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将春(剧情NP)》 第一张林先生 “林先生,您就收下了吧!” 开口讲话的女人嗓门很大,语气着急中带着讨好,手里也不住地往外推。 “不不,我不能收,这些东西很珍贵——”回话的女人声音低低的,却口齿清晰,分寸得当。 方婶一听更急了,下意识想跺脚又想到眼前女人的身份,暗戳戳地将鲁莽的动作收下,回头手足无措的望向一同前来的同乡。 身边不少人搭腔道:“是啊,林先生,您就收下吧,这些土豆、芋头都是俺们早上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野鸡子俺们都给您处理好了!” “是啊,是啊。林先生别嫌弃这些东西不值钱——” “不是不是。”林青听不得朴实之人口中的哽咽与自谦,连忙改口道,“我收下,我收下了!” 众人这才喜笑颜开,一袋接着一袋地将自己从家里搬了好几公里的货卸下来。 林先生的屋子干净整洁,方才客气了小半个时辰也没人把沾满泥巴的袋子放下来,这些朴实善良的人就一边扛着一边殷切的看着她。 眼看着鼓鼓囊囊的布袋垒了一层又一层,白菜、青菜、生菜、土豆、芋头、萝卜、腌肉、腊肠、野鸡、家鸭······ 林青道:“伯伯婶婶,哥哥姐姐们,这些东西别说给我过冬囤货了,这十个冬天我也不一定吃的完,我就一个人,一张嘴,你们说是不是?” 正在兴致勃勃地指挥着什么东西该放在厨房哪的方婶连忙小跑来,道:“林先生!大雪一来,这山都被封了,赶集也停了,你不在家多囤点货,到时候俺们可不给你送!” 说不给送,但如果真的被困住,林青家的门前肯定人来人往的送补给。 “我的意思是说,这些太多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坏了就可惜了!”林青一边说着,一边给众人沏茶,众人谢过后,捧着海碗一饮而尽。 “害!不多不多!”方婶见送来的东西都安置好了,从裤腰的缝隙里的荷包处掏出来个白纸包的物什。 “林先生,你这两天不是有些头疼么?我给你求了些药来,郎中说一天吃一包。” 林青接过,诧异间众人已经退到门口,同她告别了。 她行了个礼,郑重而端庄,有些人学着她的样子回礼,有些人憨厚的笑着挠头。 众人离开后,林青站在门口,夜幕很快就完全覆盖了山野,冬日的夜晚总是很寂静,连雪压枯木的声响都微弱。 她近来确实有些头疼,兴许是班里的小学童瞧见她敲头,回去讲了,方婶还特地为她求了药。 林青攥着药包,思忖道:虽是旧疾,试试新药也无妨。 第二章风雪夜归人 夜已经深了,山野间漆黑一片,茅草屋檐之下,一女子正独身赏雪。 冬日品茗的浪漫在于,茶壶倒入杯子后,需迫不及待的吹上一口,耐着烫口也要珉些茶香,否则风雪便替你降温,汲取茶味了。 雪下得还好,纷纷扬扬的,并非吓人的密密麻麻。 看的不清,只有这一块有光亮在映雪,林青就着昏黄的光,一边喝茶,一边看雪。 众兴镇地处偏北,雪下得早,近几天学堂也要结课了,小学童们又得迎来结课考试,各个唉声叹气地,伏案拼命呢。 “咯吱——”不远处传来一丝声响,紧接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响起。 林青放下茶杯,抬眼望去。 漫天的风雪中,一位男子正缓缓走来,脚印显现在白绒的积雪上。 在冰天雪地里,他穿的过于单薄了,脊梁骨却挺直着,肩上背着个藏青色的包袱。 半晌,男子走到茅屋前,站定后行礼,礼毕后就站在林青面前。 林青这才借着光看全了他的模样,她自诩阅尽天下男子的风流,或绝美或俊朗,或气质傲然或含蕴悠长,却没见过如此的男子。 头发绑的干净利落,额前的几缕碎发被风雪染湿后有一股子墨黑的韵味,身材高挑而健朗,隔着单薄的衣衫可以感受到内里的曲线傲人,是常年劳作的人必不可免拥有的腱子肉。 双眸明亮,漆黑迷人,鼻梁高挺而勾人,眉峰如聚,气质冷然又透着烟火气。 许是初见他的风景迷人,许是茶香难忍—— 林青下意识的抿了口茶,虽然已凉透。 于是她道:“深夜前来,是山下有何要紧事吗?” 男子不答,从衣袖中取出一方纸笺,伸出的手有力粗糙,却干干净净。 林青接过,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村西头的哑巴,年18,性温顺,年谨。 林青将纸笺翻开,反来,仔仔细细看了几遍,这唯一有信息的东西上,只有这一行字。 这便是叫她养着了么? 这纸条又是谁写的呢? 原本还要多追问几句,但男子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不动,衣衫已然半湿,呆愣愣的,叫人瞧着酸楚。 “进来罢。”女子起身,转身后瞧见男子依旧没动,低着头盯着自己泥泞的鞋面,像是拘谨犹豫。 林青侧身,伸出手拉住他冷冰冰的手,将他带进屋子里。 “我这炭火不足,只在卧房中支炉。”林青将他一路带进了卧房中,将他塞到火炉旁,又搭上条棉被才作罢。 男子一直很规矩,眼神从未来回打量,安分守己的跪坐在铺垫上取暖。 第三章清汤浮油卧蛋 林青略微宽了心,去自己的衣柜里东拼西凑的拿出几件保暖的冬衣,放在他身边。 “我虽为女子,但不喜艳俏,穿的都是中规中矩的款,为了节省,都做大了,你便将就穿些,换下湿衣,早日休息。” 说罢林青便离了卧房,未曾看见男子的眼神微微的抬起,追随着她的背影。 清晨,年谨起身,换上略微小的衣衫,推开房门,寻找她。 昨夜林青让出卧房,这茅屋又如此狭小,想必应当在书房将就了一晚。 刚走了几步,便看见女子立在层层迭迭的食物前,可以说是手足无措。 年谨又往前走了两步,林青回头,道:“你醒了?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你自己解决可以吧。” 见男子点头,林青舒了口气,自己不会做饭,不知午饭他跟着自己吃水煮白菜行不行。 年谨出门去厨房,生了火,先烧了锅热水,回来后在小山面前看了几眼,抓了一把青菜,又挖了半盆面粉,往厨房去。 时辰很早,应当是想吃早饭,肚子饿的咕咕叫的时候。 林青不会做饭,早饭更是能省就省,偏偏她又起早,所以常常喝水抵饿。 过了一小会,年谨走到她面前,用手比划了个鸡,又用手圈了个圆,林青问:“你是说鸡蛋吗?” 年谨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后窗。 “嗯,屋后那鸡是别人送的,下的蛋也是可以用的。” 年谨迟疑了下,点点头,去掏鸡蛋了。 过了会,年谨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放在林青面前。 那面条色泽润白,汤汁清淡而味鲜,上面浮着薄薄浅浅的油香,葱白翠绿点缀其中,小青菜清脆可口,在旁边还卧了个白嫩的鸡蛋。 “给我的?” 年谨点点头,转身回了厨房,也端了碗面来。 不过他碗里的只有一两根青菜就着面条,油花也微不可见。 他捧着碗,坐在门槛外面,不进屋。 林青端来小茶几,靠着他放下来。 “把面碗放下慢慢吃。” 年谨犹豫了下,将面碗轻轻放在那小桌上,擦了擦自己的衣袖才扶在桌边下筷。 “我近些年吃素,不太沾荤腥,这鸡蛋煮的很好。”林青将鸡蛋拣给他,又挑了几筷子面条进他碗里。 他碗里的面条很少,两叁口就吃完,估计吃不饱。 “多吃些,今天还要做泡酸菜。” 年谨接过碗,看了看碗口里塞满的面条和鸡蛋,愣了一小会。 想将鸡蛋还给她,又不好用自己的筷子,只好扭捏着将碗往她那推了推,指着鸡蛋。 “你要多补充些营养,我这可不养闲人的,会时不时的使唤你。” 林青轻笑,看着他微妙的表情变化,喝了两口清香的面汤。 年谨终于放弃把鸡蛋还给她,挑了面条,开始大口的吃起来。 他的面条做的很有劲道,吃上去口感细腻,顺滑爽快。 林青夸他,年谨装作没有听到,叁下五除二的把面吃得干干净净。 碗里还剩一个白嫩光滑的鸡蛋。 林青碗里的不多,勉勉强强地吃完后,便开始欣赏年谨吃鸡蛋的画面。 他好像从未吃过鸡蛋,不知如何下口般迟疑。 “一口吞了,你日后天天都可以吃到。” 年谨听后,划拉鸡蛋,一口包了。 “我去学堂了,若是要找我,去檀思堂寻。” 林青走前,回头道:“我知晓你叫年谨,我叫林青。” 那是一个孤身赏雪的冬夜,年谨背着藏青色的小包袱,踏着带着冷气的脚步,将衣袖里的暖光照进了林青的茅屋中。 第四章檀思堂 檀思堂 四周都很安静,学堂里的学童们乖乖跪坐在自个的位子上,右手执笔,一脸严肃的盯着眼前的纸卷。 “时辰已过半,注意香烛。”林青起身,提醒道。 今日是一个暖阳和煦的天儿,学童们迎来了最后一门结课考试。 考完就可以脱下整齐干净的学衫,换上笨重却自在的大棉袄,去田野、塬埂、白雪之上玩耍。 角落里有个学童,听了林青的话后,着急地冒火,偏偏又装作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模样,欲盖弥彰地左右轻瞥,幅度虽小,但在纸笔沙沙的专注氛围中,一下显目。 林青眼尾瞧见,不作声响,待那学童得逞后,急吼吼地去偷偷记下同桌的答案时,林青才慢慢踱步,自学童身后停下。 那学童正抄的着急忙慌,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卷子已经被抽走,他霎时间呆了样子,连忙用手去够那卷子的尾角,视线的尽头落在了林青脸上。 学童脸色苍白,立刻收回目光,委顿地耸下了肩膀,压根不敢出声,连狡辩都没有。 “下学后,来我家一趟,领你的卷子。” 学童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头低的狠,恨不得埋到衣襟里去。 林青虽说面上一副云淡风轻,铁面无私的样,但心里却暗暗惋惜。 这孩子平日里积极向上,认真踏实,想法也十分开阔,常常能想到其他小孩想不出的点,对事也有自个的主见,文章写得也不错,却······ 散了后,林青回到家,瞧见院子里有个男人正穿着短棉服,热火朝天的干着,一缸缸酸菜整整齐齐的码在窖里,看见她回来后,年谨起身去厨房,端回来个铁盆,上面盖着保暖的皮,到她面前后,年谨才掀开抱在怀里的盆,里面是一面面热腾腾的烙饼。 年谨拿了个糖馅的,递给她之后就又把盆子送回了锅炉上。 林青接过后,咬了口,面上没什么表情,年谨回来也好似不在意。 暗地里却忍不住一直偷偷看她。 我刚刚尝过了,明明很好吃,为什么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林青进门的这一小块功夫,年谨的小心思绕了又绕。 不过女人没空想这些,她将一摞摞卷子放到书房后,把单独放的叶昭然的那份卷先拿起来看。 看完后,林青起身去泡了杯茶。 单论已经写得内容来说,这孩子水平还是在的,为何要在中途去偷瞧他人的卷,开放性的问题,按照他原有的思路去答,何愁等第? 许是孩子贪多求全,怕自己想的不够细致,想将所有都考虑在内,偷瞧同桌的,便是想锦上添花。 可,路怎能同时走两条呢—— 放下茶杯,林青叹了口气。 算算时间,孩子也快来了。 ———————— 投珠每十个加一更,收藏过百加两更。 全文免费 互动多,写得快。 第五章晚霞昭君 太阳快落山了,冬日的余晖缓缓洒在山头,再过小一两个时辰,就完全黑了。 叶昭君就是此时踏入这间院子,晚霞染着冷意,旖旎风光缠绵。 “好破,你们先生就住这个茅草屋?” “嘘!哥你别说话——”小学童一边耷拉着脑袋,一边反过身对他哥小声道。 叶昭然暗想,真不该带他哥来,若是带管事的嬷嬷,都比他哥强。 “怎么,你们先生还会吃了我不成?嘴长我身上,我为什么——” “这,这个,是你,就是你先生?” 前一秒还恣意自在,下一秒瞧见在门口立着的林青后,叶昭君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也悄悄弱了声响。 昭然也闻声望去,心中虽然羞愧,但懂礼节,知大体的向林青行礼,礼毕后未起身,而是跪在地上道:“昭然枉顾先生的栽培。” 只此一句,既不辩解,也不推脱。 林青立在那,也不喊昭然起身,一旁的叶昭君急了。 “哎!林,林先生,家弟确实干了错事,但咱们有话能不能好好说,别,别让他跪着行不。” 林青移了目光,望向叶昭君。 说是头一次打量,确实说了假话。 自叶昭君入了院门,任谁瞧见,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多留恋几分。 昭君单论长相,可以说是众兴镇一绝,乃至江北一绝,又或者是应天一绝。 长相是无可挑剔的俊美,在这么一张天人之姿的绝色脸蛋之下,配的是大红的绫罗绸缎,领边镶得是金灿的凰丝线,脖颈戴的,手腕处戴的,都是十足十的金链子,金镯子。 衣着搭配毫无美感,乃至毫无逻辑,气质本身就俗,穿金戴银更是俗气的不行,少爷的脚腕上还栓了个铃铛链,叮叮当当的作响。 这美,自然就减了叁分。 林青收回目光,问正老老实实跪着的叶昭然说:“你哥哥?” 昭然点头,有些脸红。 “是个结巴?” 他原以为先生会说哥哥俗气、不雅,没想到是问了句哥哥是不是哑巴,昭然连连摇头,回头看了眼他哥哥的脸色。 “不是,他只是有点紧张。” 林青点头,又用狐疑的目光扫了眼叶昭君。 昭君轻哼了声,回去就跟他弟骂道“你平日总说你先生多文雅、高尚,为人多温和,今日我一瞧,就是个轻浮的登徒浪子!那眼睛时不时就在你哥身上打转!哼……还蔑我是结巴!” 第六章孤注一掷 现在二人还在林青家中,昭君耐住脾气,一起进屋,在旁边听了半天林青说话,说什么做文章要专心,作弊抄袭不可取,对自个要有信心…… 他在一旁听的起劲,感觉被寄予厚望的人是自己一般,恨不得立即替了昭然,进私塾学习去。 昭然却越听头越低,特别是听见林青那句“凡事不可求全,所想不得望圆。”看着林青面前的自己的答卷,昭然心中复杂。 既脸红,又后悔,还有些反思与沉默。 “昭然,你还小,我相信你可以走的很好,不过,我也提醒你,人活着一定要有立场,不可一肚子糊涂账,无论何时,思路一定要清晰,世道维艰,也要寸寸前行。” 饶是叶昭然心性早熟,沉稳懂事,也听了个半懂,一旁的昭君被洗脑的更是晕晕乎乎。 “那,林先生,这答卷不作数了吗?”昭然虽然不说,但心里还是记挂在意,于是昭君便厚着脸皮问。 林青看了他一眼,直接道:“作数。我不似其他先生,原则性强,刚正不折,在我这,能力和品行同样重要。我看了昭然的卷,现我当场问几个问题,你若能答得好,我便给你评分,若是答错,答得令我不满意,不单这门,其他的课业考试成绩也一律作废。” “可以不答吗?”昭君有点着急了,全科成绩都作废,那他弟回去岂不是被他娘一顿暴揍,昭然自尊心又强…肯定不愿服软。 “若是不答,我便给他及格。” “先生,我答。”林青看着昭然,满意地轻轻点头,示意昭君出去等候。 其实,当昭然说他答得时候,已经赢了一半。 林青要的就是他自信的孤注一掷。 学童修学阶段的自信心的建立其实很容易,是智慧,是翻山越岭。 昭然再出来时天已经有些暗沉了,兄弟俩辞别时林青立在门槛外,身姿卓越,容貌秀丽,恬静优雅。 昭君走到一半,悄悄回首看了几眼。 “你先生,确实,很有风采。” 叶昭然薅了路边的枯草,用力扔在他哥身上,道:“你眼睛都看直了!” “哥,你莫要肖想先生了,这个地方没有配得上她的。” “哦?那你说什么样能配得上。” 昭然嘿嘿一笑,毫不迟疑道:“若是我高中后,骑着高头骏马,头戴壮儿郎的冠,也许勉强够配。” 昭然不过十四岁,正是愣头青,孩儿稚的年纪,对着亲哥口无遮拦些,叶昭君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 笑骂道:“林先生比你哥都大些,你这个小子,做什么白日大梦。” 俩兄弟你追我赶,在落日前进了家门。 ———————— 感谢各位宝贝的支持和喜欢。 我会拿命加更的。 一定要跟我多多互动奥,球球你们啦! 第七章花开花落性命无忧 冬日里不总是好天气,清晨裹挟着冷气与晨雾,袭进林青的小院,在后院年谨在把食物分类,又把易坏的果蔬做成罐头。 林青对此一窍不通,架着手像大爷一样窝在铺垫上下棋。 说是下棋,不过是自个跟自个玩,自立自破罢了。 林青想,细细算来,她已经许久没有杀一盘棋了,曾经那些对手,或贬或斩,或身居高位或身陷囹圄。 倒是她,竟安然无恙的躲在山里看花开花落,性命无忧啊。 人的命运真是奇怪,有人起起落落,有人一生不顺,有人跌跌撞撞还要往前,有人干脆歇了下来,忘却曾经的宏图伟志,背负了诺言。 突然出现的一只手让林青一愣,将她从纷繁复杂的回忆中扯了回来。 林青抬头,见是年谨,正递给她一个木碗,里面装着两个形状小巧可爱的山芋,露出金灿灿的内馅。 冬日里热量散的快,她食量又小,年谨观察到后,干脆一日五餐的投喂。 “我的膳房首席厨师今日就给我做了这个?不应该啊,昨个是瓦罐鸽子散菇汤,前个是——”还没等她说完,年谨就转身走了,接着去劈柴。 天色已经大亮了,微弱的阳光努力从云层中渗透出来,林青坐在原地,看着年谨一根一根的劈着柴。 年谨来之前,她活着都是靠乡亲接济,再不白水煮点菜糊弄两口。 年谨见识过她的厨艺后,当下就给她炖了点野鸡子,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父爱。 其实,林青想,人的食欲跟心情有很大的关联,自己从前觉得无论吃什么都行,饿了不吃也行,都是一种对生活没有热情的体现。 现在不一样了,吃的好了,她的心情也变好了。 “年谨,加油干,等会去将后院的萝卜拔了,明日我带你去赶集!” 心情好的体现,便是指使年谨干东干西。 年关将至,镇上的集市是最后一期了,若是再开,大约是到元宵节那天,白日里赶集,傍晚便开始放灯、猜谜、相亲了。 乡野间没多少娱乐,无论老少,盼的都是两叁天一次的热闹赶集。 林青刚来的时候,不大习惯人挤人,到后来觉得人声鼎沸的市集也别有一番意思,不过自己一个人,赶集的乐趣也无甚多少。 如今不同,年谨自觉的跟在她身后,拎着她买的几大包几小包,明明不喜欢人多,但还是紧紧的跟着她的憋屈表情甚有意思,林青觉得她赶集的乐趣又回来了。 左侧有个卖簪子的铺,不大的小摊,列了几十种,玉的、瓷的、木头的,倒是各个玲珑有致,清新可人。 于是林青停下,细细瞧了过去。 —————— 这两天看见评论区里有好多可爱的宝贝互动,在这感谢各位的喜欢! 留言我都有看!这篇文虽然简单欢乐,但是还是有一些伏笔与回环。 大家可以放心追,写不完你们可以来我家抓我,我叫胡图图,我爸爸叫胡英俊,我妈妈叫张小丽,我家住在翻斗花园二号楼一零零一室。 第八章哑巴吃黄连 “年谨,你瞧这白玉的好看不,我觉得你戴着应当好看——”刚回头,林青发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年谨不见了。 四下望去,又来回走了几圈,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就是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面孔,林青不免有些急了,虽说这市集不大,但年谨是个哑巴,又如何向人问路,如何寻自己? 若是安全还好,若是被坏人袭去—— 他又呆呆的,一天到晚只知道闷头干活,若是发现自己不见了。 那她从此不就得吃清水煮白菜了? 不得行,不得行。 林青没有寻人的经验,便在附近的摊贩那先问了一圈,是否见过一个“”高大,面瘫,表情严肃,但是很好看”的男子。 摊贩皆说未曾看见过,若是见过如此瞩目的人,必定有印象的。 如此说来,年谨并未在走丢的地方多闲逛,而是很快的离开了这一片。 可能不是走丢,林青想,也许是年谨自个走的。 纸笺上曾说是村西头的哑巴,未曾说是哪个村,但年谨如果回家的话,可能是离众兴镇最近的施宕村。 那为何他走时不同自己招呼一声? 还是说真的被人袭击了—— “林先生,林先生。”背后有人叫她,林青回过头去,是叶昭君。 “先生怎么一个人在这?没有跟年谨一起回去吗?” “你见到年谨了?”林青问。 “对啊,方才我从对面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他,往家走呢。” “往家?你说的是——” “年谨的家啊,就在村西头那。” 林青放下心来,也不再追问,循着叶昭君指的方向瞧了瞧,便告别回家了。 留着叶昭君在原地,一时也没有理由留她,但又不想错失这次单独见面的机会,于是昭君找了个话头。 “先生给昭然的成绩很高,娘看了特别高兴,每日多许他出去玩一个时辰!” 林青停了脚步,淡淡地说:“那是昭然应得的成绩。” 言语间瞧不出多大的起伏,但昭君就是觉得她好像情绪不高,但自己主动搭话已然不易,被人不咸不淡的回应倒是让他也不开心了起来。 “哦,那先生慢走。”他故意漫不经心的,林青颔首,便去了。 —————— 还有一更嘿嘿。 第九章朝夕相处 时至傍晚,晚霞漫天时,不远处才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往此处来,林青坐在堂屋中央,侧望过去,那缓缓走来的正是早晨离开的年谨。 年谨回来后,并未瞧她,只是将东西放下后,便进厨房忙活。 林青原本有些话问,见他如此行为,倒也觉得自讨无趣了。 但又无法完全的翻篇,肚子里有疑虑未解,积压着郁气,排解不了,她又不是个粉饰太平,耳聋目瞎的。 眼瞧着年谨进出,却对她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看她。 林青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他在生气,可他在气什么呢? 明明一声不吭走的人是他—— 林青眉间不自觉的浮起不耐,眼皮一敛,干脆拿起本书看了起来。 这跟林青的习惯有关,从小若是遇到令她气愤、恼怒、不堪,或是任何影响她情绪的事情,林父便让她去书房读书、写字、作画。 林父是个儒雅温和之人,林青自小耳濡目染,倒是将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学了个十成十。 自小便被人夸奖,此女德才兼备,又有顾全大局之思,性格平顺而厚德。 可只有林父和林青自个知道,如此的性格,方便的是他人,折磨的其实是自己。 沉默,沉默,留给自己的总是沉默。 没有宣泄,从来都是压抑。 炊烟袅袅,晚饭快做好了,林青的情绪已然平静。 年谨把饭菜放好后,终于正眼看了她,若是往常,她便打趣两句,乖乖地坐到桌子旁吃年谨做的饭菜,无论野菜、家珍,还是汤肴、面饼都很有风味,林青都可以吃的饱饱,饭后再和年谨一起去后院走几圈,回来便温茶看书,教年谨认字了。 林青叹气,她才发觉,这些日子,她同年谨当真是朝夕相处。 两人现在如此,倒是打破了规律,让她心口便又有些堵。 心情不佳,自然就无胃口。 林青摇摇头,便转身。 “碰——”拳头落在桌子上的声音。 林青回头,瞧见年谨微微发红的眼眶,还有极力隐忍的拳头正在颤抖。 他不会说话,只好用这个声音留下林青。 林青见他在微微颤抖,又紧紧抿着嘴角,如此委屈的模样,却又不言,心下一疼。 只不过她依旧立在原地,并非冷情狠心,只是她沉默惯了。 年谨同她便对峙着,而后年谨拿了个碗,拨了饭又随便夹了些菜,再也不看她,往屋外走。 好像又回到了他们的第一个早晨,那时年谨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蹲在门口吃,是林青搬来小桌,同他在一个桌子上慢慢吃饭。 还给了他一个鸡蛋,那是他第一次吃鸡蛋。 外面风刮得很大,林青没有再出来陪他。 年谨不想委屈,不想显得自己很卑微。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难道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情感寄托吗。 饭菜很快就被吹冷了,年谨食不知味的胡乱扒了几口。 她是什么呢,她是寺庙破洞的屋顶中高悬的明月,是梯笼里自己没有银子买的、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她和自己之间,隔了无数个鸿沟,隔着一道又一道的伤疤。 自己对她而言,又算什么呢。 无论自己是否在,无论他是否开心,林青都不会在意。 林青没有心。 “外面风吹得凉快?”林青自他身后走来,握住他冰凉的左手,缓缓道。 语气听不出喜恶,方才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偷偷控诉林青的年谨鼻头一酸,硬着身子不让她拽。 林青见他嘴撇着,明明抗拒却又小心翼翼地瞧她,生怕她下一秒就松了手。 第十章杀你的信物 林青想这股子变扭劲儿,放到以前,若是有男人对她如此,林青早就跑的没影了,半是无语半是避嫌。 但,眼前的男人…… 哎,她叹了口气。 “回屋?我们一起吃。”终究还是她软下语气,拉他进了屋。 年谨看着被林青拉着的手出了个神,侧过身子去悄悄地红了脸,继而又装作无事发生般坐在饭桌面前。 林青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问道:“今日你回家了?” 年谨坦然地点点头,这番自然让林青放下一半的心。 “去看望谁?” 林青盛了半碗汤,今晚的食欲一般,她盛的都是些寡淡的汤水,吃的也不过几筷子就停了。 年谨见状,先点了点头,便到橱柜里挖两勺泡菜,这泡菜是半月前做的,酸辣可口,林青平日里都央着他挖几勺吃,年谨怕这东西吃多了不好,便一直克扣着她。 今日年谨将那碗泡菜放到林青面前时,林青后知后觉地冲他笑了下,年谨点头,学着瘸腿的样子。 林青疑惑挑眉,问道:“你腿脚怎么了?可是伤着了?今日有人欺负你了?” 林青此时还未发现,她这叁个连问代表着什么,对于一个情感内敛寡淡的人,关心、焦虑意味着什么。 年谨呆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原地跳了两下,像在极力证明自己健全。 又做了几个姿势,林青才明白,今日他去拜访了一位瘸腿孤寡老人,也住在村西头,年谨家隔壁。 说起这位老人,可以说是年谨小半年岁中的恩人。 那年饥荒战乱,年谨就是靠这老人一块饼一捧井水喂活的。 年谨赶集时回家也是拿林青塞给他的银子买了些东西送给老人。 “为何不同我说一声便走了?”林青又吃了几口,年谨才放下心来。 男人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微微低下头。 他不想在街上,那么多人的地方,在她身边,乱比划一通,就在告诉别人,他是个哑巴。 林青微微沉思,想来年谨若是要跟自己说清楚,必定要在街上同自己解释许久,他也许想不会耽误多久,便直接走了。 “有事耽误了吗?”今日直到傍晚才回来,许是发生了些什么。 年谨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其实今天的的确确发生了些事情,但年谨不想告诉林青,看着她每天吃的饱饱,越来越开心,他不想打破这种平衡与美好。 顾老说的话,自己全当没听见吧,反正他只是个小哑巴嘛。 小哑巴年谨悄悄地勾起嘴角,偷偷笑了下,正巧被林青看见,林青在心里摇摇头,这呆瓜,心事全写在脸上,就算是不能说话自个的心思也让人一览无遗。 林青不再追问,二人吃完后,把暖炉提出来,就这灯火喝了喝安神茶。 气氛正好,静谧而平静,在暖黄的灯光之下,有丝丝缕缕的默契正微微荡漾。 “哦对了,今日我买了些冰糖,年谨去帮我拿些过来?” 年谨点头,乖乖地去了。 不一会回来,手里拿了个白玉簪子,拎了些晶莹透亮的冰糖。 看他表情像是在问林青,这白玉簪子是谁的。 “你的,我今日想若是你回来,这白玉簪子就是你的奖励,若是你不回来,那便是——” 杀你的信物。 这后半句,林青没有说出口,只是躲在灯光里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 评论跟我互动的乖乖们好可爱??? 抓过来,一个嘬一口。 第十一章年谨:叶昭君烦人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虽然林青家中陈设简单,但年谨还是早起晚睡地忙活,林青也想帮忙,不过提不了重物、够不到高处的东西,甚至还差点搬起板凳砸自己的脚,年谨在旁边看了,二话不说把她赶到干净整洁的书房里。 过了会儿,林青拎了几个板正的包裹,出门去了。年谨那会恰巧在后院拾木,二人未曾撞面,不过林青留了个纸条。 “出去玩。” 年谨看见这个字条后,嘴角微微抽搐,林青恐怕是担心自己不认识字,还将玩字写的放大了。 年谨被气笑,摇了摇头,将拾来的木棍送到厨房,又上屋顶瞧瞧哪块漏雨。 过了小半个时辰,该忙的差不多了,做饭时辰还早,于是年谨就坐在门槛上望着紧闭的院门。 他其实没什么事是期待着去做的,等到林青回来是一件。 不过,院子里的风吹,草动,叶落,枝晃,越来越小声,越来越寂静。 林青还是没回来。 年谨也不恼,站起来走了走,又坐下接着等。 直到门,开了。 “有人在家吗?”探进来的是个男人,声音也较为熟悉。 年谨原本欣喜的情绪被无语取代。 又是叶昭君。 这段时间,他已经寻了不知多少个理由来这个院子,每次办完事还不走,拖着叶昭然黏着林青问问题。 自己又听不懂,还在那认认真真地点头。 “哼。”年谨没好气招待他,腰背一转,进屋去了。 叶昭君碰了个尴尬,却依旧笑意盈盈地自觉进门,顺带把门捎上,好似进自己家一样自然。 “年谨兄弟,怎么见着我就哼气?难不成我让你不高兴?” 叶昭君这人,在谁那都得找回场子的,一点亏不吃,也不知道什么叫礼数,若是谁让他碰了钉子,必定是要千倍万倍地报复过去,比如将人身上扎满钉子。 年谨不知这人为什么脸皮那么厚,明明都看出自个不欢迎他了,还恬不知耻地进屋,给自己斟茶。 穿的大红色的衣服宽松风流,让人看了晃眼睛。 没办法,年谨指了指林青的房门,摇了摇头,表示林青不在。 叶昭君点了点头,说:“今日我是来找你的,林先生不在正好。” 年谨按捺着烦闷,靠在门口,抱着双臂,示意他有话快说。 第十二章陈记桂花板鸭 再说这边,林青提了几个包裹慢慢悠悠地往村西头走,路上还遇到个顺路的乡人,愣是追着她二里路也要捎她一段。 下了老乡的板车,林青拱手感谢,乡人乐呵呵地摆手,又说了几句自家孩子被先生教过后,知了不少礼,字写的真漂亮,过年的福字、对联都准备让他写。 乡人突然一拍脑袋,说是赶着去镇上送货,林青笑眯眯地送走他,回身便慢悠悠地往年谨家的方向去。 明眼人也许能看出,今日林青的心情不错,是那种罕见的外露的愉悦。 “叩叩——”敲门的声音,门内轰隆一声,接着骂骂咧咧地传来。 “谁啊!大白天敲什么门!妈的,害得老儿摔了个底朝天,还把爷爷的美梦给摔没了。” “陈记桂花板鸭。” 又是轰隆一声,年久失修的门突然开了,从开的速度和幅度来看,开门的人情绪不太稳定。 “靠,还真是你这个孙子。” “滚滚滚。” 来人是个瘸腿的老人,胡子毛发皆白,衣衫褴褛,一时间不知哪是补丁哪是完好,气哄哄地说完后,老人吹胡子瞪眼地骂了声,便转身,一瘸一瘸地回屋去了。 林青摸了摸鼻头,咳了咳,笑眯眯地跟了进去。 老人走到屋子里的桌子旁,没忍住回头瞧了眼,正好对上林青笑意盎然的眸子。 老头心下一惊,骂道:“孙子你他妈吓死老儿了,老儿不经吓,若是一口气没上来,抽抽过去,你个孙子!不是让你滚的吗?” “是啊。”林青一脸无辜。 “我是滚了啊,但鸭子它想进来,又没有能动的腿,死活央着我,非要进来给您尝尝,我无法,只好带它进来了。” 林青的表情认真妥帖,说的煞有其事,老头气的翻了白眼。 “小东西还是那么厚脸皮!” 见老人的语气软下来,林青立马顺杆子往下爬,把准备好的东西从油纸里打开,铺在桌子上。 “哼哼,不是说陈记桂花板鸭么?这什么?” “顾老——您又不是不知道,陈记在皇城根底下,这地儿,可没有。” 顾老也笑了,他看着许久没见的林青,眼眶微微发酸,又觉得在这个小兔崽子面前说故人重逢有些掉面,干脆故意板着脸。 林青了然,掏出酒来,给顾老和自个斟满。 “这鸭子虽说不如陈记的口感细腻,但胜在别有风味,山野湖泊中遨游的肉鸭,肥美多汁,经过炙烤汁水鲜美,皮脆肉香——” “莫要说了,给我撕个腿来。”顾老一边听着林青那嘴说的,一边瞧着那散发着香气的美味,咽了咽口水。 ———— 各位宝贝,我这几天沉于美色,确实没更,在这我先自罚十个帅哥。 今天叁更~ 第十三章目送 林青照做,又拿起个哑绿瓷白的鸭蛋给顾老剥了个小口,鸭蛋,是顾老最爱的那一口。 虽说这鸭蛋咸、味重,但就着烈酒,却意外的带劲有味。 林青将鸭蛋剥好,双手递给顾老,老人愣了一小会,旋即接过,叹了口气。 顾老虽平日里咋咋呼呼,但其实谨慎而有心。 他看见林青给他带来的都是自己最爱吃的,这酒也是自个惯喝的烈酒,给自己剥好鸭蛋,也是双手送上。 这丫头,是在用行动表明她对自个的尊敬与爱戴,与从前无异。 “顾老,林青近日才知晓您在这,没能早日拜访,实在是有愧。” “哼。”顾老冷哼,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戾气。 “缩头乌龟。”这四个字重重地打在林青心头上,让她的笑容微微敛起。 顾老瞧见后,又冷哼道:“怎么,敢做缩头乌龟,不敢让别人骂你缩头乌龟?” “林青并不认为做乌龟有何不妥,长寿且安宁。” 林青口齿伶俐,不卑不亢的回击。 顾老喝了口酒,辣的龇牙咧嘴,骂道:“你别在这给我七绕八绕的,跟你那扭扭捏捏、白面冷情的师傅一个熊样,一句话能拐不知道多少个弯,累不累啊!?” 顾老在朝堂中浸淫多年,绝不是毫无头脑之人,甚至行事更加果断,决策也有力、有效,此番真的是被林青这漫不经心的表现气着了。 鸭子也不吃了,撕了另一条腿,又在怀里踹了四五个鸭蛋,肚皮滚滚地起身离开,突然回头暗笑道:“做乌龟自然无错,但若是一只犄角强壮的蛟龙故意扮作乌龟,这小小龟壳不仅遮不了丑,还会漏出尾巴,招人嗤笑。” 林青愕然,旋即微笑,留在堂屋里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她一个人,在寂寞中,一杯一杯地喝着烈酒,烈酒上头、上脸,她却越喝越暗淡。 顾老是她自小便尊敬的长者,官至宰相,后入阁成为朝中仅有叁位的元老级别的内阁大臣。 顾老位高权重,风光无限,曾经顾府门前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子孙皆为之自豪。 如今,却也落得如此下场。 连顾老最爱的陈记桂花板鸭也不知,能否再吃一次。 顾老腿瘸,顾家长孙顾廷泽身死,这荣极一时的顾府,也难逃落败的命运—— 那瓶酒终于见底,林青起身告辞,冲着屋内行礼,高声退去。 房里的顾老暗想,这丫头不知喝醉没,于是便悄悄跟出去,一瘸一拐地随着她走,直到夜幕挂上繁星,老人眼见她进了院门,才放心离去。 离开时也是一瘸一拐,慢慢吞吞地挪着,在黑夜里的背影显得格外消瘦。 进了院门的林青回头,目送这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儿,用她如旧的敬意。 第十四章给我抱一下 “今日有客人到访?”她有些醉了,敛着眼皮,微微笑着问年谨。 年谨点头,在她手心里写下“叶昭君” 林青了然的点点头,将手掌轻合起,握住年谨微凉的指尖。 “今日辛苦你招呼他了,没少吃瘪吧,小结巴。” 她醉了,笑意漏在眼底,吟吟地看着他,年谨的心在对视时漏了一拍,他慌忙低下头,抽出手,故作镇定地去给她泡了杯茶。 林青坐在藤椅上,微微摇晃,自顾自地说:“他这个人,厉害得很,不过是没坏心眼的厉害,占着一点小聪明小便宜,沾沾自喜的样子真像是个偷吃到蜜的小耗子。” 年谨倒茶的手顿了下。 不禁想到今日那人坐在桌子旁,大放厥词道:“过几日,我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住进来了。” 他还笑叶昭君不知羞,没脸皮,如此看来,林青对他,也应当是有意的。 为什么。 就因为他长得好看?俗不可耐?不害臊?每天像个苍蝇一样转来转去? 无语。 年谨把茶杯砰的扔在桌子上,边缘溢出水渍,印在了林青的衣袖上。 林青笑,摇了摇头。 “又是何必动气,这茶渍明日还是你洗。动作轻柔些,切莫动了肝火。” 年谨终于抬眼,想去瞪她,却跟她漆黑如墨的眼撞到。 那个眸子里有了然的宽容,也有故意的逗弄。 不过转瞬即逝,他还没来得及欣喜、羞恼,那个饱含情绪的目光便消失了。 只留下平静而理性。 “年谨,你真名便叫年谨吗?还是后来有人给你再取得?”她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立即将气氛淡了下来。 年谨觉得她真的是有一股魔力,可以控制周围人的情绪,可以调节变化气氛。就好像,世间种种,不过是她棋盘上的落字,一切都掌握于手心。 他点点头,一笔一划地写下“年谨” 林青收回手,托着下巴,借着昏黄的灯光想了会。 年谨,年家。 姑苏,左岸,大兴,岭南…… 她属实是醉了,烈酒喝了后劲很大,她现在脑海里很难准确的搜寻到年家。 而不停浮现地一幕一幕,一幕一幕,都是难以消除的曾经往事。 京城有一条街,住家非富即贵,有将军,有宰相,有侯爷。 有杏花,有桃花,有梨花,有梅花。 算算日子,这些花已经独自开放了几个年头了。 林青抬头,才发现年谨一直没走,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侧,旁边备着盆、水、干净的巾子。 她看着年谨,定了一会神。 道:“过来,给我抱一下。” ———————— 各位宝贝们~ 以后更新稳定啦,每日一更奥,更新时间22:00-23:00。 请继续跟我大力互动奥~ 第十五章想跟我上床吗 清晨,冷气偷袭,飘飞的雪花打在窗台上,林青躺在温暖的被窝,懒散地支着脑袋,对着门外喊道:“年谨,过来——” 年谨原先不想理她,却又真担心她有什么事,还是挪着步子在门口看她。 林青一脸惬意地看着他,白晃晃的手臂像莲瓣一样细嫩,漏出一节,让年谨晃了眼,条件反射地垂下眼,却又想起昨晚她戏弄自己的场景。 她昨晚实在是气人,故意摩挲他的手心,将自己埋在他的胸膛里,柔软的……让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悄悄拉开了点距离,被她发现后,她不仅轻笑,还凑到年谨耳边,呼出清清浅浅的热气,挑逗着他的耳垂,还有颈项。 “喜欢我?想跟我上床吗,年谨。”他微睁双眼,呼吸停滞了一瞬,耳边听不见她的轻笑喃语,只有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噗通——噗通—— 他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感觉,极度疯狂到爱意填满,又或是极度理性的拉开距离。 好像在二者之间拉扯,他还在发愣,林青温热的唇已经贴上来,缠绵旖旎的吸吮他的鼻息与喘叹,林青的手指修长,游刃有余地抚摸着他的后脖,顺着他的脊骨轻轻柔柔地点着,像在数他的骨节,又像在敲击他的灵魂。 下身已经有了明显的反应,挺硬着,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颤栗。 林青笑了,离开他欲求不满的唇,二者分离时勾出缠绵的银丝,透着光,他仿佛看见自己满面绯红,双眼迷离的模样。 而林青,她真美,奢靡而耀眼,璀璨又温热。 清晨她又故意使唤自己,叫来自己后,或是漏出白嫩的足,或是抬手滑下衣袖,或是干脆媚眼如丝地清浅瞧着自己。 年谨抬头,快步走到她床边,俯下身,动作飞快,像是怕自己犹豫一般,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蜻蜓点水般温柔,右手还不忘把她的衣袖往上拉拉,遮住嫩白的手臂。 林青躺在床上,轻嗅年谨俯下身时身上那股特有的清香凛冽,好像梅花。 好像在冬日寒冷中茂盛的梅花,傲立枝头,清冷袭人。 今日要跟年谨去山下,把做好的东西送还些给乡亲,林青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突然踏实了起来,这种感觉,真的一眼万年了。 她穿上衣服,扎腰带的时候,年谨过来,自然地拿起木梳给她梳开头发,熟练又细致的弄完后,年谨又指了指桌子,上面热着芋头稀粥和鲜肉菇菜煎饺,还有一份有着几样的开胃小菜,一份份陈列在桌上。 林青点点头,洗漱过后坐在桌子旁,她一边吃,一边看着年谨在分类打包。 “年谨,你这样会将我宠坏的哦。” 她不知道是什么语气,是试探,还是欣喜,是担心失去,还是无所顾忌。 年谨擦了擦手,走过来,衣袖间摩擦出利落的声响。 他站定后,俯下身,又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 郑重而温柔。 “啵——” 就是声音有点大。 年谨瞬间红了脸,他真不知道用力会啵出声。 林青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就微微湿润了。 她在年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拭去。 ———————— 爱你们,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年谨。 第十七章火树银花 除夕到了,今日林青是被年谨逼着上了书桌,要她写对联。 林青望着书桌上铺陈好的笔墨,无奈地摇摇头,摊手,表示不写。 年谨见她不配合,把笔塞在她手里,又指了指那红色的纸,后又指了指篮子里晾着的,刚做好的汤圆。 皮薄馅多,甘甜清爽。 意思很明确了,不写对联就没有汤圆吃。 林青心里一阵复杂,倒不是真的舍不得那圆滚滚、胖乎乎的汤圆,而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写对联了。 几年了,她都没有写过对联。 年谨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林青不贴对联。 可是林青知道,她知道为什么。 于是两人便僵持着,直到最后林青脸色暗沉了下来,眉间的不虞越来越明显,漫不经心地往椅背上一靠,大有我就不配合,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意思。 气的小哑巴年谨拿起笔,挥毫洒墨,气势磅礴地在红纸上龙飞蛇舞的写下两列。 “大伙一起过年” “除了林青笨蛋” 林青打眼瞧了下,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不住开口纠正道:“笨的下面少了一横。” 说罢,她静静地、饶有兴味地瞧着年谨的耳朵根开始泛红,那是一种尴尬又羞耻的绯红。 这是个女先生和哑巴学童的故事,女先生呕心沥血地每日给他开小灶,哑巴学童坚持不懈地写错字。 年谨见她笑完自己后,也没有写的意思,有些失落,硬着气把自个写的那幅对联拿好,准备出去贴了。 他瞧着别人门前的都押韵好听,字写的也工整漂亮,若是林青写,那肯定是上上佳品,可她偏偏不写。 年谨心想,自个花了好几天,把家院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若是搭配上林青写的对联,必定是极其漂亮,极其有氛围的。 可林青不懂,林青是个木头。 她知道什么啊,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家。 “他们两个人的家。” 年谨失落归失落,但还是乖乖去厨房给她端早饭,正当这么一个小间隙过去。 当他回到屋内时,刚进门便瞧见一幅崭新漂亮的对联整整齐齐的贴在门上。 “火树银花醉良宵,国泰民安逢盛世。” 他在心里念了一遍,又欢喜地瞧了几眼,那字可真漂亮,娟秀又带着不羁,规则中又藏着锋芒,形体优美、气势怡人。 可他又看了一遍,才发现那盛字好像写错了,少了一点。 他有些纳闷,又怕是文化人故意的,若自己冒昧问了,又惹个大红脸,便不敢直问。 林青坐着,放空地看着身后的书架。 家中有至亲去世,不挂对联叁年。 盛字少一点,差一点盛世。 —————— 追-更:rouwenwu.de (woo13.) 第十八章飞天孔明 孔明灯在一盏盏的飞天,女人背着手,依靠在木桩旁,望着飞过屋檐的一枚枚明灯,他们四四方方,八面映火,中央染着明黄色的色彩,照着薄薄的一层纸糊。 夜色时不时被照亮,女人漂亮的脸也一次又一次的被映亮。 这些灯虽然漂亮,但却离她有些距离,再多的美,也都渐渐飘远了。 年谨吃完饭,便拎着些礼,同她说要去顾老家一趟。 林青点点头,嘱咐他早些回来,路上注意安全后,便任他去了。 过了会,家家户户吃完饭,放起了孔明灯,明火暖意让她静静看了许久。 那孔明灯一串一串地走,一缕一缕地飘。 连在一起,像万千灯火连绵于天际。 不过小半个时辰后,这些孔明灯便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林青沏了壶茶,年谨还未回来,她不免觉得有些冷了。 正当她思索,做些什么打发打发时间时。 近处突然闪出数十枚孔明灯,各个灯火通明,流光璀璨,飞扬在半空中,闪烁在一片夜色中。 林青错愕,往外走了走。 在一片灯光霓虹之中,在数十盏孔明灯冉冉升起之时,门被推开,身穿大红衣裳,异常漂亮貌美的男人笑的灿若星河,叶昭君手拿着一盏正在燃放的孔明灯,侧着身子同她说:“新年好!先生!这些灯漂亮吗?!” 背景是星河,是孔明灯,是璀璨,是灯火通明,明暗对比之下,没有一处比得上叶昭君的笑容。 那是多干净的笑容,身上的尘埃无法沾染,别处的星河无法企及。 这些灯漂亮吗 叶昭君漂亮吗 “漂亮。很漂亮。”林青站在那,也笑,望着叶昭君的手,修长漂亮的手指翻飞,一盏灯火便被送上了高穹。 “许愿了吗?”林青走近,叶昭君见她靠近,略微有些手足无措,支吾着说:“许了,许了才放的。” “你一下放了数十个?” “嗯!我方才用石头压着,将石头串在一起,然后扯开,他们便一起飞上天了。” 那些灯还没走远,刚才那幅美到极致的画面还在林青记忆中徘徊。 叶昭君看着林青微笑的侧脸,心里甜甜的,也忍不住勾笑。 男子漂亮的眉眼里满满当当都盛着她。 昭君想,如果时间就流逝在这一秒该多好,不再往前,不再后退。 他们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她的笑容映照着夜幕,照亮了他的心。 他年少时,就想着将来一定要遇见一个,有文化的姑娘。 她还得不嫌弃自己土。 于是他越看林青越喜欢。 ———————— Sorry我可爱的宝贝们,我太累了,今年要准备两个大型考试,这两个考试决定着我将来是在别墅里更文,还是在田野的呱声里码字。 虽然我穷,但我有志气。 文绝对会写完,我爱这个完美的世界。我人生的不圆满与低谷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 第十九章更新啦 “先生,先生年后会走吗?”叶昭君在黑暗中的双眸星亮,里面泛起了不安。 “何出此言呢?”林青背着手,望着那些渐行渐远的孔明灯。 有些东西,初见时就是一切的巅峰,而后的时光里,都在和初见道别。就像目送一盏盏飞离的孔明灯。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他开心了,又笑着跟她讲了些过年的趣事。 二人相处融洽,于屋檐之下相谈甚欢,在叶昭君的身上,林青能找到从前的快乐。 被爹娘逼迫着的日日夜夜,偷的浮生半日闲的时候,年轻的她,总是偷偷溜进栏子里,听那的公子唱曲、弹琴。 那些个公子,总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在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中,她的遗憾和伤痛暂且可被慰藉。 不过,叶昭君,同他们到底是不同的。那些公子们眼眸已经被灰尘遮挡,给别人的温暖也是自个仅存着的甜头,给一点少一点,直到像蜡烛一般燃尽。 叶昭君不同,他的温暖很张扬,像笑得漂亮,笑的恣意的盛开的花。 他单纯,干净。 林青暗骂了自个,说到底还是馋人家身子。 醉酒让她微微热,里衫开了些,她斜靠在木柱上,眯着眼瞧坐着的叶昭君,他好似有些局促,不敢用眼神直面瞧她。 林青在心里笑他。 可她不知道自个有多美,在忽明忽暗的亮光与暗色中,她的轮廓清晰美好,柔和的目光熨帖的婉转,唇色染红,绯色袭面。 暧昧与缱绻在二人之间流转。 一声门响打破了氛围。 年谨跋山涉水回来,夜色中黢黑,他赶着回来不慎摔了一下,刮破了裤腿,里面的小腿似乎也被划伤,小哑巴又委屈的一路上开心了好久,可以回来让林青给他上药了。 一开门便看见二人对杯换盏,两人之间虽隔着距离,但对面的叶昭君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林青,他的眼神里,没有势在必得的戾气,都是满溢的热情与真心。 年谨的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他想说些什么,又心口痛,紧闭嘴唇。 于是年谨刚进了门,后一步便准备转身推门离开。 “你去哪?年谨。” 林青瞧见,叫住他,男人的脚步听话地停下,却不转身。 林青道:“你的裤腿怎么破了?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吗?” 她自然地起身,去看年瑾,年瑾避开,不让她仔细去瞧。 林青依旧在笑,但是笑意淡了些许,旁人可能瞧不出来,但是年瑾与她朝夕相处,又用心观察,自然将她的脾气摸得七八。 于是他不再变扭,伸出裤腿,叫她瞧。 冷道:“方才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跌到腿了。 果然,她看了眼伤口,微微促起眉头,连忙将他扶进屋里,动作亲切娴熟。 “夜里走路也不知慢些,进去我给你擦些药。”她扶着年瑾往里屋走,回头同叶昭君说微微颔首。 “叶公子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山路不好走。” 原本呆呆立在原地的昭君点了点头,又张嘴道:“先生,夜深了,我今晚可以借宿在您这吗?” 林青略微思忖,外头确实已经大黑,此时昭君一人回去也不安全,于是她便想点头。 一旁原本腿脚不便的年瑾瞬间立起腰板,沉声道:“叶公子还是归家去吧,这木屋没有多余的屋子,而且今晚是除夕,叶公子还是跟家人团聚更为妥当。” 年瑾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让他不要打扰,叶昭君微微笑着,点头称是,快速地看了眼林青的反应,见她也未阻止年瑾,便颔首离去了。 林青望着渐渐没入黑夜的昭君,心里微微叹气,若是几年前,她是断断不会让美人伤心蹙眉的,会慷慨的包下整个楼的公子们。 现在不行了,先别说自己是个穷光蛋,吃饭都得指着年瑾做;如今她也没了年少意气的荒唐与肆意。 —————— 首-发:[海棠搜书]bb. (ωoо1⒏υip) 第二十章阿姐阿姐 二人进了屋,林青给他上了药,伤口是细碎长延的,泛起红血珠。 气氛很宁静,直到林青似笑非笑得坐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今日去拜访顾老,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年瑾略微思索,用右手大拇指比了个“好”,动作有些许诙谐。 林青点头,接着问道:“晚间是不是留你吃了些点心?是不是还给你发了压岁红包?多少银子?顾老晚上喝的酒是什么模样的?” 她一连串问,年瑾微微急促地比划,慌忙间露了几个音节。 林青也装作听不见,慢悠悠地接着问,直到年瑾疑惑地看着她,好像在问为什么今日她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突然,林青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动作不掺杂情思,但眼神深邃,眼眸中好似有碎落的星光,好像在看他,又好像不在看他。 “你的声音很好听,年瑾。” 女人看着他慌忙无措的样子,自然道:“今日顾老同你说些什么了?” 那晚年瑾来到院屋,纸笺上的字迹便是顾老的,他想让她留下年瑾,又怕她多心猜疑,于是同年瑾讲装作哑巴,让她明白年瑾并非有心之人指使,至于为何要让她留下年瑾······ 林青心中微微叹气。 年瑾犹豫着,最后才缓缓道:“顾老,顾老说我以后在你面前都可以说话了。他说你不会再丢下我了。所以,我不用再装哑巴了···”他说起自己装哑巴的事情,脸色羞愧,耳尖泛红,很不好意思瞧她。 顾老说,她喜欢话少、乖巧的男人。 其实他原本话就很少,总是闷头干活,久而久之也便不爱说话,在她面前装作哑巴也很自然。 年瑾不敢抬头瞧她,怕看见她生自己的气,甚至怕她流露出一丝对自己的厌恶。 然而她没有,她依旧用温柔的目光望着他。 她确实不喜欢复杂、带有目的接近她的人,年瑾是被顾老送来的,若是顾老自觉自己还可以护住年瑾,绝不会来主动麻烦她。 顾老把年瑾穿戴整齐,冒着大雪送到她家中,后来林青顺着年瑾找到了一个人独居小屋的古老,包括那或嗔怒或无奈的一番对话,顾老摸黑送她回家,都是在倒数。 顾家满门忠烈,却落得满门抄斩,只留下一个苍老无力的顾老,他的腿便是那日正午,他拖着行刑车,哀求着官差放过那一车的妇孺老小时被恶意碾压的。顾老满头白发,双眼污浊,望着车内的家眷,那里面都是他的至爱亲朋。 这些人中,顾老唯一的妻子秦夫人端坐着,肮脏污秽的环境没有丝毫影响到她的宁静与美丽,她隔着囚笼,用瘦弱的手轻抚顾老的额发,道:“明瑞,莫要求他们。”秦夫人也怕死亡,很怕和她的挚爱顾明瑞生死两别,可她的泪珠就是不掉下来,她怕这泪水会烫到爱人脆弱无力的悲怆。 顾明瑞点头,却在下一秒泪如泉涌,豆大的泪珠不停地在往下掉,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何一切都变了,君臣不再是君臣,顾家不再是顾家,一道圣旨污他叛乱之罪,除了他戴罪之身另待殿决,顾家全府满门抄斩。 “明瑞···你,要···”秦夫人几度哽咽,她贪婪地看着伴她几十年的男人,想铭记在心,等会行刑的时候,可以不那么恐惧。 “阿姐。阿姐···”顾明瑞颤颤巍巍地低声唤她,秦夫人是他的青梅,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秦夫人比他长一两岁,儿时最大的爱好就是骗他喊阿姐,他自小便依赖她,便阿姐阿姐的不离口,后来长大了,男儿的骄矜便让他唤不出口。如今却是最后一次唤她,以后再也··· 秦祯听见了,含泪应了,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她硬着声同他说:“一定要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还我顾府众人清白的那一日。” 第二十一章我要走了 夜深了。年瑾安心睡着。 另一个房间,林青披衣起身,外头很冷,还在飘雪。纷纷扬扬而细密的白雪,“吱呀”门开的声音,把冷气卷入屋内。林青紧了紧披风,跨出门槛,看向院门外。 男子的头发已经沾满了皑皑白雪,有些许化掉的冰珠坠在他的发尾。他听见门响,起身,转过来。 林青走来,看着被冻得苍白的叶昭君。 沉声道:“真的有那么喜欢吗?” “冰天雪地也喜欢,置之不理也喜欢,没有结果的等待也喜欢?” 虽然她的语气里有责备与气恼,但她还是把披风温柔地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林青不是情感迟钝的稚子,平日叶昭君对她的频频示好她也看在眼里,但她只当做是叶昭君瞧自己新鲜,自己也养养眼罢了。 雪地的孔明灯、初见的晚霞漫天、皑皑白雪的无望等候······ 好像,他真的很喜欢自己。 “嗯。”他委屈地重重点头。 眼尾还泛红,他是真的以为她不会来找他。毕竟自己在她面前回了家去的,她不会知道自己在冰天雪地里守着已经熄灭的孔明灯的蜡烛,等她。 他就是想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随着夜越来越深,他的心也越来越沉,想起平日她对自己和年瑾的区分,叶昭君突然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自己总是咋咋呼呼,总是无法与她心意相通,总是显得俗气吵闹。 她学识渊博,又温柔善良。 同她相比,自己便是乡野村夫。 若是林青知道他心里所想,定是错愕的,在她眼里,他漂亮的夺目,心思单纯喜人。 在爱人面前,自己总是缺些什么。 林青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圈在自己手掌中,用余温为他暖着。 “你方才问我的话,我的回答要改了。”她一边牵着他往屋内走,一边缓缓说。 “嗯?” “我快要走了。”林青为他拍落积雪,又为他理顺青丝。 温暖的烛火映着叶昭君漂亮的脸,还有无措难受的慌乱。 “为,为什么突然······” 因为,若是我不走去,便是我的尸体被抬去了。 她林青,许临清,向来都是好面子的。 许临清,许家独女,父亲许溪山,母亲秦霭禾。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平生第一次生出勇气,用手握住她的手,却看见自己在颤抖。 “不回了。” 屋内烧了暖,还算暖和,将就着一晚。 “年瑾,也跟着你一起去吗。” “嗯。”她点了头。 他沉默了,眉梢的喜气渐渐沉下。 她在慰藉自己,因为她要离开了。 “我可以跟着去吗?” 半晌他才开口,语气小心翼翼。 意料之中的,她摇了头。 他抿嘴皱眉,道:“先生,我想跟你在一起,原本过几日母亲便做主把我送到你的屋子里,我知道你身份矜贵,可我这份真心也赤诚可表,我们小地方的人没有那么多顾忌,喜欢谁便认定谁,母亲说我痴傻,可我就是喜欢你。” “你不必有负担,我喜欢你,就是想跟着你,你将我当仆从,当宠物都好,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外面的风雪还在继续,林青面前站着的是叶昭君,屋里睡得正香甜的是年瑾。 屋内的温度在一点点攀升,林青帮他把披风卸下,又帮他找来暖手炉,叶昭君方才告白完,心里正忐忑着。 随着她的动作一会上,一会下。 林青在他面前停下,正色道:“我要去做的事情很危险,我独身一人,普天之下再无软肋,如此我便可以无所畏惧。” “若我对你的情意累积深厚,你会成为我的软肋,会成为我的弱点,最重要的是,我会连累你。” “我不怕爱你,我不怕死,但我怕你看着我死去。” 留下来的那个人,永远是最苦涩的。 ———— 首-发:[海棠搜书]bb. (ωoо1⒏υip) 第二十二章沈将军,别来无恙 “我如此说,你能明白吗?昭君。” 女子的相貌依旧恬淡貌美,眼神中不再是疏离的礼貌,而是正色的真诚。 叶昭君定着眸子,眼眶里似有湿润在萦绕,在渐渐回暖的屋内氤氲着,他抿了抿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对着林青说:“此后一别,我们应当再也见不到了吧?” “那你就这样同我断了联系,老死不相往来了吗?你舍得吗,你忍心吗?”叶昭君说话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反而透露着若有若无的委屈与不甘。 好像林青对他始乱终弃了一般。 女子被他这类似小媳妇的埋怨逗笑,叶昭君被她看的也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在反思自己怎么一出口就是直白热烈的话语。 “昭君,有缘自会相见。”林青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停下来,眼神冷然的望向窗户,外面漆黑一片,还在刮着风,但林青听到了。 于是她对叶昭君说:“去年谨的屋子里,不要出声,不要出来,等我回来。”她语气严肃,像是出了什么事,叶昭君点头,迅速地进了屋子。 直到确定叶昭君进了屋,林青才披上大衣,缓缓地把茶具布到屋檐的走廊上。 她将一切安顿好,便开始洗茶,煮茶,滤茶,神态自若,平淡无波。 直到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响起,她才抬起头,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重逢一般,对来者迎道:“茶刚刚好,如果不急,不妨坐下尝尝。” “许临清。”声音醇厚,却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许临清抬头,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想过皇帝会派人来,却没想到派的是他。 女人许是太过惊讶,竟把杯具脱手,直直地往下坠落,就快打湿她的裙摆。 此时长剑飞过,剑声清脆嗡鸣,一瞬间接住了倾落的茶具,雪突然下大了,好像要把整夜的雪都倒在这一刻,男子高束的发被大风吹起发尾,额发也荡漾着,他不耐地皱起眉,一转手就把接住的茶具丢到一旁。 茶被倒出,倾泻出暗绿的颜色,在雪地里散发出一丝暖气后,逐渐冷却。 她敛去失态,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大礼。 是平民对将军行礼。 她正准备伏下身,却听他说:“不必跪我。” “接圣口谕——-” 他停顿了,观察她的反应。 许临清知道男人在看她,她应当毫不犹豫地带着感恩之心跪下接旨,可她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母亲身死的那一幕,破关的敌军势如破竹,她们节节败退,直到秦霭禾被挑起,又被狠狠摔下,落在尘土里,飞扬的沙子掩盖住许临清的眼眶,她红着眼跪爬着往许霭禾身边去,那一刻许临清感受不到声音,感受不到情绪,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只觉得蔓延的血浸满了她的眼眶。 她此时也有些晕眩了,心口疼痛难忍,这一跪,对她而言就是撤退,她如何也无法跪下… 男人瞧见了,并未刁难她,只是微微看了眼身边的随从人员。 他道:“皇上愿你回归朝廷,为国家,为君,继续施展抱负,辅佐太子,稳固江山。” 许临清含笑点头,行礼后恭敬地接过圣旨,神色自若,道:“臣许临清,接旨。” 第二十三章我和你同岁 二人手指相触,男人极快地移开,又厌恶似的别开眼神。 许临清颔首,道:“沉将军别来无恙。” “嗯”男子从喉咙里哼了声,当作对她的回应,许临清对他的敷衍并不在意,依旧笑意吟吟的招呼他们进屋,还给随从们也倒了酒。 冬夜冰冷,喝了热酒身子也活络起来,几位随从喝的舒畅,沉铭并不喝,只是四处看了看这屋内的陈设。 不夸张地说,比起京城的宅府,这里简陋得像马厩,他眼神挑剔,眉头略微皱起。 想不到曾经锦衣玉食的京城贵女,沦落至此。 当年许氏一家叛敌,被圣上彻查,及时止损,我军才得以保全主力,城池边关不至落入敌国贼子之手,护得京都安。 沉铭道:“你这屋内有人。” 他听见了鼻息,虽然微弱,但却透露着紧张。 沉铭起身,自顾地往门走,许临清止道:“是我的夫君们。睡得正熟,还请将军让他们睡得安稳。” 沉铭停下脚步,似是不敢相信地回头,道:“你说什么?” 他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狠意。 许临清想,若是此处只有他二人,自己此时应当被他掐着脖子,濒临窒息。 她装作没有看见,自然道:“沉将军为何如此惊讶,我今年已然二十六了。按理说也该有夫侍了罢。”许临清笑着,沉铭却没有感受到一丝退让。 门就在面前,他却没有继续推,他的内心好像也在隐隐逃避。 他道:“我和你同岁…”他还要说什么,却及时止住,许临清疑惑望向他。 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许临清还是捧场的回道:“是的,沉将军与我同年的。算来已经快六年没有见到您了。” 沉铭回到位置上坐下,敷衍的嗯了声。 许临清见他神色冷淡,也不再攀谈叙旧,默默地添酒。 她和沉铭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他是皇帝座下的威武将军,当年也是他及时增援,裕狄关才堪堪保住,救下了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自己。 除此之外,他们没什么交集。 那年她二十岁,被定罪,被赶出朝廷,被血洗家族,只留她一个。 皇帝没能把她一起除了,是因为母亲身边的一位副将将她的嫌疑全揽到自己身上,这位副将并非秦霭禾一派军系,而是皇帝亲派,朝野上下都无法从女副将的供述与证据中寻找到一丝瑕疵。 于是,她以毫不知情为由被摘了出来。看着女副将的神情,她突然明白军营之中为何女人一直在跟秦霭禾唱反调,闹红脸。 许临清脸上的血污还没有干涸,身上的伤口在渗血、结疤中反复,她清晰的看见皇帝脸上的不甘,是啊,明明可以一个不落的把她们一家全部除掉。 可是却要留一个… 罢了,皇帝换了脸色,只是不成大器的废物。 没了兵符,没了家族,她还能用什么来报仇呢,所以就算她知道真相又怎么样。 出了皇宫,他有一万种方法将她除去。 她一步一步走出来,延康殿、中和殿、熙珂殿……直到走出皇宫,她的眼眶瞬间湿润,因为许临清忽然明白,自己没有家可以回了。 阳光好亮,她的泪水混着血污,凄惨开一片痕迹。 “你这六年去哪了。”沉铭问,皱眉地看着四周。 许临清了然,沉铭虽是将军,但却得皇帝恩宠,一年只有少数几月去安稳和顺的疆域镇守,没有艰苦的生活过。 他对自己生活的环境不满,可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她这六年最舒适安稳的家了。 许临清回道:“也没去哪,四处看看罢了。” 她躲朝廷的走狗爪牙,这些年并不好过,好在她活下来了。 是啊,她活下来了。 —————— 是的,我回来啦。 希望迟到的我还可以得到代表你们喜欢的珠珠 以后要每天来看更新奥 第二十四章金镯子 他显然不信许临清随便走走的说辞,却又没有新的话头,只好抿了嘴,不再说话。 沉铭看了看许临清,简陋的屋舍,朴素的衣服,昏黄的灯光,在如此的环境之下,她还像六年前一样面容姣好、皮肤白皙,容貌没有改变,岁月对她格外宽容。 “你回去之后有何打算?” “我师父如今可还好?” 两人一同问出口,倒是默契的都沉默着,等对方反应。 沉铭先道:“我也是近来才回京城,只听闻了些坊间的传闻,倒是不曾见过陈亭稚。” 许临清点头,回道:“我全听圣上……” 沉铭点头,正色道:“此次圣上有重任你的意思,太子如今十又四,正是需灌溉教养之时,圣上惜才,器重你才学渊博,此次归京,你便不必再忍受艰苦流离了。” 此时门突然被大风吹开,露出那一半的对联,上面的新墨还没干,盛字还差一点,暗红的纸张微蜷,许临清走过去把纸角抚平,已经沾湿的红纸在她手指腹上印出丝丝鲜艳。 “沉将军,你这几年可听见京城有何不一样的传闻?” 她回头问道,看似漫不经心,眼神中却盈满了波纹。 男人沉吟了一会,道:“未曾。” “沉将军,你从北边来,路上可遇到流匪?” “未曾。” “沉将军……”她止住了,不再问。 皇帝诛顾家,杀许家,不留情面,不顾余地,却把重权依仗在沉家之上,这些年的谋篇布局,倒是让太后母族如日中天般冉起。 想到这,她忍不住想笑。 六年了,皇帝还惦记着自己,想榨干她仅有的一点谋略,为他的集权铺路。 外面的光渐起,曦光微弱但是在一步步踏进屋子里。 冬日的清晨与其他季节的不同,模糊得让你分不清是该起身,还是该睡下。 但是亮的却很快,不一会就曦光满堂了。 许临清进了屋,把熟睡的俩人叫醒,叶昭君睡得并不好,昨晚直到许临清回来跟他说一切都好时,他才安心睡下,期间听见屋外好似有人在争执些什么,又不敢贸然出去给她惹麻烦,便躲在门后静静听着,直至自己依着门框睡着。 还是许临清将他抱到床上歇着。 “外面是来接我回京的人,你们不用怕。”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一夜没睡。 年谨点头,二人随着她往外走。与高坐的沉铭撞见,男子高高坐着,衣衫贵重厚实,暗线绣纹,藏青色的京城款式上寻着迹硬纹,低调而奢华。 平白生了一股距离感。 叶昭君微微收起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金镯子。 沉铭打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游移,后若有所思地朝许临清勾勒个含义不明的笑容,看向他们的眼神冰冷得像寒夜。 许临清道:“沉将军,劳烦您的手下给许某帮个忙,这些东西我也带不走,想着做成干粮,分个类别给人送还回去。人手正是不够,不知能否帮着些?” 她指了指乡亲们送来的一摞一摞的物什,还差些没有吃掉的,若是摆在这,也是浪费了乡亲的一番好意。 沉铭寻着她的手指瞧过去,见只是一些不值钱的野货,刚想说些什么,看见女人认真的神色,便把话咽了下去,指挥着手下去操办了。 第二十五章道别 许临清一人出了屋子,她走在崎岖的山路之上,每一步都走的缓慢而珍重。 “顾老。”她站在门外,轻轻叩门。 屋内有脚步响起,正是在往这走,要给她开门。 她止住顾老,道:“不必来开门了顾老。我来是想同您告别的,我要回京去了。” “圣上赏识许某,任太子少傅一职。” “我此去应当是不会回来了,这些时日,以及这么多年的照拂之恩,许某铭记在心,若是,若是他日有缘再相见,许某定当殚精竭虑,以还恩情。” 屋内静静的,老人跛着脚,透过微开的门缝去看年轻的女子,她眉目清澈干净,又带着沉稳的倔强,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言。 喉咙的言语堵塞,慢慢吐出:“下次见我老人家,记得带京城最好的鸭子腿来。” 许临清往后退了一步,弯下腰背,深深地向小木屋鞠躬,久久没有直起身。 里面的人浅浅道:“孩子,你谁也不亏欠,无论走到哪一步,都要记得你从来都是问心无愧的,你不必为了任何人委曲求全,不必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 “无论是已故的,还是伴你身旁的,都在用他们的方式保护你,爱你。” 他哽咽了,他老了,自觉不知还能苟活多久,而这个他颇为喜欢的小辈,却要走上一条他曾经见无数人踏上去的路,他的先辈,他的同辈,都倒在这条路上,有幸存者踏血拾级而上,用长剑直指丑恶,最终却称为丑恶。 “顾老,您一定要好好活,等我,等我来接您。”思忖几分,她张口说出这句在她心里没有底的话,她向来不喜欢空口说白话,平白给人期许,可是她想给顾老一个念头,一个好好活下来的念头。 顾老笑了,微微颔首,道:“走吧,我等你。” 她便走了,顾老待她走远后,转身回了房。 许临清没有回头,脚步匆匆地往家中赶,她没让顾老开门,是不愿顾老被朝廷的纷争卷入,她如今言行不再似从前自由,如此想着,便瞧见门口站着的沉铭将军。 “沉将军。”她行礼颔首。 “以后不必给我行礼,你从前可没这拘束的毛病。” 沉铭表情还是沉沉的,尽管不虞,也能看出他在尽力和她温和交谈。 “是。”许临清从善如流。 “你去干什么了?”沉铭问。 许临清回道:“我去见熟识的乡人,告别罢了。” 沉铭微微点头,侧身让她进去,跟在后面说着:“你那些衣服不要带了,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留在这,我在路上给你买新的。” 他不是在向许临清示好,是她那些寒酸穷苦的衣服、物什实在登不上自己的马车。 “好的。”她不仅自己没带,还把年瑾的东西也一并留下。 “你要带这个人回京?” “是。” “可知底细?他随你回京是否稳妥?” 许临清:“他是我夫侍··” 沉铭打断:“不必编了,方才我已经试出他们,与你并无关系。” “一个是此乡中人,一个是此乡中人··顶多与你同住一段时日。” 许临清并不惊讶,凭沉铭的本事,要想试出真相不难。 只是她看着年瑾和叶昭君略显懊恼、沮丧的样子有些好笑,于是她便说。 “不错,但年瑾确实是我收着的侍从,我想带着他回京,初回京城,我一个人难以招架琐事··” 沉铭:“太子少傅不缺仆从、府邸、俸禄。” 许临清:“可是沉将军,许某流离六年,身边一直无人陪伴··” 沉铭眼神转移,不看她故意作出的苦肉计。 耐不住她一声不吭,乖巧地微微垂下头,发丝披散在后背,即使知道是她在故作乖巧、可怜,他也不能狠心叫她难受。 “那行。” 言罢他好笑地扫了眼年瑾和叶昭君,状似不经意问道:“这两个据说都是你的夫侍,你带哪一个?” 许临清回道:“我带。” 第二十六章回京 她看向他俩,年瑾站的笔直,坚毅而无畏,叶昭君却微微蜷缩着肩膀,已经不抱希望。 “我带他们两个。” “可以吗?沉将军。” 沉铭轻哼一声,道:“无论带谁都没所谓,如若跟你回京,他们只能以侍从的身份伴你左右,不可逾越。” “谢谢沉将军。”许临清道谢,叶昭君愣在原地,于是她走过去。 “你反悔了?不愿和我一同回京?” “不,不是,不是这样,我愿意的。只是,只是没想到你会带我。” 许临清笑道:“需要回家收拾一番吗?不是远门,以后还有机会回来的。希望你的母亲不会怪责我。” 叶昭君:“好。我很快就回。” 众人出发之时已经是日过午头,几列马车井然有序地行驶在官道之上,沉铭自上了马车便端坐着闭目养神,一副不愿被打扰的模样。 许临清自然地同年瑾、叶昭君交谈,娴熟地好像自己是这架马车的主人,直到她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盒包好的翡翠玉糕,沉铭的眼皮抬起,冷道:“你们先出去。” 指的是年瑾和叶昭君,他们便自觉出了马车,在外面马架之上坐着。 “从前怎不知,许临清居然对沉某的马车如此熟悉,竟将我存放在暗格里的糕点分与他人?” 沉铭笑道:“许临清,你本事见长啊。” 许临清讷讷地将糕点放下,摸了摸自己肚子,道:“回沉将军,我肚子饿,有点晕车。” “怕吐在你的车上··”她补了句。 沉铭显然不信,道:“你晕车,方才同他们二人讲话怎么不晕车?” 许临清不说话了,乖乖地坐好,也不看他,也不看风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糕点。 “···” 沉铭无语凝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训她,她戛然而止,让沉铭无从下手。 “吃吧。”最后倒是他败下阵来,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许临清见他闭眼,拿起一枚糕点,细细打量,这翡翠玉糕通体晶莹,柔软香甜,上面印有的粉色花纹正是扬城的百年招牌——御庭坊。 沉铭特意在扬城买了一副糕点,扬城并非应当停歇的地点,以他的性子不会特意停下只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他应当在扬城见了谁。 扬城水域辽阔,船舶交通发达,怪不得当时收到那封手信,信中提及有高官秘访扬城,同水域统司密谈近一个半时辰,后扬城便悄无声息地发生官员更迭频繁,更有江湖势力介入洗牌。 想必是皇帝命沉铭去往扬城,用水域,码作自己的底牌之一。 许临清慢慢咀嚼,直到甜味淡出口齿,才微微一笑。 道:“沉将军,皇上此番召我回京,许是宫中发生些许变故?” 沉铭回道:“宫中未生变故,只是太子到了年岁,需要有人辅佐。” 许临清没信,她道:“沉将军有所不知,最好的教授年岁是从十岁开始择师··”言下之意便是他在敷衍自己,而她也看出来。 沉铭睁眼,不耐道:“你知道了又有何用?与你何关?你回京后安心地做你的太子少傅,不要参与其中。” 他语气不好,但言语中透露了几分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的关心之意。 许临清微笑颔首。 沉铭闭眼,复又睁眼,烦躁道:“你不要动不动就笑,笑的如此官方,不想笑就不要笑。看得我头疼。” 许临清的笑容成功地僵硬在了脸上,她不得不承认,岁月在他的身上没有雕刻出什么,他就是一块顽石,坚硬又圆润,让岁月也无从下刀。 沉铭真的是跟六年前一模一样,臭脸、骄矜、不可一世,什么时候能瞧见他卑躬屈膝地臣服于谁,那才叫天地都为之色变。 ———— 首-发:[海棠搜书].「po1⒏υip」 第二十七章各自去罢 回京之路并非极其漫长,沉铭一行人赶在春日入了京城。 不过刚入京,沉铭就寻了个由头把一路护随的侍卫们调出京城,年瑾和叶昭君都是第一次进京,免不得多打量了几眼繁华的街道。 沉铭沉着脸,他这一路上被许临清问烦了,这人无论见到什么,都得拉着他说几句,他记得,从前的许临清可是人狠话少的好手。 怎么过了六年,心性还变稚了。 许临清碰了碰他的小臂,道:“沉将军,这京城真是太繁华了,六年间竟发展成如此,您看这商铺琳琅满目的,居然还有专门给人束发的铺子。” 沉铭无奈道:“你这话说的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被人顶包了,你不也自小生活在京城吗,应当知道京城是事物更迭最快的地方。” “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许临清点头,却瞧见街角有人鬼鬼祟祟地,正探着头,露出眼睛来瞧,望的方向正是他们这。 “沉将军,街尾那好像有人在偷看我们。” 沉铭回头,又以为是许临清胡说给他听的,没想到却是真有一个可疑的人。 他定睛一瞧,见那人手腕处束的是藏青云纹,复回头,道:“无事,哪位朝中大臣派家子来探听消息罢了。” “看来朝中急着见你的人不止皇上一个呢。” 许临清佯装不知他意,默不作声。 沉铭见她又装耳聋了,嗤笑道:“你倒是跟你的师傅一样,挺会装无辜的。” 许临清说:“我师傅?你不是说你没见过我师傅吗?” “是没见过,但他的大名如今在京城可是如雷贯耳,就是将深府紧闭,也不得不知晓。” 许临清待要追问,沉铭将他们安排在酒楼里,说是要进宫复命了。 这是一间占地较广的酒楼,分为四处,最南处的那幢楼是专门开张的饭馆,张罗生意。因此是最为红火的,特别是到了饭点,人声鼎沸,晚间更是要到深夜才渐渐散去。 最东边的那一栋却是极静的,装修与前庭的繁华高调不同,隔音做得极好,一层楼上只有叁间包厢,内里也是精致,设计得极为巧妙。 许临清便是入住在最里面的那一处包厢,包厢面积广,还可分出几间小舍,叶昭君和年瑾便挨着她歇下。 沉铭将她安顿好,说:“你好好在这呆着,不要乱跑,等我来。” 许临清规矩地送他出门,诚恳道:“好。” 待沉铭的马车出了街,她便将年瑾和叶昭君叫到客厅,叁人围坐在桌边。 许临清先道:“二位一路随我回京,舟车劳顿,辛苦了!” 年瑾道:“嗯。” 叶昭君:“不用这么客气。” “既然如此,那二位是不是该离开了?” 许临清笑眯眯地,见他二人错愕,也不说话,端起茶饮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我们陪你一同进京,不,不分开的吗?”叶昭君急道。 “莫急莫急,我定会将你送到地方。” 年瑾见气氛僵持,主动道:“我确实要去京城一户人家一段时间,但没有任何利用你的意思。” 许临清轻点头,年瑾又道:“我不仅不会利用你,待事情解决后,我还会回来,为你所用。” “这是我答应顾老的。”他补了一句。 许临清放下茶杯,为他二人斟满茶,道:“我们在乡中是伙伴,如今进了京城,各自的身份便不同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二位也不必徒留感伤,各自去罢,来日若相见,二位还是看在旧日的情分上,莫要逼我上绝路。” 叶昭君一直没开口,最终没有忍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什么?你的身份?”许临清把玩着叶昭君白皙手腕上挂着的金环,道。 第二十八章应该的 “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晚上。”她说得轻松,似乎对他的身份背后的皇宫秘闻一点也不惊讶。 “那你早看出我的目的?” 看出他为了接近她的所作所为,也许还会笑他演技拙劣。 叶昭君不知怎么,心里沉了一下。 “昭君,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哪怕里面掺杂着利用,从外表上看也是赤诚的。我不在意别人是否在利用我,因为我给出去的,将来一定要还给我。” “无非是你今天利用我,我明天利用你罢了,你且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叶昭君听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多言,点点头坐好,只是朱颜难免有了几分灰败和憔悴。 眼前坐着的这个女人,他有些惧怕,究竟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她算不到,知不晓的。 若不是他这次没有算计她的意思,恐怕... 年瑾腾地起身,转身出了房门,背影瞧着有些生气。 许临清问:“他气什么?” 叶昭君道:“其实我也气。” 许临清乐了:“你还小,再磨个几年会比我更气人。” 叶昭君不服道:“你是如何就看出来的,是不是之前有人同我一样?” 同我一样利用你,哄骗你。 许临清揉揉脑袋,哼道:“差不多吧,以前楼里的小倌为了赎身经常这样哄骗我。” “你赎了?” 重点不应当是哄骗我吗?许临清无奈道:“差不多吧,赎了几个,后来被我娘发现,每月的银子被我爹扣了。” “他们之后过得还好吗?” “你是说被我赎走之后吗?没有跟我在一起。” “都是有自己的意中人的,所以,自那以后我就知道,越是漂亮的男人就越是会骗人。”她笑着看叶昭君。 昭君道:“出了钱,却为他人作嫁衣。” 临清不恼,站起身来随意走了几步。 叶昭君又道:“那些如意女君为什么不赎?分明就是不爱他。” 许临清闻言点头:“你说得有理,不过万一情真意切,而手头拘谨,也不必一棒子打死。” “漂亮男人嘛,你也知道,随便撒个娇我的脚便站不稳了,哪里去想到是在哄骗我呢。” 她讲得半真半假,叶昭君却听了个十足十,越发觉得自己所为不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致歉,便好好言谢了一番,许临清还是不在意地摆手,让他最好再等几日去面见太后。 宫中局势她还未全盘掌握,如今也需尽快熟络起,便让他不要贸然行动。 叶昭君自然点头称是,这几日便继续跟着许临清,做些服侍之事。 他没有年瑾做的顺手,还略微有些男儿羞意和尴尬,不过许临清倒是很自然,仿佛自小便是如此一般。 这叶昭君可冤枉她了,她分明是从成年后才开始沉迷男郎阁。 年瑾那日生完气后,在饭点时准时回来,将饭菜端上来摆好,又去小厨房做了些许临清在马车上缠着他要做的吃食。 安排好后,直楞楞地杵在那,也不坐,也不看她。 许临清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年瑾在想些什么,现在虽然说话了,但说得又少,有时她也听不懂。 她率先坐下,倒是让叶昭君坐立不得,他看了眼已经翩然入座的许临清,又看了眼明显在生闷气的年瑾,屁股沉了半分,还是抬起来,也杵在许临清另一边。 “坐吧,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许临清对他二人说。 “很快就不是了。”年瑾道。 言下之意便是提醒她,她今个下午还在说让他们赶紧离开的话。 “还在一日,便还是同路人,何必这么生分呢,年瑾。”她还是笑着,隐隐不悦。 年瑾坐下,抄起筷子就吃,也不像往常一样给她布好菜。 许临清知道他在生气,只觉得这男人好是好,就是太容易自己生闷气了,往往她还没意识到,他就又拉开距离。 不给布就不布吧,她自己吃。 还没伸出去筷子,自己面前的碟碗便盛满了佳肴,原是在另一侧的叶昭君默不作声地给她搭配好了,许临清注意到他伸出的手臂漏出半截手腕,嫩白细腻又光滑,还闪烁着微微亮的莹光,不经意间透露出动人。 “咳咳,谢谢。” “应该做的。”叶昭君浅笑,便自然吃了起来。 对面的年瑾脸已经黑透了。 第三十章温祈念 夜幕渐沉,许临清卸了钗珠,预备歇下,门扉忽而被扣响,住在隔壁的叶昭君站在门外,轻声道:“小姐,有人递了帖子,寻您。” 许临清起身,打开门,飘进来的风吹起她的发尾,没有了钗珠叮当,她素着面容显得更清净美丽,叶昭君避开对视,把帖子递给她。 许临清打开后,便只身去了庭院的大门,叶昭君隔了一会也往哪走去,他有点担心,这已经天黑了,还有人拜访,而当他到达时,他看见年瑾早已来到,却跟他一样没有上前,在不远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许临清。 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寂,也许是因为他本身便是这样的性子,也许是因为不远处的女人。 “许小姐,阔别多年,奴家真没想到能再见到您。”是个温婉好听的男声,一个男子微微抬步,跨进了庭院,他身着绛紫色的锦绣衣裳,对襟上的花纹淡雅,有两条流畅的衣线,勾勒出素白的衣襟。 来人身量较高,见着许临清需微微低头,他笑容挂在脸上,显然是极其高兴的,忍不住多近了一步。 “听闻您回京后,本想递了帖子,等您同意后再来叨扰的,但实在是没有按耐住,深夜前来拜访您。” 许临清见他笑容满面,也不免地多了几分亲切,道:“我离京六年,这六年忘却了不少前事,听阁下口吻,想必是与我旧识,可否告知临清阁下的姓名?好让我回忆起一些。” 男人知道她其实是不记得他,虽有些落寞,但也扬起笑容回道:“八年前,在锦绣阁,你还记得吗?” 她微微点头,回道:“我那会确实常去锦绣阁吃酒听曲,也常常歇于此地,但我没有对公子有行不轨之事,哥哥是否是来?” 来讨债的。 男人连忙摇头,姿态优雅动人,好笑道:“小姐莫急,你我之间并未发生什么,我也不是来为难您的,只是想来还您一样东西。晓南,把东西给我。” 他身旁的清秀男仆应了声,乖顺地把手中拿着的小包给了男人。 “这是?”许临清接过,那小包份量不小,她能感受到是黄金。 “是当初许小姐赎祈念的赎身金,如今过去了八年,祈念按照本息给您还来了。” 祈念望像向她的眼中有细碎的光亮,许临清才抬头好好打量了一番他,二人眼神触碰,祈念不知怎的忽而红了脸颊,幸亏夜色深厚,没有叫他人瞧见自己的不自然。 “你是,温祈念?”许临清慢慢地说,男人微微点头,回说是。 “想不到小姐还记得我。”温祈念心神微荡。 “记得的,你赎身后,跟你的女郎过的还好吗?”她收下小包,并没有来回推脱,而是让叶昭君来将这包拿了回去。 温祈念不言,许临清见他面露伤感,也不再追问,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圆满结局呢,她问道:“夜深了,温,温··” “小姐不必唤尊,奴家现在还在锦绣阁。” “为何?你没有脱奴籍吗?后来那老鸨找你麻烦了?” 温祈念润泽的唇微微扬起,摇头道:“已经脱了,但奴家还是回去了,做起阁里的老鸨。” “可千万别喊奴家温老鸨,小姐你少时喊那时阁里的老板喊丑老鸨,可人家分明姓仇。” 许临清也想起这段往事,那时她每次去阁里找相熟的哥哥,想听琴、喝酒,那老鸨总是要来她面前刺她几句,问她功课做完没,爹娘的责骂还吃得消吗,要不要他再去加点料。 仇老鸨并不坏,只是嘴巴狠,总是气的人牙痒痒,不过比她大个几岁,倒是总以长辈自居,没有尊卑有别的自觉。 许临清不好意思地笑了,二人之间也因为相熟的记忆,多了几分默契。 “不过。”温祈念又说,“仇老鸨他成亲了,嫁给了京郊的一户人家,有田有商铺的,如今应该过的不错。” “他早当成亲了,近几年才成亲的吗?”她想起记忆里总是找她麻烦的,离经叛道的仇老鸨,笑容也多了几分感慨,那时真是无忧无虑啊。 “他是前两年结的婚,好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但是没有等到,遂成了亲。” “等人?”许临清不解。 “嗯,他等了好久的那人,可是终究没有等到,他成亲的那日我去观礼了,总是骄傲肆意的脸上都是泪水,看着好不可怜。” 许临清也感叹了一番,道:“若是他等的那人早些回来便好了,如此二人不至错过。” 温祈念不言,眼光深深地瞧着她,仇老鸨没有等到她,可如今他等到了。 可如今的他,如何再配得上如皎皎月明的她,这番仍是天意弄人,错,错,错。 —————— 希望大家喜欢 第三十章若他日你被人欺负 早间有人来敲门唤她起床,许临清以为是叶昭君,正穿着外衣呢,便应道:“稍候。” 门外便不再敲了,待许临清打开门后,才发现站在门外的人是年瑾。 他还是那副朴稚模样,换上新衣服后也没有改变他冷峻的气质,那衣裳是路过锦州时,许临清特意为他挑的几套中的一套,那时她随意说了句这套特别衬你,年瑾便常常穿这一套,洗的都有些泛白了。 许临清问:“有事吗?” 年瑾答道:“没什么事,只是我要走了。” 许临清应了一声,二人之间便浸染在沉默里,只是不觉得尴尬,反而有些难言的缱绻。 “你信我吗?”年瑾有些艰涩地开口。 “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要去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等我回来,我···” “我相信你,那你可以告诉我你要去做的事情是什么吗?”问出这话的许临清心里暗道,这不是她一贯的作风,她想来都是不多问、不多探,只是别人主动说,或是自己查到、算到,如此直白的问倒是第一次。 许父从小便教导她要懂礼节,知进退,不打听他人之事,不妄论他人之行。是否,她已将年瑾当作自己人了呢。 “我,我不能。”他犹豫,纠结,他知道许临清不喜欢别人瞒着她,但他现在却又无法同她讲清楚。 “嗯。一路顺风。”许临清眼神黯淡了些许,不过她还是安排好了银两给他备着,年瑾身上从来都没有多少钱,常常是几粒碎银子补贴家用着,需要买菜、买瓦片时,他都像个称职的管家婆,一分一两的跟人家磨蹭。 “这些黄金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年瑾把钱袋推了回去。 许临清道:“这些不多,一半是我给你的探路费,京城不比乡野,万事都需要打点,你机灵点,多与人交善,不要被人阴了去;另一半是我还你的餐费,这么几个月来你一直照顾我,把我的身子养了起来,我把这钱给你也是应当的。” 年瑾闻言,不声不响地把一半拨出来,还到许临清手上,道:“我还会回来接着照顾你的,你从前欠我的就先欠着,等以后一起还吧。” 许临清手里握着那些金子,眼角有点干涩,她抬头问:“年瑾,我一直想问你。” “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年瑾没有犹豫,道:“小时候我娘跟我说过,人是为了信念活下去的。她让我去寻找自己的信念,所以我便一直找了。” 不知怎的,许临清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些画面,她试探地问道:“那你的娘亲找到她的信念了吗?” “嗯,她找到了。” 闻言许临清心里不知怎的有点酸涩,待她想进一步感受时,那情绪便像一阵风飘远了,她怅然地站在原地,望着年瑾。 “年瑾,我不是你的信念,任何人都不是任何人的信念。”许临清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他,实际上连她自己都深陷这样的漩涡里无法自救。 “以后回来,可别再耍脾气了。总是生闷气,你又木着一张脸,叫人瞧不出来。”许临清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发丝细腻柔软,跟他的气质倒是不一致,她笑了。 “要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回来找我。”她没说是保护他还是为他报仇,想必是二者都能应他。 年瑾嗯了声,静默地微低着头让她摸,他想了一会,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望向她的眼睛,道:“许临清。” 他不常喊她的名字,于是女人带着笑意应了。 “怎么?” 年瑾道:“你千万要等我回来。” “自然,你愿意回来,我自然愿意接你。” 他又道:“你身边不可以有别人,至少不能让别人同我跟你一样亲密。” 许临清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反问道:“为什么?” 她明知故问,漫不经心中又带着几丝暖意。 “因为,其实我是为了你,才来京城的。” 他知道自己力量微弱,但若是她踏上这条路,年瑾便不会退半步。 ———————— +影视在线:po1⒏mobi 第三十一章叶昭君学做饭 自年瑾走后,许临清有时便会在庭院中静坐,微风吹过带来初春的滋味,那味道清醇,染着生机与微涩。 这般风景独好,女人有时轻抿碧茶,有时摆弄棋盘,气氛静谧美好,除了小厨房常常传来叶昭君的惨叫声。 “许临清!许临清!又着火啦。”每当这时她都叹着气往厨房走。 “我的少爷啊,你怎么又往灶里添湿木?这么呛。”二人自单独相处之后,许临清才进一步认识到叶昭君,他虽家在众兴镇,但身却好像处在深宫大院,确实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众兴小少爷,动作笨拙,有时脑袋还不灵光。 叶昭君也觉着委屈,他自小也没被当过仆人教,虽然土了点,俗了点,但至少还是个土地主家的少爷,家中自有几人伺候他的起居,哪里想到有一天要去照顾一个比他还“残废”的小姐。 “你又骂我,又骂我!” “我如何骂你了?只是同你讲,这湿木···” “你就是骂我!你觉得我比不上年瑾,那你自己来好了!反正我都学了这么几天了,饭都蒸不熟,连着你也跟着我一起挨饿。” 许临清诚实道:“我不会。” 叶昭君语塞,接着道:“那我们就出去吃。” “不行,我们不能出去吃。” “为什么?!你这些天将我关在家里,莫不是不想让我出去见人?” 许临清揉了揉手指,心道这傻憨似乎终于聪明了点,嘴上却道:“我哪里来的钱供咱俩天天下馆子。” 叶昭君一想也是,便不再嚷嚷要出去吃,道:“那我什么时候能走。我不想每天吃水煮菜、生米饭了。” 许临清暗笑,道:“今日我教教你,做你爱吃的几道菜,成不?” 叶昭君扯了扯嘴角,不耐道:“你又不会做!” “但我会教呀。”见他还将信将疑,许临清干脆直接开口调教道:“把这鸡腿扒了皮,放在锅里,倒上水,放些葱段姜头··” 叶昭君不知怎得,居然乖巧地依着她的话一步步做起来,脑海里不禁想起自己曾问弟弟,为何要这么听林先生的话,想不到如今自己也听话的不得了,心里纳闷,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 “呛点红油,撒些芝麻,调料担一担,匀点热水撒一圈··” 香味被激发出来,叶昭君的肚子适时的叫了起来,他一边咽口水一边道:“许临清,你早会为什么不早教我,害得我,和你饿了这么几天,我每一顿都没吃饱。” 许临清好笑道:“都说男人心不可猜,在众兴镇时一口一个林先生,如今因为我提供不了可口的吃食,倒是许临清许临清叫个没完了。” 叶昭君还有些脸皮,微微涨红,道:“若是当初知道巴着你来京城,连饭也吃不上,我万万是不会跟来的。” 许临清见他一本正经地委屈,心情也好,道:“如此说,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叶昭君正在炒时蔬呢,袖子撸的高高的,臂膀白皙细腻,许临清看着晃眼,便要出去。 结果男人头也没回,讷讷问道:“许临清。” “嗯?” “你还没跟我说呢,你如何知道我,接近你是为了进京的。”他还在炒菜,好像只是信口拈来的问一嘴。 “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心思,原本你真以为我是教书的先生,想入我家也是真情实意的··” “好了好了,你莫要再说了,你出去。”他耳根子燥得通红,佯装正经。 这许临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答非所问就罢了,还喜欢揭人短,勾起他之前的回忆。 他确实是喜欢许临清的,不过后来知晓她身份后,便不敢再起心思了。 二人终于吃了个饱饭,这次成功的实践让叶昭君燃起了学习厨艺的斗志,还让许临清从酒楼里请来一位老师傅,他跟在后面学些家常菜。 日子过得倒也安逸充实。 —————— +影视在线:po1⒏mobi 第三十二章面圣 很快圣上传了口谕,让许临清进宫,沉铭来接她之日,有一顶略小的轿撵远远地停在街尾,看上去毫不起眼,但许临清见着了却微微叹气,回首看还在门口冲她挥手的、傻乐的叶昭君,他还道:“你早些回来,我今日做糖醋鲤鱼,来晚了可吃不着了。” 许临清点点头,回道:“会的。” 沉铭在轿撵上端坐,挑起的轿门帘是暗青色的,挂着的朱穗在荡漾时,里间的主人挑眉道:“还不快上来,你要圣上等着你?” 许临清应道:“不敢,不敢。”有仆人跪在轿边,她迟疑了一瞬,随即踏了上去。 “怎么,离京后,连踩着仆人上轿的习惯也戒了?”沉铭见她从没好脸色,许临清也不理,落座后开始闭目养神。 直到轿夫喊道:“起轿。” 女人睁开双眼,用手挑起车窗帘,看着还在门外乖巧站着的叶昭君,他见她探出头来,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被他略带傻气的笑容逗乐,道:“小少爷,以后可千万别再烧厨房了。” 叶昭君听闻,立即微微低下头,耳根泛红,假装她喊的小少爷不是自己,旋即偷偷瞪了她一眼,许临清会心一笑,便落下帘子,不再多语了。 沉铭轻哼道:“怎么,不多说几句,以后要想再见,不那么容易了。” 许临清回道:“不过是与我相识罢了,不必多牵忧。” 男人可不信她的话,又道:“怎能不牵忧,街尾来的那顶轿子是太后亲信齐令的私人轿撵,都未入过官册,你猜此番来寻的是谁?” “不知道。”她平静道。 “寻的是太后流落民间的侄子。”他没卖关子,说的很随意,好像这件事很简单一般。 “嗯。” “······”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噎我?”沉铭觉得许临清比之前还要讨厌,以前是说话让人气死,现在是不说话叫人气死。 “太后是独女,哪来的侄子。”她终于接茬了,沉铭心里舒服些。 回道:“不知道,谁知道他们在搞什么把戏。” “你这语气,太后向来与你亲厚,怎么如此说话。”许临清浅浅讥笑道。 “不知道。”沉铭回,这语气像极了方才许临清搪塞他时的,说完就眼睛一闭,不再讲话。 许临清也落得耳根清净,心里暗暗思忖:太后派齐令来接他,也不知如何打算的。丢了十几年的血缘,此时给他消息,让他自行进京,路途也无人保护,这太后是想让他来,还是不想让他来? 罢了,他那番急切地想要入权力旋涡之中,遇到些困难险阻也是该受的。 只是在心底萦绕着丝丝担忧。 轿子停在了东南角门,在朱雀门和青龙门之间,唤作永宁门,离御花园很近,许临清和沉铭便从御花园衡越,往宫殿走。 二人无论从身量还是相貌来说都是极配的,只不过表情显得刻意疏远,特别是沉铭,自从许临清踏进永宁门之后,他的表情就一直僵硬着,甚至还有些冷意。 许临清默默走着,那些路,那些假山,那些花团锦簇那么的熟悉,却又那么的陌生。 儿时皇帝喜爱她,给她出入皇宫之特权,给她送书,指点她习武,宫廷宴会也常常叫她入席。 起风了,风声在耳侧呼呼作响,吹散了她心中不该有的犹豫,也吹开了他们之间沉默的尴尬。 “许临清,我问你,你此番回京,是否存有逆反之心。”沉铭停下脚步,背着手,眼神阴沉地质问她。 “谋逆可是株连九族之罪,沉将军如此说话,是什么意思?”她沉声回道,脸色阴暗。 “当年你父母,你族人,都死于谋逆之罪,圣上开恩,留你一条性命。” 他在那说着,许临清听着,可他们都知道,这是在许临清身上划伤疤,是在对二十岁的许临清鞭尸。 “是。圣上隆恩。”也许是触景伤情,也许是伤疤太深,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颤音。 第三十三章好,如何不好 “若是等会圣上问起这些,你该如何作答。” 沉铭终于结束了盘问,许临清宽大的袖口之下有一缕汗痕正在蔓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回忆。 “我,我不知,还请沉将军赐教。” 沉铭是皇上的人,他的举动一是试探,二是衡量,都代表着皇上对她的态度。 沉铭蹙眉,道:“这六年你居然毫无长进,你知不知道悬在你脑袋上的剑刃依旧锋利,你若毫无打算,该如何自保!” 他说话很冲,模棱两可之间,叫人瞧不真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只是命如草芥的蝼蚁,能承圣上恩泽重新入仕已是不易,我从未有过谋逆之心,双亲仙去乃故事,去者已不可追。如今我活着,便只想安分守己,为君为社稷出丝缕绵薄之力。”她弯腰行礼,表示衷心诚恳。 “好!说得好。”从假山后走出一位男子,他身着明黄衣,足蹬靴,手执扇,留有胡须,眼神明亮熠熠,笑着说道。 许临清惊讶抬头,二人视线相触,一瞬间后许临清垂眸,行礼道:“草民许临清给陛下请安,愿陛下福延千里,恩泽浑厚。” 皇上没有叫她起身,而是径直问道:“你,这六年过得很辛苦吧。” 许临清答道:“回陛下,许某在民间生活的这六年,别有一番,一番滋味。” “哈哈哈哈哈,别有一番滋味,何滋味?穷苦的滋味,食不果腹的滋味。” 许临清只是含笑,并不言语,皇上道:“朕方才听你说的那些话,确实情真意切,你当真这么想?” 许临清回道:“回陛下,许某绝无二心,圣上恩泽,允我回京,已是解救我于水深火热···” “好了,你起来吧。明日起给太子上课,相关的手续让沉铭带你去办。” 许临清应道:“是。” 皇帝走了,一个人,形单影只。 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许临清的视野中,她才施施然站起身来。 许临清收回眼神,望着身边的沉铭,轻声道:“谢谢。” 沉铭没有答话,领着她去各个地方绕了一圈,入了官册、领了官服、结识几位同僚,出宫门后已是傍晚,夕阳是绯红的,油墨是重彩的,一笔落在西边,一笔划过苍穹。 屋檐之上立着石碑,夕阳依旧刺眼,春天到了,莺莺燕燕。 “陛下赏的府邸还在修葺,你若是不嫌弃,去我府上住几日。”沉铭背着手,站在她身侧,缓缓道。 “不用了,我还是住在··” “我不常回府中,你不必担心会与我撞见,安心住下便是。” 像是觉得她麻烦,沉铭皱紧了眉头,俊美的面容多了几分不耐烦。 许临清于是便应下来,沉铭又道:“我要先走了,门外站着的车夫在候着你,入了沉府不必拘谨,下面的人都是会看脸色做事的,严苛点,他们便会伺候的尽心尽力,不要把乡下的那一套放在京城,你已经回京了。” 明明不耐烦的是他,喋喋不休的叮嘱的也是他,许临清好脾气的听完,点头答应。而在他先行后,毫不犹豫地奔去车夫那,倒是沉铭,他还以为许临清会目送他一阵呢,回了几次头。 在沉府的第一夜,许临清在烛火之下,细细分析着朝中局势,端着笔,许久再落下,如此重复,夜已经深了起来。 府中很静,半夜,她终于起身,用烛火燃尽纸张,捧着灰烬,碾碎洒进门前的土壤之中。 许临清站在夜色之中,寡淡到和深黑融为一体,她的面容瞧不真切,却凭空有一股凌厉之感,今日她见到了那个诛杀全族的仇人,她心里却很平静,这六年来,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复仇,可如今当她直面仇人之时,她胸腔里涌起的都是悲怆。 毁了她一族,毁了她双亲,毁了她一生的人,问她这六年过的是否好。 好,如何不好。 第三十四章 这几日,沉铭确实未曾回过沉府,许临清却有事寻他,便让下人带了口信去找他。 日上叁竿,沉铭回来了,他刚进府就看见许临清端坐在客堂,平静而优雅地拨弄着开放进屋檐之下的春花,那花不知是会说段子还是会唱小曲,逗得许临清嘴角笑意吟吟。 “心情很好?”他靠近,许临清站起身来,又想向他行礼。 沉铭皱起眉,止住她,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行礼了,你我之间,多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做什么?” 以前,他们之间交往都是随意自然的,少年人闹急了还会互相过几招。如今,别说是切磋了,让许临清多说几个字都费劲。 动不动就行礼、感谢、您啊您的没完,好像是故意戳破他们本就不稳固的情谊。 许临清笑道:“沉铭,我冒昧寻你,不知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事,我在练武场督导新军演练,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我是想问,你可有我师傅的消息?我进京之后,耳眼闭塞,离京六载,实在是思念师傅,若是你有消息,可否告知与我?” 沉铭有些不高兴,将外衫拢了拢,认真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听将军这话,是知晓一二?” “是你如今不常去风俗之地了,若你常去,便会对陈亭稚,有新的认识。” 那天中午,许临清没有用饭,让车夫送她去避雨楼,却又在附近停下,她下车一步一步往避雨楼走。 尘土沾染了她的鞋,裙装之下也有昏暗的灰烬,她长得美,未施粉黛也拔于人群,门口拉客的小哥都卖力地冲她吆喝,或是大胆些扔了秀包。 避雨楼,她停下。 抬头望着匾额,沉铭的话犹在耳畔,他说,这楼曾经叫碧云楼,后来更名为避雨楼,说是楼主曾在雨天邂逅一位前来避雨的姑娘,从此情根深扎。 避雨楼,许临清踏进楼中,跟这条街其他的风俗楼不同,避雨楼很安静,也看不见不轨之事,行走其中的公子们都姿态端庄,容颜秀丽。 有位穿着青绿色长衫的公子前来招呼她,男人浅笑道:“小姐是第一次来?” 许临清侧目看去,他的眼神温柔似水,像极了一位故人,陈亭稚。 于是她道:“是,帮我在二楼开个包厢,点几个吹拉弹唱的公子,再上几壶美酒,我喜欢朝阳的房间,那几位公子我包了,莫再来扰。” 她说的熟练,不像是第一次,青绿色长衫的公子愣了一下,笑着应了。 许临清自然的往楼上走,走至一半回头道:“你会吹拉弹唱吗?” 男人晃神,惭愧道:“我不会,只会招呼客人。” “行,你把自己也安排进来罢,你眼睛很好看。” 要不怎么说许临清是十几岁就留恋花坊的京城子弟,她熟练的很,不一会上好的房里就来了美人们,公子们鱼贯而入,或捧着琵琶,或手握翠笛,或携着古琴,衣袖间有淡淡的香味,隔着苇帘许临清都瞧得清楚他们风姿绰约。 而众公子也在打量着新客,他们落座后,架起乐器,为首的粉衣男子道:“小姐可是头一次来楼里?有好的曲儿吗?还是随咱?” “我不挑的,各位公子随意即可。”话是这么说,可女子端坐着,虽然嘴角挂着笑容,但不知有几分真假。 于是便起了,丝丝缕缕的音乐萦绕耳畔,是好曲子,让许临清觉得胸中的郁气消散了些。 然而不一会,许临清便道:“这曲子听着烦神,换首。” 公子们一顿,听话的换了一曲,更舒缓的。 许临清又道:“这听的太慢,没有情绪,换一首。” 又换了一首。 “这个不行,换。” ··· “换。” ··· “不行。” 这一番折腾,公子们都搜肠刮肚地去给她整曲子,结果人家还是不满意,握着酒杯,漫不经心的模样。 第三十五章陈亭稚 那门口的青绿色长衫公子笑着打圆场,道:“小姐今日心情不佳?” “佳!极佳!”她又喝了一杯,借着一丝酒意,她望着那公子的眼睛,暧昧的眼神都缱绻得拉丝。 她又说:“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我的一位故人。” 公子忙道:“奴家不敢!奴家比不得任何一位小姐身边的故人!”眼瞅着他惶恐的模样,许临清恶意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神虚空道:“陈亭稚,如此,你还是不愿意见我?” 面前的人不是陈亭稚,她不过是借着跟他说话,暗指正主罢了。 公子也是怕了,半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的,结巴道:“楼主,楼主,楼主今日不在避雨楼,小姐若是寻楼主··” 她轻笑一声,也不去扶他,坐直了身子,道:“在,在门口,去迎他。”她笃定的模样让这公子都不自觉的起身,真听她的话去房门处,缓缓开了门。 那绛红色的门被慢慢展开,一点点地露出门外那清美的容颜,男子长身而立,容貌清丽俊美,不染妆色,却自成一番纯色。 他站在那,没有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反而自然进屋。 许临清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液体进入杯中有清脆的碰撞声,那声音逐渐混润,空气也越发焦灼。 就像是许临清知道,自己一进避雨楼,陈亭稚就会来见他。 陈亭稚也知道,她来的目的是什么。 “为什么。”她问。 见陈亭稚不答,她将那满斟的酒一饮而尽。 陈亭稚站在她面前,不近,许临清不用抬头看他,她依旧坐在榻上,慢慢倒酒。 陈亭稚看着她细长的手,还有瘦削的肩膀,最后落到她明显压抑的眉眼。 依旧不言。 许临清接着喝。 “陈亭稚,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他,眸子里好像没有情绪,对那个答案的渴求已经成为她心中隐隐作痛的刺。 男人依旧不语,眼睁睁看着她又喝下一杯酒。 如此,如此,直到满壶的酒酿被她饮尽,许临清站起身来,盯着他,眼眶猩红,握起酒壶的壶口,狠狠往下摔碎,她说:“我问,陈亭稚,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她的声音扬高,直到那恨意突破胸腔,直到四肢发麻,直到她恍惚地看见陈亭稚脸上的悲痛。 屋子里早已清场,只剩他们两人在对峙着,许临清晃神,手扶住茶几才堪堪稳住身型,她用很小的声音说:“当年,当年明明你知道,明明你比我们都先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哪怕不救我,不救我的母亲,不救我的父亲,至少,至少你要告诉我们,告诉我们,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去死!”母亲到死都以为自己是在保家卫国,父亲到死都以为母亲和她会活着回来。 如此不明不白!如此荒唐! 陈亭稚像是哑了一般,只是看着她,却什么也不说。 许临清受够了他这样,她再也忍受不了这屋里有他的空气,压抑的让她喘不过气,她想回了,哪怕她没有家。 二人擦肩而过时,陈亭稚握住她的手腕,紧紧的。 陈亭稚知道这时的许临清没有耐心,他道:“我不知道。” 阔别六年的声音在耳边重新响起,许临清觉得自己的脊骨发麻,那个答案离自己那么近。 她却不敢向前再迈一步。 “我被人打晕,拖进地牢,关了半个月,醒来时,是密不透光的暗牢,我分不清黑夜白天,等出来的那日,我才知道,许家没了,你也走了。” “我不信,陈亭稚,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她转身离去,像是在摆脱一个过去的阴影。 陈亭稚泄了气,像是突然垮了一样,他肩膀微微合拢,蹲下去捡地上已经碎裂的酒壶碎片,是他最喜欢的样式,特意让清立给她呈上来。 她看不出来,她不知晓。 陈亭稚一块一块地捡,将锋利的碎片握在手心,被划出细碎的伤口,他好似没有感觉,只觉得她瘦的很,站着像一棵松柏,如此想着,他便想到曾经十几岁的许临清,也是这副宁折不屈的模样,想着想着他入了神,再起身时却没有站起来,轻飘飘地朝地上倒了下去。 他只觉得很累,想歇一会。 清立正好来整理屋子,见此情形大惊,连忙跑来,却见有一道身影比他还快,朝陈亭稚那去,拥着他,当他落到自己怀里。 是没有走的许临清。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第三十六章长宁公主 许临清在避雨楼待了一宿,直到破晓才在楼门口上了回来的车,清立在旁搀着她,待到她端坐好,犹犹豫豫地问她 “小姐,您别怪奴家多嘴,只是您能不能多来瞧瞧主子。他···” 清立说的什么许临清没有仔细听清楚,她含糊了几句,就叫车夫驾马回了。 下雨了,蒙蒙细雨,有春日的泥土味。 避雨楼呈绿色的招牌在烟雨朦胧之后显得有些孤寂,清立目送许小姐走远,轻叹了口气,往楼里回。 将军府很沉寂,早晨的微雨打湿了沉铭屋前的泥土,他面带郁色,穿戴好后开了房门,来寻他的管家姓吴,是府里看着他长大的老人。 “少爷,昨晚睡得不好?” “嗯···”沉铭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显得清醒。 虽然昨夜他一宿没睡着。 此时门外传来声响,许临清回来了。两个略显疲惫的人碰面,少见的,二人没有吵起来。 “一起用点早饭?”沉铭提,许临清应了。 席间许临清揉了几次太阳穴,昏沉的脑袋显得有点重,沉铭道:“昨夜没睡好?” “嗯···” 一旁的吴管家见状微微笑,少爷没有发现,自己对许小姐的关心已经藏不住了。 “我让下面人给你配副安神的汤,日后常喝。” “嗯···”可能是疲惫,许临清的嗓音有点哑,不经意拖的尾音让沉铭听出一丝娇气。 “你昨夜歇在避雨楼?”他在心里徘徊了好几遍,终于问出口。 “嗯···”许临清歇了筷,用了口茶,便悠悠叹了口气。 缓缓道:“沉铭,你觉得一件事的真相重要吗?” 沉铭看着她疲惫的模样,心下也猜到了几分,道:“重要。” 于是许临清笑了,她笑着,眼眶泛微光,道:“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我除了上学堂,就是去边关,我以前觉得我很了解周围的人,可现在我才觉得,很多事,我根本就,根本就不知道。” “你累了,回去歇息罢。”沉铭知道她下一句是什么,于是干脆地起身,脚步却在她出声之时顿住。 “陈亭稚当年被谁关了起来,不是你,不是皇上,那是谁。” 她收起眼眶里闪烁的露珠,沉声道。 见沉铭不语,她接着说:“这人知道你们的计划,知道确切的时间、地点,有独立封地、府邸,可以掳走高官,可以堵住众人的嘴半个月。” “是长宁公主。”她不等沉铭回话,下了定论,随即起身准备离去。 沉铭急,拉住她的臂膀,道:“你去哪?” “我问你话,你去哪?” 许临清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想让我说话,我就必须说话。我问你的,你从来没有跟我说!” “你在跟谁比高低呢,沉铭。” 她自回来后,与他总是客气的周旋、糊弄着,如今真实动气也是为了一个陈亭稚。 “你不准去找长宁公主,这事已经过去了六年,她如今权赫,你去寻她无疑是给自己下套!你还嫌自己身上的麻烦不够多吗?” 许临清甩开他挣着自己的手,道:“麻烦?” 女人轻笑,不急不慢道:“这不就是皇上和你寻我回来的目的吗?想让我做矛、做盾,你现在又拦着我,何意?” 沉铭顿了一下,旋即道:“你要摆清自己的位置,是谁寻你回来的,你要为谁做事?”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离陈亭稚远点,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 可这话正好戳中了许临清的伤处,她抬起眼,定定的看着沉铭,时间仿佛静止,二人之间的氛围焦灼着。 吴管家想打圆场,可不知该说些什么让这俩个祖宗不要互相立着刺,张了几次口也没能出声。 许临清的眼神里的情绪太沉了,像空荡深邃的深海,没有波澜,没有光亮。 终究是沉铭先软下来,他缓声道:“陈亭稚如今处境对你不利··” “为皇上。”许临清回答正好打断了沉铭的话。 沉铭还想说什么,可他看见许临清别过脸去,再多的话也不愿意说出口了,于是他冷声道:“你知道就好。” 两人不欢而散,可晚间安神汤准时送到了许临清的案头。 第三十七章陈亭稚很麻烦 许临清正在看书,下人送汤来她应了声,待放下汤后,她瞥了一眼便接着看。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她起身,把书合上,端起安神汤往门外走,打开房门,将安神汤尽数撒了出去。 有泼到衣摆的声音响起,沉铭从暗处中走出,直到他冒着寒意的脸进入许临清的眼。 她看着沉铭,没有情绪,直到沉铭往前踏了一步,许临清像被蛰了一下地往后退。 许临清的慌乱不知是取悦了沉铭,还是刺痛了沉铭。 他又向前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半步。 许临清道:“你干什么。” “不喊沉将军了?不喊您了?” 许临清抿了抿嘴,沉铭笑了。 带着寒意的脸忽而笑容荡漾,拒人千里的隔离散作雾气飘远。 “许临清,你我好歹也是故人重逢,这段时间没见你高兴见到我一次。” “沉将军这话怎么说,雪夜中您来寻我,也瞧不见多少高兴。” 她故意说着沉将军、您、高兴,想噎他一噎。 沉铭反倒不介意起来,自然道:“门口有个帖子,说是寻你的。” “谁寻?” “好像是,避雨楼。” “何时来寻得?” “记不得了,一个时辰前吧。” 许临清冷笑道:“那不必去了。” 沉铭问:“为何?” “依将军府的通报速度,我过去,人也凉了。” 沉铭知道许临清是在刺他故意拖延消息,高高大大的男人毫无愧疚之心,侧身道:“夜深了,我先睡了。” 转身就要走,许临清道:“沉将军安睡。” 许临清觉得自再见面后沉铭很奇怪,总之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子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温?温柔。 想必是因为六年前间接害自己家破人亡的愧疚罢。 她不再去想,关好门,往避雨楼去了。 清立等了许久,许久。也不见许小姐来,他也不敢回去报,只好待在大门那来回踱步,直到接客的相熟弟弟们都疑惑地询问,他才强装安定的站在那。 许小姐,许小姐,您今夜可一定要来啊。 幸亏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不然清立可能就站在门口一夜了。 “许小姐,许小姐您总算来了!”他欢喜地迎上去,引得楼中的弟弟们都侧目看去。 见是哪一位客人,让清立,这个从来不接客的,在楼主身边服侍的哥哥如此热情。 原是一位看上去极为年轻的姑娘,姿容上乘,气质绝佳,眉宇间露着的几分郁气让她平添了几分吸引。 “姑娘,自您走后不久,楼主便醒了,知晓是您照顾他一夜,便想等您来当面感谢,等了整整白天也不见您有空,所以奴家自作主张地向您递了帖子···” “你是如何得知我住在将军府的?帖子竟能递到沉将军府上,真是你自作主张?” 许临清不耐烦拆穿他,可更不想别人都把她当作好糊弄的主。 清立住了嘴,悻悻地引她上楼。 许临清对陈亭稚的屋子不陌生,有师徒之身份在,她规矩停下,轻叩门扉,道:“师,陈亭稚,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传来男声,道:“进来。” 夜深了,外面星垂碧野,屋内也很静谧。 许临清真不知该说些什么,特别是陈亭稚正在清醒的时候。 她干巴巴道:“你身子好些没,大夫开的药吃了没。” 陈亭稚倚靠在踏上,看着屏风后的许临清,回道:“没吃。” “干什么不吃。” “不想吃。” “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负点责任?” “不想负责任。” “······” 许临清转身就走,正好和端药进来的清立迎面碰见,清立见她要走,踏上的楼主也暗暗急得下了床,连忙道:“许小姐!许小姐,您是没地方坐吗,是奴家的不是,奴家这就给您安排。” 许临清停下来,对着清立说:“你,把那个给我撤了。” 女人指的是屏风。 “这···” 见清立犹豫,许临清立即转身,陈亭稚道:“撤了。” 清立立马拖着屏风往旁边躲,让陈亭稚的身影露出,男人随意的倚靠床框,嘴唇微白,虚弱的眼神望着许临清有亮光。 是个十足十的病美人。 许临清坐了下来,二人相顾无言,许临清不知该说些什么,陈亭稚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他唯一的徒弟。 第三十八章避雨楼于她锦上添花 “小临清清瘦了些,与记忆中的小姑娘不一样了。” “我二十六了,陈亭稚你叁十了。” “六年过去,你竟敢唤我陈亭稚了。” “我自小就喊你陈亭稚,比我虚长几岁就诓我唤你师傅,后来改过来了。” “你说的不准确,我还有几月才到叁十。如今我才二十九。” 许临清想不到在这跟自己争一两岁的人居然是曾经冷若冰山的陈亭稚。 她喝了口茶,无奈道:“你喊我来到底要干什么,叙旧吗?” 陈亭稚换了个姿势倚靠,自然道:“师傅与徒弟多年不见,叙旧应当是件很合理的事情。” 许临清见他厚着脸皮顺着自己的话胡说,皱眉道:“陈亭稚,我昨夜照顾你一夜,整夜未合眼,回去又跟沉铭周旋,我现在很困,你别扯什么师徒情谊,有什么话赶紧说。” “你为什么住在沉铭家里。” 好,不叙旧了,开始盘问她。 许临清无语道:“因为我跟他不日就要大婚,还要生龙凤胎,生下来的孩子还要喊你师祖。” 陈亭稚被她的话逗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不过许临清没心情看美人笑,不耐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你信了。”陈亭稚不再笑,眼眸深邃的看着她。 “你说话没头没尾的,我听不懂。” “你信了,你还是相信我的。” 许临清笑答:“陈亭稚,我二十六了。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你如果再用逗弄猫狗的心思对付我,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他这话半调笑半诚心。 “你的人,没有地方藏身吧?” 许临清的嘴角凝固,端着茶杯的手顿住,神情淡漠,缓道:“你如何知道的?” “你放心,他们很谨慎,我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才查到蛛丝马迹,借此来诓你做确认罢了。” “陈亭稚,你的身上应该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男人笑,缓缓道:“我知道你在查当年事情,我这几年也在打听,不如我们联手合作?” “不用。” “你不必急着拒绝我,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哦?你有什么需?” “那得说给合作伙伴听。” “行,我们合作,你现在可以说了。” 陈亭稚少见的被人噎住,顿了顿,道:“这么爽快?” 许临清回道:“避雨楼这么一个大树,靠着也好乘凉。” 她显然是知道避雨楼背地里做些什么。 陈亭稚道:“我自然是有我的需。” “是很久前,来避雨楼避雨的那个姑娘?” “谁?” “尚书府二小姐,如今仍待字闺中的,对你一见钟情的楚怡?” “谁?” 见他装傻,许临清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说她在楼里开个房间先去睡了。 待她走后,清立走到旁边,对陈亭稚道:“楼主,许小姐不会以为你是为了那什么二小姐?不会以为你喜欢··她吧?” 陈亭稚揉了揉额头,道:“我与那人没有相干,她大约是想岔了。” “那楼主得赶紧找机会说清楚啊,您是想找机会将避雨楼交给许小姐,可不能让她误会您对别人有心意啊!” “她这人谨慎多疑,若非有共同的目的她不会轻易和我合作,她若误会便误会了,总比拒我于千里之外的好。” “避雨楼是您多年的心血,如今交给许小姐,不知她···” “许临清是我的徒弟,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身后的势力绝不容小觑,避雨楼给她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楼主您···” “好了,去给她安排休息罢。” 陈亭稚疲惫地挥了挥手,清立下去了。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第三十九章陈亭稚为什么帮我束发 天亮了,温暖的春光洒进窗,木柜上放着一盆花,是细嫩的粉白色,许临清起身后盯着那花好久。 门外有微小的声响,想必是楼里伺候的人听见屋内的动静,来伺着她起床了。 许临清没有出声,就静静地看着那娇弱的花,一簇拥着一簇,支着下巴,等待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 外头大亮了,外面传来声音,“醒了吗?” 是陈亭稚。 清立回道:“方才听到动静了,但许小姐一直没有唤人。” “嗯。”陈亭稚点了点下巴。 放在门扉上的手没有拍下去,他静静地等在门口,屋内外二人都默契地沉默着。 “陈亭稚,使公子进来,帮我束发。”她对楼主使唤的语气惊到了一众公子,在一旁候着的小侍已经跃跃欲试。 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楼主自然地走了进去,他忍不住问清立:“哥哥,楼主让谁进去替小姐束发?” 清立回道:“反正不是你我,走吧。” 那小侍随着清立乖乖走了。 “你怎么进来了?” 许临清端坐在铜镜前,如瀑布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她进京城的这些日子免了许多奔波,肤色不再是蜜色的,而是越发白皙。 陈亭稚不答,手指自然地为她梳着发丝,他的手指细白修长,穿梭在乌黑的秀发之中,像夺取珍宝的卫士。 “嘶,你弄疼我了。”许临清蹙眉,从铜镜里看着陈亭稚。 男人晃神,自然道:“对不起,刚才出神了。” “陈亭稚你怎么变了那么多,从前你都是一板一眼的,给你束发要从左到右,梳几下都有要求,可没少折磨我。” 她在说,年少时候的事情。 陈亭稚想的也是那段时光,他们在京郊老宅,那天光从一棵非常大的槐花树中倾洒下来,嫩白的花朵有沁人心脾的香味,他们就在这样的院落里相互陪伴,一起度过了美好而短暂的日头。 “很糟糕吧。” “嗯?什么糟糕。” “被我这样的人折磨。”陈亭稚的双眸微微低垂,铜镜太模糊,许临清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她沉声说:“不,我一直觉得跟你住在老宅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陈亭稚手指一顿,心里惊跳,他怕再次扯痛许临清,他望向铜镜,里面她模糊的面容清丽动人。 时光对待她似乎格外宽容,她还像十几岁的姑娘。 而自己··· “陈亭稚。”她喊。 “嗯。” “避雨楼我不能要。” 他似乎不意外许临清的拒绝,浅笑道:“为什么。” 女人转过身来,真诚道:“我不信你。”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情绪,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责备,没有怪罪,只是告诉他,自己不相信他。 陈亭稚眼眶中有凝聚的黑沉,不过瞬息而已,他很快又平复了下来。 他道:“你应该知道,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教你的。如果我想害你,我大可以与你仇敌联手,为何还要给你避雨楼。” 他在解释,可是许临清又真诚地说:“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你是害我,还是帮我。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了,陈亭稚。” 男人放下木梳,喃喃道:“你转过去,还差一点。” 许临清听话转过身,陈亭稚却觉得全身很冷。 他以为自己将避雨楼给她就是助力,以为他的帮助会激起她记忆中与他的情感,可是她却说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甘愿被长宁公主困在京都六年,为她铺路、集权,为的是再与许临清相见。 现在许临清跟他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他不是怪她,他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第四十章你可以来看他 避雨楼,避雨楼。也许她早忘记那天袭雨,吹乱了京都的小铺,她躲进檐廊,一脸惊喜地问他怎么在这里。 “我还家去找你了呢,我要跟母亲去边关了!”她穿着艳红伴着墨黑的便装,干练又精神。 “为何去边关?”他听见自己这么问她。 “听母亲说边关不日要起战事,我们早些过去,其实即使没有战事也是要去驻地的。” “嗯。你何时回来?”男人站在她身边,注意屋檐上落下的水滴有没有沾染她。 “如果顺利的话,不出二月我就可以回来了,考学在即,我得抓紧准备,可不想又被你说笨。” 陈亭稚笑,那时候的他二十叁岁,心里有爱慕的姑娘,那心意已经变成一棵茁壮的小苗,他侧身望去,就觉得暖流灌溉。 雨停了。她笑着对自己说:“师傅你在京都等着我,我回来给你带北凉城的特产,也让你尝尝边关的味道!” 陈亭稚望着许临清,缓缓地说,声音像细泉:“你要回来,回来我跟你说一个秘密。” “好啊!师傅保重!”她走了,跑入层雾之中。回头的时候还跟他招手,他也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只不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成为了这六年让他活下去的记忆。这些画面在反复浮现中已经越发清晰,清晰到他知道那天的屋檐落下几条细流,清晰到她脸上的表情,无一不在告诉他,她也许对自己无意。 但他还没有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 尽管跨越了无数个春秋,尽管他从少年变成青年,尽管是她缺席的这六年。 那小苗却在无数温暖的回忆中成长,变成了茂密的参天大树。 他们之间可能总是少一些缘分,每当他快要找到她时,她又消失不见。 一次一次的寻找,只获得了她居住过的蛛丝马迹。 “这些年,奔波流离,很辛苦吧。”他问。 许临清沉思了几瞬,回道:“早些时候总是没有东西吃,时间长了胃时常发病。” “夜夜担心被人抓到,梦中也时常惊醒。” “说辛苦也不难为情,不过,活着多些负担罢了。” 他很想跟许临清说,现在你回来了,你可以依靠我,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陈亭稚。 可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他怕许临清笑着回答他,没关系,都无所谓了。 她与自己的连结越来越寡淡,像是快消失一般。 “许临清,你对待沉铭将军也是如此吗?” “如此?” “拒人千里之外。这么多年,你仍然是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吗?” 许临清没说话,因为她在空白处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冒着雪来到她简陋的家中,冷峻的面容之下是一颗柔软的心,他害怕自己排斥他装哑巴,他做着糖饼,一日五餐的养护着她脆弱的胃。 是年瑾。 她在众兴镇的那段时间,只有年瑾敲开了她的房门,默不作声地住了进来。 没有目的,没有背景,没有私心。 陈亭稚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足够了解许临清,他看着她微微出神的脸,就知道有人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摸到了她的心门。 他的喉咙有些干涩,他不再去问,他害怕触碰那个答案。 “那你的人怎么办,过不了多久也许会被皇上、长宁公主、太后查到。” 陈亭稚还是担心她。 “无碍,即便是杀我的人也有由头。只不过你若是能帮我给他们换个身份,我行事会更加方便些。” “你是说,让他们用楼里的身份进你的府邸?” “嗯,皇上赐的府邸这两天便可入住,我需要六个公子,十二个仆役进府。” “知道了。这半月你常来避雨楼走动,我也好送人予你。你的人让他们这几日从京郊缓来避雨楼,不出一月应该可以到位。” “太长了。顶多20天,还有一月就是暮春节,我得赶在节前。” “嗯。”她对自己说的已经够多的了,陈亭稚没有再追问,心里念道她也许还是对自己存有几分信任罢。 她要走了,走前问陈亭稚:“我可以把这盆花带走吗?” 陈亭稚也抬眼看去那花,那花是他昨夜放下的,是她会喜欢的模样。 “不行。你可以来看他,但是不能带走他。” 出乎意料的,他拒绝了许临清。 “好。我会来看它的,它很漂亮。” 第四十一章温祈念你为何不敢看我 许临清进府的那一天,温祈念抱着一迭东西站在许府门外,家仆通报的时候,许临清正在主厅和齐庆说着话,齐庆是第一位进府的“公子”,也是她最信任的部下。 “你先去罢,房间在主室的东南面,收拾收拾。”她对齐庆说。 男人称是。 温祈念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位年轻的公子往主室走。 公子看着面生,但是个好容貌。 他敛下心神,望向站在主厅的许临清,她今日穿了件绯红的衣衫,像她年少时的张扬肆意,不过如今她只有沉静的神情。 “小姐。恭贺您。”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捧着的东西放在桌上。 许临清疑惑道:“祈念这是带了些?” “啊,小姐,这些是民间乔迁的礼。有枕巾、秀锦、面披、还有套茶具···” “谢谢你。”她谢道,男人的面色有些染红,后磕巴道:“这些都是平常人家用的,祈念冒昧送来,小姐若是不喜欢可以扔掉。” 他这才发觉不妥,许临清已经有御赐的府邸,再以民间的薄礼相送,确实是怠慢了贵人。 她却全不在意,纤细的手摩挲着他带来的一套茶具,高兴道:“这套我很喜欢,有些像沉大师的手笔。”其实她认出是沉泰老先生做的,沉大师一年只做五副,她担心温祈念送的是仿制品,冒昧说出来伤他心。 “小姐好眼力,此套就是沉大师做的裘·桦。” “如此?祈念费心了!”这套茶具珍贵在有价无市,温祈念得来一套想必也费不少心思,她心中默默记下,待日后回礼。 她又去看送来的枕巾、秀锦、面披,轻抚上面秀的花纹,古朴大气,她笑,这些礼物真是送到她心坎去了。 许临清托起一块秀锦,那淡绿色的春枝姿态昂扬,静态中透着一股子动意,枝头含苞的粉嫩桃花饱满。 “好手法。”她赞道。 “这是祈念自己做的罢?”许临清笑着看他,温祈念耳尖翘红,应了声是。 “这些年祈念手艺精进,当年还是个连针线都不知如何拿的公子呢。”她调笑了句,温祈念脸微微有些烫,他好像不太敢直视许临清,几次视线对视也被他躲去。 他寻了个话头便要告辞离去,许临清笑着送他,直到他身影消失,躲在屏风后面的齐尔露出头来。 “小姐,这个公子长得不错,是你喜欢的类型。”他自然地坐下,抓起桌上的脆桃咬了口,下一瞬便被涩的龇牙咧嘴,他不忿道:“小姐!你摆这涩桃在桌上干嘛,吃的我牙根都发苦。” 许临清好笑的看着他,戳了戳齐尔的额头,坏笑道:“就是给你备着呢。”齐尔撇了撇嘴,也不敢真生气。 “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回小姐,温祈念是锦绣阁的当家,他祖籍并非京城户,被拐卖到锦绣阁,被您赎身后没有家去,自您走后才接过锦绣阁当家的位置,并一直在京城。” “家中高堂尚在?” “尚在,还有位姐姐。姐夫入赘后帮衬赡养,一家人生活尚可。” 她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可曾去查为何被拐卖?” “经调查,初步认为流窜的人贩子,见温公子长相优越,便···”他止住话头,许临清微蹙眉,显然有不赞同。 第四十二章钦官上堂 他问道:“小姐为何让我去查温公子?” 许临清回道:“没有那么简单,再去查。温祈念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定要确认高堂,再去查查他的双亲之前任何职,从前他与我谈起,钦州人士,父亲应当是个不小的地方官。” “是。”齐尔应下,自己这次确实没有用心去查,心下愧疚。 “他可能是钦官上堂的官员之子。” “竟是如此?属下立即去查。”他不再耽误,告辞后便快马去暗庄口。 钦官上堂,在许临清还是十几岁的稚子时听许父称赞过,原是皇上颁布条例,命钦州全境百姓上交占矿税,这占矿税属实是闻所未闻,当即便引起了钦州地方官员的疑惑与惊奇,钦州确实富有矿产不假,可基本全归朝廷之有,百姓平日更不可能沾染半分,如何来的占矿税? 钦州官员便联名上书,求请皇上给个书面答复,这事做的对,开朝以来赋税都律定,历代皇帝都未曾开意定赋税的先河。 许父曾跟她说,这事发生在侵奴进攻的前夕,当时边关危机四伏,随时都有可能开战,钦州的矿产丰富,适合制作武器,可钦州地势险峻加之采矿人手不足,皇上便起了征用百姓的心思,但又不愿意辱名,便想起来捏造占矿税,称天赐钦州福泽,钦州百姓应当顺应天命,采矿集财,若是不采矿便要交占矿税,是为如此。 赋税虽重,但地方乡绅还是出的起,于是真正去辛苦采矿的便是平头百姓们,采矿并无工钱,更无补贴,而且工具简陋,不少钦州百姓死于矿采。 一批一批的矿产被运出钦州,一担又一担的尸体也往矿山外抬。 钦州官员不忍,便二次上书,可他们中大多都只是钦州一隅的小官,得了皇上几句轻飘飘的回复罢了。 之后,为首的钦州刺史、州丞、州尉叁人无召进京,顶着掉脑袋的风险跪在宫门之下,求见皇上。 后,不知如何,叁位官员灰败着脸悻悻归之。 据许父说一人收威逼,一人收利诱,只有刺史一人面红耳赤不依不饶,同皇上争论。 然,突逢家中变故,匆匆归家。 许临清把玩着茶具,脑海里在搜寻着有用的信息,若是查到,钦州这一条线也许可串联起京城。 第四十三章去做他自己 齐庆收拾好屋子后往这来,主动说道:“小姐,年公子的处境不太好。” “如何讲?” “年公子此番归家,族中长辈并不认他。” “可能猜出他此次入族谱的目的?” “左擎军的一半军力在年府手里,年族子嗣稀少,如今能扛起大旗的后辈只有年公子一人,只是不知为何不认。” “这就是原因。” “等等。”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瞳孔微微放大,皱眉看着齐庆,道:“你说的是哪家年府?” 她追道:“年瑾去的是,谁家?” “左擎军将领,蒋连城。” “蒋连城,蒋老将军!”她突然将一切串起来了,原来顾老早就把她的恩人之子送到了许临清的身边。 蒋连城有一女,名叫蒋英,便是当年为了保下她而甘愿赴死的副将! 她离京之时打听过蒋英的后代,不想他们落入虎口,可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她以为蒋府已经迁出京城,可没想到原来改名换姓为年,躲过一劫。 怎会?怎会! 京中还有谁人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保人,竟是。 顾老?她捏了捏手指。 可年瑾却说自己是逃饥荒而来,饥荒·· 京城何来饥荒?难不成,是蒋府托人将年瑾秘密送出京城,于众兴镇托之顾老? 不对,不对,许临清觉得还是哪里不通顺,若是蒋府与顾老有渊源,那蒋府这些年冒着被查处的风险更名为年,留于京城,甚至利用余部掌控左擎军,蒋老将军与顾老之间的关系定不简单,这也许是顾老埋在京城的一枚眼。 不过,也只是她的猜想罢了,许临清抿茶,接着问道:“你这些天可留意年府上下对年瑾的态度?拨去伺候的侍从年岁如何? “回主子,明里年府长辈未曾款待年公子,但夜里常有侍从去汇报年公子一天琐事,没有监视之意,属下认为倒是关爱之心掩盖。而侍从中有一位大侍,是主君身边的信任之人,派去服侍年公子。” “年府主君?可是蒋英将军的丈夫秦武宁?” “回主子,正是秦主君。也便是年瑾生父。” 秦武宁,许临清在心里默念一遍,总觉得哪里熟悉,却又无法精准的找出。 她离京时才二十岁,从少时便随母亲常往边关,对京中之事并非全然熟悉,特别是上一辈的前辈们。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视线聚集,当年的种种一定会渐渐浮出水面。 “齐庆,若不出所料,皇帝不会一直装聋作哑,他此番容忍年府定是有隐情,若非年府对他有威胁之事,便是他在等一个机会,多派些人手去探,且吩咐下去多宽待年府之人,蒋英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从前许某无能,此番若是连她之亲辈也护不住,那我更是无颜入九泉之下。” “是。”主子话至此,心中已将年府安危同她之生死并提,齐庆心中暗暗思忖,定要护住年府。 “不过主子,齐庆没有想明白一件事。为何年公子不被年府所接待,反倒是将其软禁。” “若是你为护自己亲生骨肉将其拨出本家,远送他乡,忍受骨肉分离之苦,只为他一生平安顺遂,此番他突然找回来,在龙争虎斗的京城,一不留神便身首异处的世家,你会敞开大门欢迎他吗?” 齐庆低头,闷声答道:“齐庆还未成家,不知为人父母之心情,不过,齐庆认为若是孩儿归家,就是拼尽全力,我也会认下他,毕竟家人团聚乃是世间难得之事。” “嗯...”许临清点头,眼神中有赞许,却很快被愁绪所取代。 齐庆惊觉失言,忙道:“主子,属下不是故意让主子伤心...”他嘴笨,一时嘴快也许让许临清思起父母亲。 许临清随意淡笑,摆了摆手,说自己未如此脆弱。 “我只是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年府都不敢认下孩儿。这事,也许快了。” 她叹气,这皇帝真是权谋至极,为满私欲,这么些年都不曾放过年府。 “主子近日可要去年府?”齐庆跟在她身边时间很长,自是能猜度出一二。 许临清点头,齐庆却有些担心,他道:“主子,年府对您的态度应当算不上好,您...” “齐庆,我这条命是蒋英将军给的,她当年为了救我,不惜舍命,其实也是舍了蒋府老少,莫说是态度不好,便是取我性命,我自是愿意的。” 她才知年瑾便是蒋英之子,心中一直弥漫的雾散开,她想,不仅年府想将年瑾保护好,她,也想让年瑾远离纷争,去做他自己。 第四十四章沈铭来的好,下次别来了。 “齐庆,顾老” “回主子,顾老在主子离开后不久便辞家,未曾留在众兴镇,只是,只是属下无法探听到他所在之地。” 许临清了然点头,这结果是她料到的,顾老年事虽高但却是手腕了得,寻常之人当是无法找寻其踪迹,不过,她想起临走前顾老所说之话,劝自己放下,可是聪慧如顾老,这么些年又何曾放下过。 “无妨。”她揉了揉眉毛,接着道:“此番用避雨楼进府之事,做周密,做细致,让皇帝以为我便如此实力,也借此试探一番避雨楼。我总觉得长宁公主掌握着什么,引得陈亭稚为她卖命。” “是。”齐庆领命便去了,许临清留下喝着已经凉透的茶。 “主子,沉铭将军来了。”引路的下人恭敬道,离他几步的沉铭此时长腿一迈到了主厅。 今日可真热闹,许临清想。 “听闻你今日搬迁,特来送了点礼,少傅笑纳。” 沉铭说话总是有一股淡淡的不羁,跟谁讲话都是拽着,若非他说是给自己送礼,许临清都差点听见他往自己破碗里丢的铜板声。 “嗯,谢过将军。”她回答的也是有些拽,还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他身后摆的红箱。 “那不如留我吃顿饭,以表谢意。” “日头还早,午膳尚未做好,不如将军先回府,等一切安排好我再派人去请。”她一本正经的说着逐客令。 沉铭想一切安排好再派人去请?他等百十年都不一定能等来。 于是他笑道:“本将军不急,坐下喝几杯茶等着便是。”说着便自觉坐下,给自己斟茶。 许临清便知他有事同自己说,也不急着送客了,挥手去散下人,缓缓坐下,瞧着沉铭看。 饶是沉铭纵驰沙场,也不敌她一番窥视。 他的耳根渐渐绯红,不过藏在阴影中,许临清也未留心看。 “你瞧着我做什么?”终是他没扛住,恶声恶气凶道。 许临清被吓了一瞬,她方才瞧着他眼下的小痣入了神,掩去慌乱后。 她回道:“将军好看也不叫人瞧?多霸道。” “需你多言?许临清,你是不是胆子大了,前几天见我还哆嗦,现在硬气起了?” 许临清满不在意,随口道:“将军长相实在可怖,许某看了仍觉害怕,现在不过强撑着惧意,实则已经冷汗满头。” 沉铭知道她在胡诌,却仍向她的额头看去,干净白皙,并无冷汗。 他深吸气,自觉不便与她斗气,不论胜负,沉铭都是不快活的。 直接干脆道:“太子殿传来消息,太子抱病,这半月不宜入学,少傅可能还要在府中等待些许时日。” 许临清点头,心道沉铭为这件事还赖在府中不走,真是令人心烦,不过她口中却道:“沉将军辛劳,以后此类事,将军不如差遣府中下人来送信便可,不敢劳烦将军亲自来一趟。” 若是不知她的人,只觉此人心思细腻、为人着想,实属善心。 可沉铭知道她,知道她巴不得自己以后不来,嘴角微微上扬。 心道,真是令人讨厌的家伙,六年前是,现在亦是。 可他的身形却未曾挪动半分,坐如泰山般同她话语,听她漫不经心的应付,沉铭却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外头的绿意正盎然闪光,缝隙中露出的阳光照在主厅地上,波澜间舒畅着他的眉眼,他眼下的小痣也极为艳美。 —————— 首-发:[海棠搜书].「po1⒏υip」 第四十五章青梅酒 许临清方进避雨楼,清立立即迎上,同她交代着避雨楼近日事许,女子一袭藏蓝色外衫,衬得她面容白皙,周身气质卓然,微微蹙眉间也叫人挪不开眼。 “不是说了,无需同我说吗。”她不耐的说,清立在身侧脚步微顿,他虽并非寻常家子,但仍被许临清不怒自威的气势震慑到。女子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他就有些发怵。 “是。清立明白了。”陈亭稚前几日吩咐他按日报送避雨楼于许临清,可女子却丝毫不领情,反倒是避如蛇蝎。 虽是来避雨楼,可每次都在客房端坐半个时辰就离去,莫说见楼主,连偶尔抚琴吹箫的公子也常常同他抱怨,这小姐虽然模样顶好,但却毫无风雅之情,也不懂怜香惜玉,只会看着茶具、窗外的风景、桌边的花簇发呆。 今日亦是,她走进常去的客房便不再露面,大堂之中的琴音袅袅惹不得她一丝留意,清立叹气,他想起晨间楼主早早起身穿衣打扮,甚至为了掩去眼角细小、几乎不可察的细纹而涂抹脂膏。清立心里很不好受,他跟在楼主身边许久,眼睁睁看着他从清俊少年蜕变成如今的沉稳的青年,楼主身边从来都是空无一人,他心里也只在等待那一个人。 可那人,非但疏远楼主,更是用冰冷的眼神隔绝楼主的接近。 到底为何如此,清立想不明白。 难道在她眼里,楼主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故人吗? “楼主,许小姐说莫要再向她报送。”他入房后,恭敬说道。 站在窗边的陈亭稚了然点头,不甚在意的说自己知道了。 许临清的性子他再知道不过,初次相逢之时她透露出对自己的恶意已经表露她内心真实的情绪和想法,如今同他合作,只是为了更快地达到目标。正如她所说,她不相信自己,所以无论陈亭稚是何目的,她都不在意。 不过,陈亭稚笑了,这六年自己都等过来了,如今她回来,还与自己频频接触。 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那有些事就有可能,他会让许临清亲眼看见真相。 六年前未曾说出口的秘密,他会让它变成触手可及的真实。 突然一阵眩晕让他晃动身形,用手撑住窗柩他才稳住,清立急忙上前搀扶他,眉眼间显露慌乱。 “楼主,楼主,此月长宁公主的药又晚送了两日,可要奴派人去...” “不必。”陈亭稚缓过神来,打断他。 “可是楼主,您的身体经不起如此折腾,她总是如此示威于您,折磨您的身子,这该如何,如何是好。”清立只不过是陈亭稚收留的孤儿,他于楼中是管事之人,但面对长宁公主却不过蝼蚁偷生,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如何才能让楼主好受些。 不知不觉,他的眼角便湿润了,他道:“楼主,您这些年受的苦,除了奴,没人知道。奴想不明白,您当年是名动京城的公子,中状元夺魁首,为何这些人却如此对您?” 清立是真的为自家楼主鸣不平,可陈亭稚却不甚在意,甚至嘴角还挂着浅笑,他即使陨落也未曾有颓败之倾,就算长宁以毒囚禁他,以解药饲他,他也未曾有示弱之心。 这些年,他唯一的星火便是盼望再次见到许临清。 六年,两千的日夜,他又何曾不思;那毒发作之时,他又何曾不痛。 只是他知道,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他那年大雨未曾说出口的秘密,陈亭稚不想让它永远葬送在雨夜之底。 “清立,去为她上一壶青梅酒。”他浅笑,想起这壶酒,思绪又飘往京郊老宅的岁月。 那时她嘴馋,许父不让她喝酒,她便拉着自己用青梅酿酒,可技艺不佳,乱搞一通后青梅酒非但没有酿成,还臭了一坛青梅果子。 许临清少时做事浮躁,当即便撇嘴,说是以后再也不酿酒了,实在不成掳个酿酒师傅来家,天天给她酿酒。 之后呢,他便学会了酿酒。 将这没有她的日夜,变成一颗颗青梅,一朵朵桂花,一抹抹樱柠。 第四十六章「po1⒏υip」 清立将青梅酒呈去之时,许临清已然不在,他的手微微攥紧,只觉得手中楼主酿造的青梅酒烫手,它灼伤的是羸弱而微小的陈亭稚之心。 他叹了口气,还是将青梅酒放了下来,端正摆在桌上,这个屋子已经被陈亭稚授意,只供许临清一人使用。 青梅酒同那个秘密一样,也许在阴差阳错之间永远都送达不了许临清。 清立退出房间,过了一会,许临清便从窗户外进入房内。她的衣袂翻飞,卷起一抹漂亮的蓝。 她神色复杂的看着那坛酒,并未前去拿起,而是转身要从窗户离去。 快要跃出之时,她翻身回首,走近桌角,纤细的手一揽,将那壶酒带入怀中,离去了。 那夜她独自一人待在屋顶,就这圆月,一口一口,孤寂而温存的将那壶酒喝完。 许临清少时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许父用一副淡漠的表情望着她,只怕母亲一身戎装,满身伤痕的归家。 她曾经以为功课做不好,无法随母亲去前线帮衬她就是这世间最让她烦忧之事。 但随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她,她才幡然醒悟,原来最令人绝望的事,是一夕之间一无所有。 她再也没有父亲教导,没有母亲陪伴,没有长辈牵引,没有家族荫蔽。 原来那段年少的时光,稚子不懂朝廷、战乱之时,才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其实母亲与父亲关系并不好,二人聚少离多,往往好不容易相聚都会发生争吵,父亲内敛含蓄,可惯用冷漠逼走母亲,母亲骁勇善战,可却不懂父亲为何屡屡用言行刺伤她。她舍不得重语伤他,他却从未将自己视为妻子。许久许久,她终于忍受不了,不再常常归家,一年便只回一两次。 许临清想起父亲母亲之间的罅隙,越发觉得今夜的月亮很涩,让她无法直面逝去亲人之间的遗憾。若是她早些看出,若是父母多一些交流,他们不会连死都没有解开彼此的心结,到死都带着对彼此的遗憾与痛苦。 明明只要说出口,遗憾与蹉跎都会消失,为何碍于种种,抛却情谊,用冰冷的壁垒隔绝爱人的视线。 她喝了最后一口,将空的酒壶带了下去,站立在屋檐之上的身影在月光柔和的照耀下显得孤独而绝美。 前路未知险阻,她已然毫无退路。 若不能退,便一往无前。 【年府】 静谧的夜未曾叨扰入睡的少年,可那清俊的面庞微微皱起,显然他睡的并不香甜。 年瑾在做噩梦,他眼见梦里的许临清被囚禁在天牢之中,被折磨的鲜血淋漓,却还是温柔的对他说着话,说她很好,别担心她。 她是个骗子。她被禁锢着双手,手腕无力的垂下,青紫的疤痕肆虐在她的身躯上,却仍在宽慰自己。 年瑾不知怎的,这些天总是做这些梦。 他挣扎着要去救她,要去为她解开枷锁,要去放她自由。 可雾越来越大,他根本无法靠近,他眼睁睁看着许临清的双眼缓缓闭上,看着层雾贯穿她的身体,残酷而不可挽回。 终于,他可以动了。他飞快的朝着跪在地上的许临清跑去,可他们之间却越来越远,无论如何奔跑,他始终无法触碰。 直到许临清睁开脆弱的眼眸柔和地望着他,他突然惊醒。 首-发:[海棠搜书].「po1⒏υip」 第四十七章这不是梦 年瑾身上已经浸满了冷汗,他躺在床上,心脏鼓动,双耳间只有如雷般的心跳声。 他缓了好一会才确信刚才只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许临清没有死,她没有被关。 年瑾呼吸急促,瞳孔微微放大,眼泪不自觉的流下一条细痕。 梦境中许临清经受的折磨太过真实,他将手腕搭在眼眶之上,掩去自己湿润的眼眸。 还好,只是梦,只是梦。 他有些后怕,便想起身清醒一些。 “叩叩—”窗扉有声音传来,在寂静的夜中显出一抹生机。 他疑惑的望去,只见那窗户被人从外打开,满月的照耀之下,她的脸显得柔和而美丽。 “你好,小年瑾,好久不见。”许临清笑吟吟的望着他,年瑾呆愣了一下,他方才刚在梦里见过她,见过遍体鳞伤的她,如今她便好好的出现在他眼前,这无疑是对他最大的熨贴。 可,这是梦吧。 这也是梦吗? 年瑾不敢动,用力眨了眨眼。可窗外的姑娘还在,甚至将身体前倾,双臂合拢搭在窗台上,施施然的看着他。 “年瑾,你怎的不理我?” 他想,就算是梦,他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 于是少年毫不犹豫的往窗户走,宽松的内衣随着窗外吹来的阵阵风而微荡,他的长发缠绕在微风中,恍惚间,年瑾便走到她的面前。 “你,你过得好吗?”他出声,声音还有些抖,近日的梦太过残酷,让他担忧,让他害怕。 女子歪头,浅笑回道:“我啊?我过的很好。只是有时吃不上好吃的饭,胃疼。只是手脚常常冰冷,无人给我捂手。”她说的半真半假,年瑾眼中的怜惜却越来越浓。 他克制的看着许临清清瘦的肩膀,他道:“我可以抱一下吗?” 随即还未等许临清说话,他便倏尔将她揽入怀中,二人之间还隔着窗户,他便抱住许临清,护着她的腰腹,将她带入房中。 年瑾想,这也许是梦,他也不想让许临清一个人。 他抱住怀中的许临清,将脖颈落入她的肩骨之中,贪婪的呼吸着她的味道。 怀中真实的触感让他逐渐走出方才的噩梦,许临清也许是发现了他的无措与害怕,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 “受苦了,小年瑾。”她的声音清晰的传到他耳朵之中。 年瑾闷声回道:“不要叫我小年瑾。” 女子好脾气的纠正过来:“好好,叫你乖年瑾。” 因为怀中的少年实在温顺,短哼了声,便当默许她唤自己乖。 “这不是梦吧?”年瑾还赖在她怀中,将女子牢牢的固在自己身前。 许临清笑,轻扯动他乌黑的发,在山上乡屋中,她便时常把玩年瑾的发,她本以为像年瑾这般憋闷的性子,发应当是粗硬的,可没想到,他的发柔软浓密,像上好的绸缎熨贴手心。 年瑾吃痛,方知不是梦,可若是现实,他 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不再留恋许临清的怀,耳根红的可以滴血,不过夜色浓密,许临清瞧不见他慌乱与害羞。 不过,许临清可以猜到。 她轻笑着伸出手指去揉他的耳垂,那里因为发红而热热的,被她一揉,更是烫的不行。 “不要揉我。”他毫无威力的反驳,头却听话的垂下,让她摸的更方便些。 “傻子,贸然回年府,你为了什么?”她动作轻柔,噙着笑容问他。 “我,我,我”他支吾,不愿说。 “你想要左擎军,于我助力?”年瑾虽然心思单纯,但对她却是时时留意、事事关心。 在年瑾走后不久,她便查出些许,料想年瑾应当是想要帮自己。 不过这孩子却遇到了比他硬气的父亲,秦主君愣是把他软禁在年府,绝不允他归族谱之事。 这孩子的举动,秦主君应当是明白几分的,他怎会允许自家孩子为了害死自己妻主之人搭进自身? “嗯。”年瑾不想骗她,可也觉惭愧,他并没有得到年府的承认,反而被困于深府。 见他神情萎靡,许临清心中怜爱更甚,伸手抚摸他的侧脸,静静地看着他说:“年瑾,你在我身边便是于我最大的助力。” 他也许不知道自己于许临清的意义,可许临清知道。 他是恩人血脉,也是她在茫茫雪野中相遇的少年,是日日夜夜的相守,是万般不舍的开头。 ———————— 首-发:[海棠搜书].「po1⒏υip」 第四十八章你记得我吗? 夜深了,年瑾同许临清坐在桌边,他的手包裹住许临清的手,只是那么握着,就让他满足十分。 “我得走了年瑾。”许临清淡笑,望着年瑾因为不舍而自然流露出的委屈。 “嗯。”他却这么回答,甚至微微侧过脸去,不想让许临清看见自己落寞的模样。 “记住我说的话,你在我身边便是我最大的助力,莫要再去触霉头,伤你同主君的感情。” 年瑾没有回,只是情绪更加低落。 他为什么一点忙都帮不上呢? 见他气馁,许临清轻抚上他的头顶,乖顺的摩挲着他的发丝,温柔的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肌肤之间触碰的柔软让年瑾浑身一怔。 很快,女子便起身,离开他。这时年瑾却伸出手,抓住许临清的小臂,将她往自己身怀带,许临清被他猛然一拉,失去平衡,抵在了他的胸膛。二人身体触碰,年瑾的脸红了个彻底,让本清俊、冷酷的面容变得柔和可亲。 两人僵住,许临清不知该做何动作,而年瑾却大胆的抬起手,将许临清抱入怀中,此时许临清半坐在他腿上,年瑾双手抱住她,让她安稳的停留在他的怀中。 他怀中有很冷冽、迷人的梅花香味,她忍不住多嗅了几下,就惹得年瑾锁骨之处也渐渐泛红。 他的发冷清而柔顺,有几缕俏皮的已经探到自己的衣衫内,乖巧的贴在她的肌肤之上。 二人都没有打破这关系亲密的氛围,只有窗外的月光流淌。 怀中的年瑾许久后说:“许临清,你记得我吗?” 他这话问的突兀,许临清疑惑的看去,却看男子脸上有认真、忐忑之意。 当年瑾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屋舍,他便对她有一股莫名的亲切之意,许临清原本以为是顾老授意,可越相处她越觉得,年瑾对自己的好有些不符初识。她同年瑾莫非少时相遇过? 若是如此,年瑾此时十八,自己二十六,六年前她离京之时,年瑾才十二。 自己同稚子有相识? 若是蒋英将军之子,也并非不可能,但记忆中并无... 她凝眉去想,不愿意看见年瑾失落的表情。 “我...我也许..”她很想告诉他自己的记忆,可却始终没有搜寻到,也不愿骗他。 年瑾虽有失落,但也没有纠缠,那段回忆其实严格算起来,只是自己的一番留意罢了。 “我,我想起来了。”突然,他听见许临清说,男子抬起好看的眉眼去望向她,眼眶中有希冀。 “你是,你莫不是落水的小胖?” 许临清真的想起来了,因为从前在蒋府附近她只遇到过一个小孩,那孩子白胖白胖,穿的红色外衫,像个福娃娃一般,但却不受小孩子们的喜爱,常常欺负他,骗他、骂他,甚至有时候还会打他。 第四十九章往事 那日她遇见男孩,只见那些孩童玩闹,对他打骂,说他是肥猪、死胖子云云,甚至还恶劣的将他推下池塘,那池塘有深度,男孩刚掉下去便没了头,她见状急忙往池塘边跑,谁知那些孩童不仅不慌,甚至还嘲讽他肥肉多,一时半会还沉不下去。他听这话竟然也不扑腾了,岸上的人便变本加厉的说肥猪居然会游泳。 她当年正是少年时,对这种欺凌孩童之事极为不爽,到了地就先给了那为首的、叫的最凶的孩童一巴掌,旋即跳了下去,费力将那男孩捞上来,也不顾自己衣衫潮湿,面容狼狈。 直接抓着那被她打的叽哇乱叫的孩童,让他给男孩道歉。 男孩呛水,缓了好久才喘着粗气弱弱摆手,意思是算了。 她当然不允,狠狠拍了那孩童的后脑勺,大声道:“道歉!” “你,你是谁啊你管我!我就不要道歉!你敢打我,我告诉我娘亲!” “我管你告谁,你现在立即给我道歉!这么小的年纪居然敢推人下水,那你长大了还得了!现在!立即!给我!道歉!” 她也火大了,她出生京城世家,也是从京痞、混子魔王长大的,以前觉得拉帮结派很帅,现在只觉得丢脸!她心道,这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当初他们那会儿,怎会做这种害人性命,欺凌、辱骂之事! “我就不道歉!”那孩童也是梗着脖子,虽然自己吓哭,但始终不认输。 她头疼,特别是自己身边的小胖子还畏畏缩缩的拉着她的袖口,说别,别。 “别你个头!”她一把扯出那小胖子,扣在自己臂膀下,看着他说:“你,现在跟他们说,你这是正常的身材,再过一两年就窜成高小伙,到时候把他们这些瘦鸡子抓起来打,一巴掌一个。” 他不敢说,怯生生的看着她,白胖馒头似的,红润的嘴唇撇着。 算了,她转过脸去,对着那群被她吓哭的小孩们说:“你们不道歉也行,那让我把你们推下去,也淹一淹,这事就算平了。” “你是谁啊!你干嘛这么帮他!”不少小孩见她真的一步步靠近都吓得赶紧后退,为首那孩童虽然害怕的两腿抖动,但还是气急吼道。 “我?我是他小弟,你们欺负我大哥,就是欺负我!”她那时候脾气不好,说话也没个谱子,不着调的跟几个小孩在那混说,可言行之间对于小胖子的维护之意却是真实。 “你!你!” 见那小男孩还敢说话,许临清立即走上前去,拎着他的衣领子就要往池塘里扔,那男孩当即被吓哭,紧紧抱着她的臂膀,说什么也不放,嚎啕大哭的时候还不忘骂她。 第五十章以后他,我罩了。 许临清恶趣味的把男孩荡来荡去,那池塘离他那么近,就在他脚下,他整个人都腾空了,他只好一边哭一边求饶,身下的不安全让他崩溃,哭得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对许临清哭着说对不起,以后不敢了云云。 一旁的小胖子被她这举动吓呆了,戳了戳她的腰,轻声说:“你的力气这么大吗?” 一只手把半大的孩子吊在半空中,还甩来甩去的。 女人轻笑,揶揄道:“我不仅能把他拎起来,我还能把你拎起来,你信不信?” “不信。”他答得飞快,看了看自己臃肿的身材,低下头不再搭话。 女人见状也不再戏耍男孩,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放下来,对他们说:“以后我要是再看见你们欺负他,我一个个修理,听懂没!” “听,听懂了...呜呜呜呜呜”孩童哭作一团,许临清却毫不在意。 她将还在悲伤的小胖子拎了起来,不过手法温柔许多。 许临清说:“你没有很胖,只是在长大,大不了以后多吃蔬菜罢了。你看,我说我可以把你拎起来的吧?”她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轻松的掂了几下。 小胖子从一开始被拎起来的害怕到喜悦,淡淡的微笑在他白嫩的面容上浮现,小脸肥嘟嘟的,小小的喜悦也让他的胸腔里盈满温暖,真是容易满足的小孩。 第一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第一次有人帮助他。 他抬头看了眼许临清,在她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又很快的低下来。 旁边的孩童看不下去,这人真讨厌,就算生的好看,却眼光差的不行!居然帮那死胖子! 他狠狠道:“你今日欺负我!我定会回去告诉我的母亲!让她来修理你!” “你叫什么名字!有本事就说出来!” 这小孩年纪不大,还会激将法,可她不在意。 她漫不经心的把那小胖子抱在自己的臂弯里,恶劣的冲着那孩子凶道:“以后,他—”她掂了掂小胖子,笑的更坏。 “我罩了。” “我叫许临清,有事来找我。” 听到她是许临清后,一种孩童都呆愣了,为首的那个更是惊慌,惊慌之中还带着复杂的情感。 他们当然知道许临清是谁,一是兄长姐姐都曾提到过她,一方说她是恶劣纨绔大魔王,让他们千万别去招惹;一方说她是侠义奇才极为厉害的前辈,让他们有机会定要去交往。二是,她刚打了胜仗回来!现在京城里在沸沸扬扬的传着她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 为首的孩童耷拉下脸,因为他的偶像就是许临清,他之前发誓长大后也要像她一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跟偶像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样的。 他垂头丧气的,却咬着牙、装作无所谓的哦了一声。 他抬眼最后看了一次许临清,看着她像护崽子一样把年瑾护在怀里,羞耻和委屈挂在他的脸上,让眼泪顷涌而出,他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跑回家。 剩下呆若木鸡的孩童见自己的头儿跑了,也纷纷作鸟兽散。 第五十一章我会报答你的 许临清把抱着的年瑾放下来,顺了顺他的红杉,柔和道:“好啦,小孩,太阳快落山了,你该回家了。” “你叫什么?”小年瑾一脸认真的问她,小胖手扯着自己的衣角,糯糯道。 “我叫许临清,许诺的许,降临的临,清白的清。”她一字一句的解释,小年瑾听的认真,把这叁个字记在心中。 “嗯,我记住了。我会报答你的。” 许临清见他一脸认真,也没打趣,她没将今天的事放在心上,只是摆摆手让他赶紧回去换衣服,莫要生病。 像福娃娃的白胖小孩看着女子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了,他才揉揉眼,一个人落寞的归家去了。 “嗯。”年瑾寡言,只是糯糯应了声。 却让许临清笑了出来,她的笑容肆意真实,多了几分曾经的少年气,她抬起年瑾的脸,坏笑道:“真是你?居然变了这么多?” 当初的小胖子虽然白嫩讨喜,但却不见几分俊朗帅气,如今的年瑾却是再也看不出软糯之意,只有清俊冷然的气质。 她来了兴致,将他的身子拨弄来拨弄去的,一会说看看膀子,一会说摸摸小脸。 年瑾本身就喜欢她,没有推拒、反对,更是让她肆意,说着认不出来了,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年瑾羞红脸,硬着头皮被她调笑,他就知道!就不应该同她说的,这下好了,说不定在她眼里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小胖子。 真烦,年瑾皱眉,他一点都不想让许临清将自己视为小孩! 果然,她畅然道:“你记得不,我当时还抱过你,就是把你整个抱起来,你靠在我怀里,记得吗?” 果然,果然!年瑾忿忿,他就知道她会提这事! 她不会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子吧?不会觉得他还跟从前一样,是需要她保护的可怜男孩吧? “我不记得了。没有这回事。” 许临清哈哈笑,道:“你不记得了,怎么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年瑾说不过她,干脆别过脸去,任她怎么哄也不转过来。 耳朵红的像是宝石,许临清不再调笑他,轻拍他的后背。 叹道:“后来去了众兴镇,吃了不少苦吧。”她指的是他孤身一人离京,离开家族,去投奔顾老。 年瑾回抱她,回道:“不苦。” 不苦,他遇见了她。 怀里的许临清又不老实,说道:“哎,我居然亲了救过的男孩。真是罪过啊,真是罪过。” 他生气,闷声不说话,手中却捏上她的软腰,惹得她止不住笑。 “好了好了年瑾,别闹我了——” 他依依不饶,将女子固在自己怀中,挠着她的软腰,委屈道:“你不能把我当小孩,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听你的话长成高高壮壮的男人了,你不能因旧事而嫌我,更不能将我当作,当作弟弟。” 话虽说的霸道,但语气却甜的腻人,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我会做饭、洗衣、修房顶,我可以给你暖手,给你亲,给你抱...你不准不要我。” 许临清被他逗乐,也感受到他言语中透露出的不安。 第五十三章【肉】年瑾 她俯下身,用唇贴上他的,双唇摩挲之间年瑾呆愣,旋即抱紧了她,少年的怀抱总是为情人而炙热,他浑身发烫,烫的许临清不由自主的加深了这个吻。 她将手指插进年瑾的乌发中,白皙的手指与漆黑的墨发交织在一起,男人与女人的呼吸也缠绕着,许临清撬开他的唇,用灵巧的舌探寻年瑾的秘密,身下的男人这是第二次被她拥吻,生涩而讨好。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完全的贴紧。 许临清看着面前闭上眼睛的年瑾,他微微颤抖的眼皮透露出他的隐隐喜悦与不安。 一副任君摘取的模样,让许临清咽了咽口水。 他长得实在是俊美,又有着让人无法抵抗的专一与真诚,早在众兴镇她便对年瑾存有不一样的情愫,如今男人正抱着自己,乖巧而诱惑的在她身下坐着。 许临清坏笑,用手指捏住他的耳垂,侧身缓缓说道:“热吗?小年瑾。” 不过是春夜,他的里衫这一会就湿透,他难耐的擦拭微汗,身下早已硬挺的物什更难忍,饱胀而无法疏解,他只觉得面前的许临清身上凉意扑面,她身上好像有能让他舒服的魔力,他初次尝试情色,此时毫无头绪,只好糯糯点头,哼着磨蹭着女人。 “热的话,我帮你脱下衣服,便不热了。”她略带蛊惑的声音在年瑾耳边萦绕,男子抬起微红的眼无辜的望向她,仿佛在说真的吗? 她面不改色的一派正人君子模样,手中却开始解他的衣衫,最先脱下的是他素白的外衫,还有一层里子遮挡肌肤,许临清将外衫轻柔的脱下,落到地上发出微小的声响,年瑾低头看向那衣衫,修长的脖子细嫩光滑,引得许临清埋下头去,细细吸吮、舔舐。 她的吻落的并不温柔,甚至让年瑾有些喘不过气,在难以忍受的缱绻中沉沦,他不敢抬头去看,甚至因她的舔弄僵硬了半边身子。不一会,嫩白的肌肤上便多了许多绯红的印子,许临清坏笑的看着自己的杰作,道:“以后莫要说我当你作弟弟,怎会有姐姐对弟弟作这事?你说对不对。” 她故意调笑自己,年瑾恨恨去啃咬她,却安下心来,她没有当自己是弟弟,她当自己是可以引起她欲望的男人。 男人的动作温柔,且慢慢下移,不再满足于脖颈之处的肌肤,而是无师自通般的往许临清的酥胸进攻,他步步缱绻,直到将许临清半边酥胸拱出,忍着绯红的羞意他望去,在昏暗的房内,他看见那白嫩高耸的柔软正微微荡漾,他将脸埋进去,伸出湿润的舌一寸一寸的侍弄它。 身上的女人微微呻吟,用湿润的穴隔着衣衫蹭弄他的硕大硬挺,他被磨的难受,双目猩红的喊她,让她把自己的裤子解开。 第五十四章【肉】年瑾 身下的男人早已忍耐不住,可坏心的许临清却偏偏不如他意,她将男人推开,年瑾因为舔舐她的双胸,此时的面容浪荡销魂,因为欲望未得到抒解,甚至双眼湿润,巴巴的望着她,许临清却慢条斯理的解开他的里子,将他整个上身暴露在空气中,他的身材极好,宽肩窄腰,腹肌明晰,甚至双胸柔软微微隆起,让人看了便色心大起,许临清眼睛中都带着亮光,她忍不住伸手揉搓年瑾脆弱柔软的粉嫩奶头,那两粒被刺激,俏生生的立起来,仿佛在对许临清说不够。 她便俯下身,一边逗弄,一边舔舐,惹得年瑾呜哼出声:“别,别弄这儿,别,临清...” “不,你要叫姐姐。”年瑾知道这是她对自己的恶趣味,不肯开口,那人偏要在自己身上作弄,不一会自己的双乳便又涨又酥麻,被滋润过的奶头浸润着粉嫩。 他忍不住,拉着许临清的手,顺着他的腹肌,绝美的腰线,一路到了下身肿胀的地方,他脆弱的抬起头,水光盈盈的对许临清说:“姐姐,我要。” 他的声线清冽,此时多了几分软糯与魅惑,求饶似的让她抚摸他的下身。 许临清明知故问道:“要什么?” 年瑾羞臊不肯说出口,只能用玉茎难耐的小小顶弄、磨蹭她的小穴。 许临清见他如此诱人,眸子中尽是星火,染红了她的黑眸,她低下头,以一种无法拒绝的力气吸吮着年瑾的唇,夺走他的呼吸与心神,让他沉溺在一个绵长而深邃的吻中。 女人的手顺着他的力道,缓缓解开身下男子的裤子,让年瑾全身露出,那粗大的玉茎终于被释放出来,此时耀武扬威的翘立着,端口溢出透明的液体,女人用手指摩挲着脆弱的龟头,将玉液均匀的沾染在他的玉茎之上,套弄间被吻的喘不过气的年瑾舒畅而难耐,下身自觉的往她手中顶弄,许临清温柔的套弄着,欣赏着男人意乱情迷的容颜,年瑾此时只觉得一切黯然失色,只有眼前的许临清是唯一绚烂的光彩,她放过男人被吻的凌乱、艳红的唇,将目光移到他被自己蹂躏的粉红嫩豆之上,埋下头又是一顿舔弄与调戏,手下的动作也不停,双重折磨与爱抚之下,年瑾不得不露出微小的呻吟,女人却是觉得不够,加大力度想让男人溢出的呻吟更加惹人犯罪。 第五十五章【肉】年瑾 年瑾呜起,身上的女人仗着自己无法拒绝便一直欺负他,坏心的弄弄停停,让他的欲望越发浓郁却依旧不给抒解,他生气似的扯开她的衣衫,动作却温柔的诚实,直到女人美好的胴体在他眼前展露,他深吸一口气,又滚动喉结,如朝圣一般托起女人的肉体,将她的胸前美好送入自己唇齿之中,用舌头绕着女人的粉红打转,又轻重缓急的吸吮、轻咬,惹得女人难耐的呻吟出声,套弄他下身的手也忍不住停下,搭在他的双肩,让酥胸埋没他的俊容,他的硬挺鼻梁顶着她柔软的胸,让白嫩圆大微微战栗,他却将刚才自己用在他身上的招式全还了回来,甚至还多了几分坏心的碾吮,让女人浑身战栗舒爽。 许临清仰起脖子,感受着自己身下的小穴正吐露花液,她低下头看着同样忍受欲望的年瑾,哑着嗓子说:“年瑾,我还没有对你说我喜欢你。” 男人抬头,二人对望间,男人诚恳的眼中尽是许临清。 他道:“许临清,我爱你。只爱你。” “你想要我吗?” 年瑾停下动作,在等她回答。 女人轻笑道:“不是要报答我吗?肉偿吧。” 她用花穴蹭着他的龟头,男人怀抱着她的腰肢为她支着力气,直到那紧致的穴包裹住他硕大的阳具,尽管只进去了一些,里面的紧致水润已经让他难以忍受,像是有一股酥麻顺着他的背脊直达脑海,他的玉茎硕大,而女人的穴却又狭小紧致。 女人被顶的浑身酥软,望着年瑾的眼眶中有泪,她疼。 “好痛,年瑾,我想要你,但是你太大了。” 许临清柔软的腰肢微微抬起,露出怯意来,道:“要不,要不下次。” 她委屈的收缩小穴,但年瑾却被夹的头顶发麻,他哑着声音去亲吻许临清的唇,用温柔的声音哄她,下身在缓缓抽动,缓慢的抽插之间让女人的小穴更加水润柔软,她的穴吸吮着他的玉茎,让他难忍,他一边轻柔顶撞,一边哄着她,亲吻着她眼角的泪珠。 “别哭,姐姐,我轻一些。”他抚摸着她的腰肢,配合着阳具的动作顶弄着她,直到全部插进去,二人都舒爽的叹出气来。 许临清平坦的小腹微微隆起,里面塞着年瑾的粗大玉茎,她的脸绯红滚烫,她贴着年瑾的侧脸,缓过神来后,轻声在他耳边道:“小年瑾,你好大。” 年瑾的双手紧握她的玉臀,在听到这话后耳根粉红,头脑发热,立即顺着自己的阳具用双手提起她的臀,又深深的插入,她被一颠一颠的固在他的阳具之上,不断吞吐身下艳红的玉茎。 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在她的身下蔓延,她不禁被刺激的加紧花穴,引得年瑾更加大力的操弄,快感不断累积,他们就着这个姿势抽插了几百下,年瑾却还没有射意,她被顶弄的荡漾,忍不住断断续续的说话:“你,你怎么,还不...” 年瑾歪头,像是在回应她的质疑,身下的阳具整根拔除后没入,小穴空虚后又被胀满,许临清舒爽的吸气,身下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女人腾空而起,条件反射的拥住男人的臂膀,加紧小穴,年瑾一边走动一边扶着许临清顶撞,更加深入的操弄花心,许临清被他轻柔的放到床上,年瑾怕她累,垫了个软枕在她腰下后,便大力操弄起来,二人的交合处被暴露出来,已经有白沫溢出,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的肉棒正在许临清粉红的穴口进出。他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到,俯下身热烈的拥吻女人,许临清已经被精力旺盛的年瑾折磨的不行,她轻喘着气,看着正在她身体内进出的年瑾,眼神中是她也意识不到的温柔。 夜里她被翻来覆去的操弄了几回,直到后来她浑身没有力气,年瑾还在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她、顶弄着她。 她沉沉睡去后,年瑾轻柔的抱起她,将她放进备好的热水中清洗,他做的很小心,将她完全抱在自己怀里,不让坚硬的桶壁碰到她。 直到二人清洗干净,他还是舍不得放开她,将她抱在自己怀里,盖上被子,清澈满足的眼眸看了她许久,温润的眉眼、漂亮的面庞,让他沉醉其中的许临清。他将许临清放在自己怀里,温柔的护着她,随她一起沉沉睡去。 ———————— 在这个欢欣鼓舞的日子里,让我们祝贺女主许临清在五十章才吃到第一个男人。 第五十六章我自是比不上沈将军 天色初明,年瑾就睁开眼,第一动作便是侧目去看自己身边的女人。 她的睡颜罕见的乖巧柔软,年瑾不免多看了一会儿,直到女人悠悠转醒。 许临清看见年瑾,自然的转过身去抱住他的胸膛,二人呼吸着彼此,静谧的时光流转。 年瑾搂着她,用手心去揉捏着她的软腰,按摩的手法让许临清很受用,于是便轻声喟叹,年瑾顿了顿,闷声道:“不出声。” 许临清看他害羞的模样,起了逗弄的心思,便故意轻哼几声,惹得年瑾无助的捂住她的唇,柔软的触感让他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面颊涨红。 真是不禁逗。 二人又闹了会才起身,年瑾正在给许临清系腰带,女人看着面前认真乖巧的男子,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带着商量的语气道:“左擎军的事不用再去求人了,你以后跟着我,行吗?” 年瑾犹疑,规整给她系好后,道:“我想帮你,顾老都同我说了,你的遭遇,我隐约猜到你想做的事情,我只是想帮帮你。” 女人漫不经心的笑,说:“小年瑾看出什么了?我要做何事?” 年瑾猜测她也许要剑指高台,但也不确定,于是便不正面回应,只是道:“若我可以像沉铭将军一样手握军权,我也许可以多帮到你一些。” “你不必同他比,你在我心中便是独一无二的。”她淡然说道。 “我...我自是比不上的。” 许临清愕然,她发现年瑾好像总是可以理解出她没有的意思,于是便拽过他的手,望着他挫败的脸庞,无奈道:“昨夜是你与我云雨,于我而言你便是极其重要之人。这六年来,我只在你身上感受到情愫,我也只喜欢你一个,我虽然无才无能,可也不会让自己心爱之人成为我的盾牌,顾老同你说的只是他眼中的我,你不妨走到我身边来,自己感受我。” “我不会利用无辜之人,也不更想将我爱之人卷进漩涡。旁人看我如何我不介意,我只想保护好我爱的人。” “再说了,你逃难的这些年吃尽苦头,又未去学堂,也未...” 怕年瑾误会自己瞧他不起,许临清止住话头,笑着拉住他的手,道:“我喜欢你,你来我身边可好?” 良久,年瑾才默默点头。 说:“好。” 见她要走,年瑾拽住她的衣袖,难得严肃问道:“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并非你想象之中的单纯良善,你可会不要我?” 许临清认真思索了一番,真诚道:“那要看你在我心中分量如何,你所作之事如何。” 见他垂眉,女人又道:“放心,若非取我性命之事,我都会护着你,一直护着你。” 她张扬的眉梢带有笑意,倨傲而温柔,用手摸着胸膛道:“你在我这永远有偏爱。” 女子离窗远去,年瑾还站在原地望着那早就消失的背影。 第五十七章最后一战是死局 啪啪——”门外传来拍手声,旋即门扉被下人推开,露出秦主君带着讥讽的笑脸。 他踏进来,嗤笑道:“真是让人感动。你对着弑母之人也能虚与委蛇,真是我的好儿子。” “父亲。”年瑾道。 “父亲?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你做过对得起我这个父亲,对得起蒋府的事吗?” 秦武宁身着绛紫色大袍,面容艳丽而极具攻击性,同年瑾的俊朗平和不同,他整个人都陷在担忧与恐惧之中。 “父亲,我回来只是想跟您说,许临清并非杀死母亲的凶手,顾老同我说当年是母亲挺身而出为保许临清才甘愿赴死的。若是这事算在许临清身上,是否,是否太过不公允。” “公允?公允!?这世间有何公允之事!你同我说说!你母亲之死她许临清便一点是非不沾?毫无过错可言?她和那死去的秦将军一样,惯给人灌迷魂汤!不仅害你母亲,更将你骗的团团转!我问你,早间她为何出现在你的房间?若不是下人去报你今早起迟,我竟要错过这出好戏!” 年瑾沉默不语,他知道父亲自从母亲去世后便情绪极其不稳,在他还没有离京时便常常对他吼叫、打骂,他不愿与失去妻子的男人争论,心中却仍偏向许临清。 当年!当年母亲从边关归京便同他说起秦将军,说她任人唯贤,毫无偏见、架子,是她见过最好的将军,她这一生都愿意奉献给将军,奉献给战场。 她曾经说,她的信念就是跟随着一个真正的将军出军、破奴。 蒋英出生并不好,是蒋府的庶女,其生父更是街柳之人,从小便被人戳着脊梁骨长大,入军营后,没有后台撑腰,晋升之路坎坷不平,几次因将领部署不当而险死,直到她遇见秦霭禾。 后来,她因家族中同辈接连惨死,为保蒋家,入了皇帝之派。 秦霭禾是功高震天的镇国将军,她觉得即使没有自己这个副将,秦霭禾也能在无数次战乱中成功插旗,只是蒋英没想到,最后一场战,是她的死战。 秦武宁宣泄完后胸腔中只留下酸涩与苦楚,他稳了稳身子,狠声道:“这些天关你关的不够严!这一个月你都别想出门!更不准任何人来看你,她许临清胆敢再来,我便剥了她的皮!” 说完便摔门而去,年瑾叹气,伸手扶住微微颤抖的门,心里想到母亲曾经跟他说的话。 “你父亲被卖到柳巷之中,受了很多苦,他虽脾气不好,但心地却善良,我娶他过门后更是对我一心不二,小年瑾乖巧懂事,便同娘亲一起让让他可好?” 蒋英是个相貌端正,脾气平和的女人,在家中总是蒋府的定心针,无论是难缠的蒋老妇人,还是泼辣的秦主君,都不会让她动气,她总是能将这个不是很契合的家,维系成一个真正的家。 他那时最喜欢的便是娘亲强大而温柔的怀抱,仿佛躲在里面,任何人的打骂和奚落都会消失,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安全感。 现在,他在许临清身上也拥有了安全感。 他叹气,想着等父亲气消了些,再同他提离家之事。 第五十八章那位帝姬 “齐庆,我遣你送去年府的礼可去了?” 庭前的春花已然开放,满院子都是春意盎然,粉白、艳红、淡黄、绯红在争奇斗艳,她们盼来了春天,在这一方天地陌然盛放。 许临清正在桃花树下细细观摩着花瓣中间的嫩白蕊儿,转头望向离自己五步远的齐庆,此刻她与桃枝隐没在簇簇娇花之后,融为一道风景。 齐庆不免看顿一眼,忙错开眼,低下头,道:“回主子,被退了回来。” 女子并没太过惊讶,淡然一笑,点头道:“好。上次托你去查的事如何了?” “陈亭稚确实与长宁公主时常见面,但属下查不出以往他们二人之间谈话情况,只待下次安排人手,应当可以探听。” 许临清闻言,抬头接着看起了桃花,这桃花艳红、粉红、淡红、嫩白集为一体,为何不混为一体,反而越发不同。她伸出手,轻轻触碰那花,花朵瑟缩了下,像是往后躲。 她又想起重遇陈亭稚的那一天,那男人也是如此脆弱易碎,面色苍白的倒在地上,像是已然破碎的木偶。 长宁公主。 许临清细细想着那位高不可攀的帝姬,良久才叹然一笑,齐庆望着满园芬芳中的女子,气质超然不可言说,面庞妍美而冠绝春色满园,他只是望着便觉心儿停滞,不过几个瞬息,他便又恢复了木然的呆板样。 “我想,我们日后得多探探那位帝姬了,她也是个让人不得轻视的人物。” 齐庆点头称是,便双手垂立,肩膀摆正背脊挺直,待许临清吩咐。 许临清问道:“临城可有来信?” 齐庆回道:“回主子,临城各部均有来信,可,可未有陈公子的信件。” 女子点头,挥手遣去齐庆。 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之中,许临清才望着那方圆穹顶之外的湛蓝天色出了神,陈谋已经许久未曾从临城来信,算来已有二月余,自众兴镇归京后,陈谋的信便断了。 —————————— 年府,主君正在用饭,身边的侍从匆匆来报,说公子今日未食。 “不吃?不吃就饿着,饿了便吃了。”秦武宁不甚在意,甚至面上还有不屑之意。 年瑾自小便是怯懦的性子,同人争论都不还嘴,被人欺负也不还手,是个任谁都可以捏上几手的软柿子。如今就算长大了,也是个不与人争的淡漠性子,不喜与他亲近。 “公子还说,想见您。” “见我?见我作甚。” 侍从掂量着,也不知该如何说,见那秦主君一记刀眼飞来,立马惶惶道:“他想出府。” “哼,出府?来时轻飘飘的来,去时也想轻轻松松的走?” 秦武宁冷哼,摔下玉筷,被年瑾败了吃饭的兴,干脆遣人撤了去。 侍从诺诺不敢吱声,自从蒋英将军去了后,蒋老夫人年事已高,这年府便落在秦武宁之手,下人都被他规制的条条整整,不敢造次。平日秦主君心情还算好,可自从年瑾少爷回来后,他时常暴躁、抑郁。好像少爷的回来让秦主君本就脆弱的神经越发敏感起来。 “报,秦主君,门户有人递帖子来。”又来一个仆人,恭敬的递上烫着白金的信帖。 秦武宁瞥了眼,懒懒道:“不会又是那位许将军吧?” 他说许将军的时候并无恭敬、尊重之意,反而嘲讽、不屑。 玉手拆开,正是许临清送来的帖子,希望明日可来年府拜访。 “呵,年府真是热闹,沉寂了这么多年,如今竟一个个赶着来!”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艳美的脸庞之上闪过几分冷漠。 “去,回了她,说我——允了。”他微微抬高下巴,眼神锁住那庭院中静静立着的玉兰花,秀美妍白,吐露芬芳。 “是。”下人领命而去。 贴身侍从问道:“主子,恕奴才多嘴,前几日的礼都被您给退了,奴才还以为您对许少傅不满,为何今日却允了她的帖子。” 这位说话的侍从名唤秋羽,是跟秦武宁一同在青楼中的主仆,秦武宁被赎身后,央着蒋英带上秋羽,为他做伴。也免去了秋羽一番皮肉之苦,落在蒋府成了他的贴身侍从。 二人感情十分深厚,蒋英去了的这些年,也是秋羽在旁支撑,让他不至拱手将蒋府让与那些嫡亲的遗夫。 见秋羽问,秦武宁脸色稍霁,玉手支着耳畔,缓缓道:“她这一番举动是试探,无论我收不收,她都会来。” “与其日后不甚烦忧,不如允了她,早来我早安生,更别耽搁了月中的祈福之时。” 秋羽点头称是,他自是知道的,秦武宁每月初一、十五都回去城郊燕山之上的云隐寺烧香祈福。 第五十九章风吹重樱皱 这厢许临清接过回帖便吩咐齐庆,托他办好几件事,待到齐庆点头走后,在庭院里远远停留伫立的沉铭才前来。 男人身上的银白软甲未取,上面还有几许鲜血,阔步前来,直到离许临清一步远才堪堪停下。 女子疑惑抬头,问道:“为何身上有血迹?” 沉铭见许临清主动关心自己,嘴角不由微微翘起,却说:“无事,不过是不长眼的东西溅到罢了。” 许临清不作反应,面容上的关切之色也淡了,沉铭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他忙道:“不是我去招惹的,几个闲人在鹤云楼闹事,动了刀子,见了血,我去处理的。” “衙门养的难道都是些干吃白饭的人吗?你一个将军,何需去蹚浑水?” 见许临清脸色还是不虞,沉铭虽不知她为何生气,也温言解释道:“正巧碰见了。” 说完他拎起自己拿在手中的食盒,道:“我带了鹤云楼的翡翠鸡和青雨酿。” 鹤云楼长虹近五十年,其中的招牌菜便有一道翡翠鸡,那鸡肉晶莹剔透,肉质细嫩紧致,更别提味道,乃是回味无穷、难以忘怀。 少时许临清便经常同伙伴们下学后直奔鹤云楼,点上十几道菜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直到月上枝头才你扶我,我靠你的往家走。 他们住得近,都在这几条街上,少年少女们便一路高歌一路谈笑,踉踉跄跄的循着道,摇晃着走路。 长辈们说了多次,定要有车马去接,可他们偏不要,非得软着两条腿,成群结伴的回。名动京城的世家之子,偏偏学的没个正形,也许在青天白日之下的重重压力总让他们喘不过气,只留那一个寂寥的夜晚,在短暂的把酒言欢之后,沉吟在酒色与黑夜中,让沉重的臂膀卸下负担一会。 许临清望着那食盒发了呆,直到沉铭取出菜肴和酒酿她才笑着道谢。 “多谢沉将军,让我可以重新品味这道翡翠鸡。”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沉铭冷着脸,对她时常的客气疏离而不乐意。 许临清浅笑,使侍从安排午膳,沉铭这些天有时来她的府上用膳,她也习惯性的叫仆从多备一副碗筷,谁知神沉铭止住她,道:“我今日不留下来。” “哦,这样。好。”许临清应道。 沉铭见她神色如常,不见失落也不见失常,接着道:“你,不问我去做什么吗?” 许临清看了眼庭院中随风而飘落的重樱,一阵风来,那粉红璀璨的花瓣们便纷纷扬起,随着风的形状在空中遨游一瞬,而后飘飘荡荡的落在泥土中。 “问了你就会告诉我?” 许临清笑着回首,反问道。 “......”沉铭见她看花的时候都比看他的时候专心、认真,干脆闭上嘴不再与她说话,甚至将头微微转过,不与她对视。 许临清踏步而起,缓缓往庭院中的重樱树下走,伸手纤纤玉手怡然的摘下一朵重樱,那花瓣多重美丽,团簇着粉嫩而清香的美好。她单手捧着这朵樱花往回走的时候,又是一阵风来,将她手中的娇花吹歪了一寸,更是带走了她手心中的几瓣粉红。女子惊讶之余,眼神随着那飞走的花瓣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回过头来望着站在主厅的沉铭。 将军身着软甲周围有肃杀之气,不知怎的他望向正捧着花向自己慢慢走来的许临清,呼吸微微一滞。 女子终于来到他身边,巧笑倩兮道:“将军身着软甲,许是要赶去练武场,无法同我一起用膳,许是有贵人相等。” 她把手心的花朵抬起,送到沉铭的面前,接着道:“我不必问,我可以猜。” 沉铭见她满腹信心,不慌不忙的模样,宠溺一笑,挑眉道:“万一猜错了呢?” 沉铭没看她手中的花,只是透过花瓣望向她。 “猜错了,那就把它赔给你!”许临清又朝他递了递那花,沉铭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望向那娇弱的花儿,眉眼舒展,好笑道:“我是佩剑的莽夫,你送我这么娇嫩的粉花?” “你觉得合适吗?”他扬眉看她。 许临清泰然自若道:“很合适。方才这花离你最近,用来回报翡翠鸡再合适不过。” 原来是随手送的,沉铭的笑又藏了起来,冷着眉毛望着浑然不觉的许临清。 女子正伸着手,将那鲜嫩的花儿别在他的耳朵上。 沉铭不开心,怎会让她如愿,用手握住女人的手腕,故作冷声道:“不行。” “成何体统!” 可没想许临清像是铁了心要给他戴上娇花,二人互相推搡,谁也不让谁。 最终竟是许临清压着沉铭的肩膀,成功将那花戴在了他的耳畔,将军冷面严酷,偏偏耳畔束着一抹粉红,倒有些意外的和谐好看。 至于为何许临清能技高一筹,除了她天生神力外,某将军有没有放水可就不得而知了。 “幼稚!”被逼迫戴上花儿的沉铭冷哼,可也没见摘下那花,恨恨瞧了许临清一眼,便转身往大门走。 他耳畔的花听话的待着,努力蜷住身子,不让乱来的风带走自己。 终于他到了门外,抬头回望了眼那满园春色的美景,还有那个俏丽的姑娘。 沉铭伸手慢慢取下那花,郑重而仔细的放入护甲内的软兜里,又瞧了眼院中的人,才大步上马离去。 —————— 在这感谢这几天一直给我送珠的两位朋友,这让我想起来19年刚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每天都很期待看到朋友们的留言。也是这样的激励让我一直坚持着。 可恶的老朋友们也不来看我,人生漫漫,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六十一章她未曾要求我喜欢她 这几日间,许临清有时去避雨楼,去的时候陈亭稚一般不在。 看的清立直着急,楼主平日总是念叨她,许小姐来了却又不见踪影。 偶尔两人见到,陈亭稚也不似之前热情,随意敷衍几句便转身回了房。 许临清虽然奇怪,但也未曾有逾矩的言行。只道他突然转了性子,对她不再有新鲜感罢了。原先见她刚回京自然多上心几分,现在也不过是正常交往而已,无甚。 二人之间总是流转着无言的尴尬与奇异,因此不多言,不照面。 直到那二十余人都入了府,许临清也不再来避雨楼。 这日傍晚,暖阳西斜,夜色吹来的冷风与暖意交织,陈亭稚靠在窗边,望向楼下人流如织的景色。 清立进门,道:“主子。长宁公主有信来。” 清风明月般的男子未曾抬眸,不甚在意道:“展。” 清立展开,将信呈上,陈亭稚未接,只是眉头微蹙,道:“念吧。” 清立这才看向那淡黄的信纸,一字一句念道:“许临清已归京,暮春节设局。” 他看向主子,陈亭稚不知有没有听清,只是仍旧保持直立的姿势,清立犹豫道:“主子,许小姐虽然已经回来,长宁公主为何要提及她?” 清风霁月般一笑,陈亭稚微微转头,道:“她以为加上许临清这个砝码,天平便自然会偏向她。” “往日她与皇帝的明争暗斗不过如此,现如今许临清回来了,她担心解药无法牵制我......” “那主子,我们仍,仍要替她做事吗?”清立不懂朝政风云,他这些年只看见主子为长宁公主设局谋事,做了许多不愿之事。他不想主子活在长宁的阴影之下,但长宁心狠手辣,不仅囚禁主子,更是歹毒到用毒药牵制主子。 主子这些年活着,也只是想再见到许小姐。 陈亭稚终于转过身来,沉静道:“她以为她还能置身事外吗?” “小临清回来了,这京城的水,不如再浑浊一些。” 好让他的小徒弟,拿回来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清立见主子虽然仍旧虚弱,但眼神中的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接着问道:“主子,您为何又对许小姐不理不睬?” 清立觉得楼主很矛盾,一边为她筹划,一边又对她冷眼相待。 “她本就对我无意,过分热情对她而言是种打扰,你不觉得这几日来她自在了许多吗?” 陈亭稚走至花簇前,轻抬手腕抚摸了上去,那花是她那日央带走的,她一次也没来看过。 “可是......”虽然许小姐气质高洁、为人朗正,清立心中亦是敬佩,但总觉得她对楼主实在是太寡淡冷漠了。 “主子,我们真的不告诉她吗?您与长宁公主的交易,全是为了她您才...” “清立。”陈亭稚止住他。 “她从未要求我做什么,在外颠沛流离的六年我也未曾在旁相陪,如今她平安归京,我的目的便已达成,又何来要求她偿还些什么?她不曾欠我。” 清立不言,只是颔首,又替陈亭稚添上了些茶水。 夜幕缓缓降临,西边暖阳也消失无踪,房里又陷入了灯烛摇曳之中。 “叩叩——”外面突然传声,有探子来到报:“主子。” 陈亭稚回道:“进。” 下一瞬便闪身进来位黑衣男子,单膝跪地,隔着屏风道:“主子,左擎军有异。” 他是陈亭稚派去左擎军的探眼,混入左擎军中为其打听消息,传送异动。 “说。” “左擎军副军统乌灵突然暴毙家中,大理寺已派人封了住宅,正在调查乌灵死因。” “蒋老军统那有何变动?”他问的正是左擎军正军统,执掌十万左擎军的蒋老夫人,蒋连城。 “未有,蒋连城未曾离开军中住宅。不过,另一副军统刘杉,不见踪影。” 陈亭稚微微点头,示意知晓。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露出一副清朗的眼,道:“主子,我们该?” “可有蛛丝马迹?” 陈亭稚指的是否与皇上、长宁、太后有关。 男子低头,道:“属下无能,未能探听到,只知道乌灵刚从扬城巡兵归来,刚回到家中便离奇死亡。” “扬城...”扬城水域辽阔,水上贸易发达,航运更是畅通。乌灵领命去了扬城巡兵,归来便暴毙身亡,如此巧合?若非人为当真是奇了。 那背后出手的人,还未等乌灵面圣汇报工作便杀了他,乌灵手中难道握着什么? 陈亭稚道:“无妨,你且继续探听,近日为保安全勿离军,派些人去扬城一趟,沿着乌灵巡兵的路线勘查,及时汇报。” “是。”黑衣人叩首后便离去,隐没于黑夜之中。 “主子,属下以为许是长宁公主为隐藏扬城之变而杀人灭口。” “你认为是长宁做的?”陈亭稚转身望向应天疆域图,那墙上挂着的正是应天之域。扬城位于京城南边,跨越江北,地处姑苏。前不久才被沉铭整治过的扬城,应当是新官新臣,乌灵此去又带回了些什么?竟惹得杀身之祸。 难道真的是长宁放不下这块肉,不甘心又在扬城伺机筹划。 若真是她做的,杀朝廷命官,在巡军之后未曾述职之时下手,她的胆子也太大了,不像她一贯谨小慎微的作风。 “这,属下不确定。只是联系方才传来的信,让主子您布局。” “暮春节是清明过后的春假之节,长宁是让我选一批上女入暮春节宴会,诱惑皇帝罢了。” “之前在楼中一直练着的雅玲如何了?” “回主子,雅玲的训练已经颇见成效,暮春节之事交由她应当可以完成。” “加紧。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清立领命去了,他让教习阿姆又集训了一通,自己在旁盯了两个时辰才堪堪离去,雅玲见他走了,舒出一口气。 阿姆在旁安慰道:“清立公子要求严格了些,你莫太紧张,他也是为了你好。你多学一些,进了宫便多一分胜算。” “是,雅玲知晓。”她不过是摆在棋盘之上最狭小位置的一颗棋子,除了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她别无他法,更别说自己一家都被皇帝流放,她已然毫无退路。 若非自己有些用处,又怎会好衣好食的被养在楼中。她本就该做,徒以报答。 第六十二章乌灵已为饵 “乌灵已为饵。”夜深人静之时,年府正是一片寂寥,蒋老夫人常年驻守军中,偌大的年府只有秦武宁一人。 现如今年瑾归家,也是个不爱吵闹的性子,与泼辣阴阳的秦主君并无亲密。 秦主君看着躺在自己手心的信件,“乌灵已为饵。” 他抬手将那一方小信件落在烛火之上,看着火舌吞噬秘密,他又摸了摸手腕上戴着的佛珠。 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双眼再睁开时不再有犹豫之意。 又过了几日,大理寺提审蒋连城。 听闻这一消息的年府一片哗然,大理寺不会无缘无故提审,更不敢相信的是提审之人竟是蒋连城军统。 蒋连城为人正派,承袭爵位,为正统蒋府镇国公后人,竟会被大理寺以与乌灵之死有嫌而提审。 但她确确实实被关在大理寺地牢里已有数日,许临清静坐在书房,总觉得这一切有蹊跷,可又抓不住。 下人外报,秦主君求见。 许临清忙起身,去主厅迎秦武宁,不远处秦武宁正抹着点点泪水走来,他不像往日的嚣张跋扈,反而多了几分憔悴。 他一见许临清便微微弯下背来,带着颤音道:“叨扰你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他们关着老夫人,我在大理寺又没有耳目,见不到老夫人,更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动刑。她年岁已高,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蒋英,蒋英知道自己的母亲被如此苛待,我真不知该如何对她交代....” 许临清忙伸手虚扶了把秦主君,安抚道:“秦主君请坐,莫急伤了身子。” 秦武宁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落座,还止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叹道:“我本不想来麻烦你,可这些年没了蒋英,年府一落千丈,全靠老夫人在军中依仗,现如今她身陷地牢,我一个内宅之人,又能如何?” 许临清颔首,道:“可知为何老夫人被提审?” “按理说夫人身居军爵,可不被苛待,更不会落入地牢。” 秦武宁叹道:“说是与副军统乌灵之死有关,皇帝亲批的调查令,说无论公侯将相,一律从法处理。” “大理寺怀疑是夫人杀了乌灵?” 秦武宁微微点头,又是一番哭诉。 许临清一边安抚,一边皱起眉。 “秦主君莫伤心,大理寺办案更是要依法容情,夫人未曾做过那事,自然不会被定罪收押。蒋将军定会无事。” 秦武宁虚白着脸,颤颤道:“我今日来求你,只是想拜托你去帮我瞧瞧老夫人如何,她早年行军打仗伤了腰腹,我担心地牢潮湿她受不住,蒋英在时便常常念叨要注意老夫人的腰腹,切莫伤了。” “这,大理寺戒备森严,地牢更是非寻常之人可进。”许临清叹道,看着秦主君的眼神逐渐暗淡,她心中也不好受。 “是,是这样,但你真毫无办法吗?我一介内宅之流自是不懂朝堂政事,可你不同,若是需要打点你同我说便是,我只是想确保老夫人的身体...”他说着便又要落下泪来,许临清忙止住。 道:“我会去的,您莫要哭了,小心伤了眼。” 得了她的应诺,秦主君的脸色才微微好些,他不确定的又追问道:“你真的会帮我吗?” 许临清应道,笑着宽慰他。 直到秦主君离去,齐庆才从屏风之后走出,他不赞同的皱眉道:“主子,我觉得这个秦主君有些奇怪,这事也很古怪。” 许临清幽幽叹气,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小口酌起来。 “即使古怪,我也要去一趟地牢。蒋府有恩于我,见老夫人涉险我不可袖手旁观。” “您要自己去?”齐庆言辞中有不同意。 “方才他说了两遍让我去,我又怎会假手他人。” “齐庆觉得此举不妥,若是有人设了局,在地牢埋伏,您一人会很危险。” “无妨,即使他的言行漏洞百出,我也会去。” “主子!”齐庆向来隐匿情绪,此时再也无法藏住自己的关心之意。 “一是报恩,我答应蒋姨会好好照顾她的至亲,秦主君此番行为定是有深意,无论是被胁迫还是有苦衷,我都应当保护年府。二是入局,我自进京以来,太子抱病我至今未曾入东宫,可身边的纷争翻涌却一刻未停歇。我从前觉得袖手旁观也是一种入局,但现如今有人想法设法拉我入纷争,若是一直身处之外我也许会平安无事,可那些无辜之人我却无法救出。” “齐庆——”女子看向他,宽慰的笑。 “入局才是解局的唯一方法。” 齐庆怔住,他仿佛又看见了六年前的那个女子。 她双亲去世,只身一人来到岭南,在那座贫夷之城到处流浪。他与齐尔被父母卖给人贩子,只是因为他们是男儿无法传宗接代。他与齐尔来自岭南南下的小国乌幡,乌幡是女尊之国,朝堂政治、军事经济全由女人掌控,他与齐尔自十四岁后便被卖来卖去,像低廉的商品被辗转。 先前还好,只是被压迫劳役,后来齐尔与他逐渐长开,男子的俊秀也慢慢显露,他们便被不怀好意之人盯上,要掳去卖淫。 他们誓死不从,好不容易逃脱却落得浑身是伤,齐庆自逃出的那一刻便将自己和弟弟浑身都涂满脏兮兮的泥土和污渍。 齐尔伤的很重,年岁又小,身上伤口溃烂,连发了好几日的高烧。他手上并没有钱,只好挨家挨户的去求活干,只为了给齐尔抓药。 他们便是在岭南和乌幡的交界之处相见的。 那晚夜色很亮,皎皎的月光洒落一地,荒庙之中齐尔烧的脸蛋通红,他好不容易抓来的药却没有起作用,可怜的男孩已经烧的神智不清。 他虽然比齐尔年长,可毕竟是男子,从小只知道服从,身无分文,顿时急的流下泪来。 就在他一筹莫展,心里黯然想到若是齐尔去了,自己也一同随他去。这世间本就是不欢迎男子的,男儿命轻如贱子。 正当他满面愁容,心如死灰之时,一个身影走进了破庙中。 她也是脏兮兮的,让人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她有一双晶亮的星眸。 他见是个女子,身形不自觉地瑟缩,直直往墙上缩,双手护着摊在地上的齐尔。 女子并没有贸然接近,只是把身上的包裹卸了下来,轻声道:“这里是煎好的药,还有干净的布,你用里面的酒给他擦拭身体。里面还有治伤的膏药,记得给他涂。” “他只是发烧了,不会死的。”她宽慰道。 齐庆那时已经被世人逼迫的神经脆弱,他听见死这个字就害怕,恐慌之余愤恨的将气全撒在这个无辜的善心女人身上,他冲她吼道:“滚!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是不是想借此要挟我们?” 女人叹气,将包裹往他那递了递,道:“不管你如何想,这是我流浪一月换来的银子兑成的,买的都是好药,别浪费了。” 他像只走到末路的伤痕累累的狼崽,在黑暗中死死盯住那女子,仿佛只要她下一步朝他们扑来,他便会咬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咬死。 故作善心的女子他见得多了,都是虚伪、恶心! 可面前的女人不仅没有靠近,反而退的更加远了。 她道:“你快些给他上药,他已经烧了几天了。” 后来他才知道,女子自那天他们逃出窑子之时便注意到他们。时常接济他们的吃食,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总是能捡到别人不要的馒头、包子。女子本不想露面,可见那脏兮兮的男子除了任劳任怨的去赚一点点铜板,甚至总是被坏心的雇主坑也察觉不出,更别说照顾重伤的弟弟了,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在外生活。 他丧失最重要的自立之能,无助的在荒庙落泪,甚至有求死之心。 许临清无法见死不救,更不能眼睁睁看见活生生的人被蹂躏致死。 随后几天,许临清白天去拾柴、买干粮,夜晚就着破败的门,为那两个惶惶的男人守着门。 她将火堆生在他们附近,自己却离得远远的,夜晚的温度很低,她裹着自己破烂的外罩,缩在门口,不言不语,也不说是为了他们,做的一举一动却有礼善意。 终于,齐尔醒了,精神也好了许多,烧也不再发,只是容易咳嗽。她见着了,也不多言,直接去山上采了几味药材,回来放在齐庆叁步远的瓦片之上,她知道这两个男子是来自乌幡后便毫无逾矩之行,送来的食物药材全都摆在那瓦片之上。 齐庆拿起那药材,望向她,许临清靠在门口,解释道:“治咳嗽的,平喘顺气。洗干净了嚼一嚼就行。” 齐庆还犹豫,不知该不该相信她,齐尔却接过来,一声不吭的把那些药草嚼了。望着她努力灿然一笑,言下之意便是相信她。 许临清也笑了,她不再板着脸,道:“还是小弟弟聪慧,知晓我不是坏人。” “我去给你摘点果子来,吃些新鲜的。”她救了人,也被人领了情,心里自然高兴,便去山上摘果,方才她路过时看见有清脆的野果。 待她走后,齐尔靠在自己哥哥身上,虚弱却认真道:“哥哥,她不是坏人。她救了我。” 齐庆不接话,他不再愿意相信他人,特别是女人。 含糊道:“嗯。” 她好像总是这样,有着无穷无尽的善良。就算自己穷苦,也不会放任陌生的人死去。 齐庆叹了口气,回许临清道:“主子此去小心。” 他离去的背影透露出他在生气,他真的想不明白,为何她好不容易取得今日的一切,却为了他人甘愿又深陷泥沼,甚至明知那秦主君在欺骗她,在哄诱她入局,也甘愿进入圈套。 他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那位年小公子的功劳,只要想到她如此善心被人拿捏,他便气闷。 第六十三章夜探大理寺 这是个非常漆黑的夜,连鸟叫早春蝉声都没有,大理寺静的像是非人间。 许临清来过大理寺,在她还小的时候,随母亲一同拜访过大理寺少卿云泽,云泽是母亲的同窗,二人私交甚好,但自从双方各自拜官后也渐渐淡了联系,不过过年走动一番。 大理寺有一角门,侍卫轮值大约有半柱香的空缺,因此处并非为地牢、审讯司重地,是为后厨伙房。许临清便从这溜进了大理寺中,为掩人耳目迷晕了位落单的看守侍卫,换上他的衣服才往地牢快走。 蒋连城将军被关押在地牢第四宫格的七零一号房,她快速的穿梭在院落之中,直至进入地牢。 扑面而来血腥味、灰尘味、腐烂物的味道,她皱眉往前走,凭借记忆转入关押蒋岿将军的牢房,第四宫格有值守的两位看守,此时正在审讯。她便猫着腰,一间一间的找寻。 为了躲避他二人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视线,她几乎是贴着墙壁行走。 此处关押的牢房有一半是空的,还有些被关押的犯人正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终于看见了蒋连城,女人双鬓花白,额角有血迹凝固,面容苍白而没有软弱。 她就这么端坐在牢中,好似此处不是关押她的地牢,而是驻军的指挥处。气定神闲而目平和淡然,蒋连城睁眼看见了许临清,她一愣似乎有些惊讶,下一瞬微笑的朝她颔首。 许临清借着暗淡的阴影挪到蒋连城的牢房侧边,蒋连城也缓缓起身往那走。 直到二人四目相对,也迟迟未有人言语。 蒋连城看着她,又像是在借着她看向另一个人,那个已经逝去的人。 “将军,秦主君托我来瞧您,您身上可有伤?腰腹旧疾可有复发?”还是许临清回过神来,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未曾,烦你告诉秦武宁一声,莫要再做混事。”蒋连城提起自己的女婿时并没有感激之意,反而有淡淡的仇怨,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喟叹。 “是晚辈会带到,这是晚辈给您带的伤药。”许临清从身上掏出一罐膏药,是裕药坊制出的,药效很灵。 她将药递了过去,蒋连城却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将那药推了回去,道:“傻孩子,你贸然将药带给我,大理寺的人若是搜到了,你此行违法进入地牢不就被做实了吗?日后若有人以此做文章,你可大有苦头吃。”蒋连城拒绝的云淡风轻,好像浑身带伤的人不是自己,此时落入困境的人也并非自己,相比于自己,她更加担忧的却是眼前这个小辈。 蒋连城的眼神望向许临清,从鼻梁划过脸庞,她眼中的欣赏渐涌,她说:“离京这些年想必你受了不少苦。” 许临清一怔,她没有想过蒋连城还记得自己,忙道:“您,您记得我?” “嗯”蒋连城抬起手,透过囚笼轻轻抚上年轻女子的头,温言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的语气中没有指责,没有对许临清的厌恶,就算她是害死自己女儿的间接凶手,蒋连城也没有谩骂,而是说,她是个好孩子。 许临清闻言低垂下眉眼,在这温言细语中几要落泪,她道:“是我无用,拖累了蒋英将军,若是将军活着定是比我好千倍、万倍。” 一个无辜的人为了自己死去,在头些年,她常常惊醒,无论在梦中她如何挽回,如何想让自己代替蒋英去死,都是徒劳。梦醒时分,她总是被愧疚和亏欠淹没。 这些年她不允许自己迷失,不允许自己沉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蒋英将军,她的命是蒋英保住的。 “傻孩子,你的母亲对蒋英有知遇之恩,蒋英一直视其为信念,军人为信念而战,为信念而死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蒋连城轻轻抚摸许临清被泪沾湿的侧脸,慈爱之心昭然。 “将军,小辈定会誓死守护蒋府,以报蒋英将军救命之恩。您可知为何大理寺贸然将您抓来,没有证据何人敢动您?”许临清眉间有认真之意,她望向面前的半百老人。 “孩子,莫要管这事了,若你有心,护住年瑾。他是我亲手送出京的孩子,也不知如今长成何样了,他少时便与长辈聚少离多,是个很懂事的,凡事只会往肚子里咽的孩子。你以后替我好好照顾他,可千万不可让他受委屈” 许临清越听越觉得心沉,蒋连城分明是在说身后话,她忙道:“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有人想要除了您吗?” 蒋连城晶亮的眼眸落在她的身上,蒋连城笑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又望向高处的一方空洞,有光从那透出来,她悠悠道:“为人臣子便是如此,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罢了。” 地牢里没有风,只有呛鼻的血腥味,许临清望着面前的将军,她不得不想起顾府的凋落,自己双亲的去世,好像他们的命不是命,只是一步棋。 棋盘上轻飘飘的落子成了落在他们脖颈上的剑刃,而那执子的手,剑刃的另一端,是他们曾经誓死效忠的君王。 “不——”她拉住蒋连城的衣袖,恳切道:“不,您不该死。我的父母,顾老一家也都不该死。” 蒋连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若是想,便去替我做件事吧,左擎军军统司书房暗柜中有我这些年搜寻到的当年顾府之事的真相,若你有心,便在我死后,替我还顾老一个公道,这是我答应他的。”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交到许临清手中,浅笑道:“这是我的私印,以此为信物,你会取到的。” “去吧——”蒋连城不等她回话,轻轻推了她一把,因为外面已经有声响靠近。 许临清慌忙之中看了蒋连城一眼,年过半百的老人精神奕奕,她拖着疲惫的身躯遥遥的目送着许临清,眼神中有鼓励也有宽慰。 “有人偷偷潜入地牢,速速派人去抓,抓住后若是他不肯就擒,就地伏诛!”有几队差使正在往此处聚拢,短时间内竟有叁十余人汇聚于此,许临清心神一凝,今日真是一个局。 她避无可避,只好快速往外墙处逃,身后有精锐差使在追,看身手不像大理寺当差的,反而很像御林军,许临清右手微微颤抖,她已经许久没有同这些人动过手了。 他们吃最肥的差,训最野的练,更是一群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之徒。 秦主君竟和皇帝有勾连?怎会? 他们追的很紧,饶是她不停打转想甩掉他们,也被步步紧逼,直到许临清停下来。 她转过身,笑道:“各位,为何要对我穷追不舍?佩刀佩剑?” 为首的那位年轻男子冷言道:“大胆,你违进大理寺,更是潜入地牢重地!” “我不过是思念亲人,进来探望一番罢了,即使有错,各位大人何必对我下死手?” 她笑的张扬,仿佛没有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明明手无寸铁,却在精锐的御林军面前谈笑风生。 “有人想要你的命。”年轻男子不再与她多言,见她没有佩剑,便指挥御林军围圈,将她困入方阵之中。 许临清看着步步紧逼,将她围住的众人,犹如穷途末路之兽,下一刻女人却冷哼道:“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摸了摸脖子,状似无意的扫了眼那防守薄弱之处,下一瞬嗡鸣声起,长剑出鞘,她从腰间划出一道锋利无比的剑锋,朝那处直攻,年轻男子皱眉心道不好。 她竟带了剑刃!?引他们摆阵围困,只为了找寻时间突破而去。 他连忙变换走位,飞身往女子破竹之处而去,女子像是知晓他的想法,回身一刺便将他的剑什震得一颤,他的手腕陡然发麻,差点没有握住自己的剑。 这女子竟有如此神力,剑术高超,使剑的技术一流,在纷飞的剑花之中将他们都刺退了两步。 女子虽然勇猛,但始终经不住他们人多之势,他们合力将女子逼入死角,正当女子已露颓势,他以为可以将女子生擒之时,女子突然停手,然后趁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飞身闪出院墙。 还有人想追,她便将剑横扫飞出,逼死他们的来路后几个瞬息便消失不见。 “没用!没用!”内殿里传来怒喝,顾翡低头跪地,承受着皇帝的怒吼。 “叁十余御林军,竟擒不住一个女子!真是无用!” 顾翡道:“属下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高台之上的男子深吸了口气,道:“罢了,此次不成还有下次,这也让朕知晓,她竟有如此实力,朕从前真是小瞧她了。” ———— 首-发:[海棠搜书].today「po1⒏today」 第六十四章 “小姐!小姐!”门外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让房中的二人侧目望去。 身穿绯红大袍的齐尔出现在眼前,他喜上眉梢的来向许临清汇报,却在看见房中二人后淡下了喜悦。有些无措的止住脚步,将目光转移到地面,低低的望着下方。 “怎么了?”许临清抬着手臂,朝他看去。 “怎的不说话,路上遭人欺负了?”许临清笑道。 齐尔慢吞吞回道:“未曾” “那是怎么了?” 齐尔抬起眼来,望着他们相碰的肌肤,情绪低落道:“小姐,你们在干什么?” “上药。”齐庆先行回道。 “上药?小姐你怎么了?”齐尔走近,这才看清那细嫩的胳膊上有几道被剑刺出的划痕,大大小小,有深有浅,最深的已经全是褐色的血迹。 他急着想拿到齐庆手中的药膏,想替许临清上药,可还没碰到伤口便被齐庆止住,说道:“不要胡闹,你下手没轻没重。主子受伤了。” “我没有没轻没重,我”兄弟二人一个拦着,一个非要上药,许临清的胳膊被你来我往的推搡,她无奈一笑,道:“好了,齐尔,你到左边来,我左肩上有伤口。莫要跟你哥哥争了” 她微微挣开自己的领口,露出白皙的左肩,可方才吵着闹着要给她上药的齐尔此时却呆若木鸡的立着,也不上前,更别提上手。 “怎么了?要看着我血流而亡,见死不救啊?”她调笑道,齐尔脸红成一片,硬声道:“没有,没有什么。我这就上——” 许临清一边享受着两个男人的悉心上药,一边思索着蒋府之事。 她原先以为蒋府能在京城继续存活是因为顾老之助,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若是有一人能护整个蒋府之安,最合理的应该是—— 皇帝。 秦主君为何要与皇帝勾连,不是蒋老夫人,也并非远离京城的年瑾,能让秦主君出力算计,到底是为谁。 “小姐,你怎么受伤了。”齐尔闷闷的声音传来,他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开朗之人,此时的眉毛蹙的紧紧,心疼的看着她的伤处。 “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不是担心,您用的药太贵了,这两瓶就要一百五十两,我得出去赚好久才能赚到”齐尔一脸心疼,心疼银子。 许临清翻了个白眼,勾起嘴角,恶劣道:“下次我要被多砍几刀,一瓶一瓶的用,让你在旁边一百两一百两的数。” “嘶——”许临清刚堆满笑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她哀怨的看着齐庆,惨兮兮道:“齐庆,痛。” “主子不要胡说。”齐庆没有看她,只是依旧认真的在给她涂抹。细致地用干净的布料为她擦拭、消毒。 “齐尔,不要胡说,好好上药。” 两个被禁言的人儿对视一眼,乖乖地闭上嘴,不再插科打诨。 过了会,终于上完药,许临清端起齐尔泡好的茶,道:“温祈念的事查的如何了?” “回小姐,我只查到一半,线索便断了,好像有人故意抹去了前钦州刺史的踪迹,不过据目前查到的消息回报,温公子确实与前钦州刺史有关联,被拐卖至京城的时间可以与刺史失子的时间可以对上。” “好。” “当年拐走刺史之子的人我也查到了,是当地专门贩卖人口的一个堂口,里面主事的人已经换了一批,不过还是有知情的人,经过询问,他们透露是京中贵人示意,但具体也不知是哪位” “这堂口如何了?” “端了。” 许临清点了点头,整了整衣袖,说道:“做的不错。” 齐尔乐了,接着疑惑道:“不过属下觉得此次有些太顺利了,好像有人在帮着咱们,特别是端堂口之时,虽他人没露面,但我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相助。” “哦?无事,横竖都并非敌人,这堂口作恶多端,惹民愤积怨,早该被端。”许临清浅笑,用手摩挲几下蒋连城交给自己的私印。 之后伸手,将私印递给了齐尔,道:“明日天亮持此私印去左擎军军统司书房,将暗柜中的东西取出,记住速去速回,莫要被人盯上。” 齐尔接过,慎重回道:“是。” 待齐尔离去,齐庆收拾完药品,站在她面前,突然道:“主子,你今日应带上我的。” 许临清看他一脸严肃,甚至有自责之意,宽慰道:“不过几个人,我一人可逃出。何必带你涉险?” “不是,不是几个人。看伤口走势,应当有二十几人将您困住,否则以您的身手,不会被他人近身,更别说被伤。” 齐庆不依不饶,并没有信她随意搪塞的话。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一定带你。” 得到这话齐庆才让步,行礼后退下了。 许临清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气。若非她身边可信之人并无多几,她也不想让齐庆、齐尔为自己涉险,现如今只能尽力而为,莫牵连他们。 清晨,卧房曦光微亮,春日早晨的凉意阵阵,许临清躺在床上浑身不舒服,往左会压着肩,往右会卡住手,偏偏右胳膊和左肩上都有伤,她悠悠起身,靠在邦硬的床头眯着眼补觉。 外头传来下人的声音,轻声报道:“主子,沉铭将军来了。” 这才几时?刚到卯时,天还没大亮,沉铭便来了。 他可真是日日来报道,天天来蹭饭。 这少傅府干脆改名叫将军府得了,她摆摆手,忍着困意,断断续续道:“说我不在家。” “额主子,将军已——” “不在家?”门外又有一声男音,是她极为熟悉的,沉铭。 “都几时了还不起,还跟年少时一般困懒?”许临清闻言叹气,任命的起身,将衣服穿戴好,伤口完完全全遮住后才慢悠悠地回道:“这叫,习惯使然。人家说叁岁看老,我叁岁便是这种疲懒的性子。” 她打开房门,下人早就识趣的离开,只有沐浴在晨光之中的沉将军站的挺直,精神抖擞。 望向她困倦的脸庞,不满道:“你昨夜干什么去了,那么困?” 她没好气道:“昨夜我去舒缓欲望,月上树梢才回。” “昨夜没有月,你去,你去什么?你干嘛?”他像是刚听见一样,又重复的问了一遍许临清,眼神中的光凌厉的像要把她吃了。 “逛——窑——子。”她好像生怕他听不清,一字一句的说。 “逛窑子?你哪来的胆子去逛窑子!?” “我不仅有胆子逛窑子,我还有胆子将人带回来!”她变本加厉的玩笑,气的沉铭直接拨开她,往她房里走去,扫视一圈,这架势像是捉奸的丈夫。 却发现里面毫无他人的踪迹,暗舒之余依旧板着脸,瞪着门外言笑晏晏的许临清。 “胡闹!”许临清闻言不甚在意,她早就习惯沉铭这种光打雷不下雨的姿态,先行一步往食厅走,边走边道:“将军赏脸,一同用膳?” 沉铭看着走远的女子背影,拂袖冷哼,却脚步诚实的跟了上去。 二人正平静无波的用膳,门外却又有人来报,说避雨楼陈亭稚前来拜访。 师傅? 许临清扬眉,起身吩咐道:“快请进。” 身旁的沉铭见她十分重视,甚至连粥都不喝了,急忙叫人去请进,勾唇道:“对别人你倒是很殷勤,也不见你如此请我。” 谁知女人瞥了他一眼,自然接话道:“因为你每次都是自己进,门口守职的仆从都认识你,谁敢拦你。” 沉铭听闻这话,不但不恼,反而心中涌起淡淡喜悦,看吧,守门的都认识他了,他也算这府上的半个主子了。不像陈亭稚,来就来了,还大张旗鼓的装模作样的在门外候着。 哼,矫揉造作。 ———— 尒説+影視:ρ○⑧.αrt「Рo1⒏аrt」 第六十五章相逢不相识 “冒昧打扰,不知府上还有贵客。”陈亭稚身着淡青色大袍,洁白的交领高竖,一抹深褐色的腰带勾出他风流清雅的腰背,墨绿色络带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 “沉将军。”陈亭稚行礼,沉铭端坐着,略点头。 他二人向来是不对付的,年少时因为一些缘故从未有结识之心,只是远远知晓有这么个人罢了。二人日岁渐长,回首都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少年郎,心中更是各自藏着事,站在对立面,若不是因为许临清,或许二人不会照面。 许临清引着陈亭稚来,浅笑道:“不知师傅您会来,招待不周——” 陈亭稚面上也挂着笑容,不过极淡,与他的细微局促相比,端坐着喝着珥菇粥的沉铭似乎像极了这个府中的主人,与许临清有自然的登对之意。 思绪如此一想,笑容中不留痕迹的多了几分苦涩。 “临清对我这么客气作甚,我来不过是想同你说一会话,亲近一番。” 原来是拜访相谈,沉铭拈水晶虾饺蘸醋的手腕微顿,他不动声色的看着站立的二人。 只听那陈亭稚道:“不知临清可否引我入——” “有何事不可在客厅谈?” “还是陈楼主觉得,不能在我面前谈?” 许临清还未曾多言,就听见沉铭先行呛声,堵住陈亭稚的话头。 陈亭稚:“沉将军有所不知,我与临清故人之交,多年未见自有许多话要表,这些将军可能无法听瞧。” 沉铭冷哼一声,嗤笑的看着许临清,扬眉问道:“是否?” 他的模样恣意,但若是仔细看,眼底还是有凉薄水汽。 许临清见二人之间明争暗斗,显然已经如火如荼,当即不开口,只静静看着他们你来我往。 被点名后许临清也不见慌乱,反倒问道:“将军,用完膳,该起身去练武场了。若再不去,军中又要洋洋洒洒杜撰你我之私,这消息若是传到不该去的地方。” “将军,这对我倒是无妨,我是担心下了将军的面子。” 沉铭见她又唤起将军之称,心中不知如何堵得慌,似如同他浑身力气都卸在毛絮之中。他不言语,用冷冰一般的眼神望向她,这眼中有没有其他情绪便不得而知了。 “许临清——” 沉铭看着他们二人并肩站着,自己陡然起身,他喊道。 只见女人礼貌而疏离的望向他,沉铭心中只觉得一番难堪之气翻涌。 罢了。他抬头望去,不发一言,径直去了。 刚走几步,许临遥遥喊清道:“将军,你我身份悬殊,以后还是尽量少来我府中,对将军名誉有损。” 沉铭止步,他没回头,许临清自然看不见他紧抿的双唇。 自沉铭出了门,陈亭稚才悠悠道:“我竟不知,有一天你的心会变得如此狠。” 许临清道:“你我之间已六年未有见面,相逢不相识也是无可避免的。” “你怨我吗?” 许临清没有回答,只是坐下来接着用饭,尽管已经凉了。 她麻木的把食物往嘴里慢慢送,直到过了一会儿,她笑着抬头说:“以前怨,现在不了。” “从前也不是真的怨你,只是不知该怨谁,逮着一个可能拉住我的人就不放,平白让你受了惊,是临清不对。” “现在,你我二人都还活着,更谈不上怨你了。况且我听闻,避雨楼帮扶繁多,助我于京城立稳脚跟大有裨益,我还未来得及亲自谢你。” “不必,不必了——”陈亭稚有一股无力感深深的坠在心中,他好像终于明白他和许临清之间差了些什么,在从前许临清危急之时,他未有助力,落在她心中便是一个能拉住她的人也最终放弃了她。她在外的六年,凡此种种都未曾照面,他无能。如今他回来了,对他一点心思都无,而是冷静的看着他,看着他在情爱和纠葛之中沉沦,让他一人坠落。 “不说这些了。临清,乌灵之事你可曾听闻?” “如何?” 陈亭稚道:“乌灵为左擎军副军统,近日从扬城巡兵归来,还未曾述职便暴毙家中。” 许临清微微点头,陈亭稚看着她说:“临清你觉得是谁动的手?” 女人也看向他。 二人视线相触,彼此心知肚明。 “你想要我支走沉铭,便已经说明了答案。” “不难猜,沉铭也去过扬城。”她说。 “倒是你,这些日子要提心吊胆些去收拾烂摊子了。” 许临清指的是长宁公主。 却见陈亭稚温润一笑,道:“无妨,二军对垒,总是你来我往。若是可以,双方都想置彼此于死地,这么多年的争斗不过是一场昙花,要败不败。” “师傅的格局还是比我大些,不知你想在其中获得些什么?” 陈亭稚被她这么一问,淡然而高雅的俊秀看她,不过几个瞬间,他说:“我父母早亡,为人质朴,若是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所图的——” 不长的停顿,可陈亭稚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位置吧。” 许临清了然,颔首道:“先生大德,无论站在哪,都有济天下人之心。” 陈亭稚哑然,却不出声解释,只是用氤氲着雾气的眼眸一遍遍摩挲她的眉眼。 我何来济他人之心,我所求的不过是你身边的位置。 可惜许临清不懂,六年前不懂,六年后亦不懂。 陈亭稚想即使是说出来又有何,将她推远,不如他们二人就这般距离,不远不近。 —————— 停的这些天我在反思自己和赶论文。 祝大家开心。 第六十六章杀,一个该死之人 午间他们二人从议事厅出来,许临清留他用饭,陈亭稚推阻半句便留了下来,提出想去她府上的花园看看。 许临清道:“不过是个小院子,我粗俗的很,没心力去捯饬。” 陈亭稚回道:“不用多侍奉,花们会自己长得很好。” 拗不过他,许临清便带着他往花园走,越走越寂静,许临清心道莫非陈亭稚有话同她说。 刚这么一想,陈亭稚就轻扯她的衣袖,浅浅道:“皇帝和长宁公主的争斗旷日许久,太后的态度暧昧,叁方桎梏间朝堂暗潮涌动,两党之争从未停歇。皇帝罔顾生死,肆意杀生揽权;长宁公主以后宫为台,滥杀皇子儿童,如今只剩一个太子积病存活。” 许临清闻言不语,她对于这二人犯下罄竹难书的罪行,以及他们那欲壑难填的心,都已然麻木。从年少时,她便知晓隐藏在奢华繁荣的皇宫之下有难以言语的丑恶与邪惘,但随着年岁渐长,那些算计与谋划架在她的脖子上时,她才开始反思。 史书总载,居上位者心狠手辣,谋大局而不顾小节。匆匆耳往,何枉无辜。上,下;高,低;贵,贱,不过是上位的有意为之,以此为谦词,以此为懦弱的防线都并非真理。 可极少人明白这道理,或,极少人愿意相信这道理。 不知怎得,她想起了那个院子,在夫子的教诲声中,午后的蝉鸣更盛,她前面坐着的少年身穿青色衣衫,纯白的里衫被偶尔路过的风扬起,他认真的聆听着夫子的经纶策论,以及穿插在叹息声中的人生哲理,这是夫子淌过半生得来的浮沉心得,繁荣很少,多是唏嘘。那时她支着下巴,一会看少年,一会看白发苍苍的夫子。少时觉得那些言辞过于酸楚,现在看来,对于命运而言,人的沉浮不过蜉蝣之息,无甚谈吐。 少年长为青年,她也不再是当初的许临清。只不过—— 许临清回首看他,陈亭稚的脸上闪过愕然,他不懂为何许临清用一副复杂而温柔的眼神望向他。 倏尔,她笑了一瞬,从前那颗忧国忧民,为江山,济天下的少年心,似乎跨越了大半个时空,在他胸膛中仍然跳动。 “细细算来,这些年你做了很多事。在长宁公主的威压之下仍旧不舍百姓,为社稷而行,不仅提议赈灾减税,还着书讲课,甚是有为。” 陈亭稚嗯了声,说:“并没做成多少,天下苦明君久矣。” 许临清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大逆不道之言,反而微微颔首道:“若是一方挑起大梁,都是明君,只是二虎皆斗虎,何来安宁之日。” 陈亭稚也叹,不过转瞬而已,他道:“长宁已显颓势,但若有你,也许还有胜算。” 许临清心下慨然,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苦涩,她说:“原是长宁公主的说客,昔日同窗之谊,师徒之份也不足让我投入她的幕下。” 陈亭稚愣了一瞬,转言道:“京中危机四伏,皇帝对你有所防范,你方才归京脚跟未稳,此时——” “不必了陈亭稚。我不愿归于任何一方。” “长宁公主崇尚女权,若是她当台,女性地位会进一步提升,这不是你读书时憧憬的吗?” 许临清沉默了,少时她确实这么想过,但她如今觉得这一切的偏见与不公并非来源于性别,而是强弱。 而是强权的凝视。 若是将这一切都归于男女之别,何尝不是一种本末倒置。 她见陈亭稚还想劝,便说:“你又如何能保证,长宁不是下一个令死臣子的皇帝。” 陈亭稚默然,他觉得许临清许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非追崇长宁公主,也并非对她有慕敬之意,他只是想让她有一处强权护身,即使假意也不至让她有性命之忧。 二人不欢而散,走时陈亭稚还想解释些什么,但看见许临清不见笑意的面容,于是便将话语咽了回去。 反倒是许临清说话,她的眼神中含有光亮,她看着陈亭稚说:“少时踌躇满志,济命百姓,如今我只想为双亲寻一处安息之地,杀,一个,该死之人。” ————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第六十七章灯儿渐渐起 暮春节终至,春日的和煦即将缓缓沉落,取而代着的是夏日的酷暑与难耐。 许临清受了旨意,头几天便有宫里的掌事公公来府上传旨,还留下了个教习嬷嬷,面上说是许临清离京许久,早已将宫廷御礼忘了干净,特让教习嬷嬷来为她指导几番。这事对少傅官职的许临清并不尊重,甚至有几分羞辱之意。公公原以为这位少傅会显露于外,可她却似乎真无情绪,真心诚意的谢过,反倒安然的叫人取来打赏的银钱递与自己。叫公公看,这位少傅的容貌、气质都是顶顶的好,哪怕是比宫中的娘娘也是犹有几分胜意,这样顶尖的人,却被宫中的嬷嬷教习,确实——不过这是上头安排,他不过是奉旨行事。 “齐庆,去给嬷嬷安排妥当。”女人依旧含着笑容,对待一个用来监视她的教习嬷嬷也是以礼相待,种种行为叫人挑不出错。 暮春节当日,宴会在晚间,用过午饭后教习嬷嬷来指导她更衣,宫中规矩甚多,不过从前她做的是武官,不常参加宴会,偶尔的宫宴也是随着父母亲一同前去,穿的也是中规中矩的小官服。 这次的宴服却是宫中赏赐来的,更衣前还需焚香,朝着皇宫的方位叩拜,感念皇恩。一套流程下来,已是接近傍晚。虽说少傅府在天子脚下的根街中,也恐误了时辰。穿戴整齐后,许临清穿着沉重的朝服挺直脊背踏出房门,身后跟着的教习嬷嬷嘴里不住的夸赞,她从未见过如此端庄、美艳的女子,偏偏这被贵气衣着搭建起的美并非苍白无力,女子黛黑的眉毛如远山一般深邃,有一股让人难以移开眼的英气与恣意。若是,若是定要说出什么意味,那应当是人在暗地里会偷偷议论着:帝王之相—— 等等,她在想些什么,这可是杀头的罪。嬷嬷的汗毛直立,立即打断自己的想法,跟了上去。 一行人至门外,原本备好的马车被一辆豪华大气的四方马车挤到了一边,那马车架构通体黑亮,一看便知是用不菲的木材锻造而成,平日里精心侍弄,才会黑的发亮,在暮光之下仍然闪烁着光。这马车的主人此时挑起帘,只见他身着玄黑的朝服,腰部系着绛红色的玉带,上面绣着精美而厚重的蟒纹。不知是不是府门前挂着的两顶大灯笼的光太过炫目,许临清只觉得今日的沉铭好似有些过分俊美了。脱下铠甲的他,面目中少了几分肃杀,望向她的时候,竟还有纵容宽待之意。 “愣着做甚,还不上来?”沉铭的声音不算柔和,可他的眼神却不会伪装,当他看见许临清的那刻,胸膛中的心跳便不断加快。她穿着正统端庄的红色朝服,露出的莹白脖项正发出微微的柔光,他看的实在太仔细,连她耳垂上细柔的绒毛都闪烁在他的瞳孔中,她今日的唇很红,让她的面容更加精致美艳。正是她平日素净着脸依旧美丽,可他的心还是漏了几拍。早就忘了她那日逼他离去,说些他不乐意听的话,人人都说沉将军不近人情,面若阎王,从无在意、爱慕之人。 是有的,很早以前。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当然,几年过去,还是那个人。 沉铭伸出的二指修长,许临清见他被自己赶走后,还坚持上门,便也笑了。 她一笑,那风情便随着傍晚的清风往沉铭的手心里、耳朵里、胸膛里钻,只是一个笑,就轻而易举的走进他的心中。 “你怎么来了?”许临清问。 “来接你,进宫。”沉铭挑眉,似在觉得许临清在说废话。 “沉将军。”女子笑意更浓,她微微歪了头,好看清车里那个男人的表情。 她带着一些不明的情绪说道:“我原以为你我之间的情分止于宫墙之外,却没想到,今日你会同我一起入宫,将军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即使他无意同她并肩,这一次次的接近与示好,也无法让他在皇帝面前同她完全择干净。 “知道。”他答的很干脆,倒是让许临清愣了一瞬。 沉铭伸出手,对她说:“抓着我,上车。” 多说无益,许临清伸出手,二人双手相握,男人的力量让人有种心安的感觉,他将许临清生生带了上来。 二人并肩而坐,位于主位,远远看去,正是一副天人之姿的伴偶。 马车渐渐起,啼声缓缓远,不远处的宫灯一盏又一盏的亮起,随着他们走的这条路,越来越光明。 第966章 二队就是个渣男 后面这句话,是三队在心里补充的。 陆眠没有丝毫歉意,甚至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把上面三队的那句话,单独截图下来,又发给了三队。 意思就是“聊天已截图,证据已保留”。 【二队,我跟你关系最好了,就算你不给我特效药,我也会投你当首领!】 三队:……我tm想口吐芬芳。 三队哪能料到这种神转折的剧情,骗完了他的一腔真心,最后却来了一句“不给药了”? 简直渣男行为! 二队这什么脑回路,他只是客气一下而已! 三队盯着自己吹出去的牛逼,许诺出去的狂言,赤果果的截图证据,再次凌乱。 再次庆幸一队和二队不会有私交,否则他俩把聊天记录一交换,他三队只有去死的份。 自己又没那实力,干不过二队,苦哈哈的认了。 行吧。 他理亏他认了还不行吗? 那他就不指望二队了,好在他还有一队帮忙。 一队也很快给他回复了。 【行,那我就当没有这件事了。记得投票。】 三队:!!! 一个两个的! 三队感受到了来自两个大佬森森的恶意,要不是知道一队和二队是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死敌关系,他都要怀疑这两个人联合起来搞他了! 特效药! 他想要特效药! 今天的三队,被社会毒打了一番,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人心险恶。 草率了。 他早该知道坐到一队二队这个位置的人,绝不是什么善茬。 就当是一场梦吧。 三队火急火燎的想要另寻办法时,转头又收到了来自二队的追加信息。 他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可在看到信息后,整个人再次从小土坡后面跳了起来。 这次的情绪比第一次更激动! 比第一次更猛烈! 二队的那句话,比一颗炸弹砸到他头顶的效果,还要强悍! 【三队,你跟陆雨恬什么关系?】 !!! 陆雨恬! 什么关系?! 三队吓得手机都快飞出去了,看到对话框中出现了一个真实的人名,就好像突然打破了次元壁,让他疯狂心慌。 当然,也有心虚。 他们家和陆雨恬家里的合作关系,并不是很见得光。 偶尔帮个小忙,意思意思也就算了。 他早就受够了合作条约,正想着法儿的解除。 只是还没来得及处理好,就被人抓住了小辫子! 这很有可能,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三队左顾右盼,心里紧张的不行。ieg内部人员的信息绝对保密,除了首领,其他指挥官之间互不知晓身份,不能自曝,也不能外泄。 可能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妻子身边躺着的普通程序员老公,就是他们组织内的大佬。 也有可能一对年老的普通夫妻,分别是他们组织内的成员。 这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这是规矩。 但二队的这句话,显然猜到了什么东西。 他除了心虚,就是那种被看穿一切的慌乱。 这个二队……不简单! 他到底是谁? 他又是怎么知道陆雨恬的? 三队还在懵逼,突然有个大喇叭朝他喊了过来。 “李老师,您是不是状态不好?要不您先休息一会儿,枪战戏份是比较难拍……” —— 陆眠等了五分钟没等到三队的回复,她就知道对方应该不会再回应这个问题了。 夜零跟陆眠挤在一起,没去看陆眠的手机,只是卷着自己的波浪发,好奇的问了句:“你怎么回复的?” “我问他跟陆雨恬什么关系。” 夜零直起身体,“你怎么知道是陆雨恬?” 陆眠情绪很淡:“我就是知道。” 陆雨恬查过她好几次,陆眠全都心知肚明。 最后一次是三队接的任务,三队不知内情,还问到她这边来了。 她不可能自爆信息,三队又查不到什么,事情也就到此为止,陆雨恬依旧一无所获。 原本她只当是个偶然。 没想到这次,陆雨恬说找了个厉害的朋友拿到了特效药,还说要等一天。 那她有理由推断,对方需要一天的时间去弄药。 这就等来了三队,听三队这着急的语气,显然是要拿药去救人的。 要说这次是巧合,陆眠绝对不信。 在同一时间紧急求药的人,也就只有陆雨恬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三队和陆雨恬的合作关系,也就显而易见。 这也是她没给三队特效药的原因。 没必要,也不想给。 至于三队的身份,陆眠没兴趣,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应该关注过音乐会。 因为三队说过“陆眠也叫米卢”,对方如果不是亲自去过音乐会,就是特别关注音乐会的人。 不过,这些不重要。 —— 云桑察觉到萧祁墨气息有些低沉,出于好意,关心了一句。 “你怎么了?” 萧祁墨收起手机,摇头。 刚坑了三队一把,并没有多少成就感。 他只是比较疑惑,谁会在这个时候,紧急寻找特效药。 知道特效药的人,并不多。 在这种时候紧急求药,更是过于巧合。 他不得不多想。 云桑没理会萧祁墨的这些心思,只是对刚才萧祁墨和陆雨恬的谈话,还是很介意。 “你和陆雨恬聊什么了?” 云桑心想,也许这就是哥哥的心态吧,见不得妹妹受一点委屈。 哪怕在这三个人中,萧祁墨是他从小长大的好兄弟,陆雨恬是他血脉相连的堂妹,也比不过陆眠的一声“哥”。 萧祁墨眯了眯眸子,“我能跟她聊什么。” 他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从从容容的扯着唇,“我就是想知道她有什么心愿。” 云桑:“?” 斯文男人笑得极冷,优雅之中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凛冽和阴沉,他轻嗤:“坏了我的好事,还想在z国开分公司?”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起了身。 理了理衣服上不存在的褶皱,带着一身让人冷到骨子里的寒气,偏头。 “不好意思,耽误陆家发展了。” 毫无歉意的道歉! 云桑沉默了半秒,这才朝他赞赏的竖了个大拇指,“没关系,跟我们云家无关。” 萧祁墨还是那个萧祁墨。 腹黑、阴沉、谈笑风生中杀人不见血。 陆雨恬搞了这一出,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在z国开分公司了。 那白痴还一副占了多大便宜的样子,却不明白萧祁墨这是拿她当砧板鱼肉呢。 天才? 蠢死了。 第六十章祭堂 翌日,许临清准时登门拜访,蒋府下人将她引入主厅,秦主君正懒懒散散的靠在太师椅上假寐,他纤细的手腕上挂着金灿的手串,被光照耀的闪闪发亮,许临清垂下眼眸,拱手行礼。 秦主君像才看见她一般,虚虚的打量了几眼,便散漫的挥挥手,道:“何风将许小将军吹来了?” 男人漫不经心,丝毫没有身为长辈体恤晚辈的觉悟,不仅不安排下人给客人上座,甚至语气中还带着不耐烦。 “秦主君,许某冒昧拜访实属无礼,但若是许某不来,更是寝食难安。” “哦?是吗?”秦武宁掀开眼皮,遥遥扫了她一眼,眼神忽明忽暗,让人瞧不清情绪。 “是,许某是想来祭拜蒋英将军。当初仓促离京,没有在蒋英将军灵台前祭拜一直是许某心中的痛,还请秦主君给许某一个机会。”她言辞恳切,更是将腰弯折,姿态微小虔诚。 “见她又能如何?不见又能如何?”她的话勾起了男人的神思,他苦笑了声,眼神落在自己另一只手腕上的佛串。那檀木香幽幽,若有若无的侵扰他的鼻腔。 “蒋英将军是许某的救命恩人,当年许某侥幸存活,全仰仗蒋英将军大义。”女子身穿白衣黑袍,束着高发,面上一片肃穆认真,蒋英当年为保她而挺身而出,不顾蒋府不顾自身安危,只为她。 “不必了。你回吧。”男人冷漠的脸上似乎闪过一线动容,不过很快又消失不见。 “主君。许某知晓您不愿看见我,若是再来一次,许某就算是贪生怕死的宵小之辈也不会让蒋英将军为我而死,这些年,许某只是想在蒋英将军灵台前为她亲手敬叁支香。将军救命之恩许某无以为报,只想尽许某全力去保护将军至亲。”她望着高坐的秦武宁,又行礼求情。 秦武宁看着台下固执的许临清,悠悠叹了口气,像是在挣扎犹豫些什么,最终还是松口道:“罢了,你随我来吧。” 许临清这才直起腰,垂眉谢道,随着秦主君一路来了祭堂。 秦武宁在门口停下,示意她进去,冷声道:“敬完香就出来。” 许临清颔首,匆匆进了祭堂,只见那正中间摆着蒋英将军的牌位,下层依次摆着五件贡品,香炉中有些许残烛。 祭堂很安静,昏暗中许临清仔仔细细的看着那牌位,仿佛想从牌位上冰冷的字中找回记忆中的蒋英将军,她的音容相貌似乎仍犹在。 她替自己上药,疼的许临清龇牙咧嘴,蒋英却哼道:“疼就记住了,下次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要去奇袭,若是今日将军未及时赶到,你可知将如何?” 她那时为乘胜追击,带着一只小队,趁着夜色捣了敌军的驻地,端了正在调息的敌军半部精锐。 只不过没想到敌军的援军如此快的赶来,她吸了口气,蒋英将军下手可真狠啊,她转头一脸笑容,挑眉道:“不过我这番动作,大伤敌军,而且我军还没有伤亡!就算母亲未能来,我也有信心带着我们那支队伍全身而退!” 她笑的肆意张扬,那只小队是她带起来的,自然是舍不得伤,自然是可以毫发无损的苟回来。 蒋英将军摇摇头,对她这么莽撞的行为并不赞同,只是仔仔细细给她上完了药。 许临清直着腰板,看着那冰冷的牌位,缓缓地抽出叁支香来,点燃后在正中间跪下,道:“蒋姨,小许无能,流转多年才能来给你上香,甚至害的您的至亲分离,蒋府摇曳。” 她弯下腰,磕了第一个头。 “许临清这条命是您给的,定会以我的命护蒋府。” 她抬起头,又虔诚的磕下。 直到手中的香袅袅而起,许临清才起身将香落入香炉之中。 她离了祭堂,见广玉兰树下站着年瑾。 秦武宁显然也看见了,他皱起眉,道:“不是说你不可离开院落半步吗?” 年瑾抿唇,温柔的眼神落在许临清身上,他对秦武宁回道:“父亲,我只是想来看一眼她。” 秦主君冷哼,声音冷的像是含着冰,道:“你的母亲还在里面。” 他这一语惊醒了许临清,她心里说不好什么感觉,只觉得又酸涩又疼痛,自己已经害的蒋英将军身死,又将年瑾卷入自己身边,落在漩涡的边缘,很快年瑾便要跟自己一同沉入泥沼。 她第一次觉得,也许将年瑾留在自己身边是个错误。 许临清知晓秦主君此举许是在警醒她,女人也回望了眼年瑾,柔柔道:“许某在此谢过秦主君,来日再来拜访。”她行礼后便大步离开,将年瑾不舍的眼神遗落在了原地。 秦武宁看着自己的孩子对许临清如此上心,只觉得头痛,硬着声音道:“你一片真心,人家拿你当回事吗?” 年瑾没有低头,反而直面秦主君回道:“当。” 虽然她没有对自己说一句话,可是年瑾知道她的心中有自己,无论是在众兴镇还是京城。 “哼,愚蠢。”秦主君丢下一句便拂袖而去。 六十八章海棠宴回 宫中的节日,总是热闹又冷清的。官员端坐推杯换盏,宫人穿梭在明亮的席间,或立或行。不过饭菜冷,明月风清。冷清的还有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貌美女郎,她身着艳丽宴服,细指请酒壁,杯杯入肚肠。 众人时不时有打量的目光投来,即使她已经远离朝堂六年,名震朝野的天才将军的名号被被撸了个干净。在场的所有人都见过她或有所耳闻。只不过,见过她的前辈、同僚默契的眼观鼻鼻观心,比她年轻,听着她事迹长大的新秀们则是悄悄望她。 无论投来的目光含义如何,她都云淡风轻的。即使只有她一人,她仍旧处之泰然。 丝竹乐由远及近,乐官列队而入,方才还略嘈杂的宴上逐渐淡下。许临清看向鱼贯而入的乐官以及他们身后的舞娘,队列后段的女子面容姣好,许临清轻轻移开目光。 沉铭坐的离她远,却时不时看她。更遣人送盏带氅,她在朝中处境尴尬,知秘辛者骂她无伦,无知者嫉她官位。沉铭与她既是同僚又是旧友,哪怕只是看他的侧颜,前尘往事都如同泉水涌出。 只是,如今的沉铭更让她猜不透摸不清。许临清放下酒杯,身后侍候的宫人侧身颔首,等她吩咐。 宴会刚刚开始,前戏接近尾声。许临清起身去外间透气,暮春节淡淡的暑气飘来,她脊背笔直的站立在亭侧,宫廷花灯连成一片,如同闪烁的星子。在暖黄的灯光下,她身上的暗纹流转,随着一声声的传报,身着吉服的君主缓步入殿。 许临清在角落立着,不听风不看雨的,望着四角宫灯入神。顾翡在更暗处腹诽:这人真是有病。表面上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暗地却能单挑叁十个御林军。真是人不可貌相。 如此想着,他就多看了几眼。也不过是寻常女子样,甚至更加瘦弱,竟能使出横扫千军的力道,震退强敌。正当他思忖间,女子淡漠的眼抓住他的错愕,但她无甚表情,好像没有认出他是谁。 顾翡今夜的任务是盯紧她,皇帝对她的态度复杂,既要用她又要杀她。他身为御林军总统领执金吾使,自是以皇帝之令为命。只不过,多了一分他个人的好奇罢了。 许临清抬头看月,提裙步下高台,忽略暗处投来的视线。顾翡以为她要进殿,却不想她在海棠面前停下,粉面匿于花枝下,伸手随意摆弄开的正好的海棠。 这人真是无聊,故作女儿姿态。也无自知之明,这娇嫩的花怎撑得起她杀伐果断的指。 “皇上!护驾,护驾!快!!”大殿之中人声嘈杂,来来去去的脚步慌乱起伏,剑刃相拼的刺耳声响划破寂静的暮春夜晚。 顾翡在变故发生的瞬间就飞身而去,走时他极快的回头看许临清,那女人的神色淹没在海棠花海中,他看不清。 许临清在海棠花畔候着,待到风起,她才整理衣摆,徐步而行,姿态怡然,往大殿去。 人群混乱止,如今的局面是皇帝衣着杂乱,脚下摊着位年轻舞女,她的肩头正插着尾部闪烁银光的匕首,鲜红的血正往外涌。行刺的乐官已经被抓住,正顽抗着嘶吼。 “不仁”“昏君”“要你的狗命” 许临清听了几句,在心底默默赞同。确实是不仁不义、无才无德、昏庸无能的君主,确实是猪狗不如,着实该死。 只不过,这匕首怎的没插进呢? 宫人乱作一团,大臣姿势万千,神态各异。叁叁两两攒聚在一起,也有不少臣子在侧护主。景象繁杂,好在旁边有顾翡指挥,几个瞬息间就将刺杀者砍首,以儆效尤。大殿之上,忽而一片寂静,只听见流血声潺潺作响,刺鼻的血腥味让少许文官背后作呕。许临清看顾翡毫不犹豫的挥剑砍下刺杀者的头颅,目光中竟隐隐有欣赏之意。这挥剑姿势割出来的切口平整,一击毙命,不愧是御林军统领,真是畜生皇帝座下一只好狗。 她看的入神,没有注意到身边突然出现的沉铭,他见许临清眼含流光望着血腥现场,不自觉的拧起眉毛。许将军胆大神勇不假,但从不会对屠杀低贱产有兴趣,她曾说过,手中的刀剑永不向卑微者。怎么如今,她眼中的悲悯不再,只有对生命的冷漠。 沉铭不知道的是,事不关己冷漠处之的许临清在事后秘密的妥善处理了刺杀者的尸首及家人,并意外得知此事的真相。她或许一直都是侠义的许临清,扶善惩恶的许将军。 ——— 换了苹果后,难登啊实在难登 六十九章月光下的沉默 【避雨楼】 伫立窗边的俊美男子青葱般的手指碾碎了宫中传来的密信,今日暮春节他的戏已经唱完,就是不知,许临清的戏开场没。 二十岁之前的许临清在他面前如同一张白纸,所有情绪、想法都能一眼观之。他们分别的这六年,再重逢,许临清已变成一团烟雾,他抓不住,看不清。 她说必须赶在暮春节,想必有大动作,可是却无苗头,又或许是她在诓骗自己?混淆自己视线而已。陈亭稚长叹,却又无可奈何。 那厢宴席之上,遭遇刺杀的皇帝愤然离场,顾翡被留下来处理现场。其他倒是好做,可那位为皇帝挡匕首的舞女该如何处置?顾翡思忖,却无法定夺。他寻在场宫中管事,那管事早随着皇帝去,佝偻着腰怪责自己。顾翡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并肩而立的两位男女之上。许临清心中发笑,这顾翡内心跟明镜似的,知道这事绝对不能问她,她的身份尴尬又得皇帝恨不得除之心。 于是顾翡走到沉铭面前,客气问询。沉铭没有回避许临清,二人交谈时,许临清就遥遥看着台上瘫倒的舞女,她面色苍白,还有生息。双眼无神的望着四周的人,她的眼神很克制,下意识的回避大殿下身首异处的男人。她看上去楚楚可怜,鲜血淋漓。 许临清回头道:“顾统领,是否该妥善处理那位女子。” 她不能多说,也无法去做,皇帝疑心极重,若是她贸然出手,适得其反。 终于来人将那女子带下去,许临清收回目光。侧身看向沉铭,男人低头回看她,似乎在问如何。 “沉铭,死人了。”她像是突然才意识到眼前的情形般,低声对他说。 高大的男人的睫毛颤抖一瞬,回答道:“嗯,怕吗。我陪你回去。” “沉铭,人死了会去哪里?”许临清答非所问,隔着雾气看他。沉铭停顿了话,望着她欲言又止。他想到了六年前,战死沙场的秦将军,还有被皇帝下令赐死谋叛的许父及两家亲戚。如今在这世上,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无一。 她望向自己的眼中有极淡的祈求,沉铭不敢再看。他回避后答道:“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哪里也不会去。” “当真?”许临清倏尔心头放下一块重负,人死瞬息之间,就如同一刀割喉般轻易。不必经受折磨,像那位青年,夙愿已了,消散于天地之间。 如果,她有一天也可以这般死去。刽子手一定要有好的手法,不知顾翡愿不愿意砍下她的头颅。 沉铭回答了什么不再重要,许临清在暮春的这夜,感受到了莫名的平静。 夜已深。官员们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许临清与沉铭并肩而坐,马车缓缓行驶在外宫道上,偶有宫人疏忽未及时清扫的石子导致马车小小颠簸。两人衣袖难免触碰,路行一半,他们的衣袖缠绕,分不清上下。许临清没有注意到,反而是闭目养神的沉铭垂下眼眸,望着二人交缠的衣袖沉默。 “对了,还没问你,这几年过的如何?”许临清出声,沉铭立即收回视线,二人目光相碰,不约而同的闪烁眸子。 “尚可。” “也是,京城本是你的地盘,怎会不顺。不过,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不娶妻?我们同龄人早儿女双全,琴瑟和鸣。你为何还形单影只?” 方才席上官员相互寒暄,其他事宜不方便在宴席上聊,只好聊聊无伤大雅的家内小事。许临清听到耳熟的名字,已经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家族间利益共生共存,夫妻和睦,孩童聪慧……她听着听着就有些恍惚,在她居无定所的这几年,京城已经更新换代半批人了。 沉铭沉思半晌,抿嘴似乎不愿意回复。可是他最终启唇道:“我在等人。” 许临清点头,她真诚道:“希望你早日等到。” 沉铭转头轻飘飘看她一眼,以前他没有点破,她才会放任自己侵入。如今他说出口,若是让她误会,那以后她便会干脆利落的拒绝。 于是他伸出握冷清兵器的手,勾起遮住车窗的帷幔,让姣姣的月光流淌进这个只有他们的空间。沉铭转头看向许临清,晶莹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他望向许临清的眼神中全是认真,万物寂静,只听见他说:“我在等你。” 许临清的浅笑一寸一寸淡去,她的表情中藏着极淡的苦涩,隐秘在黑暗中。皎皎的月光洒满马车,却照不进她的心里。 她的反应不是沉铭期待的,可他也明白今日说这话很是唐突,至少要给她一段时间考虑。于是他坐正,克制住汹涌的内心,没有追问一个答案。 “不必困扰,你永远有选择的权力。” 许临清余光瞥见他略显局促的手正轻捏衣角,他的内心远没有嘴上那么云淡风轻。可是他很真诚,对于感情,沉铭向来坦荡专一。 可是许临清呢?在刚才他说在等你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如何利用沉铭。 如果可以用沉铭,如果沉铭自愿为她所用,那她不用谋划这么多年,甚至再过几月,她的夙愿便能了结。她的胸腔颤动,她不禁看向沉铭。奔涌的思绪万千,她一向冷静。可此刻,她沉浸在突兀的喜悦中,沉铭言行表明她在沉铭心中分量很重,可是能重到为她弑君吗?万一呢?万一他愿意!那狗皇帝便会在几月后死去。如果这样—— 她停顿了,如果这样她的愿望实现了,那沉铭呢? 利用一个人,要以物换物。可是,沉铭会要她的东西吗? 算了。 许临清垂眸,从念起要念灭,她只用了几个瞬息。 见她对自己的告白沉默,反倒是沉铭主动侧问:“你怎么了?” “席间风吹疾首?” 其实不然,许临清没有那么脆弱。但她顺着说:“嗯,血腥气太冲了。我许多年没离死亡这么近了。” 沉铭了然,他为许临清掀开帷帐,明亮的月光照耀着车内,让黑暗中的恐惧瞬间消散。 他说:“说来,你我十几岁时,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是在漠北。你记得吗?单于头曼。” “记得。”那次,许临清清晰的看见他头颅被割掉后的齿轮,知道原来死对于军人来说这么容易。 那颗头颅滚到她的脚下,前一秒他还是高高在上的自得首领,下一瞬便成死肉一抔。如今多年过去,她依旧记得那颗头颅的眼神,是属于战场的死不瞑目。 所以她从那时起就暗下决心,身为一名军人可以死,但必须死的有价值。她可以死在征战万里的异乡,可以死在军旗侧、马头处,只是,绝不可死在昏君的铡刀下。那肮脏的、腥臭的、丑钝的名为皇权的铡刀下。 第七十章愿赌服输 今日齐庆、齐尔都在候着,二人一站立门侧,一摊坐木椅。见盛装归来的许临清二人不约而同的迎上去。 齐尔先言:“小姐,自从入京后你不再与我们亲近,总是忙。” 还不等许临清回,齐庆就凝眉呵斥道:“休要胡说,小姐日理万机,我们必当为她分忧解难,怎么有埋怨之心?” 被哥哥凶的少年撇了撇嘴,呛声道:“可是哥你明明等的比我还久,你不想小姐吗?” 眼见二人又要吵,许临清抬手止语。下巴微抬示意为自己更衣,她疲惫的闭上眼睛。 二人噤声,身处左右两边替她解下繁重的朝服。见许临清反常的沉默,齐尔的心沉了下去。往常他向小姐撒娇,她总会不轻不重的稳托住他的心情。可是这次她一点也没有回应。 也许她累了。齐尔抿唇看向许临清微微蹙起的眉,自然的伸出细长的手指为她按压两侧穴位。 他轻声道:“小姐,我今日养了只鸟雀,羽毛还会发光。可美了。” 许临清被伺候的略微散去些疲惫,闻言勾起笑。见她有反应,齐尔更卖力的说那鸟雀是如何啼叫如何吃食。一旁的齐庆也想和小姐说话,但却一直插不进去话。 黑发如瀑布般散开,许临清缓缓睁开眼,撑着情绪调笑道:“如果我养了鸟雀,特别是这么漂亮的鸟雀,我也会同好友炫耀几番。” 齐尔坐在她身旁,动作轻柔却到位的揉捏着她的肩侧,一副同道中人的模样。 “可是小姐您为何不养呢?” 他一脸认真的询问,许临清却避开他的眼神,故意看向齐庆又扫过他,嘴里吐出气人的话:“谁说我没有养?我养的可是最漂亮的两只。” 齐庆反应过来后为她梳发的动作慢了几拍,不言语,但沉默的羞意爬上他的面颊。 倒是齐尔,知晓小姐这是拐弯抹角说他是鸟雀,但好在有个定语,是许临清养的漂亮的鸟雀。他心里窃喜,但面上却装作不忿的来捏她的手臂。 他轻轻的,闹的许临清握住他的手腕。 女人脸上带笑,终于将进门时的郁气一扫而尽,她搭在齐尔的手腕上,笑着对二人说:“不闹了,今夜皇帝遇刺,过两天夜间我需出去一趟,访刺杀皇帝的乐官的家人。” 齐庆沉思后道:“此事应当与长公主和陈楼主有关。只是,不知为何大张旗鼓的刺杀,却失败了。” “难道避雨楼连个像样的杀手都培养不来?”齐尔接话,美艳的脸上也有疑惑。 许临清揉揉眉心,轻声道:“凡事的结果需要看目的,也许他的目的不是刺杀成功,而是将一位女子送进皇宫。” 齐尔点头,却不理解道:“我不明白,一刀子插进去那畜生便死了,为何要步步为营。” 许临清被他逗笑,可笑容里多了讽刺。 “他死了,他的儿子会继位,如何轮,也轮不到她。还不到时候,她还没法杀了他。” 齐庆点头,为她添了半杯茶。 “不过。”许临清轻抿,嗤笑了声。 “皇帝只有一个,就看我们谁先完成夙愿,将他的头颅割下了。” “她会是我们的敌人吗,小姐。”齐庆在旁边突然询问。 面对他的谨慎和认真,许临清启唇:“也许吧。这取决于她要走到哪一步。” 【沉府】 夜深了,将军书房的灯还没熄。昏暗的室内,只能看见一堵书架和一个男人。他站立在书架旁,习惯的抽出一本书。书名叫《何辜笔谈》,何辜意为“有什么罪”,讲的是民间冤案、灾祸之苦。作者沉和,正是许临清的老师,如今已经故去。在他还能言语之时,他依旧在为百姓言;在他还能行走之时,他依旧在为百姓奔。 然而,这本书却为他带来了杀身之祸。他在一个隐秘的夜晚,在许临清离京后一月余,自缢于狱中。 沉铭手中这本,是许临清亲笔抄写的。当时河中水患饥荒,死了四成人。沉和的那句“难民何辜,身背花鼓流离失所何辜”振聋发聩,甚至他说,“十年九荒君子岂无辜?”质疑谏言刺穿朝野的遮羞布,与此同时,他的学生们在抄写《何辜笔谈》四散朝臣。 这场知识分子的自救运动,持续十三日,最终以君主退步,整顿贪墨,运送救粮为中止符号。 沉和死了,他的《何辜笔谈》还闪烁在文人能臣的檀架上,他的“何辜”还响彻在平民百姓耳边。 对啊,何辜?何辜? 沉铭看下去,熟悉的笔迹让他出神,这几年他常常翻开这本书,反省自己,敦促自己,还有思念她。 当时冬日大雪,她坐在廊下备茶,耳垂被冻得通红,却依旧固执的保持体面。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有寻求过他的帮助,甚至连一面都不见。她离开京城,走的洒脱。抛下同窗,抛下恩师,抛下京中情谊,只身启程。 他不该怪她的,其一她处境艰难孤独,剑依旧挂在她的脖子上。她除了逃,除了不停的逃,没有的选。其二,自己不过是与她一段同窗的友人,论情感深厚他比不上陈亭稚。其三,秦将军身死时,他受命领兵。若是自己早些明白皇帝的用意,或许秦将军不必,不必死。 这些年,他也想为许临清喊声“何辜”,也想为无数人喊声“何辜” “少爷。”门外轻响,吴老管家规矩的叩门低唤。 “何事?” “老爷和夫人归京了。此时正在用膳,席间请您去。” “知晓了。”门内传来低沉的男声,吴管家应了声,转身驻足候着。 沉父沉母去雁门郡亲访族人,且沉母近几年身体抱恙,沉父总会带她四处云游,一半求医一半散心。 沉铭与父母的关系是京城官员亲子相处的常态,不那么远,但也不那么近。 家族荣辱永远排在亲情和睦之前。 果然,他适才坐下,沉父便开口,语气虽然和蔼,但言辞却很严厉。 “我今日听朝中旧友说,你与那许临清相交甚笃。可有此事?” “回父亲,是。” 见孩子竟坦然承认,沉父一时间气愤难忍,但彼此身份差距悬殊,他无法过界。 “你可知她是谁?她的双亲何在?许府的灭门之祸你全忘了?”面对一连串的质问,沉铭面不改色,眼波沉静。 “父亲,夜深了。若无要事,儿先行去歇息。” “站住!谁准你离座?封爵又如何?你当真以为我管束不了你?许临清这人,是沾惹上轻则撕一层皮,重则死无全尸的!她这人深浅你探究过?你糊涂的与之相交,对于沉府是耻辱!” 沉铭沉默着,双肩挺立,耳畔两种声音交织。 十几岁时,沉父笑呵呵的夸赞许临清年少成名,有勇有谋,是难得的用兵天才。如今,沉父对她的辱骂刺耳难听,张口闭口就是沉府荣辱。 于是他转身,用低但是很重的声音说:“我知道她是许临清,双亲被冤死,许府灭门我不会忘,我希望父亲您也要记得,这把火不知何时会烧到沉府!父亲你从小教我,亲贤臣,远小人。可如今,为了沉府荣辱,您偏信小人,远离君子。沉府被有心之人搅的乌烟瘴气,您却还一叶障目。若不是我,您觉得您还能过云游四方的逍遥日子吗?我与您,究竟是谁在增荣,添辱?”沉父被沉铭忤逆的一番话震慑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只在他走时,恨恨的辱骂他道:“竖子!无知!” 一旁的沉母轻咳,唤回沉父几分神志。 “他竟敢如此对我说话?媛儿,他还是我们的儿子吗?” 何媛替他夹了道菜,放下竹筷。柔声道:“自然是。” “他如今已经二十有六,思想言行自然不同小时,况且如今的沉府当家的是他,你我也不过是沾了他光的父母亲。你不必再对他言行规制,他心中自有定数。” 见沉府眉宇存愤怒郁气,何媛宽慰道:“可我们依旧是他的父母亲,支持他,陪伴他也是一门功课。” 沉父这才长叹一口郁气,将胸腔中因为儿子忤逆而充盈的愤怒散去。他叹道:“我不过是担心他的性命,如今圣上,哎,不提也罢。伴君如伴虎,他何日才能参悟,才能脱身。” 沉母的思绪飘远,方才沉克不该提起许临清的。在他少时,沉铭曾隐晦的问过自己,女孩喜欢的物什。他鲜少露出踌躇不安的情绪,作为母亲自然是为他筹划了半天。 他斗志昂扬的去了,却悻悻而归,如同落败的公鸡。那些精心挑选的簪子、荷包、徽墨、古籍、布匹、衣物全没有送出去。 细问才知,自家儿子当时年少是多么不通人情,不知世事。 明明是好心赠礼,他偏说是许临清平日衣着素朴,举止粗俗,所以特地给她选了几套艳丽娇嫩的衣裳和珠玉垂落的步摇; 明明是觉得她才情谋略傲人,想将价值连城的一块徽墨赠能人,却偏偏说她的墨有墨臭,坐在她旁边的他实在闻不下去。结果可想而知,人不仅将礼物全推回,还把位置搬离了他。 这小子。 何媛摇头,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如今年岁渐长这些年也没有娶亲的意思,作为父母自然催过,但那孩子不言语,只是看着她。好似在说“娘,你知道我心中的人。我还在等,我没有放弃。” 每当看到他固执又难掩哀伤的眼眸,她总是说不下去狠话。只期望那位勇敢的姑娘能活下来,他们还有缘分见一面。或许,还有百年好合之缘呢? 她的孩子她了解。对待感情心思单纯执拗,认定之人不会改变。只是有时他的嘴,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今夜他心情欠佳,想必也是受了挫折。 可是怎么办呢?感情一事,向来是愿赌服输的。 第七十一章 乌灵之死一事如同冬夜的疾风,突兀但合理。 熏香萦绕,花纹繁重的遮帘后面传来女子特有的温哑声音。“当真是好笑,本宫怎么从前没觉得这蠢货哥哥如此愚笨。” 不待下人应声,她讥讽一笑,自言自语道:“也是,年龄大了就是这般。” 侍女低头听着,手腕拨动为她捶腿。 踏上单手枕颌的女子突然很深的叹了口气,自嘲道:“本宫也老了啊。” 世上最公平的事情应当是寿命,是收割王公贵族、平头百姓的同一柄镰刀。 “本宫之前说,让陈亭稚尽快安排许临清与本宫会面,他做的怎么样了。” “回殿下,未见宫外来信。” 女子轻嗤声,不追问,只是细细打量手腕上的白玉蚩尤环,这环由上等羊脂白玉制成,工艺精巧。全天下此两环,一环在她这,一环在沉贵妃手中。 环是好环,不过... 她收起眼底的赞叹,继而面无表情的取下白玉环,拎在手指中间,滑进侍女的手心。 “收起来吧。” “是。”侍女不多言。 天下独二又如何,她要的是,天下唯一。 长公主微微坐正,漫不经心道:“老太婆近来真是越发糊涂了,竟从宫外接回一块泥巴野种。不知打什么算盘...” 贴身侍女名唤采矜,闻言利索回复道:“奴去探过,据说是太后的胞弟在宫外的弃子。” 女子闻言笑起来,越笑越猖狂。“何人?那小老太婆二十余岁的叶卿的孩子?” “真是好笑,这么多年,老太婆还没放弃振兴母族。叶家都成一滩死水她还以为能回到从前?可笑。” “别说是叶卿弃子,就算是曾经的叶卿来了,不过是强弩之末,惹人笑话。” 幽深的凤阳宫已浸入暮色,遥遥走来一位红衣男子,额前的头发全部束高,一枚羽冠拢起他乌黑的发,不再穿金戴银,单薄的红衣也尽显贵气风流。 后面跟的侍从离他几步远,他抬头瞧了眼住着帝姬的“凤阳宫”匾额,复低下头。 身后有位侍从走近,恭敬道:“公子,时候不早了,太后还等着您呢。” 那位红衣公子正是被齐令接入宫中与太后相认的叶昭君。他入宫前曾与宫中来人秘密会面,他不是镇上叶家的亲子一事其实他早有感知。只是不知,他的身份竟是太后胞弟之子。 太后令,回宫至亲相见时,他应了,其实他只是想见一面自己的亲爹,想问清楚为何不要自己,自己的生母又在何处。 没想到,太后如今将他名为亲贵,实为软禁的困在宫中。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感觉到从所未有的压抑。而已直至今日,他都没有见到叶卿。在宫中,他被逼着学礼仪,念书,听老师讲经。太后是个庄严肃穆的人,对待他并没有对亲人的耐心,反而更加严苛。 这就是他想要找的亲人吗? 况且尽管他是个迟钝笨拙的人,他也能感受到宫中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氛,高耸的宫墙中时刻危机四伏。他不知道这样被规训、控制的日子到底要过到什么时候。 他很想出去,更想见到一个人。 第七十二章梦中人 暮春节闭,休沐归。本该首日上朝,中辞令:圣上龙体违和不合朝。 成熟的官僚运作系统即使首目缺席也可自行运转,但此日,竟然有半余官员请病假,仅有六十七位官员按例早朝。 司仪大臣与宫中掌事大太监罗永一对视后,罗公公立即快步往内廷去。此等大事,已成开朝来最严重的列班议事之事故。这些大臣为何突然全都告病?他得立即将此事汇报,以防变动。留在朝堂的几十位官员互相隐秘的对视后,避开视线,这六十七位官员全是帝姬野派与中立派,细想之下,每人脖后都流下冷汗。此次无故缺席的大半官员,几乎都是,皇派。就连皇上都辞朝,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此消息一传到宫外,避雨楼中倚靠榻上的男子的脑海里几乎立刻浮现此事一半的计划图谋,怪不得要赶在暮春节,怪不得。若不是那二十余位手下进府用以障眼,她真正的目的又如何顺利达到。 这次筹谋,在她回京时已经开始运作。无论有无自己的帮扶,她都一定会成功。 宫中,朝中,有多少是她的部下与棋子。 纷繁复杂的朝中密事,党派厮杀,居然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任谁也想不到,陈亭稚叹笑,她这般兴师动众、震颤朝野,只是做了个开幕。一场,皇帝和帝姬争夺的开幕,她亲手撕裂表面平和的皇家关系,用臣子敲响权力顶端的钟。轻飘飘的,而又强势亮剑,很符合她的做事风格。 只是这事,若被帝姬知晓,定会记恨她打乱计划。 陈亭稚忧心思索几刻,又宽慰道无妨,还有他。 【沉府】 一清早,沉铭就听见外面有热闹的说话声,有他娘,管家,他爹,还有一个自己很熟悉的声音。 只不过,他的意识很混沌,眼睛无法睁开。头晕的很,身上乏力无法动弹,且有痛感。 他心里一惊,这似乎是被下毒的表现。怎么回事!他勉强将眼睛张开一条缝,旋即又力竭闭上,他,为何动不了?拼尽全力也只能将手指微微颤动。然后意识消失——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来了新人。他只模糊听见零星几声“圣上”“抱恙”“慰问”后又晕了过去。连被人张开嘴喂药都没有知觉,许临清把药灌下后,坐在他床边目光沉静的望着他。 在沉铭身上,她嗅到宿命的味道。谁能想到呢?刚才沉母亲热的拉着她向从前一般问她身体好否?要早睡按时吃饭的时候,距离她家破人亡已经过去了六年。外面星河流转,万里奔腾,沉府,沉铭似乎从未变过。真令人羡慕,原来双亲皆在连岁月流逝都很温柔。 她是从宫中派来慰问的公公走后才进的沉铭屋子。总该让圣上知晓他的忠诚不二,不然不白受苦了。 床上的男子身体克制的微微蜷缩,他的疼痛逐渐在缓解,但四肢仍然无力。他皱起的眉头让许临清叹息道:“此事无可不为,你若怪我便记着,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一并还你。” 她命人秘密送去十几份解药,但沉铭这份,是她起早亲自来送的。面对他,她心中有愧。 许临清伸出手摸上他的手指,轻捏着他的指尖,一下一下... 沉铭睁开眼便是这样的情景,他差点以为自己死了。或者是梦里。 总不能是真实的,许临清不会来他身边,也不会伸手握住他的指尖。她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情谊,总是冷冰冰的,让他入府也是难掩厌恶。 他沉默的敛下眼帘,低声嘟囔:“又做梦了。” 许临清鲜少看到他有孩子气的一面,于是接过话茬:“我老是来你梦里你很烦忧?” 床上的男子不回,眼神定定的凝着他们相交的手指,看上去仍沉浸在梦里。 正当许临清以为他不会回话时,他摇了摇头。说:“未曾烦忧。” “只是你总来了就走。让我...”他止语,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让你?”女人轻声询问。 也许是因为以为自己在梦里,他的回答直白而迅速。 “很想念。我总是留不住你的是么?”他竟主动发问,看来快要神志清醒了。 于是许临清摩挲着他的指腹,微微倾身,美丽的眼眸望向沉铭,低声引惑道:“沉铭,我是谁?” 沉铭不甚清明的眼中的惑然渐渐消弭,当他回过神时,正对着的便是许临清的脸,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她:“许临...” 腾——他的脸两侧瞬间变红,身体的乏力加上心跳的快速跳动,他一下坐起身胸腔里还鼓动着震耳欲聋的响声。 “你,你怎么在这!”他想推开许临清过分近的身体,但他连与她错眼都在回避。 待他缓过神来,挨着床靠一脸莫名的神情望向许临清,与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常态相左。许临清也坐直,从容自若道:“只许你光临寒舍,不允我登门拜访?” 沉铭没想到是这个因,酝酿了半天的话语堵在喉咙。于是方才好不容易消散的尴尬又席卷重来,他暗中吸气,在装沉默和坦荡承认自己的思念中选择了后者—— “都几时了?未到寒冬,怎的衾重。”许临清出声正巧无意间打断,将云遮雾罩的情丝和不知所措的凝拙一并驱散。 沉铭更衣,许临清回避,在门外伫足。廊下有风拂来,吹动她的发梢,惹乱了她的思绪。她与沉铭的初遇是什么时候?记不得了,都有十年多了。同窗年少时,对所有人、事都报以极大的热情。所以在听说书院新来位学子,人本就不多的老生们便倾巢出动,四方打探新来的底细。 “能不能来位女子啊,书院女学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诶,张兄,此言差矣,我们女学在精不在多。就像上次单课考——” “课考课考,刘第一,您已经讲了好多遍啦!” “总占榜首的临清和陈兄还未言语呢!” 被点名的她和陈亭稚正在课桌前,她冥思苦想,陈亭稚则回首问她:“你怎不去同他们一起候着?” “有何可候,先等到沉和还差不多。” 陈亭稚低笑,朝她望了眼,问道:“你这么认真在作甚?课考已过。” 陈亭稚倒是很了解她,知道她平日上课就是发呆走神,骚扰他,不是考核从不翻书。 “我在想怎么推了沉和的单独文验。” “诶,你可知为何沉和要独为我出这题。”陈亭稚接过那份稿文的题目,沉默几瞬后罕见的迟疑了,二人对视后许临清的脸垮了起来。 “害呀我就知道,他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陈亭稚望着她的窘态,开导道:“想开点,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符合他对家世、才学、体赋的要求的。” 许临清无法反驳,只能泄气侧枕着手臂趴在桌上,缓声道:“武将文臣我都能接受,战死沙场或行有所为。” “你无偏好吗?” 她摇头,道:“所有人都觉得我应当走和母亲一样的路。好似我只有一条路。” “你只是不喜欢这样。” 她点头,看向陈亭稚,道:“那你呢,你觉得我该走哪一条?” 男人未逾二十,少年与青年气质的浑然一体让他变得愈发夺目,书院中的女子常投驻目光与他。书院外更是数不清的掷果遐思,只不过他淡然坦然的很,任尔东西南北风,他岿然不动。 或许,少年并非无心,只是藏的很好。 “两条路不能一起走吗?经文纬武,未必不成。”他说完就往外看了眼,似乎只是一句无心之言。 但很快,他听到了女子的回答。她的嗓音还有些稚嫩,但语气已经裹住了肃冷成熟。 “不能,没有君王需要一个经文纬武的臣子。” “尤其,是女子。” 来人了,许临清站起身来,望向正与沉和一同走来的陌生少年。对少年的第一印象不是他俊朗的面庞,也不是他挺拔的身姿。反而是他紧抿的唇角和无意识凝住的眉心。他的脊背中仿佛有绳索与钉子,牢牢套住他。从他与年岁不符的凝重中,我猜出他的身份,是母亲曾说过的,沉家独子,沉铭。 七十三章心同道不同 “留下用饭吗?我吩咐厨房..”青年沉铭破开回忆中的迷雾,站在她身后低语。 “媛姨已安排好了,我今日便在您府上叨扰一顿。” 家宴虽然简单但看出来处处用心,从正食到酥点都是许临清偏好的。何媛客气贴心的照顾她,就连对她颇有微词的沉父竟也安静坐着,未曾朝她发难。 许临清在席间未敢多停留,用完餐便客气起身道别,杂事烦扰还请谅解。何媛还想挽留,但见许临清似乎要与沉铭单独说几句话,便支开仆从,任由他们二人往后院花林去。 许临清先开口笑道:“方才席间,真是温馨。你如今年岁还承欢父母膝下,真令人羡慕。”她这话没有不忿的刺语,只是真挚的慨叹。 沉铭在她左侧,低头望向她额边的錾花掩鬓,道:“你若喜欢,可以常来。” “如何常来?我并未忽略尊公待我的不满,也觉情有可原。如今行已至此,我今日来是想问你。” 沉铭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也感觉到朝堂背后那只手也许... “你当明晓圣上惯使的手段,六年前的许家便是如今的沉家。沉家子嗣延绵并非是好事,身为沉家当家你浸淫其中苦不堪言。若是,若是你愿同我合作。” 沉铭听明白后,沉静的面庞多了几分柔和,没人知道他心里的春花飞扬。明明是拉他进悬崖,他却喜悦。 只有他知道,这是许临清时隔几年第一次走向他。他知道,这是他来之不易的机会。 只是他拒绝了。 “不可,我不能拿整个沉氏去赌。” 尽管是意料之中,但许临清还是感受到内心的一块坍塌。塞满月光的马车终究从她的心路上驶离。她坦然的看向沉铭的眼,点头道:“好。我知晓了。” 推己及人,若是她,也会跟沉铭选一样的路。家族的荣耻是钉在他们每个京城子弟脊背中的长钉,贯穿腹背。她幸运在家族凋谢,从此无人可依但也无人可缚;继而可以跳出君君臣臣的牢笼,去凝视皇权。 沉铭十六岁时,便是如此,二十六岁更是深沉,背负着整个沉家的荣辱兴衰。 他沉默的看着许临清,尽管极力掩饰他的挫败,眉眼中还是落了寒肃。许临清停下脚步,举目远眺道:“我从未需依仗你的心悦,也接受你的家臣难免,但若以后敌对,希望我们都不会留情。” “我曾与你说过,战死沙场是我最想要的结局。此句仍字字言之,告辞。” 她有礼辞别,转身后没察觉沉铭伸出的手,被遗留在此地的沉铭手指还维持着想挽留她的握姿,加上梦境中离开的她,这是多少次他没有握住她的手了? 记不清了,几年间他一直在梦离别的梦,当现实真实发生后,他反而没有感觉了。只有沉默、冷静、空荡的心。 她一定以为他昨夜的告白言辞是假的,是虚妄的。她一定觉得自己将她排在珍视之事的最后,她一定觉得沉府较她笃重。她,沉铭心中有一场无声的海啸,在海上奔涌肆虐,但海边却风平浪静高悬水墙。在看见她冷漠的眼后,沉默的后退。 藏了这么多年的喜欢,好不容易说出口,却.... 高大的背影下竟有下坠的泪珠,为了她,他不得不...重新走到与她对立的位置。 回到府中的许临清召齐庆,男人快步来时正看见她的主子正闭目沉思,他自然而然的立在她后侧为她放松肩颈,按摩头部。 女人轻笑,道:“这些事是齐尔讨巧惯做的,你性子内敛,往常不为。” 许临清不知齐庆早已想象了无数遍,动作自然贴切。 “主子未来京前,也并未频繁头痛。” “头痛是旧疾,你远在临城并不知晓,我在众兴镇曾撞落山崖。” 齐庆在她身后愣神,手中的动作停顿,他的脸上爬上愧悔,道:“属下不知,主子,严重吗?事后有无疗伤?我可曾伤到您的旧伤。” 许临清笑出声,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骗你的。只是思虑过重罢了。” 齐庆想看她的表情,于是从身后跪立在她身侧,抬头望她。 许临清看他眼中藏不住的关心和恳切,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头,道:“往常还不觉得,如今看你紧锁眉头,倒一下把我拉回初遇你的时候,满脸戒备,愁思盈满。” “那时候我就在想啊,一个单薄的男孩,脸上是如何有如枯井般的死寂。” “是主子救了我。” 女人收起笑容,重新变得深不可测。她平静的摇头,说:“人度不如自度,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每个人都要度自己。” 求人不如求己,她的手贴上齐庆的侧脸,柔声道:“我要亲自去钦州一趟。京城还未到时候,你暂且替我守着吧。各堂口皆可调动,如遇急事免报自择。” 齐庆说不紧张是假的,不过他面色常淡,叫人瞧不出明显。 然而许临清猜出他心中的忐忑,接着道:“刘师不日入京。你且宽心,你与他已足够。” “京中布置一切照旧,藏身暗处。” “城中几位,当狗逗逗罢。” 齐庆只有应下,他素面望向许临清,眼神中竟有几分乞求。 “主子,我,我可否问您要带谁去钦州?” 许临清回道:“当初钦州一事便是齐尔查,此番带他去也是京城无你不可为之。” 齐庆虽心知此举明智,但在许临清的纵容下竟也会有淡淡不满。 “主子,你才归京,便又要离京,我,我....”惯常寡言的齐庆难得流露出不平的情绪,无论如何许临清也不舍得拿主子的威严压他。 “好齐庆,替我守好这,等我回来。”许临清的手指摩挲着他的额角,语气中是少有的亲昵柔情。齐庆想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外表冷淡、难以高攀,但她有一颗比谁都热忱的心,偶尔透露出的温柔可以溺毙她眼眸中的任何。 “对了,替我书信一封,给陈谋,让他手脚未断立即赶到寒北十三关,顺便扯好失联几月的解释。” “是。”齐庆领命立即去办。 七十四章定力 夜幕降临,府上依旧冷清安静,透过窗看见火烛摇曳,透过火烛影映看见女子盈美的侧脸,此景太静谧动人,齐尔在门口伫足迟迟不敢叩首。 他从没想过自己能过这样的生活,能离她这么近。按理说,嫁给一位乌幡当地小有钱财的地主做十八房是他最好的结局,有幸受宠生下一女半子以保后半生衣食无忧,看孩子婚娶生女,然后慨然离世,死前想的是这一生过的真平静,甚至没有爱过一个人。 那天夜里真冷啊,身上潮湿难耐,体内的病痛几乎要了他的命。在这样的绝境中,她就像布满灰尘、腐朽难闻的屋子里吹进的一缕风,不间断的送来生机。 哥,我相信她。 甚至,在将来会爱上她。 “来了怎的不出声。”屋内传来她的话。齐尔回神,推开房门,应声。 “我在看东西呢。”他听见自己装作不经意的说。 “看什么?”果然,女人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看...看非常美丽的东西。” 许临清没有忽略他故意卖关子的狡黠,将手中捧着的书合上,配合道:“多美丽?” 齐尔反倒不回答了,只是盯着许临清轻轻笑,说句不相干的话:“小姐,你吩咐我查的事我都办好了,案卷材料塞满了三驾马车,如今已安全保存。你该如何奖励我?” “钱财珠宝,美女马车,佳肴美酒我是一样没缺了你的。再不济,我再给你手中的小金库匀点?”她给齐尔和自己倒了杯水,齐尔皱眉摇头,目光嫌弃的射向杯子。 “小姐!我不爱喝茶!” “齐庆就很爱喝,你怎的不爱?” 谁知听到这话的齐尔更生气,勉强压抑住后,从喉咙里哼出一句:“齐庆是齐庆,齐尔是齐尔,我不是哥哥,哥哥不是我。我喜欢的跟哥哥...”他不知想到什么,止住话头。 末了气焰消下,补了句:“反正我不爱喝茶,小姐您从没记住过。” 看逗弄的差不多,女人也不再惹他生气,将杯子递去。 齐尔面上带气,见小姐要强迫他喝,无法拒绝只好摆头避开。 “蜜水。”女人说。他的鼻尖也闻到一丝清甜,于是他即刻变脸,喜悦藏不住的显现,过了几瞬又赶忙收起表情,故作姿态道:“我不爱喝甜的,那是小孩才爱的玩意。” 女子佯作烦忧,道:“齐尔为我立下如此多的功劳,我竟不知该如何奖励你。” 被夸奖的齐尔的嘴角压不下来,语气中带了些雀跃,道:“钱财珠宝嘛,我不爱花;美女马车,我们女尊国的男子向来看重贞洁,无妻主不远门,我呢更洁身自好,出门办事离女子三丈远。”说到这他骄矜的扫了眼正认真聆听的许临清一眼。 喝了杯蜜水接着又道:“佳肴美酒我待在你身边还不是应有尽有,再说我的小金库嘛,那是我日夜辛劳存下的,留着将来当嫁妆使。” 许临清刚想说,就被他急急打断,他状似无意道:“但如果小姐要我的小金库,那我当然会给。” 谁知女人露出惶恐神色,半真半假道:“那可不成,你为我做事,哪能不添还搭?” 齐尔本想再倒一杯蜜水,闻言也不喝了,坐回凳上,不敢对她不敬,但还是没忍住瞥了她一眼。 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 齐庆那个榆木脑袋就算了,我都如此直白了你还不懂么? 假正经。 莫非是看不上我?不成吧,我如此年轻貌美,朝夕相处她竟有如此定力? 他正胡思乱想着,女人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我喊你来莫不是叫你在我房中发呆的?” 齐尔刚要否认,后知后觉的噤声脸红,深夜,四下无人,烛火噼啪,只有我和小姐对坐。这,这,难不成小姐终于要宠幸我了? 许临清见他又神游太虚,干脆端起茶杯喝了口蜜水,下一瞬就被蜜水甜的打颤,也只有眼前这个“小孩”才口是心非的爱喝这么甜的水。 “回神,叫你递过去的消息如何了?温公子可应。” 原来是问自己这事,午间递过去的,晚间刚收到回话。 “温公子自然是应了。您递的帖子他怎会不应。” “只是小姐,他如今在锦绣阁,身份不过是阁主,您为何每次都要与他递访帖?” “身份不过是身外之格,我敬重的是他这个人罢了。明日备好厚礼,早间我们便去。” “是。”他不情不愿的回道。 许临清接着拾起古书读起,旁边的男子赌气扣着白瓷杯,不跟她说话,但屁股也黏在凳子上不起。 半晌憋不住,在心里踌躇半天,终于问出口:“小姐,您莫不是喜欢温公子?” 许临清没抬头,只是挑眉,示意他何出此言。 “平日您要我们对锦绣阁多加照拂便罢了,如今还亲自拜访。” “我,我听闻,若是女子对男子如此上心,多半,是心悦他。”他磕磕绊绊的说,才把心中的酸涩藏好,没让女子瞧出端倪。 “你不是说他是我喜欢的类型吗?”她不答反问。 “话是这么说,但你也不必,真的喜欢他啊。” 眼见他又要自寻烦恼,许临清终于抬起头,给了他脑袋一下。 “滚蛋,你小姐的脑袋别在裤腰上,我能心悦谁?” “诶!”被打了一下脑袋的齐尔不知是不是被打傻了,竟乐呵呵的领命滚蛋了。 “只要小姐没有喜欢的人,我便有机会。实在不行我能当小的,我就不信还有人能争得过我。”他把门小心关上,心里止不住的暗喜。 第七十五章相见不如不见 清早,齐庆正服侍女人用膳,许临清胃口不佳,捻着吃了几口。堂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是齐尔急急忙忙的赶来,手中还拎着油纸包的某物。 他原本想往常一样自然坐在小姐身旁,但望了眼旁边站立侍候的哥哥,他没有坐下。只是献宝似的把手中的丹桂糕放在小姐面前,道:“小姐,你猜这是什么?” “钦州特产丹桂糕。” 他明明故意将有字的一面背到后面,他的小心思却在小姐面前一览无遗。 “想带着钦州特产去拜访温公子?”许临清喝了口清茶,回首示意二人坐下。 齐庆安静坐下,自觉吃自己的早饭,并不言语。齐尔眼神亮着,说道:“还是小姐懂我,温公子若真是钦州人士,在远离故土的京城吃上一口钦州小食,估计会感动的落泪。” 闻言许临清也不反驳,对齐尔说:“拿块我尝尝。” 齐尔立即小心翼翼的托出一块染满桂粉的小巧丹桂糕,凑到她的唇边。许临清也不想沾手,干脆就着他的手轻咬了半口。 又喝了口茶水,许临清起身,招呼齐尔走。齐尔诶了声,咽下想把他手上丹桂糕吃完再走的话,见女人已经走到廊下,他急忙忙的丢下丹桂糕、抡起油纸就追去。 被丢下的、女人咬了半口的丹桂糕留在桌上。一旁的齐庆眼神难掩,隐晦的落在它上。女人方才启唇的模样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那是女人唇齿触碰过的糕点。 或许... 他无法克制的用指尖拿起丹桂糕,望着小块的缺口出神。没有人会知道的,只有他知道。 然而当下人进来收拾餐桌时,看见的却是几乎完整的糕点。哪怕在隐秘的角落,齐庆也无法放纵自己的情感,在他看来,这是对主子的冒犯与羞辱。 【锦绣阁】 许临清年轻时常来锦绣阁一半是因为它的装潢与其他青楼不同,没有附庸风雅的清阔,也并非半路奢靡的俗气,它是真的将“艳俗”二字做到了极致。锦绣阁有两层,楼上有半个露台廊边钻空,雨天倾泻下的是百条白练,晴天飘扬的是花团锦簇的锦纱。而另一半便是楼里外貌与性格各异的公子们。 许临清与齐尔同行,齐尔落后她半步,手中拎着几份礼。面庞与身材都不再青涩,透出成熟的征兆,宽阔的肩膀以保护的姿态守在她的身侧。许临清侧目看了眼他的面上难有的严肃,调笑道:“我怎不知,你在外头像换了个人?” 齐尔抿唇,脸上浮上一层浅粉,面对小姐的调笑,他只当不闻。 与二人谈话间擦肩而过的男人走出十步远后才蓦地回首,只见他身着雪白梅花暗纹衫,外披殷红底镶边袍。回头太匆忙带起的发尾打在他袖盘上,发出闷响。 “怎的了,老爷。”旁边仆人颔首低问。 然而男人充耳不闻,他的眼盯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手指蜷缩握在掌心,他下定决心迈出步伐。是她吗?是吗? 哪怕他已经在心中确信,他的脚步仍旧迟疑。 若是她—— 若不是她—— “老爷?”他自顾自的往前走,旁边的仆人看他似乎是冲着某位女子去的,连忙出声劝阻。 “老爷,时候不早了!”他再次阻拦,伸手似乎要拦男子。 男子甩开他的拉扯,还有两步,两步。他急切的快步发出闷闷的响声,引得锦绣阁面前行走的人循声望来。唯独,那个女子没有回头。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他离她只有一步,他甚至可以看清她的侧颜,同年少时一样美丽。只是脸上少了俏皮的狡黠,多了许多无可奈何的沉静。她的眼眸,似乎在望过来—— “老爷!”仆人压着嗓子急切的拉住陷入梦魇般的男人,唤醒他的几分神志,将他的视线与女子的错开。 许临清望来的时候只看见头戴白玉孔雀簪的男子的背影。 “谁啊?小姐。方才——” “嗯?方才如何?” 方才他似乎认识您,齐尔咽下话语,微摆头,搀扶她过了门槛。入门便是敞亮的大堂,十几张红木雕的八仙桌陈列其中,当下清晨留宿的客人在包厢,大堂空旷只有几个清秀仆人在洒扫。 二楼下来的粉衣公子看到许临清后,立即加快步伐,客气的请她上楼。 “阁主这几日心性烦闷,昨夜宿醉。不过阁主早就吩咐奴家迎客,贵客您这边请。” “为何烦闷?”女人温言问道。 “这,小人不好说。”粉衣男子将她带到二楼雅座后沏茶,又说要唤几位清倌奏曲。现才卯时,阁中的公子随心所欲惯了,不知会不会拒绝出来。但他还是准备硬着头皮去求几位来。不说阁主特意吩咐,平日里锦绣阁开门迎客还多亏这位大人帮扶除恶。 谁知女人轻笑声,对他摇头道:“现在去么?怕人请不来,你的额头上会多几个琴角嗑出的包。” 男子羞赧,却也默认她此言确真。 可是,阁主还未起身,难不成要这位大人候着么? “坐下吧。”女人开口,他只好依言坐下。 没有忽略他的无措,许临清出言道:“你家阁主还未来,你应当替其招待客人不是吗?” “是,大人。”粉衣男子行名绯鹤,也是个心思玲珑的,知道这是女子要盘问他。 “我与温公子是旧识,印象中温公子并非纵情酒色的人。前不久刚来京城时,我与他还见过几次,未见异常。你可知,最近为何常常宿醉?” “奴,奴...”他心里有答案,但不知该不该说。 坐在女人左侧的男子倒了杯茶水放在绯鹤面前,女子宽慰道:“我与他相熟经久,你可大胆说。” 见他还在犹豫,女人无奈他的嘴是真难撬,却又欣慰锦绣阁治人可用。情报中显示的不久前温祈念去过钦州,看来并不顺利。 这公子最终吞吐出的话却是:“听闻是公子被心悦已久的女子拒绝了。” 他此言不虚,正是温祈念亲口说的。只是确实出乎许临清意料,名门贵子沦落红尘后也会为情所困?在她眼中,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温祈念都是情不露于面,敛心藏于内。从前被女郎辜负,如今又为心悦的女子宿醉。这怎么也不像是克制自律的温祈念。 但世间唯情字难解,许临清也理解他。 第七十六章唐湘之 “晓南,几时了?”刚起身还有带有低哑的男声响起,温祈念看外头天光大亮,急忙起身,今日是与她约好的,昨日她说要来锦绣阁拜访,他怀着隐秘的期待与复杂的哀伤依照习惯多饮了几杯,却不想今早晓南没有喊自己。 “回公子,已辰时了。” “为何不喊我?我是不是嘱咐过你!”平时温言善语的男人此时厉声训斥,几乎没见过主子这般模样的晓南立即颤巍的跪下赎罪。 温祈念见因自己情绪外露,晓南畏惧的模样,眼眸微敛,摆手道:“起来,说原因。” “我,奴,奴才见您好几日未睡好,昨日好不容易深夜睡熟,想让您——” “你,很好,管起我来了。”温祈念丢下这句话就推开房门往二楼雅阁看去。 好在,她没有走。 急促的步伐克制的响起,女子闻声望去,浅笑道:“睡的好么?” 温祈念没想到她问的是这,嘴唇嚅动。最终抿唇回道:“还好。” 女子有礼颔首,示意他坐下。待他坐好,女人熟稔的同他说:“锦绣阁这些年竟几乎没变过,我方才来的时候,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年。” 面对她随口言起的惊奇,温祈念胸腔中却不甚平静,她可知为何?锦绣阁从未变过。 不知也可,有她这句话便足。 也许当她不得不遗忘少年时,可以在锦绣阁找到几分熟悉与怀念。 “你还记得吗?那儿,你曾喝醉后非要荡秋千,仇老鸨重金购入的锦布被你攥在手里从这荡到那,下头一堆人担心你掉下来,你却乐此不疲,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右手抓着红锦,左手发力在半空中使剑。剑风把二楼外悬吊的花瓣带起,盈盈飞落。” 蓦地听见自己年少时做的荒唐事,许临清难免羞耻,噙着笑意喝下茶,笑盈盈的目光也停留在她荡秋千的地方。 那时候,惹仇老鸨烦是她一件快活事,那从阁楼垂到大堂的红锦在完成秋千使命后被她恶劣的从中间撕劈开,而她顺着撕落的红锦安然无恙的从半空踏回地面,将手中的红锦披在着急的仇老鸨身上,她噙着调笑与故作高傲,道:“仇哥,您穿红色真是漂亮。” “岁数大,称红。” 那时的仇老鸨才二十出头,闻言脸黑的像碳。 温祈念止语,他不该让许临清想起的,想起仇老鸨,想起楼中其他的公子。 可那是她少有的轻松惬意的时刻。 “不说这些了,小姐您来寻我,有何事吗?”他抬手让绯鹤下去安排,自己顺手为她斟茶。 此时已无外人,许临清收敛起笑意,郑重问道:“祈念这些年没有去查自己身世吗?” “未曾。”那人答得很快,可却透露出一分心虚。 “那为何祈念要行百里去端了一个陌生的拐堂。” “我听不懂。” “你被歹人从钦州拐来锦绣阁的时候,十三岁。我与你初见在两年后,你已习惯京城,并未露出钦州口音。你与我道身世坎坷,父母皆亡。你一人从京城下属城镇来京谋生,对么?” 温祈念心中震颤,他没有想到她会记得如此详细。他连忙回忆自己曾有无说出可疑之事,但思来想去他从小便谨慎非常,应该不会暴露几分。便又缓下心神。 “温公子你不必紧张。”女人重新挂上笑容,从油纸里捻出淡黄嫩白的丹桂糕,顷刻间,桂花的香味便扑鼻袭来。 “我在来锦绣阁的路上碰巧闻到桂花味,可暮春刚过,并非桂花时节。我便知道了,这是丹桂糕的味道,只可惜京城的点铺师傅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你我十几岁时,丹桂糕的滋味更甚一筹。是么?” 她说话慢悠悠的,一字一句打在他的心中。 “是。” 得到他肯定后,许临清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时你最爱的点心便是丹桂糕。” “但这又说明什么呢?” 他已失言,许临清顾及他的情绪不再施压。 望着他发白的脸庞,女子唇瓣嚅动,心道即使急切,也不该在他人伤口上撒盐。于是她止语,准备喝完半杯便起身告辞。 温祈念看出她的礼貌退缩,主动道:“你查到我的名字了吗?” 女子没想到他会坦然发问,一时间哑然,只是微微颔首。 “我叫什么?” “前钦州刺史唐房之子唐湘之。” “十二岁写出《讨贼檄文》名震钦州,声撼朝野。” “文笔雄奇,妙极生知。被誉为钦州第一才子。” 温祈念闻言苦笑摇头,他咽下沉茶,堵住喉咙的苦涩。 “我已有多年没有听到‘唐湘之’三字,小姐,您费心了。” 往事飘渺,唐湘之这个身份已离他十余年之久,从前他每日从锦绣阁醒来,都会迷茫。 我是谁?虚伪的是谁,真实的是谁。 被拐卖来京城途中的几月,他被拳打脚踢、羞辱泄愤,他已十三,勇敢的尝试反抗,但却得到失败和变本加厉的折磨。他不明白为何,为何将他用粗绳捆绑,像牲畜一样低头吃弃食。那十几个高壮的男人,肆意辱骂羞辱他,抽耳光、鞭笞落在他身上,若不是京城的人要的是活的,他或许根本活不到京城。 他是钦州刺史之子,他的父亲为了钦州人民以命相博。后来他才知道,那批人正是钦州人士,也正是因为他的身份对他多加欺辱。 他们受到迫害,不敢去欺辱皇帝,不敢去欺辱拥有言权的刺史,却敢欺辱弱小落单的他。 他情绪汹涌却克制,眼尾发红自不知。 目睹他的伤心难堪,许临清抬手,轻拍他的肩膀。 怀着歉意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那时不知,若是知道你的坎坷,我定会将你送回尊亲膝下。”她的话被温祈念的摇头打断,不怪她,怎么会怪她呢? 她从未伤害过他,甚至出钱为他赎身,从未欺辱他。 况且,那段身不由己的日子早已过去,他不再是从前的伶仃少年,那些伤害过、侮辱过自己的人已经被自己亲手杀了。过去的苦命日子已经被掩埋,或许他可以重新开始... 不。想起前些日子在钦州的经历,面对心中人的宽慰,他几要落下泪来。可他终究忍住,没有在她面前出丑。 “实在抱歉,许某本意并非揭你的伤疤,你因陷害被卷入京中,这些年定吃了很多苦。只是我想获取一样物什,此物与你相关。” “何物?” “当年死于矿难的难民名录。” 第七十七章唐家 此物在唐湘之的父亲唐房之手,当年他不得不归钦州,又临丧子之痛,为了护家眷至亲,他只好隐下为民请命的心思,暗地里搜寻名录,四散家财补贴难民。那几年,光是丧葬费就已掏空他大半家业,死伤无数、人间惨案。他又失子,又失信,还未等他安抚钦州,皇上的谕令便下来,掳去他的职。 变布衣后又家财散尽,他只得带一家老小回族中求生。唐族原不在钦州,而在钦州南部的梁州。在随唐房来钦州之前,在梁州唐族不过是尚可的门第,然而唐族沾着唐房的光,明里暗里吃收贿守逐渐壮大,成为当地唯几的名门望族。只不过,唐族在唐房求来时,将其拒之门外,好一顿羞辱。 唐房心气高傲,但为了家眷安宁只好屡次卑微求情,但对方却落尽下石,说养着他一家也可,不过要他交出手中的祖宅地契,这祖宅地契是唐房之妻拼命保下的,唐房之妻名叫刘芳凝,与唐房是少年夫妻,二人育有一女一子,均承欢膝下、被用心教养。刘芳凝性子泼辣大方,眼见自己的倒霉夫君散尽家财便算了,竟然还要把祖宅地契也卖了。当下便喝道:“世人皆知,莫到水穷时,不卖身后物。旁的我便随你了,若你要卖祖宅地契,从我身上跨去再说。” 这唐房心中确有百姓,但绝不是迂腐脑袋,思索后还是听从妻子之言。大善与小家可以不冲突。妻子已随他吃苦,又怎能一苦再苦? 对方见他们不应允,冷哼的眼看他们露宿街头。眼前摆在他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在钦州乞讨,二是回梁州老宅。 可他们一家人不愿意回梁州,哪怕那至少有容身之地。因为,万一有天湘之找回来钦州,却找不到他们可怎办? 于是他们打定主意,哪怕乞讨住牛房,也要留在钦州。 他们唐家一朝失势,众人推倒。连族亲都避之不及,他们不指望有何人能依信。可就在几日后,钦州富商策马扬尘急匆匆下马,当即便跪在地上叩拜长辈,道:“伯父伯母,小生来迟了。诗意,你脸上怎都是灰。”年轻清秀的男子风尘仆仆,鬓角凌乱,却一本正经的关心起唐诗意。 唐诗意性子随其母刘芳凝,在最窘迫的时候遇见心悦的郎君也不怯生,朗声道:“我刚去抢馒头了!那些傻冒抢不过我就凑上来打我,手上脏兮兮的把我都弄不干净了。” 看她的样子,似乎还有点自豪。 那当然,父母每顿有东西吃都靠她! 闻言男子眼中没有嫌弃只有浓浓的心疼,他克制的递去手帕,唐诗意愣了一瞬,却摇头看他道:“不必了,言公子。如今干净与否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在意的只是填饱肚子。” 言凌仍拿着帕子,道:“我这月余一直在外跑生意,都晒黑不少,你曾说让我少晒点,晒黑就不要我了。” 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她的眼中不再单纯,多了很多戒备与故作的坚强。不知为什么,明明落魄的是她,言凌的心却很酸涩。 “我跑马赶来,只想问你一句,唐诗意,我有点黑了,你还要我吗?” 女孩像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愣愣的呆在原地,目光落在那张帕子上。那帕子一角绣了个很丑的铃兰,当时她为了省事,只给他绣了叁朵。孤零零的,看着好不可怜。可他一直将这帕子带着吗?这个傻的,竟然说这样的话。 黑、白有什么好在意的?比起一朝失去所有的唐家,唐诗意。这算什么呢?可他偏偏不提他们的落魄,只把唐诗意的在意当作在意。 唐诗意觉得眼前模糊起来,直到盈满的泪水无法被眼眶承受,倾泻而出的时候她才接过那张帕子,胡乱的往眼角擦拭。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别人都避之不及,他偏凑上来。 “言凌,你,不必这般的。之前,我们只是,况且我家出事,与你已不...”唐诗意不知怎的,她平日绝非好哭的女子,此般却止不住的眼泪掉落。这些天她几乎支撑起大半个家,遣散家仆,将为数不多的物品收纳记册,撸起袖子跟乞丐抢食,跟族亲们对骂,宽慰官场失意、失去孩子的父母。她做的很好不是吗?从没有哭过。时间太少了,她根本没有空余去哭。 为什么他一说话,自己便哭泣不止? 言凌听懂她断断续续的言外之意,向唐房抱拳致歉后,他伸手环抱住哭泣的唐诗意,道:“诗意,失礼。但我想让你明白,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来你身边。” 此后的事,众所周知。唐家入赘了位贤婿,带了万贯家财,又将能赚钱的自己赔给唐家。 言凌入赘之事,是他情愿。他十岁孤露,跑商初期万般被人拒,只有唐家施以援手,待他如亲子。那年唐家的年夜饭热闹贵气,他像只瘦弱的老鼠躲在阴暗处看他们的幸福。他不打扰,他只是想看看过年是如何幸福美满的度过的。 谁知那个嗓门很大的姑娘眼尖的瞧到他,立马跑来将他逮住,他以为又是一顿少不了的羞辱。谁知道她说的是:“阿娘,小言躲这来了,你等着我抓他回去。” 原来这幅圆满的画中,有他的身影。 后来他天南地北的跑时,心中总有这幅画。 第七十八章我不如哥哥 “这名册是在我父亲那。”唐湘之道。 许临清认真聆听他的但书,道:“但是?” 谁知男子像是被逗笑,露出个轻松惬意的面庞,道:“没有但是,我带你去拿。” 二人讨论间这事顺利落实,许临清便起身请辞,唐湘之还想再留,又想到将来一月二人朝夕相处,也不急这一时。况且锦绣阁人多眼杂,盼她回来的人只多不少,何苦让他们都知晓? 他干脆利落的将人送出锦绣阁,晓南在他背后安静的候着,早晨那一遭让他对主子的敬畏加深。直到看不见人后唐湘之才走上二楼,又揭开阁楼的小门,果然看见一位熟人正迎风而坐。 男人束发,发梢被暮春风吹起有飒爽之姿,只是他面目沉静,眉头低压,将原本身着红衣带来的妩媚削去大半,多了几分孤寂使他看上去有故事与沧桑感。 “看到她了?”他千防万防,没有防住飞檐走壁、独孤天下的仇子玉。也对,仇子玉一身武功杀气凌然,若非以义字拿捏,这自由孤傲的鹰怎会甘愿在这放荡之地当老鸨。 仇子玉头也没回,挺拔的腰背随意依靠在重剑之上,眼神一直留恋在逐渐远去的马车上。他浑身坚硬,心志更是坚毅不可摧,可此时眼神中的柔软却情意绵绵。 “需要我提醒你吗?几年前你便成婚了。”唐湘之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压抑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故作云淡风轻道。 “前些日子你便见过她了?”仇子玉见那马车消失在视野中,他按捺住要远远跟着的冲动,不咸不淡的回应道。 唐湘之没想到今日二人才见过,他便查出一切。 “是。” “为何不告诉我。” 面对昔日旧友的质问,唐湘之只好道:“你已经成婚了,告诉你又有何用?” “你告诉她了?” “嗯,我还说当日你哭的很惨。” “.....”一直随性坐在屋顶上的男人弹跳而起,一只手抽出重剑,正向他悬来。唐湘之早有防备,但对方实在太快,他只好侧步狼狈躲开。他只是文弱男子,怎能跟仇子玉这浑身梆硬的杀手相比较,若不是他有心放自己一命,如今自己就怕身首异地。 他留着自己,是有目的的。 “走了,你好好帮她。”男子的背影高大挺拔,却透着无法隐藏的挫败。 他连见她一面都得偷偷的躲着,就算真面对面见了,她又记得什么呢?早把他忘干净了。 几日后,马车驶离京郊,车内一女三男,许临清带着齐尔,唐湘之带着绯鹤。此时绯鹤正怀抱着玄象紫檀琵琶,珠玉落盘的声响荡漾。许临清文雅的打了个哈欠,支着脑袋望向窗外。她昨夜忙事,几乎没怎么睡。齐尔从柜中抽出薄被,将腰枕轻轻放在她后背空悬处。 许临清默许他的动作在唐湘之眼中略显刺眼,只不过他向来将心思藏的很好。绯鹤在旁换了首安抚的弦音,车内无人说话。 蓦地,许临清困倦的声音响起:“我还未曾去过钦州,听母亲说过。她从寒北回来时路过钦州,替当地剿了批山贼土匪,当地山形条件易守难攻,她也吃了点暗亏。” “当地刺史为了感谢她,特意摆宴,我母亲以为又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正想无视,却见那大人摆的是家宴。连上我母亲一共五人,上了四菜一汤。” 许临清想起什么笑出声,唐湘之也勾唇。他道:“那顿是我家吃的最好的,野菜只上了一道。平日里,只有一道荤。” 许临清看他真挚扮乖的模样,实在没忍住笑出声。她眼角还有困顿带来的泪花,眼睛像水洗过般晶莹漂亮,亮盈盈的看着唐湘之。 尽管他对自己说了很多次,无论许临清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要报答她,但当她露出与从前无二的喜悦与娇憨时,他还是禁不住想起了十几岁的少女。调皮、放纵的她在锦绣阁里,与每位公子都笑脸相迎,相交甚笃。她没有意识到,无论她在哪,周围的公子们都把她团在中央。每个人的思绪或多或少的都为她停留与流连。就是这份随意与真挚,同她的少女气息一起,叫人难以忘怀。 “正是那道野菜,我母亲回京后跑东跑西,非要再吃次。远在钦州的野菜,如何在京中吃到,这事一直困扰我的父亲。” “后来呢?” “我那提笔的父亲,踉踉跄跄上了马,当真往钦州赶去。历经千辛万苦,从边界带回一筐野菜,我母亲看到他灰头土脸的模样笑的全府上下都知晓。人人都以为我母亲在笑父亲愚笨蠢呆,只有我知道,母亲她在笑这文弱男子是她的良人。” 女人说着说着便低了声音,她的语气浅淡下来,唐湘之认真聆听后开解道:“想不想尝尝那道野菜?” “好啊,正巧那段时间我不在京城,未有口福。”女人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眼中的湿意散去了些。 京城到钦州路程所需约莫十几日,第七日早间,许临清起的早正起帘望外,已经是初夏时节,清晨却仍然凉意沉沉,外头的林葱花嫣,山情水意。女人惬意的放松神思,松弛下来。与她的轻松相比,早起晚睡的齐尔便显得有些可怜,他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他们鲜少住客栈,还好用的马车是唐公子提供的,宽阔豪华,四人睡下都容易。此时唐公子与绯鹤仍在睡梦中,他悄声的喊了声。 “小姐。” “嗯?”女人循声望来,眼眸中有丝缕笑意。 齐尔晃神,低声道:“我觉得,这一路有些太平静了。” 许临清漫不经心移开目光,嘴中道:“有何不可呢。” “按理来说,小姐您孤身上路,路上或有刺杀埋伏、杀手随之,可这次平静的有些异常,我,我有点担心。” 闻言女人复看他,眼神中有疑惑的探究,道:“你担心什么?” “我...“齐尔睫毛翕动,口中呐呐。 “你来。” 遵循女人的引语,他听话的往女人那处靠拢,面上是紧张与颓丧。 “主子,我,不瞒您说,我甚至有些后悔。若是此次随您出行的是哥哥,或许他不会让您烦忧,他做事稳妥周全...” “他的武功也比我高。”他赶在许临清说话前补充道。 齐尔原以为得到会是默许,但女人温和如春的眼神轻轻的扫过他的眉眼,她摇头的动作没有犹豫,只是有些慨然道:“在外头你自个做事时,自信又张扬,那次甚至还敢独自挑衅低头蛇。如此有胆色的齐尔,仅仅因为一次短途便惴惴不安,这可不像你。” “不是,我只是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让小姐烦心,或者让他人伤到小姐。”他涨红着脸像倒豆子一般把心中的话吐露。 “我在外时,不过烂命一条,为小姐死不足惜。” 许临清止住他还要再表的决心,她不愿意听到齐尔或者齐庆为她不顾一切的牺牲,如果可以她不想要任何人为她牺牲。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该死的只有她一个。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多了几分严厉:“去的路上不会有人出手,他们要的是看清我的目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齐尔形容唯唯,心中难免有苦楚。他从前觉得若小姐身边只有自己,那他便是最幸福的。可渐渐的他明白,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独占小姐,若心中人是天上弦月,即使弦月落入圆盘,即使他手捧圆盘,弦月还是在离他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即使他一路殚精竭虑,也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离京城越远,他心中的不安越大,害怕与担忧搅的他寝食难安。 “好了...”熟谙的嗓音响起,原是许临清见他闷闷不乐单手摸上他的发顶。 “凡事顺其自然不好吗?你还是小孩,压在心中的担子不要太重。你若如此愁眉苦脸,我该多愧疚?” 她说顺其自然只是对他人而言,宽解之语也只是说给他人听,她是从来不听的。 掌心传来顺滑的手感,许临清没忍住又摸了摸,那熟练的动作真像在逗弄云雀。齐尔深吸一口气,咽回泪意,哑声道:“是齐尔太紧绷了,我会做的更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一路上安排得当,齐尔,你不比齐庆差,为何总觉得不及人呢?” “因为小姐更喜欢齐庆,因为他更听话懂事。” 许临清也不知他从何处得到的结论,只能硬着头皮说:“何出此言呢?无论钱权,你二人都均得。你怎编排我?”她半真半假的笑着看他。 这兄弟二人真是有趣,齐庆因为自己不带他而委屈,齐尔又因为自己更喜欢哥哥而气闷。 第七十八章 “临清脾气真是好。”男子打趣道。许临清循声望去,只见他颓倚睡未醒,半瞌眼似笑非笑的瞧着他们主仆二人。唐湘之原没把她身旁阿猫阿狗放在眼里,但经过这几日的接触,他发现在女子心中似乎并无尊卑之分,而只有亲疏之别,谁与她朝夕相处谁便是她心、手中人。不看能力、不看财力,只看陪伴。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临近钦梁二州边界,身穿天鸦青外衫的女子独自一人斜坐在马车外间的前室中,熟练的操作缰绳驭马驾车。过了会,内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挑起帷裳,随即露出如色如樱瓣的半月双唇。后头有声响,女人没有回头,只是嘴中迎道:“怎么出来了,傍晚外头风大。” 唐湘之挨着许临清坐下,二人中间只隔着半个身子。 “方才在里间,透过帷裳,我看见你的背影,孤孤单单的。想到你少时喜热闹,于是我便想出来伴你。” 许临清笑,接道:“我们走得急,马车的帷裳用的还是布帘,不知公子如何透视瞧见我?” 见自己的谎话被戳穿,唐湘之难得绯意攀爬、面红耳热,随即他朴拙道:“我透过心瞧见的。”他这话引得女子侧目凝望,而她看见男子回避的视线和白玉浮上粉雕的一段脖颈儿后淡然的转回了头,不再言语。 良久后,才听见女子如鸣玉拨琴的嗓音响起:“看看山,看看水罢,这些都比我好看。” 夜深,繁星满天,他们路过开阔的一处露歇,干脆停下将白日从镇上采买的肉类、蔬菜清洗好,架好火堆。 齐尔干活的时候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在火光的照耀下多了几分老练与成熟。这些天小姐吃的简单,今日好不容易好好落脚吃顿,他自然是尽心尽力准备。只不过,小姐身旁坐着的唐公子看着有些惹眼烦。一路上,明眼人都瞧清他对小姐的心思,若非还遵男女之别,黏在小姐身上的便不只是唐公子的眼神了。 也不知小姐是否对他有意,想着想着齐尔的眼神飘忽起来,其实按照小姐的年岁也该婚配,这唐公子明里暗里的产业丰厚,似乎也担得起小姐的青睐。至少,比起自己,他更有可能。 得出这个结论后,他肚腹也不饿了,像塞了石子般饱硬,坠坠的让他心里发苦。 “齐尔。”女人唤他。他刚要起步走去就见男子自然的为她递上水壶,她方才喊齐尔就是想以水壶之由借机询问他为何愁云满布。可身旁已有水壶,她礼貌接过后再抬头就看见齐尔离开的背影。齐尔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在京中时他并未这么在意。在京中贴身陪伴在小姐身侧的只有他和哥哥,小姐又常对他笑脸相迎,温柔以待。从前没觉得这多难得,出来后才发现小姐身边的位置其实可以不是他。 他接受不了。可哪怕为奴为仆也有人愿意顶替他的位置,他又无傍身之能,总被人轻而易举的挤开。 若有一天,小姐牵起别人的手,他和哥哥又该何去何从呢。不知何时,在感情中懵懂无知的他也学会独自吞咽酸涩的滋味了。 “小尔近日有些反常,也不知是何缘故。”许临清叹息着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我们已进入钦州,许是一路水土不服罢。”她身旁的男子手中摆弄着炙烤着的肉,悉心翻转,心中不以为意,口中却听着关怀备至。 不过几日就看不下去?他还当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还敢妄想她。 “临清不觉得对他太过关心与纵容了吗?”他试探性的开口,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只要她露出一丝不虞,他便会立即转口风。 果不其然,女子不认同淡淡的皱眉,道:“他还是个孩子,却为我承了担子。” “是,那自然是一般旁人比不得的。”他心口不一的应和道。 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软。不合时宜的心软杀人害己,男人眼眸闪过一道精光,她竟还敢有割舍不下的软肋。不过,随即他又叹惋,若不是拿捏着她的心软,她又怎会信了自己漏洞百出的“求小姐赎身奴只愿千里寻妻”的戏曲,她与自己的缘分才由此开启。 若论算计,她比自己磊落坦荡。 若谈心软,他又如何保证,对上她时心不会偏移呢? 许临清并非没有发现唐湘之望向自己时眼中的热切,只是她并不喜欢他人面露对她的掌控欲。她受够身不由己的日子,极端排斥受制于人。 夜间起风了,风的呼啸声撞响马车廊下挂的铃串,守夜的年轻男人双手环胸,依靠在背架上,仰望着漫天繁星,他没有睡意。小姐说可以放心进去休息会,他不愿意。一半是为了她的安危,一半是不想看见他人与她同榻而眠。小姐说的对,这没什么,他从前也不在意,不过如今在意罢了。 铃串随着风时响时不响,他的红束发巾也扬风起,无风落,显得他周身漫出几分寂寥。 突然,右侧穿出轻响,齐尔敏锐的侧身望去,夜深天黑,他似乎只看见一道影子。 他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随后直冲脑门。他要行动,但没有贸然追去,而是悄声掀开布帘想叫醒小姐,让她多加防备。 可当他挑起布帘后,他对上的是一双清明的眼。原本就紧张的他被她吓到,喉间即将露出一声惊呼,却被女子眼疾手快的捂住嘴唇。女子似笑非笑轻声道:“嘘,别把他们吓跑了。” 他连连点头,可唇上柔软的触觉总叫他分不清此时是危急还是旖旎。 第七十九章要我的命有胆色 女子拉着他弯腰出了马车,二人并肩站立在车架之上,迎风而立。躲在暗处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没想到对方会在刚开始就发现他们的踪迹,随后居然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 莫不是有诈。 “出来吧。”女子清丽的身影转向右侧,从容不迫的盯着暗处丛林。 随即几道人影从暗处走来,众人皆全副武装,手握利剑,训练有素,面露凶光的死死盯着他们,似乎把他们当成待宰的牲畜。 “诸位,有何事深夜拜访。”她仿佛没有看见眼前的危机,谈笑自若道。 “不必多说,自要你命。”为首的黑衣人一字字冷道。 女子似乎一愣,随即喜笑颜开道:“好胆色,要我的命。若有本事,你自可来取。” 几乎在她说完后一瞬间黑衣人即率先发难,快速朝他们袭来。方才半倚靠门扉的红衣男子反应迅速,抽出长剑后以防卫的姿态迎上。对上数人他也不显颓势,他身段灵活动作却凶辣狠戾,一时间双方酣战而不分胜负。后方的女人依旧站在那,不躲不避,可几人竟然无一能突破齐尔的防线摸到她的衣角。齐尔滑步之间长腿迈开,翻转手腕狠绝剌动,见血封喉。许临清一直不见笑意的眼竟然浮现些满意,这招还是她教的。但他使的更加果断、漂亮。 “先杀了右后方的矮个。”她出言,不过一息方才在沉浸在自己步略的男人立即回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快速、果决的取了那人性命,没了那人他们的进攻立刻出现缺口,男人顺藤摸瓜似的挑开暗线将其一一溃败。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天旋地转,随即痛苦万分的倒在地上。 甚至,女子都没有出手。走在他们中间如在后院般闲庭信步。 还有叁个活口,女子蹲下身温柔的看着为首的黑衣人,道:“方才阁下出手太快,许某还未来得及问,你们是何人派来的?为何要取我的命。” 她说话柔和斯文,眼眸却像冰凌般凶狠冷漠。 不知怎的,黑衣人张开了难撬的嘴,主动回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天子。” “反正你也要死了。”随着这句微弱的话一起来的还有破空而出的箭羽声,划破长夜的凶器从左侧射出,然而却没有出现让他满意的结果。那凌空而来的速箭竟然被女子轻飘飘的避开,后铮铮然直插入树干上,没入叁寸。 原来左右皆有埋伏。 “好身手,不过这么近的距离才敢射,阁下不自信啊。”女子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寡淡模样,平和的等待那人现身,毫无被刚才生死之间的危险所惊吓的情绪,甚至还出言嘲讽。 然而随着弓箭手出现的是将近叁十余位杀手,他们的体格与身手明显高于方才那批。 许临清笑着低头道:“帝姬?” “真有意思,皇帝和帝姬互泼脏水,派的人竟然也互泼脏水。” 齐尔屏气凝神,挑起长剑背在身后站在许临清左侧,这些人不可小觑。 “看来皇帝是真想我死,也对,他躺了这么多天,没死也该起了。”她眸光一闪,身形快的划出残影,只身迎上。在快接近杀手们时铿锵甩出一道白练般的剑花,翻腕间了结了一人。 齐尔立即随上,二人且战且走,将杀手们引到更加开阔的地带。不过对方人多,久战于他们不利,但一时两人都难以脱身。许临清破开冰冷锵然的剑,仰面朝天旋身从后背插进杀手的心脏,再抽出剑时温热的黑血溅到她的身上。她暗道不好,里面竟有官家豢养的的家犬——死士。 再拖下去,她和齐尔都会死。 她心一凉,眸子却更加清晰。如此只可赌一把了。 齐尔消耗体力太大,如今只得被动迎击,额间发被汗水浸湿,他仍咬牙护住小姐身后的安危。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小姐受伤。死士并非是真的傀儡,只是被长时间灌输极端护主的思想,又被以强压手段训练。为了完成任务下的都是死手,且这些人不怕死。 饶是她,一时也抵不住敌人不怕死的打法。 一枚暗器从右侧朝许临清袭来,速度之快且她被叁人缠斗分身乏术,危急时刻又一黑衣男子现身,祭出长剑挡住那暗器,铮然嗡鸣后只见那男子手提重剑,一击即刺死了方才偷袭的杀手。再然后,他侧身加入战场,有他帮忙,许齐二人觉得担子骤然减轻,而且神秘男子的出手方式极其刁钻,他身形如同鬼魅般迅捷,重剑扫过干脆利落,极快极狠,甚至是像做了无数遍般的取了敌人性命。 而且他杀人之间竟还可分身照顾许临清,为她扫清麻烦与偷袭。 一盏茶的时间,地上已躺满尸体。 许临清收剑,双手抱拳躬身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她道谢的姿态同刚才对敌人的轻蔑两厢对比明显。蒙面的黑衣男子垂眸嗯了声便要离去。 “留步——”她还有想问的话,正想要拦住男子,身后便传来唐湘之的声音。 “这是!临清你有没有受伤!”他急忙赶来,许临清回应他的转瞬之间,神秘男子便消失不见。 “无事,不必担心。”她皱眉,眼神已无人着落。嘴里宽解道。 “怎的没事,你手臂上都是口子,快快随我去包扎。” 齐尔伤的比她还重,在马车里唐湘之却紧着她用药,她抽回手道:“烦请唐公子先为小尔包扎上药,他伤的比我重。” 闻言唐湘之睫毛颤动,将她的手拉回,难堪冷声道:“临清以为我是冷血无情的人么?绯鹤已为他用上好的伤药,即使伤痕多,也无需我也去罢?” 他即使心中对齐尔颇有微词,可齐尔毕竟舍身为她,他又怎会狭隘如此。 被呛声的许临清只好转了话题,尴尬道:“不是叫你莫要出来吗?” “方才战斗激烈,我知自己无力自保,不愿拖累你们才躲在马车里。可我不愿你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听打斗声歇就赶忙拿了药跑来了。” 他一番真情剖白,本想得到她的温言,却只听得到一句:“不错,还算聪明。” 唐湘之常年稳固在上扬弧度的嘴角僵硬垂落,差点维持不了温雅的谦谦君子形象。不过还好,自己出现的及时,仇子玉没有机会与她相谈。若说他最忌惮的便是年少时与许临清最相熟的仇子玉,也许那时情窦初开的许临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也许她刻意压制着悸动。但作为旁观者的他,很明显能感受到少女对仇子玉和对其他人是全然不同的。她的捉弄、在意、故意毒舌,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喜欢。 即使仇子玉现在已然成婚,若二人再有交集,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第八十章犹如此人 r?uщ????8????m 天边露出肚皮白,累了一宿的四人正随意歪倒在车厢中,许临清睡的很熟。她心性坚定,不论如何涉险都会在安全地方极快入睡以恢复体力,更何况,她昨夜感受到,那男子并没走远。 他似乎一直守在附近。 许临清确信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自从离京踏上异乡奔波途中,一直有道气息极其隐蔽的随着他们一同。昨夜那道暗器她故意没有躲掉,与其避开不如以此为契机引他现身,她与齐尔才有一线生机。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其实若他不现身,她也不会死,只是齐尔会死。他会以身为盾,护她逃离。但这样,她会愧疚至生不如死。 马车吱呀一声启动,在晃动感中许临清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再踏着夕阳时,马车停在了一处府邸前。 唐湘之立在马车旁,伸手接过许临清。她长发落在右肩,秀美的面庞在门灯的掩映下显得柔和秀美。 唐湘之回避她的对视,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扉被打开,迎来的是唐房及其妻子、女儿。 近些年唐湘之也偶尔回来几次,不过待得时间不长。唐族的尊长对他厌恶,常以他身沦风尘发难,搅的唐府不得安宁。他们一家平和性善,又长期被排挤。他不愿意父母因为自己的缘故被人戳着脊梁骨辱骂,于是渐渐不愿回来。 前些日子他暗地里回来过次,只是没有去见他的家人。想远远的瞧一眼,却瞧见了伯父一家对姐姐明里暗里的羞辱。说他弟弟是男支子,在外被千人枕万人尝,是唐家的耻辱。若在看见他回来丢人现眼,便要把唐房一家从族谱上勾去。 还说,若是他是唐湘之,在被卖入勾栏中后就去死以保气节,一个男子丢掉脸面在成为女人的胯下之物后竟还敢苟活于世。唐家文人众多,做官的也有不少,断断是容不下他这个异类的。 早间他们一家人还没安稳说上几句话,闻讯赶来的伯父叔父们便将唐府围的水泄不通,更是雇人在外喊叫,“在外卖身的唐湘之竟有脸回来”“家族之耻”“蒙羞唐族”“滚出钦州”“天地不容!” 唐湘之脸色苍白,食不知味的放下筷子。目光凄然的往外看,他还是不想让女子见到他这幅落魄丢人的模样。 唐房叹息一声,勉强笑道:“可能是外间的狗在叫唤。” 许临清面色如常的吃着粥,顺便还为席上要去理论的刘芳凝夹了道菜。唐诗意早已坐不住,跑去外间同人争执。吵吵嚷嚷的声响不断的从外头传来,更有几声叫喊着让唐湘之这个罪人滚出的话语。 直到听见唐诗意的声音有些勉强粗喘时,许临清才出了门。 唐湘之跟在她身后,显得有些脆弱、惶惶。 唐诗意粉面气喘,愤怒的朝扬言要打她的亲戚龇牙咧嘴。父母不便出面,她可不怕,她的弟弟好不容易回家,若是让这些人气跑可怎么办。③0????.????溈泍呅唯嬄梿載棢址 請菿③0????.????閱dú 她护弟心切,一时不慎被人推倒,眼见着就要被他们一群人闯进来,许临清白衣一晃,托住她的脊背,待她站稳后才收回手,笑眯眯的看着闯进唐府的众人道:“我当是谁家的狗叫的如此凶,原是唐家的。” 她出言不逊,自然是惹得好面的唐氏族人不快,不过看她周身气质不一般,怕得罪贵人,他们暂且压住火气,粗声道:“你是何人?” “我们唐家的事情岂容你一个外人置喙?!快快闪开,今日我们定要将这贱人逐出钦州!叫他再也不敢回来!” 许临清依言让出一条道,众人见她还算听话脸色稍霁,可下一瞬他们耳后寒毛直立,女人竟不知何时把前头的唐绛拽了过去,单手捏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持匕首,快狠绝的抵在唐绛脆弱的喉结处。 那面若戕煞的女子红唇轻吐:“若尔等再往前一步,犹如此人。”语毕她右手持着匕首快速的划动,那被她擒住的男子两股战战,面色苍白的几乎要立即死去。众人顿时被她恐吓住,当即后退往外散,她下手的动作太熟练干脆,众人皆以为唐绛已被她割喉,惊恐中却看见唐绛浑身乏力的一屁股坐到地上,但还未死。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被匕首伤到。 可随手就杀人的狠戾还是吓到他们,方才叫的最凶的跑的越快。许临清眉眼低垂,右脚踢了踢还未缓过神的唐绛,低声道:“还不快滚。” 那人被她一吼,惊慌失措,胆颤害怕的连滚带爬的挪出唐府。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原本任劳任怨任骂的唐府何时出了个刺头,竟二话不说亮起匕首,身手隐魅,似乎只要她愿意在瞬息间他们的人头就可以落地。 “许妹,这”唐诗意早已被一连串的变故惊到,但毕竟被女子针对的人不是自己,她尚可有喘息的机会回神。后又觉得惭愧,她这个姐姐为弟弟做不到如此豁出去。她虽说性格外放泼辣,但毕竟上了岁数有了孩子后不敢冒险,况且她连杀鸡都不敢,更别提随手杀人了。 “许妹妹,你真英勇。”她想了半天,挤出个夸奖的词语,惹得许临清笑出声。 唐诗意这才敢看女子,仔细打量心中思忖道:她不露杀气的时候,倒就是个温柔美丽的姑娘,方才那样实在有点叫人发怵,不似一般女子。 再转头看去,自家弟弟一副崇拜的样子瞧着她,唐诗意扶额无语。她弟弟这般软脚虾的样子,怎能叫人家姑娘瞧的起他? “没事了,他们走了。”姑娘宽慰的拍拍面露愁思的唐湘之臂膀,后者抿唇强忍委屈似的勉强一笑听话点头。 唐诗意: 在暗地里整死那些族人的男人,难道不是唐湘之? 姑娘!你别被他骗了啊,他没有那么柔弱! 唐诗意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迫接受到自家弟弟传输来的危险的眼神信号。 咽了咽口水,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唐诗意只好侧身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第八十一章邀月 唐父唐母对她维护唐湘之的行为自然是千恩万谢,二人得知她便是那年为民除害的神勇女将军秦霭禾的独女更是钦佩喜爱。 于是许临清便直接行礼道:“伯父,临清今日想提一份不情之请。” “小许客气,但说无妨,伯父自会倾力。” “听闻伯父手中有钦州遇矿难的百姓名单,我需要这份名录。” “这...”唐房倒不是不肯给,只是他不晓得为什么许临清不远百里来到钦州,只为了这份没什么用的名录。 刘芳凝轻拍她的手背,软声道:“好孩子,可是你母亲要的?” 他们与秦霭禾自多年前分别后只有几封过年时互相问候的书信来往,唐房身为钦州刺史,而秦将军又是京中重臣,他们不便走的太近,况且六年前秦将军身死的消息被人特意压下,所以他们并不知道秦霭禾已去世多年。 “不,我母亲已经过世了。”许临清语气清平,她这些年报了很多次丧,早已经麻木。 “啊..”二位长辈皆是震惊之余难掩心疼,原还想着问问怎会去世,但看到姑娘抿紧双唇,佯作无事的模样,二人不忍心再戳她的伤口。唐房立即起身引她去书房,从书架背后的暗格里拿出一副绢布轴,厚重的囊卷着,展开后足足有十米长。上面有毫笔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字,饶是有心理准备,但直面当年死于矿难的人数,她的喉头仍然发紧。这些藏在名字背后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被奴役、压迫、甚至被埋在坚硬沉重的矿山之下,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 “可否允许晚辈誊录一份,我想将这份材料带回。”她躬身抱拳。 唐房从她隐秘的眼神和悲怆而单薄有力的肩膀上似乎看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沉声拒绝道:“不可。” 他一寸一寸的卷起绢布,名字覆盖名字,黑墨压着黑墨,如同矿山袭来。 “他们已经死了,我们都会死的。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不值得你去牺牲。” “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孩子。”唐房此言与他从前敢为民向皇帝请权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从前刚正不阿,可换来的却是进退两难、举步维艰。他不愿再为民、为他人,他难道没有为钦州百姓舍命吗?可他们又是如何对待唐家、对待他的孩子的! “唐伯父。”女子执着的看着那副厚重的人命册,她知道唐伯父说的有理,瘸了腿、白了头的顾老也常常这么告诫她。 不值得!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不值得!活着的人以身涉险! 许临清,不要再执着于那个答案了,不要再不自量力的挑战天权,人是斗不过天的。肉体凡胎,你会疼会伤,你只身一人甚至会在破败的巷子里没有姓名的死去!无人会记得你,无人会感谢你,每个人都在伤痛中麻木的活下来!他们只会直直的跨过你的尸体。 好好活着罢,不要再为已经死去的人再死一次! 不要再问为什么你母亲骁勇善战、不惧马革裹尸,你父亲克己奉公、清廉一生,为何双双死于谋叛十恶不赦,你们落得满门抄斩!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想了!轻松的活着不好吗?你容貌甚丽、才学甚笃,寻一位如意郎君嫁过去你不也有家了吗?后半生把你的郎君,为你的孩子当作你活着的由头,勉勉强强但至少活着!这不是千万万女人都在做的事吗? 你为何非要得到那一个答案。 你为何不愿意雌伏在任何人的身下,有人护你、疼你,这不是千万万女人都憧憬向往的吗? 你为何满身伤痕,你为何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你为何亡命天涯,你为何随时会死?! 你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如同赤足穿过剑窟的路! 他不把你当成威胁,你生来是女子于不落入君王垂眸的视野中,你被他视为折断枯木。只要你藏住能,捂住嘴,忍住耻,普天之下总有一处你可以苟活,万万男子总有一位是你可以依靠的良人。 “唐伯父,临清此举并非为逝去的钦州百姓唤辜,我有私心,为人女,我父母皆亡,然我连他们的墓穴都找不到。临清无能,这些年无法躬亲身缅怀父母,我想要做的事不是为了钦州百姓,反而是让这些枉死的鬼魂最后助我。是我愧对他们,我未曾为他们牺牲。反倒让他们九泉之下难以安息。” 她说的话实在光明磊落,她一挥手将所有的骂名都背负在自己身上。是她一意孤行的要去寻找一个答案,年迈体弱的顾老也好,为民鞠躬尽瘁的唐伯父也罢,他们不再追究,忘却前尘;年过半百还在为国挡以躯的蒋老妇人垂死狱中绝不求饶也好,已经故去的她的双亲是否已经原谅君王也罢,她都不在意。她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办成,从前她也跟孩童叶昭然般,世间千条万道她都想走,千滋百味她都想尝。但是,如今她只有一条路,也只有一种滋味。 “孩子,拿去吧。”唐房的额头伸出皱纹,他的嗓音中有沧桑,回头望距离他戴花高马行的青年岁月已经过了数十年,他的热泪与汗水一同倾洒在钦州这片土地上。他从未贪墨,起早贪黑为钦州百姓,他刺官言臣,一生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他记得捧起书的那一日,夫子就曾说,手中笔为百姓行,身下足为百姓奔,心中火为百姓燃。 若有一日,君不君,臣不臣,民以何民! 百姓何辜! 晚间的菜肴丰盛,唐家自从商后,吃穿用度反倒比当官时宽裕。一道野菜被特意摆在中央,庭院中有几株桂花树,围着一棵高大的玉兰,玉兰花期将歇,只有两叁朵与命运僵持着不愿意败。 “你母亲那晚来赴宴,原是满脸严肃,再看到我准备的餐食后,她哈哈大笑,甚至还夸奖了我。”刘芳凝为她夹了道嫩菜,接着赧然一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后院的妇人,哪担得起秦将军的夸赞。谁知她竟说,‘女子在后院与在朝堂、在沙场并无不同,做得好便值得称赞。’” “从未有人这般对我说过话,你的母亲她太,太好了。”说着说着,刘芳凝的眼眶微红,渐渐有些泣不成声。 “她在席上特意问了我的名讳,我担不起,说道我是唐刘氏,你说我的名字怎敢说出口,让她听呢?” 唐诗意在旁眼角也湿润了,她为人子女、妻子、父母,自然明白普通女子的心酸与不甘,她为母亲递上帕巾。刘芳凝接过沾去泪珠,她步入中年,家中又遭如此劫难,当时唐府凋落,唐房消极沉闷,她身为女子竟有胆子挑起重振门楣的担子,幸好女儿懂事,女婿支持,她便咬着牙度过那段艰难岁月。 “我叫刘芳凝。芳是芳草的芳,凝是凝视的凝。” “好名字!秦霭禾,幸会!” 那个在庭院中大口喝酒的身披轻甲的女子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那天的月亮很圆很亮,她沉浸在得到钦佩之人的认同中,不知岁月无情,人间已暮,那人已死。 刘芳凝喝不惯酒,她今日已饮了叁杯,眼泪被剧烈的辣意呛出她也浑然不知,身旁的唐房想劝阻却在开口时泪意翻涌,他与秦将军同为人臣子,他自然明晓她的死多么荒唐,又多么现实!不过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八十二章人邀月 “你想哭么?我可以借给你肩膀。”唐湘之沉默了一下午,他目睹许临清的选择,也直面秦将军的过去。她的母亲曾是多么令人骄傲的女性,他卑小的为她的结局感到惋惜。这一天后,他才觉得也许这些年他都未曾真正了解过许临清如今是怎样的性子,他更多的停留在她无拘无束的那段年少岁月。也许许临清早已走脱,真正被困在虚假安稳的回忆里的是他。 他多么希望心爱的女子没有经历那些噩梦,依旧在锦绣阁大声欢笑,放肆吟诗对饮,而不是如今这般沉默、孤独。 可是唐湘之心想,怎么办,他更想爱她。不是因为她的脆弱爱她,是因为她的坚强爱她;不是因为她一无所有爱她,是因为她的有勇有谋爱她。他伸出手,抚整她的侧发拢到耳后,他手心下的女子回眸望她,在月光下她美丽的面庞像镀上了一层银边。 “我想哭。在听到刘姨说我现在坐着的是当年我母亲曾经坐过的石凳后,唐湘之,我几乎要落泪。这些年我逐渐感觉到双亲在离我远去,我脑海中关于他们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我甚至快记不清母亲的声音了。湘之,终有一天我会忘记他们吗?” 女子的眼眶还是干涸的,他却被这番话击的眼角滑下泪来,他狼狈的用手背擦去,立即道:“不会的,不会的。受过你父母恩情的人,永远都会记得。他们一直活在,活在...” “我心里对么?” “那便好,若我心不死,他们也不会死。”女子接过话,淡淡的肯定道,只是唐湘之知道她内心里并未得到安抚。因为只有不停的追究、复仇,她的心才真正跳动。 她安静的抬头赏月,所思念的人其实曾经与她望过同一枚月亮,天涯共明月,生死无界限。风吹动她的发,她只是沉默的坐着,眼睛干涩的望着月亮,她多希望能像长辈怀念旧友一般哭一场。 唐湘之不知从哪生来的勇气,他伸手握住了女人冰凉的手指,将它放在手心捂着。他随着女人的目光一同看月,嘴中道:“有时候我们就是要做一些他人不理解的事情。” “不对么?” “就好比我,明明无辜的是年少的我,可族人却巴不得我死在外面。我被你赎身后明明可以离开京城,早早的回到钦州,留在这儿继续做我的唐湘之。” “可我不愿意,我心中有想做的事情,别人的话可以伤到我,但绝不会改变我。” “你为何要留在京城?”女子没有抽回手,放任他握着。 “我...”男人被问的猝不及防,他狼狈的收回视线,躲开女人望来的眼眸。 因为你,因为想接近你,陪伴你,最后他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等到你。他没有本领,却是京城得知你被流放赶出都城时第一个追来的人。也是因为你,他决心变得强大起来。因为你,外界的闲言碎语他一概不理,他生生蹉跎的这些岁月,都是在等你。 唐湘之在同她来钦州前就决意要把这些心酸与爱慕添油加醋的说出来,让她看到他被族人羞辱,让她知道自己这些年的痛楚,好让她心中多点自己的位置。可是如今,他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他不想用一厢情愿的付出绑架她的情感,他不想在她悲痛的时候趁虚而入,他觉得这些年的委屈与对她的故意算计显得可笑又苍白,她步步维艰却玉洁冰清,明明流离失所在危困中辗转,却眸子晶亮的理解他、包容他。 这一次,他没有按预设的行为走,只是轻笑道:“我喜欢京城,那儿是个好地方。” 我喜欢你,许临清。他咽下真正想说的话,目光清明的望着她笑,只是眼眸中有碎钻在闪,滑落鼻梁。 这是他精心谋划的告白,不过现在,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能轻松些,别让他太心疼。 “是个好地方。”许临清应和他,她看见了他眼中的落寞与强撑的笑意,那一瞬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真心。 她动过心吗?她动过心。只是如今,这颗心只会病态的抽搐,她无法再用它。 唐湘之的口鼻似乎被堵住,呛住,他再说不出话,只放任自己安静的流出蜿蜒的泪痕。他为苦心等候多年但无疾而终的爱恋哭,为身不由己的她哭,为蹉跎半生的自己哭。 许临清默默的陪着他,甚至主动轻拍他的背脊,她的亲近是他曾经最渴望拥有的。但他现在清晰的明白,她与他之间有多远。 蓦然,女子葱白段的手遥遥指向那最高处的玉兰,装作无事浅笑道:“你曾说你最爱吃的是丹桂糕,最喜欢的花却是玉兰。我原先不懂,来到你家才明白为何你爱的是玉兰了。你思的是你家。” “听闻玉兰七、九月份还会再开,如今你随我回京,待到玉兰花再开的时候,我再陪你回来一趟可好。” 唐湘之耳膜鼓动,他的心脏不知觉的快速跳动着,在他还没意识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诚实的反应。他在家人鼓励、揶揄的目光下迟疑的点头。 他想,那夜的月亮肯定把他的心思照明,让女子瞧出。不过,他感谢月亮,因为敞亮的月光将他说不出口的爱意宣泄。 白日,唐湘之顶着乌青的黑眼圈拦住走出房门的许临清,他难以启齿但坚持不让她走,许临清笑恼,歪头道:“怎么了?” 他就等她先开口,这样显得一晚上辗转反侧没睡着的他不那么卑微,男子故作骄矜道:“昨夜你说要再看玉兰是何意?当时我酒喝多了,点头都不知。” “没什么意思,我酒也喝的不少。” “你当着我家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你,你此举,难道不是向我示爱!” 许临清哼笑一声,眉梢都挂着戏谑,果然见男子脸色涨红,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悲催样。 他就知道,又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就是喜欢一头猪都不会喜欢自己! “你跟着我来的,自然是跟着我回京,不对么?” 原来真是他多想了,唐湘之的表情明显的衰败下来,怏怏点头称是。 “那为何你说再带我回来?”他不甘心的接着询问,他就是要打破沙钵问到底,面对嘴巴比门还紧、心比海还莫测的许临清,他只有这样才能触摸到海的一角。 许临清已觉失言,她本想接着搪塞过去,但看着眼前清俊的男子微红的眼眶和紧握的手指,她顿了顿,再说出口的话连她自己都诧异。 “也许就是你想的意思罢。” 许临清轻轻推开他从旁离去。留在原地的唐湘之心砰砰直跳,跳的他脸红耳热,四肢发麻。风暴般的惊喜山然而来,让他胸腔中一片激荡,眼眶发红。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女子对他的表白,但至少她不抗拒他的接近。原来不用苦心经营,只要是一片赤诚也可以走近她。他欢喜异常,连躲在角落里的偷笑的父母都没有发现。 “我原以为儿子在外这么多年不成婚是改喜欢男人了。”刘芳凝喃喃道。 “没想到他竟然是早心有所属,哎呀,他喜欢的人我也很喜欢。” 唐房附和的笑道:“确实令人满意。只是....”他眉头皱起,叹息道,“那孩子说的七、九月,也许...” “什么?她不会来吗?” 哎,唐房惋惜的长舒一口气,直起身子搀着妻子往别处走,道:“她守约,若是活着一定会来,若是...” 他话止于此,却让刘芳凝读懂,她眼中浮现湿意,昨夜哭了大半宿,早间好不容易瞧见一副让人宽慰的画面,如今她的心又沉入谷底。 是了,许临清藏起的半句话便是这个。 若是我活着会同你一起来看望唐家父母,若是我死了,我也会将你安全送回唐府。她知道他的欲言又止,知晓他想与自己痴缠的心,在看到他强忍着却坠落鼻梁的泪珠时,她突然不忍心斩断他的情念。 “将矿山的位置告知她罢。”唐房自言自语道。刘芳凝闻言没有反驳,含泪点头,这也许是他们最后能为她,能为秦将军所做的。 “她定能回来的。” 八十三章矛戟 夜间,打发走来嘘寒问暖的唐湘之,许临清避着耳目悄然出了唐府。唐府奴仆甚少,唐家人又都有早睡的习惯,她又陪着夜猫唐湘之聊了会他才依言回屋。 她留意身后的情况,闪身进了一处屋舍。 堂内灯未点,她敲了叁下打开的门扇,烛光才被照亮。 映入眼帘的是站立在桌旁的齐尔,他恭敬行礼,直接道:“这两天属下在矿山外围勘探,已确认两座矿山正在被挖采。” “可确认东家?” “言凌。” “可曾在矿山周围发现京城的探子?” “未曾,言凌为人谨慎,他用的人少、精。” “还未回京时,我便打听到钦州矿山制出一批精良的矛戟出售,如今几月过去,京中竟还未有人听得风声。” “依属下所勘得,言凌似乎并没有向京城出售的想法,而且他几乎不跟京商打交道。” 许临清点点头,又道:“明日你随我一同去寻他,这矛戟值得一看。” 白日里用过餐后许临清便起身要走,她有事要办,唐家夫妇自然不会劝阻,只是刘芳凝拉住她道:“你稍等会,伯父有东西要交给你。” 她听话的坐回原位,不一会唐房从外头回来,将一枚微型物放进她的手心。 许临清疑惑的望去,看到的却是缩小版的“矛戟”。她心下一惊,沉思默想间便猜出唐家与言凌关系匪浅,她不语。 唐房道:“你不日要归京,伯父伯母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你拿着此物去南边的珍珠湖寻言凌,也就是你诗意姐姐的夫君,他看到此物便会知晓。” 她知道唐家有位从商的女婿,但并不知晓那人便是买卖武器的言凌。他们对自己便如此不设防吗?许临清手指紧握矛戟,沉声应道:“是。” 然而当她真的到达了珍珠湖铁山矿,见到言凌后她才明白二位长辈说的是何意。言凌年长于她,见到她递出的矛戟后,肃穆宽严的脸上才露出几分笑意,他没问她的身份。径直把她领到一处地下,指着墙上悬挂着的长约七尺的矛戟道:“这道矛戟给你八千支。” 他对除了唐家的人外的人都是沉默少言的,不过他说的这话分量很足,诚意很够。 “好。”许临清应下,接着补充道,“不过我我目前手头没有这么多的黄金,言大哥若不介意,可分批将货给我。” “不必,送你的。” 这八千矛戟工艺精湛,头部的刺顶铁纯度高,更不要提这长度特意设计比一般矛多了一尺,但受力点与发力却又轻便顺手,这其中定有巧思。况且矛戟属于重型杀器,唐家就这样把研究许久的武器给她了? 许临清迟疑道:“这太贵重了。” 言凌不耐的皱起眉头,沉下眼眸道:“我若是你便不会有那么多不必要的拘礼,心安理得收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鸿鹄欲上青云会借东风,你该抛掉曾经被浸淫的礼教腐学。” 许临清点头,道:“那我便收下,多谢!” 言凌这才满意道:“四千我会派人运到你所需的地方,还有四千我以工匠和精铁随你去。” “好。”许临清正要抱拳行礼,却被言凌止住,他不赞同的严厉道:“我听闻你的事,我读书用兵不如你,但论商贩走卒之间的腌瓒手段,我却比你高明。作为年长之人,我劝你一句,你握住矛戟之后从此便无恩人、好友、同伴,你只有可利用之人和敌人。矛戟善于勾啄和刺击,每次出手不见血不罢休。你也是,方可达到目标。” 起风了,他们叁人走出矿山,面前是波澜起伏的珍珠湖。烟波浩淼的湖水蓝幽静谧,许临清道:“在离京城七十余里的游岭镇,我之前买下九处坊。湘之,我现在无法回京,你可否愿意替我把另外四千矛戟造出。” 唐湘之面露惊诧,道:“你怎会交给我,这等事我做如何让你放心?” “若我没算错,京中不日要起事端,我必须立马赶去寒北十叁关,京中有齐庆和刘师应对,但这批矛戟无人掌管。” “你不同我一起回京?” “是。” “那你何时回来?” “快则二月,多则四月。” “那我需要多久制好?” 许临清见他答应,心头轻松半分,随即幽幽道:“大约是我回来的时候。” “什么?这时间太紧张了,我岂不是要争分夺秒的去做。” “应是。” 唐湘之顿时觉得负重致远,但心中又舍她不得,只好道:“那我今日便启程,不送你去寒北。你路上一定小心,我,湘之定不负所托。” 得了他的承诺,许临清微笑点头。 众人最后吃了顿团圆饭,唐家人站在门口相送,言语间都是舐犊之情。马车都各自行了好远,他们仍站在门口遥遥相望。 八十四章她是临城的主人 许临清北上几十里后便弃车上马,她与齐尔二人各骑一匹高马,再往北就是寒冷之地,春寒料峭,树梢上还挂着冰凌。她与齐尔裹紧袍衣继续策马扬鞭,地滑马车难行,骑马反而更容易到。 他们日夜兼程,几天后进入临城。 她是这座靠边境的临城的主人。 城内一切井然有序,工农商兵各司其职,临城的官员上任后归顺于她,平日她的幕僚们便身处临城官府。见她归来,众人皆热情迎接,之前刘师去京他们便知晓,离主公回来的日子不远了。 “主公,一切可还顺利。”王蒙见她坐在高位后出声询问。 “尚可。城中将士如何?” “秦健将军此时正在演武场练兵,主公您现在巡视否?” “不了,诸位先将各自分管的事宜汇报。” “是。”众人领命。 午膳毕,许临清帐外秦将军求见,女子应允,帐外那魁梧的男子便掀起门帘进来。 “主公,您回来了!”他的语气中难掩激动,一双大手相互揉搓。 “嗯,秦将军辛苦了。听闻午膳时还在操练,怎么,军中有疾?” “不,不是,主公。人没什么问题,只是兵器磨损的厉害。” “王蒙说是我平时操练的太频繁、真实了,可主公,打仗怎会有假把式?”一米九的汉子竟有些委屈。他知道每次都是军部问主公要的钱最多,但养兵就是很花钱。搞得他现在堂堂男子汉竟也像后院持家的女子一般精打细算。 “无事,你没错。我新买了几批武器,其中有四千矛戟不日要到,你看着分下去。不过,这矛戟非同一般,身长七尺。” “七尺!竟真有七尺的戟?是,属下知晓了。” “近些天做对战训练的时候,要有针对性。” “是!属下听命。” “主公,听您这话,咱们快要出发了吗?”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仗打的不少,我最想打的一场仗,就快来了。” “是。” “哦对了主公,王蒙有没有告诉您,陈谋来了。” 许临清是在城楼上找到陈谋的,他高大的背影微曲,右腿有疾半弯着。听到脚步声后,他淡定回身,相貌普通,神情波澜不惊。 他一派泰然的表情在看到许临清向他踹来的足时现出了半分龟裂,随即无奈的苦笑却没躲开,硬生生的受了她一踹。 “整整大几月!你音信全无,若不是瞧见你站在我面前,我今日便去给你上香!” “臣不敢想,主公竟巴不得臣死。”他似真似假的控诉。 “你去哪了。” “没去哪,回家乡了一趟。” “这几年我为主公大业呕心沥血,每年回家一趟不为过吧?” “那为何不回书信。” “主公,陈谋也只是个普通男子,回乡后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放假的时候还要求臣下为您烦忧,主公太过霸道。” 许临清自知她说不过陈谋,干脆闭嘴。只用那双杏眼死死瞪着男子,指望用眼神让男子受内伤,陈谋没忍住笑出声,道:“主公这是想用楚楚可怜唤起臣的良知吗?” “实在抱歉,陈谋没有良知。” “我管你有没有良心,从即日起不许再离开我半步,若不从,我便将你捆起来。” “这么刺激吗主公,原来主公好这口。陈谋一定会不从的。” 像是习惯他口出狂言,许临清只是熟练的叹息摇头便离开去了演武场。她不知道,她身后的男子收起戏谑的表情,目光中带着浅淡的压抑望着她离去。 其实看着她的背影,也能接受,至少... 将士们队列整齐,听将军说主公回来了,下午的操演他们都认真非常,许临清在其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都是曾在秦军中的将士,是她朝夕相处的伙伴,是母亲身后战无不胜的强兵。 那年母亲身死,她自知事变,京城恐秦军已久,他们这些人的下场要不就是流放,要不就是打散收编后被压制。她使计将他们或伪装死于战场,或收俘于敌军后伺机逃离,不论如何,她一定要保下他们。 秦军只做战场的雄鹰,绝不做皇权的走狗。 晚间王蒙一群人设宴迎接她,酒过叁巡,她迷迷糊糊的望着亮着火把的蜿蜒城墙,只有在临城、在他们身旁她才能真的放松下来。 “主公此去许久,沿途可有什么收获?”王蒙叁十余岁,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落地秀才”,他十一岁便成了秀才,往后便是不第半生。若说他怎的被许临清掳来,也许是他差点失手杀害试选官员的那天,他脑子真是糊涂!叁年又叁年,他虚度多少个叁年。可那又怎样呢?民与官如何斗,他是人们饭后的谈资,是因为不知为何得罪官员而浮沉半生的蝼蚁。 被许临清救后,他只觉得为什么自己不干脆死了,他如何去面对乡里人的闲言闲语、绵里藏针的“王秀才”?更深一层的是他对自己学识的不自信,他从前觉得自己天上地下,才高七斗。可如今频频落第,家中老父老母年年盼年年失望,他年过半生却毫无所获。 于是他问许临清:“我写的文章当真很差吗?” 那时候她才多大啊?二十岁冒尖吧,一张稚嫩素白的脸绷着劲,手拽着他不放,生怕他下一秒就去投湖。 “还成,酸了点。”听到这话他不怒反笑,这小姑娘说话真直,但却也真。 “过个小小会试不成问题。”她补了句,嘴角还是绷着。 他考了多少次试了?从“才童”十一岁成秀才后,他一直没有再过这道坎。 “再者又不是你的原因,主考官故意使绊。” “况且...”女孩的声音有些试探,她清清嗓子,佯作随意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那有个更好的差事,钱多事少命还长。干不干?” 随后他便被哄骗到临城,为她守在这苦寒之地几年之余。幸好这厮还算有良知,知道把他老父老母风光的接到临城,分配尚好的府邸院落。哪怕是早些年艰苦,她从外面“化缘”来的钱财、好物从没亏他的,况且就算及第当官也不一定过的有他自由、有权。 总的说来,他还是挺感谢这小姑娘的。不过,正如她说的,是他有本事才值得这些。 哎,多亏了她,不然他还不知道要蹉跎多少岁月才能跨过那道坎。 但怎么说自己也比她年长几岁,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感谢的话,只好多做些事罢。 被唤作主公的女子歪倒在交椅上,身后繁重的花纹硌的她背痛,坐在她左侧的陈谋塞了个软垫过来,看到陈谋那嬉皮笑脸的老狐狸脸后她的头似乎也疼了。 不过是贪杯多饮了几杯,她就感觉晕乎乎的。 “还成,我去了离这千余里的地方,赚了不少。结识了些同伴,又拜访了些故人。”这些年她每次出去的沿途感想基本都是这,王蒙、秦健等人都听腻了。 秦健起哄道:“俺们不想听这些,有没有看上哪家男子?或者多家男子?喜欢的带来给我们看看呗,临城人俺这些年都看腻了,卖肉的大娘十年如一日的沉着脸坎猪背脊。” “你当是什么?花瓶啊,还得给你看看。”王蒙接茬儿。 “嗨,要我说,咱主公就得有个绝美的‘花瓶’配着,顶顶漂亮的那种才能跟主公站在一起。” 其貌不扬的陈谋:...... 他打断道:“男子好看有什么用,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秦健见是他评论,笑的酒差点喷出来,哈哈大笑后拍着大腿道:“陈谋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堂堂男子汉怎能因为容貌应激呢?” 陈谋腹诽道:你个大老粗还知道什么是应激。 还没等他回嘴,秦健就拎着酒壶走过来搂着他的肩耳语道:“我知道你受不了主公身旁有别的新欢,那还能怎么办,堂堂男子汉忍着点呗。” 陈谋听他一口一个堂堂男子汉听的额角的青筋直跳,抬眸望去正巧看见齐尔,他眯了眯眼,心中嘀咕:要多漂亮才算漂亮?这小子这样? 一桌不过十五个人,但热闹的像是一个营在吃饭。热烘烘的暖气烤着,绯红腾上许临清的双颊,周围不停有人在说些什么。 “主公,你下次不要寄这么多钱回来,临城的我们过的都富裕,反倒是你在外奔波没点银子傍身怎么应对?” “况且你寄那么多,全被秦健这小子拿去给兵烧...唔,唔,秦健把你的臭手给我撒开,我要杀了你!放开!!” “不放!你杀了我也不放,谁叫你在主公面前告我黑状的!” “诶!陈谋你干什么也踢我?!” “误伤。” 好像还有谁在说话,是齐尔吗,许临清费力的睁开双眼,看见齐尔离她很近的弯腰笑着注视着她。 “小姐,醉了吗?” 她确实醉了,但更多的是累了。 但她强撑着精神,艰难的抬起手摸上齐尔的鬓角,缓缓轻轻道:“辛苦了,小尔,做得很好。” 她说的是一路颠沛流离、被人追杀,说的是千天万日的陪伴与奉献。说的是她贫苦时义无反顾为她出生入死的小孩。齐尔本来只想将她送回房间安睡,却不想突然得到她的抚慰。她记得,她一直记得。 记得他的喜好,记得他的情绪低落,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干嘛要记得呢,他只是棋盘中最边缘的棋子,是被抛弃的男儿,是无家可归差点死在废庙里的小人物。怎么值得她垂身怜悯,怎么值得她用心赤诚的对待... 在乌幡家家户户都供奉着昕仙神女,他从来不信。怎会有只保佑女子不保佑男子的神仙呢?怎会有如此狭隘,为压迫男子颁布神谕的神女呢?可现在,齐尔蹲下身子,单膝跪在她的身旁,他眼眶湿润鼻尖泛红,他想他真的找到了他心甘情愿供奉一辈子的神女,胸腔中鼓动的心跳就是他信仰的证明。 齐尔遏抑想触碰她的念头,怎么办,哥,我好像没有听你的话,越陷越深了。 半躺着的许临清脑袋嗡鸣,但她仍然牵起他的手,道:“喝多了么?摔到地上了,快起来。凉。” 她哪知道自己心中的犹豫与挣扎呢?她只关心他。那一瞬间,齐尔几乎满足了,但他也惴惴不安的懵懂想到:也许爱欲是一道深渊,不可测,无以解。 酒桌上又走了一巡,说来也奇怪,在外无论风餐露宿还是锦衣玉食时,她都没睡的这么快,这么沉过。方才秦健像杀猪的声音还在那喊“七个七,给老子开!”不过一瞬间后,她就陷入黑甜的梦乡了。 “七个七你个头,秦健你酒喝多了吧!哪来七,你脑门上点的啊?” 众人捧腹大笑,王蒙一边吐槽一边在暗地里瞧着主公。 他们都知道,每次主公回来若是有他们在身旁,哪怕吵得把屋顶掀开,她也睡的安稳。她一个单薄的女子,却奔波千里、万里。劳心劳累养着一座城池、一支军队,一群被排挤、压迫的郁郁不得志的人。 她是如此信任他们,如此信任临城。他们又怎能辜负这份情谊与支持,有她,临城的这苦寒之地也会开出如此漂亮的玉雪花。 方才陈谋递来的软垫太滑,女子睡的正熟,迷糊之间感觉自己在下坠。哧溜一下,她柔软的腰肢便顺这该死的软垫往下滑,几乎是瞬间,桌上的一群人都看到反应过来就要来扶她,可是人群中总有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卑鄙小人。 陈谋伸手捞起她,搂住她的腰肢便将她整个抱起,一旁的齐尔气的牙龈差点被咬碎,陈谋却自定神闲的环抱着女子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王蒙啐了声,道:“臭跛子。” “诶,王蒙,不要人身攻击啊。”秦健老好人似的说。 “闭嘴,大老粗。” 得了,王蒙这个毒舌是无差别攻击除了许临清以外的所有同僚。 八十五章那个少年 一大早秦健便拎着几壶酒在她帐前等着,他其实是个很木讷沉默的人,嘴笨又不会表达情感,因为不想打扰主公睡眠便不着人通报,又想先把主公的时间占去,于是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门前。 在瑟瑟的寒风中他站如松,周正的眉宇间落了冰露。 他只等了半柱香,帐帘就被掀开,二人惊诧对视后相视一笑。 “主公,你怎的起这早?” “睡得早。” “真的吗?不是有事吗?” “不是。” “那主公跟着我作甚。” “话真多。” “主公,主公,你手里拿的什么?不会是花吧?!” “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还是廷泽兄最喜欢的西府海棠。” “哟,你还识得这呢?博学。” 被她不阴不阳的回后,秦健没有一点生气,反而不好意思的挠头道:“他活着的时候总在我耳边念叨。想不记住都难呀。” 许临清闻言沉默良久,他们一步步往埋葬少年的墓碑处走去。少年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如今快十个年头过去,不知道如果如约长大,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还是像少年时那般不羁洒脱、桀骜不驯吗?还是会收敛成熟些呢? 不过成熟也成熟不到哪里去,许临清在心里默默想,他这般少年意气的人,哪怕成了老头也不服老。可是,为什么就死了呢。 就像蓬勃的海棠,只顾着抽条生长,还没来得及伸出花苞,便被拦腰折断吗。 离墓地越近,她的心中越疼痛。她从十几岁便不停在送别故人,无论是执手相看泪眼的不忍,还是战场上稀松平常的人头落地,或是一夕之间天翻地覆的、连离别都不曾有的天意弄人,她经历了太多,可当她每次踏上这条野草横生的路时,她还是忍不住落泪。 他是她第一个送别的。 在她还没明白什么是喜欢的时候,那个笨拙的、试图大声在她耳边朗诵“有佳人本小爷心悦兮”的少年便走了。 他说:“爱是被抓住聒噪不停的蛐蛐,是星夜里要下落的陨石,是京城里的西府海棠,是策马扬鞭时踏过绿浪的畅快。” 蛐蛐是他抓给她的玩物,星夜里要下落的陨石巨响是他为了掩饰自己心动的借口,京城的西府海棠是他们唯一一次远离边疆、结伴出游的春景,他说过,最难忘的是与她共乘一匹良驹,虽然他祈望这样的马背时光无穷无尽,但后来他还是克制的自乘一匹,狂放不羁的少年竟然也会低声的哄她道:“我不能毁你清誉。” “我不在乎。” “我在乎,若有一天我死了,你如何风光嫁人。” “你会死吗?”她急道,马的脚步乱了,他赶忙并来为她调整。看她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好笑的软声道:“我不会。我还有心愿没有完成,不舍得死的。” “什么心愿?”她追问道,却被他轻飘飘的扬起马绳挡去。 “不告诉你。”他已骑去几步远,年轻的女孩赶忙追去,喋喋不休的问道:“你告诉我嘛!” 在他面前的她,有血有肉,会撒娇会耍赖,可以哭泣可以欢笑。可他死了,连同她的一部分也死去了。 “我的心愿是,可以娶到你。跟你永远在一起。” 这句话,与少年一起,永远长眠于寒冷刺骨的、保存他们无数回忆的寒北。 “骗子,起来喝酒。”女人随意的弯下身用巾帕擦拭他的墓碑,在凉关被呼啸的北风吹着,也不知道少年冷不冷。他这么怕冷的人,干嘛一定要求葬在这。害的她也把家设在了这,真冷啊。 “不是我说,秦健,他又不喝酒,你每次来给他带这么多酒干什么?”女子将墓地一点点擦干净后,干脆利落的坐在碑前,拔开一壶酒,仰头咽下辛辣苦涩。 秦健笑呵呵的说:“他没尝过。我没同小临清你说过吧,那时候打完仗我们兄弟们聚在一起,只有他不喝酒。” “你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谁都瞧不上,谁的面子都不给。” “但是他很在意你。你说不让他成年前碰酒,他当真没碰一滴。我们都笑他妻管严,你知道他咋说吗?” 许临清突然剧烈的咳嗽,这酒太烧心,她不禁咳喘,咳着咳着她,秦健伸手拍她后背,却看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她咳出的都是泪水。 秦健心里也剧痛,但他忍着泪意说:“他说‘别乱说,她还小,再等两年,等这个不开窍的小姑娘明白我的心思后,我的好日子就要来咯。’” 他把顾廷泽的纨绔味学的十足,恍惚之间,许临清仿佛看见鲜衣怒马的少年嘴硬心软的擦去她的眼泪,心疼道:“怎么哭了,这么多年都忍着呢,再忍忍呗。” “别听他瞎说,我不喜欢你。等报完仇,去过你的好日子吧。” 许临清耳鸣目眩,她听不见看不清,她的眼泪像潮水一般涌出,却沾不湿少年的衣角。她摩挲着西府海棠残缺花瓣,这花她准备了许久,就是想让花和自己一起体面漂亮的来见他。 可她真的没用,自己狼狈便算了,连他最爱的花也有缺憾。 是啊,这么多的遗憾,要她怎么去释怀。 快十年过去了,在少年面前,她仍可以无所顾忌的哭泣,只是再也没有能为她擦眼泪的人了。 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若有转生,你现在已经十岁了,不知道听不听得懂夫子讲课。以你那愚笨脑袋,估计够呛....怎么办,这下没我帮你了。” “我见到爷爷了,顾老身体很好,只是还爱吃鸭,你不总克他的食肉量吗?他还是不听话,再没给我机会找到他。” “......” “可是怎么办,我舍不得你转生,你若转生了,那我的顾廷泽去哪了?” “......” “可是若你没有转生我又如何忍心,让你一人在漆黑冰冷的地下长眠。你总说我榆木脑袋,不懂情爱,如今我懂了,你在哪里呢。” 女子抹开眼泪,重新拿起西府海棠说:“从前你活着,假装不在意的送我这株海棠,我问你有什么寓意吗,你梗着脖子说什么都没有,我也故作姿态的点头。” 眼泪又涌出,她讲到情深处,反而平静下来,浅浅道:“你骗了我,你的耳朵和脸都很红。” “我也骗了你,我知道西府海棠的寓意是‘单恋’。” “你会怪我吗?没有回应你的心意。” ...... “你死后的每一年,我都为你带来这株西府海棠。” “这是我的心意,因为你死了,我的爱便成了‘单恋’。” 秦健苦劝无法,只得自先回。临城中知情的人都明白主公每次回来的翌日都会去看那位,就连王蒙也只是长叹道:“她身体本就没恢复,你又何苦一大早朝露莹莹的带她去呢?” 秦健一个大汉子,红着眼喃喃道:“主公醒的只怕比我还早。” “我若不陪她去,何人能懂她呢。” 许临清独自抱腿坐在少年墓碑对面,她轻声细语的、没有逻辑的,想到哪便说哪。直到最后她长叹一息,有些轻松道:“今年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待我找到父母、族亲的墓,我便将他们与顾家长辈、同伴都葬在一起。” “我和你也葬在一起。” “就像从前那样。” 此时的她抛却了冷静、理智的外表,她似乎只是位畅想未来的女孩,眉头轻缓舒展。 她暂时放下沉重的仇恨与疼痛,让丰满的回忆充斥她的脑海,在生根发芽的记忆漫天飘散。 “其实...”她埋下头,闷闷的声音传来。 “其实这些年,我很想一死了之。真的...” “你明白我的,我胆子很小,第一次杀人后我做了十几宿的噩梦,母亲说这是一位将士必经的考验,你却装作发癔症非央求着将军为你找僧道、神婆,说要祛鬼。” “我那时还不懂为何给你祛鬼,祛到我的帐中。后来才明白...” “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会怕鬼呢,怕鬼的是我。你是为了我,对么?” “为什么,我总是慢一拍明白你的用心。” “喜欢我这样的人,很累吧。” 良久的沉默,女子不言不语,只是淡淡的看着墓碑出神。望着周围熟悉的景象,她似乎明白为何少年坚持要葬在这里。 “不,必,常来看我,心中,心中也,不必,有我。”少年浑身都是血,他停下想抚摸她脸颊的手,故作潇洒道。 “我是你的哥哥,总归是要,先离开的。”他咬着舌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多么想再看一眼心中的女孩,他真的太舍不得了,哪怕朝夕相处,哪怕日夜与共。可他已经看不清了,他拼命的想聚焦,眼神却越来越模糊。 沙场上血肉横飞,刀光剑影,尸积如山。他倒在血泊里,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在逐渐远去。 万籁俱寂中,他只能听见女孩破碎的哭声,似乎在喊他的名字。听着好伤心、好痛苦。 他的心好像也频繁的痛着,别哭了,别哭了。再哭他就舍不得走了,再哭他就后悔了。 他应该是不后悔的,他从不做后悔的事情,他救了那么多人,他实现了每个军人的梦想,他以身报国、舍生取义。尽管他父亲总辱骂他是纨绔子弟、顾门之耻,可最后他真的做到了“牺牲”二字。他也该是证明自己了吧? 可是为什么在他的手被女孩握住时,手上沾染到大片大片湿润的泪水时,他心头浮现出满腔的后悔。小临清,我不是逞强,不是为名。只是那么多条无辜的生命,那么多与我们朝夕相伴的战友,舍我一人,救回他们。若你是我,你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决定的。我相信。 只是,于公我问心无愧,于私我却羞愧难当。父母长辈皆在,却要白发人送我;你孤单一人,却要背着我逃出战场,你吓坏了吧,你那么胆小。我希望我死后不要变成鬼,尽管我夙愿未了,不舍离去,但我不想吓到你。 若早知我如此短命,何苦去招惹你,惹你伤心呢? 你会怪我吗,还是会忘了我? 就把我葬在这吧,离你远远的。把关于北凉关的一切留在这,把我也留在这。抛下不守诚信的骗子,放下未成形的爱恨,轻装上阵回去吧。 只是那个外表不羁、内心柔软的少年永远也想不到,他的少女至此再没有轻松过,她的背上渐渐挤满了人,塞满了责任。少年的后悔不是在女孩双亲皆在时溘然长逝,而是当她举目无亲,遍地无依的时候,他无能为力。 他也不知道,女孩第一个背着的,便是他。一背十年,她从未忘记过一日。 第八十六章庸医 许临清是踏着重露回来的,她形容枯槁,挪动着步子。她回到临城,不吭一声的进了帐中。在旁等候她用膳的亲信们面面相觑后默契的不打扰,只是吃的不是滋味。 她一日都未进食,此时胃中却沉闷饱胀。她侧躺着,不知想些什么。 外头有声响,脚步声一步轻快、一步重闷,应该是陈谋。 他端了个食盒进来,放在榻上,声音听不出情绪:“都是你爱吃的。” “你好歹吃些...”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女子已经乖巧的拿起筷子尝着。 “你...” “怎么了?” “明明那么难过,我以为,要劝你好些才管用。” 女子了然一笑,坦诚道:“难受的事情多了去了,遇到一件便不吃,我早就饿死了。” 陈谋沉默,又悠悠道:“不管如何,身体是主要的,别垮了身子。” 女子点头,她强撑着,说的轻松,却并没吃下多少。 看着她的模样,一个念头突然侵袭陈谋的脑海,然后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 她冷静的吃饭、睡觉,谋划布局,周旋应付,明明是再周密不过的,他却冒出冷汗,寒气翻涌而出。 她这样,不像一个费尽心思活着的人,反倒是一心求死的人麻木、缜密的安置别人,只求轻易了结自己... “你会活着的,对吗?”陈谋这话冒昧,但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许临清动作没有任何迟缓、僵硬,一派自然胡说道:“说的什么疯话,我还要娶十几房夫君,塞满临城呢。” 听到这话他该生气的,但陈谋反倒长舒了一口气,因为至少这不是他最害怕的那个答案。 往后在临城的几天,许临清忙着观摩、指导练兵,在书房跟陈谋掰扯,听王蒙冲她倒跟同僚共事被排挤的苦水。严灸非要拉着她去看他接生的牛仔,还有王留,扯着她的袖子要给她把脉用药。 “用什么药,我又没病。” “哎呀主公!王留也是为你好。有病没病你让他把把呗。” “不要。王留这个庸医,没病也被把出病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庸医身影从角落里走出,王留头发茂密、蓬松,他在双耳后梳了两个麻花辫,轻巧玲珑的挂在肩侧。此时许临清看见他就像看见活阎王一样,他从前可是专门使暗器的,转行从医后主修针法,确实是如鱼得水。 她刚要拔腿就跑后颈就被在一旁看似在看热闹实则时刻准备逮她的王蒙抓了个正着,他苦口婆心道:“主公,你就去看看呗。虽说这小子行医粗暴,但还是管点用的。” 他这话听着像是商量,但手中的劲却丝毫没松。许临清就这样错失了溜走的机会,一脸幽怨的亦步亦趋的跟着王留往他的诊室走。 一个时辰,在经历了非人的“残酷虐待”后,许临清龇牙咧嘴的挪动步伐出来,她本来只是有些地方疼的,现在好了,进去一趟被王留大仙施法后,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马的,庸医! “怎么样,主公,这滋味带劲不?”平日里深受王留虐待的几人见许临清紧蹙眉头,都凑上来犯嫌,哈哈哈哈终于不是我们倒霉了,主公也尝到这生不如死的滋味咯。 见他们这故意的讨嫌样,许临清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他们扇走。 ...... “我听王留说你脑子有暗疾。当真吗?是何缘故?”刚把一群叽叽喳喳的下属赶走,就又来个一人顶千人的陈谋。许临清刚坐下没歇几息,她手中端着的王留抓的养生茶氤氲着香气,这恼人的声就从外赶来。 “哎...”她长叹一息,盯着那养生茶汤口齿生津,手腕抬起终于将方才被打断的茶汤喝到嘴里,却被烫了个激灵。 死庸医,煮这么烫干什么! 有人伸出手握住了她摇晃的茶杯,许临清移开目光,抬头对上陈谋的脸。他这人死轴,要知道的事情必须知道,不然就像现在这样装作木头杵着、盯着你。 “你脑子才有病呢,他从前干嘛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半截子医生的话你也信。” “我信,他在你的事上从未出过错。” “......”她懒得同他争辩,别过眼吹拂滚烫的茶汤,舌尖好像起泡了,等会她就去烧了王留的诊室药房。 “当真没事?”陈谋见她迟迟不回复,心中的天平也倾向于她无疾,试探开口道。 “没事,我上山下海,无所不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去去去,别整天围着我,我叫你干的事都搞好了?” “干好了。” “我这倒没要你操心的,秦健那似乎对新到的矛戟不太熟悉。央你去看。” “何时的事?为何不早些说。”女人闻言立即放下手中把玩的青瓷茶碗,衣衫飘过,便毫不犹豫的往演武场走去寻秦健。 她刚到就见偌大的演武场鸦雀无声,士兵们队列整齐,目光朝前划一的看着高台上的秦健。秦健正眉飞色舞的说着话,浑厚的嗓音传遍演武场,见她来了朗声道:“主公!” 下面紧跟着也传来洪亮的、震耳欲聋的众人合为一道声响:“主公!” 许临清快步赶来,站定后回应台下响彻云霄的尊声。塞北的风吹扬起她的发尾,望着下面银盔穿戴整齐,手握武器的将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红润与朝气。 众人举首戴目,盼望着她能讲些话。于是她接过秦健递来的矛戟,将这种武器的特性、用法娓娓道来,还有些特殊的使用姿势她干脆拎戟回身,调整好抓握的位置后,脚步轻点落下高台,在踏上地面后立即转身刺击,凶器破风的锐气声刺破凝滞的空气,将士们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瞧。 女子挥舞着比她还要高的矛戟,削铁如泥的矛戟在她手中俯首听命,随着她的动作逐渐锋芒逼人。勾啄、回砍、横刺、截割、挑击,女子每个招式只做一遍,却将所有招式丝滑连贯的衔接,实在是叫人惊叹、赞不绝口。 “越是笨重的武器,越要使的灵巧。”女子收势,将矛戟插入沙场,她示意秦健拿几支矛戟来,秦健却自然的抓起矛戟站到她对面,说道:“那就让我先来偷师吧。” 许临清本就想同将士们切磋琢磨,于是应允点头。二人各持一矛,手法习惯绝不相似,但却打得你来我往,锋利的矛戟在日光下闪着精光,他们斗的正酣畅,一招一式间各有千秋。 “你怎的这么大力气?那样的角度也能叁刺!” “少废话,老规矩,削发以止。”说完许临清率先再次出手,这次她摸清了他惯用的连招,在一次故意的推波助澜后,他果不其然的露出缺口,于是女子乘胜追击,直攻那处!离他脆弱的命脉只差几寸,魁梧粗犷的男子却不避不躲,许临清手中的嗜血的矛戟听话的转了个弯,挑走男人的一缕角发。 许临清回身站定,道:“承让。” 败了的男子也不气恼,求知若渴的追了几问。她回后便让下面跃跃欲试的将士们也拿到矛戟试手,这矛戟同以前的武器都不同,长度非常适宜马上作战。而且可用姿势繁多,在战场上几乎可以当作暗器使用。多么凶残、霸道的武器。 又有些将士斗胆请她练手,她不推诿,大方的应了,然后将他们一一败落。虽然早就对她心服口服,但她这般强悍还是让诸位将士心中既是钦佩又是羞愧,不知将来可有一次她会败? 第八十七章行将就木 晚间用膳后半时辰,王留见她强忍浑身酸痛,默不作声的将沉苦无比的汤药摆在她桌几上。许临清想装作没瞧见,但那人执着的眼神很直白:必须喝完。 许临清眼不见心不烦,皱着眉头忍住要吐的欲望,端起汤药便一饮而尽,王留见状才满意的出门,正好撞上来找许临清的齐尔。对了,齐尔!女子眼神一亮,朝男子招手道:“快快,快来。” “有糖没?捻一颗给我。”齐尔凑近听到后,赶忙在身上翻找,女子期待的瞧着他能变出个糖丸。 一会儿,齐尔终于摸出了个,呃,荷包—— 许临清等待半天就等到个不能吃的荷包,她抿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藏这么深,有没有糖?小尔,王留的药真他大爷的苦,比我的命都苦。” “有,有,有,我正在找。”他也急得不行,女子被苦得五官紧缩,踢到王留这块硬板,她不得不吃苦头。 好不容易找到块蜜饯,许临清眼神放光的抓过他的手,嗷呜一口便把蜜饯吞到嘴中,发苦的口腔终于迎来了救星。 呼,她长叹一口气。 齐尔看着方才被她抓着的手心,还有似乎被她唇齿触碰到的指腹。目光幽怨的望着她。 “怎么了?一块蜜饯儿!不会这么舍不得吧。”女子会错意,很是惭愧,差点想吐出来还给他。 “没,没有。小姐早些睡吧,齐尔回了。”少年隐晦的垂下眼眸,公事公办道。 许临清颔首,不知为何近几天齐尔好似故意与她拉开距离似的。少年的心思难猜啊,她是猜不透。 许临清单手执书,身上披了件薄衣裳,烛火摇曳晃的她眼疼,叹了口气干脆放下书。正思忖着,外间有人低声道:“主公,有客拜访。” 她应声,里头穿着素衣,外头披上了大氅。朗声道:“请她进来吧。” 外头有轻微的响动,帐帘被拨开,从外头风雪里走进个身着一袭颜色鲜亮而明快的红衣女子,她手握寻夜灯,暖黄与艳红交织,十分惹眼。下身配着绛墨色的裙面,款步走来。 “哎呀,好久不见啊,你还没死!?”这不知是问好还是盼丧的话从姑娘口中蹦出来。许临清摇摇头,无奈道:“本人命大,实在抱歉。” “啊,不用抱歉!死前把你家齐庆、齐尔交给我,你就可以安心合眼了。” “说你滥情,你每次都只提他们二人,说你专一,一人都无法割舍。” 女子故意长叹气,佯装无奈道:“大的清新俊逸、小的明眸皓齿,这叫我如何抉择?” “不必抉择,都不是你的。”许临清轻笑,不客气的回敬道。 “诶?话怎能说的这样满,万一哪天齐庆、齐尔对你失望,转而投到我的怀抱呢?” “...夜已深了,阿日斯兰,可以回去做梦了。” 斯兰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你这人真没意思,跟个怪物似的圈着他们,却又从不肯为他们打开心扉。他们爱你,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慎言。”斯兰想看到女子破防,或者哪怕是一丝的情绪波动,但她只得到了许临清的淡漠一眼。 可斯兰是何人?她可是能跟这个冰块一般的心狠女人成为多年好友,虽然对方不承认的人。 她抛开方才的埋怨,又兴致勃勃追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爱上过谁?” 斯兰自觉她的用词已经非常宽泛,爱过都算数,按照斯兰的阅人速度,六年她已经爱上了几十位草原勇士,日夜享受他们年轻、炙热的身体与贪恋的情人口吻。在她看来,这样沉浸在情爱与帷帐中的虚度光阴才是享受人生的正确方式。所以她完全不理解许临清为何非要过着像苦行僧一般的日子。 “没有。”对方答得干脆,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随着她的话一同掷地的是帐外齐尔本就酸涩沉重的心。他垂下眼眸,在无人处露出几分脆弱。他心中明白是一回事,但他仍有奢望、想象的余地,如今亲耳听到女子的答案,他才明白一切假装无知、假装无觉的坚持是苍白的,是水面上浮起的泡沫,经不住真言的刺破。 为什么,他止不住想,他做的不好吗。他从未想过居功自傲,经年累月的付出与祈盼,他从无知的少年逐渐成长,随他的年岁一同长大的,还有他对她的爱慕、依恋。这些稚嫩模糊的情感不停生长,终于有一天破土而生,成为情根深重的见证。 可她眼中从未有自己。他黯然的想,他没有抱怨,更没有责怪。他只是心钝钝的痛,其实或许真如小姐所说,他在她眼中只是个云雀,闲来逗弄,却终究只是不走心的玩物。是么? 原先不在意的种种,无法忍受般处处涌现。她是弦月,是无心无情的神女,她是一人破万军的勇士,无论她是谁,都与他毫无关联。他不停的追,不停的不舍,不停的苦涩。在浩瀚星河下他凝望她深邃的眼眸,依依不舍的留恋她每一次的离别。此时此刻,他很想回到懵懂无知的年岁,像那时一般自然的将糊涂、青涩的感情萌芽藏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狼狈的让它经受雷雨闪电。 可是喜欢,就像少时被虐待、殴打时青红的嘴角,是藏不住的狼狈。 “齐尔弟弟可是脚步沉重的走了,你不去追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斯兰嬉皮笑脸的说,惹得许临清抬眸,道:“你不是喜欢吗?追去便是。” 斯兰敏锐的感受到女子往常平如古井的心中似乎泛起了涟漪。但她坏心的想,她可不准备提醒这人。 “我喜欢的是他们兄弟二人一同服侍我,相似的俊颜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二人一起讨我欢心,在床上陪我夜夜笙、纵情声色,多过瘾啊!” “你根本不爱他们,只是将其当作取乐的工具。” “那你呢?你不是把他们当作工具吗?你敢说你没有发现他们的心思?还是你故意忽略,惹他们肝肠寸断却偏偏不舍你。” 她这话说的激烈,许临清也难免染了几分气性。 “他们报我之恩,替我做事的这些年我从未亏待,诚然我确实将他们当作工具,但绝无亵玩、桎梏之意。待事毕,天高海阔,他们自有天地。” “哼,话说得好听很,若他们天地不去,非留你身侧,你又该如何!” “斯兰,夜深了。请回吧。”许临清疲惫的扯下大氅,随意搭在架上,见斯兰仍端坐着。 “我原以为你半夜来访,是有策商谈,没想到你便是如此依活儿女情长么?”许临清痛心道。 “你无需故意激我,一者此次我来就是为了看你,二者儿女情长又如何?我只是瞧不惯你谁都不放心上的样子。你知道你如今活的像什么?” “行将就木。”她冷冷的丢下一句便起身,纤手一挥帘子被抛起摔落。 许临清坐在床榻细细想着这四个字,从何时开始她半分念想都不给自己留?她不是无情无欲的怪,她有说不出口的淡淡心悦。她厌倦局中人,无论是否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勾着死亡与背叛。如果说是否有段日子她过的还算轻松惬意,众兴镇也许算是。只是无论是年瑾还是叶昭君,他们都不只是她希望的平凡模样。渐渐的,她只能淡忘。 如今,让她谈爱说情,太过牵强。心悦如何,喜欢如何,她不沉湎过去,也不敢奢望未来。她只把握当下,专注目的。 八十八章临城人事 药香萦绕,似有若无的沁入木榻上躺着的女人鼻尖,诊室内很静,王留特意将门锁好,任由外头人怎么叫喊他都不应声。 “王留子!王哥!王帅~诶?” “咋不答应啊,我今天没看见他出来过,难道睡着了?”外间的交谈声由大到小,由近及远,之后便是悉悉索索的几枚路过脚步声。 王留手中的活没停,集中精神施针,大小长短各异的针听话十分,准确的没入女子身上各穴位,他专心致志的用着针,看似毫不在意,额头却冒出汗来。直到半个时辰过去,他才收手,将针全取回。榻上睡姿平和的女子难受的不自觉凝眉,她做噩梦,梦见王留正丧心病狂的在她身上使八十八道暗器,她浑身又酸又痛,尤其头疼难忍,生不如死。 王留见她如此皱眉,居然轻笑了声。他从前只觉得这个年轻、稚嫩的“主公”不像主公,可后来她渐渐像“主公”,又最终真正成为主公。可她的脸上几乎再也没有轻松惬意与疼痛泛苦的直白。他那时一心想让她快速成长好为自己报仇,为此他做了不少强制、压迫她的事,有次还以剑相抵,甚至故意做毒要她以身试之,在她痛的在地上翻滚后才递上解药。 那时她太弱了,在他看来。 成长不需要温吞的爱抚鼓励,需要的是以狠待己的破釜沉舟之心。 眉眼锋利的男子看着榻上睡的不安稳的女子,心想道:他一开始便是瞧不上她的,慈悲心肠、羸弱之躯。宽慰卑小,常常从外面捡垃圾回,还觉得自己淘到宝。她脆弱嘴硬,身无长物只有一条命,却偏有不死不休的无望念头。这样的人,绝非傲睨万物、纵横驰骋的帝王将相。她太善良,太愚蠢。以身饲城,孤注一掷。况且,她是个女子,注定做不到如冰冷的帝王那般无情无义、生杀予夺。 可是如今,他沉默了。 女子像涅槃一般硬生生的将身上的软肋、喜悦、真心、感情等所有他曾经不以为意、嗤之以鼻的东西拔去,她眼中无波,心中的海亦是。强者无心,仁者无敌。她逐渐掏空脑中本心的愿景,塞回去的只是冰冷的理智。她安静的完成蜕变,没有期待解脱,而是困生困死。 王留伸出手放在女人脖颈下方,动作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轻柔。他下蹲在她身侧,脑中却很空。在他的仇人身死之前,他的愿望是报仇;在仇人身死之后,他的愿望似乎只剩下她平安。 他不想再去追究对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与她相处,无论半日或是半生,总是会沦陷的。可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处境与心境,他原本便是克己禁欲的人,远远的看着她,他即满足。 女子醒来的时候,炉内的药草香灰已经凉透。她头痛欲裂,艰难睁眼后见自己竟然枕着男子的腿,再抬眸望去,竟是王留! 她心一惊,差点想作揖致歉。几息后稳定心神,她艰涩开口道:“实在抱歉,我不知为何昏睡在诊室,多有冒犯还请...” “哦,我下的迷药。” ...... 若不是对他知根知底,又明晓他并无恶意只是本就这德行,许临清说什么也不会再心无防备的再来诊室了。 “你,为什么要下药。”她将头挪到一边,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还是追问道。 “因为你脑子有病。” “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可是偶尔头痛欲裂,有时双手颤抖,目眩神迷?” “未有。”女子冷声回道,便要起身下榻。 “有没有你心中清楚。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治。” 许临清伸开双臂伸展,不甚在意回眸道:“王留,你为何露出如此紧张的表情?我死了你不是正开心吗?你瞧不起的废物主公...” “你!”王留不信这是她说出的话,立即起身要拉住她离去的身影。女子不耐烦的甩开,再次瞥向他的目光中淬上冷漠,她道:“人各有命,待我夙愿成,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望着离去的她,王留想:她的样子,真像一位君王。室内再无她的踪影,重回冰冷、寂寥之中。王留不知该为她贺喜还是为自己道悲,哪怕是关心、存眷,只要不合她的意志,只要触及到她的禁区,所来之物不过飘零浮萍,空无所依。她的温柔解意,不过是冷漠的观望,她的真心无处寻。 “只有将己之死生置之度外,才有一息尚存。若不狠,以何止狠。” 这是他曾经教她的,她学的很好不是吗。但当她不再是与他之陌生人,是他的航标是他心甘情愿留在临城的理由时,他可曾后悔过? 下了薄雪,年轻俊俏的男子背靠门扉,手中摩挲的荷包还未完工,不过是个半成品却足见绣者精巧的技艺与情切的巧思。 他望着绣的图案,一遍遍的抚摸。天底下哪有放不下的人呢?觉得痛了,无望了,自然会放下。齐尔下定决心,往偏外走。随后长臂一扬,那湛蓝的荷包便被抛出,成为弃物。 记忆中身穿虽破旧但被浆洗的干净的衣服的男子低声温柔的对他和哥哥说:“等你们长大后如果遇到心悦的女子,若说不出口情意,可以绣荷包送与她。” “她便会知晓你的心意。” 女子?女子惯会伤人身心,他的父亲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绝不要做那般守着绝望与卑微度日的男子,他不会乞求,不会低头。不过是女子,忘了便是。 廊下从诊室走出的女子,正巧将雪地中绯男子弃物的过程尽收眼底,她长睫微颤,不发一言的离去。 日落西山她才从演武场缓步归来,齐尔在门口迎她,她只是轻点下巴。她与王蒙边走边说着话:“妇孺所补还不够,而且请的老师授课敷衍,今日便辞去。他若不想教、不能教,就给我换个想教、能教的女子来。” “妇孺所补有部分划在将士们户上。” 女子停下脚步,不赞同道:“为何。” “不瞒主公,边境寒苦,若非如此,恐留不住...” “你如此思,如此做?哼,好啊,当真好。” “你知我意,是故意不做还是顺势而为我无需知道,我给你半月,若此事还落实不到位。”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的含住后半句。 王蒙心中有冤,落地之策绝有缘故。 许临清见他愁眉,递茶道:“要有所得并非只能靠一计,我知城中事务繁多,但处理起来事无巨细才是你的风格。” “我信任你,绝不质疑你的心性,但你该思我思,行我所为。” “是,主公。”王蒙起身告辞,方才她递来的茶,他一饮而尽。 “去吧,顺道帮我把严炙喊来。” “好。” 夜已经深,书桌旁还伏着身影,她轻咳几声。边疆寒苦、干燥,她的嘴唇发白起了一层薄皮,齐尔在外道:“小姐,需要添茶吗?” 里头的女子伏案写字的笔停了几瞬,随意道:“不必。你回吧,在临城无需守着。” 齐尔听出她语气中的疏离,心中黯然却强装无事道:“我守惯了,若我走了小姐需要添物怎办?” “我无需。”女子硬声道。 本就易感起伏的心情随着她的话浸入苦水,男子垂下眼眸,低声道:“是。那齐尔回了。” 他等了半晌,屋内也没有回应。他只好沉步走了。 女子揉捏着额角,王留说的没错。她有那些可怖的症状,并且在逐渐加深。 烛光下女子的身影消瘦,好像一阵风来她便会被吹散。陈谋站在门口凝望着形单影只的她,那景象太过虚渺,好像她只是他的幻想、梦境。他忍不住出声,低沉醇厚的嗓音在深夜显得格格不入:“还不睡吗?” 女子抬头见是他,复又垂眸,哑声道:“这趟出去的太久,堆积了许多事务。” “白日里我听闻你与他们都交谈,我便候着。可等到深夜也未见你着人来喊,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许临清仍没抬头,只是语气悠扬道:“不是,你做的很好。我没什么需要说的。” 陈谋跛着腿往书桌旁的矮榻走,他艰难坐下后,佯作讨巧道:“那我做得好,你也得夸夸我。” “旷工大几月,我没杀了你便是恩赐了。”许是夜深人静,她终于能将自己的愤懑宣泄一星半点,她说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只为了能心头轻松些。 “回到临城你不高兴吗?” 一丝凉风掠过他的耳边,女子终于抬头端详着他,轻笑道:“听你说话我总想起一位故人。” 陈谋怔愣,突然的话语让他从脊柱底部升上一股战栗,他心漏跳一拍,几乎脱口而出问是谁。可是他面上不显,毫不胆虚的临着她试探的视线。 “是吗?” “嗯。”女子不甚在意的收回目光,将笔放下后,她拿起刚写好的纸张不过轻扫几眼便放置一旁晾干。支着下巴道:“我不怎么与你们说我在京城的故人。” “因为我不再将京城看成我的家,那些故人也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 “可我这次回京,我遇到了几位特殊的故人。” “你跟他很不同,你身量比他高,脸也没有他俊朗,还跛腿。可是你们有一点非常相似。” “什么..”男子微调坐姿,主动问道。 “关心。变扭的关心。” 许临清自顾自道:“我与他的故事,太漫长。下次再讲与你听吧。” 陈谋轻应了声,准备离去的时候回身道:“主公不喜欢吗?我,与他的关心。” 仰面依着榻椅的女子正漫游思绪,听到他的问询后,露出个浅淡的笑容道:“你是替他问的,还是替自己问的。” 陈谋干脆道:“自是为我问的。” 女子不答,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眸黑沉让人瞧不出端倪。 八十九章纪芸 ρǒ⒅vs?ǒм 清早纪芸便在外头候着,她身量较高,又纤瘦单薄,身穿棉服也不显得臃肿。门内很快传来通报,允她进去,女子干脆利落的拨开云珠,打眼望去屏风后的女子露出半张略显憔悴的面庞。 见是纪芸,许临清回身笑道:“回的这般快?” “是,听闻主公回来,办完事纪芸便赶回来了。” “扬城离这不近,来回奔波辛苦。我常常回来,何必如此赶。”纪芸是她相熟的女子,许临清与她相邻而坐,语气中多了几分轻松。 “日子是经不起推算的,年年岁岁,能与主公相谈的时光并不多。”纪芸情真意切道。看書請dǎò首發蛧詀:х????ō??g89.сō?? “主公,我此番去扬城得知些消息,结合您先前吩咐的要去民间查探帝姬。属下私以为比起皇帝,这位帝姬似乎更加危险。扬城前不久生是非,死了不止一位京城大臣,或许仅仅是两派争斗,但属下在扬城发现了密教踪迹。” “而此密教,与乌幡关系匪浅。” 许临清嗯了声,思忖片刻询问道:“你是怀疑帝姬与乌幡国有密谋之意。” 乌幡此任女帝便是通过在民间建立邪教起家的,若说帝姬想效仿其做法,也并非不可能。只是扬城之前被沉铭雷霆整改,应当是皇帝发现苗头派人去灭了这簇火。后来乌灵巡查时便是去看扬城密教是否还有死灰复燃之势,但她却在归京后意外死亡。皇帝以有嫌之名抓了蒋连城。 许临清沉思凝眉道:“但我并不认为乌灵是帝姬杀的,她一向小心谨慎。或许,是皇帝想一石二鸟,既可重创帝姬让她不敢对扬城轻举妄动,又可借机削去蒋连城军统的权。而且,还有我。他甚至将我都算了进去。” 纪芸点头,道:“属下顺着您的想法去验证,几乎可以说是差不离的。” “只是石胜在京城所查的那条线,并不顺利。” “他传信来报秦武宁的行踪,不过我觉得这位主君并不简单,蒋连城军统遭难,整个蒋家几乎落在他手中。他却几乎整日闭门不出。”许临清浅笑,接着道,“越是反常,越是有迹可循。” “属下尾随密教中几人骨干,一路进了岭南。亲眼看见乌幡派人来与其秘密接头,只是属下怕暴露行迹,未曾探听到具体的话。” “嗯,目前只要知道帝姬与乌幡有谋即可,她的野心昭然。只是不知道高台上的那位是否知晓。” “主公,属下认为,您可再等等。待这两位斗起来,或许您可坐收渔翁之利。”纪芸斗胆建议道。 许临清不置可否,只是说:“暮春节之事都无法让他们嫌隙加深,他们二人对我多有防备。哪怕关起门来斗的你死我活,也绝不会叫我这个泥腿占了便宜。” “我也不是仰其鼻息存活,毒害大臣自是故意。我便是要他们知道,是我。” 纪芸点头,赞同道:“依如今的形势来看,即使对上我们也有几分胜算。主公几年的筹谋大局已成。只是属下不知,何时才是该动手之日。” “他何时要我去,我便何时走。” 女子扣下茶盖,不紧不慢的摩挲着瓷白的侧边。明明是倾覆朝野的话,从她口中却随意恣狂。 那日回去后阿日斯兰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虽说她言辞激烈了些,但许临清也不该如此羞辱她。斯兰正享用男宠以消火,身着清凉的男子在她身下尽情吟哦承欢,她却紧缩眉头。许临清的话像有回响一般在她耳畔徘徊。 “什么沉迷男色!我在她心中便是这么蠢的人吗?”斯兰烦躁异常,连平日最喜欢的男宠都没有心思应付,翻身下床快步离开,寻了别处干净地自个生闷气去。徒留俊美的男子尴尬又愧兑的呆在帷帐中。 第九十章临城访客 不过几日,斯兰便又找上门来,此次她带了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许临清暂且忙碌,便让齐尔招待。齐尔顶着女子赤裸裸的视线打量,忍着心中不舒服的感觉,硬着头皮应付着阿日斯兰的询问打听。 “听闻齐尔弟弟也是乌幡平城人士,正巧了,我这位妹妹与你是同乡。” “是啊,弟弟你家住城南还是城东?若有缘,你我二人说不定还曾见过呢。”齐尔无甚精神,视线从未落在那女子身上,搭在半空应和几句。 可女子却不依不饶,挑起话头来没完没了的,一会说几家有名的铺子,一会又说乌幡特有的节庆,他离家已有多年,突兀听的这些曾经熟悉的地名、俗事,也不免有了几分在意。经不住追问了几句,女子自是欢欣鼓舞的同他说,又有斯兰在旁助火,二人相谈甚欢。 待到许临清忙完过来时瞧见的便是他们二人视线交织的模样,不知怎的,她有些烦郁。 “临清。”斯兰出声唤她,齐尔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与那女子拉开距离。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瞧她,许临清压住内心难言的烦躁。心想,难道正如斯兰所言,自己将齐尔当作所有物,所以才有不容他人窥伺的心情? “这位是我前些日子结识的友人,来自乌幡,正巧与齐公子是同乡。”斯兰主动介绍道。那女子也上道,规规矩矩的向她行礼。许临清却没受,礼貌颔首后便说有事要忙,先行一步。 斯兰赶忙拦住,道:“你不是刚忙完吗?怎的又忙。” “这位妹妹好容易来次,心念着要访临城,便算我央你,带她转转?” 闻言许临清停下脚步,浅淡道:“实在不便,我再派人来带她罢了。” “既如此,那便让齐尔带着她四处逛逛吧,他们既是同乡又相谈甚欢,自是方便的。”斯兰趁机道。 没由来的许临清问了句:“齐尔你可愿意。” 漂亮又憔悴的男子望着她,眼神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要道,可他终究是抑制住,应声道:“愿意。” “那你便去吧。”许临清留下这句便踏步离去,斯兰冲他们使了个眼色后便追着她行。 此厢只剩他们二人,齐尔的心思早已随着那人飞走,女子说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知。只是僵硬麻木的带着她在非机要的几个地点随意逛了逛。 方才小姐沉声问他的神情过于疏远、冷漠,好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负气竟应。原本以为随了她的意,或许她便会像从前一般同他亲近,可为什么,她离自己竟越来越远了。 “小尔,我想去那边瞧瞧可以吗?”女子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齐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一凛,那儿离沙场太近。他谨慎的收起目光,淡淡道:“不可。”他没好心的解释为什么,只是冷淡的拒绝。 女子闻言也不沮丧,又拉着齐尔说了好会话,二人才往来时的路走。 晚间斯兰邀请女子留下游玩几日,后再跟她一同回去,女子欣然应允。 许临清今夜不在帐中,鲜与陈谋、王蒙几人宿在城中。王蒙闻言带着尚挂着水汽的乌发赶来的时候只见女子仍伏案写字,他道:“今日怎的来城中。” “腻了,换个地方住。” “我听闻阿日斯兰带来了位乌幡女子。” “是。” 陈谋从外间来,正巧听见,他不赞同道:“如此时机,此女定疑。” 许临清不甚在意,冷然道:“若行为不端,杀了。” 王蒙赞同点头,却道:“不知此女深浅,可否派人探听。” “我已派人暗地里盯着,还有齐尔在...”女子罕见的凝眉,抿唇接着说,“若再提防恐打草惊蛇,多派几个人,护着点齐尔。” 夜深,不知是因换房间还是别的缘由,她竟久久无法睡去。白日里齐尔与那女子松弛舒缓的交谈的一幕还在她眼前,她轻叹了口气。起身拢上外衣,只身倚靠窗扉。 他不过是年轻的男子,平日里跟着她笑容竟愈少,是忙碌还是压抑的缘故?总归是与自己的心境脱不了干系。总是担忧、挂念,精神紧绷。或许她该想到,他本可以不过这样的日子。 什么救命之恩,几年的以身奉之还不够吗?她有些埋怨的想,她真是忽略身边的人太久了。 不论齐尔还是齐庆,她如此这般以恩情相桎梏,以爱恋为筹码,却无视他们心中、身上背负的,本不该背负的。 若说她的心愿,齐尔轻松惬意是一件。 罢了,如果这女子身世清白,他们二人又情投意合,便放齐尔走吧。少了齐尔,她可以支撑,但齐尔的少年朝气却经不起自己的蹉跎。他曾与她说过,他但求莫逆于心。若是顺着他的心意,她便放手一回。 话是如此说,可女子还是出门去夜探齐尔。齐尔住所与那女子近,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快步走来,却在深夜的帐火下看见二人相视笑而对谈,是火还是人,刺到她的眼。 她的心堵的慌,却看齐尔要望过来,下意识的她脚步一转,躲进了阴影之中。俊美的、透着刚成熟的芬芳的男子面庞疑惑的凝视这。许临清竟想发笑,自己这般是在做什么?担心齐尔的安危还是另有所图?是想看到这幅景象,还是不想看到? 她不再纵容停留,借着夜色回了。 九十一章城楼上的驻足 “你如果闲的很,就去门外望着那女子。哪怕像个门神一般杵着,别在我面前晃。” “你说的这话我好心碎,你既不担心我被那女子暗杀,又不喜欢我的亲近。”斯兰西子捧心般沉浸演出。许临清却头也不抬,置若罔闻。 “既然怕,为何要带她来临城。” “我自是知道你这的规矩,这些年我何次不是只身前来?这次带她,不过是明知她走不出这临城。”斯兰不甚在意道。 “要是我说,这人还算聪明。竟知道先来我这边,只是她没有想到,我是你这边的。” 面对斯兰的腻人又意味不明的话,许临清已经免疫,她道:“这说明你那也有窟窿,此事了结尽快去补上。” “是~”她故意拖了长长的尾音,双臂搭在许临清的腿上,叹气道,“齐尔弟弟不会真的喜欢上那女子吧?” “作为媒人,你很惊讶?”她不咸不淡刺道。 斯兰弹起身,一副对天发誓的忠诚样道:“苍天在上,我绝无此心。” “只是....”她又嬉皮笑脸起来,凑到许临清面前揶揄道,“我只是想看你破防。” “亲眼见到齐尔移情别恋你定是伤心的,不妨你就直接把他收了吧。我看他憔悴不少,也沉默多了,压根不像我从前印象中机灵讨喜的他。” 许临清本不在意,听见她的后半句后她难免沉默。 “你是他么?能为他做决定。” “我不是他,但是我就是知道他的心思。” 许临清连与她争论的念头都没有,最终下了结语,道:“我劝你不要替我自作多情,人心善变,不必如此笃定。” 阿日斯兰没想到她竟然不自信,大惊小怪的绕着她转了好几圈,要说的话扬了几个音都没顺利吐出来,无语!无语!她当是什么?许临清不会真以为那女子与她有可比性吧?不说相较,齐尔对她情根深种,她也不知不信? 哎,阿日斯兰操碎了心。她脑壳都发疼,许临清不是个木头,她已经是个成了精的木头精,能口吐人言,把她气死。恨铁不成钢的指她脑门,斯兰叉着腰走了。她可得替那人看好齐尔,难道真的因为同乡便有故人之思,还是齐尔忍受不了单恋,伤心后毅然决然的换人了? 不行不行,她越想越急,脚步甚至都乱了几分。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这两人阴差阳错的错过,那她罪过就大了!而且她可喜欢看齐尔齐庆两兄弟与许临清同框的景象,简直比是她还要让人心旷神怡。 齐尔这几日躬身亲自陪伴女子,二人行为渐近,他们结伴去逛食坊,去楼中听书,去野外游观玩赏。少年喜上眉梢的自在与身侧螓首蛾眉的女子的笑容及其相配,二人不顾天、不顾地,沉浸在相熟相知的暧昧氛围中。此番景象全落在临城众人眼中,自然也落在那人眼中。 许临清双臂搭在城楼之上,目光清平的落在坊间走走停停的男女身上。陈谋立在她身旁,见她已经如此姿势许久,忍不住说:“你很在意齐尔。” 明眼人似乎都能看得出来,阿日斯兰成天在她耳边叫嚷,临城的亲信也都认为无论谁离开临城都有可能,最不可能的定是齐庆齐尔,当然他们私下心照不宣的认为,一有风吹草动最有可能明天就卷铺盖跑路的是王留。 齐庆、齐尔算是最早的一批老人,那时候他们岁数小,学东西却很快。特别是小的那个齐尔,聪明机灵、唇红齿白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你很难不为他软下心来。他的身子要比齐庆弱,似乎与儿时缺少营养有关,为此许临清每每出门回来都为他带多多的补品。看着弱不禁风的公子模样,却有极强的毅力与恒心。第一批跟着许临清学剑的人中,他是首魁。逐渐的,他长大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为许临清、为临城赴汤蹈火、投注一切。 许临清不答,只是眼神暗淡几分。 “你们怎的都在这,风吹的不打脑壳吗?”王蒙团了团手炉,又瑟缩着不让风灌进他的脖颈儿缓步朝二人走来。 许临清扯了个笑,清嗓子道:“再过几日,边关的春日便到了。你却还活在隆冬。” 王蒙自是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皱着眉头道:“我可没福气享京城、江南的四季分明。守在临城自然是要适应临城的寒冬。” 虽说他已过了叁十,但皮肤仍白里透红,有着水润的光泽。只是很畏冷,往往人家都要过完春天,他还舍不得将冬衣脱下。每次沐浴后都要将头发仔仔细细擦干才会出门,他受不得冷风吹,说句惹人笑的,他弱不胜衣。 “我说在楼上看什么呢,待了半天。” “主公原来是看齐尔。”他指名道姓的喊她,许临清自然无法装作没听到。心中原本积着的郁气好似因为他们的打岔而散去些。 无奈道:“一个、两个...叁个,秦健你不在演兵场上城楼作甚?”她正巧看见秦健也跨着大步来,又气又无语的训道。 才刚刚到就被提出来当作例子狠狠斥了顿的秦健臊红脸,不服气道:“我只是上来瞧瞧,远远便看你在这吹风。” “怎么,你也担心主公跳下去?”王蒙自然的憋着坏给他跨坑,果不其然秦健乖乖的跳了下去,紧张道:“主公,您...” “安静。”许临清见他们越说越离谱,神色一言难尽。她原本还想再自个待会,但瞧见远远走来的似乎是王留的身影,她顿觉得一个头有四个大,赶忙拨开他们挡着的路,径直往下走。 “傻站着做什么,手头事务轻松可去我那领活。”走到一半她回头不客气道。 于是几人立即如鸟兽散,只是陈谋散的迟些,他与她并肩而立,边走边道:“你喜欢他,因为他漂亮俊秀吗?” 许临清不知该如何是好,面对陈谋的直白与执拗,她每每都败下阵来。 “我不在意容貌。若是合心意,哪怕丑陋怖人我也喜欢;若是不合心意,貌比天神我也不爱。”她随意丢下句,仓皇走了,她怕再跟陈谋呆在一起他能问出无数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陈谋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细细思忖着她的话语。 第九十二章探子 翌日。阿日斯兰在她的会客厅自来熟的或躺或立,百无聊赖的扯着手指玩。许临清这里安静非常,既没有成群结队的貌美男子供她玩乐,也没有揣人心思的侍女变着花样讨她开心。许临清又常常忙的找不到人影,她不乐意去看齐尔与那女子眉来眼去的样,干脆日日窝在她的地盘占山为王。 许临清走进来,翻下披风,眼神瞥到阿日斯兰毫无形象的瘫倒在两枚檀木凳上,忍着寂寞抓耳挠腮似的眼珠溜溜的转,二人视线对上,她便立即起身,踉踉跄跄的迎许临清。 “你这儿真无聊,连陪我说话的人都没有。”斯兰埋怨道。 许临清顺着她的心意挽着自己的臂膀,好笑道:“临城上上下下有何人你不认识,我又未拘着你,你愿找谁便去。” 抱着她手臂的斯兰摇头,苦着脸道:“你的那些谋士脾气太差了,要不就是说不了几句就要去忙着办公。我哪敢耽误您们...” 她伏低做小,故意可怜巴巴的望着许临清。后者思忖后叹息道:“你这性子,这几天确实是算拘着了。” “差不多便是这两日了,事了后你便回吧。” “那你呢?”阿日斯兰追问道。 “我自然是留在临城。” “你不能跟我去趟草原吗?我一人在草原也是无趣,你陪我去策马。我请你去篝火酒会,还有好多好多身材棒、脸蛋好的草原猛士、精壮少年...”她滔滔不绝的努力邀请着许临清。 女子今日事务忙的差不多,她此时正抚上角落里的琴,随心所欲的抹、挑、勾,一串断断续续的琴音散开来。 “不能,如今怎能起玩乐之心。”她一板一眼的拒绝道。 阿日斯兰难掩失落,她瘪了瘪嘴,又不死心道:“你就去嘛,离你这那么近,不过一两日便到了。你多久没有去草原了,况且你也该看看我做的怎样吧!” 她最后一句惹得许临清嗤笑道:“你不是号称天上地下、无所不能吗?竟也要我指言。” 阿日斯兰联想到平日里自己夸下的海口,有点害羞但直言道:“那就说定了。” 许临清不应,只是叹息的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似乎是没见过她这般作乖的模样。 夜间烽火起,阿日斯兰跌跌撞撞的从卧房赶来时,望见的便是几乎全员到齐的一幕。他们或男或女,或成熟或青涩,回头看她。 “抱歉,抱歉,睡的太死了。”她赧然一笑。 被众人围在中央的许临清低声道:“你确实有些松懈。” “你可知她手上有多少你的事?” 阿日斯拉心下一沉,连忙走到许临清身旁,细细的朝下望去。那女子被叁环五扣的结结实实的捆绑着正跪伏在地上。她的神情藏在阴暗中,叫人看不清。 “这,虽说我心有疑,但并不知晓。” “你我勾连的证据,你屠杀亲王的证据,甚至还有军报...我真不知你是为何!能让一个探子如若无人之地的在你领域里任拿任取。”许临清的话染上几分不满,阿日斯兰难得的低下头,不作辩解。 许临清不动声色的将话头对准了阶下的女子,冷然道:“长宁还想知道些什么?” 女子仰起头,原来她身上都是鞭痕、伤口,她的嘴角鲜血凝固,她讥讽的脸上哪还有曾装出的友善,她恨然道:“我不认识什么长宁,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搜到的那些东西都是歹人陷害我,你没名没由的绑我、伤我,毫无王法!” 许临清用一潭清水的眼神掠过她,语气随意道:“哪位歹人,为何陷害。你若说清,我便放你走。” “说了是陷害,我怎知何人陷害我!我在这只认识几个人,怎知人心叵测。这几日我不过与小尔走的近些,我实在想不出是谁看不下去要害我。”她句句锋芒,步步不让。 齐尔站在离许临清最远的位置,他紧抿双唇,眉头皱起,眼神落在女子身上。 许临清听她语气熟稔的唤小尔,眼眸中的笑意尽褪,四平八稳道:“我自是不会冤枉你的,方才我已经说了,若是你能说出是何人陷害你,我便放你走。若说不出,那你便留下吧。” 女子听出这是没有给她生路的意思。干脆不言不语,梗着脖子泫然欲泣暗道委屈。 许临清揉了揉额角,此举引得她身旁的王留隐隐担忧。 “你若不说,我便替你说了。要害你的歹人应当是秦健、纪芸、王蒙。”怕她不敢认,许临清特意好心的伸手为她指明。 “秦健将城防图摊开给你看,纪芸将临城经济策式、账本总录放到你手心,至于王蒙呢,就是那位,眼熟吗?” “他便是你要找的执政。” “我为你说的,对否?” 女子见事迹全然暴露,心已凉去大半。哑声回道:“不对,我不认识他们。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怎可定罪!”她据理力争,抬头盯着那从始至终游刃有余的女子。 许临清头痛欲裂,却一片泰然,甚至还宽慰她道:“不必紧张。” “若真按我的一面之词,你早已人头落地,以何昂昂不动。” “我自是让你死的,心服口服。” 王留趁她停顿,先行呈上那份白布包裹着的物什。女子原本无所畏惧的模样在瞧见那熟悉的东西后心彻底沉下。 “我是医者,略懂药理,擅毒。你这东西,我识得。”王留字字道。 女子见计划败露,脸色登时灰败,喃喃道:“不可能,我从未出错。一步,一步,我从未出错!” 阿日斯兰道:“若事情太过容易,你应当想到是否有人推波助澜。” “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引我上钩?!”女子大声叱责道,发丝杂乱,眼神疯狂。 “是,甚至你苦心收集的情报都无空派出去,仅有的两封也被我截获了。只是你的胃口比我想的要大。” “你!”听闻此语,女子难忍耻辱,又尽显颓态。 她所做的一切,都无用。甚至她做的,都是被人操纵的,故意露出破绽来引她入局。 许临清眼前发黑,双腿支撑着努力保持清醒。王留一直在密切关注她,见此便立即抚上她的小臂,让她有可以暂歇的支点。 王蒙道:“拖下去吧。”女子被拉走的时候眼神一直望向齐尔,她双唇颤抖,急切道:“你也跟他们一样?这几日都是诓骗我的?” “你与我的示好,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谁!?” 闻言许临清心中烦躁愈深,用力扣住王留的手心。男子不置一言,沉默的任由她暗暗释放情绪。 面对她的质问,齐尔脸上带着苍白,他道:“你也诓骗了我,你并非平城人。也并非良善。你是奸细、探子,就该死。” 许临清遥遥的看着齐尔的神色,揣摩他的心思。待到众人离去后她缓步走到他身旁,忍着难受道:“若你舍不得,她可以不必死。” 齐尔沉浸在回忆中,没有意识到她的靠近,落在许临清眼里便是他为女子不忍、伤心。思忖半刻,她便下了决心。若齐尔当真舍不得她,留下她的性命也并非不可,虽说代价几许,但为了齐尔便是值得。 齐尔坦然道:“没有不舍,我一早便知道。” “那...” “小姐,我先回去了。”齐尔反常的请辞,许临清想说的话被打断未能说出口,只好留在原地,看他离去的背影。 她为齐尔多心、善待,却不得回应。许临清暗叹道:不过是想为他好,不知做错了些什么。 天边星空泛起涟漪,阵阵星波荡漾,女子收回目光,沉默的仰头望星子。只身孤影在辽阔的苍穹之下显得单薄神伤,王留原本只想留在暗处看她状态是否尚可,却看遇到这幅她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掩住眼底的淡淡失落,佯作路过的来到她身旁,语气作冷:“身体不适还不回去?” 女子回身,见是他,眉宇染上几分愁色,半开玩笑半真切的说:“真倒霉,每次不适都被你发现。” 王留不赞同的呛声道:“是你病象越见频繁。” 许临清闻言没有生气,甚至没有情绪的起伏,她慨然应道:“是啊。” 王留知晓她仍不愿给自己把脉,尝试医治,只好硬生退步道:“走吧,夜深寒重,你手脚冰凉...”他像方才那般主动伸出手来,给她搀扶。 许临清下巴轻点表示同意,虚虚的扶在他手臂上,一言不发的往回走。她没有看见王留,自然没有看见王留落在他们相合部分隐晦又温意的目光。 二人的影子长长拖着,在地上并肩重合。 第九十三章黑梦压城 阿日斯兰睡的正熟,外头吵吵嚷嚷的也没将她闹醒。还是纪芸进来叩门唤她:“斯兰,斯兰。该起了。”她才迷糊的睁开眼。 “谁?起,什么。”她脑子还不甚清醒,嘀咕敷衍了句。 “主公的马队要出发了,你再不起就要错过回家。”纪芸好笑的提醒道。 “回家?”她一个激灵翻身下床,睁开眼睛问道,“回草原吗?主公答应回去的?” 纪芸笑着点头,她道:“主公一清早便着人准备,如今人马备齐,就等你了。” 阿日斯兰喜笑颜开的连连点头,反身穿好鞋子便往外走。 她甫见外头,瞧上的便是许临清高坐马上身穿长袍、腰系环带,足蹬长靴,漫不经心的跟身旁的陈谋说着话。见是她,许临清斜睨了眼,皱眉道:“还不快来。” 阿日斯兰脆声应了,赶忙去准备。 她和众人汇合,发觉他们都已经换上草原服饰,此次出行许临清没带多少人,加上随从不过才不余十位。众人编成一小股马队,策马扬鞭出了边城。阿日斯兰见就她一人身穿异服,趁着休整立即去换了自个原本的衣裳。袍服修长、刺绣精美,显示出她端庄的仪态。她凑到许临清身边,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再往北看便能隐隐约约的看见辽阔无边的草原。风呼呼的凛冽着,阿日斯兰回头看许临清,撇嘴道:“不是说不跟我回草原吗?背地里衣服都备好了。” 许临清靠在枯黄干燥的草垛上,笑如春山道:“这衣裳还是两叁年前穿的,时间过的真快啊。” 阿日斯兰赞同道:“不知是不是被你传染,近来我也感觉精力不如当年。” “被我传染什么?” “低沉沉的,根本不像个年轻人。” 许临清环胸,不紧不慢的回道:“说天不行,说地不行,就不是你不行。你也该当心点身子。” 阿日斯兰略有尴尬,连忙揭过这个话题。又问道:“你与齐尔弟弟怎的了,他一直跟在队伍最后面,离你好远。” “不知,或许挂念着谁吧。” “怎么可能?齐尔弟弟早就知道,这几日也是配合着我探了不少事,怎可能会真的喜欢上敌人?” “不知,我昨夜问的,但他似乎很神伤,未与我说几句便回了。” “这便受不了了?齐尔弟弟可是经受这般挠人心头的日子好久了。” “哎,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自是无法开解。” 阿日斯兰也跟着叹了口气,她说:“以往我还能打着保票说他的心全系在你身上,但如今...”她望着远处齐尔安营扎寨的动作,慨然摇头,“谁知道呢,正如你说,我不是齐尔,自然不能替他说话。” “或许他终于看清内心,发觉我不过是他情感的一叶障目。”许临清下了结论,起身要走。阿日斯兰不再言语,只是眸色暮暮的循着他们二人之间流转。 阿日斯兰的地域离临城很近,快马不过两日多,在日落前众人到达。趁着别人歇脚、拴马,阿日斯兰拉过许临清就往毡帐中钻。 她像献宝似的掏出一件又一件东西,激动道:“我早想让你这个土包子见识见识了,玉宝莲花,看看,这手艺精妙绝伦。诺,鎏金面具,我戴上后迷死一片。还有这把匕首,上面镶嵌的宝石有七种颜色。” “嗯...”许临清敷衍应和道,身子已经自觉的靠在她的床榻上,歪在那看着阿日斯兰兴致勃勃的东翻西找。 许临清支着下巴,有些困乏道:“我晚上住哪。” 阿日斯兰头也不抬道:“我旁边。” “能不能离远点,我怕扰了你的兴致。” “不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好生待着,绝不会让你听见不该听的。” “嗯...”女子的声音像隔了一层雾气,模糊轻轻。阿日斯兰回头望去,才发现许临清似乎已经卧睡安眠了。 她不禁笑道:平日还说我懒散,如今头刚沾着枕头便睡着。 草原的夜晚漆黑一片,除了脚下被风吹的打转的野草,什么也看不见。静谧的夜空下毡帐散落,外头的风声响很大,许临清睡梦中感觉到手臂上有濡湿的感觉,甚至还有柔润的肌肤相碰。她冷不丁的睁开眼,下意识的收回触觉异常的手臂,那黑暗中的人似乎没想到她的抗拒,怔愣着与她对视。 不过一息,许临清便明白自己可能倚在阿日斯兰的帐中睡着,此人也许是她的“男妃”趁着夜色摸到她帐中要玩情趣,却没想到搞错了人。 她抚额无奈出声:“你是何人?” 对方显然听出她的声音不是阿日斯兰,慌忙跪倒道:“我,我是白,白音。” 靠在床头的女子闻言笑道:“白音不是女子名吗?” “是..是,我长,得像女。”他的族音很重,需要仔细辨别才能明白他说的话。 许临清抬手让他出去,顺带好心解释道:“今日我宿在斯兰的帐中,你弄错也是情有可原,莫声张,速速去罢。” 白音低垂着头,帐内又昏暗,许临清不知他在犹豫什么,帐外就露出声响:“小姐,怎么了?”原是齐尔守在外头听到里间有声响,害怕她睡不安稳,特来询问。 里头的女子并未立即回复,帐内有个不知所谓的白音,帐外还站着齐尔。这要如何才能将这人不动声色的运走? “小姐,您没事罢?”齐尔的声音更近了,伸手要揭开帐门,处于莫名的目的,她没有止住。齐尔便进来望见男女相对之幕,他目光一凛,启唇犹豫道:“这...怎会有,会有男人在这。” 他望向许临清,眸子闪烁,接着问道:“是小姐让他进来的么?”他方才不过站的远些,竟让他溜了进去。许临清刚想解释,脑海中浮现起他前些日的游玩无虞、抒意畅快,又想起他近日的疏离与挣扎。干脆道:“嗯。夜深了,回去睡吧。” 齐尔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要不然他怎能听到小姐亲口说此男子是在她应允之下入帐,甚至在这晦暗的毡帐之中,他们会做什么,做了些什么。 他狼狈的别开目光,嘴角发白似乎要被咬出血来,他听见胸腔中抽动的疼痛,呼吸不知觉的急促几分。小姐的语气仍旧温柔,说出的话却像匕首一般插进他的血肉中。要他回去,是嫌他碍事吗?夜色如墨,他连地上这个赢了自己的人的样貌都没有看清。他心如刀绞,强作无事的挣扎道:“小姐,您喜欢他么?”或是不喜欢也可以放纵的欲望... 许临清闻言怔愣,错开黑夜中他幽深的目光,旁观冷眼道:“这与你无关,齐尔。”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便要践行,不对吗。扔掉的荷包,疏离的态度,他不是做的很好吗?她疲惫的想从泥泞中抽身,她能感觉齐尔对自己的影响,能感受她对齐尔的纵容、放任,但既然他已经放下,她又何苦作恶人拘迫。干脆一点,要断便断。 只是齐尔走后,她内心悄然塌陷了小块。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白音犹豫道,他声音低柔,是让人无法讨厌的顺从。 “不管你事,出去罢。”许临清下了逐客令,白音也只好咽下他并非认错人的话,一步叁回头的走了。 “等等。”女子突然又止住他,疲惫浅淡道,“去旁边榻上做会,等会再出去。” 齐尔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跟上,如何叫人信服。她见那人依言照做,一抹人影乖巧的坐好,她的脑袋昏沉,本想等他走了再睡,可抵不住黑沉的梦魇,坠入睡眠。 听着女子轻浅、规律的呼吸声,白音局促的揪着衣角,落寞的坐在榻上,待到外间渐渐有昼光,他便起身借着外头的光线最后瞧了眼女子,随后离去。 与他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站在帐外远处的齐尔。他真宿在她房中,一整夜。 齐尔双腿灌铅,麻木的望向女子所在的毡帐。他不敢上前,不敢触碰那个答案。这一刻,他很想亲自问小姐有无喜欢过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他故作坚强,故意疏离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愈深的痛苦。他心里无比的渴求一个她亲口说出的答案,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死心,才能解脱。 不过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意外陡然发生。 许临清陷入昏迷。 九十四章虽是旧疾 “怎么回事啊,王留,她怎么还醒不来?”阿日斯兰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许临清旁急切的来回打转。王留凝眉冷漠道:“与其在这添乱,你不如去查查那白音是谁,还有齐尔,你当时在场怎么让他们二人共处一室。” 齐尔苍白着脸,立在旁边像个失魂落魄的傀儡,他道:“我不知,小姐说是那人是她应允的...” 王留不客气道:“应允?!你何时见过她流连声色?哪怕当时她不提防,你也耳聋目瞎了吗?”他的身份几与齐尔相同,平日他不与人深交,但也未曾有逾矩无礼之时。可此刻当他看到女子无声无息的躺在床上时,他一切都顾不得。 陈谋望向阿日斯兰,压着嗓音道:“去找,掘地叁尺也要把他找到。” 白音不过是低阶的侍从,根本算不上是男宠。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一张貌若好女的面庞,安静低调的很。 白音被带到众人面前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惶惶磕头道:“不知各位,大人,寻奴,什么事?” 阿日斯兰厉声道:“你昨夜为何来这!” 白音闻言连忙磕头请罪,道:“奴知错,奴知错。奴,没有恶意,奴只想来瞧瞧许大人。” “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惊扰她?谁给你的胆子?”阿日斯兰疾言厉色,手捏着白音的下巴,紧紧扣住,卡的他骨头生疼。 白音面露恐惧却不后悔,他断断续续道:“之前许大人,帮过奴,奴只是想来,当面致谢...” 陈谋凝眉,出声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 “没,没有。” “那你向帷帐后看。” 白音这才敢抬头,惊觉床上躺着的不省人事的女子竟就是他口中的许大人。 “怎么,怎么会。”他惊讶又疑惑,紧张道,“大人这是怎么了?我离开时大人还...” 女子面色苍白,白的透明,唇间毫无血色。白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怀疑了,他颤颤巍巍但坚定道:“奴,奴绝没有做对不起许大人的事,奴没有伤害...没有的,真的没有....”他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急切的恳求道。 阿日斯兰还想说什么便听王留道:“我查不出毒,主公昏迷应当不是下毒所致。” “你昨夜可发觉什么异样。”王留抬眸询问齐尔,男子努力回想,可想起的都是小姐疏离、淡漠的话语,他当时情绪过于激动,并没有留意小姐的辞色、行为。只记得小姐让他出去... 王留见他说不出个头绪,转身问道白音:“你呢,半夜到访惊扰她,可知些缘故。” 白音仍跪着不敢起身,回忆道:“原本,自那位公子走后,大人似乎不太舒服,让奴坐在榻上过会再出去。然后还不到几息,大人便睡着了。奴走时,大人还深眠着。” 王留静静听着,又将手指搭到她的腕间,他的眉头逐渐紧促。依他来看,绝不是中毒。不论是女探子恶意投毒还是她日常用膳,他都留意了十分。绝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对她下手,如果真如昨晚那白音所言,她极有可能是身体内里出问题。 上次他为她施针后,就像为她漫溢的病痛拆出一道口子。随着日月年岁,她的头疾会消失殆尽。可她却出现了昏迷的症状,他没有想到病根竟会这样严重,她平日一点不显。但若自己不施针,她有可能下一瞬、下一月便暴毙。 治疗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目前只能...等她自己醒来。 月挂半空,室内一盏烛火萤萤,听着床上之人清浅的呼吸声,王留板着脸,他一直在思忖那天自己施针是否出错,他向来自信,甚至自负,虽然她总喊自己庸医,但她从未质疑过他的医术。难道真是他错了?他无情无义惯了,若是真把她害死... 如今他掀开眼中的偏见,不得不承认她是他的恩人,是伯乐,是他的,主公。思及此,他心里竟有慌乱,那天他绝没有失误,他仔细的诊断并且核对她平日的表现,不应当,不应当如此啊,怎会... 他那日扎入的穴位全都在自己身上试过,尔后她也没有任何不良反应。药汤也尽数喝下,里头并没有相克之物。他一面执着的想绝不可能有问题,一面又时时刻刻的怀疑、忧虑。几乎要被恐惧的情绪吞没,他坐在床边,望着女子出神。到底哪里出错?还是她的病太过凶猛?可她刚回临城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似乎是被他医治后她才逐渐迹象明显... 他的心跳的太快,面露苦涩。若,若真是他害死的,他定会倾尽全力医治,若是治不好,他,以死谢之。 王留一向是理智、刻薄的,但他此时已将自己鞭笞、辱骂上万次。若他再观察,不那么心急的要治好她。是不是...她不会像现在这般。 “你这一副哭丧的这样,给谁抬棺呢。”懒洋洋的带着沙哑的女声响起。 他确实是快哭出来,王留闻言抬眸与女子的视线相撞,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喉咙里像堵着硬块,硌的他胸膛好疼。他没像往常一般与她唇枪舌战,而是颤颤道:“你感觉如何?哪里痛么?” 女子奇怪的望着他,勉强笑道:“你怎么了?怎的这副模样。去给我倒杯水,好渴。” 他应声去,不一会便拿了长壶来,里面灌满温热的水。 许临清打趣道:“你怎知我渴极,还贴心的拿这给我。” 王留不言,等她灌下去半壶水后,才隐藏悲切道:“你昏迷两日了。” 女子闻言笑容僵在脸上,她尝试启唇,却只是舔舐唇瓣。二人之间陷入如墨的死寂,王留的愧疚几乎写在脸上,与他平日骄傲冷面大相径庭。 许临清只能先开口道:“别露出这么脆弱的表情,我挺不习惯。” 王留闻言再也忍不住,俯下身抱住她,下巴卧在她的锁骨处,控制不住的贴近她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许临清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与歉疚,无奈笑着伸出手拍着他的僵直的脊背,悠悠宽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是神医,怎会有你错诊的呢?” 她安慰的话像一根根刺插进他的身体,王留摇头,执意道:“是我错,害你受苦。我的法子不管用,才会让你...” 许临清好笑的推搡他道:“你这是宁愿怀疑自己的医术都不愿意相信我这是绝症?” 王留不搭腔,半晌才恨声道:“不是绝症。” “你没错,为我诊治的也无错。这些年我伤过几次头部,为了躲避追杀我掉下悬崖,被抓住后更是折磨,好不容易逃出去也无处可医。”她觉得稀松平常道。 “早些年吗,为什么不让我医。” “没有,比那还早。后来你来我也没让你治过,不是怀疑你,而是真的没有空。停不下来,事情真的太多了,去众兴镇那次寻顾老是我休息最长的。” “所以不怪你。”她正色道,“身体早已给我暗示,只是我不得不忽略罢了。” “我屡次寻医压制,也是不得已为之。况且,哪怕精心治疗,也不一定能痊愈。” “你的法子管用,但绝不适合现在。等事毕,我再来神医处,妙手回春。如何?” 明明是关乎她的生死,她却一派泰然,甚至还有心思逗弄、开解他。 “不怎么样。”他冷冷的丢下这句。 女子不气不恼,好笑道:“不过你今夜的表情着实很精彩,好似我是多重要的人。” 她说完不甚在意的接着要去喝水,谁知总是嘲讽、无视她的男子竟没有否认,动作自然的为她递水,语气硬邦邦的说:“什么时候事毕,明日那皇帝就死不行吗。” 她被逗笑,见他还是一副色若死灰般苦闷,伸出手指不客气的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你是不是在想捡起你的老本行?” 王留闷声不响,只是眼神错开她投注的视线。 “这是我的事,当初那人不也是你亲自杀的吗。”王留闻言只好作罢。 第九十五章恃宠 男子离去后让她好生休息,许临清却难以安寝,刚想出门走走便看见齐尔脚步急匆进门。 “小姐!”他到底还是孩子,此时早已将什么要放下、忘记的事抛在脑后,他心里只有她的安危,只担心她。 “齐尔...”许临清一时不知该言何物,只得呐呐应声。 齐尔扑来,仔细摸索着她的臂膀,目光仔细打量着她的身体。用轻柔的嗓音,仿佛她下一秒就消失般说:“你,你感觉如何?我在外守着,王留来告知我,你醒了,我便进,进来了...”他越说越低,好似在害怕她的责怪、疏离。又像那晚一样,把他推到千万里外。 好在女人不忍心,坐在床边沿温声回道:“没事,没事,别害怕。”齐尔浑身都在颤抖,担忧她的身体,担心她下一秒会再次闭上眼睛。 他顾不得以往的故意、佯作,真情流露道:“小姐,我真的很害怕,你突然就不省人事,我把能想到的会伤害到你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我,可我还是不知道是怎么,小姐,你怎么会突然生病呢?一定是我平日忽略了,小姐,小姐对不起。我不该爱贪玩往外跑,我该尽善尽快的把事情都办好,我...” 见他越说越离谱,许临清赶忙阻止,道:“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太累了,多睡了会。” 王留说他并没有将真相告知众人,她便决心接着瞒着。 “是吗?”齐尔虽有疑虑,但心中的石头还是放下半个。他不敢去想小姐身患重病,更愿意相信她健康无虞。 “那怎么会睡这么长时间?”他追问道。 许临清只好硬着头皮扯谎道:“那夜我被闹的很。” “那夜...”齐尔像想起什么,哀寞道,“小姐,你为何要骗我。是那人不请自来,扰你清梦,你何必说那种话。” 许临清也不想刚说出的谎话便被拆穿,坦然道:“那日你与斯兰谈话,我不小心听到。” “什么...”齐尔反应过来,面露尴尬道,“是,她问我是否真的喜欢上别人的那次吗?” 许临清也觉得听人墙根很不道德,叹息道:“我不是故意的,那几日我担心你的安全,偶会去探看。” 齐尔没想到自己剖心掏肺的一幕会被她看见,脑袋嗡嗡的响,他艰难启齿道:“小姐,那日的事,并非你听到的那般。” “哪句话不是?” “是说‘小姐没有心’,还是‘我真的好喜欢小姐’,还是‘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回头。’,是‘忘记是很轻易的事,只要我离小姐远远的。’” 齐尔见许临清一句一句的原文复述,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她,她怎么都听到了!而且自己当时怎会说如此露骨、肉麻,还很幼稚的话!? 齐尔现在只想把自己埋了,艰难的顶着小姐戏谑的目光,脸别到旁边,心里憋着气。这下别说什么勇敢放弃,我很好,我一点不在意。他只觉得好丢人! 见齐尔越埋越低的头,许临清只好忍着笑意把他的脸捧起来,道:“怎么了?哪句错了你还没说。” 齐尔闷声道:“没有,都没错。” 该死该死!他忍住没说的告白,还有他死死憋住的放弃豁达,竟然被以如此让人发笑的方式让她听到。这一刻他想杀了自己,也想杀了阿日斯兰。 眼见他又要往下,许临清好笑的夹住他的胳膊,道:“不是说要放弃我吗,我此举便于你死心。” 齐尔有她撑着,干脆装死瘫倒,俯在她的膝盖上,哼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你说你没有爱上任何人,还有你说那什么白音是你喊来的。我真的很伤心...”他前半句理直气壮,后半句又渐渐消声。 “我原本想堂堂正正的跟你说我,我心悦你,后来干脆想大方、潇洒的放手。” “但是我做不到...”他像蚊吟般低言。 “我做不到小姐,我不想离你远点,我不想看不见你。临城这么多人,若我离开,你便再也不会寻我。” 他说的心酸,看着好不脆弱、可怜。 许临清伸出手抚上他柔顺的乌发,语重心长道:“你说的好似我无心无情般,若是无情怎会在城楼望你,若是无心怎会半夜寻你。” 谁知齐尔并不买账,恃宠道:“可那不是喜欢,你只是在意我这个下属罢了。” 许临清简直要被他这副无赖的样子气笑,轻拧着他的耳朵道:“那你跟我说说,你要怎么样才满足。” 齐尔眼神泛着亮光,谄媚道:“小姐,你看我长得如何。” 他这话目的性太强,许临清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不得不说:“上品。” “那,我能回来吗?” “什么?” “就是说。”他清清嗓子,试探道,“我能收回从前那些话吗?我还想回到你身边,我不祈求你喜欢我,更不期望你爱我。我只想重新与你像从前一样亲近。” “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说傻话了。”像是怕她不答应,齐尔赶忙补充道。 许临清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方才是想允他离开。可他却推翻笃定多时的爱恋与委屈,通通不要。只想继续留在她身边,答应不再期望那些天方夜谭遥远的回应,压抑欲望与不甘,他投降的彻底。 “只要你别再冷着我....” “好么?” 恣意的少年也会乞求,也会不堪。因为是她。 许临清摇头说:“不值得。你只是一时情困,如有一天你走出去,会遇到比我更适合你,你更心悦的女子。” “不会,不会,那我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去。”他摇头,几乎要落出泪。他真的很害怕她的拒绝,她的冷漠,更怕在自己一次次后退中她真的忘记他。他不敢赌她的情意,只敢赌她的心软。 齐尔环抱着她的腰肢,鼻尖是她周身馥郁淡雅的香气,他贪恋的细细嗅着,逃避似的躲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哀求着。拜托,神,对我心软一次吧。 许临清不言不语,良久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慨叹默认。 或许,一直站在迷雾中的人,是她。 第九十六章十三年 陈谋手中握着京中密信,在帐外站着。直到齐尔红着眼眶却如释重负般的出来,直到月辉暗淡,直到帐中烛火熄灭,他都没有进去。 他也很想像他人一般寻求她的注视,享受她的温柔。但如果他要的是触手可及的情感,他便不会从京城追来临城,潜作他人伴她、助她,将真实的他被锁进躯壳里,只有借助陌生人的面庞,他才能与她相知相遇,而不被她冷眼、漠视。即使得她误解,被她远离又如何,只要她成夙愿,圆仇恨。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白音,你动作快些。”被叫到的娇媚男子木讷的应了声,听闻许大人醒了,但他却一直没能看见。他心中惴惴不安,又担心又愧疚。今夜是篝火酒会,大人会出现吗?他期待的想。 傍晚,白昼还停留,微风尚可和煦,阿日斯兰带领着一群人来到布置好的场地。今日风和日丽,嫩绿操场上摆好长弓、箭靶,还有十几匹骏马。领头的那两只,一匹银鬃,模样英俊,双目闪光,高高扬着脖子。它身旁的火红骏马则低调许多,长鬃随风飞扬,沉稳的巡视附近。 “看,我养的。怎样?”阿日斯兰给身旁女子指着那些马儿的方向,许临清轻咳,柔声细雨,却是揶揄道:“我一看便知是那批银鬃。” “你咋知道的?”阿日斯兰见她在十几匹中一下挑出自己养训的那匹,不禁又自豪又好奇。 “随你。” “那是!又高又壮,俊美非常!”阿日斯兰可没听出女子的调侃,沾沾自喜道。 许临清闻言也不戳破她自夸的得意忘形,附和几句问道:“旁边那匹红鬃,是谁养的?” 阿日斯兰望去,见是那只,不太高兴道:“白音,就是害你昏迷的下人。” 许临清无奈纠正:“说了多次,此事与旁人无关。” “何叫无关,难不成就是你自个晕的。”阿日斯兰不依不饶道。 “别说什么你太累的话,我可一个字都不信。有前车之鉴,我现在对你说话都持怀疑态度。”她补上后半句。 “放心,死不了。死前会把齐庆齐尔留给你的。” 阿日斯兰却狠狠凝眉,泄愤似的在她手心掐了一把,她恨声道:“谁要齐庆齐尔,我要的是你们在一起!” 许临清笑出声,眼角的笑意舒展开。她肯定道:“成长了。” “派出去查探子的事如何了?”许临清接着问道。 阿日斯兰却不愿说,她支吾道:“时间尚早,还未有消息传来。” 女子摇头,否认道:“一列消息一列传,怎么,是遇到什么事了?” 阿日斯兰见她猜到,才坦言:“不太顺利,折损了人。还未探到实质。” 许临清接道:“这说明长宁公主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深不可测。” “如果,照此查下去,你会选择暂时观望,还是借长宁之力。”她问出所有人心中所想。 许临清沉吟不语,眼神飘忽在远处骑马射箭的勇士,此时草原风起猎猎,在风中扬马拉弓,那位男子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叫人感到野性与自由的力量。 “赛事这就开始了?你怎不去主持。” “我今日不想去,同你一起看着也不错。” “你还没回答我。”她追问。 铮—— 那长弓射出的一柄箭,铿锵有力的插入箭靶中,没入红心。环绕着赛场的众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也拍起手来,为勇士喝彩。 阿日斯兰见她目光都落在赛事上,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不甚高兴的将目光投去,只觉得兴趣缺缺:“每年不都是如此吗?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你叫我来看你做的如何吗?人勇马肥,做的不错。”她轻飘飘的肯定道。 “就算是我说的,可我现在更想知道你的选择。或许,或许你有一条更平坦、稳妥的路呢?”阿日斯兰将许临清的脸拨了回来。 女子状似认真思考,然后快速的给出答案:“不。我不改变计划。” “为什么啊?按照长宁现在的架势,她把皇帝从椅子上拖下来是迟早的事!” “你为何仍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而且你借着长宁之手除了他不也一样吗?” 她着急的连连追问,许临清却心平气和,似笑非笑的解释道:“我等长宁将他拖下来作甚,我要的就是他死在那个位置上。” “而且,你真是将帝王家想的太慈善了,长宁何人,如今帝姬,往后或成女帝,想借她的风,不必付出代价吗?” 她叁言两语驳回斯兰的建议后,又将目光转向赛场。过了会,听到旁边幽幽的声音:“你非要去送死吗?” 斯兰这话不是站在属下的角度质疑她的决定,而是站在她朋友的角度劝诫、挽留她。 许临清自是知道她的无心冒犯,叹息道:“我又不是必死,你又何必如此激动。” 阿日斯兰的声音像清冽的草原河水,灌溉入草场:“在我看来,非选一条难路就是求死。” 许临清了解斯兰,她当初亲手刺杀她的父王时,便是选了最妥帖、最完善、最能全身而退的路。但她等了那条路,等了十叁年。没有人能比阿日斯兰更懂隐忍,能将深入骨髓的痛苦硬生生的抽离、刮落。咬紧牙关在黑夜中等待十叁年。 许临清无不感慨道:“人生能有几个十叁年呢?或许我该蛰伏隐忍,但我受够这般日子。” “有些事,再不做,便做不成了。” 第九十七章一半一半 “小姐!烤羊腿!刚烤好的,我给你扯来了!”齐尔捧着还冒着热气的羊腿跑来,肆意的红衣在日暮中飞扬,惹眼十分。 许临清闻言回身,瞧见齐尔邀功似的把一只烤的外焦里嫩的羊腿捧到她眼前,又赶忙放到桌子上为她拆肉。 不远处的篝火已经燃起,烧的整片天都绯红,原来是夕阳彩霞,许临清眼中露出对美景的贪恋,如此好的景色,不知还能看到几回。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忙着给她剥出最嫩口感最好的羊腿肉的齐尔见她遥遥望着些什么,抽空抬头问她。 “在看晚霞,很漂亮。” 齐尔本不想抬头,因为他有事要忙,但他听出了小姐语气中的情绪,抬头望后虽疑惑但仍有回有应道:“确实还挺好看的,但不是每日都有吗?” “你懂什么,你家小姐是在借物喻人。” “啊?小姐是在用晚霞夸我啊?”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饶是阿日斯兰看了也瞠目结舌,这小子脑回路怎么长得?她哪句话是在告诉他这事? 许临清被他逗笑,也不看晚霞了,拦住斯兰准备奚落的话,肯定他道:“是的,你很漂亮。比晚霞还要漂亮。” 然后便是阿日斯兰面露无语道:“你能不能别宠他了!” 还有齐尔绯红的耳廓、紧抿的唇瓣、流光溢彩的眼珠。 天黑下来,陈谋才安静入席,他原以为有那么多人陪着,她不一定能想起自己未来。 刚一落座,便有侍从来请他,说请上主桌,他依言跟上,才发现那女子身旁始终留了个空位。 许临清正喝着此地特酿的酒,抬头笑吟吟的望向他道:“来坐,忙些什么,半天不出来?” 陈谋跛着腿却保以风度的落座后,接过她递来的酒杯,欲启齿,却收声。见他犹豫不决,许临清疑惑的无声询问。他借用酒杯挡住自己忧虑的视线,今夜气氛正好,他不愿将这良辰美景打破。 “是京中传来消息了罢。” 果然,还是瞒不住她,陈谋的消息比他来的要迟些,但总归是来了。 “是。” “说来听听。”女子清润的嗓音响起。 “蒋英,蒋英将军还活着。而且她翻供了,她主动承认当初秦将军通敌叛国。说许家也涉及其中。” 许临清右手拿酒杯的动作停滞,她确认道:“你说,谁还活着。” “蒋英将军。” “应当是不可能,当年我亲自看到皇帝下令斩杀。他怎么会放过蒋英?她是我母亲最得力的副将,皇帝绝不会饶过她。况且,即使蒋姨还活着,她怎会作证我母亲通敌叛国?这子虚乌有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你听我说,此事我已着人核实,却有此事。而且,她还有几份通敌密信呈上。” “呈上?呈给谁?哪来的通敌密信!?”许临清腾的站起身,她浑身战栗,不愿相信这无稽之谈。 “据说这些年她都在收集证据。皇帝不会放过所敌对之人,可若此人原本便是他的呢?”陈谋道。 “可当初若不是蒋姨,死的便是我。她若想指认,当初为何要救我?” 这点,陈谋没有想通,他只好暂时保持沉默,但他仍谨慎道:“不论如何,此举背后少不了皇帝的推波助澜,他们已在民间、朝堂散布秦将军里通外国、逆取顺守的谣言。说要将,将秦将军的尸首挖出,鞭,鞭尸以儆效尤....”眼前女子异常的平静,她甚至还扯出个笑容。 “母亲都死了,还有什么值得他们谋划的?”许临清明知故问,冷笑道。 “所以我觉得此事蹊跷,太针对于你,像是故意激怒你露面。” 女子没有方才的震惊与愤怒,她气极反笑的坐下,灌下口酒,长久不言。 陈谋见她如此沉住气,心里舒了口气,他道:“依我看,此事先让人再去探。你先...” “探何?齐庆、刘师的消息明早应该便到,明日便启程。” “回临城吗?” “路过临城,回京。” “不可!”他急道,“这明明就是陷阱,诱你上钩,你怎能遂了他的意!?” “他已经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待你甫一回去便将你捉拿诛杀。” 他已着急上火,规劝之意溢于言表,他了解她,她并非说说而已,她一定会这般做。这不是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困境吗? “你如何知道的?看起来你很了解京城,很了解皇帝...”她犹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扎的他浑身刺痛,陈谋反驳道:“我一直替你留意京城,你这话是何意?你在怀疑我?” 他为她呕心沥血,却遭到她的质疑,这放谁身上都不会好过,许临清自知失言,解释道:“别多想,我只是随口说的。” 陈谋却一改往日无所谓的态度,步步紧逼道:“到如今你还不愿信我?你我相伴几年,到头来还要经受你的怀疑对吗?” 许临清哪知他会如此在意,只好将犹疑收回,坚定道:“未有。只是你说的煞有其事,总让我觉得...” “若是你,你会想不到吗?” 说的也是,许临清只好点头,不再追问。 “依我的,你先别去,让秦健先行。如何?” 许临清充耳不闻,并不搭理他,还跟身旁的齐尔耳语。陈谋气闷,面对如此故意的忽视,他却不能一走了之。他怕他前脚走,她后脚就往京城送死。 “许临清,你知晓如今我们的实力,即使雄厚又如何,京城强兵铁师、御林锦衣,并不都是虚名。明着对上,仍有风险。” “谁说我要明着了?”她反问。 “方才你听闻秦将军...” “你以为我要去开棺现场?他藏了这么多年我父母的尸首,如今主动告诉我,我还得谢谢他,又怎会与他冲突?”她心口不一,阴郁道。 “他以此举引我,我无需随他心意。” “不过,我仍要回去,我要查清蒋英之事。” 他本来还想再劝,别说是蒋英,整个蒋府都被围的水泄不通,自皇帝知晓她强突众人的实力后,自暮春节后朝野震颤后,自他派来追杀之人无一复命后,他便知晓,许临清,留不得。 而他也正好有一把尘封已久的剑,他不仅要她死,还要她后悔、恐惧、绝望的死。胆敢不自量力的挑战他的眉宇,自然要经受君王的怒火。不过是个苟活的狼崽,故作凶狠,在他看来,只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不远处篝火旁已经环围着年轻的男女,他们载歌载舞,兴致高昂的歌唱、围绕篝火起舞,许临清往后躺靠,面色不明的看着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一半她在光明中沉沦,一半她在黑夜中清醒。 再绚烂的美景也抵不过梦醒的刹那。 热闹与惬意从不属于她。 回京的人员还未定下,待到明天归临城后再做定夺。王留拦住缓步的许临清,直言道:“带我。” “为何?”女子不答反问。 “你的伤需要我,等你事办成后,我立即为你治疗。” 女子神色晦冥不清,直白道:“你在临城等候我不也一样?” 王留可不买她的账,揭穿道:“若你不回,我去哪寻你?” 见他如此执着,许临清也不好再拒绝,点头应允。 “你不必太过担心,那日后我又去查看、翻找医书,有可解之法。” 女子心中了然,宽柔道:“你不是最不喜看医书,更秉信自己的拆人构造之法吗?怎突然想着要去翻看。” 王留回避她的视线,低声道:“你别管了,等一切结束只要你配合我定能将你医好。” 他这副模样平日真是少见,许临清配合着忙不迭点头。王留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明日回临城后,等我半天,我配置药给你随身带着。” “什么药?” “你需要的,不会让病耽误事的药。”让她能保持清醒,绝不会在敌人面前出现晕厥的病象。比她从前寻得赤脚医生所开的药效高明。 第九十八章送别 īУцzнa??wцхУ?? 翌日,阿日斯兰遥送,众人马上交谈。 “昨日看的不真切,现在近距离观看,这银鬃确实俊美非常啊。”许临清打趣,若是平时阿日斯兰早就飘的没边了,但她今日却郁郁寡欢,不甚喜乐。 “怎的了,愁眉苦脸的。” “你不带我。” “你身为领主,成日与我厮混,像什么样子?” “况且不过是出趟远门,待到几月后我便回来了。” 阿日斯兰还是怏怏不乐,叹息道:“此次不一样,从昨夜起我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我总觉得此次你,凶多吉少。” 她这话说的过于直白,让身旁的陈谋、齐尔等人脸色立变,皱着眉头不赞同的瞪着她。椡連載首橃棢詀閱dú不мí璐:?????8???.?????? 这阿日斯兰不管这些,她心里郁沉沉的,她知道所言不吉,也明白许临清心意已决,但她还是要说。她还是想劝,哪怕无济于事。怎么才能有用呢?让她放弃复仇,让她留在临城偏安一隅?不可能。阿日斯兰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 许临清并不责怪她的失言,主动为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领角,道:“好了,送到这便回吧。” 只是这句话让阿日斯兰这向来骄傲不羁的草原兰达变扭的别过头去,她的侧脸有一串泪水在无声的滑落。她心底冷漠,蔑视生命。在阿日斯兰最痛苦、最艰难的,最没有生机的那段日子里她都没有哭过,哭泣在她看来不如嘶哑的疼痛生动,只是她心中不详而惶恐的预感,像刺骨的眼泪一般在干燥的冷风中划破她的脸颊。 她再不发一言,她讲不出道别,更害怕生离死别。就只用坚韧又脆弱的目光远送他们,被人围在中间的许临清行到十几米远后,仍旧回了头。这下阿日斯兰的泪光无处可逃,她狼狈的用宽大的衣袖擦干痕迹,许临清见到后勉力露出个笑来,只是太远。 望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启程回京的路上,比来时要冷清。车厢里只有她与齐尔。 “小姐,为何大家都说你此次回京很危险?”他并不知晓来龙去脉,只是听众人议论、看他们争辩,得知小姐此行凶险。 “关心则乱罢。” “那小姐的意思,没有那么让人担心么?” 许临清点头,与他道:“万事皆有风险,成庞事,以命搏。” 齐尔听的云里雾里,不知到底是危险还是不危险,怎的要以命搏,赶忙道:“小姐,危险的事你让我们去做便好了。我已得你真传,此番已经是功力大成,十里之内取人首级不成问题!”他半担忧半揽活道。 “看来招式熟练,很有自信。” “那是当然,寒来暑往我何时休过一日。我是小姐教出来最好的,最让小姐的骄傲的。” 许临清轻笑点头,她不知道她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齐尔抬眸看见,可他再不敢看第二眼。 语无伦次道:“小姐放心,若我一人不够,还有哥哥、陈谋、秦健有我们在,不会让小姐有事的。” 许临清听出他语气中的舍身之意,打断道:“我不会让你们舍命为我。” 齐尔点头,饱含信任的贴近她道:“当然,小姐无所不能。我相信小姐。” 被他这般拥簇,许临清也不禁放松神经,她道:“齐尔,你来的时候临城人才稀少,你可怨我将商策、剑术加上你身上?”或许这孩子有他感兴趣的其他追求呢?她不管不问的便将他往最稀缺的位置栽培。 “不怨。”对方答得飞快而坦荡,亮如星子的眼毫无保留的凝望着她。 “我从未怨过。小姐你了解乌幡吗?在那,男子不可读书、识字,在内要顺敬父母,在外要躬伺妻主。在乌幡没有奴隶,男子便是奴隶。羞辱、打骂男子发生在家家户户,少时我与哥哥被狠狠打骂,哪怕未做错事也会被当成泄气的人畜。我那时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再也不要被人打。被打真的好疼,浑身都好疼。” 许临清难掩心疼,她伸手握住齐尔的双手,齐尔俊美的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悲色。那些苦痛与折磨似乎已经离他远去,但在内心深处他仍然惧怕。 “不怕”许临清轻轻抚上他的背脊,因为恐惧他僵硬着后背,因为是她的触摸让他信任的放松。 “你看,小姐,再也没人可以打我了。我有谋生的位置,有你教授的立身之能,我怎会怨你呢?” “不说我啦,小姐,如果一切结束你会去哪里?” “回临城,还是去你曾经到过的地方?” 许临清顺着他的提问思忖,她有什么很喜欢的地方吗?似乎没有。 京城怀揣着她肆意的年少时光,有故友,可同时也埋葬了她的族亲、理想。 临城是在她不断沉沦之时伸出的手,这里有为她出生入死的友人、伙伴,那里是她身体的家园,是她灵魂的归处。这那并非是他们的,他们守在那极寒之地,数千余日,为她奔波卖命从未犹疑。可这对他们并不公平,以他们之能何必为自己匿影藏形。 她被追杀、被欺压,在外艰涩存活打拼的时候,她主动或被迫的走过许多地方,那时哪有什么闲情逸致留恋美景呢? 见她沉默,齐尔便知道他引得她心绪不平,赶忙宽慰道:“如果暂时想不起来的话,以后小姐不如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 齐尔卖关子道:“这地方气候宜人,山清水秀,四季分明。而且我还在那留了个现成的屋舍,是我自己的地产哦。前后院都被我种上了果蔬、鲜花,小姐你一定会喜欢那的。” “我给你那般多的钱财,你就置办了一处偏远的屋舍?” 齐尔没想到她关注的是这,但还是坚持道:“我一人需要那么多房产、物什作甚?那屋子很简单,但我很喜欢。因为我觉得,那是我的家。” “小姐你别笑呀,我知道你对我好,临城我的屋子也是最大的。但”他的脸上爬上落寞,却勾唇满足笑道,“不是用你的钱,我自个赚的。对我的意义不同。” “所以小姐,有空跟我去看看呗。”他热烈又含蓄的邀请,生怕她瞧不上那偏远的屋舍,一双眼睛试探性的望向她。 “好。”许临清答的很快,果不其然少年露出知足而乐的笑容,接着滔滔不绝的为她将那些他悉心照料的花卉。许临清敏锐的发现他对养植似乎很有见解,说起感兴趣的事来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她边浅笑应和,边将此事记在心中。 夜半叁更,蒋府。 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伺机而动,等待一个机会。方才她沿路来时便看见蒋府四周明里暗里安插了许多暗卫、禁士。她回京的消息还未被探知,如今皇帝应当还不知她的踪迹,但藏不过两天,必定会在他的爪牙之下露出踪迹。 她现在要见一个人,她要亲眼看到蒋英还活着。 夜已经很深,巡逻的人已经换到第叁个班次,她瞅准守卫懈怠的时机轻点脚尖飞身往年瑾的屋子去,接着黑夜掩盖她快如鬼魅的身影,她顺利的来到空无一人的房间。 许临清蒙面,露出的一双眸子仔细的查看屋内的设施,无论是床榻还是桌几,都在表明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她凝眉思索,年瑾如果不在蒋府,他会在哪。 她下一瞬就做出决定,放弃今夜探知蒋英的计划,她原本谋划借年瑾以了解此事,但年瑾不在,况且戒备森严的主屋里也不一定有蒋英。 不过,年瑾在哪? 齐庆在方才告诉所有他们能探知到的蒋府内情,那唯独没有年瑾的消息。而且不是近来没有,几乎是她前脚离京,后脚年瑾便无消息。只是他去哪了?无人知晓。 许临清只好猜,她回到京郊落脚的屋舍,齐尔在她刚回来时便醒来,他白日要替她去做事。如今只有他们两人先行回京,必须抓紧时间休息。 “小姐,还顺利吗?”他披着外衫,为她更衣。女人莹白的耳垂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光,她的语气并不明朗:“不,蒋府如箍桶被守的密不透风,我潜伏近一个时辰才寻到机会,但年瑾并不在府内。 “听哥哥说,他没有踪迹。会不会是蒋府将他藏起来?还是皇帝把他” 许临清闻言闭上双眸,她在思索,年瑾失去联络的时间很早,那时候皇帝应当还没有正式布局的意思,如若不是被动隐藏,那他会去哪? 他几乎没有相熟的人,而且他随着她回京,便是为了回到蒋府,那为何又会无缘无故的离去?一定是他要做的事情,蒋连城将军还在地牢中,秦武宁在家中,蒋英无法确定踪迹。难道是顾老出事?不,如果是顾老,她的人会第一时间发现。 “小姐,会不会是因为与秦主君争执?” “何出此言?” “我之前听的,哥哥说他与秦主君一直不合,是秦主君单方面的欺压他。拘役他的自由,那段日子他不是一直没法出府吗?” “他是个孝顺的人,应当不会与秦主君起明面上的争执。” 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许临清的思绪落到一个角落,她睁开眼,启唇道:“左擎军。” 他可能去的地方,是左擎军。能让秦主君、皇帝暂时都找不到的地方,就是轻易泯然众人的部队。左擎军前几月改组征召,他有可能进了最低级的那部 “你想要左擎军助我?” “是。” 既然无法借蒋家之名入左擎,他便选择从下至上?不,这只是不完整的推测,许临清隐隐约约的觉得,离京的这段日子,发生在年瑾、蒋府身上的事不简单。 当务之急是在皇帝没有找到她之前,找到年瑾,作为撬开谋局的一角。 第九十九章年瑾 不知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还是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浪。许临清在京郊的一处山野间,遇到了年瑾。 那日她听闻左擎军有部异动踪迹,就在这京郊浮玉山,左擎军主力部镇守京城,无召不得外出,但这支队伍不同。新兵连设在京郊山野附近,她便来这碰碰运气。 只是,她出了意外。高山落石,尘土飞扬、石块四溅,巨石陨落在山间发出轰隆声响,沉闷砸落。她身处其底间,难免身上被砸伤,但她并未急着离去,山里巨响,如果左擎军确在此地,他们大概率会来查看。于是她便忍痛在附近等候。 真叫她算准,不过半柱香,便有列队、交谈声响。这轻甲与武器交相呼应的声音她很熟悉,是一支六人小队。只是年瑾是否在里面? 她的裤袜已经渗出血迹,她不敢贸然抬头,只等那几人发现自己,她的嫌疑才会降到最低。 “队长,你看,那有个人。好像受伤了。” 他们已经离她近些,许临清能听见他们交谈的话语。哪怕相隔数米,她还是轻瞥一眼就认出了年瑾。 她竖着耳朵听年瑾的答复,却听到冷漠生硬的、比以往而言更加成熟的声音说:“不管,查看现场后就走。” 许临清半垂着头,闻言差些破防,她这戏都演到这步,却卡在了对方不接。 她迟疑的,像是刚听见有人在说话似的,抬起眸。她生的本就动人,此时身上布着伤痕,腿脚还有血迹,柔弱的叫人无法忽略。 说话的那人拉住年瑾,男人回头不耐烦的蹙眉道:“不...” 他凝重的眉宇在遇到她的视线后肉眼可见的呆滞了几瞬,随后立即扭头。身旁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要安顿好这位姑娘,他没有再说不,只是愈加烦躁道:“速度快。” 许临清见向自己走来的不是预想中的年瑾,他非但没有走来,而且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背对着。 许临清只好接过那位男子的手,颤巍的站起来,含笑感谢道:“多谢,方才的落石来的太突然...” 那男子名叫刘鹏,他是个热心肠的,接过话道:“是啊,我看你伤的这么重,不如跟我们一同下山。营中有军医能给你包扎。” 还没等许临清回应,不远处年瑾凉薄的声音倨傲传来:“刘鹏,你当军营是什么地方?” 见长官拒绝,刘鹏也不好再提及,只是抱歉的对她解释道:“我们营帐就在浮玉山脚下,我可以把你送到山脚,但你若要寻医就有些麻烦了。你还能走路吗?” 许临清眼神忽闪后带着歉疚道:“左脚伤的有些重,单脚行走尚可,不过恐怕会耽误各位军爷的事,我还是自行下山吧。” 刘鹏闻言连连摇头,直接道:“你一个弱女子,又伤了腿脚,这野山荒郊怎么能一个人走?你随我们一起,你如果不嫌弃那我就背你下山。” 许临清心觉这是个接近年瑾的机会,虽说她不明白为何年瑾要与她对面不相识,但总归是要随着他一道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刘鹏见她同意,小心翼翼的把她背上,动作妥帖便罢了,他还不住的说:“我有没有碰到你的伤口?””这样吃力吗?”许临清安稳的趴在他的背后,有问有答。 年瑾在队伍最前头,许临清注意过,他并没有回头顾望她。 在中途他叫停,回首眸子落在刘鹏身上,道:“刘鹏出列,带两人去东面寻探。” 刘鹏正与她小声说着话,也不知道这冷面阎王的视线怎么跨越所有人,准确的落在队尾的他身上的,但顾不及腹诽,身在军营必备军人的本能。他立即领命,只是多问了句:“那这位姑娘如何?” 年瑾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凉凉反问刘鹏道:“还不去?” 刘鹏只好含着歉意把她放下来,不好意思道:“姑娘,你得累些走下去了。我...” “没事,你去忙吧。”许临清善解人意的劝道。 刘鹏这才领着另外两位往东边走。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犹豫踌躇是否要上前接过许临清,许临清不着声色的打量了眼在前站着的年瑾,主动通情达理道:“不劳烦各位大人了,我自个慢慢走在后面。各位先行吧——” 二人闻言抱拳,又叮嘱了她几句,便随着在前头已经行了几步的年瑾走了。 空林寂静,万物无声,她似乎像是被遗弃在无人之地。许临清的左脚确实疼痛,不知是错位还是伤口撕裂,此时钝钝、刺骨的痛。 她勉强的慢慢挪动着,心道不知在年瑾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比从前更瘦、更沉默了。 思及此,抬眸见身姿挺拔的俊秀男人在不远处的树下望着她。许临清心中一喜,主动加快步伐道:“你怎么回来了?” 年瑾见她走的那般快,根本不把渗血的伤口放在心上,本想再晾着她,脚步却自觉的往她那靠。 “你怎的不说话?又哑巴啦?”他走到她的身侧,却不搭手,变扭冷漠的在旁垂眸驻足,许临清低下头从下往上瞧他,“怎么不理我?” 年瑾还是不说话,也不提要扶她或者背她,许临清见没有回应,心里略有失落,讪讪道:“我原以为你回来是要与我叙旧呢,没想到...罢了,那我先走了。” 那背后像裹满冰凌的木头桩子见她一瘸一拐的往前走,隐晦的目光落在伤口上,不再犹豫,突然两步追上她,长臂一伸,将她打横抱起。她身上特有的清冽幽香与山林间的微风一同钻进入他的鼻腔中。 “怎么,为何要抱我。”女子可没有因为他沉默不语而放过他,反而不依不饶道。 她微热的气息喷拂过他的耳侧,他很少与她有这么亲近的时候,只好迟钝又不自在的别过脸去,拒绝与她对视。 年瑾不会真的哑巴了吧?她难免这样想,但是又看到年瑾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对自己不满有怨气,于是也不排除他故意不与自己说话的可能性,况且方才他对刘鹏说,对属下说,甚至对湖泊说,都不对自己说。 “干嘛,你生我气?”她试探出声。 年瑾置若罔闻,只顾着往山下走,许临清坏心打趣、似真似假的阻拦道:“你走这么快作甚,此处只有我们两人,多点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好吗?” 闻言年瑾脚下立刻行的更快,她又轻盈,抱着她像抱了一团空气,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又痩了。 年瑾胡思乱想着,在外面吃不好吗?还是睡不好,她身边有这么多人,怎么会没有人照顾她呢,是他多想了,说不定她回到她熟悉的地方过的很惬意、滋润,早早的,远远的把他甩到一边。当时他还如此笃定的对秦主君说她是如何心中有他,现在看来真如秦主君所说自作多情、自我欺瞒。可是她明明说要来看自己,只是因为懒得应付秦主君她便不来么? 她又去这,又去那,最后干脆的离京,从没有给自己递来一份信,从未来瞧他一眼。哪怕是家养的狗也要嘬嘬几声,她倒好,干脆利落、毫无留恋的忘记他这个人。这些话都是秦主君在他耳边唠叨的,他原本不以为意,时间久了、日子长了,他说的多了,她又真如主君所言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他很难不被影响。 “好年瑾,告诉姐姐,发生什么事了?何人欺负你了?怎的一人跑到营中?”她循循善诱,如同在哄小孩。 年瑾冷脸却不得不吃这套,他的耳廓绯红,移开眼不想让她瞧见,许临清见冰山有融化的趋势,立马添油加醋道:“是谁!告诉我,我立刻去为你教训那人。” 年瑾闻言止步,低头凝视她,终于是吐出两个字:“当真。” “自然真。” “你。” 许临清被这一个字堵住,半晌不回应。 “怎么,不替我教训吗。” “教训,教训,自然是教训。”许临清立马接道,故作谄媚道。 “只是年大人,不知此人犯了何罪?”她讨巧的抬眸望向年瑾,少年身姿挺拔,相貌优越,哪怕故意冷着脸也别有一番俊美。 他敛下眼眸,低声道:“她把我忘了,忘到九霄云外。她瞧我不起,身旁有众多人,因此从不来看我。” 许临清这才明白他为何要这般,原是秦主君给他灌迷魂汤,她赶忙道:“大人,冤枉啊。” “天大的冤枉,我怎么会忘了你呢?什么瞧不起更是无稽之谈。” “真的吗?”年瑾还是单纯,对她的话明面上半点不信,但心里已经信了大半。 “当然真,绝对真。我是日也思,夜也思。”被她故意逗弄,年瑾的冷白的脸颊上染上粉红,他回避着她直白的目光,仍冷酷道:“不信。秦主君说你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又不让我去找你,你心里定是没有我的。” 秦主君,秦主君,又是秦主君。 “他骗你的。” 出乎意料的,年瑾似乎认可了这个答案,他沉默半晌主动道:“我,他若故意骗我,也有缘由,他本就不喜欢我,看到我失魂落魄也是高兴的。” “怎么说?他是你父亲,怎会落井下石呢?” “不是。”年瑾抱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许临清遥遥望去,已经能看到营帐所在,于是她请求道:“不如,你将我放下,我们好好聊聊?” 年瑾视线扫过她受伤的腿,拒绝道:“不行,你要立即去包扎。” 许临清见他眼眸中的紧张,揶揄道:“年队准备带我去哪包扎,不会是军营吧?你可知军营是什么地方?”她故意将他的话复述,果不其然引得年瑾露出被戏弄的无奈。 他敛眸冷道:“那里人多眼杂,况且你,是来找我的,我不想你去。”接触别人。 “好吧,那我们去哪呢?” “去我落脚的地方。” 第壹佰章那间屋子 年瑾一路抱着她,连声粗喘都无,二人顺利的到了京郊的一处院落。院子不大,但干净整洁,而且装饰、布置,甚至物品的摆放都很像众兴镇的屋子。那个在年瑾心中,与她一起的家。 许临清是有心之人,她自然是注意到,于是主动提到:“呀,这院子真漂亮,好像咱们曾在众兴镇住的。” 年瑾见她记得,怨怼与不平便如此容易的云销雨霁,原本就不多的冷漠此时更是荡然无存,只是嘴还紧着:“不是。” 许临清见他经不起逗,也不拆穿他,应和道:“是是是,不是不是,你方才说秦主君那事是何意?” 年瑾嘴上拒她千里之外,但手上已经妥帖的把她安置在软塌中,在她手边还贴心、自然的备好茶水。方才在路上他进了个隐蔽的屋舍,里面的医者见状便立即回身去准备药品,说稍后便到。于是年瑾先将她带了回来,小心安顿好。 现在不是讲话的时候,大夫已来,于是许临清干脆等他处理包扎完,懒散的倚靠在床边,在暗地里欣赏年瑾暗含担忧、心疼的神色。 “伤的不算太重,伤口处理好后叁日不要碰水,脚上的伤注意别再扭动。”她的左边小腿与脚踝在年瑾的强烈要求下被包的结实,他在一旁仔仔细细记下注意事项,待到大夫走后,年瑾回身便看见许临清似笑非笑的凝望着他。 年瑾逃避似的在这整理,在那擦洗,就是不进近她半丈,不一会屋子光新亮洁,他没活干了。只好空着手,坐在桌椅上望着木桌发呆。 许临清无法,只得自个下床来找他,他离她这么远。看似毫不在意但背后却像长了眼睛,许临清不过刚有动作,他便侧目道:“大夫说让你不要乱动。” “我没有乱动,我是有目的、计划的动,我要去坐你旁边。”她强词夺理也显得自然不怯。 年瑾定定看了她几瞬,见她没有放弃的意思,暗叹声,直道自己输的彻底。他起身,坐在床边的软凳上。 “我来了,不要乱动了。” 许临清这才收回手坐回去,她望着离她只有半步远的年瑾,忍不住开口道:“你与秦主君之间有何事?他又欺负你了么?” 年瑾无意识轻嗯了声,嘴巴想被封住一样,开不了口。 许临清也不想逼他,刚想把这事揭过去好让他心里舒服些,却听到他说:“他说我是贱人生的,说看见我便觉得恶心。” 女子愕然,她圆目微睁,不忿道:“他为何说这般辱没你的话?他又发什么神经。”原本她便在他手中心甘情愿的吃了明损暗亏,那倒也罢,他是蒋英断弦,自然也是她的长辈恩人。无论是平日冷脸嘲讽,还是他似有若无的算计,她都认了。他似乎惯常苛待年瑾,但她并没有深思,以为便是他失去妻子后性情阴郁惯常所为。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母亲生的吗?” “不是。”他迟缓摇头,难以启齿。 “我是,听他说,是个哑巴下人生的,他是乌幡人。” 年瑾的头垂的越来越低,他不想说这。 “他说是当年他不能让母亲怀孕,他又怕失去母亲,他又不想让母亲生下别人的孩子...所以,他找到哑巴。”年瑾停顿,又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秦主君并不在意。” “我...”他沉默好一会才渐渐说,“怪不得,父亲从小便不喜欢我。” 许临清面露淡淡的忧郁与疼惜,她想到那时年瑾被同龄孩子欺负,蒋府家门显赫,若是主君在意,她根本不可能途遇此事。若说不在意、放任他被嘲笑、奚落,让他陷入自卑、忧惧才是他所为的话,这秦主君不是心恶便有另有罅隙。 “你何时知道的?” “前段时间,他应该是烦了我,脱口说的。” 许临清强硬的拉过他的手,道:“如果事实真相如他所说,那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何错呢?他心有私,利用他人固宠,又苛待、冷遇你,自首到尾便都是他的错。” 年瑾浅应了声,不知听进去几分,他道:“其实我不大在意,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许临清当然能理解他的心绪,他刚与她见面时便是那副不争不抢的性子,但平心而论,谁会不争,谁会不抢呢?只是争不过,抢不到。把自己的渴慕、期冀藏起来,这般便不会叫人看出卑微与不堪。自小便被最亲近之人冷脸薄待,无人用心栽培,无人知他冷暖。他跌跌撞撞的长大,却偏偏失去母亲。原本便摇摇欲坠的家,立即栋榱崩折。 许临清望着他沉默不语的模样,心头涌起些自疚。她确实没有将他放在心上,甚至忙起来的时候她都快忘记众兴镇所生之事,忘记他这个人... 自己并非不知道他在蒋府被禁足,也并非无法联想到他的儿时遭遇与家门秘辛相关,但她并没有投注心思。年瑾罕言寡语她便真的认为他无所求,习惯委曲。说坦白些,她习惯年瑾的付出,却忽略他是否乞求回报。 “抱歉,我...”他遭遇此事后又孤身离家,她原本还能唱下去的敷衍安慰此时无法启唇。 “我不知道此事,而且我实在是有些抽不开身,年瑾,抱歉...”抱歉一直没有来看你,抱歉没有给你接近的机会,抱歉发生此事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她将年瑾想的太过软弱,众兴镇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给她的印象太深,她难免会偏向他。 “不是,我没有这么想。我成年了,你不需要将我当孩子哄。” 许临清默然,只等着他说心中所思。 “我进左擎军只是想锻炼,我知道你从未想到依仗我,所以我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你。”他说话时候故意别过脸去 许临清虽与他迂久没见,但还是知晓他几分性情的。 “秦武宁所说之事,我会派人去查,不要再为此事忧心。好么?” 年瑾只身入军营,逐渐崭露头角、独当一面。无论他如何成长都追赶不上她,莫说旁的,此时的左擎军新兵营中都有许多仰慕秦将军还有她的人。 他不知不觉陷入了矛盾的漩涡,他一面想让她眼中瞧得起自己,一面又舍不得她的温言细语。 “我近来听闻母亲之事,今日见你便猜你是为此事来的,是么?”年瑾已在心中搓磨,让此话说的不至冷情。可他心里明白,若非有事要探,她不会想法设法的寻他。 “是,也不是。” “我潜入蒋府寻你,却无果。我猜测你会在这,便来此碰运气。若只是为此事来,我何必与你兜圈子,我并非那般虚情之人,我,觉得你看上去憔悴些,想必过的不好。” 年瑾向来是听信她的话,此番也不免被宽解。在出口时少了几分刻意,他道:“这几年我从未见过母亲,回京后秦主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城郊燕山之上的云隐寺礼佛。原本没什么,但他过于小心谨慎。面对我时,性情压抑反常。你走后,他不再拘着我,于是我进了左擎军,顺带去查看云隐寺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那次我在后厢房中看见了母亲。”他将这句话讲的很慢,语气中仍留存着不可置信。 “蒋姨真的还活着?” “嗯,是母亲。” “只是她老了很多,满头白发。而且双手被铁链拴着,长久独坐在厢房里。” “......” 许临清之前查过秦武宁与皇帝之间是否猫腻,还有云隐寺她也派人去暗访过,但却无功而返,来人回报秦武宁只是在大殿上香诵经。想必当时应被他察觉,探不出真相。 秦武宁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原是那云隐寺原藏了一个他极其在意的人。只是她当时叁探后仍无果,于是便放下此事。 她推测道,保下蒋家的不是顾老,而是皇帝。他没有杀蒋英,而是将她囚禁在云隐寺,为何?让蒋姨活着,难道只是为了对付她?为了再次污垢陷害母亲?不,不,那时她如丧家犬一般逃离京都,皇帝绝不会将她当回事。那是为了谁? “为了左擎军。”年瑾似乎猜到她所思所想,道。 “左擎军军统之位,历朝历代都是传给同姓。母亲是仅存的蒋家后人,在左擎军中威望很高。他无法下手,至少当时不行。” 许临清点头,若是这般,皇帝留着蒋姨的性命的缘故便有迹可循,他需要一个唯命是从的蒋家人,破开左擎军世袭的军统之位。 “蒋姨现在如何?” “我隔了段时间再去看时,她已经不在那处了。” 依照许临清对皇帝的了解,蒋府此时是密不透风的陷阱牢笼,云隐寺是引她入局的幌子,而真正的藏匿蒋英之地,是他的身边。 他做事一向阴狠毒辣,面上又装作圣善。他一定在云隐寺、蒋府布好杀机。既思虑周全又狠戾一击必杀,是他的行事方式。 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将蒋英囚禁隐藏在京郊云隐寺,只为赌未来的一次谋略。他绝不在意他人的自由与生命。众生万物在他手心不过是微粒棋子,碾过后连灰尘都不会剩下。 许临清恨的就是他这般令人作呕、高高在上的惺惺作态。 女子离开的时候年瑾没有挽留,他知晓如今自己离她远些更好。他要为她叫来马车,却被她婉拒:“有人接,不必费心。”他便沉默应声。 他能为她做的,真少。年瑾这般无数次的想。 “有事便来找我,无事也可来找我。”她故意逗弄,希望他脸上多几分笑意。 可年瑾还是抑郁寡欢,只是那双黑如墨的眼珠带着压抑的不舍低眸望着她的伤口。 “我知晓现在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但我会尽全力去做。” “你不必在意我,我心匪石,不可转。”哪怕你不在意我,你心里没我,我的心意也绝不会移转。少年已成青年,他胸臆满腹,却毫不宣之。不要为我劳神,不必为我周旋,任凭风来风去,我仍旧是我。 许临清离别时,他的身影伫立在矮小的院门前,她突然有几分心酸。匆匆相见,匆匆离别,他这般抑压的性子,盼这日盼了多久呢。却看出她的急迫,主动送别,只是道我心不转。 也许那称不上冷漠的对待,便是他能狠下心的唯一伎俩。 第一百零一章独坐 p?18mⅹc??? “小姐,叁日后便是皇帝所说要开棺之时。”齐庆忧心道。 “嗯。”她随意答道。 齐庆、齐尔对视一眼后,犹豫道:“小姐,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吗?还是” “不急,已猜到他要玩什么把戏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不提前,等他这戏唱完,我这些奔走收集的东西才更有价值。” “小姐你的意思是当真要让他惊扰秦将军安息,做出天愤人怨的事吗?” 许临清冷笑,不紧不慢道:“不一定是母亲的骨骸。若真是,那我便即刻杀了他。”泍呅唯?璉載?址:??o1????.???m 傍晚,小院迎来位客人,他年过花甲,满头银发规矩的束在身后,未着冠巾。身材微胖,面带笑容,一双眼睛布满慈爱与宽容。 “刘师,好久不见。”许临清起身亲自迎接,被唤作刘师的老人不甚在意的摆摆手,止住她的礼节,笑呵呵道:“确实不少日子没见着你咯,此番你去临城,我来京都,反倒是错过。” “是,辛苦刘师操劳京都。” “操劳谈不上,只是漏补了不少。”言即此刘师神情添了几分严肃,他侃侃道,“你远京,做到如此地步已然可赞,不过有些事还是需要再斟酌。” “我且问你,长宁公主你可曾细细探过?” 刘师抛出的问题叫她难以作答,她对于长宁的了解,不及皇帝之半。 “探过,但并无实质之决,况且我此番目标并非她。” “话是这么说,你将精力放在皇帝身上的举措不言而喻,但长宁这些年竟在暗地里与皇帝成分庭抗礼之势,不容小觑。这些日子我在京中,所知所探惊心动魄。长宁竟收幕陈亭稚,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许临清颔首,沉默开口。 “你可知陈亭稚是谁?有他一人,临城所有人加在一起于他都判若天渊。” “我知晓。但他已为长宁做事,我甫来京时他便来劝我归顺长宁。” 刘师曾也是京城之臣,对于这位超尘拔俗的少年自有耳闻。他啧了声,道:“我记得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他怎会为长宁做事?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年长宁一改往日行事风格,连连告捷。计谋布局滴水不露,确实像他之风格。” “不知。” “罢了,若此人拉拢不过来,便找机会除了他。有他在长宁身边,如虎添翼,将来必成大患。” “是。” “不说此事了,叁日后的局你打算如何破?”刘师虽心中已有谋略,但他很欣赏这年轻的女子,愿闻其详,她的想法有时比他的更巧妙、周密。 “他此举动之目的,一是逼我现身,二是稳固朝邦,叁是收拢左擎。” “如果他一件事也办不成,一枚目的也达不成。会如何?”许临清道。 刘师沉吟后,道:“凡事不仅要看对方的目的,还要看自个的目的。你是想给他一个痛快,还是有别的想法?” “我想为父母、前辈们正名,想将他钉在耻辱柱上,想看他国破城亡。无论他想要达到什么目的,都绝不可能遂他之愿。” 刘师摇了摇头,他道:“你并不明白自己真正要的东西。” “譬如我便问你一句,他若身死,谁来坐那个位置。” “无论是谁都可以,我的目的只想他死。” 刘师的笑容完全消失,他发出一声走过半生的和蔼老人不该发出的冷笑。 “走一步,想百步。你为了他死走了百步后,他身死便又成第一步,后面的百步你不想?” 面对刘师的反问,许临清不怯坦荡道:“未曾想。” “荒唐!”刘师拂袖起身,他恨铁不成钢的沉声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与你无关?!” “我不在意。” “可他人在乎,天下人在乎。你以为你杀的是谁?是走街串巷的无名商贩?是淹没在农灾中的籍籍无名之辈?” “他是天下之主,是皇帝。是君王!” 面对刘师的斥责,许临清依旧波澜不惊,她沉静的脸上快速闪过一抹犹疑,便被压下。 随后她抬眸直面刘师,道:“于我而言,他只是杀了我全家的凶手。我杀他,不是弑君,是杀人。” 刘师向来是平易近人的长者,他此时紧咬牙根,嘴角是压不下去的嗤笑。 “你为何要这样?” “我要的是他的命,不是他的权。我与母亲一样,从未有反叛之心。我要为母亲正名,绝不能使她蒙羞。” “与圣君才讲忠诚,与贼昏只论刀剑不轨。罢了罢了。” 刘师叹气,又坐下喝了杯茶水,道:“你如此意志,手下人自然听命于你。很早之前,当你刚出京城那时,我还在京城任职。我也算是远远看着你长大的,知你秉性良纯。”他顿了顿,不知想到哪些故人、旧事。 “但你毕竟年岁尚小,若我是你,我定会一不做二不休。” “况且”刘师痛心疾首道,“你没有谋逆、不敬之念,可旁人如何想!他们也会像你这般纯良吗?也会不忍百姓疾苦吗?” 一连质问,许临清云淡风轻的脸上也出现几分凝滞,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藏在她心底的话。可看着刘师为她愁思、谋划、补缺。她真的说不出口藏在她心里最深处的真言,那是她最想告诉所有人的话,那是她藏了经年,却愈加深刻的话。 “刘师,消消气。莫为了我这等目光短浅之辈起火。”她起身为刘师斟茶,言语间却没有让步之意。刘师见状也不再说话。 明日便是皇帝榜告的对秦霭禾加审之日,夜已深。刘师和齐庆齐尔为避人耳目,保许临清安全特意散开落脚。庭院屋舍里漆黑一片,未掌灯,未点烛。寂静的像其中无人般,夜幕低垂,星子被掩盖在乌云之后。后院亭落飒飒叶响,女子坐在漆黑的暗色中,粘稠如墨的孤单丝丝缕缕的缠绕在她的身体上,深入刺进她的胸腔中,裹住五脏六腑,她也无知无觉。 “母亲,这次我能不跟你去边关吗?”自她少时,便被秦霭禾带在身边,每年都要在边关呆上两月。 “怎么了?”母亲正擦拭她的红缨枪,干练飒爽的回头看她。 许临清那时如何说的?她看着母亲刚换的缨穗,吞咽口水好让喉咙不那么干涩。 说什么呢?说她其实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被当作杀人工具培养。可她的母亲是秦霭禾,是战功赫赫的、赤胆忠心的镇国将军。而她又恰巧遗传到母亲几分神采天赋,这在旁人看来是是幸运,秦将军后继有人,护国安虞。连那时的皇帝都对她有几分青眼,多加提点。 他们是看到她这个人,还是先看到她的用处? 一代将成万骨枯,日后埋藏在她身下的又会有多少人? 只是她从不敢直言与母亲说这话,正如她不愿意直面那无数浸满献血的缨穗。 四周寂静无声,这一刻她心中开始下起雪。她想起父母、亲人,想起恩师,挚友,一张张面孔浮现又消失。她觉得这六年过的很漫长,又像只是转瞬。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忘记曾经与相识相亲相爱的人说过哪些话,忘记曾经她想说出口的理想与真正想去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原来自由与平静于她而言早已时过境迁,不复从前。 心中的雪下了多久,她便等了多久。 第一百零二章巡 午间,阳光刺眼,喧嚣杂乱。 “那真是秦将军的骸骨吗?怎么被破草席裹着?” “呸!什么秦将军!那是叛徒,被游街示众的罪人。” “破草席?有个东西裹着都不错了。没让她光着身子,哈哈哈。” “什么光着身子,皮肉都没了,就一副白骨,有什么可看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开怀大笑,好像听到多值得高兴的笑话,肆无忌惮。 “小姐,我去将那几人杀了。”齐尔望着前方几位男子,不由恨声道。 许临清眼神不错的沿着那木架移动,她听不清所有声音。她只能看见那副白骨,六年,她终于再次见到母亲,却是在这样的场景,让母亲身后受辱。 此时她悲愤到,不知该杀了皇帝,还是该杀了自己。为人子女,她便是这般尽孝的?她便是如此让他人折辱母亲的?! 浑身颤栗,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流下,那副白骨就是母亲。她的骨节同他人不同,那露出的部分掌骨、指骨,便在血淋淋的告诉她,那就是秦霭禾,那就是她的母亲。在死后还要经受万人唾骂、无故诽谤、污蔑!不得安息,不能安宁!皇帝就是要她这位功高盖主的英勇将军一辈子、万辈子都活在谋叛的唾弃、诅咒之中! 你战无不胜如何?舍命护国如何?你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把剑,折断你又如何?说剑是抬举了你,你不过是任我使唤的狗。 齐庆感到她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唇色褪色几乎同面庞一样苍白。他伸出手抚摸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将她从濒临失控的边缘拉回。许临清双目无神的回过头来,复又将眼神落在那木架之上的白骨。 终于,她的眼眶酸涩疼痛,干哑的喉咙溢出破碎的沙沙声,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不停不止。她在人群中无声的哭泣,双眼仍死死的循着那木架车,她的脚步迟缓但坚定的随着车架一步一步的走着。父母身死时,她不能送殡随灵,如今呢,她... 她真的很疼,很痛苦。她怨恨曾经自己的无能、弱小,痛恨不孝、不忠、不义的许临清。她的痛苦碎在尘土中,碾在脚心,在暗地里扎的她痛不欲生。可是她的父母呢?她的母亲呢,到死都以为是她布谋有误,害了她的秦军。她的父亲呢?为人温和低调,从不与人争执。她的亲人们呢?没有宗族大院的勾心斗角,他们相亲相爱宛如一体。无人贪墨、无人谋私,他们活着只求问心无愧。这样也要去死吗?这样毫无错处,温良纯善也要去死吗? 那谁该活?!谁能活!?罔顾百姓疾苦,只顾满其私欲的无能君主该活?臣子死集权的皇帝该活?冷情冷心,视他人之生死于蝼蚁的高高在上的陛下该活? 该死的不是他吗?该死的就是他!那么多无辜的生命,那些活生生的人,不过他的一念之间!生死之别,骨肉相离!他该死!他该死!该死的是他,不是弱小无辜的百姓,不是忠心耿耿的臣子,不是舍身社稷、明君的秦霭禾。不是她的母亲,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亲人。不是,不是!哪里有天理,若有天理,天理岂容?! “小姐...”齐尔拉住她,不让她再往前。他们已经走到队伍的最末尾,再出去太过显眼。 许临清猩红着眼,双眉拧在一起,浑身的血液如同岩浆般奔涌,一股无法忍受的疼痛与愤怒穿梭在她的皮肉之中,她深呼吸后,嗓音粗砺道:“动手,今夜我便要将他的头颅割下。” “以告慰...”她咬牙一字一字道,“枉死之人。” 若无天理,她便是天理。若无公正,她便是公正。若无弑君,她便诛戮苟活之贼。 第一百零三章乱臣贼子 宫灯绰约,相隔几步坐落盏精美烛辉,原本该夜巡的地点此时却空无一人,宫殿朱墙黄瓦,琉璃婉转。空冷幽静的夜色中,女子缓步,她行的慢条斯理,遥遥望去,大殿四周温养着的的花,花萼洁白,瓣散发出骨瓷般的柔润,大片大片的,犹如天成。许临清终走到了目的地,那雕刻神迹的御道便在她面前,从来只有皇帝能行的御道,她低眉毫无情绪的拂摆踏上。 从始至终,她冷静的没有一丝情绪。 殿内的木柱泛着尊贵、高不可攀的朱红,每个柱上都刻着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龙,她又抬首望去,飞檐上腾着两条金龙,鳞甲冷硬,睥睨众生。她勾起微不可察的冷笑,日日夜夜神灵绕珠,众人俯首跪拜阿谀,他便当真觉得,他高枕无忧、天下称尊。 只有内心怯弱,才需要坚硬的外壳。 她在骄奢恣肆的君王寝殿寻了个位置,便沉入暗色中,不声不响。 皇帝回寝时,凝眉道:“今夜宫内要严加巡逻,若那人有动静,必要抓住。去多派些人手,看住蒋英。” “是。”外头传来顾翡的声音。 门开了,君王刚要踏进去,却收回脚步,侧身看向俯首的顾翡。 沉声道:“去,进去。” 顾翡知道这是叫他先行勘察的意思,但这毕竟是皇帝寝宫,皇帝多疑但从未连安睡之处都起心。但他的首命便是听从皇帝,于是他没有犹豫,侧身恭敬的进入,四处检查。 他以为任何人都不可能突破道道防线直达皇帝寝宫,可当他与黑夜中女子的眼神对视后,他才发现他错了。女子只身一人,面无表情的坐在只有皇帝能坐的高椅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半个棱角分明的脸露出。顾翡大吓,立即抽出佩剑,可女子比他更快,方才她还没有动作,任凭他打量。不过转瞬之间,当顾翡以极快的速度反应过来拔剑杀她之前,她已快速出手。当顾翡倒下的时候,他手中狰狞的剑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悲鸣。 可身体碰撞地面的声音还是引起了外头人的注意。 许临清见状起身,将身影露出半个叫外面的男人看清。她淡声道:“你在等什么?” 皇帝见这般久也无人来,心知这后宫也与朝堂一般,被她蛀空。 但他绝不会落下风,他说:“宫中守卫森严,料你翻天神通,今夜也绝不能走出这个门。” 面对深不可测的君主,许临清显得更游刃有余,她道:“我曾以为皇宫威严庄重,高手护卫,密不透风。绝非我这般卑微之人能进来的地方,可今夜,我未着黑衣,未蒙面,未窥伺,南北之道,我是步行来的。” “那又如何。” 许临清未理会他的嘲讽冷声,依旧淡然道:“宫殿如此,人亦如此。” “无朝臣,无百姓,无军兵,你是谁呢?” “原本你还能多活几日,但今日之事是你想上赶着去死,我便遂了你的心愿,提早送你上路。” “狂妄!朕是这宫中的主人,是京城,乃至天下最尊贵的人。无知肖小!朕宽宏大量放你一命,你却如此不敬!是要谋反吗!” “是否谋反,不过你尊口定罪。我又有何可辩解的呢?”她漫不经心的挑了句回答后便缄默。在长久的沉默中,先开口的却是君王。 他道:“朕不知你为何要图谋反叛,朕平日待你不薄,当年你母亲犯下大错朕也饶了你一命,放你离京。要知道,按照当朝律法,你绝不可能留有余命。是朕,念你年少,动了恻隐之心。你便是如此回报朕的?搅乱朝堂,无令出城,又深夜无召入宫。许临清,你真是不如从前,一点规矩都不懂了。” 他说了这些年对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却得到许临清的一句:“嗯。” “是何人教唆于你?朕允了你的太子少傅之位,便是网开一面,既往不咎了。你为何要在背地里做谋划?以怨报德,寒了朕的心。” 许临清不知听见没有,语气无波无澜道:“莫要再往后退了,小心撞到剑顶,这般死了,我不忍心。” 皇帝回头,他迂缓、稳住女子等来的却是她的人。即使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此时心头也多了几分危机感。于是他语气添强硬道:“你要做什么?” “你当真要为了你叛国的母亲,执迷不悟吗?!” 提到她的母亲,许临清的眼眸里才有几分情绪,只是思慕很浅,深的是嘲讽。 “执迷不悟...”她思忖几分,竟邪气般露出个笑容,向着皇帝道,“我喜欢这个词。” “你疯了!?” 女子不甚在意他的辱骂斥责,慢条斯理的走到他面前,随即狠狠踹蹬他的腹部,用力之大,程度之深,直接将他掼倒在地,当皇帝腹部疼痛时,他仍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干出如此荒唐、犯上作乱之事。 然而他来不及深思,女子的手指便捏紧他的脖颈,死死卡住他的喉咙,他听到她的嘴唇在动,却因被大力钳制而耳鸣。太荒唐了!太荒唐了!他是一国之君,她竟然以下犯上! 外头有嘈杂的打斗声,夜色寂静被刀剑相向的嗡鸣声取代,还有箭羽刺破长空的狠绝之力。许临清收紧手上的力道,低头望向面朝上不住挣扎的狼狈不堪的男人,道:“皇宫禁卫森严,自不是我能随意出入的,但,只要庞大的械物停摆一炷香,你,便必死无疑。” “知道为什么我会选在这吗?外头刀光剑影,护的是君王。你躺在这,命捏在我手里,只是一坨烂肉。”她松开手,嫌恶的在皇帝的袍上擦了擦。在地上喘着粗气还不住咳嗽的男人哪还有君王睥睨的模样,在夜色不清中,狼狈窘迫。 “觉得屈辱吗?”她踩上他的脖子,半俯下身,细问道。 “与我母亲被侮叛国身死相比呢?” “朕,朕,说了,你母亲就是叛国,当年的证据,确凿。你怎能不分是非,你难道,以为,是朕...故意,污蔑你母亲吗?” “朕,是为了,百姓...”见他又露出那副令人作呕的伪善,许临清愤而抬手,干脆的巴掌扇在他的脸庞,很快红肿爬上。许临清力气巨大,一掌下去,饶是壮年男子也受不住。 只是他头晕目眩,却仍然坚持道:“你母亲,叛国。”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立时让你,人头落地。”她愤怒极,咬牙切齿狠绝道。 若不是神经绷着,她早已陷入他真真假假的谎言中,可她再也不会信一个字! “你若杀了朕,便从此,再也摆脱不掉,不忠不义之名。你是乱臣贼子,罪不容诛!” 女子喃喃道:“罪不容诛...罪不容诛...好一个,罪不容诛。” 她突然大笑,浑身颤抖,紧咬牙关才不至于失去理智,她笑着笑着眼眶模糊,随即道:“我有何罪?让你杀了都不足泄心头之恨。” 皇宫偌大,里面的隐蔽寂静越发显得诡异。躺在地上浑身狼狈,脖颈紫青的皇帝迟迟等不到救援,原来经过筛查后,他的亲信中还有叛徒。 “带走。”随着她的一声令下,他如畜生般被捆绑的带离那座尊贵的宫殿,从他踏出门的那一刻,身上的荣光似乎也被剥去。 一百零四章你的路 她的家宅。 “小姐,歇一会吧?你一直未合眼。” “嗯。”齐尔见她只是嘴上答应,却没有闭眼休憩的动作,暗自叹息。 “主子,皇帝已擒。您有什么烦忧的事吗?不妨说出来,你一直这般,让我们很担心。”齐庆又道。 从昨日到今日傍晚,她没有合眼,也未进一粒米。 明明秦将军已经被安顿好,她最恨的人已经被关在后院笼中,她也如愿以偿的回到了长大、拥有她无数回忆的家宅。可是她却感受不到畅快,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失。举目望去,还有谁知道她记忆中的那些人呢?即使她杀了那罪该万死的人,她爱的那些人也不会回来了。而支撑她活这些年的念头,不过就是想为枉死的人伸冤,想替他们掌剑挥刺暴君。如今她夙愿半成,她只觉得更加默寞,身体像是被抽去某个部分。 她抬头望,院中的一草一木还保留着原有的模样。只是空旷寂寥、荒芜无声。 “哥,我觉得不应该让小姐回这里来,这是她的家,她难免会触景伤情。我们还是将她带到别处吧。” 齐庆摇头,低声道:“后院的人,还没有处理。” “为什么小姐昨夜不直接杀了他?” “因为你那几马车的东西。” 齐尔便明白了,小姐还要让他多活几日,让他谢罪。 外面的叩门声让院中人立即警戒起,齐尔与齐庆贴在许临清两侧,手掌按在剑柄之上。此次入京他们便随身佩戴匕首、长剑,护卫她的安全。 端坐庭院中的女子眼神随着落下的一枚叶片,见他们戒严、防备,清冽出声道:“进来。” 只见厚重的门板被从外推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男子。他一身白衣,乌发素净,也许是他的面庞太俊秀,只是此般打扮也夺人目光。 许临清与他对视,见他身着白衣后仓促的侧过脸去,不过几瞬,男子便走到她的身边。 “你看上去很憔悴...” “嗯。”这是他们自那次沉府相别后第一次对话。 横亘在二人间的沉默漫长,许临清回过头来望着他的衣衫,不言。 还是沉铭先开了口:“我来悼念秦将军。”他说出来意,许临清将目光移转到他脸上,想启唇说话,却终究合上,不发一言。 随后,她起身,让沉铭随着她一同往里走。 房屋里面的陈设布局几乎没有变,她将秦将军的灵牌放在高台之左,宽大的台面上只有一枚。 香灰的味道弥漫,许临清情绪低落,目光深沉的望着崭新的灵牌。沉铭敬完香,身旁的女子仍没有出声,但他以为今日不一定能听到她再说只言片语时,她突兀的、沙哑的声音响起。 “多谢。” 沉铭立时知道她在谢什么,只是他心情也随着她一同压抑,并不去接受。 “让你做到这一步,实在抱歉。” “不必抱歉,我自愿的。”他说出的话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随后他又道:“况且,这也是我这些年想完成的事情。”他将目光移转到秦将军的灵牌之上,语气暗含沉痛道,“当年之事,我有愧于将军。” “与你何干。” 女子云淡风轻立在他的身侧,明明如此近,他却仍觉得很远。她是不接受自己的歉意吗? “当年如果我早些识破,秦将军就不会被设局枉死。” “或早或迟的结局,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如果照你这般说,那最该忏悔的人是我。” “无论在京城,还是在边关,无论是在这,还是在战场上,我说了许多次。我将疑虑、担忧都说与母亲,可她从不听,从不信。” “她心里觉得,皇帝是明君圣人,是值得她誓死效忠的。” 沉铭错愕后道:“不,他不是。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寒了群臣之心。” 许临清道:“当局者迷,母亲是否明白无人可知,但我该做的事情还要去做。” “我来正是因为此事。”他郑重的与许临清面对,道,“弑君之罪,重于泰山。你...可曾想好退路。” 许临清对他和颜悦色,甚至还拉过他微凉的手,眼眸中带着丝丝笑意,道:“你别担心这个了,京城之事有你助我,我已感激不尽。往后的事情,你不便牵扯。” 沉铭不赞同的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却是轻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那晚马车之上我说的话句句真言,还是你在怀疑我?” 许临清剥离反握住他的手指,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为沉家这些年付出的心血,为我功亏一篑不值得。人臣同这离经叛道之事越远越好。”她猜出他要说出口的话,抢先道,“你一人尚且足以自保,可沉府上下众多,你双亲具在本就是福报,供养父母也该是你为人子所应当做的。” “你怎忍心让伯父伯母担惊受怕?” 许临清以为她言辞恳切,定是能说服沉铭,可她却听见沉铭回答道:“在我心中,你最重要。” 她既错愕又难以置信,可她看到男子寒江凝眸,浅淡的唇微抿,面庞上找不到一丝玩笑与虚假。怎会?他从十几岁时便背负起振兴沉家的命运,他为此劳心劳累余十年,从无娱乐、懈怠之时,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应当是沉府。怎么会是她?她与他阔别经年,二人在最相熟的时候也不过是谈古论今、演练对垒的同窗、战友。他怎会对她有如此深切的感情呢?他这般能忍耐、内敛之人,望向她的眼神中为何有如此浓的胆怯与沉重?是她错过了什么吗? “我...”她刚想说些什么,沉铭却别开眼去,他已经从她的反应中得出答案。那个一直没有变的答案,她的心中从前没有自己,如今也不会有自己。从前有顾廷泽、陈亭稚,现在即使他勉力而为,也无法走进她的世界。 “总之,你不必在意我,我所能为你做的,比你想的要多。” “你,可以,不必将所有的责任都背负在你的身后,朝中曾被谋害的大臣中也有许多我的恩师、伯乐。我为他们平反伸冤....” “沉铭。”许临清出言打断他,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与沉思。 沉铭侧目与她对视,二人的目光短暂的交织,沉铭看出她的神情后心口一跳,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他压抑住异样,不让她瞧出破绽。 许临清却出手抓住他的小臂,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许临清的眼神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上扫视,身高不符,陈谋要比他还要高上半个头,可作矮容易,作高却简单。相貌不符,陈谋与他在样貌上没有一丝相像。陈谋右腿有疾,他却毫无病症。最重要的是,陈谋在几年前就出现在临城,那时的沉铭绝对在京城,他身为京中重臣怎能随意离京?他也没有理由离京!惹皇帝怀疑不说,他难道会为了自己放弃京城优渥的条件,来到彼时还荒寂的临城?不会,不会... 她记得遇见陈谋的那天,是陈谋从乡来的路上遇上土匪,他身有残疾又相貌平平,自然是被肆无忌惮的勒索、侮辱,她当时看见他倒在尘土中的痛苦心酸模样,起了恻隐之心便出手救了他。他怎会是沉铭呢?沉铭他绝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他永远目光坚定的望向他要走的路,他这般头脑清晰、目的明确,理智的人,怎会走到她的路上? ...... “我这次回京,我遇到了几位特殊的故人。” “你跟他很不同,你身量比他高,脸也没有他俊朗,还跛腿。可是你们有一点非常相似。” “什么..”男子微调坐姿,主动问道。 “关心。变扭的关心。” 许临清自顾自道:“我与他的故事,太漫长。下次再讲与你听吧。” 陈谋轻应了声,准备离去的时候回身道:“主公不喜欢吗?我,与他的关心。” 仰面依着榻椅的女子正漫游思绪,听到他的问询后,露出个浅淡的笑容道:“你是替他问的,还是替自己问的。” 陈谋干脆道:“自是为我问的。” ...... 许临清缓下心神,或许是她多想了,如果沉铭真的就是陈谋,那她从前竟没有丝毫怀疑,根本没有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往一处想。这任谁也想不到,哪怕这次她在临城与陈谋因为他曾失联而试探、疏远,她也曾想过陈谋的身份不单纯,可,怎会是这般? 许临清决定不再猜测,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 沉铭本想立即答未有,可望着她的目光,他便多了几息思忖。然而就是这几秒的停顿,让许临清验证了心中的答案。 “你若没有,我有一件。在你说你回家乡后,我派人去查过,你一直谨慎,却没有料到乡里有人会未被你收买,还是你猜测我并不会因为你的一句话,真切的去探查你的家乡。” “那时我收到你并未回乡的消息,只是在想你为何要骗我。但经过后来,我发觉你同以往有别,便多留意。我没有怪你,陈谋。” 沉铭听到她喊自己陈谋后,双眸瞳孔微张大,不可能。 “你在说什么?” 可那人却再不会被他欺瞒,语气中多了几分了然与疲惫,她摇头道:“你如今还不承认你是陈谋,是为了当我拒绝你的时候,你还能以他的身份为我做事。对吗?” 他说不出否认,外头的夕阳洒下的余晖渐渐离屋内远去,他望着那逐渐消失的光辉,紧抿嘴唇。他自认从没有露出破绽,就算正如她所说,他在随着她从京城去临城后,他的关心与在意明显。可临城的人不都是如此吗?她在临城就是中心,无论男女,无论尊卑都听从她、担忧她。他以为在这些人中,他并不算明显。可她竟如此心细如发,将事事洞察。 “你是如何发现的。”他问。 她一定是发现了连他都未曾发觉的纰漏,于是他甘拜下风。 可许临清却没有他想象中的云淡风轻,甚至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悲切,她如今才发觉她对他的偏见有多深,对他的误会有多重。 许临清强压住心头的歉疚,咬紧牙关不让情绪显露,可她这般却让沉铭以为她在怨恨他的欺骗,饶是他再心有沟壑,此时仓促解释道:“我从未有害你之心。只是当时换个身份才能得你信任,你又缺人少将,我,我想帮你,不得不欺骗你。” “所以呢?顶着另一张脸活着,便是你沉铭该做的事情吗?”你是谁?京中权臣,镇国将军,陈谋又是谁,乡野村夫。宁愿作村夫,不愿作将军?! “我...我没有办法。”沉铭说,“我找过你,可你不愿意见我。也,根本不信我。” “京城没了你,我也不想再做沉铭。” “对不起。” 沉铭是他,陈谋是他。但如果有选择,他宁愿去做貌丑、跛脚的陈谋,而不是她刻意疏远、反感凝眉的沉铭。 “值得吗?沉铭,值得吗。” “你掩饰的很好,我并未发现实质的证据。可刚才我看见你领口处的小痣,与陈谋的完全一样。我也不愿意相信你就是陈谋,但我只能出言试探。”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蠢的事?陈谋与我相熟,为我行事得我青眼不假,可这一切与你沉铭有何关系?你是沉铭,是堂堂正正的京城将军,你何必要追去临城自甘堕落!甚至,甚至与我一同做出得罪君王,图谋不轨的事?你何必呢,沉铭。你双亲具在,沉府日日腾上。” “......你何必来淌这趟浑水?你前途大好,为何要放弃这些。我不明白,沉铭。” 在她的追问之下,沉铭没有动摇,只是道:“我说过,在所有中,你最重要。” “只是你不信。” “荒唐!你难道忘记了?你我同在书院之时,你此生志向就是振兴门第,让沉府从落魄变成京城首屈一指的大族。这不是你的理想吗?如今你辜负族中长辈的厚望,放弃苦心经营的一切就是为了我?” “沉铭,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此事与你再无关联!”他如果以沉铭的身份与她伙同,可知对沉府众人是何等的威胁! 沉铭听出她激烈言辞中的痛惜在意,并不依言。仍然毫不退让道:“我不走,事已至此,从此你在哪我便在哪。我花了十年才以沉铭的身份站在你的身边,我绝不会再离开。你觉得荒唐是因为你眼中从未有我。所以你不知道我自年少时心中就只有你一人,是,我儿时便在心中起誓,要兴盛沉府,不让族人、双亲再受城中贵族羞辱。可是,许临清....这不代表我连保留一点私心的权利都没有。”他压抑着不被理解的委屈与不甘,几乎是叹息的恳求道。 “我也是人,哪怕族中人以为我无心无情,只当我是谋权争利的工具。可我也是人,我也有私心,我也有心悦之人。年少时我曾笨拙的表达对你的倾慕,可你却并不领情。我原以为是你心不在此,可后来我见你与顾廷泽相约春日,你与陈亭稚对谈经纶,似乎你只是不乐意我的亲近。我才知道,不是你不懂喜欢,是我不入你的眼。” “哪怕后来我为了不打扰你与他人的情意,只敢远远的看你,我也,从未有一刻将你忘却。” “我这些年所做的已对得起沉家,可我也想对得起自己。” “你问我何必,问我值得。” “值得。” “在临城的那些日子,是我这半生,最快乐的日子。”她不抗拒他的亲近,在他们之间也再没有隔着仇恨与误解,他为了她,成为陈谋。却因为陈谋,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他从没觉得去临城辱没身份,反而因为与她并肩而喜悦。哪怕那些日子,是他偷来的,骗来的。 “沉铭。你...”她自知再说无意义,却还想再劝,“你有一条平坦、正确的路,为何不走。” “对我来说,你走的路,就是我该走的路。” 一百零五章我知道你想跟我同床共枕 夜晚沉铭坐在她的对面,盯着她吃饭。见她每样就夹一点,碗中的米饭也不见少。眉头紧蹙,盛了碗芙蓉翡翠鸡汤放到她跟前道:“吃的太少了。而且怎么只吃素?” 许临清想说胃口不佳,素菜不至让她犯呕,但也没拒绝沉铭的好意,依言用瓷勺舀了些用。 沉铭的脸色这才好些,只是旁边的齐庆、齐尔有些郁郁。他们说话还是没有此位小姐故人好用。只是他们尚且不知,这位故人,也是相伴小姐许久的新人。 屋内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许临清独坐围桌旁,不知在想什么。外头沉铭已经驻足良久,他眼见女子的背影安静的凝滞着,忍不住出言:“睡了吗?” 隔着窗户上繁复的窗棂,他看不仔细女子的身影,只能借由月光捕捉到动作。女子身影未移,应道:“还没有。” “那我能进来吗?” 隔着一层窗户,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近,但沉铭仍特意问道。 “问这真是多余,你从前进帐甚至不敲门。” 沉铭见她没有生气,反倒是打趣,心安下来,抬步走进。 “临城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并非都是遵礼之人,我这也是融入临城。”他小小的为自己逾矩的行为解释道。 许临清摆摆手,说她不在意。 “礼建立在身份之上,男女之别在我看来无甚必要。况且你我相熟,不必拘礼。”她这是承认他们的关系甚笃,给了他特殊对待。 沉铭试探到他想要的结果,周身也少了几分局促,自然道:“你准备如何处理?” “清算,明日便将刘师、王蒙等人接来,此事刘师领头,不会出差错。” “嗯,我原以为你会让王蒙留守临城。” “他啊。”许临清勾起一点笑意,像是想起他团着手炉直喊冷的叫苦模样,哼道,“他最想来的地方就是京城,若这次再不允他来,估计要记恨我半年。” 沉铭点头,又沉道:“只是我在宫中,没有找到蒋英将军。” 许临清冷静道:“我问过,在皇宫。如果找不到那就是被人藏起来。或是太后或是长宁公主。” 沉铭道:“此番皇帝被胁迫离宫,最大受益者就是他们。” “太后在预谋何事你可知晓?”突兀的,他问道。 “跟叶家有关,但有长宁、皇帝有防备的压制,迟迟未成气候。” “嗯。从前是这样,但如今皇帝与长宁之间的平衡已被打破,她也许会选择明牌。” “你是说她要站在长宁一边?” “我推测。” 许临清沉吟后点头道:“不无道理。” “宫中有我和秦健,暂时不必担心。不过为恐生变,近几日便要了结此事。” “既然有你帮我,你便统领众人吧,只要把他的命留给我。” “我替你镇守宫中,替你平反、伸冤前辈,那你做什么?” “我做梦。” “累了,我先睡了。我的挚友沉铭,你想去哪自便。”许临清秀气的打了个哈欠,状似要往床边走。 沉铭接道:“哪都能去吗?” “自然。” “那我要讨点利息,不说京城,我在临城为你打了几年工。”沉铭还要滔滔不绝,却被许临清了然打断,她只着里衣,坐在床榻,一副我明白你什么意思的表情拍了拍床沿,道:“好了上来吧,知道你的想法。” 沉铭却被她这副无赖、流氓的样子吓到,他的瞳孔震动,喉咙收紧,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去你床上?” 许临清游刃有余的反问:“那你刚才想要去哪?” 他想说的是能不能再留一刻,但她这般胸有成竹的拿捏自个的模样叫他又羞又恼,于是挺直肩背道:“不去哪,去哪都不去你床上。你怎,怎能把这事说的这么自然!” “这是要两情相悦之人才能做的。” 他看向许临清,许临清一副你真古板的表情,道:“二十六了,不应该啊。连女子的床榻都没上过?” 谁说他没有上过?如果算上孩童时期。 “没有。有什么,不对吗。” 许临清见他极力保持镇定,突然将他和陈谋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原先怎么没有发觉,他们的性格在不经意处很相似,比如装作若无其事的笨拙,理直气壮的迟钝。 “好了,别装了,快上来吧。知道你想同我一起睡觉。” “谁?我?我想跟你睡觉?” “我...”沉铭已经被她逗得进退不得,都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成熟男人,在其他地方谋略堪重,却在情路上奔波坎坷,连应付她都把自己搞得面红耳赤。 可许临清铁了心的要突破他的底线,甚至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来捞他。沉铭被她吓了一跳,窗蹬有些高,她前倾的太狠,像是要摔下来。于是沉铭往前踏了半步,想扶住她,却被她正巧抓到小臂。 看着她露出像奸计得逞的坏人的表情,沉铭既是无语,又是心动。 低声暗骂道:“你有病。” 许临清见他已落到自个手心被她拖上床,哪还管他骂得什么。自然点头道:“对对。” “许临清,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女子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唇,他的唇上擦过她细嫩馨香的手心,像是被贴了定神符般一动不动。任凭女子挨着他躺下,他低头看向已经闭目的许临清,克制想要凑近的欲望。喉头滚动,他不甘心的又追问道:“你把我当什么?许临清。” “因为感动,还是愧疚?” 室内寂静,女子并没有回应他,他的心于是又坠入冰底,可他不敢再问,也不愿意离开。他觉得在这段长达十年的单恋中,他真的很卑微。他没有必要去做付出,没有必要追去临城。是不是?你沉铭难道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私奉献?你难道不是抱着万一有一天许临清回头发现与她最合适、最值得她爱的人是他沉铭这种私心步步为营吗?在感情中,沉铭真是笨拙又处处留心。 可他想要的不是感动,也不是愧疚。是她对骄傲恣意、天赋惊人的顾廷泽的心悦,是她和陈亭稚独一份的默契,任别人如何都插入不进的情感。他又不比他们差,不是吗。 为什么她不喜欢他。这就话他已经问了自己无数次,他对她的想法也从想与她成婚、想与她无话不谈、想与她见面变成了单单想让她平安,可是如今他不想再退在一旁,他真的想成为她的爱人,无论多少爱,分点给他也不行吗。 “你怎么着,坐着睡觉?癖好特别。”他这边还沉浸在因她而起的伤春悲秋,郁郁寡欢。在他身旁熟睡的女子却蓦然出声。 “你管我。睡你的觉。”算了,他不指望这人能给自己一个名分,可是她连亲口认可对你的感情都不肯,你还犯贱似的不愿挪动。 “我突然想起来,你我之间算算日子,居然相伴近十年。而我还全然不知。”许临清慨叹道。 他斜睨了她一眼,心道你还算有点良心。靠在床头心不在焉的嗯了声,许临清睁开眼,望着他的侧脸道:“你怎么不睡,不困吗?” 他连翻她一眼都懒得,胸闷气短还要被她骚扰,没好气道:“不困!” 那人看出他的情绪,总算好心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放心,我许临清自然不会辜负你的。” 他随意的嗯了声,随即突然看向她,像是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见她心满意足又要闭眼睡去,错愕又赶忙抓住她的肩膀,道:“你说什么?” 那人像泥鳅一样从他手中滑出去,往里面滚了滚,懒散道:“好——困——” “别困。你把话说清楚,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辜负是什么意思...”他此时话密的像鸟,叽叽喳喳。许临清伸手拍向他,正好打在他的鼻梁额头。沉铭借机握住她的手腕,却因为膝盖活动不及时,整个人连着她的胳膊扑在她的后背上。 许临清发出被沉重物体撞击的闷哼声,她本身就身材纤细、脊背单薄,被他这么一趴,差点把半条命趴完,尽管沉铭已经撑住,他的鼻息还是洒落在她的耳侧。还有他如擂鼓般的心跳也一并落在她的耳中。 “沉,沉铭,你把我肋骨压断了。”她艰难的喘息道却是开口骗他。 “啊?!”沉铭惊慌失措,赶忙轻轻的伸手检查,却被她借此坏心的抓住。 “好了,睡觉。”她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下来。闭眼回身,二人对面。 沉铭担心她是否受伤,又惊喜与她太近的距离,他们同榻而眠,他甚至看清她脸上那一颗极小的痣。 着急开口道:“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投怀送抱我能理解。” “没有,我没有。我...” “你这人怎么这么墨迹。”许临清睁开眼,像是输给他一般叹气。她伸手按住他的后颈往她这方带,轻抬头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好了,以此为契。若我不认账,你就顶着这张帅脸去报官。” “......”原来是真的,他不知所措的用黑亮的眸子望着她,借着皎皎的月光他能看见朦胧的她。“你心中有我是么。” “嗯。” “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你可别问我我心里是陈谋还是沉铭。” “如果非要较真的话,或许是扮作陈谋的沉铭吧。也或许比那还要早,也说不定...” “你应得的。不用觉得如获至宝、不敢置信。” “有病,谁觉得了?”听他否认,许临清笑了声,不言语渐渐睡去。而她身旁的沉铭却望着她,舍不得闭眼。他眼中的深情与爱恋,此时在无人处宣泄而出。与以往不同的是,如今他的心中人,在他的身边。他就知道,爱她一定会有结果,她值得。完全忘记刚才自个在心中是如何控诉她无心无情,对他封心。 他一直满怀爱意的凝望着女子,直到后半夜才不敌困乏沉沉睡去,只是睡着的时候还紧紧握着女子的手。 第一百零六章蛊毒 后半夜,夜静的像一滩水,连外头的翼使虫、翅虫的声响都没有。白布袼褙鞋底轻落地面的声响没有引起室内熟睡二人的警惕。来人蒙面只露出一双没有情感的眼睛,他谨慎的斟酌落脚点,几乎还差两步他手中的暗器便能狠绝准中他们二人的心口。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身形灵敏、下手利索干脆。原本以为床榻之人呼吸沉缓已陷入深眠,此次下手万无一... 糟糕!来人发觉不对,立即放弃行动旋身后退三步,可方才还躺在床榻外边的男子竟像是能在黑夜中视物般鹰隼般紧紧锁住他的落脚去处,快狠的朝他薄弱处攻来。偷进房内的黑衣人大吓,踉跄的移转落地,手中的动作也不停,主动向男子攻去,边攻边退,方才从那窗来,离他不过几米,只要几个瞬息!他就可以摆脱穷追不舍的男子。他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动作更加干脆利落。二人过招,你来我往。黑衣人武功深厚,蹙眉心道:这男人似乎不想对他下死手,为何? 他还没搞明白心中这怪异的缘由,就在往后退的途中感到腰背处被尖锐的物体顶住。他深吸一口凉气,沉眸,还是不死心的回首。 他们三人离窗边已经很近,他能看清将匕首抵在自己腰后的女子,正是帝姬吩咐暗杀的许临清。 她是何时到他身后的?来不及思忖,那人锋利的匕首已经搁在他的咽喉之上。她与沉铭配合默契,沉铭与他对战,将他逼入死角,趁着招式凌烈时她悄声借着夜色绕后。 黑衣人知晓他此番落入下风,却仍在匍匐等待反扑的机会。双方正在僵持,却听见女子冷冽的声音质问他道:“你为何会我母亲的招式?” 秦霭禾最擅长的并不是排兵布阵,或者说她极其擅长近身搏斗,她的身法与反应速度百年内无人可匹敌,不过她并未承师他人,完全是天赋异禀、自己摸索而成的套法。 她绝不会看错,此人方才与沉铭使出的,便是她母亲独有的招式。 “说!”黑衣人的缄默惹怒女子,她收紧手中的匕首,沉铭在旁以防卫的姿势随时预备压制他的反扑,明明只有两人,却防守的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黑衣人感觉到强者的压力,却矢口否认:“不是。” 许临清望向沉铭,后者冲她点头,表示他也觉得此招式与秦将军所创十分相似。 许临清反倒放缓语气,随意道:“你不说又有何用?你是长宁的人,在这露了破绽,我自可顺着你去寻答案。你不说便会死,死的没有价值。若是你说了,旁的不提,你的命至少能保住。” “你杀了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很好,许临清赞许的冷笑,沉铭出言道:“将他关着,搜贴身之物,不过一个时辰便能知晓。” 许临清点头,好心提醒道:“手中的暗器握久了,小心伤到自己。”说完她便快速出手,震麻他的手腕,他藏于袖中的暗器脱手在地面发出闷响。许临清不甚在意的垂眸望去,不屑道: “我原以为多难防、潜藏杀机的东西,被你如此珍视,笃定能杀了我们。” “不过如此。” 被女子嘲讽奚落黑衣人也没有反应,紧闭双唇,狠戾的眼死死的盯着地面。 他们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他此番对上二人只有寻机会逃走,别无硬上之机。 “不必逃。”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女子随意提醒道,“过几日我给你送回去。” 沉铭听她讲的冷笑话,又配上她人畜无害的柔善面庞,不给面子的勾起嘴角。 二人挟持着黑衣人,进了侧后院。又将男子五花大绑,结结实实的困住后,许临清对沉铭道:“我总觉得他很滑头,不如你想个办法让他动不了。” 沉铭沉思后自然道:“把腿砍了。” “不行不行,他还有双手,可以爬。” “那便把双臂也砍了。” “你真血腥沉铭,他做错什么了?他不过是携带一击毙命的杀人暗器在月黑风高之夜潜入我家要将我们都杀了。” “是,他还不承认幕后主使。罪加一等,把头也砍了。” 许临清打量着黑衣男子的神色,她甚至都没有掀开他的罩面。居高临下道:“放心,你若不配合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她故意半真半假威吓道:“断手断脚又怎样?比不得蛊毒噬骨焚心。” “你怎会有蛊毒?”男子没有忍住开口问道,他知道蛊毒的滋味,正如女子所说,他宁可断手断脚,也绝不想受毒发之刑。 “你说呢。连你那暗器在我看来也不过是破铜烂铁。” 见他动摇,许临清好整以暇的等待他的反应,还好,男子的回应还算懂事。 他说:“我,我只要说出我的武功跟谁学的,你就不会下毒杀我是吗?” 许临清大手一挥,循循善诱道:“你我并非敌对,我为何要对你赶尽杀绝?况且你未得手,即被我杀了,你心中不愤慨?” “我只要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你又如何会我母亲的招式。这点要求换你的命,不亏吧?” 男子被她说动,嘴唇翕动,犹豫道:“我,是帝姬。你刚刚猜到。但我的招式,并不是你说的跟你的母亲学的。是他人教的。” 许临清勾唇一笑,二指轻弹,在手背上发出闷响。沉铭站在她的身侧,开口道:“先行关押,我派人守着。他说的话,太浅浮。明日再审。” 许临清点头,那黑衣人追问道:“可不可以不要给我下蛊毒。” 女子见他惶恐神色不似作假,故意道:“你招式凌厉,下手果决,绝非心智不坚定之辈。怎会这般惧怕蛊毒。” “因为,因为...”男子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将头颅低下,喉头吞咽,额间的汗随着他的动作滴落。 “蛊毒,发作起来。再心性坚定的人也会痛苦失智,只想求死。” 许临清意识到此事的严峻,第二日便去寻王留。 “此事便是如此。你怎么看?” 王留正在看她家的摆件,这些东西不怎值钱,所以并没有被抄没、偷盗。好生的摆在高案之上,他一边听着许临清说蛊毒之事一边摆弄竹影。 “嗯。他说的没错。蛊毒确实阴狠厉害。” “到底是何种原理?” 王留收起青葱玉指,用他的指节点了点他的侧耳之上。 “这。” 许临清皱眉,不解道:“乌幡的邪物?这如此湮灭人性的东西当真存在?我以为你说的是夸大其词。昨夜一事,见那人如此惧怕蛊毒...” “你在乌幡没有见过?” “游访知晓,但不算很了解,此物流入国邦,令人不寒而栗。” 王留并不像她一般愁眉,淡定道:“知晓应对之法,便不算物什。” 许临清点头,又忧虑道:“若是不识得此物,便只能被要挟生命,随时会死吗?” 男子想说你为何要为他人之性命担忧,却只是道:“不要担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不。”许临清摇头,她不是为了自个,她只是觉得这般东西不该存在。 王留道:“每件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蛊毒最早开始是为了治疑难绝症。因其强效而逐渐运用,但是有一天被人发现它的另一番用途后...它变成了杀人的武器。” 许临清深以为然,错的哪是蛊毒呢?是人。 人想要掌控他人命运的欲望,才是最深的蛊毒。让人夜不能寐,噬骨焚心。 “他既然说出蛊毒,想必他的背后之人,已经惯用此物。要多加小心。” 许临清听从他的嘱咐,王留于是又道:“我身上有几副药,你随身带着。可以抵御。” “好。此物可以大规模的运用吗?”许临清追问道, 王留沉默,然后启唇解释道:“按理说饲养蛊虫、萃取毒物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此人若善于此道,又有地方藏制。不会少。好在,蛊毒没有传染性。在没有进入人体前很脆弱,易于销毁。” 许临清又听他讲了会蛊毒,心中有数后才离去。 待她走后,王留才收回目光,沉沉浮浮,眼神无处依放。他没有说蛊毒中最让人惧怕的部分,最让人害怕的,不是让人死于非命。而是让人再也不是他自己。 第一百零七章 “审出多少?”许临清坐在沉铭身旁,男子站立着回首道:“他是长宁派来刺探之人,他所知有限。大体便是刺杀你,接回皇帝。” 许临清点头,冲着被绑在行刑台上的男子道:“我说话算话,可没有动你一分一毫。只是将你困在这。我问你,你可愿意告诉我长宁将你们藏于哪?” 男子摇头,语气却不生硬,他勉强道:“如果是我一人失败,主子还不至生气,可如果我出卖组织,她一定会将我挫骨扬灰。” “我不能说。” 许临清不急不缓道:“那我换个问法,昨夜你从哪里来的?” 沉铭原本紧绷的侧脸听闻她言后,垂眸看她。 许临清也回望他,女子面容秀美夺目,即使在暗如地牢之处也熠熠生辉。恍惚之间,他真的看到了过去的许临清。 ...... “诶,你怎老绷着脸,等等,难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你脸上才一点细纹都没有。” 他刚来书院那会,她总是糊弄完老师布置的学业后就来找他说话,他刚开始真的觉得她对别人过于热情。书院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所有人最好的朋友几乎都是她。与沉默寡言、双肩沉重、不讨人喜欢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有能噎死的人的幽默,还有无人接茬也镇定自若的老神在在。 “走呗,咱们休息日一同去赛马。” “不去。” “为何?” “我还有拟经要做。” “哎呀没事的,咱考的是经义,只要报上名字就肯定能考上啦。” “不要。此时不懂,终有一时被迫要懂。” 许临清闻言收起脸上的嬉笑,难得正色道:“你说的对,那我便明日起开始认真听课,废寝忘食的填学。” “明日休息日,你不是要去赛马吗?” 女子一拍脑袋,笑道:“念书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下没有天时,人和也是徒劳。那便下下日吧!” “你真不去呀?很好玩的。在后山还开了潺潺流水宴席,不少同伴都去。” “不去。”他头也不抬,许临清被拒绝后只好悻悻而离。只是许临清不知道,在她走后,少年沉铭在心底也曾幻想与她并肩游玩的快意。只是他藏的很好,一向藏的很好。 于是他们之间的时差拉长,变成六年。 ...... 眼前的许临清才在跟那人讨价还价,她笑眯眯道:“你这回去肯定会被惩罚,在这我如此优待你,你不如归降于我。你将地点说出来,你又不出面,还怕长宁作甚?” 黑衣人对她的态度真的算是有问必答,他甚至耐心解释道:“蛊毒发作需要解药。三日后便是我身上蛊毒发作的日子,如果没有提前服下解药,不用帝姬出手,我就会暴毙。” “真是狠毒。”许临清义愤填膺道,“你是人,又不是她的狗,真是太过分了。” 沉铭见她似真似假的气愤,也不拆穿。那男子的心理防线又后退了半步,他道:“没有办法,我是奴隶,是连畜生都不如的。” 许临清换了个话题,她叹息道:“难道中了她的蛊毒就必须一辈子仰人鼻息吗?就没有人解开蛊毒?” 黑衣男子见她放弃追问处所所在,问的又是不要紧的闲事。为了她能留情几分,也为了他心中积郁的苦痛,他道:“几乎没有。我知道的,十几年来,只有一位。” 十几年?许临清心中一惊,面上不显,仍自然套话道:“既然有成功解开的先例,那你也一定可以解开。” “不行的。那人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我自认做不到他那般心智强悍,况且他强行解开,已经残疾了。” “他的半边身体没有知觉,成了废人。” 许临清也摇头叹息道:“那确实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嗯,不说我们卑贱的,连朝中不少大臣也被牵制。” “那是不是只要你完成任务,就会有解药?” 沉铭见她越说越投入,伸出手拉住她的臂膀,道:“你要做什么?” 他的目的可是杀了你,你难不成真要为了此人舍命? 黑衣人自然也是明白沉铭的意图,怏怏的低声道:“嗯。但是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了。” “不一定。” 等到沉铭与她独处,他询问道:“你什么计划?” 许临清卸下温柔善解人意的面孔,没有表情道:“依帝姬行动的速度,刘师那要加快行动。最迟后日,皇帝手谕便会传到京中。此番平反、鸣冤之谕旨下发后,帝姬会等。” “她不会阻拦吗?” “我觉得不会,你认为呢。” “嗯,她确实没有阻拦的理由,她在意的是皇帝是否活着。” “不然也不会只派一人来试探你。” “当初在去钦州的路上,我遇到皇帝和帝姬派来的杀手,那时我以为少数的是帝姬,但如今看来,那群训练有素的暗卫应当是她的人。” “她知晓你实力后,刺杀便不一定是刺杀。” 许临清点头,道:“她也许能算到我会寻着她扔来的线索自投罗网。” “此事确有蹊跷,待我先去确认。” “不,不必去。”许临清止道。 “皇帝还在这儿,她还要等我的决定。” 这夜人挤满桌子,许临清的左手是沉铭,右边是王留。对面坐着刘师,其余人围绕着桌席而坐。 刘师率先发难道:“齐尔,你跟我说实话,当时那些卷宗材料,文书记录,你到底有没有用心整理?” 齐尔最怕的就是刘师,他连忙坐直挨训,真诚道:“没来及,小姐便带我去了别处。” “你少来这一套。她将此事交给你,你便是这样糊弄的?” “我不擅长这,东西太多了,我害怕分反而弄错,于是便分类打包存好。等待能力卓群之人来接手。”齐尔恰到好处的溜须拍马,让刘师神色好些。 他喝了口酒,道:“哎,此事并非真的责怪你。” “只是那些东西看多了,叫人心里难受。” 许临清垂眸,敬一杯,二人共饮后,她道:“刘师,辛苦您。” “不,尚且可以。那里头的人跟我多是相熟,翻其遭遇、不幸,我心中实在悲愤。而且顾老,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我...我老了,也没有多余的念想,只是想见见老朋友。” “只是他们一些生离死别,一些远在天涯。” 众人默然,连最迟钝的齐尔也多了愁绪,他道:“刘师,我敬你一杯,若你愿意,我从此便是你新朋友。” 刘师难得见了几分笑意,然后他不客气的拍向齐尔的脑袋,佯作生气道:“你跟我成同辈了?” “不敢不敢,刘师,我们都很敬重您。王蒙正撰写文书,小姐为此事已奔波六年,我们心中都记挂着逝去的人。能为他们做些事,是我们一直的追求与愿望。” 刘师点头,示意许临清同他喝一杯,女子依言。众人这才重新活络起来,刘师喟叹,又道:“说起来,其中有位人你们也都有所耳闻。礼部尚书齐宏,当年丙戌科场案一出,天下哗然。” 听闻是丙戌科场案,王蒙附和颔首。大约十年前,那年科举舞弊现象枪替、冒籍、夹带之行为放肆。其实若只是这些也算不到礼部尚书齐宏的头上,可那次有入试二十七人,除了七位真才实学,二十位都是暗中请托有权势者。这二十七人,全经过齐宏之手。 “人太多了,相当于三、四年的科举事业完全停滞。无论是否为齐宏之过,他失职之举上对不起皇帝,下对不起万民。” 许临清道:“此事发生之时我不在京城,只是回后听说,那三日,刑场的血没有干过。包括齐宏在内的所有涉案官员全部无复奏,立执死刑。” 刘师道:“是。那场面真的让人毛骨悚栗,可惜,我那时只是觉得齐宏所为不符合他的品行,没有往他被人做局陷害之处想。况且他对此事毫无开脱、辩解之意,哎...” “就算我有为他奔走、审告之心,也敌不住皇上的雷霆手段。” “离定罪到处死,只有两天。” “可惜啊,他的儿子齐子玉,我见过几次,确实是青年才俊。他的武功卓然,就算是对上你。”刘师看了看许临清,遗憾道,“也是比得上的。” “只是家破人亡,当时我打点奔寻,可他被逐出流放,人海茫茫,实在是我能力有限。”刘师从前不过是京城五品官员,又无宗族根基,孑然一身,家中伶仃。 皇帝要降杀在朝高官,轮得到他求情、劝言?众人嗟叹后,一时间陷入沉默。 外头有人叩响门,随即不等应声便推开,好像如主般自然。 “临清。”那人站在灯下,一身绛紫长袍,挺拔修长。面容美如冠玉,周身气度不凡,却有几分仓促。 他停在原地,等女子的回应。没有女子的准许,他不会主动进入里头。 “湘之?快进来,来信不是说明日才能到吗?” 唐湘之这才动身,快速的走到她的身边,许临清先是同众人介绍唐湘之,又一一为他引见。 “刘师,这位是唐湘之,前钦州刺史唐房之子。” 刘师作为不管官员考核,也不巡查的京官其实与地方官员并无私交。但唐房之名,朝中官员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啊,唐房之子?”刘师将唐湘之请入席中,看着他道,“你父亲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官员万千,扪心自问,能做到你父亲那般罔顾生死为民请命之人,绝无几人。” “你父亲尚好吗?” 唐湘之礼貌颔首,依言答道:“家父身体康健。” “那便好,当年听说是家中巨变他才连忙离京。不知是发生何事了?” 许临清不便插语,唐湘之便在其示意下将这几年之事和盘托出,引得刘师慨叹遗憾。 “他便是你说的在路上对主子大献殷勤的讨厌的公子吗?”齐庆木着脸,对齐尔耳语的话却让人啼笑皆非。 齐尔连忙捂住他的嘴,四处扫视,见无人听到他的话才长舒一口气,他低声吼道:“哥,这都多久的事了!我早就不喜欢小姐了,也不在意这些。” 齐庆挑眉,难得的接道:“你不喜欢小姐了吗?” 齐尔嗯了声,肉眼可见的怏怏不乐。齐庆对他的了解是自小的,当然明白他的口是心非,于是道:“心悦便是心悦,怎是儿戏。” “哥你不懂,当心悦变成无望,变成阻隔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也是会被心甘情愿的掩藏的。” 齐庆侧目望向自己的胞弟,他的眼中有愁绪有不甘,但并没有埋怨。 他不懂吗?齐庆想到,他比齐尔年长,又较他早熟,齐尔如今经历的,他已经挣扎无数次了。只是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清醒的沉沦才是他的归宿。将喜欢她揉入心中、生命里,随着一吸一呼,才能捱过漫漫而无望的夜。 也许有一天齐尔能明白他所说的心悦珍重,也许他会走脱。 但是他,只会、只愿留在原地。 唐湘之来时,见屋内有二人对谈,许临清见是他,于是边笑引他入座,边示意沉铭。 原本心思通透,一点就明的男子却像是双脚灌铅,臀腿不便黏在凳子上,耳聋目瞎装作听不见看不着她的暗示,稳如泰山,丝毫不动。 许临清暗自无奈,总归武器之事他也明晓。只好先与唐湘之聊起,她自然伸手为他抚平衣领处的褶皱,道:“听信中说道进度尚可,按照正常速度可以完成。只是这段日子辛苦你,我听闻你还学了一套冶铁制器的本领,这活耗力费神,你怎的能干得了的?” 唐湘之原本没觉得为她赶进度亲自下场做有何不对,但被她这半调侃半肯定的一问,他细细思忖心道这般粗野蛮横的事,确实有点让他在她心中温柔、解意的形象崩塌。哪有解语花下场撸袖子打铁的?但他顾不得,他必须要赶在她需要的之前完成。 “其实我平日不这般,我性格较和顺,还是做不太来。” 许临清也不拆穿,工匠说唐东家极有天赋,不仅学得快,还能举一反三,遇到难题与匠人们一同讨论斟酌。 一旁的沉铭听他故作“娇羞”的说这话,无语凝噎。 按理说,沉铭应当与这位唐湘之并不相识。但有赖于许临清的爱好,他对青楼街上的公子了解程度怕是比许临清这位当事人还要深。每每都是“她喜欢这样的?”“喜欢哪?”“有什么值得她一周去三次的?”“不行,去探探,千万不能让她胡来。” “啧,她的人缘在青楼里也这么好!?” 唐湘之,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温祈念。总之,换汤不换药,都是一路货色。 沉铭这边警铃大作,牙根差点咬碎。那边两人浑然不觉,默契十足的你来我往。 “而且我还问姐夫又要了些耐用好使的匕首、刀剑,他正巧从就近两仓发往京城和临城,明日便到。” 他用起姐夫可谓是自然,就连许临清也不得不佩服他这般“想着”家里人。 “方才在席间听闻你在京城还缺些物资黄金?”唐湘之主动道。 “她不缺,我那儿有。”在旁观望良久的沉铭终于找到机会出言,却被唐湘之笑眯眯的挡回来。 唐湘之善解人意道:“沉将军门第渊重当然家财深厚,但你钱多人也多呀,我在京城孤身一人,所存的黄金银两能解临清燃眉之急便是最好的用处。” “哦?靠你的锦绣阁吗?” 一旁的许临清慢半拍的还在算她尚且还要预留多少钱财,京城与临城比重又该如何权衡。刚心中有数回过神来便见二人之间的不客气已经演变成了唇枪舌战、阴阳暗讽。她在旁甚至都没有机会表达目前她并没缺很多钱。二人间的小小锋芒即便是她也得退避几步。 唐湘之毫不示弱,对许临清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便瞒你。你记得锦绣阁所在的那条街吗?” 见女人点头,男子又道:“那你还记得卖丹桂糕的那件铺子吗?” “记得。湘之是想说那些街道上的商铺田租都是你的吗?”许临清抿着笑望着他。 唐湘之摇头,他说:“不是,东西南北,市坊、田郊、宅第,目之所及,所不及都是我的。” “......”许临清与沉铭二人相视,几乎呆楞。 “你就是,那位京商?” 许临清真的大吃一惊,她知晓那位极其厉害、富可敌国的京商,可以从皇商联合挤压、桎梏中缔造商业帝国的,了不起的人物。 这绝非常人能做到的,许临清再三确认。 虽然早在收到他送的礼后她心中便知道他财力雄厚,但绝没有想到他不是有钱,而是有钱到了极点。 “张口就来。”沉铭比起她的含蓄,干脆直接多了,他抬眸质疑道。 沉铭并非胡搅蛮缠,而是那位京商平日低调非常,任何公开场合从未出席。虽然财力惊人,但如果真像唐湘之所说,他的商业帝国已经盘根错节。那财富已无法衡量,若是他在京外也有漕产商运,那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富可敌国。 可问题是,这位被外界传的神乎奇说的年岁不详的天才真是他? “要我如何证明?”唐湘之颇有风度的浅笑应道。 见二人又要剑拔弩张,许临清这次反应极快,她一手按住一个。 真诚道:“二位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不如明日再议。” 沉铭不置可否,没有看她,而是开口道:“明日早晨去后院。” 许临清说是后,他又道:“那需早些就寝,这位大人该出去了,慢走。” 唐湘之本就心有疑虑,他们二人为何如此亲密,听闻沉铭口吻娴熟而故意挑衅后,他也顾不上要装温柔解意的知心男人,连忙道:“什么意思?他为何不走?” 许临清一个脑袋快要两个大,她面对唐湘之的苦情杂糅质问,没有犹豫道:“走啊,走的。” 沉铭转头看她,她也学着他耳聋目瞎,视而不见。 好,好,许临清,你玩这套。沉铭在心中腹诽,却又在下一秒将矛头立即对准唐湘之,要怪还是得怪这个惑人身心的男人。谁家好男人入夜来女子闺房?谁家好男人说话声音那么低?装什么体贴温雅。沉铭本以为他当作陈谋的时候已经将她身边形形色色的男人看了个遍,自以为没有奇葩能超过那五彩的范围,好。唐湘之!他今夜被许临清赶出去都是因为他。 只会指责他人,绝不反省自己的沉铭愤而起身,虽然面上看不出喜怒,但许临清的小心脏还是加快几分。 还不等唐湘之再说些什么,沉铭便将他和自己都尽职尽责的赶出了许临清的卧房。 许临清无奈扶额,她甚至有些怀念从前隐忍、被动的沉铭。 第一百零八章 清晨,王蒙来报谕旨皆成,又细说了几句早间发生之事。 “还算配合,只是我瞧他的态度,并没有把这些事当作事。” “指望他能有愧疚、后悔之情?他连人名都忘得干净。” 王蒙点头,称确实,被关在牢笼中的帝王甚至还反问这些事是否是他做的。 反问是否是他做的... 许临清听闻后止住王蒙言语,道:“那当时他神情如何?” 王蒙本是细致多思之人,如今被问,便仔细回想后道:“未有异常。” “主公可有疑虑之处?” 许临清心中只有一抹极淡的推测,并不表露,只是道:“没有。但我们需多加小心。” “是。我联系秦健,去将此事办妥。” “嗯,注意安全。” 南北不过三米,屋内昏暗,仅有的一扇窗还被人用门板钉死,密不透风。被关在放置在屋子中央的囚笼中的男人低垂着头,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住,他以一个跪伏的姿势被固定住。 门开了。 外面的光渗透进来,刺疼他的双目。赵敬眼睛猩红,他竟然被这不知死活的蝼蚁关在此地不知多少昼夜。 女子只身一人,关上门,自上而下的俯视他。 “谕旨之事,你还算配合。” “不过是顺便。” “怎么,你不能笔尖定人生死吗?”他毫不客气的反问嘲讽,丝毫不将她的愤怒放在眼里。 哪怕他被丢弃在不见天日的囚笼里,哪怕他以如此折辱天子的姿势匍匐在她的脚下,他仍没有将她当作对手,也没有将她苦心收集的平反卷宗、冤案上记载的人当回事。 走卒贩商,将相才臣,死了就死了!普天之下,能为他做事的,抢着为他做事的能人志士不胜枚举,不过是恰好得他青眼,即使杀了如何?他是天子,一言既出,便是天道。 卑不足言的微小之民,竟然敢触及他的威严,真是可笑! “你这番触怒朕,可知会有何种后果..” 许临清听出他的漫不经心与自若,像是笃定她绝不敢杀他。 于是她道:“你活的够久了。”相比那些不该死的人,他已活的让人恨之入骨。 “朕寿与比天,倒是你,死期将至。” 女子闻言淡笑,低下身,几乎要俯首才能与在地上的男子平视,她面目平静,不否认。 “你该庆幸,你还有活着的理由。不然你死了,江山易主,万民归邦。” 赵敬冷笑道:“就凭你?见识浅薄,低贱卑微的下民?也配肖想朕的江山。” 许临清笑出声,她神色一凛,周身弥漫着狠绝的戾气,冷笑间将匕首穿透赵敬的手掌心。 “答错了。” “对前朝臣子,边疆将兵你疑窦丛生,却没想过想要你的命的,想要你的宝座的,会在宫中?” 赵敬的手血肉模糊,大片大片的血迹自手掌蔓延,他却浑然不觉。 “你说长宁,她?” “她?”赵敬不屑,沉声道,“她甚至连你都不如。” “动作不断,可无奏效有用。她没有御人之能,也无帝王之才,不过是一介女流。” 许临清站起身,狐疑的望向他狰狞的伤口,她凉薄道:“你最该防备的人,是她。” “你中蛊毒了。” 赵敬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没有闻到吗?” “你血液的味道。” 赵敬前倾看向他的手掌心,血液并非深红色,而是带着粉红,弥漫着腥甜的味道。他目眦欲裂,愤怒又恐惧的瞳孔放大,不可置信的望向那摊血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转头狠狠的盯着许临清,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与其怀疑我,不如仔细回忆,你瞧不起的妹妹平日对你动了多少手脚。” “现在,你还在等长宁来救你吗?” 赵敬心脏骤停,如果真是长宁做的!她怎敢?她竟敢!他的怒气如狂风骤雨般降临,却被束缚四肢,眼中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烧红他的脸颊、脖颈。 王蒙动作很快,不出白日,平反、解冤的皇帝亲书的谕旨便从宫中加盖印戳后四散天下。 “什么情况?前几日还刨出秦将军的尸体游街,怎么现在又说秦将军是被人冤枉的?” “谁知道呢,这榜上的大臣名字我都不认识,说到底关咱们什么事?” “怎么没关系?你没见上面写的,全是因为皇帝私欲死于非命。大臣都说杀就杀,更别提我们!” “嗨,你想的真多。我们平头百姓难道还能见到天子?” “那确实,只不过,天子这份谕旨竟说的都是错处。这也太稀奇了!” “是啊,真是百年难得一遇。” “不过至少还秦将军一个公道,她可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只是当初是谁陷害她的?” “你小子,都是种田讨生活的,你将秦将军当作英雄干什么?” “那你就不懂了,那会我也有舍身报国的理想!” 众人或沉默或笑着离开布告榜,对于记载布告之上的人来说最好的结果也许不是群情鼎沸,而是隐入人海。这是他们的心愿,无论是否被理解支持,是否被铭记推崇,他们要的,只是同百姓一般,同一份公道。 而远在异乡的老人却长久的驻足在榜前,所有人都离开后,他泪眼婆娑,跛着腿歪着身子,双目凝望那段顾家冤事。 京中布告处更加热闹,多是各个府上派来的家臣来抄写、心记待到家去回禀东家、老爷。在一众百姓、仆人中,有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许临清在那位男子后方驻足,她甚至不必仔细辨别,一眼便知他是陈亭稚。他身着淡绿色外袍,柔顺的乌发披在肩后,宽大的袍下是清瘦的身子,她竟能看到他双肩突出的峰骨。怎么回事,陈亭稚,把自己弄的这样萧条。 她远远的,不上前。只是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后,多少年?她没有这般仔细的看过他。女子佯装不在意,可眸中的关心却诚实的吐露,只是她在陈亭稚的身后,未曾被他察觉。 这份谕旨长达万字,上面分篇详尽所有人事,刘师与王蒙斟酌用词,唐湘之复查检修。她看完后恍若隔世,当这份交代跨越时空真的存在她的手心后,最该收到这份旨意的人们,不知能否看见。对这份她花了六年交出的答卷,是否满意。 陈亭稚看的仔细,他字字句句的默念,在秦霭禾将军和许溪山的那篇停留良久,他看了多久,身后的女子便看了他多久。 直到熙攘的人群逐渐散去,他们之间隔着的人流稀少。 许临清内心复杂,陈亭稚现于她,是切入长宁谋划的支点,可她并不想这样做。说到底,是自从六年前她离京后,她便希望再也不要与相熟故人有任何瓜葛。她厌倦京城的所有,她厌倦一切与皇权臣子相关的人。在所有人中,她最厌恶的就是陈亭稚。 不知内情时她恨他,她厌他,她巴不得从来没有认识他! 哪怕后来他解释、倾诉,她也觉得厌恶,只想远离。陈亭稚,陈亭稚。当年的真相是否真如他所说那般无辜?许家满门抄斩他当真毫不知情?他为何从那时便与长宁公主勾连?甚至要来替长宁归降她?那现在呢,他仍为长宁出谋划策。他深知长宁心机谋略,罔顾人之生死。所以,长宁便是他认定的、定要追随之人? 许临清眼神晦暗,哪怕心中已因为他波涛汹涌,可她仍不愿转身离去。她曾以为若说世间最了解陈亭稚的人,一定是她,不会有其他答案。由此可见,他们曾经多么熟悉、深知彼此。无论是才学、性格,甚至是藏在记忆中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一个眼神、一个勾指,他们总能会心懂得。日子过的可真快啊,许临清不愿再去想如今与陈亭稚难堪、裸露出的丑恶对立。如果长宁不愿放过她,不远的将来,当她与陈亭稚站在对立面时,成为敌人时。她究竟能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将剑匕插入他的身体,又或者是她败于长宁,他会眼睁睁看着长宁杀了自己吗? 她的犹豫、担心,便说明了陈亭稚在她心中已成敌人而非故友。 清风徐来,吹动她的发丝,留恋在她的长睫之上,她微闭双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曾经的天之骄子、文坛奇才,年少便负盛名的陈亭稚。怎么会这般呢?她反问。 为何会这样。他不该是这样的,如此落寞、孤单、寂寥,如此清瘦,几乎成一把骨头,年近三十,孤身一人。无官职,无荣衔,无名声。这样的人,这样普通的人,是她也可,是别人也可,怎么会是他呢?她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能配得上年少便惊艳京城的陈亭稚。他怎么瘦成这样?将他的身体作贱成这样?为何他抛却了曾经的理想,只为选择长宁? 那一刻,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她不愿看到自甘堕落的陈亭稚。后退一步,如果二十岁的他看到陈亭稚如今的境遇,会作何感想? 究竟,究竟是为什么?陈亭稚。此刻她回避二人的敌对,她保留一份私心。她费尽心思才将陈亭稚从脑海中剥离,她怪过他,恨过他。可她从来没有想让他如此狼狈、瘦骨嶙峋。他是她年少时相识旷久最熟悉的挚友,是她可以托付后背的挚友,是她可以知无不言的挚友,是她最,最,最难以启齿的攀望。 为了长宁,你舍得理想,舍得一切。 察觉到他的动作。许临清退却,隐匿在转角处,陈亭稚转侧过身,清晰的下颌线紧绷,唇色浅淡,面无血色。许临清恨的只想说他活该,活该!却湿润眼眶难以言语,比上次见时,他更加枯槁憔悴,女子侧过脸去掩饰泪水滑落的痕迹,只是坠落的泪珠在地面泛起涟漪。 身穿淡色长袍的男子缓缓上了马车,许临清紧握双手,心里将不要再去想他默念无数遍,他做出何种选择是他的决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是,他亦是。 “公子,您站的太久了,双腿还撑得住吗?” “尚可。” 清立在旁关切道:“这次长宁公主提前送来解药,奴已小心收好。” “嗯。”靠在软垫上的男子并不在意,生死攸关之事在他的眸中也未留下印迹。他在等清立说他在意的事情。 清立道:“长宁公主对皇帝被掳之事我们布置的人并未起疑,壁蜥断尾,奴处理的很干净。” “今日我看谕旨,顾老,齐宏在列,宫中可传来消息?” 清立不敢有瞒,全然禀告道:“长宁公主未有,只是听闻梅花内卫中有一位强行解开蛊毒。” “我知晓了。他叫齐子玉。” “正是。这些年他为长宁公主做事,是把很锋利的刀。” 陈亭稚颔首,眼中仍无情绪。冷漠道:“长宁绝不会放过临清,她如今等的,是一个时机。” “主子,奴明白。在长宁公主眼皮下筹谋布画不易,哪怕天衣无缝也需小姐同长宁公主对垒才可启局。” 陈亭稚眉间多了几分郁色,他如何不知。斟酌道:“我不便与她见面,我们的人私下也必须同她保持距离。绝不可在此事节上出变动,再去暗地确认,动手便在这几日。” 清立应是,随后道:“主子,您为小姐做的这般多...若小姐知道,定会心安愉悦。” 本以为男人的脸色将回霁,陈亭稚却仍是淡漠,语气愈加低沉道:“她不会知道。” “赵敬不见了?”许临清回府后便听有人来禀,她顿步,望向沉铭。 沉铭点头,她才勾出冷笑道:“关在后面的另一位呢?” 男人答道:“还在。” 于是女子快步往后院去,路过关押赵敬的屋舍时她停留,问道:“何时发现的?” 地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囚笼的锁链被干脆的扯开,她站在门外扫视屋内。 齐庆道:“约莫两刻钟前。” “可看清长相?” “当时奉主子命,无人在此处值守,最近的守卫看见黑影,蒙着口巾。” “跟上去了?” “是,目前传回的消息是往京郊。” “好。”许临清应后,举步离开。沉铭紧随其后,主动道:“这样放走赵敬,你...” “谕旨已下,他留着也无作用。左右都是死,虚活几日并无所谓。”若是以他为诱饵,引出幕后之人,她方能掌握部分主动性。 “沉铭,我现在对那位长宁公主更加忌惮。这几日我细想游街那天,草席裹住的母亲骸骨,只露出手的骨节,此人故意这样做,定是知道我能通过母亲异于常人的手骨确认她的身份。但是我忽略了一点,如果此人可以用这方法,那他一定也十分了解母亲。当年母亲尸首失踪,是你带回来的吗?” “不,绝非。我没有。事发突然,我抵御外敌,退其百里后才得以喘息归途,回来只看见你,还有你身旁四处散落的人头。” “不是你,说明不是皇帝。皇帝只想她死在战场上,并不想再生事端。” 许临清细细思忖,眉头紧锁,在想通某一处关节后,她突然后背发凉,双目睁大。 “沉铭。”她直直的望向男子。 男子显然与她同时想到端倪,这么明显!他们竟然从没有怀疑过。 ...... 那时许临清眼见母亲身死,目眦欲裂,愤怒难消,她提起母亲的红缨枪,直面凶狠毒辣的敌人,替母报仇。可她从没想过,有人在那时便将暗处的算计阴盖住母亲。等到她双目猩红杀光头领回过神来要安顿母亲时,却翻遍战场也找不到母亲的遗体。哪怕后来,她想的也是皇帝丧尽天良将母亲盗走,却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沉铭道:“将尸体秘密运回京城的,是长宁。” “长宁。” 如果是长宁...如果是她,黑衣人与母亲相似的身手,被蛊毒荼毒的恐惧...母亲骨骸上泛着的黑... 许临清心中的猜想越来越清晰,她犹豫的说出:“沉铭,当初,母亲,会不会,没有死...” 不然如何解释这一切? 如果没有死,如果没有死,那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明明可以救下母亲,明明可以!可是当时,她亲眼看见长枪挑起母亲,尖刃刺穿母亲的心脏,漫天的血,她飞扑接过母亲轻飘飘的,像一张薄纸,毫无血色的脸上充满着不可置信。秦霭禾怎么会败呢?可是对方对她的排兵布阵了如指掌,派出的骑兵也是凶悍强壮,马上作战娴熟狠辣。而且,二十人弃阵直攻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秦霭禾死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抓住她的手,眼神中没有悔恨与眷恋,只有决心。她亲眼目睹母亲的离世,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那时手中的血有多烫,又有多冷。湿滑的,汹涌的,根本不像血,反而像水流。母亲的生命就这样像流星般转瞬即逝,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泪水就像雨般不停坠落。发生什么事了?母亲为何躺在地上?我在哪里?母亲在哪里? 当时战局焦灼,无数士兵在瞬间死去,她来不及安葬母亲,主帅已死,她必须上马作战以稳军心,若非如此,死的军人只会越来越多!不可,不可!母亲无数次的说过,在战场上,不要为已死之人停留脚步,等击退敌军,才有喘息安葬之机,再退,国土沦陷。不能退!不能退! 你是我的女儿,承我遗志,绝不能退半寸!她杀红了眼,敌军首领刺眼的笑印在她的脑海中,她一定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女人弃刀拾起母亲紧握的红缨枪,她的眼眶迎风干涸,再启马时,快如闪电,下手狠戾,手起落枪,飒飒风响声穿破长空,红缨枪深深插入他们的心脏,快准狠的收割敌军头领的性命。 最后,与母亲一同失踪的,还有负责顾看母亲的后勤三人。 之后的事情太过混乱,她被押解回京,面对铺天盖地的龙颜大怒,许家全族灭门,她被持续关押在地牢中,直到被审讯侥幸得以自由时,距离母亲身死已经过去近一月。 沉铭轻抚上她的肩膀,安慰道:“不,不一定。我知道你在后怕,愧疚如果秦将军那时真的没死,你错过救她的机会。可是这只是一种几率很小的可能,当时在战场上秦将军,身死的画面你记得清楚。” “只是如果此事与长宁有关,那我们必要慎之再慎,她的城府心机绝非一般。” 许临清点头,道:“不管如何,至少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 “沉铭,你觉得若是让长宁当真称帝,你我,临城众人能存的可能性有多少。” 沉铭认真的望着她,然后道出她心中的答案:“如果往事今行皆为长宁手笔,又以蛊毒浸淫朝堂十余年,待她称帝,你我,临城,必死无疑。” 许临清微闭上眼,似妥协似无奈道:“可我并没有夺权的计划,况且我此番仍缺兵马。京中既是她的地盘,未有十全的把握我不愿以众人性命相搏,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沉铭,你能明白我吗?” 男子如何不明白她呢?只是他更知晓,这不是进或退的选择,而是只能进的的无回头之路。 “目前秦健与我的人加起,并非全无胜算。只是左擎军,态度不明。” “若是掌舵人仍是蒋连城将军尚可,但皇帝失踪期间想必左擎军已落入长宁之手。” “左擎军实为皇城护卫军,实力不容小觑。而且规模宏大,是京中第一军。你我手中皆是守惯边疆的将兵,若真交战,即使有唐湘之做后勤保障,也并无完全的把握。” 许临清垂眸静静听着,随即浅淡道:“不论如何,临城是最后的底线。我仍余留半部秦军在临城护卫,连同斯兰领域巴特尔,若是众人退却临城,仍可有生机,不至被赶尽杀绝。” 沉铭摇头,不赞同道:“如果你在,临城在,若你不在,临城也不会在。” 他隐约感受到许临清暗地中的打算,但他不愿与她对峙,只是隐晦的试探。 “我的意思是,若你身死,长宁遂愿,城破不过朝夕之事。” 许临清没想到深藏心底的暗地思忖被他戳破,无奈的苦笑道:“你说的太直接了。”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与长宁正面对战。” “若代价是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我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沉铭默然,他想起刘师这几日曾对他说的,刘师与许临城的争论。相比刘师,他完全能理解许临清,她是宁愿身死也不愿无辜之人被卷进争权的生死漩涡中。可他更知道,凡是权谋争斗,流血是无法避免。 “如果暂时的牺牲与流血会带来长久的稳定呢?”沉铭知道他不该问,但他仍想争取。 女子平静的,没有一丝犹豫与隐瞒,道:“如果我的目的是权倾天下,谋权篡位。我定会不择手段踏着尸体走上王座;可我并非此心,即便如此就可以说无意的过失害得牺牲,我的罪孽便会减少吗?不,死去的人仍是我的罪孽。我是因,便有灭因的任务,若是灭因无果,便有承责的因果。” “事实上,我既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正如你所说,我只是不太想活。” 她终于坦荡的说出口,沉铭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终于见到阳光,却瞬间夭折。 “这只是一种可能,沉铭。也许在与长宁交手的过程中,我不费一兵一卒便长命百岁。”许临清见男子神情肉眼可查的难堪起来,随即找补,可沉铭绝非能被她糊弄的人。 “我不信。你是不是觉得等杀了皇帝,解开长宁所行之事的真相,你就真的可以无牵无挂的离开?”他没有用死这个字,也永远不会用这个字。 女子避而不谈,只是慨然道:“这六年,我一直在想,究竟完成什么事才算得到真正的解脱。你我年少结识,或许能看出我与年少时最大的不同便是‘生欲’。少年志气离我太遥远,理想抱负早已随风飘散。双亲牵挂我已无福,家族和睦也无望,我孤身一人游历四方。说是游历,却是少了洒脱,我仍在黑夜中漫无目的踽踽独行。” “顾廷泽身死之时,我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如此黑暗、痛苦的离别,却未曾想这是命运赠予我的第一份‘礼物’。往后便是源源不断的生离死别。” “沉铭,我其实没有那么坚强。这六年撑着我活下去的是一口气,经年累月已成我的心障,我的枷锁。任何追随者都不愿意自己跟从的人是软弱的,我不是个称职的主公。你为陈谋的那段时日,身处临城,应当是看得清楚。我们都是被时代抛下的可怜人。不被重视,不受正统之批,躲在临城中抱团取暖。说到底,拿他们自保尚可,如今敌强我弱,我绝不能以卵击石。”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主公,可我无愧于任何人。” 沉铭想他知道,他都知道。她怎会有愧于他人?日子艰苦的那段时日,物资钱财总是她最后去拿,临城幕僚、妇孺、士兵皆有后,剩下零星她才伸手。食不饱,穿不暖之时,她从未欺压掠夺,而孤身一人闯疆域,走商贩。她兴学,教技,谈论,言策,她真的将临城当作她的家园一般去建设、爱护。 所以她不愿众人为她的私欲买单,行至此已足够。 “如果你发生不幸,我会与你一同。” “不。” 听到她干脆的拒绝,沉铭的心几乎要沉底,他理解她的大义、宽人,他心悦诚服,他说服自己接受她所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成功,哪怕在她看来最小的代价就是她的生命。他已经退无可退,如果最后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他的心愿只是与她一同。 “或者等你上承孝,中平扶妻,下铺育子后,若是垂垂老矣,方可与我一同。” “你说过的,你会对我负责。你印过戳,我不会忘。” 面对他的固执,许临清只好退步,宽解道:“所以别愁眉苦脸的,这不过是万千结局中最坏的那个,或许此生你我再也不会分别,而是相守。” 会有这么一天吗,沉铭望着她。生同衾,死则同穴。 第一百零九章 外头有人踏入潮湿阴暗的小型牢狱中,梅花内卫杨顺独坐一角,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头望去时正与女子的视线相交,在女子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愤怒与平静。仿佛她早有预他会暗地传递消息,助人救出赵敬,做出阴奉阳违之事。 良久的沉默,双方都没有开口。女子坐在囚牢外正中的椅子上,双手合一,眼眸低垂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杨顺没有开口,她也不急着追问。外头已派人探得赵敬所往之地,剩下的便是看能从他的身中挖出多少长宁的秘密了。 囚牢中的空气淤塞,杨顺喉头干涩,那位女子已经安静坐着许久,不出言质问,不用刑拷问。她的反常让他有些坐立不安,是因为她的特意宽宥他才能免受皮肉之苦,也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像外面通过内部特殊手段传递消息。杨顺并没有自觉有错,他只是为了自己。如今的提心吊胆只是还未有人来救他,她态度不明,不知是否会因为他帮人劫走皇帝而对他下死手。 “你的解药送来了吗?”突兀的低声响起,打乱杨顺的思绪。他猛的抬头,望向女子,却不见她的双眸。她对他,视若无睹。 “怎么,这也不能说?”她的语气中似有若无带着嘲讽。 杨顺闻言垂眸,再抬头时,是他的回答:“没有。” 杨顺言语中的失落与不甘明显,可女子却毫不在意,公事公办道:“不过一二日,总会有人记着给你送来的。” 杨顺心知此事发生的几率并不足,但他没有办法,在选择放弃生命的选项前他只能赌一把。赌长宁会看在他身俘仍立功的份上留他一命。 “我们谈谈。如今你任务已经完成大半,长宁定会容你,你若言无不尽,我便放你回去。” 杨顺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她的意思,如今他的价值是他所知道的事情。如果将事情全盘托出,她会放了他,回去后长宁也暂时不会发觉异常。 所以杨顺思考后便答应道:“我说。” 他没有向女人确认她是否真的会在得到回复后放了他,因为在潜意识中他降低了对她的敌意与防备。 “长宁很有野心。她创立梅花内卫时才二十余岁。”他见女人似乎对梅花内卫很感兴趣,于是解释道,“梅花内卫,杀手暗卫组织,等级森严,以蛊毒控制。” “多少人,最厉害的内卫身手如何,平时你们的任务是什么?”女人问了三个关键的问题。 “梅花内卫分内外二部,梅花内卫是其中核心、精英,七十七人,在内廷。外部七百余人,分布朝野、京城。最厉害的属内卫一廷之主,不过他此时已是废人。被人顶替。身手...”杨顺迟疑后,斟酌道,“深不可测。从无败绩。” “我们的任务是,笼络大臣,传递消息,烧杀抢掠....总之是长宁公主手脚,所作所为都是应她的意志。”他说的很全,可谓言无不尽。 许临清却疑惑道:“长宁常住宫中,怎能瞒天过海饲养暗卫耳目。” “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后宫朝野皆已是长宁公主袖中之物。” “是因为赵敬也被她种下蛊毒吗?” “您如何得知?” “现在是我在问你。” “是。”杨顺颔首,接着真切道,“但不全是,皇帝决策错误多次,长宁公主抓住每次机会发展壮大自身阵营。经年累月不少人站队公主。” 许临清心道,此事她知道。她知晓长宁有夺权之心,但不知在此心背后是如此深沉狠毒的算计。 “还有便是,长宁公主有其生母留下的半壁国库。” “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在内卫中的等级不低,而且此事在梅花内卫中并不是秘密。长宁公主生母灵姬王后是异邦贵族,当年去世后留下的钱财宝库富可敌国。她死后宝库并没有异邦收回,也没有被先皇囊括,而是被灵姬皇后秘密留给了长宁公主。” “我有一个问题。长宁谋划历时许久,为何迟迟不动手。” 杨顺摇头道:“主子的想法,我们猜不到。或许是想有完全的把握。” 女子轻敲指尖,不言不语。沉默的时间长到杨顺以为她会出尔反尔,不守诺言。 杨顺忍不住道:“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你可以放了我吗。”如果长宁不派人送药来,他也一直被困在此处,杨顺知道他的下场就是毒发,然后痛苦身亡。 他不想死。 许临清听着他语气中的焦灼,出声道:“我会放你。但恕我直言,即使你活着回去也不一定能得到解药;即使此次得到解药,下次也会毒发;即使用不毒发,你也会一辈子受制于人。” “永无喘息、自由之日。” 杨顺撇头,心知她言语之意,却压抑又克制道:“是又怎么样,我没有办法。能活着我就很满足了。” “要像齐子玉一样,为了自由生剖蛊毒,落下一生的残疾,那就是你说的自由吗?” “那我宁可不要自由。” 许临清心下咯噔,嘴上却轻易道:“像齐子玉那般作甚,不如跟我打个赌。” 女子从囚牢中走出,入口处守着的是齐庆与紫衣翩翩的唐湘之。他见许临清出来,迎道:“如何?” 许临清回了句尚可后便询问道:“你认识齐子玉吗?” 唐湘之点头,道:“刘师说是齐宏的儿子,齐子玉,武功精绝。” “不,不是。” “我想起一个人,仇子玉。” 这,唐湘之瞳孔微缩,有什么一直被他忽略的线索瞬间串起。仇子玉,齐子玉。 “你是说仇子玉便是齐子玉?”他提问。 许临清道:“我只是怀疑,我没有见过齐子玉,但如果说是否能将两人联系起来,不无可能。” 唐湘之道:“我与仇子玉是有私交,但并不是非常亲近。他有许多事并不告诉我,而且神出鬼没的。在你没回来之前,他与我的交集并不多。” 事到如今他不再藏私,事有缓急,他将所知有关仇子玉的事情全部告知她:“他倾慕于你,所以几年前嫁给京郊富女时他并不乐意。而后他与我几次见面他都从未提及妻子之事,你来锦绣阁的那次,他在暗中目送你,对我刻意隐瞒你的行踪之事颇有微词。”唐湘之不知道许临清想了解什么,干脆将相关的、他能想起来的全说出来。 许临清思忖,唐湘之口中的从前为老鸨,后从良嫁人的仇子玉与杨顺口中的梅花内卫首领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难道真是她想错了?仇子玉与齐子玉并非一人,不过姓名相似。 “而且,去钦州途中,你与齐尔被黑衣人纠缠,出来相救的黑衣人,就是仇子玉。”唐湘之的这句话让她的猜测多了几分真切。 那人身手不凡,绝非俗辈,内力深厚,武功高强。如果他是仇子玉... 不管他是不是齐子玉,她都必须要搞清楚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查明他与长宁公主有何关联。 “齐庆,替我传话,一刻钟后众人议事堂集合。”在身旁尽职警惕而沉默的男人领命。 翌日,京郊某处暗所。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手中包扎着白色纱布,面色隐怒。他原以为被救出后,那人会护送他回宫,却不想却被径直带到此处。将他名为解救,实为软禁在此处的是他的皇妹,长宁。 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他已将长宁视为怀疑、敌对之人。可如今他众叛亲离,下属亲信全然无声无行,为求自保他只能忍气吞声,寻求机会。 “皇兄。”门外走进位女子,她言笑晏晏,一派亲近。紧接着寒嘘问暖数句,直到察觉到赵敬眼中的犹疑后她才平了语气。 虚伪笑道:“皇兄何故如此望着长宁?让皇兄在外受惊是长宁之错。” 赵敬与她相互试探,如今形势于他不利,收敛眼神道:“无妨。此番你立大功,待朕重回中宫后便下旨重重赏你。” 长宁笑容愈深,可眼中却毫无情绪,自然接道:“好啊,长宁想要什么皇兄都会赏赐吗?” 赵敬轻舒,精神放松半瞬,大方点头说:“若有想要的,但说无妨。” “那便要皇兄的皇位吧。” 赵敬本就对她多有怀疑,此番便是瞬间明晓她话中意思,冷然道:“你也要谋反吗?” 长宁却不将他的愤怒与威严放在眼中,事已至此他还以为他能只手遮天、权倾天下,那就真是蠢笨到无可救药。 她收起虚假的笑容,道:“皇兄不给吗?” 赵敬心有惊惧,面上不显,反倒质问:“你杀朕?弑君,弑兄,不忠不义。杀了朕,你能登上皇位,你能坐稳皇位吗?” 长宁却哈哈大笑,边笑边嘲讽道:“你真是老糊涂,谁说是我杀的你?你是被许临清报复所杀,我杀了许临清替你报仇,群臣死谏推我上位。本宫既为国尽忠,又义气浩然,这般顺应民心登基,有何不妥?” 赵敬面色凝重,他听出她的计划周全,甚至早有准备,她早就将许临清算到其中。 “朕有太子,雅妃腹中怀有幼子。无论谁来坐皇位,都轮不到女人来坐。” 长宁讥讽,随即浅笑,眼神中露出令人恐惧的杀机:“你与你的父亲,一路货色。” “本想让你留有幻想上路的。” “你如果非要问为什么是本宫能坐皇位,那我便告诉你。” “你以为太子是因为天命恩威才不像其他早夭的孩子一样离世?让他活着的原因不过是他根本与你毫无血缘关系。你觉得多少臣子会以命相搏拥一个未知姓名的假太子上位?至于你还未生下的孩子嘛,哈哈哈哈,皇兄你真是愚蠢。”她笑的不停,越笑赵敬的脸色越阴毒,她却毫不在意,接着在他心头上插刀,“如果孩子能生下来,它应该会怨恨你,恨不得杀了你。” “因为它的生父被你手下的顾翡,一剑割魂。它的母亲受尽屈辱,还要侍奉你左右。” “噔噔!”长宁清脆的喊了两声,清清嗓子后道,“现在皇兄知道为什么本宫能坐你的位子吗?因为你既没有亲生子嗣,也无权臣力保。而本宫,磊落光明,登基为帝民心所向,众臣拥戴。” 赵敬早已愤怒难忍,他紧扣扶手,长宁身侧的梅花内卫抽出利剑,警惕防备的护卫。 “好,好,天衣无缝,天衣无缝。” “你谋划这天,多久。” 他自知已无力回天,却仍想拖延时间,等待生机。 长宁毫不在意他的心机,坦然道:“大约昨日,大约一天,大约十余年吧。” “为何。” 长宁笑的如同少女般无邪,她的眸中甚至还有无辜与纯洁,真挚的望着赵敬道:“不为何,我只是想坐那个位置。” “你又一直霸占着。” 赵敬觉得荒谬,语气加重道:“那本就是朕的皇位,朕自先皇处继承大统,是为正道人和。” “你是贼子窥伺皇位!” 长宁站起身,伸出双臂,放松迎合道:“你说是便是吧,反正你死了之后,就不能说话了。” 赵敬气急,他觉得眼前的人就是纯粹的疯子。 “你既早就窥拥皇位,何必蛰伏经年!说到底不过是你心中明白应位不顺,无力承基。长宁你何苦与朕相犯,这些年,朕从未亏待于你,金银珠宝、尊文贵器,哪样不是先送到凤阳宫供你摘选!?你与朕之间到底有何深仇大恨,让你谋划数年,甚至对朕下蛊毒!” 长宁挑眉,只回答他的后半句道:“你如何得知的,我以为你死都不知道此事。” 赵敬痛心疾首道:“朕如此深信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却恩将仇报,狼子野心!”长宁听到他语气中的责骂与痛惜,只觉得讽刺,她咬牙道:“如此深信我!?深信我?深信我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将我放在眼里。你惧怕秦霭禾,又不得不用她。最后使计杀了她,这就是你的信任?” “不过...”她话锋一转,讥笑道,“她也该死,早在她奉你之命杀了母后时,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她被我折磨而死,你也终于要步她的后尘。” “君臣相聚,多么感人。” 赵敬凝眉道:“秦霭禾死在战场上,与你何故。” 长宁刚要启唇与他分享那不可多得的折磨秦霭禾的时光,却被身后的属下的低声禀报打断。 赵敬只看见她快速离去的背影,还有在空气中的几句破碎的话。 “严加看管...” “左擎...蒋英...消失” 他刚坐下,思绪万千,心海混乱,如此长宁当真要致他于死地,这暗处囚笼四不透风,内卫把守,如铜墙铁壁,插翅难逃。他真的感受到绝望的滋味.... “真如她说的那样吗?你是怀疑母亲有拥兵自立,动摇社稷的念头,所以才设计杀了她,又因为斩草除根,杀了我一家吗!?” 女子的声音由低渐高,到最后几乎是嘶吼出质问。 赵敬抬头望去,里间的几位内卫已经随长宁回宫,防卫人员身在远处,只是她是怎么避开耳目进来的? 他身躯躲避,眼神错开她的视线,心里想到如今长宁要他的命,如果稳住许临清,或许并非是死局。于是他换上亲和口吻,真挚抬头解释道:“不,绝不是。朕与你母亲少时便相识,她为守边将军,是朕的心腹之臣,十余年旷久,朕与霭禾最为信任。朕从未对她产生疑虑,那时她与敌军焦灼,朕身在皇宫却心系边防,知晓战局不利,立即命沉铭领兵援助。朕这般爱护、珍惜她,怎么会想杀了她!?” 说到最后,他甚至将自己说服。他此言真真假假、掺朕掺假,甚至骗过了他。 可是他骗不过许临清。 正是因为他颠倒黑白,口蜜腹剑,母亲才会一次一次被蒙骗,一次一次舍身为他守国!母亲到死都没有怀疑过要杀她的人不是敌对之营,而是处心积虑、面作伪善的皇帝。 他利用的正是这十余年,快二十年的君臣之情! 许临清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中有奚落,有嘲讽,有厌恶,有痛恨。 她当然看出他此时虚情假意只是为了利用她,逃出长宁的桎梏。 长宁也在利用她,许临清知道这是个陷阱,可她绝不能再忍耐。忠臣平逆,恩人无虞,她与他的账终于可以清算了。 她问:“你想让我救你?” 赵敬哑然,知晓她动摇,于是连忙道:“如果你救了朕,便是护军功臣。待朕回宫,不仅会对你加官晋爵,还会为你的母亲,不,还有你的父亲,你的族亲追封。你与朕联手,长宁不过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将朕救出去,救出去。你要什么,朕便允你什么!” 许临清不置可否,甚至嘴角勾起轻笑,正当赵敬以为她要松口,女子缓缓道:“我可以救你。” 男人心中狂喜,面上却仍故作庄严,慨然道:“朕就知道,大是大非你仍辨别的清。不多说了,即刻出发。” 再晚,如果长宁回来,他就只能用许临清的命先拖住。 许临清见他起身,后退半步,止步道:“不急。外头有人接应,不用担心长宁。看见那了吗?”她遥遥的指了指亮光的小口,赵敬知道,那是可以出去的出口。只要出去,只要他回到宫中,他就仍是尊贵的皇帝,仍是四海的君王,无论是谁都不能动摇他的统治,他会千秋万载的统治着整个国家!他还是权倾天下的圣君!只要出去,只要让他出去,他会立即下令处死长宁,再在暗地中做掉许临清,从此普天之下他再无威胁!高坐宝座,万事无虞! 她接着说:“只要你回答出一个问题,我定会护送你回宫。” 不过是一个问题,她还想知道什么,还要探寻当年何种旧事,他都可以大发慈悲的告诉她,或者编造。宫中宫外,有何事是他不知不晓的!? “你说。”他克制住扬起的嘴角,耐着性子温声说。 女子启唇,问出的话却让他的后脑发麻。 “我的父亲,我的族亲几十余人,他们的尸骨在哪里。” 像是好心,她笑着补充道:“不必惶恐,十人百人,你杀了那么多人,只要有一位你知道他的尸骨在哪里。” “我便算你答出。” 她垂眸抽出袖中的匕首,仔细的摩挲着柄上的花纹装饰,慢条斯理的等待他的回答。 半晌,在赵敬的哑然无声中,她抬头浅笑道:“答不出吗?” “一个都不知吗?” 她轻声追问,落在赵敬的耳中却如洪钟般沉重震耳,敲击他的心脏。 “哈哈哈哈,一个都不知!”她明明是笑着,脸上却一丝笑意都没有,全是令赵敬惊惧后怕的癫狂。 随即她收起笑容,将真实的情绪平抚,淡淡道:“还要给你多久,你才肯承认,你做错了事。”她抽出匕首,锋利的刃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眼的锋芒。 许临清逼近,望着已经恐慌急促的赵敬,逼得他双腿失去知觉,恍惚间瘫软在椅子上。 女子居高临下的面庞上没有一丝颜色,只有释然。正是这抹诡异的释然让他后背浸湿,他后知后觉的明白,女子根本没有要救他出去的意思,她一直在耍他! 他感受到她身上汹涌的杀气,知道她手握匕首的目标不是他的手掌,或是手臂,而是他的心。她真的要杀了他! 就因为他杀了她的母亲,杀了她的至爱族亲。可他放过了她啊!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蒋英活着于他更有利。 但他毕竟是放她一命! 赵敬伸手握住她的小臂,寒毛卓竖,胆颤心惊的恳求道:“不,不,不,朕记得的,朕心中有愧,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我会弥补的,我一定会弥补!你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见她毫无反应,赵敬心一横,急忙道,“朕错了!朕错了!朕错了!” “求求你,求求你,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 “救朕出去,救朕出去,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她没有拨开他的手,匕首却仍在坚定的朝他的心脏处压来,虽然他拼命反抗,可却根本无济于事,女子此时听不进他所说的任何话。生死之间,赵敬真切的感受到生命受到极度威胁的痛苦与绝望,他脑海一片漆黑,脖颈面庞因为极度紧张与用力而赤红,不,不!他绝不能死! 他周身被禁锢,匕首刺破衣衫发出令人惊恐的声响,然后便是破开血肉的疼痛袭来,赵敬脖喉吞咽,女子插入匕首的手稳如泰山,却迟缓如钝刀割。一寸一寸逼入赵敬的胸膛、心脏。 赵敬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将目光投向远处泛着光亮的小口。意识恍惚之间,他似乎与出口越来越近,他出去了吗?他出去了... 他仍然是皇帝,仍然是.... 第一刀插入后,他还有开口的力气,想说些什么。许临清却迅速拔出对穿心脏的匕首,在他尚有意识的时候狠狠的在他的脖颈处、大腿处、心肺、腹部手起刀落,鲜血四溅。赵敬因为痛彻心扉的恨意睁大双眼,他难以忍受而几欲昏厥,不,不,他不能,如果,就,死.... 在对赵敬进行虐杀的时候,许临清身上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赵敬身上有无数的伤口,也有无数的血喷涌而出。他瞪大眼睛,似乎死的不敢置信。 四周寂静,赵敬挣扎的动作,让椅子拖出长长的痕,还有四处流淌的血。直到他失去心跳、失去脉搏后,许临清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手握沾满血的匕首,目光冷漠无波,看着瘫倒在椅子上的赵敬。 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双手垂落,匕首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嗡鸣声。原来不是匕首的声音,是她的耳鸣声。 第一百一十章 “来人!将此弑君贼子拿下!”呵斥声突兀响起,在寂静的囚牢中发出回声,众人蜂拥而上,刀剑纷纷指向中央的女子。她衣服上沾满鲜血,手臂、手掌、脖颈、侧脸,都是血迹。 此时她对周围的嘈杂危机置若罔闻,眼眸无波无神。垂落的手指不自觉蜷缩颤抖,不知过了几息,在众人的指令等待中,在严加防备,密不透风的桎梏中。她一直低垂着双眼,望着失去气息的君王。此时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任由时间的流逝。 长宁见她不反不抵抗,道:“还不束手就擒。” 许临清终于给出了反应,她侧抬起头,望向因为顾及安危而离她最远的长宁。周围是训练有素的内卫抬剑。她迎着剑锋,顺着剑身凝望着长宁。 慢慢复述长宁说过的话:“你是被许临清报复所杀,我杀了许临清替你报仇,群臣死谏推我上位。本宫既为国尽忠,又义气浩然,这般顺应民心登基,有何不妥。” 看着长宁错愕的表情,随即她接着道:“动手吧。”长宁闻言愈加犹疑,许临清已知道自己的谋划,怎会如此配合,当真束手就擒?成就她的丰功伟绩。 但,机不可失,如今许临清只身一人,如果不抓住此时杀了她,后患无穷。 “不过...”正当长宁以为她真引颈杀戮时,她却出言打断。 许临清神色晦明,在昏暗的,充满血腥气的囚牢外启唇:“你说将秦霭禾折磨致死,是何意。” 长宁明白她是将其与赵敬的对话听了彻底,此番也不装腔作势,反正此人已落入她的手中,是死是活尽在掌握中。 于是她坦然道:“那日战场下,秦霭禾被我抓回京城。” “是死是活。”长宁向来不允忤逆,但大势已成,如今给将死之人几分薄面尚可。接着回道:“自然是死透。” 许临清面无表情,浅淡的像是在听陌生人的故事。长宁心情颇好道:“可是天底下有一枚蛊毒,专门炼人尸。她运气不好,当时我手上正好有那独一份的恩赐。于是便赏给她。让她变成活死人,助我雅兴。” “梅花内卫为何会习的她的武功。”正是因为这个疑问,她才探究母亲身死真相。 “自然是蛊毒的功劳。她虽失五感,一身武力却仍在潜意中。我便物尽其用,让她留有所能。”长宁对许临清可谓知无不言,毕竟没有比在秦霭禾的女儿面前分享她死前的折磨与虐待更让她兴奋的事。 “不仅如此,你知最后秦霭禾如何死的吗。”她卖了关子,随即像是藏不住激动似的说,“我请了位专门刮人肉的师傅,他刀工一流,三千余刀,一片一片,血是黑的,肉是腐的,可她的眼睛却还是睁着!多痛快!多痛快!” “你真应当看看,那几天。我特意用珍贵的蛊毒在她身上,要的就是折磨她,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什么武功?什么绝学,不过是添头。你最该看的,是她死不瞑目的眼,嶙峋的白骨,赤黑的血孔!” “多好,多好...”她笑的让人不寒而栗,惊心动魄的恶行在她口中如戏般荒唐。 许临清听完一切,复偏头。低声道:“你为何...恨她至此。” 长宁打定主意要让她死个明白,道:“她杀了我的母亲灵姬王后。一命偿一命。她罪有应得,该死。” 许临清被围困在中央,却毫无囹圄之感,淡然自若,丝毫没有将众内卫放在眼里。闻言女子将目光落在粗粝的墙壁之上,一命偿一命吗。 一命偿一命... 她轻笑,望着椅子上赵敬的尸体,面色如常道:“想不到你就算是死了,因你而起的杀虐仍不休不止。” 随即她转过身对长宁平淡道:“你杀错人了。” 长宁怎会信她一面之词,当即反驳道:“你说什么!?此事我亲眼所见,不可能有错!当时秦霭禾就是他手下的一条狗,指哪咬哪,愚忠无情!” 人有前面,长宁这般说秦霭禾不过是因为站在她的视角控诉。 可是许临清却说:“你不仅杀错了人,你还杀错了恩人。” “什么意思?”长宁追问。 女子噙笑,眸中却是冰冷的寒意,她道:“那夜冬至,母亲领命深夜入宫,皇帝命她杀了灵姬王后,她却并未下手,甚至助王后渡脱。” “不可能。”长宁断言。 “她亲手将母后的尸体交给赵敬,我亲眼所见!你休想蒙骗我,我绝不会信你。” “因为失败了。此事尽在赵敬掌握中,他想利用母亲杀死王后与你结仇。” “没有道理,我那时算得威胁吗?” “你不算,灵姬王后算。” 这事原先在许临清脑海中不过是回忆中的细枝末节,可此情此景,她将一切串联起来后才明白原来很早母亲便是他手中的一颗棋。 “灵姬王后才是他的心头大患。当初他算到母亲仁善,于是任由她们逃脱,却在灵姬王后渡河之时,群箭出,射死于江河中。” “二人分别后,夜色昏暗,母亲看到马上的灵姬尸体后心知败露。” “才有了你后来看见的一幕。” “胡说八道。”长宁嗤笑,果真是死到临头心生惧意,竟编出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话。 “速速将她生擒!” 见长宁否认,许临清也不急不恼,轻声的,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事已至此,真假已不重要。你辱我生母,推波助澜,害她死不瞑目,恩将仇报,不明真相做出罔顾人伦之事。你我之间,已成死局。” 许临清心中只有麻木,她不能接受母亲死后所受的虐待与迫害,侮辱与折磨。她痛恨自己当时不知,不能。更痛恨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赵敬。他是个拙劣的棋手,只会利用忠心与愚弄。可就是这样的人,因身居高位,所以睥睨众人,肆意杀生。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贪婪的蜿蜒捕捉生命、时光。 “你也配与我谈,你我之间。”长宁自以为胜券在握,自然没有将她放在眼中,讥笑间许临清已被利器击中后腿,她完全没有抵抗,安静的顺着大力击打跪下。 “把她挂在最里间的刑室中。” “知道为什么是这间吗?”此时只剩长宁与她二人,因为许临清已被死死扣在木架之上,枷锁四束,身上也被用刑,流出的鲜血将衣服印出痕迹。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血肉模糊,伤痕重重。但如果只看她的神情,绝想象不到她此时正经受身体与精神莫大的痛苦。 痛到极致是麻木。 许临清听到长宁的挑衅与激怒,启唇刚发出两个音节便被沉闷的胸痛逼出几声急促、粗重的含着血沫的咳嗽。 “因为秦霭禾就是经受折磨后死在这间。” 许临清的后脑一阵眩晕,粗粝的摩擦声一直在她耳畔惊响。头痛剧烈,如钻心剜骨,痛不欲生。她苍白着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道:“因为,一命,偿一命,辱我,母亲...” “咳咳...咳”她语气极淡,像是下一秒便会死去。却仍一字一句道,“又是,因为,什么,要杀我呢。” 长宁刚想说自然是因为她弑君,降服贼子,杀之后快。可她看见狼狈、虚弱的女子眼中的嘲讽,却像是被狠蜇,沉默半瞬。 “因为,你,与,他,一样....” “心,狠手辣,自私,自利。将人命,视为草芥。” “你胡说!本宫光明磊落,与他绝不相同!他不过仗着是男子便堂而登上宝座,本宫学识、才能居他之上,便只能屈离权力。他杀臣子,诛万民,昏庸无道,早该去死!” 闻言许临清冷笑更甚,她继续道:“一年,两年。等你登上,那个位子后,便是,第二个赵敬。” “休要胡言乱语!”与这句话一同到来的是长宁的巴掌,许临清被甩的侧过脸去,毫不在意道,长宁青筋迭动,狠声道,“本宫定会做的比他好,让天下人知道女子称帝才是福泽昌盛之法,才是天道!” “此言不假...”许临清好似没有将身上的疼痛当回事,竟还有力气回应着她。 置生死于度外,她的眼眸中有细碎的光亮。 “如果你真的会是明君,死在你手上,也是,一件好事....” 突然爆炸声响起,火光瞬间冲天,烧的猛烈,直逼二人所在里间。 长宁愕然,回首惊道:“是你!你竟敢!”木质承柱发出劈裂的声音,火龙萦绕,黑烟滚滚,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爆炸轰鸣声。 心知这是许临清做出的埋伏,长宁无法,只能停住要虐杀她的计划,连忙往门外跑,而许临清被束缚在刑台中,生死未卜。长宁勾唇一笑,冷漠想到让她被活活烧死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可是她放松的太早了,密道被封,唯一的出口此时黑烟弥漫,完全遮盖住光亮,而台柱摇摇欲坠,火势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太多!别说被拴住的许临清,就是得自由的她也无法突破重重火浪。疯子!疯子!竟然要与她同归于尽。该死!长宁在痛骂中狼狈逃生,被遗留在原地的许临清困在囚牢中,不辨光暗。她并没有晕过去,而是清醒着。她身上的疼痛并没有给她不省人事的机会,反而让她的神志越发清晰。 杨顺埋下的炸药与放出的火已经按照她的预想烧了起来,无人在意的赵敬此时已被烧出刺鼻的味道,面目全非。许临清动了动手腕,发觉被捆的死紧后干脆停下。 平心而论,面对死亡她并没有这么坦然,只是此时此刻汹涌如海、沉重如山的疲惫席卷她的脑海,她眼前逐渐暗下来,她逐渐没有挣扎的力气与念头。这场火,烧给赵敬,烧给长宁,也烧给她自己。 不必挣脱了,何必再执着生。生有何,死有何。遂愿已了,仇已报,恩已还,众人后路已铺好,她求而不得的自由终于落在他人之上,原来她求的不是自由,而是解脱。 她身上如山的责任终于在此时烟消云散,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这般轻松过。隐约间她似乎看见母亲,看见父亲,看见顾廷泽,看见她熟悉的族亲,看见所有她错过的因果。 原来死了才是解脱。 她终于落下泪,伴随着干涸的血划出一道泥泞的痕迹。此法激进,却是她能想到唯一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是舍她一人。 剧烈的疼痛袭来,她瞬间陷入黑暗。 临城 “陈谋说主公又出去游玩了,真羡慕啊。”年岁较小的男子捧着杯热茶吹拂,叹道。 “你好好干活,也有年假放,到时想去哪便去哪。”王蒙比他更夸张,又将暖手炉贴在怀里,他心里暗道,怎的感觉今年的夏日如此短暂,随着晚夏边关又很快入秋,寒风凌烈起来。 他眯着眼睛望向城楼外的古道,心想上次见到主公已二、三月前,真是的,就是再贪玩也要回来报个平安啊。不知主公如今可好,天高地远的他也只能与众人守在临城等她回来。这次回来同她说说好了,临城虽然风光不如他处,但也是值得停留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时间回到几月前。在仙桃县,有一户人家。 房屋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两人身姿卓然,却都患有残疾。男的瘸腿,女的瞎眼。 “你能不能别摸了。”男子无奈又生硬的声音响起,止住女子摸索的动作。 她歉意道:“抱歉抱歉,记错方向了。” 房间摆设她明明暗地里用手丈量过,他不是在右侧吗?怎会出现在这,害的她不小心摸到。不过该说不说,摸起来手感真是一流,胸腹部的触感让人忍不住偷偷多摸了几把。 男子与她相处半月,知道她扁嘴的意味。不太习惯的再次开口缓和道:“你今日不出去吗?” “不去了。乞讨一日收获二十三个铜板,被人用石子换走二十个,给我剩了仨。” 仇子玉笑出声,道:“早跟你说了,乞讨行不通。” “你要是有点用,会让瞎眼的妻子去外头乞讨吗?” 男子的笑容凝固,他猝不及防的听到那声妻子,哑然失笑,半晌才说:“谁跟你说的我们是夫妻。” “外头都这么说,怎么,你竟然不认?” 他认不认?这是他说的算吗,他想反驳却望见不远处的女子双眼无神,面庞中带着几分紧张。 罢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仇子玉想。 “你说是便是吧。” “那便好,我俩一个腿瘸,一个眼瞎,谁都甭想跑。” 敢情是在担心他不要她吗。 仇子玉无奈想到,若是不要她,怎么会冲去救她。 只是她都不记得了。 “那我晚上可以挨着你睡吗?” “为什么。”他们一直都是分床睡,她起先对他多有防备,这段日子似乎放松了些。 “我有点害怕,晚上看不见。” “虽然白天也看不见,但晚上黑的像墨水,我害怕。” 她自以为与他逐渐相熟,戒备心降低不说,与他的亲近之意也多些。 仇子玉说:“不行。” 闻言女子撇嘴,心里难过,却知道男子是说一不二的主,说不行就是不行。她只好点头,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 “不行就不行吧,我也不是很想挨着你睡。” 她强作不在意,仇子玉也无甚反应,她只好灰溜溜的往外头挪。虽然与男子相处有几日,但他真叫人捉摸不透,她又是个瞎子,看不见表情,听到的语气都是硬邦邦的,叫她怎么猜? 她很想问他们为什么一直要留在这。他还是个瘸子,整日卧床。真是奇怪的人,奇怪的屋子!只是她想不起来她是谁,她来自哪,又要去哪。只好徒留在此处,不然她早早就把这个臭瘸子甩掉! 说不定她是被他拐来的?女子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堂屋,垂眉沉思。好烦人!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想了会,她肚子饿了。指望不上床上的贵男,她认命的起身去后院拔菜,和面,做菜坨坨。 “呕!”她好心的做了两份,二人正吃着,女人边反胃边咽下粗劣的菜坨坨。 仇子玉被她这举动弄的无奈,心道她这吃不了粗茶淡饭的样子跟十几岁有什么区别。 他是又想笑又心疼,明知故问道:“不好吃吗?” “好吃。”女子强撑,补道,“吐是因为我怀孕了。” 见她胡言乱语,仇子玉直摇头,他这些时日要被她的无厘头的乐观与豁达搞得哭笑不得。 二人浑身都是伤,她还失去记忆。真不知道她每日是因何活力满满。 “我吃饱了,我想出去走走。” “你去吗?”明明一只脚都迈出去了,问他只是走个过场。 “不去。”他的回答被她远远的落在身后。 明知道她说的出去走走不过是在前院踱步,但他还是撑着残腿挪到门边,倚着门框寻找她的背影。际遇弄人,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她独处一室,还是在艰难逃生后。 女子散步,脚步迈得幅度极小,边走边抚摸着门口的篱笆。仇子玉望着她独行的身影,心中涌起阵阵遗憾,一城之主、手握重兵的许临清如今却沦落偏远山村。 “仇子玉,我抓到个蝴蝶!” 他因她而起的哀叹被风吹的散个干净,男子循声望去,见她手心正扑扇着个小蝴蝶。蝴蝶躺在她手心中,与其说是她抓住了蝴蝶,不如说是蝴蝶心甘情愿的停留在她手中。 “是蛾子。”他故意说。 女子闻言赶忙甩动胳膊,想将蛾子赶走。 下一刻,男人冷不丁的说:“骗你的,是蝴蝶。” 女子哼了声,又好奇道:“是什么颜色的?” 靠在门边的男子双手抱胸,眯着眼瞧了瞧,道:“蓝色。” 女子满意的接着走起来,有一只蓝色的蝴蝶,她方才触碰到。真是奇妙的触感,她神情多了几分生动。当一个人失明,失去视觉后,触觉便会加深刺激。她不禁想到男人腹部肌肉的触感,还有富有弹性的胸部。 糟糕,她怎么能起如此污秽的念头。且不说她的过去一片空白,与这男子的关系不明。再者他虽然总是抱病在床,但保不准当她的冒犯之手触碰到的前一秒他就会手起刀落,把她的纤纤玉手割下。 许临清乱七八糟的想着,她的生活太枯燥苍白,她又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暗地给自个找个娱乐的法子。 夜间,虫蛾在外头的灯下打转,门被从里头打开,女人黑沉着脸,她真想不到!那个男人竟然打发一个瞎子来灭灯!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笑死人。没好气的摸索着门板,她伸长手去摸灯罩,她害怕被烫着,一寸一寸的挪动。 回来的时候她在心中把这仇子玉骂了个狗血淋头,但面上却不显。仇子玉看见她熟悉的神情,这不就是被他告状后她来锦绣阁抓他算账的经典表情吗。他也不理,眼神却有点落寞的看向他的腿。如果他的腿一直好不了,他们就只能困在此处。对她如此苛刻也是无法,如果他挺不过去,至少她能独自生活一段时间,等来人救。外面现在腥风血雨,保住她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女子背对着他上踏,原本他想让许临清睡在床上,但她却死活不愿意。一会说床太硬,一会说太高她下床会被绊倒。最后她说那就便宜你了。仇子玉只好收下她这份拧巴的关心,用起了床。 只是她现在心思浮动,不知憋着什么坏。 “哼。”见自个故作生气,背对着他侧躺着,仇子玉也无甚反应,女子从鼻间发出一声存在感极强的轻哼。 如果现在还看不出女子心情不佳,仇子玉可真是白白被她搓磨几年了。 “你怎么了?”他开口问。 女子就等他询问呢,却故作道:“没事,我困了,我要睡了。” 如果说失忆前的许临清的秉性,他还不一定能打包票。但此时的许临清同年少时并无两样,随后发生的劫难与痛苦似乎像风划过湖面一般,几个瞬息后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故意沉默,屋内漆黑,门外虫蛾扇飞的声响微弱。他也随着女子的动作躺下,侧身望着她的背影。他们之间不过隔着一个手臂,根本瞧不出来隔了十年。 终究还是女子敌不过他这个闷葫芦,她似乎很害怕黑暗,也很害怕安静与孤独。于是她清清嗓子给自个找了个完美的台阶下。 “你冷不冷。” “尚可。”尚可~女子暗地学着他说话,扁嘴心想,你不冷我怎么借机上床取暖。 “你再想想呢,你感受一下从破门外吹进的穿堂风。” “窗子关着的。”言下之意便是这风没那么冷。 见男人油盐不进,许临清哎了声,借机躺平。裹着被子叹气道:“你这人真是闷葫芦,半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跟你在这荒郊野岭待着,给我闷坏了。” 仇子玉听得出她不是真的嫌恶他,只是心若浮萍无所依,找个出气筒而已。他乐意当这个出气筒,只是他在想,自从她醒来后,竟没有问过一次从前。 失忆后便当真什么都记不得吗?虽然他心里觉得忘掉那些悲伤与痛苦并非一件坏事。但看她终日惶惶,无所归依的模样他不知该不该主动告知。 送去的信还没有回音。 如果许临清能听见他的心声便会说其实你想多了,她并没有任何惶惶之感,她感觉到无比的轻松畅意,只是看不见让她很烦。也会去想是她原本就是瞎子,还是刚刚成瞎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活的很开心。 “你不是去路上乞讨了吗?” 说起这个她就来气,虽然她也有不劳而获的意思,但没想到世上还是坏人多。她都是个可怜的瞎子了,居然还有人抢她的铜板。 “你真是有趣,谁会把乞讨当成娱乐啊。我是说我想出去玩,你整日把我拘在家里,我连外面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仇子玉怎能让她一人出去?于是不言语。 又是这样,许临清在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次次如此,一说到出去的事就装聋作哑。要不是家里还有些吃的,她真的会饿急了啃人。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无法,她只能换了个提法,迂回的计算她能重见天日的时间。 “不知道。” “你伤的很重吗?”不怪她说的轻巧,只是她压根看不见男人的模样与伤势。 “还行。” “你的腿还是得尽快找个大夫来看看吧。不然时间长了真的瘸了怎么办?” “瘸了就瘸了,你不也看不见吗?”他知道她想找人说话,于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接,不厌其烦的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她的侧颜,暗自想象她的动作与神情。 “说这话。能不残疾当然最好不要残疾啊。”她枕着单臂,循着声音望向他的方向,被抓了个正着的仇子玉想躲避,却在下一瞬意识到她根本看不见自己。心里因为这个认知而空落落的,她的眼睛曾经那么漂亮,像无数星子。现在却暗淡着,等到风头过去些,或者等不及回信,他要为她寻位医生医治。 “我们还挺般配的,一个瞎子,一个瘸子。”说到这女子笑出声,忍不住多问了句,“我们从前是什么关系?” 因为她顺口说出的对以前的询问,仇子玉心中挣扎了片刻。他该告诉她吗,该告诉她全部吗。她想知道那些吗?他向来是人狠话不多的主,但此时却犯起难。 于是他捡了句能回的坦诚道:“你我曾经大约是陌生人。” “我不信。如果是陌生人为什么我瞎眼后只有你一人在我身旁。我们定是很亲密的人。” 不,不是的。他有些酸涩的想,与她亲密的人都被她好好的保护着,只是他这个不甚亲密的外人沾了那日的光,救了她。 女子见他不否认,于是自说自话道:“既然我们很亲密,那我能挨着你睡吗。” 转来转去,这句话从白天转到晚上,她可是一直揣着这个念头,无孔不入的试探敲打。 仇子玉简直要被她的执着弄笑,不过她遇上的是他。杀人像切菜一样自然的杀人魔头,怎么会因为她的死缠烂打就缴械投降。 “不能。”丢下这句话仇子玉便回正,闭眼睡去。 见他真没有让自个上床的意思,也并不是欲拒还迎。许临清的希望熄灭,啧了声裹紧被子歪头睡去。睡前她还是忍不住学了那句冷气飕飕的“不能~” 切,臭瘸子。等她摸清路她就跑。 女子熟睡,仇子玉起身瘸着腿下床,好在这床在他看来不高,他安稳落地没有发出声响吵醒许临清。月色朦胧下,他替她拾起半掉的被褥,给她盖好掖好被角,手指无意触碰到她的脸颊时他停留了半瞬,望着她安稳的睡颜,他心中涌起几分暖意。她的眉头不再紧皱,双肩也放松的舒展着。卸下一切的她,睡的稳沉。只握刀剑的手指挑起她的一抹碎发,将发别到耳后,仇子玉便转身。 经过两日她契而不舍的爬床行动却都以失败告终后,许临清决定不要为难自己,她特意在今日散步时跑远了点,直到暮色起她才回小院。心里想着等会要使劲渲染她因为眼瞎在外头摔了个屁股蹲的可怜事。她原本还没觉得有啥,感觉快到小院门口后却赶忙作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残疾模样,拖着腿往里挪动。 “哎哟~哎哟,仇子玉~我,我不行了。” 快到里屋的时候,她右手碰到个人,这细腰这手感,逃不了就是仇子玉!她顺手扑了上去,声泪俱下道:“仇子玉,我狠狠摔倒了,好疼!”面前的男人闻言错愕了几秒,随即搂扶住她,道:“摔哪了?” 这声音不对啊,许临清抬头,努力用看不见的眼睛仔细辨别,一无所获后她出声道:“你是谁?”然后快速的后腿半步,男子却不让她逃脱。 这细腰是没错,但是面前的男人好像比仇子玉那个冷硬冰块要软一点,瘦一些。 她知道这人不是仇子玉,而且对她的突然亲近并不反感,或许他是她的故人呢?于是她又握住他的手,进退有度道:“这位公子,不知我们是否认识?” 他总不会跟仇子玉那傻子一样吐出个陌生人这种欲盖弥彰的话吧? 男子上道,接话道:“自然是认识的。” 她轻舒一口气,想的不是她能知晓过去,而是她终于不用待在这吃难吃的菜坨了。 然而那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说出话却让她瞬间石化。 “你我是夫妻。” 啊?许临清像是突然失聪一般,偏耳呆立。门内的人终于忍不住出声,道:“真有你的,认错人还能上下其手。”他说不惯这略显醋意、刻薄的话。说出口的时候自个也诧异了半刻。 许临清又开始用她的盲眼去寻,差不多对准后她迈步准备摸索着去找仇子玉。身旁的男子却贴心的伸出手来,让她搭在手心。扶着引导着,带她往里头走。 许临清见他如此体贴、细微。心中对他的说辞也多了半分相信。 不因为其他,而是她了解自个,选择一起生活的男人还是要挑知冷知热的。哪像床上那个,数次“婉拒”她亲近之意的仇子玉,若不是此处只有他们二人,她还不一定粘着他呢。 仇子玉开口道:“摔到哪了?今天跑这么远。” 许临清这才想起来她刚才忘记装瘸了,心道真是美色误事。虽然她没看见男子的模样,但是她能闻到男子身上传出的若有似无的文墨香。他声音清润温和,行为又妥帖暖心,定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公子。她一定是会喜欢上的。 “一个小坑,没看见,掉进去了。” “让你不要走远,你总不听。”本冷漠无情的仇子玉这些日子也被她的胡闹磨出了几分慈爱与唠叨。 “知道了,知道了,别念了。”许临清不乐意他在外人面前批评她,而且说不定这人跟她从前认识呢。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对被二人忽略的男子问。 融入不进他们二人的男子也不恼,见她想起自个,便有问必答道:“陈亭稚。”他的眼神却没有他的声音那般平缓,此时陈亭稚正惴惴等待她的反应。 仇子玉书信说她失忆目盲,他便立即从京城赶来。虽然此时危急,他仍做好部署,掩人耳目,确保万无一失后风尘仆仆来到仙桃县,只为见她一面。 “啊,这名字真好听。”许临清夸道。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女子显然对陈亭稚的回夸很受用,看看,看看,什么叫会聊天。这就是说话的艺术,要是仇子玉那人,肯定回一个冷冰冰的“尚可。” “还好啦。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 “顺便,为这位公子找了位大夫。” “那大夫呢?” “他脚程太慢,我等不及他,便先来了。还有两、三日他便到了。” 女子闻言点头,笑问道:“你这么急干什么?我们又不会跑。” 她心里想,何止呢。仇子玉恨不得用条链子拴在她的脖子上,好让她不再出去。真不知道他这样杯弓蛇影,外头究竟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她目盲,自然看不见男子眼中的隐忍与痛苦。她只是听他的声音,想象不到他心中的激荡与后怕。 他真的很怕再一次失去她。 “我给你,你你们带了酒楼的吃食。坐下吃些?”他不想让她听出自己的刻意,引她入座后便将带来的佳肴打开。其实许临清没好意思说,她刚进门就问到扑鼻的饭菜香,闻着像是排骨、酥鸡、大肘子的味道,她也不客气,顺着男人的手尝了几口,差点喜极而泣。 太好吃了。她在心中默默流泪,她平日吃的都是什么猪食。 见她伤痕还未全好,又目盲生活艰难,陈亭稚便随着她的心意,将十几道菜都喂到她嘴里。女人越吃越觉得这个相公找的好,挑的菜都是她爱吃的。而且速度、一口的分量完全合她心意。 于是她果断弃了仇子玉,道:“公子,我们何时启程?” “去哪?”陈亭稚问。 “回我们的家啊。”她说的很坦荡自然,陈亭稚却如遭雷击,他失态了几瞬后,迎着女子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我,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去。” 他们哪里有家?都怪他,说出荒唐的话。 缺的不是房屋,不是院落,而是她的心。 此时她所说的话,他又怎能当真呢。她不懂事不明白,他能装作一切从未发生过吗?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又该如何面对她的质问。 不想了,陈亭稚止住,现在他必须要护住她。 “哦,好吧。”女子咬了口鸡腿,好心的让仇子玉赶快来吃。后者脸黑沉如墨,陈亭稚不过才来半刻,她便与他如此相熟?如此信任。甚至二话不说要跟他离开。他们当真是多年的情意。 其实他想多了,许临清做的选择不是陈亭稚与仇子玉,而是烧鸡与菜坨。 所以她选择烧鸡很合理吧? 许临清目盲,却也能感受到男子为他们带来多少补给物资,可她看上去却没那么高兴,扯了扯陈亭稚的衣袖,犹豫道:“我们还要在这待很久吗?” 她的脸都快皱成苦瓜,还有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信赖都让陈亭稚心软成一片。 他无法,哪怕他多想将她带回去,他都不能。 “再等等。等大夫将他的腿治好,你们就能离开了。”她身上的伤在京城时他已经派人医治,但当时情况危急,全程封锁搜查她的踪迹时仇子玉的伤却没有彻底医好。况且他身上仍有余毒,并非一时半会能彻底解开的。希望这次他请来的大夫能将他治好。 剩下二日,陈亭稚带着她就近去了小市集,是村里不过十米的摊贩,她却很欢喜。带着蒙纱的的脸庞上有止不住的喜悦。 “我有些饿了。”也不知是那天她撑的太多,还是在长身体。她总是容易饿。 陈亭稚知道是她这些日子的营养匮乏,更是愧疚,便带着她坐在唯一一处食馆。挥手让店家多上几样荤菜。许临清勾起嘴角,心道他真是人美心善。 谈话间更加热络起来:“你今日带我出来是因为小屋要来人了是吗?” 陈亭稚对她的敏感略有惊异,却又觉得她本就是这般心细如发的人。找到那一分熟悉后他笑道:“是。” “那他能治好仇子玉吗?” “你很担心他?”陈亭稚不答反问,许临清垂眸叹道:“恩。他看上去很不好。夜间会疼的在梦中痛呻。” 陈亭稚这两日随着他们一同歇在里屋,在配对的方案中,他很不幸的只有一个选择:与仇子玉睡在较大的床上。 那夜女子很兴奋,拉着他们说了半宿的话。说院子,说蝴蝶,说菜坨,就是闭口不谈从前。哪怕他主动试探,她也会极快的揭过话题,又将话头转到他的身上。 陈亭稚便知道她不愿意想起,至少暂时她活的轻松,并不想回忆起曾经。 “会治好的。”他还需要他前往乌幡。 “那我的眼睛也可以治好吗?” 她在疑惑为什么不让大夫给她瞧瞧。 男子却问道:“你想治好吗?” 跟打哑谜一样,许临清又有点不喜欢他了,耐着性子道:“这是当然呀,我还想看看公子有多貌美呢。” “他不是擅长医治眼睛的大夫,治疗目盲的大夫明早会到,届时会为你医治。” “好吧。不过我听你说的,好像不太想让我看得见。” 不,不是。陈亭稚否认,他不是这样想的。得知她失明后他心慌意乱,优中择优选了江南最好的医生,又马不停蹄的将人带来。他只是不确定,她的态度。 如果她看见了他,会有一丝半点的想起什么吗。 “多吃些。”他为她布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许临清关切道:“别顾着我呀,你太瘦了,更要多吃些。” 瘦吗,他都没有在意。 “你不喜欢瘦的男子吗?”他不知为何要问出口,也许是她的失忆让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再剑拔弩张,也不再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他克制不住想要亲近的念头,更压抑不住心中飞扬的情丝。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她说起掏心欢喜的情话是草稿都不打一下,如此陈亭稚更加确认她真的将所有事情都忘的一干二净,连对她曾经最厌恶的人,都会笑脸相迎。 男子的情绪好似没有因她哄人的话而好起来,许临清犹豫道:“你怎么了?”她真诚道,“你确实很瘦,肯定受了很多苦。多吃点嘛,这么好吃的菜肴。” “开心些!万般事,开心最重要。”她宽解道,又试探着为他夹了道菜。 陈亭稚沉默的吃下,从喉头间发出一声嗯。复道:“如果有一天你想来从前的事,发现我们...我们的关系其实并不好,你会怎么办。”他在寻求一个答案,心下忐忑。 女子思索片刻后,笑着摇头说:“不可能,你如此合我心意,定是我亲密喜爱之人。” “如果呢。”他坚持追问道。 “如果真是的话。”她迟疑了会,袒露心声道,“那应当也是因为有误会吧。” “什么?” “我是说,即使我们敌对,那也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误会。那解开便好啦。” 她直接又坦诚的话让他呆坐,隐晦的不停在想。误会解开就好了,我们是亲密的人。 陈亭稚哑然,与她的坦荡相比,他的小心翼翼显得仓促又可怜。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夫,如何?”昨天的大夫医术了得,一个时辰的诊疗后仇子玉就能下床了,虽然走的有些慢,但至少不需要再借助拐杖一类。许临清知道后一边为他高兴,一边期待着明日的大夫能将她也给治好。眼前总是混沌不清不能识物,会让她害怕与胆小,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满怀期望的等待给她医治的大夫回答。得到的却是摇头:“这位小姐的目盲不是简单的目盲,老身治不了。” “怎么说?”陈亭稚追问。 大夫又摸了摸她的头与眉骨、眼眶,随即叹息道:“这位姑娘外表看着没事,但其实目盲与失忆有很大的关联。可以说目盲与失忆都是另一病源的表象。” 许临清乖巧坐在板凳上,静静的听着。仇子玉与陈亭稚像保护神一样守在她的两旁,闻言继续询问根源,那大夫说得模糊,他自个并非脑疾的专者,只能说个大概。 “她一直有脑疾是何意?怎会这样严重。” “根据诊疗,老身推测小姐应当曾医治过,虽没有完全医治好,但此法有效。可以长期按照从前的方法治疗,有痊愈的几率。” 可在座有谁知道是王留给她治的?唯一与王留相关的女子此时无辜又无知的等待大夫给她下通知。 仇子玉道:“你记不记得?” 许临清无言,摇摇头。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她一点都不记得。 陈亭稚伸手止住她摇晃脑袋的动作,无声叹气。说出的话却极有信服力:“别担心,我再为你寻医。大夫说了,此病并非不可治愈。” 许临清对他总有几分莫名的信任与安心,于是依言点头。 “虽然这病老身根治不了,但我可以为小姐开几副方子,有缓解之效。只是是否能够让小姐恢复记忆便不好说了。” 陈亭稚点头,眉间却凝起郁气,江南名医束手无策,竟也无法解她之忧。 奇妙的,尽管看不见,但许临清竟然敏感的发觉他情绪的变化,伸手去牵他的手,安慰道:“治不好也没事的。” 不能再拖了,她的病绝不能拖。 陈亭稚反握住她的手。 夜间,两男一女在简陋的房屋中交谈,二位大夫被请到镇上暂住,仇子玉的伤还需要几日的诊疗。 “乌幡是什么地方?”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陈亭稚解释道:“从这再往西南走。” “那为什么我要跟着仇子玉一同去呢?” 因为仇子玉能保护好你,而且远离京城。二人成行,隐入人海。 “乌幡有一位医者,擅长医治头疾。你随仇子玉一同去,试试看能否医好。” 京城中还有她的暗部,此次回京他要查清其中是否有曾经医治过她的人。 “好吧。”女子对他说的话总是服从的,因为他总是安排缜密,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你呢?去哪里。” “我,回京城。” “哦。” “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她语气中的不舍真切,陈亭稚受宠若惊不知所言,仇子玉冷哼了声。 “你哼什么?”许临清侧过身望向他们。 睡在里头的仇子玉往墙再靠了几分,用行动表示自个的不满,陈亭稚解释道:“他身上有伤,估计是疼的。” 呵呵,仇子玉无语。 “哎,真不知道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被打成这样。”女子慨然道。 陈亭稚从不会让她的话落在地上,自然接道:“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会受无妄之灾。” 这话说的有道理,但是许临清皱眉摇头道:“那样更惨,我受了灾一定是有原因。无缘无故的被人整成这样多可怜呀。” 陈亭稚默认,又道:“那你想报仇吗?” “什么?” “就是向对你施暴的人报复回去。” “不想。”女子想也不想就拒绝,沉吟后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喜欢报复的感觉。折磨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我只想活的轻松点。”她越过陈亭稚望向里面的仇子玉,好奇道,“仇子玉你睡了吗?” 仇子玉早在他们二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就满腹牢骚,隐忍不发。此时好不容易女人想起他,他却立即闭眼道:“睡了。” 见他语气平常,许临清多了句,同陈亭稚抱怨道:“你没来的时日,整个屋子只有我自个的声音。我夜间怕黑想挨着他睡都不成,你说说我这要求过分吗?” 过分啊,当然过分。仇子玉心想,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挨着我睡,万一他心怀不轨是她的仇人,她如此轻信他人,哪还有命?不过他拒绝并非是这原因,只是莫名的想要多惹她几日,谁成想陈亭稚来的这般快。 “不过分。你本就看不清,又怕黑。但既然仇兄不愿意,你也不好勉强。” “是啊...我怕他一不小心把我踹下去。” 夜色中传来男子好听的轻笑,陈亭稚对她这般稚丽毫无抵抗力,接着道:“你既然害怕,不如同仇兄换个位置。挨着我睡。” 闭眼装睡的仇子玉刷的睁开眼,嘴角向下,冷哼道:“我还有伤。” 本有些雀跃、期待的许临清良心发现的按耐住自个的开心,想到仇子玉还受着伤,她怎么能将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呢。于是她悻悻道:“没事没事。我不上去,我在这榻上睡的挺好。”她收回刚沾地的右脚,动作快速的躺了回去。 陈亭稚又暗笑她,她不好意思的装作没听见。仇子玉心道,有我在你们想亲近,绝不可能。 几日后 “你这就走了吗?”她依依不舍道。 “是,京中事务繁重。我得走了。”事实上他早就该回了,只是他不忍心看到女子失望的脸所以才一拖再拖。 他抬手自然的为她扶正鬓花,低头凝视她秀美的面庞,心情复杂。既有不舍,又有惶恐不真实之感,事隔经年,她重新与他相亲。虽然他清晰的明白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因为她失忆所带来的美好的假象,但他仍难以克制的沉沦其中。 突然女子伸手抱住他的腰,将侧脸靠近他的胸膛,她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惊喜又心慌。 他平复后,开口交代:“我已同仇子玉安排好,待进乌幡后便会有人来为你医治。京中名医我也会替你寻来,我一定会为你治好眼睛的。” “嗯。那你回京后要好好休息,按时吃饭。” “好。”他答应。 女子不言语,窝在他的怀中无声无息的。他感受到她的反常,伸手拍抚安慰道:“怎么了?屋中存了许多吃食,仇子玉如今也能下床,到饭点他会做给你吃的。”他以为她在担心他走后她是不是又得吃菜坨。 不是,女子摇头。 “我...”许临清抬头望向他,没有光的眼神中有点点哀伤,她道,“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心里难受。” “是哪种难受?”他自然的为她放松肩颈,轻柔的缓解她的焦虑。 “我说不好,就是觉得你走了我,我这像是缺了一块。”她指了指她的心。 仅凭几日的相处她绝不可能对他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他们从前有多相熟?他说他们是夫妻但行为举止却全依她偏好,绝无冒犯之意。这样既远又近,绝不是夫妻应有的。 可她心中的感觉不会骗人,对仇子玉她没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她的赤诚与热烈让陈亭稚如履薄冰的脚步慢了下来,沉了下来。原来她从未忘记过他,也并非山木无情。只是她与他一样,隐藏的极好。 或许,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也会有半分机会。 “我也舍不得你。”他说出的情话让绯红染上脸颊,他清清嗓子,又温柔道,“等你治好眼睛,我派人去接你。届时还会有一份礼物送给你。好吗?”他哄着她,言语中全是纵容与温意。 “好。” 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外头坐等吃饭的许临清敢怒不敢言,缩着尾巴咽着口水。骗子陈亭稚,她就说仇子玉莽夫不会做饭,他偏偏说让仇子玉做。也不知道为什么仇子玉听了他的话当真铿铿锵锵的在厨房捣弄。 天呐,她摸着瘪瘪的肚子,欲哭无泪想,她宁愿自个去生火被呛死都不愿意被仇子玉这吓人的厨艺毒死。 “吃。” 她听话伸手往桌上摸,男子见状将盘子放进她的手心,许临清接过,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辛苦了哈。里面没下毒吧?” 她问的这话就是欠揍,仇子玉没好气的说:“下了。” 那就是没下,许临清深知仇子玉的话要反着听。下毒了等于没下,我睡了等于我没睡,不能挨着我睡等于能挨着我睡。 啊?女子脑海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看来她今夜必须勇敢一次,为了她从今往后的安稳睡眠。 只不过现在,她必须勇敢的先把他做的饭菜吃了。 女子启唇,面带犹疑的将那口饭菜咀嚼,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吃!许临清夸道:“你做的真好吃。” “快吃吧你。” “真的,我方才以为你要把厨房拆了,没想到你的厨艺如此好。” “再说话我就把你拆了。” 她默默缩回脑袋,心道这人真的一天比一天难以接近。 不过夜晚降临后,当她自觉的爬上她那窄小的榻时,却听到男子喊她。 “上来。”她疑心自个幻听,怀疑的望向男子道:“你说话了吗?” “上来,不是害怕吗。” 许临清这才确定不是自己臆想,勾起笑容麻溜的上床挨着床边,男子却伸手把她抱到里面。一阵天旋地转后她与男人并肩躺在一处。 温热的身体在她身旁,驱散了黑暗的恐惧。她舒口气,小心翼翼的拉开二人的距离。她虽然总是说要挨着他,可从没有越界惹人不快的想法,于是他们之间有半臂宽。男子此时却不乐意了,他侧目道:“为什么离我这么远。” “很近啊。我要睡了。晚安。”她回避,仇子玉却不想让她来去自由。说要挨着他睡的是她,转身拉开距离的又是她。如果不是她失忆,他真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耍他。 他侧身伸出手将她揽到怀中,二人距离极近,她甚至能听见他胸膛跳动的声响。 许临清断断续续道:“这不好吧...” “别装,之前偷偷摸我的不是你?” 女子心虚的笑了两声,既然他都投怀送抱了,那她也不必要扭捏。于是她靠近他的怀抱,枕在他的臂弯中,准备美美睡去。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转了性子,但她还是受宠若惊的接受了。 不过一会儿,她便睡意来袭,跌跌撞撞的要坠入梦乡。却听见男子冷不丁的说了句:“还害怕吗?” 她心情好,柔声道:“不怕。有你保护我。” “我..”男子伸出手指为她梳理发丝,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自在的柔情,“我并非故意待你冷脸,只是还不太习惯如何与你相处。” 他有些笨拙的解释,女子好心接受道:“我知晓的,你是冷面美人。” 没个正形,仇子玉腹诽后放她睡去。女子在他怀中重新找个位置,很快便熟睡。 仇子玉如镜花水月般不敢触碰她,满足却又盛满胸口。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月后,于仟风镇,有一女子身立街尾,姿态挺拔夺目,身姿纤巧削细,风吹动帷帽,只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与樱红的唇瓣。一身淡蓝淡蓝的衣裙在淅沥的雨中显得格外夺目鲜润,如薄雾山霞。 她单纯的等待,并无焦急之色,云淡风轻又温婉豁达。大约半个时辰,才从转角处走来位男子,这男子俊朗非常不说,一身气质更是冷硬夺目。原本紧绷的脸庞却在看见女子后放松下来,甚至嘴角有了几分笑意。 “不是说了,在家等我。” “我带着帷帽的。”女子轻快笑道,“而且你不在家,家里好安静。与其在里面自个吓自己,不如在外头站着等你回来。” 男子已牵上她的手,闻言神情舒缓,扶着她慢慢往院子里走。仟风镇的院子布局摆设同仙桃镇的相似,哪怕一人,她也不会因为目不能视物而受伤。仇子玉真是个细心的人,他伤好后不仅将一切日常琐事包办,对她的态度也温和不少。她哪里知道仇子玉原本就是怕将她捧在手中化了的,原先不过是他不知如何表达罢了。 为她倒了杯茶,男子主动道:“陈亭稚来信,我们需要在这再待段时间,等京中大夫来为你医治。” “啊,又派人来吗?都第几个了,算上将来的这位,都三个了。” “每次都说治不好。”她埋怨道,“让我期待却是失望的结局。” 仇子玉摸了摸她的脸颊,安慰道:“多见位大夫便多一份机会。” “嗯...”女子敷衍的哼道,随即叹息,有些烦忧道,“会不会永远也治不好了?” 不会。仇子玉笃定道,哪怕寻到乌幡,他也要为她寻到能治好的大夫。 有他宽慰,女子至少不再郁郁寡欢,催着他去做庐江清鱼。男子无奈一笑,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发顶,依言去了。 “你今日去哪的?”女人突然出声止住他。 仇子玉回身道:“出去探探而已。” “那你身上为何有淡淡的血腥味?” 仇子玉回来的时候已特意清洗过,甚至在外多待了会,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 “路上有卖活鸡的,可能杀鸡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了。”他尽量平静道。 “哦。”女子没有起疑,只是嘟囔着,“那怎不买只回来?” 仇子玉轻笑,返身为女子披上件外衫,又从怀中拿出个手环铃铛,给她戴上。 “什么?”女子试探的抬起手腕摇晃,清脆的铃铛声响便传出。 “真好听。”女子笑道。是怕她一人在安静的环境中害怕吗? “铃铛。” “什么颜色的呢?” “嗯...不好说。”男子迟疑道。 许临清疑惑道:“为何不好说?” “大约是五彩的吧,看着大约有七八种颜色。红、黄、蓝、紫、白...” 女子不给面子的轻笑声打断他的报菜名,道:“仇子玉你眼光真差,五颜六色能好看吗?” “好看。戴在你手上就好看。”仇子玉直白道。随后因他竟将自个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而赧然,他丢下句:“你若是有事寻我,就摇摇手,我听见就会来你身边。” 许临清噙笑点头,伸手抚摸那铃铛的形状,很喜欢的模样。 仇子玉又深深的瞧了眼她,便去了西边的厨房。 过了几天,风渐渐大了起来。带来寒冷的意味。 许临清裹紧仇子玉给她置办的新衣裳,握住仇子玉的手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没给自个买厚衣服吗?” “买了。穿着的。” “那为何还像冰块一样。”许临清皱眉道。她原以为她的手脚冰凉,但比上仇子玉还是差了一截,他这根本不是冰凉的触感,而是冷的刺骨。手脚尤甚,只有胸膛腹部还有些热意。 “我...”他不好说是因为常年蛊毒缠身,他又强行冲开桎梏而落下的病根。如果他说了,她便知晓他曾经的过往。知道他被奸人蒙骗,为人刀枪。 许临清还要追问他是不是身体还没有痊愈,却听到外头有门扉轻叩的声响。 她下意识的抓住仇子玉的衣袖,男子沉眸望去,是个面生的年轻男人。头发微卷,束在两旁。似乎与陈亭稚信中写的京城大夫长相差不多... 他安抚女子,轻声道:“应当是京城的大夫,我去外面看看。别害怕。” 许临清点头,放开了他的衣袖。留在原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陌生的男声,唤她主公。 女子疑惑的望向出声的方向,道:“你在喊我吗?” 王留压抑住他想上前的念头,他担心吓到她。于是缓声道:“是。我叫王留。是你的部下。”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部下’。许临清觉得新鲜,道:“我还有部下,那岂不曾是了不起的人。” “是,很了不起。”她亲手缔造一座城,又亲手守护住了它。 女子被他说的不好意思,道:“此次陈亭稚说京城来的大夫便是你吗?” “嗯。从前也是我为你医治的。” “那便拜托您了,我很想,看得见。” 王留一路疾马奔驰,顾不得休憩便立即净手,铺开针袋,为她诊断。 在检查过程中女子一直很配合,望着熟悉的面孔,王留心中思绪万千,手上动作却沉稳准确。 “狱中受刑,你身上有很多伤。”他紧绷着神经,一一探查她的伤恢复情况。 “还好,现在已经不疼了。”她豁达洒脱的像是身外人。 王留自然不会让这事轻飘的过去,对她施虐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 “听你说从前也是你为我医治头疾的?” “嗯。” “大夫说,不治好头疾,我便看不见。” “是。”他听出她的担忧与惋惜,又宽慰道,“可以治好。” “是吗?”她果然高兴起来。 “你真厉害。” 王留哑然失笑,心中因她而起的担心不安也被冲淡些。 ...... 男子下手施诊前被仇子玉止道:“大夫,您不再仔细看看吗?”比起其他大夫沉思低吟,这位年轻的男子过于果断了。 王留虽不喜别人质疑他的医术,但此时他毕竟是在为许临清医治,他于是当真停下来确认再三。 房中最淡定的莫过于当事人了,许临清忍俊不禁道:“仇子玉,王留大夫已经暗地里模拟多次了,好不容易有了勇气上手,你又把人家吓了回去。” 仇子玉于是噤声,不再打扰。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他方才与她说过,若是疼便狠狠的掐他。 “王留,动手吧。我相信你。” 她止住男子的犹豫,轻柔的鼓励他。 ...... 躺在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唇色浅淡,但好在呼吸平稳,并无痛苦之色。 两位男子坐在圆桌旁,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王留主动提问,打破沉默:“那日是你救了主公吗?” 他既是陈亭稚请来的,又是许临清的旧部,所以仇子玉并未隐瞒,点头称是。 “可以说说吗。”王留追问。 仇子玉开口:“严格来说并不是我,是陈亭稚与我一同。他通出路线,我将她从刑架上抱下后便随着他的暗道逃了出去。门外有长宁的内卫埋伏,我们便在京城隐匿几日后即启程离京。” 王留心中感激,谢道:“多谢搭救。那日我们大部都不在京城,主公故意支走我们。身边没有留一人,孤身去京郊时,我们都以为她在与蒋英将军相谈。” “她支开你们,应当是知道此事危急,想保全你们。” 正是因为如此,反应过来的他们才会不顾生命危险重返京城,在暗处寻她踪迹。 “幸好主公还活着。”不然他们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如何面对临城。 只是她受了很多苦,伤痕累累。 “她的眼睛能重新看见吗。” “可以。”王留对这件事很笃定。 “不过,失忆之事却无法。” “她脑中有淤血积留,我还需要随诊医治,过后你们要去哪?” 仇子玉道:“乌幡。” 王留自京城中来,知道京中此时已剑拔弩张,长宁养伤几日后便拖着病体要即位,只是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一直依仗的下属陈亭稚竟背叛了他,同保皇党一起反对她登基。还有沉铭这位将军,也对她坚决不配合,他们甚至在背地里有拉帮结派之意,阻挠她继任大统,拥护太子继位。 “是要去除了长宁在乌幡的助力。”王留问。 仇子玉颔首,道:“如果她能恢复视力,我便能多几分放心带着她。” “她随你一起去乌幡?” “嗯。” “怎么想的,她跟着你。” “因为你们都在长宁的监控范围之内,那日只有我能带走她,此时也只有我能护住她。”王留不赞同的拧起眉头,心道乌幡暗潮涌动,她跟着去很危险。 二人刚要争执,却听到床上传来一声惊呼。于是再也顾不上彼此,立刻起身去看她。 “怎么了?” “哪里疼?” 二人异口同声的关切担心道,就看见女子的脸颊上浮上薄薄的粉红,她真诚道:“二位生的当真是清新俊逸,美若冠玉。”同她从前相处时,二人从未从她口中听到如此直白不掺假的夸赞,此时二人呆立,不自在的对视。 仇子玉探过问道:“你能看见了?” “嗯嗯。”女子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准确的望向仇子玉的眼眸,摇了摇手腕上的铃铛,道:“这还真是五彩斑斓的。” 真的能看见了。仇子玉难掩喜悦之情,抱住她道:“太好了,太好了!” 他情绪内敛,此时外露自然是因为为她高兴。许临清笑道:“那得多谢王留大夫。” 王留颔首,笑意藏在眼角。 不知是否是因为她能看见了,她的脑海中竟然有了几分模糊的影像。她心中多了几分犹豫,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诉眼前两位欣喜的男子。算了,先不说吧,如果并不能想起,那便是空欢喜一场。 秋末,风中已经有了凌冬的味道。他们三人已随着山河一路向下,到了与乌幡接壤之处。 一路上虽有盘问巡查,因为有陈亭稚规划路线,处理首尾,还有仇子玉、王留的贴身保护,她不仅没有受伤,甚至不知外头那些腥风血雨是冲自个来的。 此事许临清与仇子玉埋伏在林中,她探出半个脑袋,悄声道:“我们为何要在这待着?” 仇子玉揉了一把她的脑袋,道:“觉得无聊了?早让你跟王留回家。” 许临清与他熟悉,坦诚嗔怪道:“我担心你,你回来大半身上都有血腥味,我怕你出了什么意外。” “你总不能骗我,一路上都有卖鸡的商贩吧?” 仇子玉没有否认,只是道:“无事的。” 许临清也想为他做些什么,她摇头道:“下次如果你和王留有什么事可以把我一同带去,或者你与王留一起,不必要为了我必须留一人陪我。” “好。”她无论说什么,仇子玉都不会拒绝。但为了她的安全,他绝不会让她孤身一人。 许临清满意了,又乖巧懂事的蹲了回去。官道上的车马很少,她注意道仇子玉一直在望着官道。 此次任务,她绝对要全力以赴!她暗下决心。 马车声响渐近,绵延十几米的马车队伍正缓缓行来。红色的锦布飘扬,在后部有许多檀木箱子。是妆奁?她一愣,这是嫁人的送亲队伍? 仇子玉为何要等这,她低声问道:“我们的目标是那个吗?” “嗯。”仇子玉眯眼眺望后道。 “那我们要做什么?” “你待在此处,等我回来。” “不,不,我也能帮你的。”她慌忙间扯开了他的衣襟,仇子玉无奈的将衣服整理后,道:“那你与我一起,趁混乱的时候去主驾中将其中的人掳过来。” “那个吗?”许临清站起身来,伸出手指向他确认。 “对。” “好。” 豪华马车中端坐着位身穿红衣的男子,只是他被蒙住盖头,身形纤细,一双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让人分不清男女。 许临清趁着外头正因仇子玉乱作一团,果断的攀上车架,掀开门帘后,她看见的是新娘子被绑着双手双脚,勒出绳索的血痕。于是她轻声道:“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但她却是要将她带走,被捆住一路的叶昭君已漠不关心他又要被谁抓走,又要被谁软禁。他倒是希望是马匪,哪怕就地杀了他,他也不要嫁给乌幡女帝。 “我是男的。”他好心提醒道,要是被掳去发现不合心意可别怪他。 “啊?”许临清惊诧,随即手脚麻利的把他的绳索卸下,说着抱歉便揭开了他的盖头。 “抱歉啊,姑,公子。你得跟我走。”她说的客气,但已经把他抱住,要往外走。 叶昭君连耐烦看这小贼一眼的心思都没有,眼神却无意间撞到她的下巴,嘴唇,鼻梁,他的眼眸睁大,里面塞满了不可置信。 他道:“许临清?!” 女子捂住他的嘴,竖起一根手指道:“嘘。”又嘟囔道,“真是丢死人了,头一回干掳人的勾当,掳的人还是认识我的。” 她快速的完成任务后,将人带到与仇子玉约定好的地点,等他。 被她放在地上的叶昭君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他心心念念的许临清,身穿嫁衣的男子站起身,与她面对面,试探道:“你不认识我吗?” “不认识。”对面答得很快,很真诚。 “怎么可能?我是叶昭君,你不认识我?而且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问题好多,而且她一个都回答不上来。许临清只好缄默,等待仇子玉的到来。 然而仇子玉回来了,他也不认识叶昭君。三人大眼瞪小眼,还是许临清偷偷问道:“仇子玉,为什么要把他掳来呀?” 仇子玉回答道:“他是长宁公主派来乌幡和亲的。” “哦,那我们岂不是搞砸了这事。” “嗯,我们就是要搞砸。” 他们二人自然的并肩前行,被忽略的叶昭君连忙追上,他问仇子玉道:“她为什么不认识我了?却认识你?你与她是旧识吗?” 仇子玉跟许临清待在一起时间长了,也多了几分耐心。他回答道:“她失忆了。” 叶昭君不敢置信道:“她发生何事了?怎会失忆。” “等回去再说吧。”许临清好心打断,腹诽道这位公子长得过于俊美,就是好奇心太重。 四人围坐,其中三人互不相识,三人唯一的连接点又是一个失忆的主,此时正专注吃饭,就算她想解惑也力不从心。碍于叶昭君的身份,他们二人闭口不言。叶昭君只好将他与许临清的旧事说出,许临清跟听戏文一样,边吃边赏。二人知晓后沉默片刻,对视一眼。在叶昭君再三恳求下才挑拣些能说的讲与他听。 “这些事我全然不知,我被困在宫里。外头事根本无从知晓,她,她经受这么多磨难...”俊美少年望向她的眼中竟然有慈爱与怜惜,许临清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道:“没事的。” 她数不清说了多次宽慰别人的话,关键是她真觉得没事,毕竟她失忆了,从前有多痛苦又如何,她全然不记得了。 她拍了拍俊美少年的肩膀,道:“你与我从前相遇的还挺有故事感的。” “然后呢?我还想听听别的。” 仇子玉与王留都有些惊讶,她竟主动问起从前的事情。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四人便这样相处了段时日,忽有一日,她醒来后屋内只有叶昭君替她打来热水净面。 她睡眼惺忪的揉着脑袋,随口道:“他们呢?” 叶昭君身穿淡黄外衫,面容素净,却别有一番风味。他为她递上面巾,道:“不知道,天还没亮就出去了。” 许临清清醒了点,又依着他给自个束发,她这些时日真是享受着皇帝般的待遇,饭不用做,衣服不用自己穿,甚至连头发都有人给她梳好。 这些人真把自个当易碎的娃娃不成? 她无奈却也不想拂了他的意。 叶昭君自然是欢喜,平日里他们二人都不在家的几率很小,他没什么与她独处的机会,此时更是要好好表现,为她梳了个精美的发髻,映着铜镜她瞧了瞧,赞道:“你手真巧,真想不到会是火烧厨房的手。”她揶揄,叶昭君哼了声。 自从她知道些从前的事情后,她的秉性与言行越发同从前相像。 此次他们二人并没有按时回来,夜已经深,许临清还站在门口等待,身后的叶昭君为她披上袄子。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原以为跟从前一样,出去办事而已,不过一日便会回来。 可是等到日暮、夜深,也不见熟悉的身影。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许临清靠着门框,坐在门槛上。身旁的叶昭君仍然陪着她,同她说着话让她不必焦急的枯等。 此时的她,多想知道他们去做了什么?是否与她有关。一路上的庇护让她敏锐的感受到他们所有人都在保护她,甚至都做好了随时为她牺牲的打算。他们到底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为何不回来。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是否有生命危险。 她不住去的想,却在脑海中一无所获。 昭君于是便将京中的事情说给她听,他所知道的,都告知于她。 记忆中他们曾说:“长宁将叶昭君嫁给乌幡女帝为妃,我们就是要搞砸这件事,让乌幡与长宁生有罅隙。” 为何要搞砸这件事,因为她吗? 许临清依据几人说的话东拼西凑的想,如果是因为她,那乌幡与长宁,至少长宁是自己的敌人。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她与长宁之间发生过何事? 她与叶昭君守着寂静漆黑的小院,过了夜晚。 待到仇子玉、王留日间回来时,她的双目血丝满满,连忙扑向他们,关切道:“你们没事吧?去哪了?” 仇子玉的右手躲开她的触碰,勾唇安抚道:“无事。” 王留接着露出笑容道:“我们要回京了。准备准备。”不过他后半句是对着叶昭君说的。 许临清怎会不知这二人是在刻意隐瞒,她轻轻的,却又不容拒绝的掀开仇子玉的右臂衣袖,上面是触目惊心的伤口,被随意包扎。 “你去做什么了?能告诉我吗。” 仇子玉想说不重要,一切都结束了。她再也没有危险,世间也不会有能质押、胁迫她的人。 可他却说不出拒绝敷衍的话,哄道:“半时辰后我们便启程,一切话在路上说。好吗?” “好。”许临清拉着他进屋包扎,又准备来拽王留,男子笑笑,摇头道:“我无事。我与叶昭君收拾些物什。” 里间许临清一边为他细心包扎,一边道:“这次也是因为我你们才涉险的吗?” 仇子玉回避道:“不算多凶险。” “可比起你平日里安然无恙的回来,此次被人砍伤,如果再深半寸便可见骨,还不算凶险吗?你为何总是不在意身体。” “健健康康的不好吗?”她语气中带着气愤。仇子玉反过来还要开解她,道:“受伤了也能医治,想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 “哪怕代价是生命吗?” “是。”为了你,付出生命也值得。 他没有说出让她有压力的那句话,只是她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眼角湿润道:“你真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仇子玉伸出左手揩去她眼角落下的泪珠,道:“像我这样的人,有许多。他们都愿意为了你奉献生命。” “我值得吗?”女子闻言泪水潺潺,落了他一手,仇子玉忍着心中的酸涩,望着她的双眸,浅笑道:“值得。千般,万般都值得。” 如此深厚的情意,为她出生入死的仇子玉,彻夜不眠为她医治的王留,往事相交同她亲密的叶昭君,还有许多人吗?她为何,以何值得让他们付出。 “别再做危险的事了,好吗?”她担忧道,朦胧的眼珠中全是关心。 “好。”他答应她,他从不会拒绝她。 回京路上,风平浪静。 “外头真热闹啊。”女子掀开车笭,注意力皆被外面摊位林立,嘈杂热闹的景色抓去,她此言一出,仇子玉立停了车,准备陪她下去逛逛。 许临清见状忍俊不禁,道:“又去?再这般拖着,隆冬都不一定能到京城吧。” 叶昭君在旁无谓道:“京城有他们,不急于一时。” 女人摇头道:“我有些想快点回去了。” 王留坐在她的身侧回头,望着她的侧颜,问道:“怎么了?” 他随时关注她的身体与疾病恢复情况,以为是有什么新的反映与症状。女子道:“我近日脑海中会有模糊的画面,不知道是不是从前的记忆。” 这是件好事,王留见她似乎眉间有淡淡的闷郁,于是问询道:“无论是否能恢复记忆,都不必担心。你永远都是许临清,我们的主公。” “我只是在想,如果到了京城,遇见从前的故人,可我已经认不出他们。这,会不会不太公平。” “有何不公平。” 女子止语,不知该如何诉说,旁边的叶昭君及时为她解释:“她的意思是,被忘记的人会失望。” 见许临清点头,王留沉思后安慰道:“失望便失望,你不必放在心上。”诚然,他也曾因为她将他忘的干净而难过,但是他难过归难过,只要她开心便好。如果因为自私想让她想起从前,却因此勾出她压抑、伤心的往事,那算什么故人。 他这话真是没有半点安慰人的效果,许临清失笑摇头。仇子玉却赞同道:“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回京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这话说的,我难道还是皇帝不成?” 她说的玩笑话却让众人沉默,半晌,她的笑容凝固随即淡下来,轻咳声后道:“你们一脸严肃的表情作甚,看着有些吓人。” 她不知,但车上的人都知,陈亭稚传来信,京中已控,万事既成,只等她回去。 至于她是不是皇帝,不过她的一念之间。 直到进京后,许临清才明白那日马车上的沉默是何意。 尤其是当身穿素雅的陈亭稚用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眼深切的凝望她时,当他说出那句:“你回来了,我们为你准备了份礼物。” 他指着侧身后的王位。 许临清茫然道:“什么意思?” 随之众人皆至,有身穿盔甲的将军,有布衣红巾的老者,有紫衣淡雅的长身男子,有从大殿之外赶来的手握重矛的年轻男子,还有一对长相相像的兄弟,一人沉稳,一人骄矜,此时眼中都有泪。不,不止他们,几乎所有人望向她的眼眶中都有红。 她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声响,不远处正有一女子疾行而来,她身穿繁重纹饰的异族服饰,离高台上的女子三丈远时便停下,双膝跪地,行跪拜大礼。 “臣北荒绿海三十五部联盟领主阿日斯兰,参见陛下。” 这是? 许临清看不清女人的面庞,但她下意识的走下高台,向女人走去。 阿日斯兰正叩首时,眼前出现女子的身影,她坚持行完贵礼,许临清只好待她礼毕后才将她扶起,问道:“你方才为何要叫我陛下?” 门外鱼贯而入的使臣手中皆捧着奇珍异宝,草原神物,恭敬的立在道旁。 立在皇位侧边的男子顺着阶梯谨卑退下,众臣随他一道分立两旁,许临清回首望去,发现众人正以臣服的姿态躬敬于她。 这... “因为您唯一有资格登临大殿之人。” 许临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尊捧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但基于对他们的信任,她并没有迁怒。只是道:“诸位,此事还需商量。” 她一锤定音,众臣自然不会反驳。只是之后的日子中,他们时常相伴。 “为何要做此事,是我从前想要达成的吗?”她问陈亭稚。 男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其中确实有他的私心在。但他不愿在她面前剖露出他冷血、算计的一面,斟酌道:“你不愿意吗?” 他的反问让女子凝眉,不忿道:“我只是不喜欢被安排,被强迫做什么。” “而且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不觉得这样很荒唐吗?京城从前的皇帝呢?你别跟我说京城从来没有皇帝。” 陈亭稚不必骗她,于是道:“长宁与你有仇,一直想要你的命,可我不想你死,所以...” “你杀了她?”许临清不赞同的追问。 陈亭稚摇头,他深知许临清的秉性,她为人磊落善良,绝不会牵扯无辜之人,有时面对敌人都会有几分恻隐,所以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晓。他原本以为谋划助她安稳登上皇位,君临天下后世间再无能伤她、辱她之人。可她此番失忆,并不能接受。 “还未。”他说还未,便是已有打算,只是顾及她还没有动手。 女子沉思后道:“无论是长宁还是做皇帝,这对我来说都太突然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不愿意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去做决定。” “天下之主诱惑太大,我要对你们负责,要对天下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我不可能在不知前尘往事的前提下接下这份礼物。” 确实,他此举是鲁莽,但他只是觉得已经到时候了。她奔波数年,被追杀,被胁迫,被蹂躏,为人鱼肉的日子过的够了。这个位置的四周都是她信赖的衷心之士,在众人的保护、护卫之下,她再也不必过那样的日子。 可他或许忽略了,哪怕失忆,她也是有知觉,有选择的完整的人。 她可以选择跌宕的人生,不安居于一隅,哪怕此隅是金灿高贵的皇位。 京城西南军营。 许临清走在此处有些忐忑,只是她听说她母亲从前的部下秦军驻扎在此处,她便有些迫不及待的想来看看。 只是在军营演习训练的众人里,她不认识一人。尽管他们望向她的眼神中都是善意与尊重,她喉咙一紧,心头涌起一份熟悉的感觉,似乎这种同将士相互信任的经历刻在她的骨骼中。 “主公。”秦健不知道她来,在看见她的下一刻便停了督练,快步走到她身旁,尊敬行礼。知晓她的意思后,众人在私下还是按照旧制唤她主公,早已被王留喊的习惯、麻木的许临清轻嗯了声。 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她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此时她终于明白仇子玉当时的心情。 不知亲疏,若是过于亲切、过于疏远都是不妥,可当她看见秦健手握的矛戟后,可算找到个适时的话题,道:“这矛真长,用着顺手吗?” 秦健笑道:“当然顺手,这些日子还多亏了这矛戟,我们才能无往不胜。” “给我耍耍,可以吗?”她问道。 当然可以,秦健将矛戟递给她,女子接过矛戟后仔细端详,熟悉的感觉逐渐扩大,她情不自禁的反转手腕挥动这重型武器,飒飒风声中她似乎看见黄沙弥漫的战场,还有鲜血弥漫的长枪。 她的脸色苍白起来,却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她曾经上过战场,也亲眼见过死亡,是吗?许临清忍住不适,停下动作后,扯起笑容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巧工。” 她将矛戟还给秦健,告辞道:“那我便先走了。” “主公不去营中看看吗?” “不了,我不认识众位将士,去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健本想说无论你认不认识,众将士们还是像在临城一样信赖敬仰您,希望确认您的安危。但是她走的太快,秦健并没说出口。 这种无所适从的陌生感觉一直捆绑着她,让她无法面对众人眸中的希冀,她如果,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从前呢?她该去哪里,她该如何得知真正的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可她明明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深厚的熟悉、情感。 “临清!”阿日斯兰穿着常服走来,在她身后喊她,等她回头后快步笑着朝她走来。 “阿日斯兰...”她记得女子的名字。 “对,真棒啊,记得我是阿日斯兰,是你最好的朋友。”斯兰像是鼓励小孩似的夸赞她,许临清自然勾起嘴角,笑着面对她的夸张。 “名字而已,我能记住。” “能记住名字就很不错了,从前的事想不起来就不想呗。” “你跟他们一样,说的话都是让我不必急,想不起来就索性不想。可是为什么你们会这样想呢?” 阿日斯兰与她肩并着肩挨着走,侧头笑道:“大概是我们觉得比起从前的回忆,现在的你平安健康更重要吧。” “从前我与你的回忆不是说不重要,很重要啊,我们在草原策马,在夜间袭伏,在我年轻莽撞的时候我遇见的你,那时候你真是个怪人。我严重怀疑你那会连笑容都是记着数的...”她故意学着从前许临清的样子作出苦大仇深的冷酷模样。 “好了今日已笑了三下,再也不准笑了,不准开心了。”斯兰粗着嗓子夸张道。 许临清被逗笑,问道:“看起来我从前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是啊,从前你怎么快乐的起来。”阿日斯兰能理解她,毕竟他们有相似的经历,所以她的口吻中又多了几分释然,“有一日你突然昏迷不醒,我才对失去你有了实感。在我映像中,哪怕世间所有的人都死了,你也会从树后迤迤然的走出来,以胜利者的姿态。” “我不想失去你,所以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身边的人都是这样想,所以许临清才会感到愧疚,她无以回报,更不知道如何回应。 “至于皇位。我还是那句话,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你早早登基,尔后随我去草原玩玩呗。” “我已臣您,百万顷草原都是您的,如果您还不满意,我接着为你往北推。”许临清觉得她插科打诨没个正形,但又朦胧的感觉她似乎常常在自个身旁说些没边际的话,所以也不觉得突兀。 “如此大的疆域,何必臣服他人,受制于人的滋味总是不自由的。哪怕再多的容忍也是他人给予的。” 阿日斯兰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听完后压着嘴角对她道:“真的,我头次见君王劝臣子自立的。你真是,跟从前毫无两样。你站在我的立场思考作甚,你该站在自个的立场上,作为君王,将一切握在手中才是良策军法。” 许临清却不这么认为,她淡淡道:“作为君王,或许该站在万民的立场思考,而不是思一人之思。” 阿日斯兰听出她所言皆诚,罕见的沉默了。这是君王该做的事情吗?这是君王能做的事情吗? 她从未想过这条路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我只是随口一提,其中艰辛,难以推进落实。”许临清想掩饰她心中暗自的期望。 斯兰却郑重摇头道:“或许可以走通,但如果只有一人能走通,那一定是你。” 许临清笑道:“你又来了,看来不把我推上去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斯兰坦诚的很,直接道:“如果您登上皇位,我从此荣华富贵永存。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一定兢兢业业为您做事。” 全文完 ??ⅰ?????????????? “我想去看看长宁。” 陈亭稚便带着她来到了深宫一处暗所,昏暗中只看见一名女子的轮廓枯坐在床边,这样瘦削许临清无法将此人与众人口中的对她狠绝数次下死手的长宁公主联系在一起。 “你还活着。”突兀的,女子先出声。 许临清只好说嗯,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与赵敬做错的一件事,就是低估了你。” “百次追杀,竟都被你躲去。你当真是当真是”长宁息声,不愿再说,垂眸不去看她。 “为何要杀我?”夲攵jiáng洅??i???wu.??om韣傢哽薪梿載 綪荍?蛧址 为何要杀她?长宁想,得知她没有死在囚牢中的时候,她不假思索的就派出几路人马誓必要杀了她,誓必要对她赶尽杀绝。为什么? 因为她是长宁的敌人,因为长宁虐杀她的母亲。当时火场一事后,她们之间便没有共存之道。留着许临清,会危及她的统治,会妨害她。一个人,被赶出京城的时候如败家丧犬,可谁知道六年后她会亲手将皇帝杀死。 她不会做第二个赵敬,所以哪怕她并没有必须要杀她的理由,为了防她,最好的方法就是杀了她,敌人只有死了才会让她安心。 “事已至此,你有陈亭稚、沉铭之流为你奋不顾身,抢夺皇位,杀尽敌人,扫平障碍。我就是你最后的敌人,杀了我。皇位于你唾手可得。” “只是我不得不说,我并没有输给你,我只是”她讥讽的朝着陈亭稚那看了眼,冷笑道,“输给了一个为你连命都不在乎的人。” “你不必像我一样机关算计,谋划半生,你想要什么便会有人为你披荆斩棘的夺来。” “若不是那日你放火要与我同归于尽,我受了重伤后又遭亲信背叛,你拿什么与我比?靠只敢与我同死的心吗。” 她说着,许临清便静静地听着。她说的那些谋划、争夺,让她似乎想起那日漫天的大火,在滚滚黑烟中,还有触目惊心的火龙燎烧中,她被死死捆绑着,无力呼救。当时,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此时她记得很清楚,她在想,一切都结束了。 许临清出声,哪怕失去记忆,她也并未被女子的声讨而改变心志,她坚定道:“我既要与你同归于尽,便从未肖想皇位,你如此提防,对我斩草除根,你到底是在臆想,还是在掩饰。” 床边的女子沉默几瞬后冷道:“你现在如何说都是对的,胜负已分,无须多言。” “杀了我。” 许临清知道长宁与她曾有仇怨,但她摇头,道:“我需查清一切。” “你的命既然在我手上,便等我决定。” 眼前的男子高大俊秀,望向她的眼神中有浓浓的气愤,许临清少见这样的故人,试探道:“这位公子,请问您” “沉铭。”男子吐出两个字。 许临清顿觉压力山大,他就这样深深的看着她,不言不语。 “沉铭,你为何要这样盯着我看,我从前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自从失忆后她最害怕就是有人来向她寻仇。 “嗯。你骗了我。” 许临清心道,骗了你又不是伤了你,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宽广些,不要再追究于她。 还没等她开口缓解气氛,原本对她横眉冷对的男子大步靠近她,将她揽到怀中,深阔的胸膛贴近她,有力的双手将她圈在怀里,沉铭就这样抱着她,不说话。 一瞬,十瞬,不知多久,许临清的手臂都有些酸痛,她想劝男子松开手时,感受到脖颈处有湿润的触感。 好像是眼泪 她便停下要推开他的手,心情也随着他压抑的泪水而沉重起来。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要骗我。” 男子问了两遍,或许在心中已经问了无数遍。 他的眼泪好烫,让她的心也颤动。也许是他的声音太脆弱,与他强硬坚毅的外表并不相符,也许是她的内心深处有记忆在共鸣,女子的眼角也渗出泪。 “对不起。”她出声。 “我真以为你死了,我真以为,我最终还是没能保护好你。我为你做的还是,还是不够多是吗,明明说好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会与我一同。” “许临清,你这个骗子。”他恨声道,环住她的手却像是害怕失去般难以松开。 “你为了顾廷泽,为了离去的人,宁愿去死。也不愿意为了我们活着。” 这,许临清慌乱之间想要解释,可男子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不发一言的径直离去,她能清晰的感受他对她的失望与痛恨。 由爱则生恨 顾廷泽 她的脑海快速的闪过一幅清晰的画面,似乎是她对此人最深的记忆。 热闹的集市,高立的酒楼,少年在二楼的窗边搭着双手向下看她,周围的一切都停滞着,只有少年是鲜活灵动的,他身穿红黑相间的圆袍,黑发高束,笑容真切,像永不会褪色。他在喊她,小临清。嘿,抬头。我在上面。 于是她抬头,撞上他清澈、充满柔情与爱意的眼睛。可是,那时的他掩饰的太好,她并没有发觉他的情根深种。只是恰巧,她因为这一眼沦陷。 许临清头痛欲裂,脑海中少年的身影却一直萦绕,她不舍驱赶,即使疼痛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仍执着的睁着双眼将少年藏在眼眶中。突然少年收敛起笑意,疼痛爬上他苍白的脸,鲜血像突然闯入梦境的暗潮,狠绝突兀的沾满他的脸颊与脖颈,不,不。 不! 原本在楼下驻足的女子眼眸中盛满惊恐,她奋不顾身的想要挣脱束缚,不管不顾的撕扯着无形的枷锁。不,不行。不行!他是谁?他是谁!想起来啊!想起来啊! 别,别走,别死,别离开,别离开我。她的潜意识中将男子看的甚重,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无法让她放弃。 泪水模糊她的眼,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只看到触目惊心的血,只看到漫天的血像风雨一样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肩上。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噩梦的序曲。 少年看着她,强忍着痛苦,也要默默的凝望着她。 他痛的要死了,他要死了。许临清心中突然有不详的预感,巨大的恐惧吞没了她,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发生过的事情?她终于挣脱,立即向二楼跑去。她推开无数阻拦她的黑影,抵住强压的疼痛,她一定要救下他。她一定要救下他。 她一定要 这个念头甚至成为了她的执念,顾廷泽的名字就是她心中最无措的无力感的根源。她救不了他,她救不了她的母亲,救不了她的父亲,救不了所有人!她无能!她无能!她是全天下最无能之人,最该死之人!最该死的人,是她!她一直活在愧疚之中。如果她能阻止一切的发生,那些她爱的人,她最不舍的人,怎么会死!? 就是因为她,他们才会死。这种偏激的想法,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她重新看见少年的脸,她贪恋的凝望着少年的身影。顾廷泽立在窗边,外头温暖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落下一片阴影。他看上去那么真实,脸上的血迹也都消失不见,像是从未经受战场上的厮杀,他依旧是京城中最俊美的少年郎,依旧是顾府最玩世不恭但也最有胆识的顾廷泽,他们还有无数个以后,还有无数个对视的瞬间。 只是此时,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视。 女子放声哭泣,她的失态惊吓到男子,他快步立即来到她的身边,抱住她不停下落的身体,她浑身的力气好像都在爬上二楼的时候用用竭。 在见到他前,她已经在路上走了无数个黑夜。她穿过生死,穿过愧疚、悔恨,穿过思念与泪水,终于来到他的怀抱,他好真实,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海棠花的味道,像是从来没有离开。 她哭的声嘶力竭,却不发一言。男子着急的问她怎么了,又急急安慰,说是不是做噩梦了。 做噩梦。 做噩梦。她悲伤无力的想,她做了好漫长的一个噩梦。 梦里她失去了一切。她的顾廷泽死了,她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她为母亲的灵牌上香,为他悼灵。每年她都会去看他,那是个很冷的地方,常年荒凉,但只要他在那,她便永远在那。 “我好害怕。”她说出内心深处的胆怯。 男子见她终于开口,放下心来,抱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语气轻快,是她熟悉的少年嗓音:“瞧瞧你这胆子,小成这样。” “你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好想你,顾廷泽,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她嗓音嘶哑,少年却噙着笑,用手温柔的擦去她的泪水,故作鬼脸道:“都哭成小花猫了,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然后他的声音低下来,像是在她耳边低语一般: “我从没有离开过,我一直在这陪你。” “等你来看我一眼。”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是何意,突然周围的一切开始坍塌,她下意识的要去抓住顾廷泽,可是他的身体好重,重的无论她使出多大的力气都不能留住。像是那年在狂风凌虐的北方,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躺在她怀里的已死去的男子。 在狂乱的风中,她精神几近崩溃。 “别走,别走。”她不能再一次失去他,于是她在砖瓦飞蹦、万物坍塌,一切粉碎坠入虚无的时候死死抱住了他。 她抱住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她曾经最圆满的岁月。 天边突然倾泻出寂寥的月光,照亮了顾廷泽的面庞,他见她痛苦难舍,眼中也满是痛色。 “对不起。临清,对不起。” “我不该离开你,见你孤身,我每日都在愧疚。” “我年年盼着能与你相见。可是我不愿意你与我一起。” “我藏在你的心中,从没有离开,我一直在这里。一直在陪你,等你。” “” “所以放手吧,临清。” “不,不!不,不”她失声痛哭,几乎恳求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一切,我,我受不了的,我受不了的。” 男子纵容的冲她笑着,想要用熟悉的笑容安抚她,可笑着笑着却落下眼来,他的泪珠像是河水,无穷无尽,坠入黑暗。 “去吧,外面有人在等你。” 她摇头,眼泪落在他的手中,汇成蜿蜒的印迹,他紧握住冰凉的泪水,看着她越来越虚弱苍白的面容,在最后一眼般深情凝望中,他仍然在为她擦着擦不净的眼泪,动作轻柔又珍重。 随后他开口,用和缓低沉,却真挚饱含情感的嗓音一字一句道: “我爱你。” 这句话像是魔咒一样打在拼命握住顾廷泽臂膀的女子身上,她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住,四肢僵硬,再也无法紧握他的手臂,他的双手,他的衣袖。 她眼睁睁的看着男子抽离出,惶恐、挫败、害怕、痛苦如同潮水一般向她袭来,她的心脏停滞,呼吸急促,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泪水失控。 最后女子拼命全力撕开束缚,她嘶哑着喉咙,意识模糊,万物寂静中,她听见自己微弱的,胆怯却又不顾一切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说过,她不愿意不要提及从前的事情!她不愿想起来,不愿想起来!” “然后呢!”沉铭的声音中有愧疚的疼痛,也有无奈的嘶吼。 “等她想起一切,她还是会抛下我们所有人。还是会还是会离开” “难道我愿意她去死吗?!我愿意吗!?你愿意吗?” “我们的意愿算什么!?算什么?” “我们在她心中算什么?” “你告诉我!!算什么!!” 沉铭痛哭,全然不顾一切。他受够了这样,他受够了总是跟在她身后的自己,哪怕她不愿意回头,哪怕她从未没把他放在心中,哪怕她骗他,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她还在那,他的人生就有航标,就有方向,就不会在茫茫大海中失去灵魂,变成躯壳。可是她连这点念想都不给他。 她骗他,原来十年的追逐与企慕,困住的从来不是她,而是我。 “主公醒了!”突然有惊喜的声音响起,众人立即上前,将床上的女子围着。 推搡着,期待着,害怕着,在一片混乱间,许临清睁开双眼,她静静地望着围在床边的众人,一一望去,与记忆中的人对应。她再闭上眼时,脑海中已经一片清明。她想起她是谁,想起一切,只是眼泪还是从眼角滑落,她勉力勾出一个笑容让众人宽心。 新皇登基,万宗朝拜。作为史上第一位女帝,许临清励精图治,任贤革新,爱恤民命,睦邻安边。其下臣子竭诚尽节、保国安民。值得表之,女帝为女子开放科举途仕,仅景泰六年便有十万女子参与科考,释褐后占据官席四成,后仍有增加之势。 景泰年间,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百姓富足,风调雨顺。 后称“景泰之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