名字,还会刻上祖籍和家族成员的姓名,按下葬时的情况来算,一直写到曾孙辈。要更新得等到又有人入住的时候。 在外婆的墓碑上,二姐的名字旁还是上一任二姐夫的姓名,陈小弟和几个子侄的名字也都没有加上。 等到外公住进了外婆隔壁的墓穴,墓碑还会加上外公的名字。 “被叫了一辈子‘阿庆老婆’,妈到死才总算把名字写出来了。”陈妈仔细地看着墓碑。 “妈走得也算平静。”小姨叹了口气,“就是大姐吓得够呛。” 外婆走的时候正和大姨说着话。说到一半,突然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脑溢血。 医生开颅之后,发现血管爆了几处,完全无法修复,只能又重新缝了回去。 她毫无知觉地在家里躺了七天。陈希赶在她咽气前来看过。那时她正念初叁,严重睡眠不足,外婆的身体在她印象里是一团呼吸如风箱的肉。 陈妈摸着墓碑上外婆的名字,喃喃道:“妈以前没少被爸打,后来不打了就骂。我把她接来住也没用,爸跟过来要带她回去。现在终于分开了。” 小姨在她身后道:“早走早投胎,省得被爸追上。” 陈小弟在一旁疯狂戳陈希。 “干嘛?”陈希问。 “外公打外婆?”陈小弟一脸震惊。 “对啊。” “为什么要打?” 陈小弟没见过软绵绵像糯米团的外婆,更没见过外公暴躁的鼎盛时期。 陈希也没见过。在她小时候,外公已经改用“动口不动手”策略,外婆只会怯怯地缩成一团,逮着空回一两句嘴。 “我也不知道……你以后可不能对人这样啊。”陈希低声说。 “我有病才没事打人……”陈小弟嘀咕着,扭头问陈妈,“妈,外公也打你们吗?” “小时候被打过,大了就不打了。你大姨二姨要帮他干活,我和你小姨读书好。”陈妈淡淡道,“你外公喜欢有出息的人。” 小姨不屑道:“不就是欺软怕硬。” 陈妈扯了扯嘴角,“等我们能赚钱了,家里条件好了,你外公舒心,就不怎么动手了。” “怎么会打人呢……”陈小弟后怕又困惑。 “还有吃人的呢,”小姨在一旁幽幽道,“我们医院的太平间,很久很久前有段时间老是丢尸体……”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陈小弟捂着耳朵大叫。 小姨贼笑着趁机挠他痒痒。 几人又四处逛了逛,顺带看了新开辟的区域。树苗和灌木才种下不久,要长出树荫还要好几年。站在空着的墓地里,村子和远处的田野一览无余。 “搞得还挺漂亮的。”小姨满意地打量着周围。 “建设新农村嘛。”陈妈笑着说。 陈希惦记着要给林月打电话,下山的时候叁阶并作两步地往下跳,刚跑出公墓大门,就忙不迭地掏出手机。 才响了一声,林月就接了电话。 “看过了?” “嗯,看过了。”陈希平复着呼吸,在门口等陈妈他们慢慢下来。“什么事,说吧。” 林月的声音透着小心,“如果我说……我见到你前男友了,你会生气吗?” 哈? 陈希摸不着头脑,“你怎么会见到……”她突然想起拍前男友照片给林月看的时候,婚礼的请柬就在旁边。 婚礼的地点在隔壁省,林月的资料里没有一处和那里有关。 陈希震惊了,“你为了见我前男友就跨省?”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高铁票也不是免费的啊! “……我回老家,刚好顺路。”林月无奈道。 “哦……” “没有什么想法吗?” 陈希想了想,诚实道:“只要不搞成像是我派你去的,就没什么想法。” 林月有点想笑,“那万一搞成像是你派我去的呢?” “你想去吗?”陈希问。 林月看着马路对面喜气洋洋的酒店,低声说:“我确实想去。” 那天看到模糊的半张请柬,他鬼使神差地冒出了这个念头,然后比照着新郎新娘的姓名和酒店的名字,一个一个打电话试探。 就这么巧,前男友结婚的城市,正在他回老家的路线上。 “那我也拦不住你不是。” 吉时将近,门口已经铺开了红毯,就等着接新娘的车队到场。 他堵住一边耳朵,听见她身边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海浪一样。 “你要是不想我去,我就不去。” 陈希沉默了片刻,“这件事对我来说不重要,只是……万一让前男友尴尬的话,我觉得不太好。不过嘛,如果你觉得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冒犯一下也可以啦。他要是打电话骂我,我就去滑跪道歉。” 林月憋着笑,“嗯,明白。我不想去了。”自然也不用你道歉。 他们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林月走进身后的咖啡店。店里没什么人,店员只有一个。他点了杯咖啡,坐在临街的落地窗前,托着下巴看对面的酒店。 过了一会儿,接亲的车队回来了。 市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伴娘伴郎人手两个拍手器,还给周围的亲戚发了好几个,夹道噼里啪啦,迎接新郎新娘下车。 隔着马路,他看不清脸,只看到一群人花团锦簇地拥着两个人进了酒店。 接下来是冗长的仪式,现场会播放新郎新娘相识相知的MV,新娘的父亲会托着女儿的手,带她走过步道,把她交给新郎。司仪会让他们互相说一些甜蜜蜜的话,双方父母会被邀请上台,说出对子女的祝福。 然后在宾客的鼓掌和欢呼声中,新郎和新娘会交换戒指,接吻。 如果有中式婚礼的元素,这时候还要给双方父母敬茶。 一切完成,高举的筷子才能够落下。 接着,新郎和新娘要挨桌敬酒,请宾客吃好喝好。遇到德高望重的长辈和恩人,免不了要磕几个头。 筵席里的男人都是一副醉醺醺的狂喜模样,女人们要管着自家的男人不能喝醉,借着喜气交换家长里短。 只有小孩子会厌烦推杯换盏的交际,填饱肚子就下桌,忙着去抢喜糖和气球。 他在堂兄的婚礼上都见过。 那时他坐在热闹的人群里,再一次确认自己并不招人喜欢。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他要坐的动车将在两个小时之后出发。 从这里到车站最多只需要半小时。 要做些什么呢?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一个穿着礼服的男人从酒店里出来,急匆匆地穿过马路,跑进咖啡店,问道:“二十杯中杯热拿铁,能送到对面酒店吗?” 店员表示人手不够,只能自取。 男人从吧台上拿了张纸巾擦汗,“行,那麻烦做快点,我带走。”他四下看了看,挑了个离吧台近的位置坐下。 林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深蓝色的西装,左胸上别着小小的花束。 男人朝他看过来。 比照片里更清晰的脸。 林月笑着点了点头,道:“恭喜。” 男人的眼神顿时软了不少,也微笑着回应,“多谢。” 他们各自移开视线。 店里只有咖啡机嗡嗡作响,店员不停地换着咖啡粉,一次又一次地把支持器套进蒸煮头。 门外的车水马龙未曾停歇。 二十杯咖啡,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男人提起外卖袋的时候,脸上已经彻底恢复了清爽。 林月也要离开,顺手替他拉着门。 “谢谢。” “客气。” 男人不知想起了了什么,有一瞬间怔忪,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再见。” 林月点点头,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筷子 香烛燃起,青烟升天。 父亲和几个叔伯在前面跪成一排,林月和几个堂兄弟依次跪在后面。 这种场合不能有女人,她们只能在奶奶家等着。 族叔叫了远房的亲戚帮忙,早早就把墓口撬开,只留了一片大理石虚掩着做样子,待会儿好直接起骨。 他本以为会有些奇怪的味道,却除了香火、灰尘和植物的气味,什么都没闻到。 也是,已经十几年了。 他上初一那年,爷爷检查出胃癌晚期,坚决不做化疗,撑了半年多,走了。 葬礼在清明前后,他没有去,不知道父亲用什么借口糊弄过去。 叁天前他在学校打架,得了脸上身上几片青黑,当晚就开始发烧。母亲气疯了,拽着刚退烧昏昏沉沉的他冲进年级长办公室,把他惨不忍睹的脸按在年级长面前。 年级长是位年过五十的悍将,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紧紧的发髻,不留一丝乱发。她把对方骨折的诊断书摔在桌子上,瞬间压灭了母亲的怒火。 毫无悬念地,他的处分比对方更重。 至于打架的缘由,他闭口不谈,那位骨折的仁兄也默契地没有说全。 ……要怎么说呢? 不过是摸了把脸,说了句“挺嫩嘛,是女的吧”? 是羞辱吗? 更像是玩笑吧? 就像是小狮子学着成年狮子那样……玩耍。 不过是模仿在某处看到的动作、语气和言谈,加上一点点故意的夸张。 事情发生在男厕所,没有监控,时间是放学后。等到附近的学生听到声音进去查看,两个人已经在地上滚成一团。再等他们叫来老师,已经是一个鼻青脸肿,一个嗷嗷大叫。 大人们把事因归结为言语冲突。青春期的孩子,躁动如同幼兽,尚在学习处理自我和周围的不和谐,偶尔诉诸过激的手段,可以理解。受伤的身体可以康复,医疗费可以调解赔偿,最重要的是,不能影响大局。同市另一所初中这几年从下面县里抢走了不少尖子生,两个月之后就是中考,重点率冠军花落谁家或有一争。而且孩子嘛,总是要上学的,闹大了对孩子影响也不好。 他们尽可能低调地处理了这件事,把波纹控制在几个人的范围里,以免惊扰其他幼崽。 母亲替他请了近一个月的假,一直到脸上的伤看不太出痕迹才去上课。有同学打来电话,就说是生病了。 不用上学,只需要偶尔补课,他突然有了大把空闲。 在只有一个人的家里,他把魂斗罗打了一遍又一遍; 戴着眼罩在太阳下睡午觉,试图把自己晒黑; 看完《灌篮高手》,练习运球、投篮和弹跳,打破了两个花瓶、一个果盘和一个灯罩; 然后,在一次血腥的春梦之后,他学会了手淫。 烧了纸钱,唱过祷告,磕了头。 族叔指挥着几个青年撬开大理石板。黑洞洞的墓穴飘出泥土潮湿的腥气。族叔弯腰从里面抱出个半米高的瓮,以红布包住,放进竹筐里,盖上盖子。 又是一轮香烟、纸钱、祷辞、跪拜。 族叔走在前头,父亲和叔伯紧跟着,青壮抬着竹筐跟在后面,要一路抬去附近的公墓。在那里又有一轮仪式。 堂兄弟互相招呼着,结伴跟在队伍后面。 林月紧跟着堂兄,“不是说搞简单点的吗?”几个同辈里,他只和堂兄熟悉。 “已经够简单了。”堂兄压低了声音,“太叔还要大办呢。要不是他孙子想拿我的货,给他劝住了,今天肯定要闹到奶奶那里去。” “哪个太叔?” “爷爷他叔叔。你没见过,牙全没了。”堂兄突然皱眉,“你别说,和奶奶现在长得挺像。我老了是不是也会长这样?” 林月:“……” 尸骨不能沾阳气,迁坟的队伍不下山,要从山腰上横穿而过。 为修路做准备,山坡上的大树都已经砍倒拉走,露出一片青白交错的椅子坟。 简陋的只修了一层,只有左右两个墓洞。豪气的就修上叁四层,墓洞层层增加,是为子孙提前备好的阴宅。 更有钱的话,就给坟面镶上雕花大理石,在两边修上小神龛,坟前铺几级台阶,再筑几片石雕栏杆,放些守墓的石像,显示祖上有德,子孙有福。 可惜植物和真菌可不管什么阴德阳德,只要后代不及时清扫,就持之以恒地攻城略地,抓住任何一点缝隙钻进水泥里,暗自生长,直到把那层坚固的工业产物撑爆。 藤蔓爬上“椅背”,缠住墓碑,野草藏起向两边展开的“扶手”,在每一处能看到阳光的角落开花,青苔爬上台阶,包裹住圆乎乎的坟顶。 原本白色的交椅,有些就变成了花枝招展的青绿色交椅。 “天上一拍照,这里都是白花花一片。为了藏这些可没少种树。”堂兄边走边说,“镇里拨下来的行道树树苗,还有村里防风林的树苗,总有些是种在这边的。” “你怎么知道?”林月问。 “我的厂就在下面村里,能不知道?干部天天找老子给解决就业问题。”堂兄一手叉腰,指点江山,“这条旁道要是通了,附近的地还要涨。再干几年我就把厂收了,把厂房一租,躺着收租金。滚他妈的就业铺路安路灯——舒服!” 林月脑中冒出陈希的声音:啊——小农社会里的资本家! 从山上看下去,山脚像蛋糕一样被切开。黄色的泥土平摊开来,铺成简陋的路、坡道和停车场。 除了稀疏的人声、风声,周围寂静一片。 机器还没有开进来,山已经快空了。 再拐过一道弯,公墓近在眼前。水泥的围墙圈出弧形的边界,边界之内,坟墓也是一层一层地排布——是把巨型的交椅。 堂兄不复当年的矫健,一路走来有些气喘,“记得吧?咱们以前上山玩,我去摘个杨梅,一回头你就不见了,找都找不到。老子吓得哦……想抄近路下山,在这边爬墙的时候居然摔了。” 怎么会忘? 林月定了定神,把汗湿的手藏进口袋,“爷爷还带人上山找呢。” “找了半天没找到,你倒是自己摸回来了——有你的啊。” 公墓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前面有人跑过来,招呼道:“族叔说不等我们了,再等要误了时辰,他们自己先弄。我们慢慢走,等下去上个香就行。” ……果真是简化版。 堂兄闻言停了下来,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边介绍道:“这是四叔家的佳一,刚念大学吧?这是二伯家的林月,不怎么回来,你不认得。” 堂弟笑嘻嘻地朝林月叫了声“哥”,对两人道:“我们前面在商量晚上找个地方烧烤,哥你们也一起来吧?” 堂兄摸出烟来点上,“烤烤烤!咱们干脆点,买了东西到山里来烤,野餐!” 堂弟连连拍手,忙不迭地去前面传话。 林月看着堂弟跑远,问道:“不会着火吗?”尤其现在刚开春,天干物燥。 “找个有水的地方嘛。我记得附近有条水沟。”堂兄叹息似地喷出一口烟,“要赶紧玩啊,趁你们都在。下一次人这么齐,怕就是奶奶过世的时候了。” 堂兄重振当年孩子王的风采,带着兄弟姐妹和子侄辈的小孩,浩浩荡荡十几人,一路唱着歌进了山。 林月本来不想去,奶奶拉着他反复叮嘱:你从小就最乖,一定要帮奶奶看住那个皮猴。以前旁边镇里有人烧过山,判了刑现在还没放出来了! 他只好跟上。 好在堂兄也不走远,就近挑了个山坡上的凹陷处,指挥着几个堂弟找柴架篝火。 就着昏暗的天色,林月仔细观察地形。这凹陷处像是原本的坡地被挖了一口,方圆十几米内全是泥土石块,今天也没有风,倒是不容易烧到别的。往里躲一躲,点起篝火也不容易被发现。附近本来有处沟渠,如今被挖断了,水流积成一汪小池塘。 趁着堂兄点火的功夫,林月绕着周围走了一圈,果然在旁边看到了残留的小半坟洞。 林月和空荡荡的洞口互瞪了一会儿,坟头蹦迪、不敬先祖之类念头一闪而过……他决定假装没看见。 篝火很快就燃了起来,堂兄加了些带来的炭,等炭烧得发红,他抽出几块木头,把火苗压得小小,招呼大家拿肉串来烤。 林月站得离保温箱近,被迫肩负起发放物资的职责。 “谁不守规矩我就不给他加调料!”堂兄大声宣布,“每个人一次最多拿两串,要记得说’谢谢’。” 同辈的兄弟姐妹还好,嬉笑着从他手里拿肉串。小孩子们几乎是强压着兴奋,双眼晶亮,抽肉串如抢劫,忘了道谢的还要跑回来补上一句。 简直像是被操纵的机器人。 烤肉不能用明火,要凑近烧红的炭,不时翻一翻面,让热气把肉烘熟。 堂兄和几个平辈挨个指点,还要不时把小孩拉得离火远一点,免得烧着头发。佳一手里抓着调料袋,给看到的肉串都撒上满满的调料粉。空气里飘起孜然的味道。 薄薄一串肉,烤一烤,试一试,再烤一烤,熟透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孩子们忙不迭把肉串塞进嘴里,被烫得呼哧呼哧。 几个兄弟姐妹下午都被奶奶逼着吃过面,一点不饿,烤了一串玩一玩,过了瘾,就去保温箱里拿饮料和啤酒。聊天的聊天,刷手机的刷手机,也有四处走着对天拍照的。今天早上还是阴天,正适合迁坟,下午云已经散开,现在正好看星星。 小孩子的注意力还在烤肉上,烤完一串接着烤第二串。第叁份肉还来不及拿,他们的母亲就气势汹汹地杀到现场,一个个提溜着带回去吃晚饭。 林月守在保温箱旁,一个个叫过嫂子、弟媳,眼看着小朋友哭丧着脸离开。几个今晚要回家的兄妹也跟着走了,暗红的篝火旁只剩下了四个人。 林月,堂兄,佳一堂弟,和一个他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堂妹。 “哥,咱们还烤肉吗?”佳一手里还提着半袋调料。 堂兄提过保温箱,打开,第一层原来放着肉串和几罐啤酒,现在已经空了。他掀开隔层,下面的啤酒饮料还剩七八罐。他拎出旁边的白色塑料袋,打开,里面是四个塑料饭盒,再打开,是装得满满的四碗卤料。 堂兄嘿嘿一笑,“现成的不吃是笨蛋。” 林月:“……” 他发肉串的时候就觉得数量不对,想来堂兄早和几位妈妈约好了。难怪嫂子来抓他家女儿回去的时候,林月看见他们互相使眼色,堂兄还悄悄给老婆比大拇指。 堂兄把筷子发给大家,问堂妹:“小梅,今天晚上住奶奶家吗?” 堂妹摇了摇头,“我爸说晚上回去。” “那你要不要先回奶奶家等着?” 堂妹不为所动,“我想坐一会儿。” 堂兄偷偷踢了林月一脚,“这是五叔家的小梅。除了皓皓就她最小。今年高一吧?” 堂妹冷淡地回应:“高二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佳一突然对火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堂兄咕嘟咕嘟灌着啤酒。 林月缓缓开口:“我们来讲鬼故事吧。” 堂兄呛到了,连连咳嗽。 堂妹流露出一丝兴趣,“什么鬼故事?” “一个学校的鬼故事。”林月平静道,惨白的脸在暗红的火光里显出一丝鬼魅。 “请说。” 话说某处有所老校,建校已有七十余年。学校里高一高二高叁分别在叁栋教学楼。学校有个古怪的规矩:搬东西麻烦,学生升年级一般不换教室,但是高叁考生一定不能在最北边的那栋教学楼里。 传闻说,北楼有问题,但凡是从那里出去的应届考生,总是发挥不出应有的实力。至于理由,北楼正对着当地的一条河,河对面是本地香火旺盛的一处寺庙。据说问题就出在那处寺庙。 神仙或者菩萨不是问题,问题是祂们镇着的东西。但是传言来传言去,没有人说得清那里到底镇着什么。有好奇的老师去寺庙里过问,差点被和尚赶出来。和尚坚称他们是正宗的南派禅寺,在宗教局登记过的,绝不是什么歪门邪道。 可是既然事关考生前途,信总比不信好,这条规矩就一直传了下来。 直到两千年初,新一任校长是外地来的,不信邪,刚好那年文理科的省状元种子都在本校,南边的校门在装修,校长便以保持学习环境安静稳定为由,力排众议,让那届高叁考生留在了北楼。 年纪大的老师哀声连连,年轻的老师虽然听说过传闻,也是不大信的。 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 那年的重本率惨遭滑铁卢,足足比往年少了四分之一。愤怒的家长几乎要把校长办公室掀翻。 偏偏省文理状元都花落本校,大红的喜讯登上了本地报纸头条。 听说校长被叫到会议室,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把他骂了一通,管教育的副市长和教育局局长对他又骂又夸。 这位校长下半年就调走了。临走前据说在本市教堂受了洗礼。 故事就此结束了吗? 自然没有。 “考生不住北”的规矩回来了,学生们的好奇心也彻底被挑了起来。 有低年级的好事者,借着社团活动和自主学习项目的名义,开始追溯这条规矩的由来。 本校的教职工已经如铁桶一般,不好下手,他们就先从附近的老居民问起,再去图书馆查往年的本地报纸和地方记录。 竟然还真被他们找出些事来。 清朝末年,就在学校校址所在附近,出过一位读书人。他寒门苦读十数载,整日念叨要做状元,却连秀才都考不中。 父母日渐衰老,妻子为供他读书,要在农活之外再接采桑的活,日夜操劳。即便如此,家中也只是勉强度日,不说无闲钱通门路,还要忍受乡里指点。同辈的族兄弟,不说衣锦还乡,也多是外出数年,赚了些钱回来。 他们说世道将变。 他心中苦闷,只能越加发奋,终于在不惑之年成了秀才。他狂喜近癫,几乎成了当代范进。他摩拳擦掌,自觉数十载所学融会贯通,即便当年乡试落败,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火焰。 那年是光绪二十九年。 第二年,光绪叁十年,公元1904年,大清朝最后一次科举在这年七月落下帷幕。 一同断绝的还有这位读书人的生机。 在一个寻常的夜里,他用惯于执笔的手,拿起了柴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父母妻子,一家七口杀得干干净净。 对了,算上他自己就是八口。 他就吊死在如今禅寺正院里的那棵大榕树上。 这位读书人没有功成名就,倒是以另一种方式留迹青史。 又过了几十年,附近建起新式学堂,重金聘来名师,要振兴当地教育。可惜办了五年就办不下去了,学生们四散而去,有的回家务农,有的投靠军阀,有的参加革命,在地方志上的分量,还不如那个杀了全家的读书人。 这个故事说得通:心有不甘的读书人,死后化作恶鬼,即便有菩萨镇压,也要为害附近的同类。 学生把故事理了理,去掉神神怪怪的部分,发表在地方报纸的文化版块。 林月停了下来。 在场几人几乎都要睡过去了。 听不到说话声,佳一精神一振,“结束了吗?” “没有,”林月看着他,“还要听吗?” 佳一连连摇头。 堂妹揉了揉眼睛,“我想回去,佳一哥你能送我回去吗?” 既然堂妹点名,佳一只能不情愿地起身,护送着堂妹先走。 火堆旁只剩下了林月和堂兄两人。 堂兄拨着灰感叹:“小时候没觉得你说话这么让人瞌睡啊……这是哪里学到的特技吗?” 林月微微一笑,“差不多。” “真想把你说的录下来,我家女儿不肯睡就放给她听……”堂兄一拍大腿,“酒还没喝完呢。我刚联系了志德和春民,他们马上就到。” 碗 火光映着叁张脸。 志德开了设计公司,春民在镇上做警察。 溜光的脑门、油亮的皮衣和不时闪耀的表带,在篝火旁交相辉映。 叁人里春民最大,过了年刚好四十。志德比他小了五六岁,堂兄又比志德小。叁人从小相识,都在附近工作,聊起天来自然又热络。说一说家人孩子的近况,抱怨高速ETC扣费不合理,畅想国道线开通后的本地经济前景,自家买的二套房能涨多少钱,正在规划的开发区落在何处,老宅会不会又要拆迁…… 林月坐得离火堆稍远,把自己藏外套的帽子里。言谈和偶尔的凉风一齐从耳边经过,并不产生实质性的意义。 就像每一次身处热闹的场合,周围鼎沸着嫁娶、交易、前途、病死、儿童教育、生意场和卧室里的龃龉,他站在边缘,事不关己。 这是他否决的人生路径,但不妨碍他旁观。 就像高中的时候,他喜欢在晚自习的休息时间跑到教学楼后的河边,坐在树丛后的长椅上,看夜行船幽灵般滑过黑暗的水面。 高中建在郊外,教学楼后就是湿地,河道纵横,小岛棋布,对岸的阴影是柑橘和杨梅。船夫撑着长篙,就着船头灯和教学楼的灯光辨别方向。乘客安静地坐着,或者蹲在船尾,一言不发,如同雕像。如果有人抽烟,除非背向行船的方向,否则喷出的白烟就会飘回脸上,在人头上燃起一把虚幻的火。 屁股下的石头和冬天的长椅一样又硬又冷,寒意沿着脊柱一路爬上来。 林月把手缩进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陈希发消息。 林月:我现在一边烤火一边听人聊天。 林月:火堆就烧在别人的坟洞旁边……还好坟洞是空的。 林月:山边能看到很多星星,没有月亮。 陈希没有回复。 他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 堂兄叁人不知聊到了哪儿,话题转向林月。“林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安安静静不说话哈。”志德笑着说。 “你别看他不说话,都听着呢。”堂兄把啤酒放在火边热。 “有没有女朋友啦,什么时候打算结婚?”志德问。 林月笑了笑,正要开口,堂兄已经抢过话头:“催婚啊?你还不是天天抱怨老婆小孩烦人。想结再结嘛,男人四十一枝花,急什么。林月长这样,小姑娘还不好找?” 志德笑着摇头,“你看你堂兄多好,从小就帮着你。以前为了找你还摔断了腿。” “还说我呢,你还不是为了你妹把那个老头打了一顿。”堂兄说得豪气,没注意志德拼命给他使眼色。 春民在一旁笑眯眯地开口,“眨什么眼,早知道是你。” “是嘛……”志德讪讪道,“我看都没人找我……” 春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那老头不让报案的,是他女儿背着他到派出所闹。我们老科长让我们查访,走个过场,说没有证据是别人干的,可能就是老头自己走路摔跤,还把人骂了一顿,说再闹就拘她几天。” “就这么便宜他了?”堂兄指着志德问,迎来志德一拳。 春民懒洋洋道:“那段时间抓走私累死了,这种小事哪顾得上。再说了,老科长他女儿也被摸过,他看那老头也烦。” 志德伸出两根手指,“就是那’两个王’吧?” “什么两个王八?”堂兄茫然道。 志德鄙视他,“什么王八,两个姓王的走私犯!从日本倒电动车回来卖的,从隔壁市的港口进货。逃过来又给抓回去了。” 林月也毫无印象。那时候堂兄十叁四岁,他不过十一二岁,不是会关心这些事情的年纪。 春民掏出根烟点上,“那时候我刚毕业分配回来,砰砰就是两个大案子。年轻身体好啊,叁天不睡也撑得住,现在稍微熬个夜,第二天就背痛到不行。” “还有个大案子?”志德皱眉,“我就记得’两个王’,我妈回来和我爸聊了好久,说是藏在水泥船里顺水飘下来的——真牛逼啊。” “另一个也没怎么往外传。”春民又开了一罐酒,“市里警察局局长的儿子,放暑假回老家玩,在山里不见了。他妈当晚就报了警,他爸一个电话下来,好嘛,我们不止要找’两个王’,还得帮他找儿子。”他下巴朝林月和堂兄的方向一扬,“就是你出院回来那天,我记得可牢,经过你奶奶家门口,刚好看到你下车。” 堂兄看了林月一眼,“他也在山里迷路了?” 春民喷着烟,“谁知道。他妈说他进山了。你们俩不是才在山里出了事嘛,附近的人都知道,让小孩不要去山里玩。偏偏他是那之后回来的,又住在镇子另一头,啧啧,运气不好。” 林月把手揣进口袋,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我们分不出人手,就叫上巡林队的一起找。局长儿子还没找到,倒是先翻出一个死人。”春民感叹道,“那还是老子第一次见死人啊,真他妈刺激。” “死人?”志德发出怪叫,“你以前没说啊。” “有什么好说的。”春民挥了挥手,“妈的,老子看了几天吃不下饭。后来见多了才习惯,不说我还忘了……记得吧,原来那边有片竹林,就在竹林边上一个坑里找到的。被吃得差不多了。” “被吃了?”林月突然问道。 春民被他问得一愣,“是啊,吃得就剩个肩膀,脸都啃没了,找了一圈才找到几片屁股那里的骨头。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局长儿子,叫了医生一看,年龄对不上。局长儿子十五六岁,这个死人都四十几了。” “死的是谁啊?”堂兄问。 “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出来。报纸上告示也发了,没人来找,后来就烧了。” “那局长儿子呢?”志德问。 “后来找到了,掉在水沟里,快被冲到隔壁县去了。”春民嫌恶地抿了抿嘴角,“妈的还是老子找到的,泡在水边草丛里,一群杂鱼围着他啃。那之后我就再也不吃河里钓上来的鱼了,谁知道吃过什么。” “那他是怎么死的?”志德追问道,“自己掉下去的?” “那哪查得出来,反正是从水沟掉下去死的。至于是自己掉下去的还是被推下去的,谁知道呢。”春民眯起眼感叹,“真是命有贵贱,局长儿子还能拉到省里去检查,那个死人就随便烧烧了。” 堂兄搓了搓胳膊,“这山这么邪门的吗……我都不知道。” “你这就迷信了,邪什么门啊,都是事出有因。”春民嘿嘿一笑,“你和林月上山那天,我不是和你们说看到野猪了嘛。巡林队里有老猎人,他说那死人就是给野猪吃了的。” “我操,还真他妈有野猪?”堂兄惊了。 那天上山,他们看到不少鸟,却连野猪的影子也没见着。 春民把烟屁股按在石头上,小心地按到一点火星也无,“有啊,我不是说了看到野猪了嘛。还是一只大的带着几只小的。带崽的母猪可凶了。” “……凶到能吃人?”志德小心翼翼地问。 “那倒不一定。不过那边的竹林你也知道,路不好走,不小心摔着也不奇怪。” “我日他妈啊……”堂兄喃喃着。 “你小时候不常待在镇上不晓得,以前还有小孩被狼叼走的呢。”春民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我小时候,八十年代,镇上叫了一帮人上山,打了几天,每个人下来都拎着一串东西。那之后动物就少见了。” “就那一年特别。”志德把手靠近火焰,慢慢地搓着,“你和林月一直待在家里没出来,所以不知道——不止野猪,那年山里还有兔子、野鸡什么的。我和我妹还看到猴子了。说给我爸听,我爸一开始还不信,说都十几年没见了,怎么可能又跑出来。” “为什么?”林月问道。 “是附近有人点着了山火,把动物都赶出来了。”春民解释道,“那年市场上多了不少卖野味的,我们几个同事都不敢买,也不让家里买。真是,谁知道是不是吃过死人肉。” 堂兄长叹,“林月啊,我们怎么那么倒霉!”他怒视志德,“你他妈居然都不和我说。” 春民苦笑。 志德摸了摸鼻子,“那也要进得去啊……你们家门口开小卖部的瘸腿叔,他和你奶奶说是我们害你们俩上山的——你奶奶现在看到我们还骂呢。” 堂兄连连叹气。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满山的树叶在风里翻滚,发出海浪般的呼啸。 火星被看不见的气流卷着,想要升上夜空,汇进无尽的星光里。 林月咬着牙,就着夜风,把颤抖和麻木一点点咽下。 堂兄招呼着几人灭火收拾东西,生怕再烧出一个亿。考虑到通货膨胀,现在可能是几个亿,还有外加的无期徒刑。他舀来池塘,泼在灰烬上,发出刺啦一声。 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 不知是谁掏出手机,开了手电筒,明晃晃地照过来,照得他眯起眼睛。 “林月,快起来,要回去了。” 月季 林月不记得自己怎么和堂兄一家告别,又是怎么回到客房。再回过神时,耳机里传来室友的声音。 “嗨?”愉快的语调,带着一点点困惑。 额头一抽一抽抽地痛,冷汗浸透了里面的T恤,罩在身上黏糊糊的。 客房就在他原来房间的位置,正对着庭院。院门口就有一盏路灯,就在不久前,他和堂兄春民志德在路灯下告别。头顶落下的光线,把他们脸上的皱纹照得格外深刻。 十几年前还没有路灯,路还是青石板,对面小卖部门口悬着一颗黄色的灯泡。 而现在,黄色光线隔着窗帘依然强烈。飘忽的视线里,房间里仿佛灌满树脂。一切都在凝固,呼吸,思绪,汗液,肢体。树脂冻住,时间停留在昆虫窒息的那一刻。他极力放缓呼吸,听见耳边有人在问:“你还好吗?” 同样的话语。 她抓着他的手,一边奔跑,一边急促地问。 天色还没有暗,呼吸带起腥气。她的手冰冷又潮湿,蓬松的马尾在脑后打转。 画面一遍遍地回放,有种恶心的甜蜜。 “不好。”他轻声说。 心底渐渐升起怨意。明明是两个人的遭遇,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一遍遍忍受? 他被丢下了,逃跑了,迷路了。 月亮升起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绕回原地。 尸体安静地躺在不远处。他在腥臊的空气里开始发抖。 对面的草丛窸窣一阵,探出黑色的尖嘴,然后是黑色的头颅。那是巨大的,黑色的野兽,眼里闪着磷火,一口就能把他吞掉。 她的声音是穿林而来的风,“哪里不好?” 汗水沿着额前的碎发滴落,他不敢眨眼,在野兽的凝视中缓缓后退,直到草木遮蔽视线。 枯水期的水沟袒露着水底白色的石头,在月光下明亮如同坦途。他看到她蹲在水边,赤裸着身体,捧起沟底的水擦拭自己。 白色的,细长的身体。 水滴闪着银色的光。 黑色的长发放下又重新绑起。 狗在她脚边呜咽,几乎和野兽同样巨大。狗挣扎着把头转向他的方向,她按住狗头,把外套包在它身上。 他趴在树后,一动不动,任蚊虫叮咬,看着她穿好衣服,抱起狗,跌跌撞撞走进月光里。 他想跟上她的步伐,却发现自己无法站立。 身后的树影沉闷如同丧钟。他顾不得许多,四肢着地,沿着她走过的路,像初生的幼兽般狼狈爬行。 爬行,直到回到人间。 哪里不好呢? 嘴角无意识地弯起,手指抠在床单上,像抠在泥土里。 “哪里都不好。”希望能有颗彗星砸下来,最好能砸到他头上。一了百了。 他听到另一头传来轻轻的吸气声。 树影褪去,露出她的脸。 是在皱眉吗,还是在挠下巴? 一开始见她总是笑眯眯的,熟悉之后却发现她表情多变,小动作更多,尤其是思考的时候,想得狠了,脸会皱得像个核桃——和从前的她并不全然一致,他明确地知道这一点。 狗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她独自一人。而他不再是孩童的模样。 新的画面势必覆盖旧的图景。 “我的月亮哎,”她在电波另一头叹气,“你的小天狗又要起飞了吗?” “是啊。”他的声音浓得发齁,“我现在,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她有点迟疑,“你现在说话声音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 “好像在勾引我。”她诚实地说。 火苗沿着兴奋的导火索一路燃烧,他轻轻地解开皮带,“是吗?” “是啊。第一次帮你撸那天,你说话也是这个调调。” 他记得那天。她把外套拉链直拉到下巴,双手揣在口袋里,神情严肃,像是要进实验室攻坚的研究员。 “那天我说了什么?”他问,拇指熟练地推开阴茎顶端渗出的液体。 “我想想……你说,让我上你。” 黏腻的只有龟头,肿胀的柱身温暖而干燥。倒是手心湿热。他闭上眼,极力想象这是她的抚摸。“然后呢?” “然后……我问你是不是在发情。”她的声音有些含糊。 空气顺畅地通过仰起的脖颈,灌进肺里,“我现在……就在发情。”一边想着你,一边自慰,兴奋得不得了。 “你非要用这么动物性的词吗?”她有些无奈。 动物性吗?动物性正合适。像动物一样,把你压在下面,咬住你的脖子,让你无法逃开。 操你汁水丰沛的阴道,操你红润的嘴唇,操你扑通跳动的心脏,操你玻璃一样的眼睛。操你的大脑,操你的胰腺,操你的十二指肠,操你的中枢神经。把你从里操到外,操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全都标上我的记号。 射精的冲动来得很快。 他把手掌罩在龟头上,接住喷射而出的体液,声音依旧平稳,“没办法,这是我对你的本能。” “这话我没法接啊……”她嘀咕着。 他起身去拿纸巾,“和我说说你今天怎么过的吧?” “嗯……我今天早上起来,吃过饭,就出门去高铁站。” “天气怎么样?” “天气好得不得了。风很大。立春已经过了嘛,今年是暖冬,路边的香樟都开始发芽了。我坐上公交车,因为出发得早,就提前在高铁站旁边的公园下车,想顺带散个步。” “嗯。” “我看到有人在公园里的湖边钓鱼,我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看他钓上来一只大王八!”她兴奋起来,“好大呀,像脸盆一样大!肯定不是野生的,一定是有人在这边放生。钓鱼的人应该也想到了,一边骂一边冲到湖边,把王八拉上来,解掉鱼钩又放回去。” 房间浸透黄色的光线,像是泡在金黄的酒液里。 身上黏腻得难受。 他找出睡衣,小心地绕过耳机线,换好衣服,钻进被窝。 “然后呢?” “然后我就往高铁站走。公园不是有湖嘛,那湖连着河,河上有桥。我过桥的时候,看见岸边有一群大白鹅,在啄水边无土栽培的造景……我认不出那植物叫什么,像是缩微版的圣诞树,从桥上看下去,像在俯瞰浅绿色的森林。对了,这些小树林之间还夹着鸢尾和美人蕉,长得一脸委屈。” 他想象不出植物一脸委屈的模样,“还有什么?” “很多呀,也有樱花啦,水杉啦,什么的。榕树,柳树,乐昌含笑,紫薇,银杏……哦,还有柚子。有枇杷和龙眼也就算了,居然连柚子都有……然后我就到高铁站了。” “是早上九点多的车吗?” “是的。” 他闭上眼,把光线留在视线外,“那一点多的时候,你离我不到两公里。” “嗯?你不在家里吗?” 在他给出的资料上,他家在另一座城市,被同一条高铁线串起,但她的车次会在十二点前经过那里。 “我在奶奶家。”他报出小镇的名字,像报出一个密码,和接头的暗号。 她显然明白其中的意义。 她不说话了。 周围静得吓人。 有那么片刻,他以为她马上就要挂断电话。好在她开口了,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你没和我说过,你奶奶家在那里。” 脑内泛起醺然醉意,他蜷起身体,“没和你说过的事情还有很多……高一的时候,我爸妈离婚。我送我妈去机场。她说小时候和我说的故事是假的,是她做的梦。她抱着两岁多的我回奶奶家,从山脚经过,不小心把我掉进了老粪坑。她把我拎到附近的小溪里洗,洗完在随身背的布口袋上剪了两个洞,把我塞进去,就这样回了奶奶家……” 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句子自然地流出嘴巴,脑中飞快进行着另外的计算。 最糟糕的结果是…… 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她再一次跑远。 “这是我五岁前最喜欢的故事,每次都笑到停不下来,要她一遍又一遍地讲……” 不可能更糟糕了。 不过是又一次被丢下。 “开头是真的,结尾是真的,唯一编造的地方,是我掉进的不是粪坑,而是路边的荒坟。她梦见我掉在一堆烂透的枯骨上,伸手要抓旁边的骷髅。她觉得这个梦不祥,怕吓到我,但是剪布口袋做衣服的情节我一定喜欢,就把中间那段藏了起来……感想如何?”他问得甚至有些轻快。 她语气平淡,“我觉得你在转移话题。” 他干脆承认,“是的。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让你不要挂电话,也不要离开我。” 离开也无所谓。他有的是时间,再把她挖出来就好啦。 她立刻挂断了电话。 他盯着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果然打了回来。另一头的她气急败坏,声音颤抖:“操你妈的一见钟情,你他妈就想要个保镖!” 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他忍住扶额的冲动,“非要这么说的话……更像请神吧。” “神你个屁!休想逼老子就位!” 凡是能供奉的,自然也能侮辱和鞭打。比起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她更想要一碗水端平。他明白她的意思,理智上深以为然。 正面强攻有险,迂回方是上策。“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想要的东西其实差不多?” “什么意思?”她警惕道。 “你也一样吧,想要安宁。” Innerpeace。偶尔睡梦中的尖叫,半夜起来喝的酒,阳台上的凉风和伸出手去接的雨水。他都知道,并且感同身受。 “我现在只想暴富。”她冷笑。 他不由微笑,玩笑道:“我可以给你。” 她吓了一跳,“不用不用。” 他翻身坐起,说出深思熟虑的话:“我们没有那么合适,倒是在这点上勉强登对。和我一起住没有不舒服吧?做爱感觉也很不错不是吗?不如,你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在我旁边呆久一点。” 不是在一起,不是男女朋友,不是治疗和协助治疗,不是那种契约关系。这是发生在山林中的事,这里是纯粹意志的地盘。野兽之间并无信义可言,只有引诱、猎捕、奔逃、反抗和静观。人间的强制被抵挡在外,若无邀请,无法进入。 必须小心谨慎。 她沉吟片刻,“等你回来再说吧。” “明天见。” “嗯,明天见。” 笋 明天。 过了零点就是明天。 现在距离明天还有半个多小时。 林月摘掉耳机,开始规划线路。 夕发朝至的火车和长途大巴已经在路上。 高铁太慢,再怎么组合路段,也要中午之后才能到。 自驾十几个小时,可以和代驾轮流休息,只是春节期间未必有人接单。仅作备选。 附近的机场有五个,最早的班机早上五点五十起飞,就在附近,不到五十公里。八点半飞抵,到家大约九点。考虑到延误,未必是最优选择。 他拿出护照,确认还有几国的签证在期,把在附近转机的国际红眼航班加入清单。有更早的航班途经香港,转车加上在关口可能耽搁的时间,怎么都能在八点前到。看起来是最稳妥的路径。 他按下购票的按钮,界面跳转,缓冲的圈圈转动,屏幕上方弹出通知,是陈希发来的消息:“最早的机票是早上五点五十,天气正常……” 他忍不住嘴角上扬。 点开,后半句果然是“不要搞什么半夜突袭的骚操作,你进不了门的”。 他倒是想突袭。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他恨不能空间折迭,幻影移形,立刻现身自己的房间。可惜科技和魔法都不够发达。 还好他有钱买机票。 行李只有一个瘪瘪的双肩包,装了半袋奶奶给他的特产,里面有些吃食得在飞机上吃掉,不然就得在入境香港前丢掉。他和空姐要了一瓶水,在关了顶灯的机舱里无声地咀嚼。下午那碗面之后,他再没有吃什么东西。 大部分乘客都已经入睡。隔壁的中年白人发出梦呓,是陌生的语言,听着像是女人或者酒的名字。 一路都很顺利。口岸的工作人员没有多加盘问,疲惫地问了几句,在护照上写下DT又递回来。他没戴口罩,林月闻到他的口气,是熬夜、饮水不足加上肠胃不良的气味,夜间出行的特产。 上船,下船,上车,下车。 夜色一点点褪去,沿途的路灯和霓虹依次熄灭,晨光逐渐填满让出的空间,像是某种神圣的交接仪式。 先亮起来的方向是东,风吹来的方向是南。他在机械运作的嗡响和如瀑的鸟鸣里前行,要去的地方正在东南。 和马路平行的铁轨上,夜行的货车和他齐头并进。道路两旁的香樟树上,嫩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浅黄和深绿的对比格外显眼。风并不像往年这时那样冷。一切都如她所言。 门卫朝他点头,神情和关口的职员如出一辙。 他把钥匙插进锁,向左一转—— 门开了。 陈希打开门。 室友正端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初出的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颊上晕红一片,生机盎然。他挺直了背坐着,双腿分开,手放在膝盖上,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神情虚无,宛如修仙。 她差点就要倒退出去,好在手里的早餐一股葱香,替她挡住了缥缈的仙气。她换好拖鞋,把袋子放在餐桌上。室友的脸跟着转过来,漆黑的眼睛盯得她发毛。 她摆好餐盒和餐具,清了清嗓子,“吃不吃?” 室友安静地在她身边坐好,拿着勺子挖了肠粉就往嘴里送。陈希也不阻止,看着他嘴巴动了动,眼睛猛地眯起,把肠粉吐在纸巾上,才慢吞吞地说:“小心烫。”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两眼水汪汪的,像是含着委屈。看得陈希想要捂脸,“不要卖萌啦。” “我以为你走了。”室友低声说。 她抓了抓脸颊,“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回来……没睡吗?” “嗯。” 她故意叹气,“好巧啊,我也是。醒到早上饿得不行,就想吃点现做的。” 室友依然盯着她,“我不是半夜回来的。” 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发的消息,陈希有点尴尬。这么在意的吗? “你的房间锁着。” 她习惯性锁门。身家性命全在电脑里,她一出门家里没人,自然要把房间也锁上。 “鞋柜里鞋子少了两双。” 昨天她洗了鞋子,不好直接晒太阳,就晾在牵牛藤蔓底下。 “放在外面的书和草稿纸也没有了。” 天可怜见,昨晚她打扫了一个多小时——春天短暂,阴雨季节来得快,她就把容易发霉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每个柜子都放上吸湿剂。 她抓起室友的手,“相信我,一切都是巧合!” 室友的眼神像在无声控诉。她不小心踩到狗狗的伤腿,它吃疼又躲不开,也叫不出声,就会用这样哀戚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发酸。“对不起。”她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道歉,“我没有要走的意思。” “真的?” “真的。” 室友这才重新拿起勺子。 肠粉外皮微凉,里面的鸡蛋和生菜还冒着热气,正好吃。温热的食物带来天然的安全感,室友抓着她的手稍稍松了些。 他们一起吃完认识以来最安静的一餐。她把餐盒扔进厨房的垃圾桶,他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让咖啡的气味冲散食物的味道。 即使一夜未眠,没有人觉得困倦。大脑奇异地兴奋着。 像每一个假期的早晨,他们各自端着咖啡坐到沙发上,把手机和书都放到一旁。 是时候了。 他们相对而坐,仿佛彼此的镜像。 “我先问吗?”陈希说。 “好。”林月抓着她的手。 嘴唇张开又合上。提议的是她,不知道该问什么的也是她。无数问题滑过脑海,都不值一提。 她专注地看着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他的面容。他眼睛微红,面色惨白,下巴上有隐隐青茬。头发不听话地翘起,仿佛压低的兽耳。眉毛浅淡,更显得瞳仁又大又黑,像两个黑漆漆的洞口。嘴唇习惯性地抿着,看起来不好说话的样子,笑起来却异常柔软。 他最常做的动作是拥抱,像狗喜欢钻进主人怀里。可惜因为体格差距,最后总是她变成枕头,被他抱在身前。 他最常用的句子是问句,总是在征询她的意思。现在想来,一句接着一句,都在削减她的防备,为后面的祈使句做铺垫。 他顺从却不纵容,讨好却不谄媚,姿态放低,也会抓住时机提出要求,恰到好处地提醒她:他是个有脾气有想法的人,不是可以逗弄的狗,更不是能任意磋磨的对象。 才稍稍露出强硬的姿态,一转眼又温柔得如同羽毛被,软软地把她裹起来。 为什么呢? 远处叶浪轰鸣,传到耳边,已经只剩泡沫碎裂的细响。 夏天盛极一时。 她带着狗去山里的秘密基地,想在搬家前把攒下的宝贝带回来。没有带回宝贝,她在竹林里遇到了一只年幼的鬼。鬼不会说话,被困在城堡里,白色的皮肤脏污不堪,两眼是一双黑洞。鬼抓着她不肯放,她只好用力掰开他的手。 她冷静地翻阅记忆,像是他人写就的故事。时至今日,她仍然无法在其中找到实感,以至于要怀疑那不过是儿时沉重的梦。 但那一定不是梦。就像他潮湿的手心,僵硬的表情,发抖的身体——本能不会说谎。 “是你?”她问。 他点头。 原来如此。 关于他的拼图终于显出整体的轮廓。那些面无表情的时刻,沉默时非人的气质,放弃防守的姿态,和洁癖相伴的性瘾,断裂的成熟感……还有最可疑的——对她的情感,此刻有了共通的解释。 他发来邮件的第二天,她给他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继母。那是位遇到继子“旧友”来电询问近况,会不停说“我要先问老公”的惊慌失措的女士。说好的回电自然没有,她第二次打过去,还没接通就被按断。 母亲那里是个意大利的电话号码,她忍着肉痛算好时差拨了过去,可惜接电话的女士既不会中文也不会英文。她重复他母亲的名字,对方大叫着挂断了电话。那发音怎么听都不像告别。 她握起拳头,把他的手指一起攥进掌心。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和她一样习惯把指甲剪到几乎没有白边。 “你有没有给手指起过名字?”她举起空着的另一只手,让食指和小拇指指尖相接,“我试过,这两根手指要碰到最难,我管它们叫夸父和嫦娥。” 室友的脸看起来有些呆。 “夸父遇到嫦娥会说什么?”她用食指点着小拇指指尖,“‘仙子,久仰大名’。嫦娥会很烦,她见多了这种人:’我前夫在下面。这个人自恋又嚣张,你夸他几句就能拿到签名。’夸父会说:‘您是真牛逼,带着一群兔子建了月球基地。可以向您请教下资产增值和团队管理的问题吗?’他向嫦娥递出企划:’原来的太阳追不上就算了,现在我想建几个——入股考虑一下?’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他绷紧的嘴角忍不住抽动。 她放下手,“所以,林月同志,你想怎么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回答一成不变,“我想要你。” “怎么说?” 她歪着头微笑,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她的脸颊,“想要你像这样看着我,对我说话。” “说什么?” 心中一点点升起愉悦,耳朵开始发烫,“说什么都可以……非要限定的话,说喜欢我。” “然后?” 手指停在额角,在她的眉尾摩挲。薄薄的皮肤下是白色的头骨,再里面是她的大脑,船长的舰桥。“这里想着我,最好时不时就想。”就像他无法把她驱出脑海,“想到我的时候会脸红,就像现在这样。” 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摸到了欢快的脉搏,视线捕捉到她褐色的虹膜,抿起的嘴唇,微动的喉咙,“还有瞳孔放大,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呼吸变短……”性兴奋的特征,爱意的表现。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雀跃,和她的频率同调。 本能不会说谎。 她神色不变,挑起眉毛,“我要是你班主任,不仅天天盯着你,看到你门门不及格也能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她的耳朵在他指间发红,他的嘴角越翘越高,“那该怎么说?” “我觉得你昨晚说的比较有说服力。” 昨晚? 她戳了戳他充血的下半身,“朋友,依靠本能对付本能,会出问题的。不过无所谓……”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她看了一眼号码,先接了电话,说了几句,起身开了门。 林月正想追问,物业小妹带着水管师傅已经出了电梯。他只能恼火地闭上嘴。 陈希带着他们来到的走廊,叁人对着天花板开始讨论。 这里的天花板也做了吊顶,比房间的天花板要矮叁十多厘米,里面藏着卫生间的水管。吊顶上有叁四处樱桃大小的凸起,乍看像是蚊子叮出的肿包。师傅架好梯子,上去摸索了一番,说:“可能是里面水管漏水了,得进去才能看。检修口在哪里?” 林月掏出手机给房东打电话,“没有检修口。” “那就要切个口子了……这得房东在场才行啊。你们先联系房东。” 林月挂了电话,“房东说他还在老家,最早后天才能回来。” 师傅麻利地收起梯子,“他来了我再来修。不然说是我搞坏的,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那这个包怎么办?”陈希问,“水不会滴下来吗?” “上面涂了石膏,挺结实的。水不多就能一直包在里面。” 那水多了怎么办?陈希和物业小妹面面相觑。 “行,谢谢您师傅。”林月利落地应下,提起师傅带上来的工具桶就往外走,“房东来了我们再联系物业。” 师傅连忙扛起梯子跟在他身后,一迭声叫着“我自己来”。物业小妹赶紧跟在后面。 林月把门一关,回头盯着陈希,“无所谓什么?” “无所谓什么?”她茫然道。一打岔,之前绷紧的思路突然松了下来,熬夜后遗症开始逐渐发作。她觉得自己开始发懵。 林月一步步走近,“靠本能有问题,不过无所谓——然后呢?” 他身上带着机舱和出租车座椅的气味,闻着让人昏昏欲睡。 “有问题也没关系,现在不是还没事嘛。我会帮你看着。咱们半斤八两。”她揉了揉眼睛,“你困吗?” “还行。” “我去睡一会儿,回见。”她要转身回房间,衣角却被抓住。林月朝她露出温顺的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她瞪他,“我不想做。” “不做。我觉得一个人容易出问题。” ……倒是学得快。 他冲完澡,抱着枕头打开陈希房间的门。 房间拉着遮光帘,昏暗一片,正适合补觉。她的床上鼓起一个小包,旁边给他留了一半的位置。 明明已经做过很多次,也很多次一起睡过整夜,他却突然有点害羞。他拉开领口,确认自己身上只有沐浴露的味道。 床单被套依然是花里斑斓的样子。他拉起一角被子,先把枕头放好,才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里。 她背对着他,身体散发着暖意,头发在枕头上铺开,黑鸦鸦一片。十个小时之前,他还和她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生怕她连夜跑掉。他非常肯定,她若是有这个念头,别说十个小时,哪怕再砍掉一半,他回来也什么都抓不到。 说走就走,说锁门就锁门。她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扯谎。饶是如此笃定,打开门的瞬间,他依然觉得像被冻住了。 他贴到她身边,想看看她。 她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被子直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个鼻子。睫毛纤长,眉头不安分地皱着。 他伸出手,想去揉那皱起的眉心,谁料另一只手没撑住,摔在了她身上。 陈希抬手就捣。林月捂着胸口倒下。 “你干嘛?”她半坐起身,惊魂未定。熬夜之后她入睡极快,但一开始睡得不太安稳。梦境纷乱,她正和老虎肉搏,谁知突然猛虎压顶。 他心思飞转,找了个听起来不那么像变态的理由,“我被子不够。” 她呆了呆,把被自己压住的被子抽出来一些,“我的被子就这么大……” “现在够了。” 她脾气居然好到被砸醒也不生气,他暗自惊奇,又觉得有趣。 她仰面躺下,闭上眼睛,“睡了。” 过了一会儿,她的头渐渐歪了过来。他侧躺着,枕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嘴唇微张,一丝透明的液体从嘴角滑了下来。 要不要擦?擦了会醒吧? 他用手指轻轻推了推她的下唇,帮她把嘴唇合上。可片刻之后,嘴唇又张开了。是牙齿没有合上,不单是嘴唇的问题。他又提了提她的下巴,上下齿错位,顶住了。 除非她自己转头,不然别无他法。他发了会儿愁,又兴致勃勃地拨弄起她的嘴唇,把她乱跑的头发一点点拢到一起。她没有醒,也没有皱眉,该是睡熟了。她向来睡得沉,不敲锣打鼓醒不过来。 他看了看时间,距离他进门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 不做爱也没关系。 他看着她的侧脸,泛起宁静的睡意。 不需要本能,是说不需要做爱吗? 她用语言建起独立的王国,自有一套用词和逻辑。与其揣测,不如直接询问,她会一五一十交代自己的思路。坦白得过分。 她翻了个身,背朝着他蜷起身体,就是他刚进门时看到的姿势。 这次他干脆贴上去直接把她搂进怀里,顺手摸了摸她的嘴角。 闭合没问题。 他满意地闭上眼睛。 根据页眉,这是一份课作业的最后一页。因为丢失了前面的部分,既不知道作者姓名,也没有评论的书名。页面内容如下: 最后,书中关于恶意的部分,笔者认为也值得讨论,虽然它仅仅是一条暗线。 人总是很容易为来自同类的恶意所困扰。 不是那种有组织的、为了谋取特定利益的行动,比如黑帮火拼、抢银行、战争之类,而仅仅是为了满足个人“乐趣”就有意伤害他人的行为。 小至同学故意绊了你一跤、考试时借走橡皮不还,大至愉快杀人、强奸、虐待。 当这种恶意的行为临头,除了疼痛和愤怒,必定会诞生的问题是:为什么是我? 针对性的恶意像是个标记,鲜明地把个人标示出来。“我”不再是悠闲地待在群体中的“我们”之一。 为什么不是同桌的小红? 为什么不是旁边穿吊带的女孩? 为什么不是弟弟? 为什么不是那个大嘴巴的同事? 为什么不是住隔壁的老头? 一旦明白这种来自同类的恶意毫无道理,选中自己甚至只是随机,对周围环境的安全认知就会全面崩塌。一切都不再可信,一切都值得怀疑。 如果能及时给予足够的保护和爱,个人或许能够重新平衡感知,而不至于对危险过敏。但如果没有这一步骤,甚至遭受持续的精神和肉体暴力,或许就会达成认知扭曲的第一步。 笔者认为这才是书中反复描写侦探和罪犯童年虐待经历的理由。尤其是在罪犯的回忆中,他遭受的虐待和他杀人的场景混合在一起,笔触堪称优美,甚至带着称颂。这正反映了他成年后心智的扭曲,他的犯罪行为是在复现儿时的遭遇。 而侦探那边,从其自比为“大海”可知(尼采2007,8),他试图通过成为“超人”来容纳童年的痛苦。但从最后的结局来看,他并没有成功,就像曾经的尼采那样。 评论到此结束。 教授或者助教用红色的笔在余下的空白上打了分数:C+。 后附批语: 1.建议使用规范的论文格式,写够字数。 2.观点新奇,但作为课的作业,请优先从文本结构和内容的角度加以评述。如果试图联系哲学概念进行讨论,请结合文本论证加入这一概念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并就这一概念如何深化了对文本的理解展开论述。 3.建议读完全书,请勿仅凭联想就直接引用头十页的内容。 说明:文中使用了里尔克《秋日》的第一句:“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北岛译)“毫无道理的恶意”,这个说法来自伊坂幸太郎《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 牵牛 做爱的时候,人都在想些什么呢? 男伴弯折的腿总能让李欧想起股价走势的线,所以她尤其喜欢腿部线条纤长漂亮的男人。鼠蹊和膝盖的弯折起来,刚好是两处拐点。每次临近高点,她都喜欢用稍微变动一点的传教士体位,让男伴把自己一条腿架在肩上全力冲刺。向上走的线未必全是好的,但她至少可以赚一笔。 黄娜娜不喜欢男朋友在床上的呻吟,尤其是在她给他口交的时候。他微微仰起头,闭着眼,发出像是喉咙堵住般的声音,听起来柔弱又矫情。直白点说,像个女孩子。有那么几次,她条件反射地想要拿起枕头捂在他脸上,捂住那娇娇怯怯的呻吟,最好连他一起捂死。他们常用女上位结束,她俯视着闭着眼高潮的男朋友,觉得他死了可能就是这副样子。 吴昭某一任前男友的乳头出奇地大,以至于他夏天穿T恤衬衫不仅要在里面穿背心,还要在背心里面贴乳贴,不然乳头就会把衣服顶出一个显眼的尖尖。一开始她只觉得好玩,做爱的时候喜欢逗弄,后来忍不住上了嘴,发现吮起来竟意外地安心。她称呼那任前男友为“X妈”,分手后很少联系,只是每次超市上小葡萄,她就会想给他发消息。 身为人类,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把任何事情都混在一起。能够界限分明,就像区别凯撒和上帝那样,让井水入井河水入海,才是一种少见的能力。 把性幻想混进做爱,只是最正常的操作之一,至少还是以性为主题不是吗? 方博翰如果开始担心自己射得太快,《叁字经》就会脱口而出,在心里,无声地。默背也务必字正腔圆,抑扬顿挫,这样背完一轮刚好可以换一换姿势,听女朋友娇嗔“怎么还没射”。 里总写“抽弄数百下”“千余下之后”,搞得张彦心里痒痒,刚和女朋友谈到床上那段时间,总忍不住默默给自己计数,可是兴起时又容易忘了数到哪里,颇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意思。 惯于胡思乱想的大脑并不为因为有多巴胺做诱饵而刻意集中注意力,更何况一具人体与其他人体并无多少差异。 陈希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假期后再见面之前总要翻一翻以前的日记,才能回想起恋爱的感觉。分手半年后,她就已经快忘了前男友的姓名和模样。叁年的时间、互相送过的礼物、一起找到的小饭店……都灰飞烟灭,最后留下的反而是一件和她无关的小事:离分手还有半年,前男友摔断了右脚膝盖韧带;分手半年后,他摔断了左踝韧带。 一左一右,以分手的时间为中心,两处韧带互相对称,形成奇妙的隐喻。像是在说,前男友的人生和情感,以与陈希分手为界,正在逐渐倒转,回归正常。 苏贝蒂说过她和某位前任的经历。那时她已经做到了跨国企业的东部地区主管,对方是她在酒吧捡到的小朋友,刚刚大四,不久前因为和舍友打架,从宿舍里搬了出来。 他们在他狭小的出租屋里做爱,床不大,新换的床单是纯情的天蓝色。她无意间把手垂下床沿,摸到了床底下排列的红薯。“他说他’特别’喜欢吃烤红薯……”苏贝蒂吐出烟圈,锋利的侧影宛如画像,“少年人的自尊心。” 在她形容里,那是个神情阴郁的年轻人,有着未经世事的高傲。高傲到,如果是其他人,苏贝蒂不仅白眼都懒得赏一个,逮着机会还会狠狠打压。只是此人长得太好,正中她的审美,让她乐意百般迁就。 红薯和自尊心,是她关于这个少年人的记忆的钥匙。 甜丝丝的烤红薯好吃。 陈希刚从宿舍搬出来的时候,为了平衡预算,蒸红薯光荣地成为了头两个多月的晚饭和偶尔的早饭。店家在搞买一送一的促销,她在床底堆了几箱。 不是那种圆滚滚的红薯,而是偏细偏长的类型。想要快些蒸熟蒸透,最好切成半指长的小段再上锅。熟了之后皮一蹭就掉,色如咸鸭蛋黄的肉又软又糯,不需要沾任何调料就能一口气吃完。 如果是在寒冷的冬天,烤红薯尝起来味道会更好。剥开烤得发皱的皮,金黄色的肉上冒着热气和糖浆。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本科学校湖边咖啡厅里的烤红薯。薯肉打碎、拌上黄油和奶油,用大汤勺固定成像是剥皮红薯的圆圆的模样,再放进烤箱烤出一点焦痕。每块原价10元,凭学生证享5折,每人每天仅优惠一份。店员会认真地在电脑里记录学生证的编号,以免有人重复使用。 想要犒赏自己的下午,她会带上一本闲书,去咖啡厅吃红薯。游客被夏末的蚊子叮得嗷嗷直叫,手舞足蹈,恨不得生出八只手在身上同时拍下。这景象像是奇妙的哑剧,她隔着玻璃看得津津有味。 不论哪一种红薯,只要反复吃,让舌头充分品尝每一丝纤维,不必为饱腹着急吞下,渐渐地,就会对红薯的味道越来越熟悉,直到能尝出其中复杂的差别。气候的好坏、采摘的时节、仓储和运输的条件,她无从判断,但至少能知道不沾水蒸的红薯要比沾水蒸的红薯皮更皱、味更浓、肉更劲道。 “在想什么?”林月问。 “红薯。”陈希下意识回答。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红薯?” 身体里的阴茎强势地提醒:做爱途中,谨慎走神。她不由面红耳赤,“对不起!” 她刚醒没多久,身体还残留着梦境。林月从背后抱着她,一手按着小腹一手圈住肩,让她的腰弯折出合适又不难受的弧度,做得轻柔又缓慢,仿佛在品味每一点接触的滋味。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她只觉得暖洋洋、昏沉沉、又湿淋淋,不由自主开始神游。 “为什么?”他声音带笑。 说实话就真他妈苕了。 “做梦梦见。”她镇定道。 “是吗?”他的手指摩挲着向下滑去,穿过藤蔓般纠结的阴毛,点上展开的阴唇,“这里突然缩紧……是紧张吗?” “是害羞。”她语气平平,努力放松想要蜷起手指和脚趾,“你再摸只会更紧。” 他故意在阴蒂上一按,“是吗?” 操他妈的…… “是!” “那换个姿势吧。” 他自然地摆弄她的身体,让她跨坐在他身上,扶着她的腰,看着阴道慢慢吞进阴茎,直到身体完全贴合。 他惬意地把脸颊贴上她的颈侧,磨蹭着把她缠在怀里,“这样正好可以抱。” 她很早前就发现了,他对姿势的喜好简单明了,一言以蔽之,皮肤接触面越大越好,能面对面的比其他姿势更好。他就可以顺势搂搂抱抱,像狗狗那样,把头顶和脊背拱到她手下。 他肩上的皮肤温凉,摸起来温润滑腻。背上的肌肉因为动作而滚动,中间凹下的脊线刚好可以用来做把手。 因为身高差距,日常生活里极少能用这种稍稍俯视的角度看他。现在的姿势,她正好可以沿着他白玉似的背一路看下去,直看窄瘦的腰、鼓胀的臀,还有摇来摇去的狗尾巴。 胸口是暖的。 下体是湿的。 他捧住她的臀部,让她借力起伏。 “为什么要换姿势?”女上的坐姿自有它的味道,但侧躺着后入真的很安逸……安逸到足以走神。 现在这样相对的姿势既不妨碍做,又更适合接吻。他轻蹭着她的嘴唇,“想看你害羞的表情。” 一个马虎眼果然需要无数个马虎眼来补。陈希差点没绷住,“已经害羞完了!” “是吗?”他抓着她手按在自己小腹上,掌根按到了黏糊糊的毛发。手下的身体紧绷,隔着滚烫的皮肤,血管在剧烈地蹦跳。 额头抵着额头,近到几乎睫毛相触的距离,她看到红色的嘴唇花瓣一样打开,“你看,我这么兴奋……只要想到是在和你做,就想一直做下去。” 她觉得自己像蜡做的人,正从芯里开始融化。细密的花火聚集,激动如同暴风雨前的大海。 她因为羞耻而发软,阴道兴奋着缠住他的阴茎,“……你平时说话不是这种风格……” “想让你专心一点。”他把她放在床上,像叶丛笼住果实那样将她彻底罩在身下。 亲吻雨水般落在额头和脸颊,堵住了呼吸和言语。闪电连起雨云和大海,堆积的花火涌向金色的导火索,压住海面的云层将被炸穿。 眼中浮起生理性的泪水,她咬住嘴唇,试图看清他的双眼。可是雨太大了,噼里啪啦当头淋下,砸得她无法思考。 她飘在雨的海洋里。 一切都陷在水里。 唯有他的声音穿透雨幕而来。 “我对你的喜欢……说喜欢也不太对,该说是着迷、或者好奇吗?你的各种表情我都想看。高潮的样子尤其喜欢。所以……能让我多看一点吗?” 这是什么屁话啦。 她想反驳却无从说起。 闪耀的光从海中升起,她逃避似地闭上眼。多巴胺在脑海中炸开,让思路幸福地空白了一瞬。 再睁开眼,面前正是林月乌溜溜的眼睛。他的眼神向来带点死气,难得有这么活泼的时候。 “干嘛?”她懒洋洋地问。 身体还未从痉挛中恢复,阴道还纠缠着阴茎,神智却已经开始清明。 空气中还留着电光和雷鸣的辛辣气味,那是臭氧的味道。 雨水在天地之间一番冲洗,带走鸟群、飞行器和漂浮的尘埃,让星空和大海彼此对仗,好把对方解释得更为清晰。 这里没有月亮的位置。 月亮正把手指插进她的指缝,牢牢握住。“我很喜欢。”微湿的额发被拨到一边,干净的眉眼完全显露了出来,他的表情温柔又愉悦,透着少见的宁静。 如果不是手正被他抓住,她简直想摸一摸他的头发。“乖。” 阴茎一点点蹭过阴道内侧,紧张的肌肉缓缓收拢,像谢幕后的幕布那样渐次合拢。 “如果我是狗的话,你该是我的主人吧?” “嗯……?”虚应的语调在末尾拐了个弯。 摸归摸,她从来把“真像狗”这类话在心底藏得严严实实,以保住仅剩的羞耻感。“你在说什么?”她装傻。 他慢条斯理地挑逗着她的身体,重新把阴茎装进她的下体,慢慢顶弄。“不喜欢这种称呼吗?” “……略骚。” 不!是很骚!非常骚!骚破品如的衣柜了好吗? 他饶有兴致地戳着她的肚脐,把指尖轻轻地挤进去又抽出来,戳得她不耐烦地抓住他的手指,“我觉得刚好。” “好个鬼……”陈希又是舒服又是烦躁,拧起眉毛瞪他。 “这样的表情也很可爱。不过……能不能再高潮一次让我看?” 她想告诉林月,不高潮其实也可以很舒服,但这话没来得及出口就碎了。 “万花丛中过”的技术,她算是领教到了。做得她全身无一处不沸腾,无一处不熨帖,简直要死在床上,兴不起一点吐槽的心思。 结束之后,她虚弱地趴在一旁,朝正在摘安全套的室友竖起大拇指,“您牛逼。” “过奖。”林月笑着凑过来,亲了她一口。 他冲了澡,又拧了帕子想替她擦下半身。陈希连忙拦住,滚下床去冲了澡才回来。 林月正侧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单手托腮,姿势妖娆。躺在色彩缤纷的床单上,像躺在怒放的花丛里。 她想起他以往半裸着在客厅乱晃的样子,问出深藏已久的疑惑:“你是天体派吗?” “不是。”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想让你注意。” 也确实是注意到了……只是方向一定和他的预设有些偏差。 非得用裸体方式吸引注意力,陈希一时无言。“你这样很容易被人当变态的。” 他习惯性地缠过来,手指爬上乳房,夹住仍然红艳的乳头,“你觉得我变态?” “……还行。” “可是你好像在兴奋,主人?”他揉搓着乳头,另一只手正从后方轻轻戳刺着还在充血的阴道口,勾出黏腻的体液,“这里还在充血,下面又湿了。” “你继续戳,再做一次算我输。”陈希淡定道。 如果阴道和阴茎的摩擦能够生火,她都已经做好叁菜一汤了。 林月悻悻地把手移到她腰上,不再逗弄。陈希趁机捏了捏他的屁股,手感果然不错,像结实柔韧的面团子,可惜没有毛。如果他有柯基或者蜜蜂那样的屁股,可能她亲密的积极性会翻几番。毛茸茸圆乎乎的屁股谁不爱。 雨还在下,打在挡雨板上发出单调的节奏。 室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背,空调的暖风和人体散发的热气烘得人犯困,“同志,我又想睡觉了。” “吃点东西再睡?” “还不饿。” “下周你有时间吗?” “我随时都有时间。”她嘟囔着。 “我想带你见一个朋友。” 她有一瞬的惊慌,“好”字在舌尖打转,就是出不去。 “不好?” 也没有明确的不好,只是像要突破某条界限,深入陌生之所。 好在她不必马上回答——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是装着水的气球落地炸开、水花飞溅的声音。 “天花板!” 陈希一跃而起,抓过一旁的衣服叁两下套上。拉开房门一看,果然,走廊里狼藉一片,满地的水混着碎裂的墙皮。上午才如樱桃大小的鼓包,现在不仅大如脸盆,还像挤爆的痘痘那样,破了一个大口,滴滴答答不停地往下滴水。水痕在天花板上洇成一朵花。 “晚上得用桶接水。”林月在身后说。 光着的脚趾碰到地上的水,冰凉又滑溜。除了卫生间,所有地面都铺上了一平方米的白色大理石瓷砖。就着水踩上去,完全可以一路滑过餐桌,直到冰箱。 她这么想着,提起裤脚就开始行动。 踩在积水上,脚底泛起熟悉的潮湿感,像是所有台风天后的外出。 她把重心压得极低,小小的水花为她分出道路。可惜助跑距离不够,积水路线也不够规则,她只滑行了一米多就停了下来。 “你想玩吗?”陈希保持着停住后的姿势,双肘拄膝,宛如相扑选手的仕切,扭头看他。完全没有刚做完爱时懒得动的模样。 林月默默摇头。 她遗憾地直起身,小心地挪到干爽处,扶着墙抖掉脚底的水珠。 滑行也没什么不好。 “要见朋友的话,提前告诉我时间呀。” 雏菊 这位朋友据说正忙着出差,见面的时间改了又改,最终敲定在四月底的一个周末。 比这次见面更早来的是千惠,她要回家待产,同样在陈希的城市转机。她们这次约了离机场更近的另一家咖啡馆,在长久的分别前再见一面。 这家咖啡馆比不得上次那家明亮可爱,更像是商务会谈或者成年人下午茶的雅座。叁米多长的金鱼墙把大厅大致隔成两块,铺着灰白格子桌布的小圆桌配着扶手椅,椅面也是浅淡的灰色。 侍者是安排座位的大师,带着她们坐到了金鱼墙边,离其他客人恰到好处地远,周围的人声并不妨碍她们聊天。隔着玻璃,金鱼无声地说话。 她们点了拿铁和柠檬水,各要了一块黑森林蛋糕,还点了柠檬香草口味的动物曲奇。 “我好容易饿……而且变得好喜欢柠檬味。”千惠咀嚼着小熊猫的头说,“小朋友存在感太强了。我最近没事就忍不住想她的将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好想早点回去上班。” 陈希完全没跟上她的思路,“等等,什么存在感?什么将来?” 千惠猛灌一口柠檬水,“我想让她可以没什么拘束地选择自己的未来。” 陈希依然没懂,“什么意思?” “我这次回娘家,真是听了好多八卦。”千惠往椅子上一靠,“我妈不是在银行工作嘛。她手下有个特别能干的组长,最近正在准备跳槽。我妈两头都谈了很久,没能劝动老板加薪,也没能劝她留下来。她说想跳槽多攒点工资,她家小朋友现在二年级,适应不了学校考试,她和她老公就打算带着小孩办移民。这样的父母好厉害啊……我是个没什么事业心的人,你也知道。但是一想到小朋友,不知道怎么,好像就稍微有了点鸡血。” “可能这就是要当妈妈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千惠用勺子一点点刮着黑森林上的巧克力,“老实说,虽然怀孕真的很麻烦,这家伙也快出来了,但我还是没什么做妈妈的实感,可能要等她出来再说——你将来想要小孩吗?” 陈希摇头,“不知道。” “没想过?” “多半是不太想要吧。” “为什么?” “从我弟两岁多到我开始读博,只要是寒暑假他就基本归我带。我也算多少参与观察了养小孩的过程,没什么兴趣再来一遍。” “真的吗?”千惠笑着追问。 陈希愣了片刻,仿佛看见了从前那个十八岁的少女。少女嫌弃研讨室的气氛太死板,非要拉着她在后山的樱花树下讨论课文本。不停追问,不停解释,直到彻底想清楚自己的逻辑,是她们那时憋作业的方式。 面前的女人脸色发黄,连眼白都带着黄色,眼底有睡眠不足的青黑,脸颊到指尖都带着轻微的水肿,不复少女时的纤细圆润。她穿着黑白两色的孕妇裙走进咖啡厅时,仿佛一只放大的帝企鹅。 她的身体在为一个小朋友的诞生做完全的准备。 不只有这些,生产中和生产后,还有无数可能的改变在等着她。骨盆被掰开,阴道被剪裁,疼痛,出血,腹部肌肉撕裂,长期漏尿,严重睡眠不足,产后抑郁……还有与之相伴随的工作时间减少,注意力分散,晋升受阻,等等等等。付出这样的代价换来一个全新的人—— “如果我不喜欢ta怎么办?”陈希说。 她搅着咖啡,让白色的奶沫混进咖啡色。 她喜欢陈爸陈妈陈小弟,不只是因为他们是她血缘上的家人,更因为他们从个性到习惯,都有她真正喜欢的地方。像生性乐观、与人为善、立场坚定、充满好奇心,等等。她喜欢林月,因为他生活习惯卫生又健康,情绪稳定话不多,对她的各种奇行屁话即便不懂也不会随便评判,充满包容。 说到底,血缘只是提供了契机,并不能决定那个人是否符合她的喜好。 千惠喜欢小孩子,喜欢他们稚嫩混乱如幼兽的状态,对他们充满天然的宽容和喜爱。她拉着陈希参加各种面向小朋友的志愿活动,不论多奇怪的小孩子,她都有无限的耐心。虽然这种耐心有时候看起来更像是坚持不懈的对抗。 “倒是个问题。”千惠苦恼地挠着下巴。 不只是这个问题。 陈希有自信把小朋友培养成不人讨厌的模样。“不讨厌”作为家庭关系的基础已经足够,剩下的不过是陪伴、习惯和接纳。 但ta的生活不会只有家庭关系,ta会像所有幼童那样,对世界同时充满好奇和恐惧。这不妨碍世界向ta一步步走来,并最终把ta从家庭的保护下带走。 这个世界足够安全吗? 她并不能马上给出肯定的答案。 “怎么了?你脸色有点差。”千惠奇怪地看着她。 “本科的时候我们一起借《挪威的森林》来看,我看到叁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你看完了。后来有一天,我向你抱怨它写得太无聊,你当时说的话我还记得。” “我说了什么?” “你说,刚看完不太明白它写了什么,全是琐碎的细节,用不了多久就忘了。然后某一天,莫名其妙回想起来,最深的感想是,‘为什么我的青春充满了死亡’。” “妈呀,以前的我好文青。”千惠双手捧脸,“不过你怎么回事,想这个干嘛?” “我有这种动荡的感觉……”不如说这种感觉从未消失,只是近来逐渐增强。她以一种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语调说:“好像一个时代在离我远去,而我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好是坏。” 不是什么具体的危险的对象,而是更巨大且模糊的威胁感。在这样仿佛环境马上会碎裂的情况下,制造一个新生命,真的合适吗? 千惠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拿过一块曲奇掰成两半,比了比,把更大的那一半扔进口中,“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不是很能理解你的感受。而且,当你说不知道是好是坏的,其实就是在说‘前景不妙’吧?直接一点,你不用对我委婉。” 陈希苦笑。 她确实在顾虑千惠怀孕这件事。激素的变化让她的大脑也和从前不同,她有些吃不准到底该说到什么程度,下意识就想藏起尖锐或负面的内容。 千惠拿起下一块曲奇,那是只一角鲸。她用小小的尖角点了点陈希,“我知道你这一年不太顺利,所以希望你谈恋爱来转移一下注意力,注意一些更细小实在的事情。这样听起来很鸵鸟,但是有用。自从我怀孕,我的精力大部分都在这件事上。老孟是挺紧张,担心公司生意和合作伙伴。但再紧张又能怎么样?宝宝一定会出生的。她会出生、喝奶、整天睡觉、半夜哭叫,再大一点会到处乱爬、把所有拿到的东西塞进嘴里、啃自己的脚指头,总之会搞得我和老孟不停发疯……这是将来几年内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也是我能完成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就让该负责的人去负责吧,我哪管得了那么多。” 陈希忍不住笑了起来。 千惠无所谓地耸耸肩,“就算外星人入侵,也会有人想烤曲奇吧。” 小小的,于大局无关,却可以让人开心的曲奇。 大概世上的快乐可以分为两种,得知法西斯投降、世界即将和平的快乐,以及主妇把糕点从烤箱中取出、发现酥皮比预想更漂亮的快乐。 “你说的对。”陈希点着头思索。 在没有第一种的情况下,千惠选择了第二种快乐,她希望自己也能够从第二种中找到坚实的存在感,真正生存和生活的感觉。 “别管对不对。我问你,小陈同学,你怎么没联系我哥发小?” 陈希的笑容僵住了。干,她八百年前就忘了…… “我就知道。”千惠瞪她,“你和你室友继续谈着没问题,backup我也给你准备好了。万一有事,记得用啊。” 在千惠异常威严的严母气场中,陈希缩起身子,“哦”了一声。 又聊了半个多小时,千惠准备出发,林月也按时到了。 陈希做了介绍,他们客客气气地握手寒暄。两人都从未如此像一个成年人。陈希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她和林月一起把千惠送上出租车,看着出租车离去。 她提议去海边散个步再回家,好散一散离别的情绪,谁知手机一响,千惠的消息已经杀了过来。 千惠:操!你们为什么表情要一模一样!赔老娘的鸡皮疙瘩! 陈希:…… 陈希:你才要赔我的伤感! 千惠:少恶心。 陈希:你在说什么? 千惠:你室友帮我开出租车门,我说谢谢,他回说’客气’。妈的这不是你的习惯吗?我就没见过几个人光说这俩字的!车刚开的时候我在后视镜里一看,妈的他笑起来也和你好像啊!这是什么鬼啦! 陈希立刻转头去看走在身边的室友。 像吗? 怎么可能。不说身高差,女性头骨和男性头骨的差别,大概差一两个色号的肤色,圆眼和长眼,浓眉和淡眉,脸部结构和五官说是几乎相反也不为过,千惠到底从哪里看出相似? 她低头继续回消息。 陈希:没看出来……我们长得完全不一样。 千惠:我是说表情!表情! 表情相似是什么概念? 千惠:算了,和你说你也看不见。大概你室友进化出了拟态。 陈希盯着“拟态”二字直笑。 陈希:这不刚好吗?我最喜欢我自己,就想要一个和我差不多的。 千惠:变态! 风渐渐大了起来。她把手机收进包里。海边步道上没什么人,强劲的海风把陈希的头发吹成了一面旗帜。 林月也没能幸免,海风鼓荡着他的衣服,吹得他迎风眯眼,宛如高速上把头伸出窗外的老狗。 陈希知道自己的样子极其凌乱,只是当室友转过脸看她,却被吹成一颗触手一边倒的火龙果时,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惜没笑两声就吃了风,开始打嗝。 林月憋着笑戳她的脸。 她一边瞪他,一边回以一串冷嗝。 两人被风推着往回走,直到走过小树林,风速才恢复正常。人也多了起来。带着狗散步的人,陪孩子在草坪上踢球的人,还有坐在长椅上摇着蒲扇聊天的人,随处可见。 陈希找到贩售机买了热饮,连续喝了好几口,才把打了一路的嗝压下去。 她拍着胸口顺气,林月看得心里痒痒,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她惊讶地抬起头。他以前从不做这种动作。 “怎么?”林月问。 她正想说话,一颗黄蓝相间的足球撞到了林月脚边。远处貌似是小朋友妈妈的人正在跑来,朝他们挥手,又指了指球。林月捡起球,走了几步放到草坪上,一脚开出。几个大人和小朋友大声道了谢,他挥手回礼。 陈希看他隐隐带笑,突然有些好奇:“你喜欢小孩子吗?” “还行。” “那将来想要小孩吗?” 笑意隐去了。“我会去结扎。” 嗯? 什么情况? 为什么会直接跳到结扎? 她连忙解释:“我没有这个提议!就是问问。” 林月看着她,“你想要?” 她有些紧张,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不想。” 她不想看他的表情,便转头去看草坪上的小朋友。 小小的手,小小的脚。观察陈小弟长大的过程,她也曾觉得惊奇。那样小小的人,居然长得那么快,一不留神就成了另一幅模样。 她和林月都有过这样的时期,也只差一点点,他们的时间就会永远停留在那里,再没有后来。 “你和别人说了吗?”她问。 林月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没有。” “连家长都没说?” “没有。” “为什么?” “不知道该怎么说。”彼时没有词汇可以形容,等到终于理清记忆,能够描述的时候……“你没说?” “没有。” “为什么?” 陈希叁两口喝完饮料,用投篮的姿势把易拉罐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小时候的她直觉地这么做了,长大后的她更肯定自己的选择没错。 要是说了,陈爸陈妈会万分自责没有照顾好她。比起直接受伤,自责可能是更难解的痛苦。让他们因此伤心,她总觉得是更大的错误。 明明只有一个人受到伤害,说出来也是希望能更好地处理后续,结果却变成叁个人的难过。还有街坊和学校的风言风语,无尽的访问和调查,甚至可能没有后来的陈小弟。 何必呢? 更何况她已经做了了结。 说再好听的话,膝盖上的伤口也要自己慢慢长好,别人帮不了忙。 “我爸妈会疯掉吧。”她说。 林月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爸有官病,就算没有我,他也会疯。”他淡淡道。 林父惯于摆出领导的姿态教育他和林母,一有不对就拍桌子瞪眼。本就暴躁的少年一点就着,在学校和同学打完架,回到家接着和父亲打。林母在两堆炸药之间疲于奔命,还要顾及自己的事业,最后忍无可忍把两个麻烦一起扔掉。 “你妈呢?”她想起那段语气类似“你他妈大傻逼”的意大利语,有些不解。 “她在欧洲,我一般不找她。”林月面无表情,“我给你的电话是她最近一次联系我留的。那时候她刚换了男朋友,据说条件不错。” 试图威严的父亲,强势又散漫的母亲,父母在他高一时离婚,母亲去了欧洲,父亲很快再娶。继母是个惯于讨好丈夫的人,带着刚上小学的女儿。从此父亲在家越发说一不二,他则干脆从上大学开始再没回过家。 陈希更困惑了,“那你怎么养成这种性格?” 明明父母都那么……有个性,怎么生出的儿子阴沉又宅家,粘人又寡言,走路如鬼魅,非人似手办。这样的性格别说受欢迎,不被欺负就是好的了。 林月沉沉一笑,环住她的腰,“什么性格?” 热乎乎的手贴在痒痒肉上,陈希立正站好,从脚跟一路绷到头顶,“友善的性格!” 他轻轻一捏,惊得她往他身边一躲,正好一把抱住。他闻着她的头发,是他喜欢的味道。“你该洗头了。” “要你管。” “是不是洗发水没了?” “今天就买。” “用我的吧,我还有瓶牛奶味的没用。”可以让她更好闻一点。 陈希脑中一亮,某两块相隔叁十一章的碎片突然连通。“你还记得和我要牛奶喝的女伴吗?” “嗯?”林月没反应过来。 “你跟我借一次性内裤那次。”她兴奋得猛戳他的腰,“你说女伴要喝牛奶,真的喝了?” “不然呢。”他不悦地揉着她的耳垂。 “你那时候在用牛奶味的洗发水?” “不记得了。”他不想回忆,“我一直用这个牌子,叁种味道轮流用。” 陈希几乎要跪下了——感谢资本主义,发明了牛奶味这么不合逻辑的洗发水!她对牛奶的欲望终于可以彻底解放了!天晓得那之后她看见盒装纯牛奶就忍不住想室友和床伴曾经如何OOXX,完全买不下手。 “我还要买牛奶!” “好。”他不太懂她的兴奋,不过看着这样她,他也会忍不住高兴起来。 林月把她按在胸口,无意识地露出微笑,想着她买牛奶的时候,他可以顺带买哪些菜。家里绿色蔬菜还有很多,菌菇类可以再买一些,和冷冻柜里的鸡一起炖汤。葱还剩一小把,姜蒜快没了,都要买。冷冻的饺子馒头剩得不多,面粉充足,做起来也方面,这次不需要补充…… 草坪上有几个小孩子注意到了他们,嬉笑着朝他们指点,像在所有快乐的日子里,带着莫名的期待和害羞,指点任何一对相拥的情侣。 “我很喜欢现在的气氛,以后可以多来几次吗?”他说。 胸前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能不能先别按我的头,鼻子快压扁了……” 他连忙松开。 她鼻子红红的,眼睛盯着他的领口猛瞧。他一低头,发现衬衫接近领口的位置,有一点隐约的油渍。 “你也出油,就是仗着身高不能埋胸!”她抢先道。 他微笑着解开领口的扣子,“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