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侯天生反骨》 分卷阅读1 ? ================= 作者:岩城太瘦生 文案: 忠义侯陈恨准备弑君造反的前一个晚上,系统告诉他情况有变,皇帝李砚重生了。 面对这种突发状况—— 陈恨当然是选择跪下认错:“臣有罪。” 李砚持着长剑站在他面前,轻笑道:“你抖什么?朕许你三不杀。” 陈恨心想:这他妈是刘邦许给韩信的,韩信后来死的可惨。不过可能没我惨。 李砚又说:“忠义侯从前教朕,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朕来教忠义侯,君为水,臣为鱼——啧,朕一不小心把忠义侯的衣带挑断了。” 略黑化重生帝王攻(李砚)×穿越欢脱侯爷受(陈恨) 【微博@岩城太胖生】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恨,李砚 ┃ 配角:完结文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别家断袖,侯爷断带 ================== 第1章 反贼(1) 角色名:陈恨 性别:男 当前剧本:明君贤臣,共治天下 …… 历史任务: 成为皇八子李砚的伴读(1/1) 一周年纪念任务:出宫游玩(1/1) …… 八周年纪念任务:君臣同榻(1/1) 九周年危机任务:陪同李砚前往封地岭南(1/1) 副本任务:帮助李砚招揽以下谋士(1/1) 阶段成就:辅佐李砚登基,获封忠义侯(1/1) …… 忠义侯府。 月上,风起,雪落—— 人愁,陈恨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原以为自己走的是飞鸟尽良弓藏的剧本,所以他在日常生活中努力跟李砚培养感情,教李砚能多念着他的好,好让他在李砚登基之后可以功成身退。 他以为他可以当范蠡,结果他是韩信。 当前任务:囚禁李砚,自立为皇(0/1) 这个系统号称明君贤臣,陈恨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贤臣,结果系统竟然要他当明君。 早知道就不跟李砚培养感情了,现在要造反了,他的良心有点痛。 院外传来脚步声,陈恨一挥大袖,将浮在空中、发着幽幽蓝光的任务面板收起来。撑着头,装作坐在廊下,拥炉赏雪的模样。 手下的匪石前来复命。 匪石生得高大,是习武之人,站定了便朝他一抱拳,道:“侯爷,事情都安排下去了。” 陈恨蔫蔫地应了一声。 明日除夕,他预备着把李砚喊来忠义侯府赏花看雪。李砚来他这儿不带侍卫,是最好的造反时机。 只要手底下人把李砚一抓,再把他关起来——陈恨在忠义侯府给他准备好了一座小楼,专用来囚禁李砚的。一切用度,皆如从前,也不算是亏待他。 陈恨安慰自己,成王败寇罢了。 匪石见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壮着胆子问道:“侯爷若是不情愿,咱们就不反了罢?” 陈恨摆手:“我说反就反。” 没有完成任务,那死的可就是他了。 这个明君贤臣系统,没有商城,没有积分,有的就只是任务。完成任务没有奖励,没有完成任务还会被抹杀。 匪石心道,侯爷实在是好狠的心,与皇爷十来年的情分了,说反就反了。 他再站了会儿,见陈恨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悄悄地退下去了。可才走出院子,就听见陈恨在后边很是激动地喊他。 陈恨的身子探出了廊下的栏杆,朗声喊道:“匪石!你回来!” “侯爷?”匪石重新在他面前站定。 “不用反啦!现在去吩咐手底下的兄弟们,不用反啦!”陈恨的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给兄弟们多发点钱,大家都回家过个好年去吧。” 就在刚才,系统给他发来了一条新消息:紧急通知!遭遇突发事件!系统剧情混乱!所有任务暂时中止,将在七个工作日内为您提供暂时替代系统。 陈恨开心得碎碎念:“不用反啦,不用反啦。可以和皇爷一起过一个好年啦!” 他感觉自己的良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救赎。 匪石正要领命,这时,系统给陈恨发来了第二条消息:造成系统混乱的突发事件为,李砚重生。请您妥善应对。 陈恨面上笑意一凝,系统说了什么?李砚什么?什么重生? 他想了一会儿,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李砚已经知道自己要造反的事情了,说不定就是被他造反这件事情气坏了,怨念的力量过于强大,重生回到造反的前一天反杀自己。 风过,吹得陈恨的脖子凉嗖嗖的。 “匪石,虽然我们不用造反了,但是——”陈恨弱弱地道,“我想麻烦弟兄们,帮忙保住我这一条小命。” 匪石愣了愣,压低了声音,问道:“侯爷的意思是,皇爷知道了?” 陈恨咽了口唾沫:“恐怕是。” “这事情我办得隐秘,许是侯爷多想了。” 陈恨扶额,这不是匪石办事的问题,是李砚作弊了! 他再想了一会儿。发第一条消息的时候,系统就已经混乱了,说不定第二条消息根本就是系统的乱码。 怀着一点侥幸心理,陈恨道:“你现在进宫,看看皇爷现下在做什么,可有不同。” 匪石道:“天色这么晚了,侯爷叫我进宫,也要有个由头才行。” 陈恨起身,往房内走去:“你等着,我找两件东西让你送进宫去。” 雪势渐大,匪石便站进廊内来等他。等积雪没过小腿肚时,陈恨就捻着两方旧帕子出来了。 匪石很嫌弃地将两方帕子接过去,道:“侯爷,就送这个?” “你懂个屁。”陈恨拍了他一下,“快去。” 旧帕,旧情也。 穿越前的陈恨作为一个中文系大学生,不会开火锅店,也不会造军工,故事倒是看了不少。 他待在李砚身边的时候,给他讲过的一些故事——当然是说明了作者的。 两块帕子,匪石不明白,李砚肯定会明白。 总之,陈恨觉着自己送两块旧帕子试探他,还是很对头的。 若李砚把那帕子收下了,说不定还一时心动,往上边题两首诗,那就说明这个李砚没有问题。 但如若李砚把他的帕子给怎么着了,陈恨觉着自己就要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 忠义侯府没什么人,除却他与匪石,就只有一个看门的张大爷。一入夜,就是冷冷清清的。 陈恨坐在廊下等了有一会儿,匪石才披着满 分卷阅读2 身的风雪回来了。 陈恨忙问他:“怎么样?” “我去的时候皇爷在武场练剑,雪落下来,倒是好看得很。” “皇爷好看我当然比你知道,我是问那帕子。” “那帕子,皇爷收了。” “那就好。”陈恨拍拍胸口,“你也快回去睡罢,折腾了这么久。” “皇爷那时正练着剑,一挥手,就把那两方帕子用长剑给挑起来了。” 陈恨脖子一凉,好像那长剑正抵在他的脖颈上似的,定了定心神,忙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两方帕子就被皇爷一剑劈了。” 陈恨身子一歪,背靠着廊前的墙壁,就要顺着倒下去了。那一团白气是他的灵魂吗? 匪石忙喊了他一声:“侯爷?” 他勉强扶着墙站起来,道:“我没事,你去喊一下看门的张大爷,我们现在就走。告诉张大爷,他那只猫就不要带了,先放到他几位戏友的家里。你快去收拾东西……” 匪石轻声道:“那个、侯爷,我方才回来时,遇见禁军统领许将军在咱们这条街上,他说,他奉旨看护忠义侯府。” 雪花飘进廊前,又化了些许开来。陈恨一脚踩在上边,若不是他死死扶住了门框,他能直接把自己给摔死。 “我……李砚……”他一时情急,不自觉就喊了皇爷的名字。 匪石劝道:“侯爷,天也晚了,您要不先去睡吧?我想皇爷不会对您怎样,皇爷抓不住咱们造反的把柄,而且我看他……” “你懂个屁,杯酒释兵权知道吗?人家没做错什么的都那样了,我……”陈恨整个人靠在门上,继续道,“手底下兄弟们都散了,多拿点钱,连夜就走,等风头过了,再找个好主子。你若是得了机会,也快走。” “那侯爷?” “我不是和皇爷还有点旧情么?我想法子勾搭勾搭他,教他免了我的死罪。”陈恨叹了口气,回过神来,觉得勾搭这个词,用得也太奇怪了。 “侯爷快去睡罢,夜间冷些,小心冻坏了。” 匪石再劝他两句,也就下去了。 …… 陈恨吹了灯,一个人爬回床上去,抱着自己的被子瑟瑟发抖。一半是冻的,另一半是怕的。 他和李砚那点旧情,哪里能抵得过造反? 五马分尸,炮烙之刑,千刀万剐,恐怕都不足以平息天子之怒。 谁知道李砚重生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重生前的李砚可爱得要命,就是只做朋友,陈恨也很喜欢他。经历了造反这种事情,还是很亲近的人造反,很难保李砚不会变成暴君。 而且跑是跑不了了,禁军就在外边守着。 陈恨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离李砚远一点,最好三五个月、三五年都不见他。这样一来,李砚说不定就忘记他了。 可是明日就是除夕,宫里有除夕宫宴,他身为忠义侯,不可无故推脱。他为了造反,还早早地就跟李砚说让他来忠义侯府赏花,男人说过的话,那就是放出去的马,也跑不了。 他睁着眼睛挨了一夜,最后想起匪石的那句话——夜里冷些,小心冻坏了。 陈恨灵光一闪,赤着脚就下了地。此时天色微明,院内一棵梅花树开得正好,张大爷前几日要浇树的一桶水还放在边上。 他跑到院子里,才发现一桶水结了冰。又咬咬牙,狠下心来,便穿着单衣,趴在雪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陈恨哆嗦着喊来匪石:“进宫去,跟皇爷说,我昨日夜里贪看梅花,吹了冷风,早晨起来病得严重,晚上除夕宫宴去不了了,赏花也赏不了了,大概要养两三年的病。” 匪石不一会儿就从宫里回来了,还带回来一群太医与方士。 那时候陈恨正躺在床上发抖,一半是冷的,一半还是怕的。 李砚大概是以为他在装病,故意派这么多人来噎他。果然,陈恨噎着一口气,恨不能现在就撞墙撞死。 第2章 反贼(2) 太医院医术精湛、德高望重的章老太医坐在床头给他把脉:“侯爷,你感觉怎么样?” 陈恨哭丧着脸,回道:“我感觉我要没气了。” 章老太医被他这话一惊,忙道:“不可胡说。” “我是说我喘不过气。” 章老太医转头去看,他这屋子里乌泱泱的站了一群太医院的人,能喘得过气来么?挥了挥手,就让他们都出去了。 之后章老太医问他:“侯爷到底怎么了?” “我……” 从前帮李砚谋划皇位的时候,章老太医帮过他几次,是可以信得过的人物。但造反被李砚知道了,这样的事情说出来,他怕把章老太医吓坏。 因此他只道:“我做了点儿错事儿,近来不敢去见皇爷。” “不敢去见就不去见罢,怎么这么糟践自己?”章老太医松开他的手,然后去扒拉他的眼皮。 “晚上除夕宫宴,我也不敢去见皇爷。” 章老太医摸着胡子笑道:“侯爷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了?怎么怕皇爷怕成这样?” 未等陈恨说话,他又道:“你且放宽心,皇爷对你是什么样子,天底下有谁不知道的?有什么错事儿,你好好的认个错,也就完了。你这样避着皇爷,能行吗?” 陈恨很正经地点头:“我觉得很行。” 章老太医失笑:“好罢,老夫等会儿回宫复命,你要躲着皇爷多久,我就帮你跟皇爷说,你要养多久的病。” “两三年!”眼见着章老太医的脸色不太对,陈恨忙改了口,“两三个月。” “好,两三个月。” …… 这时候镇远府的吴小将军来探他的病,镇远府的吴端小将军,是当年与他同做李砚伴读的人,两个人交情深。 章老太医提起药箱出去,让他们慢叙。 陈恨从被子里颤巍巍地伸出手:“吴小将军。” 吴端竟然和他击掌:“忠义侯爷。” 他这个人打人也太痛了些,陈恨抽了抽鼻子,把手放回被子里。 吴端在他床前坐下:“你怎么忽然就病了?前几日见你还是好好的。” 陈恨用准备好的说辞回他:“我昨夜贪看梅花,风寒侵体。” “噢。”吴端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哇,你还挺暖和的。” 陈恨愤愤地扭头。 吴端哄他:“你要不要多盖几床被子?” “你没看见我们府上张大爷的被子都在我床上了。” “那你要不要洗把脸?” “我怕小将军把我的脸皮搓掉一层。” “你别生气嘛。”吴端随口道,“你看皇爷对你真是好,一听你病了,就派这么多人给你瞧病,恨不能把太医院都给你搬来,你看满朝文武哪位大人有你这样的?” 不提李砚也罢,现在一提李 分卷阅读3 砚,陈恨就觉得心慌,炸爆米花儿似的,一颗心到处乱跳。 陈恨忙道:“你别提皇爷了。” “怎么?” “我犯事儿了,一听见他我就害怕。” 吴端笑道:“你和皇爷之间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你跟他认个错不就成了?犯得着装病躲他?” 陈恨反驳道:“我没装病,我真的病了!” “好好好,那你犯了什么事儿了?说出来我帮你想想法子。” “我……” “你不会真的觊觎皇爷吧?” “什么狗屁玩意儿?”他是觊觎皇位,不是觊觎皇爷! “我就是前几日去茶楼里闲逛,听见说书先生讲你们二人的故事。黑市上还有你们二人的话本子,出了好几本了,再过几日出典藏版,我准备弄一本来长长见识。” 陈恨捶床:“吴循之,你敢,我就跟你绝交!” “诶,你既不是觊觎皇爷美色,那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你一不会强抢民女,二不会鱼肉百姓,你做什么这么怕皇爷?” “我跟你说不清楚。” 吴端转身,捞起床边铜盆里的巾子,拧干了递给他,随口道:“你看你的眼屎大得跟马蹄掌似的。你能找由头不去找皇爷,你就不怕皇爷来找你?” 陈恨接过巾子擦脸,亦是随口回道:“若是他来看我,我可以装睡。” 吴端不答,有一会儿没说话,又不知道是外边的谁推开了门,冷风灌进来,陈恨盖着被子也觉得刺骨。 “吴循之,你怎么不……”陈恨擦好了脸,拿开眼前巾子一看,妈耶—— 李砚这个人,他应该姓曹,而不是姓李。 陈恨迅速躺回床上,顺手还将擦脸的巾子盖在脸上。 方才李砚就站在门那边看着他。他是丹凤眉眼,狐狸似的。此时目光灼灼,不过陈恨是不知道的。 李砚喜素,今日穿了一身白玉颜色暗云纹的衣裳,出门来连鹤氅都不披。 若是寻常,陈恨肯定要说他两句,说他大过年的这么不吉利,又说他不披鹤氅小心冻坏。但是现在,陈恨连个屁都不敢放。 吴端喊了他一声皇爷。 不知道他在外边多久了,两个人的闲话都听去了多少。不过现在陈恨装死,他肯定是知道的。他是眼看着陈恨躺回床上去的。 陈恨慢吞吞地想从床上爬下去给他行礼,最好要行跪拜大礼,这样会显得他很真诚。 李砚却道:“忠义侯躺着罢。” 陈恨只是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眯着眼睛瞧了他有一会儿,才怯怯地喊了一声皇爷。 约莫是错觉,陈恨好像看见他勾唇笑了。他在李砚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自以为李砚的什么事情他都能看透,可是这个笑,他还不大明白。 半晌无话,冷风一阵一阵地从门外灌进来,吹得他脑袋发胀。 脑袋发胀的结果就是,陈恨恍恍惚惚地说了一句要命的话,他说:“皇爷,风吹进来有点冷了,你能不能……” 完了。他将怀里的被子抱得更紧,他居然使唤皇爷给他关门。若是从前,忠臣陈恨是可以稍微使唤一下皇爷的,但是现在他是反贼陈恨,而且皇爷还是重生的。 吴端看了他一眼,迈开步子就要上前关门。李砚却一转身,将门给关上了。 门扇合上的声音,陈恨觉得,这像李砚打自己一巴掌的声音。 重生之后的李砚对他说的第二句话是:“忠义侯晚上还陪朕赏花儿吗?” 陈恨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暗语。赏花儿,约等于造反。 他在床上给他跪下了,俯下身子,带着哭腔道:“臣不敢了,臣再也不敢了。” 李砚走向他,在他床边坐下,拿起床上的被子,借着用被子把他裹起来的这一个动作,把他揽进怀里。 陈恨不觉其他,只顾着害怕发抖。 “你慌什么?许久未见,朕想你想得紧。”这是重生的李砚对他说的第三句话。 “臣错了,臣错了。”陈恨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病得严重了,他被李砚按在怀里,动也动不得分毫。 李砚转头对吴端道:“循之,朕来时,镇远府正寻你。” 饶是吴端再粗枝大叶,此时也瞧出来这两人之间不大对劲儿了,皇爷又要支走他。只是此二人之间的事儿,他如何管得? 于是他一抱拳就走了,全然不顾陈恨在后边朝他使眼色。 吴端一走,那门扇一关,啪的一声响,陈恨觉得自己又被打了一巴掌。 他心如死灰。吴端走了,这屋子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李砚肯定要动手杀他了,希望他下手可以快一点,要是他掏出一个锯子来,慢慢地锯他的脖子,他受不了。 “皇爷,臣错了。” “忠义侯哪里错了?” “臣……” 匪石做事谨慎,恐怕李砚也没有抓住他造反的证据。 陈恨想着,不能把这个罪名就这么认下来,他咬死了不松口,李砚抓不住把柄,无缘无故要处置忠义侯,在满朝文武面前也说不过去。 于是陈恨道:“臣不能陪皇爷赏花儿了,臣有罪。” 李砚再把他往怀里给带了带,道:“又不是什么大错,你慌什么?” “臣不慌,臣一点都不慌。” “那你抖什么?” “臣、有点冷。” “那朕把你抱紧些。” 咦—— 这个李砚,不仅重生了,大概还疯了吧?陈恨被抱过去的时候如是想道。 重生之前的李砚,简直就是明君典范,顶多偶尔握握小手。在长安时,君臣同榻,还是陈恨为了完成任务,死活赖在他床上不走。结果他第二天起来,榻上的李砚早就不见了。 李砚温温热热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耳边,不能再这么被抱下去了,君臣温情之后,李砚肯定就要忍痛割爱,把他给宰了。 于是陈恨干着嗓子,很煞风景地说:“臣要断气了。” 李砚放开他:“你还是好好躺着罢。” 接下来李砚就像从前一样,坐在他的床边,只问他一些闲话。 “用过药了没有?” 陈恨很小心地斟酌每一个字:“章老太医才开了方子,匪石在煎。” “章太医说你要静养两三个月。” “是……”对上李砚的目光,陈恨很没骨气地改了口,“或者一两个月?” “你搬进宫去养病。” “我不!”陈恨自觉话说得太急了,便补道,“恐给宫中添麻烦,臣就不去了。皇爷出来了这许久,也该回去了。” 李砚好半晌都不说话,陈恨满以为他是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YY的23瓶营养液! 感谢少时好多许的1个地雷! 第3章 反贼(3) 陈恨在李砚的凝眸 分卷阅读4 注视下冷汗直流,两个人干坐着,都没什么话可说的时候,匪石端着药碗在外边敲门了。 他在外边伺候着,不会不知道皇爷来了,只在门外问道:“两位爷,药煎好了,是现在就用,还是放到炉上去温着?” 两个声音都让他拿进来。 陈恨的语气较急些,他生怕李砚趁着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把他给杀了,所以他要拉一个人进来陪他。 李砚仍似寻常,并无什么不同。 匪石端着药碗进去,递过去时,陈恨要伸手去接,却被李砚拦下了。 那一碗乌棕颜色的药汤,在碗里被李砚用勺子翻来覆去地搅弄。陈恨眼瞧着,只觉得那里边像是他的心肺脏腑,被李砚翻来倒去地玩儿。 他伸手要去拿那药碗,却被李砚躲开了,李砚只道:“还烫着,你等等。” 陈恨心道:我等不了。 那心肺脏腑在碗里被翻了好一会儿,温热的药碗才被塞到了陈恨手里。 眼角余光瞥见李砚盯着自己喝药,陈恨加快了吃药的速度,一仰头就将汤药全灌入口中。 李砚问:“忠义侯不怕苦了?” 陈恨腹诽道:没,我还怕苦,但是我更怕死。 空的药碗被匪石端下去了。这下子,房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忠义侯收拾收拾,进宫去吧。” “我都说……”陈恨稳了稳心神,“臣恐给宫中添乱,不是大病,臣就不去了。” 李砚却似是随意提起一般,道:“朕早就拉得动一石的重弓了。” “皇爷说什么?”陈恨缩了缩脖子,他该不会是想把他绑在靶子上,然后用箭把他射死? “朕早就抱得起你了。” 他这话,留着跟姑娘家说说多好,给他说做什么?不进宫还非要抱他去,又不是强抢民女。 在劫难逃。 “臣知道了,臣去换衣裳。” 陈恨翻身下床,踢踏着鞋子走到屏风后边去穿衣裳。脑子发昏,一时犯糊涂,就把要穿的衣裳甩出去了。 屏风后边探出一只赤/裸的手臂,在地上摸了摸,没能勾到衣裳,陈恨就自己探出脑袋去看,又露出颈子和肩来。 陈恨一抬眼。好么,李砚是属猎狗的么?就算他是重生回来手刃反贼的,那也没必要总盯着他看吧? 他抓住了衣裳的一角,很快就躲回屏风后边去了。 其实陈恨不知道,从屏风那边是看得见他的,只不过是影影绰绰的。他练骑射功夫练出来的、引以为傲的窄/腰/翘/臀,在屏风那边全看得见。 穿着单衣在雪地里打滚,陈恨还是很难受的,用过药后,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他穿的衣裳多,几乎把整个人都裹起来。 就算李砚有杀他的心,准备刺他一剑,这衣裳也厚得让他刺不进去。 …… 李砚是骑马来的,没带侍卫,只带了身边一个侍从,匪鉴。 从来陈恨出行,也是骑马,忠义侯府又没有女眷,因此侯府中也没有备好的马车。 他不愿意给李砚添麻烦,万一这麻烦真让李砚觉着麻烦了,那他可就麻烦了。 于是陈恨提了口气,勉强翻身上马,随着李砚慢悠悠地往宫门的方向去。 他想,若是他从马上摔下来,不知道会不会冻死街头。 不是,他就是想想——陈恨脑袋一蒙,掉下马来,倒在了雪地上——而已。 匪石与匪鉴是他们那时在岭南收留的一对兄弟,一个跟着陈恨,一个跟着李砚。他这次落下马来,匪鉴拉了他一把,才没叫他死在马蹄底下。 他上辈子是被车碾死的,来回的碾。在这里就差点被马给踩死,他想他是不是和交通工具有仇。 然后有人伸手拉他,他又穿得厚,捡起他,就好像在雪地里捡起一个糍粑。 陈恨站起来之后往前一倒,脑袋靠在那人肩上。那人又伸手拍去他身上的雪粒子,然后把他扶到了马上。 别啊,我骑不了马……陈恨像一具尸体趴在马上,而那人则牵着马缰绳,慢慢地走向前走。 陈恨好像睡了很久,其实他只是在忠义侯府到宫里的一段路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从前的事情。 …… 李砚从前是皇八子,他是皇后娘娘所出的皇子,他的亲生兄长是皇太子,他的亲生姊姊是昭阳长公主。 皇子原就是天底下尊贵的人,而李砚又是皇子之中尊贵的皇子。 李砚十五岁加冠的那日,皇太子遭诽谤,被收押入狱;皇后娘娘自请前往长安城外的三清山为国祈福;昭阳长公主换上嫁衣,远赴西北和亲。 李砚亦是从云里跌倒了泥里。 他被封了个岭南王,就被打发到山高水远的岭南去了。 陈恨是陈府的庶二公子,从前陈府为了讨好皇太子,把他送进宫去给李砚做伴读。后来皇太子出了事,陈府壮士断腕,将陈恨的生母林姨娘逼死,又将陈恨扫地出门。 那阵子发生的事情很多,朝廷重新洗牌,陈恨自己亦成了孤家寡人。 事情太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单单梦见这一件小事。 李砚取字的那件事。 …… 那时李砚才要加冠便出了事,所以他算是还没有加冠。在岭南安定下来后,陈恨忙得焦头烂额,竟然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这个岭南王是随便封的,所以岭南根本没来得及准备岭南王府,见李砚失势,便随便拨了两间房子给他们住。 陈恨为了不让他丧失志气,每天晚上都给他讲故事,那一日正讲到杜甫的。 他说:“有的人呢,虽然高门朱户,他们的胸怀却不见得比住茅草屋子的杜先生宽广。更何况我们还有瓦片屋子住呢。” 十五岁的李砚历经了长安的一番风雨,已然有了一点男人的样子,他伸手握住陈恨的手,点点头:“我明白,离亭。” 陈恨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嗯,王爷睡吧。” 只是李砚喊他那一声离亭,他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陈恨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砚还没有取字,便伸手把他推醒:“王爷?王爷?” “怎么?” “王爷该取字了。” 李砚又拉住他的手:“你为什么唤作离亭?” 陈恨随口答:“长恨短恨,全是长亭短亭。”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因为负负得正,以毒攻毒,否定之否定是肯定。他爹陈老爷不怎么喜欢他,给他取名字时偏偏挑一个恨字,他想着用字救一下。 李砚想了想,然后用指尖划着,在他的手心写字:“寄书。” “什么?” “长亭短亭,我给离亭寄书。” 一件很小的事情,远没有岭南的其他事情来得惊心动魄、铭心刻骨。 然 分卷阅读5 后陈恨就醒了,还迷迷糊糊地跟着梦里的李砚喊了一声寄书。 他被人抱着走上台阶,抱着他的那个人一听这两个字,拾阶而上的动作只轻微的一顿,很快又带着他往前走。 陈恨清醒了些,却不敢睁眼,只好继续装睡。 有一句话李砚总没说错,原来他真的抱得起他了。 …… 傍晚的夕阳余晖透过窗纸照进来。 殿内有些暗,陈恨看东西看得并不清楚,只有一件东西看得很清楚,李砚手里的长剑。 李砚把他弄进殿里之后,陈恨就盼着他快走,盼着盼着,结果自己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李砚正坐在他床头,用绸布擦拭他的长剑。 陈恨想着都睡了这么久了,大不了再睡一会儿。晚上除夕,李砚要去接受百官朝贺,还要去赴宴,不可能总守着他。等李砚走了,他再起来。 打定了主意,在床上躺着等李砚走。可是耳边却传来嗡的一声响。 这是什么——陈恨一激灵,揽着被子就坐了起来——这是长剑插在床板上的声音! 穿过被褥与床板的长剑仍铮铮作响,闪着寒光。 陈恨看着那把剑,咽了咽口水:“皇爷。” “醒了?”李砚转头,将放在床头的汤药端给他,“章老太医新开的方子,原本想直接给你灌下去,结果你一直在说梦话,怕你呛着,就没敢灌。” “多谢皇爷。”陈恨背靠在墙上,伸长了手去接药碗,一仰头就全都喝下去了。他吐了吐舌头,抬眼见李砚看着自己,便轻声道,“臣喝完了。” 李砚不语,他便将药碗倒过来给他看:“臣真的喝完了。” 陈恨再喊了他一声:“皇爷?” 李砚将长剑从床板里抽出来,持着剑就跨了一步上了榻。 “皇爷,刀剑无眼,小心!”陈恨四顾,发现没有什么能抵御长剑的东西,便将药碗举在身前,抵住了李砚刺过来的剑尖。 李砚手腕微动,便使巧劲儿,将那药碗给刺成了几片碎瓷片。 陈恨干笑:“皇爷好厉害啊。” 李砚不理会他,只是低头,用长剑扫开了碎瓷片。抬头见陈恨抱着被子很勉强地朝他笑,心神一晃,便持着长剑,用剑尖挑起了他的下巴。 陈恨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拨剑尖:“皇爷,刀剑无眼。” 或许是被他连着两句刀剑无眼给弄烦了,李砚道:“刀剑无眼,可是朕有眼睛。朕知道朕在做什么。” 陈恨闭上了双眼,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就是一抹脖子的事儿吗?又不是抹他自己的脖子。 来了,陈恨的眼睛闭得更紧,剑尖向下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盐鱼的一个地雷! 第4章 反贼(4) 剑尖有点凉,激得陈恨一个激灵,但是他又不敢哆嗦,他怕他一动,那剑尖就挑断了他的血脉。 剑尖向下,停在他的颈边。 李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猜此处是何处?” “此处是……”陈恨发现自己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了,“臣的脖子。” 李砚轻笑道:“是长乐宫。” 长乐宫,韩信死的地儿。 他从前跟李砚讲过淮阴侯的故事,李砚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陈恨再往后缩了缩,无奈身后就是一堵墙,他退无可退。 “对不起,臣错了,臣再也不敢了。” 剑尖游移向下,停在了他的肩上,李砚道:“你怕朕?” “不敢。”陈恨感觉自己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臣只是怕死。” 剑尖继续在他身上游走,顺着他的衣襟边儿划下去,抵在他的胸口,李砚又道:“那朕许你三不杀。” 三不杀,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 听起来好像特别仗义,但是传说中得了君王许诺的韩信,却被扎成了传说中破碎的布娃娃。 “不……” 李砚却忽然咂了砸舌:“啧——” 陈恨被他吓得要发疯了,却仍是闭着眼睛没敢看,慌道:“见血了吗?我不会失血过多而死吧?皇爷,我早说了刀剑无眼啊!” 李砚顿了顿,道:“朕不小心把忠义侯的衣带给挑断了。” “什么?”陈恨睁眼,低头一看,腰间两根系带果真齐刷刷的断了。 陈恨伸手去抓住散开的衣角,却被李砚的长剑拨开了手。 “皇爷,臣这样实在是有碍观瞻,臣……”长剑抵在他腰间的软肉上,他便很适时地住了口。 李砚却忽然喊他的字:“离亭。” “诶。”陈恨下意识去应他,后来想想这么应他也太不真诚了,便正色道,“臣在。” 剑尖由下向上,李砚道:“朕许你三不杀,你还朕什么?” 陈恨心道这是个好机会,说不定自己表一表忠心,把话说得天花乱坠的,先哄好了李砚,再加上李砚念着旧情,说不定他就饶过自己了。 于是陈恨信誓旦旦道:“臣还皇爷赤胆忠心!” 李砚却极平淡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还朕赤胆忠心?” “臣还皇爷一腔热血?” 仍是那样的语气,李砚又重复了一遍:“你还朕一腔热血?” “那、皇爷想要什么呢?” 陈恨仍是闭着眼睛,李砚用长剑掀开他的一边衣襟,剑尖游移往上,正经过胸前某处的时候,他听见李砚说:“朕要你。” 陈恨一哆嗦,他方才没听清楚,李砚说什么?他要什么来着? 李砚继续道:“你把你在岭南跟朕说的话,再说一遍。” 这位皇爷,说话请不要大喘气。 陈恨捂住屁股的手放开了,可李砚指的,究竟是在岭南的哪句话? 岭南是最难的一个副本,那时候的剧情走向又明显是要他扶李砚上位。 莫不是那时候陈恨说了永不负他的话,结果陈恨还造反了,把他气得不轻,所以他才要陈恨把那话再说一遍? 原来是这样一句话,陈恨忙举起右手,做发誓姿态:“臣发誓,臣对皇爷永远忠心耿耿。” “你以为是这种话?” 陈恨心中咯噔一声,糟了,好像说错话了。 “罢了,你日后想起来了再说吧。”李砚反手收起长剑,“晚上除夕宫宴,你得去。” 感觉到身上没有长剑抵着了,陈恨才敢睁开眼:“臣可以不去吗?” 睁开眼睛发现李砚离得这么近,他连呼吸都呼吸不来。 这个长乐宫有点不透气。 “匪石把朕带你进宫的事情与满朝大臣说了,你若不去,他们会以为朕把你怎么着了。” “诶,那臣收拾收拾就去。”可李砚还在他身前挡着他下床的路,陈恨很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衣襟,“皇爷,麻烦您让让。” 分卷阅读6 李砚再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坐回到榻边去了。 床边的衣珩挂着新衣裳,陈恨看了两眼,听闻李砚道:“那是你的。” 他捂着断了衣带的中衣,爬下床就准备去换衣裳。可是身后的李砚又抽出了长剑,戳了戳他的屁股。 不止衣带,还有陈恨脑子里的一根弦儿,也被李砚的长剑挑断了,他反手捂住了屁股,很惊恐地回头看他:“皇爷?” “穿鞋。” 穿鞋就穿鞋,非戳屁股做什么?陈恨俯身穿鞋,悄悄去看李砚。 今日闹这一出,他会以为李砚对他有点别的意思。呸,这明明是吊桥反应,李砚拿着长剑对着他,他怕得要死,把这种害怕的心情当做情爱之事了。 他和李砚?陈恨最后看了他一眼,他恨不能一辈子都不要见到李砚,而李砚恨不能现场把他掐死。还留着他,大概是不想让他这么快就痛痛快快地去死。 他和李砚能有个屁的爱情! 穿好了鞋,他又捂着衣襟跑了,跑到屏风后边去换衣裳。 李砚道:“其实朕也不想让你去宫宴。” 陈恨只是陪着笑了笑:“是吗?” “原想着在你脖子上,衣襟掩不住的地方划些红痕,你便不好意思出门了。” 陈恨腹诽道,就这点小事,还要动用刀剑,简直要把他吓死了。 仿佛是知道陈恨在想什么,李砚又道:“朕自然不止这一种方法,还有其他的,你要不要试试?” 光这一种就足够吓人了,陈恨忙道:“不了不了,臣无福消受。” 玉藕颜色的绸衫,陈恨低头将鹤氅的系带绑好。 临出门前,余光瞥见李砚又要拔剑,陈恨忙问:“怎么了?怎么了?臣哪里又做得不对了?” “兜帽戴上。” 陈恨老老实实地把鹤氅的帽子扣上了,壮着胆子道:“以后皇爷说话,能不拔剑吗?” 李砚举起长剑——陈恨忙道:“臣错了,臣错了,皇爷以后爱拔剑就拔剑,爱拔刀就拔刀。”——李砚将长剑丢给殿门前伺候的匪鉴。 李砚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伺候的随从,一个是高公公,伺候过三代皇帝的,另一个就是匪鉴。高公公管着饮食起居,匪鉴算是侍卫。 这两人与他熟识,见他这副模样,都低下头笑了。 陈恨摸了摸鼻尖,将自己的脸藏在兜帽的狐狸毛儿后边。 但他好像看见,李砚也跟着笑了? …… 除夕时节,皇帝要先在未央宫接受百官朝贺,再携百官前去怡和殿赴宫宴。 未央宫中很是肃穆,陈恨没敢说话,一直到朝贺结束,吴端才悄悄摸到他身边来。 吴端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陈恨道:“我的病已然好些了。” “不是。你若不来,满朝文武都会以为皇爷……” 后边那四个字陈恨听不清楚,便道:“你说什么?” “我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 吴端附到他耳边,迅速地说了一句:“逼良为娼。” “什么玩意儿?”陈恨疑惑的声音惊动了前边的几位大人。 “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匪石散布的消息,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我……”陈恨扶额。 好罢,匪石也是为了保护他,要是李砚在外边有这种名声,那不就完了么?所以李砚会让他来除夕宫宴,也暂时不会杀他了。 难怪那时李砚说,他若不去,满朝文武会以为李砚把他怎么着了。 原来怎么着,是这个意思。 …… 宫宴上的菜色其实不好吃,陈恨又正病着,便吃得不多,稍动了两筷子便放下筷子了。 这满朝的人,没有一个会享受的。他撑着头闷闷地想,大过年的,连歌舞助兴也没有,无趣。 还记得年前李砚登基,封他做忠义侯的时候。 李砚让官员拟旨的时候,陈恨正巧来了。他凑过去看了两眼,笑道:“哟,三千里河道,三千亩良田,皇爷不怕把我给宠坏了?” 拟旨的官员听这话,手一抖,一张纸就写废了。 “不怕。”李砚说着又转头,低声添了两样东西上去,李砚又问他,“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他站起来朝李砚打揖:“回皇爷,臣想要两个波斯美女。” 李砚不语,陈恨又道:“要不一个?总不能半个吧?” 李砚摇头道:“这个不行,这个朕怕。” 他想着,李砚知道他看不上钱财,大概是怕他被女色误了。其实他也不是很在乎女色,李砚不给也没有什么,嘻嘻哈哈地就翻过去了。 那时候无限荣宠,现在全是过眼云烟。 忽然有人喊他忠义侯,教他回了神。 是李砚身边的高公公。 陈恨坐在下首,李砚坐在金殿上边。他是忠义侯,在朝中虽没有实职,李砚却让他坐在下首右边第一位,因此两个人隔的距离却也不远。就是中有九级的玉阶,天堑似的。 陈恨抬头看他,看见透过帝王冠冕的目光亦是落在他身上。自李砚重生之后,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陈恨都猜不透意思。 他稍偏头,因为高公公好像跟他说了什么,但他没听清。 座上的李砚朝他招了招手,他大概猜到高公公要跟他说什么了。 李砚是让他来传话:“你过来。” 是过去布菜,还是李砚又要吓唬他了?容不得陈恨多想,他站起身,提起衣摆慢慢地拾阶而上。 他低着头,感觉自己现在谨慎的这个模样,特别像是走到皇爷跟前去邀宠的秀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殊小镜的一个地雷! 因为有小可爱说用句号转换场景有点出戏,所以我就改成省略号啦,前三章也改了一下。 大家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呀(挠头) 第5章 前尘 李砚是永嘉元年腊月廿九晚上重生的。 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帐里,还有点儿喘。因为他不仅在床上,还在床上想着陈恨。 有点尴尬的重生时刻,但皇爷毕竟是皇爷,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照铜镜,是自己年轻的模样。 开窗子,有雪花被风吹进来。 翻奏折,是永嘉元年腊月廿九。 他又想到了陈恨,于是他披上外衫去武场练剑。 有烦心事的时候他喜欢去练剑,他喜欢长剑破空、带起风来的声音,这让他感觉自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不过这次的事情不是烦心事,陈恨的事情不会是烦心事。两个缘由,一是为了泄火,二是陈恨明日就造反了,他想将他圈禁起来。 练剑的时候想到第一个对策,他让许将军带着禁军把忠 义侯府围起来了。 分卷阅读7 许将军刚走,侯府的匪石就来了,还带了两方旧帕子给他。 旧帕,旧情也。 陈恨给他讲过宝黛的故事,可他这辈子,不想要旧情了。 李砚与陈恨,是主仆,是君臣;李砚与陈恨的旧情,便是主仆恩情,是君臣忠义。 他上辈子怀着旧情活了一辈子,如今他不想要旧情了,于是他用长剑挑起那两方帕子,把帕子给劈了。 圈禁陈恨的第二个对策就是圈禁他,关起来,囚起来,锁起来,怎么都好。 这天晚上李砚练了很久的剑,回养居殿时和衣便睡。 果不其然,他梦见了上辈子的场景。 上辈子的永嘉元年除夕宫宴,镇远府的吴小将军趁着三分醉意扶着桌案站起来,抱拳道:“臣领诸位世家公子给皇爷舞一曲。” 毕竟是他登基的第一个除夕,热闹些也好,李砚便点头应了。 也正是他点头的这一个瞬间,一个不防,跪坐在他身边的陈恨就跑走了,他混进世家公子的队伍里去了。 是拟战场战争的舞蹈,舞者面带彩绘的面具,做凶恶状,手持长羽做长剑,腰间佩碎玉贝壳,做兵器相击发出的声响。 世家公子挺拔俊秀,可是陈恨,却是早早的就被世家除名的人物。 但还是他最好看。 李砚多吃了两杯酒,酸唧唧地想道,正因为他被世家除名了,因此他不是世家的人,他是皇爷的人,是皇爷一个人的人。 帷帐后琵琶声动,排成队列的世家公子手持长羽,都做持剑姿态。 都带着面具,但李砚认得出他,他的身形是刻在李砚的脑子里的。 陈恨在他眼里,就好像神仙一样。旁的人都是虚的,都是神仙身边萦绕的风,掀动陈恨的衣带、衣摆用的。 陈恨有些醉了,舞罢后吴端扶了他一把,抬手帮他把面具给解下来,轻声问道:“醉了?” 陈恨随他扶着,回了一阵神,稍清明些,就跨上台阶,跑回李砚身边去了。 李砚撑着头看他,心想,他的神仙喝醉了。 陈恨又坐着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把舞蹈用的长羽也带过来了。酒壮人胆,他用长羽去挠李砚的脖子。 老虎么,也是猫。 李砚不知道自己的什么动作,让他以为自己生气了。陈恨收回长羽,丢到一边去,另一只手不知道攥着什么,递到他面前,想要送给他,哄他开心。 那是陈恨从挂饰上拽下来的一块碎玉,被陈恨的手捂得温温热热的。 李砚并不接那碎玉,只是借着拿碎玉的一个动作,扣住了他的手。两个人很长久的相处,他知道陈恨喝醉了不记事,才敢这么做。 后来李砚才恍然大悟,长羽做剑,他把剑抵在他的颈上了,碎玉为凶。此二者,全是凶兆。 除夕宫宴结束后,陈恨像只小尾巴似的,拽着他的衣袖,跟着他回了养居殿。 高公公奉来温水与巾子供他们净脸,陈恨稍清醒些,便嬉皮笑脸地伸手搭他的肩,努力想把他扣进怀里去。 “皇爷,长夜漫漫,去侯府赏花儿好不好?” 他们坐马车,随着赴宴众臣的马车一起出宫。临走时,李砚回头看了一眼,他感觉自己好像漏了什么在养居殿。 出来得匆忙,二人都忘了拿手炉,陈恨便伸出自己冷冷的手,说要给他暖手。 陈恨今晚格外跳脱,双手把他的手拢起来,颇玩味地捏了两下。下马车时李砚走在前边,陈恨又跳起来,把双手插进他的衣领,贴着他的颈子取暖。 李砚放慢了脚步随他去,陈恨愣了一会儿,也就把手收回来了。 “皇爷,你怎么不生气呢?” 忠义侯府陈恨院子里有一棵很老的梅花树,陈恨请他看这棵树。两个人盘腿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陈恨说:“皇爷,我再给你讲个故事。有两个人,也像我们一样赏雪看花,叫做郭大路和王动。” “那个郭大路看着白雪梅花说:‘折梅花若是辣椒多好。’王动说:‘有什么好?’郭大路道:‘这满地的雪岂非正像是面粉,配上几根红辣椒,正好做一碗辣乎乎的热汤面。’” “王动道:‘若是林逋听到你的话,一定会活活气死。’皇爷,你记得林逋吗?就是从前我跟你说过的‘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那个诗人,林逋在他们那儿是很有名的人。然后郭大路问:‘林逋是谁?’王动道:‘连林逋你都没有听说过?’” 陈恨自顾自的笑了一阵,好半晌才缓过来,清了清嗓继续道:“郭大路说:‘我听说过肉脯,无论是猪肉脯、牛肉脯,用来下酒都很不错。’” 陈恨说完又笑了,笑了好一会儿,又扯扯李砚的衣袖:“皇爷,臣想要梅花枝子。” 这大抵算是撒娇。 噢,李砚漏在养居殿的是一拍心跳。 李砚起身,走到那花树下,挽袖抬手,准备给他折一枝梅花。月光清朗,透过花枝子,稀稀疏疏的落在他的身上。 还有刀剑反射出的月光。他环顾,周遭已然围了十来个人。 李砚不紧不慢的,折下花枝做剑。 他们的刀剑打在身上疼,却不入肉,因为没有开刃。 等李砚手中花枝落地的时候,他也就被擒住了。他回头去看陈恨,陈恨却在廊前给他跪下了。他不是认罪,他只是不敢看他。 袖中的碎玉滚落,被埋进了雪里。 他到底想要什么?这是李砚被关在小楼里一年,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 …… 仍旧是永嘉元年的除夕宫宴。 李砚向坐在下边的陈恨招手,让他上前来。 陈恨很拘谨地在他身边坐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唤了一声:“皇爷。” 李砚知道他大概是害怕,并不多看他,只吩咐了一句:“布菜。” 高公公将一双象牙的筷子奉给他,陈恨颤巍巍地伸手接了,握了好几回才握稳。 手心出了薄汗,他感觉那筷子就像古诗里用来代指女人眼泪的玉箸,握不住。他有一个老师,说玉箸其实是鼻涕,那样就更难拿了,会有心理障碍。 陈恨轻声道:“皇爷要吃什么?” “随你喜欢。” 陈恨拿好筷子,斟酌着夹了一筷子鳜鱼到他的碟子里。 可李砚只看了一眼,也不动筷子。 陈恨盯着他想了想,将那鳜鱼又夹出来了,低头挑了刺,再放回他的碟子里。 李砚仍是不动。陈恨不记得他有什么忌口,再者,皇爷的忌口御膳房比他熟悉得多,他不吃的东西能摆到这案上来么?陈恨再试着给李砚夹了一筷子别的什么。 仍是没动。 这人大概是玩儿他吧。 他不吃,陈恨也就放开了胆子给他夹, 分卷阅读8 净夹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后来起了玩心,就把一碟子的菜堆得高高的,最后还夹起装饰盘子用的鲜花摆在上边。 陈恨道:完美,我可真是个小艺术家。 酒酣耳热之时,吴端起身抱拳道:“臣领诸位世家公子给皇爷舞一曲。” 这是个从李砚身边跑开的机会,可陈恨还未来得及有动作,他捉着筷子的手就被李砚抓住了。 他再一紧张,玉箸就落地了。 那头儿吴端还等着皇爷允准。李砚便捉着陈恨的手,拉到案桌下藏好了,才朝吴端颔首,表示随他去。 陈恨没想到自己非但跑不开,还被捉住了手,他没能抽出自己的手,只好道:“皇爷,筷子掉了。” “不用你捡。”李砚将方才他布的一碟子菜往他面前一推,“你吃吧。” 得亏自己心眼好,没往他碟子里放什么别的东西。但陈恨的右手还被他的手攥着,他又不能左手拿筷,也不能噘着嘴凑过去吃,那样有伤大雅。 他想,李砚大概还是在玩儿他吧。 琵琶声动,等堂前诸位世家公子都持起长羽的时候,李砚才放开他的手。 高公公奉来新的筷子,陈恨便专心低头吃菜。 看看,将军战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人家正入阵呢,他却在吃菜。他听着碎玉相击的声音,感觉好像有很多玉箸落在了地上。 李砚是不想让他去入阵。是了,他又不是世家公子,他老早就被陈府扫地出门了。 公子们破阵而出,陈恨也将一碟子菜吃完了。手里捏着摆盘子的花儿玩,生怕李砚还让他做什么,便做出很专心在玩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郭大路和王动的故事出自古龙先生的划掉 关于玉箸……这其实是我一个老师的看法 第6章 话唠(1) 除夕宴毕。 皇帝先行,自怡和殿回养居殿。李砚转身时,深深地看了一眼陈恨,把他定在原处,进退不是。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陈恨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高公公,高公公用唇形对他说话,但陈恨看不明白他是在说什么,只能同样用唇形回他:“什么?” 高公公叹了口气,上前来把他给拉走了。 九级白玉阶。陈恨被吓得腿还软着,下台阶时差点跪下去,要不是高公公拉了他一把,他能直扑上前抱住李砚的腿。 看来他日后的小命就全仰仗高公公了,他跟了李砚这么多年,现在却连他在想什么都不知道。高公公毕竟伺候过三朝皇帝,对帝王心懂得多些。 陈恨只拢着袖子跟在李砚身后,垂着头好像新来的小太监。 宫道上,李砚停下脚步,若不是高公公再拉了陈恨一把,他恐怕又要撞上去了。高公公很快就松开了拉住他的手。 李砚道:“你还病着,晚上不用守岁了。长乐宫到了,你进去罢。” 陈恨仍心有余悸,反应得慢些,也就是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砚又迈开了步子向前。 拾阶向上,一直到了长乐宫殿门前。 这回陈恨反应得很快,他作揖道:“臣恭送皇爷。” “你进去罢。”李砚皱了皱眉。 “臣遵旨。”陈恨再作了一个揖,要与李砚分开了,转身进门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他跨过门槛后,转身就要合上殿门,一转头却看见李砚的手也搭在了门扇上。 李砚的语气不容他推辞:“朕来关。” 陈恨便缩回手,由他去了。 好像亲手把一只小动物关进笼子里,从此圈起来了。 …… 夜深,案上一支红烛,李砚盘腿坐在长榻上,随手翻书看。 高公公奉上新茶,又端来了摆好的果盘,侍立一边。 报更的宫人在墙那边喊了,高公公便道:“皇爷,永嘉二年了。” 也就是不必守岁了,可以去睡了。 “你先去睡罢。”李砚再翻过一页书。 高公公也不推辞,只道:“多谢皇爷体恤。” 他临走前又换过一盏热茶,果盘也转了个方向。最后又拿来剪子要剪红烛烛芯。 他侍候多年,是行动无声的,可偏是他剪烛芯的这一个动作,惹得李砚侧目了。 李砚道:“放着罢,等会儿朕来剪。” 他不必去猜皇爷此时想的是什么,照做便是。高公公退出去时,身后烛光晃了一晃,愈发明亮起来。 …… 陈恨在初一那日彻底病倒了。 年节时,李砚也忙。要祭天,要接受百官朝贺,各州府的书信奏呈要看,还要去几位重臣家中拜访。 李砚抽空来看他,有的时候是清晨,有的时候是深夜。不过不论是清晨深夜,陈恨总是睡着。 他怕李砚怕得要死,他怕自己一睁眼,就看见李砚持着长剑坐在自己床头。所以他总是闭眼睡觉,睡不着就逼自己躺着,死尸似的一动不动。 所幸李砚没再一挥手,就把长剑插在他的床板上。 他有一回忍不住,闷在被子里咳了两声,还以为装睡的事情一准暴露了,李砚一准又要抽剑出鞘了。可李砚把他扶起来,给他喂了两口温水,就放开他了。 李砚一放开他,他就像蜗牛钻回自己的壳里,顺着锦被滑回去躺好了。 他满以为自己装得挺像。 …… 一直到了初五那日,镇远府吴端小将军来探他的病。 吴端扶他坐起来,问道:“你怎么样了?我之前来看你,你总是睡着。” “好些了。” “我看也是好些了,我之前来看你,你的脸都烧红了。” “是吗?” “来,张嘴我看看牙口。”吴端伸手捏他的脸。 陈恨哭笑不得:“又不是相马。” 吴端随口道:“我近来总往宫里跑,临出门前我爹问我:‘你去哪’,我说我去长乐宫,惹得我爹要拿鞭子抽我。” “嗯?他抽你做什么?” “长乐宫,皇后居所。我一个外臣跑去皇爷的后宫玩儿,他不抽我抽谁?后来还是我娘帮我作证,我爹才相信长乐宫里住的是你。我走的时候,我爹还犯嘀咕:‘忠义侯怎么住在长乐宫里?忠义侯到底是个男官女官?皇爷到底喜欢男的女的?’” 陈恨心道吴端还是太年轻,李砚让他住长乐宫,明显就是为了吓唬他。一想到李砚,身上就觉得冷,陈恨躺回床上,裹紧了被子。 吴端又道:“诶,我前几日跟你说那个话本子,我买着了,你要不要看一看、解解闷?我翻了两页,其实和事实相差无几,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和皇爷这么——啧。” 好意味深长的一声“啧”。 “吴小将军你瞎么?”陈恨气结。 分卷阅读9 “真的没有干柴烈火?” “我和皇爷都是干柴。” “你别生气嘛,你这样生气,病是好不了的。过几日我让家里人给你缝一个抹额,系在头上,还绣花儿的,你一生气它就勒你,勒得你脑袋突突地跳。” “你不来我就不会生气。” 吴端帮他掖好被子:“我来时听伺候的宫人说,你近来总是叹气,就想着逗逗你,谁知道一提皇爷你就恼?你做那件错事儿,还没向皇爷认错?” 他要是死不承认谋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俯首认罪,恐怕李砚一挥手,就让人把他推到刑场上去了。 于是陈恨很没底气地说:“我没打算认错,我预备混过去。” “你就在皇爷眼皮子底下,你混得过去么?” 陈恨不想再说,便闭上眼睛,喃喃念道:“我是病人,我是病人……” “随你罢,我先回去了,镇远府还有事情。” 吴端起身,抚了抚衣上褶皱,正摸到一处被挑破的小窟窿,便笑道:“我来时经过武场,皇爷在里边练剑,一时兴起,与他过了两招,我这衣裳就成这模样了。若被我娘看见,又是一阵唠叨。” “活该。”陈恨撇嘴,他觉着是吴端顾忌着君臣之礼,故意让着李砚,这小将军忒没骨气。 不料吴端却道:“皇爷才像是心里藏着事儿的,出手狠戾,招招不让人,我看好几个陪练的武师脸色都不大好。” 招招不让人——陈恨闭上眼睛睡觉——陪练的又不是他,管他呢。 吴端又道:“你从前不总把皇爷当弟弟看?现在你弟弟不高兴了,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他。” “好。”陈恨是随口应的。 他比李砚大三岁,穿越之前又比他多活了二十来年,陈恨满以为自己通透练达得很。他从前把李砚当弟弟看,是觉得李砚可爱,后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又觉得他可怜。 可是现在么,吴端要做忠臣,要宽慰皇爷的心,可他陈恨是个反贼,他一出现只能让李砚闹心。 殿门打开又关上,吴端才走,系统就给他发了新消息:正在根据目前剧情走向,为您安装临时替代系统…… 临时替代系统安装成功,请您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系统任务。 陈恨打开了任务面板,这个临时替代系统没有名字,他觉得应该是君臣感情培养系统,第一个任务是在一天之内跟李砚对话。 对话,也不是特别难的任务。他只消得说一句“拜见皇爷”,李砚再说一句“爱卿平身”,这任务也就完了。 陈恨踢踏着鞋子下了床,跑到殿门前去。这时候吴端还未走远,正提着衣摆下台阶。 陈恨便喊道:“吴循之!” 吴端转头,道:“不用送了。” 陈恨只问:“皇爷还在武场练剑吗?” 那吴端一脸“我就知道你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的表情,但是离得远了,陈恨也就没看清。 吴端没回他的话,陈恨便回去穿好了衣裳,准备自己去武场看看。 武场外陈恨探出头,飞快地往里边瞧了一眼。 李砚果然在。 可是陈恨现在见他,仍是手脚发软,怕他怕得很。 他给自己鼓劲儿,也就是说一句话的事情,说完了就快跑。 才迈出一步,他一看见李砚手里持着长剑,就觉得他要用那长剑把自己戳成个破沙袋,还想起上回他在长乐宫戳自己屁股的事情。 他不自觉摸了摸屁股,用鹤氅把自己浑身上下都裹好了,才慢慢地挪着步子移过去。 李砚习剑,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剑花,只是很简单地刺过去,刺中了,他也就胜了。果然如同吴端所说,招招狠辣,不让人。 可李砚看见他来,却拗着手腕,潇潇洒洒地挽了个剑花,然后把长剑丢给匪鉴。 陈恨酝酿的一句“拜见皇爷”还没来得及出口,李砚便皱着眉问他:“你的病好了?” “好些了。”陈恨点头。 任务完成了,他可以走了。 两人相对沉默,陈恨的脚跟挪了挪,往离开的方向挪了半步。李砚总这么盯着他,像盯着什么猎物似的盯着他,他心里发毛。 陈恨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双手背在身后,绞成了个中国结。他低声道:“那个、臣就是来看看皇爷,就先回……”他悄悄抬头觑他,发现李砚表情没有什么不对,便再用手指了指离开的方向,试探着问:“先回去了。” 良久之后,李砚才点头允了:“嗯。” 简直像是得了特赦令,陈恨再打了个揖,脚下步子飞快,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陈恨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任务面板。暗喜道,新系统的任务也太…… 当前任务:一日内与李砚对话(2/100) 嗯……如果他在漫画里,他感觉自己的头上一定冒出了一个好大的问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元宵节快乐呀! 第7章 话唠(2) 陈恨觉得自己的新系统不太正常,它不大像是培养君臣感情的系统,倒像是一个——恋爱系统。 而这个新系统给自己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自己在一天之内跟李砚说一百句话。 正经君臣会在一天内,唠唠叨叨地说一百句话吗?不会! 而且后来他发现,他说的话要李砚应声才能算数。要是李砚没应他,陈恨自己把嘴说秃噜皮了都没用。 情势所迫,陈恨用鹤氅把自己裹得更紧,掉头回了武场。 李砚重新执起长剑,一回身见他又来了,却还是瑟瑟缩缩的模样,便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臣……”陈恨想不到别的借口,只好道,“臣再来看看皇爷,方才没看够。” 他正在催眠自己,努力把李砚看成一堆任务数值。 李砚举起长剑,陈恨下意识就抓住了自己的衣领,生怕李砚又执长剑对准他。 李砚见他怕得要死的模样,轻笑出声,随后把长剑递给一边伺候的匪鉴,竟向陈恨伸出了手。 他这又是做什么?总不是要和他拉拉小手?难道是受不了他的孟浪话,想出手掐死他? 陈恨愣了一会儿,求助的目光越过李砚,投向李砚身后的高公公。 高公公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衣袖。 这时陈恨才反应过来。李砚的衣袖宽大,练剑的时候不大方便,就用带子把袖子系起来了。李砚把手伸给他,是让他解带子。 他暗松了一口气,双手捧起李砚的手,低头去弄那带子。 李砚这个人,要他做什么怎么不说话?吓得他手脚发软。 而手脚发软的结果就是,陈恨解了很久都没能解开带子,还把它缠得更乱了。他没敢抬头看李砚,但他想李砚肯定要不耐烦了。 大冬日里, 分卷阅读10 陈恨急得出了一身的汗。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然后——把带子搅得更乱了。 他听见李砚吩咐高公公:“去拿把剪子来。” 陈恨心下一惊,剪子,既可以剪开带子,又可以剪开他的喉咙,就像杀鸡一样。他得做点什么来拯救自己的喉咙。 于是陈恨将李砚的手捧得高了些,低头咬了一口,把带子给咬开了。 他抬起头时,口中还衔着那根带子。李砚正定定地看着他,陈恨见他模样不大对,就要给他跪下:“臣冒昧。” 李砚抓着他的手臂,好让他站直了,又将另一只手递到他面前。 这是?陈恨再次将求助的目光转向高公公,高公公再摸了摸衣袖,陈恨便再一次忐忑地捧起了李砚的手。 这回他倒是很快就将带子解开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抬眼看见李砚的表情并不是很好,便敛了神色,低头看着两个人的衣摆。 就这一遭,他才和李砚讲了两句话,还有一句李砚没有应声,所以没算进任务里。 …… 李砚回养居殿,陈恨便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预备跟他一起回养居殿,再找机会和他说满一百句话。 可他又实在是怕他,就算硬着头皮,跟着人回了养居殿,也不敢像从前的忠义侯一样,嘻嘻哈哈地凑上去和他说话。他只敢跟在高公公后边,走进走出,奉茶焚香。 若是他脸皮厚些,胆子大些,这任务早就完了。 偏生他现在怕他怕得要死。 “忠义侯。” 听见李砚喊他,陈恨忙应了一句:“臣在。” 这也能算一百句里的一句。 李砚起身,走到内室的屏风后边:“过来宽衣。” “诶。”陈恨原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只因为这也能算一百句中的一句,便欢欢喜喜地应了。 后来反应过来,便腹诽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非得别人伺候换衣裳? 这么想着,不情不愿地也挪到了屏风后边。 他从前是皇八子李砚的伴读,后来又是敬王爷李砚的随侍,到现在是皇爷李砚的忠义侯。宽衣这种事情常做,但给重生后的李砚宽衣,他还是第一回 。 陈恨低头摆弄他的腰带,心想腰带要是解不开,他可不能再用嘴咬了。 方才在武场练了剑,李砚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陈恨帮他解开了衣裳,又用在温水中浸过一遍的巾子帮他擦身子。 隔着巾子,陈恨把他全身上下都摸了个遍,胡乱想着,若是自己有妹妹,肯定就把妹妹许给李砚了。李砚这个人,除了重生之后教人捉摸不透外,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才穿好了中衣,陈恨正低头帮他系衣带的时候,李砚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捏了两下。 从头皮开始发麻,一直麻到了脚后跟。 他是说把妹妹许给李砚,不是说把自己许给李砚。李砚忽然这么玩味地捏他的手指做什么? 李砚问他:“你做什么这么怕我?” “臣……”陈恨讪笑着收回自己的手指,把手藏在袖子里,又把手背在身后,藏得好好的。 “我都不称朕了,你还称臣做什么?” “我……”陈恨转身走了,不忘把手收回身前。 李砚轻笑道:“你去哪儿?系带还没系好。” “臣……我帮皇爷拿衣裳。”陈恨说着便跑到了衣桁边。 他承认,方才他说错话了,他说“李砚除了重生之后教人捉摸不透,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他错了,光是教人捉摸不透这一点就很要命。 陈恨站在衣桁前,随手拣了两件衣裳,一转身却看见李砚就站在他身后。 “皇爷,你别靠这么近,我有点喘不过气。”陈恨将手里衣裳抖落开,挡在二人之间。 李砚再问了他一遍:“你怎么总是这么怕我?” 陈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手一抖,手里的衣裳就落在地上了。 李砚又道:“你总是要朕用皇爷的名头来压你,你才懂得服软。” 陈恨心道:是啊,你不用皇爷的名头,我怎么会软成这个样子?手软脚软,连头发丝儿都软了。 “朕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朕?”李砚再问了他第三遍。 陈恨把心一横,直言道:“臣不是怕皇爷,臣是怕死。” 李砚皱了皱眉,道:“朕不是许你三不杀了么?要不朕再许你丹书铁券?” 陈恨一惊,差点跪下来抱着他的大腿求他饶命。 丹书铁券这种东西,看上去很义气,但分明就是催命符,谁得了这个,就相当于是在地府插了个队。他没想到李砚竟然这么恨他。 李砚笑着,故意问道:“你怎么好像更害怕了?” 陈恨往后退了退。衣桁不稳,哗啦一声,他随着衣桁倒在了地上。 所幸冬日里衣裳都厚,有衣桁上的衣裳垫着,摔得不疼。 陈恨坐起来时,李砚也正俯下身来看他。 靠得太近了。陈恨索性一闭眼,又躺了回去。 李砚当然知道他怕自己什么,自己重生的时候,正是陈恨要造反的前一天。用旧帕子试探他,是察觉出他的异常,想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了造反的事情。 陈恨怕他因为造反的事情治他的罪,所以在除夕那日把自己给弄病了,想故意避着不见。 在他面前怕得跟什么似的,也全是因为这个。 正如李砚方才所说,不用皇爷的名头来压他,他不会懂得服软。这是李砚重生一遭,悟出来的第一个道理。 不过,把人吓成这样,实在也不是他的本意。 李砚笑着扶他起来:“朕知道你怕什么,你不用怕。” 陈恨且惊且喜,看来他二人之间那点旧情还有用。他随李砚扶着,坐了起来。 只不过喜色还未来得及飞上眉梢,便听闻李砚又道:“你就在宫里好好待着,好好伺候着,伺候得妥帖了,朕就恕你死罪。” 没有细想,他连忙点头:“没问题,没问题,臣一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李砚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把着他的手臂,把人给扶起来了。 “你明白么?” “明白。”陈恨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臣从九岁给皇爷当伴读,皇爷的喜好全都记在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李砚点头,含笑的眸子在他周身扫过一圈,随后上前半步,稍张开了双臂,“把系带系好了。” “诶。”陈恨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伸手捻起他腰间的带子。 他就说,他平日里刷的那些好感度怎么会没有用? 李砚果然还是念着他们从前同生共死的交情的,兄弟嘛,哪有这么容易就成了死敌的? 陈恨美滋滋地想着,所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自己再表现得诚恳一点, 分卷阅读11 李砚肯定也就放过他了。 此时,李砚看着嘴角噙笑,无形的尾巴都要翘上了天的陈恨,心道方才那番话太纵他了,再不压着些,只怕又要飞出自己的手掌心了,便佯正色道:“这件事情,不是这么快就能被你混过去的,你平日里注意些,千万别惹朕生气。” 也就是随时都会翻旧账,李砚什么时候不高兴了,一挥袖就能把他拉下去砍死的意思。 一听这话,陈恨又蔫儿了:“皇爷放心,臣一定好好伺候。” 第8章 话唠(3) 系统任务还是要做的。 不过要凑够一百句,他们那些例行公事的话肯定是凑不到的。 陈恨一开始小心翼翼地跟他说一些闲话,后来见李砚没有什么不喜欢的意思,便稍稍大了胆子。 只有一点,李砚不是很喜欢答应他的废话。通常是陈恨说了一箩筐的废话,换来他一句轻轻的嗯。 “皇爷我……”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李砚偏头看他,他就住了口。 他想,他这一整日都得跟在李砚身边了,否则这一百句根本凑不齐。 正月初五的下午,李砚要去左丞相府上拜访,陈恨为了任务,也随着去了。 左丞相苏大人,原是李砚的父皇做皇帝时候的状元郎,因为一封万言书被罢了官,皇帝原本是想杀他的,只因为当时颇有名望的沈御史的另一封万言书,这才作罢。 从此苏丞相就一直隐居在岭南山野。 李砚在岭南王,三顾茅庐,请他出山。 苏大人早年丧妻,只有一位独子,唤作苏衡。他自小随父亲长在岭南山林之中,是修行于天地间、聚合日月元气的君子,衡又为均,所以字元均,苏元均。 陈恨满以为他有一点魏晋名士的风骨。 他与李砚去拜访苏氏父子时,正巧遇见苏衡在山崖之上长啸,有如江水横流、惊涛拍岸。也遇见他喝醉了,衣衫不整,在山林中吟着诗信步闲走。 他还教山上的猎户樵夫念诗,把那一座山都变成传说中仙山的模样,总之是很旷达不羁的模样。 苏氏父子就住在从前苏丞相的状元府,现在改做了左丞相府。 见过礼后,李砚与苏丞相走在前边走着,陈恨便与苏衡在后边轻声闲谈。 陈恨笑着问他:“元均近来可作诗了?” “除夕时应制作了一首。”苏衡摇头,“不好,不如在岭南时做的。” “所谓……”陈恨原本想说国门不幸诗家兴、赋到沧桑句便工的。后来想想,掌管国门的人就在他前边,便住了口。 苏衡又道:“我从来不喜欢作格律,佳句天赐,天又没有格律,强拗不来。”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陈恨转头看他,笑道,“元均只消找一间空屋子,摆上笔墨,把自己灌醉了关进去,等醒来时,佳句也就有了。” 众人在堂内落座,本是小宴,四人就围坐在一张圆木桌边。李砚自然居上首,苏丞相在他右手边作陪,苏衡与陈恨因正说着话,便黏在一处坐下了。 苏衡一掀袍子,带起一阵风来,便落座了,对陈恨道:“我出了年节,去江南走一遭,得了佳句就寄给你看。” “江南?” “皇爷与父亲商定了,要一扫从前官场的颓气,要我先去江南探路。江南的风气最糟,若江南的事能办好了,各地也就可以去办了。” “走时知会一声,我找吴循之一起,给你送行。” 苏衡却笑了,他道:“又不是一去不回,有什么可送的?” 风流名士,从来脾性如此,陈恨也就见怪不怪了。 再说了一会儿的闲话,也就开宴了。苏府清简,苏家父子又都不是讲究的人,一顿便饭吃得随和。 陈恨心里记挂着任务,时不时转头,与李砚搭上两句话。 要回去时,借着去茅房的由头,看了一眼任务面板,他还有二十六句话要讲。 坐在马车里,陈恨斟酌着跟李砚闲聊:“苏丞相与元均都是栋梁之才。” 李砚点头:“是,他二人都很好。” “不过可苦了元均啦,他来了长安,都做不出诗了。” “有舍有得罢了,他情愿为百姓受苦。” “今日去了左相府,那皇爷明日是不是去徐右相府上?” “不去,今年不去徐右相府上。” 朝上世家大族不少,徐右相又是世家大族的领头儿,看来李砚是要冷一冷几个世家了。 说起来,陈恨这个忠义侯当了快一年了,可他前半年混混沌沌地过,后半年就想着要怎么造反,连朝中势力消长都不曾注意,实在是失职了。 不过这种事情,现在也轮不到他管了。 李砚不是从前那个皇八子了,更何况他还重生了。陈恨觉得,自己还是先想想怎么完成任务吧。 陈恨继续跟他说闲话,说到后来无话可说,信口胡扯。 “皇爷,我想起来一件特别好笑的事情。就是我从前养了一只乌龟,绿色的,我爹生日的时候,我就把它送给了我爹。我爹喝醉了,特别感念我的孝心,非要抱着养乌龟的缸子睡觉。结果到了晚上,那只乌龟爬到我爹头上,我爹就把我叫醒,揍了我一顿。” 他说的这个爹,是他穿越之前的那个爹。 陈恨自顾自地笑了一阵,然后转头去看李砚,见他没有要笑的意思,便敛了神色,道,“皇爷,不好笑吗?” “你说的真的是你爹吗?” “呃……”陈恨垂首,他没办法跟李砚解释他有两个爹,只好昧着良心回道,“不是。”爹我对不起你。 从苏府出来,马车一直行到养居殿外。高公公在殿外看见马车,便吩咐小太监去小厨房,将炉上温着的米粥端来。 在进去之前,陈恨躲着人,跑到宫墙那边,再打开任务面板看了一眼,还有六句话。 李砚晚间要吃宵夜,是因为他会看书看到很晚。至于陈恨,他只是喜欢吃得饱饱的再去睡觉。 两个人相对坐在长榻上喝粥,陈恨要吃甜的,就抱着糖罐子往碗里放糖。 他一边用勺子搅弄碗里的米粥,一边想着要怎么把这六句话给说完。 低头是看见案上摆着的几碟小菜,便想着试一试,拿起筷子随便给他夹了一筷子什么东西。 “皇爷吃这个,这个好吃。” 李砚:“嗯。” 就这样,陈恨找到了完成任务的诀窍。 他再给李砚夹了别的东西:“这个也好吃。” 李砚低头:“嗯。” 只要往复六次,任务也就完成了。 可是桌上只有五碟小菜,因此还剩下最后一句话。 要回长乐宫之前,陈恨壮着胆子,向他说了一句:“皇爷,晚安好梦。” 李砚却只是垂眸,盯着手 分卷阅读12 中的书册看,陈恨还站在原地等他的回话:“皇爷,你不准备对我也说一句么?” 陈恨觉着自己等李砚这一句话,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等得他腿也酸了,心也冷了。 好半晌,李砚清清冷冷地回了他一句:“好梦。” 终于得了这一句话,陈恨也就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不过这天晚上,陈恨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跟在李砚身边,像个全方位环绕的大喇叭,不断地对他输出废话,然后李砚烦了,就用某种特殊的方式让他闭了嘴——其实也没有完全闭嘴,就是后来又被撬开了。 妈耶—— 疯了疯了,简直是疯了,这肯定是做任务的后遗症。 陈恨醒来时天色蒙亮。 他发现是被子盖过了口鼻,教他喘不过气来,这才做了那个噩梦。 他将两只胳膊伸到被子外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盯着帐子顶发了一会儿的呆,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可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李砚,还是无限靠近的李砚。 他知道李砚好看,但是他没想靠得这么近去看他。 他不敢再睡了,抱着被子就坐起来,这时系统又提醒他有新任务,随手就打开了任务面板。 历史任务:一日内与李砚对话(100/100) 当前任务:一日内与李砚肢体接触(0/100) 这真的是一个君臣系统吗?陈恨挠了挠披散下来的头发,哪有正经君臣会摸来摸去的?这果然就是一个恋爱系统吧? 他和李砚,连系统都要他们谈恋爱? 不,他不从。 要是从前的李砚,那还可以考虑一下为他断袖。以前的李砚可爱,招人心疼。但是现在的李砚,太凶了,他宁死不从。 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摸李砚,只好找机会偷偷地碰他一两下,慢慢地攒到一百次。 看来这一天又要耗在李砚身上了。 陈恨下了床,洗漱之后天色还早,便出门去了养居殿。若这时候李砚睡得熟,他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摸他两把。 到养居殿时,高公公正领着一个小太监要进去,陈恨见他们手上捧着柳枝与茶叶,还捧着温水与巾子,便知道李砚还未起。 高公公朝他颔首,又笑道:“侯爷这么早?” “我……”我想趁皇爷睡着,偷偷摸他。这话说出来像什么似的,于是陈恨含含糊糊地说,“我来看看皇爷。” “如此。”高公公转头,朝身后的小太监道,“去吩咐御膳房,侯爷的早膳在养居殿用。” “多谢高公公。”陈恨顺手接过小太监手里的铜盆,他低头,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跟在高公公身后进了养居殿,陈恨将铜盆放在木架子上,转身就要去喊醒李砚。喊他起来时,可以“顺手”拍拍他的肩,这样也就迈出了完成任务的第一步。 可他忘记了,李砚浅眠,又是习武之人,耳力好得很。 宫中伺候的人都是□□过的,行走无声。而今日高公公身边这位,恐怕是还没睡醒,又有些怕他,所以脚下步子有些乱了。 李砚睁眼:“忠义侯。” 陈恨缩回准备拍肩的手,讪笑道:“皇爷,早啊。” 第9章 风流(1) 陈恨的小动作被李砚当场抓包,只干笑着问了一声好就跑了。 过了一会儿,李砚才从榻上坐起来,捋了一把垂下来的头发。先接过高公公递过来的柳枝与茶叶净了牙,那头儿陈恨就捧着巾子递到了他面前。 借着递巾子的这一个动作,陈恨在掩护下,指尖划过,摸了一把李砚的手背。 他在心里给自己放烟花,这么顺利就迈出了第一步,做这个任务还是很容易的。 李砚的动作一顿,抬眼见他高兴得眼角眉梢都带了喜色,似是随口问道:“忠义侯今日很高兴?” “是呀,臣今日特别高兴。”陈恨将李砚用过的巾子往盆里一甩,捧着铜盆,哒哒的就跑出去了。 他出去看了一眼任务面板——1/100,满意地点点头,真是任务小能手,无论是权谋任务,还是恋爱任务,都很得心应手。 回去时李砚正穿衣裳,陈恨下意识便喊了一句:“让臣来!” 自觉这话说得太急了些,就像急着帮美人儿换衣裳的纨绔子弟,陈恨挪着步子到他面前,半分讨好地笑道:“臣来。” 其实要好好伺候李砚以赎罪,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陈恨又不是个记仇的人,李砚都大度到饶他这狗贼一命了,原本造反的也是他,他总不能总唧唧歪歪的像个受害者。 高公公在旁边提醒他:“皇爷今日去镇远府。” 陈恨站到李砚身后,抬手把他身上的衣裳给剥下来,又顺手摸了两下颈子。 “还是年节里,穿得太素了的不好。镇远府老将军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年轻人穿得花枝招展……呃,穿得鲜艳一些。” 他絮絮叨叨的,是为了显示出自己不是故意摸他的脖子的,完全是不经意的,他是坦坦荡荡的。 李砚喜素,云淡风轻的。而在两人相处的十来年里,陈恨一直都致力于把他打扮成年画娃娃。 主要原因还是陈恨把他当做小孩子看。 而这件事情,随着李砚年岁渐长,权势渐长,就慢慢地由李砚占了上风。 最后陈恨挑挑拣拣,找了一件藏蓝色的袍子给他穿。 有那么一瞬间,陈恨想起了在岭南的时候。 初到之时也是冬日,岭南又湿冷,一时间两人都不怎么适应。 那时候也是陈恨起得早些,把醒来的李砚重新按回被子里去,让他再睡一会儿。待陈恨将洗脸水与早饭都料理好了,才去喊他起来。 有一回陈恨弄了点银炭,夜里给他暖暖手脚,李砚便像抱树一样抱着他,手脚似八爪鱼似的,缠得紧紧的。 寻常时候李砚自己裹着一床被子睡,他怕把陈恨给捂凉了。结果他一抱他才知道,原来陈恨更怕冷。 后来李砚知道他更怕冷,就找借口说自己要早起习武,每日闻鸡起舞。 陈恨拦不住,便随他去了。后来也就把自己给养懒了。 冬日里陈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在院子里练剑的李砚一听见有动静,就跑进去伺候他穿衣裳。 陈恨是裹着被子坐起来的,他一掀开被子,李砚就帮他把衣裳套上。衣裳又是架在灶边烤暖了的。 这伺候周全得,几乎教陈恨以为,自己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尊贵皇子。 他当然不会是尊贵皇子,所以他后来又觉得李砚——反过来把自己当孩子养。 好诡异的念头。 …… 养居殿。 陈恨低头,摆弄他的衣带,弄好了衣带,又双手揽着他的腰,将腰带从他身后绕了一圈。 分卷阅读13 他跑到他身后去,将腰带弄得更平整些。 站在李砚身后,陈恨才敢抬头看他,心道一直没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砚就长得比他高了。 也就是一个额头的差距。陈恨闷闷地想,自己把头发束高些,说不定也就追上他了。 不知不觉的,李砚这个少年人就长成男人了,他还以为这个人永远都是少年郎呢。 呸,这狗屁不通的煽情。 陈恨一抬手,将李砚散下来的头发握在了手里。心道这人的脖子有点暖和,又道这人的耳朵怎么冻红了。 尚是清晨,眼前人又是心上人,李砚旖念颇多,像丛生杂草,又像蚕茧似的,把他整个人裹在其中,是什么剑术都解不开的招式。 陈恨,陈离亭,忠义侯。 李砚闭上眼,并不再看他,任由他摆弄自己的头发。陈恨的手凉些,指缝贴着,由发根顺到发梢。一举一动,李砚虽闭了眼,却仍能清楚察觉。 他很是不自在,不自觉便放任了思绪。 陈恨的手凉,在榻上是不是仍是手凉?若是那时候,该不会也手凉了罢?他的手,搭在他的腰间么?或仍是插在发间? 他的眼睛好看,是杏眼,像从前狩猎,在山林深处遇见的一只鹿。唇,他不经意间蹭到过,不过他想正经吻起来恐怕还不错。 他这个人,看起来不着调,但是好像又有一点傲骨。就是不知道他这通身傲骨在榻上软不软?又有多软? 李砚回神,发觉想得过分了,才要念两句静心咒,陈恨便凑了过来。 “皇爷,上回西北送上来的驼骨簪子呢?” 李砚垂眸,定了定神,淡淡道:“年前你把它弄得缺了个角,随手就塞到外边花瓶里了。” 陈恨自个儿都忘记这回事了,干笑两声便不再说话。 李砚今日去镇远府,陈恨为了任务也跟着他去了。 镇远府的老将军与将军夫人年纪大了,若是在镇远府动手动脚,恐教他们多想。但是在马车上还是有机会的。 为了获得一亲皇爷芳泽的机会,今日出门,陈恨很“不巧”地忘记带上皇爷的手炉了。 忘记拿手炉的陈恨“诚惶诚恐”地向皇爷请罪:“哎哟喂!臣真是罪该万死,臣忘了带上皇爷的手炉了。” 李砚只觉得他好笑,稍低头敛了笑意,道:“无碍。” “臣愿意用……”陈恨咳了两声,乱七八糟的话在心里一闪而过,最终想了个中规中矩的说法,“那臣帮皇爷暖暖手。” 献殷勤献得自然,拍马屁拍得顺溜。 陈恨觉着自己说的这话实在是太贴心了,说完还笑着朝李砚眨了眨眼。 所幸李砚没有拒绝,更没有把他赶下马车。 李砚又大方,一次就将两只手都递给他了。陈恨想象着任务面板上即将不停增长的数值,奸笑着坐到他身边,将他的手抓紧了,好像抓着姑娘家揩油的急色鬼。 这一双手不白不嫩,又有李砚练剑习字留下来的茧子伤疤。 但这是“龙爪”呀,陈恨将他的手按住,又搓了搓。他平生只见过泡椒口味的凤爪,能摸一回真龙天子的爪子,感觉还挺不错的。 陈恨笑得眼睛都弯了,抬眼见李砚面色淡然,起了玩心,想要逗他。 “臣给皇爷讲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个姑娘喜欢上了一条龙,掌管姻缘的月老说,只要用红线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一起,这样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啦。可是后来,那条龙还是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姑娘哭着去问月老。皇爷猜月老怎么说?” “怎么说?”李砚反手,将他的手按在下边,又开始捏他的手指玩儿。 陈恨大笑道:“因为龙有很多只爪子啊哈哈哈!” 李砚且不语,只是捏他的手指。陈恨笑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故事,好像有点冒犯眼前这位真龙天子了,早知道就说是蜈蚣精了。 他弱弱地解释道:“皇爷,臣没有别的意思。” 李砚却也像是在向他解释:“朕只有两只手,都在你手里了。” 这两只手玩够了陈恨的手,最后又扣住了他的手,陈恨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便暗自想要挣开。 李砚将他的手扣得更紧:“不是说给朕暖手么?朕的手还未暖,忠义侯往哪儿去?” 陈恨暗骂了一句小心眼。说是他给李砚暖手,其实好像李砚的手更暖和一点。 …… 忠义侯府与镇远将军府不同于朝中其他世家。 本朝开国,高祖身边有两位文臣武将,文臣姓陈,武将姓吴。 前朝大兴土木,徭役繁重,这三人是在修建江南运河的时候遇见的。姓陈的当时是个秀才,姓吴的是个屠夫,高祖么,是个无赖。 定国之后,姓陈的封了忠义侯,姓吴的便做了镇远将军。 又过了几十年,其间几代皇帝更迭。镇远将军府没落下去,一度被称为逍遥将军府。陈家更惨一些,因为在某次争斗中站错了队,把爵位都给弄丢了,灰溜溜地回了祖地江南。 直到陈恨的父亲,陈老爷科举考中,陈府才重新回到长安。 李砚的父亲做皇帝时,几个皇子争斗惨烈,皇太子倒台之后,皇八子李砚受到牵连,远封岭南,皇三子一党独大。 后来老皇帝病重,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急召李砚回都,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他回去时,正赶上三皇兄的登基大典。 又过了一年,李砚兵进长安,与陈恨在宫中策反的禁军里应外合,李砚这才登基。 这一场争斗之中,从头至尾,陈府都站在皇三子那边,后来长安事变,陈府忠心护主,全都死在了战乱当中。 可李砚偏偏又封了个姓陈的人做忠义侯,陈恨。 不过陈府在皇太子倒台之时就壮士断腕,就把当时还是皇八子伴读的陈恨给断了,李砚要封他,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长安事变中,镇远府吴端吴循之小将军,单枪匹马镇守端仁门,斩敌万千,一战成名。 镇远府由此显贵。 第10章 风流(2) 吴端。 镇远府老将军在西北戎马半生,手上沾染的敌血太多,有点看破红尘的意思,便不打算让镇远府的后代继续从武。 他为儿子择了这个“端”字,又字“循之”,就是想让他行事端方,好从他开始,吴家改从文。 可他偏生忘记了,自己家——姓吴,近无。 镇远府是近一年,因吴端镇守端仁门,辅佐李砚登基,有从龙之功,这才显贵起来的。早前府里不甚景气,吴老将军的几个兄弟早早的便分家出去过活了。 因此此番年节,李砚来镇远府,在门前候驾的就只有吴老将军、将军夫人与吴端。 叩拜大礼之后,吴老将军将目光投向跟在李砚身后的陈 分卷阅读14 恨,李砚亦是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陈恨,对老将军说了很简短的五个字。 “这是忠义侯。” 陈恨封忠义侯近一年,在朝中并无实职,整日混吃等死。吴老将军常年在外镇边,因年纪大了才回都,所有事情又都交给吴端打理,只在府中赋闲养老。 他二人不认识彼此,也是寻常。 吴老将军朝他抱拳:“侯爷,久仰。” 陈恨亦是回了礼,老将军又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前几日吴端总往长乐宫跑,他说忠义侯就住在长乐宫,那时老夫还以为是吴端骗了老夫,今儿可算是见着侯爷了。” 陈恨笑道:“循之也常在我面前说起老将军英武……” 没等他把话说完,老将军就掐了一把他的脸:“今日一见,果然是好模样。” 将军夫人咳了两声,吴老将军便即刻敛了神色,正正经经地请李砚进府去了。 陈恨悄悄拉开与李砚的距离,跑到后边去与吴端说话,压低了声音咬牙道:“你到底跟你爹说了什么?” 吴小将军满不在乎地说:“就说你最近住在长乐宫啊。” “那你爹为什么莫名夸我好看?” 吴端端详了他一阵,道:“大概是因为你确实长得好看。” “我去你……”陈恨原本想说我去你大爷的,后来想想,这还是在别人家里,吴端的大爷说不定真就在家。 “我好心提醒你,等会儿席上的酒你少喝。我们镇远府好久没有接驾了,我爹一高兴,就从城外庄子上拿了几坛子陈酿来,都是烈酒。” “好。”陈恨的酒量,确实是不可恭维的。 “诶,皇爷找你呢。” “什么?”陈恨朝前边望了两眼,“他不是正和你爹说话么?” “你没看见皇爷总想往外边看?他找你呢。” 陈恨再看了两眼,果然如吴端所说,李砚不自觉便往边上瞥一眼,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我过去看看。”陈恨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挑眉笑道,“小将军,午宴之后去你院子里玩儿呀。” 吴端拍开他的手:“陈离亭,你胆子肥了?你看我拿我的玄铁长刀来,把你切成杂碎喂马。” 陈恨重新回到李砚身边,但这时候,李砚却并不看他了,只与吴老将军说些朝上的事情。他觉得无趣,便低头研究镇远府的石板地。 又仿佛看见前边花廊的拐角处,鹅黄颜色的裙摆闪了一闪便不见了。或许是镇远府的姑娘侍女贪玩儿,民间又传说李砚是天人之姿,实在很引人关注,便也不放在心上。 席上酒过三巡。 吴端果然没有骗他,这酒烈得如刀子,陈恨只饮了一口,就觉得酒气直往脑门上冲。他再多灌自己两口,酒壮人胆,他就可以提着吴端的玄铁刀,去菜市口兼职侩子手了。 吴老将军也喝得有些多了,松了松衣领,讲起自己从前随军,驻扎在西北的事情。 讲到西北荒漠里的不夜城,又讲到军营之中的夜半鬼影。 最后老将军一摆手,道:“不讲这些虚的东西了,老夫再给诸位讲讲山林子里捕鹿的方法。” 这些故事,恐怕他在家中常说,将军夫人与吴端都是兴致缺缺的模样。倒是陈恨,撑着脑袋听得正认真,有的时候还拍案喝彩。 李砚亦是看向吴老将军。吴老将军坐在他右手边的条案前,陈恨亦是坐在李砚的右手边。他若看老将军,便也能看见陈恨,看见陈恨撑着头,宽袍大袖下露出来的一小节手臂,还能看见陈恨因酒意或笑意而发亮的眼睛。 李砚也有些醉了,便抬手揉了揉眉心。 吴老将军说话说得有些忘形了,只听他对陈恨道:“这法子侯爷大可以在三月春猎的时候试试,得了皮毛么,可以做衣裳,若得了鹿血么,还可以……” 将军夫人忙咳了两声,老将军也便不再说下去。 陈恨也不大好意思了,一扭头,正瞧见李砚揉着眉心,便道:“皇爷醉了?” 李砚收回手,垂眸的一个动作,却被陈恨错认为是应了。陈恨便轻声道:“这儿也快完了,让循之找间屋子,皇爷歇一歇。” 他想着,李砚睡一会儿,必定要宽衣穿衣。他在一边伺候着,又能做任务。 席散,镇远府早也就备下了房间接驾。陈恨趁着帮他脱衣服这一遭,又摸了他两把。 陈恨往香炉里添了些许香料,又帮李砚将被子掖好。镇远府的酒是真的厉害,李砚大约也是真的有些醉了,面上泛红,眼睛也眯了起来。 “镇远府的酒烈,吴老将军酒量好,就喜欢给人敬酒。臣跟循之说说,晚上的宴少摆些酒。其实吴老将军豪放旷达,他若敬酒,皇爷就算不全喝,他也不会在意。” 李砚点头:“朕知道了。” “那皇爷睡一会儿,臣就在循之院子里,离得不远。”陈恨见他这副模样,实在是像极了重生之前那个可爱得要命的少年,一时心神荡漾,想伸手捏一捏他的脸。 陈恨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伸出了手,便在心里念了一句佛,佯装大方地捏了他一把。他告诉自己这是做任务,他心无杂念。 正要收手时,李砚却捉住了他的手。 醉眼朦胧。 好像那种往嘴里含一口酒,再举起一个火把就可以喷火的把戏。陈恨无端觉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就像是这种把戏。 人家的目光都是带火花的,李砚的目光嘛,则是在赤壁烧起来的千里火船。 野火烧不尽,春天还会远吗? “皇爷?” “像从前一样,讲一个故事吧。”李砚扣紧他的手,将他的手拉进被子里去。 “那臣讲一个……”那野火一烧,把他整个人都给烧成灰了,更何况是他的故事。陈恨使劲想了想,“讲一个臣小时候的故事。臣小的时候在书院念书,先生教我们粘句子,他出的是‘百般计’。” 李砚问:“那你粘了什么?” “正好那日我娘给我做了千层糕,所以我粘了‘千层高’。” 李砚轻笑,顿了顿,道:“你去吧,上午伺候得不错。” “皇爷满意,是臣的唯一追求。”陈恨笑着说了句玩笑话,抽出手来,帮他将被子掖好。 陈恨跑去吴端的院子里喝茶,他到时,吴端已经在廊下沏好茶等着他了。 “你怎么去这么久?” 陈恨席地坐下:“皇爷醉了。” 吴端给他奉茶:“喏,解酒茶,皇爷那边已经派人送了。你酒量不好,也吃一杯。” “多谢小将军。”陈恨笑道,“镇远府也有这种东西?我原以为,凭镇远府的酒量,如何用不上这些?” “我是用不着啦,但是我爹年纪大了。况且这一年,镇远府也常有客人来。” 午后的阳光照进 分卷阅读15 廊内,陈恨往前挪了挪,趴在栏杆上晒太阳,道:“是呀,谁不知道我们吴小将军英勇无双?唉,我在宫里做伴读那会儿,不知道是哪位府上的小将军,抱着我的腰,一边哭,一边说:‘不干啦,我不要当镇远府的人啦。陈恨,我给你当弟弟吧。’” “你怎么永远记得这件事情?况且我说的是,我当你兄长。”吴端气极反笑,“那时候是我二伯三伯非要分家,闹得全长安城都知道了,皇三子的那一群杂碎又非拿这件事情来说嘴。” “那时候我可拉着你去报仇了,谁知道你一个小将军,武功竟然这么差,还害得我跟你一起被围着打。” 吴端笑道:“是呀,你的皇爷武功就好了,还把人一个一个按在地上,让你打回来。我回去不是也勤练武艺了?不是也能把他们按在地上让你打了?” 陈恨不答,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半晌,吴端抬眼看那屋檐,悠悠道:“我爹娘年纪大了,我得把镇远府扛在肩上了。” 陈恨转头捶了一下他的肩,不唤他吴小将军,改口唤道:“吴将军?” “我是不喜欢应酬,但也不是特别不喜欢。只是吴府自家的事情,也太难缠了。”吴端叹道,“当初分家时说得好好的,结果现在见镇远府显贵了,就都赶回来同你论旧情了。” 吴端继续道:“前几个月,我二伯非要我提携他的两个儿子,我把他们往军营里一赶,没两日也就回去了。最难缠的还是我三伯,他有一个独女,说年节来小住,现下还在府里。前几日苏元均来,把苏元均看得都不好意思了。” 苏元均一向旷达,能把他都看得不好意思。陈恨低头笑了。 忽然传来一声好清脆的摔破瓷器的声音,吴端道:“想是底下人不小心……” 陈恨却打了一个激灵,该不会是李砚那边出事了? 他翻过栏杆跑了出去,骂自己哪儿喝茶不好,非得跑出来,李砚都喝醉了,也不守着他些。 第11章 风流(3) 初到岭南的第一个年节,有官员商贾设宴,请敬王爷李砚赏脸。 宴上菜色确实不错,他们自己在府里吃得简单,所以李砚总是带着他去赴宴,算是年节里打牙祭。 龙困浅滩,长安的人害怕他娶一个世家姑娘,再借着岳丈家的势力重新起来,便想直接帮他安排一个姑娘,也好给李砚安一个风流的名声。 陈恨在长安没见过这种腌臜手段,也不懂得要设防,果然在某次宴上,李砚就中了一次暗招。 李砚被扶下去醒酒。发觉不对,抬手摔了一个花瓶,又碎瓷片划伤了手,好教自己保持清醒。他从窗子翻出来,躲在庭院假山的隐蔽处,叫匪鉴去找陈恨来。 陈恨一开始也不懂得,见他手上伤口淌血,还以为是李砚遇刺。直到李砚靠在他的身上,在他耳边喘着粗气,搭在他身上的手就是隔着衣料也有些烫,他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恨扶着李砚,学鸿门宴上张良的模样。对匪鉴道:“把备好的礼品交给主人家,就说王爷醉了,恐席上失仪,先回去了。让匪石把马车赶到后门,我现在就带王爷回去。” 他们从后门出去,一路上避着人走。 经行过一处花廊时,李砚忽然把他压在墙上。 陈恨推他:“王爷?” 李砚朝四处望了两眼,道:“有人。” 果然有说笑声从花廊外传来,因是冬日里,花廊上只覆着枯藤,稀稀疏疏的,并不怎么能遮住人。两人便到花廊后不怎么光亮的拐角处藏着。 恍惚之间,李砚看见陈恨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好像是很好吃的模样,探头过去,张口便含住了。 陈恨身子一僵,却又不能把他推开,只好低声道:“王爷别闹。” 好顺从的模样,李砚知道他忠心,却不知道他竟然如此忠心。 他想,倘若有一日,自己真把陈恨按到身下了,他是不是也只说那么简单的一句“王爷别闹”,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要如何,也都随他去了? 李砚用舌尖触了触他的耳垂。 仍是一声近似哀求的“王爷别闹”。 那时陈恨只心想,这东西也忒厉害了,弄得李砚都雌雄不辨了。 终于坐上马车,李砚死活都要把他抱在怀里,又要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只是他稍有推辞的动作,李砚就要不满。马车不大,陈恨为了安抚他,只好弯腰低头,坐在他的腿上随他抱着。 李砚见他没有其他的动作,坐在他的腿上,温顺得仿佛一只白兔。便松开了他的耳垂,壮着胆子凑过去,将唇轻轻擦过他的脸颊,想要蹭一蹭他的唇。 可是陈恨一激灵,就把脸别开了,低声道:“王爷,你恐怕是认错人了,我是陈离亭。” “我没……”李砚话才出口,就变成了一声轻轻的闷哼,他低头,把脑袋靠在陈恨的肩上。 他没认错人,他原本就是想要他的。 陈恨见他冷静下来了,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所幸离得不远,很快就到家了。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然后他就被定住了,因为隔着衣裳,李砚咬了他的肩膀一口。 “我靠!”陈恨反应过来,实在是忍不了了,惊呼一声就要跑走。 无奈李砚抱得紧,又稍偏了头,咬了一口他的脖子,再一次把陈恨给定住了。 陈恨再次反应过来,近乎崩溃,一面挣扎着要逃跑,一面咋咋呼呼地碎碎念道:“王爷,这样不行,你在犯错误,而且犯的是原则错误。你会后悔的,我也会后悔的,我们都会后悔的,我们会后悔死的……” 李砚轻笑一声,没来得及再咬他一口,马车就停了。 陈恨送他回房去,方才马车里那一出,把他吓得不轻,脚下步子都不稳了。 陈恨把他甩在榻上,原本想着快跑,却鬼使神差地回头问了他一句:“爷,你懂不懂?” 他总把李砚当小孩子看。其实他们之间相差不过三岁,只是陈恨总觉得自己多活了二十来年,心理年龄和他差得很大,所以他总是把李砚当小孩子看,那时也是。 后来想想,李砚那时候都十六了,能有什么不懂的? 可陈恨偏是问了这一句。 李砚也看着他,也亏他在这种时候,还能心下琢磨了一阵。他若说懂,陈恨大概就放心离开了;他若说不懂,陈恨会不会对他好到要献身? 可他若是说不懂,那显得自己也太傻了吧? 他十二三岁通人事,也没怎么,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但他有时候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大一样。 长安城里美人儿不少,纵是都城第一美人儿,陈恨见了也要多看两眼的,他也见过。可他觉得那些美人儿,比起陈 分卷阅读16 恨来,还是差一些。 后来也明白了,原来他是喜欢陈恨。 明白之后,陈恨的模样,就是书上诗里所有美人儿的模样。 那时候陈恨问他懂不懂,李砚想了想,举起自己用碎瓷片划伤的右手,道:“手伤着了。” 陈恨脸上一红,骂自己怎么多事问他这一句。李砚肯定不会要外边的姑娘,一时间他也弄不来合适的、愿意的姑娘家,这下子骑虎难下了。 “好好好,你是爷,我帮你弄。” 他咬咬牙,撸起袖子,认真的模样好像是要上战场。 陈恨从身后揽着他的腰,目光只往上瞟,盯着帐子猛看。 期间他为了缓和气氛,说:“王爷还挺久的嘛。” 结果他说完这句话,气氛就更奇怪了。 然后李砚又带着喘息,唤了他一声:“离亭。” “王爷别这样喊我,你这样,我会感觉你那什么的时候想的是我。” 李砚笑了,心道原本想的就是你。 后来陈恨安慰他说:“我会一直在的。” 但李砚好像没听清的模样,问道:“什么?” 陈恨的语气重了几分:“臣说,臣会一直在的。” 也是得了这一句话,李砚转头,想借着意乱情迷的一股劲儿去吻他,才贴上去的时候,陈恨就把他推开了,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了。 或许他亦是有些许动情,原来他不是真的心如止水、奉君如神。 …… 镇远府。 陈恨推门冲进去的时候,最先看见李砚坐在榻上,中衣已被人撤去了半边,若他反应慢些,怕是要被人给剥光了。他的长发垂下来,面色阴沉。酒醉头疼,便抬手揉着眉心。 地上有碎瓷片与茶水渍,还有一位着鹅黄颜色衣裙的姑娘家俯身跪着,被吓得不轻,浑身都颤抖着。 民间传说李砚是天人之姿,这话不错,他这个人的模样是俊朗。可他要发起怒来,却也是天子之怒,要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那种。这世上可没有这么多的唐雎。 那姑娘只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开始磕头,口中喊着知错饶命。 此时吴端也追上来了,陈恨低声对他道:“还不快把人带走?” 吴端把这那姑娘的手腕,临走前还看着满地的碎瓷片,试探着问他:“那这些?” “等等我来收拾,你把人带下去。” 吴端带着把那姑娘家走了,又把门给关好了。 房内有些昏暗,陈恨看不太清李砚现在面色究竟如何,只好轻轻唤了一声:“皇爷?” 李砚听见声响,抬头看他,看清楚来人之后,好似有几分委屈,道:“离亭,我没……” 陈恨踩在碎瓷片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嗯,臣知道。吴循之已经人已经带下去了。是臣疏忽了,臣的错。臣先伺候您把衣裳穿好?” 他伸手提起李砚被扒下来的半边衣裳,手指触到李砚肩上时,发觉他身上烫得不太对劲。 陈恨轻声问道:“皇爷,是不是?” 李砚不语,陈恨看他模样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再看向泼在地上的茶水,这内宅的一个姑娘家,手段通天了?怎么也能弄到这种东西? “臣去找瓶黄连清火丸,那您先……”自行解决? 李砚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后抬头看他。陈恨被他捉住的手出了汗,他脑袋轰的一声响,心道,完了,野火当真要烧赤壁了。 陈恨讪笑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道:“皇爷?您还认得出人吗?我是陈离亭。” 他怎么不知道?李砚闭上了眼睛,情与欲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他再看不得陈恨一眼,他若看他一眼就要惹祸。若不闭眼,他抑不住。 陈恨的手仍是凉的,而他却热得血脉突突直跳。 陈恨只觉得是烈酒与药的作用,李砚糊涂得厉害了。他一边挣扎着想要收回自己的手,一边安慰他道:“没事了,皇爷放心,臣就在外边守着,黄连清火丸让吴循之去找,臣就在外边守着。” 李砚仍是不放他的手,陈恨由他抓了一会儿,又开口劝道:“皇爷,憋不得了。皇爷现在松开臣,臣出去,皇爷自己在屋子里……要不您想要哪位姑娘家?臣不一定能帮您请来,但是臣尽力帮您。您要是没具体想要的姑娘家,您说个类型,臣也帮您去找,臣眼光好,包您满意。” 李砚简直要被他气疯了,还找个姑娘家,包他满意。他还没糊涂,陈恨倒是先慌了,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 察觉到李砚抓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陈恨是真的有些慌了,他觉着李砚肯定是糊涂了,又男女不辨了。 这一把野火,不仅要把赤壁给烧了,还要倒烧回去,烧到放火的人了。 他忙道:“皇爷,你是不是真的认不出人了?我是陈离亭。” 李砚睁眼看他,道:“朕要的就是陈离亭。”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现在开始要压一下字数,所以现在改成隔两天更文啦,后期会恢复道日更的,希望大家继续支持!(鞠躬) 你们看今天这章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很有悬念!总之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啦!(再次鞠躬) 第12章 风流(4) ——朕要的就是陈离亭。 陈恨把这句话掰开来、揉碎了,还在这句话后边加上了句号、问号与感叹号等各种标点符号,这句话彻彻底底、翻来覆去地嚼了好几遍。 这句话到底是七个字还是九个字? 他到底说了什么来着? 陈恨不想去弄明白了,他只想快把自己的手给收回来,收回了手就快捂好自己的屁股。他现在有点想哭。 李砚的手热,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皇爷你是不是疯了?” “你还是怕朕?” 他腿一软,差点给李砚跪下:“不是,皇爷你这个样子,是个人都会怕。” 李砚牵着他的手,想要把他拉过来。陈恨一边掰他的手,一边往后退:“皇爷再这个样子,我就壮士断腕了。” 李砚道:“你过来,朕就抱抱你。” 这种话能信吗?大家都是男人,什么就抱抱、就蹭/蹭的,他想骗谁?陈恨仍是后退,他现在好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习武。这个李砚的力气怎么就这么大? “我靠!” 李砚手上一用力,把他往身前一扯,陈恨就被拉过去了。 他虚虚地坐在李砚腿上,一脸的视死如归,生怕一不小心就碰了什么地方,招惹了他。 李砚附在他耳边,气息温热:“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陈恨没有选择,只能疯狂点头:“臣相信皇爷。” 他坐得虚,背上额上冷汗直流,只一会儿便撑不住了,于是轻之又轻、缓之又缓地坐了下去。李砚的双手圈着他 分卷阅读17 的腰,忽然从喉中挤出一声嗯,又把他吓得跳起来了。 李砚又将头埋在他的颈间,陈恨不敢动,只是忍不住哆嗦。 “你去罢。”李砚忽然就抬起头来,困住他的手也松开了。 陈恨来不及多想,踉跄着步子就跑出去了。逃走时衣袂带起风来,关门时也手足无措的,差点把手给夹了。 …… 陈恨敛了衣摆,就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胡乱想事情。 其实这事情也不是第一回 了,在岭南时也有一回,那回还是陈恨帮他弄的,简直是天底下独一份儿,光宗耀祖啊! 不过这东西的药劲也太强了,每回都弄得李砚不辨男女。 他要是什么时候娶个皇后,再遇上这种事,只消快派人回宫,把娘娘接来就好了。 从前的敬王爷李砚没有王妃,现在的皇爷李砚没有皇后,因为在岭南发生过同样的事。他们怕他凭借岳丈家爬起来,李砚便不娶妻。他心气儿高,要证明给别人看,他不靠旁的什么,也能自己重新爬起来。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镇远府的墙薄,房里的声音他好像总能隐约听见一些。 陈恨撑着头,心道能听皇爷的墙角,这也是天底下独一份儿,更加光宗耀祖啊。而且经过这些年,李砚……嗯,能力见长啊! 一抬头,又看见吴端捧着东西在院门前看着他,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陈恨起身上前。 吴端道:“对不住,这回是镇远府治家出了错。” 陈恨见他眉间愁色,拍拍他的肩,安慰他道:“你们不是分家了么?好了好了,你放宽心,一切自有圣裁。” 陈恨点了点吴端捧过来的东西,两件新衣裳,一瓶黄连清火丸,还有一瓶是什么? 他随手拿起那个青花小瓶:“这是什么?” 吴端咳了两声,几是细不可闻地回道:“我以为……你和皇爷用得上。” 好了,现在陈恨知道这是什么了。 “用不上,拿走拿走。”陈恨把瓷瓶丢还给他,接过其他的东西,又正色道,“你先回去,告诉你爹娘他们,不用担心,皇爷又不是忠奸不辨。” 吴端仍是不放心,又道:“皇爷那边,还是劳你说说话。要什么东西,只派人来说话便是。我先回去了,省得皇爷看了碍眼。” “好,你且放宽心。” 又等了好一会儿,陈恨去厨房要了一壶热水,才敢在外边敲门,轻声问道:“皇爷?你好了么?” 房里的李砚没说话,他便再等了等,等到热水都变凉,又去厨房跑了一遭,回来时再敲了敲门:“皇爷,我进来了?” “我真的进来啦。”陈恨一面说着,一面就推开了门,先伸出一只手来招了招,“我进来了哦。” 帷幕遮掩着,李砚就坐在榻上。他坐得端正,双手搭在膝上,右手食指轻轻点着膝盖。 隔着帷帐,陈恨只能看见李砚正襟危坐,却看不见他“食指大动”,玩笑似的在心里赞道:嗯,好一副正气凛然的清心模样。 他先将壶中热水倒入盆中,水温正好,他捧着铜盆,轻轻放在榻边木架上,要换的衣裳也放好了。 陈恨转身,将地上茶盏的碎瓷片收拾好时,李砚也换好了衣裳,他将帷帐挂在银钩上,抬手将被褥一卷,就丢到一边墙角去了。 任谁遇见这种事儿,大概都有点恼火。 陈恨叹了口气,倒出两粒黄连清火丸递给他:“这东西邪门,皇爷还是吃两粒,祛祛邪气。” 李砚分两次拿走他手心里的乌棕药丸,指尖扫过,每一回都像是长羽划过。他抿着唇,将两丸药含在口中,仿佛是仙人的赐药。 陈恨走到桌边给他倒茶:“皇爷咽下去吧,那药苦的。” 李砚并不接那茶水,只是看着他。陈恨又想了想,恐他是对茶水有了什么阴影,便笑着先尝了一口:“这茶没问题。” 李砚伸手去接。见他仰头之间,喉结上下一动,便知那药他是吃下去了。 陈恨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实在是又可怜又可爱。小可怜,怎么还对茶水有阴影了呢? 李砚将茶杯递过去,却在陈恨伸出手的时候,将茶杯丢到了地上,只是伸手去拉他,垂眸道:“朕头疼。” 太可怜了,实在是太可怜了。 到底是自己从小伴读长大的孩子,就算重生回来杀他,陈恨还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随他拉着手,陈恨道:“用不用请章老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对外就说是臣吃醉了酒,请他来看看?” 李砚微垂的眸中染上笑意,轻声道:“你按按就好了。” “好好好,臣给皇爷按按。” 铺了一床新的被褥。李砚仍像方才那样端坐着,闭着双眼,好超脱的模样。陈恨脱了鞋,爬上榻,跪在他身后帮他揉脑袋。 “皇爷,这样可以么?” “可以。” 又过了一会儿,陈恨问道:“皇爷好些了么?真的不用请章老太医来一趟么?” “不必。” 李砚这个人,也太能忍了些,陈恨看不出他到底好了没有,便道:“皇爷,你给句实话,还难受吗?” 他要听实话。 李砚勾唇笑了,道:“心里难受。” “是气不顺?”陈恨腾出一只手来给他拍背。 “是心意不顺。” 这话他没法接。 大约是李砚有了喜欢的姑娘家,但是又没办法和那姑娘家一起,只能自己一个人哀哀戚戚地关在屋子里弄。到底是一国君主,便越想越憋屈。 他心意不顺,陈恨也没办法。他总不能帮他把人家姑娘家给绑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平日不是最喜欢说话了么?” “臣……其实不是很喜欢说话,臣一直觉得沉默是金。” 李砚指的大概是昨日他做任务的时候,那时候他就像一个废话篓子。 但李砚这话,明显就是让他说一些话。 陈恨抬眼,盯着帐子顶想了想,灵光一闪,想也不想,脱口便道:“皇爷还是挺久的哈。” 李砚睁开双眼,轻笑出声,道:“你怎么总在乎朕久不久?” 上一回在岭南,陈恨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还挺久的嘛”。陈恨没想到,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竟然还记得这句话。 不过想想,同性的认可是很难得的。说不定这句话在什么时候,还鼓励过李砚。 陈恨又问:“诶,皇爷喜欢那种类型的?方才想的是什么样子的?” 李砚并不回答,只是问他:“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臣喜欢像猫一样的,软乎乎的。” “嗯。” 想着他大概是不好意思说,陈恨也就不再问他了。 满以为李砚现在心情好些了,陈恨便稍正经了,道:“皇爷,这次的事, 分卷阅读18 是臣失职了。” “与你无关。”李砚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肩上,“揉肩。” “诶。”陈恨再低头揉了一会儿,似是随口道,“镇远府早就分家了。” “朕知道,你放心。”李砚为了宽慰他,还刻意转移了话题,“从前为这事,你不是还帮循之打过架?” 陈恨果然也被他带着走了,笑道:“打架算不上,臣是被按着打的。那回被打之后,臣回去就苦练了逃命的功夫,皇爷看我从那之后,是不是跑得快多了?” “若你此后,总跟在朕身边,又有什么可跑的?” 多年崽子长成男人了,陈恨这个自诩为兄长的很是欣慰,随口应道:“臣明白,日后臣总跟着皇爷便是了。” 又一会儿,陈恨转头去看窗外天色,道:“离晚间开宴还有一会儿,皇爷再睡会儿?” 伺候着李砚躺下,帮他掖被子时,李砚一伸手,又把他的手捉进被子里了。 陈恨满以为他这个动作,有一点小孩子撒娇的意味,也便在榻边坐下,随他牵着手:“皇爷睡罢,臣守着呢。” 陈恨的手凉,反倒是李砚自个儿的手热,热得血脉突突直跳。 陈恨就坐在榻边看着他,再叹了一句,这也太可怜了吧?都当上皇帝了,破事儿还是这么多。 自李砚重生之后,他对这人的感觉就怪得很。 一方面这人还是自己从小伴着,一起长大的,是用了真心,动了真情的;另一方面,他又是个重生的帝王,自己与他之间,隔了江山与仇恨,这是什么真心真情都跨不过的。 又爱又怕的,还挺麻烦的。 陈恨重重地叹了口气,直传入闭目养神的李砚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第13章 风流(5) 李砚没睡着,反倒是陈恨守着他,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镇远府的晚宴已经结束了,李砚在榻边捧着一卷书看,等他醒来。 想起还有任务在身,陈恨借口去茅房,准备看一眼任务面板。 也就是这一眼,害得他脚下一滑。 319/100? 他心里记着大概的数字,就算是那时候在房里,李砚一时糊涂,搂了他一下,后来又让他揉了一会儿脑袋,数值也没有忽然变成三百多的道理。 难不成方才李砚趁他睡着,摸了他两把? 陈恨将上下飞快地摸了一遭,他摸哪里了?假的吧?李砚会是这种人?看不出来啊,系统又混乱了吧? 李砚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不会以为自己对他有点意思吧?想想自己昨天与今天做的任务,昨天像话痨一样找他说话,今天在马车上又像急色鬼一样,抓着他的手揩油。 李砚肯定误会了。 陈恨打定主意,这阵子要离他远一点。 当然也不单是因为这件事,更重要的是,谋反那件事情始终像根刺儿横在二人中间,中间隔着别的什么,是什么旧情也跨不过去的。 在这件事情上,除了疏远他,陈恨再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不过这几日系统连给他派的两个任务都与李砚有关,要找机会离他离得远远的,难。 …… 在镇远府的事情上,还有一个小尾巴作为结局。 后来的某日,陈恨正在养居殿伺候笔墨,吴端急急忙忙地来找他,把他拉到殿外角落:“离亭,完了完了,我爹真以为你和皇爷是一对儿了。” 陈恨作势要打他:“你做什么了?” “我那天拿着那个瓶子,我有点好奇,我就把它打开来玩儿,玩完了,就随手一丢。今早,那东西被我爹捡到了,我肯定不能说我是个断袖——当然我也没说是你和皇爷。我爹拿鞭子抽了我两下我都没说,是他自己瞎猜的。” 陈恨却冷声道:“你爹打你哪儿了?” 吴端一惊,慌道:“我没事儿,就是被打了两下……” 他的面色也冷了几分,强硬道:“我问你打哪儿了。” “就、打在了后背上。” 话音落地,陈恨举起右手,蓄足了力,狠狠地拍向他的后背:“你活该!” 吴端被拍得往前踉跄了一步,回头看见陈恨板着脸,道:“你解释了没有?你就不能说那东西是你自己拿来的么?” “我解释了,可是我爹不信,他觉得自己猜得挺对。”吴端弱弱道,“再加上那天晚上的晚宴你没来,在房里睡觉,我爹还以为你被皇爷折腾惨了。” “我……”陈恨气结,踩了他一脚。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讲。” “有话快说。” “我那个妹妹,也就是上回那位,那时候我扶她出去,她吓坏了,浑身都发抖,她说……” “说什么?” 吴端看着他,一副怕他不能接受残酷现实的小心翼翼,轻声道:“她说她伸手拉扯皇爷衣裳时,皇爷迷迷糊糊的,也没看清楚人,就喊了两声离亭。她认得你,所以一看见你,就更害怕了。” 陈恨一愣,险些被扒了衣裳,李砚喊他做什么?总不会是以为自己在脱他的衣裳?他该不会是在做梦?竟然还梦见这种东西? 这个李砚,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陈恨很勉强地笑了笑,道:“皇爷大概是想喊我救他,结果没什么力气,所以喊得就小声了些。” 吴端反问:“你就是这么想的?” 陈恨撞了撞他的肩:“那你怎么想?” “我是外人,说不清楚。” “你总不会真以为我和皇爷有些什么吧?”陈恨掰指头,算了算年岁,“我和皇爷都十来年了,又没有一见钟情,就算是要日久生情,十来年都足够我们生几马车队的情了,到现在什么动静也没有,也就是没有了。我和皇爷——” 陈恨说到最后却稍压低了声音,这话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能有个屁的爱情。” 话是这么说,但陈恨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想想之前那些事儿,李砚该不会真的对他有点意思?不过这念头很快也就没有了,还是那之间隔着的江山在作祟。 从前陈恨观三国,有时候头脑一懵,觉着那主公谋臣之间好像有点猫腻,但他从没觉着汉帝与曹丞相、汉帝与张角之间能有什么。 帝王与反贼,那是宿敌,恨不能把对方挫骨扬灰的那种。 他与李砚,从前明君贤臣的时候没有什么,现在是明君叛臣。前世他造反,李砚肯定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所以他二人之间就更不会有什么了。 陈恨满以为自己想得挺对,还下定决心要找个机会,离他远远的。 吴端又从袖中抽出一本书塞给他:“噢,对了,这本话本子借你看。” “拿走,我才不看。 分卷阅读19 ”陈恨说着就要把东西还给他。 “你是不是怂了?我就借你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你记得还给我,这东西我弄了很久才弄到手的,市面上最好的一本。” “你才怂了。” “诶,就说你和皇爷,是不是……”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皇爷喊我了,吴小将军自便。”陈恨将那书一收,大摇大摆的走回养居殿去。 李砚正看奏呈,陈恨一见他,动作便收敛了许多,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边去研墨。 李砚吩咐:“添香。” “诶?不如臣去换件红袖子的衣裳再来?” “别胡闹。” 陈恨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去木架子前取下装香料的木匣子,捻起一粒圆圆的香料,换了沉水香。 这么多年李砚身边没一个姑娘家,陈恨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有点问题,当然上回在镇远府,陈恨已经知道了,他没什么问题,而且还很厉害的样子。 ——侬作博山炉,欢作沉水香。 这么多年清心寡欲的,这会子突然用沉水香。 小兔崽子还他娘的思春。 有一种多年崽子终于长大了的自豪感,陈恨一高兴,也不去想李砚思的到底是谁,手上动作一抖,又多撒了些香料进去。 然后,陈恨就被熏得流了鼻血。 他流鼻血时,与李砚的脸离得近了些。心道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都这么多年了,莫不是住在自己心里的姑娘终于觉醒了? 李砚用袖子给他擦净,又捏着他的鼻子,让他仰着脑袋。 “皇爷,不会是你长得太好看了吧?” “胡说。” “皇爷你生气啦?” “没有。” 陈恨将自己的脑袋摆正了看他:“皇爷被夸好看,害羞啊?” 李砚不答,只是给他擦鼻血:“你再抬一会儿头。” 过了一会儿,陈恨心里有点发慌:“这血怎么停不下来?我不会失血过多吧?皇爷,我有点头晕。” 李砚看了看自己袖子上的血迹,把他推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转头让高公公喊章老太医来。 章老太医是学医世家,出过这么多年的诊,从来没有因为流鼻血这种小事劳动过他。本来并不放在心上,后来一看李砚的袖子上全是血迹,顾不得行礼,就要给他把脉。 这时候靠在椅子上的陈恨捏着鼻子举起了手:“是我,章老太医,流鼻血的是我。” 李砚也看向他,向章老太医解释道:“是他。” 章老太医忙问:“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大抵是皇爷太好看了,我就流鼻血了。” “不如咱们请皇爷回避回避?”章老太医笑道,“你怕是受不得屋子里这熏香,怎么就扯到皇爷身上了?” 一听这话,高公公与匪鉴将四处的门窗都打开了,风灌进来,陈恨倒是感觉好多了。 李砚却直接端起一碗茶水,往那炉里一泼,将燃着的香料全都浇灭了。 章老太医临走前道:“除了那香,恐怕也有一点别的缘故,你注意点。” 陈恨忙道:“没有,我就是随口一说。” 他们走后,陈恨捏着鼻子站起来:“臣没事了,皇爷你继续批奏折吧。” “章老太医方才说,有别的缘故。”李砚把他按回座位上去,一伸手将他收在怀里的书抽出来了。 他怎么连这个都能看见? “这不是……这是循之……” 陈恨伸手就要去拿,却被李砚抓住了手。李砚将那书册放在桌上,一只手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去翻那书。 陈恨也凑过去看,越看下去,脸色越难看。 各中内容不表。 李砚将书册合上,似是了然:“你就是看这种东西才……” “不是,臣拿了还没来得及……”陈恨慌忙解释道,“不是,臣根本没打算看,是吴循之非塞给我,说臣不看就是怂,但臣本来打算承认自己就是怂的,反正臣没看!” “可你方才还看了。” “臣就看了一眼!而且皇爷你也看了。” “朕是看了。”他没想到,李砚竟然还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李砚又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可害羞的,民间的朋友还会一起去喝花酒。你脸红什么?” “臣没有。” “其实朕有点好奇,你真的可以……” “臣不行!” 李砚笑问他:“你不行?” 陈恨的脑子混得很,忙解释道:“不是,臣行……” “行?” “不是,我不……总之臣不能像书上写的那样。” 李砚笑着传匪鉴来,让他将书送回镇远府吴小将军手上,还给小将军带了话:“再有下回,就把书送还给吴老将军,而不是吴小将军了。” 陈恨暗道,看李砚的模样,大概也不喜欢这种东西,他就说他和李砚之间哪能有别的什么。 李砚却转头问他:“你现在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恨(扶额):我的感觉很奇妙,就像看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家长抓包 开了两本预收,合眼缘的朋友们可以点进专栏收藏一下呀~(鞠躬) “朕膝下几子……五皇子狠戾,六皇子羸弱。唯七皇子温良恭俭,德才出众,可王天下。望爱卿……尽力辅佐。” 被老皇帝钦点的顾命大臣许观尘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直接来到了三年后。 龙床帐暖。 他揽着锦被偷笑,没想到七皇子原来也喜欢…… “你醒了?还来吗?” ——被老皇帝以狠戾一词评点的五皇子萧贽掀开锦被,如是道。 仙君林信,人如其名,林信,临幸,爱美人儿。 某日吃醉了,连西山天池的“公鱼”都不放过,最终被罚历经千世情劫。 千世情劫之后,林信看破情爱之事,结交了一众仙友,日子不要太逍遥。 看见落单的仙君,林信立即上前勾搭:“诶,这位仙君,我仙友多,要不要我罩你啊?” 西山天池的“公鱼”顾渊微微垂眸,应道:“好啊。” 后来—— 林信:“鱼兄,你就别再试探我了,就算现在你脱光了,把身上鱼鳞都剥了,我都不会动心的,而且我劝你也不要沉迷情爱之事。” “那是龙鳞。”顾渊走近一步,脚尖抵着他的脚尖,低声道,“从前是本君纵着你,竟忘了,这世上还有强取豪夺四字。” 第14章 抵足(1) 陈恨在侍读时接过一个艰难的任务。 历史任务: 伴读八周年纪念任务:君臣同榻(1/1) 任务期限是一个月。 陈恨知道,古时君臣同榻是很寻常的事情,可以增进 分卷阅读20 感情。系统派的任务没有什么大问题。 但是系统忘记了,要同榻而眠,对君臣双方都有一定的要求。 比如,喜欢梦中杀人的君主,不能轻易尝试这种方法,否则一早起来,就只能给谋臣办个风光的葬礼了。 再比如,睡觉睡得不安稳的臣子,也不能尝试这种方法。一早醒来,要是发现自己双手环着君主的腰,脑袋靠在君主的胸膛上,还算是小事。若是一不小心把君主踹下床去,那他就可以准备迎接一场即时葬礼了。 当时才十七岁的陈恨深感生活不易,叹气道,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是男人,早晨肯定都有点儿反应。到时候无论是面对着面,还是背对着背,又或是面对着背,都会很尴尬啊! 再说了,这时候李砚才十四岁,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这回事。要是李砚一时好奇,问他这种事情,他要怎么回答? 再再说了,要是李砚又一时兴起,非要跟他比比,这种事情,挫伤了谁的自尊心都不大好啊! 所以陈恨从接到任务的六月初就开始发愁,十七岁的少年,愁得整个人都蔫儿了。 轮到他伺候笔墨时,李砚拿走他手中的松烟墨,自顾自地研墨,问道:“你是不是连着几天守夜,没睡好?” 陈恨回神,垂首道:“臣失神了,臣有罪。” 李砚放下墨锭,提笔在纸上落墨,道:“回话。” 可他又走神了,只低头,拿墨锭在砚台里画着圈儿。 李砚喊他:“陈离亭。” “臣有罪!” 他那时想的是,自己竟然在想方设法爬上李砚的榻,自己简直就是有罪。所以李砚一叫他,他一激灵,就把请罪的话给喊了出来,一边喊还一边给他跪下了。 李砚摔了笔,微怒叱道:“你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臣没想什么。” 李砚一摔笔,那就是大动静,惊动了外边所有的宫人。李砚一挥袖,将所有人都遣下去了,还让宫人把门给关上了,独盯着陈恨看。 陈恨心虚,忙不迭给他磕头,不知为何,李砚却更气了。 不知这位爷儿今日又是怎么了,恐是文章写不出来,朝他发脾气。于是陈恨只俯身跪着,不再说话。 “你……” 六月的天,陈恨却冷汗直流,该不会要去领板子了吧? 李砚一个你字拉得好长,最后却道:“去里边榻上睡觉,睡饱了再过来伺候。” 这阵子陈恨为了找到做任务的机会,总是自荐给李砚守夜,一连守了好几日,李砚只看见陈恨守夜,自然这么想。 十四岁的皇八子被母亲兄姊宠得太好了,尚不明白世事复杂,看起来很傻的陈恨,除了没睡好这一件事,心里还可以藏着很多的事。 不过皇八子不明白,陈恨还是明白的。大白日里跑到爷的榻上去睡,他嫌脑袋太重才会这么做。而且任务说的是君臣同榻,没有李砚的榻,他不上。 因此陈恨仍跪在地上,推辞道:“臣不敢。” 那时候他有一群伴读朋友。镇远府的小将军吴端,徐右相府上的大公子徐醒,沈御史府上的庶三公子沈咎。 徐大公子矜骄,沈三公子清冷。因为同是李砚的伴读,又因为陈恨帮吴端打过架,所以吴端与他走得最近。 吴端在外边听宫人说,爷朝陈恨发脾气了,摔了好些东西,而陈恨跪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他一听这话,便连忙赶了过去。 他看见陈恨失了魂一般从书房里走出来,忙迎上去,轻声道:“你怎么了?爷平日不是最喜欢你了么?怎么忽然就惹他生气了?罚你了没有?” 陈恨摇头,李砚没为难他,一挥手便让他回去了。不过看模样像是真生气了。他若是生气了,自己还怎么和他同榻?他不知道该怎么完成任务,所以他沮丧。 吴端松了一口气:“没罚你就好,你怎么还这么闷闷不乐的?” 陈恨不语,仍是走神。 吴端年长陈恨几岁,长得高些。上一回他二人被皇三子身边十几个人按着打,吴端回去之后勤学武艺,练成神力。 他退到陈恨身后,别着他的胳膊,就把人给架了起来:“我娘托人给我带了荷叶酥,你不是很喜欢么?去我房里一起吃一点。” 陈恨晃了晃双脚:“我靠!你先放我下来。” 害怕陈恨被自己惹哭,原本想打开窗子悄悄看一眼的皇八子,啪的一声就把窗扇给合上了。 听见关窗子的声音,陈恨想见皇八子生气的样子,就更难受了。他被吴端架着,好像一棵被霜打坏了的小白菜。 吴端喊道:“诶,离亭?你怎么了?你别死啊!” 听见吴端叫魂的皇八子再一次打开了窗子。 …… 六月初接到的任务,到现在是六月二十八。 期间,陈恨为同榻而眠努力过两次。 第一次,陈恨守夜,给李砚讲的故事。 正讲完了刘皇叔和诸葛丞相,他试探着道:“爷,有一种说法,叫做君臣同榻,爷听过没有?” “没有。” “像方才的刘玄德与孔明先生,应该也同榻而眠过。因此孔明是智绝,更是忠绝。” 好像是暗示得不够明显,陈恨再喊了一声爷,就要顺势凑过去。但是李砚翻了个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这是生气了?还是害臊了? 陈恨想了件有意思的事情来哄他,便拉拉他的衣袖,道:“爷,你说若是我给曹丞相当随从……” 李砚也不管那位曹丞相究竟是不是真的,猛地翻身坐起,叱道:“你敢?” 陈恨一愣,怔怔道:“爷快躺下吧,这大热的天气,一动又要出汗。” 说着,陈恨又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脖子,看他是不是热了。而李砚则好像被捉住了后颈的兔子,也愣了一愣。 李砚把他的手推开:“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别乱摸。” “好好好。”陈恨失笑,不是小孩子,还闹小孩子脾气,“臣方才是说,若臣给曹操曹丞相当随从,曹丞相梦中杀人,晚上臣要怎么帮曹丞相盖被子?” “你又不是他的随从,想这么多做什么?” 陈恨无奈笑道:“臣就假设一下,不行吗?” “不行。”李砚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要是喜欢,那就准你假设一回。” 他想了一会儿,笑道:“臣可以像御膳房里的厨子抛饼一样,把被子给抛过去。” 李砚却道:“你就在曹营里好好待着,我去找你。” 陈恨一愣,都快十年了,多年崽子终于养成。他这句话,可把他这个兄长感动坏了。 “你又怎么了?” 陈恨伸手揉他的头:“多谢爷。” “你干什么?”李砚拍 分卷阅读21 开他的手,“你不是还有好多故事没讲吗?你若不在,谁给我讲故事?” 系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他成为李砚的伴读,他为了吸引李砚的注意,就偷偷跑去皇八子的寝殿,假装迷路,巧遇李砚,又给他说了几个故事,临别前还吊人胃口:“臣还有许多好玩儿的故事没讲呢。”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那时候李砚坐在殿前,小手一点,第一个挑的就是他。 君臣叙旧,情分正浓,气氛正好。 陈恨搓搓手,准备爬上他的床:“臣特别感动,爷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 李砚翻身,道:“不用你守夜了,你也下去睡吧。” 第一次任务尝试,失败。 第二次尝试时,他正坐在榻边给皇八子扇风。 床榻近在眼前,可他要怎么才能自自然然地爬上去,在上边睡一个晚上? 李砚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陈恨心里装着事情,张口便说出来了:“臣想和爷睡觉。” 沉默。 他方才说了个什么玩意儿? 陈恨挥团扇的动作一顿,在李砚的目光紧逼下,整个人往后一仰,靠得太后,坐着的灯笼凳也倒了,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这么孟浪的话都说出来了,李砚尽管年纪不大,但是严肃端方。这种话一旦出了口,恐怕他这一辈子都不要想爬上李砚的榻了。 绝望的陈恨直接躺在了地上,放空自己,盯着雕花的房梁发呆。 李砚想问问他摔着没有:“你……” 陈恨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道:“臣睡着了,臣在梦游,臣胡说的。方才的话,爷不要放在心上。” “你……” “臣有罪!求爷恕罪!” 李砚有些不耐烦了,稍大声地问道:“摔着没有?” “疼死了,心肝儿都疼。”陈恨抽了抽鼻子,“臣明日去找找,看有没有药。” “你等着。” 不等陈恨说话,李砚便下了床,回来的时候端着一支蜡烛照明,手里还拿着一个青花小瓶。他将烛台放在床头,又上了榻:“你过来。” “诶。” 陈恨掩不住面上的笑意,欢欢喜喜地也坐到了榻上。还差一步,只要赖在这榻上一晚上不走,他就能完成任务了。 “你又在想什么?”李砚板着脸,随手一扯,就把他的衣带给扯开了。 沉浸在喜悦之中的陈恨回头:“爷说什么?” “你怎么总是走神?”李砚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的衣裳给褪下来了,看了两眼,“都摔青了,你怎么这么没用?” 陈恨腰身细瘦,没有一丝赘肉,他又白,所以看起来摔得严重些。不过是从凳子上摔下去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砚把活血油拍到他的背上,搓到手掌发起热来。 “这是我习武的时候揉的药油,章太医说很有用,你感觉怎么样?” 陈恨仍然沉浸在即将完成任务的兴奋当中,坐在榻上晃悠着双脚,傻笑道:“臣感觉特别棒。” 擦好了药油,李砚便道:“你回去好好休息,看明日好些没有。” 当头一盆冷水浇来,陈恨连衣裳都没穿好,回头惊道:“爷这么无情?” 李砚掐他腰间软肉,自己到底哪儿无情了?分明是陈恨无理取闹! 第二次尝试,失败。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大家支持!(鞠躬) 因为有小可爱说这章时间线不明显,我就改了改(因为周二周三满课,所以拖到现在才改,我谢罪)。 这章讲的是陈恨以前在宫里侍读的一个系统任务,就是回忆杀啦。其实不杀,挺甜。(鞠躬) 第15章 抵足(2) 因为伺候时走神,而被皇八子赶走的侍读陈恨,窝在吴端房里吃了两块荷叶酥,忽然拍案惊呼:“六月没有三十一天!” 吴小将军白了他一眼:“废话。” “完了,今日就已经廿八。”陈恨哀嚎一声,往后一倒,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 “要命的事情!” “什么要命的事情?你到底怎么了?” 陈恨起身,道:“我跟你说不清楚,我找爷去了。” “你才惹爷生气,他又没派人来找你,我看你还是明日再去——”吴端打了个喷嚏。 “就是因为爷生气了,才要去找他呢。”要迅速地修补裂缝,趁着刚和好时的君臣温情,就可以爬到他的榻上去了。 陈恨见他打喷嚏,又笑道:“你是不是又得罪了什么人了?” “我才没有,近来我都是以拳头服人的,谁不服我,可以直说,我们单挑。”吴端说着挥了挥拳头。 陈恨给他鼓掌:“哇!吴小将军好威武!”他端起案上的一碟荷叶酥,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就我拿去哄人了,多谢威武的吴小将军。” “你这个人惯会耍无赖。” “你若不服,挑个时候,我们单挑。”陈恨捧着碟子走了。 吴端嗤道:“我怕我把你打残,下半辈子,你就赖上我镇远府了。” 陈恨随口答,笑着就走远了:“你放心,我若残了,有人养我!还得先治你打残的罪!” …… 皇八子李砚是皇太子的嫡亲弟弟,同为皇后娘娘所出,皇太子在当时风头正盛。因此,长安城的诸位公卿要讨皇太子的欢心,也就要讨皇八子的欢心。 皇八子六岁挑伴读,长安内适合年龄的公子哥儿都被送进宫中参选,经挑选后,剩下十二个人,分两列站在明承殿候选。 只见坐在殿上的皇八子手指一点,就点中了早晨遇见的、给他讲故事的陈恨。 故事还没讲完,当然要把他留下。 陈恨窃喜,没忍住勾起唇角暗笑,心道爷放心,选了我绝不会错。 坐在高处的李砚将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清楚,那个讲故事的,他怎么总是偷笑?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于是李砚再点了镇远府的吴小将军,小将军嘛,大概能护得住这讲故事的傻子。 不过小将军根本没派上用场,在他们被按着打的时候,还是皇八子出了手。 陈恨当然都不知道,原来从一开始,李砚就把他看做一个很傻的人。 而十四岁时的李砚也全然忘记了,自己一开始点中吴端的初衷。 他怎么敢在他面前把陈恨给架走?在炫耀自己的力气吗?还有陈恨这个傻子,怎么敢长得这么轻? 入夜,少年郎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下午发了一通脾气,直到了晚上,所有宫人对他都怕得很。 陈恨还没回来,不会生气了吧?该不会还哭了吧?这时候不会还趴在吴端怀里哭吧?不会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吧? 李砚翻身坐起,准备下床。 下了床的 分卷阅读22 李砚往窗外一瞥,便看见陈恨蹲在廊下发呆,也不知道手里端着什么。 他重新上榻,等了一会儿,陈恨还不进来,又怕他走了,便朗声道:“你进来。” 今日守夜的小太监,听见喜怒无常的皇八子喊的这一声,吓得一哆嗦。 爷平日最喜欢的伴读——陈二公子,今日都被他教训了,更何况自己在爷面前根本排不上号儿。 偏生今日是他守夜。前几日陈二公子抢着守夜,今儿怎么就不抢了呢? 小太监勉强稳了稳心神,放慢动作,缓缓推门进去了。 所幸皇八子不迁怒,只冷声道:“不是喊你。” 小太监一愣,陈二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笑着对他解释道:“爷大概是喊我。” 陈恨又问李砚:“是吧?爷是喊我吧?” 李砚仍是冷着脸,点了点头。 “你回去睡罢,不用你守夜了,这儿我伺候着。”陈恨温声对小太监道,顺手拿了一块荷叶酥塞到他手心里,“镇远府的荷叶酥,你也尝尝。” “谢谢陈二公子。” 陈恨见他乖巧,又给他塞了几块:“你带回去给朋友们也尝尝,看见吴小将军,记得向他道谢。” 小太监点点头,捧着手里堆成小山的荷叶酥便告退了。 “爷还生气呢?”陈恨搬了把凳子,在李砚榻前坐下,“大热的天,气出一身的汗,多不划算。” 李砚不语,架着腿拿着新画的折扇扇风,果真是一身的汗。 他捧着荷叶酥:“爷尝尝镇远府的荷叶酥?” “不尝。” 陈恨挑挑眉,接话道:“什么臭男人的东西,也要给我?” 他刚给李砚讲过里北静王的珊瑚手钏的故事,见这情形相似,顺嘴便接了一句。 很快想起李砚还在生气,自己不知死活地还去撩拨他,便把荷叶酥举在面前,自己缩在后边躲着:“臣错了。” 见李砚也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又道:“爷真的不吃?爷不吃的话,那臣就吃了。” “你若喜欢,你便吃罢。” “那臣真的吃了。” 过了一会儿,陈恨果真就将一碟子荷叶酥扫干净了,还跑去喝了一盏茶。 李砚竟也没有生气的意思,陈恨便不逗他玩儿了,从袖子里拿出干净帕子包好的荷叶酥,捧在手里给他:“喏,没有分给别人的,专留着给爷的。” 李砚才要伸手去拿,陈恨就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宫人在廊下放了一张竹床,那儿凉快,臣陪爷去那儿坐着,吹吹风好不好?” “你若喜欢,那便去罢。” 他凑上前去问:“爷喜不喜欢?” 李砚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点头:“喜欢。” 明承殿的宫人们正拿着团扇,捉萤火虫玩儿,从殿后跑到了殿前。转过拐角时,看见自家爷与陈二公子正坐在竹床上说话,相互招呼着,悄悄回了后殿。 这二位也是,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 不过要管住这位爷,也就只有陈二公子,有时连太子爷都没用。 “诶?”陈恨盘腿坐在竹床上,转头看见一只被宫人们赶过来的萤火虫,探出身子,伸着手就要去捉。 捉住之后便合着手,自己先不看,先问李砚:“爷要不要看看?” “无趣,不看。” 这位爷也忒老成了,越长大,越没有少年气。 陈恨便凑近了,在他耳边念道:“爷看看嘛,看看嘛。” 被他烦得无法,李砚应了一声好就转过头去。谁知陈恨在他面前一挥手,那只萤火虫就落在了他眼前,再转了个圈儿,又飞走了。 陈恨朝他笑:“爷还说不看,看得都呆了。” 风动,檐下灯笼摇晃,暖黄的光照在陈恨面上。李砚垂眸,并不回话,算是同意他的话,看得呆了。 李砚一个人怀着点小心思,琢磨来琢磨去,很久之后唤他:“离亭。” 陈恨抱着手昏昏欲睡,似是在梦里应了句:“怎么了?” 李砚就是心神一动,随口唤了他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吩咐。他想了想,道:“讲一个故事吧。” “嗯,那就讲一个萤火虫的故事。”陈恨边做梦边想故事,想不起来别的故事,只记起一个乱七八糟的故事。 我们捉了很多的萤火虫,放在帐子里,然后我和可云……我们就情不自禁了。—— 陈恨打了个激灵,这个故事它少儿不宜。他平生第一回 恨自己的知识面如此之广。 他想不出别的,随口道:“从前有一只萤火虫,它飞呀飞呀……” 飞着飞着,陈恨就睡着了,他的脑袋砸在李砚的肩上,好像也砸在他的心上。 扑通一声,不仅仅是小小的石子打乱了心湖,是陈恨整个人跳进湖里,还戏了个水。 萤火虫飞呀飞呀飞呀,一头撞进了檐下的灯笼。 蜡烛也烧得越来越短,光亮越来越幽微。 李砚好容易才把在他心里玩水的陈恨驱逐上岸,然后伸手推了推身边的陈恨:“回去睡吧,夜里会转凉。” 陈恨在竹床上睡得不舒坦,因此睡得不熟。其实他醒了,只是装作未醒的模样。 今晚时机特别好,他想找机会完成任务。 于是陈恨揉了揉眼睛,只做出十分困倦的模样来,道:“时辰晚了,臣伺候爷回去睡罢。” 他胡乱着步子向前走,李砚怕他摔跤,挽住了他的手:“你就这么困?” 陈恨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倒是真的,他是真有些困了。 一直走到榻边,陈恨不会做戏,好夸张地喊了一声“啊,床啊”,就张开双臂扑了上去。他在心里打定主意,上都上了,现在就是李砚赶他,他也不走。 感觉到李砚碰他的脚,陈恨心道糟糕,他该不会要把自己给拖下去? 拖人倒是没有,李砚是帮他脱鞋。 陈恨又道不妙,该不会是李砚要换个地方睡? 这倒也没有,李砚把他往床里边推了推,就在他身边躺下了。 李砚仍拿着新画的折扇扇风,还学着陈恨从前摸他脖子的动作,摸了摸陈恨的脖子。陈恨被他摸得一激灵,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忽然被爷掐住了咽喉。 只消睡一觉,任务就完成了。陈恨翻身,终于是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陈恨被尿憋醒,他觉着肯定是昨晚配着荷叶酥喝下去的那一盏茶。 李砚起得更早,陈恨小跑着去厕房的时候正遇见他在殿前空地练剑。 完成了任务,陈恨很开心地朝他打招呼:“早呀!爷。” 李砚点头应了一声:“嗯。” 这一日,喜怒无常的皇八子,对吴端发了脾气。 这一整日,吴端都缠着陈恨:“昨儿你是怎么哄的 分卷阅读23 爷?” 于是皇八子连着对他发了三天的脾气。 …… 数年之后,忠义侯陈恨又回到了侍读时期的原点。 系统要他再爬一回李砚的床。 新的系统,旧的难题;任务不易,陈恨叹气。 ——唉,冤孽。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如果在作话放小剧场可以(小小声)涨收藏哦~ 陈恨:无论爷多生气,我都可以把爷哄好,这个叫做战略哄爷。不过这个战略……吴端用好像就不太行,嗯,需要改进。 李砚:…… 今天开始就恢复日更啦! 谢谢大家一直支持呀!特别是为了压字数,隔两日更的时候,谢谢大家呀!(鞠躬) 最后,今天的内容提要是皮一下的产物(顶锅逃走) 第16章 抵足(3) 永嘉二年,正月初七,系统提醒您有新任务! 系统连着三天给他派任务,初五让他变成废话篓子,初六又让他当急色鬼。根据前两个任务,陈恨大概能猜到今日的任务是怎样的。 这很明显就是个恋爱系统,可是早都说了,他和李砚之间,能有个屁的爱情。 于是陈恨翻了个身,缩回被子里,继续睡觉。 一直到吴端来长乐宫找他。 吴端在榻边坐下,伸手戳了戳眼前裹成一团的被子:“这一坨,你是陈离亭吗?” “你丫才是一坨!”陈恨抓着被子,翻身去撞他。 “我说长乐宫的宫人怎么都这么清闲,躲在外边嗑瓜子。” 又过了一会儿,陈恨下了床,拿起柳枝与茶叶准备洗漱。 吴端又道:“我那妹妹,我娘把她送去江南的庄子上了。” 到底还是仁慈。陈恨口中含着水,嘟嘟囔囔地道:“这事儿没人会说出去,皇爷大概也不会跟一个姑娘家过不去,就是她父亲,接下来的路恐怕难走。” “到底是镇远府不对。” “都分家了,你怎么总把他们往你镇远府里拉?”陈恨转身拿巾子擦脸,“不过我可劝你一句,治理家宅,不比你守端仁门容易。” “我知道。我三伯还让我向皇爷求情,让我劝皇爷纳了她。” “嗯,志向远大。” “我爹娘不好意思回他,我出面回了,话也说清楚了。”吴端掐着小指尾给他看,“我说,我就是个小将军,在皇爷面前排不上号儿的,懂了么?小。” 陈恨笑着上下打量了他两遍:“我懂得,小么,你不用强调这么多遍。” “去你的。” 吴端作势要踢他,陈恨忙跑远了。他怕被天生神力的小将军踢断了腿。 陈恨又想了想,正色道:“说真的,你什么时候娶亲吧?看看有那位姑娘,若是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就娶回来吧,也能帮帮你。” “我不打算娶妻。” “嗯?”陈恨拢起头发,披上外衫,“你该不会是真的小吧?” 吴端白了他一眼,自顾自道:“我祖母在世的时候,给我爹娶了一房姨娘,我有一个庶弟、一个庶妹。我妹妹有主意,开始帮着我娘管理家宅,日后也准备招赘。我弟弟年纪尚小,我看他没什么武学根底,不过也好,镇远府的将军,再有我一个也就足够了。我爹和我准备让他从文。” “那你呢?” “等我庶弟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就辞官,云游四海去。” “好,那到时候我去找你玩儿。”陈恨拍了拍他的肩,就往外走。 吴端应了一声,又道:“你去哪儿?” 陈恨伸了个懒腰,回头笑道:“茅房,要不要一起?来来来,我们手牵手去。” 吴端作势又要踢他:“滚,快去快回。” 陈恨在通往恭房的必经之路上,遇到了阻碍。 长乐宫里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和一个小宫女在花廊下“对食”。 对食,就是面对面食瓜子。 陈恨躲在暗处观望了一会儿,咳了两声,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他再一次在茅房里打开任务面板。 他发现自己总是在茅房里打开任务面板。 陈恨凝眸,今天这个任务他以前好像做过,这个任务有一点悸动和冲动。 ——系统要他爬龙床。 任务期限还是一天。 从前陈恨不是没和李砚睡过一张榻。长安那回,是任务所迫,他早上起来,李砚早就不见了。在岭南时,倒是由于条件所限,他们总是睡一张榻。但是现在—— 要是还睡在一张榻上,摆明了就是另有所图! 不管是美色,还是权势,李砚样样都有。他这别有所图,还表现得特别明显。 得亏这次的任务,没像前两回一样,以一百为单位。要他爬一百次,那就只有一种结局——断腿,被李砚打断,或者爬断。 但即使是只爬一回,也很困难啊! 陈恨在茅房里给自己进行任务前心理建设,直到外边的人敲门催他。 他回去时,小太监与小宫女还在花廊下吃瓜子。陈恨因为任务叹了口气,却把他们两个吓了一跳。 陈恨顺手抓了一把瓜子:“小孩子不要吃这么多零食。”他又撞了撞小太监的肩,使眼色道:“你看小姑娘唇上的口脂是不是更好吃?” 小宫女跺脚,用袖子掩着脸,跑到花廊外去了。 小太监好无奈地唤道:“侯爷,您能正经些吗?” “诶,对了。”陈恨再抓了一把瓜子,“去我房里,告诉吴将军,就说我去养居殿找皇爷了,教他别等我了。” 得到消息之后,吴端掀翻了桌子:“说好的去茅房呢?养居殿他娘的是茅房?” 在前往养居殿途中,陈恨仔细分析了此次任务。他认为,这次任务,可以有两种方法完成,巧取与豪夺。 巧取,他先跟李砚搞好关系,君臣之间,相处甚欢,不知不觉,已是夜深,让李砚主动开口留他。 豪夺,他直接把李砚拉到榻上去。他虽然武功差些,但是他不要皮呀!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爷拉上榻! 他肯定在李砚打断他的腿之前把人拉上榻。 打定了注意,陈恨便加快了脚步往养居殿去。 去时他正碰见高公公给手底下的小太监们赏钱,赏的是金瓜子。 陈恨把抓着两把真瓜子的手背到身后去,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笑,就跑到内室去了。 那金瓜子金灿灿的一片,在阳光下更漂亮了。陈恨回头看了一眼,再低头瞧瞧自己手里的瓜子,真跌份儿。 这时李砚盘腿坐在长榻上,长榻之上再置一张小案,他正看地图,手边果盘茶盏一应俱全。 陈恨再低头看了一眼单调无比的瓜子,实在是太差劲了,就他这还想哄皇爷呢,谁都哄不来。 “你总站那儿做什 么? 分卷阅读24 ”李砚将地图合上,又捡了本书,随手翻了一页来看。 “皇爷,好东西。”陈恨笑着在他面前坐下,将瓜子放在桌上,还用双手拢了拢。 李砚只是垂首看书,还以为他是在高公公那儿抓了一把金瓜子来,便道:“你若喜欢,等会儿再叫高公公拿给你。” “臣这个,比高公公的好。” 正巧高公公这时进来奉茶,听见这话,便笑道:“是啊,成亲时撒床帐,当然得用侯爷的瓜子。” ——论高公公的说话艺术。 高公公说罢,又转身取了两个小碟子来,好给陈恨放瓜子壳儿。 李砚看书,要是非要找他说话,那也没什么意思。因此陈恨只是安安静静地剥瓜子,瓜子仁儿全都堆在一个碟子里。 瓜子就是要满口吃掉才香。 剥得无聊了,就转头去看看案上放的吃食是什么,瞧对眼了,就毫不客气地吃两个。 磨磨蹭蹭的,李砚手里的书翻过去了几十页,他才终于把一堆瓜子剥好。 “皇爷,伸手。” 陈恨抓起一半多的瓜子仁儿放到他的掌心,两边对比了一会儿,又拿了一点放回自己的碟子里。再看了看,大概是平均了。 他才要开吃,李砚却抬眼看着他,盯得他不明所以。 这个做法他在来之前就在脑子里想了十几遍,这么做不会惹李砚生气,还能涨好感度,他才这么做的——可是这会子李砚又死盯着他瞧。 陈恨想了想,再拿了一点给他。李砚便含着笑,瞧着他。于是陈恨眼角含泪,恨恨地把自己的碟子都给推过去了。给你给你,都给你。 李砚再看了一眼小碟子,把自己手里的瓜子匀给他一些,便收了手,也收了目光。 还算有点良心。陈恨一仰头,将所有的瓜子仁儿吃得干净。 他想要酝酿酝酿同榻而眠的气氛,但现在李砚又在看书,打扰他反倒没什么好处。陈恨再发了一会儿呆,随手就在案上拿了本什么来看,一拿一个准——他捡了本奏呈。 越俎代庖,大逆不道,他还是个有造反前科的人。 像甩开一个火球,陈恨很快把它给丢开了,暗暗祈祷李砚没有看见。 可李砚却道:“无妨碍,你看吧。” 皇爷口谕,让他看奏呈,他不得不看。 那是陇西总兵的年节奏呈,祝皇爷新年和顺,禀报陇西状况,又送了点东西来。还送了鹿血来,镇远府的吴老将军说鹿血可以……咳咳,算了,吴老将军什么也没说。 一份奏呈,走马观花地看,很快就看完了。而李砚手里的书还没看完,陈恨撑着头发呆,目光越过眼前的李砚,看向摆在内室的那张床榻。 这张床看起来就特别舒服。不过舒不舒服的不要紧,重要的是那是李砚的床。能在上边睡一觉,那真是祖宗积德了。 不过陈家祖宗积没积德,陈恨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这个处境,要再和李砚同榻而眠,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 在李砚看来,他是个反贼,得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那种。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岂容反贼酣睡? 总不能真的用武力扯他上榻,这样李砚可能会以为他从反贼路线,改走祸国妖妃路线。就他这个先天资质,要走妖妃路线…… 其实想想,好像也不是太难。 他长得不差,屁股又翘,要试着勾搭李砚,完成任务,好像也有成功的可能性,就是有点难为情。等到情况紧急,要试一试也不是不可以。 太过分了!陈恨收回围绕李砚满屋子乱飞的思绪,握紧了拳头。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李砚忽然用指节叩了叩案面:“忠义侯?” 他猛然回神,发现李砚与高公公都正看着他,惊道:“臣有罪。” 高公公躬身,低声提醒道:“侯爷,养居殿摆膳了。” “明白了。”陈恨起身,正准备去帮着摆膳,却被高公公拉住了。高公公朝他使眼色,陈恨这才看见李砚的面色很是复杂。 “你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李砚这话与这语气都好熟悉,好像上回他在做这个任务时,不知道怎么惹了皇八子生气,皇八子也是这么问他的。 陈恨一愣,心道这回不能再给他下跪了,上回他越跪,李砚越生气。 旧的办法是伏低做小,明显是行不通的。 新的战略——胡搅蛮缠。 他站稳了,胡乱道:“臣就是想用膳。” 这话说得,李砚不让他吃饭似的。 但李砚果然也不生气,将书册一合,便由他去了。 仍是正月里,下午又落了雪,用过了午膳,两个人仍相对坐在长榻上。 李砚低头翻书,陈恨瘫在榻上,一面捻着衣袖上的花纹,一面盘算着要怎么拉着李砚上榻。 他用奏呈遮挡住窗前透进来的雪光,没等爬上李砚的榻,自己就先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 不同的符号会有不同的作用呀,例如:陈恨做了一个梦~~~~~ 第17章 抵足(4) 接到同榻而眠任务的那天下午,陈恨窝在养居殿的长榻上,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他梦见他与李砚在岭南时的情形。 到了岭南的第一个年节,李砚便中了暗招。此后再有请帖送来,陈恨为求谨慎,便一律做主回了。 只是他千般万般谨慎,结果还未出元月,二人又一脚踏进了党争的余波。 系统只能派发任务,但从提前发布的任务中,陈恨也可以得到许多有用的信息,他大概可以预知剧情走向。 李砚的皇长兄倒台之前,陈恨接到的任务是“九周年危机任务:陪同李砚前往封地岭南”。 因此,他在接到任务之后开始部署,其中一步就是想法子让李砚把吴端遣回镇远府。 他想着先把吴端给剔出去,若是日后自己陪着李砚去了岭南,吴端留在长安,还能保持两地联络。 镇远府的庄子里养着许多信鸽,动身之前,吴端送了他一群鸽子,说好了若无急事,绝不动用。 离开长安未满几月,陈恨就收到了长安来的信儿。 黄昏时信鸽飞来,陈恨站在院子里,借着残存的天光将书信看了两遍,转身想要去找李砚。 堂内,匪鉴与匪石正摆饭,李砚捧着书册从房内出来,抬眼见他,便唤了一声离亭。 少年人么,饭还是要好好吃的,况且匪鉴、匪石都在,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他。陈恨便将那书信悄悄收进袖子里,又把李砚手里的书抽走,啪的一声丢在桌上,微怒道:“吃饭了。” 陈恨不大高兴,匪鉴与匪石都看得出来,懂得要离他远些。偏李砚见不得他不高兴的模样,想要哄哄他。 陈恨 分卷阅读25 便耐着性子同他说话,不知不觉也软了脾性,心底为他开脱,只道李砚到底还是十六岁的少年人,又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实在也不能强求。 琢磨着也吃得差不多了,陈恨放下碗筷,道:“王爷吃好了么?昨儿还有两篇文章,一起看看罢。” 李砚紧跟着也放下碗筷:“好了。” 一进书房,没等李砚把昨晚的两篇文章找出来,陈恨转身把门一关,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喊了他:“李寄书。” 他咬字很轻,却把李砚吓得动作一顿,垂着脑袋也不敢看他,只是轻声道:“离亭,怎么了?” 陈恨将袖子里的一团纸放在桌案上,展平了叫他看:“这是循之从长安传过来的。” 两人相对跪坐在案前,烛焰跳动,李砚扫了几眼,很快将信上几行字看完,看完之后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陈恨也不催他,由他要看几遍。 看完了信,李砚更不敢看他了:“离亭,我没想到……” 陈恨的面色还算平静,道:“我知道王爷想尽快帮太子爷翻案,想尽快回到长安去,想把皇后娘娘从三清山上接出来。这阵子王爷习武念书,为的就是这个,王爷没错。河东总兵是太子爷那边的旧人,这也没错。可你怎么敢……” 陈恨顿了顿,右手五指微张,就要拍在案上。 末了,却只握成了拳,捶了一下桌案,他捶得轻,说话的声音也放轻了:“你怎么不想想……长安有的是人要你的命!” “对不起。”李砚道,“我会把事情料理好,打发了长安派来的人。” 李砚从来是别别扭扭的,平日里看得还挺可爱的,可是到了这种时候,陈恨就越看他越难受了。 “李寄书。” 李砚的双手藏在桌案底下,攥得紧紧的:“离亭,你别这样喊我。” “敬王爷。”陈恨抿了抿唇,挑眉看他,“是不是我陈离亭不得王爷宠信了?” 李砚摇头,伸手握住他握成拳的手:“不是。” “否则这事儿一开始,王爷怎么不找我说?一个人就筹谋了所有。现在坏事儿了,也一个人谋划所有。”陈恨又冷笑道,“王爷可厉害了,天若塌了,王爷一个人都可以顶天了。” “不是。” “王爷还记得那段话么?我在赣州才给王爷背过。” 李砚垂眸,好不温顺,却生怕陈恨不信,加重了语气回道:“我记得的。” 前往岭南的途中,经行赣州边界的一个小城,城中县令安置他们住在自家院子内。 入秋,天气转凉,人困马乏。 陈恨跟他道过一句晚安好梦,就转身回房去睡了。 那阵子骤然遭变,李砚心下不平,一心想着要重回长安,为太子爷翻案,夜里总是念书念到很晚才睡下。 子时过,他吹了灯,躺在床上,锦被香浓,用手指在被面上画着,默一些方才看过的文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周遭越来越静,他心中仍默念着文章,却昏昏沉沉的,已然快要睡过去了。 黑暗之中,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李砚警觉,猛地睁眼,刷的一下抽出挂在床头的长剑。 不是刺客,恐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点灯,摸黑下了床,小心往窗边走去。一步一步行得谨慎,他走了很久,注意着脚下的每一步,最后来到窗边。 云开月明,两条花斑毒蛇在他走到窗边时,也已经上了榻。 这屋子很大,毒蛇却这样准地就爬到了榻上——循着被子上的熏香来的 他忽然想起陈恨,今晚陈恨对他说了一句:“被子熏香这样浓,臣今晚做梦,说不定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蜜蜂。” 手中长剑都拿不稳了,李砚翻窗出去,摸到陈恨的屋子里。 赶了一天的路,陈恨揽着被子,睡得正熟。 李砚轻手轻脚地喊醒他:“离亭,有蛇。” 陈恨惊醒,抱着被子坐起来。李砚手里紧紧握着长剑。两个人坐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发觉并没有什么异常,才稍微放松些。 陈恨用气声喊他:“王爷?” 李砚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只着一身中衣。害怕陈恨出事,一路奔跑过来,头发衣裳都被树枝勾扯过,模样狼狈得很。 “没事了,没事了。”陈恨拍拍他的背,想要拉过被子把他给裹起来。 李砚将长剑往床头一放,推开被子,动手解他的衣裳。 “王爷?” “熏香有问题。” “臣自己来,自己来。”陈恨干笑着推开他的手,解了中衣,给李砚也找了一身衣裳换上。 不敢再睡,两个人便坐在地下说话。 “他们恐怕只想对王爷下手,所有屋子的熏香都是一样的,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陈恨道,“得亏王爷反应快,否则今晚就栽在这儿了。” 此地偏僻,四处都有毒蛇猛兽,就算李砚今晚死在这儿,只说是看护不利,也能掩盖过去。 陈恨又道:“想来是近来王爷太过‘张扬’,引起长安的注意了。” “我……” 陈恨拉了拉他的手,温声道:“臣没有别的意思,臣知道王爷想回长安,想为皇太子翻案,近来没日没夜的念书习武。一路上都有长安的耳目,我们的队伍里也有,长安不会不知道王爷近来的动作。” “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小心些。” 陈恨听他的语气闷闷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你从前给我念过,这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那王爷可还记得刘玄德与司马懿?” “记得。” “刘玄德后园学囿,司马懿诈病赚曹爽。其实有的时候,认怂或者装傻,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你要我骗过他们?” 陈恨只道:“王爷晚上若要看书,臣帮王爷想法子。” 后来陈恨果真帮他想了很多法子,他做过小桔灯,试过凿壁偷光,还试过换掉书籍的封皮。 而刘玄德与司马懿的手段,最终还是叫李砚用了个彻底。 敬王爷与河东总兵谋事,被皇三子捉住了影子,朝廷派了钦差来岭南调查此事。 李砚用装疯卖傻这一招,骗过了长安派来调查的钦差。皇帝不再疑心他,皇三子也懒得理睬他,随他在岭南自生自灭。 送走钦差的那天晚上,李砚自秦楼赌坊打道回府,在院子里打了井水。 二月的天,夜里转凉。 李砚将木桶举过头顶,井水直倾下来,冲去秦楼的粉香与赌坊的铜臭。 待一桶水倒完了,匪鉴才敢上前,道:“王爷,陈公子在房里收拾东西。” 李砚了解陈恨这个人, 分卷阅读26 他落难时陈恨不会走,可今日钦差走了,眼下他无碍了,陈恨恐怕就要走了。 李砚一面往陈恨的房间走,一面吩咐匪鉴:“关门关窗,你与匪石守着,他若要走,就拦下来。”李砚仍不放心,再嘱咐了一句:“不要伤人。” 匪鉴劝道:“王爷,是不是先换件衣裳?” 李砚举起湿漉漉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不用。” 他快步走过去,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陈恨果然在收拾东西。 其实他们没什么家当,从长安带来的那些东西要打点上下,又要维持家用,很快就没剩什么了。陈恨也就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李砚想起上回陈恨说的那句话:“是不是我陈离亭不得王爷宠信了?”可他怎么敢这样想? 身上还湿着,风吹过,寒意刺骨。 他低头闻了闻身上衣裳,没有脂粉气了,才敢快步上前,在陈恨身后站定。又伸手揽住陈恨的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对他咬着耳朵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这段话他一连念了十来遍,陈恨也就那样站着听,最后李砚信誓旦旦地说:“我记住了,以后绝不再犯。” 在宫中时,李砚做了什么错事儿,又不好意思开口道歉,就这么抱他。从前只能将脸靠在他的背上,后来长得与陈恨一般高了,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这是多少年前的把戏了。 陈恨只觉得他孩子气得有些好笑,憋着笑点点头:“嗯。” 因这时他二人一般高了,陈恨一转头,便与他的脸靠得很近。陈恨转回脑袋,又拍了两下他抱着自己的手:“冷死了,放手。” “我这几日去那些地方,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李砚生怕他不信,还加了句,“真的。” “嗯。” “不过去赌坊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赌了两把,赢了钱,都给你。”李砚从袖中取出一袋银钱,塞到他手上。李砚只松开一只手去拿钱袋,另一只手仍将他锢得紧紧的。 换下湿衣裳,身上干净了,李砚又要抱他,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发上的水珠滴在陈恨的襟上,也落在他的手背上。 陈恨拿巾子擦他的头发,哄他道:“你做什么?我真的不生气了。这件事王爷做得没错,河东的书信我也看了,若换了我,我也会被唬过去,下回留个心眼就好。” “你还走吗?” 原来是为这事。 陈恨笑道:“我是预备陪王爷搬到山上的庄子去住。”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陈恨还敢凶王爷的,等王爷成了皇爷,他就不敢了,所谓此消彼长。 有的时候,认怂也不失为一种手段呀。 第18章 抵足(5) 初到岭南,二人就一脚踏入朝中党争的余波。朝中与岭南,各人心思捉摸不透。成功脱身之后,陈恨想着暂避锋芒,便陪着李砚去山上庄子住。 他们在山上待了一年,还在庄子里过了一个新年。 除夕那日,陈恨教他包饺子。 陈恨一开始只是想着,按照寻常剧情来说,这种手工活动,肯定特别能增进君臣感情。 不过之后他就想不明白了,念书练剑都很厉害的敬王爷,学一个包饺子,为什么要学十来遍。 “离亭。” 李砚低着头,委委屈屈地唤他,倒仿佛是手里也开了口的饺子欺负他似的。 听他这么一声,陈恨觉得他手笨的那点不耐烦的心思也都散了。他凑过去看,然后双手把住李砚的双手,帮他将饺子边儿捏起来了。 总是这样,便总是离得有些近。 有一回,陈恨忽然抬头,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在李砚还眨着眼睛发愣的时候,他解释说:“王爷,你脸上沾面粉了。” 这事情其实很好理解,要是陈恨教李砚情意绵绵剑或是眉来眼去刀,他肯定也要学十来遍,不,一百遍。也就是陈恨不会这个。 所以在当时的李砚眼里,这不是普通的饺子,这是——执子之手、两两相望、心有灵犀饺子。 除夕守岁,陈恨睡得不好,早晨起来就犯困,下午又是很好的天气,他便枕着双手,躺在院子里晒太阳。那木躺椅是两个人照山下木匠的图纸自己做的,尚带有新木的香气。 阳光正好,他眯着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年来,李砚总在林中练剑或是看书,直到傍晚才回来。就连今日过节,陈恨劝他在家里休息一日,他也不肯。 说是去山中练剑,但这回他很早就回来了,回来时手里还拎着一只花斑的野猫。 一进门,见陈恨在院子里睡着,李砚便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了件衣裳。然后又扎起袖子,提着水桶,到院子外边的空地上去。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把野猫洗干净。 那野猫虽小小的,却也好看得很,皮毛水滑,眼睛也漂亮,琉璃似的。李砚想了想,又把野猫的指甲给剪了。 他抱着野猫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陈恨仍是睡着,李砚便把猫放到他的腿上了。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昨夜守岁,陈恨同他闲话,讲到陆游,说到铁马冰河入梦来,也说到骑驴入剑门,随口提了一句我与狸奴。 今日李砚在山里练剑,就带回来一只出来觅食的野猫。 睡梦中的陈恨觉得腿上一沉,只是睡得熟了,就不管了。 不过野猫到底还不安分,原先是李砚抓着它,它不敢跑,现下李砚把它放在陈恨的腿上,野猫便要跑了。 猫才弓起身子,李砚便一抬手,把它重新按回陈恨的腿上,让它卧好了。 一人一猫,一同等着陈恨醒来。 陈恨醒来时,揉了揉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果然是猫,第二眼看见的是身上披着的衣衫。 他的眼睛都亮了:“啊,小猫猫!是你给我盖的衣裳吗?” 李砚道:“是……是它。” …… 好长的一个梦,他在梦里跨过一年的岁月。 在养居殿醒来,陈恨身上还披着衣裳,却没有卧在他腿上的小猫了。 案上点了蜡烛,陈恨睁眼,恍惚之间仿佛看见那烛焰跳动着,就快要把面前李砚的鬓发烧着了。 他忙唤了一声:“皇爷。” 二人身下坐着的,说是长榻,其实不怎么长。要坐两个大男人,还要放一张木案,这长榻其实是很短的。 方才说话时,他不自觉一蹬脚,就踢了李砚一下。 李砚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应道:“怎么了?” 他再定睛一看,那烛焰离李砚的头发还远着呢,便随口应了句:“做梦了。” “什么梦?” “臣不记得了。” 陈恨继续想那只猫。 后来那只猫得了机会就跑 分卷阅读27 了,李砚怕他伤心,还想瞒着他,去山里边把猫重新找回来。 最后是陈恨逛了半座山,好半夜的时候,把李砚给找了回来。 “这么迟了不回家,王爷是觉得臣的生活太过平淡,想要给日子添一些波澜吗?” “不是。”李砚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竹枝,用匕首将表皮削得平平整整的,塞给陈恨做杖。又伸手拿走他手中的火把,走到他身前去,以练剑用的木剑拨开挡在前边的树枝。 陈恨安慰他道:“不就是猫没了么?它原本也不是我们家的。看不出来,王爷表面冷冷清清的,心里还挺喜欢那只猫的。” “我不是因为这个。” 陈恨挑了挑眉,快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伸手搂他的脖子:“臣已经有一只猫了,人前尖牙利爪,凶得很,但是在人后,肚皮软乎乎的。这只猫,是别的猫都比不上的。” 只是陈恨到底不放心,暗自嘟囔了句:“那只花猫的爪子还没长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第二天陈恨很高兴地找他来看:“我在墙边放了一点饭,那只猫回来吃啦!” 后来他还拉着李砚半夜趴在墙头偷看,确认吃了东西的是那只猫才放心。 开春之后,大概是猫的指甲重新长出来了,陈恨也就再没见过它。 忠义侯陈恨安定下来之后,在侯府也养了一只猫。 …… 烛影半昏黄。 时间不多了,同榻而眠的系统任务还是要做的。 能不能完成任务,就在今晚一搏了。 陈恨想着抓住最后一点机会,跟李砚套套近乎,好让他晚上留自己在养居殿睡觉。 “皇爷,臣梦见我们在岭南养的那只猫了。” “你不是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吗?” 陈恨厚着脸皮答道:“臣又想起来了。” “你是说那只花猫?” “是。”那时候他还说李砚像一只猫来着,现在看看,李砚都已经长成一只老虎了,还真是——岁月不饶人。 在岭南时的李砚,经历了长安的风风雨雨,话不多,但是懂得为人着想,还有一点少年人的别扭劲儿。实在是可爱。 至于现在么。陈恨倾身向前,撑着头看他,李砚重生之后,他是越来越摸不透这个人了,有时候反倒是高公公更明白他的意思,他到底是长成帝王了。 李砚淡淡道:“那之后,朕就明白了养猫的道理。” “什么道理?” “要关进笼子里养。” 陈恨瘪嘴:“皇爷,你好狠的心。” 李砚转头去看烛焰,眼角余光却瞧着陈恨,低低道:“猫是天生野性,不关进笼子里,养不住也养不熟。”李砚想了想,又补了句:“像你。” 他这是什么眼神儿?陈恨假笑。 但好感度还是要刷的。于是他想了些闲话来说:“皇爷还记得侯府的陈猫猫么?皇爷许久没见它,它被张大爷养着,都长得好肥啦。” 陈恨伸出右手食指,在他面前画了一个圆,圈出好大一只肥猫的模样。 李砚不语,目光随他的手指绕了一圈,最后却又回到陈恨的身上。 陈恨为了引他说话,随口给他学猫叫的声音:“喵——” 烛光跳得厉害,李砚垂眸,心道,真要命。 …… 陈恨管自家儿的猫叫陈猫猫,但陈猫猫有一个御赐的名字——陈建国。 那时长安事变,长安城到处乱成一片,几个月后,陈恨在宫中四处闲逛,看见一只灰猫趴在废弃的宫殿里,就把它给带回来了。 洗干净了才知道,那是一只白猫。 陈恨带着它去养居殿探望皇爷,他把猫藏在侯王礼服的大袖子里,拢着双手,径直走到李砚面前。 “皇爷,有好消息!” 李砚看见他眉飞色舞的,也笑了笑,道:“什么好消息?” “忠义侯府——”陈恨凑近了,附在他耳边,用气声道,“添丁啦。” 李砚一愣,佯装镇静地问道:“是哪家……怎么连礼都没……” 他这话问得太轻,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陈恨转身,想要将猫从袖子里拿出来给他看,结果那只猫死死地扒拉住他的袖子,他弄了好一阵儿,才把猫给拿出来。 陈恨双手把猫举起来,还给它的出场配了背景音乐。 李砚暗松了一口气:“一只猫,你真是……” “皇爷,注意一下言辞。”陈恨把猫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这位是忠义侯府大公子,我儿子。” 啪叽一声,忠义侯府大公子一脚踩进了砚台。 陈恨忙把它给抱起来,又用衣袖给它擦脚:“你爹我平时怎么跟你说的?在人家家里要守规矩,还不快给皇爷道歉?” 白猫朝李砚喵了一声,陈恨笑道:“皇爷,看来它还挺喜欢你的。” 陈恨蘸了点御用茶盏里的茶水给猫洗脚,李砚竟也随他去了。 “洗白白了,让你皇伯伯抱抱。”陈恨将猫递给李砚,李砚也顺手接了,就放在腿上。 白猫趴在李砚腿上,扫着尾巴,陈恨凑在李砚身边逗猫,也晃着若无实有的尾巴。 没什么话可说,陈恨只是一心逗猫。李砚见他玩猫玩得起劲,顺手也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这猫有名字没有?” “求皇爷赐名。” “你想吧。” 陈恨想了想,正色道:“皇爷初登基,不如就叫做陈、初、基!” 沉默。 “那不如叫做陈、建、国!” 依旧沉默。 陈恨改口:“那叫做李建国?不过一只猫,从国姓不大好吧?臣都还没从国姓呢。” 李砚咳了两声:“随你喜欢,就叫做陈建国吧。” “谢皇爷赐名!” 后来每次进宫,陈恨都追着陈建国同志满宫乱跑。 受到冷落的皇爷,宣了一道口谕:忠义侯玩猫丧志,责令其不准带猫进宫。 上一秒还是皇爷赐名,下一秒就是宫廷禁猫。 得宠与失宠,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唉,猫生坎坷。 …… 从前陈恨说,李砚表面冷冷清清的,其实心里可喜欢猫了。 陈恨对他喵那一声,李砚忽然就大彻大悟了,好像说得挺对。 可是紧接着,陈恨随口说的一句话,又惹皇爷生气了。他说:“进宫这么久,好久都没看见陈猫猫了,臣还挺想回去的。” 李砚低头看书,只将自己好的不好的思绪统统埋藏在圣人言语的字里行间,他道:“你想走了?” “是……”陈恨听他语气不大对,便改口道,“其实也不是……” 李砚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只道:“今日你与朕耗了一整日,就是为了要回侯府?” 好平静 的语气,但那其中好像又潜 分卷阅读28 藏了好大的怨气与怒气。 “不是,臣没有……” “近来朕宽纵你了,谋反未遂的事情,还没过去。”李砚将书页捏皱,如念咒一般轻轻喊他,“忠义侯。” 陈恨一听他这么喊,就知道自己要完。马屁拍在龙屁股上了。 虽然不明所以,但为了任务,还得负责把人给哄好。 后来陈恨实在没法,直接伸手拍了拍李砚的心口,想把他的气拍顺了。 可抬眼一看,李砚还是那样冷冷清清的模样,陈恨从前用来哄他的话,都说尽了也没作用。 陈恨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怎么就生气了? 那时候天晚了,陈恨哄了他好久,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生气,自己心里也光火,一时口快便道:“那臣先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他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恨很侥幸地想,一次不做任务,还是这种垃圾恋爱系统的任务,应该没什么关系。 最后系统降下一道天雷,催他快做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陈恨:“这只猫,是别的猫都比不上的。” 第十二章:陈恨:“臣喜欢像猫一样的,软乎乎的。” 还有一个小小小小的点就是,陈猫猫对皇爷喵了一声,陈恨得出结论:“皇爷,看来它还挺喜欢你的。” 已知:喵=喜欢 题设:在这章陈恨对皇爷喵了一声。 求解? 第19章 抵足(6)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是老天降雷,非逼我爬上皇爷的榻。 以下是受到天雷袭击的陈恨的陈词: “那天晚上天气晴朗,皇爷莫名其妙朝我发了一顿脾气。我也很生气,但是我还是耐着性子去哄他,谁知道他越长大越难哄了,哄到后面哄不好,我就更生气了。我作为忠义侯,我特别有骨气,于是我就走了。” “我坐在榻边等到半夜,还以为没什么事情了,正要铺床睡觉,一道天雷就落在了我的身后。” 系统提醒,距离任务结束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请您抓紧时间完成任务! 那道雷就劈在陈恨身后,把他右脚的鞋后劈得焦黑。系统控制得很好,只劈焦了鞋,但也吓到了陈恨。 那时陈恨正抱着被子,被这么一吓,僵着身子站在原地。好久之后转头一看,发现自己身后都冒黑烟儿了。 他嚎了一嗓子,连怀里的被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夺门跑出长乐宫。 下午的小雪一直飘到晚上,已是夜深,宫人也都休息了,宫道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陈恨飞跑过去,只留下浅浅的脚印。 途遇一队守夜的禁军,离得远远的就拔出刀来,朗声问他是谁。 没等陈恨回答,为首的禁军统领许将军就抬手示意他们收刀入鞘,道:“那是忠义侯。” “那就是曾经说动禁军,一举助皇爷登基的忠义侯?” 陈恨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带起一阵风来。他手里抱着一床被子,头发又披散着,活像是个别的什么。 禁军中另一人低声道:“可是看起来不像啊。” 或许是许将军也觉得不像,盯着陈恨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确认,那就是夜赴禁军营、数语说众将的忠义侯陈离亭。 陈恨一直跑到养居殿门前,趴在上边拍门。 自窗子里透出来的烛光晃了晃,在偏殿守夜的高公公和小太监也被惊动了。 高公公走到跟前儿,一句侯爷都还没喊出来,李砚就亲自给他开了门。 ——皇爷,今晚臣跟你一起睡。 陈恨只消臭不要脸地凑过去说这么一句话,任务也就这么完成了。 但是李砚挥手让高公公他们下去之后,又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把他那一点无赖劲儿都消磨没了。 陈恨想,从前自己雪夜访禁军,轻轻的三言两语,就将他们拨得掉了个面儿,怎么碰上李砚,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他好容易下定决心,张了张口,然后对着李砚——打了个喷嚏。 李砚见他穿得单薄,现下又打了喷嚏,原是想让他先进来的。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恨一弯腰,就直接避开他,溜进屋里来了。 李砚将门合上,转眼见陈恨已经弯着腰溜进内室去了。 以为别人看不见他似的。 手里的锦被被雪湿了大半,陈恨将它往地上一丢,自己爬上了李砚的榻。 在李砚说话之前,他终于拿出自己的一点无赖劲儿,抢话道:“臣今晚想和皇爷一起睡。” “你过来……” 陈恨忙解释道:“臣是迫不得已,臣遇见了紧急情况,刚才有一道天雷,就落在臣的身后,那道雷还把臣的鞋子给劈……” 他低头去看,将两只鞋都来回看了几遍,哪里还有什么被雷劈过的痕迹? 完了,原来李砚就生气,这下子李砚肯定更生气了。 他双手死死抓住身下被褥,悄悄去看李砚。 这么晚了,李砚还没有要睡的意思,方才他来时,养居殿也还是亮着灯的。两种可能,第一是李砚看书看到这时候,第二是方才李砚又去武场练剑了。 “你过来。” 这回李砚说话,刻意带了几分温和,可惜陈恨终究没能听出来,他只怕自己下了榻就再也上不来了。 等到李砚抽出手边长剑时,陈恨就明白了,是第二种可能,他大晚上的又跑去练剑了。 李砚冷声道:“朕就说你像猫,一身反骨,永远学不会听话,要人捉着,权势压着,才有可能听进去一星半点儿。” 陈恨心呼完矣,李砚才说造反未遂那事儿没过去,自己就跑来招惹他,这下不被雷劈死,也要被李砚砍死了。 李砚一挥长剑,再一次将他的衣带给挑断了,剑尖掀开他的衣襟后,又抵在他的肩上。 “身上湿成这个样子,你不冷么?” 陈恨一心想着系统任务,一路跑来,出了一身热汗,却也披了半身风雪。等到热气散了,碎雪化了,身上衣裳也都湿了。 可他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李砚一抬手,将长剑钉在榻前。陈恨看着仍抖动铮鸣的长剑剑身,又在长剑铮鸣之中,听闻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李砚道:“喊了你两遍,让你过来,你不过来,朕就只好过去了。” 高公公在外边敲门,带来了姜汤,后边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干净衣裳与热水。 三人只将东西放下便退出去了。李砚将姜汤递给他,又挽起袖子,要将巾子在热水中洗过一遍。 陈恨忙道:“皇爷,臣自己……” 李砚瞥了一眼立在榻前的长剑,陈恨也随他的目光去看那剑,那剑仍在微微颤动,陈恨收回目光,乖乖地捧起姜汤,堵住了自己的嘴。 分卷阅读29 后来李砚又动手剥他的衣裳,要用巾子给他擦身子。陈恨惶恐,没忍住又要开口:“臣自己……” 李砚捏了一把他的脖颈,分明是抓猫时的动作。陈恨再看了一眼那长剑,也不再言语。 最后就只剩下裤子了,陈恨低头看了看:“谢谢皇爷,但是这个……真的得臣自己来。” 大抵是他之前还算配合,李砚将巾子丢给他,就随他去了。他抬手将长剑□□,收回剑鞘。 眼见着长剑入鞘,陈恨也稍松了一口气。 修整之后,半个小时就快要耗过去了,他虽然已经在李砚的榻上了,但是李砚还没有在榻上。李砚将长剑挂在榻对面的墙上,盯着出神,他大概是明白了,只有这东西才镇得住陈恨。 为了完成任务,陈恨硬着头皮小声提醒道:“皇爷,熬夜有害健康。” 李砚没动,又过了一会儿,身后的陈恨直接吹灭了蜡烛。 李砚还没来得及转身,黑暗中就有人朝他伸出了手。陈恨想拉他的手,最后却只勾住了他的袖子。 陈恨信誓旦旦地说:“皇爷,方才臣真的差点被雷劈了。” “你做噩梦了罢?” 话是这么问,可李砚也跟着人上了榻。 陈恨把皇爷安置在床上,帮他盖好被子,还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在皇爷身边躺下,开始发抖。 “系统啊系统,你千万看清楚了,我身边这个是皇爷,如假包换的皇爷。被雷劈死的是蔡伯喈,不是陈离亭,不是我啊,我真的有好好做人的。” 李砚转头看他,看见陈恨裹着被子抖个不停,冷着声调问他:“还是冷?” 他摇头。养居殿温暖如春,在外边冻得再久,进来这么一会儿,早就暖和起来了。 二人分盖两床被子,李砚便将手伸进他的被子里,抓住了他的手:“不冷,手怎么这样凉?” “臣是怕死。” “谋反未遂的事情今晚先不计较。” “不是这个。” “那就是那天雷?”李砚似是不悦。 陈恨闭了嘴不说话。他根本就不信有天雷,自己又非要跟他提,这下完了,又惹他生气了。 今日怎么总是惹他生气?太没用了。 被李砚赶下床去,然后被系统的天雷劈死,或者直接被李砚的长剑砍死,看来他今日是非死不可了。陈恨瑟瑟发抖。 李砚却低声道:“你别动了。” “对不起啊,皇爷,我一乱动我就害怕。”陈恨掐了一把大腿,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是,是臣一害怕就乱动。” 李砚扣住他的手:“有朕在,你怕什么?快睡。” “嗯。” 陈恨又熬了一会儿,一直到外边传来宫人打更的声音,已经是正月初八日了,看来任务已经完成了,他这才放下心来。 正要翻身睡觉,却发现李砚还扣着他的手,十指相扣的那种。 他在心里叹气,关键时候还是李砚对他好,尽管李砚总是拿长剑挑他的衣带。大概是李砚平日里杀伐决断的,忽然之间就不习惯他这个无赖了,所以每每看见他都恨不能拔剑。 不过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小兔崽子,心还是好的。怕只怕他在龙椅上坐久了,迟早也要变。 这时本心很好的小兔崽子忽然问他:“还没睡?” 陈恨被他吓了一跳。李砚的本心是好,但是这与陈恨怕他不冲突。 “回皇爷,臣马上就睡了。” “今日吓着你了?” 陈恨在黑暗之中疯狂点头,口中却只道:“有点儿。” 李砚冷冷道:“该。” 陈恨不语,半晌道:“皇爷,以后说话可以不拔剑吗?要是非拔剑,那可以不挑断衣带吗?” “怎么?” “臣为了皇爷的名声着想,不敢告诉别人衣带是被皇爷挑断的,就只好自己躲起来补衣裳,但是那两根带子实在是太难缝上了。”陈恨嘟囔了句,“臣又比不上东方不败,还能深闺绣花鸟。” 不过李砚没应声。 被李砚与系统一吓,这天晚上,陈恨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正抱着陈猫猫玩儿,结果天上雷一响,陈猫猫就变成了李砚。不是岭南时期可怜兮兮的李砚,是重生之后喜怒无常的李砚。 猫和人的位置还颠倒了,李砚像抱着陈猫猫似的抱着他。 “娘诶!”陈恨大叫了一声,惊醒过来,从床上弹了起来。 天色大亮,他的手还被谁牵着,那人就在床边,只是挂着的帷帐被放下来了,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那人问道:“怎么了?” 陈恨一惊,李砚,又是李砚!总是李砚! 他想抽回自己的手,结果没能成功,只好一掀帷帐:“皇爷,你能……” 嘶—— 陈恨倒吸好几口凉气,帷帐外边乌泱泱的跪了一群宫人。 他迅速放下帷帐,又躲回去了。李砚爱牵着他的手就牵着吧,他只希望外边那些人不知道床上的人是他。大白日的在龙床上窝着,他说不清。 这种事情要传出去了,恐怕会有这样的传言:忠义侯不是忠臣,不是奸臣,他其实是个脔臣。 李砚笑了笑,不再管他,只道:“你继续说。” 被点到了的宫人轻声回道:“昨晚奴在长乐宫守夜,并没有听见雷声。” 陈恨躲在帐子里,不敢说话,反正任务都完成了,天雷什么的,他也不在乎了。 那宫人继续道:“不过侯爷吼的一嗓子,比天雷还大声些。” 李砚转头问陈恨:“忠义侯,你究竟是不是做梦了?”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忠义侯大半夜不睡觉,从长乐宫跑去养居殿,只为了爬上皇爷的床了。 陈恨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的脸给盖起来,含糊不清地说:“臣不是忠义侯。” 也就是自那时起,宫里流传着一个传说,那是一个美丽的爱情传说。 传闻某日,忠义侯做了个噩梦,从长乐宫一路跑去养居殿。皇爷安抚了他好一阵,最后忠义侯与皇爷两手相扣,沉沉睡去。 第二日皇爷晨起时,侯爷还未起。皇爷宠极了侯爷,硬是随他牵着手,在榻边守了一个上午。后来皇爷还特意找来所有在长乐宫伺候的宫人问话。 这个传说还有一个基于事实的可爱小细节,侯爷受惊之后会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 长乐宫宫人一号:我!我也作证,昨晚没有打雷! 感谢重重不重憧的十瓶营养液!出云的十瓶营养液!重重小可爱的营养液是好久之前投的,而我……竟然一直没看见,我有罪,我跪地请罪,我泥首请罪,我负荆请罪 第20章 忠义(1) 自从初七那日做过任务之后,陈恨一连几日都没有再去养居殿。 陈恨觉得,这样下 分卷阅读30 去可能不行。 他想,是不是上辈子自己造了反,李砚突遭变故,心理有点扭曲,正是由于李砚怨念过大,他才重生了。而李砚重生过来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给他以身体与心灵两方面的沉重打击。 李砚把他留在宫中,也算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再把他慢慢折磨至死。 想起前几回的长剑相向,陈恨就心惊肉跳的。 他这几日想得明白,这时候李砚顾念着旧情,不计较他造反的事情,但并不代表日后不计较。 如今他就已经猜不透李砚的心思了,动不动就惹了他。等李砚以后真成了古代帝王的那种模样,再转念一想,肯定会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处置欠妥。到时候他以帝王心再翻陈恨的旧账,就不是他插科打诨就能混过去的了。 旧情总有消磨殆尽的时候,到那时,再想要保全自己,他觉得悬。 想想小桂子和小玄子,再想想刘皇叔,到后来,他都敢把孔明的奏折丢地下了,从前一转头就被皇帝弄死的臣子又这么多,哪一个都足够点醒他。 更何况,他陈离亭还是个将叛未叛之臣,是个随时都要爆炸的炸弹,李砚能总容着他? 不能说是……罢了,就当他是铁石心肠罢,他认了。 他得学学范蠡。 他得离李砚远些。 陈恨经行武场,转眼一见李砚又在里边耍剑,剑风刷刷的响,每一剑都好像刺在他身上似的。 他加快了脚步,回到长乐宫,一口气写了一封奏折压在枕头底下,到时要是情况不对,他可以直接把奏折拿出来保命。 才将奏折塞到枕下,吴端就来了:“苏元均不是要下江南么,他说十五就启程,我来问问你,要不要去送送他。” 陈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送啊,当然送。” …… 永嘉二年,正月十五。 苏衡苏元均奉谕旨,任江南钦差,整顿江南官场。 李氏建国百余年,到如今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官场风气愈发颓靡。若要推行新法,官场颓气不得不正,这事儿若办好了,大概能在史书上留一个永嘉中兴。 苏衡是朝中左相苏大人的独子,与世家大族无甚牵连,做人又周正。派他先从江南官场入手,与朝中苏丞相又能契合,是最好的人选。 长安城外。 陈恨扯了扯吴端的衣袖,轻声问道:“不过元均为何非要在元宵上路?” 这时,身着粗布短褐的苏衡从城门出来了。他是岭南山林之中长大的人物,举止行动无不潇洒随性。 士兵盘查时,还凑近了朝人家哈一口气,那士兵掩着鼻子往后退了半步。陈恨见苏衡面色微红,想他大约是饮酒了。 吴端回道:“你看他那坐骑不就知道了?” 苏衡牵着一头毛驴,悠哉悠哉地往前踱着步子走,还挡了身后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的路。 就他这毛驴,确实是要早些启程。 “元均。” 苏衡牵着毛驴,已经与他们擦肩而过了,若不是二人喊了一声,他便径直往前走了。 苏衡回头,歪着靠在驴身上,朝他们挥袖子:“循之、离亭。” 他果然是吃酒了,酒气隔得远了也浓得很:“不是说好不用送了么?都门帐饮,我都已经饮过了。” “话是这么说,总不能真的不送你。”吴端捶了一下他的肩,却惹得他一个踉跄步子,“你这一去,总得一年才能回来罢?” 苏衡扶着驴背站稳了,扶额摇头,让自己清醒些,似有些怅然道:“啊……是。” 再说了两句客气话,苏衡转眼去看陪着笑的陈恨,将毛驴交给吴端暂时看管,搭着陈恨的肩,把他往边上带了几步,低声道:“离亭,有事想求你。” 苏衡旷达不羁,陈恨倒是没见过他求人办事。 他稍吸了一口气,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个名字:“徐枕眠。” 徐枕眠,徐醒。是右丞相徐老的独子,从前同在宫中做伴读,陈恨与他算是朋友。他现在御史台做御史大夫。 徐家是世家大族,诸位世家以徐家为尊,而世家,又是这回苏衡去江南要下手的一个环节。 因此陈恨道:“你要我盯着他?” 苏衡敲他的脑袋:“我要你……”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关心他。” “什么?” “就是你时不时去徐府看看,看他吃得好不好呀,睡得好不好呀,想要什么东西你给他弄,别让他不高兴。” “元均,你喝醉了?” “我千杯不醉。”苏衡按住他的脑袋,朝他哈了一口气。 陈恨捂着鼻子,道:“那你就是看上人家了?” 世家正经教出来的孩子都规矩周正,徐枕眠不仅举止行为规矩周正,长得更是规矩周正。面若冠玉,唇红齿白。他小的时候就是长安城的美少年,长大了就是长安城里的美男子,就是平日里严肃正经,不苟言笑。 看上他,陈恨满以为还是很正常的。 “放屁!”苏衡想了想,道,“我从前在岭南作诗,有一些传出来,他们帮我编了集子,徐枕眠他……好像还挺喜欢我写的诗的。来长安之后,我和他一起喝过两次酒,也算是……” 苏衡拍了拍脑袋,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的话是不是对的:“有些交情。我这回去江南,肯定要动世家,我想他肯定难受,你就帮我看看。” 陈恨问道:“你既不想同他结仇,又何必揽下这差事?” 苏衡正色道:“朝廷之事是朝廷之事,私交是私交。况且,他不知道我就是写诗的那个岭南酒疯子。” “好,到时候我帮你哄哄他。” 苏衡盯着他:“你注意分寸。” 陈恨回看过去:“就你这样子,真没有点别的意思?” “没有。你想,我这么一个不羁的山野粗人,徐枕眠这么一个规矩的世家公子。他能喜欢我的诗,我就挺高兴的。”苏衡摊手,“我在路上写写诗,寄回来给你,你帮我做成集子,找个时候给他。” “难怪你年节还没出就要走。” “是啊,我预备去西边绕一圈儿,北疆、川渝、黔地、岭南,最后由闽中去江南。”苏衡拍了拍他的肩,“多谢你啦。” 苏衡酒劲未消,晃晃悠悠地骑上了驴,回身朝他们拱手:“走啦!” 吴端问陈恨道:“元均是不是走错方向了?他怎么往西边走?” “我告诉你啊。”陈恨故作神秘,凑到他耳边,“地是圆的,元均从西边走也能走到。” 吴端好像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陈恨捂心,唉,真理果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诶,你看。”吴端指了指停在城门边一驾马车,马车檐下挂着的灯笼,上书一个徐字。 陈恨想起方才苏衡跟他说的那事儿,他 分卷阅读31 怎么忽然觉得,徐醒其实什么都知道?徐醒矜骄,若只是 一起喝过两次酒,能来送苏衡?还是不露面的默默相送? 马车很快掉头回城,只留给他们两道车辙。 送走了人,二人也慢慢地走回去。 吴端问道:“你怎么出得了宫?我还以为今日只有我一人来了。” 陈恨疑惑:“我为何出不了宫?” “你就一点没感觉皇爷是故意把你留在宫里的?” “你又是从哪里感觉出来的?” 今日元宵,长街之上熙熙攘攘,陈恨原是要回忠义侯府过节的,想着这么久没回去了,还是要给家里人带点东西的,便在摊子前停下来,买了五盏兔子灯。 一盏给了吴端,另外他自己一盏,匪石、看门的张大爷,还有陈建国同志各一盏。 陈恨明白,李砚为防他造反,才要把他留在宫中。可吴端不知道他造反,他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陈恨只道:“我不过就是占了个侯爷的位置,封地的事情都是匪石在打理,封地又这么远,我连去都没有去过。我在朝中没有实职,交好的就只有你和元均,徐枕眠大概也可以算一个,我又不结党营私。皇爷把我留在眼皮子底下做什么?” “可皇爷一开始为什么让你进宫?” “养病啊。”陈恨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那你的病好了没?” “早就好了。” “你可长点心吧。” “点心?” 吴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陈恨以肘撞了撞他:“不是都说了么?我和皇爷之间,要有什么,早都有了,哪能等到今天?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吧?” 这时说到李砚,陈恨低头数了一遍手里拿着的兔子灯,脚下步子顿了顿,转身又回去了。 吴端道:“你去哪儿?” “我出来玩儿,连陈猫猫都有兔子灯,还是给皇爷也买一个。晚上宫宴我不去,你帮我带去,就说是你送的。” 临分别前,陈恨叹道:“你不是说皇爷有意把我留在宫里么,其实我这回出来,原本就不打算回去。” 街口搭了戏台子,咿咿呀呀的唱戏。陈恨回到侯府时,看门的张大爷正抱着陈猫猫,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张大爷抬眼看他,喊了一声:“侯爷。” “街上随手买的。”陈恨递给他两盏兔子灯,“匪石不在?” “匪石去封地过年了。” 陈恨再拿给他一个兔子灯:“好,那你帮他留着。” 进宫的前一个晚上,他对匪石说能走就走,别待在这儿送死,现在也不知道匪石到底在哪儿。 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到底要怪谁? 怪自己吧,好好的,非要造反。现在好了,养得这么大的小兔崽子说丢就丢了,心里想想,他还挺难过的。 陈恨把自己的兔子灯放在地上,给李砚的那个不好也放在地上,就别在了后腰腰带上。 他在门槛上坐下,把陈猫猫抱过来:“……好重!”陈恨摸了摸它的肚皮:“张爷,不是说了,别给它吃这么多东西吗?” “侯爷,它一看我,我就忍不住。” 陈恨看向陈猫猫的眼睛:“好吧,我理解你。” 陈恨用指缝梳着猫的毛。可是他一抬眼,就看见李砚站在他面前。 十来年的君臣,终将离心。陈恨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泪来,他竟然难过到出现幻觉了。 再揉了揉眼睛,李砚——还站在他面前。 他大概是来抓人的。 陈猫猫被盯得毛都竖了起来,叫了一声,从陈恨怀里跑开,跳回了张大爷的怀里。 陈恨看见陈猫猫的长尾巴摇了摇,风过,将他挂在身后的兔子灯也吹得晃了晃,活像是他的尾巴。 挂在身后的兔子灯要给李砚的,所以那灯原是李砚的,就好像他的尾巴也被李砚给抓住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跳进张大爷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皇爷要憋大招了 感谢哈哈哈的五瓶营养液~ 第21章 忠义(2) 忠义侯府所在的长街是东西向的,此刻清晨,阳光自李砚身后照来,恍恍惚惚的,陈恨看得不大清楚。他眯了眯眼睛,想要再确认一遍,李砚究竟是李砚,还是自己的心魔。 李砚挑了挑眉,跨步上前,他行得缓,却是极有威严的模样。稍低着头,似是看自己衣摆或是鞋尖,沉吟唤道:“忠义侯。” 陈恨一听李砚这么喊他,便心道要完。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朝李砚作揖,借低头的动作,也不敢看他:“皇爷。” “元均走了?” “方才动身了。” 陈恨出宫的时候刻意没去找李砚,他是想试探试探他。但他没想到李砚会亲自来,还会来得这样快。 “皇爷怎么会过来?” 李砚冷声道:“怎么?朕去得丞相府,去得镇远府,偏来不得你忠义侯府?” 陈恨应了一声不敢,李砚踏过三级石阶,再上前两步,脚尖正抵住他的脚尖。李砚这么做时,仍是微低着头的,倒仿佛是有意这么做的。 陈恨便下意识往后退,脚跟正靠在门槛上。他再往后跳了一步,便跳进门槛里,用侯府不高的门槛将自己与他隔开。 李砚一抬眼,便看见他身后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定睛一看,待看清楚那只是一只兔子灯时,不自觉便缓了神色,略带了笑意,问道:“你的尾巴?” “不是不是。”陈恨把兔子灯拿在手里,心道是我买给你的尾巴。 那原本是买给李砚,现在被他看见自己插在腰带里,也不好意思送出去了,所以他只是抓在手里。 忠义侯府的堂内有一个小炉子,冬日里就在上边烧水沏茶,免得匪石在厨房与堂前跑这一遭,炉子烤着,还能暖和些。 不过陈恨离开侯府有十来日了,这炉子也就一直没人用过。 此时他坐在小板凳上,鼓着嘴往炉子里吹气。 陈恨是有意背对着坐在堂上的李砚的,只听身后李砚忽道:“年前说赏花儿,忠义侯今日可以了么?” 炉子里的木炭亮起来,又很快灭了。陈恨吹出来的一口气岔了,他用袖子捂着嘴,闷闷地咳了两声。 赏花赏花,就是造反。 他就说,就说李砚没那么容易把这一页给翻过去。自己要疏远他的决定,还是很对的。 “不行。”陈恨低声回道,“那棵树它……太难看了,皇爷看了要洗眼睛的。” 木炭终于烧起来了,陈恨把水壶架在上面。一直等到蒸汽把壶盖给顶起来,便垫着一块抹布,提起水壶,转身给上座的李砚沏了茶。 白汽氤氲起来,陈恨又微垂着眸,只盯着茶盏看,李砚便看他看得不清。 他有意把水 分卷阅读32 壶放在二人之间的高桌上,好再把他们隔开。 太难堪了,从来就没有这么相处过。陈恨双手搭在膝上,只低着头不说话。 又爱又怕的,还有一点心虚。 很艰难地挨到将要正午的时候,陈恨轻轻开口:“皇爷回……” 李砚提起茶壶,很自然地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走,陈恨也不能拉着他走,便改了口道:“匪石不在,臣去弄点东西来吃。” 有了这个借口,陈恨就躲去了厨房。 忠义侯府,李砚从前来逛过两回。 第一回 是陈恨封侯之前。工部上报,忠义侯府修缮完毕。那时候陈恨就住在宫里,但是李砚没去找他,他一个人,乘着月色,将侯府逛了一圈。 忠义侯府是百年前修建的旧府邸,现在再看,已经有些不大如意了。李砚一边逛,一边想着要怎么再给他改。改得让他住得更舒坦些,或许还能改得久一些,也叫陈恨在宫里住得久一些,这是他的私心。 从忠义侯府出来,他骑在马上,余光瞥见侯府隔壁的宅子比侯府还要大,便多看了两眼。 匪鉴会意,回道:“那是从前吏部尚书的宅子,被一个姓胡的商贾买下来了。” 李砚点头,吩咐道:“嗯,让工部问问他。” 匪鉴的话传下去,第二日工部尚书果然就去问了陈恨,问他要不要把侯府扩一扩。陈恨一摆手,说没住几个人,没什么可麻烦的。 工部尚书觉着不扩侯府,对皇爷不好交差,就悄悄对他说:“这恐怕是皇爷的意思。” 陈恨再摆了摆手:“得了吧,皇爷每日这么多奏章,能管我的衣食住行?” 彼时李砚在养居殿听工部尚书的回话,笔尖一顿,在纸上晕出好大的一个墨点。他从这时候开始明白,皇爷与李砚,于陈恨而言,是有些许不同的。 他第二回 来侯府是在陈恨封侯时。祭天之后,侯府大宴宾客。晚上陈恨把宾客送走,一转头看见李砚从后门进来了,两个人又一起喝了两杯。 酒喝多了,李砚便不敢看他,生怕从眼中泄露了什么别的心思,只好垂眸,将温柔溶在杯中酒水当中。 他说:“天下与卿同守。” 陈恨以为他是在夸忠义侯,还笑着推辞。 其实李砚说的是——天下与卿,朕同守。 如果算进上辈子,上辈子永嘉元年的除夕,陈恨以赏花的借口造反的那一回,可以算是李砚第三回 来忠义侯府,不过李砚一点都不想算上那一回。 还有就是重生之后,他来侯府把陈恨带回宫去。只是在宫中与侯府匆匆的一来一回。 总之,他很难得来一趟忠义侯府。 李砚先去陈恨的院子里转了一圈,院里的梅花树开得正好,根本不是陈恨方才说的难看到要洗眼睛。 他又想起那时候树枝交叠,月光稀稀疏疏地落下来,他站在花树下,陈恨在廊前给他下跪。 后来李砚去了厨房,看见陈恨口中衔着绸带,正给自己绑袖子。他算了算时辰,感情他花了近一刻钟在绑袖子。 李砚上前,把那绸带从他口里取出来,一言不发,只是帮他将袖子绑好了。 “皇爷,你想吃什么?” 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陈恨方才逛了一圈,厨房里没什么吃的,并没有供李砚挑选的余地。匪石不在家,张大爷自己有私房钱,吃得也滋润,看陈猫猫吃得这么圆润就知道。 “随你喜欢。” 陈恨顺手抄起菜刀,所谓士之怒,伏尸二人。拿着菜刀,有了底气,他感觉自己说话都说得大声了些:“白菜行吗?” “嗯。” 陈恨心想,李砚金贵,这回来侯府,也只带了匪鉴一个侍卫,若把他带出去,若出了事,他担待不起。总归晚上还有元宵宫宴,饿不着李砚。 那白菜还是年前自己逛市场,看见百姓们都在囤白菜,顺手买的四棵。府上四个活物,一人或者一猫一棵,现在就只剩下陈恨的还在。 匪石不在,没人开火,柴房里堆着的柴火也就没人劈。 李砚从前将忠义侯府逛过一圈,自也知道柴房在哪,去抱了一堆木柴来,随手掂起斧子劈柴。 这种事情他在岭南常做,陈恨不管他,现在更是不敢管他。他只敢将菜刀剁在案板上,震得白菜叶跳得好高。 待李砚在灶前蹲下,生起火来,平日里皇爷与侯爷很难接触到的烟火气儿,才将两人之间的气氛熏得暖了些。 “离亭。”这时李砚正蹲在地上,往灶里添柴,忽然抬头看他。 “怎么了?”陈恨低头看他,恍若回到岭南,他与李砚在厨下也是这样的场景。 “是不是宫里哪里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李砚来,就是问他这一句话的。 “没有,宫里很好,臣住着挺好的。”陈恨想了想,又道,“过了十五,朝中各项事务就该运作起来了,御史徐大人不怎么看得惯臣,臣怕他参一本。” 御史徐大人,就是苏衡临走前托他照顾的、徐丞相府上的徐醒。他们从前是朋友,后来徐醒觉得他偷奸耍滑,危害社稷。徐醒是正宗的世家子弟,看不惯陈恨的混混作风是自然。 不过他与徐醒有过节是真,但是他这个说法却假得很。 李砚顿了顿,问道:“那你就不回去了?” “臣不回去了。” 李砚很久都不说话,陈恨便松了口气。 再过几日,他把辞爵的折子递上去,李砚肯定也就顺水推舟地批了,顶多头两年找几个人监视他,看他有没有什么异动。他只要顶过这一阵子,这事儿也就完了。 系统任务的事情他倒是不大在乎,他想着,这个系统应该会根据剧情变化给他安排任务,他离李砚离得远了,任务也就没李砚什么事儿了。 一锅乱炖的菜算不上好吃,两个人就在厨房里吃午饭。 “菜不好吃,总还有酒喝。”陈恨在厨房逛了一圈,讪讪地笑道,“只有料酒了。” 李砚道:“已经让匪鉴去了。” 不多时,匪鉴便提着两个小酒坛回来了,他二人坐在厨房里喝酒吃菜,匪鉴蹲在屋顶上。 陈恨见他一个人待在屋顶,挺不好意思的,忠义侯府总不会有刺客,便想喊他下来一起。可是才一喊他,匪鉴就跳下屋顶翻围墙逃走了。 陈恨笑他:“真是的,没吃饭还这么有精神。” 李砚忽然喊他:“忠义侯!” 陈恨一激灵:“臣在。” “离亭?” “皇爷喝醉了?”陈恨伸手将酒坛拿走,不就一会儿的功夫没看着他,怎么就灌了半坛子?他劝道,“晚间元宵宫宴,皇爷别喝了。” 李砚倒是还听他的话,撑着脑袋缓了会儿神,目光朦胧, 分卷阅读33 借了半分酒意问他:“忠义侯以为,天下负心人,要怎么处置?” 陈恨一激灵,方才吃下去的酒全都化作冷汗。李砚肯定没喝醉,这人酒量大,装醉套他的话。 酒酣耳热之时,问这种问题,分明是请君入瓮的剧本。 负心人?明摆着就是说他造反,负了李砚了。 陈恨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负心人……他……其实是有苦衷的。” “嗯。”李砚点头,也不再说话。 陈恨还以为这一关又这么混过去了,不料李砚又道:“朕问你怎么处置,没问你负心人有没有苦衷。” “臣……”陈恨挠头,“从前有一个虬髯客,他拿负心人的心肝做下酒菜,但是皇爷您不可以与那些游侠相比。”陈恨灵机一动:“这个有一句话,说‘善恶有报’。那个负心人蔡伯喈,最后都被雷给劈死了,所以皇爷不如把那负心人放了,天道有常,一定不会叫这个负心人好过的。” “放过他?”李砚嗤笑,借醉拉住他的袖子。 陈恨想把自己的袖子给拉回来,李砚却拉得紧,是怎么也不打算放过他的模样。 他不明白,李砚到底是怎么想的? 若单是要治他意图谋反的罪,匪石处事谨慎,他恐怕是抓不住治罪的证据,莫名要治一个封侯未满一年的忠义侯,他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所以李砚一方面先把他放在宫里,好盯着他,不让他再有小动作;另一方面想法子治他的罪。 如若李砚真是这么想的,不如就顺了他的意,服个软、让个步。陈恨试探着轻声开口:“那臣辞了侯爵、将侯爵封赏全部退回。” 李砚猛地抬眸看他,许是酒劲上了头,他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陈恨,似是想要将他看个彻底。 糟了,猜错了。陈恨心中咯噔一响,他这步棋真是太臭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恨:“我根本猜不透皇爷在想什么!他想要我死!” 你把最后一个字去掉试试(滑稽) 感谢一二三四一的二十瓶营养液!感谢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十瓶营养液! 感谢北方有痴汉的一个地雷! 这章的皇爷三进大观园(划掉)忠义侯府可能写得有些乱,我修改了一下,让大家看得更明白,梳理一下就是这样的:1.恨恨封侯之前,工部修好了侯府,李砚去了一趟。2.恨恨封侯的时候,皇爷又去了一趟。 如果皇爷没有重生(前世),那么3.1.恨恨邀皇爷赏花儿,造反,这是皇爷第三回 去侯府 我们都知道,皇爷重生了,那么3.2.本章内容,3.1与3.2无法共存,而且皇爷私心作祟,不把3.1算进去,所以这就是皇爷这辈子第三回 去侯府 第22章 忠义(3) 忠义侯这个侯爵,是其他爵位都比不得的。 那是开国时候就有的侯爵,忠义二字,又是最直白的二字,顶着这名头,就如同用金子贴脸,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行走。 在岭南时,两个人在外游历。 在海港边的小酒馆里,李砚很难得吃醉了酒,一撩衣摆,一只脚踏到条凳上。 条凳四条腿,其中一条短些。他晃晃悠悠地站稳了,伸手把陈恨的脑袋按到胸口。 陈恨那时也喝醉了,只是迷迷瞪瞪地靠着他,一抬眼一垂眸,皆是酒气撩人。 李砚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又拍了拍他的脸,拍了两下就变成了揉脸,他道:“以后封你做忠义侯,让你把你在陈府受的罪都讨回来。” 酒馆里的人早也吃醉了,横七竖八地睡着,就算听见这话,也只当做是少年人听多了戏词耍酒疯。 李砚看上去冷静,却心跳如鼓,陈恨靠在他的胸膛上,听得耳朵疼。从他怀里逃出来,整个人一歪,扶着桌子就要给他下跪,歪斜着身子拱手道:“臣……嗝儿……谢主隆恩。” “你起来,不许你跪。”李砚把脚放下来,还没站稳就要伸手去扶他。 两个人都站不稳,一起往地上倒去。 倒在地上时,李砚的手仍紧紧地按在他的肩上,摸索着靠墙躺好,又搂着他,把人往怀里带了带。 酒馆是“露天”的——屋顶坏了许多,一抬头便能看见星河瀚瀚。 李砚眯着眼睛去看,只觉得那星子忽近忽远的。他再转头去看陈恨,陈恨倒是离他离得近,他随口便问:“你知道当了忠义侯,要做什么吗?” “臣知道。”陈恨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好让他放心,“臣……” 陈恨的声音变小了,他醉了,睡着了,似是在梦中继续方才的话:“会一直在的。” 他上回说这句话,是一时情迷才说的,这回说,是吃醉了说的。不过李砚不大在乎,总归他是说了这话。 酒劲儿上头,紧接着,李砚只看见陈恨靠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做贼一样朝四周望了望,酒馆里的人也都睡死了。 所有人都醉了,陈恨也醉死过去了,而他李砚也有些醉了。 四寂无声——陈恨咂了咂嘴,那声音一直传到他心里,怪好听的,也怪响的。 李砚抬手钳住他的下巴,正欲吻时,便被陈恨推开了,他说:“小兔崽子你疯了。” 李砚吓得赶紧放开他,生怕他就此恼了自己。李砚分明醉了,却因为担心了一夜,好久也没能睡着。 后来一连试探了陈恨好几日,他才知道,原来陈恨喝醉之后是不记事的。早知如此,那时无论如何都该亲他的。 李砚不必用封侯笼络陈恨,因此并不将封侯的许诺时常挂在嘴边,也不经常问他,封侯之后要回报自己什么。 于陈恨,李砚不大在乎这个。 一直到了封忠义侯那日晚上,陈恨将前来侯府道贺的众臣送走,才帮着张大爷关上正门,一转眼就发现李砚身着便服,踱着步子自后门进来了。 那时候是三四月份,院子里的梅花早就谢了。 陈恨去厨房转了转,适才宴毕,也没有余下的酒水。所幸席散未收,两个人便将几张桌上坛中剩余的酒水凑起来,就坐在堂前台阶上饮酒。 天阶月色凉如水。 混杂在一起的酒水最是醉人,李砚饮了半坛,带了些醉意,摸索着又去揽他的肩,把他的脑袋按在怀里。 如小孩子讨赏一般,他道:“朕没骗你吧,你果然是忠义侯吧。” 陈恨亦是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道:“臣谢主隆恩。” 这回他刻意留了几分心思,低声问道:“你懂不懂得,当了忠义侯,要做什么?” 那时候陈恨正收回勾住他的手,抱起酒坛子饮酒,很郑重地看向他,点了点头:“臣明白的。” 李砚等着他说那句——臣会一直在的。结果陈恨捶了下他的胸口,仍是 分卷阅读34 很郑重地,像是宣誓一般,道:“臣对皇爷,忠心耿耿。” 他忠心耿耿,李砚却耿耿于怀了。 李砚简直想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给晃醒: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你上回根本不是这么说的! 陈恨不觉其它,只是吃吃地笑了。 后来吃多了酒,李砚也就不再看他,只是手仍搭在他的肩上,垂眸时说了那句天下与卿同守。 陈恨还以为他对自己回答的“耿耿”挺满意的,还谦虚了两句。 李砚扣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 这一晚之后,朝中事务繁忙,两个人再没有一起吃过酒。 再有,便是永嘉二年,正月十五的正午。 这回提起忠义侯侯爵的事情,陈恨直接说:“那臣辞了侯爵、将侯爵封赏全部退回。” 这话把李砚惹得双眼通红,酒劲都上了头。 陈恨见他反应不对,才要道歉,说自己喝醉酒,说错话了,李砚便一拂袖,把桌上酒坛摔落在地,哐的一声,那酒坛就碎成了千块万块。 完了,陈恨心里一凉,自己怎么就一时口快,说了这样的话? 这下子李砚恐怕是真的伤心了,接下来,他就要指着那酒坛,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了。 可是李砚却只咬牙,说了两个字:“你敢?” “臣不敢,臣醉了。”陈恨示弱道,“臣说错了,臣真的说错了,求皇爷恕罪。” 李砚抬手,狠狠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最后抓了一下他的脖子。 他问:“若不封你做忠义侯,你现下会在何处?做什么?” “臣……” “说实话。” “臣大概还在江南老家,做一个教书先生。闲的时候还可以写写诗,也可以写写书,写不出来的时候,就划着我娘留给我的船,到处乱漂,漂到哪里算是那里。” 这话好像又说错了,陈恨用余光偷觑李砚的脸色,这话又惹李砚黑脸了。 他闷闷地想,可他说的确实是实话,是李砚偏要听实话的。 李砚冷笑道:“你想得好美。” 陈恨怯怯回道:“臣……也觉得很美。” “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没跟你说。” 陈恨猜测,李砚大概是要说自己重生的这件事。 看来李砚也受不了,受不了他二人近来这奇怪的相处方式。看起来亲近得与从前无二,实际上却有很多的不同,其实那底下,波涛暗涌。 要李砚自己讲出重生的事情,大概也难为他,于是陈恨便点头道:“臣知道了。” 李砚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没等陈恨回话,他又道:“罢了,你怕是不想听,不想听便算了,日后你会知道的。” 陈恨隐隐觉着,他好像猜错了,李砚要说的好像是另一件事情,而自己好像错过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两人再沉默着坐了一会儿,陈恨想着,还是不能让皇爷憋着一肚子气回宫去,到时候要遭殃的多半还是他,便想着要哄哄皇爷。 战略哄爷。 悄悄地往四处看了看,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哄他,一晃身子,发现那兔子灯还插在自己身后的腰带里。 他分明记得,他把兔子灯拿下来,放在堂前桌上了,怎么又…… 大抵是李砚趁他不注意,什么时候又给他挂上了,可是这种东西有什么好挂在身后的? 陈恨将手绕到身后,抓起兔子灯,递到他面前:“皇爷。” 李砚仍是冷着声调:“怎么?” 陈恨把兔子灯塞到他手里:“原就是买给皇爷的。那时臣坐在门槛上,放在地上怕弄脏了,随手挂在身后,结果正巧被皇爷看见,就不敢给皇爷了。现在想想,还是送给皇爷的好。” 李砚道:“你还把朕当小孩子哄。” 虽这么说,那兔子灯李砚还是收下了。 陈恨暗喜,战略哄爷,简直是手到擒来。 后来天色晚了,一想李砚晚上还有元宵宫宴,陈恨便提醒道:“皇爷,时辰不早了。” “回宫。” 陈恨送他出了侯府的门,匪鉴就牵着马在门前等着。 陈恨朝李砚作揖:“臣恭送皇爷。” 李砚只走出一步,忽然转头问他:“你真的不回宫了?” 他低头:“臣不回去了。”这原本也是他要办的事情。 “元宵宫宴也不去了?” 他依旧低着头:“臣中午吃醉了酒,恐殿前失仪,便不去了。” 李砚又问了一遍:“不回宫了?” 他朝四处看了几眼,随手指了指正趴在门槛上睡觉的陈猫猫,胡搅蛮缠道:“臣放不下府里的猫。” “准你带进宫去养。”李砚又补了句,“你若放不下别的什么,也全都带去。” 陈恨一愣,他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吴端说皇爷有意留他在宫中,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是不是想错了什么? 他很快就回了神,扯出一个笑来,讲了一个好难听的笑话。他指了指头顶忠义侯府的牌匾,说:“那臣还放不下忠义侯府呢。” 李砚往前近了一步,脚尖抵着他的脚尖。陈恨再往后退,脚跟贴在门槛上,便惊了趴在门槛上睡着的陈猫猫。陈猫猫尖声叫了一声便跳开了。 若是可以,陈恨也想惊叫一声然后跑开。 随他后退的脚步,李砚很快也近了半步,仍是抵住他的脚尖。 离得太近了,陈恨讪笑着就要跨进门槛里边去,李砚一伸手便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将陈恨送给他的兔子灯重新别在他的腰带上,低声对他说: “今日你要辞了忠义侯的位置,好去江南写诗写书,泛舟河上,好不惬意。朕说你想得美,你确实是想得美。” “你从前待朕这么好,怎么现在就变了?问了你三回,要不要回宫,你一遍一遍的,回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朝里有人说你最会察言观色、迎合圣心,现在怎么不会了?” “朕说了三回,这是第三回 ,你就是猫,天生反骨,朕不用皇爷的名头来压着你,你就不懂得服软。” 李砚自怀中掏出一封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陈恨定睛一看,那是他压在长乐宫枕头底下的奏折,大概内容是辞爵。 完了,陈恨身子一软,完了,李砚被他弄疯了。 只听李砚冷声道:“你不是放不下忠义侯府么?你日夜想着要辞爵么?朕遂你的愿,准你的奏。” 他转头宣匪鉴,匪鉴便站在阶下奉旨,李砚道:“宣阁中拟旨,削忠义侯侯爵……”他停了停,死死盯着陈恨,一字一顿道:“没掖幽庭奴籍,拨养居殿近身伺候。” “你不进宫,朕自有法子带你进宫。把你绑回去不大好看,朕又怕你跑,想来想去,还是用奴籍把你在宫中钉死了,最为妥当。” “朕待你从来没什么架子, 分卷阅读35 竟教你与朕都忘记了,朕原本就可以对你做些什么。” 李砚明白,他这一道旨圈着陈恨,陈恨不会生气,顶多过两天也就好了。因为造反的事情,陈恨愧疚,对他恨不起来。 既能困着,又恨不起来—— 李砚抱着陈恨的腰的手,轻拍了一下挂在他身后的兔子灯。陈恨看着那兔子灯摇摇晃晃的,转眼便看见李砚朝他笑了,他笑得克制,只是稍勾起唇角,不细看也看不出他是笑着的。 ——你非但恨不起来,日后还要你身上处处都为朕动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的五瓶营养液!(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打对了,还是jj抽了,刷新了好几遍这位小可爱的名字也只有一个双引号,但是双引号又是大家都有的,太奇怪啦,这位小可爱在的话可以冒个泡呀) 第23章 旧事(1) 其实陈恨不是头一遭进掖幽庭。 一年之前他才从那里边出来。 当年李砚远封岭南,老皇帝病重时,下旨召他回都。若是途中顺利,李砚原本可以在那时就争一争皇位的。 只可惜途中并不顺利,那时的朝政全在李砚的三皇兄李檀的掌握之中。李砚回到长安时,正赶上他的登基大典。 李檀为了牵制李砚,便没让他再回岭南,只让他在长安住着,说是联络兄弟感情,也常召他入宫。 李檀召李砚进宫,是为练剑。不过李砚每每与他练剑,身上都要挂彩。李檀知道他自小修习剑术,偏要在他最厉害的事情上压他一头。 早早的就壮士断腕、与陈恨断得一干二净的陈府,那时在皇帝面前正得宠。陈恨从前的兄长、陈府的嫡长公子陈温犹是。 有一回宫中设宴,陈恨放心不下,便陪着李砚去,正巧李檀那边,是陈温伴驾。 李檀低声唤道:“阿温。” 从前在江南时,家里人照江南人的口癖唤陈温阿温。李檀偶然知道了,也常这么喊他。 陈温垂首应道:“臣在。” 李檀看向陈恨:“你看那人是不是从前被你们府上逐出去的?” “是。” 其实李檀不会不认得陈恨,他只是有意要问这么一句罢了。李檀又道:“他负了你们府上,那朕今日就帮你讨回来。” 也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陈恨于万千思量之间跪地谢罪,最后换上了掖幽庭的蓝色粗布衣裳,又卸下冠子,以发带挽起头发。 陈恨被安排在武场扫地。 他每日抱着扫帚宽慰自己,罢了罢了,李砚没事儿就行,等李砚当上皇帝,他自然也就从掖幽庭出来了。 在掖幽庭里待着,外边的什么事儿都不知道,陈恨要帮李砚谋划,也无从下手。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月,一直到西北匈奴递了文书来。 早些年,李砚的皇长兄出事时,他的亲皇姊昭阳长公主去西北和亲。这时长公主的夫君死了,匈奴人要把长公主再嫁给下一位新的首领,因此递了文书来。 要想把长公主迎回长安,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但要把长公主接回来,就要皇帝出面,回绝匈奴人的文书。可皇姊不是李檀的亲皇姊,李檀不会在乎。 接到消息的那天下午,陈恨抱着扫帚,在武场里温温吞吞地想了很久。突然发生这种事情,他很想见李砚一面。 天遂人愿,这日下午,他果然与李砚见了一面。 李砚再一次被宣进宫中,陪皇帝在武场练剑。 中途休息时,陈恨躲在武场外边的围墙拐角处,再使了些银钱,找了个小太监去把李砚给喊出来。 李砚警觉,一路上还是拿着长剑过来的。 陈恨从拐角那边探出脑袋来,朝他挥了挥手:“王爷,是我。” 李砚将长剑反手一收,神色也缓和不少,举目见四下无人,便快步朝他走去:“你怎么样?” 他这话咬字太轻,陈恨大抵是没听见,只说了四个字:“暂避锋芒。” 李砚点头:“我知道。” “方才臣看王爷与皇帝练剑,还是有些年轻气盛。” “今日你在。” 陈恨不语,李砚忙又道:“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嗯。”此处不宜久留,陈恨只应了一声,低头挥着扫帚,做出扫地的模样,转身便要走。 李砚往边上跨了一步,正挡在他的去路前,将他堵在墙边,将最开始的话再问了一遍:“你怎么样?” 跟小孩子似的。陈恨隔着衣袖拍了拍他的手:“臣很好,劳爷挂心。” 说完这话,陈恨便换了个方向走了,李砚伸出去的手什么也没碰到,连他的一片衣袖也没碰到。 ——臣很好。 陈恨才说完这句话,没一会儿,他与李砚就出了事。事后陈恨想起这句话,觉得自己那天简直是被乌鸦精上身了。 暂避锋芒。李砚避开不及,被李檀刺了两剑,一剑当肩,一剑在胳膊上。 “八弟,他们说你剑术精进,依朕看来,不过尔尔。” 长剑落地,他捂着肩上伤口,鲜血濡湿了手掌,做出痛极叩首的模样,很艰难地咬着牙道:“自是比不过皇兄。” 那时高公公作为老皇帝身边的旧人,被李檀留在了养居殿,在他也有些许面子在。若不是他适时劝了李檀一句,恐怕李檀还不依不饶的。 太医院的章老太医出诊,帮李砚包扎伤口。李檀再嗤了一声便离去了。 尚在宫中,章老太医不好多嘴,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处理了李砚的伤口,天色渐晚,章老太医与他道过别后,便要回太医院值夜。 章老太医走小径回去,才走出没两步,径边草丛里就滚出一个人来——陈恨。 他四处望了望,周围没别人,抬眼见对面就是掖幽庭,心下了然。陈恨应该是从窗子翻出来的,结果摔进了草丛里。 “诶,诶?”章老太医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陈恨的脸烫得不大对劲,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烫的。 章老太医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一会儿的脉,心道不妙,只把人再往草丛里一推,自己一把老骨头,几十年都未跑动,跑着去追方才离开的李砚。 总算是在宫门前追上了李砚,章老太医道:“老夫老眼昏花,方才给王爷用错了药,求王爷与老夫回一趟太医院,换个药。” “不必了,我……” “要的,要的。”章老太医一把抓住他的手,凑近了低声说了陈恨的名字。 只道是陈恨又有事情找他,李砚随章老太医去了,才知道是陈恨出了事。 他把陈恨从草丛里抱出来,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泥土落叶时,也察觉陈恨不大对劲。 李砚一怔,他这症状,倒像是自己从前在岭南经历过的:“章太医?” 章老太医道:“走吧 分卷阅读36 ,先去老夫那儿,老夫给他扎两针。” “多谢……” 方才帮陈恨擦去面上污泥的手,还搭在陈恨的面上,昏昏沉沉的陈恨一张口,顺势就舔了舔他的手指。 指尖一片温热濡湿。李砚的话未完,就像是被陈恨张口吞了。 所幸天色不明,章老太医什么也没看见。李砚暗松了口气,很小心地把陈恨背到背上。 “老夫常走小径,这儿没什么人。” “……是。” 不是李砚不想说话,实在是他静不下心来说话——背上的陈恨总蹭他的脖子,他呼出来的气又是燥的,打在李砚的颈上,惹得他颈上血脉突突直跳。 陈恨又在他耳边喃喃地说话,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呜呜咽咽的,叫人听不明白。可是这种时候,听的又哪里是话里的意思?只听个声儿就够足够了得了。 李砚可算是知道,自己在岭南把陈恨压在墙上、还咬着陈恨的耳垂是有多磨人了。难怪那时候陈恨慌张,现在他心里也发慌。 章老太医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 陈恨呢喃道:“是王爷吗?” 李砚忙应道:“是,离亭。是我。” 陈恨长长地呼了口气,动了动脑袋,将脸靠在他的脖子上,呓语道:“王爷疼我。” 李砚脚步一顿,他明知这句话是陈恨一时发昏,抓着了救命的稻草,胡乱说的。他却偏头,蹭了蹭陈恨的额头,轻声应道:“好。” 一路避着人,将陈恨带回了太医院章老太医值夜所住的房间,章老太医先给他扎了两针,又忽然对李砚道:“王爷的手还伤着。” 李砚摇头,只盯着床上的陈恨看:“我无妨。” “不是。”章老太医失笑摇头,“陈离亭昏着,他没法自己弄。” “我……用左手。” “好。”章老太医收了银针,临走时还放下了床上帷帐。 那帷帐被风掀起来又落下,如云霞一般。 李砚把他圈在怀里。陈恨这会子倒是安分下来了,什么混账话也不说了,什么混账事也不做了,安安分分地由李砚摆弄,只是稍喘着气。 ——王爷疼我。 这句话冷不丁又钻进李砚耳中,小蛇一般。他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儿心悦他?可陈恨先问了他是谁,若是旁的人,是不是就不是王爷了? 不能再想这件事了。 他为防自己动歪心思,只好想一些正经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又想起自己才问过陈恨在掖幽庭过得好不好,陈恨也才说过劳他费心,结果就出事了。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宫中怎么能过得好? 心疼。 一只手伤着,另一只手不好碰他的脸,李砚便用脸贴了贴他的额头,不是这么烫了。 李砚伸手去拿床头木架上挂着的白巾,才转头,忽闻陈恨道:“王爷,不是让你别这么用功写字练剑了吗?” 李砚一惊,身子往后靠了靠,不敢再让陈恨靠在自己怀里,生怕他察觉出什么。再退下去,就直接下了床,他拿起木架上的白巾子擦手,勉强定了定心神,道:“怎么?” “王爷手上的茧子又厚啦。” 陈恨是方才醒的,一醒来发现自己被李砚圈在怀里,场面有些尴尬,便想要说些玩笑话来缓缓。 但是这个玩笑话明显不是很成功。 李砚见陈恨朝他笑了笑,心道要是本王告诉你,你之前说了什么,本王看你还笑得出来。 想是这么想的,他却只道:“你好了?” 不愿意叫李砚忧心,陈恨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了好了。” “你洗洗吧。”李砚低头,用未受伤的左手把清水端到他面前,又给他递了一块干净的巾子。 李砚不再多说话,陈恨也不曾多想,只以为他是害臊,便道:“从前在岭南,我帮王爷弄了一回,这下子算是扯平了。” 可是李砚根本不想扯平。 于是他转了话头:“你在掖幽庭怎么了?” “掖幽庭私底下男风挺盛,臣一时不防,就中招了。” 他不想教李砚担心,把事情说得很简单。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掖幽庭中人都是奴籍男子,一朝落难的世家公子,穿一身宫中最卑贱的蓝衫,要对食也找不到旁人。长久以来,上头人疏于管教,里边人也越来越放肆。 庭中两人同住,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安排,与陈恨同住的那人是掖幽庭的“名花儿”。 一开始时,他也不敢招惹陈恨,只是时常带人回来,响动不绝,陈恨便到外边去避开他。 后来见陈恨恐怕是出不了掖幽庭了,那人便时时试探他,但都被陈恨堵回去了。 一直到今日他回去时,才开门,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他再回身,连门也被锁上了。 所幸名花儿一推就倒——倒地,陈恨挣扎着就翻窗子跑出去了。 陈恨笑道:“王爷,现在看来,你还挺厉害的哈,那时候还挺能忍的。” “你……” 李砚还要再问,陈恨这时才看见李砚的右胳膊与右肩上还带着伤:“王爷怎么了?” “无妨。” 陈恨下床,掀开他的衣袖看他的伤口:“下回皇帝再让王爷进宫,王爷称病不来便是。他可能有点心理扭曲。” “你在宫里。”李砚垂眸,似是看自己的伤口,也似是看他。 他却会错了意,只道:“我在宫里,我在宫里也不能时时照应着王爷……” “我想见你。” “……流了这么多血,要怎么补回来?” 他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的,陈恨没听见那句话,而李砚最终也没能把那句话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章老太医是第二章 那个章老太医 这章是我推翻了前五个稿子重写的,在前五个稿子里,李檀和陈温都没有拥有姓名,陈温就叫做陈大公子,李檀更可怜,叫做李三 最最重要的是!前五个版本里都没有——王爷疼我!!!(发出求夸的声音) 感谢sojean的五瓶营养液!昨天的五瓶也是这位小可爱投哒,大概是jj抽了,所以没有显示名字吧 感谢令行的十瓶营养液! 第24章 旧事(2) 几日后,还是在武场,陈恨正扫着地,也没有什么通报,李檀就来了。 早就有小太监双手捧上皇帝惯用的长剑。陈恨抱着扫帚退到一边去,低着头的时候看见一行人的衣摆。只看衣摆他就知道,李砚也在,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 李砚亦是不敢多看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用未受伤的左手执起长剑,却被李檀用剑鞘压住了手:“让你那陈离亭替你。” 陈恨没有什么功夫傍身。从前在江南时,他随着兄长 分卷阅读37 陈温习武,险些被刀剑劈烂了手掌,后来就死活不再练了。 他就是逃命的功夫还不错,可是这种时候又如何能逃?陈恨将扫帚交给身边的小太监,上前作揖,随后伸手去拿李砚手中的长剑。 李砚死抓着长剑不放给他,陈恨抬眼,朝他笑了笑,好让他放心。 正是五月底的天,几招下来,陈恨的粗布衣衫都湿了,额上汗珠滑进眼角,只一瞬的晃神,李檀手腕向前一转,剑尖就已没入他右肩半寸。 陈恨眨了眨眼,低头去看伤口。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疼得骂娘。 天气有些闷,他疼得发晕,眉心一阵一阵地跳,反手拄了长剑勉强站着。又怕李砚沉不住气要坏事,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便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急跑进来了。 一个是他从前的兄长,陈温。 另一个是从前他在宫中的侍读朋友,也是从前李檀的侍读,徐右相府上的大公子,徐醒徐枕眠。 “阿温。”李檀收回长剑,剑尖仍带着血迹,随手就丢给了一边伺候的小太监。 纵使拄着长剑,陈恨也有些站不住了。李砚过去扶他,帮他捂着伤口,血却越流越多。 也不知道陈温与李檀究竟说了什么,李檀拧着眉头,再瞪了陈恨一眼,一甩袖子便离去了。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仿佛那李檀专是来刺陈恨一剑的。 陈温对着皇帝的离去的背影打揖,直到看不见他,才缓缓走向陈恨:“已经派人去宣章老太医了。” “离亭?”李砚只是低头去看陈恨。 陈恨斜靠在他怀里,苍白着脸色,竟还有闲心说玩笑话:“早知道臣……奴就跟着王爷学剑了。” 陈温又道:“敬王爷,天要下雨,王爷还是早些回吧。” 陈恨亦道:“王爷回吧。” 因为昭阳长公主的事儿,他们还有求于皇帝,平白惹了皇帝不痛快,那多不好。 李砚并不是不懂得权衡,他只是…… 陈恨再三催他:“王爷再不走,我这伤口就气得更疼了。” 后来章老太医一面帮陈恨上药,一面道:“你二人还真是相配,多病多灾的。” 直到章老太医把陈恨的伤口包扎好了,李砚才挪了步子要走,一直站在远处、默不作声的徐醒也抬脚要走。 陈恨真不明白,今儿闹着一出究竟是为什么? 陈温对陈恨道:“我送你回去。” 说是送他,或许是有话对他说。 他这个从前的兄长,心眼儿好,为人温和,陈恨与他倒没有太大的过节。 走出不远,陈温轻声道:“你……在宫中再待一阵子,什么时候我劝劝皇爷,让他放你们回岭南,你也劝劝敬王爷,让他不要有僭越的心思。” 伤口一阵发疼,陈恨扶着墙站稳了,道:“你是君子,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没学到别的什么?” “你不想去岭南,那我们回江南老家好不好?” 实在是疼得厉害了,陈恨闭上眼睛,狠狠地吞了两口唾沫,颇讽刺地用江南话唤他:“阿兄?” 陈温急得眼圈儿都红了:“对不起,你娘亲临终前托我好好照顾你,可是我……” 我娘亲——难怪,原来他为的是这个。陈恨仍是闭着眼睛不去看他,心道我娘亲不就是被你们逼死的。 大抵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陈温解释道:“当时爹一听说太子爷出事了,他就想到你在宫里给敬王爷做伴读,他怕敬王爷被太子爷牵连——你知道,爹好不容易才中举考进长安来的,家里对你和你娘亲——”壮士断腕,那是为家族全局考虑,你不要心存怨恨。 陈恨的脑袋往后一仰,磕在了墙上,他想臭骂陈温一顿,结果却什么力气也没有。 他想了想,只道:“那长公主的事情……” 陈温忙道:“我去找皇爷说,劝皇爷回绝了西北的文书,把长公主给接回来。” “多谢阿兄。”这句话仍是用江南话说的,陈恨讽刺地笑了。 “那我带你回江南去好不好?” “再说吧。” …… 皇帝开恩,暂且按下匈奴文书,要李砚自去西北,若他能把长公主给带回来,李檀也就回绝了匈奴的文书。 若不能回来,便给他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临行前,李砚想法子,去掖幽庭见了陈恨一面。 那时陈恨正着一身中衣,在房内铺床,正准备睡觉。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他只能用左手铺床,跑前跑后,爬上爬下的。 身后烛影一晃,陈恨警觉,一回头便看见李砚从窗子里翻进来了。 陈恨惊道:“娘诶!” 两步并做一步,李砚上前,一手揽腰,一手按头,把他抱进怀里。怕碰了他身上伤口,又不敢抱得紧。 他明日就动身去西北,陈恨是知道这件事的。 陈恨单手抱着他,又拍了拍他的背,哄小孩子似的哄他说:“王爷福泽深厚,肯定能把长公主平安带回来的。” 李砚却道:“你在宫里好好待着。高公公与章老太医都是信得过的人,我在掖幽庭也安排了人。”他再定定地说了一遍:“你在宫里要好好的。” 抱得太久了,陈恨不大自在,只往后退了半步,李砚会意,也放开他了。 “王爷是怎么进来的?” 李砚一本正经地答道:“翻窗。” “我是说,宫中守卫森严,王爷是怎么进来的?” “波斯献来两个波斯美人,近来皇帝不怎么管事。陈温与我一同进的宫,他去了养居殿。” “他……”关于陈温,陈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换句话来说,“波斯美人儿真厉害哈。” “你?” “没有没有。”陈恨摆了摆手,再换了句话,“听说西北的月亮特别亮,劳王爷代我看看。” “好。” “王爷看朢这个字。”陈恨捧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朢字,一面写,一面道,“左上是臣,右上是月,下边是王。就是臣子登高望月,临风凭栏,看起来洒洒脱脱的,其实心里还记挂着君王与朝政。这就是古往今来的诗词里,为臣者不论是望月还是望远,最后都会把心思重新放到君王身上的隐喻。” “我知道,我会尽快回来。”李砚握紧了手,也将那个字放在手心里握紧。 其实关于朢字的这个说法是错的,是穿凿附会的,不过陈恨决定等李砚回来再告诉他。 君臣气氛正好时,忽然有人推门进房。 陈恨一激灵,把李砚往床上一推:“上床!”自己也迅速爬了上去,又放下了帐子。 得亏掖幽庭的帐子都厚实,不透光。若是其他宫中如云似雾的纱帐,李砚就没地方躲了。 两个 分卷阅读38 大男人在一张小床上挤着。陈恨转头,朝李砚做出噤声的动作,李砚点了点头。 与陈恨同住的那位名花儿回来了,他从来是夜半才归。 陈恨只希望他今晚不要带人回来。他带人回来,弄出来的动静还挺大。从前陈恨总是躲到外边去,后来也就习惯了,任他颠/鸾/倒/凤,我自岿然不动。 这回要是和王爷一起听活/春/宫,想想就十分的……刺激。 正想着的时候,外边就传来了喘息声。 还真碰上了这种事。陈恨挠头,悄悄瞥了一眼李砚,见他正襟危坐,一脸清心寡欲的模样,便稍放下心来。 仿佛专是为了勾一勾李砚这个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王爷,外边的人更卖力了。 一开始那名花儿还是娇娇弱弱的,到后来抽抽噎噎的,再到最后简直是神志不清,什么浑话也说得出口。 □□误人呐,陈恨觉着自己的鸡皮疙瘩掉了满床。 外边那两人又折腾了好一会儿。夜深,四处都静下来了,那两人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与你同住那个、陈离亭,我看得心痒,你什么时候帮帮我?” 李砚一听这话,手掌握成了拳,指节咯咯地响。陈恨按住他的手,又朝他摇了摇头。 只听那名花儿道:“我劝你别打他的主意了。” “怎么?” “他好像是敬王爷的人。” “他原本不就是敬王爷的人?” “我是说,他是敬王爷的人。”他加重了语气说这句话,“上回我点了香,谁知道一个不防,他就从窗户走了。好半夜才回来,吓唬了我一顿,说是敬王爷亲自替他解的。后来我去向守宫门的禁军打听,那日敬王爷果然是好迟才出的宫。敬王爷再不济也是王爷,要陈离亭,还是过一阵子再说罢。” 完了。 陈恨觑了一眼李砚,这下完了,他那回为了断了这位花儿的龌龊心思,随口就说他是李砚的人,还仗着自己从前看过几本□□,信口胡说他与李砚如何如何,各中内容堪称一绝。这话果然有用,那人也不缠着他了,谁知道他今日直接把这话说给李砚听了。 完了完了,李砚的名声被他毁了。陈恨不敢再看他,只能将他的手按得更紧,他怕李砚一生气把自己给掐死。 只听外边人又道:“那便算了。还是你有滋味儿。” 名花儿轻哼道:“有时我还真羡慕陈离亭,若是能与敬王爷来……那我也了无遗憾……” 那人有些恼了,嗤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停了会儿,又道:“现如今敬王爷被皇爷掣肘,陈离亭又进了掖幽庭。你猜猜,敬王爷在床上,是不是也让他像在掖幽庭一样称奴?” 这话说得越来越过分了,掖幽庭中人用的奴这个自称,在这二人的言语中,被曲解得不成样子。 陈恨低头,你二人调情就调情,非扯上我和李砚做什么? 那人又道:“诶,你喊一声来听听。” 名花儿哭哭啼啼地求饶:“奴错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这两人才要去水房烧水洗漱。 外边再没有什么动静了,陈恨才敢掀开帐子看一看,见两人都走了,低声对李砚道:“王爷走吧。” 李砚是翻窗进来的,仍旧要翻窗出去。陈恨送他到窗边去,害怕那两人随时都会回来,便四处张望着:“王爷还是快走吧……” 李砚翻窗出去,站在窗子那边看着他。月光柔柔的,就照在他身上。 他伸手揉了揉陈恨的脑袋:“你多小心。” “好,王爷记得代臣看看西北的月亮呀。” 作者有话要说: 朢就是望,那个说法出自,其实下面那个是壬,说是朝政,为了贴合剧情,陈恨就说是王,君王的王,敬王爷的王。不过这个说法已经被现代学者证实是错误的了,大家不要被我误导呀。 感谢瑶山水畔的一瓶营养液!感谢阳台君的两瓶营养液!感谢希望之翼的五瓶营养液!感谢重重不重憧的十五瓶营养液!感谢半夜耶耶耶的十瓶营养液!感谢千里快哉风的十瓶营养液!谢谢各位小可爱! 第25章 旧事(3) 敬王爷李砚带着手下亲信去了西北。 匈奴的营帐里,火从风起。 长安,陈恨如往常一般,每日在武场里扫地。 一直到了初雪时候。 “离亭。” 陈恨挥着扫帚,不消抬头也知道是陈温。陈温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就因为陈恨的娘亲林姨娘死前求他的一句话,整日来劝他回江南老家。 有一回陈恨直接对他说:“我回不去,你的皇帝不会放我回去。” 陈温大概是伤心了,第二日没来,结果第三日又来了。 陈温也拿了把扫帚,帮着他扫净地上薄薄一层的积雪:“离亭,西北快马加鞭寄来文书。” “嗯。” “敬王爷……” 陈恨懒得理他,并不仔细听。 “……死了。” 陈恨一怔,随后便反应过来了,恐怕是他这位兄长非要他回江南,才胡编了这样的消息。 他欺他在掖幽庭待着,与外边不通消息。 “你别难受,但是敬王爷把昭阳长公主从匈奴那边带回来了,长公主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纵使陈恨不喜欢陈温,也不能不承认,陈温其实是个君子,他不会说谎。 陈恨一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嗓子哑了:“李寄书死了?” “离亭,你别哭啊。”陈温被他吓了一跳,忙放下扫帚,用衣袖给他擦眼泪。 滚狐狸毛边儿的衣袖擦在他的脸上,惹得陈恨更想哭了:“你是不是骗我?” “你别难受,长公主回长安来,会把敬王爷的遗骨带回来的。你别哭了。” 陈恨一边揉眼睛,一边道:“我没哭。” “好好好,没哭没哭。” “阿兄。”陈恨低着头,勉强定了定心神,“我想看看西北的奏章。” “我抄了一份给你。”陈温自袖中拿出薄薄的一张纸递给他,奏章很短,两三眼便看完了。 陈恨却盯着那张纸看了良久,将纸张都捏皱:“兄长,我想把这个留着。” “你想要就留着吧。” “谢谢阿兄……”陈恨话未完,喉中涌上一股腥气。一低头,雪白的地上落了几点血红颜色。 “怎么了?可还好?” 陈恨推开他要扶自己的手,伸手探了探唇角,指尖都染上了鲜红颜色。 一见到血的颜色,他才恍然有些醒悟。 李砚死了。 陈恨呕出满口的鲜血,捂着脸跪倒在雪地上。他说他没哭,其实是陈温不敢告诉他。他哭了,哭得还很凶,脸上全是泪水,一沾手,手上全是湿漉漉的一片。 陈 分卷阅读39 温还是不敢说他哭了,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你别难受,兄长知道你和敬王爷感情好,你别难受,兄长在呢,兄长在呢。” 这时陈恨也魔怔了,只抓着眼前人的衣襟喊:“李寄书死了?” “没有没有。”陈温被他这副模样给吓着了,只能先哄哄他。 陈恨似是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一遍一遍地问他,李寄书死了? 喊得都没声儿了,后来陈恨哭着问他:“这事情是不是和李檀有关系?” 陈温觉着自己这个弟弟疯了,他都敢直呼皇帝的名讳了。他顿了顿,再摇了摇头,否认道:“……没有,和皇爷没有关系。” “好。” 陈恨重重地点头。他在雪地里跪了半晌,手脚都被冻麻了,很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就要走到武场放武器的屋子里去。 陈温跟着他,见他随手抽了一把长剑,双目通红,唇角仍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渍,恶鬼索命一般。 陈温站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你做什么?我说了,敬王爷死了……和皇爷无关。” 陈恨将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声道:“兄长,你惯不会说谎。” 这件事确实与李檀有关,他在李砚启程前往西北的第二日,就传书给西北,允准公主再嫁。 如此一来,李砚师出无名。或许李檀原本就没有要李砚活着回来的意思。 陈温问他:“可你又能怎样?” “我学荆轲……” 荆轲,荆轲的故事只有李砚知道,这天下再没人知道这个故事了。 陈恨垂眸,压下心底悲怆,不再说话,收回长剑就要绕过陈温。 陈温道:“你别闹了,你要是对敬王爷放不下,你给他守个三年六年的孝,好不好?你现在脑子还不清楚,回去想想就好了。” “陈温,脑子不清楚的是不是你?”陈恨冷声道,“我和你陈家没有关系了,你要排兄友弟恭的戏,你有的是庶弟,你总管我做什么?我娘亲临死前随口一说,那时她放心不下我,抓着谁就让谁多照顾我。我不用你照顾,你整日要我跟你回江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图我什么。” 陈温一怔,小心地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离亭,你怎么这样想?” 陈恨一扬手,把他甩开,就要往外走:“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找你的皇爷。” “你这个疯子。”陈温劈掌夺走他手中长剑。 陈温总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几乎叫陈恨忘了,他也是会武的人,力气也大。陈温架着他的手,准备把疯了一样的陈恨拉回掖幽庭去。 陈温低头看他,果真是疯了,还没杀人,就已经双目通红了,又喘着粗气,双唇颤着,不知道喃喃在念什么。 他不明白,那敬王爷到底有什么好的? 才走出武场,便撞见了皇帝的仪仗队伍。 正面碰上了,这下子陈恨更疯了,蹬着双腿就要杀人,要不是陈温死死地抱着他,他能冲上去用脑袋撞李檀的脑袋,和李檀同归于尽。 可是李檀为什么会在这儿? 陈温再看了一眼华盖上一层积雪,恐怕李檀还来了有一会儿了,他们在武场院子里的那些话,大约也全都被他听去了。 陈温垂眸:“臣先带他下去。” 临走之前,陈恨还踢了一脚地上的积雪,雪粒子正扑在李檀面上。 他竟真的想死。 李檀阴恻恻地对他说:“你求死,是要陪李砚去阴间称王?” 陈恨求死求了近半个月。 他爬到屋顶上往下跳,往梁上挂一条麻绳,用瓷器碎片割腕放血。 大半夜的,陈温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发现他凿冰,他要跳湖。 陈温把他架起来,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问道:“你要殉他?” 陈恨点点头,轻声回道:“我要殉他。” “你……”陈温被他气坏了,一甩手就把他重新丢回冰上去,转身就走,“那你凿吧。” 这时候天气不是很冷,冰层也不是很厚,陈温才走出去不远,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陈恨真跳了湖。 “你他娘的是个傻子吗?” 再温和的陈温都被他惹得骂了娘,陈恨笑了笑,放任自己在湖中浮沉。 陈温把他从湖里捞上来之后,陈恨又病了一个月,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只是不停地梦见自己与李砚在岭南时的场景。 梦见李砚给他摘荔枝,又梦见一同在岭南过的两个年节。 有的时候他是旁观者,有的时候他又是他自己,还有的时候他竟然是李砚。 不得不说,站在李砚那边来看他们之间那点事儿,那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他从前常常想,若是没有系统任务,他与李砚是不是就一个在江南、一个在长安,互不想干,各自度过各自余生? 系统任务…… 陈恨从梦中惊醒,猛然睁开双眼,对上陈温的眼睛,他正给自己喂药,问道:“醒了?” 房间内很暖和,陈恨躺在床上,愣了一会儿,将目光移向顶上的帐子。 陈温见他一副痴傻的模样,忙道:“我让他们进来给你把把脉。” “不必。”陈恨支起身子,拿过他手中的药碗,只做一口饮尽,“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陈温稍有犹豫:“你……” “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陈温便端着药碗出去了,临走前还叮嘱他:“别再寻死了。” 陈温一关上门,陈恨就打开了任务面板—— 当前任务:辅佐李砚登基,获封忠义侯(0/1) 陈温说的不错,他简直就是个——陈恨将脑袋狠狠地撞在床柱上——他简直就是个傻子,一听见李砚死了的消息就慌了神,竟然半个多月都没反应过来。 系统任务仍叫他辅佐李砚登基,这就说明李砚根本就是诈死。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这成语还是他跟李砚说的,谁知道轮到他自己,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傻子啊傻子,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慌了? 陈恨重新镇定下来,心中的算盘珠子重新开始拨弄起来。 李砚假死,在西北筹谋,大概是要攻其不备。而自己在掖幽庭,帮着稳住李檀,也没有别的能帮得上他的地方。 李檀多疑,他想得到李砚是假死,李檀恐怕也会怀疑李砚是假死。李檀若怀疑李砚假死,自然认为李砚会给陈恨递消息,看陈恨的反应,也能看看李砚到底是不是死了。 难怪那时候在武场,一出来就碰上了李檀,他暗中看着呢。 外边伺候的大夫宫人,大抵都是李檀安排的人,也不知道陈温是不是也是李檀派来看着他的。 陈恨揉了揉眉心。 看来他这阵子疯了一样寻死,还算是歪打正 分卷阅读40 着,多少能打消一些李檀的疑心。 现在想想,自己大半夜的跑去跳湖、还跑去塔上跳塔。陈恨失笑,他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决心和勇气。 他想自己至少得多寻几回死,最好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才好把李檀给骗过去。 “唉——我命里的劫数。”陈恨叹了一声,端起榻边的茶盏。 方才醒来,大病未愈,陈恨把茶盏在床沿磕了好几下,才把它敲碎了。 啧,之前一心求死,什么样的法子他也使得来。现下知道李砚没死,他忽然就有点舍不得死了。 陈恨一手握着碎瓷片,歪歪斜斜地靠在榻上,又转过脑袋去,狠下心来一拉,碎瓷片便割破了手腕。 他抬手拂落什么东西,好让陈温快点发现他又“寻死”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好整齐的声音,那是宫中禁军路过。陈恨在昏死过去之前想,或许可以帮李砚拉拢拉拢禁军。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不会死的,他死了,后来李砚成功登基,谁给李砚做忠义侯呀,不过忠义侯也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呀~ 感谢北方有痴汉的一个地雷!感谢一醉风流的十瓶营养液!感谢隅迩的一瓶营养液! 第26章 旧事(4) 正月十五那日落了很大的雪,李砚的“尸骨”在这一日入了长安。 随同一起进入长安城的,撒钱举灵之人、哭丧扶棺之人,还有仰慕敬王爷英姿、自愿送行的百姓,将近千人。 昭阳长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随行的也近千人。 晚间怡和殿元宵宫宴,陈温带着陈恨去了。 陈温只道:“宫宴上热闹,你好换换心。我知道皇爷不喜欢你,你就坐在后边,他看不见你。” 他是不想让陈恨去看李砚,也不想让他去看长公主。陈温执着,陈恨害怕坚决推辞惹得他多心,只能应了。 那时陈恨已经陆续寻了好几回的死,身上没什么力气,总是蔫蔫的,反应也迟钝,只点了点头不说话。 他心想,李檀看不见我,我却要在怡和殿看着李砚入主长安。唉,轮回啊。 陈温对他很好,但是陈恨一直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就因为他们年少时在陈府的那一点兄弟情义,因为林姨娘临死前托他照顾自己?陈恨不信。 元宵宫宴上,他端坐着,手支在案上,举着酒杯,一口未饮,只是发呆。 陈温给他安排的位置果然在很后边,而他自己则坐在右边的第一个位置,陈温是李檀跟前的宠臣。 君臣相处甚欢,蛮好。 他一时走神,手中酒杯拿得不稳,摔在地上就碎了,酒水洒了一地。 清脆的一声响,与之相呼应的,是宫外渐渐靠近的兵器相击声。 来了。 他双手扶案,不自觉就站了起来。 殿上蓦地一静,很快的,宫中也喧闹起来。 宫中禁军亦是乱了。 前几日陈恨去访禁军统领许将军,两人聊到半夜。最后许将军的说法飘忽不定,不过陈恨不在乎,就算许将军要向皇帝告发,告发的人也是他,于李砚的全盘计划没有丝毫牵扯,所以他不在乎。 李檀的几个心腹护送着他从怡和殿后殿离开了,他的宠臣陈温却没走,他缓缓地走到陈恨身边。 陈恨用江南话喊他:“阿兄。” “你……” 陈温心道,陈恨与李砚是共患难过的,陈恨为了李砚能去寻死,焉知李砚不会为了陈恨放过李檀一回? 若能以陈恨为质,也能多几分妥当。陈温是君子,却也在这时候也动了这样的念头。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有动作,陈恨却早有准备,只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送进了自己的心口。 口中污血吐在陈温脸上。 陈温急忙用衣袖抹去面上血迹,只看见陈恨已经歪着身子倒在地上了,衣裳被流出的鲜血浸湿。 那一刀正中心口,陈温探了探他的鼻息,只剩下微弱的气息了。 一时之间,陈温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李砚死了,他要为李砚去死,而这时候,李砚分明没死,他为了不拖累李砚,竟然也豁得出去、断得干净。 怎么会这么偏执? 陈温的手抚过他的双眼,再叹了一声,转身就去追李檀了。 真疼——陈恨缓缓睁开双眼,躺在地上发呆,他去找过章老太医,章老太医明明说吃了护住心脉的丹药,再扎这块地儿就不会死也不会疼的。谁知道还是这么疼。 他还和章老太医说好了,要快点来救他的,章老太医怎么还不来?他再不来就真的要死人了。 趁着还有精神,陈恨开始想一些事情。 今早李砚的棺材进城的时候他去看了,恐怕送行的那些人都不是普通百姓,长公主的那些随从肯定也不是寻常人。 对了,西北……西北还有镇远府的吴老将军,说不定他也跟着李砚回来了。 李砚与禁军里应外合,李檀大概会洛阳避一避,他要去洛阳……要去洛阳,就要走启阳门。不过李檀多疑,恐怕会走端仁门。 守端仁门的一定是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了,大抵会是吴端。 陈恨扯着嘴角笑了笑,哎呀——李砚的心思,哪里有他不知道的? 章老太医还没来,该不会被困在府里出不来了吧?那他不就死在这儿了么? 血流得差不多了,那些杂草一般的念头也都随着流走了,有一个念头倒是愈发清晰起来。 最后一面,他想要见见李砚。 他这辈子活得糟糕。 兜兜转转地活了近二十年,对他好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李砚对他最好,是陈恨在心里,把他和自个儿娘亲并列放着的那种好。 陈恨挣扎着往前挪去,死也无妨,总得见他一面再死。 可他费尽全身气力,只往前挪出一步的距离。 脑子里开始放走马灯了。陈恨脱了力,整个人往地上一躺,心道走马灯便走马灯吧。 从一开始出生在江南,他娘亲林姨娘带着他泛舟湖上,接天盖地的荷叶,他躲在里边摘莲子吃。 他在江南,简直像是吃莲子长大的。 莲子么,别的没什么,就是芯儿是苦的。 等到陈老爷中了举,他九岁进了长安,明承殿的花树下边,花影斑驳,陈恨小心翼翼地捏住李砚的衣袖,几分讨好地对他笑:“臣还有好些个故事没讲呢。” 接下来的这十几年,他就这么与李砚牵连上了。 系统的一周年任务是出宫游玩。那时候是三月份,林姨娘带他们出去。因为害怕两个孩子走丢,林姨娘便拿出翻花绳用的红绳子,将他二人的手绑在一起。 也就是这种牵连。 明承殿内种种,给李砚研墨、陪着李砚念书、附庸风雅给他 分卷阅读41 捡满衣兜的落花,也给他讲故事,此间种种,飞快地就闪过去了。 再之后李砚的皇长兄倒了台,皇后娘娘上山修道,昭阳长公主远嫁西北。林姨娘被陈府逼死了,陈恨也被陈府扫地出门。 两个孤家寡人。 那时候陈恨心里难受,怨恨朝堂斗争牵连了林姨娘,足有一个月都没再去找李砚。 只以为那牵连是断了。 李砚动身前往岭南那日,陈恨却抱着手在城门口等他。 除了陈恨、吴端,从前李砚还有许多的侍读,陈恨便问他:“爷平常待那群人不薄,那群人呢?” 李砚只看着他,说:“人之常情。” 陈恨笑了:“那我和他们不一样。” 在岭南时,他们在山上庄子里住了一年,又在岭南给李砚新修的敬王府里住了一年。 山上庄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陈恨午后总在庭院树下里小憩,树枝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 李砚在山上念书练剑,回来时仍搬了把小板凳,窝在他身边看书,乖巧温顺得像陈恨最喜欢的猫。 他醒来时,直望进少年的眼里。李砚笑了笑,散布开满天的星辰,轻声唤他离亭。 后来敬王爷开始暗中发展势力,敬王府里的门客也就多了。 议事时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的。有时一起吃顿便饭,才随意些,都笑闹在一处。苏衡吃醉了吟诗,引得众人喝彩。 总是在醉眼朦胧之间,陈恨转眼瞥见主位上的李砚一个人举着酒樽,盯着樽中酒水出神。 他借着三分酒意挤到李砚身边,凑过去饮一口他樽中的酒水,喝了就装傻,看着人傻兮兮地笑。 李砚从不计较,还将酒樽递到他唇边,笑着请他吃酒。 之后奉召回长安,不宜太过招摇,李砚手底下的门客便各自分散开做事了,仍旧是陈恨陪着他回去。 途中九死一生,好几回李砚都想直接把他赶走。 最后入掖幽庭,到现在落得这种下场。 不知道后人修史,里有没有他。 不知道古往今来朝野之中,那一长串的忠义侯里有没有他。 也不知道李砚会不会也建一栋凌烟阁,二十四幅功臣画像里有没有他。 从前陈恨一心保命,生怕自己完不成系统任务就死了,谁知道到最后他竟然为了李砚去死。 他总以为把自己与李砚绑在一起的是系统任务,是林姨娘那条翻花绳的红线。 濒死时,他顿悟了,其实根本没有别的什么。他与李砚这么些年,没有一见钟情,也有日久生情了。 这念头一瞬之间闪过去,陈恨眼前一黑,走马灯也完了。 …… 陈恨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怡和殿殿前,伤口被简单上药包扎过了,怀里塞了一个铜手炉,身上还盖着一件鹤氅,是他来怡和殿时穿的那一件。 身上伤口太疼了,他分不出心去想救他的人是谁,他只想快点去见李砚一面。 再不见他,恐怕就真的要死了。 他躺在雪地里喘了一会儿气,待恢复一些之后,便向前扑腾了两下。 也就只是扑腾了两下。 救他的人还挺有心,怡和殿在最前边,从宫门一进来就能看见,但是李砚大概不会专门跑去怡和殿一趟,所以把他弄到怡和殿前,好让李砚一进宫就能看见他。 就是夜深了,自己趴在雪地里,身上盖着的鹤氅还是玉白颜色的,很难保李砚会看得见他,要是他没看见自己,驱着马直接踏过去…… 陈恨正胡乱想着事情来提神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很急促的马蹄声。 他将右耳贴在地上,细细地听了一会儿。再抬眼时,看见远处两行士兵擒着火把在前边开路,后边……后边是策马策得很快的李砚。 火把几乎将半边天都照亮。 纵使陈恨再虚弱,再看不清楚,这时也能看清他的模样。 那是话本子里的君主模样,帝王气象。 陈恨胡乱扑腾了两下,支撑着站起来,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就重新倒在了地上。 也就是他站起来的那一瞬,李砚才看见他。他勒马,在马匹还未停下时跌下马来。 陈恨勉强睁眼看他,李砚身后火光跳跃,他从光亮的人间来。 这些日子他都在寻死,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使他更想活着了。 陈恨委委屈屈地喊他:“爷。” “在呢,在呢。”身上鹤氅都湿透了,李砚用披风把他裹起来,又搓了搓他的脸。 陈恨像个小孩子似的苦着脸道:“疼……” “不疼了,不疼了,爷在呢。”李砚手忙脚乱地哄他,方才飒爽英姿,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 这时候章老太医才提着药箱从远处跑来,一面跑,一面喊:“我救人呢!陈离亭还在怡和殿里呢!” 长安城里乱成一片,他被趁机作乱的士兵堵在府里了,这时候才得机会出来。 章老太医先给陈恨再喂了一颗续命的丹药,又对李砚道:“这儿太冷,先安置罢。” 此时陈恨已经昏死过去了,那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李砚低着头,将他抱起来。也不知道是化开的雪水还是别的什么,弄湿陈恨一片衣襟。 后来在一处偏殿内,章老太医重新给陈恨包扎伤口。 “王爷,您再这么抓着陈离亭的手,老夫接下来就要给陈离亭接骨了。” 李砚怔怔地应了一声,反应了有一会儿才松开陈恨的手。 “王爷,处理伤口是有点疼,陈离亭就是皱了下眉,别他一皱眉您就看老夫成么?老夫心里一慌,手上动作容易乱。” 李砚垂眸,应了一声:“好。” “王爷,您出去等吧?长安各处都还没安置好,您自去找些事情做好不好?” 李砚抿着干裂的唇,点了点头,缓缓地退着步子出去了。 偏殿门前,吴端正等着复命,见李砚出来了便要上前。 李砚却将殿门一合,整个人跌坐在地,以手掩面,十指微张。 从前陈恨跟他说孤家寡人的由来,陈恨说的真不错,孤家寡人,若是如此,他倒想把李檀重新扶上皇位。 他原以为,无论如何,陈恨总会在。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马上两个干柴就甜回来了! 不如过几章给大家表演恨恨醉酒吧(笑容逐渐变态) 感谢良止的四十二瓶营养液! (那个感谢名单截止到3月18日的23:14,因为我周二满课来着,没办法登后台看看,所以如果有在这个时间之后、这章发表之前投递的小可爱,要在下章才能感谢,请诸位小可爱见谅) 第27章 旧事(5) 陈恨一连昏睡了好几日,在雪停了的某一日醒来。 他抬了抬手,将榻边 分卷阅读42 的李砚惊醒,或者说李砚根本就没睡。 李砚却只以为是错觉,回过神来,帮他掖了掖被子,又搓了搓他的脸,手心手背都分别碰一下他的额头。 此时是夜里,没有点灯,还以为自己身处十八层地狱的陈恨被他拉回人间。 陈恨哑着嗓子,好像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无意义的简单音节。只有他二人知道,陈恨是在说话,他在喊李砚:“爷。” 李砚下意识应道:“离亭。” 黑暗中,陈恨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出他的语气中的狂喜,李砚道:“先喝点水?你想吃什么?喝点粥好不好?垫垫肚子再吃药。我从西北给你带了蜜饯,可甜了,你不喜欢吃药就搭着蜜饯吃,好不好?” 陈恨却问他:“爷,我是不是瞎了?” 李砚一听这话,慌道:“你等着,章老太医就在偏殿候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愣了愣,随后才轻笑道:“没点灯。” 他抬手点亮榻前的一支小蜡烛,借着烛光,陈恨看见他身上穿着的衣裳,便改口道:“皇爷。” “你喜欢喊什么便喊什么。”李砚就要起身,“我去找章老太医来给你把把脉,再让他们把小厨房煨着的米粥端来。” 陈恨笑着点了点头,心想他还是像小孩子似的,这一点小事也值得他慌成这样。 “你……”李砚似是嘱咐,又似是哀求道,“别再睡了,起码这阵子先别睡。” 陈恨再点了点头,轻声应下:“好。”李砚要走时,陈恨又喊了他一声:“皇爷。” “怎么了?” “再点几根蜡烛,我怕黑。”他的梦里全是黑的。 “好,全点起来。” 养居殿内灯火通明,陈恨歪着脑袋靠在枕上,盯着烛光发呆。 章老太医给他把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他看着殿内贴着的某一张黄纸朱砂的符纸出神。其实殿内不止贴着符纸,那帷帐也都用朱砂画上了符。 好像是捉妖精,要把那妖精死死地困在养居殿。 章老太医轻声向他解释:“那是三清观里行相子道长的符,说是能起死回生、招魂的,皇爷求来贴的。门外更多,都贴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 陈恨笑了,李砚怎么还信这个? “你啊,下回可不许这么冒险了,哪有直拿着匕首往胸口里扎的?” 陈恨道:“那位置还不是你给我指的?” 章老太医一瞪眼:“我以为你扎别人,谁知道你扎自己?” 他转头去开新的方子,李砚守在榻边,慢慢地喂陈恨喝了半杯热水。 饮过了热水,陈恨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暖和了些,他舒了口气,见李砚皱着眉,便想着要逗逗他。往身下一瞥,问道:“皇爷,是龙床吗?” 李砚与他说话时,才稍缓了神色,点头道:“是。” “臣三生有幸。” “你本就福泽深厚。”这话也不知李砚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之后李砚又道:“我代你去看了西北的月亮。” “如何?” 李砚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岭南与长安的好看。” 陈恨笑着应了一声。原是不想叫他担心的,谁知道才睡过这么久,竟又有些困了。只教自己做出很轻松的模样,仍是朝他笑了笑,道:“臣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吧,等药好了我喊你。”李砚头一回对他用了皇爷的自称,“朕在这儿给你镇着病鬼。” 病鬼是岭南的说法,岭南有些地儿巫医不分。不过李砚从来都不信这些东西。 他也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一会儿是道家的符,一会儿又是巫家的鬼。 不过陈恨也实在是管不得他信什么了,只觉得身上暖意渐渐散去,盖着的锦被有些沉,胸前伤口没什么知觉了。一闭上眼睛,他整个人也就没感觉了。 若是让他现在去死,他大概也没什么遗憾了。 总归在通明灯火之间,他已经见过李砚一面了不是? 李砚守在榻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指尖感受到一点温度,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再探了探陈恨的呼吸。手向下,又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颈上血脉也是微微跳着的。最后捧起他的手,认认真真地探他的脉。 他找寻陈恨还在的所有证据。 …… 陈恨在养居殿养了一阵的病,才慢慢地好转。 而李砚一直有一件事情想问他:“你手上、颈上,还有身上的新伤是怎么回事?我在西北时,吴循之几回来信也没提这件事。” “是臣让循之别说的。”陈恨收回手,扯了扯衣袖,掩住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臣……” 他想方设法寻死的事情,李砚一问别人就能问出来,他不知道李砚为什么还专要问他一回。 “臣寻死来着。” “你做什么寻死?” 这好像问的也是废话,陈恨道:“他们说皇爷死在西北,我……” “你是不是……” 陈恨心想,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被他骗了这么久,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想为他殉葬。太丢人了。 于是他捏着衣袖,撒了个谎:“臣一听这消息,就知道是皇爷诈死。李檀多疑,派人来看着臣,臣为了帮皇爷稳着李檀,就寻死来着。” 李砚一怔,半晌道:“好,你受苦了。” 他笑:“其实臣的戏做得还不错吧?” “不错。”李砚似是不经意道,“一开始我都给你骗过去了。” 这时,高公公将煎好的汤药呈上来,李砚先端起来,用勺子搅得不太烫了,才塞到他手里:“吃药。” 李砚从西北带回来的蜜饯就放在榻前的小案上,他将药碗递给陈恨之后,就将蜜饯捧起来,也捧到他面前。 那蜜饯用红糖水渍过,制蜜饯用的果子原本也有些发红。 一片红颜色的,像是李砚把自己的心捧给他似的。 陈恨抿一小口的黑色汤药,就要捻一块蜜饯来吃。喝药时随便灌一小口,吃蜜饯时却还要舔一舔手指头。 李砚看着他像猫一样,吃蜜饯时可爱得要命,恨不能他多吃几颗,也好多用上几分他的心思,叫他的心思真真切切地落到这人身上去。 陈恨仰头,将最后一口汤药吃尽,很快又捏起一块蜜饯塞进嘴里。 他抿了抿嘴,含着蜜饯喊他,话里都是甜的:“皇爷。” “嗯。” “皇爷是不是不该整日整日都待在这儿?” 李砚反问他:“依你看,朕不待在养居殿,该待在何处?” 陈恨才知道,原来自己养病的地儿是养居殿。 他道:“臣的意思是,皇爷是不是该去批批奏呈?” “没有耽搁朝政。”李砚道,“你睡着的时候,朕批了折子。” 陈恨再想了想,搬出 分卷阅读43 一句被嚼得很烂的话来进言:“国不可一日无君。” “‘国不可一日无君。’”李砚学着他的语气说话,又笑着反问他,“朕且问你,国不可一日无君,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陈恨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臣只记得后边几句了,‘明受天任而令为之,其不得已耳,非天下所任,不可妄庶几也。’” “不对。”李砚垂眸,“你慢慢想吧,等你想到了,再来问我。” 陈恨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出来,便转了话头道:“皇爷,什么时候把殿里的帷帐拆了吧,看着怪渗人的。” 养居殿的帷帐不是别的帷帐,那上边都是三清山上三清观里的行相子道长画的符。 李砚道:“朕什么时候去问问道长,看有没有法子能换一换。” 陈恨笑叹道:“皇爷怎么也信这个?皇爷忘记臣从前说的故事了?” “你是说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 “是。” 李砚正经答道:“可是朕的道士比汉武帝的道士厉害。” 汉武帝在帷帐后边,影影绰绰的,最后只见了李夫人一面。 那是他的道士法术不到家,但他李砚的道士不一样,他李砚的道士,是能够起死回生的。 陈恨却只觉得他好笑。原来所有的皇帝当上皇帝之后,都会信这个。原来这是命中注定,是所有皇帝都逃不过的命定。 李砚见他嘴角噙着三分笑意,便扣住他的手,轻声道:“你笑话朕。” 陈恨敛了神色:“臣不敢。” “无妨,你觉着好笑便笑吧。” 又过了一会儿,李砚又道:“其实朕也不大喜欢这帷帐。” “那就换了吧。” “恐怕不行,行相子说,这帷帐是专用来困着你的,若是换了帷帐,你走了可怎么好?” 陈恨嗤道:“皇爷听那牛鼻子老道瞎说。” 李砚却道:“行相子还给你批了命格,你要不要听一听?” “不要。”陈恨一翻身,面朝着墙,合眼睡觉,“臣困了,睡一会儿。” “好好好。”李砚一只手拿起搁在床头的软垫,另一只手抱起陈恨的腰,将垫子放在他的身下,“你别总这么躺,小心压着伤口。要翻身的时候再喊我。” “嗯,谢谢皇爷。” 一直等陈恨睡着了,李砚将他散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去,低声道:“你是神仙。” 其实陈恨根本没睡着,他漫不经心地接话道:“神仙是迟早要回到天上去的,那个老道士胡说。” 李砚哄他:“好,你快睡吧。” 这回李砚没敢再把话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道,就是神仙。 天底下还有谁似陈恨的模样?他就是神仙。 至于神仙迟早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李砚不怕,他有一个很厉害的老道士。这位老道士,连陈恨是神仙都看得出来,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神仙啊神仙。 不过李砚有的时候又会想,是不是神仙都斩断了七情六欲? 这也太不公平了些,自己不动情,反倒惹得别人心神大乱。 趁着神仙睡着了,李砚凑上前去,虔诚地吻了吻神仙的鬓角。神仙不睁眼睛,挥着衣袖就要拍冬日的蚊子,李砚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你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课后思考题: 1.皇爷到底信什么教? 2.“国不可一日无君”下一句是什么? 对不起大家!我把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记成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了(当时一心想着临邛道士鸿都客来着,我是傻蛋,捂脸),已经改正了!真的很对不起!(鞠躬) 感谢30537663小可爱捉虫! 感谢沙砾的一瓶营养液!感谢寒食的两瓶营养液! 第28章 旧事(6)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时,陈恨去了一趟大理寺天牢。 李檀被关在最里边的牢房里。陈恨来时,他正靠在墙角出神。 正是夜里,月光自小窗里投进来,照在李檀身上。手脚都被长长的镣铐拴着,他将铁链子团成一团,揽在怀里。 月光冷得像铁一样。 云纹锦靴踏在铺地的稻草上。常年照不见日光,稻草发了霉,那股子霉味仿佛自地狱而来。 陈恨敛起衣摆,在他面前蹲下,将随身带的佩剑放在地上:“李檀。” 李檀眼睫微动,却并不睁眼看他。 陈恨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你好傻。” “你……”李檀动了气,直起身子来睁眼看他,一睁眼却见他笑得恣意,骂他的话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出了。 “你看看梁上那一条麻绳。” 天牢的梁上挂着一条腐朽的麻绳,麻绳足有两根手指粗,尚带有老鼠啃食的痕迹。 李檀幽幽道:“不用你说,我知道。那是李瑾自尽用的。” 李瑾是从前的太子爷、李砚的皇长兄,几年前出事后,他在这牢里自尽,昭阳长公主才去了西北,李砚才去了岭南。 “不知道这么些年了,这绳子还牢不牢。”陈恨撑着手,站起身来,走到那麻绳下边,一抬手就将绳子扯下来了。 扬起梁上一片灰尘。 他自顾自地又道:“那时候还是沈御史府的大公子带着皇爷,来给太子爷收尸入殓。” 而太子入殓的第二日,沈御史府就被查抄了。 给李瑾收尸那日,沈大公子穿了一件白衣裳,沈府被抄,沈大公子被带走时,连衣裳竟没来得及换下。 成王败寇。其实李檀不在乎这些,他李檀,拿得起更放得下。 只听陈恨又道:“如今你死了,你想,是否有人给你收尸?” 李檀自嘲地笑了笑:“总不能惨到这种地步。” 陈恨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扯了扯手中麻绳,自道:“果然还很结实。” 李檀一伸脖子,冷冷道:“你要动手就快点儿。” “我改主意了,我要拿钝了的锯子,慢慢地锯你的脖子。锯到一半,留你半边的脖子,把你整成一个歪脖子。”陈恨说着这话,果真转头,吩咐门外守着的狱卒要一把锯子。 李檀脸色一变,暗骂道:“疯子。” “老话说,杀人诛心。”陈恨想了想,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忽正色道,“从今往后再没有陈府,只有我忠义侯府了。” 没了陈府,也没了陈温。 李檀终于是怒了:“你……” “哎呀呀,陈府那可是——”陈恨笑着摇头叹道,“满门忠烈,尽为君死啊。” “你住口!” 李檀忽然往前一扑,陈恨往后一倒,双手撑在了地上。 扣在墙上的铁索镣铐一阵乱响,向前冲出一段距离之后,李檀被制得死死的,再如何挣扎也只是徒劳。 陈恨看 分卷阅读44 着他扑腾,忽然想起了什么:“诶,你从前说我要殉李砚是傻,现下你还没死,陈温就殉你了,那他是什么?” “他是真心待你好。” “我知道。”陈恨笑了,且不说每回李檀刁难他,陈温都及时赶到,就是怡和殿他自己扎自己一刀那一回,他想除了陈温,也不会有别人帮他包扎伤口了。 李檀啐道:“你知道个屁。” “行。”陈恨满不在乎,“那我就知道个屁吧。” “你……”这是李檀第三回 说不出话来了,他缓了缓,冷笑道,“那时李砚在岭南,与河东总兵通书信,若不是有他,你以为这事儿这么容易过去?再说,李砚能去岭南,你也要谢他。我有时候挺不明白的,就为了你娘一句话,你怎么值得他这么对你?” 天阴了,乌云蔽月。 陈恨的眸光一闪,双手一撑地便站起来了,俯身看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你知不知道,怡和殿上那一刀,我刺在了哪儿?” 不等李檀说话,陈恨便再用食指点了点他的心口旁两寸处:“刺这里。刺中了一点儿也不疼的。” 李檀低头,看着他手指所指的地方。 临走时,陈恨垂眸,轻声道:“我与我兄长一块儿待了十来年,你——” 陈恨一皱眉,竟朝他吐了吐舌头:“你才懂个屁。” 从天牢出来,要经行一条长长的走廊。匪石与一个引路的老狱卒提着灯笼,在廊前等着。 陈恨加快了脚步离开,似乎不大愿意在这里多做停留。 直到要出大理寺的正门,到街上去时,陈恨才似恍然惊醒,一手握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中:“糟了糟了,佩剑落在里边了。” 天牢不似其他牢房,是单独的房间,还是全封起来的。 狱卒再一次打开牢房门,只看见一把长剑插在李檀的胸口,长剑穿过他的身体,鲜血淋漓。 年老的狱卒一见这场景,心道自己看管不利,必是死罪难逃,顿时抖如糠筛。 陈恨伸手扶住他,只道:“那是我落下的长剑,我的罪责我来担。”他朝匪石使眼色:“去看看。” 匪石上前,伸出手指去探了探李檀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脖颈,回禀道:“侯爷,人死了。” “派个人去告诉负责此案的官员,人嘛,丢到城外乱葬岗去。”陈恨又转头安慰那狱卒,“您放心,我上折子给皇爷说这件事儿。” 狱卒只道:“小的哪里……” 陈恨定定地道:“若是上边要问,您实话实说便是。您没错,出错的是我。”又转头对匪石道:“把老人家吓坏了,扶下去歇一歇。” 匪石扶着狱卒下去了,只剩下陈恨一人,他缓步踱出天牢,慢慢地走过那一条很长的阴暗走廊。 他出来时,云开月明。 天也完了,陈恨伸了个懒腰,才要感慨一句“剪不断、理还乱”,眼角余光忽然看见有个人站在边上大理寺的幡旗下,正看着他。 方才搞了点小动作,陈恨尚有些心虚,而李砚自当上皇爷之后,气势逼人。 陈恨一见他,不自觉就要给他下跪:“皇爷。” “你过来。” 这就是不要他跪的意思,陈恨拍了拍衣袖,凑上前朝他作揖:“皇爷。” 李砚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臣……”陈恨想了想,索性还是跪下了,将方才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李砚盯着他,只问:“你落下了佩剑?” 其实熟悉陈恨的人都知道,他平素根本不佩剑。陈恨垂着头,心想这回是在劫难逃了。若是上奏章,他能说出一朵花儿来,要是面对着面说,他道行太浅,骗不过李砚。 默了半晌,李砚又道:“你只要说话就行。” 陈恨微微点头,应道:“是。” “你起来吧。” 夜深了,两个人并肩走在街道上。 因为方才的事情,陈恨不大敢说话,只是低着头看路。李砚时不时看他一眼,他也装作看不见。 走出去一段路,陈恨忽惊道:“糟了,马还拴在大理寺门前呢。” 李砚只道:“叫匪鉴连着朕的马一起牵回去了。” 陈恨应了一声,又重新低下了头。他说李砚怎么知道他在大理寺的,原来是看马识人。李砚也真是的,好好的马不骑,偏要与他走这一段路。 李砚道:“今晨工部说把忠义侯府修好了,朕去逛了一圈。” 陈恨奉承道:“皇爷好雅兴。” 李砚瞥了他一眼:“正经说话。” “诶。”陈恨悄悄偏头看他,只轻轻唤了一声很久没喊过的称呼,“爷。” “怎么了?” 他问了这话,陈恨却又不答。 李砚自衣袖中探出手去,想要牵他的手,兜转一番,最后却重新抓住了衣袖,他道:“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做一个宠臣。” “嗯?” “你大可以恣意些。” “皇爷是想说——”陈恨抱着手,歪着身子靠着他往前走,“恃宠而骄?” 李砚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臣可以做和珅那样的?”陈恨想了想,又道,“臣跟皇爷讲过和珅的故事吗?” 李砚只是点头,后来道:“你讲过,可以。你不会做过分的事情。” “皇爷怎么知道?”陈恨用大拇指一指自己,“奉皇爷方才的口谕,臣可是要做宠臣的人。” “你要什么,朕给你。” 陈恨抬眼含笑看他,只道他是从哪里学的,怎么还就宠臣了。 从前他才说李檀与陈温,君臣相处甚欢,这会子就轮到他了。 他嘴上开着玩笑,其实心里还暗搓搓的有点儿爽。 皇爷的恩宠呀,砸得他晕头转向的。 陈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他,活像一块牛皮糖。 李砚道:“你别这么靠着了,朕都被你推到墙上了。” 陈恨闻言,立即就直起了身子,自己开迈步子往前走。 李砚拉住他的衣袖,暗地里还绕了两圈:“诶,你靠吧,你靠吧。” 陈恨摆手道:“不靠了,跟傻子似的。” 他是这么说的,李砚却也不曾松开他的衣袖。 后来陈恨随口道:“皇爷都是皇爷了,怎么还像从前一般一个人出宫?” “无妨碍,若朕连长安城都逛不得,算是什么皇爷?” “是是是,我朝治安非常棒。” 李砚又道:“近来朕时常想,兵进长安,到底是对还是错?” “臣也说不清,这种事情,自有史书来证,后人评论。” 李砚不语,这回答也确实不怎么好。陈恨再看着天想了想,又道:“皇爷是为什么来的长安?” “为了给皇长兄翻案,为把皇姊从西北接回来…… 分卷阅读45 ” 天色泼墨似的黑,陈恨全然不知李砚的灼灼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垂眸,一拱手,他虔敬地说:“吾皇当为尧舜。” 作者有话要说: 李砚:“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做一个宠臣。” 陈恨:“嗯?和珅那样的也可以?” 李砚:“不可以,你是承宠的臣子。” 第29章 怡和(1) 永嘉二年,正月十五。 陈恨叹气。这大好的日子,他从掖幽庭出来才一年,一年前李砚还让他学做宠臣,结果才一年,所有事情就又回到了原点——皇帝都是大骗子。 原本也是他上的折子要辞侯爵,没有侯爵,他不在乎。只是谁知道李砚还给他加码,顺手就把他弄进了掖幽庭。 ——还是用奴籍把你在宫中钉死了,最为妥当。 陈恨哭丧着脸想,不但如此,他还把李砚给惹毛了,李砚彻彻底底地疯了。 ——竟教你与朕都忘记了,朕原本就可以对你做些什么。 他要做些什么?陈恨是完全猜不透了。 他跟在李砚身边这么些年,只要是关于李砚的事情,他自认为没有他不知道的。谁知道李砚重生一回就全变了。 老猫抓住老鼠之后,一般不直接吃,要玩一阵儿,把老鼠玩得奄奄一息了再吃。 陈恨觉着自己现在就是这只老鼠,被老猫压住了尾巴。 老鼠再叹了口气。 这回进掖幽庭,就算是把老鼠甩到猫窝里了。下回老猫在窝里一翻身,爪子微微一动,他的喉咙就要被划破了。 陈恨有时想直接问问李砚,问他到底要什么。他要什么,自己毫无保留地全都给他,只求他别再吓唬人了,快把造反的这一页掀过去吧。 若李砚非要他的命呢?陈恨三叹,那才是真要命呢。 养居殿偏殿内,陈恨换上掖幽庭中人所穿的蓝裳。蓝颜色的衣裳染起来方便,所以掖幽庭中人都穿这一身。 时隔一年,他再穿这身衣裳,感觉还挺熟悉的。陈恨挽起袖口,再提了提衣摆,就是这衣裳有些大了,他觉得自己被装在一个蓝颜色的麻袋里。 掖幽庭中人没有父兄在身边给他们加冠,所以此间人一辈子都不曾束冠,只是用与衣裳同颜色的发带将头发束起来。 都是掖幽庭的人了,侯王的玉冠也不能再戴了。 陈恨将玉冠卸下,用发带随意绕了两圈,就把头发绑好了。 偏殿外边,竟是高公公在等他。 “这衣裳确实是大了些。”高公公上前,整了整他的衣襟,“一时之间也找不见合适你的衣裳,你从前在掖幽庭的衣裳,被皇爷除晦气烧了。这一身是从前做坏了的,压在尚衣局,没人穿过。这衣裳原本的主人,比你高一个半头呢。” 陈恨抬头,仿佛眼前真有这么一个人,感慨道:“那可真高啊。” 高公公笑道:“你呀。” 高公公较他矮些,一抬眼看见他给自己系的发带,又笑着拉他的衣袖,把他带到廊下宽栏杆上坐着:“老奴给你重新弄弄。” “谢谢公公。”陈恨坐在栏杆上晃着双脚,这时天色已经渐黑,远处宫墙渐渐都亮起灯来,正对着的是怡和殿的方向。远处的怡和殿亦是灯火辉煌。 照着宫中旧例,晚间在怡和殿有元宵宫宴,李砚得去。 高公公见他不紧不慢、绝不催促的模样,知道他大约是不想跟着去伺候,只盼着拖延时间,等皇爷去了怡和殿,他也就一晚上都不用见皇爷了。 高公公忍着笑,道:“皇爷还在养居殿等你。” “啊?”陈恨愣了愣,胡乱答了句,“我……我怕猫。” “你怕猫?谁不知道侯府那只猫被你宠成了一座山。” “我怕大猫!” 等会儿还要去见李砚,陈恨一想起他就腿脚发软,在栏杆上坐也坐不住了,直往下滑。 “你做什么?”高公公拍了拍他的肩,“皇爷早去怡和殿了,没等你,怕你在诸臣面前难堪。” 陈恨撑着双手,重新坐好了,低声抱怨道:“他要是怕我难堪,又何苦把我弄进掖幽庭?” 谁知道高公公总说自己老了老了,耳朵还是好使得很,他只道:“那不是你一心要跑,皇爷又一心要留你。” “他……”陈恨一噎,再压低了声音,磨了磨后槽牙,“疯皇爷。” “皇爷再疯,不是为你?” “行吧,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心要跑的,可我就是……”他缩了缩脖子,“怕死。” 高公公且笑不语,陈恨又愤愤道:“高公公,你不知道今日下午皇爷有多吓人,如果那时候我现切皇爷一刀,他整个人肯定都是黑的,还会咕噜咕噜往外冒黑泡泡的那种。分明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兔崽子,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高公公推了他两下,陈恨捂嘴:“我失言了,我不该把皇爷说是小兔崽子的。” 高公公微微叹气,一只手把他的头发拢起来:“你到底明不明白皇爷是为什么疯的?” 陈恨不觉,信口便道:“‘我是为林妹妹病的。’” 高公公不明就里:“什么?什么林妹妹?” 陈恨一时忘记了,里的故事在这儿,也就只有李砚与他知道,他便道:“这是个故事,下回我给高公公讲。” 方才高公公将他头上发带拆下来之后,就随手递给了他,这会子要用了,伸手向他要,才看见陈恨手里绞着发带,打了一个一个的死结上去。 高公公气极反笑:“你做什么呢?” “我……”陈恨手忙脚乱地拆解,又是随口胡诌,“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张先的这句词,在这儿也只有李砚知道。 “好罢。”高公公帮他绑好了头发,无奈叹道,“你若真不想去见皇爷,今晚老奴做主,给你开假,你明日再来。” 躲过一晚是一晚,陈恨也实在是怕了李砚了,得了他这句话,忙不迭就向高公公道谢。 高公公狡黠一笑,低头摆弄发带,悠悠道:“不过皇爷没让你搬到掖幽庭去住,你就住在养居殿偏殿。今晚你不用去见皇爷,说不定皇爷会来找你。” 才是正月十五的天,傍晚时候天上又飘起了小雪。陈恨将目光投向院中积雪,他在想,他能不能再生一回病,暂时避开李砚。 “不许胡想,皇爷让我看着你呢。” 陈恨玩笑道:“高公公还是特务头子?掌控东厂?” 他又反应过来了,这儿没有这种东厂,这也是个只有李砚才知道的东西。 高公公道:“好了,别说胡话了。晚饭还没吃吧?老奴在御膳房还有点面子,带你去吃点东西,你也换换心。” 陈恨再道了一声谢,就直接从栏杆上跳下去了。也才三级石阶, 分卷阅读46 不高,就是他那衣裳大,踩了衣摆,脚下积雪又滑,差点儿就面朝地儿摔了。 高公公实在是无奈:“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总是胡闹。” 陈恨笑道:“高公公,方才我跳下来时,感觉自己像个降落伞。” 为人处世,高公公是宫里最厉害的,但这回,他简直要被陈恨气坏了:“离亭,你别再说旁人听不懂的话了行不?” 陈恨向他道歉,又摸着鼻子笑了笑。 有时候他会觉得庆幸,得亏这儿有李砚在,否则他跟别的人说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那岂不是要把人给逼疯? 陈恨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宽容、最善解人意的人,自己明明都这么怕皇爷了吧,却还是能找出他的某一个好处来。 去御膳房的路上,他又遇见了章老太医。 天黑,章老太医只看见他的人,没看见他身上穿着的衣裳,远远地就朝他打招呼:“侯爷,你又装病不去赴宴?” 陈恨解释道:“我没装病,上回我是真的病了。” 待看清楚他身上的衣裳,章老太医问他:“诶,你知道老夫行医这么些年,最擅长治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章老太医靠近,神秘兮兮地道:“是屁股。” 陈恨陪笑:“那还挺别致的。” “你要是什么时候挨了板子,还有……你就来找老夫,老夫保证给你治得完好如初。” 还有后边的那句话,章老太医好像是含着一口水说的,陈恨没听清,他问:“还有什么?” “还有提前预防屁股疼的。”章老太医咳了两声,佯正经道,“你知道治未病吗?” “我知道呀,‘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 章老太医正经点头:“对,就是那个。” 陈恨挠头:“治挨板子也是治未病?” 两个人出去吃饭,路上遇见熟人,那必然是要带着熟人一起吃饭的。于是—— 章老太医现已加入晚饭队伍,本队队长:高公公。 他三人在高公公住的院子里吃饭。高公公在御膳房果然是有面子,案上菜色,不比元宵宫宴的差,案上酒水,也不比元宵宫宴的差。 “老高。”章老太医用手肘碰了碰高公公的胳膊,“陈离亭这么喝酒,是不是不大好?” 高公公转头去看陈恨,见他双颊薄红,一只手举着酒杯,另一只手撑着脑袋,摇晃着连坐也坐不稳,分明是已经喝多了。 高公公叹道:“他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其实心里也难受……” 话还没完,陈恨就猛地一拍桌子,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他喊道:“李寄书!” 高公公惊道:“哎哟,还真是喝多了,怎么敢这么喊?” “你这个……”陈恨脑子混沌,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骂李砚,“你这个”、“你那个”了许久,也憋不出一句话来。 高公公见他吐不出什么话来,便放了心:“没事儿,由他喝吧。” 陈恨再拍案,嚷道:“我不就是犯了点错儿吗?可我不是未遂吗?那不是没成儿吗?你不是及时赶到了吗?你怎么就是压着我的尾巴呢?你……” “老章。”高公公转头对章老太医说,“你看他这是?” 章老太医长长地叹了口气:“耍酒疯啊。” 陈恨乱嚷了一阵,忽然又坐得端正,双手搭在膝上,清了清嗓,道:“忠义侯。” 二人不解:“这又是怎么了?” 陈恨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跑到对面去打揖:“臣有罪,求皇爷恕罪。” 二人恍然大悟:“一人分饰两角。” 陈恨跑回位置上坐着,正了正衣襟,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会儿,道:“行吧行吧,朕恕你无罪。”他又颠颠地跑了两步上前,抓着空气拍了两下,道:“你我君臣,一切如初。” 陈恨转身,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凳子腿儿抹眼泪,感恩戴德道:“多谢皇爷!” 这一出戏很快就演完了,陈恨从地上爬起来,第三次拍了桌子,将桌上酒杯都震倒了:“就像刚才这样多好!李寄书你非得……我……” 陈恨气急跺脚,仰天哀嚎一声,再抹了一把脸,往桌上一趴就睡着了。 章老太医感慨道:“今儿老夫算是开了眼界了。” 高公公嘱咐:“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这时外边响起叩门声,高公公托章老太医照顾照顾陈恨,自己起身去开门。 门外人是匪鉴,满面焦急之色,门才开了条缝儿便忙开口:“高公公……”看见房里的陈恨,似是松了口气:“这下好了,侯爷也在。” 高公公笑道:“怎么了?侯爷现在没用了,侯爷疯了。” 匪鉴焦急道:“皇爷也疯了。” “怎么?皇爷也喝醉了?” “没有,宫宴上皇爷滴酒没沾。群臣散后,皇爷把自己关在怡和殿,我在外边守了一会儿,觉着不大对劲,就过来了。” 章老太医也凑了过来,捋着胡子道:“若信得过,老夫给皇爷开一味药。” 他指着趴在桌上睡得正好的陈恨,道:“醉酒的陈离亭一只。” 作者有话要说: 章老太医小课堂开课啦,皇爷抑郁老不好,多半是( ),快试试( ) (太沙雕了,捂脸) 感谢北方有痴汉的一个地雷! 感谢蒋丞的一瓶营养液,感谢最帅的狗崽~的十瓶营养液,感谢寒食的八瓶营养液! 本文明天就入v啦,当日有万字肥章掉落,请各位小可爱多多支持!(秃头作者要买生发水嘤 第30章 怡和(2+3+4) 怡和殿殿门微开, 高公公、章老太医与匪鉴挤在门外,自门缝往里看。 殿内熄了灯火,只留下一支小小的蜡烛立在阶上。 李砚撑着头,在九级白玉阶上席地而坐。怡和殿坐北朝南,便似是面拥天下。 他守着很幽微的烛光,也像是那烛光守着他。 高公公掩上门, 轻声叹道:“疯了疯了,真是疯了。”他转头问:“陈离亭呢?” 匪鉴答道:“在后殿。” “带过来,带过来。” 不敢惊动其他人, 匪鉴把喝得烂醉的陈恨架过来,高公公拿冷水浸湿的巾子给他擦了擦脸,又拍了拍他的脸:“离亭, 快醒醒, 醒醒。” 陈恨醉得如死鱼一般:“怎么……” 他一句话说得结巴, 三人都松了一口气,齐声道:“醒了醒了, 丢进去。” “什么?诶!” 陈恨还没反应过来,怡和殿的门一开,好几只手同时一推,他直往前一扑,就撞进了殿里。 同时也撞进李砚眼里。 他还没站稳, 那好几只手又迅速把门给关上了。 陈恨转身, 趴在门上拍门:“干什么? 分卷阅读47 干什么!” 他拍了好久的门, 也没人来给他开门。陈恨认命转身, 仍旧醉着,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腿脚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陈恨被人推进来的时候,李砚便盯着他看,不知道他究竟闹的什么,也就只是那么看着他。 直到陈恨一跟头摔在了地上。 李砚起身,起身上前就要扶他。 只是还没走近,陈恨忽然一抬头,就与他的目光对上了。陈恨死盯着他瞧,仿佛从没见过这个人似的。 见陈恨这副模样,李砚知道他是吃醉了酒。陈恨一吃醉酒就耍疯,这他是知道的。 只是有一点他不知道——陈恨现在一看见他就喊救命。 “救命啊!”陈恨一面大喊,一面摆着双手,扑腾着努力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趴到了门上,“开门啊!救命啊!我怕猫!我真的好怕猫!” 李砚再向前迈了一步:“离亭……” “嗷!”陈恨怪叫一声,往边上跳了一步,然后开始绕着怡和殿跑圈儿。 他喝醉了,踉跄着步子瞎跑,身上衣裳又大,时不时被衣摆绊一下,连滚带爬。 李砚从不知道,他竟然这么怕猫,竟然还会跑得这样急。 “离亭……” 李砚想叫他别跑了,才一开口,陈恨便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看着他,试探着喊了一声:“皇爷?” “是朕。” 看见皇爷,就像看见了亲爷爷…… 他扑上去,抱住了李砚的腰,哭道:“皇爷,臣有罪,臣错了,臣造反来着,对不起!日日夜夜,臣都受良心谴责!求皇爷恕罪!饶我狗命!” 李砚想了一会儿:“因为这个?” 陈恨哇的一声就哭了。 李砚用衣袖给他擦脸,哄他说:“离亭,你别哭,你告诉朕,你为什么要走?你说了就恕你无罪。” “皇爷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 陈恨委屈巴巴地控诉:“皇爷上回也说恕我无罪的,结果还老是拔剑吓唬我。” 李砚道:“你不听话,一身反骨。” 陈恨大声抗议:“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你没有。” 陈恨仍跪在地上抱着李砚的腰,李砚便想着把他给扶起来,谁知道才一伸手,陈恨就转身跑了。 他提起衣摆,踉踉跄跄地登上九级白玉阶,在李砚的位置上落座,理了理衣襟与头发,学李砚的模样,低声道:“忠义侯。” 陈恨又跑下玉阶,扑通一下给跪下了,嚎啕大哭,当然主要是干嚎:“臣知错了,求皇爷恕罪……” 然后他迅速跑回去,再扮作李砚,一挥袖子,朗声道:“你慌什么?恕你无罪。你我君臣,一切如前。朕以后再也不吓唬你了。” 最后陈恨又变回了陈恨,在殿中叩首谢恩:“谢谢皇爷!” 他把在高公公与章老太医面前演过的戏,在当事人李砚面前再演了一遍。 李砚看他跑上跑下地表演,不由得觉得他又可怜又好笑,心道他果然是醉了。 陈恨又喊他:“皇爷!” “嗯?” “皇爷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你?” 陈恨帅气叉腰,晃晃脑袋:“那我们来一遍。” “嗯?” 陈恨跺脚:“求皇爷了!来一遍嘛!” 李砚扶额:“好。” 陈恨扯着他的手,把他按在了座位上:“开始了。” “好,开始了。” 陈恨却忽地伸手捧住他的脸,那一支小蜡烛原就不亮,忽闪忽闪的。李砚只看见他忽然靠近,唇如滴血,在他眼前一张一合。忽然之间心跳如鼓,也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 要命。 “……皇爷,你认真一点!” 李砚回神,垂眸应道:“好。” “闹完这一出,可就不许再怪罪我了。” “朕原就没有……” “嗯?” “好,朕不怪你。” 得了他这一句话,陈恨便跑开了,双手扶地,在阶下一跪,向他叩首:“皇爷,臣有罪!臣错了……” 陈恨嚎了有一阵儿,然后懵懵懂懂地抬头看他,提醒他说:“皇爷,到你说话了。” 李砚起身,下了玉阶,走到他身前,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上下扫了他两眼。 陈恨被他看得心慌,跪着往后退了退,怔怔道:“皇爷,你……你怎么给自己加戏?” “朕且问你,你还敢不敢再跑了?” 陈恨低声抱怨道:“我就没跑成过。” “回话。”李砚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回话就不免罪了,回的不好也不免罪。” 一听这话,陈恨连忙举起右手发誓:“不跑了!” “嗯。”李砚压下他举起的右手,“免你的罪。” “皇爷。” “还有什么事?” 陈恨垂首,闷声道:“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好啊?” 陈恨问的是上辈子,也就是自己造反之后,把李砚关起来的那段日子。陈恨总觉得自己造了反,对不住他,所以问他过得好不好。 而李砚当然不知道陈恨问的是这个,晃了一会儿的神。陈恨见他不语,便觉着他肯定被伤得很深,懊悔道:“皇爷,对不起。” 只以为他喝醉了说胡话,李砚又不惯见他这副模样,便道:“朕过得很好。” 陈恨欣然抬头:“既然皇爷过得好,皇爷能不能放过臣?” 李砚皱眉:“放过你?你忘记方才你答应过朕什么了?” 他后来才反应过来,要跟喝醉了的陈恨讲道理,也实在是太傻了些。这时陈恨只是挠头,答应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 两人默了一阵,陈恨又开始发疯,说着话就要去搬李砚的脚:“皇爷高抬贵脚,别踩着我的尾巴了!” “离亭……”李砚顿了顿,竟被他的一脸正经唬住了,也低头去看,又退了两步,还以为自己真踩住了他的什么尾巴。 待看清脚下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时,李砚疑惑道:“你是狐狸精?” 蜡烛光不亮。陈恨一面在李砚脚边的地上摸索,掀起他的衣摆看看,一面反驳道:“你才是狐狸精。” “可是你有尾巴?” 找不到自己的尾巴,陈恨没心思跟他说话,他围着李砚找了两圈,急得快要哭了:“我的尾巴呢?” “你的尾巴是什么样子的?” “是圆的、短的、毛茸茸的。” 李砚好认真地帮他分析:“是兔子尾巴?” 陈恨学他说话,点头道:“是兔子尾巴。” 这下子李砚算是明白了,他说的是白日里的那只兔子灯。 李砚朝门外唤了一声:“匪鉴!” 匪鉴在门外抱拳:“ 在。” 这时陈恨直嘟囔着我要尾巴、我要尾巴,李砚一顺手就把 分卷阅读48 他搂进怀里,低声哄他:“尾巴马上就来了。” 他又朗声吩咐匪鉴:“去养居殿,拿那只兔子灯过来。” 匪鉴再应了一声就忙跑回养居殿,门外高公公与章老太医面面相觑。 “老章,这……要兔子灯做什么?” “老高,莫非是童趣?” 怡和殿内,陈恨闹了这么久,也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就开始犯迷糊,却仍不忘尾巴,念叨着:“尾巴怎么还不来?” “马上来了,马上来了,匪鉴怎么这么慢?”李砚揽着他,稍一偏头便看见他的侧脸。略带酒气与醉意,不似平日那般谨慎畏怯,反倒有点儿可爱。 陈恨把脸靠在他的肩上,又蹭了蹭,嘀嘀咕咕的,问李砚尾巴怎么还不来,不断地喊他:“皇爷,皇爷……皇爷啊皇爷……” 而李砚却仿佛从没见过这人一般,死盯着他看,目光灼热。 只是还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陈恨就忽然拍了一下他的手,大声喊他:“李寄书!你还我尾巴!” 李砚凝眸看他:“你喊谁?” 目光一沉,直逼着陈恨缩了缩脖子,原来喝醉了也是晓得害怕的。 别害怕呀。 “离亭。”李砚抱着他摇了摇。 “做什么?” “你亲朕一下,尾巴马上就来了。” “诶。”陈恨二话不说,只是凑过去蹭了一下,就立即回头找尾巴,“尾巴呢?皇爷骗我。” 李砚笑了笑:“朕没有骗你,是你做得不对。” 他一只手按着陈恨的脑袋,正欲吻时,瞥见陈恨的两只手,他这人喝醉了酒这么闹,等会儿要跑了还真抓不住。李砚略一思忖,便将他的两只大袖子绑在一处,打了好几个死结。 这衣袖也实在是长。陈恨甩了甩袖子,不解道:“皇……” 那一声皇爷被李砚堵回他口中,以唇舌碾碎了。 陈恨下意识就要推开他,两只手又被绑着,李砚只随手一捞就抓住了,将他的手按在胸口。 隔着衣料与皮肉,陈恨的手像猫爪子似的挠他的心。 怡和殿灯火全熄,只留了一支短短的蜡烛立在白玉阶上,这时那支蜡烛也燃尽了。烛光最后一闪,殿中一切都归于沉寂。 陈恨愣了一瞬,目光仍迷离时,就被李砚按着肩膀压倒在了地上。 好像一只猫压着老鼠,那只猫也不想再玩儿了,压着老鼠就开吃了。 喝得烂醉、一直在胡闹的陈恨,在朦胧之间,终于有了一点清醒的意识——我怕猫啊! 察觉到身下陈恨挣扎得厉害了,李砚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脑袋,原还是要压着他的腿的,后来他发现了诀窍,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李砚屈起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低声道:“别动了。” 陈恨像被按住了死穴,果然不再动了,认命地躺着,由李砚像舔猎物一样吻他。 李砚忽然想,这才是他的尾巴。 * 怡和殿外,高公公与章老太医在台阶上并肩坐着。 章老太医回头看了看怡和殿紧关着的殿门,又转头望了望远处:“老高,你说匪鉴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高公公道:“养居殿与太医院离得远呢,他两头儿跑,能不久吗?” 章老太医点点头:“那也是,再等等吧。” 又过了一会儿,高公公道:“老章,以你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离亭都醉成那样了,能……吗?” 章老太医想了想:“酒能助兴……但他喝成那个样子,又发疯,恐怕难说。” “好吧。” 两个人再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向对方,同时开口道:“看看去?” 章老太医假咳几声,装出正经模样,摇头道:“这样不好。” 高公公亦是以手扶额,不再说话。 仿佛过了许久,匪鉴终于跑着回来了。他一手提着养居殿的兔子灯,一手拿着章老太医的药箱。 章老太医低头翻药箱,从最底下的隔层里挑出一个青瓷小瓶:“这个这个。” 怡和殿正门开了一道小缝,兔子灯与青瓷小瓶被轻手轻脚地放到地上。殿门很快又关上了。 三个人坐在台阶上。 章老太医揪了两把胡子:“里边怎么黑了?老夫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高公公道:“老奴也没看清。” 又半晌,匪鉴低着头,不大好意思地轻声道:“按住了。侯爷要跑来着,被拽回去了。” 另外二人:“啧!” 感慨一声之后,他二人又恢复了正经模样,高公公拢了拢手,道:“这儿也太冷了些,咱们去偏殿等着吧,肯定没这么快呢。” 章老太医用手肘捅了捅匪鉴的腰:“你这夜能目视的眼睛,什么时候借老夫研究一番,医术研究。” 匪鉴只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 高公公问道:“你又怎么了?” 匪鉴苦恼挠头发:“我没想到……” 高公公与章老太医摇头,齐声叹道:“唉,年轻人。” * 怡和殿内,陈恨酒劲儿未散,反倒更浓。他被李砚吻得七荤八素,只觉得脑袋更晕了。 他一点儿也不想被老虎用爪子压在地上,更不想以身饲虎。 方才怡和殿的殿门好容易开了一条缝,有一丝冷风吹进来,才叫他稍微清醒了些。 迷迷糊糊的,一撑手就准备要爬走了。他不想和老虎待在一个笼子里。 谁知道还没等他跑出两步,殿门就又关上了,身后的李砚一伸爪子,抓着他的脚踝,就把他给拖回去了。 如果对老虎说别吃我,他听得懂人话吗?他会听吗? 或许可以试一试。陈恨从地上爬起来,坐在李砚面前,扯了扯衣襟,衣襟是方才李砚吻他时扯乱的,他道:“别吃我。” 他的衣裳太大,李砚一看他,就想起岭南的那只猫。 冬日夜里,陈恨怕它睡着了会冷,就给它盖上庄子里小孩子不要的旧衣裳。但是那只猫瘦,小孩的衣裳对它来说还是太大。每日清晨,那猫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弓起身子,身上还挂着一件衣裳。 像极了现在的陈恨。 而这只他惦念了很久的猫,现在就在他面前,坦着肚皮对他说:“别吃我。” 就算没有要吃的心思,不吃——那也太辜负此情此景了。 章老太医匆匆忙忙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瓷瓶子倒了,骨碌碌的,正滚到他的手边。 李砚将它握在手心,收进了衣袖里,一伸手把陈恨拉过来。 陈恨大抵也是累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打了个哈欠,几乎要睡着了。 “别睡。”李砚一时兴起,吓唬他道,“睡着了就被吃了。” 陈恨果然惊醒过来,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陈恨的衣 分卷阅读49 袖尚被绑在一处,李砚只一扯他的衣袖,便把他拉进怀里了。陈恨稍屈着脊背窝在他怀里,李砚见他眼角泛红,凑过去吻了吻,温声道:“吃醉了酒,头疼不疼?” 陈恨不答,而李砚只盯着他发红的眼角,也能玩味地看上许久。 半晌,李砚循着他的目光去看,才知道他是在看放在门前地上的那个兔子灯。 尾巴,尾巴,又是尾巴。 他李砚竟还比不上一盏兔子灯。 李砚耐着性子去哄一个喝醉了的人,对他使尽此生温柔。 谁知哄了半天也没有反应,李砚最后一狠心,道:“再看就不把尾巴还给你了。” 陈恨一激灵,猛地就转头看他。尚是醉眼朦胧。 “先办事,事情办完给你尾巴。”李砚起身,从身后架着他的手,直把人拖上了九级白玉阶。 元宵宫宴适才散席,案上菜色一样未动。 李砚抱着他,将他安置在跪坐时用的软垫上。见他垂眸不语,李砚再问了一遍:“头疼不疼?” 陈恨只摇头,李砚却有些心虚,怕他酒醒,随手端起案上酒樽,自己不喝,递到陈恨唇边去。 连饮三樽,结果就是陈恨愈发醉了。 李砚只抱着他,凑过去吻他唇角残酒,也顺着洒落的酒水向下,咬他的喉结,最后用唇齿衔开他的衣带。 情与欲之间有那么一点儿的裂隙,又有那么一点儿的理智从里边钻出来。李砚便将他抱到了腿上,又他转了个面儿,只叫他背对着自己。 李砚对他耳语道:“今晚先不吃你,你且帮帮我,好不好?” 衣裳褪到了腰间,原是很虔诚的亲吻,最后都变成狂热的撕咬。 天知道李砚肖想了他多少回。 多少回的反复思量之间,再高洁的神祇,再虔敬的信仰,也会有污秽肮脏的东西悄然生出,将神仙拉入人间。 * 事了,李砚的双臂环着他的腰,将脸靠在他的背上,失笑唤了一声:“离亭。” 陈恨仍醉着,整个人向后一靠,也倒在他的怀里。 “醉了?”李砚看他的目光闪了闪,心中劝诫自己这么些回足够了,不能没完没了的,忙提着陈恨的衣裳,帮他将青红一片的背遮掩起来,也断了自己仍旧疯狂蔓延的念想。 食髓知味,欲壑难填。 “回去睡吧。”大约是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怡和殿的门又开了一条缝儿,外边人送进来两件干净衣裳,也送进来一盆热水。 李砚教自己勉强回了神,隔着衣裳,掐了一把陈恨的腰:“别动,等着。” 那盏兔子灯还放在那儿,李砚看着它想了想,最后还是给陈恨拿过去了。 他还是不明白,这兔子灯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陈恨哭着喊着也要它? 李砚只将兔子灯递到他面前,陈恨眼睛一亮,伸手就拿过去了。 李砚再剥了他的衣裳,用浸过热水的巾子轻轻擦他的背:“疼不疼?” 陈恨不答,手里捧着那兔子灯玩儿,看也不看李砚一眼。 李砚觉着自己就不该让匪鉴把这个东西拿过来。 先哄着人,给陈恨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李砚正蹲在他面前,帮他系上衣带时,陈恨忽然往前一倒,整个人就栽进了李砚怀里。 李砚腾出一只手来扶着他,压低了声音,道:“别闹。” 陈恨只将那兔子灯塞进他手里。李砚一愣,方才哭着喊着要这个,现在拿到手了,怎么玩了一会儿就给他了? 陈恨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说话时吹气在他的颈边,闷闷道:“皇爷,你别生气。” “什么?” 后来李砚反应过来了,那时候陈恨讲起要辞侯爵,他气得连酒坛子都摔了,后来陈恨就是用兔子灯哄他的。 陈恨迷糊了,还以为这时候是那时候。 李砚轻笑,喝醉酒了还惦念着哄他,这么看起来,陈恨对他,也不是全无情意。 只听陈恨又道:“你别生气,其实我很喜欢你的。但是……由不得我喜欢,我不敢。” 李砚帮他系衣带的动作一顿,之后手上动作也乱了,将带子都搅乱了。他把这话放在心里,随着衣带一结一解,翻来覆去想了三遍。 陈恨说话轻,又含含糊糊的。李砚又想,是不是他喝醉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只以为陈恨是胡言乱语,李砚却心有不甘,稍冷了语气,问道:“你怎么不敢?” “从前情势危急,顾不上这个。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陈恨低头捏着衣角,“后来那个杀千刀的系统要我造反,我就不敢。” “什么?” 李砚还没来得及问问他什么系统,陈恨就靠着他睡着了。 李砚急忙拍了拍他的脸:“离亭?离亭?” 他睡着了,在梦里把话再说了一遍:“我很喜欢皇爷的。” 再听不见别的声音,李砚在心里换了好几个措辞,好几回话都要出口了,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最后他轻声说:“朕心里也有你。” 但这回陈恨是真的醉死过去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李砚揉了揉他的脸,将他鬓角的散发别到耳后去,叹道:“忠义侯啊。” 李砚背着醉死的陈恨走出怡和殿时,兔子灯仍别在了陈恨的腰带上,像是他的尾巴。 守在外边的高公公与章老太医对视了一眼——莫非那兔子灯还真是童趣? 皇爷与侯爷在怡和殿闹到大半夜的事情,理当归属于宫廷秘史一类,不敢惊动太多的人,也不敢喊小太监来收拾一片狼藉的怡和殿。 高公公与章老太医都推说老了,收拾不来了,留匪鉴一个人在殿内收拾,他二人分别拍了拍匪鉴的肩:“年轻人。” 匪鉴来不及说话,高公公与章老太医提脚就跟上皇爷,一左一右跟着皇爷走远了。 推开怡和殿的殿门,匪鉴头一回这么痛恨自己夜能目视的本事。他硬着头皮上前,将掀翻了的桌案扶起来。 李砚背着陈恨回养居殿去,一偏头,又蹭了蹭他的额角。 早知道喝醉了就什么都说了,就应该早点把他灌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酒确实是个好东西。 只是有一点——陈恨喝醉之后,不记事儿。 今夜种种,连带着他说很喜欢自己,到了明日,陈恨自己就全然不记得了。 心思是知道了,不过要再听他说一声喜欢,恐怕还挺难的。 养居殿灯火曈曈,却也没敢叫其他宫人来伺候,因此只是高公公与章老太医拖着一把老骨头,跑进跑出地伺候着。 李砚用热巾子给陈恨擦脸,又攥着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细细地擦。 “皇爷,醒酒汤。”章老太医端着木托盘近前 分卷阅读50 。 “章太医。”李砚托着陈恨的腰,帮他翻了个身,扯着衣领,露出陈恨后颈上一道青红的痕迹来。 章老太医一时间没反应来,只道:“皇爷威武。” 李砚轻咳两声:“朕是让你看着开药。” “是。” 李砚想了想,皱眉道:“他喝醉了不记事。今夜之事,别告诉他,他要是问,只说他喝醉了就睡了。你等会儿去支会高公公与匪鉴一声。” 章老太医一怔,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李砚垂眸:“骗了朕这么久,现下换朕逗他玩玩儿。” * 陈恨知道自己喝醉之后不记事儿的这个毛病。 从前他喝醉之后,曾经死活都要与李砚手拉着手去茅房,还非要和他站在一间。 那时还是在岭南的敬王府,敬王爷手下的门客们一同宴饮,见敬王爷迟迟不归,席上人等也都自行散了。 一群人聊得正好,相邀去茅房时,正撞上李砚架着陈恨,两个人从一间房里出来。 陈恨醉了,衣裳也理得不清不楚的。 众人见状,俱是惊呼一声:“娘诶!” 苏丞相反应快,不等李砚说话,一转头就趴在了苏衡的肩上,道:“儿啊,为父醉了,快扶为父回房。” 见苏翁都这样了,众人也都装着醉成一片的模样,连茅房也没去,迅速散了。 这件事情,喝醉了的陈恨自然不记得,还是后来苏衡告诉他的。 还有他喝醉了,死活要爬上屋顶念诗,念“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还蹲在墙角对石头说话,称石头为李寄书,问李寄书为什么不理他,而真正的李寄书就站在他身后,哄他快回去睡觉。 此间种种,也全是别人告诉他的。 后来他就很注意分寸,绝对不让自己再喝醉。 昨儿忠义侯成了掖幽奴,他心里烦得很,谁知道他只是多喝了两杯就喝醉了。 肯定又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可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陈恨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 忽有人问道:“醒了?” “没有……”陈恨闷闷地应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猛然惊醒,翻身坐起。 他不是在高公公的院子里醉的么?怎么李砚还过来了? 望望四周,却是在养居殿。 陈恨缩了缩脖子,唤道:“皇爷……” 李砚就在边上临时设的小案前看奏章,只是低头批字,问道:“头疼不疼,用不用章太医来看看?”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陈恨一面摆手,一面远远地避开他,手忙脚乱地下床穿鞋。 他一弯腰,疼得他直抽气。也不知道后背是怎么了,酸酸麻麻的,一时扯着了,疼得要命。 陈恨强忍着,再急急忙忙地道了一声“奴冒昧了”,就迅速地跑到衣桁前,顺手一搂自己的衣裳,随手套了一件,就要离开。 去哪儿都好,总之先别待在这儿。 养居殿内没别人,他一路出了内室,才要推门出去,就看见高公公站在门外。 高公公手里还端着茶水,笑道:“哟,离亭醒啦?” 陈恨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高公公,你出卖我。” “老奴怎么出卖你了?” “我明明醉在你的院子里,为什么在……”陈恨指了指内室的床榻,“醒来?” 昨晚所有人都串好了口供,高公公只笑着道:“你吃醉了酒,死活要来养居殿,老奴就带你来了,遂了你的愿。” 死活要来养居殿?陈恨觉着自己根本不可能是这种人,可他又完全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能姑且信了他的话,又问:“那然后呢?” “然后皇爷给你擦擦手、擦擦脸,你就睡着了。” “就这么?” 高公公颇有深意地挑了挑眉:“你想怎么?” “我没想怎么。”陈恨无奈道,“高公公,你正常一点,别这么看我行么?” 高公公低头,轻咳两声。见陈恨是跑着出来的,只披了一件外裳,便顺势转了话头:“你穿成这样要去哪儿?进去把衣裳理清楚了。” 陈恨急道:“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我不进去了。对了,我去找章老太医,他现在在太医院当值吗?” 身后冷不丁传来李砚的声音:“宿醉头疼了?” “……不是。” 陈恨讪讪回头,见李砚就抱着手站在不远处,缓步向他走近。 “那是怎么了?”李砚走到他身后,见他露出来的颈上一道红痕,顺手就提了提他的衣领,将那道红痕给遮住了。 本是无心之举,抓住的也只是陈恨的衣领,却好像是抓住了他的后颈,把人吓得僵在了原地。 李砚觉着好笑,竟就捏着他的衣领不放了,道:“说话。” 陈恨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说:“奴……一醒来……后背又疼又麻,所以找章老太医……” 这事儿要怪李砚。 那时候在怡和殿,李砚还舍不得要他,又怕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惹他怀疑,便只教他背对着自己,什么痕迹全都留在陈恨看不见的后背上。 “你……”李砚面色不改地说瞎话,“昨晚喝醉了,摔在地上,章老太医开过药了,晚上朕给你上药。” “不用……” 李砚根本就不听他的话,转头对高公公道:“把厨房煨着的粥端上来。” 高公公再应了一声就退下去了,陈恨一弯腰,将自己的衣领从李砚手里救出来了,迈着步子就准备与高公公一同出去。 只听身后的李砚又道:“你进来把衣裳穿好了,洗漱洗漱。这副模样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把你怎么了。” “诶。”陈恨仍是弯着腰,低着头站到了李砚身边去。 陈恨站在衣桁后边换衣裳,仍是掖幽庭蓝颜色的粗布衣裳,却有几分不同。 陈恨将它翻过来看了两遍,绸子的里,还加了绒,穿上肯定暖和。不过料子却是旧料子。他再看了两眼,才终于想起来,衣裳里子就是他从前的衣裳改的。 想来也是,裁缝要制一件新衣,哪有这么快。 只有一点——陈恨提了提拖到地上的衣摆,再挽起长出许多的衣袖——原本要穿这衣裳的人是有多高?要不就是做这衣裳的裁缝数错了数,怎么能这么长? 他全想不着,衣袖要长,这是李砚特意吩咐的,为了什么时候好绑他。 陈恨一面挽着衣袖,一面走到角落里,净牙漱口。最后掬起一捧温水,直扑在面上,些许温水入了眼鼻,才使他清醒过来。 他眯着眼睛去拿挂在木架子上的白巾,擦去面上水珠。 醉酒可以让他一时逃开,但不能一世都避着。 陈恨弯腰,再往面上拍了拍些水。 现下已然是永嘉二年、元月十六的傍晚 分卷阅读51 了,他一醉就醉了一个晚上与一个上午。 十六的早朝是今年朝中第一回 早朝,若李砚真要废他的爵位,今日上朝就应该宣旨了。 其实要削爵位也麻烦,在外人看来,他这个忠义侯虽然懒散了些,不过也没犯什么大错儿,才封了没一年就被撤下去了,于朝于野都说不过去。 他猜不透。 尽管他猜不透,可他也不能直接去问——皇爷,你是不是废了我呀? 他不能再惹李砚不痛快了。 想事情想得太久了,李砚见他站着不动,便道:“没让你面壁思过。” 陈恨将白巾往脸上一盖,只是装死。 “好了就过来。” “诶。” 陈恨再擦了把脸,忐忐忑忑地挪着步子过去,颇自嘲地想,来了来了,每日最激动的开奖时刻来了,今天皇爷又要怎么吓唬他呢? 李砚冷声道:“今日朝上宣旨了。” 宣的什么旨?当然是削爵的圣旨。 陈恨提起衣摆就要下跪:“奴罪该万死。” “你别跪。” 这时高公公端着粥碗进来了,陈恨便顺势退到一边去,垂手站好了。高公公亦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行得谨慎,衣角一掀,便又出去了。 气氛也只在高公公在的那一瞬缓和了一些。 待房中只剩他们二人时,陈恨连脚趾都在发抖,冷汗直流,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拉出去杀头了。 后背亦出了薄汗,衣裳贴着,有些发疼。他下定决心,等他从养居殿脱了身,一定要去找章老太医瞧瞧。 李砚拿起瓷勺,将白粥搅弄了一阵,热气升起来,带着很浓的米香。 他斟酌着语句,淡淡道:“朕早说让你安心留在养居殿,你非不听。” 与皇爷相处,只需要记住一条规则——抢着认错,是你的错一定要认错,不是你的错还要认错。 其实陈恨心里不服得很,但是适时认怂确实可以达到以退为进的效果。 于是陈恨轻声道:“奴知错。” 李砚问他:“哪儿错了?” “呃……”陈恨继续认怂,“不该不安心留在养居殿。” “嗯。” 陈恨稍抬眼眸,余光瞥见李砚并没有不悦的表情,也就松了一口气。 李砚又问他:“知道怎么办了?” 随着这话的,是李砚屈指叩在案面上的轻轻一响。这轻轻一响,在陈恨脑子里无限放大,变成一个贴在他耳边、滴嘟滴嘟循环播放的警报器。 “奴……”陈恨声若蚊蝇,“安心留在养居殿?” “还有呢?” 陈恨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他也不是忠义侯了,朝上这么多的贤臣明臣,皇爷大概也不用他忠心耿耿了。 可是除了一个忠臣,李砚还会想要什么? 他想不出。 于是陈恨将问题抛了回去:“奴愚钝。” “你过来。”李砚朝他招了招手,陈恨仍是垂首,不情不愿地挪着过去,仿佛李砚手里拿着长剑,还非要他自己撞上来。 李砚扶额道:“你走快点儿,朕又不吃人。” 咬咬牙,陈恨索性一步跨了过去,站到了李砚面前。 李砚将温热的粥碗塞进他手里:“喝粥。” 陈恨不敢喝粥,胡思乱想着君王毒杀臣子的手段都进步了,原先是毒酒,现在是毒粥了。 他端着粥碗发抖,瓷勺与碗沿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可是皇爷还没说还有什么?” “还有过来坐着喝粥。” 看李砚那副模样,皱眉抿唇,面色不悦,陈恨觉着他是有些烦了,不敢再惹他,捧着粥碗就在他身边的长榻上虚虚地坐下了。 等陈恨捧起粥碗,递到唇边时,抬眸悄悄看他,看见李砚面色稍缓,才又松了一口气。 大醉一场,一个上午都没吃东西,陈恨也是饿了,端着碗一面喝粥,一面瞥他。 半晌,李砚再叩了叩桌案:“还有,要听话。” 第31章 怡和(5) 陈恨不敢去问李砚喝醉之后他到底做了什么, 高公公又一口咬定他睡死了,所以他不确定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高公公不太寻常。 养居殿才点了灯,伺候着李砚用过了晚膳,高公公将陈恨拉到一边,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个哈欠, 对他说:“离亭,我老了,一入夜就犯困, 劳你多费心伺候。” 陈恨回头,见李砚在案前翻奏章,安安静静的模样, 想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儿, 便点头应了。 “那等会儿老奴把你的被褥拿来, 就铺在皇爷榻边。” “谢……”陈恨一愣,“什么?” 高公公低头憋笑道:“晚上轮你守夜。” “守夜在皇爷榻边守?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我从前怎么不知道?” “新立的规矩, 你才来,不知道也是自然,现在总该知道了。” “我……”陈恨一噎,“我且看看明日谁守夜,他是不是在皇爷榻边守的。” “明日还是你。” “还是我?” “以后都是你。” 陈恨挠头, 把头发都抓散了:“高公公, 您这可太不厚道了。” 高公公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挑眉道:“我老了, 你多体恤体恤我。” “那谁体恤我呀?” “皇爷……” 正说到皇爷,皇爷就咳了两声。许是皇爷觉着这两人太吵了,又许是帮高公公岔开话题。 果然,高公公也不再跟他纠缠这件事情,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轻轻一带:“快去倒茶,你没听见皇爷嗓子干了?” “这又是怎么听出来的?”陈恨疑惑,“我听着挺润的呀。” 之后高公公果然抱着一床被褥走进了内室,还低声喊他,生怕他忘记了晚上守夜:“离亭,离亭。” 陈恨轻之又轻地放下手里的墨锭,见李砚认真写字,便悄悄从李砚身边溜走了。 他进去时,高公公正把被褥铺在榻边的地上,陈恨两三步冲过去,把被褥给拖开了:“靠得太近了,离远点儿。” 一直拖到了床榻对面的墙边,陈恨拍了拍那堵墙:“足够了,就在这儿。这儿有墙,靠着睡肯定特别妥当。” 高公公腹诽,靠着皇爷睡,那才叫妥当呢。 “行吧,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高公公料他也烦了,只道,“这几日转凉,你给皇爷换一床被褥,柜里从上往下数,第二层的那个。” “知道了。” 高公公再打了一个好假的哈欠,连声道:“老了老了,你伺候着吧,我去偏殿眯一会儿,等会儿再来帮你。” 他没想到,高公公所谓的眯一会儿,一直眯到了第二天早晨。 而他,苦苦等了高公公许 久,也不见他来。 分卷阅读52 这时的养居殿就好像一座空殿,除了高公公与匪鉴,再见不到其他伺候的宫人。 陈恨心里抱怨,这届宫人不大行,也不知道在皇爷眼前混个眼熟,也好混个前程,一个个的都这么率性。 再找不到别的人,陈恨只能自己围在李砚身边团团转,从研墨沏茶,到沐浴更衣,全是他一手操办。 养居殿偏殿内,陈恨挽起衣袖,伸手试了试桶中热水:“皇爷,可……”他转头看见李砚,除水雾蒙蒙外,没有其余遮挡的李砚。 若不是陈恨眼疾手快,迅速扶住浴桶支撑住自己,他能被吓得直接栽进桶里。 陈恨深吸两口气,定了定心神:“……可以了。” 热气一蒸,这房里实在是太闷了。陈恨觉着脑袋发晕,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他得走,马上就得走,再不走他得栽这儿。 “皇爷您洗。”陈恨随手一指热水,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就出去了。 大约是被李砚吓傻了,陈恨绕着养居殿随处乱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拐过后殿的一个拐角时,忽然撞见了养居殿伺候的所有宫人,原来所有的太监宫女,全都躲在后殿嗑瓜子。 一见他来,众人面面相觑。 陈恨抓起一把瓜子,控诉道:“怎么回事?我一个人料理皇爷的饮食起居,你们全躲在这儿嗑瓜子儿?” “那个……”宫人们不敢喊他侯爷,更不敢喊他离亭,所以只好不喊他,“咱们各有分工来着,分工不同,所以你见不着我们。” 一群宫人点头称是,风一样收拾了瓜子就走,留陈恨一个人握着一把瓜子站在原地,一句话都没说完:“你们来个人帮我守夜……” 陈恨回了正殿内室,将瓜子往案上一拍。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他怀疑系统给他换了新剧本,魔幻现实主义剧本。 要不就是他什么时候得罪了高公公,高公公故意指使人要整他,也就是宫斗大戏剧本。 他原以为做忠义侯已经很难了,没想到在养居殿伺候竟然更难 养居殿简直就像是个妖怪窟,为首的大妖怪李砚,是只猫精或者老虎精。李砚手底下群魔乱舞,最厉害的是高公公——人参精,简称人精。 而他自己,就是误入妖怪窟的凡人,一不小心就踩了坑。他要是站在原地不动,他们还直把你往坑里推。 生活不易,但陈恨还得咬着牙继续伺候。他想起高公公吩咐过的话,恨恨地打开了木柜子的门。 养居殿正暖和,李砚换上单衣,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去找陈恨,预备用伺候不周的名头吓唬吓唬他,逗他玩玩儿。 他去时,陈恨正跪在榻上铺床,很仔细地将被褥的四个角叠好。 从背影看来确实很是认真。 不过李砚不知道,其实陈恨在心里偷偷说他的坏话:天气也没多么冷,又不是瓷娃娃,还非要换厚被子,事儿精高公公,事儿精皇爷。 烛焰摇晃了一下,李砚的心神也随烛光照出的影子动了一下。 要吓唬他的心思也就此放下了。 李砚抱着手,靠在门边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而陈恨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李砚习武,又有意放轻了步子,径直走到陈恨身后去。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时,便伸手搂住他的腰,想要把他揽进怀里。 “我靠!你干什么?” 陈恨大喊了一声就挣扎着跳开了。他站在床的最里边,整个人贴着墙站住了。一见来人是他刚才还在心里骂的事儿精,却莫名有些心虚。 “你慌什么?” 李砚再向前走了两步,陈恨便再往墙上靠了靠,双手用力按了按,发现没有破墙逃走的可能,便上下扫了两眼。眼角余光瞥见李砚的长剑还挂在对面的墙上,才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今晚就交代在这儿了。 见他用警惕与戒备的目光将上下左右都打量了一遍,李砚只做出好委屈的模样来,问道:“你生气了?” 陈恨回神。蜡烛光从李砚身后照过来,再加上他那副表情,微垂着头,不敢看他,委屈巴巴的,仿佛被废了爵位的人是他。 偏偏陈恨生平最受不得的就是这个,从前就是,现在也是。 他不自觉便脱口否认:“没有。” “那你过来。” 他下意识就要拒绝,却想起上回还是在这个榻上,李砚喊了他两回,让他过去,他没动,最后李砚就自己过来了。 于是他很狗腿地改了口:“这就过来。” 陈恨爬下了床,双脚乱蹬一阵,穿好了鞋,在李砚面前站好了:“皇爷……” 一手搂腰,一手按头,李砚把他压进了怀里。陈恨呆了一阵,仍是摸不明白这位皇爷在想什么。 其实再想想,一开始李砚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那动作好像也是要把他抱进怀里的意思。 而他却只以为李砚要杀他,有点儿小人之心了。陈恨还挺惭愧的。 但是李砚究竟在想什么?陈恨来不及想,李砚一低头,就蹭开他的衣领,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 陈恨说怕猫是假的,其实他还是很喜欢猫的。只是—— 有一只虎它两脚离地,非得假装自己也是一只猫,陈恨受不了这个。 “皇爷?” 李砚不语,陈恨勉强稳了心神,努力揣测圣心。 从前朝上的人说他是伴读出身,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最会察言观色,皇爷有什么事儿,只消问他就知道了。 其实这个技能,在李砚重生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陈恨很努力地回想。李砚的前一句话是“那你过来”,现在他已经过来了,所以李砚为的不是这句话。再前一句话是“你生气了”。 陈恨明白了,他抬手,想要揉一揉李砚的脑袋,最终却只拍了拍他的背:“皇爷,我真没生气。” 李砚仍是不语,陈恨还以为是自己猜错了,这圣心也太难抓了。 皇爷心,海底针。 可是想来想去,近来也就只有忠义侯被废这一件大事儿。 陈恨又道:“我真没生气,废了忠义侯这件事儿,皇爷做得不错……” 陈恨在心里叹气,为了哄皇爷,他还得使劲贬低自己。 在养居殿伺候可真是太难了。 “事情是应该这么办的。那个……忠义侯,他总是惹皇爷生气,又总做错事情,占着封地和俸禄,实在是浪费朝廷银钱。皇爷把恩赏都收回来,也把权力都收回来,其实没做错。也就是朝堂那边,皇爷要处置周全些,找的借口要哄得过天下人。” 李砚冷声问道:“你这么想?” 感谢老天,他说了这么多话,李砚可算是有些反应了。 “忠义侯出身低贱,他能活着,就已经感谢皇恩浩荡了。” 李砚稍侧过头,对着 分卷阅读53 他的耳朵吹气,道:“那你就留在养居殿,哪儿也别去了。” 陈恨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无奈道:“我是个男人,又不是闺阁——就算是闺阁女子也能出去。” “朕没有别的意思。” “行了行了。”陈恨抬手,动作顿了顿,胡乱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别装猫了,傻了吧唧的。” 陈恨想要推开他,却被李砚抱得更紧:“你留在养居殿。” “好。”陈恨郑重地点点头,“奴留在养居殿,就像从前留在明承殿。” 他总以为自己战略哄爷是无往不利的,其实爷战略撒娇才是最厉害的。 陈恨径直走到衣桁边,拣了一块白巾子拿在手里。 李砚坐在榻边,陈恨就跪在床榻上,帮他擦头发,随口抱怨了句:“越长大还越难哄了。” 再难哄也得硬着头皮哄。 他二人闹什么别扭都好。从前那感情基础夯得太实了,陈恨一放松警惕,就不自觉的想对他好。 第32章 怡和(6) 陈恨的手指插在李砚的发间, 揉了揉,又顺着他的头发滑下来了。 发尾仍是湿着的,陈恨便将他的头发拢起来,只抓住了发尾,再用巾子擦了擦。 “可以了,皇爷早点睡吧。” 李砚在走神, 想的是昨晚上与陈恨在怡和殿,一时心动,随手就把住了他的手腕。 这时陈恨正要下床:“嗯?” 李砚道:“换换。” “什么?” “你的背不是……”被朕啃了。李砚顿了顿, “摔了么?章老太医开了药,朕给你抹。” 陈恨收回手:“奴先去洗洗。” 后背沾到热水的时候,陈恨倒吸一口凉气, 差点跳起来, 这摔得也太厉害了, 疼啊! 好疼好疼的念头一直占据着他的脑子,以至于后来李砚扒开他的衣裳, 给他上药时,他不自觉就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了。 他哭丧着脸说:“奴不会是被狗咬了吧?” 李砚脸色一变,搭在他背上的手指使劲按了按,陈恨喊道:“疼,皇爷你轻点儿。” “知道了。”这话明显指向不明, “朕下回轻点儿。” “谢谢皇爷。” 李砚心中笑他傻子, 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就让他轻点儿。 陈恨与他闲聊:“方才奴使劲扭着脖子向往后看看, 结果什么也看不见。” “嗯。”李砚想了想, 看着他青紫斑驳的后背,说了谎话,“就是青了一片,不碍事,再抹两回的药就好了。” “那就好,每回喝了酒都出事,丢人。” “是挺丢人的。” 陈恨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摆,唤道:“皇爷。” 李砚怀着一点阴暗的小心思:“下回再喝醉,你就喊朕。” 陈恨不觉其他,竟还应了一声:“诶。” 这时候,陈恨想起高公公。高公公说他就去偏殿眯一会儿,怎么眯到现在还不过来?总不能今晚真要他守夜? 他当忠义侯时,从来就不知道养居殿有这个规矩。 他不想守夜,要在地上坐一个晚上,睡也睡不好,煎熬。 李砚抚过他背上的一道红痕:“想什么?” “想高公公……” 这话说出来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高公公有什么别样的情愫。可他又不能直接对李砚说他不想守夜,这话一说,肯定又要惹得李砚生气。 于是陈恨信口胡说,想要把这句话给圆回来:“呃……高公公还挺厉害的哈,把养居殿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奴在掖幽庭待着,就算待几十年也变不成……” 这话就更奇怪了。 李砚笑道:“你想变成高公公那样?” 陈恨迅速回话:“不想。” 李砚不语。陈恨转头,见李砚的目光越过他的肩,直落在他身前某处。陈恨脸色一变,只将双手交叠,架在腰腹的位置,阻断了他的目光。 陈恨摇头,坚定地回答:“真的不想。” 他这一连串的小动作,简直是要了李砚的命了。 “药抹好了。”李砚憋着笑,提着他的衣领,帮他把衣裳给穿上了。 陈恨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奴还挺感谢皇爷的。” “谢什么?” “谢谢皇爷只是让奴去掖幽庭,没让人拉奴去净身。” 李砚轻笑出声,只听陈恨又道:“虽然皇爷总说奴像猫,我们那儿的人养猫也都要割……嗯,所以奴真的特别感谢皇恩浩荡。”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陈恨双手合十,虔诚道:“奴一心感念皇恩。” “傻子。” 陈恨拢起衣裳,起身背对着李砚系起衣带:“天晚了,皇爷快睡吧。” “你呢?” “奴……”陈恨看了眼被自己拖到墙角的被褥,认命道,“奴守夜。” “那你守吧。” 陈恨将自己的被褥拖到榻边,蹲下来将被褥铺得平整些,轻声嘀咕道:“守夜守夜,守在榻边,其实根本就是守着皇爷吧?” “你不大乐意?” “没有,特别乐意。”论口是心非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陈恨裹着被子坐在榻边的地下,李砚就靠在枕上,借着烛光看书。 陈恨透过榻前小案上的烛光看他,只是盯着他,慢慢地就出了神。 晃然之间,便回到许多年前,明承殿、岭南庄子,又或是王府,不论何处。 尽管陈恨被系统任务裹挟向前,李砚还重生了一遭,但他总觉得,他二人仿佛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李砚正巧抬眼看他,陈恨再张了张口:“皇爷,我……” 陈恨朝他——打了个喷嚏。 蜡烛都被陈恨的喷嚏给吹灭了,陈恨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用袖子给李砚抹了抹脸:“皇爷,对不起。” 李砚将书册合上,置在小案上,却问他:“冷了?” “没有,皇爷睡吧。”陈恨抱着被子起身,将室中蜡烛都吹灭了。 他只执着一支长蜡烛,放到了外室的桌上,以备不时之需。 很幽微的光亮自帘外透进来。 在房内走了一圈,陈恨重新坐回榻边,将身上的被子收紧,舒了口气准备坐着睡一晚上。 李砚却伸手,准准地捞起他的一缕头发。陈恨并不知道他把自己的头发放在指尖缠来绕去的,只是偏头过去,闭着眼睛随他玩儿。 李砚道:“离亭,讲个故事吧。” 陈恨想了想,睁开眼睛,颇有深意地说:“那就讲一个负心人蔡伯喈的故事。” “你讲。” 很寻常的故事,穷秀才高中状元郎、令娶世家贵女,原 配千里寻夫的故事。 只是这个故事有两个 分卷阅读54 结局,一个是蔡伯喈带着两个女人荣归故里。 陈恨看了他一眼,李砚肯定不会喜欢这个结局。 于是他讲了另一个结局:“蔡伯喈最后被暴雷震死了。” “是吗?”李砚似是不经意道,“从前你是不是也曾梦见天雷落在你身后?” 他说的是陈恨做同榻而眠的任务那一回。那回陈恨没完成任务,被系统的天雷吓得半条命都没了,抱着被子一路跑去养居殿找李砚。 这是说他是负心人了,陈恨嗫嚅道:“我……” 李砚的指尖缠着他的头发,慢慢地向上,最后捏住了他的下巴:“离亭,可不要做负心人啊。” 陈恨点头:“奴知道了。” “傻子。”李砚嗤笑,“慌什么?” “没……”陈恨确实没慌来着,只是一扭头,就躲开了他的手,又一时嘴快,说了另一个结局来气气他,“其实蔡伯喈没死。” “嗯?” “他带着两个女人衣锦还乡了,他这个负心人,下场还挺不错的。”说完这话,陈恨就背对着他不说话了,闭着眼睛装作要睡的模样。 “离亭?”李砚一收手,就扯住了他的头发。 陈恨伸手捂着鬓角,整个人都被带过去了:“疼。” “你上来睡。” “不睡。”陈恨从他手里把自己的头发给抢回来,“奴守夜呢,不敢逾越。” “你又生气。” “我不生气。” 李砚也不与他争,支起身子来,一低头,就把脑袋靠在了陈恨的肩上。 陈恨又烦躁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么大个人了,还总是用老一招,腻不腻—— 反正陈恨不腻。 他摸了摸“李大猫”的脑袋,给他顺顺头发:“没生气,真的没生气。” 李砚稍抬起头,一偏头,似是不经意间,双唇擦过他的脖颈:“那你上来。” 陈恨不觉,只是觉得痒了,扭了扭脖子,无意间也蹭了蹭他,随口答道:“有本事你下来呀。” 谁知李砚一听这话,双手搂着他的肩,将他整个人往前一压,还真就下了床,就坐在陈恨身后。一个大男人,憋屈地伸着腿,坐在陈恨与床榻之间。 简直是疯了。陈恨一面在心里骂他,一面往前挪了挪,给他腾出些位置来。 “可以了,别往前了。”李砚伸手,隔着陈恨裹在身上的被子,搂住了他的腰。 “皇爷再不睡,明日早朝就起不来了。” “朝上各自忙成一团,他们……”李砚拧着眉头想了想,道,“这时候你说朝政做什么?朕有点冷了。” “冷了就回去躺着。” 李砚不答,双手伸进锦被中,只做出无意的模样,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陈恨的腰。他捏着被子的两个角,把陈恨往后一拉,自己再往前靠了靠,与陈恨裹着一床被子。 “皇爷……”陈恨才终于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结巴着说话,也不敢回头,“皇爷今日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呃,什么东西抵着我的……” “朕的腿。” 陈恨稍放了心,只道是自己想多了。 紧接着李砚又道:“朕的第三条腿。” “嗯?嗯!”要不是李砚用被子裹着他,被李砚这么一吓,他能直接跳到房间外边去,“谁、谁教皇爷的这种东西?这不是有病么?” “你教的。” “我什么时候……”陈恨仔细一想,这好像还真是他教的。 他也忘记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也是他在明承殿守夜,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这种事情上去了。 “你……” 陈恨打断他的话:“皇爷别说了,奴该死,竟用这种话污了皇爷的耳。” 年少的李砚非常之可爱,当时陈恨头脑一热,想要逗逗他,就跟他说了这种东西。果不其然,少年一听这话,耳朵就全红了,可爱得要了他的命。 现在变了,全都变了,现在红耳朵的是陈恨。陈恨正后悔的时候,李砚又将脑袋搁到了他的肩上。 陈恨一激灵:“皇爷,这招现在没用了……” “朕在这世上没什么亲近的人,除却皇姊,也就只有你了。” 他错了,这招简直是百试不爽。 “好好好,皇爷快睡吧。”陈恨连裹在身上的被子也不要了,放下被子就要走,“奴去外边守着,皇爷有事儿就喊。” 最后陈恨在外边的榻上,守着那支长蜡烛,坐了一个晚上。 ——朕在这世上没什么亲近的人,除却皇姊,也就只有你了。 老皇帝给李砚留了不少的兄弟姊妹,不过要论亲近,也就只有从前的皇太子与昭阳长公主。 不过——陈恨撑着脑袋,往内室瞥了一眼——原来自己也算是一个。 陈恨心想,小兔崽子还蛮有良心的,李砚是不是挺怕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这世上?要不怎么非要他留在养居殿?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自以为终于将皇爷的心思摸透了,陈恨满意地点点头,合眼睡了。 第33章 三清(1) 三清山后山处有一座别院, 是李砚的母亲、从前的皇后娘娘隐居的住所。现在是李砚的皇姊,长清公主修行所在——昭阳长公主自西北回都,待尘埃落定,便自请改了封号,在山上为国祈福。 仍落着小雪,积雪忽而压断枯枝, 咔嚓一声轻响。 案上一支残烛,长清公主正借着烛光翻看经籍。她一身素衣,眉眼与李砚有几分相似, 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显出无尽的温柔。 坐在对面的小姑娘拿着剪子去剪烛芯,劝道:“阿姊, 夜深了, 睡吧。” 小姑娘是长清公主的十三妹妹, 年仅十六,闺名为容。年前才封了若宁公主, 随长清公主一同在山上别院为国祈福。 她母妃早逝,与兄长李渝由贵妃抚养长大。贵妃跋扈,她与兄长过得并不好。后来李渝远封闽中,做了顺王爷,她便陪着长清公主来了三清山。 长清公主道:“阿容, 你若是倦了, 就先睡吧, 我再看一会儿。” 若宁公主笑着起身:“那我先给阿姊铺床, 等铺好了,阿姊就来睡。” 长清公主翻过一页书页,指尖压在旧年的墨迹上,只道:“不用,你去喊杏枝儿来就好。” “天这么冷,她在被里一进一出,容易着凉,还是我来吧,不碍事的。”若宁公主说着就走到榻前,将叠好的锦被抖落开。 若宁公主跪在床上铺床,似是不经意道:“今日我与杏枝儿下山,听说了一件事情……” 听她这话,倒似是有意要吊胃口。 案上烛光跳跃,长清公主并不理会她,只觉着眼睛酸了,便转了头,将目光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宁公主见她并不言语,自 分卷阅读55 顾自地继续道:“十六的朝上,皇兄废了一位侯王,还是今年头一回上朝呢。” 长清公主笑了笑,走到榻边帮她铺床,玩笑道:“废的总不是顺王爷,你念念不忘的做什么?” “是忠义侯。” 长清公主一怔,反问道:“忠义侯?” “是啊,消息传得很快。十五晚上的元宵宫宴他就没去,那时候已经隐隐有些征兆了。果不其然,十六一上朝,他就被废了。” “那是什么由头?” 若宁公主附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长清公主心中一惊,目光闪了闪,压下心绪,只道:“别胡说了,皇爷有分寸,你我都管不得。” 说完这话,她便转头吹了灯:“睡吧。” ——忠义侯陈恨。 长清公主的手指在锦被上写出这五个字,却不似方才翻过经书一般镇静。 不要说旁的人猜不透李砚的意思,就是她这个做姊姊的,现下也看不透李砚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清公主翻了个身,以手枕着头,静静地想事情。 ——陈恨。 她与从前的皇太子是双生子,皇太子得了闲,就常带弟妹出宫去玩儿。那时陈恨不过是皇八子身边的一个侍读,她也不曾多做留意。 直到有一回,她去长乐宫向母后请安,正巧李砚也在。 母亲是江南世家女子,来了长安之后,对家乡江南仍是念念不忘。 她去时,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得知陈恨也是江南人,正用江南方言问陈恨一些话,陈恨亦是用江南话一一回了。末了,母后还赏了他不少东西。 此后,母后也常召他来说话。 两个江南人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的,轻风似的拂过人的心尖儿,扰得人的心像蜷起来的荷叶尖儿似的颤了颤。 不止母后,皇长兄与李砚都蛮喜欢他。 而她那时年轻气盛些,满以为陈恨圆滑,没什么脾气,手段了得,故此不是很看得惯他。 以至后来皇长兄出了事,父皇雷霆震怒,当堂问罪,养居殿亮了一夜的灯。 至清晨,尘埃落定,阁中遵循圣意,连下数旨,将皇长兄下了狱,也敲定了她往西北和亲的事情。 她扶着母亲回了长乐宫,母亲拍着她的手告诉她,阿砚与那陈恨相互扶持着,会走下去的。 那时她一点儿也不信这话。 送母亲回长乐宫,从长乐宫出来,她去了明承殿。 伺候的宫人说:“爷同陈二公子去过几回养居殿,都被高公公挡回来了。两个人坐在榻上听了一夜的雨声,适才陈二公子劝爷睡一会儿,爷才合了眼。” 她点了点头,推门进去时,果然是这样。陈恨牵着李砚的手,李砚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很不安稳的模样。 陈恨转头见她,低声唤了一声:“公主。” 李砚根本就没睡着,一听见动静,就睁开了眼:“皇姊。” “嗯。”她看着李砚披散着的头发,道,“还没束冠,皇姊帮你束吧。” 昨日是李砚的生辰,他该在昨日束冠,却被一通事情给搅和了。 李砚还想问些事情:“皇姊……” 她苦笑:“怎么?你嫌弃皇姊是姑娘家?不配给你束冠?” “不是,我只是……” “皇姊先给你束冠,有什么事情,等束了冠再说。” 陈恨会意,起身便要出去吩咐宫人预备,却被长清公主喊住了:“不必麻烦了,你只把冠子拿来便是。” 她顿了顿,又道:“不用祖宗牌位,也不用祖宗画像。阿砚他……在天地前束冠。” 陈恨再看了一眼李砚,见他也不说话,便转身去捧了他的玉冠来。 玉冠是李砚的皇长兄亲自挑的,皇太子还预备了一把长剑、一支玉笔给他,是盼他文武双全的意思,可惜也都送不出去了。 陈恨将宫人们遣去后殿,而李砚只跪在殿前的平地上。宿雨未停,濛濛地扑在面上与发上,凝起小小的水珠。 长清公主双手拢了拢他的头发,才张口,便已觉喉头哽塞,说不出话来了。 “公主。”陈恨轻声唤了她一声,又将玉冠捧到她面前。 她定了定心神,拿起发冠,道:“阿砚,你是个男人啦,你……”她抬头看天,却只见宫墙四立,她叹气道:“你跪的不是这四四方方的天,你明白吗?” 李砚的双手在袖中握紧,他微微点头:“皇姊,我明白。” 得了他这一句话,长清公主便再也忍不住,一低头,就迅速地闭了闭眼。她将玉冠塞给陈恨:“离亭,你给他束。” 说完这话,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匆忙,地上积水湿了裙摆,染上好阴沉的颜色。 最后是陈恨给李砚戴的冠,他低头,将簪子别进李砚的发中:“臣逾越了。” 李砚不答。 长清公主回首时见他二人模样,心道到底是母亲慧眼识人,他二人真能这么一路走下去,也不一定。 之后她远嫁西北,临行前,她上三清山与母亲见了一面。 就在这间屋子里,母亲素手焚香,虔诚地供奉起一座她不认得的神像。 母亲别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声道:“阿娘在长安保佑你。” 那时候李砚已经去了岭南,母亲似是话家常一般与她提起:“阿砚走的那日,他来见我,离亭也来见我,我把离亭支出去,与阿砚单独说了几句话。” 因要去西北,她心里难受,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问道:“母亲说了什么话?” “我说,叫他凡事多与离亭商量,他答应了。”母亲顿了顿,“我又叫他与离亭好好相处,他也应了。最后一句他没应,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我要他私下里认离亭做义兄,他没应。” 她想了想,回道:“阿砚从来骨头硬,心高气傲的,不愿意低头,要他认陈离亭做义兄,他肯定不答应。” 母亲笑了笑,只是拍了拍她的手。 要走之前,母亲起身,将她不识得的神像一转,露出后边的两个牌位。 一个是她的皇长兄的,另一个是沈御史府沈大公子的。 母亲温温柔柔地朝她笑了:“来吧,来给你两个兄长上柱香。” “沈大公子?” “他为给你兄长收尸,连性命都不要了,这是大恩。沈家又被抄了家,这人间再没人记得他,我给你兄长立牌时,便一同给他也立了。”母亲款款笑道,“他二人自小时起,便形影不离的,直至如今,也算是圆满了。” 长清公主将三炷香举过头顶,心道,兄长若是在天有灵,可别叫她在西北待得太久了。 果然,长清公主在西北待了几年,直到年老的夫君逝世。 李砚策马冲进匈奴营帐,牵着她的手将她带上马背。 风声自 分卷阅读56 耳畔呼啸而过,她回头,只看见李砚肩膀宽厚,已然长成男人的模样。教她不自觉就想起从前的皇长兄。 随后四处喧闹起来,营帐火起,火龙一般迅速绵延向前,火光一晃,她就落了泪。 眼泪滴在李砚的手背上,他低声道:“皇姊,你别怕,我带你回家。” 长清公主止不住地落泪。西北的风沙迷眼,她却足有几年不曾哭泣,今日被那火光一闪,竟停不下来了。 一直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从马上跌下来,仍是不住地用袖子擦去眼泪。 “皇姊,你别哭啊。”李砚手忙脚乱地哄她,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半大的少年。 她勉强止了泪,很勉强地勾着嘴角笑了笑:“阿砚,你长大啦。” 李砚的肩上中了一箭,原是强撑着与她说话的,见她不哭了,才放下心来,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 她死死地抓着李砚的手,随行军医给李砚治伤时,也仍是抓着不放。 随行的军医用火烧过的刀子划开李砚背上的血肉,箭簇丢在木托盘中,闷闷的一声响。取出箭簇时,李砚也咬着牙,将叫痛声咽回肚子里去,变成闷闷的一声轻哼。 长清公主离得近,李砚虽说得轻,但她听得清,李砚在极大的苦楚之中,或许是神志模糊了一阵,喊了一声离亭。 仅仅是喊他的名字,再大的苦楚也不那么厉害了。 直至回了长安,陈恨受了伤,李砚把他安置在养居殿养伤。 她去养居殿探过病。 用朱砂画着符咒的帷帐长长地垂到地上,殿门一开,冷风灌入,将帷帐吹得四面飞起,活像是什么诡异的妖术。 那人就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李砚守着他,一见长清公主,便如年少时失了什么珍贵东西一般红了眼眶。 她拍了拍李砚的肩,也只能说一句:“你且宽心。” 永嘉元年封忠义侯那一回,她也去了。 那时她对李砚玩笑道:“阿砚,这倒不像是封侯,像是封后。” 李砚梗着脖子不语,只是盯着穿着一身厚重朝服、偷偷揉着脖子的陈恨,竟似是认了。 直到这时,长清公主才明白那时李砚不认他做义兄,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既如此,李砚又怎么会轻易就废了他? 房内炭火燃得正旺,长清公主将胳膊收进被子里去,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头见枕边的小姑娘已经睡熟了,便给她掖了掖被子。 第34章 三清(2) 养居殿, 李砚将手上奏章一合,随手就掷到了地上。 陈恨心中咯噔一声,不知道又是朝中哪位臣子惹了他了。低头研墨,动作不停,只装作看不见的模样。 李砚抬眼看他,凝眸道:“你人缘儿倒好。” “嗯?” “你与吴循之、苏元均关系好, 他们给你上折子,替你求情,倒是没什么。”李砚一顿, 冷声道,“朕竟是不知,你与徐枕眠的交情也不错, 他竟也梗着脖子替你上疏。” 陈恨一愣, 疑惑道:“他?” 徐相长子、御史台的徐醒徐大人, 上疏给他求情?陈恨记得,他二人从前还因为忠义侯的事儿吵过架来着。 “朝上都以为你要被朕处死了, 他们怕你死,都给你求情。”李砚随手捧起案上书册,身子往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手上翻书的动作不停, 很快就翻过一大半去, “这下你大可以看出谁对你是真心的了。” 陈恨也不知道他到底指的什么, 猜测道:“大约是从前一同在宫中做侍读, 徐大人念着些旧情。” 李砚翻过一页书,语调愈冷:“旧情?朕与你没有旧情?” “要不就是徐大人刚正不阿……” “他刚正?朕徇私?” 阴阳怪气的,今天怎么净抬杠? 陈恨不再说话,放下手中墨锭,转身想把地上的奏折捡起来。 方才弯腰,李砚的目光自背后射来,长剑似的,活活将他钉在原地。陈恨身子一僵,仍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硬着头皮将奏章捡起,放回案上。 李砚拿起那奏章,非要往地上一甩,随后迈开步子就往外走:“练剑。” 陈恨下意识就要去捡,弯下腰,才拿起奏章,李砚一回头,又将他定住了,非不准他捡。陈恨也不敢再捡,轻手轻脚地就把奏章放回了地上,心中直呼对不住。 李砚这才满意,拿起壁上挂着的长剑就走。 刺、劈、抹、截、扫。 长剑撩起风声,陈恨觉着要是李砚面前有人,那人身上肯定都有百八十个窟窿了。 少年人,戾气重。 他转头去看身边的高公公,高公公正低着头安静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高公公。”陈恨低声道,“皇爷又怎么了?” 高公公一笑:“老奴还要问你呢,这几日你不是总与皇爷待在一处么?” 陈恨摸摸鼻尖:“大抵是朝上的事情,可我又不跟着皇爷上朝。” 高公公垂首,规规矩矩地回道:“朝上的事,老奴可听不明白。” “好吧。”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砚才终于反手收了剑,随手将长剑抛给另一边候着的匪鉴,一抬手就要将绑袖子的带子给拆下来,转眼看见陈恨,便收了手,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这时陈恨正掰着手指头,算算他到底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他正走神的时候,高公公暗中伸出了一只黑手—— “诶!推我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他的衣裳全是大了一号的衣裳。高公公一推他,他往前踉跄了一步,一脚就踩中了衣摆,往前一扑,直撞进李砚的怀里。 功成身退,高公公再次低下了头,忠厚纯良的模样,让陈恨都怀疑到底是不是高公公推的他。 李砚出了汗,周身一股热气。陈恨把着他的手,解开绑着衣袖的带子之后,随手就把带子收在了袖子里。 他半分讨好道:“皇爷回去换身衣裳?这样风一吹要受凉。”回去时那封奏章已经被人捡起来了,李砚一回头,深深地看了陈恨一眼。 陈恨急忙摆手道:“不是奴。” 李砚也知道不是他,大抵是哪个宫人进来看见,顺手捡起来了。 李砚身上仍发着汗,陈恨用浸过热水的巾子给他擦背,李砚忽道:“不再封你做忠义侯了,好不好?” “好啊。”陈恨应道,“总归是前儿个才废的,朝令夕改的不大好。” “朕是说——”李砚回头看他,“以后都不封你做侯王了,好不好?” “嗯……”陈恨将巾子丢进盆里,激起一阵水花,他转身拿起更换的衣裳,“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受着便是。” 陈恨伺候他换上衣裳,低头帮他系上衣带。 “朕有考量。” 分卷阅读57 “好,皇爷有考量。” 李砚不愿多谈,转了话头,道:“皇姊遣了人来,要你过几日也上一趟三清山。” 出了元宵,再过十日就是李砚母亲的忌日。 那时吴端从长安连传两条消息来,第一条消息是有关河东总兵与李砚通信的那件事,第二件事就是皇后娘娘的死讯。 当时情况紧急,他们忙着应付长安来的钦差,又不敢教旁的人知道他们与长安还有联系。 强压着心思过了好几个月,宫中才姗姗传来消息。李砚连上了三道折子回去,言辞恳切,要回长安为母亲举丧。 又过了几个月,三道折子原封不动地发回来了。 回不了长安,几个月来紧紧绷着的弦儿也断了,最后两个人只能哀哀戚戚地在山林里烧纸。 养居殿内,陈恨拿起外衫,抖了抖,再给李砚披上:“从前娘娘待奴好,公主既要奴去,奴也是应当去的。” 李砚道:“朕也去看看你娘亲。” 陈恨的娘亲林姨娘亦是葬在三清山上。 想起林姨娘,陈恨笑着叹了口气:“劳皇爷还记挂着她。” “她亦是个很好的娘亲。” 陈恨点头应道:“是。” 李砚见过林姨娘。陈恨的伴读一周年任务是君臣同游。三月修契,是林姨娘带着两个孩子去的。 陈恨没敢告诉她李砚到底是谁,林姨娘便只以为他是与陈恨一同在宫中侍读的世家公子。后来总托陈恨带点心给他,得了闲时,还做了两件衣裳给他。 只可惜皇八子的衣裳自有宫中尚衣局置办,那两件衣裳,他也只在宫外穿过两回。 李砚见他出神,捋了一把他的头发,道:“想她了?” “还真有点儿想了。”陈恨转身,将李砚换下来的衣裳抱出去,随口感慨道,“我娘要是还在,我还算是个孩子呢。” 陈恨抱着衣裳出去时,恍然一瞥,便看见宫墙那边有一个绯色官袍的人缓缓走来。 他也不放在心上,大抵是来养居殿找李砚商量事情的。见着他这个从前的忠义侯,未免难堪,还是出去躲躲的好。 陈恨再看了那人一眼。他对朝上官员大多知道些,这人芝兰玉树,倒像是年轻的世家子弟。 待那人再走近些,陈恨心中咯噔一声,这不正是上的奏章被李砚丢到地上的那位徐大人么? 他这时候来找李砚,不正是往长剑上撞么? 陈恨将手上衣裳往角落里一放,径自跑下台阶去,在宫墙那边就拦住了他。 “徐大人。” 世家子弟从来生得一副好模样,眉如墨画,眸如点漆。 徐醒又不似同辈份的世家子弟,他更沉稳。披着鹤氅,双手平举,一弯腰一拱手,那模样,活像是古画里的人朝他打揖。 只是不能管陈恨叫侯爷,也不能管他叫离亭。 徐醒凝眸,只盯着陈恨的衣角看:“陈公子。” 陈恨跳脱,见他如此规矩做派,也不得不退了半步,正正经经地给他作揖,问道:“徐大人来找皇爷?” “是,你……” “徐大人有什么事儿还是过几日再来吧。”陈恨指了指养居殿的方向,“皇爷不知道为什么,正生气呢。” 徐醒且抿唇不语,陈恨想了想,又朝他做了一个深揖:“徐大人上疏为奴求情的事儿,奴已经知道了,奴心领了。” 徐醒却冷声道:“我早说了,你不该当这个忠义侯。” 陈恨听他语气,心想,得,又该吵起来了。 上回他与徐醒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吵起来的。徐醒似乎是不大看得惯他,也不大喜欢他当忠义侯。 陈恨道:“奴的性命暂且无虞,劳徐大人挂心。” “无虞便好。”在风里站得久了,徐醒低头轻咳两声,“算我多此一举。” “徐大人上疏,右相大人不知道吧?” “我递的折子,与父亲无关。” “你既无虞,又不让我去见皇爷,我便不去了。”徐醒自袖中掏出一叠厚厚的信递给他,“苏大人寄到了忠义侯府,我带来给你。” 厚厚一叠,全是苏衡的诗。苏衡临走前托陈恨把他的诗制成集子,再交给徐醒,谁知道这东西直接就到了徐醒手上。 一时之间,陈恨也没想见徐醒怎么会去忠义侯府,又怎么会帮他收信。只怕徐醒看了里边的诗,把苏衡的事儿给拆穿了。 陈恨再将那叠信看了看,没有拆过的痕迹,才稍放下心来。 可是一抬眼,徐醒已经转身离去了。 到底还是要谢谢他,陈恨把信往怀里一收,快步追了上去。见他面色不大好,只以袖掩口,不住地咳嗽,问了句:“徐大人怕冷的毛病还没好?” 徐醒不答,只是偏过头去再咳了两声,最后不愿意他听见,强自忍着。 陈恨又道:“手炉给我,我给您添两块碳?” 徐醒仍是不语,径自往前走去。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陈恨直接拉着他的衣袖,直接将手伸进去,摸出他的手炉,再扯着他的衣袖,把他带到了角落里,“这儿没风,大人在这儿等着。” 陈恨转身,不消一会儿就跑回来了,将暖和得发烫的手炉塞还给他。 “多谢。”徐醒掩着嘴,咳得双颊都泛出不大寻常的红颜色来。 临走前,他虚弱地说:“总有一日,你要为皇爷送了命。” 陈恨没听清:“什么?” 徐醒将手炉收进袖中,朝他摇头道:“没什么。” 到底是敌是友? 陈恨踢着宽大的衣摆走回去,仔细想想,从前还是李檀当皇帝时,每回陈温来替他解围,总是有一个徐醒在边上站着。 徐醒的身子从前也没这么弱,他是大病了一场才变得这样的。 而他大病一场的时候,正是…… 才踏进养居殿的门槛,端坐在案前批奏折的李砚就放下了笔,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恨被他一吓,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了,怯怯道:“皇爷?” 李砚定睛,看见他塞在怀里的一叠信,冷声问道:“那又是谁的?” “苏……苏元均。” 李砚扶额,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35章 三清(3) 元月二十四那日正是很好的天气, 日出雪融。 三清山脚下,待李砚与陈恨在石阶上走出百来步的距离, 匪鉴才摆了摆手,领着侍卫跟在后边。 “皇爷。”陈恨转头,拂去落在李砚肩上的碎雪,“你仔细听, 有鸟鸣声。” 李砚侧耳, 静静听了半晌, 也没听见陈恨说的鸟鸣声。刚想与他说话,却发现陈恨落到后边去了——他被埋在雪里的红色果子勾住了目光,正弯腰看得出神。 李砚站在阶上等了他一会儿, 他也不动。 分卷阅读58 随手又折了竹枝, 徒手将竹节上的小疙瘩给掰去。 再抬眼时, 陈恨已经探出身子, 将果子摘到手心里了。 竹枝横在他眼前, 陈恨便伸手去攀。李砚抓着竹枝的另一头儿,也不松手,只是把他给拽过来了。 陈恨两指捏着那果子给李砚看:“皇爷,你看。” 这倒有些像他们在岭南的时候,岭南有红豆, 也就是相思子。 有一回李砚还在山上练剑时,陈恨上山去找他, 在路上摘了一兜的相思子。一见到李砚就直冲过去, 唬得李砚站在原地不敢动。 陈恨跑到他身边时, 装着相思子的衣兜就散了。 红豆落了满地,陈恨敛起衣摆,蹲在地上捡起一颗,放在手心给他看。 “王爷,你看,上回说的王摩诘的‘红豆生南国’。” 李砚笑了笑,伸手去拿果子。只借衣袖掩映着,将它别在腰带里。 李砚一扯手中竹枝,将他往前带了带:“快走罢,再不走就赶不及上山了。” 他们先不去三清观,只去后山的别院,在那儿见过了李砚的皇姊,明日再去观中祭拜。 长清公主喜静,身边跟着的人不多,大都在外边的院子里伺候。 杏枝儿打起帘子,轻声道:“公主,皇爷与陈公子过了山阶了。” 长清公主将经书一合,下了榻,披上披风便出了门。 她一身素衫,垂着手站在门边,正低头想着方才看的经书里的词句。身后的若宁公主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又轻声唤了一声皇姊。 她再抬眼,只见得日光正好,积雪微融,衣摆鞋底扫过,发出簌簌的声响。李砚自山径那边走来。 长清公主笑了笑,却又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唤道:“阿砚。” 李砚亦是作揖道:“皇姊。” 长清公主稍抬眸,只将目光转向李砚身后的陈恨,温声问道:“离亭,一路行来可还顺当?” 陈恨退了半步作揖:“多谢公主挂念。” “都是自家人,你客气什么?”长清公主上前,隔着衣袖将他作揖的手按下去,“天冷,进来说话罢。” 众人在堂前落座,是若宁公主亲手奉的茶,惹得陈恨颇不自在。若宁公主见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就要作揖,噗嗤一声就掩着嘴笑了。 长清公主笑道:“阿容,你别闹他,他面皮薄。”说完又转头看陈恨:“我这儿幽僻,难得来一回客,她活泼,就喜欢操持这些,你莫慌。” 长清公主说起近一年来,在三清山中住着的家常事,也问起李砚一些事儿,只像是闲话。 姊弟闲话寻常,陈恨也不仔细去听,只坐在一边看着茶水的热气升起来,飘飘忽忽地飞上房梁,不知怎么的,又惹得若宁公主笑了笑。 一听她笑,陈恨便收回了随白气四处乱飞的心绪,又听长清公主唤他一声:“离亭?” 陈恨下意识道:“在。” 李砚亦是转头看他,见他案上茶盏丝毫未动,顺手就将茶盏向他那边推了推,又轻声提醒他:“皇姊问你,这一年可安好。” 陈恨忙道:“谢谢公主挂怀,奴一切安好。” 长清公主再看了一眼李砚,颇有深意地说:“你安好便好了。” 午间席上,仍是若宁公主给他们斟酒,长清公主对她摇头道:“才夸你爱操持这些,你还真就抓着不放了,坐下吧,你看看你把离亭吓成什么样子了?” 若宁公主一瘪嘴,又跺了跺脚,将凳子往长清公主身边拖了拖,小女儿一般挤在她身边坐下了。 “你们瞧瞧,我不过说她两句,她就恼了。”长清公主抬手给她夹菜,“皇姊给你赔罪,嗯?” 长清公主捏起白瓷的小酒杯,又道:“都是素菜,酒也是素酒,明日祭拜,娘亲不会介意。我难得见你们一回,又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都随意些罢。” 陈恨对酒仍有些畏惧,只抿了一小口便不再动,反倒是李砚兴致高些,多饮了几杯。 席散,再饮了两樽茶水,长清公主伸手探了探李砚的额头,嗔道:“发着烫呢,酒劲儿都上头了,下午睡一睡罢。” 李砚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转头道:“离亭,他的事儿,还是你懂得多些,你去料理罢。房间老早就预备下了,让阿容带你去吧。” 若宁公主笑着朝他行了个万福:“走罢走罢。”待行出几步,她再转头对陈恨挑了挑眉,道:“姊弟两个说体己话呢。” 待陈恨与若宁公主走后,长清公主拉着李砚的衣袖:“阿砚,你跟我来。” 李砚压根就没吃醉,长清公主摸他的额头时,他的额头也根本就不是烫的。 “皇姊,你有事儿?” 径直把他拉到堂后,长清公主才松开他的衣袖,面对着他,敛了神色,正经道,“皇姊问你,你废了忠义侯,算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对上自家阿姊询问的目光,李砚忽然有些心虚,抬手捂着眼睛,装着酒醉的模样,往边上退了两步,就靠在墙上,“那么回事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找的那个由头,谁都知道是假的,他怎么会……”长清公主停了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是你姊姊,你有什么事儿我看不出来?” “我……”李砚抹了把脸,“皇姊看出什么了?” 长清公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呀,心里有鬼。” 李砚分明有些不悦,点了点头,直接就认了:“是,朕心里有鬼。” 见他恼了,长清公主便软了语气,试探道:“方才我看离亭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他是不是还不知道?” “他不知道。”李砚又点了点头,“朕给他安的名头他不知道,还有——”李砚叹了口气,双手在袖中握成了拳,道:“还有朕对他的龌龊心思,他也不知道。” “怎么这样说自己?”长清公主也心疼他,“这么些年,你就全没与他提过?” “我一开始从没想过要他,一直到……” 一直到上辈子元年除夕的造反。 从前他是洒洒脱脱的,是真的想要与他做一对明君贤臣,他都做好了看着陈恨娶妻生子的准备了。 谁知道执念愈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了非要他不可的地步了。 李砚道:“朕有分寸。” 长清公主叹道:“你的分寸,就是这么圈着他,什么也不管,只把他留着,百年之后,再让他与你合葬。如此,你与他便圆满了?” “不是。” “你既知道你与他不该是这样的,你还在背地里做这些事情?” “皇姊,他……”李砚一拂袖,重了语气道,“他总是要走,我没别的办法。我一不看着他,他就能跑到江南,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好 分卷阅读59 了好了,你也别恼啊。” “他分明答应过我,他说他会一直在的,是他自个儿说的,可是他……” 长清公主温声安慰他:“好好好,都是皇姊错了,皇姊说错话了,皇姊不该问你这些话的。” 大约是酒劲儿真的上了头,李砚只是靠着墙站稳了,以手扶着额头。 “你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我让人过来扶你去歇一歇,好不好?”长清公主再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还真是有些发烫了。 李砚只像个半大少年,拉住了她的衣袖:“皇姊,我想与你说说话。” “好,你想说什么?”长清公主站到他身边,亦是靠着墙站好了。 李砚不答,她想了想,又试探着道:“皇姊不曾经历过情爱之事,皇姊想着,你只与他说,把你的心思说明白了,你看好不好?” “皇姊……”李砚沙哑着声音,苦恼道,“若是能说,我早就说了。我开不了口。我一开口,他一准就被我吓走了。” “怎么……” “我对他,近不得,远不得。” 李砚继续道:“他与我做兄弟、做君臣,顶破了天,我就只占一个亲近的人的名头。他从来就没想过别的事情,更不要说是那种心思。上回他喝醉了,说喜欢我,我还傻子似的高兴了一阵,后来想想,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 默了半晌,李砚又道:“我心思不纯,他又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我对他的心太脏,那就是一堆烂肉,我不敢捧给他看。” “怎么这么说?”长清公主用拇指揩了揩他的眼角,“我看你真是醉得厉害了。” 李砚垂首,轻轻唤道:“皇姊。” “好了好了,指定是你想的太多了。”长清公主笑了笑,“你听皇姊说,你说你的心不干净,但他肯定不嫌你。你只把心思完完全全的告诉他,你把心捧给他看。一开始他肯定被你吓一跳,等他回过了神,他才明白他对你未必没有意思。” 最后长清公主笃定道:“他肯定不嫌你。” 李砚却道:“皇姊,我醉了,回去躺一会儿。” 长清公主再一次扯住了他的衣袖:“纵使你有千般万般无奈,但这件事儿,皇姊还是以为,你办得不妥。” “我知道。”李砚抓了把头发,“我不该废他,更不该把他放进掖幽庭,委屈他了。我有考量,不只是想把他圈着。近来朝上不大安分,我怕有人动他,他又一惯安定不来,从前在长安,他就把自己弄成那个样子。把他从朝政里拉出来,留在身边,我放心些。” 李砚想了想:“皇姊,你明不明白,把一个人囚起来,有时候是为了更好的护着他?” “好,皇姊明白了。”长清公主皱眉道,“那外边人?” “说什么都好。”李砚一面往回走,一面轻声自顾自地道,“鸟尽弓藏。逼良为娼?我倒真有这个肮脏心思,就是实在没这个胆子,敢把烂透了的心肺掏给他看。” “分明都是皇爷了,却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你去睡吧,睡一觉也就好了。”长清公主伸手扶他,“皇姊原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没有。”李砚摇头,反握了握她的手,“谢谢皇姊,这些话我从没有与旁人说过。” 他回去时,陈恨正蹲在地上往薰炉中添碳,李砚快步上前,扶着他的手,就把人给架起来了。 陈恨回头看了一眼,道:“素酒怎么也会醉?” 分明把人给捉住了,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李砚垂首,在他耳边轻声道:“朕头疼。” “皇爷躺一会儿?” “要你揉揉。” “好好好,揉揉揉揉。” 陈恨跪坐在床榻里边,给他揉脑袋,不消一会儿,李砚闭着眼睛,仿佛是已经睡着了的模样。 陈恨凑近了看他,低声道:“皇爷,皇爷,你睡了吗?” 李砚没动,好半晌才哼了一声:“嗯。” 陈恨试探着问他:“皇爷近来心烦?” 又是过了半晌,李砚才应了一声:“嗯。” “那是为什么事情心烦?是朝上的事情?” 李砚却忽然睁眼看他:“离亭。” 原想着趁他醉了,窥探圣心,看看他到底怎么了,最后陈恨却被他吓了一跳。 李砚将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叹了一声:“脑袋还是疼,要离亭揉揉。” 第36章 三清(4) 李砚平生第一回 醉在了素酒里, 他入了梦。 梦见他重生之前的故事。 忠义侯府有一座两层小楼,对外说是观景楼, 其实竹树掩映着,观不得什么景, 旁的人在外边也看不见它。 小楼周围有十来个人巡视,一层也有十来个人轮值看守。 陈恨造反之后,李砚就被关在二层。 二层的摆设是陈恨亲自安排的, 临窗的长榻、长榻上的小案、小案上的书册, 全是按照李砚的习惯来的。 永嘉元年的除夕, 忠义侯府的梅树下一别, 李砚足有一年没见过他。 陈恨不敢来见, 李砚也不想见他。 李砚在楼里住着,也不记得日子, 只知道是一个落了雪的晚上, 有人在外边敲门。 炭盆烧着,房里正暖和。为防发出声响,地上还铺了厚厚一层毛毡。李砚只着单衣, 赤着脚下了地, 去给人开门。 此处从未有人造访, 李砚心里隐约知道是谁, 但又好像不知道是谁。 门外的人站得不稳,仿佛是靠在门上的, 门才开, 他就顺势扑进来了。 李砚后退两步, 凝眸看他:“你来做什么?” 陈恨踉跄着步子站好了。他抱着几枝开得正好的梅花,却全不见梅花的清香,只有很浓的酒气,他低头:“我……过来看看。” “喝酒了?” “壮……壮胆,一不小心就……喝得有点多了。”说着,陈恨还打了个酒嗝,“对不起,一开始我是都想保全的,过几天我就……” 李砚一抓他的手腕,再把他往身边一扯,一踢房门就将门给合上了。 陈恨甩了甩手腕,却没能挣开他的手,便道:“你抓着我当人质也没用,楼下的人不会放你走的。” 李砚一手推着他的肩,就把人压在了墙上。 陈恨又道:“你要是想揍我两拳出气,那还是可以的,我不喊疼,楼下的人也不会知道。”他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你打吧。” 李砚看着他心里就起火。 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造反造反,赢的人不是他吗?他不是手段了得吗?现在这副模样又算是什么意思? 陈恨醉得站不住了,被靠着墙,胡乱把怀中梅花塞给他。李砚也不接,任那梅花掉在脚边,抖落下花瓣与月华。 可是陈恨等了很久,也 分卷阅读60 没有等到李砚的拳头落下来。 李砚近前半步,踩在梅花枝子上,却将他死死堵在墙边。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李砚附在他耳边说完这话,双唇便轻轻蹭过他的脖颈与耳后,偏了头凑过去吻他,吃尽他唇上残存的酒水,细细地研磨。最后才发了狠,循着酒香撬开他的唇。 陈恨大约是吃醉了酒,听他那话,尚且不大清楚。 还吻着他的时候,李砚手指一勾,便将他的腰带拽下来了。 那时李砚只着雪白中衣,披散着头发,干净纯粹得仿佛仙人。 可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善人,近一年不见光的日子,又生生将他逼成最阴暗的模样。 总归是陈恨自个儿找上门来的。 用腰带将他的手绕了一圈又一圈。 李砚抱着他的腰,将他圈起来,低着头,像从前一样,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轻吻着向下,却不用手,用唇齿将他的衣带衔开。 “……放手。”陈恨清醒了些,被绑着的双手挣不开,才提脚要走,李砚便发了狠,把他按在墙上,再以膝盖抵在他双腿之间。陈恨慌了:“李寄书,放手!” “别喊,楼下可全都是你的人。”双手梭巡着探入衣襟,李砚搂着他的腰,将他转了个面,按在墙上,“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陈恨知道,他问的是造反的那件事儿,李砚问他造反想要什么,“我不过要我们两个都活着罢了。” “我不一样,我要你。”双手搭在陈恨精瘦的腰身上,李砚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随说话的声音,轻轻地揉他的腰,“离亭,你听我说。” “你是神仙,我陷在泥里。从前没得你的允准,我舍不得动你,也不敢动你。” 李砚偏了偏头,想要吻吻他的唇角,陈恨一别头,只将后脑留给他。 李砚倒也不恼,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你知道我喜欢男人,从那时在岭南你随手翻出那本图册你就知道。但是你把它放回原处去,问也不问我一句。” “你知道我喜欢男人,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的是哪个男人?” “我喜欢你。” “你不知道,我每回见你,每回都想把你这么按着。我对你的心特别脏,特别不干净。” “你别紧张。”李砚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脑袋转过来,吻了吻他的眼角,“你气得眼睛都红了,你别生气。” “我把心捧给你,你看看它。” “你不看。”李砚双手圈着他的腰,往前顶了顶,“你不看,你怎么不看看我对你多动情?” 陈恨怔怔的,由他抱着自己抱了许久,干涩着嗓子开口:“什么时候?” “很早的时候。”李砚想了想,“我记不清。” 李砚又问他:“可曾有过半点动心?” 陈恨不语,半晌道:“你放手,我想想。” 李砚到底最害怕他生气,陈恨第三遍让他放手时,他就往后退了半步,还解开了绑着陈恨双手的腰带。 陈恨只将腰带随便一围,理了理衣襟,转身就走。 若不是瞥见他的眼角还是红的,李砚几乎以为他根本没听见那一番剖心剖肺的话。 门外乒乓一阵乱响,李砚不自觉就要开门看看,可才迈出半步,便停下了。 李砚定定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蹲下身,还没来得及将散在地上的梅花枝子拾起来,外边又响起了敲门声。 一开门,陈恨好潇洒地抛给他一个什么东西:“给你。” 他说完这话,便捂着眼睛,苦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手里是装膏药的小瓶子,李砚不会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陈恨身上的酒气不那么重了,头发披散着,发尾仍湿着,衣裳也穿得不齐整,腰带还是原先那个,他洗过了再来。 李砚见他这副模样,眉心一跳。 陈恨进门,一蹬脚就关上了门:“听不懂?我说我给你。” 李砚双手揽着他的腰,仍将他压在墙上。 陈恨笑了笑,道:“你就这么喜欢这个?” “你正经一点,把我当个男人看。” 陈恨反问他:“我不是个男人?” 李砚蹭开他的衣领,看见他的肩膀青了一块:“方才还没有的,你怎么了?” “摔了。”陈恨闭了闭眼睛,“出去的时候一不留神,在楼梯上摔了。” 难怪那时外边响了一阵。 之后这两人都失了理智。 陈恨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弓起身子,将额头磕在墙上撞了两下,才勉强教自己回了神,咬着牙喊了一声疯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谁,大约说的是自己,怎的会因为李砚一句喜欢,就把自己洗干净了送上门来;大约也说李砚,陈恨的手死死按在墙上——疼啊。 他喊得轻,李砚却听得清楚,也以为他是在喊自己。只伸手抓住他的两只手,陈恨失了倚靠,往后一倒,直跌进他怀里,李砚道:“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陈恨犟嘴道:“……疯子。” 后来残存的酒水与痛楚终是教陈恨失了神志:“皇爷……爷……” “你还知道我是爷。”李砚的动作一顿,低声问他,“你知道我是爷,那你记不记得,你在岭南答应过我什么?” 陈恨当然不会记得,于是李砚每顶一下,便问他一句:“你记得不记得?” 陈恨回过神,咬着牙回道:“我不记得。” 李砚却好无奈地道:“你敢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你竟敢不记得。” “我就是不记得了,你别问了。你再问我也不记得。”陈恨歪着身子,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只有你一个人当了真,我陈离亭说过的话……全他娘的是逢场作戏,哄你、开心用的……” “你……”李砚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别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放松些。” 李砚又道:“我知道你一身文人傲骨,清清白白的,我对你的心思龌龊,你肯定不会喜欢。你放松些,你这一身傲骨,其实是可以为我软一些的。” 他愈发软了语气,双唇贴了贴陈恨汗湿的鬓角:“离亭,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把我的一颗心捧给你看,你睁开眼睛看看它啊。” 额上出了汗,滑入眼中。陈恨只觉得眼中酸涩,便闭了闭眼,微喘着气道:“我不看,你的心太脏了。你那不是真心,那就是一堆烂肉。” 李砚亦是红了眼睛,揽着他的腰,把他使劲往怀里按了按,微叹气道:“你是醉了才会这么说。” 陈恨嗤了一声,低头去看散在地上的梅花枝子。那梅花枝子被李砚赤足踩在地下,又染了别的东西,脏得不成样子。 一时间竟缓不过神来,究竟是如何就走到这种地步了? 李砚顺着 分卷阅读61 他的目光去看,稍一用力,陈恨便仰起头,如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 陈恨又转过头去看墙上挂着的一幅青绿山水图。房中摆设全是他看过的,这幅山水也是他特意淘来的。 想起从前他与李砚说王希孟,他总以为李砚风雅,给他挑的画儿也风雅。 可他们却在最风雅的东西前,做这世上最肮脏的事情。 一直折腾到天将明,李砚把他抱在怀里,片刻也不肯松开。 李砚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末了,还在他的衣带上挽了一个结。 这是里的故事,陈恨给他讲过。夕颜死时,光华公子在她的衣带上打了一个结,表示立誓,从此不会再喜欢别的人。 陈恨捻着那衣带看了看,抬头见李砚真真切切地盯着他瞧。 专要在他面前恶作剧一般,陈恨一抬手,就将那结给解开了。 李砚不依不饶,再挽了一个,这回又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动那结。 冬日里陈恨的手凉,有炭盆子暖着,也还是彻骨的凉。 李砚搓了搓他的手:“这么些年了,你也该有些真心了,我陪你慢慢地把那真心养起来。你本该喜欢我。” 夕颜是死了,没法子再喜欢别的人,可毕竟光华公子还有这么多的女人。 陈恨不知道自己是要死的那个,还是妻妾成群的另一个。 李砚又道:“离亭,你是不是生气了?我第一回 和你……所以没完没了了些,你别生气。” 陈恨张了张口,酒是全醒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后,陈恨沙哑着声音道:“我讲故事时没讲清楚,要自己给自己的衣带打结才作数的。你错付了。” “你剑术好,下回再遇见喜欢的人,直接就用长剑挑断他的衣带。” 他抓了下头发:“我也就是为了断了你的念想。要说真心,半点没有。” “你自个儿也说你的心思脏,你把你那烂肉似的真心拾掇拾掇,我不喜欢,兴许还有旁的人要。” * 梦境恍惚。 三清山后山的别院里,李砚从梦中醒来。 陈恨正拿着巾子给他擦脸,被他忽然睁眼吓了一跳,手一抖,巾子脱了手,就覆在李砚的眼上。 眼前一片黑,李砚仍闭了闭眼睛,一抬手就抓住了陈恨的手。 他的手仍是凉的。 “离亭……” “诶?怎、怎么了?” “你别生气。” “好好好,不生气,不生气。”陈恨用另一只手去拿覆在他眼前的巾子,只看了一眼,便将巾子重新盖上去了。 李砚的眼眶红了。 陈恨一惊,装作看不见,只道:“皇爷要是倦了,不妨再歇一歇。奴守着呢。” 第37章 三清(5) 三清观一个幽僻的院子里, 常年供奉着几个牌位。 那都是被除了名儿的人物。李砚料他们不会乐意,也不把他们迁回宫里去。只是供在三清山上,每日都有道士前来供奉, 长清公主也常来。 上香时,李砚请长清公主站在前边, 长清公主以为于理不合,正要推辞,却听闻李砚道:“母亲面前, 不论君臣, 只论姐弟。阿姊领我们给娘亲上香罢。” 他既这么说了,长清公主便也站到了两人前面去。 俯首磕头过后,她直起身子来,喃喃地念了两句话,却忽然转头,对陈恨道:“离亭,你也说两句话。” 从方才开始, 陈恨就只是规规矩矩地侍在一边。他此时跪在地上, 只低头道:“奴不敢逾越。” “阿娘从前喜欢听你说江南话。我与阿砚说的,她都说不好,你说两句。”她顿了顿, 再开口时,语气中竟有几分恳切, “你随意说两句。” 陈恨转头去看身边的李砚, 见他也微微点头。只道娘娘与林姨娘都是江南人, 喜欢的东西大抵也差不多。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从前在长安时,他把这首诗念给想家的林姨娘听,她很喜欢,还让他写下来,绣在帕子上。 不过林姨娘不知道辽西在哪儿,林姨娘问起,陈恨就骗她说,辽西是江南的别称。 后来林姨娘就明白过来了,一个在西、一个在南,辽西和江南根本就是两个地儿。 于是陈恨又骗她,说诗嘛,意思通了就行,不用太计较地名儿。 长清公主将那诗默念了两遍,问道:“是你们江南那儿的诗?” “是一位叫做金昌绪的先生的诗。”陈恨再想了想,“他确实是江南人。” 再跪了一会儿,长清公主道:“我与阿娘独自待一会儿,你们随处去走走罢。” 天上稀稀疏疏地飘起了雪。 李砚与陈恨坐在檐下台阶上,面前摆一个被火熏得全黑的铜盆,手边几叠黄纸。 陈恨拿着火石,雪天潮湿严寒,敲了好几下也没能生出火来。 “我来。”李砚拿走他手里的火石。 “谢谢皇爷。”陈恨再伸手去拿黄纸,拗得齐整了,才敢凑近火石。 黄纸易燃,很快就烧起来了。 陈恨用树枝拨了拨,火光之间,瞥见李砚紧紧皱着眉头,大约是正难受。陈恨便拍了拍他的背,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 “离亭。”李砚隔着衣袖捉住他的手。 陈恨往后扯了扯衣袖,伸出手来,反握住了他的手:“皇爷若是倦了,不妨歇一歇。” “哪里敢倦?” 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陈恨被他吓了一跳,料定他是心中有事儿,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哄他道:“奴在呢。” 李砚抿着唇看他,神色认真,仿佛是从来没见过陈恨的模样。 他忽然笑了笑,眉眼都舒展开,仿佛雪过天霁。 他拍了拍陈恨的手:“你不是还要去看你娘?下午就要回宫,你总陪着朕,也不曾得闲,你去看看她吧。朕不打扰你与她说体己话,你先去,朕等会儿就去找你。” 陈恨仍是不大放心他:“奴再陪陪皇爷。” 李砚却道:“你去罢。” “要是累了,就歇一歇。”陈恨言辞恳切,好认真地看着他,最后嘱咐了一句。 “嗯。” 得了李砚一声答复,陈恨才起身,拂了拂衣袍,提起装着祭品的小竹篮子,撑着一把竹伞便走了。 李砚在檐下撑着头看他,险些被风雪迷了眼。 并没有提脚便走,陈恨出了院门,躲在暗处看了他好一会儿。 直到李砚朝他摆了摆手:“你快走吧,小心雪大迷了路。” 陈恨走后,李砚起身,也没有告诉长清公主,他一个人去找了三清观中的行相子道长。 大冬日里,门窗全开,冷风吹进来,将案上茶水都吹冷了。 分卷阅读62 行相子白发白须,只着一身夏日里穿的竹布衣裳,转眼见李砚进来,起身给他作揖。他的衣袍宽大,被风吹起,端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皇爷。” 李砚在他面前站定,似是随口道了一句:“道长,现下是永嘉二年,正月二十五。” 行相子捋着胡子,笑道:“天子果真可违天道乎?” * 陈恨揣着满怀心事去给林姨娘上坟。 林姨娘死时,他正在宫中陪着图遭变故的李砚,全然没想到她也出了事。直到第二日清晨,吴端偷摸着给他递信儿,他才知道,不只宫里,陈府也出了事。 他把林姨娘的尸首从乱葬岗里找出来,又背着她上了三清山。 坟坑是他亲手刨的,墓碑也是他亲手刻的,法事—— 当时山上的道士们也不敢掺和这件事情,林姨娘的法事,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道士见他可怜,发善心帮他办的。 陈恨跪在坟前,将篮中祭品一一摆开。 林姨娘在三清观中也有牌位,只是他喜欢到坟前来与她说话,这样真切些。 一抬眼,便看见墓碑上的刻字。那是他的手笔,去年重新立的碑。 上过了香,也烧过了纸,估摸着林姨娘若泉下有知,这会子也该感知到了。陈恨便敛起衣摆,靠着墓碑,盘腿坐在地上,与她说话。 “唉——”这么多的事情,陈恨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便先叹了口气。 坐了有一会儿,他才唤了一声:“环娘啊。” 环是林姨娘的闺名。 他这一声环娘,语重心长的,根本就不是喊娘,好像喊妹妹似的。 不过陈恨原本也没拿她当娘,多年轻呢,比他穿越过来的年纪还小,哪能这么早就当娘? 心中这么想,口中未必这么说。 他只道:“阿娘你别生气,我就是随口一喊,我肯定没私底下这么喊你。” 陈恨被自己逗笑了,有些冷了,便呵了呵手,正经道:“上回来,我说我封忠义侯了,还没一年,我就被废了。” 他到底正经不过一句话,很快又忍不住笑了:“李寄书简直是个疯子。” 陈恨将头靠在墓碑上,似是仔细地听了听,又说:“李寄书就是李砚,就是皇爷。” “我们刚来长安第一年,三月修禊,你带我出去玩儿,我又带了一个比我小的小孩儿。你怕我和他走丢,还把我和他的手用红绳子绑在一起——说到这个,我就不得不问你一句了,你当时把我们绑一起,就不怕我和他一起丢了?” “你总以为他也是皇八子的伴读,还让我给他带点心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其实他就是皇八子。” “我又不是有意瞒你的,我是怕你知道了吓晕过去。” “我那时……是真想要带你一起去岭南的,等那时候你就知道这件事了。谁知道……”陈恨叹了口气,“不过也好,岭南贫瘠,日子过得清苦,你在江南、在长安,都是富庶之地,不用去岭南受苦,也好。” “方才说到什么来着?噢,说到李寄书是个疯子。” “我近来在想,他是不是重生之前受过什么刺激?可是我怎么会放下他不管呢?我不是铁石心肠的大奸臣啊。我造反之前,还怕他会恨我呢。” “那时候要是照着我的安排,我肯定能保全我们两个人,等做完了任务,我肯定就把皇位还给他了。” “按理说不应该啊,他重生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莫不是我狠狠地把他给伤了?” “俗话说得好,大奸若忠,大忠若奸,忠奸难辨。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哪一个,不过我肯定是最忠义的那个。” “从除夕那天我就在想,要不我找个机会,跪在他面前向他坦白了吧。可我又没法向他解释系统任务,我没法让他明白我是非造反不可的。” “但凡他放放松,我就给他请罪。”陈恨叹了口气,“我与他这么多年的情分,就这么熬着,熬成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东西,我心里难受。” 看起来是满不在乎的模样,陈恨却一低头,抽了抽鼻子。 他缓了缓神,又开始在坟前絮叨:“他简直是铁打的,一坐下来能批一整日的奏折,要不就是去武场练剑,这人竟然能越活越没意思。” “我有时候觉着,他是不是当皇爷当得太累了?后来我又想,应该不至于。” “可他到底、为什么有时候看着心事重重的?” 林姨娘自然没法子回他,陈恨自个儿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来,便转了话头,道:“环娘啊,我把你最喜欢的那首诗再念一遍吧?”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他才念完这句诗,李砚便到了。 李砚亦是一掀衣袍,在坟前跪下,磕了个头。 陈恨起身,站在一边:“皇爷,礼太重了,我娘她受不住。” 李砚抬起头,道:“此处不论君臣。” “皇爷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李砚一垂眸,“只听见你念那句诗。” 陈恨不疑有他,只道:“多谢皇爷专程来看我娘一遭,这雪越下越大了,还是快回去吧。” “嗯。” 李砚帮他将地上祭品收进篮中,也容不得陈恨插手。 他撑开竹伞,转头对陈恨道:“雪越下越大了,你还不快过来?” 陈恨躲进伞下,伸手就要将竹伞给接过来:“奴来拿吧……” “不用,你矮。” 陈恨摸了摸鼻尖,有他这么说话的么? “离亭。”李砚偏头看他,“你别总念那两句诗,换一首来念吧。” 江南民歌绮丽,常讲男女情爱,聚时欢愉,散时相思。男子念给女子听,女子念给男子听,当然有时候男子也念给男子听,女子也念给女子听,但是他念给李砚听—— 陈恨抬眼瞥他一眼,要是念给他听,那也太奇怪了。 于是他缄默不语。 李砚用手肘碰碰他:“你念一首吧。” 陈恨甩着衣袖,半吟唱着给他念了一首:“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陈恨想了想,又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句诗拿来配皇爷正好。” 原本就是颇艳情的诗歌,他是曲解附会的,就好像迂腐的老夫子非要解释民间歌谣。 君作北辰星,众星皆共之。 * 二人回去时,不知为何,三清观中正喧闹。 陈恨往前走了两步,抖落下身上的碎雪。 殿中有位妇人正说话:“母亲不怪你,你年纪小,顽皮些,守不住也是寻常。我又是后母,你不听我的话,也是寻常。可祈福之事,事关你父亲的生死,你怎么敢……阿津比你年幼,就连他也明白的道理,你怎么敢……” 分卷阅读63 话没完,这妇人再忍不住,哭了起来。 李砚要来三清山,自然会把三清山上种种都查清楚。 他将竹伞收了,朝殿中一望,对陈恨解释道:“瑞王的继王妃,还有……瑞王府的小世子。瑞王病重,他们上山祈福。” 瑞王是李砚父亲在位时封的王爷,皇家宗亲。 听瑞王妃方才那话,大约是小世子在祈福时出了什么差错。 李砚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瑞王妃自有亲生儿女,方才她说的那位阿津是一个。” 陈恨再望了一眼殿中,只听见瑞王妃向在场众人哭诉之声。来三清观敬香祈福的人不算少,而且大多都是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况且—— 祈福的规矩他不大懂,可也不会在正殿大堂中守着祈福,那就是瑞王妃把人给拉出来教训了?这不是当众欺负孩子么? “奴去看看。”陈恨快步走进殿中。 他平素护崽护得紧,这回李砚连他的衣袖都没摸到。 第38章 三清(6) 瑞王府的世子爷, 李释。 年幼丧母, 他在后母手下长起来。瑞王妃自有亲生儿女,他占着世子的位置, 自然讨不了什么好。 不是第一回 了。 好多回这样的事情, 一点一点把他扭曲成众人眼中阴骘冷僻的少年。 如今瑞王爷病重, 瑞王妃更是加紧了动作, 想要将他从世子的位置上挤下去。 瑞王妃由两个婢女扶着,歪歪斜斜的, 以帕子掩面, 哭得几乎要断了气。 而他那兄弟李津,正跪在地上求母亲莫伤心,还扯了扯他的衣摆,让他快给母亲下跪。 若是真为他好, 又怎会让人把他从长跪祈福的房间里拽出来,生生拉到人前哭诉? 李释不愿辩解,他只要一开口,瑞王妃只会哭得更大声, 他开口, 也没有人会信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这样的人。 他只能作揖, 将头压得更低。闭了闭眼,心中无不嘲讽地想道,若是此时传来父亲的死讯, 把这女人逼急了, 她岂不是要把害死父亲这顶帽子也给他扣上? 十二岁的少年身形瘦削, 弓着身子,几乎是头点地的作揖,却仍旧不愿意下跪。 来三清观中敬香的大多是长安城中有头面的人物,听见动静,虽不好上前,也都纷纷朝此处看来。 与瑞王妃熟识的贵家夫人还三三两两地上了前,轻声劝慰着瑞王妃。 这一劝倒好,她重新振作起来,又开始哭诉李释打翻了烛台的事情。 此时,陈恨快步走进殿中,只在瑞王妃面前站定,抬手将李释高举作揖的手压下去。 来人一阵风一般进来,李释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的衣袖在他眼前一拂,就将他的手按住了。 他偏了头,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李释不记得自己与这人相识,恐他是认错了人,正斟酌着要开口时,瑞王妃惊呼一声,身边婢女忙叱道:“你是何人?冲撞了我们家王妃可怎么得了?” 衣袖上下翻飞,陈恨朝瑞王妃作了个揖:“陈离亭。” 陈离亭。 好寻常的三个字,好不寻常的一个名字。 从前的忠义侯,现今的掖幽奴。 李释闻言,一双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只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 近日忠义侯的事儿,闹得长安城沸沸扬扬的,瑞王妃自也知道。 她略垂眸,瞥了一眼陈恨的粗布衣角,道:“不知陈公子有何见教?” 未等陈恨说话,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替他回了话。 “他代皇爷来观中祭祀,正替皇爷上香时,听见外边一阵吵闹,生怕所祭之人被扰了安宁,一时着急,就失了分寸。王妃切勿见怪。” 清清冷冷的女声响起,长清公主自殿外款款走来,众人忙不迭下跪参拜。 长清公主笑了笑,只唤道:“离亭。” 陈恨应道:“公主。” “你急什么?火急火燎的。”长清公主再看了一眼李释,又对陈恨道,“此间事我来处置,一定还世子爷一个清白。你就这么丢下手上的事儿跑来,也不怕皇爷生气。” 她这话说得含糊,旁的人只以为是皇爷在宫中,知道了要生气。 陈恨却知道,公主说的是自己把李砚丢在一边,李砚在外边正生气。 恐怕又惹他生气了。 陈恨低头:“奴先下去了。” “去吧。”长清公主仍是朝他笑了笑。待陈恨走后,长清公主又稍低了头,捻着袖上的绣花儿,似是随意对众人提起:“今日是母后忌日,朝中事务繁多,皇爷不得抽身,故此派了离亭来。他今日下午就回,一来一回赶得匆忙,到底是皇爷最信他,离不得他。多少年了,怎么能说离就离了呢?” 她抬眸,目光落在殿中众人身上,悠悠道:“忠义侯左不过是个名头,皇爷与他都不在乎。谁知道,旁人一个一个的,竟都这么认真。” 众人一惊,将头垂得更低,直道不敢。 陈恨出去时,李砚果真沉着脸色,抱着手在廊下等着他。 陈恨凑到他身边去,半讨好地喊了他一声:“皇爷。” 李砚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急什么?直往里冲,连你的衣袖也摸不着。” 陈恨挠头,嘟囔道:“奴也不知道皇爷请了公主过来。”陈恨又道:“此处人多眼杂,皇爷还是回后边院子去吧。” 李砚抱着手,顺着檐下长廊往道观后边走:“知道人多,你还一口一个皇爷。” 陈恨一愣,无奈道:“行。爷,你是爷。” 三清观中道士特意在偏僻处收拾了一间屋子给李砚休息,陈恨打开房中窗扇,朝外望了望,随口道:“这雪越下越大了,再落下去,恐怕下午是走不了了。” 李砚却道:“三清观后边有一株梅花树,你看过没有?” “奴没看过。” 那株梅花树是开国时的老忠义侯从江南祖地带回来的,一株种在了忠义侯府,另一株就种在了三清山。 当时因为这事儿,御史参了老忠义侯一本,高祖皇帝将奏章一掷,朗声笑道:“风流人也。” 遂成佳话。 “若是回不去,朕带你去看看。” 陈恨给他沏茶,心道他又不是自己去不了,李砚还非要带他去。 再稍坐一会儿,长清公主就带着李释过来了。 想是事情查清楚了,过来告诉他们一声。 “世子爷说,要来谢谢离亭。”长清公主说着,就将半大的少年往陈恨面前推了推。 说是道谢,李释却也讲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盯着陈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陈恨只以为他是难为情,便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用谢了。” 分卷阅读64 李释仍是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问道:“你、真的是忠义侯?” “不……”陈恨心虚地看了眼李砚,“现在不是了。” “那你是陈离亭?” 李释太执着,几乎教陈恨以为自己和他结过什么仇。 陈恨点点头:“我是。” 少年一时激动,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衣袖,语气却还是淡淡的:“我认得你。” “嗯?” “我知道你。” 陈恨不明就里,疑惑道:“什么?” “我从话本子里知道你。” “什么!”陈恨一惊,差点跳起来,心道总不会是吴端的话本子,忙问他,“什么话本子?” “。” “噢。”陈恨松了口气。 是民间说书人编的话本子,从江南陈府的二公子讲起,到长安城的忠义侯作结。除却某些夸张的情节,还是很不错的话本子。 李释方才抓着他的衣袖,才要松开时,陈恨瞥见他手心红了一片。 陈恨下意识把住他的手腕,去看他的手心:“怎么弄成这样?” 长清公主上前一看,亦是惊道:“哟,还是我失职了,怎么烫成这样?” 少年人皮薄些,李释那手心被烫得通红一片。 他低头看了看,用了力想要收回手,道:“烛台倒了而已,没什么妨碍。” 陈恨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扯过来:“哪有这样儿的?手若伤了,以后拿不得刀笔可怎么好?” “无妨碍的。” 长清公主身边的杏枝儿拿了治烫伤的膏药来,陈恨便把着李释的手给他抹。 陈恨还像哄小孩子似的哄他:“不疼的,涂上去是凉的,我轻轻的。” 李释的眸色一沉:“我不怕疼。” “好好好,你不怕疼。” 临走前,陈恨将膏药瓶子塞进他的袖子里:“你回去记得每天要抹。” “谢谢侯……”李释原想喊他侯爷,转念一想,他不是忠义侯了,便改了口,“陈离亭。” 怎么直接就喊了名字?陈恨摸了摸鼻尖:“不用客气。” 少年人捏着袖中的小瓷瓶,抿了抿唇,忽然轻声道:“陈离亭,我很喜欢你。” 他这话咬字轻,陈恨没听见,倒是原本一直坐在一边的李砚黑了脸。 陈恨道:“什么?” “‘心在关外定乾坤,身在局中守宫阙。’”他念的是话本子里不怎么通的诗句,也就是那么一个意思,李释定定道,“你是忠义双绝,我很喜欢你。” 还一连讲了两遍,李砚的脸色更阴沉了。 而陈恨突然受了少年人这么厉害的夸奖,愣了半晌,怔怔地回道:“承蒙世子厚爱。” 李释又抿了抿唇,很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来:“我……我会长成像你一样的人。” “啊?好,那你好好学习,天天……”陈恨差点就顺嘴说了天天向上,又拍了拍他的肩,“多笑一些,少年人不用一直板着脸,阴恻恻的。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吧,和你差不多大,他也不爱笑……” 陈恨随口胡诌了一个故事讲给他听,大意就是不喜欢笑的小孩子会变成大灰狼。 其实李释倒不是阴沉,他只是不喜欢说话,他不说话时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就怪阴的,才叫别人都以为他孤僻。 李释扯着嘴角对他笑了笑,又朝他作了一个深揖:“多谢侯爷。” 偏要喊他一声侯爷才过瘾。 送走了长清公主与李释,陈恨关上门,回身时,李砚正阴恻恻地盯着他。 不笑的皇爷变成了大老虎。 陈恨被他吓得靠在了门上,也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唤了一声:“皇爷?” “你给朕过来。” “怎……怎么了?” “你过来。” “……诶。” 陈恨挪着步子蹭过去,李砚冷声道:“你快点过来。” 陈恨被他一吓,两三步就跑过去了:“诶,来了来了。”李砚却将右手伸给他,陈恨胆战心惊地捧着他的手:“皇爷怎么了?” “方才撑伞时扎了木刺,朕看不见,你看看。” 就为的这个? 陈恨松了口气,原是要他挑刺儿,不是给他挑刺儿。 陈恨低头,抓着他的手,摸了两三回也没摸见什么木刺儿。才要开口问他,究竟是手心哪里疼,只是一抬眼就看见李砚面色阴沉,好像浑身都冒黑气,陈恨便不敢开口问他。 再摸了几回,陈恨实在是找不见,鼓起勇气问他:“皇爷,那刺儿在哪儿?” 李砚却道:“你方才讲的那故事,怎么从前没有对朕讲过?” “那故事是奴瞎编的。” 李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吗?” “……是。” “以后别给别人讲故事。” “……是。”陈恨仍是问他,“刺儿在哪儿?” “刺儿在这里。”李砚一反手,捉住他的手,直按在胸口。 陈恨被他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还不敢有什么反应。李砚忽然憎恶起现在是冬日里,衣裳穿得厚了,陈恨的手按在他的胸前,也不知道到底能摸到什么。 这么想着,李砚索性用另一只手松了松腰带,又稍解开了衣襟,拉着他的手。只隔了一层薄薄的中衣布料,叫他的手重新按在心口。 李砚忽然开口喊他:“忠义双绝。” 陈恨慌了,用力想要收回手:“奴、不……不敢当。” 李砚定定道:“不单他喜欢你,朕也很喜欢你。” 第39章 三清(7) ——朕也很喜欢你。 那时长清公主要他把真心完完全全地捧给陈恨看, 李砚回去想了一整日。 今日李释又在他面前做了个范例。不过这个范例做得李砚很生气。 李砚是趁乱装疯、鹦鹉学舌, 只将李释方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看起来好像有意逗陈恨玩儿似的。 李砚想着,最差也就得他一句承蒙厚爱,然后继续把人给囚着。把人关起来, 这是陈恨教他的。 这时的陈恨不似那时的陈恨,总不会再指着他的真心说是烂肉了罢? 而他李砚也不是那时的李砚,总不会再拿他毫无办法。他用长剑能挑开的衣带,自然也能用双手再系起来。 那时在林姨娘的坟前, 他听见陈恨说,十几年的情分就这么熬着, 熬来熬去不知道熬成什么东西, 他心里难受。 他李砚又何尝不是难过? 人整日在自己眼前心里蹦来跳去, 可是多看一眼他要怕你,多碰一下他就要跑, 他喝醉了也不敢多动一下, 怕他醒了要骂自己心脏。 太难了。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学陈恨, 先把他关起来再说。 说了吧, 索性都说了吧。 分卷阅读65 陈恨被他那话唬得晕头转向的,站也站不稳了, 要不是李砚还抓着他的手不放, 他能直接跳到屋子外边去。 李砚道:“方才李释说喜欢你, 你尚且还能说一句承蒙厚爱。朕现在说喜欢你, 你怎么什么都说不出了?” 陈恨往后缩了缩:“皇爷和世子爷, 那能……能是一样的吗?” 李砚苦笑,反问他:“能是一样的吗?” 陈恨嗫嚅道:“不……不能吧。” “你也知道不能。” 陈恨随口否认道:“奴不知道。” “罢了,朕知道你心里有坎儿过不去……” 陈恨抖如糠筛:“奴心里平整着呢,没坎儿。” “那你慌什么?” “奴没慌……”陈恨说这话时,最后一个字破了音,声调起伏着,忽然就掉下去了。 李砚被他逗笑了,咳了两声,正色道:“有件事情不能再拖了,今日雪下得大,恐怕是回不去了。你下午好好想想,把事情交代清楚,今晚朕审你,与你算算总账。” ——交代清楚,算算总账。 陈恨心中咯噔咯噔,一连响了好几声。心中连道完了完了,他陈恨今儿算是活到头了。 陈恨是全慌了,他满以为李砚肯定是不再顾念旧情,要动手屠反贼了。 难怪他把自己带上三清山来,他一个人在三清山上,匪石吴端都不在,他一个人孤立无援。 三清山又好抛尸,随便来只老虎就把他给叼走了,还不会留下证据。 李砚又道:“你放宽心,朕不怪你。”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谁知道呢? 陈恨凄凄惨惨地看了他一眼,放宽心,他还有心吗?他的心都被吓得跳走了。 陈恨结结巴巴地说:“皇、皇爷……我……对不起,我没办法,我……我原本想……” “你整理整理,晚上再说吧,不急在这一时。”李砚道,“朕不杀你。你只想想,怎么把这件事儿给朕说清楚了,再想想你怎样赎罪,朕才不杀你。” “奴……奴给皇爷当牛做马……” 李砚摇了摇头,叹气道:“你好好想想,晚上再说。” “那奴想想,皇爷放开奴先。” 放开他之前,李砚抓着他的手拍了拍:“离亭,晚上带你去赏花儿。” 这时候陈恨才反应过来,之前李砚说要带自己去三清观后边赏花儿是什么意思。他造反,也是用赏花儿的借口把李砚骗到忠义侯府的。 天道轮回,因果相生。 他陈恨一点儿也不——他好后悔啊! * 大雪封了路,不敢冒险下山,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三清观中。 而陈恨——他一个下午都在房里写东西。 他窝在长榻的角落里,据着一张小案,落笔飞快,写得正起劲。 李砚原坐在长榻的另一边,捧着书看,转眼见他写什么东西写得正高兴,便搁下书册,也不发出什么声响,悄悄凑过去看他,在他耳边说话。 “离亭,你在写什么?” 陈恨正写得认真,一听他说话,双手一张,整个人都趴在了案上,挡住上边写得满满的一叠纸张:“没写什么。” “嗯?” “奴……”陈恨趴在案上,转过头去面对着李砚,很勉强地朝他笑了笑。 太可爱了,他爱写什么就随他写什么吧,写反诗都行,朕不管他了——李砚不动声色,伸手拨开他落在额前的长发。 李砚自以为好温情的动作,落在陈恨眼里,就好像是李砚拿着一把长剑正威胁他。 陈恨仍趴在案上,道:“奴正写奴的犯/罪经过呢,力求还原真实事件,一定给皇爷一个交代,保证让皇爷满意。” “这个……”李砚顿了顿,“你还是别写了,朕是让你想想怎么赎罪。这东西写了,落到别人手里容易惹麻烦。” “嗯嗯。”陈恨好乖巧地点点头,“奴马上就把这些东西给销毁,然后好好想想怎么赎罪。” “你……”到底在做什么?李砚看他这副模样,几乎以为他逗陈恨玩儿,没控制好分寸,把陈恨给吓傻了。 “皇爷看书去吧,奴一个人认真反省奴犯下的过错。” 好容易把李砚给劝走了,陈恨揉了揉脖子,重新在案前坐好了,继续开始写东西。 其实他不是写供词,他写遗书。 先写了一封信,总领叙述他是谁、他几岁、他是干什么的、他为什么写这封信,悄悄地塞在长榻的缝儿里。希望终有一日,某位有缘人能看到他的这封信。 另外又写了几封给重要的朋友,吴端、苏衡、徐醒各有一封,还有两封要寄去江南,还有高公公、章老太医、匪石匪鉴等人。 回想起从前种种,这几封信写得陈恨泪眼朦胧、直抽鼻子。 因为赶得急,写到后边只能给每个人写一两句话。他好想问问李砚,能不能宽限他几日,让他好好地跟朋友们告个别。 这时他想起李砚—— 陈恨转头看他,方才李砚凑过来看了一眼,这会子又倚在榻边看书了,看得正入神,也没发现陈恨在偷瞄他。 陈恨心叹道,还是给他也写一封吧,旁的人都有,反倒是他没有,岂不是教他难堪? 他另取了一张纸来,平平整整地铺在案上,用手捋了好几遍,才提笔沾墨。 ——寄书。 陈恨想了想,都造反了,李砚都要治他的罪了,还这么亲亲热热地喊他的字,是不是有点刻意讨好的味道? 他想李砚大概不会喜欢这个,于是在前边添了一个李字。 ——李寄书。 这个看起来又有点儿凶,像猫伸着爪子喊他。都造反了,都给人家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还给两人的关系也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破坏。 犯了这么大的错儿,还这么喊他,是不是有点嚣张了? 陈恨再想了一会儿,把李字涂成了一个墨块。 ——一个黑圈儿,寄书。 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尊重他?陈恨再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就唤道:“寄书。” 陈恨才写完给吴端的书信。虽然他是个酸文人,吴端是个臭武夫,但他二人从小一起给李砚做侍读,感情还是很好的。 而陈恨一面写信,一面想着从前过往,写两句话就提笔揉揉眼睛,把两只眼睛都揉红了。 李砚只道是他哭了,忙道:“你怎么了?朕又没说怪你,你别……” 陈恨不理他,转回脑袋,再取了一张纸,端端正正地落下两个字——寄书。 方才这么喊他,李砚没有生气,知道他不会生气,陈恨才敢这么写。 只是接下来要说什么? 陈恨没法跟他说清楚系统的事情,也没法跟他解释自己非造反不可的事情,不论谁听见这种事情,第一反应都 分卷阅读66 是——疯子。 于是陈恨没有提这件事情,只是信手拈了几句话丢上去。 后来撑着脑袋苦恼了一阵儿,他就趴在案上睡着了。 连梦里都是他造反的事情。 接到造反任务之前,他还正在养居殿和李砚“你侬我侬”的呢,一接到任务,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他转头就跑了。 半年的任务时间,他拖了又拖,拖了又拖,总以为是系统出了错,再过一会儿就改回来了,还让他做李砚的贤臣,帮着李砚稳固江山。 一直挨到元年除夕的前一日,系统前后给他发了两条消息,第一条就叫他不用造反了。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系统更改“错误”。 天知道他当时有多高兴。 第二条消息才告诉他李砚重生。 他原想把这件事儿埋在心里,永远埋在心里,教李砚永远也不知道他曾经想要谋逆。现在李砚什么也知道了,他想瞒也瞒不住了。 分明是最亲近的人,却落得了这种下场。 陈恨怕的其实是这个。 他有时会想,是不是系统故意这么做,就为了检验他们君臣之间是不是真的毫无嫌隙。 这下完了,哪能经得起检验呢? 他只睡了一盏茶的时间。陈恨揉着脑袋从梦中醒来,转头看了看李砚,然后继续给他写信。 写的什么是不知道了,满纸胡诌,好像欺负了良家女子的纨绔子弟,写信给姑娘道歉,不论写什么都假惺惺的。 陈恨撑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后写道:吾皇当为尧舜,奴做…… 他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来他一个反贼还能为李砚做什么,随手抹了两笔,就涂黑了。 陈恨将书信交给匪鉴,让他帮着转交,一封一封地检点:“这个给吴循之小将军,这个给苏元均苏大人……这个……” 他顿了顿:“这个给皇爷。你别太快给他,过几天再给他。” 匪鉴觉着他不大对,问道:“离亭,你怎么了?” “我……”恐怕是要死了。这样的话陈恨说不出口,“今晚皇爷带我赏花儿来着。” 匪鉴不明白,他只应道:“我会把信交给他们的。” 陈恨拖着步子回了房,李砚道:“晚间风大,你穿厚些。” 陈恨闷闷地想,都要死了,管不了冷不冷了。他披上鹤氅,准备与李砚享受一下最后的君臣时光,然后慷慨赴死。 三清观后边的花树长得正好,老枝遒劲,傲雪凌寒。 陈恨低了头,不敢再看,只抽了抽鼻子,将脸藏在鹤氅的狐狸毛边儿后边,便要开口请罪。 李砚伸手,隔着兜帽揉了揉他的脑袋:“你等着。” 陈恨将头垂得更低,这下完了,连请罪都不用请,直接就死了。 不消多时,只听见身边人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李砚回来了。 陈恨闭了闭眼,准备受死。也不知道李砚要怎么杀他,要是直接用长剑捅过来,那还痛快些,要是用长剑慢慢地划他,像切肉片儿似的,那他…… 他正胡乱想着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时,李砚径直走到他面前,双手往前一送,不知道往他怀里塞了什么东西。 陈恨睁眼,透过仍带碎雪的梅花看他。 李砚却道:“那时在忠义侯府,还欠你一枝花枝,还给你。” 李砚说的是前世在忠义侯府,陈恨骗他去折花枝子,下一刻李砚就被拘了,所以他说欠他一枝。 只是欠了一枝,却要用满怀来还。 “皇爷……” “你到底在慌什么?”李砚伸手搓了搓他的脸。 而下一刻,李砚就慌了:“离亭,你别哭啊,我以后不吓唬你了,你别哭。” 陈恨揉揉眼睛:“对不起,皇爷,臣有罪。元年除夕,臣原本是要造反的,对不起。” 认错儿的话,真说了出来,就算是天大的错儿,仿佛也不算是错儿了。 李砚抓住他揉眼睛的手,细看时才发现陈恨的眼睛比他怀里的梅花儿还红。 他说:“臣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从元年六月开始。” 第40章 佞幸(1) 过去预备造反的种种, 对陈恨来说就像一场梦。 在从前的永嘉元年六月里,尚是忠义侯的陈恨被御史参过一本。 养居殿里,李砚随手将一封奏折递给他:“离亭,你要不要看看?” 陈恨恭恭敬敬地一弯腰, 双手接过,又毕恭毕敬地翻开那奏折。李砚见他这副模样, 低头笑了笑。 奏折很长, 陈恨翻了好半晌, 最后啪的一声将折子合上了。 通篇主旨就是奸佞小人, 蒙蔽圣心。 他是奸,他是佞,他还是小,偏偏他不是人。 李砚抬眼看他, 还以为他是恼了,忙道:“就是让你看看, 朕又没信, 你别生气……” 陈恨捧着那奏章,一本正经地道:“文采真好。” “你呀。”李砚低头,去看案上的另一封奏章, “这事儿交给你处置,好不好?” “臣不想管事儿。”陈恨将奏章放回去,双手撑在案上, 也低头去看那封奏章, “皇爷自个儿处置吧。” 李砚提笔沾了沾朱砂, 在那折子上圈了两圈,道:“朕心里为你打抱不平,一时之间失了分寸,下了重手,岂不是坐实你佞幸的名头?” 顿了半晌,陈恨道:“写折子这人文采这么好,不如把他调去翰林院?” 李砚提着笔的动作一顿,叹气道:“你怎么这么……” 要直说他傻,也不大好,万一惹得人生气了,太不划算。李砚想了想,朝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陈恨撑着双手,往前靠了靠:“怎么了?” “把脸凑过来些。” “诶。” 李砚抬起拿着笔的手,陈恨一惊,就要往后退,李砚便用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好教他在自己面前站好了。 “……皇爷,你要戳瞎我?”陈恨被他吓得闭上了眼睛,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 李砚清了清嗓,有意冷着声调说话,吓唬他道:“你别抖。” “臣一发抖就害怕。” 李砚飞快地一垂眸,忍住了笑意,道:“你不许说话。” 笔尖贴在陈恨的眉间,很细微的凉意。他几乎能察觉到有些扎人的笔尖在他额上小小地转了一圈,为了点得更圆。 “你们江南是不是都这样?”李砚收回拿笔的手。捏着他的下巴的手,只挑了挑他的下巴,也松开了。 “或许是吧。” 陈恨说着就要伸手去摸,李砚忙按住他的手:“不许摸。” 不让摸,陈恨便满殿找镜子,要照一照自己被李砚画成了什么模样,一面在殿内闲走,一面随口道:“点这个有什么说法?” “开灵启 分卷阅读67 智。小的时候母后给朕点过,说是江南的习俗。” “是吗?臣倒是不记得臣小时候点过这个。” “所以朕才要给你点。” 这下子陈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李砚是说他小的时候没有开启神智,所以长大了才这么神志不清,这么傻。 “皇爷,你不觉得你有点……” 李砚又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陈恨学机灵了,警惕地看着他:“做什么?” “有西洋镜,给你照。”李砚好无奈地看着他,再招了招手,“过来。” 那是从南洋过来的镜子,陈恨来这儿这么久,用的全是铜镜,他自个儿也不大在乎面貌,整齐就行,但是这会子仔细看—— “皇爷!”陈恨合上装镜子的小匣子,双手奉还给他,“臣也太好看了吧!” 江南的水土养人,他当然是好看。只是李砚为他的直率所惊,他随手将匣子置在案上,道:“你正经一点。” 于是陈恨正经地看着他,正经地回道:“不过还是皇爷最好看。” 李砚别过头去批奏章,不再理会他。陈恨也在一边候着,随手翻翻奏折,然后将李砚批好的折子丢到某一堆里。 批了一会儿的折子,李砚忽道:“什么时候了?” “不早了。”陈恨望了望窗外,“大约有酉时了。” “川蜀知府新送了荔枝来,你要不要尝尝?”李砚似是随口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和岭南的一样,岭南太远了……” 话没说完,一转眼,陈恨就一面喊着高公公,一面跑出去了。 李砚捏着笔的手紧了紧,再叹了口气——那是宠臣,那是他宠出来的宠臣,宠着宠着。 荔枝是浸在井水中镇着的,拿出来时还凉,为了消暑,还添了冰块。装在琉璃的小缸子里。 陈恨抱着那小缸子,凑到他身边去。冰块与琉璃相击,叮咚作响,倒像是陈恨朝他走来发出的声响。 深淡浓浅的红颜色在缸子里浮浮沉沉,李砚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陈恨伸手,在琉璃缸子里捞了两下,随口道:“皇爷,殿后边摆了竹床,过去坐坐?” “嗯。”李砚放下笔,起身拿过他怀里抱着的琉璃缸子,“你把这个抱在怀里抱得这么紧,不凉?” 凉倒是不凉,就是琉璃缸子外凝起水珠,夏日里衣衫单薄,浸透了胸前一块。 李砚凝眸看他,陈恨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 “皇爷。”陈恨抬头,玩笑道,“你这个样子,臣就真要被写进佞幸传里了。” 李砚笑了笑,转过目光,不再看他,只是往外走去:“知道你有济世之志,后人修史,朕保你在忠臣传里。” 此时天色渐晚,宫人得了闲,都窝在后殿嗑瓜子儿。 离得尚远的时候,陈恨重重地咳了两声,好告诉他们皇爷来了,收拾东西快撤。 又有坐在阶上拿着团扇扑萤火虫的宫女儿,一听他咳嗽,急忙噤了声,提起裙摆从阶上站起来,放轻了脚步便溜走了。 倒像是从前在明承殿,皇八子李砚与陈二公子陈恨在檐下闲坐,人没怎么变,只不过是新名号替了旧名头。 他二人在殿后的竹床上闲坐,竹床前设一张矮小的桌案,桌案上满满一琉璃缸子的荔枝。 陈恨伸长了手,从缸子里捞出一颗荔枝,又微微甩了甩手,稍干了些,才塞到李砚的手心里:“皇爷。” 后来陈恨又鼓着嘴,含含糊糊地喊他:“皇爷。” “嗯?” “说到佞幸,皇爷怎么想?” “那要看是……” 陈恨再想想,也觉得这话不怎么好答,便改口道:“皇爷对忠奸怎么看?” 李砚将问题抛还给他:“你怎么看?” “臣……”陈恨转头,将荔枝核儿吐在手心里,“臣有时候觉着,忠奸难分。忠国忠君,若有时为了忠国忠君,权衡利弊之后,不得不做一些坏事儿,那算什么?再有些人,看似大忠,实则大奸,那有该算什么?” 李砚问道:“那你怎么想?” “臣想着,大忠未必是忠,大奸也未必是奸,有的时候大忠若奸,大奸若忠,也都是有的。单看后人评判罢了。”陈恨又想了想,“皇爷怎么看?” “朕不说了,说了你得生气。” “嗯?” 李砚垂眸,轻声道:“朕不看忠奸,单看有用无用罢了。” “可……” 李砚打断了他的话:“朕就说你听了要生气。换句话来说吧,这时候说朝政做什么?” 陈恨伸手拣了一颗荔枝,悄悄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家伙竟还长了一颗帝王心,挺黑的,比荔枝核儿还黑。 李砚道:“你把你那眼睛瞪得这么圆,又在想什么?” “臣在想……臣有没有用。” 李砚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定定道:“你有用。”至于究竟有什么用处,李砚道:“离亭,讲个故事来听吧。” “臣想想。”陈恨正低头剥荔枝,心想杨贵妃的故事讲过了,苏东坡的故事也讲过了。这么些年,他本来就不多的故事讲了个遍,也实在是讲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半晌,陈恨低着头道:“完了,臣想不出故事了,臣没用了。” “想不出就算了。”李砚哄他,“有用的,还是有用的。” 陈恨才要说话,系统任务的提示音就响了——系统提醒,您有一项新任务! 才做完辅佐李砚登基的阶段任务,还没休息半年,又来了新任务。 陈恨只道是李砚初初登基,江山未稳,朝堂不齐,侯王意动,这回的任务大概就是帮着他巩固江山。 陈恨笑了笑,方才还说起他没什么用处了,这会子倒是有用了。 他借口内急,拐过后殿的拐角,见周遭无人,就躲在墙角里打开了任务面板。 ——当前任务:囚禁李砚,自立为皇(0/1) “娘诶。”陈恨被这个任务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他揉了揉眼睛,任务面板关了又开,刷新了好几遍,也还是这个任务。 心乱得很。 他朝后殿的方向再望了一眼,转身就走了。 路上随手抓了个小太监:“去养居殿后殿,跟皇爷说,就说陈离亭有事儿,先回去了。” 回到忠义侯府时,门房张大爷没给他留门,张大爷睡得熟,喊不醒,陈恨就一个人抱着手,靠在门上看月亮。 把头发都给抓散了,陈恨也想不明白。 系统怎么会给他派这样的任务?这剧本还是明君贤臣剧本,造了反能算是贤臣? 难不成还真应了他那一句,大忠若奸,大奸若忠? 正失神的时候,匪鉴抱着一缸荔枝近了前:“侯爷。” 陈恨回神,见那一琉璃缸子的荔枝,就要跪下谢 分卷阅读68 恩。 匪鉴忙道:“皇爷说不用跪了,一点小东西罢了,侯爷要是还吃得惯,下回还让川蜀知府送来。” 是了,一点小东西。 陈恨接过那荔枝。从前在岭南时,李砚将荔枝树上的树枝都折下来给他,满山的荔枝任他挑。 可是这一点小东西,他捧在怀里,却觉着有些沉了。 匪鉴见他出神,又唤了一声:“侯爷?” “啊?”陈恨愣了一会儿,“噢,你代我谢过皇爷。我其实……不大喜欢川蜀的荔枝,让皇爷以后别送了,川蜀那儿要快马加鞭地送来,应该也挺麻烦的。” 匪鉴再抱了抱拳,便回去了。 正巧张大爷这时也醒了,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门:“侯爷,我以为你今晚在宫里睡。” “我忽然有点事儿。”陈恨缓步踏过侯府门槛,“无妨碍,我也是才回来。” 张大爷背对着陈恨插上门闩时,听见身后传来啪的一响。院子里的陈猫猫被吓了一跳,喵呜一声就跳过了对面的围墙。 他赶忙回头,只看见陈恨怔怔地站着,一动没动,低着头没说话。 琉璃碎了一地,荔枝也散了一地。 张大爷叹了口气,上前就要帮他捡荔枝:“侯爷,皇爷不会在乎这个,你快别发呆了,我帮你捡起来就是了。” 陈恨只道:“我来捡,您回去继续睡吧。” “侯爷?” “我说我来捡。” “那您小心伤了手。” 陈恨闷闷地应了一声,蹲下身去,捡起离他最近的那一颗荔枝。 荔枝仍是红的,只是落在地上,沾了薄薄的一层尘土。 那倒像是谁的真心。 第41章 佞幸(2) 接到新任务的次日晨起, 陈恨躺在榻上,对着任务面板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当前任务:囚禁李砚,自立为皇(0/1) 系统这是逼他去死, 可他又怎么舍得就这么去死? 匪石见他屋子里没动静,在外边敲着门问道:“侯爷?” “我……病了。” 装病是他惯用的伎俩。 陈恨说完这话,翻了个身不再理他,慢慢地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章老太医正坐在床边给他把脉。 陈恨收回自己的手,生怕太快的脉搏泄露出什么来:“章老太医,我没病。” “匪石说你病了,慌里慌张地进宫去,皇爷让我来, 外边还乌泱泱地站着一群人,都排队等着给你把脉呢。” “匪石也真是的。”陈恨坐起来,胡乱抓了两下头发,“都回去吧,我就是睡迷糊了。” “侯爷,老夫看你是真病了, 病得恐怕还不轻。” “我没事, 就是……”陈恨下床,在榻边架上铜盆边站定, 弯腰掬起一捧冷水,冷水扑在面上。他想了想,轻声道, “章太医,你们药房里有一味药,叫做独活,是不是?” “是。” “那独活,是治什么的?” 章老太医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治什么都成,唯独治不了你。” “治不了我。”陈恨随手用袖子擦脸,喃喃念道,“治不了我……” 送走了宫里派来的一群人,陈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事情。 任务期限是永嘉二年的正月初一。 要自立为皇很容易,系统没要他昭告天下。他只随便写一个诏书,盖上印玺,再找个机会悄悄放到礼部去。 谁也不知道还有他这么一个皇。 就是囚禁李砚要难办一些。 他与李砚走得近,这位帝王心细,一旦察觉什么,这事儿就完了。 须得有万全之策。 可是最难过的,还是他心里那道坎儿呀。 造反啊造反,陈恨揪了一把头发。 这系统这么些年来,不遗余力地把他往贤臣的道路上推,等他掏了真心,真想为李砚做个贤臣时,却又出了这样的任务。 陈恨下床,踢踏着鞋子出了门。 匪石在门外守着,一见他出来,忙抱拳道:“侯爷。” “嗯。你以后……”陈恨应了一声,很艰难地开口道,“别没事儿就往宫里跑。” “侯爷?” “皇爷到底是皇爷,你整日为了我那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去烦他,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恼了。”陈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今晨我不过是迟起了些,你就火急火燎的,还惊动了半个宫的人,以后不许这样了。” 不等匪石说话,他正了正衣襟,迈开步子便走了:“我随处走走,你也不用守着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陈恨不太寻常,匪石又要进宫,才走出一步,想起陈恨叫他别再随便进宫去了,便停了脚步。 陈恨抱着膝盖,在忠义侯府的屋顶上待了一整天。 月光柔柔的,泻在侯府后院的竹树上,浓淡深浅的扎眼。 陈恨叹了口气,爬下屋顶时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去。 怀着一点侥幸的心思,陈恨再空耗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里,长安城都说他被那封折子给吓着了,说他看了折子的第二日就跑去跳楼,以证心志。还说他把自己关在府里一个月,那便是君臣离心了。 他们都说,要大改特改了。 期间李砚派人来问他,他回说:“臣才被御史参了一本,往后要懂得避嫌。再加上入了夏,热得很,臣懒得动弹,就不进宫了。” 而李砚则全听不见前半句话,他仿佛只听见了后面那句话。白瓷的凉枕、玉骨的折扇,宫里司礼的宫人,每日要在宫中与侯府之间来回好几趟。 长安城内再没人敢说君臣离心的话。 佞幸,陈恨要避嫌,李砚偏要幸他。 倘是平日里,陈恨就要笑话他孩子气。而这时,他却只能把那些东西全都锁起来,准备找个机会完完全全的都送回去。 坚持等了一个月,系统任务也没有改变,陈恨便不情不愿地开始准备任务。 某日夜深时,他喊匪石过来:“你去喊张大爷,侯府里开个会。” 匪石与张大爷过来时,陈恨正抱着陈猫猫盘腿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猫玩儿。 烛影晃了一下,陈恨抬眼看向他们:“来了,坐。” 他二人在陈恨面前的灯笼凳上落座,见陈恨面色不大对,也都正经了神色等着他开口。 陈恨垂眸,顺了顺陈猫猫的毛儿,开口道:“忠义侯府也好久没有一起说话了,我……有一件事。” 他顿了顿:“我要办一件事,这件事情,一旦事发,是要掉脑袋的,你们与我走得近,难保不会牵连你们。所以……我这儿的东西你们随便拿,拿了就走。不过走之前,还要麻烦匪石帮我去一趟江南封地,把封地庄子里的人给遣散了。” “这件事情 分卷阅读69 我一个人办,万一出了差错,我一个人担。” 匪石才要说话,只听张大爷幽幽道:“侯爷差遣我们救下陈公子与李公子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回……不一样。”陈恨将陈猫猫往边上一放,“从前我仗着与皇爷有些旧情,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一些小动作,皇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过我了。但是这回不一样,这回要办的事儿,皇爷若知道了,就全完了。” 烛光一跳,将陈恨的面容照得晦暗不明:“你们走吧,这么多年相识一场,多谢了。”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这条道,只能我一个人走到黑,没人陪我。” “侯爷。”匪石下跪叩首,“我不走,侯爷做什么,匪石也做什么。” 陈恨笑了笑:“我又不是下了套来逼你表忠心。你放心,我手底下就这么些人,哪一个你不认识?你安心走,我不拦你,我也拦不住你。” 匪石信誓旦旦道:“匪石不走。” 陈恨耐着性子与他解释:“这回不一样,这回要做的事情是真的凶险,你要是知道了,也不会愿意跟着我的。” 匪石仍道:“我不走。” 纠缠到后边,陈恨气得拍了桌案,将榻上的陈猫猫都吓跑了,他怒道:“我这个狗屁侯爷要造反了!我是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你也跟着我造反?” 一听这话,匪石猛地抬头看他,惊道:“侯爷,你……” “是。”陈恨亦是看着他点了点头,好不凄凉地笑了笑,“我要办的就是这件事。” “侯爷为何……” “别问我,我说不出,我没法说,反正我得办这件事。”陈恨抹了把脸,夏日夜里,他的额上全是冷汗,“要走快走,别给我把这事儿捅出去就行。” “侯爷,你记不记得你与皇爷在岭南的时候,我们在府里也这么坐着说话?侯爷,你是不是疯了?你和皇爷一路走来,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皇爷,你怎么会……” 陈恨双目通红,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将眼中酸涩的感觉忍了回去,厉声问道:“我怎么会?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我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到头来,却要我自己狠下心来、挥剑断念? 陈恨扶额,靠在案边,喃喃道:“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张大爷忙上前扶他,转头对匪石道:“匪石你别争了,侯爷怕是真疯了。” 陈恨被他们按在榻上,盖着一床被子,平躺着,只盯着房顶发呆。两行清泪被烛光照着,却只是倏地一闪。 张大爷喂他喝了半杯热水,陈恨稍缓了神,仍道:“我没疯,该办的事情我还要办。” 匪石想了半晌,又在榻前跪下了:“侯爷要办什么,匪石照办就是。” 张大爷用帕子擦了擦他的脸,温声道:“我也听侯爷的,这么些年,侯爷的这么多事儿,哪件不是我办的?” 陈恨道:“可那是掉脑袋的。” 张大爷哄他:“被发现了才要掉脑袋。这么多年,侯爷办的事儿,没有一件是不成的。” 一听这话,陈恨又发起疯来了。 “好,好啊。”陈恨将脑袋磕在榻上,撞了好几下,“谁都守得住忠义,偏偏是我,我守不住。” 张大爷忙托住他的脑袋:“侯爷真要反,指定有自己的原由,旁人都说不准,我信侯爷。” 匪石适时道:“我也信侯爷。” 缓了缓神,陈恨道:“我不是非逼你们与我合谋,你们晚上悄悄地走,我也不追究。都回去仔细想想再说吧。” 他挣扎着起身,下了榻,叹道:“走吧,我送送你们。” 张大爷抱着陈猫猫走了,匪石站在阶下,陈恨站在檐下阶上。 夜深露重,陈恨拢着衣裳,忽然开口喊他:“匪石。” 匪石亦是回头看他:“侯爷。” “你说我不记得我们在岭南的时候,你说的是哪一回?” “我是说……我们在岭南的府里,也像今晚一样坐在一起的那一回。”匪石停了停,“那时候皇爷与侯爷盘腿坐在长榻上,我与匪鉴在长凳上。侯爷给我们翻账本,要我和匪鉴少吃点东西省点钱。侯爷还开玩笑说,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和匪鉴可以去卖艺挣银子,皇爷说他也可以,侯爷说不行,侯爷又玩笑说……” “我说什么?” 匪石忽然低头抱拳:“我失态了。” “无碍,你继续说。” “侯爷又笑着说,皇爷是他的宝。” 陈恨低低地笑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你说我不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侯爷,你早些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匪石去帮你办。” “我……”陈恨垂了垂眸,将什么心思都藏起来,“你说,我在皇爷眼底下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从来不计较。要是这件事之后,我跪着向皇爷请罪,他会不会还不计较?” 匪石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句话,只是站着没动。 默了半晌,陈恨自顾自地道:“那怎么会?他是君王,就算我不是贤臣,他也不是昏君。他怎么会?” 陈恨幽幽叹了口气,回房时,陈猫猫却在榻上卧着,该是张大爷又折了回来,把猫留给他了。 他上前,将猫抱在怀里:“还是你好。” 第42章 佞幸(3) 匪石将造反的所有事情包揽过去, 陈恨只好窝在侯府里,整日的放空。 忠义侯府的二层小楼完全建好时,已是落了初雪的季节了。 小楼建好时, 陈恨也就有事情可做了。 李砚的喜好,他全知道。好像要养一只金丝雀儿,陈恨细心体贴地布置那小楼。 可他心里清楚,李砚不该是金丝雀儿。 小楼二层,陈恨将新淘来的古籍整整齐齐地排到架子上,心想着李砚看书快,也不知道这些够他看多久。 一转头,又看见对面墙上空荡荡的,心道什么时候去买幅画儿来挂着。 这时匪石在外边敲门, 语气匆忙:“侯爷,宫里派了匪鉴来府里。” 陈恨一惊,一拂袖便推门出去,匪石又道:“已经过了花厅了。” 陈恨心道不妙,下了楼就往外跑,走时还不忘让匪石锁好门。 他就在小楼外的不远处遇见了匪鉴, 匪鉴不觉有它, 朝陈恨一抱拳:“侯爷,皇爷要您进宫一趟。” 下意识就以为是李砚知道他暗地里的动作了, 陈恨身形一晃,定了定心神,道:“皇爷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儿?” “侯爷有许久没去了, 皇爷说挺想的。” 原来不是他想的那样,陈恨松了口气,摆了摆手,道:“走吧走吧。” 宫里还专派了马车来接他,大 分卷阅读70 约李砚是真的挺想他的。 陈恨揣着不暖的手炉,端坐在马车里。 他怕见李砚,怕李砚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事儿,更怕李砚知道了这件事儿要伤心。 他有一个多月没去见李砚了。 上回去见他,还是把夏日里李砚赏给他的东西退回去。 他那时对李砚说,他不喜欢被人喊做佞臣,所以之后都不怎么会来养居殿了。李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应了。 陈恨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车轮辚辚声。 下了马车,再走过一条宫道,那前边便是养居殿。 他从前总嫌这宫道长,现在倒是嫌它短了。 养居殿殿门紧闭,他只对匪鉴道:“皇爷大约又不想见我了,我还是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 匪鉴还没说话,高公公却从里边推门出来了,急道:“诶,侯爷、侯爷,你走什么?” 陈恨好奇怪地说:“皇爷不是不见我了吗?” “皇爷就是……”高公公停了停,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他带进殿中去,“侯爷快进来吧。” 高公公领着他进去时,李砚正站在桌案前,左手撑在案上,右手提笔沾墨,也不知道在纸上落了什么字,写得正认真。 陈恨只看了一眼,就转头去看高公公:“皇爷大抵是不想见我的,我还是先……” 高公公却只把他往前一推:“侯爷研墨去吧。” 陈恨应了一声,走上前去朝李砚打揖,他等了有一会儿,李砚也没反应。 他上前,将袖中冷透了的手炉随手置在案上,拿起墨锭安静磨墨。 陈恨不敢看他,不敢说话,更不敢想造反的事情,只敢想要往那墙上挂什么画儿好。 李砚唤他:“离亭。” 陈恨正走神,想着画儿,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地研墨。 李砚凝眸看他,加重了语气再唤他:“离亭。” 这回陈恨听见了,慌忙抬头,应了一声:“诶?” “朕才晾了你一会儿,你就生气了?” 陈恨忙道:“臣不敢。” “你可有一个多月都把朕放在一边了。” 他好客套地回说:“皇爷政务繁忙,臣不敢打搅。” 李砚不经意间瞥见陈恨随手置在案上的手炉,随手就试了试。他皱眉道:“冷的。” 陈恨解释道:“来的时候赶得急了,到半路就冷了。” 李砚稍冷了语气:“匪鉴催你了?” “没有,是臣自个儿没在意。” 李砚揽住他的手,只是才一抓住,陈恨就迅速挣开,将双手背到身后去了。 “离亭,你怎么了?” 李砚忽然走近了看他,而陈恨简直怕他怕得要死。他觉着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写着“我要造反、我很心虚、皇爷抓我”。 他怕李砚看出来,更怕李砚难受。 李砚盯着他看了半晌,李砚越看他,他就越不自在,连目光也不知道该落在哪儿。 “离亭。” “臣、臣在。” 李砚的双手圈着陈恨的腰,绕到他的身后,将他的双手抓到了身前。 “手这么冷。” “臣从来很怕冷。” 李砚拢着陈恨的手,低头为他呵手,捂在手心搓了搓。却惹得陈恨更怕他了,除了被李砚抓着的手退不得,他整个人都往后靠。 陈恨僵着身子,伸直了手,由他握着。 李砚温声道:“你别听朝中那些人胡说,没人说你是佞臣,你不用避着。日后你若不在上,你只管来找朕理论。” “臣不敢。”他哪里还敢想着要在上待着? “你……”李砚叹气,转了话头,“你那侯府还是只有匪石和张爷两个人伺候着?” “是。”陈恨微微颔首,“臣不大习惯有别人。” “匪石是个粗人,张爷又老了……” 陈恨猛地往回一收手,又将手背在身后,踉跄着退了两步,忙作揖道:“他二人伺候得很好。” “朕又不是让你把他二人给扔了,你急什么?” 陈恨疑惑,不知他这时提起他们做什么,不自觉便稍抬眼眸看他。 李砚又道:“章太医说你身上那些伤不容易好全,你又向来怕冷。从前的冬日,你都是与朕一起过的,今年也如往年一般。养居殿西边的暖阁已经收拾出来了,宫里伺候的人总比匪石他们好些。你今日进宫就别回去了,在养居殿过个冬,等开春你再搬回侯府。” 见陈恨不语,李砚只道是他还惦记着旁人说他佞臣的事儿,便道:“朕不是说了,你别管他们胡说,你就住在养居殿,爱做什么都行,他们不敢说你。” “臣……”陈恨于各种复杂的心绪抽身而出,狠狠心,朝李砚下跪叩首,“臣不敢。” 李砚俯身,抓着他的双臂就要扶他起来,好耐心地哄他:“朕与他们说,就是朕非要留你在养居殿的,与你无关,好不好?” 而陈恨却仿佛只会这一句话:“臣不敢。” “你近来到底在别扭什么?”李砚抿了抿唇,定定道,“朕做昏君,也绝不叫你做佞臣。” “皇爷使不得。”陈恨咬牙道,“臣是福薄命浅之人,承不起皇爷恩宠。” “离亭,你近来……” 不等李砚把话说完,陈恨一闭眼:“侯府还有事儿,臣先走了。” 他再将额头往地上重重地一磕:“臣告退。” 说完这话,陈恨从地上爬起来,连衣裳也没来得及理清,揽着衣摆就跑了。 他不得不跑。 李砚对他这样好,一字一句、一举一动全是为他考虑,一片真心真情,任是哪个无情之人都看得清。 况他陈恨与李砚在一起这么些年,他又怎么会看不懂? 方才他给李砚下跪,跪下那一瞬间,他的心一乱,简直想把造反的事情全盘托出的。 话到嘴边,才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不敢说。 怕负了李砚一片真心,更怕伤了他的心。 他还惜命,他还想完成任务,还想在这儿多活几年。 他若全盘说了,他就得死,若是照着他的计划,就算他造了反,他二人不会因为这件事丢了性命。 他想他能保全两个人。 他想活着,也想和李砚一起活着。 陈恨怕自己在养居殿再待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一晃神,就把事情告诉李砚了。 所以他不得不跑。 陈恨一面跑,一面道,以后可不能再来了,这简直就是龙潭虎穴——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也确实是龙潭虎穴。 养居殿内,李砚眼见着他慌慌张张地跑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惹他了。目光落在案上陈恨没来得及拿走的手炉上,朗声便喊了匪鉴。 “把朕的手炉 拿去 分卷阅读72 了一遍:“侯爷真不该当这个忠义侯。” 陈恨叹了口气,一甩衣袖道:“我没法子。” 那时是系统要他当忠义侯,他不得不当;这会子仍是系统要他造反,他不得不反。 而徐醒,陈恨瞥了一眼身边的徐醒,他大概是担心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坐不长久,怕李砚日后翻脸,或是怕自己有朝一日用性命去全了忠义的名头。 他看不透这个徐醒。 徐醒定定道:“侯爷有法子,侯爷一开始就应当与他们一同回江南去。” “是,江南多好。”陈恨再一甩袖子,将双手背到身后去,只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来,“我娘还给我留了一条船在江南,我写写诗、做做文,撑着船到处乱漂,那多好。” “侯爷若是想回去……” 陈恨打断了他的话:“我回不去了,我没别的法子。” “你……” 陈恨踱着步子向前,好无奈地道:“徐大人,劳你操心,不过我是真的没法子啦。” 又过了一会儿,徐醒似是走了神,不自觉地唤了他一声:“离亭。” “诶。” “你若是有什么事儿,不妨……” 从前他二人就因为忠义侯的事情吵过架,算是朋友,却不算是交心的朋友。 徐醒沉稳,想的事情多些,纵使一时失神,话已出口半句,也该反应过来了。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陈恨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便也不应。 一直到了怡和殿前,徐醒的御史同僚们都朝徐醒作揖,吴端也对陈恨招招手。他二人也就将要各归各位了。 将分开时,陈恨忽然一扯徐醒的衣袖,靠近了,轻声问道:“徐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下官此处,没有侯爷该知道的事情。”徐醒很快就转了话头,“赵大人去了翰林院,大抵也是侯爷的主意罢?” “是。”那时候李砚把折子递给他看,还问他该怎么办,他随口说那折子文采好,不如把写折子的人调去翰林院。谁知道李砚还真就照着办了? 徐醒笑了笑,自他手中抽自己的衣袖,自顾自地就走了,低低地笑了两声:“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我一猜就知道是你的主意。” * 腊八宫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陈恨早想着要称病不来,偏偏吴端奉了圣旨硬拉他来。 他兴致缺缺地用筷子拨弄案上菜色,低着头,也不敢随处乱看。 他一抬眼就会看见李砚正定定地看着他,九级白玉阶,探询的目光分毫不减地落在他身上,问他近来怎么不进宫看他。 陈恨心乱,又哪里敢看他? 依着旧例,宫宴上酒过七巡便可散了。 将过四巡时,李砚身边的高公公近前,附在陈恨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正巧此时丝竹声动,陈恨没听清,只是一抬眼,便对上了李砚的目光。 李砚抚着酒杯,朝他笑了笑。 陈恨不敢再看,迅速收回目光。垂眸时,他看见酒水中映照着的灯火曈曈。 席散,陈恨随众臣退出殿去,吴端却说自己将披风落在殿里,要他等他。 陈恨便在殿前等着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出来,就在廊前闲走。 他数着檐下凝成的冰溜子,每数一个,便踢着衣摆,往前走一步。 抬头看看屋檐,再低头往前走一步。他不看道儿,险些就撞上了柱子。 这时他才发觉,已然走到了走廊尽头。 才要回头,身后不知何人靠近,一扯他的宽腰带,另一只手轻轻一揽,就将他带进了怀里。 那人低声道:“朕让你散席后留下,你怎么不留?” 还能有谁? 陈恨这时才知道原来那时高公公告诉他的是这个,又在心里骂了一声吴端,一时间想的事情很多。 但他刻意不去想身后的李砚。 见他半晌不语,李砚又道:“你生气了?朕不过是问你一句,你怎么又生气了?方才若不是朕扯你一把,你不就撞到柱子上去了?你看在朕救你一回的份上,别生气了。” “臣不敢。” 李砚轻声叹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朕又有好久没见你了。” 陈恨只敢趁着回头的时候,飞快地瞥他一眼,然后俯身作揖,垂了眼眸,只盯着他用金线绣云纹的衣摆瞧。 “臣……送皇爷回养居殿吧?” 天知道他熬了多久才敢说出这句话。 可才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要和李砚一起走那一条长长长长的宫道,他哪里有那个胆子? “好,回去罢。” 李砚伸手拉他,却被他避开了。他再退后半步,站在李砚身后一侧,请他先行。 白雪覆了台阶,到最后一级时,陈恨看得不清,差点儿就摔了。 而李砚借着扶他那一下,终于将他的一只手捉住了。 李砚按住他暗自挣扎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冷不冷?” 陈恨摇头:“臣不冷。” 李砚将他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袖里,无奈叹道:“你是不冷,可是你的手冷。” “皇爷……” “怎么了?” 手里渐渐化开的暖意,惹得陈恨一时心动,他试探着问道:“倘若某日,臣犯了什么错儿,皇爷……” “那要看你犯了什么事儿,看着状况打你几下。” 陈恨低头,李砚见他闷闷的,又笑道:“朕就打你两下,你却连打也不让打?” “不是……”是他要犯的错儿,比什么错儿都要厉害。 李砚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哄他道:“好了好了,不打你,不打你,你别再生气了。” 一直行到养居殿殿前,陈恨抽回自己的手,道:“皇爷进去吧,臣再不回去,宫门要落钥了。” “你……”话都这么说了,李砚也不好强留他,“那你回罢。” 陈恨抬手打揖:“臣告退。” 李砚却一把揽住他的手,捋清层层叠叠的宽袍大袖,露出他的手。 陈恨的手是文人的手,提过湖州笔,研过松烟墨。指节分明,隔着薄薄的皮肉,勾勒出底下筋骨的好形状。李砚抓他的手抓得急,陈恨的手里拿着的小手炉还没来得及放下。 借着养居殿檐下灯笼,李砚只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上回从朕这里拿去的手炉?” “是。”陈恨将手炉攥在手中,仿佛要将它掩在手心中。 “叫高公公给你添些碳,否则回去都冷了。” “不用了。”陈恨恍然回神,挣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几级台阶下边,再朝他作揖,“臣告退。” 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陈恨又道:“皇爷,忠义侯府的梅花儿开了,除夕……除夕宫宴散后,皇爷想不想去看看?” 他暗地懊恼, 这话说得 分卷阅读73 是在不妙,他应该说恳求皇爷赏脸,再不济也应该说,请皇爷改日移驾。 可他却直接问他想不想,话家常似的。 而且这话说得也小声。北风呼啸,也比他说话声音大。 他心想,倘若要在除夕那日造反,大约还需要再寻时机。李砚你还是快回绝了吧。 只是那寒风一紧,送过来李砚答应了的一声“好”。他应得轻轻巧巧,落在雪地上也没有痕迹。 陈恨心中咯噔一声响,李砚啊李砚,你怎么这么不防备? 第44章 玉骨(1) 三清观后边的那株梅花树, 与忠义侯府、陈恨院子里那一棵,是同一种,也都是从江南走水路移来的。 陈恨心想, 若是李砚不重生一回,早在元年的除夕,他在忠义侯府的梅花树下就该被擒住了。 这回要换了自己,那也算是—— 报应不爽。 他全然受着便是。 陈恨将手中李砚送的梅花枝子抱紧了些,说话声音如那时邀他赏花儿一般,若不细听,很快便会消散在寒风与梅香之中。 “奴都说清楚了,事情……就是这样,因为一些奴说不清楚的事情, 永嘉元年的除夕,奴原本预备要……造反。” 造反二字出口时,手中的梅花枝子被他拗断一截,一声轻响。 “囚禁皇爷的二层小楼是奴着人建的,要捉皇爷的那些人,也是奴亲自找的。他们不知道我要关谁, 他们只知道……他们以为那是奴的仇人。” “此事全是奴一人所做, 奴一力承担罪责,与旁人无关。” 说完这话, 他便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 那枷锁,他从元年六月收到任务时开始戴着, 一直到方才,他亲手把它给摘下来了。 陈恨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满怀的梅花枝子放在雪地上,再一提衣摆,朝李砚跪下了。 他俯身,似是倒在了雪地上:“求皇爷降罪。” 李砚却道:“你起来说话。” 陈恨只将头垂得更低,几乎将额头磕在了雪地上:“奴不敢。” 他的双手按在雪地上,死死地攥着一些碎雪,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他总说保命保命,可真正到了紧要关头,他却全听李砚的发落了。 李砚嗤笑一声,似有几分讽意,反问道:“你不敢?” 手心冰凉,刺激得陈恨微微颤抖,他再答了一遍:“奴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砚一伸手,就架起他的手。 陈恨在雪地上跪了一阵子,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他又不重,李砚稍使了劲,就把他从雪地上架起来了。 猛地被人架起来,脑子又不清楚,天旋地转的。 陈恨被他按着,就靠在那棵梅花树的树干上。轻轻一声闷响,树上的梅花被震落下来,全数落尽陈恨眼底。 他垂眸,盯着雪地看了有一阵子,才抬眼去看李砚。 李砚目光阴鸷,冷声道:“你不敢?朕说的话你倒是敢不听,有什么事情你也敢瞒着不说。一身反骨,你有什么不敢的?什么事情你全担着,你还满以为自己挺厉害的是不是?” “你也该长长记性了,从前朕就想说你,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自顾自地办事儿,什么心思都按在心底、捂得紧紧的?” 察觉到陈恨动了动,李砚更用了劲儿,将他压在梅花树上。 “离亭,你是不是觉着朕还是明承殿的那个皇八子,小孩子心性,事情过了,哄一哄也就好了?” 陈恨摇了摇头。 云破月来,月光透过梅花树枝,稀稀疏疏地落在二人身上。 借着月色朦胧,原本被他气红了眼睛的李砚才看见,陈恨的眼睛也红了,比梅花儿还红——他哭了。 面上全是泪水,陈恨咬着唇,不教自己发出一点儿哭声。 他哭得委屈,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委屈什么。 那是他造的反,也是他做的错事儿,他原是预备着好好领罚的,一句软话也不说,只等着李砚发落的。 那本没什么可委屈的,要有,他也该埋怨系统非要他做这个狗屁任务。 他不该记恨李砚,更不该怨恨李砚说他,更何况李砚这才只说了两句。 可是就这么点儿委屈,在李砚说了他之后,他就成了这世上最委屈的人。 “离亭……”李砚被他吓得手足无措,还以为是方才的话说重了,忙哄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的,我收回,收回,离亭你别哭啊。” 还把人按在树上,李砚反应过来,也不敢再压着他,连忙收回了手:“离亭,是不是把你推到树上你撞疼了?你别哭了,回去我给你揉揉。” 陈恨却仍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李砚说了他两句之后,他是世上最委屈的人。 而李砚安慰了他两句之后,他就是比世上最委屈的人还要委屈的那个人。 “皇爷……”陈恨忽然开口喊他,还带着哭腔。 不等李砚应他什么,他的双手攀上李砚的脖子,整个人往前一倒,只把脑袋埋在李砚的肩窝里哭。 李砚披着狐狸毛滚边儿的鹤氅,陈恨把自己的脸埋在狐狸毛里,一阵一阵,不停歇地哭。 仿佛那是天大的委屈。 李砚伸手给他拍背,陈恨却哭得越厉害。 李砚忽然想起,他到底是江南水做的人儿,不该这么惹他的。 皇爷杀伐决断惯了,做过的事情从不后悔,这会子却忽然后悔起来。 他原本是生气,别扭的气,到现在也是生气,还有心疼。 可见招惹陈恨,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还能怎么?招惹完了还得哄他。 狐狸毛滚边儿的领子被陈恨的眼泪打湿,尚带有些许暖意的眼泪落在上边,自狐狸毛儿的缝隙之间悄悄滑下一滴,只落在李砚的颈上,很快就顺着滑下去了。 其实那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一滴眼泪罢了,与天上一滴雨水、一滴雪水没什么分别。 可李砚觉得心都被他灼伤一片。 只装作不经意的触碰,李砚偏头,吻了吻他的发,以此消解心底炽热。 李砚安安静静地陪着他,等他哭完。 说不好是冷的,还是哭的,陈恨哭得不成声儿,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掩在哭声之中,藏有许多断断续续的、不成词句的“皇爷”与“对不起”。 “皇爷在呢,皇爷不怪你,你别说对不起。”李砚心思一动,又补了句,“你只喊皇爷便是。” 陈恨什么也没想,竟真就一声一声地喊起皇爷来。 抽抽噎噎的。 宫中传言诚不欺人,忠义侯哭起来,确实会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 那小兽伸出并不锋利的小爪子,随他喊着皇爷 分卷阅读74 ,隔着衣裳与皮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挠李砚的心。 李砚残存的一点理智说:人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想这些有的没的,李砚啊李砚,倘若给陈恨知道了你此时的心思,他一准收了声儿,一蹦蹦出三丈远。 李砚收敛了思绪,心道,真要命,这还真是要了他的命了,而他,他宁愿自己万死以赴地狱,又哪里会舍得要陈恨的命? 李砚贴了贴他的鬓发。傻子,平白担心什么?只会吓唬自己。 又过了有一会儿,陈恨哭得失了力,圈着李砚脖子的手也垂下去了。李砚便抱着他的腰,省得他一时脱力,摔在了地上。 哭声转小,陈恨仍呜呜咽咽地抽鼻子。 此时乌云蔽月,李砚便揉了揉他的脑袋,半开玩笑道:“离亭,月亮都被你哭暗了。” 陈恨不答,只将脑袋埋得更深, 还以为是又惹了他,李砚忙道:“我说错了,说错了,你别再哭了。” “皇爷……”这回陈恨正经想要说话,一开口却吃了满嘴的狐狸毛。 他抬起头,将脑袋靠到李砚的另一边肩膀的毛领子上,使劲蹭了蹭,将面上泪水都抹净。 李砚看了一眼自己湿漉漉的毛领子:“离亭,你……” “皇爷……”陈恨稍抬起头,在他面前站稳了,又揉了两下眼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混球。” “不是。”李砚叹了口气,“朕又没有怪你,一开始就说了你别慌,你怎么一句话也不听?” 李砚想了想,又道:“对不住,这也赖朕有私心。朕想留你,总怕你跑。有的时候逗你玩儿,却不料踩着你的尾巴了。赖朕没有把话给说清楚。” 陈恨低着头,嘟囔道:“皇帝的话要能信,那才怪了。” “你还敢犟嘴?” 话才落,陈恨便背着手,直直地往李砚的怀里倒,用脑袋在他的胸膛撞了两下。 那就好像是陈恨要闯进他的心里去。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里边了。 李砚一惊,轻咳两声,佯镇静道:“离亭,你干什么?” 陈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只是脑袋一懵、忽然之间想这么做,于是就撞上去了,还一连撞了好几下。 陈恨退了半步,靠着花树站稳了,抓了抓头发:“这下完了,欠皇爷的还不清了。” 他这话说得轻,李砚却只装作没听清的模样,问道:“什么?” “奴说,这下完了,欠皇爷的情,这下还不清了。” “你慢慢还吧。”李砚颇有深意地道,“不急在这一时。” “是。” 月光晦暗不明,花影斑驳,一团雾似的罩着,看得不甚清楚。 只有方才陈恨哭时,在眼角留下的一抹红,在李砚眼中是最明白的。 ——梅精。 李砚忽然想到这个词。 他垂了垂眸,将什么龌龊心思都藏入眼底:“天晚了,回去罢。” “是。”陈恨应了一声,转身要走时,想起自己方才将李砚折的花枝子放在了雪地上,又忙蹲下身去捡,“劳皇爷等一会儿。” 一枝一枝地捡起来,齐齐整整地抱在怀里,就连散在雪地里的落花也不放过,要一朵一朵地捻起来,好好地用衣裳兜起来。 一直到面前一片雪地都空了,陈恨才起身,拢着花枝子朝他招呼道:“皇爷等久了,我们回去罢。” 他的面容掩在花枝后面,微笑时正巧有花落,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李砚垂眸:“你冷不冷?朕帮你拿着花儿好不好?” 陈恨摇了摇头:“不用,奴自己拿。” “朕说的话你又不听。” 陈恨一噎,却似揽着宝贝,将手收得更紧,倔强道:“奴自己拿。” 李砚抬手,拍了他一下,就拍在鹤氅上,扑的一声响,吓得陈恨往前蹦出好几步。 “皇、皇爷……” 李砚大步赶上他:“腊八在养居殿,你问了朕什么?” 也不知道陈恨是真的没想起来,还是装傻,他只问:“奴问了皇爷什么?” “你说,你若是做错了事儿,朕怎么办。朕是怎么回你的?” 这下陈恨倒是想起来了,李砚说打他两下就完了,可是…… 陈恨再往前跑出两步:“皇爷,能不能不拍屁股?你这样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天地良心,这一下李砚确是没有什么绮念的,他就是随手拍了他一下。 谁知道陈恨的脑子里,弯弯绕绕的,想的事儿还挺多? 李砚失笑:“你别跑了,过来。” “诶。”陈恨应了一声,又抱着花枝子挪过去了。 要回三清观的院子时,陈恨低头,脚尖抵着门槛,轻轻地踢了两下,轻声道:“皇爷,对不起……” 李砚转头看他,还未开口,陈恨又笑着道:“不过也要谢谢皇爷。” 说完这话,陈恨就哒哒地跑进院子里去了。 他那衣裳还兜着许多的落花,或是风吹,又或是他跑得不稳,随他的脚步,梅花簌簌地自他身侧而落。 月华流转,陈恨在檐下转身,他揽着梅花枝子,活像是摄人心魄的妖精,略垂了眸,唤他一声皇爷。 第45章 玉骨(2) 李砚折给陈恨几枝梅花被养在水里, 置在长榻的小案上。 陈恨无聊,伸手戳了一下梅花枝子,便有一片花瓣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他见状, 忙收了手,双手紧紧地拢在袖子里,只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李砚就坐在对面看书,陈恨趴在案上,双手圈着黑陶罐子装着的梅花,心里胡乱想着事情。 造反的事情总算是说清楚了。 抵在脖子上的长剑,他觉着,其实是李砚替他取下来的。 只是——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儿。 陈恨使劲想了想,却什么也没能想起来。 他稍抬起头, 透过案上横斜的梅花枝子去看李砚:“皇爷,我是不是……” 这时匪鉴在外边敲门。三清观预备下了宵夜。 见了匪鉴,陈恨才想起他忘记的是什么事儿——遗书!他托匪鉴散了满天的遗书! 待匪鉴将一碟子梅花糕放下,陈恨忙下了榻,扯了扯他的衣袖,把他带到门外去说话:“匪鉴, 我给你的那些信?” 匪鉴正色道:“公子你放心, 我都收好了,等雪一停, 我连夜下山给你送。” “不是不是。”陈恨连忙摆手,“不送信了,那些信……写得不好, 是我想错了,你还给我吧。” “公子?” 陈恨讪笑道:“实在是对不住,麻烦你了,确实是我弄错了。” 匪鉴也不多问,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给你拿。” “对了,我给你的那信……你看了没有?” 分卷阅读75 匪鉴正经答道:“看了。” 陈恨扶额:“惨了。” “匪鉴不说出去,我的记性也不好,过一会儿,也就不记得那信上写的是什么了。”匪鉴笑了笑,朝他抱拳,“公子等着,我去拿信。” 陈恨抱着手,靠在门上等他,转眼瞥见屋内灯火亮着,便想到李砚。 他写遗书时只以为自己要死了,脑子糊里糊涂的,到现在,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 他绞尽脑汁地想,却想不起来一星半点儿。 正胡乱想着事情的时候,匪鉴就回来了。 “多谢多谢,真是麻烦你了。”陈恨接过厚厚一叠的书信,“早些回去睡罢,皇爷这儿我伺候着。” 匪鉴再朝他行礼,转身便离去了。 陈恨忽然喊住他:“诶,匪鉴……” “公子还有事?” “我……”陈恨挠了挠头,“我给你这信时,我说晚上皇爷带我去赏花儿,我没别的意思。” 那时候他满以为赏花儿是他与李砚之间的暗语,几乎是心灰意冷地对匪鉴说这句话。 “嗯。”匪鉴点点头,只道,“匪鉴不记得了。” 匪鉴走后,陈恨捧着厚厚一叠的书信,哑然失笑。 简直是傻透了。 这种东西,被人看见了容易误会,最好他自己留着,找个机会烧了便是。但是这会儿—— 他突然好想看看自己死前的肺腑之言。 于是陈恨在廊下宽栏杆上坐下,借着窗子透出来的灯光,一封一封地拆信看。 他说吴端一身是胆、英武不凡,又说苏衡不拘小节、天纵英才,还说徐醒不入俗流、世家典范,总之净是些夸人的话儿,他也想让他们多念念自己的好。 但是他却对李砚说—— 陈恨只打开看了一眼,便迅速将信纸叠好了。 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他自己都不敢看。 陈恨不敢再把信纸放回信封里去,怕被李砚翻出来,叠好了就极小心地别在了腰带里,准备找个机会烧了。 看过给李砚的信,陈恨也没心思再看别的信了。 他收拾好了,就悄悄推门进去,用气声喊他:“皇爷。” 李砚仍是盘腿坐在案上看书,陈恨见他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便蹑手蹑脚地溜进去了。 李砚头也不抬,问道:“你与匪鉴又在谋划什么?” 陈恨正将那一叠信塞到废纸篓子的最底下,干笑道:“没有什么……” 他转头,看见李砚面前的案上几枝梅花与一叠梅花糕,这看起来也太—— 陈恨上前,将养着梅花枝子的黑陶罐子抱走,顺便转了话头:“这也太残忍了,把死的和活的摆在一起。” 梅花是死的和活的,陈恨是傻乎乎的。李砚抿着唇笑。 只是灯火不亮,从陈恨那个角度看去,李砚的面色不明,倒仿佛是冷着脸的模样。 陈恨忽然想起什么,忙举起右手做出起誓的模样来,弱弱道:“皇爷,奴没再想着造反了,奴发誓。” 李砚捻起书册页角的动作一顿,道:“朕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朕在想什么了?你整日都在胡想些什么?” 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陈恨便脱鞋上榻,在他面前架着腿坐着,随手捏起一块梅花糕吃。 才吃到一半,他就好不安分地将手肘撑在案上,俯身凑近了,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问他:“皇爷在看什么?” 李砚不答,只是稍抬了头去看他。 没看清楚那书上的字,也没看清楚李砚的面容,陈恨将口中的梅花糕咕咚一声咽下去,惺惺然退了回去:“对不起,皇爷,奴不该打搅你的。” “什么时辰了?” 陈恨转头去看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夜色正浓,于是他回了一句李砚自己也看得出来的话:“大约是很晚了。” 李砚的目光匆匆扫过那页书的最后几个字,将书册一合:“睡吧,明日雪停了就下山。” “诶。”陈恨衔着梅花糕,双脚乱蹬一阵穿好了鞋,站起来在原地蹦了两下,“奴伺候皇爷宽衣。” 陈恨一面嚼着梅花糕,一面解下了李砚的腰带。 他转身,将那腰带挂在了衣桁上,又随口道:“皇爷,奴发现一件事情。” 李砚低头去解衣带:“什么?” 那腰带挂得不稳,从衣桁上滑下来了,陈恨便俯身去捡,将腰带重新挂在衣桁上,道:“奴趴在皇爷肩上哭的时候,终于知道了,皇爷为什么从前就好喜欢把脑袋靠在别人的肩上,原来真的——” 陈恨一激灵,他才说这话,李砚便不出声,直接走了两步上前,站到他身后,往前一靠,就将头搁在了他的肩上。 李砚好满足地叹了口气,陈恨的话未完,他便问道:“真的什么?” 陈恨的脖子都僵了:“真的……真的很舒服。” 李砚笑了,应道:“确实是很舒服。” 陈恨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头,眉眼带了笑意。 他在心里给自己和李砚放烟花,君臣如初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他提心吊胆了这么久,总算是一切如前了。 李砚忽又道:“没有别人。” 陈恨尚未反应过来:“什么?” “朕没有把脑袋靠在别人肩上,只有你一个人。” 他说这话时,倒像是撒娇。 陈恨的心里全部都是烟花!为自己和李砚放的烟花! 他高兴得能冲出去在雪地里跑圈儿,强压下心底狂喜,陈恨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连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陈恨将写给李砚的那封遗书塞在腰带里,准备什么时候就把它给处理了。偏生他塞得不好,露出一个角来,又偏生李砚眼睛尖,一低头就看见了。 “离亭。”李砚的一只手顺着他的腰滑过去,直伸到他身前,两指捻着信纸的一角,就把那信给抽出来了,“这是什么?” “这个是……”陈恨一惊,抬手就把信纸抢了过来。 见他这副模样,李砚反被他引起几分兴致,再问了一遍:“是什么?” 陈恨脱口便道:“是情信。” 说完这话,他才察觉不对,只将信纸握在手心里,攥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它揉入骨血之中。 李砚只当是旁的人给陈恨递的情信,再想想他今天白日里,在观内众人面前露了一回脸,来三清观敬香的又大多是贵家小姐。 这么一想,事情也都能够对上。 于是李砚面色一凝,冷声道:“谁给你的?” “不是我的。”陈恨背着光,面色不明,只将手攥得更紧,信纸团成了团,握在手里有些扎肉,“是……有一个不知死活的人,他一时头脑发昏,想递给皇爷的。” “你……”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奴回了他就是了。” 分卷阅读76 陈恨将那情信重新塞进腰带里去,转身扯开李砚的衣带。 他抿着唇,再不说一句话。 吹了灯,陈恨将长榻上的小案搬下来,裹着被子坐在上边,准备守一会儿夜再睡。 长榻与李砚睡的床榻是相对着置在一个墙角里的,他若躺下了,与睡在床榻上的李砚正是抵足。 他才迷迷糊糊地躺下时,只听李砚道:“离亭,讲个故事好不好?” “嗯。”陈恨卧在榻上,屈肘为枕,蜷着身子,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那就讲里的贾蔷与龄官。” “从前讲过了。” “奴近来又有些新的体悟。”陈恨悠悠道,“这故事应该要从贾宝玉开始讲起。宝玉是至情至性之人,可是他一开始不懂。” “不懂什么?” “他同姐姐妹妹一起长大,姐姐妹妹们都对他好,所以他不懂。”陈恨沉吟道,“他原以为他天生该得所有人对他的好,所有姊妹的眼泪合该为他而流。” 陈恨继续道:“宝玉懂得替旁的人先想。龄官画蔷时,他懂得让龄官先去避雨,全不管自己也站在雨里。他为别人好,自然也就想着别人也该为他好。” “但是后来他遇见了龄官,龄官只管往地上画蔷,后来也不给他唱,要贾蔷让她唱,她才唱。” 陈恨似是要睡着了,声音飘飘忽忽的,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所以这件事之后,宝玉就明白了。他一人,并不能得了全天下人的好,姐姐妹妹的眼泪也为别人而流。谁该对谁好,都是天定的。所以说,在这之后,宝黛之间,才算真正有情。” 最后陈恨作结:“各人有各人的缘,谁对谁好,都是天定。” 黑暗中李砚应了一声,他枕着手,看着陈恨的方向勾唇笑了笑,仿佛若有所思。 夜深,四处静谧,院子里的积雪压垮了树枝,咔嚓一声轻响。 陈恨听见这声轻响,于梦中晃然道:“皇爷,我们这像不像是苏氏兄弟的‘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这时候是没有夜雨了,不过夜雪还是……” 陈恨是面对着墙睡的,他说这话时,李砚忽然自身后靠近,掀开了他的被子,在他身边侧躺下,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陈恨挣扎着往前挪了挪,结巴道:“……皇、皇爷,是你吗?” “嗯。”李砚一本正经道,“这屋子里太冷了。” “但是这榻太小了。”陈恨再往前靠了靠,隔着被子贴到了墙上。 “那我们去床上睡?” “不……” 李砚伸手圈住他的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脑袋抵在他的背上,低声问道:“离亭,你对我好,是天定的吗?” 第46章 玉骨(3) 李砚很喜欢把脑袋搁在陈恨的肩上, 无论是站着还是躺着。 那好像是一个开关,只要李砚一把脑袋靠过去,不论有什么事情, 陈恨都不会计较。 长榻实在太窄,两个人太挤,陈恨原本拼了命地往墙上靠。李砚一把脑袋靠过去,他就不再动了。 黑暗中,陈恨向后一伸手,准准地就按在他的脑袋上,再动了动,揉乱他的头发,小声抱怨道:“都这么大人了, 还跟小狗……” 话没说完,陈恨反应过来,心道糟糕,一时得意,忘了形,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陈恨朝他讨好地笑笑, 试图让李砚忘记方才他说的那句话:“皇爷你冷吗?用不用再加一床被子?” “是有点冷。”李砚一面应着, 一面将他抱得更紧。 “是吗?奴让他们再拿一床……” 李砚道:“你方才说朕是什么?” 陈恨当然不敢再说,只是干笑了两声。 “那时候在岭南, 冬日里你与朕这么睡着,你也是这么想的?” “不……是。” 那时候陈恨确实是这么想的,而且他一直都这么想, 迄今为止,他把李砚想成过小狗、小猫,还有小兔崽子。 陈恨捂脸,陈离亭今天亵渎天恩了吗?亵渎了。 “你……”李砚不满地啧了一声,又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颈子,“以后不许这么想了。” “知道了。”陈恨双手捂着脸,闷闷地应了一句,“皇爷现在不是小狗,是小狼了。” 而李砚似乎很满意他的新外号。 他原将脑袋搁在陈恨的肩上,尚隔着一层中衣布料。此时一偏头,再没有衣料隔着,双唇便蹭过他的脖子。 陈恨一激灵,他这模样,活脱脱就是头狼,仿佛下一秒就会张口咬断他的喉咙。 他被吓得声音都变了:“皇爷……” “嗯?”进化成小狼的李砚道,“朕说话你又不听。” 陈恨觉得自己特别冤枉:“奴怎么又不听了?” “那你慌什么?” “奴怕死。” 李砚似是埋怨他:“你从来只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对不起,皇爷。”陈恨抓了两下头发,“奴没这么快就缓过来,奴总觉得对不起你,奴一看见你我就心慌,奴不懂……说不好……” “那你缓缓,不急。” 又半晌,陈恨以为李砚睡着了,仍被他抱着,很艰难、很艰难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就像那时候伸手去戳梅花枝子。 怕花儿落了,更怕花儿感知不到。 他轻声问:“皇爷,你会后悔吗?” 李砚睁开眼睛,撑着头看他。一双眸子清明澄澈,目光正落在陈恨身上:“后悔什么?” “……皇爷没睡啊。” “你总动来动去的,怎么睡?” 陈恨闻言,举起双手,摸摸索索地又转回去了:“对不起,皇爷,奴不动了。” “你方才说后悔什么?” “奴是说……” 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堆话,李砚什么也没听清。 “你怕什么?”李砚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说着又拍了一下他的腰。陈恨不语,往前挪了挪,还把被子扯得更上。 李砚再拍了他一下:“离亭?” 陈恨再扯着被角往前靠了靠:“睡吧睡吧,奴没说什么。” “离亭,你别往前了,都贴墙上了。”李砚目光向下,心思一动,手顺着他的衣摆就滑进去了。 在陈恨反应过来之前,他轻轻拧了一把他的腰。 但好像这才是陈恨的开关。 陈恨的反应大,他猛地从榻上坐起来,一把按住李砚的手。猫儿亮出爪子,在他面前挥了挥:“李寄书,我今天把你的爪子给剁了。” 李砚也正想着,怎么一时失神就上手了,这真怪不得他。 他目光一闪,只正色道:“你的腰暖和。” “废话,你摸摸你自己也是暖和的。”陈恨一抬手,气哼 分卷阅读77 哼地把他身上盖着的被子扯过了头顶,将他整个人都盖起来,陈恨不想看见他,“你是皇爷,我就该给你当手炉。” “好了好了。”李砚掀开盖过了脑袋的被子,笑着扯他的袖子哄他,“你快躺下来吧,热气都散了。” 陈恨拉着被子,往榻上一摔,不巧同李砚正躺了个面对面儿。 二人就这么躺着,谁也不先翻身。 “皇爷,你睡了吗?” “没有。”李砚哀哀戚戚地叹了口气,“朕好冷啊。” “皇爷呼出来的气儿是热的。”信你的邪。 “气儿当然是热的,不热的是死人。”李砚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方才你要说什么?” “既然皇爷不急着睡,那我们君臣促膝谈谈?” 说这话时,陈恨屈起膝盖想要碰碰他的膝盖,结果—— 李砚用喉咙嗯了一声,随后低声问道:“离亭,你往哪儿顶呢?” “对不起,皇爷,我没想……” 李砚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谈什么?” “我想谈……韩信好不好?” “谈他做什么?你想要什么?三不杀,还是丹书铁券?” 陈恨一愣,只听李砚又重了语气,道:“那些都是虚的,哪里舍得要你的命?你别总把那事儿放在心上,过去了就过去了。朕不会后悔,永远也不后悔。” 李砚继续道:“朕与你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的地方。” “你还清了,朕废了你的侯爵,那就算是还清了。倘要杀你,早也该动手了,何苦等到今天?朕要杀你,图什么呢?” 李砚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指,轻声道:“唯一可图的也就只有你这个人……” 这话说得过了,李砚咳了两声,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谢谢皇爷。”陈恨翻了个身,死鱼似的趴在榻上,惭愧地只把连埋在枕头里,“我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那是最好。”李砚伸手捋了一把他的头发,将他的发尾握在手心,“还有一件正事要跟你说。” 陈恨转过头,半边脸靠在枕上看着他:“皇爷请说。” “年前有人要查你。” “嗯?”陈恨心思一沉。 李砚却道:“十六那日废你的侯爵,朕与他们说——你造反了。” “嗯!”陈恨一惊,差点从榻上跳起来。 “你慌什么?”李砚把他按回榻上,“匪石办事妥当,但他一个人,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与其把这件事儿给掩着,早晚让他们查出来,不如直接推到人前去。” 陈恨慌得用脑袋撞枕头:“死了死了,推到人前去我就死了。” “你听朕把话说完。”李砚抓住他的后颈,捏了捏,好让他安分下来,“你在朝中人缘儿好,朝中大多人不信你造反,私下都只道是朕随便找了个由头要办你。” “阁中部里都没有经手过你的案子,朕只说你那案子是朕亲手办的。这案子或大或小,都随朕说了算。他日若有变故,旁人因为这件事要参你,朕帮你圆过去。” 陈恨的眼睛亮亮的,看着他笑了笑,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仍道:“谢谢皇爷。” “你在私底下都筹备了些什么?” “十来个人,都是信得过的心腹手下,除夕前一日就全都遣散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还有匪石和张爷两个人……还有侯府后院的一个二层小楼。” 想起那幢二层小楼,李砚的脸色变了变,只道:“找个时候烧了。” “诶。” “朕派人帮你烧。” “好。” 李砚又道:“匪石去了江南。” “是……嗯?我都不知道的事情,皇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朕有心查他,怎么会查不到?”要查匪石,李砚倒不是怕他继续造反,这是因为——“怕你身边没用得顺手的人,况且你的事情他知道的太多了。” 陈恨歪着脑袋想事儿,嘀咕道:“这个匪石,他没事跑去江南做什么?” 李砚轻笑:“还不是去江南给你搬救兵?” 救兵,李砚这是意有所指,陈恨想起被自己留在江南庄子里的那两个人,讪笑着绕圈子:“匪石也真是的哈,怎么还大老远地跑去江南?我改日就把他叫回来。” 李砚却道:“江南的封地也给你留着了。” 江南庄子里有些人、有些事情见不得光,李砚废了他的爵,却还给他留着封地,也是替他考虑。 只是陈恨还没来得及道谢,只听李砚继续道:“你喜欢养着谁便养着谁吧,反正你也去不了江南。” 连长安城都不会放他出去。 陈恨点头附和:“是是是,多谢皇爷隆恩。” “前几日有人来试探朕,朝朕要你那忠义侯府,朕也回了。那宅子朕派了人看着,也给你留着。” “还是谢谢皇爷。”陈恨觉着自己今天除了谢谢皇爷,就没法子说其他的话了。 李砚笑道:“不过你日后住在养居殿,也不用回去了,那宅子只是给你留着罢了。” “对对对。” “先委屈你在宫里待着,掖幽庭奴籍上边也没你。待朝中事了,再封你也不迟。朝中事务有苏相他们,朕自己亦有计较,你别插手,好好地留在宫中便是。” 陈恨最后应了一声,揽着枕头悄悄看他。 其实李砚没那么多的帝王心思,就算有,好像也没用在他的身上。陈恨想不出什么词来夸他,只能在心底咬着手帕赞一句,李砚真好。 “皇爷,我们君臣……”陈恨歪着脑袋看他,“能如初吗?” 李砚只将问题抛还给他:“你觉着能吗?” “我觉着……” 忽然之间,陈恨想起一件事儿。 他把那封写给李砚的遗书塞在了枕头底下,而自己这时正抱着枕头。那封遗书,恐怕早已经被他扫到别的地方去了。 陈恨心道不妙,双手在榻上摸了几个来回。那封遗书果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封遗书他还署了名落了款,情信一样的遗书,谁会相信那是一封遗书? 要是落到别人手里…… 陈恨一惊,又在四处摸了几回。为了找书信,他几乎把手伸到李砚的枕头底下。 李砚问道:“你做什么?” “奴找东西。” “朕帮你点个灯,这么黑看得清楚什么?” “皇爷,别……”陈恨拽住了他的手,恳切道,“我自个儿找找就行,皇爷先睡吧。” “还有一件事儿。” 陈恨忙着找东西,只是随口应道:“嗯,皇爷你说。” “匪石为了保你,在外边散布朕……逼良为娼的谣言,他觉着朕顾惜着名声,也该放过你,起码不会要你的命。” 陈恨找东西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前一阵 分卷阅读78 ,还出了话本子。从江南起来的,这是江南庄子里的人为了保你,冒险出的主意。” 陈恨接话:“这主意还真是烂透了。” 李砚用手指戳戳他:“离亭。” “别喊我,我死了。”羞死的。 “他们想用民意挟持朕,保你的名。但是他们算漏了一点,朕若是顺水推舟,真幸了你——”李砚顿了顿,正色道,“那也算是顺应民意。” “皇爷你正经一点!”陈恨也不找遗书了,将衣襟扯扯紧,捂好了屁股,死尸一样躺在榻上,佯镇静道,“皇爷,我睡了哦,你也快睡。别说胡话了,唉,傻孩子。” 傻孩子拧了一把他的腰。 “皇爷……真的剁爪子了……” 第47章 玉骨(4) 心里装着逼良为娼的谣言、江南来的话本子以及近似情信的遗书, 陈恨很不安稳地睡着了。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小榻上,陈恨生平第一回 在冬日里闷出了一身汗。 还是夜深时候,雪光映着月光, 透过陈旧的窗户纸,照在长榻上。 陈恨想要蹬一蹬被子,却不小心踢了李砚一脚。陈恨转头看他,他似是睡熟了,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在梦中都是皱着眉的。 陈恨没这个闲心思抚平他皱起的眉头,他只不过是,想要伸手试试他的额头。 不热。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半夜被热醒了。 陈恨想要将双手伸到被子外边,才稍微动了动, 李砚就一把将他捉进怀里。 陈恨拍了拍他的手:“皇爷?” 李砚亦是唤他:“离亭。” “诶。” “朕知道朕在做梦。” “什么?”陈恨觉得颇好笑,问他,“哪有知道自己在做梦的?” 李砚压过去,对他咬耳朵道:“抱一会儿。” “诶。”陈恨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就说你是小狗。” 李砚叹了口气,活像是朝他的耳朵吹气:“我很想你。” “别了别了。”陈恨赶忙用手隔开他的脸, “好好说话, 别吹气。” 沉默半晌,陈恨被他抱着, 实在是热得不行了,便问他:“皇爷,一会儿到了吗?” 李砚方才还是睡着的, 直至陈恨方才问他最后一句话时,才醒过来,微挑了挑眉,却不答话。陈恨自己悄悄地从被子里伸出双脚,甫一动作,李砚就压住了他的脚。 陈恨无奈推他:“热了。” 压着他的脚没松开,抱着他的手却放开了。 还没等他道谢,仿佛专要试试他是不是真的热了,李砚的手掀开陈恨的衣摆,直接探了进去,手掌贴在他的背上。 李砚常年练字习剑,手上一层薄茧。只贴上去,顺着脊柱一条线,慢慢梭巡着向上,停在蝴蝶骨的位置,末了还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 陈恨被他摸得不敢动:“皇爷,你过分了,剁爪子了啊……” 李砚还是没说话,陈恨转头,盯着他瞧了好半晌,以为他是真的睡着了。方才他说的话,全是梦话,而自己还和相声里的捧哏似的,跟李砚一来一往地说话。 真是傻透了。 陈恨把他的手从衣裳里推出去,转身对着墙睡了。 将睡未睡之时,他发觉自己竟然把后背留给李砚,好像挺危险的。 来不及多想,他终究抵不过困意,沉沉地睡去了。 而李砚的手里,捏着他的遗书。那时陈恨随手把枕头抱进怀里,一拂袖,就将书信准准地送到了他手前,李砚顺手就握在手里了。 顺手,真的顺手。 借着雪光与月光,要辨认上边的字不难,要辨认信的落款也不难。 李砚的指尖划过每一个墨字,陈恨写这信时大约是正晃神,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斜斜的。滥情的词,实在也不像是他的手笔。 李砚莞尔,将信纸重新叠好,塞回他的枕头底下。 李砚轻叹了一声,从身后揽住他的腰。 * 一夜大雪,直至清晨仍未停歇。 陈恨醒来时天光大亮,雪光竟还有些扎眼。 他揽着被子坐起来,挠了挠头,仿佛是坐不住,闭上眼睛,摇摇晃晃地又倒了回去,在榻上翻了几圈。 如此两三回,才清醒过来。 李砚早已起了,就在院子里练剑。陈恨听见长剑破空的声音。 长榻靠着的墙上有两扇格窗,陈恨悄悄推开窗子去看。只看见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间,男人身形高大、挺拔俊秀。目光凌厉,倒比剑光闪烁还要厉害些。 可也是那样比剑光还逼人的目光,在与陈恨将醒未醒的眼睛对上时,却硬生生换了路数,如春水舐堤一般的柔和。 目光一变,手上的剑招也要变。 李砚扭着手拗了个剑花儿做收式,随后收剑入鞘。 太傻了。李砚忍不住要笑,笑他自己,也笑陈恨。他垂眸,一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做出咳嗽的模样来,偷偷地笑。 他进了门,将长剑置在一边,转身去拿架在炭盆上烤着的衣裳。 陈恨的衣裳。 只要陈恨一从被子里钻出来,他就把烤暖和了的衣裳给他套上。 不能叫陈恨吹一点的风,受一丝的凉。 “这倒像是那时在岭南。”陈恨低头,将卷进衣裳的头发给提出来。 李砚理了理他的衣襟,回道:“不像。” “哪里不像?”陈恨插不上手,只要撑着手坐着,由他摆弄。他们在岭南时,也是这样的起床流程,李砚先起,把衣裳熏暖和了,他再起。 他想着,恐怕是李砚觉着在岭南的时候太落魄了,不愿意提起,所以才说不像。 可李砚却道:“倘若在岭南,朕可就是小狗了。” 陈恨低头,埋怨他怎么总记得小狗的事情。 人说帝王心怀天下,怎么就李砚偏爱记仇? 穿好衣裳,洗漱过后,陈恨又想起自己的遗书,他准备趁着叠被子的时候,再四处翻一翻,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遗书。 结果他才拿起枕头,就看见那遗书安安分分地被压在他的枕头底下。 他几乎要以为昨晚是自己做梦,梦见遗书丢了。 “奇怪。” 他再转头去看李砚,李砚一脸坦荡荡的模样,也不像是知道什么的样子。 陈恨再看了看烧得正旺的炭盆,其实把那张纸烧了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他早该这么做。 可是他却抬手,将书信收进怀里。 舍不得烧,还是好好藏着罢。 李砚抬眼瞥见他的小动作,垂眸笑了,道:“离亭,你总有事情瞒着朕。一件接着一件。” “没有。”陈恨忙道,“绝对没有。” 正说着话时,另一边的窗子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那边的窗子靠着后山山 林,不常打开。窗外那 分卷阅读79 人一看见陈恨,就猛地将窗子推开了。 是李释,瑞王府的世子爷,陈恨帮他上过烫伤药的李释。 他从后边的林子穿过来,头发衣裳都被勾乱了,浑身上下狼狈得很,站在窗外盯着陈恨,带了几分怒气与怨气喊他:“陈离亭。” 陈恨一惊:“世子爷怎么弄成这样?” 李释冷声道:“我来找你。” “快进来,快进来。” 李释双手攀上窗台,压着手上的烫伤也不呼疼,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一咬牙就翻进来了。 陈恨问:“世子爷怎么不走门?” 李释只阴沉沉地瞪了一眼李砚,李砚倒是没事儿人似的,只捧着书看,眼睛也不抬一下。 他收敛了眸中阴郁之色,转对陈恨道:“府里传来消息,我爹的病不大好了,我现在下山,过来跟你辞行。” 李释说话尽说短句,凶得很。 陈恨只道这小孩子也太可怜了些:“眼下还下着雪,你下山是不是不大方便?” “雪势转小,下午大概就停了,无碍。” “那有人同你一起么?” “没有。”李释说是来找他辞行,却仿佛不怎么喜欢同他说话。 “你娘……瑞王妃和你弟弟呢?” “他们要等雪停,我不等了。” “那……” 原本一言不发的李砚忽道:“让匪鉴带些人陪他回去。” 陈恨向李释解释道:“匪鉴是皇爷身边的人,有他护着你也方便些。快去向皇爷道个谢。” 可是少年浑身的刺,说出来的话也扎人:“我是来辞行的,不是来要人的。” 陈恨忙道:“好好好,不要人不要人。” 陈恨觉着自己分明是替他解围,不知为何,李释却瞪了他一眼,扯着他的衣袖就把他拉到外边去了。 “我……” 李释一抬眼,只见陈恨正瞧着他笑,大约陈恨只觉得他年纪小,闹小孩子脾气,也不跟他计较,只是善意地笑笑他罢了。 陈恨刻意顺着他,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世子爷要说什么?” 李释好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道:“我马上就走了,你在宫中,大概是见不了了。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会长成如忠义侯一般的人。” “嗯,世子爷会变成比忠义侯还厉害的人的。”陈恨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后来转念一想,少年人心气儿傲,陈恨便拍了拍他的肩。 “你别敷衍我。” “我没敷衍世子爷。” “那我走了。”李释道,“等我长大了,我再封你做忠义侯,你不用刻意讨好他。” 陈恨想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释口中的那个他,是李砚。 陈恨笑道:“世子爷,这话可不敢跟旁人说了。” 李释才说完那话就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应道:“我知道。” “要不还是让匪鉴送世子爷下山吧?” 李释的脚步一顿,停了一会儿,陈恨还以为他又耍脾气了,却不料他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唯恐陈恨没听见,他还转过身去,扯着嘴角朝他笑了笑:“好。” 最后李释朝他作揖:“告辞。” 陈恨站在檐下朝他回礼:“世子爷路上小心。” 李释走后,陈恨轻手轻脚地进了门,他回身,将门合上,道:“皇爷让匪鉴陪世子爷下山去,还挺看重世子爷的。” “朕是怕不让匪鉴去,你就自己去了。” “呃……”这话陈恨觉着自己没法接。 “你对李释怎么看?” 陈恨在长榻对面落座:“奴觉着是个好孩子,只是要受的磋磨还太多,身边又没有什么兄弟朋友可以说说话,日后要是长成一副阴恻恻的模样,岂不可惜?” 李砚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就是喜欢小孩子?” 陈恨不觉其他,点头应道:“是啊。” 而李砚将书册页角都捏皱。 * 下午他们趁着雪停下山,雪天路滑,山径难行,一直到了将将入夜,才到了山脚。 他二人各自骑在马上,正要回宫。 此时天气严寒,又是入夜,长安城内居民早早入睡,四处一派安宁。 而西北面忽然传来哭声震天,隔得不远,只一条街。陈恨勒马,转头去看。 很快的,又有一个瘦弱的身影爬上高处的屋顶,高举着一件衣裳,面向南方,扯着嗓子用吟诵的方式念招魂诗。 李砚解释道:“那是瑞王府。” 陈恨这才知道,在屋顶上招魂的那个人,是李释。 瑞王爷死了,世子爷才十二岁,王府中还有一位不是后母,那后母心中也有自己的计较。 少年多磨难。 第48章 玉骨(5) 瑞王府新丧, 宫中派了八个内侍官儿帮着瑞王府料理丧事。 瑞王爷是李砚父皇的兄弟,到这时候,也只是位吃着俸禄的闲散王爷罢了。八个内侍官的配置, 一时之间,长安城中人皆猜不透皇爷的意思。 后来不知从哪里流出了消息,说是某日,瑞王府的世子爷在三清观被瑞王妃摆了一道,是陈离亭出手拉了他一把。 这下长安城众人才纷纷醒悟,皇爷为什么偏偏对瑞王府高看一眼,原是为了陈离亭。 这时提起陈离亭,就不得不说到近来风靡全城的话本子。 话本子自江南传来,有好几个不同的本子, 假托海外遗事,只把皇爷与侯爷的故事说得如真似假、如云似雾、如梦似幻。 其实谁也知道书里边那两个人是谁。不过话本子只在黑市与说书先生口里流传,官府抓不住,也不怎么抓,那东西近来便愈发流行。 有的话本子以高公公的名义来写,近乎实录地描述了皇爷与侯爷之间种种。只是后来高公公公开表示自己压根不识字儿, 这话本子也就被人所厌弃。 不过有了这本子起头儿, 宫中稍微有些头脸的人物,都被书局的著书先生冒名出了书。 以宫词儿串联写的, 假托前朝旧事尽管放开写的。 最有名的还是一本题为的话本子。 在三清观时,陈恨听李砚说起江南那边为了保他的命,竟然弄了这种东西, 就一直想见识见识,江南那边到底把他写成什么模样。 于是他托吴端给他带了一本,初初一见,这名字好啊,比、什么尽都来得好。 陈恨笑着拍了两下吴端的肩,表示嘉奖,便把话本子留下了。 元月二十九,阳光甚好的早晨,陈恨窝在养居殿西边的暖阁里,用一个时辰把这话本子给翻完了。 市面上对的评价也好,说它破了从前话本子的镣铐,不单说皇爷与侯爷的故事,而是从数十年前说起。自明承殿的 分卷阅读80 皇八子与侍读的陈二公子开始,再到岭南王府的敬王爷与陈小随从,然后才是长安城的皇爷与忠义侯陈离亭,最后是皇爷与掖幽庭的恨奴。 其中不单有情爱,还夹杂着君臣之义、手足之情。二人一路走来,披荆斩棘,相怜相护,无不牵人心肠。 话本子的最后,皇爷爱而不得,一狠心便废了侯爷的爵。才废了侯爷的夜里,皇爷就将侯爷按在身下,吻上他泛红的眼角,轻喘道:“你这才算是尽了忠。” 此谓。 陈恨把话本子往地上一摔。 胡诌! 他一见这手笔就知道这是江南的哪位仁兄写的,这位仁兄从前就没个正经,整日介纵情声色,得了两个波斯美女能几天都抱着不撒手。 而他自己,竟然还花了一个时辰把这本子看完了。 疯了! 陈恨定了定心绪,将那话本子丢到脑后,端坐到案前,提笔抄了两句诗。 他答应过苏衡,要把他的诗制成集子,给徐醒送去。这几日里,苏衡的诗一打一打地从南边寄来,他得抓紧时间把集子弄出来。 也亏李砚凡事都随他喜欢,他不去养居殿伺候也行,这才得了闲来做这些。 才想到李砚,门外就有人叩门:“陈公子,皇爷请。” 他应了一声,用镇纸将案上纸张都压好了,才起身出门。 高公公与匪鉴站在养居殿外伺候,陈恨进去时,殿内并无他人,只李砚在案前批折子。 “皇爷。”李砚只抬眼看了他一眼,道:“前几日朕让你喜欢的时候,就过来伺候着当玩儿,结果你还真就从不过来了。” 那时李砚说这话时一本正经,陈恨还以为李砚是真不要他伺候,谁知道帝王心思这么难猜。 他忙解释:“奴这几日忙着帮元均制集子来着……” “让他们把你的东西搬过来,你在养居殿制那集子,好不好?” “好。”陈恨摸了摸鼻尖。 养居殿的书案之前,再设了一张小案。 陈恨着垂眸,一笔一划,将苏衡寄来的诗隽在洁白的宣纸上。 他二人就这么各做各的事情,一直到了午膳时候。 李砚将折子一合,揉了揉眉心,见陈恨认真,便放轻了动作摸到他身后去。 陈恨不觉,仍是低头专心抄诗。 宫人们从西边暖阁搬东西时,不知道陈恨究竟要用什么,所以把暖阁里所有的书册纸张都搬过来了——包括被陈恨随手摔在地上的。 那本被埋在一堆的书里,李砚看了几眼,就轻手轻脚地把它抽出来了。 待陈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李砚捧着那话本子,已经看了大半。 “皇、爷……”陈恨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话本子的一边,使劲拽了两下,没能拿回来,只好伸手盖住了上边的字,“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李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一连几日不出门,就躲在房里看这个?” “不是,我就看了一眼……”一眼接着一眼,整整看了一个时辰。 李砚将话本合上,似是漫不经心道:“这总不会还是吴循之给你的。上回他给你递这个,朕可帮你教训过他了,他没胆子再给你看这个。” “这个……” “怎么?” “这个本子……它是……”陈恨想要把话本给拿回来,再用力扯了扯,“奴一时好奇,让循之随手拿的。” “可有什么体悟?” 陈恨一愣,看个胡编乱造的话本子,李砚竟问他有什么体悟? 他道:“奴觉着朝中也应该治一治这种风气了,这本子有点过分了。” 李砚却道:“无大妨碍,朝中就不用过多干涉了。” 陈恨义正言辞道:“事关社稷,不能不管。” “真要管起来,恐怕要牵扯到江南。” 陈恨适时认怂:“那还是不管了吧。” 李砚颇不满:“你又讲朝政。” “不讲了,不讲了。”陈恨伸手拍了一下李砚抓着话本子的手,“皇爷,松手。”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它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陈恨再扯了扯话本,“皇爷看到哪儿了?” “一半。” 那还好,这话本子前边讲的故事还正经些。 陈恨略松了口气,没看到后边就好。后边那句“这才算是尽忠”,任谁看了都要发臊。 只听李砚又道:“朕从后边开始翻的。” 陈恨一怔,随即抓着话本子大喊:“李寄书,你放手!” 李砚提醒他:“外边在摆膳。” 陈恨随即压低了声音,狠狠地盯着他:“皇爷,还给我。” “离亭,你……”李砚架着脚坐在地上,忽然倾身靠近。他二人私下处着,本不守什么规矩,这下子,他怕是什么规矩也不想守了。 陈恨大抵是慌极了,一巴掌按住他靠近的脸:“小兔崽子,你今天吃错药了你。再不给我我生气了。” 话本子一到手,他就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了。 外边果然是高公公领着一群宫人在摆膳,各人都低着头忙各自的。 陈恨原想找个宫人帮他把这话本子给烧了的,后来想想,这种东西让旁的人看见了恐怕不好。他想着还把话本子先藏起来,等有机会了再拿出来还给吴端。 养居殿正殿的角落里摆着一对大花瓶,那是陈恨藏东西的瓶子。 他有时把李砚的东西弄坏了,就随手丢到里边去,缺了一个角的簪子、有了裂痕的玉珏,全都在里边待过一阵儿。 他将话本子藏在身后,悄悄地溜到角落去,探着脑袋往花瓶里看了看。 大约是前阵子才打扫过的缘故,花瓶子暂时没别的东西。 陈恨将话本子卷成一卷,往里边塞,咚的一声闷响,话本子到了底。他再抱着花瓶往里边看了看,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这才放下心来。 李砚忽然在身后唤他:“离亭。” 陈恨差点把花瓶推到地上去:“诶……诶!” 李砚抬手帮他把花瓶扶好:“你又在做什么?” “奴没做什么。”陈恨摊手,自顾自地走开,背着手凑到高公公身边去,“公公,今儿吃什么呀?” 高公公转头去看李砚,悄悄地挪开了半步。 * 这天午膳后,陈恨继续回去抄苏衡的诗。饭后困倦,还没抄两首他就撑着脑袋开始犯困。 李砚在他面前坐下,陈恨还想着那话本子的事情,强自忍着睡意,好警惕地盯着他瞧。 被吓得毛都竖起来的猫。 李砚随手去翻他案上的诗稿,陈恨啪的一下按住他的手,佯怒道:“皇爷,你再乱翻我真的生气了。” 李砚只道:“要抄哪些?你捡出来,朕帮你 分卷阅读81 抄。” “抄……”陈恨挑了一叠他没来得及抄写的诗稿,“这些。” “你去榻上睡吧。” “不用麻烦,我就睡一会儿。”陈恨趴倒在书案的另一边,用衣袖把自己的脸给盖起来,“过一刻钟皇爷喊我。” 苏衡人在南边,此番写诗,多写南边的风物。 抄多了他的诗,桃花、游船与灯影儿便悄然入了陈恨的梦,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 陈恨醒来时,天色已经稍暗。他歪着脑袋靠在桌案上,衣袖掩着面容。李砚就坐在他面前抄诗,也没有发觉。 由此,陈恨得以看他一会儿,静静地看。 今天一时慌乱之间喊了他一声小兔崽子,现今的帝王,与从前记忆里的少年重叠起来。 兔崽子一下子就窜得比他还高,脊背挺直,像青竹。眉眼锐利,不笑时面容冷峻,像他常用的那把长剑。 其实他早知道,李砚不是什么小动物了。 只是,旁人眼中的帝王君主,在他眼中竟是猫猫狗狗,想想还挺爽的。 陈恨伸手,稳稳地捉住他手中的笔,咕哝着半抱怨道:“皇爷,不是说一刻钟喊我起来的么?” 李砚的动作一顿,无奈道:“喊你了,你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长串的话,又趴下去睡了。” 陈恨收回手,揉了揉眼睛:“嗯……对不起,皇爷。” “脖子疼么?” 他趴在案上,转了转脑袋:“不疼。” “那你再等一会儿,朕马上就抄完这些了。” “谢谢皇爷。”陈恨随手翻他抄好的诗,他仿陈恨的笔迹,圆滑可爱,里边却藏着小小的锋利。 陈恨忽然看见里边一句细雨洗胭脂,随口道:“南边的桃花儿开了。” “是。” “不过还是长安的梅花儿好看。”陈恨掸了掸他的衣襟,笑道,“皇爷的衣襟,要有梅花儿来簪。” 第49章 风起(1) 接下来一连三日, 陈恨都窝在养居殿抄写苏衡的诗,直到了二月初一那日。 李砚不知道犯的什么毛病,好好的长案不用, 非要抱着奏折,跑来与他挤一张小案。就这么相对坐着。 “离亭。” “嗯。” 李砚似是随口唤他一声,陈恨也就随口应了。 “你不是总惦记着李释么?” 游走的笔尖一顿,陈恨抬眼看他:“他怎么了?” “病了,宫中派去王府料理丧事的人报上来的。”李砚在奏章上圈下一个朱砂红圈儿,亦是停了笔,“暂且查不出缘由。” 陈恨抓了把头发,思忖道:“奴也不能直接把手伸到王府里去。” 李砚不紧不慢地说:“今日瑞王首七,你代朕去祭拜, 顺便看看他。” 陈恨忙不迭谢恩:“多谢皇爷。” “朕与你一同。” “好。”陈恨想了想,轻声道,“不过……皇爷,是不是不宜太过张扬?世子爷年纪还小,在长安城尚且站不稳脚,恩宠太过, 是不是不大好?” “是。”李砚拉了长音应他一声, 无奈道,“朕便服同你去, 对外只说是你代朕去。” 陈恨笑着朝他一拱手:“多谢多谢皇爷。” 又半晌,李砚悠悠道:“去年事情太多,连三月春猎都临时免了, 今年春猎,各地侯王来,朕让鲁地的人给你带了两尾比目鱼。” “比目鱼?”陈恨一愣,呆呆地问,“好吃吗?” 李砚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自个儿跟朕说要比目鱼的?” “奴什么时候……” 陈恨一激灵,忽然想起自己还真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候在三清观,他满以为自己要死了,给李砚写遗书的时候,他随手拈了两句词写上去。 那两句词里,就提到了比目。 好么,千防万防,李砚还是看见了那封情信儿似的遗书。 陈恨又羞又恼:“皇爷,你怎么能……”怎么能偷看别人的遗书呢? “朕想在皇长兄的忌日之前为他平反,还有一些不得不料理的人与事,近来事情太多,待三月春猎之后,万事落定——”李砚垂眸,随手去翻案上奏折,“朕有件事儿想与你说。” 陈恨咽了口唾沫,诺诺地应了。 三月么,也不迟,很快也就到了。 况且那还是个春意盎然、春暖花开、春……心萌动的季节。 * 下午陈恨代皇爷去瑞王府祭奠。 仍是掖幽庭的一身蓝袍,他是整个掖幽庭最靓的崽,现在还是整条朱雀大街上最靓的崽。 陈恨骑在马上,悄悄回头去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李砚。李砚一身便装,跨着马,跟在他右边半步的距离之后。低眉顺眼的,只扮作他的随侍。 生平第一回 让皇爷跟在自己身后出门,感觉还挺……奇妙的。陈恨摸着鼻尖笑了笑。 但二人目光对上的时候,陈恨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陈恨稍勒了马,慢慢落了半步到后边,低声对李砚道:“爷,你别看奴,奴心里发慌。” 李砚笑了笑,却问:“你不会顺水推舟?” “什么?” “你代皇爷去王府,不让长安城里的人看看你有多得皇爷恩宠?也省得你背后被人说闲话。” 陈恨还真没想过这个,他只道:“奴又不是六岁,被人说两句就哭了。” “你三岁。”李砚伸手,拉住他的马缰绳,拽了一把马笼头,将他从偏出的道儿拉回来,免得他撞上路边的酒旗,颇无奈道,“看路。” “诶。” 一路再无它话,径直便到了瑞王府。 只隔着远远的,陈恨扫了一眼,门前乌泱泱候着的一群人当中,果真不见李释,看来他病得还不轻。 瑞王爷只算是个闲散王爷,皇爷从没见过他,要有也只是年节宫宴上远远地扫一眼,原谈不上什么血缘感情。 他代李砚在灵前上了香,又往烧着的铜盆中添了两叠黄纸,另外宫中自有抚恤,这也算是全了礼数。 随后转至堂前饮茶,待坐定之后,陈恨抿了一口茶水,目光淡淡地扫过站立的众人——他是代皇爷来的,皇爷不发话,众人没有落座的道理。 只作恍然的模样,陈恨问:“怎么不见世子爷?” 几日不见,瑞王妃因夫婿去世,似乎清减了许多,眉眼之间,尽是哀愁。 瑞王妃款款而出,欠身道:“回公子的话,前几日在三清山上祈福,释儿冒雪下山。再经丧父之痛,整日整夜地为王爷守灵。释儿年纪小,身子经不住,感了风寒。正卧床休息,不能见客,公子见谅。” “我去看看。”陈恨将茶盏往案上一放,一声轻响。 “公子尊贵,恐过了病气儿,还是不去的好。”瑞王妃朝他福了福身,“释儿病的这几日, 分卷阅读82 妾身无不近身照顾。妾身代公子照看释儿便是。” 陈恨却径直向外走去,问道:“我代的是皇爷,现下王妃竟说,要代我?” 就差把逾越二字直说出来了。 他这话问得轻,只离得近的几个人听见了。瑞王妃面色一变,仍是欠身:“妾身为公子带路。” 才堪堪二月初,天仍是冷。屋子里烧着两三个炭盆子,伺候的下人侍女挤了一屋子,李释闭紧双眼,仰面躺在床榻上。 陈恨摆了摆手,教屋子里的人都先出去。李砚似是扮他的侍从扮得入了戏,低着头,朝他一作揖,也要退出去。 得亏陈恨反应得快,迅速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扯回来,用气声儿叱道:“爷!” 而李砚只觉着他这副模样好笑。 陈恨一撩衣袍,在床榻边坐下。见床上李释正睡着,双颊泛起潮红,便拂袖想要试一试他的温度。 只是他才一伸手,少年就睁开眼,坐了起来,又快又准地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待看清楚来人时,他赶忙收了手。因为风寒,面上仍是发红,哑着嗓子问道:“怎么是你?” “世子爷还是快躺下吧,这副模样还能打谁呢?” 李释不甘不愿地又躺下了,陈恨帮他掖了掖被子,再探了探他的额头:“这么烫,吃过药了没有?” 李释拍开他的手,直言道:“我不敢吃。” “若是要动手,也没有人会挑这么傻的法子。”陈恨笑了笑,“世子爷还是安心养病罢。王府里的事儿,我帮世子爷看着。” 李释咬牙道:“不要你管,你一个掖幽奴,你管得了么?” 臭小子。陈恨腹诽,病了还这么牙尖嘴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鲨鱼转世。 见陈恨不语,李释只装作不经意瞥了他两眼,软了语气:“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怕……” 而陈恨正盘算着要怎么才能让他好好养个病,全没听见他声若蚊蝇的道歉。 李释重了语气,拍着床板,哑着嗓子喊道:“我怕你自己在宫里都如履薄冰,还要分了心顾忌我!我怕麻烦你!” “诶?”陈恨笑了笑,“知道了,知道了。世子爷说话就说话,拍床做什么?嗓子都哑了,世子爷不敢喝药,就连喝水也不敢?” 李释哼了一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不再看他。 隔着被子,陈恨戳了戳他:“要不我想想法子,让世子爷搬出去养病罢。” 李释嘴硬:“都说了你别管我了。” “离亭。”李砚看着他二人闹了这半晌,倒情深义重的,只抬手一提陈恨的衣领,就把他给拉过来了,“他不要你管,你管他做什么?” 有这闲心思,不如管管要你管的? 一听见李砚的声音,李释更气了,一扯被角,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了被子里。 他特不喜欢皇爷!皇爷把他最喜欢的忠义侯给废了,他竟然还说忠义侯造反。 还有那时候在三清观里,他要下山前,找陈恨辞行,皇爷就在院子里练剑,跟他说陈恨还没醒,不让他进去。 放屁!忠义侯怎么可能造反!忠义侯怎么可能赖床! 所以他特别不喜欢皇爷。 “诶?”陈恨一惊,怔怔道,“完了,皇爷,你把世子爷惹哭了,他抱着被子哭了。” 李砚只笑了一声,李释一下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反驳道:“我没哭。” 李砚定定地看着他:“小子,去三清山一趟罢。” 李释讨厌他,但是碍着他是皇爷,见着他时,只敢偷偷地瞪着他。而此时,他才看见,李砚的双眼似古井无波,满是李释看不懂的深意。 李砚低声道:“发什么呆?你去不去?若是要去,朕帮你安排,就说你上山给你爹做法事祈福,你在道观里待一阵。” 虽然不喜欢他,但是李释觉得他并没有恶意,于是他点了点头:“我去。” 最后李砚问他:“你到底明不明白?” 暂避锋芒,养精蓄锐。李释很快就明白了。 * 夜深,养居殿仍亮着灯。 近来李砚忙着为他皇长兄翻案的事情。得了闲,陈恨帮他擦头发的时候,才敢装着说闲话的模样,问他两句。 “皇爷,那案子是不是不太容易?” 陈恨明白,他不愿意叫天下人以为他是为他皇长兄翻的案,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为从前的皇太子平的反。 皇长兄与皇太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他要查清楚事情全部,而不是叫天下人以为,太子爷是倚仗皇爷的权势才翻的案,那样落人口实,不是李砚为他平反的真正意思。 李砚要兄长清清白白地回到史册与人心里去,而不是留下一段晦涩朦胧的悬案。 “是不太容易。”李砚道,“阁中查了一年,别的没查出来,倒是查出许多疑点。” 陈恨安慰他:“这事情也有些年份了,皇爷慢慢查罢。” “这事情总是拖着,皇长兄哪里能依?” “太子爷哪里会?” “阁中找到了一个人,朕预备改日去见见他。” “好。”陈恨的手指摸进他的发间试了试,又拿起巾子给他擦了擦。 烛光闪了一会儿,陈恨想起白日里去看过的李释,随口道:“三清山那地儿养病是不错,皇爷的意思奴也知道,要世子爷暂时避开瑞王妃。只是世子爷要真去了三清山,那是不是也不大好?” 李砚只道:“李释自个儿也要去。” “他……”陈恨想了想,仍道,“他年纪还小,只怕三清山与岭南不大一样,要他走皇爷的老路子,是不是不大妥当?” “是。他在三清山上,朕会托皇姊照拂他。那地儿也不苦,离长安又近,要回城随时都可以回城。三清山与岭南自然不同。” 其实这一通脾气李砚发得毫无根据,话才说完他就后悔了。 因为陈恨,李释不喜欢他,还是因为陈恨,他看李释也千般万般不顺眼。 他与李释相看两厌,连带着陈恨偏心李释的时候,他也生气。 这时候高公公端着洗漱用的热水进来了。 李砚是背对着陈恨坐着的,陈恨仗着李砚看不见他的动作,便张开嘴,做出要咬他一口出出气的模样。 高公公低头憋笑,李砚似是有所察觉,正要回头看看,陈恨就向高公公告状:“公公,奴觉着皇爷明日该吃一碗清火莲子粥。” 李砚回头看他:“你今日在瑞王府,对着瑞王妃狐假虎威,倒是厉害得很。” 本着两边都不得罪的处世原则,高公公只将热水放下,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转身就走。 后来头发擦得差不多了,陈恨便轻轻拍了下李砚的背,道:“岭南同三清山当然不一样了。皇爷去岭南有奴陪着,可是李释去三 分卷阅读83 清山,又有谁陪着呢?” “朕不是凶你,对不住,给你赔礼。” 第50章 风起(2) 陈恨又在养居殿一连待了三日, 到今日二月初四。 他估摸着今晚就能把苏衡的诗抄完,所以他预备去后殿翻一翻,看能不能找些趁手的工具, 今晚就把集子给弄出来。 从前在岭南时,他也做过线编书这样的活儿。 岭南少书,交通不便,偶有流传过来的闽本,也都粗糙得很。为了给李砚弄书看,陈恨就帮他抄,在纸上抄好了,再帮他装起来。 线装书的手艺也是那时候学的。 高公公给他续茶:“离亭,还没抄完呢。” “快了快了, 我再抄一会儿就完了。”陈恨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转头看见李砚空了的书案,“皇爷中午不回来了?” 高公公跪坐在他身边,帮他将抄好的诗稿都整理好,回道:“派人回来拿东西的时候顺便说过一声,皇爷那儿有些事儿, 中午赶不回来了, 叫你不用挂心,他晚上就回。那时候见你写得认真, 就没跟你说。” 陈恨提笔往纸上写了两句诗,咕哝道:“我没挂心。” 高公公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吩咐摆饭吧?” “皇爷又不在……” “皇爷不在, 你连饭都不用吃?” “等等!”陈恨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皇爷不在,养居殿摆了饭没人吃,与我吃不吃饭没有关系。” “皇爷吩咐养居殿今日给你摆饭,还吩咐老奴看着你点儿,别让你没完没了地写字,仔细手疼。” 陈恨丢开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随口问道:“高公公,宫里可有制线装书的东西,我想用用。” “宫里没有。”高公公停了停,“不过皇爷有。” 陈恨疑惑:“嗯?” “皇爷房里的长榻底下有一套,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归置了两个箱子。老奴可不敢碰,不过你若是要用,只管拿去用便是。” 陈恨想着,那恐怕是他在岭南用的那一套,难得李砚还留着,竟然还藏在床底下。 既是藏在床榻底下,还不知道李砚多宝贝这东西呢,也没有随便动他东西的道理。 陈恨只道:“那还是不了,我找找人,托他们出宫帮我置办一套来。” * 入了夜,天气仍是冷。 没有差事的宫人早早地睡下了,就是值夜的,这时也都躲在偏殿说话。 陈恨不要人伺候着,只将东西都搬到内室去,自己围着小毯子,盘腿坐在榻上抄诗。 夜深,外殿与外室都灭了灯,只内室还点着几支蜡烛。 陈恨抄得手疼,搁下笔,一抬眼却看见李砚站在门前。 他原阴郁着神色,站在没有光亮的门那边,待陈恨在灯火之中朝他投去一瞥,烛光随他一瞥,在眼中晕开,他才笑了笑,道:“原来你在这里。” 陈恨下榻穿鞋:“天气冷,让他们先回去睡了,奴伺候皇爷。” 他穿好了鞋,端起案上蜡烛,将门边灯台上的长蜡烛也点起来了。 而李砚却转头将长蜡烛吹灭了:“这样就好,没得惊了守夜的人。不要他们伺候。” “诶。”陈恨将蜡烛放在一边,随后伸手去解李砚身上外衫,闲话道,“皇爷在外边没带着人?” “带了,在殿外边便散了,吵着你了?” “没有。”陈恨解下他的外衫,提着使劲抖了抖,“皇爷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李砚顿了顿,陈恨原本就是随口一问,也不是有意打探他的行踪,揽着他脱下来的外衫就走到衣桁边上去了。 李砚道:“去了一趟城东,皇长兄那案子,有一个人要见。” “唔。”陈恨点点头,将他的外衫甩到衣桁上去,衣摆直直地垂下来,“外边下着雪,匪鉴又不懂得照顾人,皇爷身上落了雪没有?淋湿了么?” 他问着这话时,就用手背试了试李砚换下来的外衫衣袖。大抵是手背试不出来,他又捧起那衣袖,把自己的半边脸贴过去了。 那外衫带了满满的寒气,陈恨也隐隐觉着有些湿气。 “奴去膳房或者太医院说一声,叫他们弄点热水姜汤,再请个脉?” “不用麻烦,没什么妨碍。”李砚再看了他一眼,略垂了眼眸,也走到衣桁边解衣裳。 陈恨再探了探他身上穿着的衣裳,捂了一会儿,觉着里边的衣裳没什么湿气,便随他去了。 趁着陈恨整理换下来的衣裳时,李砚随手披了件干净外衫,径直走到长榻边去。 看见散在案上的诗稿,还看见陈恨盖在腿上、用来取暖的小毯子,那小毯子被他随手一推,堆起来活像一个猫窝。 李砚撩起衣摆,在长榻上落座:“你抄到哪儿了?” 陈恨回头看了一眼:“今晚就能抄完了。” 他转身,从柜子里翻出同样的一条小毯子,给李砚也围上了:“屋子里也还是冷的呀。” 李砚笑他,却也不去动那毯子:“你自个儿怕冷,还总觉得别人冷。” “要是换了别人——”陈恨爬上长榻,坐到自己的猫窝里去,“奴还懒得管他呢。” “还有哪些要抄的?朕帮你抄一些。” “还有一些呢。奴抄完这首,再收拾收拾,等伺候皇爷睡了,回去再抄。” 可李砚全没听他的话,拿起一叠诗稿看了看:“就是这个?” “是。” “两个人抄快些。”李砚将那叠诗稿分成两份,只把较少的那一叠给了陈恨,“你抄了一天了?” “没有。皇爷不是让高公公看着奴了么?”陈恨转了转手腕,“也就是在等皇爷回来的时候抄了一些。” 李砚转头去看他抄好的厚厚一叠诗稿:“那恐怕是朕让你等久了。” “没有。”他只低头写字,一笔一划像画儿似的,“皇爷,那案子怎么样了?” 李砚不语,陈恨便抬头看他。见他面色稍冷,抿着唇角,心道不妙,忙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没有,你写吧。” “诶。” 又过了有一会儿,最后一个笔画下压再上挑,陈恨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写完了。” 陈恨凑过去看了一眼李砚,笑道:“今日皇爷比奴慢。” 李砚提笔沾墨:“快了,你且再等等。” 等着他抄完的时候,陈恨无聊得很,随手又捡起了笔,拿了张废纸过来,在上边写写画画。 “皇爷,奴也会仿你的笔迹。”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在那废纸上落了一句词——小窗闲坐月朦胧。 确是李砚的笔法,凌厉尖锐,一笔一划如长剑划过。写得那词不像是闲坐,倒像是正襟危坐。 而在他写完最 分卷阅读84 后一个字时,李砚也搁下了笔。 陈恨将案上落了墨的宣纸吹吹干,齐齐整整地收起来了。 他一面收拾,一面道:“皇爷明儿还早朝呢,快睡吧。” 李砚道:“时候还早,你不是还要把这些东西装起来么?朕帮你。” 陈恨朝他一笑:“谢谢皇爷。” 今日中午陈恨托人去宫外弄了一套工具来,他们的动作倒快,才下午就把东西交给他了。 李砚看着他从外边抱进来一个没见过的小木箱子,皱眉道:“你又弄了一套新的。” “岭南那一套不是给皇爷了么?高公公说皇爷藏着,奴想着皇爷既然宝贝,就不敢用。” 李砚皱眉:“还是用原来那套。” 陈恨应了一声,将那小箱子随地一放,转头李砚就将藏在床底下的东西拖出来了。 都是陈恨用惯了的东西。 这种东西弄起来麻烦,撤了长榻上的小案与软垫,要用的东西胡乱地摆得到处都是,他二人就相对坐着。 陈恨低头,将方才抄写好的纸张再翻了一遍,叹道:“好久没做这样的活儿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 “这回朕来做。” “诶。”陈恨将纸张递给他,“皇爷,你看看吧。” 李砚找出两页放倒的,趁着陈恨不注意,悄悄的就换过来了。 说是许久没做这种事儿了,其实也没有这么快就忘记,还是熟练。两个人之间配合得好,李砚要用什么,只一抬手,陈恨就把东西递给他。 做着精细的活儿,还能聊聊闲话。 “皇爷。”陈恨抬头朝他笑了笑,“这倒像是我们在岭南的时候。” “嗯。” 后来陈恨忽然想起李释,便问他:“世子爷在三清山?” “病好些了,说要留在观中祈福,暂时不回来了。” “世子爷全领会了皇爷的意思。”陈恨点点头,“少年人多受些磋磨,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李砚低头,用右手拇指与食指试了试在书页上打孔的距离:“他没领会朕的意思,他是在忠义侯那儿领会了。” 陈恨将李砚的食指往回推了推,觉着差不多了,才将小锥子递给李砚:“就这儿吧,皇爷你小心些。” “嗯。” 李砚给线装书打孔,陈恨凑过去看,也顺手帮他压住纸张:“世子在长安城中的名声不大好,只怕是被人毁了。” 李砚开始打下一个孔:“是。” “他们都说他阴恻恻的,其实哪里有那么厉害?他也就是不爱说话,又有些别扭罢了。” “嗯。” 陈恨继续道:“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大碍,日后加了冠,在朝中军中任职,名声自然也就好起来了。就是不知道他喜欢做什么。” 李砚拍了拍他的手背:“抬手。” “诶。”陈恨将纸张换了个位置对着李砚,好让他方便些,“等过几年,他那性子大约也就好了。” “离亭,不讲李释了,我……” 他二人都低着头,专注地盯着那一叠纸看,身子愈躬愈下,李砚说着话时,两个人的头终于碰到了一起。 原本磕得不怎么重,只是才一碰到,陈恨却轻呼一声,捂着额头直起身子来了。 李砚大约是对他的反应有些恼了,小孩子赌气似的,非要撞他的额头,稍探身向前,隔着陈恨捂着额头的手,再轻轻碰了一下。 榻前红烛影摇。 陈恨笑了笑,低头去摆弄书页:“快弄吧,要这么弄,弄到明日晨起也弄不完。” 李砚亦是垂眸,应了一声好。 好久之后,陈恨用针线将书页缝起,随口问他:“方才皇爷想说什么来着?” “倘若没有你,朕也是那副模样。” 哪副模样?自然是那副阴恻恻的模样。 陈恨朝他笑了笑,道:“皇爷倒像西边的巨龙。” “怎么?” “有锋利的爪子,也有坚硬的鳞片,还有……”还有软乎乎的肚子。 陈恨不敢再说,再说下去就又是亵渎天恩了。他按着麻线打了个结,再用剪子将多余的线剪去了:“好了。” 他将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递给李砚,也叫他看了一遍。 “皇爷,那明日我去一趟徐府,把东西给徐枕眠。”陈恨将那本书收在怀里,再把长榻上的东西都收拾好。 李砚垂眸,将眸中不明意味掩去:“朕派人帮你送去,你不用亲自去了。” “奴一开始答应了苏元均嘛。”陈恨道,“徐枕眠又不知道这诗都是苏元均写的,要是别的人去,奴怕露馅。答应了别人的事儿,一定要做到的。” 李砚半晌不语,似是斟酌着什么。 陈恨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便试探着问他:“时候不早了,奴伺候皇爷睡下吧?” “不用,朕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不敢再问他,陈恨只应了一声,抱着诗集与装着工具的小箱子,悄悄退到了门外。 他总觉得李砚今天不大对劲,才回来时的那副表情就不对劲,说话的时候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大概是与近来他忙着的事情有关,又或许与他白日里去见的人有关。 陈恨躲在门外偷偷看他。李砚盯着案上残烛看了有一会儿,直至那蜡烛燃尽,烛光蓦地一闪,随后很快就熄灭了。 借着一瞬的烛光,陈恨好像看见他双手捂着脸,仿佛是落了泪。 陈恨回身,将怀中诗集与箱子随手一放,就飞快地朝李砚跑去。那箱子搁得不稳,里边的东西乒乒乓乓撒了一地。 他没再回头看,在一派狼藉吵杂中将李砚揽进怀里,轻声道:“皇爷,不管什么事情,你别难受呀。” 第51章 风起(3) 养居殿里, 陈恨随手一放的东西落了满地,叮叮当当的,惊动了外边伺候的宫人。 陈恨忙朗声道:“没事儿, 是我一不小心弄翻了东西,我收拾收拾就好。” 外边的人应了一声,很快就退走了。 “皇爷?”陈恨拍了拍李砚的背,轻轻唤了他两声,“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你怎么敢不告诉我?”李砚这话问得轻,陈恨没听见,李砚也就装作没问过的样子。 好像在黑暗中伸手捧住一束光,李砚双手揽住他的腰,他闷声道:“不是让你回去了么?怎么还没走?” “奴……”陈恨想了想, 编了个谎,“奴走了一半才想起来,今晚轮到奴守夜。” “嗯。” “不过今晚奴不守夜,奴守着皇爷。” “你怎么总这样……”李砚将他抱得更紧,怎么总这样对人好?好到让人舍不得放手。 陈恨稍偏过头,小猫似的, 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鬓角:“没事没事, 离亭在呢。” 他二人就 分卷阅读85 这么在黑暗中安安静静地坐了一阵。 好半晌,李砚才叹气道:“事情查清楚了, 是父皇的意思。” 什么事情?自然是当年皇太子牵连出的那一串儿事情。是父皇的意思,也就是老皇帝的意思。 陈恨细想了想,历史上父子兄弟因为权势相残的事情不在少数。 时值暮年的皇帝喜欢看几个儿子相互争斗、相互平衡, 偶尔出手拉一把、压一下,喜欢把事情完完全全握在手心里。 且不说那时候太子爷在朝中正得意,身边的人,以沈御史府的沈大公子为首,全是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就是朝中老臣,朝上议事时,往往也站到他那边去。 那时太子爷那边的人都只把目光放在几个皇子身上,哪里想得到还有这样一个人? 后来太子爷在狱中自缢,昭阳长公主远嫁西北,李砚远封岭南。除此之外,更牵连了朝中世家数百人。 事情闹成这样,还是亲生父亲一手谋划的。 陈恨转头看了看李砚,再贴了贴他的额角,心叹难怪他今日要这么难受了。 李砚从来只以为那件事情是李檀做的,他以为老皇帝是受人蒙蔽。在远走岭南之后,还一心想着重回长安,为皇太子翻案。 在那时要为皇太子翻案,不止要重返长安,最要紧的还是要仰仗圣上明断。 哪有孩子不敬重父兄?到头来,他们却一甩手,将父兄残杀的局面留给李砚处置。 陈恨叹了口气,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再拍了拍他的背。 “那是父皇给皇长兄布的死局,是他给皇长兄铺的死路。” 李砚深吸了口气,继续道:“那件事情,一开始由皇长兄与江南制造府的几封私信引起。江南制造府不过是母后的娘家,信上的内容也不过是些家常话,这不是什么大事。” “后来江南的几十个小官吏联名上疏,将江南制造府年前造的船只火器与倭寇牵扯起来,把皇长兄一把拉进江南的混水里。事情牵扯上了海防,才会无法挽回。” “朕让阁中私下查了一年,你知道他们查出来些什么吗?” 陈恨问:“查出了什么?” “这件大案子的案卷只有两页纸。六月十八的案子,只两日,六月二十内阁便封档了。那时候阁中一夜之间连发数旨,发落了数百人的状况你还记得罢?” “那时候朕就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大的事情,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处置完毕。” “后来朕就明白了,因为这事情就是皇帝安排的,他怕再查下去要露马脚,所以他只能匆匆处置这件事。” “那几十个上疏的小官吏也不寻常,短短几年被调离江南,流散至边城,几年之内全都死了。朕今日去见了其中一个,他被人一刀抹过颈子,伤口不深,侥幸活了下来,歪着脑袋在城东乞讨。” “指使他们联名上书的人,许诺他们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为保他们安心,那人向他们出示了皇帝的手谕。他记得很清楚,那上边是一个私印——山河主人。朕叫宫人把这个旧印找出来给他认,他认出来了。” “好了好了。”陈恨摸摸他的后脑,“没事儿,没事儿了。” 李砚愈说下去,却愈发平静起来:“皇帝不能亲自去江南,所以这背后还牵扯到另一个人,替皇帝办这件事的人。” “那时候的江南官场,除却母后娘家的江南制造府,其余的,一代一代,全是徐歇的门生府吏。” 徐右相徐歇,是徐醒的父亲,至永嘉年,已任三代丞相,位高权重。 徐歇娶的是老皇帝的姊姊,早些年便去了。有这一层姻亲关系,要办起事情来,也更便宜。 李砚继续道:“今日朕去城东见人,那人也都说了,就是徐歇。否则朕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儿,是如何借李檀的手来办的。” 陈恨细想了想,李砚的意思是,那时徐醒正给李檀做侍读,徐歇将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借由徐醒与李檀搭上了线。 这事儿看起来是皇子争斗,事实上,李檀不过是被皇帝做棋子使了。 这事儿,该不会是徐醒也掺和了。 他……陈恨一怔,他多矜贵,他怎么会搅和进这种事情里? 陈恨这时才恍然想起,徐醒从前的身子骨不能算弱,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他大病了一场,才落下了旧疾。每至冬春,都咳得不成样子。 李砚将他往怀里带了带,问道:“在想什么?” “徐枕眠……” 陈恨转念一想,徐醒身在世家,那时候又是李檀的侍读,做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 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李砚又道:“朕派人查了宫中刑司造册,那一年六月十九,那册子上记了一杯织云。” 织云是刑司专用的毒酒,喝下去织锦似的,千丝缠绕心肺。欲呕不能,欲咳不能,只能活生生地被折磨死。 陈恨一惊:“那酒……莫不是让徐枕眠喝了?” 他大概喝得不多,又被勉强救回来了,所以才留下了旧疾。 照现下的状况来看,饮了织云的人一定是他。不过皇帝怎么会赐给徐醒一杯毒酒?他就不怕徐歇寒心? 难不成那是徐醒自个儿的主意? 陈恨轻声问道:“那杯毒酒原本是要给谁的?徐醒是不是想用自己去换谁?” “朕也想不明白。” “皇爷现下打算怎么办?” “朕说了要为皇长兄平反,就一定为他平反。”李砚停了停,斟酌道,“徐家根基太重,暂时还动不得,朕且慢慢布局。” 至于老皇帝,陈恨想李砚对这件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个是兄长,一个是父亲,还牵扯到皇家之事。若是全揭出来,只怕引得朝中不稳。 隐而不发,或许才是最好的法子。 陈恨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唤道:“皇爷。” “等料理了徐家,朕代父亲颁罪己诏。”李砚的话掷地有声,“这件事情一定要明明白白的。”陈恨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事情不仅仅牵扯到太子爷,还牵扯到几百个无辜的人。他笑了笑,心道李砚到底是肩膀宽厚了,有担当了。 “嗯,皇爷做的很对。” 李砚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叹了口气:“这些话也就只能与你一个人说,要跟旁的人说,他们哪里懂得呢?” 陈恨笑道:“方才奴在外边悄悄看着,还以为皇爷哭了,真是吓死了。” “你不是说你是半路折回来的么?怎么又悄悄在外边看着了?” “这个……” 说了一个谎话,果然要用无数个谎话来圆。 “皇爷,天色不早了,洗把脸睡吧。”顺理成章的,陈恨推开他下了榻,“奴去找他们要些热水来。 分卷阅读86 ” 他原是歪着身子去抱李砚的,那时候只顾着安慰他,半边身子被压麻了也不晓得,双脚才一落地,就站不稳了。 李砚抓着他的胳膊,扶了他一把:“怎么了?” 陈恨捂脸:“腿麻。” 李砚把他往榻上一扯:“你坐着吧,朕去要水。” 然后陈恨越过内室的门,好疑惑地看着高公公领着两三个提着水桶的宫人进来了,他们全低着头,浑身不自在的模样。 “皇爷,你是不是没说明白?” 李砚拧着眉,想了一阵儿,忽然低头笑了:“想来是他们会错了意。” “嗯?他们想成什么了?” 陈恨再问,李砚也只笑不语,他便甩了甩好了一些的腿,踱着步子自己出去问。 他才出去,高公公正领着几个小太监要出去。 “离亭,那个……皇爷年轻,你也年轻……你多保重身子……”高公公迎上去,握住他的手,偷偷地将药膏瓶子塞到他的衣袖里,“这是老奴方才去找老章要的,老奴亲自去的,别人不知道。底下人我敲打敲打,谁也不敢议论。” 陈恨忙道:“等等,高公公,你是不是又误会什么了?” 高公公自顾自道:“不过你与皇爷闹的时候,也留意些。摔了东西,闹出动静太大,惊动了底下人,不一定每回我都压得下去。” “不……”陈恨慌忙解释,“那个箱子就是我放得不稳,同皇爷没有关系。要热水是因为……” “这样的事情就不要全说给我听了,你多少顾念一下我是老人家行不行?”高公公转身就走。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陈恨提起衣摆,拐着仍旧发麻的一只脚去追他。 高公公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路都走成这样了,还说不是。 陈恨还要再追,李砚就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走了:“腿不方便就别到处乱跑了。” 陈恨欲哭无泪:“不是,皇爷,你跟他们解释解释,奴的腿是压麻的。” 李砚似是哄他:“好好好,压麻的,压麻的。” “皇爷,你正经说!” 李砚正色道:“朕正经说,确实是压麻的。” 来不及了,高公公已经退出去了。 陈恨气急,站稳了之后,捶了李砚一下。一挥袖,把高公公塞进他衣袖的膏药瓶子也甩出来了。 好安静。 只有膏药瓶子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瓶子滚到了墙角,撞了两下墙,终于不动了。 李砚挑眉:“离亭,那是你的?” 陈恨怔怔地看着那东西:“不是,是高公公刚才塞给我的。” 愈发安静。 李砚明显是不信。两边人都误会他了,陈恨觉着,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把这件事讲清楚了。 “我……”陈恨抓住衣袖,生怕里边再飞出什么东西来,朝他低头打揖,“奴先回去了。” “你不是晚上守夜么?” * 于是养居殿吹了灯之后,陈恨就委委屈屈地裹着被子,坐在床边给李砚守夜。 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李砚抓了一把他的后颈:“地上冷不冷?上来睡吧。” 陈恨忍着困意摇头:“不行,要是明早从皇爷的床上起来,高公公肯定又误会了。” “你管旁人做什么?” “奴……”陈恨灵光一闪,“皇爷,奴能不能给高公公找个对食的?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好让他别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想找便给他找吧。” 陈恨将自己认识的宫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想不出有什么人能和高公公一起嗑瓜子儿。 正兴起时,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沮丧道:“这个法子可能不太行得通。章老太医有家有室的,也每天都想这些事情。” 李砚扯扯他的衣袖:“快睡罢,这么晚了。” “诶。”陈恨应了一声,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毯子,闭上眼睛就要睡了。 “你上来睡。明早高公公来之前,朕就喊你起来,准保他不会误会。” 陈恨略一思忖,拍拍衣袖,欢欢喜喜地爬上榻去了。 第52章 风起(4) 陈恨与徐醒的交情不深。 从陈恨九岁入长安, 在宫中做李砚的侍读,与当时做李檀侍读的徐醒认识了十来年。二人途中偶遇,你来我往的打个招呼不算, 他们只正经相处过三回。 头一回是都还小的时候,那一回陈温病了,不巧皇三子李檀那儿又轮到他伺候,陈恨便代他去。 其实那天晚上李檀也没要人伺候,他一个人在房里睡到天昏地暗,连梦话也没说。 于是陈恨与当夜一同轮值的徐醒,坐在偏殿里,面对着面、大眼瞪着小眼,干坐了一晚上。 徐醒清冷, 陈恨跳脱。 其间陈恨给他讲了无数个笑话,徐醒全不捧他的场,一个眼神也不给他,或许有一个眼神——闭嘴。 陈恨摸了摸鼻尖,这小孩子也太难哄了,他怎么跟看傻子似的看人? 不过第二天, 李砚发现昨天跟他请假回家的陈恨, 竟然在皇三子那儿伺候了一个晚上,生了他整整三日的气。 第二回 在徐府。皇三子的几个侍读总在徐府聚会清谈。 陈恨一直觉着, 虽然皇三子李檀不怎么样,但是他的几个侍从都还是很好的。 那时候都是少年人,年轻好玩, 总听说江南软语好听,便起哄,让江南来的陈温给他们唱曲子听。 陈温虽然在江南长大,不过总也待在族学中念书,能谈仁义礼智,哪里会唱什么曲子?少年人说话又没遮拦,陈温每每从外边回来,都红着一张脸。 陈恨护崽,更不要说还是兄长。 他便与陈温说定,下回再去徐府就带他去。 当日下午,几个少年在湖心亭中,围在石桌边坐着,再一次起哄叫陈温唱曲的时候,陈恨一甩衣袖,朗声道:“我来。” 他将衣袖挽起,露出细瘦的小臂,拣起桌上的竹筷子,轻敲着盛凉糕的瓷碟,给他们唱了一首“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少年尚在变音,声色略显沙哑。凉风徐入,将他稍带笑意的音色送入每个人耳中。 竹筷子敲在瓷器上,轻轻脆脆的一声一声。 陈恨唱曲子,也是清清朗朗的一声一声:“侬赠绿丝衣,郎遗玉钩子。即欲系侬心,侬思著郎体。” 在座几位,没人听过这种绮丽。 徐醒面皮最薄,嗤了一声就将脸偏到一边去。 他原本不管他们如何起哄,也不在乎到底是谁唱曲,但是那曲子偏生钻进他耳里,不由得他不听。 陈恨笑了笑,捏着竹筷子不放:“诶?听够了没有?再来一首好不好?” 他们都不好意思 分卷阅读87 说话,于是陈恨又道:“那就再来一首。” 于是陈恨再给他们唱了一首“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这曲子还没完,一群少年就全都红了脸,扶额轻咳,让他别唱了。 “听够了?”陈恨将竹筷子一丢,伸手去弄陈温的衣领,将他略红的脸挡住,“听够了就别为难我兄长了,下回若是还想听便喊我。” 他弯眸一笑,潇潇洒洒地朝在座人等抛了个眼神儿:“江南四百四十曲我都会唱,随叫随到。” 这时不经意间对上徐醒的眼神,徐醒大概是骂他——龌龊下流。 见他素面微红,陈恨便有意无意地看他,理直气壮地对众人道:“这诗名作,人家夸夸自己娘子好看怎么了?你们一群人,年纪不大,心里装着的事情都乱七八糟的。” 他不知道,其实他唱曲子的时候,眉梢眼角,俱是隐隐约约的一段风流气。 最后一回是老皇帝还在时候的某一年三月春猎。 李砚的皇长兄带着李砚漫山遍野地追兔子去了,陈恨一不留神就跟丢了,他在山林子里四处乱走,一直到很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 陈恨兜兜转转,才在前边见到露出的一角屋檐。 他没头没脑地闯进去,提着湿透了的衣摆跳过陈旧的门槛。 废弃的道观里早有人了,还生起了火。那人守在火堆边,不紧不慢地正烤火。 陈恨往后退了半步,才要道歉,那人便站起来朝他打揖:“陈公子。” 声音是有些熟悉的,陈恨用湿透了的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看清是徐醒。 他还礼,心想自己与徐醒从来都不怎么对付,便摆着手退到角落里去:“我就是过来避避雨,徐公子不用理我。” 陈恨用散落在四处的稻草给自己铺了个窝,他抱着腿坐在角落,寒意顺着湿了的衣摆往上爬,他睡着了,还顺带着做了个梦。 他做梦梦见李砚因为找不着他,又生气了,一脸阴沉地站在他面前。 他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被徐醒拖到了火堆边。陈恨随手松了松衣裳,一转眼看见徐醒好像又用眼神骂他——没规矩。 于是陈恨将衣裳重新整好,双手置在膝上,同徐醒一起正襟危坐着。 这回陈恨不敢跟他讲笑话了,就搜肠刮肚地想了很多的经学礼义来跟他讲。 有点进步,徐醒理他了,他说:“嗯。” 雨越下越大,天半黑时,李砚冒着大雨找到了他。 李砚上下看了他两眼,不由分说,将他的外衫扒下来,拧出了一滩水。李砚将他的衣裳丢开,把自己的外衫脱给他,冷声道:“傻子,衣服湿了不懂得脱下来吗?” “臣是个守规矩的人。”陈恨看向徐醒,开他的玩笑,“与徐公子一样守规矩。” 李砚亦是凝眸看他:“徐表兄,一同回吧。” 徐醒他爹徐歇娶的是老皇帝的姊姊,因此论辈分,李砚唤他一声表兄。 只是这句表兄,却被李砚喊出几分咬牙切齿、少年结仇的味道来。 只正经打过三次交道。陈恨有时候觉得他们的交情还不错,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根本没什么交情。 * 陈恨不知道明日要怎么把东西给徐醒送去。 就这么一点儿交情,要给他送诗集,像莫名的献殷勤。 在养居殿将睡未睡之时,陈恨忽然听见有人问他:“离亭,明天不去徐府好不好?” 一声“好”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使劲挣扎了两下,醒了。 陈恨睁眼,佯怒道:“皇爷你还敢算计我?” “没有。”李砚被他当场抓包,也不慌张,只道,“徐府的水太深,朕看不透徐枕眠究竟想做什么,你别去找他。” “奴就是去送个书,奴答应了苏元均的。” “朕管着苏元均,朕现在说你不用去了。” 陈恨失笑:“哪有这样的?” “徐歇多疑,他明白,朕迟早会把他做过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地查出来。那时候李檀在位置上,他还放心些,李檀不会办他。可是这时候换了朕,他不会安分。” 李砚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他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前几日在三清观,朕与你说,年前有人查你,大抵就是徐府的人。” 他伸手,指尖弄陈恨鬓角的散发:“朕与你亲近,他们便要从你下手。” “前朝风起云涌,各地侯王都不安生,你赋闲许久,不懂得情势严峻。朕把你弄出来,原本就是不要你掺和朝中的事情。” “朕好容易把你从混水里抱出来,你现在却非要自己往徐府里闯?” “你不要去找徐枕眠,你不要管他们了,好不好?”李砚将他的脑袋按进怀里,温声道,“你多管管我。” “皇爷……”陈恨一说话,一喘气,李砚衣襟上熏的龙涎香就扑了他满面。 他勉强回神,推开李砚:“撒娇这招现在没用了。” 不是的。他在心里偷偷说,其实还是很有用的,小兔崽子还是很厉害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他的死穴上。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陈恨点点头,“且不说奴答应了苏元均,就是替皇爷去看看徐府的情况,也是要去的。再说,徐枕眠这个人……奴总觉得有些事情奴得知道。” “朕不用你打探徐府的状况。” “好好好,不用不用。” “你别胡乱想些别的事情。”李砚正色道,“不许擅自动作,更不许把自己搞成一年前那副模样,你就是从来都不听话。” 陈恨举手发誓:“奴听话,一定听话。” “朕明日与你一同去。” “又不是别的什么日子,皇爷亲自去送一本诗集,说不过去,容易叫徐府的人怀疑。”陈恨笑了笑,“他们要动手,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在府上就动手。况且奴就是去送一本集子,很快就回来,不会出事的。” “很快是多快?” 忽然这么正经地问他,他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只道:“呃……大约两个时辰?” 李砚反问:“两个时辰?” “皇爷以为?” 李砚斩钉截铁道:“两盏茶。” 陈恨无奈:“皇爷,奴不是神仙,不能飞去徐府。” 于是李砚把留给他的时间很慷慨地加到了——三盏茶。 陈恨捶床抗议:“皇爷,奴又不是从狱里出去放风的。” “你定个时辰,到了时辰你不回来,朕去徐府寻你。” “这还差不多。” 其实还差得很多,在这个问题上,他同李砚永远也扯不清楚。 一直纠缠到了三更天,陈恨打了个哈欠,翻身朝里:“快睡吧,怎么会讲这种事情讲了这么久?” 李砚不放他:“离亭,你说与朕清楚,你同徐 分卷阅读88 枕眠究竟有什么旧可叙?” “没有没有,奴与徐枕眠没有交情。” 天地良心,他就是一时失神,随口说了一句他同徐枕眠得叙叙话。这话一出,李砚脑子里的一根弦儿就被拨断了。 炸了毛的老虎伸出爪子,把自己带回来的小猫按得喵喵叫,非要问清楚那只白狐狸是怎么回事。 老虎按着小猫,不依不饶:“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皇爷你发什么疯?”小猫伸出爪子推他,“奴困了,睡了。” “那你方才说……” “没有!奴什么也没说!”小猫喵的一声哀嚎,“奴同皇爷交情最好,行了吗?” “嗯。” 还以为终于可以睡觉了的陈恨眼睛一闭,只听李砚又道:“你把方才那话再说三遍。” “没有,奴什么也没说……” “下一句。” “奴同皇爷交情最好,奴同皇爷交情最好,奴……”陈恨睁眼看他,见他一脸餍足的笑,忽然之间,那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你继续说。” 陈恨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我……同皇爷、感情最好。” 老虎收起锋利的爪子,只用肉乎乎的爪子揉了一把猫猫的脸:“快睡罢,不是说困了?” 猫猫翻身,用尾巴甩他一脸:“还不是皇爷非不让奴睡?” “是你非说你与徐枕眠关系好。” “奴没说,这是皇爷自己想出来的。” 默了半晌,也不知道陈恨睡着了没有,李砚轻声道:“你别总跟他一起。朕怕你有一日把朕放下,就同他走了。” “皇爷怎么这么想?” 猫猫将整只猫都打包打包塞他怀里:“不会。” 第53章 风起(5) 初五清晨, 天还未明,陈恨是被系统任务的提示音吵醒的。 系统提醒您有新任务。 陈恨抓了两把头发,缓了会儿神, 转眼间窗外天色还早,枕边的李砚也睡得正好。 天气冷,陈恨不愿意掀开被子,跑到外边去看任务面板。他想了想,将被子扯过了头顶——他缩在被子里看任务面板。 这次的任务没有具体描述,只有一个数值:0/100。 根据前三次的任务,陈恨觉着这个任务与李砚有关系,但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 陈恨一面思索,一面随手摸了两下李砚的腰。几秒之后, 面板上的数值动了,0.2333/100。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亲密值呀。 虽然摸一下的数值不多,但是再细的蚊子腿也是肉呀。 如果——陈恨灵光一现——不隔着衣裳摸,是不是涨的数值更多一些? 于是陈恨朝李砚伸出了罪恶的猫爪子。 罪恶的猫爪子才碰到李砚的衣角就停住了,他怂。 他怕把李砚给弄醒了, 到时候不好解释。 陈恨便伸出一根手指戳他。才说过李砚像龙, 有龙鳞与龙爪,更有软软的肚子, 其实那一点也不软,硬得很。 在被子里闷久了,陈恨有些喘不过气。他再看了一眼, 留给他的任务时间有三天,足够了,不急在这一时。 收好了任务面板,陈恨猫一样地钻出被子,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准备睡个回笼觉。 这一个回笼觉一直睡到李砚喊他:“离亭,起来了,你不是怕高公公误会么?” 陈恨从床上猛地坐起,垂着头缓神,捋了一把耳边垂发。 “还困吗?原本不该喊你的。”李砚帮他揉了揉脑袋,“你再睡会儿,朕去外边长榻上睡,就说昨晚也是这么睡的,他们不敢嚼舌根子。” “奴哪里有胆子把皇爷赶到外边长榻上去睡?”陈恨朝他甩衣袖,“快起来了,再不起来皇爷就耽搁早朝了。” “朕让他们把暖阁的火烧起来,你回去继续睡?” 陈恨打了个哈欠,就要下床:“不睡了,奴收拾收拾,伺候皇爷换衣裳吧。” 再困陈恨也不再睡,他得借这机会做任务。 摸两下才涨这么点儿数值,把手摸秃噜了,也不见得能完成任务。 口中衔着发带,他在铜镜前绑头发,正苦恼着要怎么做任务,没有察觉李砚站到了他身后。 李砚把着他的手,将他的头发全部拢起来:“束高了好看。” “诶!”陈恨一惊,回头看他,口中衔着的带子,随他喊了一声,也就落下去了。 李砚伸手接住他的发带,怕弄疼他,便轻轻缓缓地给他绑,又怕他抗拒,就稍加快了速度。 陈恨捋了两下头发:“掖幽庭没一个人这么弄的。” ——幼儿园没一个小朋友这么绑头发! “但是这样好看。” ——但是有人喜欢。 “像你还没束冠那一阵儿。那一阵儿你活得最自在、最舒坦,整日里看看云、唱唱曲儿,活像是个风流公子。”李砚笑了笑,俯身靠近,双手按在置铜镜的桌上,将陈恨困在中间。 李砚低声问他:“朕还要你单做个自在人物,你要不要?” 陈恨半真半假地答道:“奴都二十来岁了,老了,再风流就闪了腰啦。” “你……”李砚正色道,“今日去徐府,送了书就回来,不许多待。” 陈恨满口答应:“诶,好,奴一放下书就回来,绝对不掺和别的事情。” * 徐府的徐枕眠徐御史,元月十六旧疾病发。这也就是陈恨不能在他上朝路上拦他,把诗集交给他的原因。 徐醒在府里修养,已半个来月没出门了。 下午出了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陈恨骑在马上,缓步行过长街。长街两边堆着积雪,引得陈恨忍不住下了地,跑过去踩两脚。 牵着马,一路踩着墙角堆着的积雪,也就到了徐府门前。 讲明来意后,门房转身进去通报,只把他留在门前。 又一会儿,该是徐醒身边的小厮出来了,他说:“陈公子,对不住,我们家大人病了,不方便见客,您请回吧。” 陈恨将收在怀里的诗集拿给他:“朋友得了一本小集子,听说徐大人喜欢,就给他抄了一本。请你帮我把这个送进去,再问问他见不见我。” 诗集收在怀里,纸上还有温度。翻开书册,墨迹还是新的,字体也是新的,是哪家书局的刻本里都没有的,方正可爱。 纸是新裁的,线是新缝的,都是用了一片心的。 陈恨倒没想这么多,他只以为徐醒喜欢岭南酒疯子的诗,这回一下就给他弄了一册他全没见过的诗,徐醒肯定高兴。徐醒一高兴,肯定就会见他。 不料那小厮仍道:“大人说多谢公子好意,那书他收下了,不过他实在是下不了床,又恐过了病气儿给公子,还是请公子回罢。” “那 分卷阅读89 我进去探探病?他不用起来,我就站在门外行么?” “小的说了不算,要大人说了才算。” 陈恨忙道:“那劳你再去问一问。” “这都第三回 了,公子一回一回地问,大人一回一回地回,也实在是……”自觉多言,那小厮忙转身,小跑着就要回去传话。 “诶!”陈恨朝他挥了挥手,“你就跟你们家大人说,他不放我进去我就不走了!” 这一回,陈恨才被放进去。 房内两个火盆烧着,正暖和。徐醒半倚在榻上,半边身子陷入锦被中。头发披散着,于枕上铺陈开来。 面色仍是苍白,近来又清减了几分。颧骨稍突,因烤着火,才染上一抹不大自然的红颜色。 他闭着双眼,只在陈恨推门进来,轻声唤他一声徐大人的时候,眼睫才颤了颤。 “陈……” 陈恨封侯那一阵儿,徐醒喊过他侯爷,其余时候,他从来都只喊他陈公子。 而陈公子亦是从爽朗的少年,长成一个柳条儿似的男子,看上去好像随风游走,又好像存有那么一点儿的傲气。 陈恨今日将头发束高了,像极了数年前在他徐府的湖上亭中,敲着瓷碟唱曲儿的那个意气少年。 徐醒出神的那一会儿,那少年便撩起袍子,在榻前落了座。客气似的,伸手帮他拍了拍被子。 可徐醒总觉着,他下一刻就会架着脚,打着拍子,给他唱江南的曲儿。 浓词艳曲也无妨。 他面皮厚了,听得起了。 见徐醒晃神,陈恨只以为他是病得厉害了,便再喊了他一声。 徐醒这才咳着招呼了他一声。 陈恨抬手帮他拍背:“半个来月前见徐大人,还是好好儿的。我还给徐大人的手炉添过碳,怎么?是那日添的碳不够,竟害得徐大人受寒了么?” “不是……”徐醒止了咳,喘着气,只把头偏了偏,半边脸都埋在软枕里,“是冬春时候的老毛病了,与你无干。” 陈恨于他,实在是没什么话儿可说,怕惹他生气,更怕惹他咳嗽。 陈恨的目光悄悄地在他周身扫了一圈儿,最后落在置在床头的那本诗集上,是他送来的那一本。 “一位朋友的藏书,据说是新得的。听说徐大人喜欢,就抄了一本。徐大人闲时看看,养着病也不至无聊。” 不能直说那诗就是苏衡写的,陈恨也不敢冒领功劳,只说那书是一位朋友的,这朋友就是苏衡,而他自己只是个抄书的。 这么一来,改日徐醒要谢,也要去谢苏衡。 “多谢,你有心了。”徐醒抬手,将指尖压在书册的题名上。 前些日子,苏衡将诗一沓一沓地送过来,也没有起名字。最后成书时,陈恨就从诗里边随手拣了一个词——沧浪,原句为沧浪濯骨骸。 陈恨自个儿的字圆润,不好题这种名儿。这是他私下临帖,练了很久,来徐府前的最后一刻才写上去的。 陈恨见他将手搭在那诗集上,默了半晌,便轻声道:“徐大人,你看两页?要不我给你念两页?” 徐醒不答,缓缓地就将手收回来了。 陈恨自知念不出苏衡那点儿豪气与大气,也不说话,随手翻开一页来看。 细雨洗胭脂。 沧浪濯骨骸。 这些日子抄这些诗,某个瞬间,陈恨忽然就明白徐醒为什么喜欢苏衡的诗了。 他是世家公子,规规矩矩、端端方方的,他喜欢的东西不能再如他一般拘束了,他喜欢和他不一样的,无拘无束、汪洋恣肆的。 徐醒忽然喊他:“陈离亭。” “嗯?” “你还是只被人喊做陈恨的时候最好。” 陈恨笑了笑:“我也没办法,那是命定的,我是被推着往前走的。” 徐醒亦是好难得地笑了,他问:“我总拿冷脸对你,你怎么从来也不放在心上?” “从前你不是救过我几回嘛……” 默了一默,只听陈恨继续道:“从前我在掖幽庭,李檀要动我那几回,我兄长陈温在,你不是总也在?还有上回我那爵位被削了,你不是还上了折子么?” “你知道了”与“你还记得”两句话都哽在徐醒喉头,他说不出。 他只说:“如此。” 话才落,徐醒就蜷着身子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嗽来得又急又猛。他死死抓着锦被,指尖都泛白。 陈恨忙给他顺气:“徐大人?” 还未缓过来,方才在门前为陈恨通报的小厮就推门闯了进来:“公子,老爷回了。” 他说的是徐醒的父亲,徐右相徐歇,那时帮着老皇帝为太子爷铺了一条死路的人。 徐醒一听这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就推开了陈恨的手,将脑袋靠在榻边,喘着气道:“他想算计你,你道行浅,不好与他对上……我原就不该见你,实在是一时昏了头了。你快回去罢,回宫里……找你的皇爷去罢。” 他这话说得怪,陈恨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徐醒又对他那小厮吩咐道:“带陈公子从暗道走,对他就说……就说早已走了。” 那小厮唤道:“公子……” 哪里有头一回来,就将自家屋子里最大的秘密就告诉人的道理? “带他走。”徐醒见他迟疑,一时之间动了气,抓起榻前放着的诗集就朝他摔去,吼道,“带他走啊。” “你别生气,你别生气。”陈恨忙劝他,“我马上走,马上就走。” 那小厮不情不愿地打开半壁书架的暗道,将陈恨领了进去。 陈恨只随那小厮往前走出半步,只听外边传来摔了茶盏的声响。 徐醒他爹,徐歇的声音:“你护着他,你非护着他……忠孝两不全,是不是连命都没了,你变成鬼也护着他?我简直怀疑你……” 第54章 风起(6) 暗道内空气潮湿黏腻, 阴风长蛇似的钻入袖中。衣袖掩着,陈恨将拳头攥紧了。 半壁的书阻隔,他听不大清徐歇的声音。 徐歇骂了徐醒一通, 随后又软了语气,他说:“……枕眠,你娘早逝,朝中事务繁多,为父有时顾不得你。你伯母留心帮你看了看,兵部张尚书府上的三姑娘……具体的,她会与你说。你把身子养好了……” 徐醒没说话,又静了许久,只一阵的脚步声响过, 很快的又重新静了下来。 陈恨躲在暗道里,没敢再出去,只是透过书壁的一条缝隙悄悄看徐醒。 他仍是侧躺着倚在榻上,闭着眼,锁着眉,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可怜人, 出身世家, 享尽世家繁盛,受尽世家名声, 却终究为世家所累。 陈恨再叹了口气,转身随那小厮自暗道离去了。 徐相府在城中偏东,徐醒房中的暗道一直通 分卷阅读90 到了城东。 那小厮领着他从杂乱的竹林里钻出来。 “你直往前走, 等出了院子,再往东出了街,大概就认识路了。”小厮一顿,又道,“对了,守这院子的是个歪脖子的老头儿,他年轻时候被刀砍过,你别被他吓着了。” 陈恨朝他作揖:“多谢。” “你方才听到的话……” “我明白。”陈恨郑重的点点头,“徐大人救我一回,我不会多嘴。” 那小厮撇过头,轻声嘀咕道:“你要是不多嘴,几年前你就不该唱那两支破曲儿。” 没听见他的话,陈恨试探着问他:“徐大人他,是不是……” “不是。”小厮急忙替徐醒辩白,“公子和老爷,不是一样的人。” “这我自然知道。”陈恨再问,“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他是为的什么?” 小厮低下头,摸了摸后颈:“也就是太子爷出事的那一年,那一日宫中召了许多人去,公子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我在宫门口等着,等了许久,直到次日正午,才有一顶小轿把人抬出来了。再有别的,我不知道。” “那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那小厮也硬气起来了,往后退了半步,道:“你算是个什么人物?我们家公子同你又有什么交情?他想跟你说就跟你说,想不跟你说就不跟你说。他有事儿不跟你说,就是瞒着你了?你倒配。” “对不住,我失言了。”陈恨抬手摸了摸两只袖子,他出来得急,没带什么东西。再想了想,便抬手折了两片竹叶子。 竹叶尚带着雪水,湿润润的两片。 陈恨低着头,一面摆弄手中竹叶,一面对小厮说:“你家公子与我,到底相识一场,算是君子之交。我兄长从前又与他交好,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他温声道:“你回去对他说,若是陈离亭还能勉强入他的眼,趁着徐右相不在,我偷摸着去看看他。他要是觉得我烦,那就算了,我让吴小将军来看看。” 陈恨将两片竹叶做成个蚂蚱,交给小厮:“没带什么贵重东西,这个小玩意儿算是哄他高兴的,他喜欢就留下,不喜欢随手丢了也成。我看他房中炭盆子烧得旺,就是烧了也行。” “他有事情不跟我说,大概是不喜欢我掺和他的事情……”陈恨顿了顿,抬手再折了两片较小的竹叶,叹了口气,“罢了,我再给他做一只母蚂蚱吧。” 最后那小厮用一根长长的草茎将几只蚂蚱全串起来,吊在手上活像是个炸串儿。 那小厮从暗道回去时,徐醒正睡着。 天色渐晚,夜里就要转凉。他放轻了手脚,走到炭盆边将炭火拨得旺了些。 他原想直接将那人送的一长串蚂蚱全丢到火里去烧了的,后来想想,还是将它们照着大小顺序排好了。 原本徐醒一时生气,在榻前随手一抓,用来丢他的诗集被徐醒自己捡了回来,仍旧放在床头。 他抓起那诗集时,手上用的劲儿大,将纸张都捏皱,旧书似的。徐醒便将它捋平了,还找了书尺压在上边,想把它变回原样。 陈恨送他的蚂蚱就被放在那诗集上边。徐醒醒来时,还恍恍惚惚地盯着一堆蚂蚱看了好一阵儿。 他随手捻起一个,握在手心里,把玩了有一会儿,将竹叶的棱角都磨平。 小厮将陈恨的话一字一句,分毫不差的转给他听:“‘……罢了,我还是再给他做一只母蚂蚱吧。’” 听见这话,徐醒便不自觉笑了笑,一时失神,手中那只母蚂蚱就掉在了被子上。 他垂眸,看了看那蚂蚱,说:“你把今日他送来的诗集拿来,趁着我精神头好,看两页。” 小厮劝他:“公子还是再睡会儿罢,诗集什么时候都可看,别勉强了自己。” 徐醒笑道:“不勉强。” * 日渐落,拨开层层叠叠的枯枝,找不着路,陈恨翻墙从废园子里出来。 方才那小厮对他说,看园子的是个歪脖子的老头儿。 出来时陈恨看见他了,他就坐在园子门前的台阶上,用破烂的巾子围着脖子,带着破布帽子,看不清脸,身边放着一根竹杖与一个破碗。 陈恨想起昨晚李砚与他说的,李砚在城东也见了一个这样歪着脖子的人,当年江南的涉事官员。 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人恐怕是徐醒有意推到李砚跟前去的。 或者说,这些年来,就是徐醒在暗中养着这样一个证人,他在等机会,等着能为当年那事儿平反的人。 走出了园子所在的街道,陈恨也就认识路了。 他是骑马去的徐府,他自个儿从暗道出来了,他那马还拴在徐府围墙边的树下。 这时候徐歇在府上,他也不敢回去,只能一个人走着回宫。 途经糕点铺子,他从钱袋子里翻出两个铜板,买了两块梨花糖吃。 冬日里天晚得早,一过酉时便有人在街上打更。 正吃着糖时,听见打更的声音,陈恨才忽然想起,昨晚上他与李砚约定好了,要是这时候还不能回去,李砚就要去徐府找他。 陈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梨花糖用油纸一裹,塞进袖中,迈开步子赶忙往徐府的方向跑。 倘若李砚真去了徐府,那才是惹了大麻烦了。 打草惊蛇不说,什么事情都没部署好。正面与徐歇对上,徐歇门生府吏众多,根基深厚,李砚只登基一年,谁胜谁负实在难测。 天色渐渐暗了,自徐府两条街外,就没有了行人。 陈恨留心看了看,李砚人全躲在小巷子里,腰间佩刀佩剑,已然出鞘半寸,是随时准备动手的模样。 他只能加紧了脚步跑上前,最后在长街街尾看见李砚。 李砚一身窄袖便装,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上。背靠着墙,抬眼看了看天,天色暗了,他冷声道:“不等了。” 不等什么了,自然是不等陈恨自个儿从徐府出来了,他预备要进去了。 李砚拧着眉头,他后悔,他就不该让陈恨一个人出来。 “皇爷!皇爷!”陈恨疾跑两步上前,用气声喊住他。 李砚猛地回头,看见是他,一伸手就抓着他的胳膊,把他给捞起来了:“你……” 想骂他两句,好让他长长记性,却舍不得开口。 “皇爷……”这时吴端小跑着上前,“欸?离亭找到了啊?” 李砚咬着牙,死死地盯着陈恨,道:“找到了。” 陈恨却转头去看吴端:“循之,你怎么也在?” “我手底下管着几个人,皇爷说你出了点事儿,不好动用禁军,就让我带上人快过来。” 吴端还以为陈恨是被谁捉了,这时候正哭哭啼啼地等着他去救呢,谁知道还没等他去救,他就自己跑回来了。 分卷阅读91 吴端再看了他两眼:“不过人没事儿就好。” 陈恨问他:“那个,循之……你带了几个人来?” “不多,也就两三……” 李砚冷着声调打断了他的话:“两三个。” 吴端将“千”字咽回肚子里,讪笑着将李砚的话重复了一遍:“两三……个。” “不止吧?我从两条街外就看见……” 李砚面不改色地继续撒谎:“那就是二三十个。” 吴端不大自在地低下了头,镇远府的吴小将军一说谎,就会被吴老将军拿鞭子抽,所以他不习惯说谎。 其实那两三千人,一直排到了二十条街之外,城门口还有。 天色不明,那些人全都隐在夜色之中,陈恨看见的人不多,他想了想,二三十个确实也差不多,便不再计较这件事。 “吴循之,你去把离亭的马牵回来。” 李砚一边吩咐吴端,又一把抓住了陈恨的手腕,转头看他,一字一顿道:“回家了。” 他问:“这么晚了,你还在外边瞎逛什么?” “没有。”陈恨往回收了收手,无奈李砚抓得紧,“出了点事儿……” 一听这话,李砚一怔,抓着他的手腕,将他往身前一带,另一只手将他摸了一遍:“出什么事儿了?受伤没有?你哪儿不舒服?” 光上下摸了一遍,还不算完,李砚还预备解开他的衣襟看一看。 里里外外的,都要查一遍。 “没有没有。”转眼见吴端牵着马回来了,陈恨忙拍开他的手,“回去再说。” 吴小将军将带来的人都遣散了,牵着马护送皇爷回宫。 回宫的路上,李砚大约是还生气,也不说话。他不说话,陈恨也不敢说话,吴端更不敢说话,三个人都不说话,很是尴尬。 “那个……”陈恨将藏在袖子里的梨花糖拿出来,“我在路上买了些糖,你们吃不吃?” 梨花糖他一共买了四块,在路上吃了两块,现在只剩下两块了。 陈恨有些不好意思:“只剩下两块了,我吃过了,要不你们一人一块吧?” 李砚却摘下腰间玉珏丢给吴端:“糖不够了,你若要吃,自己去买。” 丢出玉珏,拿回糖块儿。 他将梨花糖抓在手心,像另一只手抓着陈恨的手那样抓着。 第55章 风起(7) 天星半坠, 吴端将二人送到宫门前,双手捧着李砚亲赏的玉珏,朝他一拱手:“臣回了。” 李砚点头应了一声, 扯着陈恨就走了。 陈恨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而且是气急了,抓着他的手都是颤抖的。陈恨不敢说话惹他,只是陪着他慢慢地走。 那宫道太长,长到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完。 好几回李砚都忍不住要说他两句,结果才喊了他一句,就把话给咽了回去。 “你……” “对不起,皇爷。”陈恨迅速认错,“奴不该让皇爷等太久的, 让皇爷担心了,还惊动了其他人,对不起。” 陈恨原走在宫道里边,靠着墙的那边。李砚一反手,就把他推到了墙上,只用另一只手稍稍托了一下他的脑袋。 “离亭……”李砚抿了抿唇, 一双眼睛望进他的眼中, 正色道,“不可以这样。” 陈恨不大明白:“什么?” “你不可以这样。”似是教导小孩子似的, 李砚定定道,“以后不可以这样吓唬人。” 见他模样认真,陈恨忙连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奴保证。” “朕还以为你……把朕吓得不轻……”李砚将他的脑袋往前一扣,却只是低声问他,“靠在墙上冷不冷?” 陈恨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摇了摇头,闷声应道:“奴不冷。” 李砚叹了口气,轻声道:“一早就该把你给锁起来。” 只当他是说气话,陈恨也不放在心上,仍是道歉:“皇爷,对不起啊。” “嗯。”李砚偏头,以面贴了贴他的鬓角,“回去吧,天冷了。” 他二人仍是缓缓地行在宫道上。 李砚的手里还攥着陈恨给他的梨花糖,包着糖块儿的油纸全被他抓皱。 那时候他守在徐府外边,日落月升,星移斗转,好像等了一辈子这么长。 可就是等了一辈子这么长,也等不见陈恨。 害怕失去的恐惧,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埋怨他不守信用的怨恨。 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被最简单的情绪操控。 李砚将油纸掀开,里边两块梨花糖都被他捏碎了。碎开的雪块儿似的糖,还沾着玉白颜色的糖霜。 陈恨抓了抓头发,试探着道:“皇爷,奴今儿去见徐枕眠,他……” 李砚只用指尖捻起较大块的糖块,送到陈恨唇边,好堵住他的嘴。 陈恨以双唇将糖块儿衔去,咯吱咯吱地咬了一阵。怕又惹他生气,便嚼着糖,含含糊糊地说:“徐枕眠他……皇爷要办徐歇,可是徐枕眠与他爹不一样,他是不是能……” 李砚反问他:“你又要为你那江南庄子添一个人?” 陈恨愈发低了脑袋:“可是他……奴不觉得他……” 李砚再给他喂了一块糖。口中的那块糖还没吃完,陈恨一愣,仍是用双唇接了。 两块糖含在口中,甜得让人有些发懵。 好半晌,李砚道:“论罪当论有罪之人,徐枕眠若是清清白白的,自然没他什么事儿。” “谢谢皇爷。” “你骨头硬——”李砚凝眸看他,冷声道,“从前为陈温、李檀的事情不肯开口求朕,预谋造反的事情被发现了,咬紧了牙也不肯求一求朕,只管在背地里自顾自地做事情。现下为他,倒是舍得低一低头、开口求朕了。” “奴……” 对这件事情,陈恨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那时候对陈温与李檀,他也只是试一试罢了,不开口求李砚,也是顾念着他与李檀深仇大恨的,怕他生气。 造反那事儿就更难说了,除非被逼到了绝处——三清山梅花树下那回算是绝处,否则他不懂得要怎么开口,还是怕李砚难受。 这回要办徐歇,没有万全之策,李砚不会动手。一旦动手,徐府上下,再加上朝野上下沾染点关系的人全被牵连,全然没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陈恨才想着,要在李砚布局之前,就替徐醒向他求个恩典。 ——怎么从前不肯低一低头? 李砚那句话,陈恨接不下去,因此只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他指了指李砚手中的梨花糖:“皇爷,你怎么不吃?” 他讲起别人时,李砚听那话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心烦。 现下陈恨只喊了一声皇爷,李砚就觉得他连说话都带了甜味儿。 李砚转头看他,看见他双 分卷阅读92 手笼在袖子里,鼓着一边的腮帮子,正低头嚼着糖。 因为怕惹李砚生气,他连吃糖的声音都放轻了,牙齿与糖块慢慢地接触,轻轻的一声脆响,那糖块儿大概是被陈恨咬成了两半。 想听他再喊几遍皇爷,也尝尝梨花糖的味道。 “朕也吃。”李砚也随手捡起一块糖渣。 此时风起,李砚心思一动,将手中糖块,连同着油纸,全都往风中一抛。只装作是风吹得他拿不稳的模样,将糖块儿撒了一地。 梨花糖是白的,落在雪地里,四处也没什么灯火,也看不清。 陈恨看了那雪地一眼,晃然道:“皇爷……” 李砚不动声色地扯谎:“朕没拿稳。” “那下回奴再出去给皇爷带……” 话没完,陈恨又被他按到了墙上。 还以为他因为方才的事儿又恼了,陈恨忙保证道:“皇爷,奴下回一定有话直说。” “不用你再出去了,朕现在吃。”李砚扯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搭在腰间,吩咐道,“抱着。” “诶。”而陈恨只是将手轻轻地横在他的腰上。 李砚轻笑了一声:“你大概是不愿意抱朕,那朕抱抱你好不好?” 小孩子喜欢用说的话来表示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喝水之前,他们说“我喝水啦”,睡觉之前,他们说“我睡觉啦”。 这有一点引起旁人注意的意思,也有一点暗示谁的意思。 而李砚将他揽进怀里,唇角滑过他的鬓角,他说:“朕吃糖了。” 他提醒陈恨了。 陈恨的唇上还沾染着覆在梨花糖表面的糖霜,很清冽的甜味。 这时陈恨整个人就好像是一块梨花糖,等着人把他一重一重的化开,拆吃入腹。 陈恨往后靠了靠,与他分开,说他方才对自己说过的话:“不……不可以这样。” 李砚碰了碰他的唇,笃定道:“可以。” 也就这么两个字,一经李砚的口,就跟咒语似的,将陈恨的头脑都冲昏。 “皇、皇爷……”陈恨又慌忙嚼了两下糖块,鬼使神差地说,“那、可以让我把糖先……先吃完吗?” 说是吃糖,可他却差点把舌头都给咬下来。 不该不该。短短的一瞬,陈恨就在心里臭骂了自己一顿,不该这么说话的,话不是这么说的。 李砚正正经经地问他:“那朕吃什么?” “皇爷吃……” 其实陈恨也不知道他要让李砚吃什么。他心想,亏得李砚用唇把他的话给堵回去了,倘若说不出话来,那岂不是太难堪? 陈恨唇上的糖霜被李砚尽数抿入口中。 这家的梨花糖或许是真用梨花做的,像料峭春风吹动簇簇梨花。 陈恨现在颤得就像梨花。李砚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揉揉他的脑袋,哄哄他,骗骗他。 ——别慌。 循着小梨花的香气,李砚以舌尖撬开他的唇。唇齿磕碰的地方有些黏,糖汁儿,甜的。 仿佛真是来吃糖的。用吻的,用啃的,用咬的,李砚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甜味,要一遍一遍地扫过去,一遍一遍地攫取。 陈恨有些站不住了,双手扣着他的腰带,喉结上下滑动,收紧时小小地喘了一声。 他余光一扫,仿佛看见了什么,抬手便拍了李砚一下。打在他的衣裳上,如风吹过,扑的一声响,再没别的。 李砚没理会他,只将他的脑袋按得更紧,流氓似的往前顶了顶胯,将他围堵在自己与墙之间。 机会难得,李砚不愿意松开他,更不愿意教他逃开。 再往边上瞥了瞥,陈恨有些慌了,又使劲拍了他两下。 这时李砚才看见,远处一列巡夜禁军正缓缓靠近。 陈恨恼了,又大抵是羞了,呼吸声都急促几分。李砚抱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带他进了一处废弃了许久的宫殿。 那宫殿从前是方士炼丹用的,因为李砚不喜欢这个,所以很久没有再用过,只有一些宫人每隔几日来打扫一番。 李砚原本不信这些,更不喜欢炼丹,甚至有些厌恶。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自己走进这殿中,还是与陈恨在此处做这种事情。 他将门关上,仍将陈恨抵在门上,压低了声音问他:“你做事怎么一点也不认真?到处乱瞟?” 陈恨晕乎乎的,只看见殿中挂着三清的画像。他虽不信,却下意识觉着冒犯了,便伸手推了推他,连道了两声:“可以了,可以了。” “看着朕。” 一听他的话,陈恨就抬眼看他,眼睛泪蒙蒙的,像平白覆了一层雾,又像梨花糖的糖霜。 那是甜的,方才尝过味道的李砚知道了,他整个人都是甜的。 李砚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眼角,陈恨再推了他两下:“皇爷……” “嘘——”由他的眼角而下,李砚吻了吻他的脸,“有人来了,你小声点。” “唔……” 又来了,又来了。烦死了,陈恨抬手又拍了他两下。 李砚一并受着,亲都亲了,被猫爪子拍两下,也没有什么。 况且那还有点不一般的意思。 李砚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按在胸前。 那一颗从前被他说是烂肉一般的心,还是为他存着。 陈恨被吻得七荤八素的,懵懵的,他从来不知道李砚这么偏执,非得把人亲得没味儿了才肯松开。 不对,就算没味儿了,只要人还是他要的那个人,他就不会放手。 第56章 风起(8) 将陈恨按在门上的时候, 李砚最阴暗的心思自最暗的夜里生出来。 早该把他锁起来,怎么能纵着他纵了这么久?又是四处乱逛,又是一口一个徐枕眠的, 惹得人发疯。 对他实在是没有什么招数了,不如把人先圈起来,再颁道旨给他。 那旨上要事无巨细,要陈恨如何抱他、如何亲他、如何承欢,一桩一件、一字一句、完完整整地写上去。 一步一步,要陈恨照着办。 陈恨惜命,不见得不会弯腰低头。 这念头挺过分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瞬罢了。 陈恨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衣襟, 试探道:“皇爷,你……” 李砚架着他的手,预备把他拖到殿中。陈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骂了一声,抬腿就要踢他。 “你怎么敢?”李砚重新把他按在门上, 勾住他的脚, 往上带了带。他再往前走了两步,离得很近。 陈恨死死地贴着门, 往身下瞥了一眼,惊道:“娘诶。” “有这么喜欢你。”李砚往前顶了顶,“朕有这么喜欢你。每回见你, 都这么难受。” 陈恨慌忙点头:“足够了,足够了,我知道了。” “不够,你不知道。” 分卷阅读93 李砚一把搂住他的双手,“你从来也不知道。” “我不敢。” “你不敢?” 陈恨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李砚冷声道:“你现在敢了。” 二人所在的殿唤抱元殿,是从前方士炼丹的殿,别的没有,打坐用的蒲团还是不少。 李砚将他拖至殿中,往蒲团上一放。蒲团不大,只垫在陈恨的腰上。 陈恨才要坐起来,却看见李砚跨坐着,便要欺身而上。 陈恨往后一靠,伸手推他,慌道:“使不得,使不得。” “离亭。”李砚压低了声音喊他,又盯着他仰头时脖颈的一段曲线。那线条向下,隐没在他看不见的里边。 李砚伸手,指尖才触上他的喉结,就被他一手拍开了。 被拍开的手往下落,划过他的衣襟,搭在了他的腰带上。 “不行不行,这真的不行。”陈恨再一次推开了他的手,碎碎念道,“皇爷你会后悔死的,我也会后悔死的,这是原则性问题,慎重一点,慎重一点……” 李砚不答,目光向下,只手指一勾,就将他的腰带拨了一下,也把陈恨吓了一跳,连喊了好几声:“皇爷!皇爷!皇爷……” 李砚问道:“真的不行?” 还以为他终于听得进去话了,陈恨忙点头:“真的不行,真的不行。” “你过来。” “我……” 陈恨原要说不敢,又想起李砚那一句现在敢了,怕他再说这话,一时之间也僵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砚耐着性子哄他:“你过来,朕抱抱你。” “还是别了……” 话未完,李砚一扯他的腰带,就把他带进了怀里。 陈恨僵着身子由他抱着,生怕自己惹了他,动也动不得。而李砚一面说话哄他,一面轻手轻脚地解下他的腰带。 文人的衣裳都宽袍大袖的,腰带也长,风吹过,飘飘然似神仙。 “原想等你要的比目鱼到了,再认认真真的跟你说,谁知道今晚就按不住心思了。是不是吓着你了?你别害怕。朕对你的心思不脏,你仔细看看,好不好?” “朕喜欢你。你从前就知道朕喜欢男人,是不是?可是朕喜欢的是你,你怎么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说你不敢,怎么不敢?怕朕是皇爷,所以不敢?怕堵不住悠悠之口,所以不敢?” 腰带全被李砚攥在手里了,陈恨不觉,他将那带子缓缓地绕过陈恨的双手,陈恨仍是没有察觉。 “你别管旁的人,你多管管朕好不好?朕想你想得难受,日日夜夜都难受。看不见你时难受得紧,看见你的时候最难受。” “那也要怪你,你总没头没脑、没心没肺地往人心里撞,进去了还要往人心上剜刀子,自己却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这么些年,你有没有半点动心?有没有半点真情?倘若有那么一星半点儿,朕帮你把它慢慢地养起来,好不好?” 李砚双手抓着腰带往外一抽,原松松散散的绕在陈恨手边的腰带忽然收紧,将他的双手都捆在了一起。 李砚抬眼看他,最后说:“现在行了。” 陈恨低头,用牙去咬绑着双手的腰带。李砚便顺势又绕了几圈,将他的手绑得结结实实的,冷眼看着他用嘴解带子。 半晌解不开,李砚的手又摸进了衣裳里边,轻轻重重地拧他的腰,陈恨急得要哭:“不行,皇爷,真的不行……起码现在不行。” 陈恨衔着带子的一头往外扯了扯,没能扯开,却觉得手腕被收得更紧了。 李砚问他:“怎么不行?” “我……”陈恨想了想,“我没想好,太急了,这样不行的,一上来就这样不行……” “十来年了,不急了。” “总之不行……”陈恨仍是低着头解腰带,“皇爷你就当我不行,行不行?” 李砚往前靠了靠:“可是朕行。” “我知道皇爷……”陈恨一怔,也往后挪了挪,“呃……皇爷很行,但是这真的不行,我没想好,皇爷你等我想好了再……” “你什么时候想好?你给朕写情信的时候,是没想好就写的?你写在上边的都是胡话?你到底有几句真话?” 眼见着李砚要发怒,陈恨忙给他顺气:“不是不是,那时候说的也不是假话,是真的,是真的。” “是真的怎么不行?” “那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这个……”陈恨想了想,“情爱之事与情爱有的时候是分开的,皇爷,你懂不懂谈感情?” “嗯?” “我们那儿……”陈恨,一个活了两辈子都只是单身的人,硬着头皮跟李砚讲解谈恋爱这个概念,“也就是江南那儿,我们民风淳朴哈,男子与女子……呃,当然也有男子与男子,刚开始的时候,都只是牵牵手、眉目传情,再过火也就是划着船去荷塘里摘莲蓬吃,没有一上来就这么厉害的……” 李砚皱眉,见他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的样子,陈恨继续给他解释:“就是……皇爷你一上来把人压在墙上,把人咬得嘴都破了……” “你的嘴破了?”李砚说着就啄了他一口,“对不住。” 陈恨气急捶地:“皇爷,你这重点抓的不对!” “朕知道,你是说朕一上来就亲你、捆你的手,还把你按在身下,这不对,你会生气。” 陈恨疯狂点头:“对的对的,皇爷你终于明白了。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喜欢你的,但是这样不行……” 李砚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朕是皇爷。” “嗯……” 陈恨愣了愣,他这话好像还真没什么毛病。 这事儿还真没法讲清楚了。 “皇爷……也不行……”陈恨梗着脖子,“威武不能屈。士之怒,以头抢地尔。伏尸二人,血溅三尺。” 李砚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幽幽叹道:“你这一身骨头啊。” 能把他锁起来,也能下诏书叫他事事顺从,可李砚就是那他这通身傲骨没办法。 “皇爷,我……” 李砚忽然问他:“你什么时候能想好?” 大概是先放过他了,陈恨道:“这事儿得往后稍稍,朝中事情太多……” 李砚又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怨道:“你又讲朝政做什么?这事儿与朝政何干?” “对不起。”陈恨闭了嘴,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三月春猎。等三月春猎之后,我给皇爷一个交代。” 好容易逮着机会,李砚得把事情说清楚:“朕与你现在算什么?” “算……”陈恨吞了口唾沫,“算谈感情。” “嗯。”李砚又问,“等会儿回去了,你是不是又要避着朕了?” “不是不是。”陈 分卷阅读94 恨摇头,抬眼看了看他,轻声道,“我喜欢皇爷的。” 这话李砚倒是很受用:“再说一遍。” 陈恨声若蚊蝇:“喜欢皇爷。” “嗯。” “皇爷,你能不能下去先?”陈恨拍了拍他,却发现手还是被捆着的,“还有手……手能解开了吗?” “不行。” 陈恨再推了他两下:“身子麻了。” 只是李砚才稍放开他,陈恨猫儿一样就跑了,亏他身子麻了还能跑这么快。 仍是最阴暗的念头悄悄的生了根。李砚拂袖一扫,将手边物件都打落在地,胡乱响了一阵。 就不该听他胡扯什么感情,才稍一放松,人就跑了,还说不避他,避他避得跟避蛇蝎似的。 总是哄人。 也就是纵着他,才由得他这么放肆。 顾念什么骨头呢,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的腰软不软? 那头儿陈恨飞快地跑到了外边,再跑了两步,往雪地里猛地一扎脑袋,叫自己快清醒过来。 在雪地里撞了几下脑袋,身上热意散去,他才站起来。 又摸摸索索地捧了一抔雪,哆哆嗦嗦地重新回了抱元殿中。 双手被捆着,还捧着东西。他用身子撞开殿门,李砚原是要去抓他回来的,见他自个儿回来了,又重新坐回了蒲团上。 李砚用手点了点身边的地,冷声道:“你给朕过来。” “皇爷,我不是逃跑,我就是出去冷静一下。”陈恨挪着步子走过去,捧着的积雪有些被他的手捂化了,滴答一声落下一滴雪水来。 陈恨在他面前蹲下:“皇爷,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大冬日里捧着……” 李砚抬眼见他神色认真,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衣摆,叹了口气,终是顺他的意,闭上了眼睛。 陈恨将手中的雪糊到他面上,凉的,凉到了骨子里。 陈恨的手捂着雪,也是凉的。他一面拍他的脸,一面问道:“皇爷,那你现在脑子清楚了吗?” “你还以为朕脑子不清楚?”李砚睁眼,顺手一扯腰带,将他的双手都捉住了。 “不是不是,皇爷你慎重一点。” “离亭,你简直是……”李砚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朕很慎重,还是喜欢,怎么办?” 陈恨用他的话反问他:“怎么办?” “你不知道怎么办,朕就用朕的法子来办了。” 陈恨慌道:“知道了知道了,谈感情谈感情。” “朕就不该纵着你。” 陈恨拍了拍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对不起,皇爷,我知道我很惹人烦。皇爷你别生气,别生气。” “离亭。”到底还是顾念他,李砚温和了语气问他,“用手可以吗?” 陈恨往下一瞥,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可……可以的,但是我的手凉。” “弄。” 陈恨将被捆着的双手举起来:“那能先解开吗?” “不能,就这么弄。” “诶。” 陈恨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经得好像打坐的神仙。 情动之时,李砚俯身去吻他,那神仙只略往后靠了靠,便仰头受着了。 第57章 雪落(1) 陈恨穿着李砚的大氅从抱元殿出来, 他自己的……被李砚弄脏了。 “皇爷,皇爷。”他做贼似的,转头去喊李砚, “这会子没人,我们回去吧。” “嗯。” 陈恨越过他,看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自己的大氅:“皇爷,那个……” “回去朕让高公公过来收拾。” “诶?”陈恨合掌,朝殿中挂着的神像拜了拜,“得罪得罪。小兔崽子不懂事儿,回去我教训他。” 李砚觉着好笑:“你不是不信这个?” “可是皇爷信这个。” 李砚定定地瞧着他:“皇爷信方才坐在蒲团上的那个。” 方才坐在蒲团上的陈恨打了他一下,轻声叱他:“皇爷。” 可了不得了,神仙亲自降下神谕来骂他。 李砚“大逆不道”地揉了揉神仙的脑袋, 架着神仙的胳膊,预备直接把神仙带回家去。 他不用偷神仙的羽衣,也不用在神仙的庙里题诗,他要直接把神仙骗走。 “还不快走,等会儿巡夜的人回来了,你又害臊。” “诶。”神仙毫无防备地被他骗走, 还推了他两下, 催他也快走。 养居殿灯火通明,如往常一般, 只拐角处一个小太监远远地瞥见两个人回来了,转头就跑去报信儿了。 不消多时,高公公就从殿里出来了, 下了台阶来迎。 直到入了内室,高公公站在李砚身边,伺候他换下外衫时,才轻声回禀了一句:“殿中一切如常。” “嗯。”李砚抬手扯下衣袖,将外衫裹了几圈交给他,“找两个嘴严的,去抱元殿。” 高公公还没来得及问去抱元殿做什么,一低头见李砚只剩外衫了,因问道:“皇爷的大氅呢?” “在这里。”陈恨将大氅叠整齐了,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交给了高公公。 高公公再问:“那陈公子的大氅呢?” 陈恨不大好意思,支吾道:“它……” “在抱元殿。”李砚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弄脏了。” 高公公随即反应过来,低头憋着笑:“奴找两个人去抱元殿收拾。是先要热水,还是先用宵夜?” 而陈恨这时已经爬上了长榻,揽着一个半旧的抱枕,随手拣桌上的蜜饯吃。 李砚见他这副模样,便对高公公道:“先用宵夜。” 蜜饯是西北的蜜饯,红颜色的果子与红颜色的糖渍,养居殿常备着。 李砚在他面前落座:“你今日去见徐枕眠,如何?” “他……”陈恨一顿,挑了个蜜饯塞到李砚手心,贿赂他似的,“没说几句话就把奴赶出来了,他从来很不喜欢奴。” 李砚笑了笑,也不说话。 陈恨继续道:“然后奴就出来了,在外边逛了逛。得亏他把奴先赶出来了,要不就与徐歇撞上了。” 他不能把徐醒房里有暗道通到城东的事情说出来,所以只能这么对李砚说。 “诗集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 “你若与他没什么交情,你替他求情做什么?” 这时候高公公带着小太监端着宵夜进来了。 高公公将一个小的瓷罐子摆在陈恨面前,陈恨喜欢吃甜,每回喝粥都要放糖,算是惯例,所以这回也在他面前摆一个糖罐子。 糖,梨花糖。 陈恨好恨自己的联想能力如此之强,他转头去看李砚,李砚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或者是糖罐,又转头对高公公道:“拿下去吧,他 今儿吃糖吃多了,看见糖就嘴疼。” 高公 分卷阅读95 公也不多嘴,拿起糖罐子就退出去了。 关上内室的门时,高公公听见皇爷对陈恨说:“你怕什么?吃糖又不是吃你?” 高公公愈发低了头,虔诚地关上了门。 陈恨正用瓷勺搅着碗里的粳米粥。他吃东西的时候不敢问他,怕惹得他吃不好,李砚便将徐醒的事情压到心底去,先陪着他把宵夜吃完。 后来陈恨抱着枕头,靠在榻边伸伸懒腰、蹬蹬双腿的时候,李砚便继续问他。 “你到底为什么肯替徐枕眠来求朕?” 陈恨还以为他早忘了这件事,谁知道他这时候又提起来。 捶了两下怀里的枕头,陈恨说:“大抵看他是国之栋梁吧。” “你正经说。” “奴总在想,那杯织云,他到底是替谁喝的?那杯织云,原本又是要给谁的?”陈恨的眼睛瞥了瞥屋顶,“皇爷,接下来的话都是奴瞎想的,你可别生气。” “你说。” 陈恨坐起来,正经了神色道:“那时候太子爷在狱中自缢,不过一条麻绳,那杯酒不会是太子爷的。那时也已定下公主往西北和亲的事儿,也不会是公主的。所以那杯织云……应当是皇爷的。” 李砚笑了笑:“是朕的?他不顾性命要保朕?你与他的交情不好,朕与他的交情更不好。” “那时候太子爷一去,太子爷的亲信也全都没了。徐枕眠,或许是为了保明承殿的某个人,所以……” “明承殿的谁?” “这个……奴暂时还想不到,也许这个人对徐枕眠来说很重要。”陈恨沉吟道,“不过徐枕眠应该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他和徐歇不一样。” * 那天晚上闹得太凶,陈恨回去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洗漱完毕,他懒得动弹,就靠在长榻上捧着书看。 看了没几页,忽然想起还有任务在身。 其实他一点也不担心任务,昨晚上在抱元殿与李砚亲了抱了不止一回,还帮他弄了好几回——这时陈恨不得不叹一句,虽然他那时总说不行不行,但是李砚确实很行。 这样下来,就算任务数值没有上千,满百肯定是有的。 于是陈恨信心满满地一挥衣袖,打开了任务面板—— 2.333/100 坏了。 陈恨是说,系统坏了。 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就这样的算法,就算他把李砚弄死了也做不完任务! 他将手中书册一摔,气冲冲的——要去找李砚做任务。 还没穿好鞋,吴端便在外边敲门:“你起来了没?过来给本将军开门。” 他这么说,陈恨就偏要重新坐回榻上去,只嚷道:“亏你还是小将军呢,连门也开不开。” 最后还是外边的宫人给吴端开的门,吴端一手提着一个瓷罐子,确实不大方便。 陈恨抱过一个罐子,贼兮兮地笑道:“来就来嘛,带什么礼物。” “那时候皇爷赏我一个玉珏,要我去买糖吃。那玉珏都能买一条街的糕点铺子了,我又不爱吃糖。皇爷口谕不能不遵,我和我娘商量了,还是买了糖给你吃。” “你这算不算是用对付灶王爷的方法对付我?要我在皇爷面前多说说你的好话?”陈恨美滋滋地打开盖子。 好么,一揭开盖子,那里边全是梨花糖。 陈恨面色一变,实不相瞒,他现在对梨花糖有点心理阴影。 吴端解释道:“昨儿看你吃的就是这样的,所以就买了这样的。” 陈恨捻起一块,塞到嘴里尝了尝。 梦回抱元殿的味道。 陈恨将糖吞下去,讪笑道:“多谢多谢,下回买点不一样的,我换换口味。” 吴端颇有兴趣地问他:“诶,昨儿下午,你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也就是去了一趟徐府。”这事儿也说不清楚,陈恨想了想,“皇爷误会了,所以惊扰了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皇爷误会大了。”吴端随手也拣了一块糖,掰开来慢慢地吃,“皇爷为你,宫里宫外,烧了三处地儿了。” “烧?” 吴端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宫里烧了两处早也不用的宫殿,那时候你在徐府,离得远,所以你没看见;还烧了忠义侯府……” 陈恨急了:“怎么好端端的、一句话也不说就烧了人家的宅子?” “你慌什么?只烧了你的观景楼,那观景楼被一丛一丛的竹树挡着,什么也看不见。皇爷又说你不要了,所以才烧了的。” 是那个小楼,陈恨明白过来了,那是他造反的证据,被烧了。 在三清观李砚就说要帮他烧,没想到是那时候烧的。 见他不说话,吴端还以为他是心疼,忙道:“你那小楼虽然被烧光了,但是没烧到其他地方,那周围一棵竹子也没有烧着。要是你实在喜欢那个楼,皇爷说了,在那两个烧了的宫殿上边再给你建一个楼,算是补给你的。” “没事没事,那楼原本我也不想要了。”陈恨摆手,“不过好好的,又烧那两处宫殿做什么?” “那还不是为你?” “为我?” “虽说近来我在城外带兵,手底下管着些人是寻常事儿,但是我也不能无缘无故就带着这么多人进城来,那么多人,不可能不惊动别人的。为了找个由头把他们都弄进来,皇爷就圈了两处地儿,放了把火。” 陈恨扶额,轻声抱怨道:“诶哟喂,这个李寄书……” 吴端没听见他直呼李砚名字,继续道:“对外只说那群人是帮着来救火的,又说皇爷疑心长安城有歹人作乱,要他们进来巡城,加强防备,这才把一群人给弄进来。那时候长安城里外,全是所谓巡城的,徐府哪里知道其实是围他们的?” “等等!”陈恨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拧着眉想了一会儿,“上回你跟我说你带了二三十个人,二三十个人就能在长安城巡城?还要放三把火才能把他们给弄进来?” “我没说是二十个……”吴小将军在目光威慑下,把主子给供出来了,“那是皇爷说的,那时候我原本是要实话实说的,结果皇爷不让我说话。” 陈恨拍案:“小兔崽子还敢骗我!” “没有,皇爷大概就是不愿意叫你知道这件事。”小将军弱弱地为主子辩解,“你要知道为你烧了这么多地儿,惊动了这么多人,你肯定不自在。” “我……” 见这话有些用处,吴端又道:“都怨我一时说顺嘴了。皇爷不要你知道,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只假装不知道,他对你好,你受着就算了。” 陈恨一眼看穿真相:“你是不是怕皇爷知道你说漏嘴了罚你?” “不是,我堂堂镇远府小将军,我能是那种人……”吴端拍了拍两个 分卷阅读96 糖罐子,“我下回还给你带梨花糖。” 梨花糖,梦回抱元殿。 “求你别提梨花糖了,我怕他怕得要死。” 吴端一脸惊奇:“你竟然被糖给逼疯了?”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把你的事儿说出去,你也别再说梨花糖了。” 由着他念叨了一会儿,吴端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近来我在城外带兵,你去不去看看?你那骑射功夫是不是也好久没练了?长肉了。” 陈恨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有一点刘备长膘的感慨。 他应了声好,就跳下了长榻:“那皇爷那儿?” “我找人帮你去说。” 想想自己还有任务,陈恨便道:“晚上就得回来。” “你在养居殿又不伺候人,你赶得这么紧做什么?” “我……”陈恨梗着脖子道,“我离不得皇爷,怎么的?小将军有意见?” “诶,说真的。”吴端用手肘动了动他,轻声道,“近来可能有些事儿,你别到处乱跑了,只管跟着皇爷,他护着你。” 陈恨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我又不是三岁。” 上回说他三岁的那个人,还是李砚。那时候他骑着马就要撞上什么东西了,李砚扯了他一把,然后说他三岁。 吴端嗤了一声:“从前是谁浑身是血、倒在皇爷的马前边的?不单皇爷怕你出事,我也怕你。你说实话,你身上的伤,是不是比我一个舞刀弄枪的将军还多?” 陈恨哼着不成调子的曲儿,转头看天。 直到了宫道上,早也备下了马匹与马车。 吴端把他往马车的所在推了一下:“天气冷,出城要走一个多时辰,你身上有旧伤,别吹风,进马车里去。” 陈恨也不推辞,一手搂了衣摆,一手掀开马车厚重的帘子,才一抬眼,就看见那马车里已然端坐了一个人。 陈恨朝他笑了笑,轻手轻脚地爬上了马车,坐定之后,朝那人挥挥手:“皇爷,早。” 第58章 雪落(2) 任务数值从0.2333涨到2.333, 陈恨耗费了一整天。 要完成一个没有具体任务描述的任务——陈恨悄悄觑了一眼端坐在马车里的李砚,他觉得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这个系统其实是个柏拉图式恋爱系统。昨晚上他和李砚又亲又抱的, 跑错了方向,系统根本不好这一口,所以一整天折腾下来,只有两点几的数值。 第二种,这个系统是个臭不要脸的恋爱系统。他和李砚没到最后一步,功亏一篑,所以一天下来,也只有两点几数值。 大家都是正经人,系统大概也是正经系统, 陈恨比较相信第一种可能。 “皇爷。”陈恨朝他挑挑眉,“你想不想……” 李砚迅速点头作答:“想。” “……皇爷,这题不能抢答。”陈恨顿了顿,“你想听奴讲一个故事吗?” “你讲吧。” 陈恨想着,要完成任务,大概不能和他讲什么绿林豪杰、王侯将相的故事, 那没有一点别样的意思, 不如—— “讲情痴的故事。” 李砚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又听陈恨侃侃道:“万世情痴之祖当是尾生, 抱柱而死、魂断蓝桥的那个尾生。冯梦龙把周幽王、陈后主那几个君王情种也归到情痴里边。” “从前人喜欢把情爱托给神仙,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比父母还要大的, 那就是神仙了。所以若是不从父母,才要把这事儿交给神仙决断……” 陈恨说起故事来,连眼睛都是笑着的:“给皇爷讲一个潮神做媒的故事。” 其实也就是一个很寻常的故事,男女私下倾心,不被父母许可,机缘巧合之中得了神仙庇佑,起死回生,最后终成眷属、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 讲到最后,陈恨自己也百无聊赖地玩起衣袖来:“好像没什么意思,古往今来这种故事都是一个路数。里边一句‘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就已经把故事都说尽了。” 李砚忽道:“可以。” “什么?” 李砚定定地看着他:“死者确实可以生。” 陈恨便对他说:“对,可以。” 路途还远,故事还是要讲下去的。 陈恨想了想,又道:“方才讲的那故事前边还有一个序,其实撰那书的冯梦龙才是情痴呢。他说他死后,要作佛度世,佛号要唤作‘多情欢喜如来佛’。” “奴每每想起来,总觉得他要当和尚,那也是个花和尚。这就好比说——” 陈恨合起双掌,正经了神色,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敢问师父修的是禅宗,还是密宗?” 他一拂袖,这时候就变了另一个人,伸手勾了一下李砚的下巴,悠悠道:“小僧修情宗。” 绷不住了,陈恨才说完情宗二字,噗嗤一声就笑了。 李砚轻咳两声,也随着他笑了。 只不过陈恨笑的是情宗,李砚笑的是他。 “不过他也确实说要立一个情教来着。奴从前可喜欢那偈语了,能整首背下来的,现在大概忘得差不多了。” 陈恨摸着衣袖,想了有一会儿,缓缓道:“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我欲立情教,教化诸众生。……臣有情於君,嘶……” 他拍了拍脑袋:“后面没什么意思,讲伦理纲常的,奴也确实不记得了。不过最后一句很有意思——” “愿得有情人,一起来演法。” 确实是很有意思,这句话一出口,李砚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陈恨忙道:“奴没要演法,奴不信情教。这话不是奴说的,这是冯梦龙说的。” 李砚不语,陈恨又辩道:“那书是很平常的,什么也没有。他说的情是世间万物之情,那时候的人都尚至情。” 其实那句话要是刻在别的什么话本子上,简直就是文人耍流氓。倘若单独拎出来说,陈恨自己也要误会。 “朕又没说什么,你急什么?” 陈恨摸摸鼻尖:“奴没急。” 李砚拽住他的袖子,饶有兴致地问他:“小师父,你方才说你修什么宗?” “奴……” 小师父的情宗还修得不到家,李砚只轻轻一扯他的衣袖,就把他从莲台上带到了人世间。 李砚再问他:“小师父平日里都念些什么经?” 这就好像宝玉问:“妹妹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标准回答是只念过几本书,些许识得几个字。 于是陈恨大手一挥:“不识字!奴不识字!” 李砚顺着他的衣袖摸进去,握住了他的手,问道:“离亭,你到底是那边儿的神仙?” “里有一个三星斜月洞,三星在上,斜月在下,是为‘心’字。”陈恨由他捏着自己的手指 分卷阅读97 ,“奴是从心的,无门无派的。” 李砚低着头,玩他的手指,似是随口道:“若无来处,那也总该有个归处。” 这时陈恨灵光一闪,任务要涨亲密值,又不能动手动脚的,那不得说情话? 于是他再一挥手:“归皇爷了。” 不就是情话嘛,他陈恨信手一拈就是一句,四百四十四句,不带重样儿的。 不论李砚说什么他都能接,保准把李砚的心弦拨得一颤一颤,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 李砚点了点头,问他:“你们情宗通常什么时候演法?” “……皇爷。” 这话他还真的没法接。 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皇爷,怎么忽然要循之在城外带兵?” 宫中有禁军统领许将军统率的禁军,长安城内有巡防营专职巡城与防御,城外则有接连几道关隘,有几位常年驻扎在外的将军统兵,还有几位侯王的封地。 陈恨隐隐觉着吴端带兵这事儿不大寻常。 “没什么,只是三月春猎要他在九原上下打点罢了。吴老将军说他还少历练,端仁门一战把他捧得太高了,要多摔打摔打他。”李砚道,“他现下管的那些人不多,一些是吴老将军在西北的旧人,还有一些是各地军营抽调上来的,等春猎完了,就都回去了。” “这样。”陈恨晃然,点了点头,“今年许将军不带着禁军去么?” “今年冬日太冷,许将军旧疾犯了,两个副将统兵,还不中用,难当一面。这才一年,朝中可用之人太少,只能先叫他们管着宫中。” “嗯。”陈恨回握他的手,“皇爷辛苦。” “你别总挂心着政事,这么点事儿,朕管得住。”李砚沉吟道,“朕实话与你说,三月春猎,各地侯王来朝,朕预备着削藩。” “这才一年就削藩,是不是有些急了?” 李砚叹道:“只怕朕再不动手,就有人要学一年前朕兵进长安了。” “皇爷是得了什么消息?” “一些捕风捉影的事,你不听也罢。” “那……”陈恨不自觉就要替他盘算,“从前封的老侯王还好对付些,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或者把他们的封地分下去也就完了。也就是皇爷的几个兄弟,是不是有点棘手?皇爷打算怎么办?” “那几人都是随风倒的性子,一年前为李檀,一声也不敢吭,妥善安置就没事儿了。” 陈恨提醒道:“皇爷,闽中还有个顺王爷李渝,他是不是?” 顺王爷李渝就是从前的皇六子,皇三子李檀做皇帝时,把他封到了闽中去。 一提起闽中,李砚脑子里的一根弦儿就立即被拉紧了。 他盯紧了眼前的人,重了语气道:“朕自有安排,你离李渝和他那个弹琵琶的谋士远一点。” 听他这话陈恨就知道,生气了。 他急忙连连道了几声是。 生怕自己方才吓着他了,李砚便哄他:“李渝太狡猾,朕有布置,你别管。等过几年事情都完了,朕陪你回江南。” 陈恨只以为他是要下一趟江南,那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仍是点头应了。 仍是不放心他,李砚再跟他说了好长一通话:“你在宫里待着,三月春猎朕带着你,不许四处乱跑。谁找你都不许理,你只说你不是忠义侯了,不管事儿了,有事情让他们直接来寻朕。不许像上回去徐府那样,大晚上的在外边闲逛不回来。” “嗯。” 李砚不依不饶:“你把这话说一遍。” 陈恨无奈,只好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奴待在宫里,哪里也不去,谁找也不理,绝不在外边闲逛,准时回家。” 听他将话说了一遍,李砚才略放下心来,揉了揉他的脑袋,直望进他的眼里:“话已出口了,你若再食言,可就是欺君了,要罚的。” 这时马车停了,吴端在外边请移驾。 李砚先下了马车,帮陈恨掀开厚重的帘子,才叫他下来了。 今日天气正好,新雪初融。 军营在三清山东边的平地上驻扎,趁着天气好,正操练着。 身处军营之中,陈恨忽然就想明白了。方才李砚跟他说话,留了半分。他要吴端带兵,是为了三月春猎做准备,恐怕也是为了削藩做准备。 怕是要见血了。 只是他到底要怎么办,陈恨尚且猜不出。 李砚一看他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声道:“不许再想了,没你的事儿,你掺和不上。你若是闲得很,明日还让你回养居殿伺候守夜。” 得,又生气了。 陈恨收敛了心思,听见前边的靶场里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叫好声。 大约是谁射箭射得好,引得众人喝彩。 十来岁的少年一身粗布衣裳,腰带箭囊,单手拎着一把檀木大弓。 大冬日里,他的额上却全是热汗。少年抬手用衣袖抹去面上汗水,与旁人不同,他兴致缺缺地从靶场里退出来。 他看向陈恨这个方向时,脚步明显顿了顿。再抹了两下眼睛,看清楚了人之后,便快步朝他们走来。 少年上前,谁也不理,只是阴恻恻地喊了陈恨一声:“陈离亭。” 是李释,瑞王府的世子爷。 元月里瑞王爷去了,家中继母逼李释逼得紧。前儿个陈恨还去探过他的病,后来他就被安置在了三清山,说是给父亲祈福。 几日不见,还是没大没小的直接喊人名字。 陈恨也不介意,退了半步给他作揖:“世子爷。” 第59章 雪落(3) 适才在军营的靶场里射过五张草靶, 李释出了一身的汗。 在营中要烧热水太麻烦,他只当头冲了两桶冷水,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就进了吴小将军的营帐。 才站到帐前,他便看见营帐当中放了一个炭盆。吴小将军蹲在一边,用铁钳子拨弄里边的炭块,好叫它们全都烧起来。 弄了好一会儿,吴端转头问陈恨:“够暖和了没有?用不用叫他们再添一个炭盆?” 而陈恨正窝在一整张驼绒毯铺设的椅子里,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兵书,道:“别了别了,军营里没人烧炭,我非要破这个例, 没道理。又不是瓷做的。” 坐在一边的李砚握了握他的手:“有点凉。” “是吗?”陈恨抽回那只手,用自己的脸试了试,又把手钻进李砚的衣领里,贴在他的脖子上,还笑着道谢,“谢谢皇爷。” 又过了一会儿, 陈恨咳了两声就要起身:“烧饭的碳味道太重了, 要再待一会儿,我们三个人都得倒在这儿。吴循之别烧了, 走走走,出去透透气。” 这时他才看见站在营帐门前的李释。 陈恨上前,揉了一下他湿漉漉的头发。 他方才用凉水冲去身上热汗, 分卷阅读98 头发也是湿的,正往下落着水滴。 陈恨又牵他的手,哄小孩子似的哄他:“世子爷来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李释抿了抿唇,别开脑袋,却由他拉着。 一点小心思。 近来练射箭练得很勤,连他自己也觉着他手里的茧厚了几分,不知道陈恨察觉了没有,也不知道陈恨会不会夸他一句。 而陈恨只叫他在那驼绒毯子铺的椅子上坐好,转头去找东西。 吴小将军归置东西的习惯,陈恨还是知道一些的。 他一边找东西,一边与李释闲话:“世子爷的病好全了没有?” “全好了。” “方才是世子爷射箭,旁边人叫好吧?” “是。” “世子爷还挺厉害的。” 李释低头,强自压下勾起的唇角,僵着声调谦虚了两句。 到处翻拣了一阵,果然从榻上找出来一块还干净的巾子,他转头朝吴端打了声招呼:“循之,借你的巾子用用。” 吴端背着他,仍在对付盆里的碳,只应道:“你用搭在榻上的那个,那个干净。” “知道。” 吴端自个儿也觉着这碳的味道实在是难闻,将铁钳子往盆里一摔,预备把它搬出去了。 而此时,李砚与李释这两人,也不知道闹的什么,只盯着对方死瞧,电石火花,仿佛要在空中看出什么花儿来。 陈恨把那巾子覆在李释头上:“世子爷擦擦头发。” 李释先熄了火,别开目光,嗫嚅着唇道了声谢,用巾子胡乱擦了两下头发。 “劳皇爷给奴让点位儿。”陈恨又拍了拍坐在一边的李砚的肩。 李砚随手拎起大氅,铺在身边的位置上,铺得齐整软和了,才让他坐。 两个人挤着一个宽椅子坐了。 陈恨神秘兮兮地对李释道:“等等循之回来,可别让他知道你把水滴在毯子上了,他可宝贝这东西了,知道了要骂人的。我上回躺在上边睡觉,口水挂在嘴边还没流下来,就被他从梦里喊起来骂。” 正说着这话,吴端就回来了。 李释警觉,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吴端只看了他一眼,再转头看看陈恨,道:“世子爷坐着吧,要不陈离亭要在背后骂我。”得了这话,李释虽重新坐了回去,却将那毯子一掀,再不碰了。 人还未坐定,李砚便冷着声调问李释:“孝期未过,瑞王爷七七都没过,你不在三清山上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李释亦是硬着语气答道:“有的是人争着给他守孝,不缺我一个孝子。有这守孝的功夫,我不如多练练功夫。” 营中简陋,吴端随手拖了把凳子过来坐下,也替他解释:“世子爷的骑射天分确实不错,在营里练练也没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是谁,都只以为是山上猎户家的孩子。” 只一个眼风扫过,吴小将军不敢再说话了。 然而初生牛犊不怕虎,李释继续道:“我不用继承王爷的位子,那位子他们要,便送给他们了。我自个儿在军营里待几年,也会到那样的位置上去。” 李砚略讽刺道:“你倒能耐。” 快要吵起来了,这时候帐篷里的炭火味道比方才的还要浓一些。 陈恨朝吴端使了使眼色。 吴端才被李砚冷冷地瞧了一眼,不敢说话,便也朝他挤了挤眼睛,把事情都交给他,自个儿找了个借口就跑了:“时候不早了,我去催催饭。” “那个……”陈恨干笑着打圆场,“世子爷行事也该小心些,别叫长安的人抓住了把柄。皇爷也别这么凶哈,吓人。” 这回是李砚先熄的火,他偏头,轻声对陈恨道:“又不是吓唬你。” 李释轻轻嗤了一声,亦是转了头,只拿着巾子擦头发。 将头发擦得都燥了,李释才将那巾子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了一边。他又抬手捋了两下头发,随手就用系在手腕上的发带绑起来了。 李砚则一脚踩住陈恨的衣摆,往后一仰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手也搭在陈恨身后,是将他圈起来的模样。 而陈恨在心里无声地呼唤吴端,小将军你快回来。 谁知道李砚与李释互相看不顺眼,他还好死不死地坐到了这两个人中间。 好半晌也没话说,吴端还没回来,陈恨觉着自己今儿可能就栽在这里了。 “呃……”得找些话来说,陈恨摸了摸鼻尖,道,“世子爷手上的茧厚了哈,现在拉得动多重的弓啦?” 李释仍是冷冷清清地答:“五斗。” 陈恨想了想:“那还挺厉害的,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才拉四斗呢。” “你是文人。” “近来还看书吗?看了哪些书了?” “在三清观住着,看了几本道经。吴将军也借了我几册兵书,还在看。” 陈恨笑着问了他几句书上的话,他也都一一答了。 又过了一会儿,吴端还是不回来,惹得陈恨在心里直骂他,光留他一个人在此处煎熬,在李砚与李释之间待着,实在是太难受了。 “嗯……世子爷是决心要从武了吗?” “没有,只是先练着。” “文人那一套也不要落下,文武双全也不错。想看什么书你就跟吴小将军说,他会帮你弄。不过十二三岁看差了书,日后的路子容易走偏。”陈恨挠挠头,“世子爷要是不嫌弃,我回去给世子爷开张书单?” “多谢。” “诶,那我回去给世子爷写张纸。”陈恨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世子爷从前在王府里,有没有先生领着?” “没有。” “那是不是请个先生来?悄悄地请,不要叫旁人知道。” “不用,我想……” 李砚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张老先生年前就说要退下来,还总说要去三清山修道,叫他来教。” 陈恨朝他一笑:“谢谢皇爷恩典。” 他又对李释解释道:“张老先生是从前给皇子们启蒙的,皇爷也是他教出来的。人虽然严厉些,但是学问做得好。” 李释却一脸的郁郁之色,瞪了李砚一眼,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谢了恩。 “不过张老先生喜欢打人屁股,你要是有侍读,他就打侍读的屁股。现在你又没有侍读,他要是打你,你且受着就是了,其实打得不重的。” 这时候吴端可算是提着食盒回来了,陈恨一见他进来,飞快地跑过去迎他,顺手接过他手中的食盒。 吴端用手肘捅捅他,低声道:“怎么?” 陈恨叹气:“我怕他二人打起来。” 他二人要打起来,他一个也拦不住,说不定还会被误伤。 将食盒放在小案上,打开时陈恨的眼睛一亮:“循之,你们这儿来了江南厨子呀?” 吴端只瞧了一眼,似是漫不经心道: 分卷阅读99 “有几个江南来的,我瞧着一般。” 而陈恨就好江南的清甜口。 “好了好了,不要闹别扭。”陈恨给他二人一人夹了一块排骨,“吃了排骨就都是兄弟啦,排骨就是肋骨,以后要为兄弟两肋插刀啊,就像皇爷、循之与我一样啊。” 这两位兄弟默默地吃了排骨,却丝毫没有要与对方友好相处的意思。 * 午后太阳正好,一行人溜达着出去消食儿——主要是陈恨。 陈恨打了个哈欠,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那个江南厨子的手艺真好啊!” 在军营里逛了一阵,路过靶场时,陈恨搓了搓手:“好久没有练过了。” 吴端会意:“来两把?” “走走走。” 那是他们三人少年时候常玩儿的游戏,射箭记分,输了的人受罚。 至于罚么,也就是背着人在宫里逛一圈儿,不能故意避着人,要堂堂正正的背着人在道儿上走。旁的人要是问起,就要大大方方地承认自个儿输了。 之后他们就不玩儿了,因为后来练得多了,他们就百发百中无虚弦了,唯手熟尔。 营中备着大小弓箭,吴端随手就拣了一个小的丢给他。 陈恨捧着他们十二三岁就不用的小弓,举起来看了两眼,无奈道:“我没有这么虚吧?” 李砚也挑了一个差不了多少的给他:“你太久没练,恐伤了筋骨,先用这个试试,等等再换。” “行吧行吧。” 第一百六十八届宫廷三人射箭比赛现在开始。 现在上场的是一号选手陈恨。 他将头发束得高了,再挽起衣袖,露出细瘦的胳膊,站到靶前,举起木弓,眯着眼睛试了试位置。 温温和和惯了,也总是笑着。此时略皱着眉,微抿着唇的正经模样,也好看,是与寻常模样不大一般的好看,有那么一点儿儒将的风采。 引弓射了一箭,正中靶心。 陈恨心中暗喜:嚯!看来我还是个深藏不漏的射箭小天才。 首发得利,一号选手很是得意,他一挑眉,好神气地对其他选手进行言语挑衅:“我要换弓,这个弓太小啦。” 后来他用李释的弓,一箭发到了树上,一箭落到了地上。 陈恨用手指揩去鼻尖的汗珠,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看来他是个发挥不太稳定的射箭小天才。 一号选手将弓还给李释,李释竟还安慰他,尽管他还是那样阴沉的模样:“是我的弓不好。” “不是不是,是我近来懈怠了。”陈恨笑了笑,抱着手看吴端拉弓射箭。 表面云淡风轻的,其实内心慌得很。直呼惨了惨了,这下要背着人在军营里走一圈儿了,要丢脸了。 李砚问他:“你方才用的是红颜色的?” 他说的是箭羽的颜色,为了区分每个人发出的箭,箭羽都被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陈恨点头,应了一声是。 到李砚时,他随手从箭囊里拣了三支箭,嗖嗖嗖的三箭发出去,没等陈恨反应过来,他就走到了陈恨面前:“来,朕背你。” “诶?” 李砚面不改色:“拿错了,拿成你的箭了,算你的。” “……诶。”陈恨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蹦起来,双手扒拉住了李砚的肩,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至于吴端,他不敢,他不敢说皇爷坏了规矩,更不敢叫皇爷背他。 第一百六十八届宫廷三人射箭比赛圆满结束。 陈恨趴在李砚背上叨叨念:“本次比赛,陈离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而吴循之,嘻嘻——吴循之倒数第三。” 不巧这话被吴端听见了,于是心怀不满的吴端对他实施了丧心病狂的报复行为——他把军营里的两个江南厨子调走了。 惹得陈恨撸起袖子,提着他的长刀追着他打,用刀柄捅了他好几下。偏心偏得顶厉害的皇爷还下了口谕,不准他跑。 今天也是为兄弟两肋插刀……插兄弟两刀的一天。 第60章 雪落(4) 新雪初融, 二月的天已然渐渐回暖了。 陈恨由李砚背着,趴在他的背上,像从前将宫中大小宫殿都逛了一圈一样, 将整个军营逛了一遍——不过逛到一半他就睡着了。 这要怪阳光太暖。 醒来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只把脑袋靠在李砚的肩上,随手拍了他一下:“皇爷,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才要送你回去睡。”李砚偏头看他,见他一脸恹恹之色,便道,“不远了, 你再回去睡一会儿?” “嗯……”陈恨趴在他的肩上缓了一会儿神,又蹬了蹬脚,“不了……” 他一蹬脚,就踢到了旁边的吴端。 这下算是醒了,陈恨忙道:“循之,对不起。” 吴端没敢说话, 方才他就没敢出声, 这下更不敢说话了。 而陈恨见他不语,还以为他是生气了。拍了拍李砚的背, 叫他放下自己,伸手拂了拂吴端被他踢了一脚的衣裳,哄他说:“给你拍拍, 你别生气,要不你脱下来我帮你洗洗?” 吴端也掸了掸衣上的灰:“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话?我还以为这衣裳与你那驼绒毯子一样宝贝。” 他说的是营帐里铺在椅子上的那条驼绒毯子。吴端出世的时候,吴老将军还在西北驻军,那年长安的冬日格外的冷,他就托人带了这样一条毯子回来,所以吴端宝贝得很。 “因为……”吴端挠挠头,因为皇爷这个偏心眼的眼神儿太凶了,不敢说话,不敢说话。 陈恨问道:“方才你们逛完了没有?可别因为我睡着了就回来了。” 吴端闭了嘴,只点点头:皇爷怕把你放下来闹醒你,放慢了脚步慢慢逛的,还逛了两圈儿。 再一抬眼,见前边就是演武场,陈恨将双手背到身后,朝吴端使了个眼色,好傲气地说:“小将军,来一场?” 吴端一甩脑袋:“来就来。” 跟在一边的李释猛地抬起头,对陈恨道:“你是文人。” “我是文人。”陈恨掐着小指,对吴端道,“文人也不怕他。” 一听这话,李释的眼睛都亮了,太帅了,忠义侯真是太帅了,他比话本子上所有的忠义侯加起来都要厉害。 李释只以为他们要枪声刀影地打上五百回合,好欢喜地瞧了陈恨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将心思掩住了。 李砚当然知道陈恨不会武,与吴端也就是闹着玩儿,笑了笑就随他们去了。 进了演武场,几排的刀枪斧钺,他二人看也不看一眼,什么也不拿,径直就走到了武场中间。 “吴循之。”陈恨挑了挑眉,“你有一次和解的机会。” “不和解。” “我也不和解。”陈恨 分卷阅读100 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衣襟,“决斗中若有伤亡,自行负责哟。” 吴端一把抓住他的手指,道:“你小心点。” 说罢,二人转身,各自向前走了十步。 这时,李释与李砚就站在一边,两个人隔得远远的,都看的认真。 那两个人往前走了十步,一俯身,在空中捞了一把,神神道道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然后二人转身,再往前迈了四步。 陈恨走得快些,先走完了四步,一抬手,用右手比划出火器的模样,朝吴端“开了一枪”。 “叭——” 正当此时,吴端也走到了位置上,对着陈恨也“放了一枪”。 结局是两败俱伤。 或许还有一个人也受到了伤害。 李释好像被那两枪打中,忽然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眉心。 都见过这么多回了,他怎么还不明白,忠义侯其实就是个傻子,而且他还能把身边其他人也给带傻。 决斗结束,陈恨朝他们走来。 他对李砚道:“皇爷要是有兴致,与循之练练吧,我在一边看着。” “嗯。”李砚点头应了,脱下外衫交给他,又从袖中拿出两条短的带子,塞到他的手心里,最后将双手也伸到他面前。 他是要陈恨帮他把宽袖子给绑起来。 陈恨将他脱下来的外衫搭在胳膊上,再将他的袖子都拢起来,用带子绕了几圈。 绑好之后,陈恨又扯了扯那带子:“会不会太紧?” “不会。” 李砚腰上配着剑,他也不挑别的,以拇指将长剑推出剑鞘半寸,迈着步子就站到了吴端面前。 而陈恨转眼瞥见李释黑着脸,便抱着手凑到他身边,笑问道:“世子爷怎么了?” 李释不理他,场上两人都过了十来招,刀剑相击,铿锵脆响之时,李释忽然闷闷地说:“你是不是伤得很厉害?” 陈恨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世子爷方才说什么?” “我说——”李释看着他,加重了语气,“一年前,你是不是伤得很重?” “不是,世子爷怎么这么问?” “你动不动就犯困,提不得刀,拿不得剑,他们又都那么照顾你……” “不是不是,世子爷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陈恨忙解释道,“我犯困是因为我吃饱了,再加上今日下午太阳暖和。我碰不得刀剑,是我本就不习武。我小时候练剑练断了手,后来就不练了。皇爷他们照顾我,我也照顾他们,我们是互相照顾,我们从小就是这么玩儿的。” 李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陈恨对他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我与循之玩儿的那个是俄国的决斗,我在书上看过,小的时候我们这么玩儿。”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释又问道:“明日你还在这儿么?” 看着场上两人过了几十招,陈恨观得正起劲,仍是没听清李释说话:“什么?” “我说——”李释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你明日还在这里吗?” 陈恨想了想,点头道:“在的。” “我看书,有些地方不是很通。” “那我帮世子爷看看。”陈恨摸了摸下巴,“不过要是兵书,我也不是很通,可能要去问问皇爷。” 李释飞快地回答:“不是兵书。” “那我尽力。” 李释轻声道:“我不想要宫中那位教书的张老先生,我想要……” “怎么了?”陈恨忽然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就笑了。 李释有些慌张:“陈离亭,你笑什么?” 陈恨忍住了笑,问他:“世子爷是不是怕张老先生打板子?” 被他这么一搅,李释原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是咬着牙否认:“我不是。” “没事儿,其实张老先生……”陈恨忍不住又笑了。他想,有的小孩看上去冷着一张脸,浑身都是刺儿,其实暗地里却很怕先生打人。 “我没有,你别笑了。” “诶……”陈恨抿了抿唇,“对不起,世子爷。” 得,走进死胡同了,李释翻了翻眼皮,没话可说了。 李释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才终于想到一句闲话:“你有没有被那个张老先生打过?” “我?”陈恨抬眼看天,想了想,“手心被打过许多回,屁股板子也挨过一回。那回是我娘病了,我出宫看她,翻墙回来的时候被禁军捉住了,被一群人拿刀剑指着,先生正好路过。要不是他打了我屁股板子,我就要被禁军抓进牢里去了。” “嗯。” 陈恨随口道:“贾宝玉也挨过一顿屁股板子。” “什么?” “没什么。”陈恨摆摆手,看了两眼武场上的李砚与吴端,低声对他说,“我醒来的时候,一群人都围在我床边。现在的皇爷与吴小将军啊,那时候的眼睛,都红得跟兔子眼睛似的。全都是黛玉,哭得都不能见人了。” 李释也看了一眼那两人,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一时之间,竟无端生出些羡慕的意思来。 他问:“他废你的侯爵,你怎么不恨他?” 这说的是李砚,陈恨看着李砚的身影,道:“皇爷有自己的打算,侯爵于我可有可无,有什么可恨他的?这么多年了,我能不知道他么?” “原来如此。” 陈恨想了想,问道:“世子爷知道河豚么?” “我知道。”李释不明白他这时候提起这东西是什么意思,只应道,“你们江南那儿的东西。” “它是这个样子的——”陈恨鼓起腮帮子。 李释只看了他一眼,垂眸道:“我知道。” “河豚总是气鼓鼓的。” “嗯。” “世子爷就像河豚。” 李释白了他一眼:“你才像。” 他想起陈恨方才鼓着腮帮子的样子,那确实挺像的。 “别像河豚似的,气鼓鼓的容易把人吓跑。多朝别人笑一笑,多对别人好,就会有朋友啦。”陈恨一面说着,一面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知道。”李释低头,“我有打算。” “嗯。”陈恨沉吟道,“我也不好说别的什么,世子爷心中有数便好。” “我心中有数。” “世子爷会不会使剑?” 他抬眼看陈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应道:“会一些。” “那我陪世子爷过两招。” “你不是不会么?” “随便耍两招还是可以的,我看过剑谱。”陈恨随手抽出一把长剑,挽了个剑花,朝他笑笑,“不过还是点到为止啊。” 一个剑花儿没耍完,长剑就脱了手,掉到了地上。 陈恨低头看了看落在地上的长剑:“嗯……这个……” “你方才说,你 与吴小将军玩的是 分卷阅读101 什么?” “俄国的决斗。” “规则是什么?” 陈恨笑着瞧了他一眼——别扭得可爱的小崽子。 “规则是……要先笑一笑。” 他有意逗他玩儿。 李释弯腰拾起地上长剑,道:“那我们还是来耍剑吧,我会手下留情的。” 陈恨选择场外求助:“皇爷!世子爷说要练剑!” 第61章 雪落(5) 演武场, 李砚收剑入鞘,走到陈恨面前,将双手递给他:“离亭。” 陈恨抓起他的手, 帮他把绑衣袖的带子给拆下来。 这时候已是傍晚,天色半昏黄。李释亦是走到他面前,道:“我回去了,三清观的道长们看不见我,要出来找的。” 陈恨转头看他:“那我送送世子爷?” “不用。” 也不是推辞,果真是不用。只把这话一撂,李释转头就走了。 他走得急,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陈恨叹道:“小兔崽子。” 他继续低头拆那带子:“怎么好像和我方才绑的不大一样?乱了?” 李砚亦是凑过去看,道:“兴许是不经意弄乱了, 你慢慢解。” “诶。” 李砚才练过剑,汗水将鬓角都浸湿,浑身的热气。 靠得太近了。陈恨便推了他一把:“皇爷,热。” “朕帮你看看。” “好好好,皇爷看吧。”陈恨轻声嘀咕,“怎么这么多个结?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头儿怎么也不见了?” 说是帮他看看, 其实李砚是悄悄看他。陈恨认真的模样好看, 对着他认真的时候最好看。 过了一会儿,陈恨问他:“皇爷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李砚看着他, 一本正经道,“朕再看一会儿。” “奇怪。”陈恨将那带子抽来翻去,摆弄了一阵, 忽然抬起头看李砚,“皇爷,你在看吗?” “在看。”李砚垂眸,“很认真的在看。” “嘶——”陈恨烦躁地抓了两下头发,“皇爷,能用你的剑把它割开么?奴解不开,奴每回都解不开这个。” 李砚哄他:“你慢慢解,不急。” “烦死了。”陈恨一甩手,打了一下他的手腕,“皇爷到底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 这回李砚大概不是哄他,而是骗他了:“别生气,别生气,解就是了,你慢慢来。” 再过一会儿,天色暗了。 演武场没有点灯,陈恨也看不清:“奴解不开,回去再说吧。” 他转头,朝吴端招了招手:“循之,回去了。” 原本吴端正蹲在地下,仔仔细细地擦他的弯刀。他把那刀擦得锃亮,都能照出人的影子来。 吴端站起身,正对上李砚的目光,忙捂住了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会说。 其实皇爷举着手去找陈恨之前,他自个儿就把那绳子绕得乱乱的,还多打了好几个死结上去。 那结打得是真死啊。 当时他还不明白,直到方才看见皇爷离陈恨离得近,都要亲上去了。陈恨不乐意,他还装模作样地骗人家,狼尾巴都快摇到天上去了。 于是吴端善解人意地背过了身,专心擦拭自己的刀,他什么也不知道。 狗屁兄弟情。 只有他一个人对他俩是兄弟情。 回去时,陈恨问他:“今天晚上,陈离亭可以拥有江南厨子做的饭菜吗?” “可以可以。” 他能说不可以吗?吴端委屈,要是他说不行,皇爷能把他调去厨房给陈恨做饭。 陈恨朝他抱拳:“多谢小将军。” 行吧,就算是兄弟情也不能不让兄弟吃饭。 吴端挥手:“客气。” * 用过了饭,陈恨瘫在椅子上,第二次发出了同样的感慨:“江南厨子的手艺真好啊。” 案上烛火昏黄,惹得人也昏昏欲睡。 李砚推了推他:“才吃饱了别睡。” “诶。”陈恨睁开眼睛看他,玩笑道,“不如奴给皇爷讲一个老鼠偷香芋的故事?” 不等李砚说话,他就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不经意间瞥见帐中有一个推演用的沙盘,陈恨顿时就起了兴致。 他端起蜡烛,将沙盘四角的蜡烛也都点起来了。 陈恨仔细一看:“哟,这样大的沙盘,万里河山,循之什么时候有这种好东西了?” “也就是前几日在市上淘来的,买回来的时候破烂烂的,托工匠修了几日,昨儿刚修好。”吴端也走到那沙盘前,随手捏起插在上边的一个小旗子。 “来两盘?” 李砚揉揉他的脑袋:“现下倒是不困了?” 这会子说的玩儿,倒不是像射箭、决斗那样玩儿。他们玩沙盘,是正正经经的玩儿,三个人分立三国,按照兵马地形,各自防守,最终目的都是一统天下。 陈恨背对着那沙盘,将蓝颜色的小旗子往身后一抛。 吴端笑道:“你倒是投得准。” 陈恨转头去看,那旗子落在了江南,他的祖籍老家。 他自个儿也笑了:“风水宝地,看来这一局是我赢了。” 李砚投了长安,而吴端得了闽中。 “皇爷离得太远,这局恐怕是要作壁上观了。”陈恨看了看李砚,只见他盯着长安那块地儿,正想着事儿,也不再说话扰他。 以一旬为时间,每人轮着动一步,还得考虑季节气候的影响。 吴端提醒道:“离亭,冬日严寒,‘江南’运河可都结了冰啊。” “知道了,知道了。”陈恨摸着下巴思量了一会儿,抬手安置了一个旗子,“皇爷,到你。” 长安与江南、闽中离得实在太远,这一整局,根本没有李砚能插手的地方,只是陈恨与吴端拿着旗子在斗阵。 好容易将“冬日”熬了过去,陈恨的旗子已经被吴端收了两只。 处处受制,得想个办法破局。陈恨抿着唇,动了离战线最远的一个旗子。 吴端一看他这路数就笑了:“你傻了?这怎么能救得到你?不如你归顺我,咱们一起去打‘长安’?” 陈恨也不理他,只转头道:“皇爷,到你啦。” “嗯。” 长安的大军仍在途中。 陈恨道:“其实皇爷留在‘长安’就好了,不用非来掺一脚。等我与循之斗得两败俱伤,皇爷不就坐收渔翁之利了?” 李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朕待不住。” “这样。” 又过了三四旬,闽中的人一步一步逼近,而陈恨却只管摆弄离得最远的那几个旗子,又连着被吴端收了两面旗子。 吴端再将他的一面蓝旗摘走,换上了自己的, 问道:“离亭,你是不是看着玩不下去了,就瞎玩儿?” “唉,我打 分卷阅读102 不进去嘛。”陈恨叹气,“闽中山又多,地形太乱,我一进去不就被你全歼了么?只能耗点东西叫你出来,江南我也熟悉,在江南打我能赢。再者——” 陈恨随手捻起一个旗子,他布的局直到这时才显出全貌,江南的人将闽中的队伍都切割围死在了江南。 战局反转。 他悠悠道:“再者,我怕你跑去琉球,后患无穷。我这个人办事喜欢稳妥。” 沙盘上的旗子犬牙交错,这时才是一场恶战。 鏖战六旬,闽中全军覆没,江南也好不了多少,只剩了一面旗。此时,长安大军终于赶到。 胜负已分。 吴端对陈恨道:“你这人也太冒险了些,要真打起来,指不定你就死在了哪一座被你当做诱饵的城里了呢。” “不会不会,我很惜命的。”陈恨将手中收缴起来的闽中小旗一个一个摆回沙盘,笑着道,“说起来,还是皇爷命格好,是本该当皇帝的人。” 李砚面色阴沉,盯着那沙盘看了有一会儿,只应了一声:“嗯。” “皇爷怎么了?”陈恨凑过去看他,“不耗一兵一卒,赢了还不高兴?” “没有。”李砚将双手递到他面前,绑着衣袖的带子还为解开。 “噢,忘记了。”陈恨捧起他的手,“对不住,对不住。” 借着沙盘边的烛光,李砚仍是盯着他瞧,一时失神,反手就将他的手捉到了手心里。 “皇爷干什么呢?”陈恨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才找到了头儿,现在又没了。” 又好一会儿,陈恨才重新找到解开绳结的地方,捧起李砚的手,用牙咬开那带子。 同样的法子,也解开了另一条带子。 陈恨将那两条带子收好,塞进他的腰带里:“行了行了,可算是解开了。” * 心里记挂着任务,陈恨便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到外边去看了一眼任务面板。 谁知道他竟然见证了奇迹的产生。 2.333的任务数值,在他眼前疯狂跳动,一直增长到了233.3。 面板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说明,大概意思就是系统由于某种原因,在昨天晚上就暂停了数值计算,十二个小时后,系统重新恢复运算。 这个某种原因,指的是昨晚上他和李砚在抱元殿那一遭,超出了系统的承受能力。 他的感觉很复杂。 陈恨揉了揉眉心,一个系统到底有什么好害羞的?暂时关闭系统,搞得他和李砚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哪天要是真刀真枪的干了,系统不得爆炸? 不过确定任务做完了,他也要回营帐去了。 营中军纪严明,晚上到点儿了还在外边乱跑,不由分说就会被乱刀砍死。 这时候已快宵禁,因此他是小跑着回去的。 帐中还亮着灯。 李砚与吴端两人,一人占了一张行军小榻,正翻着兵书。有时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头也不抬地与对方说两句军防的事儿,或应或不应,都是随意的。 新摆了一个炭盆,银炭烧得正旺,帐里暖和。 不敢将帐门掀起太多,叫冷风灌进去。陈恨猫儿似的,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就这样,也还是惊动了他们。 李砚将书册合上,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陈恨解了衣裳,爬上李砚的床榻,抖了抖榻上的被子:“不早了,睡吧睡吧。” “你盖这个。”隔得有些远了,吴端将驼绒毯子团成一团抛给他,“下午太阳好,晒过了。” “多谢小将军。” 三个人再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吹了灯。 陈恨想了想,笑着道:“我讲个故事好不好?讲深山古寺里的鬼故事。” 月色不明,四处又静。 提着灯笼的巡夜人时不时从外边走过,脚步声响,烛花爆裂声响,还有窃窃私语的交谈声。 陈恨压低了声音,幽幽道:“……书生一回头,只见一双脚吊在他的脑后,挣扎似的踢着他的后颈。书生抬头,一个吊死的人,就挂在他身后。” 陈恨忽道:“循之,你要不要看看你身后?” 吴端不理会他,陈恨就抓起自己的枕头丢过去。吴端只抬手一扫,就把那枕头抓住,随手丢进榻里:“无聊。” 又过了一会儿,陈恨喊他:“循之,你倒是把枕头还给我啊!” 陈恨预备拍一下床榻,吓唬吓唬他,却不料行军小榻太挤,没别的地方下手,一掌就拍到了李砚身上。 “你做什么?”他拍得不重,李砚伸手就把他的手按住了,安抚似的拍了两下,又转头对吴端道,“循之,还给他。” 吴端将身上被子扯了扯,只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又不是没有了。”陈恨气哼哼地躺回去,推了两下身边的李砚,“皇爷,让我点儿枕头。” 李砚稍抬起头,分了一半枕头给他。才躺下去,陈恨又推了他两下,闷声道:“皇爷,你压住我的头发了。” 两人正摸摸索索地将枕上缠在一起的头发分开时,吴端道:“离亭,你可小心些。古往今来见鬼的都是文人。” “才不是呢。”陈恨驳道,“鬼怕文人写字,怕经书典籍,怕圣人训诫。仓颉造字的时候,神鬼同哭。我们文人遇见的都是漂亮的狐狸精,倒是你这种只会舞刀弄枪耍威风的武夫要小心一点。” 吴端嗤道:“什么故事都是你说的,当然随你喜欢。” 陈恨朗声答道:“我本来就不怕!我有皇爷!我一点也不怕!” 皇爷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随即下了口谕,不许吴端再和陈恨吵架。 第62章 贤臣(1) 方才破晓, 天色微明。 正是长安城中巡夜捕快换班轮值的时候。 朱雀长街上,跛足的打更人敲过了五声的响木。 徐府灯火通明,一面是徐右相徐歇在江南任职的门生北上拜访, 一干人等陪着彻夜长谈;一面是徐右相独子徐醒,他昏昏沉沉地病了一个冬日,昨夜病情加重,咳了一个晚上,也扰了手下人一晚上的安宁。 偏门拐角处有蓝顶的小轿子等着,小厮将连夜前来看诊的大夫送至轿前时,正巧那跛足的打更人也到了他面前。 小厮一伸手,将打更人递过来的书信收进袖中,待那蓝顶的小轿子被人抬出了长街, 才转身回去。 房中一阵药香。 才服过了安神的药,徐醒侧躺在榻上,半盖着被子,屈肘为枕,整个人都蜷成一团,看模样是睡得正好。 其实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着。 那小厮一时拿不准, 是否要在此时将信拿给他看。他的脚步顿了顿, 想让他再歇会儿,便走到了一边拨弄炭盆里的炭火。 只脚步的一顿, 徐醒便什么也看出来了。 分卷阅读103 徐醒瞥他一眼,哑着嗓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儿,也就是府里来了几个老爷从前的门生。” “江南来的?” “是。江南还来了——”小厮点点头, 终是将书信拿给他,“一封信。我看公子睡着,就想叫公子再睡会儿。” “我睡没睡,你不知道?这病也就是春日回暖的时候厉害一些,入了夏便好了。”徐醒撑着身子坐起,半倚靠在高枕上。接过书信,温温柔柔地扯了两下封边儿,才将信封撕开一个小口,又吩咐道,“蜡烛。” 那小厮赶忙将蜡烛端来,榻前放的东西太多—— 一个空了的药碗,那里边还有一个碗底的药渣,是徐醒才用过的;一本诗集,被他翻得有些皱了,有的时候咳得厉害,脑子不大清楚,徐醒一伸手就抓住它;还有几只竹叶编的蚂蚱,搞得那儿像是个蚂蚱窝。 徐醒大抵是眼花,小厮便靠在榻边,举着蜡烛,凑近了给他照明。 信不长,是徐醒看得慢,连看了两遍,又默念了一遍。看过之后,就用烛焰将信纸全烧了。 他躺回去,半边脸都陷进软枕里去,无意识地将苏衡的名字念了两遍。 恐他是要那诗集,小厮就将榻前放着的诗集拿在手里,他要时随时就给他。 “不用。”徐醒朝他摆了摆手,“苏元均倒是厉害……人还在外边逛着,文书就先到了江南……咳,想也知道……那文书必定是厉害极了,难怪江南的人慌了,匆匆的、就北上。” “公子?” 徐醒思量半晌,才开口问道:“皇帝还在城外军营?” “是。” “在城门盘查的人早该去报信儿了,一来一往,天光大亮时,也该回来了。” 小厮低声问道:“那老爷是不是要……” “他不会出面,他要那几个门生帮他探路。”徐醒垂眸,“为君之道,在一拿一放之间。徐家根基太深,倘要用兵,也不是没有,什么时候把几个世家逼得急了,学他一年前进兵长安,那可完了……皇帝若是执意改制,扫清官场,或囚或抄,他应当有分寸。” “公子的意思是?” 徐醒缓缓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用管他,他又不傻。” * 几个江南官员才进城门,所乘马车方才驶过长街,城门便开了一扇,一个骑着马的士兵箭似的就冲了出来,往城外军营去报信。 从天色不明,到熹微蒙亮。 匪鉴站在帐外,只轻唤了一声皇爷。 帐中李砚翻身坐起,很快地、却没什么声响地走了出去。他掀开帐门悬挂着的防风毛毡,朝匪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匪鉴垂着首,站到一边等着。 李砚回了帐中,拍了拍吴端的肩,将他喊起来之后,又给睡得正熟的陈恨掖了掖被子。 忠义侯可以赖床,镇远府的吴小将军不行。 大早上被喊醒的吴端用双手搓了把脸,好教自己快醒过来。 草草套上衣裳,李砚与吴端到另一间帐里说事儿。 城中派来通报消息的人说:“三更天的时候,江南来了几个官员,径直往朱雀长街徐府去了。” 还未认真洗漱,那时李砚正挽着衣袖,在铜盆热水中濯手。 吴端朝那人摆了摆手:“辛苦了,在营中休息休息再回去。” 李砚不紧不慢地洗漱,再束了头发,戴上冠子。 恐他是在想事情,吴端也没敢出声打搅,只是守在一边,困得直打哈欠。 忽听闻李砚道:“他们都来了,朕得回去接招。” “是。”吴端应道,“皇爷是不是点些兵带回去?” “不用。”李砚拿起巾子,将手上水珠擦净,又丢了回去,“对一群文官动武,被抓住了把柄,他们要大做文章。况且徐歇不在里边,对他们动武没什么意思,容易打草惊蛇。” “那皇爷?” “就这么回去。那群文人不是自诩通身傲骨打不断么?朕倒想试试,那是不是真的打不断。” 饶是吴端,这时也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劝道:“皇爷是不是留些分寸?到底……” “不用,朕就没想过要给他们留分寸。你在城外好好带兵,等着三月春猎便是。”因等会儿要骑马,李砚从腰带中将系袖子的带子抽出来,将衣袖收紧,又绕了两圈,随口道,“循之,你懂不懂得,要扳倒一个誉满朝野的人,要怎么办?” “臣愚钝。” “当年皇长兄是不是这样一个人?他们怎么扳倒的他,朕原模原样的还给他们就是了。”李砚看了他一阵,见他一脸怔怔的,随口便道,“要是离亭,一准就知道朕的意思。” 吴端仍道:“臣愚钝。” 他一面绑起衣袖,一面往外走:“不过这事,别叫离亭知道。” 吴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好,臣绝不告诉他,皇爷其实自个儿就会绑袖子。” “不是这个。”李砚皱了皱眉,“朕说的是江南官场,还有徐府的事儿。长安情势不明,先别让他知道,他心思多,又总喜欢挡在前边。不要叫他知道,省得他又落得一身伤。” “啊?好。”吴端嘀咕道,“其实陈离亭说那是他荣誉的勋章来着。” 李砚一听这话就笑了:“他什么时候说的?” “也就是臣某一回去看他,他对臣说的。” “他也不用再添勋章了。”李砚清了清嗓,“对他只说来了两封加急的折子,朕赶回去处置。他要是喜欢在你这儿待着,多待一会儿也没关系。怕他们把事情闹大,闹得他也知道了,朕回去把那几人料理了,再让他回去。” 吴端低头应道:“是。” 其实想也知道,就那几个文官,能掀出怎样的风浪来?李砚对陈恨,却偏要做万全之策,将他严严实实的囚在安宁的地儿,谁也扰不到的地儿。 “他心思细,什么事情瞒着他,他有时猜得出来,你注意点,别叫他看出来了。” 吴端愈发低下了头:“是是。” “你别总是闹他,惹他不痛快。” 吴端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口里应着:“是是是。”心却道,偏心眼儿,皇爷就是偏心眼儿! 帐外,匪鉴已整好队伍,就等着李砚了。 李砚翻身上马,临走前对吴端道:“袖子的事儿,也别叫他知道。” 吴端好无奈地最后应了一声是。 * 天光大亮时,一夜无眠的徐醒终于枕着手臂沉沉睡去;李砚骑在马上,远远地望见了长安的城门;营帐中的陈恨也醒了过来,随手往身边一揽,只抱住叠得齐整的一床被子。 他伸手往被中一试,冷的。 转眼见另一边榻上的吴端也不见了,顿时清醒过来。他踢踏着鞋子,披了件外衫就要出去 分卷阅读104 。 他掀开帐门要出去时,吴端正要进来:“醒了?” “皇爷呢?” 吴端把李砚吩咐好的话说给他听:“有两封加急的折子,皇爷回去处置了。看你睡着,就没喊你。还说你要是喜欢那江南厨子,就叫你在我这儿多待会儿。” 陈恨随口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吴端忙道:“没有,没什么事儿。” 好么。 陈恨笑了笑,他就随口一试,还真就诈出什么来了。谁不知道镇远府的小将军惯不会撒谎? 陈恨微挑了挑眉,抱着手回了帐中:“行,我多待会儿。” 吴端暗暗舒了口气:“好好好。” “循之,陈离亭今天可以拥有江南厨子做的早饭吗?” 吴端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午饭晚饭也可以,一日五顿也可以。” 这也太不寻常了,昨儿还吓唬他,要赶走那两个厨子,今儿就千依万顺了。 没什么事儿就怪了。 大约是长安又出了什么事儿,李砚不要他知道。 陈恨一面洗漱,一面想着事儿。 “循之,你去催催早饭好不好?饿了。” 吴端不疑有它,转身便出去了。 陈恨一出去,才知道吴端怎么走的这么痛快,帐外守了两个人,一见他出来,就抽刀出鞘,把他拦下来。 “这有点过分吧?”陈恨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闪着寒光的刀尖,“吴循之都不敢拦我,你们两个敢拦我?” 只做出指尖被刀刃划破的模样,他倒吸一口凉气,将手指放进口中抿了抿。 其实他怕疼怕得要死,手指头根本没流血,一点儿也没破。 “惨了,你们伤了我了,我就是想出去散散步,你们竟然用刀砍我。” 陈恨耍剑耍的不好,但他胡搅蛮缠的功夫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到底是军令如山,他与他们胡扯了半天,也没能把话没说通,反倒说到吴端回来了。 吴端抓着他的衣领,把他给带回去:“皇爷要你待会儿,你待会儿就是了。我叫他们套车,你下午就回长安,好不好?” 于是陈恨裹着驼绒毯子,蔫蔫的靠在椅子上。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 “皇爷有自己的思量,你别掺和了。” “唉——”陈恨沉沉地叹了口气,“小兔崽子大了,不由我啊。” “胡说什么?”吴端拍了他一下,“我再去给你催催饭。” 帐中只剩下陈恨一个人,他抱着毯子,心下揣测着到底是什么事儿,昏昏沉沉的却要睡去。忽然脑袋一疼,一瞬间,连眼睛都发起花来。 陈恨低声骂了两声,拍了拍脑袋,却疼得翻下了椅子。 疼,炸开似的疼。 强烈的疼痛之中,他听见系统的提示音,一声一声。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才察觉那疼痛是果然随着系统的提示音愈发剧烈。 他与系统唯一的联系是任务面板,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划了两三遭——任务面板暂时打不开。 他只能蜷着身子,坐在地下,抓紧了毯子,靠着椅子脚。 什么东西都看得不清楚,他抬手摸了把脸,才知道自己哭了,竟是疼得不自觉就流了泪。 这时候外边传来吴端说话的声音,眼见着就要进来了。 陈恨用额头靠在椅子的边角处,轻轻靠了两下,第三下就狠狠地碰了上去。 这样能教他清醒些。 疼得几乎晕厥,说话声音却与寻常一般:“循之,你先别、别进来,我有点事儿。” 陈恨用衣袖将椅子角上沾染的血迹抹去,再试着爬到椅子后边去,他想把自己给藏好。 其实他也知道躲在椅子后边根本没什么用。 他就是想躲起来,不要叫别人看见他。 又过了一会儿,吴端大抵也察觉出不对,在外边催他了。 陈恨再抬手,往额头的血窟窿上使劲拍了两下:“你别进来,我没事儿……你要进来我生气了。” 额头上鲜血淋漓,混着冷汗滑落,覆在眼前。 原本就疼得要命,也看不清什么,他便索性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时,梦中一片的黑。 他从前梦见过一回这样的场景,一年之前,他带着伤倒在怡和殿前,后来昏睡了好几日,他满以为自己要死了,梦见的就是这个。 恍恍惚惚的,有人轻轻拭去他眼前的污浊。 陈恨下意识就伸手抓住那人的手,那人也不理会他,另一只手拂开他的手,放轻了动作,将他的脸擦干净了。 “爷。”看清楚人之后,陈恨往后靠了靠,用气声喊了那人一句,“世子爷。” 李释冷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还是在椅子后边,他方才那副模样太吓人,李释没敢动他,只是提了药箱来,要给他额头上的伤口包扎。 “我……旧疾犯了……”他没力气,连撒谎的力气也没有。 ——系统剧情整理完毕,临时替代系统任务中止,正在重新进入剧情,请您按时完成任务。 ——当前剧本:明君贤臣,共治天下。 第63章 贤臣(2) 呵, 好一个明君贤臣。 一只手撑着地,陈恨稍稍坐起,另一只手拂开李释给他擦脸的手:“世子爷先出去好么?我这儿还有点事情。” 他得看看任务面板, 看还是不是要他造反。 李释怒道:“你有个屁的事情。” 他从药箱里再拿了块干净帕子,将陈恨额头上的鲜血擦净。 “我……”李释抿了抿唇,刻意添了几分温和,解释道,“昨日你说给我讲文章,今日我才过来的。我来时,他们说你不让人进去,我觉得不大对,就自己闯进来了。他们都守在外边, 吴将军也在外边。他们不知道你这样。” 陈恨缓了缓神,随后仍是推开他的手,一手扶着椅子,就要爬起来:“好……你不出去我出去。” 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看任务面板,也是一样的。 “你简直是个……”方才有意养出的几分温柔也被他推没了,李释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而这时, 陈恨已扶着椅子站起来了。 到底是十二岁拉得动五斗重弓的少年人, 陈恨磕了脑子,晕晕乎乎的就被他按到了椅子上坐着。 “世子爷, 你……”陈恨皱了皱眉,牵动着额上的伤口,又有鲜血流出。他一抬手, 就捂住了李释的眼睛,“闭上眼睛,不许偷看,等我说可以睁眼,世子爷再睁眼。” 李释的动作一顿,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一手挡在李释眼前,一手打开了任务面板。 一眼扫去,没有造反的任务了,陈恨略放下心来。 其实仔细 想想也知道, 分卷阅读105 上回“囚禁李砚,自立为皇”的任务,期限是永嘉二年的元月初一。现下早已过了时间,系统剧情调整过,大概也不会给他再派这个任务了。 只是还有些发晕,陈恨盯着面板上的两行字看了有一会儿。 等得太久了,李释问:“可以了吗?” “不可以。”陈恨不放心,还转头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是闭着眼睛的,“世子爷要是偷看,我可就出去了。” 李释摇头道:“没有。” 两个任务,一是给从前的太子爷平反,二是清算徐家。 期限还早,四月底。 陈恨抬手收起面板,同时也收回了挡在李释眼前的手:“可以了,世子爷睁开眼睛吧。” 李释睁眼,问道:“可以包伤口了吗?” 待陈恨点点头,他才敢拿着那帕子,重新擦掉陈恨面上血迹。 系统已经安定下来,不再闹得人头疼了。这时候他才觉出额上的伤口疼的要命,低头瞥见那椅子角,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往伤口里送。 天知道他那时候是怎么敢把头往那上边碰的。 “你别皱眉,又流血了。” 李释拿着全染成红颜色的帕子给他擦了擦,把那帕子拧拧干,或许还可以重得两滴血。 方才他说要走,现下怕他跑了。李释便挡在他身前,抬脚将地上的药箱勾过来,然后给他上药。 实在也是没有力气,陈恨的身子往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道了声:“谢谢世子爷。”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释打开装着药粉的白瓷瓶子,又拍了拍他的肩。 陈恨靠在椅背上,滑了下去,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好教他撒药粉,胡诌道:“没什么。就是旧疾、头疼,不常犯……两三年一回,嘶——” 听他吸了一口气,李释的动作缓了缓,却冷笑道:“头疼疼到撞破了头?” “是啊。”陈恨睁眼,往上瞥了瞥,想看看自己的伤口。 李释忙道:“你别动,撒进眼睛里了。” “诶。”陈恨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麻布在额上绕过一圈,陈恨伸手碰了碰他,李释动作一顿,随即咬牙怒道:“你别动了。” 陈恨全不听,再动了动他:“世子爷,这事儿别告诉别人,只说我不小心磕桌子上了就好。” “什么事儿?什么别人?” “我头疼这事儿,别告诉旁人——除了你我之外的所有人。” 李释有意问他:“皇爷也不告诉?” “不告诉。” 这时候吴端在外边问了两句,陈恨一一应了,只说没事儿。吴端越听越不对劲,终于按捺不住,掀开帐子就进来了。 伤口已经包上了,只有隐隐的红颜色透出来。 原本气势冲冲的,一见他病怏怏的模样,吴端也慌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看了看:“你怎么回事?” 没等陈恨说话,李释先道:“磕桌子上了。” “磕桌子上了不让人进来?” 李释一本正经地道:“他把脑子磕糊涂了。” 糊涂了?生怕他从此不认得人了,吴端便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唤道:“离亭?” “没事儿了。”陈恨跟他击了个掌,“只糊涂了一阵。” 吴端举着手:“你真是……” “你别告诉皇爷。”陈恨眨了眨眼,“我在你这儿养好了伤再走。” 吴端正犹豫着,陈恨又拍了一下他的手:“小将军,求你了。我饿了,你去催催饭好不好?” 吴端叹了口气,拉长了声音应道:“好。” “我想吃江南的莲子羹。” “行。”吴端再应了一声,“你要瞒着皇爷,伤好之前就别出帐子了。皇爷在这儿有人,你只要一露面,皇爷就全都知道了。” “方才闹的还挺大,劳小将军帮我在外人面前圆过去。” “知道了。”吴端捏着他的脸,再看了两眼他那伤口,“你到底是怎么磕的?这样大一块,日后留疤就惨了。” “男人嘛,留块疤又没什么。”陈恨说着就要伸手去摸。 “别摸。还嫌疤不够多?”吴端将他的手拍掉,“你等着莲子羹吧,我去叫他们给你做。” 等着莲子羹的时候,陈恨对李释道:“世子爷不是说讲文章么?现在讲吧。” 李释拖了把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从怀里拿出两本旁门集子,翻了一页递给他:“我不是很明白。” 陈恨只看了一眼便将书册合起:“心术算计太阴暗,世子爷不该学这个。” 李释抿唇不语。 “我不是说世子爷心思阴暗。只是与世子爷一般年纪的少年人,都学些温润平和的东西。读书先养心性,心性养得正了,日后在官场朝堂为人处世,才不会走了歪路。” “我不是世家子弟,我没那闲工夫养心气儿。” 陈恨一噎,想想他在瑞王府的处境,要真是温润平和,只怕老早就被欺负死了,哪里还能熬到现在? 阴沉是阴沉些,总算还保住了命。 忽然有些感慨,陈恨伸手想要揉揉他的脑袋。 却自觉话说得重了,李释低了头道:“我也有在学,学得温和一点。” “学不来就算了。”陈恨重新将书册翻开,“不是说不懂得么?我帮世子爷看看。” 还没等到莲子羹上来,陈恨就揽着毯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原先李释与他说话,他还能应上一两句,后来就变成一声嗯,最后他就睡着了。 恐他这样睡着会冷,又不敢叫醒他,李释只好将炭盆子往他那边拖了拖。 才将炭盆子拖了两步,身后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吴端将莲子粥放在炭盆边暖着,招了招手,叫李释与他一同出去。 “世子爷不用费心。”出了帐篷,吴端往外再走了十来步,“他就是这个毛病,冬日里手冷脚冷的。又有许多事情瞒着别人,这么多年我也不明白他。” “他倒不傻。” “他哪里傻?”吴端笑了笑,“他也就是看上去傻,其实最通透的就是他。” “嗯。” “营中还有事儿,我不能总陪着他,劳世子爷陪他了。” “嗯。” “其实他还挺喜欢小孩子的……” 一听这话,李释就恼了,转身回了营帐,陈恨只眯了一会儿,早也醒了,正提着笔跪坐在案前。 “你要的莲子羹。”李释将煨着的粥端给他,“你要写什么?” 陈恨转头舀了一勺莲子羹,也斟酌着下了笔:“皇爷一早回了长安,恐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又不让我知道,我写信试试他。” * 送信的鸽子从军营中被放出去,陈恨不常用那鸽子,它一整年都在外边散养着,长了膘,下午时候才到宫中养居殿。 那时自江南而来的几 分卷阅读106 个徐府门生已被下了狱,李砚揉着眉心在案前看苏衡传回来的书信。 守在殿前的匪鉴为鸽子开了一条缝儿,肥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进去,重重地落在苏衡的书信上,还在上边磨了磨右爪。 霸道蛮横得很。 李砚小心翼翼地解下鸽子脚上绑着的小筒,一张纸条,上边画了一封空白的折子。他告诉陈恨回宫是有两封折子要处置,陈恨便问他那折子上是什么事儿。 李砚只回了两个字——无碍。 肥鸽子回去的时候飞得更慢了,那时陈恨正给李释讲文章,案面上摊着书册,那鸽子亦是落在书上,在上边划了划左脚。 李砚说无碍,陈恨便给他画了个捶桌子生气的图。 不过这回肥鸽子不干了,它累了,陈恨摸它它也不理,吹口哨它也不应。 信只能明日再送,结果次日清晨,李砚就自己过来了。 以为陈恨恼了,赶了几个时辰的路来哄他。陈恨想,他这个皇帝倒是清闲得很。 第64章 贤臣(3) 一晚上都没收到陈恨的回信, 李砚全不知道是那鸽子犯懒,只道是陈恨恼了,不理他了。 将堆积的奏折批复完毕时, 才五更天。在榻上睡不安稳,掀被下床,就预备去营中找他。 正要出去的时候,匪鉴来问:“皇爷,牢里来人,问昨日抓起来那几个江南官吏要怎么处置。” 李砚挽起衣袖,用带子捆好了,道:“玩忽职守,结党营私。叫牢里上刑, 别弄死了。上刑之后押回江南,等苏元均处置。告诉他,当斩则斩,以儆效尤。” “上刑可要问什么?是不是把徐右相也牵连进去,皇爷好治他的罪?” 李砚嗤笑一声:“这么点儿名头,怎么治他?不问事情, 朕高兴用刑就用刑。” “是。”匪鉴又问, “皇爷是要去?” “去城外军营走一遭。”李砚垂眸,却有几分笑意, “一晚上没消息,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别的什么, 朕去看看。” “臣去备马。” “去告诉高公公。”李砚自顾自地往外走去,“徐歇的人忽然被下了狱,他不会任由朕打他的脸。这几日指定有人来求情,要高公公有一个算一个,全记下来。” “高公公他……” “他说他不懂得朝堂的事情,你还真以为他不懂得?”李砚道,“告诉他,漏了一个,就用他手底下那些小太监来抵。” 匪鉴低头:“是。” “十五大朝会朕再回来,要紧的奏折送到营里去。” “是。” “朕在城外军营的事情,不用藏着掖着。要徐歇知道,朕就是年轻气盛,喜欢玩儿,还怕极了他,刻意躲着他不见。”李砚顿了顿,思忖道,“反正怎么昏庸怎么说吧。” “是。” 其实要昏庸无道,特别容易。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古往今来的皇帝,把功臣杀了最昏庸,折辱功臣最最昏庸。 这里的功臣当然特指从前的忠义侯,别的臣子都不行。 李砚出城时,天色还早,灰蒙蒙的笼了一层纱似的。 他骑在马上,将寄给陈恨的“无碍”二字再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也不明白这两个字究竟哪儿不对了,怎么就惹他生气了。 * 接连两日接驾,若单是接驾,吴端觉着也没有什么。 只是这回,营中还藏着一个受了伤的陈恨。陈恨不要见皇爷,皇爷非要见陈恨,吴端在中间拦着,觉着自己特别像陈恨讲过故事里的王母。 天光微亮,李砚下了马,随手将缰绳甩给他,绑着衣袖的带子有意不拆——留给陈恨,往前走去:“离亭呢?” 吴端将缰绳塞给身边副将,一时慌了神,直接伸手拦他:“离亭……还睡着。” 李砚转头看他:“怎么?他吩咐过你不见朕?” “……是!”吴端顺着他的话道,“他谁也不见。” 李砚皱眉:“谁也不见?” “是……” 好巧不巧,李释端着一盆热水,就从前边的营帐里走出来,“哗”的一泼,将热水全都泼在面前的地上,好像泼在李砚面上。 离得还远,李释只装作没看见他的模样,吹着口哨,自顾自地又回去了。 回去之后,他推了推还睡着的陈恨:“诶,陈离亭,皇爷来了,你不是不想让他知道你受伤了吗?” 一听皇爷二字,陈恨顿时从梦中惊醒,迅速翻身坐了起来,咽了口唾沫,道:“他昨儿才回宫,怎么会这么快又过来?” “我看见他了。”李释低声道,“眼神跟要杀人似的。” 陈恨不自觉摸了摸脖子,惊道:“要杀人?” 而外边的李砚确实险些要动手了,他磨了磨后槽牙,深深地看了吴端一眼:“谁也不见。那又是谁?” “那是世子爷。”吴端干笑了两声。惨了,皇爷气得连人也不认得了。 “朕知道那是李释。” 吴端解释道:“离亭给世子爷讲文章来着,讲着讲着天晚了,打发个人去三清观打声招呼,世子爷昨晚就在这儿歇了。” 李砚一甩袖子——袖子还被绑着,甩不开。他径直往前走去。 帐中的陈恨因为李释一句“要杀人”慌得不行,揽着毯子冲到营帐前,透过一条小缝儿,眼见着李砚就到跟前,只能重新缩了回去。 李释见他这副模样,问道:“你做什么这么怕他?” “世子爷不懂,皇爷最喜欢吓唬人,我从前被他吓唬过好多回了。”陈恨在帐中转了两圈,找躲藏的地方,“他生起气来很麻烦的,发疯似的,喜欢拿长剑指着人。” 还有用剑尖挑断别人的衣带,动不动把人按在墙上。当然这话不适合十二岁的李释听,所以陈恨就没说。 李释怒道:“他敢吓唬你?” “……呃,其实也没有什么。”陈恨重新爬回爬上,“皇爷事情多,我额上碰了这么大一块伤,还是不见他的好。一见他,不知道又要怎么麻烦了。” 才说着话,陈恨只听见外边脚步声一顿,背对着躺好了,抖落毯子往身上一盖,将整个人都埋起来了。 还是老法子—— 陈恨探出脑袋来,轻声对李释道:“世子爷,说我病了。” 说完这话,他就把脑袋缩了回去,蹬了蹬双脚,把毯子盖好了。 李砚进了帐篷,径直走到榻边,一掀袍子在榻前落座,伸手就去掀他身上的被子。 陈恨用了力气把被子给扯扯紧,只听李砚道:“别装睡了。” 想起陈恨的嘱托,李释忙道:“他病了。” 李砚不理睬他,只问陈恨:“生气了?” 他不生气,他害怕。陈恨没敢应声,不断催眠自己:我病了,我病了。 分卷阅读107 “你这么全盖着不闷?”李砚又要掀他的被子。 不闷。陈恨在心里恨恨地应说。 好像是有点闷了。只是李砚不走,他又不能露面。于是隔着被子,陈恨伸脚,踢了踢他,叫他快走。 李砚却只稳坐着不动。 确实有些闷了。陈恨躲在被子里咳了两声,他喘不过气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实在是憋不住了,他顶着毯子,将额上伤口遮得严严实实,才坐了起来。 ——您的小可爱突然出现。 原本陈恨想着,他捂着伤口给李砚看一看,看一眼就让他快走,这事儿也就瞒过去了。谁知道李砚眼睛太尖。 “就因为这个?”李砚只一眼便看见了,不由分说地掀开被角,捏着他的下巴,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疼不疼?” “不疼不疼。”陈恨连连摆手。 转头去问吴端:“他这是怎么弄的?” 吴端不敢说话,李释答道:“磕桌子上了。他把脑袋撞傻了,皇爷别难为他了。” 原意是叫李砚别闹他了,只是这步棋走的实在是太臭了,李砚一怔,陈恨自个儿也愣住了。 “那个……”陈恨恐他又要生气发疯,扯了扯他的衣袖,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 趁着李砚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朝吴端使了使眼色,吴端果真会意,忙不迭带着人退出去了。 只是吴端他们退出去了,他自个儿还在风暴中心待着呢。 “就是……”陈恨灵机一动,顺着方才李释的意思,问道,“你是谁?” 陈恨暗戳戳地想,只装作摔坏了脑子,李砚大抵不会对一个什么事情也不记得的人发脾气罢,先把这一波熬过去。 李砚再看了他一阵,问道:“真的不认得了?” 陈恨摇头:“不认得了,不认得了。” “夫君。” “嗯?”陈恨心中咯噔一声响,哦嚯,原来皇爷喜欢当下边的那个。 只听李砚继续道:“朕是你夫君。” 好嘛,原来是这个意思。 “皇爷,你能不能……” “真聪明。”李砚吹了吹他额上的伤口,哄小孩子似的哄他,“还记得朕是皇爷。” “不是……”陈恨赶忙解释,“皇爷我没……” 李砚不依不饶:“喊一声夫君来听。” 陈恨捶床:“皇爷,我没忘记事情,夫君个鬼,你正常一点。” 李砚凝眸看他:“你到底记不记得?” 陈恨挠头干笑,不敢看他:“我……” “怎么弄的?” “就是磕在桌角了,没什么妨碍。”陈恨试图转移话题,“昨日朝中出了什么事情?皇爷处置好了么?” 李砚迅速将话语权夺回:“你还敢问朝政?朝中事情不用你管,好好的怎么磕到桌子上了?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瞒着……” 在话语权的争夺战中,陈恨惨败,他决定使用迂回战术。 “你想不想亲我一下,皇爷……”陈恨向恶魔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呃,夫……君?” 不把他从早晨亲到晚上,亲得他双目含泪,面色潮红,李砚就不是男人。 “不行不行。”陈恨按住就要动作的李砚,“我就是随口一说,早起还没洗漱。” 陈恨有幸,再被皇爷伺候了一回洗漱。 其实他很惶恐,一脸英勇就义、慷慨赴死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洗洗干净、马上就要被吃的猫。 如果说能把主动权抓在手里,敌进我进…… 陈恨将漱口水吐在盆中,用袖子抹了抹嘴,不大自在地抿了抿唇,干着嗓子喊了一声皇爷。 李砚将用热水浸过一遍的巾子拧拧干,给他擦脸,这一擦,也就把陈恨方才鼓起的勇气给擦去了。 “伤的是额头,又不是手。”陈恨把巾子拿走,自己抹了把脸。 借着擦脸的动作悄悄看他。陈恨转身,将那巾子往盆中一丢,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往前走了两步,将唇贴了过去。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 陈恨松开他的衣襟,往后退了半步,半举着双手:“好了,亲完了就别像看猎物似的看我了。” 李砚敛了目光:“伤口换药了没有?朕帮你换药。” “诶。”陈恨说着就跑到榻上去乖乖巧巧地坐好了。 李砚伸手抱他的腰:“躺着。” 陈恨将头枕在李砚的腿上,李砚抬手将包着伤口的细布给揭开,伤口太大,血淋淋的一片。 陈恨稍睁眼看他:“没事儿,不疼的。” “闭眼。”李砚慢慢地将药粉撒上去,随口问道,“先前是谁帮你包的?” “世子爷。” “包的真差。” 行吧,皇爷包的最好。 李砚用细布把他的伤口包好:“朕才一日不在,你就弄成这样。”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陈恨顿了顿,“皇爷,好了吗?” “还没好,你别睁眼。”李砚道,“你说的话从来都不能信。” 陈恨笑嘻嘻地接了一句:“陈恨的嘴,骗人的鬼。” “朕对降妖除鬼倒是懂得一些。” “什么?” “离亭。”李砚将手覆在他的颈上,摩挲着向上。 陈恨没由来地心慌:“怎么了?皇爷,我可以睁眼了么?” “你方才那样能算是亲吗?” “不……不能吗?” 李砚俯身:“朕教教你。” 陈恨被他吓得从榻上弹起来,还没坐起来就被李砚按住了。 “你急什么?小心碰到伤口。” 第65章 贤臣(4) 李砚咬了口他的下唇, 稍抬起头:“怎么不回信?” “啊?”陈恨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 李砚用拇指压了压他发红的唇,轻声道:“朕等了你一个晚上。” “对不起,对不起, 我把信写好了,是那只肥鸽子后来怎么都不肯飞了。”陈恨低头,从腰带里翻出一个竹枝做的小哨子,“我把它喊出来给皇爷赔罪。” 那哨子的声音不甚尖锐,倒有些沉闷,呜呜的倒像是笛箫。 陈恨拿着哨子吹了有一会儿,也不见那只肥鸽子飞进帐中。 “恐怕是跑得远了,它没听见。”陈恨再吹了好几声,“也有可能是偷懒, 还以为我喊它出来送信。” 李砚只道:“那是你的鸽子。” 陈恨衔着竹哨子,点了点头:“是啊。” “你就把错全推给鸽子?” “我原本写好了信的……” 李砚一抬手,把他口里的哨子拿出来,又凑近了道:“朕给你个机会,快点认错。” 陈恨抓了两下头发:“那个……皇爷啊……” “你喊朕什么 ?” 陈恨倒想喊他臭不要脸的,但是不行, 鸽子送信的事 分卷阅读108 情还没解释清楚, 不能罪上加罪。干脆就不喊他了:“大白天的……” “你没学会?”李砚自说自话,伸手又要揽他, “好吧好吧,朕再教你一遍。” “我找找看那张纸还在不在。”陈恨推了李砚一把,飞快地跑到案前坐下, 一手抓起一本书,捏着书脊晃了晃,找了两三本,才有一张纸晃晃悠悠的落下来。 陈恨捏起那张纸,才拿要给李砚看。 一转眼又看见那肥鸽子就在帐门前溜达呢,便朝它“咕咕”了两声。 今儿这鸽子还算给他面子,懒懒地转了个身,就朝他飞过来了。 陈恨朝它伸手:“来、来,咕咕。” 这下人证、物证都齐全了,他也总算可以洗清罪名了。 “确实没有怠慢皇爷。这个是原本要送给皇爷的信。”陈恨将纸条卷好,塞到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一挥手就将鸽子向李砚放飞过去,“去、去。” 左右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却在帐篷里玩飞鸽传书。那鸽子不情不愿地扑腾着翅膀朝李砚飞过去。 李砚正了正衣襟,在榻上盘腿坐着,一抬手,叫那鸽子停在自己的手臂上,谦谦恭恭地解下竹筒。 而那只肥鸽子竟然恃宠而骄,在李砚取出纸条的时候,扇了一下翅膀。 迎面一阵风扑来,李砚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陈恨已经跑到了面前,好不关切地看着他。 这回非得陈恨哄他不可。 陈恨将那鸽子接过去,却喊它:“好孩子,好孩子。” 就这还好孩子呢。 他一面摸着鸽子的白毛,一面好笑地看了李砚一眼:“它在外边玩儿了一年了,性子都养野了。” 不过它停在陈恨手上,把脑袋靠在他手心里蹭来蹭去的时候还是不怎么野的。 陈恨笑了笑,又轻轻拍了一下鸽子的翅膀:“坏孩子,还不快给皇爷赔罪?” 那鸽子却半晌不动,连眼神也不给他一个。 “咕咕咕——”这声是陈恨喊的。 李砚看了那鸽子一眼:“不许玩儿了。” “诶。”陈恨将鸽子放走了,“是鸽子长得太重了,昨儿它来回跑了一趟,然后就不愿意再跑了,所以才没给皇爷回信。” 这时李砚才打开那张纸条,拧着眉头看了半晌,问道:“你这画的是什么?” “这个是捶桌子。” 陈恨跑回案前,理了理衣摆,一手握拳,捶在案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就是这样。”陈恨再捶了一下,“为了表示我捶得很用力,我还特意画了一个倒了的茶杯。” 他接连着又拍了好几下桌子,全没察觉李砚的脸色都黑了。 恃宠生骄的根本不是鸽子,鸽子都是随主子的。这时候想起忠义侯府的那只肥猫,李砚在心里默默地添了一句,但是主子是随猫的。 陈恨最后拍了两下桌子,撑着头去看李砚:“所以昨儿早晨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 陈恨想了想,试探着问他:“是不是江南出了什么事儿?” “离亭。” “嗯?”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皇爷,你不要转移话题。” 李砚下了榻,走到他面前,捏了捏他的脸,叹道:“你单独与朕待在一起,朕总忍不住想亲你。” 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陈恨一愣,将嘴巴抿成了一条线,站起来拂一拂衣袖:“走吧走吧。” 帐门一被掀开,抱着手站在远处的李释脚步一动,很快就走到陈恨面前。 今天也是很不识趣的小鬼呢。 他一抬手,护着小鸡崽似的,将陈恨护到身后去。 陈恨拍了拍他的手:“世子爷?” 大抵是他们姓李的都长得凶,用好听的话说,就是自带一股凌厉之气。 少年没什么表情,却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戒备地看了两眼李砚。又想起陈恨说他喜欢拿长剑指着人,目光便冷冷地落在李砚佩在腰间的长剑上。 李砚故意问道:“离亭,他做什么?” “没事没事。”陈恨拉着李释的衣袖,把他拽到自己身边来。 李释一扯陈恨的手,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没骨气,讨好李砚做什么? 陈恨被他这么一扯,转头轻声问他:“世子爷怎么了?循之呢?” “军营里有事,吴将军先过去了。”李释顿了顿,别过头,“要不是方才他拉我,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里边。” “多谢世子爷。”陈恨摸了摸鼻尖,“不过确实没事儿,世子爷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 李释仿佛没听见这话,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块:“他的力气太大了。” “循之是武学世家出身,从小就练这个。世子爷年纪还小,比不过他也是寻常。” “那皇爷呢?” “皇爷……”陈恨转头看了眼李砚,“大约与循之差不多。” “好。” 陈恨拍了拍他的肩:“再过几年,世子爷再长高些,也就差不多啦。” 这时经过靶场,因李释常在这儿射箭,许多人也都认识他。这时候看见他,也都与他打招呼。 “世子爷要是喜欢,就去玩儿吧。”陈恨轻轻推了他一下,“不用在这儿陪着的。” “我不喜欢……” “上回与世子爷一同来,也没顾上世子爷。世子爷去射两箭,就当是玩儿吧,算是让我长长见识。” “那你在这儿等我。” 陈恨笑着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十二岁的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开,走进一群成年人中,显得有些瘦弱。 他向熟识的人借了弓箭,将箭囊挂在腰间,在靶前站定,微仰着头,搭弓射箭,动作很快,接连放出三箭。 陈恨找了个黄土堆成的高台,爬到上边去看他。 微风吹动少年的衣摆,稍掀起一角来,端的是意气风发。 只发了三箭,李释就从众人的喝彩声中退出来了,没在原地看见陈恨,还以为他走了。一转头,看见他站在高台上,风吹过,将他宽大的衣袖吹起,飘飘然若仙人。 李释走到他面前。 “挺不错的。”陈恨从高台上跳下来,用手肘碰了碰李砚,“皇爷看了么?” “看了。”李砚道,“别抬头,久了气息就乱了。身子不正,才射偏了。” 李释辩驳道:“那是风吹的。” 得,又吵起来了,他两人一开口就得吵起来。 场外裁判似的,陈恨举起双手挥了挥,无力道:“不许吵架。”再吵架就罚红牌下场啦。 绕过靶场,再往外就直接到了军营外边。三个人预备绕着军营走一圈,等这一圈走完,也就差不多该回去用午饭了。 李砚对陈恨道:“你不是总想知道近来朝中出了什么事么 分卷阅读109 “皇爷不说,我就不问啦。”陈恨将双手背到身后去,稍低了头,去看脚尖踢起来的衣摆。他想着不问李砚,那还可以问问别人。 “朕跟你说。”李砚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道,“不过回去得看看你学会了没有。” 学会什么?自然是学方才他在帐中教他的那玩意儿。 想想这小兔崽子的什么事儿从前都是他教出来的呢,现在倒是全反过来了。 陈恨果断道:“那不听了。” “好了好了。”其实事情已经处置完了,也不怕他知道,要是不告诉他,还平白惹了他不高兴。李砚抓着他的腰带,把他往自己这儿带了带,“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抓了徐歇的两个江南门生。” 陈恨垂眸,思忖道:“皇爷怎么处置的?” “送回江南去了。”他这话说得简单,其实是打了一顿,再送回江南砍头了。 “嗯,送回去也好,不至于闹得太大。这事情……”系统也给他派了有关徐家的任务,实在要亲算徐家,还挺麻烦的。陈恨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还是慢慢谋划着吧,我要还是忠义侯,这事情或许还好办得多……” 李砚揉了揉他的脑袋:“既然不是忠义侯,那就别想了。” 一直跟在一边的李释忽道:“徐家是不是瑞……” 李砚看了他一眼,他从来不听李砚的话,这回竟不说话了。 第66章 贤臣(5) 现下朝中局势复杂, 李砚又不肯再告诉他别的事情,陈恨便琢磨着写了一封信。 徐歇的门生府吏全在江南,再过一阵子, 苏衡也该到江南了。到时候两股人马纠缠起来,江南牵连着长安,要扳倒徐歇,就先得把他的根都给挖出来,那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书信是写好了,长话短说,也就是要江南封地庄子里的人帮他多留意事情。 江南庄子有人会帮他看着,那人又通透,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 那只肥鸽子大概不愿意飞这么远的地儿。所以陈恨只让它回了忠义侯府,找门房张大爷。 陈恨的随从匪石应该也在江南,张大爷能找到他。 那时匪石是为了给他搬救兵才去的江南,误打误撞的,倒是方便他在江南办事儿。 他要送信,是晚上给李释讲文章讲了一半的时候, 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出来的。他在李砚面前跑不了, 李砚只一看他,就什么都看出来了。 陈恨躲在树后边, 把鸽子放飞了。 “陈离亭,你在做什么?” 身后冷不丁冒出一个人来,把陈恨吓得往前跳了一大步:“娘诶。” 那人顿了顿:“你好傻。” “世子爷?你怎么不在帐里等我?”陈恨抬头看看天, 总归鸽子已经飞走了,李释大概没看见。 “你放走了那只鸽子,你让它给你送信。” “……世子爷眼睛真好。”陈恨安慰自己,反正鸽子走了,他也不知道那信上写的是什么。 李释不紧不慢的,继续道:“白日里皇爷跟你说了徐府的事情……” “可以了可以了。”陈恨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世子爷别说话了。” 李释往后退了几步:“你再不回去,皇爷就起疑了。” 小小年纪,懂得倒是挺多的。 陈恨摆摆手:“走吧走吧,回去了。” 两人并肩走着,往营帐灯火正亮的地方去。 “你不是忠义侯了,皇爷也让你别管这件事儿了。”李释问道,“你怎么还总想着掺一脚?” “这是我职责所在……”还是系统的任务。陈恨摸摸下巴,伸手一揽李释的肩,准备胡说八道一气,把这件事给混过去,“世子爷不懂。皇爷是我的爷,我哪里舍得让爷亲自动手?有些事情它……太脏了,又太险了。” 黑暗中,李释好复杂地看了他几眼。难怪吴将军那时候说他一点儿也不傻,还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 虽是这么想的,但李释仍冷着声调道:“你好傻。” “世子爷,你能不说这个了吗?”陈恨抬手揉乱他的头发,“我以为你至少会感慨一下我忠义双绝的。” “你跟话本子上说的不一样。” “废话。有些话本子还说我能筑坛做法,一把七星宝剑在手,能召来天兵天将呢。”陈恨别过头,轻声嘀咕道,“还有些话本子还说我能折腰躬身,一件九天云裳披身,能把皇爷迷得神魂颠倒。那能是真的吗?” 李释道:“早上讲到徐家,皇爷不让我说话。” “嗯?他不让你说什么?” “我继母——瑞王府的王妃,她的母家是徐家,她是徐家旁支。” 陈恨闻言一怔。 “其实我们府上养着些府兵,封地那儿,也有些人。”李释又道,“我们住在长安,但是我爹的封地离长安不远,那些人就在封地里,我随他去封地的时候,见过一些。不过他养着人,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只是留作防备。” 牵扯上了,瑞王府与徐府也牵扯上了。 瑞王妃一心要把李释从位置上拉下去,而陈恨从前在三清观替他解围、在王府探他的病,摆明了是站在李释那边了,若是把她逼得急了…… 李释问道:“你们说的徐府,若是要用兵,总也调得出来一些罢?” 那是自然。 朝中上下,徐歇的门生不在少数,江南隔得太远,暂时动作不及。陈恨再想了想,朝中几个武将,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在军中还有威望的,或许也都与徐歇有交情。 徐歇要用兵,徐歇若要用兵,那必定是要—— 陈恨眉心猛地一跳。 这时他与李释已走近军营火光照得见的地方了,他在原地站定,缓了神色,对李释道:“世子爷可别与旁人提这件事了。” “我知道。” “世子爷还是在三清山上待着,等事情过了,局势稳了,再下山来。” “我想去一趟封地,我见过……” “你不许去。”陈恨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明天就把你给送回去。我再与山上修行的长清公主打声招呼,把你给看紧了。” “就许你暗地里给别人送信……” “小兔崽子。”陈恨再打了他一下,“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问你十句你答半句,现在倒是话多。” 李释道:“瑞王爷的位置原本就是我的,封地也是我的,府兵也是我的,我……” “好了好了。”陈恨把他拉着走了,“回去讲文章了,还剩了一多半没讲完呢。” 李释河豚似的跟在他身后。 回了帐篷,李砚却坐在原先陈恨坐的位置上,见他二人回来了,只抬眸瞥了一眼:“去哪里了?” “散步。”陈恨背着手,走到李砚面前,在他面前架着脚坐下,随手拣了案 分卷阅读111 还赤着脚站在地上, 一双脚冰得很,靠过去的时候陈恨还往回缩了缩。 也不过只是缩了缩,后来陈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就主动把脚伸了过去,靠在他的脚面上,蹭了蹭,好让他暖和些。 李砚夹住他的脚:“离亭,讲个故事。” “嗯……” 不等陈恨应话,他又道:“就讲你从前讲过的君臣抵足的故事。” 陈恨稍弯了腰,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闷闷道:“我才没讲过这故事。” 李砚抱着他的腰,把他从被子里抓出来:“碰着伤口了。” 好半晌,陈恨道:“这也太不公平了,编这故事的人简直是封建余孽。” 这时李砚尚未睡着。他的脚暖和些了,又安分不下来,顺着陈恨的腿向上,隔着衣料,直蹭他的小腿肚。听见他说话,便抬眼看了看,在黑暗中却只看见他的后脑勺:“怎么?” “为君的只有一个,但是为臣的有特别多个。” 李砚笑了笑,道:“朕只同你抵足而眠过,今后也只与你同榻。” 陈恨轻声嘀咕道:“从前在岭南,你还和苏元均同榻过半个晚上呢。” “你怎么还记得这个?”李砚屈膝,朝前顶了顶,定定道,“没有。” 陈恨笃定点头:“有的。” “没有。”李砚道,“那时候你非跟他讲故事,惹得他以为那是什么稀罕事。晚上朕与他在房里干坐了半个晚上,两个大男人别扭得很,谁也不动。后来他撑不住了,要回去睡。朕就让他在房里睡——” 李砚搂了一把他的头发:“朕自个儿去找你,怕你不收留,还骗你说苏元均睡觉不安分,朕受不了他,其实根本就还没睡呢。” 陈恨惊道:“哇,皇爷,小小年纪的你就骗我。” “后来想想,谁睡得不安稳,能比得过你。那时候就奇怪,怎么同你就不奇怪,同别人就别扭?”李砚想了想,“你又总觉得朕年纪小,其实朕那时候一点儿也不小了,你又比朕大得到哪里去?” “对不住啊,皇爷,从前我总这么想,好像对你挺不好的。” “你现在才知道不好。”李砚双手搭在他的腰上,分别掐了一下,“明示暗示不断,朕想要你明白,又怕你明白,整日提心吊胆的过,谁知道你从头到尾只把人当弟弟看。” 陈恨被他掐得笑出声来,反手想要拍开他的手:“皇爷别闹,痒。” 李砚蹭了蹭他的脖颈:“知道错了没有?” 陈恨伸手捂住脖子,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忽然被定住一般,他身子一僵——李砚趁乱把一条腿挤进他的双腿之间,正用膝盖抵着,流氓似的顶了顶。 膝盖抵着的地方有了反应,这样闹他没反应,那才是奇怪呢。 “皇爷……”陈恨伸手推他,但没推动。 李砚搭在他腰上的双手伸进衣裳里,手掌贴着皮肤摩挲着向上。李砚问他:“头上的伤要不要紧?用不用朕帮你?” “……不用麻烦皇爷了。” “不麻烦。”李砚紧紧地贴着他,低声道,“朕手上的茧子又厚了,你试试?” * 次日晨起,陈恨借着给李释讲文章的机会,给留在侯府的张大爷再写了一封信。 那鸽子老不情愿了,被他催了好几下,才肯慢腾腾地飞出去。 现下情势复杂,还牵扯进了一个王府,手下还有兵。若是被逼得急了,徐家难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陈恨倒想去见徐醒一面,探探他的口风。 若是可以,他还想再去江南一趟。 倘若徐歇有了别样的心思,江南那群官员指定要乱,得有人镇住江南才是。 他倒不是信不过苏衡,只是苏衡太过刚直,不大懂得文人的弯弯绕绕。要有自己在那儿看着,或许还能叫他们安分些。 只不过要去江南,李砚大概不会放他,况且他没了忠义侯的名号,要办起事情来还挺麻烦的。 所以他只能悄悄地去。 或者模仿李砚的笔迹,再偷他的印玺来盖个章子,伪造出一封圣旨来,给他做尚方宝剑使。 或者直接就走了,等李砚捉不住他了,为使他办事便宜,也会重新给他个名头,好让他在江南站得住脚。 陈恨笑着摇了摇头。到底是爷,他舍不得叫他亲自动手,恨不能什么事情都帮他处置好,只教他风风光光的坐在那位置上便好了。 贤臣贤臣,人家的贤都是贤明的贤,独他的贤,是贤惠的贤。 斟酌了一会儿,陈恨跑回营帐,搂着衣摆,在李砚面前坐下了。 李砚问他:“文章讲完了?” 他跑出去送信,找的借口是给李释讲文章,所以见他回来了,李砚就这么问他。 陈恨点点头,尚带着不清楚的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讲完了。” 目光太过灼热。 李砚假咳两声:“你这么看着朕做什么?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没有没有。”陈恨摆手,“就是世子爷的书都讲遍了,明日想回一趟城,给他再找两本书来讲。他这个人还是阴沉沉的,奴想着要给他找两本正气些的书。” 等买了书,他还能顺道去一趟徐府,也能回一趟忠义侯府,与张大爷通个气。纸上说事儿,他怕说不清楚。 陈恨仍是笑着看着李砚,大有他不应就这么看上一整日的架势,试探着唤他:“皇爷?” 只是李砚也不会这么容易放他,而且被他这么看着——莫名有些舒坦。 “朕这里还有两本,你拿去给他讲。” “皇爷从前看的书都是奴手抄的,舍不得拿出去讲。” 李砚莞尔。 可喜可贺,陈恨终于找到了战略哄爷的最佳方式。 您的小可爱向您发起请求:“皇爷,可以去吗?” “去吧。” “谢谢皇爷。” “明日朕同你一起去。” 陈恨不大情愿:“……嗯。” 李砚挑了挑眉:“怎么?你有别的事情要瞒着朕去办?” “没有没有。” “那怎么一脸不乐意?” 废话。陈恨撇了撇嘴,腹诽道,单人副本里硬生生挤进来一个制着手制着脚的,换你你能乐意? “离亭,朕才答应你,你就不理人了,稍不顺你的意,你又不理人了。你近来是不是有点儿无法无天了?” “奴不敢。”陈恨撑着头看他,“不过,皇爷,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黏得太紧了?哪有人谈感情,整日整夜都待在一块儿的?” 所以明日能不能放他一个人去? 李砚颇好笑地看他一眼:“从前做君臣的时候不这么说,现下倒是想起来了。” 陈恨丧气地趴在案上:“我倒想做忠义侯。” 做忠义侯还能想去哪儿就 分卷阅读113 还非要骑一匹马。陈恨回头看了看,李砚那匹空出来的马还乖乖地跟在后头。 更奇怪了。 “给爷讲个故事。”陈恨想了想,道,“从前有一对夫妇,他们两个有一头驴。有一天,他们骑着驴要进城去办事。一开始是媳妇骑着驴,路过的人见了就说:‘唉,你看那家的男人真没地位,自己连驴都骑不了。’后来就换了……” “……路过的人又说:‘你看他们真傻,有驴也不骑。’”陈恨道,“最后那夫妇两个就下来,把那个说话的人揍了一顿哈哈哈。” 李砚不笑,陈恨便也不笑了,悄悄转头看他:“爷,不好笑吗?” 李砚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角,却含了笑意问他:“从前有对什么?” 好么,感情他根本没在听。 陈恨预备再跟他说一遍:“从前有一对夫……” 好么,原来是听了第一句就浮想联翩了。 他撇了撇嘴,只把自己的脸埋进兔子毛里。 * 一路上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正午,才到离城门不远的一处柳林。 这时候陈恨才拍了拍李砚的手,让他下马去。 再往前走,人就多了,认得皇爷与从前侯爷的人也多了。没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也没得路人说他们傻,明明有两匹马,非得骑一匹。 已是二月中旬,柳枝抽了新芽。 原先被李砚按在怀里,他不敢动。李砚一下去,他就忍不住东摸摸西摸摸,折了柳枝别在襟上,又做了个环儿去套李砚——就是集市上的把戏,不过他丢得不准,挂在了马上。 李砚丢还给他,却把他给套住了。 再玩了一阵,转眼之间也进了城门。 二月回暖,四处也热闹起来了。年前江南新织的锦缎要卖,明前雨前的茶水得订,洛阳的牡丹也须提前置办,西域新来了几样甜而不腻的果脯,年节后近一个月,解馋最好。 他二人早在城门前便下了马,生怕旁人碰着陈恨额上的伤,李砚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还得紧紧地带着陈恨。 日头渐往西去了。 陈恨稍抬眸,在一派人声吵杂之中喊他:“爷。” 身边走走停停、经行过这么多人,却只有一个人这样喊他一声。 李砚亦是转头看他:“怎么?” “饿了。”陈恨反手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是循着饭香走的,“走。” *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照理说,这酒楼该叫做春水居,然后它叫做—— 三十六陂。 从前陈恨说:“在长安做江南菜简直是暴利,大概有三十六倍。” 这里从前还是长安城里最热闹的酒楼,后来换了主子,那主子整日里在自家吃喝,全不管生意,逐渐的也就起不来了。 小厮迎上来,弯腰低头,将李砚手中的缰绳接去。 李砚问陈恨道:“你的馆子?” 陈恨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我的。” 很快的,又有小厮打了打袖子,迎面走来,全不顾陈恨朝他使眼色,笑着道:“二爷,许久没来了。” 陈恨还在陈家的时候行二。 他其实也没撒谎,这是他兄长陈温的地盘,他就是顺手接过来的。 陈恨不大愿意叫李砚知道这种事情,忙道:“别乱喊……” 还没来得及否认,他就看见忠义侯府的门房张大爷从楼上走下来,怀里抱着雪白的陈猫猫,身后跟着三十六陂的掌柜——一个和善的中年胖子。 一见他就朝他问好:“二爷,得了空过来呀。” 或许是张爷过来打理生意,或许是江南又来了什么信儿,不论是什么,总之——陈恨总算知道了,不能撒谎,对谁撒谎都不能对李砚说谎,下一刻谎言就会被戳穿。 “嗯,带朋友过来。”陈恨点点头,不大自在地指了指身侧的李砚,“李……” 从前在岭南,没什么人知道李砚字寄书,所以他在外行走总唤作李寄书。现在当了皇帝,天底下谁都知道皇爷字号,只是再没人敢这么喊他。 不好再说他的名字,陈恨顿了一会儿,只听李砚道:“我行八。” 小厮热热切切地喊他八爷,带他二人到楼上的雅间去。 经行堂前时,陈恨从张大爷手中接过陈猫猫,似是随意道:“张爷,等会儿我们一起回一趟侯府。” 张大爷只看了一眼李砚的衣摆,点头应了。 陈恨又掂了掂手中的猫,跟它说话:“崽啊,让爹看看,又长胖啦。” 近一月未见,陈猫猫与他不熟了,挣扎着就要回张爷怀里去。 陈恨偏不许,搂紧了它往楼上带,一边顺着它的毛,一边对它说:“崽,你是不是不懂得,爷我权势滔天呀?你敢不听我的话?那你懂不懂强取豪夺四个字怎么写呀?什么都不懂?唉,小可怜。” 陈恨啧着嘴逗它玩儿,把陈猫猫闹得伸爪子要挠他。 “诶哟哟。”陈恨捉住它的爪子,愈发不正经起来,笑道,“你越反抗爷越欢喜呀。” 像极了当年强抢忠义侯的皇爷。 三十六陂不比从前热闹,稍冷清些。 雅间内,陈恨抱着猫儿玩了一会儿,又坐不住,抱着猫靠在窗子边。那窗子临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崽,你看那里好不好玩?爷等等带你去玩儿好不好?”陈恨轻轻地揉了一把猫屁股,而陈猫猫只蔫蔫地扒拉着他的衣襟,“诶,你别不高兴嘛。爷对你好,从今以后你就是爷的猫了,心里头不许再有别人了,好不好?” 只一转眼,那街上又有一个马队经行。 为首的两个人,一个跨着枣红骏马,身形高大,肤色稍黑,剑眉星目,略似胡人模样。 另一人以古玉冠子束着头发,眉眼微垂,从来都是极内敛稳重的模样。不似城中少爷公子佩剑佩玉,他还背着一把以锦缎裹起的琵琶。 是了,陈恨恍然,三月春猎,侯王进京朝拜,封地离得远的,只怕早早的启程,连年节也要在路上过。 算算日子,这时候也该到了。 麻烦了,徐家、瑞王府,再加上各路侯王,全掺和起来,谁应付得了? 见陈恨看着窗外出神,李砚近前一看,面色一沉,将陈恨往回一扯,迅速合上窗子。 陈恨与陈猫猫同时喊了一声,陈猫猫说喵,陈恨说:“爷你吓我一跳。” “你别管他们,也别理他们。”李砚说。 也不知道李砚哪里冒出来的火气,陈恨只点头应了一声,低头去逗猫。 “离亭。”方才李砚扯了他一把,正将他按在墙上、李砚将手撑在墙上,将方才他逗猫的话说了一遍,“你敢不听话,懂不懂强取豪夺四个字?” 第69章 弦上(2) 雅间里, 陈恨将陈猫猫 分卷阅读114 交还给张大爷。陈猫猫好温顺地窝在张大爷怀里,用脑袋蹭蹭他的衣襟,喵喵的叫。 陈恨忽然觉得胸口一疼:“崽啊, 这样不行啊,你这样表现得太明显了,你以前很喜欢我的,还是我把你给捡回来的。” 陈猫猫全不理他,只是用爪子划着张大爷的衣襟。 张大爷笑了笑,无奈唤道:“爷,它就是……” “唉。”陈恨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摆了下手,“我生气了, 把这只臭猫给我带下去,我再也不要见到它了。” 回暖的时候,猫开始掉毛,陈恨把猫抱在怀里玩了几番,衣上全是它的白毛。 这时候菜已齐了,恐怕脏了菜色, 陈恨便在角落里站着, 低头捻去衣裳上的细毛。对着墙,活像是面壁思过。 弄得差不多了, 再一抬眼,李砚就站在面前,抿着唇盯着他。目光下移时, 落在他衣领的细毛上,抬手就帮他拍去了。 面前架子上的铜盆上才倒了热水,热气腾腾的升起来。 试了试水温之后,陈恨稍弯了腰,将双手都浸在水中。 一时之间只有陈恨双手弄水的声音。 洗得有些久了,陈恨直起身子来,转过身去,侧背着李砚甩了甩手,又拿起架上的巾子擦手,试探着问他:“皇爷生气了?” 李砚冷着声调答道:“不是。” “再也不要见到这只‘臭猫’了?”陈恨朝他挑挑眉,“用不用奴帮皇爷把这只‘臭猫’给带下去?” “胡闹。”李砚夺过他手里的巾子,摔在盆子里,溅起水花,晕在袖上也不管,伸手就拉住他,“用饭吧,不是早就说……” 不是早就说饿了么? 这话还没全说出口,李砚心思一动,便没再往下说。 方才陈恨把自己比作什么来着?比作猫? 猫,那他能不能像他玩猫儿似的弄他? 李砚问他:“你之前对你那猫说的什么话?” “呃……”陈恨仔细想了想。 ——爷我权势滔天呀。 是呀是呀,没谁再比得过皇爷了。 ——爷对你好,从今以后你就是爷的猫了。 不敢不敢,陈恨不敢。 还有一句,强取豪夺懂不懂? 陈恨一激灵,好不注意,又给自己挖坑了。 才欺负了猫,好死不死又把自己比作猫。乱七八糟的思绪,野马似的在林中乱跑。 陈恨摆了摆手,讪讪道:“胡说的,奴胡说的。” 李砚再看了他一眼,拽着他的衣袖就把他给带到身边来,径直往室中摆着的梨花木的圆桌走去。 在桌前坐定,只用筷子送了一口米饭,陈恨干嚼着,一手捧着碗,咬着筷子悄悄看他。 还是闹不明白方才李砚究竟的生什么气,就因为街上那两个人? “你怎么回事?做什么事情也不认真。”李砚夹了一筷子虾仁给他。 送虾仁入口,陈恨反倒问他:“爷因为我多看了两眼别人就生气了?” 李砚挑了挑眉:“是啊。” 陈恨原想着试试他,谁知道他大大方方的就认了。 没意思。 他细细地想了想。 方才街上那两人,一个是从前的皇六子,现在的顺王爷,李渝。 他的外祖是胡人,所以他也有些胡人的模样。他外祖从前也在朝中任过职,因是外族,在当时也颇有名气。 李渝有个亲生妹妹,就是现下在三清山上陪着长清公主修行的若宁公主。 只是他母妃早逝,外祖紧接着也去了,他与妹妹在贵妃手下长大,过得并不好。因此兄妹感情也更深厚些。 他外祖生前喜欢中原文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有许多的文人好友,府里也养着许多雅士乐师。 那位背着琵琶的,就是其中一个。 贺行。 贺行他爹是小时候被抄了家的世家公子,年轻的时候就被人从乐坊买回来,送给李渝外祖,在他府上弹了几十年的琵琶。 后来李渝的外祖把府上一个歌女配给他,才有了贺行。 贺行一开始没有名字。他爹自认有罪,不敢给他冠姓,只喊他“也行”,有时候起了文人兴致,也喊他“亦可”。都有一点儿嫌弃和贬低的意思。 也行从小跟着他爹学琵琶。十来岁在堂上,低眉顺眼,转轴拨弦,拨人心上的弦。 小小的公子,却惹得长安少年疯了似的捧他的场。 那些少年围在墙边偷听,他便垂眸笑笑,退着步子就回去了。他身量尚小,抱着琵琶,竟像抱着一个比他还大的美人儿。 他在李渝外祖府里那些年,每日都有人来讨他。 之后他爹临死前,告诉他自家姓贺,他才有了姓。 贺也行这名字不怎么好,便将中间的字抽去,改做了贺行。 李渝的外祖家散后,他又被发卖回了乐坊,李渝把他带出来,他也就跟了李渝。 十五岁的时候,李渝给他起字,字新声。 倒不是李渝托大,说贺行遇见自己就是重得新生了,不过是为应他弹琵琶罢了。 不论是贺新声,还是行新声,都好。 皇三子李檀在位的时候,把李渝封去闽中做顺王爷,贺行也就跟着他去了。 直到方才,为春猎朝拜回了长安。 至于陈恨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个主要是因为,当年趴在围墙上听贺行弹琵琶的少年,有他一个。 当年贺行在乐坊里,陈恨也想过把他买回来,只是长安城的富贵人家都争破了头,他没权没势的,连人家衣角也摸不着,轮不上他。 * 从三十六陂出来,已是午后,长街上人渐少。 出来时,三十六陂的掌柜的要给他递信儿,陈恨转头看了一眼李砚,哪里敢在他面前耍小动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陈恨搂着陈猫猫,还是逗它玩儿,惹得它扭着就要去找张大爷。 张大爷牵着马,跟在后边,直往后退了半步,朝陈猫猫比了个手势,要它安安分分的。 不料陈猫猫压根就没看懂,还以为是张爷喊它,便愈发憎恨起陈恨这个拆散“鸳鸯”的恶毒男子。 它才抬起爪子,就被陈恨抓在手里,陈恨笑了笑,将它抱得更紧,还摸了摸它的肉垫子,粉脚脚。 再玩了一阵儿,看它实在是不高兴,陈恨便将它还给了张大爷:“小没良心的。” 忠义侯府还是老样子,陈恨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这次回来,却只将张大爷和陈猫猫送回去:“就是送您回来的,爷同我还有点事情要办,晚上再回来吃饭。” 确实是有事情要办,要给李释买书,李砚还非要他去章老太医府上去一趟,叫章老太医看看他额上的伤。 他说晚上回来吃饭,就是晚上先不回军营的意思了。 原 分卷阅读115 先在营里窝着,他还以为没什么,现下见过了长安里的情势,哪里还敢再跑出去? 天上玉堂森宝书。长安城里有一条玉堂街,一条街全是书局。 “侯爷……”熟识的书局老板朝他打招呼,“陈公子,来淘话本子呀?江南新到了一批货,续本,要不要看看?” ,就是那个“皇爷把侯爷按在身下,吻上他泛红的眼角,轻喘道:‘你这才算是尽了忠。’”的话本子。 陈恨用一个时辰把它看完了。 “别胡说。”陈恨不自觉转头去看李砚,正经摆手道,“我没看过这东西,什么尽忠?不懂得,不懂得。” “上回镇远府的吴小将军来要话本子,指名道姓儿,说是你要的。”从前相处没什么规矩,书局老板贼兮兮地凑近了道,“你不是在宫里么?怎么出来了?你做什么要那话本子?” 陈恨一噎:“我没……” “活了这么多年,我头一回见到话本子上的事儿还能搞到真的。” 再闹了一阵,老板才看见跟在陈恨身后的李砚:“这位爷怎么称呼?是陈公子带来的朋友吧?” 陈恨摆了摆手:“姓李,行八。” 若是别的时候,或许还反应不来,只是才说到,那里边也有个姓李行八的人物,很容易就教人联系起来了。 老板眼底精光一闪,很快就反应过来,坦荡荡地笑了笑:哦嚯,真的搞到真的了。 “真的不要续本吗?” 陈恨甩袖子:“不要!” 抱着两册圣人集子从玉堂街出来,陈恨觉着自己有必要跟李砚解释一下。 “他那个人就是老不正经的,分明卖的都是正经书,说出来的话偏偏不正经。” “嗯。” 他怎么觉着李砚什么也没听进去呢? 后来又改道去了一趟章老太医府上,那时候帽子戴着,章老太医看不见他额上的伤,只以为是两个人路过,进来歇歇脚。 进了府里,陈恨一掀兜帽,章老太医一见他这副模样,便怨道:“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嘴里抱怨着,却还是把他拉进房里处理伤口。 章老太医问道:“这伤几日了?两三日总有了吧?” 陈恨靠在椅背上,仰着头。 李砚替他答了:“三日了。” “怎么这么迟才过来?” 陈恨笑着道:“又不是什么厉害的伤。” 章老太医拿着干净帕子给他擦脸:“这还不厉害呢?你有厉害的伤吗?” 陈恨转了话头:“要刮骨疗毒吗?那我可以不下棋只喝酒吗?” “刮骨疗毒?那是什么法子?” 那不是什么法子,那是故事,只有他与李砚知道的故事。 陈恨看了李砚一眼,朝他笑了笑。 第70章 弦上(3) 章老太医转身去提了药箱来, 他年老些,恐看不清楚,又点起了蜡烛。想了想, 还缺两样东西,又出门去吩咐人拿来。 来来回回的。 李砚抱着陈恨解下来的斗篷,就站在他身边。章老太医走得急,有几回险些冲撞了他。 “皇爷,没什么大事儿,这伤看是看不好的,您退一退好么?” 李砚应了一声,只往边上退了半步,仍是盯着陈恨瞧。 唯恐方才陈恨玩笑时说的刮骨疗毒成了真的, 陈恨多怕疼呀。 解了额上的麻布,陈恨仰着头坐在椅子上,又往后靠了靠,直教椅子的前两只脚离了地。对上李砚的目光时,又朝他笑了笑。 大约是有些得意忘形,那椅子往后仰得厉害了, 直直地就往下倒, 把陈恨带得往后摔去:“妈呀……” 李砚迅速伸手扶住椅背,把椅子连着他都按了回去, 无奈道:“好好坐着,别乱动。” 章老太医正打开自己的药箱配药粉,听见动静, 一回头,只道:“可算是知道你是怎么受伤的了。” 陈恨好无力地解释:“这个只是意外……” 但是这个意外让他再也不能翘凳子了,他一翘凳子李砚就按住他。 “好了好了,上药了。”章老太医捧着木托盘近前,干净的小瓷碟子装着白颜色的药粉,触到伤口时有些刺痛,“你还敢抽气?你要是早些来会有这事儿么?” 陈恨苦兮兮地闭上了嘴,连气也不敢出。 章老太医又道:“这下可要破相了。” 陈恨不应,破相倒是没什么,他不在乎。 “老夫现在给你配药膏,等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也就可以用了。就是不知道伤口太深了有没有用,留一片红的多难看。” “谢谢……”陈恨想了想,笑着道,“谢谢神医。” 章老太医假咳两声,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眼睛亮亮的,动作也轻了几分,全不像方才凶他时那样,道:“老夫看你近来有些瘦了,给你开两副补药。” “诶。” 包好了伤口,章老太医去拿纸笔来给他开药。 陈恨正拍去落在衣襟上散落的药粉,转头一瞥,看见最上边那张纸上晕了墨迹,随口问道:“神医近来出诊去了呀?” “嗯。”章老太医落了座,挽起衣袖,开始斟酌着给他开药,继续回道,“枕眠的老毛病,他这毛病总是老夫在治。前儿个他有些不好,老夫去看了一遭,开了两贴药,也不知道好些了没有。” 陈恨心中咯噔一响,问道:“他如何了?” “照往年来说,二月开春就该缓过来了,不知道今年是怎么了,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还能熬夜看书,坏的时候……”章老太医叹了口气,低头写字。 “这样。” 章老太医捋了把胡子:“是啊,就因为这事儿,兵部张家还退了徐家的亲。” “怎么?” “要定的是张家的三姑娘,只是枕眠样样都好,就是他那身子骨不大好。谁知道张家竟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张姑娘,隔着屏风相看的时候也没什么,就是后来枕眠撑不住,倒了。张姑娘这才知道枕眠有旧疾,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回去拖了两天,就退了亲。” 陈恨问道:“那徐枕眠不是该……难受了么?” “那倒也没有,他原本也不在乎这些。两家也算是好聚好散,没惊动太多的人,没什么声响的就把事儿给退了。” 章老太医将写好的药方吹吹干,叠起来交给陈恨:“回去抓药吃,一个一个的,全是这样。” * 章老太医再留他们小坐一会儿,出来时,天色已是半昏。 “爷,恐怕是赶不急出城了。”陈恨问道,“爷是回去,还是?” “回去。”那就是回宫去了。 “那奴送皇爷回去。” “你不与朕一同回去?” 陈恨再说了一遍:“奴送皇爷回去 分卷阅读116 。” “送朕回去了,你就要走?” 陈恨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想回侯府同张大爷说说话,看看江南的情况。若是能够,他还想再去看看徐醒,看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只说:“奴与张爷说好了,晚上要回去吃饭的。” 李砚一甩衣袖,往前走去:“走吧,不是说送朕回去吗?” 这或许是答应了? 陈恨不解,只能跟上他的步子。 原本匪鉴领着人远远的跟着,此时见他二人往宫门的方向去,忙派人回去知会了一声,自个儿又带着人,稍靠近了些。 一路无话,径直入了养居殿。 有几日没有回来了,高公公将养居殿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伺候人伺候得都是极周全的,热茶润口,热水净面,只消使个眼色,什么也都送到了手边。 这样一来,陈恨也就放心了。 这时李砚一抬手,陈恨便忙帮他将外衫褪下来,抖落下衣裳灰尘,转身就将外衫挂在了衣桁上。 天色渐暗,高公公领着小太监来点灯。 陈恨将外衫搭上衣桁,又拂了两下,转身道:“皇爷,那奴就先回去了,再晚些就宫禁了。” 小太监们手脚利索地点了灯,却将李砚的面容照得晦暗。 他不说话,不大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陈恨再向他作了作揖,他仍是不语,陈恨便退着步子要出去了。 只是才退了半步,便听得李砚冷声吩咐道:“都出去,关上门。” 这个“都出去”的“都”,显然是不含陈恨的。 高公公垂首,领着一群鱼儿似的,哧溜一声就出去了。出去之前还把门窗都关上了。 陈恨转头,瞧了一眼关得死死的门窗:“皇爷?” “别回去了,就留在养居殿伺候着。侯府那边朕派人去帮你说,叫张爷别等你了。”李砚道,“在外边逛了一日了,还想要去哪里?” “奴不敢。” 见他低着头的模样,李砚近前,脚尖抵着他的脚尖,点了点,又垂眸看他:“生气了?” “不敢。”陈恨又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也有点儿。” “嗯?” “不想整日整日的同皇爷待在一处……”他顿了顿,轻声道,“不是不喜欢皇爷,就是……想自己出去。伺候皇爷就是有这么一点不好。”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要的?” 陈恨摇头:“没有。” “说实话。” 他愈发低了声音:“其实还想去看看徐枕眠。” “行。”李砚伸手抱他,一低头,唇角擦过他的鬓角,“明日李渝大概要来朝见,明日不拘着你,让你出去。” “那去看徐枕眠?” 李砚将他抱紧:“这个不行。” “诶。” “现在高兴了?” 陈恨小声辩解:“没有生气。” 若是不放他的假,他要做的事情一件也不会落下,还不如哄哄他,随他去了。 李砚再问了一遍:“真的没有生气?” “其实有一点儿,也就是一点儿。”陈恨抿了抿唇,凑过去在李砚唇边啄了一口,笑得眉眼弯弯,“不过现在不生气了。” 他二人跟小孩子似的,生了气,亲一亲抱一抱也就好了。 李砚愣了愣,抬手碰碰唇角,随即反应过来,颇玩味地看着他:“你……” “奴该死,奴鬼迷心窍,又亵渎天恩了。”陈恨推开他的手,好无辜地说,“皇爷饿了没有?奴去催他们摆饭?” “离亭。”李砚扯住他的衣袖,“四处都关了门,高公公指定又以为你与朕在里边做什么,你这么快就出去,是不是显得朕不太行?” 陈恨玩笑道:“那最好,到了明儿中午奴再出去,还要扶着腰一瘸一拐地绕着养居殿走一圈,是不是这样就显得皇爷特别厉害?” “要是饿了就去催膳。”李砚正经道,“到底有没有特别厉害,日后你就知道了。” 好正经的模样,陈恨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情,特意凑近了,定了心神听他说,谁知道他说的是这个。 “知道知道。”陈恨摆摆手,“皇爷很久的嘛,奴从前就知道了。” 只是要他去催膳,却还是抓着他的衣袖不放。 “皇爷?劳驾松松手?” 李砚把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按在唇边:“热得有些厉害,你摸摸,是不是?” 那是方才陈恨亲过的地方。 认真地试了试,陈恨点点头:“嗯,还行。” 一手捉着他的手,一手攥着他的腰带,李砚正正经经地向他索吻:“你再亲亲另一边就好了。” “那会变得更烫吗?” “不会。” 骗他再亲了一下,李砚才道:“恐怕是更热了,再来一下试试。” 再骗了两回,陈恨不大喜欢了:“皇爷,可以了。” “前几日朕才教你的,你怎么全都忘记了?” 陈恨一惊:“那个东西……” “你学会没有?要不朕再教教你?” 有的皇爷,年纪不大,懂得倒是挺多的。 “不用不用,皇爷饿了没有?奴去催催饭。” 陈恨转身就走,全不注意腰带还在李砚手里攥着。 “离亭。”李砚扯了扯腰带,就教他站住了。 “嗯?” “你到底学会了没有?”李砚走到他身后。 “学会了,学会了。”陈恨将右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啃了两下大拇指,“就是这样嘛。” 好好的人不亲,非要啃手。 李砚险些被他气笑,捏起他的下巴:“试试。” * 再晚些时候,陈恨吃过了饭,就窝在榻上翻书看。 高公公将白日里章老太医开的药端上来,又打开了桌上的蜜饯盒子。 陈恨却只拣蜜饯吃,看也不看那汤药一眼。 他一回来时,高公公见他额上一块伤,当时就想问问他,只是那时候李砚板着一张脸,也不敢说话。 现在才要开口说话,李砚便将那汤药端过去,用瓷勺子搅了搅,等那汤药不烫了,才重新放到陈恨面前。 “快吃,吃完了带你出去一趟。” 哄小孩子似的,吃了药就带他出去玩儿。 分明今儿下午还吩咐人关了门,不让他出去的。 陈恨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将汤药吃干净了。 他苦着脸撇了撇嘴,李砚往他嘴边递了一个蜜饯,陈恨嗷呜一口吃了。 嫌蜜饯表皮的糖水太黏,李砚便用手指在他唇上按了两下,陈恨大着胆子,抿了抿他的手指。 甜的。 李砚没吃,却也觉着是甜的。 “派人去一趟徐 府,要徐歇来阁里,撰三月春猎的祭文。备马车,不要声张,朕出去一趟。”李砚 分卷阅读117 扬了扬手,便叫高公公退下去了,又转头对陈恨道,“你不是想去见徐枕眠么?去换身衣服,朕同你一起去。” 陈恨简直想对着李砚山呼万岁。 不过万岁到底没能喊出来,他的眼睛发着亮,只说:“皇爷,你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皇爷。” 李砚笑着问他:“有多好?” 陈恨朝他示好,摇摇猫尾巴,抖抖猫耳朵:“天底下最最好。” 第71章 弦上(4) 马车辚辚驶过宫道, 要出宫门时须经过禁军盘查。 从前统领禁军的许将军旧疾犯了,由他两个副将暂理宫中事务。 马车内,陈恨轻声对李砚道:“这么晚了, 皇爷还是不露面的好。” 李砚点点头,陈恨才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对前来盘查的人道:“是我。” 远远的便见着护送马车的领头是匪鉴,皇爷身边的人。早也有军官模样的人迎了上来,他一正腰上的佩刀,朗声道:“陈公子,替皇爷办事儿呀?” 不等陈恨说话,他又转身对前边的人喊道:“诶!给陈公子的车驾让道儿啊!” 光说的还不过瘾,说得起劲儿了, 还要快步上前,朝动作慢了些的兵卒踹两脚。 转头还要说话,却见陈恨已经将马车的帘子放下了。 这也不打紧,他仍是高声道:“陈公子,请!” 马车行出宫道,陈恨叹了口气, 道:“也不知道许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 “怠慢你了。” “那倒不打紧。就是这性子, 恐怕不大合适在宫中当差。” 李砚垂眸,指腹摩挲着袖口的纹样:“过阵子就换了。” “诶。”陈恨停了会儿, 又道,“要去徐府,就算皇爷帮着把徐歇支开了, 是不是?” 能把徐歇支开,总不能把徐府众人都给支开。 “朕为何叫你换一身衣裳?” 陈恨低头,看了看一身蓝衫,掖幽庭的装扮:“回了宫,自然就改穿庭中衣裳了。” 李砚笑了笑,将他的双手揽过来:“朕给你绑衣袖,你再戴个巾子,遮着点头上的伤。章太医今晚去徐府看诊,他就在街尾等你,你扮作药童,与他同去。” “皇爷怎么知道章老太医今日看……”陈恨一顿,随即干笑了两声,“奴忘记了,皇爷要他什么时候看诊,他就得什么时候看诊。” 李砚低着头,用自己绑衣袖的带子专心捆他的衣袖:“三刻钟,不许多待。” “是。” “怎么会想去看他?” 陈恨想了想,笑着答道:“苏元均走的时候托我照顾他嘛。再说了,我同他还有些交情,从前我兄长与他的交情也好,他病成这样,我不去看看,那也说不过去。” 李砚摇头:“你怕是要去探消息罢?” “皇爷……”陈恨转了话头,“你不去吗?” 李砚双手抓着带子的两头,往外一拉,就将他的衣袖收紧了:“朕一看见他,就忍不住想揍他。” “皇爷?” 马车在朱雀长街街尾停下,陈恨朝李砚道了声谢,才要下马车,李砚便踩住了他的衣摆,头也不抬地说:“朕改主意了,两刻钟,你快去快回。” 才说着,他又对候在外边的章老太医道:“两刻钟之内出来。” 直到陈恨认认真真的答应了,李砚才松开他的衣摆:“去罢。” 陈恨跳下马车,提着章老太医的药箱,只低头跟着他的脚步,自偏门入了徐府,又径直进了徐醒的院子。 才在院门前,就有若有若无的药香萦绕,愈往里走,气味便愈发浓郁。 药香缠骨。 陈恨是第二回 来。 小厮也是他认得的那个小厮,他在门外站定,侧着身子叩了两下门扇:“公子,章太医来诊脉。” 那里边传来闷闷的一声咳嗽,算是答应了。 开了门,陈恨紧跟着章老太医的脚步,还没跨进门槛,就被小厮拦住了。 小厮打量了他一番:“你还是等着吧,我去问问我们家公子。” 他是认出他来了。 陈恨应了一声,将药箱交给章老太医,侧过身子,就垂着手站在门外。 徐醒原歪在枕上一页一页的翻书看,门外响起脚步声时,他便挥手将书册一合,丢到了榻边。 那小厮有意晾陈恨一会儿,原想着等章老太医探过了脉,再向公子回禀,谁知道章老太医还在诊脉的时候,就捋着胡子道:“今儿下午,陈离亭也来找我。” 徐醒稍微睁开眼睛:“他怎么了?” “磕破了脑袋,好大一个口子。” 徐醒兀自定了心神,道:“他说为什么了没有?” “那倒没有。”章老太医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一眼,“皇爷陪他来的,看模样心疼着呢。总不会是皇爷叫他磕头磕的。” 徐醒闭上眼,只叹了口气,一时失神,将所想之事道出半句:“我早说他不该……” “他那伤口怕是吹不得风。” “是吗?近来风大么?” “今晚风大。”章老太医笑了笑,“你徐枕眠院子里的风格外大。” 徐醒反应过来,偏头看了一眼小厮,似是动了怒,冷冷道:“让他进来。” 小厮转身去喊陈恨,章老太医亦是起身,往去桌边开药方。 徐醒枕着手,不经意间瞥见榻前小案上放着的几只竹叶编的蚂蚱,陈恨上回来给他的。身子好些的时候,徐醒给它们刷了一层薄薄的漆,所以放得久些。 他想了想,一伸手就把它们全都抓到了手,暂时塞进了枕头下边。 “徐大人。” 他抬眼,陈恨就站在内室门外朝他作揖。 烛光跳了一下,徐醒揉了揉眉心:“陈公子怎么过来了?” 陈恨在榻前小凳上落座:“听章老太医说,近来你身子不大好,就过来看看。” “陈公子额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陈恨向上瞟了瞟,头上药童的巾子裹着,他怎么也能看见? “没留神儿,就磕在桌角了。” “陈公子有事情?” “我……”陈恨笑了笑,“分明是我来看徐大人,怎么反倒是徐大人像审犯人似的审我?” 徐醒将双手收进被子里,又往上提了提锦被,垂了垂眸,道:“我没什么事儿,往年我这病开春就该好了。今年好不了,是我不想同张家姑娘结亲,有意装的病。” 陈恨也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只道:“既然张家的亲都退了,徐大人也要快些好起来呀。” 徐醒靠在枕上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干坐了一阵,陈恨估摸着剩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耗下去了,便道:“我此番来,还有一件事情。苏元均在江南改制,如今我在皇爷身边伺候,联系不上江南的 分卷阅读118 人,你与李檀……” 徐醒扯着嘴角笑了笑:“你去问皇爷,皇爷不会告诉你?” “皇爷不告诉我。” 尚在病中,或许是仍不大清楚,徐醒将这话念了两遍:“不告诉你……我还以为,他就指着你安定天下了。他还会不告诉你,他还懂得心疼你……” 他大概是一直对皇爷有误会,陈恨忙道:“我不是皇爷手里的刀,皇爷也没把我当刀使。” “他没把你当刀使,你倒总是甘愿替他挡着。” 陈恨有些恼了:“徐大人,你若是不想说,那便……” “苏元均还没到江南,文书先到了江南,要江南官员每人交一份陈情书,犯了众怒。皇爷借着这件事,将世家大族敲打了一番。近来江南只有这件大事。不过,我还知道另一件事——徐歇要反。”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飞快,长蛇似的就滑过去了。 陈恨下意识就抓紧了衣袖,他之前也想过这种情形,现在听徐醒说起,心中仍是一惊。 “老皇帝疑心重,后边那几年对太子爷都下了手,瑞王爷为什么能独善其身这么些年?瑞王爷新丧,世子爷失势,瑞王妃还是徐家旁支。” 徐醒继续道:“徐歇为什么要跟兵部张家结亲?为什么前几日要用那几个小官吏试探皇爷?就算为了当年太子爷那案子,他也不会留皇爷在那位置上太久。徐歇要学一年前皇爷兵进长安,只是他要扶谁上去,我还不知道,左不过是皇爷的那几个兄弟。” “你让皇爷别逼他逼得太紧了,先稳着江南,改制暂且推后,那几个小官吏……该给他留的面子还是要留的。” 陈恨道:“皇爷与我说,那几个官员,送回江南去了。” “他果真是什么也不让你知道。确实也是送回江南去了——”徐醒嗤笑一声,“用了刑,用囚车送回江南去了。” 陈恨松了松拳头,很快又握紧了。这个李砚,到底想做什么? 徐醒道:“皇爷要给他的皇长兄翻案,正巧我也要给我娘翻案。你让他早些动手,我在府里也有些人,与他一同把徐歇抓了就是。” “你娘?” “没什么可说的。”徐醒侧了侧脸,轻声道,“他有个外室,因为我娘是公主,他不敢尚那外室,又觉着我娘碍着他,后来我娘就去了。我十年前查清楚这件事。等这事了了,我给徐歇收尸,算是尽了孝道了……” 徐醒叹了口气:“我等了十年。” “你别难过,等……” 虽说他从前总病着,却也不是这样一副模样。 强撑着的一身硬骨头,终究还是打不折的骨头。 只是现在,那人蜷着身子卧在榻上,瘦弱得竟只剩下通身的药香了。 陈恨被他拍了拍背,道:“等徐歇下了狱,所有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徐醒拂开他的手:“我手里有些东西,足够治他的罪了。你让你那皇爷动手吧。镇远府的吴小将军,近来在城外带兵,不就是做这个用的么?” “我想着……”陈恨顿了顿,“皇爷心中有打算,他恐怕不会听。” “是吗?” “皇爷恐怕要把徐歇连着在江南的那些人连根拔起。他还要给太子爷翻案,要把事情昭告天下,他要天下人知道这件事就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他是皇爷才这样的。”陈恨按了按他的手背,叫他放心。 徐醒收回手,淡淡道:“噢,你好明白他。” “倘若皇爷无凭无据的先动手,几个世家大族一同发起狠来,皇爷不好招架。况且他们还可说皇爷残害忠良,往后有再多的证据翻出来,也可说是假的,民心难定。一回治不住他,事情要更麻烦;倘若徐歇先动手,那就是以下犯上,皇爷才能把他的罪定得死死的。”陈恨抿了抿唇,定定道,“所以皇爷不会先动手,他还要逼着徐歇动手。” 所以李砚用那几个小官吏去下徐歇的面子,又搬到城外军营去住,避着他。一副不理朝政,荒唐昏庸的模样。 只怕后边还有事儿要办。 “太险了。”徐醒叹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陈恨笑了一声:“不险不成大事。” “他瞒天瞒地的不想让你知道,谁知道你才来我这儿一趟,就什么都摸清楚了。” “先前我不过是不知道近来朝中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现在知道了,要串起来——我与皇爷在一块儿这么些年,要摸清他的心思,还是很容易的。” “那你预备怎么办?” “我……” 陈恨没得及说话,章老太医就在外边敲门。 两刻钟到了。 “徐大人,我得回去了。” “慢走。”徐醒道,“既然皇爷不想让你知道,你也就装着……” 徐醒是背对着他躺着的,这时却有一只绿蚂蚱飞到了他眼前。是他藏在枕头底下的其中一只。 陈恨笑着道:“徐大人,从你的枕头里掉出来的,还给你。哎呀呀,想不到徐大人爱这蚂蚱,竟爱到要与它同床共枕。” “住……住口。” 第72章 弦上(5) 随章老太医从徐府偏门出来, 往前走出了一段路,陈恨轻声问他:“徐枕眠这病?” “前些年老夫在古籍里看见过几个方子,大约是能治好。” “那怎么?” “那方子要用整三年来调养, 他不肯。”章老太医摇了摇头,叹气道,“现在也就只是强自压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压不住了。” 大概是为了徐歇的事情,徐醒才不肯耗三年的时间来治病。 陈恨想了想:“劳您预备下,我劝劝他,叫他今年就治病。” “那是最好。”章老太医吹了吹胡子,“再过几年,等老夫也走了, 哪儿还有人给他治呢?” “胡说。”陈恨呸了一声,“章神医长命百岁。” 章老太医还是很喜欢陈恨夸他的,垂首笑了笑,也不再说话。 “不过,这事情——”陈恨指了指街尾拐角处停着的车驾,压低了声音道, “别叫皇爷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皇爷好像不大喜欢徐枕眠。” 章老太医却道:“你在枕眠房里待了足足三刻钟。” “嗯?” “老早就在外边敲门了, 你愣是没听见。” “是吗?” 章老太医敲了敲他的脑袋,重了语气道:“是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回禀皇爷的时候, 说的又是另一番话了。 章老太医对李砚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老夫年纪大了,记错了时辰,不关离亭的事。” 李砚大约也知道他是在帮陈恨遮掩,笑着道:“朕又不罚他。” 同章老太医道过别后,陈恨就要爬上马车去,忽然有人从后边抓了一下他的衣摆。 分卷阅读119 陈恨回头:“嗯?” 章老太医轻叹了声,道:“可都别再伤着了。” 陈恨点点头,好认真地应了:“好。” “你们在宫里念书那时候,磕了碰了都要来找。那时候想着,等你们大些了,也就不容易伤着了。”章老太医摇头,看了眼他额上的伤,“唉,谁知道,反倒是你们越大,身上的病痛越多了——” “——可别再伤着了。等再过几年,谁给你们治呢?” 陈恨从马车上跳下来,捋了把章老太医的胡子,玩笑道:“小老头就是喜欢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等过几天天气再暖些,我去你府上帮你晒药,到时候我日日在你眼皮子底下,虫儿咬了个口子就去找你,你一看就说——” 他咳了两声,学着章老太医的模样,压着嗓子道:“‘离亭啊,你要是迟来些,这伤它就自个儿好了。’” 章老太医作势就要打他:“你这孩子就是欠揍……” 陈恨往后退了半步:“有没有人送您回去?要不我送您回去?” “不用,有轿子等着。” “那好,小老头儿回去给自己配点药材泡泡脚,早点睡。今晚多谢您。” 章老太医佯正色道:“你要是诚心谢我,不妨发个誓,说自己再不会伤着了。” “这个恐怕不行,我先回了,您也早些休息……”陈恨转身,逃似的重新登上马车,下一刻,他就在里边喊了一声,“妈呀。” 马车里也砰的一声响。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碰着伤口,章老太医忙掀开马车帘子去看:“你怎么总是笨手笨脚的?又摔着哪里……” 待看清楚马车内的情形时,他默默地收回了手,还拍了拍帘子,将里边盖好了,才快步往自己的小轿子走去。 摔得不重,陈恨就是跪下给李砚行了个大礼。 比较要命的是,情急之时,陈恨抬手撑了一下。 真的就只是抬手撑了一下…… “真的……”陈恨从李砚身上爬起来,举起双手,迅速退回属于自己的位置,“对不起,皇爷,我就是随便一抬手……” “你怎么总是毛手毛脚的?” 毛手毛脚,就是猫儿爪子似的挠人,像陈猫猫的粉脚脚。 “皇爷,我……”陈恨在袖子上抹了抹手。 真不巧,陈离亭今天又亵渎天恩啦。 李砚垂眸,定了定心神,道:“碰着伤口了没有?” “没有没有,皇爷不是伸手捞了我一把嘛。” 要是李砚不捞他那一下,陈恨觉着自己能把脸给撞上去。 一时无话,有点尴尬。 陈恨哼着小曲儿,转着脑袋,目光也在马车内转来转去,活像是个纨绔子弟。 其实他只是想看看李砚被他拍那一下,到底怎么样了。但是又不大好意思直接看,所以只好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悄悄地瞥他一眼。 他拍得——陈恨看了看手掌——应该拍得不重,要是拍重了,李砚早该坐不住了。 要是打坏了——陈恨收回手,颇紧张地吹起了口哨——要是打坏了,他挥刀把自己的赔给李砚,也不够。 陈恨迅速扫了他一眼。 没看清楚,再瞥一下。 还是没看清,最后看一眼。 李砚问他:“你做什么?” “奴……吹口哨呢。”说是吹口哨,但是陈恨再也不敢吹了,掀开帘子一角瞧了瞧。 不是回宫的路。 “皇爷,这是去哪儿?” “回府。” “嗯?回哪个府?” 李砚挑眉:“就许你什么也不说,朕凭什么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 李砚悠悠道:“你从前讲那个韩子高的故事。” “没有。”陈恨急忙否认,“那是明代王骥德讲的。” 这个故事确实是陈恨与他讲的。 那时候在岭南,陈恨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来一本图册,知道李砚喜欢男子,又觉着他小小年纪的,怕他陷入怀疑自我的泥淖中,就亲自披挂上阵,充当了一回情爱讲师。 也就是那时候与他说了男王后韩子高的故事。意思是告诉李砚,人生在世,喜欢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他恨哥哥永远不会嫌弃他,永远会站在他身后支持他的。 恨哥哥要是那时候就知道小兔崽子喜欢的是谁,绝对不会多嘴多舌。 现在想想,那就跟他在暗示李砚什么似的。 李砚又道:“你从前还讲过金屋藏娇的故事。” “我没有。”陈恨仍是嘴硬,“那是班固讲的。” “也给你建了座金屋子,现在把你关进去。你预备一辈子都待在那儿罢,朕每日下了朝就去看你。” “皇爷……”陈恨哪能不知道他就是逗他玩儿? 李砚盯着他瞧:“朕总觉着你这个人跟块糖儿似的,这辈子就仰仗着你赏点甜味儿了。朕养着你,你开心的时候,就让朕吃两口,行不行?” 这话听起来怪黏的,陈恨往边上挪了挪:“不行。” 李砚笑着摇了摇头,朝他招手:“同你说着玩儿的,你慌什么?都越坐越远了。” 陈恨越想越不对劲,再转头掀开帘子看了看。 这回他倒是认识路了,这是去忠义侯府的路。 李砚又问他:“现在看清楚了?” 陈恨点头:“皇爷是要去侯府?” “你不是说回侯府吃饭么?晚饭是赶不上了,宵夜还是能赶上的,不好叫张爷白白等一个下午。” 与门房张大爷分开的时候,陈恨是与他说过要回侯府吃饭的。 只是后来李砚不许,一句话让人把养居殿门窗都锁了,他就找了个小太监回去报信儿,说他被事情绊住了,回不去了。 想不到李砚还记着这事儿。 “谢谢皇爷。” “你现在可以过来些了吗?” “可以可以。”猫猫摇着尾巴靠过去。 * 不消多时,也就到了侯府。 门前两盏灯笼正亮。 忠义侯府不同长安城中其他的宅子,那是江南独有的白墙黑瓦,竹编的篱笆整整齐齐,临街的墙边靠着几竿青竹。 不要说没有镇宅的石狮子,就是门上铜环的狴犴,竟也有些可爱的模样。 门虚掩着,陈恨一推就推开了条缝儿,可怜陈猫猫那样胖的一只猫,竟然也能喵的一声跳起来,从那条缝儿里挤出来,用身子蹭他的靴子。 陈恨失笑,俯身摸了摸它:“现下倒是认得我了?” 张大爷正坐在门内台阶上,用鱼汁儿给猫拌饭,不知道李砚也在,头也不抬地同陈恨闲话:“爷回来了?宫里来人,说爷迟些回来,白日里爷又说晚上一起吃饭,等着等着天就晚了。我与陈猫猫,一个老头子,一只猫,挨不住饿,想着皇爷也不会叫您饿着,我们就先吃 了 分卷阅读120 。” 他将猫用的小瓷碗磕在地上,一听见这声音,陈猫猫也就知道开饭了,不再围着陈恨的衣摆打转儿,蹭的一下就跑到了饭碗前,吐舌头舔了舔饭食。 “它可吃第四顿了。”张大爷拍了拍猫毛茸茸的脑袋,自台阶上站起,“爷吃过没有?厨房里还有鱼汤,要不也拌点猫饭吃?” 陈恨假咳两声:“不用,我又不是猫。” 这时候张大爷才看见陈恨身后的李砚,笑着应了句:“是是是,爷从来不吃猫饭。厨房里留了宵夜,我去热一热。” 陈恨道了声谢,转身去问李砚:“皇爷也一起吃点儿?” 李砚憋着笑问道:“一起吃点儿猫饭?” 陈恨举起双手,做猫爪吓唬他:“我从来不吃这个。” 可李砚分明不信。 陈恨将正门一关,又把正在吃饭的陈猫猫抱起来:“不许吃了,猫饭有什么好吃的?平白惹人笑话。” 话是这么说的,却还是把猫吃的小瓷碗也端起来了。 其实陈恨是要把它抱到房里去吃。 张大爷知道陈恨的口味,他又许久没有回来,特意给他搓了糯米圆子,这时候放下去滚过一滚,当宵夜吃正好。 陈恨架着腿坐在榻上吃糯米圆子,转头去看地上的陈猫猫。没注意看,一抬手就把勺子伸到了对面李砚的碗里,从他的碗里捞了一个圆子。 这日子美的呀。 第73章 弦上(6) 次日清晨, 阁中果然将顺王爷李渝的折子递过来了,没有惊动陈恨,李砚自个儿回宫去了。 留了条子给他, 说等见完李渝,再将手边的事情处置处置,仍旧带他回城外军营去。 陈恨将字条随手一收,洗漱洗漱就出了房门。 张大爷将忠义侯府打理得好,还是从前的模样,就是原本有一幢二层小楼的地方,被一场大火化成了灰。 前几日下过一场春雨,烧过的一片地儿是黑的,阴沉沉的压在地上。 陈恨抱着手, 解气似的踩了两脚。 囚禁李砚的这个任务啊,可把他闹得半条命都没了。 “爷?”张大爷揽着外衫在他身后站定,“这楼是初五那日皇爷派人来烧的,说是爷的意思。” “是。”陈恨点点头,“是我的意思。” 张大爷抖落开外衫给他披上:“那皇爷就是不计较了?” “不计较了。” “难为爷郁闷了大半年,又造反又装病的, 这下可算是好了。” “嗯。”陈恨甩了甩手, “我真是……” 张大爷笑了笑,等着他说下去。 陈恨想了想, 喃喃道:“太傻了,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扯着衣裳往回走,正色道:“江南该有信儿寄来, 昨儿我看三十六陂那掌柜的有东西要给我。” “是。” 他在原地站定,接过张大爷递过来的书信,借着晨光看了两遍。 是江南庄子上寄过来的信,李檀的笔迹,他这人说的话虽难听,但信里有用的消息还挺多。 三件事情,头一件是昨晚徐醒同他讲过的,苏衡人未到江南,文书先到了江南,犯了众怒,江南局势紧张,改制恐怕是难; 第二件是那位顺王爷李渝,路过江南的时候,拜访了几位重要官员; 最后是沿海的倭寇愈发猖狂,年节那阵子还动用了火器,沉了两艘船。 他将书信收好,还给张大爷:“烧了。” 他想了想,又道:“还要劳张爷帮我回个信,让他们查查各地粮仓兵营,打苏元均的旗号,拟份单子呈上来。我们在江南的地,今年全种稻子,不种桑了,少了银钱,从我这里拿。” “好好的存粮做什么?爷的意思是江南要出事了?” “没有没有。”陈恨摆手,“我就是随便一想,有备无患不是?这么多年了,江南那群人呐,你说他们同倭寇没有关系,我还真不信。” 陈恨笑了笑:“等办了徐歇,江南大小官吏也不能刷的一下全给换了,我什么时候朝皇爷讨个旨意,年底就走一趟,我把他们办了,顺手也治了倭寇,一举两得。” 张大爷道:“皇爷只怕不会放爷走。” “那我就偷偷的走。” “爷,只怕是……” “匪石去了江南罢?” “是,前儿来信,说是已经到了。” 陈恨算了算日子,这也才一个半月。 “他急什么?赶路也不用赶成这样?” “那时候也不知道皇爷究竟是什么意思,爷还病着就把爷带进宫去了,见也见不得,我同匪石合计了,还是我留着,叫他去江南一趟。” 张大爷道:“那时候一时情急,匪石就想了个馊主意。从前爷说‘君舟民水’,他有心,记下来了,他就往外边放流言,用民心掣肘皇爷,叫皇爷不敢动爷,动了就是……” 动了就是逼良为娼。 张大爷继续道:“谁知道这主意还挺管用,紧跟着江南那儿竟也出了话本子,这法子,果真还有些用处。” 话本子,又是话本子。 陈恨咳了两声:“匪石既在江南,就不用叫他回来了,让他去找苏元均,就说陈离亭见苏大人身边没人,借他一个人用。不过苏元均大概也不会要,让匪石跟着他就是了,也好见识见识江南官场。末了也让他拟份单子上来。” “近来还有一件事儿,不知道爷知不知道。” “你说。” “爷不在这些日子,徐公子常来。” “他?”陈恨一怔,“他不是身子不好么?” “确实是身子不好的模样,总咳嗽。来了说两句闲话就回去了。爷院子里的梅花树还开着的时候,徐公子去看过一回,那一回待得最久,足待了有半个时辰。” “是吗?” 陈恨不再想别的事情,他摸不透徐醒,方才说的江南也太远了,现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清算徐家。 任务期限是四月底,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李砚要逼徐歇动手,才好治他的罪,吴端在城外带兵,禁军统领许将军又病了。 他想着,若他是徐歇,要造反,最好的时候应该是…… 这时行至堂前,只见背着琵琶的素衫男子站在门前台阶下。 这是昨儿进城的顺王爷李渝身边那位弹琵琶的谋士,或者说是弹琵琶的乐师,贺行。 他正对着院子正中的一个铜缸发呆。 江南院子里多置一个铜缸,里边养着碗莲与锦鲤。 只是这时候才出冬日,那缸里全是杂草,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而他就这么盯着瞧。 贺行身量不高,瘦瘦弱弱的,不束头发,披散在肩上,倒颇有些出尘的味道。一双眼睛黑得可爱,抬眸看人时,像春水解冻,软和得很。 “陈公子。” 分卷阅读121 贺行退了半步给他行礼,和和气气的笑了,“在外边喊了两声,没见着人,大着胆子就进来了,冒犯了。” 陈恨朝他回礼,又侧了身子,请人进去吃茶。 贺行笑着挽他的手,将带来的小玩意儿塞给他:“我随王爷来长安时,路过江南,看见河边有人家卖这个,觉着你会喜欢,就给你带了。”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一个小竹管,钻了几个小孔,吹得好的,可以吹出鸟叫声儿。 那竹管被贺行的手捂得温温热热的,陈恨笑了笑,就把东西收进袖子里去了。 还饿着肚子,陈恨捧着茶盏陪贺行在堂前坐着,所幸张大爷在他手边摆了糯米团子,他连吃了两个,才感觉好些。 而贺行也不急,仿佛真是来给他送一个竹管的。他解下背上的琵琶,将它妥妥当当地放稳了,才端起茶盏吃茶。 茶水入口微烫,将他双唇都烫红几分,一双眼睛经水汽一蒸,黑得愈亮。 他说:“皇爷待你真好。” 摸不清他这时提起李砚是什么意思,陈恨顺着他的话:“是么?都废了我还待我好?” “可是你仍住在侯府里呀,我来时还在想,你会不会已经搬出去了。”贺行笑了笑,“皇爷就是要废了你,才好把你圈在身边呢。” “这话说的,倒像皇爷强要了我似的。” “不敢不敢。”贺行仍是那样温温吞吞的模样,“你敢这么说皇爷,我可不敢。对了——” 贺行抱起置在一边的琵琶,缓缓地解开裹着琵琶的锦缎:“我记得你从前喜欢听我弹琵琶,正好我谱了新曲子,先弹给你听好不好?” 他既这么说了,陈恨自然不能说不。 贺行生来瘦弱。 小的时候旁人说他抱着琵琶,就像抱着美人儿似的。现在他抱着琵琶,指尖轻弄,倒像是美人儿的手拂过他的面颊,搂着他的脖子、揽着他的腰了。 一曲终了,贺行看向他,倒像是邀功似的,要他夸一夸。 陈恨装傻,低头啃团子。 到底是练琵琶练出来的好脾气,贺行也不恼,只温声道:“礼也收了,曲也听了,我有一件小事要求离亭,不知道?” 可算是来了,陈恨眉心一跳,道:“你说。” “顺王爷同若宁公主是亲生兄妹,自幼相互扶持,感情好,此番春猎,若宁公主却陪着长清公主在三清山上修行。长清公主若是不放人,只怕顺王爷此番入长安,连妹妹的面都见不着了。”贺行垂眸,弄了弄衣袖,“顺王爷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也想,又不好冒冒失失的冲去三清山上。所以我斗胆,来替顺王爷求你。你同皇爷感情好,你若开口,皇爷保准会答应。” “顺王爷要见若宁公主,也不是什么难事。” 贺行揉了揉袖口,倒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若是能让若宁公主也去春猎……” 原来为的这个。 陈恨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贺行又道:“其实从前春猎,也不是没有女眷随行的先例。若是害怕公主出事,我可以安排人照顾她的。只是皇爷那儿,顺王爷与我都开不了口。” “若宁公主也是皇爷的妹妹,妹妹要去玩儿,哪里有不护着的道理?”陈恨道,“这事情我帮你说,算是还你的礼。不过皇爷答不答应,可就另说了。” 贺行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时候笑得才有几分恣意:“谢谢,你一开口,皇爷不会不答应的。”他一只手搭上琵琶:“我再给陈公子弹两首曲子好不好?” “不用不用。” 贺行失落地将手收了回来,很快却又换上笑容:“那我们现在进宫好不好?” “可别。”陈恨半真半假地答道,“我整日在皇爷身边伺候,好容易皇爷给我放了半天假,我可不赶着回去伺候。” “这样啊。”贺行眨了眨眼睛,“那等到了正午,我再陪你进宫,好不好?正巧顺王爷也在宫里,我去找他,你去找皇爷,好不好?” 陈恨看了他一眼,应道:“好。” 可是贺行紧接着又道:“我来求你的事情,可别告诉顺王爷。” 陈恨一愣,莫不是他想错了?他原以为贺行是要借着自己,叫皇爷当着顺王的面就将这事儿定下来,那也就逃不掉了。 这会子却又不要他知道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点了点,陈恨笑问道:“怎么?一番苦心不要顺王爷知道?” “我怕王爷知道了,要生气。”贺行扯着嘴角,勉强地笑了笑,“他不让我掺和这些事情。” * 正午时候入宫,就在宫道前遇见了顺王爷李渝。 他身形高大,略有几分胡人模样,一身素衫的贺行站在他身边,倒像是一只白羽的鸟儿偎着他。 见过礼后,李渝稍低了头,刻意温柔了声调问贺行:“怎么同陈公子一起来?” 贺行笑着说与陈恨约定好了的理由:“离亭入宫来找皇爷,我来找王爷,我们俩就碰见了。” 于陈恨,李渝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只朝他点了点头,便带着贺行走了。 他二人走时,陈恨还听见贺行对李渝道:“王爷,皇爷是很看重陈公子的,你应该……” 李渝笑了两声,也不说话,由他念叨。而陈恨到养居殿的时候,养居殿正摆膳。 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早晨只吃了两个团子,陈恨溜进去,绕过小太监们,自自然然地在李砚身边坐下:“怎么皇爷身边连个试菜的都没有?” 李砚将手里未用过的筷子塞到他手里,自己转身去拿了高公公新奉上来的。 陈恨低头挑着鱼刺,随口道:“皇爷,今儿个贺行来找我……” 一听贺行,可了不得。李砚面色一变,只将玉筷子往桌上一拍。 他分明气急,却不说话,怕扰了陈恨。 而陈恨垂眸去看,那玉筷子被李砚拍断了。 第74章 弦上(7)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李砚的手劲儿这么大? 玉筷子都被他折断了。 陈恨缩了缩脖子, 将自己未入口过的筷子递给他:“奴没用过的。” 李砚看着他,叹了口气,摆手叫高公公领着小太监们下去了。 殿门一关上, 陈恨迅速认错:“对不起,皇爷。奴记得奴答应过你,谁找都不理的,奴记得的。但是……” 李砚却问他:“饿了没有?先用膳。” 这分明是憋了火,这时候同他讲话,恐怕落不得什么好。 陈恨拿起勺子,将碗里的肉丸子捣得烂烂的,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吃了。 一桌子的菜没动多少, 高公公在门外听着动静,很快就带着人进来收拾了。 用茶水净过口,又用温水洗过手。陈恨站起来,略带了几分讨好,给李砚奉茶。 分卷阅读122 伺候的人动作快,风卷残云的, 就又退下去了。 一肚子的火被陈恨一盏茶水浇熄大半, 李砚放下茶盏,问他道:“但是什么?” “但是当时话赶着话, 奴没法子回。” 姑且算他过了。 就是这过得也太容易了些。 李砚起身,一拂衣袖往内室去:“那个贺行,找你做什么?” “因为若宁公主的事情。”陈恨跟上他的脚步, “说是若宁公主陪着长清公主在三清山上修行,顺王爷怪想的,又不好意思开口,让奴帮着跟皇爷说一说,春猎的时候,把公主也带上。” “那你就进宫来帮他说话了?” “不是。”陈恨想了想,“一开始贺行死活拉着奴进宫来,只是后来,又千万嘱咐奴不要让顺王爷知道这件事。恐怕这事情没这么简单。” “嗯。”李砚笑了一声,“李渝的‘反’字都快写在额头上了,你来时瞧见他了没有?” “碰见了——” 李砚在衣桁前站定,伸手解了腰带。陈恨便顺势站到他身前去,手指勾着衣带一抽,帮他解了外裳,继续道:“打了个照面,也没说什么。皇爷的意思,是顺王爷不安分?” 李砚淡淡道:“他在闽中屯兵。” “那这回春猎,皇爷是不打算把他放回去了?” “是,找个由头,扣人收兵。” “皇爷大抵是都布置好了罢?” “他与徐歇,朕一同办,用同一个罪名治罪,三月春猎就了事。” 解下外衫,李砚便走到床榻边,脱了鞋,盘腿坐在床上。 陈恨只在一边站着:“那若宁公主……” 李砚却点了点身边留给他的位置,要他也上来。 陈恨推辞道:“奴在外边逛了一天了,满身都是灰尘。” 李砚一抬手,也扯了一把他的腰带。陈恨下意识拍了一下他的手。 “你过来。” 这回李砚都这么说了,陈恨也再推辞不得,解了满是灰尘的外衫,随手往榻前一搭,就爬到榻上去了。 他二人就这么随意地盘着腿,相对坐着。 陈恨想了想,仍正色道:“贺行来求我这件事,又不让我告诉李渝,但大约他二人也是通过气的了,唬我的罢了。” “嗯。” “李渝要反,最放不下的大概就是三清山上的妹妹若宁公主。所以,奴想着,他是不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公主带回闽中去,也好叫我们没法子用公主牵制他。” “嗯。” “把公主扣着不放,是下下策,太惊动他们了。他要公主,给他就是了,我们暗中加派些人手盯紧他便是了。也不知道他在闽中留了后手没有,不过他人进了长安,总没有叫他跑了的道理。” “你怎么看那个贺行?” “他……太单纯,许是李渝说什么,他做什么。奴看不出破绽。” 李砚冷不丁道:“你从前,不是还趴在墙上偷看他弹琵琶?” “嗯……”原本正好端端的说正事儿,这时候却忽然说起这个来。陈恨抓了抓头发,“其实他弹琵琶还挺好听的。不过说他单纯,确实没有私心,看他模样,确实是一心一意为了李渝着想,别的也没什么。他确实是单纯。” 单纯单纯,陈恨单纯地把这话说了三遍。 李砚挑了挑眉:“嗯?” 陈恨弱弱地解释:“那时候应该是年轻气盛些。” “等李渝倒了,你府上是不是该添一个弹琵琶的了?” 陈恨连声道:“不敢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皇爷……不是要小睡么?奴给皇爷铺床。” “诶。”李砚伸手拉住他的衣带,陈恨再动一动,那衣带就要被他扯开,“事情没说完,睡什么?” 正经事情——要处置顺王爷李渝的事情说完了。 但是同样正经的事情——皇爷李砚生气的事情还没说完。 “皇爷?”陈恨拍了拍他的手。 坐得累了,李砚架起一只脚来,扯着他的衣带,转头看他:“你自个儿也记得,你答应过朕的,不要理会旁的人。这下子你食言了,算是欺君,是要罚的。” 陈恨辩解道:“那时候确实是话赶话了,而且奴也没答应别的事情,马上就来找皇爷说了。” 李砚自顾自道:“你从前说的那个庭杖……” 所谓庭杖,就是扒了裤子打屁股板子。从前陈恨与他讲起明代的几个文人,提过一嘴庭杖。 陈恨讲的每一个故事全被李砚记在心里,然后在陈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变成一个接一个的坑。 李砚的意思或许没真的庭杖那么厉害,但是—— 陈恨讪笑着推开他的手:“那不行,那是皇权折辱士大夫文人的刑罚,文人心里要记恨的。” 倒也不是说真的,也就是逗逗他罢了。李砚揉了一把他的后颈:“不罚一罚你,你就不懂得长记性。” “确实是……情势所迫来着。”陈恨低了低头,正经道,“不过,奴到底还是皇爷的臣子,不是皇爷的宠妃,所以……” 所以以后遇上这种事情,该管的还是要管。 李砚面色一凝,身子往前一探,去拿他随手搭在榻前的腰带:“还真是,不绑绑你,你还真不懂得长记性。” “长记性和绑我有什么关系?” 一手牵着他的腰带,那腰带在李砚的手指上绕了两圈,他道:“绑了你就知道了。” “嗯……皇爷再见。”陈恨一弯腰,从榻上溜走了。 李砚也不追他,他跑不到别的地方去,方才解了外衫,穿着一身中衣,陈恨面皮薄,跑不到别的地方去。 果然,陈恨才跑出两步,就溜回来了。 “皇爷,奴觉得你这样不对。” “哪里不对?” “这种事情讲个你情我愿,礼数周全……” 李砚有意问他:“什么事情?” 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陈恨挠挠头:“没什么事情。” 一个榻上,一个地下,僵持着站着有一会儿了。 “对不起,理由再多,总归是奴食言了。”陈恨张开手臂,整个人朝他倒过去,“相逢一笑泯恩仇嘛,抱一抱嘛,不要绑了。” 陈恨一脑袋栽进李砚怀里,忽然喊了一声疼,捂着脑袋,往后一仰,直倒在了榻上。 他忘了自个儿额上还带伤,碰的这一下,疼得他眼角都沁出泪来。 李砚将腰带一丢,俯身看他的伤口:“今儿又是毛手毛脚的。” 陈恨躺在榻上直抽气。 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 这日下午,两人回了城外军营。 说着闲话,慢悠悠地晃回去,匪鉴带着人跟在很后边。 这时候暮色半昏,所幸离驻扎地已经不远了。 营中点 分卷阅读123 起火把,与山那边的星子连成一片。 陈恨回头去看,已经看不清长安城的城墙了,就连城门前的两个灯笼也亮得不真切了,只有城中为数不多的高楼还亮着些灯盏,不过也是看不清楚的。 “真好啊。”陈恨转头朝李砚笑了笑。 李砚问道:“怎么?” 而陈恨则用了一个许久都没有用过的自称:“臣有的时候蹲在忠义侯府的楼顶,看见处处灯火通明。想到皇爷站在朝堂上,臣何德何能,竟然能站在玉阶之下,同皇爷做君臣做兄弟,举止同行,百无禁忌。” 春日里的星子不是很亮,但是照得陈恨的眼睛亮亮的:“那简直是我这个文人的最好归宿,特别好。” 李砚笑了一声,都说文人通读圣贤,通透得很,谁知道这小文人怎么傻乎乎的? 李砚压低了声音问他:“做君臣做兄弟,不做别的什么?” “皇爷……”陈恨不理他,驱着马往前走出两步,将他落在后边。 李砚赶上他:“胆子大了,都敢把皇爷丢在后边了?” 陈恨策马,直接就到了军营前。 吴端在营里,早也收到了消息,这时候正抱着手在营外等着。李释也在,正借着火把的光亮看书。 陈恨骑在马上,一挥马鞭,轻轻拍了一下李释手中的书册,笑着道:“世子爷再看,把眼睛都熬坏啦。” 李释抬眼看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这时候李砚赶了上来,下了马,扯住陈恨的腰带,陈恨便半推半就地落了地。 李砚轻声问道:“才说举止同行,百无禁忌,怎么就自个儿跑了?” “我没说过。” 现在嘴硬没关系,这天晚上,陈恨被按在榻上,说了一百遍举止同行。 第75章 春服(1) 磨磨蹭蹭几个月, 直到了二月底,苏衡终于入了江南。第一件事是奏请朝廷,批钱给他修个刑场。 这刑场是用来砍谁的脑袋的, 自然不言而喻。 朝上分作两派,一派由徐右相徐歇牵头,世家大族马首是瞻。御史台的同僚撺掇着徐醒上折子,徐醒推说病没好,又是一个月不见客。 另一派则是苏衡与其父苏相,是李砚近一年来提拔任用的新锐官员。 三月初一的大朝会开始吵,分明是三月回暖的时候,陈情的折子却雪花似的往皇帝的案头飞。 李砚也不看,随手丢给阁中, 要他们便宜行事。 还有人目光一转,把情陈到了陈恨那儿去,话没说半句,李砚也不管他们到底是那一派的,全都丢了出去。 一直到了三月初三,修禊日的晚上, 李砚装模作样地拍了板, 批了苏衡的折子,准他在江南修个刑场, 放了手,允他先斩后奏阻碍改制的官员的权力。 这话一出,底下与江南有着利益牵涉的世家大族乌泱泱跪倒了一片。 李砚一拂袖:“今日修禊, 都出城去舀点河水,去去晦气罢。” 这就是要他们自求多福的意思了。 底下人还没来得及嚎,苏相又呈上来一封苏衡从江南发回来的折子,长得很,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 这单子其实李砚早也看过了,只是这时候才拿到人前来。 那里边的人物,不止门生府里,还有在场世家大族的嫡出子弟。 他看也不看,提笔蘸了蘸朱砂,直接就在折上批了一个准字。 批过之后,就让高公公当堂来念。 好像宣布中奖名单,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花落谁家。 高公公每念一个名儿,殿中就有人喊,几个年纪大的所谓元老,受不住,给太监抬到偏殿去了。 后来高公公念得口干舌燥,连一半都没念完,另换了个小太监来念。那小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一把长匕首似的,直往在场人等的心窝里捅。 李砚单手撑着头,窝在位置上。 闹腾了三日了,也该有个了结了。他一副恹恹的模样,半垂着眼眸,冷眼看着底下那一群人。 看见谁又不行了,摆了摆手就让人拖下去了。 一个人名儿一条人命,他倒像全不在乎的模样,面上似笑非笑,倒像是怪他们承受能力不好。 小太监再念过几个名字,他就偏过头,以衣袖掩着,打了个哈欠。 换了只手撑着脑袋,这回嫌下边的人烦了,不再看他们,只是盯着水磨石的地发呆。 好一副见惯了他人生死的暴君模样。 待那小太监也哑着嗓子念完了名字,暴君坐直了身子,倾身靠近,以食指指节叩了叩桌案,冷声道:“聒噪。” 仿佛是觉着这话太重了,李砚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诸君当以国本为重。” 当即便有人道:“世家即国本之一。” “放屁。”当即有人怒斥,“世家大族以国本自居,是何居心?” 得,又吵起来了。 李砚只做出不耐烦的模样,揉了揉眉心,一抬手就掀翻了桌子。 桌上折子茶盏落了满地,那茶盏里才添过热水,就摔在徐歇脚下。茶水在地上晕开,水纹织成一张密网。 而徐歇拄着拐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从刚才开始就不动了,一句话也不说,睡着了似的。 他是在下决心。 这一个月里,李砚在朝上下徐歇的面子下了好几回,针对他的意思毫不掩饰。 今日这一遭,不光是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是给在座世家大族的一个巴掌。 世家大族的嫡出子弟都被斩了,更何况是你徐家的? 步步紧逼,他该反了。 他反了,才好治他的罪,这罪名的面儿才够广,够李砚把所有鱼儿都捞起来。 而这三日来,众朝臣在底下争来吵去,李砚只是撑着头,倦倦地看他们吵,几时摔过东西? 这一番掀桌子,将所有人都唬得噤了声,定定地站在原地。 李砚再添了把火:“几位世家,天下仅有这么一个忠义侯。” 众人很快回过味来。李砚的言外之意是,不是所有人都似忠义侯,被废了爵位,还能在他身边好好的待着。别再吵了,再吵就废爵位砍脑袋了。 谁还能比得过忠义侯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纠缠下去,徒然惹得皇帝厌烦,还不如回去合计合计,看下一步怎么办。 众臣很识趣地跪了安。这时候徐歇才似回神,一手扶着拐杖,躬身行礼。 不等众人起身,李砚就从殿后离开了。 * 在朝臣面前耍够了威风,要回养居殿去找人卖乖讨巧。 这些日子里,除却初一十五的大朝会,陈恨都陪着他在城外吴端管的军营里住着。 李砚回去时,陈恨正同一群太监宫女儿在后殿廊前坐着。三月修 分卷阅读124 禊,民间编兰草祈福,他们也编着玩儿,宫人们编长安的花样,陈恨编江南的。 从前在皇八子的明承殿,陈恨就这么闹着玩儿,现下在皇爷的养居殿,他还是这么玩儿。 亏得陈恨手上动作不停,给他们每人绾了条手带子,还能给他们讲笑话听。 而李砚却只能在堂上听朝臣吵架,那些人说话又尖利又刻薄,仔细想想,太监宫女儿都比他这个皇爷强。 檐上挂着一盏小灯笼,风吹过,灯火一晃,李砚也就借着这一晃的刹那,自身后靠近他。 坐在陈恨对面的宫人们早也看见了金线绣的衣摆,只装作看不见罢了,也不敢提醒陈恨,有的大着胆子朝陈恨挤挤眼睛,陈恨没看见,倒是被李砚看见了。 陈恨晃着双脚,坐在廊前栏杆上,李砚挤在他与廊柱之间坐下,吓了他一跳,险些就教他顺着栏杆滑下去了。 李砚伸手箍住他的腰,才让他重新在栏杆上坐稳了。 旁的人看不见,或装作看不见。 趁着这一个机会,李砚就自自然然地搂住了他的腰。 陈恨原就腰身细瘦,这一阵子在营中又每日都练骑射。陈恨不觉其他,仍是同其他人讲笑话。李砚轻轻掐了他一把,没肉。 想起陈恨前几日一个不注意,扭了腰上的一根筋,要李砚帮他揉。他趴在榻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哼哼唧唧的。后来迷迷糊糊的将睡过去,还嫌李砚的手茧太粗,非要换人,气得李砚抓着他的腰,把他摇醒,问他到底粗不粗,换不换人。 当然还是不隔着衣裳摸最好。 灯火不明的时候,确实容易心神荡漾。 天也晚了,皇爷也来了。宫人不敢再多待,相互之间使了个眼色,起身就要告辞。 陈恨一撩衣袖,露出手臂上戴着的许多用兰草编成的带子:“都拿去分给别人罢,三月开春,该除除晦气啦,今年也要好好的。”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臂上的带子都褪下来。 宫人们迟疑着脚步不敢上前,倒不是跟他客气,也不是不亲近陈恨,只是很亲近人的陈恨身边还有一个很不亲近人的皇爷。 很不亲近人的皇爷朝他们使了个眼色,有个小太监大着胆子,迈了半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只兰草带子:“谢谢陈公子。” 见皇爷没有责备的意思,宫人们才笑着上了前,每人拿了几条兰草,欢欢喜喜的告辞了。 眼见着陈恨将手里的东西都送出去了,李砚心里不满,却也不便在宫人面前显露出来。 待他们走后,殿后只剩他们二人,他才撩起衣袖,一言不发,只将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手腕给陈恨看。 陈恨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了笑,将自己的左手也伸过去,只握住他的指尖。 陈恨的手腕上扎了两个兰草圈儿,他握着李砚的手,低着头,抿着唇,好认真地将手上的一个圈儿渡给他。 “皇爷是福泽深厚之人,新的一年也要护着奴呀。” 李砚莞尔:“好。” 差点被他的甜话儿给哄过去了。李砚垂首看着他从手上渡过来的兰草,这分明同他给其他人的一样,而且别人还有两三条。 李砚仍将手腕横在他眼前。 陈恨笑着拍了一下他的手,低头去弄放在腿上的才编了一半的兰草:“还有一个没好,皇爷等等。” 那条带子长,陈恨再弄了一阵,便拿起那兰草,绕在李砚的腰上,试了试长度。 陈恨解释道:“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江南的小玩意儿,原本是用竹叶编的,意思是做人身骨要正。奴从前在江南,年年都带这个。” 兰草还是短一些,陈恨将带子收回来,低头再编了两下,继续道:“原本是想在皇爷十五岁束冠的时候给皇爷编的,后来……” 后来太多的事情弯弯绕绕的,一耽搁就耽搁了好几年。 李砚凑过去,看他的手指上下翻飞:“现在也不迟。” “嗯。” 李砚看他,看着看着,就越靠越近。他在陈恨一转头就能亲上的位置停下,然后陈恨一转头——人是没亲上,还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才说了身骨要正,皇爷这可偏得厉害。”陈恨瞪了他一眼,“好了,皇爷试试。” 李砚在廊下站定,张开双手。陈恨将那兰草由他身后绕到前边来,兰草带子就挂在腰封外边,与李砚腰上配的玉饰是一个颜色的,倒也不突兀。 陈恨将兰草的头藏起来,又用指甲掐去叶子尾巴,染得指尖一片青绿。 “行了,算是给皇爷补上了。”圈好之后,陈恨笑着拍了拍。 李砚却问他:“离亭,你拍哪儿呢?” 那兰草挂在腰上,陈恨拍的当然是腰,只是腰再往下就是小腹。 陈恨举起双手,转身就走:“没有,奴什么也没摸见。” “你说身骨要正,朕身骨正。但是——”李砚从身后架住他的胳膊,“朕偏心,偏心你。” 第76章 春服(2) 三月初三, 长安批了江南的一批名单,三月初十,刑场行刑。 诗文大手苏衡亲自撰了檄文, 细数世家大族在江南官场的十大罪状,一时间朝中世家惶惶,夹紧了尾巴不敢动作。 此次牵涉的徐家人不多,但世家大族到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徐家近来也不再见客。 不单是从入春开始就病着的御史大人徐醒,还有曾经权倾朝野的右相徐歇,都闭门不出。 徐府里徐醒的院子总闭着,他院子里为了煎药方便, 自有厨房。若没有旁的事情,他院子里的人不常出门。 身子早就好些了,不过是之前为了推掉与兵部张家三姑娘的婚事,徐醒才装着病重的模样。 现下朝中风聚云散,他索性就将这病装到了底。 午后小憩,倚在窗下榻上看诗, 确也自在得很。 小厮将调养身子的药汤送到他手边:“公子。” 徐醒头也不抬:“放着。” 小厮压低了声音禀告:“公子, 咱们院子外边有人。” 徐醒将诗集一合,正经了神色:“嗯?” “不多。”小厮捡起小案上的几只竹叶编的蚂蚱, 在案上摆开,南北两边各四个,东西各两个。 “不用管。”徐醒重新翻开诗集, “那是徐歇的人,他要反了,怕我知晓,怕我再饮一回织云,所以派些人来看着。” “可是……” “理他?”徐醒再说了一句,转了个身,靠在榻上就要睡了。 “公子,药还没喝。” “不喝了。” “章老太医说,若是今年年底要治病,现在就该开始服药了。” 徐醒一怔,半起了身,问道:“是谁跟章老太医说,我年底治病的?” “陈离亭说的。”小厮 分卷阅读125 道,“我想也是,等老爷的事情了了,公子也该开始治病了,总这么拖着可不是法子。” 徐醒拂了拂袖,以手为枕,闭上了眼。 那小厮叹了口气,道:“公子还是喝药吧?再不喝就冷了。” 徐醒一只手撑着身子坐起来,另一只手去端药碗,小口小口的抿着喝了。 这时候的药,比什么药都难喝。 小厮接过空了的药碗,道:“才吃了药,公子还是看会子书再睡吧。” “不看了,你收拾了吧。” 三月开春,院子里的红白花树开得正好,徐醒转身推开榻上小窗,东风徐入,尚带着枝头花香。 那小厮将药碗搁在一边,一俯身,就预备将小案都搬到一边去。 徐醒却道:“别动其他的。” 他说的其他的,就是案上的竹叶蚂蚱。上了漆,却也已经渐渐枯了。竹叶上显出些深色斑点来,而后渐渐晕开,在春日里显出格格不入的枯黄颜色。 这时也看出这东西命不久矣了,徐醒随手拿起一个,像许多时候拿在手里把玩一样。 忽然咳了两声,反手就将那蚂蚱放回去了。 “挂到树上去吧。” 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怀疑,做出一副果真是病重的模样,徐醒总是窝在房中。此次出去,仅是在院子里逛一遭,也是几个月来头一回。 三月近中旬,长安城的贵族公子哥儿都换上了薄春衫,衣襟衣摆绣柳枝,绣杏花儿,纷纷往城外跑,预备叫杏花吹满头,折柳送落晖。 独徐醒披一身遮霜当露的半旧外衫,在自家院子里瞧着几只假蚂蚱出神。 站得太久了,小厮便催他回去。回去后,他着低头,拇指与食指指腹捏着搓了搓,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明日让章太医来一趟,我问问他,要治病还要注意些什么。” * 而三月初十日,常年在三清山上修行的长清公主也带着若宁公主回了宫。 若宁公主年才十六,是顺王爷李渝的亲生妹妹。他二人的母妃早逝,在贵妃膝下长大,贵妃跋扈,他二人的日子过得并不好。由此,兄妹感情也更好些。 若宁公主从前跟着皇姊长清公主在三清山上修行,此番若不是为见兄长一面,她不会下山来,更不会是长清公主亲自带着她下山来。 自三清山来的马车径直入了宫,长清公主一袭素衣,带着皇妹款款登上养居殿的台阶。 福身拜见李砚之后,长清公主侧身对若宁公主道:“殿中事务还没预备完全,你在这儿又坐不住,不如去看看罢。” 若宁公主应了声是,退着就下去了。陈恨原就在一边伺候着笔墨,这时候送她出门去,折回来时又顺手将内室的门带上了。 再饮过一盏茶,李砚才唤了声:“皇姊。” 长清公主放下手中茶盏,和和气气地朝他一笑,又应了一声:“嗯?” “怎么会忽然想要下山来?” “若宁才十六。”长清公主见他面色一变,又是一笑,道,“但她从小在贵妃那儿长大,不会什么也不明白。你要派人看着她,什么宫女侍卫也不好使。” 李砚自也不会答应她,只又道了一声:“皇姊。” 长清公主刻意问他:“是不是皇姊想的不对?其实你压根就没想料理她兄长顺王爷?” “不是……” “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皇姊替你看着她,好不好?” 这时李砚却转头去看陈恨,问他的意思。 陈恨沉吟道:“由公主来办这件事,自然是方便些。只是到时候情势难料……” “到了九原,我只装着病了的模样,将她绊住便是了。她兄长李渝若有心带她去闽中,不会放下她不管,到那时便是你们的事儿了。我小心些,见机行事便是。” 陈恨朝她作揖:“还是请公主三思。” 长清公主亦是起身,回了一礼:“分内之事。我早已考虑过了,将李渝放回闽中去,只怕要更麻烦,我们这儿只有若宁这一条线,须得抓住了才是。” 他们这儿,确也只有这一条线。 若不是为了若宁公主,或许李渝压根就不会进长安,早也在闽中自立为王了。 “这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罢,我多小心便是。”长清公主笑着对陈恨道,“我还有事情对阿砚说,离亭先下去歇一歇,好不好?” 陈恨拱了拱手,便出去了。 才一关上殿门,站在外边伺候的高公公就指了指外边叫他看。 若宁公主躲在廊柱后边,探出脑袋来,见他瞧过来了,又朝他招了招手。 陈恨朝同样在檐下候着的匪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敛了衣摆,就朝若宁公主走去:“若宁公主。” 若宁公主笑着朝他福了福身,边道:“还是要多谢你。” “奴不敢。” “贺行说都要谢你向皇爷提了一句,我才能去春猎的,所以——”若宁公主再朝他行了个万福,“还是要谢谢你。” 陈恨还礼:“奴不敢当,举手之劳罢了。” “你总这么疏离做什么?再过几日,我就能时常见着兄长啦。前几日兄长来看我,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她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话,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前几日贺行同兄长来看我,贺行还托我给你带了东西做谢礼。” 她摸摸衣袖,从袖中掏出一小捆红颜色的细绳来。 “喏,这个。”若宁公主歪着脑袋想了想,“男人送男人红线,那还是挺奇怪的哈。不过贺行好像也没想到这个,他说就是在江南看见的,你们江南人是不是都喜欢玩织花绳?你会玩儿吗?” 陈恨答道:“奴不会玩。” 其实陈恨是会玩的,他玩的还挺好。编艾草,编竹叶,都是小的时候他娘教他的。 只是这时候摸不清楚贺行的意思,陈恨不敢随手收了这东西。 “你不会玩儿?”若宁公主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一抬手就将那捆红细绳塞到他手里了,“那你就收着吧,不把东西送出去,贺行那儿,我没法子交差。” “奴……” “你也别整天奴啊奴啊的了,皇兄这么对你,你不生气吗?” 陈恨垂眸,清清冷冷地道:“公主慎言。” 说完这话,他再行了个礼,也就退走了。 不知道怎么处置被塞进手里的红绳子,拿着发了一会儿的呆,正巧高公公这时经过,随手就塞给他了:“高公公,劳你帮我收着。” “离亭啊,这种东西让老奴帮你收着……”高公公很快就反应过来,“噢,不是皇爷给你的。” 陈恨再看了两眼,这绳子与江南的其他绳子也没有差别:“这原本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江南常见的玩意儿。” “那大概是故意试探你的,你避着些就是了。 分卷阅读127 人,也就只有陈恨与他讲故事的时候提到过,旁的人谁也不知道。 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李砚的气血向下,而陈恨只觉得气血上涌,面上烫得很。 “说……说什么胡话?”陈恨抬脚踢他。 “礼数全备,有下聘,有礼数的。”李砚想了想,“也有婚书,到时候要你一字一句的念出来。” 到时候,至于是到什么时候,陈恨略一思索也就知道了。 “皇爷,你要是不说后边那句话,或许我就应了。”陈恨顿了顿,“不过话已出口,你收也收不回来了,我……” 文人的毛病发作,他又嘀嘀咕咕地念了一长串的话。 李砚侧耳听得认真。 只是陈恨把诗词散曲搅和在一起讲,有了上句没下句的,有些句子偏得很,他只在书上扫过一眼,不知道怎么就跳出来了,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最后陈恨回过神来,见他听得仔细,便问他:“皇爷听见什么了?” 李砚装着想了想的模样,道:“只听见几句话。” “你说你特别喜欢皇爷,想与皇爷芙蓉帐暖、夜夜春宵……” 话没完,高公公在外边敲门,耽搁得有些久了。 陈恨压低了声音,瞪了他一眼:“我没说。” “好好好,那是朕说的。” 陈恨推了他两下:“皇爷再不出去,太极殿都该等急了。” 李砚便玩笑道:“离亭,你误国啊。” 陈恨一时无语:“我……” 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留守的官员在宫门前作揖拜别。徐歇称病不往,连带着几个世家朝臣,也都推说病了。 李砚不大在乎,见不着,也就少些闹心事儿。 只是他们嘴上说着不来,其实还派了人,隔得远远的,探了探情况。 吴端接连几月在城外带兵,早也惹得朝臣注意他了。 这回随圣驾出猎,吴端早已吩咐下去,要手下人在人前时懒散些。他无功无过,只装着年轻还带不好兵的模样,也算是做做姿态。 吴端跨着马在最前边开路。因背对着众人,谁也看不见他面色冷峻,正经威严得倒真能披挂上阵,统帅三军了。 他小的时候,吴老将军还在西北戍边。小的时候得过且过,全不想像他爹一样跑到阵前去杀敌,能到城外杀两只鸟儿来吃,那就算有滋味了。 后来镇远府分家,他才发了狠习武。 到底是有武学根骨的,学起来也不难。 这一年多来,长安城里常说他单枪匹马守端仁门的故事,把他说成掀起漫天血雨的玉面阎罗,一把玄铁长刀拿着,能把人挑到天上去。 其实认得他的人都知道,镇远府小将军根本没这么厉害。 只是他一反手,刀尖点地,单手搂着刀柄,另一只手掸了掸衣袖上的一两点血迹。也就这时候,他还挺俊的。 陈恨再看了两眼走在前边的吴端,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边的车驾。 后边的马车上是两位公主。顺王爷李渝因放不下自家妹妹,又从来都是不守规矩的人,便跟在马车侧边,时不时转头与若宁公主说上一两句玩笑话。 而若宁公主也掀着马车的帘子。大抵还是顾忌着马车里还坐着长清公主,她并不多说话,目光也只是向下,落在马蹄子上。 那位弹琵琶的贺行自然是跟着自家顺王爷的,他还是背着一把琵琶,骑着马跟在李渝身后半步。 贺行一抬眼,便对上陈恨的目光,他大约是犹豫了一瞬,随后才握着缰绳,在马上朝他做了个揖。 借着行礼的一个动作,他在衣袖遮掩之下腼腆地笑了笑。 他从来是这副模样。陈恨也看不出别的什么,只是回了礼,便转过头去了。 陈恨转回脑袋的同时,身边的李砚早也看见了他的动作,顺着他方才的目光回头斜睨了贺行一眼,又转头对陈恨道:“才说过什么你又忘记了?” 陈恨没忘记,李砚叫他别再理会贺行了。 他想了想,钻起李砚话里的空子:“皇爷那时说的是到了九原就别理人了,这还没到九原呢。君无戏言。” 李砚问他:“那朕说错了?” 陈恨理直气壮:“皇爷说错了。” “看来确是朕错了。”李砚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下回离亭再真真切切地教教朕罢。” ※※※※※※※※※※※※※※※※※※※※ 破案了,皇爷喜欢把恨恨按在墙上的原因! 第78章 春服(4) 三月十五的正午时分到了九原行宫, 稍作休整之后,一队人在猎场里逛了一圈。 身边的陈恨兴致缺缺,骑在马上直打哈欠。李砚便也不大喜欢三月春猎,随手发了支箭,中了只灰毛的野兔子, 跟随的人捡回来之后, 就赏给陈恨了。 陈恨颇不自在地拎着只血淋淋的死兔子,这时候也不打哈欠了。味道太腥,他稍一吸气, 就觉着自己被人塞了满嘴兔毛。 也看出他不大喜欢, 李砚抬手就接过来, 丢给了吴端:“赏你。” 吴端也不想要, 瘪着嘴, 不大情愿地谢过恩, 转手就把兔子交给身边人。再说他拎着只兔子,也不好搭弓射箭。 一转头, 又看见陈恨趁着李砚转头, 伸手把不小心沾上的血渍往李砚衣裳上抹。 不多,两三点罢了,但他就是一伸手, 往离得最近的李砚身上擦了两下。 李砚也只装作没察觉的模样,等陈恨把手抹干净了, 才装着发觉了的模样,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古往今来, 君王春猎,打的第一只猎物都是祥瑞,旁的人都是争着抢着要的。 谁知道这三位爷想事情同旁人想的不一样,一只兔子,兄友弟恭似的传来传去。 道是感情真好,其实也不。一个重新犯起困来,另一个因为一个犯了困,自己也不大喜欢起春猎,还有一个专注着搭弓射箭,预备将眼前树干也射穿。 “貌合神离”,说书先生要在,这又是可敷演成文的场景。 后来李砚又连发三箭,打了头小鹿下来。 随侍把鹿拖回来之后,李砚扭头对陈恨道:“送你。” 呵,还真不一样啊。吴端心中愤愤道,皇爷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离亭这么有风骨,他肯定不会要你的东西的。 陈恨看了看那头鹿,想想自己方才提着那兔子,淌了一手的血。这头鹿,这样大一只,又不知道有多少的血,便怔怔道:“皇爷,还是不要了吧。” 停在吴端肩上的海东青猛地扇了一下翅膀。 这时吴端跟在李砚左手边,那海东青扇的正是右边翅膀,又是练过的,有劲得很,一下子就把李砚的发冠给打歪了。 猝不及防,真的打脸,打的还是皇爷的脸。 分卷阅读129 的,脸没擦干净,反倒更湿了。 李砚也狼狈,才被海东青扇了一翅膀,现在又淋了雨,这时候低头系马,动作也慢些。 陈恨等他等得无聊,随口道:“话本子里常有这种场景,两个人在破屋子里躲了一夜的雨,早晨起来就私定终身了。这种桥段简直就是胡说,身上湿成这样,哪里还会有心思想其他的?” 这时候从那破庙里走出来一个人,素衣黑发,淋了雨,一双眼睛稍稍眯着,朝李砚与他作揖:“皇爷,陈公子。” 这是贺行。 陈恨回了礼,往里边悄悄看了一眼。 好么,顺王爷李渝也在,正缓缓地起身,要来接驾。 惨了,兄弟见面,分外难堪。 ※※※※※※※※※※※※※※※※※※※※ 皇爷今天有点背,被鸟扇了一下,还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唉(努力憋笑) 春日游那首是韦庄的 雨具先去那首是苏东坡的 玄奘和杏仙在第六十四回 “木仙庵三藏谈诗” 第79章 春服(5) 道观外墨云翻涌, 雨滴敲打在败瓦残阶上,淅淅沥沥,吵扰得很。 观里倒是静, 只有正中一个燃得正旺的柴堆噼啪作响。 李砚与顺王爷李渝相对坐着,一时无言,也就只是那样看着对方。 陈恨放缓了动作,挽起衣袖,悄悄拂去李砚衣上的水珠。出猎场时李砚就将盔甲卸去了,身上单薄些。他们还在外边时,雨势忽大忽小的,怕他着凉。 李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揽住陈恨的双手, 将他的两只衣袖一拢,拧出一小滩水,又朝他挑了挑眉。 自己都这样儿了,还管别人呢。 还没来得及抬手把陈恨面上的水痕擦去,一直坐在李渝身边的贺行一抬手,讨好似的递了块干净的帕子过来。 贺行半垂着眼眸, 仍是那样笑着。陈恨抬眼看他时, 他又笑了笑:“若是早些来便好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再不擦擦, 就怕要感风寒了。”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与陈恨如此熟稔,李砚与李渝亦是看向他,带着防备、刺探或疑惑。 陈恨道了声谢, 伸手去接那帕子。 只是在陈恨的手还没碰见帕子时,贺行一松手,那帕子就掉进了火堆里。 火堆烧得正旺,陈恨不及反应,那帕子就被烧了大半,抬眼见贺行竟还要用手去拾,忙半斥道:“你还弹琵琶呢,手不要了?” 贺行讪讪地缩回了手,陈恨自觉失言,又软了语气道:“对不住,是我没接住。” “不是不是。”贺行双手搭在膝上,连连摇头,“是我没有拿好。” “下回还你一方,算是赔礼。” 听了这话,贺行才又朝他笑了笑,方才倒像是心疼帕子似的。 又默了一会儿,贺行转身抱起自己搁在地上的琵琶:“只怕行宫的人也没这么快来,从前有人说琵琶声像雨珠敲瓦,我斗胆,弹一首解解闷好不好?” 他一手扶着琵琶,一手解开裹着琵琶的锦缎。 他倒是去哪儿都带着他的这把琵琶。 那琵琶还是美人儿似的,柔柔地缠着贺行的颈子与腰。 半遮掩着面,贺行从那后边露出半边脸来时,眼波流转之间,也实在是个美人。 确实是雨珠敲瓦,也是玉珠弹瓦,轻轻脆脆,回转变化。 这曲没完,匪鉴就带着人到了。 贺行也不在意,指尖微动,当心一划,就收了尾,轻轻巧巧地将琵琶收起来了。 马车就在外边等着。 要走时,贺行背着琵琶,快走两步,上前挽住陈恨的手,轻声道:“我听若宁公主说,前儿我送你的花绳你不会玩儿。我在江南学了两手,什么时候我教你玩儿,好不好?” 这时候李砚也转头看他。原本同陈恨说好了,到了九原就谁也不理了。 后来避雨,算是误打误撞;再后来贺行递帕子,也算是免不了的客套;这会子他二人竟还要好到要一同翻起花绳来了。 察觉到李砚看他,陈恨身子一僵,轻轻拂开贺行抓着他的手:“我衣裳湿。” “我教你玩儿好不好?”贺行又想了想,“那我给你弹琵琶好不好?你还欠我一块帕子呢,我什么时候去找你好?” “我……” 贺行略弯了腰,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叫你为难,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就派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去找你。” “嗯。”陈恨匆匆忙忙地应了一声,就被李砚扯着走了。 爬上马车之后,陈恨掀开马车帘子,往后看了一眼,看见贺行随着李渝上了后边那辆马车,才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而李砚皱着眉,一言不合就动手扒他的衣裳。 陈恨被他吓了一跳,往后一靠,就靠在了马车壁上:“皇爷!” 见他被吓得不轻,李砚一撒手,也不再管他了,只将干净衣裳丢进他怀里:“换了。” “诶。” 陈恨抹抹脸,将衣裳往边上一放,背对着李砚松了松腰带:“皇爷,那个贺行……” “嗯?” “嗯……就是人家那样对我,我没法子冷着脸对他。” “你怎么想他?”不等陈恨回话,李砚又道,“还是觉得他单纯?” 陈恨解了衣裳,往后一摸,将干净衣裳揽过来:“那倒也没有,其实他也挺通透的。” 李砚冷冷道:“李渝要没了,他也思量着要换主子了。” “他或许是存了这样的心思。”陈恨将衣裳换上,低头去系衣带,“不过也没什么,人之常情罢了。” 李砚查岗似的查他:“那他什么时候给你送红绳子了?” “托若宁公主送的,奴没拿,交给高公公收着了。” 这个回答让人还算满意。 李砚再问:“那个琵琶声像雨珠敲瓦,也是你说的?” “不是,奴没说过这话。” 李砚更欲再问,却被陈恨一个喷嚏给打断了。 “你过来。”李砚用巾子帮他擦头发,“冷不冷?” 陈恨摇头,想说不冷,却直打了个哆嗦。 李砚腾出一只手来握了握他的手:“手也冷。” 正是乍暖还寒的春日里,一场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是要淋倒不少的人。 李砚一掀马车帘子,对外边的匪鉴道:“快些赶路。”他顿了顿,又道:“回去之后找块新帕子给贺行,就说是还他的。” 陈恨摸了摸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 回去的路上,陈恨连打了五六个喷嚏,回去之后李砚把他扒了衣裳,用被子一裹,就丢到床上去了。 小厨房熬了姜汤端过来,李砚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了一碗下去。章老太医随驾伺候着, 分卷阅读130 也来过一趟,开了两贴药,也是李砚捏着他的鼻子灌下去了。 陈恨自觉这病来的不是时候,这都什么危机关头了,竟然还能生病。 他拢着被子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只是盯着帐子发呆,不自觉又打了个哈欠。 下雨天晚得快,晚上的宫宴也推了。李砚只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陈恨捂着嘴打哈欠。 “你好了没有?手伸进去。”李砚上前,抓着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好……”陈恨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很,他自己也不敢说好了,只好闭了嘴。 “叫他们炖两只梨给你吃,饿了没有?想吃什么?” 李砚果真也是乱了心神,这时候叫人炖梨。 “皇爷,这季节还没梨。”陈恨咳了两声,“怎么淋个雨就这样了?奴从前也没这么弱呀。” “谁知道你?”李砚佯怒道,“那时候淋了雨,坐得离火堆远远的,自己衣袖都能拧出水了,还管别人衣裳湿了没有。” 见他动怒,陈恨缩了缩脖子,把自己半边脸都埋进去了。 好半晌,李砚颇无奈地拍了一下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再问了一遍:“想吃什么?” “不想吃东西,喝点粳米粥好不好?” 他说粳米粥,意思是加了冰糖、甜丝丝的粳米粥,谁知道小厨贴心想到他还病着,不能吃甜的,就给他熬了一小锅什么味道也没有的米粥。 小桌案摆在榻上,陈恨靠在枕边,尝了一口,味如嚼蜡。 李砚掸了掸衣袍,脱鞋上榻,在他面前坐下:“朕同你一起吃些。” “皇爷也还没吃?” “嗯。” 李砚只道是陈恨病着,胃口不好,陪他吃些,或许能叫他多吃两口。 皇爷陪他吃,他总不能只吃一口便不再动了。 又舀着吃了半碗,陈恨抿了抿唇,将瓷勺子一放:“不吃了。” “不吃就不吃了。”李砚也由着他,转头喊人来收拾了。 才吃了东西,陈恨就靠在枕头上消食儿,随口问他:“出来一日了,长安那边怎么样了?” “才来了消息,徐歇又开始见客了,留守宫中的禁军、瑞王府的私兵,亦是蠢蠢欲动。” “嗯。”陈恨垂着眸,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从前统领禁军的许将军,病也该好了罢?” 其实许将军根本也没病,这几月在府中闭门不出,说是养病,其实也就是闲了两三个月。此时统率禁军的两个副将不得人心,禁军还是全听他的。 而李砚不答,则算是默认了。 “循之是不是……” “你别想了,再睡会儿吧。” 陈恨应了一声,乖乖地躺下了。 李砚仍是掸了掸衣袍,下榻穿鞋,出去时还替他吹了灯。 陈恨对着墙睡,不一会儿,无声无息的,身后就靠了一个人上来。 陈恨躲在被子里,咳了两声,低声问他:“皇爷?” “嗯。” “皇爷还是换个地儿睡吧,小心过了病气。”他还以为李砚方才出去一遭,就不会再回来了。 李砚不应,小心掀开他身上的被子,脱了鞋躺进去,揽着他的腰,将他按在怀里,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章太医说的不错,晚上就该发热了。朕帮你捂捂。” 李砚身上也热,是洗过了才过来的。 而陈恨捂紧了嘴不敢咳嗽,说话也是闷闷的:“章老太医开过药了,没大事的。皇爷明日还要祭天,要睡就早些睡吧。” 李砚吻了吻他的鬓角:“好,睡了。” 一面吻着鬓角,一面就摸摸索索的要往前。 陈恨推了他一把:“别闹,等会儿真传染给皇爷了。” “好好好,真的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陈恨翻了个身,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前,含含糊糊地问他:“皇爷,外边还在下雨么?” 墙那边闪过一道雷,将屋子里照得微亮,李砚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听着雨打窗纸的声音,回道:“还下着,不过已经回家了。” 第80章 雩风(1) 十六那日,九原设坛祭天, 祈求春耕顺利。 陈恨病着, 一觉睡到了正午。那时李砚早已换下衣冠, 守在他榻边拆信看了。 这一觉他睡的并不安稳,身上还是发热,腰酸背疼,脑袋也混混沌沌的。 陈恨翻了个身,就看见李砚在榻边坐着:“皇爷回来了?” 清晨李砚早起时, 陈恨有所察觉, 只是抵不过困意, 挣扎了两下就重新睡过去了。 李砚将信纸塞回信封里去, 抬眼看他:“嗯。醒了?” “外边还下雨么?祭天的时候, 是不是也下雨了?” “一点雨丝,不妨事。” “换了衣裳没有?”陈恨絮絮叨叨的, 像李砚他媳妇儿, “打湿了头发没有?用不用卸下冠子来擦一擦?皇爷用膳了没有?长安那边是不是又来信了?” 李砚起身, 去拿洗漱的物什, 一面一字一句的回他的话:“换了衣裳;没有打湿头发;还没用膳,在等你;长安是来信了,已经安置妥当了,你不用操心。” 这么你来我往的一大通, 陈恨倒是没什么话可说了,只应了一声,由着李砚伺候他洗漱。 李砚问他:“中午想吃些什么?” 陈恨抹了把脸, 才觉清醒了些,却道:“做了个梦。” 李砚听着他说下去:“嗯。” “梦见下雪了。”陈恨躺回榻上,闭了闭眼,似是回想梦里的情形,却也不愿意再说。 窗外仍下着雨,李砚吻了吻他的额角。 *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陈恨也接连病了几日。 期间贺行来探过他的病,还没见着人,就被李砚挡回去了。 长清公主也来过一趟,知道他最记挂的是什么,便与他说了两句外边的情形。她只管看着若宁公主,李渝也没法子,若宁公主那儿倒没有什么不寻常。 陈恨心想徐歇要反,大约会等到四月初。 四月初,圣驾也该回朝,或许在路上埋伏,或许打个出其不意。这么想着,陈恨也就稍安了心,静下来卧床养病。 从前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杂草似的将他缠起来,章老太医日日来诊脉,日日也劝他不要被杂念缠身。 这时候静了心,原就不是什么大病,他这病倒好得快些。 直到三月廿二。 病了的这些时候,陈恨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混不像个伺候皇爷的,是个要皇爷伺候的。 这日李砚醒得早,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衣桁上揽了件外衫来披。 李砚一醒,陈恨也就醒了。 天色不明,仍是落雨。 李砚推门出去,关上门时,陈恨也下了床,似他的模样披了件外衫,站在门里 分卷阅读131 边,透过门缝偷偷看他。 是匪鉴来回话,他二人就站在廊下拐角处。 李砚背对着,他看不清李砚的表情。匪鉴说话又快又轻,他也听不清。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陈恨便转了目光。 檐下廊柱上挂了灯笼,暖黄暖黄的。檐下又接连着落下成串的雨滴,今夜的雨下的不小。 空气中传来湿润润的气息,雨水里混杂了蜡烛燃烧的气味,还有春泥的腥味。 湿气太重了些,陈恨再呼了两口气,那湿气便紧紧抓着他的心肺,叫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那头儿,匪鉴再抱了抱拳,就退下去了。 李砚还预备回去,再搂着陈恨睡一会儿,睡不着了搂着也好。他又警觉,一听见咳嗽声,便知道殿门开了,那后边站着人。 这么些天听他咳嗽,哪能连他的咳嗽声都听不出来? 他推门进去时,陈恨将外衫往地上一丢,正要爬回榻上去躺好。转眼见李砚已经进来了,也丝毫不慌,只是躺好装睡。 “醒了就别装睡了。”李砚抬手,将案上的一支蜡烛点起来了。 陈恨抱着被子坐起来,理直气壮道:“都怪皇爷把我给闹醒了。” 这几天养病,把他的性子都养骄了。 李砚笑了笑,解下外衫,仍是躺到榻上去,伸手要揽住他的肩:“睡吧,天还早。” 陈恨问道:“皇爷不是从来不睡回笼觉的么?” 李砚直言道:“朕不睡,你睡,朕抱抱你。” “我也不睡了,睡不着。”陈恨一面说着,却一面打了个哈欠。 外边响过打更声。 陈恨自个儿不听,非要问他:“皇爷,几更天了?” “五更。” “那也快天明了。”陈恨抬眼看他,“皇爷,来的时候带了一副棋,我们挪到窗边长榻上下棋好不好?等下完棋,天大概就亮了。” 李砚倒是敢说不好,使点帝王权威,强硬点,说自己就是要抱着他睡。 最后却是点头应了:“天冷,你把衣裳穿好,裹着被子,我们就下棋。” * 临窗下棋,就是临窗指点江山。 棋盘上黑蛟白龙纠缠正欢。 他二人下棋从来不讲什么规矩。陈恨裹着被子坐在榻上,伸出一只手来,在棋笥里搅了搅,抓了 一把的黑子握在手里。 他随口问:“方才匪鉴来找皇爷,是不是长安动了?” “嗯。”李砚捏着个棋子,落到了棋盘上。 “那倒是奴失职了。”陈恨一面凝神看着棋局,一面不安分地将手中抓着的一把棋子弄出相碰的响声,“这些日子病着,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昨日傍晚,瑞王府的私兵把长安城城门堵了;徐歇打着勤王的旗号,往九原来了;禁军在宫中。”李砚顿了顿,“大约是去太极殿了。” “如此。”陈恨落子。 “太极殿有许将军,禁军不会不听他的;行宫里有循之,他带着人在山下了。” 陈恨叹了口气,悠悠道:“徐歇还挺可怜的,这才一个晚上就玩完儿了。” “阵仗不小了。”李砚笑了笑,“亏得朕步步紧逼,他还能闹成这样,算是厉害了。倘若确无防备,就要被那几个世家给掀了。” 陈恨心中暗喜,这回自己是不耗吹灰之力就完成系统任务了。 要让他自己想法子把徐歇扳倒,大约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小兔崽子长大了,能够带人一起打副本了。 这把陈恨躺赢,是李砚抱着他过去的。 李砚见他面上笑意,问道:“你笑什么?” “笑皇爷厉害。” 李砚亦是笑了,半真半假地回他一句:“比不上你。” 陈恨只当他是随口一说,也不应他。 二人下棋落子都果决,就这么一番话下来,已经过了十来招了,又落了十来步,案边蜡烛都烧去了一截。 陈恨又道:“顺王爷李渝那边?” “已经叫匪鉴看着了,只等徐歇倒了,给他扣个帽子,这事儿也就了了。” 不知道徐歇要扶的是谁,也不用知道,甚至不用徐歇与李渝认识。只要有这个帽子扣上去,再加上闽中的种种迹象,由不得李渝不认。 朝中只管对天下人有个说法,不用对李渝有个说法。 有了徐歇与李渝做前车之鉴,接下来的改制会更顺利些。 陈恨笑着摇摇头,再为李渝叹了一声:“一石二鸟,有点厉害噢。皇爷是不是从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李砚倒不避讳他:“是。” 棋盘上黑蛟断首,白龙收官。 陈恨将手里剩下的两颗棋子往棋盘上一抛:“输了。”输了也不恼,仍是笑着夸了李砚一句:“还是皇爷厉害啦。” 这时候仍下着雨,天才破晓。陈恨丢了棋子,扭头去开榻前的格窗。 雨势转小,却起了风,席卷着雨丝落在发上,凝成小小的水珠子。 陈恨裹着被子,身子暖和得很,面上却被风吹得发凉。 皇家先祖选九原修猎场、建行宫,不是没有道理的。 万里江山,无边清净,风起云涌,别有一番豪情在。 “倘若早些时候看见。”陈恨咕哝着,说了一句好大逆不道的话,“奴就与皇爷争一争这江山了。” 李砚揉了揉他的脑袋,将窗子关起来了:“病才好些就吹风。” 陈恨抽了抽鼻子,重新拣起棋盘上的棋子:“再来一局吧,这局完了,天也就亮了。” 可是这局棋才开了个头儿,云海翻腾之间,黑蛟白龙才堪堪显出龙首来时,墙那边就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吵嚷声。 “皇爷?”陈恨一愣,总不会是循之没防住?徐歇的人上九原了? 陈恨想了想,只笑道:“那恐怕是位不速之客。” 案上蜡烛忽明忽灭,终是没了,烛光最后闪了一下,沉寂无声。 两人谁也不动,不再点灯。这时天光大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得棋盘上棋子颗颗闪着莹莹润泽的光。 那人就在窗外勒了马,马匹嘶鸣一声,随后是长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沉稳且坚定。 一直到了殿门前,他推门进去。 一路疾行,再小的雨也湿透了衣衫,更何况他身上还是血糊糊的。 右手拿着一把檀木大弓,腰间挎着箭囊。头发还披散着两三缕,面上两三点血迹,他抬手就抹去了。 他从腰上摘下一个铜制的小物件,一抬手甩到了棋盘上,打散了黑白棋子。 在外边受了凉,声色略显沙哑:“使得动瑞王府府兵的信物,我拿回来了,给你。” 来人是李释,也是李砚与陈恨没料到的变数。 李释低头,点了点腰间箭囊中箭羽的数目:“正好他们就守着长安城城 门,我远 分卷阅读132 远的拉弓射箭,把领头的杀了,还有一箭直射在了瑞王府的牌匾上,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陈恨忙下了榻,穿好了鞋去看他:“就这么,世子爷怎么还弄的浑身是血?” “我来时在山下遇见些人。”李释退了半步,举起衣袖看了看,又摸了摸上下,“不过都是旁人的血。” 陈恨把他的脸抹干净,不再喊他世子爷:“小王爷啊,你何苦来?” 第81章 雩风(2) 永嘉二年,三月廿二。 两个常年留守九原行宫的宫女自蹑手蹑脚地自偏殿退出来, 手里还捧着几件满是血污的衣裳。 绕过了宫殿拐角, 只把悄悄话说给屋脊上的小神兽听。 桃红颜色丝带系着双鬟的宫女放缓了脚步, 小心地指了指后边:“那位爷是谁?年纪不大,模样倒是挺凶的。” 年纪稍大的宫女道:“你没听方才陈公子让我们带他下去洗洗的时候,喊了他什么?” “阿姊,我听见了。”双鬟宫女跺了跺脚,“陈公子喊他小王爷, 但我在行宫里伺候这么些年, 从没见过这位小王爷。” “年节时候, 你从城里回来, 还跟我提过两句, 这会子怎么反倒忘了?” “我……”双鬟宫女想了一想,猛然醒悟过来, 不大敢相信地缓缓道, “啊!是瑞王府家的世子爷, 他们说他可凶了呢。今日一见, 果然如此。” “我看倒不像。”那年长的宫女笑了笑,将手里捧着的脏衣裳递给她。 “咦?”双鬟宫女用两根手指捻起脏衣裳的一角,“他到底是怎么弄的?在猎场跟熊打架了?” “在山下与人打架了才是。”年长的宫女拂了拂袖,了然道, “我去给世子爷找一件新衣裳,你就别再进去了。” “啊?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你不是觉着他凶么?还敢进去?” 偏殿内,宫女将新衣裳放在桌上, 隔着一扇屏风,她规规矩矩地垂着眸子,只听见耳畔流过水声。 不愿意显露出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于是她不喊他世子爷,只道:“爷,衣裳放在桌上了。” 里边的人应了一声。 她又问:“是不是叫太监们来添些热水?” “不用。”李释冷着声音吩咐道,“你出去。” “陈公子说伺候不好,要罚我们的呢。” 屏风后边的李释似是愣了一会儿,刻意软了三分语气:“没有别的,是我不喜欢旁的人在,不会给他告状的。” “那婢子就在外边候着。” 这话落地,又听闻门扇轻响,人走了。 李释再等了一会儿,稍弯了腰,热水漫过头顶,淹进口鼻,才教那血腥气稍稍消散了些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陈恨分明叫他别再管这件事了,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跨马射箭,直奔长安,还杀了几个人? 这是不是皇家的宿命他不知道,但是这宿命让他有些恶心。 再待了一会儿,将头发丝儿都洗干净了,李释才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 随意抹了抹身上的水,换了衣裳,熏香味道有些重了,但总比别的什么气味好。 他用巾子将头发擦得干干净净的,束上宫女送进来的古玉冠,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那宫女仍旧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便道:“爷是不是去寻陈公子?婢子给爷领路。” 李释抬脚,步下台阶:“不用,我记得路。” 他回到最初来的宫殿前,已经是上午了,天阴,却不再下雨,日头照来,稍有些天光,只是不热。 而这时,陈公子正同皇爷在榻上说着闲话。 下棋的时候他还裹着被子,这时候有些热了,便将被子往榻上随便一堆,活像个猫窝。 又悄悄的伸手去拿案上摆着的点心,李砚不管他,只装作没看见的模样。 陈恨拿了点心,窝在手里掰了一块来吃,才知道那是不加糖的,什么味道也没有,干嚼面粉。 他叹了口气,将吃了一口的点心塞给李砚,一言不发。 李砚也吃了一口,面色一变,默默地放回去了。 “皇爷。”陈恨得逞地笑了笑,“不好吃吧?” 此时转头看见李释,陈恨又朝他招了招手:“世子爷。” 有几日不见,李释倒像是成长了许多。 先抬手朝李砚做了个揖,问过了安,才转头朝陈恨行礼。看似成熟,其实还是没大没小的喊他陈离亭。 又等李砚点头允了,才搬了把灯笼凳来,在榻边坐着。 陈恨转头问他:“怎么过九原来了?不是在三清山上待着么?” “看见徐歇往九原来了,我勤王。” 陈恨笑了笑,倒也不是恶意,不过觉着他可爱罢了:“你小小年纪的,勤什么王?” 只是于李释,年纪是最提不得的。 陈恨又正色道:“下回可不许这样冒险了。” 李释点头:“我知道。” 见李释比素日里少了些锐气,陈恨想了想,问道:“是不是方才见了血,有些不自在?” 李释不大好意思地又点了点头:“嗯。” “我头回见血的时候也这样,没别的什么,你才多大?”陈恨安慰他道,“叫他们给你做两道素菜,吃点东西再去睡一会儿,一觉醒来也就好了。” 李释却摇了摇头:“我不想睡。” “也行,那就待一会儿。”陈恨拿了案上不加糖的点心塞给他,“饿了没有?” “不饿。”李释说着,却也将点心一口一口地吃。 陈恨给他倒茶,转头对李砚笑了笑:“皇爷,这位是少年英才。” 而李砚似是思索了一会儿,道:“年岁还小,封了王怕压不住底下人。” 李释端起案上茶盏的动作一顿:“臣弟明白。” 要让李释称一句臣,那简直是五百年难得一遇。 李砚继续道:“等事情了了,你给你爹差不多也守了三个月,搬进宫来念书,也在阁中学一学怎么处置政事。” “是。” “今儿这事情,你太逞强。”李砚说着说着就要教训他,“就算行宫真被围了,你也不该只身跑来,什么也不管不顾的。长安与宫中,比行宫厉害得多。那时候你若是压不住那些人,你怎么……” 要李释称臣,也就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他很快就变回原来的模样:“说是勤王,你还当我是真的来勤王的。” “好了好了,不许吵架。”陈恨将李释手中的茶盏拿走,往桌上重重的一磕,“世子爷别喝了,去睡觉,叫他们给你点安神香,一觉睡到明儿早上,你看你的眼睛都黑了一圈儿了。” 李释被他凶了一下,乖乖地就站起身来,再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 他临走时, 分卷阅读133 听见陈恨对李砚抱怨道:“这倒不像是皇爷的兄弟,像我的兄弟。” 谁稀罕和他做兄弟?李释闷闷地想,千里迢迢送几个兵过来,生怕李家江山被旁的人握在了手心里。 结果他也不用,那是人家设计好的圈套,就等着人往里边钻,还嫌弃自己不会办事,不顾大局。 李释一甩衣袖,愤愤地道,算他多事。 * 退出去时,原先伺候的宫女就站在殿外候着:“爷出来啦?陈公子说……” 李释仍是不大愿意说话:“我知道了,你带路就是。” 直至一处偏殿,那宫女给他铺床,李释就靠在椅子上发呆。 “李……”李释猛的回神,惊觉自己险些就喊出了李砚的名字,转头看那宫女正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丝毫察觉,才继续道,“你觉着,皇爷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宫女被他吓了一跳,当即跪下叩首:“这话婢子可不敢说。” “不打紧,我不同别人说。”李释见她面色发白,便道,“不说皇爷,那陈离亭呢?” “陈公子自然是天底下顶好的。” “他……哪里好?” 那宫女想了一会儿:“陈公子模样好,待人也和气,同旁的人嘻嘻哈哈的,没架子,赏东西的时候也大方……” “好了,不用说了。”李释全想着他做忠义侯时候的好,谁知道这宫女答的全是这些话。 他所知道的忠义侯同陈恨,当真就是一个人么? 再等了一会儿,那宫女不再听见他说话,才壮着胆子站起来,继续铺床。 她加快了动作,很快就揽着换下来的被子预备出去了。 余光瞥见李释就要开口叫她,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避蛇蝎似的,小跑几步就跑出去了。 其实李释就是想叫她点安神香来着。 谁知道还没开口,人就跑了。 香料怕潮。李释用凳子垫着脚,在木架子的最上边找了个小匣子,往香炉里拨了两颗香料。 李释将匣子放回去,把垫脚的凳子也抹干净、拖回去。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世子爷拿东西要用凳子垫脚,这是世子爷的小秘密。 他躺在榻上,这时候安神香的气味在房中渐渐散开,他来不及想些什么事情,一合上眼,就睡了过去。 梦里没有血色弥漫,倒是他在山下看见的杏花开得正好。 * 起来时天色昏黑,已经是傍晚时分。 照理来说,安神香的气味早就散了,他也早该醒了,谁知道一觉就睡到了傍晚。 榻边的木架子上放了热水与巾子,是才拿进来的,竟也没能惊醒他。 李释掀被下床,挽起衣袖,洗了把脸,穿好了衣裳,走出门去。 那宫女还是在外边候着,大抵也是为了避着他,才提早就将热水端进去的。 她垂首而立:“爷是不是去找陈公子?陈公子这会子不在殿里了。” “他在哪里?” “陈公子同皇爷去顺王爷那儿了,顺王爷在幸昌殿。” 匪鉴带着人,在幸昌殿外墙边站满了。 而幸昌殿阶下,摔了一把琵琶,恍若美人断颈,折腰挫手。 宫女陪着李释到了殿门前,也就自行退去了。 正要回去时,常绿的竹树后边,跑出来今晨的那个双鬟少女,站在她身后就拍了拍她的肩:“阿姊。” 那宫女“哎呀”了一声:“你吓我一跳。” 双鬟宫女道:“阿姊,那位世子爷是不是很不好伺候呀?辛苦你了。” “没什么,咱们回去吧,世子爷应该也不用我伺候了。” “阿姊阿姊。”双鬟宫女神秘兮兮地对她说,“你知道吗?总跟在顺王爷身边的那位贺乐师,不见啦。” 第83章 雩风(3) 贺行是罪臣之子,父亲是被抄了家的世家子弟, 从前在皇六子李渝的外祖家弹琵琶。 后来他们府上散了, 贺行有一阵子待在乐坊里, 李渝把他赎出来。之后他远封闽中,贺行也背着他的琵琶,一路跟随。 他总是一袭素衣,白玉无缺似的,模样柔顺, 笑起来也温温润润的。 但是这回—— “李渝这个……大概是碰上感情骗子了。”九原行宫幸昌殿前, 陈恨看完了贺行留给李渝的信, 幽幽地叹了口气。 贺行在那信上, 跟李渝说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预备找个安静的地儿静静等死,叫李渝不要找他, 不要去打扰他。 最末两句, 死生契阔, 至死不渝。 看起来他还挺懂得套路的。 但这显然就是心黑, 有意逗李渝玩儿。 借着檐下灯笼看完了信,李砚也没忍住,轻笑一声。 “皇爷!”陈恨压低了声音,掩住他的嘴, “李渝还在里边伤心着呢。” 李砚忍住笑,将信塞回去,随手交给匪鉴:“拿回去给李渝, 派几个人去找找贺行。” 陈恨长舒了口气,亦是觉得好笑。只道是贺行势利,见李渝失势,找了个机会就跑了,抓得住抓不住,都由他去罢。 这时候世子爷李释也至了殿前,站在阶下走廊那边朝他们一打揖。 陈恨问他:“世子爷怎么也过来了?”陈恨又朝他招招手,待他上前,再看了一阵:“面色还是差,这儿没什么事儿,世子爷回去罢。” 李释朝殿里望了一眼:“李渝……” “没有,一点小事。”陈恨道,“皇爷同我也要回去了。” 宫道略长,匪鉴派了手底下几个人去寻贺行,很快就重新跟上了李砚。 “皇爷,吴小将军回了,在偏殿修整,问什么时候皇爷得闲,他来复命。” “叫他修整好了就过来。”李砚想了想,“山下的事情处置好了?” “恐怕是还没有,徐歇还没捉住。” “这样他还敢回来?不用复命了,叫他事情办完了再回来……” “皇爷。”李砚这话没完,就被陈恨拧了一下,“这都几天几夜了,循之又不是铁打的,你是万恶的剥削阶级吗?” “好。”李砚又对匪鉴改了口,“伺候吴小将军吃好喝好,叫他不用急着来复命。” * 殿中还亮着灯,陈恨陪着李砚坐在榻上吃茶。 让吴端不用急,他却还是急得很,随便收拾了就过来了。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面上破了两个口子,怕是也没敷药,血口子已结了痂。 手里的茶水还没动过,陈恨便将自己的茶盏塞给他,又请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他自个儿挪了位置,坐到李砚身边去。而李砚一回头,顺手把自己的茶盏递给他。 这下子就是李砚没茶喝了。 吴端一怔,愤愤地将面前原本是陈恨的茶盏推过去,提起案 分卷阅读134 上茶壶给自己倒茶。 真是奇了怪了,又不是只有这两盏茶,还非得让来让去的。 结果好了,这两人对方喝了对方的茶,他小将军还得自己倒茶。 吴小将军登时觉得,自己还不如回山下杀敌去呢。 传完了茶盏,李砚低头,吹去茶叶沫子,抿了口茶水,轻声问他:“徐歇如何?” “他太狡猾,教唆着几个世家冲在最前边。后来见势不妙,带着亲信跑了,派了人在找他。” “嗯。”李砚将茶盏往案上一磕,分明是不大满意,只冷着声音道,“长安如何?” “许将军才派了人送信来,说是在收拾残局了,该抓的人也都抓了。还给世子爷请功来着。” “什么时候能抓着徐歇?” “两……”吴端原本想说两日,李砚瞥了他一眼,他就试探着改口道,“明日?” 李砚满意地点点头:“明日这个时候,若是没见着人,你就留守九原。” 留守九原,一年只有三月九月接驾见人,才有事儿做,其余时候闲得能长毛。光是想想,吴端就觉得自己长毛长得像猴子了。 他起身站定,抱了抱拳,言语掷地有声:“臣领命。” 到底还是不愿意被人说是剥削,李砚道:“等天明了再下山去罢。这事儿你做的不错了。” 哟呵。吴端闻言,站在原地怔了怔。皇爷夸人,尽管还是冷言冷语的,但这回夸的还不是忠义侯,实在是太难得了。 “多谢皇爷。”可惜吴端习惯了皇爷端着架子对人,这一夸着实让他惶恐,仍是抱了抱拳,迈着步子就出去了。 他出去时,正有人要进门来。 一个不认识的宫人,双手捧着个木托盘,盘上只薄薄的一封信,上边写着陈离亭亲启。 吴端只看了一眼,一撩衣摆便跨过门槛走了。 那宫人径直到了李砚与陈恨面前,行过了礼,将托盘高高的举过头顶:“顺王爷让送来的,说是贺行留下的信。” “给我?”陈恨稍直起身子,拿了那封信来看。 见他拿了信,那宫人很快就退出去了。 “你等等,我有话问……”不等陈恨反应,殿门吱嘎一声响,人走了。 也不再管他,陈恨只是低头拆信。 贺行的字是李渝教的,写得却不锋利也不锐利,像他这个人,起码像他从前的模样,温顺柔婉。 恰巧案上没点灯,陈恨便趿着鞋子下了榻,凑到点了灯的角落去看信。 只一张纸,两三眼就看完了。 那里边写的东西却多,陈恨又看了两眼,才反应过来,将信纸揉成一团,鞋也没穿好,就跑出去追方才那宫人。 一直追到殿外宫道上,他朝前后望了望,月光将四处照得很亮,却已经看不见方才送信的那个宫人了。 陈恨颇苦恼地挠了挠头,将信纸抓在手心里,一回头,就撞见了李砚。 李砚提着他跑丢的一只鞋,正色问道:“怎么了?” 陈恨只将手中信纸攥得更紧:“就是……有两句话想问问方才那人,找不到就算了。” “贺行写了什么?” “……没有什么。”陈恨伸手去拿他手上提着的鞋,李砚背着手不给他。 陈恨没理他,转了身,一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去,一面朗声喊了匪鉴:“派人去找方才过来的那个宫人。多派几个人去找贺行,让他们务必抓到人。再去告诉吴小将军一声,让他的人找徐歇的时候也找找贺行。” 匪鉴应了一声也下去了,临走时还悄悄指了指陈恨的身后,暗示他注意些。 陈恨一回头,李砚仍是跟在他身后,紧紧地靠着,一言不发,只是一双墨似的眼睛盯着他瞧。 贺行在信上说的事情,瞒得过他一时,恐怕瞒不了长久。 陈恨将手中揉成一团的信纸抻平,那时候抓得用力了,已破了两个口子。 “皇爷,那个……贺行这个人难测,也不知道这信上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或许说的是真的……”陈恨想着先知会他一声,“又或许是挑拨离间。总之,皇爷斟酌着看。” 李砚点头应了,陈恨才把那信给他,李砚就借着檐下灯笼看信。 贺行那信上是这么说的: ——奴贺新声再拜叩首。 贺行字新声。 ——素知阁下识圣贤,知礼乐,匡时匡世之才也。奴以微贱,徇以私情告之。 贺行在信上翻出了一桩陈年旧事。 贺父是没入奴籍的乐师,后来李渝外祖赐给他府上歌女,这才有了贺行。 只是那歌女,在跟贺父之前,还曾与来府上赴宴的某位客人有过露水姻缘。 至于那位客人,那位客人怎么会敢在朝中重臣府上做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身份使然。 兄弟。 他说他同李砚、李渝是兄弟,他是老皇帝一夜风流的孩子。 ——承帝恩宠,得以降生。流落乐坊,未有怨言。不争不抢,别无所求。今上迫急,远走闽中,揭竿举旗,保身而已。 ——卿济世之才,皇恩负卿,天下耻卿。京都一月,蒙卿厚爱。卿若有意,持帚捧茶而待,奉卿为师,许卿侯王之位。 信不长,贺行再拜叩首就结束了。 李砚才看了两句,脸色就阴了一片。 特别那里边有句话,气得李砚抓着那信纸,手背青筋暴起,手指指节咯咯的响。 贺行在信上说:“若得幸认祖,族谱添名,虚算年岁,不才行八。” 行八?他好大的脸,反了还不够,还要做皇八子。 “皇爷?”陈恨握了握他的手,“你别听他……” 李砚反手捉住他的手,却低头看了一眼,方才趿着鞋子跑出来,陈恨跑掉了一只鞋,现在右脚还没穿鞋。 “冷不冷?” 陈恨摇了摇头,才要答说不冷,李砚就揽着他的腰,用脚踢开殿门,将他抱进殿中去了。 陈恨偏着头看他。 这人也太可怜了些,老皇帝一个接一个的烂摊子要他收拾,莫名给他弄出个兄弟来也就算了,现在还弄出个真的反贼。 总以为闽中要反的是顺王爷李渝,谁知道其实是贺行。 贺行这人看上去单纯,谁知道呢,躲在李渝后边,藏着满口獠牙。 现在人就从眼皮子底下逃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抓住。若是抓不住,同闽中也就该开战了。 李砚拖着人回了殿中,只将他抱上了榻,两手撑在陈恨身子两边,喊他:“离亭。” “好了好了。”陈恨伸手抱他,“皇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皇爷,他们不懂得,没人疼离亭疼。” 第84章 【一更】雩风(4) “被他骗了, 李渝大约没有要反的意思, 就算是反, 大概也是被他挑唆的。”陈恨将信纸按在桌面 分卷阅读135 上抚平了, 再端了蜡烛来, 细细地看那封信,“他之前来找我说若宁公主的事儿,就是叫我们移了心思, 紧盯着李渝兄妹看,竟还真叫他唬过去了。” 陈恨抓了两下头发:“没怎么看着他,怎么会是他?” 贺行在信上所说的事件与时间都对得上,别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信纸是行宫里常用的纸, 墨也是常用的油墨,他的字陈恨从前没见过, 但是方才看过他给李渝的信,字迹是一样的。 还有一点, 这人挖墙脚,竟然挖到李砚头上来了。 且不说他应该知道陈恨总跟在李砚身边,这封信大有可能被李砚看见。 言辞真心恳切, 若陈恨真是其他某位被废了的侯王,老早就收拾东西投奔他去了。 他不会不知道陈恨压根就不会过去, 这和他给李渝的那封病重的信是一样的, 他就这么随手写一封,往人心里扎一根刺儿。 只是这根刺儿没扎到陈恨心里,扎到李砚心里去了。 忽然冒出个遗落民间、谦卑恭敬、求贤若渴的皇子来找陈恨, 许他封侯拜相。两个人从前送帕子、翻红绳,陈恨还说他单纯。 最最重要的是,这皇子好死不死,还他娘的行八。 李砚憋着一肚子火,面色阴鸷,一抬手就捻灭了烛火:“天晚了,睡了。” 他方才坐在榻上,不声不响的,忽然用手灭了蜡烛,陈恨被他吓了一跳:“皇爷,烫着没有?” “无妨,这封信朕帮你收着。”李砚将那信折了两回,夹进案上书册里,他下了榻,“过来宽衣。” 殿里就点了这一根蜡烛,这时候殿中全黑,只有月光透过窗纸打进来。 陈恨摸黑下了榻,摸摸索索挪到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腰封。 陈恨拍了拍他的胸口,给他顺气:“皇爷别生气了,平白恼他做什么?没什么意思。” 李砚不答,陈恨又道:“不理他,不理他。等抓住了人,教训他一顿就是了。” “其实……”李砚仍是不语,陈恨便轻声道,“他若要奴过去,不妨奴就去他那儿一遭,也能看看他到底在哪儿,想做什么……” 不妨? 妨,妨得很。 “离亭。”李砚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看,他的法子有用了。” 陈恨忙道:“不是,奴不是真过那边去,就是过去探探情况。闽中山高水远的,状况不明,若是能……” 李砚冷声道:“不能。” 他反手脱了外衫,只着一身中衣,伸手去解陈恨的腰带。 剥莲子似的,把人给剥干净了。李砚把他丢到床上去:“睡觉。” 陈恨自觉理亏,又不敢惹他,裹着被子,默默地就滚到床榻的最里边去睡:“皇爷好梦。” 不好,不好得很。 “你过来。”李砚将手伸进被子里,抓着他的脚踝,就把他给拽出来了。 李砚就站在榻前,陈恨翻了个身看他,又拍了拍身前留出来的床榻:“皇爷,睡吧。” 还是憋着一肚子的火,李砚在他身边躺下了。 陈恨抖落开被子,给他盖好了。 两人同盖一床被,陈恨伸手勾勾他的手指:“皇爷,你别生气嘛。” 李砚不同他说话,陈恨便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皇爷?寄书?……” “不是生你的气。”李砚道,“是气朕办事不周全,没有想到贺行,竟把他给放走了。” 陈恨安慰他:“贺行藏得太深,奴也没看出来,恐怕就连老皇帝也不知道还有他这么个儿子。皇爷不用放在心上,等把他抓回来就行了。” “离亭。”李砚转头看他,“他怎么会想让你过去?是不是在旁人看来,朕待你不好?” “没有没有。”陈恨搓了搓他的脸,“奴从前权倾朝野,现在横行宫廷。旁的人看不透,不用管他们。” “那个贺行……” “贺行也看不透,他以为奴能同皇爷去一趟岭南,这会子也能同他去一趟闽中。他想借机挑拨离间。”陈恨挑了一下他的下巴,“奴给皇爷表个忠心?” “朕不是疑心你。”李砚翻了个身,反手把他捉进怀里,“是怕你自作主张、将计就计跑去找他,到时候又叫人找不见。” “不去不去,皇爷不让去,那就不去了。” 李砚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得想个法子把你长久的圈起来才好。” 陈恨一噎,心想他心情不好,说说而已,也就随他去了。 将将睡去,他随眼一瞥,却看见窗外隐约透出火光。 “皇爷!外边出事了!”陈恨惊醒,推了一把李砚,下榻穿鞋,连外衫都没来得及披上,就要跑出去看看。 才说的皇爷不让去,就不去了,这才没几句话,又跑了。 李砚揽着他的腰,把他往回一拉,抱着他就坐在了榻上。 陈恨拍了拍他的手,急道:“皇爷,外边……” 李砚朗声喊了匪鉴,匪鉴在门外回话:“山前一片林子烧起来了,已经派人封了山,不会有人作乱。天太晚了,所以想明日再行回禀。” 而陈恨坐在李砚的腿上,离了水的鱼一样乱动。 李砚低声道:“你别动了。” “皇爷,你不别扭?”陈恨瘦瘦的,但也没有多么娇小玲珑,他自个儿觉着这么抱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李砚不答,陈恨又试探着扯扯他的衣袖,商量道:“这么晚了,皇爷不大方便出去,奴代皇爷走一遭?” 李砚刻意问道:“你去哪儿?” “去看看烧起来的林子,去看看山下的部署。”陈恨低头,“这件事情,不用想也知道是贺行要趁乱做些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九原,所以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好跑。循之才从山下回来,这会子正休息,不好把他从床里挖起来。山下没人镇着又不行,奴走一趟好不好?” “朕让你去了?” “奴……” 默了有一会儿,陈恨轻声辩道:“事出紧急,这回不大一样。” “每回都不大一样,你每回都有缘由苦衷。”李砚垂眸,“整日介的哄着人,好听话好乖巧的模样,其实你就没听过朕的话。” “没有每回。”陈恨鱼似的,腰身软的,往下一滑,就要从李砚手里溜走了,“皇爷要是没别的事儿,奴就先去了。” 李砚的手收了收,正把人给卡住了:“过来伺候。” 陈恨胸口发闷,拍了拍他的手,咳了两声,闷声道:“皇爷要做什么?” “换衣裳,你要去,朕陪你走一趟。” “谢谢皇爷,我好像又……”陈恨双手攀上他的脖子,“对不起。” “嗯,那还去吗?” “去的。”陈恨点点头,“我不想留在行宫里,等皇爷回来了,才上前给皇爷奉 分卷阅读136 茶擦脸,问问皇爷去哪儿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 尽管天还下着小雨,但是再往前走,人就要受不住燃烧的热气了。 在可以靠近的最近的地方停下,陈恨低头看了一眼为了防火才挖出来的沟渠,对身边随从的人道:“没法子了,听天由命,任它烧吧。别叫人进去,在外边看着就好,不要叫它再扩大了。” 他再回头看了一眼山顶的行宫,得亏起火的地方与行宫离得不是很近。 凌晨时分,雨天夜寒,这时有人取了蓑衣与斗笠来,先呈给不远处看地图的李砚。 李砚头也不抬:“给忠义侯……” 身边人愣了愣,他亦是一愣,随后道:“罢了,朕拿去给他。” 他将地图随手一合,递给匪鉴,捧着蓑衣朝陈恨走去。 陈恨背对着他,李砚只伸手一围,就把蓑衣给他披上了。陈恨也不管他,只低头看了一眼,便站着同旁人说话。 栟榈叶子编的蓑衣,也不似寻常蓑衣毛扎扎的。 李砚帮他披上时,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后背,衣裳湿润润的,想是早被细雨浸得有些透了。 又拿起斗笠来给他戴上,他的头发也湿了些许,怕他明日头疼,李砚便用衣袖帮他擦了擦。 旁的人各自领了事情下去,陈恨这才转头看见李砚身上没披东西,什么东西光往他身上盖了:“皇爷?” “无妨。”李砚转头,招手喊匪鉴,“地图。” 他二人一手拿着地图的一边,就借着烧山的火光来看。 禁军还在长安,吴端手底下的人不多,当时只想着能打就行,谁知道还会封山。 说是封山,其实只是顾了这头忘了那头。九原还是太大,要封起山来搜一个人,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不是还在山上,谈何容易? 陈恨想要挠挠头发,却忘了脑袋上还扣着斗笠,被斗笠狠狠地打了一下。 李砚问他:“疼不疼?” “不疼不疼。”陈恨甩了甩手,在地图上点了五个点儿,“还是让他们重点埋伏这五个地儿,下山的三条小道儿、两条大道儿,也都加派人手,叫他们都看好了。剩下的人,还是山外去找吧。各地发了文书没有?不过也就这么一会儿,他大概也逃不远。” “都吩咐下去了。” “还有行宫里那个李渝,看紧了他。我看他倒像是个情种,为了贺行,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来。” “等明日抓了徐歇,叫他二人坐囚车回长安。” “行,皇爷安排吧。”陈恨将地图收起,正了正蓑衣,“时辰还早,为求稳妥,奴想着,还是要去九原各处看看。” “天色晚了,皇爷是回去,还是?” 他要走,就是时辰还早;要催李砚回去,就是天色晚了。 感情时辰标准随陈恨变化。 李砚上了马,转头问他:“先去哪儿?” 陈恨翻身上马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道:“先去东边那个。” 这时候缺月悬空,被雨丝笼得模模糊糊的。 皇家选九原建行宫,倒不是单因为它风水好,还因为它地儿广,逛起来舒坦。 但是这时候逛起来,就不怎么自在了。 从缺月残星到日头高挂,不是时辰随陈恨变化,而是日升月落都随他。 第85章 【二更】雩风(5) 日头高悬的时候, 陈恨与李砚在林子里遇见了吴端。 吴端勒了马, 一手抓着马鞭, 朝他二人抱拳:“怎么敢劳动你们?一晚上没睡吧?我刚从前边过来, 前边不用看了。回去罢, 这里有我镇着。” 而这时,从前面临时设置的岗哨中,又一个少年驱着马跑来。 都这时候了, 随驾春猎的世家子弟都躲在行宫中不敢出一口大气,长安城里的少年人也都恨不能把自己给埋起来。 这会子还在外头乱跑的,也就只有李释了。 吴端回头看了他一眼:“一早起来,还是世子爷告诉我山下又出事的, 他说一起来,看能不能帮上忙, 就与他一起来了。” 此时,李释也到了眼前, 作了揖,却颇怨恨地看了一眼陈恨。 大约是埋怨他下山来不叫自己。 “行了,换班了, 你们回去休息吧。”吴端一扬马鞭,朝前跑了两步, “我把徐歇与贺行抓回来就是了。” 在山林子里转了一个晚上, 现在缓过神来,确实有些累了。 陈恨低了低头,打了个哈欠。 不消转头看他, 李砚也知道他该困了:“叫他们套一辆马车赶过来?” “不用麻烦,再一会儿就回去了。”陈恨回过神来,将戴在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扣在了李砚头上,半讨好道,“给皇爷戴。” * 午后才回了行宫,陈恨随便扒了两口饭。 后来坐在榻上消食儿,正同李砚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忽然往案上一趴,毛茸茸的脑袋朝着李砚,睡着了。 他是最缺不得觉的。回了行宫,解了衣裳与鞋子,舒舒坦坦的坐在榻上,眼前又是熟悉的人,自然也就安心的睡过去了。 晚些时候迷迷瞪瞪的醒来一回,第一句话是问李砚,抓到了没有。 李砚摇头,说没消息,却让他放心,再睡一会儿。 陈恨闭着眼睛想了想,李砚还以为他又睡过去了,却忽听闻他道:“闽中最是易守难攻,还是不能叫贺行逃回去。他在闽中,李渝那些人大概他也都打点好了,大概也算是他的人了。” 陈恨掀被坐起:“李渝那边……” 李砚把他按到床上:“你睡吧,已经派人去审了。” “皇爷,闽中太难了。”陈恨叹了口气,“江南不定,闽中从来可守可攻,退还能出海去琉球。皇爷,你记不记得上回我们同循之在军营里玩儿沙盘?他踞闽中,我守江南,亏了我江南九分地,围了我十九座城才勉强胜了。闽中太难了。” 李砚揉揉他的脑袋:“嗯,朕知道你怕什么,不怕。” * 昨日吴端在皇爷面前立了军令状,这日深夜里,吴端果真就捆了徐歇回来。 他只将徐歇往殿中一丢,拍了拍双手,转身就走了:“还有一个贺行,我再去找。” 徐歇是三朝丞相,这回造反,在他看来不过是君王无道,步步紧逼,他不得不反。 拉拢了好几个世家,还连带着瑞王府与禁军,原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直到了九原山下,他才知道,那是年轻帝王亲手套在他脖子上的一个绳结。 半生筹谋,化作乌有。 上山时,他的拐杖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作了两截,捧着痴痴的看。苍髯白发,失了魂儿似的坐在囚车里。 他的眼神不大好使,但是在山下,他看见了一驾向东行的马车。 分卷阅读137 挂着徐府样式灯笼的马车,不用想他也知道,里边是徐醒。 徐醒娘亲是公主,在长安城东面不远处有封邑,留给了徐醒。地儿不大,但是徐醒很喜欢。 性命都快没了,他也没心思再管这个儿子了。 宫殿内点了好几盏蜡烛,灯火通明,将面前人像照得影影绰绰的。 他跪伏着,往前爬了两步,向年轻的帝王陈情,表示自己是为奸人所惑——奸人,就是那些世家中人,并且讲述自己同君王的昔日情分——尽管没有多少。 “我还是皇爷的姑父,皇爷小的时候,我抱过皇爷的……” 李砚抽出腰间长剑,寒光闪过,他将徐歇拽着的一片衣摆砍了干净。 他拄着剑,蹲下身子,轻声问他:“那皇长兄小的时候,你有没有抱过他?” 从前的皇太子。 徐歇猛地抬头看他,灯火曈曈,分明是十分敞亮的殿中,眼前的李砚却忽然变成了从前的皇太子的模样。 皇太子的亲信沈大公子去给他收尸的时候,徐歇去监牢上下打点,出来的时候正巧撞见了。 收尸的时候太简陋,沈大公子背着皇太子的尸首,就那样背着出来。 沈大公子盯着他,那时候跟在一边的皇八子李砚也盯着他,就连死了的皇太子也看着他。 就像现在这样。 一双眸子黑得怕人,正死死地盯着他。 徐歇惊呼一声,翻了翻眼皮,就倒了下去。 李砚起身,嫌恶地用长剑将他挑开,吩咐道:“拉下去弄醒了,让人连夜就审。” 徐歇却悠悠转醒,道:“那个贺行……你们把他放跑了。” 李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你再说一遍。” “贺行、趁着今晚你们抓我的时候,已经出了渡口了……乘船南下了。” 李砚转头去看匪鉴:“派人去追。” 匪鉴领了命令,小跑着就出去传令了。 而徐歇从喉咙里挤出来几声撕碎了的笑声:“我反不成,自然有人会替我反。” 李砚冷声道:“你反不成,他也反不成。” 徐歇阴沉沉地笑了,反问他:“那忠义侯呢?忠义侯反不反得成?” 李砚亦是笑了:“你不用挑拨离间,朕知道忠义侯年前谋划过这种事情。” “噢,皇爷知道。”徐歇就是被抓着了,也要往人心里扎一根刺,他想了想,又道,“那皇爷知不知道,忠义侯为什么反?” 李砚不答,徐歇又道:“一年前他能为了皇爷,在宫中煽动禁军里应外合;一年后,他会不会为了贺行,在长安城中……” 这话说的越来越离谱了,徐歇也真是被逼急了,张口就胡乱攀咬。 李砚笑了笑,专为气他似的,抱着手幽幽道:“朕就是喜欢他,他造反了朕也喜欢他,他造反谋逆的模样特别讨人喜欢。你要是忠义侯,那也随你造反。” 喜欢。 徐歇喊得破了嗓,随口说着世上最恶毒的诅咒:“喜欢?他会稀罕你这种喜欢?他是文人,文人活在世上,活的就是一个风骨,你要他被天下文人的唾沫淹死。他现在不通外边消息,不知道外边把他说成什么模样,他要是知道了……” “那与你这老匹夫何干?”李砚抬脚就踏住了他的左肩,将人死死地踩在了地上,面色阴骘,“朕就是用链子捆着,也要把他困死在龙床上。” 而这时候,陈恨半夜醒来,一摸身边不见了人,就知道是又出了事。出去问了几个宫人,才知道皇爷去了哪儿,正巧寻过来了。 不巧的是,他没听见李砚那一句“困死龙床”。 “皇爷。”陈恨就站在殿前台阶下,提着衣摆,快步上前,“徐歇抓着了?” “嗯。”李砚回头看了一眼,人已经被带下去了,“满口胡言乱语,见谁咬谁,你别见了。” 陈恨点点头:“好。” 这时陈恨低着头,用余光悄悄觑他,李砚还以为他是要问贺行的事情,便将手搭在他的后颈上,练剑练出虎口上的老茧,就贴在他颈上突出的一块骨头上,摩挲了两下:“已经派人去找了,翻不起大波浪来。” 陈恨又摇摇头:“不是这个。” 李砚笑了笑:“你不就惦记着这个?” “我……昨儿情急……”陈恨咬了咬下唇,“皇爷骂我‘每回都有每回的缘由’,好像还是很对的。对不起,我找不准。为臣本分,我应该事事都挡在皇爷前边的,我习惯了做贤臣……我也知道我一开始也答应过皇爷了,原本说好的皇爷不让去就不去的,我好像每次都说话不算话。” 陈恨转身,双手环着他的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史书上说,贤臣须得直言,不要怕顶撞皇帝。我野心大一些,我想安社稷,我也想让皇爷高兴。但是……好像又惹皇爷不高兴了。” 陈恨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对不起,下回不犯了。” * 回了寝殿,陈恨背对着他铺床:“又熬了快一个晚上,皇爷还是快睡吧。” 李砚听他的话,走到衣桁边解衣裳。 “徐歇这事儿可算是完了。”陈恨铺好了床,下了地,走到李砚面前帮他卸下发冠子。 李砚稍低着头,想起方才徐歇的话,又想起了别的什么,道:“徐歇这事儿是完了,答应你的比目鱼,也是时候给你了。” “嗯?”陈恨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记起李砚说叫鲁地的人给他带了两尾鱼,“明儿再说吧,今日太晚了。” 这回倒是不听他的话了:“今日就给你,放不住了。” 宫人将那两尾鱼端来时,陈恨才知道“放不住了”是什么意思。 这两条鱼,死了。 宫人躬身请罪:“鲁地路途遥远,路上难免出些状况,所以……看护不周,请公子降罪。” “没事没事,拿走吧……”陈恨摆摆手,或许觉得自己太过冷血,又加重了语气,补充道,“拿下去……好生安葬。” 宫人退了出去,陈恨又起身开了窗子通风。 这鱼的味道确实不怎么好闻。 陈恨在寝殿里转了一圈,将能开的窗子都打开了,随口玩笑道:“皇爷,那两条鱼是溺水而死的吧?” 李砚道:“不该给你看的。” “没事儿。” 李砚试探着问他:“那鱼腹里有一封帛书,你想不想看看?” 陈恨灵机一动:“‘大楚兴,陈胜王’?” 第85章 比目(1) 大楚兴, 陈胜王? 大楚又是哪里的年号?陈胜又是哪样的人物? 眼见着李砚面色一沉, 陈恨忙解释道:“那个陈胜是‘苟富贵, 勿相忘’的陈胜, 同奴不是本家, 奴也没有造反的意思。” 李砚也想起来了,这是陈恨讲过的 分卷阅读138 故事。 文人说话,三五句话之间就喜欢带出个典来。 “皇爷方才说帛书……” “你过来。” “诶。” 自觉玩笑开得不好, 陈恨乖乖巧巧地垂着手跟在他身后,而李砚在书案前停下了。 “你坐这儿。”李砚把他按到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上。 “奴有点惶恐。”陈恨提了提衣摆,缓缓地跪坐在软垫上,嘀咕道, “皇爷,你不会突然拿出什么东西来吓唬奴吧?奴不想要丹书铁券的, 再封忠义侯也不用的,奴不用这个的。” “早些时候就拟好了。”李砚在他身边坐下, 手从陈恨身后伸过去,激得陈恨挺直了脊背。 他从一堆叠得齐整的奏章下边翻出来一个长的黑檀匣子,双手捧着放在了案上。 李砚一面打开匣子, 取出里边的一卷丝帛,一面道:“怕吓着你, 所以一直没拿出来。” 陈恨紧张兮兮地点点头, 目光不离那卷帛书:“皇爷,这会‘图穷匕首见’吗?” 他轻轻咬了两下舌尖,犯糊涂了, 又说糊涂话了。 知道他文人的毛病,李砚也不在乎,只将帛书在他面前展开,起身就要去拿笔墨:“你的生辰八字朕都知道,帮你写上去了。你要是没别的意思,就把名字写上去罢。” 陈恨亦是转身,死死地抱住李砚的手,看模样好像拉住一根稻草,陈恨却觉得像鱼儿上钩。 李砚在他面前蹲下,笑了笑:“怎么?你有别的意思?” 陈恨使劲摇了摇头:“就是……皇爷,我忽然有点不认识字,那帛书……” 李砚含着笑意,一字一顿道:“婚书。” 陈恨不应,还是抱着他的手。 李砚故意问他:“从前你在三清观写情信,那情信上写的是什么?” 陈恨辩驳道:“我写的是遗书。” 李砚不改,仍道:“你往情信上写那样的东西?” “我……”陈恨理直气壮道,“我是文人,犯点情痴的毛病很寻常。” “情痴?” “‘人间自是有情痴’,欧阳修的词。”说完这话,陈恨忽然有点怂,遗书上边的词还没说清,他又添了个欧阳进去,更说不清了。 “不要念欧阳修,念你写在情信上的那个。” 陈恨硬着头皮撒谎:“不记得了。” 李砚把住他的手,从他的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条来,故作恍然道:“离亭,这不是你的情信吗?好几个月了,你还带着呢。” “不是。这个是……”陈恨伸手就要去拿,随口搬出吴端这个万年由头,“循之随手给我的。” “他好大的胆子,给你递这种东西。”李砚顺着他的话道,“你放心,朕给你做主。” 眼见着李砚拿着信纸,就要拆开看了。陈恨急忙按住他的手,解释道:“不是循之的,是我的遗书……是情信!是情信!皇爷别看了……” 李砚抬眸看他:“认了?” “认了。”陈恨弱弱地点点头,“皇爷别看了,我……念给皇爷听。” “嗯。”李砚果真不再去动手上信纸,叠好了就塞回给他。陈恨喉结上下一动,吟道:“‘锦机织了相思字,天涯路远无由寄。’” 他双手按在膝上,愈发垂了头,咬了两下舌头,轻声道:“‘寒雁只衔芦,何曾解……解寄书。’” 后边两个字他咬得轻,自个儿也听不见。 原来是多寻常的一个词,在李砚面前念,就变了个意味。 那词的下半阙是:“‘缄封和血泪,目断西江水。拟欲托双鱼,问君情有无。’” 那时候在三清观写这东西,晚上再看,只觉得冒犯,恨不能把自己的双手剁下来给李砚谢罪。 现今还在他面前念,便恨不能俯身磕头向他请罪。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温声细语哄着捧着的爷。 这回要死了,他用悲词哀曲污了皇爷的耳了。 皇爷问他:“双鱼?” 陈恨不大好意思:“写的时候记错了平仄,‘比目’也押韵,就把‘拟欲托双鱼’写成‘托比目’了,还麻烦皇爷白派人跑一趟。” 李砚却问:“那时怎么不当面问清楚?” “我……记错了前人词句,不是很光彩的事情,会被祖师爷打手板子的。” “不是这个。”李砚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前一扣,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问君情 有无’,你怎么不当面问个清楚?” “一开始我以为没有来着。”陈恨稍低了头,“不开窍比开了窍好。不过再之后,也没有问明白的必要了,我明白了。” 李砚的另一只手滑进他的衣袖去,陈恨的手攥得紧,李砚便缓缓地松开他的拳头,扣住了他的手。 陈恨手心温热,出了一层薄汗,不自觉轻唤道:“皇爷。” 李砚看那帛书:“比不上你们文人写诗做文那样绮丽,你要是不喜欢,先签了这个,等回了宫再拟。” 好像哄小孩子签下半辈子的卖身契,总之这个得签。 “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不强要你。”见他愣了有一会儿,李砚也稍让了让,只是该抓着他的手稍加了力气,预备想个法子叫他按个手印上去。 “没有,我就是感觉有点不真。我刚才明明睡着了,难不成是我做梦?”陈恨顿了顿,又轻声道,“在梦里也会签的。” “礼部与阁中都知道了,上边也有朕的印玺。朕这儿就是官府,不算犯禁。” 陈恨咕哝:“不算犯禁,算是徇私。” “你今日怎么这么喜欢顶嘴?” “对不起啊,皇爷,我一紧张,我就……”陈恨把满口的废话咽回去,“多话。” “你怕什么?” “我……”陈恨道,“还是有几句话,要先与皇爷说清楚。” “你说。” “这个头一件最要紧的就是……”陈恨试图把话说得委婉一些,“皇爷是皇爷,皇爷有纳妃的权力;我是侯爷——从前是吧,侯爷也能纳妾。” 李砚面色一沉:“你想要什么?” “皇爷玩过消消乐没有?就是,这两件事碰在一起,它就消除了。”陈恨往前靠了靠,把脑袋抵在他的肩上,轻声道,“侯爷不纳妾,皇爷也不纳妃。” 李砚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胡话,原来是为这个。揉了揉他的脑袋,点头应了。 “还有第二件,我不进皇爷的后宫,我志不在此,也不用皇爷昭告天下,天下人不一定都明白这事儿,到时候给人编排,太麻烦了。” “嗯。”李砚亦是点头应了,“还有没有第三?” “第三就是……”陈恨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嘀嘀咕咕说话的毛病又犯了。 李砚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什么?” 陈 分卷阅读139 恨直起身子,正襟危坐,面对着帛书:“这个事情以后再说,我先把婚书签了。” “等着,朕去给你拿笔墨。” 陈恨的目光没地儿放,就低头去看那帛书。 如方才李砚所说,奏章奏折讲一个言简意赅,他确实不擅长写诗做文。 尽管他从前在长安的烟柳繁华地,但是后来在岭南仿佛山穷水尽,西北飞沙走石。就这样的地儿,在李砚心里也养不出什么绮丽绚烂的词句来。 想也知道,他一双练剑批折磨出茧子的手,哪里似江南文人多情风流,落笔成画,字字如花。 不过用尽毕生温柔,撰这一封婚书。 小心翼翼地藏起两世机锋,将一颗真心捧给他看,求他吻一吻。 只消他吻一吻,那绢帛上的字句就开出花来。 李砚取了笔墨来,置在他手边,抬手帮他研墨。 陈恨回了神,好正经地清了清嗓子:“皇爷,那我写了。” “嗯,你写吧。” 陈恨将衣袖折了两圈,露出精瘦的小臂,提笔沾墨。拿笔的右手却有些发抖,他一抬左手,把自己的右手把住了,自言自语道:“别抖了。” 李砚笑了笑:“你慌什么?” 陈恨叹气:“皇爷,实不相瞒,我也写诗填词,虽然写的不好,但是各种文体都写过。这种东西……还是头一回写。” “你还想要几回?” 陈恨答道:“头一回都这样了,这一回就足够了。” “快写罢,写了朕收起来。” 陈恨提着笔比划了半晌,却道:“皇爷,你说我是写陈恨,还是写陈离亭?” “随你喜欢。” “那我想想。”陈恨转眼一瞥,看见帛书上端端正正的李寄书三个字,定了定心神,一鼓作气,在那三个字旁边落了三个字。 他的字圆乎乎的,绢帛稍稍晕开,更圆了。 可算没有写坏,要是写坏了,李砚又得怀疑他是不是不愿意。 陈恨将绢帛上的字吹吹干,慢慢地卷起来,双手捧着,还给了李砚:“皇爷。” 他忽然想起上回封侯,李砚把封侯诏书给他的时候,好像是现在这样,好像又不是这样。 上回封侯,祭天拜地,百官来贺,排场好大。 但是这回…… 陈恨撑着头看他,默默地看着李砚将帛书收起来了,才问他:“皇爷,我们行个礼好不好?” 等回了宫里,人多眼杂,在这儿倒也便利些。 李砚回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陈恨才知道他是会错了意,来九原之前说行礼,是行周公之礼。他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说我们就磕个头,算是过了礼了。” “朕还没说什么,你怎么总是慌里慌张的?” 陈恨嘀咕道:“我总觉着皇爷看我的眼神不太对。” 别扭得可爱,李砚自然随他的意思,要行什么礼都随他的意思。 而陈恨拂了拂衣袖,俯身就要叩首。 两个人靠得近,稍一低头,额头就撞在了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陈恨往后挪了两步,“再来一回。” 其实这很没规矩的,不祭天,不拜地,就这么与对方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响头,只是虔诚得好像求仙问道。 说是无天无地,可他二人一位是人间帝王,一位被人间帝王说是云外神仙,那也足够了。 从前李砚登基,陈恨跪在下边给他叩首。因为侯王衣裳沉重,压得他晃晃悠悠的,那时候给他叩头,都没现在这么认真。 叩了三回,陈恨不敢抬头,只是悄悄地抬眼看他。 见他发呆,李砚等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架着他的手,就把他拖到榻上去了。 陈恨用双手按住正欲欺身而上的李砚,急道:“太快了!” “你是不是有点犯上了?”李砚轻笑,“朕不快,你从前说过朕很久的。” “不……不是这个。”陈恨换了个说法,“太急了。” “婚书签了,头也磕过了。” 天经地义,天造地设。 箭在弦上,陈恨忽然想起还有一个条件没提:“等等等等!第三件事!” “你说。” “就是……”事态紧急,陈恨也不再咕咕哝哝的说话了,呜了一声,“轻……轻一点儿。” 李砚非要与他对着干似的:“你不懂,朕喜欢你喜欢得要命,只轻不重的,那不够喜欢。” 陈恨闷闷地辩驳:“是喜欢得要命,又不是要我的命。” “你怎么跟不开窍的小孩子似的?这种事情不会要命的。”李砚压低了声音,带了笑意咬耳朵道,“舍不得要你的命,朕叫你舒服。” 第86章 比目(2) ——奴为出来难, 教君恣意怜。 江南四百四十曲, 叫陈恨应着江南的水声与长安的雨声, 一个晚上断断续续的唱了个遍。 * 晨起时李砚落了枕, 转头一看, 陈恨自个儿枕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离得远, 背对着他睡得正好。 李砚下意识先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热。 小文人腰细,练骑射练出来的窄腰,很轻巧的就能圈起来。 李砚靠到他的枕上, 贴着他的后背。 听不清陈恨呓语着说了两句什么,但是下一刻, 他就反手弹了一下李砚。 ……嗯,这下李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他说:“皇爷,不要了。” 李砚笑了笑,将人往怀里扣得更紧。 头一回是容易没完没了的。 昨夜从长榻到床上, 弄得太晚,红烛都烧去一大截, 外边打更的宫人都敲过了三声。 陈恨的眼尾都红了, 趴在他的肩上就咬了一口。 李砚一边动,一边骗他,才响了两声, 他数错了,还有时候。 当然还有时候。 皇爷说还有时候,那就有的是时候。 要了两回热水,两回的热水都放到了凉。 第三回 当然是用上了,就是没把好分寸,水汪了整个偏殿。李砚好无辜地看他,陈恨光着脚踩在地上,一跺脚,就激起一阵小水花。 他跺跺脚,转身就要走。提着衣摆,卷着裤脚,走得又慢,一步一步地往外边挪。 李砚在后边唤他一声离亭,他就定住了。 才回头,还没来得及朝人招招手,李砚就从后边靠上来。 就这么晃了晃神,留了破绽,被按到墙上去了。 陈恨气得掐他,李砚喊他忠义侯,他就求饶:“别……皇爷别这么喊,我总觉得……唔,我……亵渎天恩……” 李砚轻笑道:“现下是天恩亵你。” 磨磨蹭蹭了又有好一阵儿,李砚拎着他的头发帮他洗好了,用中衣一裹,就丢回榻上去了。 他那衣裳穿得松松垮垮的, 分卷阅读140 其实打的是双结儿,李砚给他打的。 那时候陈恨嫌麻烦,推了推他的手就要爬回去睡,李砚说:“给你打结,你不许拆,以后就不用剑挑你的衣带。” 陈恨一怔,等回过神来,点点头应了。 睡得不安稳,陈恨一会儿要喝热茶,一会儿又嫌他靠的太近,热着他了。 要喝茶这件事,李砚拿他没法子,怕他那时候又唱曲儿又直哼哼的,把嗓子给弄哑了。遣匪鉴找章老太医拿了梨花儿熬的花膏,拌了一小碗喂他。 甜的,陈恨喜欢,缠着还要。他缠着还要,李砚差点就再把他按床上“还给”了。 又嫌李砚靠的太近,这点李砚不依他。他越说,李砚就抱得越紧。 危险危险,一旦开了荤,同陈恨待一块儿的每时每刻,陈恨都很危险。 实话说,情爱之事,妙处有二。 其一是食髓知味,魂牵梦萦。倘若从没尝过滋味,李砚不会总惦记着他,惦记得都没边儿了。 其二是由生涩入合契。李砚可以细细碎碎地吻着他的眼角眉梢,哄他放松些,也可以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刻意用喉咙牙关挤碎的声音。 最要紧的是,李砚自认是个多疑君王,将圈起来的猎物看得紧紧的,旁人多看一眼就要伸爪子挠人。 他重生一遭,执念不减反增。 这回是遂他的愿,他算是得逞了。 这时候想起这些,才不过多久,李砚竟有点想他的双肩、后背与腰身了。 略带了薄茧的双手自衣摆伸进去,很熟悉的触觉。 是李砚很熟悉的触觉,自然也是陈恨很熟悉的。 他的手一覆上来,陈恨就醒了,不敢睁眼,抱着枕头往前挪了挪,想要避开他。 “醒了?” 陈恨继续往前挪,咳了两声,声色还是略显沙哑:“没有。” “没有正好。”李砚把他拉回来,“弄到你醒。” 陈恨捶床道:“皇爷,你烦死了。这才过了多久?你让我安生会儿,狼也没你这样的。” 李砚笑道:“这才头一回,你就敢这么说朕烦死了,再过一阵子……” 陈恨接话道:“等再过一阵子,我就敢把皇爷踹下床去。” 李砚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窝:“你好神气,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倘若陈恨在榻上还论君臣,只怕李砚要被他这个不解风情的小文人给气坏了。 李砚压低了声音喊他:“忠义侯。” “别了。”陈恨把脑袋埋进枕头里,闷声道,“我不忠不义,皇爷别这么喊了。” “朕说忠义就是忠义。” 陈恨反驳道:“忠义才不是这样的。” “好,忠义不是这样的。”李砚悠悠道,“这样是。” 他说的是那本话本子——皇爷将侯爷按在身下,吻上他泛红的眼角,轻喘道:“你这才算是尽了忠。” 陈恨简直恨极了李砚这个过目不忘的本事,这记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尚未睡醒,陈恨闭上眼睛缓了缓神,趁着李砚不注意,反手撩拨了他一把,捂着屁股从床尾溜走,下了床,悄悄地鱼似的就溜了。 被他撩拨得心弦儿都被断了,李砚却连他一片衣摆都没捞着。陈恨轻咳两声,朝外边朗声吩咐道:“匪鉴,热水早膳,皇爷起啦。” 起了,李砚低头看了看,确实是起了。 而放了把火就跑的陈恨正躲在屏风后边换衣裳,他拎着头发,一只手臂挂着一只蓝颜色的宽衣袖,另一只衣袖还没来得及套上,半边衣裳就垂在了地上。 蓝颜色衬得他白,亦衬得他颈上一块红痕愈红,双唇也红,还有些肿了。 想匀点红颜色抹到他的眼角。 套上了衣裳,陈恨拢了拢头发,回头看他:“皇爷?” 李砚翻身坐起,这时候匪鉴在外边敲了门,得了李砚应声,才敢开了门,让小太监端着洗漱的热水与早膳进来。 匪鉴从昨晚开始就有点后悔,他应该连夜把高公公从宫里请来的。他原以为有陈恨伺候着皇爷就稳妥了,谁知道陈恨就这么被皇爷拖走了。 他忽然有点想念高公公这个人精。 照着从前惯例,陈恨挽起衣袖,就要伺候他洗漱。 也就是今日走得慢了些,动作不大自然,还时不时要揉一把腰。 他将双手浸到热水里,拧干了巾子递给李砚。趁着这个时候,他也转头去洗漱。 陈恨再一次暗自揉腰的时候,李砚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坐下吧。” “诶。” 识眼色的小太监很快搬来圆凳,却被李砚冷冷地瞥了一眼。 等伺候过洗漱,伺候皇爷换衣裳就是陈恨一个人的活儿。 小太监们在外边摆膳,内室的门虚掩着,还隔着一扇屏风。 李砚屏气凝神,规规矩矩了有一会儿,直到陈恨的双手环着他的腰,由后往前,将腰封顺了一圈。 什么也办不好,就会毛手毛脚地撩拨人。 摆膳的小太监们退出去时,内室里传来一声重重的东西落地的声响,里边的屏风倒了。 匪鉴原抱着手站在门外,听见声响也是一惊。不用他吩咐,都是人精的小太监们也知道,垂着脑袋,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飞快地就出去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屏风倒了,真的。 李砚举着手,好无辜地看着陈恨。 陈恨打了他一下,俯身就要把屏风给扶起来。 “离亭。”李砚伸手揽他的腰,把他带起来,“放着吧,等他们扶。” 陈恨回头看他,李砚便一手揽着他,一手去扶屏风:“行,朕来扶。” 这时候匪鉴在外边忐忑地敲门,生怕打搅了什么事儿。 李砚确实也不大高兴,冷声道:“何事?” 等了这许久,可算是应了,匪鉴松了口气,轻声道:“皇爷,顺王爷说,他推算着贺行要往哪儿去,今日白日里还描了闽中的地形图与部署图,要同皇爷商议。” 大早晨的就找人议事,真没眼色。 李砚又道:“叫他等着。” 李砚把陈恨按到案前:“先用膳,吃完了就带你去,吃不完不带你。” “皇爷……” “限时间的,现在开始。” 陈恨愣了愣,端起桌案上的粥碗抿了一口,抱怨道:“不甜,不想喝。” 李砚顺手接过他的粥碗,也喝了一口,正经道:“甜的。” 陈恨再凑过去吃了一小口,舔了舔唇角:“不甜。” 李砚逗他玩儿,于是也学着他的模样再吃了一口,佯装琢磨了一会儿的模样,道:“好像是不甜。” “就是不甜的。” “朕方才尝着还是甜的。”他又装着想了一会儿的模样,“离亭,你这个人像块糖儿。” 从前说过 分卷阅读141 的话。 陈恨垂了垂眸,他拿过粥碗,瓷勺子随便搅了两下:“皇爷……” “嗯。” 陈恨一放粥碗:“你不能这样的。” 恐怕是逗他逗得过了火,惹他生气了。 李砚还没想好要怎么哄他,只听陈恨又道:“皇爷不能只把我当糖看,就算我是块糖儿,那我也……” “好好好,你是文人贤臣。”李砚端起粥碗塞到他手里,“都被你搅得凉了,吃吧。” “不是,我是说……”陈恨抬眼觑他,“我就是想吃糖。” 第87章 比目(3) “……兄长。” 幸昌殿, 李砚想了很久, 才喊出这两个字。 他拂袖, 在长案主位前落座。 贺行跑了, 只留下一封轻飘飘的玩笑似的信。听伺候的宫人说, 李渝一个人在殿里待了一天。 李渝有几分胡人模样,身形高大,那时候却颓丧得不成样子, 一座山塌了似的。出来的时候胡子拉碴,双目通红,旁的人还以为他犯了癔症。 这时候重新修整好了,束起头发, 换上侯王镶边儿的厚重衣裳。见李砚来,起身作揖, 一拱手一抬眉,都是极稳重自然的模样。 ——兄长。 其实李砚从没这么喊过他, 这时候喊起来,李砚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渝却不做多想,只垂着眸——他的眼睛很漂亮, 带着点乌棕的颜色。 待李砚与他身后的陈恨在长案前坐定,李渝才在对面坐下, 抿着唇角, 自袖中取出三卷绢帛。 也不直接呈给李砚,他张了张口,轻声道:“臣棋差一招。” 兄长什么的, 喊一回也就足够了,喊多了,就像是同情与施舍了。 李砚不语。 “这三卷帛书,一卷是闽中各级官吏的名单,臣对他们的了解,全都写在上边;一卷是闽中的地形图,臣就藩时,让手下人办的;还有一卷,是闽中的部署图,只是不知道……”李渝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道那反贼是否会大换部署,所以这一卷,用处恐怕不大。” “有劳。” 李渝却将手往回一收:“臣斗胆。” 这就是要拿这三卷帛书谈条件了。 他继续道:“臣是胡人,本不纯属汉人,在中原待得不惯。在闽中待那几年,也是依诏行事。” 李渝起身,退到案前几步外,朝李砚俯身叩首:“臣素闻西北不定,敢请皇爷恩准。” 他这是要去西北。 李砚挑了挑眉。 要去西北,那倒是没什么。西北将士从前都是镇远府吴老将军的部下,谁去也翻不出波浪来。而李渝要去,大概也只是心灰意冷,再没有别的意思了。 李砚点头应了,他却仍旧跪着不起。 李砚也知道他还要什么,只是稍稍往前倾身,故意问他:“你还求什么?” “贺行。” 李砚笑了一声:“是打断了手脚给你送去?” “不必。”李渝将额头靠在地上,“就让他在乐坊里弹琵琶罢。” 好半晌,李砚才又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君无戏言。 李渝叩首,起身又作了揖:“臣至少在闽中待过几年,闽中之事,还是由臣给皇爷仔细讲讲罢。” “朕若不应,你是不是就不讲了?” “皇爷若不应,帛书照给,臣不开口。”李渝今日头一回笑了,“我们几个兄弟争,争得你死我活,也轮不到他一个别姓的。” “原来他不是……” “就算他是,皇爷能准吗?皇爷不准,他就不是。他永远都是外姓,贺姓贱籍。”李渝面色一滞,随即笑着掩饰过去,“臣还是给皇爷讲讲闽中罢。” * 总归闲着没事,李渝就着三卷帛书,将闽中的地形部署讲得透彻。 两顿饭都是在书案边上解决的,到了夜间稍晚的时候,李渝找个机会便收了话,将李砚与陈恨送出去。 李渝站在阶下,打揖道:“恭送皇爷,恭送陈公子。” 李砚没有回头,倒是陈恨回了礼。 陈恨一转头,李砚已走出去两三步的距离,这时候放慢了脚步正等他。 陈恨再朝李渝拱了拱手,转身加快步子,就追上了李砚。 走出去一段路,李砚抬头望了望天:“这时候循之还没回来,只怕一时间是抓不到贺行了。” “闽中那儿?” “今晚回去就传文书,叫江南、岭南都预备好了。” 江南与岭南恐怕是预备不好的,江南还在改制,岭南那地儿,陈恨陪着他从岭南封地回来的时候,那地儿还是贫苦得很,要打起来,哪里能扛得住? 陈恨又想了想,问道:“那琉球?” 李砚叹了口气:“从长计议。” 从来海防都是最难的,闽中同琉球又离得近,幸运点的,划着小舢板就过去了,要是在闽中都抓不住贺行,那才是最麻烦的。 陈恨应了一声,垂着脑袋想事情。 再走出去一段路,穿行过花廊时,李砚牵住了他的手。 春日里,还是在九原山上,山上冷些,花廊上攀附着的藤蔓只长了花骨朵儿,月光照下来,照在襟上与衣摆上,是一片花影斑驳。 李砚似是随口道:“其实我们兄弟几个,同父皇还是很像的。” “嗯?”陈恨一惊,又放缓了声音,“怎么会像?” “父皇一辈子杀伐决断,喜欢把权力握在掌心,容不得旁人忤逆,就算只有那么点儿苗头,不惜一切也要掐死。” 陈恨垂眸不语。 “方才李渝说‘贺姓贱籍’的模样,最是像他。不过他有胡人血统,所以也最不像他。”李砚想了想,“皇长兄也像,皇长兄其实很厉害,把爪子磨得很利,也狠得下心。” “不是的。”陈恨轻声辩驳,“太子爷是天底下最温和的人。” “只是在我们面前,他把爪子收起来了,他是为了我们才把手段一点一点变强硬的。”李砚想了想,“不过皇长兄也不像他,如你所说,皇长兄也温和,他对我们这些弟妹都温和。” 他又道:“最像父皇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李檀,李檀浪荡,好美色,父皇后宫三千人,这一点上,李檀同他很像。” “还有一个?”陈恨想,他该不会是要说贺行? “还有一个——”李砚却道,“是朕。” “皇爷怎么忽然这么说?”陈恨抓着他的手紧了紧。 “父皇偏执,认定了的东西,到死也抓着不放手。他喜欢权力,临死前还叫李檀把玉玺放到他的枕边;他看上的人,折断了手脚也要得到。” “可是……” “皇长兄慷慨,死的时候什么也不管了;在江南庄子的那个李檀,也甘愿去那么远的地方;方 分卷阅读142 才那个李渝,朕说把贺行的手脚打断了给他,他也不要,宁愿让贺行去弹琵琶。他们——”李砚一顿,“全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皇爷。” 这时候行过花廊,月光花影照着,李砚笑了笑,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你要小心了,朕一旦拿起了,就放不下了。” * 四月十五,圣驾回城。 长安城中才乱过一阵,回去时为求谨慎,是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车队。 最后边跟着的是囚车,几个作乱的世家朝臣。 马车经行朱雀长街,陈恨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只看见紧闭着正门的徐府。 李砚瞥了一眼,道:“徐枕眠走了,他娘是公主,在东边有封地,他回那儿去了。” “走了?”陈恨一愣,“他那病还没……” 李砚捻了捻衣袖:“章太医这几年带出来几个徒弟,还算能用。但他不在,朕到底还是不放心。要是你这几年留意些,别把自己弄得左一道伤右一道伤的,就叫章太医去给徐枕眠治病。” 陈恨点点头:“那奴留意着就是。” “嗯,过几日派他去。” 算算日子,完成任务的期限也快到了。陈恨又道:“皇爷,给太子爷平反,还有清算徐家的旨意,能在四月底下来么?” 他想了想,非逼着人家加班加点做出案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便补了句:“要是让阁中这么快做出来有难处,奴能去帮着做做事的。” 李砚看了他一眼:“不用你,阁中就快办好了,再过几日就能出来。” “好。” 李砚叹了口气:“你还是有事情瞒着朕。” “这事情……”陈恨抓了两下头发,这事情还实在是说不得,“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再告诉皇爷吧。” 马车直接到了养居殿前,一月未归,高公公领着宫人在阶下候着。 风尘仆仆,一路上马车又颠得厉害,草草用了午膳,就钻回西边的暖阁睡觉。 一直睡到傍晚,夕阳余晖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时候,高公公把他喊起来:“离亭,起来了。” 陈恨揉了揉眼睛,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皇爷该用晚膳了,高公公你等会儿,我收拾收拾,这就过去。” “皇爷先不用晚膳,但你还是要先收拾收拾。” “皇爷出去了?” “没有,皇爷在养居殿等你,你且去换身衣裳。” 陈恨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蓝衫:“我不脏啊,莫不是我丑?” “你好看,你换身衣裳更好看。”高公公拍了拍手,早在外边候着的小太监各自拿着各自的东西鱼贯而入。 陈恨凑过去看了两眼,浴桶、热水与新衣,他们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叫他洗干净,再换身衣裳。 但是,仅此而已? “诶!别撒花瓣,不符合我的气质!”陈恨弯腰,将散落在水面上的两三片花瓣一一捞出,“等等,这水为什么是香的?高公公?”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用袖子捂着脸:“行了,我大概知道要做什么了,你们出去吧,我自个儿来。” 高公公摆了摆手,将小太监们都遣出去,轻声问道:“离亭,怕了?” 陈恨甩了甩手:“我才不怂,又不是没干过……”他瞪了高公公一眼:“高公公你真是人越老越不正经。” 高公公一时无语,所以到底是谁不正经? 第88章 比目(4) 三星斜月, 陈恨是从心的。 他怂怂地洗了快半个时辰, 都快被水里的香料熏入味了, 直到高公公在外边敲门喊他。 衣裳是厚重的礼服, 玄色绣金线的,同他从前穿的侯王衣裳没有什么差别,就是—— 好重! 陈恨拖着步子磨蹭着出去:“高公公,我感觉……” “老奴就说你好看。”高公公捋了一把他腰上的玉佩,又往上边挂了个红颜色的长带子,“等会儿见了皇爷, 一句话也不能说,先把这带子系在皇爷腰带上。” “噢。”陈恨傻了吧唧的把带子解下来了。 高公公将带子夺过来, 重新给他挂上了, 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道:“两头都绑着, 一头绑他, 一头绑你,你拆下来做什么?” 陈恨随手拿那带子翻花绳玩儿:“你不说清楚。” 高公公拍了一下他的手,正色道:“别玩儿。” “我……”陈恨低声抱怨道, “有点紧张。” “去吧去吧。”高公公推了他一把, “养居殿没人伺候,你去伺候吧。” “玩也不让玩儿……”陈恨一抬眼,却看见李砚就站在阶下等他,吓得脚下一滑,“皇爷……” 才说的不能说话, 他转眼就忘记了。高公公戳了戳他的腰,要他注意些。 台阶不高,只三级,李砚一伸手就抓住他了。也不用陈恨帮他系那带子,他自个儿就捻了起来,穿过腰带,绕了三圈。 每系一圈,李砚就看他一眼,目光与红绳都系在他身上,系得紧紧的。 而陈恨自觉犯了规矩,被高公公一提醒,不敢再说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瞧着他。 倒好像从没见过他的模样。 其实他只是在心里犯嘀咕,从前怎么不曾注意,皇爷与侯爷的衣裳,都是一个款的? 李砚心情颇好,拽着他的手,把他带下台阶来:“走了。” 谨记着不能说话的规矩,陈恨便乖乖地跟着他,不说话。 穿过个廊子就到了,一路无人,李砚道:“朕与你父母俱亡,无人做主,上回在行宫,才自行做主,写得了婚书。现下回来了,还是要告知他们一声。” 陈恨才要开口,只听李砚又道:“知道你不喜欢陈家,没有管他们,只从三清山上请了两位阿娘的牌位下来。” 这回倒是忘记什么不能说话的规矩了,陈恨点点头:“谢谢皇爷,皇爷想的周全。” 哪能不周全呢?李砚在梦里翻来覆去的想了百来回。 殿中两个牌位。 两位娘亲生前也都不是讲死规矩的人,他二人只叩过三个响头,就算是全了礼数了。 牌位叫人捧下去供着,而陈恨被腰上系着的那根红绳子牵到内室去。 陈恨扭了扭脖子:“皇爷,我能先卸两件衣裳么?太重了。” “嗯。”李砚把他腰上的红绳子拆下来,转手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皇爷,你……”你傻了?陈恨举起自己的右手,“这样没用。” “那就不脱了。” “重,从前封侯也没穿这么重。”陈恨抱怨道,“现在就我同皇爷两个人,里里外外都这么熟了,不用讲礼数了,脱两件衣裳没关系的。” “随你。” 解下红绳,怕他生气,陈恨便将自己绳子的那头儿衔在了 分卷阅读143 口里。 红绳无钩,陈恨却自个儿上了钩。他朝李砚笑了笑,解了外边两重衣裳,搭在衣桁上。 他一面将带子系回手腕上,一面道:“其实就穿这么一回,这也太重了些。” “你若是想,可以多穿几回。” 多穿几回…… 好了,陈恨知道是什么时候穿了,难怪方才不要他脱。 “那还是不了。”陈恨摆手,在心里暗戳戳记了一笔——李寄书爱制服。 下回李砚要是不高兴了,可以用这个哄他。 但是现在……现在不行。 这时候天色还早,桌上摆着的点心又全不是甜的——他怀疑李砚是怕他一吃起来就忘了事儿,所以特意吩咐底下人,不要甜的。 陈恨不大喜欢吃,同李砚分着吃了两个团子,起身在房里溜达,消消食儿。 忘了自己与李砚之间还系着绳子,这里逛逛,那里看看,全然不知他把李砚也牵着到处走。 李砚这时候也好脾气,跟在他身后陪他乱走。 最后走到榻前,陈恨随手一掀被子——满床的瓜子。 这东西一准是高公公放的。 只是他同李砚两个男子,撒再多的瓜子,这寓意也成不了真。 陈恨摸了摸鼻尖,伤感了那么一瞬,转眼就脱了鞋爬上床,把满床的瓜子都收拢起来,准备剥瓜子儿吃了。 李砚算到了点心别放糖,却没算到他还爱剥瓜子儿。 陈恨盘腿坐在床上,转头见李砚也在,才想起来还牵着绳子,他去哪儿,李砚跟到哪儿。他拍了拍对面的位置:“皇爷,坐吧,时候还早,我们说说话。” 李砚随手拿了个花瓶子摆在床边,给他装瓜子壳,也上了榻,就盘着腿坐在他对面。 他不爱吃瓜子,只是看陈恨喜欢吃,才时不时捻起一两颗。 陈恨有一项绝技,他可以一边剥瓜子,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话。这个绝技是跟他娘学的。 “我十五岁加冠的时候,我娘就给我操心大事了。那时候我想,要是连人都没见过,就绑在一块儿了,还挺不自在的。”陈恨想了想,“谁知道最后,就同这辈子见得最多的皇爷一起了。” 他放下手里的瓜子,点着手指算了算:“我同皇爷,有十来年了吧?” 李砚点头:“十五年了。” 十五年,说长也不长,宫墙里榴花开落几回,也就过去了。 而陈恨却想起李砚重生了一遭,他又等了几个十五年呢? 陈恨默了默,李砚哪里知道他想的什么,怕他闲得无趣,便道:“你好久没讲故事了,讲个故事罢。” “嗯……”陈恨想了想,“今日不讲故事。” “怎么?”李砚轻笑,“你的故事也有讲完的时候?” “今日不叫旁的人抢风头。”陈恨想起从前被自己随手丢在外室花瓶里的话本子,“今日臣给皇爷‘尽忠’。” 陈恨把脸埋在衣袖里,使劲嗅了嗅,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献宝似的将双手伸到他面前:“皇爷,我今天洗得有点香哦。” 是挺香的,闻着就是甜的。 李砚起身,陈恨一愣:“皇爷,你把我的瓜子弄翻了。” 李砚一拂袖,就将陈恨拢起来的瓜子儿全拂开了。 不但把你的瓜子给弄翻,还要把你也给弄翻。 * 次日晨起,陈恨翻了个身,揽着被子捂着腰坐起来。 高公公给他的那根带子,压根就不是他绑李砚,是李砚绑他用的。 李砚绑花结,比他这个玩儿花绳的江南人都会系。绑在手腕上,绑在脚踝上,松松地系着脖颈,略紧地圈着腰,也缠着别的什么。 江南四百四十曲,几乎首首都是绮丽隐晦。陈恨唱的时候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儿,其实骨子里还是规矩。 穿越之前就单着。过来之后,也就前几日在九原行宫里,同李砚弄过两回。那两回李砚还顾忌着,没太过火,让他唱唱曲儿算是最厉害的。 陈恨此生没见过昨晚这样的架势,而李砚也不知道自己碰了哪儿,就把人给惹了。 没流泪,眼睛红了,像桃儿熟时,最先红起来的那一抹。 陈恨用额头撞他,说不要了,而李砚吻吻他的额头,咬着他的耳朵说荤话:“忠义侯,你不要了,得你放朕走呀。” 李砚说话哄人的时候百依百顺,但是动作不带停的。 陈恨手软脚软的,像江南的春水,推不开人,反倒将人越缠越紧。问李砚什么时候好,永远都是下一回就好。 下一回,永远做不完的下一回。 陈恨揉了揉眉心,殿内换了新香,还开了半扇窗子,不像昨晚那样,黏黏腻腻的。 他下床穿鞋,榻前摆着热水巾子,还是才换上的。衣桁上挂着新衣裳,蓝颜色的春衫,绣竹叶的。 陈恨一边用发带系头发,一边推门出去,外边李砚与李释在,都不说话。 一见他来,李砚就起身,双手圈着他的腰,把他抱到位置上去。 陈恨的腰碰不得,又疼又酸。想一想,这全都赖李砚,于是抬手就打他。 “起来了怎么没动静?朕以为你还睡着。”李砚把甜的点心塞给他,陈恨只尝了一口就消火了,甜的,尝了一口又一口。 将一整块枣泥糕都吃了,陈恨拍了拍手,转头去看李释:“世子爷怎么过来了?” 李释清清冷冷的,略垂了垂眸,道:“我在宫里念书,这是第一日,来谢恩。” “时辰不早了,世子爷还是快去罢。” “我这就去了。”李释顿了顿,“你的嘴怎么了?” “嗯?”陈恨用指尖碰了碰唇,微肿,想也知道,大约还红透了。 李砚道:“小孩子不要问。” 而陈恨与他同时道:“吃瓜子上火了。” 说谎话也不串供的。李释起身行礼,愤愤地一甩衣袖就出去了。 李砚轻轻拧了一把陈恨的腰:“你方才说什么?” “没有。”陈恨往案上一趴,又捻起一块点心来吃,半讨好道,“皇爷精神头儿真好。” “朕偏执,早让你要小心了。” 陈恨懊恼捶桌:“谁知道皇爷说的是那种偏执!” 第89章 忠奸(1) 永嘉二年四月二十七, 阁中将徐府与几个世家, 上下查清, 拟好了旨递上来, 阁中几位大臣,由朝中苏相牵头,为配合江南的改制,迅速把徐府清算完毕,把折子递上来的时候正是傍晚。 瑞王府的世子爷李释近来在宫中念书,就住在了西边的弘庆殿。 李释每日早晨早早的从床上爬起来, 去武场打一个时辰的拳,回去收拾收拾, 就去先生那儿念书。 玉堂里还养着几位老先生, 从前是教李砚兄弟的,赋闲许久。这会 分卷阅读149 …” 因为皇爷重生了啊。 陈恨忽然觉得,李砚是不是掐着点重生,特意来救他的。 只是李砚不提自己重生的事情,明显是不想让他知道,所以陈恨也就不说。 陈恨含含糊糊地说:“因为那个天道它有一阵子坏掉了,这件事情耽搁了一会儿,就错过了。” “你造反之后……”李砚张了张口,接下来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陈恨顺利造反之后,会怎么样,那是李砚永远也不愿意再提起的事情。 他不再说下去,陈恨便试探着问道:“皇爷,是不是我做了好过分的事情?” 是,很过分的事情。 李砚不答,只将人抱得更紧。 关于天道或是系统,陈恨想,恐怕没人能这么快就接受这种事情。所以他也不再说话,由着他一个人静了一会儿。 外边的宫人不敢进来点灯,殿中全黑,他二人就在黑暗中坐着。 若不是怀里抱着的人时不时还动一动,李砚真要觉着自己又沦落到一个人待在这殿里了。 好半晌,李砚问他:“现下,那天道让你去闽中平叛?” 陈恨点点头:“是。” “不去如何?” “不去的话,我就死了。”陈恨苦笑,“我这辈子都被天道拴牢了,我只要活着,那就逃不脱。要避开天道,只能等下辈子了。” 李砚将脸靠在他的背上,隐约听见陈恨的心跳声,喃喃道:“不会,不会。” 从抱着他开始,李砚就不安分,要蹭蹭他的脖子,要碰碰他的脸,束好的头发也散了些许,落在额前,掩去异样的目光与神色。 陈恨不觉,只是扶着他的脸,小心地将他散在眼前的两三缕头发别好了,温声道:“皇爷,我知道你不大放心我去闽中,但是我没办法,我是真的非走不可的。” 李砚不语,盯着他瞧,眼神太过炽热,恨不能将他定在原地,哪里也不许他去。 陈恨一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随手摘下他腰上别着的玉佩玩儿:“皇爷,我也没法子。你就当我回了一趟江南庄子好不好?过一阵子我就回来了。” 龙纹白玉,陈恨的指尖滑过一片一片龙鳞:“苏元均在江南,我兄长也在,从前我们各为其主,但是兄弟情谊还在,否则他不会救我,我也不会救他,他不会让我出事的。” “皇爷要是还不放心,那就从朝中找两个人给我使,好不好?只是朝中这一阵才洗过,换了不少人,皇爷手头也紧。我肯要,皇爷大抵也不舍得给我罢?” “其实我也不愿意走,我在长安里仗着皇爷撑腰,到处都可横着走,江南哪有这么好?我不喜欢江南的,我呆不惯,肯定很快就回来了。” “我想皇爷,天天都想皇爷。” “我给皇爷写信,用芙蓉花汁儿染的色笺,写‘竟夕起相思’,写‘两情若是久长时’。每天都写,每天都给皇爷报平安,不会出事的。” 饱读圣贤书,说起情话来,竟也一套一套的,憋着坏儿地撩拨人。 李砚抿着嘴不说话,陈恨叹了口气,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把人给拉近了,笑道:“皇爷,你不开口,我就帮你开口了。” 他二人之间的□□,陈恨一般是迎合的那一方。一是一旦闹起来,他脑子晕乎乎的,没等反应过来,李砚就已经按住他了;二是陈恨由着他,被他牵着走,不知不觉就被他拖进去。 这是陈恨头一回主动亲他。 只是那么亲亲他,也叫人神魂颠倒。 其实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谁也不占便宜。 文人纯情,以往没开过荤,只同里的狐鬼花妖隔着书页相处过。 生涩,试探,还有一点急躁。 还是毛手毛脚的。 殿中没点灯,只窗外透出幽微的火光,隔着一层窗纸勾人。 陈恨转了个身,跨坐着,两条修长的腿圈着李砚的腰,轻喘道:“皇爷,你就放我两年,好不好?” 他故意的,哄人玩儿。 这招还真有用,李砚险些就应了他:“……以后再说。” 陈恨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呜了一声。 李砚又道:“难得见你这样。”难得见他主动一回。 “没有。”陈恨忙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才这样的,是喜欢皇爷。” 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纠纠缠缠了许久,李砚不松口,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走。 最后陈恨气急,用额头撞了一下他的额头:“皇爷,那是天道,你不许没用的。” “天道可违。”李砚回碰了他一下。 这事情今天晚上是说不清了,陈恨叹了口气:“好嘛,那明日再说,皇爷与我都再想一会儿好不好?” 而李砚探头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没什么可想的,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天道人道都无妨,他会破局。 陈恨没心思同他玩儿了,蔫蔫的就回了西边暖阁,瘫在榻上想了一会儿事情,到了夜里,高公公过来喊他:“离亭,晚上轮你守夜。” 守个屁的夜,李砚榻边根本就没有守夜的,就他一个人轮。 尾巴被李砚按着,跑也跑不远,陈恨又被捉回了养居殿。 高公公小声问他:“皇爷还是生气?” 陈恨摇头:“不大好说。” “好了好了,你进去吧,有什么话好好说。”高公公推了他一把,转手将殿门给关上了。 陈恨垂着头,甩着衣袖走进去:“皇爷,奴又来了。” 天晚了,李砚预备着要睡了,站在衣桁边解衣裳,听见脚步声就知道他进来了,只应了一声。 陈恨不再说话,挽起衣袖,照着惯例给他铺床。 忽然看见床尾角落里有什么东西,陈恨看不大清,随口唤了一声:“皇爷……” 猝不及防,衣衫未整,李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到了他的身后,无声无息的靠近了,按着他的肩就把他死死的按在了榻上。 陈恨未及反应,只听金属环扣一声轻响。 第93章 环扣(2) 右脚脚踝处贴着一片冰凉, 陈恨被压在榻上,推不开李砚,试着抬了抬脚, 镣铐轻响。 想想也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三日里陈恨想着要怎么跟李砚开口, 而李砚就弄了这东西预备把他铐着。 “李寄书, 你……”陈恨一时气急, 张口就喊了他的名字,挣扎着推开他,俯身去看脚上的镣铐。 陈恨的脚踝细。 镣铐扣了一圈, 只能伸进一根手指。也就是, 很适合他。 要是不合适才怪了,他二人每回办事的时候, 李砚都要抓着他的脚踝,有的时候还架在肩上,哪能不知道大小吗? 禁锢在脚上的解不开, 陈恨又顺着链子去看。 分卷阅读150 铁链子很长,一环扣着一环,严丝合缝,最后一节嵌在了墙里。他使劲扯了扯, 扯不动,除非把整面墙都给推倒。 陈恨挠了挠头,抓起链子往墙上撞了两下,纹丝不动。 李砚站在榻边, 冷眼瞧着他满床闹腾。 闹腾了半晌,头发也散了,衣裳也乱了,陈恨抓着铁链往床上一摔,转头看他:“李寄书,钥匙。” 李砚扯了扯衣领,不紧不慢地欺身而上,将他的双手按过了头顶。 “你敢。”陈恨瞪大了眼睛看他,再一次被按在榻上的时候,屈着腿架在身前,作势要踹他。 “朕同你有婚书了,在父母牌位前磕过头了,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 “我不要。”下不了重手,陈恨试着踢了他一脚,双手却挣不开,“李寄书,你敢!” “你看看你一身反骨,又出来了,就这一会儿工夫,连着喊朕的名字三回了。” 李砚用一只手按着他的双手,另一只手伸手去捞铁链子,想用链子将他的手捆起来。铁链到底太粗,李砚抓在手里掂了掂。 正犹豫的时候,陈恨就挣开了他的手。 陈恨缩到角落里去,盯着他瞧了有一会儿,全不管脚上还带着铐子,想着先下了床再说。 他慢慢地往床尾挪,只以为李砚没注意到。其实李砚什么也看见了。 挪的稍远了些,陈恨飞快地跑下床,往外边逃。大约是预备关他关得长久,这链子长,足够他跑到内室中间。 看小孩子闹似的,李砚就坐在榻上,架着脚,颇无奈地看着他。 谁能想到,神仙也有被人间的镣铐困住的时候,神仙也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 带着镣铐行动不便,陈恨才跑到内室中间,李砚反手一扯长蛇似的铁链,便教他在原地站住了。 前几日谁也不明白,皇爷怎么夏日里要往地上铺毯子,现在清楚了。那一下子惹得陈恨一个踉跄,纵是摔了也不疼。 李砚转头拍了拍榻边的空位,抬眼看他,面色阴鸷,冷声道:“回来。” “我不……”脚下铁链一收,这回站得不稳,陈恨直接就扑在了地上。 “回来。” “我……” 再往回收了几分,李砚再说了一遍,陈恨没应。 他下了榻,径直走到陈恨面前,在他面前蹲下:“才安分了多久,你又学不会听话了?” “我他娘的又不是猫!”陈恨瞬间红了眼睛,推了他一把,举起铁链在李砚面前晃了晃,“有话说话,这个、解开。” 李砚也不恼,轻笑了一声,反问道:“朕说话你听吗?” “我哪句没听了?”陈恨将链子往地上一摔,直接就坐在地上,“就因为不知道怎么跟皇爷开口,我想了三天。皇爷不让我去,我……” 李砚打断了他的话:“朕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 陈恨一噎:“我……” “不让你去,你就想法子去。朕说话,你真的听进去了?” 停了好久,陈恨道:“对不起,皇爷。” 李砚再问:“还是要去?” 陈恨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好半晌,点了点头。 嘴上认错,死不悔改。 李砚伸手要抱他,陈恨一怔,往后退了退,准备推开他的手被李砚抓在了手心。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陈恨觉着自己应该大喊大叫着让他别碰自己的,但是他喊不出来,有点奇怪。 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李砚将他放在榻上:“离亭,你不是怕热吗?闹的这一通弄了一身汗,难不难受?” “我……”怎么忽然问这样的话?陈恨一时间反应不来。 李砚叹了口气:“现在朕给你松开镣铐,抱你去洗洗,你不许跑。” 陈恨正色道:“我不是皇爷养的一只猫。” “朕没有说你是,闽中的事情,朕有打算。把你关着,只是不想让你去江南。” 陈恨接话:“那我不去就是了。” 李砚笑了笑:“你的话能信么?” 陈恨一噎:“我……” “你看,你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信。” 李砚先用腰带将他的手捆起来了,才用钥匙把他脚上的镣铐给解开了。 “对不住,朕没想周全。”李砚捧起他的脚,他的脚踝细,又白,就方才带着铐子那一会儿,就被磨得红了一圈。 陈恨的手被绑着,挣扎着往后退了退,把自己的脚给抽出来:“没……没事。” “走吧。”李砚一扯他的脚踝,就把他给拖回来了。 热水就在隔壁房里,添水安置的小太监们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专心模样。 陈恨被他抱着过去,不大好意思,不愿意叫别人看出来他是被李砚关起来了,把脑袋埋在李砚怀里,红透了半边脸。被捆着的双手也藏在李砚的怀里,不愿意让别人看见。 其实谁也知道是他。 门窗都关紧了,李砚才把他的手解开。 “皇爷,其实没必要的。” 李砚不答,只是帮他脱衣裳,外衫落在地上,也落在脚面上。 他无端想起白日里陈恨松松垮垮的穿着衣裳,风吹起他的衣摆与衣袖,欲乘风归去的模样。 谁知道,衣衫素裹下边,是这样的腰身。 陈恨被他盯得脊背发麻,飞快地钻进浴桶里洗了洗,又迅速换上衣裳,用巾子擦了擦沾湿的发尾,试探着唤了他一声:“皇爷。” 李砚也就方才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后来也就移开了目光。听见他喊了一声,自然而然地拿起他的腰带,还要把人再捆起来。 陈恨往后退了半步,差点碰倒了东西:“不用了吧?” 松开了要再捆上,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屋子的东西都碰倒了。 最后是李砚发了狠,双眼微红,抓着他的双手,绕了一圈又一圈。每绕一圈,都要他睁着眼睛好好看着。 “离亭,你就是不长记性。看着,记住了没有?” 等回了榻上,还是照旧,用镣铐困得死死的。 吹了灯,李砚抱着他睡。 陈恨不愿意,趁他松了松手的时候,蹭的一下就缩到最里边去。 李砚哪里不懂得,猫是要哄的,不能逼它。只是为了防着他跑,连铁链子都使上了,都这样了,还怎么哄他? 最后还是捆上了,仍旧用陈恨的腰带,把他的双手绑在了榻前的床柱上。 中衣略短,陈恨举着手,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腰腹。李砚的手梭巡着摸摸他,全被陈恨闪开了。把他紧紧的揽在怀里,脑袋凑过去时,陈恨一偏头,也闪开了。 这回是真的把人弄生气了。 李砚道:“你总不听话,你还生气。” 陈恨不语,别扭的转着头不理他。 “不理朕?”李砚 分卷阅读152 陈恨想了想,跟着粘过去了。 李砚只以为陈恨怕热,无意识的就跟着过来了。还是一只手揽着,顺着他的头发,抚了抚他的脑袋,最后用指尖缠着他的发尾玩儿。 李砚垂眸看他。 陈恨觉得自己装睡装得特别好,完全是一个熟睡的人该有的模样。 但是李砚看着,只觉得他睡着了也气鼓鼓的,竖着尾巴、炸了毛的猫儿似的。 把人给锁起来,李砚自个儿也心虚,怕他生气。所以这时候看他的模样,也像是生着气的,像是在梦里也骂他。 他叹了口气。 而李砚这一叹气,陈恨怕他再哭,只把脑袋埋在李砚怀里,上下左右蹭了一圈,装作迷迷瞪瞪,才醒来的模样。 他说:“我要喝茶。” 无法无天。 李砚一怔,似是还没反应过来。 陈恨用脑袋撞了一下他的胸膛,有点硬,比他的脑袋硬:“皇爷,我要喝茶。” 李砚这回是反应过来了,却问他:“离亭,你说梦话?” 陈恨一时无语,道:“脚铐的事情是原则问题,不能就这么算了,先划到账上。现在最要紧的是我渴了,我动不了,我要喝茶。” 李砚应了一声,赶忙下了榻。 养居殿里的茶水常年都是热的,睡前还有小太监进来换过。还散着热气,热意自瓷杯中透出来。李砚坐在榻边,就看着陈恨喝茶,他攥着手,将方才手心里的暖意攥紧了。 陈恨把剩了一半茶水的茶杯塞给他:“不喝了。” 而李砚顺势将杯中残茶饮尽,随手将茶杯搁在一边,问道:“不生气了?” “生气。”陈恨狠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只是天黑,李砚可能看不清。 才喝了茶就翻脸不认人。 方才为了哄哄李砚,暂时划到账上的事儿,又被重新摆出来了。 李砚道:“你不去江南,什么都好说。” 陈恨伸手一抓,揽起冰凉凉的铁链子:“那皇爷先把铐子给我解开。” “这个不行,解开你就跑了。” 陈恨将链子往榻上一摔,叮当一阵响:“这个是原则问题,不论我跑不跑,皇爷都不能锁我。” 李砚勾唇笑了笑:“你也知道朕是皇爷。皇爷关你,你有什么不服?” “你以权谋私,你……”陈恨气结,圣贤书教他奉主事君,最厉害教他直言进上,总之是没教过他骂人,“你臭不要脸!” 这个问题要再纠缠下去,今儿晚上就不要想睡了。 行吧,臭不要脸就臭不要脸吧。 李砚揽着他的腰往榻上一倒,哄他说:“晚了,睡吧,明儿再说。” “不能明儿再说!”好拙劣的转移话题,气得陈恨反手拧他,“今晚就要说清楚,皇爷这样就是不对的。” “那你对吗?” “我……我也有不对。”陈恨顿了顿,轻声道,“元年的时候想着要把皇爷关起来,不把事情告诉皇爷,我自作主张,我不对;现在一门心思要去江南,全不管皇爷的想法,我一意孤行,也不对。所以我现在正经同皇爷商量,我得去江南走一遭。” “嗯。”他既认了错,李砚也坦坦荡荡的应了,“朕把你锁起来,朕也不对。” “嗯,皇爷同我都错了。”陈恨慢吞吞地点点头,“所以现在能解开了么?” 李砚又道:“朕知道错了,但朕不改。” 谋划着锁住他的时候,就知道错了。 陈恨一边使劲拧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喊他的名字:“李寄书,我真的生气了!” “好了好了,睡吧。”李砚全不知道疼似的,把他的手往腿上拉,“拧这儿,拧这儿疼。要是拧两下就不生气了,你就多拧两下罢。离亭,你要不要试着让朕高兴高兴,兴许朕一高兴,就放你了。” 骗人。 要是能有这么容易,陈恨这时候早就在前往江南的船上了,哪能还在养居殿的床上? 陈恨不捏他了,被子一拉,就把整个人都盖住了。他侧躺着往前挪,一直到贴着墙。 李砚死性不改,还是要抱他,陈恨一拍他的手,就闪开了。 “生着气呢,哄不好了。”陈恨坐起来,把铁链子提过来,丢在自己与李砚之间,“皇爷不是用它拴着我么?抱着它就是抱着我了。” 李砚不会看不出来,他是真有些生气了。 其实想想也知道,陈恨这人怎么能锁得住。 不敢再碰他,李砚只将手搭在铁链子上,指尖一片凉,捂再久也捂不热。 用链子划定了楚河汉界。陈恨心里也憋着气,只背对着李砚睡。睡得迷糊的时候,一翻身,压住了李砚的手。 越过了界,李砚的手抓着他的衣摆。 第95章 环扣(4) 次日清晨, 陈恨下意识伸手往身边摸了两下,李砚不在。 勉强睁开双眼,看了一眼周围, 榻前的帷帐放下来了, 只有隐约的光亮透进来。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他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蹬了蹬双脚,预备再眯一会儿。 他愣了一会儿,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没有镣铐的声响。 他迅速坐起来, 摸了摸双脚,镣铐被解下来了, 链子也被堆到了床尾。右脚脚踝上磨出来的一圈红痕, 还上了药,薄薄的一层,他摸得满手都是。 陈恨跑下榻, 从衣桁上随手扯了件外衫, 一边穿衣裳, 一边掀开帷帐往外走。 “皇爷?皇爷?……” 昨晚的混账、今日的皇爷不在, 殿里一个人也没有。 陈恨推开殿门, 探出脑袋去,高公公在殿外伺候着,他问:“高公公,皇爷呢?” 高公公在心里长舒了口气, 这两位爷闹别扭闹了一天,底下人伺候着,也都战战兢兢的,这下可算是好了。 “皇爷一早出去了,特意吩咐膳房给你熬了粥,甜的,吃一点儿?” 还没吃着糖,陈恨就笑着点了点头:“好。” 高公公领着两三个小太监伺候他洗漱,梳子发带放在了桌上,铜盆热水放在木架子上。 陈恨正挽起衣袖,掬起一捧水,余光瞥见两个小太监要将垂在榻前的帷帐挂起来,想起那链子还堆在床尾,忙喊了一声:“慢着!” 那链子要是给别人看见了,此后宫中就要说陈离亭同皇爷不知道在养居殿玩儿什么了。 陈恨一甩手上的水,上前拽紧了帷帐:“放着我收拾就好!” 两个小太监一怔,高公公忙道:“放下吧。” 高公公又朝陈恨笑了笑:“离亭你收拾吧,有事情再喊。米粥放在外边了,你趁热吃。” 陈恨应了一声,转身继续洗漱。 两只手浸了水,理了理头发,就用发带系起来了。 掀开 分卷阅读153 帷帐之前,要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榻上那一条盘起来长蛇似的铁链实在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要是说李砚用链子把他困着,只是为了抱着他睡觉,除了两个当事人,没人会信这个说法。 陈恨钻进帷帐去,将铁链子堆成一堆,又叠好被子,准备把铁链子给藏起来。 殿外皇爷圣驾回宫,头一件事是问高公公:“还睡着?” 尽管不带人名儿,高公公也知道这问的是谁,回道:“才起了,梳头用饭呢。” 高公公又添了一句:“离亭今儿心情好,一起来就是笑着的。” 旁的人只以为是他二人讲和了,可李砚不会不知道,他是因为脚上的镣铐解开了才这么高兴。 李砚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他推门进殿,外室里摆着的甜粥还没动过。 推开内室的门时,带起一阵风来,吹得榻前帷帐飘了一瞬。 陈恨背对着他,正努力用被子把铁链子给盖起来。 李砚还是无声无息地从身后靠近,先把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塞在了枕头下边,然后才装着没事儿的样子,揽着他的腰,把人捉进怀里。 陈恨回头,他确实是心情很好,笑着碰了碰他的额角:“皇爷回来啦。” 李砚点点头:“回来了。” 陈恨想了想,正色道:“还是要谢谢皇爷。” 谢谢皇爷松开镣铐。 “嗯。” 李砚只应了一声,陈恨转念一想,还只是解开了镣铐,去不去江南的事儿还没谈拢,便道:“江南的事儿等会儿再说,皇爷用了膳没有?要不要一起用一点?” “好。” 陈恨推开他的手,笑嘻嘻地往外边走,而李砚站在原地,面色不明。 他总是不懂得,这副模样只会让人更想抓紧了不放手。 陈恨拢着双手,兔子似的蹦出了内室门,转头朝他招招手:“皇爷。” 要命。 李砚垂了垂眸,掩去眼底晦暗,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 用过了早饭,陈恨溜达着去消食儿,今日李砚不上朝不批折,陪着他满宫瞎逛。 弘庆殿的李释在武场练剑,他前阵子开始专练长剑,到现在用起剑来,已经有模有样了。 陈恨抱着手,站在宫道上看他,对身边的李砚道:“世子爷长进挺快。” “是。”李砚点点头。 “其实——”陈恨用手肘碰碰他,“皇爷是不是存了把位置传给世子爷的意思?” “嗯。”李砚坦然地点了点头,“你不是总惦记着江南么?” “也没有总惦记着……”陈恨摸了摸鼻尖,“长安也很好。” 李砚又道:“他年纪还小,还要打磨打磨,等他束了冠再说罢。” 话音刚落,李释借着长剑寒光一瞥,就看见他二人了。 反手收了剑,上前朝他二人行礼。 见他二人这副模样,李释只当是陈恨与李砚把江南的事儿谈好了,便也不放在心上。 “正巧路过,来看看世子爷。”陈恨朝他笑了笑,“世子爷今儿没去几位老先生那儿念书?” “暑天太热,几位老先生受不住,说傍晚凉些时候再讲学。” 其实武场空旷,太阳直接晒着,也热得很。几个陪练的武学师父陪着,也不大受得住了。 李释自个儿额上也出了一层的汗,他近来也黑了些。 陈恨道:“热成这样,进去歇歇吧。” 而李砚与他同时开了口,冷着声音对李释道:“肩平身正,你怎么练什么身子都不正?” 李释懒得理他,伸手就去拉陈恨:“外边热,过来喝口茶吧。” 陈恨由他拉着去了,转头朝李砚笑了笑,用口型对他说:“皇爷,你太凶啦。” 檐下备着凉茶,皇爷与世子爷隔着茶具坐着,陈恨随皇爷坐着。两位爷相看两厌,谁也不愿意搭理谁,只是同陈恨说话。 陈恨想了想,拿过李释的长剑,塞给了李砚:“皇爷不是说肩平身正么?做一遍教教世子爷罢。” 他是要缓和一下气氛,见李砚不应,又道:“奴也好久没有看皇爷练剑啦。” “嗯。” 李砚掂了掂手中的长剑,抽出随身带着的带子塞给陈恨,两只手也都递到他面前。 陈恨朝他笑笑,帮他将广袖系起来,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皇爷自个儿也说了,世子爷年纪还小,何必对他那么严厉呢?” 李砚对谁都凶得很,遇上陈恨提要求,他就只能点头:“嗯。” 男人目光凌厉如长剑,所谓肩平身正,肩上负着一个朝代,他怎么能不肩平身正? 陈恨笑了笑,靠近了,扯扯李释的衣袖:“皇爷就是那样的脾气,世子爷早该知道了,好端端的生气有什么意思?” 李释再瞥了一眼李砚:“我没生气。” 陈恨无奈道:“好,没生气。” “你同他,谈妥了?”停了好一会儿,李释低声问道,“就是江南的事儿。” “还没有,现在是……暂且记在账上。” 李释又想了想:“说真的,如果谈不拢,你预备怎么办?” “我……”陈恨道,“在我之前,也有几个忠义侯,世子爷知道么?” 李释点头:“有说的。” “开国那个忠义侯,在三清观后头种了一棵梅花树,世子爷在三清观小住的时候,见过它没有?” “我见过。” “那棵树是怎么来的?” 李释一愣,怔怔地抬眼看他。 陈恨叹了口气,悠悠道:“那棵树同忠义侯府里的那一棵是同一种,走水路,从江南运过来的。老忠义侯假传圣谕,往江南走了一遭,忽悠江南的水兵帮他运过来的。世子爷现在明白了么?” “你……” 陈恨再叹了口气,玩笑似的道:“那时候有御史谏言,高祖皇帝知道了,说忠义侯什么话,世子爷知道么?” “高祖皇帝说老忠义侯‘风流人也’。” “是,风流人。”陈恨笑了笑,“我祖宗都给我做了模范了,我再没用,有样学样还是会的。” “如果他不让你去,你就……这么办?” “嗯。”陈恨很认真地想了想,“禁军统领许将军同我还有些交情,又有循之在,长安城我肯定是出的去的。忠义侯陈离亭,也不单是讨皇爷的欢心的。” “他……”这时候李砚收了剑走回来了,李释飞快地说了一句话,“他派人暗中看着你了。” 陈恨怔了怔,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 * 在武场陪着李释练了一会儿的剑,又教他念了两篇文章。 经过从前皇八子住的明承殿,进去逛了两圈,在后殿歇了会儿凉。 在武场时,李释同他说李砚派人看着他。这 一 分卷阅读154 整日,陈恨注意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他心中暗笑,要真是有人看犯人似的看着他,那还了得? 回养居殿时,正是傍晚。廊前悬着半边的竹帘子遮阳,日头西斜,阳光照进来,在陈恨面上打了一片阴影。 “皇爷。”陈恨抬起一只手,用衣袖遮住打在面上的阳光,半开玩笑道,“被你锁过一回,奴才知道,能到处闲走是多好的一件事儿。” 李砚不应他,陈恨以为他是觉得做错了事儿,不好意思。 直待用过晚膳,伺候的人都退出去了,殿中只剩他二人时,李砚便架着他的手,就把他往榻上带:“睡了。昨晚你不让抱,朕没睡好,今儿早点睡。” 其实想想也知道,今日李砚陪他在外边闲逛了一天,压下来的奏折不知道有多少,他今晚批折子,不会早睡。 可惜遇上李砚,陈恨的脑子就转的不快,他是在李砚从枕头下摸出银制的脚铐,给他扣上的时候,才想到这一层的。 同昨晚一模一样的一声轻响,陈恨猛地推开他,低头去看。 还是在右脚上,银的,还他娘的轧了花儿。 要说与昨晚上那个有什么不一般,那就是银的不磨脚。 笑话。 陈恨只觉得今儿一整日,自己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谢谢皇爷,什么今儿才知道能到处闲走有多自在,什么他做错了事儿不好意思,全他娘的是笑话。 眼见着陈恨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李砚伸手要抱他:“你怎么总是不长记性?什么事情都不长记性?”陈恨拼了命地推开他,厉声道:“李寄书,你混蛋!” 第96章 环扣(5) 风过, 殿中烛火跳了一下,满室光影也都跃了一下,与静下来的瞬间正巧合上了。 陈恨往床榻里边退了退,与李砚拉开距离,对峙着。阴沉沉地盯着李砚瞧了一会儿,轻声道:“李寄书,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 怎么可能会放过他?李砚朝他招招手,想让他过来。 “原先那镣铐磨脚。”陈恨顿了顿, 一双眼睛都红了,“今日早晨,你是预备给我换一个镣铐。只是回来的时候,你看——呵, 这小傻子还挺高兴的, 哄哄他罢,陪他玩玩儿罢, 放个风儿罢, 晚上再抓回去好了。是这样?” 大抵是这样。 李砚没敢回他的话,只道:“离亭, 你先别生气, 我……” 他一伸手,拉着陈恨脚上挂着的铁链子, 把他给拉过来了:“送你个小玩意儿,你别生气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去江南, 等事情了了……” 那个小玩意儿,是个银铃铛。 银闪闪的,晃得陈恨一阵头疼。 李砚把铃铛挂在他的脚上,才挂上去,打了个结儿,陈恨一伸手把它给扯下来了。 镂空的花纹压着皮肤,他紧紧地将铃铛攥在手心,将银片按进血肉中,问道:“同我脚上的镣铐一起打的?” 李砚不语。 陈恨挑了挑眉,再问:“猫儿戴的?我走到哪儿,它就一路响到哪儿,好让你这个养猫的知道我在哪儿是么?” “……不是。” 陈恨一兜衣摆,靠近了,抓住他的衣领。视线交错时,他唤了一声:“李寄书。” 他原本比李砚矮些,现下他站在榻上,李砚站在地下,他比李砚还高些。 陈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语气镇静,态度坚决:“我同皇爷相与,我在下边,我服软迁就,是因为我喜欢皇爷。不是因为你是皇爷,更不是因为我比皇爷弱。”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陈恨加重了语气,“江南的事儿,我同皇爷谈不拢,皇爷要用权势来压,要用蛮力来压,那皇爷可是大错特错了,皇爷怎么知道这镣铐锁得住我?” “离亭……” “今日皇爷锁我——”陈恨抓着他衣领的手紧了紧,“明日我折手断脚,爬着也要爬到江南去。” 陈恨怔了怔,回过神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些话给说出来的。 话说得狠了,一把一把刀子似的,直把拿着刀子的人都捅得鲜血淋漓的。 话出了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李砚抬了抬手,指尖碰了碰他的脸,很快就收回来了,不敢再碰他。只反问他:“离亭,你好硬气,那你哭什么?” “我……”陈恨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 李砚苦笑,揉了揉他的脑袋,按着他的后脑就要亲亲他:“你别生气,只有江南这件事儿谈不 了,永远也谈不了,旁的什么都可以谈。” 陈恨还抓着他的衣领,忽然一松手,往后退了两步。握在手里的铃铛也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叮当响了一阵,滚到了墙角。 陈恨帮他整了整衣襟。 “你走。”理好了衣襟,又不轻不重地把他往外一推。陈恨偏过头,不再看他,有些赌气,又有几分认真,“我不要你。” 从没想过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那句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李砚一愣,很快回过神来,用了十足的力气,两只手按着陈恨的肩,一只腿压着他的双脚,把他按在了榻上。 “你再说一遍。” 李砚咬牙切齿地说话,陈恨也是这么回他的。 “我不要你,你走。” 李砚捏住他的下巴:“那你就好好看着,朕是怎么要你的。” 陈恨猛地挣脱,同他打了一架,实实在在的打了一架,一拳一脚都真真切切的打在身上。 不过到底是文人,陈恨试过了太多次在李砚面前挣扎不成,被他死死地压着,只是这回同往常的情形都不一样。 “你敢。”衣裳乱了,脸是被李砚气红的,也是一时之间喘不上气憋红的。 晃然之间,李砚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得陈恨颊上一抹红,像新桃上的一抹红。 鬼使神差的,李砚俯下身子去吻他。 唇齿磕碰,疼得厉害,没什么滋味可言,特别是陈恨最后还咬了他一口。 血腥气很浓,口鼻中全是这味道。 将血腥气与陈恨的味道一同咽下,李砚盯着他,舔了舔后牙根。 甜的。就算混着血,那也还是甜的。 放手?他都从前世追到今生来了,上下八百辈子都不能再放手。 陈恨伸长了手,将榻前摆着的长颈花瓶给弄倒了。 地上铺了毯子,花瓶没碎,只在地上滚了两圈。 陈恨看着那花瓶,抿了抿略肿的唇,趁着李砚出神,猛地推开他,扑到地上,一把抓起地上的花瓶,把着花瓶的长颈,狠狠地将花瓶往榻前一砸,砰的一声响。 他活了两辈子,没砸过酒瓶子,没摔过瓷盆子,这是他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 “ 分卷阅读155 李寄书,你敢!” 李砚说他好硬气,可是陈恨只觉得自己可笑。 颠来倒去就只是喊他的名字,喊一声“你敢”。 等到李砚真的敢了,他却连挣也挣不脱。 手里的半截花瓶一开始是指着李砚的,后来陈恨觉着面上一热,不知道什么东西流进了眼睛里,糊得他看不清楚东西。 他不清楚,李砚却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劈掌夺走陈恨手中的半截花瓶,把人揽进怀里,还按住了他的双手——方才陈恨想要揉眼睛。 不等陈恨开口,李砚就哄他道:“不敢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犯糊涂。你别怕,现在眼睛看得清吗?” 陈恨没应,李砚也不再问他,急忙朗声吩咐外边伺候的宫人,找今晚太医院轮值的太医来。 他这么一说,陈恨也才反应过来,碎了的花瓶碴子飞到他的眼睛上了,流在他面上的温温热热的东西,是血。 “没事没事。”再不敢有大动作,李砚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没有扎进眼睛里,在眼睛上边,没事没事。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先让太医给你看看伤口,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不逼你了。” 李砚试探着碰碰他的鬓角,长叹了口气,道:“不逼你了。” 花瓶砰的一声被陈恨砸碎的时候,守在外边的小太监就觉得不太对了,忙喊了高公公过来。很快的,皇爷又传了太医。 李砚用被子把陈恨裹好,把他脚上的镣铐也裹好,再把他抱在腿上。陈恨木木的,竟也由他抱着。 不敢问别的。今日值夜的太医专心给陈恨处理伤口,高公公低着头,收拾满地的碎片。 值夜太医将陈恨眉骨上的伤包起来:“险些就伤着眼睛了,所幸没大碍,好好的养几日就好了。” 陈恨点点头,不再说话,反倒是李砚不放心,多问了两句。 值夜太医提上随身的药箱,高公公捧着一堆碎瓷片,很知趣地退出去了。 李砚探了探陈恨的额头,再看了两眼他的伤口,他还是那样冷冷的模样。 “离亭……”李砚叹了口气,“好,你不要我,我现在就出去,好不好?晚上睡着,小心碰了伤口,我让高公公守在门外,你要是有事情……” 大概是觉得他烦了,陈恨忽然起身,揽着被子爬到床榻的最里边,背对着他躺下了。 李砚的行动总是无声无息的,陈恨不回头去看,根本就不知道他走了没有。 但是他憋不住了。 他将被子往上一扯,盖过了头顶。小孩子似的,缩在被子里就哭了。 李砚想拍拍他,说些好话哄哄他。后来转念一想,哭成这样,多少还是因为他,便收回了手,慢慢地就退出去了。 他出去时,高公公正送走了值夜太医,见李砚从殿中出来了,忙加快了脚步迎上去:“皇爷?” 李砚抬脚,往廊子去:“今晚去西边的暖阁睡。” 高公公应了一声,忙吩咐人下去预备了。 西边的暖阁原本是陈恨住着。 随手甩在案上的书册,临了一半的帖子,藏在角落里的糖罐子。种种痕迹,全是陈恨留下的。这阁里,也全都是陈恨的影子。 今日白日里堆了一日的折子,稍作洗漱之后,李砚就坐在案前批折。 他心里乱,看了这么久,提着笔,也不曾落一个字,倒是笔尖朱砂凝了,落在他的衣袖上。 像陈恨眉骨上的血,又像陈恨窝在被子里哭的眼泪。 高公公给他添茶,似是随口道:“离亭心气儿高,皇爷又不是不知道。” “他心气儿高——”李砚不愿意同旁人说这件事儿,口不随心,只冷冷地说,“就要朕折损了心气儿去顺他么?” “皇爷多念念离亭的好。” 陈恨有多好,他当然知道。 “朕知道。”李砚揉了揉眉心,“文人把气节看得比性命重,但是他不在乎性命,朕还在乎。朕私心不大,只想留他,永远都留着他。” 李砚再摆了摆手,高公公就退出去了。 他往后一仰脑袋,靠在了椅背上。随手拿起案上陈恨临了一半的帖子,他临的是前朝某位状元的字。 陈恨这个人,写字圆圆润润,可爱得很。但是他偏爱稳重之中自成风骨的字,古往今来的贤臣都该写的那种字。 李砚捻着薄薄的一张纸,对着灯看着出神。 透过那些个字,看出一些陈恨的模样来。李砚很小心地将纸张放回去。实在是批不下折子,李砚起了身,坐到了榻上。 陈恨畏热,榻上老早就换了竹簟,凉的。枕头换了瓷的,被子换了薄的,堆在里边,大概也不常拿出来盖。 瓷枕边却摆着一个小手炉。 冬日用的小手炉。 觉着奇怪,李砚将那手炉拿起来看了看。 陈恨仿佛将这手炉做小香炉用,里边还有残存的香料,淡淡的龙涎香。陈恨逾越了,那是若被御史发现了,会被参一本的香。 李砚忽然觉得这小手炉眼熟得很——这原本是他的铜手炉。 是永嘉元年的冬日里,陈恨那时候怕他怕得很,在养居殿说没两句话就跑了,是他让匪鉴给陈恨送出去的小手炉。 重生时隔的时间太久,李砚忘记了。 其实他不应该忘记的,因为重生来的第一天,他就见过这个手炉。 那时候陈恨病得厉害,被他半强迫半恐吓的带进宫去,陈恨从马背上摔下去的时候,还紧紧地抓着这个手炉。 他太熟悉陈恨了,他几乎可以想见香料静静燃烧,升腾起乳白色的轻烟。陈恨枕着一只手,侧躺在榻上,另一只手试图勾住飘带似的烟雾,风流。 李砚将小香炉放回去,下榻出门。 当李砚捧着小香炉看时,正殿内室里,因为脚上挂着的链子不够长,陈恨只能伸长了手,努力把滚到远处的银铃铛给勾回来。 第97章 环扣(6) 李砚还捧着小香炉出神的时候, 养居殿里,陈恨抹了把眼睛,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他眨了眨眼睛,酸酸涩涩的,特别是伤了的那一只眼睛。 碎瓷片扎进去的时候,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李砚一跟他说对不起,尖锐的疼痛感就炸开了, 震得他手脚发麻。 错了,都错了。 不该闹成这样的。 养居殿里灯火通明,李砚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吹灯, 外边伺候的人不敢进来, 陈恨被链子绊住了,也吹不了蜡烛。光晕亮得他脑子发懵。 他抱着腿坐了一会儿。李砚的养居殿他是很熟悉的, 全都是规规矩矩的书册与折子, 别的什么也没有。 陈恨垂眸,看见滚到了墙边的银铃铛。 那是他丢过去的。 李砚没有折辱他的意思, 但是他一看见这 分卷阅读156 个铃铛, 猫儿戴的似的,心里就起火, 头一回、无端端的就恨起李砚来。 恨李砚是自己的任务对象,恨他死抓着不放,非要把他往欢好情爱的深渊里拖, 还恨他把人圈得死死的,看猫似的看他,要他一辈子也离不得。 后来回了神,这样的怨恨其实是很没有道理的。 任务对象是系统安排的,欢好情爱的深渊,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踏进去的。 怨不得别人。 原本就是迁怒,他这时候觉得对不住,想要把银铃铛给捡回来。 低头用手掌量了量链子的长度,再抬眼看了看铃铛离床榻有多远。 他想,伸直了手,应该还是能捡到的。 陈恨赤着脚下了地,拖着链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回了头,轻轻地把链子捧起来。 原是他行走时,那铁链子会随他的动作磕碰发出声响,不愿意叫外边的人知道他起来捡东西,于是把链子抱在了怀里,每走两步,就放一些出来。 只隔着薄薄的夏衫,铁链子被他揽着,凉得人一激灵。 走到了链子给他划定的活动范围的最边缘,离铃铛还有些距离,陈恨伸长了手,想要把它给勾回来。 大夏日里,稍动一动就要出一身的汗,陈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重新把铃铛给捡回来。 只是一捡回来,陈恨看着它,不知怎么的,又生气了,一扬手,又把它丢出去了。 这回丢到了墙角,是他伸长了手也捡不到的地方。 陈恨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儿的呆,揉揉眉心,又重新回到榻上去躺着。 这时李砚才到门前,他站着,思虑良久,才诚惶诚恐的将门扇推开一条缝儿。 殿里灯火通明。 陈恨仿佛没动过,还是背对着门,侧躺在榻上,用被子蒙着头。 本该进去哄哄他,但是李砚迈不动步子,不敢进去看他,更不敢同他说话。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什么话也不说,冲进去就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上下蹭蹭。 他要是骂,就得任骂,他要是打,就得任打。别的什么也不用管,说“对不起”再蹭他就完了。 就这样简单,李砚还是不敢。 前世被陈恨困在忠义侯府足足一年,他曾经埋怨过陈恨一整年都不露面。 他现在明白了。关来关去这种事情,就算是逼不得已,但是闹成这样,这先动手的人都心虚,不敢见面,什么也不敢。 他在门外再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出去求援。 “高公公,你去给离亭吹灯。” 高公公叹了口气,转头就进去了。 陈恨一动不动,高公公吹熄了蜡烛,只留了一支小小的置在榻边。靠近了想要哄他两句,却怕陈恨睡着了,自己把他给吵醒了,想了想,只拍拍他的背,又退出去了。 李砚轻声问道:“哭着还没停?” 高公公答道:“打嗝儿了。” 好么,都被他欺负成这样了。 李砚心里发慌,转身竟想往外走。 “皇爷还要出去?”高公公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发觉逾越,很快就松手了。 “朕出去一趟,让膳房给他做些点心,甜的。”李砚顿了顿,“还是先喂他两口热茶吃,叫他先把嗝给停住吧。” 李砚抬手摘下挂在墙上的长剑,又吩咐了备马:“朕很快就回来。你轻轻的,把房里花瓶茶盏都撤出来,别叫他摔碎了,别惊动他。” 匪鉴很快就将马匹牵来,李砚翻身上马,就要出宫。 匪鉴亦是上马,带着一队人马跟在李砚身后:“皇爷,这是要去哪里?” “忠义侯府。” 快马加鞭,一行人不消多时便到了忠义侯府门前。 忠义侯府一片静,门前两盏灯笼也没点,黑黢黢的,活像是没人住的荒废宅子。 匪鉴在外边敲了好一会儿的门,里边没人应。李砚等不及,推门就跨过了门槛。 宅子里似乎是没人,绕过影壁,月光洒满了天井堂院。 院子正中摆着一个大铜缸子,里边养着碗莲同锦鲤,精巧得很。这宅子里不是没人,起码这花儿与鱼儿还有人打理。 李砚只看了一眼就就移开了目光,转头吩咐匪鉴:“去看看侯府的那位门房在哪儿。” 匪鉴赶忙传令下去,带着人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人。 这就又耗了一些时辰。 “再找。” 李砚自个儿也去找,一行人几乎将整个忠义侯府都翻过来。 他先去了一趟陈恨从前住的院子。那棵梅花树光秃秃的,只有些许的绿叶子,李砚也只匆匆扫了一眼,就推门进了屋子。 陈恨房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从前皇爷赏给他的贵重珍宝他不知道收到什么地方去了,大概是交给了府里管家的张爷,所以他的房门不上锁。 但是他的房里有比御赐的更好的东西。 同那个小手炉一样的东西,摔碎了又重新粘起来的琉璃缸子。装荔枝的琉璃缸子,送的是荔枝,他却把琉璃缸子留下来了。 李砚从前不知道,他竟然还留着。 还有好多好多的东西,陈恨专留着些胡七八糟的东西。 李砚再看了两眼,也是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了。 后来再去侯府的竹树林子走了一遭,那座二层小楼前几月就被烧了,只留下被火熏得一片黑的土地。 他们家的门房张大爷就在那儿,他在被火烧过的土地上种树。 转头看见李砚,张大爷忙放下手中的锄头,朝他拱手:“皇爷,对不住,对不住,我恐怕是没听见您在外头敲门,您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他……”李砚喉头一哽,垂眸看了看脚下火烧过的痕迹,却问,“张爷怎么在这儿种树?” “留着一片太难看了,所以琢磨着种两棵树,同前边的林子连起来。” 林子里传来一声喵,是陈猫猫。 李砚立即转头去看,却没看见林子里有猫,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喉头哽塞了,忙道:“惹他生气了,朕过来借猫,看能不能用猫哄哄他。” 张大爷了然地笑了笑,中气十足的朝林子里喵了一声。 陈猫猫甩了甩尾巴,从树林子里钻出来。 “猫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用。” “朕知道。”李砚走过去,把猫抱起来。得亏陈猫猫还认得他,没有太多挣扎就由他抱着了,“过几日再送回来,要是不放心,你也进宫去陪陪他。” 陪陪他,是陪陪猫,更是陪陪陈恨。 张大爷轻声道:“谁惹的,就该谁去哄。” 然李砚没听见这句话,抱着猫就走了。 他一手抱着猫,一手牵着缰绳,仍是快马加鞭回了宫。害怕猫从马背上掉下去,李砚用腰带绑着它,远远看着,活像是个揣着崽的大猫 分卷阅读158 ” 内室里甩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哐当一声砸在了门上,将两个人都镇住了。 陈恨在门里边怒道:“李释,你不懂,走。” 到底还是听他的话,李释顿了顿,不再说话,恶狠狠的咬着牙朝李砚作揖,转身就走了。 而李砚却要匪鉴去阁中传旨,他要把李释赶回瑞王府去,从此不用他在宫中念书了,回府去念吧,随他爱念什么就念什么。 匪鉴去传谕,李砚推门进了内室。 方才陈恨一抬手,把榻边木架子上放着的铜盆给甩到了门上,铜盆子里都是水,甩出去时洒了一地,湿了门前的一块地,还湿了陈恨的衣袖。 陈恨就赤着脚站在地上,脚趾微蜷着。 被囚着的这十来日,他被圈在屋子里,没怎么晒太阳,白玉似的,又习惯了不束头发。长发披散下,露出微红的耳垂,秀颀白皙的脖颈。 听见开门的声音,陈恨警觉的回头。李砚才看见,他气得脸都红了。 好像是好久没见他,李砚从不知道,他这人的模样,引得人那么想同他耳鬓厮磨。 别的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碰碰他的耳垂与鬓角。 但陈恨还是不理他,又重新缩回榻上去了。 见他这副模样,李砚只好叹道:“我就待一会儿,等会儿马上就出去,好不好?” 陈恨不答。帷帐被风吹起,隐隐约约的显出他很瘦削的背影。 李砚试探着往前走了半步,再问他:“我看你那衣袖湿了一截,用不用换一件衣裳?” 陈恨停了许久,悄悄偏过头去,见李砚还在门那边等他回话,便摇了摇头,道:“不用。” 原本就是夏日里,湿了一片衣袖罢了,很快就干了。 但李砚似是全然没听见他说话,放缓了脚步,走到放衣裳的木柜子前:“你穿我的衣裳好不好?不喊他们进来,今日换我伺候你,好不好?” 这回陈恨倒是回话回得快:“不用了。” 而李砚早已拿了一件全新的中衣,双手捧着递给他。 陈恨撑着半边身子坐起来,却愣着,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接。李砚这样委曲求全,就算陈恨因为镣铐的事情,要发火,要闹脾气,这时候也找不着机会。 “方才怎么那么凶?李释都被你吓跑了。我从前同他吵架,你总打圆场,一人给一个巴掌,再一人给一个枣子。这回怎么变了?怎么单单训他?”李砚笑了笑,轻声道,“你说你不要我,是说真的说假的?” 他说了好长的一段话,也不知道陈恨听见了没有。 李砚愈发软和了语气:“就是想同你说说话,算算日子,你我闹脾气,我们好久都没说话了。今日在朝上,想你想得心跳得又急又重,病了似的。” 李砚将叠好的衣裳放在他身侧,俯身上前,双手扣着他撑在榻上的双手,附在他耳边道:“对不起,我们讲和好不好?” 就靠在他耳边,转眼就能瞥见他的耳垂与鬓发。天知道李砚多努力的克制着,才没像动物似的直接靠过去蹭他。 陈恨脚上的镣铐响了一阵,很吵杂的声音。 “还在记恨这个?”李砚无奈道,“先不管这个,讲和好不好?” 险些就着了他的道儿了。 陈恨稍屈了脊背,避开他。 见他反应,李砚也不非逼着他要一个答复了,只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罢,你换衣裳罢,想好了再说。” 他转身时,陈恨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应的是他的那句话。 * 上午的大朝会,李砚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下午在西边的暖阁里批折子。一直到了傍晚,李释来请罪。 大约是阁中的旨意传到他那里去了,李释不愿意出宫去,所以来请罪了。 李砚跪坐在案前,将批复好的折子往边上一堆折子里一丢,头也不抬,道:“知道错哪儿了吗?” “知道了。”李释跪在地上,垂着头,“臣弟不该犯上,不该忤逆皇帝。” “嗯。”李砚勾了勾唇,挑衅似的问了他一句,“你服不服?” “服。”看不清李释的面容,他应了一声,“明白了。” “去罢。”李砚不大在乎的摆摆手,“回去念书罢,几位老先生不是傍晚给你讲文章么?别叫他们等急了。” 这日里看折子看到深夜,将睡时,李砚喝了两杯清酒。 就这两杯酒,把李砚的胆子养肥了,他摸黑摸去了寝殿内室。 陈恨早睡下了。夜风吹着,将帷帐吹掀起来,月色朦胧,恍惚打了一片影。 李砚放轻了动作走过去,又极缓极缓的在他身边躺下。 还没躺好,陈恨迷糊着,自个儿就投怀送抱了。 李砚笑了笑,翻身把他压在榻上。 这一下陈恨就醒了,李砚眼疾手快的按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搭在李砚的腰上,是他自个儿搭上来的。 他靠的近,陈恨闻见他身上酒气,便问他:“喝酒了?” 话是冷冷的,但却是他主动说的。 “喝了两口。”李砚顿了顿,“你同酒,总得有一个在,朕才睡得着。” 陈恨抽回手推他,还是冷言冷语的:“皇爷太重了。” “好。”李砚抱着他的腰,翻了个身,叫他压在自己身上,“让你躺回来。” 第99章 兵败(2) 李砚一个不防, 差点被陈恨推下床去。 猫伸出爪子来, 把人划了一道口子。 李砚一愣,忽然恨自己没能多喝两杯酒再过来。 他喝的不多,先前只是趁着酒力未消,趁着陈恨还睡着的时候凑过去, 碰他两下,一解相思之苦。这时候酒醒了,他也就再不敢了。 被他磨得没脾气。李砚苦笑了一下,伸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袖。 陈恨一翻身,一摆手,又把他给甩开了。 还是这样冷冷清清的模样。 李砚同他多少年,而李释同他又有多少年? 李释就值得他言笑晏晏, 他李砚却连他一个眼神也得不到。 最尊贵的人,在他面前是最低微的人。 李砚一直都知道,陈恨对人好。 从前为他兄长陈温出头,为吴端出头, 近来为徐醒求恩典,给李释讲文章。 之前李砚不在乎, 偶尔吃吃小醋, 当是闹他玩儿。 他总以为陈恨待他最好,从前陈恨自个儿也说过, “我同皇爷交情最好。” 谁知道,算计来算计去,他被陈恨推出去了。 谁都值得陈恨对他好, 偏是他李砚不值得。 还是妒火,白日里渐渐平息的妒火在夜里重燃。 大抵是残存的酒劲真上了头,李砚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将他按到了墙边。 陈恨有些急了,伸手推他。 “朕喝酒了,你小心点。 分卷阅读159 ”李砚一把抓住他的手,“别乱撩拨了。” “李寄书……” “你又喊名字。”李砚闭了闭眼睛,“在床上的时候咬着唇死活不喊,你也就在这时候才喊两声。” “你说话能不能……” “离亭猜猜我今晚吃的什么酒,猜中了奖你。” “你做什么……” 李砚贴过去吻他,一只手将他的手压在胸前,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揉了两下。 两杯罢了,酒气不重,也不冲人,只是微醺。 猝不及防被他封住了唇,口鼻之中全是酒味,呛得陈恨的眼角沁出泪来。 他轻咳了两声,李砚却只以为他是软和了,才要愈发凑近,就又被陈恨咬了一口。他还咬在原先咬的那个地方。 李砚疼得抽了口气。 酒气同血腥气混着,至醒至醉,至生至死,也不愿意松开他。 陈恨的双手被按着,动弹不能,提脚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很快就被李砚别开了。李砚学他的模样,一只腿挤进他的双腿之间,也碰了碰。 变过位置,李砚将他按在榻上,用双臂圈着。唇齿研磨许久,才微微抬起头,当是放过他。 “你急什么?”李砚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低低地笑了两声,见他目光往边上飘,又道,“别看了,没有花瓶。” 陈恨眉骨上一道伤还没好全,原本揭开了细布,不再包着了。他双手双脚都被制着,便用额头狠狠地撞了一下李砚的脑袋。 疼,疼得他眼冒金星。 脑子里嗡嗡的响,陈恨靠在榻上,深吸了好几口气,好容易才缓过来。 陈恨抬了抬眸,看见李砚倒是没什么事。心中嘲道,是,他脸皮厚,头也硬。 李砚伸手搓了搓他的额头,还摸了摸他额上的伤。伤口结了痂,所幸没裂开。 “就这么不愿意?” 陈恨恶狠狠地往前一靠,还要再撞一下。李砚偏了偏头,避开他,也顺势松开他了。 “对不起。”李砚在他身边躺下,转头看他,“喝了酒。你又总是不理人,你对谁都好,就是对我不好。白日里看你同李释相处的好,我想见我们从前也是那么处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越不愿意,就越是撩拨人……” 陈恨转过身子,抱着手背对着他。 李砚看着他的后脑,看了有一会儿,只听陈恨道:“皇爷大半夜的过来,就是为了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磋磨人的?” “不是。” 一开始确实是想要好好哄哄他的,只是陈恨脚上的镣铐一天不解开,他二人之间就永远不可能讲和。 李砚停了停,轻声道:“想你,是真的想你了。” 陈恨一字一顿道:“就算我从前不是头狼,现在也不会被皇爷熬成只狗。” 李砚一怔,停了许久,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却做了让步,道:“你要是闲得无趣,让李释过来陪你,你给他讲文章好不好?” “我该欢天喜地的扑进皇爷怀里,然后向皇爷道谢吗?” “不用。” 李砚伸手,五指穿过他的头发,顺着往下滑。 陈恨的脊背崩得很紧,是警戒的时候,猫弓起背的模样。 他难受,李砚也不多碰他,很快就收回了手。 陈恨低声问道:“皇爷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委屈?” “不是。”李砚语气认真,不似作假,“原本是我犯的错,不过此后也不会改。我的罪责,我来担就是。” “皇爷分明就是特别委屈。”陈恨轻笑,学着李砚的口气说话,“‘你看,朕都放下身段来哄你了,你怎么就是不识趣呢?’” “不是。” “你就是这么想的。”陈恨仍是笑着,“所以你一会儿好温和,连石头都能给你焐热了;一会儿又好暴戾,恨不能把人按在榻上,现在就给办了。” “不是,是真的喜欢你。” 从前世追到这里的喜欢,把人圈着,也只是怕他跑了。 陈恨翻了个身,揉揉他的脑袋:“我没怀疑皇爷不喜欢我,皇爷喜欢我,喜欢得紧,我知道。” 他收回手:“但是喜欢与偏执,从来都不能让皇爷把我锁起来。皇爷偏执,那是皇爷的事,与我无干,皇爷不能打着偏执的旗号困住我。” 李砚辩道:“倘若不看着你……” 陈恨咬咬牙,狠心道:“我这个人如何,与皇爷也无干。” “无干?” “无干。”他咬着字眼,“不论为臣为侣,我都不是皇爷的物件。” 李砚讽刺地笑了笑,抚掌拍了两下:“好,好得很。你是天底下最独立自在的人,谁的骨头,也比不了你的骨头硬。要锁你到几时,你才懂得低一低头?” 陈恨却道:“从前同皇爷说,那里边有句话,皇爷还记得么?” 他从前讲过的故事,李砚都记在心里,稍想一想便忆起来了,他却装作不知:“你说,朕日理万机,对这些琐事,记不得了。” 陈恨低声念诵道:“‘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国家君父,花月情根。 细细想来,陈恨早早的离了陈家,除去一个父字,他的国与家与君,正是花月情根的缘起缘落。 纠纠缠缠,密密麻麻,要割舍开,到底比里的侯方域与李香君要难得多。 这花月情根,确实是割不断。 不单李砚割不断,他陈恨自个儿也是剪不断理还乱。 原是要同李砚说道理,结果他这话说出来,却像个笑话。 陈恨想同他说另一番话,可是这时候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离亭,你从来厉害,没了你,闽中就收不回来了,贺行就抓不着了,朝野上下就该乱了,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是力挽狂澜于既倒,是不是?” 话说的重了,李砚又劝他:“你别想了,不用你想这些事儿了。” 可他又怎么能不想? “你睡罢,不扰你了,又惹你不高兴了,朕过几日再来。” 李砚起身,穿了鞋就出去了。 陈恨没说话,转过头去喃喃念道:“‘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也没回西边的暖阁,李砚憋着火,抓起长剑,去武场练剑。 游龙走蛇,横挑竖截,银光蹁跹,前刺后击,确实是好不羁的模样。 只有李砚自个儿知道,他那衣袖,牢牢的缚着他的手脚。 挽起衣袖时想见陈恨,挽起剑花时想起陈恨,陈恨念的那句戏词,在他耳边响了一遍又一遍。 就那么点儿风月,陈恨要斩断,他李砚偏不许。 练得满身是汗,他随手将长剑一抛,丢给了匪鉴。 李砚扯了一下衣袖,将大袖 分卷阅读160 子散开了:“明日给宫里几位老先生开假。明日起,让李释去养居殿,离亭想给他讲文章,解解闷。李释每回进出,都查一遍,不要叫他帮着离亭办事。” * 次日,李释果真捧着几本书册来养居殿向陈恨请教,陈恨兴致缺缺,晚上也没睡好,倚在枕上,随口跟他说了两篇文章,就打发他回去了。 两个人说话时,窗子都开着,门也虚掩着,说些什么,只要外边人仔细听,便能够听见。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直到了五月底。 正午时分,蝉鸣正急,正是昏沉的时候。 李释起身,将大开的窗扇往回带了带。 他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之后,才解下绑在腿上的帛书,他一边解,一边轻声道:“事情都照你说的去办了,张爷去找了吴小将军。吴小将军去找了苏相与许将军,许将军说你要什么时候出宫门都可,吴小将军也说他这几日守在城门口,一定让你出去。苏相给你批了章,你要去哪座州府都行,这是帛书。” 陈恨将帛书抓进手里,李释又解下一块丢给他:“这个是从前皇爷封忠义侯的圣旨,苏相从阁里给你弄的,没人敢仔细看这个,你拿去混混,也能用。” “谢谢世子爷。” “他们都不知道你被锁着了,他们只以为你同皇爷谈不拢。”李释又顿了顿,“所以,你脚上的……镣铐,你要自己想法子了。” 第100章 兵败(3) 陈恨将两封帛书藏在被褥底下, 转过头, 李释正定定的看着他。 陈恨凝眸问他:“怎么了?” 李释垂了垂眸,轻声道:“我想同你……” 话未完,陈恨就用双指捏了一下他的鼻子,正色道:“不行。” “我不会拖后腿, 我就是跟着你……” “那也不行。” “可是你一个人……” “我又不是三岁……”陈恨面色变了变,低头捡起书册,“趁着还有些时日,给你再讲两篇文章罢。” 李释好郁闷的应了一声:“好。” 见他闷闷不乐的模样,陈恨笑了笑,哄他说:“治国之道还是要学,到时候打起来, 后方调度,就全看长安了。” 李释反驳:“长安离得太远了。” “是吗?”陈恨仍是笑着,“你学着些,总会有用上的地方。” 又讲了两篇文章, 陈恨将书卷一抛,说是眯一会儿, 结果靠在枕上就睡着了。 李释起身, 将窗扇推开,好教风吹进来。 转眼见陈猫猫窝在门后, 也蜷着身子正睡觉。李释把它抱起来,用衣袖抹抹它的爪子,把它塞到陈恨怀里去了。 李释就捧着书卷, 坐在榻边守着他。 陈猫猫不安分,净往陈恨怀里拱,眼见着就要把陈恨给弄醒了。李释一抬手,抓着猫的后颈,把它往后拖了拖,又轻轻拍了它两下,才叫它安静下来。 这一觉陈恨睡得安稳,傍晚时候,陈猫猫卧在他身边舔爪子,而李释也收拾东西要走了,他还抱着被子睡得正好。 李释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喊他起来,犹豫了一会儿,终还是抱着书册起身离去,没有喊他。 出来时,在养居殿门前遇见了李砚。 年轻的帝王从外边回来,白日上朝的朝服还没有换下来,宽袍大袖厚重得很。因为天热,取下了冠冕,没有冕旒在眼前阻挡,他的目光准准的落在李释身上。 陈恨早前叮嘱过李释,不要同李砚闹脾气,讨不了好。 于是李释脚步一顿,只朝李砚做了个揖,又问了句安。 李砚问道:“他今日给你讲的什么?” 李释一一答了,还是低眉顺眼的温顺模样。 “这也是他教你的?”李释不解,李砚便再问了一遍,“不要同朕对着干,也是他教你的?” 这话李释不好答,因此他只是将头低得更下。 李砚笑了笑:“他的话你倒是听得很。” 过了一会儿,李砚又问他:“他给你,讲过故事没有?” 李释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很快摇了摇头。 李砚一见他动作就勾唇笑了,心情大好的模样,拂了拂衣袖就往殿中去。 李释转过身,弯着腰恭送他,抬了抬眸,只看见李砚的衣摆。 他忽然有些懊恼,出来时应该把陈恨喊起来的,陈恨这时候还睡着呢。 * 陈恨醒时,天光已暗了大半,殿中没有点起蜡烛,只有月光透过大开的窗子照进来。 他长手长脚的,八爪鱼似的揽着被子,缓了一会儿神。 猫晚上不睡觉,陈猫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李释也早该回去了,恐怕是伺候的宫人见他睡着,不敢进来点灯。 把脸埋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混混沌沌的想道,索性就这么睡罢,什么镣铐帛书,都明儿再说罢。 陈恨翻了个身,不知道撞上了谁。 那人揉了揉他的脑袋,又顺着摸了摸他的耳朵,最后挑挑他的下巴,轻轻地掐了一下他的脖子。 摸过他多少回了,就算陈恨正迷糊,也知道那是谁的手。 李砚。 陈恨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借被子掩着看他。 李砚换了衣裳,松松散散的常服,就架着腿坐在榻边地下。 陈恨吸了吸鼻子,冷不丁问他:“又喝酒了?” 他忽然说话,李砚也愣了愣,听他语气并无不快,也点了点头,答他的话:“嗯。”他将摆在地上的酒坛子往边上挪了挪:“熏着你了?” 只听见地上酒坛子相碰,响了一阵,陈恨便问道:“喝得多了?” “一点儿。”李砚低头,抹了把脸,“我去把蜡烛点起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一只手撑在榻边,李砚起身,还没站稳,拖着步子往前迈了两步,却险些被满地的酒坛子绊倒了。 陈恨坐起来,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又是叮当响了一阵,直至没了动静,陈恨才道:“皇爷别去了,过来躺会儿罢。” 他往里边挪了挪,给李砚让位置。 其实没喝多少,只是酒坛子撞起来,听起来动静大些,李砚的酒量也没有这么差。 李砚又抹了把脸,转身在榻上躺下。 陈恨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确实是有些烫了:“喊高公公来伺候么?” “不喊。”李砚把着他的手,叫陈恨用手背探了探他两边脸,笑着耍无赖,“要你伺候。” 陈恨抿着唇不说话,却拖着链子下了榻。借着月光照亮,看见置在木架子上的铜盆里还有清水,挽起衣袖,将干净的巾子在里边漂了一遍。 脚上挂着的铁链子就横在李砚身前,铁链子冷得很,李砚握着,顺着链子去握住他的脚踝,被陈恨避开了。 水 分卷阅读161 声响了一阵,带着凉意的帕子贴到李砚的额头上。 陈恨一面给他擦脸,一面道:“早晨起得迟,这个是我的洗脸水。” 洗脸水就洗脸水罢。 陈恨又递给他一盏冷茶:“这个是我中午喝剩的茶,皇爷凑合喝罢。” 残茶就残茶罢。 李砚笑了笑,陈恨收回手,将巾子丢回水里,激起一阵水花。 “皇爷好些了么?” 李砚把着他的手,凑近了,教他摸摸自己的脸。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时不时闹小孩子脾气,念着他喝醉了,陈恨也就随他去了,指尖描摹过他的眉梢与眼角。 好半晌,李砚抿直了嘴角,低声问道:“那两封帛书,你藏在褥子底下了,是吗?” 陈恨一怔,随后气极反笑。 还真是在一块儿待了十来年的人,李释中午给他拿来的帛书,他晚上就知道了。不光知道有帛书,连他藏在哪儿都知道。 李砚抬手,抚在他的面上,摩挲了两下,又道:“是你自个儿拿来,还是朕来拿?” 陈恨垂着眸,想了一会儿:“我自个儿拿给皇爷。” 他爬上榻,从角落里把两封帛书翻出来。 “这一封,是苏相给我开的,他不知道事情原委,还请皇爷不要怪他。”陈恨递给他一卷,却将另一卷略旧的帛书死死的抓在手里。 李砚挑了挑眉,颇玩味地问道:“另一封是你假造的圣谕?” “不是,这一封——”陈恨将另一封帛书也交给他,“是永嘉元年,皇爷封忠义侯的帛书。” 李砚亦是怔了怔,随后将帛书拿过去了。 “我早该想到。”陈恨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轻,“我不是从前的忠义侯,皇爷也不是从前的皇爷了。” “还是的。” 李砚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才要坐起来,就被陈恨按在了榻上:“皇爷。” 文人的手他的手细瘦些,也软一些,凉凉的,覆在他的额上。滑着向下,贴着脖颈,顺着他松松垮垮的常服衣襟向下,过胸口,在他的腰上打转儿。 “怎么?”李砚笑了笑,坦坦荡荡的躺在榻上,随着他没什么技法的胡摸,“现在懂得服软了?” 要说服软,其实李砚永远也不信,陈恨会有朝一日会服软低头。 他的手就只在腰上绕圈,转着转着,就把李砚的腰带给解了。 “好了,别找了。”李砚按住他的手,“解镣铐的钥匙没有别在腰带上。” 镣铐一响,陈恨转了个身,跨坐在李砚的腰上,双手抓着他的衣襟,俯身看他。 “怎么了?”李砚微抬起上半身,鼻尖对着他的鼻尖,“怎么忽然这样了?想要什么?” 陈恨低头,在他唇边啄了一口。 一时间受宠若惊。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是假,是实是虚,李砚从旖念中抽身而出,轻声道:“离亭,是贿赂么?没用……” 陈恨将唇贴过去,全不管酒气呛得他直咳嗽,不管不顾的拽着李砚就要亲,一只手摸摸索索的往他的衣襟里探,另一只手蛇似的在他背上游移。 李砚也是被他吓了一跳,怎么忽然就变成祸国美人儿的做派了? 他几乎怀疑是陈恨从前说过的天道要他这么干的,否则陈恨又怎么会这样? 后来李砚也想不得其他的事情。陈恨吻得极烂,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倒像是泄愤。李砚引着他带着他,两人才舒坦些,得了趣儿。 就是这趣儿不怎么长久。 换了冰凉的刀刃贴在李砚的颈上。 趁着李砚意乱,陈恨摸在他背上的手从枕下摸出匕首,架在他的颈上。 好么。 李砚自嘲的笑了笑,他就说,分明是个硬骨头的人,怎么会忽然之间弯腰讨好,原来为的是这个。 陈恨对他,还是摸得极准。 刀就架在脖子上,饶是武力差距大些,李砚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不怀疑,陈恨要是厉害起来,扎自个儿一刀都不喊疼的,况他李砚在陈恨面前,现却只是个不得宠的人。 陈恨往后退了退,抹了抹唇。方才李砚把他下唇咬了个口子,他这一抹,正好抹出一道血痕来。 陈恨吐舌,舔了舔伤口,低声道:“帛书给我。” 李砚将才到了手的两封帛书递给他。 陈恨将帛书往怀里一收,又道:“钥匙。” “钥匙不在身上,方才你都摸过了。” 陈恨似是全没听见,又冷冷的道了一句:“钥匙。” 那么多年了,李砚了解他,他也了解李砚。李砚不会把钥匙放在其他地方,他会带在身上。陈恨说不出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 李砚停了停,一摸左手衣袖,将钥匙递给他:“离亭,就算解开了镣铐,你也出不去。” 陈恨接过钥匙,一手持着匕首,一手去解脚上镣铐,警惕的目光片刻不离李砚。 解开镣铐的瞬间,李砚直起身子,劈手夺刀,却只听见银的环扣又一声轻响。 第101章 兵败(4) 那镣铐咔哒一声, 把李砚的手腕铐上了。 陈恨眼疾手快的重新夺过匕首, 往边上一翻,正好下了榻。 李砚拧着眉头看他,沙哑着声音道:“你出不去。” “这个不劳皇爷费心。”陈恨坐在地上,用手摸摸被铐了快一个月的脚踝。 李砚往外扯了扯被铐着的手, 惹得铁链一阵乱响,他预备下榻,却被陈恨反手按在了榻上。 陈恨像话本子里的妖精似的朝他面上吹了口气,道:“皇爷睡会儿罢,都使不上劲儿了,还强撑着做什么?” 李砚费力地转了转手腕,这时候连话也说不出了:“你……” 陈恨端起榻前茶盏, 低头看了看,噗嗤一声笑了:“皇爷还挺乖的,全都喝了。” 陈恨拖过被子给他盖上:“一点点麻筋散,不伤身子的。章老太医临走前怕我出事, 悄悄塞给我防身用的。” 李砚喘着粗气,好疲倦地睁着眼睛, 盯着他瞧, 想要伸手拉住他的手,却连动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垂眸见他这副模样, 陈恨抬了抬手,将自己的指尖塞到他手里。 就这么,李砚还是抓不住他, 全不像方才那个什么都要掌握在自己手心里的帝王。 他握不住,陈恨的手水似的在他手里划过去。 “趁皇爷还清醒着,我同皇爷说两句话。”陈恨却握了握他的手,也不急着走,掀了掀衣摆,在榻边坐下,“钥匙我丢进明镜湖里,等皇爷缓过来了,就让人去捞罢。” 李砚抬了抬眸,陈恨把手收回去了。 他低着头,一边把匕首收入鞘中,绑在了腿上,一边逗他:“明镜湖是活水罢?要不还是丢进御河里罢?要是找不到钥匙 分卷阅读162 了,皇爷那儿有备用的罢?” “谢谢皇爷‘金屋藏娇’近一个月,我明白,皇爷是为了保我,我生气,但是心里不怨皇爷。现在我锁皇爷,皇爷也别怨我。” “皇爷要实在生气,睡一觉起来,我这个人也就不在这儿了,没得气坏了身子,只当我不在了便好。” 他叹气,幽幽的念了一句唱词儿:“‘人间君臣眷属,蝼蚁合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升天?小生一向痴迷也。’” 他这话像是咒语,一念出来,李砚也就完了,直往无边的虚空堕去,没有凭附。李砚强撑着,睁着眼睛看他。 或许怨恨不甘,或许留恋不舍,陈恨也全不管了。 他转头,将李砚眼中好复杂的情绪全都抛到脑后。 他不急着走。李砚躺在榻上,半垂着眸,隐约之间,看见陈恨慢条斯理的,也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 陈恨背对着他,还是一身蓝衫,掖幽庭的装扮,头发挽得松垮,风流不羁的模样。 “夜里转冷。”陈恨自顾自道,“我借皇爷一件外衫穿穿。” 他从衣桁上拣了一件李砚的外裳来穿,深色的,绣云纹。仿佛只要披着它走进夜色之中,他就与夜色浓重融为一色,再也寻不回来了。 只有衣上浅浅淡淡的龙涎香还在。 李砚躺在榻上,好无奈地想,他就算要走,也求他多拿两件他的东西走。 随手丢在案上的玉饰,落在墙角无人去拾的铃铛,就算途中典当了,也多拿两件东西走罢。 可是他没有拿,除却身上一件外裳是李砚的,别的什么也不动,反倒还给他留了东西—— 这时候陈猫猫跳窗子回来了。 陈恨以为药力发作,李砚已然睡过去了。 于是他抱起白猫儿,把它放到李砚身边,对陈猫猫说:“今后你陪他吧。” 陈猫猫舔了舔他的手指,逗得陈恨轻笑一声,又揉了揉它的脑袋,把它往李砚那边推了推。 都不要了,猫与人,他统统不要了。 陈恨从褥子底下拿出早前写好的一封信,薄薄的一张纸,夜里风大,他便用捡起来的铃铛镇着信纸。 铃铛是早前李砚给他的那一个,他不大喜欢,丢出去几回,又捡起来几回,现在也留给李砚了。 他想了想,最后却用钥匙换了铃铛,用镣铐的钥匙压着信纸。 他尝过被锁起来的滋味,正是因为尝过了,所以才不舍得叫李砚也尝尝这滋味。 再没别的什么事了,陈恨倾身上前,碰了碰李砚的唇角:“皇爷,夜安。勿念,再会。” 拂袖转身,夜风吹动衣摆簇簇。 他再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高公公候在外边,见他出来,一时间吓得不轻。 陈恨朝他做个了噤声的动作:“嘘——高公公帮我把西边暖阁里的小手炉拿出来好不好?就放在榻上。” “你……皇爷呢?” “皇爷想通了。”陈恨笑了笑,随口扯了个谎,“放我走了,在里边正难受呢,我得快点走,要不等会儿他就后悔了。” 高公公犹豫道:“可……” 陈恨不再同他绕圈子,推了门,径直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就是连养居殿前的台阶都还没跨下去一级,当即就有人将他拦下了。 李砚的侍卫匪鉴领头,不是宫中的禁军,是李砚的亲卫。 “忠义侯陈离亭奉旨出宫。”陈恨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举过了头顶,清冷的目光直逼阶下众人,却在暗地里缓缓的舒了一口浊气。 抓着帛书的指尖都泛着白,也不管阶下亲卫有没有给他让路,陈恨只当看不见,迎着刀剑枪戟的寒光往前走。 太狂了。 匪鉴同高公公都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没人拿得准主意,竟然就任由着他这么走过去。 他捧着帛书,却不是靠着皇爷的威严走出去的。 谁说忠义侯差一些? 高公公很快反应过来,遣了个小太监去西边的暖阁,取了陈恨心心念念的小手炉来,用衣袖擦了擦,跑上前塞给他。 高公公低声问他:“怎么突然会要这个?” “我……”说出来怕他笑话,闻不见龙涎香,他要睡不着的。 陈恨只是接过了手炉,再抬眸看了一眼高公公:“公公猜到了?” “你执意要走,拦你也是无用。这阵子你与皇爷都难受,老奴看着也难受,若此番你能高兴些,你便去罢。” “谢谢公公。”陈恨拍了拍老太监的肩,轻声在他耳边道,“等皇爷起了,给他揉揉手脚罢。” “好。” “皇爷这儿。”陈恨顿了顿,“就劳公公费心伺候了。” “好。”高公公推了他一把,“你快走吧,等底下人回过神,你又走不了了。” 才说了这句话,匪鉴察觉出不对,上前就要拦他。 陈恨拢着手,斜眼睨着他:“你想做什么?本侯是皇爷亲封的忠义侯,皇爷圣谕让我出宫,你想做什么?” 匪鉴不动,颇心虚的迎上他的目光:“侯爷,待匪鉴遣人去问问皇爷……” “你在养居殿帮着皇爷守了本侯一个月的事情,本侯还没来得及同你算账。皇爷那儿的账是算不清楚了,你这儿的,本侯还能同你算算。” “那侯爷就尽管同匪鉴算算好了,匪鉴亦奉了皇爷口谕,要在此处……” 陈恨猛地抽出他腰间的长剑,架在他的颈上,一字一顿道:“赵匪鉴,你不要忘记了,你同匪石,是谁捡回来的。” “侯爷于匪鉴兄弟二人有救命之恩,匪鉴没齿难忘,只是皇爷……” “好。”陈恨一挑眉,转头去看高公公,“高公公,你去问问皇爷。” 高公公自也明白他的意思,拱了拱手,就往殿中去。 其实高公公根本也没进到内室,只在殿中待了一会儿,出去时,装出好老实的模样,道:“是皇爷准的。” 匪鉴仍是怀疑,却不敢再阻他。 一推手腕,陈恨将长剑往前一送,就将长剑插回了他挂在腰间的剑鞘,转过身,风鼓起他的衣袖,像许多的雀儿在他袖中,挣扎着要飞出去,要飞过宫墙去。 出了养居殿,直往南边的宫道儿走,陈恨将帛书塞在衣襟里,抓着李砚送他的手炉小跑着向前。 月色不明,自宫墙琉璃瓦檐漏出,撒在他身上,照出暗暗的纹。 衣袂纷飞,陈恨只回头看了一眼。养居殿的檐角与夜色溶在了一处,再看不见别的什么,他便不再回头了。 今晚宫门前守禁的是禁军统领许将军,他原本是不用来守的,只是为了陈恨来走这一遭。 陈恨从檐下走出,宫门前的灯笼下,不等巡夜的禁军问他,便低声道:“是我。” 许将军在宫门那边转头看他, 分卷阅读163 一把年纪了,一捋胡子,朝他抱拳:“侯爷。” 好久没听人这么喊他了,陈恨不大自在的摸了摸耳朵,转身去摸了摸拴在宫门前柳树下马匹的鬃毛,马蹄不住的擦地,在他脸颊边呼出热乎乎的气。 许将军将老早就预备下的小包袱交给他:“侯爷一路顺当。” “嗯。”陈恨接过包袱,翻身上马,回身朝他抱了抱拳,“多谢了。” 许将军摸着胡子,摇了摇头,目送他离去。 这些日子,陈恨同李砚说,说国家君父,花月情根,还说,说君臣眷属,无殊蝼蚁。 但是在给李砚的信上,他说了一句大白话:“生存于严苛历史环境中的人们,拥有的选择自由极其有限,因此,那些拼死守护尊严的坚忍态度才格外震动人心。” 所以他不愿意被锁着。 正如他这时驾着马,跑过朱雀长街,踏碎长安星辰。 城门前,长街那边,镇远府的小将军吴端远远的见他来了,忙抬手示意守城士兵打开城门。 吴端还没来得及说话,骑在马上的陈恨只听见耳畔的风呼呼吹过,他用尽此生气力,朗声喊道:“忠义侯陈离亭,奉、旨、平、叛!” 第102章 兵败(5) 章老太医配的药, 下的料都是实打实的,不曾短了一分一毫,药效也格外厉害些。 陈恨下的软筋散是一个时辰的药效, 但是仗着身子底子好些,李砚只在榻上躺了两盏茶时候, 便醒了过来。 手脚还发着软,他试着抬了抬手,却引起腕上铃铛一阵响。 陈恨把那银铃铛挂在了他的手上, 还给他。 从前所有的悲欢爱恨,都还给他。 换了李砚把银铃铛握在手心,他却不像陈恨那样把铃铛给甩出去,那铃铛似是黏在他的手里。 他想起陈恨说要把镣铐的钥匙丢到明镜湖或是御河里去, 都是活水。他没有备用的钥匙, 再不找人去捞,恐怕就要一辈子被困死在床榻上了。 自作孽, 他是种因得果。 李砚张了张口,才要喊人,余光却瞥见榻前案上放了钥匙。 陈恨把钥匙留给他了。 手脚发麻, 动作还不利索。他想要拿起钥匙, 却把钥匙打翻在地。 这时候他才发现怀里被塞了一只猫。 陈恨把猫也留给他了。 陈猫猫叫唤了一声就跳走了。李砚伏在榻边喘了口气, 自个儿也翻到了地上, 打翻了无数东西。 外边人听见动静,推门就要进来。 李砚转头,吼了一声:“滚!” 他缓了缓, 将头靠在地上,好教自己舒坦些,很快又吼了一句:“派人去追离亭!把吴端、李释喊过来!” 外边人慌乱了一阵,慢慢的又静下来了。 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药效,他强行要动作,实在也是艰难。 他颤抖着手,费力捡起钥匙。 夜色不明,只有很朦胧的光亮投进来。 他举着手,将腕上镣铐凑近了,眯着眼睛。途中拿的不稳,把钥匙掉在地上两回,试了许久,才终于把钥匙按进锁眼里。 好熟悉的咔哒一声,镣铐开了。 李砚无力地拂了拂袖,将撑着榻站了起来。 手麻脚软的,他就是站也站不稳,扶着墙往前走,也只是走一步踉跄三步。 走出去一段路,李砚靠在墙上缓了会儿神。只是靠在墙上,他不敢坐下,怕一坐下就要等一个时辰才能站起来了。 他环顾四周,确认陈恨是真的只穿走了他的一件外裳,别的什么也没带走,他一个人出门在外,什么值钱的都没带走。 那怎么行? 现下想到这一层,李砚又提了口气,走到了床榻对面的墙边。 他倚在墙上,抬手摘下墙上挂着的长剑。是他常用的那一把,李砚拄着它,才感觉好些了,推门出去了。 高公公一个人,诚惶诚恐的守在内室门外,见他出来,只是低头:“皇爷。” 李砚额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落,他沙哑着声音,喘着粗气问道:“离亭呢?” “侯爷走了。” 早也知道他走了,但是得到了明明白白的回答,李砚才终于死心。 丢了,这一世又丢了。 李砚怒不可遏:“谁放他走的?谁敢放他走?” “是皇爷的诏书……” 李砚一甩衣袖:“不是……” 不是,不是皇爷的诏书? 可那确实是他的诏书,是一年前他亲手撰的封侯诏书。 李砚闭了闭双眼,轻声道:“去追,派人去追。” “匪鉴已经带着人去了。” “让各州府都派兵去找,所有人马都去找。” “皇爷,这么做是不是……” 李砚猛地睁眼,双目暗红,满是血丝。抬手拔剑,挥剑指天,厉声道:“去找啊!” “好。”高公公大着胆子去扶他,“皇爷还是先去坐下罢。” “去传旨。”李砚甩开他的手,拄着长剑往殿中挪。 “是。” 不消一会儿,高公公很快就回来了。 他回来时,李砚已撑着长剑走到了殿中,架着脚坐在案前软垫上喘气。 他是累极了,面色都苍白了,眼睛却是红的。 见高公公回来,李砚又问道:“李释、吴端人呢?” 高公公垂首,规规矩矩的道:“已经派人去请世子爷和吴将军了。” 李砚却猛然把案上物件都掀翻了:“请个屁,绑过来!” 案上茶盏与香炉散了一地,茶水淌得遍地都是,同香炉里的灰烬混在一起,将灰烬渐渐的染成深颜色的。 李砚一只手撑着头,定了会儿心神。 高公公俯身将地上东西都清理了,换了新的茶水与安神香上来,还记得陈恨临走前吩咐他的话,便问:“皇爷,老奴看您不大舒坦,给您揉一揉?” 李砚没应,又默了一会儿,高公公才壮着胆子,伸手去帮他揉揉胳膊。 又一会儿,李砚问他:“他还带走了什么?” “侯爷出来的时候穿了一身外衫,老奴看着,像是皇爷的。” 李砚点了点头。 “还带走了……”高公公停了停,“西边暖阁里的铜手炉。” 李砚一怔,瞬即笑了笑。 这时候底下人带着李释与吴端过来了,到底还有所顾念,不是绑着带过来的。 双手还不大使得上劲儿,李砚一只手将给他捏胳膊的高公公推开。另一手握成了拳,旋即张开五指,狠狠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青筋暴出。 他撑着手,目光骇人:“你二人帮着他干的好事。” 高公公悄悄地退了出去,找了几个机灵些的小太监,只是安安分分的收拾一片狼藉的内室。 也没见过 分卷阅读164 他发这样大的火,吴端到底在朝中待了这么些年,识时务些,赶忙就要下跪:“皇爷又怎么会不知道……” 李释却原地站着不动,他大声回道:“你要是真心疼他,你就不该把他锁在榻上锁一个来月,你就不该把他踩在脚下折辱……” “朕把他踩在脚下折辱?”李砚反笑,“朕就是捧着他供着他,把他放在手心里撒野,才叫他丢了,才会弄成今晚这样。” 他二人这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吴端只听见一句“锁在榻上”,晃然明白过来,抬起了头。 李释又道:“他是忠义侯,他不是你宫里的哪位宠妃,他不该被你锁着……” “他不该被朕锁着?”李砚轻笑出声,“朕把他困着,朕不过是想要他活着,朕是恶人。你们全是好人,你们遂了他的意,你们把他往地狱里推。” “不是的,他……” 还走得不稳,李砚只撑在案上,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了。 他昏了头,竟将前世今生的情形都混起来了,混沌之间,眼前的李释仿佛是前世的李释,眼前的吴端,也仿佛是前世的吴端。 而他李砚,也是前世那个孤家寡人。 他用长剑指着李释道:“李释,你算是厉害了。他把你从瑞王府里带出来,他教你念了一年的书,他给你讲了一年的文章,他给你加冠封王,你就这么对他。” “你只想着忠义侯,你以为忠义侯文韬武略,无所不能,遇见什么绝境都能全身而退。你怎么不想想他是陈离亭?他不是忠义侯,你怎么不想想他还是朕的陈离亭啊?!” 长剑指向换了,指向了吴端,李砚又冷声道:“吴循之,你同徐枕眠,同苏元均,你们都厉害了。叫他一个人在最前边给你们平叛,你们就躲在长安,说是调度后方。凭什么你们都知道?” “离亭把我做棋子,他有苦衷,我不在乎。你们呢?你们凭什么帮着他把事情瞒着朕?最后呢?最后我有什么?你吴循之平叛有功,千秋万载的史书上都有你的名字,苏元均归隐岭南,古往今来的诗集上也有他的名字。就连徐枕眠……” “就连徐枕眠,他也得了那么一个小瓷罐子,一个檀木的牌位。” 李砚反手,哐的一声响,用长剑斫断了长案:“可是我呢?我有什么?你们连消息都瞒着我。他把你们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可是我呢?他怎么不管管我?” “我花了十五年找他,我从没有他的地狱里爬出来找他,我捱了十五年,现在我有什么?一把火都没了,我连他的一片衣袖都抓不到!” 李砚往后退了半步,喃喃道:“还给我,你们把他还给我。” 李释与吴端都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是怒极了,也痛极了,好像下一瞬就要站不住,倒下去了。 李释嚅了嚅唇:“不是,你在胡说什么……” “不是什么?”李砚随手抓起案上茶盏,往李释的方向一掷。 李释也是被他一番话说的傻了,滚烫的茶水就打在了肩头,一滴一滴往下滴。 一瞬,一年,十五瞬,十五年。 夏衫本就轻薄,李释愣了愣,好久之后才察觉到疼。李砚又抄起香炉去丢,这回丢得不准,香炉在半途就散了,里边的灰烬灰蛾子似的,扑了李释与吴端满身。 茶水粘带着灰烬,狼狈得很。 李释往后退了退,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原本高公公正领着几个小太监收拾东西,方才看见了陈恨留给李砚的书信,正要呈过去时,一个小太监失手打碎了外边摆着的花瓶。 哐当一声脆响,满地的花瓶碎片,掩着一本话本子。 高公公将两样东西都用木托盘装好了,呈给李砚看。 李砚先看的信。 “……因此,那些拼死守护尊严的坚忍态度才格外震动人心。” 李砚苦笑了两声,他这是埋怨自己伤他尊严了。 信上只有这一段话,李砚转头去看那话本子。 高公公解释道:“底下人失手打碎了花瓶,是从前侯爷放在里边的。” 是那本。 那时候他同陈恨才从三清观回来,他对陈恨尚未表明心迹,他们还做君臣处,只是隐约有什么东西不大一样了。李砚撩拨他,陈恨不明白,打了他一下,转头就跑,还骂他是小兔崽子。 陈恨把话本子藏在里边,原本预备什么时候拿去丢了的,后来他忘记了,就一直放在那儿。 尽忠呵,果真是尽忠,他果然是去尽忠了呵。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李砚眼前一黑,耳里嗡嗡乱响,只隐约听见旁的人喊他的声音。 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是他。 第103章 小别(1) 天边星子缓缓的坠下去,陈恨就是策马狂奔, 也追不上了。 天色渐渐明了。 倘若李砚要抓他回去, 陈恨也不怀疑他的布置,李砚的办事章法他都知道, 又快又狠, 厉害起来不留情面。 因此陈恨不敢往人多的市镇里钻, 一路都避着人,只经行偏僻的小村庄。 他在心中谋划好了路线,他只跨马加鞭, 往东不眠不休的跑三个日夜,就能到最近的河道码头。只要进了东边的水域河道,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说是不眠不休, 其实也不太可能。 陈恨一路疾行, 分明被马匹颠的要死,但是又困得要死, 饿得要死, 渴得要死。 他出来得急, 没来得及收拾东西。许将军临时给他预备下的包袱,大概是张大爷给整理的…… 陈恨傻子似的一拍脑袋, 这才想起自个儿身上还背了个包袱。 张大爷周全,哪能不往里边放吃食? 他这时候正骑着马, 正经过一座山的山脚下,找了个隐蔽地方就下了马,在一块大石头上打开了包袱。 包袱里边有两块饼, 张大爷只惦记着他爱吃甜,饼也是甜的。 但有一点,没水。 陈恨掰下一点点硬得很的烙饼,往嘴里硬塞。一转头,看见自己的马匹用前蹄子擦地,忽然觉得自己嚼的是马嚼子。 陈恨一噎,把饼用油纸包好,不再吃了。 再翻了翻包袱。 里边有一身行头,就是算命先生穿的那种白袍子,还有一幅旗,上边用狗爬的大字写着——林半仙。 陈恨他娘姓林,从前他出门在外,为求方便,也常常告诉别人他姓林。 张大爷是为了给他打掩护,真要他穿着宫里的衣裳往外跑,等天色大亮起来,他就得被李砚给逮回去。 还有一点,张大爷恐怕也和沿途的几个铺子打过招呼了,看见举这样旗子的,就是他们家二爷。 长安至江南的几个铺子,同长安城里的饭馆三十六陂一般,都是 分卷阅读165 陈恨兄长陈温的产业。 不过这回,陈恨不打算去那些铺子,毕竟没什么是皇爷查不到的,他已经知道长安城里有个三十六陂了。只消顺藤摸瓜,这些地儿很容易就会被他查出来。 这条道儿,只能他一个人走到黑。 谁也帮不了他,但谁也捉不住他。 趁着天色还未明,陈恨躲在石头后边,换下从养居殿带出来的外衫,披上了道士的白衣裳。 他把头发散下来,穿着宽袍大袖的白衣裳,抬起手,把袖子往上兜了兜。林子里的风迎面吹来,拂落枝头细碎的白花,落在他肩上与襟上。 倘他肩上不扛着那林半仙的旗子,只怕还真是个神仙。 这时候想起李砚,也不知道麻筋散的药效过了没有,不知道高公公有没有给他揉揉手脚,也不知道这一回李砚是不是记恨上他了。 这是陈恨头一遭对自家爷一无所知。 他不敢再想,抚了抚衣袍就站起身来。 一闲下来就忍不住要想这些事情,他不敢再闲下来了。 翻身上马,风鼓起他的白衫素衣,很简单的衣裳也被吹出很繁复的模样。他扛着他的小旗子,好像扛着一面战旗,雄赳赳气昂昂的继续往前走。 * 陈恨全不知道,皇爷大半夜里吐了血,养居殿里闹得人仰马翻。 睡了一觉,李砚恍惚醒来的时候,还是破晓时分,头一句话便是:“离亭呢?” “皇爷。”高公公用温水洗过的巾子给他擦脸,“在找着呢,世子爷与吴小将军也都知道错了,都帮着去找了,应该很快就能找见了。” 他要再开口,问的也是陈恨的事儿。 早在皇爷因为陈恨走了而魔怔了的时候,高公公就在心里犯嘀咕,他那时到底该不该帮陈恨。 满打满算,他在宫中也伺候了几十年。几十年,什么事儿都看的通透,可是这件事,他看不明白。 高公公将巾子放回盆中,捧起热茶给李砚,不愿意叫他再劳心劳力的想别的事儿,便同榻说些闲话:“皇爷的病不打紧,太医说是药劲儿未过,再加上一时急火攻心,所以闷了口污血,吐出来就没事儿了。” 李砚全没听见他的话,只抿了口热茶,就要掀被下榻:“把朕的剑拿来。” 他这怕是要自个儿去找。 实在也是昏了头了。 高公公叹了口气:“皇爷这么去找,就能找得着么?” “从前——”李砚坐起,双手五指微张,覆着面容,他轻声道,“从前你们也是这么说的。” 好久好久的从前,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坐守后方,便是对江南的最好支持。 他们还说,待平定闽中,陈恨自然就回来了。 错了,全错了。 有些人,不牢牢抓着,一旦丢了,就再也找不见了。 李砚抹了把脸,随手挽起头发,披起外衫,转身去拿挂在墙上的长剑:“朕不去找他,他行事一向毫无章法,再多朕一人也找不着他。朕出宫一趟,很快就回来。” 他先去了一趟忠义侯府,侯府里再没人了,门房张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 李砚看着侯府牌匾,揉了揉眉心。心想着,若是张大爷跟着他,还能放心些。 他吩咐了几个亲卫看守忠义侯府,转头又去了陈恨那饭馆儿,那酒楼冷清,大概是早也知道他回来,掌柜的在柜上等着他。 原以为是一场缠斗,而李砚将亲卫都留在门外,借了柜上纸笔,提笔沾墨,写了两封信。 “你们私下有联络的方式,我知道。这一封给陈温。” 这一封他措辞谨慎,讲明白事情有多厉害。纵使陈恨几月之后到了江南,李砚也要陈温拦着他,决不让他赴前线。 这是他平生头一回给死敌李檀的手下人写信,有多别扭,这时也顾不得了。 “这一封……你们若是联络得上离亭,便交给他。” 这一封他措辞更小心,一字一句,满纸妥协。 李砚不像他,写封信儿能写得天花乱坠,引经据典的。只是认认真真的同他说对不起,让他快回来,闽中的事儿,他们再从长计议。 不过,李砚想着,他可能也不会信。毕竟骗了他好几回。 再没说别的什么,掌柜的呆呆的捧着两封信,他还以为天子一怒,得把他这酒楼给砸了,他今晨儿还特意吩咐伙计们把贵重的东西收起来了,谁知道就这么走了。 李砚跨过门槛,也不上马,只是拢着手在长街上走。 他问身边的匪鉴:“你把昨晚上的情形再仔仔细细的说一遍。” 匪鉴不大好意思的低着头,将昨晚的状况再说了一遍,最后请罪道:“匪鉴无能。” 李砚笑了笑,摇头道:“他要是凶起来,连我都怕他,更何况是你?” 匪鉴劝他道:“消息都发给各州府了,皇爷略等等,或许很快就能找到侯爷了。” “他能让人找着么?”李砚仍是笑,“再传各州府,不要兴师动众,只在私底下找,不要惊动他。找着了,也先稳住人,不要吓着他了。” “是。” “匪鉴啊。”李砚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说,朕能再找着他么?重来一回,又丢了一回,这可怎么好?” 匪鉴平日里就嘴笨,不如高公公会哄人,这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干巴巴的道了一句:“侯爷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他可不这么说,他总说自个儿福薄命浅。” “侯爷福薄命浅,还有皇爷佑着。” 这句话误打误撞的点进了李砚心里,他整了整衣襟,这时候才算是缓过来了:“好,朕也早该知道,再来一回也是这样。” 仔细想想,这辈子,总比上辈子好些了不是? “宣苏相。”李砚翻身上马,想了想,又道,“把礼部尚书也一块儿喊来,朕要重封忠义侯。” 马蹄扬起长街轻尘,李砚策马回宫,进了宫门往前,便是怡和殿,不知道办了多少回宫宴的怡和殿。 分明是夏日里,他却忽然记起一年多前,天上飘着小雪。他骑着马,站在宫门那边,而陈恨浑身带血,就倒在宫门这边,险些被大雪埋了。 又想起今年入了夏,陈恨有几回总说梦见了下雪。 李砚眉头一拧,他早该想到的。 他吩咐道:“传三清观行相子道长。” * 那时候陈恨正窝在一艘南下的大货船上。 他扮作算命先生,又识文断字,能给船上的伙计们写家信,闲时还能给他们胡诌算运,所以他们带他南下。 主要还是货船安全。 运河还在开凿,只有一半划出来通了航,到处还都乱得很。他们的货船躲在一堆货船里边,并不扎眼,他一个人,躲在很多人里边,也不引人 分卷阅读166 注意。 货船又是直接南下的,很少靠岸,更妥当了。 陈恨在心里暗暗算着日子,过了十来日,他们的船才头一回靠了岸,在燕云的地界儿。 为求妥当,陈恨不下船,只是托船上朋友给他带了点必要的东西。 那是个十来岁的小伙计,姓宋。 货船靠岸一天,他又贪玩儿,直到傍晚才赶回来,把陈恨要的东西交给他:“林先生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还吃糖儿?” 陈恨笑了笑,将油纸包着的糖块儿收进怀里。 他并无恶意,只是调笑罢了,陈恨越不理他,他越是喜欢同陈恨说话,又道:“不过林先生要的香料可没有,咱们停靠的只是个小镇子,没有沉水香。” “无妨。”陈恨从袖子里把铜手炉拿出来,低头闻了闻,他靠的近,又像是吻了吻。 “诶,我有件新鲜事儿,林先生听不听?”见陈恨不答,他便自顾自一抱拳,道,“听说皇爷……” 这话未完,货船船主便在外边大声喊起林先生了。 陈恨原本一听皇爷二字,就来了精神,谁知道船主这时候喊他,忙应了一声就起身,转头对那小伙计道:“事儿没讲完,你可别走,我去去就来。” 第104章 一程(1) 陈恨在货船上做算命先生,最常算的是两件事。 第一是姻缘, 船上的伙计大多没娶媳妇, 所以闲着没事总问他这个。 第二是天气,行船要看天气, 夏日里又多暴雨, 因此他们每日也问他这件事。 陈恨不会算命, 从前看卦书也只是一知半解,说是算命,其实就是糊弄人, 索性他也不收钱,不能算是招摇撞骗。 这时候天晚了,船主喊他, 大概也是问他明天的天气。 其实他看天气, 还不如行船多年的老伙计看得准。 月升星移,莹莹的照在水面上。 陈恨抬了抬手, 兜着衣袖, 扶着船舷慢慢的挪到船尾。倒不是在船上站的不稳, 只是他若站得不稳,就有由头不用出船舱。 而船主就背对着站在船尾。船主也姓林, 单名一个念字,与他此时的假名算是本家, 容易套近乎。 最重要的是,林念年轻,才二十出头的模样。 这几日同他相处, 陈恨揣度着,这位林船主大概是富贵商贾家的小少爷,家里人头一回放他出来跑商。 陈恨这一身道士装扮,其实拙劣的很,眼光毒辣些的人同他在一起待得久了能看出来,所以他不敢往见过世面的人眼前钻。 那时候在码头蹲着,正发愁要怎么搭船的时候,一见这小少爷,陈恨的眼睛都亮了。 可爱,纯良,容易骗。 小少爷虽然可爱,但是办事认真,每天晚上都要在船板上问他天气。 今晚天色明些,陈恨摇摇晃晃的走到林小少爷身边,将手搭在船舷舷壁上,问了声好:“林船主,晚上好。” 林念年纪小小,但是架子不小,非逼着一船的人时时刻刻喊他东家。 就好像现在端着船主的架子和陈恨说话,他刻意清了清嗓子,沉着声音道:“先生晚好。” 陈恨抬头看天,只看见水天相接的地方,有颗星子滑下去了。再看了一会儿,又装模作样的掐了两下手指,陈恨道:“明儿是晴天呢,林船主放心赶路吧。” 废话,天上星子亮的跟什么似的,能不是晴天吗? 林念只应了一声。 陪着他在船尾站了一会儿,陈恨还记挂着那小伙计说的皇爷的什么事儿,抬手就要请辞,却听林念冷冷道:“我做的是小本生意,我这船,也载不动林先生这尊大佛。” 陈恨一愣,想是被他看破了什么,又想着多说多错,不愿意再纠缠,忙作揖道:“对不住,既然林船主不愿意留我,只等到了下个码头,我收拾收拾下船就是。” 他在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江南,而林念一跺脚,用南边话骂了他一句呆子。 陈恨又是一愣,小少爷脾气还挺厉害,这怎么还骂人呢? 只听林念又道:“你得把你瞒着我事情全盘托出,然后求我带你南下。” “嗯……”陈恨一时语塞,忽然想起一段好经典的台词,“小人本住在苏州的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 没有什么问题是饶舌解决不了的。 “你咕咕哝哝说什么呢?” “我……”陈恨回过神来,决定反客为主,反问他说,“林船主是看见了什么吗?怎么忽然……” “你那包袱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本船主现在怀疑你是偷儿。” 陈恨想不明白,两封帛书他都随身带着,他那包袱里除了两件衣裳,也没别的东西了,怎么就变成偷儿了。 林念见他不语,面色又不大好,忙道:“我不是有意翻你东西的,是小宋他翻了,吓了一跳,过来告诉我的。” 小宋就是与陈恨同住的小伙计,方才给他带糖块儿,给他讲最新的八卦的那个小伙计。 好嘛,小小年纪不学好,陈恨竟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翻过自己的东西了。 见他还是不说话,林念又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道:“喂,你说话啊。” 陈恨看了他一眼,压着嗓子道:“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往衣襟里探。 活像是杀人越货的土匪,要从怀里掏出一把刀。 这时候船只颠簸了一下,林念站得不稳,扶着船舷直往后退:“你、你干什么?我喊人了,我……我船上有三十来个人呢。” “你喊呀。”陈恨憋笑,“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林念惊叫一声,紧闭着眼睛,偏过头去不敢看他:“你走开啊!” 陈恨把方才他骂自己的那一句呆子还给他,从怀里拿出白日里托小宋给他买的糖块儿,一手把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将油纸包的糖块儿稳稳的放到他手里。 “多谢船主搭我这些天,请你吃糖。等到了下一个码头我就走,总不会现在就把我丢进河里喂鱼罢?” 见他还是一脸怔怔的,陈恨笑了笑,心里还惦记着小宋没讲完的皇爷的事情,道了声告辞,转身就回船舱去了。 宋小伙计年轻,闲不住,在船舱里等了一会儿,不见陈恨回来,溜达着就跑走了。 陈恨回去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正准备出去找,一推门,便看见林念双手捧着糖块儿站在门前。 “林船主怎么在……” 不等陈恨说完,他随手将糖块儿塞给他,冲进小船舱,翻出陈恨的小包袱,把包袱里所有东西抖落开。 他提起陈恨从宫中带出来的那件外裳:“你把这件……” 陈恨瞬间就冷了脸,说话声音也冷了下来 分卷阅读167 :“放下。” 林念被他吓了一跳,一松手,那外裳就被他丢到了铺在地上的被褥上。陈恨三两步上前,弯腰拾起外裳,宝贝似的叠好了。 林念往后退了退,轻声嘟囔道:“你一个穷了吧唧的牛鼻子,怎么能有这种衣裳?我就怀疑你是个偷儿。” 陈恨一偏头,一抬眼,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下个码头,我就下船,要我现在跳河里游回去,那也行。” “你要是把这件衣裳,还有你那个小手炉的来历解释清楚了,我就带你下江南。” 陈恨懒得理他,坐在被褥上,将他抖落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的重新归整好。 “你看看你,这一件可是绸子衫,还绣金线的——”林念在他面前坐下,不敢再动那衣裳,手伸出去又收回了,皱了皱鼻子,“你再看看别的,全是竹布衣裳。” 陈恨一言不发,将东西收好了,林念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忙道:“先生别生气啊,我是怕你就地销赃。你看,打开窗子就是河,你要是把东西丢出去,那不就……” 林念缩了缩脖子,他好像更生气了。 僵持了一会儿,林念先服了软,扯了扯他的衣袖,半讨好道:“诶,你刚才出去要做什么来着?” 陈恨看了他一眼,道:“去找小宋。” “他今儿在说书摊上听了一天的故事,这会子到处找人说故事去啦。”林念笑了笑,“你要是想听故事,我也给你讲,我今儿同他一起,都待在说书摊子上呢。” 陈恨诈他:“我听小宋说,皇爷……” 果然,不等陈恨说完,林念就迅速接话道:“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就是皇爷重封忠义侯了。”他掰着手指头:“忠义侯是元月十五被废的,算算日子,也有快半年了。” “那忠义侯……” “忠义侯这会子正在宫中听封。听外边人说,忠义侯府大修了,照着侯爷的喜好办的,我们江南的风景。皇爷把国库都搬过去了,赏赐流水似的往侯府里送呢。” 陈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李砚说忠义侯还在宫中,大概是不愿意让他在路上成了活靶子,等真到了江南,旁的人都知道忠义侯得圣心,也算是给他立威。 李砚啊李砚,陈恨忽然有些想他了。 林念用手肘捅他:“你就不想跟我解释一下你的衣裳和香炉?然后求求我带你去江南?” 陈恨无奈的叹了口气,定定道:“不想。” “诶?你这人怎么回事?” 不想再理他,陈恨将包袱整整好,抱在怀里,便和衣躺下了。 “诶?你睡了?这么早睡什么?” 陈恨想了想,睁开眼睛看他:“非要听我解释?” “是啊。”林念学着他的模样,在小宋的铺位躺下了。 “我可以说谎么?” “可以……”林念腾地坐起来,“不可以!” “那就不说了。” “那就可以?”这是一个好没有原则的小少爷。 陈恨睁眼说瞎话:“瑞王府新丧,世子爷孝顺,找了几个道士给瑞王爷念经,我就是其中一个。念完经,世子爷赏了我们几个道士一人一件衣裳,一个手炉。” “胡说。”林念道,“哪有大夏天的送手炉?而且你根本不像是道士。” “那我像什么?”陈恨心中一个咯噔,哎呀呀,侯爷的身份果然还是瞒不住了。 林念斩钉截铁道:“你像考不中举的穷酸文人。” 气得陈恨要爬起来打他。 林念理直气壮:“你看你那林半仙的旗子像狗爬的字,这种字要能考得上,那才……”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惊道:“你他娘的,你帮船上伙计写信的时候可不是那样的字!你这个大骗子!” 陈恨默默的把被子蒙过了头。 第105章 一程(2) 小船舱里, 陈恨抱着小包袱, 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林念抓着他的肩摇他:“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这个骗子!” 陈恨推开他的手:“没什么好说清楚的。” 林念盯着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忽然抚掌道:“你是不是被长安城里哪位达官贵人始乱终弃了?所以你带了两个信物就逃出来了?” 陈恨一时无语, 白了他一眼:“林船主, 你怕不是在说书摊子上听多了故事?” “你不要难受嘛, 我很喜欢交朋友的,咱们交个朋友吧?” 陈恨朝他“和善”的笑了笑:“我谢谢你。” 林念一摆手:“不客气……”转眼见他面色不对,又往后缩了缩:“我又说错话了?” “没人始乱终弃我。”陈恨翻了个身,轻声道, “而且我还把别人给骗了。” 林念拍了他一下:“没事儿, 你骗我的事我不计较。” 才不是你。陈恨扯过被子, 钻进了被子里。 “你哭啦?”林念一惊,拍了拍他的被子, “别哭啊, 你是不是真的被人骗啦?你说出来, 我陪你去报官。” 报个屁,他骗的人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儿。 躲在被子里闷得慌, 陈恨猛地掀开被子:“哭了,被你烦哭了。” 林念一时手足无措:“诶?” 陈恨转念一想,他到底还是富贵人家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方才那话说的重了,便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对不起, 我在被子里闷坏了脑子,说了胡话。” 林念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 “好了,天晚了,林船主回去睡罢。”陈恨往边上一翻,“我也睡啦。” “好。”林念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忽又蹲下身,学方才陈恨的模样,摸了摸他的脑袋,吓得陈恨差点跳起来。 林念轻声道:“我带你去江南,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不是骗子么?”陈恨翻了个身,趴在被褥上问他,“林船主怎么想和骗子交朋友啦?” “我头一回从家里出来跑商。”林念顺势坐在地上,陈恨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他便凑过去坐着了,“家里人把用了几十年的老伙计都派给我了,从江南去长安,再从长安回江南,你是我想交朋友的第二个人。” “啊。”陈恨点点头,“那第一个人呢?” “他骗了我二两银子。” 陈恨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别笑。”林念按住他的手,正色道,“本船主观察了你十来日,觉得你十分适合做朋友。” * 过了一个多月,货船又一次靠了岸,在一个小镇的码头。 这日是阴天,清晨的时候天上还飘着雨丝,江上白雾不散。 林念把陈恨从被窝里拉出来,直接把他拉到了船头,指着前边对他说:“你看,只要再绕过那几个河湾,我们就到江南啦。” 分卷阅读168 陈恨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抬眼去看。其实那几个河湾还远得很,还隔了几重又几重的青山。 他估摸着,还得有十来日的路程。 不愿意扫他的兴,陈恨便没有说话。 而林念在他身边蹦来跳去的:“再有些日子,我就到家啦。不过你要去的地儿还在更南边,没关系,我回家住两日就陪你去。” “小少爷,别跳啦。”陈恨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船板都给你跳塌了,到时候船漏了,你怎么回家去?” “噢。”林念缓之又缓的抬脚,然后放下,低头一看,“呀,你没穿鞋。” “是啊。”陈恨朝他扬了扬脑袋,“而且还没洗脸。” 林念煎熬了好一阵,最后语重心长的对他说:“没事,就算你不爱干净,我们还是好朋友。” 陈恨一噎,转身回了船舱。 那是他不想穿鞋、不想洗脸吗?那是林念大早上的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他没来得及穿鞋洗脸! 林念朝他挥挥手:“快去快回!” 除了端着船主架子的时候,林念从来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遇见什么事儿也不改。这时候笑着趴在船舷上,看远处重山叠嶂。看腻了,便去看老伙计们驶船。 桅杆上的白帆收起来了,五六根比手臂还粗的粗麻绳从船上抛出去,落在了地上。 林念一转头,看见另一艘船要停过来,忙抬手示意,又吆喝道:“都听我的命令!快给人家让位置!” 老伙计们好无奈地笑了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遂了他的愿。 船只停稳之后,林念抱着手站在船头,好奇的方才给让了位置的船望了两眼。 那是一艘客船,体量不大,看上去也没什么人。 一个着素衫的男子从里边走出来,在船板上站了一会儿,很快就回去了。回头时,朝林念笑了笑。 林念不觉其他,亦是朝他笑了。 这时候陈恨用巾子擦着头发,从船舱里出来,林念也就不再管那人了,走过去就笑陈恨:“你大早晨的洗头发做什么?” “我……没事。”陈恨歪着脑袋,拍了拍耳朵,像是要把耳朵里的水给倒出来。 与陈恨同住的小伙计小宋凑过来回话:“林先生一大早被您拉起来,困极了,回去之后还想再睡会儿。结果才躺下,停船的时候撞了一下,不稳当,把枕头边的水盆子撞翻了,浇了林先生一脑袋。” “才没有这回事。”陈恨作势就要打他,小伙计笑着逃走了。 而林念是最看重朋友的,他好哀愁的拍了拍陈恨的肩:“林先生好可怜。” 陈恨指了指右手边的船:“那是谁的船?” “才来的。”林念朝他好自豪的笑了笑,“今日江上雾大,所有的船都被困在这儿了,我看他们没位置停,就给他们让了点地儿。” “嗯。” “不管他们。”林念摆了摆手,“在船上待了好久了,上回靠岸你就没有下船,这回要不要下去看看?你整日待在船舱里写东西,你不难受?” 陈恨往码头望了一眼,细雨停歇,只是地上还湿润润的。这雨从昨晚上开始下,码头上许多船都是昨晚就到了的,想上岸的老早就上了岸,想留在船上的还正睡着。 到处都没什么人,空旷得很。 “走嘛,吃了这么多日的干粮,你不难受?”林念拉他,“走走走,我带你吃一顿热的。” 陈恨被他推着往前走,同几个老伙计打了招呼,两个人就进了镇子,在一家搭着棚子的馄饨摊坐下了。 热气腾腾,他二人面对面坐着,林念一吹气,那热气就飞到了陈恨脸上。 雾气后边,林念笑道:“我跟你讲,要是不等雾散,我们的船直接开进去,你看东西就像刚刚那样。” 陈恨低头,用瓷勺子去弄碗里的馄饨。 又过了一会儿,林念闲不下来,才要开口和他说话,陈恨忽然抬起头,也朝他吹了一口气,那热气便又往林念面上飘。 林念抹了把脸,乐不可支。 陈恨用勺子敲了敲他的碗沿,佯正色道:“林船主,快吃啦。” 这是陈恨这么多日来,头一回上岸,心中还是有些犯嘀咕。 虽说李砚在长安重封了忠义侯,但要依着那时候,李砚用镣铐把他锁着也不放他走的决心,恐怕还是派了人在四处找他。 陈恨往四周看了看,暂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转回头时,发现林念正用双手撑着头看他。 “你在看什么?” “没有。”陈恨低头,握着瓷勺,在汤碗里搅了搅,大半碗的馄饨只剩下了汤。 林念毫无愧色,没心没肺的朝他笑:“我看你不吃,就捞走吃掉了。” 用过了早饭,林念领着他在镇子里闲逛。 “这儿离我家还不算远,我来玩过几遭,逛都逛腻了。”林念朝他一扬下巴,“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下船来玩儿呢。” “嗯。”陈恨想了想,问道,“这镇子上,可有书局?” 林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有一个小的,不过里边卖的东西都不好,这也缺那也缺的。你要是想写字,我把我的纸笔给你。” “若是我想买舆图,这种东西,书局总有罢?” 还有十来日便到江南了,在船上待着快一个月,陈恨从前在李砚那儿看过闽中部署图,这几日把基本图示标在了纸上,他想看看能不能标到图上去。 若是能有围棋便最好不过了,能当沙盘推演用。 “会有的。”林念一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肯定把你带回家去,哪里还要什么舆图?” 不等陈恨在说话,林念一拍胸脯,走在了前边:“罢了罢了,带你去罢。” 这话还没落地,街头摆了一个说书摊子,好像蜂子扎进蜜里似的,林念一脑袋就扎了进去。 陈恨无法,拉他不动,只好对他说:“那我自个儿去,你在这儿等着。” 林念连连点头:“好好好,就在前边,你快去吧。” 小少爷看起来就让人不大放心,陈恨在嘱咐了一句:“别乱走啊。” “好,我对这儿熟得很呢。”林念的目光不离说书先生,“诶,讲到忠义侯了,要不你也听一会儿再走吧?” 忠义侯表示:“不了。” 天上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是夏衫单薄,很快就能浸润人的衣袖。 冒着细雨,陈恨小跑着到了长街的另一边,买了一张虫蛀了大半的舆图,又买了两枝才到手就开始掉毛儿的笔。 回去的时候,却不见了林念。 还是清晨时候,说书摊子前的人本就不多,陈恨来来回回寻了两三遍,都没看见人,才要转头去找他时,却有人把住了他的手腕。 还以为是林念与他闹着玩儿,陈恨失笑:“ 分卷阅读169 做什么吓唬人……” 尖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腰上:“侯爷,玩够了,该回了。” 第106章 一程(3) 清晨的小镇长街上没什么人, 更没有爱管闲事儿的人。 衣袖掩着匕首, 紧紧的抵在陈恨的腰上。 陈恨反应得快,迅速将手中的舆图与毛笔都丢在地上,颤抖着举起了双手。 身后的匕首往前靠了靠, 仿佛很快就会划破他的衣裳:“侯爷, 您给谁留信儿呢?” “嗯……”陈恨干笑, “没给谁留信儿, 我就是手抖。” 那人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劳侯爷捡起来。” 他抓得用力,陈恨挣不脱,缓缓的弯下腰,只把舆图捡起来了。 大约是没注意到地上还有两枝秃了毛的笔, 那人推了他一把:“走。” “我们去码头吗?”陈恨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咽了口唾沫, 定了定心神,同身后的人搭话, “你们走水路来的么?你们有几个人呀?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身后的人再不说话。却被陈恨猜中了, 他们确实是往码头的方向走。 小镇的码头不大, 不过占了一个河湾的便宜。 离码头越来越近,陈恨就越不安。 码头虽然不大, 但也没有这么小。他们走的方向,就是林念的货船停靠的方向。 这时候才知道害怕,陈恨抿了抿发干的唇。不论事情变成什么模样,绝不能牵连了旁人。 隔得远远的,陈恨仔细看了两眼。林念那船今晨才停靠过来, 本该有许多事情要张罗,但这时,船板上一个人却也没有了。 恐怕也是出事了。 他没想到这些人的动作这样快。 还没来得及细想,陈恨就被推上了另一艘船。 是林家货船旁边的那一艘客船,方才林念还吩咐人给让了位置的那艘客船。 竟是送到人手里去了。 陈恨一面观察船上的布置,一面拖沓着步子往前挪。 后边的人等得烦了,把他往船舱的夹道里一推,就把他推到了一个舱门前。 陈恨垂着眸,再看了两眼,身后的人就用粗麻绳将他的双手往后一捆,一拉舱门,把他丢进去了。 双手背在身后,陈恨站得不稳,往前踉跄了两步。 船舱太小,他的额头正好撞到了桌角。算是有意试探,也不控制着,他一抬腿,刻意将桌子都掀翻了。 舱里乒乓响了一阵。 一片吵杂之中,陈恨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外边的人没有反应。 船舱算是全封着的,透不得光,黑黢黢的一片,只有两个小舷窗可换气儿。 稍冷静下来,才觉出额上又碰出了血,黏黏的糊在面上。 根据他撞脑袋的经验判断,伤得不严重,血流的不多,便不再管了。被绑着的双手才是最要紧的。 要解开手背上的绳子不算太难。 陈恨往边上退了几步,靠坐在了墙边,喘了几口气,稍缓了缓神,便低下头,专心啃自己的裤腿——出门在外,他习惯绑一把匕首在自己的腿上。 折腾了好一阵,才终于咬着刀柄,把鞘中匕首抽出来了。 陈恨转过头,一松口,匕首就钉在了他身后的地上。 船舱里到处都是黑的,匕首被他往后一抛,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匕首被他丢到哪儿去了,被绑着的双手往后探了两下,找了好几遭,才终于摸着。 就是一把抓住刀刃的感觉很不好,陈恨疼得龇牙咧嘴的,他感觉自己手掌的生命线都给切断了。 匕首锋利,很快就割开了麻绳,就是解开绳子的时候拿刀拿得不稳,手上又划了两道。 陈恨将匕首收入鞘中,重新绑在了腿上。 他起身,还没站稳,船只就猛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船身撞上了什么,撞上之后,船开始动了。 陈恨靠在船壁上,再等了一会儿,心道大约是开船了。他们不愿意在码头久留,甚至连江上大雾也不肯等。 太急了,做贼心虚,又或是有人也在追他们。 暂时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陈恨也不再往这方面多想。 手上头上都血流不止,陈恨懒得管,用衣袖抹了两下,只等血凝了就算完了。 等血止住的时候,他在黑暗中,用未受伤的手背,把船舱大致摸了一遍。 船舱很小,十六七步就能走完。没有别的东西,除了他方才刻意撞倒的那张桌子。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也隐约记得那桌子在什么位置,陈恨摸索着,慢慢的走过去,没走几步,小腿果真就撞到了桌子。 可用的东西太少,他只有一张自己带进来的舆图,还有一张桌子,可他总不能扛着桌子去和人打架。 陈恨往边上退了半步,却碰上了另一个东西——一地的碎瓷片。 该是桌上的茶壶茶杯摔碎了留下的。 这时候陈恨举起血淋淋的双手,凑近眼前。他虽看不见,却也明白得很,他手上这伤,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刀伤。 要是给人见着了,他绑在腿上的匕首也就暴露了。 他弯腰,在地上摸了摸,捡起一片碎瓷片,吸了口气,狠狠地在手心划了一下,不仅将刀伤划烂了,还咬着牙给自己多添了两道新伤。 两只手都得划。 到最后他两只手都是颤抖着的。 手里攥着碎瓷片,他又在船舱里走了两步,拾起地上另一块碎瓷片,藏在了腰带里。 留给他的时间很少,这些事情,他是在一盏茶的时候做完的。 外边那些人恐怕也没想给他太多的时间,等做完这些事情,舱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陈恨坐回地上,双手仍背在身后,将割下来的麻绳藏好,碎瓷片也被他紧紧的握在了手里。 他垂着头,方才一通挣扎,头发也散了,衣裳也乱了,额上的伤口还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淌血。 活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而这恶鬼暗地里藏着刀,倘他是恶鬼,那也该是天底下最难对付的恶鬼。 舱门大开,因为船舱里暗得很,门外还有人执着两支蜡烛。 陈恨透过血污与散乱的头发看他,才看清楚那人,便忍不住往后一倒,脑袋磕在墙上,轻笑了一声。 好死不死的,怎么就落到他手里了? 来人一身白衫素衣,蹙着眉,却还似从前模样。只是身上不背琵琶——他的琵琶被他留在了九原行宫,后来被他的旧主,顺王爷李渝砸了。 琵琶,贺行。 陈恨还以为他老早就讨回闽中了,谁知道他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他竟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值得人这么等他了。 贺行踏碎满地烛影,往前走了半步,朝他笑了笑:“离亭,好久不见。” 陈恨正好在烛光照不 分卷阅读170 见的阴影处,脸色变了变,最后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贺行笑着应了一声,接过随从手里的蜡烛,再往前走了两步。 船舱太小,他只走了两步,烛光就扑了陈恨满身,将他整个人都照得很清楚。 陈恨偏过头去不看他,贺行一手端着烛台,另一只手扇了身边人一巴掌。 结结实实的,好响的一声,听得陈恨都脸上一疼。 “谁准你们这么对先生的?” 陈恨闷闷的,不大乐意,贺行比他还年长几岁,喊他先生,几个意思? 陈恨也不说话,只看他还要怎么办。 贺行将烛台还给随从,快步走了两步上前,蹲下身子,抬手拂开陈恨散在面上的头发,还预备碰一碰他的伤口。 陈恨眯着眼睛笑了笑,随他摸了。也就是疼一些,别的不妨事。 “先生莫怪,手下人不懂事,惊扰了先生。”贺行一边解释,一伸手还要给他松绑。 一时间,很多想法都在陈恨脑子里过了一遍。 若是能用碎瓷片挟持住贺行,那么一切事情也就算完了。 只是这个方案,现在还行不太通。 一是他还不明白贺行到底想做什么,二是不知道林念那儿怎么样了,他不敢轻举妄动,没得害了他们。 最最重要的一点,陈恨的手现在不太使得上劲儿,疼。 贺行要同他做一出戏,他不演,他看戏便是了。 这时候贺行的手按在了他的手上,也已察觉出了不对。他愣了愣,很快就垂眸笑了,用力握住陈恨的手腕,把他手心里的碎瓷片夺过来了。 碎瓷片被丢在地上,响了一声。 贺行倒像是全不在意,还是笑着,说:“先生还是文人骨气。” 陈恨也笑了笑,却不说话。 “是手下人莽撞了,我给先生赔罪。我看先生双手与额头都伤得不轻,船上备了药品,还是请先生尊驾,先去包包伤口罢?” 陈恨还是不说话,饶有意味的瞧着他。 贺行面皮厚,都这么被盯着了,还能添了几分讨好,继续道:“弄伤了先生,是在下的不对。先生气我也好,恼他们也罢,我发落他们便是,先生还是得以身子为重。”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陈恨低头,扯着嘴角笑了。 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还真是那时候信上说的:“卿济世之才,皇恩负卿,天下耻卿。京都一月,蒙卿厚爱。卿若有意,持帚捧茶而待,奉卿为师,许卿侯王之位。” 陈恨不信。 但由不得陈恨不信,也由不得陈恨不从。 贺行转了身,拉着他的双手,竟预备把他背到背上。 这回陈恨是真被吓着了,挣开他的手,咬咬牙,扶着墙站起来了,道:“我自己走,不用麻烦你。” 双手掩在衣袖里,握紧又松开。 且走且看罢。 第107章 一程(4) 江上白雾正浓, 客船不大, 一片苇叶似的, 扬着帆, 被风吹着, 缓缓的就入了江。 可看见得东西不多, 贺行却伫立船头,拧着眉, 朝远处发了有一会儿的呆。 底下人捧着个小包袱走来, 见他出神, 尚不敢靠近。 贺行稍偏了头:“拿来。” 双手将包袱奉上,是陈恨的包袱。 贺行一手将包袱打开,随手翻了两下, 那包袱上边只是些寻常东西, 他觉着没意思, 便问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陈……”那人顿了顿,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陈恨, 想了想, 照着方才贺行喊他的称呼回话, “陈先生还带了一幅舆图。” “好端端的, 喊他先生做什么?”贺行嗤笑了一声。 手下有些委屈:“爷不是也喊他先生么?” “文人就喜欢这个。” 手下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他……那个忠义侯,就真的那么厉害?得了他就能得天下?” 贺行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屁。” 其实想想也知道,再厉害的人物,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民间戏说罢了。 被自家爷骂得不明所以,那人讷讷的,站在原地不敢再说话。 “是李老八要他,我可不敢要他。”贺行垂着眸,翻检着包袱里的东西,将里边的物件一件一件拂落在地上,“他从前把李檀弄成那样,连自己亲生哥哥陈温都不放过,陈府除了他满门不留。” 贺行冷笑道:“一个文人,狠成这样。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要是投我,我有这个命用他么?” “爷对自己也狠。”手下恍然大悟,“爷是同他棋逢敌手,惺惺相惜。不忍心看他在改朝换代的时候给皇帝白白殉葬,所以有心救他一命。” 自己挑的人,再傻也是自己的人。贺行面色一变,深吸了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屁。” 又一次被骂了,手下很委屈:“那爷的意思是?” “我从来瞧不起文臣。你看我那个便宜爹,当了半辈子文臣,再当了半辈子乐师,忠心耿耿的当乌龟,给主子养孩子。” 贺行嘲讽的勾着嘴角笑了:“不知道主子还要不要这孩子,十来年来都没给人冠姓。病得要死了,还是护着主子。” “他怎么不想想,我一个人做了十来年没名没姓的种,整日里被他‘也行’、‘亦可’的唤来唤去——” “我多恨他。” “那个陈离亭,我不敢用他,但是李老八看重他。”贺行轻声道,“文人容易摆布,要他变节,大概也不算难。陈离亭要是倒向我们这边,姓李的得气得半死;他要是痴心不改,又身陷敌营,姓李的更得气死。” “我早先费尽心思在这儿等着,就是等他。”贺行拇指与食指一捏,把整个包袱都掀翻了,“拿捏住了他,才是最有用的筹码。他一人,比闽中几万人都有用。” 包袱里的东西不多,零零散散的落了满地。贺行低头去看,忽凝眸,一弯腰,捏着玄色金线绣的衣领,把陈恨从宫中带出来的那件外衫提起来了。 “去传……”贺行改了口气,阴恻恻的道,“去请陈先生出舱一叙。” “要是陈……”手下顿了顿,弱弱道,“先生、不来呢?” “那就让那个林小公子去请他,他好心,总不会忍心让林小公子死在家门前。” 他将外裳搭在胳膊上,指尖摸索着衣上花纹:“再告诉他,我不急,今儿一整日都在船板上候着他。他好心,也不会忍心叫我在船头吹一整日的风。” 手下人去传话时,陈恨一个人,正用牙咬着细布,给右手包扎。 开始听他说贺行请他一叙,陈恨头也不抬:“不去。出去告诉他,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手下人退出去,陈 分卷阅读171 恨也包好了伤口。不愿意叫旁的人来包,他一个人一双手都伤着,把两只手弄得像是两只蹄子。 只待人一走,陈恨便起了身,在新的船舱里四处看了看。 新的船舱较大些,开了窗子透天光,布置得很是不错。 他只略略的扫了几眼,贺行的手下人又进来了,手里还抓着个人,道:“咱们人微言轻,请不动侯爷。这儿有个人,总请得动侯爷了罢?” “侯爷,可能你不认识我,但是我求求你走一趟吧,不然我就……”林小公子林念含着两汪泪,可怜兮兮的抬头看他,泪眼朦胧的看清楚人之后,惊道,“侯爷!” 手下人又道:“咱们贺爷说,侯爷好心,总不会放任林公子死在家门口,更不会留他一个人在船板上吹一日的风。” 陈恨抿了抿唇,好艰难的道:“是。” “那,侯爷请?” 陈恨转眼看他:“我想同林念说两句话。” “您说,咱不急。” 陈恨起身,径直走到林念面前。林念这时候还呆着,未回过神,只是怔怔的瞧着他。 “对不起,骗了你了。”陈恨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不用怕,我护着你。” “我……”林念嚅了嚅唇,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终是无话可说。 陈恨叹了口气,转身就要上船板赴约去了。 直等他走出去一段路,林念蔫蔫的,轻声道:“那你多小心。” 他那声音很轻,飘在风中似是无声无息的。陈恨回头,朝他点了点头。 而林念看着他,忽然大喊道:“他们把我一船的伙计都关在码头的货船上,他们还拿走了你的包袱,你多小心!” 他是害怕抓着他的人不让他说话,所以一段话喊得又快又急。 “嗯。”陈恨带着笑意,还是点了点头。 只觉得这人瞧傻子似的瞧自己,林念垂首,摸了摸鼻尖:“你那手包的像猪蹄似的,要不我重新帮你包一下吧?” 陈恨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他一开始并不觉得很像,现在—— “再说罢。”陈恨背着双手,走出了夹道。 贺行就站在船板上,江上雾气渐浓,细雨微斜,陈恨站在船尾看他,连他的背影也看不大清楚。 只是走近了,陈恨也不看他,目光落在他搭在小臂的外衫上。 贺行含笑问道:“那时候在九原,我给先生的信,先生收到了吗?” 他说的是那封“劝降书”。 “嗯,收到了。”陈恨点点头,额上伤口突突的跳个不停,他为着省力站稳,便靠在了船舷上,“那时候我同皇爷在一块儿,我同皇爷一起看的信,看完就忘了,没放心上。” “想是那时候李砚在,先生有什么意思也不好表现出来。现下有什么话,就当面说罢。”贺行假模假样的一弯腰,朝他作揖,“在下一片赤诚,还望先生不要负我。” 陈恨皱着眉,从边上退开了,不愿意受他这一礼。 “我没有别的意思。”陈恨死死的抓着船舷,“我跟着皇爷做事儿,我喜欢皇爷,我乐意。对你,我不乐意。” “那就是不喜欢?”贺行面色一滞,等缓过来,还是笑道,“先生帮谁都是帮,上了我这贼船,在混水里淌了一遭,李砚还能信先生么?” “皇爷待我如何,我心中有数,不劳你费心。” “其实我一开始觉着先生还挺厉害的,可是谁知道,先生后来犯傻犯得这么厉害,简直是傻透了。”贺行笑了笑,“古往今来,君臣之间为了固权,做那档子事儿的,也不是少数。可李砚他有这么多的臣,他靠不住。先生太傻了,他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捏着……” “果然是什么人看什么东西,就是什么模样的。”陈恨冷冷的笑了两声,“你就是这样想顺王爷李渝的,所以你看谁也是这样。” 这时候提起贺行从前的旧主李渝,他倒像是提起久违的故人一般,坦荡荡的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道:“他?成王败寇,是他废物。” 陈恨反问道:“就算我改投闽中,你敢用我么?” 懒得与他纠缠下去,再这么闹下去,没个头儿的。陈恨紧接着又道:“你不敢,你才是拿捏着我。别假惺惺的喊什么先生了,把话挑明了说吧,我不过是你用来要挟皇爷的人质。” “成王败寇,是我棋差一招,我输了。你愿意杀我便杀我,左不过一刀的事儿。你要是不愿意杀我,想用我跟皇爷换什么东西,那一刀就我自个儿砍下去了。” 陈恨抬眼瞥他:“只是你想带着个活人在船上,可就得时刻提防了,我活着的时候不安分极了。” “你不管你那林小公子了?” 陈恨垂眸不答。 贺行却提起搭在臂上的外衫,抖落开来,做出要给陈恨披衣裳的姿态:“雨天转凉……” 他忽然抬手,按着陈恨的脑袋,把他按在船舷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 现下还是涨水期,眼底是湍急的江水,陈恨忽然想,若是跳进江中,也不失为一种归宿。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贺行阴狠的笑了笑,“等杀了你,我就一把火把你给烧了。你不是自诩清流么?你看现在的江水清不清?” 像是从远方传来的诅咒:“你是个清流,我把你的骨灰抛到黄河去。黄河至浊,你们文人不怕死,不就只怕这个吗?” 而陈恨听着,却只觉得好笑。 “没反应。”贺行捏着他的后颈,抬起他的头,要他看清楚,“你看着。” 贺行一抬手,把那件衣裳伸到船外。再一松手,那衣衫被风吹着,蝴蝶似的飘了一阵,很快就落进了水里。 客船再往前行了一阵,白雾掩着,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雨势转大。 “没了。”贺行嗤笑一声,“你再喜欢,那也没了。” 陈恨闭了闭眼睛,将眼泪憋回去。 方才磕着脑袋不哭,双手划得鲜血淋漓也不哭。这会子,只是丢了件衣裳,他却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贺行凑近了看他:“怎么了?哭了?冷了?”他松开手,解下身上的衣裳,给陈恨披上:“不哭不哭,我的衣裳给你穿。” 给他系上了带子,贺行便笑道:“你们文人啊,就是喜欢这个。解衣衣之,是不是?” 陈恨的手死死地抓在打成了死结的系带上,低着头,心里不断劝慰自己,皇爷的衣裳还多的是,不在乎这一件。 贺行就是为了轻贱他,他不给眼神,就算赢了。 贺行轻佻的拍了拍他抓在衣上的手:“你们文人啊,有什么可拗的?别闹了,再闹我就真的把你丢进黄河里了。” “我是文人,惜命得很,也爱惜名声。”陈恨忍着疼,包得乱七八糟的手笨拙的解下披在身上的外 分卷阅读172 衫,学着贺行方才的模样,将衣裳伸出船沿,“只是平生,在梦里心里写两个字,笔画不曾乱过。” 他松开手,贺行的外衫也掉了下去。随他的话音落地,落入江中。 抬眸时,定定的看着贺行:“一个‘忠’字,一个‘情’字。” 第108章 一程(5) 雨势渐大, 寒意顺着润湿了的衣摆爬上来。 船头, 贺行与陈恨面对面站着, 一时无话。 贺行看着他, 面色复杂。在旁人面前跟李砚表忠心, 李砚又不在, 还这么神气,简直是……全不像是抓了个人质, 倒像是请了个神。 “你们文人就是说话好听。”贺行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 “由得你对李砚如何, 与我无关。” 手下人走上前,才要把陈恨拖下去。 陈恨一拂衣摆,抱着手, 一言不发的绕过他们, 转身要走。 贺行一把抓住他的头发, 把他拽住了:“你们文人算计多,心都脏, 别闹什么小动作。” 陈恨猛地被他拉住, 脑袋往后一仰, 恨恨道:“你要抓我, 我做什么动作,也是你该得的。” “我只要我要的,我不想要的——”贺行把他往回一扯,低声道,“我也不还给你, 我一并转给那位林小公子。” “你敢……”被抓的疼了,陈恨也不吭一声。 “我又不是文人,没这么多穷讲究,不在乎名声。”贺行阴沉沉的笑了,“你办事之前,多想想别人。那位林小公子好心好意搭你来江南,再有两日他就到家了。倘若你在他家门前害死了他,你怎么对得起他?” 转眼见陈恨面色发白,贺行便松开了手:“我的话说完了,你去吧。” 回了船舱,陈恨才进去,外边的人就拉上了舱门。 他在暗中看了两眼,门外守着两个人。 跑是跑不了了,船在江上,饶是他水性再好,这种天气与他现下这种身体状况,怎么能逃出去?更何况林念还在,不能抛下他不管。 他回过神,放缓了脚步,将新的船舱逛了一遍。 船舱布置的很好,温衾软枕,古籍字画,都是文人雅士的爱好。 为了试探外边的人,陈恨抬手摔了个茶杯。 茶杯一碎,外边的人迅速就推门进来了。陈恨背对着他们,站在原地,垂着眸,只盯着地上的碎瓷片看。 门外看守的人很快将碎瓷片捡走了。再过了一阵子,又来了几个人,把船舱里的茶杯瓷器都换过,全换成了木头的。 贺行怕他死,毕竟活人才是可推到两军阵前的筹码。 他若是死了,得把李砚逼疯,那就不大好了。 他要寻死,有千儿八百种法子,又哪里是门外那些人能拦得住的? 死当然是最好的对策,当然也是最后的对策。 试探过了,陈恨也不再有别的动作,安安分分的在榻上坐了一会儿。 方才闹那一遭,闹得他心力交瘁。 只缓了一会儿,在心中把各方势力、各项利弊划分清楚之后,他又起了身。 轻手轻脚的搬了把凳子到舷窗边,爬上了凳子,趴在舷窗沿上,从腰带里摸出一把小竹哨,用来找送信儿的肥鸽子的小竹哨。 这个法子或许没用。 那只肥鸽子在长安的时候就被李砚抓起来养了,也不知道李砚把它放出来了没有。 就算信鸽被放出来了,也不知道它跟来了没有,它长的又那样肥,哪里会飞十来日替他送信? 竹哨低低的响了两声,陈恨害怕惊动他们,不敢多吹,再吹了两声,没有反应,便爬下了凳子。 没有用。 陈恨将哨子收好。 舱门忽然被拉开,他回头看去,是外边人送了饭菜来。 用木托盘盛着,放在了地上。 天色太阴,这时候陈恨才知道,原来已经是正午了。 只是也没心思吃,也不看那些个菜色一眼。陈恨蔫蔫的,转身就去榻上躺下了。 正想着对策,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实在是困倦,眼睛一眨,陈恨就睡过去了。 * 养居殿里一片肃穆,连着快一个半月了,殿里伺候的宫人伺候得艰难,只敢用气声说话,不敢咳嗽,更不敢笑,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皇爷。 其实皇爷没对他们发过脾气,是他们自个儿不敢。 皇爷抬眸,冷冷的扫他们一眼,那就足够厉害了。 近来因为某件事儿,宫人们也不敢再躲在后殿偷懒,聚会胜地养居殿后殿也冷清了许久。 殿前伺候的宫人轻声道:“唉,若是侯爷回来就好了。” 另一个宫人接话道:“但凡那时候,咱们之间有一个人上去,把侯爷给拦下来,那就好了。” “是啊,那时候把侯爷拦下来就好了。”最先说话的那宫人道,“能不能领赏另说,现在也不用变成这样。从前伺候各宫的,可羡慕咱们养居殿的了,现在……” “侯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什么事儿能比皇爷要紧?” 正说着话,高公公捧着茶盏,从殿中推门出来。 两个宫人忙住了口,弓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高公公冷着脸道:“侯爷在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躲懒躲成那样。这才一个月,一个个哭丧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刻薄你们了。” 两人连道不敢,有大着胆子的解释道:“奴们是见皇爷难受,心里也跟着难受,诚心诚意的盼着侯爷早些回来。” 高公公叹了口气,在殿前守了一会儿。直到正午,弘庆殿的李释从那边宫道过来了。 高公公忙迎上去:“世子爷来交今日的文章?” 这一个月里,李砚让李释每日正午交一篇策论文章,用朱笔批了,再交还给他,让他回去琢磨。 “是。”李释点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卷宣纸,“有劳公公。” 高公公捧着策论进去,李释却不进去,就站在门外候着。 一开始交文章时,李砚说他毛头小子,一窍不通。这几日好些了,说他朽木难雕,但是凑合凑合,还能顶一阵。 在外边等了半刻钟,高公公出来了,却没有拿批好的文章:“世子爷,皇爷让您进去。” 李释正了正衣冠,就迈着步子进去了。 他进去时,侯府里的那只猫正趴在长案上睡觉,而李砚被挤到一边批折子,甚是滑稽。 还没来得及作揖,李砚头也不抬,只道:“你过来。” 李释应了一声,迈了两步上前。 “你从前不是胆子大得很么?现在怎么畏手畏脚的?”李砚一指案前的软垫,“过来坐着。” 李释提着衣摆上前,在李砚面前跪坐下了。 “这几日的文章写得有点意思了,从今日起,你过来学着。” 那实在 分卷阅读173 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李释不敢多想,抿了抿唇,只问:“臣弟……要学什么?” “处置政事。”李砚漫不经心的道,仿佛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要紧事情朕这几日都处置好了,其余的朝中阁中会帮着你,你同苏相一起,事情多听苏相的,裁决不了的可以传书问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顾不得什么虚礼,李释抬眼看他:“那皇爷……” “朕去江南走一遭。” 太儿戏了。 李释想了想,问道:“皇爷随吴将军去么?” “朕先行。”李砚抬手捏了两下眉心,“等他统军太慢了。” 李释还要再说话,可是高公公使劲给他使眼色。他住了口,可以不说话,却也坐不住。起身打揖,道了声告退便走了。 李砚笑了笑,在面前折子上落字,同高公公说话:“他这是怕了?” 高公公赔着笑回道:“世子爷只十二岁呢。” “苏相五十岁了,他二人互相补补,足够了。”李砚叹道,“倘不是宗族里少人,朕怎么会用他?” 李释一路出了养居殿,回弘庆殿想了一个下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情太儿戏。 傍晚的时候,他又去了一趟养居殿,预备把事情跟李砚讲清楚。 那时候高公公仍守在殿前,见他来,先拉住了他,轻声劝道:“皇爷怕是一定要去江南的,原先咱们谁也不知道,皇爷把侯爷看得那样重。世子爷要是辞了这事儿,只怕皇爷又要挥剑斫案了。” 李释同他说了几句软和话,仍是往里边走。 推开内室的门,却看见李砚趴在案上小憩,案上那只猫也睡着,同他一起睡着。 李释顿了顿,放轻动作便又退出来了。 “劳公公告诉皇爷一声,我会尽快学着处理政事。” * 船只颠簸,走了一个多月的水路,陈恨也都习惯了。 只是这会子在贺行的船上,他也睡不安稳,眯了一会儿就醒了。瞪大眼睛盯着帐子某一处看,又发了许久的呆。 也是到了傍晚,有人推门进来。 不想多做纠缠,陈恨闭上眼睛,只装作睡着的模样。 听着声响,那人该是把放在门前的吃食给端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外边又进来了一个人,那人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扑在榻边,怯生生地喊他:“林先生……” 是林念。 陈恨睁眼,从榻上坐起来:“他们把你怎么了?” 林念用手背抹眼泪:“他们不给饭吃。” “什么?” “他们说你不吃饭,我也没饭吃,让我来劝你吃饭。” 陈恨没忍住,骂了一句粗口:“不吃饭又碍着他们什么了?” 林念可怜兮兮地摇摇他的衣袖:“你要是实在不想吃的话,那就别吃了,我还能再撑一会儿。” “不用,我和你一起吃。”陈恨起身下榻,“我去找他们说。” 林念扯着他的衣袖不放:“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什么?” “你果然是骗子!” “小公子,别闹了。行吧行吧,我哄哄你。”陈恨背对着门口,把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了几个字。 林念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另一只手学他的模样在衣摆上画了几个字。 “对不起,你暂时回不了家了。”陈恨又低声道,“你水性好吧?” 林念点头,陈恨又朝他使了个眼色:“说话。” “噢。”林念会意,大喊道,“你这个骗子啊!” 趁着他说话声音掩着,陈恨握住了他的手,压着嗓子又道:“记住了,等下了船,就往这里去。报我的名号,我叫陈离亭。把事情告诉那里边的人,他们懂得怎么办。” “可是我怎么……” 陈恨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会想法子。” 林念看着他,怔怔地点点头。 第109章 一程(6) 与林念一同吃了点东西, 外边的人进来收拾东西, 预备把林念也给带走。 “那个……”林念鼓起勇气,对身边人说, “侯爷头上的伤, 弄成这样不大好,要不我给他重新包扎一下吧?” 一个人离开又回来,显然是去请示贺行。 回来时带了清水、药粉与细布, 往桌上一放:“弄吧。” 待人都退下去了, 林念抬手,轻轻地揭开陈恨包在额上的细布。血迹凝了,粘在了伤口上,他小心翼翼的, 不敢碰疼陈恨。 陈恨却自个儿一抬手,直接把细布给揭下来了。其实疼得他眼角都沁出泪来, 但很快就忍住了,竟还是一副全不知疼的模样:“长痛不如短痛,好了。” “你这个人真是……”林念气得要打他,顾念着他身上带伤, 拍了他一下。林念扶着他的脸看伤口,“你看, 才结好的, 你一动,又流血了。” “又没什么大事儿,你急什么?”正说着话, 鲜血凝了一条线,从陈恨的眼睛上流下来了。 林念拧干了巾子给他擦脸,一面嘀咕道:“你真的是忠义侯啊?” “嗯。”陈恨应道。 “那……”林念丢开巾子,拔开瓷瓶的塞子,要给他撒药粉,“其实你……不用顾忌我。” 陈恨笑了一声:“他们是拿你的性命要挟我,我不顾忌你,你就死了。” 林念梗着脖子道:“死就死了。” “他们不会直接杀了你,他们要看我忍不忍心。”陈恨吓唬他道,“据本侯所知呢,他们一般会先一根一根砍断你的手指,然后会打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要把你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后才杀你。” “我……”林念缩了缩脖子,将细布扯成长条,绕在他的头上。 “好了,别想些不着调的事情了。”陈恨拍了拍他的脑袋,“我们都好好的活着不成?” “可是你……” “没什么好可是的。” “我是说……”林念指了指他的手,“侯爷的蹄子是不是也要重新包一下。” “嗯。”陈恨自个儿解开了手上缠着的布条,“伤得有些厉害,等等看了,你别叫啊。” 这话是说给外边的人听的。陈恨解开细布的时候,林念确实被他吓了一跳,却不是因为他伤得有多严重。 林念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 “不妨事。”陈恨朝他笑,“你要是不能包,那就算了,我自己来。” “我来。”林念压低声音凶他,“你这样,伤口怎么能好?” “能好能好,就是好得慢些。” 陈恨还是朝他笑,林念见着,简直想拍拍他的脸,叫他别笑了。不知死活的模样太讨人嫌了。 “要不……”林念问道,“我 分卷阅读174 求一求他们,我过来照顾你,好不好?” “不用。”陈恨捏了捏他的脸,“你吃好喝好,跟这船上的人不用客气,把力气养足,就算是照顾我了。” 见他说的认真,林念也认真的点了点头:“嗯。”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啦。” “不是的。”林念低头给他包扎伤口,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侯爷不是蚂蚱,侯爷是神仙。” 神仙啊,从前也有个人这么说他。 “是么?”陈恨略笑笑,“我只扮过一阵子的林半仙。” “就是。”林念又问他,“那皇爷呢?” “什么?” “你总见过皇爷吧?皇爷呢?” 皇爷是天底下最固执的人。陈恨笑了一声,颇无奈道:“呆子傻子,小兔崽子。” 林念撇着嘴嘟囔:“你这样说皇爷,会被砍头的吧?” “……只要不告诉他就好了。” 林念将细布绑紧,把东西都拾掇拾掇,端起木托盘起身:“你养伤吧,我回去了。” 陈恨朝他摆摆手,待他走到门前,好像告诉他什么秘密似的,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我同皇爷交情好,他不会生气的。” 林念转头,是是是,全天下都知道你同皇爷交情好。 * 林念走后,陈恨斜斜地倚在榻上,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事情,随后抬眼,往舷窗外边看了一眼。 江面宽阔,目之所及俱是水天。下午有一阵子的日头,这时候太阳落到了水面那边,将半边天与半边江水都染成橘红。 陈恨起身,站在舱门前缓了有一会儿,才拉开了舱门。 外边守着的两个人一听见门被拉动的声音,都将手搭在了佩刀的刀柄上,其中一人问道:“先生想要什么?” “舱里闷,我想出去走走。”陈恨低着头,似是妥协,又似是无奈,“劳你们去问问贺行。我就在船尾走走,待一刻钟就回来。” 两个人相互交换一个眼色,道:“先生把门关上吧,等我们得了回复,就来告诉先生。” 陈恨也不再多说话,手肘抵着舱门一推,就把门给关上了。 他又回到榻上等了好一会儿,还以为那两个人是诓他,要再出去时,门又被推开了。 “先生可以出来。”这是贺行的声音。 陈恨懒懒地抬了抬眼睛,果然是他。 “谢谢。”陈恨冷冰冰的客套了一句,起身便要出去。 穿过了夹道,便是船板。 一开始说的是船尾,陈恨也就只在船尾站着。 下午放晴,稍散了雾,江上风迎面吹来,吹动他的发尾与衣袖。 陈恨踢着衣摆,先绕着船尾走了两圈,舒坦些了,像是兴致也上来了,便趴在船舷上吹风赏景。 原本守在船舱前的那两个人跟着他,一左一右,神仙座下两小童似的。这两人盯了他许久,也不见他有什么异样动作,便不是很把他放在心上了。 而方才来喊他的贺行,就抱着手站在不远处。 陈恨只趴在船舷上发呆,心里估算着时辰,一刻钟一到,用不着谁提醒,自己就转身回去了。 经过贺行身边时,贺行问他:“先生不再多待一会儿?” 陈恨没有说话,兜着衣袖往前走。 如此连续了三日。 每回都是傍晚时候,陈恨推门出来,说要出去走走。 前三日,看守的人还规规矩矩地去请示贺行,到了第四天,贺行就过来了。 “你想出去,没人拦着你。” 陈恨还是冷冷清清的一句谢谢,用包得像粽子的手整了整衣襟,起身要出门。 贺行觉着他无趣,全不像才被抓住的时候,挣得跟网里的动物似的。 如前三日一般,陈恨现在船板上逛了两圈,然后双手搭在栏杆上吹风。 一刻钟之后,他就回去。经过贺行身边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次日他再要出来,看守的人不再请示贺行,直接放他出来了。 又三日。 陈恨正吹风的时候,皱了皱眉,转头对身边跟随的两个人道:“你们挡着我的风了。” 二人俱是一愣,不知道陈恨怎么忽然这样对他们说话,不敢还嘴,下意识就去看贺行——他总是跟着陈恨一起来船板上吹风。 贺行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教那两个人退到一边去了。他径直走到陈恨身边,碰了碰他搭在栏杆上的手:“好几日了,先生这手还怎么不见好?” 碰了蛇似的,陈恨一下子就弹开了,扭头便走。这一回他连一刻钟的时辰也没待满。 次日他再来,那两个人不再紧紧的跟着他了,远远地站着看他。 他临走前,贺行说:“不必掐着时辰,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再三日。 贺行在船板上设了一张小案,小案上摆了酒食。 陈恨被那两个人压着,坐在贺行对面。 而贺行敛袖抬手,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其实这样就挺好的,你不闹别的什么,就在我这儿住着,我们两人谁都舒坦。单看李砚要拿什么来赎你罢了。” 陈恨不答,用裹着细布的双手捧起酒杯,仰头吃净杯中酒水。 “你们文人总闹脾气,有什么意思呢?名声能当什么用?”贺行撑着头看他,自己却不碰一下酒杯,“有的时候,认命二字,才是最要紧的。” “真好笑。”陈恨抬头看他,“你这种人说认命。” 贺行怪里怪气地笑了笑,指尖摩挲着瓷酒壶的肚:“前十几年,我确是认了命的。” 他从衣袖里拿出个小竹哨子:“今儿经过一个码头,有个买小玩意儿的小孩子,顺手给你买的。” 将小竹哨子放在几案上,贺行一松手,那小竹哨子便骨碌碌地滚向陈恨那边,最后被陈恨的酒杯挡住了。 陈恨也不拿,道:“那时候你随李渝因春猎入长安,送的也是这种东西。” “不是。”贺行笑了笑,“当年你趴在墙头看我弹琵琶,他们送金银钱财,你送的是这么个小玩意儿。” “我忘了。” “你这人要是安分些,还挺可爱的。” “是吗?” “你安分些,我都能找出你的一点好来,赏你一条活路;你要是惹得人烦了,挡着人的路了,我就真的把你烧了,抛进黄河里。” 陈恨心烦,他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伸手就要拿他手边的酒壶:“你不喝我喝了。” 他抱着酒壶猛灌了一口,酒水浸湿半幅衣裳,酒气直冲喉咙。 陈恨捂着脸咳嗽了好一阵,咳得厉害,死去活来的,恨不能满地打滚。贺行冷眼瞧了一会儿,才要抬手给他拍拍背的时候,陈恨一抬手,哐当一声,把酒壶给摔了。 远处跟随的人一惊,才要上前,被贺行摆 分卷阅读175 手制止了。 陈恨说:“老子当年——” 贺行细听,才知道他说了什么,料想他是耍酒疯。 而陈恨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手扶着栏杆,满袖兜风,扯着嗓子唱歌:“老子当年,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明月楼台箫鼓夜,梨花院落秋千索。共何人、对饮五三钟,颜如玉。” 这是上半阙,下半阙他抚着掌,似笑非笑地瞥了贺行一眼,全不像是吃醉了的模样,只低低地吟了一句。 “嗟往事,空萧索。怀新恨,又飘泊。” 第110章 一程(7) 后三日。 八月十一的傍晚, 陈恨坐在船尾栏杆上, 面对江面吹风。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远处江天一线的地方隐约显露出码头熙攘的模样。陈恨偏头凝眸, 瞧了一会儿, 而后贺行走近,一只手按着他搭在栏杆上的右手。 傍晚出来放风是惯例,他得有在船板上活动的机会。 贺行以为他是个文人, 力气不大, 功夫不好,身上又没有武器,不会有太大的变数。 最要紧的是,他手里还抓着林念, 陈恨顾忌着林念,不会同他动手。 所以贺行不怎么防备他。 贺行捉着他的右手手腕, 将他的手半举起来:“先生手上这伤,怎么十几日了也不见好?” 陈恨略垂了眸去看,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细布只是裹住了手心, 不过裹得很厚。 “许是那时候碎瓷片扎得深了。” 贺行又问他:“侯爷的封地,是已然过了罢?” “早就过了, 三天前就过了。”他不紧不慢地收回手, 半真半假地朝贺行笑了笑,“那时候我要是没喝醉,多少得想想法子, 给封地上的人递个消息。次日才想起来,亏死我了。” 贺行亦是笑了,问道:“那天晚上,你唱的那曲子,还有半阙,是什么?” 陈恨抖了抖衣袖,接满了迎面吹来的江风,随后将双脚从栏杆外边收回来,一手撑着栏杆,跳回船板上。 站稳之后,他在贺行身边绕了半圈,慢慢地踱到他身后去。 “嗟往事,空萧索。怀新恨,又飘泊。”陈恨抚着掌打拍子,一面走,一面唱道,“但年来何待,许多幽独。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向此际、羸马独骎骎,情怀恶。” 江水拍船的声音,将他的声音吞去不少。 “贺新声。”陈恨忽然喊他名字。 “怎么?” 陈恨站在他身后,还是拢着双手,暗地里借衣袖掩着,左手却去解右手上缠着的细布,他说:“这词儿,唱的是我们所有人。” 贺行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特别是前边这句,‘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陈恨靠在栏杆上,沉沉地叹了口气,终是将包伤口的细布给解开了。 贺行身量小,陈恨猛地把他往后一扯,右手攥着碎瓷片,压在他的颈上。 瞬间变了语气,陈恨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让你的人都过来。” 贺行尚不明白,他是怎么从手里变出一块碎瓷片来的。垂了眸,才看见他拿着碎瓷片的右手,手上裹伤口的细布是散开的—— 他把碎瓷片藏在这里。 在第一个船舱里,他就把一块瓷片藏在腰带里,包扎伤口的时候把它与伤口一起,藏在手心。 那是摔碎茶杯得出的碎瓷片,不好藏起来,难怪他一开始把手裹成那样,难怪这位先生手上的伤总是不好。 碎瓷片同伤口裹在一起,便免不了新的磕碰与划伤。 奇怪,实在是奇怪,他不疼么?怎么就忍了这么久? 碎瓷片一次一次的将血肉划伤,每日的新肉新血又将它滋养。 日日夜夜,每日每夜。 这是他的血肉养成的,这合该是他使得最顺手的暗器。 碎瓷片压在贺行的颈上,毫不留情,已划出一道血痕。 陈恨再说了一遍:“贺行,让你的人过来。” 这时贺行的手下人正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陡生变故,竟是将众人都唬住了。滞了一瞬,机灵的跑进船舱去,要找林念。 陈恨嘲讽地笑了笑,由他去了。 待人空手回来时,才不慌不忙的,用碎瓷片在贺行的颈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陈恨不对他们说话,只对贺行道:“让你的人听话。” 脖颈上疼了一阵,鲜血晕在衣襟上,贺行咬了咬下唇,轻声吩咐道:“听他的。” “解下刀剑,扔进江里。” “开船转向,前边码头靠岸。” “两刻钟。” 忠义侯的封地是在三日前就过了不错,但是那前边,是陈恨母家所在。 江南江北,李砚把两块地儿都封给他了。 他母家就是个不起眼的临水小城,所以旁的人都不怎么知道。 从前在长安城,说封地上的庄子,说的其实是这边。陈温和李檀都被他安置在这边。 那码头也就是看着远,这时候顺风顺水的,杨帆鼓风,很快就能到。 两刻钟的时间不算久。 最重要的是,夏末初秋,这几十日,江上一入夜就要起雾,不快一些,陈恨怕有变数。 这时候一双手攀上船尾,哗啦一声,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翻过栏杆上了船。 林念。 “侯爷,你这是什么法子?船舱里的舷窗这么小又这么高,我差点就卡在里边出不来了。”林念捞起衣袖一拧,拧出一滩的水,抱怨道,“得亏我水性好。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要不是我水性好,我就沉下去了。” 陈恨不语,只是笑了笑。 他们江南的少年人,哪里有不会水的? 林念见他不语,也不再说话,只是坐在栏杆上。借着江风与夕阳余晖,想把衣裳晾晾干。 夏日里衣裳薄,两盏茶的时间,也干得差不多了。 客船将靠岸时,陈恨看了一眼林念:“你走罢。” “好啊。”林念从栏杆上跳下来,很快就察觉出不对,“那你?” 陈恨朝他笑:“我有后招儿。” 岸上码头的百姓更多,他不能把这群人往岸上引。 林念和他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没有人把着贺行,这一船人很快就会追上来,到时候两个人都走不了。 林念坚定道:“不行。” 而陈恨斜眼瞥了他一眼:“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影响我用后招。” 再纠缠一阵,船只靠了岸。 林念拗不过他,不情不愿的、一步三回头下了船。 他一下船,就听见陈恨对贺行说:“叫你的手下人,开船,南下。” 林念上了岸,想起那时候他给陈恨包扎伤口,陈恨同他说了三句话,一是问他水性如何,二是 分卷阅读176 让他有机会上岸,就快去找人,第三句话不是说的,是写在手上的。 他在手上给他写了个庄子的名字。 他十几日前就计划好了。 林念恍然大悟,提起衣摆,转身飞奔。 这是陈恨的后招。 他就是陈恨的后招。 * 陈恨回头看了一眼,码头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来往货船并不多,客船与采莲船混在一处,船上的姑娘家哼着曲儿,是江南乡音。 客船继续南下。 天色渐晚,江上起了雾,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再看不见有别的船只。 贺行弹了弹手指,叹了口气:“你这么架着,就不累吗?” 陈恨将碎瓷片往前送了送,低声叱道:“别动。” 林念不理会他,往后仰了仰头,又道:“那个林念都放下你走了,再往南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码头了,你自个儿要怎么办?” “住口。” 其实贺行说的没错,林念一走,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一船人都带得远远的,好叫林念更安全些。 贺行稍垂了目光,看见陈恨拿着碎瓷片的右手手心四个血窟窿,大约是他把碎瓷片包在里边的时候压出来的。难怪旁的人一碰他的手,他就避开。 “你这手上还都是伤,拿不住了罢?” 陈恨这回连“住口”也不说了。 “手抖成这样,以后怎么提笔写字?” 陈恨还是不理他,拉着他往后退了半步,靠在船舷上。 “你总这样折腾自己,要落下病根的。” 贺行闲聊似的同他说话,陈恨只觉得他吵闹,把碎瓷片往前按了按:“你住口,别说了……” 贺行听他的话,料他是撑不住了。略偏了头,用眼角余光瞥他。 看见陈恨半边身子靠在船舷上,垂着眸子,倦了。 贺行猛地往旁边一退,全不管碎瓷片还压在颈上,碎瓷片划过去,嫩肉外翻,鲜血淋漓,划了好大一个口子。口子虽大,却划得不深。 陈恨反应得也快,登时弃了碎瓷片,反手抽出他绑在腿上的匕首,狠狠地往前扎了一下。 贺行闪得快,匕首没刺中,只是从肩膀到手肘,又划了一个口子。 这也是陈恨的后招。 不止林念,还有他藏着的匕首,也是他的后招。 只是现下,这后招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一招没能把贺行给刺死,还让他逃了。 他二人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出自同一家,都是在宫里学的。 这时候打起来没有章法,陈恨仗着手里还攥着匕首,不要命似的攻他,却也只过了三五招。 也来不及了,船上全是贺行的人,拳脚功夫都比他好。 船上全黑,陈恨没让点灯,只有船头一盏行船用的小灯盏亮着。江上还有雾,看得并不清楚,但是贺行的手下人,已经察觉出不对了。 在贺行喊来人之前,闪着寒光的匕首最后往前一扫。 陈恨原本也没想着这一下就能砍中,只是趁着贺行往边上躲开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受伤的胳膊。 贺行尚且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是捂着伤口,疼得直抽气。 船尾某处的栏杆最矮,只拦在陈恨的腰上。陈恨原本就靠在栏杆上,只消往后一翻,事情就都结束了。 文人投江,本就是有先例的,他们文人祖宗就做过的事情,没什么厉害的。 陈恨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但他就是投江,也得扯着贺行一起。 也不知道一时间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带着贺行往后一倒,越过栏杆,不受控制的直往下坠。 就这么,还能回过神来,用匕首往贺行肩上扎一下,仿佛把他牢牢地钉着,钉死在江里。 贺行骂他:“你……” 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冰冷的江水就漫过了口鼻。 其实不论是林念还是匕首,都不是陈恨的后招。 他没有后招。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之间,陈恨耳边传来不合时宜的系统提示音。 第111章 南柯(1) 系统提示音越响越急, 仿佛催促陈恨快走。 可是他要往哪里走? 秋日里江水的寒意渗进骨子里,从骨子里发冷。陈恨抓着被子,侧躺在榻上, 弓着背, 把自己缩成一团。 朦胧之间, 有个人探了探他的额头, 然后从被子里抽出他的手,给他诊脉。 章老太医。 察觉到是熟悉的人, 陈恨松了口气, 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缩, 就要睡过去时,听见榻前的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章老太医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风寒,再有就是累着了。不打紧,发了汗就好了。” “麻烦您。”这是侯府门房张大爷的声音。 章老太医抱怨道:“他怎么总把自己弄成这样?” “留给咱们侯爷的时候不多了。”张大爷了然地笑了笑,“这大半年,给太子爷平反得侯爷来, 给几个世家治罪得侯爷来,江南改制也得侯爷来。再过一阵子,平叛还得咱们侯爷来, 事情赶得急, 他能撑得住才怪。” 陈恨觉着不对,这些事情什么时候全他一个人抗了?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章老太医叹了口气,与张大爷说着话就出去了。 陈恨也觉着自己可能是病了, 只是方才张大爷说的那些话堵在他心里,他一时之间放不下,也睡不着。 再过了一会儿,天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陈恨想,大约是天亮了。 天亮之后,也就陆续有人来探他的病。 头一个来的是瑞王府的世子爷李释,冷清清、阴沉沉的模样,挽起衣袖,捞起铜盆里浸了冷水的帕子给他擦脸:“我去城外军营练射箭,顺便过来看看侯爷。” 说是顺道,其实李释待了很久。 李释走后不久,镇远府小将军吴端就来了。 “前几日咱们议事,夜里风大,让你加衣裳你非不加,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他也撸起袖子,把陈恨额上敷着的帕子洗了一遍,再给他擦了擦脸。 吴端也待了一会儿,才要离开,一开门,就好像在门外撞见了什么人。 陈恨被烧得难受,努力偏过头去听,只听见隐隐约约的几句话,也听不清另一个声音是谁的。 吴端同那人打过招呼,那人低低地咳了两声,道:“……朝上有些事儿,所以耽搁了。” “你也去看看罢。”吴端大概是给人让了道儿,“睡着还没醒,看模样是不怎么好。要是醒了,他要是问你朝上的事情,别跟他说。” “我知道。” 那人进了门,迈着步子,缓缓走到榻前。 陈恨还以为他要和李释、吴端一 分卷阅读177 样,用帕子给他擦擦脸。但是没有,他只用手背碰了碰陈恨两边面颊。 这人手凉。 借着这一阵凉意,陈恨很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方才他与吴端说到朝上的事儿,他的手又凉,陈恨原以为是李砚。 不是。 他应当注意到那两声刻意压低的咳嗽。 是徐醒。 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些人怎么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陈恨想不通。 徐醒回了封地,章老太医为了给他治病,老早就随他去了;李释与吴端应当在长安;张大爷应当在回江南的路上。 这些人怎么能聚在一处? 见陈恨睁眼,徐醒忙收回手:“你醒了?” 陈恨点头,徐醒又问他:“喝点水好不好?” 徐醒把他扶起来,起身倒了一杯温水给他。陈恨双手捧着茶杯,抿了一小口,感觉好些了,只听徐醒又道:“你好好养病,这几日阁中递上来的折子,我先帮你看着,有什么决断不下的,再找你商量。” 折子? 陈恨一愣,什么时候轮到他与徐醒看折子了? 李砚呢?李砚哪儿去了? 想起那时系统急促的提示音,陈恨把茶杯塞还给他,掀被下床。 他赤着足,跑出门外,在阶下站了一会儿,看见院子里光秃的梅树。 这是侯府,他住的院子里。 可他怎么会回了长安? 系统,系统。 徐醒从衣桁上取了衣裳,从身后给他披上:“回去躺着罢,朝政也不急在这一时。” 朝政,他管个屁的朝政。 李砚呢?李砚呢? “我……”陈恨拢了拢衣裳,忽然想起什么,忙往外跑,“我就出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徐醒拦他不住,掩着嘴咳了两声,就要去追他。 陈恨跑得急,侯府他又熟得很。 抄近道穿花廊,他在侯府后边的竹树前放慢脚步。 竹树掩映着,只能看见一角飞檐,他再往前走了两步。 那座梦魇似的小楼就立在那儿。 楼外看守的人,都是他手底下的人。 陈恨忽然就明白了,或许是他投江死了,但是贺行没死,他没有完成任务,所以系统按照既定剧情读了档,要他再来一次。 而根据既定剧情读的档,就从那个中断的任务——囚禁李砚,自立为皇开始。 李砚,李砚被他关起来了。 徐醒赶上来时,陈恨正跪在地上,他低着头,一手掩着嘴,指缝之间漏出腥红。 “侯爷?”徐醒给他拍了拍背,他却一口接着一口的呕血,心肺脏腑都叫他呕出来似的。 忠义侯府原本就没什么伺候的人,这时张大爷与匪石又都不在,徐醒抹了抹他的脸,才知道他还哭了。 徐醒叹了一声,俯下身,要把他背起来。 自个儿就是个病秧子,怎么还能背他? 陈恨抓着他的手,一面呕血,一面要站起来。 “好了,你别闹了。”徐醒再叹一声,架着他的手,就把他抱起来了。 小楼二层,原本盘着腿坐在长榻上翻书看的李砚闭了闭眼,将目光自窗外挪回书册上。 * 陈恨这病断断续续的养了许久。 系统任务没变,还是永嘉五年年底前平叛。 这些日子,他旁敲侧击,从张大爷口中知道了一些事情。 现在是永嘉二年年底,他从永嘉元年的除夕囚禁李砚,到现在快满一年。 这一年里,他对外称说皇爷病重,对内联合苏相与苏衡父子、镇远府的吴端吴小将军,还有——徐府的徐醒徐御史,把持朝政,大权独揽。 做的大事儿主要是三件。 其一是给从前的太子爷翻案,这件事情原本是先皇一手策划的。但是因为不好牵扯先皇,他把先皇摘出去了,翻案的旨意里没有提到这一点。 既然给太子爷翻了案,办的第二件事便是清算徐家,顺带着也发落了几个世家。 世家一除,第三件事就是朝廷改制。 他现在有些明白系统为什么非要他把李砚关起来了。 这三件事儿,都是得罪人的事情,一步踏错,满盘全输,不仅赔了名声,还要送了性命。得有个人挡在前边。 贤臣,他这个贤臣当得里外不是人。 此外还有一件事没有变。有一回他去三清山办事儿,给瑞王府的世子爷李释解了围。 李释有一阵子跟着他念书,后来他忙不过来,就给李释封了王。原本李释才十二岁,不该现在封王,不过再硬的规矩,也抵不过陈恨现在是大权独揽的忠义侯。 他大病初愈时,已经入冬。 这日他与吴端、徐醒在房里烤火吃酒,顺带商量平叛的事情。 因着他对外说皇爷病重,永嘉二年的春猎没办,顺王爷李渝与贺行没有进长安,闽中造反顺利得很,十月就揭了旗子。 他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但是不管怎样,平叛的任务还是要做。 陈恨裹着狐狸毛的毯子,只伸出一只手,从火炉边端起小酒杯,仰头灌了一口清酒。 “好了。”徐醒顺手拿过他手里的酒杯,“侯爷病才好。” 吴端也把酒壶酒杯收起来了:“行了,喝得差不多了,收了收了。” 陈恨裹紧毯子,吸了吸鼻子,还打了个酒嗝。 “说正经了。”吴端正了正身子,道,“闽中那边……” 陈恨略低着头,将面容隐在阴影之中,他低声道:“吴小将军,闽中太难啦。” “我知道……” 陈恨打断他的话:“我走一趟。” 吴端拍案而起:“你一个文人病秧子镇守后方,你走什么?” 陈恨不理他,偏着头哼歌儿。徐醒亦道:“我也走一趟。” 吴端又拍了两下桌案:“你也一个文人病秧子,你走什么?” 哼完了一支曲,陈恨转头去看吴端,用手指指节叩案,道:“这事儿就这么决定了。进入下一个议题,我们三个都走了,谁在长安调度?” “你这个人简直是……” “大权独揽,独断专行。”陈恨接话道,“这话我早也听烂了。下一个议题。” 吴端气冲冲的,不和他说话,陈恨便去看徐醒:“枕眠?你怎么想?” 徐醒思忖了会儿,道:“长安城有苏相……” “不行,苏相一个人挡不住,他一个人,得被朝里那些人带偏了。”陈恨摆摆手,“到时候在江南,山高水远的,若是断援断粮,不但闽中收不回来,命还得搭在那儿。” 他说的是吴端和徐醒的命,陈恨心里清楚得很,这一次平叛,自己大概还是凶多吉少。 徐醒问他:“侯爷心里有人选么?” “我……”陈恨将双手掩 分卷阅读178 在衣袖里,不自觉的弄手指,他有人选,但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徐醒大概也猜到他要说谁,却不替他开口。 默了半晌,陈恨轻声道:“皇爷……” 他好像千儿八百年没念过这字眼了,一开口就生涩,也酸涩。 徐醒但笑不语,吴端却道:“皇爷不是病着吗?” 吴端心大,陈恨没把囚禁李砚的事情告诉他,所以他只以为李砚病了一年。但是徐醒知道,他是半猜出来的。 “皇爷……病快好了。”陈恨咽了口唾沫,很艰难地说,“我找机会,跟他说一说,求求他。” “那就好了。”这回吴端倒是不生气了,拍了拍他的肩,“有皇爷在长安给你撑腰,闽中肯定一年就拿下来了。” “嗯。”陈恨胡乱点了点头,“我……找时候和他讲清楚。” 顾念着陈恨病才好,再说了一会儿的话,吴端与徐醒就请辞了。 陈恨披着毯子送他们出门,才开门,北风席卷着雪粒子就飞进来了。他伸手去接:“在里边待着,都不知道外边下雪了。” 吴端转头看见院子里的梅树,便随口道:“你院里的梅花开得好。” 陈恨也抬眸去看那花树:“是。” 徐醒站在门那边,抿了抿唇,道:“下了雪就更冷了,侯爷进去罢。” “徐大人才是。”陈恨朝他笑了笑,“出去时叫张爷给手炉添两块碳,雪天路滑,路上小心。” 徐醒想想,看着他又道:“平叛不急在一时,皇爷的事情,亦不急在一时。” “我知道。” 送走了两个人,陈恨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梅花,忽然又想起李砚。 这时候天晚了,要是这时候去找李砚,跟他说说平叛的事情,说说造反的苦衷…… 不急在一时。 可是他很急。 陈恨为了壮胆,给自己猛灌了两口方才他们吃剩的残酒,一裹大氅,跑进院子里,徒手攀了两枝梅花。 去找李砚,现在就去。 第112章 南柯(2) 就算注定要去江南送命, 也不能够叫李砚恨他。 陈恨是这么想的。 但是抱着梅花站在门前的时候, 他就什么都不敢想了。 太难了。 都把李砚锁了一年了,这时候跑来找他, 还让他不要记恨自己, 这简直就是臭不要脸。 实在是太难了。 陈恨抱着梅花枝子,急得原地转圈。好几回转头要走,却又硬生生叫自己站住了。 他抬手, 屈起两根冻僵了的手指, 好轻好轻地叩了两下门扇。 他在心里求李砚:“不要开,不要开。” 而李砚穿着一身单衣,赤着脚来给他开门。 房里炭盆正暖,还铺了毛毡。方才灌了好几大口的酒水一遇热就上了头,陈恨好像被吸过去似的, 站也站不稳,直往李砚那里扑。 李砚退了两步,问他来做什么。 陈恨踉跄了两步,最后站稳了, 蚊子哼似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李砚又问他是不是喝酒了。 陈恨一个没忍住, 打了个酒嗝,看模样喝的挺多。 “对不起……过几天我就……”他原本是想跟李砚好好讲事情的,但是李砚没等他讲完,就把着他的手,把他带进房里去了。 暖和, 激得陈恨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 李砚竟也不嫌弃他,却把他堵在墙边:“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陈恨没听见,他光顾着吸鼻子和想事情了。 他觉着是时候讲事情了,才要开口说正经事情的时候,低头却见大氅滑落在脚边,梅花枝子也落在脚边,李砚解下他的腰带,正不紧不慢地把他的双手绑起来。 “……不行。”陈恨是下意识这么说的,“李寄书,放手。” 之后李砚剖心剖肺的一番表白,是附在他耳边说的,陈恨听得清楚。 他这个人,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对情爱之事却迷迷糊糊的。 从前在岭南,他只知道李砚喜欢男人,他不放在心上。后来李砚重生的那一回,他以为李砚是重生了才喜欢他。 可是这里,这里李砚压根就没重生。 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开始的? 所以陈恨问他:“什么时候?” 李砚道:“很早的时候,我记不清。” 很早的时候,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不管系统回档多少次。 也不知道后来还说了些什么,陈恨晕乎乎的,理了理衣裳就往外跑。 一脚踩住衣摆,滚下楼梯,爬起来拍拍灰,一直跑到外边,他把自己的脑袋往雪地里埋。 好半晌,陈恨回了神,直起身子,狠狠地朝雪堆踹了一脚。 这个傻子,怎么这时候就喜欢上了?这叫他怎么安心平叛? 陈恨气得跳到雪堆上蹦了两下出气。 他是一不小心就要死在平叛里的人,这个李砚怎的就这么傻? 后来陈恨拢着衣裳,再一次站在傻子的门前时,他觉得自己才是傻子。 他想不明白,怎么就鬼使神差的跑回去把自己洗洗干净,还送上门了? 陈恨手里攥着从章老太医那里要来的药膏瓶子,还是屈起手指,叩了叩门:“不要开,不要开。” 一开门,陈恨不敢看他,只是随手把药膏瓶子丢给他,咕哝了一句:“给你。” ——给了你,断了你的念想,日后我在江南,也省得你惦记。再有就是,办完了事儿,我才好开口求你事情。 ——不是的,那上边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我就是喜欢你,才会自己跑过来的。 陈恨潇潇洒洒地进了门,一蹬脚,把房门给关上了。 但是他不能说,一句喜欢也不能泄露,还得装着一副被逼的模样——陈恨自嘲地觉着这样很像角色扮演,荒淫无度的君王和被逼就范的臣子,太他娘的刺激了。 按在墙上弄了一回,抱上榻两回,不知不觉又抱着滚到了地上。 李砚把他按在地上的时候,俯下身,在他耳边喘气道:“离亭,你知不知道狼是怎么做的?” 陈恨眼角湿润润的,只觉着李砚像狼,他自己像一条死狗。 “就是这么做的。”李砚抓着他的后颈,细细碎碎地吻他的眼角,“你胆子大得很,还敢把皇爷给关起来,总有一回朕把你也锁起来,就锁在榻上,每日什么也不用管,就等我幸你。” 陈恨不自觉反手挠他,闷闷地想,你要是重生了,你就能这么做了。 一直折腾到天明时候。 大概李砚恨不能把他做死。 后来陈恨手软脚软的倒在他怀里,又听见李砚对他表白。 陈恨气得脑袋发懵,傻子诶,这都三回了,怎么还惦记着不放?他自个儿 都不明白,他 分卷阅读179 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 陈恨狠狠心,一抬手,把李砚给他系上的双结给解开了。衣带上的双结有专情的寓意。 他忽然想起李砚重生的时候,好几回拿长剑挑断他的衣带。现在想想,重生之后的李砚还是比没有重生的厉害些。 所以他说:“你剑术好,下回再遇见喜欢的人,直接就用长剑挑断他的衣带。” “我也就是为了断了你的念想。要说真心,半点没有。” “你自个儿也说你的心思脏,你把你那烂肉似的真心拾掇拾掇,我不喜欢,兴许还有旁的人要。” 他这说的是什么胡话?陈恨抹了把眼睛,手忙脚乱地跑了。 跑到一半,才想起来该说的话一句没说,不该说的话倒是一个劲儿的往外冒。 但是陈恨不敢再回去了,他怕李砚怒起来,真把他给弄死。 * 隔了几日,再不敢去找李砚,但是陈恨去闽中平叛,坐镇长安的人又非他不可,到底还是最信得过他。 所以陈恨琢磨着给他写封信,把平叛的事情讲清楚,再把这一年来朝中的局势变化给讲清楚。 别的就不用讲了,讲了也是白讲。什么造反的苦衷、迫不得己,讲出来就像有意博他同情似的,不讲了。 与吴端、徐醒他们敲定动身的日子之后,陈恨抽空去苏相府上走了一遭,告诉苏相,他们走的那日,再把李砚从侯府迎回宫里——陈恨骗苏相说,朝中局势复杂,皇爷怕被暗算,所以在侯府养病——他觉得自己这个谎编得实在是太有水准了。 而苏相则以为是皇爷的病大好了,又以为陈恨是不愿意同李砚离别,所以一口就答应了。 这样错开,他也不用见李砚,李砚也不用见他,对他二人都好。 回来的时候又找张大爷说了一声,等李砚一走,就一把火将侯府给烧了,什么东西也不用留。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不能够给李砚留下什么念想。 这日晚上,他写了一封平叛之后会交给李砚的折子,他怕赴前线之后就不得闲来写了。 十有八九他得死在江南。所以在这封折子上,他写闽中已定,他心力交瘁,他要留在江南封地,不再回长安来了,求皇爷允准。他太了解李砚了,这封折子他肯定会准。 到时候长安与江南隔得远极了,李砚在长安待着,只以为他在封地上待得好好的,肯定想不到他已经死了。 写完折子,他又随手填了五封信笺。 起先隔一年给他一封,第二封隔两年再给他,这样慢慢的耗下去,保不准他就忘了陈离亭这个人了。 先处置好身后之事,然后才来安排身前的事情。 他这时才提笔给李砚写信,告诉他平叛事宜与朝中局势。 要先说给太子爷平反和清算徐家的事情。 陈恨撑着脑袋,想起那时候李砚知道太子爷的事儿是他爹干的时候,气得都快要哭了。 思及此处,提笔落墨,便不把事情的全部告诉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往徐歇身上推,免得李砚知道了伤心。 江南改制才改到一半,剩下的还要由李砚来做。于是陈恨又在信上细细的分析了改制的形势。 最最要紧的还是平叛。 但就是这最最要紧的事情,陈恨却只写了短短的几列字。 其实还是很信他的,信他二人还是心意相通,信他不用特意跟李砚嘱咐什么,李砚也会在后方调度好。 一封公事公办的信,绝口不提任何私情,仿佛陈恨全不记得别的什么,只记得明君贤臣。 他本该只记得这些。 陈恨叹了口气,将书信封好,抬眼见天光大亮,案上烛火业已燃尽,才知道又熬了一夜。 大雪初霁,他洗漱了,正站在院子里伸懒腰的时候,徐醒就来了。 陈恨请他在堂前烤火吃茶,自己捧着一碗甜粥喝。 他暗自揣度着,徐醒大约是来问问他皇爷的事情,便道:“那个……平叛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和皇爷说,我写了信给他,到时候给他就是了,他明白的。” 徐醒点点头,也不再多问,捧起茶盏,抿了口热茶,道:“皇爷‘大好’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这几日朝里老臣上了折子,要给皇爷选妃。” 陈恨面色一变,却不说话,徐醒便继续道:“从前皇爷‘病着’,他们说要选妃,被你挡回去了。现下皇爷‘大好’,他们再提,你怎么挡回去?” “这群人还真是一时都闲不下来。”陈恨将粥碗磕在桌上,自觉反应过了,又补道,“管他呢,开春我就走了,把事情留给皇爷,他爱选妃就……选妃。” 才说着话,张大爷从外边进来,附在他耳边,道:“宫里传消息出来,说是朝里一众老臣,现下就在养居殿前跪着。” 第113章 南柯(3) 陈恨一路策马进宫, 在养居殿前也绝不勒马, 径直到了殿前阶下。 阶下一众朝臣,乌泱泱的跪着。 马蹄放缓了, 踏在众臣下跪之间窄窄的空地上。陈恨稍偏着头, 冷冷清清地看过一个又一个人。 其实他早该知道,朝臣早晚会不满,会聚在一起反他。从永嘉元年的除夕, 他谎称李砚病重开始, 到后来独断专权,颠覆世家朝政。 他早晚会有这一日。 养居殿前还是高公公与匪鉴候着,他也骗了他二人。说李砚秘密在侯府养病,让他们一切事宜都听侯爷的。 陈恨握紧冻僵的双手,翻身下马。 他不说话, 只是径直走进殿里。 造反之后,他一个月得进宫两三回。旁的人只以为李砚在养居殿,他得做出向皇爷回禀朝政的样子。 其实他在养居殿,就是仿李砚的笔迹批一些特别要紧的折子。有的时候兴致来了, 还仿李砚的笔迹给自己赏东西,以显恩宠。 还有的时候, 就只是发呆。 比如现在。 陈恨跪倒在软垫上,往前一扑,又叹了一声,身子往边上一歪,倒在垫子上发呆。 “侯爷?”高公公端了热茶给他。 陈恨眨眨眼睛, 直起身来:“再过一会儿,出去传皇爷的旨意,就说皇爷叫他们滚。” 说是皇爷的旨意,但外边人都会以为是忠义侯蛊惑圣心,那其实是侯爷的意思。 “好。”高公公顿了顿,又道,“礼部直接送了画像上来,侯爷看……” “退回去……”陈恨一滞,忽然想起他在什么事儿上都做得了主,偏是李砚的事情,他插不了手,便改口道,“放着吧,开春皇爷回来,给他看看就是了。” “那老奴去打发他们走。” “嗯。”陈恨重新倒在垫子上,“公公,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好。” 高公公 分卷阅读180 出去之后,陈恨转了转脑袋,却瞥见李砚长久没用过的案上堆的许多画轴。 大概是各家贵女的画像。李砚这些年身边连个姑娘家都没有,所以长安各家对他,格外上心,恨不能直接把自家暖和的小棉袄,而不是画像送进养居殿。 陈恨闭着眼睛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转头见内室的门关着,房里就他一个人,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摸到案边,随手拿了一卷来看。 柳叶眉,樱桃口,玉面含春。 陈恨再看了两卷,就兴致缺缺地把画卷收起来了。 他没资格。 正收东西的时候,高公公不巧推门进来了:“侯爷?” “啊……我就随便看看。”陈恨飞快地把卷轴收好,咕哝了句,“因空见色,色即是空。” 高公公道:“外边的大人们不肯走。” “话说得不够狠?” “老奴说的是侯爷原话。” “什么?” 高公公学他方才的模样,冷声道:“‘让他们滚。’” “这样。”陈恨抓了抓头发,“外边又要下雪了罢?派个人去抱元殿,找一炷最大的香,就在殿前点着。给他们一盏茶时候想想,想走的就走。一盏茶之后还不走的,爱跪着就跪着,再想走就走不了了,跪到香烧完了才能走。” 吩咐完事情,陈恨还是一个人坐在内室发呆。 昨晚一夜没睡,光顾着安排身前身后事去了。李砚虽一年没在养居殿住了,但是养居殿每日还都点龙涎香。 陈恨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喜欢闻龙涎香,喜欢到只要闻见了,就会睡得很好。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高公公又在外边敲门了:“侯爷,徐大人来了。” 徐醒。 陈恨仰着脑袋,缓了缓神,起身出门。 那时候宫里人来侯府报信儿,徐醒也在,他就让徐醒先回去了,谁知道他还是过来了。 陈恨踱着步子,走到外殿门前,透过门上贴着的明纸,只看见徐醒在檐下,一面咳嗽,一面同跪在下边的臣子说话。 一盏茶时候早也过去了,地上摆着一个香炉,好大的一炷香烧得慢。 徐醒是在帮他解围,还夸他。 他同徐醒共事近一年,有的时候文臣的事情,吴端不好出面,苏相年纪又大,所以总是他与徐醒来办。 但是徐醒为人太过温和,要和文人吵架,还是差一些。 陈恨在门内看了一阵,估摸着自己是时候出去了,才一把推开殿门,迈着步子跨过门槛。 他皱眉凝眸,放慢了步子踱出去。 这时候众人屏气噤声,俱是看着他,看这位手眼通天的侯爷又要做些什么。 陈恨也不看他们,只道:“你们继续,不用理我。” 他说继续,可是也没有人敢再吱声。 于是陈恨就立在台阶上,靠在廊柱前,同阶下众人静静的对峙着。 一直到天上飘起了雪,陈恨下意识伸手去接。 这是雪花还不大,在他的手心里很快就化成了水,他将双手兜进衣袖,缓缓步下台阶。 他在最后三级台阶上停下了,阶上雪水,湿滑得很。他只用衣袖拂了拂台阶,顺势就坐下了。 “诸位,我陈离亭早前就被族谱划出去了,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姊妹。皇爷后宫里的位置,我不送人进宫同你们抢。” 陈恨抬手招呼了个小侍卫上前,反手抽出他别在腰上的长剑,拿长剑慢慢地割断左手边的衣袖,不紧不慢地道:“我自个儿呢,又是个断袖,这辈子也不会有女儿,也不同你们抢皇爷——当然,我也不同你们家女儿抢。你们不用着急。” 他握着长剑,划开布料经纬,将半边袖子割下来丢给他们:“日后我要是食言,你们就把这半边衣袖甩我脸上。” 众人有些急了,忙道根本就不是因为皇爷选妃的事情才过来的。 陈恨好笑地瞥了他们一眼,悠悠道:“我知道,快一年了,皇爷重病不起,我一人把持着朝政。这一年,朝政变动也大,我行事过急过刚,诸位心里都犯嘀咕,忍着我到现在,算是给我面子。” “其实我自个儿觉着,我办的事儿,都还不差。只是有的时候没能顾得上诸位的心情——”陈恨没心没肺地朝他们笑,“其实你们有什么好顾忌的?一个一个就只会跪。” 不等众人反驳,他继续道:“等开了春,我赴江南平叛。我在朝里做的事儿不多,这是最后一件。我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这之后,诸位就拾掇拾掇——” “你们同皇爷君臣齐谐罢。” 陈恨撑着手,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拍衣上的灰,一弯腰,一拱手,朝他们做了个深揖。 多说无益,他转身就走。 雪水湿了衣裳,半边袖子还是断了的,这幅模样滑稽得很。那衣裳下边,掩着的却是竹节似的风骨。 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檐下,高公公替他拂去肩上碎雪,又指了指后边,叫他回头看一眼。 陈恨偏头,看见这一群人还是跪着。心道实在是讲不通,好说歹说非不听,他才要说话,却只见众人朝他俯身叩首。 陈恨一愣,随即走向檐下香炉,抬脚将香炉踢翻,炉中香灰洒得满地都是。 原本说香炉里的香烧完了才叫他们走,现在他把香炉给踢翻了,这话也就不作数了。 朝他们摆摆手,陈恨漫不经心地说:“都回罢,天寒地冻的。” 他一甩衣袖,往殿里走,跨过门槛,回头要将殿门关上时,一抬眼,却看见徐醒站在门槛那边,不知道要不要跟进来。 陈恨颇无奈地笑了笑,也朝他摆了摆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送走这一行人,陈恨在案上趴了一会儿,被高公公赶着去洗了个热水澡,换一身新衣裳,最后是章老太医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了一碗姜汤。 雪天路滑,高公公留他在西边暖阁里睡一会儿再走,陈恨不肯,要回侯府去。 临走之前,他说:“公公,从此之后,在宫里,特别是养居殿,再不要提起我。” 高公公面色一滞,最后也笑着应了。转头却让小太监把陈恨换下来的衣裳留下了。 * 同朝臣们缓和了关系,陈恨过了个还不算冷清的年节。 三月开春,即动身奔赴江南。 行至长安城外五里地,日头渐起——他们启程启得早,天才亮就动身了。 陈恨抬眸,见日光昏昏,想起今日还是苏相去侯府迎李砚回宫的日子。他这么早就行军,谁也不惊动,为的就是同李砚错开。 要错开也是他自个儿选的,但他就是忽然想见他。 明知自己十有八九要死在江南,要他去平叛,这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再见不到李砚。上一回见他还是好几个月前,而 分卷阅读182 时封了,只能仓促应战。就算得了机会,也绝不敢贸然出战,只是死守。 因着时候算错,叛军围堵得水泄不通,外边的人全收不到信儿,里边的人也递不出去消息,谁也不清楚青陂的战局。 城中军民苦守,勉强撑了两个月。 贺行这家伙上战场也绝不披甲胄,跨着马,站在城墙那边,用平日里和着琵琶声唱曲儿的清朗声音——劝降陈恨。 劝他不必苦苦支撑,说他一介文臣不该在这儿,不如安坐后方,乐得清闲。 陈恨站在城墙上,右手扣紧了腰间长剑,面色苍白,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两边人靠小卒喊话,这时候贺行话毕,陈恨这边的人问他要回什么话。 陈恨拧着眉,轻声道:“就跟他说:‘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两军阵前骂战,数这句话最好用。 这边才传完话,下了贺行的面子,贺行一抬手,身后的军队便潮水似的涌了上来。 陈恨反手抽出长剑:“守城。” 这一场打得久,一直耗到大半夜的时候,两军才暂时歇了火。 城墙下点了火把,陈恨正用咬着细布给自己包手上的伤口。徐醒从城楼上下来,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他,脚步一顿,便走过去了,接过细布,帮他包扎伤口。 “这样守下去不是个头儿。”陈恨也凑过去看自己的伤口,“我们这边没关系,就是没来得及撤出去的百姓。” “侯爷怎么想?” “到时候我让几个副将陪着你,你带着城中百姓,往循之那边走。” 包好了伤口,徐醒抬眼,眼中映出火光,看着他道:“那侯爷呢?” “我断后。” “这件事日后再议。” 日后再议,陈恨原本就没想着和他议,只道:“徐枕眠,当初我就没想要你跟着来……”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徐醒忽然把住他的手,“你敢?” “好好好。”陈恨将手抽出来,往边上挪了两步,敷衍他道,“那就再说罢。” 默了许久。 大约是觉着方才说的话重了些,徐醒道:“我不是有意……” 陈恨却想起自己扯着贺行掉进江里那一回,也是在这附近。他想着,此处恐怕就是他的劫数所在。 一时心有所动,陈恨低声道:“徐枕眠,要是我死在这儿……” 徐醒抬眼看他,只听见陈恨继续道:“别上折子告诉皇爷,别叫他知道。” “胡说什么?”徐醒强自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做安慰,“侯爷只等平了叛,回长安听赏罢。” 陈恨却似全没听见他的话,垂着头,仍是道:“你、或是循之,或是苏元均,到时若是能帮我收个尸,那便再好不过了。” “我没太多的讲究。”陈恨抿了抿唇,“别让我一直泡在水里就行。烧成了灰,洒在哪片江河湖海里都好,就是别洒在黄河里,黄河水浊,你懂得的,这对文臣是轻侮。” “其实收不收尸没什么,最要紧的还是——” “别叫皇爷知道我死了。”陈恨似是自顾自道,“其实我也知道,我要是死了,这事情瞒不了皇爷多久。我只求瞒他到战乱结束,没得因为我,平白影响了战局。” 徐醒不语。 “枕眠。”陈恨用手肘碰碰他,“正巧你在,我再求你一件事行么?” 徐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微微点头:“你说。” “要是哪天瞒不住皇爷,叫他知道我死了。别让我的什么东西落他手里。”陈恨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要是把我的尸首烧成了灰,千万千万别落他手里。” “怎么?”徐醒轻笑一声,“你同皇爷原来不是同心?” “我是同皇爷一条心,但是死人没有心。”陈恨道,“我什么东西都不留,皇爷很快也就忘了我了。要是给他留下什么,他恨不能日日带着,那怎么行?” 特别还是骨灰这种东西,李砚要敢随身带着,夜里睡觉还放在床头,李砚不嫌难受,他还觉着难受。 他不愿意。 不愿意总被李砚惦念。 但是想想,李砚那人,恨不能拿条链子把他锁在榻上,要是给他知道人死了,留下什么东西,用什么手段也要弄到手里。 “你要是让我落到他手里,我做鬼也不放过你。”陈恨轻声道,“他要是非要,你就帮我跟他说——” “‘活着的时候,我把我自个儿都给他了。现下我死了,只求他还我个清净罢。’” 陈恨再明白他不过,这话要是给李砚听见,李砚能气得拔剑杀人,也就顾不得别的什么了。 * 上回哄徐醒说日后再议,其实陈恨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 城破那日,几个副将架着徐醒,把他一个从来都病蔫蔫的文人给拉走了,就算是为城里百姓,他也该走。 而陈恨在城楼那边挥剑御敌,烟尘迷了眼睛,竟也不回头看一眼。 在城中且战且退,青陂北面临水,后来便转了水战。 陈恨立在船头,忽然想起因果命数,这就是他的命数。 他合该死在此处。 来不及再想别的,又是一场苦战。 贺行死性不改,还想着招降他。步步紧逼,身边的将士一个一个的倒下去,陈恨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大概是贺行下命令要活捉他,战败之后,陈恨又一次被带上了贺行的船。 那时已过了一夜,将将破晓。 手中长剑被夺去丢进了江里,陈恨浑身带伤,站也站不稳,被人提着,丢到船板上。 贺行在他面前蹲下,提着他的衣领,对上了目光,轻声唤他:“先生?” 不用想也知道他要说什么,还是劝降。 陈恨浑身都疼,双手撑着,支起半边身子,倒像是求他:“我能不能……拜别旧主?” 贺行松开抓着他衣领的手,将手指上沾染的血污抹在陈恨脸上,仔仔细细地将指尖抹干净。他笑了笑,好半晌,才恩赏似的一扬下巴:“去吧。” 陈恨便扶着船舷,勉强站起来,一步一步往船头挪,最后是扑倒在船头上的。 西北望长安。 他双膝跪地,整了发冠,还正了衣襟。双手一振,抖落出烟尘,随风散在夜里,化作满天的星点。 其实他好久都没有跪过李砚了。 三个叩首之后,面上泪水将方才贺行抹上去的血污冲净。 贺行迈着步子,在他身后站定,架着他的手就要把他扶起:“先生。” 跪着的时候抽出了绑在腿上的匕首,陈恨借他的力,顺势站起来,借衣袖掩着,将匕首从贺行的后背送进去。 温热的鲜血溅得他满手都是,陈恨再一次同贺行跳了江。 分卷阅读183 跌入冰冷的江水中时,梦醒。 第115章 铜绿(1) 是夜, 陈恨忽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死死地抓着被子, 缓了好一会儿, 才晃然回过神来。 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都湿透了, 仿佛才从江水里被人捞起来似的。 浑身都疼,拆散之后重装一回似的。 他揽着被子,扶着墙勉强下了地。 地面摇晃,还是在船上。 没有点灯,船上全黑。陈恨不清楚状况,只是顺着墙想要往外走。 还没走出两步, 就撞倒了什么东西, 哐的一声响。 外边的人听见动静,擒着蜡烛推开了门。 陈恨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靠在墙上, 没有用得顺手的武器,便想弯腰去拿自己常绑在腿上的那把匕首。 还没来得及弯腰——疼, 他得忍着浑身上下的疼痛才能稍动一动,门那边的人皱了皱眉, 问他:“醒了怎么不喊?” “我……”陈恨声色沙哑,只说了一个字就很自觉地住了口。 声音都成这样了,能喊人才怪。 那人将烛台固定在船壁上,过来扶他上榻。扯过被子, 把他严严实实的盖好了,最后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地喂给他。 陈恨接过茶杯,握在手心里,从那里边得些暖意来:“枕眠……” 陈恨尚以为这是在永嘉四年的战场上,他拜别李砚之后,拉着贺行落入江中,是被徐醒给救了。 而徐醒只以为他死里逃生,所以对第一眼见着的人亲近些。略垂了眸,应了一声:“嗯。” 徐醒想了想,解释道:“那时候那位林小公子来报信……” “林……”陈恨一惊,手里紧紧攥着茶杯,“是林念?” “是。” 乱得很,乱得很,陈恨再想了想:“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八月十三,你睡了快两日了。” “我是说……现在是永嘉几年?我是不是理过一年的朝政?闽中是不是早先就揭旗反了?” 想是他落水坏了脑子,徐醒一句一句答他的话:“永嘉二年,侯爷永嘉二年的元宵就被皇爷废了,从此再没管过朝政。闽中虽有反意,但还没来得及揭旗称皇。” “我睡了两日?” “是。” 陈恨揉了揉眉心。 梦,原来都是一场梦,他自以为系统读档,什么造反,什么平叛,什么殉国,那不过是他陈恨在江水里泡着做的一场梦。 “我还是去叫大夫来罢。”徐醒说着就要起身。 “我没关系,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大概也知道他要问什么,徐醒便道:“贺行还没有找到,我带的人不多,苏元均正巧在附近,已经差人去告知他了,他会派人在各个码头口岸盘查。” “那位林公子画下了贺行船只的模样,也已经递给苏元均了,这你不用管。林小公子那边,已经派人把他送回家去了,你不用担心。” “我在陵水左岸的浅荷塘找着你,那时候你昏迷,就把你给带回来了。身上都是伤,还得养一阵才能好。” “章老太医在你的封地庄子上,那时候不清楚状况,他年纪大了,不方便跟着来。就地找了个大夫,带上了船。” “你若是不要大夫来看看,就别想其他的,快睡一觉罢。明日清晨就到了,到时候再叫章老太医给你看。” 陈恨轻声道:“……多谢。” 而徐醒皱了皱眉,又道:“我不是有意掺和朝政的。” 陈恨忙道:“我没有问你这个的意思。” 徐醒却全做不觉,继续道:“我是来江南找你兄长陈温与李……三爷的,那位林小公子来报信儿时,我正巧在。你兄长与李三爷不方便,所以托我过来。” 他不方便直接喊李檀的名字,李檀行三,所以唤他一声李三爷。 “我知道了。”陈恨点头,“还是要多谢你。” “没事了就快睡罢。”徐醒拿过他手里抓得很紧的茶杯,又给他掖了掖被子,“明早就到了。” “我想……”陈恨垂眸,眼睫在略显青黑的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给皇爷上道折子,报个平安。” “明儿再说罢。今日天晚了,你手上又都是伤,不一定能提得起笔来。再说,就算你写好了,这时候也没人给你送去。” 陈恨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笑了笑,实在也是他糊涂了,便应了一声:“好。” “身上的伤还疼么?” “不疼不疼。” “我早说你不该……” “你又来了,‘我早说你不该做这个忠义侯。’”陈恨朝他笑,“这话你都念了多少回了?我做梦的时候,在梦里也听见你念。” “是么?侯爷怎么还……”做梦梦见我了?这话终究没能出口,徐醒只是扯着嘴角笑了。 “我不是皇爷手里的一把刀,皇爷也没把我当一把刀使。我是自个儿要来的,与皇爷无关。”陈恨叹了口气,解释道,“我心甘情愿。” “嗯。”徐醒避开他的目光,起了身,“天也晚了,我让他们熬着粥,侯爷吃一些再睡罢。” 道过了谢,陈恨闭着眼睛靠在枕上出神,他一合上眼睛就犯困,也没能等到底下人把米粥端上来,直接就睡着了。 徐醒把挂在船壁的蜡烛拿走,走出船舱。 一直走到船板上,冷风迎面一吹,忍了许久的咳嗽才终于忍不住了。 徐醒扶着船舷蹲下,弓着身子,捂着嘴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缓过来。 在长安徐府就跟着他的小厮正抱着外衫四处找他,找了好一阵儿,才看见徐醒缩在角落里咳嗽。 小厮先抖落开外衫给他披上,又给他拍背:“爷,咱们来时,章老太医给的药丸子还有罢?要不吃一个吧?” 徐醒一边咳嗽一边摇头。那小厮目光一闪,伸手去摸他的衣袖,摸出个药瓶子来,放在耳边摇了摇,一点声响也没有,果然是没有了。 “爷,当时你同章老太医说得好好的,药吃完之前就得回去,不能操心劳神。其实又不是没有旁的人在找陈离亭,爷非得……” “慎言。”徐醒甩开他的手,扶着栏杆站了起来,“原本……就没什么妨碍,明儿早晨就到了,慌什么?” “那今晚呢?爷今晚就不睡了,光咳嗽去了?” 徐醒扶着船舷走回舱里:“等明儿到了再说罢。” * 清晨时分船只靠了岸,要去庄子上,还有半个时辰的马车车程。 马车铺设得软和,就差派人把陈恨抱上马车了。 还是早晨,四周都静得很,马蹄声哒哒,行在江南青石街道上。 徐醒与他同坐一架马车,只是无话可说。他二人永远无话可说,孩童时在宫里是这样,年少时在九原也是 分卷阅读200 自觉失言,将目光转到他怀里的猫上:“这猫?” “他的猫。”李砚胡乱揉了揉陈猫猫,“不敢动他,也不敢动他的人,朕也就只落了一只猫。” 长清公主劝道:“阿砚,你也稍微放开些吧。” 李砚抓住陈猫猫的后颈皮:“不放,一辈子也不放。” * 原以为皇爷上三清山,要过一日再回来,趁着这么一些时候,高公公预备把养居殿各处都整一整,换换摆设,也算是给皇爷换换心。 所以李砚回去时,养居殿上下正忙活。 那时候殿前门后,一个小太监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卷画轴,不知道画中的姑娘是谁,于是交给高公公看。 高公公只看了一眼就将画卷收起来了:“不过是前几年忠义侯代皇爷暂理朝政,大臣们跪在养居殿前,非要给皇爷选妃,那时候他们递上来的画像,后来侯爷让人拿下去了。不知怎么的,就落了一个。” 小太监道:“奴见这姑娘好看,还以为是……” 高公公的脸马上就拉下来了,正经道:“慎言。” 小太监忙自打嘴巴认错。 也是吓着他了,高公公又缓了语气,道:“侯爷那时见了,还说……” 不知道为什么,高公公却不再说下去,隔着一扇门,李砚问道:“他说什么?” 高公公一惊,转身就要跪下认罪。 李砚却偏执,仍问他:“说了什么?” “‘色即是空’。”高公公回道,“侯爷说:‘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 李砚将这句话暗自琢磨了两遍,那时候陈恨是不是因为大臣们要给皇爷选妃,不大高兴了? 他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的不自在?有一点点的吃味? 李砚正想着事情,并不言语,高公公却以为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侯爷正要出征平叛,朝臣们跪在养居殿前,侯爷就在养居殿的台阶上坐着,用长剑割断衣袖,同朝臣们说了一番真心话,把他们给劝回去了。” 李砚咬着字眼,再念了一遍:“割断衣袖。” “是。”高公公答道,“老奴离得远,没有听清侯爷同他们说了什么,不过老奴看得清楚,侯爷确实是拔剑断了衣袖。” “在谁那里?” 高公公说了几个朝中老臣的名字:“大抵是在这几位大人手中。” “留在他们那里做什么?派人去拿回来。” “是。”高公公忽然想起什么,又道,“那日落了雪,湿了侯爷的衣裳,侯爷换下来的衣裳老奴也留着了。” 李砚睨了他一眼,道:“你留着做什么?也拿过来。” 陈猫猫被李砚抱着,气得用爪子挠他的衣襟。老早就跟高公公说好了,在养居殿不要提他,不要提他,怎么就…… 非要引得李砚惦记呢? 手下人办事很快,不消多时,陈恨那日换下来的衣裳与那半片衣袖,就整整齐齐的放在李砚面前了。 他那日穿的不是什么好衣裳,半旧的烟青袍子,素得很。割掉了半边衣袖,断了的丝线像一道大伤口。 陈恨那时候还想,得亏穿的是旧衣裳,要是穿新衣裳,他才舍不得划烂。 李砚把手搭在他的衣裳上。 陈恨心叹道,陈离亭啊陈离亭,你那时候一把火把侯府给烧了,为的就是不给他留东西,不给他留念想,你看看现在,你算错了,大错特错。 * 瑞王爷李释被接进宫来念书。 李释大概也不知道陈恨死了的事情,他只觉得侯爷不回长安,是李砚的缘故,所以他同李砚不大对付。 尽管不大对付,在没有更好的人选的情况下,李砚还是预备让他监国。 “朕对外称病,去江南一趟,看看侯爷。”李砚对他解释道,“朕同他是有一点误会还没解开,朕去看看他,再看能不能把他给接回来。” 一听见是去接侯爷的,李释再不喜欢他,什么事情也都应了。 十五岁的少年,早早的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这几个月同他相处,李砚倒没有见过他欢喜成这样,眼里都是笑意。 李砚不大高兴了,冷着声音问他:“他同你,很好么?” 李释好难得的笑了笑,道:“侯爷待我很好。” 李砚抱紧了怀里的猫,还是冷冷地问他:“他给你讲过故事没有?” “什么故事?”李释一怔,“没有。” “一个也没有?”李砚继续问他,“东周、三国、隋唐,一个也没有?” 李释摇头:“没有。” 李砚才终于笑了,眼里也都是笑意。 第126章 前尘(3) 从前是江南战事不许, 朝政不许, 李砚抽不开身。 如今他用一年时间把朝政大事处置好, 又亲自教导李释一年,才动身去江南。 今年冬日太冷,江水都结了冰。原该等到开春水暖, 才好行船,但是李砚不想等。 才出了元宵, 李砚就向朝中称病,车马兼程,往江南去。 李砚以为陈恨避着他,是不想同他算从前的那些烂账,可是李砚放不下, 也不想放下。 他要陈恨把从前的事情、其中的苦衷难处同他一一说清楚。李砚或许不会那样容易的就放过他,但是—— 总比什么也不说的好。 陈猫猫在期间拦过他,不愿意他去江南,临出门前,陈猫猫还抱着李砚的脚撒娇, 喵喵乱叫。 但是李砚不明白,李砚只是把猫给抱起来, 拍拍他的背:“朕知道了。” 陈恨心道, 你知道个屁。 “朕也想见他。” 陈猫猫用粉色的猫脚脚碰了碰他的手。 不要去, 去了也见不到的。 * 抵达江南的时候,已是暮春三月。 不去忠义侯的别的封地,李砚直奔陈恨的母家青陂去。李砚就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 圣驾来得无声无息, 只有几艘客船停靠在了城外。 李砚腰挎长剑,手里抱着猫,身后的匪鉴领着一行人,抄家似的,浩浩荡荡的往忠义侯的庄子去。 还是清晨,门房张大爷躲在树荫底下吃早饭。 李砚径直进了门,冷声道:“让忠义侯来接驾。” 张大爷愣了一会儿,仿佛还在梦中。才起身,李砚就已经进了庭院,在堂前主位落座。 张大爷当然也找不到陈恨,应付不来,只能先吩咐底下人给李砚烧水沏茶,自己转头去喊说得上话的人来。 堂前芭蕉绿竹,因为战乱的缘故,还是新栽的,青得浓淡深浅。 李砚把陈猫猫放在膝上,一只手搭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碰着瓷盏。 陈恨心想着,李檀和兄长肯定不会出来见他,到底是结过仇的,李砚这时候气势汹 汹的 分卷阅读201 找来,他们不会来见李砚。 会是谁来见李砚?他想不出。 廊外响起脚步声,一人一猫一起望向堂外。 李砚一见这人便冷笑了两声,难怪呵,难怪呵。 顾不得烫,他抄起茶盏就往那人脚下砸,滚烫的茶水与砸开的碎瓷片四处飞溅,将来人衣摆湿了半幅。 来人不卑不亢,再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堂前阶下朝李砚作揖:“臣徐醒……” 李砚攥紧掩在衣袖里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让陈离亭过来见朕。” 徐醒只道:“离亭不在。” “何处?” “他……”徐醒说了个谎,“下南洋去玩儿了,皇爷也知道,他向来喜欢玩儿。” “叫他回来。” “行船路线不定,臣也找不着他。” “何时归来?” “至少四五年。” 陈猫猫用脑袋拱了拱李砚的手,回去吧,回去吧,等不到了。 李砚自也知道徐醒是骗他,咬牙道:“他让你来把朕哄回去?” “臣不敢……” 李砚倏地起身,快步走出了庭院,右转入了花廊。 藤萝花爬满了雕花的窗,李砚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每一处每一处仔仔细细地找。 找了好一阵儿,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带了人来,转头吩咐匪鉴:“找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李砚带来的人不多,但全都是他的亲卫,分散开来,几乎要把整个庄子翻过来。 徐醒旧疾缠身,只是勉强跟着,不知道要怎么劝他,好半晌才唤了一声皇爷。 “朕倒是忘了你。”李砚回头看他,“你又是如何在此处的?” “臣受离亭所托,帮他料理庄子。” “离亭?你也这么喊他。”李砚笑了两声,恍然大悟的模样,“噢,你同他共事好几年了,你同他亲近。” 徐醒只道不敢。 “皇爷来寻他的危急关头,还是你帮他出的面。你同他,确实是亲近。”李砚忽而冷了面容,低声道,“朕不过缺了他这几年,就什么都不是了,他连见也不肯见朕了。” 徐醒只是作揖,把头垂得更低。 李砚转身,继续往前,一直到了陈恨从前住的房里。 在战时,陈恨如若不宿军营,就回这里来睡。里边的东西没有动过,就算战乱时被动过,后来徐醒他们也给重新布置好了。 到底还是了解他,李砚一进门便知道这是陈恨的屋子。 窗下长榻,榻上小案,案前残卷,种种陈设摆件都是陈恨的喜好。 李砚搜这间屋子时搜得最是细致,不是找人,是找物件,找陈恨用过的物件。 铜制的小香炉,青瓷的梅花瓶,榻前挂着的香草叶子。 那香草叶子还是新的,李砚便以为是陈恨不久前新换上去的,心中愈发笃定陈恨就在此处,只是躲着不愿见他。 最后翻出一个小木匣子,没有上锁,里边是四封尚未寄出去的信笺。 李砚认得这种样式,陈恨给他寄过一封,还有四封,原来还没寄出去。 还以为他是现写现寄的,谁知道他提前写好……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可是李砚再看了一眼挂在帷帐银钩上的香草,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不会是那样的,转头再问徐醒:“他人呢?” 徐醒见那信笺被他翻了出来,只道是事情瞒不住了,嚅了嚅唇,轻得仿佛没有说话:“离亭……死了。” 李砚将四封信笺连着木匣子往地上一砸,怒道:“叫他来见我!” 似乎是吓坏了怀里的猫,陈猫猫直把脑袋往他怀里凑。 李砚安抚了陈猫猫,缓了语气又道:“不想见便不想见,他为躲着我,还叫你说这样的话。去南洋便去南洋了吧,我等等他,等他回来就是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而徐醒叹了口气,不愿意再看他发疯,索性把话同他说开了。 “他死了,青陂陷落的时候,他就死了。”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李砚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怔了怔:“他……” “他的坟在后山,皇爷若是想看,臣可以带皇爷去看。” 李砚不想去看,没有坟,陈恨不应该有坟,陈恨不应该会死。 这么想着,脚步却不随他,混混沌沌的就跟着徐醒往后山走。 江南天气好,才是三月的天,坟上就长满了青草。 陈恨是第一回 见自己的坟。而李砚晃着神看了好半晌,才看清楚石碑上的刻字,确实是他的。 一颗心紧紧地揪着,喘也喘不过气来。 李砚往后退了半步,回过神来,仍不死心,对匪鉴道:“挖坟。” 匪鉴犹豫道:“皇爷……” 李砚红了一双眼睛,吼道:“挖坟!” 没有人敢说话,匪鉴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土包上的青草与泥土掘开。 徐醒就站在一边看着,由着李砚胡闹,只因旧疾未愈,偶尔咳嗽两声。 清晨入城,一直挖到了日头当中的时候,泥下的棺材显露出一角。 李砚将陈猫猫放在一边,上前屏退众人,用衣袖把棺材上的污泥拂去,随后抽出长剑,一颗一颗撬开钉在棺材上的长钉。 绝不要旁人帮忙。他一开始握着长剑剑柄,后来嫌长剑太长,双手抓着剑身,撬开长钉,鲜血流得满手都是。 他喃喃地说话,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钉子撬开之后,李砚双手按在棺材上,留下两个手印,将棺材推开了。 棺材里没有别的,只有忠义侯的衣冠。 冕旒早已散开了,珠子滚得四处都是,只有忠义侯的衣裳还叠得齐整,略显腐朽罢了。 指尖凝了鲜血,滴落在衣襟上。 李砚俯身,捧起衣裳看了一阵,忽而笑道:“他是假死。徐枕眠,连你也被他骗了,他果真是下南洋去了,连你也被他骗了,朕险些也被他骗了。他是假死。” 徐醒轻声道:“他死了。” “不是。” “他死了。”徐醒一句一顿道,“青陂陷落的时候,贺行要招降他,他拉着贺行跳了江。贺行被人救上来,他死了,尸首也被捞起来了。” 徐醒继续道:“他们把他的尸首悬在青陂城墙上,曝尸三日,吴将军和我……还有当时在前线的一些大人,连他的尸首也没能抢回来。” “再后来,青陂城门焚尸,他的骨灰就埋在城里。” “过了几个月,战局陡转,贺行把他重新挖出来,要把他抛到黄河里去。是吴将军带着人把他抢回来的,撒进风里半坛,还有一半……” 李砚抬眸看他,再把他的话念了一遍:“还有一半?” “还有一半,现下供奉在庄子里。” 李砚强自咽下喉头腥甜,哑着嗓子道:“在哪里?” 他连 分卷阅读202 猫也忘记了,还是陈猫猫自个儿跟着过去的。 也是后山的一个小祠堂里,供奉着陈恨的牌位,还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瓷坛子。 李砚再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碰碰他。 原本陈恨同徐醒说的是,待他死后,随便把他抛到那片江河湖海里便是了。徐醒没这么做,他留了私心,把陈恨留下了。 这会子李砚要碰,徐醒也不准,伸手拦住了。 “他临走前对我说。要是让他落到皇爷手里,他做鬼也不放过我。” “他还让我给皇爷带句话,他说——”徐醒说话从来都不紧不慢的,幽幽地又道,“活着的时候,他把他自个儿都给皇爷了,现下他死了,求皇爷就还他清净罢。” 第127章 前尘(4) ——活着的时候, 我把我自个儿都给皇爷了。现下我死了, 只求皇爷还我个清净罢。 李砚不怒反笑, 对徐醒道:“他心里有我,他是喜欢我,他喜欢我喜欢得要了命。” 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徐醒听。 “他为我赴江南平叛。” 他放下你就来了江南。 “他死前还惦念着我。” 惦念着不要见你。 “他是怕我看着难过,才不要我拿走他的东西。” 他宁愿留在徐醒这儿,也不想回长安,他说他不愿意落到李砚手里。 这话大约是说给李砚自己听的。 李砚举起长剑, 架在了徐醒的手腕上:“我来接他回去, 你再拦着,手就没了。” “皇爷, 你也该明白了。”徐醒分毫不动, “他心里或许有皇爷,但是绝没有李寄书。” “他心里没我?”李砚笑了笑, 手腕一动,长剑剑尖轻轻划过徐醒的手腕,“那就有你了?徐枕眠,那么一点儿的龌龊心思, 藏也藏不住。” 不愿意再多说话,李砚瞥了一眼匪鉴,几个人便把徐醒给按住了。 常年病着,徐醒也挣不开,尊卑礼数一时之间也全忘了, 只喊道:“你别动他。” “他是我的。”李砚上前,振了振衣袖,把红布裹着的坛子抱起来了。 李砚抱着坛子走出了门,阳光正好,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身上。 他转头吩咐:“把徐醒送回自个儿的封地上去,别让他在这儿待着。” 徐醒是全失了态,在祠堂里喊他的名姓,要他把东西还回来。 李砚觉着烦,便道:“打昏了,直接送回去,让人看着。” 却不回船上,也不想现在就回长安去,李砚回了原本陈恨住的屋子里。 他屏退左右,把骨灰坛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 在长榻上坐下,落座之后,用手捂着,闷闷地咳了两声,将一直闷在胸中的一口污血呕了出来。 陈猫猫因为腿短,又找不见路,就落在了后边。后来房间的门又被关上了,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推开门,悄悄地溜进来。 才进来就撞见李砚吐了血,陈猫猫吓得赶紧往他那里跑去。 或许是陈恨的残魄与尚且存留在人间的骨灰相互排斥,陈恨在李砚面前,虚虚幻幻的显了个形儿。 不过一瞬,他很快就回到了陈猫猫身上。 倘不是李砚朝他伸出了手,陈恨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一个人的幻觉了。 幻象一闪而过,李砚抬手拉他,指尖还未触到陈恨的衣袖,幻象便消失了。 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他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陈恨自己也反应不及,怎么就忽然在他面前显形了呢? 李砚喊他:“离亭。” 陈猫猫跳上长榻,往他怀里拱了拱。 我在啊。 * 到底不能久留,长安还有一摊子政事等着李砚。 在江南庄子上待了三日,他们启程北上。 来时抱着陈猫猫,回时抱着陈恨的骨灰坛子。 船只推开江南三月的春水,李砚坐在窗边,离岸时,他听见岸上孩童唱起童谣。 “……素衣渡江月明中,素衣叠起意重重。” “意重重,意重重,北望长安意重重。” “行云散去星倾河,行云迢递意迟迟。” “意迟迟,意迟迟,俯叩金銮意迟迟。” 岸上孩童们做起游戏,“青陂陷落”的游戏。 扮作忠义侯的,是个蓝衫的小公子。 他挺直脊背,跪在码头上,往西北方向遥遥一拜。 北望长安意重重,俯叩金銮意迟迟。 扮作贺行的小孩子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给从地上带起来。 后来—— 后来两个人险些落进水中,被不远处的家里人训斥一通,游戏也就散了。 他们唱着“意重重”与“意迟迟”跑开了。 陈猫猫趴在窗边看,只觉着他们实在是太傻了,学的一点也不像。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回头时,李砚已经翻开长安的奏折开始看了。 仿佛浑然不觉。 陈猫猫伸长了爪子去够窗扇,险些掉进了水里。 李砚迅速把他抱回来,问道:“你也要学他?” 不是的,是想帮你把窗子给关起来,让你不要看见,也不要听见。 怕陈猫猫再到处乱跑,李砚帮他把窗子关起来了。 陈猫猫靠在他身边睡觉,四脚朝天的躺着,露出软软的肚皮,想要给他摸摸,哄他高兴。 保持这动作保持了许久,李砚好久之后才注意到他,揉了揉他的肚子。 他一碰陈猫猫,陈猫猫就像牛皮糖似的黏了过去,把锋利的爪子收起来,用软乎乎的肉垫子拍拍他的手。 就算变成猫,还是想要哄他高兴。 李砚又揉揉他的脑袋,朝他笑了笑。 陈猫猫仿佛也高兴,趴在他的腿上,几年来,头一回吐舌头碰了碰他的手指。 这一日李砚没看折子,也没有再注意到别的什么东西,在长榻上陪着陈猫猫玩了一整日。 陈猫猫仿佛不知疲倦,等到晚上,李砚洗漱之后,吹灯歇下之后,他才在床边的小窝里睡下。 深夜惊醒,陈恨觉着不太对劲,他…… 陈恨举起一只手,借着月光去看,却不是猫的前脚。 他又一次显形了。 他转头,李砚背对着他,已然睡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变回去,要是被李砚碰见了,也不过是徒然惹得他惦念不忘。 陈恨悄悄起身,预备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变回了猫再出来。 猫走路都是无声无息的,这两年来,他别的没学会,学猫走路倒是学得很好。 他轻手轻脚地往门口走,只是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的李砚—— 仿佛是哭了。 李砚背 对着他,而他变回了人,看东西不如猫看得清楚,只能看见李砚的背影。 分卷阅读203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转身,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李砚睡着了,现在去看看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陈恨慢慢地靠近他,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梦里哭了。 可是他甫一伸手,李砚仿佛是压根就没睡着的模样,迅速抬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离亭。” 陈恨被他带得往前一靠,直扑在他怀里。 也就只抱了这么一瞬,李砚尚未看清楚来人,尚未感知到指尖传来的温度,那人便消失了。 陈恨再一次变成了陈猫猫,摔在了地上,叫也不敢叫一声,借夜色掩映,假装自己睡着了——其实有点常识的都该知道,猫晚上不睡觉。 李砚起身下榻,生怕惊动陈恨,连蜡烛也不敢点,只是借着月色将船舱里看过两三回,又推开门出去,在船板上看了几回。 找不见。 神仙似的,无影无踪。 他站在船板上,风吹来,将方才那人留在他怀里与指尖的最后一点温度都带走。 便索性站在船板上吹了好一阵儿的风,直到陈猫猫出来,用脑袋蹭他的腿,催他回去。 李砚抱起猫,他吹了好久的风,陈猫猫于他而言,暖和得就像个手炉子。 陈猫猫朝他喵了一声,从来不怕冷似的,直往他怀里扑。 * 回到长安时,已然是四月底近五月了。 朝臣们后知后觉的知道,忠义侯的死讯,已然传到皇爷耳里了。 皇爷说要追封加官,还把忠义侯的骨灰放到宫中供奉。 他在朝上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并无异色,众朝臣皆以为是无大碍。 后来的几个月,皇爷照常处理政事,该办的事情一件不落,该有的肃穆一点不差,朝臣们也都放下心来。 直到八月十五中秋宫宴,朝中几位老臣,趁着宫宴气氛正好,将从前提过的选妃之时再提了一遍。 李砚当即阴了脸色,拂袖便走。 拂了几位老臣的面子,八月十六本无朝会,几个朝臣却跪在养居殿前请愿。 李砚那时还记挂着陈恨要他当个明君,好言好语的劝他们,没劝动,说他们故技重施。 故技重施。 李砚心思一沉,想起从前高公公说起的,陈恨在他们面前断了衣袖的事情,反手抽出长剑,把自个儿的衣袖也给割断了。 他把衣袖甩给高公公,叫他拿给外边的人看。 一时间群臣哗然,跪着更加不愿意走。 最后还是李砚把两个人下了狱,这件事情才算歇了一阵。 后来不知道宫里伺候的谁,泄露了一件事情出去——皇爷每日傍晚要去忠义侯的牌位前坐一坐。 此后便传出了闲话,说皇爷喜欢忠义侯,如今忠义侯去了,要为忠义侯守着。 荒唐,太荒唐了。 但凡是个朝臣,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爷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情。 李砚却不知道外边把他说成什么模样,静静的做个陈恨要他做的明君。除却这件事情,别的事同朝臣们都好商量,都道他是温和贤明。 这年的某一个冬日,陈猫猫在外边玩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结了冰的明镜湖里捉上来一只锦鲤,想要带给李砚看看,讨他欢心。 锦鲤太肥,又才从湖里捞出来,有些冷。陈猫猫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锦鲤带回养居殿。 他从窗子里跳进去——养居殿有半扇窗子长开着,冬日里也不关,是给他留着的。 他咬着锦鲤落了地,殿中灯火幽微,李砚一手揉着眉心,正靠在榻上小憩,身边倒了两三个酒壶。 还没来得及走近,殿门就开了。是一个不认得的小太监,和一个他不认得的人。 高公公年纪大了,入了冬,生了病,这几日没在李砚身边伺候着。而匪鉴出去办事儿了,也没在李砚身边。 进来的那人偏了偏头,陈猫猫瞧了一眼,口中咬着的锦鲤落地。 这人的模样—— 与自己有五分相似。 第128章 前尘(5) 陈猫猫伸了伸前脚, 然后—— 跳到李砚身上一阵狂踩。 今日要不是他正巧回来, 李砚就要被人算计犯错儿了, 而且还是原则性错误! 李砚本也只是微醺,陈猫猫跳到他身上乱蹦乱跳的,早也把他闹醒了。并不睁眼,只是抬手拍了拍陈猫猫的背,要他安分一些:“你回来了?” 隔着帷帐,看得并不真切,外边的人只以为是同他们说话, 小太监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便恭敬温和地应了一声:“皇爷。” 陈猫猫一激灵,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不单单长得像他, 声音也像, 实在是难为他们能找到这样一个人了。 他举起爪子,不知道该不该踩踩李砚的脸, 叫他快醒过来。 他正犹豫的时候,李砚就倏地坐起来,抄起地上的银酒壶朝外边砸去。 他砸得准,准准地就砸在了那人的肩上, 还余半壶酒水,也都尽数泼洒在那人身上。 好不狼狈,外边的人扑通一声跪下了。 李砚抱着猫起身,随手端起案上热茶,掀开帷帐走了出去。 朦胧的帷帐隔着, 铜制香炉正飘轻烟。李砚踢开香炉盖儿,用热茶把里边的香料浇熄。 乍然遇水,燃得正好的香料还发出了两声轻响,白烟腾起,再飘了一阵,也都全然熄灭。 李砚却不同他二人说话,只道:“让姓高的、姓赵的滚过来见朕。” 匪鉴在外边办事情,一时之间还赶不来,高公公拖着病体过来了,一见殿中情形,赶忙跪下请罪。 养居殿的人有高公公处置,李砚诏群臣,去了太极殿议事。 陈猫猫被留在养居殿里,趴在案上,看着高公公把养居殿上下的人都换了一拨。 殿中安安静静的,高公公带病,连咳也不敢咳一声,一时间气氛凝重得很。 陈恨心下想着,这回的事情,朝里一群人也是做得过了,哪有李砚不愿意就直接送人过来的? 或许只是想试试,看死了的忠义侯到底是不是皇爷睡里梦里念着的那个人,可是就这么试,实在也是太傻了些。 从来说君臣共治,到底还是假的,君臣不全同心,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难处。 这时的李砚尚不似重生之后的李砚,江南改制雷厉风行的,他同从前大权独揽的忠义侯相比,在朝政上温和得多,也是因为这样,恐怕是给朝中某些人留下了错觉。 李砚这时还是个温柔敦厚的明君,也不代表他这个人从此做个任由朝政摆布的君王,朝里要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朝里要他喜欢谁,他就得喜欢谁。 说到底,陈恨蔫蔫地想,还是自己没能给他留下一群好臣子,给 分卷阅读204 他留了一群迂腐之极的老家伙。 瞧瞧,当了皇帝还被人算计,简直就是古往今来独一份儿。 不消多时,李砚就沉着脸色回来了,大概是再不做温柔的明君了,火速发落了一干人等,不管他们再说什么,径直回了养居殿。 他早该这样做,他以为文人都似陈恨,所以处处手下留情。其实压根就不是。 他一回来,陈猫猫就跳着迎上去,扑蝴蝶似的,绕着他的衣摆转圈圈。 喝了酒又吹冷风,李砚把猫抱到窝里,和衣在榻上躺下了。 高公公端着热水来伺候,要帮他擦擦脸,李砚却道:“你同匪鉴,去领罚。” 高公公此时才把巾子浸过热水,轻声道:“老奴先伺候皇爷……” “不用。”李砚往榻里一翻,“接下来半年,去学规矩,不用来养居殿伺候了。” 高公公也知道他是气急了,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在地上跪下,朝李砚磕了头,转身便去了。 陈恨看着,简直觉得李砚太傻,总也得让高公公帮他擦了手宽了衣再走,这样睡着哪里能舒服? 于是陈猫猫围着木架子转圈,伸长了前爪,却连木架子的一半高度都够不到,爪子挠得架子吱吱响。 李砚也不再理他,背对着他躺着,就这么一会儿时候,已睡着了。 陈猫猫终于放弃要给他擦脸的打算,窝在毯子上也准备睡觉。 陈猫猫是睡了,而陈恨睡了才没一会儿,忽然睁开了眼睛。 傍晚的夕阳余晖透过窗纸照在地上,也打在陈恨身上。 他的魂魄又一次显了形。 距离前一次的显形,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他几乎快忘记这件事了。 也不知道这一回什么时候能变回来,陈恨抹了把脸,缓缓地站起来,猫着腰往外走,准备先去外室躲一躲。 他挪着步子往外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不知道李砚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下的榻。 陈恨才走出去两步,忽然被身后人一扯腰带。他惊呼一声,往后退了半步,李砚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紧紧地锢在怀里。 李砚唤他:“离亭。” 陈恨垂着脑袋,摇头道:“不是不是,不是离亭。” 这时候见了又如何?等会儿他就变成猫了,还不知道之后如何,他哪里敢应他的话? “皇爷认错人了。”陈恨随口扯谎,“我是朝臣派来冒充忠义侯的。” 李砚笑了一声:“你生得好看,哪哪儿都好看,你往那里一站,朕就知道是你。” “这……这样啊。” “朕知道朕在做梦。” “就抱一会儿。” “朕很想你。” 李砚很爱说的三句梦话,原来从前世就开始说了。 听见这些话,陈恨身子一僵,也没推开他,也就由着他抱了一会儿。 只听李砚又道:“近来总不梦见你,要吃过酒,才能梦见你。” 不是因为头疼才去睡的,是想见你。 “今日发落了朝里几个老臣,朕以为文人都该像你,结果不是。” 只当做是千儿八百回的梦中,李砚喃喃地同他说了一些话,最后说:“今日的梦格外真些。” 陈恨随口应了两声,心道怎么还不变回来,忽然又觉得一个什么物什正抵在他身后。他不大自在,便往前挪了两步。 李砚解释道:“浇灭香料的时候不留神嗅了两下……” 陈恨下意识便道:“今日章老太医在宫里当值,怎么不叫他过来看……” “原本好了的,一见你就勾起来了。”李砚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也嗅了两下,“你身上也香。” 陈恨低头,也闻了闻自己。 胡说,那个香炉也早就被底下人抬出去了,到处都重新熏过新香,他身上根本不香。 李砚往前顶了顶他,又含住他的耳垂:“难受。” “不行……”等会儿他忽然变成猫怎么办? “朕就知道。”李砚抓着他的手把人往回一扯,就把他按倒在了榻上。 嘶啦一声,李砚抬手扯下帷帐,把他的手绑在了床柱上。 陈恨死在战场上的时候,是被卸下盔甲带到贺行面前的,身上就一身单衣,幻形时也就只有这么一身衣裳。 单衣雪白,李砚想起那时陈恨教他,要用长剑挑断衣带才算喜欢。 只是他的长剑挂在对面的墙上,他不敢去拿,他怕走开一会儿,陈恨就跑了。 用蛮力扯开的。 陈恨气得抬脚踹他,这是他做鬼时穿的唯一一件衣裳,扯烂了他此后穿什么?要是以后还幻形,让他光着不成? 李砚又握住他的脚踝,用扯下来的布条,把他的脚也绑好了。 陈恨仰起头,想撞他的脑袋,李砚却虔诚地抵住了他的额头。 这是他的神仙。 梦里,只有在梦里他才敢放肆。 后来李砚附在他耳边问他:“不入梦的时候,你去哪里了?” “我……”陈恨混混沌沌的,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找不出来,极力从情与欲之间抽出一丝清明的神志,哄他道,“皇爷不是总说……我是、神仙么?我是神仙……我当然是、嗯……回海外仙山去了……” “可是你犯戒了。” “我是道家的神仙……道家的神仙,可以的……” “怎么不留下来?”李砚对他道,“朕还没让你知道,这事情多有意思?” “我……”陈恨编不下去了。 “你不喜欢?” 陈恨不知道他问的是喜欢什么,也不回话。 “你看你自己也好喜欢。”李砚按着他的后颈,引他去看,“有些个不识好歹的人,说你心里没我,是不是假的?” 陈恨再不说话了,咬着唇,一点声响也不留给他。 再刻骨的情/事,到明日都会虽晨露消散,一场梦罢了,他不必给李砚留念想。 “你心里没我。”李砚低低地笑了两声,“那可怎么好?” 宫墙外的打更声响过了两声,李砚有霎时间的清明。 他低头看见陈恨面上两抹绯红,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忽然觉得,这好像不是一场梦。 * 荒唐,太荒唐了。 陈恨拢共就显形了三回,第一回 在一瞬间,被李砚抓了个衣袖;第二回有一会儿,扑进李砚怀里抱了抱他。 第三回 足足一个晚上,被李砚绑在床上一遍一遍的弄。 哪有这样的?这不是欺负鬼么? 绑着的手脚被松开了,陈恨暗自转了转手腕,转头去看窗外,晨光熹微,天还半黑。 李砚抱着他不放,陈恨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被子拖过来,给李砚抱着,自己摸着下了榻。 榻前散了一地的衣裳,乱七八糟的。 这种东西要是给李 分卷阅读205 砚见着,他就知道昨晚上不是一场梦了。 陈恨随手拣了一件李砚的衣裳来穿,又揉了揉腰——天知道为什么一只鬼还会腰疼。他把散在地上的衣裳拢起来,准备抱出去丢掉。 陈恨才走出去,李砚便自梦中惊醒,赤着足下了榻,掀开殿中帷帐,只看见散了一地的衣裳——陈恨没来得及把衣裳给丢掉,就重新回到了陈猫猫身上。 李砚凝眸,将满地的衣裳翻检一番。 一夜风流,高唐云散。 第129章 溯回 似是一夜未归的陈猫猫从窗外跳进来,拖着步子, 走到李砚脚边, 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脚。 李砚抱起散落满地的衣裳, 重新回了内室。 陈恨根本没来得及收拾什么, 榻上一片狼藉, 榻前帷帐被扯坏了半截,床柱上还缠着用来绑着陈恨手脚的布条。衣桁上少了两件衣裳, 也是陈恨穿走了。 陈恨心中忐忑不安,只怕他是已经发现什么了,却只见他一言不发地将东西都收拾好,坐在榻上回神。 ——皇爷不是总说……我是、神仙么?我是神仙……我当然是、嗯……回海外仙山去了…… 李砚唤了人进来, 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底下人回说, 昨日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高公公与匪鉴都不在, 他不传唤,没有人敢进来伺候。 也就是说, 昨日养居殿里没有别人。 要有, 也该是那个人。 李砚似笑非笑, 似叹非叹,好一会儿,才低声念了一句:“离亭。” 他拂袖起身:“伺候洗漱罢。” 伺候的宫人轻声问道:“皇爷是要摆驾?” “三清山。” 李砚回回上三清山, 为的只是祭拜母后与探望皇姊,这回不大一样,这回他求道。 再过了一阵子, 天底下谁也知道了,皇爷崇道,还没几年,就从私库里拨了大笔银钱出去,派遣船队出海。 神仙没有找着,倒是找回了一群海外的藩属国。 第三年的时候,陈猫猫靠在他怀里死了。陈恨试了很久,没能重新回去,也没能再找着合适的身体,他就一直飘在空中,跟在李砚身边。 陈猫猫死了,陈恨觉着自己离再死一回,魂飞魄散也不远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自上回巫山云雨一别,他就再也没能化过形。因为那时候穿的是李砚的衣裳,此后他便一直穿着李砚的衣裳。 那件外裳他很熟悉,这件衣裳合该他穿。 他看过李砚酩酊入梦,还是念那三句梦话。只是近来李砚酒量见长,要喝得更多些才能入梦了。 也看过李砚彻夜不眠,翻道家经籍看。神仙还没有找着,他自个儿倒是把道经参透得不错。 从前用来炼丹,现在用来寻仙的抱元殿重新启用,他有时候同宫外来的方术挑灯长谈。 这些方术大多是骗子,连隔着帷帐让李砚见陈恨一面也见不到,少数有些良心的,委婉含蓄地告诉李砚,这世上其实根本就没有神仙,就算有,要找起来也难,就算找着了,能找着那一个更难。 不论话多委婉,李砚一听就暴怒,把手边的东西都摔了。他们胡说,他见过神仙的,只不过…… 他把神仙弄丢了。 他们谈仙论道的时候,陈恨就挂在窗前荡秋千,心想对皇帝这一职业来说,寻仙访道,简直是所有皇帝都逃不掉的宿命。 所有皇帝都喜欢这个,求长生,访神仙。 李砚还有一件最常干的事情,他去三清山上修行。 一是参悟道经,寻仙求道。 二是磨练心性。 近来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阴鸷得很,再加上又是皇帝,没人再敢近他,更不要说像从前陈恨那样陪着他。 章老太医与高公公前些年接连去了,镇远府的吴将军吴端辞了官,现下不知道到那座州府了。吴端前年回来过一趟,劝李砚放下,没劝动,两个人去武场打了一架,他就再没回来过。 这是皇帝另一个逃不过的宿命。 孤家寡人。君如北辰,众星共之,亦远之。 某一回李砚上三清山时,碰见了当时修行有术的行相子道长。 就是从前陈恨伤得重,在养居殿画满符咒,据说可以招魂安命的那位行相子道长。 此前李砚请他,他不肯来,几年之后才终于在三清山上同李砚碰见了。 行相子的屋子正气重,他二人说话的时候,陈恨进不去,也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只能挂在后山的梅花树上晃腿玩儿。 两个人说话说到晚上,陈恨也就坐在花树上,从白日等到晚上。 杂念丛生,像花树繁杂的树枝一样。 他一会儿觉得李砚要拜行相子为师,真就修道去了,一会儿又觉得李砚肯定被这个牛鼻子老道忽悠惨了,恐怕是要自己出海一趟。 正乱想的时候,他二人就出来了。 行相子对李砚道:“世上本无神仙。” 往常李砚听了这话,都要发怒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没有。 他只是点头,轻声应道:“朕明白了。” 惨了惨了,都给忽悠坏了。陈恨借着吹来的一阵风飘过去,却见李砚目光澄澈。 他才明白,李砚或许是放下了。 这么多年了,他也该放下了。 此后派遣出去的船队再不寻仙山,只同海外各国商贸交流。抱元殿重新封上了,李砚也不再执着于求仙,只是时常还翻翻道经,上三清山小住一阵子,修养心性。 又十年。 这一年李砚立了瑞王爷李释做储君,一入冬,他便让李释监国,自个儿上了三清山,在道观里住着。 折两枝梅花,坐在花树下翻翻经书。 梅花冬日里并不落花,陈恨就坐在树干上,把花瓣摇了他满身。李砚不觉,只是翻手上的道经。 陈恨以为他好像放下了,但他好像还在找寻些什么。 他不明白,十年来也不知道行相子那时到底跟李砚说了什么。 近年节的时候,行相子回来了。 他一回来,李砚就不折梅花,也不看经书了,同行相子彻夜论道。 之后李砚便吩咐人着手预备香炉朱砂一类物件。 他大抵从来也没有放下过,他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年除夕的前一日,朱砂画的符纸贴了满屋子都是,重重叠叠的帷帐,也是大字书的符咒,风吹入,将尘缘宿孽吹散吹拢。 李砚盘腿坐在正中,缁衣星冕,意守清净,把自己这几年来抄的三千遍道经一把火烧了,守了一天一夜,默念道经三千遍。 他施行道术,屋子里正气冲天,陈恨靠近不得,只能坐在花树上看他胡闹。 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招魂请神,还是逆天改命。 简直就 分卷阅读206 是胡闹,仗着自己看了几年的道书,就要学道士行法。 不过不管是不是胡闹,李砚总归是败了。 一个昼夜过去,什么都没变。 他从屋子里推门出来,行相子在外边等他:“皇爷再等十五年罢。” 李砚垂眸,藏不住的落寞,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晚些时候,宫里的李释派人来了,请李砚回宫过年,明晚的除夕宫宴皇爷不能不在。前几日李释就派人来请过两回,都被李砚推了,这是第三回 。 行相子说还有十五年,劝他以国事为重。 李砚叹了口气,放下满屋子的符咒,回了宫中。 一日一夜没吃什么东西,心里又难过,回去之后,先提着长剑去武场练了一个时辰。 招招不落空,狠戾地带起风声。 细雪落在李砚发上与肩上的时候,陈恨正坐在檐下看他,好像是白了头的模样。他忽然想起,已经过去十五年了,李砚已有三十好几了。 行相子要他再等十五年,可他还有几个十五年足够寻他? 深夜的时候回了养居殿,洗漱之后,李砚躺在榻上,盯着帐子发呆。 陈恨做猫的时候偶尔还睡一睡,做鬼之后就完全不用睡觉了,所以总是趴在榻边看着他。 好久之后,李砚终于合眼,翻了个身要睡了。 三清山上的画满了朱砂的帷裳符咒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陈恨失去意识之前,终于明白,那时行相子说的是—— 世上本无神仙,却有秘法可使时间回溯。 这世上没有那样多的机缘巧合,回首重来,那是李砚耗了十五年同天道争来的。 * 陈恨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忠义侯府的走廊里,拥着火炉,烤火赏雪。 大梦三生,溯回最初。 这是故事的开头。 系统提醒您有一条新消息:紧急通知!遭遇突发事件!系统剧情混乱!…… 系统很快又发来了第二条消息:造成系统的突发事件为,李砚重生…… 陈恨猛地起身,掀翻了火炉,翻过栏杆就往外跑,吩咐随从匪石道:“备马!” 去找李砚,现在就去。 李砚原本压根就不信神佛,要不是那天晚上陈恨显形,还同他说了那句他是神仙的谎话,李砚根本就不会往别的地方想。 可是陈恨会说那样的话,根本就是因为重生之后的李砚,他总是这样说他。 李砚重生之后关着他,锁着他,却一步也不敢靠近,是因为陈恨那时候不肯给他留念想,非说自己心里没他。 挑断衣带的玩笑话也是这样。 凡此种种,皆是因果相生,周而复始。 这是个圈儿似的绕来绕去的死局,是他自己铸就的因果。 这时系统又给他发来了新消息:系统提醒您有一条新任务。 去他娘的新任务,他要去找皇爷。 策马狂奔,北风夹着细雪,刀子似的划人的脸。 陈恨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地上,扬起地上积雪,催开宫门:“我有要事面见皇爷。” 李砚寻他,寻了十五年,走了那样多的弯路与错路。 可是他,他却连忠义侯府到养居殿,这样短短的一段路都跨不过去。 陈恨抹了把冻僵的脸,下马直奔养居殿。 高公公还在,李砚却不在,说是武场练剑去了。 陈恨便往回跑,险些从殿前高高的台阶上跌下去。 他没有回头,也不知道身后的长安城都消失在了大雪之中。 风雪尽头,是李砚拿着梅花枝子做剑使。 陈恨向他跑去,可是大雪湮没时空,也抓着他的脚,把他拽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这回系统给他派的任务是: 附加自由任务:随心而动,自有心证(1/1) 第130章 再续 系统提醒您有三条新任务…… 去他娘的系统,去他娘的新任务。 于长久的梦中惊醒, 陈恨下榻, 连鞋也没顾得上穿, 拿了件外裳就往外跑。 房里还是贴满了符咒, 帷帐上用朱砂大笔画了符, 陈恨拨开帷帐,在层层叠叠的垂帘之中瞎转了有一阵儿, 才找到了门。 他推门出去,只看见夜色之中大雪漫天。 檐下檐外,阶上阶下,风雪的尽头是李砚。 看见他的时候, 陈恨一双眼睛都红了, 落下泪来险些结了冰。松松垮垮的披着李砚的外衫,陈恨赤足踩在雪地上, 迎着风雪跑向他。 李砚接住扑进怀里的人,揉了揉他的脑袋。 看见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叹道又惹得人哭了。 “怎么……” 陈恨不说话, 还没止住哭, 就急急地凑过去,要亲亲他。 “外边太冷了……” 陈恨伸手攀住他的脖子:“要亲。” “好。” 陈恨把脸上的泪水都糊到李砚面上,这个雪地里的吻, 以陈恨的一个哭嗝做结尾。 李砚没忍住笑了,用衣袖帮他擦了擦脸:“进去罢。” 不经意间看见陈恨连鞋也没穿,抬手便打了一下他的屁股, 又把他抱起来:“怎么连鞋也……” 陈恨靠近他耳边,亲亲他的脸颊,转移话题:“皇爷,我很想你。” 系统提醒您,任务已完成: 亲亲他(1/1) 抱抱他(1/1) 告诉他你很想他(1/1) * 陈恨裹着被子坐在榻上,非把李砚也拉上榻,两个人就这么相对坐着。 陈恨抿了抿唇,往前一倒,一脑袋栽进他怀里:“皇爷,这不是在梦里吧?” “不是。”李砚把他抱紧。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有些记不清楚了。” “二年腊月,江南平叛结束了,还在江南庄子里。朕赶回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你头疼。”李砚顿了顿,“你睡了三日了,明日除夕,你再不醒,就没人陪朕过年了。” “那些符纸?” “三清山的行相子道长云游至此,请他画的,困住神仙用的。”李砚道,“你要是不喜欢,再过几日就可以拆了。” “皇爷。” 陈恨不自觉就想趴到李砚的腿上去,他可能有一点猫猫后遗症。当猫当久了,就总是想蹭蹭他,躺着露出肚皮来给他挠挠,还想对他喵一声。 他果然也是这么做的,把自己用小毯子裹裹好,像陈猫猫似的,又像牛皮糖似的,黏在李砚怀里。 腻腻歪歪的,不太正经。 李砚用拇指指腹摸摸他的脸:“怎么了?” “做了个梦。”陈恨把脑袋埋在他怀里,闷闷道,“好像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嗯。” “就是天道……我造了反……”陈恨往他的胸口撞了两 分卷阅读207 下,实在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想了好一阵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说。 李砚大约也猜见了他要说什么,见他为难,便吻了吻他的眼角:“天晚了,睡罢,改日再说罢。” 吹了蜡烛,陈恨在榻上滚了两下,滚到李砚身边,八爪鱼似的扒拉住他的手臂,然后—— 喵了一声。 要是陈恨还有尾巴,他的尾巴也得紧紧地缠着李砚。 这该死的猫猫后遗症。 * 次日便是除夕,李砚不准他动,给他套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裳,才准他出门。 陈恨扭了扭脖子:“之前是头疼,又不是别的什么。” 于是李砚帮他将大氅的兜帽戴上,狐狸毛边儿惹得他打了个喷嚏。 早起要先去见见陈温与徐醒。昨晚陈恨醒时,已经让底下人去支会过一声,叫他们不用担心,今日早起还是要去一趟的。 陈温看不见,碰碰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脸,摸得太久,李砚就把他拉回来了。 这辈子同徐醒从来都是君子之交,互相问过了好,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李檀从来都不待见他,因为他病了一遭,对他的态度也好了许多,总归不会一见面就要打架了。 依旧是排排坐着,让章老太医给把脉,给陈恨把脉的时间最长。 晚间一行人吃了顿年夜饭,散得也早。 对他们来说,一顿饭已经是最好的相处方式,也足够了。 临别前,章老太医给每个人发了压岁钱——两个铜板。 领过了压岁钱,各自便守各自的夜。陈恨抛着两个铜板玩儿,和李砚回了院子里。 晚上还落细雪,轻巧无声,他二人便拥着手炉,在檐下赏雪守夜。 陈恨的手悄悄摸进李砚的衣袖里,李砚便握住了他的指尖。 “很久没有讲故事了。” “那就……”陈恨偏头看他,试探道,“给皇爷讲一个恶魔的故事好不好?” 李砚点头。 “这个故事要从灵魂的游历开始讲。” “灵魂游历,如同一人御二飞马游历,一匹飞马象征意志,一匹飞马象征欲念。游历顺畅与否,要看两马是否驯良,御者是否驾驭有方。神仙凡人的区别便在于此。” “灵魂的游历,随诸神分队巡行诸天。御术高明,且御良马者,飞于高天之外,得幸可看见所跟随的神仙的模样;御术低劣,御劣马者,也可窥见神仙一眼,但是锻羽毁地,泥塑肉身,魂附其上,堕入人间。” “这是人的由来。” “灵魂游历之时,窥见所跟随的神仙的模样,在人间便以神仙的模样寻人。看见与所跟随的神仙模样相似的人,会回忆起锻羽毁地的情形,很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陈恨挠了挠李砚的手心:“这是人的情爱之事。” “其中有一种灵魂,全由欲念的马匹掌控,一看见神仙,欲念便抑不住了,恨不能把神仙直接掳走,这种灵魂自然堕入下界。” “这是恶魔的灵魂。” “……这位恶魔‘像明朗的暮色,非昼非夜’。” “……于是他果然一眼就看见了少女塔玛拉。” “‘于是他重又懂得为什么/爱情、善良和美是至宝……心中萌发的感情忽然间/用故乡的话语开起了腔/这莫非是个复活的兆头?’” “于是狡黠的恶魔设下诡计,引来强盗,害死了前来迎娶少女的未婚夫。” “恶魔在深夜对少女私语,‘他用一番勾引她的情话,作为对她的哀求的回答。炯炯的目光紧盯她的双眼,如火烧火燎。在漆黑的夜间’。” “恶魔忍不住亲吻了少女,但是‘他的吻放出的致命毒物,霎时间渗进了她的胸膛。’” “‘失败的恶魔满口诅咒/自己那些胡乱的梦幻,他依然留在宇宙中间,孑然一身,孤傲如常。’” “皇爷。”陈恨凑近了看他,“故事讲完了。” “嗯。”李砚攥紧了他的手,“你还有什么要讲的?” 陈恨回握他的手,直望进他的眼里:“第一件事,我不是神仙。” “从前或许有点误会,我以为皇爷说我是神仙,是闹着玩儿的。”陈恨想了想,“我只在来江南的路上,扮过一阵子的半仙,招摇撞骗。但我其实不是神仙。” “朕知道了。” 其实李砚偏执得很,陈恨一开始同他说灵魂游历的故事的时候,他就想到自己跟随的神仙就是陈恨了,现在也没变。 他就是那种欲念驱使灵魂的人,不愿意叫别的人也跟着陈恨,不愿意叫别的人也喜欢陈恨,恨不能把陈恨锁起来。 “第二件事情,皇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皇爷。”陈恨举起手,信誓旦旦地说,“皇爷不是恶魔。” 其实是的,陈恨从前同他讲过的故事里,有个叫希斯克利夫的人说:“……别把我留在没有你的地狱。” 他是从没有陈恨的地狱里来的。 但是李砚又应了:“嗯。” 陈恨捏了捏他的手指,再说了一遍:“皇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皇爷。” 李砚却问他:“你知道哪些事情了?” “我知道……”陈恨顿了顿,终还是毫无保留,“全部。” “做梦看见的?” “是。”陈恨不好意思地说,“还有一件事情,得跟皇爷说一声。我死的前几年变成了陈猫猫来着,有时候可以变成人一小会儿……” “怎么不说?”李砚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时候……就是你,不是做梦,也不是幻境?” 陈恨红了耳朵,轻声应道:“就是我。” 而李砚向他解释:“朕不是总在梦里对你这样的,只是那回喝了酒,你正巧碰上了,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陈恨摇摇脑袋,只道,“那时候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敢给皇爷留念想,随口答皇爷的话,弄出那个神仙的误会。还有另一个误会,迟了好几年,平白惹得皇爷难过,我现在回皇爷的话——” “我心里有皇爷。” 李砚搂着他的肩,把他揽在怀里,碰了碰他的脸。 “皇爷一开始确实很凶来着,还经常吓唬人,前世更凶,有时候又偏执得像疯子——其实是我的错。”陈恨道,“还要谢谢皇爷,从很远的地方来找到我,重新把我捡回宫去。” 李砚问他:“这是夸朕?” “算是吧。第三件事,既然我不是神仙——”陈恨抬起头,眼中亮晶晶的,“现在皇爷可以亲我。” ——恶魔狂妄已极,出言不逊,说道:“他是属于我的。” “我把往昔的一切全丢弃:天堂和地狱全在你眼里。” “我以非人间的激情爱你,这种爱是你所望尘莫及的:用永不止息的思想和幻念,用全部威力和莫大的快 分卷阅读208 感。” 第131章 岁岁长安 二月开春之后,陈恨同李砚就要北上。 启程那日, 是陈恨去同庄子上一众人道的别。 走之前他还特意问了李砚:“皇爷真的不去告个别?或许有好些年见不到了。” 李砚垂眸, 陈温与李檀不见也罢, 徐醒更不想见, 章老太医近来同徐醒混得熟, 况且昨日才见过,也不想见。 所以他道:“你去罢, 朕在门口等你。” 皇爷等着你,你得快些出来。 陈恨应了,生怕他听不懂话里的意思,李砚又补了一句:“同徐枕眠只能见半刻钟。” 陈恨也应了。 先去找的陈温, 陈恨叮嘱了他两句, 随后问他:“同三爷不再见了?” “不见了。”陈恨摇摇头,“上回一块儿吃了一顿年夜饭, 足够了,再多又要相看两厌了。” 陈温笑道:“方才我问他, 他也是这么说的。” 陈恨也笑:“最了解我的人, 除了皇爷, 就是我那几个斩不断理还乱的宿敌。” 与兄长道过别,陈恨转头去了徐醒院子里。 开春的时候,章老太医便开始给他治病, 这时候廊下正生火煎药。 章老太医坐在台阶上翻检药材,徐醒坐在炉子边,拿着蒲扇帮他看火。 徐枕眠。 陈恨心叹一声, 站在走廊外边朝他做了个深揖。 徐醒问道:“要回去了?” “是。” 徐醒朝他招招手:“你来,我把东西还给你。” 他从袖子里掏出几只竹叶编的蚂蚱,朽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上了多少遍漆,尽数交还给陈恨,拍了拍他的手背。 “各自珍重。” 陈恨将蚂蚱收好,点了点头:“好。” 徐醒朝他笑了笑,转头往炉子里扇了两下风,炉火愈旺。 陈恨走后良久,章老太医问道:“怎么不把院子树上挂着的那个也还给他?” 徐醒似是没听见,衣袖隔着,掀起药罐的盖子看了看,药香缠骨。 他却说:“这是什么偏方?怎么还要三年?” 章老太医笑道:“你自己耽搁了好几年嘛。” “以后不会了。”徐醒好难得地开了句玩笑话,“我现在开始教阿温拉二胡,等我的病好了,就带他出去拉琴卖艺。” 陈恨出去时,经过庭院前,院前一株青梅树生了绿叶,他一抬手就折了一枝下来。 李砚牵着马在门前等他,他将青梅枝子藏在衣袖里,背着手跑到他面前。 “皇爷快看我。”陈恨把空的双手放到他面前晃了晃,一反手,便从袖中掏出才折下来的青梅枝子,递到李砚眼前,又别在他的襟上。 他原本也没有练过这个,李砚一眼便看穿了,只是陈恨猫似的讨他的赏,李砚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夸他:“朕就说你是神仙。” 陈恨正正经经地摇头:“不是不是。” 他一直很在意这个,好像都是他的错,李砚才会把他当成神仙。 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皇爷说他是,他就是。 * 近两个月的路程,回到长安时,已是四月底。 世人都道是忠义侯回朝,全不知皇爷暗中也去江南走了一遭。 忠义侯回朝那日,瑞王府的世子爷李释,率文武大臣在长安城城门外迎他。 陈恨换了侯王的衣裳,骑在高头大马上,本就生得好看,文人风流,好不得意。 只是后边跟着一驾马车。 对这辆马车,朝里民间众说纷纭。据江南知情官员透露,这里边坐着的是皇爷的替身,忠义侯爱慕皇爷不得,所以找了个与皇爷模样九分相似的人,捧在手心里,好不得宠。 类似流言陈恨有听过一些。那马车里就是皇爷,别人谁也不知道,也不要他们知道。 陈恨在城门前下了马,先与李释见礼。 李释还没来得及问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陈恨就远远地与镇远府的吴小将军击了个掌。 用气声喊他:“吴将军。” 吴端也用口型回他:“陈侯爷。” 陈恨朝他比手势,三根手指。 吴端点点头,眨眨眼睛,表示明白。 见过了礼,陈恨翻身上马,预备回宫面圣——谁也不知道,皇爷就在他身后的马车里坐着。进宫面圣,他想想就觉得好笑。 才进了城,不知道从哪里丢过来一个姑娘家的荷包,直直地飞进他怀里。 有了这一个荷包开头,也没人再管皇爷会不会生气,所谓坐在后边马车里的“替身”会不会生气,十个八个荷包从四面八方丢过来,全都砸到了陈恨的怀里。 陈恨不大好意思地抱着一堆荷包,抬头朝他们笑笑的时候,失手掉了一个出去,很快就被人捡走了,捡走了也不再还给他,那可是侯爷亲手丢出去的。 一条朱雀长街就行了足有半个时辰,经过忠义侯府的时候,陈恨刻意看了看。 重封忠义侯的时候他不在,听说侯府上下都修葺过了,果然也是这样。 牌匾题字是李砚御笔,金漆的,在阳光下晃眼得很。 骑着马径直到了养居殿殿前——这也是只有忠义侯能做的事情。 遣散了跟随的众人,只留下李释等相熟的人物,陈恨才掀开马车帘子,笑道:“臣恭请皇爷圣驾。” 李砚颇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握紧了,带回养居殿去。 高公公预备下了热水供洗漱,也预备下了点心:“可算是回来了,侯爷不在,养居殿的点心都没人吃了。” “放了糖没有?” “放了放了,老奴看着他们放的。” 陈恨嫌侯王礼服太重,先溜进内室把衣裳给换了。嗯,换的是李砚的衣裳。 他正系着腰带出来的时候,李释正同李砚回禀近来朝里的事情。 “……顺王爷前儿个就请旨去了西北,贺行被押回来之前他就走了。他不愿意,自个儿对着墙,砸烂了手,弄得血肉模糊的,还在牢里关着。” 这是他的另一位宿敌,来之前章老太医还惦记着贺行的手。他的手弹琵琶弹久了,落下些毛病。章老太医托随行的人给他带了药,现在恐怕,也用不上了。 此生也不必再见了,由他去罢。 陈恨坐到李砚身边,摸一块点心来吃,才吃了没两口,外边吴端便朝他动了动手指。 陈恨放下点心,悄悄溜出去,跑到廊外和他说话:“吴将军。” 吴端喊他:“陈侯爷。” 陈恨拍拍他的肩——其实是把手上的点心屑抹到他身上:“吴将军坐守长安有功啊。” 吴端也恭维他:“陈侯爷平叛江南也厉害。” 再问了他两句正经话,吴端最后同他说:“今晚子时三刻,咱们去喝酒 ,你 分卷阅读209 可别忘了。” “嗯?我什么时候说子时三刻……” 吴端朝他伸出三根手指:“方才在城外,你这手势,意思不是子时三刻?” “这是初三。”陈恨再做了一遍这个手势,“这是五月初三,封侯祭天前一日。” “今晚怎么不行了?” “晚上出去疯跑,皇爷会生气的。”陈恨合拢双掌,道了一声无量天尊,好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没有人等你回家,你不懂得的。” 吴端作势要打他:“你这人,说好的……” 陈恨跑了,跑到一半还回头朝他比了个“五月初三”:“你记得啊,别忘记了。” 回去时,李释正讲到重封忠义侯的事情,见他进来,随口道:“那时候同侯爷说,我封你做忠义侯。果然,这回重封忠义侯的事情,是我操办的。” 李砚当即就要把他赶出去。 陈恨也拍了拍他的背:“念书去罢。” 连一句夸奖也没得到,李释愤愤地看了他一眼。 陈恨揉揉他的脑袋,笑道:“多谢世子爷,近来辛苦你了,回去歇会儿吧。” 他重新拿起案上没吃完的点心来吃,抱怨道:“忠义侯的衣裳又重,祭天坛的台阶又高,我要是摔下去了怎么办?上回封忠义侯祭天的时候就差点摔下去了。” 李砚却问他:“你今日收的荷包呢?” “让高公公帮忙收起来了。” “几个?” 陈恨回想了一下:“大概有十来个吧。” “又引得十来个人惦记了。” 陈恨挠头:“皇爷,我又不是银票,还净惹人惦记。” 李砚看了他一眼,按着他的脑袋,吃他唇上沾着的玉白糖霜。 * 五月初四皇爷携忠义侯祭天,五月初三陈恨跑出去,同朋友们疯玩了一整天。 不过是封个忠义侯,被陈恨搞得像成婚之前的最后一次自由活动。 吃了点酒,回去时又是很晚了。在外边见养居殿熄了灯,陈恨便以为李砚睡了,在西暖阁里洗漱过了,又换了身干净衣裳,才溜进去要睡觉。 其实李砚压根没睡,只点了案上的一支小蜡烛,李砚边看书边等他回来。 明早要穿的礼服,一件皇爷的,一件侯爷的,都整整齐齐的挂在衣桁上。 陈恨看了一眼,便爬上床盖好被子要睡了。 “皇爷也快睡吧,明儿可累了。” 李砚吹了灯,亦是上了榻,把他拉进怀里:“喝酒了?” “一点点。”陈恨按住他作乱的手,无奈道,“明日走台阶呢,不要了不要了。” 李砚蹭蹭他的脖颈:“等你等到大半夜,你一句不要了就算了?” “明日明日。”陈恨忙道,“明日我穿忠义侯的衣裳。” 他没记错的话,皇爷喜欢礼服。 皇爷果然喜欢:“你记着,不许嫌重,一回来就换了。” “自然自然。”陈恨好不正经地应了一句,“臣等着皇爷给臣脱。” 玩得疯了,次日起得早,他还没怎么睡醒,就被李砚从榻上提溜起来了,一众人等伺候着换了衣裳,又被迷迷糊糊地扶到了马上。 仍旧是糊糊涂涂的,祭天坛的下边,李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往玉阶上走。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这不太合规矩。 一般要李砚走在前边,他在后边跟的,可是李砚牵着他的手了——这一日,关于侯爷找了个“替身”的谣言不攻自破了。 挣扎了两下,陈恨还在犹豫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系统的任务提示音。 又有新任务了。他脚下一软,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 李砚抓紧了他的手,把他再往身边带了带,低声道:“之前才说怕滚下去,果然。” 原来李砚是怕他摔下去,才牵他的。 陈恨心里想着任务,也不能打开任务面板来看一看,想想系统从前给他的那些任务,有点心慌。 得亏李砚牵着他。 后来忠义侯府设宴,文武百官来贺他。李砚放他一个白日的清闲,让他去招呼朋友。 被一众人等缠着,也不得闲去看一眼任务面板。 一直到了晚上,席散狼藉。 他站在庭院里,不知道该回宫,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正犹豫的时候,李砚提着酒坛来找他。 这下陈恨没得选了。 两个人坐在檐下阶上吃酒,三两杯酒水下肚,陈恨觉着舒坦些了,便找了个借口,跑出去看任务面板。 其实想想,每回系统给他派不好的任务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场景。 他和李砚处得正好的时候,系统任务像王母娘娘似的就来了。 陈恨叹了口气,打开任务面板—— 惊得下巴都掉了。 他来回把任务面板看了两三遍,好久之后才拢着手,磨磨蹭蹭地挪回李砚面前:“皇爷,昨晚上说我穿忠义侯的衣裳……” 李砚从来都随他的意:“随你喜欢,不愿意就算了。” “没有,我是想……” 到底是了解他,李砚问道:“又出了什么事情?” 陈恨抬起手,把宽袖子往上收了收,露出用红穗子绕了两圈的手腕,递到他面前。 第132章 番外(1)画烛 这一年的除夕, 陈恨才只十七岁。 晨起问安祭祖, 晌午歪在榻上歇了片刻, 林姨娘温声把他喊醒:“恨奴,该起来了, 不是还要进宫么?阿娘做了点心,你带进宫去给你那位侍读朋友。” 陈恨揉了揉眼睛,从榻上爬起来,伸手就要去够挂在榻前的衣裳。 林姨娘动作快些,拣起外衫, 抖落了两下, 就给他披上了,又问:“这个料子穿着还算舒坦吧?晚上天冷, 多穿两件?” “嗯。”陈恨低头系紧腰带, “阿娘, 我晚上会回来的。” 林姨娘帮他扯了扯衣襟:“不用赶路, 同朋友们多玩一会儿再回来。” 陈恨下榻穿鞋, 又拂了拂衣摆:“等会儿我过去, 跟大娘说阿娘病了,今日晚饭就不过去立规矩了。晚上我早些回来, 陪阿娘守岁。” “不用。”林姨娘起身, 提起大氅,又给他披上了,“立规矩是阿娘该做的,习惯了。” “今日除夕, 阿娘也歇一歇罢。”陈恨偏头,蹭了蹭兜帽边儿的兔毛,“我去同大娘说就是。” 见她不语,陈恨又忙道:“我想吃阿娘做的栗子糕,一回来就想吃,所以阿娘今晚不许去立规矩。” 林姨娘垂首应道:“好,夫人要是不应,你也不要强扭着来。” “我有分寸。”临走前,陈恨把腰上挂着的玉饰摘给她:“今晨在府里得的赏,给阿娘收着。” 不等她推辞,陈恨又道:“我爹摘下来给我的,阿娘 收着 分卷阅读210 吧。” 林姨娘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终还是点头应了。 北风正紧,还下着雪,陈恨裹着大氅出了门。 他去大夫人院子里时,正遇见兄长陈温,便一同出了府往宫中去。 “离亭。”陈温翻身上马,一扯缰绳,驱马往前走了两步,“今晚你在宫里守岁?” “我回家陪阿娘……姨娘。” “八爷会放你走?” “一早就说好了,今年宫宴散后去太子爷府上,肯定也是在太子爷府上歇了。到时候我再走就好了。” 陈温抬手将他的兜帽往下扯了扯,转头看见长街那边驱马走来的徐醒,骑在马上朝他做了个揖。 陈恨因背对着,也是转过头才看见他,行了礼便转回脑袋,问陈温道:“那兄长呢?去三爷府上,还是回家?” 陈温但笑不语,转头却问徐醒:“枕眠怎么打算?” 徐醒亦是不答。 在宫门前十来步外下马,陈恨眼睛尖,远远的就看见前边那个将要进门的就是镇远府的吴小将军,把缰绳塞给兄长,俯身团了一个雪球。 趁着宫门前侍卫盘查进宫腰牌的时候,陈恨放缓步子靠近,预备把雪球从他的衣领里塞进去。 吴端习武,警觉得很,抬手就挡住了他的手:“幼稚。” 啪叽一声,陈恨把雪球丢到他脸上。 吴端骂他:“幼稚!” 守门的侍卫厉声道:“不许喧哗。” 进宫之后,陈温与徐醒去寻皇三子李檀,陈恨与吴端便去明承殿寻李砚。 门外伺候的小太监接过他们解下的大氅:“爷才从长乐宫同皇后娘娘说话回来,这会子正歪在榻上翻书看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陈恨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身跑出殿外,又团了一个雪球。 吴端低声笑道:“你倒是敢?” 陈恨道:“你看我敢不敢。” 他捧着雪球进了内室,李砚确实是歪在榻上,手里还拿着本书,却也不看,或许是听见了外边人说话的声音。 宫中的侍读腊月二十五就回家去了,陈恨这个没良心的,在家一连窝了好几日,从不入宫一回。李砚赏了他几回东西,也绝不进宫谢恩。 所以李砚盯着他。 而陈恨被他盯得有些心虚,挪着步子走过去,把手里的犯事工具——一个雪球——放在了榻上的小案上。 “臣原本想给爷捏个兔子的。”陈恨补道,“绝对不是想塞到爷的衣裳里。” 兔子。 李砚还是瞧着他。陈恨莫名有些别扭,把从府上带来的点心也放在了案上:“府里做了点心,这是给爷带的。” 李砚不紧不慢道:“不是说捏个兔子吗?” 陈恨正把捏好的兔子捧在手心,专心给它画眼睛,李砚又似随口道:“怎么这几日都不过来?” “臣派人去问循之,用不用一起过来一趟,循之说不用麻烦,今日来就好。” 那时吴端正凑过去看陈恨点兔子眼睛,忽然感觉有些不对,抬眼看见李砚的目光,刀剑似的,弱弱道:“规矩确实是这样的。” 陈恨点好了眼睛,把兔子捧给李砚:“爷还要几只?我再做几只?” “不用,就要这一只。” * 晚上宫宴散得晚。太子李瑾年才二十,是朝野上下,人人称道的太子爷。 他身边世家子弟芝兰玉树,沈御史府的大公子沈绛最入他的眼,是常年陪在身边的。 太子李瑾出来时,正遇见皇六子李渝。 李渝的母妃是胡人,前些年便去了,他还有个妹妹,兄妹二人一同在贵妃膝下长大。 不大合群,身边从来只有一个弹琵琶的乐师贺行陪着。 “六弟,今晚去府上守岁罢,几个兄弟都在。”太子想了想,又道,“你妹妹那儿,我让昭阳去陪她。” 李渝朝他作揖应了。 “小小年纪的,同兄弟们多走动走动不好?”他不应,李瑾又转头去看贺行,“今日不用弹曲儿,好好玩儿。” 自怡和殿前台阶走下,陈恨与皇三子李檀互丢雪球,陈温在旁边劝,吴端却悄悄给陈恨递雪球,补充弹药。 分明都是加了冠的人了,用吴端的话来说,就是幼稚。 一时之间场面有些混乱,也不知道哪里飞来的雪球就往沈大公子面上扑,太子抬手接了,又抛还给陈恨:“不要胡闹。” 说他是太子,其实更像是兄长。自家弟弟同别人打了架,先得护着自家弟弟。 只是他抛回去的雪球,被李砚拦了:“皇兄,离亭没有。” 而李檀倒也不大愿意要他护着:“没有,就是闹着玩儿的。” 太子也不恼,只道:“走罢,要打雪仗,太子府的地儿大,别在宫里闹腾。” 太子府的院子宽敞,只是他们不愿意往院子里钻,却跑去了后边的梅花林子。 吃酒吟诗,传花行令,都是太过风雅的事情。少年人活泼好动,这些事情,哪里有打雪仗好玩儿? 陈恨与吴端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往后退了两步——陈恨还不忘拉上李砚一起后退,一直退到了安全距离,一个又一个的雪球往李檀那边飞。 李檀抬手去挡,蹲下身子也朝他们丢雪球,还扯了扯陈温的衣袖:“阿温,你先别管对面有你弟弟在了,对面有我弟弟在我都不在乎了,快点帮我!” 他又转头朝徐醒喊:“你也别端着啊,好歹算是我表兄罢。打雪仗输了的事情传出去,这个年节咱仨都别过了!” “好了好了。”陈温带着他躲到了一棵梅花树后,帮他拂去肩上发上的碎雪,“三爷待着吧,我同枕眠帮三爷打回来。” “枕眠,赏个脸。”他转头去看徐醒,徐醒亦是点了点头。 小孩子似的打雪仗玩得正欢,而太子李瑾与沈大公子沈绛站得远远的正说话。 沈绛轻声道:“昨儿又抓了两个人,我总觉得近来要有事儿。” “明日找人送过来,我帮你审。”太子爷偏头去看小孩子们打雪仗,“今日除夕,不说这个了,出了年节再查。” 沈绛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从前不明白,现在有些明白了。” “什么?” “没什么。”沈绛原本靠在梅花树上,现直起身子,往上挽起衣袖,“你是‘皇兄’,还是‘皇长兄’,不好欺负他们,打雪仗这事儿,还是由臣代爷去罢。” 大约是看见皇六子李渝与贺行那儿只两个人闷闷的说话,想要过去带他们玩一玩儿。 太子爷也知道他的意思,抬手折了梅花递给他:“不要输了。” 沈绛笑:“都年长好几岁了,同他们有什么好计较输赢的?” “要是我自个儿,输了也就输了。”太子爷把梅花枝子簪在他的襟上,“要是你输了 分卷阅读211 ,怕你不高兴。” * 今晚全是在太子府上歇的,陈恨用干净的巾子把李砚的头发擦干净了,又伺候他洗漱就寝,往香炉中添了香料,转身就要离去。 李砚问他:“你去哪里?” “臣……”陈恨对他没法子撒谎,“回家。” “天晚了。” “臣同家里人说好的。” “同你娘?”不等陈恨应一声是,李砚就掀被下床,“走罢,陪你一起回去。” 陈恨有些吃惊,还在发愣的时候,李砚就已经穿戴整齐,走到他面前:“走了。” 他二人溜出去时,还隔得远,就发现门前还有人。 两行人,一边是吴端,大概是大半夜的出去找酒吃,另一边是李檀同陈温、徐醒,大约也是趁着今晚没有宵禁,带他们溜出去玩儿。 方才打雪仗结下的仇还没有解开,李檀见了吴端便道:“怎么?陈离亭不陪你来?” “他老早就睡了,没好意思吵醒……” 风一吹,兜帽边上的兔子毛直往陈恨的鼻子上凑,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吴端话音未落,就被这一个喷嚏搅了局。他暗骂一声,继续圆谎:“他这不是一醒来就来找我了么……” 原本被陈恨死死地按在后头的李砚抱着手,走到了檐下灯笼的光亮处。 吴端一愣,随即恼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全跑出来玩儿?” 这时候太子爷正提着酒坛子从外边回来,亦道:“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跑出来了?” 太子爷想了想,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往里走:“玩儿去罢,不用管我。” * 陈恨敲了敲陈府的侧门,低声道:“张爷。” 门房张大爷在里边给他开了门:“回来了?” “回来了。”陈恨拉着李砚往里走,“我带了人回来,别告诉旁人,明早就走。” 这好像也是李砚头一回来陈府,他跟在陈恨身后,朝张大爷点了点头,也喊了一声:“张爷。” 张大爷把侧门掩上:“去吧。” 陈恨带着他回了院子,房里还留着灯,林姨娘坐在榻上做针线——镶兔子毛儿的衣裳。 “阿娘,我回来了。”陈恨拍了拍衣袖,转身去给李砚解外裳,“带了朋友回来。” 林姨娘整了整发髻下榻,李砚也唤了一声阿娘。 陈恨瞪他,胡喊! 长街那边传来打更声时,陈恨与李砚正坐在榻上吃栗子糕。 “再有几个月,爷就十五了吧。” 陈恨随手解下冠上的铜簪子,拨亮新一年的烛花。 第133章 番外(2)猫猫后遗症 病例:本朝忠义侯陈恨 详细描述: 陈恨当过好一阵子的猫, 所以他—— 喜欢吃鱼。 连带着李砚也陪着他日日吃鱼。李砚心道, 得亏那时候没把陈猫猫打发出去捉老鼠。 喜欢裹着小毛毯子往人怀里拱。 特别是作息尚未调整, 白日里将睡未睡、半梦半醒,以为自己还是一只猫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找不见李砚, 抱着毯子梦游似的找他,谁也拦不住。 某日李砚在太极殿议事,陈恨抱着毯子,一路从养居殿走来,途中遇见的禁军、太极殿门前守着的小太监, 没一个人敢拦他, 也都拦不住他。 太极殿上吵得正凶,他一进去, 众人噤声。 还以为他有话要说, 谁知道他径直往前走, 上了玉阶, 走到李砚面前。 一手按在地上, 把李砚堵在席上, 目光迷离地盯着人瞧了一会儿。 还没来得及扑进李砚怀里,陈恨就醒了。 他梗着脖子, 没敢转头, 料想下边该全是人。 诸位大臣看着,只以为是事出紧急,忠义侯还裹着毯子就过来了。后来忠义侯用手掩着,凑在皇爷耳边, 不知道说了什么,皇爷面色凝了一凝,抬手便让他们下去了。 莫不是叛乱又起?或许是西北兵变?众人皆以为不妙,忧心忡忡地行了礼就要退下去。 临走前,还不忘悄悄看一眼——忠义侯似是僵着了,还把皇爷按在席上。 只有离得近的仪仗宫人听得清楚,忠义侯在皇爷耳边说谜语一样,就说了一串的喵。不敢动,不敢动。 李砚按在席上的手捻他垂下来的头发玩儿:“人走了。” 猫猫僵着的腰身肩膀都软下来,恨不能钻到案下躲起来。 丢猫了。 * 当猫的时候晚上不睡觉,还没调整过来之前,陈恨白日里犯迷糊,晚上却精神得很。 最要命的是,李砚晚上起夜,陈恨下意识以为他会被淹死,得跟着他。 头一回李砚还问他,知道陈恨是怕他淹死之后,脸色都变了:“你倒是说说怎么能淹死?” 陈恨发誓:“没有别的意思,猫比较单纯,怕水,就以为别人也很容易淹死。猫就是这么想事儿的,真的。” “离亭。”李砚叹了口气,“这毛病得改了。” “明白明白,奴明日就改。”陈恨悄悄觑他一眼,轻声问道,“奴明儿改,那今儿还能跟着去吗?” 李砚不语。 陈恨想了想,爬回榻上去睡了。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抽了抽鼻子,对他说:“皇爷,你快点回来。” * 晚上太精神,陈恨瞪着眼睛熬到了白日里,所以一到白日里就犯迷糊。 他想着先把晚上不睡觉的毛病给改了,白日绝不合眼,熬得眼睛都红了。 膳房也不再端鱼上来,高公公亲自看着了,从今儿开始停一个月的鱼。 陈恨吃不着鱼,眼睛就更红了。 用膳时,陈猫猫蹲在地上,吐着舌头吃猫饭。陈恨红着眼睛盯着它碗里的饭食,恨不能同猫抢饭吃。 蔫蔫地熬过了白天,一到晚上,他就又精神了。 “皇爷……”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李砚,哑着嗓子喊,“又不困了。” 李砚也转头看他:“难受了?” “一点。”陈恨蹬了蹬脚,把身上盖着的锦被踢下去一半,“奇怪得很,有点想爬上屋顶猫叫。” “嗓子怎么了?” “不知道。”陈恨咳了两声,“大抵是冬春交际的时候受了凉,明早就好了。” 李砚拉着他的被子往上扯了扯,把肩膀都盖起来了。指尖不经意间触到陈恨的颈侧时,忽然明白过来了。 春天,还有一只猫。 李砚再用指腹摸了摸他的脖颈,抱着他的腰,把他抱到腿上:“你累了就困了。” “……好像有点道理。” 李砚从榻前木匣子里翻出软膏。 “……但我还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好久之后,陈 恨才反应过来:“皇爷,你跟一只猫……是不是不 分卷阅读212 太对?” “又把自己当做猫了。”李砚掐他的腰,“毛病还是没改。” 陈恨亲亲他的唇角做安抚:“改了改了,马上就改。” 他也实在是一时之间改不过来,才张了张口,李砚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道:“不许猫叫。” 陈恨将一嘴的喵喵声咽回去,趴在他肩上,泄出的声响哼哼唧唧的,像是呜咽又像是猫叫。 “我还想当猫。”陈恨断断续续地说,“我想吃鱼,白日里睡觉也没什么的。皇爷不也喜欢猫么?” 李砚捏捏他的后颈,把他按在榻上,目光灼灼:“让你自个儿来一回,还有心思想猫。” 情势不太妙,陈恨抬手推他,抓着身下锦被往边上挪:“困了,够了够了。” 李砚便抓着他的脚踝把他往回拖:“这不是精神得很,还有力气往外跑?” 短短钝钝的猫爪子还在他的背上划了一道又一道。 折腾了好半夜,陈恨困是困了,就是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了。 “给你赔罪。”李砚拍了拍他死死抓着被子的手,哄他道,“别生气了,下回不这样了。” 他不说话,又哄了他好一阵,李砚掀开被子看他,才知道人已经睡着了。 好容易才教他睡着,李砚随手给他披了件衣裳,轻手轻脚地抱着他去洗漱。 就是算漏了一点,才把陈恨放进热水里,才沾湿了脚,他就醒了。 “皇爷!”他猛地跳起来,挂在李砚身上,“水!” 在江南小舟竹筏上长大的陈恨,当过猫之后,就一直有些怕水来着。 李砚却道:“你别乱动了。” “水呀!” “朕看见了。” 这日陈恨克服了一件事情,猫猫不怕水了,他被李砚按着,在水里泡了有一阵子。 在水里泡着的时候,一边推开李砚,一边嚷说困了困了。 结果回了榻上,还是眼睛瞪得大大的。 李砚伸手握住他沾湿的发尾:“还是不困?” “困了困了。”陈恨翻了个身,面朝里边,还有模有样地打了个哈欠,“皇爷也快睡罢。” “明日朕出宫给你买糖吃。”李砚一面哄他,一面掀开他的衣摆,帮他揉揉腰,“快睡。” 这日后半夜,陈恨睡得挺好,就是做了个梦。 梦见李砚要他唱曲儿,他一开口,全是沙哑的喵喵声。李砚就拍他,还是问他为什么。 他说:“冬春之际受了寒了。” 李砚说不是,是春日里猫躁动了。 第134章 番外(3)现代ABO论坛体 本论坛为企业内部匿名论坛 楼主小萌新 大……大家好(紧张地抓住小裙叽), 这里是刚刚入职的小萌新,请大家多多指教(鞠躬) 虽、虽然很不好意思(搓手手),但是……还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问大家 (深吸一口气)五天前公司面试, 正中间的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可可爱爱、漂漂亮亮、香香软软、温温柔柔的HR是谁!五分钟之内,我要他的详细信息! 五……五分钟之内告诉我哦,不然、不然我就……(低头咬着下唇, 倔强地止住眼泪) 1L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说的这位HR,应该只是来临时救场的, 那天管人事的苏经理忽然被调到南边的分公司了 2L 楼主 可以稍微透露一下名字吗?只要名字就好了(捂脸) 3L 名字是陈恨 顺便还可以告诉你他是Omega, 单身 最后,你号没了 4L 你号没了 5L 你号没了 …… 11L 楼主 我号还在(单身就可以!小哥哥我可以!) 12L 陈秘书乍一看是单身,实际上也是单身, 但是仔细追究起来,又不是单身 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13L 楼主 乍一看明白,实际上也明白,但是仔细追究起来,又不明白 我这么说, 楼上明白吗? 14L 就是陈秘书是总裁秘书, 现在你明白了吗?(眼神暗示) 15L 楼主 难道总裁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16L Sorry, 总裁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17L 楼上是不是忘了,前几年总裁被家里发配到偏远地区管分公司,陈秘书就跟着他了, 从分公司到总公司,好几年都没成 为所欲为,不存在的 18L 总裁有点点惨,心疼他一秒钟 19L 细雨洗胭脂 这里是从分公司调上来的(最近又调回分公司了) 其实我觉得,他俩不成的原因主要是——总裁太能忍了 20L 镇远府吴小将军 楼上此话怎讲(搬出我的李陈cp应援灯应援棒应援牌) 另,当时没有跟着去分公司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21L 细雨洗胭脂 你能想象陈恨都当总裁面发/情了,总裁还一脸冷静给他做临时标记,注射抑制剂吗? 我当时简直是怀疑总裁他不…… 我简直是黑人问号脸 22L 实不相瞒,我想听详细的 23L 江南闲散人 我也想(拿出小本子) 24L 楼上是李檀大大咩?请问什么时候出续篇?我想看春寒赐浴,华清池洗 25L 江南闲散人 写不了了,前几天刚接了你们总裁的电话,他不让写 据我推测,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不就是他看完本子,再想想现实,心里难受,要不就是陈恨害羞 26L我想听分公司的故事 27L 细雨洗胭脂 就是某天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忽然说今天下午连着明天的节日一起放假,还限我们二十分钟之内全部离开大楼 我当时觉得总裁可能疯了,本来要去问一句的,隔着门就闻见特别甜的梨花糖味儿 28L 哦嚯,抑制剂用完了吧? 29L 哦嚯,抑制剂过期了吧? 30L 哦嚯,抑制剂被总裁藏起来了吧? 31L 其实找个人去买抑制剂不就好了吗? 32L 那时候总裁在家族里处境比较危险来着(大哥去世了,家里人斗得挺厉害的),Omega办事情有点麻烦,不想给总裁添麻烦,所以应该随身带着抑 制剂,这次大概是碰巧用完了吧 33L 细雨洗胭脂 后来我就没敢多待,收拾东西去地下停车场准备回家 我这个人可能有点磨蹭,一上车电梯就开了,然后总裁抱着人就下来了 然后我——就躺在座 分卷阅读213 位上躲起来了,我怕被总裁灭口 34L 哈哈哈哈,好可爱了 35L 应该是临时标记了吧 36L 镇远府吴小将军 临时标记=标记=结婚 37L 楼上天秀哈哈哈,另外楼上好像有点眼熟,是李檀大大的粉吧,好像在李檀大大的楼里看过你 38L 镇远府吴小将军 只粉文,不粉人(冷漠jpg.) 39L 怪不得说总裁实在是太能忍了,梨花糖味儿都甜成那样了,还只是临时标记 真的能忍 40L 细雨洗胭脂 然后总裁就把人抱上车了,等他们走了我才敢走,分公司旁边有一家超好吃的麻辣烫来着,我开车过去,又一次看见了总裁的车 41L 诶嘿嘿,车上咩? 42L 细雨洗胭脂 并没有,要不怎么说总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呢 总裁下车买抑制剂去了 43L 镇远府吴小将军 老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44L 细雨洗胭脂 之后应该是临时标记的效果没了,车里飘出来一点信息素,有两三个Alpha就站在车旁边看,还有一个比较作死,去敲车窗 我当然是先放下麻辣烫,去保护总裁夫人 结果才走到车旁边,总裁就回来了 最后——我和那几个Alpha一起被总裁揍了 45L 嚯哈哈哈,太惨了吧 46L 总裁那时候年轻气盛吧,以一敌多 47L 应该不是气盛,现在也要是还有这种事,也会这样吧 48L 细雨洗胭脂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总裁都以为我对陈秘书心怀不轨,前几天还找借口把我弄去江南 49L 调到江南…… 苏经理你暴露了 50L 细雨洗胭脂 遁了遁了,我觉得明天我可能会被调到更远的地方 51L 楼主 我就出去一小会儿,你们怎么能把这楼歪成磕cp楼? (有点上头,我也想磕) (磕cp!我可以!) 52L 江南闲散人 其实他俩从前一直都是一个学校的来着,陈家一直想跟李家攀关系,就把陈恨和他放一个学校去了 你们陈秘书是真的野,打架斗殴,翻墙捉鸟,还唱小曲儿调戏良家Omega 没分化之前大家都以为他是妥妥的Alpha,你们总裁还一直以为自己搞的是AA恋 53L 镇远府吴小将军 我和他们也是一个学校的!(举手)看我看我! 54L 江南闲散人 那也没见打架的时候李寄书护着你了 55L 镇远府吴小将军 我和他们也是一个学校的 56L 江南闲散人 他们一起去分公司的时候没带你 57L 镇远府吴小将军 我和他们就是…… 58L 江南闲散人 三人行,必有人吃狗粮(抚摸狗头) 59L 镇远府吴小将军 QAQ 60L 李檀大大好坏哈哈哈,把一个大老爷们逼出颜表情来了 61L 忧愁,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搞到真的啊 62L 我前几天发现公司的章老医生好像也磕这对 63L 章老医生人很好呀,就是开的药有点苦 64L 原来章老医生这么时髦的吗?我还以为他天天就泡茶看书的 65L 陈秘书有时候累了会跑到他那里去打两把游戏,我去做心理疏导的时候碰见了 章老医生说:恨恨啊,一直用抑制剂很不好的,伤害身体 陈秘书头也不抬地打游戏:那怎么办? 章老医生疯狂暗示:你喜欢什么香味的? 陈秘书:做什么? 章老医生:我拿给你,你拿给总裁 66L 章老医生:我的cp,这边请jpg. 67L 真是奇了怪了,这么一个重量级的助攻都上了,他俩怎么就是成不了呢? 68L 组队偷走陈秘书的抑制剂(1/12) 69L 带我一个,方圆十里的抑制剂都被我买下了,就不卖给他们 …… 80L 等等!请大家先停止一下上班时间组队偷抑制剂的活动! 刚才我等电梯,电梯门开了一下马上又关上了,总裁抱着他的小秘书走了 81L 哦嚯,抑制剂真的用完了? 82L 哦嚯,抑制剂真的过期了? 83L 哦嚯,总裁真的把抑制剂藏起来了? 84L 现在时间是上午十点诶 85L 拉上窗帘,就是天黑(小心发言) 86L 地下停车场,就是天黑(大胆发言) 87L 为什么不直接在办公室(狂暴发言) 88L楼上三个够了啊 89L @江南闲散人,李檀大大情景写话吗? 90L 大内总管 咳咳,不要聊了,快去工作 91L 好的,高总管(乖巧jpg.) 92L 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工作! 93L 磕cp是我工作的原动力!他俩要是成了,全公司都可以领两份红包! 94L 大内总管 实不相瞒,老夫也磕这对(快去工作,晚上再磕) 95L 好的 …… 108L 李寄书 让我看看大家都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猫猫探头jpg.) 109L 总裁疯了?总裁竟然玩论坛?总裁竟然用这种猫猫表情包? 110L 看破不说破 111L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112L 我也明白了 113L 李寄书 拿错手机了! (猫猫惊恐jpg.) L 总裁的小秘书迷迷糊糊地拿起了总裁的手机,还顺利解了锁 115L (看了一下我的小天才儿童电话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半,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放我下车! 116L 不要跟我说总裁和秘书讨论公司事务讨论到现在,也不要跟我说秘书能解锁总裁的手机是巧合 这是真的!(土拨鼠尖叫) 117L 报告总裁!您的Omega凌晨两点半还有力气玩论坛!管管他!(破音) 118L 李寄书 知道了 119L 楼上这个是真的总裁吧? 120L 分卷阅读214 我见证了公司历史! 121L 我要领两份红包! 122L 我可以升职加薪当上白富美迎娶总经理吗? …… 169L 好几天了吧,谁还记得这个贴? 170L 今天陈秘书和总裁还是没有来上班呢 171L 前面还说总裁能忍呢 172L 说不定就是忍得太久了(滑稽) 173L 最新消息!浙江温州江南皮革厂的老板带着他的…… 174L 嗯?老板带着他的秘书出去玩儿了? 175L 是的,我今天去找章老医生聊天,发现章老医生那里多了一只白猫,应该是出去玩了,托人照顾猫 176L 那只白猫就是上面陈秘书用的猫猫表情包吧? (猫猫探头jpg.)(猫猫惊恐jpg.)这个? 177L 原来老早就有爱情结晶了 178L 其实他们老早就住在一起了吧,还一起养猫,孤A寡O(我要去看看猫!) 该贴已被管理员删除 镇远府吴小将军截图保存 第135章 番外(3)现代ABO论坛体(2) 现代ABO论坛体(2) 本论坛为企业内部匿名论坛 楼主大萌新 试用期通过纪念帖 今天下班的时候收到了通知, 我通过试用期啦!以后和大家就是正式的同事了,请大家多多关照!(鞠躬) 1L 恭喜楼主呀 2L 恭喜 …… 8L 楼主 好了,管理员看到这边就可以了, 接下来是员工的个人时间 其实我想说—— 磕cp好上头!上次那个贴被删了,我还没看完,能不能再让我看看?(探头探脑) 9L 嘘—— 10L 现在是危险时期啊楼主, 他俩还不是真的的时候,随便怎么说都没事的,有时候陈秘书还会跳出来发表评论:竟然还有这种事, 我竟然不知道?(猫猫疑惑jpg.) 变成真的之后, 反而不能提了,大概是害羞吧 11L 没关系,现在是——(撩起衣袖, 看了一眼我的小天才儿童电话手表)凌晨三点 明天周末,我猜除了少数修仙党,多数人应该都睡了 磕cp!我也可以!(梦中垂死惊坐起,眼睛瞪得像铜铃) 12L 我只想说—— (陈猫猫进食照)(陈猫猫挠盆栽照) 他俩养的这只猫,有这——么——肥—— 13L 你能想象这只猫在章老医生那儿待了快半个月,把咱们大厦几十楼都逛遍了, 总裁不在, 好像它是钦差大臣 简直就是……对, 狐假虎威 14L 这种个性,到底是随谁了?(挠头jpg.) 15L 这道题可以用排除法,首先肯定不是随我 16L 楼上获得总裁凝视一记, 请注意查收 17L 我是14L,我的意思是,这种性子,到底是谁养出来的? 我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 18L 哈哈哈哈,个性是谁养出来的我不知道,但是体重是谁养出来的我知道 肯定是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喂过了猫,陈猫猫在对方面前都假装没吃过,一日三餐×2,说不定还有夜宵,这俩人加班回去还喂猫 总裁我不知道,但是陈秘书应该会喂猫,毕竟他是猫猫控啊 19L 其实陈秘书是猫控这件事还存疑,因为,怎么会有猫控给自己的猫取名字叫——陈建国啊! 20L 惊了,它原来不叫陈猫猫的吗? 21L 表示抱猫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脖子上的猫牌,名字确实是陈建国(同志) 22L 要看到脖子上的挂牌确实很不容易,因为太胖哈哈哈 22L 镇远府吴小将军 我问过,那只猫是总裁接任公司的时候捡的流浪猫(原来很小只的,真的),当时陈恨很认真地跟我说,这个是美好新生活和美好新事业的开始(总觉得这个解释很牵强啊) 23L 确实很牵强(又看到楼上了,哪里磕cp,哪里就有你) 24L 镇远府吴小将军我在扫文,看累了就出来逛逛 25L 镇远府吴小将军 其实那只猫,陈恨原本开玩笑说要它姓李的 26L 绝美爱情! 27L 镇远府吴小将军 不是的,是因为他养猫的钱是总裁的 28L 嚯哈哈哈哈,用你的钱,养别的猫 29L 总裁:我以为他养的只是崽子,结果他养的是情敌 30L 好像是的 要是你们看到陈猫猫窝在陈秘书怀里,陈猫猫这时候是水做的,根本不挠人,陈秘书一边捏它的爪子,一边拿着手机和它看猫粮猫砂猫猫头套 然而正宫总裁被排除在外,坐在旁边看报表,好几次抬头想要说话,看了一会儿又默默地低下头去,你们就理解了 31L 总裁:不用管我,我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挣钱机器 32L 怪不得,在章老医生照顾猫猫之前,总裁根本不让公司里的人带猫来 宣布这个规定的时候我还奇怪,谁会上班带猫来,原来是防着某一只猫 33L 我想说……猫猫头套,陈猫猫真的戴得进去吗? 34L 楼上发现了华点 35L 不过最近总裁改变策略了 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那个人的猫 36L 陈猫猫:被命运捏住后颈 37L 我终于明白一句话了,猫是奸臣,狗是忠臣 38L 可是我感觉陈秘书,就是猫系的 楼上这样说,会被打的 39L 陈离亭 胡说(猫猫捶桌jpg.) 40L @38楼,@37楼,排个队吧 41L 陈离亭 猫才不是奸臣! 那种整天摇着尾巴,举着小旗子,大喊“皇爷皇爷我爱你”的,才不是忠臣! 我们猫猫,虽然有的时候会跳到皇爷身上踩踩,有的时候对皇爷还冷冷清清的,猫猫心里其实是很关心皇爷的 42L 原来在意的是这种事情吗? 43L “我们猫猫”,嗯,你们猫猫 44L 咦,今天没有拿错手机吗?(滑稽) 45L 楼上的,你号没了 46L 我觉得得找总裁 分卷阅读215 来,把陈秘书哄去睡觉,要不我们没办法继续话题 47L 我有办法 @陈离亭,新出的猫毛小毛毡玩偶了解一下,还有新出的毛线球球,还有猫猫铃铛,还有还有,肥肥的小仓鼠! 48L 推荐仓鼠就过分了吧 49L 我是47楼,仓鼠是失误,我收回 50L (悄悄探头)人走了吗? 51L 应该走了,说完了崽子,我更想讨论一下“家长”(广泛意义上的“家长”,就是长辈队伍的) 52L 长辈队伍的话,我觉得章老医生简直就是中流砥柱! 53L 我高总管不配拥有姓名吗? 54L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高总管,到底是哪个部门的啊? 55L 不是哦,高总管是总裁家里的管家,有几回来送落在家里的文件,在电梯里和大家见过,超级好的老爷爷 56L 落在家里的文件?总裁? 57L 陈秘书落下的吧 58L 侧面例证,总裁和秘书这两个孤A寡O,很早之前就是“舍友”了 59L 好的,分析完了猫猫和长辈,接下来就轮到…… 60L 首先当然是我镇远府吴小将军,磕cp第一人,抱着自己的应援棒应援牌,常年奋斗在第一线(刚刚还在楼里的,现在可能是回去扫文了) 61L 我觉得是李檀大大诶,的温泉水暖,华清池洗到底什么时候才…… 62L 我我我!提名苏衡! 难道大家都忘了上一个帖子,苏衡苏经理的可爱叙述了吗?他是暗中磕cp 63L 陈离亭 我看完猫猫铃铛和仓鼠回来了,你们…… 64L 没了,这贴没了 该贴已被管理员删除 镇远府吴小将军截图存档 分卷阅读71 给忠义侯,你跑快些,他跑得挺快的。” 陈恨在半道儿停了,扶着宫墙正喘气,忽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吹得他一激灵。 他回过神,懊恼道怎么就这么从养居殿跑出来了,借口也没找好,也不知道李砚怀疑什么了没有。 他背靠着墙,闭上眼睛,用脑袋撞了撞墙。 简直是疯了。 怕得要死,还得硬着头皮造反。 李砚怎么敢对他这样好?一点心眼儿也不留。 而他——陈恨再撞了两下脑袋——而他陈恨,又怎么值得李砚对他这么好? 宫中到底不宜久留,陈恨顺过了气,正转身要走时,后边赶上来的匪鉴喊他:“侯爷!” 匪鉴提气,快跑上前,想要将李砚的手炉塞给他:“皇爷让送的。” 陈恨下意识就要推辞:“不用了,我不冷,走着回去挺暖和……” “侯爷,你这可是为难我了。东西送不到,皇爷不罚你,肯定要罚我。” “对不住,我没想到这一层。” 陈恨接过手炉,将它笼进袖中。手炉正暖,比他自己那个暖和得多,暖到了五脏六腑里。 他叹了口气,只将那手炉抓得更紧,捂得手心微烫。 再道过谢后,陈恨笼着手就出了宫,心里还记挂着忠义侯府的二层小楼缺一幅画,转头便去了长安城的玉堂街。 在玉堂街看见一幅青绿山水,正合眼缘,他想着李砚大概也会喜欢,便让人收拾收拾,送到忠义侯府去。 过了几日,他才想起那幅画,便自己爬高,将画儿给挂起来了。 等挂上去了,陈恨才反应过来,这是画上的千里江山,到时李砚住进这楼里,会不会觉着自己是在笑话他?笑话他丢了真的千里江山,只剩下画儿上的。 对着那画儿思忖了半日,千里江山终究是留在了墙上。 又过了几日,李砚差人来问,陈恨上回落在养居殿的手炉,他要什么时候回去取。 其实有这么一遭问话的功夫,李砚直接派人把他的手炉送来就行了。 陈恨拢了拢衣袖,袖中手炉正暖,他怀着一点私心,道:“皇爷上回给我的那个手炉我用着正好,我与皇爷换了,那个手炉就留给皇爷了。” 千里江山,只剩下了画上的江山。 一片真心,也只剩下一个铜手炉仍烫着,陈恨还有胆子接着。 第43章 佞幸(4) 永嘉元年的腊八宫宴, 造反的前大半个月。 陈恨怀着满腹心事,惴惴不安地进了宫。 他原是想称病不去的,谁知还没来得及装装模样, 吴端就来了忠义侯府,半哄半劝地就把他拉上了马。 一直到了宫门前,陈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可是,要去见李砚啊。 算算日子,还有半个来月他就造反了。 他怎么敢、怎么敢去见李砚? 一想到李砚,陈恨就不自觉收紧了马缰绳,勒了马,竟想要掉头逃回去。 “离亭!”吴端惊道,“你做什么?” 陈恨愣了愣:“我……” “脸色这么差, 该不会是真病了吧?”吴端说着就要伸手去试他的额头。 “我没事。”陈恨驱着马往边上去,“宫中不得策马,我……预备下来了。” 他下马落地,双脚踏在薄薄的积雪上。 侯王的衣裳厚重,吴端下马时,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背, 不重, 却将他吓了一跳。陈恨往边上跳出一大步,猛地回头看他。 吴端也被他吓了一跳, 问道:“你近来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还总闷在府里,哪儿也不去。” “我不是……”陈恨放轻了声音, 随口胡说了个由头,“怕被御史参一本么。” “你胡想些什么?皇爷又不听他们的。” “我不是怕皇爷,我是怕旁的人。” 不是,陈恨暗暗摇头,心道,不是这样的,他一点儿也不怕旁人,他就是怕皇爷。 正出神时,吴端暗自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诶,那不是你那对头?他到底为什么看不惯你?” 吴端说的是徐醒,他在宫门前下了马车,就站在不远处。 言官红袍,徐醒将一身红袍穿得极有风骨,嶙峋红梅似的。他又畏寒,外边罩一件玉色的外裳,似是白雪覆红梅。 “不是他。”陈恨摇摇头,夏日里上折子参他的不是徐醒,是一位他不认得的赵大人。 徐醒却端端朝他们走来,陈恨对吴端道:“你先去罢,徐枕眠大概是找我。” “那怎么行?”吴端脱口便道,“我向皇爷担保,今晚一定带你过去的。” 陈恨恍然,原来是李砚吩咐他的,难怪吴端死活都要拉他来。不过若不是吴端,恐怕他今日确不会来。 李砚将他看得透。 自觉说错了话,吴端就想着要跑,忙道:“我先走也行,你千万得去,别一转头就跑回去了,皇爷还等你呢。近来你总不进宫,皇爷召你你也不去,他身边没人说话,挺郁闷的。” 陈恨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声好。 吴端再嘱咐了他两句,他走时,徐醒也就上前来了。 徐醒还是那副模样,面白唇红,都是不大自在的颜色。时不时用袖子掩着,强忍着轻咳两声。 徐醒的衣袂上下一翻,朝他作揖:“侯爷。” 陈恨微微颔首:“徐大人。” 他往前走去,徐醒也缓缓地跟着。 陈恨放缓了脚步,只与他并肩走着。徐醒不先开口,他便转眼看他,道:“徐大人……有事儿?” “上回那折子——”徐醒闷闷地咳了两声,解释道,“并非下官的意思,是几位同僚私下说话,酒兴起了,下官喝了两杯,口无遮拦,多说了两句。同席的赵大人会错了意。他是前年新进御史台的,年轻气盛些,做事情不过脑子。回去就上了折子,下官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事儿,已经与他解释清楚了……” 徐醒以为他因为这件事儿,近来才窝在府里不出门的,所以才来找他解释。 陈恨扯着嘴角笑了笑,道:“无妨碍。” 徐醒大约是觉得他还在生气,解释的语气都急促了几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么想侯爷的。我只是觉着你本不该当这个忠义侯,你……” 话说得急了,徐醒还没说完,又咳了起来。 这回咳得厉害了,他站在原地,佝偻着背,一手按在膝上,勉强支撑着身子,一手只捂着嘴,生怕泄露出除了咳嗽声的别的什么。 可是他却几乎将心肺都咳出来。 陈恨俯下身子,抬手帮他拍背。徐醒却偏过头去,并不看他。 陈恨问他:“徐大人可还好?” 徐醒不答,闭了闭眼,缓过神来。在他面前站稳了,又将方才的话对他再说 分卷阅读110 上的果子来吃,“讲文章讲累了,就出去走了走。皇爷怎么过来了?” 原先他与李砚还有吴端,三个人挤一顶帐篷,还能勉强住一住。 现在又多了一个李释,再加上原本要送到养居殿奏折现在都送到了营里来,到底不方便,四个人就分做两间帐篷住。 所以陈恨这么问他。 李砚道:“你头上的伤该换药了。” 陈恨一垂眸,看见他面前摆的是奏折。大约是在这儿等得有些时辰了,还把折子都拿过来批了:“皇爷等很久了?” “不久。”李砚将折子一合,“才看了两行字。你能回去了吗?” 陈恨转头去看李释,河豚的气儿还没撒出去,还是气鼓鼓的。 “恐怕不行,奴与世子爷还有半篇文章没讲呢。” 李释在他身边坐下,不由分说,翻开案上的书册指了一列给他看:“方才讲到这里了。” 陈恨小心翼翼地去看李砚:“其实奴耽搁些时间没有什么,皇爷是先回去,还是?” “朕也听听你讲文章。上回听你讲文章,还是在岭南。”李砚理了理衣襟,亦是恭恭敬敬地坐好了,正经得好像对待教书先生,“你讲吧。” 他讲文章讲得细,教小孩子认字儿似的教。面对着圣人典籍的时候正正经经的,再拿手一盖书册,好像遮住了圣人的眼睛,就敢开圣人的玩笑。 李释听得认真,平日里再扎人的棱角,在这时候也被磨得平平整整的。他只盯着纸上的墨迹看,每一个字都要看出不一样的意思来。 他讲文章,李砚是听过许多回了,一字一句石刻似的凿在心里。没什么好听的,这会子,还是烛光下的小文人好看些。 而小文人这时候正歪着头与李释说话,他讲起文章来,神采奕奕的,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 可爱。 想让小文人在榻上也给他讲文章,给他唱江南的小曲儿,唱得一个字一个字在他喉间破碎得不成音调。 唱不出来要罚,唱得好了,自然要赏。 还要在榻前摊开书卷,叫他们文人的祖师爷在天上看着,羞得小文人直往人怀里躲,把脸埋在被子里哼哼唧唧地求他。 可爱,可爱得让人想欺负。 李砚抬手揉了揉眉心。这念头过分了,实在是过分了,陈恨要是知道了,非得生他的气。 案前蜡烛烧去了大半截,陈恨才讲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世子爷再看看书就去睡吧,明儿我考考世子爷。” “嗯。” “皇爷。”陈恨喊了两声李砚,低头收拾他带过来的折子,“回去了。” 总算能领着小文人回自己的帐篷去了,李砚心情大好。临走时,还转头对李释道:“你一个人待着别害怕,等会儿吴循之就回来陪你了。” 气得李释要拿书丢他:“你才是害怕,才非要过来等陈离亭一起回去!” 陈恨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许吵。” 走之前,陈恨也对李释说:“世子爷别怕,我去催催循之,让他快点回来。” 李释恼了,大声喊道:“我不害怕!” 两间帐篷离得不远,回去之后,伺候着李砚换下了外衫,正将衣裳挂上去的时候,李砚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 “怎么你讲文章从来都没有变过?” 陈恨笑了笑,回道:“奴就那么点儿底子,讲来讲去都是那样了。骗骗没听过的人还行,骗皇爷就不行了。” “你都会背了罢?” 陈恨想了想,点头道:“大概会吧。” “到时候不会也得会了。” “什么?” “没有。”李砚顺手圈住他的腰,把他往榻上拖,“来吧,朕给你换药。” 最正直的理由,最不正直的举动。 而陈恨只听他的话,全不管他做什么,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与他—— 说朝政:“徐歇那事情,恐怕还须得从长计议,是不是先让苏元均把江南稳住了再说?” 说吴端:“循之在营中练兵,还挺辛苦的,今儿一整日也不见他,等三月春猎完了,给他放个假吧?” 还说李释:“近来世子爷的脾性也好了许多,原先阴恻恻的,叫人看了就害怕,现下话也多了。” 好不解风情、呆头呆脑、迂腐无趣的小文人。 李砚道:“等三月春猎完了——” “嗯。” “等你要的比目鱼到了,你要是允了,朕就把准备好的旨意送到礼部去存着。” “皇爷藏了什么旨意?” 李砚往他伤口上撒药粉的动作不停:“立你为后。” 陈恨猛地睁眼,从他腿上弹起来:“嗯?” “闭眼,药沫子要飞进眼睛里了。” 陈恨忐忐忑忑地闭上眼睛,重新躺了回去,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他觉得自己像一只上了岸、待宰的鱼。 李砚继续道:“暂不能昭告天下,委屈你了。你要是不愿意被人议论,就不告诉他们,在礼部与族谱上记了名字就好。” “皇爷,为什么不是你把名字记在我们家……”陈恨傻了吧唧地问他,后来才反应过来,“算了,当我没问。” “你要是喜欢,那也行。” “不是不是,我被陈家除名了,我的名字没在陈家族谱上。”陈恨想了想,又问他,“皇爷怎么忽然说这个?” “没过礼,朕不能动你。每回看见你都胀得难受,想让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说这个了。”陈恨没话可说,只好随口问他,“呃……那皇爷把那旨意藏在哪儿了?” “太极殿的牌匾后边。” “……皇爷,那地儿不是放这个的。” 陈恨捶床:皇爷你清醒一点!那是放储君名单的地方啊! 第67章 贤臣(6) 李砚吹了蜡烛, 一转头,陈恨正揽着被子坐在榻上,拍着另一半床榻, 催他快些过来。 陈恨是没有别的意思的,左不过是怕他赤着脚站在地下会冷。 不过李砚的心思弯弯绕绕的。呼吸一滞,恨不能现在就按着他做些发汗的事儿。 他抹了把脸。不行,还没过礼,太轻薄他了。况陈恨额上还带伤,那样大一个血窟窿,看着都教人害怕,捧在手里都怕碰坏了,哪里敢现在动他? 李砚抬脚, 放慢了步子走到他面前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大约是压住了陈恨的衣袖,陈恨伸手推了他一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李砚道:“你别乱动,碰着伤口了。” 他这话说得坦荡,动作却不坦荡。 仿佛专是为了不要陈恨乱动, 李砚才伸脚勾住他的脚的。 陈恨在被子里窝了有一阵儿了, 再畏寒也缓过来了。 倒是李砚,方才 分卷阅读112 去哪儿,哪像现在,要去哪儿还得求人。 他就想单刷个副本,他容易吗? “你要做忠义侯,还要再等一阵子。等事情都了了再封你也不迟。” “诶。” 其实李砚就是防备着他的小动作呢。 见他耷拉着脸,李砚便从一堆折子下边拿出一封来给他:“你要是无聊,这份礼单子给你,你看看有什么还要添的。” “好。” 那折子太长,打开来,他举高了手,也不能把它全拎起来。 那上边全是些古玩珍宝,前朝的古籍,案头的镇纸,东西虽小,却全都是文人喜欢的玩意儿。 又全都是用朱笔批过的痕迹,涂抹修改,大约是改了好几回了。 陈恨仔仔细细地看了两三页,一看后边还有十来页,就懒得再看了:“皇爷是要给苏相送礼?” 朝中苏左相是文人,陈恨将朝中人物都想了一遍,担得起这些东西的,也就只有他了。 李砚头也不抬地答道:“给忠义侯的,你要是想送给苏相便送给他。” 好么,他独独算漏了自己。 “这些太多了。”陈恨道,“况且要再封忠义侯,只怕还有一会儿呢。” “上回在三清山上,皇姊说不能这么对你。废了你,朕也是没法子,只能先回去预备着东西,都是你从前提过的东西,你看有什么还想要的,添两样。” 陈恨咕哝道:“我什么时候提过这些东西?我从前还提过波斯美人儿呢,摆着跳舞也好呀。别的都记得清楚,这个倒是不给我。” 李砚用食指指节叩了两下桌案,冷声问他:“你说你还想要什么?” “没有。”陈恨缩了缩脖子,“奴胡说的。” 李砚将手中的笔蘸了蘸朱砂,递给他。 陈恨也不推辞,接过笔,斟酌着划去了好几样东西。 他正提着笔划得起劲的时候,李砚凑近了,吹了吹他额上的伤口,忽然道:“朕这算不算是下聘了?” 笔尖一顿,他在纸上画了一只蝴蝶。 陈恨大可以正正经经地答一句“天下未定,无以家为”,再无赖些,还可以说一句“这点东西压根不够”,但他忽然之间就说不出话来了,大抵是什么东西哽住了喉。 “皇爷你……不许说话。” 第68章 弦上(1) 城外的风仍狂得很, 李砚一甩手,用木红颜色的斗篷将陈恨裹起来,又抬抬手, 把兜帽扣在他的头上。 兔毛滚的边儿。陈恨低头,打了个哈欠,险些吃了一嘴的毛。 他揉揉鼻子。李砚又将兜帽扣得紧了些,退后两步看了看,确认那帽子将他额上的伤口遮严实了。 “你这伤口别吹风。等今日回城,先去章太医府上,叫他再给你看看。” 晨起迷糊,陈恨又打了个哈欠。 见他疲倦,李砚又道:“要不就不去了?你要什么书, 叫他们送过来就是,也请章太医过来一趟。” “不用麻烦。”陈恨伸了个懒腰,仰头时兜帽滑脱。他也不甚注意,只径直往外走去,“章老太医一把年纪了,哪里有让他跑一趟的道理?” 李砚伸手, 抓住一把兔毛:“帽子戴上。” “热。”陈恨回头, 透过领子镶的毛边儿看他,看了有一会儿, 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将帽子扣上了。陈恨抬眼向上一瞟,再拉着帽子往下扯了扯,才让李砚满意, “行,你是爷,听你的。” 一掀开帐帘出去,就看见李释抱着手等在外边,大抵是等得久了,一看见陈恨就皱了皱眉,要同他说话,面色不是很好。 多没眼色的小鬼,人家君臣出去玩儿,你非得跟着做什么?李砚朝匪鉴使了个眼色,匪鉴会意,拱了拱手,很快就退下去了。 而那头儿,陈恨正笑着问李释想要些什么,他给他带。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黏着你。李砚皱眉,他想得美。 陈恨还在揣度世子爷究竟想要什么:“长安城东有个木匠铺子,雕的小玩意儿都可有意思了,我给世子爷带两个木刻兔子?” “不用,我……” 匪鉴的动作快,很快就把吴端喊过来了。 李砚状似无意地看了看天,站到陈恨前边,与李释面对面站着,道:“今日天气好,正巧循之有空,叫他教教你射箭。你射箭,怎么连站也站不直?” 没有。被匪鉴押来的吴端心道:我没空,我不想教。 其实李释射箭,压根儿也没有李砚讲的这么糟。 只是河豚被人戳了一下,把全身的气都放起来,李释瞪了他一眼,驳道:“我没有站不直。” 陈恨亦道:“循之教的挺好的,他近来又总不得闲,能得他指点,也是不错的。” “嗯。”李砚抓起陈恨的手腕就往外走,临了还回头对吴端说,“好好教。” 李释抬脚就要跟上去,吴端得了皇爷眼神暗示,忙不迭伸手架住了李释。 他力气大。李释年纪还轻,吃了什么,全紧着骨头长了,身上没二两肉。吴端稍一用劲,就把他架起来了。 “皇爷放心,我好好教。” 李释一抬脚,踹了个石子儿过去,没打中,在离李砚两步外的地方就停住了。 昏君——李释愤愤地看着李砚的背影。 昏君的爪牙——他回头看了一眼吴小将军与匪鉴。 被昏君蒙蔽、一腔忠义错付了的忠义侯—— 马匹就在前边。陈恨小跑两步上前,伸手摸了摸马匹的鬃毛,是他常骑的那一匹。 还架着李释的吴端对他说:“世子爷看什么?他二人感情好又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了。” 这时陈恨一踩马镫,直接爬上马背了。李砚帮他将斗篷弄平整。 其实等过会子,马匹跑起来,风一吹,全也弄乱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李砚稍抬起头,而陈恨略弯了腰,两个人说话。 说着说着陈恨就笑了,背对着看不清,大约李砚也笑了。 晨起日头正好,阳光照过来,却有些晃眼。 李砚抓着缰绳,抬脚去踩马镫,作势要同陈恨共乘一骑,唬得陈恨一扯缰绳,口里直喊快走快走,却只催得那马慢腾腾地往前走了两步。 陈恨失笑,拍了一下马屁股:“你的马蹄子怎么净往外拐?” 他这么一说,李砚当即就掀了掀衣摆,翻身上马,将陈恨圈在怀里。 也不好好的拿马缰绳,非要握着陈恨牵着缰绳的手。 陈恨不大乐意,推了推他的胳膊就要下去,李砚将脑袋搁在他的肩上,边吹气边哄他:“走了走了,再不走正午就到不了了。” 其实时候还早,就是骗他。 等陈恨反应过来,马匹已然走动起来,要再下去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特别状况,两个大男人 分卷阅读126 ” 陈恨颇无奈地笑了笑,又应了一声。 那个贺行,莫不是把他当成徐庶了?是想着要收买他?那就不怕他身在曹营心在汉? 养居殿里,长清公主与李砚单独说事儿,不一会儿也就出来了。 陈恨拂了拂衣袍,仍是进去伺候。 先试了试案上茶水的温度,还是温的,琢磨了下上回添茶的时辰,才要出去喊人,便听李砚道:“不用麻烦了,过会儿他们就来了,你别出去了。” 陈恨走回案前研墨:“是。” 李砚似是闲话一般与他提起:“皇姊方才说,等三月事了,要复你忠义侯的位子。” “其实奴没所谓。”陈恨放下手中墨锭,“现在奴大概算是知道了。正月十五废了爵位,其一是那时候皇爷被奴气坏了;其二,是皇爷自正月就在筹谋三月的事情,不想教奴牵扯进去。” “嗯。”李砚叹了口气,“不过欠你的还是要还你,定在八月,好不好?” “好。” “那朕好不好?” 陈恨无奈地笑了笑,应道:“好。” 李砚又扯了扯他的衣袖:“赏一口好不好?” “好……”连着三句好不好,陈恨差点就被他诓进去了。 第77章 春服(3) 三月春猎, 九月秋狩,都是朝中大事。 各封地的侯王每三年的三月十五入长安朝拜。 这也是处置一切事务的好时候。 紫金头冠,银甲锃亮。养居殿里,陈恨帮李砚将袖子扎好:“皇爷还是要一切小心,事情安置好了, 就叫旁的人去办。” “嗯。”李砚垂了垂眸, 看见他低头时脖颈的线条,“头回春猎,叫你穿一身蓝衫, 还是对不住你。” “若皇爷不是皇爷, 哪里轮得到奴陪着去春猎呢?”陈恨拽着带子的两头, 往两边一拉, 就将他的袖子给扎紧了, 随口道, “再者,这衣裳穿着, 不会有人注意。到时候神仙打架, 奴穿掖幽庭的蓝衫,没人注意才好呢。” “不会在你面前闹起来。就算闹起来了,到时候朕护着你。” “好。”陈恨笑了笑, “皇爷,另一只手。” 李砚很听话地将另一只手伸给他:“等真到了九原, 再有什么贺行找你, 就别再理他了。” 他应得敷衍, 李砚不满地捉住了他的后颈:“听见没有?” “奴听见了。”陈恨抬头,拍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摸着下巴瞧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皇爷好看,奴还是头一回见皇爷穿这一身。” “不过近来苏元均在江南的处境是不是更糟了?” “他有分寸。” “那徐醒,他好像是病还没好的模样,到时候要是惊了他,那是不是?” “不惊动他。” 高公公自外边推门进来,说是太极殿前,镇远府的吴小将军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只等皇爷了。说完这话,又领着一屋子伺候的小太监出去了。 这时提到吴端,陈恨就想起李释来:“世子爷近来在循之营中练骑射,世子爷怎么没跟着来?” 烦得很,怎么总提别人?李砚甩手往外走去,陈恨便赶忙跟上他。 李砚又转头看他,一抬手就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胸口。 一个来月,陈恨额上的伤也快好了,卸了包裹伤口的细布,章老太医又给配了药膏,这时只在眉心留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印子。 李砚答他方才的话:“他守孝,出来被人看见,容易惹了闲话。” 身上披着银甲,陈恨的半边脸贴在上边,凉得很。这时候李砚又说话,声响同颤动传过来,惹得陈恨的心狂跳了两下。 “皇爷,可以放开了么?” 李砚按在他后脑上的手顺着滑到了他的腰上:“离亭,赏一口好不好?” “不行。”陈恨直起身子来,伸手就要推开他,“皇爷狂起来没分寸。况且循之都带着人在太极殿前边等着了。” 李砚抱着他:“等会儿去九原,一个上午的路程,你就在旁边,朕不能碰也不能吃。赏一口又耽搁不了太多时辰,你再不许,拖的时辰就更久了。” 小狗似的,模样还挺可怜的。 陈恨背着手,双手绞着,心里却大喊:上回他也是这么说的!他骗你的!你忘记上回被他亲了又亲、亲到腿软的教训了吗!色即是空!全是假的! “那就只能……一回。”陈恨想着,做皇爷的,总该守点信用,有点良知。 也就一句话的功夫,小狗迅速变作了狼。 一只手圈着腰,还将他的双手都抓着,另一只手按着脑袋。 原本还记着陈恨嫌弃他狂的事情,细细地吻他,慢慢地蹭蹭他的唇。 后来陈恨微微张开嘴,喉结上下一动,自喉间挤出来一声他自个儿也不怎么听得见的轻喘。 天地良心,这真不是李砚要狂的,都是陈恨惹他的。 亲都亲了,还限得死死的,只有一回。 只有一回,陈恨就不知道他要怎么亲了。 李砚反剪着他的双手,往前迈了半步,把一只脚推进他双脚之间。陈恨被他唬得往后一仰,险些碰倒了身后摆着的花瓶。 陈恨忙挣脱了他的手,转头去扶花瓶,将花瓶重新放好之后,再一转眼,李砚正凝眸盯着他。 “对不起,皇爷,我的错。”陈恨抿了抿微红的唇,试探着问他,“要不……再来一回?” 就等他上钩。 仍是抓着他的手,李砚再往前迈了两步,正将他抵在墙上。 皇爷特别喜欢把人按在墙上。陈恨想,旁人都道皇爷喜欢吃什么菜,喜欢饮什么茶,但是这个,这个是别的人,谁也不知道的癖好。 陈恨又想,这大约是因为李砚的第一本画本子画的就是按在墙上的。那时候他在岭南把这东西给翻出来,随意瞄了两眼。 怎么会突然想到这种东西?陈恨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记得李砚看的画本子是什么样子的,大抵是一时失神罢了。 也就是这一时失神,对李砚松了口,让了步,这才由着李砚攻城略地似的吻他。 直到陈恨的下唇被轻轻咬了一口,他一吃痛,才回了神。 倒像是这时才得了趣,稍仰着脑袋去迎合他。 李砚愈发狂了。 末了,李砚还以双臂将他圈在墙与人之间,有意逗他:“谨遵忠义侯的旨意,才亲了一回。没放开过,算是一回。” 陈恨伸手捂他的嘴,叫他快别说了。 “等从九原回来。”李砚只将他的手捉在手心里,神色认真,“忠义侯同朕行个礼吧。” 行礼,或许是揖礼、躬身礼、三跪九叩的礼。 不过陈恨想,李砚说的,大约是周公之礼。 周公这 分卷阅读128 跟从的一众人俱是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吴端一转头,轻声朝肩上的鹰儿道了两声去,海东青再扑腾了两下翅膀,便畏罪潜逃了。 陈恨也被那海东青吓了一跳,一手牵着缰绳,在马上坐稳了,一手就要去扶李砚头上的冠子。 李砚散了半边的头发,面色阴沉,低头由着陈恨帮他弄。 陈恨松开抓着缰绳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紫金的冠子取下来,探过身子去,揉了揉李砚的脑袋:“皇爷疼不疼?要不还是看看……妈呀!” 身下骏马忽往前走了两步,这时陈恨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李砚身上,马匹只走了两步,便引得人重心不稳。 得亏也只走了两步,李砚抬手一拿缰绳,也就叫他稳住了身子。 险些从马上坠下去,陈恨心有余悸,死死地抓着李砚的手臂:“皇爷,要不还是下去了再看看?” 李砚却问他:“怎么不要?” 这问的是那头鹿,陈恨只转头看了一眼那小鹿,转回头时,目光落在他抹在李砚衣袖上的两三点血迹:“血太多了,奴看着有点难受。” 平日里不常见到这种东西,李砚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陈恨原来还看不惯这种东西。 细想想,那时候在岭南,年节里,他看见庄子里农户杀鸡宰猪,还欢欢喜喜地想跑过去帮人家,怎么现在见了这些东西就难受了? 想是他回了长安之后,把自己折腾得太惨、见了太多血色的缘故。 寻死那几个月,陈恨一开始只以为李砚死了,下的都是狠手,后来知道他活着,对自己倒是留了情。 李砚不在,谁知道他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样呢? 不过问他,他大约也不会认。李砚叹了口气:“又不是让你拖着走,叫他们收拾好了给你。” 话都这么说了,陈恨也只好谢恩:“谢谢皇爷。” 这时才可以让陈恨看看李砚的脸。 李砚遣散了所有人,只叫匪鉴带着人远远的跟着,那只祥瑞兔子谁爱就让谁拿去,他也不管了。 待众人去后,陈恨翻身下马,再扯着李砚的衣袖,把他往身边一拉,然后仔仔细细地看他被海东青扇了一下的那半边脸。 “红了两道,大约是羽毛尾巴划的,别的倒是没什么。”陈恨伸手摸了摸腰带与衣襟,“奴没带药,奴还是叫人回去找一趟章老太医吧。” 他说着便要往回走,急得连马也忘了,李砚勾住他的腰带,将他勾住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慌什么?” “那……”陈恨伸手按了按那两道红痕,“皇爷疼吗?” “不疼。你来。”李砚往回一收手,就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帮朕把头发束好了。你不是见了血不大自在么?等束好了头发,带你去玩儿。” 手边没有梳子篦子,陈恨只用手帮他弄得齐整了些,指腹贴着发根游走,顺了一下又一下。 李砚玩笑道:“那鹰该不会同你是一伙的罢?” “那是循之的鹰,镇远府庄子上养出来的。”陈恨咕哝道,“不过为奴打抱不平确是真的。” “你哪里不平了?” “我……”没什么不平的,特别屁股还很翘。陈恨把这句好不正经的话掐死在摇篮里,低头轻咳两声,“不敢不敢。” 李砚哪里知道他绕了好大一个弯儿,才说出一句不敢,只是笑了笑。 为了掩饰,陈恨又道:“要不等会儿,奴陪着皇爷去找找那只鹰?拔它两根羽毛?” 方才想见不平的那句话,陈恨不自觉就红了耳朵,一低头就被李砚瞧见了。 李砚才伸出手,准备揉两下的时候,陈恨将镶玉的簪子往冠中一别:“好了。” 好巧不巧,陈恨还后退了两步,准备看看发冠是不是束得正。而李砚预备揉他耳朵的手将将伸出去,就停在半空中。 陈恨拍开他的手,无奈道:“皇爷。” 李砚假正经道:“朕想试试你耳朵上一抹红是不是染上去的。” “那皇爷试出来了吗?” “是染上去的。”李砚点点头,“现在染到面上了。” 陈恨抹了两下耳朵,不听他说话,转身就走。 他二人才从猎场里出来,这会子便渐渐地往山下走。 正是春日里,由山上至山下,树木抽芽的更多,要更好看些。只是今日天阴,看什么都覆了一层阴沉沉的雾色,不大真切。 “大约是要下雨了。”陈恨抬头看了看天,“再走一阵就回去罢。” 这时候误打误撞走到一处山崖前,前边再没有别的路。陈恨往下看了看,底下是一片杏林,杏花开得正好,一派红白疏影。 李砚拉住他的手:“你小心些。” 原是叫他小心些,别掉下去了,谁知陈恨笑了一笑,道:“那底下可有里的杏仙儿,皇爷可别拦着奴。” 这么说着,他却慢慢地退了回来,牵上马就预备折回去了。 李砚问:“原来文人都喜欢杏仙?” “可不是吗?”陈恨一摆手,“玄奘其实也是个文人,能有个美人儿陪着对诗做赋,哪个文人不喜欢?玄奘对女妖精不动心,其实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妖精那一种。” 李砚再问了一遍:“是吗?” “是呀。”陈恨嘴角噙笑,对着他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天正阴,山外边一声雷响,倏地就下起雨来。 “可了不得了。”陈恨半知半觉地将手伸出去,手心朝上,接了几滴春雨。 雨势很快就会变大,路还远着,回是不回不去了。跟着的人也散了,只有匪鉴带着几个人远远的跟着。 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乍暖还寒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叫手底下人冒着雨就回行宫去。 陈恨想了想,顺势挽起李砚的手:“上回来时也下了雨,奴还记着上回避雨的地儿,带皇爷去避避雨吧。” 他说的是上回与徐醒一同躲雨的道观。 远处的匪鉴走近了,才要问一问皇爷用不用他冒雨回去一趟,便看见皇爷暗中朝他摆了摆手,叫他快走,自去避雨。 这时雨还不大,陈恨因道:“这倒有一点‘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意思。” “快走罢。”李砚拂去他发上的水珠,“你再不觉,就该淋病了。” 陈恨往前跑了两步,离他离得远了些,才敢嫌弃他:“皇爷,才说文人喜欢风雅的,你好不风雅。” 天阴得更厉害,李砚面色一沉,陈恨忙哄他:“写不得诗,批奏折的也是喜欢的。” 那道观还是破落的模样,李砚将马匹拴在屋檐下,陈恨抬手用衣袖抹了把脸,可惜衣袖也是湿 分卷阅读144 子让他们再教, 几个老头子全围着李释转, 也亏得李砚能经得住折腾。 雷打不动的是,李释每日得了闲,要去养居殿请安。 请谁的安?自然是请忠义侯的安。 陈恨给他讲过几日的文章, 算是他半个先生。李释每日傍晚去, 只告诉陈恨今日又念了什么书,有什么体悟。但他的话少,坐不到一刻钟就回去了。 四月二十七这日,阁中前脚刚把折子递上来,后脚李释就到了。 高公公引他进去时, 李砚同陈恨正凑在案前看折子。 “这儿是不是说得不大好?”陈恨顺手拿过李砚手里的朱砂笔,手腕轻转,在纸上画出一个红圈儿。 高公公赔着笑,轻声提醒道:“皇爷、公子,世子爷来了。” “来啦。”陈恨抬眼,只见李释低着头作揖,吩咐高公公,“琉璃缸子里的荔枝拿上来给他。” 这时李释略抬了眸,陈恨便朝他招了招手:“今日事情多,世子爷先过来坐着吧。川蜀知府送了荔枝,你尝尝鲜。” 李释在书案的对面坐下了,双手置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垂着首。眼角余光只瞥见案上的三卷帛书。 其中一卷是治徐府的罪的圣旨,阁中拟了一半,李砚同陈恨在改,全是朱砂御批。 一卷是给太子爷平反的,同样是阁中拟的,才改了两句,还只有两个圈儿,看来要改的还多。 还有一卷,是李砚代老皇帝下的罪己诏,没有旁的人经手,是李砚自己拟的。李释认得他的字,一笔一划都像刀剑,凌厉。 哪一卷帛书都是要紧的东西,这两个人竟然也全不避讳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放在桌上给他看。 高公公很快就捧着装满荔枝的琉璃缸子进来了,特意拿了张小几来放,就放在李释的手边。 李砚同陈恨正低声商量着事情,高公公只转头看了一眼,轻声对李释道:“世子爷先吃着吧,若是晚了,想回去了,悄悄的回去就好。” 荔枝鲜红,才从冰凉的井水里提上来。 李释尝了一颗,很甜。 再待了一会儿,见他二人的事情还多,李释心里还记挂着今日先生布置的文章。如高公公方才嘱咐他的一般,只是敛着衣摆,悄悄地起身,退出殿外去了。 他出来时,高公公同匪鉴守在殿外,稍点头示意,也就回去了。 养居殿里,两人改那几卷帛书,耗去了不少时间。 清算徐家没什么厉害的,最要紧的是给太子爷平反。 事关太子爷在人心里、在史册里的模样,这件事情须得清清楚楚的。 阁中似乎还有所顾忌,帛书拟得模棱两可,李砚同陈恨便逐字逐句地改过来,算是他们做兄弟的一份心。 一直忙活到月移东墙的时候,陈恨揉着眉心转了转脖子,目光落在一琉璃缸子的荔枝上:“世子爷没怎么吃就走了。” “叫人给他送就是。”李砚将帛书封好,交给高公公,让他传给阁中重新隽写,连夜就发下去,又道,“找两个人,给弘庆殿送两篮子荔枝。” 这时候陈恨正将朱砂笔放在青瓷的笔洗里蘸蘸,他随口问了句:“贺行抓着了没有?” “没有。”李砚道,“李渝还是不了解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会走那两条路,结果什么也没找见。各州府也没有消息传回来,派去闽中的官员还没到。江南大换了人,苏衡被江南的事务绊住脚了,暂时还去不了。” “这样,该抓着总会抓着的。”陈恨伸了个懒腰,转头看他,“不说政事了,天气热,奴陪皇爷去后殿乘凉好不好?” 养居殿伺候的宫人都通透得很,他们是在养居殿伺候的,只有陈恨一个人是伺候皇爷的。 所以陈恨在的时候,他们都落了闲,可以躲在后殿吃点心谈天。 由此,养居殿是宫中最好的差使。 将要走到后殿的时候,陈恨大声咳嗽了两声,提醒躲在后殿的宫人们:“聚众聊天,小心火烛啦,各位。” 宫人会意,相互使了使眼色,迅速收拾了东西,就转移了阵地。 陈恨拍拍衣袖,朝李砚做了个请的动作:“皇爷,请。” 知道他是给人通风报信,李砚也不管他,一只手端着装荔枝的琉璃缸子,另一只手一提他的衣领,就把他给捉进了怀里。 两只手里的都是甜的,陈恨比荔枝甜。 陈恨伸手从琉璃缸子里捞了一颗荔枝来吃,沾染上果子汁儿,双唇都津津的。 他抿了抿唇,伸手再拿了一颗。 夏日里,后殿檐下常年摆着一张竹床,只是方才还有人坐过,不方便就坐上去,两个人就靠在廊柱上说话,荔枝缸子摆在竹床上。 陈恨塞给他一颗荔枝,想了想:“奴上回同皇爷在这儿,还是去年的事情。” “去年你没吃完荔枝就跑了。” 陈恨没有说话,垂着眸子剥荔枝吃。 去年这时候的白日里,有御史参了陈恨一本。到了晚上,就是陈恨接到造反任务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陈恨被任务吓了一跳,随手抓了个小太监去找李砚,自己鸵鸟似的一路跑回了侯府。 后来李砚派匪鉴送来一缸子的荔枝,全被陈恨失手摔了。 陈恨有时会想,倘若那时候真造反了,那会怎么样。 最好的剧情就是他做完了任务,把皇位还给李砚。此后两人稍有嫌隙,他努努力,很快就把嫌隙填平。 最坏的结果,最坏的就是死生不复相见。 可是谁死谁生?他不知道。 李砚见他出神,手里剥好的荔枝都发了黄也不吃,偏了头蹭了蹭他的唇角,将他唇上汁液吻尽。 陈恨好久才回了神,脸颊微红,将手里荔枝塞到他嘴里:“皇爷。” 李砚反倒抱怨他:“你不专心。” “我……”陈恨抓了抓头发,“想事情。” “嗯?” “去年同皇爷在这里谈起忠奸,那时候奴说的认真,好像什么都看得通透,但是现在——”陈恨沉吟道,“现在奴好像什么都想不明白了,到底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他一心要做忠臣贤臣,若是那时候他真造了反,那算是奸么? 就算后来他把皇位还给李砚,哪又能算是忠么? 去年此时,他说大忠若奸,又说大奸若忠,他还说不论如何,他一定是忠臣。 可他就真的是么? 陈恨歪了歪头,叹道:“都说做皇帝难,其实做臣子也挺难的。” “不要胡想。”李砚半转身子,一只脚的脚尖抵着他的脚尖,两只手撑在廊柱上,将他整个人困在其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中,“你是忠。” 他好认真,引得陈恨也不自觉认真起来。他站直了身子,双手背在身后,暗中搓着衣袖,问了句:“是吗 分卷阅读145 ?” “是。”李砚靠近了,用脸贴了贴他的鬓角,“不过朕现在不用你效忠了。” 陈恨不答,李砚想了想,又轻笑道:“你很忠心的,前日你还在朕身下‘尽忠’不是?” 他一这么说,陈恨就知道他要做什么,身子一僵,反手推了他两下,低声道:“皇爷,在外边呢。” 李砚顺着他,往后退了半步:“嗯?现在不问自己是忠是奸了?” “不问了。”陈恨的感觉不太好,“奴……内急,去去就回。” 陈恨一把抱住李砚的手臂,把他的手抱开,讪笑着就预备逃了。 “皇爷不吃荔枝了吧?奴把它也拿下去吧。” 陈恨抱起琉璃缸子就跑,李砚在他身后说:“快些回来。” 他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拐过了拐角。 系统提醒:您有一项新任务! 好熟悉的场景,去年也是这样的情形,他接到了造反的任务。 系统任务的提醒声音把他吓得心惊肉跳,陈恨的脚步顿了顿,勉强定了定心神,一只手抱着琉璃缸子,另一只手打开了任务面板。 历史任务:清算徐家(1/1) 太子案平反(1/1) 当前任务:前往江南,闽中平叛(0/1) 系统任务的描述一直很简单,陈恨能从里面得到的信息很少。 这回的任务,只透露出一个信息,贺行抓不住了,闽中势必要反。 前两回的任务其实是李砚完成的,但是这回,李砚不能代他去江南,李砚更不可能让他去江南。 如他从前所说,闽中太难,要打起来,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更不是小打小闹的。 一时间思绪很乱,陈恨将手里的琉璃缸子抓的很紧,才没有叫它再摔了。 再走出一段路,就遇上了伺候的宫人。 陈恨将琉璃缸子塞给他:“去后殿,就说……”他抽了抽鼻子:“就说我先回去睡了,问皇爷晚安。” 陈恨低着头,脑子浆糊似的,想不清楚事情,小跑着就回了西边的暖阁。 这实在是很熟悉的情形,上回也是这样,他怂怂的,把李砚丢下,一个人就跑了。 可是他忘记了,上回他跑回忠义侯府,李砚不能出宫来追他,这回他跑来跑去,跑到西暖阁里,却还是在养居殿里打转儿。 第90章 忠奸(2) 陈恨在西暖阁里收拾东西。 他没想好要怎么跟李砚开口, 索性就不开口,直接走吧。 可是那怎么行? 陈恨随手将东西一丢,坐在了榻上, 捂着脸想事情。 没有李砚允准,他连宫门都出不去。 再者, 方才已经把李砚一个人丢在后殿了, 他哪里还敢把李砚一个人丢在宫里? 他有时候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 对旁的人都好得很,就是对李砚不好,说狠心就狠心。他这就是恃宠生骄。 他揉了揉眉心, 心里有些发慌。 可是他要怎么跟李砚开口, 让李砚放自己去江南。 他总是食言,才在九原行宫答应过李砚, 皇爷让他去哪儿,他才去哪儿。可是这时候,他却不能不去江南。 这要他怎么开口?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这不是在他的忠义侯府了。 陈恨手忙脚乱地把收拾到一半的东西塞进柜子里,起身去给人开门。 果然是李砚。 “怎么了?” 陈恨摇摇头,喉头莫名哽得难受, 他不敢开口说话。 “嗯?”李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话。” 陈恨低头,揉了揉鼻子,轻声道:“风吹着难受, 就回来了。对不起啊,皇爷,没跟你说一声就自己回来了。” 他从来不擅长撒谎,更不要说是在李砚面前。 “出什么事情了?” “没有什么事情,我想……”陈恨转念一想,要去江南的事情倘若贸贸然地同李砚讲起,李砚一准不会答应,还是过几日再好好地跟他说好一些,便住了口。 李砚见他不说话了,问道:“你想要什么?” “没有。”陈恨又摇摇头,“没有什么。” 看也看得出来,他分明就是有什么事情。 陈恨将手按在门上,就要赶人了:“天晚了,皇爷要是没事儿,就快回去睡吧。” 李砚原本站在门槛那边,这时候一只手撑在门上,一只脚也踏了进来,抵着门扇,道:“朕今晚在你这儿睡。” “皇爷,我今晚不想……” 李砚伸手把他抱进怀里,一踢脚就将门关上,又吻了吻他的鬓角:“不做别的。要是给他们看见朕被你关在门外,他们背地里要笑话的。” “嗯。”陈恨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把人给推开了,还是那句话,“天晚了,奴去要些热水,皇爷洗漱洗漱,快睡罢。” 他心不在焉地伺候着人上了榻,吹了蜡烛,自己也摸摸索索地爬上榻去。 已经是夏日里了,天热,窗子都开着。 帷帐放下来了,银钩上挂着香草避虫。那香草是陈恨闲时编的,养居殿的宫人他都送了两枝,而李砚榻前格外的多。 陈恨颇头疼,他不知道要怎么跟李砚开口,更不知道要怎么跟李砚解释。 系统给他安排的任务期限是永嘉五年年底。 陈恨在心里描画着时日,从长安去江南,紧赶慢赶也要三四个月,他要去,这几日就得动身。 这回的任务时间拖得太长,他几乎要以为那是他的最后一个任务。 这念头一闪而过,系统给他安排的是明君贤臣剧本。 贤臣,要为国为君而死,要死后封贤,才算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贤臣。 江南,莫不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面对着墙,月光透过帐子照进来,在墙上打出一片影。 陈恨看着出了一会儿的神,迷迷糊糊的,李砚就靠上来了,贴着他的后背。 陈恨反手推了推:“皇爷,热。” 李砚不动,反倒靠得更近:“又在想什么?” “都说了没有什么了。”陈恨偏了偏头,将半边脸都埋在软枕里,说话声音闷闷的。 “离亭。” “我……”陈恨却问,“皇爷,忠臣贤臣,是不是生来就是给皇帝当刀子和挡刀子的?” 是。 烂熟于心的帝王心术告诉李砚,是。 他自己从前也说过这样的话——不看忠奸,单看有用无用罢了。 为臣者,理当把自己锻做帝王手中的一把刀。 要能伤敌,也能护主。 刀随主使,要削金如泥,要忠诚不二,要万夫不当。纵使有时要入鞘藏锋,要以刀试刀,要刚折卷刃,那也是理所应当,心之所 往。 李砚将他抱得更紧 分卷阅读146 ,闷出一层薄汗也不松开分毫,李砚温声道:“怎么这么问?” “没怎么,就是忽然想问问。” “不是。”李砚定定道,“最起码,你不是。” “可是我……” 生来就注定要站在皇爷身前,为皇爷挡刀挡枪的。 那是他的宿命。 宿命之下,他怎么能有背离系统为他划定的忠诚? 陈恨揉了揉眼睛。 剧本不对了,从李砚重生的那一刻,事情就不对了,尽管后来系统重新规划了剧情,但是事情就是不对了。 系统没把别的东西计算进去,他其实是系统的臣子,而李砚趁着系统不注意,用红绳子把他给套牢了。 李砚在他耳边说:“你是神仙,朕朝拜你,朕供奉你。” 陈恨闭了闭眼睛,他才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之前在床上,情动之时,李砚一口换一个称呼,离亭、侯爷,有时候也喊他神仙。 他才不把这话放在心上,都是李砚浑说的。 陈恨没说话,只装作已经睡着的模样。可李砚那句朝拜供奉,什么似的,缠缠绕绕,缚着他的手脚,将他整个人越缠越紧。 * 次日晨起,陈恨心里装着事情,醒得也早。 有些头疼,一个晚上醒醒睡睡,昏昏沉沉的,也不忘系统任务的事情。昨晚上又热,李砚死活不肯放手,抓着他,好像拽着莲台上垂下来的一片衣袖。 醒来时还是抱得紧,早晨天气转凉,这样抱着倒舒服,只是抱得他喘不过气。陈恨稍稍一动,李砚就醒了。 李砚垂眸瞧着他,而陈恨正认真地要推开李砚横在自己腰上的手,李砚道:“昨晚还真是个好日子。” “什么?” “昨晚你头一回与朕同床异梦了。” 陈恨一怔,收回了手,由他去了,轻声反驳道:“我没有。” “神仙。”李砚好无奈地唤了他一声,“你好没道理,教人捉摸不透。有事情就开开口,好不好?” “我……” “你不说话,朕就自己揣度着办事了。” “皇爷要办什么?”他总不能把贺行现在就给抓回来,总不能现在就安定闽中。 “传各州府,见着你就把你扣起来,送回宫来。” 还是了解他,分明什么事情还没有说,李砚就猜出他得走了。 陈恨想的也不差,他不会放,这都是全国州府通缉的待遇了,他哪里走得出半步? 事情还是要好好的说,都长着嘴,又不是哑巴,还非得委委屈屈的。 “我……先想一想,三日后同皇爷把事情讲明白,好不好?” 这件事情牵扯太多,他一下子没办法跟李砚讲清楚他为什么非得去江南。 他还拿不准注意,所以…… 李砚哄他哄了这许久,就换了一个三日后。他把人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可人一点也不明白,还使劲儿地把他往外推。 李砚也不大高兴,只叹了口气,道:“行,随你什么时候说。” “皇爷以后别这么叫我。” “怎么?” “我不是神仙。” * 就这么熬了三日。 这三日里,陈恨想了许多,最后托李释给留守忠义侯府的张爷带了一封信,叫他准备准备,什么时候就动身去江南。还让他往江南也递封信儿,也告知江南一声。 养居殿外,传信儿回来的李释抱着手对他说:“那位张爷问你为什么,还问用不用他陪你。” 陈恨半倚靠着廊柱,揉了揉眉心:“不用,我一个人。” 李释又问他:“你就非要走这一遭?” “我不能不走这一遭。”陈恨用食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小年纪管这么多,老妈子似的。” “那你……”李释就站在原地,任由他弹脑袋,“同皇爷说了没有?” “我今晚同他说。” 李释笃定道:“他不会放你走的。” “我不得不走。” “那他也不会放你。” “我好好同他说。”话是这么说,其实陈恨自己也拿不准,“我好好说,皇爷肯定会答应的。” “你为何非得去?” “这个……”陈恨低头玩手指,似漫不经心道,“是我的命。我注定是皇爷手里的一把刀,这是所有贤臣的命。” 他将五指并拢,做出手刀的模样来,在李释面前晃了晃:“我虽然太久没出鞘了,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 “为国为君,为天下苍生。算了,不把话说这么大……”陈恨笑了笑,将手握成拳,手刀卷了刃,“也是为了我自己。” “那你……”李释抬眼,望向他带着笑意的双眸,“凡事多小心。” “诶。”陈恨抬头看了看檐外的天,夏日里,日头略偏西,万里无云,随口问道,“世子爷今日下午还念书么?” “下午去武场练剑。” “世子爷什么时候改了使剑了?”见他面色变了,陈恨忙道,“走罢,我与世子爷一同去。” 李释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说好好的同皇爷讲么?怎么还没讲就怂了?” “我……”陈恨双手一撑,翻过了廊前栏杆往外走,双手背在身后,“还得想想,晚上再同他讲。” 下午暑气重,陈恨抱着手在武场的檐下坐了一会儿,李释捉着长剑,游龙似的。 他看了一会儿,觉着没什么意思,也看不出什么花样,靠着柱子就睡着了。 前几日章老太医就动身去给徐醒治病了,要三年才回来,若是他在,指定又得指着陈恨,说他思虑过重。 再过一会儿,李释遣人去了一趟养居殿,李砚就赶过来把人给领回去了。 李释反手持着长剑,冷声道:“你别凶他。” 李砚架着陈恨的手,把他背到背上。 他看了一眼李释,小孩子懂个屁。 第91章 忠奸(3) 午后还是热, 汗水湿透了背后衣衫,陈恨从梦中惊醒,只一翻身, 就从长榻上掉了下去。 李砚才出去了一会儿,出去时陈恨还在榻上睡得好好的, 一进来就看见他趴在地上, 一手捂着脑袋, 一手揉腰。 地面干净,铺着毯子,摔着不疼, 又舒服, 陈恨趴着就不愿意起来了。 不发出任何声响,李砚快步上前, 揽着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陈恨身子一僵,扯了一把抱他的那只手的衣袖, 才知道是李砚,他是在养居殿。 李砚把他抱回榻上:“摔着哪里没有?再睡一会儿?怎么热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陈恨抬手抓了抓头发,“明明梦见下雪来着,但是好像一点也不凉快。” “还睡吗?” “不睡了, 醒了。”陈恨摇摇头,一摸后背, 被汗水湿了一片,便下 分卷阅读147 了榻, “奴去换身衣裳。” 他径直走到屏风后边,低头解了腰带。 直待解了腰带,才想起他压根没拿要换的衣裳。腰带也不再围了,方才睡着,解了头发,下榻时连鞋也没穿,赤着脚站在地上凉快。 他就这么从屏风后边走出来。 夏衫单薄且宽大。养居殿的窗子都开着,穿堂风迎面吹来,扬起他的衣袖。 才出了汗,头发粘在脖子上难受。陈恨一低头,又抬手捋了捋头发,抬手时露出一节精瘦的、白玉似的小臂。 头发理清楚了,他就稍转了转脑袋,长发遮掩着,朝李砚露出了半边脸。 玉面杏眼,像躲藏在祭坛下才有幸能够瞥见的一面。 李砚看着他,待陈恨拣了要换的衣裳,回了屏风后边,他才眨了眨眼,算是回神。 摄人心魄。 而陈恨一面系着腰带,一面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这动作是朝他要东西,可是他要什么东西,李砚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绑好了腰带,陈恨一手拢着头发,一只手去扯他的衣袖。 他是要他的发带。 李砚反应过来了。 他把陈恨背回来的时候,陈恨还绑着头发,他抬手帮他解了,拆下来的发带随手绕了两圈,就绕在他的左手手腕上。 绕上去就忘记解下来了。 是陈恨常用的那个,蓝颜色洗得有些旧了,绣云纹的那个。 陈恨拿了,将长发束得高高的,将另一边案上盛着水果的琉璃缸子捧过来,隔在两人之间,随手拣了两颗青李吃。 李砚忽然问他:“朕对你,很凶吗?” 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这么问,陈恨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 “李释怎么让朕不要凶你?” “他?”陈恨一愣,想了想,“世子爷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吧。” “朕还以为,你这几日总与他待在一处——”李砚笑了笑,在琉璃缸子里挑了个红些的李子塞给他,“是向他抱怨朕凶。” “不是不是。”陈恨还是摆手,“世子爷肯定是误会了,等会儿奴就跟他解释清楚,皇爷不凶的。” 李砚定定的看着他:“朕不凶你,你若有话,可以直说。” “我……”陈恨低头,将面前的琉璃缸子往李砚面前推了推,自己也不说话,却解了头发,用手指绕着发带玩儿。 想了三日,他还是不明白要怎么跟李砚开口。 “你若是不说,朕就替你说了。” “皇爷……” “叫李释帮你给忠义侯府递信儿。你带朕去过一回的酒楼,昨日派了两个人出城,快马加鞭往江南去,提前报信?” 李砚说着这话的时候,陈恨又把头发给绑起来了。 李砚最后问他:“你想去哪里?” 陈恨一扯发带尾,又把头发给散下来了:“我记得我答应过皇爷的,不管别的事儿,也不理会别的人,但是……” 李砚抢了他的话:“又是事出紧急了?” “这回确实是这样,我不能不南下一趟,事情我会打点好。另外,还要请皇爷在朝中做我的靠山。” 李砚还是问他,仿佛不听他亲口说出就不死心一般:“你想去那儿?” “要去江南,平叛。”陈恨抿了抿唇,他紧张得心口有些难受,“年底我得到江南。” “你还给自己定了日子。”李砚轻笑出声,“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收复闽中?” 不是的,这不是他定的日子,这是系统给他定的日子。 “永嘉五年年底。” “永嘉五年?” 还以为他是松了口,陈恨忙立军令状:“皇爷要是嫌日子太久,我可以抓紧些,若是顺利些,永嘉四年就可以回来的。” “朕近来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不是,我知道皇爷不想让我去,我也答应过皇爷,但是这回是我不得不去。” 李砚自顾自地道:“满朝文武都不如你,都不如你忠义侯。你是贤臣,你是忠义双绝,什么事情都要挡在最前边。” 陈恨忙道:“我会安排好,不会出差错的,江南庄子上还有人,匪石,还有李檀……同我兄长都在那儿,苏元均也在,他们不会叫我出事的。我在江南,也就只是守在庄子上,镇着江南罢了。李渝给的几卷帛书,我都记下了,闽中地形布防我心中有数。排兵布阵、进退张弛,我都会同他们商量,不会出事,更不会像上回在营里推沙盘,用江南十九座城做诱饵。那时候是同循之闹着玩儿的,其实闽中不难,日子久些自然就攻下来了。朝中离了皇爷不行,一切调度还要听皇爷的。” 他说了好长的一段话,三日里,他就编好了这一段词儿。 “安社稷、定乾坤。离亭。”李砚直望进他眼里,讽道,“你好厉害。” 陈恨拍了拍他的手背做安抚:“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同皇爷商量,要是……” 李砚反手捉住他的手:“要是朕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 “要是皇爷不让我去,那我就……”再与皇爷说说,求皇爷通融通融。再不济,他还能直接走,他一个人,来去自由,牵一匹马,收拾个小包袱,往哪里都是可以的。 李砚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贺行的手伸到你身上了。” “不是,我没有到闽中去当细作的意思。贺行没有再给我递信儿,皇爷知道的,况且他那封信还在皇爷那儿,我要投诚,也没有信物。这件事情,我绝不会冒险。” “你闷了这么多日,就是想着要怎么同朕告别?” “……算是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也知道朕不会让你去。” 陈恨看着他:“我非去不可。” “难怪你那天晚上问朕忠奸的事情,你现在说说,你是忠是奸。” 陈恨一时语塞:“我……” 他若去了江南,百年之后,史册之上,他就是忠,他是不辞千里定江山,坐守江南平闽中。 可是现在呢?现在一意孤行,同皇帝吵成这样也要去江南。他是什么?自谓大忠,其实大愚。 “你是忠。”李砚又道,“谁敢说你是奸?你胸怀广,心里眼里装着天下苍生,怎么独独不看朕对你的真心?” 陈恨抓着他的手,急忙道:“我没有不看,我看见了,我喜欢皇爷的。我用我的换皇爷的真心。” “好,那你不许去。” “这个不行,除了这件事,其他事情都可以听皇爷的。” “就这件事不行,其他的都行。”李砚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已然冷静下来了,抓着他的手腕,“你要是闲着无趣,让你去阁中,拟旨批折,叫阁中几个官员带带你。你要是不喜欢,年后有两条运河要动工了,把这个活儿派给你。要是还不 分卷阅读148 喜欢,各地的改制也都要跟上了,你在朝中统筹着,好不好?” “皇爷。”陈恨往回收了收手,“我不能不去。” 李砚把着他的手腕,死死地抓着,咬牙道:“倘若朕现在告诉你,你去江南就要送了命,你也要去?” 陈恨点点头:“要去。” “你……” 陈恨用力推开他的手,下了榻,垂眸拱手,不敢看他,只道:“奴不想同皇爷吵架,这事儿明日还是再说罢。” 他是真的不想与李砚吵架,抱起盛着水果的琉璃缸子就要走了:“奴告退。水果都蔫了,奴叫他们换新的。” 李砚也不拦他,一只手撑着脑袋,只看着他径直出了殿门。临走时,缓缓地将殿门关上了。 陈恨出了正殿,将琉璃缸子随手交给门前伺候的小太监,点了几样果子要他换上,拂了拂衣袖,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抬脚要走。 小太监问他:“公子不把水果端进去么?” 陈恨一愣,随即笑着问道:“怎么非要我端进去?” “公子在,谁伺候也不如公子,奴进去了,可讨不了皇爷的赏。” 这大约是新来的小太监,有甚说甚,这话就这么说出来了。 陈恨又愣了愣,仍是笑道:“那你快去换吧,我在这儿等着。” 他在养居殿门前站了有一会儿,小太监还没回来,高公公却回来了。 “离亭,怎么站在门口?” “我……”陈恨不大好意思说。 “同皇爷吵架了?” “没有。”吵到一半他就跑了,美其名曰不想吵架,其实就是坏心眼地把错儿往皇爷身上堆,好像他二人闹得不高兴的错儿全在皇爷。 “我看你最近也闷闷的。”高公公用手肘碰了碰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皇爷,话要说清楚就不会吵架了。” “不是的,高公公你不明白。” 两个人一时无话,在门前站了有一会儿,陈恨往后一捋头发,无奈道:“我进去了。” 他推门进去,李砚还是坐在榻上,一只手撑着脑袋,为方才那事儿很是头疼的模样。 “皇爷,我……还是不能不去。” “你敢!”李砚随手揽起榻上的瓷枕——陈恨方才枕过的那个,就要往地上摔。瓷枕一片冰凉,指尖碰上的时候他就清醒过来了。 有些人明面上是皇爷,其实连在陈恨面前摔东西都不敢。 “皇爷,这是天道。”陈恨顿了顿,轻声道,“你再不许,那也没用。” 话音刚落,门外的小太监失手摔了琉璃缸子,一声脆响。 第92章 环扣(1) 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余晖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就打在陈恨身上。 光彩流转,陈恨背着手, 稍偏了头,避开日光, 好认真地对他说:“非走不可。” 李砚坐在榻上, 光亮照不见的地方。 他伸手拉住颜色鲜亮的一片衣袖, 好像抓住西天边被日光洇透的一片晚霞。 在地狱里,他在地狱里抓住一片神仙的衣袖。 “皇、皇爷?”陈恨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你来。”李砚顺势一拉, 就把他带到了身边。 “我不会……” “别说了。” 李砚紧紧地锢着他的腰, 文人腰细,好像无论怎么抱着, 下一刻都会从他怀里溜走。 陈恨才换了衣裳,那衣裳放在李砚的柜子里,沾染了一重龙涎香, 他穿在身上,上下都是李砚的味道。 这是他李砚的人,打了标记的。 不许走,一步也不许走。 日头渐渐地落了, 要进来点灯的宫人才迈进一只脚,看见殿中此景,无声无息地就缩了回去。 这会子倒是不吵架了,陈恨却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糟了。 李砚换了个姿势, 托着他的腰,就把他抱到了腿上。 从前李砚这样抱他,陈恨只觉得别扭。李砚原本比他高些,但是陈恨也不矮,高高瘦瘦的。 也顾不得别扭,陈恨双手攀着他的脖颈,稍稍弯了腰,将自己打包打包,塞他怀里。 猫似的用脸蹭蹭他的脸,李砚一偏头,就吻了吻他。 只把脑袋埋在陈恨的肩窝里,落下细细碎碎的吻。其实他想一咬陈恨的后颈,就把他叼回窝里去。 可他连在陈恨面前摔个瓷枕都不敢,生怕惊动了神仙,连触碰都是小心翼翼的。 就这么搂着,陈恨觉得他颇孩子气,好像还是从前的皇八子,生了病,一步也不准人离开。 又抱了一会儿,陈恨晃了晃双脚:“皇爷?我重不重?要不还是放下来吧?” “不重。” 李砚想想,自己重生回来,与他初见时,抬手就能把他抱起来,哪里有现在就抱不动的道理? 入了夏,天气热,陈恨没什么胃口,吃的东西还少些,更瘦了。 再等了一会儿,陈恨揉了揉他的脑袋:“皇爷?” “嗯。”李砚蹭了蹭他的脖子,“你方才说‘天道’,那是什么?” 这是陈恨给系统起的新名字,这样能让人更容易明白。系统没有规定不能把这事情说出去,陈恨也认认真真地想了三日,要说得动李砚,只有把事情全告诉他。不如,就直接与他说了吧。 皇爷不许,他还能拿老天来压他一头。 陈恨解释道:“那是我这辈子要做的事情,这是天道。” “那天道都要你做些什么?” “事情有大有小。”陈恨想了想,“我这辈子领的是贤臣的本子,我得做个贤臣。头一件事情是给皇爷做侍读,后来陪着皇爷就藩,再帮皇爷登基。” 李砚笑了一声:“原来是天道。” 还以为他是误会了什么,陈恨忙道:“一开始确实是使了点小手段,让皇爷注意到我,后来我是用真心待皇爷的。不论天道如何,我对皇爷很真的,很喜欢皇爷的。” “嗯。”李砚低头笑了笑,“没有疑心你的意思,你慌什么?朕是说,原来你同朕,是天道所使。” 陈恨随口应了一声,其实系统可没叫他做出了贤臣之外的别的事情,他同李砚自由发挥了。 “从前……也是那天道叫你造反?” “是。” “那你知不知道,你造了反之后,它还会要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陈恨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当时慌得很,我想着,请皇爷现在忠义侯府待一会儿,等我办完了要办的事情,我就把皇位还给皇爷。我大着胆子想过要不要找皇爷全盘托出,同皇爷商量商量,但是这件事情太荒唐了,皇爷大概不会信,所以就没找皇爷。我没办法,对不起,皇爷。” 李砚再问:“后来怎么又不造反了?” “因为… 分卷阅读151 顶了他两下,察觉到怀里人也有了反应,恶作剧似的在他耳边舒了长长的一口气,“胀得难受。你不知道,你这幅样子有多勾人。” 陈恨将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什么话也不说。 “好,你不愿意,不强要你。”李砚叹了口气,颇怨恨道,“你把朕关在忠义侯府一整年,朕这才锁了你一会儿,你就生气了。罢,也就只有这样,你才听得进去话。” 李砚继续道:“你同朕坦白,说天道的事情,朕很喜欢。” “只是你说这话,是为了让朕放过你,这一点朕不喜欢。” “你以为白日下午那一番剖心剖肺的情话能说动朕,你想的不对,你说的那些话,只会让朕知道你有多好,现下朕更舍不得放你走了。” 李砚伸手钳住他的下巴,凑过去啄了口他的唇角:“朕不会放过你,再有几辈子也不会放过你。” “实话同你说,朕已经逆天而行过一回了,朕不在乎第二回 。” “要是顺了所谓天意,放你去江南,那才是犯傻。你不懂得,你要是去了江南,朕与你,都万劫不复。” “这话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贺行会抓着的,就算抓不着,朕会在天道划定的时间之前做完它要你做的,朕把事情打点的差不多了,你再去收个尾,行不行?” “这个死局,朕来破。” “你只管榻前承宠便是。”李砚的话一顿,“罢了,你不愿意,不勉强你。” “这几日你委屈委屈,朕伺候你。除了去江南这件事情,其他事情都顺你的意思。你就好好待在养居殿,好不好?” “手绑着难不难受?朕帮你揉揉。”李砚捏了捏他的手臂,“给你松开,你好好躺着,不要跑了。” 仿佛只听见了这句话,陈恨轻轻点了点头。 李砚松开了带子,小心翼翼地揉着他的手腕。陈恨果真不跑了,背对着,由他抱着。 “还生气呢?”李砚帮他按按小臂,“早就告诉过你了,朕偏执,你这种浑身是甜味儿的人没头没脑地闯进来,要小心的。” “你不许走,一步也不许走。” 第94章 环扣(3) 前月自九原行宫回来, 养居殿就将糊窗子的麻纸换成了丝绢,月光透过丝绢照进来, 隐隐约约的。 月光清朗, 隔着竹帘子,还有夜风吹来。 陈恨却只觉得黏糊糊的,身上黏糊糊的,李砚也黏糊糊的, 挂在他身上似的, 搂着腰, 片刻也不肯松开。 他动了动右脚,脚上镣铐轻响, 在夜里格外清晰。 就这样一阵响动, 又引起他的火气。 趁着李砚睡着了, 陈恨反手,狠狠地捶了一下李砚。 哪有这样儿的?话说不通, 就骗了人来,直接锁在榻上了。 简直混账! 只是陈恨想不明白,仅仅是去江南走一遭, 怎么惹得李砚慌成这样? 什么叫做死局?什么又叫做逆天而行?还有什么叫做万劫不复? 他暂时想不明白。 来不及细想,那混账的爪子就顺着衣摆滑到了他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两把。 陈恨只当他是醒着, 变着法儿闹他,这时候也没心思同他闹,颇无奈地喊了一声:“皇爷……” 他回头看了一眼, 李砚却是睡着了的模样。 大概是做梦。 梦着梦着,那只手就安分了下来,顺着他的衣摆滑到了衣襟上,由他的脖颈摸到了下巴上,最后用指尖细细地描摹他的眉眼。 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梦见了什么。 陈恨紧紧闭着双眼,生怕这混账在梦里就把自己给戳瞎了。 “离亭。” 尚不确定李砚是否在梦中,他在梦里是否能够听见他说话,陈恨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应了他一声:“嗯。” “朕又梦见你了,朕还是很想你。” 陈恨继续同梦中的李砚搭话:“是……是吗?皇爷梦见我几回了?” 梦里的李砚却不同他说话,只把脑袋靠在他的后颈上:“还是同以前一样,抱一会儿,好不好?” 陈恨张了张口,这时知道李砚听不见他说话,却仍是应了一声好。 他想起上回在三清山上,李砚也说过这样的梦话。 做梦、抱一会儿和我很想你。 谁知道李砚到底梦见了什么。 这混账在梦里还挺招人爱的。陈恨拍了拍他的手背,抱就抱吧,原本就是抱着的。都锁上了,还能去哪儿呢? 也就抱了一会儿,陈恨很快就觉得李砚不太对劲。 李砚用脸蹭了蹭他的衣领,而陈恨的衣领湿了些许,布料贴在颈上,温温热热的。 陈恨愣了一瞬,心里的一根弦儿忽然崩断了。 哭了。 “皇爷?皇爷!” 被锁起来生的闷气,对李砚梦境的猜测,对前世故事的怀疑,统统被陈恨抛到脑后。 他迅速转了个身,把李砚抱进怀里,双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怎么了?怎么了?” 乌云蔽月,陈恨看不清楚,摸索着摸到他的脸,用手指帮他擦泪。 其实李砚哭得不凶,只那么落了两滴眼泪,正好就落在陈恨颈上,被他感觉到了。 陈恨自个儿不常落泪,哭的最凶那回是在三清观,他扑在李砚怀里哭,哭到打嗝。李砚更不常哭,陈恨就不记得有这回事。 不知道要怎么哄他,因此只是连声问了他几句“怎么了”。李砚一句话不说,陈恨这才恍然想起,李砚是在做梦。 他陈恨还没这么厉害,能跑到人的梦里去哄他。 只怕是魇着了,陈恨忙拍了拍他的脸,预备把他弄醒。又连唤了好几声皇爷,李砚的手臂一动,大概是醒了。 为了维护小兔崽子身为皇爷的威严,陈恨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只装作睡熟了的模样。 李砚反应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抓他的衣摆。 还在。 李砚叹了口气,翻身坐起。他看了看挂在陈恨脚上的镣铐,铐得很紧,饶是神仙也挣不脱。 陈恨装睡装得艰难,李砚抓着他的脚,他很难乖乖的不动,由他抓着。他再往里边翻了一圈,离李砚远远的。 李砚下了榻,怕惊动陈恨,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外室传来水声,陈恨想他大概是出去洗了把脸。 再过了一会儿,李砚又回来了,仍是缓缓的在他身边躺下。陈恨睡到了最里边,李砚也挪过去,一只手揽着,紧紧地贴着他。 发上还凝着小水珠,落在陈恨的颈上,惹得他胡乱摸了摸脖子。衣带绑得乱糟糟的,半边衣裳敞着,李砚身上也是凉的,陈恨想,他该不会还出去用凉水浇了身子。 大约是也想到自己身上冷,李砚往后退了退。 分卷阅读157 。 来不及修整,从马背上翻下去,还没站稳,李砚就抱着猫回了养居殿。 内室里高公公正哄着陈恨洗脸,吃些东西。陈恨坐在榻前,挽起衣袖洗了把脸,又吃了两口点心,又重新躺回榻上去睡了。 还是背对着。 高公公不敢再打扰,只是领着人出去了。 李砚就站在门口,也看了一阵。 他赶路赶得急,又是夏日里,因此面上全是汗。高公公将门关好,叹了口气:“也叫人伺候皇爷洗把脸罢。” 李砚将猫放在地上,就着陈恨方才洗过脸的水,用陈恨用过的巾子,洗了把脸。 他摆了摆手,叫人都退下去,自个儿将内室的门开了一道,把陈猫猫送进去。 动作急了些,陈猫猫低低地呼噜了一声,回头就要挠他。李砚再把它往前推了两下,它才看见榻上的人是熟悉的人,再不管李砚,跑着就进去了。 陈猫猫先在房里转了一圈,确认安全,最后才跳上榻,用脑袋拱了拱陈恨的手,又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陈恨一转头,看见自家猫猫,下意识就去看门口。 仗着室中灯火不明,陈恨看不见他,李砚也不闪身,只是站在门前,透过那一条缝看他。 陈恨就算看不见,也知道门前站着谁,还是恼火,懒得理他。轻轻嗤了一声,把陈猫猫抱进怀里,顺了顺它的毛,又捏捏它的粉色脚脚。 抱着猫玩了有一会儿,阴沉了许久的脸色才渐渐的缓过来。 陈恨是好些了,只是李砚还不敢进去。 特别是看见陈恨把猫放在原本李砚睡的位置上,李砚更不敢进去了。 自个儿找了只猫,把自个儿给挤兑下去了。 李砚扶额,出门去找高公公:“拿两壶酒来。” 他壮壮胆。 结果就是喝得烂醉,他也没敢进去找陈恨。有一回不管不顾的差点儿就要进去了,结果陈恨一看他,他就站住了。 仿佛许久没见过他似的,李砚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他身上,近乎贪婪的看他。 盯得陈恨背过身子,把头一蒙,不再管他。 李砚低头闻了闻衣裳,满身酒气,怕熏着他,更怕喝多了酒又犯浑,他慢慢地退出去了。 第98章 兵败(1) 不似那日晚上, 一拳一脚都打在了肉上。 他二人开始闹冷战了。 陈恨被锁在寝殿内室里, 李砚住在西边的暖阁, 一连几日都没再见面。 有几回李砚站在门外看他, 看着他想尽了法子要逃出去。 看见陈恨试图收买伺候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诚惶诚恐的跪下推辞, 他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就让他下去了。 还看见陈恨趁着没人的时候, 站在窗子前吹他的小竹哨子, 想要把他的鸽子给唤过来。深宫太深, 那鸽子飞不进, 飞进了也被捉住了。 第二日,李砚让人把鸽子连着笼子送给他。 金漆的鸟笼子,藤蔓的雕花,精致的小锁与脚环。 衣袖掩着,陈恨的手死死的握成了拳。他一生气,抬手就放下了榻前的帷帐, 爬到床榻上, 背对着人睡下了。 后来那鸽子是李砚养着,闲时给它喂水喂食儿, 看它带着脚链子, 没心没肺的扑腾着翅膀上下乱飞。 * 又过了几日, 直到了五月十五。 初一十五是大朝会,李砚坐在太极殿的高阶上,阶下是群臣百官。 透过帝王冕旒, 看见满座衣冠。李砚想,有这么多的贤臣,他不缺陈恨这一个。 可是他们跪拜叩首,他有这么多的人,却独没有陈恨。 直到这时候,李砚才格外的想他,想他想得心口酸胀。 李砚垂了垂眸,他想,等下了朝,就回去看看他,就算是吵架,同他说说话也好。 大朝会散得晚,他越想他,朝会就散得愈慢。 全是废话。 好一副昏君模样。李砚恹恹的靠在椅上,想着凡事都有阁中部里处置,大件裁决才交由他,倘若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岂不是累瘫了? 原本是要到午后傍晚才散的,好容易挨到了将将正午,李砚一甩衣袖,诸臣未及反应,他就从后殿走了。 小太监尖声尖气的喊了一声退朝,李砚恐怕连这句退朝也没听见,他快步往养居殿去。 径直回了养居殿,李砚还没在内室门前站定,就看见里边有别的人,他凝眸。 李释。 这小兔崽子搬了把灯笼凳,就坐在陈恨榻前。 陈猫猫趴在案前地上,陈恨坐在榻上,半披着薄被子,半弯着腰,伸手去揉陈猫猫的脑袋。 陈恨整个人都放松了,全不像与他打架的时候。他微抬眸,好闲适的同李释说话。 谁知道李释是怎么进来的,李砚也不想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藏了这么久,连看一眼都要偷偷摸摸的宝贝,这么些日子来,一句话也没与他说,现在就这么眉眼带笑的跟李释说话。 放下了朝政来看他,就看见这样的场景。 原本没有什么,李释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两个人就这么规规矩矩的坐着说话,门窗都是开着的,门外还有李砚自个儿安置的人看着。 可是他的心里,偏偏就冒起一股子邪火。 大抵是妒火,烧得眼睛都红了。 他推开门,快步上前,一言不发,提起李释的衣领,就要把他给拽出去。 陈猫猫吓得跑走了。陈恨抬手放下榻前的帷帐,背对着他,枕着手躺下了,冷冷清清的,不愿意理他。 连看也不愿意再看一眼,当真是不要他了。 李砚怔了怔,而忽然被抓住了衣领的李释也愣了一会儿。 李释来时,陈恨用被子将脚上环扣盖得严实,不给他看,也不告诉他。 适才陈恨那些动作,他自个儿不甚注意,将脚上镣铐带得一阵响动,李释耳朵尖,就这么磕碰了两声,被他听见了。 他猛地推开李砚的手,趁着他二人都没反应过来,一手拂开帷帐,一手掀了陈恨脚上盖着的薄被,便看见了绕在陈恨脚踝上的镣铐。 陈恨亦是一惊,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没事儿,世子爷回去罢。” 也不知道李释听进去了没有,他只将弄乱了的锦被与帷帐都重新整好了。 李砚看着,心中一把火烧得愈旺。不等李释再有什么动作,李砚再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他带出去了。 内室的门一关,这两位兄弟在外边压低了声音吵架。 “谁让你过来的?你胆子大呵。” 李释不答,只道:“你就是欺负他,欺负他没人给他撑腰。他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雀儿……” 李砚冷声道:“李释,宫里的规矩,你学得还差些呵。今日朕教教你…… 分卷阅读181 且那时候他喝了酒,昏昏沉沉的,看不清楚,后来更是昏昏沉沉的,更看不清楚了。 一点点的小心思生根发芽,瞬息之间就长成参天万木,把他整个人裹得喘不过气来。 身边的徐醒握了握他的手:“侯爷?” “我……”陈恨轻声道,“你们先走,不用等我,到时候我追上你们。”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轻,也不管徐醒到底听清楚了没有,他往回一扯马缰绳,调转马头,一挥马鞭就往回跑。 就偷偷的看一眼。 他在朱雀长街的街尾下了马,牵着马匹躲在拐角。 侯府门前停着马车,苏相陪着李砚从侯府正门出来。 陈恨听手底下人说,李砚每日早晨把屋子里的东西挪开,练没有剑的剑招。但是圈养金丝雀的宝石笼子再好,也不好。 他生得高,每日练招,又精壮。看模样还不错。 站在侯府门槛那边时,李砚却不肯再动一下。 苏相笑了笑,不知道说了什么,又从衣袖里拿出陈恨预备下的那封信递给他。李砚怔了有一会儿,才伸手去接,苏相却将信收回去了。 “皇爷先上马车,上了马车,臣就把信给您。”这话是陈恨教他的。 其实陈恨从不觉着自己有苦衷,就算系统任务是苦衷,那也不是他理直气壮地负了李砚的充分理由。 所以不敢见他,只敢偷偷看他。 这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烂账。他陈恨呕尽心血,马上就要给李砚卖命去了,但他就是对不住李砚,永远对不住李砚。 马车辚辚驶过朱雀长街。 侯府里燃起冲天的火光。 李砚原本正专心看信,后来热风掀起马车帘子,他转眼一瞥瞧见了,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似是被热浪冲着了,李砚往后倒退两步,转头去问身边的苏相,声色沙哑:“他就……这么狠心走了?” “等闽中事了,就回来了。”这话也是陈恨教苏相说的。 门前悬挂的忠义侯府牌匾,轰然落地。 漫天的火光与烟尘里,陈猫猫从那边跳出来,要往躲在长街街尾的陈恨那边跑,陈恨一闪身就躲到了墙后边。 于是陈猫猫摇着尾巴凑到李砚身边去,用爪子挠他的衣摆。 第章 南柯(4) 此后山高水长, 一个江南,一个长安。 陈恨在前线平叛, 李砚在后方坐镇。 朝里谁也不知道, 他二人之间还闹过一出囚禁造反的戏。 旁的人来看, 只是从前的皇爷与侯爷, 把后背与要害都交到对方手中的交情,心意相通,生死不渝。 陈恨对他再不敢放肆, 一封一封正正经经的折子传回长安。有的时候用镇远府吴小将军的名义,有的时候又用御史台徐御史的落款,却从来不用忠义侯的名头。 折子最末,看模样好像是随口一说,又好像是不愿意白白浪费那一两行空白, 陈恨怀着一点点小心思,问起李砚的饮食起居。 李砚大概是怨他,一句话也不回,一道道旨意规规矩矩地发下来。 但是李砚在正经事情上从来不亏待他。 江南发回去的折子, 不论是借谁的名儿, 李砚事事允准;江南的军饷占了国库的一半, 是李砚不顾朝臣反对, 一意孤行换来的。 江面上战船的桨声烛影, 养居殿里的青灯壁冷,没有青鸟传信,只有马鞭扬起道上轻尘, 送去公文。 就这么过了一年,到永嘉四年。 陈恨用一年时间,以江南十八座城做饵,不知不觉地把闽中叛军分裂在几个地方——这是从前在吴端的军营里排列沙盘的结果,他想不出再好的法子。 剩下最后一座城,他安排的是自个儿母家所在,舆图上连名字也没有的青陂。 这一年来江南军队半守半退,一步一步将叛军往瓮中引。到了这时候,正是叛军气焰正盛的时候,青陂也是最凶险的所在。 陈恨想着他得亲自走一遭。 也不敢让吴端或是徐醒知道,他是知道自己的命数的,怕一不留神害了他们。 划了一小半的人到麾下,陈恨换下一年来常披的甲胄,趁着夜里,素衣渡江。 只是他没想到,徐醒会早早的就知道这件事,还不动声色地一路跟着他。 那时候陈恨站在船板上吹风——在将士面前,他不能做出一副蔫蔫的模样,不能趴在栏杆上,所以他只是拍遍栏杆。 徐醒背着手,踱着步子从他身后走近:“侯爷带着人,这是要去哪里?” 陈恨被他吓了一跳,看清楚来人后,道:“你怎么……” “夜里江上风大,给侯爷送衣裳来。” 陈恨却不理他,一转身撑手,坐到了栏杆上,晃悠着双脚道:“马上又要入冬了,你还是注意着自己的身子罢。” “你也该……”徐醒顿了顿,约莫还是不大习惯说这样的话,“注意些才是。” 陈恨显然是没听进去,随口应了一声:“嗯。” “其实一年多来,布置的也差不多了。要不……”徐醒还是顿了顿,才继续道,“让皇爷召你回去罢?” 陈恨摇头。任务没有完成,这是他的命数。 “你不想回去,还是皇爷不想让你回去?” “是我不想回去。” 徐醒重弹几年之前的老调:“我早说过,你不该当这个忠义侯。” 而陈恨竟点着头应了:“我也觉得。” “皇爷手里也不只有你一个人。”徐醒抬眼看他,轻声道,“其实你要是辞爵……” 陈恨没听太清他的话,从衣袖里随便摸出来一块随手捡的碎瓦片,往水里丢,打水漂玩儿。碎瓦片扑通扑通的响了好一阵,才终于落进水里。 他说:“我就是在掖幽庭入奴籍,也比在这儿当忠义侯好。” 在掖幽庭入奴籍,整日在宫里晃荡来晃荡去,高兴的时候给李砚磨墨,不高兴的时候把墨抹到李砚脸上。 事情全不像现在这样,他多自在。 陈恨原本坐在船舷栏杆上,猛地往后一翻,险些就掉进江水里。 亏得徐醒反应快,迅速把住他的手,把他给拉回来了,颇恼怒地问他:“你做什么?” 陈恨低头憋笑,卖乖道:“是风吹我。” 徐醒皱了皱眉,把他从栏杆上拉下来:“天也不早了,侯爷回去睡罢。” * 此处该是他的劫数所在。 再有几世,他都该在青陂附近应劫。 实在也是命里该有的对手,这回攻城的,是贺行。 一步算错,陈恨错估了叛军来的时候,被东北边水面上来的贺行杀了个措手不及。 原本是诱敌入城,现下贺行反客为主,一城都是来不及撤走的妇孺,紧闭城门,通外的水道也临 分卷阅读194 经也掩不住那明晃晃的两个字——昏君。 办完这件事,李砚也就能安下心来作部署了。 江南他也是头一回来,不过从前在兵书与沙盘上推演过很多遍了。 他从前世就开始在兵书与沙盘上作部署,今生更是每日每日都在推演,他心里有江南的地形部署,有江南可攻可守的几千几百种状况,有几千几百种的应对方法,他要确保万无一失,还要—— 还要把陈恨把这个死局里拉出来。 其实陈恨给他的那本小册子上记录的事情,他也全都知道,不愿意拂他的意,才没有与他说。 平叛这件事对李砚来说不难,尽管这回的事情同前世不大一样,但毕竟是他日日夜夜都在揣度琢磨的事情。 说不难,却也难。 每一兵每一卒,每一步每一个部署都难,难在李砚生怕叛军之中的某一个北上而去,惊扰了他护着的人。 他想拦住每一个变数。 * 破晓时分,天色微明。 苏衡下去传令,给李砚安排了房间歇息。 李砚也不急着去睡,站在廊前看了一阵的雪落,昨夜下了一夜的雪。 风吹来时,忽然想起他来时,陈恨抱了抱他,对他说:“皇爷辛苦啦。” 他知道,陈恨的意思是说,从永嘉元年到现在,江南改制、清算徐家、为太子爷平叛,到现在的平叛部署,皇爷辛苦了。 可是李砚只觉得,他不过是把前世陈恨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罢了。 第122章 暂别(2) 近来江南官员在私底下有新传言。 据说—— “诶, 据说忠义侯觊觎皇爷, 好早之前就对皇爷求而不得呢。” “这话怎么说?” 江州郡守府上, 李砚正从临时的议事堂出来。 近几日下雪,廊前挂了两重帘子挡雪,李砚就站在廊子里边。隐约听得这一句, 便放缓了脚步,背着手自廊前走过。 只听最开始说话的那人道:“不过侯爷有新欢啦。” 李砚猛地停住脚步, 偏头侧目看向廊外,右手搭在了腰间所佩长剑的剑柄上,长剑出鞘半寸。 另一人问道:“这话又怎么说?” “那位新欢不就是……”那人用下巴指了指堂前,“据说模样同皇爷有九分相似呢,要不侯爷给他派这个大的权?他还日日同侯爷同鸽子传信呢。” 另一个人恍然大悟:“难怪他脾气大呢, 苏大人也怕他,原来如此。” 皇爷默默地把长剑收入鞘中。 差点就自己砍了自己。 只听那人继续道:“皇爷为这事儿,都气病了。” “怎么?原来皇爷是为这事儿病的?” “可不是嘛,你把近一年的事儿串起来看。”那人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年前侯爷病了一场,皇爷体恤他苦, 把他带进宫去养病, 住的是哪儿?” 那人提高了音量, 自问自答道:“住的是长乐宫啊!” “再后来,侯爷病也没好,爵位就被皇爷削了, 还被没入掖幽庭。但侯爷伺候的是哪儿呀?” 那人继续自问自答:“伺候的是养居殿啊!” “再后来啊,徐歇谋反,闽中意动,社稷危难。侯爷临危受命,万死不辞。结果才来了江南,好巧不巧遇见了个同皇爷长得相似的男子,当然就喜欢上了。”那人抚掌,无奈摊手。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都说一开始是侯爷觊觎皇爷,后来被皇爷知道了,侯爷的爵也就没了。这会子侯爷放下了,皇爷倒是又捡起来了,还气病了。” 说的全不是真事儿,李砚听着,简直像是在听别人家的事情。 他没有多做停留,只觉得江南官员颇八卦,这个毛病得治一治了。 临走时,却听见那人悲伤叹气,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搞到真的啊?” 李砚的脚步顿了顿,又听见他说:“苍天啊,为平叛,我万死不辞,只求侯爷快回长安陪着皇爷吧。” 皇爷忽然觉得,江南某些官员自带的八卦属性好像有点意思。 * 李砚回到暂住的院子里,窗扇半开着,冷风吹进,屋子里烧起炭盆的暖意也都被吹散了。 甫推门进去,便看见木案上站着一只雪白的肥鸽子。 它才从雪里飞过来,站在堆成了小山的公文与书信上,正用鸟喙梳理毛发。 见有人进来,也全不理。 它烦得很。每日每日叫它送信,大雪天也照送不误。要送情信怎么不找青鸟呢?它只是一只普通的肥鸽子啊! 李砚在案前坐下,伸手抓住它的翅膀,解下绑在它脚上的小竹筒。 肥鸽子扑腾着翅膀就要跑走,李砚一手抓着它,一手取出竹筒里的小纸条。 纸条不大,就三句话,前边两句问他公事,最后给他写了句诗。 每日每日的写信,什么诗也写过了,陈恨捉着笔,笔尖在纸上顿了两下,晕开两个小墨点,才给他写了一句“檐前露已团”。 李砚先把半扇窗子合上了,才松开按着鸽子的手,抬手研墨,给陈恨回信。 正事儿有正经文书给他,李砚批惯了折子,也不似文人风流,信手拈来就是诗句,只跟他说了动手的时候,又说腊月二十六就回去。 放走了鸽子,李砚回房间看舆图,像做过了很多次那样在舆图上排演战事。 这几日他在江州排布全局,暗中调兵——这件事他同陈恨想到一处去了,只在永嘉二年年前,他二人还以为对方不知道,各自把江南的兵营粮仓都摸清楚了,前几日一合,竟相差无二——把倭寇与贺行所在的船只小岛半面围住。 只是还不好轻举妄动,贺行背靠着海,开了船便可以去闽中或是琉球。现在不走,是前阵子查得紧,他走不了,还有便是近了年节,现在要走太引人注意。 临湖临河的地方,腊月二十五过小年夜。 趁着过节,贺行那边放松了警惕,才好动作。 而李砚只想快些办完事儿。他想抱着猫猫坐在榻上烤炉子,听猫猫讲故事。讲的好了,就亲亲他夸夸他,讲的不好,也鼓励一下。 说好了一起过年的,小年夜自然也算。 他随手捉了一支笔,在舆图上画了一圈。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一切部署皆已妥当,正是腊月二十五。 李砚自然不上前线,只是留在江州郡守府上坐镇。 白日里在堂前坐了一日,看前线人递回来的消息。 情势不错,这十来日江南的盘查在明面上放松了许多,贺行也跟着放松了许多。 再加上今日过节,贺行船上的人躲了有几个月了,耐不住寂寞,手下人偷摸着冒险上了岸,劫了两艘载着酒水的货船。 其实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