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皇帝(H)》 分卷阅读1 作者:匿名青花鱼 文案: 裴扬风说:当日陛下一道圣旨,便葬送了长秦关外三千将士的性命。今日陛下若气恼,尽可下旨把罪臣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叶栖华病容苍白,讥笑:裴扬风,你分明是恨朕害死了林月白。 深情狠厉摄政王攻X傲娇作死小皇帝受X炮灰温软痴心小美人受 受一害死了受二,于是攻愤怒地把受一当替身关起来日日夜夜日日 第一章 叶栖华搁下笔,来到榻前柔声说:“母后,儿臣把善德经抄好了。” 太后已经病入膏肓,灰白的眼珠茫然颤动,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浊音。 叶栖华握着母后的手,缓缓俯身把耳朵凑近:“母后您说,儿臣听着。” 太后嘴角颤抖着,濒死的病容带着毛骨悚然的苦楚,声音却只有母子二人听得见。 “让……让宣国公……去吧……” 窗外狂风怒吼,大雨倾盆。 叶栖华裹着厚厚的大麾,在暖阁中手脚冰凉。 宣国公裴扬风跪在凤宁宫外披甲抱盔,在大雨中咳出血丝,声音嘶哑地不断请旨:“求陛下恩准臣带兵出关!” “求陛下恩准臣带兵出关!” “求陛下……” 叶栖华听着风雨中模糊不清的声音,怔怔地握住太后的手。那只手渐渐变得比他还要冰冷。 太医和宫人们跪了一地,谁都怕自己喘气声音大了。 叶栖华慢慢坐直了身子,把太后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他说:“朕觉得太后身上太冷了,李太医,你过来给太后看看。” 太后手指僵硬如鸡爪,脸色一片青灰。谁都看得出她已经没气了。 李太医顶着满头冷汗给死人把了一刻钟的脉,鼓起勇气长跪在了叶栖华身前,哆嗦着说:“陛下,太后娘娘,驾崩了。” 暖阁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磕头声。 叶栖华却反而没什么表情,只说:“传朝礼司长史来凤宁宫筹备发丧事宜。” 裴扬风跪在大雨中,朝礼司的人绕过他匆匆冲进凤宁宫里。 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裴扬风仰头看着凤宁宫的窗户,少年皇帝抱着手炉也在看他。 长秦关来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到了裴扬风身边,趴跪在地嚎啕痛苦:“林将军……林将军与所带三千将士已被兀烈军全部斩杀,尸体……尸体就堆在长秦关下!” 裴扬风隔着瓢泼大雨,和小皇帝遥遥相望。 叶栖华在裴扬风痛苦到扭曲的笑容中,低头打了个寒颤。他轻声说:“传旨。特许宣国公为太后送陵,太后生前最喜宣国公,就莫再计较那些什么外姓不入皇陵的繁枝缛节了。” 裴扬风在雨中看他,唇边惨然的笑容慢慢褪去,只剩冰冷余灰。 叶栖华很冷,把暖炉紧紧贴在了胸口。 那时候他总觉得,裴扬风会生气,会痛苦,可裴扬风终归会原谅他。 他是一国之君,裴扬风凭什么不原谅他? 那是景华初年,原本不受宠的六皇子叶栖华凭借舅舅裴扬风手中兵权登上皇位,只过了不到半载。 太后下葬那天,仍是倾盆大雨。 入陵的时辰选在正午,却半点天光也看不到,只有闪电时不时地划过夜空,人人脸色惨白。 叶栖华脱了大麾,穿着一身雪白的孝衣缓缓走过来,仰头看着裴扬风:“宣国公。” 裴扬风面无表情地盯着皇上的脸,直到宫人们都面面相觑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他才跪在了泥地中,说:“参见陛下。” “长秦关……”叶栖华声音有些颤抖,但他立刻把那些颤声压了下去,冷静地问,“长秦关外的尸体,可派人收殓了?” 裴扬风跪在他面前,低着头沉默许久,说:“陛下有旨,令长秦关全线封锁,所有人不得出关。” “去收殓了吧,”叶栖华看向北方,轻声说,“兀烈国送来和解盟书,朕已准备与他们结盟,一可以通商换取兀烈国的良马,二则缓和百姓徭役赋税之苦。征战多年,宣国公大概也乏了,不如就歇息几年,也好教教朕该如何打理国事。” 裴扬风在轰鸣的雷声中轻笑了一声:“臣,遵旨。” 叶栖华低头看着裴扬风谦卑的姿态,也轻轻地跪在了裴扬风面前:“宣国公,朕愿与你共看盛世愿景,你愿意吗?” 裴扬风不答,他掌心握着一枚玉佩。纹理细腻的极品羊脂玉,却被某个手法粗鲁的工匠糟蹋成了一枚歪歪斜斜的弯月。 叶栖华也看到了他的手,握紧的拳头让指节泛出青白之色。叶栖华慢慢地等,终于等到裴扬风开口:“臣,遵旨。” 不是愿意或者不愿意,只不过他是臣,他的君。 叶栖华想,裴扬风或许是恨他的。可那不重要了,恨总比视若无睹要好得多。 林月白已死,裴扬风不会真的惦记他一辈子。 死了的就是死了。叶栖华站起身,柔声说:“宣国公,随朕一起为太后送陵吧。” 裴扬风是忠臣,是能臣。太后还活着的时候,总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嘱咐着叶栖华,要重用裴扬风,更要会用裴扬风。 那时候叶栖华还是个虽然一脸阴沉但心中惦记着墙头鸟窝的小屁孩。而裴扬风也不过十几岁,刚袭了他爹的爵位,顶着宣武侯的头衔去军营里混资历。 很多年后叶栖华变成了一脸阴沉的少年,站在父皇案前低头磨墨,听裴扬风嬉皮笑脸撒娇耍赖,非要和皇上讨一个巡防军千夫长的职位。 叶栖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裴扬风在京都军营里老实待几年,就能舒舒服服领到他爹靖北将军的兵符,为何要跑去边关吃沙子? 皇上同意了,把裴扬风送去边关。那年叶栖华十一岁,偷偷看了裴扬风好几眼。裴扬风也对着他眨眼,嘴角噙着活泼的笑意。后来叶栖华听说兀烈国来犯,幸好裴扬风早就加固了长秦关的防御,装上连弩台和炮塔。兀烈国的铁骑止步在长秦关外,损失惨重,悻悻而归。 裴扬风并非常驻边关,他经常回来。有时候是偷跑回来的,皇上也不管他,最多派太监去骂裴府几句。 叶栖华就常常站在高处看北方的烟尘,若有一人黑衣红马饮酒高歌奔驰而来,那必然是裴扬风回来了。 那般潇洒肆意,那般洒脱畅快。那时十四岁的叶栖华在深宫中为母亲抄着善德经,忍不住地想:若哪日能离了这烦人的皇城,与他同游这万里江山,该有多快活? 景华三年,有刺客入宫连放数场大火。在京郊练兵的宣国公迅速带亲信入宫保护皇上,当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玉玺盖在了封王的圣旨上。 宣国公从此成了宣王。 叶栖华看着身旁宫人冰冷的脸 分卷阅读2 ,止不住冷笑:“国舅好本事。” 裴扬风温声说:“都是拜陛下所赐。” 叶栖华心中一片刺骨的冰冷。裴扬风竟然已经……恨他至此。 大雨过后的秋风冷得渗进骨头缝里。 他肆意潇洒的舅舅不见了,新上任的摄政王笑容温柔眼神冰冷,轻轻掐断了一根烛芯:“陛下记得吗,今天是月白的忌日。” 叶栖华心中钝痛,他胸中积攒了太多不敢言说的情愫和爱恋,痛苦嘶吼着在心肺间冲撞着。他忍不住想要刺激裴扬风,冷冷地回答:“朕记不住一个奴隶是什么时候死的。” 裴扬风反手一掌狠狠扇在叶栖华脸上。 叶栖华被打得一头撞在地上,耳朵和脑子里都是轰鸣声。他怀疑自己的头颅已经被从脖子上打下来了。 裴扬风握住了他的脖子,握剑的手掌慢慢收紧,眼底仍是冰冷的笑意:“陛下这次记住了吗?” 叶栖华喉中涌出腥甜的味道,模糊地想:他恨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我…… 裴扬风松了手,接过宫女托盘中的帕子擦了擦手。 叶栖华咳出满手的鲜血:“咳咳……咳……” “陛下,”裴扬风说,“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叶栖华说不出话来,捂着差点被掐断的脖子艰难喘息。 裴扬风离开了,宫女捧着帕子为叶栖华轻轻擦拭脸上的血迹,轻轻叹息:“陛下受罪了。” “朕该得的,”叶栖华闭上眼睛,“朕……咳咳……朕当年一道圣旨,让林月白惨死关外。国舅如何恨朕,都是……咳咳……朕该得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消弭裴扬风的恨意,可今日就算他如何挑衅,裴扬风都没有杀了他。 叶栖华相信命就是一切,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能等到……心意圆满的那一天。 裴扬风梦见自己坐在旧府的桃花下,翻着西月楼里贵族子弟们刚作的新诗。这群小崽子写的诗实在太无聊,连艳诗都能写出一股剩汤兑凉水的味儿,裴扬风看的昏昏欲睡。 三月暖阳熏得花香刺鼻。 一道白影轻盈得像一只蝴蝶,翩然掠过桃花间从天而降,手中寒光袭向了裴扬风喉间。 裴扬风闭着眼睛,迅速抬手捏住了来人纤细的腕骨,那人笑着痛呼一声,整个人软绵绵地倒进了裴扬风怀里。他嗓音轻软,眼瞳是深海般的蓝,面容美得像只山间妖魅。他笑着抱怨:“公子武功又精进了!” 裴扬风懒得睁眼,漫不经心地摸着他的柔滑的发丝:“你怎么跑到皇城来了。” 林月白笑嘻嘻地撒娇:“长夜山的别院里没有公子,我呆着烦闷,不如来帮公子欺负那些看你不顺眼的老古董们。” “胡闹,”裴扬风曲起手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就你聪明。”林月白捂住额头“哎呦呦”叫着疼,等裴扬风收手,又笑嘻嘻地去搂他脖子。 林月白身子很轻,窝在他怀里就像窝着一只猫儿一样。 裴扬风继续看他的艳诗:“一来就拿刀捅我脖子,怎么,在别院没人管你,胆儿长肥了?” 林月白抿着嘴笑,裴扬风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林月白心虚地开始转移话题:“公子你看的什么书?” “好书,”裴扬风扔了书卷,把林月白压在身下,吻在他桃花一样的唇上,在唇齿交缠间低喃,“我慢慢教你……” 那是景灏十六年,先帝还在位,裴扬风刚被从宣武侯升成了宣国公。院里桃花开得绚烂之极,花瓣蹁跹飞舞,落在林月白柔滑如瀑的黑发上。发梢微微有一点卷,乖巧地堆在裴扬风胸前。 那是他和林月白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春天。 裴扬风慢慢睁开眼,怀里是空的。树上没有桃花,几片枯黄的树叶孤零零地挂在枝头。 一个轻软沙哑的声音响起:“国舅今日未去祭拜太后。” 裴扬风缓缓坐起来,脚下满地的酒坛丁零当啷碰撞作响。叶栖华刚从皇陵回来,穿了一身素白的孝衣,连发饰都是白玉的。 叶栖华那日被裴扬风伤到了嗓子,说话时仍牵扯着几分痛意。他看到裴扬风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于是缓缓走到了裴扬风面前。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叶栖华微怔,举起手在裴扬风面前晃了几下:“国舅?” 裴扬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用了些许凶狠的力道:“为什么要穿白衣?” 叶栖华感觉手腕快要被裴扬风掌心的温度烫伤了,他虚脱地跪在了裴扬风双腿间,皱着眉说:“今日是太后忌日……” “不许……以后不许穿白衣,”裴扬风紧紧攥住他纤细的腕子,“你这个样子,太像月白了。” 叶栖华曾经听过这样的话,同窗的伴读开起玩笑来不管不顾:“六殿下,宣武侯宠着的那个鲛奴,长得和你好像。” 像吗? 因为这句话,叶栖华特意找借口去了好几趟侯府。府中下人不敢拦他,让六皇子一路冲进了内院。 那棵百岁桃花在微风中扬起漫天花雨,桃花树下白衣黑发交缠在一处。林月白一条白到耀眼的纤细长腿从衣摆下露出,蛇一样缠在裴扬风精壮的腰身上。 叶栖华那日狼狈而逃,跑回皇宫里给自己灌了一大壶凉茶。 从此他梦里不再只是和裴扬风纵马天涯,开始生长起缠绵缱绻的桃花。 不过数载时光,宣国公府成了宣王府,林月白衣冠冢里的绸衣都烂成了灰。仍是那棵桃花树下,喝醉的裴扬风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带着浓重的酒气吻了上来。 叶栖华僵在了原地,他仿佛又陷入了少年时的春梦里。 裴扬风吻得温柔又蛮横,在唇齿交缠间低喃:“月白,你回来了……” 叶栖华心口细小的刺痛渐渐连成了一片,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这张和林月白像了七分的脸,若非如此,便不会承受这般温柔缱绻的煎熬。 瑟瑟秋风里,衣服被一件一件褪去,下身被撕裂的痛楚让叶栖华神智有些模糊。 裴扬风仍用手掌蒙着他的眼睛,一边律动一边低喃:“月白,月白,月白……” 叶栖华在疼痛中昏死过去。 他想:裴扬风还未醉到分不清身下的人是谁,若当真把他当成了林月白,又怎会对他如此残忍。 第二章 秋雨落在琉璃瓦上,滴答滴答敲得恼人。 年轻的皇帝惨白着脸色,咳得厉害。 宫人端着药碗,脊背弓成了弯曲的树枝,碗里褐色的药汁一点波澜药也没有。这让叶栖华恍惚感觉给他端药的是尊石像,或者是个死人。 庭院里堆积的落叶开始腐朽,腐烂的味道混着泥土和雨水钻进鼻腔里,叶栖华轻声说:“把院子里的叶子都扫了 分卷阅读3 吧,我闻着那味儿难受。” 宫人脊背弓得更深,平静死寂的声音拉着长而尖锐的调子:“是,陛下。” 裴扬风来到皇上宫中的时候,看到宫人们正在大雨中清理着树根缝隙里的枯叶。 宫人们手上沾着土,膝上全是泥,惶恐不安地跪在石板上,雨水在他们膝边拍打出一朵一朵的细小水花:“见过王爷。” 副将撑着伞,裴扬风在伞下皱眉:“这么大的雨,都挤在院子里干什么呢?” 宫人们跪得更低:“王爷,陛下不想闻到院子里的枯叶味,命我等清理干净。” 裴扬风不悦:“都回去,换身衣服喝点姜汤。这深秋时候最怕有人得伤寒,一传二二传四,真闹起病来,这冬天整个皇宫谁都别想消停。” 宫人们柔声应着“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长廊尽头。 叶栖华喝不下药,恹恹地靠在床头看书。 宫人掀开一半珠帘:“陛下,宣王殿下来看望您了。” 叶栖华微怔。那日被裴扬风折磨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可心口却痛苦地漂浮出一丝雀跃的希冀。好像……好像这片死寂的皇宫中,真的有什么鲜活的、值得他开心的东西,扎根在冰冷的秋雨中生根发芽,开出暖融融的花来。 可是错觉终究是错觉。 裴扬风带着一身冰冷的水汽蛮横地闯进暖阁中,眼神冰冷笑容讥诮:“陛下不亏是陛下,哪怕做了阶下囚,也是一等一娇贵难伺候的阶下囚。” 叶栖华猜不出裴扬风为何发怒,又在指桑骂槐什么。他太冷了,裴扬风身上的水汽冲进他鼻腔里,难受的喉咙和肺又让他剧烈咳嗽起来。 裴扬风满心因暴躁和积攒的嘲讽说不出口了。叶栖华削瘦的肩膀颤抖着,黑发散乱地搭在肩头,眼角的泪珠让那双冷漠尖利的眼睛带了三分柔媚的艳色。 恍惚间裴扬风又想起了林月白。 林月白身子不好,每到换季的时候都要病一场,靠在他肩上一边咳一边努力赶他走:“公子……咳咳……你别在这里……我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也是这样修长整齐的眉梢,清冽如水的眸,略显削瘦的脸颊和对比之下格外丰润柔软的唇。裴扬风忍不住抬起手,粗糙的指腹轻轻触碰那瓣柔软。 叶栖华抬头,裴扬风温柔恍惚的神情比那场无情蹂躏更加让他痛苦,叶栖华明亮的眸子忍不住露出冷笑:“国舅怎么痴了?” 裴扬风如梦初醒,有些嫌恶地抽回手。 他不喜欢看叶栖华的眼睛,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带着高高在上的戾气。那不是月白,他的月白永远柔软清甜,就算恼了,也是有甜又软的怒气,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要把他抱在怀里亲一口,再亲一口。 可他的月白不见了。他的月白死在了长秦关外,尸体混在支离破碎的三千士兵中,裴扬风再也找不到了。 裴扬风恨极了叶栖华。他在皇室旁支宗亲里挑好了年幼好控制的皇子,随时可以让叶栖华急病驾崩。 可病怏怏的叶栖华那样虚弱柔软地在他面前仰起脸。 裴扬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偏偏叶栖华这张脸,像极了他的月白。 叶栖华怔怔地看着裴扬风,他倨傲之下那点稀薄的愧疚终于还是把嘲讽堵在了喉咙里。 罢了,从一开始,就是他做错了的事。 宫人们早已退出了暖阁,那碗冷掉的药孤独地躺在桌上。 裴扬风端起药,衣衫沾着秋雨湿意坐在了床沿,把药碗递到叶栖华唇边:“把药喝了。” 叶栖华沙哑着嗓子轻声说:“药凉了。” 裴扬风冷笑:“要微臣换一碗滚烫的药给陛下端来吗?” 叶栖华微微苦笑,把那碗冰冷的药汁一饮而尽。冰凉苦涩的液体在胃里不适地翻腾,叶栖华不动声色地捂住腹部:“国舅冒雨而来,可是有什么事?” 裴扬风放下碗:“兀烈国的通商书信已经送到,附带了今年冬天向我朝索要的粮食和煤炭数量。” 叶栖华轻声说:“与兀烈国通商之事历年都是由李相国负责。” 裴扬风说:“微臣今年想亲手操办此事,陛下可允许?” 叶栖华脆弱的肠胃受不住深秋里一碗凉药,苦涩的味道带着灼烧的酸液挤在喉咙里。他艰难地咽下去,微弱地喘息:“国舅愿意为国分忧,朕……朕心里自然万分欢喜。” “微臣,遵旨。”裴扬风手掌落在了叶栖华纤细的脖子上,他久经沙场的手指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 叶栖华在那些粗粝的掌纹中嗅到了鲜血和铁器的味道,那些味道比最名贵的香薰还要令人如梦似幻。 裴扬风的手掌缓缓收紧:“天太冷了,陛下身子娇贵,若是不小心得了伤寒,岂不是很容易一命呜呼。” 叶栖华细白的手指虚弱无力地抓住裴扬风的手腕,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不会……杀朕……” 裴扬风手掌越攥越紧:“陛下,你凭什么?” 叶栖华无法呼吸,他的喉管被掐住了了。窒息的晕眩让他产生了如同濒死的幻觉,半生前尘纷至杳来,十四岁那年的桃花纷纷扬扬落在黑暗之中。 眼前的黑暗忽然迸裂,溅起大片殷红。 疼痛的气管中猛地涌进空气,叶栖华咳得喉咙里腥甜。 咳着咳着,叶栖华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咳咳……国舅……咳咳……朕知道……哈哈……若是国舅杀了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心心念念的小鲛奴了,”他抬起头,咳出眼泪的眸子泛着温柔清甜的氤氲光华,“对不对,公子?” 裴扬风如遭重击,手臂青筋痛苦地暴起:“叶栖华!” “国舅不喜欢吗?”叶栖华指尖颤抖着,轻柔地搭在裴扬风宽阔的肩膀上,他用自己对林月白仅存不多的记忆,竭力模仿着那个鲛奴的一言一行,舌尖吐出两个字,“公子。” 裴扬风愤怒地把叶栖华按在那张龙床上,美艳的少年在他身下哀哀地颤抖哭泣,妩媚的眸子缠着一缕又一缕的嘲讽和痛楚。 不像……那双眼睛……一点都不像…… 裴扬风粗暴地扯下叶栖华的衣带,蒙住了那双眼睛。眼睛被蒙住的叶栖华几乎和林月白一模一样,连忍耐进入时仰起的下巴,都是一样引人爱怜。 裴扬风温柔了些,轻轻咬住脖子上跳动的脉搏,低喃:“月白。” 叶栖华痛苦地颤抖,他一颗心被这两个字捅得鲜血淋漓。虚软无力的手臂温顺地搂住裴扬风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还是疼,很疼。 疼到意识都开始渐渐模糊。 叶栖华又做梦了。 他梦到年少的江南,潺塬城里飘着柔软的雨丝,那里的雨比花瓣还要轻。 狮子桥上的俊美少 分卷阅读4 年在雨中对他笑。 少年单膝跪在地上对他伸出手:“殿下,你再不回宫,陛下可要治我的罪了。” 叶栖华迷迷糊糊地想,当然要赶快回宫啊,我怎么能让他被父皇责怪呢?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至。 梦里那场大雨没完没了地响在耳边,叶栖华在大雨中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你别走,舅舅你别走……我跟你回宫,你别不要我……” 睁开眼睛之后,居然已经是天晴。 窗外天高云淡,每一片枯叶都干净得沁人心脾。 宫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暖阁,匍匐在地上柔声说:“陛下,喝些粥吧。” 叶栖华恹恹地说:“朕不饿。” 腹中传来酸软的绞痛,叶栖华闻到帘外食物的味道都觉得十分恶心。 宫人深深叩头:“宣王殿下特意交代,请陛下醒来后一定要先喝完这碗粥。” 叶栖华皱眉:“朕若不喝,你们是不是要按着朕的脑袋灌下去?” 他自幼性格强横暴戾,未登基时宫中侍人都会怕他三分。如今虽已是摄政王手中傀儡,宫人却还没来得及生出轻视他的胆子。 宫人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奴婢求陛下用膳。” 珠帘之外十几个宫人一起磕头:“求陛下用膳。” 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磕头的声音并不响。那些沉闷的声音却像是怪物的手臂,顺着床幔攀爬上来,狠狠攥住了叶栖华的心脏。 年轻倨傲的皇帝疼得脸色发白。 接下来的半个月,裴扬风都没有露面。但他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控制着叶栖华从醒来到睡去的每一个时辰。 一日三餐定时定量,一口不得多,一口不得少。 几时去庭院中散步,几时回暖阁中看书。宫人们提着更漏伫立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静静地计算着陛下的活动时间。 叶栖华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看书。 他这几日身子好了许多,却总想故意多喘几口凉气折磨一下自己的肺,好像……好像那些不在裴扬风命令之中的咳嗽,就是一种温顺的反抗。 他害怕做一个过于听话的傀儡,一个被裴扬风握在掌心任意操控、却再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傀儡。 那是叶栖华最害怕的结局。 庭院里的树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狰狞地向碧蓝如洗的天空张开双臂。 裴扬风终于出现在了叶栖华面前。 他这次没有穿盔甲,一身布料柔软的玄色长衣,在猎猎秋风中衣袂飞扬。 第三章 暖阁里灯火阑珊。 裴扬风在暖黄微醺的烛光下看叶栖华的脸。 叶栖华被他看得久了,低笑:“国舅,像吗?” 裴扬风说:“有些地方不太像。” 叶栖华扬眉:“哪里不像?” “眼睛,”裴扬风神情温和了许多,“你的眼睛不像月白。” 林月白是鲛人,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那双眸子映着三千春水,开着百里桃花,装着全世界所有的美好和温柔。 可叶栖华不是这样的。叶栖华的眼睛深黑如墨,眼尾修长如钩,眸中的光华是血与火, 是刀与剑。皇家兄弟,便如被装在一盅之中的数条毒虫,叶栖华是活到最后的那个蛊。 这只世间最为凶狠蛊的虫如今正坐在灯下,眼尾被灯影拖出长长的一抹轻红。 叶栖华沉默着拨弄着茶杯,许久才轻声自嘲:“还好,我有一点不像他的地方。” 裴扬风不愿在叶栖华面前再想起月白。 月白之死,便是面前这人亲手所致,裴扬风害怕胸中恨意让他忍不住失手弑君。 “这几日,我派人与兀烈国使臣几番商议,最后达成协议,所赠粮食减两成,煤炭减三成,”裴扬风在桌上展开一张单子,“作为回礼,兀烈国公主明年春天会带三千头小牛犊前来中原,与我朝联姻。还望陛下早日考虑一下皇族之中适龄皇子,早日定下联姻人选。” “北荒风俗不像中原,兀烈国公主如今已经十八岁了,”叶栖华轻声说,“皇族之中,与她年龄相仿而又未曾婚配的,国舅,只有朕了。” 裴扬风面无表情地冷笑。 叶栖华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个笑容:“国舅,朕开玩笑的。” 裴扬风说:“陛下,微臣笑了。”他心里被叶栖华这句联姻的试探搅得十分不爽。叶栖华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娶了蛮族公主,就可以借兀烈国帮助摆脱自己的掌控? 不可能的。叶栖华害死月白,就活该一辈子痛苦至死。 蜡烛一点一点被燃尽,只剩一点小小的烛芯跳动在一汪蜡油中。 皇上和摄政王没有谈完事情,宫人们不敢进来换蜡烛,只会眼睁睁地在窗外看着光芒渐渐暗下去。 屋里一片漆黑,映在窗纸上的两道人影已经看不见了。 叶栖华借着月光看到了裴扬风的脸。英俊的五官被月光分割出了不规则的光影,裴扬风的唇很薄,下巴上已经生出了一点胡茬。 叶朝男子以面容白净为美,富贵人家一日要理面三次,若面带胡茬见客,是极为不雅的举止。裴扬风大概是忙了一天,来不及整理仪容就匆匆入宫。 天都黑了,他来做什么呢? 叶栖华心中有了疑惑,就问了出来:“国舅,今晚可还要回宣王府中?”黑暗中,他柔软的声音带着点轻轻的沙哑,像是个普通的询问,又像是某种过于亲昵的挽留。 裴扬风薄薄的唇勾出一个看不出温度的笑意:“陛下要留微臣在寝宫过夜吗?” 叶栖华站起身,在月光下缓缓走到裴扬风身前,温顺地倾身靠在了裴扬风胸口,低喃:“国舅喜欢,朕也喜欢。”他不想再像被强暴一样承受一次又一次痛楚万分的亲昵。只要裴扬风想要他,替身也好,泄欲也罢,只要是彼此喜欢的,为什么不能甘之如饴。 黑暗中看不清裴扬风的表情,那双在叶栖华身上游走的手却温柔了许多。 叶栖华在幽夜之中得意地微微扬起嘴角。 他成功了。 裴扬风声音清冷:“把眼睛闭上。” 秋夜寒风疼痛刺骨,叶栖华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彻底的黑暗反倒让人好受些,叶栖华细白的手指轻轻触摸着裴扬风,触碰他宽阔的肩膀,触碰他颈上的脉搏,触碰那一片扎手的胡茬。叶栖华在黑暗中描摹着他心中张扬潇洒的少年将军。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年少的时候,站在城墙上嗅着北荒吹来的风沙,一夜一夜地望着长秦关的方向。等那一人长歌纵马而来,为从小被困于宫中的小皇子带来一壶边塞烈酒,或者一件粗糙的赤砂土泥人。 回得去吗? 被弄得狠了,叶栖华喘息中带了沙哑的哭音:“舅舅……我们……回得去吗……” 分卷阅读5 裴扬风沉默不语,忽然凶狠地狠狠顶弄着叶栖华的身体。叶栖华柔嫩的入口觉出了痛意,白皙圆润的脚趾猛地绷紧了。 “别那么叫我,”裴扬风狠狠要咬着牙,“陛、下!” 那一夜之后,裴扬风温柔了许多,不再管束叶栖华生活中的细枝末节。 叶栖华不知该是喜还是悲。 “陛下,”宫人捧着龙袍在榻边躬身,“宣王殿下说,您若是身子好的差不多了,就上朝吧。” 叶栖华微怔:“上朝?” 自从裴扬风率军政变以来,叶栖华就再也没有出过寝宫一步,再也没见过除裴扬风之外的任何朝臣。 叶栖华以为裴扬风的计划就是把他关在宫中一辈子,直到他发疯自尽。 这龙袍许久没穿了,层层叠叠包裹在身上,叶栖华竟觉得有些沉。 后腰还在隐隐作痛,叶栖华轻轻皱眉,给他整理发冠的侍女怕得皓腕轻颤,发簪不小心在皇上眼角划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叶栖华自幼性格喜怒无常,杯中水温不合心意都要动辄杀人。侍女见自己伤了陛下龙颜,吓得当即跪倒在地:“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叶栖华心中烦闷:“罢了,下去吧。” 侍女连滚带爬地逃出去。 好不容易收拾好衣冠鬓发,叶栖华踩在干燥的石板路上,缓缓走向他许久未见的朝堂。 龙椅旁多加了一桌一椅,朝堂中充斥着争吵之声。 宫人长呼:“皇上驾到——” 吵闹声顿时停止,椅上的摄政王率先起身,脊背微弓行了半礼:“微臣,恭迎陛下。” 叶栖华托住国舅双手:“国舅不必多礼,朕养病这些时日,朝中事务让国舅费心了。” 裴扬风说:“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叶栖华克制地微笑,坐到了他的龙椅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桌上折子:“朕还没进来,就先听到了各位爱卿的争议之声,是在争论何事?” 户部尚书刚才和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此时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出列大声说:“陛下,微臣有表上书。” 叶栖华说:“爱卿请讲。” 户部尚书厉声说:“我朝与兀烈国之战已有六十多年,死在长秦关外的将士尸骨堆积如山。如今百姓休养生息不过数载,兀烈国又无进犯之意,怎可再动干戈!” 骠骑将军操着一口雄壮边塞土话吼出来:“兀烈国几度侵我国土,屠我百姓,如今我朝兵强马壮,若不复仇,更待何时!”他脖子粗壮气息浑厚,吼得户部尚书文弱老躯一个哆嗦差点背过气去。 “你!你……”户部尚书气得哆嗦,“你个没脑子的屠夫!” 骠骑将军小山般的身躯居高临下:“张尚书,本将军是缺了您为己谋私的百种心肠,只知道我麾下兄弟的血染透了长秦关内三百里的赤砂土,才让那些满心谋私敛财的衣冠禽兽可以在这大殿之上胡说八道!” 叶栖华有点头痛,他揉着额角深吸一口气,借机偷瞄了裴扬风一眼。 裴扬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笔,在不知是谁递上来的奏折上画了一只大王八。 叶栖华低头忍笑,那一瞬间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在父皇面前撒娇耍赖求调令的裴扬风,那个敢在宫宴之上写艳诗的裴扬风。 退朝之后,裴扬风正打算跟着群臣一起走,叶栖华身边服侍的宫人去叫住了他:“宣王殿下,陛下请您去御花园议事。” 秋天的御花园没什么好看的,这几天的风越来越冷,连最耐寒的秋菊都开不动了。 裴扬风远远的看到叶栖华站在水榭边。他有些恍神,叶栖华怎么这么瘦了,穿着层层叠叠的朝服都掩盖不了那摇摇欲坠枯瘦伶仃的肩头。 风越来越大,裴扬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叶栖华会被风吹进水里的恐慌,他飞奔过于一把钳住叶栖华的肩膀:“陛下,水边风凉。” 叶栖华轻轻“嗯”了一声:“多谢。” 裴扬风问:“陛下叫微臣过来,有什么事?” “无事,”叶栖华抬手让宫人退远了些,苍白削瘦的脸颊上浮现一丝红晕,“朕只是想问问国舅,今夜可还要留在宫中。”这话在他心中齿间缠绕了许久,吐出来时仍觉得羞耻艰涩,有几分痛快,又有几分难堪。 裴扬风惊讶的神情让叶栖华脸上发烧,他知道自己此刻淫浪又下贱,像个不知饕足的荡妇,在挽留一个恨他入骨的人共度春宵。叶栖华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要逃走,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裴扬风的双眼,等一个回答。 他在等,接下来的是羞辱,还是得偿所愿。 裴扬风抬起手,缓缓落在了叶栖华脸上,薄薄的唇中吐出刻薄的笑言:“陛下,食髓知味了?” 叶栖华的心在颤抖,致命的绞痛随着呼吸发作。 裴扬风低笑出声。 叶栖华心中一片冰冷。他恨不得此刻就跳进冰冷的湖水中,了断这份不堪的情愫。 可裴扬风下一个动作却是向前一步拥他入怀,温热的气息喷在叶栖华冰冷的耳廓上,低语:“陛下投怀送抱,微臣怎敢不从?”他宽大的手掌沿着叶栖华的脊背缓缓向下,探入了层层叠叠的衣摆之中。 叶栖华削瘦的脊背轻颤:“国舅……” 裴扬风的手掌触碰到了厚重龙袍下温热柔滑的肌肤,纤细的腰身只堪一握,显得臀部格外圆翘。裴扬风知道那里有两个可爱的腰窝,床底缠绵时他总爱舔咬那处,把叶栖华弄得一直躲。 “陛下,”裴扬风手掌探入了叶栖华双腿之间,大腿内侧柔嫩的肌肤夹着他的手腕,不安地磨蹭着。裴扬风深吸一口气,“陛下若再引诱微臣,微臣怕是会在这御花园中,做出什么不轨之举来。” 叶栖华眼中泛着朦胧泪痕:“国舅……不……不可……” 裴扬风一手揽住年轻皇帝纤细的身子,一手在层层叠叠的龙袍之下玩弄摸索,一会儿握住前方的肉柱,一会儿又把手指插进后方依然红肿的穴中,肆意揉按着那些湿热的软肉。 叶栖华站不住了,无力地靠在裴扬风胸前,低低呜咽。 宫人们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摄政王与陛下那么近地纠缠在一处,就算厚重的衣服挡住了所有动作,也猜得到是哪一档子事儿。 几个年轻的侍女羞红了脸,无措地低头扯自己腰间的香囊。 叶栖华几乎挂在了裴扬风身上,眼中是情欲的盈盈水光。 他仰头看着灰蓝天空,神智模糊地想:裴扬风这算是……不恨他了吗? 第四章 转眼入冬了,大雪纷纷扬扬盖在皇宫金碧辉煌的屋顶上。 叶栖华畏寒,每到这时就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出暖阁。但他从小极为自律,就算裴扬风不让人上早朝,他还是每日卯时就 分卷阅读6 起身,在庭院里转几圈,回屋里写几个字。 侍女在旁磨墨:“陛下的字真好看。” 叶栖华低笑:“你便是讨好朕,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省省力气吧。” 侍女认真地说:“奴婢是真心觉得陛下写字好,这句诗作得也好。” 叶栖华说:“这句诗,可不是朕作的。” 侍女讪讪地收了声。 叶栖华轻轻念出来:“长风眷幽谷,天光知月白,这是宣王最喜欢的一句诗。” 侍女不敢说话,暖阁中只有木炭燃烧的轻微爆炸声和砚台里沙沙的磨墨声。 裴扬风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宫里了。 侍女在宫中听到些传言,说宣王去江南查一桩贪污赈灾银两的案子,案子查完了,又被故友的私事牵扯住,这一留就在故友府中住了七日有余。身边的人几次三番催宣王回京,宣王仍是不肯。 这些话,没人敢告诉叶栖华。 这个乖顺听话的傀儡皇帝,在宫人们心中尚有余威。就算他现在已经成了任由宣王搓圆搓扁的玩物,也无人敢惹他发火。 江南,潺塬城。 裴扬风赖在剑圣山庄里已经住了七天,期间把南方军三年的账目全部调过来看了一遍,总之就是赖着不肯走。 他知道此时外界肯定传言满天飞了。剑圣山庄庄主顾云深是个真君子,也是个大美人。一个名震天下的大美人,年纪二十有六却未曾婚配,身边连个妾室都没有,坊间本就有些谣言。 他堂堂摄政王赖在人家里迟迟不走,如今街头巷尾已经开始贩卖蛮横王爷强占武林盟主的话本。 现在顾大美人刚练完剑,松松竖起的长发有几缕散在额前脸颊上,温润如画的眉眼全是无奈:“殿下,您打算留到什么时候?朝堂上等你决断的事务堆积如山,李相国的亲笔信今天都递到我这里来了。” 裴扬风眉宇间一片烦闷之色,沉默许久后徐徐开口:“云深,本王若弑君,你……” 他那句“你看如何”还未说出口,顾云深神情微变:“殿下!” 裴扬风于是不再多言。 顾云深说:“我本江湖中人,不便对朝堂之事多加妄言。” 裴扬风说:“你说,本王想听。”他眼中竟显出几分艰难抉择的茫然来。 顾云深说:“当今陛下……对殿下来说,已经是最好控制的一个傀儡,”这话说出口,顾云深良心难安,余下的话说不出来,只好干涩地低喃,“陛下爱你至深。” “本王不需要,”裴扬风也不想再听,“明日本王就启程回京。” 顾云深松了口气:“我送殿下。” “你也跟本王一起回去,”裴扬风折扇一挑,有些轻佻地托在顾大美人下巴上,“本王让严邵从长秦关回京休整十日,你不想见他吗?” 京中的大雪越来越厚,叶栖华又着凉了,咳得眼眶通红,眼角总是挂着一点晶莹水光。 宫人小心地捧着姜茶,眼巴巴地看着叶栖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半盏茶。 侍女面带喜色地掀帘进来,有些犹豫地看着暖阁里侍奉的宫人。 叶栖华心中苦笑,他如今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瞒着人的,淡然饮茶:“说。” 侍女行礼:“宣王殿下回来了。” 叶栖华欣喜地站起来,茶叶不喝了,抓起外衣就要走:“到哪儿了?” “奴婢来禀报的时候,殿下刚进崇德门。” 叶栖华说:“朕去迎迎宣王。” 老太监忙不迭拦住叶栖华:“殿下不可,宣王殿下并非沙场归来,哪有皇上出宫迎臣子的道理。” 叶栖华美艳的眉目泛起冰冷寒光:“朕要去迎宣王,还需要你们给朕讲道理吗?” 老太监深深垂首:“陛下稍等片刻,奴婢给您备驾。” “不必,”叶栖华不耐烦地自己披上了大麾,“朕自己去。” 天空依然飘着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打扫不及,又堆了厚厚一层。 叶栖华踩在绵软的雪地上,他太想念裴扬风了,太想,太想了。 连灌进口中的雪花都带了丝丝清甜。 崇德门到皇宫的官道很长,叶栖华算计着时间,当他冲出宫门的时候,裴扬风也差不多快要到皇宫了。 可崇德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也没有马蹄的足迹。 叶栖华脸色苍白,嘴唇气得发抖。 那个侍女居然敢骗他,居然敢骗他! 裴扬风没有回来,簌簌落落的大雪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和愚蠢。 为什么这么容易就上当了?他是叶栖华,他是皇上,他是在尔虞我诈的皇家兄弟中活到最后的赢家!可为什么,那个宫女一说,他就不管不顾的信了呢…… 叶栖华不依不饶地紧紧盯着崇德门的方向,雪花掉进了不肯眨的眼睛里。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为什么会轻易相信……因为……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啊…… 母亲,权势,全都没有了。 他只有裴扬风,他的一切就是裴扬风。 少年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很喜欢裴扬风,可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还有无尽的麻烦要处理,他还要防备四面八方的明刀暗箭,他还会给母后抄经书。 可现在,他只有裴扬风了。 只有裴扬风看他的时候,才让他觉得生有可恋,才有欢喜,有愤怒,连痛苦和绝望都是他不愿失去的珍宝。 匆匆追来的老太监为他又批了一件大麾:“陛下,宣王殿下不知您在等他,已经回王府了。奴婢这就派人宣宣王殿下进宫,您回去暖和暖和吧,这儿风太冷了。” 叶栖华难堪至极,洁白的牙齿哆嗦着吐出一个字:“滚。” 老太监:“陛下……” 叶栖华歇斯底里地吼:“滚!!!” 他吼得自己缺氧,眼前一阵一阵地冒金星:“滚,朕不想看到你们。” 老太监纹丝不动:“陛下,这儿太冷了。” 叶栖华猛地回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布满了狰狞血丝,声音却轻柔了下去:“备驾,朕亲自去王府看望宣王殿下。” 老太监踟蹰不肯:“是,奴婢这就派人先行通禀宣王殿下。” 叶栖华胸中堵着一口酸涩的苦气,可他发泄不出来,也无处发泄。 为了得到裴扬风的心,他愿意承受一切折辱和管束,可如今,连想见裴扬风一面,都要宫人先行禀告询问了吗? 宣王府中。 所有暖炉都被搬出来烧得极旺,桌上堆满不甚精致但足够丰盛的酒肉,裴扬风军中旧友们在此为裴扬风接风。杯觥交错,好不热闹。 一个小太监滴溜溜转着眼珠子溜进来,在裴扬风耳边低语了几句。 裴扬风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沉默许久后淡淡说:“他想来,就让他来吧。” 有人打趣: 分卷阅读7 “殿下,还有哪个客人要来?” 裴扬风笑着自饮一杯:“你们先喝着,本王去去就来。” 顾云深与军中这些将士多半都是旧识,众人数年未见,一见面开始合着伙灌顾大美人酒。 顾云深不胜酒力,清雅俊秀的脸上已经带了醉意,无奈地看向严邵。 严邵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出面解围:“顾盟主明日还有要事处理,你们若是把他灌醉,殿下可要恼了。” 劝酒的人终于收敛了一点,还是起着哄:“那顾盟主要和严将军喝一杯,以谢此恩呐!” 顾云深已经醉得不轻,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如画的眉眼带了三分殷红艳色:“我敬严将军,敬严将军边塞浴血沙场,方保我百姓平安喜乐。” 严邵从不喝酒,也没人敢劝他喝。 但顾云深已经醉了,喝醉了的人从来想不到敢与不敢的事情。顾云深举起一杯酒硬塞到严邵手中:“我敬……我敬你我相识二十六载……二十六载……相知……相护……是……生死兄弟!”他眼眶红了,醉意掩盖住喉中哽咽。 严邵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妥的醉话,皱眉饮下了那杯酒:“方南。” 顾云深的徒弟方南从角落里窜出来:“严将军!” 严邵说:“送你师父回客栈休息。” 方南被严将军冰冷的眼神吓得背后汗毛倒竖:“哦哦哦,师父我们走。” 顾云深醉归醉,却不会发酒疯。他依旧温文尔雅地端正站着,有点无奈地扶着晕眩的额头:“各位兄弟,今日顾某若有失礼之处,可都是各位的错。” 将士们哄堂大笑,一边小心地护着送顾云深上马车,一边喊:“顾盟主,我们来日再喝,一定要不醉不归。” 顾云深模模糊糊地在人群中看到严邵紧锁的眉头,苦笑着想:喝不得了,再喝,场面就要难堪到无法收拾了。 方南小心地扶着师父的肩膀:“师父,我们去哪家客栈?” “不去客栈了,”顾云深闭着眼睛低语,“回潺塬城。” 方南愣住:“师父不是还有要事要办吗?” “没有了,”顾云深说,“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见完了,就该走了。” 方南还没来得及逛逛京城,少年人爱新奇热闹的心性十分惋惜:“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来京城?” 顾云深睁开眼睛,有点恍惚地笑了一下。 方南忽然被师父笑得红了脸。 第五章 大雪把宣王府中那棵老桃树压得吱呀响。 叶栖华站在树下仰头看那些光秃秃的树枝,雪花钻进他的领口中,凉进了人骨头里。 裴扬风站在他身后,声音冷淡:“陛下为何要穿白衣?” 叶栖华回头,深眸含笑:“因为国舅喜欢朕穿白衣。” 裴扬风心中微动:“陛下还知道什么?” 叶栖华说:“国舅喜欢看朕笑,因为国舅心里那个人也爱笑。” 裴扬风走近了些:“不,你笑起来的时候一点都不像他。” 叶栖华缓缓敛了笑容:“为什么?” “月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暖阳,像清泉,”裴扬风狠狠捏住了叶栖华的下巴,“你不像,你的眼睛里是算计,很冷的算计。” 叶栖华不知道是失落还是痛苦:“还是不像吗?” 裴扬风斩钉截铁:“一点都不像。” 叶栖华问:“那朕要怎么做才更像呢?” 裴扬风说:“闭上眼睛。” 叶栖华像是被他逗笑了,深黑如墨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舅舅,我喜欢你。” 裴扬风有些狼狈地松开了手。 叶栖华故作轻松地说笑着:“朕从小就喜欢你,只要你进宫看望母后,就是朕最高兴的日子。后来朕长大了一点,朕就想,总有一天朕要当上皇帝,然后封舅舅做最大的官,让舅舅每天都可以随意进出皇宫,陪朕和母后。” 裴扬风说:“我让你坐上皇位了。” “可我觉得不够啊,”叶栖华说,“你不肯进宫,不肯见朕,你心里只有那个卑贱的鲛奴……” “啪!”裴扬风狠狠给了叶栖华一耳光,“陛下,请尊重逝者。” 裴扬风下手重,叶栖华半边脸失去了知觉,耳朵里阵阵嗡鸣。他狼狈地扶脸仰头看裴扬风,嘴角仍是倨傲的冷笑:“尊重一个鲛奴?国舅要朕背本朝律法给你听吗?一只鲛奴官价不得低于白银二百两,民间私卖不得低于白银二百三十两。” 裴扬风怒吼:“够了!” 叶栖华在裴扬风的暴怒中自顾自继续说:“家生鲛奴满十岁,当送至鲛栏监品评级别,上品鲛奴一律收归宫中,不得私藏,”叶栖华忽然笑出来,“国舅,你的鲛奴,可没有送到鲛栏监去评级。” 裴扬风失控地一脚踢在叶栖华胸口:“住嘴!” 这一脚踹得叶栖华五脏俱裂口吐鲜血,他大口大口咳着血:“哈哈……国舅……朕忘了一条……哈哈哈哈……年老病残鲛奴可由主人自行拆分售卖,那双……那双碧蓝珠子……最为值钱哈哈哈哈……” 凶狠的力道再一次落在叶栖华胸口,叶栖华却觉得快意极了:“不过是个……咳咳……是个几百两银子的物件……朕……朕宠爱你……才任由你让一个鲛奴在军中……咳咳……肆意妄为。国舅……”叶栖华眼前模糊着,视线里一片濒死的鲜红,“只此出入军营一条罪状,朕就可以把那个鲛奴千刀万剐!” 雪越下越大,叶栖华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大大雪中,身上落了一层安静的雪花。 他在雪中听到了裴扬风低沉的喘息声,像是荒原之上愤怒的野兽,尖利的獠牙上还沾着猎物的血肉。 叶栖华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他以为裴扬风这次真的会失手打死他。 可裴扬风高大的身影立在他身前,一动不动地挡住了半边风雪。 叶栖华失血过多,艰难地缓缓抬起手臂,无力地搭在了裴扬风的膝盖上。模糊的视线里,裴扬风腰间那半块白玉在晦暗的天光中白到刺眼。 多好的一块玉,那是南荒死了无数采石奴才挖出来的皎白玉,被一个手脚笨拙的人雕刻成了粗糙难堪的半圆,刻着歪歪扭扭的“月白”二字。 糟蹋了。 叶栖华张开沾满鲜血的唇,他想说话,可喉中只有冰冷的风在穿梭。 “来人,”裴扬风说,“拿碧海青天水。” 宫人吓得跪在雪地中:“殿下!” 裴扬风看叶栖华的眼神比风雪还冷:“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双眼睛。” 叶栖华感觉自己被人抬进了一间温暖的房间里,有人扶着他的后颈喂他喝一碗很苦的药汁。 叶栖华扭头:“我不喝……”他视线慢慢清楚起来,肺腑之中仍然疼得喘不上气来,可他不想喝药,一口也不想喝。 分卷阅读8 喂药的老太监眼中有一丝不忍:“陛下,把药喝了吧。喝了这暖香醉,一会儿能好受点。” 叶栖华皱眉,疑惑地看着老太监,不祥的预感让还在抽痛的心口越来越冷。他看向裴扬风,裴扬风站在门口,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侍女托着一方青釉小瓶而来,轻声说:“殿下,碧海青天水取来了。” 叶栖华眼中露出了恐惧,挣扎着坐起来厉声喊:“裴扬风!” 裴扬风回头,一言不发,眼神冰冷。 叶栖华知道碧海青天水是什么。 那是黑市鲛商调配出的一种药水,能把人的眼珠变成鲛人一样的蓝色,冒充鲛奴卖出高价。 但碧海青天水是毒药,入眼之后会先让人变成瞎子。然后药水流进人的脑子里,一点一点剥夺其他感官,侵蚀破坏记忆,直到变成无知无觉的木人,只剩半缕残识困在黑暗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地把叶栖华按在床榻上,手指强行撑开他的眼皮。 叶栖华拼命挣扎:“裴扬风!裴扬风你放开朕!放了我!舅舅!!!我错了!栖华错了,舅舅不要!母后救救儿臣!母后!!!” 冰凉的碧海青天水水滴入眼中,灼烧的痛钻心,叶栖华痛得歇斯底里地尖叫:“啊!!!!!” 整个眼球都像被包裹在了火焰之中,又像千百根针不停地刺穿眼球。 紧接着,另一个眼睛也陷入了剧痛煎熬中。 叶栖华面如金纸,紧闭的眼中流出满脸血泪,沙哑的喉咙发出撕心裂肺地叫喊。若不是被人牢牢按住手脚,他恨不得亲手把自己眼珠挖出来。 疼,太疼了。 叶栖华面容扭曲地崩溃哀嚎:“为什么不杀了我……啊……裴扬风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裴扬风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看着被宫人牢牢按住的叶栖华从挣扎哀嚎到慢慢安静下去,白皙的脖子上露出鼓胀青筋,轻轻抽搐着。 宫人们一头一脸的冷汗,不忍再看叶栖华布满鲜血的脸。 紧闭的双眼中终于不再流出鲜血,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溢出,划开一道血痕,没入沾满血迹的枕头上。 拿药的侍女声音发颤:“殿下,可、可以了。” 宫人用沾了温水的帕子擦干净叶栖华脸上血迹,皇帝精致美艳的脸惨白得像一具快要腐朽的尸体。 叶栖华湿漉漉的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深黑的眼珠已经变成了清澈柔美的蔚蓝,和天下最美的湖泊一个颜色。这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泡在盈盈泪水中,茫然地看向前方,又乖巧又柔软。 裴扬风心里忽然疼了。 他想,一定是因为现在的叶栖华,太像月白了。 让人想起他的月白。在长秦关外,连尸骨都无处寻找的月白。 叶栖华面色茫然,眼珠也不再转动,他所有的倨傲暴戾和狠艳风华都化为了灰烬。那一串串滚落的泪珠,让他看上去像一尊再流泪的佛像。 裴扬风恍惚中好像真的看到了林月白,那个干净的,温柔的,连向他挥刀时都带着无辜笑意的林月白。 裴扬风抬手示意宫人们都出去。 房间里静静的,裴扬风坐在床沿温柔地捧起叶栖华一只手。 叶栖华颤了一下,下意识地要抽回手,却被裴扬风牢牢握在了掌心。他沙哑的嗓子似乎想发出一点抗拒的声音,可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裴扬风看着那双蔚蓝的眼眸,心中却空荡荡的难受着。于是他低头吻上了那双眼睛,试图排解心中烦闷。叶栖华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污,让他亲了一嘴的血腥味。 叶栖华微微一颤,没有躲开。 温暖的吻那么轻柔地落在他脸上,那是叶栖华年少时不敢做的梦。 可他太疼了,腾不出心思去分辨这是真的,还是又做梦了。 衣衫被一件一件褪下,裴扬风的手已经来到他双腿之间。 叶栖华喉中发出微弱的声音。 别在这个时候……起码不要现在就…… 太疼了,现在,太疼了…… 叶栖华想把自己冰凉的手臂搭在眼睛上缓解那些灼烧的痛楚,可裴扬风却抓住他的手,温柔又蛮横地按在他头顶。 温热的气流喷进耳朵里,裹挟着裴扬风深情的低喃:“月白,不要闭上眼睛,看着我,好不好?” 叶栖华苦笑。 他双眼已盲,是睁是闭,就算睁着,也看不到裴扬风。 在疼痛中绷紧的下身被强行打开,艰难地吞下了那根火热硬物。 “月白,你今天好紧,让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我怀里的时候。我知道你一定很疼,还惨白着小脸对我说没关系。”裴扬风说着亲昵的情话,眼中却一片冰冷,嘴角的自嘲的冷笑。 多可笑啊,明明知道榻上人是那个狠毒残忍的小皇帝,他却假装怀里抱的是月白,说着那些只会对月白说的绵绵情话。 他的月白回不来了。 裴扬风压在叶栖华身上,胯下阳物狠狠顶弄着那个柔软火热的紧致肉穴,让身下的人疼得缩成一团。叶栖华修长的腿紧紧缠在他腰上,喉间溢出一声又一声沙哑甜腻的呻吟:“嗯……疼……” 那双蔚蓝的眼眸中盈着委屈的泪光,裴扬风有些恍惚。 他怀里抱的是谁?他心里想的是谁? 这不是他的林月白,可这……也不像叶栖华了…… 裴扬风那一瞬间一句“你是谁?”差点脱口而出。 叶栖华被他干的狠了,有些承受不住地抓紧身下床单:“啊……” 裴扬风自嘲着冷笑。 他想问谁呢? 心中自己都理不顺的死结,却妄想着让叶栖华替他解开。 裴扬风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他看着叶栖华那张和林月白一模一样的脸,看着那双和林月白一样温柔清亮的眸子,心中忽然剧痛,好像那瓶碧海青天水也滴在了他心口上。 “栖华……” 叶栖华僵住,他不敢相信那是裴扬风的声音。 可那确实是裴扬风的声音。温柔的,低沉的声音,带着些怜惜的轻叹,叫出了他的名字。 剧痛的绝望让叶栖华刚刚升起的那半点对裴扬风的恨意,又不争气地消散在了这声温柔的“栖华”之中。 第六章 使用了碧海青天水的奴隶,往往活不过三个月。 叶栖华在等死的日子里,竟然体会到了盲眼的好处。他看不见裴扬风,于是也无需在意裴扬风是怎么看他的。 三个月里,他会渐渐变得听不到声音,闻不出味道,舌头麻木僵硬,皮肤感觉不到疼痛和冷热。 他的脑子里会出现一些遗忘很久的小事情,然后慢慢忘记自己的谁。 侍女捧着热粥,一勺一勺喂叶栖华喝下。 分卷阅读9 她很担心叶栖华会不肯喝。中了碧海青天毒,大部分都会被那种恐怖的下场吓到提前自尽。 但叶栖华很配合地喝掉了半碗粥,轻声说:“你褪下吧,朕想自己静一静。” 他的记忆已经开始变乱了,幼时给母后抄过的一页经书忽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伴随而来的是他好像忘记了今天是哪一年。 他恍惚间觉得父皇好像还在,小太监刚刚告诉他,裴将军从边关回来了,正在凤宁宫中与皇后闲聊。 叶栖华茫然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跳下床赤着脚要往外跑。 刚到门口的裴扬风一把将他揽在怀中,微微皱眉:“你去要哪里?” 叶栖华笑着怒斥:“放开本皇子,舅舅回京了。” 裴扬风像是被人当胸狠刺,脸色顿时苍白如纸。碧海青天的毒,比他想象的还要猛烈。叶栖华的记忆已经开始慢慢坏掉了。 怀里的叶栖华还在挣扎:“放开我,我要去母后宫中找舅舅!” 裴扬风猛地把叶栖华拎起来扔回床上。 叶栖华叫了声疼,像小孩子一样哭着说:“我要去找舅舅!” 裴扬风双手慢慢握紧,心口那缕轻微的痛楚猛地刺穿他心中防御之墙,绽开一朵朵鲜血淋漓的荆棘艳花。 留在门外的裴扬风亲信忽然听到寝宫中传出裴扬风痛极的低吼:“即刻请顾盟主回京!” 叶栖华自顾自地哭了一会儿,忽然又安静下来。他嗓音有些沙哑,疲惫地问:“国舅,是你在这里吗?” 裴扬风轻声说:“嗯。” 叶栖华捂住自己的脸,借住手掌的力量缓缓调整表情,终于觉得自己正常了些。 他脑子里还是很乱,时不时想起母后温柔的笑容,又想起少年时纵马而来的裴扬风。迷蒙中闪现林月白的脸,林月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轻蔑:“你输得真难看。” “我没有输!”叶栖华歇斯底里地对着虚无中的幻影喊,“我没有输!你已经死了,骨头都化成灰了,凭什么和我争!你凭什么和我争!” 幻觉中的林月白不屑地冷笑。 叶栖华忍无可忍地抽剑向前刺去,手腕猛地被人攥住,纤细的腕骨被攥得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裴扬风一声暴喝:“叶栖华!” 叶栖华浑身一颤,迷雾散尽,眼前又是一片永恒的黑夜。 虚软的身体被裴扬风蛮横地揽进怀中,叶栖华下巴磕在了裴扬风坚硬的胸口上,脸颊贴着温暖柔软的布料。 裴扬风说:“我不会让你这么快就变成疯子的。” 叶栖华沙哑低喃:“为什么……” “因为……”裴扬风说,“你还没有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月白和三千将士惨死关外的仇还没报,不能让你就这样一疯了之。”他说得字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怜惜。 叶栖华捂着自己的胸口轻轻戳了两下,笑了。 真好,已经不会疼了呢。 叶栖华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羡慕过林月白。林月白只是一个卑贱鲛奴,没有地位,却也没有仇敌和责任,可以自由自在地跟着裴扬风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但叶栖华从来没有想过要变成林月白那样的人,他梦想中的未来,是他和裴扬风君臣相宜共看江山万里,山河浩瀚。 做一个像林月白那样的玩物?根本不可能。 叶栖华残存的骄傲还没有被药物彻底毁掉,他对着幻觉中的林月白冷笑:“我和你不一样。” 林月白仍是不屑地看着他:“你真可怜。” 叶栖华咬破的唇,心中痛楚和恨意几乎要把眼前幻影撕成碎片。 一个死人……一个死人而已!凭什么说他可怜! 皇帝的寝宫中乱成一团。 裴扬风面色阴沉地坐在床沿,看着床上陷在噩梦中不停挣扎的叶栖华。 无人猜得到他现在的心事,也无人敢猜。 宫人报:“殿下,顾盟主到了。” 顾云深的马车还没到潺塬就被裴扬风派人追了回来,一头雾水地被簇拥着匆匆来到皇宫里,如画长眉微蹙:“殿下,出什么事了?”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挥手对宫人们说:“退下吧。” 暖阁之中只剩下三个人,一坐一站,一个昏迷不醒。 裴扬风面带疲惫,说:“云深,本王知道剑圣山庄的云空阁中有天下医书,你可曾从中看到过碧海青天水的解药?” 顾云深怔住,不敢置信地看着龙榻上的病人。 裴扬风居然真的给皇上下此等剧毒? 裴扬风看出了顾大美人神情中的不认同,不过此时他没有精力解释这些事情,只是说:“解得了吗?” 顾云深抱歉地轻声说:“碧海青天并非寻常毒物,是北海鲛商配出的染色药剂,因此从一开始就没人调配过解药。” 裴扬风问:“若用其他解毒药物试试呢?” 顾云深沉思许久,说:“殿下,我可以一试,至少不会让陛下情况再恶化下去。” 裴扬风闭目叹息:“好。” 顾云深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殿下既然已经下手,为何又后悔至此?” 裴扬风没有回答。 噩梦里的叶栖华还灼烧在烈火之中,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龙袍袖口的花纹,记不起母后最爱的那支发簪是雀灵还是流光。 这时候,一股温凉清泉缓缓流淌而来,火焰熄灭,一身狼藉。 叶栖华在梦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一袭白衣,长发如瀑,总是不正经地披散着大半。 叶栖华痛苦地喊:“林月白!”踉跄摸索着抽出挂在墙上的剑,一剑刺向白衣人后心。 白衣人转身愣了一下,手指翻飞如电猛地捏住剑身,“当啷”一声脆响,精铁剑锋裂成碎片,叶栖华控制不住剑势一头栽进了白衣人怀中。 裴扬风也是一惊:“他看得到你了?” 顾云深抱着怀中又昏过去的叶栖华,低声说:“这是因为风游散和碧海青天水两毒争斗时短暂地冲开了几条筋脉,或许会让陛下在一瞬间能看到些光亮,但也只能是一瞬间了。” 裴扬风沉默许久,淡淡地说:“看不见也好。” 顾云深无心再多问宫中之事,转移了话题:“听说殿下决定明年春天北伐兀烈国?” 裴扬风说:“北荒有兀烈国在,便如睡榻旁卧着虎狼。一日不除,长秦关内百姓便一日不得安稳。” 北荒草原,兀烈王帐。 兀烈王拓跋琛在篝火会上喝了酒,醉醺醺地被两个手下扶到王帐旁,他大手一挥笑说:“本王自己回得去,你们……嗝……你们热闹去吧!” 手下离开,拓跋琛掀开营帐大笑着钻进去:“美人,你的夫君回来了!” 营帐里空荡荡。 拓跋琛看向营 分卷阅读10 帐中心的木桩,木桩上的铁链还在,铁链垂在地上,一路延伸……延伸向他身后! 一道凌冽寒光从天而降,直劈拓跋琛头顶。 拓跋琛醉醺醺地往旁边躲开,抬手攥住了那截白皙的腕子。纤细的骨节“咔嚓”一声脆响,手中凶器嘡啷落地。 拓跋琛笑嘻嘻地抱了满怀温香软玉:“美人,看来你身体是大好了。” 怀中人仰头,一双碧蓝如水的眼眸怒视拓跋琛:“放我走!” 拓跋琛三年来听多了这句话,熟练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自顾自地把美人压在了狼皮毯上:“美人既然身体已经好了,就给让夫君爽快爽快,对不对?” 怀中人拼命挣扎:“放我走,你个不通人性的怪物!野兽!放我走!!!” 拓跋琛熟练地低头勾出美人的舌头一口含住,胯下隐忍多日的巨物在美人臀缝间蹭了两下,熟练地找到入口插了进去。 美人一拳捣在他咸菜缸子一般结实的脑袋上,语带哭腔:“拓跋琛我会杀了你的……嗯……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啊……” 草原上猎猎寒风裹挟着牛羊烈酒的腥味与香气,奔向南方汉人们的繁华京都。 今夜月亮只有一个小小的弧,可怜兮兮地挂在高天之上。 裴扬风像少年时那样坐在皇宫的屋顶上,在月光下仔细端详林月白留给他的半块玉佩。 林月白心思灵敏,手却一点都不巧。有一年两人去南荒游玩,与侍从们失散在山里,都是裴扬风亲手抓野兔扒皮烤熟,撕成一条一条请小祖宗来吃,也不知道谁才是公子。 这块玉裴扬风本想好好请个名家雕刻,但林月白说他想自己动手,于是好好一块玉就被雕刻成了这样一幅惨不忍睹的模样。 裴扬风恍惚又看见了窗边烛光下那个皱眉挥舞小锤的人,价值万金的名贵皎白玉咔嚓咔嚓地叫着手下留情。 裴扬风在月色下一个人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个小傻子……真是天生来克我……哈哈哈哈……” 悲凉的笑声回荡在风中,裴扬风把那块玉攥进手心里,一滴泪静静滑落。 风停下了,微弱的月色透过窗棂落在暖阁之中。 叶栖华呆呆地坐在无灯无烛的黑暗中,披了一身斑驳月色。 第七章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 叶栖华的体内的毒被暂时控制住了,他脑子清醒了许多,眼前一片漆黑平静,再也没有林月白嘲讽的脸。他抬起手去摸桌上的茶杯,差点打翻茶壶。 裴扬风手疾眼快地扶住茶壶,给叶栖华倒了一杯茶,体贴地把茶杯塞进叶栖华手心里。他其实很习惯这样照顾人,因为林月白一直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沏一壶茶必定要摔两个杯子。 叶栖华在裴扬风体贴中又升起一股酸涩怒气,不冷不热地说:“国舅是想这样关朕一辈子吗?” 裴扬风难得没有生气,平静地回答:“陛下若是说话时再少些阴阳怪气,微臣愿意让陛下锦衣玉食安稳终老。” 叶栖华弯起唇角:“国舅知道朕自幼如此,学不会奴隶们那些讨人喜欢的话。” 裴扬风脸色沉了下去。 叶栖华看不见裴扬风的脸色,自顾自地说:“国舅若是听着心里堵,也没关系。朕中了碧海青天毒,不久之后就会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不会再惹国舅生气了。”他想,裴扬风是不是已经气得要杀人了? 可坐在他面前的裴扬风却是神情复杂,甚至伸出手,轻轻地抚在叶栖华脸上。 叶栖华僵住。 他不怕裴扬风发火,甚至不怕裴扬风杀了他。 可他害怕裴扬风的温柔,那些稀薄的温柔会让叶栖华的意识陷入混乱之中,让他恍惚中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 那时母后还在,裴扬风总是在笑。 叶栖华声音颤抖:“国舅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好。” 裴扬风说:“今日立春。” 叶栖华茫然地睁着早已不见天光的双目:“啊?” 裴扬风把叶栖华的双手捧在掌心:“昨晚,御花园里的报春梅开了,想去看看吗?” 叶栖华竟意外地惶恐起来:“朕……朕不想去。” 裴扬风却没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蕊儿,给陛下拿大麾来。” 叶栖华只好裹紧大麾,被裴扬风抱出了寝宫。 门外寒风依旧呼啸,凌厉丝毫不因春来而变得温柔些。 叶栖华下意识地又往裴扬风怀里钻了一下。 宫人们抬着龙辇不知所措地站在风中。 裴扬风说:“不过几步路,本王带陛下过去就好,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们躬身说“是”,带着龙辇离开了。 叶栖华在裴扬风怀里低声说:“从朕的寝宫到御花园,不算近。” 裴扬风心情格外好地笑出声:“本王抱得动。”叶栖华一点都不重,这孩子从小就瘦弱,长大后骨架也偏小,中毒之后更是连薄薄的二两肉都折腾没了。 叶栖华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嗅到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报春梅的香气十分浓烈。京中只有一株报春梅,每年花开之际,却让大半京城的百姓都闻得到香气。 他们站在梅花树下,香味浓得叶栖华打了个喷嚏。 裴扬风低笑出声:“本王忘了,陛下从小就不爱往御花园跑,嫌弃宫中花草香味太过俗艳。” 叶栖华揉了揉鼻子,低声说:“朕快要忘了。” 裴扬风抱着叶栖华坐在树下,着迷地看着那双蔚蓝的眼睛里映着纯白无暇的梅花,低下头,轻轻吻在了眼角上。 叶栖华心中微动,忍不住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为何要带朕来这里?” 裴扬风说:“月白一直很想亲眼看看报春梅的样子,可我……一直没有带他进宫。” 叶栖华静静地听裴扬风倾诉对林月白的深情,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习惯这件事,可以无动于衷地听裴扬风一遍又一遍地提起林月白的名字。 心里一点都不疼,一点都不疼。 纯白的花瓣漫天飞舞,花下一双璧人相拥耳语缠绵。 宫人站在远处犹豫着该不该上前禀报。 裴扬风抬头看到了宫人为难的表情,淡淡地说:“何事?” 宫人走近了几步,禀报:“陛下,殿下,严将军请求入宫,说有要事要与殿下商谈。” 裴扬风说:“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 叶栖华说:“看来国舅知道严将军来所为何事了。” 裴扬风吻着那张和林月白一模一样的脸,意味不明地问:“陛下想知道吗?” 叶栖华本想说朕懒得知道,但他总是不愿让裴扬风太过运筹在握,于是微笑着说:“若不是商谈如何处理朕的尸体,就是商谈北伐兀烈国。” 裴扬风说 分卷阅读11 :“微臣还没有想让陛下现在就驾崩。” 叶栖华说:“那就是北伐之事了吧。” 裴扬风心中一动,多问了一句:“陛下仍是不愿与兀烈国开战?” 叶栖华说:“朕愿意与否,重要吗?” 裴扬风不再问:“微臣送陛下会寝宫歇息。” 叶栖华搂住裴扬风的脖子,忽然低声问:“若是林月白不愿意,国舅会放弃北伐吗?” 裴扬风十分后悔刚才多问的那句话,他说:“月白尊重微臣的任何决定。”他就不该试图替叶栖华再保留一点为王的尊严! 一个冬天过去,北荒草原上人们的帐篷里只剩了很少的食物。 部落中的男人们开始出发去远方的雪地里,拨开一处又一处厚厚的雪层寻找草芽健壮的肥沃土地,把啃了一冬天干草的牛羊牵过来好好喂养。 林月白在最宽阔最高大的王帐中醒来,他听着账外格外杂乱的脚步声和牛羊此起彼伏的叫声,北海一样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的迷茫:“又要迁帐了吗?” 拓跋琛知道美人不喜欢迁帐。这个过于美丽和柔弱的人在每一次需要离开时都会露出这样痛苦和迷离的眼神。或许中原人都这样,他们就像一棵一棵的大树,只有把根永远扎在一个地方,才会觉得安稳。 拓跋琛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能哄得美人欢颜的自怨之情,他把美人搂在怀里,说:“美人,做我的王后吧。我们找一块最肥沃的徒弟,建立我们自己的王城,永远不再迁徙。” 林月白别过头躲开了拓跋琛的吻,喃喃道:“我会离开这里的。如果你不放我走,我会一次一次地伤害自己,直到我死去,我的灵魂也会跟着北海来的风回到中原。” “你没有机会了,我的王后,”拓跋琛说,“从现在开始,我会一步不离地守护在我的王后身边。” 林月白闭上眼睛,胳膊温顺地搂住了拓跋琛的脖子,与拓跋琛耳朵贴着耳朵,脖子靠着脖子,轻声说:“我一定会回去的,回到,我爱的人身边……” 拓跋琛刚要笑,却察觉温热的液体正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 依偎在他肩上的美人慢慢软下去,一块小小的铁片沾满鲜血,无声地掉落兽皮上。 拓跋琛惊怒交加:“你敢!” 美人软绵绵地躺在他怀中,白皙的脖颈上被划开一个两寸长的大口子,鲜血淋漓。 他没什么不敢的。 中原,京都。 要打仗了。 若是裴扬风真的能听进去他的话,那叶栖华一定会尽力劝说不要出兵。 兀烈国如今的王并非不通情理之人,通商之盟定下之后,货商频繁往来长秦关内外,两国百姓都受益良多。买到从中原运来的低价粮食充饥,关外流寇都未曾在冬天因为缺少食物而抢掠山民。 叶栖华未曾登基时就已经在谋划结盟之事,他再也不愿夜夜无眠地看着北方天空烽火,去担忧那个沙场之上浴血厮杀的人。 可如今……他再也没有能力去做任何事了。 叶栖华扶着宫墙慢慢行走,他知道一定有不少人跟在他身前身后,还好他看不见,倒不必因此心烦。 身侧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忽然一起停住了,叶栖华伸手向前探,果然被一人熟练地捉住手,低沉的声音响起:“想去哪里?为什么不坐龙辇?” 叶栖华轻声说:“朕只是瞎了,趁腿还没有废,多走一步就是赚一步。” 裴扬风说:“不会的。” 叶栖华微笑仰头:“什么不会?” 裴扬风说:“我不会让你的腿废掉。” 叶栖华说:“国舅,这件事,你说了不算的。” 人心,生死,唯有这两件事,再大的权利说了也不算的。 叶栖华曾经是一国之君,在裴扬风心中却始终比不过一个鲛奴。 如今裴扬风登朝摄政大权在握,却也无法阻拦碧海青天水慢慢渗透叶栖华的四肢百骸。 说来可笑,叶栖华看不开自己的心魔,却看得清裴扬风。 “太冷了,”裴扬风说,“回去吧。” 烛火摇曳,叶栖华伏在裴扬风身下,呻吟喘息,苍白的十指陷入了殷红的被褥间。 云雨过后,两具身体紧紧交缠在一起,叶栖华疲惫地叹了一声。 裴扬风低声问:“怎么了?” 他的语气温柔又自然,好像他们之间没有隔着那些鲜血淋漓的痛,只是一对彼此相爱的情人,在翻云覆雨之后说些体贴温柔的绵绵情话。 叶栖华问:“国舅何时出征?” 裴扬风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微臣还没走,陛下已经舍不得了?” 叶栖华有些羞耻:“朕只是在谋划复位之事。” “哦,”裴扬风笑着把再次硬起来的阳物进入叶栖华体内,“那陛下可要失望了。北伐之事已决定由严将军挂帅领军,微臣就在京中陪着陛下,”他咬住了叶栖华柔软的耳垂,低声呵出热气,“陛下,微臣陪着你,一步都不走。” 叶栖华耳朵痒得要躲,却被裴扬风牢牢禁锢在怀中,一寸也挣扎不得。 情欲冲击着理智,叶栖华模糊地想,如果……如果今后,他都这样予取予求,裴扬风可会永远把他拥在怀中吗? 他心中清楚,裴扬风执意要北伐,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给林月白报仇。 可是今天,裴扬风却把事情交给了严邵。那是不是……是不是说明,裴扬风把心中的林月白,放下了那么一点点呢? 今夜的裴扬风温柔得恍若梦幻,叶栖华不敢再问,不敢再想。 亦不敢再求。 第八章 严邵已经前去边关整军,裴扬风依然留在宫中,好像真的不打算走了。 叶栖华目不能视之后迷上了抚琴。他做皇子时忙着和兄弟们争权夺利,做皇帝后日夜为国事操劳。如今双目已废命不久矣,又做了阶下囚,反而得了许多空闲光阴。 他看不见,也懒得让人来教,随意拨弄着琴弦,拨出一段乱七八糟的调子。 宫人掀开珠帘丁零当啷一阵脆响,裴扬风走进来。 叶栖华停下琴声:“国舅。” 裴扬风示意宫人们都退下,然后坐到了叶栖华身边:“陛下今天好兴致。” 叶栖华说:“左右无事。” 裴扬风笑了一下,揽住叶栖华的肩膀说:“陛下想学琴,为什么不让微臣教你?” 叶栖华想说,国舅以前也是这么教林月白的吗? 可他终究舍不得这短暂的温情时刻,只是说:“朕只是随便玩玩,不麻烦国舅了。” 裴扬风也不是非要给叶栖华当先生,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 叶栖华推开琴,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若盟约未毁,兀烈国的公主不日就要来京联姻了。” 裴扬风说:“陛 分卷阅读12 下放心,微臣已经令朝礼司筹备迎接公主的事宜。” 叶栖华惊愕:“北伐军不是已经到长秦关了吗?” 裴扬风说:“武力只是威慑,北伐军不可能杀光所有兀烈人。而他们只要活下去一男一女,将来仍然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威胁。” 叶栖华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总觉得裴扬风的计划,一定会让他痛苦万分。叶栖华声音微微发颤:“你要用联姻操控兀烈王族血脉?” 裴扬风心想,其实这些事情不用告诉叶栖华。作为一个傀儡皇帝,叶栖华在政事上一直表现出了该有的温顺和听话。可此时叶栖华微微仰着头,早已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蔚蓝眼眸艰难地试图把视线落在裴扬风身上。裴扬风心里软了,他沉声说:“兀烈王至今无子,他若死,公主的孩子就是第一继承人。” 叶栖华露出一点绝望的笑意:“看来国舅,已经……已经想好与兀烈国联姻的人选了。” 如果与兀烈国的联姻背负上如此重大的责任,裴扬风不会信任任何一个皇子,只能……只能是裴扬风自己。 裴扬风在叶栖华朦胧的绝望中心里忽然疼了一下,他莫名有些狼狈,下意识地说:“联姻之事古往今来都有,向来无关情爱,陛下何须介怀。” 叶栖华脸色苍白,笑意凄冷:“国舅既有此意,是要提前告诉那些未婚的皇子们。他们若是不知内情争先恐后去向公主献殷勤,可就闹出笑话了。” 裴扬风心中莫名烦闷:“不劳陛下挂心。” 叶栖华恹恹地揉着额角,仰头说:“国舅若是不想云雨,就退下吧,朕乏了。” 裴扬风被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搞得恼火,蛮横地把叶栖华压在桌上,几下撕扯开金线刺绣的殷红龙袍,故意没有扩张润滑,狠狠顶进干涩紧致的小穴中,毫无准备的小穴被顶出了血丝。 叶栖华疼得叫出声:“啊……” 裴扬风心里终于痛快了些,伴着些粘稠的血浆更加凶狠地顶弄起来。 兀烈国的公主按约定时间来到了京城。 叶栖华只是隔着帘子和公主说了几句客气话。 公主的汉话中还带着几分胡腔,让叶栖华忍不住开始想象公主的样子。 北荒来使胡人都是高眉深目,看上去凶狠又粗鲁。 可叶栖华却听说公主是个大美人,昨日刚进京城,今天京中士子们已作赞美公主容貌之诗十余首,一句“朔风侵天漠,北地玉人芳”更是一大早就传进了宫里,引得叶栖华身边侍女都想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美人。 于是叶栖华脑中有了一个别别扭扭的美人样子,似乎是风华绝代,又似乎丑陋不堪。 他想:裴扬风会喜欢这个美人吗? 裴扬风坐在帘外,语调温柔含笑:“公主远道而来,身子定然乏了。陛下已经为公主安排休息之处,等公主歇息好了,再设宴为公主接风。” 公主拜别了叶栖华和裴扬风,由宫人领着离开了大殿。 叶栖华说:“公主经过长秦关,肯定已经看到那里集结的军马粮草了。” 他语调温和平静,似乎已经和裴扬风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裴扬风见他低头,也心满意足地不再斗气,有些得意地说:“但她方才在大殿之下,并没有露出半分不悦或者恐慌之色。如果不是个对时局一无所知的单纯美人,就是心中已经另有打算了。” 叶栖华想,他若是双眼未曾瞎掉,这一刻是不是会看到当年那个运筹帷幄风华正茂的少年将军? 叶栖华说:“公主的接风宴,朕就不去了。国舅代朕好好招待公主。” 他觉得很累。碧海青天毒在一点一点侵蚀着他,他现在耳朵也听不太清楚了,还好大殿里安静。如果到了嘈杂喧闹的宴会上,他很可能就是一个聋子。 一个聋了,瞎了的皇帝,去迎接外宾的宴会上做什么,惹人笑话吗? 裴扬风没有为难他,告退去准备宴会事宜了。 叶栖华坐在龙椅上,沉默了许久。久到侍女都站得腿酸了,才听到叶栖华开口:“公主的相貌,当真配得上北地玉人芳吗?” 侍女被他忽然的问题吓了一跳,喏喏不敢回答。 叶栖华懒得再问,自顾自地说:“朕今天早上闻到了柳条抽芽的青味,御华池的冰化开了吗?” 侍女柔声说:“回陛下,三日前,御华池的冰就全部融尽了。如今还有鲤鱼跳出来要鱼食儿呢。” 叶栖华点点头:“好,扶朕去看看吧。” 御华池边的亭台花木都是天下第一匠人亲手所筑,乃是天下第一的美景。叶栖华记忆中还有这里模糊的样子,他没用人扶,自己走到了湖边。轻声说:“拿盒鱼食来。” 鱼食落水,一群一群的鲜红锦鲤跳出来争抢,恍若水中绽开一朵金红大花。 叶栖华循着记忆中的画面,露出了一点温柔的笑意。 以前,裴扬风每次进宫都会来欺负这里的锦鲤,不肯喂鱼食,反而往湖里倒酒。有一日,满湖的鱼都醉得翻了肚皮,把鱼倌吓得半死。 好像叶栖华年少时被强行封存的那些淘气,都寄托在了裴扬风身上,于是裴扬风就成了他的一切。 那日分别之后,叶栖华又有几日没有见到裴扬风。 侍女们总躲着他窃窃私语。叶栖华耳朵不太好用了,却也听得出侍女们语调中的惶恐不安。 她们在不安什么呢? 叶栖华想笑,如今他在宫中的处境,又不比这些侍女好,难道还怕有什么消息惹他生气,以至于迁怒到她们吗? 叶栖华轻咳一声,侍女们顿时安静下来。 叶栖华闲得无聊,只好逗这些侍女们玩:“让朕猜猜,你们在聊什么。” 侍女惶恐地跪下:“陛下,奴婢知错了。” 叶栖华说:“朕闲得无聊,你们还不肯陪朕聊天,确实有错。” 这些侍女们都是裴扬风兵变之后从其他地方调来的,并不熟悉皇上的脾气,于是谁都不敢多言。 再说,侍女和一个被囚禁折磨到残废的傀儡皇帝,又能聊什么呢? 叶栖华淡淡地说:“是国舅要迎娶兀烈国公主了吧?” 侍女面带惊慌:“陛下……” “国舅早就与朕商谈过此事,”叶栖华摸索着握住了茶杯,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半点心中酸涩,“你们又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奴婢……奴婢……”侍女急得快要哭了,“奴婢知错。”皇上对宣王的情愫,在蟠龙殿服侍的宫人哪个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因此谁也不敢告诉皇上,宣王今日就要带兀烈公主进宫请求皇上赐婚了。 叶栖华说:“罢了,若是有事,就给朕换身衣服。若无事,你们各自退下吧。” 侍女撞着胆子低声说:“宣王殿下,方 分卷阅读13 才传信说想见陛下。” 叶栖华轻笑:“国舅要见朕,何时让你们通禀过?这么一本正经地派人传信,看来是有大事了。” 有时候叶栖华恨透了自己这个性子,他明明知道裴扬风找他为了什么,明明已经嫉妒痛苦到发了疯,脸上却摆不出愤怒的表情,心中只剩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余灰。 不痛吗?不恨吗? 可裴扬风早已对他做尽了一切残忍的事情,他却依然若无其事地做着傀儡皇帝和替身情人该做的事,连狠狠咬裴扬风一口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大殿之上人生嘈杂,有人在笑着大喊:“宣王你这可不行,公主正是大好青春年华,应该嫁给我们这样的青年才俊啊!” 裴扬风漫不经心地说:“公主是草原女儿心胸辽阔,瞧不上你们这些脂粉堆里长出来的纨绔子弟。” 起哄声,笑骂声,还有公主偶尔夹杂着胡腔的声音,大殿里热闹得像是菜市场。叶栖华皱眉,他本就不太好用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头都有些疼了。 开路的太监长喝一声:“皇上驾到——” 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叶栖华强忍着耳中不适,坐在了龙椅上。 裴扬风向前而行,规规矩矩地行礼:“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叶栖华在一片黑暗中想象着裴扬风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意气风发,是不是笑容温柔? 那个公主呢? 北荒女子性情豪爽,抢先一步说:“陛下,我愿嫁给宣王殿下,与贵国联姻。”她不知坐上的皇帝是个瞎子,只知道中原皇帝与摄政王有不可说的亲密关系,于是故意录出了一点挑衅的眼神。 可惜叶栖华什么都看不到,他正在和微微疼痛的耳朵对抗,努力从嗡鸣声中分辨出不远处的人说 了什么,说话的人又是谁。 第九章 叶栖华沉默了一会儿,半听半猜地觉得裴扬风应该是说赐婚一事,他心中早已想好了如何回答:“两国联姻,当是盛事。朕,便赐宣王与兀烈公主下月吉日成婚。” 群臣退下,叶栖华耳朵里的嗡鸣声终于缓缓消失了。 他疲惫地支着额头,问侍女:“都走了吗?” 身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陛下就这么盼着微臣离开吗?” 叶栖华呆呆地扭头面对声音响起的方向:“你不该……不该……” 裴扬风说:“还是陛下,想让微臣好好陪着即将新婚的妻子?” 叶栖华用冷笑掩盖住心中苦涩,说:“国舅自便,朕要回宫了。” 裴扬风轻松地把他从龙椅上抱起来:“微臣陪陛下回去。” 再次陷入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叶栖华心中轻颤。 裴扬风却没有送他回寝宫,而是抱着他来到了御华池边:“春天不要天天闷在暖阁里,会生病的。” 叶栖华轻笑:“国舅真是温柔多情。”他话里带刺,裴扬风的满腔柔情也不自在了起来。 “陛下不习惯?” 叶栖华依偎在裴扬风怀里,手指触碰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柔润硬物,那是林月白的玉佩,叶栖华心里泛着酸涩的苦楚,口中熟练地吐出锋利伤人之语:“朕只是在想,若此时在国舅怀里的人是林月白,国舅还会为了一统北荒而迎娶公主吗?” 裴扬风脸色也冷了下去,抱住叶栖华的力道又大了许多,咬牙切齿地说:“月白若在,微臣对兀烈国断不会仇恨至此!” 叶栖华仰脸看着裴扬风,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习惯性地把视线放在裴扬风身上:“那国舅,恨朕吗?” 裴扬风掐住了叶栖华的下巴:“陛下想说什么?” “你……恨朕……”叶栖华握住了裴扬风腰间的玉佩,又像在哭又像在笑,“这个死掉的林月白,是你永远的心结……对不对?” 裴扬风心中剧痛,惶恐不敢看叶栖华无神的双眼,狼狈地别过头:“陛下,月白尸骨无存,微臣……如何才能不怨恨你!” “忘了他,”叶栖华缓缓扯下了那块玉佩,“舅舅,你忘了他好不好?我会比他还乖巧,还懂事,不闹脾气,不用你哄……”他心中荒凉的死寂里烧着最后一缕微弱的火苗,九五之尊把自己踩进尘埃里,卑微地祈求,“你要成亲,我答应。你要北伐,我也答应。我不在乎舅舅你娶多少妻妾,枕边有多少温香软玉,我都不在乎。你忘了林月白好不好……” 裴扬风猛地站起身推开了他,怒喝:“叶栖华!” 叶栖华重重摔倒在湖边巨石上,掌心攥着那块雕工粗糙的玉佩。模糊的听觉中传来潺潺水流声,叶栖华不知道裴扬风身在何处。于是他缓缓支撑着坐起来,目光无神地看向御华池的方向,苍白颤抖的唇勾出了久违的决绝狠厉之色:“国舅忘不了,朕就帮你忘了他。” 裴扬风心中一寒:“你要做什么?” 叶栖华循着声音看过来,空荡荡的蔚蓝眼眸中,浮现出一丝鲜血淋漓的快意。他幻觉中的林月白又出现了,疑惑地皱眉看他。 叶栖华缓缓抬手,猛地把手中玉佩扔向了浩荡湖泊之中。 黑暗中响起裴扬风歇斯底里的怒吼:“不!!!!” 叶栖华得意地对幻觉中林月白笑了:“现在,他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怀念你了。” 裴扬风愤怒地一掌打在叶栖华胸口。 叶栖华口中喷出鲜血,无神双目冷笑着看向前方。 裴扬风怒吼:“来人!” 一群太监侍卫跳下冰冷的湖水中,憋着气去湖底摸索,把每一寸淤泥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块玉佩。 叶栖华脸上的笑容得意癫狂:“你找不到了,你再也找不到林月白了!” 裴扬风愤怒地一脚踩在了叶栖华小腹上:“叶栖华!” 五脏六腑已经疼到仿佛碎掉了,可叶栖华只是笑,口中鲜血和眼中泪水一起溢出来,精致的面容上血泪交错,狼狈不堪:“你要杀了我吗?你如果……如果杀了我……你就连一张相似的脸都看不到了……哈哈哈哈哈……国舅……你该拿朕怎么办呢?” 裴扬风一脚把他踢到旁边,怒喝:“来人,给我把御华池的水抽干了!如果找不到那块玉佩,今日在场之人,通通凌迟处死!”他心中痛楚难当。月白惨死关外,连尸骨都找不到了,只有这块玉佩,只有这块玉佩还在,让他午夜梦回之时有所眷恋,有所寄托。 如今,这一点眷恋都被叶栖华扔进了湖水之。 裴扬风心里空荡荡的呼啸着朔北寒风,仿佛他前半生的所惜所爱都成了黄粱一梦,只剩下无处宣泄的痛苦和怒火。 阀门打开,御华池的水顺着暗渠流向宫外。 叶栖华不太好用的耳朵里,莫名清晰地听到了鱼儿在淤泥上挣扎扑腾的声音。 叶栖华咳出 分卷阅读14 一口鲜血,怜惜地想,它们就快要死了。 这些鱼养在御华池里,也算是锦衣玉食万人尊宠。可裴扬风一生气,它们就都要死了。 声音乱糟糟的,叶栖华头痛欲裂。 湖水被放干净,宫人们把淤泥一铲一铲运出来,枯死的浮萍也被捞上来,摊在石头上翻找。 叶栖华从宫人们此起彼伏的求饶磕头声中明白了结果,他有些得意地笑出声。 裴扬风会怎么对待他?囚禁、毒药、还是凌迟处死? 这些一点都不可怕,不会有比现在更痛苦的时候了。 叶栖华被吵得耳朵快要聋掉了。他在模糊的嗡鸣声中听到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裴扬风平静的声音冰冷死寂:“来人,送陛下去战俘营。告诉兀烈国的战俘,这个鲛人本王送他们的礼物,可以尽情玩弄。” 叶栖华头顶晕眩胸中剧痛,惨白沾血的唇微微张开着。 他说不出话,听不见声音,所有的力气都消散在了绝望和鲜血之中。再也没有力气哭着质问裴扬风,怎么能对他残忍至此。 四肢百骸都疼得快要炸裂开,叶栖华捂住脑袋,喉中发出嘶哑的呼吸声。 他又开始看到林月白,林月白的眼神轻蔑又怜悯。 林月白笑着说:“你在他心里,原来真的连块石头都不如。” 叶栖华在幻境中与林月白遥遥相望,哆嗦的唇再也说不出尖利的反驳之语。 他看到了少年时的御书房,看到了御华池粼粼波光边拿着酒壶大笑的少年将军,他看到湖边的人回过头,神情冰冷地说:“这个鲛人……可以尽情玩弄……” 嘶哑的气流中拉扯出一声痛极了哀嚎,像是生命鲜活的野兽被猎人剥去皮毛时发出的叫声,连旁观的人都痛得手脚冰凉。 叶栖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麻木地任由自己的身体被搬来搬去,任由那些粗糙肮脏的手掌揉捏他的肌肤。 被弄得太疼了,也只是大张着嘴喘息,被毒药侵蚀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声哀鸣。 无边的安静与黑暗里,叶栖华看到了自己的母后。 当年的凤宁皇后,是全天下最美的人。 年幼的叶栖华不懂,自己的母后那么美,为什么父皇却不爱她。 倾国倾城的凤宁皇后揽着小皇子读书,听到这个问题后轻轻笑了:“栖华,你的父皇,曾经很爱母后,爱得连魂都要丢了。” 那时的叶栖华义愤填膺地说:“父皇怎么能移情别恋呢!” “不怪你父皇,”凤宁皇后轻声说,“因为母后不爱你父皇,他再怎么爱,母后都回应不了他。一个人的痴,太难熬了,这么多年,你父皇的心累空了,爱也耗干净了。” 叶栖华无声地泪流满面,他对母后说:“母后,你说的对,太难熬了……儿臣好累……真的好累……” 母后温柔的手掌轻抚着他的头顶,叶栖华落泪低喃:“母后,你是来接儿臣……与你团聚的吗?” “真可怜,”头顶响起的却是林月白的嘲笑声,“你真是可怜极了。” 叶栖华抬头,发现灰蒙蒙的迷雾中站着好多人,父皇和皇兄们都站在桥边,深黑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僵硬地张开嘴,齐声呼唤他:“走吧。” 叶栖华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母后,还有面带嘲讽的林月白。叶栖华问:“这就是阴曹地府了吗?” 不等他得到答案,两个鬼差就架起他拖向奈何桥:“快走快走,你这一生作孽太多,凡间又无人给你烧车马纸钱,再不快点去阎罗殿审完功过,就要魂飞魄散在地狱阴风里了!” 叶栖华问:“审完功过,可是要去投胎?” 鬼畜问:“你前世难道有什么心愿未了?” 叶栖华回首看着奈何桥上神情冷漠的父母兄弟,看着笑容轻蔑的林月白。 裴扬风冰冷的话还在他胸口肆意折磨着心脏。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冰冷的泪珠消散在阴风中,叶栖华声音颤抖:“我只是,再也不想做人了。” 第十章 御书房,长秦关的军报还堆在案上,裴扬风却无心再看一眼。 今天御花园里这场戏动静不小,公主已经派人来宫里传了三次信,想面见裴扬风。 裴扬风拒绝了公主进宫的请求,让人送去了几样金贵首饰安抚公主情绪。 盛怒之后的裴扬风反而有些奇异的冷静,让他在这样混乱不堪的情况下依然能做出对局势最有利的判断。 从战俘营回来的侍卫脸色不太好,狼狈地跪倒在地:“参见殿下。” 裴扬风问:“人送过去了?” 侍卫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情绪,才回答:“回殿下,用宫中运送米面的马车送去的,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裴扬风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叶栖华还未中毒时的样子,那双深黑如墨的眼瞳总是带着些凌厉倨傲的笑意,红润的唇勾勒出居高临下的弧度。哪怕爱他至深,哪怕做了阶下囚,叶栖华那张过于美艳的脸上也永远带着九五之尊的傲慢与风华。 那些已经被他亲手毁掉的东西,原来早已在他心中扎根,悄无声息地发了芽。 可他太生气、太痛苦,太过于执拗着不肯放下掌心那一捧腐朽的灰烬。于是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裴扬风低头,看到了自己空荡荡的腰间。他那一瞬间的心软又被失去唯一信物的愤怒掩盖,那句脱口而出的“接陛下回来吧”又埋在了无处宣泄的气恼之中。 长久的沉默之后,裴扬风看着窗外御华池边忙碌的宫人们,说:“若是他们在御华池中找到了那块玉佩,你就去战俘营接陛下回宫。” 这是对叶栖华无理取闹的惩罚。 裴扬风竭力让自己相信了这句话,心中一遍一遍重复:叶栖华活该,他害死了月白,又扔掉月白的东西,他活该受那些罪! 只有在心中这样不停地自言自语,裴扬风才能让自己不要察觉那些折磨人的怜惜和愧疚,不要去想叶栖华在战俘营会被如何折磨。 裴扬风不能再想了,他坐下开始批阅奏折,心烦意乱地翻了几张之后,鬼使神差地又对侍卫重复了一遍:“一旦在御华池中找到玉佩,你立刻接陛下回宫。” 御华池里的太监宫女们还在一铲子一铲子地挖着厚厚的淤泥,手脚笨拙得让人心烦。 裴扬风烦得扔了奏折。 一个玉佩而已,那群蠢货怎么还没有找到! 战俘营。 这些兀烈国的士兵,已经被裴扬风关了三年多。他们本来被关在长秦关,公主和亲的事情定下之后,就被转移到了京城。有消息说宣王准备借公主联姻的机会放他们回国以示诚意。这些日子里战俘营的看守对他们好吃好喝伺候着,如今居然送了一个上品 分卷阅读15 鲛奴给他们玩,宣王果真是诚意十足了。 这个鲛奴模样生的比北荒的天神还要好看,一身皮肉细嫩得能掐出水来。 穿着的衣服全是最金贵的蚕丝软绸,捧在手心里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捧着一汪清泉。 一个士兵爱不释手地抱着一团衣服,忽然一愣,他好像在袖子里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士兵瞒着同伴们偷偷瞧了一下,发现这鲛奴袖子里居然揣了一块上好的白玉。 他一个草原上的普通士兵并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昂贵,但是那色泽那质地显然就不是便宜货。 士兵趁同伴们不注意,悄无声息地把那块玉佩揣进了自己怀里,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衣服上的花纹。 御华池里的淤泥被铲了个干净,连湖边的石头都被一块一块掀起来反复检查。可是依然找不到那块玉佩。 三天过去了,裴扬风魔怔了一样日夜守在御华池边亲自监督,怀着急切又痛苦的期待,妄想下一刻玉佩就会出现在这一片狼藉之中。 宫人们没有找到玉佩,裴扬风却收到了顾云深从江南寄来的信。 信中说他翻阅了云空阁中的医典,从碧海青天水的配料研究,做出几样解药。虽然未必能治愈陛下,但应该可以缓和碧海青天的毒性。 裴扬风看着信上的“陛下”二字,神情一时恍惚,竟像是如梦初醒,煞白了脸色。 叶栖华……叶栖华……现在还活着吗? 叶栖华在做梦,一个又一个半真半假的梦。他梦到少年时金碧辉煌的皇宫楼阁,梦到御花园里争奇斗艳的万种名花。 花色浓艳,芬芳扑鼻。 裴扬风身穿轻甲从御书房中走出来,笑吟吟地向行了一个不正经的礼:“微臣参见六皇子殿下。” 叶栖华在明媚炽热的阳光下微微红了脸:“舅舅,母后在凤宁宫等你了。” 裴扬风手臂随意搭在他少年单薄的肩头:“殿下,微臣难得回来一趟,你就不想和微臣单独说说话?” 叶栖华涨红了脸:“你你你胡说什么!” 阳光下的裴扬风笑意盈盈,低头凑在他耳边说:“微臣从长秦关外卖了几坛好酒,殿下想去微臣家尝尝吗?” 叶栖华手足无措地红着脸点点头,任由裴扬风带着他翻过高高的宫墙,策马飞驰在京都繁华街道上。 将军府里的桃花开得绚烂夺目,漫天花雨簌簌落落掉在人的肩头和发上。 树下摆着一张软榻,酒坛七零八落地堆在落满花瓣的青石板地上。 叶栖华喝得半醉,伏在裴扬风宽阔肩膀上低喃:“我好想你……舅舅……栖华好想你……” 暖阳,微风,花雨,烈酒。 衣衫凌乱,发丝纠缠,抵死缠绵。 叶栖华迷迷糊糊中感觉好像是缺少了什么东西,可他想不起来了,温暖的记忆里他和裴扬风早就两情相悦,他是忠臣,他是明君,在京城暖阳中痴醉着过完了一生。 肮脏破败的战俘营里,相貌极美的玩物呆呆地睁着眼睛,一双蔚蓝的眸中渐渐泛起了灰白。 他一身淫乱伤痕,呆滞的面容中却缓缓勾起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正在发泄的士兵被这个笑容吓得背后一寒,忙退出去三步远:“这这这人是不是快死了?” 另一个士兵猥琐地笑着搓手:“换我换我,老子就爱这一口。” 他还没来得及下手,一队御林军闯进了营帐中:“宣王有令,带各位梳洗换衣拜见兀烈公主,见过公主之后就护送各位回国。” 他们已经被关了三年多,回家和自由的诱惑远胜过一句早被糟蹋得惨不忍睹的身躯,于是纷纷兴高采烈地跟着御林军去梳洗了。 拿到玉佩的士兵更是高兴,他摸着怀里的玉佩,想着这块玉能从游牧贵族那里换多少牛羊,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战俘们离开,空荡荡的战俘营里一个人走进来,布满细小伤痕的修长手指颤抖着轻轻落在了叶栖华沾满污秽的脸上。 意识早已模糊的叶栖华轻轻颤了一下,习惯地张开嘴含住了那根手指,柔软的舌尖缠上去,舔舐着指腹上的薄茧。 指尖被裹在柔软湿热的舌里,裴扬风心里一颤,抽出手指捏住叶栖华的下巴:“叶栖华。” 不知是昏是醒的人毫无反应,依旧呆呆地张着嘴。 裴扬风在这片寂静中忽然察觉到了久违的心如刀绞,五脏六腑疼得他喘不过气来,声音颤得厉害:“叶栖华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叶栖华听不到了,他半梦半醒地沉沦在幻觉里,梦里的裴扬风笑着把吻落在他眉心上。 裴扬风手指在发抖,他竭力冷静地判断可能是碧海青天的毒让叶栖华失去了听力,还好……还好顾云深已经起身来京城了,可能……可能马上就会到。 不,顾云深一定马上就会到! 裴扬风解下大麾包住了叶栖华一丝不挂的身子,颤抖着轻轻吻在叶栖华眉心上:“对不起,栖华,对不起……” 他不该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不该的。 一块玉佩,叶栖华只是扔了他一块玉佩而已。他怎么能如此残忍,他怎么可以…… 裴扬风从未这么害怕过,他害怕来到战俘营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他害怕叶栖华再也醒不过来。 此时此刻,裴扬风才忽然发现,叶栖华已经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血脉牵连了。 等在战俘营外的侍卫默默牵着马车,看着裴扬风怀里的人不知道该不该行礼。 还好失魂落魄的裴扬风并没有在意,只是抱着叶栖华上了马车,说:“走吧。” 侍卫问:“殿下可是要送陛下回宫?” 裴扬风犹豫片刻,说:“回宣王府。” 宣王府以前是将军府,先帝把这座宅子赐给了裴扬风的父亲,于是裴扬风和姐姐就是后来的凤宁皇后,一起在那棵老桃树下长大。 这座宅子,是年幼的叶栖华除了皇宫之外唯一来过的地方。 老桃树上结的果子很香甜,小时候的叶栖华很喜欢吃。 可是现在才春天,老桃树刚刚冒出柔嫩的花骨朵。 裴扬风把叶栖华安置在了他住的房间里,给顾云深传信催促,请他尽快来宣王府中。 床上的叶栖华还睁着那双蓝色的眼睛,眼珠一转都不转,让裴扬风心里发冷,他甚至不知道叶栖华是不想理他,还是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裴扬风蹲在床边,冰冷的手掌握住了叶栖华更冷的手,在叶栖华红肿的掌心中缓缓写下两个字:“栖华。” 叶栖华好像有了一点反应,嘴唇微微张开,发出沙哑的气流声。 裴扬风胸中剧痛,惨白着脸对门外的侍卫怒吼:“去城外迎接顾盟主,快!” 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点,救救他的栖 分卷阅读16 华。让他还有机会补偿自己犯下的罪孽,让他还有很多时间去等叶栖华原谅他。 此时,兀烈国的战俘们已经去见过了公主,正被一队士兵护送着,走向长秦关,走向漠北草原。 第十一章 顾云深风尘仆仆地赶到宣王府,一刻不停地给叶栖华施针喂药,终于让叶栖华时有时无的微弱呼吸平稳了些。 叶栖华身上伤痕累累,已经被御医处理过了,但还是惨不忍睹。 顾云深没敢问侍女这些伤口是怎么造成的,只是默默地细心又处理了一番,几乎把昏迷不醒的叶栖华包成了一个粽子。 毒药扩散程度比顾云深想象中严重得多。他本以为那一剂风游散至少能让叶栖华在半年之内维持现状,没想到这才过了两个月,叶栖华竟已经在生死边缘摇摇欲坠了。 顾云深又给叶栖华把脉,确定脉象平稳,稍微才松了口气。 他若是再晚来一天,叶栖华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侍女默默递上一块丝帕:“顾盟主,擦擦汗吧。” 顾云深轻拭着额头细汗,笑容有些勉强:“多谢姑娘。” 叶栖华每隔一刻钟都要再吞一颗解毒丸,顾云深一步都不敢离开,叹气着守在床边。 很有可能是始作俑者的裴扬风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站了足足三个时辰,眼看天黑了才回屋里,脸色疲惫:“他怎么样了?” 顾云深说:“暂时控制住毒物漫延,但恐怕陛下五感已经受损严重,不知道还救不救得回来。” 裴扬风说:“不管需要什么奇珍异草,都尽管告诉本王。” 顾云深苦笑着摇头:“殿下又是何苦。” 裴扬风沉默许久,说:“本王之前是疯魔了。” 顾云深扶着叶栖华的后颈,又把一颗药丸塞进叶栖华口中,捏着穴位让叶栖华吞了下去。见左右无人,顾云深轻声问:“殿下之前透露弑君之意,也是疯魔了吗?” 裴扬风说:“不。”他那时刚刚独揽大权,身边人纷纷劝他另立一个更年幼更好控制的皇帝。叶栖华在位时的诸般手段余威仍在,谁都不会相信他会做一个任由臣子摆布的傀儡。 可心狠手辣的叶栖华却真的在情字之上失了魂,才落得如今这般凄惨下场。 裴扬风看着叶栖华沉睡中的苍白面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苦涩笑意。他以前竟从未察觉,叶栖华竟是如此痴傻之人。 在他记忆里的叶栖华,沉默,狠艳,悄无声息地制敌于死地,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更有着些皇室贵胄天生蛮不讲理的傲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为情而痴的傻子。 可傻子叶栖华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了他面前,呼吸微弱,伤痕累累。相似的面容,相似的虚弱病体,裴扬风想起了自己的姐姐,那个曾经艳绝天下的凤宁太后。 太后病了很久,叶栖华登基时她已经下不了床了。 那年春天边关战事胶着,裴扬风日夜奔驰回京看了姐姐一眼,又匆匆连夜赶回了长秦关。 那一眼,太后虚弱地拉着他的手,眼中含泪说:“扬风,栖华这孩子,对人对己都太过狠毒不肯留下退路。姐姐不放心,姐姐真的不放心呐……” 再之后,林月白战死关外,叶栖华下旨不得救援。 裴扬风心里的叶栖华,便只剩下了对人狠毒这句话。 顾云深缓缓拔出叶栖华头顶所施的几根银针,把微微泛蓝的银针扔进了清水之中。他说:“陛下明日就会醒过来,但是神智还能留有几分,我也没有把握。” 裴扬风点头,送顾云深去休息,自己在床边守了一夜。 叶栖华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舅舅眼神冰冷,无情地把他抛在了身后。 从噩梦中惊醒,叶栖华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他气恼地训斥侍女:“为什么不点上长明灯?”有人惊慌失措地搀扶住他,可叶栖华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发生什么事了!”叶栖华焦急地挣扎大吼,“你们是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了!” 黑暗,安静,无边无际,让他绝望得想哭。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周围连风声和鸟鸣声都没有,叶栖华脸上惨白。他缓缓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再松开手。 依然是一片绝望的死寂。 侍女们不知所措地扶着刚刚醒来就开始挣扎的皇上,还好这时裴扬风走了进来,对她们说:“都褪下吧。” 叶栖华努力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了熟悉的熏香,终于安心了些,委屈地问:“舅舅,舅舅我在你家里吗?” 裴扬风看着叶栖华嘴巴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声音,心里一凉。顾云深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上前握住叶栖华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栖华,你的嗓子暂时发不出声音了。” 叶栖华长长的睫羽轻颤,抓住裴扬风的手,在男人掌心写:“舅舅,是你吗?” 裴扬风疑惑地皱眉。叶栖华的反应太奇怪了,让他心里发慌。 叶栖华继续焦急地写:“舅舅,我怎么了?” 裴扬风心里越来越沉,对门外的侍女说:“去请顾盟主过来!” 叶栖华茫然无措地睁着已经失明的眼睛,他很奇怪,自己只是偷偷跑出宫在将军府里睡了一个午觉,为什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什么时候了?母后会不会很着急?天都这么黑了,他如果再不回宫,又要被父皇训斥了。 叶栖华在裴扬风掌心飞快地写:“我今晚回不去,明天又要被父皇骂了。” 裴扬风愣住。 先帝驾崩已经四年了,叶栖华……叶栖华他…… 裴扬风手指冰冷,在叶栖华掌心写:“无妨。” 叶栖华开心地笑了:“那舅舅可要替我挨骂去。” 裴扬风胸中闷得呼吸困难,捧着叶栖华的手写道:“好。” 长秦关。 严邵在看沙盘,侍卫匆匆进来,低声说:“严将军,都处理干净了。” 严邵抬头,神情冷淡:“衣服呢?” 侍卫说:“他们的衣服由我方士兵换上,明天一早出关,走到野马沟一带再换装返回。” 严邵说:“派信使速速回京禀报宣王殿下。” 侍卫迟疑着说:“严将军,我们在一个战俘的衣物里发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石,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的。” 严邵随口说:“一并禀报给宣王殿下,询问是否要调查战俘营。” 他把战旗插在了兀烈国新建的王城之上。只要兀烈公主与宣王殿下的完婚,长秦关十万大军就会挥军北上,直捣兀烈王城。 北荒草原上,兀烈王城刚刚建起外城的轮廓,城中唯一完工的楼阁就是王宫。 王宫中的林月白脖子上还缠着厚厚纱布 分卷阅读17 ,脸色惨白如纸。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又疲惫地闭上了。 拓跋琛坐在床沿沉默许久,才低声说:“本王答应你,只有你养好伤,本王就送你回中原。” 林月白声音嘶哑:“你说话要算数。” 拓跋琛咬牙切齿地举手起誓:“本王以北荒天神的名义发誓,若再禁锢美人自由,罚我遭受天雷而死!” 林月白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沉沉睡去。 中原的山川清泉,繁华盛景,在被囚禁在草原上多年之后,他终于可以真真切切看到了。 终于……可以再见到公子了。 公子他现在,还好吗? 林月白在睡梦中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京城,宣王府。 叶栖华被大夫捏着手腕捏了一刻钟还要多,他胳膊都要酸了,又不想在舅舅面前乱发脾气,委委屈屈地喊:“大夫,本殿下到底得了什么病?” 可谁都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喘息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听得人心惊胆战。 顾云深喂他吃了一颗药,对裴扬风说:“殿下,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带陛下去一趟剑圣山庄。” 裴扬风微微皱眉。 顾云深说:“方才听陛下所言,他的意识可能是回到了数年之前,这是碧海青天水毒性入脑的症状之一。我已经无法用药物给陛下解毒,若想保住陛下的性命,唯一的办法是让陛下在剑圣山庄的寒潭玄地中居住一段时间,看看是否有效。” 裴扬风说:“要住多久?” 顾云深看向依旧面带茫然的叶栖华,心中不忍地轻声说:“要看陛下还能撑多久。”言下之意,寒潭玄地只是可能延长叶栖华的生命。碧海青天水侵蚀如此严重,若想痊愈,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叶栖华摸索着去拽裴扬风的手,忐忑地写:“舅舅,我到底怎么了?” 裴扬风沉默许久,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你会没事的。” 裴扬风问顾云深:“他还会继续忘记更多事情吗?” 顾云深说:“是,陛下的记忆会越来越少,直到记起常人记不住的婴儿时的记忆,到那时……”到那时,就是叶栖华的死期。 裴扬风说:“本王会安排人护送陛下随你去剑圣山庄。” 顾云深说:“我去准备些东西。” 送走了顾云深,裴扬风收到了长秦关加急送来的密信。 严邵在信中说那一批俘虏已经全部处死,在其中一个俘虏身上发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石,于是和密信一并送回京中。 传令官捧上一个粗糙的木盒,裴扬风忽然心如鼓擂,手指轻颤着按在了木盒之上。 裴扬风十四岁从军,征战沙场二十年,遇到过无数死境绝地。可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从来没有心慌到痛楚的程度。 木盒打开,一块羊脂白玉静静躺在里面,歪歪斜斜的“月白”二字像一把利剑猛地捅穿裴扬风所有的执拗和疯魔。 叶栖华根本就没有扔掉那块玉,他只是……他只是再也看不得裴扬风深陷在早已灰飞烟灭的往事之中! 铺天盖地的愧疚与悔恨席卷而来,狠狠冲击着他被旧事纠缠的四肢百骸。 裴扬风曾经歇斯底里想要找到的玉佩,如今竟成了他此生弥天大错的可笑证据。 他颤抖着握住那块玉,圆润的玉石却刺痛了掌心。 侍女脚步匆匆而来,惊慌失措:“殿下,殿下!陛下失踪了!” 第十二章 叶栖华对将军府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知道哪里有门,哪里有花。还有一个他很讨厌的林月白。 叶栖华不太明了自己对林月白的厌恶到底是从何开始的,好像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凤宁皇后回娘家省亲,温柔地摸着一个小鲛奴的头,问裴扬风:“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叶栖华那时好像只有五六岁,看着那温馨一幕,不开心地想:一个鲛奴而已,需要有名字吗? 可他还是知道了,那个小鲛奴叫林月白,是裴扬风起的名字。 五岁的叶栖华端着小皇子的架子,没人的时候才不乐意地小声对舅舅抱怨:“舅舅,你为什么要给一个鲛奴取名字?那不是鲛栏监做的事吗?” 裴扬风那时正任劳任怨地坐在树枝上给小外甥摘桃子吃,随口说:“那我总不能一直叫他‘喂’吧。” 五岁的叶栖华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张开手臂接住了舅舅从树上扔下来的桃子,傻傻地咬了一嘴桃毛。可他心里却模模糊糊觉得,月白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太美好了? 叶栖华讨厌林月白,没理由的就是讨厌。他总觉得那个小鲛奴,会抢走他的一切。 可是那怎么会呢?他是当朝唯一的嫡皇子,林月白是个二百两银子就能买卖的鲛奴。 不过叶栖华还是不想在将军府里遇到林月白,特别是在他这么尴尬又难堪的时候。 摸着熟悉的院墙,叶栖华一个人偷偷跑到了将军府的小角门。这扇门是他磨着裴扬风单独给他开的,为了方便半夜从宫里翻墙出来的小皇子进将军府的时候不用再翻墙。 推开小门,叶栖华坐在将军府的院墙外深吸了一口气。 奇怪,现在明明的管道上的梧桐盛开的季节,为什么一点梧桐花的香味都闻不到,难道他鼻子也坏掉了? 叶栖华抓起一把草叶嗅了嗅,稀疏的嫩芽确实散发着青草的味道。 叶栖华迷迷糊糊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他茫然地仰头看着天空,眼前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他身上那么疼?为什么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为什么明明他今天来将军府的时候官道上的开满了香气浓郁的梧桐,只是睡了一觉就没有了? 血腥的肃杀之气猛地靠近,叶栖华汗毛倒竖,下意识地起身想逃回将军府里,却在一片黑暗中晕头转向,被脚下不知道什么东西绊倒了。 摔倒的瞬间叶栖华下意识地护住脸,却被一道蛮横的力气揪住后颈轻松拎了回去。 谢春行有点尴尬地抹了抹脸上的血污:“你别怕,我不是随便杀人的。” 可是被他扶起来的小美人仍然惊慌失措地僵在原地,像是被吓傻了,一双湖蓝的眼珠一转也不转,茫然地盯着谢春行胸口的血迹。 谢春行被小美人盯得莫名心虚:“你是宣王府里的鲛奴?怎么偷偷跑出来了?”他看到了没人白皙脖颈上的青紫指痕,顿时心生怜惜,“宣王看上去倒是翩翩君子,没想到这么能折磨人!”谢春行觉得自己已经展现了足够多的关怀和善意,可小美人还是一脸惊慌和茫然,对他的笑容和声音都毫无反应。 谢春行心里一凉,他忽然想起了刚杀的那几个黑市鲛商,那群丧尽天良的伤人为 分卷阅读18 了牟利,用药水把普通奴隶的眼睛染成蓝色贩卖,药水会慢慢侵蚀奴隶的其他感官,让人目不能视,而不能听,口不能言。 宣王权倾天下坐拥金山银山,怎么会买这种残忍手段做出来的假鲛奴? 叶栖华闻着来人身上的血腥味,头中越来越痛,他忽然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何在此地,他在等谁? 官道上的梧桐花……为什么不开了…… 谢春行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小美人的身份,就看到美人脸色惨白痛苦地昏倒在了石板地上。 此时刚刚立春不久,路边的梧桐都没有开花,石板地很凉。 谢春行稍微犹豫了一个弯腰的时间,抱着昏迷的美人去了自己常去的一家医馆。 无论如何,要先把人救醒了再说吧? 谢春行发誓自己真的不是见色起意,只是……只是这个美人看上去,真的太可怜了。 听到叶栖华失踪的消息,裴扬风匆匆赶回房间。 房间里空着,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被子被堆到床尾,确实是叶栖华起床后的习惯。 侍女哭着说:“奴婢……奴婢去厨房催给陛下熬的参汤,回来就看到陛下不见了……” 裴扬风说:“陛下可能是嫌屋里闷去散心了,多派人在府中找找,他不会走太远。” 裴扬风坐在床边摸了摸被褥,里面还有余温,叶栖华可能刚刚才离开。他一个人,又看不见又听不见,肯定不会离开王府。 他走出房看着院中那棵桃花树,风拂过花苞时也裹挟着一缕浅香。 裴扬风忽然想起了叶栖华少年时常常偷跑出宫来这棵树下玩,来的时候,总是走那扇他专门为叶栖华打通的小门。 裴扬风快步冲向那扇小门。 门开着,快要腐朽的木头在风中摇摇欲坠。 门外的石板路上,留着一堆凌乱的血脚印,越来越淡地延伸向东边。 裴扬风脸色铁青,回到府中召集侍卫和亲兵:“从后街的血脚印开始查,全城搜捕!” 是谁把叶栖华带走了? 朋友?路人?还是敌人? 不管那些血是谁的,带走叶栖华的都是个危险人物! 不能等,一刻都不能等!晚一刻找到人,叶栖华就会多一分危险。 叶栖华现在五感基本全废,神智也不太清醒,如果……如果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后果……后果…… 裴扬风不敢再想。 不过现在的叶栖华比他想象的安全多了。 神医余一命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握秤杆在医馆里追杀谢春行:“谢疯子你又发什么疯把人折腾成这样的!我我我老头子我要报官了你信不信!” 谢春行被个半老头子追得抱头鼠窜,嘴里直嚷嚷:“余半死我说多少遍了这人是我从街上捡来的捡来的!捡到是时候他已经这样了!” 余一命跑累了,气呼呼地扶着案台喘气:“谢疯子你……呼呼……别跑……老头子我……呼呼今天要为民除害。” 昏迷的病人缓缓醒来,痛苦地皱眉抱头,喉中发出嘶哑的喘息声。 余一命一秤杆敲在谢春行脑袋上:“煎药去!” 叶栖华在药香弥漫中醒过来,在他的记忆中,只有母后的寝宫会弥漫着如此浓郁的药味。母后的身子总是不好,一年四季泡在药罐子里。太医说母后是郁结于心导致的气虚体弱。叶栖华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愁绪,让他风华绝代的母后一年又一年地展不开眉头。 直到他有了自己的心事,于是也开始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皱眉叹气,被一些很小的事情折磨得心口生疼。 黑暗和安静都让人觉得无比恐慌,叶栖华在一片混乱之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他忍不住大喊了几声:“母后!你在儿臣身边吗?母后!”可摸在喉咙上的手指却连一点震动都感觉不到。 叶栖华胡乱摸到身下的被褥,粗糙的布料上没有凤宁宫的熏香味,这里不是母后的寝宫! 一个人带着浓郁血腥味的人缓缓靠近他,叶栖华惊慌失措地向后躲,可床上摸索不到任何可以防身的硬物。 谢春行像一只蹲在兔子旁边的老虎,小心翼翼地抬起爪子想摸兔子的头:“你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余一命翻了个白眼:“他现在是个聋子,听不见你说话。” 谢春行看着叶栖华那一脸要咬人的表情,急得抓耳挠腮。 叶栖华终于从对方的僵硬中察觉到了一点善意,他犹豫了一下,怯怯地抬手,摸索着抓住了那人的手,在他掌心写:“你是谁?” 谢春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修长白皙一看就自小娇生惯养的手,写下了“谢春行”三个字。 叶栖华歪头想了一会儿,在谢春行掌心写:“景昌七年武状元?” 他记得那个人,那时他还小,圆滚滚的被宫女抱着放在观武台的座位上,和皇兄们坐成一排瞪大眼睛看比武。 景昌七年的叶栖华才只有两岁,还不如那张酸枝木椅子高。可他却清晰地记着那年的武状元叫谢春行,甚至记得那一年的椅子雕的是百花簇凤,他的母亲刚刚被册封为凤宁皇后。 那些事情都过去很久很久了,叶栖华却意外地记起来,好像那时的一草一木都被刻在了心底。 那么小的孩子哪看得下比武,叶栖华记得他看了很久的云彩,有一朵白云像只憨态可掬的小白狗,被风吹得尾巴渐渐摇向了东方的天空,小小的叶栖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谢春行愣了一下,他确实是景昌七年的武状元,可那次出完风头之后他就乐颠颠回到江湖中逍遥快活并未做官。这美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居然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谢春行在美人掌心写字:“你叫什么名字?” 叶栖华犹豫了一下。他虽然觉得谢春行对他没有恶意,但还是习惯地在宫外用了假名字:“裴颢。”和京中所有世家子弟一样,叶栖华也有一个隐性瞒名浪江湖的梦想。虽然他身为唯一的嫡皇子大概没有这个机会了,但还是偷偷给自己编了一个假名和天衣无缝的假身份,盼望着若有一日……若有一日,他真的可以得到自由,和裴扬风一同纵马天涯。 第十三章 宣王府,气氛压抑。 侍卫匆匆而来:“殿下,脚印在杏花巷附近失踪了。” 顾云深脸色微变:“杏花巷?” 裴扬风看他:“你知道?” 顾云深剑眉深锁,不知道该不该说。 如果叶栖华真的是被那个人带走,那就不会有危险,反而可能……比在裴扬风手里更安全一点。 微一迟疑,顾云深说:“曾听说那是京城最有名的烟花巷……” 他话音未落,裴扬风已经起身,脸色黑如锅底:“来人,彻底搜查杏花巷!” 分卷阅读19 杏花巷是京城最乱的地方,纸醉金迷藏污纳垢,三教九流的人混杂在一处,平日里连衙役都懒得来这里巡逻。 顾云深混在人群里,素白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进了一间小院里。 院里栽着些乱七八糟的花木,顾云深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那扇破门。 门被风吹开,屋里面一张破床,桌上堆满杂物,五条不一样长的腿遥遥欲坠。几把凳子东倒西歪地仍在各处,像是刚刚被土匪扫荡过。 身后寒光乍现,精铁大刀从天而降,猛地劈向顾云深后背。 顾云深身形恍若鬼魅,避开这一击,拔剑格挡。 重刀撞上轻剑,咔嚓一声脆响,竟是刀刃被撞出一个缺口。 谢春行大笑:“好剑!”话音未落,又是一刀横劈向顾云深前额。 顾云深虽手持神兵利器,却不敢和谢春行硬抗,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引得谢春行一刀砍在了柱子上。 支撑着破墙的柱子惨叫着断开,本就不太结实的破房子呻吟了几声之后,轰然倒塌。 谢春行愣了片刻,乐不可支地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今天黄历说异动土,果然就动了。” 顾云深哭笑不得地收剑回鞘:“谢大哥,云深向你赔不是了。” 谢春行摆手:“不用不用,送我一栋新房子就好。” 剑圣山庄有钱有势,顾云深爽快地答应:“我马上派人送几份地契过来,请大哥挑选。” 谢春行笑着摆手:“我跟你闹着玩呢,这破房子早该拆了。顾大美人什么时候来的京城?怎么知道我在家里的?” 顾云深沉吟了许久,说:“我此来是想问大哥,今日可曾在宣王府附近捡到一个人?” 谢春行想起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五感尽失的裴颢,叹了一声,苦口婆心地劝:“大哥知道你一直和裴扬风走得很近,但是豪门贵胄里那些肮脏事,你可不能做帮凶啊。” 顾云深心中愧疚。从裴扬风第一次有弑君之意的时候,他就该预料到之后的事。可他那时觉得宫闱之事江湖人不该多干预,才让叶栖华被失控的裴扬风折磨至此。听到大哥斥责,顾云深心中更加自责难当:“大哥教训的是。” 谢春行倒没想教训顾云深。顾云深是天下剑圣,是武林盟主,却对着他一个落魄浪子低头认错,谢春行心虚地摸着鼻子:“我送到余半死哪儿了,老头子还以为是我干的,吼着要送我见官呢。” 顾云深面露欣喜:“余前辈如今在京城中?” 谢春行点头:“老头子就住在我隔壁。” 医馆里,前来诊治的一对母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对披甲持刀的御林军。 医馆后面的小院里,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树,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人。 锦衣华服的高大男人身形伟岸,站在树下面无表情地和余一命对视着。 余一命在摄政王王面前毫无惧色,一边哼歌一边捣鼓自己的药草。 裴扬风先开口:“私藏鲛人,可是死罪。” 余一命慢悠悠地回击:“碧海青天水,可是禁药。” 裴扬风刚要再说什么,就看到东厢的房门被打开,一个人摸索着走出来。裴扬风起身刚要过去,却看到余一命冲过去对着叶栖华的耳朵大吼:“你跑出来干什么!” 裴扬风愣住。叶栖华不是已经失去听觉了吗,这老头吼什么? 可叶栖华居然停了一下,歪头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用炭条在木板上歪歪斜斜地写:“我要回家。” 虽然他在这个老头身边确实身体好转了许多,但是他的身份实在不适合长期在陌生人身边呆着。况且,叶栖华觉得自己最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经常忽然记不起一些事情,又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小是。 当记忆都开始无法掌控,叶栖华心中的恐惧比失明失聪时更加严重。 他必须要回去,回到他熟悉的人身边去。 母后身体一直不好,他的皇兄们一个个都虎视眈眈,恨不得至他们母子于死地。 叶栖华呆不住,又不肯暴露身份让谢春行去将军府报信,心中万分纠结。他想先回将军府,再由舅舅陪他继续来这里医治。 余一命看着回家两个字愣了一下,心想难道裴颢不是被买来的奴隶,而是宣王从寻常百姓家强抢来的? 老人家心里的浩然正气直冲脑门,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宣王把人带回去继续折磨了。 可裴扬风的表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像是愤怒,愧疚,痛苦,还有一点无力的释然。 叶栖华刚刚能听到一点动静,他很珍惜耳朵里所有的声音,一旦陷入安静里就又觉得心中不安。他扯扯余一命的袖子,继续写:“为什么不说话?” 余一命疑惑地看着裴扬风。 裴扬风怔怔地看了叶栖华一会儿,轻声说:“照顾好他,否则本王诛你九族。” 叶栖华还听不到那么低的声音,他疑惑地皱眉,写:“有客人吗?” 裴扬风看着余一命:“别告诉他。” 余老头闹不明白宣王殿下这是要唱哪一出,不过初春的天很冷,叶栖华确实不该在风里多呆。他一边吼一边扯着叶栖华往屋里走:“歇着歇着去,要是不把你治好了再送回去,那岂不是坏了我余一命的名声?” 裴扬风也跟着进来。 余一命回头怒瞪,小声说:“你跟进来干什么?” 裴扬风说:“本王要看着你把他治好。” 叶栖华被余一命按回床上,吸吸鼻子,他总觉得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身上带着血与冷雨的杀戮气息,还有一缕很淡很淡的桃花香。 可他脑子已经不太清楚,经常神志恍惚。 也许……也许那股气息,也是他出现幻觉了吧。 接下来的时间,吃药,挨针,被扔在药香扑鼻的大锅里咕嘟咕嘟煮。 叶栖华觉得自己就像一块上好的五花肉,余一命要用十几味大料把他卤上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切片装盘撒上葱花待客。 可他觉得自己在变好,在一点一点地变好。 谢春行好像没什么事要做,总是往医馆里跑。 叶栖华本来就是不是多话的人,发不出声音后更是少与人交流。谢春行也不嫌闷,征得叶栖华同意后干脆坐在药桶旁边大声朗读起了街头买的志异话本。 叶栖华从小在宫中长大,读的都是千军策万古诗,虽然耳朵不太好用,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与谢春行相处久了,他发现这人脾气格外好,怎么折腾都不生气。于是每当叶栖华听不清剧情的时候,都会比划着要求谢春行再念一遍。 可他还是总记不住剧情,一个青萍女的故事谢春行断断续续讲了三四遍,叶栖华第二天还是记不清 分卷阅读20 青萍女最后怎么了。 她还是死在翡翠池中了吗? 院里的余一命摆了一地药材,顾云深和余一命一起挑挑拣拣,像炖大锅菜一样扔进药钵中。 顾云深还是有些担忧:“前辈,这些药材真的可以化解碧海青天毒吗?” 余一命埋头挑药材:“老头子我怎么知道,以前谢疯子从鲛商那里救出来的人,都没等我想出法子就死了。这小孩儿是命好,刚中毒就遇见了你,才勉强活到现在。” 顾云深抬头,心中愧疚:“前辈,云深有负您的教诲。”叶栖华的病情拖延至今,他也有责任。 余一命乐了:“你这孩子,怎么老给自己找难受呢?不过风游散这一招你用的也够冒险了,还好那孩子命大,才没有死在两毒交战里。” 顾云深刚开开口,却看到裴扬风独自走进后院里。 裴扬风问余一命:“他怎么样了?” 余一命嘴一撇:“这毒如果心境平和就发作的慢,如果受到刺激就会毒性入脑一命呜呼。不过他现在只记得四五年前的事了,也未必认识你这个仇人。” 四五年前……先帝还在位,凤宁皇后身子还好,裴扬风刚接了三军虎符。那时月白还活着,裴扬风和叶栖华,还没有互相折磨到如此鲜血淋漓的境地。 裴扬风默不作声地看着满地的草药:“我去看看他。” 叶栖华刚在药锅里炖了整整一个时辰,昏昏沉沉地被谢春行抱出来包着大毛巾塞进被窝里。 谢春行小心地给叶栖华上药,那些淤青已经快要看不见了,有些利刃划出来的浅伤也已经只剩下了淡淡的疤痕。只是……只是下身的伤…… 谢春行糙脸微红,深吸一口气换了个不那么明显的姿势,手伸进被子里,摸索着把药膏乱七八糟抹了小美人一屁股。 冰凉的药膏让叶栖华下无意识地躲了一下,四肢蜷起抱在胸前,一个十足防卫的姿态。 谢春行为难地挠头:“可是不上药的话你就要多受好多天罪了,乖。”他声音又低又温柔,就算叶栖华醒着也听不清他的话。已经睡着的叶栖华更是丝毫不给面子地裹紧了被子。 房门忽然被推开,谢春行抬头看到来人,立刻警惕地站在了叶栖华床前,一双虎目盯着裴扬风,沉声问:“你想干什么?” 第十四章 景昌七年的时候,武状元谢春行曾得到裴老将军亲授金厉刀,与年少的裴扬风有一面之缘。 可裴扬风早已认不出如今胡子拉碴的谢春行。 他微微皱眉:“你是何人?” 谢春行冷笑:“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裴扬风察觉到了对自己的凌厉杀意,他缓缓握住剑柄。这把剑是昔日在庙会上买来的玩物,样式古朴简洁,裴扬风今天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才特意配的这把剑。他也想不到来医馆一趟,居然还能遇到想和他动手的人。 谢春行的神情姿态都充满了对榻上之人的维护之意,裴扬风也冷笑了一声。 叶栖华的相貌,与倾国倾城的凤宁皇后像了七分,十分惹眼。若不是他出身高贵且自幼性格嚣张不好亲近,宫中那些不怕死的侍卫都要忍不住多看六皇子几眼。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若是被叶栖华的相貌迷惑起了占有之心,裴扬风一点都不会感觉意外。 裴扬风握住剑柄的手缓缓松开,漫不经心地说:“床上之人,可不是你能觊觎的。”他十四岁开始镇守长秦关,刀光剑影中生生死死十几年,手中人命数不胜数。血腥太重,周身自有一股阴冷杀意,不怒自威。 可谢春行是个疯子。 他一人一刀江湖独行,常常是一身血污一身泥,不知生死,不见日月。谢春行在裴扬风衣袖的千丈血河中巍然不动:“纵使我不能,也不会再让他落入进的手中。” 裴扬风说:“你又如何知道,究竟是本王禁锢了他,还是他不愿离开本王身边?” 曾经的裴扬风,满心的忠君护国,惦记着骨肉亲情。他愿做一世忠臣,护得叶国疆土不受侵犯,护得小外甥在皇位上永世安稳。 他和叶栖华本可以做一世忠臣明君,不算亲昵,却足够亲近。 但叶栖华不甘于此,是叶栖华下旨关上城门,逼得裴扬风毁忠义断情分,用极度残忍的手段满足了叶栖华想要的那份亲昵。 如今的叶栖华虽然意识不清记忆混乱,却还是对他保留着一如既往的依恋与信任。 对此,裴扬风有些愧疚,有些怜惜,还有一丝不愿在外人面前彰显的有恃无恐。 逝者已逝,前路漫漫。裴扬风心中轻叹,目光描摹着叶栖华的睡颜。 栖华,栖华。你醒过来,我会好好待你,一辈子都好好待你。 在余一命乱七八糟的药石医治下,叶栖华的耳朵越来越好用。 他甚至听得到在门外徘徊的脚步声,可他的记忆却越来越乱。他一会儿记得还在襁褓里嚎啕大哭时头顶摇晃的铃铛,一会儿又记起一场场冰冷的大雨。 他想起了父皇驾崩时满地青草,他想起母后离开时苍白枯萎的脸。 大雨中有人在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喊着模糊不清的话,母后灰白的眼珠里溢出哀切的水光。 他听到母后说:“让……宣国公……去吧……” 去哪里?要去哪里? 御书房里第一次穿上龙袍的少年皇帝,紧绷的脸颊上还是露出了一丝笑意:“朕要封国舅为宣国公,布帛金银让朝礼司看着赏,府邸就不用了,再赏奴仆百人。对了,国舅喜欢江南的山,朕就把吴芳郡赐给国舅做封地。” 拟旨的太监一张脸笑出了十八个褶:“陛下如此恩宠,宣国公若是知道,必定感激流涕愿以死暴君恩了。” 少年皇帝仰着头:“朕可不要他以死报君恩。” 叶栖华茫然地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帝,小声问:那你想要什么呢? 少年皇帝对着心里的自己说:舅舅,栖华只要你回京的时候,还记得给我带一坛酒,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心里那么甜,甜得嘴角的笑都溢出来了,脸颊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窗外的脚步声还在没完没了地响。 叶栖华摸索着推开窗户,循着声音扔过去一团纸。纸上不耐烦地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字:“你是谁?” 对方把纸条展开,却没有说话。 叶栖华没准备第二张纸条,于是用失明的双眼瞪着对方,等那人要么离开要么回答。 许久之后,脚步渐渐走远了。 叶栖华茫然若失,怔怔地站在窗前。 梧桐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芬芳。 叶栖华站了一会儿就把刚才的事忘了个干净,摸索着走出房间,站在那棵枯死的老树下,仰头伸手等一朵花落在他掌心上。 裴扬 分卷阅读21 风看着树下叶栖华期待的神情,心中猛地泛起一阵酸涩。他飞身跃到院墙外的梧桐树枝上,抬剑削下十几朵花,内力做风推向了叶栖华。 馨香的花瓣随风飞舞,落在叶栖华脸颊和掌心上。 叶栖华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抓了一把花瓣凑在鼻尖深深嗅了一口。 余一命抱着他的药筐走进后院,就看到宣王殿下坐在树枝上,一剑接一剑地削着满树繁花,枯树下的叶栖华笑盈盈地在风中抓着花瓣。 跟着余一命身后的顾云深也愣了一下,看着裴扬风骑在树枝上挥舞掌风的傻样,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打个招呼。 余一命把叶栖华从那片人造花雨里拽出来:“赶紧回去喝药。” 喝了一碗苦得天怒人怨的药,叶栖华吐出被苦麻的舌头大口呼气。 余一命一边给他诊脉一边问:“这几天觉得怎么样。” 叶栖华神情低落,在纸上写:“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余一命说:“老头子我和一个小友给你研究出一个法子,这味药叫洗尘蛊。名字取奈何桥旁洗尘池之意,你……你能听明白吧?” 叶栖华似懂非懂。 余一命叹了一声:“就是说,这味药能治愈你身上所有的伤毒病痛,就像魂魄从洗尘池中出来之后那样完完整整,干干净净。但前尘往事,你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叶栖华微怔。 前尘往事……会全都忘记吗…… 会忘记父皇,会忘记母后,会……忘记舅舅…… 记忆里将军府里的桃花开得绚烂夺目,树下……树下缠绵的那两个人,究竟是谁? 叶栖华头痛欲裂,痛楚顺着喉咙一直疼到胸口里。 他眼前一阵阵地模糊,他看到粉艳桃花像大雪一样纷纷扬扬,他看到树下凌乱堆积的酒坛。那个被裴扬风压在身下的人,究竟是痛苦不堪的他,还是另一个笑靥如花的人。 那些被遗忘的痛楚凌乱地涌上心头,他记起来了。 现在不是景昌二十年,已经……已经是景初四年了。 他费尽心机和一个鲛奴抢夺的那人,亲手把他送进了无间地狱。 他记起了碧海青天水入眼后让他几乎死掉的痛楚,他记起了无数个日夜里裴扬风一声又一声温柔的月白。他记起了战俘营里的那场看不见尽头的折磨,诸般痛苦,诸般不堪。 老人慈祥的声音响在耳边:“你好好想想,这味药,你到底要不要吃下去。” 叶栖华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了冰凉的嘲讽之色,再不是那个天真跋扈的嚣张少年。 他在纸上写:“现在就吃药。” 全部,全部都要忘得干干净净的。 洗尘蛊的味道一点都不苦,带着深冬寒雪那股清冽的冷香,咽下之后,舌尖还泛着微甜。 叶栖华在那一丝柔软的清甜中沉沉睡去,他有一次看到了鬼雾弥漫的阴曹地府。 鬼差领他来到一方清澈无波的湖水边,轻轻地把他推进了水中。 小小的医馆里今天没有病人,谢春行拎了两壶酒一只鸡推门进来:“余半死,余半死?” 余一命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谢疯子你吵什么吵?小裴还睡着呢。” 谢春行在厢房门口探头探脑:“他怎么样了?” 余一命漫不经心地说:“刚吃了洗尘蛊,再过半个时辰你就知道他是死是活了。” 谢春行惊得手中酒壶掉在了地上,沉默半晌后忽然咆哮:“这么大的事余半死你居然不告诉我!!!” 余一命捂着耳朵吼:“人小裴不是你儿子也不是你媳妇儿,吃不吃洗尘蛊关你屁事!” 谢春行气得脸色铁青:“那你就故意瞒着我不说!!!” 余一命翻个白眼给他:“别自作多情,老头子只想瞒着那位住在狮子大门里的。” 谢春行一脚踹在院里的老树上。 枯死多年是老树晃了晃光秃秃的树枝,依然坚强地立在原处。 谢春行瞪着余一命,思考这老头如果被他踹一脚还有几分活着的可能。思考到最后的结果是这老混蛋半点武功也不会,挨他一下窝心脚十成十要当场暴毙。谢春行又气又急又委屈,拎着一只烧鸡在小院里心烦意乱地转圈。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昏睡的人终于醒来了。 谢春行忙一屁股坐在床边:“裴颢,裴颢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谢大哥啊!” 醒来的人眨着一双湖蓝色的眸,茫然地看着表情过于欢喜的谢春行,长眉微蹙:“谢……谢大哥,我是谁?” 谢春行表情有点僵硬,但又确实十分欢喜:“你看得到我吗?真的看得到我吗?”谢春行伸出两根手指晃来晃去,“这是几?” 叶栖华为难地说:“看……看不清……” 谢春行心窝一凉,回头怒瞪余一命。 叶栖华接着说:“你晃的太快了,我……我头晕……” 余一命得意洋洋地回瞪谢春行,掏出自己的烟斗狠狠抽了一口。 裴扬风刚从宫中出来打算去杏花巷,却看到顾云深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站在了宫门口。 裴扬风走过去,问:“云深,你有急事找本王的话,为什么不让太监直接通报?” “也不算特别急。”顾云深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扇骨反复摩擦,这是他心中不安时的小动作。 裴扬风挑眉:“究竟是何事。” 顾云深说:“陛下的毒,已经解了。” 第十五章 裴扬风面上不见喜色,他静静地看着顾云深,问:“出什么事了?” 顾云深轻声说:“陛下失忆了。” 入夜之后的杏花巷,是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谢春行今天难得收拾了一下自己,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毛也理顺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倒是颇有几分潇洒不羁的英俊。只是下半边脸上长短不一的胡茬却怎么都不肯刮干净,看得叶栖华十分不适。 本朝男子以面容洁净为美,凡是有些身份的人,都断不会让自己出门时脸上有一根胡茬。叶栖华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谢春行的下巴:“大哥,你这样好像一个乞丐。” 花街上灯火阑珊,所有人的脸都在灯下映出温暖又模糊的样子。 谢春行那颗半死不活了十几年的心忽然像揣了一窝兔子,扑腾扑腾一阵乱跳。 他心里那根弦使劲崩了一下。 不成不成,自己年纪都快能做小美人的爹了,怎么还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呢? 心如鼓擂的谢春行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真是幸好胡子没刮干净,才掩饰住了一些不自然的神情。 在谢春行自己挣扎的时候,叶栖华跑到了街头一个卖杂物的小摊前挑挑拣拣。他对这些廉价玉石充满兴趣,拿起一块对着光源仔细地看起了纹路。 街头的柳树下,一个 分卷阅读22 人缓步而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叶栖华身后,温柔含笑:“这些玉都是用药水泡过的普通石头,纹路早已腐蚀殆尽了。” 叶栖华惊愕回头。 这个陌生的男人看上去年约三旬,身姿挺拔容颜俊美。穿了一身书生般的素色长衣,腰间却挂着柄古朴轻剑。 叶栖华莫名心悸,可他却不是甘愿因这点心悸就狼狈逃走的性子,他说:“被药水腐蚀过的石头,也有它自己独特的纹路,是你没有认真看过。” 男人从他手中轻轻拿过那块石头,对着光源看了起来:“哦?本王倒是从未留意过。” 夜色渐深,杏花巷里的车水马龙,人越来越多,灯火越来越亮。 谢春行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叶栖华,可随即他就看到了站在旁边的裴扬风,脸色微变,快步走过去挡在了两人之间。 裴扬风若无其事地问摊主:“这块玉多少钱?” 摊主察觉到这是个肥羊,犹豫了一下狮子大开口地要价:“铜钱二十枚。” 裴扬风扔给摊主一块碎银,把玉石塞进叶栖华手中:“这个送你,你叫什么名字?” 叶栖华怔了怔。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他在医馆中醒过来,谢大哥和余一命都说他叫裴颢。于是叶栖华犹豫着说:“大概……大概是叫裴颢吧。” 裴扬风面带笑意:“这下有缘了,本王也姓裴。” 叶栖华凡尘俗世忘了个干净,顺便也忘了如今朝中姓裴的王爷只有一位。他莫名熟练地吐出嘲讽之语:“天下姓裴之人数不胜数,那殿下的有缘人是不是多了点?” 裴扬风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但并未生气,反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但你我这个裴的缘分,与他人却是不同的。” 叶栖华在裴扬风温柔和煦的眼神下,心口却泛着一股酸涩微疼。他别扭地后退了半步,伸手递出那块玉:“我不要,还给你。” “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裴扬风不疾不徐地说,“若不喜欢,你大可扔了毁了,本王再送你几样别的。” 叶栖华小声嘀咕:“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要脸。” 裴扬风看着谢春行,露出一个得意又克制的轻笑:“本王还有事,就此告辞了。” 叶栖华心里骤然慌了一下,竟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拽裴扬风的衣袖。还好他及早发现不对,伸出半寸的手使劲别在了身后,倔强地强迫自己直视裴扬风的眼睛:“好走不送。” 裴扬风把他那些小动作看在眼睛,低笑:“别担心,我们还会再见的。” 叶栖华怔怔地看着裴扬风有恃无恐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里酸甜苦辣不知究竟是何等滋味。 谢春行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别理他,大哥带你买桂花糕吃。” 叶栖华还记不起自己的谁,可他心里好难过。裴扬风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口疼。裴扬风离开了,他又慌得鼻头发酸。 “我……我……”叶栖华低头看着手心那块廉价的石头,“大哥,我想离开京城。” 谢春行求之不得:“好,大哥明天就带你出京,我们去江南好不好?” 叶栖华点头。他回首看着满京城的烂漫灯火,眸色莫名凄然。只要离开这个让他难过的地方,去哪里都好。 裴扬风回到王府中,下人面容尴尬地来报:“殿下,公主来了。” 裴扬风皱眉:“大晚上的,她来做什么?” 下人说:“殿下与公主婚事就在这几日,许是女儿家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心里不安吧。” 裴扬风犹豫了半晌,长叹一声:“罢了,她在何处?” 拓跋燕披着件大麾坐在裴扬风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案上的书卷。 裴扬风走进书房,面色不悦:“公主,本王桌上的东西,可不是能随便翻阅的。” 拓跋燕嫣然一笑:“本公主做了宣王妃之后,也不能看吗?” 裴扬风把一本掀开的书合上,修长手指压在封面上,一字一顿地说:“不、能。” 拓跋燕不乐意地撅嘴:“不看就不看,反正本公主也不认得几个中原字。” 裴扬风语气缓和了些:“公主深夜到访,可有什么事?” 拓跋燕说:“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我未来的夫君了吗?” 裴扬风说:“自然可以,但以后还请公主提前派人通禀一声,本王才好留在府中迎驾公主。” 拓跋燕说:“本公主听说殿下这几日要么在宫中处理政务,要么就去杏花巷里赏花弄月,只怕让人通禀也找不到殿下,不如本公主亲自过来等着。” 裴扬风耐心即将用尽,语气少了些礼貌温和:“公主若无要是,本王派人送公主回驿站。” 拓跋燕急了:“裴扬风!” 裴扬风冷冷地看着她。 拓跋燕拔高声音:“本公主不在乎你在烟花地里有多少相好,但我绝不允许你带任何一个进王府,本公主丢不起这个人!” 裴扬风冷漠地看着她嚣张跋扈的样子,心中烦躁:“来人,送公主回去。” 拓跋燕甩袖离开:“不必,本公主自有人服侍!” 裴扬风连送送人的样子都懒得做了,他坐在书桌前继续看那本刚才被拓跋燕翻开的书。 拓跋燕方才嚣张的模样,让他厌恶至极。 裴扬风让侍女进来研墨,提笔给严邵写信,命他即刻出兵北伐。 接到消息之后的严邵立刻派人去兀烈领地的草原上以寻找失踪士兵的名义巡查,激起冲突之后借机让大军出关。 长秦关蛰伏大半月的十万大军终于得到了出征的命令,一时旌旗飘扬战鼓喧天,浩浩荡荡向北荒草原奔涌而去。 第二天,在裴扬风被追问“陛下病好了没有”的大臣追得头大的时候,叶栖华已经和谢春行离开了京城,快马奔赴江南。 杏花巷里的小医馆里,余一命还在和顾云深折腾一筐黑乎乎的药草。 余一命随口问:“那个孩子,不是叫裴颢吧。” 顾云深面带愧疚:“前辈,我不能说。” “不说就不说,”余一命埋头捣鼓,“能让宣王殿下天天往这儿跑的,想来你也不能说。” 顾云深惊愕:“前辈,您猜到了?” 余一命仰头抽了口烟:“皇上都快俩月没上朝了,要是从那孩子中毒的时间算,差不多也是两个月吧。” 不过余一命不太在乎这些事,他花了十几年时间终于配出了能解碧海青天水的解药,先忙着自己乐去了。 官道上,两人并肩纵马而行。 叶栖华虽然一点武功都不会,骑术却非常熟练,让谢春行越发好奇起了他的真实身份。 碧海青天水的毒虽然解了,但叶栖华的眼睛却还是湖蓝色,他在外面只好蒙住脸,防止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被蒙住脸的叶 分卷阅读23 栖华说话瓮声瓮气:“大哥,我们快到历州了吗?” 谢春行大声回答:“对,历州有不少特产挺好吃,你要是不急着去江南,我们可以留下来多玩几天。” 谢春行十几年来游走四方,对各地风景美味都如数家珍。 叶栖华在历州城里玩得乐不思蜀。 京城中却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宣王殿下这几天似乎心情不太好,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北方捷报一封接一封地传来,宣王的脸上阴霾却没有半点消散的迹象。 朝礼司监事心惊胆战地小声提醒:“殿下,三日后就是您和兀烈公主的大婚了,您看……” 裴扬风有些不耐烦:“诸般事宜你等按例操办,不用再来问本王了。” 又一封战报传来,北伐军里的先锋军已经打到兀烈王城外二百里了。 裴扬风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对传令官说:“先停一下吧,和兀烈王聊聊和谈的条件,看他诚意如何。” 传令官心中疑惑,不是传言说宣王殿下要一口气彻底灭掉北荒兀烈部吗,怎么还要和谈? 但他不过小小传令官,只要把消息带回军中,严将军自会有一番判断。 江南驻军也传来的消息,近来并没有行动自由的鲛人进出潺塬城。 裴扬风脸上阴云更重。 谢春行到底把叶栖华带去了哪里…… 历州城里的叶栖华正兴致勃勃地在街头玩飞镖,若能九枚镖全部打中木板上的九颗葡萄,摊主就送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叶栖华扔出去一枚飞镖,旁边的谢春行就暗用内力,让那一枚歪歪斜斜的飞镖稳稳扎在一粒葡萄上。 柔嫩的果肉被扎得汁水飞溅,叶栖华得意地向摊主伸手讨酒:“本大爷的女儿红呢?” 第十六章 摊主欲哭无泪:“公子,您都赢了我五坛女儿红了。小本生意真的赔不起啊!” 谢春行看着好笑,扔给摊主一锭银子:“赶紧拿酒来,家伙继续摆上让我家公子玩尽兴。” 摊主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今儿真是走了运,遇到个不差钱只为哄人高兴的大爷。摊主忙忙连声答应:“好嘞!”继续吊上葡萄摆开飞镖,让这个不肯露脸的小公子好好玩。 叶栖华镖镖命中越战越勇,玩到天黑时终于玩累了,把赢来的女儿红分给了街上看热闹的乞丐,兴高采烈地往客栈走。 叶栖华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手:“大哥,你说我失忆之前,会不会其实是一个武林高手。” 谢春行像模像样地捏住叶栖华腕部经脉,用内力稍微探查了一下。叶栖华气海之中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习武的痕迹。 看着少年面纱后期待的眼神,谢春行心里一软,说:“想学武的话,大哥可以教你。” 这孩子虽然早已过了可以筑基的年纪,但毕竟刚受洗尘蛊重塑了体内经脉,若入武道,说不定倒有另一番机遇。 叶栖华对谢春行飞檐走壁的本事十分好奇,立刻说:“我想习武!大哥,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要叫你师父了?” 谢春行大笑:“好,我谢春行终于也有个徒弟了。” 春日暖风,夕阳西下。 热热闹闹的大街上,两道身影说笑着渐渐融进夕阳的余晖中。 北荒草原上,朔风扑面时依旧如冷厉刀锋。 严邵一身冰冷玄甲,率一队亲兵策马而来。马蹄踏在刚长出不久的嫩草上,留下一片狼藉。 每年初春时节,是草原部落实力最衰弱的时候。存粮依旧快要吃尽,但新生的草原还没有长出可以肆意放牧的丰沛草叶,于是个个人饥马瘦,连拉弓的力道都变小了。 严邵在高大朴素的城墙之下勒马,抬手示意随从止步。 迎接他们的兀烈族人站在城门下,目光不算友善,但还是礼貌地躬身行礼:“大王等候将军很久了。” 严邵冷漠点头,跟着那些人进了兀烈王城。 裴扬风的命令是和谈,但严邵知道,自从林月白死在关外的那一天起,裴扬风就没想过让兀烈国再存在下去。 严邵也是一样的心思。他只想让铁骑和战火,彻底把这片草原化为灰烬。 裴扬风的命令,或许是缓兵之计,或许是另有打算。严邵无心揣测上意,但裴扬风命令既然到了,他就会尽力达成这件事情。 王城中的宫殿是新建的,屋檐和回廊颇有些中原风格。 移栽过来的几棵花木只长了稀疏的叶片,歪歪斜斜地靠在青瓦白墙上。 带路是人说:“严将军,这边请。” 严邵跟着他走过一段回廊,却看到被清泉假山相隔的地方一群奴仆簇拥着一个白衣人缓缓走来。 严邵还未来得及细看,人群已经走到了他身后,只留给他一个纤细削瘦的背影。那些微卷的漆黑长发如瀑般垂落在肩后,风吹起时露出半个白如玉石的耳廓。 那是…… 带路人察觉到他的走神,又提醒了一句:“严将军,请。” 严邵如梦初醒,面无表情地颔首,走进了另一片不伦不类的园林之中。 那个背影好像月白。 头发,耳廓,走路的姿势,颈间的弧度,就好像林月白活过来了一样,哪里都一模一样。 严邵深吸一口气暂且按下烦乱的思绪,准备专心完成和谈的任务。 至于那个人,他一定会查清楚。 京城,西郊皇陵。 凤宁太后身为先帝唯一一位皇后,理所当然地与先帝合葬在了一处。 年迈的守墓人何季曾经是宫中太监,年纪比先帝还要大几岁。他深知新帝生性多疑残忍,又与先帝父子不和,自己一介前朝旧奴若天天在新帝面前晃悠,少不了要招来祸事。于是早早地请命来为先帝守墓,叶栖华赞赏他的忠义,还特意赐了他的独子一块好地。 何季在皇陵清静了这几年,人都胖了一圈。 这天,却意外有人来访。 何季正在小茅屋里打盹,看到来人之后吓得连滚带爬冲出去迎接:“殿下!奴婢未曾察觉殿下大驾,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裴扬风却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起来吧,你继续歇着,本王想自己拜祭一下先帝和太后。” 皇陵中摆满了落满灰尘的金银玉器,只有忌日之前会有宫人来打扫灰尘。 凤宁太后的牌位和景昌帝紧挨着,鎏金檀木上刻满了冗长繁杂的封号,却独独没有刻上凤宁太后真正的名字。 裴扬风犹豫了一下,把景昌帝的牌位翻了个面有字一面朝后。这才坐在了祭台前的蒲团上,从腰间解下酒壶喝了一口:“姐姐,我很久没来看你了。” 冰冷的牌位不言不语,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姐姐,对不起,”裴扬风喃喃自语,“我把你另一 分卷阅读24 个儿子也弄丢了。” 三月江南烟雨里草木疯长,官道旁的山上老树枝叶繁茂,满山苍翠。 叶栖华从马车里探出半张脸:“大哥,我们快到潺塬城了吗?” 官道上车水马龙,游玩的运货的各色人等都争先恐后地涌向潺塬城。 赶车的谢春行头戴斗笠嘴咬草叶,含糊不清地回答:“快到了,你看前面雨雾里的城墙,那就是潺塬城。” 叶栖华看着烟雨迷蒙中那座灰蒙蒙的巨大城墙,忽然低喃:“我以前好像来过这里。” 可那种熟悉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眼前的一切又重新归于陌生。 那块廉价的石头被他握在手心里,已经温热。 叶栖华闭上眼睛轻嗅细雨中百花暖香,京城杏花巷里惊鸿一瞥的阑珊灯火,已经恍若隔世。 城门口是守卫照例检查了他们的马车,看到叶栖华的脸之后惊愕了一下,但并未多说,在文牒上盖了潺塬城的印章,放他们进去了。 潺塬城里不似京城那样十步一队巡逻衙役,各色人等都挤在大街上,聊天的笑骂的还有打架的。头顶时不时有江湖人飞檐走壁地经过,有人报仇有人讨债还有人在追情人。 前方一把飞刀直冲叶栖华面门而来,叶栖华闪躲不及眼看就要中刀,旁边的谢春行手疾眼快一把捏住刀背,向刀飞来的方向反掷回去。 人群中立刻传来道歉声,一道人影飞一般掠过叶栖华身边,冲向街头大吼:“有本事你别跑!” 叶栖华受了惊吓,眼中反而冒着兴致盎然的光。 这个潺塬城,真是太有意思了! 潺塬驿站,一封加急密信飞向了京城宣王府。 宣王府书房中,裴扬风烧掉了那封密信:“本王要去潺塬城一趟,顾大美人要不要同行回剑圣山庄?” 顾云深说:“不能和殿下同行了。我要去北海取一块十年前沉在冰层下的玄铁,用来修补一件兵器的裂痕。” 裴扬风说:“如今北荒草原上战火纷飞,你要多加小心。” 顾云深清俊如玉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勉强的浅笑:“多谢殿下关心。” 裴扬风轻叹一声:“你若是想见严邵,本王赐你一道通关令符就好。” 顾云深摇头:“不必,严将军公务繁忙,我不便打搅。”严邵如今带兵出关,去了林月白战死之地,哪还有心情再和其他故友叙旧。 三月初二,宣王裴扬风以南巡阅兵之名摆驾南下,前往吴芳郡南统军营。 军营距离潺塬城只有四十里,裴扬风安顿好琐碎事宜之后,立刻带着两名随从去了潺塬城中。 潺塬城守军来报,宣王要找的那两个人住在天河客栈里,期间并没有接触过其他人。 那探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天河客栈的掌柜,似乎曾经和殿下有些渊源。” 裴云深心中微沉,问:“那个掌柜叫什么名字?” 探子回答:“林逸思,听说有人在见过他有一块令牌,花纹样式像是殿下府上的旧物。” 裴云深说:“不必再查了,监视的人也全部撤下。” 探子答应着褪下。 裴云深对自己的随从说:“你们也回军营吧,本王有些事情要亲自处理。” 天河客栈的掌柜林逸思,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粗布长衫,不紧不慢地生着文火煮梅子酒。 叶栖华蹲在小炉子旁边,橘红的火光映在他湖蓝色的眼睛里。 林逸思状若无意地看了叶栖华一眼:“你叫裴颢?” 叶栖华点点头。其实他不记得了,但是这个名字听着还不错,用也不吃亏。 林逸思低喃苦笑:“他们居然肯让你姓裴。” 叶栖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刚要开口问,忽然一个人缓步走进了客栈。心中熟悉的刺痛翻涌而来,叶栖华脑中“嗡”地一声,短暂地出现了空白。 裴扬风不紧不慢地蹲在他们旁边:“掌柜的,这酒你煮的过火了。” 林逸思面容微僵,但还是冷静地回答:“客官是外地人吧,不知道这荒梦山的梅子酒,越煮越香醇。” 叶栖华警惕地看着裴扬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裴扬风慢悠悠地倒了杯酒:“你的谢大哥怎么不在你身边保护你?” 不等叶栖华回答,林逸思已经接话:“在我的客栈里,这位小友会很安全。” 裴扬风把那杯酒塞进叶栖华手里,问:“我送你的那块石头扔了吗?” 叶栖华捏着袖口说:“早扔进河里了,那么丑的东西我才不要。”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纠结又暧昧的诡异气氛,林逸思的脸色也跟着诡异起来,还带着一丝不明原因的愤恨,恨恨地瞪着裴扬风。 第十七章 。 裴扬风面不改色,说:“那改日本王再另外送你一块别的。” 叶栖华心中莫名不想再和裴扬风有牵扯,他空白的记忆里好像有什么在哭泣着,让他避开这个危险的人。 谢春行抱着一只烧鸡两盒琼花糕走进来:“小颢,琼花糕买到了。”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叶栖华身边的裴扬风,脸色顿时一肃,笔挺剑眉拧成一个疙瘩。 叶栖华趁机逃离了裴扬风身边,拽着谢春行往外跑:“大哥我想再去逛逛!” 煮酒的炉火旁,裴扬风自斟自饮。 林逸思面沉如水。 裴扬风淡淡道:“何必像看敌人一样看着本王?当年若不是本王出手,你早就变成护城河里的一具浮尸了。” 林逸思说:“你变了很多。” 裴扬风说:“你一直没变。” 林逸思自嘲似的低笑一声:“这几年,我一直想回京祭拜若瑜。” 裴扬风嗤笑:“有什么好祭拜的?皇陵里供奉的是凤宁太后裴氏,又不是你的裴若瑜。” 林逸思拨弄着锅中热酒,沉默许久后才开口:“裴颢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裴扬风心中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大口酒。 林逸思怕是把叶栖华,认成了自己儿子了。 也是,湖蓝的眼睛,姓裴,与裴若瑜七分相似的脸。从京城来,身份又模糊不清,还和他裴扬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裴扬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月白的样子了。 这段时光虽然不过是从秋到春短短数月,一切却已经地覆天翻。他歇斯底里地折磨着叶栖华,叶栖华也倔强地折磨着他,让他满眼都是不堪回首的猩红血雾。 他开始没有空闲的事情去思念月白,连对兀烈国酝酿已久的复仇也变成了可为可不为的次要事情。 若不是……若不是今日忽然在潺塬城中偶遇了林逸思,裴扬风几乎都要忘了当初为何要给叶栖华下碧海青天毒。 裴扬风用三分醉意掩盖了声音中的涩意 分卷阅读25 ,轻声说:“我取的。” 那年叶栖华还小,在春狩时抱着高大的战马叹气,小声说:“舅舅,等我年满十六岁可以出宫建府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江湖上玩?” 裴扬风把小小的叶栖华拎上马,随口答应:“好啊,不过你要有一个假名字,玩起来才自由自在。” 叶栖华急忙说:“那我要姓裴。” 那时的裴扬风漫不经心地哄小孩儿玩:“行,要不你叫裴颢怎么样?我出生时候我爹想让我叫这个名,可家里幕僚说颢字傲气冲天,恐怕你父皇不高兴,因此才改了。”他从小就满嘴跑马,编故事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总能把他的小外甥哄得兴高采烈。 林逸思低喃:“这名字挺好。” 裴扬风沉默着喝完了林逸思一壶酒,说:“裴颢不是你儿子,别再靠近他了。” 林逸思说:“不是吗?” 裴扬风见他执拗,也不再劝,叶栖华的身份和经历是绝对不能泄露的。裴扬风起身付了酒钱:“好自为之,别逼本王放你离开二十年后再取你的性命。” 潺塬城的街上,叶栖华正躲在暗处,用弹弓打那些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 谢春行站在他身后兴致勃勃地指点:“再向左三寸,放!” 一粒黄豆轻飘飘地飞向屋檐,正中一人脑门。 那人急着讨债,看都没看叶栖华一眼,急匆匆地飞向了另一条街。 谢春行又递给叶栖华一颗黄豆:“下一颗我们打个三流高手试试。” 裴扬风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两个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明媚阳光下的叶栖华,发如墨,肤似雪,一双清澈的湖蓝色眼眸中泛着灿烂光华。天真,纯净,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和爱意。 那不是叶栖华,那活脱脱就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林月白! 裴扬风手心渐渐冰冷,一种说不出的仓皇和恐惧忽然占据了他的心口。 曾经的叶栖华阴冷而浓艳,纤细的手指总有些苍白,却捏着天下苍生的生杀命数。那身殷红的龙袍浸透了皇家兄弟厮杀的淋漓鲜血,映衬着一张总是苍白落寞的精致容颜。 这是一朵剧毒的花。 裴扬风用毒药毁掉了他的美艳凌厉的躯壳,战俘营的三天三夜毁掉了他倔强倨傲的魂魄。之后……一丸洗尘蛊,忘尽三生路。 失去一切的叶栖华,终于变成了裴扬风最爱的模样。 可裴扬风心里却没有半点欢喜,只有冰冷,无边死寂,和灰烬。 记忆里眸如点漆的少年忽然鲜明得刺眼。漆黑如墨的眼珠有些散不干净的肃杀寒意,眼尾却淡淡地勾起了一抹轻红。 那张脸苍白却美艳,殷红的唇角挂着克制又欢喜的笑意。 再也看不到,再也回不来。 裴扬风变成了那个躲在暗处的人,静静地看着叶栖华与另一个人欢声笑语。 北地,长秦关。 顾云深本想独行,却一进关就撞上了个旧识。 严邵手下的粮草总司李方一见到顾云深,立刻热情似火地迎上来:“顾盟主怎么了来我们这不长草的地方了?” 顾云深说:“我去北海取一样东西。” 李方熟练地搭着顾云深的肩膀:“你来的正好,前几天严将军带人去了兀烈王城,正好今天回来,就让你赶上了。” 顾云深笑容有些僵硬:“严将军公务繁忙,我就不打搅了。等战事平定再来请各位兄弟喝酒。” 李方不依不饶:“那怎么行?严将军要是知道我没把你留住,非要罚我不可。走走走,我们去北门迎着他去。” 顾云深无奈,只得跟着李方去了长秦关北门。 关外的大雪尚未融尽,只露出一片片枯草与新叶交织的颜色。 苍茫天地间,一队人马赤旗玄甲踏雪而来。 严邵刀削剑刻般的容颜上带了些北地风霜,厚重铁甲透着寒气。他在城门前勒马,有些惊愕地看着等候在此的顾云深。 顾云深微微苦笑,不语。 严邵翻身下马,站在顾云深身前。 两人在朔北寒风中无言相望。 他们二人从蹒跚学步时便已经相识,剑圣山庄数十师兄弟之间,唯有彼此最为亲近。 可不知何时开始,他们之间有了说不出口的隔阂。最初只是薄薄一层窗纸,经历了数载沉浮变故,如今再见面,竟已经有如相隔着天堑。 或许是江湖沙场不同路之后渐渐疏远,或许是世事变故人心不再。 又或许,是那年江南烟雨中裴扬风肩后的美貌鲛奴对着他们得意一笑,严邵丢了魂,顾云深死了心。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迎着寒风笑意温柔和煦:“我路过此地想去北海,没想到正遇到你回长秦关。” 严邵脸上稀薄的惊愕神情很快散去,冰冷的声音裹挟着北风响起:“你现在要走?” 顾云深点头,还是忍不住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有心事?” 严邵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没有隐瞒:“我在兀烈王城里看到月白了。” 潺塬城里还是飘着细细的雨丝,枝头繁茂的花骨朵挤挤攘攘,懒洋洋地吐着芬芳。 裴扬风倚在窗边品茗,漫不经心地偷看狮子桥上钓鱼的叶栖华。 随从捧上一叠密信。 裴扬风懒得看,问:“京城来的?” 随从面带难色:“殿下,陛下已经数月不曾上朝,您又不再京中。饮龙阁里那群老臣轮流日夜跪在宫门外求见陛下,朝野之中议论纷纷。” 裴扬风嗤笑:“怎么,本王又被编排成话本了?这次又是用的哪朝哪代大奸臣来映射本王啊?” 随从苦笑:“前朝三千年的奸臣权宦都被拉出来鞭尸不说,前几日京中士子办桃花诗会,做东的九州才子杨君素公然出题曰‘议翡’。刘统领为此特意传信给殿下,询问是否要抓捕杨君素。” 裴扬风说:“抓起来有什么用?等那些读书人闹事,朝中文士老臣又要求情又要以死相逼,不还是要放了他。就让他吆喝吧,读书人嚼的那点舌根,对本王来说不痛不痒。” 他现在有更在乎的事情要做。 一名黑衣人跪在了门口:“殿下,任务完成了。” 裴扬风向窗外侧头:“很好,把狮子桥上钓鱼的那位公子请来,本王想和他聊聊。” 这几日裴扬风跟在叶栖华身边说学逗唱用了个遍,叶栖华还是对他充满警惕一见面就竖起浑身防备,半句软话都不肯说。 裴扬风在江南耗了太久,耐心已经用尽。既然一时半会哄不好,他就只好先把人绑在身边再说。 片刻之后,叶栖华已经被绑在了裴扬风对面是椅子上。叶栖华嘴里塞了一团布,只能对着绑匪头子怒目而视。 土匪头子裴扬风笑意温和:“我们做笔交易怎么样?” 分卷阅读26 叶栖华又惊又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仰头示意绑匪们把他嘴里的布团拿出来才能做生意。 裴扬风轻轻抬手。 随从把叶栖华口中的布团拿出来,立刻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叶栖华声音还有些颤,但他已经努力保持镇定了:“你一直缠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裴扬风说:“本王遇到了一个小麻烦,希望你能帮忙。” 叶栖华冷笑:“若我不肯帮忙呢?” 裴扬风假笑:“你的命,还有你谢大哥的命,就到此为止了。” 叶栖华愣了一下,紧接着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猜,宣王殿下是遇到了一个棘手的大麻烦吧。如果我不帮殿下,殿下失去的东西,绝对比这两条人命更珍贵。” 他等着看裴扬风发飙或者更冷的表情,可裴扬风闻言微怔之后,却欢快地笑出声。 没错,这是叶栖华,这是还没有在腥风血雨的夺嫡之战中变得阴冷可怖的叶栖华。 聪慧,倨傲,一眼就能看透人心。 那是裴扬风曾经拥有过,却从未爱惜过是稀世珍宝。 第十八章 叶栖华疑惑地看着裴扬风的笑脸:“你在发疯吗?” 裴扬风对随从说:“把绳子解开。” 获得自由的叶栖华犹豫了一下,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一拳打在裴扬风脸上的冲动。 裴扬风逼近两步:“那我们谈个公平点的交易。” 叶栖华站在原地半步不退,一脸“敢过来本少爷打死你”,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和你做任何交易!” “本王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裴扬风声音低沉,噙着三分又像玩笑又像认真的笑意,“任何要求都可以。” 叶栖华眼中冒出了兴致盎然的光芒。 他讨厌被人逼着做事情,但他很好奇权倾天下的宣王殿下,到底能为他提出的要求做到什么程度。 “好,”叶栖华说,“说出你的事情。” “随我回宫,”裴扬风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当今皇上。” 叶栖华皱眉:“我和他很像吗?” 裴扬风拿出一丸药:“吃了。” 叶栖华狐疑地接过来:“是什么?” “百日散魂丹,”裴扬风似笑非笑,“敢吃吗?” 叶栖华抬眸扫了裴扬风一样,坦然接过药丸拿在手中把玩。 裴扬风问:“在想什么?” 叶栖华也从袖中摸出一丸药:“公平起见,你也要吃下我这颗天心失魄丸。” 裴扬风轻笑一声,低头就着叶栖华的手指咬住那颗药丸,舌尖一勾吞下肚。 叶栖华倒是愣住:“你不怕我给你下断肠毒?” 裴扬风反问:“你会吗?” 叶栖华吞下自己手中那颗药,小声嘀咕:“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长秦关的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 李方给顾云深倒酒:“顾盟主,这里的风往骨头里冷,不喝点酒再出关,肯定要被吹出病来。” 顾云深自幼习武,并不惧怕关外朔风,但他还是接下了李方的好意:“多谢。” 北地的酒辛辣苦烈,不似江南酒水的温软甘甜。 顾云深却一口饮尽了半海碗的酒,腹中顿时像是烧起了一把火,灼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严邵开口:“你若是想喝个痛快,今日就走不了了。” 顾云深玩笑道:“严将军不想收留我?” 严邵沉默许久,淡淡说:“我要回京面见殿下,今日就走。” 顾云深“嗯”了一声:“若有月白的消息,是需要你亲自告诉殿下。不过……”他轻声说,“如果那个背影并不是月白,岂不是又要殿下空欢喜一场。” 更何况,如今的宣王殿下,早已不是那个满心痛苦与回忆的裴扬风。这场江南之巡,朝野之中都猜是宣王要借机彻底掌控南统军营,可顾云深知道他是为了谁。 有些传言,严邵也知道。他闻言沉吟许久,说:“我会再去兀烈王城探查一番。” 顾云深轻声说:“我去吧。” 严邵怔住。 “行军打仗我不算懂,但若论武功,我也算是江湖第一人,”顾云深再饮酒,又像笑又像不笑,“再说,月白的剑法是我教的。这种事,做师父的当然要出点力才像样子。” 潺塬城。 谢春行惊得摔了酒坛:“你要跟着宣王走?” 叶栖华心中已有打算:“大哥,我那天在医馆醒来之后,感觉自己像是一缕偷跑到人间的幽魂,并未真的活过来。我有一种感觉,跟在裴扬风身边,我才有真正活过来的机会。” 谢春行又是担忧又是气愤:“你这是与虎谋皮!宣王是什么人?先帝在位时他就天天宣告自己的淡泊名利忠君爱国,更是把凤宁皇后和小皇子哄得团团转,三军大权统统交给他。后来怎么样?凤宁太后刚驾崩,他就开始筹谋造反了!” 林逸思在柜台后打算盘翻账本,闻言头也不抬礼节性地劝了一句:“谢老弟,这些话不用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喊出来。” 南统军营不是裴家嫡系,而且天高皇帝远,郡守也不太管束这些事情。 谢春行大大咧咧地说:“有本事他派人抓我。窃国之贼,匪乎?裴乎?” 叶栖华心中泛着一层浅浅波澜。 前尘旧事仿佛远方浓雾里的一座古城。就算知道那里早已破败不堪荒无人烟,却还是想走近一些,看得再清楚一些。不依不饶地想从断壁残垣废墟焦土之中再找出一朵花来。 叶栖华告别了不肯放他走的谢春行和不知在想什么的林逸思,坐上了宣王殿下回京的马车。 远离了江南那场雨,叶栖华眼中的湖蓝之色也渐渐褪去。 那日醒来,叶栖华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 是犹在梦中,还是潺塬城中的那些人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京城,宣王府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一群人终于盼回了他们的主心骨,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成群结队冲出王府大门:“殿下!”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殿下,徐先生在书房等您很久了。” 裴扬风在一片嘈杂声中准确地找到了关键,问:“仲豫来了?” 徐仲豫是景昌十三年的文举状元,之后就成了裴扬风军中幕僚。此人才高八斗诗绝天下,为人又温和风趣。若不是做事手段太缺了点读书人的浩然正气,本也该是个能流芳千古的主。 徐仲豫一身书生打扮,温笑:“殿下终于舍得从温柔乡回来了?” 裴扬风遣退下人,说了叶栖华的事。 徐仲豫似笑非笑地说:“看来,殿下还是被血脉亲情牵扯了。” 裴扬风自嘲:“能从本王这些举动中看出血脉亲情,仲豫的眼神真是别具一格。” 徐 分卷阅读27 仲豫摇扇:“当今圣上并不是一颗好用的棋子,反而是一件最麻烦的变数。这句话学生从景华初年唠叨到景华四年,殿下还是不远万里亲自哄回了在外游山玩水的圣上,难道不是因为血脉亲情?” 裴扬风说:“哦?你觉得本王做错了?” “殿下既然如此决定,必然已经在心中权衡过利弊得失,”徐仲豫笑容丝毫未减,“学生此来只是想问殿下一句,若是林月白此时回到殿下身边,殿下会考虑学生之前的提议吗?” 裴扬风脸色骤变:“徐仲豫,本王不喜欢听你开这种玩笑。” 徐仲豫折扇一收,笑道:“学生一时口不择言,望殿下息怒。” 裴扬风沉声道:“到底还有什么事?” “三件事,”徐仲豫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第一件学生方才已经说过了,惹得殿下十分不快。” 裴扬风说:“剩下两件,最好不要和第一件一件让本王想革你的职。” 徐仲豫嬉笑:“那学生还是就此告退吧。” 裴扬风眸色暗沉如水。 徐仲豫终于收敛了玩笑,说:“第二件,九州才子杨君素以桃花诗会为名聚众诽谤殿下,学生斗胆请殿下将此事交给学生处理。” 裴扬风本就没把那群书生放在心上,答应了:“好。” 徐仲豫说:“第三件事,严将军北伐的消息传到京中,兀烈公主一会儿哭着闹着要见殿下,一会儿又要死要活地想回北荒。学生迟迟等不到殿下的回信,只好斗胆自作主张,令亲信把公主送到清霜殿好生伺候了。” 裴扬风说:“你既然已经处理好了,又何必再问本王。” 徐仲豫说:“学生想问的第三件事情,是代朝礼司问殿下,大婚是否已经不必再筹备了。” 裴扬风沉默许久,终究还是说:“如期举行。” 徐仲豫笑道:“那学生就提前恭贺殿下,新婚大喜。” 裴扬风说:“不用忙着恭喜,先随本王进宫面见圣上。他现在记忆全失,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需要注意的事情还要一件一件慢慢教。” 死寂许久的蟠龙殿,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叶栖华被一群宫人七手八脚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换上一身金线绣龙的殷红长衣。半束的发冠上垂下两串血玉珠,落在叶栖华的眉骨和眼角上,衬得眼尾那抹轻红更加浓艳。镜中映出一张孤高狠艳的脸,眸中冷意透过微黄的铜镜看着镜外的人,几分嘲讽几分凄楚。 叶栖华心中莫名一痛。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冰冷的铜镜,脑中模模糊糊出现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迷雾中有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猩红披风乌发如瀑,苍白唇瓣在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微微张开,似乎是要说些什么。 叶栖华刚要再想起些东西,身后的宫人忽然跪倒了一地:“参见殿下,见过徐大人。” 裴扬风走过来。 叶栖华起身回头,一身繁重的珠玉金银叮当作响,层层叠叠的龙袍也让人的动作变得十分笨拙。叶栖华一个不站稳,差点被衣摆绊倒。 裴扬风手疾眼快地伸手捞住叶栖华纤细的腰身:“陛下小心。” 叶栖华穿了这一身三十斤重的衣服,倒是没觉得有多么难受。好像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奢华禁锢层层加身的感觉,不动声色地抬手推开了裴扬风。 裴扬风不悦地瞪他。 叶栖华仰起白皙下巴:“进来为何不令人?” 裴扬风嘴角抽搐,咬牙切齿地假笑:“陛下,你我的君臣之谊,已经生疏到需要下人通禀的地步了吗?” 叶栖华抬眸:“礼不可废,宣王殿下。” 裴扬风僵住。 他从小就受先帝和皇后宠爱,向来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各院,篡权之后更是肆意妄为,倒是第一次被叶栖华教训“礼不可废”。 徐仲豫瞧着这一幕十分有趣,故意站在角落眼里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肯帮忙和稀泥。 第十九章 叶栖华满意地看到裴扬风僵硬的表情,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演君臣相宜的戏:“微臣知错,望陛下恕罪。”说完,他对着叶栖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礼不可废? 裴扬风心想,他欺君篡权的事都做完了,还要和叶栖华礼不可废吗? 叶栖华适应身份的速度比裴扬风预想的更快。若不是那双眸中始终少了几分杀意,裴扬风恍惚甚至怀疑叶栖华已经恢复了记忆。 可恢复记忆的叶栖华不会是这个样子,不会和他开那些没轻没重的玩笑,不会在离开群臣视线之后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夜色阑珊的时候,裴扬风会让叶栖华一起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叶栖华总是在发呆你。 裴扬风问:“在想什么?” 叶栖华说:“在想我该给你开出一个什么样的条件。” 裴扬风低笑不语。 叶栖华看着桌案上的玉玺,突发奇想:“如果我想要你手中的权力呢?” 裴扬风闻言怔住,晦暗不明的目光伴着烛火一起落在了叶栖华脸上。 叶栖华坦然与他对视。 裴扬风却在想,那颗洗尘蛊,真的完全抹去了叶栖华的记忆吗? 还是……只是因为叶栖华自己还不愿想起来。 叶栖华催促:“宣王殿下可是舍不得了?” 裴扬风心中一叹,罢了。他说:“如今陛下已经是九五之尊,身份无比尊贵。若想从微臣这个谋逆罪人手里夺回权力,也是合情合理。就看……”裴扬风温柔地捏住了叶栖华的指尖,“陛下想不想夺回来。” 烛火摇曳,清影成双。 御花园的花一簇接一簇地开着,浓郁的香气从窗缝里挤进来。 光影昏暗的御书房里,花香,墨香。 叶栖华一阵轻微的晕眩,奇异的酸涩和忐忑从耳后泛起,漫延到他喉咙里,指尖都跟着颤了一下:“你……” 裴扬风轻叹:“陛下,你要记得,你是应该叫我国舅的。” 叶栖华低头:“你是我舅舅吗?” 裴扬风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及不可见的愧疚:“对,我从小看着你找到,你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声一声地叫舅舅。” 叶栖华小声咕哝:“我不记得你了。”裴扬风这些话,究竟是承认了失忆的他就是叶栖华本人,还是在帮他尽快适应这个身份。 裴扬风说:“没关系,我还记得。” 不记得了吗?全部都……不记得了吗? 裴扬风轻轻叹息。 他该庆幸叶栖华不记得了,虽然失去了爱恋,但也忘记了那些永远不可能原来的痛苦和折磨。 叶栖华坐在了裴扬风身前是书桌上,精致的面容在摇曳光影下看不清表情:“那我想 分卷阅读28 问的第一件事。舅舅,我们曾经到底是什么关系?” 裴扬风:“为什么问这个?” “他们看我的眼神,”叶栖华指着窗外侍立的宫人,说,“不像在看一个皇帝,也不像在看一个傀儡皇帝。今天我走进御书房的时候,里面还有五六个人在服侍你。可我一进来,他们就悄悄退出去了。” 裴扬风心念一转,忽然伸手把叶栖华拽进怀里。 叶栖华手忙脚乱地抓住裴扬风的衣领,低吼:“你又发什么疯!” 裴扬风手臂揽着叶栖华的腰肢,低声笑语:“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微臣若是不假戏真做,岂不是就让宫人们看出了破绽?” 叶栖华坐在裴扬风怀里,几缕发丝有些狼狈地落在了他的脸颊和鼻尖上。模糊的记忆里有个声音在凄厉地呐喊:“不要靠近他,不要再靠近他了!你会死在他手里的……你一定会死在他手里……” 可是这个怀抱真是好暖。 叶栖华仰头,被发丝挡住了视线,于是裴扬风俊美的容颜也看不清了。 裴扬风问:“如何?” 记忆里的声音哀切痛楚,叶栖华却缓缓伸出手,苍白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落在裴扬风高挺的鼻梁上,一点一点抚过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为什么心里会那么痛,为什么他想要杀了他,又想伏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记不清了,前尘旧事种种牵扯,他真的……记不清了…… 今宵春暖,不如……大梦一场。 叶栖华长睫轻颤,声音沙哑得像个飘渺的梦境:“我要在上面。” 裴扬风笑了:“等陛下夺回权力,微臣一定让陛下尽兴。” 叶栖华说:“若我说,这就是我提出的那一个要求呢?” 裴扬风大方地说:“那微臣遵旨。” 叶栖华揪着裴扬风的衣领小声咕哝:“算了,你的价值用在别的事上可比床笫之事值钱多了。”他本也没想和裴扬风争这个,说出那句话,只是……只是因为,他在裴扬风面前,总要占着几分上风才肯安心。 裴扬风低头,轻轻吻在叶栖华眉梢眼角上:“莫怕,我们慢慢来。” 叶栖华有点紧张。 他的身体早该习惯了这种事情,可意识上却空白一片。裴扬风吻上他的唇时,他都慌张不知该如何应对。 裴扬风一手抵在了叶栖华脑后,咬住一片丰润柔嫩的唇轻轻吮咬。颜色浅淡的唇瓣被咬成了红润鲜艳的颜色,叶栖华不安地偷偷咽下口水。 裴扬风趁机得寸进尺,把舌头伸进了叶栖华口中,熟练地勾住了他柔嫩的舌尖。 唇齿交缠间,叶栖华急切喘息,裴扬风闭目低笑。 殷红的龙袍褪去,莹白如玉的肩头被明灭不定的烛火映出柔润温暖的颜色。白皙的肌肤上还有些尚未消失的疤痕,像是曾经被某种不太锋利的东西硬生生划开过皮肤。 裴扬风吻着那道疤,那是战俘营中的噩梦留给叶栖华的屈辱饮尽,也是他裴扬风永世都无法偿还的罪孽。 余一命是圣手神医,可他也无法让叶栖华经历过的痛苦一笔勾销。深浅不一的伤疤在叶栖华背上纵横交错,浅粉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尾椎处。 裴扬风顺着那道疤摸进了叶栖华温热柔嫩的臀缝间,指尖在敏感至极的肌肤上缓缓游走。穴口的褶皱蠕动着,熟悉情事的后穴已经泛起了一点湿意。 一根手指没入了湿热的穴中。 叶栖华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出去……你……啊……你出去!”隐秘的入口被异物进入,不堪的记忆忽然冲破迷雾,血淋漓地冲上脑海。 肮脏的床,浑浊的空气,看不见的人压在他身上。 他听不到,看不到,发不出声音。 可是他好疼,眼眶中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喉中却再也发不出哪怕一声痛楚的哭泣。 他感觉自己也许已经烂掉了,被那些肮脏的东西,折磨得烂掉了。 叶栖华真的死了,只有一团烂肉被扔在砧板上,被人切割品尝,肆意玩弄。 裴扬风以为自己弄疼了叶栖华,忙柔声安抚:“疼吗?” 可叶栖华眸子却噙着泪珠,字字都是痛不欲生的泣血哀求:“出去……不要……拿出去……” 裴扬风皱眉抽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按着那个没有任何受伤迹象的紧致穴口。 可怖的记忆像是一团被风吹过来的烟,只是让他痛苦了那么一瞬,就四散飞去。远不可寻,难辨真假。 叶栖华惊魂未定地眨眼,眼中泪珠滚落,悄无声息地滴落在裴扬风胸前。 是幻觉吗? 余一命说他曾经中过碧海青天水,这种毒会侵蚀人的记忆,让人见到此生最害怕的幻境。 裴扬风温声道:“陛下如果还没准备好,微臣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叶栖华流着泪摇头:“我明天要去杏花巷的医馆。” 裴扬风不是很愿意让叶栖华频繁地接触余一命,主要是不想让叶栖华再遇到谢春行。他问:“怎么了?” “我之前中了毒,”叶栖华喃喃道,“或许是毒性尚未清除干净,这几日,我总是会看到些不想看到的事情。” 裴扬风心中一紧:“你看到什么了?” 叶栖华摇头:“都是些毒物发作时的幻觉,等我体内余毒清除干净,就不会再看到了。” 裴扬风没有说话,他想,如果往事种种真的只是可以清除的余毒,那该有多好。 第二天,裴扬风亲自带叶栖华去了杏花巷。 可那间小小的医馆关着门,邻居们说余大夫回乡下探亲了。 叶栖华失望转身。 裴扬风吩咐手下:“去找余大夫的踪迹,找到之后立刻带回宫中。” 叶栖华摇头:“不必了。”他今天一天都没有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这种感觉让他有种奇异的自信,慢慢就觉得也不是非要看病不可。 裴扬风想,叶栖华看到的那片森罗地狱,究竟是碧海青天水余毒带来的幻觉,还是没有忘干净的旧事前尘? 裴扬风有时候甚至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希望叶栖华恢复记忆。 失忆的叶栖华把他当做一个需要警惕的陌生人,时时刻刻提防着他的,连亲昵都带着试探和算计。 可是如果叶栖华恢复了记忆,又会如何看待这个把他百般折磨的恶鬼? 裴扬风心事重重。 叶栖华仰头:“你看上去心情比我还糟糕。” 裴扬风看着那张脸,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了徐仲豫那天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若是林月白此时回到殿下身边,殿下会考虑学生之前的提议吗?” 叶栖华悠悠道:“我猜,你在考虑怎么处置日后失去利用价值的我。” 裴扬风收敛了纠结的神情,笑着说:“你会失去利用价值吗?” 分卷阅读29 他心中却是暗暗回答了徐仲豫那天的问话。 他永远不会采纳徐仲豫另立新君的建议。叶栖华会反噬,会给他惹来无尽的麻烦。但裴扬风不会选择最简单的那个解决办法。不是因为舍不得那张与月白一模一样的脸,而是……而是…… 裴扬风凝视着叶栖华的侧颜。那日在战俘营中,当他抱住奄奄一息的叶栖华的时候,心中懊悔与恐慌铺天盖地而来。那时他才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要致叶栖华于死地。 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想逼叶栖华低头认输。 第二十章 北荒草原,兀烈王城。 丝绸层层包拢的暖阁中熏着水烟。 林月白是鲛人,生性喜水。在干旱的北荒之上经常干的皮肤开裂,喉咙肿痛。 于是每到最干燥的春天,就要住在这样的地方。 草原的夜空没有京城里那么多灯笼和烟花,漆黑如墨的广袤天空干干净净不染纤尘,只有星星和月亮的光芒。 林月白倚在窗边发呆。 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他的嗓子却坏掉了,每次开口都又疼又哑。于是拓跋琛以他伤势未愈为由,从冬天又把他留到了春天。 林月白很累了。 被囚禁在拓跋琛身边的这些年,他吞过毒药,捅过胸口,无数次地试图激怒拓跋琛。 可拓跋琛不肯让他死,也不肯放他走,还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宣告着爱意。拓跋琛对他就像在驯服一匹马,一只鹰,温柔宠爱与残忍折磨交替而来,一点一点摧毁他的防御和固执。 他挣扎了那么久仍然不肯被驯服,是因为胸中始终怀着一点念想。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回到繁华热闹的京城,回到那棵老桃树下。他的公子还会笑着拥他入怀,温柔地唤一声:“月白。” 可他真的……已经离开太久了。京城下了那么多的雨,开了那么多的花。一年又一年,老桃树在他梦中渐渐枯萎,他的公子,还记得他吗? 林月白觉得害怕,因为他已经快要忘记裴扬风的样子了。 身后另一扇窗忽然被打开了,服侍他的几个下人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几颗小石头已经击中了睡穴,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 林月白一点都不怕刺客。对现在的他来说,任何意外都是他解脱的珍贵机会。 窗口一道白影轻盈地飘进来,蒙面只露出一双温润清冽的眸。 林月白声音嘶哑难听:“你是谁?” 蒙面人却僵在原地,半晌,才缓缓解下面巾。 顾云深的脸色比林月白还要苍白,但他只是僵硬了一小会儿,就恢复了温柔和煦的神情,欣喜道:“月白?真的是你!” 林月白不敢相信,一时恍若身在梦中:“师……师父……”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月白,我带你回去。” 林月白神情恍惚地抓住顾云深的衣袖:“师父……你真的来了……真的来接我回家了吗……师父……”他空洞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大滴的泪珠滚出来,似喜似悲。 顾云深温声说:“是真的,师父来接你回家。”答应了严邵来兀烈王城试探的时候,顾云深心中有那么一瞬间期待过,如果那不是月白就好了。 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恶毒和自私罢了。 “你活着就好,”顾云深发自内心的欢喜和宽慰,柔声说,“走吧,大家都很想念你。” 星月之下,顾云深带着林月白离开了那片囚禁他数载光阴的草原,日夜不停地赶往长秦关。 长秦关内,严邵在油灯下看着沙盘静默沉思。 他知道顾云深一定会带着林月白一起回来。那人答应过的事,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会做到。 严邵抬头看着北方,漆黑一片的茫茫草原上看不见马,更看不见归人。 声称回乡下探亲的余一命,其实是去潺塬城见一个人,谁知半路上在历州遇见了谢春行。 余一命已经听说了叶栖华回宣王府的消息,本以为谢春行现在肯定颓废得不成人形。 没想到谢春行居然难得束起发冠刮了胡子,一张常年埋在头发胡子里的俊脸终于见了光,剑眉星目风流倜傥。 余一命咧嘴直乐:“谢疯子,你的疯病终于好了?” 谢春行翻了个白眼:“老子一直没疯,你个眼瞎庸医。” 余一命看着谢春行的新形象啧啧称奇:“人模狗样的,这是要干嘛去?” 谢春行脸上没了那堆遮掩,红起来就格外醒目,小声嚷嚷:“你那不怀好意的样子肯定猜到了,还问个屁。” 余一命心里忽然忧愁起来:“你要和宣王抢人去?”抢的还是当今圣上。洗尘蛊虽然让叶栖华记忆全失,但他如果在裴扬风身边天天受刺激,保不准就又想起来了。 到时候那位向来脾气不好的小皇帝要是想起自己失忆时在个乱七八糟的疯子身边撒娇,说不定就恼羞成怒把谢疯子杀人灭口了呢? 谢春行喝了一大口酒,习惯性地用袖口擦嘴,完全忘了自己今天穿的是一件不便宜的湘迟素。他看着北方说:“那天宣王的车队刚刚离开潺塬城,我就后悔了。颢儿根本不喜欢裴扬风,可裴扬风威逼利诱地带走了他。可我呢?我居然就那么放他走了!” 余一命老脸一抖,小心翼翼地问:“谢疯子,你是觉得……你是觉得……人家喜欢的人是你?” 谢春行脸红得快要滴血,没有了乱七八糟的胡子,冷风吹在热脸上的感觉分外尴尬。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含含糊糊地说:“老头子你怎么跟个八婆一样。” 余一命半生行医,看尽世间生死情爱。那段时间,叶栖华虽然被病痛折磨得少有清醒,可神情言语中,却是早已对裴扬风爱至痴狂。 老人家不忍心说得太清楚,毕竟所有人都一样,若是不小心爱上谁,就总会觉得对方至少也会喜欢自己一点点。 历州城里两人各怀感慨地喝着酒,千里之外的北方草原上,却有人陷入了重重杀阵之中。 天色似明非明,空中一片墨蓝色,只有东方天地相接的地方泛着鱼肚白。 一马,二人,被兀烈国的勇士们团团围困。 拓跋琛手握刀柄,面色阴冷。 顾云深轻剑出鞘半寸,毫不退让地挡在林月白身前。他的声音平静温柔,却在呼啸北方中震荡在每个人耳边:“兀烈王,何故阻拦?” 拓跋琛声如虎豹低吟:“陌生人,你带走了本王的妻子。” 林月白想要上前,却被顾云深轻轻抬手挡在了身后。 顾云深说:“王上囚禁我朝子民,逼得他数次自杀却不得解脱。如今若再行阻拦,就是要至两国和谈于不顾了。” “贵国的宣王殿下,本就没有和谈的诚意,”拓跋琛刀指顾云深,“我兀烈男 分卷阅读30 儿不畏战,不畏死。夺本王所爱者,死!” 一个斩钉截铁的“死”字破口而出,身后兀烈士兵蜂拥而上,誓要夺回王后。 林月白急了:“我……”他想对拓跋琛说,我回去,我回去你身边,你不要伤害我师父。 可顾云深却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如画眉目间泛起两分笑意,一分解脱,七分破釜沉舟的痛快淋漓。 手中轻盈薄刃,出鞘。 寒光潋滟,映着半缕朝阳,轻飘飘地落在第一排士兵的脖颈上。 草原士兵们粗糙棕黑的脖子上出现一道轻薄的红痕,像是佳人指尖蘸着胭脂,轻轻抹了那样一痕。 顷刻,鲜血喷涌而出,五六具尸体齐刷刷地倒在了草原上。 这是林月白第一次见到顾云深杀人。 公子说顾云深练的是君子剑,练剑初始就要背诵一大堆的规矩。不可致人残疾,不可取人性命。那柄剑在顾云深身边二十年,从未沾过一滴血。 越来越多的尸体堆积在脚下,鲜血浸透了草原,染红衣摆。 林月白呆住了。 顾云深回头,温润如画的脸上溅了血,厉声喝道:“走!”话音未落抬手把林月白扔到了马背上,周身气息忽如狂潮汹涌,硬生生震开一条血路。 马儿通灵,哀切地一声长鸣,驮着林月白飞奔向南方。转瞬间已经冲出包围圈,在滚滚烟尘中逃离百步之远。 拓跋琛森然下令:“放箭射马!” 箭雨铺天盖地拢向远方。 顾云深阻拦不及,又被敌军缠住。他心急如焚,目中一片赤红。 他想起临行前那一夜,想起长秦关里呼啸的朔风和晦暗的油灯。 严邵目光清冷:“你会带月白回来吗?” 顾云深说:“我当然会尽力而为,月白可是我的徒弟啊。” 月白他……他是我的徒弟啊…… 顾云深惨然长笑,掌中轻剑在他的内力压迫中骤然碎裂。碎片向南飞出一道风驰电掣的虚影,堪堪挡下了最前面那几支箭。 箭势微一受阻,马儿已经逃到了射程之外。 顾云深兵刃已毁,分神阻拦箭雨间,背后一刀挟万斤之势砍下。顾云深躲闪不及,那一刀重重砍在了他的右肩上。 挥刀人只是个普通士兵,力气不足,刀刃刚入体便受顾云深内里阻挡,只砍下两寸深。 顾云深回手捏住刀背猛地用力,厚实的马刀登时裂成了碎片。 拓跋琛怒不可遏,怒吼:“擒住此人,死活不论!” 顾云深发带断裂,黑发白衣交缠着在风中猎猎飞舞。他已经是半身鲜血,断臂失剑,却身子笔挺地立在重重围困之间,清俊如玉的容颜在血污乱发间更显风华。 拓跋琛亲自挥刀砍下。 顾云深狂笑一声:“来战!” 此处离严邵麾下守军防线已经不过五十里,兀烈王再如何不甘心,也追不回疾风马上的林月白了! 想到此处,顾云深心中快意,连肩上痛楚都轻微得几不可察。 严邵,我顾云深说话算话,一定……一定会让月白安全回家。 顾云深把内力催到极致,肩上伤口几乎要流尽他所有鲜血。 拓跋琛却是越战越心惊,顾云深身形如鬼魅,招式快如闪电,修长的手指一拨一挑,在长刀支撑的寒光大网中招招袭向他致命之处。 拓跋琛忍不住问:“你究竟是何人?” 顾云深失血过多,心知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算计着林月白此时应该已经进入了叶军营地,顾云深干脆放手一搏。 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神采飞扬的笑容:“剑圣山庄,顾云深!”最后一字落下,顾云深心脉爆裂,凌然掌劲重重落在拓跋琛胸口。 绝招落尽,一人口吐鲜血而立满脸不可置信。 一人摔落在血泊之中,含笑合眸。 士兵们慌张地搀扶着他们的王:“王上,您还好吗?” 拓跋琛感觉自己的肋骨至少断了三根,肺腑之中更是剧痛难忍,不知伤得如何。他挥手说:“本王无碍。” 手下问:“王上,此人该如何处置?” 拓跋琛犹豫片刻,硬生生咽下一口血,苦笑书:“先带回王城,请大夫医治吧。” 第二十一章 叶栖华趴在御书房的桌案上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飘着温柔缱绻的漫天花雨,裴扬风怀抱一人在花雨中低声说着绵绵情话。怀中人抬起头,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盈盈笑颜。 可叶栖华知道那不是他,他就是知道。 他一点一点靠近,愤怒地张开想要喊出那个名字,喉中却发不出声音。 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依偎在裴扬风怀中,温柔,乖顺。只有看着他时,眼底流露出一丝得意与挑衅。 叶栖华心中剧痛。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长剑贯穿了他的胸口,剑柄握在裴扬风手中。 叶栖华抬头,目光绝望凄楚。 裴扬风漫不经心地握剑在他胸口一拧,淡淡说:“你没有用处了,栖华。” 叶栖华从噩梦中惊醒,捂住胸口剧烈喘息。额头冷汗滴落下来,口中也是一阵腥甜。 天亮了,阳光透过窗棂斑驳着落在桌上。 身侧的裴扬风还在批着奏折,声音像他的噩梦中那样漫不经心:“醒了?” 叶栖华睫毛一颤,确认自己还活着,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我在这里睡着了,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裴扬风打了个哈欠:“陛下,微臣一个做臣子的,在这里连夜批阅奏折。您身为真正的天下之主,陪微臣在御书房待一宿很委屈吗?” 叶栖华揉着眉心:“你真是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裴扬风一宿没睡,精神倒是看上去比叶栖华还好:“你脸上那么差,睡得不舒服吗?” 叶栖华沉默了一下,淡淡道:“做了一个噩梦。” 裴扬风批阅奏折的手指僵了一下,继续若无其事地问:“梦到什么了?” 叶栖华说:“我梦见你说,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送我上西天。” 裴扬风提笔蘸朱砂子在奏折上批了一个“允”字,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会吗?”叶栖华扭头看着裴扬风,“可你看上去就像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大奸臣。” 裴扬风竟下意识地避开了叶栖华的视线,含糊不清地说:“你对于我来说,永远都是有价值的。” 叶栖华是他此生的亏欠,也是他世间仅存的血脉牵连。 还有另一份他不愿承认的情愫积压在心口最深处,那句话不必说出来,只是想想,都觉得万劫不复。 前尘种种淋漓鲜血,彼此折磨的太狠太痛。裴扬风怎敢承认,他早已对叶栖华有了爱恋。 还好此时的叶栖华忘记了,不会再用那满腔深情逼 分卷阅读31 他坦诚自己的心意。 长秦关里,严邵还在等消息。 他从昨夜就站在了城墙上,一直等到日上中天,仍然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亲兵们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陪将军一起站在城墙上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眼看日头就要向西了,远远的天地相接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亲兵惊喜道:“将军,是前方战线的信使!” 信使策马冲进长秦关,踉跄着跪倒在严邵身前,声音沙哑:“将军!” 严邵面无表情:“何事?” 信使道:“顾盟主的马驮着一个昏迷不醒口吐鲜血的鲛人冲入了我军营帐中。” 亲兵与顾云深相熟,忍不住问:“顾盟主呢?” 信使摇头:“未见顾盟主身影,前锋刘将军已派人外出巡查,命我迅速前来将此事告知严将军!” 严邵沉默许久,说:“把人送到长秦关来。传令刘将军,要多派兵力全力寻找顾盟主的下落。” 信使说:“严将军,那人急火攻心至今未醒,还在军医营帐中修养,恐怕要过段时间才能来长秦关了。” 严邵面上无喜无悲,片刻之后徐徐开口:“我随你去前锋营帐。” 京城里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花瓣腐烂的芬芳和花苞初绽的清香交缠在空气中,像极了这座城中尸骸遍地的繁华盛景。 叶栖华坐在茶楼里悠闲地喝茶听书。 今天他是被裴扬风带出来的。宣王殿下嫌宫里烦闷,非要带他在京城里瞎逛美其名曰体验民间喜乐疾苦。 叶栖华身子娇贵,不比宣王殿下健步如飞。他没逛几步就建议去喝茶,说得振振有词:“茶楼酒馆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殿下若想知道百姓心中所思所想,最好的地方就是茶楼。” 于是两个人把随从留在楼下,一起上楼喝茶听书去了。 说书人讲是一卷新话本,说得是上古仙宫,天帝与神后偶得一块翡翠。这翡翠质虽地平平,石中精魄却颇晓人心,花言巧语哄得帝后欢心,因此在天宫之中肆意妄为。 裴扬风面色如常八风不动。 叶栖华捧茶低声问:“他们这样编排你,你不生气?” 裴扬风笑道:“有什么好气的?百姓们日夜为着柴米油盐艰难求生,心中总有些气恼怨恨无处发泄。若是编排我几句就能让他们明天继续欢欢喜喜地耕地织布,何乐而不为呢?” 书说人越说越激奋,说到那石妖不再满足做个殿前玩物,竟设计毒害天帝! 说书人手中响木拍得震天响,底下听书的书生们个个激动地面红耳赤,一时间掌声雷动。 叶栖华低喃:“他们诬陷你毒害先帝,你也不生气吗?” 裴扬风随口调笑:“你怎么知道这是在诬陷我?” 叶栖华怔了一下,才说:“我猜到的。” 裴扬风笑了笑,对小二喊:“茶凉了,再去换一壶。” 写话本的人说他毒害先帝,也对,也不对。 那时凤宁皇后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御医再无回天之力,只能拿参汤一天一天吊着命。 叶栖华虽是唯一嫡皇子,却年纪最小,最不受先帝宠爱。 凤宁皇后心中抑郁难安,病得更加厉害。 那天早上,叶栖华照例去向父皇请安。 裴扬风得了特许,守在姐姐身边。 凤宁皇后病重之后整日昏昏沉沉地睡着,那天却意外清醒了一会儿。她眼睛空洞地看着床帐上绣的百鸟朝凤图,轻声说:“扬风,姐姐若走了,栖华日后必然性命难保。裴家在朝中,也会越发艰难了。” 裴扬风不爱听这些:“不会的。裴家和栖华都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你不要闹脾气,姐姐撑不了很久了,”凤宁皇后无奈地笑了,有气无力地说,“今年的报春梅开的真香,以后……以后再也闻不到了……” 裴扬风听不得这些遗言般的话,他想要反驳,可凤宁皇后已经再次昏睡了过去。 身后响起轻巧的脚步声,叶栖华低声说:“舅舅,我要做一件事情,你会帮我吗?” 裴扬风心中已经明了,却还是问了一句:“何事?” 叶栖华说:“我为九五之尊。而舅舅你,位极人臣,权倾天下。” 等不了了,他和叶栖华都知道,凤宁皇后的身体一天都等不了了。 为了自保,为了裴家,为了让凤宁皇后不会含恨而终。 裴扬风答应了:“好。” 书说人口中的故事,剧情跌宕起伏,时而濒临绝地,时而又峰回路转。说着说着,说到石妖毒害天帝神后,鸠占鹊巢,得意洋洋地盘踞仙宫之中。这时南天白虎大将听闻此事,一声震天怒吼,直扑仙宫而来,誓斩妖邪! 叶栖华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冷笑。 裴扬风终于沉下了脸色。 南统军营大统领是昔日大皇子的伴读。大皇子死在兄弟内斗中之后,南统军营表面归顺叶栖华,却迟迟不肯让京中调派的将领真正掌权。 裴扬风无所谓朝野之中如何评价他这个逆臣,但南统军若是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才是他真正的心腹大患。 裴扬风对叶栖华说:“你现在这里休息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在叶栖华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下楼,找到了在楼下等候的随从。命二人去调查话本的来源,一人去同方书院请徐仲豫到王府等候。 又让人飞鸽传信给南统军营中的暗桩,询问南统军最近是否有异常之举。 谢春行来到京都后,先去了剑圣山庄名下的一间客栈找顾云深。 小二挠着后脑说:“庄主还没回来呢。” “不应该啊,”谢春行也忍不住开始和他一起挠后脑勺,“顾大美人说他去北海拿玄铁给我补刀,按理说该回来了。” 小二说:“现在北荒打着仗呢,说不定是我们庄主是绕路走的,那可不就要多耽误几天了吗。” 谢春行找不到顾云深,想先去茶馆找几个相熟的地头蛇打探一下宣王府的情况。刚走到茶楼下,却看到楼上一人凭窗而立,那张熟悉的脸还是那么好看。就那样不动不笑地站在风里,就美得像一幅画,美得谢春行心如鼓擂。 只是画里的人比起他记忆中的样子,少了几分天真烂漫,多了几许淡漠疏离。 谢春行快步上楼,木制的楼梯被他踩得吱呀作响。 端茶的小二差点和他在拐角处撞个满怀,圆滚滚的茶壶飞上了天。 谢春行在小二的惊叫声中手疾眼快地接住茶壶茶盖,火急火燎地塞进小二怀里就跑。 可靠窗的那个座位已经空了,只剩半壶残茶,几碟一动未动的点心小食。 京城的茶点甜得齁死人,但裴颢一直很喜欢吃甜东西,怀里总要揣着一 分卷阅读32 盒糖块。 谢春行失魂落魄地看着那几碟整整齐齐的点心,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了什么毒,才会莫名看到心上人伫立窗边的幻觉。 不行,他要找余半死好好看看病了。 叶栖华坐在宽敞的马车里打了个哈欠。 裴扬风笑:“别人都是饮茶之后睡不着,你怎么还把自己喝困了。” 叶栖华一个哈欠打出满眼泪花,有气无力地说:“宣王殿下若是今晚肯放我回床上睡觉,我就不会如此思念周公了。” 裴扬风藏着他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义正言辞地拒绝:“陛下,您乃一国之君,处理国事难道不是应该担负的责任吗?” 叶栖华面无表情地对他翻了个白眼,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第二十二章 谢春行失魂落魄地走在京城大街上,身旁马车一辆接一辆慢悠悠地驶过,半掀的车帘里流出一股名贵麝香。 他刚刚打听到一些消息,宣王这些日子都住在宫里,很少出宫,更是几乎不回宣王府。 但是没有打听到被宣王从潺塬带回来的那个人,甚至无人知晓裴颢是何人。 老友安慰他,说是会再找路子去鲛市打听卖到宣王府的鲛奴有谁。 可裴颢的毒,未必是在鲛商手里中的。裴颢的性情举止,也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奴隶。 谢春行叹了口气,心中却忽然想起一个故人。 那人虽人品名声都极差,却是宣王身边的幕僚,应该知晓不少宣王府中的秘事。 可谢春行实在不想和那只道德败坏的笑面狐狸谈生意,他看着宣王府恢弘壮伟的高墙大门,决定还是亲自夜探宣王府寻找找线索。 暗入狼穴,总好过与虎谋皮。 叶栖华在马车里睡了一会儿,醒来掀开车帘看向窗外,睡眼惺忪:“你带我来宣王府做什么?”他还没睡醒,声音软绵绵的。 裴扬风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搭在了他后颈上:“你不是嫌宫里人多总是看着你吗?宣王府里自在些。” 叶栖华脸上不见半分笑意,裴扬风以为他是还没睡醒,也没再多问,干脆抱起叶栖华下了马车。 叶栖华打了个哈欠:“送我去睡回笼觉吗?” 裴扬风问:“不想听听南统军营的事情?” 叶栖华脸埋在裴扬风肩头,像是又睡着了。许久之后才小声抱怨:“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让我歇会儿。” 裴扬风憋着笑,抱叶栖华去了书房。 徐仲豫早就来此等候多时,已经把第一批送过来的情报翻看了一遍。 裴扬风把半睡半醒的叶栖华塞到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里,转身来桌前拿起一张:“这些你都看过了?” 徐仲豫行礼:“学生已经看过,都是些市井之中早已流传的传言,暂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裴扬风看了几眼,问:“话本的来源找到了吗?” 徐仲豫说:“找到了那家印铺,但掌柜不在,小二也说不清楚原稿是从何而来。” 闭目养神的叶栖华忍不住嗤笑一声:“你们找这个有什么用?” 徐仲豫恭敬含笑:“陛下,南统军中有人想扰乱民心趁机造反,自然是要从这条线索开始查。” 叶栖华懒洋洋地睁开眼,对裴扬风说:“京中士子对你恨之入骨,只要有人混在其中怂恿几下,这样的话本一场诗会就能当场写出十几册。你们若是追究下去,也只能追究到‘京中士子’四个字了。” 徐仲豫脸色难看,勉强笑道:“殿下,学生昔日劝您不必对杨君素动手,看来是留下祸根了。” “无妨,”裴扬风听叶栖华此言,倒也不太在乎话本来源了,他饶有兴趣地问叶栖华,“陛下有何看法?” 叶栖华脸色不太好,似乎是十分疲惫痛苦,揉着额角低喃:“看来,宣王殿下又找到我的利用价值了。” 裴扬风不悦皱眉,又是担心叶栖华的状况,又是气叶栖华失忆之后怎么说话还是那么气人? 徐仲豫看着裴扬风的脸色,上前打圆场:“陛下,殿下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稳固,您何必又和殿下斗气呢?”说,他砸吧着嘴感觉有点不是味儿,刚才说的那句话,怎么那么像个太监呢? 裴扬风已经开始学着控制自己在叶栖华面前格外暴躁的脾气,当下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我让人送你去卧房休息。” 叶栖华求之不得。 他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送走叶栖华,徐仲豫半开玩笑地说:“陛下现在的性情,真是熟悉得让学生恐慌。” 裴扬风最不耐烦听他打哑谜:“说人话。” 徐仲豫躬身嬉笑:“学生不敢妄言。” 裴扬风知道他的意思。 叶栖华刚失忆那段时间,性格十分活泼,爱笑爱闹,就像月白的魂魄在他身上活过来了一样。可自从回京之后,笑容越来越少,言辞越发刻薄。有时候裴扬风站在暗处偷看的时候,叶栖华懒洋洋地倚在湖边石头上喂鱼,红唇紧抿,深黑的眸中仿佛浮着一层薄薄冰,令人不寒而栗。 那样的眼神,裴扬风曾经见过一次。 那是景华三年,秋,大雨。 裴扬风带兵逼宫犯上,把皇上囚禁在蟠龙殿。 蟠龙殿里烛火燃尽,黑漆漆的大殿里只有模糊的月光。 黑暗中的叶栖华就是那般冰冷的眼睛,噙着半缕渗人的惨笑。 裴扬风几度试探,又觉得自己太无聊。难道他真的能让叶栖华一辈子都活在空白之中吗? 徐仲豫玩笑道:“殿下,你做好迎接陛下恢复记忆的心理准备了吗?” 裴扬风眼锋一扫,徐仲豫闭上嘴不再故意惹事。 裴扬风没有准备好,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准备好。只好一天一天地拖着,拖到叶栖华大梦醒来,恨他,或者想杀他。 北荒,前锋营帐。 先锋将刘昊迎上去,粗犷的脸上满是对自己的痛恨之色:“将军,末将无能,至今未曾寻到顾盟主下落。”裴家军中的将领多半都与顾云深关系甚好,一早看到顾云深的马满身是血地跑回来,刘昊已经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严邵神情微微动了动,犹豫之后平静地问:“有其他消息吗?” 刘昊说:“西北五十里之外有打斗痕迹,鲜血浸透土壤三寸有余,是场惨战。”草原上矿产稀少,铁器十分珍贵,所以兀烈军打扫战场也总是打扫十分干净,已经找不到更多线索了。 严邵说:“如果是兀烈军带走了云深,不久后就会派人来谈条件,不必太过担忧。” 同门师兄弟,严邵太了解顾云深。无论身在何种境地,顾云深的情况都不会像旁人想象的那么糟糕。他一定会用尽一切可用的机会,保护自己的安全。 严邵心跳的很快,可是胸口被坚硬的铁甲护着, 分卷阅读33 谁都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安。他说:“况且,云深是个最不用旁人担心的人。” 刘昊虽然还是十分担忧顾云深的状况,但挺严邵这么说,心中多少也安稳了些。让手下士兵继续扩大范围搜查,他自己带着严邵去看那个昏迷的鲛人。 第二十三章 裴扬风又和徐仲豫聊了一会儿,决定去看看叶栖华睡醒了没。 卧房的床上没有人,裴扬风正疑惑间,却看到叶栖华站在墙边,在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裴扬风暗道一声不好,他多日没回宣王府过夜,居然忘了月白的画像还挂在他卧房的墙上。 叶栖华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中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黑眸和蓝眸隔着画纸静默相望。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叶栖华仍然专注地看着那幅画。 裴扬风停在他身后,呼吸平稳。 叶栖华回头,和画中人一起静静地看着裴扬风。 裴扬风酝酿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斟酌着该从哪里讲给失忆的叶栖华听。 可叶栖华却开口了:“画里的人,是我吗?” 裴扬风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坦诚,又莫名咽回了喉咙里。他看着眼前的叶栖华,竟然再一次撒谎了:“是你。” 画里的人在笑,眉梢眼角都是幸福和欢喜。 画外的人也在笑,目光清冷,笑意嘲讽,一字一句都像钉在裴扬风心口冰锥:“你、说、谎。” 裴扬风心口一颤,勉强让自己不要逃避叶栖华的眼神。叶栖华想起来了吗?所以才会问这句话,来试探他的心。 如今解释也再无用,裴扬风在叶栖华的冷笑中,倍觉煎熬。 “我不是鲛人,那时我双目呈现碧蓝色,是因为中了碧海青天水,”叶栖华伸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画中人的唇边,“可是一个中了碧海青天水的人,必然日夜受病痛和幻觉的折磨,时刻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怎么会笑得如此欢喜与满足?” 裴扬风记起了那段日子。中了碧海青天水的叶栖华,五感一点一点失去,总是记不清年月,在幻觉与清醒之间挣扎到发疯。 叶栖华还在等他的回答。 一个谎言,只能用第二个谎言来弥补。裴扬风只好硬着头皮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因为我希望有一天,你也可以笑得如此欢喜。” 真,是他真的希望叶栖华能够快乐。 假,那幅画,其实是画在他与月白互通心意的那一天。 墨痕洇染的那一角,原本的落款是“桃花树下裴扬风赠爱妻月白”。 这个拙劣的谎言,裴扬风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他等待着叶栖华继续追问或者嘲讽,心中飞快构思着一套完美的谎言。 叶栖华却轻轻笑了,桃花眼尾的那抹轻红泛起些凄楚:“不要骗我。” 裴扬风松了一口气,说出了第三个谎言:“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叶栖华似乎是在说给裴扬风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要骗我……” 他的记忆已经乱成一团,像迷雾中飞舞的一群鸽子。叶栖华慌张焦急地想要抓住记忆,可他能握在手心里的,却只有很多很多的痛苦。 他如今记得的唯一一件事,裴扬风是那个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人。 裴扬风暗想,要让总管尽快安排人把王府中关于林月白的东西收到后院的仓库里,千万不能让叶栖华再看到什么了。 入夜,一道人影翻过宣王府的高墙,轻盈地落在了草地上。 谢春行心里有些奇怪,听说宣王平日里都住在宫中很少回王府,于是王府中戒备松懈,京中的盗贼们都爱往宣王府里跑。 可今晚的宣王府却戒备森严,处处布防。守夜的士兵把整座主院团团围住,一只老鼠都钻不过去。 这阵仗吓得住求财小贼,但挡不住寻人心切的谢春行。 谢春行提起运功,借着树影的遮掩,踩着院中桃树轻轻一跃,稳稳落在了屋脊上。 看王府建筑的格局,他脚下的房间不是书房就是卧房。 谢春行像一团影子一样趴在屋脊上,小心翼翼地移开了一片瓦。 屋里烛火摇红,香炉吐雾,不见人影。只闻阵阵甜腻的喘息声。 谢春行一个身形不稳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 院里桃花开的正盛,芬芳甜美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谢春行强忍住身体的反应,换了个地方又揭开一片瓦。 垂落的床帐只露出一手一足,脚尖绷紧轻颤,手指快要抓坏床沿,晃动间又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小腿。看着似乎是趴跪着。 声音宛转沙哑,隔着床帐朦朦胧胧飘出来:“别……嗯……不能……不能再来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含笑:“这就受不了了?” 不知道他使了什么坏,身下的人又恼又软地呻吟一声。 屋顶的谢春行捏碎了手中那片瓦。 叶栖华被裴扬风折腾到后半夜,从腰腹到大腿之间那截身子几乎没了知觉,只有难受的酸麻胀痛在隐隐作乱。 裴扬风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吻在叶栖华白皙的后颈上。 叶栖华却支撑着起身,掀开床帐坐在床沿,看着窗缝里的夜色若有所思。 卧房里的蜡烛燃尽了,侍女也不敢进来打扰。房里漆黑一片,只有头顶洒下了一缕朦胧月光。 头,头顶上? 叶栖华仰头,屋顶上果然少了一片瓦。 裴扬风搂着叶栖华的腰,柔声问:“起来做什么?” 春夜里风拂在汗湿的身上,还有些冷。 叶栖华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让你院子里守着的人离我远点。” 裴扬风拿了件白狐皮大麾,帮叶栖华披上,十分大度地尊重了叶栖华自己静一静的要求:“我的人都会服从你的命令,你让他们滚去哪儿都行。” 同一片迷朦夜色。 兀烈王城里,大夫在给拓跋琛换药。 北荒大夫所用药物的脾气和这里的酒一样烈,血红的药汁一碰到拓跋琛胸口的淤青,尖锐的痛楚就开始拼命往每一条血管里钻。 拓跋琛咬着酒壶深吸一口气,等换完药之后,他已经是大汗淋漓。 大夫说:“大王洪福齐天,断裂的肋骨并没有刺进肺里,是大幸。” 拓跋琛咕嘟咕嘟灌下一壶酒,问:“那个中原人怎么样了?” 大夫说:“他醒过一次,发现我没有伤害他,就又昏过去了。中原人常常练习一些奇怪的武功,他的伤势不能用普通人的身体状态来估计。虽然伤的很重,但他也许真的能活下来。” 拓跋琛叹了一声:“尽量让他活过来吧,他是一位勇猛的战士,不该这样死去。” 宣王府。 谢春行在王府的屋顶上半梦半醒地呆坐了两个时辰,忽然看到院子里的 分卷阅读34 守卫撤走了。 谢春行揉揉脸,正准备离开这里。却看到月色中一个人缓缓从屋中走出,就算披着厚厚的狐裘,也依然掩盖不了削瘦的身形。 一个背影站在月光下,孤绝清冷,发髻凌乱。 使人不敢轻易靠近,又忍不住心生怜惜。 谢春行离开的脚步被绊住了,他着魔一样坐在屋脊上看着那个背影。 那是他的颢儿吗? 叶栖华走到树下,转身,和屋顶上的蒙面人四目相对。 谢春行来不及躲闪,目光恰好撞进叶栖华的眼角里。 树下的人带着一身缠绵缱绻后的慵懒春意,嘴唇殷红微肿,露在外面的一小截皮肤上布满了红痕。因为下身仍然有点不适,站在那里的姿势也别扭了些。 叶栖华用了点力气,才勉强露出一点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是你?” 谢春行僵硬在屋顶上,好像是一座雕在屋顶镇宅的石兽。 片刻之后,谢春行仓皇而逃。 他没法再看下去,再看下去……再看下去,欲望就会让他失去理智。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给做的事。 夜色中,飞奔逃窜的谢春行给了自己一巴掌:“呸,老牛吃嫩草,不要脸!” 屋顶轻微的动静引起了裴扬风的注意,他披衣出来问站在院子里的叶栖华:“有贼吗?” 叶栖华漫不经心地说:“你有什么宝物怕被偷走吗?” “王府里的金银财宝,本王不在乎,”裴扬风说,“但若是有人胆大包天,想对陛下做不轨之事,微臣定要把他就地正法。” 叶栖华忍着后腰的酸痛冷笑:“那就先请宣王殿下自尽谢罪吧。” 裴扬风心情好,连听到叶栖华说这些刻薄话都觉得十分可爱,笑盈盈地说:“冷风吹的够久了,回去睡吧。” 叶栖华不知谢春行方才仓促离开的举动是何意,心中不免有些怅然。 长秦关外的军营里,林月白终于醒了。 他刚醒来就急切地要往营帐外冲。 严邵刚到营帐外,惊愕地皱眉,把林月白拦住:“你要去哪里?” 林月白一开口,喉中就又咳出几滴鲜血,声音沙哑难听:“师父……咳咳……师父被他们围住了……” 严邵沉声说:“我知道,已经派人去救云深了,你乖乖回去养伤。” 林月白心头那口气一旦松懈,当即站立不住,栽倒在严邵怀里。脑门“哐当”一声撞上了严邵胸前铁甲。 严邵把他抱回营帐里,安抚道:“你的身子是现在最要紧的事,先照顾好自己再去操心别人的事。” 林月白急了:“可师父是为了救我才落进他们手里的。” 严邵问:“那你现在跑回去救得了他吗?” 林月白愣住,又是委屈又是愧疚,声音慢慢弱下去:“可我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让别人为我牺牲。” 严邵沉默许久,说:“你如果在军营里因为急火攻心咳血而死,才是辜负了云深舍命救你的情义。” 第二十四章 林月白神情低落,沙哑着嗓子低声说:“是不是我拖累师父了?” 严邵说:“你师父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昔日兀烈王扣押了一队与剑圣山庄毫无瓜葛的中原商人,他也竭力去救了。你休息吧,我安排一队人马护送你回京。” 林月白却别扭地说:“我不回去。” 严邵有些疑惑:“嗯?”出于私心,他很想留林月白在长秦关多呆些日子。但他理智尚存,知道此事万不可为之。与其在私情和理智间煎熬,不如早些送林月白回京。看不到人,心里反而会好受些。 可林月白为什么不肯回去? 林月白说:“我……我要着看着师父平安回来,才能安心回到公子身边。” 严邵从来不会拒绝林月白的任何要求,他说:“好,我先派人传信给殿下。” 京城。 清晨,剑圣山庄名下的留松客栈。 小二刚打着哈欠掀起门板,就看到一缕幽魂从街那头飘过来,他一脑门睡虫都被吓跑了,惊恐地瞪大眼睛。 不会……不会大早晨的就见鬼吧! 还好那是人不是鬼。 谢春行像是在哪儿被人揍了一宿,神情萎靡脚步沉重,衣服头发上湿淋淋地滴了一路水水迹。 活像个水鬼。 小二心惊胆战:“谢大侠,您昨晚这是去护城河里捞鱼了吗?” 谢春行翻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瞪他:“别埋汰我了,我顾老弟还没回京吗?” 小二挠着后脑:“按说是该回来了。我一会儿就给长秦关里庄主的老熟人传个信儿,问问他们庄主是何时出关的。” 谢春行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顾云深……不会出事了吧? 小二打开店门摆出两个大酒坛,收拾好之后抬手招呼还站在大街上的谢春行:“谢大侠,别发愣了,先进来换件衣服喝点热汤吧,小心着凉。” 早上,皇上和宣王刚离开王府,王府总管就指挥着众人忙碌起来。 “那个花瓶是林公子在夜市上买,拿走拿走。” “还有那个镇纸,是林公子从江南带来的。” “把厨房里给林公子留的梅花饴糖统统包起来放到小仓库里。” 下人抱着一箱子零碎东西来找总管:“总管,小仓库里放不下了。” 总管皱眉:“那就先放到后院的窝棚里,记得拿油纸盖好。”殿下虽然这会儿让他们把林公子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念起林公子的好,又想要把旧物找出来当念想。 皇上这段时间按时上朝,勤理政务。批完的奏折上都是皇上的字迹。 饮龙阁的老臣们虽然仍然对宣王肆意出入皇宫的行为不满,但至少没有再拖着一把老骨头去宫门口跪地死谏了。 裴扬风舒坦下来,就开始找南统军营的麻烦。 他查杨君素的家世,发现十年前南统军奉命扫荡南荒余孽的时候,江南商会曾经多次以百姓的名义赠送军资。而杨君素,就是江南首富郑千古的侄子。 查到这条线索,裴扬风立刻派人暗中捉拿了杨君素,带回牢中审讯。 叶栖华扔了他一脸奏折:“这些小事朕懒得看,你批了。” 裴扬风哭笑不得地接了满怀:“陛下,何为小事?” 叶栖华眉梢一挑:“朕不想批的,都是小事!” 裴扬风无奈,乖乖开始找借口驳回奏折上请求的各种事项。 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正闹着玩,宫人来报,徐仲豫求见。 徐仲豫脸色惨白如纸,步履踉跄:“学生参见陛下,宣王殿下。” 叶栖华漫不经心地批阅奏折:“你今天长的格外讨人厌。” 徐仲豫惨然苦笑。 裴扬风坐在叶栖华身后, 分卷阅读35 旁若无人地捧着叶栖华一缕头发玩,问徐仲豫:“杨君素审的怎么样了?” 徐仲豫袖口上还沾着血,手指轻颤:“殿下,学生已经尽力了,杨君素始终只说着两句话。” 裴扬风问:“他说什么?” 徐仲豫迟疑未语,叶栖华还在这里,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裴扬风:“说。” 徐仲豫垂首闭目:“此行为救皇脉江山千古,此身九死不悔。” 叶栖华嗤笑一声:“这么说,他倒是真心为了让朕摆脱奸臣掌控了?” 奸臣裴扬风微微一笑,叶栖华对杨君素嘲讽的语调让他感觉十分愉快。 徐仲豫却是头皮发麻。他忍不住想起以前这小皇帝还没失忆的时候,就总是这样一副似冷似嘲的态度。 在这样的神情下,徐仲豫每每倍感压迫。以至于徐仲豫每次收到裴扬风需要他送进宫里的密信,他都嘴里发苦心中难过。 说真心话。叶栖华这种人,徐仲豫不愿交朋友,更不想当敌人。 叶栖华却一点都不体贴徐仲豫惨淡的心情,又把一摞奏折塞进了裴扬风怀里,对徐仲豫说说:“他们既然打出了这个旗号,那说不定朕那短命的大皇兄曾经在民间风流时留下过一两个儿子。你们不如从这里开始查起,看能不能找到南统军营私藏皇子的证据。” 徐仲豫听着听着,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真的失忆了吗?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殿下身边的亲兵说皇上在江南时已经性情大变,天真烂漫如同稚子。可如今在他面前的皇上却看不出半点天真的痕迹,分明就是昔日那个擅长揣测人心的狠戾君主。 裴扬风沉浸在又痛又甜的爱恨纠缠中,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叶栖华的性格变化。 旁观的徐仲豫却把一切都清清楚楚看在眼中,他抬起头,对上了叶栖华的目光。 叶栖华静静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眸中平静无波。言辞间虽然只是说提个建议,但眼中却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九五之尊不容拒绝的威严。 徐仲豫不得不再次低下头:“微臣遵旨。” 等徐仲豫离开,裴扬风若有所思地试探叶栖华:“想起什么来了吗?” 叶栖华摇头,说:“我只记得,如果有人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那他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裴扬风松了半口气,把这个话题含糊了过去:“对了,你觉得是住在宫里舒服,还是在宣王府里舒服?” 叶栖华腰酸背痛,坚定地回答:“今晚我就在御书房过夜。” 北荒草原上绿野茫茫,林月白坐在城墙上看落日。 严邵走过来:“坐在上面很危险。” 林月白情绪低落:“我是习武之人,反正掉下去也摔不死。” 严邵向来不会安慰人,只好沉默着站在林月白身后。 夕阳暖黄的光落在人脸上,林月白的眼睛也看不出原本的湖蓝色了。他轻声说:“你知道吗,我觉得师父也许并不想看到我。” 严邵皱眉:“胡说什么?云深有多宠你,你不知道?” “景昌十九年的时候,公子请命来长秦关,”提到裴扬风,林月白脸上浮现眷恋的温柔笑意,“那时候裴家里面不太平,公子就把我送到剑圣山庄,拜托师父保护我。那时候我就发现,师父他不喜欢看到我。他对所有弟子都很好,对我也很好。可他不喜欢我,我就是知道。” 严邵沉默不语。 林月白侧头看着严邵:“师叔,你知道为什么的,对不对?” 严邵避开他的视线:“回去吧,天快黑了。” 一轮红日已经沉入远方山峦间。 林月白看着严邵的背影又喊了一声:“你明明知道师父为了什么才去救我,为什么不肯承认!” 他说话太急,喉中伤口撕裂,顿时又尝到了满嘴血腥味。 严邵不得不转身回来,神情冰冷:“明天就派人送你回京。” 太阳落山了。 昏睡许久的顾云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粗糙冰冷的石墙,穿着灰衣的狱卒坐在墙角打瞌睡。 顾云深试着活动右手的手指,发现还有知觉,松了口气。 还好,用剑的手臂没有残废。 狱卒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站起来,口音一股大碴子味儿:“呦,真醒了?” 顾云深呼吸间胸口还是阵阵剧痛,说话的声音却温和平静:“多谢款待。” 狱卒睡眼惺忪地往外走:“等着,给你机会亲自谢我们王上。” 顾云深在狱卒传信的空隙时间里,运起内功检查自己周身经脉。 被他自己震断的几条大脉断的十分彻底,必须要回中原找余前辈续筋接脉。但兀烈王……恐怕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没等他想出离开的计策,拓跋琛已经来到了牢房中。 拓跋琛一看到顾云深,心口就隐隐作痛。顾云深那一掌打的真不轻,他胸前的铜甲都被打碎了。 顾云深胸肺间经脉受损,不敢做太大的动作。但他还是支撑着坐起来,微笑:“多谢王上留住了我的性命。” 拓跋琛心里不爽滋味:“你昏睡这段时间,本王一直在思考,思考你究竟有什么用处。” 顾云深一派波澜不惊的温柔和煦:“王上想的如何了?” 拓跋琛咬着后槽牙,半晌之后认输地叹了口气:“你不怕死,也不怕威胁。孤身一人闯进王城救人,身后也许并没有愿为你冒险的人,当诱饵也鸡肋。” 拓跋琛早已想歪了十万八千里,顾云深心中好笑,却不反驳:“看来王上救我这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 拓跋琛大度地摆手:“无妨,几钱草药而已。” 顾云深真诚道谢:“多谢王上赠药。” 拓跋琛在狭小的囚室中走了两步:“我们草原男儿认定的妻子,无论天涯海角都会把他找回来。” 顾云深面不改色地听着拓跋琛的豪言壮志,温柔含笑:“那我只好祝王上得偿所愿了。” 第二十五章 长秦关来的传令官急匆匆来到宣王府。 裴扬风不在王府中。 正好徐仲豫来王府拿几样卷宗,迎出来问:“何事?” 传令官捧上信封:“徐先生,急密保,严将军命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宣王殿下。” 徐仲豫说:“我正要入宫向殿下禀报些事物,你随我一起吧。” 两人骑马向皇宫走,徐仲豫问:“长秦关这几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传令官迟疑了片刻,说:“告知徐先生也无妨,数日前,严将军从兀烈王城救出了一个人。” 徐仲豫已经猜到了大半:“我猜,是个鲛人吧。” 传令官笑道:“徐先生猜的真准。” 徐仲豫早年在裴家军中做军师,军中有他不少亲信。 分卷阅读36 严邵刚在兀烈王城中看到那个似是而非的背影,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消息未定的时候谁也不敢贸然告知宣王,如今严邵派传令官飞马来报,看来林月白已经安全了。 林月白安全了,也许密信中写的就是他回京的日期。 可林月白若回京…… 徐仲豫想起皇宫中那位不知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的阴狠皇帝,不由得替宣王担忧起来。 如今宣王和皇上正浓情蜜意,朝中一片安稳祥和。如果林月白此时出现搅局,万一两人再不管不顾地折腾起来,不说饮龙阁那帮老臣会作何反应,早就意图不轨的南统军营肯定要笑出声了。 徐仲豫在心中责备严邵不知轻重不顾大局,可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只盼着宫中两位大爷能冷静一点,千万别再折腾成之前那样了。 御花园里百花争妍。 叶栖华坐在御华池边的石头上钓鱼。 湖里的鲤鱼都是新放进去的,成年鲤鱼忽然换了居所,十分焦躁不安,这几天就死了十几条。 裴扬风心惊胆战地站在叶栖华身后。他这些日子总是竭力让叶栖华避免接触一些有过惨痛记忆的地方,可就是在御华池边,叶栖华佯装扔掉月白的玉佩,而他把叶栖华扔进了战俘营受尽侮辱折磨。 裴扬风知道叶栖华总有一天会想起来,可他仍然害怕叶栖华想起来。 鱼儿心中不安,叶栖华换了几种鱼饵,仍然无鱼咬钩。 叶栖华晃着鱼竿搅乱一池春水:“国舅,你说这湖里的鱼是不是也学聪明了,发现贪吃鱼饵的鱼都会消失不见,于是才不敢咬朕的钩。” 裴扬风说:“这里的鱼有专门的鱼倌一日投喂十几次,它们腹中饱胀,当然不会咬钩。” 叶栖华似笑非笑地说:“日后这湖里的鱼谁都不许再喂,等饿得它们头晕眼花饥不择食了,朕再来放饵。” 裴扬风装模作样地吆喝宫人:“都听到了吗?谁敢再给御华池里的鱼喂食,一律赶出皇宫。” 叶栖华扔了鱼竿:“御花园里的花还有几株没开花?” 侍女说:“还有三株,都是些喜热的花卉,今年天气暖的慢些,因此没开。” 裴扬风说:“去召集些能工巧匠来,明天日出前务必要让百株奇花一并盛开。” 侍女面露惶恐为难之色。 叶栖华对裴扬风说:“朕还没有昏庸到为了几朵花几条鱼就要威胁别人性命的程度。” 宫人来报:“徐先生与一位长秦关来的信使,求见宣王殿下。” 裴扬风心中莫名一紧,不祥的预感和忐忑的期待忽然一起涌上心头。站在御花园那头的徐仲豫神情复杂,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掌心。徐仲豫遇到难以抉择之事的时候,总会这样自虐一样用竹骨扇敲自己手掌心,据说是幼时犯错后被先生打戒尺留下的习惯。 叶栖华从湖边的石头上跳下来,宽大的殷红衣袖翻飞腾空,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脆弱的蝴蝶。他说:“朕要赏花,那些事情你自己解决就好。” 这些日子裴扬风处理政务时都会刻意让叶栖华也在场,既是试探叶栖华的记忆恢复了多少,也是表达自己毫无防备的一片真心。 如今叶栖华忽然说不想搀和,裴扬风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让他几乎产生了不要见徐仲豫和信使的想法。 叶栖华已经进了御花园,漫不经心地这里碰碰那里闻闻。 裴扬风把心中那些没缘由的不安压下去,对宫人说:“让他们去御书房等本王。” 御书房里,传令官脸上是喜气洋洋的笑容,徐仲豫却是眉头深锁,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与焦虑之中。 裴扬风顺手拿起一本书敲在徐仲豫脑门上:“别发呆,”又对传令官说,“密信呈上来。” 徐仲豫抬手拦住了传令官递信的动作,看着裴扬风,笑容勉强:“殿下,学生有几句话,最好是在你看信前说出来。” 裴扬风心中咯噔一声,脸色沉下去:“说。” 徐仲豫说:“学生已经找到了余一命,他说他也不确定洗尘蛊所造成的失忆会维持多久。” 裴扬风沉默了一会儿,说:“本王早就做好了迎接栖华恢复记忆的准备。” 徐仲豫接着说:“第二句话,殿下蛰伏数载忍辱负重,如今才得以权倾天下。殿下一时的愧疚心软,就会将数年功绩毁于一旦。” 裴扬风听到徐仲豫又有劝他另立新君的打算,心中不悦:“徐仲豫,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若是再敢说一次,本王就把你按谋逆罪论处。” 徐仲豫心中叹息,宣王对陛下的维护之意,如今已经强烈至此,再也不可能劝他放弃了。于是徐仲豫眼神一换,坚定地看着裴扬风:“第三句话,若是殿下要做皇上身侧贤臣,学生恳请殿下,决不可再因旁人之事与陛下发生间隙。” “旁人”二字入耳,裴扬风竟隐隐听到了雷雨轰鸣之声,他面色阴沉冰冷:“徐仲豫,你想说什么?”旁人,旁人是谁?让他几乎把叶栖华折磨至死的那个旁人,是早已死去多年的月白。可他已经放下了心中的月白。 他让管家收拾掉了王府中所有与月白有关的物件,亲手烧毁了画像。他已经释然至此,徐仲豫为何又要郑重其事地提醒他? 徐仲豫低叹一声:“左右取舍,望殿下早作打算。” 传令官递上信封。 信封中只有薄薄一页纸,严邵一板一眼的字迹:“林月白平安回到长秦关,正在养伤,不日即回京中。” 裴扬风耳中响起一阵痛楚的轰鸣声,眼前阵阵晕眩。 寥寥数语,却牵扯出裴扬风刚刚忘却的那场痛不欲生。 他的月白……回来了…… 裴扬风喉中涌出一股腥甜,咳嗽间鲜红的血滴飞溅在信纸上。 徐仲豫推开书房的门对门口的太监说:“快传太医,殿下咳血了。” 裴扬风低喝一声:“回来!” 太监一步还没迈出去,乖巧地僵在原地。 徐仲豫退回书房中,担忧道:“可是殿下你……” “本王……本王无碍……”裴扬风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可他的牙根却在发抖,手指几乎捏碎了那张薄薄的纸。 他怎能不激动,怎能不颤抖。 他的月白,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月白。那年秋天,他在尸山血海里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月白。 月白还活着,还好好地活在世上。而且很快……很快就会回到他身边了。 裴扬风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欣喜至极,满足至极。他应该思念成狂恨不得现在就快马冲去长秦关。 可他感觉不到一丝欢喜,一丝期盼。 月白死后的日子,裴扬风为了复仇而活。 可复仇之后,裴扬风却为了 分卷阅读37 另一个人而活。 他的月白早就死在他心里了。 裴扬风还是捏碎了那张薄薄的纸。 徐仲豫轻叹:“现在传信,让严邵把林月白留在长秦关里,还来得及。” 裴扬风苦笑着想。身边有个徐仲豫这样的人,着实有些可怕,因为他总能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裴扬风不能这么做。 他的月白,此生都是为他而活,他怎么能将他弃之如敝屣。 模糊的记忆里,白衣少年从桃花树上跃下,欢快地笑着像只蝴蝶一样扑进他怀中,满身都是清甜的桃花香:“公子,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赢一回?” 裴扬风放不下,他放不下那段时光里的桃花细雨,他放不下那些耳鬓厮磨里的缱绻缠绵。他放不下过去,更放不下过去的人。 徐仲豫还在等他的回答。 裴扬风生生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平静地说:“护送月白回京这件事,你亲自负责。” 叶栖华在花园里发呆,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半开的花苞。 远远地看到裴扬风走过来,脸色十分难看。 叶栖华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裴扬风强笑:“无事。” 叶栖华说:“你说过不会再骗我了。”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叶栖华肩上:“我不会骗你。” 叶栖华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之后轻声说:“撒谎。” 裴扬风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为什么总是要骗我,”叶栖华唇色惨白,眸中含着凄冷笑意。他摊开手掌,露出一块白玉,“到现在你还在骗我!” 裴扬风下意识地想夺回那块玉:“栖华!” 叶栖华踉跄后退数步,笑声凄厉:“裴扬风,你果然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个死人!” 裴扬风无心再抢一块石头,但是叶栖华身后数步之处就是御华池,随时都可能摔下去。裴扬风心中焦躁:“栖华,不要再后退了!” 叶栖华回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湖水,笑容更加嘲讽:“你在害怕?你害怕朕会再把你小心肝的遗物扔掉吗?”前尘痛楚奔涌而来,叶栖华眸中含泪,冷笑,“大不了宣王殿下再把朕扔进战俘营中一回!”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说:“叶栖华,你过来。把玉给我,我扔给你看。” 第二十六章 叶栖华紧紧握着那块玉佩,身体微微后仰。 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座湖边。那时湖边的柳树还没发芽,御花园里的花都是光秃秃的枯枝。 那时的叶栖华双目已废,脑中记忆乱成一团。可怖的幻觉让他变得十分疯狂,竟傻乎乎的以为,扔掉这块玉,裴扬风就会忘了林月白。 可裴扬风永远不会忘了林月白。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卑贱,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求,就算他叶栖华毁掉林月白留在世上的所有痕迹,可林月白永远活在裴扬风心里。被裴扬风视若珍宝。 叶栖华脸色惨白冰冷,泪痕划过玉雕般的脸。 裴扬风向他伸出手,神情焦急:“栖华!” 可叶栖华记起来了,他全都记起来了。 裴扬风也曾待他百般温柔,也曾与他缠绵细语。可这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是假的。一旦触及到那个死去的人,裴扬风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推进地狱中。 那一日的御华池边,裴扬风为了这块玉送他去被战俘轮奸。 今日的御华池边,裴扬风又为了这块玉,继续对他说谎。 叶栖华说:“裴扬风,朕,恨你!” 恨他欺骗,恨他利用,恨他百般折磨。 又恨自己,怎么能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卑贱至此! 罢了,罢了…… 叶栖华心中死灰一片,他仍挂着泪痕的脸缓缓恢复了平静,把那块玉还给裴扬风:“但是,朕不会再亏欠你了。” 裴扬风结果那块玉,焦躁地要解释。 叶栖华却转身背对他,说:“朕欠林月白一条命,才让你恨朕入骨。国舅,朕这些时日受的折磨,可偿还够了吗?” 裴扬风握着那块玉佩,石头上还留着叶栖华掌心温度。他心知自己伤叶栖华太深,早已想了无数种方法准备在叶栖华恢复记忆后弥补错误。 可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月白却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 起风了,风吹得千百株奇花婆娑摇曳,深深浅浅的花瓣漫天飞舞。 叶栖华一步一步地离开他,伶仃背影削瘦柔弱,好像那件厚重的龙袍快要把他压垮了。 裴扬风记得叶栖华小时候,骨头比同龄孩子都要软,每年冬天都凤宁皇后一起窝在暖阁里,母子二人各自捧着脑袋大的药碗,一天三顿的当饭喝。 叶栖华长到十岁的时候,还是很小的一团。因为身子不好,一直没有和皇兄们一起习武。 凤宁皇后摸着儿子的头叹息:“皇家担子那么重,我的儿子该怎么撑起来。” 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却还是要费尽心机让那一担沉沉的江山落在儿子肩上。裴家是世家魁首,手握北方军权,裴家女儿生的皇子若是夺不到皇位,他们都会死得很难看。 裴扬风看着叶栖华的背影越走越远,忍不住低喝一声:“叶栖华!” 叶栖华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声音冷漠疏离:“国舅还有何事?” 裴扬风追上去,蛮横地扳过叶栖华的肩膀,把那块玉佩举到叶栖华眼前:“当日,我因为这块玉佩发怒伤了你。” 叶栖华薄唇轻颤眼神惨然:“不用国舅再提醒朕那几日朕遭受了什么!” 裴扬风说:“对不起。”他掌心发力,猛地一握,晶莹白玉瞬间化为齑粉,在春日暖阳中纷纷扬扬洒落了一地。 事到如今,道歉已是无用。裴扬风只好病急乱投医,当着叶栖华的面彻底毁掉了林月白送给他的玉佩。 叶栖华惊愕地微微张开:“你……” 裴扬风坚定地看着叶栖华的眼睛。 叶栖华狼狈躲开他的视线:“你毁坏亡者遗物,不怕冤魂不甘吗?” 裴扬风不知该如何告知叶栖华林月白活着回来的消息,一念及此,心中愧疚更深。他说:“这块玉是害你受尽折磨的罪魁祸首,我毁掉它,你心中才能痛快一些。” 叶栖华冷笑一声:“朕是自作自受,怪不到一块死物身上。” 裴扬风不再说话,他感觉叶栖华的态度似乎已经软化许多,心中松了口气。 离林月白回到京城还有几天时间,他还有机会和叶栖华坦诚相谈。 兀烈王城。 顾云深的伤势恢复得比拓跋琛还快。当拓跋琛还在被大夫折磨得满头冷汗的时候,顾云深已经在囚室里慢悠悠地打完一套拳了。 拓跋琛对此十分羡慕:“你们中原人身体愈合的真快。” 分卷阅读38 顾云深笑意温柔:“王上也是十分勇猛。” 拓跋琛呲牙咧嘴:“是你那一掌打的太狠了。” 顾云深说:“若不是在下那时已经力竭,那一掌本该是让王上命丧当场的。” 拓跋琛感受着胸腔内阵阵闷痛,却不觉得生气,反而豪爽一笑:“等本王伤愈,再领教顾盟主的全力一掌!” 顾云深心里发苦,拓跋琛一时半会儿不会放他离开,可断裂的经脉却等不得了。若一月之内不能找到余一命接筋续脉,他就要武功全废了。 还有一件事让顾云深觉得十分奇怪,拓跋琛看上去心情那么好,难道是已经抢回林月白了? 想到此处,顾云深试探道:“王上的妻子被在下带走,为何王上面对在下却不见怒色?” 拓跋琛摆手:“我们草原男儿以强为尊,你够强,才能夺走本王的妻子。本王会夺回来,但不会因此恨你。” 顾云深勉强理解为游牧民族的世俗文化与中原不同,赞叹点头:“王上果真是豪爽之人。”他想,拓跋琛如此有恃无恐,显然已经有了其他安排。看来林月白回京的路上,不会太平了。 徐仲豫笑容满面地来到长秦关,奉宣王之命亲自接林月白回京。 林月白没有等到顾云深的消息,十分不愿意回去。 徐仲豫挤眉弄眼地说:“殿下思念公子成疾,公子若再不肯回京,殿下就要扔下政务不管,亲自来长秦关了。” 林月白受不了徐仲豫死皮赖脸的缠磨,只好答应先随他回京。 离开长秦关的时候,严邵骑马送他们走出卿和谷才停下。 徐仲豫坐在马上折扇轻摇,调侃道:“舍不得了?” 严邵冷漠道:“闭嘴。” 徐仲豫说:“我可没说你舍不得林月白。” 严邵握紧缰绳,薄唇紧抿。 徐仲豫说:“回去吧,别送了。越送你心里就会越难受。” 严邵神情冰冷地瞪他一眼:“徐仲豫,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和你聊天!”话音刚落,他调转马头扬鞭怒喝:“驾!” 马蹄踏着飞尘向北而去。 林月白从马车中探头:“严将军回去了吗?” 徐仲豫笑呵呵地驱马来到马车旁:“林公子,我们走吧。” 皇宫。 叶栖华在烛火下看着自己的手掌。 白皙,修长,骨节粗细合宜,掌纹深浅有序。 代表姻缘的那条掌纹最为曲折,被另一条细纹拦腰斩断。按手相来说,他这是姻缘寡薄之相。 可凤宁皇后不信命数,于是叶栖华也不信。他信人定胜天,他信一切想要的东西,只要舍得牺牲,就能得到。 他叶栖华踩着亲兄弟们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上皇位,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怎么会输给一个已经死了的鲛奴。 可他就是输了,输的凄惨无比,输的狼狈不堪。 裴扬风从背后拥住他,在烛影摇红中低喃:“在想什么呢?” 叶栖华微怔之后,问:“你为什么要毁掉那块玉?” 裴扬风沉默许久之后,说:“比起那块玉,我更不能再失去你。” 叶栖华嗤笑:“我?” 裴扬风指尖描摹着叶栖华的脸颊,温柔细致地抚过眉梢和鬓角。他想,有些话,必须要对着叶栖华说出来了。他说:“栖华。” 叶栖华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和手指。 裴扬风执拗地捧着叶栖华的脸,认真地说:“栖华。” 叶栖华苍白的手指缩进袖中,紧紧攥成拳:“裴扬风,你放过我吧。” 裴扬风指腹轻轻抚摸叶栖华的唇,声音低沉温柔:“栖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叶栖华闭目轻颤:“我为此付出过代价了。”江山易主,无感俱失如同人彘,又被陌生蛮人轮奸折磨。他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惨烈,难道还不能弥补三年前横刀夺爱的错吗? 裴扬风低喃:“你招惹得我魂不守舍,我怎么能就这样放你走。” 葳蕤轻光,喃喃细语。 叶栖华牙根发抖:“我……朕……何时曾让宣王殿下魂不守舍?殿下心中想的是谁,朕知道,殿下自己也清楚。” “过去了,”裴扬风说,“那些都过去了。” 温软的吻落在叶栖华脖颈上,他身体僵硬颤抖,没有半点沉浸在温情缠绵的样子。艳到凌厉的脸上是痛楚、愤怒,还有濒死的绝望。 都过去了……裴扬风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就都过去了。 原来那些折磨、侮辱、伤害,只要摔碎一块石头,就可以都过去了。 叶栖华缓缓抬手,微凉的手掌轻轻搭在了裴扬风后颈上。像一个接纳邀请的暗示,又像夺命断首的预告。 裴扬风健硕的手臂环在他腰间,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处,衣衫凌乱,乌发交缠。 云雨情浓之时,裴扬风咬着叶栖华的耳垂低声喘息:“栖华,我爱你。”· 叶栖华呻吟中带着细微的哭腔:“我恨你……裴扬风……啊……恨死你了……” 裴扬风凶狠一顶。 叶栖华身体承受不住,当即呜咽着泄了精。 意识模糊中听到裴扬风低声说:“陛下,微臣……罪该万死。” 第二十七章 护送林月白回京的车队停在蟠州边界稍作休整。 林月白已经数年没有回到中原,此时看着关内的一草一木,都觉得倍感亲切温柔。 徐仲豫摇着扇子来到林月白身边,悠悠道:“数年未见,林公子越发姿容动人了。” 林月白说:“徐先生说话如此刻薄,看来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大麻烦。” “解决也不难,”徐仲豫说,“但在下还在思考。” 林月白眺望着南方山峦,问:“徐先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徐仲豫笑道:“人老了,就会变得犹豫不决。尤其是一些丧良心的事情,做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担心进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会不会算总账。” 林月白收回了眺望远山的目光,他隐约中好像猜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徐仲豫抬扇一指,说:“从这里向南,就是天堑山脉的入口。那里山清水秀草木丰茂,是个隐居避世的好地方。” 林月白心中暗惊。这一路上,他早就隐约察觉徐仲豫不想让他回京,却没想到徐仲豫居然真的敢背着裴扬风把他处理掉。 林月白怔怔地看着远方,轻声说:“看来,如果我不愿隐居,天堑山就是我的埋骨之地了。” 徐仲豫说:“宣王殿下待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可能如此对待他的心上人?我会送你去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那里林公子也很熟悉,还有真心爱你的人在等你。” 林月白顿时明白了徐仲豫的企图,他冷笑说:“你居然勾结兀烈王。” 徐仲豫说:“ 分卷阅读39 不敢,只是兀烈王对林公子一往情深,在下也乐于成全。” 林月白握拳:“徐仲豫,你究竟为什么不愿让我回京!”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裴扬风出了什么事。 徐仲豫折扇叠起,轻一下重一下地敲打掌心,迟疑不定。 徐仲豫跟在裴扬风身边太久,十分了解林月白的性格。 虽然相貌一模一样,但林月白的性情却与叶栖华完全不同。 叶栖华偏激狠毒,眼里容不得沙子,痛恨与喜爱都要畅快淋漓地表达出来。但林月白……林月白总是愿意为了他的公子默默受委屈。 思虑许久,徐仲豫还是决定再试探一下林月白的态度,避重就轻地说:“宣王殿下要与兀烈公主联姻了。” 林月白脸色微白,目光灰败下去。 朝阳缓缓升起,徐仲豫心中惋惜。看来,他不得不继续自己的计划了。 林月白微微勾起嘴角。伤心过后,他依然是那个一切以公子大局为重的林月白:“公子他若不是常年征战在外,早就该娶妻生子了。” 蟠龙殿的暖阁里静悄悄的,侍女们迈着小碎步来去无声,悄悄地换好熏香,整理扔了一地的衣物。再悄无声音地退出去。 叶栖华醒的很早。就算当傀儡的那段日子,他也总是会在五更前起身,然后在黑暗中听着滴漏的声音整理越来越糟糕的记忆。 裴扬风也醒了,他搂着怀中纤细柔软的身子,低头落下一个吻,低喃:“栖华……” 叶栖华哑声说:“该上早朝了。” 裴扬风低低笑着,温柔答应:“好。” 叶栖华不太适应这种对待,不自在地挣开裴扬风的手臂。起身坐在床沿,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两人还未梳洗完毕,忽有宣王府中近侍仓促求见。 裴扬风心中疑惑,披衣去前殿。 宣王府中有一批近侍,是裴扬风从军中一个一个挑选栽培出来的,潜伏在各位将领身边。暗中监督,只向裴扬风本人汇报。 这个人是裴扬风留在徐仲豫身边的,此时为何没有随徐仲豫前往长秦关,反而留在了京中? 近侍面带惶恐之色,见到裴扬风后急急上前数步:“殿下!” 裴扬风问:“何事?” 近侍环顾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殿下,属下在徐先生住处找到了几封与兀烈国往来的书信。” 叶栖华已经披上龙袍,隔着一道珠帘淡漠地唤了裴扬风一声:“国舅。” 裴扬风低声说:“两个时辰后,去王府书房中等本王见你。” 回到暖阁中,叶栖华冷笑:“看来宣王殿下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裴扬风一心想要讨得叶栖华欢心,毫不犹豫地坦诚说:“徐仲豫与兀烈国有书信往来。” 叶栖华说:“哦?原来国舅身边的第一干将,要给国舅找点麻烦了。” 裴扬风了解徐仲豫,通敌叛国是不可能的。但徐仲豫此人做事太过不择手段,又向来喜欢先斩后奏,裴扬风心中仍然有些担忧。 裴扬风说:“如果徐仲豫真的通敌叛国,微臣定亲自送他上路。” 叶栖华似笑非笑地说:“徐仲豫可是国舅身边第一智囊。” 裴扬风已经学会了在叶栖华各种夹枪带棒的话中听出些可爱来,他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捧起叶栖华的手,郑重地说:“而陛下,是微臣心里的第一人。” 给叶栖华梳发的侍女掩口轻笑。 裴扬风故作严肃地问:“笑什么?” 他绷紧的脸上也掩藏不住笑意,侍女一点都不害怕,打趣道:“殿下,您说话肉麻死了。” 叶栖华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宣王殿下,自重。” 裴扬风知道叶栖华性子傲脸皮薄,于是不再当着宫人们的面开玩笑,专心致志地和叶栖华聊起了政事。 散朝之后,裴扬风对叶栖华说要去查徐仲豫的事。 叶栖华恨裴扬风隐瞒欺骗,可裴扬风真的事无巨细向他如实禀报了,他又觉得不知所措。 两人刚刚亲密无间地缠绵了一夜,可心与心之间却仍有隔阂,让叶栖华一时无法适应这么近的距离。 那些事,叶栖华忘不了。 可裴扬风不想提。 宣王府里,近侍告诉了裴扬风新消息。 徐仲豫与兀烈国的通信中说,要在天堑山把一个人还给兀烈王。 裴扬风看向桌上地图。 从长秦关回京的官道,离天堑山只有四十里。 裴扬风脸色铁青,重重一拳锤裂了桌案:“徐、仲、豫!” 他早该想到的。月白若活着回京,就是他和叶栖华之间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隐患。 如今北方战事未歇,南统军营又蠢蠢欲动。徐仲豫为了保护他和叶栖华之间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铲除潜在的障碍与威胁。 包括,除掉林月白。 裴扬风怒不可遏:“立刻就近调派军力到天堑山口,捉拿徐仲豫!” 天堑山旁的官道上,徐仲豫还在等林月白的答案。 隐居山林,还是被兀烈王带回草原中。 林月白说:“我会回到公子身边的。”被拓跋琛囚禁在北荒那么多年,只有回到公子身边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活到现在。如今京城近在咫尺,他宁肯死都不会放弃。 徐仲豫面带愧色:“林公子,是在下对不住你。” 远方的天堑山上,窜出一点星火,在万里晴空中留下一道白烟。那是徐仲豫与兀烈王约好的信号。 徐仲豫说:“接你的人到了,我们走吧。” 此刻,蟠州军营接到急令,要立刻去天堑山旁的官道上,捉拿犯人徐仲豫。 御书房里的熏香静静燃着,叶栖华披衣伏案看奏折。 侍女掀开珠帘,轻声笑说:“殿下来了。” 叶栖华抬眸扫了一眼,继续批折子。 裴扬风已经十分了解叶栖华批奏折的脾气。整齐摞在桌角的那一叠是批过的,仍在桌边的是否了的。地上乱七八糟那一堆,是他不想通过又懒得找理由的。 裴扬风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本,打开看:“整改寰河渡口,把各方码头势力统一收拢进水利司。这个提议,看来陛下不喜欢。” 叶栖华冷笑一声:“南统军营麾下商会在江南水运上斗不过剑圣山庄,居然想让朕帮他们出头。” 裴扬风说:“不奇怪,南统军营一直打着清君侧护国脉的旗号,会来亲近陛下是理所当然的。” 叶栖华说:“江南的水运码头是江湖中人掌控,如今顾云深已经失踪多日,南统军营居然还抢不到一席之地。如此一帮废物,朕就算想除奸臣,也不会用他们当帮手。” 奸臣裴扬风聊着聊着又平白挨一顿骂。他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坐在叶栖华身边,暗中用手指轻 分卷阅读40 轻在叶栖华酸软的尾椎上戳了一下。 叶栖华差点叫出声,怒瞪着身边胡作非为的大奸臣。 大奸臣裴扬风开始替皇上揉按酸麻的后腰,低声说:“昨夜让陛下受苦了,微臣帮陛下舒缓舒缓。” 酸痛不适感渐渐散去,叶栖华也不好再发火,咬牙切齿地说:“国舅若是肯少折腾朕一个时辰,朕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裴扬风说:“陛下恕罪,微臣,知错了。” 侍女添了最后一块香,识趣地退了出去,体贴地放下两层纱帘。 御书房里,不一会儿就已经是满室春香。 天堑山下,蟠州守军奔涌而来,阻断了徐仲豫上山之路。 林月白面带喜色,仰头看着徐仲豫:“徐先生,你欺上瞒下自作主张之事,看来公子已经知道了。” “那就糟了,林公子,”徐仲豫缓缓拔剑,“如果不能把你送回北荒,在下只好就此了结你的性命,以绝后患。” 第二十八章 天堑山脉绵延无尽头。 徐仲豫和他的随从们围住林月白,奉命而来的蟠州守军从远处浩荡而来。 林月白说:“徐仲豫,你未必能杀的了我,而公子,一定会因此杀了你。” 蟠州军统领遥遥高喝:“徐仲豫,你发什么疯!” 北方军的将领彼此之间都很熟悉,蟠州统领更是徐仲豫的同乡故友。他接到命令后第一反应就是徐仲豫这王八羔子肯定又背着殿下自作聪明了。他远远看着那边剑拔弩张的气氛,急忙高声喝止,希望徐仲豫还没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徐仲豫沉吟许久,收剑回鞘,仍是笑意盈盈:“林公子,是在下唐突了。” 皇宫。 裴扬风接到了林月白已经平安的消息。 叶栖华坐在矮树上小憩。他穿鞋袜,殷红的衣摆下晃着白玉一般的小腿。 裴扬风捏碎手中纸条,走到矮树旁,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叶栖华微凉的脚踝:“冷不冷?” 叶栖华捧着一本书在看,漫不经心地说:“国舅,现在已经是六月了。” 裴扬风揽住叶栖华,低声说:“可你身上还是很凉。” 叶栖华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洗尘蛊救了他的性命,却治不好他全身千疮百孔的经脉。血脉不通,自然四肢冰冷。 昔日在医馆分别时,余前辈说要再给他配几副药养养身子。可后来种种变故,药方一直没有送到他手里。 裴扬风自顾自地说:“明天让太医过来为你诊治一番,配些药先养着。我会继续派人寻找余一命。” 叶栖华说:“何必再去打扰余前辈。昔日他只当朕是身中剧毒的普通人,才倾力救治。如今余前辈已经知晓朕的身份,又怎会再来招惹麻烦。” 裴扬风把叶栖华从矮树上抱下来:“六月里也不要穿这么薄坐在院里,你从小就格外畏寒,怎么还不肯对自己好点。” 叶栖华合上书,仰头看着裴扬风的下巴:“国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再也无法相信裴扬风的所有温柔与善意,那些久远模糊的噩梦还漂浮在眼前,警告他眼前的人随时都会再把他推入无间地狱。 叶栖华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里,暗说:你怎么还敢相信他,你怎么还敢! 裴扬风不知道叶栖华心中的纠结撕扯,他兀自深陷在另一种纠结中。 他到底该如何告诉叶栖华,月白回来了。 留松客栈里,挤满了白衣佩剑的少侠。 他们都是剑圣山庄的弟子,听到庄主被兀烈王抓走的消息后立刻成群结队的跑到京城商量救庄主的办法。 谢春行看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小白菜,有点忧愁。让这一群小屁孩儿跑去北荒救人,真的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吗? 顾云深那人护短的要命,万一哪个小徒弟为了救他在北荒受点伤,他非把自己内疚死不可。 谢春行一个头两个大,有心亲自带这群小白菜去北荒,可京中偏偏还留着他魂牵梦绕的一丝挂念。 顾云深的大弟子方南走到谢春行面前,作为最稳重的一颗小白菜,他强作冷静地说:“谢大侠,多谢你传信给我们。” 谢大侠终于结束了他日复一日的纠结。 顾大美人是过命的兄弟,必须要救。 而他心中那份满溢得快要发疯的爱恋,也不能再逃避了。 老牛吃嫩草怎么了?他谢春行英俊潇洒未婚无子,怎么就不能去喜欢一个人呢! 想通之后的谢春行连喝三碗烈酒壮胆,豪气干云地一拍桌子:“方南,等我片刻,一会儿我回来就带你们去兀烈王城救顾云深!” 就算酒量极好的谢春行,三碗风莲酒下肚后还是有点看不清路。 他摇摇晃晃地摸到宫墙外,一巴掌拍掉了大块朱漆。 宫墙震动,吓醒了宫里靠墙打盹的轮值太监。 谢春行倚在宫墙上,听着高墙里传来惊恐的尖叫声,忍不住笑了。 皇宫守卫森严,谢春行小心翼翼地猫腰踩在宫墙的瓦片上,一路走一路看,找守卫最严的地方。 宣王一定在那里,而他的颢儿,多半会在宣王身边。 蟠龙殿是最高的一座宫殿,谢春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看的入神,没留心一脚踩空,狼狈地摔在了花树之间。 面前的窗户里传出低沉的声音:“什么动静。” 谢春行仰头,隔着雕花窗棂撞进了一双寒潭般的眸子里。 明明是冰冷淡漠的眼神,可眼尾却偏偏勾勒着一抹柔媚至极的轻红艳色。 谢春行张开嘴,想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吐出来。 可窗后的人却先开口了:“野猫罢了。” 裴扬风没有多想。 此时恰好内侍来见,凑在裴扬风耳边低声说:“蟠州军已经护送林公子已经到京城了。” 裴扬风一拖再拖,终究还是没有在林月白回京之前,把事情告诉叶栖华。 此时林月白已经进京,裴扬风就算解释,叶栖华也只会回以他冷嘲热讽了。 无奈之下,裴扬风决定先让林月白去郊外的别院住下。 他对叶栖华说:“抓到徐仲豫了,我亲自去审他。” 叶栖华对他手下的事情毫无兴趣,继续冷眼看着窗外那一地狼藉。 裴扬风离开后,叶栖华嫌烦打发走了所有服侍的宫人。这才推开窗户,冰冷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大哥。”叶栖华不曾意识到,他其实下意识地在模仿自己失忆时表现出来的天真活泼,更不愿去想,这样子的他,有多像林月白。 但谢春行不认识林月白,他只是感觉很心疼。他的颢儿明明不开心,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笑出来? 谢春行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尴尬地拍拍身上的尘土。 叶栖华从窗中伸手:“大哥,进来说 分卷阅读41 话。” 谢春行却不肯进去,他借着酒劲壮胆,一把握住叶栖华的手,急切道:“颢儿,你愿不愿意跟大哥走?” 叶栖华微怔。裴颢这个假名字,是裴扬风无数谎言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谎,是他不堪回首的少年初心。如今,却有人真真切切地唤他颢儿,把一个虚假的人捧在手心里,献出了真心。 谢春行见他不语,心中更焦急,几乎语无伦次地说:“大哥虽不像宣王那样权倾天下,但是、但是也有些家产,可以让颢儿一生逍遥自在,吃喝玩乐。历州、潺塬,或者哪里都行,颢儿喜欢哪里,我们就住在哪里。去南疆也好!南疆那里虽然气候湿热了些,但颢儿体寒,住着说不定反而好些……”他急得差点满头大汗。 可他的颢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波澜很轻很轻,只是微微晃动了那么一下,接着就归于平静。 谢春行心里发颤。 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惶恐不安过。 谢春行自幼一路顺风顺水。他想求功名,于是那年他就是武状元。做了武状元之后他又厌弃官场,于是继续做他的逍遥浪子。 在他眼前为恶的人,杀之。可与他相交的人,护之。 谢春行肆意妄为疯疯癫癫已半生,从未像今天这般心急如焚地等待旁人给他一个答复。 颢儿,答应大哥,答应大哥好不好…… 大哥一定不会辜负你,会把你捧在心尖,狠狠地宠你一辈子。 叶栖华精致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和笑容,他声音冷漠,语调却微微发颤:“谢大哥,裴颢,只是朕的一个假名字。” 谢春行呆滞了一瞬间,立刻把这点小事抛在了脑后:“一个名字而已,那时你已经中毒很深,对陌生人有防备是理所应得的。” 叶栖华沉默许久,轻声说:“景昌七年,父皇本想把武试魁首调遣到凤宁宫中,教小皇子习武的。因为那一年的武状元不肯入朝为官,才作罢了。” 谢春行脑中如有惊雷炸响:“我……” 景昌七年,武状元谢春行不屑于官场的乌烟瘴气,潇洒辞官,从此浪迹江湖。他不慕名利不拜权贵,一时间传为美谈。 叶栖华说:“大哥,对不起,太晚了……” 若那一年快意潇洒的武状元去了凤宁宫。深宫里的小皇子,是否就不会再把对偌大江湖的渴望倾注在舅舅身上。直到渴望变质,直到相思成疾,直到……爱愈成痴,万劫不复。 叶栖华抽回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缓缓拢起。 二十年,他的目光只落在裴扬风身上,足足二十年。 爱的太深,爱的太狠。裴扬风的影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藤蔓荆棘早已缠住了他的三魂七魄。 纵使他狠下心来连根拔除,可除掉心里的裴扬风,叶栖华也只剩下了一个无魂无魄的空壳。 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像爱裴扬风那样,爱上别人了。 谢春行眼看叶栖华要关窗户,急得眼冒金星,大吼一声:“颢儿!” 叶栖华落下了窗帘。 谢春行爱他,不管他是裴颢还是叶栖华,谢春行是真的爱他。 叶栖华知道,他都知道。 可他永远没法爱上谢春行,永远,永远,一辈子都做不到。 谢春行那声大吼已经惊动了宫中守卫,御林军向追过来:“有刺客!” 可是,窗帘外谢春行的身影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一样固执地等叶栖华再出现。 叶栖华无可奈何,掀开窗帘,说:“快走。” 谢春行酒意上头,固执得像个孩子:“颢儿和大哥一起走。” 眼看御林军越来越近。 叶栖华只好说:“告诉我一个能找到你的地方,晚些我去找你。” 谢春行勉强同意,说:“颢儿,去留松客栈找我,大哥会永远在那里等着你。”说完一跃上枝头,转眼消失了。 叶栖华闭目苦笑。 纵使知道已经无法回头,可叶栖华还是忍不住想。如果谢春行早些出现,三年前……不,一年前就好。 那时候的一切还可以挽回,那时候的叶栖华,还没有疯掉。 一切……一切都还可以回头。 可是,太晚了。 第二十九章 裴扬风当年逼宫篡权成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掉了叶栖华身边所有服侍的人。 叶栖华恢复记忆之后,因为不喜欢裴扬风安排的人,又旧人调回了身边。 如今随侍在他身边的大太监,是昔日裴家的家奴。 老太监专心致志地替皇上调安神香。裴若瑜还是闺中小姐的时候,他就跟在小姐身边伺候。后来小姐要入宫为后,他就自愿净身做了阉人,只为陪在小姐身边。 深宫里的日子过得快,转眼间就二十多年了。 叶栖华在悠悠暖香里出神。 他在思考一件事。 思考他究竟要不要去见谢春行,又该怎么去见。 他与谢春行相识已久,见面叙旧其实不必瞒着裴扬风。可若是裴扬风知道了他和谢春行私下见面的消息,是会无动于衷,还是恼怒吃味? 叶栖华不愿把谢春行当成一颗试探裴扬风心意的棋子。 老太监调好了一味香,捧到叶栖华身边:“陛下,这个味儿,您还闻得惯吗?” 十几味香料的粉末混在一处,叶栖华嗅着那股幽香。他分辨不出那里面掺了什么香料,只是闻着莫名熟悉和安心。 叶栖华随口说:“不错,让香坊做几块先用着吧。” 老太监笑呵呵地说:“以前太后娘娘在闺中的时候,就爱这味香。香中掺着北海之北才有的三桑脂,安神效果最好。” 叶栖华心中莫名牵扯得一阵刺痛,他说:“朕听闻,北海之北的溟地,是鲛人的故乡。” 老太监心中感慨:“是啊,可惜这百余年来北海风浪滔天,船只不得行驶,谁都说不清那是个什么地方了,”他搅弄着盘中香料,忍不住惋惜,“这三桑脂也是用一点就少一点,还好先帝早早就把这东西列为皇宫特供的物件,这才存住了些。” 叶栖华不在乎三桑脂很剩下多少,他只是……只是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林月白。 律法有严令,中原百姓不得与鲛人繁衍后代。可仍是有无数的人痴迷于鲛人的美貌,让人的血脉与鲛人纠缠在一起,诞下一些不人不鲛的怪物。 裴扬风迟迟不肯送林月白去鲛栏监登记造册,是因为,林月白就是这样一个怪物。 幼时的叶栖华不明白,母后为何要对一个小鲛奴那般温柔宠爱。 长大后的叶栖华再也不会问这个问题。他只会默默安排好一切,再通知裴扬风带那个小鲛奴进宫拜见皇后。 皇后娘娘入宫前的那段秘辛往事,必须烂在所有知情人的肚子里。一旦被暴露,整个裴 分卷阅读42 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叶栖华快要记不清林月白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问老太监:“你在裴府的时候,感觉林月白怎么样?” 老太监微一迟疑。又想,如今皇宫中除了陛下的人,就是宣王的人。这两位主子就算再怎么合不来,也会拼命守住这个秘密。想到此处,老太监也不再犹豫,像个和晚辈唠家常的平凡老人:“奴婢随娘娘入宫的时候,那孩子还不会走路呢。娘娘担心她一入宫,裴老将军就会把孩子杀掉,才特意托付给了宣王殿下。” 叶栖华说:“朕当初不许国舅出关救人,于是母后至死都在恨朕薄情寡义。刘公公,你觉得,朕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老太监老了,说话也就不太顾忌自己的身份。他陪了裴若瑜一辈子,又陪着小皇帝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杀伐果决的一国之君。目光中对主人身份的敬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宽容和慈爱:“陛下,娘娘怎么会恨您,您可是她心尖尖上的那块肉啊。娘娘临走前那段日子,病得人都快糊涂了,还不停地布局埋棋,生怕她走后,您被人欺负。” 叶栖华心中更痛。 母后生前耗尽心血要为他稳固的皇位,却被他断送在了一个“情”字上。 若是……若是那一日不曾遇到谢春行和余一命,若是他在战俘营中被轮奸至死。那九泉之下,他真的有脸去见自己的母后吗? 叶栖华徐徐吐出胸中浊气,说:“朕今晚要出宫见一个朋友,国舅若是问起,就如实告诉他。他若不问,也不必去禀告了。” 老太监糊涂的脑子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陛下,奴婢今天听到一个事儿。宣王身边的第一谋士徐仲豫,今天被宣王亲自下令关进死牢了,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儿。” 叶栖华微一思考,把拜访徐仲豫的事情列进了今晚的计划单中。 他也是时候该和裴扬风身边这只笑面狐狸好好聊聊了。 夜风还是有些凉,叶栖华披了一件薄薄的猩红斗篷,坐马车向留松客栈出发。 京郊的别院里,开到尽头的满院桃花,在月光下零星落下几片花瓣。 林月白依偎在裴扬风怀中,享受着这片宁静的月色。不哭泣,也不说话。 裴扬风轻轻抚过他的发。柔滑如瀑的发丝被北荒朔风吹得有些干燥,一根一根的细丝像是枯萎了,楚楚可怜地任由他的指尖穿梭。 数年未见,刚回京还没看到宣王府的大门,就被裴扬风安排到了遥远的别院里,好像害怕他被什么人看到一样。林月白不是不难过,可他太想念裴扬风了,回到裴扬风身边的喜悦可以让他忘记一切。只要这样依偎在公子怀中,林月白怎样都好。 裴扬风低头看着怀中人温柔俊秀的侧脸,竟无法抑制地开始怀念另一个人。 明明的一模一样的脸,可那个人从来不会有这么温柔的眼神,漆黑如墨的眸中总是带着三分倨傲凌厉的艳色。哪怕失忆的时候,也充满了野兽一般的警惕和攻击性 。 裴扬风从前不太喜欢那样的眼神,他喜欢温柔美好的东西,喜欢林月白那样乖巧清甜的笑容。 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不知不觉间,他对叶栖华着了迷,入了魔。叶栖华的狠艳和冷漠让他无比痴迷,摧毁和呵护的欲望疯狂地拉扯他的理智,只想让那个总是居高临下的小皇帝,在他身下颤抖着哭出声来。 云雨中的叶栖华总是很容易掉眼泪,朦胧的泪眼中总是噙着痛不欲生的爱恨两难。 那样的叶栖华让裴扬风三魂七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回忆一下,都有欲火直冲小腹,胯下阳物控制不住地缓缓立起来。 火热硬物隔着衣物顶到了林月白的大腿,他顿时红了脸,羞得牙根打颤:“公子你……你……” 已经掩饰不了,裴扬风干脆把林月白抱进了屋中榻上。 林月白面带羞涩,欲拒还迎地楼主裴扬风的脖子,小声反抗:“公子,我……我……才刚回来……” 裴扬风低头吻在他颈间,闭目低喃:“小别胜新婚……” 留松客栈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叶栖华推开门,顿时淹没在了一群手舞足蹈的白衣少侠中。 剑圣山庄的弟子们还在为如何营救庄主吵得不可开交。 叶栖华赶忙退后两步,打算找条清净点的路进去问小二谢春行在何处。 等得抓耳挠腮的谢春行一眼看到了叶栖华,三两下清出一条路,把叶栖华拽进来,喜不自胜:“颢儿,你真的来找我了?” 叶栖华看着那群吵吵嚷嚷的白衣少侠,随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谢春行说:“剑圣山庄的庄主,我那个顾老弟,为了救他挂名的徒儿林月白,被兀烈王囚禁在北荒了。这群小崽子正商量怎么去救他们庄主呢。他们已经吵了一天一夜了,小孩子真是精力旺盛……” 他后面说的话,叶栖华已经听不到了。 眼前的烛火与人影都在歇斯底里的摇晃着,剑圣山庄的少侠们还在争吵。争吵林月白值不值得他们庄主去救。争吵这时候就回京享乐的林月白是不是对不起救他的人。 一字一句,都像在嘲讽叶栖华。 原来林月白还活着。 原来林月白早就被救回了长秦关。 原来,裴扬风已经找回了他心心念念的月白,才会舍得为他毁掉那块玉佩。 偏偏叶栖华竟愚蠢至此,裴扬风只是毁掉一块石头,就骗得他心旌摇曳,几乎再次成了那个为情所痴的傻子。 可笑,真真可笑至极! 叶栖华冷笑着淌下两行清泪。 谢春行吓坏了,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叶栖华:“颢儿,颢儿!” 叶栖华面色冰冷,无喜无悲,只有泪水不停地涌出。就像那日碧海青天水滴入眼中,痛得不知天地日月,不知爱恨悲欢,只有泪水从心中流淌出来,无声滑落。 差一点……只差一点。 那日御华池边阳光明媚,蝶舞花香。裴扬风目光真切得就像是真的看着他的一生所爱,玉石碎屑散落在风里,叶栖华几乎要信了,他几乎就要相信了,相信这场让他生不如死的爱恋,终于走到了戏里两厢情愿的圆满结局。 还好,曾经的裴扬风让他太痛了,心底尚未愈合的伤口仍然留着一丝怀疑。这丝怀疑,在真相大白的今天,救了他的命。 还好,他没有完全相信。 还好,他没有再一次倾尽全部去爱一个根本不爱他的人。 叶栖华轻声问谢春行:“大哥,你知道林月白入京后去了何处吗?” 谢春行心惊肉跳地揽着叶栖华的肩膀,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一个白衣少侠却忍不住嚷嚷起来:“去郊外别院了呗,我看见宣王府的亲兵送他去的西郊。” 分卷阅读43 叶栖华说:“多谢。”说完转身离开。 谢春行这时候哪敢放他一个人走,追上来说:“我陪你。” 叶栖华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他又恢复了冷漠和平静:“你知道朕要去什么地方吗?” 谢春行斩钉截铁地说:“在江南的时候,我看着宣王把你带走却没有阻拦,这是我谢春行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一件事。从今天开始,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叶栖华说:“朕要回宫。” 谢春行脸上闪过一丝为难。 叶栖华被侍女扶着上了马车。 谢春行心急火燎疯劲上头,开始胡说八道:“不是,颢儿!大哥这么大岁数了,怕净身房不收我!” 叶栖华掀开车帘,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柔声说:“大哥,回江湖中吧。” 谢春行急道:“颢儿你讨厌大哥了吗?是不是大哥今天说话唐突你了?大哥向你道歉好不好?以后大哥都不提这事儿了,一个字都不提了!” “大哥!”叶栖华牙关紧咬,“为我……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 第三十章 京郊的别院,是裴老将军还在世的时候修筑的。年少的裴扬风为了和酒肉朋友们自由自在地吃喝玩乐,选了块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盖了这套宅子。 这里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大门外的石阶只是匆匆打扫了一番,门楣上还挂着零落的蜘蛛网。 叶栖华推门进去,门房的老人从睡梦中慌张惊醒,揉着眼睛提着灯笼出来瞧。 烛光照在叶栖华的脸上,睡眼惺忪的老人打了个哈欠:“林公子,你怎么跑到大门口来了?快回去,殿下一会儿找不到你又要着急了。” 叶栖华默默听着,任由老人把他当成林月白,举着灯笼走在前面,带他回房。 别院中的守卫很少。或许是裴扬风没打算让林月白在此常住,或许是仍然顾忌着他,不愿让他知道林月白回京的消息。 老人送他到内院门口,就停下,告辞回门房继续值守。 仓促住下,未曾收拾的庭院看上去有些荒凉。 内院里只有一间房点着烛火,叶栖华径直走过去。门口的侍卫目瞪口呆,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叶栖华冷冷扫他一眼:“开门。” 侍卫连声道“是”,慌忙转身推开了门。 屋里暖香袅袅,烛影摇红。 荷花屏风后散乱着一地衣衫。红纱帐后,鸾被纠缠,情欲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人声音沙哑:“谁?” 叶栖华绕过屏风,隔着一道薄纱与帘后的人静默相望。 裴扬风不在这里,可扔了满地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的情欲,还有林月白僵硬不适的动作,都说明了这里刚刚发生的事情何等缠绵缱绻。 林月白披衣下床,愣了许久,才慌张跪地行礼:“参见陛下。” 叶栖华居高临下地站在林月白身前,目光冰冷淡漠地落在那张温柔恭顺的脸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林月白的样子。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眉毛,眼睛,鼻梁,嘴唇,哪里都一模一样。可却又完全不一样。 以前的叶栖华不太留心林月白的模样,裴扬风说他们像,他也就觉得一定是很像的。 可当他用冷静的目光审视着林月白的时候,叶栖华忽然开始不明白,裴扬风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把他当成林月白的替身? 林月白太柔软。眼中的光亮,嘴角的线条,甚至每一根睫毛翘起的弧度,都是温柔安静的。 他的目光凝视的太久,让林月白不安起来,有些仓皇地把头压得更低,喉中溢出沙哑的呼吸声。 叶栖华收回了那道冷漠的目光,说:“朕听说你回京了,特意来看看你。” 林月白轻声说:“多谢陛下。” 幼时初见第一面,只有几岁大的林月白就察觉到了这位小皇子对他的不喜。可林月白不需要被那位小皇子喜欢,于是也不在意对方究竟为何讨厌他。 可今晚不太一样。他身上还带着云雨过后有些羞耻的不适,偏偏叶栖华就这么毫不客气地撞进了他的房间里。 林月白那点被裴扬风宠出来的小性子开始闹腾,偷偷皱起了眉。 叶栖华微微冷笑:“林月白……”他刚要继续说下去,身后脚步声响起。裴扬风的声音听不出是惊怒交集还是慌张尴尬,低喝一声:“陛下!” 叶栖华回头,若无其事地笑道:“林月白平安回京,国舅居然不曾告诉朕一声。” 林月白心中有些奇怪。他既无官职又无地位,和皇上也没什么私下的交情。他回京与否,为何还要特意通知皇上? 裴扬风说:“月白,你去书房里替我拿本诗集过来。” 林月白微怔,他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他被困在北荒的这些年,公子变了好多,让他想要和公子亲昵些,都有些手足无措。 今夜皇上忽然到访,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公子却莫名让他离开。 一种微妙的惶恐涌上心头,林月白感觉公子忽然离得他好远好远。 裴扬风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伤害了林月白,于是只好放缓语气柔声说:“去吧,拿我最喜欢的那一册。” 直到林月白离开,叶栖华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房中情欲的味道还未散尽,两人在静默的烛火下对视,谁都不肯先开口,气氛凝重又尴尬。 裴扬风心中有些焦虑又有些恼怒。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叶栖华今晚会出现在别院里。 蜡烛燃到尽处,微弱的火苗跳动几下,房中陷入了黑暗。 叶栖华神情冰冷,淡淡道:“看来是朕打扰国舅春宵好梦了。”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去触碰叶栖华的衣角:“栖华,我……” 叶栖华侧身避开:“朕来的不是时候,国舅若是有话要说,留到明日早朝再议吧。”说着就要走。 裴扬风哪肯放他就这样离开,抬手蛮横地把人抱在怀里,低喝:“跑什么?” “跑什么?”叶栖华挣脱不开,仰头冷笑着看向裴扬风,“不跑,等着国舅再给朕灌一瓶碧海青天水吗!” 裴扬风紧紧搂着怀中温热的身躯,说什么都不肯放手。给叶栖华用的那瓶碧海青天水,是他这辈子都不知该如何弥补的悔恨与愧疚,想到此处,裴扬风竭力让自己语气温热一点:“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栖华,永远不会了,相信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不……会……吗……”叶栖华自顾自地笑着,“那这里是什么地方?国舅,你告诉朕,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扬风欲言又止。 静默的空气,像把利刃,一寸一寸割下叶栖华心中摇摇欲坠的期待。 玉佩粉碎的时候,他以 分卷阅读44 为自己终于赢了死掉了林月白。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再做一个替身,他以为裴扬风真的动了几分真心。 原来,都是妄想。 真正的林月白回来了,叶栖华依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裴扬风狼狈不堪地解释:“栖华,我……” 裴扬风无法再解释。 叶栖华不会再相信他,不会相信他的感情,不会相信他的任何承诺。更不会相信他把林月白压在床榻上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是谁的样子。 叶栖华推开他,转身要走。 裴扬风猛地抱住叶栖华,双臂紧紧箍住那具身子,劈头盖脸地亲下去。 叶栖华愤怒挣扎:“裴扬风!” 裴扬风蛮横地用膝盖顶开叶栖华的双腿,腾出一只手伸进去,隔着布料狠狠揉按。 叶栖华腿一软,恍惚的一瞬间,双手已经被捆在了身后。叶栖华挣扎不得,只能任由裴扬风撕扯他的衣服。 屋里还残存着情欲交合的味道,残忍地反复提醒叶栖华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裴扬风却要在这里,在这个刚刚和林月白缠绵过的地方强暴他。 “裴扬风!你给我下毒,你把我送去轮奸!我原谅你了,我居然原谅你了?”叶栖华薄唇颤抖着,又像在哭又像在笑,“你怎么能继续骗我……你怎么能……再我把当成林月白的影子。” 叶栖华分不清自己是痛楚还是反胃。下身的衣物已经被撕开,火热的硬物狠狠撑开了后穴。 叶栖华耳中轰鸣,眼前一阵空白,熟悉的混乱记忆接踵而来。宫墙,母后,桃花,烈焰马裹挟着北方朔风从长秦关飞奔到京城,带来边关好酒。 碧海青天水的余毒,竟在此刻帮他短暂地逃离了这场痛不欲生的噩梦。 叶栖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昏死在裴扬风怀中。 裴扬风仓皇抱住昏迷虚软的叶栖华,叶栖华苍白的脸上沾满鲜血,触目惊心。裴扬风愧恨难当,狠狠一拳捶在地上:“裴扬风你个畜生!” 他把自己硬挺的阳物缓缓从叶栖华身体里抽出来,带出几缕血丝。叶栖华后面一定是被他弄伤了。 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闭,他如果这时候带着叶栖华回宫,明天京中传言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裴扬风脱下自己的外衫包住叶栖华半裸的身子放到床上,派手下拿着进出城的特许令,回宣王府请大夫来别院。 昏迷中的叶栖华柔弱得让人不敢触碰,裴扬风怔怔地站在床边,隔空用手指描画着叶栖华的脸。 其实他们……也并没有那么像。 裴扬风记起了景华次年的秋天,他在庭院里喝多了酒,把一身白衣的叶栖华按在身下,狠狠要了一回。 其实裴扬风知道那不是他的月白。 叶栖华和林月白他都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外甥,他怎么可能连这两个人都分不清楚。 那一日,他只是借酒装疯,发泄着叶栖华放任林月白死在关在的怨恨,还有不知因何而起的浓烈欲火。 可他没有想到,一向倨傲狠厉的叶栖华,居然甘愿做一个替身。 偏偏裴扬风分得太清楚,于是叶栖华这个替身在他眼里,到处都是和正主不一样的地方。笑起来的样子不一样,温顺乖巧的姿态也不一样。还有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泛起的傲慢与嘲讽,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裴扬风,他的月白死了,真的死了。 叶栖华纵容他,讨好他,哪怕遍体鳞伤也要爱着他。裴扬风在叶栖华的深情与残忍之间来回拉扯,越来越肆无忌惮。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如何对待叶栖华,叶栖华总会爱着他。 在叶栖华身边,裴扬风永远有恃无恐。 直到今晚,直到事情到了他不得不用强暴来留住叶栖华的地步,裴扬风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患得患失。 他不能失去叶栖华,可叶栖华已经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了。 裴扬风单膝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捧起叶栖华的一只手,轻轻在指节上落下一个吻。他对着昏迷不醒的叶栖华低喃:“栖华,对不起,可你不能离开我。” 昏睡的叶栖华没有拒绝他,也没有嘲讽他。 裴扬风轻叹一声:“我做错了很多事,栖华,你还没有狠狠报复我,怎么舍得现在就和我一刀两断?” 叶栖华正陷在前尘旧梦里,他梦见景华初年那场大雨,裴扬风跪在宫外。 那是他此生噩梦的开端。 第三十一章 折腾到天亮,大夫才诊断出叶栖华体内的碧海青天水余毒未清,必须要把昔日解毒的大夫请来才能彻底把毒素清除干净。 叶栖华醒来之后,面无表情地要离开。裴扬风刚想拦,叶栖华干脆抽剑搭在了他脖子上。 裴扬风只好放他走。 送走叶栖华,裴扬风走出房门后,看到林月白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廊下。他似乎在这里站了很久,衣衫潮湿,发丝上挂着露水。 看到裴扬风出来,林月白回头,苍白的脸上挤出温柔笑意:“公子。” 裴扬风心疼不已,走上前,说:“你一整晚都站在外面?” “没有,”林月白微凉的手臂搂住裴扬风的脖子,撒娇,“我刚睡醒。” 不多想,不多问,林月白总是这样。哪怕他真的在风中站了一夜,哪怕房中的争吵和碰撞都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眼里,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林月白仰着头,裴扬风看到了他脖子上那道狰狞可怖的疤痕。 裴扬风至今不敢问林月白在北荒经历了什么,昨夜缠绵时,林月白一身深浅不一的伤疤,有的割开皮肉,有的直插心口。 可遭受了那一切的林月白,却仍然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 裴扬风心里一痛,怜惜地低头吻着林月白的发丝:“今天随我回王府住吧,别院里太冷清了。” 林月白却轻轻摇头,低喃:“公子,我不想再给你添更多的麻烦了。”今日这出闹剧,他已经看明白了前因后果。 林月白越是温柔体贴委曲求全,裴扬风越是怜爱心疼舍不得。 可他却又心里清楚,他和叶栖华的感情已经摇摇欲坠,再也容不下半分差错。 “月白,”裴扬风轻叹,“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天牢最深处,关在一群今年秋天就要问斩的死囚犯。 气色灰败的死囚中间,有一个人衣冠楚楚折扇轻摇,一点都没有大祸临头的担忧。 狱卒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说:“徐先生,有人要见你。” 徐仲豫虽然是被怒气冲冲的裴扬风亲自下令逮捕的,但谁都知道徐仲豫深得裴扬风信任,过不了几天宣王殿下火气消了,徐仲豫仍然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徐仲豫。 徐仲豫有些意外。 他算计着还没到裴扬风消气的时候,他的那些同僚应该不会这 分卷阅读45 时候就跑来嘲笑他。 会是谁呢? 幽暗石室里,点着一盏昏昏沉沉的煤油灯。 一个人坐在桌上,脊背挺直,肩身削瘦。殷红的衣角垂在脏乱的石地上,金纹袖口中伸出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漫不经心地端着茶盏。 昏黄的光线映着模糊不清的一张脸,眼尾勾起,眸中浮着一层薄冰,清冷深寒。 徐仲豫是真的大吃一惊,跪地行大礼:“罪臣徐仲豫,参见陛下。” 叶栖华手腕落下,茶盏撞在石桌上,当啷一声脆响,回荡在狭小的密室中:“平身。” 徐仲豫保持五体投的姿势:“微臣罪该万死,不敢承恩。” 叶栖华冷笑一声:“徐爱卿若喜欢跪着,朕就让你一直跪到科考结束,如何?” 徐仲豫心念急转,叶栖华在此时提起科考的事,绝不是只为了表示时间。难道是他试图杀林月白的举动讨好了叶栖华,叶栖华才主动来拉拢他了? 徐仲豫一边猜测叶栖华此行的动机,一边熟练地油嘴滑舌转移胡说八道:“罪臣不敢说喜不喜欢,若是陛下喜欢罪臣跪着,罪臣就一直跪到棺材里去。” 叶栖华皱眉:“徐仲豫,没有让你进宫教鹦鹉说话,真是浪费了你的才能。” 徐仲豫笑嘻嘻地说:“陛下来势汹汹,罪臣心中恐慌。罪臣一恐慌就爱乱说话,还望陛下恕罪。”他心中已经确定,叶栖华十有八九是要给他个新官坐坐了。 叶栖华说:“你是聪明人,朕也不喜欢说废话。” 徐仲豫听话地顺势往上爬:“陛下又何旨意?” 叶栖华似笑非笑地低头看他:“如今朕与宣王殿下同朝理政,天下升平。朕不想看到有什么扎眼的东西让局面出现变故,徐爱卿认为呢?” 徐仲豫想,叶栖华果真还是把林月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如此一来,他倒反而安心了。叶栖华恨林月白,就说明他对裴扬风仍然深爱。只要这份感情在一日,裴扬风就能独掌大权多一日。 想到此处,徐仲豫一本正经地表忠心:“罪臣虽已是将死之身,但一定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护陛下江山稳固,为陛下清除障碍!” “好,”叶栖华满意地笑了,“徐仲豫。” 徐仲豫低头:“罪臣在。” 叶栖华说:“朕即刻赦免你全部罪责,官升三级入饮龙阁为大学士。今年文武科考诸多事宜,全权交由你统筹监管。” 徐仲豫被这张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得头晕眼花,不得不心生警惕。 狭小的密室中忽然亮起数盏明灯,侍从捧着官印官服鱼贯而入,一品官的朱红凤羽冠落在头顶上,试图压得人晕晕乎乎不知今日是何年。 给徐仲豫戴冠的老太监满脸堆笑,小声提醒:“徐大人,还不赶快领旨谢恩?” 徐仲豫被满室烛火晃得看不清东西,可他此时也没有了其他应变的方法,硬着头皮说:“微臣,领旨谢恩。” 他笑容满面似乎是身份欢喜,心里却暗暗叫苦。 这位看着弱不禁风相貌昳丽的陛下,好像越来越难对付了。 出了天牢,叶栖华一个人走向了留松客栈。 留松客栈里人声鼎沸,小二忙得一脑门汗。 叶栖华问他:“谢大侠还住在此处吗?” 小二认得他是谢春行的朋友,挠着后脑说:“谢大侠昨日带着我们山庄里的弟子们去北荒了。” 叶栖华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多谢。”说完转身离开。 谢大哥他……终于还是走了。 叶栖华心中几分欢喜,几分黯然。 走了好,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偌大江湖,逍遥自在,那才是配得上谢春行的故事。 叶栖华独自走在繁华街口,开到尽头的花树飘飘摇摇落了他一身花瓣。 小贩在热热闹闹的烟雾里吆喝:“酱牛肉勒~酥火烧~酱牛肉勒~” 京城里依然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街上的店铺一日复一日地开门迎客。 早朝上,派系不同的大臣们照例吵得脸红脖子粗。 裴扬风低头假装听不见,偷偷扫了叶栖华一眼。 叶栖华脸色不太好,像是生病了,眼睛有些红,脸色却惨白到发青。他疲惫地揉着额角,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奏折。 朝堂下,一对一的理论已经变成了听不清对面在吼什么的群架。别说身体不适的叶栖华,裴扬风都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裴扬风刚想出声结束大臣们的争吵,就看到叶栖华合上了手中奏折,面无表情地抬头向堂下望去。 一脸病容的皇上冷冰冰的目光扫下来,吵得不可开交的大臣们终于慢慢收了声,站回了各自的位置。 本来吵闹得像菜市场一样的朝堂,终于安静下来。 一片寂静中,叶栖华冷冷地问:“各位爱卿,商量出结果了吗?” 兵部尚书抢先一步出列:“陛下,兀烈王虽说是只向我朝讨要一个人,但他所说是真是假根本无从考证,就算我们找到此人还给他,他也可以说我们送去的是假的。微臣以为,就是兀烈王意图侵略我朝的一个借口,应当现在就发兵直捣兀烈王城,彻底灭掉这帮蛮夷之人!” 户部尚书怒斥:“兀烈王早已无征战之意,我方军队却在驻扎在北荒草原上迟迟不肯撤回。这一日一日消耗的都是国库钱粮,再打仗,是要逼死天下百姓吗!” 眼看他们又要吵起来,叶栖华开口:“国舅,我军若此时攻打兀烈王城,有几分胜算?” 裴扬风知道叶栖华早就不愿再打仗,他为了哄叶栖华开心,故意说:“并无万全把握。” 兵部尚书惊愕地瞪大眼睛:“殿下!” 裴扬风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叶栖华漫不经心地说:“北荒撤军一事,请国舅安排。张大人,兀烈王要的人,也尽量帮他找找。找得到就还给他,若是找不到……”他随意瞥了裴扬风一眼,“就对兀烈王说声对不住吧。” 裴扬风断不可能把林月白再还给兀烈王,可叶栖华平静的态度让他心中不安。 叶栖华说完之后就收回了看裴扬风的眼神,说:“朕现在,更在意科举之事。诸位爱卿,可有什么提议?” 裴扬风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叶栖华了。平静,理智,运筹帷幄。 昔日的裴扬风也没有发现,穿龙袍的叶栖华,美得如此摄魄钩魂。 兀烈王城。 拓跋琛心情不好,很不好! 那个狡猾的中原人没有遵守约定,把他的王后还给他。 如今拓跋琛已经彻底失去了爱人的消息,焦躁不安的他甚至想亲自冲到中原起。 可中原领土广阔,纵横十万里,他一辈子都找不到。 顾云深在囚室里握着一根筷子练剑。他内力已失,剑势却仍然风雅凌厉,剑风 分卷阅读46 刮在人脸上都觉得生疼。 拓跋琛站在囚室外,看着顾云深练剑。他觉得中原人都很奇妙,他们狡诈,阴险,藏着无数心事。却又温柔美丽,有意无意地蛊惑人心。 顾云深一套剑法练完,带着一身薄汗收剑,笑道:“王上似乎心情不太好。” 拓跋琛坦诚地说:“是不太好。” 兀烈王呆呆的模样逗笑了顾云深,他说:“我猜王上的坏心情,应该是因我而起的。” 拓跋琛沉默许久,忽然开口:“你叫顾云深,是中原武林剑法最好的人。” 顾云深微怔,不知拓跋琛是什么意思。 拓跋琛失落地说:“可本王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 纵然身为阶下囚,顾云深还是忍不住对失魂落魄的兀烈王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表的同情。 这位看上去威武雄壮的草原之主,情路实在惨得让人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第三十二章 蟠龙殿里,叶栖华在批折子。 裴扬风大步走进来,宫人们不敢来,惊慌失措地跟在跪在后面。 叶栖华漫不经心地说:“都下去吧。” 宫人们应声退下。 裴扬风使劲揉揉脸,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栖华。” 叶栖华眼皮都不抬一下:“国舅怒气冲冲而来,看来是向朕问罪来了。” 裴扬风无奈地叹了一声,习惯性地坐在叶栖华身边,低声说:“微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国舅不必如此伏低做小,”叶栖华说,“朕就是欣赏徐仲豫为保天下太平甘愿以身受责的豪气,饮龙阁大学生和主考官的位置,都是他应得的。” 裴扬风低笑:“陛下是怪罪微臣不愿把月白交还给兀烈王吗?”他十分乐于看到叶栖华吃醋的模样。 叶栖华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问:“哦?兀烈王说他要找的人就是林月白了吗?” 裴扬风刚要开口,叶栖华淡淡地说:“如果是的话,朕还是希望国舅以大局为重。” 叶栖华说话虽然夹枪带棒,但裴扬风却觉得像是赌气和撒娇。他忍住笑,低头在叶栖华耳边轻轻吻了一下,低喃:“栖华……” 叶栖华扭头躲闪:“滚!” 裴扬风诚恳地说:“栖华,对不起,我伤到你了。” 叶栖华脸色惨白,咬牙切齿地说:“朕让你滚!” 裴扬风说:“你这几天脸色那么差,又不肯让御医瞧,我很担心你。” 叶栖华想起那天的事就气得发抖,胸口一阵又一阵地闷痛。他声音轻颤:“朕好得很!国舅若是肯离朕远一点,朕会更好!” 裴扬风抬手轻轻抚摸叶栖华的脸。 叶栖华一掌拍开他的手:“裴扬风,你的月白回来的,看着朕这张脸还有意思吗?” 裴扬风说:“栖华,我对你的感情,从来都和月白无关。” “无关?”叶栖华几乎被裴扬风胡说八道的本领气笑了,他冷笑一声,“国舅,朕忙得很,无事的话你就退下吧。”那一夜,郊外别院中情欲的味道至今还纠缠在他鼻尖,他忘不了那种痛苦又恶心的感觉。裴扬风和林月白缠绵云雨的画面总是出现在他脑海里,裴扬风身下的那个人,一会儿是林月白,一会儿又成了他自己。 叶栖华恨透了这场乱七八糟的爱情。 裴扬风却仍然不肯放过他:“栖华,我的人找到余一命了,很快就会带他回京。” 叶栖华闻言,冷冷地笑出声:“国舅,这碧海青天水,当年可是你亲自下令滴进朕眼睛里的!怎么样,朕眼睛变成蓝色之后,是不是更像你的月白了?” 裴扬风急忙道:“栖华!” “哦,朕忘了,”叶栖华讥笑地扬起唇角,“林月白已经回到国舅身边,朕像不像也无所谓了。那块石头扔不扔,也同样无所谓了。” 裴扬风抓住叶栖华纤细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问:“战俘营里那几个人,我早就把他们截杀在长秦关里了!” 叶栖华冷笑:“然后呢?” 裴扬风态度软下去,轻声说:“栖华,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们才能回到从前?” “从前?”叶栖华笑出声,“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值得回去的从前吗!” 从幼时到少年,裴扬风的眼里只有林月白。叶栖华是什么?是一个有点麻烦,但不得不宠着的任性外甥。 后来林月白死了,裴扬风恨不得把叶栖华折磨致死,好换回林月白的性命。 他们之间,找不出什么值得怀念的过去,连血脉亲情都稀薄得可怜。 叶栖华二十年来不顾一切的爱恋,终于还是死在了裴扬风反复无常的欺骗与折磨中。 他再也承受不住了。 裴扬风沉默许久,问:“栖华,你给徐仲豫好处的目的,还是要他为你杀了月白,对不对?” 叶栖华几乎捏断笔杆:“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他。” “我不会再因此责怪你了,”裴扬风说,“你恨我,恨月白,都是理所当然的。栖华,我等你心中怨气发泄完的那一天。我们从头开始,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是时候,好不好?”他会好好的保护月白不受伤害,但是也会纵容栖华所有的报复。他把栖华折磨得太痛了,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重新把栖华抱在怀中。 叶栖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国舅,退下吧,朕累了。” 明白今晚确实不可能再留宿宫中了,裴扬风捧起叶栖华一缕发,恋恋不舍地轻轻吻了一下:“陛下,微臣告退。” 宣王府的书房中,徐仲豫终于等到了回家的裴扬风。 徐仲豫笑容满面:“殿下,今夜没有留宿在宫里,是要去西郊别院住吗?” 裴扬风本来看到他时十分恶劣的心情,也被他笑嘻嘻的模样弄得没了脾气,只好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徐仲豫忙道:“学生有罪,还望殿下海涵。” 裴扬风对徐仲豫这块滚刀肉十分无奈,说:“徐大人已经高升了,居然还记得还拜会本王吗?” 徐仲豫堆笑:“殿下说的哪里话,”他嘴巴一撇做出苦状,“殿下您肯定也知道了,陛下忽然拿大馅饼砸学生脑门,是为了让学生替他清除障碍。可如今那个障碍被殿下您搂在怀里护着,学生再怎么唯利是图,也吃不到这口馅饼了。” 裴扬风说:“别说废话了,你仓促来见本王,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徐仲豫笑着说:“学生有三句遗言要说。” 裴扬风说:“你说。” 徐仲豫说:“第一句,陛下今非昔比,极有可能因爱生恨后下毒手置殿下于死地。” 裴扬风说:“按本王一贯的经验,你说的第一句话通常都是胡说八道。” 徐仲豫笑道:“被殿下发现了,那学生说第 分卷阅读47 二句。长秦关外的军队,一时半会儿可能撤不回来了。” 裴扬风挑眉:“看来你的消息又走在本王前面了。” 徐仲豫说:“不敢,只不过是有些私事,严将军不好意思向殿下汇报。” 听徐仲豫的语气,裴扬风明白了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不再理会:“说你的第三句遗言。” 徐仲豫苦着脸说:“殿下,看在学生临死之前还牵挂国家安宁的份儿上,能不能让学生再多活几年?” 裴扬风其实心里清楚。叶栖华向来不喜欢徐仲豫,更不可能信任重用徐仲豫。叶栖华此番作为,不过是把徐仲豫当做了和他赌气的工具,来宣告自己对林月白的恨意和不满。 徐仲豫可怜巴巴地眨着眼。 裴扬风心道:算了,和这只老狐狸演戏也没什么意思。他说:“做好你该做的事,本王就让你活到明年春天。” 徐仲豫欢快地连声谢殿下恩典,一溜烟跑了。 他之前确实有点担心自己会成为叶栖华和裴扬风闹脾气的第一个炮灰。叶栖华可不是林月白那个娇滴滴的小宠物,坐在龙椅上的这位小美人,是真的会杀人的。 车夫问徐仲豫:“先生,我们回府吗?” 徐仲豫微一犹豫,说:“先去天牢。” 蟠龙殿里的叶栖华,宣王府中的裴扬风,西郊别院里的林月白。今晚,谁都没有睡得着。 兀烈王城,今晚是赛马会,篝火遍地,歌舞升平。 顾云深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他站在铁栏旁,温和有礼地对不远处的狱卒说:“兄台,可以让我也喝一杯酒吗?” 顾云深相貌好,人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整座牢里的狱卒都对他颇有好感。听到他说想喝酒,狱卒立刻倒了一杯捧过来:“顾大侠,您请。” “多谢。”顾云深接过粗陶酒杯,手一滑摔在地上,杯子四分五裂。 顾云深忙蹲下身收拾残片:“抱歉,抱歉。” 狱卒也蹲下和他一起收拾:“没事没事,一个破杯子而已。” 顾云深又说了一句:“抱歉。”手中碎片轻轻刺进了狱卒颈部昏睡穴中,狱卒一声不吭地昏了过去。 顾云深隔着铁栏撑住狱卒的身体,一边找钥匙一边对着昏睡的人谈笑风生:“我听到外面传来的歌声了,草原上的女子果真个个歌喉动人,犹如天籁。” 另外两个狱卒还在喝酒,完全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异样,时不时还插嘴:“我喜欢这个唱歌的女人,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强壮。” 另一个狱卒嘲笑他:“如果她比你还要强壮,你就要做她的妻子了。” 他们正说着,顾云深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动作温柔地用陶片刺入两人的昏睡穴。 他内力已失,不得不用这种有些伤人的手段才能让这几个狱卒昏过去。 低声说句“抱歉”,顾云深换上狱卒的衣服,快步向外走去。 整个兀烈王城的人都沉浸在欢歌笑语之中,未婚的女孩儿们拎着宽大的裙摆翩翩起舞,腰间金铃丁玲丁玲响。 顾云深本想藏在人群里趁乱离开,却不想领舞的女孩儿忽然向他走过来。顾云深避无可避,只好微笑着向女孩儿行了一个草原部落的躬身礼。 女孩儿笑着唱了几句顾云深听不懂的歌,解下腰间的金铃挂在顾云深手腕上,害羞地拎着裙摆跑回了姐妹们中间。 顾云深猜到这可能是草原上某种传情的手段,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时街头响起了鼓声,人群欢呼着向街头涌去。 顾云深趁机要向反方向走,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大喝:“抓住那个中原人,他是逃犯!” 顾云深判断了一下,他此时武功全失内伤未愈,在全城抓捕的情况下安全逃走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就死在被围攻的路上了。 他叹了一声刚要束手就擒,屋顶暗处忽然响起几声短促的箭风之音,追捕他的士兵痛呼倒地。 顾云深来不及想救他的人是谁,立刻顺着自己早已计划好的逃走路线,几步冲进了地形复杂光线昏暗的民宅区,绕了一圈之后走向守卫最少的北城门。 抓捕他的士兵穿梭在每一条大街小巷上,顾云深低着头混在兀烈人之间,沿着城墙慢慢走。 城门守卫森严。顾云深在强闯和换路之间犹豫不决,忽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身后有人低声说:“走这边。” 第三十三章 顾云深惊愕:“严将军?” 后背贴在了冰冷坚硬的铠甲上,顾云深心中一颤。 严邵对他的称呼不太满意,但也没在这种地方发作,微微皱了皱眉,说:“走。” 两人默契地一前一后,消失在城墙的阴影中。 顾云深心中疑惑:“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严邵冷漠地吐出两个字:“救你。” 顾云深温文含笑:“将军有心了。” 严邵带他来到城墙一角,黑衣蒙面的亲兵纷纷聚拢过来,见到顾云深不由得欣喜:“顾盟主,你没事,真好!” 顾云深刚要谢过诸位兄弟,严邵却抢在他前面开口:“回去再叙旧。” 亲兵吹了声口哨,城墙上刷刷落下几道绳索。 顾云深抓住绳索试了试力道,开始若无其事地往上爬:“看来你们带的武器不少。” 一个亲兵驮着背上沉甸甸的箭筒,憨笑:“顾盟主,我们本来是打算冲进牢里救你的,所以才带了这么多家伙。” 顾云深经脉受创未愈,又失了内力,攀爬时比寻常士兵还要辛苦些。可他不愿被严邵发觉,故作云淡风轻地说:“顾云深欠各位兄弟一条命,日后兄弟们若有需要顾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他们潜入兀烈王城的时候,顾云深已经自己逃出了大牢。就算他们今日不来,以顾云深的武功才学,肯定也能安全离开。 亲兵们不敢居功,连声说都是兄弟顾盟主不要客气。 快到城墙顶端的时候,顾云深掌心已经有了血痕,额上薄薄一层细汗。 城外守着一队接应士兵,牵着十几匹马在等候。 士兵们手抓绳索脚踏城墙,几个起落就落在了地上。 顾云深刚要照做,严邵忽然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 顾云深身体一僵。 严邵低声说:“在我面前逞强有意思吗?”说着一手抱着顾云深一手抓住绳索,从城墙上跳下,轻盈落地。 一行人趁着夜色,策马向南飞奔,返回长秦关。 马背上,严邵在呼啸风中低声问顾云深:“你的内力呢?” 顾云深笑了笑:“出了点小麻烦,我自己处理得了。” 严邵没再问,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驾!” 一夜疾驰,先锋军营已经在眼前。 顾云深体力已经不如 分卷阅读48 往常,一夜颠簸后,口中隐隐尝到了血腥味。 草原上忽然出现一小片白茫茫的东西,像是雪白的羊群,又像是…… 顾云深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远方的羊群向他们奔来,边跑边欢呼:“庄主!庄主回来了!” “庄主没事了!” “庄主!!!” 顾云深有些无奈又有些暖心。 剑圣山庄的少侠们白衣飘飘向顾云深扑过来,人群后的谢春行给了顾云深一个无奈的眼神。 顾云深平安归来,谢春行心情也好了一些,他笑呵呵地灌自己喝了半壶酒,一巴掌拍在顾云深后背上:“顾老弟。” 内伤未愈的顾云深受不了他这一巴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少侠们吓坏了,年纪小些的差点当场哭出来:“庄主你怎么了!庄主!” 顾云深笑着摇摇头:“无事,多谢大哥帮我拍出这口淤血,现在胸中舒畅多了。” 谢春行看出他伤的不轻,但没有当着那群小白菜的面揭穿,说:“你既然回来了,那我就告辞了。” 顾云深笑问:“大哥似乎是有急事?” 谢春行说:“武举初试就快开始了,我现在赶回去,还能凑个尾巴数。” 顾云深没有问谢春行为何忽然对官场有了兴趣,只是真诚地笑着说:“大哥,一路顺风。” “嗯,”谢春行喝光了那壶酒,还是多嘴了一句,“有事去找余半死,他现在估计也回京城杏花巷了。” 京城,皇宫。 老太监在昏暗的烛光下,眯着眼瞧一味香料。 叶栖华坐在窗边沉默不语。 老太监柔声说:“陛下,您已经把宣王殿下挡在蟠龙殿外整整七天了。” 叶栖华抬眸,说:“刘公公觉得朕做的不好吗?” 老太监慈祥地笑着:“奴婢不敢说陛下做的好不好,但把殿下挡在殿外,陛下却一点都不开心。” 叶栖华说:“不开心,总好过生不如死。” 老太监苦口婆心地劝:“可殿下整晚整晚地在蟠龙殿外吹风,也不是个办法。”他的裴家旧奴,从小看着裴家姐弟长大。叶栖华和裴扬风和好,是他最希望的,也一定是凤宁太后最希望的。 叶栖华推开窗扇,庭院里一个人在月光下徘徊不去,像一缕恼人的孤魂野鬼,看上去竟有点可怜。 但叶栖华知道,裴扬风永远不是那个需要别人可怜的人。 宣王殿下如今权倾天下,若不是对他还有几分暧昧心思,他连把人关在门外的权力都没有。 桌上放着几份奏折,饮龙阁里的老臣纷纷建议他分散裴扬风手中兵权,收回三军虎符。 三军虎符分两半,原本是一半在裴扬风手里,一半留在蟠龙殿内。 昔日叶栖华为了继承皇位,把先帝手中的一半虎符偷偷给了裴扬风,北方十万军权,就这样完全落在了裴扬风手里。 那时的叶栖华太信任裴扬风,就算裴扬风想要玉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侍女雁心捧来了热茶和点心:“陛下,吃点东西吧。” 庭院中的裴扬风仰起头,和窗内的叶栖华遥遥相望,深情苦涩又深情。 叶栖华微微冷笑,关上了窗户:“雁心,明日想个法子,请兀烈公主去西郊游玩一趟吧。”他挑拨拓跋燕去找林月白的麻烦,这件事一定很快就会传进裴扬风的耳朵里。不过叶栖华并不担心,不管他怎么找林月白的麻烦,裴扬风都会觉得他是在争风吃醋。绝对不会怀疑他有其他的动机。 裴扬风太自信了。 而裴扬风的自信, 叶栖华现在唯一的筹码,他必须要好好利用起来。 想到明天那场热热闹闹的大戏,叶栖华满意地喝了半盏热茶。 他今晚,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裴扬风在蟠龙殿外站到四更天,确定叶栖华今天不可能见他了,只好离开。 宣王府的车夫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回王府睡一会儿吧。” 这个时辰,裴扬风早就没了睡意。 他揉着疲惫的双眼,想起那一夜叶栖华在他怀里又毒发吐血,林月白独自在门外站到天亮。 他已经数日没有去别院看望林月白了,林月白也没有让下人给他捎来任何消息。 困倦中,裴扬风甚至恍惚怀疑林月白根本没有回到他身边。他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左右纠缠不舍,梦到那一夜自己分明心口不一的温柔缠绵。 一个声音在裴扬风耳边轻轻飘摇:去看一眼吧,去别院看月白一眼。他为了你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你怎么能再辜负了他? “月白,对不起,”裴扬风自言自语,“我爱上别人了,对不起……” 几日没有过来,荒凉的别院已经被林月白打理得井井有条。 下人们正在给院里新移栽的花浇水,林月白坐在刚擦拭干净的石桌上看书。 裴扬风站在林月白身后,温声问:“在看什么?” 林月白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把书藏在身后:“公子!” 裴扬风故作严肃地逗他:“把偷看的东西交出来。” 林月白红了脸,小声说:“是你以前爱看的东西,我从书房里找出来的。”他乖乖把书交出来,那是数年前京城里的风流士子们喝花酒时写出来的艳诗集。裴扬风闲得无聊时就会翻看一番,然后感叹真是淡而无味。 诗集的封面已经破损,书页也泛黄变脆,轻轻一扯就掉了一个角。 流逝的时光忽然以这种方式清晰地展现在了裴扬风面前,像是残忍的当头一棒。 那是景华初年的诗集,他曾经在裴府的桃花下翻阅。那时阳光正好,满院花香。林月白像只蝴蝶一样轻盈地扑进他怀里,笑容清澈甜美。 那时他们还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以为那样温暖纯净的幸福,就是一辈子。 裴扬风轻轻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跳动的节奏都不再是过往的平和安稳,每一下微痛的轻颤,都写上了叶栖华的名字。 那个倨傲残忍的小皇帝,用鲜血淋漓的痛楚,蛮横地住进了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横冲直撞。却让他……如此舍不得。 林月白轻声说:“公子总是嫌弃他们写的不好,可京中每次有诗会,却总会让人买一本会上的诗集回来。” 裴扬风跟着笑:“我那是想看那帮穷酸书生的笑话。” 林月白温柔垂眸:“我知道。” 裴扬风没由来地一慌。 林月白仰头,笑意清浅:“如果公子不方便过来,月白自己在别院也会过得很好。” 裴扬风心中痛得几乎喘不过气了。 他怎么能不要林月白?他怎么能辜负林月白! 从小到大,林月白几乎把他当成了一切。为他练武 分卷阅读49 ,为他上战场,为他欢喜,为他落泪。为他赴死,又为了他……再痛也要活下来。 他是林月白的全部,他是林月白的命。 荒凉的别院里已经种满了花草,可林月白温柔的笑容中却看不到半点生机。 灰败,绝望,心如死灰。 也许林月白已经知道,他的公子不要他了。 裴扬风狠狠地把林月白抱在怀里,努力压下心中闷痛,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听到了没有?” 林月白湖蓝的眼中含着泪,嘴角却努力地微微上扬:“公子,月白没有胡思乱想,你别担心。”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双臂的力道几乎要把林月白的骨头勒断。 眼前浮现出叶栖华的脸,冰冷的,倨傲的,眸中七分嘲讽,三分凄然。眼尾一抹轻红,勾出让他意乱情迷的艳色。 裴扬风心中痛苦不堪,把林月白抱得更紧。 叶栖华占据了他的心,让他失魂落魄舍不得放不下。 可林月白如果没有他,又该怎么活下去? 第三十四章 侍女雁心果然把林月白住在西郊别院的消息透露给了拓跋燕。 拓跋燕来京已经半年,裴扬风却迟迟不肯与她完婚。 拓跋燕本就心中焦虑,忽然听到裴扬风在别院养着一个小心肝,顿时怒火中烧。她自幼心高气傲,被裴扬风晾了这么久,装出来的矜持温顺早已用尽,怒气冲冲地拎刀而起:“本公主要亲自去见见那个小贱人!” 叶栖华坐在驿站门前的小茶楼里喝茶,微笑着目送拓跋燕带着一众亲信冲向西郊。 雁心轻声说:“陛下,我们要跟过去吗?” “不急,”叶栖华说,“一会儿我们去驿站里等公主回来。” 昨晚裴扬风离宫之后就径直去了西郊,今天也没有来上早朝,多半是春宵帐暖人倦起了。拓跋燕这时候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不知道裴扬风会作何反应。 叶栖华带着雁心去拓跋燕客居的驿站里,耐心地喝了三壶茶,吃掉两盘点心。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拓跋燕狼狈而归。 拓跋燕马刀已折,衣袖上有剑痕。虽然容颜未损,鬓角的发丝却断了一缕。 看来裴扬风没有和她客气。 叶栖华心中冷笑。果然,只要林月白回来了,什么事情在裴扬风心里都要往后靠。连他处心积虑算计兀烈的计划,都无关紧要了。 拓跋燕看到叶栖华,有些惊愕也有些尴尬,她把破损的衣袖背在身后,强作镇定:“参见陛下。” 叶栖华起身托起她的双手:“公主是客,不必对朕行臣子之礼。” 拓跋燕强笑:“陛下忽然造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叶栖华说:“朕之前数月一直病重卧床,未曾拜访公主。有失礼之处,还望公主见谅。”他生了一张好看的脸,笑容和煦语气温柔,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意。 拓跋燕放松了些:“陛下说的哪里话。” 两人笑语晏晏地聊了一会儿,竟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故友。 裴扬风派来监视叶栖华的两个人趴在屋顶上,一头雾水地面面相觑。 一个说:“这……这算是殿下说的……异常情况吗?”裴扬风派他们来的时候的说,平时不要干扰陛下做事,出现异常情况再向他报告。 另一个人犹豫了一下:“要不……就汇报一下吧?” 陛下来驿站和兀烈公主聊天,到底算不算……异常情况呢? 徐仲豫的手下在武试报考名册里,看到一个熟人。 景昌七年的武状元,和当今皇上暧昧不清过一段时间的谢春行。 徐仲豫稍微一思考,就猜到谢春行的来意。 谢春行此人生平最烦束缚,向来是肆意妄为无法无天。他来这里不可能是为了讨个一官半职,十有八九……是对叶栖华恋恋不忘了。 徐仲豫有些为难。 他倒是可以把此人的名字划掉,但谢春行却不是一般的武夫。邺州谢家与南统军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他刻意阻拦谢春行入朝,恐怕会把谢家推到南统军那边。 朱砂笔在“谢春行”三个字上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写了一个“允”字。 浪荡江湖十八年,谢春行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再一次走上了武举擂台。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向天下炫耀自己的刀法,而是为了得到保护那个人的资格。 蟠龙殿里静悄悄的。 叶栖华在御书房里批折子,雁心一边研墨一边偷笑。 叶栖华淡淡问:“笑什么?” 雁心忍住笑:“陛下,您再不准宣王殿下进来,他就要以头抢地了。” 叶栖华在奏折上批了一个“否”字,漫不经心地说:“让御医过来候着,请宣王殿下随便撞。” 雁心笑着把叶栖华扔到一旁的奏折整理好,说:“那宣王殿下可要伤心死了。” 叶栖华脸上血色淡了些,说:“他不会为朕伤心的。”就算裴扬风夜夜守在蟠龙殿外做足了痴情的姿态,但叶栖华知道,那远远比不上裴扬风为林月白伤心痛苦的那些年。 只要他再冷淡一点,裴扬风很快就会放弃了。 叶栖华轻叹一声。罢了,他可不能真的让裴扬风彻底死了心。他说:“去请宣王殿下进来吧。” 雁心欢喜道:“是,奴婢这就去。” 叶栖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声冷笑。 杜雁心也是裴扬风的人。 叶栖华身边的太监,宫女,侍卫,所有人都和裴扬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人都不能完全的信任。 叶栖华拿起一份折子,是徐仲豫送上来的科考安排。 这些东西叶栖华懒得看,直接就批了一个“准”字。 叶栖华很想知道,当他给予徐仲豫越来越多的权力之后,这个对裴扬风最忠心的谋士,究竟会忠肝义胆到什么时候。 对此,叶栖华充满了的期待。 裴扬风没想到自己会被放进来,既惊又喜:“栖华!” 叶栖华眼皮都不抬一样:“国舅有事就上奏,无事就退下吧。” 裴扬风上前欲揽叶栖华,叶栖华冷漠地抬手挡住:“国舅,你靠这么近,朕不习惯。” “有什么不习惯的,”裴扬风把后半句不正经“你我之间早就亲昵过无数回了”憋进肚子里,强行拐歪换了一套含蓄的说辞,“栖华对舅舅冷淡了。” 叶栖华说:“国舅,从前是朕年少不懂事,朕向你赔礼道歉。日后,还望国舅遵守君臣之礼,夜闯蟠龙殿的事,不要再发生了。” 裴扬风对他划清界限的话语恍若不闻,自顾自地说:“科考在即,京城里的书生们又要聚在一起开诗会了,陛下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叶栖华冷淡地说:“朕政务繁忙,国舅若无正 分卷阅读50 事,还是退下吧。” 裴扬风好不容易进来,哪肯离开,急忙说:“谢春行来参加武举了!” 叶栖华愣住。 那一日,叶栖华去留松客栈听到谢春行已经离开的消息,他以为谢春行终于死心,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想到这才不过数日,谢春行居然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谢春行回到京中,是……为了他吗? 叶栖华不敢想,更不敢承下这份情谊。 裴扬风说:“我知道他喜欢你。” 叶栖华冷淡道:“与你何干?” 裴扬风说:“我没有故意阻拦他。” 叶栖华微怔。裴扬风这个语气,是在……邀功? 裴扬风说:“我给他机会接近你,爱慕你。” 叶栖华讥笑:“然后呢?” 裴扬风说:“你依然会拒绝他,因为你永远不会爱上他。” 叶栖华闭目冷笑:“国舅今天在林月白床上缠绵了半日,怕是把脑子都交代出去了吧。” 裴扬风说:“栖华,我没有和月白亲近。今天过去,只是想看他过得好不好。他被送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伤痕,我……” “够了!”叶栖华怒极反笑,“国舅,朕对你的月白没有兴趣。他伤的如何,过的如何,朕一点都不关心。等哪日林月白死了,国舅再向朕禀报吧!” 裴扬风每次听到叶栖华这些尖锐刻薄的话都忍不住怒从心起,差点克制不住抬手要打叶栖华。最终还是理智战胜的怒火,蓄满力道的一掌轻轻落在叶栖华脸颊上,指腹轻柔抚摸着叶栖华的眉梢和鬓角,低叹一声:“栖华,为什么总说这种话,看我发火的样子会让你觉得开心痛快吗?” 叶栖华避开他的手指,再一次说:“国舅,退下吧。”他以前总是爱激怒裴扬风。那时候裴扬风的眼里只有一个死掉的林月白,连多余的情绪都不肯分给他。叶栖华只有去招惹裴扬风的怒火,招惹那些痛快又痛苦的下场。 但是如今裴扬风深情款款地对他诉说爱意,可今日的叶栖华,再也不敢相信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薄情。 裴扬风说过的所有话,总是因为林月白而变化无常。 叶栖华厌倦了把心底那点飘渺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反复无常的人身上,厌倦了让自己卑贱到尘埃里去渴求一个梦。 世间种种,并非只有情爱二字。 他仍然爱着裴扬风,或许这辈子都只能爱着裴扬风。但是他再也不会对裴扬风怀着任何期盼与渴望。 最好天涯相忘,最好淡漠此生。 裴扬风不依不饶地捧着叶栖华的脸,蛮横地低头吻在温软的唇上。 叶栖华肩膀轻颤了一下,手指抓着裴扬风的手臂,指甲几乎要穿透衣衫掐进裴扬风的肉里:“你唔……” 裴扬风捏着叶栖华的下巴,舌头伸进去乱搅一气。 叶栖华力道不足推不开他,怒气冲冲地狠狠一咬,口中顿时弥漫起血腥味。 裴扬风舌头受创,却连哼都没哼一声,舌头带着血继续往叶栖华喉咙里伸。 叶栖华呼吸受阻,眼前一阵晕眩,被裴扬风趁虚而入压在了桌案上。 裴扬风畅快淋漓地亲了一顿,倒是克制住了没有更进一步,只是一下一下轻吻着身下不断喘息的叶栖华,低声说:“解气吗?” 叶栖华满嘴血腥味,闭目侧头不想看他:“滚。” “我真的没有再和月白亲昵,”裴扬风低喃,“栖华,月白是我养大的。我不爱他了,可我不能不要他。” 叶栖华心中升起一股可笑的悲哀。 月白,月白,那是裴扬风的月白。 叶栖华不想再去分辨裴扬风是不爱是真心还是谎言,他只听到裴扬风一声一声地强调“我不能不要他”。 不能吗? 或许是真的不能。 那是裴扬风的情债,是裴扬风的责任。是裴扬风养大的,深爱过的,又从来没有做错事的林月白。 可是,那又和叶栖华有什么关系呢? 碧海青天水余毒未清,叶栖华脸上带着惨白病色,他唇角轻扬,眼带嘲讽,轻轻柔柔地说:“国舅,去陪你的月白,幸福快乐地度过他人生最后一段日子吧。” 裴扬风皱眉:“栖华。” 叶栖华说:“国舅,朕不可能容许林月白活在世上,你好自为之吧。” 第三十五章 武举殿试,定在狩猎场旁边。 谢春行望着远处高台,心中忐忑。 一队白羽玄甲的护卫簇拥一人而来,谢春行刚要欢喜片刻,就看到居中的人也穿了一身盔甲,竟然是裴扬风。 谢春行与裴扬风八字不合,第一次见面就相看两厌。谢春行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拭自己的刀。 这把刀是不久前顾云深派徒弟送来的,样式与谢春行常用的那把不太相同,但是刀锋更利,刀势更稳。看着就是件特别值钱的东西。 比武开始,众人排队上前抽签。 谢春行问监考的官员:“陛下怎么还没过来?” 那人一乐:“放心,你要是今天能站着走下擂台,庆功宴上一定能亲睹龙颜。” 叶栖华昨夜睡的不好。他被碧海青天水的余毒折磨,半梦半醒地熬到天亮,独自喝了一壶冷茶。 心绪被毒性牵扯,他这些天总是会梦到些过去的事。梦到年少时的凤宁宫,母后温柔地教他何为治国,教他如何用人。 母后说,他总有一天会是天下的主人,而裴扬风,会是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利剑,为他平定四海,为他稳固江山。 叶栖华想,也许当初他真的做错了。裴扬风这把利剑,本该被他握在手中驱使,却被他刺进了自己心口里,才会那么疼。 林月白是他的破绽,是他的心魔,却也该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叶栖华正在沉思,雁心走进来柔声说:“陛下,武试开始了,您要过去看看吗?” 叶栖华说:“再等一会儿。“ 他还没有准备好,是不是真的要让谢春行入局。 滴漏在桌上一声接一声地发出声响。 雁心不敢多催,只好和叶栖华一起耗着。 狩猎场上的裴扬风频频皱眉看向皇宫的方向。按说叶栖华早就该到了,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宫中太监匆匆赶来,附在裴扬风耳边说:“殿下,陛下仍在蟠龙殿内未曾离开。” 裴扬风暗想,难道栖华是要对谢春行避而不见吗? 他知道谢春行曾经几次三番试图接近叶栖华,但都被叶栖华婉拒了, 片刻之后,又有太监来报:“殿下,陛下派奴婢来狩猎场看看谢春行的战况如何了。” 裴扬风心里泛酸,不阴不阳地说:“陛下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必事事都向本王禀报。” 太监尾巴一 分卷阅读51 颤,莫名其妙地惶恐答应:“是。”心中嘀咕,宣王殿下这是又哪里不痛快了吗? 裴扬风心中不爽,看谢春行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难道……栖华真的对这个莽汉上了心思? 裴扬风越想越不对味儿,问徐仲豫:“陛下从离开宣王府到我们在潺塬城找到他,中间经历的种种都查清楚了吗?”他胡思乱想,栖华离开时神志已经退化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服下洗尘蛊之后更是如同一张白纸。如果这期间谢春行想趁机做些过分的事情,恐怕已经得手了。 徐仲豫猜不到自家殿下这百转千回的心思,只好如实禀报:“已经基本查清了,殿下可需要学生把卷宗调出来您再过目一遍?” “不必了,”裴扬风说,“那些卷宗里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谢春行究竟有没有对栖华做出不轨的事情,只有谢春行和栖华两个人知道。裴扬风想到此处,看向谢春行的目光越发地不友善起来。 徐仲豫琢磨了半天什么算是有用的东西,终于在宣王殿下目光锁定的人身上恍然大悟。 殿下这醋坛子碎的,过头了吧? 谢春行察觉到身后锐利的视线,回头正好对上裴扬风的眼神。谢春行长刀落地,刀尖三寸陷进石板地里。 裴扬风毫不示弱地冷笑,收回了目光。 栖华怎么还没有过来? 蟠龙殿里,雁心换了三壶茶,叶栖华仍旧一动不动,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抬辇的宫人候在蟠龙殿外半个多时辰了,心中疑惑面面相觑。 太监迈着小碎步跑进来:“陛下,如今台上仅剩十人,谢春行已经站在擂主台上了。” 叶栖华“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传旨,封谢春行为三品御前带刀护卫,随侍君侧。” 太监愣住:“陛……陛下……” 叶栖华好脾气地问:“有事?” 太监弱弱地说:“还……还没打完呢……”带刀护卫这个职位都是照例封给当年武状元的,如今比武还没结束,皇上又下旨了,这…… 叶栖华说:“朕想封个护卫,什么时候用得着你来多嘴了?” 太监吓得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他心里暗暗叫苦,今儿这是怎么了,宣王和陛下怎么都火性这么大呢? 狩猎场上,谢春行越战越勇。 叶栖华迟迟没有出现,谢春行心中焦虑,恨不得快点把人都打完,好进宫面见皇上。 他爱上了全天下最矜贵的人,就不得不战胜全天下最大最多的麻烦,才有资格让他爱的人认真对待他的感情。 裴扬风脸色越来越难看。谢春行如果真当了武状元,那照例就会被封为御前侍卫,日后岂不是要天天在他和栖华面前晃来晃去惹人厌! 徐仲豫忍笑,小声说:“殿下,需要学生去做点手脚吗?”让谢春行当不成武状元倒不是什么难事,可如果叶栖华有心把谢春行留在身边,那他们耍再多小手段也无可奈何。 裴扬风不愿再惹叶栖华不开心,只好咬牙切齿地放过了谢春行。 裴扬风决定,如果谢春行真的夺魁入宫,就把他调到崇德门看门去。 谢春行是第一个擂主,如今连战九人,已经有些气力不支,隐露败象。 叶栖华始终没有出现,谢春行心中又是焦虑又是忐忑,刀势不由得失了三分力道。就在谢春行体力将尽之时,太监捧旨而来,拖长了嗓子尖声喊:“谢春行接旨。” 听到叶栖华有圣旨给自己,谢春行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狂笑着一刀斩断了敌手的长剑,一脚把对方踹下擂台。 做完这些事,谢春行风度翩翩地整好衣摆,收刀回鞘,跪地:“谢春行接旨。” 太监小心翼翼地偷瞄了裴扬风一眼,这才打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春行武艺出众,忠肝义胆,封三品御前带刀护卫,随侍君侧,钦此。” 谢春行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了。 他的颢儿,嘿嘿嘿,他的颢儿要他随侍君侧了。 谢大侠心里化成了暖融融的一片水,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宫里,请他心心念念的人吃一兜桂花糖。 他的颢儿最喜欢吃桂花糖了。 那一日武试结束后,徐仲豫特别机灵地好几天没有去找裴扬风。 因为他知道宣王殿下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傻子才凑上去当出气包。 其实宣王殿下的心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只是……只是有一点点不高兴。 御书房里多了一个体型庞大的碍眼家伙,头发总是乱糟糟地束成一坨,不远不近地守在叶栖华身边,不刻意亲近,也不许裴扬风亲近。 叶栖华专注地看着江南水利图纸,说:“国舅还有什么事吗?” 裴扬风说:“确实有一件大事。” 谢春行绷紧神经警惕地看着裴扬风。 叶栖华眼皮都不抬:“国舅请讲。” 裴扬风慢条斯理地说:“再过半月,就是裴氏一脉祭祖的大日子,微臣打算去潺塬城一趟,不知陛下可愿前去拜祭先祖?” 裴姓源于江南一带,凤宁太后还在的时候,每年春夏交接之日都会带弟弟和小皇子回故乡宗祠。 后来凤宁太后驾崩,叶栖华又与裴扬风因为林月白的事情翻脸,有几年没有回去过了。 如今裴扬风提起此事,不知是想借此机会重修旧好,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叶栖华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说:“朕该去祭拜一番了。” 好不容易把裴扬风轰走,谢春行有些担忧:“陛下,你跟着裴扬风去潺塬,会不会中了他的算计?” 叶栖华笑道:“大哥,私底下不必这样叫朕,直呼名字就好。” 谢春行大大咧咧惯了,本来就不太在意称呼。既然叶栖华说可以直呼名字,他也就毫不犹豫地改了口:“栖华,大哥怕他把你骗到那里再欺负你。”谢春行虽然性情豪爽散漫,却也看得清楚京中局势。 如今朝中几位老臣还在,御史台也天天盯着皇宫不眨眼,裴扬风为了自己的名声还会稍微克制一下言行。如果去了潺塬城,那栖华岂不是成了任由裴扬风揉捏的一块嫩肉? 叶栖华闻言,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大哥,裴扬风若想对朕做什么,你以为他是会在意名声的人吗?”裴扬风军权在握,根本不在乎朝野之间如何评价他。说书人说他是鸠占鹊巢的奸佞,他笑着听故事。杨君素聚众写“议翡”之诗,他笑吟吟地买了本诗集回来看。 饮龙阁里的老臣跪在崇德门外求见皇上,裴扬风照样把他扔进战俘营里任人亵玩。 名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裴扬风不在乎,叶栖华无法倚仗。 裴扬风其实并没有想做什么,他只是找到了一条线索,打算亲自去江南寻找南 分卷阅读52 统军营意图谋反的证据。 如果能顺带把叶栖华拐出来,两人一起同生共死一番,那就更好了。 演戏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先一步去潺塬城潜伏准备。 如果此行找不出南统军营谋反的证据,那就……顺便栽赃他们意图谋杀皇上吧。 裴扬风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麻烦:谢春行。 他还没想好如何才能让谢春行离开栖华身边。 第三十六章 做皇上的侍卫,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皇宫中守卫森严,叶栖华又在蟠龙殿里深居简出。于是谢春行每天坐在御书房的窗户上,欣赏叶栖华批阅奏折时的风华。 叶栖华批折子批累了,恹恹地轻声说:“雁心,换茶。” 一般情况下叶栖华都是喝南疆上供的雨雾茶,茶色清淡气味甘甜,养心润肺。 若他要换茶,换的却是茶市上三分钱一两的苦赭,是士子们寒窗苦读时喝来提神醒脑的。 谢春行曾挺余一命说过苦赭。这茶叶味苦性寒,常常有书生读书太苦喝得太多,以至于年老之后五脏积冷,有损寿命。 谢春行心里疼得慌:“余半死说这茶喝了不好。” 叶栖华淡笑:“人生在世,哪有事事都好的道理。苦赭虽寒,但宫中的御医有分寸,不会让朕喝太多的。” 谢春行无可奈何,只好不甘心地又劝了一句:“少喝一杯吧。”叶栖华看奏折的时候总是皱着眉。 他又瘦了许多,细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清晰可见,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打着桌案。 谢春行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了叶栖华。他只是一介武夫,浪荡江湖的时候一人一刀足以睥睨天下。可他却帮不了叶栖华,帮不了这个被囚困在宫中的,世间最矜贵的人。 谢春行正因为这种无力感愁得发慌,就听到雁心说:“陛下,宣王殿下求见。” 叶栖华深吸一口气:“他不是去潺塬城了吗?” 话音未落,裴扬风已经自己走进了蟠龙殿:“微臣当然是在等陛下同行啊。” 这些日子,谢春行慢慢明白了叶栖华的处境。 皇宫内外,都是裴扬风的人。 裴扬风不想惹叶栖华生气的时候,叶栖华可以把他晾在蟠龙殿外一整夜。但如果裴扬风真的想要见叶栖华,蟠龙殿外三五层的侍卫,都形同虚设。 谢春行想起了他初见叶栖华的时候。 那时的叶栖华身中剧毒,五感不存神智混乱,赤脚站在宣王府的后门外,一身凌虐导致的伤痕还在渗血。 被裴扬风这样狠毒残忍的人掌控在手心里,栖华究竟遭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眼看裴扬风长驱直入,谢春行下意识地挡在了叶栖华身前,冷脸和裴扬风对视。 叶栖华在谢春行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谢春行退开。 叶栖华淡淡道:“国舅,坐。” 裴扬风坦然坐下,温柔地问:“又喝苦赭茶,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叶栖华把一摞奏折扔进裴扬风怀里:“朕不爱看他们鸭子吵架,国舅代朕批了吧。” 裴扬风乐意至极,在谢春行不善的目光下淡然自若地开始代批奏折。 昔日裴扬风兵变夺权,是恨皇权残忍害死了林月白。如今世事变迁,他也早对朝政失去了兴趣。如果叶栖华肯放弃杀了林月白这件事,裴扬风一点都不介意把权力还给叶栖华。 叶栖华低头看折子,边看边问:“北方军撤回长秦关内了吗?” 裴扬风说:“兀烈军现在离我军前线只有五十里,严邵不敢撤军,还在和兀烈王僵持。” 叶栖华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年历州大旱,北方第一粮仓减产三成。前线粮草耗不起,如果兀烈王不肯退步,不妨找个符合他要求的鲛人送去。兀烈王自己都说不清林月白的名字,我们找错人也是正常。” 就算已经放下那份情,提起林月白的名字时叶栖华仍觉得心口微痛。碧海青天水毒发的时候,林月白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幻觉里,嘲笑着他的狼狈和不堪。 为君王者,不该有这么可笑的弱点。可叶栖华走不出过去的阴影,只好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主动面对,希望直到有一天,就算他亲眼看着裴扬风和林月白亲昵,心中都不会再有半点波澜。 裴扬风知道林月白是扎在叶栖华心里的一根刺,不管林月白活着还是死了,叶栖华都不愿与他和解。裴扬风温柔地握住叶栖华的手:“别担心,栖华,北方战事我会解决的。”他知道叶栖华这个态度不是代表放过林月白,而是不想再为了林月白的事情和他争吵。 裴扬风动作娴熟地捧着叶栖华的手凑在唇边吻了一下。 叶栖华顿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抽回手。 裴扬风这才想到蟠龙殿里除了他的手下,还多了一个碍事的人。 叶栖华深吸一口气,说:“国舅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先退下吧。” 叶栖华已经在林月白的事情上做出让步,裴扬风更不愿意这时候惹叶栖华不开心,他温声说:“要赶我走,也要等我给你当完苦力再走吧。” 叶栖华自己把奏折扔给他的,只好答应:“辛苦国舅了。” 裴扬风在蟠龙殿里磨磨蹭蹭批到三更半,叶栖华脸色已经有些苍白,暖黄的烛光都没法在他脸上映出几分血色。 裴扬风舍不得再折腾,把批好的奏折摞在桌角,告辞离开。 临走前不忘嘱咐雁心:“劝陛下早些休息,如果有人打扰陛下歇息,你就让人传信到宣王府。” 他这个“有人”针对的十分明显,雁心低声说:“殿下请放心,蟠龙殿里的人,都不会对陛下起不轨之心的。”谢春行入宫至今,对陛下一直温柔克制,连眼神不肯露出半点不轨之意。在她看来,宣王殿下着实是多虑了。 烛影摇曳,叶栖华看着镂花灯映在桌上的斑驳光影,似乎是在发呆,又像是睡着。 谢春行忍不住靠近了一点,轻轻地,轻轻地把手指放在离叶栖华肩头两寸的地方,在虚空中轻轻拂过肩上那缕乱发。 叶栖华像是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困倦地抬起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低声问:“走了吗?” 谢春行说:“走了。” 叶栖华拿过裴扬风批的那摞折子,草草翻开扫了一眼,在雁心回来之前又放回了原处。 雁心交代小侍女去御膳房拿陛下睡前喝的安神汤,柔声劝叶栖华:“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去歇息吧。” 叶栖华“嗯”了一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叶栖华睡觉的时候,谢春行总是坐在窗户上守着他。 今晚也是一样,谢春行坐在窗户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侍女帮叶栖华放下了床帐。 伺候的宫人们退 分卷阅读53 下,寝宫里静悄悄的。 本该早就睡着的叶栖华忽然开口:“大哥,你今日不开心了吗?”叶栖华从一开始就知道,谢春行是属于江湖的风流浪子,不该被困在他的身边。 谢春行有些苦恼地说:“只是发现自己对栖华来说没什么用处,有些无奈罢了。”裴扬风虽然是个混蛋,却是真刀实枪地为叶氏江山守护边关十几年,又能替栖华批折子解决朝中大大小小的麻烦。 这些谢春行都做不到。他虽然刀法独步天下,却不懂得兵法谋略。谢家家底也算丰厚,但比起这偌大江山,也不过是天地一浮游。 谢春行总以为他能给叶栖华很多东西,可当他真正来到叶栖华身边后才发现,自己能给的,比起裴扬风能给的和栖华需要的,都差的太远了。 躺在床上的叶栖华却另外有一番心事。他还没想好,是不是真的要把谢春行牵扯到其中。 又担心如果谢春行见识到他的残忍手段,会不会失望离开。 心中犹豫不决,叶栖华轻叹一声,说:“大哥肯陪在我身边,就是最有用的事。”至少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可以信任,可以不必算计,可以不用防备。 三日后,皇上圣驾与宣王一起前往潺塬城。 裴家是天下第一世家。裴家要祭祖,潺塬城里比过年还热闹。 这几年裴家长宗在江南借着宣王的名号,生意越做越大,还办起了祈福会。 每当祭祖之日,就在潺塬城摆三天流水席。祭祖前一日晚上,还要请高僧到渭水源头的仙人峰下祈福。渭水中飘着三百盏高僧开光过的河灯,祈求裴家子弟仕途顺利生意兴隆。城中百姓都爱来跟着放几盏河灯沾沾喜气,一来二去竟成了潺塬城求平安求前程求姻缘的固定节日。 叶栖华这趟行程赶得太急,马车一路颠簸,颠得他胃里泛酸面如金纸。 好不容易住进行宫里安顿下来,裴扬风又不请自来。 叶栖华没力气和他吵,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裴扬风低笑一声,坐在他身边。 一个凉凉的东西触碰到了叶栖华的唇。叶栖华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张嘴含住,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漫延,又凉又软的小东西很快在他口中化开了。 是山楂糕。 叶栖华感觉好了一点,有气无力地闭目养神。 裴扬风低声问:“好吃吗?” 叶栖华随口说:“还好。” 裴扬风咬着一块山楂糕吻在叶栖华唇上,用舌头把那块山楂糕推进了叶栖华口中。 叶栖华反应不及,迷迷糊糊吞了下去。 裴扬风心满意足,一手揽着叶栖华的肩膀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唇齿交缠间低喃:“乖。” 叶栖华正虚软无力,轻轻皱眉,含糊不清地反抗:“放开我……嗯……放开……” 裴扬风说:“不放。”说着他把叶栖华柔嫩的舌头整个含进自己口中,啧啧有声地吮吸舔弄。 叶栖华抬腿要用膝盖撞裴扬风的肚子,却反被裴扬风挤进了他双腿之间,拦在他肩后的那只手也趁机伸到下面,隔着薄薄布料大力揉捏他的臀缝和会阴。 早就习惯被如此对待的身体很快有了反应,叶栖华的阳物越来越热渐渐立起,臀缝间也感觉到一片羞耻的湿意。 不能……不……不能这样…… 叶栖华艰难挣扎:“裴扬……嗯……风……” 不能再有反应,不能……不能再被裴扬风这样羞辱! 裴扬风隔着布料把一截手指插进了已经湿润柔软的后穴中,在叶栖华白皙的胸口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吻痕:“栖华,我不会把你弄疼了,别怕。” 叶栖华痛苦地狠狠拽住了裴扬风后脑的头发。 他不怕裴扬风对他残忍,他不怕裴扬风再折磨他。 他只是害怕自己,害怕自己会再动摇,害怕会在裴扬风身下,再露出从前那些卑贱羞耻的媚态。 那是他再也不愿回头去看的梦魇。 第三十七章 叶栖华衣衫凌乱地被裴扬风压在身下,无能为力地选择了放弃抵抗。 或许是被谢春行说中了,裴扬风离开京城后会更加肆无忌惮。或许是……裴扬风的耐心,又一次用光了。 叶栖华心中一阵酸涩苦楚。 他早就知道,裴扬风对他的温柔,从来都是有限的,经不起任何挥霍和浪费。 不像对林月白,裴扬风对林月白总是有无尽的耐心和温柔。 叶栖华不再挣扎,闭上眼睛任由裴扬风玩弄他的身体。 这并不难做到。战俘营里的那三天三夜,他看不到,听不见,也是这样像尸体一般任人玩弄。 只要不去想就好了,只要不去想,就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只要把裴扬风当成那里面的其中一个就好了,把裴扬风当成一个不重要的,只是伤害过他的人。 裴扬风却停下了,他怔怔地看着叶栖华苍白的脸,紧蹙的眉。紧闭的眼角溢出泪水,昭示着叶栖华此时的痛楚和悲伤。 裴扬风低声骂自己:“混账东西!”本来计划好的要用江南之行修复和叶栖华的感情,怎么又搞成了这么难堪的局面? 裴扬风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连声道歉:“对不起,栖华,对不起,我失态了。” 叶栖华不敢睁开眼睛,他怕自己的泪水和脆弱被裴扬风看到,他再也不想在裴扬风面前示弱。 那太难堪了。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叶栖华鬓角的乱发:“休息吧,如果裴家人来烦你,我会替你挡下来的。” 叶栖华闭目不语,他像一块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着裴扬风的脚步渐行渐远。 门,关上了。 叶栖华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坐在床上。 他眼角泪痕未干,目光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冷寂。环顾四周,屋里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想来是裴扬风提前把人都调走了。 雁心在轻轻敲门:“陛下,裴家送来一些潺塬城特产的点心,您要尝尝吗?” 叶栖华淡淡道:“不用了,朕想清静一会儿。” 雁心在门外应了声“是”,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一刻钟后,谢春行推门而入:“陛下,我把你爱吃的几样小食都买回来了。” 叶栖华笑道:“大哥,多谢。” 雁心捧着茶点来前殿,无辜地笑说:“喏,陛下不肯吃。” 裴扬风正在看南统军营的布防图,闻言皱眉:“不吃?”他特意派人查过,叶栖华失忆在潺塬城的那段日子,最喜欢吃的就是那几样东西。 雁心说:“不过奴婢离开的时候,看到谢护卫带着几包点心进去了。” 裴扬风冷哼一声:“谢春行!” 雁心放下点心,柔声劝道:“殿下,陛下想要的东西,可不是一盘点心。 分卷阅读54 而是有人贴心知心,懂他的心。” 裴扬风轻叹一声:“本王知道了,你回去吧。” 叶栖华的心思,他何尝不明白。 可叶栖华性情偏激,总是故意激怒他,他又偏偏在叶栖华面前总是压不住火气。还有月白,月白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消弭的隔阂和阻碍。 叶栖华必须要杀,裴扬风却不能不保。 裴扬风微一沉吟,在南统军营边缘处画了一个圈,对身边副将道:“就是此处,去安排吧。” 裴扬风猜得到叶栖华欲杀林月白的真正动机。 如果林月白的身份暴露,叶栖华的血脉也会受到质疑。而这时候如果南统军营真的打出先皇长子遗孤的名号,叶栖华将会面临巨大的麻烦。 为了让叶栖华放弃对林月白的杀意,裴扬风决定替他先一步彻底解决这个麻烦——把南统军营的势力收归在自己麾下。 潺塬城里,故地重游的林月白站在剑圣山庄门外迟疑不定。 他并非有意要跟着裴扬风来潺塬,只是听说顾云深已经回到剑圣山庄养伤,才想要来探望一番。 剑圣山庄的两个小弟子不认识林月白。庄主重伤未愈,又看到一个佩剑的鲛人鬼鬼祟祟在门外来来回回,小弟子们心生警惕,趴在墙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鲛人。 林月白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刚要走近,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身后传来笑声:“颢儿来潺塬城,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林月白惊愕回头,他面前站着一个温雅俊秀的中年男人,手中拎着两个小小的酒坛。林月白说:“您认错人了。” 他虽然在潺塬城住过一段时间,却从来没有用过带颢字的假名。 男人笑道:“颢儿,别胡闹。我今天刚得了两壶好酒,快来客栈陪我喝一杯。” 林月白一头雾水,可这人却让他莫名觉得亲近又喜欢,生不出防备和拒绝之心,稀里糊涂就跟着走了。 今晚是祈福会第一天,裴扬风来行宫的时候,侍卫却告诉他叶栖华和谢春行出门了。 谢春行武功高强又熟悉潺塬地形,带着叶栖华拐来拐去就把裴扬风派去跟踪的人甩开了。 裴扬风让手下继续暗中寻找皇上的下落,一个人不紧不慢地逛起了潺塬城的夜市。 江南的街市与京城并无不同,连街上小贩卖的各种小玩意儿,都像是一家作坊里做出来的。 裴扬风拿起摊上的一块玉,对着光源看了一眼。 纹理全失,色泽乌灰,显然也只是一块用药水泡过的石头。 小贩看着裴扬风那一身金纹暗绣的绸衣,就知道这是个尝新鲜看热闹的有钱人。小贩笑嘻嘻地怂恿:“这位公子,小人这儿有几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寻常人我不给他看。今天看着公子投缘,不如公子帮小人鉴赏鉴赏?” 裴扬风找不到叶栖华,闲着也是闲着,随口道:“拿出来吧。” 小贩从怀里摸出一大堆丁零当啷的金银玉器,献宝一样一件一件拿给裴扬风看:“公子,这是前朝皇宫里的物件。这是九军乱战年间的刀柄,老玩意儿了。公子你再看看这个……” 裴扬风却看到了埋在下面的一颗暗红色石头,他拿起来问:“这个呢?” 小贩不好意思地说:“这,这是我上山砍柴时从一块大石头上凿下来的,看着颜色还挺新鲜,打算哄儿子玩。” 那块石头形状笨拙丑陋,深红和棕灰交缠在一起,既不好看也不有趣。 裴扬风说:“这块石头我买了。” 潺塬城外,仙人山下。 裴家的河灯还没开完光,心急的少年少女已经纷纷把写着心愿的河灯放进了渭水中。 河中水势复杂处处是暗涡,许下心愿的人要一路跟着河灯跑,看着河灯围护城河漂一周,就算是仙人已经收到了他的祈祷。 谢春行买了一盏河灯,把炭条和红纸塞给叶栖华:“写个心愿吧,很灵的。” 叶栖华看着渭水的急流,一个小小的浪头打过来,十几盏河灯又被打沉了。叶栖华心中悲凉,淡淡道:“我不信这些。” “偶尔信一次,也无妨啊,”谢春行说,“有我在,栖华的河灯一定能漂到神仙那里。” 叶栖华拗不过他,只好匆匆写了几个字,把红纸折起来放在河灯里:“好了。” 河灯入水,很快和其他的河灯聚拢在一起,随着水流向下游涌去。 着了魔一样,叶栖华不由自由地跟着那盏河灯走了几步,好像真的害怕它会被水淹没了。 河灯经过一个小小的漩涡,叶栖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期待和不安就是这样的心情,让人失魂落魄,只好把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上面,然后无力地等一个上天注定的结果。 河灯在漩涡边缘歪歪斜斜,那截小蜡烛眼看就要被水淹灭,叶栖华身后的谢春行忽然暗中发力,用内力把那盏河灯送到了平稳的水面上。 叶栖华回头,感激地看了谢春行一眼。 可他的注意力仍然全部放在了那盏河灯上,跟着河灯跑到渭水下游,跑到护城河边。 大部分人的河灯都已经沉没了,只有叶栖华这一盏被谢春行的内力护着,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叶栖华追着河灯气喘吁吁地跑,谢春行跟在他身后默默护着那盏灯不被河水吞噬。 河灯真的绕着护城河漂了一整圈,来到了传说中仙人所在的地方。 夜色下,绵延起伏的山峦,隐隐传来夜莺的叫声。 河灯里短短的一截蜡烛已经燃到尽头,只剩下暗青色的一缕小火苗,发出最后的光亮。 叶栖华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做了多可笑的一件事。他居然真的相信了这个愚蠢的仪式,甚至一路患得患失地跑到了这里。 世上没有仙人会听到他的心愿,廉价的河灯就算飘到渭水尽头,也不过是一张废纸。 叶栖华自嘲地说:“走吧。”话音刚落,就看到河面上快要熄灭的河灯被一股力道拽向了岸边。 河边迷蒙月色下,一个形容俊伟身姿挺拔的人,捧起了叶栖华的河灯。 月色映着一张刀削剑刻般英俊的脸,看上去有些薄情的唇缓缓勾勒起温柔的笑意。 叶栖华惊慌失措,冲过去喊:“还给我!” 裴扬风已经拿出了河灯里许愿的红纸,借着月色想要一窥究竟。 叶栖华愤怒地一掌将河灯和红纸都打进了河里:“裴扬风!” 裴扬风心中遗憾,说:“栖华,其实向我许愿,比向仙人许愿可靠多了。你想要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栖华咬牙切齿地说:“我想要你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谢春行匆匆赶来:“栖华!” 叶栖华转身拽着谢春行的袖子就走。 裴扬风在他身后说:“栖华,这是 分卷阅读55 你的要求吗?” 叶栖华这时才想起,在他失忆的时候,裴扬风曾经答应过会满足他一个要求,任何要求都可以。 叶栖华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冷静。裴扬风虽然无耻混账,但承诺过的事却基本都会做到。这个要求太宝贵了,不能用在逞口舌之快上。 第三十八章 隔着一条河,河那边是繁华灯影,河这边是暗夜山峦。 叶栖华一步一步离开,把半生痴迷眷恋扔在身后,不肯再示弱半分。 裴扬风也不追他,静静站在河边看着彼岸街市。 河水中猛地冒出一个人,湿淋淋地爬上岸:“殿下,找到了。” 裴扬风接过他手中已经被泡烂的那盏河灯,上面的字迹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不过裴扬风已经不在乎叶栖华写了什么。当他拿到河灯后,叶栖华惊慌失措的反应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裴扬风对手下说:“准备行动吧。” 手下问:“什么时候?” 裴扬风说:“明天,落日之时。” 叶栖华没有回行宫,他坐在潺塬城外的荒山上,怔怔地看着城中万家灯火。 那些光,好温暖。 温暖从身后拢过来,叶栖华下意识地躲开了一点。 谢春行僵在原地,尴尬地举着衣服:“我……” 叶栖华心中愧疚,他和谢春行在夜色中沉默对望,许久之后,艰难开口:“大哥,你回去吧。” 谢春行把那件衣服披在叶栖华身上,笑着说:“你不回去,我一个护卫自己回行宫不好吧?” 叶栖华轻声说:“不是回行宫,是……回到你的江湖里。” 谢春行挠头:“我是光明正大科考入宫的,你怎么还要赶我走?” “我在利用你,大哥,”叶栖华心中微痛,“我利用你扰乱裴扬风的视线,我……” “你想娶兀烈公主,”谢春行忽然开口,“对不对?” 叶栖华怔住:“大、大哥……” 谢春行苦笑着摸向腰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不会每天挂着酒壶了。他只好对着夜色叹了一声:“你不甘心被裴扬风控制,兀烈公主是你最好用的外援。大哥是旁观者清,反而看得比宣王殿下还清楚些。” 叶栖华不再说话,他仰头迎着皎洁月光。 谢春行没有酒,总觉得缺了三分胆量。他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栖华,你觉得是在利用我吗?可在我看来,这是我唯一能留在你身边的机会。” 叶栖华惊愕地看着谢春行。他曾经想过很多次,如果向谢春行摊牌,会迎来怎样的结果。 叶栖华此生所遇到的人和事,真心寥寥无几。可他知道被人利用欺骗的痛苦和愤怒。叶栖华曾经打算等到事情结束之后,选一个安全的环境,再告诉谢春行真相。 可他撑不下去了。谢春行太温柔,太坦诚,一颗血淋淋的真心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塞进了他的手心里。偏偏叶栖华……真的不能收。 谢春行有些无措地避开了叶栖华的眼神,自顾自地唠叨着:“你只恨自己的利用价值还是太小了,不能让你更轻松更快乐。说什么利用不利用的,为喜欢的人做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叶栖华怔怔地看着谢春行。这个男人像一条浩荡大河,波澜壮阔又温柔包容,笨拙地想要把他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叶栖华眼眶一痛,泪水在夜风中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谢春行,为什么他爱的人,不是谢春行呢…… 谢春行慌了:“别、别哭,栖华你、你如果真的嫌大哥烦,大哥、大哥不会让你烦恼的。” 叶栖华流着泪勾起唇角,手臂环住了谢春行的脖子。 这下谢春行彻底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夜莺在枝头唱着歌,夜风把仙人山下的欢笑声吹过来。 叶栖华轻声低喃:“大哥,要了我吧。” 谢春行脸红到滴血:“栖、栖华,大哥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但是这种事情,不能、不能用来赌气的。” 叶栖华茫然无措:“大哥不想吗?大哥喜欢什么?权势,金钱,天下名刀,大哥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他想要补偿谢春行,补偿这些时日的温柔呵护,补偿他永远无法回应的一往情深。 谢春行笑容发苦:“栖华,你在想什么呢?” 叶栖华献身遭拒,难堪狼狈地起身退开:“大哥,我失态了,抱歉。”话音未落,他已经走上了回行宫的路。 谢春行急忙追赶:“栖华,栖华大哥不是那个意思!”他当然想要叶栖华,他想得都快发疯了。但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心如死灰的栖华,用献祭般的姿态与他在一起。 叶栖华不会武功,走的并不快。但谢春行却不敢追的太紧,生怕叶栖华在光线昏暗的山间小路上摔倒。 这一夜,御前带刀护卫谢春行没有像往常那样守在陛下房里,而是坐在树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裴扬风照例来叶栖华门外守夜,对着树上的谢春行晃了晃手中的酒:“来喝吗?” 谢春行跳下来,皱着眉看裴扬风自斟自饮,问:“你这样有意思吗?”裴扬风总是揣着满怀半真半假的心意,死皮赖脸地说那些肉麻的情话。可如果真的爱栖华,又怎么舍得因为另一个人让栖华如此难过? 裴扬风扔给他一坛酒:“你呢,有意思吗?”堂堂名门大侠死皮赖脸地留在栖华身边,被栖华当成和他赌气的工具也乐此不疲。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索求不占有,甘愿做一枚棋子? 屋里没有点灯,叶栖华已经睡着了。 谢春行看着窗棂上的蝴蝶,目光温柔:“我只要他平安快乐,身边再也没有欺骗他伤害他的混账东西。” 裴扬风饮下一大口酒,说:“他身居高位,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身边虎狼环伺,时时刻刻有人想要他的命。” 谢春行嗤笑:“那你是虎还是狼?” 裴扬风说:“我是牧羊人。” 谢春行不屑再和他交谈,扔下酒坛继续上树看月亮。 裴扬风看着漆黑一片的房间。他曾经伤害栖华最深,却也是世间最能保护栖华的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把谢春行放在心上。 那只是一个,有点麻烦,但解决起来也不算太难的小障碍。 裴扬风的手下急匆匆赶来,附耳低声说:“殿下,林公子来潺塬城了。” 裴扬风愣住:“他一个人来的?” 手下说:“我们留在潺塬城监视林逸思的人,发现林公子在那家酒馆里。” 裴扬风脸色一沉:“加派人手盯着,如果林逸思敢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他微一犹豫,说,“当场斩杀。” 林逸思这一次,做的过分了。 林月白酒量很差,一喝醉了就会出丑。于是他握着酒杯一小口一 分卷阅读56 小口地慢慢抿,看着林逸思喝。 林逸思说:“那天宣王把你带走,谢老弟在我这儿喝得酩酊大醉,边喝边吼不该让裴扬风那个混帐东西带你走。这次宣王来潺塬城,我猜你一定也回来,于是就多在街上逛,想碰碰运气。 林月白越发疑惑,这位掌柜口中的“颢儿”到底是谁。与公子有牵扯,还长得与自己相似的,只有皇上。可叶栖华并非鲛人,两人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为什么这位掌柜却如此笃定地叫他“颢儿”? 林逸思喝酒把自己呛到了,一边咳得眼眶通红,一边温柔怜惜地看着林月白:“那次宣王带你回去之后,没有再折磨你吧?” 林月白半真半假地接话:“公子一直对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林逸思笑着喝闷酒,“他对你好,我也就放心了。” 隐藏在暗处的宣王府亲兵对视一眼,悄悄架起了弓弩。林逸思说的话已经越来越靠近那件事,他们必须决定是否要除掉他。 夜深了,酒馆里的客人醉醺醺地一个接一个离开,只剩下林逸思喝林月白。 宣王府的亲兵把箭尖对准了林逸思,刚要放箭,门外却飞进来数支毒镖。 电光火石间,林月白推开林逸思抽剑击飞毒镖:“什么人!” 无人能回答,更多的毒镖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裴扬风的命令,保护林公子第一,除掉林逸思是第二。宣王府的亲兵从暗中现身,拔刀护卫:“林公子,快走。” 林月白看了一眼旁边的林逸思,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牵扯,不顾自身安危对林逸思喊:“快走!” 天未亮,裴扬风接到了手下的消息。 林月白失踪了。 裴扬风来到林逸思的酒馆里,亲自搜查了林逸思的房间,把所有与裴家有关的旧物全部收起来带走。 酒馆里一片狼藉,泛着湛青色光芒的毒镖洒落了一地,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都是宣王府派来保护林月白的亲兵。 林逸思和林月白都不见了。 裴扬风看着手下亲兵毒发身亡的惨状,深吸了一口气,说:“先请毒医验尸,查明死因。” 林月白和林逸思失踪,凶手的动机只有两种,要么是想要向世人宣告凤宁太后的往事,要么……就是想把这个秘密彻底埋进棺材里。 裴扬风不敢妄下结论,他必须要查出更多的证据,才能找凶手询问答案。 裴扬风祈祷是前者。如果是前者,那至少林月白现在还活着。如果凶手是为了掩盖前尘,那林月白一定凶多吉少了。 叶栖华一夜未眠。天亮之后,雁心来服侍他穿衣起身,被皇上惨白的脸色和无神的双眼吓坏了:“陛下,陛下您还好吗?”她知道叶栖华身上的毒还未除净,真的担心如果陛下这时候余毒发作,那该如何是好。 叶栖华缓缓转动眼球,疲惫地说:“朕无事,把你的眼泪擦干净再进来。” 雁心破涕为笑:“陛下昨晚没睡好,是床不舒服吗?” 这座行宫是先帝建的,叶栖华登基之后从来没有来过,确实有些住不惯。 他摆摆手:“无妨。”院子里空荡荡的,叶栖华随口问:“国舅昨夜来过吗?” 雁心说:“宣王殿下在院子里喝了一夜的闷酒,天快亮的时候出了件急事,他就匆忙过去了。” 叶栖华“嗯”了一声,没有再问别的。 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眠,叶栖华心口跳得厉害,一阵一阵地闷痛。 他把不祥的预感强行压下,闭目轻声说:“雁心,给朕拿一丸宁心丹。” 不会的,再也不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了。 第三十九章 林月白睁开眼睛,迷茫低喃:“我……我在哪里……” “让陛下受惊了,”桌边一个人在沏茶,“反贼裴扬风囚禁监视陛下,微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陛下恕罪。” 林月白皱眉:“你抓错人了。” 桌边的男人约有四十年岁,一身整洁挺括的布艺,沏的却是千金一叶的雾山云芽。男人笑容和煦而有礼:“陛下,微臣是南统军营大统领常水天,救驾来迟,让陛下受苦了。” 林月白张开嘴不知该该从何解释,他虽然与叶栖华相貌有九分相似,但他毕竟是鲛人,从来没有被认错过。这趟江南之行,为何这么多人看不到他的瞳色,固执地认为他就是叶栖华呢? 林月白想,如果常水天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很有可能因为失去利用价值而被灭口。斟酌再说。想到这里,林月白不再费心解释,默认了自己就是叶栖华。 林月白昔日在裴扬风身边时,常常听裴扬风提起南统军营。那是世上不多能让裴扬风头痛的东西,所以林月白记得格外清晰。 常水天说:“陛下先在此休息几日,等微臣拿下反贼裴扬风的人头,再护送陛下回京。” 林月白心中奇怪。南统军营这样大费周章地掳走叶栖华,应该是有大用处才对,就这样让他歇着? 林月白心中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反常,可他得到的信息太少,一时猜不出对方的动机。 今日裴家祭祖。 叶栖华也去了一趟祖庙,让侍女代他敬了一炷香。 祭祖的仪式繁琐冗长,叶栖华身体不适,闻着香火味就开始咳嗽。 雁心忙劝:“陛下,我们回行宫吧。” 叶栖华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冷冰冰地问:“为何不见宣王?”不管是为了裴家的脸面还是他裴扬风自己的形象,这种场面裴扬风一定会来。 雁心说:“听说宣王府里几个亲兵昨夜死了,似乎是牵扯着一件大事,殿下还在义庄等毒师检验的结果。” “毒师?”叶栖华皱眉,“那几个士兵是中毒而死?” 雁心眼见自己说漏嘴,忙解释:“奴婢也是听底下的护卫说的,都是谣传。” 叶栖华不在乎那几个士兵的死因,他们如今在南统军营的枕头边上,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裴扬风为了找到证据守在义庄等结果,也没什么不对。 可叶栖华就是觉得不对劲,这种恐慌和从前的一切都不一样。 从前是他明知道结果还要把事情激化到最惨烈的境地,可今天,他却感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着他,不容反抗地把他推向万丈深渊。 心口痛的越来越厉害,宁心丹已经完全失去了效果。叶栖华掀开半边珠帘,烟雾缭绕里的宗祠越来越模糊。 叶栖华心底骤然生寒。 碧海青天水的余毒,还是发作了。 叶栖华不许自己的脸上露出心底的惶恐,漫不经心地问雁心:“宣王之前令人寻找余神医的下落,有消息了吗?” 雁心说:“有消息说余神医在潺塬城里,殿下还在找。” 叶栖华“嗯”了一声。 雁心 分卷阅读57 趁机打趣:“宣王殿下是真的心疼陛下,为了找到余神医,快要把潺塬城的地皮都翻过来了。” 叶栖华似笑非笑:“是吗?” 雁心不敢再多话,默默低下了头。 剑圣山庄。 顾云深睁开眼睛,一身疼出来的冷汗。 接筋续脉的疼痛,非一般人可以承受。他武功高强,接起来比寻常人还要痛苦数倍。余一命留在剑圣山庄里,已经为他接了七天七夜。 这七日里顾云深昏了醒醒了昏,余一命倒是精神抖擞,笑眯眯地捋胡子:“顾小子,还活着吗?” 顾云深强笑点头:“前辈受累了。” “我不累,我看着你累。”余一命捏着一根长针插进顾云深胸口大穴。 剧痛猛地冲进四肢百骸里,顾云深强忍住肌肉的颤抖,努力不影响余一命施针。 “疼你就喊啊,”余一命说,“你不喊别人怎么知道你有多疼?” 顾云深疼得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笑:“前辈说笑了。” 余一命气哼哼地嘀咕:“臭小子。” 顾云深为了让自己不要注意疼痛,和余一命开玩笑:“前辈教训的是。” 余一命说:“我没骂你。” 顾云深哑口无言,不知道该不该问问余一命在骂谁。 剑圣山庄的小弟子在门外喊:“庄主,来了一个穿盔甲的人拿着宣王府的令牌要见余神医。” 余一命挽起袖子开始找药:“那瓶药我放哪儿来着?” 顾云深问:“余前辈知道宣王要的是什么药?” 余一命说:“就是之前救的那个小美人,他毒性未清,这瓶药裴扬风早该来找我拿了。” 小弟子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余神医,那个人不是来找你拿药的,他要请你去东郊义庄,帮忙辨别一种毒。” 余一命这一回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不是……来拿药的?” 不过他算着日子,叶栖华体内那点余毒应该已经开始作怪了,所以还是从药箱里翻出那瓶药,打算过去的时候顺便交给裴扬风。 天色渐渐暗下去,祭祖的仪式终于完成了。 晚风吹得烟灰纷纷扬扬,叶栖华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雁心看着着急,忙扶着叶栖华去祠堂后的厢房里休息,忍不住埋怨:“为着这么点事儿要是把陛下累病了,裴家人担待得起吗。” 叶栖华喘了口气:“雁心,注意说话的分寸。” 雁心是裴扬风派到叶栖华身边的人,可她也是真的心疼叶栖华。心中不由得对裴扬风有了点埋怨:殿下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还没过来? 叶栖华喝着新茶,心中怅然若失。 今天一整天,谢春行都没有出现。 或许他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吧。如果是这样,叶栖华反而安心了一些。 厢房的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捆成粽子的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被堵住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谢春行扛着刀从窗户里一跃而入,冷着脸对雁心说:“出去。” 雁心愣了一下,不肯走:“我要在这里服侍陛下。” 谢春行一刀插在雁心身前的地板上,眼里冒着火,一字一顿地说:“滚出去!” 叶栖华说:“雁心,你先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叶栖华看着地上那个挣扎的粽子,一脚踩在了那人手掌上,冷笑着说:“我今天在这里见到你三次,你不是裴家的人吧。” 谢春行说:“从我们一到潺塬城开始,这个人就一直时不时地出现在附近。我托朋友去查了,这伙人是潺塬城里一个不入流的新杀手组织。价格不高,胆子极大,什么都敢接。” 叶栖华冷笑:“那你们倒真是物美价廉了。” 粽子委屈地哭求,一边掉眼泪一边呜呜叫。 叶栖华轻声对谢春行说:“大哥辛苦了。” 谢春行说:“栖华,我今天没有出现,是……是我去跟踪这个人了。” 叶栖华说:“大哥查到了他们的雇主?” 谢春行深吸一口气。他查到真相后几乎要气疯了,抓住一个认证就想立刻回来告诉栖华,让栖华知道裴扬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渣混账。 可他看着叶栖华苍白瘦弱的脸,恹恹无神的双眸,忽然又开不了口了。 如果……如果栖华知道了真相,该有多难过? 叶栖华抽出了粽子口中布团,面无表情地说:“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粽子杀手委屈哭了:“大哥……不……不……陛下!我们真的不知道下手的人是陛下您!给钱的人就告诉我们今晚日落时在仙人山下截杀一个人,要、要扮成南统军营士兵的样子,见到您就、就格杀勿论。其余……其余的不许多问。” 叶栖华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他苍白的唇颤抖着,微笑着:“有人要你……扮成南统军营的样子……杀……杀我?” 雇佣局外人截杀他,再嫁祸给南统军营。简单又有效的计划,动机明显得让人连猜测的力气都省下。 不会难过的,他一点都不难过。 裴扬风想杀他,他知道的,裴扬风从很久以前就想杀了他。 景华初年那场大雨,跪在地上的裴扬风看着居高临下的叶栖华,眸中就已经有了杀意。 叶栖华惨然而笑:“这倒是……倒是在朕的预料之中!” 意料之中的恨,意料之中的虚情假意。裴扬风总会在给予他无限柔情之后,再狠狠一刀捅穿他的心肺。一次,两次,三次…… 心若早已伤痕累累,怎么还会觉得痛。 谢春行心慌意乱,竟然言语笨拙地试图给裴扬风开脱:“栖华,未必是这样,如今天下希望你和裴扬风翻脸的人太多了,你不要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叶栖华说:“朕不会被任何人利用和挑拨,”他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冷茶,一饮而尽,“这个人杀了吧。” 谢春行愣住:“栖华,这是人证。” 叶栖华说:“朕要亲自听国舅说,他没有派人杀朕。旁人的话,朕只当是离间计!” 谁说的话他都不会信,他要听裴扬风自己说出来。 这是他和裴扬风之间,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稀薄信任。 义庄里,余一命辨认出了宣王府亲兵尸体上的毒,他感慨道:“这是精炼过的碧海青天水,一滴就能致命。而且从中毒到断气,只有十步的时间。” 余一命一生醉心医毒,见到此毒不由得叹气:毒发时间太短了,根本没法救,就算吃下解药,也等到解药发挥作用,人就已经没了。这毒该怎么解呢? “碧海青天水……”裴扬风心乱如麻。 栖华,这究竟是敌人的陷阱,还是你对我的报复? 第四十章 叶栖华一口鲜血 分卷阅读58 喷在了手中书卷上,眼前一阵阵晕眩。 必须……必须快一点找到余神医,他撑不了太久了。 雁心敲门,语调含笑:“陛下,殿下回来了。” 叶栖华把那卷书倒扣在桌上,遮住书上的血迹,冷淡道:“请国舅进来。” 裴扬风裹挟着一身血腥味进来,眉目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楚。 叶栖华抬头,微微冷笑:“国舅一日未归,看来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裴扬风本来已经说服自己,不可能是叶栖华。可他一回来就看到叶栖华阴阳怪气的态度,心中怀疑不由得又多了几分。裴扬风沉默许久,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陛下今日玩的可还尽兴?” 刺客的尸体还仍在后院里,叶栖华冷笑:“遇到几个老朋友,寒暄了几句。” 老朋友?裴扬风想,叶栖华在潺塬城认识的朋友,除了林逸思还有谁? 老友,寒暄。裴扬风心中一颤,他想,林月白落在叶栖华手中,多半已经遭遇不测了。 裴扬风手掌紧紧握着那瓶解药,不敢置信地看着漫不经心在喝茶的叶栖华:“你……” 叶栖华喉中腥甜,硬生生忍住了那口鲜血,头颅中隐约的痛楚越来越剧烈,是碧海青天水毒发的征兆。他闭上眼睛:“国舅没有话要对朕说吗?” 叶栖华不敢睁开眼睛,他害怕裴扬风的答案,他更害怕自己会哭着哀求裴扬风,求裴扬风说那些杀手不是他雇佣的。 碧海青天水在摧毁他,让他变得脆弱和恐慌,疯魔了一样想要留住一缕虚假的温情。 裴扬风心底发寒,他不能责怪叶栖华,他知道他不能责怪叶栖华。叶栖华是皇上,他不能留一个致命的把柄活在世上。 可月白……月白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的生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却只能做一个低贱的鲛奴。就算裴扬风拼尽一切地弥补他,可他还是被轻视,被羞辱,像一个物件一样活在世上。最终……又因为他自己都不明白罪从何起的罪孽,惨死在自己亲兄弟的手中。 不能怪叶栖华,这一切不能怪叶栖华! 裴扬风死死压抑的痛苦在四肢百骸间翻江倒海,控制不住的内力捏碎了手中的瓷瓶,赤红的药水从指缝间溢出。 叶栖华不知道,他救命的解药就这样悄无声音地淌在了地上。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说:“陛下,微臣无话可说。”林月白已死,他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叶栖华说:“可朕有话要对国舅说。” 裴扬风看着叶栖华的脸,就忍不住想到林月白毒发惨死的模样,他说:“陛下,微臣不想听。” 叶栖华刚要直接质问裴扬风刺客的事,忽然感觉心口剧痛,痛得他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来。 裴扬风深行一礼:“陛下,微臣告退。” 叶栖华没有留他,一动不动地握着茶杯坐在原地。 裴扬风艰难地转身离开。他不想看到叶栖华,至少这个时候,他不想看到叶栖华冷笑的模样,不想再听到叶栖华说林月白只是贱命一条。 风吹得门扇吱呀响,叶栖华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裴扬风的背影,苍白的脸像一尊无喜无悲的石像。 漆黑如墨的双目之中,两道血泪沿着白皙的脸颊缓缓流淌,挂在似笑非笑的嘴角上。 裴扬风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月亮也模模糊糊的,离他很远很远。 “我怎么能责怪栖华呢?” 他只是恨自己,如果他能早一点解决南统军营的麻烦,如果……他…… 如果当初他同意徐仲豫的意见,不要接林月白回京,是不是林月白至少现在还能活着? 裴扬风一生顺风顺水,权力地位样样来的理所当然,于是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护所有人,他以为林月白和叶栖华之间,总有不必取舍的办法。 可他想错了,叶栖华不是会乖巧等他保护的小绵羊。那是一只凶狠的野兽,哪怕爪折牙断,也会自己撕咬猎物,达成目的。 房中的叶栖华面无表情地饮尽杯中残茶,拂袖擦拭脸上血迹。拿起桌上书卷翻过沾血的那一页,继续看。 谢春行拎着酒回来,神情焦急:“栖华,你还记得你上次来潺塬城时和我们一起喝酒的那个掌柜吗?” 叶栖华没有看他,专心看书:“记得,怎么了?” 谢春行说:“他失踪了,有好几个宣王府的亲兵死在他的酒馆里,裴扬风失踪这一天就是在查这件事。” “是吗?”叶栖华眼皮都不抬,“看来果然是出大事。” 谢春行察觉到了不对:“栖华你今天怎么了?你不对劲?” 叶栖华没有回答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书,心中却是思虑千转。 让裴扬风忙了一天连祭祖都没露面的大事,会是什么事呢…… 叶栖华心口一痛,忽然明白了裴扬风今晚眼中的仇恨从何而来。 林逸思……宣王府亲兵……出事…… 是林月白! 叶栖华眸色凄冷,却似乎十分开心地笑出声:“我就知道……哈哈哈……我就知道……” 谢春行心惊肉跳:“栖华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叶栖华低笑一声,说:“大哥,这世上我最讨厌的那个人,可能已经死了。” 谢春行不知道叶栖华心中还有多少苦楚,下意识地安慰:“那是好事啊。” 叶栖华说:“我很讨厌他,从我出生那一天起,我就讨厌他。” 谢春行察觉到叶栖华精神不太对,心中一沉。 叶栖华自顾自地说:“十岁那年,我想杀了他。我是嫡皇子,杀一个鲛奴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母后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她一辈子都温柔得像水一样,那一巴掌却打得我差点聋了一只耳朵。” 谢春行叫道:“栖华,大哥这就带你去找余半死,你不太对劲!” 叶栖华怔怔地看着他,一口鲜血喷在了他胸前。 谢春行肝胆俱裂,顾不得再说,抱起叶栖华就往外跑。他边跑边祈祷余一命这时候还在剑圣山庄,那老不死的一定还在剑圣山庄! 叶栖华眼神迷离,口中不断又鲜血涌出,他低喃:“母后说,那个鲛奴是我永远不能伤害的人,等我登上皇位,要给那个鲛奴无上荣宠,要让那个鲛奴此生平安快乐。” 谢春行怒了:“你别说话!” 叶栖华非要说,他哽咽着淌下血泪:“我……朕此生,弑父杀兄,夺嫡登位。一步一步,如履薄冰,不得半日安稳。心有一生所爱,却求之不得。朕凭什么……凭什么还要护着他平安快乐!” 谢春行痛得几乎要落下泪了:“就快到剑圣山庄了,栖华,栖华你别哭。” 叶栖华没有哭,他只是七窍流血,生机渐失。 分卷阅读59 谢春行撞上了剑圣山庄的大门:“余半死!余半死你他妈给老子出来!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啊!!!” 开门的是剑圣山庄的小弟子,他愣头愣脑地说:“谢、谢大侠,余神医已经离开剑圣山庄了。” 谢春行双膝一软,踉跄着跌倒在剑圣山庄门前。怀中的身体失血过多,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不可察。谢春行面目狰狞地强笑:“小崽子,这个时候别和我开玩笑,赶紧把余半死叫出来,这里有人等着他救命呢。” 小弟子看着他怀里的血人吓得眼都瞪圆了:“这、这、这!” 方南听到动静过来,迅速动手封住了叶栖华几处大脉:“谢大侠,余神医真的已经离开剑圣山庄了。” 谢春行眼前一黑,也跟着吐出一口鲜血。 方南忙道:“剑圣山庄里有天下医典名药,快把人带进来让我师父看看,说不定他能救人。” 谢春行这才想到自己真是糊涂了,碧海青天水的解药是余一命和顾云深一起研究的,如果找不到余一命,当然是要请顾云深帮忙。 他腿还软着,被两个小弟子扶起来,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叶栖华仓皇往内院跑:“云深!云深!” 顾云深这几日不能运内功,正在云空阁里写剑谱,听到谢春行撕心裂肺的吼声匆忙搁笔出来:“大哥,出什么事了。”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谢春行怀里昏迷的人, 那人的面目已经被血污覆盖,看不出相貌。 谢春行声音发颤:“救他,云深……救救他……” 顾云深从他怀里接过人,先放在榻上试了试脉搏,温声说:“大哥,你别慌。方南,把断红香点上。奕之,你取莒萂、奺萸、沾衣草各三钱,大火熬成一勺,快些拿来给我。” 谢春行见顾云深有条不紊地吩咐徒弟拿药,心中顿时安稳了大半,声音沙哑:“云深,他怎么样了?” 顾云深从方南手中接过小巧的香薰,放在叶栖华枕边,说:“碧海青天水的余毒发作了,不过暂时还没有大事。” 谢春行颓废道:“可他吐了好多血。” 顾云深说:“只是暂时还没有大事。” 谢春行心头又是一跳:“那之后呢?” “之后……”顾云深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毒已入肺腑,必须再请余前辈来才能救他。” 熬好的药端来,顾云深喂昏迷的叶栖华服下,说:“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别太担心了。” 谢春行捂着脸不说话。 顾云深打趣:“怎么了?人没事了,谢大侠怎么反而更无精打采了?” 谢春行问:“云深,你和裴扬风熟悉,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让栖华在伤痕累累之后依然对他放不下,舍不得。 顾云深犹豫了一下,说:“宣王殿下……是个挺好相处的人。”裴扬风年少时曾在剑圣山庄学过两年剑法,算是顾云深挂名的师兄。年少的裴扬风是个不正经的风流浪子,到处招蜂引蝶,自然也招惹过顾云深。 后来裴扬风回京掌兵,再也没有和顾云深开过什么没轻没重的玩笑,只是在信中对顾云深说,他已经找到了今生的挚爱。 “我也很好相处,”谢春行喃喃自语,“我不好相处吗?” 顾云深回答不了这么高深的问题,只好说:“大哥重情重义,陛下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他明白,”谢春行苦笑,“罢了,我怎么像个怨妇一样和你抱怨起这种事了。” 顾云深一生为情所困,至今寻不得出路,倒是十分能体会谢春行的心情:“陛下离开行宫太久,肯定会有大队人马开始到处搜寻,大哥还是把此事告知宣王吧。” 谢春行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告诉那个王八蛋!” 第四十一章 林月白被关在一处精致的庭院里,鸟语花香风景如画,而且没有监视他的人。常水天只留了两个侍从伺候他,看上去倒真的像是个为君尽忠的忠臣。 常水天的手下对他非常尊重,见面必行礼,说话先叩首。 林月白出来时的不安惶恐渐渐退去,大着胆子提出要求,问侍从:“你们只带回了我一个人吗?” 侍从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有一个人,是天河客栈的掌柜,我们查不到他的身份,只好把把他关在牢里了。” 林月白微一犹豫,试探着问:“查不到是什么意思?”林逸思面对他的表现太过古怪,让他不由得多想。 侍从说:“他的户籍不在潺塬城的名册上,也找不到他的原籍。天河客栈的产业登记在一个叫李旧的人名下,而李旧这人的身份却被封锁了,依旧查不到。” 南统军营查不到,林月白却和李旧很熟悉。他是裴家家奴,从小做裴扬风的侍童。裴扬风掌控军权之后,抹去了李旧的身份把他派到兀烈国境内当卧底。 为什么一个被抹去身份的人,会在潺塬城里有一套房产? 林逸思和裴家又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如果见到公子,公子一定能全部告诉他。可林月白此时身不由己,只好另想他法。 他说:“我想见见那个人。” 侍从爽快答应:“陛下稍等,属下这就把人接过来请陛下审问。” 林月白心中越来越迷惑不解:难道南统军真的没有把他当成阶下囚? 林逸思被带过来,他看上去衣服整齐精神饱满,除了神情焦虑之外哪里都很好。他一看到林月白就急切地奔过来:“颢儿,你没事吧!” 林月白还是不习惯这个名字,愣了一下才回答:“我……我很好。” 侍从识趣地把林逸思的镣铐打开:“这位大人,之前状况混乱,我等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见谅。” 昨夜交手之时,林逸思分明看到南统军营的毒箭是直冲着林月白而来,他冷笑一声,没有回应对方的示好。 侍从碰一鼻子灰也不生气,向林月白告罪之后拿着镣铐离开了。 看到侍从离开,林月白有点别扭地说:“掌柜,我真的不是颢儿。” 林逸思不信,打趣道:“那你是谁?” 林月白环顾四周,发现真的没有人监视他,这才对林逸思全盘托出:“我叫林月白,是宣王府里家生的鲛奴。从小到大,宣王殿下对我一直很好,从来……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 林逸思脸色骤然一白,接着又迅速涌上激动的红:“你说什么?颢……不,月白,你再说一遍,你是谁?你是在裴家长大的?宣王一直对你很好?你、你见过凤宁皇后吗?裴扬风带你见过她吗?” “我……”林月白茫然无措,“宣王殿下常常带我入宫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她……很美,很温柔。怎么了?” 林逸思嘴唇颤抖着,忽然猛地抱住了林月白:“月 分卷阅读60 白,你叫月白?这个名字真好听,是皇后娘娘给你取的吗?你姓林,她让你姓林。我真高兴,月白,我真高兴。” 林月白一头雾水:“我……你……我……我的名字,是宣王殿下取的……” “都好,都好。”林逸思根本不在乎名字是谁取的了,他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就在他面前,认真地对他说,裴扬风一直待他极好。 林逸思心满意足。 裴扬风喝了一夜的酒,天亮后决定和叶栖华好好谈谈。 谈谈对南统军营的下一步计划,谈一谈…… 裴扬风瞳仁骤缩,他这才想起来,原本计划冒充南统军营行刺的那几个人! 糟了! 裴扬风从屋顶一跃而下,飞快地向行宫跑去。不等他找到叶栖华,侍从已经满脸惊慌地来报:“殿下,陛下失踪了。行宫后院里发现一具尸体,像是被刑讯过,身上还有南统军营的令牌!” 裴扬风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眼前一黑差点摔倒。他扶住一棵树,闭目道:“搜查行宫内外所有地方,昨夜到今天早上出入过行宫的人全部给我找出来!” 昨晚……昨晚栖华的态度那么冷漠,一定是杀手已经来过了。有刑讯的痕迹,那说说明他们很可能还交代了是宣王府的亲兵和他们谈的生意。 所以……所以栖华以为是他派杀手弑君,那天晚上谢春行不在,也许就是栖华故意留下的,一个让他可以解释动机的机会。 可那时候他沉浸在林月白惨死的悲痛中,连栖华的话都不肯听完,就匆匆离开。 裴扬风乱七八糟的脑子终于整理出了一条路。 对了,还有解药,余一命给他的碧海青天水的解药! 裴扬风冲进叶栖华的房间,地上只留下了瓷瓶的碎片。 桌上扔着一本琼花诗录,书页被鲜血浸透,触目惊心。 裴扬风颤抖着捧起那本书,死死按在心口处。 栖华,栖华,你去了哪里? 栖华…… 剑圣山庄里,清晨的阳光徐徐洒在地上,顾云深潇洒地挽了一个剑花,把剑扔给徒弟:“奕之,你来。” 杨奕之恭恭敬敬地接剑:“是,师父。” 练剑声叫醒了昏睡的叶栖华,他刚动了动手指,就听到身边一个人惊喜地喊:“栖华你醒了!” 叶栖华脑子有些糊涂,他想了一会儿才勉强记起昨晚的事,轻声说:“大哥,又让你有费心了。” 谢春行气哼哼地骂:“余半死那老混蛋,没把人治好就跑了,算什么大夫!” 叶栖华说:“不怪余神医,是我大意了,才拖延到现在。” 谢春行又心疼又气恼:“你体内余毒未清,你自己不知道吗?怎么还到处乱跑,不告诉我让我去吧余半死给你拎过来。” 叶栖华苍白着脸笑了笑:“大哥,送我回行宫吧。” 谢春行气糊涂了:“你还要回那个混帐裴扬风身边!” 叶栖华说:“我只是……回到我该回的地方。林月白奇异惨死,裴扬风一句不问就怪罪在我身上,其中必有蹊跷。朕身为一国之君,不能任人算计不还手。” 谢春行还是很气:“说到底,你就是不怪裴扬风吗?” 叶栖华沉默许久,轻声说:“我不能放任自己恨他,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恨是一种可怕的情绪,会吞噬理智,毁坏平衡,让敌人有机可乘。 所以叶栖华不恨裴扬风,他现在只想冷静地思考该如何正确利用裴扬风对林月白的悲痛愧疚和对自己的复杂情愫。 谢春行自己和自己赌了半天气,别扭地说:“栖华,你别爱裴扬风了好不好?就算你看不上大哥我,也不要把自己送给那个混帐玩意儿糟蹋了,好不好?九州大地人才济济,总有一个能比裴扬风好一点的吧。” 叶栖华听着谢春行这些乱七八糟的疯话,轻轻笑起来:“大哥教训的是,我记住了。” 裴扬风急匆匆敲开了剑圣山庄的门:“云深,你是潺塬城的地头蛇,帮我找一个人,他昨晚失踪了。” 顾云深说:“我大概已经帮宣王殿下找到了。” 裴扬风微怔:“什么?” 顾云深向东厢房一指:“陛下昨夜旧病复发生命垂危,谢大哥就送到我这儿来求医了。” 裴扬风顺着顾云深手指的方向看去,雕花窗棂间,房里的叶栖华面色苍白笑容却十分温柔。叶栖华的脸轻轻靠在了谢春行肩膀上,眸中写满了依恋。 裴扬风猛地向前冲了三步,又强行定在原地。 房间里的两个人正低声说着悄悄话,谢春行甚至摸了叶栖华的头发。 脆弱的雕花窗棂,却在他和叶栖华之间隔开了一道天堑。 裴扬风从来没有想过叶栖华会爱上别的人。叶栖华爱他爱的太久了,从年少懵懂到鲜血淋漓,叶栖华依然爱他。 他对谢春行充满了不屑,因为他知道叶栖华不爱谢春行。他胜券在握,他有恃无恐。他把栖华的心攥在手掌中肆意玩弄,他以为自己就是栖华全部的喜怒哀乐。 栖华会爱上别人吗?不会,他永远不会的。 叶栖华摸索着捧起谢春行的脸,轻声说:“大哥,如果我说,我想试一试,你愿意让我试吗?” 谢春行向窗外瞄了一眼,得意地故意做了一个快要吻上叶栖华的姿势,顺便隔空使力放下了窗帘。 裴扬风急火攻心怒不可遏,一脚踹烂了那扇门:“谢春行!” 谢春行把叶栖华护在身后,得意地抬起下巴:“宣王殿下,就算你位高权重,也不该强闯陛下歇息的地方吧。” 林月白听林逸思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裴家大小姐裴若瑜,与府中的鲛奴相恋,怀上了孩子。 那时裴大小姐已经到了该入宫选秀的年龄,两人便相约私奔,在历州隐居生下了一个孩子。 孩子刚出生,裴家就找到了他们,老将军对着女儿说起朝堂局势,说起裴家沉浮三百年。裴若瑜终究还是选择放下私情,隐瞒这段经历入宫封后。 鲛奴被裴家的小少爷改变身份送到潺塬城,并警告他,此生再也不要妄想见到自己的妻儿。 林月白在这个故事中恍惚着,直到深夜半梦半醒间仍然能听到这个故事的声音。 他记起了凤宁皇后的脸,高贵美艳的皇后娘娘从不嫌弃他的鲛奴身份,温柔地教他读书写字。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林月白很珍惜。 他从来不敢想,如果温柔的皇后娘娘是他的母亲,那该有多好。 他因此嫉妒叶栖华,他怎么可能不嫉妒,一模一样的脸,叶栖华是注定要一拥江山的嫡皇子,他是卑微下贱的鲛奴。 他隔很久才能小心翼翼见一面的皇后娘娘,每天都在教叶栖华读书写字。 但这份难堪的嫉妒并 分卷阅读61 没有让人太难过,不过因为他还有裴扬风,那是叶栖华永远不会拥有的裴扬风。 你没有感到不甘心吗?你是凤宁皇后的亲生儿子,却一生都得不到承认,只能做一个二百两银子就能买卖的下贱奴隶。裴扬风以前是很宠爱你,可现在呢?你为他战死沙场,为他在北荒受尽折磨。他呢?他在和害死你的那个人翻云覆雨缠绵亲昵。你不恨吗?也许你没办法很裴扬风,可你真的不恨叶栖华吗? 林月白,你和叶栖华是亲兄弟,可他讨厌你,嘲笑你,把你踩在脚下,一心想让你死。如今,他连你心爱的公子都抢走了,你就心甘情愿一辈子当个被叶栖华肆意欺辱的蝼蚁吗! 林月白,你的母亲是九州第一世家裴家长女,是景昌帝此生唯一的皇后,你一母同胞的兄弟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你甘心这样卑贱地活着吗?你甘心吗! 第四十二章 叶栖华抬眸看着裴扬风:“国舅不去找林月白的尸体,跑到这儿吼什么?” 裴扬风说:“栖华,激怒我会让你觉得很开心吗?” 叶栖华嘴角一勾:“看着国舅恼羞成怒的样子,确实是让朕心旷神怡。” 裴扬风看着叶栖华苍白虚弱的病容,心中一软,罢了,叶栖华嘴上刻薄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和他生什么气呢。 裴扬风说:“跟我回去。” 谢春行冷笑:“栖华只要在你身边就没一天安稳,你别想再把栖华带回去继续糟蹋!” 裴扬风想起刚才的画面就怒从心起:“谢春行你没资格对本王说话!” 谢春行拔刀而起:“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再把栖华带走!”一次又一次,每次只要栖华离开他的视线和裴扬风在一切,结局都是一身伤病奄奄一息。他再也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叶栖华却另有一番打算。剑圣山庄的顾云深和裴扬风是好友,他如果强留在此处不肯跟着裴扬风回去,反倒让大家都很尴尬。况且他始终觉得林月白失踪的蹊跷,就算不为了和裴扬风解除误会,他也要查清在背后作怪的究竟是谁。 眼看那两人就要剑拔弩张,叶栖华说:“国舅,朕中毒已深命不久矣,不如国舅放朕归隐江湖,自由自在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可好?” 裴扬风剑方出鞘,闻言脸色骤然惨白,不敢相信地看着叶栖华,心中已慌:“栖华,你别用这种事情来和我赌气。”昨日见到余一命,余一命确实向他提起了叶栖华余毒未清的事,但余一命说的时候语气轻松,随手扔给他一个瓷瓶说把这瓶药水分十日服下就可痊愈。 他以为……他以为只是……只是…… 顾云深按着裴扬风的手让他把剑收回鞘中,说:“殿下,陛下的状况确实不太乐观。昨夜他忽然毒发,若不是谢大哥及时把陛下送到剑圣山庄,恐怕……” 裴扬风心情复杂地看了谢春行一眼,强迫自己收敛了敌意,说:“多谢。”他这声多谢,却是理所当然地把叶栖华划到了自己的地盘上,竟像是替叶栖华谢的。 谢春行刚要斥责他的不要脸,叶栖华却开口了:“裴扬风,你放过我吧,”他心中酸涩,一时竟分不出这到底是计策还是自己的真心,“你放我走,我把你心爱的人还给你。” 裴扬风说:“栖华,你病糊涂了。跟我回去,余一命很快就会被带到行宫里。” 叶栖华苦笑:“你不相信我。你认定了是我杀死林月白,所以要囚禁我,监视我,等我失去用处了,再为你的月白报仇,对吗?” 裴扬风说:“栖华,当年我太年轻,太感情用事,才会把月白的死怪罪在你身上。现在我不会了,我……我知道你为难。” 叶栖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了一声:“国舅,朕不为难。如果哪天朕真的杀了林月白,那一定是因为朕特别讨厌他!” 裴扬风刚要开口,叶栖华说:“谢大哥,我们走吧。” 裴扬风拦在他身前:“你余毒未清,必须要跟我回行宫。” 叶栖华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院里的荼蘼花,轻声低喃:“裴扬风,我害怕了。”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栖华,等你的伤治好了,想去哪里我都不会再拦着你。” 叶栖华眸中一片无喜无悲的灰白,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可我不相信你了,裴扬风。你总是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不相信你真的没有因为林月白的死而恨我,我不相信你会放我走,我不相信你现在死缠烂打是因为心里真的有了我。我只会想……你又在策划一个会让我痛不欲生的阴谋。” 叶栖华拒绝和不信任毫不遮掩地甩在裴扬风心口上,裴扬风心中刺痛,看着谢春行和叶栖华离开的背影,一时竟慌张得手足无措。 谢春行小声问叶栖华:“叶栖华,你真的要跟大哥走吗?” 叶栖华说:“他不会放我离开的。” 果然,他话音未落,裴扬风已经冲过来,抬手要抓叶栖华的肩膀。 谢春行挥拳格挡:“裴扬风你有完没完!” 裴扬风一掌切在他腕上:“用不着你管,” 谢春行灵活躲开反手捏裴扬风腕心重脉:“栖华不想和你回去。” 裴扬风怒吼:“拐带九五之尊离宫,只这一条罪行就够诛你九族!” 叶栖华低声道:“够了!”他情绪一旦不稳,碧海青天水的余毒顿时上涌,喉中又是一阵腥甜。 谢春行慌忙抱住叶栖华:“栖华,栖华?” 叶栖华说:“国舅,林月白的死让你失去理智了吗?” 裴扬风听出他嘲讽语气中掩盖不住的凄冷,心中更痛:“栖华!” 叶栖华冷笑一声:“林月白只是失踪,就让国舅悲痛欲绝到来找替代品来寻求安慰。如果林月白这时候好端端活着回来了,岂不是又要麻烦国舅好生安慰一番?”话音未落他已经察觉自己失态了,这里不是皇宫,是剑圣山庄,如此这般像个怨妇一样嘲笑裴扬风,何等难看。 裴扬风愣住。他确实失去理智了。 自从林月白回京之后,他就一直在策划南统军营的事,试图在消除南统军营的威胁后再劝叶栖华放弃对林月白的杀意。 如今离计划成功已经近在咫尺,林月白却忽然失踪,保护他的人更是死于碧海青天水。数月筹备终究没有救得了林月的性命,裴扬风痛苦到失去了理智,甚至……甚至没有能力去思考,叶栖华是如何在他的监视中下毒的。谢春行是有这个能力,但他不会这样做。 这个计划并不高明,也没有太多刻意误导的线索。是裴扬风把自己困在了“栖华一定会杀了月白”的困军里,几乎要毁掉他和叶栖华好不容易修复的那一点关系。 月白如果不是栖华杀的,那他现 分卷阅读62 在……会在哪里?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对叶栖华说:“这个时候余一命很可能已经在行宫里了,栖华,不管你是恨我还是不信任我,你都不能让自己死的这么不值得,”生怕叶栖华不答应,他又语无伦次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在你原谅我之前。” 他现在迫切地需要尽快找到林月白。如果月白还活着,他就好好和月白把一切都说清楚,然后才能没有牵挂地专心去爱叶栖华。 叶栖华疼怕了,再也不可能承受他摇摆不定的暧昧态度。 裴扬风传令给埋伏在南统军营里的内线,寻找林月白的下落。 行宫中,裴扬风的亲信大多数都撤走了,走的急匆匆的像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 谢春行疑惑地自语:“难道裴扬风真的带着他的人滚蛋了?滚去哪儿了呢?” 叶栖华说:“他们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终于敢溜进来了。” 谢春行刚要再问,就看到门口露出一个五官粗犷的大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谢春行下意识地握刀:“什么人?” 叶栖华微笑:“信使请进。” 大脑袋连滚带爬地钻进来,语调别别扭扭地说着中原话:“陛下,我们的公主托我带来一封信。” 叶栖华不接信,说:“大哥,你帮我看一下是什么?” 谢春行打开信,扫了一眼,说:“公主说她会想办法让兀烈王暂时不再和北方军纠缠,但是你答应她的两个条件,必须先兑现一样表示诚意。” 叶栖华说:“请信使替朕转告公主,第一件礼物,很快就会送到该去的地方。” 信使欢欢喜喜地告辞离开。 谢春行乐了:“栖华,你怎么知道他在外面?”栖华不会武功,听力不可能比他好,怎么能在他察觉之前先一步察觉到了那个兀烈人的存在? 叶栖华低笑:“按照我和拓跋燕的约定,信使早该到了。之所以这几日没有现身,一定是因为担心被裴扬风的手下发现。躲躲藏藏这几日他必然心急如焚,今天裴扬风一撤退,我就猜到他肯定会立刻来找我。” 谢春行本来因为叶栖华回到行宫而忧愁得不行,看到叶栖华这副早有计划的样子忽然放心了:“那接下来大哥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给裴扬风找点麻烦,还是帮他一起查?” 叶栖华怔了怔:“大哥,你不问我和兀烈公主做了什么交易吗?” 谢春行也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需要向叶栖华问什么。他不习惯朝堂之间的权力争夺,问了也提不出什么好意见。于是只要叶栖华需要他做的事,他去做就好。他知道叶栖华有很多难处,有很多不得已,他都明白,他都愿意包容。 叶栖华说出这句话后仿佛也有些后悔了,说:“大哥,陪我喝杯茶吧,余神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统军营。 手下来报:“禀报大统领,今天一早得到消息,叶栖华失踪了。” 常水天拿柳枝挑拨着水里的鱼,问:“失踪了?” 手下小心翼翼地说:“难道我们抓的那个人,是货真价实的叶栖华?” 常水天懒洋洋地说:“他不是叶栖华。” 手下疑惑:“可……” 常水天冷笑一声:“叶栖华要是蠢成那个模样,除非当年夺嫡失败的诸位皇子都是羞愧自尽的。” 手下还是不解:“可是叶栖华夺位难道不是靠了裴家的助力?所以裴扬风一旦造反,他立刻就成了一个傀儡。” 常水天笑着摇头:“看来你没有听我的话去分析一下培养这个人。裴扬风带兵打仗是一手,在夺嫡中给叶栖华出谋划策?你看看他夺位之后的种种莽撞行为,不招揽权力不稳固人心,天天和叶栖华在宫里折腾出种种离奇传闻,像是一个智囊的所作所为吗?” 第四十三章 常水天仰头看着不远处一截翠萝掩映间雪白的院墙:“那个傻乎乎的小美人是裴扬风的心头肉,今天听到消息说行宫里的守卫撤走不少,裴扬风应该已经开始拼命找人了。我们留不了他太久,所以在放他回去之前,要把该埋的暗棋都埋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手下说:“大统领,那您觉得叶栖华此时会在何处?” “这个用不着我们操心,”常水天说,“叶栖华和林月白积怨颇深,只要林月白回到裴扬风身边,叶栖华就会自己现身。除非……”说到这里他也有些不确定,“除非裴扬风真的狠心把叶栖华杀了,那倒是便宜了我们。” 叶栖华若死,正统皇脉就只剩下了大皇子妃所生的遗腹子,而这位小皇子,恰好就被常水天养在南统军营之中。 如此,岂不妙哉? 手下说:“林月白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确实过得不太舒心。” “再加把火,”常水天微笑,“让他知道,只要叶栖华死了,他就再也不是一个低贱鲛奴,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下至尊。而只要叶栖华活着,他就会永远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中。” 叶栖华必须死。虽然他现在看上去只是一个被裴扬风握在手心里的傀儡皇帝,但是在常水天看来,叶栖华本人的威胁远远大过了裴扬风和北方军。 行宫里,叶栖华在写信。 他写得很慢,似乎是在十分艰难地斟酌着用词。 谢春行伸手接住一滴从笔尖上坠下的墨水:“栖华,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叶栖华一手按着信纸一手落笔,慢慢写了几个字,“这封信很重要,朕……心里有些慌张,担心写得不够情真意切,打动不了收信的人。” 谢春行看着叶栖华一个字一个字的写,着实写得辛苦,忍不住问:“是写给谁的?” 叶栖华也不避讳:“饮龙阁大学士,学子监祭酒徐仲豫。” 谢春行一愣:“他不是裴扬风的亲信吗?” 叶栖华捏着信纸慢慢写下最后一句话,微笑着对谢春行说:“如果有共同的目标和利益,暂时达成一致也无妨。” 谢春行看着叶栖华把信纸折起来,有些担忧:“栖华,为什么我这么担心你?” 叶栖华说:“大哥不要担心,余神医方才不是来过了吗?这服药喝上半个月,就能把余毒都清干净,再也不会发作了。” 谢春行失落道:“我不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他遇到叶栖华的时候,叶栖华神智恍惚一身伤毒,倒在他怀里时柔弱得像只断了翅膀的小鸟。于是在谢春行心里,叶栖华永远都脆弱得好像一戳就破。他没有见到过这么冷静强势的叶栖华,虽然仍是脸色苍白弱不禁风,却哪里都不一样了。 谢春行担心这样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叶栖华,好像是回光返照一样,让他担心栖华是在透支自己胸口那点热气。 叶栖华 分卷阅读63 把信装进信封里,对谢春行说:“大哥,帮我把这封信送到驿站,以潺塬城学监的名义加急递到徐仲豫手里。” 谢春行没有问叶栖华信里是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栖华如今唯一信任的人,必须让这封信安全地到达徐仲豫手中。 叶栖华知道谢春行做事妥帖,为了让信件更顺畅地交到徐仲豫手里,一定会想办法仿造潺塬城学监的印鉴。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至少要三个时辰才能回来。 叶栖华思考了一会儿,闻到了药香,冷淡道:“雁心,朕要去一趟南统军营。” 雁心温声劝阻:“陛下,南统军营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您切莫以身犯险。” 叶栖华似笑非笑地说:“有国舅镇守潺塬城,朕还怕南统军营不成?” 雁心为难:“可……可是宣王殿下交代过……” 叶栖华冷冷地扫她一眼:“雁心,你是宣王派来看管朕的吗?” 雁心慌忙解释:“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担心陛下……” 南统军营依山傍湖,风景如画。江南富庶,士兵们的日子过得比长秦关里舒服多了。 叶栖华幼时曾随父皇来过一次南统军营,但十几年的世事变迁,他不确定现在的南统军营和昔日是否还有相似之处。 只好赌一把了。 叶栖华夺嫡时,常常提醒自己绝对不可以打无准备的仗。可如今局势之下,他也只能靠运气了。希望徐仲豫能相信他的话,希望南统军营中仍然是昔日的样子。 南统军营门口的守卫拦住他们:“何人?” 叶栖华从轿中伸出一只手,把一块玉佩掷过去:“拿给常水天。” 一个守卫狐疑地捧着玉佩进去禀告常大统领。 叶栖华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一旁的雁心却惊疑不定,摸不透叶栖华究竟和南统军营有什么牵连。 不一会儿,守卫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开栅门:“请。” 南统军营虽说叫军营,里面却是层层精致秀美的亭台楼阁,松柳花木。红花如瀑的翠萝遮掩着石雕的八角菱花窗。 常水天笑着迎出来:“小友,多年不见了。” 叶栖华嗅着花木清香,淡笑:“常大统领的这座园子,依然风景如画。” 叶栖华五岁那年来到南统军营,和常水天下过一盘棋。稚子童真,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指着常水天腰间玉佩说:“若本皇子赢了,你把那块玉佩给我。” 或许是常水天有意讨好,叶栖华居然真的赢了那局棋。 常水天倒也大方,把玉佩送给了叶栖华,笑着说:“小友,日后若有机会,你我定当再切磋一局。” 叶栖华说:“我来找你下棋。” 常水天爽快答应:“好,来人,去水榭摆局。” 叶栖华说:“今日,不下黑白棋。” 常水天笑问:“小友有何高见?” 叶栖华说:“朕想与常大统领,对一场天下局。” 常水天问:“何为天下局?” 叶栖华说:“苍生为盘,你我做棋。” 常水天问:“胜负何断?” 叶栖华说:“田生新麦,雀衔五谷,天下太平。” 常水天笑道:“这样的胜利,微臣无甚兴趣。” 叶栖华抬手,示意自己的随从全部退下。 常水天心中疑惑,也让自己的随从向后退。 叶栖华缓缓靠近常水天:“大统领可知道,朕登基多年,为何后宫无一妃子?” 常水天说:“有些谣言。”有说皇上痴迷于裴扬风不肯纳妃,有人说皇上想要修仙准备远离女色。还有一种传言,说皇上小时候身子太弱,常年喝药损伤了肾脏,得了不可言说的病症。 “有些是谣言,有些不是,”叶栖华说,“朕皇兄的遗腹子,本就该接入宫中由朕亲自照料。常大统领,驻军江南十几年,你可愿意回京做太子太师?” 这已经不是暗示,是赤裸裸的交易。 如果叶栖华真的不能有后,那常水天手里的小皇子就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叶栖华抛出了这个香甜巨大的诱饵,一定是想利用南统军营摆脱裴扬风的控制。 常水天玩笑道:“若微臣在此时犯上作乱,陛下又该如何?”如果叶栖华死了,小皇子会所当然地继承皇位,看上去常水天此时弑君才是最简单的做法。 “你不会,”叶栖华说,“数日之前北方军就已经挥师南下,如今算算日子,先锋军已经快到历州城了吧。” 常水天脸色一变。他得到消息,裴扬风惹上了大麻烦,兀烈王带兵在边境与长秦关驻军僵持,正好拖住了北方军南下的步伐。难道是严邵救主心切,不顾边塞战事擅自调兵? 不像,这不像严邵的作风。 那么,要么是裴扬风下了死命令让北方军放弃长秦关先来解决内乱。要么,就是兀烈王因为什么原因真的撤兵了。 常水天的情报网尴尬地卡在了这一节上,让他开始摸不清叶栖华的动机。 叶栖华安静地站在常水天面前等候答案,含笑的眼睛泛着三分艳色:“常大统领,裴扬风可不会在乎朕死还是不死。相反,如果朕死了,他就可以以此为借口把常大统领就地处决,不是吗?” 常水天轻轻抬起手,指尖放在离叶栖华眉梢半寸的地方。 叶栖华不为所动,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常水天收回手,低笑:“看来陛下着实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叶栖华心中一动,不知常水天从哪里看出了破绽。 “陛下身边亲信在裴扬风篡位之日就已经被杀的差不多了,如今陛下孤立无援,才会连我这个昔日政敌都要拉拢,”常水天轻轻握住叶栖华一缕乌发,“陛下,裴扬风那瓶碧海青天水让你很难受吧?双目又失明了?” 叶栖华脸色灰白。 他赌输了。 从进入南统军营的那一刻,叶栖华就在脑海中拼命回忆这里的地形,一步都不肯走错,努力想瞒住自己双目失明的事情。 如果被常水天看出他的虚弱,别说谈条件,他能不能走出南统军营都是一件麻烦事。 常水天不会杀他,但面对一个瞎了的叶栖华,常水天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利用他得偿所愿。 叶栖华心念急转,缓缓把自己陷在常水天手中的那缕头发抽出来:“朕如果中毒已深命不久矣,那你我这局棋,常大统领岂不是稳操胜券了吗?” 常水天大笑:“好,好,既然如此,微臣愿为陛下入局,请!” 叶栖华心肺间涌出一股剧痛,他强忍痛楚淡然含笑:“大统领请。”他心中松了一口气,这第一颗棋子,终于安稳落下了。 常水天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栖华的脸,看着那双就算瞎了也光芒万丈的眼睛。 这个麻烦又美艳的小皇 分卷阅读64 帝,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有趣的多。 第四十四章 京城,徐仲豫收到了一封潺塬城学监寄来的公文。 打开,里面却是没有署名的潦草书信。 徐仲豫看着那封信沉思了一夜。 清晨,来叫他起床的书童疑惑地问:“先生,这封信里有字谜吗?” 徐仲豫说:“没有。” 书童揪着自己的小辫子:“那先生为何看了一夜?” “先生在解自己的心迷,”徐仲豫把那封信烧掉,“字谜不解,不过苦恼数日。心迷受困,就会身陷万劫不复之中。” 书童不懂,茫然地问:“那先生解开了吗?” 徐仲豫细细烧毁那封信每个角,不留任何痕迹:“算是……解开了吧。” 就算叶栖华这封信不过来,徐仲豫也早已深陷在关于林月白的不安中。 天堑山脚下他几乎杀了林月白,这件事林月白不可能忘掉,裴扬风也不可能忘掉。 徐仲豫是个谋士,可不是只忠犬。从踏进京城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断地在心中算计利益得失,如今也是一样。 叶栖华不是他喜欢的主人,但裴扬风……只要林月白活着,裴扬风就会随时和他翻旧账。 徐仲豫沉思了一夜,揉揉疲惫的眼睛,对书童说:“把孙大哥他们叫过来,我有事要说。” 对于一只老狐狸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除掉一切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东西。特别是当这样东西看不出什么利用价值的时候。 行宫之中,叶栖华在自己和自己下期。 谢春行不懂棋,看着乱七八糟的棋盘苦苦思索,也没看出黑白二子谁赢谁输。 雁心倒是懂棋,可她也看不懂叶栖华在下什么棋。 裴扬风走进来,对雁心说:“你退下吧,”又看向谢春行,咬牙切齿地说,“谢护卫,你也退下。” 谢春行刚要发作,叶栖华开口:“大哥,国舅一定是很想和朕单独聊聊,你退下吧。” 谢春行不情不愿地退出去,坐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屋里的裴扬风和叶栖华,生怕裴扬风再做出伤害叶栖华的事情。 裴扬风不知所措地站在叶栖华身后,半晌才开口:“余一命的药……苦不苦?” 叶栖华落下一粒白子,棋子清脆地敲响木制棋盘:“还好。” 裴扬风从后面缓缓抱住叶栖华,满足地嗅着他发上浅香,低喃:“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南统军营?” 叶栖华冷笑:“国舅是担心朕会和南统军营联手吗?” 裴扬风苦笑一声,看来叶栖华喜欢用话刺激他的习惯是永远不会改了。他更紧地搂住叶栖华,轻叹一声:“我担心你的安全。我知道,你想尽快把林月白找出来,向我证明你没有杀他。” 叶栖华落下一粒黑子:“国舅,你想的太多了。朕是想去找出林月白,不过是为了赶在你之前杀了他,以绝后患。” 裴扬风说:“我找到他了。” 叶栖华手指一颤,一粒白子跌落在地上,声音轻颤:“恭喜国舅寻回挚爱。” 之前叶栖华和常水天已有约定,常水天把林月白交给叶栖华的人,作为交换,叶栖华会送给常水天一枚裴扬风调兵的令牌,至少会把先锋军阻拦在利州城外,让常水天可以实时自己的计划。 如今林月白回到裴扬风身边,难道是常水天看到了什么更大的利益,所以反悔了? 计划有变,叶栖华有些惨然地想:难道他真的要用到那个最不想用的人吗? 白皙的手指缓缓攥起,还好他有着嫉妒和痛苦的挡箭牌,能掩饰自己此刻的慌张无措。 裴扬风握住他的手,有些愧疚地说:“栖华,对不起。”他不该第一时间就怀疑叶栖华,更不该不听解释就甩门而去。碧海青天水受心绪影响极大,叶栖华被他责备心中痛楚,才会让余毒发作得那么厉害,差点丢了性命。 叶栖华缓缓抽出手:“国舅,朕累了。” 裴扬风说:“你休息,我不打扰你。” 叶栖华说:“朕的意思是说,朕和你,折腾累了。” 裴扬风只当他说气话,继续温声安抚:“栖华。” “朕去找常水天,是和他做了一笔生意,”叶栖华说,“常水天愿意为朕除掉你,只要朕付给他足够多的好处。” 裴扬风玩笑道:“于是栖华转身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叶栖华说:“不,朕只是想告诉国舅,下次派人刺杀朕,就不必冒充南统军营了,换个方向栽赃吧。” 裴扬风慌忙解释:“栖华,那几个刺客……” 叶栖华抬头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眸中平静无波:“那几个刺客太废物,一天之中换了好几套衣服在朕面前晃悠,看不出来的才是傻子。” 裴扬风狼狈不堪,不知该从何开始解释。布局初始的动机太过可笑,现在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叶栖华虽然目不能视,却在裴扬风长久的沉默中体会到了一点报复的快意。 在短暂的崩溃之后,叶栖华迅速理清了思绪。裴扬风雇佣几个愚蠢至极的杀手刺杀他,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啼笑皆非的疑点。与其说是阴谋,更像一场荒唐的闹剧。荒唐到叶栖华甚至懒得分心去考虑裴扬风背后的动机。 但这是一个把柄,一个能让裴扬风思绪混乱失去对他掌控的把柄。 南统军营,常水天在画画。 这个一辈子泡在军营中的男人其实画的一手好丹青,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美到凌厉的人脸。 画中人眉目含笑却不见温柔,眉梢眼角都勾着三分凌然艳色,令人不敢亲近,又忍不住生出冒犯之心。 一个心机深沉却瞎了眼的美艳皇帝,常水天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在画中人眼角添了一笔朱砂。 手下探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大统领,您吧林月白放回去……岂不是……岂不是惹得皇上要不高兴了?” “你不懂,我这是要多送陛下一份大礼,”常水天细细描画着画中人的发丝,他只触碰过那一个地方,于是记忆格外深刻,“陛下收到礼物的时候,会真心实意感谢我的。” 林月白这么有趣的人,如果只当做交易的条件,岂不是太浪费他的身份了? 常大统领最喜欢物尽其用,他说:“备好火弩,监视林月白。” 林月白身上没有什么伤害,精神却很糟糕,窝在裴扬风怀里一动都不肯动,闭着眼睛泪水直流。 裴扬风心一软,长长地叹了口气:“没事了,月白,没事了。” 大夫查不出林月白到底受了什么折磨才会变成这样,裴扬风也只好一直陪着他。 “公子,”林月白沙哑着嗓子说,“你会杀了我吗?” 裴扬风无奈地说:“乱想什么呢?” 林月白 分卷阅读65 又问:“公子,那你会让别人杀了我吗?” 裴扬风担心他在南统军营中被人灌输过什么奇怪的想法,耐着性子温柔安抚:“不会,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别害怕,好不好?” 林月白轻声说:“公子,有人要杀我,你替我杀了他好不好?” 裴扬风心里一沉:“这话是谁教你的?” 林月白摇摇头:“我……我只是害怕……公子,我开玩笑的。” 裴扬风语气放缓:“别乱想了,不会有人再害你。我发誓,好不好?” 林月白点点头。 裴扬风轻声说:“休息一会儿吧,我很快就会让南统军营为你付出代价。” 看着裴扬风离开,林月白握紧了袖中瓷瓶。 那是南统军营送给他的礼物,侍从告诉他,这是精炼过的碧海青天水。只要一滴,就能在十步之内取人性命。 常水天的侍从交给他这瓶药的时候对他说:“陛下,裴扬风以此毒犯上作乱,如果陛下用此毒杀了裴扬风,南统军营必会保陛下江山永固。” 那些人……那些人不知道他是谁。 林月白闭上眼睛,他不会做出任何伤害裴扬风的事。可……可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他必须要做点什么,留住属于他的东西。 他不想和叶栖华争,可叶栖华……叶栖华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他活下去! 叶栖华把玩着几粒棋子,喃喃自语:“林月白回来了吗?” 雁心斟酌着词句,尽力不要惹叶栖华生气:“必须,是南统军营把他送回来的。” 叶栖华“嗯”了一声。 徐仲豫会帮他运送,却绝对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来行宫里帮他抓人。 叶栖华现在能用的人,只有……只有…… 门被推开,谢春行走进来:“栖华,余半死给我传信,说你的药该换个方子了。” 叶栖华心中艰难抉择,棋子重重地敲在棋盘上,轻声问:“大哥,你杀过人吗?” 谢春行说:“行走江湖,刀上怎么可能不沾血。栖华需要大哥去杀谁?” 叶栖华手指一点:“她。” 雁心惊恐万分:“陛下!陛下!奴婢做错了什么事?陛下!” 叶栖华轻声说:“我想要你杀了她。” 谢春行早就看这个裴扬风派来监视栖华的侍女不顺眼,干脆利落地拔刀砍过去。 叶栖华嗅着浓重的血腥味,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谢春行说:“我去把尸体处理一下。” 叶栖华点头说:“好。”谢春行一句话都不问就听他的命令下手杀人,看来……看来要谢春行抓住林月白送到徐仲豫的人手里,他应该也会做到的吧? 谢春行带着尸体翻窗离开,叶栖华继续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必须要想清楚常水天的动机,才能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要架空裴扬风的军权,又不能让常水天趁机夺权,诸般事宜,一步不敢踏错。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叶栖华心中一动:“谁?” 来人没有说话,径直坐在了他面前:“陛下一个人下棋,是因为觉得这世间已经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了吗?” 林月白惊慌失措地撞进了裴扬风怀里,满脸泪痕,目光慌乱又痛苦,语无伦次地哭着说:“对不起……公子……我做错事了……对不起……” 厮杀之声四处响起,裴扬风焦急去找叶栖华,勉强耐着性子问:“出什么事了?” 林月白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哭。他讨厌叶栖华,他从小就很讨厌叶栖华。可是当叶栖华真的喝下那杯毒酒之后,他忽然间哭得不成样子。 叶栖华要死了。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叶栖华,总是瞧不起他的叶栖华。他一生都没有好好相处过半个时辰的弟弟,被他亲手送上了黄泉路。 火势越来越大,裴扬风把林月白交给了自己手下亲兵:“保护好月白。”说着,他纵身一跃跳进了火场中。 栖华,栖华你在哪里? 火烧了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出来! 第四十五章 叶栖华听出他的声音,冷笑一声:“常大统领亲自来这里,不怕裴扬风趁机杀了你?” 常水天笑道:“所以微臣是偷偷来见陛下的。” 叶栖华说:“你违反约定放走林月白,你我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陛下是生气了?”常水天给他倒茶,“莫气莫气,微臣只是想多送陛下一件礼物。” 叶栖华皱眉:“你在林月白身上动了手脚?” 常水天矜持地微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叶栖华不再问常水天究竟做了什么,常水天也绝对不会告诉他。叶栖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常水天的隐瞒不像在提防,反而……反而像是在饶有兴趣地等待欣赏他的反应。 常水天替他落下一子:“微臣告退。” 叶栖华摸索着找到常水天落子的地方,眉头紧锁。 如果林月白身上的玄机真的可以是可以为他所用的破绽,那会是什么呢? 还有常水天不合常理的热情,似乎另有所图。那他所图之物,又会是什么呢? 桌上的茶水微微颤动,一滴水轻轻落进茶杯中,像一朵碧蓝的奇花,在水中缓缓绽开。 叶栖华不会武功,察觉不到习武之人刻意掩饰过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他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轻啜一口,继续捏着棋子思考常水天的动机。 林月白呼吸一颤,叶栖华顿时察觉:“谁!” 一股烧焦的味道从墙角弥漫开,烛光摇曳,黑暗中响起了利器破空之声。 林月白:“我……” 叶栖华皱眉:“林月白?” 火焰与刀光同时落下,院中值守的侍卫终于反应过来,大喊:“有刺客!” 裴扬风刚离开行宫不久,忽然看到东方天际被烧出一片红。 行宫失火了? 裴扬风心急如焚:“回宫救驾!” 行宫之中烈焰焚天,火焰与黑夜之间有不知名的刺客来回穿梭,刀剑撞击出刺耳的响声。 裴扬风冲向叶栖华的住处。 行宫中若有刺客,第一目标必然是叶栖华! 裴扬风责怪自己的疏忽,他一心想着快点拿下南统军营,竟疏忽了如何保护叶栖华的安全。 叶栖华是居所火势烧的最大,冲天火光伴着滚滚浓烟让人无法。 裴扬风正焦虑无措,忽然看到火光之中一个人冲了出来。 林月白惊慌失措地撞进了裴扬风怀里,满脸泪痕,目光慌乱又痛苦,语无伦次地哭着说:“对不起……公子……我做错事了……对不起……” 一处烧毁的房梁轰然倒塌,裴扬风焦急去找叶栖华,勉强耐着性子问:“出什么事了?” 林月白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哭。他讨厌叶栖华,他从 分卷阅读66 小就很讨厌叶栖华。可是当叶栖华真的喝下那杯毒药之后,他忽然间哭得不成样子。 叶栖华要死了。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叶栖华,总是瞧不起他的叶栖华。他一生都没有好好说过半句话的弟弟,被他亲手送上了黄泉路。 火势越来越大,裴扬风把林月白交给了自己手下亲兵:“保护好他。”说着,他纵身一跃跳进了火场中。 栖华,栖华你在哪里? 浓烟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裴扬风只好凭借着记忆往叶栖华的住所跑。 那里的庭院里有一棵老树,让裴扬风模糊的视线中找到了方向。 外面火烧得铺天盖地,叶栖华的房间里却一片宁静。 火是从院子里烧起来的,被风吹着向外翻滚漫延,上风口的叶栖华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只有几簇小火苗在屋檐上跳动着,慢条斯理地啃噬着屋檐上的花兽。 叶栖华口中腥甜,耳边是尖锐的嗡鸣声,脑中记忆开始疯狂地拉扯破碎。 太熟悉了,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是……是碧海青天水水。 他看不见火光,他听不见呼喊。 叶栖华痛苦地捂住心口摔倒在地上,手中握着黑白两粒棋子。 痛,熟悉的痛楚在侵占他的身体,摧毁他的思维。 这就是……常水天的礼物吗? 借林月白的手杀了他,无论谁都会把这笔弑君的账记在裴扬风头上。到时候南统军营举着皇室唯一血脉的旗号振臂一呼,就可以拥少帝回京登基。 常水天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和他谈条件! 叶栖华用尽最后的理智看清了常水天的目的,却再也想不到回转局面的计策。 他的脑子要坏掉了,记忆碎的不成样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躺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 黑暗的视野中亮起一丝明黄的火光,叶栖华怔怔地伸出手,抓住了那一小截燃烧的木头。 火焰灼伤了他的手指,痛楚却并不明显。 因为他太疼了。 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放开那截木头:“栖华,松手。” 叶栖华茫然地看着黑暗中面目模糊的人,这是幻觉还是回光返照? 可笑,多可笑。他好不容易决定放下那段可耻又难堪的情愫,费尽心思想要夺回权势,却这样狼狈地死在了一杯毒药之下。 火烧的那么大,等到火焰熄灭,挖出来的尸体恐怕也已经变成一具焦炭了。 叶栖华在剧烈的疼痛中笑出声。 机关算尽,机关算尽,原来还是一块碳,一座坟而已。 刀光忽然闪现,几道模糊的影子过了几招,纷纷离开了。 一个熟悉的影子仓皇无措地抱住他:“栖华,栖华你怎么了?” 叶栖华闻到了温暖的香气,那是凤宁宫里的安神香。薄纱绕雾,珠帘脆响,年少的叶栖华端端正正坐在案前抄经书。 身后一个人低沉含笑:“栖华,这么抄书累不累?为什么不让小太监替你抄。” 叶栖华认认真真地说:“母后说,抄经书要心诚。你不心诚,不要来烦我。” 年轻气盛的裴扬风偏不走,对着侍女喊:“拿纸笔,本少爷也要抄。” “栖华,栖华,”裴扬风颤抖着翻找出余一命留下的药,掰开叶栖华的嘴喂他吃下,“栖华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好不好?” 他怀里的叶栖华唇角沾着鲜血,脸上是一片苍白死灰,再也看不出半点生机。 裴扬风手掌抵在叶栖华削瘦的脊背上,试图用内力帮叶栖华加速药效。 叶栖华不会武功,细弱的筋脉被内力冲撞着,反倒加剧了痛苦,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裴扬风慌张收手:“栖华!” 叶栖华记不清这里是何处了,他在烈焰灼烧的声音中听到了裴扬风的呼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裴扬风……” 裴扬风抱起他:“我带你出去,先别说话。” 叶栖华烧伤的手指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料:“裴扬风……你……答应过我的……” 裴扬风脑中乱成一团,不记得自己究竟答应过叶栖华什么。可只要叶栖华活着,只要叶栖华好好活着,他什么都可以答应。 “你答应我……你……会满足我一个条件……”叶栖华像是又记起了那段时光,他忘记了所有的爱和恨,天真又娇纵地嫌弃着裴扬风的死缠烂打。 裴扬风终于记起了自己当初随口胡诌的交易。怀里的叶栖华眼中没有了光芒,呆滞着看着被火焰烧红的天空。裴扬风恐惧得肝胆俱裂,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活下来,你活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栖华!栖华你听见了没有!我把你的权力还给你,我把你所有亲信都还给你!你听见了没有!” 叶栖华张开嘴,唇舌动了动,裴扬风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抓住他衣服的修长的手指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 被火烧断的粗大树枝呼啸着断裂,狠狠击在裴扬风的脊背上。 裴扬风抱着叶栖华呆呆地站在火场中,颤抖着低头,用鼻尖感受叶栖华微弱的呼吸。 “别死……”裴扬风手上力道大得快要勒断叶栖华纤细的身子,痛楚地低喃,“栖华,别死……” 南统军营,常水天接过侍女手指的丝帕擦去脸上的一点灰烬。 手下们抬着一具尸体:“大统领,这尸体还用吗?” 常水天摆手:“用不到了,埋了吧。” 这具尸体本打算用来李代桃僵,把叶栖华换出来。但裴扬风既然及时赶到,这个计划也就失去了意义。 不过好戏依然在锣鼓喧天地演着,常水天依旧兴致盎然地看好戏。 年长的侍女匆匆走过来:“大统领,小皇子今夜被火光惊着了,一直在哭不肯睡觉。” 常水天脱下夜行衣披上锦袍:“罢了,我亲自去看看。” 常水天刚走到内院里,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就连扑带跑摇摇晃晃一头扎进他怀里,小圆脸上满是泪痕:“常叔叔,我害怕。” “别怕,”常水天揉揉那个小脑袋,“那是有成亲的人家在放烟火。” 小皇子说:“常叔叔,你手上灰摸到我头发上了。” 常水天看着自己的指尖,怅然若失。 叶栖华中毒多年,那一滴毒药只会让他几天,却不足以致命。只是不知道……叶栖华能不能体会他这份礼物的深意了。 叶栖华那么聪明的人,应该想得到吧? 常水天抱起五岁的小皇子:“回去睡觉,听话。” 他想:叶栖华,如果你真的猜不到我的意思,我可是会很失望的啊。 小皇子指着天边的浓烟:“常叔叔,烟花不亮了。” 常水天微微一笑:“还会亮的。” 裴扬风,你的心肝小宝贝下毒弑君,你又会怎 分卷阅读67 么做呢? 第四十六章 叶栖华少时师从昔日的饮龙阁第一大学士宋伯玉。老先生官场沉浮四十载,文章诗词忘了个干净,却自学了一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手腕。 叶栖华跟着一个这样的老师,耳濡目染间也学会了三分。 他想,若想登临至尊,必然需要心如铁石,不择手段。 可偏偏他的母后,却总是要他有一颗温柔多情的心。 叶栖华不懂其中的缘由。直到后来,直到很久之后他知道了林月白的存在。母后愧疚地抚摸他的脸,含泪低喃:“栖华,月白……是你的哥哥。替母后偿还……偿还母后亏欠他的一切,替母后去爱他,去照顾他,好吗?” 可叶栖华不喜欢林月白,他们之间总是莫名的彼此蔑视又彼此嫉妒。像是镜中的宿敌,从出生那天起就相看两厌,至死方休。 “栖华!栖华!”有人在他耳边怒吼着,“栖华你看着我,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叶栖华嗤笑一声。傻子,他都已经瞎了,还想让他看着谁? 耳边的声音还在沙哑着没完没了地呼喊他的名字,太吵了,真的太吵了…… 叶栖华试着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一片模糊的明暗光影,分不清是视觉还是幻觉。 他嘴唇轻轻动了几下:“安……安静点……” 耳边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香薰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爆裂声。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个声音轻颤着响起:“栖华,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叶栖华不知为何笑了一下:“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下毒,轮奸,欺骗。一次又一次的欺骗。 裴扬风做过的让叶栖华痛不欲生的事情那么多,这一点小事,真的没关系。 长久的沉默之后,裴扬风握着他的手低声说:“我答应你。” 叶栖华问:“什么?” 裴扬风说:“只有你想要的,我都答应你?” 叶栖华微微冷笑:“如果朕想要林月白死呢?” 裴扬风呼吸一滞。 叶栖华抽回自己的手:“宣王殿下,朕没有别的要求想说了。” 裴扬风苦笑:“栖华,从小到大,我都永远猜不准你的心思。”叶栖华从小就学会了一套不阴不阳不明不暗的说话腔调,一句话里五分敲打三分暗示,还有两分故意说的反话。裴扬风永远猜不到叶栖华哪句话是真心实意,哪句话是故意怄气。没辙了,他就捧着一坛酒坐在裴府的屋顶上,等着小皇子自己上门找他讨酒喝。两人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喝光那一坛酒,就算和解了。 一个不肯说,一个懒得猜。终究,无话可说。 叶栖华的脑子稍微恢复了一点,他记起了之前的目的,记起了和徐仲豫的约定。 对,他要把林月白交给徐仲豫的亲信,让徐仲豫安排送到兀烈王手中。 现在徐仲豫的亲信肯定已经到了潺塬城里,可林月白……林月白已经进入了裴扬风的保护范围中。 他该怎么办? 谢大哥呢?谢大哥为什么不在? 难道谢大哥终于还是厌恶了他的不择手段,已经离开了? 常水天翻脸,谢大哥离开,裴扬风所谓的百依百顺永远只是嘴上说说。而他……他已经是个废物瞎子。 叶栖华从来没有如此惶恐绝望。 “栖华,”裴扬风深吸一口气,说,“林月白现在关押在行宫大牢里,你如果想质问或者报仇,就要快一点好起来。” 叶栖华笑出声。 裴扬风,终究还是舍不得。哪怕林月白下毒的事情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裴扬风面前,他也舍不得对他的月白痛下杀手。 林月白,下毒? 叶栖华脑中忽然灵光闪现,混乱的记忆在那一瞬间清晰地拼出了完整的形状。 最后一次见面,常水天说林月白身上的玄机是送给他的礼物。 玄机,礼物…… 叶栖华努力想弄清楚常水天话中的含义,可他头里太痛了,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礼物?是什么礼物? 常水天放林月白回来,然后……然后林月白给他下毒…… 林月白身上的毒药是从何而来?是谁想要借林月白的手杀了他? 想到这里,叶栖华想,之前裴扬风雇佣刺客假扮南统军营的人行刺,和常水天这招借刀杀人比起来,真是高下立判。 裴扬风身边有人想要弑君,偏偏裴扬风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杀了这个人以证清白。 不管这次叶栖华死或者没死,常水天都可以尽情地给裴扬风扣上无数个屎盆子。 除非……除非叶栖华真的死心塌地地帮裴扬风开脱,否认给他下毒的人是林月白。 叶栖华忽然明白了常水天说的礼物是什么意思。 常水天这么一通搅合,叶栖华在裴扬风身边忽然就占据了主动权。他可以利用林月白威胁裴扬风做出一些权力上的让步,也可以……趁机夺得裴扬风的爱怜与愧疚。 而且,在林月白做出弑君之举之后,叶栖华再安排他失踪或者死亡,都不会再引起裴扬风太激烈的反应。 这就是常水天的礼物? 给林月白一瓶毒药,却送给叶栖华一份生死转圜的机遇。 叶栖华背后一阵发凉。 常水天究竟在他和裴扬风身边安插了多少奸细,才会把他们三人之间的纠缠看得如此通透? 南统军营的势力在京城,到底渗透到了什么地步? 不只是怂恿几个热血上头的书生写点嘲讽时局的话本逗裴扬风玩,而是……而是在叶栖华和裴扬风为了一个情字折腾到人仰马翻的时候,南统军营已经在悄悄准备推举幼帝登基。 叶栖华说:“宣王殿下如果实在舍不得你的心肝月白,朕倒还有另一个建议。” 裴扬风说:“月白的事情,我会彻查清楚,然后……”他说得有些艰难,但还是说出口了,“依律处置。” 叶栖华嘲笑:“宣王殿下好气魄。” 裴扬风说:“我亏此生欠月白良多,但是,我再也不会允许有人伤害你。”对于林月白,他此生欠情欠命,可心里却偏偏装了另一个人。一切辜负与罪孽,只有……只有等来世再还了。 叶栖华年少的时候,拼命想要引起裴扬风的注意,他想证明自己比林月白更好,他想让裴扬风更在乎他而不是那个卑贱的鲛奴。 一念痴缠,鲜血淋漓多少年。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等到裴扬风亲口说更在意的人是他。可他却再也不会因此觉得欢喜和满足。 年少时近乎癫狂的爱恋终于消磨在了不堪回首的时光里。湖泊早已干枯,就算扔下一块补天巨石,也再也惊不起半点波澜。 脚步声响起,谢春行带着余一命冲进来:“余半死你快点 分卷阅读68 儿!” 余一命磨磨唧唧跟在后面:“催什么催?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严重,老头我过去也只能验尸了,急什么?” 叶栖华苦笑:“余神医,好久不见。” 余一命摆手:“不久不久,老头我刚出城门,就被谢疯子拎回来了。” 叶栖华心里一暖。还好,还好谢大哥还没有离开。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随时可能失忆变成一个傻子,于是精神格外脆弱。他无比需要一个值得信任,不用算计的人在身边。 谢春行,他现在无比的需要谢春行。 余一命捏着叶栖华的手腕给他把脉,边把脉边摇头:“伤上加伤,毒上加毒,心脉受损,命不久矣。” 谢春行急道:“余半死你别胡说八道!” 余一命瞪他:“信不过老头你就再找个人来看呗?” 谢春行气得牙根发颤:“余半死!”他不相信,他不相信栖华真的救不了了。他当年在宣王府的后巷里捡到栖华的时候,栖华遍体鳞伤生机微弱,还不是被他养得健健康康活泼爱笑了吗?一定是余半死这老混蛋又再胡说八道! 余一命慢悠悠地放下叶栖华的手:“救不了,反正老头我救不了。陛下,您日子不多了,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就这么几天了,对自己好点儿吧。”说着就起身拎着药箱,告辞离开。 裴扬风站在旁边,脸色惨白沉默不语。他深深地看了叶栖华一眼,低声对手下说:“拦住余一命。” 余一命却并没有真的离开,他站在一棵被大火烧掉不少枝叶的大树下,抱着药箱长吁短叹。 裴扬风走到他身后,说:“你其实有办法救他。” 余一命摇头叹息:“救不了,救不了。他全身血液已经被碧海青天渗透,就算我用药物替他压制,也不过是让他多痛苦上几个月。有什么用处?”他想了一会儿,又喃喃自语,“其实说起来,这也是陛下自己作孽。如果当年他没有把自己的兄弟全部杀光,今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裴扬风脸色一变,骤然狂喜:“什么生机?” 余一命说:“他血中之毒已经无法清除,除非有两代之内的血亲和他以血换血。如果命大……也许能再活十几年吧。” 两代血亲? 昔日叶栖华为了夺位,所有的嫡系皇族都已经被他或处死或发配到万里之外,如今尸骨都找不到了。 两代血亲,两代血亲…… 裴扬风苦苦思索着,与叶栖华血缘相近的人,究竟还有谁? 余一命懒得再说:“殿下,老头我就此告辞。” 裴扬风眼中猛地迸发出决绝的光芒:“余神医留步!” 余一命无可奈何:“我真救不了。” 裴扬风深吸一口气:“换血之后,与栖华换血的人会如何?” 余一命摊手:“我哪儿知道,我又没试过。不过如果是个内功高强的人,说不定可以用内功压制毒性,慢慢调养。或许顷刻就死,或许长命百岁。我不知道,天不知道。” 裴扬风微一犹豫,余一命转身要走。 裴扬风厉声道:“余一命!” 余一命不耐烦地等他说话。 裴扬风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此事失败,本王会让你比中了碧海青天水更生不如死!” 第四十七章 林月白精神有些恍惚。从南统军营回来之后,或者更早之前,连北荒草原上那三年,都变得好像只是一场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只怪物。一只丑陋的,凶恶的,遭人厌弃的怪物。 紧锁的房门被从外面打开,一个人步履沉重地缓缓走进来。 林月白又喜又怕,无助地扑进来人怀里,哭着说:“公子……我……”他的声音忽然僵在喉咙里。 不是……不是公子…… 陌生的男人冷冷地看着他,粗犷英俊的脸上神情憔悴,眼球通红胡茬凌乱。 林月白警惕地后退了数步:“你是谁?” 男人声音沙哑冰冷:“是你给栖华下的毒。” 林月白缓缓握住桌上的剑:“你要给他报仇吗?” “不,”男人苍凉的眸中是让他心惊肉跳的痛楚和恨意,“我只是……奉命而来,送你上路。” 林月白为求自保,抽剑向男人刺去。 男人冷笑拔刀:“有你这个废物徒弟,真是有碍云深天下第一的名声!” 男人刀势凶猛,林月白招架不住,手中轻剑一声脆响断成两截。 眼看厚重长刀当头劈下,林月白不得不闭目等死。 又是一声刀剑相交的脆响,匆忙赶来的顾云深又急又怒地挥剑挡在谢春行这一刀:“谢大哥!” 谢春行顾忌顾云深的内伤,只好收刀:“云深,你当真要护着这个废物徒弟?” 顾云深方才一剑牵动伤势,口中腥甜,他缓和了一下心率,说:“宣王把月白留在我的地盘上,大哥要杀人,总要告诉我原因是什么。” 谢春行是真的想杀了林月白。可他一个人偷偷来这里,却不是为了杀林月白。是因为栖华要他来剑圣山庄把林月白带走,带到仙人山下交给来接应的人。 叶栖华病得厉害,他总是担心自己会忘记该做什么又做过什么。于是他把自己还记得的事情都告诉了谢春行。 他要把林月白还给兀烈王,换兀烈军退回北荒草原深处三年不得进犯。徐仲豫在朝中权势越来越大,和裴扬风已经离心,是一枚好棋。 还有南统军营,常水天此人心机太深不能留下,要想办法劫走南统军营中的小皇子,由叶栖华亲自带回宫中抚养,以绝后患。 关于常水天在京城安插的诸多眼线,可以从杨君素身上打开缺口。此人生性耿直,一心只为守护叶氏皇脉,可以利用。 叶栖华说的断断续续颠三倒四,他已经开始记不清很多细节了。 谢春行看着这样的叶栖华,痛得恨不得现在就亲手杀了林月白。可他偏偏不能,栖华让人秘密送走林月白,他就必须要把林月白活着送到接应的人手中。 这些事情,谢春行不能告诉顾云深。 三人在此僵持了片刻,忽然,又一人一步一步走进来。 裴扬风脸色青白,仿佛刚从阎罗地狱里走了一遭,比谢春行还要憔悴。 林月白被裴扬风的样子吓到了,嘴唇轻颤着说不出话。 裴扬风死灰的目光缓缓扫过谢春行和顾云深,最后落在林月白脸上,缓缓说:“月白,不管当今圣上手中究竟还握着几分实权,弑君,都是死罪。” 林月白怔怔地说:“公子要杀我以正天下律法吗?” “我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给朝廷一个交代,也给栖华……一个交代,”裴扬风说,“月白,你现在可以离开了,谁都不会阻拦你。” 分卷阅读69 林月白凄然惨笑:“公子,你知道我离不开你,又何必……再说这些话……”他的公子不要他了,是真的,不要他了。 走出剑圣山庄,裴扬风看了满脸愤恨的谢春行一眼,说:“我带月白回去,是为了救栖华的命。” 谢春行冷笑:“好啊,那我就等你救了栖华,再来杀他。” 裴扬风说:“我来剑圣山庄的时候想过,如果月白想逃离,那他日后被谁所杀,我再也不会过问。但既然月白同意跟我回去承担后果,那么只要他此番能活下来,我就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谁、都、不、行!” 叶栖华其实已经很习惯失明的感觉,他渐渐的学会了判断不同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试着去猜测他们现在的心情。 余一命笑着说:“看来日后江湖上又要多一位擅长听风辨位的盲侠了。” 叶栖华躺在床上低笑:“前辈说笑了。” 裴扬风走进来,柔声问叶栖华:“还好吗?” 叶栖华说:“宣王殿下太费心了,可朕,不想。”如今,他唯一的血亲兄弟,是他最讨厌的人。按说既然讨厌,杀掉他救活自己也无妨。可偏偏叶栖华恨透了鲛人,一想到鲛人的血液在自己的身体里流淌涌动,叶栖华就感觉痛苦万分。 裴扬风知道他排斥林月白,他心中焦虑万分:“栖华,我不能看着你死!” 叶栖华无神的眼珠缓缓转动:“宣王殿下。” 裴扬风痛楚地深深叹息。 叶栖华说:“南统军营里有个小孩子,很小,大概只有四五岁。如果大皇兄死的时候他那个失踪的侧妃已有身孕,孩子确实该有那么大了。” 裴扬风只好先把换血之事放在一边,说:“我会查清楚这件事。” “不用调查了,”叶栖华说,“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皇族血脉,根本查不出来。就算人他不是,朕也要他就是大皇兄的遗腹子。” 裴扬风叹了一声,昔年联手夺嫡的默契终于从狼狈不堪的感情中冒出了头,他说:“我会把那小东西带出来,和你的銮驾一起回京。” 常水天猜的很对,愧疚慌乱之中的裴扬风,真的会对他言听计从。 叶栖华忍不住又觉得好笑。 他和裴扬风折腾了这么多年,裴扬风依然不曾把他放在心上。偏偏常水天……偏偏是常水天这个局外人,一番搅合就让裴扬风忽然间把他捧在手心里,甚至为了救他连林月白的命都顾不上了。 常水天啊常水天,你的下一步棋,又会落在哪里呢? 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常水天已经魂游天外。 小皇子一丝不苟地皱着眉苦苦思索棋局。 常水天忍不住在想叶栖华。常水天只在叶栖华年幼的时候见过他,那时候的叶栖华言谈举止就已经初见锋芒。 在见到叶栖华的时候,常水天听到些传言。说凤宁皇后失宠了,连带着这个嫡皇子的太子之位,都开始摇摇欲坠。 常水天的南统军营一直是皇长子派系,对于凤宁皇后和叶栖华失宠当然喜闻乐见。只是那一局棋下完,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怅然。 小小年纪棋势就那般凶狠毒辣,将来必将是个巨大的麻烦。 小皇子捏着白子“啪叽”一声按在棋盘上,开心地喊:“常叔叔,常叔叔我下好了。” 常水天收回游魂,看向棋局,神情变得深邃起来。 这小家伙,下棋的古怪手法倒是和当年的叶栖华一模一样。 这算是某种……缘分吗? 常水天熟练地哄孩子玩,随意落下一子:“小殿下,到你了。” 剑圣山庄里,谢春行运功帮顾云深修复受损的经脉:“你怎么会伤的这么厉害?” 顾云深苦笑:“曾有一瞬,我觉得潇洒赴死是一件足够含笑九泉的壮举。” 谢春行揉了揉自己憔悴的脸,说:“严邵带兵驻扎在潺塬城外二十里的地方了。” 顾云深眉目带着忧色:“真的要在潺塬城打仗吗?” 谢春行为了叶栖华心力交瘁,无暇再思考裴家军和南统军营僵持的局面。他问顾云深:“云深,你觉得换血之法,究竟是不是余半死胡诌的?” 顾云深说:“医典之上并没有关于此法的记载,但余前辈一生活人无数,他的医术未必比前朝医圣们差多少。我们还是相信余前辈的话吧,陛下中毒太深,我实在……无能为力。” 谢春行低喃:“你都无能为力,那除了指望余半死,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只是,我只是不相信裴扬风愿意为了救栖华牺牲林月白的性命。再说,林月白有一半的鲛人血统,和栖华换血之后……我……我很担心。” 顾云深闻言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南统军营私藏小皇子的传言。 难道裴扬风说的让林月白以血赎罪其实是个幌子?如果他们找到南统军营中的那个小皇子,就能救叶栖华的性命,还会一举砍断南统军营理直气壮挥军北上的那面勤王大旗。 裴扬风会这么做吗? 顾云深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不愿牵扯皇宫之中的事情,却隐隐感觉到了不安。常水天心机深沉手段狠毒,绝对不会让裴扬风顺顺利利地得偿所愿。 那这之间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二十万大军隔着潺塬城遥遥对峙,这片千古温柔的烟雨城池,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顾云深对弟子说:“给江南商会递帖子,就说为师要亲自和他们谈谈渭水码头的事情。” 第四十八章 余一命拿着一根三棱针,在林月白指腹上轻轻划了一道口子,挤出几滴鲜血滴在药碗中。 清澈的药水中养着一只毒虫,血一入水,毒虫立刻张嘴把血都吞了下去。 林月白怔怔地看着那只毒虫:“这是南荒巫蛊,你要用我做它的饲料吗?”这只蛊虫一生只能用一个人的血饲养,如果饲主死去,蛊虫也会很快因为饥渴而死。 余一命把药碗盖住,摇头:“老头我只是想试试你和陛下的血有几分相合。这只虫子已经用陛下的血喂了三个时辰,如果再过三个时辰它还活着,那就说明换血之术有希望成功。” 林月白苦笑:“那我是不是应该盼着它最好死掉?” 余一命想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倒是觉得,你最好是盼着它能活下来。” 如果林月白的血可以救叶栖华的命,那裴扬风护着林月白还有个说法。但如果林月白没了这个利用价值,裴扬风就不得不牺牲他来堵住南统军营的嘴。 这个道理,余一命都能想明白,林月白自然也想的明白。 他只是……不愿再想了。 裴扬风站在仙人山上,看着远处的南统军营。 叶栖华在他身边,脸色苍白如纸,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折 分卷阅读70 了。 裴扬风心惊胆战地侧身替叶栖华挡风,却不敢去抱着他。 叶栖华再也不肯接受他任何的体贴和亲昵,只愿意用这样疏离冷漠的君臣关系,和他一起处理政务。这个永远嚣张狠毒的皇帝,终究还是把心底那一缕仅存的柔弱藏进了不知名的深处,竖起满身的刺,防备他这个乱臣贼子。 裴扬风暗暗叹了口气,说:“南统军营依山傍湖,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营地后面紧挨着三吴山群峰,山群绵延八百里,里面暗藏多少玄机,无法查清。” 叶栖华说:“朕上次探访南统军营的时候,从门卫通报到常水天出来相迎,也不过才半刻钟。所以常水天的住处不会藏在深山里,小皇子年纪太小,常水天多半会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以便潜移默化地操控未来的一国之君。” 裴扬风说:“从建筑结构上看,南统军营是潜龙之阵,首尾相护,腹部藏于山峦之中,很可能是存放粮草和军需的地方。大门是龙首,看似开门迎客守卫不多,但是二十里之外的龙尾处,却驻扎着可以飞天遁地来去无踪的飞羽营。” 叶栖华说:“看来想要冲进南统军营之中强行劫走小皇子,是不可能了。” 裴扬风看到他脸上微微失望的表情,心中忽然一阵剧痛,一句疯话脱口而出:“我做得到。” 叶栖华失明的双眸波澜不惊地凝视着天边飞鸟:“国舅为了让林月白活命,真是煞费苦心。” 裴扬风急切道:“我不是为了月白,我只是……”我只是,想尽我一切的力气补偿自己的犯下的错,我只是……再也不想看到你伤心为难的样子。 叶栖华说:“换血之法,太过异想天开。若不是余一命曾几度救朕的性命,单凭他提出这个荒唐又危险的方法,朕就要治他个意图谋害君上的罪名。” 裴扬风苦笑。叶栖华不信,难道他就真的以为这个法子能有用吗?可他没有办法了,栖华的生命一天一天在消失,就像一粒悬挂在纤细蛛网上的水晶石,随时都会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他不能不信,他不能不试。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大夫曾经带走了奄奄一息的栖华,养得活蹦乱跳后还给他。 如今,他也只好把唯一的希望和两条性命交在了那个老大夫手里。然后,向苍天祈祷。 叶栖华说:“如果没有办法劫走小皇子,我们就要想办法让小皇子自己走出来。” 这并易事。 小皇子年纪太小,叶栖华那些戏弄人心的把戏通通用不上。思来想去,他还是要亲自去见常水天。 理由就说……就说是去道谢吧。 山风吹得叶栖华摇摇欲坠,裴扬风实在忍不住,过去抱住了叶栖华:“栖华,我们回去吧。听我的话,先把命保住。” 叶栖华说:“宣王殿下,朕再告诉你一次。朕对林月白的舍命相救毫无兴趣,如果你真觉得林月白需要补偿朕什么,就把他交给朕处置,殿下舍得吗?” 话说完,叶栖华就不再言语,他耐心等着裴扬风的回答。 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呼啸的山风。 叶栖华轻声说:“裴扬风,这一次,是林月白要杀了我。” 裴扬风说:“我没有舍不得。” 叶栖华冷笑一声,不语。 裴扬风说:“月白他做错了事,该受惩罚。”可林月白如果死了,叶栖华的身子该怎么办?他不能让栖华再因为一时的不甘和任性,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叶栖华斩钉截铁地说:“把林月白交给我。” 裴扬风无法,只好说:“如果还有其他的方法能救你的命,我就把月白交给你处置。” 叶栖华想起了常水天暧昧不明的态度,心中浮现出一缕飘渺的希望。 常水天怂恿林月白给他下毒,一定不是为了让他现在就死。 所以,很有可能,常水天那里有救他的方法。 常水天一定有救他的方法! 想到这里,叶栖华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说:“送我去南统军营,现在。” 三个时辰已到,余一命掀开碗盖,惋惜地看了林月白一眼:“血浆不合,林公子,你自求多福吧。” 林月白深吸一口气,说:“就算换血成功,我也活不了多久。” 余一命说:“活着总比死了好。陛下也活不久了,他身体被糟蹋的太厉害,说不定哪天被风一吹,就断气了。” 林月白轻声说:“我记得他小时候身子就不好,总是跟着皇后娘娘一起喝药。” 余一命说:“那算什么不好。他是被碧海青天毒了半年才遇到我,那时候人都快要废了。老头我为了治他急得秃了头,你倒好,又给他来这么一碗毒茶。让我白花那么多功夫,老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他越说越愤愤不平,余一命有个臭毛病,他治好的人只有阎王爷能收。要是被别人弄死了,他就非要给那人找点不痛快才能舒坦。 南统军营里流水潺潺,叶栖华摸索着棋子,似笑非笑地说:“常大统领是故意为难我朕个瞎子吗?” 常水天说:“朋友送了一架小水车,孩子喜欢就摆在水边了。来人,把那吵人的玩意儿搬走。” 叶栖华说:“朕倒是不曾听说常大统领还有个儿子。” “多年前故友逝世,微臣就收养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常水天落子,玩笑道,“这些年被这小玩意儿闹的,我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耽误了。” 叶栖华说:“朕尚有几位待字闺中的皇妹,都是才貌双全温柔贤惠,常大统领若有意……” “诶,”常水天语调玩笑般拐了个弯,手掌轻轻覆在叶栖华执棋的手背上,“交易才刚刚开始,陛下就想把微臣绑在您皇亲国戚这条大船上吗?” 叶栖华说:“常大统领说笑了。大统领忠心为国,朕是真心想把皇妹的终身托付给可托之人。” 常水天缓缓凑近,他知道叶栖华看不见,故意呵出热气喷在叶栖华鼻尖上:“微臣着实想做一回皇亲国戚,但只怕陛下不允。” 叶栖华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平静饮茶:“若是大统领觉得不妥,那就不必说出来了。” 常水天惋惜地坐直了身子:“可陛下若不答应微臣,微臣恐怕就不能让陛下带走小皇子了。” 叶栖华慢慢放下茶杯,说:“大统领想要的东西,朕不能给。”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明白常水天的企图。一宵雌伏,换得常水天交出命脉,不算吃亏。可叶栖华不能开这个口子,他不知道常水天笑吟吟的神情之下是多大的野心。他担心自己一旦任由常水天予求予给,只会让常水天更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的野心吞噬天下江山。 常水天失望地叹了口气。 叶栖华微笑:“再说,朕也不信常大统领会为了这么一件唾手可得 分卷阅读71 的平凡事情,把小皇子交给我。” 常水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微臣真的会这么做呢?” 叶栖华说:“那朕就一声号令,让裴扬风强攻南统军营。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常水天,根本不足为患。” 常水天半点便宜没占到还碰一鼻子灰,他眸中笑意更浓:“陛下快人快语,微臣也就不再绕圈子了。南统军营中有陛下唯一的解药,微臣可以现在就让陛下带走。但微臣想看着陛下拿北方军的兵符来换解药,如何?” 叶栖华万万没想到,常水天为他准备的解药,居然就是那个被南统军营养大的小皇子。 发现自己又被常水天算计威胁,叶栖华心中恼怒,冷冷地说:“解药,朕已经有了。朕的这个小侄儿命途坎坷令人怜惜,还望常大统领留点人性,放他自生自灭吧。” 第四十九章 常水天有恃无恐地轻笑:“那微臣只好祝陛下得偿所愿早日康复了。” 叶栖华拂袖而去。 常水天漫不经心地往角落的花架看了一眼:“出来吧。” 一个小团子踉踉跄跄地从花架后面滚出来,一屁股墩在石板地上,圆圆的大眼睛委屈地泛着泪花。 常水天蹲在他面前:“你……” 小团子嘴巴一撇,“嗷”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常水天熟练地把那一团小玩意儿抱起来,耐着性子哄:“别哭别哭,本来就圆,哭肿了眼睛就更圆了。” 小皇子哭得一抽一抽:“你要卖了我……你……嗝……你要卖了我……” 常水天哭笑不得,这小家伙才这么一一点大,怎么什么都听得懂。他无奈地哄:“没有,我骗他的。” 小皇子把眼泪鼻涕都抹在常大统领的衣服上:“你……嗝……你又骗人……” 常水天说:“让他带你走,不是骗他的。” 小皇子愣了一下,嘴巴一撇,眼看就要再哭给他看。 常水天不敢再逗孩子玩,柔声说:“睿睿,你还记得叔叔和你说过的京城吗?” 小皇子乖巧地点点头。 “是时候送你回去了,”常水天说,“叔叔要送你回到你该呆的地方,刚才那个人会对你很好,让你成为这万里江山的主人。你想不想和他一起走?” 小孩子还不懂这么多,歪着头看常水天:“那个人那么瘦,又不会武功,居然比常叔叔还要厉害吗?” “他是一个特别厉害,又特别脆弱的人,”常水天目光飘远,“很迷人,对不对?” 五岁的小皇子哪里听得懂常水天这份神经兮兮的爱恋,他只知道常叔叔不是真的要卖了他,这就够了。 “常叔叔,”小孩子说哭就哭说停就停,“晚上我要吃烤羊排。” 叶栖华刚走出南统军营,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顿时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裴扬风忙冲上来抱住他:“栖华!” 叶栖华口中溢出鲜血,他支撑着想要站起来。 裴扬风看着他唇边的血迹心惊肉跳不肯松手:“栖华,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次一定要让余一命先救了你再说!” 叶栖华苦笑。 来不及了。就算他愿意为了保命和林月白换血,也……来不及了。 半个时辰之前,谢春行已经劫持林月白塞进运货的马车送出潺塬城,交给了徐仲豫的手下。 有徐仲豫在长秦关的亲信开路,林月白很快就会被悄无声息地送出关,送到兀烈王的手中。 拓跋琛见到他失而复得的王后,一定会严加看管,再也不会给裴扬风任何救走林月白的机会。 裴扬风抱着叶栖华一路策马狂奔:“栖华,栖华你听着我说话,你听着点!” 叶栖华在马背上颠簸得五脏俱痛。他感觉自己被扯成了两半,肉体在痛楚之中艰难挣扎,意识却飘摇在天上,淡定地分析着局势。 兵符绝对不能给常水天。如今南北两军互相牵制,才让他有了在其中周旋的喘息之机。如果叶栖华让常水天独拥兵权,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林月白此时已经离开潺塬城,徐仲豫的手下不会让别人再找他们的踪迹。 除非……除非对裴扬风全盘托出,让裴扬风下令在长秦关截住他们。 但如此以来,他不但会彻底失去对裴扬风掌控,也会失信于兀烈王,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不可以……林月白必要送走……必须! 裴扬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着叶栖华是身子:“栖华你还记得我府中那棵桃树吗?我们离京的时候那些桃子已经可以吃了。栖华,栖华你应我一声,你应我一声!” 叶栖华唇间不断溢出鲜血,苍白的唇小幅度地轻轻开合。 裴扬风低头凑近听,听到模模糊糊的几个字:“林……月白……必须……” 裴扬风苦笑。究竟是什么样的恨,让栖华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仍然如此排斥关于月白的一切。 景昌十七年春,凤宁皇后回家省亲,小皇子叶栖华因病未能同行。 裴扬风悄悄问姐姐:“前几天我进宫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又着凉了?” 凤宁皇后轻轻叹息:“扬风,姐姐总觉得栖华不想见到月白。以前每次月白进宫,他不是跑去太学读书就是在狩猎场射箭。这次听说你把月白从江南接回来,干脆连跟我回娘家都不肯了。” 裴扬风随口说:“关系疏远一些,反倒对他们都安全。” 凤宁皇后苦笑:“我总想着让他们兄弟间能相处出一些情意,看来……唉……” 林月白抱着一枝桃花跳进来:“公子,皇后娘娘,你们看这花开的好不好?” 姐弟间的谈话被打断了,于是裴扬风理所当然地认为叶栖华是为了安全故意疏远林月白,却不曾想到,隐秘的敌意早就在很久之前生根发芽,慢慢变得不可收拾。 裴扬风还没回到行宫之中,就看到了急匆匆迎上来的亲兵。 亲兵面带惶恐:“殿下,林公子失踪了!” 裴扬风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他紧紧抱着叶栖华沉声问:“什么时候失踪的?” 亲兵道:“就是刚才,还不到半个时辰。余神医找守卫说要煎一帖药,守卫陪余神医在厨房煎好药,再回去时林公子已经不见了。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林公子还……还带走了几件衣服和佩剑,像是……像是他自己走的。” 裴扬风怒不可遏:“你们是怎么看守的!” 亲兵弱弱地说:“是……是殿下您说,林公子来去自由,不必看管……” 裴扬风耳中一片嗡鸣。他不曾想到,原来他对林月白的信任,竟断送了叶栖华最后一丝生机。 叶栖华勾起沾血的嘴角冷笑,不知道在嘲笑谁是傻子。 裴扬风紧紧抱着叶栖华:“栖华,栖华,我会 分卷阅读72 找到别的办法,我一定会找到别的办法!” 叶栖华有些耳鸣,努力了很久才听到裴扬风说:“送陛下回去,你们随我去南统军营!” 裴扬风不知道叶栖华和南统军营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南统军营会给他一个惊喜。 如果、如果那个南统军营私藏皇子的传言是真的,那叶栖华就有救了。 叶栖华听到南统军营四个字,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裴扬风的手,断断续续地艰难说:“不要……不要答应常水天……任何……条件……” 已经瞎掉的眼睛,视线里忽然涌现出一片绚烂的光芒。 叶栖华揣着满怀的不安陷入了昏迷之中。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的时候,叶栖华模模糊糊的想,或许是他多虑了。裴扬风会为了救他的性命交出兵权? 大概,他是真的被碧海青天水毒傻了。 第五十章 严邵看了顾云深一眼。顾云深气息虚弱,显然是内伤未愈。斟酌片刻,严邵也说:“殿下,如果我们落入常水天的陷阱中,不但救不了陛下,还会让他连你的保护都失去。还请殿下三思。” 裴扬风闭目沉思许久,缓缓道:“严邵,主力部队依然驻扎在潺塬城外五十里处,不必再动。再派小队去主营制造混乱,同时派一队精兵截断飞羽营来的路,不必截杀,骚扰即可。本王需要半柱香的时间,亲自在混乱之中找出小皇子的位置。” 严邵吃了一惊:“殿下!” 裴扬风看了他一眼:“如果本王出事,裴家军全权交给你指挥,直到陛下苏醒为止。” 严邵说:“殿下你不必亲自……” 裴扬风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开始布置,半个时辰之后开始行动。” 他确实不必亲自冒险,可此事太过重要,容不得出现一点差错。 顾云深微微皱眉,显然也是不赞同裴扬风的冒险之举。 裴扬风说:“云深,本王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顾云深说:“殿下请说。” 裴扬风说:“朕想知道余一命的底细。” 顾云深微怔:“殿下怀疑余前辈?” “不是怀疑,”裴扬风说,“只是事到如今,有任何不受掌控的人在身边,本王心中总是不安。”余一命几度救了叶栖华的性命,医术又着实是天下第一。裴扬风没有怀疑余一命的理由,可他必须彻底查清楚才会安心。这是久经沙场的将领都会有的缺点,他们经常会陷入毫无缘由的恐惧之中,这种恐惧大多数时候都是神经过敏的错觉。 裴扬风希望这是他的错觉。因为叶栖华的性命,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意外了。 行宫之中,叶栖华缓缓醒来,沙哑着嗓子轻咳了两声。 谢春行忙握住他的手:“栖华!” 叶栖华皱眉:“大哥,裴扬风去哪儿了?” 谢春行说:“他要带兵围剿南统军营抢走小皇子。我想去,可我们每次分开,你都会再一次受伤。大哥再也不敢离开你身边了……” 叶栖华说:“常水天心机太深,不会……咳咳……”他心中一急,又咳出血来,“不会让裴扬风得偿所愿的……” 余一命端来一碗药:“喝了吧,就算老头我救不了你的命,这药起码能让你最后的日子不要太受罪。” 叶栖华茫然地转动着眼珠。 余一命的语调充满了平静的怜悯,是他真的要死了吗? 叶栖华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他还能听,还能说,还能思考。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每一个时辰都在好转,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健康。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死亡。一切都那么安逸和舒适,让他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如何对付裴扬风和南统军营上面。 谢春行怒吼:“余半死你闭嘴!”他容不得别人说栖华快死了,尤其是余一命这个神医说。 叶栖华轻声说:“人快要死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先自己梳理一下此生功过,到了阎王爷面前也好有得说?” 谢春行急忙说:“栖华你别说傻话!” 叶栖华很累,累得和谢春行开玩笑的力气都没了。 碧海青天的毒像一只可怖的怪物,慢慢侵蚀着的四肢百骸。拽着他向阴曹地府坠。 他莫名记起了皇宫中的垂柳,刚刚返青的柳枝柔软地垂在风中。 南统军营。 常水天带着几个侍从离开了南统军营。 看着常水天进城,裴扬风的一队亲兵悄悄潜到军营四周开始放火。 火焰和烟雾很快惊动了巡逻的守卫,花木掩映中庭院顿时乱成一团。 裴扬风站在高处观察着守卫调动的情况,发现有一队守卫丝毫不乱地守在主院里,只派了两个人出门打探消息。 常水天已经离开,他们守在这里是为了保护谁? 裴扬风心思一定,蒙上脸冲向主院中。 浓烟滚滚,裴扬风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在一个守卫身后,在被发现之前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他此行需要隐蔽,身边只带了两个武功不错的亲兵。 三人分头探查主院里的几个房间,找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裴扬风沿着东厢一间一间找过去,心中越来越焦急。 严邵只能阻拦飞羽营半柱香的时间,等飞羽营赶到,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裴扬风咬牙,干脆挟持了一个守卫,低声问:“小皇子被常水天藏在哪里?” 守卫颤抖着问:“你……你是什么人?” 裴扬风长剑在他脖子上划开一个小口,声音阴冷可怖,一字一顿地问:“小皇子在哪里?” 守卫吓得脸色惨白:“我说……我说……”话音未落,裴扬风忽然感觉腹部一阵剧痛,他怒不可遏地一剑结果了那个守卫的性命。 一把三棱刺插在他肚子上,鲜血顺着血槽噗噗地流。 裴扬风急忙封住周边大穴。 浓重的血腥味惊动了更多的守卫。 “刺客在这里!” “有刺客!” 裴扬风一剑割断了一个守卫的脖子。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叶栖华的生机也越来越飘渺。 亲兵在对面的屋顶喊:“公子,快走!” 天上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巨大的双翼在上空张开,挡住了阳光。短箭破空,屋顶上的亲兵哀嚎一声滚下来,尚未落地就咽了气。 飞羽营赶来支援了。 远方的仙人山响起了战鼓声,裴扬风听出那个裴家军进攻的鼓号。严邵在指挥进攻掩护他撤退。 裴扬风腹部伤口血流如注。 他该离开这里,在南统军营的大队人马离开前赶快离开这里。 失血过多让裴扬风有一点轻微的晕眩,他恍惚中看到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瞳仁漆黑如墨,微微挑起的眼 分卷阅读73 角染着一抹三分轻艳三分倨傲的淡红。那双眼睛里曾经盛满了少年天真的痴恋,美好得像春天绽放的第一朵桃花。在他一次又一次无情的折磨之中。变成了一片死寂。 人总是要在生死挣扎之间才会发现,这一生究竟错过了什么,究竟……做错了什么。 昔日纸醉金迷的皇城之中,矜贵倨傲的美艳少年眉目如画,修长的手指轻轻拢着一坛酒,袖中暖香惑人心魂。 容颜倾世,一往情深。 可他偏偏……偏偏视若无睹那么多年。 栖华……让我补偿你……这一次……让我一定要补偿你…… 裴扬风弃剑夺枪,硬生生在八方夹击中杀出一条血路。 长廊尽头的水榭里,一个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小孩子探头探脑,茫然地看着这一片腥风血雨刀光剑影。 守卫吓得肝胆俱裂:“小殿下,快跑!” 小皇子也听话,立刻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裴扬风眼看着叶栖华唯一的解药就要逃跑,怒吼一声,不顾头顶上盘旋的飞羽营,冒着密密麻麻的箭雨冲向水榭。 小皇子被吓坏了,两条小短腿轮得飞快,边跑边哭喊:“常叔叔!常叔叔!” 裴扬风离小皇子越来越近,飞羽营怕误伤小皇子不敢再放连弩,从天上压下来手持铁钩打算勾住裴扬风的肩骨。 裴扬风也担心伤到小皇子,猛地向前一扑,二指粗的铁钩在他背上勾起一大片皮肉。 小皇子哪见过这么鲜血淋漓的可怖画面,吓得腿都软了,啪叽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地嚎啕大哭。 裴扬风单手拎起那一团嚎啕大哭的小东西,转身面对身后追兵,把断掉的枪尖抵在小皇子脖子上。他说:“全部退后,否则我杀了他!” 裴扬风用小皇子当人质,再加上严邵在外配合,终于离开了南统军营。 他一身鲜血,都快把怀里的小人质泡透了。 严邵惊心不已:“殿下!” 裴扬风一句话都没精力和他说,带着还在哇哇大哭的小皇子策马赶回行宫中。 行宫里静悄悄的,余一命和谢春行相对无语。 裴扬风把那个鲜血淋漓的小团子往余一命怀里一塞:“解药!” 余一命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团已经哭累的小东西:“你……” 裴扬风全身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脸色惨白得像是一只鬼,眼中却迸发着明亮到骇人的光芒:“这是皇长子的遗孤,血脉和栖华很近。余一命,本王要你现在就把栖华治好!” 余一命神情复杂,半晌之后长叹一声:“殿下,这孩子太小了,换不了陛下全身的血液。” 裴扬风脚步踉跄,眸中的光芒渐渐按下去,努力阴沉的语调却只有虚弱和悲凉:“你说什么……余一命!你说什么!” 余一命说:“殿下,这个孩子,没有用的。” 裴扬风眼前一黑,剧烈的痛从心肺中生根发芽,紧紧攥住他的呼吸。 床上的叶栖华口中溢出模糊的呢喃。 裴扬风紧紧握住叶栖华的手:“栖华,栖华你和我说句话,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他需要一点反应,他需要叶栖华给他一点反应,告诉他他还有时间去想其他的办法。 叶栖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这是碧海青天毒发的症状。他渐渐的会失去记忆,忘记所有的爱和恨,直到忘记自己的谁。 叶栖华苍白的唇颤抖着,削瘦的手指向虚空中触摸到一轮圆月。 京城的城墙很高,年少的叶栖华常常站在那里遥望北方边关,仿佛伸出手就能碰到天边的月亮。 他总是在等,等那个人回来,等一件那人随手带来的小礼物,等一点漫不经心的调笑和温柔。 好像那已经成了他此生全部可以期盼的柔情,为此万劫不复。 “我想回家……”叶栖华对心里的自己低喃。 江南的烟雨太柔软,青瓦白墙太清雅,连柳枝都绿得轻柔,不似京城中那一笔一划的浓艳墨色。 潺塬城很美,可叶栖华……想回家了。 他惶恐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坐在陌生的桥头哽咽:“舅舅,我想回家……” 裴扬风握着叶栖华的手,鲜血滴滴答答流淌,他的心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洞。爱恋,憎恨,怜惜,厌恶。 所有的一切都跟着叶栖华的生命慢慢流失,只剩下冰冷的风呼啸而过,裹挟着无人问津的悲哀。 那个曾经深爱他的少年,真的要离开了。 第五十一章 或许是失血过多,或许是筋疲力尽。裴扬风感觉一阵阵恍惚。 浓重的血腥味涌进肺里,裴扬风猛地回头,失血过多后涣散的眼神凶狠地盯着余一命:“我的血呢?” 余一命愣了一下:“啊?” 裴扬风一字一顿地说:“我的血,能不能和栖华换?” 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补偿叶栖华。 栖华爱他,却再也不会接受他的爱。 栖华恨他,却不愿看着他死。 可除却生死爱恨,又还有什么能弥补他对栖华的亏欠和折磨。 月白失踪之前,裴扬风总想着让月白为栖华换命抵罪。如今当一切线索都废掉之后,裴扬风忽然发现,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让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向栖华赎罪。 他自幼习武内力深厚,就算中了碧海青天水也可以运功抵抗数日。兵权交给严邵,护送栖华回京。 一切的一切,都还来得及安排妥当。 冥冥之中,仿佛命中注定。 余一命沉默了许久,淡淡说:“试试吧。” 试血要花三个时辰,余一命先帮裴扬风处理了一下伤口。 裴扬风身上都是皮肉伤,唯独腹部那一刺伤到了脏器,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恢复。 叶栖华在浓重的血腥味中醒来。 普通士兵受伤之后不会再被派遣到他身边,所以受伤的一定是重要的人。 这么浓的血腥味,他流了多少血,现在还活着吗? 耳边响起细小的抽泣声,是个很小的孩子,哭得又害怕又委屈。似乎是哭累了,连哭声都软绵绵的没力气。 叶栖华沙哑着嗓子轻声问:“你是谁?” 裴扬风说:“是常水天养的那个小皇子,我还没来得及把他安排到别处。”他竭力保持声音平静有力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状态。 叶栖华道:“就留在朕身边吧。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南统军营养大了一个小皇子,如今倒了朕身边。不管他被救走还是被杀,都会带来无数的麻烦。” 小皇子打了一个哭嗝,立刻抓住了叶栖华袖子。他还搞不懂这群大人之间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利益纠葛,可他知道这个看上去半死不活的人会保护他的安全。 常叔叔说过的,这个病怏怏 分卷阅读74 的人,其实最厉害了! 事到如今,裴扬风再也不会反驳叶栖华的任何意见,只是说:“好,我近期会安排你们一起回京。” 叶栖华没有回答他,偏头问小皇子:“你有名字吗?” 小皇子乖乖地说:“常叔叔叫我睿睿。” 叶栖华说:“你是正统皇子,姓叶。按辈分该是旻字辈,朕为你赐名叶旻琅,今年秋典时让朝礼司把你录入宗谱之中。” 小皇子怯怯地问:“那我还可以叫睿睿吗?” 叶栖华点头:“奶名无妨。” 裴扬风见叶栖华给这小孩子赐名,心中不安。小皇子是叶栖华死敌大皇子的骨肉,又是被常水天养大的。若不除去,日后定是心腹大患。可叶栖华又是赐名又是录入宗谱,难道是要养虎为患吗? 想到这里,裴扬风试探着提醒叶栖华:“栖华,这孩子……” 小皇子害怕地离裴扬风远了点,使劲搂着叶栖华的胳膊。 叶栖华打断他的话:“国舅无事的话,可以退下了。朕要和睿睿说些话。” 裴扬风腹中的话和鲜血一起堵在喉咙里,看着相容憔悴的叶栖华却再也不敢强留。末了咽下一口淤血,轻声说:“微臣告退。” 说着,一步一步狼狈离开。 门外阳光正好,裴扬风站在阳光下依窗守护。伤口剧痛,他苦笑着在腹部摸到了一手鲜血。 自作自受。 他当真是……自作自受。 余一命捧着那只蛊碗,站在潺塬城外等一个人。 常水天缓步而来:“如何?” 余一命说:“如你所愿,高兴吗?” 常水天看向他手中的东西:“蛊虫死了吗?” “没有,”余一命揭开碗盖,“裴扬风的血,着实可以换到叶栖华身体里。” 常水天说:“那就换。” 余一命说:“若不换,叶栖华五日之内就会死。若换,裴扬风活不过三年。” 常水天一笑:“那就更好了。” 裴扬风这三年里就算不死,也会被碧海青天水日夜折磨,想要吞下南统军营是不可能了。而睿睿会以最柔弱无害的模样留在叶栖华身边,在漫长的时光中慢慢学会掌控局面。 行宫里阳光明媚,受到惊吓的小皇子叶旻琅趴在叶栖华身边睡得香甜。 温热柔软的小身子贴着叶栖华冰冷的肌肤和骨骼,让习惯了置身寒冬中的叶栖华有些惶恐无措。他忐忑地伸出手抱住那一团小东西,又不知道该不该把手掌搭在小孩儿的脊背上。 柔软的小生命像是有某种神秘的魔力,让他悬挂在万丈悬崖边时忽然升起了求生的渴望。 活下去,如果……如果他能活下去…… 叶栖华模模糊糊地睁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拼命寻找光芒。 余一命刚回到行宫,就被一身血迹的裴扬风堵住了。 裴扬风脸色灰白,目光却阴沉冷厉:“余神医方才去何处了?” 裴扬风早就察觉余一命有问题。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大夫,每次出现的时机都恰好到蹊跷,医术也高明到蹊跷。 他不信任余一命,可这个说起来荒唐至极的换血之法,却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信,也要信。 余一命说:“宣王殿下失血过多,若伤口再裂开,余下的血可就救不了陛下的命了。” 裴扬风说:“看来余神医已经有几分把握了。” 余一命把蛊碗拿给他看:“草民正要向陛下禀报这一喜讯。” 裴扬风心中既痛楚又欢喜,他欢喜叶栖华有救了,痛楚的是叶栖华再也不会相信他。不相信他爱他,不相信他会救他。如今的叶栖华竖起满身的刺,在支离破碎的思想中歇斯底里得想要自己拼出一条生路,再也不会信任裴扬风为他付出的一切。 不管裴扬风做什么,叶栖华都再也不会相信了。 裴扬风仰头,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阳光有些刺眼。 余一命也不着急,沉默地陪他发呆。 许久之后,裴扬风徐徐开口:“不用告诉他了。” 余一命耸肩:“无所谓,我拿钱听命令。” 裴扬风扭头看向那扇窗。 雕花窗棂后,葬送着年少时曾深爱过他的那个人。 侍女抱走了沉睡的小皇子,余一命挽起袖子一丝不苟地整理药箱里的几十个物件。 裴扬风躺在了叶栖华身边,在漆黑如瀑的发间嗅到了死寂的冷香。 当他们想血液流向彼此身体的时候,裴扬风做了一个梦。 梦到年少轻狂的他总是不守军规禁令,孤身一人饮酒纵马回京玩乐。 京城冰冷的城墙上总有一个人,披着猩红大麾,乌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轻红眼尾勾着美艳少年一生的温柔痴恋。 这一次,他勒马停在城墙下,向城墙上的少年伸手:“跟我走,我带你浪迹江湖。” 他早该带他走了。 叶栖华全身的血液都已经被碧海青天水的毒素浸透,每一滴鲜血都在歇斯底里地撕咬着裴扬风的身体。 裴扬风闷哼一声,脑海中的所有画面都开始破碎扭曲。 他看到了很小很小的叶栖华,坐在一片血泊中抱着膝盖低低抽泣。 裴扬风走过去,蹲在叶栖华面前,无措地伸手试图抚摸叶栖华的头。 小小的叶栖华仰起脸,忽然变成了美艳少年的模样。空荡荡的眼眶中流淌着血泪,苍白的唇轻轻颤抖,沙哑着说:“我不喜欢你了……舅舅……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放过我……好不好……” 裴扬风说不出话,他觉得伤口很痛,没有伤口的地方也很痛。 痛楚钻进神经和血管中,让指尖都痛得发抖。 “对不起……”裴扬风哆嗦着想要拭去叶栖华脸上的泪痕,“对不起……” 他疯了,他怎么下得去手,他怎么忍心那样折磨一个深爱他的亲人。 叶栖华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柔软之中缓缓苏醒,他仍然看不到东西,心中的痛楚却奇异地烟消云散,让他感觉无比的舒适和安宁。 这是死亡,还是重生? 裴扬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还好吗?” 叶栖华冷冷地说:“朕很好,不劳国舅挂心。” 裴扬风苦笑:“栖华……” 叶栖华打断他:“小皇子在哪里?” 裴扬风惨然一笑:“你放心,我没有杀他。” 叶栖华说:“我要带他回京。”只要把那个小孩子过继到自己膝下,常水天就再也没有犯上作乱的理由。 裴扬风说:“我安排你们现在就离开潺塬城,严邵护送你们回京。” 叶栖华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干脆,愣在了原地。 叶旻琅如果真的成了太子,损失最大的其实是裴扬风。小孩子毕竟是常水天养大的,日后必然亲 分卷阅读75 近常家疏远裴家。叶栖华命不久矣,如叶旻琅真的幼年继位,那常水天干政的机会也远远大于裴扬风。 裴扬风微凉的手指轻轻触摸叶栖华的脸,叶栖华下意识地躲开。 裴扬风苦笑一声:“你现在是恨我,还是怕我?” 叶栖华攥紧拳头,吐出一个字:“滚!” 裴扬风长长叹了一声。 窒息的疼痛从胸口一直漫延到七窍之中,他终于明白了叶栖华曾经有多痛。 充血的眼球看东西已经有些模糊,裴扬风知道,这次轮到他时间不多了。 裴扬风说:“这就要走了,栖华,我还有一个愿望欠着你,想兑换了吗?” 仿佛的前世烟雨忽然飘落,叶栖华有一阵恍惚。 他随口说:“朕要宣王殿下从此之后镇守长秦关,永不回京。”他知道裴扬风说过太多不算数的誓言,也不指望裴扬风真的遵守承诺。他只是……只是……想在将死之际,能够离裴扬风远一点,再远一点。 最好,生生死死,生生世世,黄泉人间,永不相见。 裴扬风口中溢出鲜血,又是痛,又是悔:“再也不想见到我?” 叶栖华深吸一口气:“是。” 裴扬风擦去嘴角的血:“好,好,好,我答应你。”话音未落,他猛地压在叶栖华身上,狠狠咬在叶栖华已经恢复血色的唇上。 叶栖华怒道:“裴扬风……唔……疯子……”他嘴唇被裴扬风咬得出了血,可裴扬风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撕扯下他的衣物把他双手捆在床头。 “我答应你了,栖华,”裴扬风一口鲜血喷在叶栖华枕边,低喃,“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派人护送你回京,只要出了潺塬城,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但是现在这半个时辰你是我的,你必须是我的。” 叶栖华眼角溢出泪珠:“裴扬风!” 裴扬风几下撕烂了叶栖华下身的衣物,粗大的硬物对准干涩的小穴猛地捅进去。 叶栖华疼得几乎晕阙:“啊……” 裴扬风狠狠禁锢着身下那具的身子,疯狂律动起来。 他的七窍之中开始流血,滴滴答答落在叶栖华的胸口和脸颊上。可叶栖华正沉浸在极度的羞辱和痛苦之中,半点都不曾察觉。 第五十二章 金丝红纱帐,麝香袅袅。 交缠的两个人身上沾满干涸的白浊和血液,低低的喘息声和哭泣声回荡在淫靡不堪的房间中。 叶栖华声音沙哑:“够了吗?” 裴扬风久久没有回答。 叶栖华又问:“我欠你和林月白的,还够了吗?” 裴扬风沉默了许久,缓缓离开了他的身体。 叶栖华喉中抑制不住地溢出轻轻的呻吟:“嗯……” 裴扬风俯身吻在叶栖华颈上。 叶栖华歪头躲闪。 裴扬风无声苦笑。 栖华,栖华,他的栖华。 他愿意为之赴死的人,却连被他亲吻都要厌恶地躲开。 裴扬风运功压制住体内翻涌的剧毒,低声说:“再见。” 叶栖华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懒得回应裴扬风这些自说自话的款款深情。他难得脑子清醒一点,抓紧时间开始算计。算计裴扬风话里几分真假,算计常水天又布下了什么阴谋诡计。 裴扬风再怎么装深情也不会真的放他和小皇子单独回京,一定会牢牢把他们掌控在手心里,作为和南统军营谈判的筹码。 叶栖华正算计着该如何从两军对垒的僵持中寻找自己的生机,却听到侍女缓步而来,柔声说:“陛下,宣王殿下命我等来为您梳洗换衣。” 叶栖华被侍女扶着从床上坐起来,微微皱眉。 梳洗完毕,就有太监领着叶旻琅进来,把肉嘟嘟的小手抵到叶栖华削瘦的手指间:“陛下,小皇子来了。” 叶栖华更惊疑不定,裴扬风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一路警惕,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大队宣王府的亲兵护送他们上了马车,平稳地向城外驶去。潺塬城里独有的湿润气息渐渐淡去,青草与黄沙的味道扑面而来。 叶栖华摸索着车窗掀开帘子,失明的双眸回头看向潺塬城。 眼前的漆黑中漂浮着灰白的迷雾,雾中一座高城的轮廓渐渐清晰,青灰的城墙越来越远,再次消失在雨雾之中。 叶栖华怔怔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后一缕余烟。 他的眼睛,恢复了…… 粉嫩嫩的小团子怯怯地揪着他的衣袖:“叔叔,我们要去京城吗?” 叶栖华回头看向那个软软的小孩子,神情一时恍惚:“对。” 这是回京城的路,他的眼睛恢复,代表着碧海青天水的毒已经清除干净。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可叶栖华却笑不出来。他心里一阵一阵地疼,没由来的疼。他看着远处模模糊糊的潺塬城墙,仿佛看到城墙之上年少的自己在眺望远方,像一尊可怜又可笑的石像。 景华四年,夏。 兵部与潺塬郡守共同起草文书,令南统军营裁军三成。 宣王裴扬风还政于帝,亲自带兵驻守长秦关。 秋,先皇长子之子叶旻琅回归宗谱,过继在当今圣上膝下,封长彦王。 官道上的梧桐叶哗啦啦往下掉,荒芜的宣王府仍旧伫立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门前石狮子依然威武狰狞。 微服出巡的皇帝坐在茶楼里,静静地听说书人继续用暗喻编排宫闱中的种种秘闻。 徐仲豫书生打扮折扇轻摇:“公子,这人说的书是老本子了,我们换一家听点新鲜的吧。” 杨君素冷笑一声:“你是怕公子听到些什么关于你的传言,才忙不迭要换地方吧。” 徐仲豫温文含笑:“非也非也,传言不过是传言,公子又怎么会当真呢?只是杨兄这册话本已经写完一个月有余,茶楼的说书人们早就换新本子了。” 叶栖华淡淡说:“你们两个非要在我面前吵一顿,以展示你们没有结党营私吗?” 徐仲豫停止了这个玩笑话,低声说:“兀烈国今年秋天用来换取过冬粮草的马匹牛羊已经送进了长秦关,不久就会送到京城来。微臣知道公子嫌饮龙阁里的那群老头烦,于是自作主张在城外办理交接,公子觉得如何?” 杨君素斜眼看他:“避开饮龙阁和御史台,徐大人就可以在里面大捞一笔了吧。” 徐仲豫起身弯腰行礼:“请公子亲临监督账目。” 叶栖华了解徐仲豫的脾性,这人虽然油嘴滑舌八面玲珑惹人厌,却绝对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贪赃枉法,他摆摆手:“坐下,长秦关派来交接监督的人是谁?” 徐仲豫迟疑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想见到谁?” 叶栖华扫了他一眼:“说。” 徐仲豫玩笑没开成 分卷阅读76 ,惋惜地说:“回公子,是李方。” 叶栖华无意识地用杯底轻轻敲着桌面,看着商道上的车水马龙。 徐仲豫见状,又壮着胆子说:“公子若是想见谁,都不用下旨,只要心里想想,他都会屁颠屁颠跑来见您的。” 叶栖华被他气笑了:“徐仲豫,你真是生怕朕不革你的职。” 他谁都不想见。只是裴扬风这番行为实在反常,让他不由得疑虑重重,不确定裴扬风究竟在谋划什么计策。 可长秦关至今都是裴扬风手中的一块铁桶,他安插的眼线谁都打听不到裴扬风的近况,连裴扬风究竟是不是还在长秦关都查不到。 叶栖华微微皱眉,难道裴扬风去北荒继续查林月白的事情了? 徐仲豫继续煽风点火:“公子最近身体大好,不如把秋狩拾起来,也算是与民同乐。” 叶栖华冷冷地扫他一眼:“若是秋狩,就要令所有侯爵以上的大员全部到场,那朕是该革了裴扬风的王位,还是革了裴扬风的王位呢?” 这些日子裴扬风真的没有再回过京城,甚至连禀报边关事宜的书信,都是严邵书写的。 叶栖华有些痛快,又有些失落。 这几日常水天亲自押送南统军营的秋收贡品入京,余一命也来到京城为他把脉,欣慰地说陛下如果好生休养,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 十几年……他的人生,只剩下十几年了。 叶栖华回头看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他才二十岁。之前的二十年都耗在了这座冷冰冰的皇宫之中,再活十几年或者一百年,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是一缕幽魂,一团死灰,拴在世间最尊贵的座椅上,由生到死,无爱无恨。 转眼已经入冬,叶栖华身子里的寒气又被勾起来,整日整夜在暖阁里不停咳嗽。 历州雪灾,邺州冰害。朝堂之上各个派系少了裴家的强力压制,整天勾心斗角吵得不可开交。 叶栖华在早朝上听着大臣们鸭子一样歇斯底里的争吵声,头痛欲裂,发热的身体摇摇欲坠。 他不是处理不了这些事情,他只是……太累了。 太监尖细的声音高叫:“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朕没事…… 叶栖华对着虚空中的自己说,朕只是需要休息,休息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京城落下鹅毛大雪的那天,年轻病弱的景华帝昏倒在了早朝之上。 长秦关的雪比京城更大,守关的士兵在城墙下煮开雪水烫烈酒御寒。 营帐里仍然能听到呼啸的北风。 裴扬风眸色碧蓝,摸索着在沙盘上插下一枚令旗:“就在此处设哨,兀烈军若有动机,就可以第一时间向我军发出警告。” 严邵心情复杂:“属下听到传言,陛下的身子不大好了。” 裴扬风面露苦涩:“如今只有我死在他前面,才能偿还对他的亏欠了吧。” 严邵忍不住问:“殿下真的打算一生不回京了吗?” 裴扬风说:“本王一生都在骗他,难道连最后的承诺都要违背吗?” 他何尝不想念叶栖华。 内力压抑毒性的过程越来越艰难,他每天都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一切,时时刻刻都体会着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滋味。 可他不能再回到叶栖华身边,因为……叶栖华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北方吹在冰冷的城墙上,有喧闹声和车马声在风中响起。 严邵向外看了一眼,说:“是京中押运粮草的车队来了。” 裴扬风说:“本王也出去看看。” 大雪未停,夜空中却悬着一轮皎洁明月。 裴扬风走出来,熟练地听声辩位,含笑相迎:“诸位辛苦了。” 可回答他的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裴扬风微微皱眉。 风雪中一座銮驾落地,太监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人下来,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向裴扬风走过去。 裴扬风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伸出手:“你……” 北方越刮越猛,寒风刺耳。 裴扬风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轻轻响起:“宣旨。” 太监在风雪中艰难地展开圣旨,大声朗读起来。 他说了什么,念了什么,裴扬风都听不清了。 悲切和狂喜交织在他脑海中,让他一时间恍若梦境。 叶栖华说:“裴扬风,随朕回京。” 景华五年,立春。 裴扬风革去宣王称号,恢复国公爵位,回京养病。 三十万北方军整改,十万随严邵继续镇守长秦关,十万南下与南统军营交换守地。其余十万回京由叶栖华亲自指挥,一半编入京城卫兵之中,一半保留军籍回乡务农。 声震朝野只手遮天的裴家军从此被拆得七零八落,半残的宣国公安安分分地呆在京中吟诗练剑,偶尔在朝堂上和哪位相看两厌的大臣吵吵嘴。 余生太短,他宁愿只为心爱之人做个弄臣。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知道龙椅上的叶栖华,一定悄悄露出了笑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