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秋》 01等待 一群小孩在面前打打闹闹了近半小时后,季贻看着那些蹦蹦跳跳的身影,面无波澜地说:“我以前肯定特烦小孩儿。” 罗桢正望着对面的摊位,售卖的风车在风里不停打着转。 他挺出神,闻言转头:“啊?” 季贻习惯了他的慢半拍,已经很有耐心,只是眼神幽怨:“你不觉得他们很吵吗?” “是么,”罗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被一个踢球却不小心摔趴下的小胖逗笑,很快收住,克制地说,“挺可爱的啊……” 季贻干笑两声。 时至今日,她还是觉得罗桢这么一个内心有爱、浑身上下散发着正能量的人会自杀很不可思议。 耳边响起细微的窸窣声,一片银杏叶落到肩上,季贻瞥了眼,紧接着那片叶子便像没有了任何阻隔,继续飘飘然落回了地面,没有人在意中途几不可见的停顿。 矮墙那头的银杏树长得太好,枝叶越过墙到了这头来,而这边沿路只是零星几棵小香樟,像是新移植来的。 也可怜,就这么一会儿,距离季贻不过一米的那棵树已经被球砸到了好几次,树枝叶片都跟着颤颤巍巍。 更烦了。 等的人还总不来。 皮球这次是朝她这个方向滚过来,季贻眯了眯眼。 球撞到墙上,反弹后骨碌转几圈,最后就停在墙投下的阴影里。 墙影、树影,没有人影。 这次轮到小胖来捡。 他小跑着,圆滚滚的身体像另一种形态的球,就在到达目的地前半米时,他忽然像被撞到一样,整个人向后弹跳开。 小胖稳住身体,愣在原地,身后的小伙伴笑作一团,当他在耍宝。 “去捡啊!别装啦!” 小胖回过头看他们,挠头,又纳闷地看着那片空地—— 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他狐疑地再次走去,这次感受到一股推力,而后“砰”地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发了几秒的呆,小胖突然站起来,“哇”地大哭着跑回去。 “啊啊啊啊啊有鬼啊!!!” 其他孩子还以为他在演,但看他哭的那样,又不由怀疑是不是真的。 季贻看到他们不约而同投来的视线,有的狐疑有的害怕有的兴奋,顿时笑出声。 罗桢无奈道:“别逗他们了吧。” 季贻吐吐舌头:“谁让他刚刚欺负其他人来着。” 罗桢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季贻托着腮,等待的无聊感消散许多。 外头吵吵闹闹,正对门的小卖部里这时走出来个小女孩,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扎两根小麻花辫,尾端绑了漂亮的蝴蝶结。 季贻看着她朝这里走来,从自己身边走过,然后捡起地上的皮球,拍了拍上面的灰,交给了那群小孩。 “你们看,我就说张成濠是演的吧!宋夕就拿回来了!” “宋夕,你就跟我们一起玩一会儿吧,你哥哥又不在家。” 小女孩摇摇头:“我要帮李奶奶看店。” “那好吧。” 季贻看着女孩跟他们挥手再见,回到那间门口转着风车的屋子。 “几点了?”季贻收回视线。 罗桢看了看手腕:“六点零三。” 季贻皱眉:“他半小时前就应该回来了。” “可能有事也说不定。” 两人又蹲了一会儿。 “来了。”罗桢站起来。 季贻猛地跳起来,双腿传来麻痹感,顿时倒吸一大口凉气。 她看清来人:“你的。” 罗桢点头。 老太太两手拎着菜,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进小卖部,季贻听见她跟刚刚那个小女孩开始说话。 “你先去。” 罗桢犹豫:“我陪你再等等吧。” 他看了看小卖部的方向:“这儿也能看见她。” 季贻说:“行吧。” 六点半。 太阳走到地平线边缘,面前一排店铺亮起了灯,往上几层是住房,窗格里透出光,路灯也亮了。 小卖部暂时关门,李老太太领着小姑娘往更后头的居民楼去了,罗桢只好也跟上去。 他对季贻还有些不放心,季贻只让他去,说自己心里有数,罗桢最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饭点,这条不算很宽的道人来人往,有出门觅食的,有下班回家的,有很多人。季贻开始闻到酒气,开始听见争吵——她不喜欢,甚至开始怀念起那群已经回家的小孩。 她也不是特别讨厌孩子吧,她好像只是嫌吵。 虽然头儿也经常嫌她吵,但这是两回事。 临近七点。 人流量不减反增,不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季贻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面,开始跟着音乐画圈圈。 七点四十。 季贻坐在马路牙子上,昏昏欲睡。 其实她现在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罗桢就可以,其他同事也可以,但她不行,她忘了自己做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她的生活习性就好像挺规律的,以至于现在一到点她也会饿,也会困,哪怕实际上不需要。 头儿说她根本就是一娇气骨头,不知道学谁玩自杀,落到现在不人不鬼还要来打工的境地,真是活该啊。 该死的祁钦,他又是在学谁呢,年纪轻轻就也打算自杀,害她现在被派来负责阻止这件事发生。 季贻怨气比鬼重,心里骂着人,忽然站起来。 天,别死在外头吧? 那我在这儿等什么?? 季贻在佩戴的腕表上点几下,出现GPS设置,已经绑定过任务对象,她又点几下,圆盘上出现一个小点。 而那个点正与自己慢慢靠近。 季贻一愣,抬头。 路对面出现一道身影。 他头发理得很短,寸头,个很高,穿着校裤,但黑T,无袖,露在外头的肌肉很结实。 季贻朝那儿多看了两眼,然后开始盯着他的脸瞧,看不太清细节,但大概对上了——就是他。 挺像不良少年的。 不良少年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从单肩包里翻出件校服套上,顺带把拉链老老实实拉到了最上端,这才继续走。 季贻默默看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空荡的门洞,回过神来,跟上前去。 如果说外头已经拉低市容市貌,那么走到后面,筒子楼的杂乱破败就完全昭示出一切。 这里只是坐落在闹市区的城中村。 季贻跟着他走进二号楼的楼道。 墙壁发出阴晦的潮气,台阶的水泥并不平整,也不算干净,角落里积了灰,斑驳着一些已经清除不掉的深色污记。 季贻挑着干净的地方踩,连蹦带跳走到二楼才想起来,她现在沾不着这些。 严格来说,她才是“脏东西”。 02准备 201。 祁钦在门口等的时间里,季贻已经穿门进去。 这是间上了年头的屋子,老旧家具发出木质气息,但应是受了潮,并不好闻。 季贻往窗外望望,这里楼间距小,楼层又低,阳光能照进来的时候应该不多,难怪。 空间不大,她很容易在客厅发现他们。 老太太原本抱着小姑娘在看电视,听到外头敲门的声音,宋夕从奶奶膝上爬下来,礼貌道别,说明天见。 罗桢则坐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注视着老太太的一举一动。发觉到季贻的存在后,他站起来,试图把位置让给她坐。 季贻说:“不用,我马上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他才回来?” “嗯。” “辛苦了。” 季贻摇摇头,问:“你的是今晚吗?” “不清楚,但应该就是最近,我能感觉到,”他说完,反问,“你那边呢?” “我也不知道,直觉是今天,”季贻顿了顿,说,“不过他目前表现得还算正常,再看看。” 季贻说着往身后瞧,隔着防盗门看见祁钦,他垂着眸,牵过妹妹的手,向将妹妹送到门口的李奶奶道谢。 李奶奶说:“不用谢我,我喜欢夕夕,可乖了。你下次跟她一起来坐坐。” “好,”祁钦走出几步,回身,“您以后照顾好自己。” 李奶奶愣了愣:“好,好。” 季贻看向罗桢:“我收回。” “应该就是今天。” - 他们最后在四楼停下。 祁钦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防盗铁门发出沉闷的噪音,季贻拧了拧眉,跟在宋夕后头进去,见她径直走进一个房间。 季贻没跟过去,听见门在身后关上的动静,转身的一瞬间,身体忽地被什么贯穿而过。 她呼吸一滞。 祁钦原本大步流星,这时步子一顿,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位置。 他感到一阵风。 再一看,是客厅的窗户开着。 他走过去关上,而后去厨房烧热水,宋夕拿着一迭书出来。 “哥哥,我的作业。” “放这儿吧,药拿了吗?” “嗯。” 宋夕伸手,掌心上躺着几颗小小的药丸。 祁钦抽了张纸巾铺在桌上,宋夕把药放在那儿,拍了拍手心,然后把作业翻开到今天做的那一页。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祁钦检查作业,宋夕自觉看书。她才上幼儿园,还不认识多少字,看的是哥哥给她买的画册。 “好看吗?”祁钦没有抬头,问。 “好看,”宋夕说,“哥哥买的都好看。” 另一声回答祁钦自然听不见。 季贻也答了句“好看”。 她站在宋夕身边蹭画册看,没忍住催道:“还不翻页?” 几秒后,宋夕像才终于把这页看完,小手指一拈,轻轻翻过,很珍爱的模样。 她神情认真,脸颊鼓鼓,季贻瞧着可爱,食指一伸,动作非常轻浅地对着小姑娘的脸戳了戳,宋夕就是这时候转过头。 季贻几乎以为她们已经对视上,她或许看见自己了,但宋夕只是挠了挠脸,很快继续看起书来。 季贻松了口气,水壶这时发出“咔哒”一声,祁钦倒了两杯水来,一杯放在宋夕手边:“凉了再喝。” “知道了,哥哥。” 祁钦检查完作业,依旧没有查出错题。 宋夕很聪明,成绩很好,学得很快,除了身体不好,哪里都很好。 祁钦替她把作业收进书包,去浴室放洗澡水。 宋夕已经可以自己洗澡了,虽然总把浴室弄得湿哒哒。 等她洗完澡出来,乖巧地钻进被窝,祁钦去她的房间说晚安。 宋夕疑惑地看着哥哥关上她房间的窗户,说:“可是夕夕很热。” “开空调就不热了。” 宋夕惊讶地睁大眼睛。 入秋后天气不如之前那么热,他们家已经不开空调有一段时间了。 祁钦总怕她冷气吹多了体质更差,宋夕也不会反抗,热的话她会开窗,会吹电风扇,因为她觉得这样应该比吹空调省钱。 哥哥既要上学,又要打工,很辛苦。 她没有问祁钦今天这么做的原因,只是问:“明天我还要哥哥编辫子,可以吗?” 祁钦顿了顿:“当然。” 他亲了亲妹妹的额头,出去时带上房门。 季贻在这期间已经又查询了一遍手头上关于祁钦的资料。 他是高三生没错,刚开学半个多月,但怎么看都做得比哥哥该做的多得多。 像个奶爸。 不过也能理解,资料上写,他们家没有父母,只有他带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起生活。 再细节的没有提供,甚至他想自杀的原因也没有。 基于这个问题,季贻曾向头儿提出过申诉,她那孤高不可侵犯的领导汪承颐只是告诉她,要那么简单告诉你还叫惩罚吗?自己去研究,动动脑。 行。胳膊拧不过大腿。 所以她要研究祁钦。 祁钦打扫完浴室,拿了换洗衣物进去洗。他的身材是真不错,可是—— 季贻狠狠唤醒自己的良知,没有跟进去。 房子是两室一厅,一个房间是小妹妹的,那另一个就是他的了。 季贻就在他的房间里等着。 她坐在飘窗上,慢悠悠晃着腿,观察眼前的一切。 他像是没有什么爱好,除了桌上放了几本书,没有任何其他会在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孩身边出现的东西。 要知道她跟罗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那么内向,看起来无欲无求,自己的房间里也摆着好些悬疑类书籍,那是他最爱的读物。 对了,她一直没有告诉罗桢他是为了什么想不开,头儿说最好别说,既然他已经忘了。 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曾在父母的严苛对待下崩溃,不需要想起书被撕碎是什么样,他不需要再次痛苦。 季贻认同这一点,所以她也从没问过,那我呢,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 那祁钦呢,他为什么。 他的卧室一览无余,季贻很快没有兴趣,她也并不想到处翻看,显得很像小偷。 祁钦从浴室回来时裸着上身,带去的衣服根本没穿。 季贻恨自己视力太好,轻易看见他身上的水珠,沿着紧窄的腰线滑下来,隐没在裤缝边缘…… 他是有十八岁了,但这样不好,不好。 季贻挪开视线,努力让自己去看他的脸。 祁钦脸色称不上好,跟面对宋夕时几乎判若两人。 眉头一直紧着,像总有化不开的心事,加上眉间那道细微的疤,整个人显得很不好惹。 叛逆少年。 季贻这么觉得。 他打开背回来的那只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打开,是一沓现金。 祁钦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信。 季贻察觉到了。 她换到他身边坐下,准确来说是手边,扭过头看他在写什么。 第一反应,很漂亮的字。 宋旸: 对不起,哥没有当面跟你说就做了这个决定,你怪我也好,我不反驳。 这笔钱是哥打工攒的,供你花一阵,以后要是缺钱,就去找你石闯哥江谒哥要,那儿有我的一份,他们知道,会给你。 夕夕身体不好,我带她一起,不给你拖累。 好好学习,然后离开这里。不要被她找到。 照顾好自己,勿念。 祁钦留 季贻歪着脑袋看他写完,很顺畅,像提前很久就打过腹稿。 他把纸迭起,塞进信封,然后跟钱一起,放进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一关,整个房间彻底安静,祁钦坐在床边,低着头,季贻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觉得闷。 过了一会儿,祁钦终于穿上衣服,起身,去到厨房。 季贻安静地看他关上所有的窗,接着打开煤气阀门。转了好几下,应该开到了最大。 他打开了宋夕的房门,进去看了看她。妹妹已经睡得很香,没有发觉这一切。 祁钦给她掖了掖被角,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像个毅然决然赴死的祭品,自愿躺在献祭的高台。 空气只是闷,还没有一氧化碳的过度侵入,但季贻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厨房,关掉煤气阀门,让这个傻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福大命大,又或者误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在梦里发生。 而不是在这里,看他一点点死去。 但季贻走不动一步。 她有点想接着往下看,接着研究。 或许他会改主意吗? 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这期间季贻听见其他屋子里传来的谈笑声、谩骂声,还有过于忘我的做爱声。 祁钦显然不耐烦,但除了表情不佳外没有别的反应,看着也是早就习惯了的。 这场死亡说安静,但又显得有些热闹了。 他要是知道有人正看着他死,会怎么想。 如果他彻底死了,按头儿的话说,会被直接扔到畜生道排队投下辈子的胎,如果没死全,那就不知道算不算好运气,能跟她做同事了。 就像她和罗桢。 季贻每每对罗桢说,放心我罩着你,你可是我看着死的,他的表情都有点一言难尽。 不过如果这样的话,她又要因为消极工作被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祁钦已经闭了眼睛,季贻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开始心跳加速。 或许该去关掉了。 她已经闻到刺鼻的气味,这对她造不成伤害,但她不喜欢这个味道。 季贻从飘窗上跳下来,刚走两步,房间里突兀地响起手机铃声。 她被吓了一跳。 是的,即使她现在已经是可以吓唬别人的存在,她自己还是很容易受到惊吓。 祁钦醒了,应该也没有真的睡熟,因为他的反应比想象中快了很多。 他接起电话,同那边交谈。 “赵老师?” “我是。” 他皱起眉:“打架?” “原因是什么?” 沉默片刻。 “我马上来。” 季贻松了口气。 看来不是今天。 03家长 祁钦的行动能力真是有点太强,心态稳得不行。 季贻目睹他从翻身下床关掉煤气,到打开所有门窗通风,再到检查宋夕的身体情况,确认她应该没什么问题,并将她送到李奶奶那里暂住,最后下楼,全程用了不到十分钟。 十一点出头,楼下棋牌室还热闹着,光是站在门口就能被缭绕的烟雾熏得眼酸。 棋牌室旁边是车棚,祁钦推出辆自行车,在他骑上离开之前,季贻火速坐上后座。 虽说她现在也算“阿飘”,但没别的,她懒。 也不是——她还保留着做人的习性。 季贻没有让自己的身体产生任何能让人发现的重量,她抓着祁钦的衣摆,在加快的风速里闻到他身上薄荷味的沐浴露香。 过了几条街,他突然停下,季贻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是一家叫小食面馆的店,门关着,早就歇了业。 祁钦拨了个电话出去,季贻离得近,能听见听筒里的声音。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粗犷:“咋的祁儿,改主意了?” “没,”祁钦说,“你在外面?” “跟兄弟出来撸串儿了,望东路那片。” 祁钦直截了当:“哥,车借我下。” “这么晚,你干嘛去?” 祁钦顿了顿:“去趟九中。” 石闯心里有数了,又问一句:“证下来了?” “嗯。” “那行,对我老婆好点啊。钥匙在店里,你自己开门拿。” “谢了。” 祁钦下了车,季贻自然也跟着下来,见他给并不算新的自行车也仔细地上了锁。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一把开了卷帘门,一把开里头的玻璃门。 不是特别大的店面,不过挺干净,墙上有菜单,季贻对着牛肉面流口水的时候,祁钦已经取了钥匙出去。 他是要从自行车换成摩托。 祁钦动作利落地戴上头盔,季贻来不及过多犹豫,趁他还没发动,赶紧坐了上去。 原本同刚才一样,只是拉着衣摆稳住,结果就在出发的一瞬间,季贻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猛地前倾。 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祁钦急停,转头,身后空无一物。 可他明明感觉到腰间一紧,后背也像有什么东西撞上来——像有个人。 季贻隔着头盔的玻璃与他对视上几秒,一时间忘了呼吸,直到祁钦转回身,季贻松懈下来。 她惊吓过度,有那么一秒没控制住身体,要是再晚一点,恐怕就要被他发现。 这在他们那里不被允许发生。 季贻定下心神,以免再出现这样的意外,她小心翼翼地抬手,环住那人的腰。 祁钦要去的地方是文溪九中。 车当然进不去,只能停在校门口,保安看看外头的车,又看看他的人,心里有点发怵,紧握着手机随时准备报警。 等祁钦说明来意,保安也没相信,还让他先打了个电话给宋旸的班主任才肯放行。 那穿一身黑的大高个走进校门以后,保安还盯着他,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动静。 笃、笃、笃…… 他心头一紧,顺着声音看过去,窗外什么都没有,可他还是又听到了几声,像有人在敲玻璃,然而窗外只有昏暗的路灯和空荡荡的街道。 保安大哥当即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论是哪路鬼神,虔诚地拜了再说。 季贻只敲了几下,收住恶作剧,赶上祁钦的步子,穿过偌大的校园,来到宿舍区。 另一个孩子是父母来的,加上一个班主任、一个宿管,还有两个当事人,祁钦再进去的时候,本就不大的宿管室显得越发拥挤。 宋旸一看到祁钦来,眼睛亮了一下,旋即低头移开视线,没吭声。 没等班主任发话,对方家长就迎上来,看了看他身后,问道:“家长呢?把我儿子打了还没个大人来处理是吧?” 祁钦迎上她的视线:“我就是宋旸的家长。” 对方嗤笑一声:“自己都未成年吧还家长,我看就一混混,难怪教出一个小混混,没爹妈教的孩子就是没教养。” 祁钦平静道:“还行,跟您差不多。” 吴妈妈半晌才绕过弯来:“你说什么?!” “算了,跟您说不着,”祁钦看向那边的鸵鸟,“宋旸,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宋旸抬起头,脸和脖子都有点红,不知道是臊的还是打架打的,睡衣也被扯得有点松垮。那还是开学前祁钦新给他买的。 宋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不说我说!”吴文宽腾地从室内唯一一张椅子上站起来,转过另一半脸来,露出嘴角的伤。 “我不就开了几句玩笑嘛,宋旸就突然过来打我,就是他先动的手!”吴文宽把脸凑近,展示证据,“看,我嘴都破皮了!” 他爸妈一看,心疼得要死,底气又回来了,狠狠蹬着祁钦:“赵老师,这必须给个交代!” “这是一定的,您先别急……” “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我们做爸妈的能不急吗?” “是是是……”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俨然已经定罪,季贻听得头都大了,溜到门口去透气。 刚一出去,就听见祁钦问:“你开的玩笑是什么?” 吴文宽眼神躲闪,祁钦走近一步:“问你呢。” 吴爸上前拦住:“好好说话,别动手啊。” 祁钦冷冷看他一眼,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居然被这一眼看得心里一怵,愣神的间隙这男孩已经略过自己走了过去。 “宋旸不会无缘无故管不住手,除非有人先管不住嘴。你开了什么玩笑,说出来让我也听听,好笑的话我给你鼓掌,也给你道歉,”祁钦扬扬下巴,“说说看。” 吴文宽脸色发白,倒是他的父母听见这话脸上怒气更甚,吴妈妈以不出我所料的语气道:“我就说是个混混吧,赵老师,你听听看他这口气,这不是威胁人吗?” 赵老师好声好气地劝道:“宋旸哥哥,有话好好说,被误会了就不好了。” 宋旸这时出声:“当时我在看书,他们在聊天,聊到各自的家庭……吴文宽开的玩笑我觉得不好笑,开我父母、兄妹的玩笑,很不尊重。” 吴妈妈说:“那你倒是说说我儿子说了什么啊,不然你就是编的。” 吴文宽拉住他妈妈,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祁钦懒得再同他们扯皮,转向班主任:“赵老师,我需要这位同学向我弟弟道歉。” 宋旸今天没有再住校,跟祁钦回了家。 事情吵来吵去没个定论,最后以相互道歉作结。 兄弟俩一个房间,祁钦关了灯,宋旸在黑暗里忽然说:“他喜欢的女孩子今天给我写了情书,所以他就说了那些话。” 祁钦默然,而后开口:“刚刚怎么不说。” 宋旸答:“学校不让早恋,我不能连累人家女孩子。而且就算不提,我也没错。” “错了。” “啊?” 祁钦转过脸,凛冽的眼神隐没在黑夜里:“你错了,要教训一个做错事的人有很多方式,打架是最初级的办法。” “可我打架是小时候跟哥学的啊……” 祁钦:“……好了,睡吧。” 季贻这晚没有留下。 料想祁钦今天没工夫再想不开,她得回去做个工作汇报,顺便补充点食物体力。 头儿说了,他们这也是刚成立没多久的机构,直接原因就是底下魂太多了,多少有点鬼满为患,投胎的队伍越排越长。上面生的人少,死的人多,可不都挤在下头了。 所以才临时成立个部门,生老病死的也就算了,第一要务先让想自杀的缓缓,在他们的视角既是完成工作指标,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部门名字没点文化也起不出来,季贻是佩服的。 她站在挂着工工整整“死缓部”几个大字的办公室门口,做好心理建设,推门进去。 只有零星几个部员在位置上,其余的应该都出去跑任务了。 “贝贝你回来了!这次怎么样?” 季贻瘪嘴投进林瑾妤的怀抱:“呜呜……” “怎么啦?又死了?” “呸呸呸,”季贻支棱起来,“好着呢。” 她看了看部长办公室的方向:“老大呢?” “不在,去隔壁帮忙了。” 季贻惊讶:“这么多人一起?邪教啊?” 林瑾妤把零食塞季贻嘴里:“昨天半夜发生车祸来着,说是一辆摩托撞了汽车,然后导致好几辆车都追尾了,死了挺多人。” “什么?!” 林瑾妤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季贻就只留下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04轨迹 他们的部门办公室就在城隍庙里,所说的隔壁就是指城隍爷的地盘。 当然了,他们的办公室还是蹭的人家的。 季贻火烧火燎赶到通关处,亡魂排着长队,阴兵在一旁守着。 他们是车祸去世的,本该伤痕累累,严重的面目全非也是有的,眼下却一个个白衣打扮,衣服头发都打理得齐整,十分体面干净。 季贻从队尾检查到队首,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但还没到放松的时候。 汪承颐正拿着户籍册对着面前排队的亡魂一一对照,旁边忽然凑过来一个人。 “嘿嘿,老大。” “什么事。” “这个能借我看看吗?”季贻手指在户籍册上点了点,乖巧地眨两下眼睛。 “做梦。” 季贻开始哼哼唧唧。 汪承颐头都大了:“说名字。” “祁钦!” 他刚翻过一页,动作一顿,抬头:“你负责的任务又失败一个?” “没有啊!你先给我查查嘛,或者刚刚过去的人里有没有叫这个的?” “我看的这段时间没有,之前的不知道。你等等。” 他按着户籍的索引找到具体的一页,冷笑一声:“健在,赶紧回岗。” “遵命!” 季贻立马跑了。 她也不乐意在这里多待,天知道这里多阴森,户籍册上名字一划,印一盖,就该直接下黄泉了,后面一堆关卡等着,要过关还不知道得掉几层皮。 活着不容易,死了也不太容易。 季贻打了个寒噤,脑海里浮现祁钦的身形。 他的身子骨应该挺硬朗的,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最好还是先让他好好活着吧。 - 宋旸自己回了学校,走之前向祁钦打好保证,不会再打架,祁钦纠正他,是别挨打,宋旸晕晕乎乎地就被送出了门。 祁钦自己没去上学。把宋夕接回来后她说有点头晕,祁钦联想到自己昨晚出现的一些幻觉,担心是吸入煤气造成,赶紧把人带去了医院。 好在医生说她只是有点着凉,至于他,健康得很。 祁钦给妹妹请了假,自己则留在家照顾她,开始迟缓地回忆起昨晚的一切。 鬼使神差,他还真能做出自杀这种事,甚至是带着夕夕一起。 她说要回来又怎样呢?又怀孕了又怎样呢? 这本不该影响他和弟弟妹妹的生活。 一个缺席多年的母亲,一个只有犯罪时才会回家的母亲。 祁钦收敛起眼底的戾气,抬腕,热水顺流而下,感冒颗粒霎时被冲散,杯壁升腾起模糊的水汽。 仍旧是一个重复的、看不清明天的、新的一天。 - 季贻这几天的工作日志格外简单,祁钦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除了照顾妹妹,帮李奶奶看店,还有就是会去上次去过的那家面馆帮忙。 其余的时间他居然都在学习。 这在季贻眼里好比花臂大哥给人做美甲,她承认自己有点刻板印象。 新的周一,祁钦终于去上学。 季贻这才发现,他念的市二中就在几条街外,甚至学校跟面馆就隔着两条街。 为了解祁钦的水平,她已经搜索过,这是全市最好的一所高中,教学资源、地理位置全方位都很好。那他的水平……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季贻这么猜测着,祁钦已经到了校门口。 学校不让骑车进入,到了校门口都得老实下来。 祁钦推着车,忽然感到车上的重量似乎在增加,他扶着把手,低头一瞥,后胎微微下陷。 他试探地朝后座伸出手,只抓到一把空气。 可当继续往前,刚才感受到的量感忽然又消失了,就像前一秒的事只是他的错觉。 …… 真是见鬼了。 祁钦脸色臭得要死,季贻哈哈大笑,隐去自己的重量任他带着自己进去。 这份工作实在太枯燥了,要不找点乐趣,季贻能被无聊到想罢工。 这样一来,她一早上心情就很好。 祁钦的班级在高三七班,他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一大半人都在了。 季贻注视着他径直走到最里面一排、最后一个座位坐下。 其他桌面上都是成双成对地摆着东西,而他这里两张桌子,却是单人座。 有宋旸的事在前,季贻不由地想到一些校园霸凌的事件,不知道这些是否也在他身上发生。 有人对祁钦的到来给予关注,但大多没有说话,只有前座兴冲冲转过来。 “亲——好几天不见,甚是想念。” 季贻没分清他说的是亲还是钦,但被矫揉造作的语气腻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祁钦整理着书和桌上堆成山的空白试卷,顺带怼了记那人大喇喇搭过来的手臂,说:“滚啊。” 韩馥装模作样呜呜两声,转为正色,拿过他手上的试卷,挑了几张出来。 “先写这几张,有几题不错的。” “谢了。” 韩馥又开始拖着声音恶心他:“不客气哟~请我去你家吃饭就行啦,男妈妈~” 祁钦直接给了他一拳。 “要不就让我跟你当同桌呗,我也想坐最后一排。” 他的同桌还没来,韩馥一点也不担心伤到现任同桌的心,然而祁钦依旧无情拒绝。 韩馥:“为什么?” “你矮。” “……” 韩馥还想说什么,祁钦已经开始做题,他只好愤愤不平地转了回去。 季贻托腮看着这一切,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老大没透露过很多她的个人信息给她,仅有的对自己的了解里,季贻知道自己现在十九岁,刚高三毕业。 那她还比祁钦大一点点。 她曾经上学时或许也是这样,跟朋友说笑打闹,也埋头苦读—— 算了。 季贻没再想,开始庆幸还好祁钦没同桌,那么正好了,这个同桌,她来当。 - 一连很多天,季贻都没发现祁钦有什么异常。 他照常会在放学后去面馆,除此之外还有一家修车行,祁钦周末会过去。季贻在那里还见到一些机车,那晚飙车的记忆涌上心头,很容易腿软。 她喜欢在祁钦拆解车时在旁边数零件,她能认识的部件屈指可数,但乐此不疲,时间长了她还能在祁钦需要某个零件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偷偷放到他眼皮底下。 祁钦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记忆错乱,因为它原本好像不在这个位置,但并没有细究,他最近常常恍神。 这里的兼职工资是日结,祁钦拿到工资后会买一些小蛋糕、或者小发卡之类的配饰,带回去送给宋夕做礼物。哪怕并不值钱,宋夕也总是很开心。 宋旸每个月会回来一次,回来的时候跟祁钦住一个房间。 房间里的信早就被祁钦处理掉了,撕得很碎,大概率不会被发现它曾经存在过。 事情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可头儿没有通知她危机解除,可以换下一个目标,这就说明他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个念头。 即便季贻开始摸清祁钦的生活轨迹,开始认识他生活里接触的每一个人,但仍旧没有发现他想要自杀的病灶。 九月底,国庆节前。 物理老师把祁钦叫去办公室谈话,一起的还有另一个男同学,叫姜嘉存。 “这是你们高中阶段最后一次物理竞赛,以后都是留给高一高二的同学参加了,你们俩是我们班物理最好的同学,以前也是参加过的,这次也要好好准备,对自主招生很重要。” 姜嘉存点头:“好的老师。” 祁钦迟迟没有回应,老师问:“怎么了,有困难?” “这次竞赛还是去西州吗?” “嗯。” 祁钦犹豫,最近李奶奶身体不太好,也不好把夕夕交给她照顾,何况,万一那个人突然回来…… 金老师见祁钦面露难色,便问:“你时间不方便还是什么?” 祁钦认真答:“我走了妹妹没人照顾。” 她思考一阵:“你们就去两天,实在不行你可以把妹妹带到我家来,我帮你看两天。” 祁钦惊讶,下意识要拒绝。 “我上学期结束就跟你说过这事,也知道你从暑假就在准备,所以不要为了一点小事情就轻易放弃。” 祁钦思考片刻,鞠躬:“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他的衣摆随着动作抽上去,季贻顺手给他拉了下来,动作小心,却不小心戳到了某处皮肤。 季贻猛地收回手,抬头时无意间看见姜嘉存隐隐不悦的神情。 她来不及多想,只觉得指尖发烫。 几次碰到都是这种感觉。 这人,火做的吗? 05正经 十月,国庆七天假期,高三只放三天。 校内还要再进行一段时间的物理竞赛培训,其他学生都在自习的时候,祁钦一行人在阶梯教室里集训。 休息时间,男生成群结队出去打篮球,祁钦也被叫上,叫他的是江谒。 他们提优班参加的人多,组局方便得很,就差两个人,祁钦被叫上,顺带叫了一旁的姜嘉存。 里边有好几个是姜嘉存以前的同学,也认识,只不过分班考后分了班级层次,他们就不怎么往来了。 江谒叫来祁钦,自己却不上场,裁判也懒得当,就只是坐在一旁的阴影里休息喝水看比赛,偶尔出来晒晒太阳,然后又坐回去。 季贻看在眼里,深觉怎么人家就那么会享受。 祁钦怎么就不会呢?好像总是过得苦哈哈…… 想到这里,季贻在心里自己喊停。 鱼宝再三跟她讲,心疼男人是倒霉的开始,她都见过好几个为情自杀的女人了。 季贻一个激灵,把目光放回球场上。 别说,祁钦这人在哪里都挺显眼的,而且风格特矛盾。 你觉得他看起来很不好惹,人家在家当“男妈妈”,看他像小混混,又搁学校当名列前茅好学生。 再如季贻跟在他身边近半个月,总觉得他阴暗内向不爱讲话,但在球场上又看起来贼阳光。 远远投进一个三分,祁钦与队友隔空击了个掌,季贻看见他脸上的笑容。 那是在他身上很少见的东西,季贻总觉得他在为什么事情担忧,但又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 季贻忍不住挠头发。 这已经是她跟过时间最长的一个任务了。 中场休息,一群人回到场边,大半都把上衣脱了,季贻捏着鼻子躲远,靠在边边上的紫藤架子旁乘凉。 祁钦喝着水的时候,忽然被人掀开衣服薅了把腹肌,那人也没捞着什么好,被祁钦喷了一身冰水。 “靠!反应这么大,吓我一跳!” “让你手痒。” “我去,行,我手痒,”那人凑近,坏笑道,“我实话跟你说吧,是有人想跟你表白,我给人家先来探探你虚实。”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祁钦,意有所指地说:“先看中不中看,再看中不中用……” 旁边的男生秒懂,不约而同大笑,有人打趣:“中不中用的你可看不了啊,得人妹子自己看。” 祁钦放下水瓶,随手一个篮球扔他怀里:“少说屁话。” “切,假正经。” 另一个人补充:“兄弟打手枪的时候最好也这么正经。” 说起来,季贻跟个二十四小时监控似的在祁钦身边,也没监控到过一次他干什么不正经的事。 这也有点说不过去。 上一个任务对象,男,三十来岁负债,割腕当晚还在摇人睡觉。 姑娘来了,他们一脱衣服季贻就跑,她干不来听墙角这事儿——而且那男的身材真的很差劲,美女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季贻痛心疾首,彻底没兴趣。 她出去溜达了一圈,之后回去睡觉,第二天一早来上工,人早都凉透了。 为此她又被汪承颐罚了一通。 “第几个了这是,第四个了!你看看其他人,拦不住的也能多拖上几天,再看看你!你数数你干过什么好事!”汪承颐又开始算账,“前两个,人家吃药你递药,人家跳楼你开窗,两个直接去底下报道了!第三个,罗桢,现在成你同事了,不过好歹这几个都是你看着走的,这一个,你直接离岗啊!” “我哪知道有人会那个完就自杀啊,还以为重燃生活信心了呢……” “再找借口!” “……我错了!” 季贻被罚去扫了两天街,又被罚着站在城隍爷旁边,每送走一个人,她都得礼貌鞠躬,嘴里还得念一句:上路咯! 就因为这,她还被脾气不好的亡魂骂过,最后还是城隍爷耳朵起茧子了,听不得她说一个字,最后打发她回了汪承颐那边销罚。 她回去的时候,汪承颐已经给她找好了下一任目标,以及寸步不离看好对方的使命。 所以,有前面发生的事之后,在看到祁钦居然终于也会干点那什么事的时候,季贻惊得半天没挪开眼。 他不是没有晨勃,季贻不止一次看见他翻身下床,裤子顶起个高高的弧度,但他都不管,甚至也懒得看一眼,再过一会儿,到出门前肯定都下去了。 而他今天居然…… 宽松的睡裤很容易就被扯下来,刚释放出来的家伙上下弹跳两下,很快被握进掌心。 他坐在床边,微垂着头,看不清楚神色,先是慢慢撸动几下,性器便在他手里肉眼可见地涨大了一圈。 茎身上青筋很清晰,随着动作转眼就沾上了龟头溢出的水,一点一点变得湿淋淋。 才是清晨,五点出头,外头的天透着浅淡的白,被前面的楼挡住后,只剩下更昏暗的光线。房间里开始产生暧昧的气息。 严格来说,这只是季贻的感受。 她听见祁钦的呼吸逐渐粗重,那种呼吸频率,很……性感。 这对祁钦来说,只是一次十分平常的偶尔自我慰藉,没有观众,没有享受,只有任务式的纾解。快感也是有的,但中途的过程太漫长,真正产生释放的松懈感,更多只在最后那个瞬间。 他对此并不热衷。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祁钦在完成任务一样自慰,唯一的观众暂时没有解读出这个信息。 季贻注视着他的动作,直到最后射精,她一时间脑海里只浮现这几个词。 很大,粉的,持久,射很多。 以及,他打手枪,确实也挺正经。 - 祁钦要去西州两天,季贻用手表给老大发了信息请教,她是不是不用跟着一起去,是不是交给那边的同事接管。 汪承颐让她少做梦,多做事。 于是季贻也得跟着出差。 祁钦分到的双人房,室友是姜嘉存。 平常季贻犯困的时候,要么靠在飘窗那儿合会儿眼,要么在祁钦的书桌前趴着将就一下,到后面变成驾轻就熟睡在他床的另一半空的地方,反正不会被发现,何况她是压着被子睡,不怎么会发生尴尬的事。 而今天,两张单人床都挺小,躺下一个人就差不多够了,唯一的桌子被姜嘉存用来写题,直到过了十二点,祁钦只坐在床上看了会儿资料书,早早睡下。 季贻的困劲儿上来,没地儿去,又不想睡在姜嘉存那张床上,见祁钦平躺着,旁边还有一点富余。 想到他平时睡相还算老实,季贻小心翼翼躺上去,但只能侧着身子,但凡想摊开舒服点睡就会很容易掉下去。 季贻没多想,闭上眼睛就睡觉,耳边只有隐约的写字声,以及祁钦的呼吸。 翌日一早,祁钦睁眼,只见姜嘉存还在书桌前坐着。 “没睡?” “睡了,刚起来没多久,”姜嘉存说,这时见祁钦边捏着肩膀边转着脖子,便问,“落枕了吗?” 祁钦皱着眉:“好像是鬼压床了,没事。” 他坐到床沿,穿鞋下床。 身后,看不见的季贻四肢舒展,呼呼大睡。 06你是谁 祁钦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应该的确是被什么东西跟了,是在竞赛结束回程的大巴上。 他这两天都睡得不好,索性一个人坐在了最后排靠窗,座位有得多,没有人再坐到这里来。拉上挡光帘,祁钦闭上眼睛开始补觉。 大巴摇摇晃晃,祁钦蓦地睁开眼—— 他感到肩上一沉。 困倦从眼中褪去,一瞬换上锐利的目光。 余光里空无一物,祁钦没有转头,身体微倾,那份重量如影随形,但着力点似乎有所变化。 他径直站起来,肩上顿时松快,像有什么滑了下去,等到再坐下,那物并没有再靠上来。 简直又像是自己的错觉了。 祁钦没遇过这种事,开始觉得荒谬,阖上眼,却没有半点睡意。 季贻都要烦死了。 出个破差,吃不好睡不好,连在车上补个觉都要被祁钦晃醒,最后换到了另一个靠窗的位置,安心补眠。 回到文溪的感觉很好,体力像是也回来了一点,不知道是路上睡够了,还是因为这里是老家,能量场最适宜。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就是祁钦好像变得有点疑神疑鬼。 他开始频繁地环视自己的房间,季贻总是突然地跟他对视上,她是吓了一跳,始作俑者却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在她心脏跳出来之前,视线转向了别处。 祁钦担心要是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能会对宋夕造成影响。 这天睡前,他同宋夕约定好明天想要的辫子扎法,又问:“夕夕,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宋夕摇头。 “见到奇怪的人了吗?” “没有,”宋夕好奇地问,“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祁钦帮她掖好被子,说完晚安,起身出去。 季贻也跟着走,忽然转过身,对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像是一惊,立时闭上了眼。 季贻若有所思地朝那坨隆起的小包看了片刻,转身离开。 - 比竞赛结果更早传来的,是这个片区要拆迁的消息。 这件事隐隐约约传了很久,这次终于定下,说是市政府规划,有个财大气粗的开发商投资,才让事情顺利推进。 城中村,地理位置放在这,拆迁款不会少,即将天降横财,小区里近来人人和气,连楼上经常半夜吵架的夫妻都好阵子没听见动静。 季贻心里也松了口气。 或许他是因为生活压力太大,说不定现在压力一小,活下去的欲望就高了。 李奶奶这两天也很高兴,季贻从罗桢口中得知,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定居首都,一个常驻国外,马上都要回来看她。她就要过七十大寿了。 “那她,暂时没那意思了?”季贻问。 罗桢面色犹豫:“现在情况好些了,前段时间状态不太好,还是不能保证。” 季贻沉默片刻:“原来老人也会有抑郁问题。” “嗯……” 说到话题沉重处,两人不约而同缄默下来,直到季贻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桢桢,你说我们要是被他们发现怎么办?” 罗桢愣了两秒:“他们……活着的他们吗?” 季贻点头。 “不知道……没遇到过,”罗桢实话实说,微一停顿,“你被发现了吗?” 季贻耷拉肩膀,有些懊恼:“不确定。” 她“啧”了一声:“这对兄妹,都挺机灵的。” “那你小心点,或者可以回去问老大该怎么办。” 季贻撇了撇嘴。 罗桢临走前欲言又止,还是说:“以后可不可以不叫我桢桢……” “为什么?” “听起来……有点像女孩子。” 季贻歪头:“像女孩不好吗?” 不等罗桢回答,季贻自言自语似的:“我觉得好。” “……好吧。” 季贻才没那么傻,要是直接跑到头儿面前说,我好像暴露了怎么办,还不知道会被训成什么样。 先见机行事吧。 - 祁钦对于拆迁的喜讯表现得波澜不惊,倒是宋夕很高兴,说那哥哥是不是就不用去打工,可以好好上学了! 祁钦揉她的小脑袋瓜,让她不用操心。 他照常回学校上课,竞赛结果还没出来,时间在一节节冗长枯燥的课堂里流逝。 课间,韩馥依旧转过来跟他说话。他也知道了拆迁的事,也知道祁钦虽然住得离学校很近,但就在那片有些破败的筒子楼里,条件不是很好。 这也是班级里大家的共识——对他有兴趣的女生早就把祁钦的家庭情况摸清,至少家庭住址摸清了。 “恭喜啊兄弟,以后让我抱大腿,我也不想努力了!” 祁钦看他一眼,凉凉道:“我也不想努力,你现在就让我抱大腿吧,韩少爷。” 韩馥眼前一亮,蹭地站起来,腿一抬,要不是祁钦眼疾手快,恐怕他真就把腿放他桌上了。 “怎么啦?不是想抱嘛,给你,哥们儿不玩虚的。” 祁钦手底下压了张草稿纸,顺手揉成团,往前一丢,韩馥接在怀里,得意洋洋。 “别烦,算不出来了。” “学霸也有瓶颈啊——” 韩馥把纸团扔回来,祁钦手一挡,飞到旁边的空位上,从凳子弹到地面。 祁钦捡起来放到右边桌上,想着过会儿扔垃圾桶,而韩馥早就转回去装死了。 祁钦在新的草稿上接着计算,正列公式,忽然听见韩馥“哎哟”一声,抬眼,他正捂着头转过来。 “搞偷袭啊!” 祁钦不解:“什么?” 韩馥弯腰从地上捡起那纸团,罪证昭昭。 “不是喊停了么,干嘛又扔我!” 祁钦刚要开口解释,忽然想到什么,抿了抿唇,把纸团拿回来,顺便道了个歉。 韩馥也没真生气,说了句这次可不许偷袭哦,就转过身,用最后几分钟趴了会儿。 还没进入高三最严峻的阶段,教室里还保留着属于课间的嘈杂。 祁钦左手抵着下颌,右手握笔,若有所思地将它在指间转了几圈,一敛眸,眼中的神色便教人看不清了。 他抬手,开始在纸上写字。 笔动得很快,中途顿了顿,换了一行。 很快写完,祁钦将纸拨到右边的空桌上,目光投向漂浮的空气。 空荡的桌面静静躺着一张纸,良久没有回答。 纸面字迹飞扬,寥寥写着—— 是你吧。 你是谁? 07撞破 那两句诘问终究石沉大海,祁钦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而季贻捂着心口,紧张得呼吸几乎凝滞。 少年眼神锐利,在虚空中捕捉到她的眼睛—— 他是看不见我的。 季贻这么想着,呆愣半晌后,默默挪到了离他远远的角落。 这样夹着尾巴做事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月底。 竞赛结果公布,班主任进教室时神采飞扬。 铃声响起前,他给大家宣布了祁钦获得一等奖的好消息。 掌声如潮,庄高政笑眯眯地看向某个方向:“祁钦,要不要站起来说两句?” 被点到名的人获得齐刷刷的注视,下一秒,他摇了摇头。 庄老师倒没在意,又借此机会道:“都高三了,打起精神,你们看祁钦,这不就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嘛!你们多向人家学习……” 后面再有什么,季贻都没往耳朵里听了。 很熟悉的陈词滥调,像是听过很多遍。 她趴在桌上,下巴垫在手臂,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卸了力的瞬间,脑袋一歪,又看见了旁边的祁钦。 玩闹心被迫克制后,季贻开始小心行事,没有再做些幼稚举动来找乐子。在祁钦开始时常检索周围的目光里,她很谨慎地没有露出端倪。 可她实在不是个能忍受长时间无聊的性子,要是任务对象的生活丰富多彩些也好了,偏偏祁钦的生活跟她的这份工作一样无聊。 季贻看着祁钦翻书的动作——显然,他也没有在听班主任说话。他翻过一页,继续做下一道题,季贻就这么伏在手臂上看他,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周围一片嘈杂,是课间,大家各吵各的。 季贻没见祁钦在座位上,她茫然放空,在各种杂音里最先听清前排的声音,韩馥的同桌正向他分享最新听来的八卦。 “你听说没,刚刚下课姜嘉存去找高老庄了,问他自己竞赛是什么情况,老高就说他落选了,还安慰了一会儿……” 话没说完,韩馥打断他:“你怎么又知道了,趴办公桌底下啦?” “哎哟你别打岔,”从林接着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对老高说他觉得不公平,说祁钦经常缺课请假,不做作业,在校外还跟别人打过架,凭什么能参加评奖评优,还有助学金奖学金。” 韩馥皱眉:“等等,不是在说竞赛的事么,怎么还扯到他的助学金啊,怎么了他家也贫困?而且拿奖学金怎么啦,也不多我记得就一千不到吧,这也要争?这不是凭自己本事考的吗?” “就是这个理呢,竞赛也是看本事啊,他又不是没去,没得奖有什么办法……” 韩馥蹭地站起来,撸起袖子:“我干他去!” 从林把人扯坐下:“你脑子呢?想被记过是吧?祁钦知道了也得骂你!” 韩馥老不服气:“他请假缺课还不是因为要顾家里,弟弟妹妹学费也是他自己挣,我要给他钱他都没收过,就借过一次,没几天就还了,就这还要被说不公平啊?那让他俩换换呢!” 从林叹了口气,无奈道:“其实吧,也可以理解他为啥这样——欸你别动手啊,我不是那意思,就你懂吧,树大招风,而且可能知道他家要拆迁了,有些人心里就更不平衡了呗。咱祁哥那人,长得帅,成绩好,有奖得又有钱拿,马上要更有钱了,这苦逼日子也不用过了,我等凡人望尘莫及啊!” “滚吧,过过他过的日子再说这些。” 韩馥又起身,凳子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声响,没等从林让开,就从他身后的空隙挤出去了。 季贻听了全程,迟缓地眨了眨眼。 办公室又不封闭,姜嘉存去的时候还有其他班的在场,从林就是从他隔壁班朋友那儿听来的这事儿,更别提还有其他人。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传播速度飞快,很快在七班传开,只不过大家都只敢私下偷偷议论。 也不是多大的事,居然还分成了两个阵营,一边支持姜嘉存,一边替祁钦说话。 季贻仗着反正没人能看见她,这里听听那里看看,得知了他们的许多发言,心下为祁钦叹息起来。 他太不常规了。 如果他循规蹈矩一点,能一直按时上学,交作业,谦虚低调,就做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学生也就算了。偏偏他不是。 送宋夕去学校,自己来上学迟到了也会被罚站,作业没交也会被罚抄,违规一箩筐,别的男生天天被勒令着把头发剪短,不许留刘海,他直接寸头…… 成绩好的坏的其实都跟他玩不到一起去,因为他压根没空玩儿。 就连韩馥,起初高一看他也不顺眼,后来跟他哥把车送去保养,在门口没耐心地等,看见隔着马路是一间装饰简朴的汽车维修店,跟自己身后这家天壤之别。 祁钦正从车底出来,衣服早就脏了他也没在意,客人要给钱,他下巴朝店里指了指,就去检查下一辆车的故障。 韩馥就是这时候起对他改观。 之后发现祁钦慢热,也没想在学校交朋友,甚至还想过退学,这茬暂且不提,好在后来没成,总之他总算勉强算得上是祁钦的朋友了。 季贻自然不知道他俩发生过什么,但见姜嘉存端坐着听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顿时深刻佩服起来。 祁钦也已知道了这事,但没什么反应,依旧做自己的事。 韩馥的怒气无处安放,趁着体育课跑去打球,祁钦打了一场就退下,回了教室。 季贻只好跟着他,看着他拿出已经布置好的英语试卷,飞快做了起来。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晚上他就有更多时间去面馆或是修车店帮忙。 当事人没发表态度,季贻也不好做什么,虽然她很想对那些背后说坏话的人搞点恶作剧,但忍住了。 翌日。 自习课,有同学传话,班主任让祁钦去办公室。 祁钦总是办公室的常客,奖惩都有,他放下笔,起身出去。 办公室在最顶楼,季贻跟着他走了几道楼梯,走不动了,最后不想爬楼梯了,索性懒懒挂到祁钦背上,挂件似的到了顶层。 她轻松跳下来,祁钦始终没有发现,脚步一抬,拐向右边。 第一间就是,门却关着,祁钦刚走到门口,见门上小玻璃窗格后的帘子挡着,看不见里头,正欲敲门,忽然唰地一声,帘子这时被拉开。 祁钦愣住了。 季贻见他不动,上前一步,看见里头,也愣住了。 透明的玻璃对面,赫然是张女人潮红的脸。她身后还有个人,只看得见他的胸膛,两人上身衣衫凌乱。 季贻惊讶地张嘴,女人也微张红唇,却像僵住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身后的男人这时俯身咬她的耳朵:“骚货!突然咬这么紧,果然喜欢刺激的!” 他拍了下女人的臀,身下那人突然急得开始推他。 “怎么了,难不成真有人……” 男人说着又低下头些,刚一抬眼,果然对上张脸,顿时神情凝滞。 全程压根没有几秒,祁钦反应过来,朝那平常威严至极的教导主任和那位另一个班的老师微微躬身,态度恭敬,旋即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大步离开。 身后的办公室传来手忙脚乱的动静,刚才还在激情里的人似乎发生了争执。 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道很小的、属于女孩子的声音:“哇——” 他蓦地停住,一回头,还是什么也没有。 祁钦表情松动一瞬。 还以为没跟着了,还在呢。 会说人话,看来不是奇怪的生物,是人,或者鬼? 他快速下楼梯,忽地脚步一顿—— 等等,那东西是个女孩儿……? 08鬼灵精 回到教室没多久,班主任就从前门进来,带着沓刚考好的月考卷子边批改边坐班。 祁钦见他没有要叫自己的意思,课后才在他离开后跟上,询问找他是为了什么事。 班主任有点懵逼:“啊?我没找你啊。” 祁钦只愣了一瞬,便知道了。这不过是一个有心之人的恶作剧。 消息一个递一个,经了几个人的口,源头具体是谁,稍一盘问也就能问出来,但祁钦没有追究。他只觉得无聊。 不过恶作剧的人也不会想到,还真触发了意外事件。 教导主任一个下午往七班门口走了几个来回,班上人人胆战心惊,又想怎么突然检查得这么严,难不成是有什么大领导要莅临? 祁钦却能察觉到,每每经过时总朝他投来的视线。 见他老实,对上视线时眼神也坦荡,赵志和稍微放下些心,只打算再等几天,如果没有流言出来,他也就不找祁钦的事了。 怪他一时上头,把偷情过于贯彻到底,找刺激找刺激,现在真够刺激的。 教导主任背着手又走了,上课的老师和同学都松了口气。 季贻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再次暴露。 更彻底一点跟祁钦“见面”,是在两天后。 青春期的孩子总像已经是大人了,再仔细一看还是像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 恶作剧不只有一次,隔天,祁钦就因为交错语文作业被狠狠批评了一顿,又被罚站了一整节课。 语文作业晚自习才布置,而祁钦通常不上晚自习,课代表在qq上给他传了作业内容,下课后来找他道歉,说对不起,是他记错了。 祁钦盯了那人好一会儿,直到语文课代表背后冒冷汗,才听祁钦冷冷的声音道:“没事。” 他如蒙大赦地走了,心想绝不再做这种事。可转头找姜嘉存邀功,姜嘉存却不买账。 “我是不服,但没有想用这种方式,”姜嘉存像是被好友代替报复的行为间接羞辱了,脸涨得通红,“他说不准以为是我让你干的……算了,别再这么幼稚!” 好友咕哝着:“说得好像你找老师告状就不幼稚……” “……” 祁钦倒没有以为是姜嘉存的授意,他甚至懒得往这方面想。 有点生气,但更多是觉得很无聊。但他又不想去跟那些人聊这种事,简直浪费时间,更不必提报复。 季贻却不是这么想。 刚开始跟祁钦来学校,她就担心过他是不是有被校园霸凌的经历,这两天的情况她看在眼里,也咂摸出味儿来。 还没到霸凌的程度,但却是一种单纯的、平庸的恶意流露。 祁钦近来状态还算稳定,季贻担心的是,要是再这么下去,他又想找死了可怎么办? 季贻有些紧张,担心自己任务再度失败之余,看着祁钦,却又有种自己也分不清的感觉。 像是觉得他好可怜,又觉得并不,他冷漠又倔强,像不会凋零的松柏——真不像以前见过的很多人。他们通常是死气沉沉,或者疯狂的。 季贻觉得祁钦没骨气,至少对他那几个坏同学是这样的。 于是她代替他,开始进行一些隐秘的报复。 姜嘉存的抽屉里突现毛毛虫,惊叫声打破严肃的课堂。季贻偷笑。 他们打球那次,中场休息的时候,她看见姜嘉存看到长凳上的毛毛虫后脸色大变,还被他朋友笑话了一通,说他多大了还怕这个。 季贻灵机一动,从外头的树上精挑细选,选了只壮硕健康的虫子,用叶子包了几层,放进他的抽屉做礼物。 语文课代表则在翌日被班主任小小训诫一番,原因是做错了不同的试卷。 他被迫跟同桌合看了一整节课的卷子,始终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记错,专门记作业的便签纸上也没有改动的痕迹。难道他真是看错了? 季贻要是知道他的自我怀疑会更得意了,八成要想,要是这点本事没有,我岂不是白混。 他们最终并没有怀疑祁钦,反倒认为韩馥的可能性大得多。但是他们理亏在先,也就没有敢明目张胆地来兴师问罪。 祁钦却怀疑。 他将目光投向空气。他也不知道应该看哪里,或许她无处不在? 好幼稚的手段,像你推我一下、我还你一下的小学生,持着报复心而又几乎无害地维护着他。 应该是在维护他。否则这伤害放得未免太精准。 不是韩馥,是他的话忍不住不嘚瑟。 那么,是她吧。 她…… 祁钦再次想到这家伙的性别。 如果真的是“她”,又是在哪些时候会在他身边?自己做什么都会被看着么? 很像会出现在惊悚电影里的情节。而祁钦难得在课堂思绪游离,却不是想跟家里、打工有关的事。 韩馥转过身传发下来的英语月考试卷,小声念叨,该死的祁钦,又在用分数羞辱我。转过来,却见他脸上有点不正常的薄红。 韩馥手一伸,祁钦眼疾手快地躲过,韩馥也没在意,皱着眉问:“你发烧了?” “……没有。” “可是你脸好红啊。” “太闷了吧。” 祁钦说完,拉开了左手边的窗。 带点微凉的风钻进来,果然没那么燥热了。 试卷上鲜红的分数意料之中,祁钦定位到错题,心里却想,今晚睡觉,得穿衣服。 店里有个新来的收银姐姐,她傍晚发来消息,通知今天不用去,老板要和女朋友约会,早早关店准备惊喜去了。祁钦回复“好”,顺便留下来上晚自习。 今天的语文作业在晚自习前被誊抄到黑板上,祁钦扫了一眼,记在心里头,被韩馥勾着肩拖出去找江谒吃饭。 回来后坐下,喝了口水,微一垂眸,便见桌上多了张字条。 [语文作业:1.试卷一张2.文言文一篇(讲义)3.纠错] 再抬头,黑板上的作业不知被谁擦了。 祁钦复又看向纸条。 不是他的字体,像韩馥的。 祁钦拿起它,便利贴背面的贴条黏上指腹,将他的目光也硬生生多留住片刻。 很聪明,还知道模仿别人的笔迹。模仿得还挺像。 要是再有点忍耐心就更好了。 祁钦下意识摩挲两下右下角被随手涂鸦出的小人,唇角弯了弯。 韩馥只会鬼画符,什么时候会画这么精致的小东西。 那还真是个人,还是个会帮忙记作业、画鬼脸的鬼灵精。 09做死 天色早已暗下来,黑暗一点点吞没世界,又在将一切亮色吞入腹中前,吐出几栋教学楼的光亮。 祁钦完成所有作业,还剩不到半小时。 写字的唰唰声仍不绝于耳,祁钦放空几秒,视线落在贴在桌面的便签,蹩脚的模仿字迹还在上头。 脑海里浮现许多猜想,每一个都在昭示这个世界简直越来越疯。 而祁钦发觉自己居然接受度良好。 他甚至很感兴趣。 想了想,祁钦重新撕了张便利贴下来,写了两个字,写完顿了顿,最后放在了右侧的空书桌。 现在也不空了,放了一排他过剩的书,所以纸条轻易地掩藏在书堆之后,不会有人发现他在传纸条。 或许他们也并不会这么以为,没有人收,又怎么算传。顶多算个自言自语。 字条静静躺在那里,祁钦紧盯着它和周围。片刻过去,并没有变化。 祁钦拿回来,在“谢谢”后添上一句。 [你还在吗?] 季贻看他们做作业太闷,料想这么点时间,祁钦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跑到外面溜达了一圈。 居然并没有迷路,身体像是知道方向似的,在她思考之前,就仿佛已经知道这栋是什么楼,那栋又是什么。去操场也轻车熟路,还撞见对偷偷溜出来约会的早恋小鸳鸯。 季贻坐在看台,围观情侣躲在阴影处拉着手接吻,正看得津津有味,余光瞥见操场入口忽然有人走了过来。 季贻眯了眯眼,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了那人是谁。 可不就是那个大白天在办公室里办私事的老师么…… 可怜的小情侣没有发现,人都快走近了才听见脚步声,顿时从黏糊在一起的状态快速分开,吓得想不起来躲,下意识就往另一个方向的出口跑去。 “欸——别跑!说你们呢!哪个班的!站住!!!” 赵志和年过四十,却并没有太大的啤酒肚,身材说不上好,但在中年男人里也算还行,跑起来居然不算吃力,眼见差了一截,咬咬牙加速冲过去,终究还是比不过年轻人的体力。 眼见着就要跑到视角盲区,季贻连忙换了个位置,扒着栏杆往外瞧。 后面的老师一边指着他们一边大喊:“就知道你们喜欢躲这儿谈恋爱!再跑!别让我抓到!” 小鸳鸯原本紧紧拉着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跑出门后不知是约好的计策还是没谈拢,径直往两个方向跑去。 季贻叹了口气。 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操场又安静下来,闹剧到别处演去了,季贻坐了会儿,估摸着时间打道回府。 路过几间教室时她顺道往里看了看,发现大多数人笔动得飞快,写作业专注得不行。也有个别人在偷偷睡觉,讲小话,或者把耳机线穿过校服袖口,然后安心往耳朵里灌音乐。 回到七班,季贻像回自己座位似的坐下,先看祁钦在干什么。 在算题。 季贻觉得无趣,瘪瘪嘴,往桌上一趴下,却感到手下压住了什么。 直起身,是张便利贴。 她看清上面的字,眼睛下意识放大,再去看祁钦,却恰巧碰上他转过头。 很轻的纸张声响,但他听得分明。 祁钦垂着眼,看着卷起一角的纸张,而后季贻对上他的视线。 季贻心一凛,试探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没反应,才确认自己并没有显出形体来。 他居然试图跟她对话。季贻没遇到过。 她甚至没遇到过能察觉她存在的人。 然而祁钦将纸拿了回去,几秒后贴回来,上面又多一行。 [你现在在这里,对吗?] …… 能怎么回答。 季贻决定不回答。 祁钦却像体谅她有什么难处,比如不能说话。他拿了本书放在桌上。 [如果在,把它翻到第二十页。] 幼小的不知名飞虫各自沿着窗户探索,飞蛾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白炽灯。 白炽灯不说话。 直到一阵倏忽起来的晚风,掀起窸窸窣窣的树叶响,也卷进一阵凉意。书角被风捏着一下一下卷起小小的弧度,祁钦静静看着它。 一分一秒随风而去,下一瞬,那风像是加大了力道,一下将纸张掀了过去。 二十页。 祁钦的心跳开始加速。 真的在。 他又写。 [你是鬼吗?] [是的话,请翻到三十页。] 季贻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 她觉得大部分是,但不全是。于是她决定不翻页。 都打破规矩跟人交流了,也不差这一句。 既然这人聪明先发现的她,那就顺便跟他说说话,交个朋友,培养一下感情,他以后会重燃起生活的希望也说不准。 季贻摩拳擦掌,又觉得这活儿不那么无聊了。 下一秒,祁钦只看见自己的书凭空飘起,然后落在面前书堆的最上层。接着一支笔漂浮起来,竖在纸上开始径自书写。 曾朝阳正写着题,抓耳挠腮算不出来,余光却瞥见祁钦在往自己这儿看。 他今晚好像一直在看这里…… 曾朝阳狐疑地转过头,却见他忽然动作很大地朝这边倾身过来,手里握着支笔压在右边桌上,像要写什么。 曾朝阳表情丰富,用口型道:“怎么啦?” 祁钦摇了摇头:“没事。” “哦……” 曾朝阳转回去,想想不对劲,再往左边一看,祁钦已经把纸笔拿了回去。 真够奇怪的。他这么寻思,却也没多想,接着赶作业去了。 祁钦悄悄舒了口气。 他把书移到右手边的座位,打算自己坐在靠外的地方,这样至少可以打下掩护。 要是被别人看见了,不知道会说有魔法,还是有鬼。 不过到底是不是鬼? 祁钦对这个“生物”越来越好奇,他长腿一跨,挪到右边往下坐。刚做这个动作,只听一声突兀的“啊——” 整个教室的视线忽然齐刷刷地投过来,祁钦整个人僵住,保持着半坐不坐的姿势。 “谁啊?” “不知道啊,祁钦?” “怎么可能,那明明是女生的声音。” 他们排了一圈,那附近的女生都被排除了嫌疑,最后落回祁钦身上。 臀下的触觉已经消失,祁钦这回顺利坐下,韩馥这时转过来,脸上挂着暧昧的笑。 他握拳轻捶自己胸口两下,朝祁钦抛来个眼神:“都懂,兄弟。” 曾朝阳从过道那边探过头来:“种子分享给我,哥,求你!” 祁钦:“……”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饥渴的时候,还在教室居然……”韩馥小声说着,忽然看见他放在面上的数学试卷,一把拿过去,“我说呢原来作业写完了,正好有题不会,借我看看!” 见他自己岔开话题,祁钦莫名松了口气。 前面的是不闹腾了,右边的还在双手合十拜托。 祁钦有口难言,艰难地点了头,他才被打发回去没再看这儿。 祁钦借着扶额的动作闭了闭眼。 再睁眼,一张纸贴到眼皮底下。 [不提前说一声,你要做死我吗!] 下一秒,纸又飘回去。 笔凭空动几下,纸再次过来。 只见“做”字上打了个叉,她又在底下纠正。 [坐] 祁钦唇角动了动,末了也没说什么,复又阖眼。 季贻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幽怨地看着祁钦,手表这时“滴滴”响起来。 季贻低头一看,屏幕上警告图标一下一下地闪烁着,一行字做着风险提示。 【检测到您的任务目标[祁钦]正有自杀倾向,请及时关注!】 10疼吗 设备居然升级了? 先前都是系统发送提示到部里,然后再推给他们去执行任务,现在居然这么高级。 季贻感叹了一下,后知后觉内容是什么,顿时刚才的生气也忘了。她紧张地看向祁钦,却见他一副世界快毁灭吧的神情,稍一忖度,理解了。 看来系统是傻子,分不清什么是真想死,什么是社死。 祁钦望着左边,可以轻易透过玻璃看到外头晦暗不明的夜色,然后试探地伸出手。 如果是鬼,从前是人,是个女孩儿,坐着的时候可能大概到……这里。 下一刻,手掌没有能够从空气顺利划过。 他果然碰到了东西。 季贻顺着横过来的手臂,视线移到他的脸。 他的手指虚虚拢着,于是只有指尖触碰到自己的后背,带来一种短暂的过电感,像被羽毛轻搔了痒。 那一瞬很快过去,祁钦收回手,大脑稍显迟钝。 不是假的。 他抬头看黑板上方的时钟,九点十三分。 九点十三分,他确认了一个异类的存在。 神思游离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这是祁钦第一次听见她说超过一个字的句子,第一次听见她是在对他说话。 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字一顿,带着隐隐的、杀伤力并不大的愠怒。 “好、摸、吗?” - 季贻坐在飘窗,心道如果是自己的房间,她会更愿意在这里铺上软绵绵的垫子,或是毯子,也有那种连靠背一体的坐垫,这样的话应该会舒服很多。 她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坐姿仍不舒服,索性跳下来,在房间走了两圈,最后捡了个床边的位置趴了上去,一只手懒懒垂下去,就这样发呆。 祁钦在外面检查宋夕的功课,妹妹已经去睡了,没过多久,季贻又听见祁钦打扫客厅的细小动静。 即使到家,祁钦也没有找她说话,但季贻并不着急。 她知道他最后一定会找,他有很多问题等着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你还在吗?” 季贻昏昏欲睡时乍然听见一句话,一睁眼,就见祁钦站在屋子里,目光正扫过整间卧室。 她走到他身后,开口前清了清嗓子,才戳两下祁钦的后背,说:“嗯。” 祁钦反应很快地转过身,视线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两人同时沉默,直到祁钦问:“还没有回答我,你是鬼吗?之前是人?” 季贻说:“以前是人,听不出来吗?” 祁钦没有回答她的反问,径直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秘密。” 祁钦微微皱眉,又说:“是特意跟着我,还是别的谁?跟我妹妹有关系吗?你会不会伤害她?你……” “停停停,”季贻不满,“你能不能一个一个问。” 祁钦稍顿,重复一遍问题:“你是特意跟着我?” “目前是。” “为什么?” “说了是秘密。” 祁钦没说话,回想了遍先前的一切,几乎肯定地说:“你应该没有恶意?” 季贻挑了挑眉,扬唇道:“谁说的?” 祁钦变了神色:“你敢?” “哦?”季贻逗他,“你能拿我怎么样,你甚至看不见我。” 说完她欣赏了一会儿祁钦气到的表情,施施然到他书桌前坐下,侧转过身伏在椅背上,看着他对着空气说话。 “找点和尚道士,风水先生,总有能解决的,”他说着停下两秒,“但我们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 季贻很想笑,忽然灵光一闪。 “如果我想杀你,你会很想活着吗?” 声音来源猝不及防换了方向,祁钦应声转过来。 “让我乖乖被你杀死么,”他嘴角微扬,带着淡淡的嘲讽的笑,“你可以试试。” 季贻站起来,这次没用走的,几乎立刻移动到他面前。 她笑着单手掐住祁钦的脖子,踮脚,靠近。 祁钦忽然感受到她的呼吸。 “是吗?”季贻说。 祁钦咬着牙,甚至仰了仰脖子,像把自己变成了种蠢笨猎物,甘愿将致命处暴露在野兽利爪下。 颈间无形的手一寸寸收紧,祁钦的脸开始发红。他没有反抗,眼神却倔强。 他在赌。 窒息感一寸寸围涌而来,祁钦依旧死死抿着唇,下一秒,那股力道突然消失,他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很快缓过劲。 她没有下死手,他知道。 祁钦听见少女轻快的声音:“我才没那么笨,让你就这么死了,怕你爽。” “?” 祁钦来不及去细究她话里的意思,因为那只手再次抚到他颈上。 指尖像是很爱怜地轻轻掠过那里的皮肤,祁钦神情凛然,几乎立刻精准地握住她的手腕。 季贻却只顾看他的脖子,果然很红了。 她轻声:“疼吗?” 祁钦恍若未闻,语气严肃,声音低沉:“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你好凶,”季贻委屈完了开始拿乔,“如果对我好点的话,说不定我就告诉你了。” 祁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末了松了手。 他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季贻凑到他跟前。 祁钦按着声音,锁定她的位置。季贻被他的眼睛盯着,有那么有一瞬间,像被他抓住了。 “只要你不伤害我的妹妹。”他极其认真地说。 季贻神情淡下来,很快换回俏皮的笑:“你知道你这样说,谁都知道你的软肋是什么了,这样很笨。如果你真遇上坏人,他第一个就会去打你妹妹的主意。” “不过你运气好,”祁钦感到肩上被拍了两下,“你遇到的是我,我可是特别好的大好人。” 祁钦眉头动了动,不置可否地说:“在刚才之前,我可能会这么觉得。” 季贻叹口气:“你让我试试的。” 祁钦气笑了,哪怕认定面前的是鬼,现在居然也没有一丝害怕的情绪。 季贻见祁钦转身走开,问:“你干嘛去?” 祁钦头也没回:“洗澡。” “……哦。” 祁钦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从衣柜里取了件上衣和长睡裤——他先前大多睡觉的时候是不穿上衣的。 季贻猜测是出于自己的缘故。他可能脸皮薄吧。 祁钦拿了衣服,迟疑片刻,问她:“你需要洗吗?” 季贻摆摆手,反应过来他又看不见,忙说:“不用,我们有别的方式。” “你们?你有同伴?” “当然。” 还是同事。 祁钦对未知又产生了好奇:“什么别的方式?” 刚问完,他就被推着走到门边。 季贻催他:“问题这么多,好奇宝宝么,等你洗完我给你当睡前故事讲行了吧。” 祁钦握上门把手,犹豫道:“你应该,不会跟进浴室吧。” “再问,我马上就去看你洗澡。” 门一秒打开,又瞬间关上了。 等脚步声走远,季贻跺了跺脚,打了几下自己的右手,满脸懊恼。 哎呀!用太大力了!!! 11坏东西 睡前故事依然像答疑环节,季贻解释了一遍某些现象的原因。 比如有时情绪起伏过大,或者太舒适而忘形,会下意识失去控制力,于是会让祁钦听见她的声音、触碰到她。 当然,更多时候是季贻想玩闹。 季贻不是有问必答,无伤大雅的内容抖落得挺多。 祁钦听她讲得有声有色,心道还是只活泼鬼。 谈话结束,灯已经关了,祁钦闭着眼,问:“我应该怎么叫你?你应该也有名字吧。” 季贻沉默了会儿,说:“07331,你可以叫我这个。” 祁钦问:“代号?工号?” 季贻看着表盘上印着的编码,给他猜对了。 “差不多吧。” 在她不想回答得过于具体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字眼,让他自己判断。祁钦没有细究。 困意并没有如想象中来袭,在床上辗转几次后,祁钦还是出声。 “还在吗?” 季贻拖着长音不耐烦地应了声,声音闷闷的,像是脸埋在了哪里。 她似乎困了,但这不重要,因为祁钦发现,声音来源已经从窗边来到了自己身边。 祁钦几乎立刻从床上弹起来,他坐直身体,看向身侧的空枕。 “你在我床上?” “嗯。”还是懒懒一声。 祁钦顿时僵硬,冷冷道:“起来。” 季贻拒绝,并将脸转向另一边:“我要睡觉。” “你可以不吃饭,不洗澡,但要睡觉?” 听出他的不悦,季贻一下子翻身起来,凑到他跟前。 “嗯,不然呢?” 明明是个不知名的小鬼,但他碰到过的后背是有温度的,感受到的呼吸也是有温度的。 空气像是流动了,正热乎乎地朝自己扑来,祁钦愣过一瞬就戒备地后退。 季贻这时却说:“不让我躺,我就到你妹妹房间去啦。” 说着就要下床。 “你敢!” “你知道我敢。” “……” 季贻好整以暇等了会儿,终于等到祁钦说:“还有个办法。” “说说。” “客厅有沙发。” “?” “你是人吗?”季贻控诉。 祁钦说:“我是,你不是。” “……” 季贻悄悄跟在祁钦身边有一个月了,很少看见他身上有多么强的好斗性,除了面对家人,他对其他人几乎都是淡淡的,不在意,更不必提什么争斗。 现在倒挺牙尖嘴利。 季贻双手圈上他的脖子,佯作收紧,威胁:“我可以让你也不是人哦。” 又来。 祁钦甚至仰了仰脖颈。 季贻要气死了,大骂他坏东西,骂完就听见人笑了,季贻怔住。 然后他下了床,季贻回过神,问:“你去哪儿?” “去外面睡。” 季贻扯他衣服,祁钦回过头,没说话,等她说。接着背后就挂上了东西,祁钦下意识回手勾住——宋夕很喜欢时不时让他背,他已经锻炼过这方面的反应力。 季贻说:“你去哪我去哪。” 说话的气息洒在耳后,祁钦躲了躲:“下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得看着你!” 季贻说完,立马捂住嘴。可不能暴露。 祁钦反问:“为什么要看着我?” 季贻装哑巴。 祁钦追问到底:“看着我?是怕我做什么?还是说,我身上有你需要的东西?” 他半侧转过头来,笔挺的鼻子构成侧脸线条里吸睛的利器,季贻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型也很好,后脑勺是饱满的圆弧。顶着的寸头跟他现在的状态一样,像只随时准备扎人的刺猬。 “瞒不住了,”季贻薅了把刺猬,似笑非笑,“我们女鬼最喜欢你这种的,阳气足。” 祁钦原本紧绷的唇线蓦地一松,下一秒,季贻眼前天旋地转,哎哟一声,忽然就被他扔了下来。 而他步伐匆匆,从衣柜里拿了条毛毯,出门而去。 真是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了,居然把她往地上扔。季贻揉着屁股站起来,轻车熟路地爬上了床。 是他自己让出来的,不是她抢。 就不跟出去了,他今晚大概是不想寻死的。他可能比较想让她再死一次。 - 周五,几乎每一科的老师都在讲月考试卷,讲着讲着就停下来痛心疾首一遍,痛批他们又是自己带的最差的一届学生,开学的第一次月考就开门黑。 季贻原本就不安分,现在既然已经暴露,索性把憋了一个月的话都往外倒。 “你们地理老师我好眼熟,他的地中海头我好像见过……嘶,好像男人到中年好多都会这样,”她端详祁钦,“你也会这样吗?” “你这道题居然做错了!罚抄!欸我怎么会做的……” “哇哇好厉害啊你,单科第一,鼓掌!老师都表扬你了,你怎么不笑?笑一个啊……” 话一茬接一茬,季贻确信自己让他听见了,并且只有他能听见自己说话,但他居然装没听见。 季贻气得哼哼,又没辙,于是拿着他的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才画了一个漫画小人叉腰,脑袋上冒出个生气符号的图,笔就被按住了。 祁钦不动声色地收起桌上所有的笔,装进笔袋,又把拉链严严实实地拉上,放在了左手边。 做完这一切,祁钦继续听课。老师在黑板上板书,祁钦看了眼,正要抄下来,一低头,入目却是几个大字—— “坏东西!” 季贻无声控诉,看见祁钦的反应,得意地扬起嘴角,手指在空气里划拉几笔,那几个字便换了。 “嘿嘿,没想到吧。” 字体并没有印在试卷上,而是浮在试卷上方的空气里,字体边缘隐隐泛着光,消失时伴随着星屑般的画面,实际却没有什么洒在桌面上。 祁钦将试卷移了位置,继续听课。 季贻没辙了。 他居然一点都不想理她。 季贻立马想到正跟着李奶奶的罗桢——桢桢就特别可爱,很乖的,自己提议玩什么他大都配合。她又想到最近在部门里写述职报告的林瑾妤,小鱼也很好,她是她一进部门最早交到的朋友,帮过她好多。 季贻甚至想念起那个不近人情的上司来。汪承颐其实也挺好的,前几次她故意不好好做任务,他虽然罚了她,但也把她保了下来,否则她得就去更没有指望的地方了。 大家都很好。祁钦不好。 她甚至因为他违规了,他居然理都不理她。她只是太无聊了,想有人说说话而已。 季贻突然觉得委屈,眼眶一红,将身形彻底隐去,消失在人群之间。来去没有任何迹象,就像从没出现过,也没人发现过。 祁钦听着课,直到下课铃响,他才想起,07331已经二十几分钟都没有打扰他了。 他没有试图去找。她肯定还在这里,就坐在旁边,说不定正睡得不省人事。 下午放学前,班主任再次提醒:“周日上午家长会,回去别忘了提醒家长啊,到时候班长和几个主科课代表记得早点来,帮家长们找一下同学们的座位。” “好的。” 祁钦恍若未闻地收拾东西,庄高政朝他这里瞥了一眼,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宣布放学,教室里顿时热闹地乱成一锅粥。 一颗米粒被水遗忘,黏在锅壁,不言不语状似放弃了,却可能也还留着一丝期冀。自己滚沸的那一天,说不定也会到来。 更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12烧给你 林瑾妤正趁上司不备摸鱼,忽然被从背后抱住,她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是谁。 “怎么回来了呀?” 季贻脑袋在她肩窝里蹭来蹭去,哼哼唧唧地撒娇:“想你了嘛。” 林瑾妤摸了摸季贻的头,把她拉到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他们死缓部大多都在外头跑,空位置遍地是。 她对着季贻的脸端详片刻:“不对劲,你有事儿。说给我听听。” 季贻瘪瘪嘴,捏着手指,商量道:“鱼宝,你现在都升职成我的组长了,那我有什么可以向你申请吧。” “怎么了这是。”林瑾妤捏她的脸,觉得手感好,又捏两下。 季贻也没拍开她,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我可以换个任务目标了,给我换个吧。” 林瑾妤放下手,去资料库里寻找信息,边问:“他死了?” “不是,”季贻说,“我觉得他没那么想死了。” 担心理由不够,也怕被发现她暴露在活人面前的事实,季贻说:“还有我腻了,想换个人新鲜新鲜。” 她黏过来,蹭她的手:“求你了求你了……” “好好好,等我先看看。” 林瑾妤招架不住,资料库里的数值这时翻出来,季贻顺着看过去,屏幕上显示着两行字。 【目标562号:祁钦当前自杀率:67%】 他们的规则是,超过60%就要密切关注,超过70%就要派人实地巡查,超过90%就要24小时跟踪。 季贻最开始接到祁钦的单子时,他是98%,高危人群。 至于为什么没有一早派人去,是从超过90%开始,就开始飞速狂飙到98%,被他们监测到的时候,就已经是试图自杀当天。 现在这个数值,比之先前已经好很多了,季贻有点惊讶,但他的状态最近确实还可以。 季贻打起数据的主意来,晃晃手表,眼睛一眨一眨:“这个资料库能不能导入这里呀,这样我们也能实时看到目标状态,不用每次都等系统通知和警告了。” 林瑾妤有点为难:“我也是才刚开通权限,而且只有在咱们部门里能查,领导不让,可能怕把那么多人的隐私泄露出去吧。” “就绑定当前任务的目标就行呀,其他的不设置权限。系统有时候笨笨的,还会搞错……” 话还没说完,手表就开始哔哔作响,屏幕上是个怒脸emoji,伴随着笨拙的机械音:“警告,警告,检测到07331号说系统坏话,已上报中心。” 季贻掐掉表盘侧边的屏显键,屏幕暗下来,系统音也随之消停。 季贻暗自腹诽,傻子系统,能监听到说自己的坏话,监听不到她违规跟任务目标交流,真是笨蛋。 林瑾妤见季贻的目标近些天每日数值都还算稳定,觉得可行,便说:“想死的人多着呢,你要去肯定有,但你先再看着562号两天,任务结束当天给我交个报告就好了。” “好好好,爱死你了!” 林瑾妤脸上被季贻印了个香吻,就见她开开心心地走了。她关掉资料库窗口,却不知道在那之后,数值又会急速飙升。 - 季贻心满意足地回了筒子楼,这几栋让人压抑得不得了的房子顿时也不招人厌了。她没有先回去,而是先去找了罗桢。 刚从窗户进去,就听见里头正在争吵。 “本来说好了,妈过七十大寿,我们出一样的钱,现在你什么意思,坑你哥我是吧!” “这不是我老婆病了么,都住医院了,美国医疗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想给妈多出点,但现在人命关天呐!” 季贻听着,认出这是李奶奶之前提过的两个儿子。她揉了揉耳朵,进李奶奶房间找罗桢,他果然就在窗边站着。 见到季贻来,罗桢眼睛亮了一下。 李奶奶正半侧着躺在床上,捂着心口,眉头紧皱。 季贻看了看她,问罗桢这是怎么了,罗桢说:“心口痛,刚吃了速效救心丸,正在休息。” “外面怎么回事?” 罗桢叹了口气,简单讲了遍这几天发生的事。 原本李奶奶把要拆迁的事告诉两个儿子以后,他们都很开心,说着正好她要过逢十的大生日了,哥俩都回来给她大操大办一场,请点老朋友聚聚。李奶奶听了,连着几天都神采奕奕。 大的那个在北京,比小儿子提前好几天就过来了,一回来没说几句就问拆迁的事,听到能分多少钱还没个定数就不大高兴,但确认老母亲会分他们兄弟俩一人一半,起初还满口好好好,后来又不满了,觉得弟弟出国十来年了,又不怎么回来,这边都是他照应得多,凭什么他拿到的要跟他一样。第二天就说公司有事,匆匆赶回北京,过寿的事一件没提,说等弟弟回来再安排。 等到老二人回来,大哥又匆忙赶了回来,正赶上弟弟向母亲哭诉,说在国外生活得哪有那么光鲜,该苦的还是苦,最近老婆生病又花了很大一笔钱,李奶奶听了就说给他贴补点,弟弟满脸雀跃,大哥听见就不乐意了。 两人就开始频繁吵架,从争妈的私房钱怎么分,到争寿宴怎么出钱,再到拆迁款怎么分,总没个满意。李奶奶劝又劝不住,急得不行,差点倒地昏过去,结果哥俩连速效救心丸都不知道放在哪儿,还是罗桢把药从柜子上拨了下去,他们看见了才喂李奶奶吃下。把老人送回房间躺着,没安静会儿,两人又在外头吵起来了。 季贻满心唏嘘,听见的净是客厅里兄弟俩吵得正酣,却见李奶奶躺在床上默默淌眼泪。 “死了好啊,”她费力地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褪色老照片,喃喃道,“还是死了好啊,老头子,还是你会享福……” 季贻宽慰了罗桢一会儿,又觉得李奶奶真是好可怜,可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们做这项工作,其实归根究底又能做些什么呢? 对选择死亡的人强行挽留,怎么就确定是拯救,而非伤害呢? 季贻一开始就想不通,所以前几个自杀的人,她看着他们,却不觉得自己到底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们的去留,可是一消极怠工,犯错的就成了她了。 真是奇怪的世界,两个世界都奇怪。 有了这里做对比,她顿觉自己这边的空气松快许多。 周五放学早,宋夕早早回来,今天终于有空在楼下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祁钦也不在家,季贻在李奶奶的小卖部找到他。 站在门外往里看,是条昏暗幽长的走道,延伸到里面,仿佛看不见尽头。 季贻试想如果自己是顾客,现在可能不会光临这样的店铺,绕过身后的这堵墙,过了马路,就是另一个繁华的世界,那里有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和大型商场,应有尽有,不像这里,阴沉沉,像会吃人似的。 祁钦就被里头的黑暗吞吃掉了,季贻走进去,才看见他高而坚实的背影。 他正理货,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没有转头,只熟练地问:“需要什么?” 也没听见个回答。 祁钦将最后一瓶酱油放到高处,下了扶梯,看见柜台前空荡荡的一切。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紧接着窸窸窣窣的,一包软糖飘了起来,然后轻轻躺在透明的玻璃柜上。 祁钦走到柜台后:“一块五。” “可以付现金,”他说着,将台面上的收款码往前一摆,“也可以扫码支付。” 过了半晌,软糖又漂浮起来,回到原本的位置,变回静待挑选的货物。 这时有个小孩走了进来拿了两包干脆面,几个泡泡糖,最后又顺手拿走靠在最外头的荔枝味软糖。 “哥哥我还要个这个。” 祁钦给他结了账,小孩满载而归。 外面还是一样热闹,小卖部却安静了。 祁钦从柜台后走出来,将刚刚被小孩翻得有些乱的东西重新摆好,走回柜台前,垂眸,抬手,长指一拨,拈出最后一袋荔枝味的软糖来,放在玻璃台面上,又放下两枚硬币。 他很快切换身份进去收账,低头忽问:“你能吃人类的东西?” 季贻眼睛发光,连连点头,决定原谅他。 可祁钦想得格外周到,又贴心问:“还是我烧给你?” …… 我掐死你算了。 13好久不见 贪吃鬼光速解决了一包糖,把包装袋往祁钦怀里一塞,祁钦顺手扔进脚边的垃圾桶,接着就不知道她又钻到哪里去了。 实在到了要开灯的时间,只借着外头的路灯已然不够用,一阵细微的嗡鸣过后,顶上的白炽灯跳亮。它已经在岗近二十年,李奶奶打趣过好多次,店里好些东西年纪比祁钦还大。 再如这台零几年安的座机,红色的外壳有些磨损,周身贴着各样贴纸,是许多年前一分一个、后来一毛一个,到现在约两毛钱一个的泡泡糖的附赠。它们有的是被李奶奶的孙子孙女贴上,有的是祁钦或是其他孩子的杰作,也有李奶奶自己贴上的,不过没人知道。 刚过七点,闷闷的电话声响起,祁钦接了起来,那头传来李奶奶虚弱的声音,让他可以关店了,早点回家,祁钦说知道,挂了电话之后,还是照样坐在柜台后面,面前摆着周末的作业。 李奶奶早年在工厂里做工,后来伤了手,做不了原先的活,便用攒的积蓄盘下这间铺面。如今没有退休金,只有每月几百的养老保险金,至于店铺的入账,大部分都用在了子孙的身上,只留了些流动资金进货,多的自己却也是舍不得用。 祁钦打算把店多开一会儿。 石闯拎着打包盒来的时候,祁钦还没有饿意。 “一碗红烧牛肉,一碗雪菜肉丝,加打包费,店主跑腿费,收你三十不过分吧。” 祁钦笑笑,把作业收拾到一边,给宋夕的电话手表打了过去,宋夕很快跑了过来。 石闯蹲着一把将宋夕抱起来:“想哥哥没?” 宋夕嘴甜说想,说完又看着祁钦。石闯捏她的鼻子:“好啊你个臭丫头,你哥不会介意的。” 祁钦在旁边空地支起桌板,又把一次性筷子分开,才对宋夕道:“从家里来之前洗手了吗?” 宋夕乖乖点头:“洗了。” “来吃吧。” 宋夕便过去坐在了小凳上,吃她那碗加了很多牛肉的面。 宋夕觉得她没有爸爸妈妈,但她有好多哥哥,有李奶奶,还有好多好多爱。她吸溜着面条,圆圆的大眼睛朝某处望了一会儿,慌乱地眨了眨,埋头大口喝起汤。 “慢点吃,”祁钦操着心,给石闯递了零钱,“店里忙么,缺人手叫我。” “还真给我啊,是不是兄弟了,”石闯把钱给他推回去,说,“这会儿是忙点儿,不过还能应付,你就看着这儿得了,搞得真有三头六臂似的干什么,累死了算谁的。” 祁钦点头。 石闯朝他身后扬扬下巴:“来包软白沙。” 祁钦抬眼瞥他,转身去拿:“不戒了?” “不戒了,”石闯调出扫码界面,滴的一声,“那姑娘有处的人了,我还戒个什么劲。” 祁钦说:“多少健康。” 石闯摆摆手:“贱命一条,及时行乐。走了啊。” 祁钦刚吃两口,石闯去而复返。 “周末有个比赛,”他两手握拳做了个骑车的手势,“去不去看?” 周末。 周末有家长会,但跟他没多大关系。 “几点?” “下午一点吧我记得是。” “确定只是看?你别又临时冲上去报名要参加。” “放心,我没那么想不开,玩玩儿可以,跟那群不要命的比就算了。一群打野赛的,规矩也野得不行。” 祁钦用不太信任的眼神看着他,但还是问:“在哪儿?” “老地方,环山大道,还是那富二代哥们儿,聂峥记得吧?他给那儿封了,”石闯比了个手势,“花了这个数。” “行,到时候再说。” 石闯不满:“你问这么一通,给我来一句到时候再说?” 祁钦说:“这周作业多。” “我信你个鬼。” 就他写作业那速度,说不定今晚就能干完。犹豫还能为啥,要不就是为了弟弟妹妹,要不就是出去搞兼职呗。 石闯心里门儿清,也就不催着他定下了,只说想好了找他,一起汇合。 祁钦目送他出门:“谢谢哥的面。” 石闯没回头,抬手挥了挥,背影没入夜色里去了。 季贻保证自己真的不是饿,只是硬生生被兄妹俩的晚餐勾起了馋虫。 于是祁钦正吃着,耳边就传来一声极其明显的、咽口水的声音。 祁钦顿了顿,继续吃。 接着就听她问:“好不好吃呀?” 祁钦最终还是点了头。 季贻立刻道:“给我尝尝!” 宋夕在旁边,祁钦不方便说话。 他拿来草稿纸,写下两个字。 [做梦。] 季贻假哭,指控:“好狠的心!” 祁钦不理。 季贻说:“那我去吃宋夕的面。” 祁钦手上动作停下。 季贻加大攻击力度:“我直接用手抓,要是看到面条自己飘起来,你妹妹会不会吓哭?” 祁钦额头直跳,紧了紧腮帮。 他放下筷子,身体往后让开些许,耳边立时响起07331雀跃的声音。 “祁钦大好人!” 紧接着,祁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碗里少了一半。 季贻摸着饱饱的肚子到外头吹风消食,一边担忧地给罗桢发去信息。 [桢桢,你说我们如果吃了人类的食物会怎么样?] [不知道欸。] 季贻紧张但松口气。 [会变脏吧……你知道的,我们的身体定期是要去净化的,相当于他们的洗澡,人类世界的一切在我们那里都算脏东西。] [……] [你怎么了?饿了吗?] 季贻没回复了。她已经能够想到,自己的指标届时大概会比别人高出一大大大截。 以后还是少跟他抢吧。 门口的水泥地脏的脏,坏的坏,孩子们还是拣了块还算干净的空地画了东西,他们会在这里玩跳房子。 季贻在图案上蹦了几个来回之后,已经全然忘了刚才的担忧。不小心踩到格子的边缘,线格有些模糊,季贻跑去角落里找了片砖头的碎块,重新将它补全一番。 她满意地将小砖块扔到一边,它滚了一圈,停在一个女人的脚边。 女人穿着双只带了一点点高度的皮鞋,整个人的打扮很宽松,但有格调,像是墙那头世界里的人。她仿佛闯进这个世界的异客,第一个欢迎她的石头被无情踢到一边,在地上徒然划出道朱红的痕迹。 季贻觉得不好意思,还好没有把人绊倒。她过去将小砖块捡起来,重新放回找到它的地方,才往回走。 她这才发现,那个女人在小卖部门口停了下来。 门口通道很窄,季贻站在女人身后,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气。 她喜欢这个味道,已经对这个客人产生了好感,谁料女人开口,是对祁钦说的。 “小钦,好久不见。” 14汹涌 店里的灯光将女人映得惨白,她身形瘦削,单薄得像被风一吹就会倒。女人站在门口,朝他投来柔柔的笑。 她抹了很艳的口红,越是望着他微笑,唇角微微扬起的幅度就越放大,直到扩到面中、耳边,牙齿也森然地露出来了,锋利的尖牙滴着涎液,而后是血,红的,白的,她就这么笑着走近,祁钦恍然回神,女人又是那副柔弱地对他笑的样子了。 可祁钦知道这是假的。 所有和善的外表都是女人营造的假象,她本质上就是他想象里的恶鬼。 祁钦想起自己有多久没见过她。 其实不用刻意去记,宋夕出生多久,他们就有多久没有见过面。快四年了,在人生中永远缺位的母亲角色,又在这个夜晚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几天前接到电话,她说要回来,问他这次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好恶心。 祁钦攥紧了手。 好恶心。 “哥哥……”宋夕仰起头,晃了晃哥哥的手臂,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发呆,提醒他,“那个阿姨在叫你。” 女人寂然的眼里亮了一瞬,她隔着透明的玻璃,隔着一排排杀人的烟草,看见女孩好奇的表情。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正看着她呢,好漂亮的孩子,鼻子像自己,嘴巴更像他。 祁遇遥内心短暂升起一股母女亲情,看着她的嘴巴,又想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了。 她现在回了这里,他今晚去了谁那儿呢。 女人怔忡的神情落入祁钦眼里,他把宋夕往身后拉了一把,向前一步隔绝开她的目光。 “要买什么?”祁钦冷冷道。 鞋跟踩在水磨石地面,发出咔哒咔哒的扰人声响,声音来到柜台前,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拿起根超大的彩色棒棒糖。 “多少钱?” “七块。” 祁遇遥爽快地付了钱,拿着糖走到宋夕面前,动作小心地蹲下身子。 宋夕不怕生,可哥哥总把她往自己身后掖,于是她只是从祁钦身后探出小脑袋,看向这个奇怪但友好的阿姨。 “送给你。”她说。 宋夕摇摇头:“哥哥说不能随便收别人的礼物。” “没关系,我送你棒棒糖,你也送给我一样东西,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买完了么,买完就走。”祁钦打断她。 宋夕很善于分辨哥哥的意思,于是也不跟那个怪阿姨搭话了,躲在祁钦的长腿后面没再出来。 祁遇遥笑意渐淡,扶着一旁的椅子站起身。 她看着几年不见的儿子,他又长高了,现在比自己还要高许多,瞧着快有他那么高了。 祁遇遥又找到点关于那个男人的影子,心里又熨帖了。 “妈妈知道你还在怪我,”她抚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才查出来不到一个月,并不怎么显怀,“离这个宝宝出生还有九个月,妈妈可以陪在你们几个身边,好好弥补你们。” “不需要。” “我这次不跟你们住在一起,不用担心,”祁遇遥了解祁钦的脾气,没有强行与他争执,她看了看身后远处亮着灯带的大楼,说,“那里有你爸的房子,就是对面的小区,离你们很近,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祁钦脸偏到一边,当没听见。 祁遇遥没在意,她倾身向宋夕挥了挥手:“夕夕再见。” 说完便见女孩惶然眨着眼睛,还是举起小手晃了两下。 女人满意地微笑起来,转向祁钦:“小钦也再见。” 她并不为等不到少年的回应而失落,女人拢了拢风衣护住小腹,一步一步,慢慢走远了。 “哥哥,那个阿姨是谁?” 宋夕问着,却惴惴不安——那个阿姨说自己是……妈妈? “她谁也不是,”祁钦蹲下来,握住宋夕的双臂,凝着那双葡萄眼,叮嘱道,“如果再见到她,不要跟她说话。” 宋夕没有问为什么,她觉得哥哥快哭了。 她搂着哥哥的脖子,点头:“夕夕知道。” 祁钦紧紧回抱住她,直到宋夕开始喊疼。 有新的客人进来,祁钦放开手,站起身,一切如常。 宋夕坐在小凳上看连环画,客人进了里头拿日用品。 祁钦等待结账,正垂眸出神,他忽然感到眼下传来轻盈的触感。 他微微偏过头。 07331就在这里,但她并没有出声。 祁钦抬手抚上眼下的位置。 那里剩些浅淡的湿润,其余汹涌过的,都被她擦掉了。 - 周日。环山大道。 “还以为你要放我鸽子了,”石闯搂着祁钦的肩玩笑道,然后指了指赛道上的其中一个,“看见没,那辆,聂峥刚从国外搞来的新车,落地说是有五六十万。” 祁钦顺着看见一辆通体黑银配色的机车,旁边倚着一个男人,正环臂跟身边围着的几个人说话。说着说着,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朝他们看了过来。 那人挑眉冲他们恣肆地笑笑,两指并在一起,从额前飞来一个打招呼的手势,祁钦点了点头,男人便继续同别人说话去了。 石闯诧异:“你们认识?” “给他修过车。” “我说呢,”石闯顿了顿,才像感叹似的说,“咱们搞服务行业的,自己虽然飞不上枝头做凤凰,倒能见到不少天生的真凤凰。” 祁钦“嗯”了一声。 石闯说:“我以前老以为有钱人就是天天出入高档星级饭店,结果就我开那面馆,都遇上过那种就点碗面条,边吃边聊几千万生意的,差点没给我吓死。” 祁钦笑得肩膀跟着颤,石闯拍了他一记,瞪眼:“还笑,你虽然这会儿跟我混一块儿,但你,还有江谒,我知道你们以后都是要飞上天的,别忘了兄弟就成。” 祁钦身子一偏,石闯的手从他肩上滑下去。 “我恐高。” 石闯笑着骂他神经病,谁料祁钦又说:“放心哥,我记性好,见过的人都忘不了。” “真的假的,”石闯狐疑,“那上回那姐姐你记得么,她前两天又问我要你微信来着。” 祁钦瞥了他一眼,石闯心虚地摸摸鼻子。 他们没有继续聊下去,人群开始躁动,比赛即将开始。 不同型号的昂贵赛车分别占了几个车道,这是临时画上的赛道,比完赛就会找人清除。 他们是出发点的观众,终点在山顶,那里还有一批人等着,两处甚至都设了液晶屏,实况转播无人机跟拍的画面。 旁边有人小声议论:“怎么救护车也来了?” “你以为呢,当然是万一出事好急救。” 祁钦闻声,从百米外的路旁捕捉到两辆救护车的存在。 石闯凑到他旁边:“这才是纯为爱好烧钱玩儿,我们也沾了人家的光。” 摩托车的轰鸣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信号枪一响,便纷纷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人群里应声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等到车影人影都不见了,大家就都聚到屏幕前围观。 聂峥的车始终领先,直到第三个转角,后面一辆杜卡迪正要借机超过去,聂峥一个加速,侧位一别,车手措手不及,慌忙刹车稳住车身,聂峥讥诮一笑,奥古斯塔遥遥领先,绝尘而去。 …… 赛程很短,几分钟就结束。 按理该再有几轮,谁料匆匆叫停,救护车响着声开上了山。 观众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很快群里发来最新情况,还有几张车手受伤的照片。 被聂峥别停的那个。 祁钦是在走回自己车旁边的路上接到的电话,接起时一辆黑色卡宴从身边飞驰而过。 应该是在上次修完车后留的号码,聂峥不像商量,像只是单纯通知他:“帮我把车开回来,地址你知道。” 说完就挂了。 祁钦打回去:“我还有事。” 聂峥说:“报酬一千。” 祁钦顿了顿:“行。” 聂峥挂了电话,捏着手机转了两圈,晃着二郎腿吹了两声口哨。 坐在副驾的管家忍不住从后视镜看他:“阿峥,等会儿见到你爸爸可不要这个态度。” “放心,”聂峥说,“我送他个大礼。” 15我会爱你 蜿蜒山路早些年就铺成坦途,曲折着向上,祁钦沿着边缘走,不时与下山的机车擦肩,等到达山顶,只剩零星几个人在收拾残局。 空中的无人机盘旋几圈,直冲而下,在祁钦面前悬停。 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走到他面前,祁钦看清他手上的遥控器,他取回无人机,然后向祁钦递来一把钥匙。 “车在那儿。” 男人没多废话,完成聂峥交代的任务就撤到一旁,仔细检查起拍摄内容。 昂贵的车型自然与石闯那车不同,祁钦对机车没多大兴趣,不过出于职业病多看几眼,发现外壳已经有了刮擦。或许过会儿该把这情况向聂峥说明。 他是在出发前接到那人的来电。 电话那头隐约喧哗,嘈杂的间隙传来几声谈笑,祁钦没有开口,忽听有人道:“祁钦妈妈,尝尝这个。” 祁钦神色一凛:“你在哪儿?” 他先是听见她的道谢,紧接着有椅子的挪动声,她似是换了个地方接电话。 祁遇遥还是那样柔柔讲话:“妈妈来给你开家长会了呀,现在跟好几个你的同学家长一起吃饭。” 有什么在心口翻腾起来,祁钦几乎一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理智,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来不及厘清就已经混合成了最本能的怒意:“谁让你去的?!” 她似乎并不为孩子的无礼生气,只是说:“我是你的妈妈。” 祁钦咬牙,像在暴雨中被抛弃的流浪幼犬,长成过路人眼中的恶犬后龇着锋利的牙,冲着元凶恶狠狠道:“你也配?” 女人默了,而后轻轻地笑:“我是不配。” “但你身体里流的是我和他的血,你有他的一部分,”她说,“所以我会爱你。” 祁钦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愣了一瞬,忽地嗤笑。 “你爱我?”指甲攥进手心,他却感觉不到疼,“我快十八岁了,你开始爱我了?” 祁遇遥沉默几秒:“至少你们三个里,你是我最疼的一个。” 祁钦先是低笑两声,随后变成大笑,周边其余人闻声侧目,担心怕是遇到了什么疯子,收拾完东西便远远躲开。 祁钦在积攒许久的压抑发泄后渐渐平静,最后说:“少恶心我。” 而后决然挂断。 摄影师这时上前,试探地问:“需要帮忙吗?” 祁钦背过身快速蹭了下眼角,带走某些痕迹,回过身对摄影师笑笑:“不用,谢谢。” “那行……”他倒退着走了两步,再次向他确认,“你现在的状态,把车骑过去真的可以吗?” “可以。” 祁钦说完就戴上头盔,长腿一跨,坐上了车。 这辆机车马力很足,据说有280,祁钦亲自试验过后,发现确实如此。 陡然加速的山风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聂峥并没有留下赛车服给他,于是祁钦周身除了头盔没有任何防护,但他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遇到拐角也没有松开一分。 引擎轰然着惊起山林里的鸟雀,它们预见危险般四散逃开,仓皇的叫声掺入轰鸣。可祁钦没有听见。 他像被罩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先是被隔绝了声音,而后连空气似乎也被剥夺了。 他开始像一个溺水的人,胸口被沉沉地压住,直到无形的什么将骨头碾碎,碎骨扎进剧烈跳动的心脏,千疮百孔里喷溅出殷红的血液,无数次重复制造出又一个同主题的血案现场。 头盔下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祁钦甚至连引擎声也听不见了,一个声音突兀地钻了出来,在头顶吗,还是大脑里,或者是胸腔里,更可能是无处不在了—— “你身体里流的是我和他的血……” “你身体里流的是我和他的血……” 这道声音如此熟悉而陌生,一遍遍重复着同一句话。 是了,她就是要靠这些血做成绳索,才能把他牢牢捆绑起来。 要怎么办?要怎么做?对了——那么是不是没有这些血就可以了—— 昏聩的大脑里冒出个想法来。 是这样的,他原本就是要这么做的。 祁钦没有做任何思考,他这一刻忘记了所有人,甚至连宋旸宋夕也忘了。 没有手套包裹的两只手青筋凸起,他紧紧握着把手,忽而更用力下压,几近到底。 眼前是远方的天和另一座山头,云层下是一大片旷野。 他忽然觉得自由。 机车疾速行驶,轮毂高速旋转着,模糊成一片残影,轮胎与地面摩擦出炽烈的星子。 即将抵达下一个转弯,祁钦恍若未觉,如鹰隼般的眼紧紧盯着前方。 就快了—— 下一秒,像终于有什么出现,从外面将这个玻璃罩子狠狠击碎。 祁钦怔住。 他感到腰间有一双手。 “停下来!!!祁钦!!!” 是更熟悉的声音。 讨好过他的、也怒骂过他的声音。 “停下来!神经病啊你!不要带我再死一次!” 哦,是她。骗人鬼,怎么可能再死一次。 “不值得!他们都不值得!”季贻死死抱住祁钦的腰,脸紧贴着他的后背,闭着眼大喊,“我会爱你!以后我会爱你!” 插满碎骨的心脏忽地一震,在某个瞬间聚满了不知何起的力量,它一下一下、静静地,重新用力跳动起来。 祁钦被攥住了心,乍然回神,这才发现车身已到崖边。 他猛地刹车并调转方向,轮胎在地面划出长长的黑色印痕,随着巨大的“砰”的一声,机车撞上防护栏,骤然减速后还是冲下山去。 吴惊澜打算再拍一组自然空镜后离开,却在镜头里捕捉到刚刚那个少年,他正以超高速行驶在环山大道上。 吴惊澜跟拍过不少次职业的、或者非职业的车赛,这放在比赛里也称得上够豁得出去,更不必提现在只是去送个车。 他用自己的阅历迅速判断出这孩子状态的不正常,匆忙让还在这里的车手追赶上去。再盯着屏幕看了会儿,他了然——已经几乎不可能追上。 那孩子俨然疯了,不要命一样。 看到机车撞上去的那一刻,吴惊澜周身顿时升起一片彻骨的凉意。他眼睁睁看着机车撞落一地碎片,然后坠入山谷,而那个少年,居然在掉下去之前及时脱离,侧倾着滚到一边。 吴惊澜握着的手陡然松开。良久,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后面跟上去的车手终于抵达,快速跑到少年身边。 吴惊澜赶紧拨通了急救电话。 希望山下那台还没走。 祁钦躺在地面,眼睛微微睁开。 他从一道窄窄的缝隙里看见一片蔚蓝的天。 他缓慢地呼吸,呼吸,身体里的血液像要被马路灼人的温度蒸腾干净了。 恍惚间天空被什么挡住。 他好像看见一个人。是个女孩儿。 她扎着长长的辫子,尾端垂到身前来,但碎发乱糟糟。 祁钦感到脑后托住他的手慢慢抽离开。 哦,那是她的手。 她用那只护住他脑袋的手,焦急而小心地拍着他的胸口、脸颊,祁钦想说什么,却发觉自己说不出来,又觉得好累,眼前那道狭窄的缝隙也要闭合了。 他沉默着用胸膛承接住女孩饱满的眼泪和哭腔。 失去意识前听见她说:“醒醒!不许睡过去!” 又像再三保证似的—— “我会爱你!我会爱你……” 16养分 斑驳的地面绽开赤色血迹,季贻隐约看见血花簇拥着一个少年,他静静躺在那里,似乎已经失去呼吸。接着画面中心忽然出现漩涡,在一瞬间将所有场景碾碎了卷入其中。 而后季贻感到身体急速下坠,她猛地睁眼,眼前是模糊的山景,河道皱缩成蚯蚓,梯田围就年轮,她望见下方比她更快坠入山谷的人。 不可以! 季贻用力地伸出手。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表盘上跃动的红色警告同时伴随教人心惊的鸣叫,眼睛被溢出的水汽笼罩住,季贻逐渐看不清所有,但她发不出声来,好似所有的声音都已经在身体里被痛苦搅碎了。 少年的身影越发模糊起来,季贻听见自己内心充斥着“不”的呐喊,愈发努力地伸出手去。 “不要!” 季贻猛地一蹬腿,从梦中惊醒。 这还是她“死”之后,第一次做梦。 迷障渐渐散去,眼前是一片澄净的白,缝制了暗纹的帘子将病床与病床隔开,仪器安静而规律地发出响声,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下坠,而后顺着管道,缓缓进入他的身体。 而他闭着眼,身体仿佛没有知觉。 季贻碰了碰那只手,静脉蛰伏着,内里淌过温热的血液。她终于安心,这才想起去看心电监护仪。 几根长长的线条像从生命里抽丝剥茧出的纤维,起伏了,蔓延着拖出长尾了,才显出安稳存活的迹象。 季贻慢慢想起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他被抬上救护车,她跟着钻了进去,一到医院祁钦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给他做了多久的急救,她就等了多久,直到手术中的指示灯熄灭,祁钦回到病房,那颗将将要从喉间跳出的心脏才落回原处。 季贻静静望着病床上那人的脸。 脸上其实没什么碰撞,只是额角还是磕了,现今被贴上纱布,眉骨上的疤痕此刻也被这块纱布淡化了。 他看起来平静而脆弱,季贻想,祁钦也不算是坏东西。 她现在更了解他了,又觉得他可怜了。 这是她第二次撞上他自杀,连系统都没有及时监测到,那几乎像是他一个瞬间的突发奇想,如果她不是一直在他旁边,那么可能就会非常轻易地错过拉住他的时机。 但又有什么不好?她分明是想去做下一个任务的。 可季贻想着想着,又不觉得哪里好了—— 严格来说,祁钦是她结识的人类世界的第一个人,不是只由她远远观望,而是能感受到她、跟她说话的人。 她来去自由,可世界其实很小,桢桢小鱼都是她的朋友,但他们却不常在一起。 祁钦的世界也很小,两个微小孤独的世界交汇,季贻在重合地带找到一些让她留恋的存在。 林瑾妤的信息还在列表,要她回去交接下一个任务,季贻却迈不开步子。 她已经把他当成朋友了。她也做出承诺了。 - 祁钦醒过来的时候,最先听到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哎哟哟这谁啊,这不金牌法师么,我们家打野呢?哦哦在中路呢,在中路干吗呢?哦,吃线呢——” 聂峥边嘴队友边手一刻不停,末了还是送了一局,他骂了句傻逼,把手机随意丢到沙发上,丢哪儿了也没在意,身体放松地往后一靠,才看见病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 聂峥挑了挑眉,放下二郎腿,起身走到病床前。 “醒了啊,”他啧了声,“命真大。” 祁钦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嘴唇的死皮生涩地摩擦两下,聂峥顺手拿起柜上的棉签蘸了水,往他嘴唇上抹了几下。 “还有谁来过,这都现成的,”聂峥说完顿了顿,“哦你刚醒。” 祁钦始终没有开口,聂峥顺着他的视线扫视一遍四周:“你看哪儿呢?找什么?” 祁钦轻微地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下场惨烈的机车,他试着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掉下干燥木块的碎屑。 “你的车,我会赔。” “你拿什么赔?”聂峥面露哂笑,很快又说,“用不着,我爸要知道你帮我把车干了,说不定还想给你打钱,不过可惜了……” 他说半分留半分,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祁钦的脸,转身拿上手机,指了指房间:“给你换了单人间,好好养着吧,你朋友,那个叫石闯的——是叫石闯吧,他过会儿就来。” 富二代大少爷意料之外的好心,不仅没叫他赔车赔钱,甚至包揽了医药费,说是也有他的原因,如果不是他让祁钦给车送回去,也没这档子事。 祁钦并不如释重负,他不喜欢亏欠,同样不觉得他真那么好心。 果然聂峥离开前说:“好了,确认你活着就行。钱是不用你还,以后自然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到时候你得记得,今天欠我一次。” 人一走,房间就显得空荡了。 祁钦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样貌,但他还记得她的眼泪,她的声音。 祁钦喉结滚动一下,喉间撕扯出钝钝的疼。 “07331……” 无人应答。 - 石闯傍晚就大包小包地来了,屁股后头还跟了两个人。 江谒罕见地步子走得不那么温吞,快步到祁钦床前,还没说话,就有人比他更快地开口了。 “怎么样啊?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啊?不行,医生在哪儿我去问问!”女人念叨完一串话不带个停顿,又颇心疼地将祁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走了。 石闯站到女人刚刚在的位置,挠了挠脸说:“黎涓刚好来店里,听见你出事就也跟过来了。” 祁钦“嗯”了声。 江谒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看过床尾卡。 “叁级护理,还行,受的伤比我想的轻,”江谒说,“上头写了饮食忌口,我发群里了。” 石闯连声几个ok。 等他出去打水,江谒懒洋洋倚着沙发扶手,半开玩笑的语气道:“事故是意外,还是你故意的。” 祁钦垂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片阴影,教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意外。”他说。 “哦,”江谒说,“最好是。” 一时无言,黎涓的再次到来打破僵硬的气氛。 她顶着一头红色的头发,穿一条暗色的酒红连衣裙,外头披着件短外搭,她像团火似的烧到祁钦旁边。 她似乎还心有余悸,抚着心口道:“吓死我了!医生说你特别幸运,都这样了居然没多大事,基本都是皮外伤……就是刚送过来的时候可能因为一下冲击太大才昏迷了,检查过了没问题,慢慢恢复就好了,多养养。” “嗯。” 黎涓给他掖了掖被角,随口道:“以后就别骑……以后注意安全。” 祁钦缓缓点头。 “对了,”黎涓接过石闯拿回来的水瓶,给祁钦倒了杯热水,随口问,“你最先摔下来的时候是摔边上草丛了吗?” 石闯插嘴:“怎么了?” “给我递根吸管,”黎涓下巴指了指石闯那侧的床头柜,边接过边说,“医生说他这伤受得巧,最开始的着力点应该是软的,可能是摔泥地上有了缓冲,后面滚到路上撞得也不会太严重。而且脑袋居然也没怎么撞地上,说你自我防护意识还是挺好的。” 祁钦有些愣神。 他并没有做医生说的任何一件事。 几人待到天黑才走,黎涓一步叁回头,被石闯抵着后背才出去,出了门还在争今晚谁来医院陪床,石闯让她别想了回去看店,黎涓说他哪有女人心细会照顾人。两人声太大,被巡查的护士发现,做了思想教育才终于闭嘴,双双逃之夭夭。 江谒落在后头,叮嘱——也像警告祁钦,好好躺着,他去帮他请假,落下的课他之后来补。祁钦要说什么谢的话,江谒已经打着哈欠出门去了。 病房重归宁静,祁钦浮躁的心绪终于慢慢平和下来。 他其实不大喜欢人太多太嘈杂,但他同时眷恋有朋友在身边陪伴。 像是这几天里,他已经快速习惯生活里多出个人,他可以不用看见她,只要能感觉到人就在旁边,就会感到奇异的安定。 而她口口声声满是威胁,说是要杀他,这回却是救他的那个。 “07331……”他再一次轻声叫她。 并没有响起预料中的回答。 祁钦试图想起她平时是怎么回应自己的,忽而惊觉,他并不怎么主动找她。 往往是她饿了,困了,或是想找人玩,找人说话了,才会时不时想起来招惹他。 鬼会再死一次吗? 她不见了吗? 无名的燥火很快聚集到喉咙、心脏,刚被友人润过的地方重新变得干涸,龟裂后露出骇人的疮疤。 那里该是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隐秘的缺口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那是伴随着出生就永久存在的烙印,贪婪地汲取着一切情感,又如同不曾存在过一般引向缺口,一去不返。 嘴唇是真的太干了。 茶水放凉却忘了喝,祁钦有些艰难地伸出手,身体被牵引着抽痛起来,等终于勉强触碰到杯壁,却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祁钦眉头紧紧地皱起,后背生出了冷汗,手一用力,呼的一声,水杯却突然滑了出去,溅出的水洒到手上,激起些微的凉。 祁钦闭了闭眼,舌尖失力地扫过唇缝。 预计中的哐当声并没有响起,取而代之是他从醒来、就一直等到现在的声音。 “欸欸!” 她像是手忙脚乱地捞回了水杯,嗵的一声把它放回床头柜上,尔后床边凹陷下去一块,那人自然地向他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来。 “怎么换病房了,我找了好久!” “要喝水么,我来我来,你留点力气养伤吧!” “水都凉了,等等我给你重新倒……” 说着,声音挪到了另一边去。 祁钦在听见那声低呼时就蓦然睁开了眼,天花板上落下的灯光终于得以钻进那双总是半掩的瞳孔。 他始终凝视着声音来处,在女孩不住的声音里,终于慢慢扬唇。 他当然依旧看不见她的身形,只瞧见空气。 可他显然已经眷恋起这片空气来。 在这一刻,无处不在的空气仿若代替食物、水源、药液,彻彻底底地、成为他最需要的养分了。 17羞耻 季贻还是找林瑾妤撤销了换任务申请,被问到具体原因时只将祁钦的监测数据拿出来,她也就理解了。 “有自杀念头的人,这个念头总是会反反复复继续出现的,因为他们正在痛苦,”林瑾妤心疼地抱抱季贻,“也辛苦你了贝贝,不过你这次成功了,汪部肯定要惊讶……” 季贻不满地打断:“我那么能干,有什么好惊讶的!” 林瑾妤哄她:“对对对,你最能干。”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季贻惦记着祁钦还没醒,没过多久便匆忙走了。 她终究隐去一段没讲。 回到医院,原本的床位空无人影,季贻上上下下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更僻静的楼层找到了人。 她倒了热水,又兑了些凉的矿泉水进去,摸着水温合适了,才捏着吸管递到祁钦嘴边。 祁钦微微仰起头,刚将吸管含入唇间,霎时抬眼。 季贻手心托着他的后颈,催道:“喝呀。” 病床上的人这才回了神,眼皮复又低垂下去,慢慢地喝了几口,松开,她的手却还没让。 祁钦偏了偏头,短刺的发尾挠两下季贻的手心,她收回停留在他嘴唇上的视线,撤回到一米开外。 “……谢谢。” 季贻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祁钦却不肯再说,半晌后开口,声音绷得紧:“谢谢你的水。” 季贻撇撇嘴,轻声笑了。 再有人推开病房门是七点多。 宋夕步子迈得飞快,扑到祁钦旁边就抱住他的手:“哥哥……” 她吸吸鼻子,眼睛鼻尖都是红的,显然已经哭过。祁钦刚想说要她别担心,便看见后脚跟来的人。 祁遇遥脚尖向前,又收回,在床尾停住。 祁钦只望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放回到宋夕身上,用没扎针的那只手给她抹了抹眼泪。 “不哭,哥哥没事,”他想再揉揉妹妹的头,可是太费力,祁钦放弃,默了默,说,“忘了哥哥说过的话了么。” 宋夕想往后看,中途又赶忙转过来,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有人联系我说你出车祸了,我想夕夕会担心,所以去家里接她带过来看你,”祁遇遥说着一顿,“小钦,妈妈只是担心你。” 祁钦置若罔闻,只向宋夕道:“吃饭了吗?” 宋夕摇了摇头。 “等石闯哥哥来了,我让他带你去吃。” “好。” 祁遇遥站在一旁,像是没在意祁钦的忽视,并没有强行加入他们的对话。 石闯没一会儿就来了,见到宋夕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我去接夕夕没接到,邻居说是被人接走了,急得我哟……”石闯大步过来,薅了一把宋夕的脑袋,“下次不要随便跟别人走知道么。” 宋夕点头。 石闯像是才发现旁边的人似的,笑说:“阿姨好。” “你好。” “阿姨真年轻啊,果然不带孩子是老得慢一点儿哈。” 祁遇遥的微笑在脸上滞了一秒,随后更大幅度地出现了,她没说话,石闯拎着吃的走到桌边,背着人翻了个白眼。 宋夕被叫去跟石闯吃晚饭,祁钦便闭上了眼睛,全然当还有一个人不存在。 “我打算,晚上带夕夕去我那里住。” “不可能。” “你现在病着,自己都顾不上,我带夕夕住两天,也给你缓解下压力。” “用不着。” 石闯在另一边忽然大声道:“夕夕啊,这儿有张陪床,又大又软,给你睡好不好?” “好!” “真乖!” 祁钦眼神望着这个他该称之为母亲的人,没有半分退让。 祁遇遥自嘲地笑了笑,很快恢复如常:“那你好好休息,妈妈先走了。” 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祁钦才朝门口看了看,接着望向天花板,有些出神。 石闯吐槽的话一箩筐:“听到夕夕是给她接走的,我直接吓死,这跟被拐了有什么区别。” 宋夕埋头咬着面,没有吭声。 祁钦也没说话,石闯见状也不吭气儿了,接着吃饭。 伤口处仍有些隐隐作痛,祁钦眉间微微皱起,紧接着便感到左手被人握住了。 季贻捏着他的手指:“你饿不饿?” 祁钦小幅度摇了摇头。 “可是我饿了。” “……” “想吃好多东西,比如……” 季贻开始如数家珍地报菜名、零食,祁钦听着她碎碎念,头痛。 就听见石闯含糊不清地对宋夕说:“你哥心态真好,都这样了还笑。” 祁钦压了压嘴角。 季贻停止念叨,问:“你笑什么?” 他们还在,他没办法说话。 于是只见他用口型说了个字。 “你。” 说完便感到手心被她用食指狠狠戳了一下。 祁钦看见窗外的夜色,星星很少,月光很亮。 桌边石闯和妹妹吃着东西,时而说几句话,而一旁,她无聊得开始一根一根地玩他的手指。 “有月牙,有,这根手指没有,这个……” “……” 只有他能听见她说话也是好事,省得把别人也吵死。 祁钦垂下眼睑,消毒水的气味涌入鼻端,又混入些香甜的什么,他便被温柔地包裹住了。 - 聂峥实在大手笔,人后来是一天没来过,但居然还请了护工来照料。 这也是好事,石闯总还有生意要顾,不能二十四小时陪护,江谒要上学,只间隔地晚上来,给他讲些题,然后就得回去睡养生觉——他在爷爷的监督下常年调养身体,作息规律得不行。 倒是黎涓隔叁差五地就来。 这天她下午就到了,带了杯奶茶。 “嘶……忘了,你能喝吗?” 祁钦刚想拒绝,便听见某人高呼:“我想喝!” “……” “谢谢姐,放这儿吧。” 黎涓有点狐疑,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这不就说明无论如何,至少他对自己送的东西是喜欢的。更说不定,他对自己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 她贴心地给祁钦插了吸管,又让他喝了一口,才放回床头。 毕竟还在养伤,喝一口解解馋就行了。 黎涓坐在沙发上跟他讲这几天遇到的事,像是又有客人半夜来烧烤结果没吃几口,就喝醉了发酒疯,差点把摊子砸了把她老板气得不轻,再比如谁又问她要微信了,被拒后恼羞成怒骂她穿那么点儿就是来勾引人的…… 黎涓说到这儿狠狠翻了个白眼,把吊带外的小外套敞了敞,说老娘要勾引的可不是他。 说完意有所指地看着祁钦,却见他压根没往自己这里看,倒是像紧盯着那杯奶茶似的。 “我老觉得你太成熟,看嘛这不还是小孩子么,”黎涓笑得俯身,“我这奶茶还买对了呗,你这么想喝啊一直盯着它。” 祁钦干笑两声,说:“姐,麻烦帮我叫下医生。” 黎涓起身,走几步又回头:“这样,我也不让你不叫姐了,以后加个字,叫、姐姐,你看行吧。” 见祁钦不应,黎涓哼了声,踩着高跟鞋就出去了。 祁钦回过头,半透明的吸管里,淡褐色的液体盈满了,不时响起吞咽声。 “……喝慢点儿。” 季贻咬着珍珠,朝他呜呜道:“我以前肯定很爱喝!” 祁钦沉默了,随她去吧。 他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却发现不行。 护工大叔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去接孙子放学,做完晚饭再回来,祁钦答应得爽快,现在才发现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等等再喝……”祁钦克制住泛起的羞耻,以及在下腹逐渐汹涌的知觉,朝季贻道,“先扶我起来。” 季贻大力吸了一口,依依不舍地松开,托住祁钦的手臂,把人扶起来的同时自然而然道:“想去厕所?” “……” 看着他逐渐红起来的耳朵,季贻像发现了新大陆。 “你害羞啊?” 祁钦听见她的狂笑,深吸口气:“没有。” “那就行了,”季贻忍着笑,说,“护工大叔每天给你擦澡的时候,你浑身上下我都看过了,现在害羞早就晚了。” 祁钦要下床的动作一顿,两秒后:“你不是说这种时候你都出去了吗?” 季贻嘿嘿两声:“骗骗你的。” 祁钦牙都快咬碎了。 季贻催他:“快点吧,再晚难道你想让那个姐姐扶你去?那就又多一个把你看光光的人咯。” 祁钦脸涨红了,半晌只吐出一个“你”字。 “好了乖乖,”季贻语气哄小孩儿似的,“起来吧。” 好不容易一步一挪到了卫生间,祁钦说:“你出去。” “我出去了谁扶你,你摔马桶里了怎么办。” “不会,我能自己站。” 季贻嗤笑,松手:“你试试。” 搀扶的力一松,祁钦身形一晃,季贻将人扶回去:“别折腾了,我不看你。” 祁钦的手搭在裤腰上,犹豫半天:“你把耳朵捂上。” 季贻瞪眼:“你自慰我都看过了还差看你上个厕所么!” 空气安静了。 季贻听见他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你……说……什么……” 18新同学 祁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季贻见状,自己的尴尬突然就转移了。 她拍拍祁钦的手臂:“这是很正常的生理需求,你不用不好意思。” “……” “而且你也不小,那些小的才不好意思露给别人看呢。” 祁钦气笑了。 季贻哎哟一声:“你给我捏疼了。” 祁钦松了握住她小臂的力道,舌头抵了抵脸颊,说:“你转过去,闭眼。” “好好好。” 季贻照做,她也没真打算看。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便听见一股水声。 …… 祁钦解决后洗了手,回到病床上躺好,发现她竟也一路无话。 他恰好也不怎么想开口,头偏向她不在的另一边,闭上眼睛,让脸上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 季贻红着脸清了清嗓子,然后又什么话也说不出。 黎涓找了医生回来,浑然不知这里发生过什么,看见祁钦的脸顿时大喊夭寿,忙拉着医生来给他量体温。 温度正常,黎涓狐疑道:“测温枪是不是坏了,你看他脸那么红。” 祁钦说:“有点闷。” 黎涓去把窗户开大一些,听医生正问祁钦有哪里不舒服。 祁钦说是腿上的伤有点紧绷,还痒,医生给他检查一遍:“挺好的,恢复期愈合肯定会有点不舒服的,暂时还是少下地,过几天再开始走动。” 祁钦点头。 黎涓这时惊道:“你都喝了半杯了啊?!” 祁钦闻声一看,她正晃着奶茶,发觉少了一半的重量。 “现在尽量还是不要喝这些,对伤口会造成刺激。”医生严肃道。 “……好的。” 罪魁祸首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儿,祁钦深吸口气,终究背了锅。 黎涓临走前摸了把祁钦的脑袋:“酷哥还爱喝奶茶呢,真可爱,姐姐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祁钦偏过脑袋躲开,黎涓笑笑,没在意。 过了几秒,祁钦面无表情道:“少喝点。” 季贻一口饮料下肚,咽完哈了口气:“你又不能喝,总不能浪费吧。” 总是她有理。 祁钦正欲说话,头发忽然被人揉了一把,他愣了愣,接着就听见那家伙用欠欠的语气说:“是吧,可爱酷哥?” “……” - 好在没有骨折,祁钦总共在医院待了两周不到,就在医生的允许下回了家。石闯原本还打算把他再按着住几天,祁钦已经死活不肯。 太煎熬,尤其每天擦身体的时候最煎熬。 哪怕季贻承诺了不会看,祁钦也并不很信,到最后几天自己活动得还算利落了,他就自己进卫生间擦洗了——即使是让同性别的护工叔叔给擦,他还是很难习惯。 回家时又是周末,宋旸已经准备了一桌饭菜等着。他这两周周末都是回的家,既探望哥哥又照顾妹妹。 夜里睡前,祁钦问了他的学习,又问他和之前闹矛盾的同学相处得怎么样,宋旸都说挺好。祁钦虽不全信,但也没多问。 “我见到妈妈了。” 祁钦睁眼:“她去找你了?” “没有,”宋旸说完,停顿几秒,说,“上周我在家里的时候,她过来了,你那时候住院,我就没告诉你。” “哦。” “哥……” “嗯?” “她又……” 宋旸没说完,祁钦明白他要问什么,“嗯”了声。 良久,祁钦并没有睡着。又过一会儿,宋旸在他旁边轻轻翻了个身。 头发长长了些,祁钦在去学校之前去推了。 季贻在他耳边直惋惜,但朝他人盯着盯着,又收了声。 学校还是那个学校,一段时间没见,他同其他人只不过从疏离回到更疏离的从前。 韩馥搂着他佯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好久好久不见,祁钦推开他:“你几天前刚来过医院。” 桌上抽屉多了许多试卷,作业本早就往后翻了许多页。祁钦右手臂上有伤痕,已经结痂,不影响常用手的动作,一到课间,便从试卷里拣些难题出来写。 第叁节课前,祁钦正做着题的时候,庄高政领了个人进来。 “这是咱班的新同学,身体原因没有在开学的时候来报道,现在回到我们七班大家庭,大家鼓掌欢迎!” 新面孔总是引人好奇,如潮的掌声里,女生背着单肩包,面色冷淡,直到班主任让她向大家自我介绍,她才开口:“大家好,我是项禾絮。” 庄高政鼓励道:“继续,多说几句。” 项禾絮目光没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她看着最后的黑板,板报是上回中秋主题的成果,一轮圆月挂在当中,项禾絮就望着那儿,说:“祝大家一年后蟾宫折桂。” 庄高政的本意是让她多介绍自己,但这个祝福虽然简短,但也很实用,他满意地笑起来,带头又领了一波掌声。 到了安排位置的时候,庄高政往祁钦那儿看了看,那小子估计正写题呢,头都没抬,光动笔了。 “要不,你就坐那儿,里面最后一排,”他指了指那个位置,喊道,“祁钦,把你那桌子上的东西清理一下,新同学坐你旁边。” 祁钦抬起头,与那位新同学的目光恰好对上。 项禾絮移开眼:“老师,我看最后面还有空桌子,我想单独坐。” 庄高政哑然,但又不好说什么,她爸可是刚给学校捐了一栋楼。 …… “行,行,那那谁,曾朝阳,帮新同学搬一下桌子,移到第一排后面去。” 韩馥转过身,遮着嘴对祁钦道:“这位新同学好像走高冷路线的,而且特看不上你啊。” 从林吐槽道:“要不说你头脑简单,也有可能是为了引起注意啊,你就说有几个人能拒绝跟帅哥做同桌吧,你能吗?” 韩馥摇头。 “对咯,反其道而行之。” 他们讨论他们的,祁钦低下头接着做题。 做着做着,他发觉有什么不对——07331老实好一会儿都没打扰他了。 [睡着了?] 纸条就在面前,季贻却无心回复。 她坐得笔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就在新来的那个女生身后,一个男人正环臂靠在门上,穿着比她身上还要早一批的黑色制服。 他也看见她了,微笑着望过来,慢悠悠地抬起一只手,泰然朝她挥了挥。 …… 陆青岱? 19感情 陆青岱其人,死缓部几乎没一个不认识他的。倒不是因为他业务能力多强,恰恰相反,陆青岱,业绩永远的倒数第一。 季贻那阵子频频给任务目标的自杀事业添砖加瓦的时候,部里同事有一阵悄悄叫她小陆青岱。 至于他本人知不知道,季贻就不清楚了。他们只打过零星几次照面。 而他现在跟那个女生来了这里,是不是说明她…… 季贻看向那个叫项禾絮的女孩。 她很瘦,皮肤很白,看起来有些病态的美,没有表情的时候嘴角向下,当然,季贻看她多久,她就没有表情多久。 季贻看着她的侧脸,有些恍神,直到有人挡在她面前。 陆青岱弯下腰,脸在她面前放大,季贻吓了一跳,往后让开,陆青岱似笑非笑地看她。 “你看我的人干什么?”陆青岱歪歪头,抬眼,视线越过季贻投向祁钦,“这是你现在那个么,跟多久了?” 虽然一直垫底,但好歹是前辈。 季贻乖巧回答:“一个多月。” “这么久了啊。” “你呢?”季贻客套地问。 陆青岱弯弯眼睛:“不告诉你。” 季贻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陆青岱已然瞬间飘回后门。 “……” 祁钦的纸条刚被她压住了,季贻手一动,纸条跟着落到地面。 季贻捡起来看清,才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没睡。” 接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十分粉嫩的、像是宋夕平时会玩的那种钻石贴画,放在她面前。 “……给我玩?” 祁钦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嗯。” - 下午的一节语文课,老师让同桌两两讨论一个问题,却见七嘴八舌地讨论声中,有两个人没有开口,都形单影只。她皱了皱眉,让他们坐到一起去。 项禾絮没动,祁钦也没动,直到她点名让新同学坐到祁钦旁边去。 “下课再换回去,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祁钦看了眼右手边的位置,声音掩在杂音下:“你坐她那儿去?” 季贻说:“不用,我正好起来走走。” 过了片刻,女生带了课本过来,坐下后依旧冷着张脸,瞥见语文老师走下讲台的身影,才问:“讨论什么,我没听。” 祁钦在书上某个位置点了点。 “哦。” 两人只是微微侧对,实际并没有开口,老师没走几步就回了讲台点人回答,项禾絮便像装都不想装的样子坐直回去。 下课铃一响,她更是直接回了座位,期间没跟祁钦说一句话。 季贻坐下来,望着项禾絮的身影:“她好有个性。” 下一节课间,忽然有人大嗓门喊道:“祁钦!有人找!” 祁钦望过去,后门口并没有人,那个叫他的同学指了指旁边。 祁钦慢慢走过去,出了门,靠墙正站着一个女生,左肩微微抵着墙砖,见到他便下意识挺直身体,脸上浮出淡淡的红。 “听说你受伤了,还好吗?” “挺好的,谢谢。” 杨梓彤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很担心,你又不回qq……” “不好意思,没看。”祁钦说着,却让人听不出抱歉的语气。 杨梓彤心里自我安慰道,没关系,不是只不回她,其他发消息给他的女生他也没回,更别提还有不少人至今加他都没被通过。 想到这里,她又有了些信心,努力扬起个笑脸。 “那你好好养伤,”她顿了顿,捏着衣角,“有空的时候多看下信息……” 祁钦礼貌地弯了弯唇,没有说话。 背后有人戳了戳他。 他甚至听见她吹了个口哨。 祁钦面色一僵,牙关紧了紧。 杨梓彤这时发现他额头的疤,面露紧张的神色,说着手就要去碰:“你额头怎么了?” 祁钦不动声色地避开:“已经没事了。” 女孩略显落寞地放下手,又同他说了几句话,叮嘱再叁,才挥挥手告别。 她的教室在楼上一层,等走到拐角,杨梓彤恋恋不舍地回头一看,发现他还站在原地,没有看她的方向,但她还是莫名快乐起来,踏上台阶的步子更轻快了。 “可以了。” 季贻吐了吐舌头:“我说话也要管?” 祁钦环顾四周,附近没太多人,他挪到阳台,这才把声音稍稍大一些放出来:“我不管你,但你一直哎哟和吹口号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看热闹嘛,”季贻拍拍他的肩,“人家女孩儿喜欢你,我觉得挺好的。” 祁钦说不上哪里不痛快,捏了捏指骨,凉凉道:“你一直跟着我,就是为了看我谈恋爱?” 季贻想了想,亲情缺失虽然不能彻底弥补,但有其他感情填补情感空白,也能让他更好一些吧,怎么会有人拒绝多一个人爱自己呢? 于是季贻说:“不是,但可以顺便看一看。” 祁钦一道眼风扫来,季贻听见他哼了声,便转身欲走。 偏生又走不快,季贻忍着笑去扶了扶他的胳膊,却被挣开。 季贻手搭回去:“不谈就不谈,我不说就是了,你生气干吗?” 祁钦表情像有所缓解,但还是一言不发。 经过后门口的座位,一个人突然站起身。 项禾絮离开位置,与祁钦擦肩而过,季贻听见她一声嘲讽的冷笑。 她停下回头看,女孩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靠在墙边的陆青岱朝她无辜地摊了摊手。 季贻拍拍祁钦的胳膊:“放心,也有女孩儿不喜欢你。” “……” 祁钦想起项禾絮刚刚向自己投来的那个眼神,比先前的冷漠更多一点厌恶。 他兴许哪里得罪过她,虽然他并不记得。 翌日跑操的课间,祁钦不能跑跳,留在教室,季贻则趴在阳台,看楼下密密麻麻而整齐的人群。 “昨天没来得及多聊几句,”陆青岱站在她身边,好整以暇地说,“早听说我后继有人,就是你啊。” 季贻一尴尬就沉默,干笑两声说:“我哪配……” “别谦虚,听说你送走四个了,”陆青岱下巴指了指教室里祁钦的方向,“这个打算什么时候也送走?” 季贻顺着看过去,隔着被擦得格外干净的玻璃,祁钦正在同一个女生讲话,季贻眯着眼看了看,正是昨天那个女孩。 她看着他们,对陆青岱说:“前辈真爱开玩笑,我们当然是能拉回来一个是一个。” 陆青岱盯着她的脸,笑了。 季贻听出他的嗤之以鼻,但没有说什么。 不远处项禾絮从洗手间回来,季贻瞥见,问:“她身体不好吗?” “嗯,”陆青岱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这儿不太好。” 季贻犹豫着:“脑子?” “……精神。” 季贻“哦”了一声,目送项禾絮进了教室。 精神状况,那可能是心理问题了。这个年纪的学生很容易出现这种问题,大概是学习压力太大,再加上家庭的负荷,就很容易出现抑郁、躁郁各种情况。罗桢之前也是这样。 “你在可怜她?”季贻忽然听见陆青岱说,不等她答,陆青岱就继续道,“最好不要。你是来完成KPI的,不是来当菩萨的。” 季贻有些不满:“这不冲突。” “谁说的?” 季贻皱着眉瞪他。 “可怜那些人,就会不忍心,不忍心看他们死,就会想一而再再而叁地救他们。” “这不对吗?我们的任务不就是救人吗?” 陆青岱从她脸上看出点稚嫩的倔强,笑了笑,又反问一遍:“谁说的?” 季贻真有些生气了,但又想听他接着说下去。 可陆青岱盯了她几秒,终于发出疑问:“你到底哪里像我?” “……哪里都不像!” “那你可以学,”季贻正要说什么,被陆青岱堵回去,他正色道,“你救他们,是任务的需要,不是他们自己想要,也不是你想。” “而当你有了怜悯之心,就是在对他们产生感情,有了感情,最后就会变成你想。” “你想救他们,所以如果救下来,你会有完成任务以外的快乐。” “那么如果没有呢?” 季贻一僵。 前面几次,她没有去救人,但她依然产生了短暂的愧疚,在那之后她认为他们或许按照自己的意愿解脱了。 可上一次救回祁钦,她第一次感受到挽回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像劫后余生。 可是——万一没救回呢? “如果没有,你会成倍自责,会想你怎么没有拦下呢,怎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了呢……你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吗?” 季贻呆呆地抬起头:“……什么?” 陆青岱又看了眼祁钦,接着面向季贻,露出个残忍的微笑。 “会变成,是你杀了他。” 20女朋友 杨梓彤认识祁钦时是高一,那时他们一个班。 有个从前的初中同学没升上普高,也不好好上课,反而常常来蹲她的点,带着堆吊儿郎当的同伴。杨梓彤不喜欢他,又害怕,一次放学路上,他又领着人来堵她,要她答应做自己的女朋友,杨梓彤不肯,他怒气上头,便要对她动手动脚。 混乱间,她看见一个人出现在他们身后,那人二话不说以一当四跟他们打了一架,最后以那群人边放狠话边跑了作结。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缺了好几天课的祁钦。 他们在一个班上,但从没说过话,就在这一天,有什么从心里破土而出了。 借着检查各班级卫生的机会,她又能跟他说上一会儿话,一起来的同学检查完毕,说去外面等她,杨梓彤不好多留,对祁钦说:“那我先走了……” 祁钦点点头,等人一转身,便接着补病假时落下的题。 07331不知又跑哪儿去了,也没听见什么起哄声,祁钦想喊她,但教室里有其他人在。 他克制住一时没听见她的动静就要找人的习惯,忽而余光瞥见一道人影。 项禾絮坐靠在曾朝阳的桌子边缘,双臂环在胸前,嘴角挂着讥诮的笑:“这么快又有女朋友了?” 祁钦眉峰微蹙:“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祁钦站起来,便从被俯视的变成了俯视别人的那个,“还有,我们很熟?” 项禾絮冷笑道:“不熟。” 见她没头没尾地说两句就要走,祁钦叫住她:“‘又有女朋友’,是什么意思?” 项禾絮只给出个侧脸:“你脑子不是很聪明么,自己想啊。” 说话间,一大串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祁钦没有再拦下她。 韩馥气喘吁吁地回来,外套往桌上一扔直喊热,后背被拍了拍。 他转过身,祁钦说:“问你个事。” “啥事儿,”他说着狂灌了几口水,在听到祁钦的问题后差点喷出来,“什么?!” 祁钦懒得重复,韩馥依然不可置信:“你居然问我你有没有过女朋友?!开玩笑啊哥,你怎么可能有!” 祁钦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韩馥讪讪摸了摸鼻子,“我是说,你忙得二十四小时恨不得掰开来分两半用,怎么有空谈恋爱,而且就算谈了,肯定会告诉我吧,我都不记得那肯定没有!” 过了几秒,韩馥纳闷道:“不是,你有没有谈过女朋友你问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对啊,他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过往的那个。可他没有任何印象,更不知道项禾絮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这时一道声音插进来:“什么女朋友?” 祁钦回过神,屈指抵着鼻尖,摇了摇头。 “不对劲,有小秘密了,”季贻想起刚才所见,“是昨天那个女生?你们在一起了?” 祁钦顿时看向声音来处。 “好好好,没有,别这么看我……” 祁钦想起某个模糊的画面,自言自语似的低声:“我又看不见你。” - 石闯的生日在月底,他攒了个局,说是搞点接地气的庆生会,最后是安排在他朋友那家烧烤店搓一顿,吃完计划续摊去唱歌。 祁钦认识他的一些朋友,不是全部,但也有不少面熟的。 他没带上宋夕,给她做了饭才出来,到达地方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还没到。 饭桌支在门口,已经上了几盘烤肉串,石闯背对着没瞧见他,正跟人侃天侃地,黎涓端着一盘新出炉的烤串出来,刚好先看见他。 “来啦!快找个地方坐!”黎涓把餐盘往桌上空的地方一放,催促道,“快给人腾腾位置,你小子一个屁股占俩位儿是吧,赶紧挪开!” 那人笑着把位子移了移:“涓儿姐,偏心啊。” “你要长祁钦那张脸我也偏心你。” 说着也拎了张凳子挨着祁钦坐下。 众人笑起来,石闯把祁钦往自己身边带带,祁钦顺便把礼物塞给他,石闯就差亲他脸了,被推开后叮嘱道:“离她远点儿,瞧那样能把你吃了。” 黎涓一拍桌子:“说什么呢?” “错了错了,”石闯怼了怼旁边的朋友,“老严,你招的这是员工么,看着比你还像老板,你俩平时到底谁管谁。” 严毅似笑非笑:“我哪敢管她。” 有人起哄:“怕不是招了个老板娘。” 严毅笑笑不说话,黎涓呸了一声,把他们挨个儿骂了一遍。 等人到齐了越发坐不下,分了好几桌吃,热闹得很,还有其他客人来,店里人手吃紧,他们索性隔叁差五地都帮忙去点单烤串上菜了。 其余吃的吃喝的喝,祁钦没吃多少,又受不了他们的烟味儿,站到路边上去吹风。 大晚上,这条街越发热闹,路上车来车往,汽笛声吞没掉人的思绪。 季贻说:“就吃这么点,不饿吗?” 祁钦摇头,反问:“你想吃?” “有点。” “吃什么,我去拿。” 季贻拉住他的手:“开玩笑的。” 腕上是她温热的指腹,祁钦视线落在那处,半晌才抬眼,望向虚空中某个点。 他说:“我能碰到你,为什么不能看见你。” 季贻收回手:“因为我们毕竟不同吧。” 祁钦仍旧定定看着,他知道她就在那里:“是吗?” 不等季贻回答,祁钦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黎涓喝了不少,带来的酒气把周围的空气都晕染了,她踩着高跟鞋走得歪歪扭扭,险些摔倒之前,祁钦扶了一把她才站稳。 黎涓笑嘻嘻地靠在电线杆上,摆摆手示意他可以松开,然后从耳后拿下不知从谁那儿顺到的烟,接着手伸进上衣领口,祁钦立时转过头,黎涓吃吃笑起来。 “别害羞啊弟弟。” 她点了烟,打火机正烫着,她没塞回去,对着桌边那群人喊了一声,便将打火机丢了过去,也不知被谁捡了。 “一群臭男人,”黎涓夹着烟骂了一句,又看祁钦,“还是弟弟好,长得帅有礼貌,还不会一直跟女人讲黄段子。” 祁钦躲开她伸来的手:“姐,你醉了。” “我可没醉,我酒量好得很,”黎涓倚着电线杆,涂着大红色指甲的手抖了抖烟灰,又将烟衔进嘴里,“就是不想跟他们喝了而已。男人,借着酒劲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儿都敢做,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中心了,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围着他们转,更别提女人,女人在他们眼里算什么……你可别像他们一样。” 黎涓隔着烟雾朝祁钦望了会儿,又说:“算了,男人都一样。” 祁钦没说话,只在她差点又摔时搀了一把。 这次黎涓却没立刻松手。 她扶着祁钦的手臂,身上香水混着酒气炭火气,看着他的眼睛:“弟弟,就不能从了姐姐?” 祁钦将她靠柱子放好,摇头。 “有喜欢的人了?” 祁钦顿了顿:“没有。” 黎涓勾起唇角:“那不就行了,试试。” 说完,她蓦地靠前一步,抬头就欲吻上来,祁钦正下意识躲避,忽地手臂传来一股拉扯的力道,祁钦被拽得踉跄几步,还没站稳,就听啪的一声,脸上顿时漫开一阵火辣的疼。 项禾絮苍白的脸上浮出被气出的血色,怒声道:“是我小看你了,一个不够,还有第二个,那是不是还有第叁个第四个?!” 所有人都懵了,黎涓愣了几秒:“你女朋友?” 祁钦顾不上回答,气极反笑。 餐桌那边似是也听见了这里的动静,严毅叁两步赶过来:“怎么了?” 黎涓指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女生解释说:“他们……他们……” 说了半天又说不清楚,酒精发挥效用,黎涓迟缓地想起刚刚突如其来的画面,顿时怒气上头,大骂:“你敢打他?!” 说着就要冲上去,严毅把人拦住,黎涓酒劲上来力气大得很,严毅径直将人拦腰扛起,对祁钦道:“你的事自己解决,需要帮忙叫我们。” 说完便扛着人走了,过了几秒,黎涓的声音传来:“严毅!操你妈放老娘下来!呕,我要吐了,放我下来!” “黎小娟你别他妈给我装。” “你再喊我本名试试,我杀了你!” “你杀,我躺着不动让你杀。” “去死!” 严毅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扛进了店里,骂声渐渐远去,插曲过后,祁钦一瞬间被激起的怒火渐渐消弭。 他克制着某种暴戾的情绪,直视着项禾絮,冷声:“什么意思?” “你玩儿得挺花。” 她语气冲,祁钦便也没了耐性:“我们有关系吗?” “没关系。” “没关系?”祁钦气笑,“那这巴掌什么意思?” “你活该,”项禾絮眼里满是讽刺,“你忘了我无所谓,我不稀罕。” “但你不能忘了她!” “谁?我他妈忘了谁?!” 祁钦向前一步,他难得真有些愤怒,却被人悄悄拉住了衣服。 季贻匆忙道:“别急,好好说!” 祁钦停下,面上愈加冷然。 这时项禾絮的声音传来。 “季贻……所有人都可以忘了她,我不可以,你也不可以。” 祁钦没发觉拉住自己的手一顿。 他拧眉:“谁?” 项禾絮眼眶发红,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一字一字:“季、贻。” 21季贻 “我问过的每一个同学、朋友——我没什么朋友,准确来说是她的其他朋友,他们无一例外告诉我,根本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他们都以为我又在发疯,”项禾絮一顿,看向祁钦,“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没有疯。” “她就像在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了,我根本找不到她存在过的痕迹。” 项禾絮目光投入面前的黑暗里,像陷入某种久远的回忆。 公园另一头,广场舞音乐穿过成片的悬铃木来到耳边,消弭掉一些昏昏灯火下的可怖气氛。季贻听他们聊着乍一听骇人的事,一时无法与自己彻底联系在一起。 项禾絮口中的jiyi是哪两个字?不一定就是她。 是的……不一定。 祁钦坐在长椅的另一端,听她说完,沉默片刻。 “我不只是不记得她,”他偏过头,“我也不认得你。” “我知道,当我发现qq被你删了的时候就猜到了。也可能不是你删的,”项禾絮描述那种怪异的感觉,“我和你是因为她认识,这种联系就像是也和她一样被突然抹去了,她存在的痕迹、她和其他所有人的关联,包括和我的,甚至那些因为她而认识的人也变成了陌生人。” 她看向祁钦:“比如我和你。” 极其荒谬的话,可项禾絮没有理由要对自己编这些谎话。 更何况,他自己身边有一个同样荒谬的存在—— 祁钦下意识想找07331,然而触手可及处空空如也。 她并不在这里,不知道又去了哪儿。 祁钦手肘支在膝上,垂眸看着地面上迁移的蚁群。 项禾絮出声:“怎么不说话,你不信我说的?” 祁钦没有回答,忽然问:“yi,哪个yi?” 听到他问跟季贻有关的事,项禾絮面色好一些。 “贻我彤管的贻,赠送的意思,”她声音温柔下来,“她爸妈觉得她是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所以取了这个字。我们以前爱叫她贝贝,这你知道,是宝贝。” 季贻坐在树上听着他们的对话,闻言蓦地攥紧了手心。 祁钦说:“她的爸妈呢,也不记得她了吗?” “他们已经去世了。” 气氛霎时僵滞,祁钦沉声:“抱歉。” “你不用跟我说抱歉,”项禾絮一顿,说,“我以为你会问我关于她和你之间的事。” 祁钦默了一阵:“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项禾絮笑了笑,“你希望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祁钦没有说话。 他不太能够在没有这段记忆的前提下,想象自己有女朋友这件事。 树影微动,窸窸窣窣。 “严格来说你们不算男女朋友。” 祁钦眉头微皱。这跟她先前说的不一样。 “不用这个反应,好吧,我为那巴掌向你道歉,”项禾絮说,“你们至少算是朋友吧,只不过贝贝对你心思一向不单纯,你们身边的人都知道,至于你对她……” 项禾絮看向他:“我认为你也喜欢她,她也这么说。” 祁钦觉得有些好笑:“那我喜欢么。” “这得问你自己。” “如果我记得的话。” 对话进入死胡同,一切在空白的记忆面前毫无意义。 项禾絮再次产生无力感,她已经无数次体会这种感觉。 她忽然想到什么:“你现在是不是有新的喜欢的人了,所以并不在意我跟你说的这些,也不在意是不是有这么个人存在?” 祁钦不可避免地想到某个并不是人的家伙,随后又推翻这种下意识的联想。 一时无话。 项禾絮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心中升起一股莫大的悲哀,她突然为季贻不值起来。 她紧握着拳,按捺下所有的情绪。 她要冷静,她不能愤怒。 她需要盟友。 项禾絮紧了紧牙关,平静地说:“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其他的随你。” “什么忙?” “帮我一起找到她存在的迹象,”项禾絮定定望向祁钦,“帮我找到她。” - 到了后半夜,越来越多的云层聚积,遮蔽住月亮,祁钦恍惚听见外面起了大风。 要下雨了。 他无法入睡,回想起项禾絮同他说的每一句话。 良久,他开口:“07331,在吗?” 过了一会儿,听见窗台那儿传来一声应答。 祁钦问:“你是不是能见到那个世界的人?”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又嗯了一声,就听祁钦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 “帮我找个人。” 季贻心跳迅速加快,后背离开飘窗的白墙,镇定问:“谁?” “季贻。” 他说完这个名字,又过一会儿,像是睡着了,就在季贻心内五味杂陈的时候,祁钦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你应该听见我们说的话了吧。” “……嗯。” “你觉得,是真的么。” 季贻囫囵道:“或许吧。” 她依然为自己留有余地,那或许并不是她。 那时听他们说话,她已经思考过重名的可能性。 世上有那么多人,说不定就有另一个叫季贻的女孩儿,她也自杀了,然后被抹去记忆,认识她的人也是一样,就像汪承颐告知过她的一切。 她是被汪承颐带到那个世界的,他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人”。 世界上有无数运行的规律,可见的,不可见的,她被告知自己从此有了新的代号,同时被慷慨允许拥有以前的名字。 她进了死缓部。这里所有人都是自杀后来到这里。 汪承颐问过她,是否对自己的过去好奇,他们虽然被抹去记忆,但有自己生前信息的权限。 这是死缓部少有的人性化规定,季贻拒绝了。大多数人都拒绝了。 她想自己怎么会自杀呢,而最后却这样选择了,那是不是就说明是经历了想逃避的问题,所以才向死亡祈求解脱。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想起来? 季贻乍然想起,她曾与罗桢一起路过他以前的家,整个家冷冷清清,他的妈妈就坐在客厅里发呆。 季贻跟着罗桢的时候在这里停留过一段时间,没忍住停住多看了一会儿,却见那个总是对孩子格外严厉的、雷厉风行的母亲像被抽走了什么,神情恹恹。家里所有照片上罗桢的痕迹消失,她像从未拥有过这个孩子。 而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 罗桢走出去一段路,见她还在原地,回过头来找她,问她在看什么。 顺着季贻的目光,他看见一个尚算年轻的中年女人,除此之外便没别的,他不解,催促季贻赶往任务目的地。 一瞬间,季贻心内越发复杂起来。 罗桢自己也不记得。 而他们明明曾是一对血脉相连的母子。 从那之后,季贻一度认为这样的所谓对自杀者的惩罚方式太残忍了些,哪怕她此前并没有细想过。 失去记忆的人有种无知的幸福,她知道罗桢的过去,于是因此痛苦。 就在祁钦和项禾絮的谈话里,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罗桢,她正站在他的位置,看着从前或许最好的朋友,现在却无法认出。 纵使相逢应不识。要真是重名就最好了。 她答应下祁钦。 “我会去查。” 22信息 季贻曾在另一个世界见过一条漫长的队伍。 白色的迷雾里,所有人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他们缄默不言,等待着没有尽头的队伍向前一步,再一步,接着满怀期待或麻木地迈向下一轮人生。 她是可以去查,去求汪承颐,去搜索往生者名单里叫季贻的人。 但重名的概率还是太大,需要筛选。 既要筛选,那就需要信息去比对。 季贻说:“我需要她的信息。” 祁钦没有抱着半夜得到回复的希望,向项禾絮发去征询的消息。 没想到她竟没有睡,很快回复过来一串文字。 [季贻,女,18岁,生日3.28,籍贯文溪。 鹅蛋脸(吧),大眼睛高鼻梁,没表情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向上的,左眼皮上有一颗小痣。 长发,黑色,长度过肩到背中,喜欢扎马尾,有一点点自然卷,不是特别明显(但也被老师怀疑过是不是卷头发了)。 165,(体重不说了),喜欢穿黑白灰也喜欢五颜六色,喜欢运动鞋,讨厌人字拖。 喜欢吃饭睡觉,甜的辣的咸的淡的都爱吃,但吃不胖,睡觉打雷都叫不醒。 是没有公主病的公主,是小太阳。] …… 祁钦坐在床沿,对着这段占了满屏的文字陷入沉思。 项禾絮补充道:“还需要哪方面?还可以补充。” 07331就坐在他的右手边,祁钦把手机递给她看。她也沉默了。 “不用了……问问有照片么。” 祁钦照做,项禾絮发来个问号。 随后道:“都消失了,没有照片。” 祁钦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 过了几秒,项禾絮忽然问:“你换头像了?” 祁钦一愣。 他现在的头像是夕夕画的一张画,画上是楼下一只流浪猫。祁钦回想了下,大概是上一届高考前后换上的,到现在有差不多五个月了。 他把这话跟项禾絮说了,她忽然发来几个感叹号。 “贝贝消失就是高考前那段时间。我猜你就是在忘了她以后,才把原来的头像换掉了。” “跟头像有什么关系?” “?” “你之前用的是她让你换的啊。” 祁钦很快想起来上一次用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照片。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有一天突然发现账号的头像居然是自己的照片,而他根本不是那种性格。 韩馥正好找他说事,事还没说,先关心起来:“怎么把头像换了,还是原来的比较闷骚,适合你。” “……” 祁钦很难理解自己先前的脑回路。 仅剩的唯一知情人项禾絮这时发来一条语音,好心告诉他来龙去脉。 “贝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问你要联系方式了,你不肯给,第二次遇到了,她又问你要,你还是没肯,”项禾絮说,“你还挺不给学姐面子的。” “第叁次,她又问你要了,这次你终于给了,不过没通过。她又发了好多遍好友申请,才终于加上你了。但你们没怎么聊,她给你发消息你也不理。” “后来我们体育课碰到了,我们班和你们班当时都是周二下午第二节,她看到你,又问你去要联系方式……” 语音到这儿断了,祁钦发过去个问号。 “不是已经加好友了吗?” “是的,但她忘了。” “?” “上面的个人信息里补充一条,她还爱帅哥,”项禾絮说,“贝贝对不熟的人不记脸,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所以她对不上加上的人和脸。” “……” “你当时比这要生气一点,很凶,说加过了,还说她很烦。不过贝贝没生气,她让你把头像换成自己的照片,这样她就能认出来了。” 祁钦又沉默了。 “我就……真的换了?” “换了啊,不过是后来她又追了你一段时间以后。” “……” 项禾絮说,这只是其中一件,所以我觉得你也喜欢她,没什么问题吧? 祁钦就没有再回复了。 他对这件事困惑,但听项禾絮一说,却莫名觉得熟悉。 那个叫季贻的女孩听起来很…… 他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来形容。 特别? 季贻在一旁围观全程,看见祁钦瞬息万变的表情,闭了闭眼。 她现在希望,这个季贻真不是她。 - 季贻是汪承颐亲手带的最后一个人,在那之后,他成了部长。 这也是为什么汪承颐总爱训她,又愿意护着她。 季贻深刻明白自己是个恃宠而骄的性子,一回部里就大着胆子凑到汪承颐跟前。 “你要查谁?” “季贻。” 汪承颐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她:“别发疯,回去工作。” 季贻赖着不走,双手合十:“求求你了老大,就查一下,一下下!” 汪承颐盯着她:“你是不是想知道自己以前的事了?” 季贻动作一滞:“不是,就是突然想看看跟我重名的人……” 汪承颐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瞥她一眼。 “你骗鬼呢?” “你不就是么……” 汪承颐听见她的小声嘟哝,啧了一声,季贻瞬间老实,继续换回讨好的笑脸。 她眼见着汪承颐调出一个系统界面,咔咔点了几下,问她:“筛选条件是什么?” “籍贯文溪,18岁,生日3.28,嗯……身高体重这些也能筛吗?” 汪承颐听完,停了两秒,手挪到一边,不紧不慢地敲了几下桌子。 季贻怕他反悔,紧张道:“怎么啦?” “季贻。” “啊?” “你查这个做什么?” “……有用。” “用来干什么?” 季贻不说话。 过了几秒,汪承颐像是放弃逼问,他靠在椅背,轻轻叹了口气:“不用查。” “为什么?” 他看着季贻的眼睛:“这就是你。” 季贻呼吸急促起来:“也可能是别人……” 话没说完就被汪承颐打断。 “你没有看过你自己的资料,别人更没有资格查你,你是我带来的,这里的所有人里,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几岁,什么时候生日,”汪承颐顿了顿,严肃道,“你是不是在上面遇到了认识你的人?” 季贻脑中霎时警铃大作。 她赶忙镇定下来:“怎么可能!所有我们认识的人不是都会被抹去记忆嘛!” 汪承颐摇了摇头:“不能保证没有遗漏。” 季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或许她应该背着所有人偷偷来查。 汪承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有我有权限,你别想了。” “……” “季贻。”汪承颐叫她。 季贻抬起头,表情颓落而迷茫。 “你可以选择现在看你的资料,或者,恢复你的记忆。” 季贻惊讶地睁大眼:“可以恢复吗?可是我没有达到可以恢复记忆的业绩。” 规定里要累积任务量达到五十才可以提出申请,还不一定能被通过。 汪承颐不以为意地说:“那又怎么样。” 季贻犹豫:“老大……你是要给我开后门么……” “不然呢,”汪承颐笑了,“他们谁不知道,我就是你的后台。” 季贻眼泪汪汪就要扑上去,汪承颐及时伸手拦截。 “但你要想清楚,你一旦想起来,就必然会有事情随之改变。” “会伤害别人吗?” “大概不会。” 季贻思量良久。 她想起项禾絮,如果她是唯一记得她的朋友,独自到现在一定很辛苦。 祁钦,如果他是她以前喜欢的人,那么……她也想知道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 如果只冷眼旁观,看他们永远不会有结果地寻找,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 还有她的父母,为什么去世了,是在什么时候,还有其他好多好多人,她不记得的所有人…… 跟世界失去关联许久,孑然一身是轻松的,但也孤独。 季贻原先会忽略这份孤独,选择随遇而安。可现在过去的人就在眼前,她还在被她的朋友爱着。 她忽然想知道了。 季贻看着汪承颐,郑重点了点头。 “我想要记起来。” 23借还 г??цs????ццк 季贻察觉到近来项禾絮心情低落,知道原因是她爸爸带回来一个新阿姨,季贻没有多问,只挑了个时间带她去海云山。 十月底,枫叶正都红了,登山之路曲折绵远,季贻体质比项禾絮好得多,跑上去一段后一边等着她一边张望。 枫树烧成一朵朵火团,装饰在山道旁,季贻心情雀跃,站在山道正中间,拿下肩上的相机,将项禾絮框进视野里。眼见她向来偏白的颊上此时也多了酡红,季贻觉得果然没有来错。 她拍完几张人像,飞奔到项禾絮身旁,献宝似的将照片给她看。 “絮絮你看!喜欢哪张?回头全洗出来。” 身旁总有行人擦肩,项禾絮不好意思,将她拉到路边,对着几张照片只说都好,季贻说她敷衍,项禾絮便挑了一张没有看镜头的侧身照。看圕請到首發?詀:г??г??щ????.сǒ?? “喜欢这个。” “我也是!” 季贻心情大好,又蹦蹦跳跳地去拍东西了。 项禾絮已经很喘,慢慢地跟在后面,见她怼着几片枫叶拍特写,入了迷似的,白净的侧脸映着红枫,看起来美丽而健康。 她总是爱笑,开朗,美好得招人嫉妒,更招人喜欢。项禾絮起初在得到她的靠近时,总自以为被她的光芒刺伤,但时间长了,便发现她只是纯粹地想要对你好,并不需要别人来衬托什么。 好比她选了那张照片说喜欢,若是换一张,季贻也会说她喜欢。赞美在她那里像是取之不竭的。 项禾絮拿出手机,对着沉浸在摄影中的人也咔嚓一下,定格。 周末必定游人如织,但她们作为学生,也只有这个时候能来挤一挤人群。 季贻仰着头,开始拍山路之上。她不爱对着取景器目镜,总觉得闷眼睛,也觉成像不如显示屏的更贴近肉眼所见。 远处红黄相接,镜头下移,陌生的面孔进入画面。季贻重新对焦,他们的身形在虚化清晰之间切换,晃晃悠悠,在某个位置定住。 季贻从中发现某个熟悉的身影。 只怔住一秒,迅速拿起相机,重新对准那个方向,犹觉有距离感,咔哒一声切了成像位置,眼贴上去,从狭小的取景框里看清那人的身影。 他站在枫树底下,风一吹,叶子一动,便轻轻地撞了他的脑袋,但他像没发觉。 季贻有点喜欢祁钦现在的样子,穿一件黑色连帽卫衣,身量挺拔,侧脸线条利落冷峻,总有路过的人向他投去目光也没在意,只手揣在卫衣前的兜里,任由对面的人拍照。摄影师像不喜欢,给他把手扯出来又拍了一会儿。 他们很快向前走去。 季贻收获战利品,项禾絮正走到她身边。 季贻得意地扬眉,给她看拍到的画面。 “怎么样?” 项禾絮划拉两下:“拍得很好。” “我不是说这个,”季贻把照片上的人像放大,直到祁钦的脸占据屏幕的一大半,“他,眼熟吗?” 项禾絮想起来了。 季贻已经问他要过两次联系方式,他两次都没给。 项禾絮对这人印象不好。 季贻显然并不觉得受挫,拉着项禾絮的胳膊:“我们走快点儿。” 到了一个岔路口,右边人多,通往远处的寺庙宫殿,左边则人少些,坡度更大,高处只见望不到头的红枫。 季贻跟着他们拐向左边的路,走在不远不近的身后,听见前面两人正在交谈。 “哥,我总觉得没拍好,你帮我拍几张吧。” 宋旸为这次班级组织的摄影展忧心很久,每人要提供一至叁张的照片,届时贴在展板上在开放日展出,主题是大千世界游玩所见。 他们家哪有什么旅游的条件,祁钦得知这事,推了周末的兼职,带他就近来了海云山。 然而宋旸的手机只是最基础款的智能机,平常只用来打电话,短信发得也少,更不必提几乎不存在的拍摄效果,祁钦的也好不了多少。 拍了一些,效果却不佳,宋旸有些挫败。 祁钦手指翻动几下:“挺好看的。” “哥……” 架不住宋旸祈求的眼神,明知徒劳,祁钦还是接过手机,视线一扫,最后停留在树下薄薄的落叶堆。 他微微俯身,手臂向前,正调整寻找最佳角度,镜头下忽然出现一只剪刀手。 祁钦转过头,季贻朝他粲然一笑。 “需要帮忙吗?” 祁钦直起身子,拉开一段距离,季贻依旧笑吟吟。 宋旸察言观色:“哥,你同学吗?” “不是。”祁钦否认。 “我们是他学姐。” 项禾絮冷不防被拉上,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宋旸不自觉立正:“姐姐好。” 季贻自然而然地忽略了祁钦,上前同宋旸攀谈,没多一会儿,就开始手把手教他怎么用相机。 宋旸心动但不敢动,悄悄看祁钦的脸色,见他只是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才放心地接着听季贻教学。 “你弟弟很聪明,学得很快。”季贻走在祁钦身边,看着前面不停拍拍拍的宋旸,真诚夸赞。 “谢谢。” 季贻笑:“不客气,你qq给我就行。” 祁钦不说话。 季贻继续道:“或者微信?他们最近开始用这个了。” 祁钦这次开口了:“我没有。” “那就给我qq。” “……” 见他严防死守,好像那个贞洁烈男,季贻道:“方便我把照片传给你弟弟呀,照片可不会长翅膀自己飞给他。” 祁钦表情有所松动,季贻停下来,仰头:“或者我直接加你弟弟?他也挺好看的。” 妖女一个。 祁钦妥协,掏出手机。 季贻得了账号,却没急着加,转头原路返回,去找正坐长椅上休息的项禾絮。 “要去庙里看看吗?”季贻问。 “好呀。” “你休息好了?没有我们就再坐一会儿。” 项禾絮摇摇头:“走得动。” 季贻挽着她的手,边走边哼歌,项禾絮忽然想起来什么,停下:“你相机没拿。” “没事,”季贻拉着她往前,“改天找他要。”- 季贻认识的人多,问出他的账号不是难事,偏她执拗,非得亲自要到才有成就感。 拿到了就更不急了,当晚洗了澡上了床,季贻才慢吞吞地输入那串数字,一看头像,还是原始的像素风图。 季贻怀疑他是故意这样,好显得和精心装扮的同龄人与众不同,与此同时点了发送。 发完就将手机扔到一旁,她趴在被上,双腿游鱼似的快速拍了几下床单,脸埋进枕头。 直到妈妈送了牛奶进来,季贻喝完,刷牙,睡觉。 还没有收到通过好友的消息。 欲擒故纵。 季贻被子一掀,闷头睡到天擦亮。 回归周一上学的正轨,季贻一到教室就想趴下睡觉,前排住宿的女生来得早,告诉她早上有男生来给她送了个东西。 季贻不疑有他,以为又是谁送早餐来示好,半闭着眼,手往桌肚里一伸,摸到一个硬物。 季贻猛然睁开眼,将东西拿出来一看。 相机沉甸甸,完好无损地回到她手上。 季贻不信邪,检查了下桌洞里还有什么,这才发现原来还压着张纸条。 [谢谢。] 打开相机,它已经恢复原样。宋旸拍过的所有,已然被贴心地删除干净。 季贻气得磨后槽牙。 好,好。 24野犬 小算盘统统落空,好友申请至今没通过。 季贻一改昨天淡定自如的样子,内里开始抓狂。 她再次点击添加好友,在申请里附言一系列四字词语: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过了两天,终于通过。 季贻重新戴回优雅面具,发送:“晚上好。” 几个小时过去,没有任何回复。 季贻对着手机冷笑。 要说她对祁钦是什么感情,其实也没有多少能称之为感情的东西,见色起意是这样,最后哪怕只是多一个好看的朋友也好,总归不亏。 而祁钦这个态度,季贻受挫了,一受挫,就越挫越勇。 她并不管祁钦究竟是否回复,仍时不时地给他发去消息,有时有不会的题也会拍下发过去——这是祁钦最多回复的类型。 他会只回复一张图片,图上是他手写的解题过程。 季贻找准这个命门,开始把对话框变成学习交流地。 她高叁了,虽然爸妈对她一向没什么要求,常常说只希望她健康快乐,但季贻自认还是有些上进心。 这样交流也很好,不过她依然觉得离祁钦很远,不够称得上是朋友。 他像是那种不服管教,也不需同伴的野外独狼。 那天放学,司机王叔还没来接,季贻自己沿着路先走,中途饿了便钻进便利店买了关东煮。 这里地段好,干什么都很方便。 季贻手心被焐得热乎乎,又进文具店选了些好看的笔记本,走出门,王叔电话还没有来,季贻挂断电话,耳畔传来另一阵声音。 很微弱的猫叫,她顺着找过去,在角落发现一只小狸花。 小猫并不亲人,感知到她的靠近,几乎立刻应激地窜开,向路的另一头跑去。 季贻在它的后腿看见红色血迹。它受伤了。 季贻来不及考虑,径自追了上去,要是以猫平时的速度,她大概是追不上的,约莫是受了伤的缘故,行动没有那么快,季贻跟着它,直到几个拐弯后,它在一片干一块湿一块的水泥地上停下。 季贻试图小心地靠近它,以免像刚才那样将它吓跑。 “咪咪乖,不怕,喵喵喵——” 季贻学几声猫叫,地上的猫咪上身微动,作出随时就要跑开的架势,季贻蹲在地上跟它大眼瞪小眼,边一点一点地挪,边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唤。 身后传来一道和蔼的笑声,季贻转过头,只见狭窄的门店入口处站着一个人,背着光,季贻没看清脸。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随后走出一个身材稍小些的老人。 李碧君笑着:“我说怎么会有两只猫呢,平常都只有阿花在。” 季贻脸上发热,指着猫咪的腿:“它好像受伤了。” 老人碰了碰身旁那人的胳膊,语气担忧:“小祁快去看看。” 小猫似乎不怕他,在他来到身边之后,居然还主动靠过去绕着人家的裤腿蹭了一圈。 小小猫咪竟有两副面孔! 季贻气鼓鼓地盯着那只黑狸花,转念一想自己本来也是跟它第一次见面,陌生是正常的,心情稍缓,便见那人蹲了下来。 也就兀自钻进她的眼帘。 短短的发茬,简单的黑色T恤,还有后颈上的一颗痣——上回他顾着拍落叶,便也是像这样,无意将后颈暴露给她看见。 季贻这次不打算主动跟他打招呼。 “像是跟其他猫打架的伤,”祁钦将狸花抱进怀里,小心避开患处,对李奶奶道,“我带它去找医生看看。” “行,去吧去吧。” 祁钦说走就走,季贻站在原地愣了愣,对老人点点头就迅速跟了上去。 怎么来的还是怎么回了,季贻跟在祁钦身后,视线追随着从他臂弯荡下来的尾巴,那小尾巴时而翘起,一摆一摆,着实悠哉。 不一会儿就到了这条街上的唯一一家宠物医院,很快有医生接待,把猫带去做检查。 她居然还在,仍穿着校服,口袋里垂下一截校园卡的蓝色系带。 “你可以回去了。”祁钦说。 “那你晚点会把它的情况告诉我吗?” 祁钦默了几秒,“嗯”了一声。 季贻也不拖沓,点点头,正往外走,来了电话。 她接起,嗯嗯哦哦地应了几句,没多久,祁钦便见她又回到原位。 季贻在他问起之前解释:“家里的车坏在半路了,要晚点来接,也可能我打车回去。” 祁钦看着她,黑冷的眸子里没有情绪,季贻迎着他的视线:“所以我不急着回,难道你急着赶我吗?” 祁钦不答反问:“在哪?” “什么?” “车坏在哪里?” 季贻回想了下王叔的话,报了个地址,祁钦手插进口袋里,抽出那台带些划痕的黑色手机。 他甚至没设置密码,划拉一下就解开,修长的指节被屏幕光映成冷色调,而后点了几下,紧接着,季贻就收到一条信息。 他第一次主动给她发信息,内容是一串是十一位的数字。 是个号码。 季贻不解地看向他。 祁钦说:“打这个电话,会有人去修,如果严重一点,就打道路救援把车拖到这里去。” 他说着,又发来一个地址。 江阳大道118号,腾一汽修。 季贻眉梢微挑,玩味道:“你的店?这是在拉客?” 祁钦摇头:“只是在那里帮忙。” “那就是确实在拉客咯,”季贻捏到报复的时机,“那你就得使劲讨好我才行。” 很会拿乔,得意的样子跟那天把相机故意留下,又回头看他的那一眼如出一辙。 祁钦脚步一转:“随便。” 他去看猫,季贻冲他的背影皱了皱鼻子,又挥拳头,小声咕哝了句“江洋大盗”,然后给王叔打电话,他却说已经联系4s店,马上就会派车来拉。 季贻犹豫一下:“他们还没出发吧?” “应该没有,电话才刚挂,你就打来了。” “那让他们别来了!”季贻压下扬起的声音,“你就按我发你的电话和地址联系就对了。” 王叔迷迷瞪瞪地就被决定好处理方式,季贻功成身退,也凑过去看狸花的情况。 “是咬了个小洞,估计最近发情期争夺交配权,所以打得比较凶,还好不是很严重,过会儿做下清创,之后就回家给它抹药,等它自己慢慢恢复。” 季贻问:“它是公猫?” “嗯。” 医生给猫做清创的时候,轮到祁钦接到电话了。 “屏东路有辆奥迪坏路上了,听描述是发动机拉缸,店里这会儿忙,祁儿你有空替我去一趟不?排除一下是什么原因,复杂的就拖回来再看。” 祁钦沉默地听完,不动声色地望向身侧那人。 也算车主,却恍然未觉,只顾眼前,既要他先讨好,又一声不吭径直照做,却不邀功。而今弓着腰歪着头,跟着医生的动作不时变换角度,时刻关注着小猫的伤势,模样格外专注。 祁钦移开视线,应下那头,挂了电话。 “季贻,”他叫她,“我有事出去一趟,麻烦你看下猫。” 季贻诧异地转过头,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已经答应了他。 祁钦说完“谢谢”,转身而去。 直到那道黑色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外,季贻还有些恍神。 医生打趣道:“人都走远了还一直看着,感情这么好。” 季贻回过神,不自觉扬起嘴角,没有说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等处理好伤口,季贻交了费,取了药,记下医生说的注意事项,便抱着猫离开。 祁钦在离开后不久就给她发来过消息,医药费她先结,他会报销,季贻收到,却当没看见。 就要欠着才好。 过几个路口,拐几个弯,这片地上水泥地颜色越发深了,净是小龙虾店清出的水。季贻踮着脚,尽量拣干的地方跳着过去,只听身后有人道:“穷讲究。” 季贻左耳进右耳出,不做计较。 小卖部里正有几个孩子结伴买零食,季贻等他们走了才进去,把小猫交给老人家,简单说了下情况。 “其他要注意的我会跟祁钦说的,奶奶放心。” 李奶奶点点头,问:“你是我们小祁的同学吗?” 季贻拿出平日里最讨长辈欢喜的乖巧笑容:“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他高二,我高叁啦。” “哦哦,”李奶奶语出惊人,“这个我知道,姐弟恋是不是?” 季贻瞳孔地震,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不是那个关系。” “不是也好,都好好学习,以后上了大学再谈恋爱。” “……” 季贻放弃解释,门口这时跑进来个小女孩。 女孩见到她后放慢步子,走到柜台后头,站在李奶奶身后,睁着大眼睛跟她面面相觑。 季贻友好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女孩便也对她挥挥手。 “您的孙女?” 李奶奶摇摇头:“是小祁的妹妹。夕夕,喊姐姐好。” “姐姐好。” “你好你好……” 季贻这才发觉,原来老人家并不是祁钦的奶奶或是外婆。 他除了弟弟,还有个妹妹。 季贻不自觉多留了会儿,外头渐渐暗了,才想起与她们告别。临行前宋夕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送给了她,季贻从书包里拿了块巧克力,还有一张照片作为回赠。 宋夕很高兴,捧着照片给李奶奶看:“是哥哥!” “还真是小祁,谁拍的,真好看。” 季贻骄傲地挺起胸膛,指了指自己。 照片是张半身照,男生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神情淡淡,只嘴角稍稍有一点弧度,身后是片如云的枫叶,倒中和了几分他身上的冷硬感。 他没有看向镜头,也没有发现摄影者的存在。 季贻走回热闹的十字街头,关心王叔的情况,先给他去了电话,得知他还在维修店里。 店铺离这里不远,季贻叫车前买了点吃的,打算带去临时给他垫垫。 汽修店铺面不算很大,灯此时几乎全开了,有几辆车同时修理中,她认出自家的是哪辆,正有个人在车底修理。 她没急着过去,先从休息室找到了王叔,把吃的交给他。 “我去外面看看。” “你也坐下吃点儿。” “我刚吃过了。” 季贻拒绝后出了门,在不时丁零当啷的响声里,走到自家车旁。 她蹲下:“师傅,还有多久呀?” 那师傅应声转过脸来,在昏暗狭小的空间里与她对视。 季贻愣住。 有事要忙,是来忙这个。 油污在一向冷厉的左脸划出道滑稽的痕迹,衣服或许也沾到了,但他穿黑色,便不怎么看得出。他只起初眼皮微微上抬一些,就再没有什么讶异的神色。 两人四目相对,只几秒,祁钦收回视线,继续添防冻液。 躺板在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响动,他回答:“二十分钟。” 季贻得了答案也不起,依旧歪着脑袋瞧着他,像先前观察小狸花那样,直到脖颈有些发酸。 人却越发雀跃。 想错了。 他不是孤高冷傲的独狼。 更像是一只灰扑扑的、擅长扮出凶相的野犬。 25欠着 季贻听到祁钦要退学的消息,是在两周后。 部门里跟他同一级的学妹提起这事,满是遗憾:“他成绩很好欸,不懂为什么退学……” 放学后季贻没有回家,也没有让王叔来接,借口要买书,说自己会晚点回去,便循着记忆力的路开始找。 她不知道祁钦的家在哪里,只知道那家昏暗的小店。 她只能去那里碰运气。 只有李奶奶在看店,她还记得她。 季贻问起祁钦,李奶奶叹了口气:“他带夕夕去医院了。” “夕夕生病了?什么病?” “我也不懂是什么病,老是发烧,已经断断续续烧了好多天了,医院也跑了好几趟,总是刚见好就又烧起来了,”李奶奶像为兄妹俩鸣不平,“小钦这段时间都在照顾夕夕,忙得脚不沾地,学校都没怎么去,哎……” 季贻没提起祁钦要退学的事,担心万一老人家不知道,自己说了反而不好。 李奶奶给了她一个小马扎,季贻坐在这里,在小桌上写今天的作业,等到天黑,才等到祁钦回来。 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护在宋夕的后背,指间挂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了好几盒药。 季贻忙跑过去,祁钦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稍稍一怔,停了下来。 他垂眸,难掩疲态:“有事?” 季贻没有提来的目的,只问:“夕夕怎么样?” 祁钦看了眼怀里的小孩:“挂了水,回来继续吃药。” 季贻顺着看过去,连衣帽底下露出小半张脸,她戴着儿童款的医用口罩,眼睛闭着,似是睡着了。 她小心地看着宋夕,生怕把人吵醒,却听祁钦说:“还有事吗?” 季贻一顿,直起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能去你家说吗?” 祁钦平静地与她对视,季贻立刻作可怜样,直到他松了口,说:“行。” 李奶奶见季贻忽然飞奔出去,知道是那俩孩子回来了,也跟他们寒暄了一会儿,知道宋夕这会儿没事才放心,又担心外头有风,让他们赶紧回家里去。 季贻收拾起作业,塞进书包,跟李奶奶道别,走出去才发现祁钦一直看着自己。 她拿下他指上挂着的塑料袋:“走呀。” 祁钦收回目光,重新将手掌落回宋夕的后背,转身向里头走去。 他的手几乎有夕夕的背那么宽,甚至还有富余,季贻注意到这一点,暗道自己起色心不分场合,迅速整理好表情跟了上去。 穿过晦暗狭长的楼道,小心踩着不知为何做得那么窄的水泥台阶,季贻第一次到了祁钦的家。 这里跟外头不同,她终于不用屏住呼吸。客厅里家具陈旧却干净,只沙发上放着些翻着面的衣服,大概是收了还没来得及迭起,整间屋子是温暖馨香气。 祁钦将宋夕抱回床上,季贻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看着。夕夕被放下后不安地动了几下,祁钦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这才渐渐停止动作,放松睡去。 祁钦并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仍旧这样,动作一次比一次轻,慢慢地又哄了一会儿。 季贻注视着一切,忽然想起在李奶奶那时,她同她说起的话。 说宋旸也是祁钦带,只不过那时他们的爸爸还在,祁钦只要在大人没空的时候看一下弟弟,不如后来辛苦,他也带得有模有样,到了宋夕出生却不同。 他们的妈妈生宋夕时宋盛远早没了,孩子亲爹不知道在哪里,也从没出现过,祁遇遥生完孩子后给她喂了几个月的奶,之后留了点钱就离了家,几乎再没露面。 于是祁钦从换尿布开始学起,李奶奶用她养育过两个孩子又带过孙子的经验来教他,如何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学会这件他本该在十多年后才习得的事。 季贻有些出神,从他弯折下的身体、轻柔的动作里窥见李奶奶口中的他的样子。 直到那人走近了,就在她眼前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季贻呆呆看着他,恍然回过神来,脸一热,转身往客厅走。 祁钦轻手轻脚带上房门,给她倒了杯水。 季贻捧着水杯,在他的等待里说出来意。 “听说你要退学?” 祁钦似乎并不惊讶她会知道,只沉默了几秒,微微点头:“有这个想法。” 季贻一顿:“为了照顾夕夕?” “不全是,”祁钦说着,忽然停下来,望向这个莫名管起自己家事的女孩,整个人周身竖起不可见的屏障,“这跟你好像没多大关系。” 季贻很轻地受了点伤,旋即又觉得也没错。 但她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们是朋友,就有关系。” “朋友?”她听见祁钦慢慢重复了遍这两个字,反问,“什么时候的事?” 季贻哽住:“早晚的事。” 对面那人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季贻说:“你有时候说话很伤人。” 祁钦视线在某个点停了一下,旋即移到她脸上:“抱歉。” 季贻一点也不生气了。 她转回原本的谈话里来。 “我知道你除了修车,还有别的兼职,已经很辛苦了,但退学会让你以后更没有选择,继续读书最起码还有增加未来选择面的可能,难道你要用你的未来换现在吗?” 她一脸认真,祁钦在庄高政那里已经听过类似的话,他扯了扯嘴角:“没有现在,未来从哪里来。” 季贻被噎住,反问:“那你是为什么呢,可不可以告诉我?” 为什么? 一周多前,宋夕从幼儿园回来状态不对,从那之后一直反复烧,孩子小,几乎离不开人,得他时刻照看,他也需要攒钱,好继续为他们叁人的学习生活所需提供支持。 就是这些天的连轴转,祁钦发现自己又回到妹妹刚出生时的那个状态,照顾孩子、兼职、学业,这几乎要把他拉扯分裂成几半,而他终于认清自己只是普通人,即便他在终于空闲下来的夜深人静里自学,总在缺漏的学业也并不能全数补齐,短板的科目一天天落在后头,他有些疲惫。 总归难以两全。 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带弟弟妹妹过了这么多年,祁钦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个瞬间变得灰心。 他面对季贻的询问无法说出话来。 说了又怎样,没有人可以真的理解他。 季贻却只是依旧这么看过来,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水波一圈圈漾开涟漪,在一片波澜起伏的内心活动后,祁钦渐渐平和下来。 季贻突然说:“我知道了。” 祁钦眉骨微抬,没有追问她知道了什么。无论什么,都是她的自以为。 季贻没有露出往常的神情——她常常情绪丰富,都写在脸上,对他笑,对他抱怨,对他委屈,也对他生气。祁钦不懂,他们并不是很熟,他就自动承接起她这些情绪来,或许还有感情。 韩馥也说季贻一定是喜欢他了,所以在追他,祁钦不觉得。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也绝不算追。 此时的她却神色严肃而认真,真有些身为学姐的沉稳样子了。 “无论你退学是为什么,祁钦,”季贻说,“在你弟弟妹妹的眼里,你都是在为了他们。他们现在或许还小,但他们会长大的,你也会长大的。” “他们以后懂事了,会觉得自己欠着你,而如果你现在退学,他们可能会一辈子都觉得欠了你,你要他们终生抱着对你的愧疚生活吗?他们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你觉得他们知道了会怎么做呢。” 祁钦没有说话,肘压着桌子边沿,硌得生疼。 季贻心知他是在把自己当燃料,心疼而气愤,忍不住道:“现在已经不流行自我牺牲了,祁钦。” 祁钦喉间发涩:“你不明白。” “我明白!”季贻一拍桌子,拍完泄了气,“我可能不明白,但是我可以帮你。你不要退学,我会帮你!” 祁钦让自己靠进身后的椅背:“帮我什么?” “帮你一起照顾夕夕,还可以帮你补落下的课……干什么那么看我,我成绩还不错的……” 祁钦定定望着她,忽而浮出几分极浅的笑。 “我会考虑,”他这次真像真心的了,“谢谢。” 他一这样说,季贻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她托着脸,不自然地转向一边,向来伶牙俐齿,此时却结巴起来:“反正,反正你要念书,不可以不上学。” 祁钦敛着眸,发现桌上有点不易察觉的污渍,他抽了张纸,顺手擦了,把纸丢进垃圾桶,轻轻“嗯”了声。 他这次确实是有些自暴自弃的迹象,压力过载下,即便从不容许自己示弱,也会有想放弃某件事的一天。 他并没有真的不想上学。他只是分身乏术。 他也许需要被挽留,需要被像班主任那样肯定他聪明的大脑,像被其他同学那样惋惜他的成绩,但那些都像尖刀。他知道,他知道他拥有这些,但他不得不放弃这些,于是这些话成为绑在他脚踝的石头,带他沉入更深的沼泽。 而季贻说,我会帮你。 他想他听到了最希望得到的答案。 她甚至不需要真的帮他什么。 季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看他擦桌、丢纸,空气安静片刻后,祁钦听见季贻咕哝道:“不过你去兼职,真的不算童工吗?” 祁钦眉头一动。 季贻又说:“你未成年,是单独坐飞机还得给你办儿童托运的程度……” 祁钦说:“我没坐过飞机。” “……” 我真该死啊。 季贻抿了抿嘴,换了只手托脸,转向另外一边。 祁钦笑了声,想起什么,开口:“阿花治病的钱,为什么不收?” 季贻想起那个过期的红包,他或许去问了医生金额,也或许是自己估计着发了一个,见她不收,又发过几次,她依然当没看见。 季贻理直气壮:“它是流浪猫,又不是你的,为什么要收。” 祁钦盯了她的脸几秒,说:“不让我退学,怕宋旸宋夕觉得欠我。不收我的钱,不怕我觉得欠你?” 季贻心里欢呼求之不得,就听祁钦接着道:“还是说,就是希望我欠着你。” 季贻下意识看他,掉进他幽深的眸子里。 鬼使神差地说:“对啊,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