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大侠和他的小跟班》 分卷阅读1 ? 作者:任之/绿香蕉/一点三刻 文案 徒有侠名心肠冷硬的大侠X任操任虐的倒贴小跟班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雪庵,程溏 ┃ 配角:阿营,沈荃 第一章 纪雪庵坐在酒店二楼,倚窗看着楼下。 楼下店外空地上搭了几张凉棚,坐了五六人。为首一对兄妹坐在一张桌旁,其余几个下人分了另一张桌子,只有一个瘦小的少年蜷着身体躺在地上。一人恶狠狠踹向少年的背脊,骂道:“竟敢惊吓小姐的爱骑,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另几人连声附和,惟恐在主人面前表现得不够忠心,争先恐后殴打着少年。 纪雪庵在楼上看得明白,方才那瘦弱少年捧着干草去喂马,那头畜牲不知发了什么疯,仰头长嘶起来,于是便有了那一顿毒打。下人们兀自打得起劲,那骑装女子站起身,扭头向兄长娇笑道:“爹爹送我的神鞭,正愁没人练手,大哥,我舞鞭给你看可好?”她身旁的男人点头微笑道:“自然好。”下人们识趣散开,女子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在掌心轻轻搭了下,地上的少年明显瑟瑟发起抖来。 鞭子声和众人的哄笑响起,夹杂着少年哀叫痛呼,纪雪庵反而失了兴趣,收回视线,拾起筷子继续吃饭。那女子亮出鞭子后,叫他认出那对兄妹的身份,却是江湖上二流门派湖色山庄的子弟。湖色山庄的大小姐骄横狂妄,恶名在外,故而年逾双十仍无人敢上门提亲。也算是那个少年倒霉,跟了这样的主人,这一顿恶打,只怕半条命都没了。 纪雪庵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虽然侠名在外,却实在是旁人恭维的虚名,心肠冷硬,这等闲事从来不管。那少年待会儿究竟死活,与他没有干系,他便丝毫不放在心上。纪雪庵放下杯子,酒店小二轻轻叩门进入雅间,送上几碟子小菜。楼下动静太大,小二不免探头张望几眼,唏嘘道:“那位小兄弟好生可怜。”顿了顿,却又摇头道:“不过也是他活该。” 纪雪庵抬眼看了看小二,竟难得生出几分好奇,“活该?”小二眼力过人,早看出他非一般人,被他搭了话不由兴奋起来,连忙道:“小的听那家的伙计说,那小子是上个月跪在路边求那个女的收留他的,两个主人起先不肯要他,他竟足足跟了他们十天,才勉强带上他赶路。客官想必也知道,最近江湖上最大的事莫过于青浮山万家的珍榴会,据说楼下那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收到一张请帖,想必那小子也是冲着珍榴会上的稀世宝贝去的。” 小二一口气说完,纪雪庵转头看向窗外。女子已坐在桌旁闲闲喝茶,那少年俯卧在地上,满身血痕,不知还有没有气。纪雪庵原先漠然的眼中顿时染上几分轻蔑鄙夷,微微哼了一声。 为珍榴会而去,多半是贪婪之人。选湖色山庄作主,实在愚钝。任由人打骂侮辱,更是下贱。这般贪婪愚钝下贱的人,得此下场果然活该。 他吃完饭,起身理了理衣衫,握住桌旁玉鞘宝剑,便下楼离开酒店。走出店门,凉棚下湖色山庄一行人已经离开,那瘦小少年被店家扔在棚外,仰面躺在泥土中。纪雪庵目不斜视,抬脚走过他的身边,身形却微微一顿,低头看去,竟是衣裳下摆被一只细瘦的胳膊抓住。 少年十分吃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尘土看不清楚,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他抓着纪雪庵雪白的衣裳,指间的鲜血滴落在他的靴面上,虚弱喘息道:“纪……纪大侠。” 纪雪庵定定看他,眸中凝起十二分冷漠,冰凉道:“你既然识得我,难道就没有听说过,我最恨有人弄脏我的东西!”他语音未落,抬腿便是一脚。少年的身体瞬间飞出数丈之远,打了两个滚,再无动弹。纪雪庵重重一哼,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纪雪庵生性洁癖,被弄脏了衣服,心情十分恶劣,快步走回投宿的福运客栈。待回房换下脏衣,直接吩咐小二拿去扔了。他本欲在下午拜访辜城旧友,却见天色渐黯,乌云滚滚,似是要下雨,只得作罢。 他坐在客栈后院廊下,泡一壶清茶,漫不经心看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水气袅袅,茶香混合着雨天的湿气,叫纪雪庵心情终于渐渐好转。他独自品茶,这等清闲自在的时刻,方享受没一会儿,却听见一墙之隔的客栈后门巷子里,传来一阵吵闹。 纪雪庵蹙起眉头。骂人的似是客栈小二,声音气急败坏:“哪里来的叫花子!竟敢偷客栈的东西!”对方低弱地辩解:“我没有偷东西。”小二怒声大喊:“还说没有?这么好料子的衣裳,难道是你捡来的?小心我去报官!” 衣裳?纪雪庵眉心一凝,隐隐冒出一个念头。他起身沿着廊檐走到客栈后门,一眼望去,那个抱着一团雪白衣物、在雨中瑟瑟发抖的人,果然是之前被湖色山庄抛下的少年。少年抬头看见他,惊喜唤道:“纪大侠!”小二吓一跳,以为二者认识,暗道自己将少年错认成贼,悻悻离去。 纪雪庵定睛看去,少年依旧满身鞭痕,衣衫几乎破碎,裸露在外头的皮肤全是血污。他坐在泥水中,形容十分狼狈,勉力又叫了一声纪大侠。纪雪庵居高临下,冷声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少年咳嗽两声,喘道:“小人方才弄脏了纪大侠的衣物,想必纪大侠定会回客栈换下,多半……直接扔了。辜城像样的客栈并不多,小人一间间翻找,总能找到。” 纪雪庵微微吃惊,面上却依然毫无表情,“你既然不是笨蛋,何苦非要找到我?”少年吃力地撑起四肢,跪在巷子中,朝纪雪庵重重磕了一个头,“求纪大侠收留小人!小人愿为奴为仆,侍奉纪大侠左右。” 好端端的一个人,又不是签了卖身契,为何愿意做别人的奴仆?纪雪庵心中明白,眼前少年是为了青浮山万家的珍榴会。贪婪愚钝下贱,真是一字不差。他冷笑一声,“我有手有脚,素来独自行走江湖,不需要别人伺候。也不是湖色山庄那等暴虐变态之辈,用不着近旁有人随时虐打出气。”他说得刻薄,少年被泥污盖住的脸一片苍白,又磕了个头,颤声道:“纪大侠若愿意带小人去青浮山,小人这条命以后就是纪大侠的!” 去青浮山并不难,难的却是参加数年一度的珍榴会,须得江湖上名士侠客,获万家请帖,才能上山。少年终于直言意图,纪雪庵眉眼冷淡,缓缓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能上青浮山的并非只有我一人,你且去找别人罢。” 他说完,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少年,转身沿来路走回房间。那少年会在雨中等多久,又关他什么事? 第二日,雨过天晴,是 分卷阅读2 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纪雪庵用过早膳,便要去城东陆府。他刚走出客栈,一个蹲在街边的身影便站了起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纪雪庵回身打量少年,只见他一身湿衣贴在身上,又脏又臭,来往行人莫不蹙眉避让。那少年知道纪雪庵喜净,颇有自知之明,见他停下脚步,也不敢近身上前。 纪雪庵神色冷淡,定定看了一会儿,回身继续走路。辜城闹市很是繁华,骑马并不方便,纪雪庵并未刻意加快脚步,只当那人不存在。 他走到陆府外,应门小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定在他手中佩剑上,顿时绽出殷勤笑容,“原来是纪大侠,前几日便听老爷说您要来,快快请进,小的这就去请老爷出来。”片刻功夫,陆府主人璃花剑陆璃快步迎了出来。 纪雪庵见到旧友,向来清冷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陆璃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我定居辜城三年,你总算来看我!”纪雪庵道:“先前并无机会来此地,今次路过辜城,特意来看看你。” 主客二人一番叙旧,入了大堂坐下,仆从奉上茶水。纪雪庵目光扫过厅堂和外头的花园,微微叹道:“你退出江湖以后,安居辜城,看来确过得不错。”陆璃笑道:“这几年,我的一妻二妾,为我添了一双儿女,可要叫她们抱孩子出来?”纪雪庵摇摇头,“算了罢。”陆璃知道他不喜热闹,更不爱见生人,也不以为意,只拣些闲居趣事,说与纪雪庵听。 陆府客堂外栽了两株高大桂树,正值桂花飘香的时节,清风送香,令人心旷神怡。陆璃若有所思道:“离今年的珍榴会只余一月,你在此时路经辜城,想必正要往青浮山去。”他虽隐居城中,消息却依然灵通。纪雪庵点头道:“你猜得不错。”陆璃好奇道:“你向来对这等盛事不感兴趣,避犹不及,怎么这次要去凑热闹?”纪雪庵喝一口茶,顿了顿道:“是我师父的意思。青浮山万家神秘莫测,来历不明,正道人士对其暗中监视已久,前阵子得到密报,今届珍榴会魔教也会有人参加。” 陆璃闻言吃了一惊,“这么说,青浮山万家难道与魔教脱不了干系?”纪雪庵道:“现下难以定夺,我一月后去珍榴会,便欲探个究竟。”陆璃笑了笑,“只有这个时候,才不负你纪大侠的名声。”纪雪庵皱了下眉头,“不过是外人起哄的虚名,你怎么也拿来开玩笑?”陆璃摇头笑道:“你既然是无息老人唯一的弟子,在世人眼中,便是当之无愧的大侠,你就当作沾了令师的光罢。无论如何,这世上你只肯听令师的话,总不至于是坏人。”纪雪庵听他提及师父,神色柔和不少,垂目淡淡道:“师父抚育我长大,我虽自知性子古怪,但凡事都不会忤逆他老人家。” 他这般垂下眼帘的神情,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陆璃瞧在眼中,暗道无息老人再武功盖世,终究年事已高,待他离开人世,纪雪庵在世上再无牵挂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忧心朋友,不由道:“雪庵,你与我差不多年纪,就没有想过停泊在哪里,成一个家,教养几个孩子,也好将你一身功夫传于后人。”纪雪庵抬眼轻嘲一笑,“你明知我不喜欢女子,又谈何成家?”陆璃道:“我不过是希望你能找到相伴终生的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你独自飘零江湖十余年,难道不曾感到寂寞?”纪雪庵神色清冷,淡道:“我是凡人,逃不开七情六欲,自然也有过这般时刻,只是——”他霍然起身,负手在背后,语气说不出的倨傲:“这世上能与我比肩而立之人,我从未找到!” 陆璃暗自摇头苦笑,他的这位朋友太骄傲,于人情世故上却始终欠缺。他师承高人,武功绝世,什么都不用做便可获得侠名美誉,自然无需在这些事上折腰。陆璃不愿意见到朋友孤独终老,只盼早日有人能教会他这一点。 二人叙话许久,陆璃留纪雪庵吃过午饭,纪雪庵便告辞了。他迈出陆府大门,余光却瞥见街角巷子口,一个瘦小的人摇摇晃晃站起来,远远望着他。不知为何,少年和陆璃的话竟同时在他脑中回响:“小人愿为奴为仆,侍奉纪大侠左右!”“你独自飘零江湖十余年,难道不曾感到寂寞?” 纪雪庵愣了愣,片刻之后却回过神。这样的人就算跟在身边,也不过是个累赘,如何能与他并肩?他抬脚走到少年面前,低头道:“我下午便要离开辜城,你走得再快,也快不过马,不要再跟着我了。” 少年没有说话,垂着脑袋也瞧不清神色。纪雪庵看他一眼,转身走开。他走出二十来步,才听见轻轻跟上的脚步声。纪雪庵暗中摇头,径自回了福运客栈。 他整理完行李,结了银钱,命小二去牵马,自己站在店前等候。那少年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上前两步,又猛然顿住脚步,欲言又止,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眸中满是急切恳求。纪雪庵刚转开目光,却听一人阴阳怪气大声喝道:“哎哟!哪个不长眼的臭小子,站在路口做什么,撞伤了本大爷,你拿什么赔!” 纪雪庵扭过头,只见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招摇过市,领头一人一把将少年推了个踉跄。那群地痞少年将他团团围在中间,脸上皆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显然是闲得慌了要拿他取乐。少年站直身体,浑身紧绷,不客气回道:“我好端端站着,明明是你先撞到我。”领头那人面色大变,怒气冲冲道:“好哇,你还敢回嘴!你可知本大爷是谁!” 他们推推搡搡,说话间便动起手来。领头地痞丢了面子,十分气恼,招呼手下好好教训那少年一顿。少年哪里肯老老实实挨打,一拳砸在一人鼻梁上,痛得地痞哇哇乱叫。纪雪庵看得颇有些意外,他昨日只见少年任由湖色山庄那女人出气,丝毫不敢还手,原来竟也会些拳脚功夫。可惜他满身是伤,加之淋雨挨饿,本就没什么力气,勉强还了几招,却不是那些人群攻而上的对手。 地痞中有人注意到纪雪庵一直凝目看着他们,不由面露戒备,只怕他与那少年认识,会出手相帮。少年却一眼也不看纪雪庵,抱着脑袋闪躲地痞的拳脚,他生得瘦小,灵活异常,一出手皆是阴损招式,看来打架的经验竟不少。 “客官,您的马——”客栈小二牵了马出来,向纪雪庵迟疑道。纪雪庵抬眼看去,只见少年满目焦急狠厉,右手陡然变拳为爪,死死擒住一个地痞的脖子。纪雪庵回过头,翻身上马,轻扬鞭子,将福运客栈和门口那些人抛在身后。 从辜城向西,离下一座城镇骑马约摸一日半路程。纪雪庵一路疾驰,直至夕阳西下,才牵马步入密林。他在林中找到一间破庙,略整理一番,打算在此过夜。纪雪庵在庙堂里燃起一堆柴火,吃了些干粮,取林中溪水洗漱过后,打坐 分卷阅读3 运了半个时辰功,便枕着佩剑闭上双目。 他向来警醒,睡至半夜忽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庙里的火堆已经熄了,纪雪庵握住剑柄,只闻山风呼啸在破庙中穿堂而过。他缓缓移到庙门口,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向外望去。 庙外一棵树下,他的马闭目而歇。不远处一个缓坡,渐渐出现一个人的头发、脸和身体。来人跌跌撞撞,几次摔倒,又艰难爬起来。他的一条腿跛了,一手捂着另一条胳膊,在微弱月光下蹒跚而行。他抬眼望见纪雪庵的马,忽然站定在原地,似被抽走浑身力气,又似终于到达目的地,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甚至还未来得及看见纪雪庵,便昏死过去。 纪雪庵推开庙门,放下戒备,缓步走到少年身旁。少年看起来比白天更糟,头发散乱不堪,眉头紧蹙似是十分痛苦。纪雪庵注视他片刻,转身走回破庙。 他重新生起火,搬来些干草堆成床铺,而后到庙外抱起少年,轻放在草堆上。他并非被少年的锲而不舍所感动或软化,也不认为少年如今奄奄一息是因为他所造成。但纪雪庵虽然冷漠,却不至于连人性最基本的良善都丝毫不剩,见死不救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纪雪庵挽起袖子,蹲下身替少年剥下破烂衣衫。他昨日挨了那一顿鞭子,手臂和背脊上已经干涸结痂的伤口与布料粘在一起,纪雪庵用力撕开,少年在昏迷中痛得呻吟出声。他似乎模模糊糊喊着一个名字,纪雪庵凝神细听,才听见少年喃喃地唤:“阿营……阿营……” 他顿了顿动作,火光明灭下中神色冷淡,而后手掌缓缓贴在少年的脸颊,却惊觉他呼吸滚烫,脸上皮肤也热得异常。那些伤口未妥善处理,又淋过一场雨,不少已化脓发臭,累得少年开始发烧。纪雪庵一时顾不上他满身外伤,取了佛坛上的水壶,到庙外林中汲满溪水,再回到少年身边。他弄湿布巾,绞干后覆在少年额头上,而后设法将水壶搁在火堆上。伤口既已化脓,便不能以生水清洗,只得待煮沸后变凉再用。 纪雪庵忙碌半夜,直至东方发白,才靠墙坐下,稍作休息。少年变臭发黑的伤处均由匕首在火上炙烤后划开,排尽脓液再抹上金创药,纪雪庵将自己一件衣服撕成布条,全用来包扎伤处。少年身上除却鞭伤,尽是些瘀青红肿,倒不算碍事。他右臂与左腿上各有一道颇深的刀伤,大约白日与那群地痞打斗,最后对方亮了家伙。唯一叫纪雪庵费解的是他背后一大片擦伤,虽不严重,却不知从何而来。 他倚墙小憩片刻,屋外天色大亮,但此地位于密林深处,纵然白天也鲜有人经过。纪雪庵探身摸了摸少年的额头,皱了下眉。少年依然高烧不退,尚未脱险,也没有苏醒的迹象,纵然纪雪庵所用的外伤药均十分贵重,亦难起清热退烧之效。他略一思索,将少年留在破庙内,关上庙门往外走去。 纪雪庵昨日骑马而来,无意中在林间瞥见几株草药,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下只好细细一路寻找。他费了小半日功夫,总算找到几株消炎的药草,采下叶子回到庙中,煎熬出一碗药汤,掰开少年的牙关,灌了下去。 太阳又渐渐沉下去,纪雪庵坐在少年身旁,吃着干粮。他浪费整整一日来照顾此人,之前想来是绝无可能的事。他环顾四周,墙角堆满先前替少年换药扔掉的布巾,庙堂内满是药味。纪雪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心头却涌起一股奇怪的感受。他孤身行走江湖十余年,这些疗伤法子并非旁人所授,完全由切身学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将这种本事用在另一人身上,并因此救下那人的性命。 天色完全黑了,纪雪庵再次探了探少年,额头已不烫。他微松一口气,定睛再看少年一眼,心道他已尽力于此,这人往后吉凶皆与自己无关,待天亮后便启程离开。纪雪庵躺在墙边干草堆上,他一整天花去不少心力,入睡极快,沉酣之际,只觉有人轻轻拉住他的手。 “什么人!”纪雪庵飞快坐起,双目尚未睁开,宝剑却已出鞘横在身前。他面前的少年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纪大侠。” 纪雪庵看他一眼,收剑入鞘,淡淡道:“你醒了?”少年点点头,他退后些许,低声问道:“是纪大侠救了小人?”纪雪庵皱了皱眉毛,有点不耐烦,“你是怎么从辜城追来这里的?”少年答道:“小人摆脱那群人之后,大约猜到纪大侠取道山路,且多半会露宿山中。辜城有商队的马车会连夜走山路去临城,小人便躲在车底,跟着马车而来。” 难怪他背后有一大片挫伤,纪雪庵冷道:“即便如此,深山老林,你又如何找到我?”少年飞快看他一眼,然后低头道:“纪大侠莫要怪罪,小人在福运客栈的马棚里,燃了一支寻踪香,借由闻香的蛾子,便可寻到纪大侠的马。” 纪雪庵深深看他,冷笑道:“你本事不小,先前倒是我看低你了。”少年复又跪在地上,央求道:“求纪大侠收留小人,小人什么事都肯做。”纪雪庵别过身体,“我受不起,你别跪了。我救你不过是不想看见有人死在眼前,并无带你走的意思。”少年身体微微发抖,声音中透出隐隐绝望,却咬牙道:“即便纪大侠不肯收下小人,小人也定会拼死跟在纪大侠身后,一如这次。” 他如此顽固,叫纪雪庵不由动怒,“竟是个死皮赖脸的无耻之徒!你再有下次,便是死在我跟前,我也不会动一动眉毛!有本事你就一路跟着我,看到了青浮山下,我会不会带你上山?”少年连忙道:“小人绝无威胁纪大侠之意,只求纪大侠准许小人待在身边,小人愿肝脑涂地,报答纪大侠。” 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么?纪雪庵怒极反笑,轻蔑道:“我带着你,你能做什么?我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用不着有人伺候。非要刨根问底,倒是少一个为我出生入死的随从,你可能胜任?” 他说这话,全是为了叫少年别再纠缠,心道凭借少年那末流功夫,又能派什么用?哪知少年喜出望外,重重磕了个头,“多谢纪大侠成全,小人愿为纪大侠瞻前马后出生入死!”饶是纪雪庵也一时语塞,沉默半晌,“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脸,“小人名唤程溏。”纪雪庵定定看他,终是开口道:“从今日起,若你能替我做三件事,便算过了考验,我愿带你同赴珍榴会。” 第二章 纪雪庵那日答应程溏的事,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少年向往珍榴会不过是为满足一己私欲,既然是私欲,又能坚定到哪里,等他在纪雪庵吩咐的三件事上吃了苦头,自然会知难而退。不过纪雪庵虽然性情冷淡,于诺言约定却极为看重,他既已应下程溏,也不打算处处为难他。程溏满身伤实在不宜急 分卷阅读4 着赶路,纪雪庵干脆与他在那间破庙里养了两三日伤,再启程出发。 程溏所受多为皮肉伤,未伤及脏腑根本,纪雪庵用的药极好,加之他年少力强,恢复得很快。那日,他独自去溪边擦洗身体,换上一件纪雪庵的长衫,拢着湿发慢慢走回来。纪雪庵正在庙门外树下练剑,在秋日里赤着半身,见程溏回来,收势仗剑立在树下。 他目光转到程溏脸上,微微愕然,“你几岁了?”程溏回道:“明年及冠。”他身形十分瘦小,先前纪雪庵只道他最多十五六岁,如今头一回看清他洗干净的脸,不由有些吃惊。程溏肤色极白,生得眉清目秀,正是纪雪庵最喜爱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爽相貌。程溏试着展了展受伤的胳膊,向纪雪庵笑道:“多谢主人的良药,才能好得这么快。” 他从那天起自说自话改口称纪雪庵为主人,纪雪庵定了定心神,视线扫过他露出一半的胸膛,淡淡道:“我那日替你上药时便发现,你身上有很多旧伤。”程溏赧然笑了下,“我功夫不济,与人动手难免受伤。” 他年纪轻轻,为何要与那么多人动手,受那么多伤,却不关纪雪庵的事。他不再理程溏,提起手中宝剑,插回一旁剑鞘中。程溏却凑上前来,啧啧赞道:“这柄便是名震江湖的连璋宝剑,当日我也凭此剑认出主人身份。” 纪雪庵的佩剑连璋,因在玉质剑鞘上雕满莲花,取谐音叫做连璋,乃是他师父无息老人所赠的宝剑。纪雪庵为人行事虽不高调,但也不屑隐瞒自己身份,久而久之,旁人见到这柄连璋剑,便知纪雪庵纪大侠。 程溏微微一笑,双目从宝剑落到纪雪庵身上,“世人皆说,连璋剑主人有着冰姿雪貌,十二分的矜冷孤傲。原来果真如传言,主人的衣裳尽是雪白,一件衣服从不穿两次。”纪雪庵拾起树上衣衫披在肩头,转身往溪边走去,“你管得太多。” 待程溏恢复至能上马赶路,两人便不再逗留,共乘一骑向西而去。颠簸半天,日暮时分,终于抵达山脚下的疏城。 疏城比之前的辜城要繁华富丽不少,入城后二人下了马,程溏牵着马跟在纪雪庵身后,寻客栈投宿。纪雪庵爱洁,客栈自然要找最好的,两人转到西长街街口,纪雪庵才肯止步在一间气派的门前。 客栈小二满面笑容地迎上前,牵走了马,纪雪庵向招呼二人的掌柜道:“要两间上房。”程溏连忙道:“主人不必为我破费……”纪雪庵回头冷冷道:“难道要我与你挤同一间屋子?”程溏一愣,掌柜哪里肯错过生意,忙不迭领着二人往堂后走去。 两间上房带着一个小院子,十分干净清幽。纪雪庵满意颔首,正要抬脚迈入屋子,程溏在身后唤道:“主人。”纪雪庵转过身,蹙眉道:“什么事?”程溏问道:“主人可在疏城有何要事?还是仅投宿一夜?” 纪雪庵于客栈不肯马虎,程溏猜测他大约在疏城有些安排。纪雪庵道:“也没什么大事,左右只待两三日。”顿了顿,又道:“今晚我有点事,可能不回来,你自便罢。”语罢不再理会程溏,径自入屋。 他既已答应程溏,想必对方也不敢再时刻跟踪来惹恼他。纪雪庵在那破庙中住了几日,早已嫌弃得很,唤小二备好浴桶热水,彻底梳洗一番,才觉松一口气。他换上一件缎边暗纹轻袍,照例雪白不染纤尘,拿玉色发带束起头发,若将手中宝剑换成折扇,当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可惜佳公子风神出众,面色却太冷。纪雪庵离开客栈,沿着疏城西长街,一路走到街口东头,停在一栋华美楼前。却见檐下挂满轻软彩幔,两盏大红灯笼引人夺目,门口客人络绎不绝,老远就能听见欢声乐音。 他要去的地方,竟是疏城最大的青楼繁月阁。纪雪庵刚迈入其中,一身清冷叫热闹大堂一瞬安静,几乎人人在心中喝了声彩。老鸨扭着腰迎上前来,一双细眼不住打量纪雪庵。繁月阁的皮肉生意不限男女,纪雪庵虽是客人,只怕不知勾去多少别人的魂。 “这位客官——”老鸨甫开口,纪雪庵毫不掩饰地皱眉,退后一步道:“我来找柳公子,照旧让兰鹤和白鹭作陪。”老鸨面色一变,旋即又恢复一脸媚笑,“真是不巧,柳公子今夜有别的客人,客官快请,我唤兰鹤来陪您可好?” 二人一问一答皆无异样,老鸨的语气却变得十分恭敬。纪雪庵点点头,由她亲自领着上楼。他等在一间空屋中,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倌打扮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那人关好门,径直走到纪雪庵面前,拱手行礼道:“纪大侠。” 纪雪庵微微颔首,“兰鹤,你坐,柳公子今夜没有空么?”兰鹤依言坐在他对面,恭谨答道:“柳公子正有客人,纪大侠可有要事需兰鹤转告与他?”纪雪庵摇头,“也无甚要事,不过我路经疏城,便想来看看他。”兰鹤闻言露出微笑,“柳公子知道了定然很高兴,可惜今夜……纪大侠明日还会来么?”纪雪庵道:“我往后再来疏城看他罢。” 二人之间静了静,纪雪庵问道:“最近城中太平么?繁月阁可有听到什么消息?”兰鹤道:“并无什么特别的事,不过珍榴会期将近,城中江湖人的话题也多围绕于此。”繁月阁乃是正道捕风楼设在疏城的情报分铺,纪雪庵对老鸨说的那句话正是接头暗号。他与繁月阁过往有不少交道,皆是头牌公子柳寻亲自接待,兰鹤与白鹭亦是捕风楼的人。纪雪庵喝了半杯茶,起身道:“既然无殊,我便告辞了。” 兰鹤送他到繁月阁后门,纪雪庵慢步走回客栈,入了小院推开房门,却见程溏坐在桌边。纪雪庵冷下神情,“你在这里做什么?”程溏站起身道:“方才小二送来点心,我不知主人有无在外用膳,便拿来一些。”纪雪庵点了点头,面色依然冷淡,“多谢,我累了,你回去罢。” 他径自走过程溏,一抬眼看见床榻被人动过,不由动了怒,“你还做了什么?”程溏吓一跳,“我、我自作主张替主人铺了床。”纪雪庵扭头盯着他,讽道:“你既然知道自作主张,怎么还有这个胆子?这么想讨好我,不如干脆替我暖床?” 他话说出口,便立刻后悔。纪雪庵今夜去见柳公子,并不全为打听消息。他本就是个好男风的,柳公子又是青楼红牌,两人曾共度过几回春宵。纪雪庵败兴而归,撞见程溏秀美无辜的脸,不知中了什么邪,竟将暖床二字脱口而出。程溏却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他,“天还不算太冷,主人需要我暖床么?”纪雪庵隐隐松了口气,又说不出的恼火,冷声道:“叫小二去换一床被褥,你碰过的,我不想睡。” 程溏面上似闪过一瞬难堪,默默垂下头,按他吩咐退出屋子。 一夜无事。第二天吃过 分卷阅读5 早饭,纪雪庵叫程溏与他一起上街。程溏亦步亦趋跟在纪雪庵身后,却不敢略上前与他并肩。二人走出西长街,却见路口搭着一个高台,台上正有两人在过招,下面围了许多人,一阵阵叫好喝彩。 纪雪庵最怕人多热闹,远远停下脚步,视线却落在高台上。程溏见状,叫住一个路人:“这位兄台,那台上的人在做什么?”路人道:“这是比武招亲哩!你瞧见没有,高台上坐着那个中年人,乃是本城首富凌老爷,后面那层纱帘后就是他的独生女儿凌小姐。嘿嘿,年轻人,你若会武,不妨上台试试。要是当了凌老爷的女婿,可就一辈子不愁吃穿富贵到老啦!” 程溏唔了一声,转头向纪雪庵道:“主人,此处人多路挤,不如我们绕开罢。”纪雪庵却盯着台上一个使剑的年轻人,微微蹙眉道:“这人好生眼熟,功夫也很漂亮。”他话音刚落,那人虚招一晃,长剑送至对手喉口,微笑道:“承让。” 台下掌声雷动,对手灰头土脸下了脸,一旁有人道:“这人已连胜六人啦,看来凌家女婿非他莫属。”再看那年轻人相貌英俊,一身正气浩然,的确叫人心生好感。纪雪庵若有所思,却偏偏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此人,一转眼看见程溏,却道:“你上去,与他过招。” 他此举是为试探程溏功夫深浅。先前在辜城,程溏在湖色山庄手中只挨打不还手,后来遭地痞围攻时已受伤,亦不作数。高台上的年轻人武功不俗,剑风蔚然大气,一看便知是名家后人。程溏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主人要我做的第一件事么?”纪雪庵点点头,“你若不敌,也不用再跟着我。”程溏苦笑一下,“我万一胜了,被凌家逮住做上门女婿,可怎么好?”纪雪庵冷笑道:“凌家乃疏城首富,你继承万贯家业,岂不比去珍榴会强许多?” 程溏微一摇头,没有答话,径自跳上了高台。台下又掀起一阵议论声,那年轻人冲他施礼问道:“请问阁下用什么兵刃?”程溏从脚踝处摸出一把三寸长段的匕首,朝坐着的凌老爷看了一眼。凌老爷点头道:“虽是比武,却为喜事,还请两位点到为止,以将对方逼出场外和兵刃坠地为胜。”年轻人执剑摆出一个招式,正要说请,程溏忽地飞快而至,先下手为强。 那年轻人被夺了先机,程溏却身形极快,出手狠厉,竟将他逼得乱了手脚。程溏本就轻巧,使的又是极短极险的匕首,步步压近,几乎贴至年轻人的面孔。年轻人一手行云流水的剑招难以使出,反而成了累赘,他被程溏迫至高台边缘,一时分心,手臂上竟挨了一刀。 程溏赢面极大,台下围观的人却纷纷摇头,连凌老爷也面露不快。纪雪庵默不做声瞧着,却觉得有几分好笑。他叫程溏胜过那年轻人,不想程溏竟丝毫不顾人家正在招亲,面色阴沉,一出手便是要命的狠招。 年轻人甩了甩伤臂,蹙眉怒道:“阁下欺人太甚,莫怪在下得罪。”语罢剑锋一转,银光凌厉贯日,直扑程溏门面。程溏一个后翻跃开,落地后欺身而上,匕首却被长剑架住。年轻人清叱一声,剑影晃动,叫人眼花缭乱,程溏一缕头发被割落,只觉手上一麻,几乎提不起来,连忙闪身躲过。 二人局势一瞬逆转。年轻人大约动了气,毫不客气剑风如泉水喷涌,连绵不绝向程溏招呼而来。程溏咬紧牙,吃力地招架,手臂又麻又疼,十分勉强。台下纷纷叫好,不断喝彩,皆看得如痴如醉,凌老爷捋着胡子连连点头,一脸满意。纪雪庵却皱起眉头,目光如炬盯着程溏。 程溏还差一步便要跌下高台,堪堪停住,却再无余地避开剑锋。年轻人收发自如,游刃有余,剑尖离程溏胸口不过一寸,微笑道:“承让——”他话音未落,程溏骤然将匕首往空中一掷,身形猛地上窜,拼命咬住刀柄。年轻人大惊,程溏从高处坠落,几乎要掉在他身上,匕首对准他双目之间,距离太近,已无法挥剑。他疾步后退,程溏双手成爪,一手冲向年轻人喉咙,却是虚招。年轻人本能抬手去挡,程溏另一手早有准备,精确扣住他右手腕三穴,长剑锵然坠地。 这一下反败为胜太过惊险,台上下众人皆回不过神。程溏落回台上,年轻人白了脸色,拾起长剑,“在下技不如人,是阁下胜了。”他转身要走,程溏取下口中匕首,拉住他,“你别走,我胜得侥幸,还是你娶凌小姐罢。”语罢便跃下高台,不顾众人惊疑神色。年轻人一时愣住,倒是凌老爷惟恐夜长梦多,又来一个砸场子的,赶紧上前拉起他的手,直唤贤婿。 比武招亲总算喜气收场。程溏跳下台之际,已瞄到纪雪庵离开人群,身影没入一条小巷。他连忙追去,一入巷子,却已被一只手紧紧拿住脉门,拉至那人身前。 外头还吵闹得很,巷子中却十分幽静。纪雪庵低头打量着程溏,程溏脸颊上被匕首划出一道血痕。纪雪庵目光深晦难明,片刻后松开他手,冷冷道:“你果然没有一丝内力,难怪方才挡了那人一剑,手臂便再没力道。”程溏低头笑道:“主人明察秋毫,叫我十分佩服。”纪雪庵却不吃这一套,“你在外家功夫上很是花哨,为何却没有丝毫内力?”程溏目露黯然神色,“我曾被人毁过经脉,已修习不了任何内功心法。” 纪雪庵退后一步,不愿再问,对别人的过往兴趣不大。他思索一阵,却道:“你既没有内力,只能对付些蹩脚角色,一旦遇上高手便形同废人,我留你在身边有何用?”他一出此言,程溏急切抬头道:“我自知功夫不佳,但凡事并无绝对,只要有心……” 他对着纪雪庵冷硬含讽的面容,也渐渐说不下去。纪雪庵哼了一声,“不论如何,今日你确实赢了那人,第一件事便算你通过。” 程溏顿时满脸喜色,纪雪庵却已抬腿走出巷子。巷口不远处有一间茶馆,也不知纪雪庵是渴了还是累了,竟走了进去。 午时未到,又是晴好天气,茶馆里的人并不多,伙计也懒得上前招呼。二人自寻了桌子坐下,纪雪庵吩咐上一壶茶,要了几样茶点,便不再说话。程溏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杯子,扭头望窗外风景,店门口却风风火火闯入一群人,嚷着口干叫伙计上茶。 这伙人却是先前凌家比武招亲时站在台下的,纪雪庵和程溏去得晚了,不知他们早前也上过台,均败在那年轻人手下。所幸二人坐在大堂柱子后,那群人未注意到他们。原本安静的茶馆顿时变得十分吵闹,众人七嘴八舌,嗓门又大得很。程溏偷偷打量纪雪庵,却见他虽然眉头紧蹙,却无要走的意思。 “你们可知凌家女婿究竟是谁?却是堂堂罗星庄的少庄主罗宇臻,做他的手下败将,也不算太丢脸罢。”一人长声嗟叹,未能娶到凌家千 分卷阅读6 金,遗憾得很。纪雪庵暗道原来是罗星庄少主,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难怪他觉得眼熟。却听另一人道:“嘁!那姓罗的最后不也败了,还是别人拱手相让。”旁人连忙道:“兄弟可得说句公道话!最后那小子分明是他耍滑头出阴招,凌老头若要了这个女婿,才真是面上无光!”有人附和道:“不错,那小子乳臭未干,模样长得跟个姑娘似的,只怕凌小姐也喜欢罗少庄主。” 纪雪庵听着,斜眼看了看程溏。程溏面色自若,闲闲喝了口茶,倒是全不放在心上。那群人议论着今日的比武招亲,忽有一人问道:“小弟听说凌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丽娇艳,凌家又富甲一方,为何要弄什么比武招亲,将独生女儿嫁给武林中人?”另一人哈哈笑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凌家历代都是商贾之家,与武林没什么干系,但自从这位凌老爷当了家,却千方百计要在江湖事中插一脚,找个会武的女婿也应是这个缘故罢。”“这位兄台说得不错,凌老爷对武林中事十分关心。说起来,今届的珍榴会将至,在下还记得上次珍榴会上,那柄薄如蝉翼削铁如泥的绯红小匕,现下就在凌家收着,多半凌小姐的嫁妆中便有这件宝物。” 众人忽然提及珍榴会,纪雪庵和程溏皆心中一动。青浮山万家数年举办一次珍榴会,意为共邀群雄赏玩珍宝。珍榴会的门槛设得极高,展出的宝物也当真稀有。上届最贵重的几件宝贝中,便有这柄绯红小匕。 纪雪庵看了眼程溏,“方才你使的那把匕首,给我看看。”程溏摸出匕首,纪雪庵把玩片刻,还给他道:“寻常兵刃,并非利器。”程溏不明所以,点头道:“也就是铁匠铺买来的,先前与罗少庄主长剑相交,差点断了。”纪雪庵微微撇唇一笑,“我想好第二桩事了,你去将绯红小匕从凌家取来。” 程溏举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放下。他笑了笑道:“主人出的题,却是一次比一次难。”纪雪庵敛起笑意冷冷道:“你不愿便罢了。”程溏却抬头正色道:“我早说过,愿为主人做任何事,莫说是凌家,哪怕刀山火海,我亦万死不辞。”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定。纪雪庵竟有一瞬心中感到异样,转念一想,却冷笑不止。程溏与他非亲非故,若不是为了珍榴会,哪里会这般委曲求全跟着自己?先前湖色山庄那等货色,也值得他低三下四,可见他寻求的不过是能带他上青浮山的人,是不是自己,根本不重要。 程溏见他沉吟不语,问道:“主人,这件事有何期限?”纪雪庵冷笑道:“之前已为你在那破庙浪费三日,如今你还要耽搁,就怕赶不上你心心念念的珍榴会了。”程溏咬了下嘴唇,点头道:“我明白了,定会尽快取来宝物。” 二人再坐了一会儿,那群闲话的人喝完茶便走了,程溏起身道:“主人,此事既然不容拖沓,我先行去打探准备。”纪雪庵点点头,目送程溏走出茶馆,心道凌家得到绯红小匕这样的宝物,必然藏在机密之处,派高手看守。但此事却不能仅凭武力硬闯,智取才是上策,倒是很难说程溏能否得手。他神色闲凉,事不关己,说不定程溏得到绯红小匕,贪恋宝物不告而辞,也省得他去想第三件事。 纪雪庵离开茶馆,独自在疏城长街闲逛。这几日身边有程溏跟着,如今重新落单,说不出的自在无拘。疏城繁华,街上店铺有不少好东西。纪雪庵先前为程溏疗伤,费去大量伤药,特地去了一趟药铺,再拐至布庄买了两件看得上眼的白衣,才不紧不慢回到客栈。 他下午待在房中练字,小睡一会儿,在院中练了一阵剑,不想却有客人上门寻来。纪雪庵只听有杂乱脚步声传来,扭头看去,却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到了院门外。一个双鬟小童走上前叩门,朝他施礼唤道:“纪大侠,我家公子求见。” 纪雪庵一眼便知轿中人是谁,神情微微一动,“进来罢。”他说完,轿夫亦正好停下轿子,一个身穿绿色披风的年轻公子弯腰钻了出来,站定朝纪雪庵淡淡微笑。纪雪庵遥遥点头道:“柳公子,许久不见。” 来人正是纪雪庵昨夜未能见到的繁月阁红牌柳寻。柳寻深知纪雪庵脾气,嘱咐小童和轿夫到外面等候,独自走进院中。纪雪庵替两人倒了茶,淡淡道:“柳公子倒是消息灵通,竟被你找到此处。”柳寻坐在他对面,“你昨夜来繁月阁,兰鹤已经说与我听。疏城中客栈虽多,能入你眼的不过几间,你又提着连璋宝剑,要寻到你并不难。” 纪雪庵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却不多话。柳寻生一颗七巧心,见他这般,便知自己不请自来已然惹了纪雪庵不快。他心下黯然,面上却笑道:“我这次来,并不只为叙旧,却有一条消息要告诉你。”纪雪庵果然抬起头,“什么消息?昨夜兰鹤倒说最近繁月阁并无异状。”柳寻点点头,神情变得有些肃然,“此事我尚未确定,还不曾告诉兰鹤和白鹭,本想直接说给你听,不料昨夜错过,只好今日跑一趟。我得到消息,魔教铃阁的阁主,三天前到了疏城。” 魔教占据西隅,划成各个分部各司其职,俨然已成为一个小王国。铃阁乃是其中专司打造兵刃刑具的地方,当任铃阁阁主名唤韩秀山,生得十分斯文,江湖上人称巧手书生。他姓名长相显得很是无害,实则却是个心狠手辣之辈,魔教各种奇兵异刃,花样无穷的残酷刑具,皆出自他手。 纪雪庵皱起眉毛,喃喃问道:“韩秀山来疏城做什么?”柳寻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难道疏城最近多了什么稀罕兵刃?”纪雪庵心中一跳,凌家的绯红小匕!他站起身,绕着桌子转了两圈。不,不会那么凑巧,绯红小匕数年前就已在凌家,韩秀山为何现在才来?却又忽然想到,凌家近日为招女婿,说不定才放出风声,吸引青年才俊来娶他家女儿。纪雪庵抬头望着天色,愈发蹙紧眉头。此时离程溏与他分开已有大半天,不知他做了哪些准备,现下在何处。 柳寻说了几句话,纪雪庵却没有反应。他起身走到纪雪庵身旁,拉住他的手,再回到桌边挨着坐下,柔声问道:“雪庵,你怎么了?可在担心烦恼什么?”纪雪庵猛然回神,定定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方才胡思乱想而已。”柳寻伸出白皙手指揉了揉他的眉心,“你总是皱眉,这样不好。有什么烦心事,说给我听听罢。” 纪雪庵偏头避开他的手指,却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柳寻叹了口气,“我说,韩秀山或许会来繁月阁,我随时派人通知你。”纪雪庵一愣,目光如炬盯着他,“他去繁月阁做什么?”柳寻面色微红,顿了顿才道:“韩秀山醉心一切精巧器物,不仅武器刑具,传闻他对风月场 分卷阅读7 中的物件也颇有研究。我猜他既然来了疏城,说不定会去繁月阁。” 他靠得离纪雪庵极近,双颊红晕眸中眼波皆十分惑人,纪雪庵看在眼中,此刻却无心情,只淡淡道:“如此简单便好,我还担心繁月阁乃捕风楼据点的事让韩秀山识破了。”柳寻又微微叹气,身子向后坐直,“凡事我留心着,他若真来了,我必会设法告知你。”纪雪庵点点头,“有劳。” 二人一时无话,天色早已黑透,院中凉风习习,入秋后便有些寒意。纪雪庵顾不上柳寻枯坐一旁,双目看着院门,心中思绪烦杂。叫程溏去凌家盗取绯红小匕,自然是件危险的事,可程溏自愿答应,即便出了什么事,纪雪庵都大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如今——纪雪庵又不自觉皱起眉头,连魔教中人也牵涉其中,非同小可。他明知此节,仍不闻不问任由程溏潜入凌家,与叫他去送死无异。 纪雪庵站了起来,暗自下了决定。事后程溏留或走,此刻都已顾不上。他虽口口声声愿为纪雪庵送命,纪雪庵却不肯平白欠人一条性命。更何况盗走绯红小匕本就是他随口一提,为此送死太过不值。当务之急,便是赶去凌家,在程溏动手前制止他。 他刚迈出一步,院门口却走来一人,引得柳寻也转头去看。纪雪庵停在院中,月色之下只见那人身形瘦小,容貌秀美,不是程溏又是哪个? 程溏径自走入院中,面上带着灿烂笑容,啪的一声将一只盒子放在桌上。纪雪庵微微瞪大眼,走上前打开盒子。盒中静静躺着一柄三寸不到的匕首,刀柄由赤玉雕成,刀刃薄如蝉翼,在月光下透出淡淡绯色,正是那把稀世珍宝绯红小匕。 纪雪庵蓦然又将盖子合上,紧紧盯住程溏,“你是如何取得?”程溏正要答话,目光却转到一旁柳寻身上。柳寻会意起身,微笑道:“雪庵,我先回避一下。”说着便往纪雪庵屋中走去。 他此举也十分古怪,明明只是个客人,怎么回避到主人屋中?程溏奇怪地看柳寻关上房门,转过头才笑道:“说来也实在是侥幸,多亏主人白天提醒。择日不如撞日,我打定主意今晚就动手,谁知上午才比武招亲,晚上就办了喜事。凌家摆了数十桌酒宴,宅中客人如云,我混入其中,丝毫不引人注意。”纪雪庵淡淡道:“我白天并未想到此节,你不用算作我的功劳。”程溏微笑一下,继续道:“这样大好日子,若还有家仆严守岗位,不敢松懈,想必就是凌家收藏绯红小匕之处。我偷偷寻到那里,果然见七八个高手作家仆打扮守在外头。” 纪雪庵冷冷道:“既然是七八个高手,你又如何顺利取出宝物?”程溏笑得有些狡黠,“主人可听过一种迷药,名唤杏香?”纪雪庵暗吃一惊,迷药杏香出自魔教药堂,只有极少流落在外,价值千金。若有杏香在手,莫说七八个高手,同时迷倒十七八个也不稀奇。他早就打量程溏周身,见他确实毫发无伤,未曾与人动手过。纪雪庵一时神色极冷,只默默看着程溏,却不再说话。 程溏收起笑容,心知纪雪庵虽不屑一再追问,自己若不解释清楚,只怕叫他更生气。他受伤昏迷时被纪雪庵剥光衣衫,那时候身上自然没有杏香。程溏抬头道:“我原先也无计可施,下午却意外在街上遇见位旧友,杏香是从他手中而来。” 这理由听起来过于巧合荒诞,反而极有可能是真的,但他说得含糊不清,显然有内情不能言明。纪雪庵暗道程溏的旧友多半是魔教中人,却不知他自己……魔教的人现身疏城,看来韩秀山的确来了。他沉吟不语,程溏知自己已惹了纪雪庵不快,面上微微黯然,“主人既然还有客人,我先回房了。”纪雪庵冷眼看着他背影,忽然出声喝道:“站住!” 程溏一愣,慢慢转过身。纪雪庵踏前一步,“把你前襟解开。”程溏动了动手指,苦笑一下,依言拉开胸襟,明晃晃的月光下胸口赫然一枚掌印。纪雪庵神色晦暗,走到他身前扣住脉门,片刻后才放下,“伤得不算重,是何人打的?”程溏抬眼看他,“先前我在凌家藏宝楼周围摸索,被一个护卫发现,吃了他一掌,不得已才引燃杏香。”纪雪庵冷哼一声,“你说谎。分明是你故意挨了他一掌,吸引那七八人将你围住,才好让你放香迷倒他们。杏香再厉害,若对方分散在各处,也不可能被你同时放倒。” 程溏与他对视一阵,才慢慢笑道:“果然凡事瞒不过主人。我虽说得轻巧,要从凌家取出绯红小匕,毕竟不是一件易事。”纪雪庵冷冷看他,“你没有内力护身,难道不怕被一掌打死?”程溏道:“我特意在他们之中功夫最弱的那人面前现身,况且初交手必为试探,对方不会出全力。”纪雪庵挑眉冷笑,“你倒也懂惜命?”程溏看着他,认真道:“我虽死不足惜,但我既决意追随主人到底,便要处处小心别折了小命。” 他说话时,依然是平素坚定无比的语气。二人离得极近,纪雪庵盯着程溏的双目,简直当真要相信,程溏是他忠心不二的随从。他闭上眼,微微感到晕眩,便是先前柳寻含情脉脉的醉人眼波,也不曾叫他露出这样的破绽。纪雪庵的眼前一时闪过许多人事,程溏,杏香,韩秀山,魔教…… 迷惑游疑只有一瞬,纪雪庵睁开双眼,眸中一派寒冷玄冰。他忽然之间冒出一个念头,走到桌边将绯红小匕的盒子抛给程溏,“你既然取来了,这东西便归你所有,我并不需要。同时,第二件事算你做成。明天晚上你随我去一个地方,我要你办第三件事。” 程溏接住绯红小匕,惊道:“主人,这等宝物,我如何能收下?”纪雪庵却不理他,转身回到房间。 屋中柳寻坐在桌边,点着一支蜡烛。他见纪雪庵进来,探寻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微笑道:“怎么了?外头那人是谁?”纪雪庵不愿多言,简单道:“同要去青浮山的人。”柳寻闻言好不稀奇,“你竟肯与人同行?那人定非常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纪雪庵转过头,看着柳寻道:“恐怕的确不是常人,我怀疑他与魔教有关。”柳寻面色一变,“那你还特意带他在身边?近旁监视么?”纪雪庵并不接话,韩秀山现身疏城出乎他的意料,他去青浮山是为暗中调查珍榴会与魔教的关系,程溏执着于珍榴会,如今看来并非那么简单。他自己尚理不清头绪,柳寻是捕风楼的人,虽为正道同盟,却无必要事事向他说明。纪雪庵沉吟道:“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设法做到。” 他语气格外郑重,柳寻好笑道:“什么事?”纪雪庵压低声音:“韩秀山恐怕的确来了疏城,我要你诱他明日晚上去繁月阁。”柳寻大吃一惊,“我没那么大本事,如何左右得了魔教铃阁阁主?”纪雪庵从怀中取 分卷阅读8 出一块令牌,“捕风楼沈楼主曾向我许诺,非常时刻,只要有这块令牌,我便可任意差遣捕风楼十七暗士。繁月阁既然是捕风楼的据点,其中想必也有暗士,你办不到的事,他们必能做到。” 柳寻面色沉郁,接过令牌,抬头道:“要诱韩秀山来,并非全然没有法子。我在繁月阁经营多年,风月场中有其独特的行事方式,倒不为你们外人所知。”纪雪庵点点头,“那再好不过。”柳寻却追问道:“但要我帮这个忙,你须得告诉我,这么做的用意为何?” 纪雪庵淡声道:“韩秀山突然现身疏城,你难道不想知道缘故?”柳寻笑了下,却道:“从前的你可不会管这样的闲事,韩秀山来疏城,只要未犯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才懒得理会丝毫。让我猜一猜,韩秀山统管魔教铃阁,对天下稀罕兵刃十分痴狂,极有可能与先前那把绯红小匕有关。你多此一举,是为了外头那个人,是不是?” 纪雪庵冷冷道:“我以为你不是那种自作聪明的人。”柳寻淡淡一笑,“能让你破例的人,我倒很想结识一番,这个忙我帮了。不过——”他声音一转,“引韩秀山来繁月阁,万一捕风楼据点的事败露,你可要知道该怎么做。”纪雪庵点点头,语气十分闲凉,内容却一片令人心惊,“自然,我本来就没打算让韩秀山活着走出繁月阁。” 转眼便到了第二日暮时。华灯初上,程溏跟在纪雪庵身后,沿着西长街,一路走到街口。天色虽渐渐暗了,街上却十分热闹。程溏惟恐一低头便在人群中寻不到纪雪庵的身影,快步紧跟着他。 街口建着一幢华美的楼,彩幔轻扬,灯笼招摇,门上挂着繁月阁三个大字。纪雪庵停住脚步,冷淡道:“进去罢。”程溏吃了一惊,他并非不谙世事,自然知道此处做什么生意。惊愕之间,只见纪雪庵从一条暗巷进了繁月阁的后门,不容他多想,赶紧跟着进去。 后门处隐隐闻到前头的欢声笑语,倒愈发显得安静。领路的人是兰鹤,朝纪雪庵点点头,又瞥了程溏一眼,轻声道:“柳公子已等候多时。”纪雪庵似漫不经心问道:“来了么?”兰鹤心领神会,压低脸庞,声音中却透出无比艰涩:“来了。” 他领着二人走进柳寻的屋子。柳寻坐在床榻上,面色铁青,转头看见他们也没有笑意,“你们过来罢。”程溏不明所以,纪雪庵却已走上前,毫不犹豫坐到他身边,双目凑上床帐锦帘,定睛一看,冰凉道:“畜牲。” 程溏走近床边,才发现柳寻的床帐背后的墙上凿有数个指头大小的小孔,隐在布纹皱褶中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柳寻唤程溏也凑上前,让出些位子。他的屋子布置得华丽异常,一张雕花大床,容下三人绰绰有余。程溏暗道这么小的孔眼又能看清什么,将信将疑对上眼睛,才发现孔眼上覆了一层淡色物什,大约是拿宝石打磨的,竟将隔壁半间屋子皆收入眼底。 隔壁屋中仅有两人,一个浑身赤裸双腿大开躺在桌上,正对着柳寻房间的墙面,另一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桌旁。程溏看得眉头紧蹙,那个桌上的少年浑身绑着十七八条细绳,不知如何打结缠绕,将他团团裹住,绳子另一端却皆握在桌旁那人手中。却见那人拉了拉一根细绳,少年蓦然向后仰起脖子,两条腿痉挛不止,面上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那人站起身,走到少年身边,露出半张面孔,却生得十分斯文雅致。他微笑着说了几句话,少年不住喘息,屏足力气,被折磨得发红的后穴一阵阵舒缩,在那人的视线之下慢慢从内至外被撑大,最后竟排出一颗拳头大的圆珠。 珠子直直滚落到地上,却串着一条丝线,就着下坠的力道,带出一根插在少年尿道里的细针。少年面色煞白,额头满是冷汗,性器毫无生气地歪在腿间,铃口有血珠慢慢溢出。那人哈哈大笑,神情极是愉悦。程溏不忍再看,柳寻满眼怒火,痛呼道:“白鹭!韩秀山这个变态,那根针上必有倒刺!” 那堵墙不知如何砌成,两边的声音对面均听不见。柳寻一把抓住纪雪庵的手,恨声道:“韩秀山我已替你引来,要杀要剐都快点,别再让白鹭受罪!”纪雪庵点点头,却转头看向程溏,“那人是谁,你认识么?” 程溏不解他何出此问,老实答道:“原先不认识,但韩秀山……难道是魔教的铃阁阁主?”纪雪庵神情看不出喜怒,冷冷道:“你说得不错。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今夜就在此杀了韩秀山。” 他话音落下,程溏与柳寻皆大吃一惊。柳寻盯住程溏,他原先只当纪雪庵要亲自动手,面前的少年怎么看功夫都不高,如何杀得了魔教阁主?程溏愣愣看着纪雪庵冷淡神色,眼中慢慢浮出了然。他低头一笑,轻声道:“原来如此。昨夜我太过轻易取得绯红小匕,主人怀疑我是魔教的人么?韩秀山在此,若我不杀他,便坐实这个罪名,若我杀了他,即使是魔教教徒从此在教中也再难立足。这已不是主人愿不愿意带我去青浮山那么简单,只怕今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纪雪庵冷冷看他,面无表情,“你很聪明,你如果不愿动手,我就杀了你。”程溏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色,低声问道:“韩秀山武功高强,我杀与不杀,难道不都是死路一条?”纪雪庵冷笑一声,“你愿为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那些豪言壮语,如今被你扔去哪里?” 程溏缓缓站起身,朝纪雪庵笑起来,“不错,是我先前糊涂了。”他转头问柳寻:“柳公子,可否借我一些东西做准备?”柳寻吩咐道:“兰鹤,你跟着他,有什么需要便照办。” 程溏与兰鹤离开房间,柳寻将脸搁在纪雪庵身上,“原来你费如此周折,果然只为探查他的身份。若他当真与魔教无关,一会儿又难敌韩秀山,你必然亲自去救他。”纪雪庵蹙眉道:“你少做那些胡乱猜测,反正我答应过你,不会让韩秀山活着离开。” 隔壁屋中,白鹭已被折磨得昏了过去。韩秀山顿感索然无趣,伸手将他身上器物一件件取下。柳寻痛苦地扭过头,“本来该是我去应付韩秀山,实在怕外头无人主持大局,白鹭才自告奋勇,他本不用遭这份苦。”纪雪庵道:“若韩秀山今日死在繁月阁,白鹭便立下头等大功,到时叫沈荃接他回捕风楼静养。”柳寻却苦笑道:“楼主连自己的亲弟弟都那般对待,哪里又会怜惜我们……” 他话一说完,便知失言,无论如何都不该在外人面前说捕风楼楼主的不是。所幸纪雪庵不关心他派事务,听过便罢,并未放在心上。 两人说话间,却见韩秀山转头往门口看去。从柳寻的屋子望不到门口,二人皆凝神细看,直至一个瘦小身影走到屋中间。柳寻 分卷阅读9 睁大双目,喃喃道:“他穿的是楼中舞者的衣服,难道要色诱韩秀山?咦,他身上挂着那么多铜铃做什么?”纪雪庵皱紧眉头,不置一词。 程溏推开房门,对上韩秀山的视线,却露出一副惊慌害羞的神色,“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白鹭昏厥后,韩秀山本就无聊得很,漫不经心瞄了程溏一眼,忽然好奇道:“你身上怎么挂那么多铜铃?”程溏慢慢走到屋子中间,“这些铃铛全是跳舞的伴饰,客官可要小人为您舞一曲?” 韩秀山眯起眼,细细打量程溏。他衣着十分暴露,四肢缠绕着长长的纱带,纱带上系满大大小小的铜铃。他生出些许兴趣,点头道好。程溏抬眼偷看桌上的白鹭,故意流露出一丝害怕,唤门外等候的兰鹤将白鹭抱走,再请韩秀山坐到对面。 不知不觉,二人的位置随着程溏的走动发生改变,韩秀山面朝墙壁,而墙后两人只看得见程溏的背影。他轻轻抬起手臂,将长长纱带甩到空中,裸露在外一截细白的腰微微摇晃。没有几个动作,举手投足之间却流淌出十足的魅惑之意。 柳寻吃惊道:“摄魂术?”纪雪庵摇摇头,“不是,你看韩秀山。”柳寻定睛细看,韩秀山的脸上渐渐露出情欲之色,但神情却清明得很。纪雪庵低声道:“许是什么魅功,那些铜铃的节奏乐声,能增加催情效用,我们在这里听不见,韩秀山却难以抵挡。”柳寻不解道:“他即使诱惑了韩秀山又能如何,难道想在床上杀了他?他穿得这般轻薄,身上根本藏不了兵刃。” 纪雪庵心道寻常兵刃藏不住,但绯红小匕却未必不能。他没有答话,只紧紧看着程溏。程溏舞纱的动作很大,铜铃在空中甩出长长的轨迹。纪雪庵的目光几乎难以移开去看韩秀山,流连在程溏舒展的四肢,细瘦的腰肢,绯色的纱带堪堪裹住臀部,却露出一片引人遐想的狭长阴影。 柳寻喃喃道:“繁月阁最好的舞姬也未必能跳得了这样的舞。”他低头瞥一眼纪雪庵的下身,意味不明道:“光是背影,看不清面孔,听不见声音,便叫你兴奋了么?呵,真是好厉害的魅功。”纪雪庵下身起了反应,面上却毫无表情。他神志略清,看向韩秀山,却见他缓缓站起身体,满眼火热欲望,一步步向程溏走去。 程溏一个旋身落地,竟又高高跳起,身体在空中完全打开,四肢皆伸到最大。他甫落下,韩秀山骤然扑上前,两人相拥在一起。韩秀山的脸上猛地露出无比惊恐的神情,一瞬之后,他无力地推开程溏,心口赫然插着一把赤玉刀柄的匕首。 一刀毙命。柳寻忍不住惊呼出声,纪雪庵却抓皱墙上床帘,不肯错过韩秀山咽气前的一丝表情。韩秀山踉跄着跌后几步,终于摔倒在地。他脸上还残留着那种惊恐,张大嘴,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纪雪庵认出那两个字的口形:“你是……你是!” 程溏究竟是什么人?竟叫韩秀山惊恐至此。 韩秀山再不能动弹,双眼圆瞪,死不瞑目。程溏霎时失去浑身力气,颓然倒地,满身铜铃发出锵然一声。他脸上全是汗水,身上纱带早已湿透,撑着手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墙壁。 他从这间屋子里什么也不看见,却知道墙后有人正看着他。他很久没跳这种舞,很久没杀人,实在费去太多精神。他曾发誓,此生再不跳这样的舞,但人生总不是事事遂意。程溏缓缓朝墙壁露出一个笑容,眼前一黑摔在地上。 纪雪庵愣了一愣,而后快步闯进隔壁屋子。柳寻跟在他身后,地上躺着一人一尸,纪雪庵未来得及看韩秀山一眼,径直蹲在程溏身旁,一手摸向他颈间,一手搭在他腕上。柳寻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纪雪庵抬头道:“无事,只是力尽昏厥。”语罢又皱了皱眉,脱下身上外衣罩在程溏身上。 他脸上露出不自知的关切,虽不易察觉,却前所未有。柳寻走近些,笑了笑道:“我先让人送他去休息。”纪雪庵点点头,起身走到韩秀山尸体旁,蹲下身仔细探察。他面色凝重,翻看不停,柳寻奇道:“怎么了?有何异处?”纪雪庵却摇头,问他要来一块布巾,握住绯红小匕的柄拔了出来。 二人站起身,柳寻击了下掌,窗外不知何处跃入一个黑衣人,正是捕风楼的十七暗士之一,躬身请柳寻吩咐。柳寻问道:“韩秀山的手下可处理干净了?”黑衣人点头道:“一切如柳公子吩咐,除却我们数人,世上已无人知道韩秀山今夜来过繁月阁。”柳寻满意道:“很好,韩秀山的尸体,也交由你处理。”黑衣人向他行了一礼,“恭喜柳公子,韩秀山死于繁月阁,实乃极大功劳。” 柳寻闻言苦笑了下,“单凭我如何杀得了韩秀山?若楼主问起,你照实说便是。”纪雪庵却忽然出声打断:“你仅说我插手便可,先前那人的事,你别告诉沈荃。”黑衣人迟疑地看向柳寻,柳寻神色复杂,终是道:“按纪大侠所言就好。” 黑衣人抱着韩秀山的尸体跳离窗户,柳寻领着纪雪庵走进一间屋子,白鹭和程溏躺在两张矮榻上,兰鹤正在替前者上药。纪雪庵坐在屋中桌旁,不看程溏一眼。柳寻微笑着坐到他身旁,却扭头看了看纪雪庵的下身,“你这副样子,还真能面不改色,不如今夜留下来?”纪雪庵哼一声,“笑话我很有趣么?你今夜有诸多要事,分身乏术,何必再多管闲事?”柳寻瞥了程溏一眼,拖长声音道:“也是,我何必管你。谁点的火,你找谁扑火便是。” 纪雪庵不再理他,却伸手拿起桌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柳寻忍不住噗哧一笑,“你完蛋了!竟然喝冷茶来消火,你难道忘了青楼茶水或多或少都加过些料,只怕是火上浇油。”纪雪庵扔下杯子,眼角难得露出些许窘迫与恼怒,看得柳寻心中大乐,一把揽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两人拥吻在一处,柳寻几乎坐在他怀中,衣衫凌乱。纪雪庵不经意睁开双目,却看见程溏不知何时醒来,扭头安静望着两人。 纪雪庵顿了顿,轻轻推开柳寻,淡淡问道:“你醒了?”程溏点头,撑起双臂坐在床沿。柳寻撇了撇嘴唇,“好了,我的确没空陪你,你快些领着你的小东西回去罢。”纪雪庵只当没听见,冷声问程溏:“走得了么?”程溏系好身上纪雪庵外裳的衣带,点头站了起来。 二人走出繁月阁,夜已很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西长街全无白日的喧闹,今夜的月光却十分明亮。程溏同往常一样,比纪雪庵略靠后一些,只紧紧跟着他。他忽然开口小声道:“主人,三件事……我全都做成了。” 纪雪庵停下脚步,回身面无表情看他,“不错,你全都做成了。我并非背信弃义之人,今日向你承诺,必会带你同赴珍榴会。”程溏乍然露出欢笑, 分卷阅读10 眼角眉梢皆是如释重负。纪雪庵深深看他一眼,程溏神色却又变得复杂,“我之前却不知道,原来主人喜欢男子。” 月色下纪雪庵面若冰霜,“你若恶心我有龙阳之好,大可一走了之,不必再赖在我身旁。”程溏却连连摇头,“我只是好奇,江湖上有不少侠女对主人倾心不已,为何却没人知道主人的喜好?”纪雪庵嘲讽一笑,“未必没人知道,我从不刻意隐瞒。只不过没人肯相信无息老人的弟子有断袖之癖,非要将他想象成一个侠骨柔肠的人。” 程溏愣愣道:“原来如此,那些人口中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他抬脸飞快笑了下,笑容却苦涩得很,“我如何会恶心主人?我杀韩秀山时那么不堪的样子,都已经让主人瞧见了。” 的确是十分下流不堪的手段,纪雪庵在心中暗道。但他不是笨蛋,韩秀山也不是急色鬼,不可能仅被区区魅功所蛊惑,便因色欲生出破绽丢了性命。这件事分明有太多疑点,纪雪庵绝没有看错,韩秀山在临死关头极为惊恐的表情,他即使被捅了一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把推开程溏足以将他心脉震碎,为何那一掌却如此软弱无力?纪雪庵翻看韩秀山的尸体时,在他颈间看到一圈的极细的勒痕。但程溏除了绯红小匕没有带任何兵器,而纪雪庵探查他的内息,丹田空荡荡一片,确无一丝内力。 他停在长街中央,皱眉看着程溏。程溏微微仰起面孔,秀美的脸上带着隐隐的天真,十分无辜。纪雪庵不知道自己为何满腹疑问,却一个也不想问出口。他更不明白的是,程溏分明来历不明大为可疑,他却竟真的答应他留在身边。 程溏似乎在等着纪雪庵说话,纪雪庵冷冷笑了下,缓缓道:“确实是不入流的手段。”程溏看着他双目,却道:“主人武功盖世,莲璋宝剑在手,又练得无息神功,看不上这般手段也是难怪。今日若换作主人,多半直接提剑杀了韩秀山,何必如我大费周折?但是——”他眸中却现出一丝痛苦,“没人愿意这样曲折成事,世间万般,不过都为无奈二字。主人太厉害,凌驾于无奈之上,只怕却不能明白。” 纪雪庵静静看他,却忽然想起幼年与兄长一起习武的光景。兄长极有天分,诵读心法过目不忘,纪雪庵虽不笨,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这种感受,直到他离家跟随无息老人,才渐渐摆脱。明明旁人能走捷径,自己却要花数倍努力才能事成,这种无奈又不甘心的感受,他也是有过的。他朝程溏走近几步,抬手想要摸一下他的脑袋,顿在空中,却又放下。纪雪庵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明白?” 他的确曾经明白过,但这些年孤独求败,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渐渐忘了。是他小看程溏,心存偏见。就算手段下流不堪,就算过程曲折艰难,并不应被嘲笑,费尽的心机,难道不是力量的一种?不期然,在辜城陆璃的话回响在耳畔:“你独自飘零江湖十余年,难道不曾感到寂寞?” 他一直在寻找能与自己比肩而立的那个人,但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钻入牛角尖。那个人不用挥得动重剑,能善用一柄匕首便好,不用冲在自己前面,能护住自己后背即可,不用胜得酣畅淋漓,赢得艰难也没关系,他甚至不用是盟友,哪怕是满身谜团的对手,同样能获得他的钦佩首肯。 程溏看着纪雪庵神色莫辨,目光变幻,唤了一声:“主人?”纪雪庵却已抬脚往前走去,“回去罢。” 第三章 回到客栈后,纪雪庵吩咐程溏早些休息,明日就要启程离开疏城。 他回屋洗漱一番,吹熄蜡烛躺到床上。深夜万籁俱静,纪雪庵向来浅眠,当有人偷偷溜进他房中时,赫然睁开双目。他没有声响,伸手按住枕旁莲璋剑。 那人小心翼翼在屋中摸索,并非贼人,竟一步步走向纪雪庵的床榻。气息渐近,却十分熟悉,纪雪庵松开手指,心渐渐沉了下去。 程溏掀开帐子钻进了纪雪庵的被中,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身体。他只穿着单衣,身体却很暖和,纪雪庵一动不动,声音冰冷:“滚下去!”话音刚落,程溏的嘴唇已贴上他的颈侧,轻密地亲吻。他温热短促的气息喷在纪雪庵的皮肤上,纪雪庵抓住程溏的后颈,只要一动手就能将他扔下床,程溏的手却忽然隔着裤子握住纪雪庵的下体,轻声道:“主人不想要么?那为何此处这么硬?” 纪雪庵在繁月阁被挑起的火本就勉强压下,何况他数月不曾与人亲近,一点火星便可燎原。他抓着程溏领子的手缓缓下滑,按住他作乱的手,昏暗中双目如一对寒星,亮得惊人,尽是凛冽冷光,“我已允诺你同赴珍榴会,你为何还要做这种事?” 程溏闻言,停顿片刻,笑了一声,却又像叹息。他的唇贴近纪雪庵的耳朵,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主人喜净,已将里外都彻底洗过了。”语罢微微抬身褪下裤子,轻柔地掏出纪雪庵的硬物,颤抖着腿覆上身体。 他的腿根夹住纪雪庵的前端慢慢摩擦,柔软的体毛被他淌出的液体弄湿。程溏深吸一口气,正要缓缓坐下,只觉一股大力抓住他的胳膊,天翻地覆之后,纪雪庵撑在他之上,满眼怒气。他的声音明明已被情欲弄哑,却从未如此冷过,“我已警告过你,你既然有胆爬上我的床,就不要——后悔!” 他话音落下,粗蛮地抓起程溏一条腿,挺身刺入他的后穴。程溏痛得闷哼一声,身体无比僵硬,但他先前做过扩弄,却没有流血。他的内里十分温暖紧窒,纪雪庵停顿一瞬,竟将他双腿拉得更开,直直捅至深处。 程溏霎时瞪大眼,咬唇重重喘息,纪雪庵亦被他夹得不好受,额头冒出汗水。两人之间气息交融,生出一种诡异的亲密,身体深处却极为契合。程溏的肠壁紧紧绞缠着纪雪庵,不规则地收缩,纪雪庵再无法忍耐,按住程溏的臀,一下一下抽插起来。 纪雪庵在床笫之事上从不玩花样,亦无甚技巧。他每次都几乎将茎身抽离,下一瞬又凶狠地猛插没根。柳寻曾扶着腰骂他蛮干,却又爱煞他力大无竭,每一下都实打实地叫他丢了魂。程溏今日却是第一次领教,原本清明的眼神渐渐涣散,眼角渗出无意识的泪水,双手轮流覆在嘴上,牙齿胡乱啃咬着手背,依然抵挡不住呻吟流泻而出。 纪雪庵的冲击犹如暴风骤雨,他眯着眼睛,看身下程溏神智渐失,甚至软绵绵的性器也渐渐翘了起来。纪雪庵只觉轰然一声,本就不知疲倦的腰身更被注入无穷力气,狠狠地挺身,毫不留情地贯穿程溏的身体。他感受着阳物强硬地插进窄小的入口,柱身被迫不及待的软肉死死裹住,又被穴口箍得发烫,铃口流出的液体早将程溏的后面弄得一塌糊涂,插弄之间 分卷阅读11 ,只闻一片淫靡不堪的水声。他的性器不舍得离开小穴,又不甘心一直停在其中,只能愈插愈快,不肯停歇片刻。 程溏朦胧间望着纪雪庵的脸,几乎不能呼吸。世人皆说纪雪庵生得一副冰姿雪貌,谁知道冰雪融化竟成岩浆。他只觉灼热的巨物一次次闯入他难以防备的深处,几乎将他烫伤,下身麻木得感受不到疼痛,惟有不能摆脱的快感如影随形。 黑暗中,纪雪庵的眼前却浮现出繁月阁里程溏披着绯色纱带的腰,他倒在地上向纪雪庵缓缓一笑,竟如石子击入波澜不惊的湖面,激起纪雪庵难以言喻的感受。他的耳边甚至响起程溏挥舞纱带时,铜铃铮铮的乐音,明明当时也不曾听见。纪雪庵沙哑着喉咙,冷声道:“你对我也施了魅功?” 自然是不可能的,纪雪庵自己也明白。程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啊的长叫一声,身体剧烈颤抖,性器断断续续喷出精水。帐中昏昧,纪雪庵只看得见他紧皱的眉头,泪水流了一脸,胸口不断起伏。程溏根本无暇再玩任何花样,他却如同身中魅功,情不自禁伏下脑袋,吻住程溏的嘴。 纪雪庵狠狠啃噬程溏的嘴唇,掠夺他的呼吸,舌头如下身一般冲锋陷阵。程溏无力呜咽,勉强歪过头,留得鼻子透气,难以闭合的口角滴落津液。他高潮过后身体无比敏感,神志却渐渐恢复,艰难地抬起手臂抱住纪雪庵的脖子,含糊不清道:“主人……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纪雪庵一声低吼,侧头咬住程溏的肩膀,性器嵌在最深处,小幅抽送着射出精液。程溏被他咬得惨叫起来,身体重重一弹,前端亦淌出稀薄液体。 燃烧过后,灰烬却冷得比什么都快。纪雪庵抬起身体,翻身靠坐在墙上,声音微喘却无比冰冷:“滚!”缠绵之际,他几乎忘记程溏的目的,直到他那句低眉柔顺的话,才令他想起,这人连湖色山庄的辱骂毒打也能一声不吭地忍受,自己在他眼里与那些人根本没有差别。今夜,在繁月阁,在西长街,他自以为看低了程溏,真是好大一场笑话。 他本就心肠冷硬,如今回想起程溏主动爬上他的床,只觉此人本性下贱无可救药。纪雪庵冷眼看程溏抖着腿摸下床,蹲在地上找他的鞋子,语气冰凉道:“别弄脏了屋子。” 纪雪庵休息了两个时辰,窗外已天色大亮。他起身用过早饭,分赴小二备好马,打算启程赶路。他坐在院中喝了一杯茶,程溏的屋中却始终没有动静。纪雪庵叩了叩房门,过了良久里面才传来低声问话:“主人?” 纪雪庵面若冰霜,“我说过今日要一早动身,你在做什么?我在前堂等你,一盏茶后就走。”语罢转身离开,根本不想看程溏一眼。 小二牵着马候在店外,纪雪庵看重诺言,就算再厌恶程溏,也不会反悔不带他去青浮山,故一早嘱店家购来一匹良驹。他又喝了半杯茶,程溏总算出来,纪雪庵站起身,皱眉看着他。程溏面白如纸,脚步虚浮,朝纪雪庵笑了下,再看向店外的马,喃喃道:“多谢主人。” 他跌跌撞撞走到马旁,抓住其中一匹的缰绳,一只脚踩住马蹬,正要翻身上马,却扑通一声摔了下来。程溏咦了一声,伸出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眼神却发直。纪雪庵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一如初遇,嘲讽道:“你已事事遂意,何必再玩苦肉计?” 程溏放下手,竟然点了点头,“我的确不该再给主人添麻烦。”说着撑尽力气站起来,抓着马鞍不住喘息。他一时离纪雪庵极近,纪雪庵甚至能听见他齿间的冷战。他皱紧眉头,正要说话,程溏却双膝一软昏倒在他臂间。 小二在旁搓着手,“客官,这可如何是好?这位公子似病得不轻,可要小的请个大夫来?”纪雪庵抱住程溏,面色极难看,“不用,我们急着赶路,劳烦你给两匹马套上一副车架。”小二昨夜替他收拾床铺,胡乱猜测两人关系,此刻暗骂纪雪庵将人折腾成这样还不闻不问,当真冷血无情。 待马车备好,纪雪庵将程溏抱在车厢软榻上,亲自扬起马鞭赶车。马车行出一段,纪雪庵停车回身,掀开车帘探看程溏。程溏苍白脸色变得通红,呼吸急促灼热,却又发起高烧。纪雪庵拿水壶浸湿布巾盖在他额上,取出一粒丹药塞在他嘴中,眼神复杂。程溏似被噩梦纠缠,不安地晃着头,颠来倒去说着胡话:“阿营……阿营……等不及了……阿营……” 从疏城往西,很长一段山路崎岖,要数日之后才能抵达下一城镇。纪雪庵早早停好马车,安顿在一处河岸,生起一堆柴火。车厢中程溏尚未醒来,服药后却睡得安稳许多。纪雪庵先前观察此地林中有不少野物,一时生出兴头,拿起连璋剑走进密林。 他一手提着两只野兔一只山鸡,又抓了一把识得的野菜,心道差不多,便往河岸走去。纪雪庵踩在一片枯叶上,身后却传来同样声音。他飞快抛去手上东西,抽出宝剑旋身厉声喝道:“什么人!” 剑尖停在那人胸前少许,纪雪庵心中一惊,收势太狠,逼得他胸口隐隐发疼。那人却不管不顾扑上前来,拉住纪雪庵衣袖,“主人!”程溏神色慌乱,形容无措,只紧紧抓着那片衣袖。纪雪庵甩了一下甩不开,怒道:“你发什么疯?不要命了!” 程溏不肯放手,大口喘气,“我一觉醒来,发现只有我一人,以为主人丢下我。”他眸中焦急得快要着火,仿佛只要纪雪庵点一下头,他的整个世界就会崩塌。纪雪庵冷冷在心底道他用心不轨,他来历不明,他不过在利用你,不是你也可以,但双眼却无法移开,目光死死盯在程溏脸上,似要将他这一瞬间的表情牢牢记住。 四目相接,程溏视线慢慢下移,看见纪雪庵扔在地上的野物,才知自己做了蠢事。他松开衣袖,退后一步,讷讷道一声对不起。纪雪庵冷哼道:“我看你是烧糊涂了!”话虽如此,待细看程溏,双颊已褪去异样红晕,先前抓住衣袖的力气也不小。纪雪庵给他服下的丹药由疏城药铺重金购来,并非凡物,果真有效。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河岸,纪雪庵挽起袖子,蹲在水边清洗猎物。程溏跟着蹲下,要伸手帮忙。纪雪庵停下动作,冷冷道:“你不用插手,回车中待着。”程溏连忙道:“我已好许多,这等杂事,本该让我来做,如何能劳烦主人?” 纪雪庵看他一眼,莫明其妙道:“就算没有你,我一个人要吃饭也只好自己动手,何来劳烦一说?何况万一你动作不麻利,弄得又不够干净,我反倒觉得麻烦。”程溏愣了愣,却见纪雪庵说得理所当然,并非嘲讽或反话。他低下头道:“我已给主人惹了许多麻烦,怎么能只吃白食不干活?”纪雪庵放下手中野兔,眸中凝起冷笑,“你自有你的 分卷阅读12 用途,你不是已做出选择,从此往后专心侍寝便是。” 程溏听得一呆,瞪大眼看着纪雪庵。纪雪庵站起身,摇头道:“我不会再叫你和别人打架,偷东西,杀人,也不会再叫你做别的事。我带你去青浮山,你便用身体偿还,银货两讫,再好不过。”他忽而笑了下,讽道:“你若早知道我喜欢男人,只怕一开始便要来爬我的床,何必等那么久?还是你担心我不受你的吸引,故意做出坚韧不折的模样,诱我许下承诺,不好再反悔?” 程溏抿着嘴唇听他说完,轻轻啊了一声,却抬脸微笑道:“世上多的是人想爬主人的床,我又不是三头六臂,主人如何看得上我?原来那副坚韧不折的样子,竟能叫主人另眼相待?那么不知那一夜我的身体,可叫主人还满意?”纪雪庵听他亲口承认,一时心底涌起无比怒气,怒极反笑,“确实不错,不知在多少男人身下磨炼出来的功夫。你知道我素来讨厌脏东西,过往的事按下不提,你既然敢做我的侍寝,往后再同别人不干不净就别怪我无情!” 他最后两个字却惹笑程溏,哈哈大笑一阵,勉强止住,“那便按主人吩咐,我先回马车。”程溏转身走开,背影却挺得笔直。他自死皮赖脸跟着纪雪庵以来,头一回露出牙齿和利爪,反唇相讥。纪雪庵冷笑一声,恼羞成怒了么?他恶言相向,刻意相激,只要是还残留一点血气的男人,无人肯抛弃别的路,却去当别人的娈宠。程溏毫无悔意,坦荡承认,果然下贱至极。既然是这样的人,何须值得他再费心思? 纪雪庵冷下面孔,心无旁骛,很快准备好晚膳。他出声唤程溏下车吃饭,程溏亦不客气,纪雪庵白天好歹还用过些干粮,程溏饿了整整一日,吃得比纪雪庵还多。他吃完后也不帮着收拾残局,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纪雪庵转头望去,竟生出几分好笑。 小泥人原来也是有脾气的。那么大脾气,怎么偏偏肯做最不堪的事? 夜已深,程溏径自爬上马车睡觉。纪雪庵往火堆中添了点柴,离得远些垫了干草铺成床榻。车厢狭小仅容一人躺平,何况荒郊野岭总须留一人在外警醒些好。他和衣躺下,秋夜山中已很是天寒,不过于无息神功傍身的纪雪庵来说,无甚影响。纪雪庵枕着连璋剑,仰望夜空繁星,一颗心慢慢沉静下来。 少年时在山上习武,纪雪庵也爱独自在峰顶深夜观星。合霞山地势颇高,无息老人居住的山峰更是高耸入云,纪雪庵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满天星子。他平时不苟言笑,于世间大多俗事皆漠不关心,自然谈不上有什么烦恼。但夜深人静时,内心却生出一点点茫然和寂寥。少年纪雪庵抬着手臂抓向天空,他学一身无敌功夫,是为了什么?下山后要做些什么,他全然不知道。 掌心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纪雪庵放下手臂,搁在眉间。他早非当年,独自漂泊江湖十余年,鲜有对手,被世人尊称一声大侠,心性更加冷硬,更加坚不可摧。但扪心自问,少年时寻找的东西,他真的找到了么? 林中传来夜兽的各种动静,秋后少有虫鸣,但不远处车厢里那人却一点也不太平。纪雪庵坐起身体,皱眉问道:“你不睡觉,翻来覆去做什么?”车内安静一瞬,却没有回答。程溏一晚上怄气,没同纪雪庵说过一句话。纪雪庵不以为意,只当他消停,便要重新睡下。他的背脊已触到草堆,头还悬在空中,却突然意识到,程溏睡不着,大约是因为这样的晚上对他来说实在太冷了。 纪雪庵来不及多想,起身走近,一把掀开马车帘子。程溏转过脑袋,浑身缩成一团,月光照进车厢,他的嘴唇被冻得发白。纪雪庵事前根本未想到这点,没有准备被褥,想叫程溏出来睡在火堆旁,又想外头风大只怕还不如车中。 他皱紧眉头,一时犹豫不决。程溏看着他,却缓缓抬起手抓住纪雪庵搭在车帘的手上。他的手十分冰凉,纪雪庵下意识反握在掌心,顿了顿,问道:“你很冷么?”实在是一句废话,但或许秋夜太冷,程溏的手太冰,竟衬得纪雪庵的声音也有了几分温度。 程溏只盯着他,似不肯服软,好半天手指在纪雪庵掌中轻轻挣了下,才道:“冷。”纪雪庵哼一声,手上一用力将他拉下车。程溏双腿发软,几乎跌在他怀中。纪雪庵提着他坐到火堆旁,松开他的手,“盘腿坐好。” 程溏疑惑看他,依言盘腿而坐,双手拢在脸前呵气。纪雪庵一撩衣袍,坐在他对面,一掌搭在程溏丹田,另一掌置于他檀中,缓缓催动内力。程溏面露惊色,急忙摇头道:“不可!”纪雪庵斥道:“闭嘴!”抬头看他一眼,又道:“无息神功乃纯阳内力,莹润温和,于你此时只大有益处,你还敢有何不满?” 绵绵热流从纪雪庵双掌注入程溏体内,叫他舒服得直想叹气,识相地不再说话。纪雪庵凝神输了一阵,自觉差不多,便扯掌放下双手。这些内力于他不过九牛一毛,程溏却已手足皆暖,精神亦振作许多。他低下头,不理近在对面的纪雪庵,纪雪庵冷哼一声:“不识好歹。”程溏瞪他一眼,站起身回到车厢,将帘子拉得分外严实。 纪雪庵冷着脸面,却又无法真正生气。他回到草塌复又躺下,这次很快入眠,一夜就此无事度过。 第二日两人早起赶路,终于和好如初。说是和好,其实不过是程溏柔声软语,纪雪庵冷冰冰硬邦邦的回答罢了。 山路愈行愈崎岖,马车渐显不便。纪雪庵想过几回要弃车骑马,脚程也能快许多,但程溏竟病情缠绵,常常午后无端发起低烧。那次在辜城郊外的破庙中,程溏恢复得极快,满身鞭伤没几日就能骑马上路,但眼下却没那么好运。纪雪庵隐隐猜测他病得来势汹汹,与繁月阁跳的那场耗尽精神的舞有关。当然,之后昏天黑地的情事更是雪上加霜。 如此,路再险窄,纪雪庵却始终没有弃车。车厢壁虽薄,总算能挡风遮雨,晚上若叫程溏露天睡觉,于他病情着实不利。程溏倒是逞强要下车骑马,纪雪庵冷言嘲讽他待在车中别添乱生事就再好不过。 那天傍晚,却叫纪雪庵找到一处山洞。他安顿好车马,将山洞略打扫一番,生起火,唤程溏下车。洞中甚是宽敞,入口处长了不少枯藤挡住夜风,纪雪庵满意地点点头,程溏亦面露喜色。 连日赶路,程溏愈发消瘦,纪雪庵也有些疲惫,再无第一天外出寻猎的兴致。两人围坐在火旁,就着凉水啃些干粮。程溏累得眼皮打架,随口问道:“我们这是往哪里去?我记得从疏城去西面的齐安镇不用行那么多天山路。”纪雪庵道:“谁说要去齐安镇?走山路的确辛苦,但却是通往晶城的近路,大约明日晚上就能到了。” 程溏听得睁大眼, 分卷阅读13 睡意全无,“我们要去晶城?那岂不是向北面绕了远路?”纪雪庵拨了拨柴火,淡道:“晶城捕风楼,你总该听闻过,要去珍榴会怎能毫无准备,向捕风楼买些消息总不会错。”程溏半晌不说话,火光跃动下,纪雪庵侧头看去,只见他面色苍白似鬼,双目愣愣盯着火堆,不由心中生疑,“捕风楼楼主沈荃,你可认识?”程溏飞快抬头,笑道:“沈楼主那样的大人物,我怎么可能认识?” 他又在说谎。纪雪庵冷下脸色,“我去哪里,要去见谁,做什么,你管这些事做什么?我自会赶在珍榴会前带你去青浮山,你只需想着如何在床上讨好我便是。”程溏笑了下,脸上却恢复些血色,方才一时极为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他低下头,雪白的脖颈随着火光跳跃时隐时现,笑看向纪雪庵。 纪雪庵心中一悸,面上神色却更冷,“你那天还发些脾气,今日怎么如此老实?”程溏打了个呵欠道:“我想通啦,主人高高在上,自然瞧不起我这般没出息的人,我又有何资格生气?侍寝有什么不好,又不用面对刀剑,说到底,终归比卖命要好上许多。我虽是贱命,却还留着有用。” 他似是真的一夜之间想通,眼角眉梢俱是轻漫神色,满不在乎,惟有一双眸子沉不见底。纪雪庵本已满腹怒气,却不知被他哪句话蜇了一下,竟自问之前是否待程溏太过分。他叫程溏做那三件事,并非真的要他性命,但若程溏心甘情愿,死在这些事上,他难道不会以一句活该来开脱自己的责任? 纪雪庵微微发愣,又猛然回过神。程溏本就善于投机取巧,本性下贱,与他又有何干系?他满心绕着这桩事,一阵烦躁,不耐烦道:“你的命留着还有什么用?”程溏抬起双眼,缓缓道:“自是为了主人。主人眼下虽不要我的命,但若有一天,我决不会犹豫后悔。” 谎话说太多遍,便叫人忍不住相信是真的,尤其当说谎的人语气那么坚决神情那么认真。纪雪庵强自忽略心中异样感受,不愿再与他纠缠在这些话上,嗤笑道:“我要你的命做甚?”程溏先前虽有挑逗之意,但满脸疲惫之色,眼眶下一片青黑,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纪雪庵转身坐在山洞壁旁的干草垛上,背对着程溏躺下。 纪雪庵这几日夜夜睡在马车外,提防着风吹草动,休息得着实不好。今晚好不容易觅得山洞,只因洞中另有他人,只觉浑身不自在。程溏的草铺与他隔着火堆,各占据一边洞壁,算不得很近。但程溏呼吸轻浅,虽未翻身,却分明没有睡着。纪雪庵闭着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却沉沉睡去。 他虽失去意识,内心深处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黑朦之中四处奔波,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纪雪庵咬紧牙关,吃力至极地对抗着那股不明力气,终于清醒过来。他一睁眼,身体顿时僵住,鼻子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异样气味,背后竟被人用双臂抱住。 纪雪庵猛地坐起身,甩得程溏跌下干草垛,仍闭眼睡着。纪雪庵一把抓住他,用力晃他的身体,又重重击了下他胸口要穴。程溏吃痛唔了一声,终于迷迷糊糊恢复意识。他微张着眼看纪雪庵,“主人,天亮了么?”纪雪庵将他扔在地上,怒道:“怎么回事?火里的杏香是你下的?” 程溏似乎略清醒些,乖乖点头,“上次还剩一些,我见主人难以入眠,只用了一点点助主人安睡。”纪雪庵神色难看,“那你为何睡在此处?”程溏搔搔脑袋,一副迷茫不清的神色,“我也吸了杏香,大约迷糊间,就爬了过来。”纪雪庵哪里肯信,盯着他半晌,冷声道:“那你现在滚回去。” 他话刚说完,程溏却手脚并用又爬上草垛,抱住纪雪庵的背脊,“火快灭了,好冷。”他又快陷入睡梦,声音含糊不清,听在纪雪庵耳中竟与撒娇无二。纪雪庵僵了僵,伸手欲拉开他的手臂,程溏喃喃自语道:“连让我抱着你都不肯,以后如何侍寝啊。” 纪雪庵冷笑一声,脱口道:“叫你侍寝,可没许你与我同睡。”他说罢,背后一片静默。纪雪庵不由转过身,却见程溏睡颜沉静,呼吸绵长,微弱火光下显得十分安宁无辜。他长得本就是纪雪庵素来喜爱的模样,这般近看,叫纪雪庵愈发神情复杂。他忽然想起在疏城客栈那一夜,程溏替他铺床被他骂一顿,口不择言叫他不如干脆替自己暖床,不想如今竟一语成谶。纪雪庵暗暗心中一沉,他那时这么说当真完全无意?程溏一再说愿意由他任意对待,他是不是很早便隐隐埋下这个念头? 杏香的余味还未散去,纪雪庵撑不久精神,昏昏欲睡,也无暇再理身旁的程溏。待他醒来时,山洞外天色明亮,程溏缩在他的怀中。他人的气息,原来并非那么难以忍受。后半夜明知有人在身边,竟也比先前睡得安稳许多。 纪雪庵神色晦暗,看着程溏微微上翘的嘴角,不知在梦里遇到什么好事。他犹记得昨夜,沉浸在杏香的昏睡中,却有人趴在他的肩上,温热的气息笼住他的耳周,轻声道:“沈荃不是好人,不要太信任他。” 声音太轻,叫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第四章 下山途中天落起雨,待马车赶至晶城外,已是深夜。所幸晶城郊外建有不少驿馆,两人淋了雨狼狈不堪,顾不上许多,随意寻了一家投宿。 第二日纪雪庵驱车入城,程溏缩在车中,帘子拉得不留一条缝隙。晶城城墙高耸入云,当今世道太平,并无战乱,但晶城历经数朝风雨,城墙上皆是烽火痕迹。过去数百年,晶城凭借其坚不可摧的城墙从未被攻破,还曾是一朝都城,城中宫殿完好如初。当朝建都于东方,晶城不为朝廷重视,却渐渐成为武林人士聚集的一处要地。而昔日宫城如今的主人,便是捕风楼楼主沈荃。 头一次来晶城的人,莫不赞叹不止,满眼新奇。而程溏了无兴趣,反而隐隐显出抵抗之情,想来必然曾来过晶城,多半与捕风楼沈荃有什么过节。纪雪庵面无表情驾着马车,晶城街头行人多是身携兵刃的江湖人,城中百姓也大多靠刀剑吃饭,与别处城镇大不相同。他生得一副冰姿雪貌,腰佩雕满莲花的玉鞘宝剑,与传闻无二,便有各式各样崇敬欣羡惊疑猜忌的目光投向他。 纪雪庵目不斜视,行至城中东大巷,却有两个美貌少女立在路旁,向他施了一礼,齐声道:“纪大侠既来晶城,主人请纪大侠赴捕风楼休憩。”纪雪庵勒马停车,还未来得及回答,车厢中却传来一声讥笑:“捕风楼什么时候改做客栈生意了?” 那两个少女面色一变。捕风楼在晶城地位至尊至高,二女又是楼主身旁的宠姬,谁见了都得尊称一声姑娘。但程溏坐在车中不露面,又是纪雪庵亲自赶车,二女不知他何等 分卷阅读14 来历,互看一眼,强按下怒气,一女上前道:“楼主与纪大侠过去相交甚愉快,朋友来了晶城,楼主欲尽地主之谊,还望纪大侠赏光。” 捕风楼眼线遍布天下,晶城内外尤甚。故而纪雪庵刚入晶城,沈荃派人一早等候在此,叫他一点都不奇怪。纪雪庵特意绕路来晶城,本就是为了去捕风楼,沈荃既如此安排,他自然不会拒绝。他朝二女点头道:“多谢沈楼主,请二位带路罢。”两个少女这才面露笑意,领着马车往城中旧时宫殿行去。纪雪庵松开缰绳,任由二女牵马,身后车厢中却再无动静。 他并非第一次入捕风楼,沈荃的确有心,客居的庭院是他惯居的,连服侍的下人也都是熟脸。纪雪庵被众人簇拥着进入园中,一转头,已看不见程溏踪影,问身旁一人:“与我同来的那人呢?”那人恭声道:“那位公子自称是纪大侠的随从,已被楼主身边两位姐姐带至旁处安置,纪大侠大可放心。”纪雪庵冷冷一笑,“随从?”迈腿走进精舍,也不再管程溏。 捕风楼下人七手八脚准备好浴汤,又捧来一叠雪白新衣和各式精致点心,大约知道纪雪庵喜静,躬身退下,只留一人在门外听候吩咐。那人隔着门道:“纪大侠车马劳顿,沐浴后可稍作休息。楼主已备下晚宴,替纪大侠接风。小人就在门外,纪大侠若有吩咐,随时传唤便是。” 纪雪庵淡淡应声,洗过澡后略用了些点心,便走进内室躺在床上。捕风楼准备的被褥薰得正好,他也的确累得很,何况身处捕风楼,他还有何不放心之处。入睡前朦朦胧胧想到程溏,不知被下人带到何处。纪雪庵不自觉弯起嘴角,捕风楼势力极大,连他也要礼遇三分,程溏竟敢出言讥讽沈荃身边的红人,实在不知天高地厚,受些教训也好。 温泉君,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坑,先让我热情充沛填完这篇文吧 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等他醒来,天色已暗。门外下人听到动静,叩门进屋,点起夜灯。纪雪庵换上一身簇新衣袍,由下人领着走到设宴处。 晚宴设在一座高高的宫阁,沈荃已到了,见了纪雪庵笑意盈盈走上前,“雪庵兄,许久不见。”纪雪庵还礼,淡淡颔首:“沈楼主别来无恙。”沈荃目如星辰,长眉入鬓,实乃一个英气勃勃的美男子。他绽开笑颜,伸手指向席座,“雪庵兄,请。” 二人皆入了座,侍女作旧时宫娥打扮,身姿优美,端着菜肴奉上圆桌。纪雪庵淡笑一下,“沈楼主这个捕风楼主人,可比昔日君王还要逍遥快活。”沈荃哈哈一笑,“这等排场,雪庵自然瞧不上眼。”语罢却神秘地眨了下眼睛,微笑道:“小弟特意准备了雪庵兄喜爱的。” 他坐直身体击了下掌,殿后便走出一个穿着玉色衣衫的少年,向纪雪庵行了一礼,怯生生坐在他身旁。那少年眉目清秀,长相很是不俗,纪雪庵不由多看两眼,总觉得他与程溏长得有几分相像。他喜欢男人算不得秘密,何况柳寻是捕风楼的人,沈荃此举算是投其所好。纪雪庵神色清淡,也瞧不出喜不喜欢,沈荃笑笑举起酒杯,“雪庵兄,我敬你一杯!” 两人互敬了酒,台下晚宴也算真正开始。丝竹悦耳,舞姬妖娆,沈荃道:“今夜不谈俗事,全当小弟为雪庵兄接风。”纪雪庵举杯道:“沈楼主费心。”身旁的少年乖巧懂事,不敢靠得纪雪庵太近,只按着他心意挟菜添酒,多半得过沈荃事前特意嘱咐。 纪雪庵酒量不俗,今夜沈荃割舍陈年佳酿,喝得略多,也难免有些耳热。菜吃了大半,歌舞看得腻味,纪雪庵只觉身旁少年偷偷挽住他的手臂。沈荃放下杯子笑道:“雪庵兄看来是有些醉了,小彦,你送纪大侠回去罢。” 少年恭声称是,便要扶着纪雪庵站起身。纪雪庵扶着桌子站稳,却甩开他的手,朝沈荃道:“我还走得动,也记得回去的路,不用麻烦别人。沈楼主,今晚多谢。”沈荃笑了笑,也不勉强,“雪庵兄喜欢就好,慢走。” 纪雪庵扶着廊柱,慢慢往客居的庭院走去。他先前坐着还不觉得,站起身才发觉眼前事物旋转,的确是醉了。纪雪庵站定在一处墙角,探察内息并未任何异样,周身行了一遍气,逼出些酒气,才觉得清爽许多。 他快步回到园中,酒醒后在深秋夜风中察觉出几分寒意。屋里点着一盏小灯,门口却蹲着一人,抱着铺盖瑟瑟发抖。 纪雪庵只觉胸口一窒,不知何处不对劲,竟叫他浑身难受。他缓缓低下身体,蹲在程溏对面,目如寒星,声音冰冷,“你在这里做什么?”程溏嘴唇冻得发紫,颤声道:“我不要一个人住在沈家。我……带了铺盖,主人肯许我睡在你房中地上也好。” 他说得轻巧,病尚未痊愈,睡在青石地板上岂不是找死?纪雪庵凝目看他,“他们拿你怎么样了?”程溏摇摇头,“只将我关在下人房里,不许我出来找主人。”纪雪庵看了他一阵,皱起眉头,语气也愈发冷,“你既然来找我,为何不进去,蹲在门口做什么苦肉计?” 程溏满脸冤枉,脸转向廊下暗处,“那人不肯让我进去。”捕风楼下人上前一步,恭敬道:“楼主吩咐已为纪大侠的随从另行安排住处,不必同纪大侠住一间屋子。”纪雪庵哼一声,拉着程溏站起,冷冷道:“他不是我的随从,是我房中侍寝的人。” 他拎着程溏径直走进屋中,毫不客气关上房门。程溏蹲了多时,双腿发麻,跌跌撞撞,待纪雪庵松手差点一头栽倒在地。纪雪庵冷笑看他,“谁叫你不说实话?随从,哼。”程溏瞪眼道:“我还不是为了顾全主人颜面。”纪雪庵道:“沈荃本就知道我喜欢男人,身边收个侍寝的,又有什么丢脸?倒是你——”他逼视着程溏,“究竟与沈荃有什么过节,叫他连这种事都要插手?” 程溏镇定自若替他倒了一杯热茶,“主人该去问他,捕风楼管得是不是太多了些,连别人的房中事都要管。”纪雪庵接过茶喝下,程溏微微皱眉,“主人喝了不少酒,不知道沈荃会不会不安好心下料。” 他说完,凑上前细细察看纪雪庵的脸,纪雪庵淡淡道:“他没那么蠢。”程溏已离他极近,犹不自知地吸了下鼻子,“有股奇怪的味道。”纪雪庵牵动了一下嘴角,“不奇怪,不过是酒里加了鹿血。” 语罢抬起头,擦过程溏的鼻梁吻住他。程溏直到嘴唇被纪雪庵咬了两下,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推开纪雪庵,急道:“捕风楼那些变态肯定都趴在门外屋顶偷听偷看。”纪雪庵不由失笑,“你都说了他们许多坏话,还怕这个?再说,沈荃早就知道了,要听要看随他们。” 他素来冰冷颜面,乍然一笑,叫程溏微微愣神。纪雪庵打横抱起他走向内室,程溏被他放在床 分卷阅读15 榻上,看着纪雪庵俯身解开他的衣袍,伸手拉下床帘,轻轻笑道:“看来主人要身体力行,坐实我侍寝之名。”纪雪庵抱住他赤裸身体,皱眉低头,“你废话太多。”便堵住了他的口舌。 两人自离开疏城前那一夜后未曾再有肌肤之亲。纪雪庵性情冷淡,原先于情事上兴致一般,今夜却不知是因为鹿血酒,还是程溏蹲在门口可怜兮兮的模样,动作竟有些急切。他心底深处始终戒备着程溏,近日一想起他更生出烦躁,如今暗道既已叫他侍寝,至少在床上坦坦荡荡寻欢作乐便是,何必染上别样心思? 程溏被他抬起双腿置于身旁,上回他主动清洗扩弄,今天却毫无准备。纪雪庵的指尖在他穴口揉弄,程溏唔了一声,抬高腰吃吃笑道:“主人不怕脏了么?”纪雪庵动作一顿,冷冷道:“你不怕我点你哑穴?”程溏失笑,故意双手交叠捂在嘴前,手肘却搁到枕头边一件硬物,好奇地摸了出来。 二人定睛一看,竟是一盒润泽用的软膏。纪雪庵心道沈荃原先安排那个晚宴上的少年伺候他,故而才在他房中备下此物,也罢,算是歪打正着。他垂下眼,却见程溏不知想些什么,眸中一片阴霾。纪雪庵沾了软膏,手指直直刺入程溏后穴。程溏吃痛低叫一声,只听纪雪庵沉声问道:“沈荃上过你么?” 程溏莞尔一笑,阴沉神色全然不见。他伸手勾住纪雪庵脖子,翻身趴在他的胸口,轻声道:“主人不是说,过往的事皆按下不提么,何必在这个时候煞风景?”他低头亲着纪雪庵嘴唇,穴中却插了他两指抽送。纪雪庵不肯居于他身下,两人在宽敞床榻上滚作一团,纪雪庵再不耐烦,推高程溏的腿,将阳物对着后穴插了进去。 程溏自那天听闻要去晶城便开始不对劲,肯定与沈荃脱不了干系。反观沈荃,也千方百计阻挠两人见面。纪雪庵飞快地摆动着腰,一贯的狠插猛干,暗道他懒得管那二人之间的旧事,沈荃也同样管不了他的房事。程溏大口喘气,没坚持多久,便开口讨饶:“主人……慢点……”纪雪庵果然顿住,看着程溏略舒展眉头,脸上汗水流进颈间,内里肠肉却如同催促般绞住性器。程溏似低泣一声,讨好地耸起腰将身体贴得与纪雪庵更近,回应他的自然是纪雪庵一记又快又重的深插。 纪雪庵抱着程溏的臀一下一下狠狠抽送,身下的人汗愈流愈多,却没什么力气叫唤,抖着身体呜咽一下,射了出来。纪雪庵被骤然紧缩的内壁死死咬住,也不愿再忍,事到临头却忽然想起什么,拔出阳物泄在了程溏股间。 他重重喘息,俯下身撩开程溏湿发,亲上他的脸颊。纪雪庵一触到程溏却觉出不对,他颈间发凉,出的竟都是虚汗。程溏睁开眼,冲他笑了下,“我累坏了,不能叫主人再尽兴一回啦。”纪雪庵咬了咬他的嘴唇,冷声道:“死气沉沉,哪里还激得起我兴致?” 他下床在屋中找到一壶茶水,早就凉透。纪雪庵皱眉坐在桌旁,掌心贴着水壶缓缓催动内力。他方才没在程溏体内出精,便是想到他对沈家心存芥蒂,必然不愿闹出大动静叫人送水铺床,如今想来真是自欺欺人又自寻麻烦。纪雪庵找一块布巾就着温水替程溏擦了额头脖子,又擦去两人身上污渍。他回到床上,看着已陷入睡梦的程溏,暗道这个才是自找的最大麻烦。 一夜无梦。纪雪庵起床时,程溏还睡得很熟。他径自到外室沐浴换衣,走出屋子。捕风楼的下人照例等候在门外,看见纪雪庵行礼道:“纪大侠,可要用早膳?主人吩咐过今日上午留在楼中,纪大侠若有时间可去书斋寻他。” 纪大侠点点头,捕风楼楼主日理万机,他也不便在晶城逗留太久,互相腾出空闲半天颇为不易。他在院中吃过早饭,目光扫过精舍紧闭的门窗,向下人道:“屋里那人……他若没有出来,你们不必进屋。” 下人颔首称是,纪雪庵起身往沈荃的书斋走去。书斋离他的庭院不远,纪雪庵识得路,独自走到沈荃的园中,却遇上昨日迎他来捕风楼的两个美貌少女。二女向纪雪庵行礼道:“主人尚在更衣,请纪大侠在集雨亭稍等片刻。” 二女领着纪雪庵走入园中一处六角亭子,奉上茶点,垂手站在一旁静候。纪雪庵喝了口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娇声笑语。他抬目望去,却见廊角走出三四个侍女,手中各捧了一只木箱。一人道:“楼主派人寻来那么多名贵药材,都是要用在二少爷身上的。”另一人笑着叹了口气,“那有什么用?你没瞧见过二少爷那样子——” “住口!”亭中一名少女飞身跃至众侍女面前,厉声喝道。众女吓了一跳,少女怒气冲冲道:“楼主的家事,你们也敢随意议论?来人,将她们拖下去,每人掌嘴四十!”另一少女还站在亭中,向纪雪庵微微欠身,“叫纪大侠看笑话了。” 纪雪庵放下手中杯盏,漫不经心道:“她们所说的人,是沈楼主的弟弟?”少女点头称是,纪雪庵问道:“我听闻沈楼主数年前才找回自小失散的弟弟,甚是宝贝,昨日晚宴怎么没有见到他?”少女的神色变得有些紧张,“二少爷并不住在晶城,他从小身体不好,楼主安排他在湖城别庄休养。” 湖城远在东面,离晶城有将近月余路途。纪雪庵不置可否,神色淡淡,他素来不是爱管闲事之人,见少女已面有难色,便不再多问。 说话间,沈荃从书斋走到庭园中,遥遥便笑着向纪雪庵道了一声早,缓步走入亭中。他也不多虚礼,随意坐在了纪雪庵对面,笑道:“雪庵兄昨夜喝了不少,今晨难得如此精神奕奕。”纪雪庵懒得与他寒暄,开门见山,“沈楼主想必知道,我一路西行,是为了赴今届万家珍榴会之邀约。” 沈荃微微敛起笑容,身后少女上完茶后乖觉退下,亭中只剩他们二人,“看来雪庵兄要与小弟谈生意了。那么雪庵兄来晶城,是要打听何事?”纪雪庵道:“我要知道这次有多少人收到珍榴会的请帖,又有多少人打算赴约?这件事,对捕风楼来说并不难罢。”沈荃笑了笑,“的确算不得难事。珍榴会将近,打算赴会的人大多都已动身,逃不出捕风楼的耳目。雪庵兄等小弟三日,三日后小弟便有答复。” 纪雪庵点头,三天时间,他尚有耐性。沈荃看着他,露出笑容,却道:“雪庵兄素来不爱热闹,怎会想到要参加珍榴会?”纪雪庵微微皱眉,“没为什么,心血来潮而已。”他与沈荃虽做过多次生意,私交也算不坏,但毕竟不是陆璃那般至交好友,他先前对柳寻有所保留,如今也没打算对沈荃和盘托出。 但沈荃掌握天下消息,就算纪雪庵不说,他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哈哈一笑,“雪庵兄,真正志在珍榴会的人,只 分卷阅读16 会向小弟打听今届珍榴会万家要展出哪些宝物,而非打听有哪些人参会。青浮山万家与魔教可能有所勾结,小弟隐约听闻过不少消息,这次连雪庵兄都惊动,看来倒是真的了。” 他既说了明话,纪雪庵也没有否认,只冷淡问道:“凭捕风楼在江湖上的地位,想必也收到了万家的请帖,不知沈楼主可会去青浮山?”沈荃微笑,大方承认:“珍榴会这样的盛事,捕风楼自然不可能错过,定会派人前去。至于小弟本人,现下倒还未拿准主意。” 他刚说完,先前一个少女快步走入亭中,伏在沈荃耳畔轻声道:“楼主,准备好了。”沈荃绽开笑颜,拍了下手,便有七八个侍女从廊角鱼贯而出,步入亭子列成一排。众女手中皆捧着东西,纪雪庵一眼望去,金银珠宝绫罗锦缎,精奇物什琳琅满目。那些华美布匹皆是雪白颜色,纪雪庵侧头看向沈荃,冷淡问道:“沈楼主是什么意思?” 沈荃站起身,立于众女身前,却向纪雪庵行了一礼,“雪庵兄在繁月阁擒杀魔教铃阁阁主韩秀山一事,柳寻和暗士已禀报小弟。这些乃是捕风楼的谢礼,还望雪庵兄笑纳。”纪雪庵跟着站起,他自然知道沈荃迟早会提到韩秀山之事,却没想到他弄出一堆所谓谢礼。他冷冷看着沈荃,淡道:“无功不受禄,杀韩秀山不过借用繁月阁之地,说起来柳寻还助我良多,捕风楼又何必谢我?”沈荃抬起脸,目中含笑摇头,“雪庵兄此言差矣,杀韩秀山于天下于武林皆是一桩天大的好事,试问江湖上有几人能做到?捕风楼亦是天下苍生之一,代武林正道谢过雪庵兄,又有什么不对?小弟昨晚已宣告江湖,魔教韩秀山数日前死在纪雪庵纪大侠手上,雪庵兄的侠名自此更添一笔!” 纪雪庵盯着沈荃,沉默不语,亭中气氛一时竟有些紧张。纪雪庵细细回想,不由觉得心惊,捕风楼高手如云,却从未听闻他们杀过什么人。譬如杀韩秀山,明明捕风楼亦有不小功劳,为何全归在纪雪庵头上?今日这些礼物,究竟是酬谢,还是封口费?如今人人只道韩秀山是由纪雪庵所杀,他倒不怕魔教来寻仇,却猜不透沈荃是否心照不宣,杀韩秀山的人明明是程溏。柳寻虽答应他略去程溏跳舞一节,但毕竟沈荃才是他的主人。 他沉吟良久,终于点头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沈楼主。”沈荃微微一笑,向身后众侍女道:“你们将东西送去纪大侠的屋子。”却从其中一人手中取过一只小巧木盒。他拿着木盒重新坐下,抬头道:“雪庵兄可知道,方才那些东西中,只有此物费尽小弟数年心血,最难得到。”纪雪庵也坐到他对面,“如此贵重之物,沈楼主留着罢。” 沈荃摇头但笑不语,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块藕色缎子。他小心翼翼取出折着的缎子,打开后摊在掌心,抬头看着纪雪庵,“雪庵兄可看得见此物?”纪雪庵愣了愣,确定他说的东西并不是那块缎子,定睛细看,才发现缎子上有一团细过发丝的线。沈荃见他发现,缓缓道:“此物小弟不敢轻易用手拿,只好用缎子托着。它虽极细,却又极厉。雪庵兄可相信,凭借这件东西,便可杀人不能痕迹?” 纪雪庵心中一突,如沈荃所愿想起那件事。沈荃满意一笑,手指状似不经意地滑过缎面,什么都还没看清,指腹便立刻现出一道血痕。他不甚在意地擦去血迹,继续道:“此物的使用法子不同,造成的后果亦可不同。小弟虽没那种本事,但听闻善用者能一瞬之间割下敌人一条手臂,更有甚者兵不血刃能直接把人勒死。” 他愈说愈慢,面上却全是别有用意的笑容。纪雪庵凝目看着缎中细线,心中了然,关于程溏,对面那人的确比自己知道得更多,至此,韩秀山被绯红小匕刺入心口前惊恐的表情,为何无力推开程溏,尸体颈间极细的勒痕……都有了解释。 纪雪庵一时说不清心底感受,却听见沈荃声音轻快,却隐隐怀着无比恶意,“小弟差点忘了说,此物名唤金蝉丝,乃魔教圣宝之一。” 两人再在亭中坐了会儿,沈荃称还有要事,先行离去。纪雪庵慢慢走回庭院,装着金蝉丝的木盒就在他的怀中。他回到屋前,房门敞开着,捕风楼的下人在做打扫。 纪雪庵在门槛前顿住脚步,“屋里的人呢?”下人停下动作回道:“屋中公子醒来后嫌待在楼中太闷,说要到街上走走。”纪雪庵面色淡淡进屋坐在桌旁,冷眼看着沈荃派人送来的礼物,暗道程溏不愿待在楼中,难道晶城满大街不都是捕风楼的眼线,又有什么差别? 他那时尚不知道,程溏在外面遇见了什么人,却再也没回来。 第五章 却说程溏离开捕风楼,步履散漫走在晶城街头。他上一回来此地,急着去捕风楼寻沈荃,根本没空在晶城闲逛。他不想与沈荃待在同一个地方,加之纪雪庵也不会马上动身,并不着急回去。程溏身上还有些银子,放眼望去,晶城果然与别的城镇大不相同,一整条街上皆是刀剑铺。 程溏逛了几间铺子,店主做多了生意也有几分眼力,瞧得出程溏功夫不济,待他没什么热情。程溏倒不以为意,他外出只为散心,并非真要买什么兵刃。何况他内力全无,形同废人,威力大的兵刃诸如刀剑枪鞭到了他手中只成累赘,不如用一件小巧称手的,而世上还有什么比绯红小匕更叫他满意的武器。 他站在一间铺子外,想起纪雪庵满不在乎地将绯红小匕抛给他的情景,不由摇头微笑。正兀自出神,背后却猛地被人推搡一把,“站在路中间发什么呆,挡了我家小姐的道!”程溏一个踉跄,下意识回头。他甫转过头,心中便大叫不好,正要拔腿就跑,便听见那个小姐冷笑道:“来人!给姑奶奶把他拦下!” 正是晌午时分,大街上人多攒动,十分热闹。程溏左突右钻,试图借用人群避开身后那群人。他身形瘦小,逃跑时不免沾光,如泥鳅一般,好几回让人捉到了衣角,又一个闪身将追兵晃开。 程溏一口气跑出两条街,路上人多,追兵也施展不开轻功,渐渐被他甩开。程溏在路口忙中抽空回头瞄了一眼,刚吐出一口气,却听一旁路人大喊小心,再扭过头,竟迎面有一辆失控的马车疾驰而来,高高跃起的蹄子堪堪要往程溏脑袋踏去。 程溏瞪大双目,一眼便知避无可避。他心跳如鼓,咬牙猛扑在地,身体向侧面一滚。这一躲实乃急中生智,马蹄虽未落到他身上,程溏却重重撞在车轱辘上,一下子飞了出去。他只来得及护住脑袋,胁下被撞疼得要命,刚勉强睁眼撑起半边身体,便被身后追兵一拥而上按在地上。 太倒霉,程溏吃痛地蜷缩起身体,忍受着背上的拳打脚踢。尘土飞扬中, 分卷阅读17 那些人慢慢停下动作让出条道,湖色山庄的大小姐一步步走到程溏面前。她手中搭着最心爱的鞭子,脸上带笑,眸中却全是狠毒。那个女人一脚踩在程溏脸上,足尖用力碾了碾,声音愉快道:“小贱人,原来你还没死,真没想到在晶城能与你重逢。” 程溏的牙齿磕到脸颊内壁,满嘴灰土血腥。大小姐移开脚,转头向下人吩咐道:“将他带回去,姑奶奶心头一团恶气,正好有人送上来叫我发泄一番。” 湖色山庄的下人拖着程溏便往回走去,大街上不少人驻足指点,但湖色山庄大小姐恶名远播,旁人又搞不清事情缘由,无一人上前阻拦。程溏面朝着天,随着颠簸一侧胸口疼得他连连抽气,方才被车轮撞倒的地方大约断了肋骨。他没有内力护身,平素打斗仅凭些旁门左道才能侥幸获胜,如今寡不敌众,毫无办法。他与那女人才打了个照面,根本还没来得及触到她的霉头,分明是被迁怒。程溏咬紧牙忍住疼痛,也不知被他们带回去后要遭什么罪,只盼那位大小姐快些腻了折腾他。 待湖色山庄一行人回到暂住的宅子,程溏背后衣衫早被磨破,一片火辣。大小姐命人将他带至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墙壁高处有一扇小窗,程溏双手被粗绳缚在窗栏上,整个人贴墙吊在半空。大小姐盯着他看了会儿,嘴角露出一丝叫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上次这个小贱人弄脏了爹爹送我的鞭子,此仇姑奶奶岂能不报。来人,将他上衣剥光,我去换条马鞭再教训他!” 她颠倒是非蛮不讲理,屋中下人又谁敢吭声。待大小姐离开,便有一人上前依言扯去程溏上衣,撇撇嘴低声道:“也该你倒霉!大小姐从小定下一门娃娃亲,此行特意路过晶城来拜见未来夫家,谁知竟被对方羞辱出门。偏偏是这等日子,在街头遇见你……” 那人摇摇头,不再言语。程溏视线扫过小屋,此时屋中仅留了两人,另一人他没见过,兀自嘟囔的那人先前他跟着湖色山庄时便认识,待他倒不算坏。他心中飞快有了计较,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哀求道:“刘大哥,待会儿小姐打累了肯定换你,你落手轻一些可好?”那刘姓汉子面上露出一丝恻隐,还未来得及回答,大小姐却已回来了。 程溏见她换了一身骑装,手中果然拎着一条粗硬马鞭,不由面色微白。大小姐见了他的神色十分满意,吩咐下人盛一桶盐水来,一边将马鞭浸在盐水中,一边漫不经心道:“这鞭子抽惯了马,脏得狠,一上身破了皮,只怕就要烂肉。小贱人,我拿盐水泡一泡,将鞭子洗得干净些,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她最后一个好字脱口,扬手一鞭结结实实打在程溏胸口。程溏闷哼一声,咬住牙关一语不发。他被这大小姐辱打发泄过多次,深知她的脾性,若出言顶撞只会下场愈惨,惟有拼命硬扛,叫她打着累了或觉得无趣,才可逃过此劫。大小姐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十分受用,哈哈大笑,“小贱人,你怎么不求饶?你不是贱得很,什么话都能骂,什么鞭子都能挨么?你讨饶得好听,姑奶奶说不定便少赏你几鞭!” 说话间,鞭子却不停。程溏胸前早已皮开肉绽,渐渐血肉模糊。马鞭本就粗糙,大小姐使的力气也不小,再加之盐水渗入伤处那股钻心的疼,早就盖过之前断骨之痛。程溏的额头满是冷汗,连视线也慢慢模糊,他疼得紧了,也顾不上逞强,放声惨叫。大小姐喜极他的悲鸣,抽得愈发用力。程溏口中本就破了,牙齿又不知咬到哪里,满嘴鲜血刚咽下去,却痛得一声疾呼,竟喷出一股血水,溅到了大小姐的脸上。 大小姐伸手一抹,勃然大怒,发疯般破口大骂,狠劲拼命抽打,叫程溏身前再无一寸好肉。他的叫声渐渐弱了,脑袋有气无力垂在胸前,顾不上面孔也挨了几鞭。大小姐见他这般,终于感到些无趣,鞭子也泄了力。她停下动作,大汗淋漓将马鞭递到一旁刘姓汉子手中,果然一如程溏所料,“我累了,换你来,我就在一旁看着!” 那刘姓汉子犹犹豫豫走到程溏身前,方举起鞭子,大小姐却出声打断道:“慢着!”她冷笑一声,提起地上木桶,“这一桶盐水,可莫要浪费了。”语罢朝程溏兜头泼去。程溏长声惨叫,只觉无数伤口似被烈焰同时烧灼,明明火辣滚烫般疼,身体却冷得止不住颤抖。 他被湖色山庄捉住短短一个时辰不到,脑中却翻来覆去想到无数可能和脱身办法。惟有一点,他决不能开口提到纪雪庵。湖色山庄再如何横行霸道也不敢得罪纪雪庵,若知道他是纪雪庵的人,最大的可能便是杀他灭口,毁尸灭迹。 又有鞭子落到身上,程溏却根本无力睁眼去看是谁在打他。他再也撑不住,意识摇摇欲坠,便要昏过去。最后清明的一瞬间,程溏却想到,他从捕风楼失踪,纪雪庵终于摆脱他,不知该有多么庆幸。 程溏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月光透过小窗照进屋子,在地上投出淡淡阴影。程溏只觉整个人都僵住,两条手臂早就麻木,上身依然裸着,胸口伤处没有先前那么疼,却又透出断骨之痛。 他想低头看一眼伤势,却牵动脖颈处的鞭伤,嘶了一声只得作罢。程溏抬起眼皮,屋子的门关着,黑漆漆空无一人,外头十分安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他浑身都疼,脑袋也昏昏沉沉,强撑起精神,心中盘算着逃脱的法子。 并非没有办法,程溏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垂着头,只觉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记忆深处可怖的声音浮现:“没有用的,你们哪里也去不了,永远都逃不走!”程溏痛苦地闭上双目,,几乎是同时,下一瞬间他便听见阿营欢喜雀跃的笑声:“小溏,我们逃出来了!我们终于自由了!” 程溏的眼角沁出湿意,喃喃低语道:“阿营还在等我,我不能放弃。”他想到有人还在等他,还需要着他,眼前却陡然闪现纪雪庵的脸。程溏愣了下,暗笑一声怎么可能,却总算驱走绝望鼓起力气,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手上又麻又胀,十分难受,程溏强忍着不适活动手腕,直至那处感到被粗绳磨破的疼痛,才舒出一口气。 那间屋子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窗上的木栏经他这么晃动,竟有些摇摇欲坠。程溏心中大喜,脚掌抵住墙面,使出浑身力气,摇得愈发用力。他只听轻微咔哒一声,却立刻停下动作,瞪着门后,“什么人?” 门外果然有人推门而入,走到屋子中间,月光落到那人脸上,却是白天看着大小姐鞭打程溏的那个刘姓汉子。他见程溏醒来,面露喜色,“你醒了?”程溏的脸背着光,神情中充满戒备,声音却满是惊讶,“刘大哥,你怎么来了?” 那汉子憨厚一笑,走近些,手中拿着几只馒头和一碗水。 分卷阅读18 程溏一时愣住,眸中真切流露出不可置信。汉子将碗送到他嘴旁,“你被吊了一天,滴水不进,怎么成?来,我喂你喝水。”程溏顿了顿,旋即扭过脸大口大口喝起水。汉子轻声道着慢些,小心翼翼端着碗,待他一口气喝完,又掰开馒头慢慢喂他。 程溏伤得太重,其实没什么胃口,吃了半个馒头便摇摇头。他回味着口中甜津,心头涌起十二分暖意,却听汉子叹道:“我先走啦,半夜瞒着小姐偷偷来,不能叫旁人发现。白天里只能眼睁睁看你挨打,却不敢吭一声气,你莫怪我。”程溏闻言一愣,慢吞吞道:“少爷知道我被关在这么?”汉子道:“少爷知道,还将小姐数落了一通。你别担心,说不定明日小姐心情好转,便将你放了。” 屋中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程溏抬脸看了汉子一眼,“刘大哥,你两次三番救我,先前在碧岭也是,这次也是,小弟真是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汉子憨憨笑道:“你我伺候小姐都不容易,我瞧你年纪轻轻,和我家中幼弟差不多大,总见不得你受罪。”程溏听得一脸感动,略带焦急道:“刘大哥,你快回去吧,我不要紧,你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那刘姓汉子便带上门走出屋子。程溏在黑暗中静了一会儿,忽然猛烈地摇起窗户。他顾不上手腕鲜血淋漓,似是时间十分紧迫容不得丝毫耽搁,终于将那条烂了根的木栏拔出,整个人摔在地上。木栏脱出,绳索亦松了,程溏飞快挣脱,从脚踝处摸出绯红小匕,握在手上。他被吊在空中大半日,双腿绵软根本没力气,只得扶着墙适应片刻,才慢慢往屋外摸去。 湖色山庄的人只当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无甚防备,并未将屋门锁上。程溏沿着墙走到门口,推开门出了屋子,面前是一个荒凉院子,鲜有人迹。他虽从未来过这处宅子,白日被众人拖来时却留心记住路线,此时定了定神,往东面主宅走去。 这处地方大约是湖色山庄在晶城的临时落脚之地,布置得略显粗陋。程溏经过马棚,一阵头晕,连忙扶住木桩。他晃晃头睁开眼,湖色山庄那对兄妹的坐骑皆醒了过来,不知是嗅到浓浓的血腥气,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躁动不安地喷着气,却没有人来安抚。程溏伸手摸了摸胸前,伤口并未裂开,他暗自奇怪哪里来那么浓的血气,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程溏吸了口气冷气,勉强抬起上身回头去看,却见马棚转角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眉心一支金镖,面色一片青黑,正是平素庄中照顾马匹的那个下人。程溏面色煞白,心中猜测被坐实,竟生出几分力气,一跃而起费力往众人住处跑去。 走廊里,池塘边,矮树下,程溏一连遇到三个死人,皆是眉心中镖死于中毒。他心跳如雷,两条腿却跑得愈发快,满身痛楚也被尽数忽略。程溏喘着粗气,扶着门框站在湖色山庄大小姐的闺房外。她的兄长坐在椅子上,脑袋搁在桌面,双目圆睁。大小姐死在地上,手中还紧紧握着庄主所赠的长鞭。 一夜之间,一眨眼功夫,这座宅子里的人竟无声无息尽数死光。程溏感到自己的双腿微微发抖,却强自站稳。湖色山庄兄妹二人功夫都不算弱,他放眼望去,屋中却连一丝打斗痕迹都无,皆在毫无防备之时被杀。背后传来一阵笃定的脚步声,程溏慢慢转过头,朝着来人虚弱地扯了下嘴角,“刘大哥。” 那刘姓汉子背光立着,这次换程溏瞧不清他的表情。他平静站在廊下,虽不失防备,却没有杀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程溏苦笑一下,“只怕昨天那个刘大哥还是真的,但今夜你实在太过反常。”那人哦了一声,“我不过怕你被打死了,顺势来看看你,看来竟是我多此一举。”程溏摇头道:“你喂我水食倒还未叫我生疑,但真正的刘大哥决不会说什么眼睁睁看我挨打,因为昨日最后动手的就是他。”那人坦然点点头,“还有呢?”程溏弄不清他的意图,只得继续道:“我心存怀疑,便故意出言试探。你果然是假的,扮作刘大哥一天不到,还不甚知道湖色山庄的事。少庄主十分宠爱大小姐,对她所作所为素来纵容,根本不可能将她数落一通。而你先前也未救过我,在碧岭时,湖色山庄的人甚至还不曾遇到我。” 那人嗤笑一声,“原来我漏洞百出,竟全叫你不动声色看在眼里。”语罢伸手揭开一层人皮,露出他本来面目。程溏站立许久渐渐体力不支,却愈发将背脊挺得笔直,盯着这张陌生面孔,声音也含了凌厉:“你为何杀光湖色山庄的人?你用金镖,金镖淬毒,难道出自魔教铃阁?你既用铃阁的暗器,多半也是魔教中人!”那人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带着一种瓮中捉鳖的轻视和自若,点头微微一笑,“你说得一点不错,不愧是纪雪庵身边的人。” 程溏身体一阵摇晃,手指死死抠住门框,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咬牙道:“是谁告诉你?是沈荃,对不对?捕风楼早就和魔教联手,他要借你之手除去纪雪庵是不是!” 程溏身体一阵摇晃,手指死死抠住门框,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咬牙道:“是谁告诉你?是沈荃,对不对?捕风楼早就和魔教联手,他要借你之手除去纪雪庵是不是!”那人嘿了一声,却不直接回答:“你可知道,我杀光湖色山庄那些废人,全是为了救你小命。你既然喜欢乱猜,不妨猜一猜,我做甚大费周折来救你?”程溏听得变了神色,“你待如何?”那人笑望着他,“自然是诱纪雪庵来寻你。” 这下轮到程溏失笑,他摇摇头,语气一派轻松,“恐怕你要失望。我算什么身份,纪雪庵决不可能为了我赴险。沈荃到底是怎么诓你的?这条消息花去你多少银子?我虽与他睡过几次,但难道纪雪庵是会惦念皮肉情谊的人?”那人却道:“就算他不看重你,你如今却是他的人。纪雪庵心肠固然冷硬,但男人皆是好面子的,争口气也要将你夺回。” 程溏瞬间冷下脸,“我是人不是一件物什。纪雪庵也许会争回属于他的东西,但他素来瞧不起无用无能之辈,断不会为一个有手有脚的人负责。你与其以我为质要挟他,还不如去偷他手里的连璋剑,怕只怕你没有这个本事。”那人却无论他说什么,始终气定神闲,“你既然知道自己为质,不拼命说些好话稳住我,反而处处与我作对,恨不得我立马放弃计划。你若失去用途,会有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不怕?”却不等程溏回答,又志在必得地笑了一下,“还是你嘴上虽字字无情,心中却隐隐预料,纪雪庵必会来救你?” 程溏微微一震,一时瞪大双目不知该说什么。他站在湖色山庄兄妹的尸体前与此人对话,神经崩得极紧,费尽十分神思,根本来不及深思熟虑,全凭飞快应答。 分卷阅读19 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是否如那人所说担心纪雪庵落入圈套,却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人见他这般,笑容愈发扩大,抬起手指隔空点了程溏胸口两处大穴。程溏身体一软倒在地上,那人走近几步,从湖色山庄少庄主的尸体上剥下件外裳,随意套在程溏身上。他弯腰将程溏扛在肩头,“今夜诸事皆在我计划中,傍晚时我已给纪雪庵送去信,若想要回你,五更在城东望江亭相见。时候不早,是该动身了。” 事已至此,程溏无异于俎上鱼肉,他虽设法从湖色山庄的囚室逃出,但黄雀在后,于那魔教之徒的计划却半点没有影响。他身体不能动弹,却未被点哑穴,抿嘴沉思片刻,开口问道:“你于我有喂水之恩,虽是孽缘,也总算奇遇一场,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扛着他已跃出湖色山庄的宅子,在晶城街旁屋顶上飞奔,闻言大笑道:“我被你们正道人士斥为魔教恶徒,你还敢打听我的名字来历?小子,你真的不怕死么?”程溏只听耳旁冷风呼呼而过,竟也笑了下,“待会儿纪雪庵若不来,我不就死了么?你算是让我死得瞑目,好去向阎王告状罢。”那人朗声笑道:“好,我便告诉你!天弛教铃阁范聿,你只管说与阎王,且看他怕不怕我!” 铃阁范聿。程溏默默在心中念了一遍,暗自吃惊。范聿在铃阁地位仅次于韩秀山,且素来看不惯韩秀山那些龌龊变态的爱好,如今韩秀山死了,他无疑是最有可能继任铃阁阁主的人。寻思间,范聿已不知跑出多远,天上星光渐渐黯淡,耳旁已隐约闻到江水拍岸的涛声。范聿愈发提快速度,却听街巷传来更夫的打更声,一下两下……整整五下。 五更到了,范聿一刻不差赶至望江亭。望江亭顾名思义,建在江边高堤上,每年观潮的日子,十分热闹。而此时此刻,黎明前的天色分外黑,天边月亮几乎要沉到江中。亭外有人面朝大江负手而立,腰间配着一柄雕满莲花的宝剑。 范聿稳稳落在江边,伸臂将程溏捉在手上。纪雪庵转过身来,目光冰冷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在程溏身上顿了半刻,神情不变复又看向范聿,“魔教鼠辈,你胆敢约我在此,今日就别想全身而退。”范聿闻言仰天大笑,抓着程溏背心的力气又紧了几分,“原来这小子真的有用,竟能请来纪大侠。”纪雪庵抬起宝剑连璋在胸前,缓缓抽走玉雕剑鞘,剑身映着波光粼粼,冷声道:“多说无益,动手罢。” 纪雪庵与人动手从不在乎虚礼,何况对手是魔教中人,话音落下,一道银光便直扑范聿面门。范聿左手捉着程溏,双足轻点灵巧避开。他带着一人一口气从城中跑到江边,气息却丝毫不乱,显然轻功极为出色。他出身铃阁,并不善于近身格斗,长处却是铃阁那些精奇武器,右手在袖中微微一弹,便有七八支金镖疾飞而出,刺往纪雪庵浑身要害。 却听宝剑铮铮作响,一眨眼功夫将金镖尽数击落,昏淡月色下剑锋泛着蓝色幽光,却是金镖上的毒沾上了连璋剑。纪雪庵皱起眉头,就着挥走暗器的剑势,一招快剑不止,转瞬又逼至范聿身前。范聿右手不断放出金镖,左臂一收将程溏挡在面前,大笑道:“你可忍心伤了你的小情人?” 他明里以程溏为盾去阻纪雪庵的剑,实为遮住右手扣发暗器的动作。纪雪庵如何看不出来,一声冷哼,剑势丝毫不收,直刺范聿喉口的剑尖此刻却对准了程溏的眉心。范聿嘴角噙笑,目露凶光,金镖如暴雨般扑出。纪雪庵左手扬起宽袖,右手执剑,冲势不止,神色不变,眼角眉梢俱是冷厉。 不过是电光火石一瞬之间,剑势太快太猛,程溏根本无法用双目对准,只定定看向纪雪庵。纪雪庵的眸中什么也没有,没有自己,没有范聿,甚至没有连璋,惟有一片冰冷彻骨的寒意,亮如星辰。程溏闭上双目,几乎同时脸颊却骤然一痛。 一滴血珠慢慢从他颊上伤痕渗出,却是剑尖陡然转向,锋利剑风割破皮肉。一瞬高下,不过是比谁更输不起,谁的心性更坚硬。范聿满头冷汗,最后那一刻,内心竟全是犹豫。他明知程溏在手中作为筹码已毫无用途,今日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但仿若落水之人死死抓住救命稻草,竟不敢将他舍弃。陡然转向的连璋毫无征兆地刺向范聿右腕,他嘶声痛叫,隐住右手的袖口印出血迹。 纪雪庵冷笑一声,“你看来已服过解药,只好脏了我的剑。”他说话间攻势不止,剑光如一团密网,将范聿和程溏围在其中。范聿忍痛从右手滑出一把袖里剑,勉强格开纪雪庵的宝剑,翻身向后跃出老远。他无意间退至望江亭口,将程溏扔入身后亭子,左手藏在袖中摸出一只精巧圆筒,指尖轻轻一触,竟又有十余枚金镖激射而出。 纪雪庵面露不耐烦,轻松提剑挥开,却猛然听见身后有异,程溏在亭中大喊:“小心后面!”他已来不及旋身,面上尽是冷冽,低喝一声,周身真气暴涨,竟在一瞬凝成一股气墙,将那两支从背后袭来的金镖弹飞。范聿面色一片灰白,低笑一声,“好厉害的无息神功。可惜被你发觉了,我还有同伴隐在树林中,你即便杀了我,也自身难保。”纪雪庵眉头紧蹙,身形一时定在原地,背后林中黑黝黝一片,他却无法从中辨出呼吸声。 却听程溏在亭中嘿嘿一笑,声音略有些嘶哑,“他骗你的。韩秀山死后,铃阁阁主之位悬空,按照历来惯例,必然是替前阁主复仇之人才能当上新阁主。如今人人争着做阁主,没有人会来帮——”他话音未落,范聿暴喝一声,猛地跳起直扑程溏,“你是什么人?竟知道我铃阁之事?”程溏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一枚金镖破空而来,范聿满眼怒气便要来杀他。千钧一发的关头,却有人踢起地上一块石子击开暗器,旋即范聿的身体重重地压在程溏身上,鲜血从他后颈涌出,沾满程溏的衣服。 纪雪庵在原地立了片刻,才缓步上前走入亭子。他拔出连璋剑,被范聿的血喷了一身。纪雪庵一脚踢开他的尸体,弯腰拂开程溏胸口的穴。程溏方才被范聿一压,胡乱裹着的外裳散落开来,露出胸前惨不忍睹的血痕,胁下的骨伤也开始作痛。纪雪庵静静看他片刻,程溏扶着亭柱勉强站起,“多谢主人出手相救。” 他抬头望着纪雪庵,纪雪庵淡淡道:“你实在太会惹事。”程溏顾不上别的,有些急道:“主人莫再回到捕风楼,这人之所以抓我来要挟主人,全是捕风楼透的消息!”纪雪庵冷声问道:“你是说捕风楼暗中与魔教勾结?”程溏重重点头,目中满是急切。纪雪庵撇唇似笑非笑,却道:“我凭何信你?谁人能知,今日却不是你与那魔教中人相互勾结,故意演的一出戏?” 他说完 分卷阅读20 ,低头望着身上血迹和手中连璋,皱了下眉,转身往江边走去。程溏冷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走下堤岸,在江水中洗净宝剑,收回鞘中。江风猎猎,天已渐渐亮起来,再无一丝星光,唯有江水东头现出红云。程溏站在高堤之上,脑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弯唇笑了一下。 纪雪庵出言质问的那一刻,他明明有满腹解释,下一瞬却哑口无言。如何说得清?身上的伤自然可能是苦肉计,最后关头的提醒相助也可能是他见风使舵背弃魔教同伴。捕风楼固然可疑,难道他不是更可疑?非要从头追溯起来,若不是他擅自离开捕风楼,便不会遇上这一串事,这场是非,毕竟由他开始。比起来历不明又处处透着异样的自己,纪雪庵更信任沈荃一点也不奇怪。他既不能开口向纪雪庵言明一切,又凭什么想要博得对方的信任?程溏如今却终于确认,先前范聿问他的那个问题,他的确担忧纪雪庵遭遇不测。但这两件分明不相干的事交杂在一起,为何却叫程溏感到一丝难受? 他默默看着纪雪庵缓缓走上堤岸,朝阳在他背后跃出江面。纪雪庵抬起头,晨光照得他发丝泛出金色,在风中乱飞。方才的质问,却如同一如既往的猜疑,埋在他冰冷的表情之下,只字不提。 程溏只觉胸口凝滞的那丝难受更深更痛了些,他唇边带笑,轻声问道:“主人既然怀疑我,为何昨夜还来赴约?”他抿住嘴狠狠咬着舌头,提这种问题,既叫自己难堪,又犯了探查纪雪庵心思的大忌,可他看着一步步走来的纪雪庵,竟根本无法克制。 纪雪庵停住脚步,深深看他一眼,下颌微微抬起,带着浑然天成的高傲,“我只知他约我是为杀我,同信不信你有什么关系?我这次不来,他自然还会寻别的法子骚扰我,我何必留着这个麻烦?我只需来这里杀了他,你就算是魔教的人,只你一人,难道能将我如何?”他直视着程溏,目中一片寒意,还有久居高位者十二分的自负,“除非你自己离开,我不会违背承诺,必将你带至青浮山!” 程溏愣愣听他说完,良久喉中涌起笑声。他哈哈大笑,却感到自己眼角湿润。程溏缓步走到纪雪庵身边,踮脚吻了他的嘴唇。晨风中,两个人的唇都那么冷。程溏声音愉悦,眼眶泛红,“多谢主人。不论主人信不信我,我愿为主人倾其所有。” 第六章 程溏既与沈荃不合,纪雪庵便未再提出要回捕风楼。程溏伤得不轻,需静养一段时日,二人在城中另寻了一处干净院落。可惜珍榴会之期将近,耽搁不起,程溏只将养数日,便同纪雪庵踏上西行路途。 晶城往西离青浮山已不远,途中甚少山道,沿途皆是寻常村落,叫二人轻松不少。程溏肋骨被车轮撞断,在晶城养伤之时,沈荃倒是一派大方姿态,命人送来许多名贵伤药。两人离城之日更是亲自相送,安排了一辆精巧华美的马车,方便程溏静卧养伤。 一路上他们遇到过几回魔教的杀手,皆如程溏所料,为争夺铃阁阁主之位而来。不过三番两次皆是有去无回,铃阁中人也总算学了个聪明,从剩下的人里选出一位阁主,不敢再来动纪雪庵一行。如此太平安宁,自是再好不过。 万籁俱静的原野上空悬着一轮明月,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中拆了座椅铺成一张矮榻,只容得下两人滚在榻上。纪雪庵仰面躺着,眉头紧皱微微喘息,程溏钻在被中,正张口含着他的下身吮吸吞吐。 二人今日赶路错过了村庄,只得露宿在这片荒原上。周遭空旷没个遮掩,很难生火,纪雪庵虽不在意,程溏却道这辆马车比先前宽敞不少,被褥也厚实暖和,不如两人挤在车中对付一夜。纪雪庵素来不喜睡时身边有人,但他与程溏同床共枕数次,身上倒不会不适,只心底存有一丝不快。他皱了下眉毛,算是勉强同意。两人好好躺在被窝中,纪雪庵却因心底那丝异样难以入睡,身旁程溏轻浅温热的呼吸避无可避,纪雪庵睡不着,却慢慢生出点邪火。 两人贴得极近,纪雪庵呼吸渐促,身体微烫,程溏如何觉察不出?他缓缓伸过手臂,将掌心覆在纪雪庵勃发的欲望之上。纪雪庵声音低沉,怒道:“你做什么?”腰下却无避让动作。程溏叹口气,翻身面向纪雪庵,轻声道:“主人不是说过,我于主人如今仅有泄欲之用,主人何必强忍着?我虽骨伤未愈经不起冲撞,用别的法子一样能伺候主人。” 他不顾纪雪庵反应,侧头便去亲他。两人唇舌交缠,嘴唇含着嘴唇,自己的舌头不知置身于谁的口中,与另一条纠葛在一处。纪雪庵鼻息愈发浓重,他行欢不喜这些缠绵花样,不耐烦地按住程溏的后脑,舌头强硬地冲入他口腔,凶狠掠夺他的呼吸,撑起手肘便要将他压在身下。程溏却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呼,纪雪庵疑惑地松开他,却见他气息不稳双唇红肿,眉间凝着一丝痛苦,“主人,方才压到我的胸口。” 纪雪庵哼了一下,平躺回去,微感扫兴,下身阳物却比之前更硬胀几分。程溏平复片刻,乖巧地趴到他胸前,双手灵巧地解开纪雪庵衣物,嘴唇一路蜻蜓点水向下。下颌,喉结,心口,小腹,最后脸颊贴着他的丹田下滑,避开直挺挺翘着的物什,却从底下含住沉甸甸的囊袋。纪雪庵一声闷哼,程溏的舌头绕着肉鼓鼓的圆球打了个转,又沿着中线缓缓向上,舌尖一边细细缠着攀爬笔直挺翘的性器,最后嘴唇嘬住硕大顶端。 这般缓慢细致的挑弄宛如文火煎熬,于纪雪庵而言陌生又难耐。程溏弄得纪雪庵酥麻瘙痒,但偶尔咽口水停顿不过片刻,却叫纪雪庵连五脏六腑都奇痒不止。他的手臂横在眉上,随着程溏的动作不时低喘,难以疏解的欲火与心头莫名的怒气掺杂在一处,叫他恨声命令道:“莫再玩弄,快些弄出来睡觉。” 这一句话纯粹蛮不讲理,快还是慢哪里由程溏做主。纪雪庵自知失言,却不吭气,程溏在底下微微颤动,似是笑了下。他依言含住纪雪庵的茎体,拿口唇紧紧箍住,上下动起脑袋。奈何被子裹得太紧,他放不开动作,纪雪庵愈发不耐烦,长臂向下一捞按住程溏的头,径自抽送起来。 被子被他双腿踢松,程溏的身体露了出来。马车窗缝透着一丝月光,却见程溏伏在他腿间,似被纪雪庵顶弄得有些难受,闭着双目眼角渗出泪水,却努力任由那孽器在唇间啧啧有声地进出,嘴边下颌一片晶亮流涎。纪雪庵腿间用力,将程溏的脑袋夹得更紧,挺腰狠狠插了数十下,泄在他口中。 程溏呛咳一声,嘴角流出不少白浊,他随手也不知扯了块什么布,擦净后复又躺下。纪雪庵身体发烫,胸口犹上下起伏。程溏在被子外待了会儿功夫,身体手脚俱十分冰凉,激 分卷阅读21 得纪雪庵顿了下,伸手将被子扯回。 二人并排躺在被中,一时静默。纪雪庵在黑暗中皱了皱眉,翻过身刚闭上眼,却听背后程溏道:“这样子睡,被子中间要透风。”纪雪庵闻言又翻了回来,这次面向程溏,冷淡道:“你待如何?” 他双目如缀着寒星隐隐发亮,程溏侧过脸微微笑了下,却将身体缩在纪雪庵怀中。纪雪庵浑身紧绷,他上次这般放肆,却是在下了杏香之后趁机妄为,而如今二人俱清醒得很。程溏在脸埋在纪雪庵肩头,他只看得见他乌黑柔滑的头发,十分安静乖巧。怀中的人分明身体冰凉,纪雪庵却如同接了只烫手山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睡梦朦胧中,怀里的人似动了动。纪雪庵微皱了下眉,却未彻底醒来。他感到有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发,谁的目光静静注视他片刻,而后那人轻轻挣开他的臂膀,爬出了被子。 程溏替纪雪庵掖好被角,缩在车厢角落悉悉索索穿好衣服。他背着纪雪庵弯身穿鞋,纪雪庵陡然睁开清冷双眼,盯着他的背脊。程溏却没再回头看他一眼,手指触上纪雪庵放在榻边的连璋宝剑。纪雪庵素来枕着连璋入睡,昨夜睡前胡闹一番,剑落下矮榻,倒谁也不曾注意。程溏抚摸着一朵朵玉雕的盛放莲花,微垂着头,纪雪庵从身后瞧不见他的神色。他却忽然起身,抓着连璋掀帘跳下马车。 纪雪庵跟着坐起,扶着车帘看程溏只身走在荒原上。他眼神不善,却未出言制止,程溏不会蠢到要偷走连璋,纪雪庵内心冷哼,倒想看一看他身无内力拿起连璋要做什么。程溏始终未转头,似乎也不在乎车中之人到底有无醒来。他走开十余丈,右臂平举握住连璋,从左手玉鞘中抽出剑来。 连璋宝剑宽约两寸半,并非细剑,双面刃亦不薄,但微微晨曦中,剑身凛凛泛出冷光,却是一柄森寒至极的利器。程溏脱口赞一声好剑,放下剑鞘双手握剑,竟纵身舞起剑来。纪雪庵面上露出一丝吃惊,待定睛一看,不禁连连摇头。程溏使的剑法虽有模有样,却一眼叫纪雪庵看出乃是由擒拿招式改成,若以匕首为兵刃或许还可行,端着这么一柄长剑,轻巧灵便的长处尽失,惟显出笨拙迟钝,岂不可笑。 程溏一套不伦不类的剑法使完,已步履狼狈,撑剑微微喘息,消停不过片刻,却又挥起连璋。却见他细腰款款,身肢柔软,便是寻常舞剑助兴的人都比他坚韧有力几分。纪雪庵既不解又觉得荒唐,下了车倚着车壁,懒懒抱臂看他。他注目看了一会儿,渐渐神情肃穆,程溏竟是将那日在繁月阁杀韩秀山时跳的舞化作剑招。纪雪庵冷冷盯着他的背影,暗道那场舞果然不寻常,配上魔教圣宝金蚕丝,便可杀人于无形。 程溏不知舞了多久,动作愈来愈慢,终是脚下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连璋脱手飞出,他张了张嘴,无力去接,却有一道身影跃过头顶横飞而至,手腕漂亮地勾住宝剑,身体借势在空中翻了一圈,落地时双臂握剑朝前重重凌空一劈。 只听轰隆一声,荒原之上笔直的前方一块巨石应声炸开。纪雪庵慢慢收起剑势,回身低头冷淡看着程溏。他上身还未穿衣,方才一瞬爆发之际,紧实眩目的筋肉尽现。纪雪庵在程溏面前露了一手,却又觉得自己无聊得紧,在这小子面前有什么值得显摆。他低咳一声,走到程溏身边,弯腰拾起剑鞘,语气冷冷讽道:“莫拿绣花的力气来碰我的连璋。” 话说出口,纪雪庵却愣了愣,内心滑过一丝不敢置信。他素来喜洁成癖,更不允许他人染指这柄连璋宝剑,方才竟默许程溏拿它做了许多荒唐事,甚至虽冷言讽刺,心底却并无真正生气。纪雪庵站直身俯视程溏,眼神复杂难明。他想起早晨醒来之际,自己竟没能在第一刻警觉,程溏被他搂在身旁睡觉,仿佛变成一件服帖的衣衫,没有一丝异感,令他失去防备。纪雪庵并未感到害怕,他从不害怕,他有足够的自信,哪怕一件衣衫成精要害他,也能被他瞬间除去,更何况是一个人。他只是不可思议,脚边这人究竟有什么本事,却叫他引以为豪的警醒日渐麻痹。 他在自己脑中找不到答案,只能寻到程溏的目光,欲在对方身上一探究竟。程溏略有些失神,喃喃自语道:“连璋宝剑,无息神功,二者合一果然天下无敌。”他脸上闪过一丝欣羡和心酸,抬眼看向纪雪庵,嘴角露出微笑,“主人有宝剑神功傍身,所向披靡无所畏惧。难怪主人可以直来直往地行事,可以目空一切那么自负。” 他说着那些并不怎么好听的字眼,却没有丁点讽刺,全是平静真诚。他似乎终于明白,有人无需经历挣扎苦痛,便可轻易站在强者之巅。不公平,不甘心,但也没什么不好。程溏闪动眸光皆化作纯然喜悦,微微直起身体,将嘴唇贴在纪雪庵握着连璋的手上。他轻轻一笑,声音在风中仿佛叹息:“主人就一直这样罢。” 第七章 十月初五,青浮山万家净扫山道,铺十里红毡,迎武林贵客赴珍榴会。 青浮山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青字,山上却遍种枫树,一年之中最美的便是这深秋时节。但见满山红叶,寒风轻摇层林尽染,叫人赞叹不已。山道旁每隔数丈站着一个万家的侍卫,玄服劲装,一看便知非等闲之辈。 万家的侍卫长立在半山腰的枫清亭外,统领迎山众侍卫,一览满山风光。客人近几日已陆续抵达,今日过后珍榴会便真正开始,不许再有宾客上山。虽是最后一日,他却丝毫不敢怠慢,双目炯炯,身姿笔挺。此刻日头已渐渐偏西,秋日午后阳光和煦遥远,斜斜照在万株枫树的山坡上,当真美不胜收。饶是侍卫长看惯这般景色,仍不由心旷神怡,目光微转,却神情一凛。 微陡的山坡上渐渐现出一人的身影。那人走得不快,姿容似雪,神色冷淡,山中美景入目,也瞧不出什么特别神色。他穿一身雪白锦袍,下摆掠过山道上铺着的红毡,竟是纤尘不染。侍卫长的眼神顿在他腰间一柄长剑上,剑配玉鞘,鞘上雕满盛放莲花,栩栩如生。他心神激荡,一时恍惚,那人已走至眼前。侍卫长惟恐他目不斜视匆匆经过,连忙回神躬身行礼,“纪大侠。” 纪雪庵顿下脚步,朝他略点下头,却回身看向程溏,冷声问道:“你走不动了?”侍卫长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容貌秀美身形瘦小的少年,却不知与名满天下的纪雪庵是何关系。程溏微有些气喘,却摇头微笑道:“不碍事,都怪我贪恋红叶美景,看得入神落在主人身后,一口气赶上来略有点累,不过还走得动。”纪雪庵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万家侍卫长却顿时对程溏心生亲切,淡笑道:“这位小兄弟,路上风景算不得最好,待到了庄中,自有更美的红 分卷阅读22 叶,可叫你看个饱。” 程溏朝他微微一笑,以示感谢。纪雪庵却忽然迈步走入枫清亭中,程溏紧跟在他身旁,侍卫长只好退得远些,低着头暗自猜测亭中二人的关系。纪雪庵负手在背后,淡淡遥望漫山红叶。恰有一阵清风吹来,程溏先前出的一身薄汗均收了进去,微微瞪大双目,看山风掀起一阵阵红浪。孱弱日光照得他侧脸渡上一层金色,头上发丝闪闪发亮,面上欣喜神色如清泉涌出,在碧翠山色中欢畅流淌。 纪雪庵亦不知自己的目光何时转到程溏脸上,又看了他多久,只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唇角。他转过头,问万家侍卫长:“苍木派裘掌门一行可到了?”侍卫长恭声称是。纪雪庵再问:“南香小筑的木槿娘子呢?”侍卫长继续道:“木槿夫人与夫君前日已到。”纪雪庵一口气问了七八人,侍卫长声音愈发恭谨,背上却冒出汗来,不知何时他问话的用意。所幸纪雪庵终于哼了声,程溏奇道:“主人为何偏偏问起这些人?”纪雪庵冷道:“这些人与我有过旧交,届时能说几句话,其他人不问也罢。” 侍卫长的汗几乎从额头滴落下来,将头埋得极低,“庄主已等候纪大侠多时,今夜在庄中设宴,宴请诸位贵客。纪大侠能赴今届珍榴会,叫敝庄蓬荜生辉。”纪雪庵也不再为难他,瞥了程溏一眼,抬脚继续往山上走去。 待他们走出百余步,侍卫长才敢抬头,伸手擦去汗珠。他遥遥看着程溏小跑迈上山阶,不敢离纪雪庵太近,却也不落下太远。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纪雪庵在亭中向他问话只是顺便,其实是为了让那个少年休息赏景片刻?青浮山万家的侍卫长岂会是愚钝之辈,目光微转,心中已有了定夺。江湖略有风闻纪雪庵不近女色,他家主人得知纪雪庵赴会后,还特意为他寻来两个绝色少年。如今却该知会庄主,那两个人大约用不上了。 二人一路行至山顶,峰回路转,眼前豁然一片开阔,万家庄院依山而建,掩映在层层红叶中。门口有管事领着下人恭敬等候,见到纪雪庵皆是眼前一亮,“纪大侠,快快有请!”纪雪庵与那老儿略寒喧一番,领着程溏步入万家宅院。他不动声色留意庄中布局,暗中微微皱眉。山庄屋宅错落有致,景色浑然天成毫无雕凿痕迹,可愈是如此愈难摸清,霜叶成海美得惊人,却不知能遮掩住多少秘密。 管事替他们两人安排了一间临湖水榭,凭栏坐在窗边,透过若隐若现的薄纱,碧水倒影红叶的景色一览无余。地板却比屋外高了些许,底下烧起地龙,临水房间竟无一丝湿气。屋子共布置了两间,外院只留下两个伶俐侍女,实在当得起一句无微不至的贴心。 纪雪庵乐得独享一屋,程溏深知他脾性,连问一句也省得,提起行李便要告退,却被纪雪庵叫住:“慢着。”程溏转过身,“主人有什么吩咐?”纪雪庵慢慢喝了一口泡得正好的茶,问道:“我已依言带你上青浮山,你要做什么我不会管,不过明面上你还是跟着我的人,莫给我惹麻烦。”程溏闻言淡淡一笑,“我若在此时离了主人,只怕立马被人赶下山去。主人放心,我不会随意闯祸,还请主人允许我在身边多待一阵。” 二人其实心知肚明,上青浮山并非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珍榴会明日才真正开始。纪雪庵点点头,面上无甚表情,“放心,我既已带你上山,不会翻脸不认人。”程溏微笑道:“多谢主人。”纪雪庵冷淡道:“今夜的晚宴,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程溏脸上微有些吃惊,“这个……于主人名声恐怕不利,毕竟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且我爬山也乏了,伤还未好透,对晚宴无甚兴趣,主人可容我在房中休息?”纪雪庵冷笑一声,他哪里是在乎名声的人,席间的人愈聪明,愈不会生出流言蜚语。他抬腕又喝了一口茶,水气朦胧间,纪雪庵双目如炬盯住程溏。方才那一问实为试探,程溏不愿赴宴,要则他对与会的人并不关心,要则他今夜有别的事要做。不过一瞬,纪雪庵放下茶杯,目光冷冷垂向地板,“随你,回你自己的屋子罢。” 申时三刻,便有万家下人来请纪雪庵赴宴。他迈出房门,深秋日头短,太阳快要落山,只洒下淡淡余晖。纪雪庵跟着来人往设宴厅堂走去,穿过一道筑在山体边的廊桥,行一个弯,却听见一阵古朴钟铃声从头顶传来。 他顿住脚步,抬头瞧见峭壁之上立着一个八角亭子,亭中挂着红绸,红绸上系满铜铃小钟,随风轻轻晃动。纪雪庵看了眼寸草不生的山壁,指着亭子问道:“那处为何建亭子?这等陡壁,恐怕鲜少有人能上去罢。”万家下人笑着回道:“纪大侠有所不知,庄中有一条窄小石阶通向亭子,不过是在这块山壁背后,此处却是看不见的。”纪雪庵淡淡颔首,也不知自己为何莫名其妙突发奇问,转身命那人继续带路。 待他到了宴客大堂,已有不少人到场。冰姿雪貌,白衣连璋剑,乍然望见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侠,人人均面上动容,一时竟将纪雪庵围住,种种寒暄问好,废话迎面扑来。纪雪庵照例面色清冷朝众人点点头,他不怒自威,面前闪出一条路,抬脚走出人群,肩上却被人拍了一记,“纪雪庵,你的面瘫还没治好?” 此言一出,不少人倒抽一口气,待定睛一看,又长长吐还那口气。纪雪庵转过身,眉毛微微一抖,“裘敛衣,你的口臭亦不见好。”世上能叫纪雪庵这般开玩笑的人一个手也数不出,苍山派掌门裘敛衣却是其中之一。却见他哈哈大笑,又重重拍了纪雪庵一下,“好小子,来了就不要走,这几日好好陪你大哥练几招。”纪雪庵神色不变,眸中却现出一丝笑意,“只要你不怕继续连败,我自当奉陪。” 却听人群外传来一声女子娇笑,“纪兄弟,裘老六,算上我们夫妻二人如何?”纪雪庵和裘敛衣一齐回头,只见大堂门口走入相携着手的两人。男的英武不凡,女的明艳过人,好一双璧人。裘敛衣满脸喜色,“木槿大姐,丰大哥,你们也来了?”那女子乌溜溜的眼珠瞪他一眼,“什么乱七八糟,唤我一声大嫂都不肯?”裘敛衣笑道:“谁叫南香小筑木槿夫人的名气实在太大。” 丰氏夫妇走近,丰华堂笑看二人,“你们怎么来了今届珍榴会?”纪雪庵淡淡一呻,却不说话。裘敛衣哼笑道:“你们问这个面瘫做什么,他才不会说实话!我倒是听说——”他故意压低声音,引得旁人好奇至极,“这次珍榴会的珍宝之一,是个稀世大美人,特意来一饱眼福,若能带回家便再好不过!” 江湖人皆知苍木派裘掌门爱美人,他本就生得英俊,欣赏美色却不下作,反而成为美谈,只笑哪个大侠不风流。木槿夫人掩嘴一笑,“都当上掌门 分卷阅读23 ,还满嘴胡话!”纪雪庵看好友笑闹,面上一层淡淡暖意,“丰大哥,你们这次来是为了——”丰华堂但笑不语,目光转到爱妻脸上,木槿夫人微笑道:“我们云游江湖,漫无目的,行至青浮山下,却是为了上山赏枫。” 四人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大堂中却渐渐安静下来。只见两个万家下人朝众人施了一礼,绕到宴桌后缓缓抽开堂后屏风。秋风夹杂红叶涌入堂中,外面的天色已全黑了,却见山中星星点点亮起红彤彤的灯笼,先前白日隐在枫林里竟未叫人发现。众人连声惊叹中,青浮山万家主人自堂后石径缓缓走来,脸露笑容,轻抬右手,“诸位,请。” 纪雪庵头一回见到这位富甲天下的青浮山万家家主,却是个穿着绸袍面白体瘦的中年人,胡须修得十分精致,别的再无非常之处。那万庄主款款走入堂中,笑容可掬道:“欢迎诸位赏脸赴会,不必拘礼,快请入座。”主人家说上一番场面话,宾客们欢笑捧场,晚宴算是正式开始。 主桌上尽是颇有名声地位不凡的武林人,由万庄主亲自陪着。纪雪庵虽够身份坐上那张桌子,却嫌虚礼太多麻烦得紧,只待在墙边一张小桌上。但他既坐在那里,身旁席位自变得非同小可,多少人跃跃欲试,却又怕被这位大侠冻得下不了台面。最终还是裘敛衣和丰氏夫妇与他分坐了桌子,旁人见了不好打扰故友叙旧,只得作罢。 酒过三巡,主人家离开主桌,提着酒杯游走在席间,向每个客人敬酒。待他走到墙边小桌,先敬过裘敛衣和丰氏二人,最后举杯向纪雪庵笑叹道:“纪大侠愿赴今届珍榴会,真叫在下倍感荣幸,令万家蓬荜生辉。”纪雪庵站起身回敬一杯,淡淡道:“庄主客气了。”万庄主请得动纪雪庵自然得意非凡,但他做人圆滑老练,却不在人前厚此薄彼,再说上几句请各位尽兴的废话,便转向下一桌。 纪雪庵等人坐下,裘敛衣抚着酒坛打了个嗝,“万庄主真正会做人,对谁都笑脸相迎,一个都不得罪。”木槿夫人笑道:“能收到珍榴会请帖的人本就非寻常之辈,他自是不敢得罪的。”裘敛衣哼了一声,“我瞧有不少人还带了家中子弟和随从,那万庄主也客气得很。”木槿夫人白他一眼,“你是不是也想把苍山派的美人带来?” 此言一出,两人都笑了起来。丰华堂替妻子夹了筷菜,面上也带着温柔笑意,一抬头却见纪雪庵眼神在堂中席间扫过,不由问道:“雪庵,你在找什么人么?”纪雪庵收回目光,摇头道:“不过想看看,到底来了多少人?”他刚说完,正巧万庄主回到主桌,面向众人朗声道:“今日诸位既来到青浮山,不问身份来历,皆是我万家贵客。来,在下再敬诸位一杯!”堂中气氛一时被点燃,人人都起身,笑着喝完杯中酒。纪雪庵抬腕垂目,遮住眼中讥冷神色。说起身份来历,捕风楼果然名不虚传,方才他匆匆点算来客,竟与沈荃给他的名单一人不差。 敬完酒,宾主尽欢重新入席。纪雪庵略有些心不在焉,却想起那日他与程溏离开晶城,沈荃亲自来送。他不动声色将一卷纸条塞入纪雪庵手心,纪雪庵后来暗中看阅,却见纸卷最后写着四个字:“小心程溏。”他忆及此事不由冷笑一声,程溏与沈荃分别叫他防备对方,这两人没生出些惺惺相惜倒真可惜。他该信谁?自是一个也不信。 纪雪庵撇撇唇角,面上正是个凉薄至极的表情。木槿夫人一双明眸看过来,失笑道:“纪兄弟,你在想谁,怎地这么一副神色?”纪雪庵还未说话,裘敛衣抢先笑道:“瞧着他脸就知道他一肚子坏水,亏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大侠。”纪雪庵瞥他一眼,冷冷道:“裘敛衣,喝醉酒就回去乖乖睡觉。”裘敛衣笑得愈发大声,“醉了又如何?醒着无忧,醉了才不会发疯。像你这般连喝酒都不醉的家伙,没劲,真没劲!”木槿夫人嗔笑道:“这么多废话,我看裘老六你才发疯。” 酒喝了几轮,菜换了几桌,夜已很深,纪雪庵提着醉醺醺的裘敛衣,别过丰氏夫妇,离开晚宴大堂。门口有领路的下人候着他,纪雪庵随手将裘敛衣扔给其中一个,冷淡道:“送他回去,我记得路,不用跟着。” 天上月色明亮,加之山中点缀的灯笼,深夜行路亦不困难。纪雪庵漫步走到来时廊桥前,抬头看那座峭壁上的亭子。他愣了下,没想到亭中也挂着一只灯笼,傍晚时明明还没有。笼里烛火照得亭中红绸十分鲜艳,钟铃的黄铜壁上映着点点火光,远远望去夺目非常。纪雪庵驻足看了一会儿,目光陡然锐利,下移至山壁细细察看,却未发现任何攀登踩踏的痕迹。他莫名松了口气,按先前领路的万家下人所言,看来是有人从山后石阶爬上亭子挂了灯笼。他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在意这个亭子,难道只因有人跳过一场舞? 绯色纱带系满铜铃,明明当时未听见声音,偶尔却有清脆铃音晃过耳边。纪雪庵低头微微出神,再往前走时却又是一派冷漠神色。他与程溏虽有同路之缘,但青浮山已至,珍榴会欲开,程溏要做什么他不会插手,他亦有师命在身,往后仍是陌路。 他这般思索,愈想愈觉得没错,方才一瞬之间的心神纷乱荡然无存。纪雪庵不要万家下人跟在身边,其实是在心中暗存了夜探万家的念头。先前在大堂他留心核对宾客身份,并无异样,虽不排除他们之中本就有魔教暗探,但万家也不可不查。纪雪庵犹豫一刻,却终是放弃。他不曾料想万家山庄地势复杂,初来乍到,实在太无把握,鲁莽不得。何况他行事素来自负,根本瞧不上夜探刺杀这等手段,不如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纪雪庵打定主意,快步回到湖边水榭。他轻轻踏在廊上,经过程溏屋外,刻意屏息敛气,只听见屋中那人绵长无辜的呼吸,却已睡熟。纪雪庵走入自己屋子,关门声引得程溏翻了个身,而后酣睡依旧。他轻手轻脚坐到桌旁给自己倒茶,才想起程溏没有内力根本听不见隔壁动静。 第二日清晨,纪雪庵和程溏差不多时辰起身。万家侍女在廊下布好早膳,请二人入座享用。纪雪庵吃了些清粥小菜,程溏则拣了各色点心尝几样,桌上安宁无语,早膳便算用完。纪雪庵捧着茶碗吹了下茶沫,一个侍女收拾桌面碗筷,另一个却在二人身旁站定道:“纪大侠和程公子均是头一回来珍榴会,管事大人特意吩咐婢子将会中规矩说与二位听。” 纪雪庵淡淡瞥她一眼,“你且说罢。”侍女点点头,娓娓道来:“珍榴会共历时半月,期间展出珍宝种类数目每届均不等,这个婢子也知得不多,惟有请二位亲自赏宝。每日庄中有五处展台,每件宝贝只展出一日,不过一天光景将那五处展台看遍倒是绰绰有余。”纪雪 分卷阅读24 庵问道:“若有人相中宝物,可否出银钱买下?”侍女笑了笑,“有些宝贝虽珍贵却有价,有些却是无价之宝。或用银钱,或以物相易,当然也有不可能出让的,一切全凭庄主说了算。”纪雪庵微微颔首,程溏又问道:“是不是越在最后几日现身的宝贝,越是珍奇?”侍女掩嘴笑道:“虽不曾听闻这等规矩,不过多半便是如此。” 她向二人将庄中五处展台一一指点,便欠身告退。纪雪庵转过头看程溏,“你待在房中,还是与我同去?”程溏笑道:“难得千辛万苦来了,不见识一番珍榴会的宝贝岂不吃大亏?”纪雪庵凝目看他一瞬,旋即移开目光。程溏脸上全是新奇兴奋,似乎他真是因好奇而赏宝,别无其他目的。 纪雪庵冷笑一声,“你昨日不愿同我共赴晚宴,怕于我名声不利,今天怎么全然不顾了?”程溏微微一笑,目中流转狡黠,“凡事过犹不及。主人带我上山,只怕早引起旁人猜疑,若今日我还不现身,岂不叫那些探究心思愈烧愈旺,猜得无法无边,说不定比实情还离奇。不如大方陪在主人身边,坐实一半猜测,却不亲口承认,叫他们明白猜也枉然。”纪雪庵被他绕得有些发晕,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程溏既是他带上山的,跟不跟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区别?旁人的猜测纪雪庵从不放在眼里,反正根本无人敢亲口问他究竟。忽而却又想起裘敛衣等人,倒有点头痛,但转念思及偌大万家山庄,五处分散展台,连遇上也未必,何必想太多。他站起身朝程溏冷淡道:“随你,走罢。” 兴许真应了程溏所说,头一日所展的宝物虽也稀奇,却叫人提不起多少兴趣。纪雪庵同程溏走到第三处展台,听得人声议论是一柄青霜宝剑,才略生出些兴致。二人穿过半月院门,还未走入供着宝剑的堂屋,却听见屋中有一人问道:“那个稀世大美人,到底哪天才现身?”程溏噗嗤笑出声,纪雪庵面无表情,心中却不知多想掐死那个花痴。万家下人更是为难道:“裘掌门,什、什么美人?宝物的事,小的一概不知。” 纪雪庵迈入堂屋,裘敛衣乍回头瞧见他,一脸苦水直欲倾泻,“纪雪庵,你来得正好!瞧那柄青霜剑,鞘不够古朴,锋不够凌厉,惟独杀气扑面,寒意难沉敛。莫说我的家传宝剑,连你的连璋都分毫不及!”他噼里啪啦说完,万家下人又窘又愧,只得讷讷道:“连璋宝剑世上无双,裘掌门就莫再开玩笑啦。”纪雪庵对他绝口不提裘敛衣所谓的家传宝剑十分满意,难得赞许颔首,冷冷看向裘敛衣,讽笑道:“我瞧这剑倒比你腰间那柄强。” 裘敛衣眉毛一挑,双目一瞪,便要发作。他最爱与纪雪庵斗嘴,不被他冷言冷语狠狠嘲讽一番便不舒服。此时更是装痴卖傻到了极致,一把抽出腰中剑,指着纪雪庵的鼻子要与他决斗,却猛然直了眼神,向纪雪庵身后笑吟吟的程溏脱口道:“美人!” 纪雪庵和程溏均是一愣,程溏甚至还回头看了眼是否有别人。裘敛衣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目光炯炯将他周身打量一番,啧啧赞道:“美人,真美人!美人,你叫什么名字?怎地跟着纪雪庵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冰棺脸?”程溏消受不了他发亮的眼神,不由跌后一步,低声道:“小人名唤程溏。”他笑得有点羞涩,抬眸飞快瞥了纪雪庵一眼,眼神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写满无奈头疼,只盼他快些解围。 即使没有他的求助,纪雪庵也容不得裘敛衣再发疯,当下揪住他的胳膊,声音隐隐动怒:“你酒还没醒?大白天发什么痴?要看美人滚回你的苍山派。”裘敛衣挣开他,刚待说些什么,却有一人走近程溏,踌躇片刻惊喜唤道:“小兄弟,真的是你?” 三人一齐把视线投于那人,程溏回头只见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果然十分面善,迟疑道:“你是——?”年轻人笑起来,“你不记得我了?我们在疏城还打过一场哩!”程溏恍然啊了一声,顿时想起来,面前的人竟是他初到疏城,听从纪雪庵吩咐在凌家的比武招亲上交手的罗星庄少主。他心中一悸,头一反应却是难道自己偷盗凌家绯红小匕之事暴露,新女婿前来报仇了?但见这人满面笑意,只盯着他瞧,丝毫未曾注意到他身后两位大侠。好似天上降了救星,程溏连忙扯住他手,绽开笑颜道:“是你呀!走,我们去那边树下说话。” 裘敛衣疯疯癫癫,叫他脚底抹油般飞也似溜走。裘敛衣好不可惜道:“啊呀,被吓走了,都怪我唐突美人。”他倒有自知之明,纪雪庵以不可救药的眼神望着他,“我当真怀疑,你家里那些人是怎么被你骗回去的?”裘敛衣大笑起来,“自是心甘情愿跟着我,三间大院七所小院,二十来个美人和和睦睦,从不打架。咦,你难不成担心我要将小美人带回苍山?放心放心,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先前也是太过吃惊,不曾想到你这个面瘫身旁竟也有美人跟着。” 他一口一个美人,叫纪雪庵听得好不别扭,蹙眉道:“你家里那些人我倒也见过几个,程溏虽生得不坏,和他们比却差许多,哪里值得你大惊小怪失态至此?”裘敛衣连连摇头,左臂搭在纪雪庵肩上,手指树下与那罗少庄主说话的程溏,“你瞧,美人光是站在那里,就别有风姿。拿他身旁那个傻小子来说,站得笔挺看着也很精神,但武者为求沉稳,站时气归丹田,下盘极稳。再看美人,同样敛气收腹,双腿并得极拢,臀自然微翘,腰肢更显柔韧。啊,正巧他们走动,你细细观察,美人走路时上身几乎不怎么动,腰笔直依旧,是否便有了一种轻盈之感?唔,我看小美人必然修习过舞技,不经意间举手投足的功夫,绝非一朝一夕能练成。” 纪雪庵微微出神,裘敛衣所言一字不差,却全是他过去从未注意到的地方。他虽知好友好色不下流,却不知他练就一双毒目,程溏好端端在远处站着,竟与剥光了端在他面前无二。却听裘敛衣兀自继续道:“再说他的脸蛋,皮白肉润,五官俱十分秀气,已有了绝色美人的底子。你却只说他生得不坏,扔在大街上确也不太引人注目,你可知为何?”纪雪庵瞧他唾沫横飞浑然忘我,不由跟着问道:“为何?”裘敛衣得意笑道:“你没有慧眼自然不知!因为他惯于收神敛韵,硬叫脸上添几分平庸。寻常表情如哭笑皱眉撅嘴只需牵动脸上皮肉便可完成,未必时时都需注入神韵。你瞧他与那傻小子说话,眉眼弯弯微笑,但其实细看脸上又哪里有半分高兴?”纪雪庵闻言竟有些茫然,“他何必如此?又没人刻意探究他的神情。”裘敛衣摸着下巴观察一阵,展眉道:“只怕与站立行走姿势一般,都是长久以来习惯了罢。这样的美人,多半练过极厉害的魅功。”纪雪庵心中一跳,不可 分卷阅读25 避免想起程溏在繁月阁那场杀人的舞。裘敛衣见他神情有异,只道他仍不解,耐心解释道:“世上最高明的魅功,挑起情欲根本只是下乘,却能令人神魂颠倒心旌摇曳,更甚者便可操纵他人为所欲为。这又与摄魂术全然不同,摄魂术夺人神智,命其如傀儡行事,但凡内力高强者皆可破解。而魅功控制的人却是心甘情愿,并不蠢笨,只抵不过满心情思爱意,丝毫不舍违背施功者的意愿。这等功夫非下苦心不可,必从最不起眼的动作练起,日夜不休,一刻也不得松懈。练成之后便是脱胎换骨,仿佛浑然天成,再难露出寻常神色,一挑眉一转眼,定力稍差的人便要看呆。就像一个天仙般美貌的人物,叫人看见了脸就要发痴,哪里敢随随便便出门,只好蒙起面纱。故而小美人刻意收敛神韵,不肯轻易显露真颜色。” 他一口气说完,纪雪庵只半信半疑。他看着程溏淡笑与那罗少庄主不知说些什么,面上虽掩饰得好,却的确无半丝欢喜,更看不出什么荡人魂魄的神情。他暗道平时程溏对自己也是这般蒙着面纱的么,却想起自己根本甚少低头看他一眼。裘敛衣不知他心中所想,摇头叹道:“这些仅是我道听途说书上所见,真正厉害的魅功,我也没见识过。若是小美人真心对我笑一笑,只怕我连掌门都不要当,家中美人尽数遣散,也不知幸或不幸。”他将目光转到纪雪庵脸上,气道:“美人肯这样委曲求全待在你身边,竟连魅功都舍弃,你还这般冷淡!咦,对了,你身旁从不带无用之人,美人跟着你究竟做什么?” 纪雪庵一时竟无法将侍寝二字说出口,只能冷哼一声。裘敛衣习以为常也不在意,兀自道:“瞧你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多半只叫美人做个随从。”纪雪庵含糊嗯了一声,“不然还能做什么?”裘敛衣简直痛心疾首,连呼暴殄天物,“你当魅功只是用来好看的么?你让美人去杀个人,兵不血刃,那人眼也不眨就肯为他自杀了。”纪雪庵暗道虽不如你说的这么夸张,你怎知他没用魅功杀过人,却皱眉冷冷道:“你何时也推崇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我要杀什么人,直接提剑便是。” 裘敛衣却奇怪看他一眼,莫名道:“如何就不入流了?魅功也是千辛万苦自小练成的,不比我等修习内功轻松,甚至我听闻练上乘魅功须将经脉尽毁再重接,痛不欲生苦不堪言,从此也不能再习武。自然这是极邪门的功夫,正道人士几乎闻所未闻,大约只有魔教中才流传。但一旦修成,却同样厉害。你喜爱干净,拿刀剑伤人怎么不怕血污?还是你以为魅功仅能在床笫间施展?高明者根本无须如此。” 难怪程溏练不成一丝内力,连外家功夫也学得不尽如意。纪雪庵垂下双目,欲遮住心中震动,却仍从抿紧的嘴唇间泄露一分。那厢程溏与罗少庄主似是说完话,裘敛衣凑近纪雪庵,脸上哪里还有一点痴色,低声道:“内力再深厚于抵抗魅功也无用,惟有心性坚硬者方可敌。我不知美人来历,亦不知你为何收他,但我信他既未露声色便不是要害你,也信你又冷又硬也吃不了亏。无论如何,你万事小心。”语罢拍了下纪雪庵的肩,朝走近的程溏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程溏对裘敛衣仍心有余悸,待他走远,才慢慢回到纪雪庵身边。纪雪庵面无表情,抬脚往院外走去,程溏自是数步之遥跟在他身后,却不想纪雪庵放缓步子,故意等他并肩上前。程溏注意到他的意图,嘴角露出微笑,也不待纪雪庵发问,兀自道:“那罗星庄少主这次来青浮山,竟还带着新婚的凌家小姐。他先前找我,我吓一跳,只道叫他发现绯红小匕是我所偷,谁料罗少庄主却是来谢我。” 纪雪庵问道:“他做甚谢你?”程溏微微一笑,“他说当时我在比武台上暗算他,他心中很是不快。但这次来青浮山途中,凌家财大气粗遭了山贼,他亦差点遭了暗算,却因那贼人招式与我当日相似,才叫他有了防备没有着道。这人出身名门,行事磊落,脑子却不开窍,竟将功劳归到我头上,如今也算不打不相识罢。” 他语速轻快,虽说着罗少庄主傻头傻脑,却不过分。纪雪庵思及他行走江湖,大约很少交到朋友,眼下恐怕也是头一次,只淡淡道:“他功夫不错,不过江湖经验太少。”程溏闻言大大一笑,“主人说得正是。” 两人并肩而行,往常不曾注意的细节,程溏走路步态面上神色,均叫纪雪庵看在眼里。他经裘敛衣点拨,的确看出许多不同,但并无那种神魂摇荡的感受。白日明晃晃的阳光照在程溏细白脸颊上,远处红艳枫叶全作了陪衬,却令纪雪庵想起昨天他和程溏站在青浮山半山的亭子里,他脸上清泉般涌出的喜悦。那一刻,是否也如这一刻,他感到嘴角不自觉翘起,心头似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这是魅功么?却与裘敛衣所说不全相同。纪雪庵冷眼旁观,确定自己并无被蛊惑,冷静判断时,忽然惊觉自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程溏脸上,心中也全缠绕着这件事。程溏自是察觉,探寻地望向纪雪庵。纪雪庵双眸冰冷,眸色却无比浓烈,看不出一丝心思。二人皆不觉停在枫树下,静静望着对方,直至程溏撑不下去,逃跑般转过脸。 纪雪庵心中冷笑一声,不过如此,竟连与他对视都不敢,却猛然瞥见程溏侧脸小巧的耳垂微微发红。他一瞬间口干舌燥,只觉心口重重一撞。这、才是魅功罢。 一转眼数日无事过去。珍榴会上的宝物每日一换,纪雪庵同程溏费半天时日赏玩一遍,赞不绝口者有之,爱不释手者亦有之,但他们一个性情冷淡,另一个也只抱着观赏之心,又不与别的宾客应酬走动,慢慢便觉出些无聊。纪雪庵时刻谨记师父无息老人的吩咐,留心观察万家有无异样,宾客有何奇怪举动,抑或宝物是否透着诡异,但一连数日毫无头绪,他渐渐宽了心,虽不曾放松警惕,倒也生出些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来。 故而那日两人坐在廊下喝茶,纪雪庵拈着棋子自弈,程溏托腮看湖面上几羽戏水的水鸟,万家侍女玲珑心思,试探道:“纪大侠,程公子,庄中除却展宝,倒还有不少清幽去处,二位不妨游玩一番。”程溏抬头笑道:“前几日空闲时候,我们已逛了大半,再游玩只怕要闯入万家内宅啦。”侍女被他逗笑,忽而眼睛一亮,拍手道:“婢子怎地忘了?水榭往南沿着山道走半个时辰,有一处新辟的温泉池子。内宅另有泉水,主人家并不会去那里,宾客间恐怕也无人知道。秋日里洗泉,岂非最好不过?” 程溏闻言面上透出几分兴致,转头去看纪雪庵。纪雪庵放下棋子,淡淡望着他,冷道:“你想去?”程溏犹豫一瞬,却老实点头,瞧着竟有些眼巴巴的神色。纪雪 分卷阅读26 庵将目光复又投向棋局,冷声道:“想去便自己去罢,要和人泡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想想就脏得很。”程溏还未答话,站在一旁的侍女却已鸣起不平,“纪大侠,那池子砌得不小,容下十余人都可,泉水亦是后山引来的活水,怎么会脏?” 小丫鬟快人快语说完,却有些后怕,眼角瞄见纪雪庵冷若冰霜的脸,双腿都微微发颤,连忙先行告退。纪雪庵一手拿着棋谱琢磨片刻,一手落子在棋盘上,只当先前对话全不曾发生过。程溏静静看他一会儿,开口轻声道:“主人这几日,可奇怪得紧。”纪雪庵停下手中物什,黑沉沉的目光盯住他,冷冷问道:“你想说什么?”程溏措辞半日,终苦笑一声,“主人虽然从来待我冷淡,但也坦荡大方无所顾忌。这些天却好似刻意避开我,白日准我同行又不像生我的气,我苦苦思索也不得头绪。” 他话音落下,二人之间却是一阵长久静默。纪雪庵面无表情,心头却浮上一丝疲倦。程溏说得不错,那日裘敛衣的话对他确造成不小影响,竟连掩饰也无用。然而更失态的,却是这么多年来,他何曾在谁身上费过这般心思?他不说话,程溏却忍不住道:“或许只是我的错觉,说出来反而惹主人生气。其实无论主人待我如何,我都感恩在心,原不该这般自说自说。可主人着实反常,却叫我有点担心。” 又开始了么?纪雪庵冷笑一声,事事主人在先,好似自己对他有天大恩情一般。他已依照诺言将程溏带上青浮山,虽对外称是主仆,其实早不相干。程溏何必再来管他如何,他究竟所求何事,难道还与自己有关?他不是会那邪门的魅功么,行事为何要弄得这么曲折?也罢,纪雪庵冷冷目光凝在程溏脸上,他刻意回避程溏只为躲开麻烦,如今却不用再自欺欺人,麻烦已然存在,若不直面解决只能愈演愈烈。纪雪庵直视着程溏,问道:“你我之间的约定可还算数?” 他至今仍是程溏的庇护,程溏也一口一声主人唤他,约定并未失效。程溏有些不解,却点头道:“自然算数。”纪雪庵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他,“这些天我都未碰你,你如今却要与我同去温泉,待会儿要发生什么,你心中有数。” 光天化日,衣冠楚楚,面不改色说这种话,大约只有将情事当作交易,才会如此坦荡。程溏的脸却微微红了,之前二人欢好多半是他挑起的,纪雪庵明确要求,却还是头一遭。他也并非扭捏之人,跟着纪雪庵站起,低声道去准备衣物,便匆匆回到房中。纪雪庵看着他的背影,而后别开双目。那魅功究竟有何能耐,尽管让他一次看够罢。 万家侍女得了吩咐,忙不迭为二人准备器物衣裳。待他们由她领着去了那温泉池子,才发现果真是一个绝妙之处。却见红枫白石堆砌出一汪水气氤氲的池子,地势极高,位于一座小峰顶上,举目望去便是连绵山峦云海红雾。侍女在池边备好水酒和清凉饮品,知趣扣上木栅告退。 温泉由后山引来,池子源头用青石雕了个兽嘴,里面汩汩冒出泉水。上流太烫,两人皆往下待着,各寻了一块舒适白石,安静泡澡。此处风光太美,一时叫那些旖旎念头都消退。程溏将头发梳成斜髻,露出雪白颈子。温水实在舒服,叫他忍不住仰着头在水中缓缓游动。纪雪庵靠在他的对面,轻啜一口水酒,放下小杯,却望见程溏双臂自水面伸出,宛若水鸟纤长脖颈,说不出的自在悠然。 但那两条手臂却绝对当不起一个美字。纪雪庵微微眯起眼,程溏臂上露着不少伤痕,有结痂的旧伤,有发白的痕迹,亦有才添上不久泛红的口子。他目光下移,水色清澈,虽有细碎阳光跃动,水下光景却一览无余,程溏的身上一如双臂,布满大小新旧的伤。纪雪庵与他虽有过多次肌肤之亲,但黑灯瞎火却从未这般细致看过他的身体。他想起程溏脏兮兮满是血污的脸蛋,程溏走路总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程溏说话常低眉垂目,程溏在黑暗中亲吻他的嘴唇,究竟还有多少是他不曾看清的? 他不知为何胸口发紧,捏着酒杯的手指发白,猛地松开,出声唤道:“你过来。”程溏正在水中游得欢快,闻言抬起脑袋,甩去脸上水珠,露出轻浅微笑,哗哗游至纪雪庵身旁。纪雪庵倚在一块倾斜的白石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身前。那处池水颇深,纪雪庵借力巨石,程溏却无法踩到水底。他也不慌张,一手任纪雪庵拉着,另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却将身体分量全交与纪雪庵。纪雪庵的手滑到他的腰间,将他抱稳,右手抬起,却落在程溏肩上一处旧伤。 程溏身体微微一颤,纪雪庵的手指沿着伤疤,一寸寸缓慢滑过。他动作极轻,似抚摸,似描绘,竟不肯放过程溏身上每一处伤,从肩胛至脚踝,无一错漏。程溏抑制不住发抖,仿佛纪雪庵的手指带了火星,激起他层层战栗。伤疤不比寻常皮肉,即使生在再不敏感的部位,亦可唤起心底的悸动。他若非深知纪雪庵的脾性,几乎以为他在调情挑逗。而即便纪雪庵并未怀着这等心思,程溏却被他点燃全身,腿间性器也慢慢抬头。他再也忍不住,抬眼看向纪雪庵,却一头撞进他深深的眸光中。 纪雪庵亦不知自己为何要抚遍程溏浑身伤痕,似乎手指每掠过一处,心中便有什么沉甸甸的情绪更多一分。他划过程溏细瘦腰侧,顺着微翘的臀线,甚至贴住腿根内侧,连这些地方都受伤,又谈何资本去诱惑别人?纪雪庵一瞬之间竟怀疑起裘敛衣的话,程溏压根不会什么乱七八糟的魅功,不然他为何受那么多伤,为何在面对他、面对湖色山庄、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要吃尽苦头委曲求全?但他也知道裘敛衣甚少看走眼,更不会骗他,程溏身上也有太多疑点。这些矛盾整日拉扯着他的心,如水底柔软水草,密密麻麻缠住他的双脚,几乎要将他溺毙。他冷心冷面,来去自如,无拘无束,因强大而自由,何曾狼狈如斯。一念及此,不由生出些许狰狞,猛然投向程溏的目光竟带上恨意。 二人同时看向对方,四目相接,两颗心中俱激起水花。纪雪庵一眼望去,不知是泉水过热,还是别的缘故,程溏满面酡红,双目湿润,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却已是一脸抑制不住的春色。一片红叶悄无声息贴落到水面上,却在纪雪庵耳畔震起轰隆一声。他在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吻住程溏,那些乱如麻的情绪尽数化作情欲。 却是程溏先耐磨不住,双腿缠在纪雪庵身上,欲望贴近,惊得低低叫了一声。纪雪庵的阳物竟比温泉水还要烫上几分,程溏察觉到即将被狩猎掠夺的危险,本能往后退去,却已来不及。纪雪庵重重舔过他的嘴唇,那么用力仿佛砂纸,几乎要搓下一层皮。程溏呜咽摇头,唇瓣被惩罚般 分卷阅读27 咬住,纪雪庵的舌头撬开牙关,横冲直撞。他每每离开,却仅留给程溏喘出半口气的功夫,下一瞬又紧紧缠上。他的鼻梁抵着程溏的脸,压住他的鼻腔,叫他无法呼吸,只能求救般努力张大嘴,徒留根本无暇吞咽的津液流满口角。 待他终于肯放开,程溏一张脸涨得通红,拼命喘气,胸膛起伏顾不上撞到纪雪庵火热的身体。他呼气太快呛咳两声,眼角逼出泪水,而后抬头看向纪雪庵。水气袅袅,朦胧视野中,却见程溏双目亮得惊人,低声喃道:“主人是要我的命么?”纪雪庵冷哼一声,将他身体托起,按在身后白石上。程溏大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双腿被纪雪庵分得极开抵在石壁,惟有腿根有水波轻轻拍击,随着二人动作泉水一下一下撩过他的后穴。程溏啊的叫一声,穴口不自觉收缩起来,急问道:“主人要做什么?”纪雪庵面向他,双足踏在池壁上,双手举着他两条腿,冷冷道:“你自己弄。” 弄什么,自是不言而喻。程溏瞪大双目,露出几分不敢置信。他侍候纪雪庵前自然事先做好准备,但何曾在人眼前这般毫不知耻地张开大腿?他迟疑着不肯动作,纪雪庵却不耐烦,“怎么,还要我替你弄不成?弄得不好,待会儿也是你遭罪。” 程溏气得几乎磨牙,脸红得不成样子,怒极反笑,干脆豁了出去。他双手缓缓绕至大腿内侧,细瘦五指搭在雪白臀肉上,向一边使力掰开。那处秘穴微微张开,皱褶却一舒一缩愈发激烈。程溏强忍羞耻,另一手掬了泉水,湿淋淋的指头揉按着穴口,小心笨拙地对准,缓缓插入半截手指。 他愈是难堪,动作愈发缓慢,愈是缓慢,只能愈加难堪。纪雪庵目不转睛盯着那处,看穴口被磨得发红,一点点吃进程溏的手指。程溏勉强塞入两指,心知远远不够,却再也不肯添一指。他看着纪雪庵专注冷漠的双目,心头发恨,又一眼瞥见水下他怒胀的性器,头皮一紧,脑中却似有一根弦松了。 程溏忽而放松紧绷的身体,靠在身后光滑白石上。他那两根手指竟在穴中抽动起来,由慢极快,指尖摩挲着发烫肠壁,旋转着退出,又一下子插没至指根。纪雪庵呼吸陡然急促,眼睁睁看着他动作愈加孟浪,手指抽出小穴的瞬间,穴口猛地缩紧,吐出一大汪清水。明明不过是泉水,纪雪庵却鬼使神差般喃喃道:“出了好多水。”程溏本已厚着脸皮,听到这句话却快要窘哭,喉中酝酿已久痛骂纪雪庵的词句,竟从鼻腔蹦出一声带着哭音的呻吟。 纪雪庵闻声抬头,程溏眼角通红,眸光如泉水般乱漾,又是羞窘又是委屈。他手上动作却不曾停下,眉目间除了情动难耐,却还有几分不被满足的急切,仿佛难以抓挠的部位被蚊虫叮咬,拼命磨蹭百般乱扭都不能止住瘙痒。纪雪庵眼中含着冷意,却渐渐被别样光亮漫过,微微挑高声调,“这么欲求不满?”他话一出口却是心惊,仿佛自己被别人附身,说出这样无聊的废话,语气全是戏谑调笑。他还来不及恍惚,程溏却无暇分辨语气,掰着屁股的手一下松开,抓住纪雪庵的手腕,“主人……弄、弄好了。” 他似用尽力气,话音落下身体便要滑入水中,被纪雪庵紧紧搂住,双腿分开绕在腰间。程溏只觉身体被飞快旋过,纪雪庵靠在池壁白石上,他却漂浮在水中。他一声惊呼,双臂抱住纪雪庵的脖子,下身骤然一痛,忍不住长叫出声。纪雪庵毫不留情冲入程溏身体,却见怀中的人脸色刷的变白,嘴唇被咬得变形。他堪堪停顿片刻,冷笑道:“这便是弄好了?我瞧却是你等不及。” 程溏痛得双目飙泪,还要被他出言讽刺,一偏头狠狠咬住纪雪庵肩头。纪雪庵闷哼一声,下身再不停缓凶猛抽插起来。程溏愈咬愈紧不肯松口,唇舌间尽是血气,纪雪庵任由他去,只将疼痛化作力气,一个咬得越凶,一个插得越狠。这一番较劲,终是程溏落了下风。他被纪雪庵干得浑身发软,力气尽失,连牙关都合不紧,脸颊无力擦过齿痕。他一松口,喉咙间强忍压抑的声音争先恐后一股脑涌出,气息紊乱,胡乱唤着主人。 纪雪庵却未因他认输而略放过他,他于性事上本就只会蛮干,不屑技巧花样。程溏怨他不懂温存,亦恨他不听讨饶,却在猛烈冲撞中性器愈来愈硬,最后被生生插射。他在水中泄出精液,内壁绞缠几近痉挛,逼得纪雪庵粗声喘息,眉头紧皱待程溏缓歇,竟又开始一轮猛干。程溏发髻早就散乱,拼命摇头,长发落在水上宛如笔墨散开,连抽泣都断断续续,“主人……饶了我,饶了我罢……要死了,要坏掉了……” 后穴早就不受主人控制,与言语全然相悖,又紧又热地裹住巨物,插入时欲拒还迎,抽离时依恋追逐。纪雪庵双手扣住程溏屁股,十指在柔软臀肉上掐出发红指痕,重重撞着他的股间,恨不能将受到冷落的囊袋也一并捅入。他明明也濒临极限,却强忍精意,仿佛暗中与谁较劲,忍不住便是输了。纪雪庵侧过脸,微微分神看向程溏。程溏双目几近失神,脸上满是泪痕,嘴唇红肿留下齿印血痕,一副被狠狠蹂躏过后的神情。纪雪庵只觉心中浮上无限得意,与情潮澎湃撞击在一处,震得他连指尖也发麻,终于泄了出来。 程溏本已叫哑了嗓子只剩哼哼的力气,此刻却呜的一声,将脸埋在纪雪庵肩窝。纪雪庵将他紧紧抱在怀中,身体一个沉浮,离开池壁,一头扎入水中。程溏睁大眼,与他在水中愣愣对望,然后缓缓靠近,主动贴上他的嘴唇,汲取他口中空气。唇舌相交间,冒出一长串气泡,模糊对方的面容,直到空气殆尽,才跃出水面。 纪雪庵用力摇头甩去脸上的水,眼角眉梢,却是生平所未展露过的志得意满。并非一场性事之后的餍足,而是真正征服过后的感受,盈满他的全身。他也曾抗拒犹豫,深陷欲望仍苦苦分辨,诱惑他的究竟是程溏还是魅功。但方才望见程溏神色的一瞬间,他豁然开朗,原先竟是他作茧自缚,如今一切答案都不用再追寻。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人,古怪的癖好兀自坚持,想要去哪里想要说什么无人能阻拦。所以,迷恋的身体便任由他索取,在意的人便不要再放手。他要施展魅功,就干到他屁股开花下次再也不敢。他来历不明另有所图,就将他每一刻都绑在身边,坏人无法接近他,他也没有余力再做坏事。这么简单粗暴的道理,一贯符合纪雪庵的行事,不屑玩阴谋诡计,敌人来了迎剑直击。他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想要一个人,又有什么做不到? 是程溏自投罗网,平白搅乱他的心湖,那便不要怪他,从此将他困在网中。 秋色愈浓,霜叶愈艳,珍榴会只余下最后几日。纪雪庵带着程溏走在山道上,正要 分卷阅读28 回湖边水榭,却见枫树掩映下一座暖阁,窗户大开,中间坐着的那人却是裘敛衣。他们瞧见裘敛衣,他亦看见二人,笑着站起身,朝外扬了扬手,“纪雪庵,不进来坐一坐么?” 纪雪庵微微皱眉,看着屋中四五个年轻男女,根本不耐烦进去。他刚要拒绝,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见程溏慢吞吞走在身后,双腿间似夹了什么东西合不拢,走路亦不利索。却是被他昨夜折腾得狠了,纪雪庵顿了顿,待程溏跟上,抬脚往那间暖阁走去。 屋中人除却裘敛衣均站了起来,朝纪雪庵恭敬拱手行礼。纪雪庵淡淡颔首,口中道着不必多礼,眸光匆匆扫过。这些人大多是今次跟着师长父兄来到青浮山的名门后辈,出身各异,却无一不生得端丽。裘敛衣身旁那人赶紧让座,纪雪庵亦不客气,坐下后又命阁中侍女搬来一张软椅,冷冷唤程溏坐下。 裘敛衣笑吟吟瞧着二人,道:“我们正行酒令,输了的人便说一件江湖上的趣事,你可要一起?”纪雪庵待侍女奉上热茶,冷淡道:“我不过是进来坐一坐,无意打扰你们。”语罢顺手将茶杯递到程溏手中。裘敛衣一眼瞥见程溏后颈两个发红的印子,眸中透出十足兴味,却转头吩咐众人继续行令,不必拘束。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年轻人凑在一块又极热闹,喝酒说故事,也算是一桩有趣之事。纪雪庵只道裘敛衣色心发痒,不由多嘴一句:“这里有几人的父辈却是你惹不起的。”裘敛衣大笑,“你将我想作什么人?”又压低声音:“这里没有我瞧得上眼的颜色,小美人我又不敢染指。”他话中有话,纪雪庵却不动声色,冷哼道:“你好自为之。” 两人扯了几句闲话,听似无关紧要,却事关万家。裘敛衣何等头脑,与纪雪庵相识多年更生出不少默契,嘻嘻哈哈中将他所问之事一一答复。这些日子珍榴会上的人、事、宝物叫二人看在眼里,相互一对,倒也没凑出任何异样。纪雪庵心中有数,不再多问,却忽然道:“这几天怎么没见到木槿夫人和丰大哥?他们真的舍弃珍榴会,到山中赏枫去了?”裘敛衣神色微变,“我前日却见过他们,那处展出一瓶桑谷神医所炼制的秘药,能助人生筋养骨,千金难求。我只远远路过,听见木槿大姐和丰大哥吵了起来。他们夫妻极不容易,丰大哥又向来好强,我便没有上前。” 他与纪雪庵对看一眼,皆不再说话。木槿夫人和丰华堂本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侠侣,但十年前丰华堂被仇家陷害,虽大难不死,却被挑断手脚筋,功夫尽失。木槿夫人曾费尽千般心思,亦无法治好丈夫伤痛。两人着实消沉一阵,近年才逐渐看开,寄情山水,携手共游。纪雪庵回忆起朋友遭遇,面色沉郁。裘敛衣拍了下他的肩膀,“他们夫妻间的事,我们便不要随意插手了。”纪雪庵点点头,杯中茶水喝完,便起身告辞。 程溏跟在他身后,纪雪庵走得不快,叫他不至于姿势太狼狈。二人回到湖畔水榭,纪雪庵当先走入屋子,程溏顿了下脚步,也跟了进去。自那天从温泉回来,纪雪庵便叫他搬入自己屋中。万家侍女许是早前得过示意,丝毫不奇怪,手脚麻利地将屋子收拾好。 纪雪庵坐在桌旁看书,程溏趴在窗前喂鱼。水中鲤鱼争相抢食,程溏拍干净手上食屑,扶着窗栏却有些困倦打了个呵欠。纪雪庵转过头来,程溏立刻放下手,低声道:“吵着主人了么?”纪雪庵看着他眼下阴影,暗道昨夜确实过分了些,心情有点好,面孔却依然冷冰冰,“困了就去睡觉。” 程溏拖着步子走到内室,放下床帘爬上床榻,心中却嘀咕不止。他早就知道纪雪庵嫌弃与人同住一屋,在外投宿时常迫于无奈,如今何必如此?这些天纪雪庵于房事上的渴求未免惊人了些,亦叫程溏暗暗叫苦。他拿被子蒙过头,小心眼道总不会是约定将至,纪雪庵要狠狠将先前赶路养伤浪费的全补回来罢。 他胡思乱想着,反而将自己逗笑,脑袋挨着枕头没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程溏不知睡了多久,隐隐中只觉屋中十分安静,有人掀开床帘钻进帐子,隔着被子抱住自己。他在睡梦中想这是谁呢,却毫无头绪,微微挣动一下,倒醒了过来。 程溏睁开双目,眼前正对着纪雪庵黑沉的眸子。他脑中迷糊,喃喃唤了声主人,将身体往纪雪庵怀中凑了凑,嘴唇却一下子被吻住。程溏唔了一声,帐中昏暗,空气却发热,一手拉住纪雪庵的胳膊,也不知是抗拒还是欢迎。纪雪庵进了被窝,双手摸索不停,程溏只着内衣小衫,不消片刻便叫他剥得光溜。 手指熟悉地找到那处入口,因昨夜关系,柔软湿烫,指尖堪堪触上,顺势往里一送,便吞入了一段指节。程溏受不了似的咬住被子,纪雪庵在前事上愈来愈细致,于他来说既甜蜜又磨人。小穴紧紧嘬住纪雪庵的手指,先前的不适不知飞去哪里,只剩下满满的欲望,希冀被粗鲁对待。程溏再也忍不住,双腿抬高了乱蹭,牙齿松开被子,转头望着纪雪庵,双目几乎滴出水来,“主人,够、够了。”纪雪庵也不再忍耐,将怒胀的性器送入程溏身体。 帐内满是春色,断断续续有呻吟喘息和暧昧声响飘出。万家两个侍女站在廊下,红着脸抱怨道:“又来了!”事后总是她们辛苦收拾,纪雪庵却抱着程溏去温泉池子洗浴。说起来,这档子事全是那天去温泉之后惹出的,早知便不该出如此馊主意。一个丫鬟贴住另一人耳朵,低声道:“不过如今庄主也总算能安心,侍卫长一早看出二人关系,他们先前安分过头,倒叫庄主生出疑心。”另一人点头附和:“看来纪雪庵也不过是个耽于美色的脓包,庄主的大计,不怕被他破坏了。” 珍榴会半月之期,不知不觉便到了最后一日。万家上下自数天前便开始知会各位宾客,最后一天仅展出一件压轴珍宝,望诸位务必赏光。 纪雪庵的脸埋在程溏颈间,吮吸出一串红印。程溏仰着头,腰软得厉害,下身更湿得一塌糊涂,勉强撑着三分清醒,“主人,再不起身,便要迟了。”珍榴会的压轴宝贝不仅换了地方,也定下时辰,神秘异常。纪雪庵不满地皱皱眉,抬头含住他的唇,模糊道:“迟了便不去了,多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话虽如此,他远赴青浮山有师命在身,总要监视至最后一刻,怎能功亏一篑?二人在帐中胡闹一番,纪雪庵才勉为其难放过程溏,略略清洗后换衣出门。万家下人候在水榭外,恭敬道:“今日的赏秋宴设在别处,小人特来为纪大侠领路。”纪雪庵淡淡点头,与程溏一齐跟上。 那人领着二人走了一段路,穿过廊桥,前头狭窄山道上却站着不少人。纪雪庵顺着众人目光抬头望去,却见高 分卷阅读29 耸崖壁之上那间悬满红绸钟铃的亭子里,竟有人头攒动之影。万家下人见状停下脚步,“今日之宴便设在头上那顶亭子中。”说话间,前方赫然站出一个名门子弟,朝众人拱一拱手,深吸一口气猛然向上跃起数丈之高,身体微微倾斜,足尖飞快点着崖壁山石草木,数跃数落,终于攀上了顶上亭子。 崖下众人一阵叫好,接着又有几人跃跃欲试,却鲜有成功,功夫差些的直接跌个大跟头,从高崖滑落好不狼狈。万家下人微笑道:“这亭子有石阶可步行而上,不过诸位少侠公子倒愿意借此比一比轻功。”程溏赞叹道:“能从此处上崖,果然好俊的功夫。”话音落下,却听纪雪庵冷哼一声,一臂舒展将程溏卷在怀中,另一臂撑着连璋微微点地,竟连足底都不曾触到崖壁几下,翻身一跃,已坐定在亭中凭栏长椅上。 亭中之人无不抚掌喝彩,山崖下亦是一片欢声雷动。能从山下攀入亭子固然了不起,但纪雪庵另携一人仍轻而易举上崖,更是非同小可。程溏心脏乱跳,倒被他突然发力吓了一跳,面色尤有些苍白,却笑道:“主人今日怎么爱出风头?”纪雪庵的手臂还揽在他的腰间,冷冷淡淡道:“谁耐烦爬那么高石阶。” 先前他在崖下遥望这间亭子,并未料及亭中十分宽敞,竟可容下百人之余。纪雪庵将程溏放在身边,身旁有人寒暄搭话只冷冷颔首,凝神观察亭中半空悬着的红绸和铜铃。他微微蹙眉,却实在瞧不出什么异样。恰有一阵轻风吹来,钟铃随风摇摆,铃声悦耳非凡,不少步行上崖的宾客一扫疲累,欣赏峰顶景色,只觉心旷神怡。 主人定下的时间将至,宾客陆续入座。亭子后的山阶上遥遥现出轿顶,却是万家下人一连抬了三顶轿子停在亭外。万庄主当先钻出轿子,微笑向众人问好。纪雪庵目光不动声色扫过亭中,却见不少人身上多了些物件,宾主脸上皆挂着八九分笑意,暗道今届珍榴会不知又做成几笔生意。他与程溏坐在亭子东面,裘敛衣则坐在西北面,对上纪雪庵目光,爽朗一笑。纪雪庵面色微微柔和,再扫了一眼亭子,却未见到丰氏夫妇。 万庄主与诸人的客套话他自是不耐烦听,分神扭头看了程溏一眼。程溏毫无察觉,双目直直盯着亭外两顶轿子,面色竟有些僵硬。纪雪庵皱了下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听那厢万庄主朗声笑道:“诸位翘首以盼,在下亦不好再卖关子。珍榴会最后一件宝物,乃是一个人。” 此言一出,亭中一片哗然。众人神色各异,好奇失望漠然怀疑者皆有之,惟独裘敛衣双目放光好不兴奋。纪雪庵心下反感,一个人,可切莫不要是什么美人,不然珍榴会岂非自降格调与青楼妓馆无异?万庄主笑吟吟,很是满意各种反应,击了下掌,第二顶轿中便钻出了一人。却是个身穿素衣怀抱筝琴的女子,身形窈窕,薄纱蒙面,静静坐到亭中一角,摆好筝,不再动作。 看来此人也不是正角,众人目光一同聚在第三顶轿子的门帘上,亭中一时鸦雀无声。却见一只白似莲藕的手搭住轿帘,布帘一闪,一个绿衣少年站在众人眼前。他面上微微带笑,一步步走入亭中,仿若莲花一朵朵应声绽开。亭中宾客屏息失神,直到那少年在亭子中间站定,才听到裘敛衣猛然惊声高喝:“大美人!” 他这一声高呼却把看呆的众人都叫回了魂,好似一道指令,亭角的素衣女子十指纷飞,奏出曲音。绿衣少年盈盈一笑,扬袖翩翩起舞。纪雪庵见被自己猜中,心中十分厌恶,他记挂着程溏方才奇怪神色,便转头去看他。程溏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跳舞的少年,丝毫未注意到纪雪庵的动静,脸上全是戒备,如临大敌。 纪雪庵微微一凛,正要抬手去摇程溏的肩膀,眼角忽然闪过一片大红艳色,耳畔响起一阵叮铃声音。他不由回头看向绿衣少年,却见他扯了挂在亭中的红绸在手,软软的绸带披在肩臂上,随着少年的舞姿宛若一条灵动游蛇,不时吐露着火红芯子。铜铃被他甩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凝神一听竟应合着女子弹奏的筝音,更添几分悦耳。纪雪庵心惊不已,眼前的少年,竟与繁月阁杀人舞的那道身姿重叠在一起,万家难道起了杀光亭中宾客的打算?纪雪庵手按连璋剑柄,略侧过身挡在程溏跟前,浑身杀气顿现,双目含了厉色直刺那少年的脸。 他不过是向他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叫他再也移不开眸子。绿衣少年面露清浅笑容,眉目舒展,舞姿轻扬,宛如一株随风摇曳的绿荷,说不出的淡雅出尘。他旋转着身子,堪堪对上纪雪庵杀意凛然的眼神,却弯眼一笑,一抬手绸带晃过面前,恰似红蕖盛放,满目艳色。筝音悠扬,铃音轻灵,配合得天衣无缝,亭中不知何处飘来淡淡幽香,正是清雅绝伦的荷花香气。 纪雪庵有些恍惚,杀气渐渐散去,他手中握着连璋,不由低头看了一眼。玉质剑鞘上雕满大朵大朵莲花,他脑中却浮现出师父将连璋赠与他时的场景,无息老人慈眉善目,含笑说起宝剑的来历。这柄青锋沾过太多人的鲜血,冤魂戾气层层缠绕,自古被视为不祥之物,向来只择恶人为主,杀孽愈加浓重。直至百年前一位得道高僧降服了当时的剑主,以杨柳枝洗涤剑身七七四十九日,更命能工巧匠将一块硕大美玉雕成剑鞘,鞘身绽满圣洁莲花,镇压剑上的杀伐罪孽。纪雪庵忆及往事,手掌渐渐松开连璋,再抬起头时,绿衣少年仿佛等候他的目光许久,笑颜愈发飘渺,眉眼间竟隐隐露出几分宝相,仿佛莲花仙子托生,一道圣光降在他的眉心。 竟是仙人来了么?是百年前的高僧转世,还是剑灵洗净尘垢焕然新生?纪雪庵独自仗剑行走江湖,还有什么能比这柄连璋宝剑更叫他重视?若是连璋在世,无论叫他做任何事,大约他都是愿意的。纪雪庵感觉到有人拉扯着他的衣袖,却不愿将心神从那绿衣少年身上移开分毫,根本懒得理会。他的脸上含了一抹极为稀罕的淡淡笑容,心中一片宁和清净,却骤然听到一声呼唤:“主人!” 纪雪庵身体陡然一晃,耳边传来一迭声叫唤:“主人……主人……主人!”那声音如此熟悉,分明才听过不久,似乎每日都能听到。却不是平素毕恭毕敬的尊称,亦不是无奈垂目苦涩的低唤,甚至不是情欲难耐时泄出的欢吟。纪雪庵眼前渐渐失色,却慢慢浮起一张迷蒙脸蛋,从自己的怀中磨蹭着抬起,发鬓蓬乱,眼皮尚未完全睁开,润红的嘴唇轻启,喊出一声软绵绵的主人。 是那个声音,那张迷糊的脸,是程溏!纪雪庵猛地惊醒,回头盯住身旁程溏。程溏颈间印着几枚红印,浑身都散发着被自己狠狠疼爱过的气息,他的两片薄唇一开一合,柔软顺从唤着主人的声音 分卷阅读30 那么动听,神色间全是羞涩,却又有藏不住的欢愉。他目光闪躲,却禁不住偷偷瞄向纪雪庵,四目相接的瞬间,程溏双眸写满浓蜜爱意,莹润欲滴。纪雪庵看得落了魂魄,下身不知何时早已坚硬如铁,心头更涌起一波波热浪。待到程溏白洁牙齿轻轻咬了下嘴唇,纪雪庵再也忍耐不了丝毫,擒住他的下颌一低头吻了上去。 纪雪庵情动难耐,重重吮了下程溏的唇瓣,便迫不及待闯入牙关。二人口唇相交,程溏舌头轻轻一推,竟有一粒圆溜溜的药丸滚进纪雪庵口中。纪雪庵猝不及防,牙齿在忙乱中咬破药丸,刹那间一股冰凉寒气直冲脑门,激得他双目圆瞪,两侧太阳穴猛跳发痛。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舌尖却被程溏一下咬破,顿时满嘴血气。纪雪庵猛然伸手便要推开程溏,却听见他含糊在亲吻声中冷静道:“主人可清醒了?” 那粒醒脑复神的药丸并非凡物,舌尖又被咬得痛极,纪雪庵眼神慢慢恢复清冷,眸光半掩,一面缱绻至极地含弄程溏的舌头,喉中压低声音:“眼下待如何?”程溏似是情难自禁地呻吟一声,将双臂挂在纪雪庵颈间,唇舌间搅出啧啧水声,盖过轻语:“主人抱我在身上,装得……急色些。” 纪雪庵长臂一揽,将程溏整个人抱坐在怀中。二人上身紧紧相贴,程溏双腿在他膝头分开,纪雪庵一只手顺着他的背脊向下抚摸,移至他的屁股再不肯挪开,掌心揉捏着臀肉,然后狠狠按向自己下身摩擦了几下。他虽与程溏做着这般亲密动作,但状似无意瞥向程溏脸庞,却根本没有先前眼中所见情迷意乱的痴恋神色。纪雪庵心中了然,原先一切便是所谓魅功作祟。他再飞快瞄一眼亭子中间的绿衣少年,不过只是张相貌清秀的面孔罢了,方才莲花圣光全是他自己臆想。 程溏与他不时下身相贴,自然感受到纪雪庵火热欲望,他腿间被重重撞了一下,不由塌了腰,浑身发软。他背对着亭中众人,自不用掩饰表情,面上浮着淡淡红晕,微恼地瞪了纪雪庵一眼。纪雪庵收到他的眼神,眸中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捧着程溏的脸吻得愈发爱怜,趁他沉醉之际又故意挺了下腰。程溏心中叫骂,看似一本正经的大侠,竟在这等紧要关头与他戏耍。他贴近纪雪庵耳畔,声音极轻:“主人偷偷观察亭中人的神色,是否都已变得异常?” 纪雪庵只得收起戏弄他的心思,依言半眯着眼扫过亭子。他之前目光先后黏在绿衣少年和程溏身上无法移开,如今一见众人百态,不由吃了一惊。却见亭中竟有不少人三三两两抱作一团,衣衫零乱,赤身露体,心神迷失间当众行起苟且之事。德高望重的前辈虽不至此,但面上表情各异,或痴迷或怜爱或疼惜,同样尽数被那少年折服。纪雪庵定睛看向裘敛衣,只见他面色肃穆,双目却闪闪发亮,几乎带上了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先前亦被那人魅惑,感同身受,不难猜到裘敛衣看遍天下美人,今朝终于见识到真正魅功,哪怕叫他去死也甘心了。 万庄主站在弹筝女子身后,面上笑意愈来愈深。他从容欣赏亭中光景,目光落到颇为忌惮的纪雪庵身上,却见到他抱着身旁男宠早已堕入温柔乡。看来先前下人汇报一点不错,纪雪庵也不过是个耽于美色的脓包罢了,不足为惧。万庄主轻蔑移开双目,扫过亭子,确认并无漏网之鱼,弯腰在女子耳旁下了一道命令。 却听筝音一变,声调陡然拔高。亭中众人如遭雷击,狠狠抽搐一下,脸上各种表情渐渐淡去,只余麻木,目光空洞无神。纪雪庵暗叫一声不好,程溏趴在他颈间急道:“好毒的算计,先施魅功,再使摄魂术,饶是内力高强者也难逃控制。”纪雪庵抱紧他的身体,沉声问道:“可有破解的办法?”程溏咬牙道:“要么杀了跳舞的,要么杀了弹——糟糕!晚了!” 他话音刚落,亭中宾客竟随女子筝音拔出兵刃,面无表情与周遭的人动起手来。程溏一下跳开,纪雪庵也应声抽出连璋。他飞快看清亭中局势,弹筝女子坐在万庄主身前,距离太远,亦不知姓万的功夫如何,而绿衣少年已停下跳舞,垂手站在亭子中央,面露一丝快意,悠闲看众人自相残杀。纪雪庵心中一顿,立时定了目标,一剑打开一个向他冲来的人,身形如飞,直刺绿衣少年。 绿衣少年悚然一惊,不敢置信般瞪着纪雪庵。他却也反应极快,右手扯着红绸用力一甩,脸上阴狠表情毕现。程溏往地上一滚,堪堪躲过一人大刀,回头望见这一幕,失声大叫:“主人小心——!”红绸上一枚铜铃瞬间喷出一蓬细如牛毛的毒针,正对纪雪庵的面门。纪雪庵脸色愈发冷厉,却听细微叮声,连璋宝剑横在身前,将数十根细针尽数打飞。 但这一着终究失去先机。在他刺向绿衣少年的那一瞬,亭子角落的万庄主同样变了颜色,探筝女子轻拨琴弦,铮铮两声,亭中乱斗的众人又是一抖,忽然将兵器全都对准了纪雪庵。纪雪庵低声咒骂一句,眼看那绿衣少年被众人掩护在身后,得意朝着自己笑。一柄大刀直朝他头上砸来,刀的主人还光着屁股。一条细鞭缠上连璋,鞭子主人曾与他喝过一碗茶。纪雪庵不胜其扰,刀剑无眼,被众多高手一拥而上实在谈不上游刃有余,勉强保身却还要尽力不伤到对方。 如今只能走为上策。纪雪庵右手催动无息神功,连璋舞起厉风,叫周围人一时再不能近身。他伺机跳离众人包围,眼角瞥见程溏趁乱摸至亭角,装着在人群中围攻纪雪庵,却陡然旋身,手腕划出一道粉色痕迹,绯红小匕猛扑弹筝女子的胸前。万庄主唇上胡须微微一颤,一掌推出拍向程溏脑袋。那弹筝女子似不会武功,吓呆了般周身动弹不了。程溏咬紧牙关,人在半空中,扑向女子的冲势已止不住,只能往手上更注入几分力气,竟要与万庄主拼一拼谁的速度更快。 分明是电光火石一瞬间发生的事,看在纪雪庵眼中,却被拖出长长的轨迹。程溏身体带着坠势,手腕断然向下,直刺女子心口。万庄主掌风带上十分内力,尚未真正触及,已震得程溏飘在鬓角的一缕发丝尽断。绯红小匕刺破女子衣衫,刀尖凝了一滴血珠,几乎是同时,万庄主的手掌贴上了程溏的额头,下一瞬便要催发澎湃内力。 程溏闭上眼睛,只待颅骨碎裂脑浆四溢,临死关头,仅余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念头,刺得更深一点,杀了这个女人。却有一股巨力猛然将他向后一拖,万庄主一掌隔空击出,震得亭角一根柱子应声而断。女子冷汗涔涔,面白如纸,却终是死里逃生。纪雪庵一掌抓住程溏背心,一臂挥起连璋冲出四五道剑气。那间亭子轰隆一声,朝向山道石阶的那一面全被震塌。他再也顾不上亭中伤亡,抓着程溏纵身飞奔,身形消 分卷阅读31 失在清浮山如血枫林中。 第八章 纪雪庵一口气提着程溏跑出数里,钻入密林深处,才缓住脚步。他抓着程溏胳膊将他上下察看一遍,才狠狠甩到地上,冷颜怒道:“不自量力!那姓万的全力一掌,连我都不敢硬接,你倒冲着脑袋便上,是想做无头尸么!”泥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倒未将程溏摔痛。他脸色微微发白,在地上瘫坐了一会儿,撑着膝盖爬起来,抬头认真向纪雪庵道:“主人,是我错了。方才太惊险,脑中只余一片空白,如今想来却是后怕。”语罢又向纪雪庵深深一揖,“多谢主人相救,这条小命虽不值钱,却也不能死在今日。” 他这般说完,又长久躬身不起,叫纪雪庵再发不出怒气,挥袖一抬,冷哼道:“不逞英雄了?”程溏赧然一笑,连声称不敢。纪雪庵也不理他,转头看四周景色,皱起眉毛,“真是狼狈,好一阵乱逃,如今只知身处那亭子北面。青浮山上别无人家,都是万家地界,眼下着实于我们不利。所幸万家地势复杂,藏身倒是便利。”程溏撑着树干,倚在身旁一棵树上,慢吞吞道:“主人有何打算?”纪雪庵冷冷一笑,“万家怎么可能就此放我们活着走?也罢,不将那些正道人士救出来,我也没准备走!” 程溏听他说话时闭着双目,而后睁开道:“那些人同时身受魅功和摄魂术,却是大大麻烦。魅功认主,即便他们失去神志,只要魅主开口,他们便会乖乖照做,只有杀了魅主才能解除。但摄魂术却与施术者无关,先前那女人以筝音摄魂,往后多半也以音律操纵,若有人懂得摄魂术,亦可反其道行之,将邪术解开。”纪雪庵若有所思,沉吟道:“看来还是后者更易解除,前者却要杀了那个跳舞的人?”程溏半闭着眼,轻声道:“坏就坏在我与主人都不会摄魂术,不然先前便能以声响搅乱施术,与那女人相抗。” 他们虽不会摄魂术,程溏却是会魅功的。解除魅功除了杀死魅主,分明还有别的法子,便是程溏先前唤回他心神的办法。程溏合上双眼,头顶密叶在他脸上落下阴影,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纪雪庵默默看着他,那些在心头一滚而过的话,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走上前揽住程溏身体,坐在树下,抱着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困了便先睡一会,万家人一时也未必寻得到此处。”之前程溏在繁月阁跳完舞后便昏睡过去,今日更要与那绿衣少年相抗才能转移自己的目光,耗费的心神只有愈大。程溏细瘦的手指捉住他的衣襟,闭目低喃道:“我不睡……还不能睡,主人……还不安全,让我闭一会儿眼睛……我不睡。” 纪雪庵闻言心中一颤,竟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疼,自心口细细密密泛起,比身受内伤时还要深,却又偏偏带着一丝丝甜。他的手情不自禁轻轻抚摸着程溏的头发,安静无比的深林中,却听见自己难以置信般温和的声音:“那就闭一会儿眼睛,别说话,我说什么,你听着便好。”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今日诚然是你救我,若非如此,我如今也丧失心神受人操纵,同一具行尸走肉。你方才谢过我,我却更要谢你。程溏,多谢。” 他们相识这些时日,却是纪雪庵头一次开口唤他的名字。程溏蜷在他腿上的身体微微一颤,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笑容。纪雪庵的手指慢慢滑到他的脸颊,并没有什么目的,仅仅从心底忽然很想触碰他。他目光望向远处,轻声问道:“你认识那个跳舞的人么?”程溏伏在他膝上的脑袋缓缓摇了下。纪雪庵又问:“他是魔教中人?”程溏停顿许久,才微点了下头。纪雪庵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终于问道:“那你是魔教的人么?” 却没有人再回答他。静谧林深处,只听闻程溏绵长呼吸,终是抵不住困意堕入黑沉。纪雪庵一动不动,不忍惊扰他半分,还停在程溏脸颊上的手指,却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沾湿。 程溏到底是不是魔教的人,纪雪庵已经不想探究。其中苦衷和酸楚,既已叫他那么伤心,纪雪庵何必再刨根问底。反正他已决定将他庇护在身旁,便是魔教教主亲临,他也不会放手。纪雪庵心念至此,不由有些感慨。他只身江湖飘摇,虽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可能身边会有一人相伴,但终究将此事看得极淡,更不会料到最后竟是这么一个小东西叫自己动了心。纪雪庵无声翘起嘴角,想起初识程溏时他死缠烂打也要跟着自己的情形。程溏究竟为何而来青浮山,他吃苦受伤甚至抛弃脸面,真正在珍榴会上,却并无一件想要的宝物。好像、好像他千里迢迢走这一遭,竟全是为了保护纪雪庵。一如他常常挂在嘴上的话,愿为主人倾尽所有,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什么事都肯做。这些话,纪雪庵如今依然不相信,但却从心底生出许多茫然。 程溏醒来时,二人已不在树下,却躺在一处山洞中。纪雪庵坐在火堆旁擦剑,见他醒来,放下连璋道:“天已经黑了,我在附近找到这个山洞,洞口生着藤蔓枯枝,倒不容易叫人找到。”程溏点点头,爬起来坐在火旁,纪雪庵随手递过一些山果,“将就着填饱肚子罢。”程溏拿过一枚果子啃了一口,见纪雪庵眉头淡淡皱着,开口道:“主人莫太过担心,那些正道人士多半被万家关起来了,一时半刻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纪雪庵双目望着火焰,眸中燃起小簇冷芒,“我奉师命来查万家与魔教是否暗中勾结,如今倒好,却是在明面上迫害正道了。”事已至此,他也不打算将这些事再瞒着程溏。程溏吃完一个果子,抹了抹嘴,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摊在火光前细细地看,然后抬头道:“万家在后山有一座地牢,不知那些人是不是被带去那里?” 纪雪庵一惊,握住他的手腕,“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得来?”程溏抬脸微微一笑,凑上前紧挨着纪雪庵坐下,与他一同看那张黄纸。纸上墨笔细致,画的竟是青浮山及万家山庄的地图全景。程溏的手指在纸上描画着,边看边道:“我们如今应在此处,周遭全是密林,杳无人迹,还算安全。若要去后山……不能走修葺好的山道,只能取野路,多费些功夫。”纪雪庵盯着地图看了片刻,转头深深看向程溏,眸中含着冷意。程溏神色顿时有些无奈,撇撇嘴道:“我老实告诉主人便是。上青浮山的第一天,我便发现魔教在此的痕迹。那座山顶上的亭子,挂着红绸和钟铃,乃是魔教兰阁的信物,而这种亭子建在高处,原是用来传讯的。兰阁中均是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女,其中最顶尖的必自小修习魅功,修成之后为魔教在外做事害人。那晚我没有随主人赴宴,便从石阶爬上亭子,做了些手脚,留下讯息。那铜铃系在红绸上并非杂乱无序,兰阁中人常常借此互通消息 分卷阅读32 ,传达指令。我叫那人放一张万家的地图在此,用的是兰阁最高一级的指令,他不敢拒绝。后来我再偷偷上了亭子,果然得到了这张地图。”纪雪庵皱眉问道:“兰阁?那个在万家的魔教中人,就是今天穿绿衣服跳舞的人?”程溏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他,还是另有其人。兰阁在魔教中一向地位尴尬,真正修成魅功的极少,大多却被送到教外做个娈宠暗探。我一开始也不知万家的那人究竟有多大本事,但幸好暗中设了防备,醒脑复神的药丸一直随身带着。” 他一口气说完,纪雪庵却不接话。程溏有点难堪地低下头去,他知道纪雪庵要问什么,心里却不愿说。纪雪庵却没有追问,顿了片刻才道:“这地图若早些给我才好,前几日我想要夜探万家,却苦于地形复杂,不敢轻举妄动。”程溏却笑起来,微微侧着头瞧他,火光映在眼中溢出一层狡黠流彩,“前几日我若给主人,主人难道会相信?”纪雪庵被他这般反问,来不及生气,心中全是好笑,望着程溏难掩得意的神情,忽然按住他后脑亲住嘴唇。 程溏吓一跳,措手不及向后倒去。纪雪庵得寸进尺,高大身体干脆压住他,捧着他的脸结结实实地吻下去。唇舌甜蜜,纪雪庵低声问道:“魅功……为何你从来不用?”程溏一下停住所有动作,眼中蓦然闪过痛苦神色,半晌才喃喃道:“我答应过别人……再也不用。” 他答应了别人,却因纪雪庵破例两次,违背了诺言。纪雪庵不知想到什么,僵在程溏上方,良久才扶起程溏,将失神的他搂在怀中,慢慢抚摸他的背脊。 他答应了别人,却因纪雪庵破例两次,违背了诺言。纪雪庵不知想到什么,僵在程溏上方,良久才扶起程溏,将失神的他搂在怀中,慢慢抚摸他的背脊。程溏静默片刻,回头一笑,纪雪庵自身后拥住他,两人一起对着火光复又看起那张地图。 程溏忽然咦了一声,将黄纸竖起,又翻过来,随后手指沾了唾沫,小心翼翼在纸上划了一道。纪雪庵任由他颠来倒去研究半日,直到程溏的指头在黄纸上画出一道淡淡灰线,才忍不住缩紧手臂。程溏笑得弯起眼睛,扭过脸道:“我捏着这张纸觉着怪怪的不对劲,果然不是寻常纸质。”纪雪庵亲了下他的脸颊,从腰上取下一个小水囊,低低举着将水浇满整张地图。程溏双手捧着黄纸十分紧张,唯恐它烂了破了,却见薄薄一层水从黄纸上倾斜淌落,地图上竟显出许多原先没有的纵横交错的灰线。 二人目不转睛盯着露出灰线的地图,程溏喃喃道:“这灰线画的路和先前的路又有重合又有交叉,是怎么回事?”纪雪庵若有所思,与他对视一眼,“会不会是在万家山庄之下修筑的地道?”程溏瞪大眼,恍然大悟,“是了!万家地势极为复杂,房屋楼阁错落无序,即便依山而建也不至于乱成这样,但若是为了修建地下暗道,设有重重机关,一切便说得通了。”纪雪庵闻言皱起眉头,半晌不语,惹得程溏问道:“主人,怎么了,可想到什么?”纪雪庵看向他,“单看地图,便知万家地下通道竟不比地上少,万家凭借珍榴会扬名江湖不过数十年,素来神秘莫测,其来历鲜有人知。这座山庄到底何时修建而成?原先的主人是谁?万家又究竟是什么来头?从今日之事已确知万家与魔教联系甚密,这座宅子难道也为魔教所有?” 他心中疑惑一气倾泻而出,并非针对程溏的质问,但一连串冷厉语气依然迫得他垂下双目,咬了下嘴唇,“对不起主人,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纪雪庵一愣,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微微放缓,“你道歉作甚?可惜,地道虽四通八达,我们却不能涉险取道借用。”程溏看了看地图,点头道:“那座地牢不与地道相通,若非地牢是新建,便是主人害怕牢里被囚的人识破机关从地道逃走。况且——”他并未说完,纪雪庵自然而然接口:“不管是谁将地图给你,也许已猜到落入我们手中,想必有所准备。地下不同地上,我们又不识机关,万一出入口皆被敌人封住,无异于瓮中捉鳖。至少目前不能贸然进入地道,不然实在太过冒险。” 程溏点头以示同意,纪雪庵顿了顿,脸上神色晦暗莫测,“另外还有一件事——今日在那间亭子遭万家暗算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来了。”他手握捕风楼给他的宾客名单,此事自然再清楚不过,不说别人,便是与他交好的丰氏夫妇也没有出现,余下还有十多人。程溏担忧道:“万家自然无法在事前强迫所有人去亭子,定然有侥幸逃脱的。但他们既敢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多半对剩下的人也早有对策。”纪雪庵面色难看,“不知万家会怎么对待他们,若有人能早些察觉,逃出毒手便好了。” 他心中仍存着一个猜想,却没有说出来。程溏握了下纪雪庵的手,温言道:“主人不要太过担心,木槿夫人和丰大侠江湖经验丰富,又常常不在庄中,未必会中圈套。”纪雪庵目过飞快闪过什么,反握住他,微微抬起头倨傲道:“反正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哪怕只有你我二人,也未尝不能将他们全都救出来!” 他语音落下,程溏并未接话,偏过头却见他直直凝望着纪雪庵,与他视线对上,目中异彩飞快闪躲,惟有红晕慢慢爬上双颊。明亮火光中,程溏不易捕捉的一丝羞涩却被尽数放大,叫纪雪庵竟一时移不开双目。他伸出一手贴住程溏脸颊,感受到掌心热烫温度和细细颤抖,手指无意识揉捏着程溏发红的耳垂,一点点靠近。鬼使神差般,纪雪庵突然冒出一句在他看来极无关紧要极莫名其妙的话:“你和那个魔教的人,谁的魅功更厉害?” 程溏被他问得一呆,不由自主微微皱眉。他心中排斥魅攻兰阁魔教那些讨厌事,如今大局为重,耐心说与纪雪庵听,不想他竟开起玩笑。程溏心头有些不快,一抬眼瞧见纪雪庵似笑非笑的神情,竟是从未见过。他愣愣看着纪雪庵双眼,只觉脸颊在他手掌之下愈来愈烫。二人对视良久,终是程溏先逃开目光,没法再生气,不过撇撇嘴赌气道:“我都破了那人的魅功,主人说谁更厉害?要知魅惑一个已中魅功的人,比魅惑一个清醒之人可难不止一倍。” 他神情语气皆十分复杂,纪雪庵有瞬间迷惑,却慢慢察觉到程溏的小小脾气。他性情冷淡,又素来懒得浪费注意力在他人身上,许多别人的情绪原先在他看来全然莫名其妙,如今竟能飞快捕捉到程溏细微的心绪变化,叫纪雪庵不由生出一种心灵相通之感。他老早便承认对程溏动情,眼下更尝到生平未曾尝过的滋味,仿佛一眼甘泉从心尖汩汩流出。纪雪庵忍不住低头贴上程溏的嘴,四片唇摩挲间,低声道:“我不懂这些,你慢慢说给我听 分卷阅读33 。” 程溏嘟囔一句:“主人这般,叫我还怎么说话?”语罢将纪雪庵微微推开些,才正色道:“所谓相由心生,被魅惑的人不同,魅主在其眼中也各不相同。最易被魅惑的是那些重欲好色之徒,愈是肮脏的欲念愈容易操纵,今日在亭中出丑的便是那种人。但欲念本身并不分高洁低贱,有人爱慕自己的伴侣,根本容不得他人插足,情至深处,魅主在他们眼中便幻化成伴侣模样,依然能叫其言听计从。除却情爱,尚有对钱财、权势、武功等等的欲念,不一而足,皆可被魅主利用来迷惑心神。对一个人施与魅功同对许多人是一样的,魅主未必知道每个被魅惑的人的欲念,但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魅功不过加以催发,欲望被无限放大便成执念,叫人眼中只看得见化作欲念的魅主,再难顾其他。”他越说越慢,神情渐渐黯淡,却道:“今日那人的确是个能手,这样的人兰阁数年才出得了一个。看来,魔教对这次万家借珍榴会控制武林正道高手,不惜下了血本。幸好,依他的功力,只怕要昏睡三日才能醒来,半月之内不可能再施第二次魅功。” 纪雪庵也不由敛起神色,魔教和万家志在必得,他们的处境只会愈加艰难。沉吟间,却听程溏问道:“我倒也有个问题想问主人。抵御魅功惟有坚定心性,我原以为主人或许能逃过那人跳的舞……不过主人当时脸上并非情欲,不知却将那人看成什么?”纪雪庵顿了顿,一时没有回答。他一想到自己竟将那绿衣少年当作连璋化身,不觉十分可笑,哪里肯告诉程溏,只道:“反正不是活物,不提也罢。”程溏怀疑地挑高眉毛,将信将疑。纪雪庵心念一转,却反问道:“你问不相干的人作甚?却不想知道,那时你在我眼中是什么样?” 程溏闻言立刻红了脸,瞪着他半日,才嗫嚅道:“主人那时都……了,肯定不是什么像话的样子。”他平时与纪雪庵交欢时颇放得开,此刻倒记得脸红羞涩,惹得纪雪庵心中发痒,复又捉住程溏抱在怀中,声音隐隐带笑:“什么叫不像话的样子,偏是那种样子,却救了我。” 他话一出口,却有些微愣。虽然明知此事不过是程溏的魅功更胜那绿衣少年一筹,仍不免在心中有了计较,那人的魅功被程溏所破,是否意味着在纪雪庵心中,程溏竟已比相伴多年的连璋更重要?一边是对于武艺的执念,一边是情欲爱念,却是后者占了上风。纪雪庵略一皱眉,旋即坦然。程溏的那句话说得不错,欲念本身并不分高洁低贱。他既可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孤身仗剑行天涯,自然也可以执着于一个人,发自心底喜爱那个人,想要与他缠绵欢好,又有哪里可耻? 纪雪庵舒展眉头,目光刚回到程溏脸上,却听见他轻声赧然道:“不过论起来,有一点那人和我比,却要吃亏。魅主在被魅惑的人眼中各不相同,惟独看见魅主本身才能叫魅功发挥得最厉害。主人那个时候……真的看见的是我?”纪雪庵深深看着他,双手握住程溏指间交缠,缓缓将他放倒在地上,嘴唇落在他颈侧哑声问道:“你心中明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两人拥在一处,专心致志亲吻着对方。程溏渐渐失去力气,身体也愈来愈软,只能抱着纪雪庵的背,半张着嘴任由他索取掠夺。但他白日终究耗费太多心神,情欲便慢慢挑起,精神却愈发摇摇欲坠。纪雪庵微抬起头,程溏已半闭着眼,一只手举在半空想要摸他的脸,又落了下去,只能模糊唤了一声主人。纪雪庵在他眉心轻轻一吻,低声道:“睡罢。” 程溏转眼沉沉睡去,纪雪庵躺在他身旁,默默运气一周,才将欲望压了下去。他抱起程溏躺在洞壁干草上,一时却没有睡意,只静静看着程溏。他亲眼见到施展魅功后如此辛苦,如何能出言叫程溏在找到正道人士后破除绿衣少年的魅功?更何况,程溏说,他答应过别人……再也不用。 纪雪庵垂下双目。白天在树林里,程溏睡在他的腿上,却极不安稳,不时蹙眉,又不时发出痛苦呻吟。纪雪庵伸出手指,轻轻拨开他被冷汗渗湿的额发,却听见程溏如被梦魇噩住,颤声破碎道:“阿营……对不起……誓言……” 这个名字,纪雪庵已不陌生,只不过从前他对程溏不在乎,所以对这人也不在意。白日里他尚不明白,如今才知道,程溏或被他所迫,或为了救他,两次打破誓言施展魅功,却在梦里被那个阿营缠住。纪雪庵眼神冰冷,替程溏披上外衣的动作却很小心。他不知道阿营是谁,也不管他是人是鬼,但如今他既已决意不放开程溏,便要一点一点将那个阿营剔除,决不手软。 程溏醒来时,纪雪庵背对着他坐在山洞口,借着晨光翻看万家地图。程溏揉着眼睛叫了一声主人,爬起身走到他身后。纪雪庵放下黄纸,回头看他一眼,“醒了?”程溏点头坐在他身旁,问道:“今日该如何行动,主人可已有了主意?” 纪雪庵眉目沉重,缓缓道:“我想去探一探那姓万的虚实,回到庄中一趟,若能知道他关人的确凿地点,接下来准备如何,便再好不过。”他说完,看着程溏道:“这种暗探刺听并非我擅长,如果带着你在身边,只怕不利。我回来之前,且将你匿藏在一处安全地方,稍后再会合。”程溏沉默片刻,却摇了下头,望向纪雪庵双目,认真道:“这些话恐怕主人不爱听,我却还是要说。诚如主人所言,暗探刺听的确并非主人所强。主人剑术刚猛,真气凛然,脾性又素来不屑那些宵小行径,举手投足间皆不易于隐藏行踪。若主人不慎被人发现,与他们堂堂正正打斗一场自然不怕,但万家既然与魔教扯在一块,各种卑劣手段只怕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单说这座山庄的机关,便已叫万家几乎不战而胜,何况近几日惟恐我们沉不住气,对方多半守株待兔,严阵以待。我说这些并非质疑主人能力,但何不扬长避短?只要万家一日没有抓到我们,必会派出追兵,我们且往后山而行,以逸待劳,等追兵自个儿送上门来,再另作计较不迟。” 他口中虽恭敬,面上却无担忧苛责的神色,只切切望着纪雪庵。纪雪庵垂目思索片刻,竟点了点头,淡淡道:“你说得不错,万家所做之事胆大包天,冒着的风险愈大,杀人灭口之前,便愈不敢轻举妄动。他忌惮我们逃出青浮山,早该封住所有出路,此刻虽集结了一帮言听计从的高手在山中,却无用武之地。敌明我暗之际,后发制人,见招拆招,方为上策。”程溏闻言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却道:“还有,主人要我藏起来等主人回来,我可不依。我功夫虽不行,行事手段也不入流,但或许在歪门邪道上却能帮到主人一点忙,也会想方设法不拖累主人。”纪雪庵挑了下眉, 分卷阅读34 “你不必妄自菲薄,若没有你,我哪里还能清醒地同你说话?”他顿了一顿,却站起身负手在背后,背光的面上是程溏熟悉的高傲神情,“先前是我小瞧了你,也小瞧了我自己。你我之间谈何拖累二字,便是背上负着一个人,我也仍要比旁人走得快!” 程溏看惯他的冷傲,在如今艰难境地,纪雪庵一身自负狂妄不变,叫他不由会心微笑。他拾起地图站在纪雪庵身旁,与他一同商量要走的路线。二人仔细抹去逗留在山洞中的痕迹,在林中匆匆洗漱,又随意寻了些东西果腹,便往后山行去。 这一天行路却极为太平,两人跋山涉水,周遭枫林越来越密,树高过头顶。越过溪河便灌满水囊,看见识得的野果便撕一块衣摆,包了背在身上。如此直至黄昏,一路上皆未遇到追兵。 程溏蹲在溪边,洗净果子,递与纪雪庵一个,“天快黑了,此地有水,待会儿便在左近寻一个栖身之处过夜罢。”纪雪庵点头称好,却也跟着蹲下身,细细察看水边泥土。程溏不由问道:“主人,怎么了?”纪雪庵的手指沾了些湿泥,凑到鼻前嗅了嗅,而后在溪中洗手,扭头道:“约摸半个时辰前,这里有人经过。” 程溏一惊,一手按在脚踝处的绯红小匕上,压低声音:“半个时辰前?那现在呢?”纪雪庵示意他噤声,凝神细听,神色冷淡莫测,最后却起身面向东面,“我听不太清,大约在数里开外这个方向。” 二人对视一眼,兵刃在手,小心翼翼往东面密林中前行。纪雪庵先前教过程溏最简单的闭气法子,眼下正是现学现用,程溏将呼吸放得又浅又慢,若非内力极佳,哪怕近身了也难以辨别。两人留心足下落叶枯枝,几乎悄无声息地往前走着。纪雪庵眉头渐渐舒展,程溏却仍听不见动静,不知行了多久,才隐约闻到前面有兵刃相接的声响。他们依然不动声色,只慢慢潜近,却听得有人在打斗中显得怒气冲冲:“卑鄙小人!笼络不成便要加害,叫你们庄主出来见我!” 竟是一道熟悉的声音!纪雪庵和程溏同时眼前一亮,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扑出林子。连璋尚未出鞘,如脱手飞刀,怦怦数下直击围着中间一人的三个万家侍卫后颈。纪雪庵身形稳稳落地,一扬臂重握宝剑在手,冷冷看那三人倒在地上。程溏窜至中间那人身旁,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体,惊喜道:“罗少庄主,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正是罗星庄的少庄主,却见他左臂中了一刀,鲜血横流,神色痛苦。程溏连忙点了臂上穴道止血,又扶他坐下,从怀中掏出金创药。纪雪庵却站着看向他,目光冷淡疏离。罗星庄少主低声向程溏道谢,转头对纪雪庵道:“罗星庄罗齐寅,见过纪大侠。”他虽与程溏打过些交道,却还是头一回同纪雪庵说话,心中素来敬佩仰慕这位大侠,言语神情皆十分恭敬。纪雪庵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他,向程溏使了一个眼色,便提着三个昏倒的万家侍卫走到一旁树下。 程溏心领神会,罗少庄主出现的时机太巧,纪雪庵怀疑他也难免,故需两人分开问话。他一面帮着罗齐寅上药包扎,一面问道:“罗少庄主,是谁伤了你?”罗齐寅面露怒意,恨声道:“还不是那些万家的侍卫!昨日万家邀众人到那间亭子赏最后一件宝贝,我本与娘子同去,半路上娘子说冷,我便叫侍女陪着她先去亭子,回去替她取披风。谁知道……谁知道待我赶到亭子,早已成了一摊废墟,亭中地上血迹斑斑,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程溏试探道:“那你后来——”罗齐寅继续道:“我心知不妙,连忙离开亭子去寻娘子。方回到庄中没多久,却有万家侍卫请我与主人一叙。我担心娘子下落,不疑有它,跟着他们前去,越想越不对,便不肯再走。那些人苦劝我不听,终于露出本相与我动起手来。我一人难敌他们许多人,渐渐落了败风,幸好最后被一位汪大哥所救。” 程溏暗中皱眉,怎么又多了一个什么汪大哥?罗齐寅未曾留意他心思,喘了口气,“汪大哥也是万幸之中没去赴宴的,他告诉我,亭子里的人皆被捉走,如今不知被关在哪里。万家包藏祸心,老早便打了这个主意,剩下的人,他们决不会轻易放过。”程溏替他盖好衣袖,问道:“那个汪大哥,怎么没与你在一道?”罗齐寅握紧拳头,气道:“我们方才遇上万家的追兵,汪大哥说与其被一网打尽,不如留一个活口在外,特意与我背道而驰,引开一部分人。”程溏点点头,罗齐寅终于想起来问他:“我方才差点又要被他们抓去,多谢程小兄弟和纪大侠救我。对了,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程溏笑了笑,只道:“我们同你差不多,昨天正巧没去亭子,待在庄中觉得不对劲便逃进深山。本来都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如今听你说了才知道个大概。” 罗齐寅的脸上全是同仇敌忾的愤慨之色,大约忽然想起被抓走的新婚妻子,又露出无比悲伤担忧。纪雪庵慢慢从树林边走了过来,程溏站起身,将方才对话简略说与他听。纪雪庵点了下头,问罗齐寅道:“你如今打算如何?”罗齐寅激动道:“我要去救我娘子!求、求纪大侠救出正道诸人,救救……在下的娘子。”纪雪庵盯着他泛红的眼圈,点头淡道:“我们确是要去救人,你要与我们同去?”罗齐寅拼命点头,“在下愿倾尽全力协助纪大侠!”纪雪庵微微颔首,神色间没什么变化,冷淡道:“据那三个万家侍卫所说,他们主要是来追捕流窜在山中的漏网之鱼,但万家派出抓人的侍卫并不多,更多的人……却被谴去封锁那几条下山的必经之道。” 程溏摇了下头,“万家倒也不蠢,任由我们在山中,瞅准要害,却也只许我们在山中,逃不出去。”纪雪庵冷笑道:“他不派重兵来捉我们,迟早一天要后悔。”罗齐寅乍然多了两个同伴,松了口气,转身看见那三个万家侍卫仍一动不动坐在树下,问道:“那三人……纪大侠预备如何处置?”纪雪庵闻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皱眉道:“他们已被我杀了,我难道还留着他们性命回去禀报我们的行踪?” 罗齐寅闻言结结实实愣了下,呆呆反问:“都杀了?”纪雪庵不耐烦,径自忽略他,向程溏道:“过来,帮我把尸身藏住。”程溏跟着他跑到树林边,两人将三具尸首藏在生着乱草的矮树丛中,又胡乱扯了些树枝枯叶遮盖其上。纪雪庵抬头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开去寻过夜处。”程溏点头称是,转身瞧见罗齐寅向他虚弱一笑,仍有些浑浑噩噩。他伤在左臂,虽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于走路却无大碍。纪雪庵与程溏匆忙处理尸首之际,他有样学样掩去地上血迹,而后跟着二人向前走去。 夜幕降临之前 分卷阅读35 ,三人总算找到一处狭小山洞,生了火勉强能容他们坐下。程溏取下背后布囊,摊开后将果子擦净,分成三份。纪雪庵看他一眼,把腰间水囊递给他。程溏仰头喝了两口,还给纪雪庵。纪雪庵也喝了一大口,抹了下唇畔,一抬手举着水囊伸到罗齐寅面前。罗齐寅顿了顿,双手接过水囊讷讷道谢,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对面二人虽都未将视线放在他脸上,他却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尴尬,好似他不慎闯入二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罗齐寅将水囊递还纪雪庵,面前是程溏分给他的十几枚野果,拿了一个咬一口,意外发觉清甜可口。他饿得慌了,两三口吞下数个果子,来不及仔细嚼一嚼,正要伸手再取一个,却听见纪雪庵声音冷淡不悦:“你吃得太少,拿去。”罗齐寅愣愣抬起头,才发现他根本不在同自己说话。程溏笑了下,将野果拨还到他跟前,“我个子小,吃得少也不容易饿。”纪雪庵没再说话,罗齐寅羞愧地低下头,暗道自己被二人所救,还费去他们一份口粮,真是颜面丢尽。 野果吃完,三人只吃了半饱,却也无计可施。山洞并不宽敞,只能坐着,稍稍直起身体便要撞到头。程溏生得瘦小倒也罢了,罗齐寅长手长脚,平白占去许多空间。纪雪庵本就厌恶拥堵地方,瞧着那个一直发呆的青年又碍眼得很,便弯腰钻出山洞,冷冷道:“我在外面待一会儿。” 他脚步声渐远,罗齐寅舒出口气,忍不住抬手抹了下后颈。程溏被他逗笑,“这么冷的天,罗少庄主还有汗?”罗齐寅心有余悸道:“纪大侠生得那么威严冷肃,一个眼神便能冻伤人,我在他面前都不敢出大气,亏你能一直跟着他。”程溏微微一笑,火光中神情柔和,“他是我的主人,我自是要跟着他的。”罗齐寅暗含敬佩看他一眼,程溏心中暗道,你怕他,他也烦你,最后却还是他先忍不了你,念及此,不由噗嗤笑了一声。 罗齐寅忽然想起一事,愁道:“也不知汪大哥后来如何了?”程溏问道:“那位汪大哥是哪个门派的?”罗齐寅摇了摇头,“他未自报家门,我也没多问。他救我于情急之中,一时顾不上那些寒暄虚礼。”程溏安慰他道:“他若没事,大家都在青浮山上,说不定过几日便能会合。” 纪雪庵一去不回,叫程溏有些担心。他往火中加了些柴,道:“罗少庄主且休息罢,我去寻主人回来。”罗齐寅连连摆手,“你我本就不打不相识,如今相逢又是难得有缘,你若不嫌弃,叫我大哥便好。”程溏笑着唤了一声罗兄,猫腰出了山洞。 他循着微弱火光看去,纪雪庵却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下,闻声转头看向他。二人四目相接,程溏不由露出笑意,快步跑到他身旁。纪雪庵再自然不过地将他拥在怀中,程溏朝双手呵了口气,纪雪庵蹙眉道:“外面冷,你跑出来做甚?”程溏微微一笑,却不答话。纪雪庵瞥了山洞一眼,问道:“你怎么看罗齐寅?” 程溏思索道:“他若是万家存心派来的,未免太傻了点,不然便是做戏功夫实在高明。倒是他口中的那个汪大哥,也不知什么来历,主人你可知道?”纪雪庵皱了下眉,他有捕风楼的名单,确信并无汪姓宾客受邀,但不少门派都带了子弟仆从,不可能一一写下姓名。他冷冷一笑,“不管是罗齐寅,还是姓汪的,待在眼前,总比在背后使坏的好。”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咕噜噜一串长音,从程溏腹中冒出。程溏一下子红了脸,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却还是埋在纪雪庵胸前。纪雪庵顿了下,嘴角微微扬起,却从袖中掏出两枚野果,“喏,先前不听我话,吃罢。”程溏诧异地抬起脸,接过果子,一声不吭,只埋头吃了干净。纪雪庵摸了摸他的脸颊,淡声问道:“还饿么?”程溏定定望着他双目如寒星,里面却只有自己。他点了点头,笑起来,“还饿,还想吃——” 剩下的话湮没在两人的唇舌之间,程溏忽然搂住纪雪庵的脖子,贴住他的嘴唇。纪雪庵似乎并无意外,转身将他抵在树上,手掌垫在他脑后。程溏吸吮着纪雪庵的舌头,时不时轻轻咬一下,似乎那真是十分美味能吃下肚的东西。纪雪庵被他勾得起了邪火,一条腿挤入程溏腿间,故意摩擦了一下。却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惊呼。纪雪庵恼火地扭过头,果不其然见到罗齐寅一脸惊呆,活像见了鬼。 比起罗齐寅的惊恐,另两人却镇定得很,一个从不需看别人脸色,另一个在性事上也极放得开。纪雪庵拉住程溏的手,“回去睡觉罢。”两人走到洞口经过罗齐寅身旁,那个呆小子还瞪大着眼睛,久久回不过神。 罗齐寅先前独自坐在山洞里,想起娘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悲伤得快要掉眼泪,心道无论如何也要找一个人说说话,便钻出来撞见那一幕。从他那个角度望去,似是纪雪庵强迫程溏做那事,转念一想平时两人相处光景,更确信不已。罗齐寅踌踌躇躇,缩在洞口不肯进去,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暗道自己是为了程溏不再被欺负,才慢吞吞回到山洞。 洞中火堆温暖,程溏窝在纪雪庵怀里已熟睡,纪雪庵抬眸冷冷瞥了罗齐寅一眼,旋即也闭目不理。罗齐寅紧张得心肝发疼,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拣了仅剩的空地躺下,蜷着身体慢慢睡去。 二人之间便多了一个罗齐寅,一齐往后山行去。罗齐寅依然不太敢同纪雪庵说话,幸好程溏还肯耐心搭理他。纪雪庵虽瞧他不顺眼,但他在疏城的比武招亲台上见识过罗齐寅的功夫,以他这个年纪堪称出类拔萃,看在无论是与追兵交手还是往后救人,傻小子都帮得上忙的份上,纪雪庵勉强忍下三人同行。 地势愈来愈高,翻过脚下这座山峰便是后山。一连两天,万家追兵皆未寻到他们,三人略放松警惕。离万家山庄越远,青浮山上的景色也大不相同,红枫渐渐少了,却生着许多高树,枝杈纵横,虽掉光叶子,走在林中抬头,常只望得到一隙蓝天。 日暮时分,三人沿途寻到一处山洞,却有一股兽腥味冲天。程溏皱着眉,走进没什么动静的山洞,惊讶低叫一声,抱出两团幼兽。纪雪庵看一眼,“大约是豹子,还小,生得和猫似的。”已是黄昏,母豹子却不知去了哪里。纪雪庵顿了顿,对程溏道:“在外头不远处给小豹子搭个窝,藏起来,不要叫别的野兽叼走了。”而后转头吩咐罗齐寅:“你进去打扫下。”罗齐寅指着两团小豹子有些不舍,“不让它们进来么?在外面冻死了怎么办?”程溏笑了笑道:“若是小豹子和我们待在一块儿,只怕母豹要冲进来拼命。虽然对不起豹子一家,今晚只好请它们把山洞借给我们啦。” 罗齐寅懵懂点了下头,乖乖进山洞弯腰干活。纪雪庵拔出连璋 分卷阅读36 ,站在洞口剑尖抵住泥地,手心催发内力,便听轰一声,落叶尘土四溅,惊起一林飞鸟。程溏吓一跳,抬头一看,不由失笑。纪雪庵方才周身浮起真气,尘埃泥土撞到身上尽数弹开,虽在山野度日,照旧冰姿雪貌白衣无暇。他望见程溏安顿好小兽,扬声唤他过来。程溏待走近,才看见纪雪庵竟在地上震出一条宽沟,向他问道:“你身上不是总带着那些奇怪东西,眼下可有用得上的?”程溏笑着拍了下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拔开塞子将药粉洒在宽沟中。纪雪庵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程溏飞快摸出两粒药丸塞进二人嘴里,吞下后道:“世上最好的迷药杏香。”纪雪庵愣了愣,“杏香价值连城,还真是暴殄天物。你确信,我们自己不会被迷倒?”程溏微笑道:“杏香无色无味,不易被察觉,惟有引燃后才发挥最大效用。不过我听说,杏香其实也是带着一股香味的,只不过人的鼻子嗅不出来,野兽可受不了。先前那粒药丸正是解药,万一我们误中杏香,也不碍事。” 二人布置好外面,回到山洞里,罗齐寅灰头土脸,勉强整理出一片空地。纪雪庵在靠近洞口处生起火,三人坐在火堆后,总算安下心。山洞中始终飘着一股兽味,叫人闻得恶心欲吐。纪雪庵抬头问程溏:“闻着难受么?”程溏吸了吸鼻子,笑起来道:“还好,闻久了便不觉得。我跟着湖色山庄的时候,他们拿我撒气便常叫我睡在马棚,那股味道,不比这里好多少。” 他很少说起过往的事,罗齐寅听得张开嘴,气得大叫:“真是过分!”纪雪庵看着他,伸出手道:“坐过来,这里有风,味道淡些。”程溏甫拉住他手,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罗齐寅连忙别开双目,眼角还是不幸瞥到纪雪庵握住程溏下颌低头亲他。 罗齐寅与他们二人同行数日,自然不会再误会纪雪庵强迫欺负程溏,却是两厢情愿的。他心中尴尬面上发热,只能盯着自己脚尖,却又隐隐生出一股羡慕。他听程溏说过,差不多就是从罗齐寅成亲的那段日子,他才跟随在纪雪庵身边。罗齐寅与凌家小姐新婚燕尔,虽也甜蜜得紧,但总难免拘谨,相敬如宾。而程溏和纪雪庵却如相识相伴多年,举手投足不经意间便有一种罗齐寅羡慕却又学不来的默契。 是夜林中野兽咆哮不断,但终是没有一只敢踏足山洞。杏香的粉末随风乱飞,越过洞口的火堆,叫罗齐寅呼呼大睡好不香甜。纪雪庵与程溏服过解药,又不敢睡得太沉,不时要起身添柴,总算一夜太平无事。 纪雪庵醒来,火堆尚未熄灭,晨光透过洞口照在地上。他摸了摸身旁程溏的脸,起身走出山洞。晨间的山林却十分安静,洞外宽沟被兽爪扒得乱七八糟,再往里却没有痕迹。两只小豹子大约被母豹叼走,不见踪影。兽有灵性,意识到山洞里的人不好惹,只得逃开避让。 一夜鬼哭狼嚎仿佛幻觉,草叶上凝着白霜,林间生了一层薄雾,叫这山林看起来格外清新可爱。纪雪庵却皱起眉,目光如炬盯着雾中。他的嘴唇抿成一线,眼角凛冽如冰,手指悄悄按住连璋。便在一瞬之间,一道银光劈开晨雾直扑纪雪庵面门。纪雪庵早有准备,连璋脱鞘而出,与来人斗在一处。兵刃相抵十分刺耳,惊得山洞中另两人跟着奔了出来。 一眨眼纪雪庵已与来人对上十余招,那人使一把长刀,刀风刚猛,与纪雪庵的剑式走的是同一种路子。刀剑交鸣,铮铮作响,那柄刀也非凡物,竟抵得住连璋大力一击。纪雪庵近年已鲜少遇上能在他手下过百招的对手,一时雄心大振,清喝一声,连璋迎风斩雾,如水银泻地,流光反射模糊朝阳,映亮对方的脸,竟是之前见过的。 来人却是万家的侍卫长,当日曾在半山亭子目送纪雪庵和程溏上山。二人纵身跃至半空,眼花缭乱对阵数招,纪雪庵不再耐烦,连璋剑上灌注内力,迎头朝对方脑袋劈去。万家侍卫长疾退两步,咬牙挺身扬刀全力一阻。他几乎拼上十成功夫,勉强抵住连璋攻势,身形却被震飞数丈,直撞在一棵树上才砰然停下。林中却猛然又跳出十来人,足不点地,气势如洪一齐冲向纪雪庵。纪雪庵冷笑一声,连璋旋起道道银光,跃至敌群中,宝剑所到之处,逼得众人生生跌后三步。 罗齐寅看得目瞪口呆,心脏乱跳,手心渗出汗来,却被人在背脊重重拍了一下。程溏提着他的剑塞入他手中,急道:“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相助?”罗齐寅骤然回神,拔剑跳入战圈。程溏慢慢摸出山洞,蹲在一旁草丛中,右手紧紧按住藏在脚踝处的绯红小匕,左手扣住一把暗器。他自知武功低微,平时使些歪门邪道多是侥幸,若此刻加入战局,只会给己方添乱,故不敢轻举妄动,却做好力所能及的万全准备。他双目紧紧盯着纪雪庵,惟恐到了紧要关头,他从暗处猛然窜出,出其不意,至少能为纪雪庵赢得一线先机。 但似乎并无他救场的必要。纪雪庵一人与一众万家侍卫动手丝毫不落下风,待罗齐寅拔剑相助,更是游刃有余。二人剑锋蘸满斑斑血迹,万家侍卫轻重伤势均受了不少,有几人甚至倒地不支,其余顽战不辍拼上性命。纪雪庵为留活口问话并未使出全力,却不耐烦缠斗,一剑刺穿眼前一人的肩窝,仿佛后脑生了眼睛,身体未转手臂先扬,竟将背后偷袭之人的右臂削了下来。 那两人几乎同时痛声惨叫,血流如注。一旁同伴皆面色苍白,止住两人穴道,拖到树下。万家侍卫长嘴角淌着一道血痕,慢慢走上前,向众人做了一个手势。那些侍卫训练有素地停下攻击,却不敢松懈,将纪雪庵和罗齐寅二人团团围住。 纪雪庵看着侍卫长缓缓走到战圈中央,轻蔑地撇了下嘴角,竟也垂手,任由蜿蜒血迹从剑尖滴落至泥土地中,冷声开口:“你功夫不错,那一手刀法分明是雁州梁家所出。可惜梁家光明磊落英雄满堂,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武林败类?”侍卫长被他一言道破出身,神色却不变,“我是梁家人不假,但如今受雇万家,东家的吩咐依言照办,又违反了哪条江湖道义?”纪雪庵懒得同他废话,声音冰冷:“反正你们今日都是要死的,我之所以留着你们性命,是还有些话要问你们!” 他话音落下,侍卫长却大笑道:“纪大侠想知道什么,还请先问过我手中的刀!”纪雪庵盯住他缓缓点了下头,平举连璋,剑尖对准侍卫长的眉心,“雁州梁家当年与魔教荼阁一战,血流成河,祖宅化作废墟,仍不肯投降屈服。想不到区区一个败类,倒也生着一副梁家风骨。我便先将你杀了,再看看拿你的硬骨,撬不撬得开旁人的嘴!”他一眼瞧出这人是万家侍卫的首领,暗道他知晓的机密必然最多,本想留着他不杀,如今 分卷阅读37 却要杀鸡儆猴。周遭万家众侍卫面露悲壮,眼看着侍卫长向前踏出一步,离连璋的剑尖又近了一寸。罗齐寅不忍地别开双目,纪雪庵周身杀气几乎将空气都冻住。 一瞬之间,两人身形同时发动。一瞬之后,却胜败立现。侍卫长喉咙似被堵住,纪雪庵的杀意太过逼人,叫他连吸一口气都做不到。连璋挟带风雪之势,竟嗡嗡呼啸作响。他眼睁睁看着银光晃花自己双眼,头晕目眩之际,只本能抡起手中长刀,十足真气灌入掌心,朝着连璋破空而来的方向茫然一挡。 但纪雪庵的剑竟没有刺中他!是时场中所有人皆全神贯注盯着纪雪庵和侍卫长殊死一击,却没有注意到空气中微微的变化。仿佛清水之中有血浊弥漫开来,一股腥气随风飘入纪雪庵鼻端。他人在半空,剑离对手心口不足三寸,却双目圆瞪猛然回头。 程溏自己也没有发现,身后有一只庞然大物悄然接近。他满手湿汗盯着纪雪庵和他的连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谁知竟乍然与纪雪庵双眼对上视线,看见他嘴唇动了两下。 纪雪庵或许喊得很大声,但程溏什么都听不见,正如他先前什么也没有嗅到。他只愣愣看见纪雪庵说的那两个字——小心!程溏下意识蜷身在草丛间打了个滚,仰面摔在地上,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以及一张狂吼裂开的兽嘴。纪雪庵在空中毫无凭借,千钧一发之时一把将连璋狠狠插入地面,硬生生扭过身体,向程溏扑去。 他是在场第一个发现猛兽的人。但即便是他,也发现得太晚了。 他是在场第一个发现猛兽的人。但即便是他,也发现得太晚了。野兽捕猎本就擅长隐匿气息,兽爪收起利甲踩在泥地上,悄无声息。纪雪庵猛掉转头之时,那兽尚在数丈之外,后腿一蹬纵身一跃,身影已笼在程溏头顶。程溏心跳如鼓,喉口似被塞入一个麻核,发不出丁点声音。他左手奋力一扬,一把淬毒金针擦着斑斓皮毛而过,却根本伤不了野兽半分。他心中一紧,右手用力一握,竟是空的!方才手心太湿,就地打滚的时候,绯红小匕不知滑去哪里,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与那兽交手的机会只有一线,错过便再无第二次。程溏甚至来不及惊恐绝望,双肩传来剧痛,却是野兽将他死死钉在地上,张口便向他脖子咬去。所有人都面色大变,罗齐寅急得尖叫,纪雪庵双唇抿得发白,手中失了兵刃,赤手空拳,只待拼死一掌击在那兽的双眼之间。他再无暇顾及身后众人,却不知侍卫长死里逃生,面上大惊旋即大喜,跟着往程溏和野兽扑去。 快一些!再快一些!纪雪庵已无法在空中加快冲速,只能咬牙在心中大喊。他眼睁睁看着兽眼之中全是残暴杀意,森森尖牙几乎撕开程溏皮肉,目眦欲裂,狂吼出声。他天真地想要吸引野兽一分注意,哪怕迟疑一瞬也好,胸口似被重重一击,痛至五脏六腑。天地之间,茫茫众生,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在意的人,如何能看着他生生被夺去性命!却不知是他错觉,抑或竟是希冀成真,那兽果然停顿一刻,脑袋凑在程溏颈间嗅个不停,迟迟没有下口。纪雪庵大喜过望,全身内力灌入右掌,身后全无防备,露出一大片破绽,待听见剑风呼啸而来,已无论如何都躲不开那一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三人一兽之间的局势瞬息剧变,叫远处众人看得几乎发狂。罗齐寅惨声叫着小心,纪雪庵心知避无可避,闭了下眼,侧身一偏,却将野兽正面露在了侍卫长的眼前。他这一招全无算计,纯粹是本能一闪,其实根本无计可施。却万万没有想到,侍卫长不但没有追剑而上,眸中竟显出一丝犹豫。他的剑尖仍直指前方,正巧那只兽从程溏颈边抬起头,被银光刺痛眼睛,怒吼一声,猛然挥掌将那人挥了出去。侍卫长毫无防备,身体重重撞在一棵树上,噗的喷出一团血雾。那兽仍不解气,前肢撑地一下跃至树前,一口咬住他的喉咙,旋即飞快窜入林中不见了踪影。 形势陡然逆转,叫人久久回不过神。纪雪庵冲至程溏面前,右手微微发颤扳过他的脑袋,看见程溏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但他还活着,脑袋没有被咬掉,脖子上也没有伤口。程溏全身无力,双手撑着泥地使力几回,终于坐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他一直躺在长草间,根本看不见周遭巨变,那兽嘴就在眼前,牙齿揉过他的脖颈,叫程溏全身的血都涌至头顶,又瞬间凉透。纪雪庵飞速查过他的身体,除了肩上被刺出两排血窟窿,并无其他伤痕。他将程溏紧紧抱在怀中,失而复得,声音打颤:“没事了,那东西已经走了。”程溏茫然靠在他身上,停顿片刻,终于开口却没头没脑道:“是那头母豹子。” 袭击他的是一头花豹,腹上乳房胀大,正是刚诞下幼崽不久的母豹。两人在惊吓之余总算慢慢回神,母豹在程溏身上嗅到自己和小豹子的气味,一时奇怪,便没有下嘴。它虽然聪明,却还没有聪明到明白这人便是昨夜强占它洞穴的人。程溏空茫一片的眸中忽而现出一丝恐惧,后怕如山洪几乎将他淹没,再也忍不住,情不自禁溢出一声啜泣。纪雪庵低头堵住他的嘴,四唇相贴,似安抚更似宣泄,狠狠亲着程溏,磨破他的嘴皮,几乎要将他吞下肚去。 待两人心中惊恐后怕慢慢消退,才肯松开对方。程溏抬手摸了下纪雪庵的脸,却牵动肩上伤口,疼得皱了下眉。纪雪庵也跟着皱眉,“兽爪不干净,须快些处理伤口。”程溏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金创药,扯开衣服露出血肉模糊的肩膀,嘶声道:“麻烦主人了。”纪雪庵撕下一块衣摆,手脚麻利,眉头却未松开,“姑且包扎一下,不知这山里采不采得到草药?”罗齐寅从远处跑来,手上还提着连璋宝剑,他嗓子也哑了,喘气道:“吓死我、吓死我了!幸好二位都无事。”纪雪庵头也不回,淡声问道:“那些万家侍卫呢?”罗齐寅顿时低了声音:“都怪在下反应太慢,一个不留神,叫他们全吞毒自尽了。”纪雪庵与程溏对视一眼,面上全无意外。程溏摇头道:“不怪罗兄,只怕他们本就做此打算。” 纪雪庵按了下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乱动,专心致志替他上药。罗齐寅摸了下脑袋,却不解道:“纪大侠,不知是否在下看错,方才那个万家的侍卫长为何在最后关头、犹豫了一下?”纪雪庵沉默片刻,冷冷道:“你看得不错,我也不知,他本可以一剑杀了我,为何错失良机,反而葬身豹腹?” 三人之间一时无语,谁也不吭声。罗齐寅环顾四周,忍不住抱紧了手臂。太阳已升得很高,林间晨雾渐渐散去,深林间依然一片静谧,仿佛只有他们三个活物,周遭却躺着十余具尸体。侍卫长被豹子叼走 分卷阅读38 ,惟有一道血迹蜿蜒没入密林中,叫罗齐寅不由打了个寒颤。 纪雪庵拍了下手,扶着程溏站起。罗齐寅指着那些尸体问道:“这次可也要处理尸首?好多……非得挖一个大坑才行。”纪雪庵接过他手中连璋,冷道:“无此必要。万家不是傻子,一下子折损那么多侍卫,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位置。也罢,他们愿意来送死,我们便等着他们来。” 他话音刚落,林中却传来一声筝音。三人面色俱变,罗齐寅刷的拔剑挡在两人身前,高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那声音似从很远之处飘来,声声点点,断断续续,如呜如咽,难听至极。纪雪庵面上冰冷,凝神细听,琴声愈近,林间又响起一阵沙沙之音,竟是一群轻功极好的高手踏过落叶疾步而至的声响。 纪雪庵神色一凛,青浮山上哪里来那么多好手,除非——他只觉胸口一滞,气血翻腾搅动,一股钻心之疼紧跟在后。纪雪庵心知不妙,抿紧嘴唇,却还是有一线鲜血从口角流了下来。 程溏脸色一白,连忙从身上扯下两片衣角。罗齐寅听见动静回过头,大惊失色,一把扶住纪雪庵,“纪大侠,你——”他话未说完,纪雪庵却哇的一声,喷了一大口血在他身前。程溏急道:“快扶他坐下!”而后飞快将两团布片塞入纪雪庵耳中,声音涩然朝罗齐寅道:“原来主人受了内伤,听不得那声音。” 罗齐寅又是一惊,“受了内伤?”随即却顿悟道:“是了!”纪雪庵本来一剑刺向万家侍卫长,势大力沉,却猛然收势,又硬生生在空中拐了方向。罗齐寅当时脑中一片空白,看得双目发直,惊叹纪雪庵功夫如此之高,如今回想起来,纪雪庵亦是血肉之躯,这般胡乱行事,如何能不受伤?程溏躺在地上,未看到纪雪庵赶来冲向他的光景,但只要细细一想,纪雪庵功夫远在侍卫长之上,定是为了救他才受伤。他懊恼地咬了下嘴唇,蹲在纪雪庵身前,凑到他耳边道:“主人,莫去听那声音。” 纪雪庵摇摇头,也不知是否听见他的话,又点点头道:“我没有大碍,你们且守着,待我调息一会。来者恐怕是那些被操纵的正道人士,你们小心。”语罢盘腿端坐,从丹田缓缓调动内息,试图冲破胸口淤滞的气血。程溏与罗齐寅对看一眼,面色皆很难看。罗齐寅握剑站在最前面,坚决道:“程兄弟,你放心,我定会护你们至纪大侠恢复。”程溏应了一声,弯腰在草丛中摸索一阵,寻到绯红小匕,偷偷藏在袖中。 只听罗齐寅剑锋铮的一声,却是他太过紧张所至。程溏蹲在纪雪庵身前,抬头望去,树林中倏然窜出七八人站住,双目无神,手握兵刃,一如纪雪庵所说,全是熟悉面孔。他抬高视线,却见树梢上停了一个中年大汉,似是某派用拳高手,同样面目麻木,手臂上却坐了一个蒙着面纱的素衣女子,怀中抱着一张筝琴。 正是当日在那间亭子,为绿衣少年弹筝,使出摄魂术的那个女人。她面无表情看向程溏,声音同样平淡无绪:“那天你没能杀了我,今日又见面了。你们只知绿公子是兰阁的人,却不想我同样也是。”程溏冷笑一声,“那又如何?好了不起么?兰阁中最优秀的弟子才能修习魅功,像你这般功夫粗劣的便只能去学摄魂术。”女子并不动气,淡淡道:“可惜你即便是魅功高手,却不通音律,不能破解我的摄魂术。” 罗齐寅那天并未亲临亭子,听得一头雾水,一时也顾不上二人对话,目光急切在那群高手中搜寻着。凌家小姐只会些绣花拳脚,自然不可能在他们其中。罗齐寅又失望又庆幸,但面对平素难得一见不敢直视的武林前辈,冷汗刷刷从背后淌落。程溏为拖延时间,才与那女子废话许久。女子目光掠过纪雪庵,木然道:“我的筝音能催发内伤,看来纪雪庵受伤不轻,实乃意外之喜。”她似识破程溏目的,不再说话,手指在筝上拨了两声,那些高手霎时向三人攻来。 罗齐寅手忙脚乱,咬牙迎战,虚张声势大喊道:“休想过去!”但高手虽心神被控制,功夫却丝毫不弱,本就在罗齐寅之上,行尸走肉不怕死伤,更显得罗齐寅畏手缩脚。形势对己方大为不利,程溏握紧拳头,抬起头一眼却对上裘敛衣双目。说是对上,其实不过是扫过,裘敛衣的视线根本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家传宝剑凌厉异常,一招七式快剑,剑剑刺向罗齐寅要害。罗齐寅慌乱中抬起左臂去挡,旧伤添新痕,鲜血瞬间从衣衫内涌出。程溏咬紧牙,百般无奈,万般不愿,却终究闭上双目。他神思凝聚在心头,又刹那涣散至肢端,睫毛微微翕动,待要睁开双眼,却听见树上女子声音呆板道:“你怎么可能在数日之内再发动一次魅功,连绿公子也做不到。” 程溏暗自冷笑,肩头却陡然一重。他一惊,睁眼时魅功已散去,急急忙忙回头去看纪雪庵。却见纪雪庵撑着他的肩慢慢站起来,一手握着连璋点地,一手缓缓抹去嘴角血迹。今日苦战不休,程溏和罗齐寅早就形容狼狈,惟独纪雪庵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程溏愣愣看着纪雪庵将血迹擦在雪白衣袖上,刺目异常,耳边响起他冷诮的声音:“意外之喜?你难道不知,我的无息神功原本却是疗伤所用的内功。” 那女子一呆,指尖不慎划过筝弦,那些正道高手皆停下动作,木木然站在原地。罗齐寅喘一口粗气,已是身中数伤,披头散发。一片寂静中,只听程溏喜不自禁唤道:“主人!”纪雪庵低头看他一眼,仿佛万年冰山因一线柔情映出夺目光彩。他身形骤然动起,嘴唇擦过程溏耳畔时轻声道:“你不是答应过别人不再用魅功么?如今换我护你。” 程溏一时愣住,看着纪雪庵冲入敌群,直将眼眶瞪得发热,才堪堪回过神。那树上女子亦不敢怠慢,指上铮铮拨了数下,竟叫正道高手出手更快更凶,全然不顾性命。罗齐寅正举剑苦苦抵着裘敛衣,额角皆是豆大汗珠,纪雪庵一下打入两人之间,叫罗齐寅如释重负。裘敛衣面目失神,出剑却飞快,对着纪雪庵毫不留情。纪雪庵冷笑一声,连璋织成光网,嘲讽道:“你让他们来与我斗,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裘敛衣与我不知交手多少次,可从来没有赢过!” 他话音虽不大,却没有任何喘息停顿,出手更丝毫不落下风,不但与裘敛衣斗得正酣,身旁罗齐寅陷入危机时也顺手解围,看不出一点勉强。看来先前内伤竟对他全无影响,树上女子面无表情,却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功夫在裘敛衣之上,但他此刻满心只知杀你,你也能向他痛下杀手么?”她话音刚落,纪雪庵手中连璋叮叮叮挡住裘敛衣三剑,明明在守势,竟在对方回剑收势的瞬间,以极刁钻的角度刺了出去,一剑刺 分卷阅读39 中裘敛衣的手腕。裘敛衣长剑顿时脱手,得不到下一个指令,一时僵硬站在场中。纪雪庵一击得手,眉目一片冰霜,左手竟出其不意扬起,一掌拍在裘敛衣胸口。裘敛衣被他震退三步,身体一阵摇晃,颓然倒在地上。 此举一出,罗齐寅一声惊叫,饶是那个女子也不禁变了颜色。她声音古怪:“原来即便是同盟好友,你也下得了手。”却不再管木头一般躺在一旁的裘敛衣。纪雪庵飞快攻向下一人,挥剑的瞬间目光如炬盯住女子,“不错,同盟好友尚且如此,其他人我更不会手下留情。”语罢刷刷数剑,又将一人右臂划得鲜血淋漓。 树上女子面色阴沉,却是罗齐寅忍受不了,叫道:“纪大侠!”程溏暗道一声原来如此,从暗处窜入战圈。他飞快掠过罗齐寅身旁,急道:“罗兄,主人何尝愿意对正道同盟出手?但他们心神受控,下手不分轻重,我们却无计可施。唯一的办法,便是叫他们受伤退出,才免得继续被敌人利用。”罗齐寅一呆,却见他身形瘦小,在人群中灵活异常,神出鬼没,叫人连抓住一片衣袖都难。那些高手身中摄魂术虽然功夫不减,却终究失了几分灵巧应变。程溏一拳击在一人背后,眨眼又窜至另一人后颈,引得两名高手同时回身迎战,却均招呼在了对方身上。纪雪庵先前听闻程溏为他辩解,只轻轻哼了一声。他眼角望见程溏如鱼得水,但也好几回险象环生,并未出剑解围,仅悄悄离他更近一些。罗齐寅被一名高手缠住,束手束脚不胜其扰,终于大吼一声,不管不顾使出全身功夫向他迎去。他明知纪雪庵和程溏此时行事方为上策,心中却始终有一份隐忧难以挥去。今天三人在此伤了多名正道人士,虽是形势所迫,但可会被有心人利用,他日百口莫辩? 三人一致向敌,全神贯注,再没有功夫理树上女子,只听见耳畔筝音断断续续,不时响起。他们若有空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女子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竟流出几分焦急。程溏连连得手,欣喜之余不由起疑,那女子弹筝不止,显是为了避免陷入被动,怎么丝毫没有奏效?他一掌拍在一人侧腰上,飞快扭身去寻下一对手,却肩上骤痛,先前被豹爪刺穿的伤口复又撕裂,心中大叫不好。他猛地回头,对上那人无神双目,果然竟被他一手抓住肩头。纪雪庵神色一动,此时却是罗齐寅更近,疾声唤道:“我来!”便一剑刺向抓着程溏的人。 剑尚未至,筝音却更快!程溏肩上伤口被捏得痛极,正强自忍耐,肩头却乍然一松。他似不敢置信,眨了下眼睛,第二声筝音旋即响起,先前抓向他的人停顿一瞬又应声出手,这次却与救急而来的罗齐寅斗在一处。程溏捂着伤口跌撞两步,目中神色复杂,却慢慢往纪雪庵那处走去。身旁刀光剑影,但凡有兵刃向他身上而来,便能听见慌乱筝音。程溏一路走到纪雪庵身边,眼见那人一刀砍向纪雪庵,他骤然出手,竟一把推开纪雪庵,挺身向刀锋迎去。纪雪庵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抬头望见雪亮刀尖下一刻便要扎入程溏胸口,耳畔却传来尖锐一声,一根筝弦竟断了! 所有的高手尽数停下动作,程溏冲势不减,一掌拍向那人肩膀,掌心的绯红小匕顿时刺出一道锐伤。他落到地上,拍了下手,冷眼看那人手中的刀砸到地上。罗齐寅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回事,纪雪庵却眸色晦暗面色冰冷。程溏仰起头看着树上女子,笑起来,“果然如此。不准伤了我——是韦行舟下的命令么?”话音甫落,女子面色巨变,厉声喝道:“大胆!你竟敢直呼教主名讳!” 变了面色的又何止那女子一人!罗齐寅张大嘴,连纪雪庵也神情一滞。程溏只当作看不见,面上闪过一丝苦涩,随即却迸出从未有过的冷冽,整个人竟如一柄出鞘青锋,不可撼动分毫,撇嘴冷笑,“我如何不敢?韦行舟下了那道命令,你便以为我是魔教中人么?你又知道什么?我不但不是,总有一日还要剿灭魔教取韦行舟狗命!”罗齐寅被他激得热血沸腾,大叫一声:“好!程兄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女子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却无奈先前得到教主亲令,务必活擒程溏,切不可伤他一分,且这道命令竟在斩杀纪雪庵等人之上。她虽百般遮掩,又怎么可能不漏出端倪,如今被程溏识破,此计再不可施。女子手指紧紧按在弦上,顾不上方才断弦时指尖鲜血横流,一拨便是十足杀意。 场中高手果然瞬间动了起来,连先前受伤倒地的数人也爬起,竟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失了兵刃的人便以血肉之躯攻向纪雪庵等人。程溏一扬手,露出掌中绯红小匕,左臂却被纪雪庵一下拉住,沉声道:“不可!那女人被你惹怒,只怕连命令也不听。方才已是侥幸,如今没那么容易再得手。”语罢一把将程溏推出了战圈。 程溏胸口起伏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应听从纪雪庵所言。他眼见纪雪庵和罗齐寅应付得愈来愈吃力,那些正道高手仿佛不死不休,即便浑身浴血,仍不肯停下。那女子背水一战,或许先前得过命令要尽量保全正道人士的武力,但显然在万家和魔教看来,他们也并非不能舍弃,何况此处不过数人,却还有众多高手被他们藏起。罗齐寅右腿上被刺中一剑,痛叫出声,而纪雪庵却已无暇再替他解围。程溏握紧手心匕首,仰起头狠狠盯着树上女子。 恰在此时,林中遥遥传来一声乐音。罗齐寅堪堪逃过一刀,惊得大喊:“又来一个?”程溏却看见那女子脸色乍白,神情戒备,全无得意之色,显然并非同伴来援手。那声音短促清脆,却是笛子所奏,吹的是半截调子,即便连完全不通音律的人也能听出其中试探之意。树上女子略松了口气,手指拨了几下筝弦,逼得笛声戛然而止。但林中只静了片刻,那笛音又响了起来。 程溏茫茫然望向深林,他不懂音律,却也明白是有人用乐声在对抗女子的筝音。他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竟欲爬上那女子所在的高树。女子稳坐在之前携她上树的中年汉子身上,十指乱飞,一时也无暇理会程溏。程溏飞快爬到她的下端,一手抱住粗枝,一手攥紧绯红小匕,但见那受操纵的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清喝一声纵身扑向树上女子。 这已是他第二次要杀这个女人,自然知道她一丁点武功也不会。女子举起筝琴勉力一挡,怒道:“你做什么?杀了我,这些人再无可能恢复!”绯红小匕嵌在琴体一时拔不出,程溏却已跃至女子身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骗我?摄魂术又不是魔教的独传功夫,帮我们的人这不就来了?”那女子被他扼得满面通红,手一松筝琴从树上摔落,十指用力去掰程溏的手,痛苦挣扎道:“不……不行……他……不会……” 分卷阅读40 程溏哪里理她,失了兵刃,只待一口气掐死女子,再等来人吹笛解了众人的摄魂术。他双手再加几分力气,那女子双目瞪得极大,面容扭曲可怖,却听见树下传来罗齐寅一声惊叫。程溏分神向下张望一眼,不由大惊,竟松手放开了女人。 却见树下正道高手犹如群魔乱舞,皆杀红了眼,不分敌我乱砍乱劈。纪雪庵和罗齐寅躲避在一旁,眼看他们自相残杀。纪雪庵面沉如水,罗齐寅急得跺脚,却无计可施。程溏耳边响起女子嘶哑笑音:“我……早说过……吹笛子的……根本……不会……摄魂术。”林中笛音胡乱不成调,愈飘愈高,最后发出极刺耳一声,竟歪打正着,叫那些高手扑通一记全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程溏不过犹豫一瞬,身旁大汉呼啦而起,抱着那女子在林中跃了几下,不见踪影。他又悔又惊,慢慢爬下树。罗齐寅蹲在地上惊疑不定地试探众人鼻息,纪雪庵接住程溏,握紧他满是冷汗的手,转身向林间道:“会吹笛子的人,我便猜到是你们。”林中响起一声轻笑,一个端丽明艳的女人缓步走出,一手挽着一个横笛在唇畔的男人。男人放下笛子,向纪雪庵温颜一笑,“吹得不好,差点闯祸,叫雪庵见笑了。” 纪雪庵松开程溏,拱手道:“丰大哥,木槿夫人,多亏你们来得及时。”罗齐寅一下从地上蹦起,施了个大礼,结结巴巴道:“在下罗星庄罗齐寅,见、见过丰大侠,见过木槿女侠!”木槿夫人掩嘴而笑,丰华堂温和一笑,一派前辈气度。木槿夫人一双明目转到程溏脸上,“这位便是裘老六所说的……”程溏恭声道:“小人程溏,见过二位。”纪雪庵低头看他一眼,复又拉住他手。丰氏夫妇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复杂。 罗齐寅却读不来这等尴尬气氛,指着地上东倒西歪的七八个正道高手,焦急道:“在下先前探查过,诸位气息尚存,只像是昏了过去。不过有几位受的伤着实有些重,若不快点处理……”木槿夫人点点头,当先走到一人身旁蹲下,“罗小兄弟说得不错,现下却不是叙旧时候。” 五人顿时不再说话,忙着替伤者止血上药。程溏身上的金创药不剩多少,所幸木槿夫人带来一些,尽数用完,堪堪包扎完几名重伤者。众人将他们搬到树下阴凉处,一时之间只觉茫然。纪雪庵看向丰华堂,“丰大哥可有法子将这些人唤醒?若能解了摄魂术便再好不过。”丰华堂面露难色,从袖中取了笛子贴近嘴唇,试着吹奏几段音律,或尖锐刺耳,或婉转动听,地上的人却全然没有反应。他垂下手,歉然道:“我吹笛子不过是爱好,前些年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能以音律操控神志影响内力云云的只字片语,好奇之下便略有涉猎,实则却连皮毛也未学到。方才情急之下我才想到用笛声与那人的筝音相抗,如此局面,说是歪打正着也好,弄巧成拙也罢,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木槿夫人拍了拍他的手,“他们虽一时醒不过来,却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罗齐寅跟着道:“木槿女侠说得不错!丰大侠是正人君子,当然不会去学摄魂术那等邪门功夫,方才救我们于危难中,全是丰大侠的功劳!”丰华堂闻言微微一笑,木槿夫人亦笑道:“好啦,也莫要再夸他。”她扭头看着纪雪庵,“纪兄弟,你觉得眼下该如何安置这些正道朋友?”纪雪庵沉吟片刻,“既不能将他们扔在这里,也不可能带他们一起动身。”他顿了顿,忽然抬头望着木槿夫人问道:“丰大哥和木槿夫人先前藏身在何处?今日怎会赶来此地?”木槿夫人轻轻一笑,娓娓道来:“万家山庄出事的那天,我和华堂在山中赏枫,并未回去,后来察觉出异样便一直藏身深山。我们在山中第三日,遇上了几位正道兄弟,境遇皆与我们差不多,进退两难。大家商量一番,决定聚在一处共同行动,无论救人还是脱身都能有个照应。我们遇上过几次万家侍卫,幸好没费什么功夫便打发了。后来又有两三人陆续加入我们,如今藏身在一个山谷中。” 她稍稍一顿,罗齐寅便着急问道:“其中可有一位姓汪的大哥?比在下高些,功夫好得很。”木槿夫人迟疑地摇了下头,“应该没有这人。”罗齐寅一脸泄气,木槿夫人宽慰一笑,继续对纪雪庵道:“那处山谷虽然隐蔽,不易被敌人发现,但里面的人也等于闭塞了消息。故而我们每隔两日会派人出来打探,于第三日早上回到谷中。这次却是我与华堂出来,今日已是第二天,不想却意外遇上纪兄弟你们。” 纪雪庵听罢沉默片刻,罗齐寅却喜出望外,“原来还有那么多正道人士逃了出来!纪大侠,我们也快些赶去同他们会合罢!”木槿夫人低头望着地上的人思索一阵,开口道:“不如这般。我和华堂昨晚宿在左近的一个山洞,外面生满藤蔓,里头别有洞天,不容易被人发现,也没有野兽痕迹。我们再回去那里,且将这些人藏在山洞中。如此万家的人找不到他们,待我们回到谷中便可唤其他兄弟一起出来搬动。与其我们五人在此一筹莫展,不如集众人之长,说不定还会有解了摄魂术的法子!” 纪雪庵终是点了下头,“事到如今,这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五人便七手八脚,将地上的人扛起,朝木槿夫人所指方向走去。程溏生得矮小,只背了一人。纪雪庵走在他身旁,淡声问道:“你肩上的伤可受得住?”程溏摇头笑道:“无碍,主人放心。”他忽然想起一事,“我们现下可不是往后山的方向而去,方才听木槿夫人指点,那处山谷似乎离后山也不近。”纪雪庵皱了下眉,道:“地牢的事我向丰大哥提过,他们夫妇的意思,却是去那处山谷同众人商量后再作打算。” 程溏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阴影,不由唤道:“主人?”纪雪庵侧头看他一眼,微微缓和神色,“我只担心,人多虽力大,却也更易误事。”程溏暗道他独来独往惯了,如今却不得不同众人一起行事,定然又不耐又无奈,不由轻笑出声。纪雪庵再看他一眼,眸中阴沉一扫而空,“无论如何,我们去后山本就为了救人,如今已救下这些人,若抛下他们执意前行,岂非本末倒置?”程溏绽出笑容,点头道:“主人说得极是。” 那处山洞果然离得不远,众人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罗齐寅跟着丰氏夫妇钻进山洞,不由吓一跳,待穿过黑漆漆的窄壁,竟见面前豁然开朗,头上亦现出一顶天空。这山洞在外头看来极为隐蔽,石壁尽头虽也是死路,却难得望得见天,叫连夜宿在逼仄处的纪雪庵等人皆是心头一松。罗齐寅将背上两人慢慢滑到地上,喘了口气道:“庄大侠原来这么重,难怪人称一双铁拳抵千斤!”木槿夫人被他逗笑,“罗小兄弟说话真 分卷阅读41 是风趣。时间虽然还早,大家却都累坏了,也怕那魔教女人回去后万家会派人大肆搜查,不如今天便在此歇息罢。” 其他人并无异议,天色尚明亮,一时不用生火,众人将正道人士藏在山洞里,便坐在天井中。木槿夫人伴着丰华堂坐在一处,罗齐寅撕开上衣检查身上新添伤口。他今日挂彩不少,所幸均非在要害处,程溏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肩膀发疼,身子微微一颤,纪雪庵却在他身边坐下。程溏转过头,看见纪雪庵亦望着他,“我待会出去替你找些草药,豹爪太脏,莫要叫伤口化脓了。”程溏只觉双颊微微发热,点了下头,再抬起眼,却见纪雪庵已盘腿而坐,闭目行气。 他既然闭着眼睛,程溏便大大方方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纪雪庵并未受什么外伤,一身白衣除却凌乱皱痕依然干净,程溏的目光却忽然顿在他袖口血迹上。他胸口重重跳了两下,突如其来涌上一阵不安,连忙盯住纪雪庵的脸,却见他眉头紧蹙,额角有汗珠慢慢渗出。 纪雪庵的内伤根本未愈,却是他一路强自压住,竟未叫任何人看出破绽。程溏只觉身旁的人呼吸愈来愈促,吐出的气息微微发烫,头顶似有白烟水气冒出。他们二人坐在背光阴影中,其余三人各自休息养神,谁也没分神看纪雪庵一眼。程溏急得屈膝蹲了起来,双手想要伸上前握住纪雪庵,却又不敢惹出一点动静惊扰到他。 对面山壁上,木槿夫人将头歇在丰华堂肩上,似已睡着。丰华堂忽然将爱妻搂着躺倒在膝上,却从袖中摸出笛子,凑到唇畔吹了起来。 他先前说自己笛子吹得不好,实在是自谦过头。笛音响起,冲入蓝天,却是一首欢快俏皮的调子。罗齐寅咧开嘴转头看他,木槿夫人在他膝上闭着眼微笑。程溏凝神而听,眼前仿佛出现细碎阳光在淙淙流水间跳跃的样子。黑漆漆的山洞中传来回音,袅袅绵绵,好似晨风在树林绿叶间游荡,应和着宛转笛声,竟似能听见叶瓣上露珠扑扑滴落的声音。程溏闭了下眼睛,再扭头看向纪雪庵。他愣了愣,纪雪庵先前紧蹙的眉头竟慢慢舒展开来,头顶冒出的白烟愈来愈淡,似是舒服许多。最后笛声止住,丰华堂放下笛子,纪雪庵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程溏吓一跳,但见纪雪庵睁开双目,向自己神情轻松地摇了下头。他不由露出笑容,心知纪雪庵咳出的乃是胸口积滞的淤血,这一下却疏通了气血。罗齐寅早已击掌称赞个不停,纪雪庵抬起头,见丰华堂朝自己淡淡微笑,不禁抬手一拱,由衷谢道:“多谢丰大哥。”程溏微微吃惊,纪雪庵自然不可能为了听到一首好曲子而谢他,难道丰华堂方才竟是以音律助纪雪庵疗伤? 众人在山洞中休息一阵,天色已不早,便要着手各种过夜准备。木槿夫人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站起身道:“外面不太平,我们暂且莫要单独行动。我和华堂昨日已大致摸清周遭,待会儿华堂和程兄弟去河边汲水,我和纪兄弟去林中拾柴。干粮还剩下不少,不必再费心。留守山洞,就拜托罗兄弟了。”数人并无异议,纪雪庵点头淡道:“甚好,我正要去林中寻些草药。” 程溏取了纪雪庵的水囊,跟着丰华堂往河边走去。丰华堂在前头领路,他身形高大,却无纪雪庵那样冷肃迫人之感,不时回头提醒程溏小心脚下,“那条河离得不近,来回约摸要半个时辰。”程溏点点头,丰华堂干脆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他这般动作便是有意与程溏闲聊,程溏冲他感激一笑,“方才丰大侠替主人疗伤,多谢。” 丰华堂摇头笑了笑,缓缓道:“雪庵所修习的无息神功原本是疗伤用的内功心法,运气一周便大有益处,我不过是从旁协助,以音律引导真气行得更流畅,算不上什么大功劳。”程溏却道:“以笛音疗伤,也是丰大侠从那些杂书上学来的么?与之前同摄魂术对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丰华堂微笑道:“你猜得不错。以音律御敌疗伤,是我从前根本不曾想过的事,但自从在那本书上看到,才知世界之大,别有洞天。可惜……”他忽然住嘴,神色微微黯然。 程溏露出神往表情,思索道:“这么说来,我也曾听人说过,从前有人不谙丝毫武艺,却以一把琵琶退敌无数。当时听过便罢,倒不曾放在心上。摄魂术被视为邪功固然不错,但若以音律助长内力,治愈内伤,催发斗志,又有何不可?”丰华堂闻言怔怔看他,半晌才道:“难得你与其他人不同,不将这些视为旁门左道。”程溏一愣,笑了下道:“旁门左道么……但是有些人偏偏有心无力,无法修习正派功夫,除了百般曲折万般无奈去寻那些旁门左道,又有何办法?” 话音落下,林中却是一片沉默。程溏猛然回神,连声道歉:“丰大侠,我不是在说……你切莫放在心上。”丰华堂和木槿夫人一对侠侣成名已久,他们的事程溏也略知一二。当年丰华堂被仇家所害,挑断手脚筋,一身功夫毁于一旦,且从此再无可能恢复。他先前有感而发,并非故意提起丰华堂伤心之事,但终归说错话,低头不敢再言。良久才听得丰华堂长长一叹,声音有些自嘲又带着释然,“想不到你却看得比我夫妻二人都通透。也罢,大约是在高处待得久了,猛然跌下来,那股骄傲却还一时改不掉。这些年我已逐渐看开,为何反而是南香,愈来愈钻牛角尖?” 他口中的南香,却是木槿夫人的闺名。程溏一时接不上话,只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丰华堂的脸上亦闪过一丝失言的懊恼,他注目看了程溏一眼,神色几经变化,终是洒然笑道:“说来只怕程兄弟你笑话,那本记载音律奇用的书,便是给南香烧掉的。她只当我武功尽失自暴自弃,寄情音律整日吹笛,竟走火入魔生出那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我虽好言解释,她却固执得紧,一怒之下便烧了那书。我先前所说学得连皮毛都不算,并非自谦,却实情如此。事后虽难免可惜,但我终归不会做惹南香不高兴的事。只是今日听你一番话,原来却是我和南香坐井观天。若是我当时继续学便好了,也许今天也不会陷入这般局面。” 他说话时嘴角一直含着淡淡微笑,语气虽不乏遗憾却始终坦荡,真正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程溏心中替丰华堂喝了一声采,忽然想起纪雪庵,不由笑道:“说起来,木槿夫人却与主人脾性更为相像。当时若换了主人,多半也会做同样的事。”丰华堂只想像一下纪雪庵冷冰冰的脸,不由哈哈大笑:“可不是!” 二人相视一笑,虽素昧平生又地位相差极大,却在这汲水途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说话间,耳边渐渐听闻水声。两人快步走到河边,程溏接过丰华堂手中的水囊,蹲在岸上取水。河水十分清澈 分卷阅读42 ,映出一片昏黄夕阳,程溏看见自己的倒映嘴角含笑。众人虽在危险之中,但身边既有罗齐寅那样的热忱朋友,也有丰华堂这样的潇洒前辈,还有纪雪庵沉默却细致的关心,一切皆是程溏此生从未体验过的。 丰华堂站在他身后,顿了片刻抬步慢慢走近。程溏在水中望见他身影,“丰大侠,马上就好了。”语音刚落,却听见丰华堂低声道:“程兄弟,对不住了。”程溏脸上还挂着微笑,全无防备,只觉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第九章 却说那厢纪雪庵和木槿夫人捡完柴回到山洞,连火堆都生起许久,罗齐寅疑惑地挠挠头,“丰大侠和程兄弟怎么还没回来?”露天之处有风,火燃在略窄的洞腹中,照得每个人面上神色闪动。没有人回答罗齐寅的问话,纪雪庵拿树枝拨了拨火,站起身便要往洞外走去。“慢着!”身后传来木槿夫人微扬的声音。纪雪庵回过头,却见木槿夫人不知何时移至一动不动的裘敛衣身旁,一手按在他胸口要穴,“你要是走出山洞,我便杀了裘老六。” 罗齐寅惊得瞪大眼,一时全然反应不过来。纪雪庵冷冷一笑,嘴唇撇起一个嘲弄弧度,“那你就杀了他罢。”木槿夫人目光微动,“你以为我吓唬你?”纪雪庵冰冷道:“既然是一个被他视作朋友的人背叛了他,那么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关系。”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木槿夫人难掩眸中痛苦。她的手已经发颤,再坚持也只是虚张声势,迟疑片刻,终究收了回来。纪雪庵哼了一声,迈腿朝外走了一步,眼前却一闪,木槿夫人一瞬之间移身堵在了洞口。南香小筑木槿夫人并非浪得虚名,一柄薄刃金刀使得出神入化,而轻功步法甚至在纪雪庵之上。 如今,那柄世上最美的刀却直指纪雪庵双眼正中。刀刃轻薄如霜,刀背镀着一层金色,在昏暗山洞中反射出锐利光芒,刀柄镶满红色宝石,拼成一朵盛放的木槿花的图样。木槿夫人的手指缓缓滑过刀背,一字一字道:“纪兄弟,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柄刀是我同华堂成亲时,他命巧匠送给我的聘礼。”纪雪庵不耐烦地皱了下眉,连璋宝剑同样出鞘,“你不必浪费口舌拖延时间,你我看来难免兵刃相向,那么就动手罢。” 他急于离开去寻程溏,话音未落便挑剑出招。木槿夫人手腕一转,迎剑而上。二人斗在一处,狭小山洞中一片刀光剑影,罗齐寅急得跺脚,慌乱之中只能拉着地上的正道高手往里拖,惟恐刀剑无眼伤到那些不知闪躲的人。纪雪庵出手极快,连下数十招,却暗中皱眉。南香夫人刀法固然精妙,更难缠的却是脚下步法,宁可身上吃亏,却不肯让出丝毫空隙放纪雪庵走。纪雪庵欲速战速决,丹田提气,胸口却一阵隐痛,他的内伤不过好了五成,如今根本使不出全力。木槿夫人手中的刀只有连璋一半长短,本就胜在灵活,她居于守势,不求攻击,刀光织成金网,一时竟称得上滴水不漏。 纪雪庵久攻不下,强压住不耐,却反而定神冷笑,“所以,什么山谷,什么同盟,全是你在骗我?”他说话间出剑凌厉不减,木槿夫人喉口发紧一一化解,才点头干脆道:“不错,我若不编这些谎话,你怎会乖乖跟我来?”纪雪庵嘲弄道:“是我蠢了,竟然信你,其实细想根本全是破绽。先前你刻意将程溏与我分开,我只当你们二人熟悉左近地形,一人领一个,才没有生疑。看来你倒是为了丰大哥连死也不怕,将容易对付的程溏留给他,自己留下来对付我。” 木槿夫人咬住牙关,勉力接下连璋一记重击,手腕被震得发麻,却顾不上受伤,眼睛不眨去接第二招。她无暇答话,纪雪庵却继续道:“我又说了废话,你背弃正道同盟,甘愿成为魔教走狗,与万家同流合污,本就是为了丰大哥。魔教许了你什么?那瓶桑谷神医炼制的生筋养骨的秘药?”木槿夫人被他连连快攻逼得眼角发红,鬓发凌乱,额汗淋漓,却忙里抽空笑了一声,大方承认:“便是那样东西,难道还不够我动心?” 山洞中金光更快更密,衬得银光愈显单薄,但那道笔直银光却一次次撕破金光的防线,竟在不知不觉中叫二人离洞口愈来愈近。纪雪庵目露狠厉之色,一剑堪堪擦过木槿夫人脸侧,将她发上一朵珠花震飞,“所以他们叫你拿程溏去换?一个两个皆是如此!程溏究竟是什么人,值得魔教如此大费周折?”木槿夫人躲得狼狈不堪,却笑起来,“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纪兄弟,你根本不知那人来历,与他相识不过数月,何必要为了他坏我们多年交情?”纪雪庵顿时怒道:“你若不那么自作聪明,我倒还可以饶你一命!” 剑风随着他的怒气呼啸而至,木槿夫人足下如飞,拼命闪过,眼角却瞄见下一剑已到,勉强抬起右手一挡。她只觉右腕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呼一声,手上金刀却已被打落。木槿夫人惨然一笑,看着纪雪庵面若冰霜,连璋抵在她的喉口。她死到临头,面上却渐渐浮起温柔神色,慢慢道:“纪兄弟,你杀不了我的。”纪雪庵神色不动,“让开!”木槿夫人微笑起来,“你杀不了我的,就像我也没法杀了裘老六。纪兄弟,你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我却知道。你看起来比谁都冷漠,但就算朋友背叛了你,你也杀不了他。” 纪雪庵一动不动看着她,二人不知僵持多久,他却慢慢放下手臂。罗齐寅在旁观战,一直不敢贸然插手,此刻却不由急道:“纪大侠,莫上她的当!这里耽搁一刻,程兄弟便危险一分!”纪雪庵却不看他,反而将连璋收回剑鞘。这下,不提罗齐寅,连木槿夫人也愣住。纪雪庵注视着她,开口问道:“难道你没有听到么?外面来了两个人,从脚步气息判断,一人功夫尽失,一人根本不会武且在昏迷中。”他刻意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神色莫辨的笑,“你说,丰大哥没有带着程溏去万家,为什么却回来了?” 木槿夫人呼吸陡然急促,双眸皆是不敢置信。纪雪庵冷冷看着她,目中却泛起浅淡怜悯,“我不逼你,你自己出去问个清楚罢。”那两人声响愈来愈近,连罗齐寅也听得一清二楚,确是丰华堂与程溏。木槿夫人浑身发抖,僵立片刻,缓缓弯腰拾起金刀。她是在场唯一的女子,但凡女子去见爱侣,没人肯露出狼狈凌乱之相。她抬袖擦去脸上的汗,理好头发,才一步步走了出去。 山洞外,丰华堂背着程溏走出树林,见木槿夫人手执金刀独自站在外头,不由惊道:“南香,你将雪庵他们——”木槿夫人面无表情,淡淡问道:“那又如何?”纪雪庵和罗齐寅隐在山洞中,却听丰华堂急切道:“南香,莫要一错到底了!那药我不要,不能恢复功夫也不要紧,只能要与你在一起…… 分卷阅读43 我们不能再累及无辜了!雪庵被你制住,程兄弟也落入我们手中,虽然对不起他,只要以他为人质,我们去救同道也好,携手下山不理这些事也好,万家断不敢为难我们!” 木槿夫人张了下嘴,却说不出话。她呆呆站着,哪怕咽喉被纪雪庵锁住,整个人动弹不得也毫无反应。丰华堂惊叫道:“雪庵,不要——!”纪雪庵朝他冷声道:“不愧是丰大哥,桑谷秘药也不能叫你屈服魔教。可惜,你要拿程溏作人质,有没有问过我这个主人?如今公平得很,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放手,交换手上的人。” 丰华堂只犹豫了一瞬,交还程溏虽然会将他们夫妇二人陷入艰难境地,但爱妻被制,他别无选择。他知道纪雪庵从不玩花招,不等他数到三,将背上程溏轻轻放在地上。木槿夫人被纪雪庵从身后一推,神思恍惚跌入丰华堂怀中。纪雪庵与他们换了位置,横抱起程溏,站在山洞外平地上。 他唤了几声,程溏并无醒来迹象,靠在纪雪庵臂上,所幸呼吸平稳。罗齐寅走到二人身旁,欣慰道:“程兄弟没事真是太好了。”丰华堂握着木槿夫人的手,那只手却十分冰凉,叫他不由担忧道:“南香?”木槿夫人抬起脸,看见丰华堂双唇不断开合,似在说些什么,表情从宽慰劝解变得愈来愈来忧心,却一句也没有听在耳中。她径自侧过头,望着天边西沉的太阳,喃喃轻声道:“太晚了。” “南香,你说什么?”三人一齐转头看向她。木槿夫人神色凄恻,动了动嘴唇,重复道:“太晚了。我先前已同万家约定,酉时一至,若我们未将程溏带回,便会有人赶赴此处动手。”丰华堂悚然一惊,竟松开木槿夫人的手,向后跌了一步,“你瞒着我……竟有此事!”纪雪庵皱起眉头,顾不上搭理丰氏夫妇,眼望着夕阳只剩一片余晖,酉时应已过了。他目光转过东边山坡,却陡然僵住身体。那片山林高地,不知何时竟冒出许多黑漆漆的人影,阴暗处看不清面目,惟有搭在弓上锃亮箭头折射出点点光斑。 他猛然转身,直面敌阵,一手稳稳抱住程溏,另一手举起连璋。敌人不知在那里埋伏了多久,从他们方才没有伺机放箭来看,应该不过刚刚布阵完毕,但究竟是何时而来,纪雪庵竟毫无察觉。即便是现在,他也无法将这二十来人的气息与林间风声分辨开。纪雪庵一生遇敌无数,但这般如临大敌的时刻却极为罕见。他虽然看不清敌人装扮相貌,却明白这批人绝非万家侍卫那么容易对付,转念之间,已猜到他们的身份。魔教承阁,集结魔教最精锐的力量,无一不是顶尖杀手。他们最令人闻风色变的,并不是绝高武艺,而是他们善于隐匿行踪掩藏气息,在被瞄上的对象全无察觉时给予致命一击。世间唯一能与他们抗衡的,恐怕只有捕风楼十七暗卫。 纪雪庵觉得自己的背脊发冷,竟是暮风吹过微湿的衣衫所至。正道与魔教这些年暗中较量无数,但武林大体还算得上太平,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这股平衡之所以未被打破,只因魔教在明面上没有太大动作。诸如铃阁、兰阁、承阁等组织,纪雪庵从前仅仅听闻,更有许多人闻所未闻,或只当作夸大谣传一笑置之。若非无息老人洞悉江湖局势,嘱他此番远赴青浮山,纪雪庵也不敢相信,魔教势力竟不容小觑至此。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遇上了难以打败的敌人。他虽有自信无人能胜过手中连璋,但接连遭遇魅功、摄魂术,如今又面对承阁神出鬼没的杀手,全是他唾弃不屑的下流手段,仿佛一夜之间一齐发难,要给他好看。纪雪庵握紧连璋,脑中飞快盘算着对策。若他内力能发挥出十成,周身真气凝成护墙,仅凭一幅衣袖,也可从百名射手的箭下从容脱身。可眼下,他能够依靠的,只剩下连璋。纪雪庵忽然侧头望了程溏一眼——不,还有程溏。 他要保护这个人,所以他不会输。 在敌人现身的一瞬间,丰华堂紧紧抓住方才松开的木槿夫人的手,闪身护在她的前面。他明明武功尽失,手掌却有力如昔。木槿夫人神情恍惚,尚陷在深深的茫然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纪雪庵他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不知道丈夫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从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在迷雾中慢慢找出一道光路,耳畔响起丰华堂的话:“只要与你在一起……”木槿夫人冰冷的手指缓缓回握住丰华堂,右手握紧金刀,眨了下眼睛,咽回泪水。也罢,出嫁随夫,既然她想不明白,便听从华堂的选择。 她终于回过神,转头打量四周。万家事先与她暗中约定将纪雪庵等人引至这个山洞,但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并非偶然,对方一早便打算利用此处地形。山洞之上是一片峭壁,东南面的缓坡全是密林,极易埋伏又居高临下,山洞前的那块平地几乎全暴露在敌人视线中,而北面则是一处断崖,居然毫无退路。万家虽不会将这场伏击的细节告诉木槿夫人,但凭她江湖经验,也能看出此时东面山坡上的人恐怕就是魔教派来的援兵。 木槿夫人凝眉思索的同时,纪雪庵亦不动声色观察情势。他心中微沉,峭壁高耸入云,跳崖自取死路,退回山洞却无出处,若要向前惟有突破敌人箭阵。他撇嘴冷笑,前些日子从万家侍卫逼问而来的消息,却是万家根本没打算派重兵来阻截他,但今天好大排场,竟连魔教承阁都现身出手。也是难怪,比起他这样的障碍,这里还有程溏和一批尚能利用的正道高手,难怪万家和魔教如此重视。 众人心思闪过许多念头,直接暴露于敌人的箭下,莫敢轻举妄动。但承阁杀手亦没有动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焦躁的情绪在空气中暗涌开来,不仅是坡下的人,连掩在草木间的人也渐渐败露气息。大弓已被拉满,利箭瞄准目标,甚至手心灌入内力,为何偏偏忍而不发?纪雪庵只觉臂上躯体微微一动,竟叫那些看不见的杀意突然浓到极点,又在濒临爆发的一瞬间被强制抑住,激得林中起了一阵狂风,落叶乱飞。 是因为程溏。程溏醒了过来,纪雪庵也猛然醒悟,程阁杀手是在忌惮他怀中的程溏。他昏迷不醒的身体,竟成了护在纪雪庵身前的盾。程溏一睁眼,便望见纪雪庵双眸几乎喷出的怒火。他的愤怒并非向着程溏,程溏一时弄不清,干脆细细看他的脸。紧绷的下颚刻画出锐利的寒意,双目的火焰却能连冰霜都融化。纪雪庵的脸上常年神情淡漠,即便有什么情绪也只从眼中透出。程溏情不自禁露出一丝神往,他如今才知,冰火相映,收敛到极致,竟也成为一种耀眼的张扬。纪雪庵低头看了看他,目中怒意尽数消散,“你醒了?” 程溏点点头,被他放下,站在他的身旁。纪雪庵简略将眼下局势说与他听,程溏盯 分卷阅读44 着山坡挑了下眉毛,不无讽刺,“承阁?真是大手笔。”他虽不再挡在纪雪庵身前,承阁杀手却依然不敢放箭。纪雪庵冷声一笑,“他们是在担心我一把抓你在前头挡箭,回去无法交差。”程溏闻言笑道:“那主人便大大方方拿我挡箭,一路杀到他们跟前,看他们敢不敢放箭!” 纪雪庵一怔,转头去看程溏。程溏的声音戏谑,脸上却并无说笑神色。纪雪庵一把捏住他的手,声音跌至冰点,“在你眼里,你便这样看我?”程溏定定看他一眼,忽然绽开灿烂一笑。他弯着眼睛,却认真道:“主人误会了,我并非那个意思。主人以为,万家为何要选此地埋伏,承阁杀手又为何排出箭阵?杀人又不是打仗,拉弓搭箭需要一定空间,容易暴露,绝非承阁的高明武器。他们惯于杀人,却未必是什么神箭手,至少不可能全是。之所以如此安排,却是因为——”他故意顿了下,“他们害怕与主人近身打斗,他们之中没有人会是连璋的对手。” 程溏仰起脸,明明不是他的宝剑,他的武功,却依然满面骄傲,双目闪闪发光,“主人,既不愿待在这里作个箭靶子,不如冲上山坡叫他们根本无暇放箭。”纪雪庵嗓音微微发哑,深深看着程溏,“但是你——”程溏又是一笑,竟带了无比狡黠,“身陷敌阵又如何?难道哪里还会有比主人身边更安全的地方?”纪雪庵紧握连璋的手几乎把自己都弄痛,胸口似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引起无穷无尽的回荡悸动。他感觉有风刮了起来,程溏却扬手指着天空,“主人,天黑了。” 天色早就黯淡,东边升起一轮弯月。人眼的本事毕竟有限,时间拖得愈久,于弓箭手只愈不利。纪雪庵转过头,丰氏夫妇携手并肩而立,回视他的目光,没有多余情绪,只有长年交情累积的默契。罗齐寅回以紧张一笑,握剑的手暴出青筋,脸上却是一片跃跃欲试。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已占了其中两项。纪雪庵缓缓提起连璋,身旁程溏紧紧抓住他一臂,声音清亮无畏:“带我上去,走!” 连璋在地上轻轻一点,两人相偕往坡上飞去。那山坡平缓,无需太高明的轻功,纪雪庵和程溏却不约而同各伸出一臂,背影在夜色中融成一体,仿佛一只大鸟拍翅而起。他们动身的瞬间,承阁杀手终于不能再等,其中头领发了号令,霎那乱箭齐飞,尽数向两人扑来。 纪雪庵冲势不减,手中连璋握得极稳,划过的每一道光弧皆斩断箭杆,将他与程溏护得毫发不伤。承阁杀手根本来不及再次拉弓,纪雪庵已带着程溏落在坡上,足下堪堪一顿,一回身便刺中一人。他飞快抽回宝剑,无暇顾及那人生死,不肯浪费一点时间,转眼又劈向另一人。承阁杀手似料不到他竟敢杀入敌阵,措手不及,又极其忌惮误伤程溏,几乎不敢往纪雪庵左半身招呼。纪雪庵暗道果然被程溏说中,这些人虽精于下药埋伏刺杀,正面迎击的功夫全然不是他的对手。先前摆出箭阵不过是为了让纪雪庵他们成为众矢之的,自发投降,企图不战而胜,如今纷纷丢了弓箭,拔出兵刃迎战。 敌人的血在眼前飞溅,温热的液体落到程溏脸上。身旁纪雪庵一脚扫过敌人下盘,将那人掀翻在地,微微躬着的身体猛然向后一扑,连璋准确无误扎入偷袭敌人的胸口,就着那人倒地之势,脚尖斜飞扬起,重重揣在眼前一人的喉咙上。这样的激战中,程溏却忽然想起那次他举起连璋宝剑,将擒拿招式和魅功舞蹈化作剑招,不伦不类惹得纪雪庵生气。纪雪庵其实不知道,那天他仅是提着连璋便觉得双腕发麻,挥起宝剑实在耗尽全身力气。明明自己是这样没用的人,身边却有那么鲜明的对比,程溏翘起嘴角,竟然一点不觉得生气或难过。如今他与纪雪庵形同一体,乘风飞上山坡,快得不可思议的动作,蕴满无穷气力的痛击,宝剑在手中铮铮鸣响,回应心头激昂的战意,剑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身体则成为了一柄剑。程溏睁大双目,呼吸微微急促。真好,这些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感觉,竟如真正身临其境。 他将视线转到纪雪庵脸上,纪雪庵却没注意到他的目光,略皱着眉毛,双唇抿成直线,眸中一片冷硬不可摧的杀意。不错,杀光这些人,并非仅仅杀出一条逃走的路。身后山洞中还躺着境况未明的正道同盟,又怎么甘心叫他们再次落入万家手中,成为魔教兵器。承阁二十多个杀手已被纪雪庵一连杀了四五人,罗齐寅和木槿夫人也已加入阵中,战势瞬间倒向己方,承阁的人应付得愈来愈狼狈。无人敢从纪雪庵左边攻来,而右边的人又被笼在连璋的剑光中。纪雪庵越是游刃有余,心中却慢慢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们为什么不撤退?就算是韦行舟亲自下达的死命令,二十来人摆一场空城计未免太轻敌。承阁杀手竭力抵挡,固执地不肯让开防线,宁可叫同伴一个一个死在眼前。纪雪庵一剑划过一人脖子,不经意对上他瞪大的双目,霎时心头一凛。那是临死前充满恐惧却惟独没有意外的目光,好似他们一早就是被放弃的棋子。 仿佛为了应合这种不祥预感,他的脑后骤然传来一声破空之音。那是一支箭,对准纪雪庵的后脑。那个射手大约附在山洞之上的峭壁间,在那个谁也料想不到的位置,放出一箭。程溏说承阁杀手中未必都是神射手,原来却真有一人。那人想必对箭上功夫极为自信,既敢在背后放冷箭,便有十足把握不会误中程溏。 电光火石间,纪雪庵脑中掠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其实根本不用思考,只要躲开,哪怕仅仅蹲下便好。但已经来不及,身体的反应来不及听从任何一丝理智,竟将唯一的时机浪费。纪雪庵仿佛脚下生根,一动不动,却向后回过头。当他用余光堪堪扫到那支箭的时候,便已近在眼前—— 却有一道身影擦着箭扑倒在他面前! 这一变故实在太快,所有人都骇然僵在原地,只因扑箭的黑衣人竟如凭空冒出,先前没有一人发现他的气息。那人就地打了个滚,一手捂住伤臂,旋即飞快拜跪在纪雪庵跟前,“捕风楼暗卫,见过纪大侠!”纪雪庵瞪着他平平无奇的相貌,生死一线间被此人所救,一口冷气噎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程溏亦吓得脸色苍白,手指死死抓着纪雪庵。只有罗齐寅吃惊大叫起来:“汪大哥,怎么是你!” 捕风楼暗卫转头向罗齐寅笑了一下,但此时犹在战中,无暇解释太多。纪雪庵朝他点点头,“多谢相救,快起来罢。”他逃过一劫,举目望向对面峭壁,只来得及瞧见那个神射手一抹背影,眨眼便不见。那人既能站在毫无攀附的崖壁上张弓射箭,显然轻功极佳,追也没有意义。而身后林间幸存的承阁杀手,也悄无声息走得一个不剩。众人此 分卷阅读45 刻才知,埋伏在此的二十多个杀手竟全是用来吸引注意,峭壁上的那支冷箭,才是这一场局的真正一击,亦是唯一一击,却是最符合承阁的杀人之道。 但果然天下能在承阁杀手近旁不叫人察觉形迹的,惟有捕风楼十七暗卫。那人长长舒了口气,向纪雪庵道:“楼主命属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害纪大侠受惊。”他说得谦卑,其实捕风楼暗卫和承阁杀手在武功上却是一路,若提早暴露踪迹,只会功亏一篑。纪雪庵心中了然,神色不变,“哪里,你恰恰是在紧要关头救了我,替我谢过沈楼主。”暗卫点点头,又对罗齐寅道:“罗少庄主,在下先前欺瞒身份,抱歉!”罗齐寅连连摇头,“汪大哥你先前救我,今天又救了纪大侠,我怎么会怪你!” 一旁木槿夫人走上前替暗卫查看伤口,众人总算松懈下来,有捕风楼暗卫在,便不怕承阁杀手卷土重来。程溏的手慢慢松开纪雪庵,纪雪庵低下头,见他犹脸色僵硬,不由放缓声音:“方才吓坏了?”程溏看向他,点了下头又摇摇头,“我知道……没人敢杀我,又放心主人的功夫,对不起……当时脑中一片空白,连一声小心都喊不出口。”纪雪庵冷声道:“你何必自责,我自己也根本反应不及。说到底,却是我功夫不济。” 程溏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骄傲到自负的纪雪庵竟会说出这种话。纪雪庵被他表情惹得淡淡一笑,“你以为我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么?我自然也知道山外有山,更何况是在自己不擅长之处。没有人能经久不败,不过也正因如此,没有一场斗值得害怕。”程溏愣愣看着他,被他牵着手坐到树下。纪雪庵望着罗齐寅兴奋地同捕风楼暗卫说话,眸色霎时一沉,“沈荃老谋深算至此,我承他好大一个人情,哼,真是不舒服。”程溏闻言却终于笑起来,反握住他的手。以纪雪庵的自尊自负,平白受人恩惠,定然不会好受,却偏偏不能发作。二人均对捕风楼心存芥蒂,相识一眼,默默无言,只将手心的温度传与对方。 天已黑透,虽被敌人知晓他们的方位,一时半会却不能离开。木槿夫人招呼众人回山洞休息,干脆大大方方,度过这一夜再说。火堆重新燃起,众人围坐在旁,丰华堂问道:“关于青浮山上的事,沈楼主如今知道多少?”捕风楼暗卫答道:“捕风楼有特殊的传信之法,丰大侠不必担心,楼主掌握的消息不少,只是眼下无人能出山,外面的人也不敢妄动。”纪雪庵道:“沈楼主曾同我说过,珍榴会乃江湖盛事,捕风楼定会派人前来参加。除了你,宾客之中还有谁是捕风楼的人?”暗卫却摇头道:“这个属下也不知,楼主自有其安排。” 众人一时沉默。捕风楼究竟是敌是友,虽然今日蒙受其恩惠,但己方已处于水深火热,若作为盟友仍悠哉游哉,不由叫人怀疑其真正目的。暗卫犹豫片刻,却对纪雪庵道:“今日之事,纪大侠莫放在心上。楼主实则命属下保护的并非纪大侠,他的命令却是由属下判断,在正道一方陷入危机之时出手相救。属下以为,倘若纪大侠遭遇不测,青浮山上诸位正道朋友只怕再不能安然返回,江湖恐掀起腥风血雨。”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却愈发郑重。不为纪雪庵,却为江湖正道,在这样的劫难面前,捕风楼竟成了救世者般的存在。纪雪庵看着他,面上的冷意凝成一个微微嘲讽的表情,“原来是你决定救我,谢谢。”他再次谢了暗卫,却不再谢沈荃。纪雪庵虽被奉为大侠,但行事恣意心肠冷硬,若非无息老人和绝顶武功,只怕早被斥为离经叛道。他愿意为朋友帮忙,也曾在看不惯恶行的时候出手,但正邪黑白其实在他的眼中很模糊。他遵从师命来到青浮山,眼见魔教猖獗,从敌对的立场,日渐在心头生出真正的怒意,但乍听捕风楼这般高洁论调,仍不免在心中冷笑一声。 暗卫道一声不敢,目光微微一转,落到程溏脸上,不由心头一惊,慌忙别开。 那张脸隐在暗处,没有旁人注意。纪雪庵的嘲讽不过是性格使然,程溏的嘲讽却直直照到暗卫的心底,好似他已全然看破真相。捕风楼有十七暗卫,他只曾遥遥见过程溏一面。却是两年前在千里之外的湖城,捕风楼那座近乎荒废的别庄。 先前变故连生,如今总算能坐下,众人都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木槿夫人拿出干粮在火上烤,丰华堂在旁帮忙。罗齐寅犯愁地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山洞里的正道高手,“纪大侠,现下虽暂时太平,明日开始该如何是好?”旁人闻言也纷纷将目光投向纪雪庵,纪雪庵沉吟片刻,“不可能带着他们去救人,也不能就此将他们扔下。”他抬眼环顾众人,淡淡道:“聚在一起虽不易,但情势严峻,不如分头行动。丰大哥,木槿夫人,这些人就交给你们。设法带他们下山也好,暂且躲在山中也罢,皆由你们决定。” 众人均是一愣,木槿夫人和丰华堂对视一眼,艰难道:“难为纪兄弟还信得过我们。”纪雪庵冷淡道:“今日你们已向承阁的人动手,万家和魔教不会再把桑谷秘药给你们,你们并无别的选择。”丰华堂扯出一个勉强笑容,“雪庵放心,我们决不会再犯糊涂。这些兄弟的性命,我在此向你保证!”纪雪庵点点头,神色略有缓和,“若说有人能解开摄魂术,我们之中也只有丰大哥你,拜托。” 他们要兵分两路,固然是无奈之举,但纪雪庵的心中多少也存了不愿再与丰氏夫妇共同行动的心思。嫌隙已生,要平复如初并不容易。丰氏夫妇心知肚明,除了惭愧,不敢有怨言。罗齐寅亲眼目睹丰氏夫妇的背叛,一双侠侣的英名抹上阴影,在他心里比纪雪庵受的刺激还大些,转头看向捕风楼暗卫,郁郁道:“汪大哥,你呢?可要与我们一同去救人?” 暗卫摇了下头,“属下要随时与楼主保持联系,不便与诸位同行。且属下惟有躲在暗处才能派上最大作用,若暴露在人前反而丢了优势。”罗齐寅失望地啊了一声,只好点点头。他望着丰氏夫妇沉默地烤干粮,纪雪庵和程溏静静坐在一处,不禁想起生死未卜的凌家小姐,一股酸意顿时涌上鼻腔。罗齐寅强忍悲伤,站起身道:“洞腹狭窄,又被躺着的人占去许多地方,我去将他们挪开些,免得待会儿没地方睡觉。” 他将不省人事的正道高手并排拖至洞壁,腾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空间,随后趴在地上拔去些枯草,捡了碎石土块丢掉。火堆离他不近,又被人挡住光,罗齐寅看不清黑乎乎的地面,仅凭双手摸索。他忽然咦了一声,却在洞壁上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约莫拳头大小,掌心坑洼不平,似是琢磨而成的石雕。罗齐寅心中奇怪,伸手推了下却推不动,这山洞浑然天成,洞壁上 分卷阅读46 怎么会有石雕。却听见程溏在身后唤他:“罗兄,干粮烤好了。”罗齐寅当下只觉饿得快死,应了一声快步回到火旁,将此事抛在脑后。 待吃完饭,捕风楼暗卫自告奋勇守夜,离开山洞藏身在山坡密林中。众人相顾无言,各自寻了地方睡觉。离别在即,虽心头沉重,但这一日实在发生太多惊心动魄的事。一早遇上母豹和万家侍卫的袭击,随后便是正道高手和弹筝的魔教女子,刚缓一口气却等来丰氏夫妇叛变,还有承阁高手的一场险斗,引得捕风楼暗卫现身。众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彼时他们尚不知道,与丰氏夫妇的离别竟会提前到来。 变故发生在三更时分,罗齐寅喝了太多凉水,迷迷糊糊爬起来解手。他揉着眼睛小心避过地上的人,在山洞外解决后又摇摇晃晃进来。火光已很微弱,罗齐寅睡眼惺忪又看不清,一脚踩在别人身体上吓一跳,却被地上躺着的那人绊了一跤,脑袋砰的一声撞在山洞石壁上。他忍不住痛叫一声,伸手一摸竟满手湿热,来不及惊呆,只听轰隆隆一阵声响,整个山洞都震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这样闹腾,山洞里的人都醒了过来。木槿夫人睡得离火堆最近,起身往里添了柴,眯着眼看清洞中情形。纪雪庵握住连璋,甫一睁眼,便难掩焦急叫道:“程溏!”丰氏夫妇定睛一看,才发现山洞中少了两人。除了程溏,还有罗齐寅,但刚刚分明却是罗齐寅的声音。 纪雪庵紧皱眉头。身旁地上还有温度,罗齐寅起身时他已惊醒,不过未张开眼,直到他回来弄出一连串动静为止,纪雪庵确信程溏仍熟睡在身边。便是他一眨眼坐起身的功夫,程溏却不见了。纪雪庵强压住心头不安,仔细看过周遭,忽然将目光定在不远处的洞壁之上。 那处石壁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面依稀沾着血迹,却又看不清。纪雪庵走到石头旁,蹲下近看,血迹仍是湿的,石头雕成一颗青面獠牙的脑袋,显然并非天然之物。他心知万家布满机关,难道却连这深山之中也有?纪雪庵推不动石头,面色一冷,右掌灌入内力,啪的一声,将这块石头打飞。 山洞果然再次震动起来。纪雪庵连忙站起,戒备望着四周。丰氏夫妇也如临大敌,在洞中团团转。洞外捕风楼暗卫悄无声息落在门口,吃惊道:“这山洞已震了两次,却并无外人进来,究竟发生何事?”丰氏夫妇还未答话,却见暗卫瞪大双目,“怎么只剩二位?纪大侠他们呢?” 二人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猛然回身。却见洞腹空空,惟有正道高手安静躺在一边,另一侧洞壁旁的纪雪庵已凭空消失。 第十章 却说那消失的三人此刻正躺在一团黑暗中,只听罗齐寅惨叫一声:“嗷!我的脑袋!”纪雪庵先前脚下一空,便知不妙,正要在下落空中寻到攀附,不想却根本没落下多少,便砸在人的身体上。他哼了一声,伸手去抓身下的人,便听见程溏欣喜道:“主人?” 程溏果然也在下面,纪雪庵放下心,摸索着拉他起来,“我道你怎么忽然不见,有没有摔伤?”程溏摇了摇头,发觉黑暗中纪雪庵看不见,便道:“我才冤枉,睡得好好的,还在梦里就被罗兄拉了下来。”罗齐寅自知理亏,讪讪笑了两声:“我一脚踩空吓了一跳,慌乱中不小心将程兄弟当作救命稻草也拖了下来。”程溏道:“主人,你是下来寻我们的?”纪雪庵却淡淡道:“我是来寻你。”程溏并未接话,罗齐寅暗道幸好拖了程溏下水,不然自己一人被撇下真是太可怜! 三人适应了一阵黑暗,却发现此处并非全然漆黑,前头隐隐有光亮传来。他们摸索着四周,才知大约置身于一条地道,高度可站立行走,不太宽敞,仅容得下两人并行。纪雪庵当先向前走去,扶着墙壁拐了一弯,便见到墙角嵌着两颗儿拳大小的夜明珠。罗齐寅走上前用力掰了下,喜道:“取得下来——”话音未落,竟有两根粗针嗤的一声从明珠镶嵌之处射出,直扑罗齐寅双目。罗齐寅反应极快,猛地蹲下抱住脑袋,着实吓得不轻。程溏走到对墙,蹲下身察看那两根粗针,“针上有毒,幸好。看来青浮山上的地道果然全是机关,我们定要举步小心。” 他说完,抬眼向纪雪庵看去。罗齐寅抱着夜明珠站起身,不解地看见纪雪庵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淡淡道:“没想到终有一天,却用上了它。”罗齐寅又吃一惊,结结巴巴道:“纪、纪大侠难道有、有地道的地图?”纪雪庵不置可否,从他怀中取过一颗明珠,微抬下巴,“走罢,先去看看我们掉下来的地方。” 那夜明珠虽非凡物,但也不过堪堪能看清前方数丈。纪雪庵一手执珠,一手拉住程溏的手,“小心脚下。”二人携手相行,但纪雪庵半边身子却护在程溏前面。待回到三人掉落之处,眼前赫然一道石墙,却是一个盲端。纪雪庵抬头看了一眼,依照落掉距离,头上的顶应不算很高。他将夜明珠交给程溏,微微蹲下身体,“替我拿着照明。”程溏心领神会,手臂勾住纪雪庵的脖子,趴在他背上,一手高举明珠在他头顶,恰叫他看得清楚。 纪雪庵赞许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身体向上一窜,双手双脚分得极开,攀在石墙之上。那处通道不算窄,纪雪庵撑得极为吃力,虽离头顶石板仍有一段距离,却难以再动一下。程溏挂在他背后,见状道:“我爬上去瞧一瞧,主人可撑得住?”纪雪庵咬牙道:“你快一点。” 程溏不敢再浪费时间,将夜明珠小心收入怀中,攀着纪雪庵身体,踩到他肩上。纪雪庵闷哼一声,额头冒出汗水。程溏便是再瘦小,全身重量尽在他肩头,一时承压也不小。他悬在空中,双手火辣辣的疼,双腿近乎直直劈开,却毅然一动不动。程溏听着他沉重呼吸,举着明珠急切地探看头顶石板和四周石墙,最后伸手推了下纹丝不动的石板,失望道:“找不到任何机关。”纪雪庵待他回到背后,才吐出一口气,“我们下去。” 二人落回地道,罗齐寅在下面等得心焦,又听不清头顶回声嗡嗡的对话,急道:“如何?可有办法上去?”程溏替纪雪庵拍去身上灰土,摇头道:“我找不到机关,那顶石板也根本推不动。”罗齐寅抓耳挠腮,又转向纪雪庵,“程兄弟虽推不动,纪大侠与在下合力可否将石板强行破坏?”纪雪庵摇了下头,“若在平地上兴许还有可能,但无人能在半空中发力出掌。” 地道中一时静默,程溏却奇道:“我竟忘问了,你们二人到底是如何下来的?”罗齐寅揉着仍发疼的脑袋,“我迷迷糊糊撞在一块石头上,连脑袋都摔破了,没想到竟撞开了一条地道。”纪雪庵接着道:“不错,我便 分卷阅读47 是发现石头上的血迹,才再次开启地道。”程溏闻言一拍手,喜道:“这般便好,山洞里的丰大侠和木槿夫人为了找我们,迟早会发现机关,我们等他们再开地道不就好了?”罗齐寅跟着叫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都急得六神无主了!”看着二人劫后余生如释重负,纪雪庵撇了下嘴,回荡在地道里的声音格外冰冷:“他们不可能来救我们了。我一时心急,找不到打开机关的法子,一掌将那块石头打飞了。” 却听罗齐寅发出两声干笑,急着想说些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来。程溏瞥他一眼,笑了下道:“这样也好,我们本来暴露了行踪,这下凭空失踪,反而叫万家的人摸不清头脑。”纪雪庵微微皱眉,“若果真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但这处山洞本就是万家安排的,我们在此消失,他们不难猜到我们进入地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若万家的本意便要将我们骗入地道……” 他没有说完,程溏吃惊道:“但我们分明是意外——”他的话也戛然而止,二人一齐回头看向罗齐寅。罗齐寅不是笨蛋,自然听得明白弦外之音,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摆手道:“不是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纪大侠,程兄弟!你们要相信我啊!”纪雪庵盯着他看了一阵,冷哼一声。程溏噗嗤一笑,拍了拍罗齐寅的肩,“好啦,不吓你了。” 罗齐寅长长出了一口气,后怕地瞧着二人,直到在纪雪庵眉间也看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好笑,才恼道:“真是!”他跟着两人跋山涉水数日,说不上有多么深厚情谊,但日夜相处自然生出难以忽视的依赖。纪雪庵眼角扫过这个笨小子,心中不耐烦,暗道他整日黏着程溏实在碍眼,但若将他丢给别人,只怕被人卖了还数钱。他和程溏都没有说话,罗齐寅却奇异地生出一种三人同心的默契,头一回感到自己真正被二人接纳,不由心中大喜,豪气顿生,“有前路,无回头,事到如今,也只好顺着地道走啦!” 程溏忍不住笑出声,纪雪庵冷着一张脸,拉着他手向前走去,徒留罗齐寅在后头大呼小叫:“纪大哥,程弟,你们等等我!”程溏只觉纪雪庵的手用力一握,耳畔响起他压低的怒意,“你以后不许再对着那个蠢货笑,叫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三人向前小心行路,一面留心地道中情形。这地道虽无一丝光透入,空气却并不闷窒,显然在建造时便做好了通风暗口。纪雪庵摸着石墙上的砖头,砌得十分整齐,却是一场精细工事。地道的地势并非平坦,大约随山势起伏,但道宽和顶高竟保持得几乎不变。 这团黑暗一望无际,惟有手中夜明珠发出幽幽冷光,勉强照出前路。罗齐寅跟在纪雪庵和程溏后面,愈走愈觉得后背发寒,好几次回头瞪着什么都瞧不见的漆黑,只怕有人跟上他们。前头纪雪庵一直拉着程溏,叫他好不眼馋,但脸皮终归没那么厚,只好死命握住佩剑。静谧之中只闻三人的脚步,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程溏出言道:“主人,前面有两条路。” 三人走到岔道口便停下,纪雪庵从怀中取出那张发黄的纸,罗齐寅伺机挤到两人之间。这张地图原本画着万家山庄地面上的建筑,后来被程溏识破其中奥妙,显出许多纵横灰线,才是地下通道的地图。纪雪庵捧着夜明珠,程溏对着光竖起黄纸,微笑道:“能将地上地下对照在一起看,实在再好不过。”纪雪庵指着地图上一点,“那个山洞应在此处,果然,灰线从此处多出一条。” 众人精神一振,纪雪庵指尖顺着那条灰线划过,“我们沿地道向北而行,走到这里便有两条岔路。西面那条是死路,我们应往东面走。”他继续向前划,喃喃道:“不错,依着正确的地道走,或许就能下山。”程溏却咦了一声,“有些路同样不通,到了尽头却不像死路被划了一道横线,难道是——” “出口!”纪雪庵和罗齐寅同时接口。纪雪庵面色微凝,仔细在地图上指出一点,“便是这个出口离青浮山后山的地牢最近。”罗齐寅兴奋道:“我们就从那里上去!”三人寻到目标,皆松一口气。罗齐寅不免遗憾道:“可惜地牢却不与地道相通,不然偷偷潜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好!” 纪雪庵收好地图,接过明珠,复又拉好程溏的手,“走罢。”三人拐入东面的岔路,罗齐寅扭头看一眼西面,咕哝道:“故意做一条岔道,不知又设计了多少机关,叫人有去无回——啊啊!”他忽然惊叫一声,引得前面二人急忙回头,“怎么了?”罗齐寅指着身后说不出话,手臂微微发颤,好半天才道:“我、我正好回头,脚下踩到一块砖头,竟陷了下去……然、然后……” 三人并未向岔路中走得太深,高举夜明珠仍依稀看得清另一条岔道中,两边石墙刺出两排白刃,若有人走在其中,根本来不及防备便被捅穿。机关的距离与他们在东面岔道中的位置差不多,程溏低声道:“好毒的机关,若有一行人不识地形兵分两路,岂不叫其中一半死在另一半人的足下眼前?”纪雪庵握紧他的手,冷声道:“看来不论下山还是救人,且在我们能活着离开这地道之后。” 众人心中均不轻松,默默无言向前走去。地道高低起伏,拐弯无数,方向不知被扔去哪里,只叫人晕头转向。也不知走了多久,程溏暗中推算时间,大约外面的天还没亮。身后罗齐寅的步子忽然踉跄一下,虽慌忙赶上不至落后,节奏却与之前多少不同。程溏不由回头,一眼看见微弱的明珠光芒下,罗齐寅的裤子上原先便沾着的一片血迹正慢慢扩大。 他扯了下纪雪庵的袖子,“主人,我们休息一下罢。”纪雪庵回身看了看罗齐寅,又看了眼程溏疲惫双目,点头道:“也好。” 地道望不见尽头,三人恐怕坚持不到什么宽敞之处,就地坐下,背脊倚在石墙上。程溏解下仅剩的一只水囊,递给纪雪庵。纪雪庵却摇头,“我不渴。”程溏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笑道:“我也不渴。”转手将水囊伸到罗齐寅面前,“罗兄,你流血了,喝些水罢。”这场景却与罗齐寅在深山中同他们重逢那夜何曾相似。罗齐寅没有推辞,红着眼圈接过,仰头喝了两口,晃了晃半满的水囊,“只剩一半,可得省着些。” 他虽故作轻松,众人却都明白,眼下处境已极为艰难。在地面上尚能填饱肚子,如今三人却只余半袋水。罗齐寅扯下一根衣带,圈住腿根紧紧系住,勉强止了血,身旁没有伤药,只得用这般粗暴法子。他昨日着实挂彩不少,虽未伤及要害,但坚持至今已是极限。程溏不忍看他苍白着脸折腾伤腿,转过脑袋,却瞧见纪雪庵盘腿而坐,双掌搁在膝上,闭目运行无息神功。程溏心中一紧,他虽未天真到以为纪雪庵在丰华堂笛声 分卷阅读48 相助之下内伤痊愈,但一日之内这人曾无数次笔挺背脊护在自己身前,几乎叫程溏忘记他仍负着伤。 三人之中只剩下程溏安然无恙,肩头的豹爪伤痕并无恶化迹象,疼痛亦可忽略。他想起韦行舟那条作茧自缚的命令,暗自冷笑,若非敌人凡事以他安全为重,只怕昨日早就得手。程溏只是不明白,万家何以在短短数天之内便确认了他的身份?他虽曾在那间亭子留下兰阁指令,又将纪雪庵从魅功中唤回,显然是个中高手,但外行人根本不知内幕,而绿衣少年精神大损,也无可能费心追查。除非……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别的东西露出了马脚。 他想不通,兀自发愣,身边传来动静,却是纪雪庵运功一周完毕,换了坐姿。罗齐寅亦放开紧扎的布条,伸了下无力的腿,未见出血,面露喜色。黑暗中,纪雪庵的手准确无误地覆在程溏的手背上。程溏猛然回神,意识到他的动作,心中一时涌起的竟是酸涩。他来不及理清心头思绪,便听见纪雪庵冰冷冷的声音在地道里响起清寒回音:“大约四十年前,江湖上曾发生过一桩惨案。武林七大门派参加三年一度的武君大会,近百名高手竟有去无回,从此消失在世上。更蹊跷的,却是江湖中无人知道这些高手是生是死,生在何处,死因何由。这个故事,你们可曾听说过?” 四十年前,在场三人都尚未出生。程溏疑惑地摇了下头,罗齐寅却皱眉苦苦回忆,“啊,我好像听父亲提起过……武君大会,武君大会?等等,那件事是不是与当年的武君有关?”纪雪庵冷淡道:“不错,那正是最后一次武君大会,自此江湖上再无这样一桩盛事。最后那位武君,姓倪。” 程溏和罗齐寅脱口而道:“屏洲倪家?”罗齐寅不由自主露出一脸厌恶,“最后的武君竟是屏洲倪家的人!哼,那武君大会不办也罢。”纪雪庵微微垂下眼,“时过境迁,四十年前的事已很少被人提及,倪家的恶名却始终难以被洗刷。七大门派高手的失踪,被算在武君一人头上,世人皆说武君勾结魔教,残害正道同盟。”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漠然,程溏却从中听出一丝涩然,不由问道:“难道事实另有隐情?”纪雪庵摇了下头,“事实究竟如何,世上无人知道。那桩惨案发生后,倪家成为千夫所指,名声一落千丈,家中子弟再难立足江湖。但武君却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异姓兄弟,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会出卖正道,便决心彻查此事。”他说到此处,程溏与罗齐寅皆微微屏息,知道自己已接近一个极大的秘密,丝毫不敢打断。纪雪庵继续道:“那个异姓兄弟当时还很年轻,本来仗剑走遍四海,潇洒无羁,不理世间俗事,但为了挚友,他耗费多年心血,一为弄清事情真相,二为洗刷武君冤名。很多年过去,他不再年轻,逐渐成为人人敬仰的侠士,但四十年前的事却终究被世人遗忘。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便是我的师父。” 罗齐寅听得大吃一惊,程溏却隐隐有了预感,并不意外。纪雪庵的手始终覆在他的手上,程溏翻过掌心,与他僵硬的手十指交握。罗齐寅犹不敢置信,瞪大眼问道:“无息老人……无息老人到底有无查到真相?若武君当真有冤,屏洲倪家的恶名为何至今未消?”纪雪庵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有人刻意要隐瞒实情。那件事发生大约一年后,七大门派暗中屡屡遭人袭击。敌人来路不明,使的却都是与会高手家传或师门独传的功夫。众掌门惊慌不已,与参加武君大会的子弟出身的各大武林名门家主聚首一堂,商议对策。那场会上,他们却发现,只有屏洲倪家和少数几个世家安然无事,顿时叫倪家百口莫辩。” 罗齐寅心中极为震撼,喃喃道:“是时场景,的确难以叫人相信倪家。别人都出了事,只有他们几家幸免,谁知不是他们迫害同道,逼问出独传功夫?”程溏却摇头道:“倪家若当真做出这种事,又怎么会蠢到置身事外惹人怀疑,定也要装出受到袭击的样子。独门功夫被泄露,自然是件天大的丑事,决不能叫外人知道。只怕七大门派利害一致,互相牵制,惟独倪家成了变数。只怕他们先发制人,造出倪家与魔教合谋的谣言,自此身败名裂,说出的话也无人再信。随后再刻意压制流言,叫世人慢慢忘记此事,惟独记得倪家恶名。” 纪雪庵微微颔首,“众掌门为了自保,这招棋虽下得极险,运气却不错。 一则那些暗中袭击不再出现,二则屏洲倪家除了武君都是胆小懦弱之辈,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后,只敢躲在家中不轻易露面。但七大门派并不知道,那个谣言虽是假的,却有一半没说错,诸家的独传功夫的确落入魔教掌中。”罗齐寅苍白着脸,“既然如此,无息老人为何不将真相昭告天下?即便不是为了那位武君,也好叫正道认清敌人,提防魔教。”纪雪庵却目光黯淡,“师父没有证据。他不过是从四十年前武君大会时,魔教恰有异动,教众频频现身江湖才做出推测。近百年来魔教与正道鲜少正面交手,天下看似太平。魔教之辈小心谨慎,不曾露出马脚,即便得了众家功夫,试探过后却依然不动声色。” 罗齐寅一时不语。名门武功落入魔教,光想便是一件叫武林变色极为恐怖的事。若在一个月前,罗齐寅听闻此事只觉不可思议,但如今亲眼见到魔教与万家行事,众多好手被摄魂术控制,与当年之事何曾相似。他坐立不安,胸口憋着一股焦躁无法疏解,急得恨不能在地道中怒吼几声。正要不管不顾爆发,却听见身旁程溏轻声道:“有证据的。” 纪雪庵猛然回头,紧紧盯着程溏。程溏的手指冰凉,勉强笑了一下,“那件事并非没有证据,只不过我原来不知道那些功夫竟是如此得来。魔教三大圣宝之一的碧血书,记载的却是正道门派的独传武功。” 罗齐寅张大嘴,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纪雪庵眸光如剑,冰冷道:“魔教三大圣宝,哼。除了碧血书,金蚕丝,还有一件是什么?”他话音犹落,程溏却如被毒蛇咬到,不敢置信地转过脸,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你……主人、怎会知道金蚕丝?” 纪雪庵忽然僵住,一时面色铁青,顿了顿才道:“原来如此,我竟无意间犯下大错。金蚕丝乃是在晶城捕风楼,沈荃给我的。我并未随身携带,落在万家山庄的那间屋子里……你我逃脱初时,万家侍卫并不曾对你手下留情,大约却是后来找到金蚕丝,以为是你的东西,才对你的身份起疑。” 程溏狠狠抽回与纪雪庵交握的手,却被紧紧拉住。他胸口起伏,竟气得不轻,疾声道:“主人怎能如此糊涂!沈荃把魔教的东西给主人,主人怎么敢拿?捕风楼居心叵测,离间挑拨最是拿手。这次东 分卷阅读49 西被魔教找到乃是万幸,万一被正道寻到主人竟带着魔教圣宝,主人又该如何解释?”他愈说愈激动,深深吐出一口气,语调骤然一沉,“碧血书名字的由来,多半是为了讽刺当年武君对正道盟友多加维护,最后却落得身败名裂、族人无法抬头的下场。主人如今被卷入这场风波,无奈之下曾对正道高手动手,知情人虽心知肚明,但世间黑白颠倒碧血空流之事向来不缺,难道不该万分谨慎才——” 声音戛然而止,却是纪雪庵忽然吻住程溏的嘴。程溏双目圆瞪,那只手在纪雪庵掌中乱挣,却始终被牢牢按住。这一吻持续得并不久,纪雪庵浅尝辄止,松开程溏下巴,轻轻抚着他的脸颊。他注目凝视程溏,话音低如叹息:“你发这么大脾气,我还以为……却不想你是为我而生气。” 程溏犹未回过神来,直到眼角瞥见满面通红的罗齐寅,才一把推开纪雪庵,“主人以为我被揭穿恼羞成怒么?哼,当初在疏城杀人,本就是受主人命令,杀的又是铃阁阁主,我就算用金蚕丝,又何必心虚。”他并不是笨蛋,震惊过后,忆及尸体难免留下痕迹,繁月阁又是捕风楼暗哨,沈荃刻意向纪雪庵出示金蚕丝,便一点都不奇怪。 纪雪庵目光微微晃动,依然是一副冰姿雪貌,却仿佛酒觞中盛着的冰块,惹得人心神俱醉,“金蚕丝又如何,我既然敢拉住你手,便不怕旁人说我与魔教的干系。你放心,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武君。” 的确,圣宝再珍贵也不过是死物,而纪雪庵身边有一个与魔教纠缠不清的人物,才真正贻人口实。程溏动了动嘴唇,无从辩解。他与魔教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显而易见,韦行舟又刻意放出话来。程溏用力闭了下眼,一字一字道:“我同魔教不共戴天,韦行舟的话,不过是为了……”纪雪庵再自然不过地接口道:“将我从你身边逼走,哼,谁会上他的当。” 程溏睁眼看着他,嘴角扬起,目眶却渐渐泛红。纪雪庵淡淡露出一笑,低头轻轻触了下他的脸,朝看呆的罗齐寅冷声道:“休息够了?那便继续走。” 他并不全心全意相信程溏的话,但他相信自己。若程溏是魔教中人,就灭了魔教,从那个见鬼的韦行舟手中夺来。纪雪庵不愿意看程溏为难,不愿意逼他,尤其当第三个人在场。程溏的真心话,只有他能听。 三人不再多言,起身向前走去。罗齐寅跟在纪雪庵和程溏后面,愈发不自在。那两人双手握在一处,不时提醒对方足下小心,明明黑乎乎看不清脸,不经意目光触碰却要相视片刻。罗齐寅头皮发麻,心口堵得慌。他家教颇严,成亲前连别人的手都没有拉过,凌家小姐又是大家闺秀,夫妻间以礼相待,从不敢孟浪。若在以前他听闻纪雪庵喜欢男人,定要惊呼一声怎么可能,但真正见到纪雪庵其人,却连发问都省去,一眼就明白此人自负任性到极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根本不用向旁人交待,哪还有什么不可能。 罗齐寅苦恼地抓了下脑袋,倒也不是嫌两个男人恶心,但能不能不要当他不存在啊!他们二人间自然流露出的亲密,显非造作,倒像是罗齐寅大惊小怪了。他兀自想着心事,一脚踩到另一脚鞋子,一记跄踉吓得前面两人一齐停步回头。 纪雪庵见他无事,却一脸古怪神情,便冷淡转头不再理他。程溏倒有些不放心,“罗兄,没事吧?伤口又疼了么?这地道中多的是机关,可要千万当心。”罗齐寅嘿嘿笑了两声,道:“这般静悄悄走路反而叫人紧张,又阴森森极为可怕,不如我们说些话壮胆。”程溏不由笑道:“原来罗兄怕黑,好啊,那我们说什么?” 罗齐寅对程溏满心好奇,恨不能好好刨根问底一番,但他再没眼色,也瞧得出有些问题程溏不愿答,纪雪庵也不许他问。他略作思索,忽然想起一事,心底的好奇全被勾到喉咙,脱口问道:“对了!魔教三件圣宝,究竟是什么东西?” 方才话题被岔开,如今情形却不许程溏再糊弄。他面色微沉,黑暗中声音却毫无异状:“碧血书我已说过,是一本记着正道门派独传功夫的武书,如今看来却与四十年前的那桩事密不可分。可惜我不习武,知道的不多。金蝉丝是世上罕有的金蝉花凋谢后抽丝而制成,至细至利,用作武器可杀人无形。但魔教中真正珍贵的却是一件金蝉丝结成的贴身小衣,穿在身上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他一口气说完,罗齐寅听得满脸惊奇。纪雪庵沉默听着,另两人分神闲聊,他只好格外注意周遭情形。罗齐寅长吁短叹一阵,追问道:“程弟,那第三件圣宝是什么?”程溏顿了顿,缓缓道:“第三件圣宝唤作桑谷玉,顾名思义,乃是从桑谷神医手中流出的一块宝玉。”罗齐寅愣了愣道:“桑谷神医仁心善肠,怎么也与魔教扯上关系?”程溏摇头道:“多半是魔教抢来的。传言桑谷玉本就是一块难得的美玉,被历代桑谷神医在数百种药材中浸润百年,竟有了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若是寻常无病之人佩戴在身,则能补精养气延年益寿。” 罗齐寅好半天才合拢嘴,喃喃道:“伤者不死,死者不腐,这岂不是逆天?乖乖,与这三件圣宝比起,珍榴会上的宝贝简直就如孩童玩具。谁得了这些宝贝,同天上神仙也无两样了!”程溏却冷笑一声,“金蝉丝穿在韦行舟身上,桑谷玉佩在他腰间,碧血书捏在他手里,又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罗兄,你可害怕了?” 他原本嗓音清亮,如今压得太低,听在耳中竟藏着刻骨恨意。罗齐寅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却是程溏先笑了一声,歉然道:“对不起,罗兄。韦行舟这魔头人人得而诛之,我却将脾气撒在你身上。”罗齐寅连连摆手,却听得纪雪庵冷声道:“省些口水,剩下的水还不知能撑几时。” 写到一半发现“金蚕丝”最早出现时其实写作“金蝉丝”ORZ 本更改为原先称呼,之前的就不一一改正,大家明白是一样东西就好 纪雪庵却并非在说玩笑话。 三人埋头向前行路,不慎触动几次机关,幸好均有惊无险。地下瞧不见日月,便不知时辰,三人亦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累了便坐下歇腿,渴了便小小喝一口水,饿了却没有法子,只能任由腹鸣不止,伴着脚步声在地道中久久回荡。 罗齐寅躺在地上,哑着嗓子哀叫道:“累死了!外面此时,应该已月上中天了吧。”他从程溏手中接过水囊,仰起脸往嘴里灌了一口,却猛地抬起头,顾不上差点呛到,用力晃了晃水囊。水囊已经空了,罗齐寅喃喃道:“最后一口水……” 最后一口水被他喝了。程溏和纪雪庵并未说什么,倒也不曾刻意节省水留给他,但罗齐寅心 分卷阅读50 中再明白不过,因他先前流血,另两人喝的水加起来也不比他多。罗齐寅抿了抿嘴唇,不知该道谢还是道歉,却忽然明白了纪雪庵先前的话。 什么都不用说,不如省下些口水。 三人歇息一阵,复又起身赶路。沉默弥漫在地道中,连脚步声都显得虚浮无力。谁也不知道外头是否真的月上中天,抑或已是旭日初升。眼前又行至一处岔道,纪雪庵细细看过地图,蹙眉道:“再往前有一个出口,我们可要回到地上?”程溏声音发哑:“不等到离地牢最近的出口么?”二人说话间,却听罗齐寅在背后沙哑道:“我听到……水的声音。” 纪雪庵和程溏对看一眼,程溏叹了口气,“罗兄,你觉得如何?我们现下就上去?”他们未将罗齐寅的话当真,罗齐寅却恍若未闻,兀自拔腿向右手边岔道走去。他与程溏擦肩而过,纪雪庵面色一变,陡然伸手按住他,“那条路是错的!” 罗齐寅摇摇晃晃,根本经不起他用力一按,身体一歪倒在石墙上。却听轰隆一声,石墙一阵震动之后,竟缓缓移开一人宽度的窄缝。三人皆是一惊,罗齐寅原本精神恍惚,也被吓得一个激灵恢复神志。他不知又撞到什么机关,猛然向后一跳,纪雪庵已刷的拔出连璋在手,一把将程溏拉到身后。 但石墙后却毫无动静,漆黑一片目不能视。罗齐寅站得离窄缝最近,定了定神,不敢贸然踏入,便举起夜明珠往其中照去。 纪雪庵紧紧握着程溏的手,窄缝的位置被罗齐寅占住,他们不能贴得太近,若有变故怕罗齐寅连躲闪的空间都没有。纪雪庵凝目而视,只瞧得见一团黑暗,却有一个小小的微弱光点,从墙后透出亮来。罗齐寅吞了口唾沫,“难道里面也嵌着珠子?”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清澈响音,从黑暗中传来。罗齐寅瞪大双目,结巴道:“可、可是我听错了?”程溏大喜道:“罗兄,你真是太厉害,隔着那么厚的墙也能被你听见!”纪雪庵的目中亦情不自禁透出喜色,那记水滴声过后,墙后的亮点微微晃动,泛起涟漪,他决不会看错。原来那光亮不是另一颗夜明珠,却是水面映出明珠的波光。 纵然三人皆喜出望外,亦不敢什么都不管不顾就跑到水边,只能举起夜明珠照亮脚下的路,才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到水边。石墙移开之处离水池已不远,不过数十步距离。三人分外当心,程溏从怀中摸出一根银针,伸入水中一探,再取了纪雪庵手中明珠查看,欢声道:“水里没毒。” 罗齐寅嗓子干得冒烟,只待他这句话,仿佛一声令下,埋头捧起水痛快喝起来。程溏不由笑出声,回头向纪雪庵道:“主人,将水囊给我。”待在囊中盛满清水,才坐到岸边纪雪庵身旁,与他二人慢慢喝水。 三人皆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个半饱,直到腹中微涨才肯停下。纪雪庵捏着夜明珠打量周遭,略感意外,“此处倒像是一个天然而成的地下湖泊,并无雕凿痕迹,大约建筑地道时经过湖边,便干脆开了这一道暗门。”罗齐寅打了个饱嗝,抚着肚子道:“画地图的人太不像话,也不知特意标注出来,幸好误打误撞找到这里。”程溏微笑道:“罗兄,这回全是你功劳。”罗齐寅嘿嘿笑着摸了下头,赧然道:“两次误触机关,看来我与这地道倒是颇有缘分。上一次害你们随我一起掉下来,这一次找到水,算是功过相抵吧。” 他一扭头,瞧见纪雪庵凝目望着水面,奇道:“纪大哥,你又想到了什么?”纪雪庵略一沉吟,淡淡道:“我在想,地下有湖,是否与外面相通?这湖水清澈甘美,不知里面可有鱼?”程溏疑惑道:“这么不见天日的地方,水里会有鱼?”罗齐寅却站起身,脱了鞋子卷起裤腿,笑道:“待我下水一探便知。” 纪雪庵与程溏自是目不转睛看着他。罗齐寅不敢莽撞,缓缓探入一腿,却在水漫过膝盖处踩到了湖底。他咦了一声,双足皆入水,走了几步离开岸边,一手握着明珠,弯腰在水中细细探看。却听他大叫道:“鱼!真的有鱼!”但单手如何捉鱼,只能无意识在空中乱挥几下。纪雪庵早有预备,一足踢起罗齐寅留在岸边的长剑,扬手接住后手腕一转,将它准确无误抛入罗齐寅手中。罗齐寅毫不犹豫,一剑猛地扎入水里,但见水花凌乱中他抬起身大笑,岸上两人借着遥遥微光亦看清剑上穿着一条挣扎的鱼。 程溏不由叫了一声好,既为纪雪庵送剑,亦为罗齐寅刺鱼。罗齐寅将鱼抛回岸边,如法炮制又捉了三四条,直至水中血腥气将群鱼吓走,才洗了长剑作罢。程溏蹲在那几条扑腾不止的鱼旁,抬脸去看纪雪庵,难掩面上欣喜,“主人毫无意外,似是早有预料,是如何知道这水中有鱼?”纪雪庵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这水固然清澈甘美,却有一丝极淡的腥味,我便猜测湖中并非没有活物。你仔细瞧一瞧,这些鱼生在地下湖泊,是否都不长眼睛?”程溏接过明珠翻看手里的鱼,惊道:“主人当真料事如神!这鱼不但没有眼睛,连模样都不曾在地上见过。”纪雪庵被他如此一赞,虽无人看见,仍不由微微一笑,“我素来喜净,与口鼻比旁人更灵敏些也有关系。平素不堪忍受腥臭,不想今日倒派上用途。” 二人说话间,罗齐寅也回到岸上,盯着自己的战果却犯了愁,“此处无法生火,难不成我们要捧着鱼生啃不成?”纪雪庵伸出一指按了按鱼腹,“这鱼肉颇有韧性,本来不至于难吃。生吃虽然恶心,总好过空着肚子。” 他说完略挽起袖子,便要动手来摆弄那几条鱼。明明最怕脏最受不了腥味的便是纪雪庵,但他口中说着恶心,手上却并无一丝犹豫。罗齐寅踌躇不前,程溏却已蹲到纪雪庵身边帮他。他从脚踝处摸出绯红小匕,笑道:“主人,这个时候,短刃岂不比宝剑更有用?”纪雪庵甫弯起嘴角,却听得罗齐寅吃惊叫道:“你、你手里的、是什么!” 程溏一愣,旋即心中暗叫不好。他不由恼自己糊涂,先前在外面打斗还时刻记着莫亮出兵刃叫罗齐寅看见,怎么如今松懈下来竟忘得干净。却见他手中匕首薄如蝉翼的刀刃,在夜明珠发出的微光下透出淡淡绯色,正是那柄名动天下削铁如泥的绯红小匕。 事已至此,唬弄已是无用。程溏点头道:“罗兄没有看错,我手中便是绯红小匕。”罗齐寅见他一口承认,倒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绯、绯红小匕我只在与娘子成亲当日见过一次,但决不会认错。后来、后来便遭窃了……”他顿了顿,总算鼓起些气势,声音不禁严肃许多:“程弟,绯红小匕原来是被你盗去的么?” 程溏无言以对,只得点了下头。罗齐寅目中浮起薄薄怒意,“你我当日在招亲台 分卷阅读51 上相遇,交手虽不愉快,但如今患难中却成为朋友。我且问你,你跳上高台想要娶凌家小姐,便是为了得到绯红小匕?”程溏张了张嘴,措词艰难道:“我并没有娶凌家小姐之意,也并非对绯红小匕蓄意已久。只不过那天比武结束后,在疏城坊间听闻凌家藏有这一宝物,才一时动了念头。”罗齐寅神情愈发不谅解,痛声道:“若你有什么理由倒也罢了,临时起意便去偷别人的宝物……程弟,我竟看错你了!” 比武招亲也罢,绯红小匕也好,真正临时起意的人却是纪雪庵。纪雪庵默不做声坐在程溏身后,并无出言解释的打算。程溏深知他脾性,猜他心中大约已不耐烦到极点。他并未怪责纪雪庵,当时程溏盗取绯红小匕虽不容易,却不曾对凌家产生一点罪恶,与罗齐寅相遇的这些天,防备之心有,惟独少了愧疚。这江湖上的珍宝哪一样不是被人抢来夺去的,程溏心中有千万个理由能为自己开脱,偏偏一个都说不出口。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罗齐寅当作朋友,被朋友这般正气凛然地当面指责,程溏感到十分难堪。 罗齐寅缓和了声音,却向程溏伸出手来,“把绯红小匕还给我。”程溏手中的淡淡红光不由轻轻一晃,罗齐寅难过道:“如果是别的东西就算了,我做主送给你又如何,惟独绯红小匕不可以。程弟或许不知道,这柄匕首原是凌家的嫁妆,被你盗走后,岳父和娘子很是自责,闷闷不乐许久才释怀。” 程溏闻言微微一震,便要抬起手,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按住。纪雪庵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嫁妆又如何?这绯红小匕是我与程溏的定情信物,难道你也敢要回?” 此言一出,莫说罗齐寅瞠目结舌,连程溏也忍不住眼皮一跳。罗齐寅眼睁睁看着纪雪庵将程溏揽在怀中,呆呆反问:“定、定情信物?”纪雪庵神色未变,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程溏取来绯红小匕原是为了给我,但我既有连璋,他却无称手兵刃,我便叫他自己留下。他曾用绯红小匕亲手杀了魔教铃阁韩秀山,叫我另眼相看,自后渐生情愫誓死相伴……这不是定情信物,又是什么?” 他说得真假参半,罗齐寅却听得直愣。待听到竟是程溏杀死韩秀山那魔头,不由肃然起敬。但是——他还未想出答话,纪雪庵却继续道:“疏城凌府家财万贯,凌家小姐的嫁妆中多的是数不清的珍宝,绯红小匕只是其中一件。它于你们而言不过锦上添花,于程溏却是雪中送炭。罗星庄一派均惯用长剑,一柄匕首对你又有什么用?况且,绯红小匕原本是凌家从万家珍榴会得来,你如今也知万家与魔教勾结,珍榴会上的宝物多半来路蹊跷取之不义。连万家都曾是绯红小匕的主人,程溏凭什么作不得?” 罗齐寅面色忽红忽白,程溏叹了口气,却将绯红小匕向前推出数寸,认真道:“罗兄,如今我们三人身陷敌山,连能否逃出生天都未知,争夺这柄宝物又有何意义?我没有内力,只会些擒拿招式,绯红小匕曾屡次救过我命。你且将它留在我身边,待到他日平安脱险,我必定亲手奉还与你和凌家小姐。”罗齐寅双目盯着程溏半晌,苦笑一声,低头接过绯红小匕,却复又递到程溏手中,“程弟既出此言,叫我如何拒绝?纪大哥也说得不无道理,先前确是我被一时气愤蒙住了眼。我与凌家结亲,凌家将绯红小匕赠与我,今日我便转赠给程弟你。你不用还我,稀世宝物若有灵性,也愿意将你认作主人,而非将它束之高阁的我,想必娘子和岳父也定然能谅解。” 程溏微微垂下双目,随即抬脸露出一笑,“罗兄,多谢。”罗齐寅了结一桩长久心事,终于寻到丢失的宝物,又将他送与真正需要的朋友,心中大松,亦笑得灿烂。纪雪庵拾起绯红小匕,淡淡道:“我也曾用连璋劈柴,如今便要用绯红小匕剖鱼。物尽其用,比起杀敌,还是填饱肚子更重要。”语罢手腕微微一递,正将绯红小匕伸到罗齐寅面前。罗齐寅大笑接过,连声道:“不错!不错!管它生鱼熟鱼名剑宝刀,果然还是肚子最要紧!” 他径自转身去刮鱼鳞,程溏终于忍不住摇了下头。罗齐寅被骗走宝物还心甘情愿干活,偏偏他便是始作俑者之一。耳后传来纪雪庵低语,热气喷在程溏耳廓上,“你我红白双脸,配合无间,默契无双。”程溏气得磨牙,压低声音:“什么定情信物?主人满嘴胡言乱语,疏城那三件事,可差些要了我的命啊——!” 他猛然一缩脖子,竟是纪雪庵轻轻咬住程溏耳垂。程溏本就被他揽住,一时整个人躺在他臂间,面孔上方纪雪庵的脸慢慢贴近,昏暗中惟有目如寒星,微光流转。程溏不知不觉笑了起来,原来冷冰冰的纪大侠这么无赖,原来无赖的纪大侠令旁人吃瘪却叫他这么开心。他咧开嘴,便刚好迎来纪雪庵双唇温热一吻。 罗齐寅兀自在那里大叫:“这鱼怎么不生眼睛?到底能不能吃?”纪雪庵松开程溏哼了一声,蹲到他身边搭手帮忙,程溏双手捧着夜明珠替二人照亮视野。待勉强剔下称不上完整的鱼肉,拿湖水洗清后捏成紧实团子,囫囵吞枣般咽下。所幸这地下湖泊中的鱼并不多刺,三人强忍恶心,将几条鱼吃得干净。 罗齐寅猛灌了几口湖水,摸着肚子道:“没吃饱,但再叫我吃生鱼,宁可饿着。”纪雪庵皱着眉头,厌恶满手腥气,在水中洗了好几遍才肯作罢。他擦干手,复又取出地图,神色微微舒展,“按之前走过的路来看,距离我们要上去的那个出口,只余一天不到的路了。”罗齐寅如释重负,“总算快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们都成打洞的老鼠了!”程溏心头却难以轻松,“我们在地下大约一天一夜功夫,不知如今地上如何光景?” 纪雪庵收起地图,面上亦带着沉重,“担心地上的事为时尚早,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尽快从出口顺利离开。”罗齐寅点头附和道:“不错,我们一路提防着机关,可不要最后一刻功亏一篑。”纪雪庵却摇了下头,“我担心的却不是机关。机关毕竟是死物,人却是活的。”程溏抬头向他看去,与他想到同一件事,“主人可在忌惮万家守株待兔?” 他与纪雪庵最初发现地图上玄机的时候,便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进入地道。纪雪庵道:“一天一夜功夫,足以叫万家发现我们进入地道。他们大可以在每个出口设下陷阱,哼,说不定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出口处定然也布有机关,若被他们利用,也许兵不血刃便能将我们尽数拿下。”罗齐寅急道:“那我们岂不成了瓮中之鳖!”程溏微微苦笑,“但我们已没有回路可走了。” 罗齐寅不由再次陷入深深自责中,嗫嚅道:“若不是我……睡昏了头……也不至于连累你们。”纪雪庵霍 分卷阅读52 然站起身,“走罢,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他等罗齐寅和程溏跟着起身,声音冷若冰霜,眸色厉如剑光,淡淡扫过二人,“瓮中之鳖又如何?鳖尚知死死咬住瓮外之人的指头,看他们到时放不放手!” 三人略作精神,离开湖泊,回到地道中。明知只余一日路途,却愈发难熬,又一路提心吊胆,稍有动静便飞快拔出兵刃,总算有惊无险。 临近出口时,地道中却渐渐传来一股臭味。最先闻到的人是纪雪庵,但他不确定来源,毕竟三人被困地道中,均已形容狼狈。直到程溏和罗齐寅也连连抽鼻吸气,纪雪庵忽然顿下脚步,冷声道:“你们也闻到了?”程溏皱眉点头,罗齐寅掩鼻问道:“这是什么气味?”纪雪庵缓缓拔出连璋,一手将程溏护在身后,“是尸体的腐臭。” 程溏和罗齐寅吓一跳,三人愈加小心缓步前行。地道中虽各处见过不少白骨骷髅,但尚有腐臭的尸体,难道新近也有人进入过这条地道?待拐过一个弯角,罗齐寅一眼瞥见足旁一具歪歪斜斜的尸体,微弱珠光下瞧不真切,隐约中死相却极为可怖。他唔了一声,猛然一掌捂住了嘴,只觉早前生腥不堪的鱼肉又在腹中作祟。纪雪庵却蹲下身体,举着夜明珠细细察看。 但尸体早就烂得难以辨认面目,衣着武器亦瞧不出来历。他面色铁青站起身,紧紧拉住程溏的手,竟使出轻功步法,飞快掠过遍布腐尸的地道,几乎足不点地。罗齐寅眼见被扔下老远,连忙赶上,视线中遥遥出现岔道,纪雪庵却在前头停住了脚步。 那已是出口前的最后一个岔道,纪雪庵早就看过地图,往左边岔路走,便能离开地道。岔口比寻常地道宽阔不少,尸体只堆在墙下,臭气熏天,所幸中间余下一方踏足空地。纪雪庵打量着周遭,冷冷道:“这些人若确实死在此处,尸体腐烂至此,却应是十天半月之前的事了。彼时珍榴会尚未结束,后山便发生此等惨事,山庄中的宾客却毫无察觉。况且,他们全死在墙边,更显得非同寻常。”程溏瞪大双目,“主人的意思是——”纪雪庵点点头,“除非他们是死后被人运来这里。” 他待罗齐寅跟上,道一声小心,与程溏慢慢穿过尸群。却见三人走了数步,纪雪庵一脚踩下便觉出异样,来不及出言警示,头顶竟发出一记震耳欲聋的哐当声,一块石板仿佛被切断悬绳,直坠而下。 地道的石顶本来只容得下直立行走,不知不觉中随山势变化,竟已高了许多。饶是如此,那块巨石砸落到纪雪庵头顶不过只是一瞬功夫。程溏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狠狠向后一推,身体猛地撞到罗齐寅,两人一齐跌坐在地上。罗齐寅被撞得一时回不了神,程溏却骤然翻身跳起,目眦欲裂尖叫道:“主人——!” 夜明珠不知滚落去哪里,程溏只勉强瞧得见巨石轰然落下,浓灰将那道雪白身影全然隐住。那么响的声音,却不是石头砸落的声音。金属利刃划过石面,刺耳得叫人发狂,程溏却慢慢站直身体。一块头颅大小的碎石夹杂着疾风狠狠擦着他的手臂而过,正是无息神功一瞬之间爆发而出的风雪之势。 千钧一发之时,纪雪庵猝然推开他,而后举剑灌入全身功力,殊死一搏,将那顶巨石震散乱飞。近乎全黑的地道中,程溏只看得见那身白衣颓然撑着宝剑,才能不脱力倒地。他不知道纪雪庵还好不好,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一字声音。惟有黑暗中纪雪庵粗重的喘息,证明他方才一瞬从鬼门关夺回的性命。 那些碎石将墙边尸体砸得烂透,死里逃生,三人均大口喘气,任由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吸入肺中。纪雪庵缓缓直起腰,辨认着程溏的方向,向前迈出一步。 仅仅一步的喘息,他的身后传来无数道破空之音,竟是右边岔路中射出一蓬毒针。纪雪庵飞快转身,咬牙挥剑打开暗器。那机关却似绵绵无穷,毒针之后又是毒镖,愈来愈多,愈来愈快。他手臂酸极,丹田已有虚空之向,耗竭太重,却根本不及恢复,向后跌了一步,又死死站住。 他其实只要闪进左边岔道便能避开暗器,但他的身后便是程溏。 程溏急得大叫:“主人,你快走左边!我们不要紧,向后退些就好,那东西射程有限!”罗齐寅亦喊道:“我们过会儿再汇合!那机关不可能无穷无尽!”程溏一把拉住罗齐寅向后疾退,顾不上踩到地上尸体。一阵飞刀终将纪雪庵与二人分隔开来,他确信程溏他们已退入暗器的死角,勉力支撑的意志亦到了尽头。纪雪庵的剑已经不快,叮叮铛铛挥落飞刀,身体窜向左边岔路。他人在半空中,却忽然回头。 黑暗中只听得见暗器砸落在石上不绝于耳的声音,纪雪庵什么也看不见,没来由一股浓烈心慌,叫他素来坚硬的心性摇摇欲坠,脱口而出的大喊亦支离破碎:“程溏!” 他的声音在地道中如一道惊雷,程溏脚步一顿,猛然甩开罗齐寅,转头向纪雪庵跑去。罗齐寅惊得大叫:“程弟,你做什么!”仿佛心有灵犀,程溏整颗心浸在不安中,早就跳得失去齐律,抱头在尸体堆中一滚躲过暗器,刚松了一口气,猛抬头却看见一道火花在眼前闪过。 纪雪庵方才窜入左路,尚未落地,不知哪里又袭来两柄短刀。一团黑暗中,他气息全乱,暗器声响在地道里回音不断,辨声功夫几乎无用,只能凭本能高高跃起,连璋从石壁上重重刮过,砍出一长串火花。 电光火石间,纪雪庵忽然猜到将要发生何事。他霎时心如死灰,却万万没有料到,程溏绝望的尖叫竟然近在身前:“不要——!” 只听见闷声一响,旋即紧跟着一记轰隆隆的爆炸声。天摇地动,罗齐寅摔倒在地,惊愕地转过头。他呆了片刻,猛然跳起来,拼命向那二人和声响之处跑去,却一头撞在破石堆上,跌得滚落下来。那记爆炸竟震塌了地道,先前的岔道不复存在,纪雪庵和程溏与他被彻底隔开。 ——如果那两个人没有被当场炸死的话。 罗齐寅伸手捂住脸,喉中霍霍发出一丝微弱声音,愈来愈响,竟是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一个人能做什么?如何活下来?如何逃出去? 第十一章 视线看不破黑暗,耳朵被震得发聋,身体随破碎石块一齐倒下,全然不受控制。浑身都痛,便察觉不出哪里最痛,似有石头将自己埋住,却无法真切感受。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个瞬间,一团刺目火云爆发开来,然后纪雪庵失去六感,如堕永夜。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火药爆炸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但是谁狠狠将他撞倒,柔软的身体并非砸落他的石块,一口温热喷在他的颈间。纪雪庵在下一瞬猛然回神,鼻端尽是浓烈的火药味,耳中听到远处地道摇 分卷阅读53 晃崩塌的声音,全身骨头似被尽数捏碎,不由自主伸出的双臂间抱着的人,是程溏。 “程溏!”他失措大喊,一手摸到颈间黏湿的血,另一手慌乱去探程溏的鼻息。身上那人还活着,却一动不动,瘦小身躯根本覆不住纪雪庵,但毫无疑问是保护的姿势。纪雪庵向上方伸起手臂,幸运至极,二人顶上并未被砸中。程溏虽摆出保护之姿,但若真有石墙倒下,便是他底下的纪雪庵也早就一并成了肉饼。 明知无济于事,却是最本能的反应。纪雪庵双手来回在程溏背上抚过,不敢稍稍用力,亦不敢随意将他抱动。程溏吐血,显是被碎石砸中背脊,伤了肺脏。纪雪庵心急如焚,却听程溏轻声道:“主人?” 他堪堪吐出二字,却猛咳起来,温热液体不断顺着纪雪庵脖子流下。纪雪庵小心翼翼抱住程溏,自己亦翻身坐起,将他平放在腿上,急道:“程溏,你伤到哪里?”程溏声音十分痛苦:“痛……”纪雪庵追问道:“哪里痛?”程溏又咳了两下,喘息道:“哪里都痛,背痛,手痛,脚也痛。”纪雪庵最怕程溏被砸中脊柱,此刻听闻他四肢知觉尚存,不由放心许多。他松了这口气,却听程溏吃力问道:“主人……可有受伤?”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无穷无尽的怒火一下涌上纪雪庵的心头,几乎将他焚毁。纪雪庵强自抑制着不狠狠掐住程溏脖子,声音压得极低,已是咬牙切齿冰火难辨,“不要、叫我主人,我不稀罕你这样的……我已依约将你带至青浮山,珍榴会也已结束,你我二人早就毫无瓜葛!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叫我主人,够了!真的够了!你有病么,你脑子坏了么,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先前湖色山庄也是,差点被人活活打死……我也是,一路待你苛刻根本不算好……你又不欠我们!你到底为了什么,脸不要了,连命都不要!” 黑暗中纪雪庵的声音愈来愈响,怒吼震得石屑纷飞。程溏忽然抬手抓住纪雪庵衣角,叫他一瞬停了下来。他瞪着漆黑,瞪着程溏,等待他还能说出什么辩辞。程溏喘息间胸腔全是细细湿音,听来竟如哽咽:“没有湖色山庄……没有别人……一开始……就只有你……”纪雪庵抑不住粗重呼吸,却拼命抑住,生怕错漏程溏一个字。他的手摸索着探到程溏的脸,却在他的眼角摸到一片潮湿。程溏的眼泪在他的手掌下更多更凶地涌出,断断续续艰难道:“没有别人……只有你……我本就是为了你,求湖色山庄带我来……青浮山……也只为见到你。能在路上就遇见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般好运,死皮赖脸……无论做什么……都要待在你的身边。” 一时间,过往被重复无数次的话语在纪雪庵脑中重现:“我愿为主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纪雪庵的手颤抖着覆住程溏的脖颈,虎口感受到血管的搏动,生生不息,却分明是那么脆弱的性命。他只觉全身所有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其他部位战栗至几乎痉挛,心如被抛入沸水,挣扎却无人捞起。纪雪庵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太浓郁太强烈的情绪,千年而成的冰山也要崩裂,他甚至无法分辨,此刻究竟是喜是怒。纪雪庵忽然闪过一丝念头,或许他发疯了,程溏叫他发疯,再得不到那个答案,他便要发疯。他低下头,声音仿佛从胸膛振出:“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辜城的小酒店外,分明是你我头一次相见。” 程溏哑声笑起来,“不,你我头一次相见,却是在半年前。主人可还记得,半年前一个春雨之夜,你在湖城郊外的一间破庙里,杀了一个魔教教徒?”纪雪庵一时恍惚,慢慢收回手掌,喃喃道:“不错……那个晚上,湖城郊外的花开得很好,但风吹雨打,满地落英。我在入夜前寻到那间避雨的破庙,庙里却已经有人——”他猛然忆起什么,惊声道:“你是缩在柱子后的那个小乞丐?” 程溏咳了两声,继续道:“那天被主人杀死的正是魔教承阁的杀手,我已躲了他三日,却还是被他找到。我为避人耳目,刻意作乞丐打扮,主人以为我不过是躲雨的路人,那人却以为主人是我寻来的帮手,我躲在柱子后,看见你们动手。”纪雪庵没有说话,听着程溏停顿片刻后轻声道:“那日,若主人没有出现,我便已走投无路。真正的走投无路,不仅要被魔教抓回,更因半年前那个时节,青浮山万家广发请帖,邀约江湖豪杰共赴秋日的珍榴会。我自然知道万家与魔教暗中勾结,料想今届珍榴会必然生事,故而离开湖城,在外游走打探。我要去青浮山,但凭我一己之力,我又能做什么?我要有人帮我一起阻止魔教,可是偌大江湖,竟然寻不到一个值得托付之人——直到那一天,你走进那间破庙为止。” 纪雪庵仿佛回到半年前那个春夜,雨下个不停,暗香浮动的小庙,他站在檐下,看见一把冷刀明晃晃刺出,使的分明不是正道功夫。纪雪庵吃了一惊,湖城郊外的破庙里,竟然有魔教教徒出没。湖城远在东面,而魔教却向来偏居西域,究竟是何时将爪牙伸得那么远!他不及多想,连璋宝剑脱鞘而出,银光如霜,迎向敌人。 程溏似与他想起同一幅画面,不由低低笑了一声,才喘息道:“冰姿雪貌,白衣无暇,美玉雕成剑鞘,绽满大朵莲花……传闻中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那个名字几乎便要脱口而出。我却来不及感慨,脑袋很快一片空空。江湖大侠,武林好手,其实我见过不少,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亮如白昼,似能刺破一切黑暗。”纪雪庵亦陷入回忆,慢慢道:“那人反复问我圣宝在哪里,我根本听不明白,只想叫他滚蛋,但他一攻一守皆是拼命之招,叫我不觉也动了杀意,不再耐烦,一剑给他个痛快。”程溏在黑暗中微微笑起来,“我看见你面无表情,一脸彻骨冷意,却口吐狂言,魔教既有圣宝,又怎会有你这样的脓包,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今日是你,来日便是十个韦行舟,我也一并杀了!” 他将纪雪庵当日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话语记得一字不差。纪雪庵微微动容,“原来那天便是你在柱后,却将这些全都记下。我听得出你没有内力,只当是寻常乞丐。外面下着雨,破庙没有主人,我虽不会霸道到将你敢走,却也不愿与乞丐靠得太近,自始至终没有看你一眼。” 程溏深深吸了口气,胸膛间尽是痛楚,叫他狠狠闭上双目。那个晚上,他与纪雪庵躺在同一间庙里,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地流下眼泪却无人看见。纪雪庵甚至不知道自己救了程溏,更不会知道,程溏走投无路的心里,就此出现了一道光。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活着的人,强大耀眼,冷酷狂傲,恣意任性到极致,与他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这一次,纪雪庵却伏下身 分卷阅读54 ,轻轻吻去他的泪水。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纪雪庵的脸上是否还冷若冰霜?但他的动作,却分明那么温柔。 程溏微微转过头,与他脸颊相贴,继续道:“后来我得知你竟也要参加今届珍榴会,便猜想你定然已怀疑万家与魔教有暗中动作。我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千方百计也要去青浮山,然后……在辜城的酒馆外,我再次看到你。”纪雪庵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我打算赴会?”他话一出口,却旋即得到答案,沉声道:“捕风楼。世上没有捕风楼无法探知的秘密,你与沈荃显然纠葛不浅,究竟是什么关系?”程溏笑了一声,语调微微拔高,全是讽刺厌恶,“我之前向捕风楼求助,助我破坏魔教阴谋,却被沈荃拒绝。他说捕风楼这样的消息贩子,做的便是乱世的生意。如今魔教与正道的关系正于他有利,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流汹涌,才是捕风楼大展手脚之时。他决不会偏颇任何一方,决不许正压过邪,所以他不会帮我。” 纪雪庵并无意外,“故而先前捕风楼暗卫救我们,也只因我若是落入万家手中,却成了邪要克正的局面,亦是沈荃不愿看见的?”他与沈荃本人私交不坏,但向来只将捕风楼视作买卖对象,沈荃的立场,他并非不能明白。程溏听着他语气平静,似乎方才二人对话不过日常闲话,咬了下嘴唇,困难道:“我要阻止青浮山上的这场变故,并非为了所谓大义,却全是因为私仇。我身处魔教十余载光阴,一身经脉尽毁,修习乱七八糟的魅功,九死一生,才侥幸逃脱。但韦行舟不会放过我,我知道他太多秘密,身上还带着圣宝之一的金蝉丝,与其坐以待毙,惟有先发制人,剿灭魔教取韦行舟性命。我与你虽然立场一致,但待在你身边,寻求你的庇护是真,借由你的宝剑,斩杀魔教恶徒亦是真。主人……你可怪我利用你?” 黑暗的狭小空间中忽然一片静默。程溏等待许久,纪雪庵才慢慢问道:“这些事,你为何不一开始便告诉我?”程溏闻言却发出奇怪声音,细细听去竟是一阵苦笑。他笑得厉害,又喘了片刻,才道:“我本来……是打算开门见山,将什么都告诉你的。但辜城的酒馆外,我刚刚唤你一声纪大侠,便被你一脚踹开。我疼得要命,指甲掐破掌心,牙齿咬烂嘴唇,一时想起那些关于你的传言,冷漠无情,原来全是真的。对着这样一人,我即便据实以告,他如何会理我、信我、将我放在眼中?” 纪雪庵紧紧闭住双目,眼前仿佛看见自己带着厌恶神色,一脚踢开程溏,恼他血淋淋的手弄脏了雪白的衣摆和靴面。他张了下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良久才缓缓道:“你既然为了我这样一人不惜舍命,纵使有求于我,我也无法怪你。说到底,今日局面,若是没有你,只会变得更坏。万家照旧会发难,魔教一样会动手,唯一的不同大约便是我也已成为傀儡。程溏,我如何怪你,难道不该谢你?”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先前那些沸腾焚烧的情绪早就冷却下来。并无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的彻寒,但同样叫他无所适从。纪雪庵抓紧掌中一片衣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如常毫无破绽:“这样也好,你那些愿为我死的誓言,我一向不大相信。如今缘由已然明了,反而叫我不必再疑你防你。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和情——” 纪雪庵猝然住口,生生止住情爱二字。他的双拳忽然紧紧握起,黑暗中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差一点便那么轻易说出口,他对程溏生平未有的在意,被归结于情爱,但程溏对他的誓死追随,却并非因为有情。他过去只知将在意的人留在身边,不曾要求程溏的回应,盲目自信到可笑,狂妄自大到可悲,全因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楚地尝到那四个字的味道——自作多情。程溏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既然如此,那么为何—— “——你当初为何要爬上我的床?” 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在他的心头。疏城的那夜,纪雪庵愤怒之后又余下轻蔑,程溏一得知他喜欢男人,便迫不及待投怀送抱,故而叫他认定程溏为下贱之人,无需善待。他恼怒先前与程溏的约定生效,不能彻底与他撇清干系,干脆叫他做个侍寝的,将尊严踩至鞋底。但只有纪雪庵自己知道,他之所以那么过分,却是因为心底有了失望。 程溏做完的那三件事,他杀韩秀山后缓缓扭头的一笑,他在疏城长街上所说的世间万般无奈惟独纪雪庵不能明白,都叫纪雪庵生出不小的震动。原来他从来看不上的卑劣手段,从来不多看一眼的卑微的人,为了活下去而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人逊色。他甚至想到陆璃的话,有朝一日能够与自己比肩的人,若是一直找不到,何不低头看一看?纪雪庵隐约生出的心思连自己都未察觉,却被程溏那夜所为狠狠践踏。什么百般曲折百折不挠,一旦寻到捷径,不过都是骗人的大话罢了。 纪雪庵不知道,如果那一夜的事没有发生,他与程溏依约一同踏上前往青浮山的路,今日的局面又会如何,二人之间会是怎样?当初那一份纯粹的心思,被践踏过后,并没有彻底掐灭,却在并不漫长的旅途中,渐渐开出别样的花朵。他既对程溏生出情愫,大约不想再得到当初的答案,那个疑问便被埋在心底,直到今日重新浮现。 为什么——程溏沉默片刻,闷声道:“因为很生气。”纪雪庵一愣,重复道:“生气?”程溏攀住他的手指,慢慢道:“很生气,很生气……觉得自己的性命被人小看,那三件事几乎称得上刁难,但我为了留在你身边,只好咬牙去做。惟有杀韩秀山,叫我看清,你根本不是刁难,而想叫我送死,才能摆脱我。对方是铃阁阁主,我如何杀得了他?你就在隔壁眼睁睁看着,想要亲眼看我死在韩秀山手中。那一刻,我很生气,我自然也是有办法杀他的,却是发过誓再也不用的办法,为了你而打破誓言,究竟值不值得?……后来,誓言终究破了,韩秀山已死,你虽然震惊,却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你不知道我如何挣扎过,差点便不再理那见鬼的约定,独自去青浮山。我只觉得,比先前更加生气,又恰好知道了你喜欢男人,便动了那个念头。你不值得我以性命相托,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像你这样的人,色诱便够了。或许你以为尊严大过性命,但我从魔教出身,这副身体早就不值钱,远远比不上迫我毁去誓言使出魅功的屈辱,更比不过这一条贱命的宝贵。事后我也曾后悔,何必故意惹你生气,害自己吃苦受辱。但那一夜因为非常非常生气,别的都不考虑,只想气你辱你,看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冰雪嘴脸,在欲望面前,又忍得住多久?” 纪雪庵一时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紧紧抱住程溏。他只觉心中 分卷阅读55 有层层大浪汹涌拍过,一边是喜,一边是痛。一夜之间,一念之差,叫既定的轨迹改变,两人互相生出失望,从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变成了原来他不是我想的那种人。幸好如今,殊途同归。纪雪庵的嘴唇寻到程溏,一面亲他,一面含糊不清问道:“那后来,你为什么还要与我欢好?” 程溏哼了一声,怪声怪气道:“还不是主人叫我专心侍寝,我为了不被主人赶走,讨好还来不及,哪里会反抗?”纪雪庵听到他的讽刺,反而满心欢喜。他喜欢这样的程溏,平素柔顺听话没有脾气的泥人,在真心恼怒的时候,也会露出牙齿和爪子。他用力舔弄程溏的嘴唇,舌头又深入口中洗净血腥,得寸进尺般问道:“既然我不值得性命相托,色诱便够了,你又为什么救我,连誓言也再一次打破?” “你——!”纪雪庵只觉怀中那具身体心口的震动愈来愈快,愈来愈响,仿佛要穿出胸膛与他的心跳融成一片。他手掌之下的脸颊一下子发烫,叫他想象出程溏恼羞成怒却连耳朵都红透的模样,不由心软到酥麻。纪雪庵微微松开程溏,轻轻拉着他坐起,道:“休息一阵后,我内息有所回复,该替你疗伤了。” 话音刚落,程溏啊了一声,急急拉住他的手臂,“扯那么多废话,你还没回答我,你伤得如何?”纪雪庵将他扶好,盘腿坐在他身后,安慰道:“我没事,只是方才内力一时耗竭,浑身无力发虚罢了。”他的手顺着程溏背脊一寸寸揉按,问道:“倒是你,可是被石头砸到?”程溏笑了下道:“嗯,没有砸到骨头,只是伤了肺,不过先前将血咳出,已好受许多。” 纪雪庵的手掌轻轻一拍,示意他别再说话,而后绵热内力从他掌心缓缓输入程溏体内,叫他背心胸口一阵暖意,呼吸间湿音渐响,喉咙忽然发痒,一口喷出积血。程溏只觉胸膛一松,呼吸再无痛楚困难,伸手揩去唇边血迹,回身笑道:“不愧是无息神功。” 黑暗中,纪雪庵想要抬手摸一摸程溏的脸,却连这点力气都不存。程溏摸索着靠近,手指触碰纪雪庵大汗淋漓的额头,苦涩道:“我若是经脉尚好,你只需输注一点内力,我自行调息便可,哪里需要叫你累成这般?”纪雪庵微微喘息,任由他将脸埋在脖颈,摇头道:“只要此身不死,精气不断,无息神功自会慢慢恢复,不必太过担心。” 程溏嗯了一声,抬头亲了下纪雪庵的脸,道:“你且调息休憩,我先打探此处,究竟被炸成什么样,可有空隙出去?”纪雪庵声音略显急切,“你……小心。”程溏笑道:“我们谁都瞧不见对方,我会一直和你说话,你听声音便知我在哪里。” 语罢,他便松开纪雪庵,缓缓站起身体,伸出双手向上摸去,口中道:“我们二人头顶,站直了只余一拳空间,你大概都无法站直,莫要忘记,当心撞到头。”他探出一步,身体仍发痛,却在碎石堆间差点摔倒,干脆跪在地上,手足并用小心翼翼向前爬去。纪雪庵听得程溏的动静大约离自己不过十余步之遥,程溏吃惊道:“头顶愈来愈窄,顶上石壁却很光滑,想来是一整块石壁斜在我们之上。”他伸手叩了叩那层石壁,纪雪庵道:“石壁上必然还堆着石头,我们不可能破顶而出,反而石壁毁了,我们便会被碎石活埋。”程溏掌心抚着石顶,喃喃道:“原来是你救了我们,为我们争得一线存活的天地。” 但所谓天地,其实不过一角极为狭小的空间。程溏慢慢摸索过后,爬回纪雪庵身边,道:“若我料想得不错,我们仍在先前那个岔口左边那条岔道中。但岔道中间却有一道石墙,被完全封住前路,兴许是万家事前派人下来启动了机关,想要将我们关在地道中,为防火药失效,我们也逃不出去。但地道被炸毁后,却竟是这堵石墙救了我们,不知从外面看来,我们是不是已经被活活砸死了?” 纪雪庵冷笑一声,“不是我们,是我。万家算得极好,当真活用机关,那波源源不断的暗器本已将我和你分开,前有巨石,后有飞刀,他料准我内力用竭避无可避,在那个角度,惟有借由连璋,撑住石壁逃过飞刀……石壁上早就涂满火油,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腐尸,竟是为了盖住火药和火油的气味。而且这串机关,只取我一人性命,若非你连暗器也不顾,出其不意地冲进岔道,现下想必不会被困在此处。当真老谋深算,连我也佩服,不知谁想出这个主意,明明不在地道中,却将一切早就尽收眼底。”程溏闻言不由打了个寒颤,心头浮现出一个名字,万家不会有人心机深沉至此,难道那人已经来到青浮山? 他微微发抖,兀自出神,直到纪雪庵唤他,才恍然道:“不知道罗兄现在如何了?若他们真的算无遗策,不要我的性命,依照罗兄与我一起跑开的距离,想必没有危险。”纪雪庵沉声道:“就算他没有当场炸死,万家必会派人入地道寻你,罗齐寅撞上他们,也糟糕得很。”程溏吐出一口气,“希望他能平安脱险。”纪雪庵不知何时已手足能动,微微抬身摸向石顶,“我以十成功力也不能击破这么厚的石壁,况且石顶一碎,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黑暗中茫茫不知时间流逝,纪雪庵与程溏并肩躺着,沉默无言。二人之前几乎摸遍了每一块石头,依然寻不到能够逃生的路,空气尚不算闷窒,光却连一丝都无。这些碎石将他们埋在其中,即便有恒心一块块搬开,也只有外头的人能做到,里面却无法容得下石头。程溏忽然咬牙道:“我们不会、死在此处。我信罗兄定能逃出生天,设法来救我们。我也信万家和魔教不放心,定要挖开地道,亲眼瞧见我们尸首。就算被他们所俘,只要还活着,总好过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地下。”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纪雪庵并不揭穿,听罢良久,才慢慢道:“你凡事皆不肯放弃,生死关头亦从不退缩,我便是喜欢你这一点,也隐隐有些羡慕,只因我从不曾找到让我如此执著的人事。”程溏朝他转过身体,却听纪雪庵继续道:“但如今我总算找到你,想要保护你,与你共度余生,天却不遂人意。” 程溏抖着嘴唇,向纪雪庵伸出手,“主人,不要说这种泄气话。若非你在我身旁,我早就放弃,我并不是一直无所畏惧的。我怕痛,也怕黑,怕肚子饿,怕这地下安静得要死……但因为你陪着我,却忽然勇敢许多,只怕不能再和你一起看到太阳。”纪雪庵低声一笑,道:“我却与你刚好相反。我恨魔教兴风作浪,我恼自己着了敌人的道,我不甘心,不情愿,仗剑行天涯的人,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若没有你在身边,我只怕已经发疯,决不肯盼着莫须有的希望,眼睁睁等死,大约早就一掌将自己毙命。”程溏一惊,却 分卷阅读56 听他又缓缓道:“但我死了,你怎么办?就算是莫须有的希望,我也不想从你心里夺走。生也好,死也罢,你且记住,我总是陪着你的。” 他亦缓缓伸手,握住程溏,淡声道:“能与你同穴而死,竟成了我此生最后一桩幸事。”程溏却猛然挥开他手,气道:“什么同穴而死?我不想死,你也不能死!我不愿,我不愿!”纪雪庵声音中有着隐约痛意:“你不愿……也是,你未必愿意。程溏,你喜欢我么?”程溏的声音慌乱又恼火:“我不知道……我有时气你,讨厌你,有时又……想和你待在一起,看着你移不开眼睛,你整天凶巴巴冷冰冰,难得和颜悦色说些好听的话,就能叫我高兴好久……我……”他的声音本已渐渐低下去,忽然又拔高:“我喜欢你骄傲神气的样子,抬着下巴谁也不放在眼中,仿佛世上没有事能够难倒你。连璋已经很美,你握剑的模样却比连璋还美。世间像我这样的人已经够多,惟独缺少一个高傲自负的你,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毁掉我的希望。我已经无法成为那么耀眼的人,所以只能看着你。剩下的话留在程溏心里,再没有机会说出口。纪雪庵深深地吻他,手指摩挲着他的眼角,拥抱得那么紧,恨不能将他嵌入骨肉之中。程溏噗嗤笑出声,微微松开纪雪庵,叹息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对那个承阁杀手说的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叫我好笑得紧。明明那么好笑,我竟然眼泪流个不停。”他摸了摸纪雪庵的脸庞,“主人,我还想听你说那样的大话,乱七八糟胡言乱语也不要紧,只要是你说的,我就能当作真的。” 纪雪庵却重重咬了下他的嘴唇,“我早说过,你我之间约定已成,我不想再听见你叫我主人。”程溏一愣,纪雪庵的手扯去他的衣衫,“叫我的名字。”程溏急道:“纪、雪庵……这地方、这时候,就不要……”纪雪庵抬头复又堵住他的嘴,待一吻将尽,才冷声道:“你若要跟着我,便莫再缩手缩脚怕这怕那,我身边不跟胆小之人。你既然喜欢我那样子,怎么不学一二分?” 说两人之间不复主仆关系的人是他,转眼却又摆出一副主人嘴脸来。纪雪庵摸到程溏的手,凑至唇边亲着手指,“我答应你,不再说泄气话,便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一身脾气依然不变。所以,我想亲你,想抱你,想狠狠干你,你不许躲开。”程溏笑起来,终于反抱住纪雪庵,“果然满口胡言,却叫我听了便想笑。” 黑暗中纪雪庵也露出微笑,脸埋在程溏赤裸身体上,咧开嘴,再轻轻嘬住他的皮肉。两人皆目不能视,只觉浑身都比平素敏感不少。程溏被他揉弄着乳尖,呼吸渐粗,略推开纪雪庵些,“亏你有洁癖……这么脏……别弄了。”纪雪庵扣住他手腕压在头顶,反而伏下身体含住那处轻咬,“脏么?洗干净便好。” 两人下身均已发烫,程溏抬起双腿圈住纪雪庵,低声喘息着,不时蹭动扭摆着身体。纪雪庵一手剥下他裤子,分开他双腿,慢慢抚摸着腿间。程溏的声音更大了些,在这般狭小地方,只显得格外响亮,叫他咬住嘴唇,呜呜咽咽的鼻音反而愈发淫靡。纪雪庵亲了亲他紧张发凉的鼻尖,哄劝般道:“叫出来,叫我的名字。此时此地,又何须再忍什么。”程溏啊了一声,再也不肯忍,一脚跨在纪雪庵腰上,一脚却插入他腿间,拿大腿撩拨纪雪庵的硬物,扭着腰将自己的东西往他掌心送去,“雪庵……雪庵……快一点!” 他不再刻意压抑,肆意吐露难耐的话语,将纪雪庵亦彻底点燃。他依言撸动程溏性器,另一手略显粗鲁地扩弄着后穴。程溏被他弄痛,闷哼几声,双臂却更紧地搂住纪雪庵。纪雪庵喘着粗气,抬高他的双腿,声音依然清冷:“哼,先前说不要,没一会儿功夫便淫荡成这样。”他在情事上只知猛干,素来不屑玩花样,冷冰冰说着调情的话,只能叫程溏更恼,“你平时可没那么多废话,难道是受伤了不行——啊!” 纪雪庵未及他说完,挺腰重重撞入体内。程溏只觉身下坑洼不平的石头狠狠蹭过,隔着薄薄几层衣衫,火辣辣的疼,下一瞬却被纪雪庵一把抱起来。背脊才获救半刻,纪雪庵猛然松手,利刃深深扎进穴中,又被紧紧缠裹,激得程溏一声尖叫竟比方才更响。他抓着纪雪庵手臂,迎合着他的节奏,一上一下动起腰来。纪雪庵顶得愈来愈快,程溏咬牙跟上,哪怕腰快断了,后穴生出几乎被插坏的可怕感觉,也不肯稍稍停歇。 明明先前还顾虑良多,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两个人饥寒交加,体力所剩无几。但真正拥抱在一起,程溏才惊觉自己竟如此渴望。迫不及待的情欲同饥饿并无两样,不吃东西会死,但火热缠绵的欢爱却能证明还活着。这场黑暗中的性事与从前相比,并未少了一丝激烈。程溏仰起脸闭着眼睛,颠簸得几乎晕眩,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认输。 两个人仿佛在较劲,谁动得更快,谁插得更狠,谁咬得更紧。纪雪庵牢牢托着程溏的身体,大汗淋漓,腿下大约已被碎石磨破,却懒得理会分毫。他眼看程溏渐渐跟不上他的速度,整个人软倒在他怀中,终于只能啜泣讨饶:“雪庵……不行了……慢……”纪雪庵哼一声,心中生出无比得意,却咬牙道:“再坚持一会。” 他其实也已累极,睁开眼看见漆黑,闭上眼却全是混乱光斑。纪雪庵低头亲着程溏的脖颈,顺着他长叫仰头的曲线,一路吻过喉结下巴,最后与他唇舌相交。程溏濒临高潮,性器却被纪雪庵一把捏住,身体犹如抛上岸的鱼,拼死挣扎。“小溏,等我,”纪雪庵的吻落在耳畔轻声道:“等我一起。” 生死与共,连情爱的极乐也要一起攀登。虽然谁也不说,谁也不肯认命,纪雪庵说大话,程溏不服输,其实两人心中却明白,此次遇难只怕凶多吉少。既然如此,如果能选择死的方式,不要饿死,不要渴死,宁可死在毫无保留缠绵交融的那一刻。纪雪庵不断唤着程溏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凶狠地埋入他的深处,快感太过几乎战栗,一手松开程溏,与他一同发泄出来。 没有光,不知时间流逝,程溏躺在纪雪庵臂上,哑声道:“渴……”纪雪庵摸到身旁水囊,这只水囊随他一起被埋入石下,所幸先前灌满水,才叫二人支撑至今。但纪雪庵晃了晃水囊,已经听不到一点声音。程溏叹了口气,“水喝光了么?” 纪雪庵放下水囊撑起身体,“不,还有水。”他低下头,摸索着贴上程溏的脸,舌头舔湿他的嘴,再印上自己同样干裂的双唇。程溏抱住他脖子,闭着眼,心无旁骛与他亲嘴。这般把戏,他们已经玩过好几回,水囊中的水其实早就喝完。四片粗燥的嘴唇摩擦在 分卷阅读57 一处,生出微微刺痛,却乐此不疲。 两人微微松开对方,黑暗中凝视着看不见的彼此,心头不约而同浮现相濡以沫四个字。程溏忽而扑哧一笑,破着嗓子道:“我想起那些没有眼睛的鱼啦,虽然那么难吃,早知道却应该多吃些。对了,你说,我们若在地下有吃有喝只是出不去,活得够久,会不会两颗眼珠成了摆饰,渐渐也什么都看不见了?”纪雪庵的嘴唇从他柔软的眼皮上一点点碾过,喃喃道:“也许……如果活得够久,我便要你给我生娃娃。”程溏脸皮不由发烫,低声道:“胡说八道。”纪雪庵的声音却一本正经:“鱼既然能不长眼睛,男人能生孩子又有什么奇怪。” 他偏偏便有这样的本事,分明是毫无道理的话,总能说得理直气壮。程溏最爱纪雪庵理所当然的模样,即使看不见,仍能忆起那一副眉毛轻扬下巴微抬的冷淡神色。他的手指寻到纪雪庵的眉毛,抬脸正巧亲到他的下巴。程溏轻轻笑出声,二人皆心知肚明,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地下活得长久,那么让纪雪庵逞些口舌之快又有什么关系。 纪雪庵躺回程溏身边,方才一番动作,叫他气虚不已。他体内修习无息神功,身不死,气不断,便可慢慢恢复。但精气来源水谷,迟迟不得补充,空有一身神功,亦是无米之炊。这般境地,凭二人本事,已断无可能逃脱此地,惟有指望外头。可是无休无止的指望,亦能将人逼疯。纪雪庵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我说些小时候的事给你听罢。” 程溏微笑道一声好。虽然早就没了水,二人精神也极为糟糕,但谁也不愿闭眼休息,惟恐一不小心,就被黑暗寂静生出的绝望所吞噬。纪雪庵也不觉露出微笑,声音却平淡道:“我家世代习武,但在武林中并不出名。到了我父亲那一辈,家族更以行商为主,家传功夫虽未丢掉,大多只为了防身。我上头还有一个兄长,二人从小跟着父亲习武。兄长在武艺上天赋极为出色,父亲教的招式举一反三,内功心法诵一遍便能记住,不知超过我多少。但因为兄长是长子,要继承家业,后来跟着师父上山习武的人,反而是我。” 他嗓子愈来愈哑,只能停下休息片刻。程溏却忽然拉住他手,声音紧巴巴道:“你那时年幼,便要背井离乡,跟着无息老人习武定然也很辛苦……你……”他话语中全是不自知的痛惜,纪雪庵却诧异道:“还好,并不如你说的那么苦。师父待我极好,父亲和兄长得空也会上山来看我。习武自然辛苦,但有一回我与兄长过招,竟然头一次赢他,心里仿佛吃了糖,自此学得愈发卖力。” 溏愣愣松开手,半晌才苦涩道:“那便好。你的父兄和师父皆很好,所以你也很好。”纪雪庵反握住他手,问道:“怎么了,叫你这么紧张?”程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从前在魔教见得太多,为了家族受魔教庇护,保全一席之地,做些苟且交易,便将家中庶子送来为质。我怕你也吃过那种苦,却是我糊涂了。无息老人乃世外高人,又仅收你一人作弟子,定然一眼瞧出你是一块璞玉,决不会是因为退而求其次。” 纪雪庵良久不语,几乎叫程溏不安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却隐隐发颤:“我生平得意,惟有在幼年败于兄长时尝过挫折的味道。若当初跟师父上山的人是兄长,会不会现在有更大的成就?师父挑选的人是我而非兄长,是不是曾在某一刻后悔过?这些问题藏在心底,不愿说与任何人听,但今日……却终于叫我释怀。”程溏所说的话他何尝不曾想到,但过去一直无法除去的心结,竟在不经意间被程溏轻声几句话彻底解开。 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地,也许是因为这个人。 纪雪庵兀自发愣片刻,藏起感慨,便继续往下说。他上山后便鲜少再回纪家,说起无息老人,说起合霞山上的日月星辰。程溏仿佛看见一个白衣少年,绷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在山顶的松下舞剑,在涧边的石上练功。他动了动手指,想要碰一下那个少年遥远的脸,宛如林间山雀,乘着清风直上九霄。 他很久没有应声,纪雪庵不由唤道:“小溏?”程溏回神笑道:“如果我那个时候就认识你便好了。你是合霞山无息老人的弟子,我倒不必是什么大人物,或许是服侍无息老人的小童,或许是洒扫院子做饭洗衣的杂仆。你每每仰着脸经过我身边,我偷偷躲在廊后看你练剑。”纪雪庵好笑道:“怎么这般没出息?偷偷看我,若我一直不曾注意到你怎么办?”程溏笑了一声,“这样便足够啦。”纪雪庵却不喜欢他一点都不贪心,接口跟着胡诌:“但你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在偷看。开头心中不以为然,还有点生气,那个脏兮兮的小家伙竟敢整天把眼珠子放我身上,可是后来却渐渐离不开你的目光。”程溏大笑,“无息老人会不会生气?”纪雪庵声音也微微带笑:“这我可不知——” 他戛然止住话音,徒留嗡嗡回声,而后便是一片长久静默。程溏心中一紧,不敢出声干扰,只能探询般握住纪雪庵的手。纪雪庵重重回握,凝神细听,慢慢开口道:“在你左后方,我隐约听到有石头搬动的声音,但现下又停住。”程溏愣了一会儿,竟手脚并用挣扎着爬起,转身奋力扔开几块碎石,气喘问道:“是这个方向么?” “小溏,你不要——”纪雪庵移到他身边,按住他抖个不停的手,“也许只是我听错。”程溏朝他定定看了一眼,摇头道:“不,我信你,不会听错。”语罢不再说话,却埋头掏起石头。纪雪庵一时僵住无法动作,任由程溏毫不留恋将石头抛在方才两人并肩躺着的地方,已是孤注一掷。两人之所以不曾尝试搬开石块,便是因为狭小空间根本不够堆放,若不能确保寻到出口,无异于一点点将自己逼上死路。何况,谁知动了哪块石头或许便牵连顶上石壁,一旦坍塌,则必死无疑。纪雪庵动作麻木,手上不断挖动碎石,停住思考。种种顾虑却不见,心头渐渐只余下求生信念,要活下去,要活着出去。 二人不知挖了多久,没力气便摸索较小的石头,休息一阵再咬牙搬动大石。那堵碎石几次摇摇欲坠,未必向外拓出多远,困在其中的两人却慢慢没了立足之地。黑暗中,二人重重喘息,血淋淋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却听见石头骨碌碌滚落的声音,分明从外头传来,似已近在咫尺。程溏再也忍不住,啊的长叫出声。纪雪庵待他叫声一落,厉声问道:“谁!外面是谁?” 外头的动静忽然又停住,二人皆听见罗齐寅不容错认的声音:“纪大哥……程弟……是我!”程溏发疯般扑身上前,不知哪里生出力气,狠狠砸开两块石头。罗齐寅的话音断断续续传来:“你们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救你 分卷阅读58 们……出来。” 第十二章 第一道光照进来的瞬间,纪雪庵拦腰抱起程溏,一把蒙住他的眼睛。程溏再无力挣动,纪雪庵亦虚脱地躺倒在碎石上,感受着尘土扑簌簌掉下,落在眼皮上的光愈来愈亮,手掌下一片湿意。 罗齐寅跌跌撞撞钻入洞中,拉住两人胳膊,竟失声大哭起来。他反反复复,语无伦次,“你们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他瞧见二人紧闭双眼,慌忙将火把扔到远处,颤声唤他们道:“纪大哥……程弟……” 纪雪庵极缓地睁开双目,入眼便是罗齐寅一片污黑的脸上两道发白的泪痕。他生来心性坚硬,情绪淡漠,此刻死里逃生,竟嘿嘿笑出声来。纪雪庵的目光又缓缓落到罗齐寅血迹斑斑的十指上,程溏亦睁眼坐起,三双血肉模糊的手凑至一块,顾不得钻心疼痛,紧紧握在一处。纪雪庵低声道:“罗齐寅,多谢。” 罗齐寅抽手抹了一把眼泪,抬脸笑道:“你们被困在其中两天两夜,想必饿得慌了,我去寻些食物来。”他转身要爬走,另两人这才分神打量石洞外,却又是一条黑漆漆的地道。程溏奇怪道:“这里……分明已在地道之外,怎么……”转过眼,却瞧见罗齐寅穿着一身黑色衣衫,竟作万家侍卫打扮。罗齐寅打断他道:“程弟莫急,待我回来,再细细解释与你听。” 他来回极快,果真带回水和干粮。纪雪庵和程溏已渐渐能视光,罗齐寅将火把插在石洞外,看两人抓着东西往嘴里塞,脏兮兮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摸着脑袋,止不住傻笑,“慢点,别急,不够我再去取。”纪雪庵抬头看他一眼,罗齐寅恍然道:“是了,我把这两日外头的事告诉你们。” 他盘腿坐在两人身前,从头说起:“那日地道爆炸后,我跑得够远,侥幸没有被波及,但失去夜明珠,在地下根本不敢乱转,摸爬了一阵,竟然回到那个抓鱼的湖旁。外头不断传来声音,却是万家侍卫进入地道来寻我们。我不敢出去,又担心你们生死,正六神无主,有一个万家的人却提着火把发现了我。我吓一大跳,他却只有一人,情急之中便赶在他出声前将他杀了。我的手犹在发抖,心却慢慢镇定,盯着那人尸体生出一个主意,剥下他的衣衫换上,将他尸身和我的衣服抛入湖中。”他的眉间忽然露出一阵难过,低声解释道:“我从前以为正道侠士不必杀人便可解决天下难事,原来却是我天真。生死之间,求生本能胜过一切,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却已先动。” 纪雪庵和程溏饿得太久,不能一下子饱食,已放下干粮。程溏暗中叹了口气,岔开话头:“然后呢?”罗齐寅回过神,继续道:“那地道里即使举着火把也看不太清,我混入万家侍卫中竟无人发现异样。不过我后来才知道,万家为了今届珍榴会,从江湖上寻了许多来历不清正邪不分的人作侍卫,他们互相之间都不太认识,也多亏如此才叫我钻了这个空子。万家自然寻不到我们三人,地道中那么多腐尸又被炸得支离破碎,十分恶心可怖。那些侍卫料想我们多半被当场炸得稀巴烂,又如何找得到,草草搜查翻看一番,便要回去交差。我暗自松了口气,只待他们离去后再独自来寻你们,谁知却又出了变故。” 他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口水。纪雪庵和程溏并不打断,静静听罗齐寅往下说:“万家侍卫本已打算回山庄,上面却传令下来,务必找到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炸碎了也须将手脚身体拼凑起来。我猜测这条命令并非万家,而是魔教的人发出的。侍卫们极不情愿,骂骂咧咧,却没有办法,只得寻来工具,要将震塌的地道挖开。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助力,便能早日救出你们,忧的却是万一旁人先我一步找到你们,再救你们出来便极不容易。我考虑良久,决定学一学那个捕风楼暗卫,暂时躲在暗处,也好见机行事。是夜,我趁着天黑偷偷离开,不想逃跑得太慌张,竟摔进一条山沟。” 程溏低呼道:“你没事吧?”罗齐寅却大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条沟早就枯了,里面生满野草,倒摔得不疼。我扒开草丛,月光下却看到一个黑漆漆的洞,洞口全是半人高的草,若非掉入沟里,根本没法察觉。”纪雪庵问道:“你便是从那个洞爬进来的?”罗齐寅重重点头,“开头我只是好奇,那地方为什么有个洞?若是兽洞也太大了点,我整个人都爬得进去。我叼着火把爬进地洞,里面竟又是一条地道,果然并无野兽痕迹。约摸爬了半个时辰,前路却被一堆碎石堵住了。”程溏啊了一声,脸上现出微笑。罗齐寅愈来愈激动,提高声音道:“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堆石头只怕是原先那条地道的石墙,两条地道不过一墙之隔。而那个地方,离你们出事的地方极近,万家却还没有挖到此处。我抱着赌一把的心,将碎石一块块搬开,后来……后来我便听到你们的声音了!” 纪雪庵和程溏一时都说不出话,静默片刻,却又同时发问:“这条地道是什么回事?”“万家不知道那条地道么?”二人相视一眼,罗齐寅哈哈大笑道:“你们被关在下面两天,默契更胜从前。我虽误打误撞进入地道,却也一头雾水……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快些出去,须得赶在万家的人找到之前!” 语罢他当先起身,弓着腰退入来时的地道中,一手拾起火把,问道:“纪大哥,程弟,你们可有体力爬出去?”纪雪庵冷声道:“可以。”示意程溏在他身前,二人跟着罗齐寅,爬出石洞,顺着蜿蜒地道慢慢向外爬去。 纪雪庵特意抬眼看了看身后,地道深处被罗齐寅挖的石头堵住,已然不通。这条地道却与原先地图上所绘的那条截然不同,没有整齐森严的砖石,周身皆是泥土,偶尔可触到坚硬山石。地道十分弯曲,拐弯之处常常有树根扎入其中,又窄又低,有些地方纪雪庵和罗齐寅只能勉强通过。罗齐寅手中的火把燃到尽头,被他随手扔掉,笑道:“不要怕,这里可没有机关。”黑暗中只听到三人呼呼的喘气声,罗齐寅在前头遥遥道:“快到出口了。” 程溏隐隐看到前方光亮,狭小出口被罗齐寅全然堵住,待他当先爬出,才复又透进一方光亮。他不由抬手遮住眼帘,喃喃道:“天亮了么?”罗齐寅从洞外伸入双手,帮着拉起程溏,纪雪庵跟在后面亦爬了上来。 天亮了。曙色从东方的朝云后透出,山林间初冬的晨风轻轻拂动身旁的野草。三人呆呆坐在沟中,他们在地下百般艰险九死一生,地上风光却一如既往的静好。每一天太阳升起的瞬间,洒向大地的晨光,仿佛能涤净世间一切残忍险恶。程溏不由自主转过脸,却对上纪雪庵安静专注的目光。 分卷阅读59 日出日落再稀松平常不过,却只有他们知道,能在此刻并肩望见这一幕,能在晨光中凝视对方的眼眸,有多么珍贵不易。程溏愣愣看着纪雪庵,那双寒星一般的眼睛映着自己的身影,咧开嘴想要笑,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合霞山上的日出,也这么好看么?” 纪雪庵目光一顿,冷淡的脸庞忽然绽开笑容,宛如冰雪逢春,尽数消融。他想要忍住笑,低下头,唇边的笑意却越发抑制不住。罗齐寅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纪雪庵一把将程溏揽在怀中,双唇轻轻印在他的眉心,“等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合霞山亲眼瞧一瞧。” 程溏几乎移不开双目,眼中闪着淡淡光彩,好半天才重重点了下头。罗齐寅盯着纪雪庵的笑容不由吞了记口水,发出好大咕嘟一声,羞得他恨不能钻回地洞。他清咳两声,故作镇定道:“总而言之,此地不宜久留,趁那些万家侍卫尚未发现……我们如今已在后山,此处离万家的那座地牢应该也不远了。” 纪雪庵敛起面上神色,从怀中摸出那张地图。一层黄纸被他保护得极好,没有丝毫破损。他凝目看了片刻,比照着北面方向,淡淡道:“确实不远,约摸半日脚程。”罗齐寅面露喜色,“那我们快些动身罢。”纪雪庵却微微蹙眉,问起另一件事:“方才那条窄小弯曲的地道,若我没有记错,深处便是通往北面?” 另二人面色微动,程溏问道:“你的意思是,那条地道也许通往地牢?”纪雪庵神色清冷,话语间却无一丝迟疑:“不错。万家地图上的地道没有通向地牢的出口,想必是为了防止牢狱中人寻到机关出逃。这个地洞里的地道并未画在地图上,而且显然又与那条机关重重修筑整齐的地道大不相同,万家侍卫似也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依我看,倒像是有人历时许久徒手挖出来的。”罗齐寅不由一声惊呼,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纪雪庵放下手中地图,眺望着北方,冷声道:“有谁能瞒着主人,偷偷在地下挖出一条地道?必然是叫人心生松懈,却又有大把时间的人。四十年前,武君大会究竟在哪里召开,一夕之间那么多高手失踪又被藏在何处……你们不觉得,万家的这座地牢或许便是答案。” 程溏瞪大双眼,“如果当年被关在地牢中的就是武君大会的正道高手,又是谁挖了地道,最后逃了出来?”罗齐寅喃喃问道:“难道是武君本人?”纪雪庵淡漠地摇了下头,“其中关节,在这里胡乱猜测也无用。这条地道既然极有可能通向地牢,又未被万家发现,我们不如经此潜入地牢。”程溏思索片刻,点头附和道:“我赞同。万家料想我们要去救人,必然安排重兵守卫地牢,从正面进攻并无必要。” 罗齐寅却神色复杂,挠头苦恼道:“可是、可是……哎!我先前哪里知道,将挖出来的石头全堵住了路,如今只怕无法再走。”纪雪庵冷冷点了下头,“我知道,不怪你。”程溏眼睛一亮,拍手道:“你既能将石头挖出来,我们也可将石头搬回去。万家迟早挖到石壁下的那一方空间,再追查到这条地道,我们的计划便落空。将石头重新堵住洞口,不但将两条地道隔开,也可叫他们发现不了我们踪迹,只当我们已被炸死。” 他说完,邀功般抬起脸,微笑望向纪雪庵。纪雪庵并未再笑,眸中冷淡却一扫而空,轻轻握住程溏手掌,小心翼翼不碰他的手指。程溏的主意便是他的心思,但三人的手均伤得不轻,又要再吃一回苦头。他并不将这种小伤放在心上,只不过忽然心疼起身旁的人。 纪雪庵与程溏不谋而合,罗齐寅也没有异议,三人坐在沟中休息一阵,便准备爬回地道。但地道十分狭窄,只容得下一人,连转身都极难做到,遑论错身交换位置。三人只得轮流爬入,搬得累了,再换另一人进去。如此耗费数个时辰,才将原先挖出的破口堵住,勉强能够前行。 三人顺着地道,慢慢往前摸索爬去。这地道果然简陋至极,为了避开树根山石,左右躲避,上下起伏,叫人十分吃力。先前万家那条地道修筑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空气流通,而眼下愈往里愈稀薄闷窒,靠偶尔几个戳往地面的透气小孔,才不至闷死。从地上行至地牢尚要花半日,在地下更爬了许久,才到了尽头。纪雪庵在最前面,停住身体,冷声道:“前头没路了,看来出口便在此处。” 地道中漆黑一片,全凭触觉。程溏和罗齐寅分别摸到身前人的鞋跟,才喘气停了下来。纪雪庵抬手向上,试着寻找出口。这条地道若是徒手所挖,根本不可能设计什么复杂机关。果然不出他所料,手上摸到一块木板,轻轻一推,却被什么东西阻住。 他不由一愣,木板之上的东西,竟十分柔软。纪雪庵从开口处伸出手,却摸到一层棉被。程溏不知外头情形,低声问道:“怎么了?”纪雪庵回头轻道:“把绯红小匕给我。”程溏连忙从脚踝处摸出匕首,纪雪庵接过,用力一划,发出一声布帛撕开的声音,叫三人皆屏息静待。 微微光亮从木板边缘透入,外头却似有水流声音,盖过纪雪庵弄出的动静,并未引得任何人注意。三人不由松一口气,纪雪庵借着光朝身后二人看了一眼,示意他先出去一探究竟,随后一手扯开棉被,移走木板,轻轻一跃,落在了地道外。程溏和罗齐寅自不敢轻举妄动,忽然头顶光线一暗,却见纪雪庵面色古怪,嘴唇微动,默声叫二人出来。 程溏被纪雪庵抱住,罗齐寅跟着跃出,皆落地无声。二人定睛一看,皆一时愣住。难怪纪雪庵神色怪异,也难怪三人出来时未发出一丝声响,这条地道的出口竟在一张雕花大床的床板下。床上垫褥被纪雪庵割破,床尾拢着一堆缎面锦被,帐中皆是暖融融的沉香。三人面面相觑,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这地道通往的却是一间女子闺房。 纪雪庵沉下脸色,程溏亦满面失望,罗齐寅甚至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是他们猜错?并非牢狱中的正道大侠为了逃生,却是这闺房中的女子为了与人幽会才挖的地道?帘帐绣着金线,华美异常,却阻不住屋中断断续续的水声。纪雪庵凝神细听,屋里只有一个人,离床不算太近,呼吸轻浅却没有内息。他定下心绪,手指搭在床帘上,刚要掀开,却听屋中人忽然出声道:“再提两桶热水来。”话音落下不久,门外伺候的下人便搬着两桶水步履蹒跚推门进来,屋中人又低声道:“下去罢。” 不过短短两句话,听在帐中三人耳中却反应大异。纪雪庵一直皱着的眉头忽然松开,听那人声音,脸并不朝着床,更不容易发现他们。程溏抓着被子的手猛地一紧,心中已猜出那人身份。而罗齐寅却瞪大双目,张着嘴犹不自知。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嗓音, 分卷阅读60 低柔宛转,仿佛绸缎拂过美玉,叫人情不自禁想看一看,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 他心跳如鼓,鬼使神差般伸出手,一把拉开床帘。纪雪庵猝不及防,狠狠瞪他一眼,飞快转头看去。他先前所料不错,屋子中央一人坐在浴桶中,背对着三人兀自洗浴。那人一头湿发盘在脑后,水珠顺着发梢落在他白皙的颈间,再从圆润的肩头没入水中,当真称得上活色生香。纪雪庵抬眼一看,浴桶前架着一张屏风,上面挂着一件绿色衣袍。 是他?纪雪庵皱起眉头,微微感到棘手,不由低头看向程溏。程溏向他摇了下头,以唇语暗道无事,从怀中不知摸出什么小巧暗器,递给纪雪庵。纪雪庵心领神会,接过那件物什,屈指一弹。那屋子主人还来不及闷哼一声,身体一软,倒在浴桶里。 程溏舒了口气,跳下床。纪雪庵跟着起身,罗齐寅却受惊不小,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人是谁?”纪雪庵一把提起水中的人,扔到床上。程溏拿他衣袍盖在身上,回头道:“你当日不曾赴珍榴会最后一日之约,自然没见过他。他出身魔教兰阁,便是他在亭子中施展魅功,应合着弹筝女子的摄魂术,将亭中正道人士尽数控制。” 三人从地道中爬出,头一个遇上的人竟是那个绿衣少年。他那天在亭子中从头至尾没有说过话,纪雪庵直到看见那件绿衣才认出他。罗齐寅一呆,喃喃道:“原来就是他……”他忍不住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恨得咬牙,害自家娘子和正道朋友的仇人近在眼前,他方才竟还心神荡漾,差点误事。程溏似猜到他心中所思,好笑道:“罗兄不必如此自责。这人从小修习魅功,几近脱胎换骨,举手投足皆是风情,虽非他刻意,亦非罗兄有哪里不对。”罗齐寅将信将疑地唔了一声,面色总算缓和些。 二人说话间,纪雪庵已封住那兰阁少年的周身大穴。程溏走近道:“雪庵放心,距珍榴会最后一天还不足半月,此人理应无法再施魅功。”纪雪庵淡淡颔首,“我并非担心这个,只是地道出口出乎意料,一时倒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程溏转头打量这间屋子,屋中摆着数个暖盆,难怪温暖如春,桌上已点亮灯,却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他忽然咦了一声,快步走到窗前,用力一推,而后回头喜道:“雪庵,这窗户根本推不开,只怕是做着摆饰用的。我们没有料错,此处应该已在地下。”罗齐寅亦一拍大腿,“这人若是操纵正道高手的关键,与他们同住在地牢里,也说得通!” 纪雪庵目光微动,走到床榻边,“先把这小子弄醒,我有话问他。”程溏跟在他身后,眼珠一转,“我有了一个主意,不如待会儿我来同他说话。”纪雪庵回头望见他唇畔微笑,点头轻声道好。 他方才以暗器打昏少年,手上自有分寸,此刻不过掐了几下人中,少年便皱着眉头转醒。他一睁眼,乍然望见三个脏得不行的人围在床前,不由大惊,偏偏无法动弹又发不出声音,只在眸中堆满惧色,积成一汪泪水,欲落未落。罗齐寅只觉心中一痛,全是怜悯,掐着手心默念了十余遍凌家小姐的闺名,才稍稍定下心神。 程溏站在最前头,低声道:“你别怕,是我。珍榴会一开始,在亭子的红绸和铜铃上留讯息给你的人,还有最后一日从亭子逃走的人,都是我。”那少年面上闪过一丝狠戾,眼中恐惧消去,目光扫过纪雪庵,显然也认出他,恨恨瞪着二人。程溏却不为所动,继续道:“你既然出身兰阁,自然知道,一旦身中魅功,只有杀了魅主才能解开。”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年神色渐渐紧张,呼吸也略略急促,才慢条斯理道:“你对那么多正道人士施了魅功,无异于得罪了整个武林正道。就算旁人知道你不是主谋,为了寻求解脱也只能取你性命。你有没有想象过,被数十个门派上百个高手追杀,从此再无宁日、无处可躲的情形?你难道不怕?” 他刻意恫吓少年,眼见他瞳孔微微扩大,鼻翼轻轻煽动,连眼角都红了,怕到极点,却反而镇定下来。程溏望着他倔强轻视的目光,隐隐还带着一丝倨傲,不由轻声叹道:“你在想,便是那些人要追杀你又如何?韦行舟自然会保护你。待他利用完那些正道傀儡,一统江湖,大业既成,将他们一齐杀了,便再无人会来找你麻烦。” 他低声说完,纪雪庵和罗齐寅皆是心中一凛,那少年却目露得意,正被程溏说中心思。却见程溏摸出绯红小匕,抵在少年咽喉处,似笑非笑,“韦行舟那么厉害,难怪你有恃无恐。哈,我真害怕,若叫他得逞,于正道可是大大不利,该怎么办好呢?”他手上忽然用力,少年雪白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吓得眼泪终于落出来。程溏冷冷一笑,“不如现下就杀了你。你一死,魅功破除,区区摄魂术对那些高手亦无用,韦行舟的好算计一场落空。你看,你死了,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你想要韦行舟来救你?那我数到三,他若还不来,便是你的死期!” 语罢,他果然缓缓数道:“一……二……”少年紧闭双目,睫毛抖个不停,只听程溏数过三字,他颈间一凉,顿时浑身如堕冰窟。程溏自不会当真杀了他,待他喘息片刻,才道:“我没有杀你,不过是解了你的哑穴。不过你不要想着求救,我的匕首还在。”少年骇然睁眼,大口喘气,目光在房中乱转,确认自己还活着。方才被恐惧全然侵占的思绪渐渐回神,听懂程溏的话,哑声道:“你敢杀我,教主不会放过你的。” 程溏拿绯红小匕的刀面触了触他的伤口,淡淡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此刻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少年被他前面一吓,深知程溏所说决非虚言。他喘着气,慌乱道:“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程溏闻言却微微一笑,“我要救你。” 少年一愣,反问道:“你先前还要杀我,现下却说要救我?”程溏点头,“不错。”少年冷哼一声,怒道:“不管你有什么花招,我都不会理你。横竖便是一死,我决不会背叛教主,不然——”程溏打断他的话,“韦行舟不会杀你。你在兰阁出类拔萃,数年才能有一人练成魅功,他喜爱你还来不及,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杀你。何况你受我胁迫,算不得真心叛变,韦行舟又如何会怪你。” 他之前说那么多威胁恐吓之言,少年脸上只见害怕,却从未动摇。但此言一出,他的双颊却渐渐泛红,目光微微望向帐顶,嘴角露出甜蜜,“教主对我确实极好。”程溏心中摇头冷笑,嘴上趁热打铁,“不仅韦行舟不会杀你,我说要救你,便是连正道也不会对你出手。” 他话音落下,罗齐寅却急了。凌家小姐亦中了此人魅功,若不杀他该如何收场。他刚要说话,却被纪雪庵伸手按住 分卷阅读61 。抬眼看去,纪雪庵面色极冷,朝他微微摇头。那床上少年满脸不可思议,“你在骗我?是了,你定然在骗我!他日正道追杀我,你自不用理会我的死活。背叛教主仍逃不过一死,我还有何脸面寻求他庇护,不如今日便死了算了!” 少年声音愈来愈大,情绪激动,眼看快要失控。程溏一把捂住他嘴,正色严肃道:“我没有骗你。你便是不信我,也该信纪雪庵。我向你保证,来日定会保你周全。”少年一时被他神色震住,不再企图叫喊,目光迟疑着落到纪雪庵脸上。纪雪庵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虽完全不知程溏打算,却毫不犹豫点头道:“我也向你保证。” 程溏心中长舒出一口气,抬脸向纪雪庵微微一笑。他回过头,目光复杂看那少年一眼,低声道:“我要救你,也是因为……魅功,并不是什么好东——”他话未说完,门外却传来侍女的问话:“公子,可要进来收拾?” 屋中众人俱是心中一紧。程溏盯着少年,缓缓松开捂住他嘴的手,另一手绯红小匕却更贴近几分。少年胸口起伏,喘息一阵,才出声道:“不用,待会再进来。” 屋中众人俱是心中一紧。程溏盯着少年,缓缓松开捂住他嘴的手,另一手绯红小匕却更贴近几分。少年胸口起伏,喘息一阵,才出声道:“不用,待会再进来。”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他暂时不会与三人为敌。侍女依言退开,少年抬目瞪着程溏。程溏笑一下,收回匕首。纪雪庵伸手在他胸口拂袖而过,少年抓着身上虚掩的衣袍坐了起来。 却见他坐在一团狼藉的床上,咬住嘴唇,眼圈气得发红,露出一片光裸背脊,簌簌发抖。罗齐寅头一个于心不忍,连忙别过头去。纪雪庵神色清冷坐在屋中凳子上,待少年颤着手穿好衣裳,才冷声问道:“这间屋子是在地下?那些被你控制的正道人士也被关在此处?” 绿衣少年点一点头,不甚情愿慢吞吞道:“不错,那些人被关在更深处的大牢中。”纪雪庵又问:“地牢中除了你,看守的人还有些谁?”绿衣少年答道:“牢中只有我和苓白,就是那个弹筝的女子,其余皆是万家侍卫。”他抿了抿嘴唇,不甘心道:“万庄主只道你们会从正门攻来,大部分看守都在地上,包括承阁的人。”纪雪庵挑了下眉,“你不知这屋中有暗道?”绿衣少年恼怒地捶了下床板,“谁知道我天天睡觉的床下竟别有天地。” 罗齐寅坐得老远,却疑道:“你先前还百般不愿,如今倒有问必答,莫不要骗我们?”绿衣少年冷笑一声,“我只能听命于你们,你们却未必要信我,你说是谁更吃亏?”纪雪庵冷冷道:“那你先做一件事。那弹筝女子在兰阁中的地位显然比你低许多,必对你言听计从。我要你令她解除众人身上的摄魂术,你能否做到?” 绿衣少年闻言一惊,蹙眉不语。程溏慢慢走近,道:“你们原来施以摄魂术,不过是为了操纵方便。其实就算没有摄魂术,魅功不除,那些高手同样听你命令行事。你若是担心魅主暴露在众人眼前,我们既答应护你,便决不会叫你陷入危险。”绿衣少年惨白着脸,低声道:“摄魂术一除,你们便转身将我杀了……不,你们不必多此一举,只要现在就杀了我,摄魂术那种小把戏并不能将内力深厚的高手如何……难道、难道你果真有办法既不杀我又破解魅功?”程溏蹲下身体握住他手,微笑道:“当然。”绿衣少年顿了片刻,抽回手道:“现下已是深夜,苓白多半早就睡了,突然叫她解开摄魂术,岂不引人怀疑?一切事情,待明日再说。” 罗齐寅跳起道:“你可不要耍花招!”纪雪庵走上前,冷声道一句得罪,复又封住他的穴道。程溏又笑道:“还有,我们恐怕要暂时借你的屋子藏身了。”绿衣少年撇了撇嘴,“你们先躲到帐子里。”而后扬声唤来侍女,收拾走浴桶,又道:“多端几盆水来,屋里生着火燥得很。你们去休息罢,不得我命令,不准进来。”等侍女端来水后退下,他抬眼怒视床上三人,“给我滚下去洗一洗!莫再污了我的屋子!” 三人掀开床帘,纪雪庵顺手点上绿衣少年的睡穴。罗齐寅的手刚伸入水盆,连忙缩回,“哇,好冷!”纪雪庵的内息自从地下脱险后有所恢复,刚将手搭在盆沿,却被程溏按住。他转过脸,程溏摇头道:“后面兴许还有极危险的事等着我们,雪庵不要将内力浪费在此。”罗齐寅的手又探了几下,总算习惯些,也抬头笑道:“又不是什么娇贵身体,拿冷水洗也没什么。” 这间屋子富丽堂皇,一时被三人错认成女子闺房,造出一种安逸假象,其实他们的处境并不安全。三人匆匆洗净手脸,又没有换洗衣裳,便是连纪雪庵也懒得再讲究。程溏将剩余脏水泼在火盆旁,不一会儿便干了。 屋子角落的香炉中一早便燃起安神宁心的香,罗齐寅的手腕撑着头昏昏欲睡,程溏也渐渐抵不住一波接一波的困意。他的头忽然重重一点,旋即却被纪雪庵抱在膝上。程溏睁着眼皮看向他,纪雪庵亲了亲他的眉毛,“我们一起睡一会罢,放心。”程溏露出一丝安心笑容,脑袋搁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纪雪庵睡得并不深,两个时辰不到,便睁眼醒来。桌上灯火已然燃尽,屋中火盆却还烧着,不时爆出明灭微光。罗齐寅睡得正香,先前的确累得狠了,发出阵阵鼾声。纪雪庵略略一动,却惊醒了程溏,迷糊地嗯唔一声,睡眼惺忪抬起头。他含糊问道:“怎么了?”纪雪庵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道:“无事,你继续睡罢。”程溏闭了闭眼睛,却忽然跳起来,“我坐在你身上这么久,腿定然发麻了!” 微弱光亮中,纪雪庵瞧见程溏赧然神色,不由弯起嘴角,“那你替我揉一下。”程溏果然蹲下身子,掌心贴着纪雪庵膝盖轻轻揉按。他的双手却被纪雪庵一把按住,而后捉到唇边亲了一下,“我骗你的,这等小事,真气一过便不麻了。”程溏面上佯装恼怒,声音却带笑:“你尽管骗我,谁叫我无法修习内功,哪里懂这些。” 纪雪庵复又将他抱坐在身上,程溏执了两人四手细细察看。指头上伤口不再流血,但看着仍吓人,纪雪庵淡淡道:“明日问那绿衣裳的要些金创药,再好好包扎。”程溏点了点头,忽然迟疑问道:“其实,你不喜欢我的这个主意,是不是?明明只要杀了此人,也同样能成事,我偏偏自作主张多此一举。你行事素来直来直往,这般偷偷摸摸躲在别人卧房中,又全被我牵着鼻子走,你的心里……会不会不痛快?” 他吞吞吐吐问完,纪雪庵却神色清淡地摇了下头,“你这么做,必然有你的用意。我过去的确不耐烦曲折行事,譬如这次要从地牢救人,我大可以 分卷阅读62 从正门杀出一条血路闯进去,但取道地下偷偷潜入,却也是我的意思。程溏,你可知道是为什么?”程溏茫然地摇了摇脑袋,纪雪庵抱着他道:“因为你在我身旁,我便不愿冒险。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自负到连死也不怕,两个人了却害怕很多东西。怎么办小溏,我变成胆小鬼了。” 程溏笑着亲了亲他的鼻子,“你才不是胆小鬼,你可是身佩连璋宝剑的纪大侠。”纪雪庵微微侧过脸,鼻梁摩挲着程溏的脸,蹙起眉道:“你说要救那人……兰阁和魅功的事我都不懂,我自然信你有这个本事,上次我也得你相救。但是程溏,难道你要再施展一次魅功?你不是——”程溏摇头道:“不用如此,我不会再用魅功。” 纪雪庵静静看他,而后缓缓点头,“你为何执意要救他?”程溏苦笑道:“我这么做,倒也不是全为了救他。我们如今算是潜入地牢,但若引起打斗,身困地下,倒未必比从地上攻入占到便宜。可是如果迫得此人与我们联手,岂不事半功倍?单凭他兰阁顶尖弟子的身份,万家和承阁便无人敢轻举妄动。本来我亲自为质倒也是个办法,偏偏你却不肯。”纪雪庵紧紧搂住他,沉声道:“我自然不肯。”程溏微微一笑,垂下目光,“不过你料想不错,我的确打心底想要救他。我与他同习魅功,若非当初有人救我,或许今日躺在那张床上与你为敌的人就是我。我看见他,便想起救我那人,如今的我大约有本事……也能够救人。” 他低声说完,不由转头看向床,却忽然愣住。床上的绿衣少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也不知听了多久他们说话。纪雪庵虽点穴禁锢他的动作,但并非存心叫他难受,脖颈以上仍能活动。绿衣少年偏过脑袋,目光灼灼盯着程溏,哑声问道:“你之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魅功不是好东西……你凭什么这么说?” 程溏定定看着那绿衣少年,昏暗光亮中连纪雪庵也看不清他的神色。罗齐寅犹在打鼾,程溏声音并不大,却字字清晰,“兰阁的师傅必然告诉过你,魅功是数百年前从西域小国图贺传至天颐教的。但数百年过去,图贺国早就消失在沙漠中,如今的魅功同样今非昔比。那天你在万家亭子里施展魅功时,以铜铃舞为引,其实跳舞不过是一种引人注目的手段,跟魅功本身毫无关系。但从前图贺国的魅功,最早乃是由舞姬所创,故而跳铜铃舞便成为流传下来的习惯。” 绿衣少年恍然道:“不错,我曾经问过师傅,修习魅功为什么要学跳舞,师傅也说不明白。魅功从图贺国传来的事我自然也知道,但今非昔比却又是怎么一回事?”程溏不紧不慢道:“因为数百年前的图贺国,舞姬修习魅功时,至少要耗费十年功夫,悟性极好的人才能练成。你从小修炼魅功,却又练了多久?”绿衣少年一愣,“整整五年。”程溏哼笑一声,“少了一半时间,你可知为什么?却是兰阁的人挖空心思想出来的速成法。”绿衣少年不服反驳道:“速成又如何?能早日练成,为教主效力,才是正道。” 程溏嘴角牵起一丝苦笑,“那又如何?这本就是一门邪门至极的功夫,凭什么能速成?我再问你,师傅可曾告诉过你,修习魅功首要记住的一句话是什么?”绿衣少年答得飞快:“自然是要做到心无旁骛,至纯至真。”他嗤笑一声,“世人皆道我们兰阁弟子荒淫无度,却不知惟有最干净的身子最单纯的心思才能练就魅功。明明我们连一件衣裳都没脱,那些所谓正人君子却淫态毕露,脑袋中最龌龊的念头全都展现。这世上最脏的分明是那些人的欲念,你那日不也看到,偏偏旁人要怪到我们头上!”程溏待他说完,肃然摇了摇头,“人心的欲念并无肮脏高洁之分,你以魅功调动他人欲望,确实有人将你视作意淫对象,却也有人把你当作至亲至爱之人。罢,我说这些,你大约也不会懂。兰阁教出的好弟子,果然心思最单纯不过,只要你全心全意皆是韦行舟一人,自然便能做到心无旁骛,至纯至真。” 绿衣少年气得声音拔高:“你这个叛徒,屡次三番对教主不敬,不配做我兰阁弟子!”程溏也不气恼,只兀自道:“想要速成魅功,便只能苛求最干净的身子和最单纯的心思,但最初修习魅功的图贺舞姬,无一不尝遍人间五味,看尽红尘百态。他们害怕这速成功夫与自身武功相冲,索性毁去我们经脉,永绝后患。他们担心外界诱惑太多,不必要的欲望干扰我们修习,便日夜教导只忠诚于教主一人,旁人旁物再不重要。甚至……这个不说也罢。”绿衣少年冷笑道:“原来你是记恨自己经脉被毁,那有什么了不起?你想习武?就算你身体健全,也未必能成为第二个纪雪庵。而如今你不费丝毫力气便能叫纪雪庵为你挥剑,难道不是因为你习过魅功?” 纪雪庵一直沉默至今,却忽然开口道:“程溏的确对我施过魅功,但我最喜欢的却不是他那个样子。我认识他这些日子,大部分时候他都满身是伤,狼狈不堪。我却偏偏喜欢他百般无奈,万般曲折,却仍然不肯放弃的样子。”程溏的眼皮微微一动,不由自主转过脸去看纪雪庵。纪雪庵静静望着他双目,说出口的话不知是柔情还是无奈,“我明明最喜欢干净,怎么却总是从你脏兮兮的脸上移不开眼睛?” 程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嘴角露出的笑容却带着心酸,“现下我把脸洗干净了,你怎么还是盯着不放?”纪雪庵眸中露出笑意,极缓极缓地低下头,双唇触上程溏,轻语道:“因为洗得还不够干净。”他生性洁癖,先前那几盆水洗三人手脸,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实则嫌弃得要命。但分明是嫌弃之辞,却比最甜蜜的情话还要动听。 两人闭目接吻,一时忘却周遭营营,不愿再理会旁人。床上的绿衣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纪雪庵的手情不自禁探入程溏衣内,程溏情动地勾住纪雪庵脖子,才惊叫一声:“你、你难道同他做过那种事了!” 程溏顿住动作,慢慢转过头,“果然……你还是童子身吧?”绿衣少年面上一红,昏暗中也无人看清。纪雪庵愣了一下,莫说他本来对这些歪门邪道的魔教中人就有些偏见,况且程溏头一回爬他的床时,于床笫之事显然并不陌生,先入为主,自然不曾料到绿衣少年竟未经人事。却听他气鼓鼓道:“废话!师傅明明教训过我们,要练就魅功,千万不可亲自沾染情欲,不能与人做那种事……谁、谁像你这般不知廉耻!” 却是纪雪庵先道:“可笑!与心上人行快活之事,再天经地义不过,又有什么可耻?魔教为叫你们速成邪攻,定下那么多废话规矩。不能习武,不沾情欲,便是练成功夫也终究只是一件工具,根本未把你们当作人来看待。”绿衣少年闻 分卷阅读63 言不由气结,张口欲辩,目光落到程溏身上,却道:“你既然已经做过那种事了,想必魅功已废。哼,原来你心中嫉恨,难怪口吐狂言。” 程溏微微摇了下头,“我之前便说过,魅功最早乃由图贺舞姬所创,这些风尘女子自然不是处子,所以情爱之事和魅功其实并不矛盾。不过是兰阁偏偏要走捷径,才不许弟子破身而已。我与你最大的不同,并不在这件事上……你看见我,难道不曾怀疑什么?”绿衣少年咬牙道:“当然……兰阁同门但凡习过魅功,我一眼便能认出。但你那天出现在亭子里,我的视线却未曾在你身上多停留一分。你在兰阁弟子中实在太普通,根本……就不像修过魅功的人。为什么,你为什么与旁人都不同?” 纪雪庵心中暗道,这便是裘敛衣曾说过程溏收神敛韵的道理,但原来并非兰阁中人人都这么做。程溏忽然沉默许久,才道:“那便是一切的开始。很多年前,我被师傅挑中,开始练习魅功,什么都还懵懂,乖乖照着师傅所言修行。那时有一个弟子特别不听话,凡事与师傅作对,每日都受到重罚。有一日他跳舞出了错,师傅罚他不准吃饭。我拿着馒头走在廊上,经过他身边时,听见他肚子在叫,便将馒头分他一半。谁知——”程溏笑了一下,继续道:“谁知他将馒头扔到地上踩了一脚,口中骂道,谁要吃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给的馒头!” 绿衣少年和纪雪庵皆没有出声,听他接着往下说:“我气坏了,与他在廊上打起来。我们皆是经脉尽毁之人,那人的拳脚功夫却远在我之上,三两下便将我揍得鼻青眼肿。我被他打得浑身发痛,打不过,只好狠狠瞪着他。他却笑了,拉我起来,说我这个模样,倒比先前顺眼许多。小孩子真是奇怪,不打不相识,我们二人竟变得极为要好。他教我外家功夫,虽然终归中看不中用,我却学得很高兴。我与他愈亲近,心中对兰阁、师傅和魅功便愈发厌恶。师傅管得严苛,我对修习之事虽不敢怠慢,却学会阳奉阴违。我与那人常常私下比试,谁能刻意做出与师傅所教更大相径庭的模样。师傅教我们以神韵传意,举手投足皆是风情,我们便偷偷比谁更麻木更僵硬更呆板。久而久之,竟渐渐学会收神敛韵,与未习过魅功的常人并无两样。师傅只道我们不开窍,不抱希望,自然松懈对待。那时候我们怎知,年幼时的儿戏之举,偏偏叫我们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绿衣少年喃喃重复,“何为祸?何为福?”程溏叹气道:“兰阁师傅虽懂得栽培魅功之法,却并无一人会魅功,你道是为何?只因依照速成之法练就的魅功,修习者无一能活过二十岁。”绿衣少年大惊,颤声道:“你胡说!”程溏只缓缓道:“双目如秋波流转,如琉璃淬火,有一日便会失明。声音如泉水跃动,如黄莺出谷,有一日便会哑掉。肢体如柳枝轻摆,如出水芙蓉,有一日便会瘫软。皮肉如雪白皙,如玉莹润,有一日便会溃烂。甚至血液骨髓香甜如花蜜,有一日便会从内里开始一点点腐坏。这些事均是我离开魔教后才知道的,但我没有骗你。兰阁曾经的那些优异弟子,一时风华绝代,最后却去了哪里?”绿衣少年牙齿格格作响,“在、在兰阁崖顶,那个、那个无名冢,难道便是……”程溏一字一字道:“你为兰阁倾尽年华,对韦行舟一心一意,回报你的却是生生尝受失明失声瘫痪之苦,最后血肉腐烂而死。生前有多么美,死时便有多么可怖,是为祸。而我歪打正着违背师傅教训,虽然比别人晚了数年才练就魅功,却是自然而成,并无性命之虞,是为福。” 绿衣少年从喉中发出微弱颤声:“你、你说要救我,如何救我?”程溏断然道:“从今日起你亦要学着刻意收神敛韵,并终生不再施展魅功。” 那夜程溏说完那句话,绿衣少年呆了一会儿,转头不再言语。一夜太平无事,直至早晨纪雪庵解开少年穴道,放他下床活动。 那绿衣少年生长在兰阁,于人情世故上并不熟知,但做事谨慎小心,却叫众人另眼相看。伺候他的侍女中除了万家的人,还有他从魔教带来的心腹。他命侍女送上足够食物,又寻来伤药纱巾,且要避过万家耳目。罗齐寅口中叼着一个肉包子,含糊不清问绿衣少年道:“时间紧急,你快带我们去找我娘子、正道兄弟被关在何处?” 绿衣少年兀自梳着头发,冷淡道:“那些人被分关在两间牢室中,一间关会武的人,将来能为教主所用,另一间关不会武的,大约都是些家眷随从,多半用作人质,才没有杀了。”纪雪庵问道:“之前你们曾动用过七八个正道高手出来捉我们,后来……”绿衣少年奇道:“他们不是被你们救走了么?”见三人神色一变,才撇撇嘴道:“反正后来也不曾回来。” 若裘敛衣等人不曾被抓回地牢,便还是与丰氏夫妇在一起。纪雪庵与程溏对看一眼,眸中均不由露出喜色。绿衣少年放下梳子,站起身倦道:“你们不是要见苓白么?捉着我去便是了。”程溏道:“待会儿不仅需你暂时为质,迫得苓白破除摄魂术,还需你助我们离开地牢。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绿衣少年恹恹哼了一声,“我不会演戏,你们点我哑穴便是。” 三人准备得当,纪雪庵封住绿衣少年穴道,程溏架着他的身体,绯红小匕已握在掌心。一走出屋门,却是昏暗阴湿的地道。墙上点着灯,与绿衣少年那间富丽堂皇的屋子俨然一天一地。他先前将苓白的住处所在告诉三人,亦吩咐过侍女尽数退下。此处是两个魔教中人的住所,大约万家侍卫也不敢冲撞,地道中没有一人看守。 拐过两个弯,便是苓白的屋子。纪雪庵一手按住连璋,一手叩了下门。程溏压低声音道:“苓白,是我。”地道中声音回荡,分辨不清。便听有人走到门旁,毫无防备打开,却被屋外场景吓得跌后一步,赫然便是那个弹筝女子。 纪雪庵赶在她尖叫之前一把捂住她嘴,揪着她扔到屋中椅子上。绯红小匕横在绿衣少年的脖子上,程溏架着人慢慢走到她面前,罗齐寅关紧了屋门。那名唤苓白的女子面上血色全无,瞪着众人,目光落在面无表情的绿衣少年脸上,惊怒道:“你们、要做什么!”纪雪庵冷冷道:“照我们说的做,不然就杀了他。去,将你所施的摄魂术解开。” 苓白缩在椅子中气得发抖,盯着绿衣少年,想要看出几分他的意思。但绿衣少年自从昨夜听说魅功的真相,便一直魂不守舍,此时受制于人,却只盯着地上不看任何人一眼。苓白只道他中了程溏的什么把戏,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口中道:“你们敢伤害绿公子,教主不会放过你们。”程溏冷笑道:“只要你听命行事,我们自然 分卷阅读64 不会害你们。”苓白狠狠瞪着他,“我的筝都被你毁了,还拿什么去解?”程溏又是一笑,“你骗我?兰阁中修习摄魂术的弟子不可能只会一件乐器,更何况哪怕拍手唱歌,操纵音律又何须器物?”罗齐寅扭头看见案上挂着一支箫,连忙取来。苓白无计可施,接过箫,死死捏在手中。纪雪庵打开门,冰冷道:“领路罢。” 苓白只得带着众人在地道中行走,直至一处拐角,停下低声道:“前头便是大牢。牢房外有万家侍卫看守,你们难道也要大摇大摆走过去?”纪雪庵指着她手中的箫,冷道:“你负责支开他们。你说要施术,他们不敢打听意图,更不敢听你的箫,只会躲得很远。”苓白嘴唇微微一动,尚未答话,却又听纪雪庵道:“我们便在此处看着你,若你敢玩什么花样,记得这小子的命全在你手里。” 话音落下,苓白虽面露不甘,却更多是无可奈何。她方要迈开步子,却听到前头传来一阵爆笑欢呼声。纪雪庵眉头一皱,“怎么了?”苓白双腿发颤,一脸苍白回过头,“是、是万家侍卫……我听说,他们在牢中闷得发荒,每日都要寻人质的、乐子……” 程溏心中一沉,刚要喊糟糕,纪雪庵动作更快,猛地伸出手,却只来得及抓到罗齐寅一幅衣袖。便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仿佛水珠跌落油锅,整座地牢皆沸腾起来。 纪雪庵疾声道:“你等在此处!”便头也不回追着罗齐寅而去。他拐过弯角,眼前豁然宽敞,便是绿衣少年所说两间关着正道人士的牢房。其中一间牢门大开,一个万家侍卫正伏在地上一人身上,旁边围着四五个侍卫,皆是衣衫不整。罗齐寅蓦然冲进去,一把抓起那人扔到墙上,定睛看一眼地上的人,将那人衣裳拢好,又飞快起身到墙边人堆中寻他娘子。此间数十人均毫无动静躺在干草铺上,罗齐寅尚作万家侍卫打扮,叫牢房中那些人一时摸不清头脑,大喝出声后拔出兵刃,却没有立刻动手。 那几个万家侍卫中有一领头模样的人踏前一步,问道:“你做什么?”罗齐寅急着翻看地上的人,哪里理他。那人只觉眼前飞影一闪, 颈间一凉,来不及叫出声,便瞪大眼捂着脖子摔倒在地。纪雪庵弯腰从那人身上取下一串钥匙,抬身缓缓举起剑。远处被声响吸引而至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其余侍卫莫不惊叫着冲向纪雪庵。纪雪庵手腕微折,疾步飞移,一招宝剑九刺,瞬间取下另一人性命,面无表情冰凉道:“一齐来罢,畜牲。” 却说程溏挟持着绿衣少年,与瑟瑟发抖的苓白站在弯角。他眼见越来越多的看守奔向牢房,心中暗暗焦急。纪雪庵受伤在先,损耗在后,内力究竟恢复几成,叫他不得不担心。程溏微微提起绿衣少年身体,便要上前以他为胁,命众人动手。他向前踏出几步,苓白被抛在身后,却忽然举起箫在脸前,吹出呜呜几声乐音。 这声音在地下盘旋只觉异常不详,连那厢纪雪庵和万家侍卫均迟疑了动作,分神去看牢中人质。但地上的人却没有丝毫反应,程溏回头厉声叫道:“你要干什么!”苓白举箫的手掩住唇畔诡异笑意,程溏只觉肋下被人重重一击,身体被掀翻在地,旋即一人骑在他胸口死死掐住他脖子。 他万万想不到,苓白竟能以箫声冲开绿衣少年的穴道,叫他偷袭成功。程溏一手拼命掰着他的手指,另一手方要抬起绯红小匕,却被苓白一脚踩在地上。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胀得通红,满眼全是愤怒和不解。苓白眼见不妙,上前拉住绿衣少年手臂,“教主有令,莫把他掐死了!”绿衣少年却如同陷入魔障,嘶声尖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你根本救不了我!反正我就要死了!我才不要死得那么惨那么难看!” 三人拉扯间越过弯角,暴露在万家侍卫眼前。众人一早得过命令不得伤程溏性命,而魔教的绿衣公子却也不能得罪,不知如何是好,只当魔教内讧,干脆不理。纪雪庵握紧连璋,牢房前的地道全是万家侍卫,几乎水泄不通。他视线被阻住,看不见程溏境况,但乍然听见绿衣少年的声音,便知情况有变。那些人见他动容,攻势愈加凶猛。纪雪庵勉强向前挨近几步,高声唤道:“程溏!” 程溏猛然屈膝狠狠顶在绿衣少年小腹,一下跃起,哑声大喊:“我没事!”绿衣少年却又扑上来,与他厮打在一处。他虽不会武,疯魔之际力气却变得极大,口中不断嚷着我不想死,胡乱打着程溏。程溏一手抓住他头发,将他脑袋一扭,跨一腿顶在他背脊,将他俯趴在地上,一掌劈向他后颈。 绿衣少年顿时昏死过去,苓白吓得花容失色,转身便要逃走。程溏喘着粗气站起,三两步追上她,拖着她回到弯角,一手拾起绯红小匕抵住她喉口,喘息道:“吹箫……解除摄魂术……马上!”苓白连连摇头,眼角涌出泪水,“不行……我没有骗你!要一炷香功夫,乐音不能被打断,不然那些人会神志错乱无药可救。” 程溏也知解除摄魂术并非易事,苓白多半没有说谎。万家侍卫见他脱险,便有人拐弯过来要捉他。程溏一手抓着一人退后几步,摇头喝道:“别过来!”他转头低声问苓白:“从后面的路能否离开地牢?说实话!”苓白颤声道:“可以……有个偏门。”程溏一咬牙,顿住脚步,飞快道:“我要你操纵牢里的人跟我们出去!快!” 苓白瞪大双目,程溏不耐烦地勒紧绿衣少年颈前的匕首。她举起箫,万家侍卫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上前。牢中斗得正凶的人亦不由一停,眼睁睁看着地上正道人士晃悠悠爬起来,面无表情往箫声方向而去。罗齐寅本来抱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却不管不顾挣开他,跟上众人往外走。罗齐寅堪堪喊了声娘子,却听见另一个牢房中传来撞门的声音。纪雪庵一把推在他背上,将手中钥匙塞给他,冷声道:“你和他们一齐出去。” 程溏拖着兰阁二人挤在弯角处,看着牢中正道人士双目无神向前走来。这地道本就算不上宽敞,万家侍卫进退两难,既不肯就此放他们走,又不敢贸然伤了傀儡,何况程溏手上还有一颗魔教重要的棋子。程溏扯了一把苓白,“你吹箫领路,莫要使诈!”他看着众人走来,最后跟着罗齐寅,拉住凌家小姐胳膊。纪雪庵落在后面,宝剑相向,却在为诸人断后。 他与纪雪庵之间只隔数丈之远,但苓白并不可信,程溏必须要跟紧众人,连一刻都不容停留。纪雪庵戒备望着左右,视线越过重重人影与程溏对上一瞬,迫不得已又飞快错开。那一眼神情道不尽情缠,程溏忍不住唤道:“雪庵!” 几乎是方才那一幕的重现,纪雪庵沉声应道:“我没事!”前头队尾走开一大段,程溏再无时间,断然回头,脑后已响 分卷阅读65 起兵刃相交之声。他架着绿衣少年的身体刚刚转过弯角,斜里蓦然伸出一只手,拍在石墙的一块砖上。 程溏猛地转身,身后轰隆一声,竟是凭空落下一堵墙,将来路完全封住。绿衣少年不知何时醒来,不声不响,却在此时发动地牢机关。他轻声一笑,双目赤红,形如恶鬼,哪里还有从前绝美的神貌,“你怕什么?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只不过——他要杀光所有人才能出去罢了。” 这一面石墙彻底堵住来路,程溏瞪向眼前片刻,狠狠扯过绿衣少年的身体跟着苓白而去。绿衣少年一直低声发笑,口中喃喃不断。程溏充耳不闻,不再架住他脖子,一手拉着他胳膊,任他跌跌撞撞,发足向前跑去。 二人追上正道人士,苓白在最前吹箫领路,罗齐寅牵着凌家小姐走在最后。这间地牢建得堪比迷宫,地道错综复杂,不少弯角处均有机关,间或有向上的台阶。绿衣少年闹了一阵,又安静下来,却忽然开口道:“为什么我眼前全是红色?我是不是、是不是瞎了!”他紧紧抓住程溏,指甲几乎陷入他的皮肉,大叫道:“你说过要救我的!救我啊!我、我瞎了,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程溏面无表情,任由他喊叫,只拖着他向前,“你不是瞎了,是疯了。” 众人行了约摸一盏茶功夫,苓白停下脚步,拍上墙边一块石头,转身道:“出口便在此处。”路尽头的石墙缓缓上抬,外面刺目的日光照入地牢。苓白站在墙边,举起箫继续吹奏,那些跟着停住步子的正道人士便缓步向外走去。 正道人士此刻全无自主心神,纵然武功高强,却需旁人来保护。程溏抓着绿衣少年冲至前头,他乍然从昏暗中步入户外,不由转了一圈,放眼望去,却大吃一惊。青天白日,远处山峰缀着皑皑白雪,青浮山后山的地牢外,竟是一片视野极其开阔的空旷之地。他和纪雪庵等人从密道进入地牢,却不曾见过它在地上的面目。程溏身后那一座巍峨堪比城墙的石堡,叫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已从其中逃脱。 地牢正门大开,门口正是激战。程溏定睛看去,一方是承阁杀手和少许万家侍卫,另一方竟是正道。他愣在原地,其中一人忙里偷闲扭过头,兴高采烈向他挥手,除了裘敛衣又会是哪个。程溏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他们的帮手越多,便可拖住敌方,既无法来围捕牢中逃脱的人,亦无暇再进入地牢。他与那些正道人士一动不动站在平地上,一时无人奔向他们。程溏望着战局,正道占据上风,他干脆站定观战,双目盯着正门,只盼早一刻见到纪雪庵出来。 却有风轻轻吹过,一阵琴音飘入众人耳中。程溏悚然一惊,急忙去寻苓白,但放眼四下,哪里还有她的踪影。他目光掠过远处高坡,骤然顿住。仿佛凭空而降,四道黑影托着一顶木制轮椅,落叶般悄无声息停在坡顶。椅子上坐着一个穿鹅黄色暖袍的年轻人,眉目微垂,十指纷飞,膝上稳稳搁着一张琴。 程溏陡然睁大双目,不敢置信地瞪着那人和他身后四个捕风楼暗卫。他身旁正道人士却渐渐神情松动,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现出痛楚神色。罗齐寅扶着凌家小姐,紧张地大叫:“娘子!”凌家小姐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微微一动,抬头轻声问道:“夫、夫君?”罗齐寅大喜过望,冲着程溏咧嘴喊道:“程弟,我娘子醒了!他们都醒了!” 坡上琴声慢慢隐去,程溏神色却不见轻松。绿衣少年嘿嘿一笑,看着他道:“我又看得见了,原来先前是地下太黑。”他的脸上被自己抓出一条条血痕,十分可怕。程溏戒备地望着他,绿衣少年扭过头,面向那些从摄魂术中醒来的正道人士,指着程溏道:“我快要死了,只有吃这人的肉喝这人的血才有救。你们快救救我啊,替我杀了他。” 程溏面色一变,恨声道:“我要救你,是你找死!”说话间手臂扬起一道粉色弧线,绯红小匕直直刺向绿衣少年胸口。绿衣少年侧身勉强闪过,跌坐在地上,却笑着望向程溏。程溏纵身扑上前,身体在半空却骤然下沉,就地打一个滚,堪堪避过身前的一柄长剑。剑的主人面有愧疚,似乎对于取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的性命感到十分抱歉,口中却道:“对不起,为了他,我只好杀你。”他话音未落,便又有一把长刀直扑程溏面门。那人却是个火爆脾气的,大声道:“小兄弟,让老子给你个痛快罢!”程溏哪里有本事同他们纠缠,跳起身向着地牢正门拔腿就跑。 罗齐寅一把抓住凌家小姐,急道:“娘子,你做什么!”凌家小姐看他一眼,柔声道:“夫君,你等我,我杀了此人便回来。”“胡闹!”罗齐寅点住她穴,抱她坐在树下,“你连兵刃都无,杀什么人!乖乖的魅功,明明看着脑袋清楚,却尽说胡话。” 他转身便要去帮程溏,前头正门口裘敛衣亦飞身而来。但程溏的境况已是险极,一剑挑断发带,头发散乱一脸,又一刀刺向他足跟,鞋子被钉在地上,赤着一足狼狈而逃。眼见众人一拥而上,程溏避无可避,无论是罗齐寅还是裘敛衣都已赶不及,绿衣少年不由拍手哈哈大笑。 他形容可怖,神志与疯癫无异,却忽然咦了一声,垂下双手,扭头望向东面。他双目尚未看清那人,却骤然瞪得极圆,一道血痕从眉心蜿蜒而下,身体摇晃着倒在地上。 场中局势骤然巨变,追逐程溏的正道人士皆感到额心一阵剧痛,抚着脑袋停下步子。程溏喘息着跌倒在地,被跟前的裘敛衣拉起。裘敛衣亦抚着额头,口中连声低咒,而后放下手急切问道:“纪雪庵在哪里?” 程溏却没有回答他。正门口数个先前中过魅功的正道高手均一时抱头,无法打斗,而敌方却没有伺机攻击,竟齐齐放下兵刃,面朝东方叩拜在地。程溏木然转过头,不甚意外地看见东面的山坡上,站了一个朱袍黑冠的男人。猎猎山风吹乱那人头发,他慢慢抬起手指,拨开眉上发丝,露出一双狭长凤目。 你逃不掉了。那人仅仅弯起唇角,似笑非笑,程溏便仿佛听见这几个字在耳畔响起。裘敛衣失神地看着坡上的人,喃喃道:“这人……难道!”程溏并不看他,只轻声道:“请你转告雪庵——” 他猝然住嘴,要对纪雪庵说什么好?程溏忽然有些庆幸,纪雪庵仍困在地牢恶斗中,不用亲眼看见这一幕。宛如幼鼠被毒蛇盯住的冰冷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程溏知道自己今日终难逃此劫,却笑起来道:“就告诉他……” 坡上那人却在此时开口道:“小溏,你真是顽皮,非要我亲自来接你,才肯回去么?”他话音刚落,右手轻扬,身后蓦然闪出一人,高举一把大刀,狠狠往地下一砸。刹那间,地动山摇,裘敛衣目瞪口呆看着足畔生生炸开一道宽 分卷阅读66 约三寸的地缝,亏得他内功扎实下盘站得极稳才不至于跌倒。而原先站在地缝对面的程溏,却已不见踪影。 第十三章 魔教众人一瞬间走得一个不剩,好似他们根本不曾出现。承阁杀手本就神出鬼没,山坡上的那个红衣男子应该便是韦行舟本人。当然,还有程溏。 裘敛衣重重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屏息许久。他环顾周遭,刚从摄魂术和魅功中解脱出来的正道众人仍有些浑浑噩噩。先前在地牢门口与万家和魔教动手的人,却是前来赴珍榴会之约的诸人迟迟不归,族人同门赶至青浮山下,后得丰氏夫妇接应,杀入后山重围救人。此刻两批人相会,不久前还杀气腾腾的空旷平地,一时竟浮起劫后余生之喜。裘敛衣忽然听到声音,心中一突,转过头去。 那座万家地牢在方才的震摇中屹立不动,黑漆漆的门口尸横满地,仿佛巨兽张开食人不吐骨头的大嘴。那里缓缓走出一个人,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红,血痕顺着下垂的宝剑滑落,每一步都绽开一朵血莲。裘敛衣的喉口梗住,想要唤他的名字,却说不出一个字。在旁人都喜极相拥,执手互诉之时,他竟在纪雪庵面无表情的脸上看见世上最寂寞的神色。 纪雪庵目光慢慢扫过地牢外,最后落在裘敛衣身上。他一步步走来,声音冰冷开口便问:“程溏在哪里?”裘敛衣摇了下头,只说了三个字:“韦行舟。”纪雪庵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抬步就要走,却被裘敛衣拉住。 他转过头,神色奇怪道:“你不让我去找他?”裘敛衣忽然觉得自己理智到残忍,却缓声道:“雪庵,魔教在哪里,韦行舟深不可测,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找他。你看,今日来了许多朋友,这青浮山上又有太多疑点,你是从头至尾清醒的人之一,不能一走了之。” 纪雪庵却抽回手,眉眼之间无比冷淡疏离,“我如今知道万家与魔教同流合污,对师命已有交待。别的事,待我杀了韦行舟,带程溏回来再说。”裘敛衣苦笑起来,绕到纪雪庵身前,看着他的双目道:“你答应我留下来,我便将程溏带给你的话告诉你。”纪雪庵冷笑一声,一闪身甩开他,头也不回向前走去,“我见到他,自会亲口问他。” “纪雪庵!”裘敛衣大声叫住他,“程溏说,他既能从那里逃出来一次,定然有第二次。纪雪庵,你敢甩手就走,岂能这般任性妄为!你莫要小看了程溏,别那么自以为是!”纪雪庵缓缓转过身,还未说话,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木轮磕磕绊绊的声音。他和裘敛衣抬头看去,却见木槿夫人和丰华堂推着一辆轮椅而来。 木制轮椅上坐着的正是先前那个抚琴以消除众人摄魂术的年轻人,但与他同时从天而降的四名捕风楼暗卫此刻已隐去身影。纪雪庵微微皱起眉头,他不曾见到方才那一幕,在地下杀敌时也没有听到琴音,但武林中有些人哪怕素昧平生,依然能叫人一眼认出身份。譬如冰姿雪貌只穿白衣剑鞘雕满莲花的纪雪庵,又譬如眼前这一位。 上一任桑谷谷主退位时,将谷主之位即江湖第一神医的名号传与谷中一名双腿不良于行的弟子,一时引起轩然大波。江湖第一神医若连自己的腿疾都医不好,又谈何去医别人?但桑谷在武林中素来神秘,除了数间开在市井的医馆,寻常人想要得到桑谷神医救治只能求奇缘,从桑谷流传在世间的秘药均千金难求。故而关于新谷主的风言风语过了一阵便渐渐消停,世人只知他以一架木质轮椅代步,却是一位眉目出尘温润如玉的佳君子。 那人略抬起头看向纪雪庵,果然一如流言,眼神谦和不染丝毫尘俗,微笑道:“纪大侠。”纪雪庵面无表情点了下头,“没想到,这次珍榴会之事竟然惊动了不理俗事的桑谷谷主。”木槿夫人伸手理了下鬓角,淡笑道:“当时我们千辛万苦避开万家侍卫,也亏得敌人专注于寻找你们三人下落,才叫我们有空子可钻。我和华堂设法护住昏迷不醒的正道朋友,那位捕风楼的暗卫兄弟伺机下山,才知道正道同盟已察觉异常,集结于青浮山下。沈楼主得到消息,亲自赴桑谷请祝谷主出山。原来祝谷主亦是善于以音律调动内息的高手,方才也正是他解除了摄魂术。”裘敛衣跟着道:“何止如此。我们七八人先得以从摄魂术中醒来,又害怕陷落魅功控制。多亏祝谷主的丹药,可维持十二个时辰不受魅主影响。” 纪雪庵闻言一愣,抬眼环顾四周,“沈荃也来了么?”丰华堂摇头道:“捕风楼事务繁多,沈楼主抽不开身,但特意派四位暗卫护送祝谷主至青浮山。此时我等能平安脱险,祝谷主和沈楼主实在功不可没。” 他们三人愈是赞叹感激那桑谷谷主,纪雪庵的脸色只愈发冷淡。他盯着轮椅上之人,讥声冷道:“桑谷神秘莫测独立于世,原来却与捕风楼交情甚深。”桑谷谷主微微笑道:“在下之前与沈楼主并无私交,但此事关系深重,险些危及正道根基,即便是桑谷也愿意献出绵薄之力。”语罢又温颜补上一句:“在下身有残疾,不能习武,向来对纪大侠十分仰慕,还请纪大侠唤我祝珣便可。” 他语意诚恳,神情坦荡,当真称得上谦谦君子。纪雪庵听到他说不能习武十分仰慕云云,不由微微愣神,顿了片刻才对祝珣道:“祝谷主言重。”面色终是有所缓和。祝珣笑道:“青浮山一战,有不少伤者,在下先失陪了。”他的轮椅乃是特制,仅凭本人亦能移动,但旁人怎么忍心叫他一双抚琴救人的妙手去推轮子,仍是丰氏夫妇慢慢推着木椅离去。待他们走远,裘敛衣奇道:“你从未见过那个祝珣,怎么开始便戒备之意那般重?” 纪雪庵没有回答。他对桑谷并无敌意,但对捕风楼却已再无信任。程溏所言沈荃在正邪两派之间摇摆不定,赚不义之财,只是他没有证据。更何况此番沈荃竟能请出桑谷神医,叫许多人欠他一个极大的人情,纪雪庵便更无法说出口。他面色阴沉,沉默不语,裘敛衣不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担心记挂程溏,又素来不耐烦应付旁人,但是你看——” 他指着地上不远处那道宽沟,一向嬉皮笑脸的面孔此时却肃然一片,“这道沟乃是韦行舟身后一人举刀砸在地上,相隔十余丈,却一直裂到此处。你或许会怪我眼睁睁看程溏被带走,却未出手阻拦。但是纪雪庵,说来真是太丢脸,不过是我低头避开地沟的一瞬间,程溏却已不见。除了那个用刀的大力士,必然还有一个轻功极佳的人。韦行舟未必需要亲自动手,身旁有这样两名高手,或许还有许多未露面的高手,便足够叫我们胆战心惊。”他说罢,却抬起头直视着纪雪庵双目,“但是最可怕的,却还不是这点。力大无穷,力传极远,你有没 分卷阅读67 有想到什么?当年狐山郭家不仅擅长使刀,更有家传百狐拳名扬江湖,是难得刀拳双绝的门派。相传从前郭家有一个弟子,一天练功时突发奇思,以双拳重击大地,竟有地动山摇、漫山狐狸逃窜之势,百狐拳便因此得名。今日我见到此幕,头一个想起的便是昔日郭家。但郭家早就没落,百狐拳也已失传……难道魔教中,却有狐山郭家的后人?” 纪雪庵一身神功,对武林中他家功夫却并不关心,远不如裘敛衣见多识广。他沉吟片刻,并不做声,却快步向前走出一段。待他停下,低头细看地面,忽然唤裘敛衣过来,指着地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迹道:“你来看这个。”泥地上留着一弯孤形痕迹,仔细辨认却能瞧出是个鞋印。裘敛衣面色大变,纪雪庵冷冷道:“你所说的那个轻功高手,大约便是此人。飞鸿派的追月步法,仅以足尖点地,留下的痕迹,皆形似弯月。”裘敛衣盯着鞋印,惊疑不定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狐山郭家便也罢了,飞鸿派的女弟子素来清高自傲,怎么也同魔教搅在一块!” 他兀自大惊失色,纪雪庵面上一派清冷,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四十年前最后一次的武君大会,狐山郭家和飞鸿派可有参加?”裘敛衣闻言一呆,莫名其妙道:“你问这个做甚?”他苦苦思索,才道:“不错,狐山郭家大约便是在那时没落的,飞鸿派的掌门仙子也不比如今故作姿态,多半参加了那次武君大会。纪雪庵,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纪雪庵淡淡道:“魔教中未必有正道子弟,却有一本记载正道诸派独门功夫的书册。四十年前七大门派近百名高手下落不明,便造就了那本武书。碧血书被魔教中人奉为三大圣宝之一,沉寂四十年,看来韦行舟已不甘于这假惺惺的太平假象。” 裘敛衣连着倒抽两口冷气,他自然知道纪雪庵从不开玩笑,紧紧盯着他道:“这些事……你!”纪雪庵却神色一凛,裘敛衣顺着他目光看去,远处树下站了一个青年,身上竟作万家侍卫打扮。他与两名常兴门弟子正大声说着什么,几乎面红耳赤,身旁一个娇柔少妇不安地拉着他手。裘敛衣瞧得眼熟,“这人不是那天拉着程溏说话的——”话音未落,却听见树下青年怒声叫道:“你们莫要血口喷人!程弟不是魔教内应!” 纪雪庵抬脚往树下走去,裘敛衣暗叫糟糕,连忙快步跟上。罗齐寅气得胸口起伏,一抬头看见纪雪庵,神情顿时一松,拉着凌家小姐走到他身旁,“纪大哥!”纪雪庵顿下脚步,那两个常兴门弟子不敢造次,恭声行礼。一人直起身道:“纪大侠来得正好,门主请您和这位罗星庄少主至林中帐内一叙。” 常兴门是以常兴十三剑傲视武林的名门大派,门主常季风年近不惑,座下有五位亲传弟子,皆是名声如日中天的江湖少侠。常兴门中两个低阶弟子根本不将罗星庄的少庄主放在眼里,对纪雪庵说话虽客气,神色却隐含傲慢。裘敛衣惟恐纪雪庵冷哼一声,说常季风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请我云云,正要出言打个圆场,不想纪雪庵却颔首答应。罗齐寅回头温声安慰妻子几句,便跟着众人向林中行去。 常季风并未邀请裘敛衣,但他一脸理所当然跟进帐篷,两名弟子也不好阻拦。帐中却坐着不少人,除了常季风和常兴门几个弟子,还有数位正派掌门,其下均有弟子卷入今次珍榴会。之前先行离开的桑谷祝珣和丰氏夫妇也坐在其中,看见纪雪庵进来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常季风站起身,亲自将纪雪庵请入上座,连声感谢纪雪庵救回座下弟子,言语中隐约有将他当作头号功臣之意。 纪雪庵回敬几句谦辞,神色却始终冷淡。待他入座,众人感佩寒暄结束后,常季风道:“说来惭愧,常某座下一个不肖弟子,中了万家和魔教的歹毒计谋,被当作傀儡受敌人操纵。其中种种内幕和实情,想来只有纪兄弟和罗小兄弟知道。还请纪兄弟将当日珍榴会之后发生的诸事说与我等听,好叫我正道同盟不再重蹈覆辙,彻底识清魔教奸计。” 自纪雪庵踏进帐篷,当然知道逃不过众人问话。只不过到底是询问还是盘问?他暗自冷笑,将自己从亭子逃脱,先后遇上罗齐寅与丰氏夫妇等人,最后机缘巧合进入地牢等事慢慢道来。待他说完,帐中一片静默。却是常季风下座一个胖老头尖声诘问:“纪大侠曾提到,万家操纵一批傀儡来对付你们等人。哼,不巧我徒弟便在其中。如今他伤得极重,右手几乎不能握拳,敢问纪大侠却是何人所伤?” 看来常季风唱白脸,那个胖老头便是唱红脸的。纪雪庵冷冷道:“我并不记得令徒是哪位,如何知道是谁伤他。刀剑无眼,他们在摄魂术操控下只知杀戮,连自身性命也丝毫不顾。当时凶险境况,不知孙掌门能否想象?”裘敛衣跟着笑道:“孙掌门,令徒已受祝谷主医治,定能恢复如初。我肋下这一剑也不知被谁砍的,看伤痕倒像是连璋。但我岂会责怪纪雪庵,要怪只怪魔教和万家。若我在那时能有一丝清明,哪怕自废功夫,也绝不愿对纪雪庵他们拔剑相向。” 那孙姓老头哼了一声,面色悻悻却不再言语。常季风安抚他几句,转向纪雪庵问道:“那位之前与纪兄弟同行的少年,如今却被韦行舟掳去……纪兄弟可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纪雪庵暗中握拳,面色如常道:“他不过是我的随从,年幼时被捉入魔教,不堪折磨逃了出来。韦行舟心狠手辣,容不下叛逃之人,只怕无意中发现他,不肯放过。” 他提及程溏,心中涌起一阵阵焦躁,为何自己安稳坐在这里与这些人废话,明明该掉头就走去救程溏。裘敛衣不禁摇了摇头,纪雪庵并未听见韦行舟之言,方才的话大约是随口胡诌,全是破绽。他一早陷入操控,也不明其中真相,更不知程溏身份,但单凭韦行舟那句话,竟大有为了带回程溏才亲临青浮山之意。他既然听见,只怕在座除了纪雪庵也都听见,自然人人心中对程溏生出怀疑。裘敛衣一急,不知该如何提醒纪雪庵,却听孙老头已冷笑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不过,纪大侠若被蒙在鼓中也是难怪。哼,自古英雄皆难逃那一关。” 纪雪庵面色一寒。先前珍榴会上,他与程溏相偕而行,未刻意避人耳目。不过彼时无人敢说三道四,如今却被人冷嘲热讽。他尚未发作,罗齐寅忽然站起身道:“在下虽然人微言轻,却忍不下去。方才常兴门两位少侠逼问在下程弟是否魔教内应,在下拒不承认,如今孙掌门又……在下同纪大哥和程弟共患难一场,程弟的确出身魔教不假,但早已撇清干系,平素言行中对魔教和韦行舟只有仇恨。何况他为了阻止青浮山上这一场劫难,数次死里逃生,险些丧命,绝无可能是什么 分卷阅读68 内应!” 裘敛衣暗自翻了个白眼。罗齐寅性情耿直,却不会说话。眼下明明是孙老头发难,他一番话却把常兴门也拖下水,帐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常季风脸色铁青,击了下掌。帐外有人掀开帐门,抬进来一具尸首放在地上。 正是那个惨死的绿衣少年。他生前秀美容貌死时一片扭曲狰狞,眉心一道血痕已然干涸。常季风轻叹一口气,对纪雪庵道:“纪兄弟,红颜白骨,不过只是一瞬变化。魔教中人以魅功蛊惑人心,这人如此,那个程姓少年……你和罗少庄主今日出言维护他,又怎知是你们真心,还是已落入另一个圈套却不自知?” 纪雪庵怒极反笑,一言不发,却将手中连璋宝剑重重拍在身前矮几上。常兴门众弟子刷的拔出兵刃护住常季风,帐篷里竟是剑拔弩张之势。裘敛衣连忙按住纪雪庵手臂,又悔又怒。开玩笑,若此时动起手来,将来纪雪庵便是生一张百嘴也说不清! 这般紧要关头,却听有人温声道:“在下第一面见到纪大侠时,便细细观察过他的眼神举止。在下不知那位程小兄弟和纪大侠当初以什么法子避过魅功,但却能肯定,纪大侠与罗少庄主此刻并未身中魅功。” 帐中众人目光一时皆落在祝珣脸上,他浅淡一笑,烛火下流转着温润自若的神采。丰华堂接口道:“魅功乃是魔教邪术,我等全不熟悉,只有祝谷主以桑谷灵丹保裘兄弟等人十二时辰清明。他的话,不可不信。”常季风等人无一不欠祝珣一个极大的人情,他既然开口,叫他们再无话可说。 纪雪庵转头瞥了祝珣一眼。祝珣微微颔首,他实话实说,面上并无居功的神色。裘敛衣看向常季风,问道:“常门主,魔教此番与万家勾结,布下这等阴险的局,多亏纪雪庵从里面放人,祝谷主在外头抚琴,不谋而合,才幸免了一桩惨事。这口恶气,可不能就此白白咽下,不知常门主做何打算?”常季风摸了摸胡子,沉声道:“事情发生在青浮山,叫人不得不心惊。万家主持珍榴会已有数届,埋伏如此之长,实在出人意料。或许时日不久,正邪两道之间便有一场恶斗。我常兴门自然也不甘心忍气吞声,但这等大事常某却做不得主,需与正道各派掌门泰斗慎重商量后才能定夺。” 他话音落下,帐中其余各派头领皆连声称是。纪雪庵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眼神说不出的冰冷讥诮,最后落在裘敛衣脸上,“你阻我去救人,便是为了叫我应付这些人?”裘敛衣面色一僵,他万万想不到众人在紧要关头竟做了缩头乌龟,莫说纪雪庵,便是他也满腹冷笑。众人位高权重,更有不少长者,何曾受过此等不敬,皆变了脸色,偏偏心虚理亏,莫敢与纪雪庵对视。 却是常季风叹了口气,抬头凝目看向纪雪庵,“先前常某对纪兄弟确实暗藏怀疑,却是为了弄清青浮山上真相,并非刻意发难,还望纪兄弟莫要介意。”他不愧为一门之主,分明是这般尴尬境地,却愈发语意诚恳,“纪兄弟身边的那位程姓少年,亦为解救今次劫难出力不少,常某还要代门下弟子谢过他。程小兄弟被韦行舟掳走,固然纪兄弟心急如焚,我等也不愿坐视恩人落难却置之不理。不过实在是有心无力,我门下一名大弟子被万家用作傀儡,已身受重伤,常某为人师长,如何能扔下不管?更何况——”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纪雪庵面前,直视他的双目,“世人只知魔教藏身西域天颐山脉,究竟是哪一座峰,哪一处谷,皆是未知。韦行舟为人阴险狡诈,身边又高手如云,魔教中除了铃兰承三阁,是否还有暗藏分阁?若我正道人士决意讨伐魔教,之前的预备功夫绝非一日可成,怎能意气用事说走便走?常某说要回去商量定夺,眼下看来无异于逃避,但并非托辞。纪兄弟乃无息老人亲传弟子,一身神功实为正道极大的助力,若能与纪兄弟一同攻打魔教,只会是我等之福……但却不是现在。” 纪雪庵深深看着他,半晌后竟点了点头,淡声道:“你说得不错。”他的视线越过常季风,停在虚无一点,不知向谁道:“只不过你们等得,我却已等不得了。” 他既然决意要离开,裘敛衣劝也无用,常季风等人更阻拦不得。但天色已晚,是夜云又极厚,山路难行,纪雪庵只得明日再动身。裘敛衣命苍山派弟子替纪雪庵收拾了一间帐篷,知道他早已忍不住一身血污,甚至寻来一件崭新的白衣。 青浮山上有温泉,源头便在这后山。众人驻扎地不远处有一处泉水,纪雪庵泡在其中,略微疲惫地闭起双目。珍榴会结束尚不足一月,那时他与程溏在泉中赏枫观云,喝冰镇的酒水,那般缠绵快活。纪雪庵身上有不少伤口,理应不能下水,浸在这泉中,更是浑身刺痛。他错过程溏被掳走的那一刻,自然未见到韦行舟其人。韦行舟一早命令万家和魔教众人不得伤害程溏性命,程溏当初虽称为挑拨之举,纪雪庵如今却相信他绝非普通逃犯。他在水下慢慢握紧拳头,无论如何程溏都是他的,纪雪庵定要带他回来。 他握着连璋走回营地,却一眼看见树下站着罗齐寅,满脸苦恼犹豫。纪雪庵与罗齐寅曾同生共死,心中早已不将他当作外人,驻足问道:“你在做什么?”罗齐寅飞快抬头,啊了一声,却拘谨道:“纪大哥,我在等你。”纪雪庵问道:“你好不容易与妻子团聚,这个时候不好好陪着她,找我有何事?”罗齐寅咬了咬牙,艰难道:“我明天便要回疏城了,娘子受惊不小,我不能离开她。纪大哥,对不起!若非如此,我一定陪你去寻程弟!” 纪雪庵闻言一愣,顿了顿才摇头道:“胡说什么!我去找程溏,你去陪娘子,这才是各自该做的事。”他面色微微放缓,看着罗齐寅道:“你有这份心意,我便足够感激,程溏也定会如此。”罗齐寅霎时红了眼眶,哑声道:“今日在常兴门帐篷里他们说的话,纪大哥不要放在心上。我和娘子虽然都活着,但娘子她……我决不会放过魔教!纪大哥请放心,罗星庄和疏城凌家虽微不足道,我偏不信世上没有正道!待你和程弟回来时,我愿领手下所有人征讨魔教,一切听凭纪大哥差遣!” 他一口气说完,身体激动得发颤。纪雪庵抬起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好!我等着你。”罗齐寅抹着眼睛笑了下,“我也等着你们!”语罢退后两步,转身跑回凌家帐篷。纪雪庵目送他的背影,胸中一时也激荡难平。他虽然性情冷硬,却从不压抑自己,气愤的时候怒意勃然而发,高兴的时候譬如此刻,也会仰天大笑。 背后却传来动静。纪雪庵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帐篷外停着一辆木制轮椅。祝珣借着营地篝火注目看他,身后跟着两个童子。纪雪庵走近帐篷,却不请祝珣进去, 分卷阅读69 只皱眉道:“祝谷主。”祝珣微微一笑,开口道:“常门主请在下为诸位伤者医治,如今只剩下纪大侠。”纪雪庵冷淡道:“我身上不过都是皮肉外伤,裘敛衣送来的金创药很好,不用劳烦你。”祝珣摇了下头,苦笑道:“纪大侠莫不是怀疑桑谷的名号?纪大侠内耗过大,又曾气血瘀滞,切不可掉以轻心。” 纪雪庵盯着他看了片刻,掀开帐门,“请进。”两个桑谷童子推着祝珣的轮椅进了帐篷,纪雪庵坐在桌旁伸出手,祝珣右手三指搭在他的腕上。烛光下近看,只见祝珣愈发容颜如玉,但他神色肃穆,却与平素温和大不相同。约摸一炷香功夫,他才收回手,抬头道:“伤势并不凶险,却不易痊愈。即使纪大侠修习的乃是无息神功,静养调息仍要数月才能全然恢复。”纪雪庵哼了一声,“我没有时间等,更不可能静养。祝谷主不妨直说,待我赶至天颐山脉,大约能恢复几成?” 祝珣却微笑起来,“不必如此。若纪大侠信得过在下,请容在下为纪大侠施针。”纪雪庵淡声道:“我既已请你进来,便不再疑你。”祝珣闻言一笑,吩咐童子从药箱取出金针,叫纪雪庵除去衣衫,盘腿坐在床上。童子推着轮椅到床边,祝珣拈起一枚针,在纪雪庵胸前膻中穴缓缓平刺入半寸。 那一套金针共有三十余枚,祝珣手臂难及的穴位,只好叫童子代劳。饶是如此,待全数刺入,他额头已渗出一层薄汗。纪雪庵一直睁眼望着他们动作,直到祝珣唤他运功,才闭目提气,默默行起无息神功。一周天过后,纪雪庵长长吐出一口气。祝珣不由微笑道:“纪大侠感觉如何?” 纪雪庵睁开双眼,慢慢道:“桑谷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同样运功一周,丹田却比寻常充盈不少。”祝珣示意童子收针,纪雪庵穿衣下床,才听他道:“纪大侠不必客气。依照此法,七七四十九日后,功力便可复原。” 此言一出,饶是纪雪庵也微微动容。他看着祝珣,却道:“四十九日,着实快了不少,只不过……我虽不通医理,穴位却还是识得的。不知祝谷主能否将施针穴位告诉我,我每天行气疗伤。”祝珣却摇头道:“每日的穴位并非一成不变,需在下诊脉后调整。”纪雪庵顿了片刻,冷淡道:“如此,我只好谢过祝谷主的仁心美意。” 区区四十九日,他却浪费不起。祝珣忽然笑起来,仿佛堪破他的心思,温声道:“四十九日,一点都不浪费。在下从这里回桑谷,正好便需这些时日,纪大侠可愿送在下回去?”纪雪庵只觉莫名其妙,紧紧皱起眉头。却听祝珣笑道:“世人难寻魔教本址,只因天颐山脉连绵起伏,山峰高耸入云,谷壑仿若世外桃源。也鲜少有人知道桑谷究竟在哪里,难道纪大侠不曾猜测过,或许桑谷和魔教毗邻而居?” 纪雪庵神色一凛,“毗邻而君?”祝珣点点头道:“桑谷藏于崖下深谷,魔教建在另一座峰上,二者相距却不过三五天路途。从桑谷找到魔教的路,在下可以教与纪大侠。”纪雪庵冷冷看他,“桑谷名声高洁,与魔教毫无干系,就算相离甚近,你如何知道去魔教的路?”祝珣闻言微微苦笑,却低头抚了一下膝盖,才缓缓道:“纪大侠或许不知,在下并非天生残疾。这两条腿……幼年时我被捉入魔教,后来虽被父亲救出,却只能终身坐在轮椅上。那时我年纪小,那条路却不会记错。不过那么多年过去,魔教外的机关可有变动,在下便不知了。” 他声音带着苦涩,却并无十分仇恨,大约医者仁心,总是更容易原谅别人。纪雪庵眼前却现出程溏不甘又无奈的模样,他被魔教害得经脉尽毁,此生无法再习武。他忽然心中一动,飞快伸手攥住祝珣手腕。两个桑谷童子惊得叫起来,祝珣也瞪大双目无措地看着他。纪雪庵放开他,沉声道:“得罪了。你也不会武,是因为当初魔教……” 祝珣不由咬住下唇,难堪地别过头,再开口时声音微颤:“不错……在双腿未废之前,我便被关在兰阁。”他镇定片刻,冷静不少,“幸好父亲不久救我出来,还未来得及学那些乱七八糟的功夫。耳濡目染之下,关于魅功和摄魂术我略懂皮毛,后来回到桑谷潜心钻研,也算是因祸得福,今日才能帮上忙。”纪雪庵暗中握住拳头,“那你……可认识程溏?”祝珣摇摇头,垂目道:“我待的时日太短,又因不听话被一直关在房里,并不识得兰阁中其他人。” 纪雪庵一时不语,良久才道:“所以,你才会帮我。”祝珣笑了一下,便是默认,却有些赧然,“桑谷医术讲究修身养性,这些年在下已不太想过往之事,今夜失态,叫纪大侠笑话了。”纪雪庵却冷淡道:“是我不该刺探你过去,那种事情,任谁也不想常常想起。只不过还有一事,你若不能据实相告,我终归在心中疑你。”祝珣奇道:“何事?”纪雪庵的声音骤然冰冷:“你这次肯下山救人,究竟与沈荃有什么关系?” 祝珣面色微微黯然,“若说救死扶伤之类的话,纪大侠大约也不信。说来惭愧,却还是同当年之事脱不开干系。魔教为何无缘无故来捉我,父亲又凭什么救我出来,不过是怀壁其罪。纪大侠可曾听闻过桑谷玉?那是桑谷的一块稀世宝玉,魔教觊觎桑谷玉,迫得父亲只能拿玉来换我。在下虽然对此事耿耿于怀,但桑谷上下并不擅武,如何取回宝玉?谁料事隔多年,沈楼主却仿佛从天而降,告诉在下桑谷玉其实已不在魔教。他只要在下出谷救人,许诺事成之后奉还宝玉。” 纪雪庵喃喃道:“便是那块伤者不死,死者不腐,魔教圣宝之一的桑谷玉么?”祝珣吃惊道:“原来纪大侠亦有所耳闻。在下出事时年纪尚小,并未亲眼见过那块玉,也不知它是否有传言那般神奇。若果然如此,这种逆天宝物难怪引来窥视,真不知是福是祸。但桑谷玉毕竟因在下才流失,如今身为一谷之主,在下实在拒绝不了沈楼主。幸好下山是为救人,并不违背医者初衷。” 这一场交易于祝珣来说,并无诟病之处,不如说何乐而不为。纪雪庵微微凝住眉头,但沈荃绝不可能那么好心。他此番出手相救正道,只怕因青浮山上众人沦陷,正邪二者间的平衡被打破,此后魔教染指武林,便不是捕风楼所能控制的了。 祝珣见他陷入沉思,出声告辞道:“时候不早,在下不便再打搅。明日同赴天颐山,还请纪大侠早些休息。” 第十四章 第二日一早,纪雪庵等人便启程向西。祝珣腿脚不便,桑谷早就为其备下一辆特制马车。车厢刚好容得下他那架轮椅,又不至于颠簸晃荡,两个童子年纪虽小,驾车倒也有模有样。 纪雪庵昨夜却不曾料到,与他们同行的尚有木槿夫 分卷阅读70 人和丰华堂。原来祝珣早先由捕风楼暗卫护送至青浮山时,恰听到丰华堂吹笛子给妻子听,一时技痒,忍不住抚琴合奏。二人以乐会友,一见如故,故而祝珣请丰氏夫妇到桑谷中做客。 丰华堂这般解释几句,纪雪庵只冷淡点头,并不放在心上。他暗中盘算过,若他独自快马加鞭赶赴天颐山大约需一月功夫,与祝珣同行虽耽搁时日,但他也着实需要一个领路人。桑谷一主二仆皆不会武,丰华堂功力尽失,木槿夫人也并非纪雪庵对手,这一路他绝不吃亏。至于丰氏夫妇入桑谷是为疗伤还是游玩,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青浮山一路向西,沿途愈渐荒凉偏僻,常常三五日才遇见一个村庄。祝珣看似娇生惯养,又身有残疾,却从未表露辛苦。众人露宿荒野,力所能及的事他皆不肯麻烦别人,还遣出两个童子帮众人干活。那日丰华堂与纪雪庵去林中觅食,木槿夫人忙着生火,两个童子捧了干草喂马。祝珣按动马车上的一个机关,轮椅从一块缓坡铁板上滑下。他见众人忙碌模样,取了马上水囊,温声道:“我去河边打水。” 却没有人应他。两个童子钻入林中捡柴,木槿夫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营地上一堆可怜兮兮的小火。祝珣抿了抿嘴,推着轮椅慢慢往河边而去。他向来被人服侍周到,难得有空为旁人做事,心中竟生出几分雀跃。但祝珣哪里知道,即使是汲水这等小事,也需伏下身子,他根本做不到。 天气已彻底冷下来,河面结了薄薄一层冰,祝珣扶着轮子停在岸上,满脸不知所措。他试着推动车子,却不料河岸湿滑,只听扑通一声,竟连人带车跌入河中。 祝珣大惊,两条手臂不住扑腾,身体却仿佛灌了铅,直直往下沉。他呛了好几口水才勉强屏住呼吸,周身皆是刺骨冷水。祝珣瞪大眼,心跳冻得几乎停住,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只怕要死在这里。 他缓缓闭上双目,求生意志一点点消逝,最后一口空气化成一串气泡从嘴角泄出。却有一只手蓦然抓住他,紧接着他落入一个有力的臂弯,手臂的主人牢牢抱住他,带着他游回岸边。祝珣一脸青紫,不停打颤,明明神志清晰,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的身体被扳起,背后狠狠挨了两下,迫得他张开嘴,哇的吐出许多水。他依稀听见有人哭叫,声音忽近忽远,却分辨不出。随后他下颌被抬起,鼻子被捏住,一阵炽热的气息忽然笼在他脸上,冰凉的嘴唇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貌似发展出了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情节ORZ 程溏还要过一阵才出场,大家不会想看到他在魔教的境况的。。。 天涯楼的坑,咳,我努力看看吧(真没说服力 沈残夜这个名字我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谁。。。 纪雪庵抬起头,抹一把脸上的水站起来。祝珣兀自呛咳不停,两个桑谷童子连忙扑上前,吓得连声哭唤谷主。丰华堂拖着轮椅回到岸上,木槿夫人抱着一叠干衣布巾奔来,兜头罩在三人身上。纪雪庵回过头,只见河面被砸出一个冰窟窿,所幸正因动静这么大,才引来众人。祝珣哆哆嗦嗦睁开眼,被两个童子抱到椅子上。木槿夫人叹了口气,催促道:“快回去烤火暖暖身体!” 众人回到马车旁,桑谷童子推着轮椅到车中替祝珣擦身换衣。木槿夫人皱眉叫丰华堂也赶快换掉湿衣,纪雪庵盘腿坐在火堆边,默默运功蒸干身上的水。待折腾完,已耗去小半个时辰。祝珣的轮椅尚不能坐,童子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再摆一个缎面坐垫,才请祝珣出来。 祝珣裹着一件裘衣,苍白脸上尖尖的下巴被毛领遮住。他生得温文雅致,本来就没什么一谷之主的气势,此刻更平添几分柔弱。木槿夫人心中不由生出怜意,柔声道:“祝谷主没事吧?”祝珣惭愧道:“在下无事,却给诸位添麻烦了。”他乃桑谷神医,想必已服药,众人倒不担心他的身体。祝珣转头看向纪雪庵,毫无血色的面上却忽然微微发红,“方才、多谢纪大侠出手相救。” 纪雪庵睁开眼,身上发丝衣衫已尽数干了。他冷淡地摇了下头,“不过举手之劳,祝谷主不用放在心上。”祝珣却难得坚持道:“救命之恩大过天,是纪大侠太谦虚。往后纪大侠有用得着桑谷之处,还请尽管开口。” 他只有此时才像名闻天下的桑谷谷主,身后两个童子亦是感激涕零,不住点头。纪雪庵不置可否别开双目,心中却暗道桑谷前任谷主不知在想什么,竟叫祝珣这样天真温和的年轻人担任谷主之位。篝火上的干粮尚未烤好,祝珣微笑问道:“纪大侠,离开饭还有些功夫,刚好够今日的施针。” 自他们离开青浮山,祝珣每天为纪雪庵疗伤,不曾中断。果然如他之前所言,每日施针前需他把脉,穴位均有些微变化。纪雪庵看着他片刻,“不如今天便算了,你每次都吃力得很。”祝珣正色道:“不可。纪大侠有所不知,此法一旦半途而废,又要重来四十九日。”纪雪庵顿了顿,起身坐到他对面,颔首道: “有劳。” 天寒地冻的冬夜山林,他不甚在意地解开衣衫,盘腿而坐。木槿夫人早已嫁作人妇,不拘此等小节,兀自与丰华堂小声说笑翻烤干粮。祝珣搭住纪雪庵脉门,微微凝起眉头,而后从针囊拈起金针,缓缓刺入他身上穴位。桑谷童子一前一后跪在纪雪庵身旁,祝珣无法触及之处,只得叫童子帮忙。但他施针时却十分认真,尽量不假手童子,常常累出一身汗。祝珣勉力撑着身体,手执金针推入纪雪庵颈侧,却猛然一晃。 他慌乱中一手撑在纪雪庵胸口,幸好那处并未扎针。纪雪庵睁目看他一眼,一旁童子赶紧扶起祝珣。祝珣低声抱歉,又羞又窘,一时只觉双颊滚烫。不远处木槿夫人与丰华堂一齐扭头看向他们,而后对视一眼。夫妻二人心有灵犀,在对方目中看到同一个念头。纪雪庵纹丝不动闭上双目,直待祝珣轻声道好了,才依照惯例运功行气。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丹田充沛,周身暖意融融。桑谷神医的施针手法,果然十分神奇。纪雪庵睁眼道谢,却见祝珣正直直望着他,猝不及防别开视线,脸又红起来。童子帮他收起金针,纪雪庵拢好衣衫,便要起身去助丰氏夫妇,却听祝珣忽然小声道:“那位程公子……” 倒从来不曾有人这般敬称过程溏,纪雪庵愣了愣,才皱眉道:“你不是说不认识程溏?”他声音不自觉变得十分冷厉,祝珣慌忙低下头,“我……在下只是有些好奇,程公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叫纪大侠不顾艰险也要救他回来?”纪雪庵淡淡看他,神色中惟有疏离,“与他是怎样的人无关。若换作是他,仅凭些粗劣的拳脚功夫,不择手段也定会救我。” 转眼过去一月, 分卷阅读71 天气愈发清寒。昨夜众人又宿在野外,纪雪庵醒来时,天只蒙蒙微亮。他独自提剑走到百丈外的河边,除去上身衣衫,连璋从玉鞘脱出,横贯一剑震碎了河面薄冰。 他生性洁癖,年少时在合霞山上每日练剑便养成了习惯,无论多冷的天都赤着上身。近日祝珣替他疗伤时用的金针愈来愈少,纪雪庵自然比旁人更清楚,内力恢复可谓一日千里。一套剑招舞完,手足俱暖,体内真气充沛蓬勃。纪雪庵收剑穿衣,慢慢往回走去。 离马车尚有些距离,他却闻到一股香味,心中一愣,腹内竟已咕噜作响。纪雪庵拨开林间枯藤,却见木槿夫人披着丰华堂的大氅,蹲坐在火堆旁。篝火之上搁着一只粗糙的陶土锅子,正扑扑煮着什么,香味便是由此而来。木槿夫人抬头看他一眼,笑道:“纪兄弟练完剑了?” 纪雪庵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上次经过村落,你买了锅碗和米,原来是要煮粥。”木槿夫人拿一根树枝搅了搅锅中的粥,笑起来,“天气冷,连日喝凉水啃干粮实在受不了。赶路又不比逃难,偶尔生出闲心也不错。我在粥里洒了獐子肉末,纪兄弟,你闻着香么?” 木槿夫人的手艺非同寻常,叫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从前。丰氏夫妇邀请纪雪庵至南香小筑,木槿夫人亲自下厨,丰华堂拍碎佳酿陈封。鲜美菜肴,色如琥珀的酒液,暖风微醺,月光明媚,院中暗香,还有婉转笛声。彼时,丰华堂武功尚在,纪雪庵也不曾料到自己会与木槿夫人在青浮山刀剑相向。却听锅中扑腾不止,白气袅袅冲天,拉回二人思绪。木槿夫人拿碗直接舀了半碗粥,递给纪雪庵,“你先尝一尝,小心烫嘴。” 纪雪庵吹了口气,慢慢喝下一口。滚烫的粥顺着咽喉滑落,终于叫他眼中也多了几分暖意,“木槿夫人手艺不减当年。”木槿夫人微微一笑,嗔怪道: “你同裘老六一样,老老实实唤华堂大哥,却不肯好好叫我一声嫂子。”话音落下,她的神色同样黯淡下去,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事到如今,你还肯与我们说话,还愿意吃我做的东西,我怎么还敢奢求更多?纪兄弟,青浮山之事,对不起!” 纪雪庵并不说话,只转过头静静看她,半晌才道:“你虽抱歉,眼中却并无悔意。”木槿夫人一愣,随即笑着站起身,慨然道:“不错,我的确不悔。就算背叛了重要的朋友,就算那瓶秘药只是镜花水月,只要是为了华堂而做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她顿一顿,又摇头道:“但我却错了,华堂根本不想我这么做。自他功夫被废,我为他焦心担忧,久而久之竟本末倒置,差点忘了,我在乎的是华堂而非他一身武功。所以,我只是错了,却不后悔。若非历经此事,只怕我还看不清华堂的心思,将来或许会犯下更大的错。” 她说完,纪雪庵却冷声道:“错了却不悔,好不讲理。”木槿夫人宛转一笑,神情坦荡大方,“若是为了华堂,那又如何?纪兄弟,你也非拘泥俗理之人。为了程溏,你可愿与世间所有道理为敌?”纪雪庵放下手中粥碗,面色冰冷站起身,负手而立惟有说不出的倨傲,“我的世上本来就只有几个人,如今又多了一个程溏。既然是我的世界,世间所有道理均由我而写,何来作对之说?旁人从来都不在我的世上,又干我何事?” 他微微扬着下颏,口吐狂言却一脸理所当然。木槿夫人几乎目瞪口呆,盯着他半晌,退后一步道:“你还说我不讲理,自己才真是……”纪雪庵哼了一声,冷傲神色间却有一抹几不可见的得意,“他便最喜欢我这个样子。” 木槿夫人扑哧一笑,掩嘴道:“你呀,你这副模样,果然常人无法喜欢,也只有程溏——”她忽然住嘴,视线越过马车,若有所思道:“倒也不是没有别人。” 纪雪庵一时没有接话,木槿夫人叹了口气,“虽然你对谁都冷淡,我却不知为何你对祝珣总带着防备。或许你不肯信,但我和华堂去桑谷当真没有其他目的。” 纪雪庵沉默片刻,终究问道:“万家曾经许诺与你的那瓶桑谷秘药……”木槿夫人苦笑道:“那不过是骗人的罢了,连祝珣也无计可施。”她伸手拢了拢鬓角头发,目中透出几分柔和,缓缓道:“我承认,最初知道捕风楼请来桑谷谷主的时候,我心中替华堂恢复武功的念头又死灰复燃。那日华堂吹笛子给我听,遥遥传来琴声应合。华堂脸上露出笑容,我也十分高兴,直到我们看见那个年轻人,竟然坐在轮椅上。天下第一神医却医不好自己的腿疾,但祝珣从未自怜自轻。你不喜欢他也不要……算啦,我去叫他们起来,吃过饭便上路。” 她说完匆匆走开,纪雪庵转身坐在树下擦剑。他并不迟钝,自然一早察觉祝珣对自己的心思。他向着纪雪庵,常常未语先笑,未笑先脸红,小心翼翼的亲近,失落难过也藏得极好。祝珣心性单纯,恐怕丰氏夫妇和纪雪庵都已看清,他自己还未必明白心事。纪雪庵看见祝珣被童子抱到轮椅上,扭着脑袋来寻他。他垂下双目,并不想触上祝珣的视线。 纪雪庵不喜欢祝珣,即使没有程溏,他也不喜欢祝珣这样的人。他下意识竟比较起魔教兰阁众人。那绿衣少年在兰阁待得最久,脑中惟有服从韦行舟的念头,寻常人情世故反而满不在乎。祝珣则是真正的不谙世事,最早离开兰阁,隐居在世外桃源般的桑谷,被保护得太好。只有程溏,他的程溏,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程溏。他没有变成绿衣少年那样的疯子,也没有肯以桑谷玉来交换的父亲,他在兰阁挣扎浮沉,最后却凭自己的本领离开了魔教。但纪雪庵却知道,程溏之所以是如今的程溏,同与他相伴长大的那个人脱不开干系。他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剑鞘,那个人便是阿营么? 祝珣遥遥望着纪雪庵,踌躇许久,端起碗唤童子推他到树下。他微微倾身递过碗,柔声道:“纪大侠,木槿夫人说你只喝了一碗粥,再用些罢。”纪雪庵猛然抬头,意外撞在祝珣关切含羞的目光中。他恍惚中听见祝珣的声音,忽然想起那夜,祝珣慌乱问着程溏究竟是怎样的人。 阿营究竟是怎样的人?纪雪庵视线越过祝珣,望见远山顶上皑皑积雪,一片苍茫颜色。他茫茫然接过碗,抬手喝粥,竟只尝到情之一字牵肠挂肚的味道。程溏最初出现在他身边时太过卑微,侍寝也好随从也罢,并不得纪雪庵重视。后来他虽对程溏生出情愫,却直到方才一瞬,纪雪庵深深发现,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在乎程溏。 所以他这般发问,并不是只要程溏待在身旁就好,也不是所有事都能用手中的剑解决。就算举剑击退敌人,心头发涩发狂的滋味依然还在。纪雪庵霍然站起身,只来得及匆匆扔下一句:“我先走一步,在山 分卷阅读72 下等你们。”便解开拴绳跳上马疾驰而去。 刺骨寒风从他耳畔刮过,纪雪庵却毫无察觉。他生平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心脏似被一只手捏紧,突如其来想要见到一个人,马上就要见到,晚一刻也容忍不得。等他见到程溏,便要将阿营的事问个清楚明白,问他是否也这般强烈地想要见到自己,然后紧紧抱他在怀中,低头狠狠亲他。纪雪庵扬起鞭子,只有想到自己离程溏又近了一分,才不至于被疯狂的思念吞没。 七七四十九日过后,众人终于抵达天颐山脉脚下。三马一车的位置略作调整,由桑谷童子驾车在前头领路。丰华堂捏紧缰绳,稍稍缓下速度,向左右木槿夫人和纪雪庵道:“你们耳目灵敏,小心林中埋伏。此处已算作魔教地头,韦行舟不可能空城以待。”二人点头,扬鞭追上桑谷马车。 一行人在山中行了半日,天空中纷纷扬扬落起雪来。纪雪庵一直留心着周遭,但不知是韦行舟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当真不设防备,还是派出的承阁中人轻功太高明,叫他捕捉不到任何踪迹。冬日山林十分寂静,临近日暮时分雪已下得很大。纪雪庵抬起双目望向天际,灰蒙蒙一片,满山雪白无边无垠,愈发衬出车马寥寥。却听前面马车声响减缓,纪雪庵拉住缰绳,与丰氏夫妇一同绕到车前。 丰华堂皱眉道:“出了什么事么?”桑谷童子撩起车帘,祝珣缩在狐裘中的脸露了出来。他定定瞧了纪雪庵一眼,伸手指向路中一块巨石,“纪大侠且记住这块石头,乍看寻常无奇,但我们桑谷却以此石作为路标。”纪雪庵心知自己大约要与众人分别,仔细盯着石头看了片刻,颔首道:“我记下了。”祝珣眸中全是不舍,又强自忍住,双手拢回袖中,却道:“石头往前便是去桑谷的路,路至尽头是一处断崖。从断崖往回走半里,道旁有一棵百年槐树,爬上树顶才能看见,东南处有一个水潭。潭底通往一个岩洞,涉水潜行一刻钟便能出来。” 他说得极缓,纪雪庵一一记下,暗中却奇怪,祝珣将去桑谷的秘道说得那么详细做甚。祝珣见他记住,淡淡一笑,扬手指着西面山坡,涩然道:“当年我被捉去魔教,那些人带着我穿过这片树林,径直往西,途经两座高崖之中,还须越过一座吊桥。斗转星移,如今那里是怎样一副光景,在下也不知。”纪雪庵冷淡点头,“多谢相告,我先行——”他正要告辞,祝珣却忽然打断道:“纪大侠,你、你能送在下一件东西么?” 纪雪庵一愣,只见祝珣切切望着自己,与之前每天湿了额发咬牙替他施针的模样重合起来,叫他不由心中一软。但他周身除了银两便是伤药,并无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什。祝珣知他为难,面上一红,轻声道:“不然,纪大侠便撕下一副衣摆赠与在下罢。”纪雪庵听得古怪,不愿计较太多,当即扯下一片下摆,“如你不嫌弃,那就拿去。”祝珣如获珍宝,脸上绽出喜色,郑重地收入怀中,却又掏出一个瓷瓶,双手伸至纪雪庵面前,“在下也没什么稀奇东西,只能拿这个当作回礼。瓶子里的药便是先前裘掌门等人服用过,可保十二个时辰不受魅功影响,如今只剩下一粒。纪大侠将去兰阁,还请收下此药。” 这件回礼赠得再好不过,好似他羞于直接送出,只得先问纪雪庵讨一样东西。纪雪庵接过瓷瓶,看着祝珣双目道:“多谢。”随后抬头向丰华堂和木槿夫人告别,便一拉缰绳,拍马冲上西面山坡。 纪雪庵在林中驰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却渐渐暗了。他记得祝珣的话,一路向西,尽管云层甚厚,天边还模糊藏着暮色。他细细看过地上,虽是人迹罕至的密林,却果然有一条羊肠小径不生枯草,隐约是一条路的模样。但天色一黑,便再无迹可寻。纪雪庵将马拴在树上,自己跃上树顶,取出冷冰冰的干粮直接啃起来。 冬夜天寒地冻,大雪如鹅毛,笼住整座山林。纪雪庵坐在树上运起无息神功,闭着双目心无旁骛。天实在太冷,林中连野兽也不肯出没,耳畔只听见积雪压断枯枝,咔嚓掉落雪地。雪花飘满纪雪庵周身,又因他内息尽数融化,最后竟形成奇景,惟有纪雪庵所在的那棵树不曾积雪,树下却蜿蜒而成一弯流水。那匹马甩甩尾巴,嚼几口树根左近的枯草,喝一口雪水。纪雪庵睁开双目,呵出一口白气仿佛叹息,长夜漫漫,究竟何时才能过去。 待到天明,纪雪庵尚未跳下树,便已皱起眉头。不出他所料,地上一片白茫,原先勉强可辨的小路愈发瞧不见。所幸雪已停了,东方透出光亮。纪雪庵不肯耽搁,跨上马背着日光向前而去。 他一口气跑出密林,伸手一摸,连马脖子都已出汗。却见眼前赫然一道深壑,这等天气依然奔流不止。两岸高崖相距近百丈,寸草不生毫无依附,便是飞鸿派的轻功高手也断不可能越过。纪雪庵牵着马,一步步沿崖边走,寻着祝珣所说的吊桥。他蓦然目光凝住,跟着心中一沉。据他所立之处不远便立着桥桩,但悬在沟壑之上的桥却已断了。 纪雪庵重重吐出一口气,放开马,小心翼翼探出身体察看。说是吊桥,其实不过几根粗绳,实在简陋得很。如今那串绳子却垂在对岸,这边的绳结被人用利器斩断,断口草绳发黑腐坏,显然这座吊桥已断了好些时日。他直起身,一时不知所措。祝珣一路指点均不错,但果然如他所言,斗转星移,当初的路却已不通。 他茫然站在崖边,只要一个不稳,身体便要跌落。纪雪庵的马却慢慢踱过来,牙齿咬住他的袖子,竟往里拖了几步。纪雪庵回过神,伸手拢住冰凉的马鼻,自言自语道:“走罢,总不能因此便打道回府。此路不通,总有另一条路。”他左右定夺一番,牵马向地势渐低的南面走去。 这一走便又是一天,直至日头偏西,纪雪庵已从高崖上走下,那条深渠也流成一片浅滩。他跳上马淌过河水,寒风送来幽香,对岸却是一片腊梅林。纪雪庵纵马横冲直撞,惹得一头一身皆是香气,才瞧见林子外一处飞翘的檐角。饶是他也不免心中激动,拉紧缰绳,缓缓靠近。 却听见林外雪地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纪雪庵慢慢踱出梅林,微微皱起眉头,竟看见三个半大少年,穿得单薄冻得满脸发红,却兴致勃勃堆着雪人。他心中愕然,那群少年抬头撞见他,又如何不大吃一惊。便见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双目圆瞪,冲着纪雪庵脆生生问道:“你是什么人!” 纪雪庵神色微动,却没有答话。他目光在三人姣好面容上一扫而过,而后落在不远处,才发现之前望见的檐角乃是一座亭子,亭中悬着大红绸带,上面系满铜铃。他暗暗叹了口气,一时竟在心中生出酸涩。此处大约便是兰阁,至今仍无 分卷阅读73 人出来拦他,或许是他误打误撞闯入此地。 那三个少年见他不说话,虽然生得好看,神色却极为骇人,推推搡搡皆不敢上前。纪雪庵只听见什么快去寻师傅,不行功课没做完,到底该怎么办云云,不由缓了表情,开口问道:“你们认识程溏么?”三人顿在原地,一齐摇头。纪雪庵又问:“那个穿绿衣服的和苓白呢?”蓝色袍子的少年最是大胆,欣喜叫道:“你原来认识阿绿哥哥和苓白姊姊!”语罢便是七嘴八舌,说着阿绿同苓白是兰阁中顶优秀的弟子,此番出去是为教主做事,言辞神情间满是骄傲自豪。 眼前不过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脸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在雪日嬉戏。饶是纪雪庵心肠冷硬,也生出几分难受。他想到阿绿,祝珣和程溏,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冰冷:“韦行舟在哪里?你们带我去寻他。”三个少年顿时变了颜色,气急道:“你竟然直呼教主名讳!你、你定然不是好人!我们要去禀报师傅!”那个穿蓝衣的当先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一人身上,哎哟一声跌在地上,吓得大叫:“鬼……有鬼!” 那人自然不是鬼,却形同鬼魅,一伸手封住三人哑穴,斥道:“闭嘴!”纪雪庵心中一凉,三个不谙武艺的少年便罢了,自己竟也毫无察觉。他飞快拔出连璋,盯住那个承阁杀手,谁知那人却转身向纪雪庵笑了一笑。纪雪庵骤然凝住眉头,冷声道:“是你!” 承阁杀手擅长隐匿身形,自然要长得愈不引人注目愈好。纪雪庵也不知自己凭何一眼认出,这人便是当初在青浮山的峭壁间,承阁不惜以二十人为饵,却在纪雪庵身后放出致命一箭的那个神射手。那人朝纪雪庵看了一眼,“能被纪大侠记住,是我的荣幸。”纪雪庵坐在马上平举宝剑,不敢怠慢。他只道承阁中人鬼祟行事的确有过人之处,一旦正面交锋却绝非他对手。但眼前这人那日射出的一箭,若无深厚内力绝不可能有如此之大的臂力,惟独此人,与其他承阁杀手皆不同。 纪雪庵拔剑相向,那人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目光上下审视着纪雪庵,却忽然转身解了那三个少年的穴道,淡淡道:“这位纪大侠乃是教主请来做客的贵客,莫要大呼小叫失了礼数。”三人被他扫了一眼,不觉双腿战战,哪里还敢说话。那人随即转向纪雪庵,摆出一个邀请之姿,“纪大侠,请。” 语罢也不理纪雪庵,当先向前走去。纪雪庵皱紧眉头,却毫不迟疑,催马跟上。他盯着那人后颈,冷冷道:“韦行舟玩什么花招?你何时开始跟着我?”那人淡淡回道:“教主的用意,我一介下属如何会知道。自你们进入天颐山,承阁便一直有人盯梢。但昨夜今晨换班却不慎错过你踪迹,教主本来派我接你入教,不过我寻到你时,你已误闯入兰阁。也没什么,至多走些冤枉路罢了。兰阁距教主所在的天颐宫并不近,那几个少年根本不曾见过教主真容。”纪雪庵冰冷道: “韦行舟派你接我入教?”那人嗤笑一声,“教主的原话说他不喜欢打打杀杀,你好不容易远道而来,自然当尽地主之谊,请你喝酒吃饭。”这话太过荒唐,纪雪庵当即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二人走了一段,便进入一间精巧园子。眼见前方已有人等候,纪雪庵压低声音:“你到底是谁?”那人应答之间漫不经心,却没有一丝敌意,对韦行舟虽然口称教主,但并无恭敬之意。偏偏他功夫不俗,在承阁多半是个头领,竟也颇得韦行舟信任。那人轻声道:“承阁中人并无姓名,我无可奉告。”停顿片刻,却极低地补了一句:“你且记住,莫把我当作你的后路,我虽不至于害你,却不会帮你。” 精舍之前,数名侍女迎上前来,二人心照不宣住了嘴。那人一转身又不见,侍女将纪雪庵迎入屋中,一时糕点茶水鲜果佳酿,应接不暇。他心中觉着莫名可笑,韦行舟竟当真将他奉作座上宾。待遣退侍女,验过食物茶水无毒,纪雪庵毫不客气填饱肚子。侍女又来敲门,问他可否要沐浴更衣。 纪雪庵上一回受到这般盛迎还是在晶城捕风楼,他将脸埋在热水中,心中大约明白韦行舟要耍什么把戏。自他踏入魔教,无人向他提及程溏,他们想要他心急失态,他只好不徐不疾耐心起来。窗外天色已暗,纪雪庵迈出浴桶穿上崭新白衣。他忽然想到捕风楼与魔教勾结,这些喜好,总不会是沈荃说与韦行舟听的吧。魔教承阁杀手固然厉害,捕风楼十七暗卫却毫不逊色。先前那人射出的冷箭,亦被那个暗卫截住。纪雪庵脑中一瞬间闪过什么,却来不及抓住。他一脸冷淡跟在侍女身后,马上就要见到韦行舟,他无暇反复思索。 天颐宫内灯火通明,纪雪庵跨入门槛,便一眼看见主座之后那人。韦行舟站起身,笑意吟吟,“纪大侠,久仰。”纪雪庵被领至客席,却不坐下,只冷冷盯着韦行舟。他穿一身大红衣裳,一双狭长凤目盛满不及眼底的笑意,艳丽若诡花,妖娆似毒蛇,魔教教主即使生得俊美,也绝非良善之貌。 纪雪庵面若冰霜,韦行舟却拾起酒盏,遥遥朝纪雪庵一敬,轻笑道:“冰姿雪貌,果然名不虚传。”他兀自将酒盏凑到唇边,仰头饮尽,而后绽开一朵极大的笑容,声音甜蜜又恶毒地唤道:“小溏,出来罢。” 便见殿堂之中的山水屏风后,走出一个人。那人与韦行舟一般,穿一袭艳色红衣,脑后挽着一个斜髻,站在韦行舟身边抬头看向纪雪庵,正是程溏无疑。韦行舟放下酒盏,伸手揽过程溏的腰,程溏并不挣脱,微微朝纪雪庵颔首,开口唤道:“雪庵。” 纪雪庵紧紧看着他,却见他眉目静好神色淡然,看不出任何异样。若程溏与韦行舟卿卿我我,反而叫他怀疑神志受人控制,但此刻二人虽贴得极近,程溏的脸上却并无一丝沉醉。烛火摇晃,照得屏风前仿若一双璧人,身着大红衣衫欲行好合之礼。纪雪庵蹙眉别开双目,一掀袍子却坐了下去。他不知道韦行舟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程溏此时心中所想,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只知若再看着二人,便要叫连璋的刃上沾血。 韦行舟的手缓缓抚摸至程溏的鬓角,忽然低头与他面颊相贴。程溏眼睫乱颤,似是拼命忍耐,惹得他愈发得意低笑出声。他伸手推了下程溏的背,欢笑道:“纪大侠乃天颐宫贵客,怎好怠慢了?小溏,去向纪大侠献舞一支。” 他话音落下,便有数名蒙面女子怀抱乐器从屏风后娉婷而出。程溏缓步走到纪雪庵席前,纪雪庵才抬起头来重新看他。二人静静对视一瞬,又不约而同移开目光。纪雪庵不知韦行舟此语是否指示程溏施展魅功,他伸手入怀扣住祝珣给他的瓷瓶,但乐声突然响起,眼前拂过一片红云,纪雪庵却慢慢松开了手。 分卷阅读74 他想起程溏曾说,此生不愿再用魅功,情愿为同一个目的付出千倍辛苦,也不肯再用这等邪术。 但为什么不敢去看程溏的双目?乐声悠扬,舞姿轻灵,余光中的红袖翩然,纪雪庵却始终不曾抬头。他知道惟有四目相接才会身中魅功,他并非不信程溏,或许坚硬心性能够抵御魅功,他却没有信心抵御程溏。无论他多么冷漠无情,望着程溏的瞬间,却心跳变乱,呼吸都不再听话。 四周乐声渐低,似是一曲终了。程溏也开始收势,纪雪庵眼角瞥见红云慢慢向后退去。程溏唇畔一直凝着一丝浅笑,僵硬太久,只显出苦涩。他轻悬身体,宽袖在空中飞旋,缓缓下坠,最后静静坐在地上。他忽然想起疏城繁月阁那夜,他以一曲铜铃舞杀了韩秀山。纪雪庵与他一墙之隔,他施展魅功耗费太多心神,累得很了,只来得及堪堪回过头。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回头,甚至目光还未对上墙上小孔,便失去意识晕过去。程溏轻垂眼帘,大约心底毕竟存着无奈和委屈,当初纪雪庵强人所难,今日不肯信他与他对视。 便如同当日一般,程溏抬头望向纪雪庵。他在心中道只一眼,触不上他的目光便马上扭头。他几乎颤着眼皮,下颌轻抬,却一头撞入纪雪庵深不见底的凝视中。程溏猛然跳起来,那人的眼神素来冰冷,他竟似被目光灼伤。他愣愣看着纪雪庵,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竟叫那两泓寒潭泛起波澜,仿佛冰面底下涌出一股激流,将要碎成一片。 远处韦行舟不动声色注视着二人,程溏慢慢弯起眼睛,轻声笑了一下,向纪雪庵伸出手,“雪庵,过来。”纪雪庵不言不语,却依言站起身,绕过矮席走到程溏面前,双目始终望着他。两人之间不过一臂之遥,程溏一字一字说得缓而清晰:“把你手中的连璋给我。” 纪雪庵闻言抬起右臂,将连璋送在程溏眼前。程溏亦伸出右手,就要触上连璋的瞬间,纪雪庵猛然出手,狠狠将他抱在怀中。程溏右手化抓为揽,紧紧勾住纪雪庵的脖子,叹息般唤道:“雪庵……”纪雪庵眼见大殿之中凭空冒出数十个人,手上一抖连璋脱鞘,想要摆出一副冰冷脸孔却再也绷不住面皮,只能低头向大笑的程溏恶声恶气道:“你笑什么!” 程溏大笑过后,满脸嘲讽转头看着韦行舟。韦行舟冷冷盯着二人,声音却愈发温柔:“小溏,你又不乖。原来你回来后对我百依百顺,全是演戏。”程溏哼笑一声,“你又哪里信我?我若当真百依百顺,你只会觉得我无趣,一早将我杀了。也好,你愿意看戏,我便与雪庵同演一场戏给你看。如今,你可满意了?” 韦行舟缓缓绽开笑容,环顾殿堂四周,笑中全是恶意,“你以为我会让你们大摇大摆走掉?”程溏轻蔑道:“就凭这些——”却被纪雪庵冷声打断:“当着我的面,不许同他说那么多废话!” 他话音落下,陡然出手,连璋已挑破承阁杀手的阵线,拉着程溏冲出天颐宫。韦行舟冷眼看着二人背影,竟慢慢坐回主席,不知向谁指示道:“叫青阁出来会会纪雪庵。”而后微微提高声音,传入程溏耳中:“小溏,你可不要后悔。”程溏只觉心中一跳,来不及皱眉,却听纪雪庵问道:“青阁又是什么东西?”他忽然顿下动作,身后承阁杀手不敢贸然上来,身前却挡着一个提着大刀的中年汉子。程溏握紧纪雪庵的手,咬牙道:“便是专门修习碧血书上功夫的人!” 却听那人一声巨啸,竟震得山林俱摇,大刀脱手飞出,打着快旋直冲纪雪庵而来。纪雪庵猛然醒悟道:“狐山郭家!”面前这人并不是狐山郭家的后人,但郭家的功夫被记在碧血书上,如今却被这人学去。他听裘敛衣说过那地动山摇的一刀,不敢硬接,只抱住程溏一跃闪开。他尚未落地,那人竟从背后摸出另一把刀,随着巨力狠狠掷来。纪雪庵左闪右躲,根本无法近那人的身。程溏跟不上二人动作,干脆攀在纪雪庵臂间,在他耳畔疾声道:“青阁中人一生只习碧血书上一家绝学,炉火纯青,绝非仅是形似,切不可小觑。” 那掷刀汉子虽击不中纪雪庵,却叫纪雪庵无法出手,被动至极。承阁杀手见状一拥而上,纪雪庵回身一招快剑,一时击退四五人攻势,身后大刀已然飞至。他猛提一口气,竟决定赌上一赌,下盘极稳扎在地上,十足内力灌入连璋,抡起右臂硬生生接下一刀。只听刀剑相击迸出刺耳声音,连璋固然不断,大刀却四分五裂,飞旋着扎入身后天颐宫的梁柱间。 程溏欣喜唤道:“雪庵!”纪雪庵却暗自摇头。那人毫不心疼扔出一把接一把刀,自然不是什么稀奇兵器,但偏偏郭家内家功夫十分厉害,随刀而至的力量震得纪雪庵右臂一阵发麻,虽不至受伤,但再来几次,手臂也就废了。先前碎刀刺入一个承阁杀手胸口,惊得他们不敢立马围上,那个汉子见纪雪庵毫发无损接下刀,一时也没有掷出下一刀。便是片刻的喘息功夫,纪雪庵眼角瞥见巍然的天颐宫,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韦行舟稳稳坐在主座之上,还端着酒盏,慢条斯理地喝酒。程溏却也同时想到一个主意,低声道:“趁现在他还没拔刀!掷我到那人身上!他力气大未必灵巧,我手上有绯红小匕,不会吃亏!”纪雪庵直觉皱起眉头,程溏却容不得他多想,一把挣开纪雪庵手臂,便要向前扑去。纪雪庵阻拦不及惟有相助,一掌轻轻拍在程溏背后,将他推至那人眼前。 霎那之间,程溏兜头扑落,手中粉色光弧一闪而过。那人大约还震慑于之前不得伤害程溏性命的命令,竟结结实实地犹豫一瞬,浑身上下露满破绽。程溏一声清喝,绯红小匕高高举起,朝着那人脖颈直直而去。那人这才回过神,伸手摸向背后刀柄,纪雪庵哪里同意,凌空一剑飞身而来,竟不比程溏慢。 眼看程溏的匕首便要扎入那人脖子,他身体自然下落,身后纪雪庵紧跟一剑刚好越过程溏头顶,直扑那人面门,避无可避。那人却忽然嘿嘿一笑,已伸至肩后的手陡然握拳,砰的一声击在程溏胸口,动作之快根本无人看清。程溏忍不住一声痛呼,目中却透出狠厉,身体止不住冲势向后疾退,但绯红小匕的刀尖已触上那人皮肤。他右腕奋力一折,竟以匕首勾住血肉,而后随着冲势,狠狠划开那人脖子。 他只觉胸口和手腕疼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绯红小匕,再没有力气支撑,径直向后摔去,却落入一个近乎发狂的怀抱。两人俱是惊魂未定,若非程溏方才缓一瞬才飞来,连璋便要一剑扎透他的后脑。纪雪庵紧紧抱着他,不断自责:“程溏,你怎么样!我竟然忘了,狐山郭家刀拳双绝,哪里会失了灵巧!”程溏扭头望一眼灯火通明的天颐宫,无暇理会地上被 分卷阅读75 割破喉咙的汉子,只来得及拿冰冷的嘴唇贴了下纪雪庵,“没事,快走!我知道往哪里逃!” 纪雪庵闻言却回头瞥一眼天颐宫,但承阁杀手又如同苍蝇般围上来,情势紧急不容他犹豫,只得挟起程溏发足向前奔去。他心底并不愿这般狼狈逃跑,方才一瞬间生出擒贼先擒王的念头,既已堂堂正正站在魔教,又何所畏惧,不若亲取韦行舟首级。但青阁高手仅仅出列一位,便叫他们应战不暇,更何况程溏在身边,他实在冒险不得。纪雪庵并未修习过精妙绝伦的轻功,但将内力尽数化作脚程,区区承阁根本追赶不及。他跑得太快,寒风凛凛几乎割破脸颊。程溏被他半抱着离地,不时凑近指点方向。晚风将他脑后的发髻吹散,凌乱头发在纪雪庵颈侧缠绵流连,宛若最上乘的绸缎轻轻滑过。纪雪庵心中冒出近乎荒唐的念头,仿佛二人当真腾云驾雾御风而行,明明在他不屑的奔逃之中,这一刻的快活竟胜似天上神仙,叫他几欲迎风长笑,那些不甘早就在风中渐渐散尽。 二人穿过一丛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明月从云层后探出脸,在深谷浅滩之上好似撒了一层银屑,抬头却可见树梢崖顶新雪莹莹,仿若人间仙境。纪雪庵不由顿下脚步,程溏紧张地望向身后,“有人追上来么?”纪雪庵摇头一笑,“凭他们功夫,大约还有一炷香才能赶上。”程溏这才长舒一口气,纪雪庵却已牵起他手,慢慢走过滩边乱石。程溏指着前方一侧谷壁,道:“此处河水虽浅,两岸支流岔道却很多,迷宫一般很难叫人找到。我上次逃出来时,便藏身于前头岔道的一个山洞里,还存着些干柴,谁知今夜却能用上。” 纪雪庵奇道:“你倒还认得?”程溏笑起来,“兰阁离此处不远,我从小就常常溜出来玩,一草一木皆熟悉得很。何况,人心善变,山石草木却不会骗人。”他说着,忽然扯紧纪雪庵的手快跑几步,扬手一指对岸,笑道:“你看,便是那处!崖壁上长着一株双生树,绝不会认错!”纪雪庵低头静静瞧他,看着月色下他明亮双目和满脸笑容,忽然转身缓缓蹲下。 程溏一愣,却有些不敢置信,“雪庵?”纪雪庵冷淡道:“上来,我背你过去。”程溏迟疑着伸手触到他背脊,“我、我自己也能趟过去,这里的水最深只到我胸口。”纪雪庵的声音中便有了一丝不耐烦,“你太慢,会被承阁追上。”程溏撇撇嘴,慢吞吞攀上纪雪庵的背,“你又不会什么草上飞水上漂的轻功,不过仗着人高腿长,又能比我快去哪里?”纪雪庵托住他站起身,却一掌拍在他屁股上,“傻子,天寒水冷,我不舍得。” 只听身下响起趟水而过的声音,水面的寒气叫程溏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不再说话,只将脸埋在纪雪庵后颈。河面上映出二人漆黑身影,却是个紧紧依偎的样子。都说头发没有触觉,程溏轻轻吻着纪雪庵的头发,在他看不见的脑后咧出笑容。他只觉心跳得太快太重,叫先前胸口受伤之处跟着发疼,而胸膛与纪雪庵的后背贴得那么近,他是否也听见自己心跳? 纪雪庵不由自主弯起嘴角,即便在水最深的河心,也不让程溏触到一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处深谷之上有一座吊桥,你可知道?”程溏啊了一声,语气中有些得意洋洋,“我上次逃跑的时候,过了桥便顺手将它砍断了,你不知那些追兵的脸色多好看!”纪雪庵又是一掌拍疼他屁股,任凭程溏委委屈屈追问怎么了,也不再理他。 二人渡过河,依照程溏回忆,上岸后寻到那处山洞。程溏唤纪雪庵只顾运功蒸干身体,吭哧吭哧从洞中果然拖出一堆干柴,甚至还有剩余干粮。他仔细掰了些尝,眉开眼笑道一声竟然没坏,便生了火专心致志烤起来。程溏歪脸看着纪雪庵,待他睁开双目,才笑着道:“雪庵,连晚饭都有着落啦。”纪雪庵瞅着他笑脸,忽而皱眉扯了扯他身上红衣,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你穿这个。” 语罢便伸手来扯程溏前襟。程溏的脸快比衣裳还红,低声唤了一声雪庵,直待纪雪庵的手剥开袍子露出他胸口发红拳印,才抬头似笑非笑道:“你想什么?”程溏面上快要滴血,任由纪雪庵轻轻抚着那片伤处,黯声问道:“疼么?”程溏摇摇头,笑道:“那人不为伤我性命,只不过外劲大了些。骨头未断,仅伤及皮肉,不必担心。”纪雪庵却从怀中摸出一瓶伤药,倒在掌心搓揉红印,微微蹙眉道:“皮肉亦非小事,不散开淤血,明日便成一副青紫样子。” 程溏低头看着纪雪庵认真动作,目中透出温柔,笑容却突然飘缈起来。纪雪庵擦完药,替他拢好衣衫,却听程溏轻声道:“我也不喜欢穿红衣裳,有一日穿了一件白衣,便给韦行舟全撕了。”语罢大约害怕瞧见纪雪庵神色,径自垂下眼帘。纪雪庵顿了顿,并未接话。程溏咬咬牙,径自继续道:“你方才也听到啦,我为求他掉以轻心,虽没什么好脸色,但始终不曾反抗。若是换一个人,大约会宁死不屈,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这条性命浪费在他手中。不过或许这只是我为自己寻的借口,其实我本来便是鲜廉寡耻的人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再难看再卑贱也没关系……譬如从前接近你,又譬如在韦行舟身边,甚至现在拉你一同逃跑。雪庵,你方才是不是想过干脆与韦行舟决一死战?但我偏偏……拖累你东藏西躲,还沾沾自喜——” 他声音愈来愈低,却戛然而止,下巴被纪雪庵一把攥住,用力抬了起来。纪雪庵看着程溏的眼睛,神情略显冷淡,却开口道:“你从前说过,没人愿意曲折成事,世间万般,不过都为无奈二字。你说我不明白,其实我明白得很,只是站得太高,一时竟忘了那些模糊遥远的心思。你若当真鲜廉寡耻,便不会这般痛苦怀疑。程溏,你已经比许多人了不起。魅功蛊惑人的心神,饶是武功再高强也难敌,世上少有更大的诱惑,但你却宁肯去尝无奈的滋味。” 程溏目不转瞬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发颤,忽然问道:“那个时候,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一场戏,并非真的对你施展魅功?”纪雪庵定定看他一眼,下一刻冷淡神色一扫而空,嘴角弯起一个微笑,笑中却有十分心痛。他伸手抚着程溏眼角,缓缓道:“便在我决心看你一眼,终与你四目相对时,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的眼神,那夜在疏城繁月阁力竭倒地,却回头笑了一下,与今晚一模一样的眼神。当初我只觉心头震动,如今才看懂你的无奈。我竟然后悔为何不早些开窍,再早些明白你,喜欢你,对你好……小溏——”他低头在程溏眼皮轻轻一吻,“已经有人懂你,往后不要再这么说自己,也不要再露出那样神色。” 他话声落下,山洞中便只余下枯枝噼啪的爆音 分卷阅读76 。程溏直愣愣盯着纪雪庵,方才被他亲过的眼角一点点泛红,却猛然闭上双目,抬头狠狠去亲纪雪庵。纪雪庵将他拥入怀中,四片嘴唇胶着在一处,再也不愿分开。他只觉相贴的脸颊间沾上湿热,微微松开程溏,似笑似叹,喃喃道:“你有心无力,是你的无奈。我身边有你,却是我的无奈。孤身动手我并不怕,但有你在旁,我便不敢冒险。我虽一时有过向韦行舟出手的念头,但此刻逃跑亦是我的主意。虽然无奈,却不是负担,就像背着你过河,比学会什么草上飞水上漂的功夫都要叫我快活。”程溏抬手抹了下脸,吸着鼻子笑道:“你平素冷冰冰,怎么此刻说不完的话,一张嘴好似抹了蜜?”纪雪庵低声一笑,嘴唇再次贴上,“抹没抹蜜,你尝尝便知。” 二人互相搂着脖子,交缠的鼻息喷在对方脸上,将所有的寒意都驱走。程溏微微后退,便被纪雪庵紧紧追上,纪雪庵松开一条手臂,腰间便被程溏急忙拥住。身体贴得那么近,彼此生起的欲望无处可躲。纪雪庵抬起双目,望见程溏泛红耳根,喘息道:“这个时候……这种时候……还是不要……” 纪雪庵一顿,低头亲一下程溏嘴角,声音半哑道好。程溏偷偷抬眼见他并未生气,理好衣衫,抱着腿平息半晌,才拿了干粮递与纪雪庵,“吃些东西罢。”此处地势甚高,便是夏天山峰积雪不化,山洞中的食物竟没有败坏,只冻得硬邦邦,在火上烤了仍然难吃得很。二人并肩而坐,程溏慢慢嚼着口中东西,忽然叹了口气道:“外面那么冷,东西这么难吃,后头有追兵,比青浮山还要凶多吉少……但我从来没有一日像今天这么开心。” 他说完,纪雪庵心中微微一动,转头静静看他,好似知道程溏还要说些什么。程溏向他淡淡一笑,却没头没脑说道:“我进入兰阁前的事已记不太清,依稀是贫苦农家实在养不活我,只好将我卖了,在人牙子手中几经辗转,最后被卖入魔教。兰阁的师傅很凶,功课也繁多,虽衣食无忧,年纪太小也根本不知那是个做什么的地方,心中终归藏着一份不安,平时却不敢显露。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师傅挑中我修习魅功。我的地位自然高了许多,搬入新的屋子,邻屋住了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嘴角不由自主露出微笑,看纪雪庵一眼,“便是我先前同你提及的那人,他的名字叫阿营。”纪雪庵心中已掀起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程溏并不知他昏睡中数次唤起这个名字,纪雪庵早就不陌生,也不知他在赶赴魔教的途中已下定决心,关于程溏的一切,尤其是阿营的事,他定要问个清楚。纪雪庵胸口喜悦与心疼交织在一块,喜的是程溏终于向他谈起往事,甚至他尚未开口,但那段惨淡的年少时光,他只怕程溏仍不能释怀。他伸出一手握住程溏,程溏抬脸笑了笑,继续道:“我从前说过,魔教为笼络威慑武林中一些门派,着他们将子弟送入魔教为质。但兰阁中的那些,几乎全是弃子,经脉尽毁,学的又是旁门左道,即便有一日能离开魔教,家人也不愿再承认他们。阿营本姓沈,但我从来不唤他全名……”他双目一片黑沉,面上笑意也飞快消退,“雪庵,你是不是猜到了?我为什么知道捕风楼与魔教之间的龌龊事,又为何那么恨沈荃?阿营是捕风楼送来的质子,沈荃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纪雪庵并没有说话,只将他手握得更紧一些。程溏慢慢平静,脸上却露出无比怀念心酸的笑容,“我直待认识阿营,才知兰阁是什么地方,那个堪比神明的教主是什么人,才发现我原来的日子几乎称得上无忧无虑。那几年,竟是我在兰阁最快乐的时日。我与阿营皆修习魅功,却长进极慢,最后连师傅也不愿再管教,正中我们下怀,每天跑到山谷中尽情嬉耍。但便是那一天——”程溏蓦然打了个冷噤,声音微微发抖:“ 那一天,我与阿营在河滩边打闹。阿营从前只学过些粗劣功夫,尽数教了我,我们便常常私下比试。我们二人兀自又打又笑,阿营却忽然噤声,我抬起头,只看见有一个少年骑在马上,皱眉冷冷看着我们。” 他缓了缓,苦笑道:“那人便是韦行舟,但他生得貌美,我们只当是未曾见过的兰阁弟子。正不知所措,却听韦行舟厌恶道,兰阁如今愈发无法无天,竟容得下这等顽劣弟子。他这么说,手下便立刻将我们捉回兰阁。师傅战战兢兢,大骂我们二人。韦行舟听闻我们素来不成器,不耐烦起来,命师傅考我们一考,若不叫他满意,便干脆杀了。我虽然害怕得要命,但兰阁本来就常有弟子死伤之事,只当自己逃不过一劫。谁知道、谁知道师傅吩咐的几桩功课,我竟然都完成了。最后便是施展魅功,我从未试过,更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修成。那个被我挑中的侍女一脸怜爱看着我,叫我几乎要哭。一时间,年幼时娘亲模糊的影子浮上心头,韦行舟却已经站起来,目不转睛看着我,命我叫她撞柱自尽。我、我——” 程溏牙齿格格作响,再也说不下去。纪雪庵抚着他面无血色的脸颊,低声道:“程溏,不是你的错。”程溏摇了摇头,重重喘了几口气,才道:“那是第一个死在我的魅功之上的人。地上全是鲜血,韦行舟却抚掌大笑,师傅也不敢置信,对我刮目相看。我简直要发疯,又累得瘫倒在地上,只晓得抬头去找阿营,用眼神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阿营走过来抱住我,目光中没有一丝厌恶或惊恐,只有一如既往的坦荡。师傅似是极为不安,窃声与韦行舟说话。我那时只当自己莫名其妙开窍,还不知旁人的速成之法会要人性命。韦行舟转过脸,竟对我笑了一下。他生得俊美,我却不由自主发抖,好像被一条毒蛇盯上,肆无忌惮向我吐出信子。他又瞥了眼阿营,道这人便杀了罢。我拼命喊着不要,韦行舟走来将我抱起,已然走到门口,忽然又转头皱眉向阿营道,我记起你是谁了。不知什么缘故,大约他还有些忌惮捕风楼,留下了阿营性命。我一直勉强撑着精神,那时终于昏过去。” 纪雪庵听得吃了一惊,“那人、那个阿营,却没有修成魅功么?” 纪雪庵听得吃了一惊,“那人、那个阿营,却没有修成魅功么?”程溏摇摇头,缓缓道:“我当时却不奇怪,我们这般偷懒,合该练不成,只有我才是异数。离开魔教之后,我翻阅了许多关于魅功的典籍,读过从前图贺国的舞姬是如何修习魅功,才知我算是歪打正着,也渐渐明白过来,阿营果然是难以练成的。那些舞姬看尽红尘百态,心里却有一份常人难以比拟的超然,故而兰阁刻意挑选心思纯净的少年人修习,便是此故。阿营心中有恨,彻骨仇恨,即便资质再出众,却始终达不到施展之际那一刻的 分卷阅读77 忘我情境。” 他说着阿营的仇恨,却仿佛感同身受,一脸深深厌恶。纪雪庵顺着他的话问道:“他恨捕风楼么?”程溏抬起脸,双目皆是痛意,“他恨捕风楼,更恨沈荃。他父亲早逝,沈荃在十几岁时便继任楼主。阿营曾说过,他原以为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但亲手送他入魔教的不是旁人正是沈荃。他并不是一个毫无心计的人,从小便比我聪敏许多。他不愿做兰阁中的低下弟子,将来只能以色侍人,连师傅也看走眼,选他修习魅功,但他又如何肯被他们洗脑,如何肯学那种同样不堪的功夫?捕风楼,沈荃,阿营是他的亲弟弟啊,他怎么能这般对他?” 纪雪庵沉吟片刻,声音微讽道:“捕风楼楼主沈荃,世上有多少人被他欺骗。不但魔教视他为盟友,他请出桑谷神医挽救青浮山劫难,只怕正道人士也已奉他为救星。”程溏闻言狠狠一愣,瞪着双目思索片刻,忽然叫道:“原来是他!”纪雪庵奇道:“怎么了,你想起什么?”程溏冷笑一声,“桑谷神医,原来是他,怪不得,怪不得。我从地牢里出来,听见那个轮椅上的人抚琴消除摄魂术,心中大吃一惊,但后来发生太多事,我竟忘记了此节。世上还有那个不良于行的人如他这般出名,而他身后却立着四个捕风楼暗卫。我惊疑沈荃究竟使出什么本事,竟连桑谷的人都请得出山,更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桑谷谷主却是我见过的!” 但祝珣明明说他并不识得程溏。纪雪庵不由皱起眉头,程溏冷冷道:“你或许料想不到,这人从前却在兰阁待过。我犹记得,我和阿营打架玩闹时,好几回望见他躲在柱子后偷偷看我们。他约摸出现了数月,后来便不再见踪影,我并未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连面目都早就记不清,但当时兰阁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却只有他一人。”他以为桑谷与捕风楼勾结,口气变得恶劣起来。纪雪庵虽不知祝珣为何骗自己,顿了一顿,还是慢慢将自己与祝珣等人结伴行至天颐山脉的事说与程溏听。程溏闻及祝珣医好纪雪庵内伤,面上已缓和许多,却听他道:“沈荃请得动他,自然手中有极大的筹码。你曾说过魔教圣宝之一的桑谷玉本就出自桑谷,祝珣并非被族人送入魔教,却是被觊觎宝玉的魔教强行抓走的。他后来得以离开兰阁,便是父亲拿桑谷玉交换回他。宝玉因他而失,祝珣多少难以释怀,沈荃却以桑谷玉为酬谢大礼,叫祝珣难以拒绝。” 他话音落下,手心竟被程溏死死掐住,不由惊道:“小溏?”程溏恍若未闻,霎那间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纪雪庵从未在他脸上瞧见过这么伤心的神色,仿佛眨一下眼,连天地也要崩塌。程溏动了好几下嘴唇,似是连发问都不敢,最后颤声道:“桑谷玉……他、他给他了?”他问得一派乱七八糟,究竟是问沈荃给祝珣了,还是别人给沈荃了。纪雪庵急忙抚住他脸,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据实以告:“我不知沈荃从何而来宝玉,祝珣尚未拿到玉。或许,或许只是沈荃骗了他。” 程溏兀自失神,良久才惨然笑了一下。他轻轻挣开纪雪庵,却站起身走到山洞口,抬头望向天上明月。纪雪庵看着他的背影,亦是摇头自嘲一笑。程溏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一个问题却牵出另一个问题,谜团只愈来愈多。沈荃藏在湖城别庄的二弟,想来便是阿营,如今却用珍奇药材供养着。韦行舟对待程溏仿佛不舍得一口吞下耗子的猫,偏要来回拨弄生生玩死,与其说他对程溏耐心,纪雪庵却更奇怪他何以如此游刃有余?还有桑谷玉,仅仅提起便叫程溏大惊失色,这件宝贝如何从魔教落入沈荃手中,纪雪庵料想或许与程溏脱不了干系。但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多问一句。不仅因为程溏已心神大乱近乎崩溃,更是因为他忽然想到,程溏在兰阁纵然再难受,十余年来从未有过逃跑念头,直到引起韦行舟注意。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叫一个少年千辛万苦逃离魔教,又尝遍艰辛漂泊在江湖? 太残忍了,连纪雪庵素来冷硬的心都微微发颤。程溏却回过身,红着眼眶向他笑了一笑,“对不起,叫你担心。我继续说罢,后来——” 他声音猝然止住,取而代之竟是纪雪庵一声痛呼:“小溏!”他眼睁睁望着一支箭穿透程溏胸膛,疾步飞窜至前,只来得及接住他摇晃倒下的身体。程溏无力地撑着眼皮看他,张开嘴似要说些什么,却哇的一声将白衣染红。纪雪庵目眦欲裂,周身气息竟要将长夜冻成冰霜。他抱着程溏的手犹在发抖,平举连璋的手却纹丝不动。山洞外的承阁杀手皆后退一步,纪雪庵一字一字仿佛铁锥砸碎冰面,寒夜中吐出口的白气全是杀意,“我杀了你们!” 他左手轻轻一推,将程溏稳稳送入洞内。承阁众人眼见程溏轻飘飘落在地上,竟连灰尘也不曾扬起几分,心中只剩下胆寒。须知刚猛强劲已属不易,刚至极处却成柔,这一手功夫更是天下地下的难得。纪雪庵头也不回,剑比人更快,银光所到之处,尽是鲜血纷飞。他胸中憋着一口恶气,本就不是什么点到为止的君子,面向这群怎么也甩不开的承阁杀手,如何再会客气。 月光洒在这片雪地上,却照出一副可怖光景。地上残雪被染成红色,纪雪庵脸上溅满血迹,只露出一双冷澈如寒星的双目。连璋周身真气充盈,沾染的血又飞快弹开,仍是一道银白无暇的流光。纪雪庵冷冷看着面前的黑衣人沉沉向后倒去,右臂砸到一旁树上,引得积雪扑簌簌落下。承阁杀手再无一口活人气息,纪雪庵却抬起头,忽然纵身跃起,停在一棵高树枝上。树梢上仍披挂着白雪,却留下一个小巧的半月脚印。纪雪庵狠狠扯着树枝跳下,怒吼道:“滚出来!给我滚出来!” 却没有人答他。天地间一片静谧,若非雪地上横卧着的二十来具尸首,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山洞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呻吟,纪雪庵挟着一身寒气冲入山洞,单膝落在程溏身边。他方才一手推得甚巧,恰好叫程溏侧卧在地。程溏看着他一脸冰冷,却是紧张所致,想要说话,又咳出一口血水。纪雪庵狠心咬一咬牙,双手撑扶在他身上,道:“箭在右胸,应只伤了肺脏。小溏,你且忍一下,我替你拔箭出来。” 程溏呼吸间全是湿喘声音,只慢慢点了下头。那支箭穿胸而过,纪雪庵两手缓缓搭在头尾,深深吸一口气,手上内力怦然一发,两手疾退拔出断箭,再飞快在胸前点住要穴止血。伤处原先已渗了不少血,饶是他动作再快,仍有一小股血喷射在他身上。程溏被他轻轻扳过身体,双目紧闭,脸上不知是汗是泪一片湿淋。纪雪庵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撕开程溏衣衫仔细上药,又摸出一粒丹药,凑到程溏嘴边低声哄道:“小溏, 分卷阅读78 吃药。” 也是万幸,此次纪雪庵赶赴天颐山脉,心知必有一场恶战,身上备足伤药。但惟有这粒丹药,却绝非寻常药铺能够购得。五色大还丹,世间难得的宝物,于习武之人来说,不仅对疗治内伤有奇效,更能增进功力。纪雪庵历经祝珣七七四十九日施针之后,木槿夫人便将五色大还丹交给纪雪庵。他推脱不得,干催洒然收下,不愿辜负失而复得的朋友情谊。这粒丹药用在程溏身上简直称得上暴殄天物,纪雪庵眉头丝毫不皱,小心翼翼捧着水囊看程溏咽下,心中对丰氏夫妇的感激之情却比当初收下五色大还丹时更甚。 程溏似乎昏睡过去,眼睛始终不曾睁开。纪雪庵怕他压到前后两处伤口,一直伸手扶着他的身体,凝视着他的睡脸。亦不知过了多久,程溏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喉中呼哧声音却轻了一些。纪雪庵如释重负,暗道这等宝物果然名不虚传,却见程溏动了下嘴唇,口中模糊喊了两个字。 纪雪庵刹那间只觉手中程溏的身体竟冷如冰雪。程溏虽唤得含糊,他离得太近,却足以听见阿营的名字。程溏仿佛被噩梦缠住,眉头忽而皱紧,却又慢慢松开,喃喃道:“阿营……对不起……他这次……终于肯放过我啦……”纪雪庵心中一片凉意,明白程溏所言是指韦行舟终对他出手,却怆然笑了一声。他哑声道:“他放过你,谁放过我?程溏,我不放你。”程溏在梦中又皱起眉毛,面上露出痛苦神色,胡乱摇了下脑袋,声音低而慌张:“但我……我舍不得他……舍不得……不要!” 他猝然睁开双目,瞬间便有眼泪不停滚落。程溏用力眨去泪水,紧紧盯着纪雪庵,喉中呼呼道:“雪庵!雪庵!”纪雪庵浑身僵住,一瞬不瞬地看他, “你……舍不得我。”他再也忍不住,低头狠狠吻住程溏的嘴。程溏口中满是血腥气,纪雪庵亦不敢多流连,抬起头,果然见他复又气喘得厉害,胸膛起伏,引得伤口疼了,不由又委屈又生气地瞪纪雪庵一眼。纪雪庵心中一片柔软,嘴角露出一丝浅淡微笑,伸手捏住程溏鼻子,四片干燥的嘴唇贴住,却缓缓渡了一口气给他。 不知是那五色大还丹起了效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程溏先前一片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血色。纪雪庵却忽然想起那日祝珣滑落河中,正是自己渡气给他,耳畔响起祝珣难得坚持的声音:“救命之恩大过天,是纪大侠太谦虚。往后纪大侠有用得着桑谷之处,还请尽管开口。”他当然不曾放在心上,也从未料到自己会有一日有求于人。纪雪庵目光落在程溏伤处,沉吟良久,终是开口道:“程溏,我们去桑谷。”程溏微微一愣,困意又慢慢袭来。他的确伤得不轻,又相信纪雪庵的打算,点一下头,便闭上了眼睛。 纪雪庵瞧着程溏的脸许久,才望向洞外黑夜。祝珣不知出于何意,特地将进入桑谷的法子告诉他,如今却换来纪雪庵的庆幸与感激。一阵寒风刮来,吹得火光乱晃,纪雪庵黑沉的双眸却没有一丝动摇。若在一日之前,他得知自己将去桑谷求助,或许还会觉着不可思议,但此刻却全无这般情绪。纪雪庵伸手轻轻拭去程溏嘴角血迹,这人不知不觉已对他如此重要,为了保护他,莫说有求于人,哪怕折腰受辱,又有什么丢脸?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就此前往桑谷。纪雪庵先前笃定承阁杀手追不上他的脚程,程溏藏身的山洞也颇为隐蔽,直到他看到树梢上那个半月印迹,却是当初在青浮山上亦见过的。魔教青阁之中,必然有一位高手,将飞鸿派的轻功学得出神入化。那人既然能追得上纪雪庵一次,定还会有下一遭。程溏伤势不容耽搁,他却要在进入桑谷之前将那人解决。 还有承阁那个神秘莫测的首领,不知何等来历,他对韦行舟并无忠诚,亦无与正道联手之心,大约有其自己打算。纪雪庵目中透出寒色,那支射中程溏的箭是否由他而发?箭穿右胸,避开要害,究竟是射箭的人功夫不济还是刻意为之?不管那人到底心怀什么主意,若这支箭是他所射,纪雪庵绝不会轻饶。 他心头乱七八糟转过许多念头,守着程溏枯坐一夜。洞外天色渐渐发白,第一道晨光落到纪雪庵脚旁,身边却传来一丝动静。纪雪庵连忙回头,借着微弱光亮瞧见程溏脸色已不复苍白,不由心中一喜。程溏吃力地睁开双目,转过脑袋,视线与纪雪庵对上,迷糊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微笑。纪雪庵始终撑着程溏身体,此刻喂他喝水十分方便。程溏出血太多,渴得厉害,一口气喝光水囊,舔了舔干涩嘴唇。他轻咳两声,却未再喀血,慢慢道:“雪庵,你昨夜是不是喂我吃了药?今日醒来果然好受许多。” 纪雪庵缓声道:“你觉着好受便好。”却不多言。程溏并非习武之人,即便听闻五色大还丹的名字,也未必知道它何等珍贵,又何必平白惹他心疼。程溏抬起手臂撑在纪雪庵身上,皱着眉头坐起来,略松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还说过,我们将要去桑谷?”纪雪庵点点头,程溏自言自语道:“原来不是我听错。”纪雪庵微微蹙眉,以为程溏清醒后不愿去桑谷,“你不肯?”程溏摇了下头,笑道:“没有。我若不快些恢复,固执跟在你身边,才是真正的拖累。”纪雪庵淡淡一笑,却低头亲了下他的脸,“你说得不错,但往后你我之间不许再说拖累二字。” 二人吃完余下干粮,此时此刻,洞外满地尸首,程溏身受重伤,心境却又与昨夜大不相同。纪雪庵瞧见程溏脸蛋蹭上的干屑,抬手替他抹去。程溏仰脸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依恋,落在纪雪庵眼中,却比那一抹晨光还要动人。他看得心满意足,转过脸闲闲道:“怎么这东西变得好吃许多?” 山洞外已天色大亮,二人亦打算动身。程溏前胸后背皆有伤口,行走难免牵动,被纪雪庵抱在身前。他下身被托住,一臂勾住纪雪庵脖子,个子倒顿时比他高出不少,却红了脸道:“我又不是娃娃,成何体统?”纪雪庵一笑,“荒山野岭,哪来旁人笑话你?”程溏没什么力气瞪他一眼,“你往后也不许笑话。” 离开山洞,在程溏指点之下,纪雪庵抱着他向东走去。二人在山林中行了半日,才找到上山时的那条山道。路中间横着一块巨石,纪雪庵伸手一指,淡声道:“我便是在此处与祝珣他们分开。”他将程溏抱到石头上,见程溏不解看向他,却冷冷道:“要去桑谷须再往前行。”话音落下,连璋已脱鞘而出,猛然向后掷出。 无息神功将浑厚内力化作巧劲,竟似一条无形绳索,将连璋粘在纪雪庵掌心。剑虽离身,疾速窜入林中,转瞬又飞旋回来,稳稳落入纪雪庵手中。一去一回不过眨眼功夫,但看连璋利刃之上,已有一道血迹蜿蜒 分卷阅读79 而下。 道旁疏疏落落的枯木间,只听闷哼一声,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跌落出来。程溏双臂撑着石头,吃惊望着那人,显然没料到身后竟有这样一名追兵。却见少女捂住右腿剑伤,眉宇间全是痛苦表情。纪雪庵两次三番见过此人留下的半月形脚印,已猜及必是女子,不由冷哼一声道:“飞鸿派中全是女徒,青阁倒是有样学样,叫你学她们的功夫。”飞鸿派一众女弟子自视极高,相貌妆扮皆追求清逸出尘,这个青阁少女却着紧身劲服,神色中只有愤怒戒备。纪雪庵冷笑道:“我见识过飞鸿派的轻功,愈是疾速前行愈不留痕迹,当真如飞鸟掠过,极难叫人发觉。因程溏受伤,我们不得不在树林中缓行,你只得也慢慢跟在后头。这一慢,果然便让我发觉踪迹。如今你一腿已伤,无异于飞鸟折翅,再厉害的轻功也无用。” 那青阁少女握拳听完,却从怀中抽出一条乌黑长鞭,冷道:“你既然识得飞鸿派,想必也知道那些弟子不止轻功出众——”话音未落,黑影一闪,宛如一条凶蛇,直扑纪雪庵面门。纪雪庵冷喝一声:“找死!”身形猛然跃至空中,躲过鞭影,手中连璋对准少女身前要害,毫不犹豫提剑刺去。少女不慌不忙,长鞭在她手里仿佛成为活物,急转直上,便欲勾住纪雪庵脚腕。纪雪庵眼见鞭子已追至足底,趁势使出千斤坠功夫,身体骤然落下,竟将鞭尾死死钉在脚下。青阁少女面上一惊,右腕猛力一抽,又哪里敌得过无息神功。 纪雪庵踩住鞭子,少女握着鞭子,长鞭被拉得绷直,一时倒叫二人皆站定不动。纪雪庵细看一眼,只见乌黑油亮的鞭上全是倒刺,恶心至极。遥想飞鸿派众女人人爱美,作为兵刃的长鞭简直能拿来作腰带,实在是天地之别。他心中厌恶,不再耐烦,举起连璋刷的一招疾刺,便要将鞭子斩断。 他却不曾料到,这柄稀世宝剑劈在鞭上,竟铮的一声弹开。青阁少女等的便是这一刻,长鞭一起一落,却将连璋剑刃卷进结中。她哼笑一声,单腿点地向后跃出数十步,纪雪庵竟如被她拽起,跟着前去,足下一松,鞭尾复又露了出来。他不知那少女打了个什么诡异鞭结,将连璋死死困住,饶是他奋力去拔亦不得松脱。少女却见好就收,鞭子一跳回到她身前,把连璋还给了纪雪庵。 二人方才一退一进,已离开程溏坐着的石头。纪雪庵惟恐程溏落单,方回过头张望一眼,鞭声夹杂着寒风又攻至脑后。他遥遥望见程溏满面担忧,心里恼怒不耐,如何肯再与这少女缠斗下去。却见纪雪庵身形一低避开鞭子,滑出一步直直盯向那少女。他面上一片肃然,连璋从雪地猝然挑起,纷飞残雪竟被呼啸剑气凝住,仿佛一团雪白杀气瞬间攻至少女眼前。 青阁少女脸上一白,再也不敢硬接,手上鞭子卷住林中树木,身体轻巧逃至半空。纪雪庵急追而上,青阁少女扭身却往林中窜去。她虽然伤了一腿,轻功大不如前,但鞭子却如一条长臂,攀附在一棵棵树间,如鱼得水滑溜至极。林中树木虽大多光秃,却生得颇为密集,纪雪庵难以横冲直撞,不时左躲右闪,始终落在少女之后。那青阁少女却没有伺机逃远,只在林中绕圈打转,隔着重重树影,还隐约瞧得见程溏的红衣。 一时之间,纪雪庵空有一身巨力,却落了下势。他忽然顿住身子,立在一棵树梢之上。青阁少女竟也停下,回过头来看他,却弯眉一笑,脆生生问道: “你见过飞鸿派的人,她们生得比我好看么?”纪雪庵皱起眉头,只当她脑袋有病。少女等不到他回答,无趣地撇了撇嘴,却有几分孩子气的纯真。纪雪庵不由细细看她,面前半大姑娘不过十三四岁,最是身子尚且轻巧的年纪。他心中一跳,却突然想起腊梅林外三个堆雪人嬉闹的兰阁少年。兰阁为速成魅功不择手段,青阁又会好到哪里去。这个少女虽然习得正统名门功夫,不至对身体有损,与真正的飞鸿派弟子却命运大不相同。 纪雪庵略别开视线,不愿杂乱思绪扰了心神。他在心中冷冷暗道,莫论一个魔教少女,便是当真飞鸿派女徒,但凡挡路之人,他决不会剑下留情。密林深处并无连璋用武之处,纪雪庵抬起脸,却猛然生出一个念头。他厉喝一声,连璋在树上一撑,身体在空中砰然一掌击中少女身前一棵大树。 高树一阵摇晃,随即轰隆一声往少女停歇的树砸去。少女吓了一跳,长鞭一卷,飞快逃开,身体尚未落定,竟听闻砰砰两声,又有两棵树倒了下来。林中愈是开阔,纪雪庵的速度便愈快,青阁少女的鞭子却渐无依附之物。她额上淌落汗水,不复飞鸿划过天边的轻巧,鞭子挂在树上,身体翻落向下,左腿狠狠向纪雪庵踢来。 失却轻功和长鞭,便只余下花拳绣腿。纪雪庵一剑刺至,少女翻身一跃,张开双臂,竟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直扑纪雪庵身前。她的鞭子孤零零挂在树梢,此举已同送死无异,纪雪庵神色丝毫不变,连璋剑尖稳稳地刺入少女胸前。 战局逆转不过一瞬,变色的人竟是纪雪庵!青阁少女哈哈大笑,喉中涌出大口大口鲜血。她断断续续,边笑边道:“你功夫太……太好啦……用鞭子没法……赢你……近身的机会……只有……只有这一次……飞鸿派的人……不会像我这般……”她身体砰然摔落在地,吐出最后一口气,“送死吧。” 纪雪庵停在少女身边,低头望见她闭着双目的脸上,却是一个伤心困惑的表情。纪雪庵皱着眉头,略略弯腰,两指挟住脚踝处的一枚飞镖,在眼前细看。这便是青阁少女以性命换来仅有的得手,纪雪庵微叹一声,果然叫她得手。飞镖之上沾着少许血迹,并无异样,但少女拼死一击,岂会如此简单。方才那一瞬,纪雪庵只觉脚踝刺痛,更叫他心惊却是身体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他默默运气,内息流转却无碍,寻不到毒气可以逼出。纪雪庵沉吟片刻,却抬脚走出了树林。 程溏仍坐在巨石上,二人望见对方,均是松了一口气。纪雪庵走上前搂住程溏肩膀,淡声道:“无事,那人已经死了。”程溏紧张地捉住他双手,“你有没有受伤?”纪雪庵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便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韦行舟在天颐宫说的最后一句话:“小溏,你可不要后悔。” 那句话的意思,他们都弄错了。直至此刻,纪雪庵才明白。 第十五章 纪雪庵忽觉面上一凉,抬头看去,却见天空中飘起雪粒。程溏面色仍不太好看,却比昨夜精神许多,缩在单薄红衣中微微发抖。纪雪庵默不做声注视他片刻,复又抱起他,“从这里往桑谷走,不知需多少时辰,如今没了尾巴,早些上路。” 程溏点点头,二人便继续前行 分卷阅读80 。纪雪庵在心中回忆祝珣指路的话:“石头往前便是去桑谷的路,路至尽头是一处断崖。从断崖往回走半里,道旁有一棵百年槐树,爬上树顶才能看见,东南处有一个水潭。潭底通往一个岩洞,涉水潜行一刻钟便能出来。”足下山道大约是桑谷所修,先前连马车也能通过。越往前走,皆是上坡,纪雪庵虽抱着程溏,倒也不觉吃力。路途漫漫,不知要走到几时。纪雪庵低头看程溏一眼,怀中的人却侧靠在他胸膛疲倦睡去。他不忍吵醒程溏,只将步子放得更稳更缓。 黄昏时分,地上积雪已漫过纪雪庵脚踝,他总算隐约瞧见路的尽头。他立在断崖之上,放眼望去,只见山野一片苍茫,头顶大雪满天,足下深渊如海。这般壮美景色,叫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撞在程溏肩膀,明明之前睡得极熟,此时却慢慢睁开眼。 “真好看。”程溏喃喃轻道。纪雪庵垂目看他,头发眉毛上全落了雪,但他心神宁远,又不觉寒冷,并未用内力融去。程溏瞧得噗嗤一笑,微微挣动一下,“你放我下来,扶我与你一起看一看大雪。”他躺在纪雪庵怀中,不也同样看着雪景?纪雪庵却淡淡一笑,小心扶着程溏立在他身旁,十指相扣握住他手。 二人立在一处终是难以并肩,程溏仍需借力半倚半靠在纪雪庵身上,却谁也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好。程溏身受重伤,纪雪庵心中明白自己也已遭了暗算,此情此境,正是名副其实的逃亡。但程溏就站在他的身边,鼻尖冻得发红,口中吐出白息,微微睁大双目满脸赞叹。他不时抬头看向纪雪庵,每每迎上他目不转睛的视线,仿佛丛林中受惊的小兽,仓惶扭头,却偏要几次三番来招惹。纪雪庵抬手捂住程溏冰冷耳朵,心中又怜又爱,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和心酸。这么多滋味从他心尖轮番滚过,冷漠的纪大侠从前不曾尝过,如今的纪雪庵却甘之如饴。 还是程溏先道:“我们不要傻傻站着了,天马上要黑,就算到不了桑谷,也要寻一个避寒之处。”纪雪庵亲了亲掌中程溏的手,低声道:“走罢。”二人沿路往回走去,约摸行了半里,程溏不由提高声音:“雪庵快看,是那棵树么?”却见道旁一株丈许高的古槐,光秃秃的枝丫舒展得极大。树旁只生着些矮小灌木,纪雪庵走近,拂净树下几块石头上的积雪,抱程溏坐稳,“我上去看一下。” 他提气跃起,攀至树冠顶上,依着阴沉天色往东南望去。纪雪庵默念祝珣所说的深潭,不由皱起眉头。这般天寒地冻,水潭只怕结了冰,大雪又阻扰视线,如何看得清?所以当他一眼看见一条银带破空而下时,不由微微吃惊。水潭离槐树仍有不少路,却叫人看得清晰,只因深潭石壁上悬着一条不小的瀑布,竟还奔流不息。 纪雪庵松了口气,也顾不上计较那瀑布的古怪之处。他跳下树,抱起程溏,辨清方向抬步便走。往深潭去乃是一段下坡缓路,树木并不茂密,不算难走。纪雪庵道:“天黑前大约能到水潭。”程溏低低应了一声,身体放松下来靠在他胸前,便又是那般全心依赖的模样。 二人行至深潭边,天色也完全变暗。今夜已不能再赶路,所幸左近生着几株雪松,繁茂横枝勉强搭起一片天地。无法生火,也寻不到食物,纪雪庵靠在树干下,抱程溏坐自己腿上。天上无月,几乎不能视物,两人只觉寒风卷着雪片砸在脸上。纪雪庵伸手拢住程溏脑袋,凑近亲了一下,嘴唇却落在他鼻子上,低声道:“冷么?” 怎么会不冷?如此寒夜,露宿在冰天雪地,不一会儿便冻死也不奇怪。程溏伸手按了一下小腹,却摇头道:“手足虽冷得发僵,胸腹间却似存着一口热气。雪庵,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药,怎地如此厉害?”纪雪庵只笑了一下,避开他伤处将他抱得更紧,“冷也不打紧,天地间只余下我们二人取暖,便已足够。”程溏在黑暗中露出微笑,摸索着寻到纪雪庵的手与他握紧。他两只手捧起纪雪庵双手,浅浅呵出一口气,微弱暖意喷在纪雪庵手上,却叫他打了一个冷噤。程溏忽然皱起眉,耳畔从方才开始便响起牙齿格格作响声音,两人贴得极紧的身体一齐发着抖。他以为那个冷得不行的人是自己,却大吃一惊发现,打冷颤发抖的人竟是纪雪庵。程溏一把握紧纪雪庵,急忙欲转身,胸背伤口被扯到,哪里还顾得上,“雪庵,你怎么了!” 却没有人回答他。纪雪庵的嘴唇几乎触到程溏耳廓,上下哆嗦不止,却说不出一个字。程溏转过脸,瞪大双目,但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过了多久,纪雪庵撑过那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粗喘一声,将程溏的手握在掌心,缓缓道:“程溏,抱歉,先前我对你说了谎话。青阁那个追兵在临死前用暗器伤了我,当时虽未觉出任何异样,但我大约中了毒。我在来水潭的路上便发觉,想要输一些内力给你叫你暖和一些,丹田气流却似被冻住,略一动便是剧痛,激得我狠狠发抖,差些迈不出下一步。我犹不死心,方才坐下后又试了一回,这次更厉害,抖了许久才能停下。” 这回换程溏沉默不语。纪雪庵低笑一声,连自己也不明白,这番话竟说得如此心平气和。他护身真气不能调用,此时已与常人无异,冻得头痛欲裂浑身僵冷。唯一的热源却是掌心程溏的双手,纪雪庵暗道程溏握着他只怕与摸冰块无异,却舍不得松开。他的手指不听使唤,不知自己的力气会不会把程溏握痛,开口颤声道:“接下来的路……现下我告诉你。深潭水底有一个岩洞,涉水潜行一刻钟,出来便是桑谷。” 话音落下,他却感到一阵锥心之痛。程溏重伤未愈,水潭不知多深,潭水冰冷刺骨,如何能潜至潭底。纪雪庵的心底仿佛被沸水淋过,又似被冰剑刺穿,至热至冷,痛到极处,哪里还分得清冷热。却忽然有两滴水落在他的手背上,温吞吞的水滴,竟要将他的皮肉灼伤。纪雪庵惊得重重吸了一口气,颤着手去摸程溏的脸,“小溏?” 黑暗之中只听见一声极低的呜咽,从程溏的嘴角泄出,又被狠狠咽下。纪雪庵无措地抹去程溏眼泪,他看不见程溏的脸,不知道他是怎样神情,光是想象,便要将他发疯。却突如其来又是狠狠一颤,寒意从四肢百骸涌上心头,冻得五脏六腑皆发痛。纪雪庵不住颤抖,只听见自己齿列撞击之声,握着程溏的手亦不知不觉松开,转而紧紧揽住自己双臂。 这一阵近乎抽搐的颤动又过了许久才停下。纪雪庵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浑身衣衫已湿透,快要将自己冻成一根冰棍。却有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纪雪庵哑声道:“小溏。”他心中凉透,先前并未调用真气,却也发作,竟是一次比一次严重。程溏低低应了一声, 分卷阅读81 鼻音浓重,却已镇定下来。他的手指滑过纪雪庵的眉毛眼睛,鼻子下巴,然后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程溏轻声道:“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摸,倒和那个时候我们被困在青浮山的地道中一般。”纪雪庵并不言语,程溏继续道:“但是雪庵,你还记得么?那时我们也差点便死了,最后终是得救。那么漫长的黑夜过去,就算下着大雪,就算再冷再难受,天也总会亮起来。我看见晨光落在你的脸上,你说以后要带我去合霞山。雪庵,你怎么忘记了?” 纪雪庵喉口哽住,说不出一个字。程溏却笑了一声,“你不要忘记,我挨过那么多打,受过那么多伤,这次虽重,你又用了好药,我一点也不怕。不要说那种话,不要想着将我一个人留下来。如果没有你,我也撑不了多久。但如果你在身旁,我拼死也要活下去。雪庵,我虽然大多时候受你保护,但想要保护你的心,同你是一样的。” 他慢慢说完,甚至还有些气喘,纪雪庵却不由自主弯起嘴角。一团黑暗中,他好似看见程溏,过去无数次见过,脏兮兮满是血污的脸,却自有坚韧蓬勃的光彩,正是他最爱的那副模样。程溏察觉他心绪平缓下来,也松了一口气。他摸索着从纪雪庵膝上爬至雪地,回头道:“接下来,你按我所说照做,兴许我们能撑至桑谷。等到了桑谷……等到了桑谷……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却有一阵风呼啸而过,卷走程溏颤抖的尾音。纪雪庵身中奇毒,但程溏言语中,似乎已有头绪,紧绷干巴的音调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暗叹一记,声音却淡无波澜:“我中了什么毒?”程溏顿了顿,才道:“不是毒,是蛊。”他坐在纪雪庵身旁,顾不上湿冷积雪,却不与纪雪庵相触,“魔教中最可怕的荼阁,雪庵想必也听闻过。荼阁中全是毒物,江湖上但凡难解之毒,多半从荼阁流传而出。你中的蛊名唤血寒,便是在荼阁中……也是最恶毒的一种。” 纪雪庵不知程溏为何坐得离他那么远,只想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却一动未动,甚至还笑了一声,“难怪我受伤后怎么也逼不出毒气,原来是蛊虫作怪。雪寒么?这名字倒是和我相称。”程溏兀自摇了摇头,“是血脉的血,而非冰雪的雪。蛊虫入血,便游至心脉寄居,吸取宿主体热,最后叫一腔血变得冰冷,叫人活活冻死,故而得名。”他一字一字愈说愈慢,呼吸间湿音又响起,似是极力忍住痛苦。纪雪庵忍不住伸手去寻,刚探至程溏肩头,却被他一下躲开。 他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寒气似乎从每个毛孔钻入,猝然凝在心头,激得他只能打颤不止。身体仿佛失去控制,皮肉将被割裂成丝,血液将被冻结成冰。纪雪庵狠狠咬牙,死死将两排牙齿贴在一处,连一丁点的战栗都是服输。他的手抖得几乎伸不直,却拼命向程溏伸去。彻骨寒意之中他根本分辨不清胸中思绪,一切悲恨皆化作颤抖。 纪雪庵重重摔倒在地上,半张脸陷入积雪中,竟生出可笑的暖意。他喘息如雷,四肢仍陷在抽搐的余波中,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无。程溏缓缓爬到他身旁,黑暗中伸出手指,来不及触及纪雪庵,又收了回去。他的声音中犹带着哭腔,说出的话却那么残忍:“雪庵,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动。”纪雪庵发出一记奇怪的声音,似笑非笑,粗声道:“好,我听你的。”程溏的眼泪掉个不停,纪雪庵却看不见,“不能再动,也不能再说话。” 一瞬之间仿佛连大雪的声音也停下,黑暗凝成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回答程溏的话。程溏的声音从指缝间艰难吐出:“血寒虫吸取宿主体热,所以不能行气,不能食,不能动,不能说话,连激烈的情绪也不许有。所谓心静自然凉,蛊虫觅不到热气,才会停歇。雪庵,现下天还没亮,我也不会点穴功夫。你……你能不能自点昏穴?惟有睡着时,蛊虫决不会发难。” 久久没有回答,程溏颤着声音低低道:“你肯不肯信我?且放心去睡。等天亮了,我便带你去桑谷。魔教既然和桑谷毗邻而居,想来他们对荼阁亦有所防范。雪庵……雪庵……我一定会救你。”他一遍一遍轻声重复,不知到底要说服谁。纪雪庵闭上双目,淡声道一个好字。只听衣衫轻擦而过的声音,他抬手点住自己昏穴。 程溏低喃一声:“雪庵?”他连滚带爬地冲到纪雪庵身旁,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乱摸,却又惊吓般缩了回去。纪雪庵一动不动,皮肉觉不出丁点温度,竟如死去一般。程溏吓得一把扣住他脉门,但冻僵的手指如何摸得清楚,不管不顾将耳朵贴在纪雪庵胸口,听见缓缓心跳,才松了一大口气。 他如释重负抬起身,心中一松,却空落落再无依附。黑暗之中,慢慢响起细弱哽咽声,声音的主人强忍着哭音,呼吸间全是粗喘湿音,哭声愈来愈大,最后竟成嚎啕。那人明明肺脏受伤,连深吸一口气都作痛,此时却放声大哭,似要将疼痛悲伤尽数发泄。却听一阵猛咳,哇的一声,终是喷出一口血来。 纪雪庵再也难以强忍,骤然睁开双目。他并非不信程溏,也不愿再叫程溏担忧,但这般绝望黑夜,他如何能放程溏一个人苦苦捱过!不动,不说话,装作睡着,将所有的心绪都压下,即便如此,也要陪着那人。又有什么困难,纪雪庵在心中冷笑一声,他本来就是心肠坚硬冷漠无情之人,只有他冻死旁人,还从未有别人冻死过他! 耳畔程溏哭声渐止,因吃了冷风时不时抽噎一声,却大约已冷静下来。纪雪庵只觉他气息凑近,嘴唇贴在自己脸上,嘴中却含着一口雪。程溏寻到纪雪庵嘴角,将口中半化的雪喂给纪雪庵。纪雪庵的身上略略一重,却是程溏掬了一捧雪洒在他胸前。他不明所以,只待程溏慢慢拾了雪,盖在他身体之上,渐渐竟将他脖子以下皆埋在了雪地里。 程溏终于停下动作,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雪庵,你还冷么?”纪雪庵自不会回答,却不由一愣。那层雪覆在身上,竟如一条薄被,叫他觉出一丝暖意。他诧异过后便明白,他体内不再动静,身外又愈发冰冷,却叫血寒蛊虫太平下来,反而不若先前这么冷。纪雪庵思索时,身上的雪已被冻得硬梆梆,他只觉胸口一重,却是程溏趴在了那处。 他似是累极,方才耗去太多体力,手臂抬起想要再摸一摸纪雪庵的脸,却垂落在地上。程溏低喃着自言自语:“我虽然冷得厉害,对你而言却还太热。不能直接碰你,只好这样。”他说完,停顿许久,却将脑袋微微扭过,声音中仿佛被抽走魂魄,一碰就要破碎,“韦行舟,我后悔啦。” 一股钻心的酸楚冲上纪雪庵胸口,险些叫他压制不住,体内蛊虫又蠢蠢欲动。他恨不能狠狠拎起程溏,冷声质问他为何后 分卷阅读82 悔?就因为他中了这等下三滥的蛊虫?纪雪庵并不知道血寒虫是否有解,这般不动不语不食,到底还能活几日?但错的人是他,是他一时大意,才叫二人陷入如此境地。程溏什么也没有做错,又凭何后悔?纪雪庵强忍酸意,后悔也罢,失望也好,但如若程溏敢因此做出什么傻事,他—— 他刹那间心中凉透,竟是连想象一分也做不到。蛊虫却喜爱他这般心寒,乖乖蛰伏。却听见黑暗中一声轻笑,程溏哈哈笑了两声,语气满是自嘲,“我是你一局玩不尽的游戏么?何时才会服输?何处才能分出胜负?我这般苦苦挣扎,险象环生丑态百出,你瞧着是否精彩有趣?哈,你既敢赌上性命,我便奉陪到底。不过你且记住,我拼命活下去,绝不是为了取悦你!” 程溏手指一下插入蓬松积雪,狠狠握起一掌雪团,朝着魔教方向,全力扔了出去。他这一下牵动伤口,疼得连连嘶气,却好似真正出了一口恶气,开怀大笑起来。他一夜间又哭又笑,宛如发疯,失态连连。纪雪庵却又想起那三个在腊梅林外堆雪人的兰阁少年,那三人慢慢幻化作程溏,程溏咧嘴的模样,程溏清脆的笑声,程溏蹦跳的身影。他不过十九岁,拼死从魔教逃脱,孤身在江湖漂泊,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在这样一个走投无路的雪夜,却反而透出一股难以击败的天真。纪雪庵微微勾起嘴角,他从未见过的幼年时无忧无虑的程溏,此刻却在他眼前重现。他如获珍宝,捧在掌心带着微微惶恐无措,冷硬的心却生平头一回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满足。 纪雪庵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微笑却愈发明显。一时之间,魔教韦行舟荼阁血寒虫皆从他脑中淡出,只余下程溏,天地间独一无二,他心爱的人。程溏亦在此时转过头来,黑暗中凝视着纪雪庵,一字一字坚定道:“雪庵,我一定救你。” 这句话他已说过许多遍,但这回声音中再无脆弱颤抖。纪雪庵弯唇一笑,堂堂纪大侠竟要一个身无内力的瘦小少年来救?真是好笑,从前不能想象之事,为何如今却叫他比任何时刻都感到骄傲得意。 那一夜再漫长,天空也渐渐亮起来。程溏絮絮叨叨,捡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废话,说一个晚上不停。纪雪庵开始只道他太过紧张担忧,后来却幡然醒悟,程溏只是拼命不让自己睡着。他没有一丝内力,在这样的寒夜里,或许打一个小盹却再也醒不来。直到东方发白,他才卧在纪雪庵身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雪在半夜停了,晨空一片澄澈,蓝得叫人欣喜。程溏动了动发僵的身体,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缓缓站起,捂着胸口走到松林外深潭边。飞瀑溅起的水花打湿他头发,程溏小心翼翼爬下水边乱石,探出一条手臂伸入水中,又一个激灵缩了回来。他低叫一声好冰,抬头望向瀑布,心中却生出与纪雪庵先前同样的疑问。水潭之中必然有古怪,不然为何天寒地冻却不结冰。 程溏想了片刻不得其解,干脆不理,转头走回纪雪庵身边。他忽然加快几步,急急道:“雪庵,你醒了?”纪雪庵睁着双目埋在雪被下,只作方才醒来,微微点头并不说话。他面色冻得发紫,却不见痛楚,程溏目不转睛瞧着他,“你现下感觉如何?”纪雪庵开口沙哑道:“你将我埋在雪中的办法甚好,蛊虫大约冷得睡着了,身体之中感觉不到异样。”程溏松开颜色笑道:“我便知道,虽然只是一时应付,以冷攻寒,大约会有用。”说话间,十指挖开发硬的雪块,扶着纪雪庵坐起,被他一把拉住双手问道:“你呢?昨夜可有冻坏?伤口还疼不疼?”程溏摇头一笑,“确是冷极,别的倒不打紧。”二人四只手交握在一处,却实在说不清究竟谁的手更冷,到底是谁暖和了另一个人。 相顾默默无语,对视的眸中却满是眷恋。纪雪庵忽然别开双目,淡声道:“我此刻虽无恙,只怕还是不能动一分内力。深潭之下才有路,又该如何闯?”程溏目光瞄向潭边石堆,却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既然你我二人皆无力潜至潭底,不如干脆沉到那里。你瞧水潭边有那么多大石头,若是抱着巨石跳水,兴许便能找到水下岩洞。” 纪雪庵闻言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眼中一亮。但一瞬过后,他却摇了下头,“此法或许可行,却仍是太过冒险。我暂且不论,你肺脏受伤,本就呼吸艰难,如何忍得住一口长气?”程溏急得连连摇头,“非常时刻,岂能瞻前顾后?我们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得不放手一搏!你可不要小瞧我,我也会游水,以前和人比憋气,从未输过!” 生死攸关,又怎能同憋气儿戏相提并论。纪雪庵腹中无数劝语,但面前程溏毫不退缩的眼神,却叫他尽数吞了回去。他自嘲一笑,没想到自己也有今日,当断不断,竟被人说瞻前顾后。纪雪庵伸出冻僵的手脚比划几下,待活动自如仍无感觉到蛊虫作乱,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先前试水,潭水是否亦冰冷?” 程溏点点头,不由蹙眉道:“我也觉着奇怪。春季未至,冰雪未融,何处来这样一条气势颇盛的瀑布?大雪落入潭中,又为何不结冰?”纪雪庵沉吟片刻,却道: “好,我们便按你所说试一试。” 他行动无碍,便起身走到潭边,弯腰挑了一块巨石。纪雪庵凭蛮力抱起石头,果然并不轻松,摇晃走到潭边。程溏紧张地跟在他身旁,瞪着石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纪雪庵放下大石,却解开腰带绕在程溏身上,将二人紧紧缚在一起。他伸手理了理程溏的鬓发,淡淡道:“你怕不怕?”程溏微微一笑,却握住他手。纪雪庵回以轻浅笑容,缓缓道:“潭水冰冷,你且忍住。气憋不久也不打紧,我会一直看着你。九死一生,我们已闯过多次劫难,定然这次也终会平安。” 语罢便蹲下身,双臂抱住巨石,使力慢慢站了起来。他向着潭水踉跄几步,拖着程溏也往前冲去。却是狠狠一个寒颤,纪雪庵险些松手砸伤自己。他心知再容不得片刻犹豫,就着跌撞冲势,只听扑通一声,两人一石一齐没入潭中。 仿佛堕入冰窖,随着巨石冲势跌至潭底,一时只觉耳膜胀痛不已。纪雪庵在水底睁开双眼,早已弃了石头,拉住程溏一臂闭气打量水下。潭水冷彻骨髓,纪雪庵皮肤刺痛不堪似寸寸裂开,但精神竟振作不少。潭底光亮模糊,他隐约看见右手边石壁上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不由心中一动。人在水下动作终不比地上,纪雪庵一足蹬在石头上向右拐去,不自觉腿上灌入内力,待游出数丈之远,才发觉体内真气收放自如,全无艰涩不适。 这一下实在叫纪雪庵喜出望外。他在入水之前问起程溏水温,心中便隐隐有这般念头,若潭水冰冷,是否能愈发抑制血寒虫。 分卷阅读83 但他却万万不曾料到,血寒虫寄居在心脉中,游走于周身血液,竟会惧水。情急时刻却不由纪雪庵多想,一面往石壁黑洞游去,回头看了程溏一眼。 程溏半闭着双目,面色在幽暗水下发青,但嘴角并无气泡溢出。纪雪庵不敢耽搁,他本就习过闭气功夫,如今内力恢复,当即双腿单臂奋力划水,带着程溏游向石壁。他视线渐渐模糊,却不知是光亮愈来愈黯淡,还是潭水愈来愈混浊。纪雪庵只觉周遭水流忽地激荡,似分成好几股,流窜不息,但水温不复冰冷,大约混在其中一支却是热流。他心中一紧,只怕蛊虫故态复萌,不料血寒虫在水下却一动也不敢动。纪雪庵再也顾不上,一头扎入乱流之中,却后背猛然一痛,仿佛吃了一记重击。 霎那之间,纪雪庵根本无法控制身体,甚至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发生何事。他一时陷入须臾晕眩,只觉身上一松,耳畔却响起轰鸣水声。纪雪庵茫然睁眼,用力甩了下头,才发现自己竟已浮至水面。身旁飞瀑近在咫尺,纪雪庵胸口仍浸在水下,飞快转了一圈,心中却悚然大惊。“程溏?程溏——!”巨大声响盖住他的叫唤,他莫名其妙被冲上水面,但程溏又在哪里?方才那一瞬,他丧失所有感觉,是否自己松手放开了程溏?他急忙拉起身上腰带,低头一看,却痛得大吼出声。腰带上留着一道齐整断纹,分明是被人用利刃斩断的。 纪雪庵双目赤红,几欲发狂。他紧紧握起双拳,一拳击在水上,轰的一声掀起一个巨浪。浪头落下,水上却已不见纪雪庵身影。他气归丹田,身体如一块玄铁,重重向下沉去。却还未及潜至潭底,又是一阵暗流汹涌扑来。纪雪庵惟恐再次回到水上,勉强闪身避过,却不知又是哪一股乱流狠狠撞在他后脑之上。他只觉眼前一黑,内劲一松,身体不知被卷至何方,再无知觉。 第十六章 纪雪庵慢慢转醒,不自觉皱了下眉,才睁开眼睛。入目却是一顶浅色帐子,鼻端嗅到浓浓药香,自己正躺在厚软被子下。他一惊,飞快坐起掀开帐子,一眼瞧见缩在轮椅上瞌睡的年轻人惊醒过来,眼周带着青黑,看向自己却立时喜形于色,“纪大侠,你醒了!” 此人自然便是祝珣。纪雪庵匆匆扫视屋子,看来自己已在昏迷之后到了桑谷。他面色却不见丝毫好转,语气冷厉急切道:“程溏在哪里?”祝珣连忙道:“程公子并无大碍,尚在邻屋休息。”纪雪庵略点一点头,摊开空荡荡的掌心,又问道:“连璋呢?”祝珣慌慌张张掉转轮椅,“在、在桌子上,可要在下去取来?” “不用。”纪雪庵打断他,见祝珣回到床边,缓声道:“多谢祝谷主搭救之恩。”祝珣面颊微红,摆手道:“纪大侠不必客气,唤我祝珣便好。”纪雪庵不置可否,忆起先前在深潭水底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不由又皱起眉头,问道:“我究竟如何来了桑谷?”祝珣正了正神色,娓娓道来:“昨日桑谷守卫发现纪大侠和程公子时,二位正躺在那水潭通向的岩洞狭道之中不省人事,便将二位带回桑谷。若在下没猜错,纪大侠可是在水下被卷入乱流?那潭底暗流在岸上瞧不出一点端倪,实则十分汹涌激烈,或许二位便是随乱流抛入岩洞之中,只是重重落在地上失去意识。”纪雪庵略一思索,暗道祝珣久居桑谷,于潭底暗流果然熟悉得很。原来他先被错流卷至水面,而程溏大约更早便被卷入岩洞,不论如何,总算二人并未被冲散。 他抬起眼,却见祝珣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懊恼自责,不由奇怪。祝珣迟疑片刻,轻声道:“说来还是在下不好,当初指给纪大侠的路,是一条隐蔽曲折的路。其实……其实桑谷另有平坦山道通往山下,只是谷中有规矩不许说与外人。”纪雪庵不以为然,淡道:“无妨。”他自然早就料到,祝珣自己便有腿疾,这条爬山涉水的路,马车和轮椅断不可能通过。但瞧祝珣依然不能释怀,纪雪庵心中暗叹,缓缓道:“你肯将这条路告诉我,已是救了我与程溏二人性命,我哪里还会责怪你。祝珣,谢谢你。” 祝珣闻言抬头,双目微微发亮,眼中全是喜色。纪雪庵却略垂下眸,已不知该说什么。他与程溏出现在桑谷外,显而易见从魔教逃来,他难道便不怕引火上身?魔教早年有闯入谷中掳走他的恶迹在先,不难想到两人避难于桑谷,万一再因此事祸及桑谷,祝珣作为谷主该如何自处?他不问缘由毫无芥蒂地救下二人,甚至还自责叫他们走了弯路,到底是医者仁心,还是祝珣当真不谙世事至此?他若是如此,但桑谷中其余人却如何看待这两个不速之客?纪雪庵自嘲一笑,程溏受伤时,他只想快一刻将他带至桑谷,又哪里考虑过连累旁人?他从不说那些假惺惺的伪君子之言,当即朝祝珣拱了拱手,诚恳道:“我知道这个要求实在过分,但程溏伤重又连日奔波,再经不起折腾,可否请桑谷留下他好好调养?我亦不愿替桑谷招来麻烦,你放心,我且出谷引开追兵。” 他刚说完,祝珣却顿时面色一黯。他忽然伸手拉住纪雪庵中衣,却又似被烫到般放开,脸上露出受伤表情,“纪大侠何出此言?桑谷行医数百年,难道能将伤者拒之门外?程公子确实需要静养,但纪大侠身上的——”他戛然顿住,纪雪庵却淡声道:“我知道自己中了魔教荼阁的蛊,你但说无妨。” 他一醒来后便有所察觉,心口蛊虫毫无异动。此时并不在水下,屋内被中更温暖得很,必然是祝珣做过些什么。祝珣神色复杂,犹豫半晌,才垂目道: “纪大侠所说不错,荼阁的血寒蛊,在下曾在毒物志上见过。血寒虫钻入心脉便永不会离开宿主体内,没有引出的法子,惟有杀死蛊虫……但是、但是在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杀死蛊虫,只略知晓血寒虫的喜恶。在下昨夜拟出一张方子,煎了药已喂纪大侠服下,纪大侠现下感觉如何?”纪雪庵一愣,默默运气,内力缓缓流动,竟与平素无异。祝珣瞧见他放松表情,却眸中忧色更浓,“这张方子其实对蛊虫毫无损害,只是将纪大侠的身体调成血寒虫害怕的湿冷体质。虽此时起效,但在下也无太多把握,且纪大侠往后还需每日用药才能维持。还有……”他吞吞吐吐,终是道:“这个法子不会一直可行,蛊虫是活物,会渐渐适应宿主身体。那种捏造出的湿寒实乃蒙蔽,人血总归是温热。方子虽能在细微之处调整,但起效的时间必会愈来愈短,最后……” 祝珣声音渐低,垂着头并不看纪雪庵。纪雪庵沉默片刻,却冷淡道:“已经足够了。我身受过极寒之苦,更恨那种一动不动无能为力的感觉。此时能这般说话动作,甚至动用内息也无碍,只觉好似偷来的时日,多一天也好。江湖漂泊 分卷阅读84 ,刀口舔血,谁知哪一桩事不会随时要了性命?更何况——”他的眸中忽然多出一丝柔情,“生生死死,起起落落,我与他共度数次,又有何惧?” 他却并未注意到祝珣微微发白的脸色。祝珣嘴角挤出勉强笑意,吸了口气道:“纪大侠与程公子……天长地久……才再好不过。纪大侠请放心,在下绵薄之力,却不会放弃,定会寻出别的——”他又忽然停下,纪雪庵却不觉异样,颔首道:“多谢你。”祝珣惨淡一笑,摇了摇头。纪雪庵半坐在床边,却道:“我既然暂时无事,也不必再躺在床上。程溏还没醒么?我要去看他。” 祝珣便扬声唤侍女进来。两个少女推门入室,一人手中捧了一叠雪白新衣,另一人则推着祝珣轮椅出了屋子。纪雪庵穿好衣服,推开门。大约是祝珣腿疾的缘故,屋子却不设门槛。他正要叫侍女领路,却发现祝珣候在廊下并未离开。他一抬头,放下拢在唇边呵气的双手,抱起暖炉,微笑道:“程溏的屋子穿过园子便是。” 侍女推了他在前头领路,纪雪庵只得放慢脚步。祝珣略收笑意,说起正经事:“程公子时醒时睡,还有寒热在身。他身上外伤却与纪大侠不同,并无疑难。只是他近来肺脏受伤不止一次,气血亏损,若不悉心调理,惟恐将来落下病根。此事虽不难却将就不得,加之克制血寒虫的方子仍需变动,恐怕要委屈二位耽留在谷中一段时日。”纪雪庵低头看他一眼,“你太过客气,分明是我们二人求你收留。” 祝珣面上微有些吃惊,许是不曾料及从纪雪庵口中听到一个求字。冬日里再精致的园子也显得萧条,穿过一段临湖画廊,假山旁筑着一间精舍。侍女上前叩门,里面出来一个少女,迎着众人进去。程溏躺在内室床上,纪雪庵三两步迈到床边撩起床帘,只见程溏额上搭着一条布巾,却在熟睡。 侍女端来水盆,绞了干净帕子替程溏换上,手脚放得极轻,却还是把他弄醒。程溏迷迷糊糊睁开双目,胡乱转了转眼珠,落在纪雪庵身上,初醒懵懂的脸忽然现出一丝紧张。纪雪庵蹲下身与他平视,轻声道:“程溏,我没事。”程溏果然微微松了口气,没什么力气地笑起来。他从被子中伸出手,却被纪雪庵一把按住,“你在发烧,听话,不要伸出来。” 二人定定望着对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不舍得错开眼珠半分,连祝珣和侍女离了屋子也未察觉。还是纪雪庵先回过神,站起身,“你渴么?我倒水给你。”他在屋中桌上寻到茶壶,水温热得正好,提到床边。程溏却歪歪斜斜正要坐起,见纪雪庵皱起眉,软声笑道:“我已经不烧了,躺得太久,身体又酸又痛。”纪雪庵坐在床沿,一手取下布巾,摸了摸程溏额头,的确不烫,便扶着他靠坐起来,脑袋以下仔细掖好被角,再小心翼翼喂了一杯茶。他自己醒后也滴水未进,二人均渴得厉害,你一杯我一杯,将茶壶喝了个精光。程溏噗嗤一笑,“桑谷的药果然并非凡物,我伤口已不痛了。先前醒过几次,祝珣说给你用了药,雪庵,你现下如何?”纪雪庵淡淡道:“我暂时无事,别的往后再说。倒是你重伤又受了一夜冻,还在冰水中待了许久,哪里仅有外伤这么简单?” 他忽然住嘴,双唇微微抿起,却是一条冷硬线条。程溏只觉纪雪庵周身气息一下变冷,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侧脸便又是从前那个冷漠无情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一时说不出话。纪雪庵转过脸,见程溏眼圈发红,心中一紧,面上仍是一派冰冷,“你为什么斩断腰带?明明说好同赴桑谷,你自作主张,到底在想什么!” 那时纪雪庵被谭底乱流卷至水面,瞧见腰带上的利刃断痕,一眼便知是程溏以绯红小匕所为。那股愤怒恐惧绝望再次袭上心头,纪雪庵隔着被子死死捏住程溏肩头,目光冷得似要将他冻伤。程溏并不挣动,摇了摇脑袋,低声道:“我那一口气终是憋不久,下水后没一会便到头。眼前发黑,脑袋却空白,心中反反复复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没有说完,纪雪庵恶狠狠接口道:“什么念头?便是死了,你也不愿拖累我?你那时不知我在水下却不再受蛊虫之苦,只道我们二人今日就要死在水底。死便死了,还是你连死也不愿与我在一起!”程溏重重闭上双目,咬牙道:“你知道你怪我,可我本能一砍,现在理论又有何意思?说什么你我之间不谈拖累二字,难道我当真能坦然与你共同赴死!”他仍不肯睁眼,声音却渐渐尖锐:“求生多难……我多舍不得死……平素安然无事说些什么不愿独活的漂亮话,生死关头却再清明不过,活着才是最好。所以我不能……哪怕只有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也是好的……” 他的呼吸间染上浓浓鼻音,纪雪庵慢慢松开程溏肩膀,沉声道:“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再也不愿放手,只有你……前言不搭后语,一派胡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程溏说自己比任何人都怕死,濒死时刻顾惜的却是纪雪庵的性命,岂不矛盾?纪雪庵心中隐隐作痛,终难再绷着脸对他发火,程溏闭着眼却看不见他又爱又恨的神色,只听他道:“不会再有下次。” 程溏一愣,以为纪雪庵会说不许再有下次。却又听见他道:“你没有错,是我不好,叫你一次次陷入险境。不会再有下次,我要你保你周全,也不再轻易受伤害你担心。等到这次的事情过去,我要叫你再无忧愁,每日对着我笑,只说我爱听的话,我要整天亲你,干你,同你做尽世上欢愉之事。”程溏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分明是荒唐大话,从纪雪庵口中说出却叫他不由自主相信。他睁开双目,眼中先前蓄积的泪水滚落两排,嘴角却含着笑,“开口闭口只听你要怎样,你是不是太过狂妄?”纪雪庵亦笑起来,低头飞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再招人嫌,我也知道你喜欢。” 却见程溏苍白脸颊挂着泪珠,嘴唇也没有血色,惟有眼角红得可怜。纪雪庵伸手替他抹去眼泪,“你我二人皆无事,哭什么。”程溏闻言愣愣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以前你那样对我,就算心里气得再厉害,也不曾如何。但刚刚见你那副久违的冰冷面孔,胸口仿佛针扎一下子就痛得要命,根本憋不住眼泪。”他脸上全是不解,纪雪庵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自己也不是有泪轻弹的人,只有怀中的人,这一生再也不愿叫他受丁点委屈。程溏仍是不太明白,却在他的怀抱中渐渐释然,低低唤了一声雪庵,寻到他的嘴唇,沉溺在最温柔不过的吻中。 二人亲热缠绵了一会儿,桑谷侍女轻轻敲门,却是送了饭菜来。自从山洞那夜略用了些干粮,再未吃过东西,腹中连饥饿之感 分卷阅读85 都不觉了。桑谷中人通晓养生之道,端上的俱是清淡小菜稀软粥饭。程溏本要下床,纪雪庵却不许,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喂他用完,自己再随便吃了些。侍女在旁目不斜视,待收拾完,恭声问二人还有什么吩咐。 窗外天色已暗,却又是一日将尽。纪雪庵站起身,向侍女冷淡道:“我便住在这间屋子里。”侍女一愣,踌躇道:“可是……”纪雪庵冷冷看她一眼, “怎么?”侍女回过神,连忙应声答好。程溏在身后扯纪雪庵的袖子,他转过身,一边将他的手复又塞回被子,一边道:“你身上有伤,一个人睡只怕不便,这张床也宽敞得很,多一个我绰绰有余。”他生性洁癖,从来拒人千里之外,同床共枕更是大忌。程溏本想调侃几句,脑中却尽是两人在山野相依入睡的光景,心中柔情不由从嘴角溢出,却轻声叹道:“说起来,好端端躺在正经床榻上,当真久违。”纪雪庵不置可否,神情柔软,声音却还冷淡:“我只是忌惮魔教夜袭,你不在身边,叫我如何放心。” 一夜平安无事。清早纪雪庵醒来,程溏睡得还沉。他轻声起身,在外室洗漱穿衣,侍女便来请他用膳。纪雪庵缓步跟在少女身后,昨日天色已暗,又心急去见程溏,并未仔细观赏园中景致。此刻朝阳初升,亭台檐角之上的积雪晶莹剔透,一滴一滴落入碧湖之中。纪雪庵奇道:“桑谷之中虽也下雪,却似比外头暖和许多。”侍女微笑道:“纪大侠所言不错,桑谷隐藏于高崖之下,四周绕以温泉水脉,与天颐山上其他地方大不相同。” 穿过湖畔画廊,对岸黛瓦绿柱,门口植了两株参天古树,却是一间极气派的屋子。侍女道:“此处是谷主居所。”语罢领着纪雪庵绕过古树,步入临湖花厅。屋中桌上布着早膳,祝珣坐在桌后,抬头朝纪雪庵道:“纪大侠。”纪雪庵坐在他对面,看着祝珣双目道:“祝珣,你不必一直如此客气,往后直呼我名字便好。” 祝珣一愣,面上微微泛红,自言自语般唤了一声:“雪庵……大哥。”他脱口而出,一时自己也觉得亲昵过头,纪雪庵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一旁侍女替二人盛了清粥,祝珣拿出主人样子招呼纪雪庵吃饭。他们一个性情冷淡,一个家教严厉,用膳时静默无言。等侍女收了碗筷,祝珣总算鼓起勇气,问道:“雪庵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纪雪庵点点头,他坐着未动,有心问祝珣一些桑谷的事,“原来我们昨晚住得离你甚近。”祝珣笑了一下,“本来我打算晚上来看你,但程公子要休息……不好打搅。这间园子本就是我的住所,除了几个贴身下人,如今只多了二位。”纪雪庵淡淡道:“难怪幽静怡人……桑谷中其他人又住在哪里?”祝珣答道: “桑谷同山下寻常小镇没什么分别,有田地有人家有街道,热闹得很。只不过这里是谷主的府邸,鲜少有人进来。”纪雪庵略挑起眉,“这么说来,此处便是类似官府的地方?”祝珣却摇头,“谷中的大祠堂才是议事之处,长老均住在那里,谷中大多事务皆由他们掌管。” 纪雪庵顿了一顿,心中暗道桑谷真正掌权的是那帮长老,祝珣却被架空,怪不得这般不谙世事。他不耐烦转弯抹角,直接问道:“那你作为谷主平日都做些什么?”祝珣露出浅淡笑容,“自然是在学堂传授医术。”纪雪庵暗自摇头,直视祝珣双目问道:“你实话告诉我,这次我和程溏入谷,那些长老可有反对?” 祝珣神色一僵,纪雪庵心道果然如此,却听他慢慢道:“长老中虽有反对,但纪大侠先前救过我性命,桑谷中并无知恩不报之徒。更何况,行医之人岂能将伤者赶出门去?雪庵大哥不必担心,我好歹也是一谷之主,又占着道理,长老们最后也都点头同意。”纪雪庵一时闹不清是整个桑谷都与世无争,还是祝珣其人格外天真。他沉吟片刻,问道:“我若在谷中走动可方便?”祝珣奇道:“又有什么不便?正好,我也差不多要去学堂,雪庵大哥不如与我一道。” 此刻大约辰时光景,祝珣温煦无害,将程溏留在房中也不用太担心。纪雪庵起身颔首道:“好,有劳你带路了。”祝珣回屋换了一件深色长袍,出门随侍的却是那两个之前同他一起出谷的童子。他没坐马车,仆从抬来两架肩舆,只挂了一层轻纱遮阳。童子抱祝珣上轿,纪雪庵皱了下眉,他能跑能跳,何必坐这等玩意,视线扫过祝珣双腿,终是忍住没说。 桑谷下人抬着两顶轿子稳稳并行,两个童子跟在其后。众人出了祝珣府邸,沿着粉墙行了一段藤枝蔽日的深巷,便是街心。祝珣说得不错,桑谷果然与寻常乡下小镇没什么两样,正是一天之中最金贵的早晨,菜农挑了扁担在路边叫卖,铺子小店陆续开门迎客,老者提着篮子买菜,孩子在路上嬉笑追闹。纪雪庵一时被眼前的平和安宁震住,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处世外桃源却与魔教近在咫尺。祝珣侧头瞧见他神色,微微一笑道:“桑谷虽在深崖之下,南面却山势颇缓,前人凿山垦荒,如今是一片大好梯田。天颐山泥算不得肥沃,种不出什么好东西,但谷中数百人自给自足却也够了。” 说话间,横冲直撞的顽童差点撞上祝珣轿子。两个童子一人揪一个,笑嘻嘻骂道:“跑那么快做什么,没瞧见你奶奶在后面喊你别跑!”顽童泥鳅般扭开,冲他们扮个鬼脸,回过头大声向祝珣问好,好奇的眼神却在纪雪庵脸上瞧个不停。祝珣面露温柔笑意,仆从停下脚步,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脖子,“都出汗了,小心受寒。”顽童拖着声音喊好,左耳进右耳出,转身向着长街另一头奔去。轿子复又前行,纪雪庵若有所思看祝珣一眼,问道:“这些孩子也跟着你上学么?” 祝珣摇头道:“桑谷中也并非人人学医,种田手艺行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医术博大精深,桑谷医者又不常在外头走动,实非谋生良计,仅有少数孩童被送入学堂。”纪雪庵淡淡道:“你何必自谦?桑谷医术出神入化,子弟贵精不贵多,也是应该。”祝珣的笑容却渐渐黯淡,“再精妙,若不能用来救人,也是枉然。历代桑谷首领皆反对在江湖上设立过多医堂,自然有保护桑谷的用意,但其实在桑谷之内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进入学堂。”纪雪庵却道:“世间万事皆如此,你不用太过介意。人各有命,各司其职而已。医术虽能救人,吃饭岂不更重要,种菜耕田比起行医又有哪里不好?”祝珣听得愣住,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思索良久,才轻声诵起贤人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纪雪庵见他想明白,漫不经心道:“医者心怀天下当然很好,但钻入牛角尖岂不自寻烦恼。”祝珣转过头,双目微微发亮,“多谢雪庵大 分卷阅读86 哥出言提点,但我还是想叫桑谷医堂遍布天下,想叫桑谷医者走出天颐山,想叫更多人到桑谷来学医。前人不曾做的事,我也没有太多把握,但至少愿意从我开始尝试。”纪雪庵迎着他柔和却无畏的目光,心中一声轻叹,嘴角却扬起。身有腿疾不良于行又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也无妨,如今他唤自己一声大哥,将来这个年轻人或许却要叫他感到骄傲。 祝珣的轿子半途转向去了学堂,桑谷的大祠堂亦在左近。纪雪庵下了轿子,却未跟着祝珣同去。桑谷长老不知如何看他,是敌是友,贸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只会叫祝珣难堪,实非明智之举。他在谷中街巷中随意转了转,众人乍然瞧见一张陌生面孔,莫不惊讶好奇,盯着他窃声议论。也亏得纪雪庵平素目中无人,此刻丝毫不受困扰,缓步而行泰然自若。 他沿着长街走到尽头,果然便如祝珣所说,地势渐高,山坡算不得陡峭,层层梯田盖着白雪,别有一番风景。纪雪庵也不再逗留,转身往来路走去。他回到祝珣府邸,走过湖心长桥,穿过湖畔画廊,却在松林下一间亭子外停下脚步。 亭子六面挂起暖帘,只掀了一幅,其中生着火炉,桌上摆好热茶暖酒。纪雪庵弯腰而入,皱起眉头看着程溏,“你怎么下床了?”程溏微笑并不回答,身旁一个明艳女子噗嗤一笑,“纪兄弟,你太紧张,你瞧小溏穿的这一身,哪里会冷。”程溏穿着一件轻软裘衣,外头披肩也好端端披着,双手拢在毛绒袖笼中,足下套一双皮靴,正伸在火炉旁。他脸色尚有些苍白,笑起来却已是生气勃勃,“我又不是大闺女,躲在屋里做什么?丰大哥和木槿姐姐来看我,我出来坐一会儿有什么要紧?” 不到半日功夫,这三人俨然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叫纪雪庵的脸色更沉,径直到程溏身边,挤开木槿夫人坐下。程溏脸上笑意愈浓,倒也大方,靠在了纪雪庵肩旁。丰华堂似笑非笑瞧着二人,问道:“雪庵,你早上去了哪里?”纪雪庵道:“只是在桑谷中走走,我们要在此处住些日子,总该弄清这是个怎样地方。你们才是,昨日怎么没见?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向祝珣告辞。”丰华堂淡淡笑道:“我们前几日不在桑谷,不巧与你们错开,今晨回来看见程兄弟才知你们来了。”他说着却收起笑意,“雪庵,你说到做到,果然救出程兄弟从魔教全身而退。但你可曾想过,会不会把尾巴引来此处?” 纪雪庵眉眼冷淡,却点头道:“不错,若桑谷有难,确是我们引来的。祝珣明知此事仍收留我们,我很感激。”这份恩情,又岂是感谢二字便能轻易打发,但三言两语说不清,纪雪庵不愿解释太多。木槿夫人和丰华堂对视一眼,叹一口气道:“你还真是、不客气。当初连祝谷主请我们二人前来做客,都引起桑谷长老不快,如今之事真不知他如何肩负。”纪雪庵尚未答话,丰华堂却道:“好啦南香,你也莫再说这些。祝谷主太年轻,与那些迂腐的长老本就存着诸多不和,并不是雪庵他们的过错,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亭子外,见确无旁人才继续道:“我和南香在桑谷住了几日,发现此处果然不乏蹊跷。” 木槿夫人压低声音,接口道:“的确如此。其实前日我们出谷,是担心你们安危,虽走的不是那条秘道,未与你们遇上,但山林中草木皆兵,那种感觉却错不了。可是今天早晨回来,桑谷左近明明痕迹犹存,却全无异动。好像、就好像魔教吃准你们来了桑谷,反而退兵不再追寻。”纪雪庵紧紧蹙起眉毛,“你的意思是,桑谷难道与魔教并非敌对?”他说得宛转,言下之意却谁都明白。木槿夫人面色肃穆,却摇头道:“我虽相信祝谷主,但谁知那些长老之中是否有人打别的主意?桑谷与魔教毗邻近百年相安无事,谷中众人精通医术却不擅武艺,明明魔教轻而易举便能摧毁此处。”纪雪庵沉吟片刻,却仍是摇了一下头,却转过脸问程溏: “程溏,你可知道什么?” 程溏思索片刻,半晌才道:“我在魔教只待过兰阁和天颐宫,不曾接触过丝毫与桑谷相关的事。但我听说,荼阁倒与桑谷颇有些渊源。荼阁制毒,桑谷医人,却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我身处桑谷……”他欲言又止,其余三人皆目不转睛等着下文。程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低声道:“桑谷与魔教同处天颐山脉,不亲临其境,绝无法想象竟是天上地下的区别。魔教诸阁莫不建在高峰苦寒之地,桑谷却占着暖谷温泉之乡。试问你们若是历代魔教教主,可会眼睁睁放过这块嘴边的肥肉?” 他话音落下,众人皆沉默不语。纪雪庵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冷声道:“我……”另一只手却被程溏暗中捏了一下。他中血寒虫之事,想来丰氏夫妇尚不知道,便住口不语。但此事岂不矛盾?韦行舟费尽心机令他中蛊,桑谷正是克星,怎会就此放过他们?除非桑谷当真是敌非友……抑或韦行舟确信无人能解血寒虫。他冷笑一声,无论哪一件,都要命得很。对面丰华堂叹道:“总之程兄弟身体抱恙,雪庵先安心陪他养伤。桑谷与魔教之事,我与南香会替你们留心。” 正如丰氏夫妇所言,十余天过去,桑谷仍是一派太平。众人虽心生防备不敢松怠,日子却如同枝头悄然绽开的新梅,透出一种坚韧从容之美。祝珣每日午后回到府中,与丰华堂琴笛合奏,木槿夫人泡得一手好茶,袅袅水气含着悠扬乐音。纪雪庵倒不常与他们一道,在床下摆好矮塌暖炉,拥被将程溏抱在身前。 如此将养十余日,祝珣重新替二人诊脉。纪雪庵体内的血寒虫仿佛有所感应,在这等静好日子也不出来作乱。祝珣翻遍谷中医书,仍寻不到驱虫之法,只能在方子上精益求精。程溏身上外伤已愈合,近日睡得安稳,不再喀血喘息,但手足冰凉面色青白,仍身受寒气侵体之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近年受伤无数,又不曾好好恢复,身体早就摇摇欲坠,如今一并爆发出来,自然好得极慢。所幸祝珣耐心得很,外敌既然按捺不动,他便不慌不忙按部就班调理。 他搁下笔,拾起方子递给一旁侍女,转头向纪雪庵和程溏道:“我新开了一张汤剂,对除去程公子体内寒气大有益处。不过并非内服,却是将煎成的药汤灌入浴桶,在其中浸浴半个时辰。”程溏微笑谢过祝珣,“其实我自觉已好得差不多。”纪雪庵一言不发,只将他的袍子衣襟拉紧一些。 祝珣淡淡笑了一下,告辞离开。待到下午,侍女果然搬来浴桶,拿湿布垫手抱起药罐,倒入滚烫药汤。纪雪庵试过水温,才屏退下人唤程溏入浴。他脱下自己外袍,将屋中炉火烧得极旺。程溏发髻梳在脑后,墨绿药汤之上,只露出一段雪白脖颈。纪雪庵 分卷阅读87 坐在桌边问他:“可觉得难受?”程溏摇头笑道:“舒服得紧,四肢身体皆泡得发热。这药汤颜色古怪,气味倒不难闻。” 纪雪庵拿起一卷书随意翻看,热气氤氲,程溏在水中昏昏欲睡。中途侍女进来过几次,舀去些汤水,再灌入热汤。也不知过了多久,程溏身上皮肤早就发皱,抬头道:“半个时辰还没到么?雪庵,我想出来。”纪雪庵放下书,瞥一眼屋角香炉,站起身走到浴桶边,“不肯再泡了?” 程溏点点头,面颊被蒸得微微发红,额发贴在脸上,却是热得发了一身汗。纪雪庵居高临下望他,目光深沉,带着些许审视。程溏见他不动声色,不由伸出一手搭在桶边,水珠顺着手臂滑至肘后,啪嗒一声落回墨绿药汤。却听程溏一声惊呼,竟被纪雪庵从水中一把捞起,眼前一阵旋转,身体已稳稳坐在床榻上。 侍女早就在床上铺了厚软的布巾,仿若一个鸟巢,纪雪庵将程溏全身裹起,只露出犹带着惊色的脸。他连人带布搂住,低头亲了亲程溏的额头,抓起布巾,替他擦干身体。二人贴得极近,程溏坐在纪雪庵怀中,四肢被布巾困住施展不开,却不愿挣破这般柔软桎梏。纪雪庵的鼻息近在咫尺,药汤的清香无处不在,交织在一起,熏出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身陷襁褓,又被整个抱住,连皮肤也变得皱巴巴,程溏几乎有了自己变成婴孩的错觉。困意犹存,他轻叹着闭上双目,下巴搁在纪雪庵肩上,一歪头嘴唇却印在他的颈侧。 纪雪庵的动作一下停住,而后他的手缓缓钻入布巾,由下至上,抚摸过程溏的膝盖大腿,最后在腿根五指拢住那根生机勃勃的东西。他另一手扳过程溏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这么不老实?”程溏望向他黑沉沉的双眸,脸上还带着红晕,口中却道:“这些天喝了那么多大补的药……”他目光微微闪动,似不堪忍受羞涩,哪怕纪雪庵再多看他一眼,就要扭过头去,却偏偏还盛满坦诚的欲望,逡巡着纪雪庵的双目和嘴唇,只要他流露出半分赞许,便会毫无顾忌地吻来。纪雪庵在这样的神色中几乎无法呼吸,心跳如鼓,脑中却一片空白。便是那一瞬功夫,程溏已欺身上前,双唇贴在纪雪庵嘴上。 仿若久旱逢甘霖,干涸的泥土贪婪地吸吮雨水。纪雪庵的手指搭在程溏的脸上,不停抚摸着。四片嘴唇追逐本能触碰着对方,亲到发麻仍不知疲倦。他还活着,他是热的,我能触到他,这些念头在两人心头不约而同浮现,此刻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叫人心悸。程溏忍不住挣开布巾,抬手揽住纪雪庵脖子,身下却一凉,纪雪庵的手抽了回去。 程溏睁开眼睛,目中还存着水气,染上不解看向纪雪庵。纪雪庵面无表情,淡声道:“一滴精十滴血,你尚体虚,不可以。”程溏一愣,随即却将手伸向纪雪庵腰带,“那你也不可以。”二人相拥在一起,彼此的反应再明显不过。程溏歪着脑袋,撇了撇嘴道:“压制血寒虫须静,不食不语不动,自然不能做这种事。”他一面说,双手却已拉开纪雪庵裤子,露出他翘起的前端,指尖抵住孔眼轻轻一刮,又飞快缩回,含笑道:“你说是不是?” 他还未来得及得意多久,却砰的一声躺平在床上,眼前正对着纪雪庵双目,“火既生却不泄,才更叫那虫不安分。”程溏微微动了一下,又被他牢牢按住,红了脸道:“若是安分,你顶着我做甚?”纪雪庵低头亲在他眉毛上,“谁叫你在我身上下了淫虫?”程溏噗嗤一笑,抬腿擦过硬挺那处,轻声道:“好大一条淫虫。”纪雪庵不置可否,手指如飞,除去衣衫,再剥光程溏身上层层布巾。 屋内温暖如春,二人裸裎相对,纪雪庵撑在程溏上方,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身体。祝珣替程溏换药时也曾惊心于他那些深浅伤痕,委婉道桑谷有生肌祛痕的膏药,程溏可以一试。那时程溏尚未回答,纪雪庵却一口拒绝,手上拢起程溏衣衫。祝珣只得笑一下,不再提起。如今纪雪庵的嘴唇吻过每一道伤痕,几乎吻遍他的全身,最后抬高程溏双腿,轻轻啃咬着他腿根内侧的皮肉。程溏鼻息急促,手指捉紧纪雪庵的前臂,心中止不住吃惊,“雪庵?”纪雪庵抬头,却问道:“冷么?” 欲火焚身,怎么还会冷。程溏摇摇头,吃惊的却是纪雪庵在房事上一贯直来直往,从不多玩花样,为何今日却……他思绪骤然被打断,啊的短叫一声,直挺挺的性器已被纪雪庵一口含住。他从未做过此事,嘴唇包住前端,却再无动作,冷淡的脸上亦露出困惑神色。程溏只抬头看他一眼,腰间不由拱起又落下,抖着声音道:“舌头……舔我……” 尾音却化作一声吸气,纪雪庵依言卷起前端,舌尖在孔眼和缝隙间回来扫荡。程溏胸口不断起伏,喉中呻吟不受抑制溢了出来。却听纪雪庵咽下一口唾沫,吐出他的东西道:“你流了好多水。”程溏脸上红晕漫到胸口,引得纪雪庵定睛看去,然后伸出两指捏住一枚乳尖,轻轻拉扯。程溏忍不住再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既痛苦又欢愉的表情。纪雪庵喃喃道:“男人的这里也会舒服么?”程溏气得抬手攀住纪雪庵肩头,舌尖绕着他右胸乳头轻巧地绕了一圈,再抵住那一粒重重顶了一下。 他扳回一局,换来的后果却是纪雪庵将他复又按平,学着程溏所为,专心舔弄他的胸口。他舌头刷过一大片皮肤,再对准乳尖一下下顶弄,待到那粒变硬,竟无师自通,手臂绕至程溏背后,抱着他稍离开床面,一口含住胸前吸吮起来。纪雪庵将程溏抱在怀中,再不肯放开,脑袋挤在两人身体之间,将程溏胸膛弄得湿淋一片。他已忍得十分辛苦,腾出一手提起程溏一条腿,胀痛的性器抵着他的下腹胡乱磨蹭。程溏再也受不了这般刺激,双手抱住纪雪庵的头,断断续续道: “够……雪庵……够了。” 纪雪庵顿住动作,粗喘几下,才抬头问程溏:“你快忍不住了?”程溏瞪着他,不知如何回答,纪雪庵与他对视片刻,却拾起枕边一条帕子,松开程溏,将他性器根部缚住。程溏哪里愿意,想要去解,纪雪庵却严肃道:“你总是泄得比我快,平时也就算了,今日只准出一次精。”程溏气得手脚哆嗦,纪雪庵的身体却滑了下去,扳开他两条腿抬高,双目直直凝视着股间。两人明明欢爱过多次,私密之处这样被纪雪庵盯住,仍叫他羞窘不堪,想要并拢又敌不过纪雪庵的力气,不禁急道:“你看什么!”纪雪庵抬头看他一眼,伸出一指抵在程溏穴口,哑声道:“我尚未碰,它怎么便兀自一张一合?你呼吸得那么急,这里……也缩得很快。” 程溏快被他气哭,纪雪庵却总算转过头,从枕旁摸出一罐程溏涂抹箭伤的药膏,指头上挖了一砣,缓 分卷阅读88 缓插入后穴。药膏十分清凉,激得程溏颤抖不止,小穴更紧紧咬住手指。这药膏用来疗伤,浓稠有余,却并不显润滑,纪雪庵进得艰涩,瞧见程溏咬牙皱起眉头,不敢轻举妄动。他凭着记忆在内里慢慢摸索,指腹在肠壁上轻轻揉按,也不知触到哪里,叫程溏重重一抖,口中不由呜了一声。纪雪庵放下心来,摩擦着那处抽送起手指,直到觉着内壁不再死绞,才再添一指。 他二指并用插弄程溏的后穴,程溏咬住手背,低声呻吟,性器也愈发胀大,却不得疏解。纪雪庵盯着他沉醉的表情,开口缓缓问道:“舒服么?” 程溏挪开手,眼角眉梢皆是春色,却恶声恶气道:“你……想知道?哼,那换我……上你试试看。”纪雪庵却一本正经地摇了下头,“不用。”他一手按在程溏胸前,“你心跳得那么快,肯定舒服死了。”程溏再不敢同他多说,只怕听到更叫自己发狂的话,一时不禁想念起那个埋头苦干不吭一声的纪雪庵。他抬起上身,双手握住纪雪庵的性器,咽了咽口水道:“淫虫……你还不进来么?” 纪雪庵闻言,俯身亲了亲他的眉间,分开程溏双腿,手指抚弄着交合之处,缓缓进入他体内。程溏被他放慢的动作拖出一声长长的呜咽,脑袋无措地甩来甩去,眼角沁出泪水。纪雪庵亦深深吐出一口气,双臂撑在程溏两侧,一下一下抽插愈来愈快。程溏只觉面上一滴湿意,朦胧视线之中,又见一滴汗从纪雪庵额角滑落。这人冰霜一般的脸上此刻却一片潮红,不知是热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双目亮得惊人,嘴唇张开一缝,发出一阵阵低喘,直引得人想要尝那两片的滋味。程溏眯着眼看他,身上情欲如潮水,心中爱意似火焰,一齐涌向下腹急于磅礴而出。偏偏那根被纪雪庵缚住,程溏抬高腿圈紧他的窄腰,既是讨好也是讨饶,“啊……雪庵……解、解开啊……” 他的声音浮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淫糜。谁知纪雪庵却一时停下动作,脸上露出些许懊恼。明明差一步便要攀上极乐巅峰,却被生生拉拽下来,程溏狠狠咬住手指,仍是被逼得重重打了一个颤。他如同抛上岸的鱼,无力翻着肚皮,红着眼看纪雪庵,“雪庵……你做什么?快给我……”纪雪庵也似忍得极为辛苦,冰雪雕成的五官皱在一处,竟显出几分狰狞。他深吸一口气,才定了定神,将性器慢慢抽出。他低头看去,那根巨物胀得深红,程溏的后穴却似一张恋恋不舍的小嘴,紧紧嘬着性器,随着他一寸寸退出,依稀可见艳红的软肉几乎被带出,先前药膏融成晶莹汁水,一股一股涌在程溏股间。纪雪庵拔得只余前端在他穴 口,那圆头不似柱身硬挺,随时要滑出,吓得程溏抽气缩住。纪雪庵被他这样一夹,快感如电窜过背脊,心中再无旁的思绪,只晓得狠狠一记插到了底。 程溏尖声叫起来,嘴里津液来不及吞下,从口角流了出来。他抬手一抹,满脸是水,却不知擦去的是汗是泪还是口水。身上这人带来再多甜蜜,此刻终于成为折磨,程溏哭道:“雪庵,雪庵,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要这般玩弄我?”纪雪庵微微侧过脑袋,面上全是不解,“你不喜欢?可是——”他的手指拨弄着程溏快要爆开的性器,“这里分明更红了。”他今日说尽荤话,却并非刻意调情,认真清冷的模样完全在诉说实情,才叫程溏更加受不了。他已经无话可答,纪雪庵却紧紧看着他,不肯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胸口的起伏,急促的呼吸,内里的温度,无一不证实着纪雪庵的话——他怎么会不喜欢?每一种心思在他的目光下都显露无疑,甚至被无限放大,欢乐,痛楚,自然还有羞耻。程溏无处可遁,只恨不能将身体蜷起藏起,却听纪雪庵道:“我以前对你不好,只顾自己……如今想叫你也快活。” 程溏一下子愣住,瞪大双目。他本就被弄得满眼潮意,此刻不受控制,眼泪便涌了出来。他任由泪水横流,却笑起来,“我一直……都很快活,每一次和你,都很快活。雪庵,同你在一起,我快活得快要死了!”他此刻才知,今日纪雪庵那些似是而非的撩拨,竟是为了讨他开心。纪雪庵定定看着他,似在分辨他是否说实话,半晌才伸手擦去程溏脸上泪水,微微笑了起来。 仿佛一树玉兰在明净月光下绽放,云雾尽散,天上地下相映成辉的皎洁。程溏屏住呼吸,随即又是大笑,“你瞧,你只要对我笑一下,我便差点丢了魂。”纪雪庵嘴角翘得更高,缓缓伏下脸,下身又开始不紧不慢的抽送,声音全喷在程溏耳廓上,“那以后,我每天都笑给你看。”那层薄薄的皮肤顿时红透,程溏只见纪雪庵清寒双目中冰雪尽融,温柔得竟要滴出水来。他被纪雪庵插得身体一阵阵摇晃,仿佛湖心一叶小舟,无处依附。程溏伸臂抱住纪雪庵,换来他眸中笑意更深。他慌张张放开,吞吐道:“你……你把我翻过去……我不要看着你的脸。” 纪雪庵喉中低声笑了,“不好。我要看着你的脸做,还要时时能亲到你。”程溏手指摸到他的眼角,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那你……把我抱起来。”纪雪庵依言将他抱起,程溏双手撑在他胸膛,身下巨刃深深扎入体内,叫他情不自禁脖子后仰。那人却不依,一把扳过他脑袋,低头亲了上去。亲吻绵密如细雨,鼻息交融,将两张脸皆氤氲成绯色。程溏身体软成一团,全由纪雪庵抱着腋下,双手无力勾在他脑后,身下早已分不清是谁在主动。脑中唯一的清明,便是要亲这个人,要与他唇舌绞缠,与他相濡以沫,与他吻到天地尽头。他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感觉不到躯体,甚至感觉不到交合的下身,只有四片嘴唇和两条舌头,是所有的感知。纪雪庵的吮吸叫他颤抖,纪雪庵的温度叫他融化,划成一滩春水,一路温柔缠绵,无尽旖旎缱绻。 却是身下一烫,仿佛先前浴桶中灌入新煎的药汤,惊得程溏睁开双目。纪雪庵闭着眼重重喘息,已然出精,手指摸过来解开程溏根部的帕子。程溏愣愣低头看着那条血红的性器,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东西,却有大股精水喷了出来,星星点点溅在两人胸腹之间。纪雪庵伸手抹了一汪,正要再吻程溏,怀中的人却一个哆嗦。他吃惊地垂目一看,程溏还半翘的性器颤颤巍巍,却有一道澄清尿液流个不停。 程溏脸上犹存着欢爱过后的红晕,目中却惊惶不已,十指掐住掌心,浑身发抖。二人皆一时呆住,程溏却忽然起身往床下逃去。但他腰酸腿软,甫一动便摔倒,被纪雪庵拦腰抱回怀中,柔声唤道:“小溏。”程溏目光闪烁不肯看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又是一副快要哭的神色。纪雪庵见惯他不肯示弱的模样,此刻只觉又怜又爱,心底软成一片,俯首吻他 分卷阅读89 颤抖眼睫,低声问道:“生气了么?”程溏侧头躲过他的脸,咬牙道:“你那么爱干净,难道不嫌脏!” 他原来却在担心这个。纪雪庵笑得胸口微微振动,不依不饶亲了上去,“你这几日喝那么多药,连尿水都带着药香,哪里脏了。”程溏伸手去推他胸膛,“我怎么会这般……都是、都是被你弄坏了!”他语带责备,听在纪雪庵耳中却与薄嗔无异,他干得程溏失禁,心中还隐隐含了骄傲。眼见程溏手足无措的样子,又生出一个坏念头,故意道:“你担心自己坏了,我叫祝珣来看一看可好?” “你——!”程溏急得连忙抬眼瞪他,恰被纪雪庵吻个结结实实。他搂紧程溏温存了一会儿,怀中那具身体仍细细发颤,程溏脸上红得厉害,却略显病态。纪雪庵不敢再过分,心中也明白程溏体虚力弱,经历一场急风骤雨般的性事,精意又憋得太久,才会失态至此。他拿起帕子擦净两人身上的水,再唤侍女送来热水,仔细替程溏清洗一番。弄湿的被褥尽数换去,屋中火盆添上新炭,铜炉里燃起宁神香,纪雪庵抱着程溏,暖帐香眠,一时忘尽所有愁绪。 这一觉睡得极沉,错过晚膳,直至窗外夜幕降临。纪雪庵骤然被一阵拍门声敲醒,“雪庵,谷外出事了,快出来!”说话的人却是丰华堂,纪雪庵翻身坐起,一下窜至桌旁握住连璋,冷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丰华堂的声音十分急切:“你随我出谷看了便知!”程溏也被吵醒,揉着眼睛转过脸。纪雪庵走到床边替他掖好被子,“小溏,你继续睡,我出去一趟。”程溏霎时睁大眼,便要爬起来,“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纪雪庵按住他,一边飞快穿上衣裳,一边道:“你现下连走路都吃力,不要逞强。丰大哥他们与我同去,不会有事,你且听话。”程溏沉默片刻,才点头道:“好,我不给你们添乱。雪庵,你快去快回。”纪雪庵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一个好字,便转身推门出屋。 天已经黑透,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过一场小雪。丰华堂手中提灯在廊下等纪雪庵,一见他便道:“边走边说,南香已经先去。”程溏担心纪雪庵,他又何尝不记挂木槿夫人,一刻都不愿多停顿。纪雪庵脚程虽远比他快,但不知他要走哪条出谷的路,只得蹙眉跟在他身后,“到底发生何事?”丰华堂忧声道:“桑谷虽不精通武艺,倒也有守卫,由谷中强壮男子自发在要道巡逻。这些人不过是寻常武夫,却聊胜于无。方才守卫传来急报,在谷外秘道发现了十来具尸体。祝谷主受惊不小,南香当即赶往事发处,我便急着来寻你。” 纪雪庵亦吃了一惊,“十来具尸体?是想要闯入桑谷的人么?”丰华堂深深皱着眉头,“桑谷出口布置着迷阵,绝无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入谷,但迷阵不伤人性命,况且那些人倒在阵外。”纪雪庵寻思道:“你的意思是,杀人的并非桑谷中人?”丰华堂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眼见为实,此刻胡乱猜测也无用。” 说话间,二人已沿着谷中一条贯彻南北的大道一口气走出老远。纪雪庵只觉周遭一片静谧,惟有风声透出诡异。桑谷的迷阵果然不同寻常,谷外之人不能轻易入谷,出谷之人却几乎觉不出异样。他跟着丰华堂转过几弯山路,忽然见前方火光点点,木槿夫人发上金钗闪过一道亮光,抬手招呼二人,“华堂,纪兄弟,快过来!” 纪雪庵足下一点,顾不上丰华堂,当先跃至木槿夫人身旁。她面带焦惶,身后站着四五个年轻人,手中举着火把,大约便是丰华堂所说的桑谷守卫。众人右手边一排树下,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人。纪雪庵定睛一看,不由面色微变。丰华堂此时亦走来,见到雪地上的尸体,忍不住道:“这身打扮……不是魔教承阁的人么!” 当初在青浮山,丰氏夫妇与落入地道的纪雪庵等人分开后,也曾与承阁杀手交锋数次,自然能识出他们身份。木槿夫人与纪雪庵皆不说话,脸色难看。那些桑谷守卫则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显然对死人身份十分意外。纪雪庵撇他们一眼,暗道凭这几人功夫,绝不可能杀得了十余名承阁杀手。况且魔教在天颐山脉并无对头,究竟是何人出手?承阁杀手出现在此处,多半意欲偷摸或闯入桑谷,对付他们的人若不是桑谷之人,到底是敌是友?这些念头在他心中滚过,纪雪庵面上并不动声色,沉吟片刻,从一旁桑谷守卫手中借过火把,蹲下身便要察看尸体。 他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正欲去扳地上死人的肩膀,忽听一声:“使不得!”众人一顿,纪雪庵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守卫之中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那人连连摆手,挨着纪雪庵蹲下,紧张得结结巴巴道:“这些人是中毒死的,不能乱碰。”木槿夫人奇道:“你怎么知道?”青年定了定神,从怀中摸了半天,才掏出一块手绢。他垫着手绢转过一具尸体的脸,却见那人平淡无奇的脸上一片青紫,嘴唇更是乌黑,五官扭曲成惊恐表情,看得人心中一突。青年小声道:“方才你们还没来,我不小心看到他的脸,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哩。他面上只见惊恐却无痛苦,想来中的是见血封喉的毒,一下就要了这些人的命。”他说着又指着那人的手道:“你看,他的手也是青的。”纪雪庵拔出连璋划开尸体胸前的衣衫,露出的皮肤却无异色。青年舒了口气道:“果然,若无猜错,这些人约摸是撞上了毒雾,才马上死了。” 语罢,他依依不舍地放下手绢,身后立刻有人道:“这是阿秀送你的,你倒舍得扔了?”青年憨笑一声,摸了摸头没有接话。木槿夫人转头环顾四周,今夜并没有起雾,但一片黑朦中谁知道会藏着什么。丰华堂皱眉道:“毒雾?难道谷口的迷阵中有毒雾一环?”青年连忙摇头,“迷阵中哪有这种歹毒东西,此刻我们不也好端端站在这里?”纪雪庵看向他,冷声问道:“你也精通医理?”青年却笑起来,“我闲暇时在大祠堂打杂,只略懂些皮毛罢了。” 既然毒与桑谷无关,便又回到原先问题,是何人下毒,为何杀了这些承阁杀手?桑谷守卫见不便再验尸,回谷取来铁具,就地挖坑将尸首埋了。纪雪庵三人跟着他们走出迷阵,便慢慢沿来途往回走。木槿夫人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人杀的?若是与魔教为敌的同道,何不堂堂正正现身在我们面前?”丰华堂却摇头,“听那桑谷青年所言,这毒绝非善物,不论是谁,用的法子可万万谈不上堂堂正——”他忽然顿住,与同时回头的木槿夫人视线撞在一处,脸上均是不可置信。他们夫妇二人数十年默契,心念相通,却听纪雪庵冷冷道:“不错,这天颐山上正有一派善于用毒的人。” 木槿夫人低声嚷道:“荼阁……可 分卷阅读90 是纪兄弟,荼阁与承阁皆属魔教,都听令于韦行舟,没有道理自相残杀啊。”纪雪庵沉声道:“我曾听程溏提及,荼阁乃是魔教最早的分阁,换而言之,魔教便是从荼阁壮大而起。或许在数个分阁之中,却有高低等级之分。”丰华堂皱眉道:“即使如此,荼阁又为何对承阁动手?”纪雪庵冷笑一声,“今夜,承阁险些向桑谷出手,大约便是这件事,不知哪里冒犯了荼阁,或者损害了荼阁利益。桑谷以医闻名,荼阁以毒见长,二者皆是草木营生,又如何能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他话音刚落,木槿夫人忍不住惊呼一声:“纪兄弟!”丰华堂却缓缓道:“不,雪庵说得有道理。我们之前也曾疑惑,魔教与桑谷为何百年来相邻为安。若荼阁与桑谷果真有不可告人的渊源,便解释得通了。”木槿夫人一把抓住夫君衣袖,急道:“如果当真,那桑谷为什么还肯收留纪兄弟他们?”丰华堂握住她手,摇头道:“请我们来做客,救雪庵他们回来,都是祝珣,不是桑谷。他虽然贵为谷主,但桑谷中还有一帮手握实权的长老。又或者——” 又或者祝珣实在太会演戏,好一个心怀天下仁义无双的神医,竟将他们所有人都骗过。丰华堂犹豫着没有说完,这句话却在三人心头同时闪过。木槿夫人伸手扶正头上金钗,“无论如何,程溏还在谷中,我们总要先回去。待问过祝谷主后,再另做打算。”纪雪庵冷冷道:“自然。桑谷是否心怀鬼胎,我并不在意。只是不知对韦行舟来说,承阁与荼阁,究竟站在哪边?” 说话间,三人已快步走回祝府。丰氏夫妇没有回房,一路跟着纪雪庵走到程溏屋外。纸窗内透出融融烛光,剪出两枚相对而坐的人影。纪雪庵神色一变,隔空一掌推开房门,飞身冲进屋中。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回过头,吃惊道:“雪庵大哥……怎么了?”纪雪庵恍若未闻,目光越过祝珣,直直看向桌子后的程溏。程溏也被他突然闯入吓了一跳,一瞬间脸上表情僵住,堪堪落入纪雪庵眼中,却是一个痛苦至极的神色。 纪雪庵一脚踢在木轮之上,口中冷声厉喝:“你对程溏说了什么!”却见轮椅向屋门直飞而去,连地上厚软的毛毯亦不能稍缓冲势。眼看祝珣便要从轮椅上跌下,木槿夫人恰好跃至门口,一把止住轮椅,吃惊道:“纪兄弟,有话好好说!”几乎是同时,程溏从椅子上站起,向纪雪庵道:“雪庵,你误会了。” 祝珣两手死死按在轮椅扶手之上,身体微微发抖,抬起脸来面无血色,显是吓得不轻。纪雪庵冷冷看他一眼,而后抬步走到祝珣跟前,“抱歉,我不该对你出手,方才是我心中一乱,什么都没搞清。”他只觉脑门一痛,来不及思考,只想到叫祝珣离程溏愈远愈好。祝珣勉强弯起嘴角,摇头道:“哪里,若是雪庵大哥当真对我出手,我早就死了一百遍。” 丰华堂走进屋中,气氛总算略略缓和。木槿夫人推着祝珣回到桌旁,众人围桌而坐。桑谷外发生这样一桩大事,祝珣行动不便,未能亲自去看,不过谷中已有人前来汇报。木槿夫人看着祝珣叹了一口气,“祝谷主,不知方才纪兄弟和你闹了什么误会,他素来不会说软话,我待他向你好好道一个歉。不过——”她忽然话锋一转,“先前我们几人在谷外所见,有些问题还需向你请教。” 祝珣已恢复常色,淡淡道:“木槿夫人但说无妨。”木槿夫人正色道:“经我们辨认,谷外的十余名死者乃是魔教承阁的杀手,而杀人的——恐怕是同为魔教的荼阁。”祝珣愣愣重复:“荼阁?”语罢却下意识看了程溏一眼。纪雪庵便坐在程溏身旁,与他双手交握,见状飞快扭头去看程溏。程溏脸上却无一丝惊讶,半垂着眼帘,视线不知落在桌上何处。烛火映照之下,他长长的眼睫下是一片疲惫阴影。祝珣却打断了纪雪庵探究的心思,开口道:“是么……那么承阁的人多半是被毒死的了。”丰华堂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荼阁为何要害承阁,仅是魔教内讧,还是为了阻止承阁闯入桑谷?若是后者,实在叫人难以理解,故而特地来问祝谷主,可有何头绪?”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祝珣低头半晌,才抬起脸无奈地笑了一下,“诸位都猜测得不错。如果是荼阁……的确不那么叫人意外。”他这般承认,木槿夫人立刻皱起眉头,“祝谷主究竟是什么意思?”祝珣盯着跃动的烛火,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却要从数百年前说起。桑谷一族在天颐山脉发现这片桃源,就此定居,潜心钻研医术。当时桑谷中却有一部分人精通毒物,草药本就三分毒,也常有以毒攻毒的疗法,倒不分得那么清楚,后来不知怎地却生出嫌隙,那一任谷主便将这批人赶出谷去。那些人并未走远,就在天颐山上盖起草庐,继续经营毒术。后来,桑谷依然鲜少踏足江湖,而那些人的门徒却愈来愈多。你们大约也已猜到,今日的魔教是靠毒发家,由荼阁壮大而成,换言之便是昔日的桑谷异类。” 木槿夫人听得目瞪口呆,丰华堂沉声道:“那些人的根仍在桑谷,所以其他分阁姑且不论,荼阁却对桑谷心怀旧情——不对!他们当初被赶出桃源之谷,不得不立足苦寒高峰,心中更多应该是恨!可是百年来魔教都不曾对桑谷出手,今夜荼阁更拦下承阁,却又是怎么回事?”祝珣惨淡一笑,“若当真因恨老死不相往来便罢了,甚至魔教风风火火前来报复,拼个鱼死网破倒也算壮烈。但近一百年,桑谷与魔教表面风平浪静,私下却做过许多交易。”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着两朵悲愤的火光,目光慢慢滑过众人的脸,“诸位都是可敬可信之人,所以我才能说出这些话。什么天下第一神医,什么心怀天下拯救苍生,哈,我身为桑谷谷主,真是太可笑!” 他难得这般情绪激烈,纪雪庵静静看他,冷淡道:“你一早就知道么?”祝珣一呆,旋即狠狠摇头,再难掩脸上的伤心,“我也是……今日刚刚得知。我在大祠堂的书库中翻阅古籍,却无意中发现四十年前桑谷帮魔教做下的一桩丑事。去质问长老,才知道桑谷与荼阁之间的渊源。”纪雪庵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如此。祝珣,你并未对不起任何人。对我们,你从未欺骗。对桑谷,并不是你不想当好谷主,却是他们辜负了你。对天下苍生……难道因为这件事,你会放弃救更多人、将桑谷的医术传与更多人的念头么?的确,这件事若是败露,桑谷的名声无疑毁了,但剥去桑谷谷主的身份,仅凭你一个人,你便退缩、不肯再尝试了么?” 祝珣缓缓瞪大双目,双手抓皱膝上毛毯,眼圈却发红,大声道:“我不会!不会放弃!”纪雪庵不再看他,转过头视线落在程溏脸 分卷阅读91 上。程溏早已不是先前心不在焉的模样,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他眼中有太过浓重的思绪,但爱慕一时盖过所有,几乎漫溢而出。纪雪庵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凑上前碰了碰他的嘴唇。 木槿夫人清咳一声,“既然桑谷长老与魔教竟有勾结,我们此刻该如何是好?”纪雪庵抬起头,冷冷道:“不如何。”丰华堂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正如雪庵之前所说,不知韦行舟究竟站在哪边。不论荼阁出于过往渊源还是近年合作不愿动桑谷,承阁险些已得手,魔教其中必然有所分歧。若我们此时离开桑谷,荼阁也没了顾虑,岂不正中他们下怀?”木槿夫人却道:“但是桑谷长老也不是傻子,事情已经败露,他们定会有所行动。就算凭武力桑谷中没有人是我们对手,但这样岂不叫祝谷主两头为难?” 她一说完,祝珣连忙摇头道:“我实在失望透顶,不做谷主也没关系,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纪雪庵冷哼一笑,忽然站起身道:“他们要行动,我们就不会先发制人?祝珣之前救下我们,如今不惜与长老翻脸,我正不知该如何答谢你。如今真是再好不过,我却有了一个主意。或许桑谷的名声往后要靠你苦心洗刷,但将那些心术不正的长老彻底赶走,还你一个清明桑谷,由你在天下尽情施展拳脚,这个谢礼你可还喜欢?你为何不做桑谷谷主,明明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祝珣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丰华堂与木槿夫人对视会心一笑。纪雪庵仍然站着,手上却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向他们二人道:“丰大哥,时候不早,回去休息罢。我还有些话,要单独同祝珣说。”丰氏夫妇这才想起来这里是纪雪庵和程溏的屋子,虽然心中好奇,却不好多问,顺势起身告辞。 两人离开时,还带上了门。程溏闹不清纪雪庵要同祝珣说什么,踌躇道:“我……是不是也要回避?”身体还未站起,却被纪雪庵一把拉住。他似是气急,冷冰冰瞪着程溏,手臂将他箍得极紧,往怀中一带,却叫程溏轻轻柔柔地落在他膝头。纪雪庵双目盯住他的脸,声音像在骂人,手指却忍不住在他面上流连,“我可不像你,从未有任何事瞒着你。” 话音一落,叫程溏不由浑身一僵。对面的祝珣也猛地抬起头,不知为哪一桩事,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纪雪庵指头捏过程溏的下巴,终于转脸去瞧祝珣。祝珣虚弱地笑了笑,“雪庵大哥请说。”纪雪庵目光冷厉,淡声问道:“方才你与程溏单独在房中,对他说了什么?”祝珣轻声道:“谷外出了大事,我是来寻雪庵大哥的,你刚好不在,程公子便请我留下来等你回来。” 他这番说辞合乎情理,纪雪庵却盯着他一字一字冷冷道:“我不信你这句。”祝珣重重一颤,飞快低下头去。他似是天生不会骗人,尤其对着纪雪庵,支撑到此刻已是极限。即使没有对视,纪雪庵冰冷的目光却叫祝珣紧张得蜷起手指,再也忍不住,双目直直向程溏看去,面上眼中全是求助与无措。纪雪庵面无表情,慢慢收回视线,一点点落在程溏近在咫尺的脸上,“小溏,他同你说了什么,叫你露出那般神色?” 程溏却没有在看他。纪雪庵只看见他低垂着眼睛,脖颈从厚重的衣袍中仅露出一截,布满星星点点的痕迹。那么细的脖子,一伸手便能拧断,但程溏不紧不慢地呼吸,胸口微微起伏撞在纪雪庵身上,似乎连有力的心跳也一并传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纤细瘦弱只是假象,这具单薄的身体蕴含多少坚韧的力量,这并不是他能够一手掌握的人。纪雪庵的余光忽然瞄到背后内室一角的床榻,祝府的侍女不知何时换了一床新褥,却是艳红色。不过数个时辰之前,他与程溏在其上抵死缠绵,共享至乐,如今仿佛凉风吹散幻境,却叫纪雪庵怀中一片空落。 他倏然惊醒。怀中的人几乎从他膝上滑落,并非程溏欲离开,竟是他不自觉松了双臂。程溏终于肯抬眼看他,四目交汇的一瞬间,纪雪庵狠狠抽紧手臂,两人的胸口都被撞痛,他也不愿再放松丝毫。他看见程溏的眼中,仿佛只要他再沉默一分,只要他露出一丝怀疑,那双眼中的光彩便要彻底破碎。纪雪庵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楚地明白,他一生一世要寻找的人就在这里。不过半年之前,他对辜城旧友陆璃说,他寻不到能与他比肩并立的人。那时的他哪里知道,他已经遇到了程溏。 纪雪庵微微俯下头,轻触程溏颤抖的眼睫。怀中人的伤心似乎连他也染上,纪雪庵轻叹一声,为何要逼迫程溏至此。这个人是自己认定,他自然相信他,他想要保留一个秘密,那就算了罢。纪雪庵的嘴角慢慢弯起,向程溏的嘴唇探寻而去。便在即将触上的距离,程溏忽然开口道:“雪庵,方才祝珣的话中,你可有什么疑惑的地方?” 纪雪庵堪堪停住,不再前进,也没有后退。他的神色渐渐恢复冷淡,缓缓道:“不错,确实有叫我心中一顿之处。只不过即使是那件事,也没有你的事重要。”二人说话时气息交错,喷在对方脸上,嘴唇翕动摩擦,已与亲吻无异。程溏慢慢闭起眼睛,“不,是同一件事。先前祝珣来寻我时,说的便是这件事。” 一愣之后,突如其来的狂喜几乎要将纪雪庵淹没。他以为不再追问也不打紧,却不知道得到程溏的信任能叫他心绪汹涌至此。这件事那件事同一件事,饶舌一般,一时全被纪雪庵远远抛在脑后。他猛一抬手,按住程溏的脑后,重重吻了上去。用力太猛,靠得太近,牙齿撞到牙齿,疼得咧开嘴,却是个笑起来的样子。本来就不该那么多废话,这般距离,只有用来亲嘴才最好。他亲一下,却又退后,叫程溏呼吸漏了一拍,才再次贴上前。纪雪庵只觉心尖喜悦源源涌出,涌至双目变成弯了眼睛的笑意,涌至双耳仿佛听见仙乐,涌至鼻端嗅到均是程溏带着药香的味道,涌至口唇便化作甜腻不绝的亲吻。 祝珣遥遥看着,双手十指陷入掌心,一双抚琴捣药弹琴的手,却觉不出任何痛楚。他从未见过,纪雪庵这般笑着的模样。心底有个声音叫他不要再看,祝珣却被定住,根本移不开双目。 祝珣遥遥看着,双手十指陷入掌心,一双抚琴捣药弹琴的手,却觉不出任何痛楚。他从未见过,纪雪庵这般笑着的模样。心底有个声音叫他不要再看,祝珣却被定住,根本移不开双目。不知过了多久,他狠狠闭了下眼睛,才发觉双目涩得发痛。祝珣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开口哑声道:“我方才说的话里,有何处奇怪?” 纪雪庵转过脸,冰雪无情的脸上嘴唇是唯一的血色,眸中柔光渐渐散去,“你说你翻看旧书,无意中发现一桩桑谷替魔教做下的丑事。我在意的却是那个时间,四十年前……究 分卷阅读92 竟是什么事?”祝珣一窒,呼吸不自觉屏住,片刻后才叹气。纪雪庵只道他为保桑谷名声,终不肯痛痛快快将事情说个明白,却忽然听程溏道:“祝珣,你便将先前告诉我的事,说与雪庵听罢。” 不知为何,祝珣心属之人明明是纪雪庵,但自从二人进入桑谷,他却对程溏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此刻也不例外,祝珣勉强抬头一笑,道:“这又是一个颇费口舌的故事了。当年桑谷与荼阁尚未分家时,自然有许多秘药是两者共有的,其中有一件,便是雪庵大哥如今体内的血寒蛊。我原先对血寒蛊知之甚少,只在毒物志上读到只字片语,谁知今天下午却在翻寻医书时看到那本手札。我乍见血寒蛊的记载,正是喜出望外,谁料竟愈看愈心惊。原来血寒蛊本意并非折磨人的手段,却是一种转移内力的奇法。” 纪雪庵慢慢皱起眉头,并不出言打断。程溏替祝珣倒了一杯水,起身递到他手中。祝珣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程溏坐回纪雪庵身边,才继续道:“血寒蛊分为雌虫和雄虫,后来荼阁那些人被赶出桑谷时,带走了雌虫,那种法子便再无人用过——直至四十年前。”祝珣面上渐渐现出悲意,“四十年前,魔教捕获一名内力高深的正道高手,是任魔教教主对此十分眼馋,便想起从前血寒蛊的移功奇法。他派出使者前来桑谷,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令桑谷长老愿意与他合作,助他从那个高手身上抢来神功。” 他说到此处,停下喝了口水。纪雪庵与程溏对视一眼,问道:“那个正道高手,姓甚名谁?”祝珣摇头道:“手札上并未提及此人姓名,只道其内力深厚在武林之中称得上绝世一词。”程溏喃喃道:“四十年前,下落不明的正道人士可不少。”纪雪庵冷冷接口道:“既然身负绝世内功,多半便是如今声名狼藉的武君屏洲倪氏了。” 四十年前最后一届武君大会,正道七大门派近百名高手有去无回,生死不明,武林中掀起惊天大浪,更叫人胆战的事却还在后头。武君大会过去一年后,七大门派频遭暗袭,来者使出的竟然皆是名门世家的独传功夫。一时间,正道武林人人自危,当年的武君和安然无事的屏洲倪家被推上风口浪尖。人言最可畏,倪家被扣上与魔教勾结残害武林通道的恶名,至今也无法堂堂正正在江湖上立足。这些往事,当日在青浮山地道中,纪雪庵曾说与程溏与罗齐寅听。二人同时忆起旧事,皆感恍惚,当年之事令魔教写就碧血书,又夺来绝世武功,竟获益至此。祝珣不明所以,不敢出声打扰。良久纪雪庵冷笑一声,打破沉默,“如今血寒蛊再现,韦行舟莫不成看上我的功夫了?” 祝珣悚然一惊,显而易见的事,亲耳听纪雪庵说出,仍叫他心中发痛。他无言以对,只能转述手札上的记载:“血寒蛊雌虫需养在活人血中,不会令宿主有丝毫不适,雄虫则可在体外孵育,浮游至心口令人深受寒气侵心之苦。雪庵大哥身体里的是雄虫,而雌虫只怕养在韦行舟血脉之中。 雌雄蛊虫互相吸引,再以血为媒引,不过转移内力的具体法子手札却语焉不详,大约当初秘法被荼阁带出桑谷,现今只有魔教中人才知道。” 纪雪庵眉头紧蹙,脸上全是不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果然尽是旁门左道。”他一句话不小心将桑谷也骂进去,所幸祝珣不甚在意。程溏在旁听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他尽可以使出卑鄙手段,你却不能不防。”纪雪庵望着他注目片刻,语气中却带上微微无奈,“这种事,你瞒着我做甚?” 程溏却不说话,眉眼间全是忧色。纪雪庵凝视着他,黑沉双眸忽然一亮,“你想叫我以为,我们二人如今之所以能安然待在桑谷,全因韦行舟对你手下留情,我没了后顾之忧,只需尽力护住自己便可。程溏,你怎么这么傻?我们逃出天颐宫那夜,韦行舟早已向你翻脸,他如今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便对你的性命弃如敝履。即使不是如此,你的周全,我也断无可能有丝毫松懈。”程溏将右手搭在纪雪庵手上,不由神色闪动,“雪庵……他如何对我无关紧要,你切不可大意。” 纪雪庵却抽出手,轻轻抚平程溏眉心皱痕。他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翘起唇角,“真古怪,我竟觉得有一丝高兴。韦行舟先前对你模糊不清,叫我很生气。如今只有我来保护你,小溏,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这般说,直叫程溏哭笑不得。提及韦行舟,程溏不由蹙起眉,疑惑道:“如若韦行舟一早便有此打算,放任我们逃入桑谷姑且说得通,或许他笃定桑谷长老必会协助荼阁。但另有一事却变得奇怪,今夜偷袭桑谷的承阁杀手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不是魔教起内讧,为何做出来的事却这般自相矛盾?”他语罢,祝珣面上也露出迷茫不解。纪雪庵沉吟片刻,淡声道:“程溏,你可认识承阁阁主?”程溏摇头道:“承阁中人神出鬼没,全无姓名,一般打扮,我根本分辨不清。”纪雪庵抬起脸,双目隐藏厉色,“承阁中有一人功夫远在其他杀手之上,便是当初在青浮山放冷箭,逼得捕风楼暗卫不得不现身的那人。后来我与祝珣他们分别后孤身来寻你,也是此人领我至天颐宫。我与他寥寥交谈数语,这人颇得韦行舟信赖,但却似对魔教存着异心。” 程溏吃惊道:“那么此人——难道是正道派来潜入魔教的?”纪雪庵却道:“近年,至少在今届珍榴会之前,江湖太平安定,魔教偏居西域,极少来犯。而这人显然已在魔教待了多年,我倒想不出正道之中哪一名门大派有这般远见。”程溏随着他的话点了下头,却忽然捉紧纪雪庵的手,“若说有一人在数年前暗中铺排,精心布局,又能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除却沈荃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纪雪庵一皱眉,“捕风楼?或许确有可能。如此一来,当时那个暗卫能拦下承阁那人的箭,也值得推敲。” 祝珣久居桑谷,两耳不闻山下事,听着二人对话犹如堕入云里雾里。他双手在轮椅扶手上握紧,身体微微前倾,迟疑道:“虽然只剩下尸体,不如搬回谷中,仔细探看一番,或许会找到些什么。”纪雪庵转头看他不语,祝珣不由自主低声解释道:“你们说的话我虽听不大明白,却也知道定是足以震动武林的秘密。你们没有避讳于我,我……很高兴,无论如何也想帮上忙。”程溏闻言微微一笑,“这个主意也不坏,总好过毫无头绪,那还要请你出面劳烦桑谷守卫将尸体搬来。”祝珣抬头望着程溏,面上略发白,却点头道:“程公子请放心,雪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这些实在算不了什么。” 语罢,纪雪庵却忽然开口道:“等一等。既然你们二人都在此,有一件事我须问个清楚。祝珣 分卷阅读93 曾说之前并未见过程溏,程溏却说当初在兰阁已识得祝珣。二人之中究竟谁说了谎,我并非质问的意思,却也不愿被蒙在鼓里。” 话音刚落,却见祝珣浑身一颤,视线对上程溏,再转向纪雪庵。他吸了口气,笑了一笑,“雪庵大哥,抱歉,这件事确是我说了谎。我……”他忽然抬手捂住脸,“我那时不知会再和程公子见面,兰阁……不是能够笑着叙旧的地方。”程溏站起身走到祝珣轮椅后,看了纪雪庵一眼,慢慢摇了下头。他伸手拍了拍祝珣的肩头,“时候不早,我们各自休息罢。等明日早上,你再随我们一齐去验尸可好?” 他送祝珣到屋门口,祝珣便坚持自己回去了。程溏坐回桌旁,伸手转着桌上茶杯,烛火旁的脸庞若有所思。纪雪庵伸手拢住他的手,冷冷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待他太坏?”程溏无奈一笑,扭头道:“哪里称得上坏,只不过……确实有些伤人。”纪雪庵目光一闪,脱口道:“我其实不喜欢他这样的人,从前遇上,根本不耐烦多废话。但是这回,恩情纠葛,利害交结,我也的确感佩他心怀天下,一时愈发不知该如何对待。” 程溏一眼看去,纪雪庵微微蹙眉,双目盯着蜡烛,侧脸依然冷硬,苦恼之色几不可见。他断无丝毫责备纪雪庵的打算,但这些天旁观祝珣百般小心,纪雪庵旁若无人,回想起二人相识之初,却也有几分感同身受。他的手从茶杯放开,与纪雪庵掌心相贴,柔声道:“他认识你的时候你便已是这个样子,所以不用刻意改变什么。能成为你朋友的人或乐观豁达,或不拘小节,不然你也不愿同他们交朋友。人与人的因缘从来不能强求,他在你这里尝尽苦果,往后遇上真正良缘,才知好好珍惜。” 纪雪庵静静望着程溏,程溏淡淡一笑,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这个样子便很好,他不堪忍受,但我却十分欢喜。”他将一只手放在纪雪庵心口,微笑道:“世上只有我知道,这副冷硬心肠却也有火热的时分。”纪雪庵手掌覆在他手背,忽然觉得心脏竟因程溏这句话跳得乱了节律。他低头亲了亲程溏的脸,却恨声道:“你这张嘴巧得很,难怪他也肯与你亲近。” 程溏失笑,“你真是……恶人先告状……”余下的话语和嘴角的笑容却被纪雪庵的唇舌夺走,吸吮舔舐,极尽缠绵之后,却听见纪雪庵道:“我对他不好,以前对你也坏得很,你不许记仇。”程溏抬着头轻轻啄纪雪庵的下巴,曾经的誓言一字一字从唇齿间逸出:“我愿为你倾尽所有。”却是抬眼一笑,双唇轻启唤出久违二字:“主人。” 这两个字真叫纪雪庵着实愣了一下。当初程溏对他口称主人,态度卑贱至极,令他难免在心中看轻程溏。后来虽习惯了称呼,纪雪庵倒不曾料到,此情此境却成情趣。他固然狂妄,但因太冷漠,并无什么虚荣心,然而心爱之人的偶尔示弱,竟叫他十分受用。纪雪庵一手握住程溏的下颌,另一臂将他一把捞在怀中,也不知使出什么步法,转瞬之间便已移至塌旁。 二人陷在艳红的新褥中,程溏下午被纪雪庵折腾得失禁,明天一日又是凶吉未卜,实在不是纵欲的时机。纪雪庵亦不敢过分,只将身下的人弄得软成一团,不情不愿又欲拒还迎地唤了他好几声主人,才搂着他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祝珣便使人来请。众人收拾停当,童子推着轮椅,便往桑谷大祠堂而去。晨雾尚未散去,街上还很安静,一行人怀着心事皆闭口不语,只听闻木轮骨碌碌在碎石地上滚过的声音。 大祠堂掩在一片松林中,冬日里仍是郁郁葱葱一片。纪雪庵一眼望去,只见飞檐挂着石铃,却是十分古旧的屋子样式。里面的人约摸听见动静,奔出一个青年从长长的石阶上跑来。童子停下轮椅,这架木制座骑造得再精巧轻便,也断无可能爬上石阶。祝珣面色微微发白,却挺直了背脊,等着那人奔至面前,行礼恭声道:“谷主,我们已按您的吩咐将一十二具尸体全搬了回来,如今正停在偏院。” 祝珣点点头,木槿夫人瞧清青年的脸,微笑道:“你不是昨晚提醒我们尸体有毒的小兄弟吗?今日你也当值么,真是辛苦。”青年向木槿夫人行了个礼,笑道:“今天是我在大祠堂打杂的日子,昨晚已经休息过啦,多谢夫人挂心。”祝珣淡淡看他一眼,“阿川,有劳你给诸位客人领路。” 他说完,丰华堂奇道:“祝谷主不与我们同去?”却不等祝珣答话,木槿夫人弯眉一笑,“这有何难?”说着足下轻轻一点,几经跳跃,便已身在百来级石阶之上。话音刚刚落下,祝珣只觉身后一股力道稳稳一推,轮椅竟腾空而起,堪堪落在木槿夫人跟前,被她单掌按住。他吃惊回头,便见纪雪庵一手提着一人,偕程溏同丰华堂一齐飞至石阶上。 祝珣既已上来,便不用旁人领路,徒留下阿川目瞪口呆,活见了鬼一般。祝珣转头向木槿夫人和纪雪庵道谢,丰华堂宽厚一笑,亲自上前推他前行。众人绕开前堂,穿过几重院子,才到了阿川口中的偏院。偏院中空无一人,房子亦破败得很,洞门下的石槛生满杂草,纪雪庵伸手一拍,帮祝珣过了门槛。木槿夫人心中有些难受,走到丰华堂身旁,与夫君一起推车。祝珣自从进入祠堂,平素面上温和神情变得肃穆,遇上种种障碍虽皆得助通过,但愈来愈紧绷的眼角却掩盖不了多少心思。偏偏院中枯草里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推车的人看不见,车轮猛然撞在石头上,差点将祝珣震落。他紧紧抓着扶手,却忽然叹了口气,将满身僵硬一时褪尽。祝珣似猜到众人心中所想,却回身笑了一笑,“此处是先人留下来的旧处,不好修缮改动,于我的确十分不便。不过不打紧,我们且进去罢。” 屋中青石地上铺了草席,一时凑不齐十二口棺木,只能敞放在此。也多亏天气尚寒,尸身均未腐坏,与昨夜相比并无差别。纪雪庵踏前一步,木槿夫人连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绸帕,递在他身前。纪雪庵接过帕子,蹲下身体,学着昨夜那个名唤阿川的青年的样子,垫着布扳动翻看尸体的脸。他一具具察看过去,祝珣低声请丰华堂将自己推近一些,撑着扶手勉力压低身体。他盯着最靠门的那一具细细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轻声指点道:“诸位请看,这人鼻孔挂着两道血痕,其余五窍却未出血。颈前瞧得见伤痕,指甲藏有血污,大约是在死前拼命抓过喉咙。谷中守卫说得不错,这些人多半是遭毒雾杀害。”说着,身体更伏低几分,翕动鼻翼嗅了嗅,才抬头道:“尸首口鼻间有一股细微的异味,我差不多猜出毒雾由何而制,正是生在天颐山脉的一种毒草。” 祝珣固然说得头头是道,于此刻桑谷内外的严峻情势却并 分卷阅读94 无多大帮助。他说罢,纪雪庵刚好探看完最后一具尸体,走回门旁,摇头道:“他们之中没有我见过的那人。”丰华堂皱起眉,木槿夫人性子更急,不由在屋中踱了两步,“这一遭岂不是白走了?”祝珣歉然道:“是我提出的主意,叫诸位白跑一趟。”木槿夫人叹道:“祝谷主,我哪里是在怪你。”纪雪庵却不欲多停留,当先转身走出屋子,“既没有线索,便回去罢。” 程溏跟在他身后,丰华堂与木槿夫人对视一眼,只得收起失望推着祝珣出了屋门。朝光比来时更亮,却照得偏院愈加荒凉。纪雪庵忽然顿住脚步,抬起一手将程溏阻在他身后。众人一时屏息静待,便听得一阵匆忙脚步声向偏院而来。来人约摸是走得急了,气息微乱,步履不齐,并非习武之人。纪雪庵放下手,拉着程溏后退几步。祝珣推着轮椅上前,候在院门口,待见到来者,不由吃惊唤道:“舅父!” 众人皆大感意外,注目瞧着那人。却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余岁,身着深色长袍,发丝绾在同色头巾中,生得十分斯文儒雅,果然眉目间与祝珣有几分相像。那人站定,向众人施了一礼,再对祝珣道:“我本来还要派人请谷主来大祠堂,如今倒是正巧。方才谷外来了客人,秦长老已将他请入大殿,谷主与诸位贵客请随我一同去罢。”祝珣闻言正了神色,口中亦换了称呼,“陈长老,客人是——” 谁也不曾料到,祝珣的舅父如此年轻,却已是桑谷长老之一。在这等要紧关头来到桑谷的客人,真不知是敌是友。更无论眼下魔教对桑谷虎视眈眈,到底是谁有这等好本事安然入谷?陈长老上前亲自推起祝珣,道一句有劳诸位移步,便在前头领路而行。 他沿着来路,引纪雪庵等人回到高阶之上的正殿。大堂中高悬一块横匾,上书少青二字。主座坐了两位白须老者,下首却是一个黑衣男子。那人慢慢回过头来,目含星辰,长眉入鬓,似笑非笑的神情,恍惚仍是风平浪静的江湖昨日。纪雪庵微微皱起眉头,紧紧盯着那人,一时却忘记注意,身旁程溏刹那变了脸色。 祝珣由陈长老推着越过众人,坐在轮椅上遥遥朝来客施礼道:“沈楼主远道而来,在下未能相迎,实在失礼。”沈荃起身还了一礼,口中笑称:“哪里,祝谷主太过客气。先前在下贸然前来桑谷,祝谷主愿随在下离谷,对青浮山正道朋友出手相救,说起来还是捕风楼欠了桑谷一份极大的人情。”二人寒暄间,大祠堂仆从推祝珣入殿,堂中桑谷长老亦起身招呼纪雪庵等人,唤仆从上座奉茶。丰华堂与木槿夫人皆有些尴尬,他们入谷至今,只待在祝府,并未拜访过长老,如今遇上倒说不出哪方更失敬。陈长老面上带笑,陪坐在客席,打个圆场道:“听闻沈楼主与纪大侠诸位都是相识的,今日聚在此处,共商武林要事,实乃桑谷之福。” 纪雪庵心中不屑,面上便浮出一丝冷笑。沈荃当时以桑谷玉为诱,邀祝珣下山,危险的不过是祝珣一人,关这些高高在上的桑谷长老什么事,如今倒成了捕风楼欠桑谷的人情。救人开医馆时转身避世,所谓武林要事却忙不迭掺和其中,这一副嘴脸,未免太难看。祝珣望纪雪庵一眼,苦笑一下,转头向沈荃道:“不知沈楼主此番冒险上山,是为何事?” 沈荃扬眉一笑,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只锦盒,双手搁在身旁小桌上。他伸手抚着盒面,笑吟吟向着祝珣,目光却从对面纪雪庵和程溏脸上滑过,“祝谷主难道忘了?当日在下曾许诺祝谷主,祝谷主愿意下山救人,在下他日必亲手奉上此物——便是桑谷遗失的宝玉。” 他话音落下,桑谷众人皆面露喜色,连祝珣也不由绽开笑容。却听清脆一声,纪雪庵右手边一只茶碗被掀翻在地,砸个粉碎。他并非来不及阻止,但心中惊愕却叫身体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溏如箭窜出。锦盒的盖子被程溏一把粗鲁打飞,唬得桑谷众长老吊起心肝差点叫出声。沈荃好整以暇捧起茶碗,闲闲拨了下碗盖,任由盒中那块泛着墨色的稀世宝玉一下露在众人眼前。而那个险些将宝玉摔下桌的人,则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站在自己跟前。 纪雪庵忽然想起程溏头一回提及桑谷玉的话:“传言桑谷玉本就是一块难得的美玉,被历代桑谷神医在数百种药材中浸润百年,竟有了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若是寻常无病之人佩戴在身,则能补精养气延年益寿。”传闻中有着逆天奇效的宝玉,此刻敞在众人面前,不过小儿一拳便能握住。纪雪庵冷眼看着祝珣目不转睛的复杂神色,桑谷玉因他离开桑谷,如今又终于回来。他与祝珣结识这些日子,并非不为他感到高兴,但纪雪庵的心中,却生不出一丝高兴。 程溏背对着他,便如同拒绝了他再踏足一步,只有沈荃瞧得见他此刻神情。纪雪庵默默站起身,缓步走向程溏。他想,即使他不需要他,他也要站在他身后。一步步愈来愈近,纪雪庵却不知为何忆起一桩不相干的往事。那个春雨之夜,湖城郊外的花开得很好,但风吹雨打,满地落英,他寻到一间破庙避雨,却撞上一个寻死的魔教教徒。那人追问他魔教圣宝在哪里,纠缠不止,被他一剑了结性命。那时的纪雪庵并不知道,躲在庙柱后脏兮兮的小乞丐,才是偷了魔教圣宝的人。他一直以为,魔教追拿程溏是因为金蝉丝,他怎么就没有想到,程溏偷走的却是另一件宝物。 东方湖城,捕风楼别庄,以药续命的沈营,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桑谷玉……明明只剩下三尺之遥,纪雪庵却猝然顿住脚步。程溏瘦削的肩膀颤抖不停,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仿佛被生生扯去翅膀的鸟雀的悲鸣:“你——你杀了他!” 他矮小的身体不知哪里生出那么大力气,绯红小匕赫然已在掌心,眨眼功夫攻至沈荃脸前。沈荃却连眉尖都未动,左掌轻轻一推,叫程溏砰一声撞在身后纪雪庵怀中,却是算得刚刚好的气力。纪雪庵紧紧箍住程溏双臂,在他耳后厉声唤道:“小溏!”就算他恨沈荃恨得要命,也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动手。 程溏一下挣脱不开,却也冷静下来,手臂微垂,后背靠着纪雪庵勉力站稳。堂上众人被这出变故皆弄得发愣,祝珣推着车靠近沈荃身旁的小桌,捧起锦盒细细一看,面上神情骤然巨变,惊疑道:“沈楼主,这是……”沈荃从容一笑,却道:“不愧是祝谷主,一眼便看出,宝玉色泽较从前更深,玉体之中积淀了许多杂质,已不复当初流光,拿在烛火旁细辨,甚至能瞧出数条极微的裂痕。”他一说完,桑谷一个白须长老气得跺脚道:“沈楼主这是何意?桑谷玉岂能被人糟蹋至此!” 沈荃轻轻哼了一声,却站了起来,面向桑谷长老缓缓道:“秦长 分卷阅读95 老此言差矣。且不论若非在下,桑谷连宝玉本身也寻不回来,更要紧的却是百年前桑谷先人精心萃成宝玉,心怀救济天下的初衷却被今人忘记。桑谷玉虽由稀世美玉琢成,但并非为了束之高阁,难道不是为了救人性命?”那秦长老被他说得狼狈不堪,祝珣在旁淡淡道:“诸位长老,沈楼主说得在理。当初舍弃宝玉的是桑谷,怪不得旁人,如今将宝玉带回的却是沈楼主。沈楼主,在下代桑谷上下谢过楼主还玉之恩。诸位长老亦不用太过担忧,依祝珣所见,待将宝玉浸于天泉汤中,必会令药效恢复如初。”沈荃微微一笑,“果然,桑谷玉只有回到桑谷才是最好的归宿。”他话音落下,木槿夫人却忽然问道:“沈楼主还不曾说,桑谷玉到底是如何流至捕风楼的?”沈荃悠然坐回椅子,落落大方道:“这件事便要感谢程溏程公子了。” 一时之间,堂中众人除了纪雪庵和沈荃,均将目光放到程溏身上,心中全是不解,桑谷玉怎么同程溏扯上了关系?沈荃喝了口茶,才娓娓道来:“当年桑谷玉落入韦行舟手中,多亏程公子冒着极大的风险带着它逃离魔教。他之所以偷拿桑谷玉,是因为他的一位朋友身陷恶疾难以治愈。桑谷玉有着令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那位朋友不食不饮,药石不进,仅仅口含桑谷玉,至今已活了两年有余。” 堂上一片哗然,既为桑谷玉名不虚传,亦为那个凭玉续命的活死人。木槿夫人瞠目结舌,目光在程溏和沈荃之间转个不停,“怪不得小溏说……你取走桑谷玉,那个人不就……”沈荃抚额笑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分伤心落寞,“木槿夫人莫急,在下还未提到,程公子朋友口中的宝玉,怎么就到了捕风楼。因为那人 ——” “因为那人,正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我那时走投无路,傻傻带着他来投奔你,桑谷玉从一离开魔教就在捕风楼。” 程溏颤抖着肩头,却站直了身体,向前踏了一步。他的声音并不大,犹如风中残烛,却有滴滴泣血烛泪啪嗒落下,“好一幕大义灭亲,真是不错的表情。沈荃,你究竟要舍弃他几次?亲手送他入魔教为质的人是你,如今断他性命的人也是你。阿营他——是你的弟弟啊!”沈荃面无表情看着他,程溏十指紧紧握成拳头,手背青筋尽数浮现,“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不肯救他不要紧,只要我救他,明明……明明就快要……沈荃,你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几乎是尖叫着问出最后一句,却听一声惊呼,祝珣颤声道:“是阿营……那个人是阿营?”程溏慢慢转过头,嘴唇翕动许久,却笑了起来,“你我重逢后,你说你那时好羡慕我们,羡慕我们在那种地方也能寻到真心朋友,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但究竟谁羡慕谁?一样深陷泥沼,你有亲人舍弃至宝来换你,他的亲手足却为了同一件东西罔顾他生死。一次又一次,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失而复得,他却要落得这般下场!”祝珣无措地喃喃道:“我……我不是……”程溏抬眼看他,忽然狠狠摇了下头,“没人顾惜他,没人心疼我,我们只有彼此,同当年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变。”他怆然跌了几步,嘶声中全是哭音:“他死了,那我怎么办?这两年究竟算什么?最后只成一场笑话!原来没有用啊,都是骗人的,再反抗也逃不开。为什么……我已经拼命了,什么都肯放弃,为什么就是没有用!” 祝珣红了眼眶,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呆呆看着程溏。沈荃冷眼瞧着二人,却开口笑了一声,“你如何看待我都不要紧,我不可能将桑谷玉再浪费在一个死人身上。天颐山脉遥在西域,如今却已成武林中心,正道与魔教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这种时候,桑谷玉只能回到桑谷。”他说着转向祝珣,淡淡道:“祝谷主,你身为医者,可曾遇见过这副情境?眼前人的性命,更重要的人的性命,你如何取舍,如何决断?”祝珣动了下嘴唇,却想苦笑。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既然都是人命,本就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沈荃却似料到他心思,微微眯起双目,“你心中最想要救的人,桑谷玉的归属,你难道没有答案?” 那么轻那么淡的一句话,却在祝珣心中炸起一道响雷。他猛回过头,目光落在纪雪庵身上。祝珣双眸骤然亮起来,沈荃赞许一笑,走上前将锦盒在他手中握紧,然后将轮椅推到纪雪庵面前。祝珣呼吸微促,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攥住盒中宝玉,慢慢高举过头顶。便听身后砰砰数声,桑谷三位长老及堂中仆从一齐跪拜在地,高声道:“恭喜谷主!” 桑谷玉在谷中比谷主地位更甚,当年前任谷主为祝珣将宝玉拱手放弃,简直大逆不道。祝珣继任谷主后处境尴尬,也与此事大有干系。今时今朝,他终于一雪前耻,桑谷长老便是再心怀鬼胎,此刻也不得不俯首称臣。祝珣展颜一笑,双颊微微泛红,亮声道:“天颐山终将成战场,桑谷自然站在武林正道一方。谷众不善武艺,实乃致命弱点,所幸天眷桑谷,如今有纪雪庵纪大侠诸位镇守桑谷。众人听令,见桑谷玉如见谷主,从今往后谷中一切攻防要务,皆听从纪大侠调配。” 语罢,他从袖中摸出一条锦绳,穿过宝玉顶端的小孔,抬起头向纪雪庵微微一笑。他的手刚好在纪雪庵的腰畔,祝珣小心翼翼将桑谷玉系在纪雪庵腰带上,手指却难以抑制地发颤。一瞬间,他的心中泛过汹涌情潮。他梦寐以求的一天,纪雪庵许诺过他的一天,他竟然亲自实现。他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谷主,能够将桑谷当作纪雪庵真正的庇护。桑谷玉的奇效已经沈营证实,于纪雪庵身上未解的血寒蛊也定然大有益处。虽然宝玉在外颠沛流离,实需重新浸润药泉才能恢复效用,不过不要紧,眼下趁势挂在纪雪庵身上,比起疗养更是一种认定。 祝珣稍稍退开一些,纪雪庵低下头,手指轻轻搭在锦绳之上。他却没有看祝珣一眼,只盯着程溏缓缓转过身来。程溏茫茫然的眼神一点点落在纪雪庵脸上,纪雪庵低沉冰冷的声音在大堂中响起:“你终于想起看我一眼。” 桑谷玉和祝珣他并不放在心上,捕风楼和沈荃他也不放在眼中,纪雪庵双目自始至终停在程溏身上。程溏的背脊瘦小脆弱,却仿佛向纪雪庵关上了一扇大门。他不知回头看他,拒绝他的靠近,彻底忘记他的存在。而此时此刻,程溏慢慢转过脸,面孔上却没有一丝悲伤愤怒。他目光留在纪雪庵脸上,苍白的神色似在发问这人是谁,为何这般看着自己。沈营的死讯如同惊涛骇浪,将一切冲刷干净,荡然无存。两年的时光,刀山火海千辛万苦,做过的事遇见的人,只因那人死了,便毫无意义。 堂 分卷阅读96 上鸦雀无声,不相干的桑谷长老和丰氏夫妇也被震住,不敢也不知如何打破这片缄默。但心情大起大落的人并非只有程溏。祝珣的手指死死掐在扶手上,强自稳住声音,转向程溏道:“逝者已逝,惟有节哀,却还有别人活在这个世上。程公子,你为何不替纪大侠想一想?锦上添花便也罢了,桑谷玉于他……恰如雪中送炭。” 紧要关头,他忍不住咬牙说出纪雪庵身体隐患,堂中众人却除了丰氏夫妇并无意外神色。程溏浑身重重一颤,似猛然惊醒,面上亦露出慌乱神情。他抬头对上纪雪庵的目光,双眸之中沉着最深最浓的感情,见不到底,辨不清爱恨,皆封锁在玄冰之下。明明是那么冷的眼神,程溏却仿佛被灼伤,惊惶失措地避开双目。他朝殿堂门口一步步后退,但又似有一条线暗中缚住他的脚踝,叫他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上般痛苦。他的目光在堂中每个人脸上乱转,宛如掉落陷阱的伤兽,走投无路的绝望,任谁都不忍心再逼他一分。 却有一个人比任何人的心肠都要冷硬。纪雪庵向门口踏前一步,一手握住腰间的桑谷玉,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这算什么?他死了,你也不想活了?你的命究竟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屋外斜斜的日光倾洒在青石地上,纪雪庵一步踏出阴影,明晃晃的光照亮他的半张脸。薄而无情的嘴唇抿成严厉的弧度,隐在暗处的眼中却透出比日光还要刺人的锐色。他从不曾料及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我算什么,仿佛怨偶的质问,将他的高傲全都打破。但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却在程溏脸上见到世上最伤心的神色。 熊熊怒火在纪雪庵心头燃起,在他体内四处流窜,连带着心口的血寒蛊,蠢蠢欲动几乎冲出。他已经分不清这股疼痛来自何处,传至四肢百骸,掌心恨不能狠狠揍在程溏脸上。伤人的究竟是谁,他凭什么作那般神色!他从未见过,甚至在心中暗自怀疑,是否只有出自魔教兰阁的人,能够操纵神韵眉目的人,才能露出这样叫人肝肠寸断的颜色。纪雪庵忽然想起那一夜程溏向他述说往事,他不经意提及沈荃以桑谷玉请祝珣出山一节,程溏也曾一脸惊痛。但却不是眼前,仿佛只要轻轻一触,那眸中的漆色便会掉落,颊上的苍白便会枯萎,血肉腐坏,白骨尽露。 谁还敢伸手去触呢,旁观的人在心中叹息。只有纪雪庵,哪怕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他也不肯屈折半分,“程溏,你告诉我!” 不过是啪嗒两声,却好似天边两颗星子坠落。蝴蝶的翅膀被揉碎,雏鸟的羽翼被扯断,世上一切美好破坏殆尽。程溏的眼泪砸在青石地上,抬头哽咽道:“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扭头便要跑走,却听纪雪庵厉声喝道:“站住!”程溏僵住身体,缓缓转过脸。纪雪庵神情凝着冰霜,瞧不出半分情绪,只目不转瞬盯着程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湖冰面被程溏的话狠狠砸碎,噼啪响成一片。寒气从心口一点点弥漫开来,咬牙屏息才能止住颤抖。身中血寒蛊不宜情绪激烈,蛊虫却在方才那一刻彻底苏醒。纪雪庵怒极反笑,手上用力一扯,祝珣方才系上的锦绳立时断了。他慢慢抬起手,亮出掌心宝玉,看着程溏一字一字道:“你想逃?什么都不再理?好!但这块玉的结局,你还没有处置。” 他话音落下,桑谷秦长老急道:“纪大侠莫非气糊涂了!我桑谷的宝物,何须他人插手?若是纪大侠不愿佩戴宝玉,大可以马上归还。”纪雪庵却转身冷冷道:“它的确曾是桑谷宝物不错,但当初亦是桑谷亲手将其送至魔教。”陈长老高声道:“何谓桑谷亲手奉上宝玉,难道不是魔教以谷主之子为质,用卑劣手段才迫得桑谷失去宝玉?纪大侠不知体谅桑谷丧宝之痛便也罢了,莫非还觉得魔教有理不成?”纪雪庵抬眼看他,冷声道:“只可惜桑谷与魔教之间从来不干不净,谁知道交出桑谷玉究竟是为换回祝珣,还是为了遮掩过往的丑事。” 祝珣面上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净,桑谷三长老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言。纪雪庵又转向沈荃,冰冷道:“你果然知道我中蛊之事,又能轻而易举入得桑谷,看来那个承阁首领便是捕风楼十七暗卫之一。”沈荃微微一笑,并不否认。纪雪庵冷淡神色间尽是嫌恶,“桑谷玉根本不是捕风楼的东西,你又凭什么敢做主还给祝珣?”沈荃轻声笑了一下,言语中充满恶意,眼睛瞄向程溏,“弟弟的遗物,做哥哥的难道不能接手么?”纪雪庵飞快接嘴道:“它亦不是沈营得来,不过是寄存在他身上。”沈荃哈了一声,身体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照纪大侠所言,桑谷玉只能属于程溏了?可惜他也是偷来的。魔教、程溏和在下,得来宝玉的手段皆不光彩,纪大侠实在偏心得很。” 纪雪庵却不再理他,回头对发愣的程溏道:“他们没人配得到桑谷玉,我也不要,只剩下你。我问你,这块玉,你打算如何处置?”程溏无措地摇头,似有迷雾在眼前蒙住,看不清纪雪庵的神色。纪雪庵点点头,冷冷道:“那好,我替你处置。既然沈营已死,桑谷玉于你再无用途,我便替你毁了它。你想我将它砸碎,还是用内力捏碎?” 程溏瞪大双目回不过神,祝珣在身后痛声叫道:“不要!”木槿夫人与丰华堂面面相觑,若纪雪庵只因与程溏决裂便毁去这件绝世宝物,未免太任性妄为。桑谷玉摊在纪雪庵掌心,要它被毁不过一瞬功夫,当真易如反掌。桑谷长老恨不能扑上前去,又惟恐将宝玉撞落在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纪雪庵掌中,纪雪庵却只等着程溏的回答。 大堂中鸦雀无声,甚至无人敢用力呼吸。纪雪庵背脊挺得笔直,身如泥塑,程溏却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众目睽睽之下,他向纪雪庵慢慢走近。纪雪庵压抑的呼吸和寒战紧绷成僵硬的姿势,却听程溏颤声问道:“雪庵,你在发抖么?” 好似心湖的破冰被一击震碎,纪雪庵浑身重重一颤,再也控制不住。偏偏眸中透出狠戾之色,丹田如连绵针刺,根本聚不起一丝真气,惟有狠狠扬起手臂。程溏猛然扑上前,死死握住他的手掌,掌心玉的棱角同时撞疼两个人,一齐摔落在地。纪雪庵咬牙转过脸,却看见程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要……我错了……不要砸……雪庵!” 他仿佛一下子回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程溏伏在他胸口,以为他睡着,哭得好像天崩地裂。原来他当时也哭得这么难看么,黑夜之中见不到的神色如今重现。纪雪庵抖个不停,视线摇晃模糊,连耳边也响起嗡嗡回声,嘴角却弯起难以察觉的弧度。还是这样子好,眉头皱着,鼻头发红,眼泪乱七八糟糊了一脸,脏兮 分卷阅读97 兮而狼狈,却比先前那种万念俱灰的伤心真实许多。这才是他喜欢的程溏的样子,再不堪也不肯放弃,决不会转身逃跑。纪雪庵眨了下眼,手指颤抖着寻到程溏的手,心满意足被握到发痛。 堂上众人亦乱成一团。秦长老疾声道:“来人!快送纪大侠去医堂!”却被祝珣打断:“不行!送纪大侠回祝府!”陈长老急得跺脚,“谷主这是做甚!”祝珣脸色发白,却冷静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的打算,他身中血寒蛊,我根本不放心交给你们。”丰氏夫妇头一次见到纪雪庵发作,吃惊不小,听闻祝珣的话,立马接道:“不错,我们亲自送雪庵回去!” 纪雪庵只觉意识一丝丝流走,目光涣散,看见沈荃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程溏背后蹲下。他凑在程溏耳畔,垂目看着他动作慌乱地将桑谷玉塞在纪雪庵心口,轻笑道:“我将这救命的宝贝送来给你情郎,你到底该恨我还是谢我?”程溏一顿,却没有回头理他。沈荃慢条斯理道:“韦行舟布下的局实在有趣,连我也想看一看到底是谁留到最后。”程溏急急扭头,惊声道:“你——!”纪雪庵翕动嘴唇,想要喊程溏别再听沈荃说话,却终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他最后只听见沈荃嘲讽的声音:“你且记住,无论如何,无论哪一次,他都是死在你的手上。” 第十七章 纪雪庵在做梦,梦里有两个程溏。一人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天真无辜的睡脸,不肯屈服的脏脸,还有情迷意乱时爱意泛滥的双目。另一人他却从未见过,分明生着程溏的脸,立于雪山断崖之上,嘴唇微动不知说些什么。他面上的伤心太过鲜明,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纪雪庵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想要听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祝珣,桑谷玉一直贴在雪庵心口,为何他还没醒来?”祝珣叹了口气,“桑谷玉色泽黯淡,玉身缀着细纹,远非原本功效能比。不过不必太过担心,方才灌下药汤,雪庵大哥体内的血寒蛊应该已被压制。”程溏的声音黯然问道:“这次蛊虫复苏,那往后……”祝珣苦涩道:“药方改得更烈,服药亦要更勤。” 纪雪庵渐渐明白过来,他已经醒了,屋中气息除了祝珣和程溏,还有丰氏夫妇。但眼睛睁不开,身体不能动,大约祝珣设法令他如此,正如那夜程溏所嘱咐,不动不语,只有睡时才不会引得蛊虫发作。胸口不知是谁伸手轻抵了一下,按在桑谷玉之上。祝珣忽然问道:“阿营他……究竟生了什么病?”程溏似不愿回想,沉默良久才道:“韦行舟向他下了毒。”祝珣没有再接口,纪雪庵暗道沈营口含桑谷玉活死人一般躺着,倒与他现下没什么两样,只不知他这些年究竟是醒是眠。 屋中气氛难免尴尬起来。祝珣低声道去看童子煎药,便听见轮椅声从门口离去。木槿夫人拍了拍程溏的肩,柔声道:“祝谷主心中难受,你莫要放在心上。”程溏自嘲一笑,“是我害得雪庵如此,哪里会责怪别人。”木槿夫人微微冷下声音,语气中却带着无可奈何,“小溏,你今天说的话,实在太伤纪兄弟的心。” 却听程溏轻声道:“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他就好了……这确是我的真心话。若不是我,他不会冒险来天颐山,便不会中血寒蛊。雪庵今日遭受的罪,全因我当初之过。”木槿夫人吃惊道:“小溏,你怎么会这么想!”连丰华堂也道:“程兄弟,这如何能怪你。魔教野心勃勃,与正道开战在所难免,雪庵多少会被牵扯其中。至于血寒蛊方才祝谷主已同我们解释了,是韦行舟觊觎雪庵的内力,并不是你的错。”程溏闷声笑了两下,似是将脸埋在掌中,模糊道:“不……是我的错。” 一时没有人说话,片刻后才听丰华堂缓缓道:“程兄弟何必钻牛角尖,你与雪庵这一路风雨,我同南香多少也看在眼中。二人之间,不可能只有欢乐甜蜜,伤痛争吵亦不可避免。你因雪庵的伤而退缩,但扪心自问,可真正后悔曾经的快活?我与南香夫妻十余载,过来人的道理,还望你听一听。”木槿夫人笑了一笑,“你一本正经说大话,倒也不嫌脸红。小溏,雪庵只是面冷,不会真正生你的气。哪怕上一回,我出卖背叛朋友,连自己都觉得不堪,他也终究原谅我。” 夫妇二人劝解程溏一番,便起身告辞。程溏趴在床头,俯首亲了亲纪雪庵的眉心,自言自语道:“你怎么连睡着也皱眉头?”他伸出手替纪雪庵抚平,慢慢道:“我错啦,你肯不肯原谅我?那时我太难过,说错了话……”他顿一顿,又苦笑道:“也不算说错,确是我害了你,你不曾遇到我才好。但我却不该逃走,既然是我害你,我更要护你至最后。”程溏悉悉索索爬到床上,躺在纪雪庵身旁,与他脸颊相贴,喃喃道:“这两年吃过的苦,忽然成为一场梦,我仿佛整个人被掏空,脑袋一片白想不起任何事,直到看见你——”他声音愈低,梦呓一般,每一字都在发颤,“原来心血一场空还不是最坏,偏偏我遇见你,连累你,叫我痛得死去活来,再也无颜多面对你一刻。” 那股疼痛掩盖在平静之下,从未在他心中消退。程溏忍不住抱住双臂,一扭头,却看见纪雪庵不知何时睁开双目,面无表情望着他。他一下坐起,又惊又喜,连声唤道:“雪庵,雪庵,你醒了!”纪雪庵仍不能说话,只别开双目。程溏却当他不理自己,顿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肯原谅我也没关系,反正一开始你对我……你知道,我最擅长死缠烂打,不要脸不要皮,也一定要赖在你身边。”说着却抽噎了一下,“但是发生那么多事,我都怀疑自己当初怎么忍得住。雪庵,你不要不理我。” 语罢再不管不顾,闭上眼将嘴唇印在纪雪庵脸上。程溏舔吮他带着药味的唇,轻轻撬开他的牙齿,堪堪探入他的嘴中,却猛然被按住后脑。而后铺天盖地的吻笼罩下来,因愤怒而格外粗暴,因惩罚而叫人疼痛,亦因情深,令两个人的心都烫得几近融化。 两人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之际,纪雪庵却忽然狠狠在程溏唇上咬了一口,而后伸手将他一把推开。他用的力气并不大,程溏抬身捂住嘴,指尖顿时染上红色。纪雪庵动了动手臂,只觉酸软无力,开口哑声道:“我睡了多久?”程溏从床上爬下,答道:“自沈荃入谷,已有三日。” 纪雪庵心中一凛,这次血寒蛊发作竟比当初入桑谷那次更凶猛。他勉力撑着身体坐起,盘腿在床上,稳住身形提气运功。口腔咽喉全是苦涩,祝珣既已灌药,他又安然醒来,想必蛊虫暂时被抑制住。待一周天行毕,四肢也已恢复力气,纪雪庵扯开床帘,径自拿起程溏取来的衣裳穿上。他回过身,不甚在意瞥了程溏一眼,却见他身上 分卷阅读98 穿的仍是那一天的衣衫,一脸疲惫泛着青白,不由步下微微一顿。但一顿之后,仍是大步走到门口,推门离开屋子。 程溏愣了愣,随即紧紧跟上。屋内烛火昏昧,外面却艳阳高照。纪雪庵皱着眉头,一路上祝府仆从唤着纪大侠醒来了,他毫不理睬,只向身后的人冷冷道:“我要去大祠堂,你跟来做甚?”程溏加紧两步,抬头看向他道:“雪庵……你才刚醒,不如先请祝珣来瞧一瞧。三日没吃东西,尚要好好调养。”纪雪庵步履不缓,冷淡道:“三天功夫,足够沈荃兴风作浪吞下整个桑谷,我现下去已是晚了。” 他话音落下,程溏脚下却迟疑了片刻。纪雪庵驻足回头,盯着他问道:“怎么?沈荃已做过什么?”程溏苦笑一下,“你昏倒之后,祝珣再不理大祠堂诸事,整日替你施针换药,沈荃留在大祠堂,收拾那些长老自不在话下。如今桑谷上下皆听从沈荃调配,倒与那日祝珣允诺你的一般。”纪雪庵闻言怒道:“丰大哥和木槿夫人在做什么?岂能任由沈荃胡作非为!”程溏垂目道:“他们自是不放心,丰大侠提出也要留在大祠堂,沈荃倒是一口答应。木槿夫人则留在祝府,每日传递两处的消息。”纪雪庵冷冷看他,缓缓道:“那么你呢?你不是对沈荃恨之入骨,如今倒也似毫无异议。”程溏低下头,轻声道:“我人微言轻,谁肯听我的话?更何况——”他猛然抬眼望向纪雪庵,“你昏迷不醒,我心急如焚,便是沈荃将桑谷拆了,我也再无暇去理。” 他说得太急,却被自己口水呛到,不由咳了两声,将一张脸胀得通红。纪雪庵只定定看他一眼,便复又回身往前走去。二人一前一后,直行至大祠堂前。纪雪庵足下轻点,跃过长长石阶,身影一闪不见。程溏拿手背挡在额头避了一下太阳,咬咬牙却笑起来,然后一步一步飞快向上跑去。 三日间,程溏衣不解带守在床边,食欲差极,累得狠了才在纪雪庵枕边趴一会儿。他跟着纪雪庵一路疾行至此,早已气喘吁吁。正午日头明晃晃照在毫无遮掩的石阶上,叫程溏额前耳后冷汗不止。他只觉眼前愈来愈黑,视物渐渐模糊,一脚踏上石阶差点踩空。程溏深深吸了口气,死死掐住掌心,定了定神,才一口气跑上顶端。 恰有一阵凉风吹来,吹得背心湿透的衣衫鼓起来。古朴大殿之下,有人负手而立,慢慢转过身,冷淡神情中夹杂着等候已久的不耐烦。程溏忽然觉得满身焦躁虚弱一扫而空,身体似被灌入无穷力气,足下轻盈似乘风而行。纪雪庵冷声道:“我没耐性与那些老匹夫说话,你去将沈荃叫出来。”语罢却将外袍扯散,随手一掷堪堪裹在程溏身上,“快去快回,我觉着饿了。” 程溏尚未来得及跑到檐下,里面的人却似听到外头动静。一个药僮打扮的人走出来,向二人施了一礼,“纪大侠,程公子,请随小人来。”纪雪庵冷哼一声,当先跟上。药僮领着二人快步带路,绕开正殿,穿过几间偏厅,才进入一处幽静院子。却见屋前栽了两株老梅,天气回暖,枝头缀着星星点点的骨朵。再看廊下窗栏停着三羽白鸽,红喙啄细毛,低头拣粟米,还有一只听见声响扭脖来瞧三人,机敏的眼珠黑亮,却一点也不怕人。 纪雪庵心知,此处必然便是沈荃在桑谷的落脚之地了。药僮顿下步子,屋门几乎同时被推开,沈荃依旧一身黑袍,面带笑意迈腿迎了出来。他挥挥手示意药僮退下,朝纪雪庵拱一拱袖,又向程溏点点头,终年不变晶城第一人捕风楼楼主的风度做派,瞧不出半点芥蒂。纪雪庵神色冷淡地看他一眼,屋中却又走出两人。丰华堂一见纪雪庵,眉间凝起担忧关切,“雪庵,身体可好些?”纪雪庵道一声无事,却蹙眉看向第三个人。程溏也觉得心中奇怪,这个桑谷青年不是当日领众人去大祠堂偏院的阿川么,怎么会与沈荃在一起?阿川向纪雪庵和程溏行过礼,沈荃似是明白二人心中疑惑,微笑道:“如今桑谷热血年轻人集结起来,拎着锄头也好,提着石板也罢,拳拳保家卫谷之心,实令人动容。年轻人与原先桑谷守卫现下并作一道,阿川乃是他们推举的首领,正在与我商量守备之事。” 他说罢,阿川附和颔首,丰华堂面上却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纪雪庵暗道程溏先前说得不错,沈荃此刻已俨然成为桑谷之首。桑谷长老不知与他做了什么约定,叫谷中上下对他俯首称臣,祝珣本就没太大主见,但若是丰华堂和木槿夫人也按捺不发,想必沈荃确有过人之处。他目光冰冷,却没有说话。沈荃扬眉一笑,“纪大侠来得正好,我们进去慢慢详谈。”他手上做了个邀请之姿,丰华堂惟恐纪雪庵脾气发作,快步走到他身旁,轻声道:“雪庵……”纪雪庵向他点了下头,再回头瞥了程溏一眼,便随沈荃入了堂屋。 却有两个妙龄少女搬来两张椅子,添上茶水后盈盈退下。沈荃竟将捕风楼的侍女也带来天颐山,仿佛并非远赴一场恶战,不过是在桑谷多开一家捕风楼的分号。茶汤清甜,纪雪庵醒后滴水未进,抬腕一口气喝得精光。沈荃微微一笑,却道:“茶虽从晶城携来,水却是桑谷的天泉汤。这个滋味,除却此处,再也尝不到。”他派头摆得十足,废话总算说够,一扬手指向屋角一面屏风,“纪大侠请看。” 纪雪庵踏入屋子的第一眼便已扫过屏风,心中不免惊异。上头绘着天颐山脉数座山峰的地图,又插了几枚银镖,镖尾系着各色丝线。沈荃站起身,踱到屏风之前,伸手指点缓缓道:“我等如今身处桑谷,向北十里便是魔教荼阁,可见当年桑谷叛众并未行远,在苦寒高峰之上建立新居。此处红镖所指正是天颐宫,乃韦行舟居所,亦是青阁所在之地。”他的手指又滑向蓝、棕、黑三支银镖标记之处,“剩下便是兰阁、铃阁与承阁。” 世人若有这份地图在手,魔教的神秘莫测便已削去一大半。丰华堂早些已听沈荃讲说一番,此刻依然感慨。饶是纪雪庵也不得不承认,大约世间所有秘密都逃不过捕风楼的天罗地网。沈荃并无得意之色,指尖在地图上慢慢滑动,停顿片刻才继续道:“魔教分阁虽多,却各有所长,皆有致命弱处,故而定然汇聚行动。于我正道来说,逐个击破便无必要,不如集中攻势——”只听嗤的一声,红镖入木更深三分,“在天颐宫决一死战!” 语罢,沈荃微微翘起唇角,方才一闪而过的杀气仿佛错觉,面上又扬起从容一笑,转头看向纪雪庵,“不知纪大侠如何看?”纪雪庵盯着屏风沉吟片刻,开口冷淡道:“从地域上确无逐个击破的必要,但对付这些分阁,仍需逐一防备,不可笼统对待。”沈荃闻言面上笑容更深,目中掠过一丝意外,“愿闻其详 分卷阅读99 。”纪雪庵慢慢道:“铃阁首领韩秀山与范聿先后死了,多半已成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兰阁在青浮山一举得手,正道毫无戒备却是极大的原因,今次不可能再故伎重施。荼阁以毒见长,却与桑谷同源而生,所以要请桑谷谷众加入此战。大祠堂上方白烟袅袅,只怕所有药庐都已生起炉子,桑谷这次确实决心要与魔教决裂。至于承阁,那些杀手单论功夫不过泛泛,却是魔教极重要的耳目。可惜捕风楼楼主在此,恰是承阁克星,更遑论承阁最受韦行舟信赖一人竟是捕风楼十七暗卫之一,敌人的暗器反而成为正道的棋子。” 他话音落下,沈荃拊掌大笑。纪雪庵神色冷淡,他不过据实而言,并无丝毫恭维。阿川在旁赞佩道:“纪大侠当真料事如神,长老已下令所有药庐连夜煎制百草丸,这几日大祠堂中忙成一团。”丰华堂凝目看向纪雪庵,不由在心中叹气。他记忆中的纪雪庵,如何会坐在这里与沈荃说半天话,什么魔教各个分阁,不过是手中连璋的剑下亡魂。无能之人的狂妄只能称作有勇无谋,纪雪庵的狂妄却令人噤声屏息。丰华堂想象不出纪雪庵竟也会考虑起这等细枝末节,但亲眼所见,却感到一阵欣慰。他侧头望了程溏一眼,嘴角浮起些微笑意。却听沈荃道:“铃阁会武之人被编入承阁,不会武的已被韦行舟尽数杀了,为防机关秘要从他们口中泄露。兰阁中人原先多半是被送入各大门派作探子,在这等大战中并无用途。能修成魅功的弟子本就只在少数,又如昙花一现死得极早,自那个绿衣少年死后,如今兰阁中已无人会魅功。荼阁的毒却很是棘手,诸如血寒蛊,连桑谷亦束手无策。所谓百草丸,指的是能解世间寻常百种毒草之毒,不一定对荼阁有用,也未必全然无用。至于承阁……的确已成韦行舟最大的败笔。他之所以至今未动桑谷,除却荼阁与桑谷的那些旧缘,更因他耳目受蔽,便是心中再急,也寻不到出手的方向。”沈荃再自谦,语及承阁,终于在嘴角泄出一丝得意,却骤然话锋一转,“纪大侠为何避青阁不谈?青阁中人修习碧血书,练的是再纯正不过的正道独门绝技,又居于天颐宫,俨然便是韦行舟身边最有力的护卫。纪大侠以为,对付青阁该如何是好?” 言及激昂之处,沈荃不自觉从屏风前踱至纪雪庵面前。纪雪庵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从椅子上站起,平视沈荃双目,半晌才道:“青阁修习的是正道功夫又如何,他们终归是魔教中人,正邪不两立,硬碰硬也没有法子,凭手中的刀剑对付便是。”沈荃面上闪过一丝嘲讽,“若我正道人人皆有纪大侠的身手,自然不怕青阁 ——不!”他却重重摇了下头,“就算人人都身怀神功,硬碰硬也是极蠢的法子。四十年前,七大门派移罪压制屏洲倪家,难道只是为了掩埋独门功夫外泄的丑闻?哼,这世上黑白阴阳万物相生相克,若叫别人清楚一门功夫如何练成,自然便能知晓它的弱处所在。七大门派相互牵制,企图叫这件事不被人发觉,惟恐世人识破独传名技的破绽,从此神功再难发威,名门沦为笑柄。青阁中人练正道功夫,无人比七大门派更洞悉制约之法。碧血书乃是他们闯下的祸事,时至今日,七大门派难道不该出面收拾?” 纪雪庵冷声问道:“七大门派当年做下诬蔑屏洲倪家之事,如今若肯站出来,岂非自扇耳光?何况,若七大门派独传功夫的压制之法公布天下,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不提,正道各世家必将重新列位,掀起腥风血雨。捕风楼当真打的好主意,天下大乱,坐收渔翁之利。”沈荃缓缓一笑,迎向纪雪庵冰冷双目,弯唇道:“武林太平过久必乱,乱世出英雄再一统江湖,无人能成就千秋万代的伟业,这种道理,纪大侠还需在下说明么?不论你我,还是区区捕风楼,皆不能改变什么。至于七大门派肯不肯,我们倒不妨学一学魔教如何对付桑谷。” 一旁丰华堂和阿川早就听得目瞪口呆,捕风楼名不虚传,沈荃连陈年旧事都一清二楚。纪雪庵冷冷反问:“学一学魔教?”沈荃却似听不出他的讽刺,微微一笑道:“这件事说起来容易也不易,只缺一人证词,好迫得七大门派逃避不过当年之事。这人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低不得,不然被一掌拍死,又有谁来理会?纪大侠,令师无息老人当年追查武君下落及七大门派正道高手失踪的内情,捕风楼正是家父主持。这个关键人物本来由无息老人来当再合适不过,但他老人家隐居合霞山,何必拿尘俗旧事打扰他?而纪大侠乃无息老人亲传弟子,武艺高绝,名声赫然,对当年之事知得不少,如今又深陷阵中,岂不更合适?纪大侠,你以为如何?” 沈荃的话,竟是要纪雪庵出面令七大门派自揭疮疤。纪雪庵听得微微恍惚,他行走江湖十余载,虽被尊称一声大侠,但他性情冷硬孤傲,从未涉世过深。对于沈荃的话,他并不畏惧担责,亦没人敢真正逼迫他。论起来,无息老人吩咐他调查青浮山珍榴会万家之事早就尘埃落定,若非为了带回程溏,他或许根本不会远赴天颐山脉。太平也好,大乱也罢,他独善其身的本领足够,其实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敢不敢,要不要,都不重要,全凭他内心,想不想。 纪雪庵不由自主扭头去看程溏,他在世上见过最执著坚韧之人,便是程溏,程溏却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屋中众人皆盯着纪雪庵,但惟有程溏眼中仿佛除了纪雪庵,再也盛不下一丝多余风景。沈荃似是瞧出纪雪庵心中松动,轻声开口道:“无息老人奔波半生欲为武君正名,只苦于没有证据。眼下碧血书的秘密即将大白天下,机会仅此一次,纪大侠难道愿意放过?”纪雪庵转过脸冷冷看他,“师父追查武君大会时魔教尚未蓄势待发,动摇七大门派根基也不甚要紧。如今武林局势却摇摇欲坠,如何能同日而语?”沈荃微微一滞,却听纪雪庵淡声道:“我若给七大门派写信,捕风楼可确保他们以最快之速赶来天颐山?” 言下之意,竟已同意。沈荃大笑一声,展颜道:“这等犬马小事,捕风楼还是做得来的。”纪雪庵不再理他,径自坐回椅子。他捧起侍女新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雪洗武君之名是师父的心愿,覆灭魔教是程溏的执念,他从前以为自己寻不到执著之事,但替在乎关心的人完成愿望,难道不也是一件极好的事?因为他知道,若有一天他身陷泥潭,这两个人决不会将他抛下。纪雪庵感受到身旁程溏的目光,却还记得自己摆着脸生他的气,不肯回头看他一眼。但热茶入喉,似乎却连心尖也一并暖起来。 他收敛住冰冷气焰,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众人皆放松下来。沈荃走回屏风前,却听纪雪庵道:“ 分卷阅读100 天颐山脉地处西域,在七大门派的人赶来之前,我们亦不可坐以待毙。”沈荃转身一笑,“这个自然。纪大侠且放心,天颐山太大,韦行舟又太过依赖承阁,如今反而受其桎梏。承阁与捕风楼十七暗卫的联络方式大不相同,在下只要愿意,随时能寻到十七人,承阁却以一传十,以十传百,一个人出了错,便是满盘皆错。”丰华堂闻言不由感慨道:“而承阁第一人,偏偏便是捕风楼十七暗卫之一。”沈荃笑了笑,手指再次落在屏风上,缓缓描绘出一条山路,“不出十日,正道便有三十来人赶至天颐山。”他转过身,难得正色道:“我们并非孤身而战。” 纪雪庵一愣,“来者何人?”沈荃露出笑容,“说起来还是承纪大侠的福。青浮山一役之后,魔教野心昭然天下,可惜正道各派亦伤了元气,又心怀各种计较,一时难以下定决心。但江湖上从来不乏热血儿郎,多亏纪大侠之友裘大侠多方周旋,还有那位罗星庄少庄主四处奔波。这一批人虽然不多,又大多年轻历浅,但只要待到七大门派出面,正道各派大约少有人能逃开这一场恶战。” 他口中之言虽然对己方有利,但这副悠游笃定的样子却着实令人反感。届时正邪大战,枯荣升降又一轮回,岂不正是他捕风楼风生水起之时?纪雪庵冷笑一声,“我既答应你此事,你也须应我一事。”沈荃奇道:“纪大侠但说无妨。”纪雪庵冷冷看他,“那个承阁的暗卫,我要见他一面。” 沈荃一愣,旋即点了下头,满口应承下来。纪雪庵与程溏来大祠堂前,沈荃同阿川方商讨了一半,此刻侍女上来换了茶,便继续谈说。丰华堂侧头望纪雪庵一眼,纪雪庵自然无意在这间屋子多待,起身便走。程溏紧跟在后,徒留丰华堂苦笑一记,向沈荃告辞。 他沿着来路往外走,不出意料见到纪雪庵并未走远,快步跟上,笑道:“雪庵,我实在不曾料到,你肯听凭沈荃主持大局。”纪雪庵冷淡道:“除了他,还有谁愿意与桑谷那些老匹夫周旋,此人长袖善舞巧舌能言,这个位子送与他坐,岂不正好?”丰华堂闻言如释重负,颔首道:“你这般想,倒是我多虑。不瞒你说,先前沈荃邀请我至大祠堂与他一道布署安排,我心中只存监视之意。但他果然手段极好,竟称得上算无遗策四字,行事间虽不乏私心,当前局势于我正道却也不得不为。”他自嘲一笑,“我心里隐隐已愿意听从他布局,只担心你与他从前龃龉未消。”纪雪庵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同他又有什么私怨,不过实在是他居心叵测。正邪相争,捕风楼一时出尽风头,但往后呢,是取魔教而代之与正道两相抗衡,还是三足鼎立?他今日能将矛指向魔教,明日未必不会倒戈。即便如此,与其放任他与韦行舟联手,不如束缚他不得背叛正道。”丰华堂听得暗暗心惊,掌心沁出一层冷汗,“怪不得你提出要与那个承阁中人见面。”纪雪庵垂目道:“我曾见过那人……此事暂且不论。”他抬头道:“韦行舟现今束手无策,只因耳目全被扼在沈荃手中。前例在此,我等岂能重蹈覆辙?” 二人说话间,已走出正殿旁的院门,又至长长的石阶前。纪雪庵忽然顿住脚步,慢慢等程溏走到身旁。丰华堂呀了一声,连忙伸手扶住程溏肩膀,只见他满额冷汗,面色如纸,双目恍惚迷茫不知是否听着两人先前对话。纪雪庵踏前一步,阴影笼在程溏身前。程溏缓缓抬起头,视线模糊对上他,却听他冷冰冰的声音问道:“你是否恨沈荃入骨?” 丰华堂顿时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见程溏迟迟不答,不由道:“程兄弟,眼下捕风楼已成阵心之重……待大局平定,再与沈荃算账……”他自己也觉话语苍白无力,却着实无计可施。在这场大战之前,沈营与程溏皆算不得什么,但在程溏心目中,沈荃杀友之仇却可谓大过天。 头顶日光被纪雪庵身形遮住,程溏只觉神思清明不少。他轻轻一笑,目光在纪雪庵脸上停留一瞬,“我自然巴不得他与韦行舟同归于尽。”这一眼说不出的讥诮冰冷,其中的寒意却不知究竟向着两人之中的哪个。丰华堂宽下心,拍了拍程溏的肩笑一下。纪雪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淡声道:“你尽管恨他便好。” 众人回到祝府,用了些饭,已是午后。却听侍女传报,童子推着祝珣入屋。他面上带着疲累,笑看向纪雪庵,“早上还见雪庵大哥未醒,一转身你已去了大祠堂一回。”说着探身来寻纪雪庵的脉,纪雪庵伸出手腕,颔首道:“有劳了。”祝珣凝神切脉,半晌再细看纪雪庵面色唇舌,松一口气微笑道:“这次药力凶猛,我还担心压制不了血寒蛊,幸好桑谷玉在身,多少助了药效。” 他话音落下,一旁丰氏夫妇也露出笑脸。祝珣目光在纪雪庵脸上流连一刻,似是极艰难才能移开,“往后……雪庵大哥可要收敛住脾气,心火之盛比真气乱窜更危险几分。我已命人将圣泉一处池子清洗干净,桑谷玉须圣泉水浸润,泉水于身体恢复也是顶好的。”纪雪庵不置可否,只伸手按在胸前,自他醒来,桑谷玉便悬在心口位置。祝珣却又转向程溏,“我方才听闻程公子在大祠堂大汗淋漓,险些黑矒晕厥,想来还是先前气血亏损之故。不如与雪庵大哥同去,虽不好下水,在灵杰之处吐纳调息一阵,定然也大有益处。”程溏对他笑了一笑,“多谢你。” 纪雪庵与程溏来桑谷时日不长,并不知桑谷圣泉却是比大祠堂更要紧的重地,泉水润养无数珍奇药材,可谓桑谷之源,平素便是谷主也不得擅入。丰氏夫妇却晓得此事,对视一眼,多亏这次祝珣以润洗清养桑谷玉为由,才能将纪雪庵二人带入圣泉禁地。 祝珣见程溏同意,纪雪庵也似个默认的样子,当即吩咐下去,领二人往圣泉而去。圣泉离祝府并不远,隐在桑谷腹地,祝珣未坐轿子,只叫童子推轮椅而行,却在膝上搁了一张琴。街市被抛在身后,道旁枯木成林,足下小径愈来愈窄,待到越过一座木桥,众人便嗅到鼻端温泉水气渐浓。许是祝珣之前命令,圣泉并无人把守,一路可谓空无一人。童子小心翼翼推着轮椅,纪雪庵先前只当他们怕摔了祝珣,绕了几弯才察觉木轮原是为了避让路旁草木。他仔细看去,识不得几株长草,空气中却飘散着异香,多半是桑谷中极珍贵的药草。 众人行至一处古朴院落,童子推着轮椅直奔后院,却见宽敞高台之下竟是一汪碧波。程溏忍不住低呼一声,纪雪庵目中亦闪过一丝赞叹。这院中楼阁原来是一座水榭,凭栏之下便是一池泉水,但叫人叹为观止的,却是立在高台上一眼望去,泉水漫过一个个池子,高低错落,比起山间流水小瀑的自然之景别有一番风致。 分卷阅读101 但见水雾袅袅,烟气氤氲,一片朦胧之中,瞧不清哪里栽了梅树,惟有暗香袭人,又夹杂了各种草木清气,恍若人间仙境。童子从一旁拱道推祝珣上了高台,祝珣看二人这般神色,笑道:“我幼年头一趟来,瞧得好半天才回过神。” 纪雪庵转过头,祝珣见他已恢复一脸冷淡,收起说笑之心,“先人在圣泉源头挖了大小不一许多池子,引泉水次第流过。各个池中温度各不相同,便有不同用途。其中有些浸泡着药囊,不得丝毫污染,有些则适合人下水洗浴。”程溏回身道:“这处池子之上还建了水榭,想来便是能下水的吧。”祝珣但笑不语,纪雪庵却皱眉道:“台下乍看是一个池子,但细看池中几块石头却似刻意放置,难道被隔成了两池?”祝珣点头笑道:“圣泉不止一处泉眼,除源头主眼之外,不少池中也挖出了泉水。这两个池子名唤并蒂,仅此一处,左边尚是温泉,右边池底却有冰水涌出,是为奇观。”程溏听得稀奇,“倒与当初我们跳进桑谷入口的那个深潭一般。”祝珣道:“热流向上,冷流降下,这个池子远不如那里暗流汹涌。雪庵大哥心口的血寒蛊虽一时蛰伏,却还是在冷池中泡泉更好。” 时值早春,天气仍冷,但纪雪庵内力深厚,哪里会怕浸在冷水池子里?他并不多言,到屋中除去外裳,上身裸露,胸口正挂着桑谷玉。纪雪庵一跃跳入池中,抬身甩了甩脸上的水,冷冰冰地望向高台。祝珣正指点程溏坐到并蒂另一池温泉旁的一块巨石上,“程公子不宜下水,热水漫过胸口,不免叫你气短不适,坐在池边蒸些热气便好。”语罢慢慢松开抱在膝上的琴,十指虚按,铮的拨了一下。 纪雪庵与程溏水中水上遥遥对视一眼,听闻琴音骤起,皆不由自主闭上双目。祝珣所奏曲调十分平朴,几乎没什么起伏。纪雪庵站在水中行气运功,程溏则随着琴律放缓呼吸,只可怜一旁童子,听得快要睡着。祝珣半闭着眼,脑中一片空茫,全神贯注于指尖,心静如止水。当初在青浮山,丰华堂以笛声助纪雪庵疗伤,祝珣更是个中高手,何况纪雪庵修习的无息神功本就以自愈见长,不过盏茶功夫,他头顶生起淡淡白烟,叫并蒂冷池如温泉般雾气弥蒙。 古曲将尽,祝珣渐渐收回心神,琴音亦引导着真气回归丹田。纪雪庵长长吐出一口气,方要睁眼,祝珣堪堪按在最后一音之上,却听铛的一记,琴弦应声而断。他的手指骤然破开,鲜血滴落,祝珣吃惊抬目,一眼看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悄无声息停落在并蒂冷池畔。他来不及害怕,只一遍遍在心中暗道,还好,还好,若这人早出现一刻,自己琴音一乱,必会引得纪雪庵真气出岔。程溏一下跳起,奔至那人面前,愣了一愣,却迟疑道:“是你——你怎么也来了天颐山?” 程溏似是方回过神来,恍惚道:“沈荃安插在承阁的那个暗卫,原来是你。”他苦笑一下,回头朝纪雪庵解释道:“从前我在湖城捕风楼别庄照看阿营时,曾经见过他。”那人接口道:“过去好久的事了,自魔教开始与青浮山万家策划今届珍榴会,我也再无空闲远赴湖城。”言语之间,便将两人过去数面之缘揭得一干二净,更不低头看程溏一眼。程溏退后一步,不再打断他与纪雪庵说话。 纪雪庵的眉头却皱得更深,这人虽然掩饰得极好,但终不免泄露几分对程溏的敌意。他不曾料到,被沈荃如此看重的暗卫竟与湖城的沈营也有干系。他兀自沉思,对面的人却显然没了耐性,“纪大侠应知道,教主如今极其依赖承阁,我得楼主指令前来见纪大侠已十分不易,若被人发现行踪,便是前功尽弃。”他对韦行舟和沈荃均口呼敬称,偏偏语气中并无一丝恭敬之意。纪雪庵定定看他一眼,口中道一声好,字音未落,竟倏然出手。 他乍然从水中跃起,上身赤裸一片苍白,惟有心口悬着一块墨色玉佩。那人猝不及防,猛退一步却一脚跌入水中,连忙就着退势稳住身形,如飞鸿掠过水面,只留下微微涟漪。纪雪庵急追在后,厉声喝道:“别想逃!”程溏发愣地看着二人一前一后往高台而去,单凭轻功,纪雪庵哪里追得上捕风楼十七暗卫。那人冲至台上,右掌一挥,掌风掀得祝珣的轮椅和两个童子皆闪到檐下。纪雪庵紧跟而来,那人回身怒道:“纪大侠既与楼主联手,突然发难算什么!”纪雪庵冷冷看他,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嘲笑,“和捕风楼同承阁皆无关,我只想知道,你在我手下能不能过得了十招。除了在那些鬼地方学到脚底抹油的本事,你便一无是处了?动手罢。” 便在一瞬之间,那人周身气息竟一下变得全然不同。暗卫杀手须敛气收息,平淡无奇,不露锋芒才好。却见他从腰间慢慢摸出两柄短刀,目光如箭盯着纪雪庵,一身锐意再无从掩盖。纪雪庵下水之前将连璋留在屋内,此刻赤手空拳,只一脸冷淡与他对视。那人瞥一眼檐下吓得一脸苍白的祝珣和童子,却复又收起兵刃,而后脚掌一踏清啸一声,纵身向纪雪庵扑去。 虽是纪雪庵挑衅他动手,先出手的却是那人。二人顷刻间缠斗在一处,那人弃了双刀,两手握拳,攻路绵密如网,一时竟将纪雪庵困在其中。纪雪庵被他占得先机,一双肉掌化用了连璋的剑招,拆抵化解虽不落下风,转眼功夫却已三招过去。程溏从并蒂池畔走到高台上祝珣轮椅旁,祝珣如拉住救命稻草,心急如焚道:“这人到底是谁?怎么、怎么就与雪庵大哥突然动起手来?” 程溏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劝慰道:“雪庵只说与他过招,二人又都未用兵刃,想来只是点到为止。你瞧,他们只在台上打斗,进退有度,心里都顾忌此处乃桑谷圣地,不会污了圣泉。”祝珣全然不懂武,瞧不明白,程溏却愈看愈心惊。纪雪庵固然未尽全力,而对手亦同样游刃有余。他拳法由刀法化作,手腕异常灵活,招式如细雨密实,又如绵云流畅,若以原先双刀为刃,想来便是一副白光璀璨水银泻地之景,俨然有着名门之风。魔教承阁自然出不了这般的人,而捕风楼最简单的拳脚功夫阿营曾教给过程溏,与眼前又截然不同。程溏暗道莫非纪雪庵识破了此人身份,才刻意要与他动手?他抬眼看去,却见纪雪庵神色愈来愈沉,而两人已过完八招。 第九招,那人双拳夹杂着呼呼风声袭向纪雪庵耳畔,半途却骤然下降,拳势如石,直击颈侧。若他手中有刀,便是一记刺破血脉,直取性命的杀招。纪雪庵惯用连璋,又重又长远不及短刀灵巧,他哼了一声,横臂在颈前随意一挡,也不理那人细密拳法紧接而来,上身微微后仰,一腿忽然抬起直直踹向那人小腹。这原是他剑招中攻人下盘的一式,势大力沉,秋风莫挡,那 分卷阅读102 人不敢硬接,高高跃起,就势向后倒的纪雪庵罩去。 他却不料自己扑了个空。纪雪庵如足下生轮,竟一下向前滑去,与那人堪堪错开。对方吃了一惊,勉强旋过身,终还是慢了,肩上吃了纪雪庵一掌,身体霎时飞了出去。所幸他轻功绝顶,凌空控制身体的本事也比旁人要强许多,竟能稳住身形,双臂张开,两袖灌风,轻轻落在屋旁一株雪松之上。纪雪庵仍站在高台,冷冷抬头看着那人,突然跃起,足下踩过屋檐,向树梢上的人掠去。 第十招,那人不敢怠慢,也没有退逃,从雪松跳下,双手复握成拳,丝毫不惧冲纪雪庵迎来。二人在空中近身相贴,四手四腿飞快变换着招式,一齐落回高台的瞬间,却见那人猝然顿住身体,而纪雪庵指间闪过银亮光弧,双手竟捏住了两柄短刀的薄刃。他低头细看手中双刀,那人怒瞪着他,良久才后退一步,恨声道:“十招之内,纪大侠将我兵刃夺去,是我输了。” 那厢程溏等人皆松了口气。两人只过了十招,虽说拳法精妙而纪雪庵却化得更巧,其实不过须臾功夫。祝珣早就看得眼花缭乱,脑袋发胀,悄悄拉住程溏衣袖,小声问道:“是那人欲取短刀偷袭雪庵大哥么?”程溏摇摇头,“是雪庵在近身交手时夺来的,或许那人的身份之谜,能由这对双刀解开。” 那人既已认输,再无战意,干脆坐在檐下,盘腿调息起来。他先前受纪雪庵一掌,虽非全力,也足以叫他气血翻腾一阵。纪雪庵独自站在高台中央,指尖缓缓滑过双刀银刃,回身冷冰冰问那人道:“左云右雨,这一双斩云断雨刀,已有四十余年未现身江湖。你与屏洲倪家、与昔日武君倪大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话音落下,祝珣不明所以,程溏却大吃一惊。他方才从房中取来纪雪庵的衣衫,刚替他披上,不由僵住动作。屋檐下坐着的那人缓缓睁开双目,神色复杂地笑了一下,“想不到今时今日,还会有人用这般尊敬的口气提起他。”他霍然站起身,却向纪雪庵深深施了一礼,又从他手中接过斩云断雨刀,“在下名唤桥生,我知道令师无息老人乃是他结义金兰的异姓兄弟,虽然自四十年前再不曾相见,但见你对他心存敬意,便知当年的兄弟情义仍牢不可破。”他抬起脸,双目微微泛红,“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定然十分欣慰。” 饶是纪雪庵听闻此言也不由动容,“你是倪家的人?”桥生却摇头冷笑道:“我不过是父亲拾来抚养的孤孩,倪家迫不及待与他划清干系,我哪里敢高攀。只可惜卑劣如七大门派也不齿倪家这般行径,他们注定背负骂名至族人最后一丝血脉。”纪雪庵看着他,皱眉问道:“四十年前最后一届武君大会,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近百人有去无回?瞧你年纪,武君遇上你时大约已年近不惑,他如何脱身,其他人又在何处?” 他一口气问完,桥生只面色沉静地点点头。他既已袒露身份,自然知道必须解开纪雪庵的疑惑。这些秘密憋在他心中多年,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千言万语涌至舌尖,开口时竟带上颤抖,“那一年的武君大会,正是在青浮山召开。” 众人似能感受他心中此刻情绪汹涌奔腾,静静听他说起这桩巨大的陈年秘辛。“当时江湖上根本无人识得万家,青浮山的山庄和地牢却早就存在。山庄主人姓杭,乃是雷驰堂的一名弟子。雷驰堂名列武林七大门派之一,门下弟子选的场子,无人生疑。但偏偏在大会第七日,魔教荼阁来袭。”桥生顿了顿,才继续道:“如今魔教中分阁各有所长,早年却仅有荼阁常常走动江湖。荼阁中人皆以黑纱覆面,周身带毒,仿若恶鬼现世。当年雁州梁家与荼阁一战,血流成河,祖宅化作废墟,竟遭灭门惨剧。武君大会亦是如此,不知何人在饮水中下了荼阁的毒,魔教兵不血刃,正道众人毫无防备,一夜之间皆成阶下囚。是时魔教教主乃韦行舟之父,心计城府决不在韦行舟之下。他深知荼阁固然厉害,魔教却不可能每每得手,更无法凭此称霸天下。而那届武君大会,便成了魔教百年难逢的良机。” 程溏轻声道:“是为了碧血书。”祝珣先前听得入神,却忽然啊了一声,惊道:“那本手札上写道,四十年前魔教捕获一名内力高强的正道高手,动了贪念,故而与……联手以血寒蛊盗移内力。”他说起桑谷长老曾犯下的丑事,面上不免露出一丝难堪。桥生双手握拳,牙齿气得格格作响,目眦欲裂道:“不错,你们竟知道此事。父亲毕生习得的内功,被、被那群畜牲、生生夺去!” 这些旧事终于联系在一处,果然将纪雪庵心中的猜测一一证实。他不由叹一口气,自从依照师命参加万家珍榴会,青浮山地道中点点蛛丝马迹,辗转至天颐山桑谷,到如今真相大白,不过数月功夫,却已比许多人的一生都惊心动魄。那些暗无天日濒临绝境的回忆,此时想来当真恍如隔世。纪雪庵情不自禁扭头去看程溏,却不期然望见程溏亦正抬眼凝视着他。仿佛心有灵犀,二人目光闪动,眸中皆有甜蜜感慨,程溏忍不住伸手拉住纪雪庵。纪雪庵紧紧回握,他们因珍榴会结缘,虽然开始得很糟糕,但他何等幸运,竟在世上寻到这样一件珍宝。连璋仍在屋内,纪雪庵右手空空,却头一遭觉得,左手掌心相贴的温暖,比握住宝剑还要叫他安心。 两人之间一时的情思涌动却感染不了旁人。只听砰的一声,桥生竟一拳砸在墙上。他未用内力,手背指节顿时血肉模糊,抬起头望着吓一跳的众人,目中全是血丝,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但是七大门派、比魔教愈加可恶!”祝珣连忙唤童子上前替他止血包扎,桥生木然伸出手,黯哑了声音道:“魔教垂涎父亲神功,在他身上下了血寒蛊。父亲多次蛊虫发作,冷得死去活来,却决计不从,说他们若敢用强,他便自断经脉,宁可报废一身功夫。但他们却拿那些被囚的正道人士作为要挟,声称他们的性命全系在父亲身上。他只要拒绝一日,便有一人要死。父亲他、父亲只得同意——” 桥生说得字字艰难,祝珣却心中一动,急问道:“血寒蛊究竟是如何移功的?内力转移后,蛊虫便解了么?还是有什么别的法子?”桥生不置一词,目光冷冷从程溏脸上掠过,又定定看了纪雪庵一眼。他面色黑沉,方才仇恨愤怒的神情一时却变得复杂起来。良久,他才哑声道:“父亲是铮铮铁血男儿,既然他能坦荡荡地告诉我,我又何须心怀芥蒂?在血脉中养着血寒蛊雌虫的人,须在与雄虫宿主……交合之际催动移功心法。雄虫挟真气尽数涌入得主体内,宿主才能存活。别的……我一概不知。” 众人听得发愣,程溏与祝珣不由自主看了纪雪庵一眼,皆是面 分卷阅读103 色发青。桥生深深吸了口气,似是说出最难堪的部分,后面便不用再吞吐,飞快道:“真气流失的痛苦非同寻常,更遑论身心俱创之时。父亲内力全无,形同废人,被带回地牢才知正道同伴早就被杀尽,他根本无人可救。而他心心念念要救的人,狗咬狗,起内讧,根本不识良知气节。他们中不少人为逃脱铃阁刑具,竟肯将自家独门功夫默写给魔教,被利用之后自然是一刀杀了。父亲被单独关押,移功后才得晓此事,心知正道已埋下一颗覆灭的种子,万念俱灰。再后来的日子,父亲没有细说,许是魔教贪心不足,仍想哄骗他交出斩云断雨刀的刀谱,才让他继续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以为父亲是谁!他从不肯放弃,竟从牢房挖出一条逃生地道,九死一生,终于逃离青浮山。” 纪雪庵与程溏对视一眼,却不约而同在对方眼中看见一丝不忍。那间布置得宛如女子闺房的牢房,那条坑坑洼洼耗尽心血的地道……斩云断雨刀再厉害,刀的主人已内力尽失,只要将他杀了,世上再无第二人会使,不收进碧血书也无妨,何必空等武君数年只待他屈服?只是英雄已逝,那些无人可道的过往,不提也罢。纪雪庵淡淡问道:“武君逃出生天,为何不去寻我师父?”桥生苦笑道:“父亲好不容易逃脱,才知天下早已是非黑白颠倒。倪家不再认他,昔日武君臭名难洗,魔教不曾打败他的心性,却终被正道七大门派破得粉碎。父亲连自白都心灰意冷,只当自己已死过一回,他深知无息老人必会为他奔走,又哪里肯再去连累他?” 程溏听得轻叹一口气,“他若当真放下,那么为何还将这些事告诉你?”桥生愣了半晌,低头轻轻抚过袖中一双银刀,才道:“大约,他的确不能全然释怀。他从不动武,身旁却有这么漂亮的两把刀,我那时年幼,看了喜欢便缠着他要。父亲问我,可要学习刀法,我自然欣喜应下。那日他沉默许久,最后告诉我,要学斩云断雨刀,且要先听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我或许此生再也不愿习武。讲故事的时候,他并没说故事中的那人是谁,我也只听得半懂,敷衍着听他说完,不耐烦地嚷着要学。后来,我功夫渐长,也终于明白了故事,却装作不懂,只因父亲想来不愿我替他报仇。呵,怎么可能不报?他在桥洞下捡到我,救我性命养我成人,我无以报恩,惟有报仇。”祝珣听得眼圈红透,低声问道:“那他走的时候……”桥生抬起脸,面上种种阴霾散尽,释然一笑,却几乎落下泪来,“是在梦里去的,一点也不苦。” 这个太过曲折的故事终归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桥生说完,只觉比先前与纪雪庵动手还要疲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纪雪庵神色冷淡,凝目看他片刻,却忽然问道:“你为报仇潜入承阁并不奇怪,但你又怎么会成为捕风楼的人?” 桥生闻言冷笑一声,尚未回答,纪雪庵却已皱眉道:“不错,你不但恨魔教,更恨正道七大门派,仅仅杀了韦行舟,又哪里能替武君报仇?若与沈荃联手,确是绝好的选择。”话虽如此,捕风楼在武林地位甚高,桥生如何看破沈荃的祸心?纪雪庵沉吟不语,却听程溏在身后淡声道:“是因为阿营吧?” 他不顾桥生瞬间阴沉的脸色,继续道:“当年我在湖城别庄时便有些不解,你虽说奉沈荃之命来看望阿营,但事后想想,沈荃哪里会对阿营关怀至此,竟舍得叫捕风楼十七暗士之一做这种事。那两年时间……是你自己来看他的吧?”桥生冷冷看着程溏,“你不解?我才觉得奇怪,他被你害成这样,你竟然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他的名字!” 程溏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祝珣惊疑不定地瞧着二人,纪雪庵却不耐烦地皱紧眉毛,他总算知道桥生对程溏的敌意从何而来。沈营好似一个巨大的谜团,一抹挥散不去的阴影,潜在所有人心中。对于他,程溏始终不愿意谈论太多。沈荃也说过与桥生类似的话,程溏却道是韦行舟向沈营下毒,但看程溏自责痛苦至今,此事多半与他扯不开关系。可是无论如何,沈营已死,再纠缠于过往孰是孰非,又有什么意思。纪雪庵正要开口打破沉默,桥生却别开狠狠盯着程溏的视线,垂目道:“父亲过世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功夫练得半生不熟,孤身一人……那一年我流浪至晶城,饥寒交迫倒在路旁,只有一辆马车停在我眼前。车帘掀开,我费力撑大眼,不想却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人……” 他言及此,后话自不必再多说。纪雪庵奇道:“沈荃如此对待沈营,你倒也肯听从他命令行事?”桥生摇头道:“当年的事楼主也是无奈之举,我无法期待旁人,只愿尽自己所能。我潜入承阁,既为报仇大计,亦在楼主的谋划中,另外,也能离他近一分。”纪雪庵愈发吃惊,旋即猛然醒悟,桥生如今再无空闲回湖城捕风楼别庄,他根本不知道沈营已被沈荃亲手夺去生机。纪雪庵一愣,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桑谷玉,难道桥生不曾在沈营身上见过?他不由自主将目光滑向程溏,竟见程溏满眼煎熬,仿佛拼命压抑着什么,却逼近极限,几乎崩溃。 他想自己大约明白程溏此刻心绪。沈营之死,于纪雪庵事不关己,桥生又被蒙在鼓里,大可以平静地提起故人。但对程溏而言,他何尝能够轻描淡写,那两个字在舌尖滚过,便如同烫油在心头淋过。更何况,他们不得不与沈荃联手,悲愤再无法肆无忌惮地宣泄。纪雪庵慢慢握住程溏的手,不意外触到满手冷汗。程溏肩头微微一颤,却没有抬头看他。 桥生看了二人一眼,“我再不走,韦行舟便当真要起疑。”纪雪庵喊一声等等,冷淡道:“我只问你最后一句,沈荃知不知你与武君的关系?”桥生撇嘴一笑,足下轻点身体已飘至屋顶,留下那句回答:“谁知道呢,世上是否真有捕风楼楼主不知的事。” 第十八章 七日之后,阵阵铁蹄踏过黎明静谧的街道,桑谷百姓从梦中惊醒,微掀窗户探头张望。街心伸出一条藤蔓蔽日的深巷,巷口站着数人。为首那人一身雪白衣裳,腰间佩一柄宝剑,玉质剑鞘上雕满盛放的莲花,天边晨曦落在他一副冰姿雪貌之上,明明是霞光温柔颜色,却更添几分凛然。马队渐近,众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个年轻人忍不住朝巷口的人挥手唤道:“纪大哥!程弟!” 这个声音曾经在纪雪庵和程溏身陷死境时救过二人,他们只怕此生也不会忘记。纪雪庵微微缓和了神色,站在他身后的程溏上前一步,笑唤道:“罗兄,别来无恙!”罗齐寅扔下马,径直奔向二人,不敢对纪雪庵造次,只拉住程溏一手紧紧握住,再大力拍了拍他的背脊。程溏右胸箭伤尚未全然长好,疼得不 分卷阅读104 禁龇牙,却笑得同样开怀。纪雪庵一手拂开罗齐寅,只换来他嘻嘻哈哈傻透了的一笑。他转过头,正看见裘敛衣牵马向他走来,大笑道:“纪雪庵,他们都说你这次有去无回,只有我瞧你面瘫遗千年。” 纪雪庵懒得理他,只冷冷哼了一声。裘敛衣似是对他的冷哼受用得很,笑容灿烂,目光落在程溏脸上,啧啧道:“小美人愈加瘦了,定是纪雪庵没能照顾好你。待这次灭了魔教,不如你随我回苍山派?”程溏微微一笑,唤一声裘大侠。纪雪庵侧过身体,让出坐在轮椅上矮人一截的祝珣。众人一时将视线皆投向他,祝珣温和一笑,淡声道:“在下祝珣,代桑谷上下,多谢诸位赶来天颐山。” 既然来了桑谷,虽知神医在剿灭魔教一战中不过是个陪衬,但总要与主人家寒暄互谢一番。纪雪庵一眼扫去,沈荃说得不错,这次裘敛衣与罗齐寅大约领了三十人来,大多都年纪轻轻,个个脸上皆是兴奋激昂。他忽然目光一顿,望见其中一人。裘敛衣瞧他神色有异,顺着视线看去,笑了一下道:“你果然也识得他。”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身形颀长,腰间挂着佩剑,相貌十分俊朗。他似有所感,扭过头来,微笑向二人拱一拱手,神色除了恭敬并无异样,复又回身与同伴继续说话。罗齐寅正巧看见,兴冲冲道:“啊,是朝飞兄!纪大哥,那位徐朝飞是凌云山庄的弟子,剑法出众得很,连小弟也甘拜下风。”他这般介绍,显然一路上与徐朝飞关系极好。纪雪庵眼神冷淡,凌云山庄正是武林七大门派之一,庄主伍敌一手凌云剑称霸东方,连庄主夫人徐氏的娘家亦是湖城赫赫有名的御剑高手。凌云山庄现今仍未对青浮山珍榴会之变表态,想来难免尴尬,又怎会轻易派出弟子远赴天颐山脉。更何况“徐朝飞”若是凌云山庄中的低等弟子便也罢了,偏偏纪雪庵与裘敛衣都曾见过伍敌的独生子伍朝飞,正与眼前的此人生得一模一样。 裘敛衣低声道:“据我一路察看,伍朝飞似刻意隐去姓氏出身,与其他人相处得皆不错。”纪雪庵神色淡漠,根本没兴趣探究伍朝飞此举的用意。便是他光明正大地来桑谷也无妨,反正写给七大门派掌门的亲笔信已由捕风楼送出,凌云山庄父子二人迟早要见面。 祝府容不下那么多人,祝珣便领众人向大祠堂而去。沈荃自然一早派人清扫院落,搬足椅凳,备好香茗,只待客来。首座上已坐了一人,此时站起向众人拱手称好,却是桑谷长老之一,祝珣的舅父陈长老。沈荃笑意盈盈,请纪雪庵和裘敛衣分坐在陈长老两侧,自己则站于那面绘有天颐山脉地图的屏风前。 他抬了抬手,压住满堂略显兴奋的骚动,朗声道:“诸位,今日你们踏上这座山脉,自百年前魔教立足于此,已埋下威胁武林的阴影,如今终成为江湖一隅禁地。魔教诞生于苦寒之地,先天不足,百年来韬光养晦,磨砺以须,刀尖已经对准我武林正道。可惜江湖百年太平安逸,许多人失去警醒已久,却不知不觉落入魔教的布局中。去年的青浮山万家珍榴会,魔教兰阁与承阁一齐发难,若非纪雪庵纪大侠力挽狂澜,桑谷祝谷主鼎力相助,后果不堪设想。珍榴会已召开数十年,足以可见魔教谋划深远。青浮山上,我们在明,敌人在暗,而现今天颐山上,则恰恰相反。这次委屈诸位一路扮作西域商队,今天上山走的乃是桑谷秘道,又有暗士扰乱韦行舟耳目,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我知道江湖上不乏保守之辈,至今仍迟疑是否要攻打魔教,亦有人对青浮山珍榴会之变心存怀疑。谨慎并非坏事,但只要迟疑一刻,便失去一分先机,存或亡瞬息万变。”沈荃顿了顿,目光含威扫过众人脸庞,却忽然抱拳道:“恶战在即,诸位是勇士,是先锋,更是手握武林命运之人,捕风楼沈荃在此谢过你们!” 在座的年轻人阅历尚浅,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本就存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哪里经得起沈荃这样一番话?不知是谁脱口高呼一声:“剿灭魔教,保卫正道!”又有人喊道:“杀韦行舟贼首,护我正道安泰!”各种各样的喊话交织成一片,愈来愈响,几乎冲破堂屋的房顶。 纪雪庵冷眼相看,心道真亏得裘敛衣寻来这们一群人,干柴一般给点火星就燃,何况沈荃亲自点柴。沈荃走到众人之间,堂下顿时一派闹哄哄,似是沈荃将他们分成三队,再各选出一个首领。裘敛衣将椅子搬到纪雪庵身旁,好奇道:“怎么不见丰大哥和木槿大姐?”纪雪庵道:“木槿夫人这些日子同祝珣在药庐帮忙,累得很,丰大哥陪着她。你也知丰大哥那件事后,他们就不太喜见生人,你待会自己去寻他们叙旧罢。”裘敛衣点点头,瞧了眼一边的陈长老,又不解道:“祝谷主去了哪里,怎么派一个长老在这里坐镇?” 他只在青浮山上见过祝珣救世主般的样子,并不知他在桑谷并无实权。纪雪庵却懒得议论旁门是非,只冷笑道:“沈荃好本事,哄得桑谷长老对他言听计从。”说话间,却有人陆续站起向首座三人拱手告辞。程溏先前坐在堂下人群中尚不起眼,如今众人离去他还坐着不动,倒引得不少人回首张望。罗齐寅见状走到他身边,正要开口介绍,却听纪雪庵冷冷道:“程溏,过来。” 程溏走来,裘敛衣哈哈一笑,却让了座给他。此刻陈长老也已离开,大堂中只留下数人,便有罗齐寅,徐朝飞,和一个矮壮青年。裘敛衣侧头向纪程二人道:“此人名唤刘南观,无门无派,靠一双铁腿走江湖,在南方算是小有名气的游侠。”沈荃领着三个年轻人走向他们,简略介绍一番,徐朝飞同刘南观看向纪雪庵皆是一脸敬佩。裘敛衣问道:“沈楼主,你欲兵分三路,分别有何打算?” 沈荃微微颔首,面向众人道:“韦行舟蓄势待发,却寻不到交手的对象,只怕我们再拖拉,他便抑不住气势要来打桑谷。故我打算派出一支人马,在山中相诱,虚虚实实,可多与魔教承阁纠缠,却不要同青阁正面交锋。裘大侠经验老道,罗少庄主年少有为,这一重任交由二位带领可合适?”罗齐寅听得正要一口答应,裘敛衣却难得正经道:“是虚是实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沈楼主既然安排我们做个吸引耳目的诱饵,想来另有一队却必更重要的事。”沈荃淡淡一笑,“裘大侠所言不错。魔教近年虽各分阁齐力并发,却叫人差点忘记当年魔教以荼阁为首,兵不血刃便可造灭门之灾的可怖往事。现今虽有桑谷助力,但荼阁不除,始终是我方心头大患。所幸荼阁与桑谷一样有个致命弱点,药庐和草药并不能轻易搬动,故而另一队绕过天颐宫,直奔雪峰之上的荼阁,彻底端取魔教的后院老巢!” 纪雪庵眼眶微微一 分卷阅读105 缩,不得不承认沈荃所言实乃良计。表面看来韦行舟手中有碧血书,青阁中个个顶尖高手,俨然是魔教最有力的矛。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比起青阁,果然还是荼阁更叫人感到棘手。他思及此,沈荃恰恰转过头,笑看着他道:“纪大侠武艺高绝,徐少侠机智聪敏,不知二位可愿担任此职?” 话音落下,徐朝飞亮声拱手道:“在下愿意前往。”纪雪庵定定看他一眼,而后对沈荃道:“既然攻袭荼阁需要隐蔽行事,自是人愈少愈好,我独自一人便可。”徐朝飞听得大大一愣,迟疑道:“纪大侠可是嫌在下拖累?”纪雪庵却不再看他,只冷淡道:“我并非针对你而言。”沈荃闻言不禁失笑,却摇了摇头道:“多一人照应也好,徐少侠剑术不俗,纪大侠便带上他罢。” 纪雪庵皱着眉头,满脸不耐烦。他孤身行走江湖十数年,最厌恶身后拖着一个跟班,只除了——他不由扭头去看程溏,程溏面上含着一层焦急,急急望向纪雪庵,一看便知要开口与他同去。却听沈荃微笑道:“余下的人,便留在桑谷,与桑谷人一同守卫,由刘少侠带领。我亦留在此处,会将传呼捕风楼暗士的法子告诉诸位首领,互相之间抑或与我皆可传话联络。哦,还有一人——程公子,你留下与我一道。” 他慢条斯理说完这句话,脸上还带着令人咬牙切齿的笑容,纪雪庵一身冰冷怒气再无从遮掩。裘敛衣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罗齐寅急着想打圆场,奈何凭他身份根本插不上嘴。只有徐朝飞和刘南观满头雾水对视一眼,这程姓少年究竟是何人,纪大侠看似不愿被人拖累,偏偏此人看来并无什么高深功夫。沈荃却不慌不忙,看着程溏道:“程公子对魔教内部毕竟熟悉,是我方不可或缺的重要一人。若诸位捕获魔教俘虏,带回桑谷,便交由在下与程公子。” 此言一出,生人只当程溏乃从前沈荃安插在魔教的内应,不由肃然起敬,熟知内情的人却觉得莫名其妙。沈荃说得虽然有理,但担任此职却并非程溏不可,除非他在天颐宫韦行舟身边时,当真掌握许多旁人不知的秘密。纪雪庵只觉心头涌上一阵浓浓的不快,程溏正好背对着他,看不清他微微垂头的神色。他伸出手去,堪堪触及程溏肩头,却听见他抬脸对沈荃道一个字:“好。” 纪雪庵的指尖顿时僵在空中,程溏回过身来,向他勉强一笑,“雪庵,我也想随你同去,但大局为重,只得听从沈楼主安排。”纪雪庵略睁大眼,想要瞧清他脸上每一分神色。他明明还记得片刻之前程溏急切期盼的目光,沈荃的话里究竟藏了多大的威胁,叫他竟肯唤他一声沈楼主,竟肯留在他身边——他不是杀了沈营、是你最恨的人么? 但纪雪庵看不透。他不知人的眼神能如此复杂难懂,宛如丛林沼泽,望不到尽头也探不出深浅,一如他听不明白沈荃话中的玄机。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曲折无奈,为何连我也不能告诉?纪雪庵只觉心底一寸寸凉透,仿佛血寒蛊即将复苏的错觉,慢慢弥漫至指尖,沉得再也不能停在那里。他收回手,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白衣宽袖擦过程溏的手臂,毫无留恋转身向堂外走去。 当天下午,纪雪庵便离开桑谷往荼阁而去。他没有再见程溏,只有祝珣听闻消息赶来看他。他近日几乎不分昼夜地待在药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仔细替纪雪庵诊过脉,轻轻呼出一口气。祝珣放下手道:“雪庵大哥在外无法服汤药,所幸程公子之前便猜测你难免有离谷时日,嘱咐我尽量炼制丸药。”他郑重地将两个瓷瓶递与纪雪庵,“青瓶中乃是克制血寒蛊的药,赶得仓促,只有三粒,平素动用真气应尚无碍,只须切忌心绪剧烈起伏。而白瓶中则是二十颗百草丸,寻常毒草均能解,但荼阁制毒向来稀奇古怪,还请雪庵大哥千万小心。” 纪雪庵道一声多谢,祝珣望着他道:“还有一事,都怪我才疏学浅,至今无法参透除蛊之法。雪庵大哥在荼阁,尽可能留下活口,或许荼阁有人能解血寒蛊。”他好心提醒,纪雪庵却霎时冷了颜色,只因听到什么俘虏活口之类的字眼,叫他联想到早上沈荃的话。祝珣吓一跳,满脸不知所措。纪雪庵自知迁怒,一时面色古怪,冷冰冰道一个好字,却终究说不出道歉的话。祝珣看着他,慢慢露出温和一笑,轻声道:“祝雪庵大哥早日归来。” 他一离开祝府,徐朝飞似是特意抱剑等在外头,连忙跟上他。纪雪庵神色冷淡,却也未出言喝止。沈荃已将天颐山地图交由二人,桑谷另一个出口却是一条平坦山道。荼阁是魔教诸分阁中最北之处,当初桑谷叛众跋山涉水,不知为何最后选择了一座苦寒高峰。桥生听从沈荃指令,应已重新调配承阁杀手,此刻大约被南麓裘敛衣所领的二十人吸引,通往荼阁之路上便少了阻碍。 自二人离开桑谷,已有三日。天色渐暗,徐朝飞牵着两匹马拴在树下。纪雪庵在一堆灌木后理出一片空地,便是两人连续数日的露宿之地。他一言不发拾柴生火,直至火光在昏暗暮色中亮起。徐朝飞走到火堆旁坐下,已经习惯了纪雪庵的沉默。 纪雪庵显然不喜他跟在身旁,却并未刻意赶他走。他白天赶路几乎从不休息,天蒙蒙亮便赶马启程,徐朝飞只得咬牙跟着。他知道纪雪庵不喜欢他,他也不放在心上。他出身名门,生得俊美,凌云剑法已习至第七层,行云流水的漂亮,连取人性命的杀招也十分优雅。长辈对他赞不绝口,而剥去身份光环,罗齐寅等同龄人亦将他引为知交好友。人人都喜欢他,徐朝飞很是享受,为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不介意做一点伪装。但只有在纪雪庵面前,他不用再戴上谦逊有礼的面具,因为纪雪庵根本不在乎,也因为他知道他们是同一种人。 当日,罗齐寅在江湖苦苦奔走,终于渐渐吸聚了这批年轻人,愿意随他一同上天颐山。他生平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便是在青浮山结识纪雪庵,九死一生,却一齐活了下来。其他人听得神往不已,惟有徐朝飞面上挂着赞叹惊佩,心底却不以为然。他身为凌云山庄的少庄主,见惯名门大侠武林豪杰,纪雪庵在他的印象中,不过是个脾气极坏的怪人,仗着师父无息老人和手中的连璋宝剑,徒有侠名。徐朝飞甚至有些可怜纪雪庵,世人皆称他一声大侠,真正为他折服的人又有几何。他亦有点不解,只要付出些微代价,纪雪庵明明可以比他的叔叔伯伯更叫人尊敬,他却不屑。他们虽在骨子里是同样任性妄为的人,徐朝飞却偏偏要做一个讨人喜欢的纪雪庵。 徐朝飞间或落在纪雪庵身上的目光似让他毫无察觉,纪雪庵默默在火上烤着干粮,待放凉后,再一口一口吃掉。出谷三日,他不曾等待徐朝飞 分卷阅读106 ,年轻人却拼命跟上,倒也叫他消散了几分心底的怒意。这怒意并非向着徐朝飞,甚至不是沈荃,连纪雪庵也辨不清。他自然能感觉到徐朝飞在桑谷众人面前对他的敬意荡然无存,但于他却无关痛痒。沈荃既然将徐朝飞塞给他,不论用意,横竖最坏将他当作坐骑一般。出行在外,纪雪庵也会亲手喂马,夜晚替它寻一片遮蔽栖息,举手之劳,与是不是喜欢这匹马,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念头在纪雪庵心头晃过,激不起一丝波澜,面上更没有一点表情。若徐朝飞知道他在纪雪庵心里不过同一头牲畜无异,真不知作何感想。 二人用完干粮,各自打坐调息。桑谷内早春已至,此地却分明还是严冬,山林中并无虫鸣,只有不知名的夜鸟桀桀怪叫,闻之森然。纪雪庵运完一周天气,只觉通体舒泰,缓缓睁开眼,目光滑过徐朝飞,漫无目的地落在一旁树下两匹马上。 这两匹马皆是桑谷养的良驹,臀圆膘厚,温顺地立在树下,埋头嚼着地上的草根。纪雪庵正要转开双目,眼角却忽然扫到几点荧然。他一愣,只当藏在枯草间的萤虫,但既非夏夜,哪里又来萤虫?纪雪庵心中生疑,定睛看去,树根左近,杂草之间确有点点荧亮连成一簇。他当即站起身,走到树下。 徐朝飞被他动作惊扰,睁眼只见纪雪庵蹲在两匹马之间,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得也凑上前去。却见几截长出地面的树根之上,生着两排不甚起眼的长菇。二人手上皆未取火把,只勉强借着远处火光,黑暗中之所以能看清,却是因为尖如伞顶的菇竟发出萤虫一般的幽幽绿光。徐朝飞大吃一惊,不禁脱口道:“这是什么菇?怎么会发光!” 纪雪庵却转头去看马,并未回答他。徐朝飞一时忘记纪雪庵根本不理他,不由讪讪,正要站起身,却听纪雪庵冷淡道:“你看,这菇周围的杂菇全被马吃了,惟独这两簇发光的碰也不碰。”他说着,撕下一幅衣摆,盖在手上凑近长菇。绿莹莹的光照在雪白的布料上,竟泛出浅浅紫色。徐朝飞一阵毛骨悚然,纪雪庵却已用布条采下一条菇,凑到马鼻前。马吸了吸鼻子,却飞快别过头去。 徐朝飞喃喃自语:“这菇有毒。”纪雪庵冷冷接口道:“有毒并不奇怪,蹊跷的却是为何只生了两簇。”徐朝飞愣了愣,忽然跳起从火堆旁取了一支火把奔回,冲着树根暗处一照,大声道:“果然如此!”他一手指着树根,看向纪雪庵道:“这菇也不过是寻常杂菇,与旁的没有发光的菇生得一模一样。却是地下有什么古怪,不知如何染了这两簇菇!”纪雪庵与他对视一眼,徐朝飞顿时解下腰间的剑,抵住树根之下的泥土,手掌猛一催力。 泥土四溅,纪雪庵与徐朝飞同时闪身避退。待走近时,徐朝飞不由低叫一声:“纪——”土层被掀开,错综盘绕的树根下,却有森森白骨七零八落散埋其中。 泥土四溅,纪雪庵与徐朝飞同时闪身避退。待走近时,徐朝飞不由低叫一声:“纪——”土层被掀开,错综盘绕的树根下,却有森森白骨七零八落散埋其中。两匹马受了惊吓,发狂长嘶,马蹄在地上乱刨,竟将白骨随着泥土抛了开来。纪雪庵皱起眉,臂上使力拽紧缰绳,扯着两匹马,系到一旁另一棵树上。他走回来,徐朝飞举着火把,面色发白抬头道:“纪大侠,这骨头上也泛着荧光。” 纪雪庵定睛看去,只见白骨凌乱,根本不是完整尸骨,却远不止一人,单是颅骨便有三四颗。他眸色暗沉,冷声道:“这些人约摸已死了很久 ,又埋得极浅——不,或者压根未埋,只是许多年过去,底下树根长出地面,才将他们掩盖于下。”徐朝飞蹙眉道:“他们尸骨缺失散乱,难道当初死后却被人分尸?”纪雪庵冷冷一笑,“连埋尸都省去,又何必分尸?多半是曝露荒野,被什么野兽啃咬了去。” 他话音落下,密林深处便有夜鸟凄荒叫声应和般响起。徐朝飞不由打了个寒颤,目光不愿再盯着尸骨,道:“骨头上既也发光,想必这些人应是中毒而亡,定然便是荼阁的手笔!”纪雪庵点点头,却道:“可惜徒留白骨,便不能探知这些人的身份。此处乃荒郊野岭,离荼阁尚有一段路途,为何会引得荼阁人来此动手?” 这个答案,二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相顾无言,粗粗拿泥土遮盖了骨头,便回到火堆旁坐下。纪雪庵面无表情,仿佛方才插曲实在寻常不过,但徐朝飞的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他只觉黑夜之中似乎有一双眼睛窥视着他们,令他忍不住想回头张望,但心中却明白不过是恐惧作祟,更不肯叫纪雪庵笑话。 时候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纪雪庵略略拂去地上枯叶尘土,连璋枕在脑后,闭目便要入睡。他精于控制内息,睡觉醒来皆随心所欲,从无失眠之扰。但这三夜,一闭眼便是程溏在脑中,偏偏还不愿将他从眼前马上抹去。离开桑谷的第一夜,纪雪庵的心中便生出后悔,不该将程溏独自留在桑谷。沈荃的话他大可以不听,但程溏自己愿意留下却叫他一时抑制不住怒气,头也不回将他抛下。沈荃为何要将二人分开,他的一气之举岂不正中他下怀? 那夜纪雪庵几乎坐立不安,忆及青浮山上万家侍卫及承阁杀手皆要捉拿程溏的光景,恨不能立马回头去寻他。但事到如今,韦行舟应已放弃程溏,当初承阁暗箭差点取了程溏性命,只欲将二人逼至桑谷,才好与桑谷长老勾结,利用纪雪庵体内的血寒蛊移功。沈荃也没有理由扣下程溏,与正道至少暂时尚无利益冲突。纪雪庵思前想后,找不到一丝纰漏,便寻不到借口回去。但纪雪庵行事素来妄为,哪里又需要什么借口。 他只是还在生气。当日沈营的死讯传来,程溏悲痛之余口不择言,纪雪庵虽能理解,却还是生气。他尚未气消,程溏竟开口同意与他分开,便愈发火上浇油。纪雪庵也不知怒气向谁而发,是敌人,是沈荃,是程溏,还是自己。他只觉仿佛文火慢熬,火苗如细舌一般舔舐心底,并不叫人十分疼痛,却另有一种隐秘的难受弥漫开来。 那时的纪雪庵尚不知道,这种感觉并非愤怒,而是伤心。 耳边传来柴火噼啪燃烧之声,纪雪庵心下忽然一阵烦躁,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翻身坐起,扭头却见徐朝飞仍抱膝坐在火旁,火光映在他黑沉双目之中,竟跃动出慌乱失控的神色。纪雪庵一把抓紧连璋,却听徐朝飞突然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叹气,却仿佛历经沧桑,抬头看向纪雪庵,幽幽道:“方才纪大侠说得不错,此地离荼阁尚远,左近也没有人家宅屋,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在此惨遭荼阁毒手?”他说的话并不古怪,神态语气却如换了一个人,再无青年盛气凌人的骄傲,面上竟染上 分卷阅读107 淡淡悲意。纪雪庵连璋已然松鞘,却没有拔剑,只不动声色问道:“你知道什么?”徐朝飞转头面对二人来时方向,苦笑道:“纪大侠怎么忘了,此地再偏僻,却是从桑谷去荼阁之路。百年前,那批桑谷叛众,或许走的便是同一条路。” 纪雪庵一愣,徐朝飞却站起身。他手中提着剑,绕着火堆踱了半圈,停下开口道:“他们在这样一个深夜露宿山林,前途未卜,却不知往哪里去。原先种种设想不禁在心中生出怀疑,离开族群的悲怆此刻才慢慢浮出。每个人都扪心自问,叛出桑谷是否做错,将来究竟会如何?”纪雪庵霍然站起身,连璋刷的平举胸前,直指徐朝飞,“徐朝飞,你口中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眼前此人分明便是徐朝飞,却仿佛被他人附身,脸上露出鬼魅般的神情。徐朝飞定定看着纪雪庵,双目骤然一亮,犹如琉璃淬火蹦出闪花,大笑道: “是了,是了!那夜也是如此,人人心中不安,个个神经紧绷,然后、然后有人吵了起来!”他愈来愈大声,似是也在同纪雪庵吵架,“他们其实也不知自己在吵什么,只知要将惶恐无措尽情发泄。”他说着复又顿住,皱眉思索起来,才恍然道:“桑谷中人并不擅武,但这批人叛谷离众,或许却带着兵刃防身。”徐朝飞从火堆后缓缓走至纪雪庵面前,双眼亮得惊人,“而洪水一旦决堤,即可便成泛滥,再不计后果——” 便见银光如电,徐朝飞猝然出手,长剑直刺纪雪庵眉心,却铮的一声被连璋格开。纪雪庵满脸冰冷,徐朝飞却双目尽是疯狂,凌云剑法如流光如霜华,剑风将纪雪庵笼在其中,嗡嗡不绝。却听轰隆一声,连璋如巨锤砸石,晃得水波之上的明月尽碎,顷刻间破了那一招风水月笼。纪雪庵凌厉转身,真气激得长发乱飞,徐朝飞丝毫不惧,仗剑欺上,二人霎时恶斗在一处。 徐朝飞声音尖锐,手上剑势一点不减,“他们就这样打了起来!有功夫好的,功夫差的,甚至还有不会武的老弱妇孺。但他们眼睛发花,脑袋发胀,根本停不下来!你说他们是中毒死的?不是,他们是被同伴杀死的!”他步态癫狂,剑招却是不要命的打法,哪里还有半分凌云剑华美如水的影子。纪雪庵一直落于守势,待他终于闭嘴,连璋直扑徐朝飞面门,剑尖堪堪贴着他鼻梁滑过。徐朝飞疾退数步,但谁知连璋忽然转刃,剑柄狠狠砸在他右腕之上,徐朝飞一记痛呼,手中长剑应声落地。 这一招进退之间实在太快,徐朝飞失了兵刃仍未反应过来,头发却被人一把抓住,身体被拖着前行。突然兜头冷水浇在他头顶,耳畔传来纪雪庵冰凉的声音:“你说完了?”徐朝飞一下甩开他,一手撩开湿透的额发,眼神终于清明几分。他蹲在地上,捡起剑收回鞘,只觉头痛欲裂,勉强抬眼看向提着水囊的纪雪庵,“我、方才怎么了?” 纪雪庵冷冷道:“你做过什么,自己倒不记得?”徐朝飞抹去脸上的水,皱紧眉毛道:“我发了疯,拿剑砍你,之前、之前……”纪雪庵打断他道: “你说这些人是当年桑谷叛众,被同伴相残杀死,这些事你从何得知?”徐朝飞啊了一声,终于站起身道:“我先前的确在思索此事,似乎钻入牛角尖,不想明白连觉也睡不着。却忽然想到,这条路偏僻无人,只有从桑谷往返荼阁才会经过,这些人又死了许久,便有了那种猜测。”纪雪庵神色冰冷地盯着他,徐朝飞湿着脑袋狼狈不堪,但偏偏自知理亏,只得强自辩解道:“真是见鬼,难不成被此地的恶灵缠住不成?方才那些不过是我猜测,尚有许多说不通之处,我压根不会说出来让纪大侠你见笑!这些人若当真自相残杀而非中毒而亡,尸骨上又怎么会发——” 他猛然张大嘴,瞪眼看着纪雪庵。纪雪庵直视着他,缓缓道:“因为你没有猜错。他们互相厮杀,是因为中毒发狂。活着的人后来清醒过来,但死了的人便永远留下痕迹。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为何会动手,为何控制不住,就同你方才一模一样。”徐朝飞跌后一步,冷汗自额头滑落,背心早就湿透,“我、我也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 纪雪庵见他吓得面色惨白,皱眉道:“大约是方才不慎接触了尸骨,不过此刻你既清醒,应已无碍,便莫再多想。”徐朝飞略宽下心,却将信将疑望了纪雪庵一眼,“纪大侠真不愧心性坚硬,连那等诡异毒物,也丝毫扰不了你。”纪雪庵闻言一愣,目光看向火堆,他当真一点未受影响么? 徐朝飞因思索白骨之谜而发狂,他却因情爱之事而心生烦闷。方才果然陷入魔怔,其实现在想来,又有什么值得烦恼?速战速决,迅去荼阁,疾回桑谷,一切纠缠情思,皆比不上早见到程溏一日。他素来直来直往,这般思来想去,大约都是程溏不在身边的缘故。纪雪庵嘴角终于微微缓和,心绪宁静闭上双目。 一夜太平无事。待东方微白,纪雪庵起身,徐朝飞也挣扎着坐起。二人略作洗漱,吃些干粮,便继续北上。山路无迹可寻,须要穿过眼前密林。林间浓雾渐渐散去,夜鸟归巢不见踪影,白骨荧菇的可怖光景不复存在。但昨夜徐朝飞神思发狂,纪雪庵也心绪烦躁,虽然后来安睡无恙,二人心中总不免埋下戒备。前路是否还会遇上种种蹊跷,是否还会稍不小心便着了道,皆是未知。 二人心神紧绷向北赶路,但路上再无异样。偶然遇上几个落单的承阁杀手,徐朝飞毫不犹豫一律直取性命。可怜那几人不过例行巡守天颐山,心知荼阁周遭不是重地,松散惯了,乍看见生人尚未反应过来,便成剑下亡魂。纪雪庵马不停蹄,飞快从旁掠过,徐朝飞不甘落后,收起剑狠狠拍马追上。 那夜之后,徐朝飞似是对自己在纪雪庵面前出丑十分介意,事事冲在他前头。纪雪庵自无所谓,反而落得轻松,况且凭徐朝飞功夫,对付区区承阁数人本就游刃有余。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七日抵达荼阁所在的山峰。 纪雪庵攀在一株雪松之上,举目往半山那片褐绿色望去。他们先前远眺高峰只见一片白雪皑皑,但如今身在山中,虽四周冰雪不融,却也生着不少耐寒树木,并非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只不过——徐朝飞伏在纪雪庵身旁另一枝上,不解道:“纪大侠,你瞧荼阁的药庐袅袅生烟。天颐山脉积雪不化,桑谷有温泉倒也罢了,荼阁居于高峰之上,又种得出什么稀奇的毒草?”纪雪庵道:“荼阁将屋宅建在山阳面,日照既足,又雪水充沛,未必不利于草药生长。”徐朝飞若有所思道:“沈楼主让我们来荼阁的目的,究竟是毁去那些害人的毒物,还是……”他欲言又止,纪雪庵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耐烦道:“毒物终究只是物什,害人的却是 分卷阅读108 荼阁。你离开桑谷已有十日,事到如今还在迟疑什么?”徐朝飞强自镇定一笑,“我并无迟疑犹豫,只不过凌云剑法从不杀手无寸铁之徒,即便是魔教中人。” 他毕竟年轻,面向纪雪庵的脸上不肯有一丝示弱,却更有一种坚持。徐朝飞见纪雪庵不语,不由生出一种占上风之感,笑了笑道:“所以纪大侠,我们最好在此处便商量好对策,免得刀剑无眼,到时便来不及。”纪雪庵看着他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却是一个大大的冷笑,“眼中只有自己的剑么……哼,世人皆说我目空一切,我瞧你却有过之而不及。当年荼阁血洗雁州梁家,你还只是个奶娃娃。不错,你生在武林最太平昌华的年间,便是魔教难得来犯,也与你毫无关系。” “你——!”徐朝飞气得满面通红。纪雪庵敛起讽刺,冷冷道:“你要做侠义剑客,自可回你那温柔多情的江湖,却不要来这里送命。所以我才厌烦沈荃,非要塞一个天真可笑的人在我身旁。徐朝飞,你既小瞧敌人,又能把自己高看到哪里去!”语罢却再不废话,松枝骤然一降,纪雪庵腾空而起,向松林之外的荼阁奔去。徐朝飞咬紧牙关,手中死死握着剑,猛提一口真气,追上前头的白衣人。 二人一前一后,身形如箭,奔出松林。纪雪庵白影一晃,停在一间屋舍的顶上,徐朝飞学他模样,双足倒挂在檐上,脑袋刚好露在窗沿,看清屋中人物。屋里只有两人,背对着窗口,坐在桌旁拣着菜叶。徐朝飞瞧得一呆,却见那个半大少年微微偏头问身旁略年长些的少女道:“阿姊,五啖园这几日怎么催流蕃叶催得这般紧?”少女随口答道:“听说蛊王临近产卵,五啖园上下最近都忙得很。”少年闻言笑了一声,他尚未变声,笑音清澈透亮,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生寒意:“蛊王平素爱吃流蕃叶,生产前必然要吃人肉。阿姊,这一回不知吃谁?”少女咯咯一笑,漫不经心道:“兰阁之前便送来几个细皮嫩肉的孩子,你不必替蛊王发愁。” 徐朝飞心中发凉,定睛看去,才发觉姐弟二人哪里是在拣菜。桌上满满一篮草叶生得十分眼生,大约便是他们口中的流蕃叶。二人说笑一阵,便不再言语。徐朝飞一时不知所措,只得扭头去看纪雪庵。纪雪庵淡淡瞥他一眼,却忽然点了点头。徐朝飞只见眼前一花,纪雪庵一条白影竟已蹿入屋中。 桌旁姐弟二人吓了一跳,一下背过身跳起。桌上篮子被掀翻在地上,二人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银光。连璋出鞘,少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少年却反应极快,就地一个打滚,头发被削去一大片,竟险险躲过纪雪庵一剑。他惊魂未定抬起头,变故发生太快,竟想不起要尖叫,只能直愣愣地看着窗外闯入的第二人。徐朝飞盯着少年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只犹豫了一瞬,便举起手中的剑。 但他终究还是犹豫了。便在一瞬之间,少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纪雪庵本已一脚迈出门槛,只当将漏网的少年交给徐朝飞就好,闻声面色一沉,顿住身形回过头。他一回头,便见一蓬银针直扑徐朝飞面门。徐朝飞吃了一惊,提剑疾挡,叮当声音之余,眼角瞥见少年脸上诡异笑容,心中便知不好。他一招长云扫叶剑挟秋风,一下打飞所有银针,但少年掩在袖中的手指已然按上机关。千钧一发之际,却听一记痛极的惨叫,一道亮弧笔直飞来,竟将少年的手掌钉在地上。徐朝飞再不迟疑,长剑向前一送,刺入少年胸膛。 纪雪庵一脚踹上房门,又飞快关紧窗户,跨一步到少年身旁拔出连璋。周遭已全是脚步声,少年的两记叫声足以引起整个荼阁的警觉。他将二人留在屋中,外头的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但只怕一出去便是暗器如浪。徐朝飞握住犹插在少年尸体上的剑,向后一拔,顿时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纪雪庵回身看他一眼,忽然不顾血污,伸臂抓住他领口拖到身前,另一手抓了一把百草丸重重拍在徐朝飞嘴中。 二人相距不过咫尺。纪雪庵直直盯着徐朝飞的瞳孔,一字一字道:“这是最后一次,你可明白了?”他的话未说完整,徐朝飞却已全然明白。他只觉一股彻骨寒意从心底升起,被纪雪庵这般盯住,他才知自己先前多么荒谬可笑。这股冰冷将他冻得再清醒不过,一时间,所有关于他自己的思绪全部敛去,只点一点头,哑声道:“我明白了。”纪雪庵松开他,低声道:“去那个五啖园,走——!”最后一字却是高喝而出,一掌凌空劈开房门,当先冲了出去。 门外兜头便是暴雨细针,纪雪庵真气护体,双袖贯风,暗器还触不到他的衣角就已被震飞。连璋在身前开路,一个一个面覆黑纱的荼阁中人倒在地上,再无法起来。徐朝飞几乎整个被纪雪庵掩在身后,心底明白他并非为了保护自己,只是实在太强。他浑身紧绷,将所有力气聚在右臂,一剑刺出一个血窟窿,霎时取了一条侥幸逃过连璋的性命。 荼阁的黑纱面罩原是为了防护毒烟,二人均服食了百草丸,又尽量屏息敛气,倒暂且不怕。但荼阁中人毕竟功夫不济,只凭铃阁精巧暗器和荼阁剧毒,藏身在廊柱后屋角里,却不敢硬拼。纪雪庵眼见再无人挡在身前,分明意在诱他入室杀敌。荼阁擅毒,一旦落入封闭居室,己方无异于任人宰割。他冷哼一声,连璋刷的横在身前,剑刃上的鲜血顿时在墙上甩出一道血弧。躲在暗处的敌人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便在他满身破绽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竟有无数枚毒器向他疾速袭来。 徐朝飞瞪大双目,一剑从一人颈间划过,飞身扑来,欲替纪雪庵护住背后。他方才窜至屋顶上斩杀数人,如此赶来着实勉强,几乎咬碎牙齿。千万道闪着毒光的暗器一齐飞向纪雪庵,不过眨眼工夫,足以将他毒死千万遍。徐朝飞尖声叫道:“小心!”却忽觉纪雪庵身体竟微微晃了一下。 纪雪庵身体轻轻一晃,难道他已被暗器刺中?徐朝飞刹那心中凉透,却听纪雪庵厉声喝道:“滚开——!”他话音尚未落下,足下青砖啪的绽开一道裂缝。徐朝飞眼睁睁看着纪雪庵举起连璋——他也只来得及看清这个动作,随后的场景几乎不敢相信双目。银光舞在纪雪庵周身,如暴雪乱飞,如浓雾漫开,最后竟如白纱将他全然笼住。徐朝飞呆呆望着身前不远处的那团银光,不知究竟是纪雪庵的剑太快,还是他的真气太过浑厚,只听轰隆一声,整条石径的青石应声一齐碎裂。 便在那一瞬间,银光刹那散去。暗器骤然掉头,如疾雨直扑徐朝飞,他凭着本能向下狼狈一趴,顾不上爆开的青石炸在耳旁,手臂勉强护住头脸,方才反应过来纪雪庵那一句滚开原来是向他说的。徐朝飞就着冲势打了个滚,屏息良久终于重重喘了一 分卷阅读109 口气。他无力地仰面躺在地上,听着耳边闷哼痛呼不绝于耳,最后归为一片死寂。徐朝飞哑声笑了一下,缓缓道:“真气护体并不稀奇,所谓气墙,但凡内力高深者皆可做到。昔日听闻气墙之上更有一种高妙绝伦的功夫名曰镜返,可在瞬间将袭来的兵器精确无误地弹回发射之处,宛如敌人揽镜自照。我从前只当传闻只是传闻,原来百闻不如一见,漫天暗器,竟也能一瞬反弹送还。” 纪雪庵背对着他,站在碎成青砂的地上,冷笑一声道:“镜返又有什么了不起?荼阁擅用毒,想必这些人已各自服了解药,仅仅被暗器回刺,又怎能一下取尽他们性命?”徐朝飞猛然一颤,从地上跳起,三两步走到树后,一眼瞧见一个死人眉心扎着一枚银针,几乎没根而入。他神色复杂抬起头道:“不是镜返,却更胜镜返,直取死穴,一招毙命。”纪雪庵面无表情回过身,徐朝飞吃惊叫道:“纪大侠!” 却见纪雪庵嘴角淌着一道血痕,面上苍白如纸。他淡淡道一声无妨,方才受伤只因一时爆发内力过狠,并非逆行经脉受损,待到休憩时调息片刻便好。纪雪庵看一眼徐朝飞,他方才猝然趴下,身上难免被碎石划出几道伤痕。此人功夫不弱,反应也称得上敏捷,可惜终是与自己缺了些默契。 二人身处敌所,此刻情境不容纪雪庵思考太多,便抬脚向前走去。徐朝飞连忙跟上,仔细打量着四周。方才一击似是荼阁倾巢而出,如今整座宅院空荡一片,纪雪庵与徐朝飞穿过重重屋舍,如入无人之境。纪雪庵一剑挑开一扇小门,剑尖抵住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冷声问道:“五啖园在哪里?”那人结结巴巴,伸手指向东面,“往、往东走,过桥,桥、桥对岸山洞。”纪雪庵神色不变,连璋轻轻一松直刺心脏,叫他死得不觉痛楚。他一转身往回廊东边大步而行,院中日光斜斜照在他的身上,依旧是冰姿雪貌,一身白衣滴血不沾纤尘不染,惟有手中连璋银刃染上一片刺目血红。 院子东面果然开了一扇偏门,却因山中雾气浓重,带着令人不适的湿意。纪雪庵与徐朝飞皆不敢大意,调整呼吸收息敛气。前方有路,却是再简陋不过的半山栈道,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偏偏木道年久失修又湿滑不堪,一个不慎便恐怕尸骨无存。二人刻意收敛气息,一时施展不得轻功,只得足下小心翼翼。而山路盘旋,贴壁而行,绕得头晕目眩,只知渐渐向下,却根本看不见前路。 分明是呵气成雾的严寒之处,徐朝飞额上却慢慢渗出汗水。他不知纪雪庵要去五啖园做什么,但听之前那对姐弟所言,五啖园似是荼阁之中的一处重地,要彻底捣灭这个毒窟,必要摧毁五啖园。方才纪雪庵那招再惊人,徐朝飞也不敢侥幸荼阁中人已全军覆没。剩下的人藏在哪里?还会不会有更阴险毒辣的埋伏?徐朝飞心乱如麻,却只能苦苦压制,将所有注意力皆放在脚下。前头纪雪庵正转过一弯,他落后数步,一时间面前只有嶙峋山石,却看不见纪雪庵。徐朝飞刚迈出一步,忽然面色巨变抬起头。 只听轰鸣如雷,尘土似雪,一块巨石从高崖之上呼啸滚落。徐朝飞心跳如鼓,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凭他功夫,躲开巨石并非难事,但是往哪里躲?一步之差便要跌落深渊,栈道被砸毁二人更是插翅难逃。徐朝飞避无可避,愣愣站在原地,眼见石头转瞬已近在头顶!生死关头,徐朝飞突然动起来。他依然不知向何处逃,但身体快于脑袋,却绝不肯束手待毙。长剑在木头上猛地一撑,徐朝飞借势跃起,身体在半空毫无依靠,却蓦然被一只手扣住臂膀。 那只手宛如铁钳,也只有疼痛能唤回徐朝飞一丝清醒。纪雪庵在轰隆落石声中怒吼道:“发什么呆!”一把拖着徐朝飞向前奔去。不过一步距离,石头便要砸在徐朝飞头上,他堪堪避开,身后栈道却应声而断。二人再顾不上提防毒烟,足下生风,只想跑得更快逃得更远。但石头却不止一块,山上必有人布好陷阱,哪怕毁去这段栈道,也要取二人性命。木头在脚跟后一截截崩断,绳索松开,唯一的路消失在山崖间。这条路窄得本就仅容一人,徐朝飞紧跟在纪雪庵身后,只觉脚下猝然一空,一口气未来得及提起,竟向下摔去。 但纪雪庵并未松开那只手。徐朝飞肩膀痛得险些脱臼,却被一股大力猛提上去。二人在滚落的巨石与崩散的木头间左闪右躲,栈道已毁,纪雪庵竟倾过身体,双足奔得飞快,一手尚提着徐朝飞,另一手握紧连璋划在山石上,声音刺耳火花四溅。他口角紧闭,仍不断有鲜血渗出,就算支撑得了一时,又能坚持多久?却见眼前豁然开朗,深渊对岸的山峰之上赫然悬着一道绳桥,另一端就稳稳系在栈道尽头的跟前。 绝境逢生,饶是纪雪庵也不由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一手提着徐朝飞,一手平举在身侧,白袖鼓风如展翅高飞,步下又快又稳,眨眼工夫滑过绳索。徐朝飞背心湿透,被重重扔在地上。纪雪庵也似拼到极限,身体微微弯曲,撑着连璋在地,抬起另一只手一点点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二人喘息片刻,对视一眼,皆转头向对岸高峰望去。白雪树影之间,果然有人头攒动。荼阁中人不擅武不用毒,也险些将二人杀死。 但至少此时此刻,无人再敢来犯。纪雪庵冷冷看人影不见,转头瞧向峰顶一片空旷平地之后,一处掩着重重绿纱的山洞。徐朝飞站起身走到他身后,问道:“那人所说的五啖园……桥对岸的山洞,便是在此处么?”纪雪庵沉吟片刻,冷声道:“我也不知,却有点奇怪。五啖园的蛊王不日便要产卵,又要备好流蕃叶和活人……但此地实在太过孤高荒僻。”徐朝飞看着他,“纪大侠的意思是?”纪雪庵瞥一眼对岸道:“如今栈道被毁,他们如何过来?” 徐朝飞不由皱起眉头,“话虽如此不错,荼阁今日损失惨重,惟恐被我们赶尽杀绝,或许再顾不上什么蛊王。”他见纪雪庵沉默不语,焦躁地踱了几步,忽然眼前一亮,兴奋道:“纪大侠,这座山头却有路!”他抬手一指,只见山洞旁杂树林间,果然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小道蜿蜒向下。徐朝飞气道:“那人指的什么好路,荼阁定然还有别的法子上山来五啖园!” 话已至此,这个山洞便不得不探。纪雪庵一步步向洞口走去,他与徐朝飞来攻击荼阁,沈荃虽给了地图,阁中一切却只能靠二人摸索。更何况那对姐弟口中的蛊王,与他身上的血寒蛊究竟有无关系,叫纪雪庵不得不在意。临行前祝珣提醒他留下活口,或许能助他解开血寒蛊。而荼阁中若真有人能知晓除蛊之法,必然只在五啖园中。 二人走近山洞,只见层层绿纱织得十分细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封堵住 分卷阅读110 洞口,只在中间开了一扇小窗,却仅容一手通过。徐朝飞不解道:“莫不成只有洞里的人才能出来,外头的人却没法进去?这绿纱看着薄,难道却是什么刀枪不入的宝贝?” 世上若真有这样一件宝贝,定然便是魔教三大圣宝之一的金蝉丝织成的护身小甲。纪雪庵提起连璋,剑尖挑起一丝小窗的缝隙,冷淡道:“究竟如何,拿剑试一试便知。”剑刃微微一动,却已割破一层纱。纪雪庵皱起眉,反而顿住手腕,没有再动。山洞中忽然吹起一阵风,夹杂着一股说不明白的气味。纪雪庵与徐朝飞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闭住呼吸后退一步。 却已经迟了。绿纱之后的一团漆黑中突然出现了一星光亮,离得极远,随后慢慢靠近。二人各自握紧手中的剑,耳畔却响起嗡声一片,似是无数飞虫一齐扇动翅膀,这般低密声音足以叫人汗毛倒竖,如临大敌。绿光瞬间在二人眼前迸亮,几乎无法想象,那一点零星荧光,竟骤然涌出一道光河。徐朝飞面色巨变,左手不自禁紧紧抓住纪雪庵的手肘。纪雪庵神情纹丝不动,却足以能想见徐朝飞脸上惊恐无比的表情。这种荧荧绿光于二人并不陌生,数天前的那个晚上,树下的两簇杂菇和零乱白骨,他们刚刚见过并领教过。 只是当时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种令人发狂的荧光却从一种短翅飞虫而来。飞虫停在绿纱上,密密麻麻不留一丝空隙。它们的腹部并不发光,一片暗沉,偶尔飞动拍打短翅,便如同流星划过黑空,格外耀眼。徐朝飞头皮发麻,强忍厌恶闭了闭双目。纪雪庵皱紧眉头,却发现飞虫虽停满绿纱,但皆往连璋所指的那处挤来。 他连忙收回剑,却一眼瞧见绿纱之上沾了一点暗红血渍,引得飞虫发疯般扑来。后来的虫再寻不到空余,只能一头撞在前虫身上,无穷无尽,前赴后继,竟将重重绿纱撞得摇晃起来。只听嗤的一声,最里的那一层纱却已破了。 徐朝飞跌后一步,手指无力地松开纪雪庵的手肘,却被重重抓住。他面无人色扭头去看,纪雪庵神情同样难看得很,却狠狠瞪他一眼。徐朝飞与纪雪庵无甚默契,但那一眼竟被他看懂——再惊慌再恐惧,也不能松开那一口气。否则,若是二人发疯对砍,他如何是纪雪庵对手?死后连骨头都变成奇怪的颜色!徐朝飞心中忽然轻松下来,险些被自己逗笑。他向纪雪庵点了点头,抽回手臂,从怀中摸出一个长颈小瓶。 当日纪雪庵头也不回离开大祠堂,沈荃便将此物交给徐朝飞。今日若当真不得善终,他也不愿意曝尸荒野,只好委屈捕风楼十七暗士赶来收尸。他拔开瓶塞抬手一扬,却见一道浅红色的粉末在空中一闪而过,旋即不见踪影。徐朝飞无声笑了一下,随意丢了小瓶。纪雪庵已收回视线,只紧紧盯着洞口。层层绿纱的中心从里至外破了一个洞,只余下最后数层。 片刻之后,便会有一群极为可怖的飞虫破纱而出。纪雪庵眼角瞥向山洞旁杂树林间的那条小路,一把推在徐朝飞背上。徐朝飞哪里还需要第二次示意,随着纪雪庵猛然掉头,拼上性命般往山下奔去。 便是那一转身的工夫,一汪碧色从绿纱上的小洞一下涌出。徐朝飞狂奔中回头看了一眼,青天白日,荧绿色终于不那么刺目,不少飞虫脱离了虫群,散漫飞走,却还有更多紧追在二人身后。他脚下一个踉跄,再不敢多瞧,跟着纪雪庵飞步朝山下跑去。 杂树林间虽勉强有一条山路,平素大约却人迹罕至,崎岖不平,尽是挡路的荆棘。纪雪庵在前头开路,连璋固然削铁如泥,却也险些被枯藤老蔓缠住。徐朝飞急促的喘息和飞虫逼近的嗡声就在耳后,纪雪庵再无法顾忌,右掌灌入内力,狠狠挥动连璋。一时间,山石崩裂尘土飞扬,前途生生被他炸出一条平坦之路。他急拐两个弯道,又是一道凌厉银光。轰隆巨响声中,早已蒙上泥尘的白色身影忽然一歪。 纪雪庵只觉胸腹间一阵闷痛,丹田中竟提不起下一口气。连璋深深扎入土中,他单膝摔落在地上。今日消耗内力实在太过,连无息神功也终有灯枯油尽的一刻。他微微垂下头,眼看着一滴汗水从下颌滑落,在白色衣袖上晕成一个小圆。纪雪庵突然愣住,却被人拉住后背扯起。徐朝飞手掌贴在他背心,一股绵醇内力毫不吝惜流入他身体。纪雪庵回过头,徐朝飞灰头土脸却难掩焦虑,大喊道:“纪大侠,不要停下!”却有一滴水落在他脸上,惊得徐朝飞同样顿住。纪雪庵慢慢弯起嘴角,目光望着身后,冷声道:“天助我们,下雨了。” 山中天变幻莫测,方才还晴空万里,却忽然翻脸下起雨。徐朝飞随着纪雪庵视线转过头,雨起初稀稀落落,顷刻便成瓢泼。大雨遮盖住二人身上的血气,天地间只余一片湿意,飞虫茫茫然不知方向,随后被豆大雨滴砸得四处乱窜。徐朝飞喜出望外,急急回头望向纪雪庵,“纪大侠,你没事吧!”纪雪庵淡淡摇头,“真气耗竭,一时空虚,休息一阵便好。”两人身上一会儿便被淋得湿透,纪雪庵看了看前路,却道:“方才那个山洞,或许不是五啖园。” 徐朝飞点头道:“我方才逃的时候也如此琢磨,里面哪有什么蛊王,只关了一群发光的虫!那个荼阁的人定然骗了我们,欲将我们引到洞中,受荧光之毒,互相残杀!”他神色愤慨,纪雪庵却没太多表情,淡声道:“既然如此,真正的五啖园又在哪里?” 语罢,他扭头继续往山下走去。徐朝飞欲出声唤他休息一阵,默默看了片刻他的背影,终是咬牙跟了上去。二人未再施展轻功,仅凭双脚一步步走下山。山路尽头,杂树林外,眼前却出现了一间园子。竹篱扎成的栅栏,大门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了两个字——五啖。 纪雪庵顿住脚步,徐朝飞站在他的身旁,喃喃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二人站在一个土丘之上,极目望去,雨幕中五啖园深处,却有冲天青烟袅袅升起。纪雪庵面色苍白,冰冷道:“里面有人,进去罢。” 他当先迈入五啖园,徐朝飞连忙跟上。竹篱后并无屋舍,只有一片齐腰高的矮树,树丛间铺着一条石子小径。冬末春初,矮树却枝繁叶茂,翠色叶间还开着白色小花。徐朝飞看得仔细,一眼认出这树上叶子正是之前那对姐弟挑拣的流蕃叶。他暗自心惊,这一片流蕃叶田竟无边无际,连方才在园外望见的青烟都显得十分遥远。但脚下小径却始终未断,不知要将二人领向何处。 雨依然下个不停,哗啦啦的雨声,仿佛隔断了外头的世界,令花田间的景色愈发飘渺。二人酣战整天,此刻皆已精疲力竭。徐朝飞简直在拖着双腿走路,连前头的纪雪庵也慢慢步履不稳。小径行 分卷阅读111 至流蕃叶田深处,两旁矮树终于渐渐散开,露出一泓雪白的湖。 徐朝飞瞪大双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湖中没有水,只盈满了沙,似雪似盐,最奇怪的却是白沙竟如湖水一般缓缓流动!这副景色太诡异,也同样太美丽。徐朝飞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赞叹,身旁纪雪庵却突然蹲下了身体。他没有看见,纪雪庵紧紧捂住胸前的桑谷玉,浑身战栗,面上已泛起一层紫色。他的手不听使唤,发着抖伸入怀中,刚摸到瓷瓶,却重重一颤。徐朝飞只见一个青色瓶子从纪雪庵衣中跌入沙湖,须臾湮没不见。他无暇多想,急忙扶起纪雪庵,一看他的脸色,大惊道:“纪大侠,你怎么了!” 纪雪庵根本无法回答他,一股股寒意侵及心口,逼得他连喘息都困难。徐朝飞额头冒出冷汗,稳住纪雪庵身体,自己坐在他身前,一掌贴在纪雪庵丹田处,缓缓催动内力。纪雪庵面色青紫一片,微睁着眼睛,望着徐朝飞的目光,只有一片说不清的绝望。徐朝飞一手抹去脸上的汗,口中还胡乱安慰道:“你不过是真气枯竭,不碍事不碍——” 他的话随着一记清脆声响戛然而止。方才纪雪庵拉扯衣襟,桑谷玉露了出来,但徐朝飞生平头一次见到这块绝世宝玉,却眼睁睁瞧着它在自己面前碎成两瓣。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迎向他的却是纪雪庵哇的一口黑血。 纪雪庵只觉护在心口的最后一丝暖意撤去。他无意责怪徐朝飞,血寒蛊吸取宿主体热,所以不能行气,不能食,不能动,不能说话,连激烈的情绪也不许有,徐朝飞只是不知道这些,而知道的人却不在。纪雪庵的脑中模模糊糊闪过这个念头,既然他就要死了,陪在他身边的为什么不是那个人? 徐朝飞似在大叫些什么,纪雪庵的意识却一点点剥离。恍惚中,他终于听见程溏的声音。幻觉也好,臆想也罢,老天总算厚待他,纪雪庵慢慢闭上双目。 第十九章 纪雪庵倒地的瞬间,徐朝飞身后的流蕃叶丛中蓦然冲出一个人。他大惊之余本能地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向那人刺去。那人却恍若未觉,直扑纪雪庵身旁,剑尖几乎送入他的胸膛,徐朝飞才堪堪停住。 他收回剑,重重呼出一口气,认出来人却是先前桑谷中跟在纪雪庵身边的那个少年。徐朝飞忽觉背心衣衫湿透,变故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想明白究竟发生何事。但奇怪的是,明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年,神不知鬼不觉现身,他却一点不感到意外,甚至隐隐松了一口气。身前这人是友非敌,纪雪庵的身体他再了解不过,一切都好过徐朝飞一人六神无主。 徐朝飞兀自发愣,程溏却已伸手在纪雪庵怀中摸了一圈,拔开白色瓷瓶的瓶塞,自言自语道:“不是……不是这个……”他猛然抬头瞪向徐朝飞,眼眶急得发红,厉声问道:“他的药呢!”徐朝飞啊的叫起来,这才忆起刚刚看见青瓶落入沙湖中,顿时指着白沙道:“纪大侠的药掉下去——” 他没能说完,只能目瞪口呆看着程溏纵身跃入沙湖。“喂,你!”徐朝飞大叫,却见程溏撑了一下站起身,白沙只没及他腰下。他无暇理会徐朝飞,双手探入沙中弯腰寻起瓷瓶。徐朝飞之前觉得沙湖十分诡异,惟恐程溏跳入后被一口气吞缠没顶,不想白沙却浅得很。他微微松了口气,仍不敢大意,站在岸边一步之遥,一旦程溏有什么危险也可出手救他。程溏背过身,一点点向湖心迈去。徐朝飞只见他身体渐渐下陷,虽还触得到湖底,但白沙已至胸口,而湖中原本缓缓流动的白沙似能察觉有人侵入,竟愈流愈快,在程溏周身形成一个漩涡,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一口吞没。徐朝飞忍不住唤道:“你小心!”话音落下,程溏却忽然站起身,手中举着一个瓷瓶,回头展颜笑道:“找到了!” 徐朝飞胆战心惊望着程溏慢慢走回岸边,却每一步都似艰难。他人站在沙湖中,先前被白沙没过的胸腹复又露出,并无什么异样,却忽然扬手将瓷瓶扔到徐朝飞手里。程溏笑了一下,面色发白,声音有些疲惫,“你先喂他服一粒药丸。”徐朝飞连忙依言倒出药,取下腰间水囊,掰开纪雪庵下颌,喂他吞了下去。他转过身,却见程溏仍站在湖中,心中不由一惊,“你怎么不上来?” 程溏看了他一眼,缓缓抬起手臂,停在空中颤抖不已。他的脸上没有太大表情,睫毛嘴唇却均在细颤,似在忍受极大的痛楚,低声道:“你拉我一把。”徐朝飞一步便要跨入沙湖,却听程溏尖声喝道:“别进来!”徐朝飞咬了咬牙,握住长剑剑鞘,将剑柄递给程溏,“握住!”程溏身体微微一动,手臂拼命向前伸去,他似用尽全力,但在徐朝飞看来只不过指尖抖了一下。徐朝飞皱紧眉头,扔下剑解开腰带,向湖中一抛套住程溏手腕,手上猛一使力。他原以为湖中漩涡要将程溏往下拖,故而几乎用上全力,不想却意外轻松,反而叫程溏重重砸在岸边。徐朝飞正要道歉,一眼瞧见程溏的身体,顿时失声叫道:“你——!” 却见程溏腰下已被鲜血浸透,他原穿着一条浅色裤子,如今根本瞧不出本来颜色。徐朝飞急忙奔至程溏身旁,伸手点住他下身要穴,颤声道:“怎么会这样!这湖里究竟有什么?”程溏吸了口气,面无血色,“我也不知道。”他抖着手指扯开胸前衣襟,此处没在沙下时间最短,却见苍白皮肤上赫然缀着几点极细的小孔,仍兀自汩汩流血。程溏用手掌捂住,血却从指缝间一滴滴落下。徐朝飞不禁回头望向沙湖,白沙依然雪白无暇,却比先前流动快了许多,仿佛饱食之后的欣快,又似饥饿至极的急迫。他听见程溏的低语,几乎被风吹走,却令他毛骨悚然,“每一粒沙都在咬我。” 徐朝飞喃喃道:“那个蛊王……难道果然在湖中?”雨还在下,程溏微微仰头,张开嘴接了两口雨水。徐朝飞看着他道:“你怎么会来?莫非一路跟着我们?”程溏笑起来,“你们日夜兼程,我哪里有本事跟上却不被你们发现?但我确也差不多在同一天离开桑谷,捕风楼的接头法子我略知一二,今日看见你留的讯号,便跟着寻来。这个五啖园形同迷宫,雨声又太大,我不敢离得太近,所以你们才没有发现。” 二人说话间,纪雪庵仍静静躺在一旁。程溏转过头看着纪雪庵,目中神色说不出的温柔悲伤。徐朝飞目光转过他们,问道:“纪大侠到底是……”程溏轻声接口道:“他中了毒……都是我的错。” 徐朝飞并不知道纪雪庵身中血寒蛊一事,更无从知道程溏所言真伪,所谓都是程溏的错,他听在耳中,却不知回答什么才好。他与罗齐寅交好,一路西行赶赴天颐山脉的途中,听闻不少当初在青浮山上的 分卷阅读112 故事,对纪雪庵与程溏之间也略知一二。他还太年轻,连心仪的女子都不曾遇到,又如何能理解两个男人的感情。但此时此刻,雨那么大,天地仿佛被雨幕隔绝,程溏湿透的额发贴在脸上,肤色苍白眸色漆黑,似乎世上只余下这一件值得他专心的事。他目不转瞬地看着纪雪庵,而徐朝飞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二人,心中不知为何却生出许多惆怅。 程溏忽然扭头,徐朝飞目光被他一下撞上,正尴尬不已,却听他道:“他若以后再犯,你便给他服此药,不过也只剩两颗了。他发作时,不宜说话不宜动,更不能输入内力,你差点好心办了坏事。”徐朝飞听得一愣,程溏的言语间全是不祥,不由问道:“你既然来了,不与我们一道么?”程溏笑起来,“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功夫差,我自然愿意跟着。” 徐朝飞闻言稍稍放心。程溏身上的血似已止住,但下半身穴位麻痹一时动不了,只能拖着两条腿爬到纪雪庵身旁。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纪雪庵的脸,指尖却划出一道血痕。程溏愣愣收回手,慢慢看着天上雨水将纪雪庵脸上的血迹冲干净。他抬头对徐朝飞道:“雪庵约摸快醒了,此地危险不宜久留,劳烦你照看他。”徐朝飞吃了一惊,“那你……”程溏苦笑一下,却道:“他并不知我跟来,又最忌情绪激烈,未能全然压制之前还是最好不要见我。况且我一时半会不便走路,不如将我留在此处。这里白花矮树丛无边无际,藏身并非难事。”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镂空小球,递给徐朝飞,“你放心,此乃捕风楼追踪用物,你只需扭开机关挂在身上,我便能找到跟上你们。”徐朝飞接过小球,心中仍有不安,却见程溏闭了闭眼,面上疲惫至极,“麻烦你了,将我藏到花丛中。”徐朝飞一时不知所措,程溏闭着双目,眉间却浮现一丝哀求之意。他霍然站起身,抱起程溏向一旁流蕃叶田走去。 大雨没有一点减弱之势,先前程溏的血随着雨水渗入泥地,不留痕迹,只在水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他伸手扯了扯徐朝飞的衣角,低声道:“再走远一点。”流蕃叶生得齐腰,徐朝飞将程溏轻轻放在花丛间,果然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他心中茫然,忽然又觉得不妥,正要劝说程溏莫与他们分开,却听他闭目道: “我在离开桑谷之前,曾给祝谷主留下一封信,嘱他暂时不要打开。若你们此番能够平安回去,我却……请你转告雪庵,让他与祝珣一同拆信罢。” 他这般说话分明便是在交待遗言!徐朝飞来不及变色,身后却传来动静。他回过头,只见纪雪庵一手抵住地面,皱眉闭目慢慢坐起身。“快走!”徐朝飞脚踝被程溏推了一把。他力气不大,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断然,叫徐朝飞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便无法再回头。纪雪庵睁开双目,冷淡地瞥了徐朝飞一眼,而后落在身旁青色瓷瓶之上。体内血寒蛊的骚动已然平息,除却内息损耗过大,竟无别的不适。纪雪庵伸手拔开瓶塞,果然只余两粒药丸。他抬眼冷冷看着徐朝飞,“是你给我服药?”徐朝飞已缓缓走到他跟前,闻言答道:“纪大侠倒下前,手伸入怀中摸这只瓶子,我猜想其中之物必然极其重要,便下去寻回了瓶子。”纪雪庵的眉头却蹙得更紧,“你受伤了?何来这么重的血气?”徐朝飞笑了一下,伸手却指向纪雪庵,“纪大侠白衣纤尘不染,那口血却吐在了胸前。” 纪雪庵低下头,微微一愣,没有心思理会血迹,手指摸了摸两瓣墨玉。绳结系得巧妙,即便玉碎,仍还挂在他脖子上,但却已殊无光泽,仿佛老朽耗尽最后一口生气。纪雪庵解下桑谷玉收入怀中,站起身,向徐朝飞拱了拱手,“救命之恩,不敢言谢。”他素来高高在上态度倨傲,却因太强大,反而不会叫人反感。徐朝飞眼神微闪,只能低头还了一礼。纪雪庵转头看了一眼沙湖,“这湖里有什么?”徐朝飞垂目道:“我不曾遇到什么,只觉蹊跷诡异,还是暂不要探究了。”纪雪庵点了点头,当先抬步朝沙湖西面走去,“湖对岸似也有路,青烟正是从那处升起,且绕开湖行路。” 救你的人不是我——徐朝飞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流蕃花田果然藏身极佳,连他也一时认不出程溏躺在哪一丛矮树后。他咬牙扭过脸,再不迟疑拔腿跟上。徐朝飞伸手拨开腰间镂花小球的机关,走了两步,便见一条若有似无的金线落在他足下。看来程溏不曾骗他,他也终于答应程溏瞒住纪雪庵。但那丝金线仿佛缚住他双脚,叫他一步步犹如千斤之重。 身后的这个人,真的每一次都能追上来么?他躺在那里,听着二人远去的脚步,心里却在想什么? 徐朝飞不知不觉放慢脚步,一抬头却见纪雪庵已经走远。他强自收敛思绪,心无旁骛,快步走在纪雪庵身后。二人一口气行了半个时辰,绕了沙湖半圈,湖对岸却还是掩藏在白花矮树间的蜿蜒小径。徐朝飞已无暇去考虑程溏,额上渐渐冒出汗水,一把上前拉住纪雪庵的袖子,“纪大侠!定然有什么不对!我们绕过湖,却始终没有靠近青烟升起之地。我怀疑……这地方暗藏乾坤。” 纪雪庵抽回衣袖,转身冷淡道:“那又如何。敌暗我明,他们有所布置也不奇怪,我倒要看一看,荼阁在这座天张地弛阵中到底有什么等着我?”徐朝飞惊声道:“天张地弛阵在江湖中早就失传!纪大侠既早就察觉,可会……”纪雪庵看他一眼,冷冷道:“阵法非我所长,我不会破阵。不过,乍看千蹊百径不知通往何处,实则眼下只有两条路——走下去,抑或坐以待毙。”徐朝飞闻言微微仰头看他,饶是纪雪庵,今日一整天苦战,先前还曾倒下,也不免露出几分疲意。他握了握拳,坚定道:“那我们走罢。” 大雨慢慢停了,二人内家功夫均不俗,运气蒸干身上湿意,骤然一轻,似乎连精神也为之一振。已至暮时,雨后天空一片青蓝,无比澄澈,惟有西面透出淡淡霞光。两人正向西而行,只见彩光映着袅袅青烟,仿若人间仙境。但美景惑人,却更令人心生恐惧,徐朝飞忍不住低头,猝然顿住脚步。 他的反常连背对着他的纪雪庵也感觉到,不由回身皱眉道:“怎么了?”徐朝飞瞪大双目,口中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猛抬起头,指着地上向纪雪庵急道:“我一路留下记号,便是那道金线!但是、怎么会——”他无须再说下去,纪雪庵顺着他的手垂目看去,“我先前便发现这些金线,只道是什么添乱之物,原来却是你留下的。” 徐朝飞恍若未闻,低头死死瞪着地上。在他们方才走过的路上,在他们之前的路上,甚至就在他们脚下,金线错综凌乱,不知 分卷阅读113 已经过此处多少遍!他摇了摇头,无措道:“我们一直向着西面走,理应没错,之前下雨我辨认过风向,顶风而行,朝一个方向,怎么竟会不断重复?”纪雪庵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天, “传言在天张地弛阵中,天空是假的,地悄悄移转,连风雨也不过是用来迷惑阵中人。” 他面上一片寒意,事到如今,连纪雪庵也无计可施。继续走下去,但果真能走出天张地弛阵?他伸手摸了摸怀中碎成两瓣的桑谷玉,现在唯一确信的是,他身中血寒蛊,韦行舟欲利用他换取无息神功,荼阁必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所以,他依沈荃之言前来荼阁,深陷天张地弛阵中,究竟是个意外,还是早有预谋?不论如何,纪雪庵眸中全是森寒,他暂且不会死,却是因为敌人的缘故。很好,只要他苟活一天,承受这种莫大的耻辱一天,来日定会叫对方后悔莫及! 纪雪庵回过神,但徐朝飞的脸上却还写满不敢相信。他环顾四周,只见二人站在沙湖边不远,却不知究竟是湖的哪面,白花矮树,到处看来都一模一样。他声音微微发颤,问道:“纪大侠,我们会不会回到了方才的湖畔?”纪雪庵不置可否,“自然有此可能。”徐朝飞忽然笑了一声,却无比难听。他抬起脸,手指拈起腰间小球,哑声道:“他找不到我们了。”纪雪庵不明所以,刚皱起眉头,却见徐朝飞红了眼眶,“对不起,纪大侠,我瞒了你。这个小球是……程溏程公子给我的。” 他慢吞吞语罢,只觉恍然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惴惴不安,转头去瞧纪雪庵的反应。有一瞬间,纪雪庵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然后,他缓缓回过脸,嘴角微微翘起。那几乎算得上一个笑容,但随着抿紧的嘴唇轻轻分开,竟逼得徐朝飞仓惶跌退两步。他如今才知怒到极处的笑是什么模样,他从未听见过世上更冷的声音:“他在哪里?” 徐朝飞猝不及防转开目光,慌乱地在茫茫流蕃叶田间扫过,咬牙道:“他跳下沙湖取药救你,却受了伤流血不止。程公子说,你甫醒来不宜情绪激烈,故暂且不愿见你。他央我将他藏在左近树丛中,我虽也曾犹豫,但他竟似字字泣血祈求,我实在、实在无法拒绝。”纪雪庵望向他的眸中没有一丝温度,声音冰若利刃,“我问你他在哪里!”徐朝飞急道:“我们迷了路,金线错乱寻不到源头,如何能轻易找回原先湖畔?我、我也不知——” 他尚未说完,纪雪庵却已不耐烦再听,扭身一弯腰拂开身旁白花矮树,便开始寻起程溏。他惟恐伤到程溏,收起连璋,只徒手拨开流蕃叶。徐朝飞站在原地,愣愣看着纪雪庵沿湖畔一点点找寻,口中不断喊道:“程溏,你出来!”一时间,他心中涌上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若这里是寻常地方,纪雪庵一寸寸搜寻,早晚能找到程溏,但偏偏天张地驰阵中,或许程溏早就被移转至别处,找到腿断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还有——徐朝飞忽然竟觉得心脏被人一把捏住,程溏也许、也许已经死了。 找到程溏的尸体,对纪雪庵还有什么意义,会叫他如何,徐朝飞连想象的勇气也没有。如果当真如此,他宁可纪雪庵永远找不到程溏,只是他们二人大概也永远离开不了天张地弛阵。徐朝飞无声苦笑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做出选择,他还是将实情告诉了纪雪庵。他拔腿向前跑去,甚至越过了纪雪庵,用力分开齐腰高的树丛,高声叫道:“程公子,你在哪里?程公子!” 他们或许该感谢天张地弛阵,阵中的天空始终亮着。徐朝飞不知二人寻了多久,亦不知绕过沙湖多少遍,寸地移转的每个瞬间,程溏究竟被移去哪里,他们能否觅到那个时机,踏上同一块土地?徐朝飞的喉咙已经沙哑,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无比,他早就落到纪雪庵身后,渐渐被他愈抛愈远,却始终拼尽全力不肯停下。只因前头的那个人,仿佛不知疲倦,连喊话的内容也丝毫不变:“程溏,你出来!” 但他只剩下嘶声,喉口泛起腥甜,仿佛光滑锐利的冰面被狠狠刮擦,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纪雪庵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叫唤,耳畔却响起沉稳的心跳,疲惫至极。在徐朝飞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滔天怒火几乎将他焚毁,但旋即下一瞬,兜头凉水又叫他刹那心底冷透。整整一日的苦战恶斗,却皆比不上此时收到的痛意。每一步都愈加绝望一分,心底只余下满地灰烬,血寒蛊却喜爱他心寒如雪,乖乖蛰伏不再作乱。 纪雪庵并没有亲耳听到程溏的遗言,但他却也隐隐猜到,程溏叫徐朝飞隐瞒他的存在,绝非为了不拖累二人那么简单。程溏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瞬间,纪雪庵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明明功夫那么烂,为何不好好待在桑谷,为何又不乖乖留在他的身旁!他弓着身体,脸颊被细枝划出血痕,扑头盖脸的白花,像极迎面而来的飞雪,叫纪雪庵想起血寒蛊初次发作的那个雪夜,还有青浮山地道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却没有一次叫他恐惧如斯。 不错,恐惧。纪雪庵强大无畏,甚少考虑生死之事,又性情冷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太在乎。但这次要死的人不是他!那个人孤零零躺在地上,没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惟有时间和生命一点点流失。他会不会痛?他会不会冷?他会不会哭?他会不会后悔?最后关头,他唤出一个名字,却再也见不到名字的主人,他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神色?纪雪庵近乎发疯,又或许他已经疯了。他的一生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一个死皮赖脸跟在他身旁的人,怎么也赶不走,最后生生长进血肉骨髓,痛到难以分割。万一、万一……连纪雪庵自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这样的结局。 徐朝飞精疲力竭,脚下一个踉跄,狠狠摔在地上。他眼睁睁看着腰间镂空小球落下,顺着地势向流蕃叶田深处滚去。徐朝飞动了动指尖,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他伸出手臂,一点一点向小球爬去。徐朝飞钻进树丛,拨开花梗,突然僵住了身体。他的声音太轻,起初没有引起纪雪庵的注意,直到他用尽全力不知第几次唤道:“纪大侠、在这里。” 他的声音已经破碎不堪,更无从分辨其中的情绪。纪雪庵猝然转过身,跌撞着跑到那一片流蕃叶丛中。徐朝飞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身前并没有人,只有一大片干涸的血迹。徐朝飞茫然抬起头,蓦然望见纪雪庵的神情。他眨了眨眼,几乎要落下泪,只能无力安慰道:“或许、或许不是他。” 他们的确不知道,地上的血是否程溏所流。他们只知道,一个人若是流了那么多血,大约不可能还活在人世。 “啊——!啊啊啊————!”万年玄冰瞬间碎成千片,世上最冷硬的一颗心刹那千疮百孔。那已不能被称为人 分卷阅读114 声,徐朝飞仿佛听见骨肉炸开血髓四溅的声音。他瞪大双目,看着纪雪庵猛然转身向沙湖跑去。银光在久驻的暮色中亮起,连璋脱鞘,纪雪庵高高跃起。 霎那之间,流动的白沙竟骤然冻住,连璋没剑而入。 霎那之后,天崩地裂。 只见初霁的天色被猛然撕开,电闪雷鸣,空中划过一道道紫光。徐朝飞惊恐地抓住地上树丛,身体快要从倾斜颤抖的地面滑落深渊。他被狂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强忍住刺痛而出的泪水,却看见纪雪庵竟似全未察觉周遭巨变,足底借力于沙面,高跃,重落,连璋一下又一下,狠狠扎入沙湖。湖中白沙当真如同一只活物,翻腾汹涌,湖心滚起一个巨浪,扑至半空朝纪雪庵袭去。 但大风中,纪雪庵双袖猎猎,比湖中沙还要雪白,紫光之下徐朝飞竟能瞧见真气厚重如墙,叫纪雪庵周身一层空气微微变得朦胧,将白沙尽数弹回湖中。他疲累至极,分明是穷途末路,却不知为何心潮澎湃,连嘴角也不自觉弯起。徐朝飞暗道,我这样的人原来也想和纪雪庵一较高下,直到如今身陷天张地弛阵中,才知天多高地多厚。他脑中忽然闪过什么,模模糊糊记起从前听人说起天张地弛阵,乃是江湖中失传的七大迷阵之一,一旦入阵,极难安好逃脱,除非……除非破坏阵眼。他们在阵中转悠那么久,始终围绕着沙湖,更何况若荼阁人所说的蛊王当真在沙湖中,整座天张地弛阵大约就是为了蛊王而设。他能想到的事,那么纪雪庵—— 徐朝飞拼命扭过头,张嘴欲喊,却又茫然顿住。世上极少有人能离开天张地弛阵,但更从无人破坏过阵眼,因为此举实则与天张地弛阵同归于尽。他想唤纪雪庵住手,可是转念之间又只余苦笑。两人若再留在阵中,也未必寻得到生机。走投无路之际,程溏也失踪不见,惟有孤注一掷,或许才能活下来。至于同归于尽,徐朝飞最后望了纪雪庵一眼,没办法,只能相信这个人了罢。 他手上的力气到了极限,麻木到无法握紧,眼睁睁看着十指松开。身下,深不见底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徐朝飞闭上双目,没来得及看见那一刻,天上电光随着连璋的银刃,一齐刺入湖心。仿佛被只手倾泻,湖中白沙倏然飞起,却一粒粒皆化作赤色。而漫天血雨之中,却终有一人白衣胜雪,屹立不倒。 程溏朦胧中听见争吵的声音。一个苍老的人声伴着拐杖重重砸在地上:“不但算错时辰,竟连雌雄都不辨,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废物!”立刻有人诚惶诚恐道: “蛊王数十年才产一回雌虫,且必有先兆异象,这回、实在将我荼阁上下皆蒙在鼓中啊!”老者哼了一声,“你确信蛊王将雌虫产在了这人体内?”那人回道:“蛊王产卵,抑或宿主流血不止直至身亡,血中带出雄卵,抑或雌卵浮游至心脏孵化成虫,而后宿主渐渐止血自愈。此人如今已不再流血,至于确信……雌虫居于心脏,除非将他心脏活生生挖出,不然何人敢确信。” 争论声渐低,老者叹了口气,又狠狠敲了记拐杖,“事已至此,便伤不得这人性命。雌虫宿主太过珍贵,老朽这一世也只见过教主与先教主二人,如今再多这个小子。罢,待老朽禀报教主,再作处置罢。”拐杖声咚咚似是远去,程溏迷迷糊糊皱起眉头,顿时引来一声惊呼:“他醒了!” 程溏强撑起力气睁开双眼,被屋中烛光刺得半闭,眼角却望见数人往床边跑来。一人扶住他脑袋,拿水杯对准嘴唇,喂他喝水。程溏失血太多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了三四杯仍觉不够,却忽然被灌下一碗浓浓的汤药。荼阁中人毕竟出身桑谷,精通医理又好走歪门邪道,那药腥味十足,闻得程溏几欲呕吐,却实在没力气挣脱。待到整碗喝完,却觉浑身发烫,引得一时血脉贲张,耳中竟能听见额角鼓动。他粗喘了一阵,又被喂了几杯水,才抬头看向众人道:“我的身体里,有血寒蛊的雌虫?” 先前与荼阁长老对话的人踏前一步,冷哼道:“你都听见了?不过莫要得意忘形,现下虽保住小命,一切还要看教主的意思。”他见程溏垂头不语,不由骂道:“你小子命太好!今年本来谁也没有料到蛊王会产雌卵,不然你早就死了。”却听程溏喃喃道:“我既成雌虫宿主,那体内有雄虫的人……”后半句话被他吞了下去,那人却嗤笑道:“不错,体内有雄虫的人,你便可与他换功,但也要教主留着你的命,肯教你换功口诀才——”他忽然噤声,心中不住盘算。韦行舟至今膝下无子,而蛊王往后又不知过多久才会再产雌卵,万一教主有意栽培这小子,他岂不正在和下任教主说话! 程溏慢慢抬起了头,面上神色却叫荼阁众人皆一时愣住。烛光在他脸上微微晃动,他弯着眉毛,翘着嘴角,仿佛终于达到苦寻难求的彼岸,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但他明明在笑,目中却有那么深的悲意无法化开。 既要留程溏性命,此刻便应让他好好休息。荼阁众人离开屋子,只余一人看守。程溏半闭着眼靠在床头,开口问道:“你们在哪里找到我?”那人看他一眼,“也算你命大。原先算错蛊王产卵的时辰,根本不知你已提前入湖。待我们察觉蛊王异动,闯入阵中,你已奄奄一息。”程溏愣了愣,“什么阵?”那人冷笑道:“你以为人人都能轻易接近蛊王?五啖园以沙湖为中心设有天张地弛阵,叫那些贸然入园的皆有去无回。”程溏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那阵中还有两个人呢!”那人漫不经心道:“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罢,反正早晚是两个死人。” 程溏没有接话,转身卧在被中。除却半夜又被叫起喝了一碗药,一夜再无动静。天快亮时,他慢吞吞坐起身,荼阁那人困意正浓,嘀咕了一句做什么。程溏双腿踩在地上,小声道:“我喝了太多药,内急。”那人模糊不清地哼了一记,继而打起轻鼾。程溏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屏住呼吸,攥紧手心,而后猝然出手。 昏暗之中,只见一道粉红色光弧一闪而过。那人还来不及闷哼一声,身体被程溏一把稳住,扶坐在椅子上没有倒下。他收起绯红小匕,抹去额头的虚汗,先前出血太多,动得太急便眼前发黑,多亏荼阁不知给他灌下什么猛药,才能勉强行动自如。程溏扶墙喘息片刻,轻声推开房门。屋外东方隐隐透出光亮,荼阁药庐上空青烟不断。他扫了一眼四下无人,沿着院墙一步步向外走去。 关于纪大侠的衣服: 之前的确有提到一件衣服不穿第二遍的怪癖 不过在不能换衣服的境况中,纪大侠为了保持衣裳的美观整洁,会时不时打开真气按钮,将尘土弹开。。。反正是不科学的! 纵然程溏于阵法一窍不通,也听闻过天张地弛 分卷阅读115 阵的凶名。“两个死人?”他喃喃重复那个荼阁人的话,冷冷一笑,最后却是他成了尸体。程溏从房中逃出并未穿鞋,赤着双足快步穿过回廊,一闪身藏在墙角的一丛碧竹之后。便是世上再厉害再牢不可破的阵又如何,他不信天张地弛阵能困住纪雪庵。唯一的变数,却是一个已经出阵的人。 程溏靠着石墙慢慢滑下身体,轻轻喘气,努力平息眩晕。他不知徐朝飞在慌乱之际会不会告诉纪雪庵他也曾跟着他们闯入阵中,而他现在却已不在,纪雪庵若执意寻他,根本连尸首也找不到。尸首么……程溏缓缓睁开双目,嘴角微微放松,纪雪庵寻不到尸首,大约便会猜到他已不在阵中。纪雪庵与他数度历经险境,定能知道他程溏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人! 有三五个人疾步走上回廊,程溏无声无息地缩紧身体,只能瞧见那些人黑色的下摆。他不知他们是否已发觉他杀人逃跑,心中打定主意暂时藏身于此,且看荼阁动静再见机行事。程溏只会些拳脚招式,人生得瘦小又身受重伤,足够叫人轻视。但他却有谁也比不来的耐性,为成一件事不惜布局两载,百般曲折,千般险阻,也不会叫他忘记初衷。程溏默默握紧手中的绯红小匕,所幸荼阁中人同样不精武艺,却叫他出逃容易许多。 他不知蹲跪了多久,回廊上的人却接连不断,不由心中生出疑窦,若仅仅来捉拿他,哪里需要整个荼阁倾巢而出?远远传来喧哗,程溏强撑精神费力辨听,隐约闻及纪雪庵的名字,顿时为之一振。他将手提到唇畔,在手背上狠狠咬出一个血印,生生逼得眼前重影略淡。晨风从东面吹来,朝阳已淡淡落在廊下青砖,兵刃相接之声再真实不过地传入程溏耳中。 程溏浑身一颤,掌心绯红小匕竟松开掉落。他吓一跳,却见足底泥土甚厚,未发出丁点声响。程溏张开五指要去拾匕首,却猛然捂住了嘴。他不知道为何片刻之前还能冷静思虑从容分辩,此时此刻心却要从喉咙口蹦出。流了那么多血,本来脉象几乎都摸不到,为何心跳却忽然重得叫他害怕被敌人察觉?他腮帮憋得发酸,放下手掌,才发觉自己竟咧嘴在笑。雪庵,雪庵,这个名字在心底愈来愈响,程溏甚至不知自己是否已念出声。他再也按捺不住,飞快捡起绯红小匕割下一片衣角,蒙住口鼻冲了出去。 墙角已空无一人,大约荼阁所有人都前去迎战。程溏扶着廊柱,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转过一个弯,足尖却触到一样柔软的物什。程溏低下头,只见自己的脚趾抵在一具尸体的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抬起头。 廊外正是一方空旷之地,只在四角载了花树。纪雪庵站在空庭中,无声地看着程溏。他不过刚从墙后露出半张脸,纪雪庵的目光却犹如静待百年之久。天光澄澈,万里无云,晨曦最是动人。纪雪庵忽然开口低声道:“我之前为何要生气,分明世上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这般。”徐朝飞站在他身后,听他自言自语,不由露出微笑。 他看着纪雪庵缓步向程溏走去,二人之间遍地尸首,程溏的趾间或许已经被鲜血濡湿。但没有人在乎这些,敌人的深巢,四伏的危机,一切皆铺设成这段三丈路,仿佛他跨越刀光剑影千劫万难,只为走到他的身旁。 纪雪庵站定在程溏身前,深深看他一眼,却道:“五啖园中的人,皆在这里了?”程溏低头环顾四周,摇了摇头道:“药庐中有一位长老,地位颇高,想来不会贸然迎战。”他想起长老所言要去向韦行舟禀报他身携血寒蛊雌虫一事,不觉皱了下眉,“荼阁遭难,应有人向外通报,我们须快一些,赶在援兵到来之前。” 徐朝飞这时走到二人身后,笑了笑道:“荼阁与天颐宫相距甚远,他们也只得求助承阁。莫说承阁现下已被裘大侠他们引开,便是在左近,莫要忘了沈楼主手下的十七暗士。”纪雪庵不置可否,只侧头瞧着程溏,“你可还走得动?斩草除根,我便要往药庐深处去了。”程溏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拉住纪雪庵的衣袖,“你带我一起去罢。” 事已至此,五啖园中幸存的荼阁人已同瓮中之鳖无异。徐朝飞走在前头开道,纪雪庵握了程溏的手慢步跟在其后,方才鲜血染尽之路仿佛只余下幻觉。纪雪庵问道:“你先前流了那么多血,不要紧么?”程溏低声道:“我如今才知道,荼阁医术根本不在桑谷之下。”纪雪庵并未接话,程溏却知他心中思寻荼阁为何救他性命,他微有些喘,模糊地笑了一声,“阴差阳错,是他们痴心妄想。但不论如何,我还要谢过他们。” 他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不可辨,纪雪庵来不及深究,前面徐朝飞已高声喝道:“什么人!”却见一间小院中,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缓缓转过身。他目光浑浊,在三人身上转过一圈,最后落在纪雪庵身上,“天张地弛阵乃是铃阁为我荼阁布下的,它究竟有多少了不起,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不曾料到,竟有人为了破阵不惜毁去蛊王。” 徐朝飞哼笑一声,“什么蛊王,不过一堆会咬人的沙子罢了。”老者摇了摇头,程溏已认出他的声音正是先前的荼阁长老。他扭头看向程溏,慢慢道: “蛊王究竟有多好,世上除了教主,如今只剩下你有福知晓了。年轻人,你的身旁就站着一个身中雄虫的内法高手,而你的心脏里存浮着雌虫。你若愿意,我便将那段口诀教与你。” 他胡子底下的嘴角终于泄露一丝得意,仿佛笃定无人能敌过这般诱惑。徐朝飞听得一愣,纪雪庵也紧紧捉住程溏的手,程溏何时却成了血寒蛊雌虫的宿主!程溏闻言撇了撇唇,笑起来道:“你说这些话,对韦行舟而言岂非大逆不道?还是你以为我应允你,便会设法保你性命?可惜,可惜,我纵然有福知晓,却永远无福消受。”他说话太快仍有些微喘,声音却陡然变冷:“我一身经脉早就被兰阁毁尽,纵然再高深的内力,器皿破陋,根本毫无用途!” 纪雪庵轻轻松开程溏,提起连璋走到荼阁长老面前。银刃抵住脖颈,他冷冷问道:“魔教中大约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血寒蛊究竟如何除解?你可莫说你不知道!”他始终记着离开桑谷之前祝珣的话,尽可能在荼阁留下活口。荼阁长老嘿嘿一笑,一眼望向程溏,却不知他看见什么,竟面色一变。纪雪庵神情凛然,剑尖更逼紧几分,谁料那老头竟全不怕死,放声大笑起来。他惟恐程溏出事,飞快回头,只撞见程溏惊惶大叫:“雪庵,小心!” 他心中暗道不好,但并不太过担忧。连璋蓄势待发,只消轻轻一划,就能叫荼阁长老身首异处。却在纪雪庵回首之际,一支疾箭破空而来,他仅来得及看见老者瞪大双目倒下身体,堪堪撞在剑刃之上,平白惹得连璋染上 分卷阅读116 一汪血色。 一箭穿心,又伏在高处无声无息不叫人察觉,这等功夫,除了那一位不做他人之想。纪雪庵冷冷抽回连璋,桥生飞身落在众人身前。他一身承阁衣饰,瞧得徐朝飞一惊,随即醒悟道:“难道阁下便是捕风楼十七暗士之一,如今身任承阁首领?”桥生淡淡点了下头,却转身向纪雪庵道:“他双手在袖中扣了暗器。”说着一脚踢在荼阁长老手腕上,果然掉出了数枚乌黑暗器。 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算是解释了为何放冷箭射杀荼阁长老。纪雪庵瞥了眼地上暗器,冷声道:“他将双手拢入袖中,我便已作提防。连璋就在他颈间,他绝无可能伤得了任何一人。你明明瞧见这副情景,难道猜不到我正在问他一件要紧的事?”他声音寒极,桥生却面不改色,“我只看见他在你转头一瞬生出杀意。昨天你们放出捕风楼的接头信号,我便往荼阁赶来。我奉楼主之命,定要保你们周全,别的事不在我考虑之中。” 徐朝飞在旁左右为难。桥生奉命行事,又不明其中曲折,放箭杀了荼阁长老也无可厚非,但偏偏……他虽对血寒蛊不甚了解,可是亲眼见过纪雪庵发作的样子,心知绝非能轻易解决之事。若此节事关纪雪庵性命,唯一知晓解法的人却死在眼前,只怕要怨恨至狂。他不禁抬眼去瞧纪雪庵,纪雪庵面沉如水,桥生淡声道:“荼阁上下如今不存活口,另外,七大门派的掌门已赶至桑谷,还请诸位早日回谷。我不宜在此地久留,先行告辞。”语罢也不待三人反应,身形一掠隐在了屋顶之后。 程溏上前一步,声音仍有些不稳:“雪庵,或许荼阁中留有文书记载如何除蛊,我们且搜寻一番。”纪雪庵低头看他,却道:“你如何成了雌虫宿主?于身体可有什么危害?”他声音冷淡,目光中却有难掩的关切,程溏眼眶渐渐发红,垂目摇头道:“我也糊里糊涂,似是蛊王产了雌卵,我恰在那时入了沙湖……听荼阁中人言语,雌虫宿主身体并无害处,反而只有历任魔教教主才有资格滋养雌虫,为的便是那种邪门的移功之法。” 纪雪庵点点头,不再言语。三人依程溏所言,在药庐中翻寻了一遍。荼阁处处是毒,令人不得不万分小心,但终究空手毫无收获。纪雪庵立在院门外,冷声道:“走罢。”徐朝飞犹豫地抬起头,程溏转过身。纪雪庵看着他道:“我并非不惜命,但这条命若浪费在此处,也太不值当。” 他说完,程溏抬脚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他逆光而行,面上神色愈来愈清晰,却是纪雪庵看不明白的复杂。程溏微凉的手拉住纪雪庵,微微一笑,口中的话不知说与谁听:“不错,你不会死,我定会救你。”纪雪庵一愣,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回应他。他不习惯自己处于弱势,等别人来救,而程溏也并非自负狂妄之人。同样许下承诺,纪雪庵根本不用考虑太多,似是毫无理由便笃定自己能够做到。可是程溏的承诺,却在千万重思绪之后,他设想过最坏的结局,清楚地预见所有的曲折磨难,但依然点头应允。 “你——”纪雪庵不由伸出手扳过程溏的肩膀。但他语意决绝,唇畔的微笑却没有一丝勉强。 第二十章 桥生已在五啖园外备好良驹,三人快马加鞭,一路无殊回到桑谷。 桑谷秘道之外,有人等候已久,正是担当桑谷守备要职的刘南观和阿川。徐朝飞遥遥望见二人,一面收紧缰绳,一面向纪雪庵轻声奇道:“刘少侠怎地看着面色不善?”纪雪庵没有理他,一眼看去,暗道刘南观本就生得一张黑脸,倒是一旁的阿川不复平素爽朗无忧的笑容。 三人勒绳下马,阿川无精打采地行了个礼,刘南观上前笑迎道:“纪大侠,徐少侠,你们立下剿灭荼阁的大功,桑谷其中无不欢腾雀跃。”话虽如此,阿川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纪雪庵看在眼中,只道:“七大门派的人已经来了?”刘南观领着众人穿过迷阵,答道:“已到了数日,正等着纪大侠你们凯旋而归。” 纪雪庵与刘南观走在前头,程溏刻意慢下脚步,低声问阿川道:“谷中可出了什么事,叫你这般郁郁寡欢?”阿川牵着马,握拳道:“前几日来了很多生人,谷中许多人都有些不安……他们若老老实实待在大祠堂便也罢了,谁知、谁知……”他没有说完,咬牙切齿却似愤怒至极。刘南观回过头来,撇了撇嘴,向纪雪庵解释道:“凌云山庄有一个弟子在接风宴上喝多了酒,半夜误闯入民宅……唉!总之伍庄主已当众狠狠训诫过那名弟子,也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不过阿川小兄弟心中还有些不痛快。” 他不解释倒也罢了,偏偏面上还带着三分不屑,顿时激怒了阿川,“那家老爷子被吓得一命呜呼,又岂是赔些银钱便能轻易打发?我们桑谷人隐居山林,丰衣足食,只求平安宁和,谁稀罕银子?你们自诩名门正派,难道就只会欺负山野乡民?”刘南观顿下脚步,哼道:“你这是非要那个年轻弟子偿命不成?当今武林正道与桑谷联手,共商覆灭魔教,尔等乡野小民看不清局势,可不要拖了桑谷的后腿,搅坏这一场局!” 刘南观所言只怕与谷中大多江湖人所思一致,众人固然忌惮桑谷,但也仅限于长老或祝珣,又哪里会将这些平头百姓放在眼中?阿川气得双目发红,刘南观斜眼瞥他,转身欲走,却听一声清喝:“刘兄此言差矣!”刘南观一愣,说话的正是徐朝飞。徐朝飞不看他一眼,却向阿川深深施了一礼,“阿川兄弟,我代凌云山庄……我代那人给你赔罪!”他又猛然摇了摇头,脸上混杂着羞愧和难堪,“不,我这般轻飘飘的赔罪岂非与那人无异?阿川兄弟,我向你保证,待回到谷中,我定将那个犯事的弟子抓到你身前,要杀要剐,任凭你和那位老爷子的家人处置!” 阿川呆了呆,连连摆手道:“徐少侠,你快起来!”他脸胀得通红,又转头看了看纪雪庵和程溏,结结巴巴道:“你、你们都是谷主的朋友,谷主的朋友、就是我的恩人,那个坏蛋,和你们没有关系。”刘南观目瞪口呆地盯着徐朝飞,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低头弯腰,更何况那名弟子分明是他的同门。纪雪庵冷眼旁观,心中却明白得很。徐朝飞虽向罗齐寅和刘南观他们自称凌云山庄的普通弟子,但实乃庄主伍敌的独生子,门徒之中出败类,难怪叫他引以为耻。如今父子二人聚首桑谷,却不知相见后会是如何光景。 纪雪庵面无表情向前走去,一想到大祠堂中众人,心中不由一阵烦躁。七大门派的掌门是由他写信请来,面对的又是四十年前一桩惊天秘闻,可想而知将有一场怎样苦战。连璋虽然握在手中,但江湖并非刀光剑影,江湖之 分卷阅读117 中浮沉乃是人心。十余年来,他自以为独善其身,但一朝江湖巨浪滚滚而来,才知避无可避惟有迎战。 恶浪拍岸,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处。纪雪庵右手握紧连璋,几乎是同时,左手却被人捉住。那只手算不得柔软温暖,但掌心相贴,却叫纪雪庵留恋不已。从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样弱小的一个人也能成为他的倚靠。而他一旦寻到这个人,就再不会放手。 已是午后,沈荃派人在祝府外候着,请纪雪庵等人休憩一阵,待傍晚再至大祠堂与七大门派掌门会面。徐朝飞也与他们一同留下,他和纪雪庵身上难免留下不少外伤需处治。程溏在沙湖中虽失血过多,但因蛊王产下雌虫,身上伤口竟不治自愈。他在房中洗梳更衣,甫走出屋外,却见童子推着祝珣穿过祝府园中的石桥。 程溏走上前,祝珣望见他,遥遥一笑。童子将轮椅推到桥下,程溏刚好走到跟前,祝珣抬头道:“我听说你们到了,便从药庐赶回来,此行辛苦了。咦,雪庵大哥呢?”程溏看着他的脸吃了一惊,“药僮在替雪庵他们换药。数日不见,你怎地如此憔悴?”祝珣淡淡笑了下,示意程溏跟着他回房,“不过睡得少了些,不碍事。倒是你,眼看着便是气血亏损的模样。来,跟我进来,我替你诊一诊脉。” 话虽如此,程溏心中却明白,祝珣的憔悴恐怕并非只因劳累。凌云山庄弟子在桑谷将一位老者惊吓致死,于祝珣无疑打击极大。桑谷掌握实权的乃大祠堂长老,但谷中百姓信任的却是祝珣。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如今竟成武林要首齐聚之处,老者的悲剧会不会再次发生,甚至桑谷是否也沦为战场?程溏寻思间,童子已将祝珣送回屋内。他唤程溏坐下,细细切了会儿脉,面上浮现奇异神色,半晌喃喃自语道:“好霸道的药,你之前是不是曾……濒死回生?”程溏不甚在乎地摇头一笑,“说来也是奇缘,阴差阳错,却是荼阁中人救的我。”祝珣仍皱着眉头,“你的脉象与从前有些微不同,更显硬韧,怎么会这样?你幼年经脉受损,便是最体健之时,也应是细弱脉象,如今竟似判若两人。”程溏凝目看着自己的手腕,抬头苦笑道:“有一件事我还未同你说。当年蛊王被桑谷叛众带走,后来有了荼阁。我在荼阁机缘巧合竟赶上蛊王产卵……现下我的心脏中,存浮着血寒蛊雌虫。” 话音落下,祝珣惊得险些打翻手边茶盅。程溏微微一笑,“我经脉尽毁,终生难习内功,总算不至于被有心人利用去害人,如今想来竟成万幸。你之前也说过,雌虫宿主对身体并无大碍,看来反而有益。不过既然雌虫与雄虫相互吸引,才有那等邪门的换功法子,不知我对雪庵解蛊可有帮助?”祝珣精神一振,颔首道:“不错,雌虫宿者十分难得,我之前不曾在此节琢磨。”程溏笑起来,“不论如何,雪庵的身体,总要托付于你。” 祝珣闻言微微垂下眼,忽然道:“对了,你在离开之前给我的信,我还未看……”程溏笑得清淡,不知似忘了此事,还是一早等着他提起,只道:“既然未看,你还给我罢。”祝珣顿了一顿,推着轮椅移至案前,取了一纸密封的信,递与程溏。程溏神色难辨,起身走到烛台旁,将信的一角凑上火苗。 烛火舔卷薄纸,秘密依然尘封。祝珣隔着火光看见程溏的脸,想起二人不在祝府的那些夜晚,他曾反复抚摸信封的一角,几乎忍不住便要拆看。其实,他大约猜得到程溏写了什么,正因为猜得到,心一会儿跳得极快,过一会儿却又冷得彻底。 如果他能够站起走路,如果他没有身负谷主之职,如果最先遇上纪雪庵的人是他……但是没有那些如果,即便程溏遭遇不测,纪雪庵也绝非轻易变心之人。所以他们能平安归来,祝珣比任何人都感到高兴。 只是为什么,程溏的眉间却有挥不去的阴影。那是他在纪雪庵眼前不会流露的神情,祝珣却已目睹数次。他不由心中一痛,开口哑声道:“你莫要再忧心!”程溏吃惊地回过头,祝珣强笑道:“我知道你始终担心雪庵大哥的身体,却强忍着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但他与你心意相通,你掩饰得再好,他终能察觉。往后,你莫要再忧心——我向你许诺,定叫雪庵大哥安然无恙。我是医者,这种事交给我担忧便好。” 程溏久久没有回答。祝珣愣了愣,猛然惊醒程溏是否误会,正要开口辩解,却忽然觉出满嘴苦涩。却在此时,程溏微微转过脸,叫祝珣只看得见他半副眉眼,低声道:“祝珣,多谢你。” 临近傍晚,大祠堂派仆从来接人。祝珣也在受邀之列,坐上特制轿子,与众人同去。暮色之下,大祠堂灯火通明,远远便听见人声鼎沸。晶城捕风楼极尽奢华,虽然无法在深山幽谷重制旧时宫阁,但沈荃偏偏有本事叫人错以为置身一场歌舞平生的风流之宴。 只不过当纪雪庵步入殿堂,场面不由随着他周身气息为之一冷。今夜人来得齐全,沈荃安排席位也颇费心思,纪雪庵与程溏同交好的丰氏夫妇、裘敛衣、罗齐寅等人共席,祝珣被领至首座,徐朝飞则坐在了凌云山庄庄主伍敌的身旁。七大门派弟子陆续落座,沈荃起身说起无懈可击的场面话。纪雪庵不耐烦听,同席亦有人按捺不住。罗齐寅抬起脸,关切地瞧着二人,“纪大哥,程弟,荼阁之行可一切安好?” 纪雪庵淡淡点头,裘敛衣晃着酒杯笑道:“我便知道,区区荼阁哪里难得了你?面瘫必遗千年哪!”木槿夫人笑了一声,“裘老六,莫乱说话。”纪雪庵放眼望去,微微皱眉,左手边丰华堂道:“常兴门、凌云山庄、飞鸿派、小峦山皆来了,雷驰堂这次却没来。” 世人口中的七大门派乃是当年武林鼎盛时期的旧称,除却丰华堂提及的五个门派,另两家却是如今鲜少被人提及的屏洲倪家和雁州梁家。四十年前,最后一届武君大会在青浮山召开,当时的山庄主人姓杭,乃雷驰堂门下的一名弟子。大会之上,七大门派近百名高手失踪,虽然后来归罪于屏洲倪家,雷驰堂也多少难逃干系,近年来渐渐式微。而飞鸿派与小峦山固然武艺高妙,却地处偏僻,难以常常插手江湖事务。当今武林,已成常兴门与凌云山庄气势如虹平分天下之象。 话题终于被引向正题,却是常兴门下一个脾气火爆的弟子最先跳起来道:“纪大侠,在下还未曾请教,你写那样一封信给门主,究竟有何用意?”纪雪庵冷冷看他,“你姓甚名谁,又是常兴门中哪一号人物?”常兴门门主常季风连忙打圆场道:“纪兄弟,自青浮山上匆匆一见,别来无恙?常某座下弟子不懂礼数,还望纪兄弟见谅。只是纪兄弟的信,恕常某也不解其意。我常兴门门风开明,常某不甚 分卷阅读118 明了之事,也需向众弟子请教。小徒冲撞了纪兄弟,常某代他赔个罪。”他话音刚落,凌云山庄庄主伍敌却冷哼一声,“常门主对一个晚辈未免太过谦逊客气了些。纪大侠,我凌云山庄上下为这一封信千里迢迢赶赴桑谷,你若不能给我们一个信服的回答……哼。” 二人红白双面,不愧统领武林多年,真是旁人学不来的默契。纪雪庵面带讽刺地笑了一下,“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若你们毫不心虚大可置之不理。当年之事已过去,事主也已过世,我无意与诸位纠缠真相。但往事既逝,却并不意味着有人可就此心安理得,更由不得颠倒是非!”常季风笑了一下,“纪兄弟在信中提及无息老人,将隐居山林的前辈高人也卷入此事。只是不知纪兄弟将我等召集至桑谷,尊师可知晓?”纪雪庵冷冰冰道:“真相自在人心,家师是否知道又有什么干系?”伍敌闻言怒道:“便是无息老人也不曾指出所谓真相,又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纪雪庵,我只问你,你信口雌黄,可有凿凿铁证?” 却听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道:“事已至此,伍庄主何必还要强撑?”众人一齐回过头,飞鸿仙子站起身道:“当年参加武君大会的前辈一去不返,四十年前的飞鸿派掌门也并非小女子,但青浮山上魔教教徒留下的半月足迹,却无疑是我派追月步法的功夫。”堂中窃窃私语一时连成一片,伍敌皱眉道:“仙子不如先去彻查,飞鸿派中可有弟子与魔教暗中勾结?”飞鸿仙子盈盈一笑,似已料及他的话,不紧不慢道:“这点无须伍庄主费心。莫论飞鸿派御下极严,绝无可能出通敌的劣徒,况且先师将追月步法精进修改,如今飞鸿派上下包括小女子在内只会施展新步法。但青浮山上的痕迹,分明却是最初的步法,早已失传。故而纪大侠在信中提出魔教青阁和碧血书的由来,小女子虽感惭愧仍抵赖不得。常门主与伍庄主坚持己见,只盼不要再在魔教中发现贵派的独传功夫才好。” 飞鸿仙子眉目如画,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在众人之前叫常季风和伍敌难堪。常季风挂着笑的脸顿时难看起来,徐朝飞不知拉着伍敌说了些什么,却令他更加愤怒,一把甩开徐朝飞,怒目向飞鸿仙子道:“你这女娃子!”飞鸿仙子神色如常,坐回席中。纪雪庵接口道:“我请诸位来并非打嘴仗,只为解决眼前危机。” 常季风面色灰败,“纪兄弟有何高见?”言语间似已默认碧血书一事。纪雪庵看了一眼沈荃,见他始终作壁上观,冷声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青阁的弱点,碧血书上的功夫到底如何应对,没有人比在座诸位更清楚。”常季风闻言嘿嘿一笑,“纪兄弟的意思,难道竟叫我们将自家武功的短处尽数亮出来?”纪雪庵没有答话,伍敌却道:“无知后辈果真大胆!你可知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若正道最后未能铲灭魔教,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正道各派为追逐利益互相残杀,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正道武林一朝颠覆,天下生灵涂炭,小子,你担得起这个结局!” 他一字一句如挟带刀剑,光凭言语便画出一副血淋淋的场景,叫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肉跳。在令人屏息的沉寂中,纪雪庵毫无畏惧地迎向伍敌的目光,冷冷道:“我担不起,我今日作为,只为避免这个结局!七大门派种下的恶果,该担负的人到底是谁?”伍敌双目圆瞪,“你!”却又有人起身讽道:“罪魁祸首分明是屏洲倪家,其他门派不过受其连累。当年武君与无息老人交好,纪大侠可莫要因此徇私。” 众人一片哗然,说话的却是小峦山家主柳至。纪雪庵扭头去看他,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四十年前武君大会究竟发生什么,已是死无对证,但一年后七大门派掌门齐聚首,定下武君之罪,在场却有不少人亲历。沈荃终于开口道:“哦,柳家主这么说,看来绝非人云亦云那么简单?”柳至道一声自然,一把将身旁一个低着头的年轻人拉起,“贤侄,你且将那事说与诸位听。” 那个年轻人慢慢抬起脸,长眉漆目,五官生得俊秀,但神色间却一派懦弱畏缩。众人一时摸不清头脑,惟有常季风伍敌等极少数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年轻人受惊地低下眼,怯声道:“四十年前,武君并没有死。我年幼时,曾经见过他一面。”他不过二十来岁,武君若死在当年,怎么可能与他见面?堂中渐渐响起疑问,程溏却轻轻咦了一声。木槿夫人扭头看他,问道:“小溏,怎么了?你认识这人?”程溏摇摇头,却蹙眉道:“他……我曾在哪里看见过他。” 他刚刚说完,便听见柳至一笑,面向常季风等人道:“常门主,伍庄主,你们可觉得他面善?不错,他的眉目与当年武君几乎一模一样!屏洲倪家恶名远扬,连唯一的幼女也飘泊江湖,最后却流落至我小峦山,嫁与一个粗仆,生下一名男婴。此人的身份,正是武君的亲外甥!” 武君自四十年前再未在江湖上现身,今日大祠堂之中亲眼见过他的不出十人,但看常季风与伍敌等人无比震惊的模样,柳至所言大约不假,也不似提前与常兴门和凌云山庄串通一气。众人面上皆惊疑不定,若武君未死,如今可还活在世上,岂非成了四十年前那桩惨剧的唯一见证人。沈荃抬了抬手示意堂中安静,扬声问道:“你口说无凭,不过是长得与武君有几分相似。除非你告诉我们,武君何时来找你,找你做什么,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柳至拍了拍年轻人的背,叫他但说无妨。年轻人点了点头,“此事约摸发生在十余年前,我那时不过七八岁。我也不知武君如何来到小峦山,他寻到我,自称是我的舅父。自我懂事起,母亲便告诉我屏洲倪家曾有一个逆子,欺叛武林正道,酿成惊天悲剧,更害得倪家家破人亡,连累母亲孤苦飘零……舅父、那人说他寻找母亲多年,终于找到我们,欲将一身功夫传与我。我心中十分害怕,连忙告知母亲,母亲便将那人骂走,叫他不要再来害我们……后来的事情,我便不知道了。”沈荃身体微微前倾,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武君欲将一身功夫传与你?那你可曾亲眼见过武君那一双斩云断雨刀?”年轻人愣了愣,“我那时年纪小,记不清了……母亲不许我再见那人,他最后也离开了小峦山。” 程溏听得有些发愣,双目直盯着年轻人的脸。木槿夫人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追问道:“小溏,你好好想一想,究竟在哪里见过他?”程溏蹙眉思索,努力抓住脑中闪过的片断,忽然脱口道:“兰阁?”裘敛衣啧了一声,“我还以为兰阁净出美人!这人虽然面孔生得不赖,却无半点精气神,断断算不得美人。”丰华堂皱眉道:“若他当真出身兰阁,难道这一出认亲 分卷阅读119 却是小峦山与魔教设计好的?柳至的话果然不可信!” 堂中议论纷纷,一时无人再关心纪雪庵与常伍二人的争论。纪雪庵坐回席中,裘敛衣问道:“纪雪庵,你怎么看?”纪雪庵冷声道:“虚虚实实,真假莫辨,他又长了这样一张脸,足够混淆视听。” 这个倪家的后人无论是被人教唆,还是屏洲倪家果真叛弃武君,一字一句,看似柔弱无害,实则满怀恶意。旁人不知道实情,但纪雪庵却听桥生说过真相。四十年前,武君确实未死,他亲手挖就一条地道,忍辱负重活了下来。时至今日,他的牺牲被世人忽略,罪名却仍将继续,除非——纪雪庵心中一凛,却听沈荃缓缓道: “若武君未死,他如今又在哪里?他未能将功夫教与你,可还有别的传人?恐怕惟有见到斩云断雨刀,才能真正明白武君的下落和当年惨案的始末。” 他话音甫落,空气中似有一瞬凝滞,但随即恢复如常。纪雪庵目光如炬,抬头望向屋顶一角。程溏随着他视线望去,轻声道:“雪庵,桥生是不是在那里?”纪雪庵点点头,面上却不动声色,“他隐匿气息的本事极好,方才定是愤怒至极,才会露出一丝破绽。他说得不错,世上大约真没什么事能瞒过沈荃。他借机发挥,明知桥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仍出言激他,多半意在警告。”程溏恨声道:“倒似他一贯作为,阴险卑鄙。” 事已至此,人心涣散,疑云笼罩,却无法再商议对付魔教之事。沈荃见好就收,口称时候不早,请众人各自散去休息。祝珣尚要留在药庐,纪雪庵诸人往祝府而去,丰华堂不由道:“沈荃擅长操控局面,一直依他所言行事,未免受制于人。”纪雪庵冷冷道:“他愿意与七大门派周旋罗嗦随他去,我却决计不会再浪费时间与这些人废话!沈荃利用承阁已久,如今荼阁被灭,韦行舟若不是傻子,定会有所反击。桑谷太过安逸叫人觉不出危险,我宁可明日一早便出发去天颐宫。” 木槿夫人闻言笑起来,“纪兄弟,你啊你。”纪雪庵从来都那么直接,但有时长袖善舞心机繁重如沈荃,却反而令人反感。更何况,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荼阁就这样硬生生被铲灭,没有人敢怀疑纪雪庵是否能做到。裘敛衣亦哈哈大笑,“真爽快!只要你记得算我一个就好!”木槿夫人与丰华堂相视一笑,拿这两个朋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心头却不由自主涌上一股豪情。祝府近在眼前,她转脸瞧见程溏仍皱着眉头,不禁道:“小溏,想不起来便算啦,不要太费精神。” 程溏顿住脚步,看了看众人,苦恼道:“明明只差一点点,这般滋味真是挠心抓肺,叫人难受至极。”纪雪庵摸了摸他的脑袋,却道:“我陪你在外面走一走罢。”众人见状先行回了祝府,只留纪雪庵与程溏站在长街月光之下。 二人不问方向,抬腿漫步而行。程溏侧脸问道:“明日当真要前去天颐宫么?”纪雪庵垂首看他,“你不愿意?”程溏笑起来,“你若决定如此,我自然与你同去。”语罢忽然加快几步,走在纪雪庵前头,回过身笑看着他,“纪大侠武艺高强,即使身边多一个碍手碍脚的跟班,照样有本事护他周全。” 他微微仰着头,满天细碎银光映在程溏双眸中,便成了世间最耀眼的两颗星子。纪雪庵心潮澎湃,身体略一前倾,一把捉住程溏的手,将他拖回自己的身畔。他许久不曾笑得这般轻松,开口说些俏皮的话。纪雪庵哼了一声,嘴角却不由自主翘起,“反正这个跟班主意大得很,即使不许他去,他也会偷偷追上。” 程溏开怀大笑,笑声被晚风吹散,与早春暗香漫延成一片。路旁屋宅渐少,二人不知不觉间,竟行至桑谷圣泉重地。门口看守的护卫识得两人曾被祝珣领来此处,未加阻拦。足下幽径狭窄,道旁点了小灯,朦朦胧胧,与温泉的袅袅水气晕杂在一处,宛如闯入仙境。二人凭记忆走到并蒂池前,坐在高台之上。程溏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更希望你在桑谷多待几日。荼阁一役损耗太多,你的内息尚未全然恢复。另外这次回来,还不曾请祝珣仔细替你诊脉。”纪雪庵神色复杂,“桑谷玉碎裂,我还未告知祝珣……这件事,实叫我歉疚。” 二人都未再刻意提起今夜大祠堂的那个年轻人,程溏心知纪雪庵不欲逼迫,暗自感激。圣泉空中漂浮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气,脑袋渐渐放空,先前因苦思冥想而生出的头痛不由减轻许多。身旁纪雪庵的手轻轻覆在程溏的手背上,他没有睁眼,心中的念头却与那人一模一样,只愿此时即成永久。 静好一刻却终被人打破。纪雪庵坐直身体,看向停落在高台上的不速之客。桥生站定,冷笑一声,“打搅二位了。”纪雪庵皱眉道:“荼阁被灭,韦行舟必问其根由,你怎能在这时离开承阁来这里?”桥生沉声道:“我不过是听命行事,楼主吩咐我今夜赶来桑谷,原来是有这样一场好戏等着我。” 看来旧事重提并非巧合,沈荃与桥生之间果然生出嫌隙。纪雪庵冷冷道:“既然是捕风楼的事,你现下来寻我是何意?”桥生盯着他道:“我不信你不明白我说什么。若楼主只是记恨我欺瞒身世,演一出戏来警告我便也罢了。他在此时将我调离,分明已打算放弃承阁,往后正道凭何再来制约魔教,恐怕无人知道沈荃的打算!”纪雪庵目光灼灼,“你可想清楚?今日这番话,足以叫沈荃与你彻底决裂!”桥生苦笑一声,“这些年我潜伏于承阁,出生入死,但沈荃从未真正信我。也是难怪,我私心太多,一为报父亲的仇,二来……我自愿接近魔教,也为了——” “是阿营!”他的话却被猝然打断。纪雪庵与桥生一齐回头,只见程溏瞪大双目,面白如纸,“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不是那个人……是武君……是碧血书!”他一句话先后提及沈营、武君和碧血书,恰是桥生最关切的人事,不由急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程溏呆呆看向他,竟突然跳了起来。他面上神色如遭雷击,似回想起一件极为可怖的事,连连摇头。纪雪庵慌忙拉住他,“小溏!”程溏浑身颤抖不止,喉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纪雪庵紧紧抱住他,凑近他的唇畔,才听见他喃喃重复着四个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桥生心急如焚,但见程溏神情异样,却不敢再出言刺激。程溏慢慢站直身体,一手挣开纪雪庵,各看了二人一眼,似已镇定下来,开口道:“我之所以瞧那人面善,却是因为当年曾在一本书册上见过武君的画像。如今回想起来,大约那本册子便是碧血书。”桥生听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那是碧血书?这件事,又怎么与二少爷扯上关系?” 分卷阅读120 他口中的二少爷,自然是指沈营。程溏闻言笑了一下,“看来要把整件事原原本本说出来才行啊。”纪雪庵不安道:“小溏?”程溏抬头看他,面色依然苍白,“不要紧,反正都想起来了。”语罢后退一步,兀自开始说起往事:“那个时候,我和阿营已经引起韦行舟的注意,我被带去天颐宫,阿营还留在兰阁。我与阿营多年形影不离,乍然被分开,又担心韦行舟未必轻易放过他,总是担惊受怕。有一回,我好不容易讨得韦行舟欢心,令他允诺让阿营来天颐宫陪我半月。阿营回去后,天颐宫的日子便愈发难熬,我实在忍不住,终于在一个晚上偷偷逃回了兰阁。” 程溏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纪雪庵与桥生的心绪随着他的话而起伏,他们几乎身临其境,程溏跋山涉水跑回兰阁,天已经黑透,惟有桃树掩映之下的小窗透出烛光。程溏一把推开门,秉烛夜读的沈营抬起头,面上又惊又喜。程溏跑到案前,桌上砚台里的墨还没有干,他一眼瞥见沈营手中的书册上画了一幅人像,不由奇道:“阿营,你在看什么书?”沈营微笑着将书递与程溏,“你瞧这人的模样生得可好?”程溏细看一眼,又随手翻了翻书,前头却再无画像,只密密麻麻写着各种武功。他毕竟与出身捕风楼的沈营不同,无甚兴趣,笑嘻嘻问了句:“阿营,你又在钻研拳脚功夫啦?”便不甚在意地放下了书册。“那晚,我睡在兰阁,与阿营抵足聊天,好不快活。本以为不过一夜功夫,天颐宫未必能发现我出逃,谁知后半夜竟有人包围了兰阁,将我和阿营一同捉拿回去。” 桥生急道:“那本书便是碧血书?它去哪里了?”程溏双目雾沉沉地看着他,“自然也被带走了。”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那时我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只当韦行舟要惩罚我夜逃之罪。但他却将阿营也绑在屋内,离床不过丈许,叫他亲眼看着韦行舟如何折磨我……第二天,他令荼阁送来一条毒蛇,一面缠紧我的脖子,蛇尾却钻进我的身体里……第三天,铃阁来了人,奉上韩秀山最喜爱的几件玩具,又在我身上各自试了一遍……最后一天,我大概只剩下一口气了,韦行舟将一根毒针混在一把针里,然后随手拈起一根针,一边笑着问阿营是不是这根,一边扎进我的皮肉。我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针,朦胧中看见他指缝那枚针尖泛着蓝光,心中剩下的唯一念头便是解脱。但韦行舟拈着针却犹豫了,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竟一扬手,针没入了阿营的胸口。” 正如同当年沈营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溏受辱受刑,纪雪庵也只能看着程溏重回噩梦难以自抑。他大约不知道眼泪从空茫无神的双目中流个不停,其实没必要将那些不堪的细节也说出,但尘封的记忆一旦喷涌,却再也无法停下。程溏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泪水,模糊地笑了笑,“那时我奄奄一息,高烧不断,将养数月才逐渐恢复,那些天的事都记不清了,只隐约留下我私逃去见阿营,连累他中了毒针的印象,直至今夜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回想起来,大约先前阿营在天颐宫陪我,不知如何偷得那本书册,带回兰阁。”桥生喃喃自语道:“书上记着武功,还有父亲的画像,难道果真是碧血书?”纪雪庵冷冷道:“若非如此,沈营根本无必要盗取此书,韦行舟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他只觉冰火交加的滋味在心头煎熬,却只能拼命压制。此处没有能让纪雪庵发泄怒火的对象,更不能再随意引得血寒蛊发作。他恨极韦行舟,心中疼痛不及程溏当年所受的一分,将来却要十倍百倍地还给韦行舟!但纪雪庵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向着沈营,夹杂着新仇旧恨一齐涌上的怨气。他知道程溏将沈营看得极重,甚至心怀歉疚,他为他千辛万苦逃离天颐山,他为他在江湖奔波两年,他为他重回故地一心复仇。纪雪庵当然也知道,若没有沈营,不会有今日的程溏,甚至没有那场变故,他根本不会与程溏相遇。 那些若隐若现的不快终于寻到答案,长久以来纪雪庵不屑一顾的情绪,如今叫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在嫉妒沈营。从程溏第一次在昏睡中唤出那个名字起,明知二人不过只是朋友,但他越来越难以容忍,程溏心中一角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纪雪庵冷哼一声,不过是一个死人,这句话却终归不能说出口。 程溏忽然又开口道:“我为了逃避痛苦,竟忘了这件事。阿营为何要偷碧血书,他与我一样不能修习内功。我回到兰阁的那夜,他桌上的笔墨尚未干。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应该想到,他——”“他将书上的功夫誊抄下来了?”纪雪庵吃惊问道。程溏原本也只是猜测,听罢此言,双眼却慢慢绽出光亮,重重点头道:“阿营被抓去天颐宫后什么也没说,后来又中了毒……连韦行舟也不知道,阿营极有可能在兰阁留下了碧血书的复本!” 此言既出,莫说纪雪庵与桥生,连程溏自己也吓了一跳。种种蛛丝马迹曾一度被他遗忘,但回想起来不仅历历在目,竟如在心中揣摩翻滚了许久。烛火微微晃动,阿营搁下笔对他笑,鼻端嗅到还未散去的墨香,泛黄书册上画了一幅青年的小像。这些片断太过真实,绝非他的臆想或错构的记忆。忽然肩上一重,程溏回过头,对上纪雪庵了然的目光,“我们去兰阁罢。” 程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桥生在一旁皱眉道:“若能找到碧血书复本,七大门派用不着再各怀心思,对付青阁也多几分把握。但你并未亲眼见过二少爷誊抄,万一是你弄错……”纪雪庵冷淡接口道:“从桑谷去天颐宫本就要经过兰阁,不过稍作停留,连绕路也算不上。”桥生吃惊道:“你要去天颐宫?”纪雪庵冷声反问:“没有沈荃准许便去不得?”桥生咬牙道:“罢,我与你们同去。” 桥生得武君斩云断雨刀真传,又精通承阁隐迹暗杀的功夫,若与纪雪庵联手,称得上如虎添翼。他转身看了看纪雪庵与程溏,思索道:“兰阁离天颐宫不远,正是魔教耳目最为集中之处,三人同行难免引人注意。程溏脚力最慢,却又不得不去……这般好了,我先行一步,也可引开些承阁的人,你们尽快赶来便是。”程溏自没有异议,纪雪庵亦点头道:“那就如此定下。” 商议完毕,桥生不欲多语,道声告辞,身形便在夜色中掠去不见。时候不早,纪雪庵与程溏也不再逗留,回到祝府后略整行装,留下一封短笺知会裘敛衣等人。翌日天未亮,二人悄悄离开桑谷,跃上马背向兰阁而去。 第二十一章 从桑谷至兰阁,绕开那个悬有瀑布、内有暗流的深潭,又回到当初祝珣给纪雪庵指的路上。大道中央以巨石为界,向东北是桑谷,往西则是兰 分卷阅读121 阁。纪雪庵曾在巨石前与祝珣一行分别,也曾抱着重伤的程溏坐在石上。二人共乘一骑,弛入西面山坡的密林中。便是在此处,纪雪庵杀了青阁中那个学得飞鸿派功夫的少女,却也被她在临死前偷袭得手,从此身受血寒蛊之扰。他却不提此事,只收拢手臂慢慢抱紧程溏,淡声道:“那时我来天颐山上寻你,走的便是这条路。” 西边彤云漫天,冬日积雪已融化,林间虽稍显阴冷,头顶树枝也冒出星星点点绿芽。桑谷的马颇有灵性,沿着地上枯草间若隐若现的野径一路小跑。纪雪庵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搂住程溏的腰。程溏握上他的手,靠在他胸前的脑袋微微回转,轻笑道:“是了,我想起来,你先是误闯兰阁,才去了天颐宫。”不待纪雪庵回答,他却低声叹了口气,“我却许多年没有回兰阁了。” 他用了一个回字,仿佛兰阁是他的家。也是难怪,程溏自幼在兰阁长大,离开那里却不过数年。祝珣曾说,兰阁并非能笑着叙旧的地方,但对程溏而言,兰阁的年月却未必全是痛苦。纪雪庵忽然开口道:“我也想随你一起回兰阁,去你长大的地方看一看。”程溏闻言一愣,却听他继续道:“你经历过什么,还留下哪些挂念,无论好的坏的,我都想知道,然后占为己有。我要完整的你,小溏,你且记住,这一回有我陪你在身旁。” 程溏眼眶微微发红,却笑道:“雪庵,你是在安慰我么?”纪雪庵哼了一声,恰在此时,马跑出树林,二人面前豁然开朗。残阳近血色,照在百丈之遥的高崖两岸,崖下深渠气势如虹,奔流不息。程溏慢慢回过头,纪雪庵的脸在暮色中仍然冷漠似冰雪。但他的双目凝视着程溏,眉心微蹙,似在思虑说一句什么话才能不负眼前壮景。程溏抬起手抚平他的额头,暗道这般难题,还是不要叫心肠冷硬的纪大侠犯难了。他的笑意将从眸中溢出,却无比认真道:“青浮山也好,天颐山也罢,只因你在我身边,我才能看到最美的景色。” 他的手被捉,微翘的嘴角被擒。纪雪庵伏下脸庞,深深吻住程溏。唇齿相依,缱绻缠绵,不问进退,不带情欲,自然而然地想要亲近对方,心中更明白对方也如此眷恋着自己。耳畔安静得连奔河的声音也消失,心却又暖又胀,满足得快要融化。他们不知亲了多久,同时睁开双眼,嘴唇分离,目光却还粘在一处。 纪雪庵重重拍马,马身驼着二人在崖边疾驰而去。天色渐暗,圆月当空,繁星闪烁,深渠渐渐流成浅滩,马蹄踏得水花乱溅,淌过小河。对岸腊梅已谢,但冲出梅林,月下一角高高的飞檐却还在。纪雪庵勒马,抱着程溏跳下。程溏轻轻啊了一声,快步向不远处一座亭子跑去。 亭中挂着红绸,系满铜铃,正是兰阁特有的传讯法子。月色明亮,程溏伸手抚过身前的数枚铜铃,忽然轻摇一下。清脆铃音在黑夜中显得十分孤单,程溏转过身,向纪雪庵摇头道:“这里最后留下的讯息是一句救命。”纪雪庵默然走近,桥生不知从哪里冒出,落在亭外,附和道:“我已仔细查看过,兰阁上下空无一人。” 三人一时相顾无话,程溏步出亭子,“我先带路罢。”桥生哼了一声,却也跟在他身后。程溏领着二人往兰阁深处行去,穿过一重重精巧的园子,最后拐入一间小院。院中气息清冷,约摸许久没有人来了。程溏止步道:“这里原本只有阿营和我两个人住,他的屋子便在东首。”纪雪庵走到廊下推开房门,顿时皱起眉头。 借着月光却见屋中摆设物什均被翻得乱七八糟,桥生站在门口道:“我比你们到得早,先来翻找了一遍。”语罢摸出火折子,进屋点亮桌上烛灯。他既在沈营入兰阁之前便识得他,又时常偷偷看望,知道他的居所也不奇怪。程溏跨过门槛,面上难掩激动,定睛环视一番后却失望道:“东西大多都换过了,这间屋子大约后来又住过别人。”桥生闻言不由恼道:“难怪我翻遍器物,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纪雪庵冷冷道:“他若有心偷来碧血书,岂能无脑至将复本藏在能轻易搜寻之处?”屋中三人惟有他不认得沈营,但凭旁人口中言语,纪雪庵却知沈营必是目光长远心机深重之人。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解,沈荃是否当真不重视这个弟弟?当年沈营被送入魔教为质,却知晓碧血书之事,若凭他自己本事在魔教钻研出这一秘密未免太惊人,难道却不是捕风楼一早告诉他?但沈营既是捕风楼极重要一人,沈荃又为何亲手取他性命? 他只觉眼前蒙上一团黑布,遮盖住最要命的一节,遂叫答案愈来愈远。身旁桥生重振精神,一把掀开卧榻上的被褥,双手仔细探摸床板。程溏举着蜡烛走近几步,照亮纪雪庵阴沉不定的神色,奇道:“雪庵,怎么了?”纪雪庵回过神,摇头示意无事,扫视了一遍屋子,“你可有什么头绪?我们也动手一起找罢。” 三人不再言语,将屋中烛火尽数点亮,一寸寸遍寻起来。桌椅搬开,柜橱拆散,每一个木柱从顶摸至底,每一块石砖都试图撬起……直待蜡烛燃尽东方发白,日上中天夕阳西沉,整整一天过去,却一无所获。桥生泄气地往桌上一坐,失望道:“怎会找不到?难道是我们料想错了?”纪雪庵皱着眉头,目光再一次细细从屋中扫过,惟恐放过一丝可能。程溏满面疲惫,喃喃自语:“是我想得太多么?” 他叹了口气转过脸,视线茫茫然落在窗外一株矮树上。枝丫光秃,全无花叶,程溏的眼前却清晰地忽然浮现出那夜的情境。他气喘吁吁跑进小院,撑着膝盖抬起头,小窗透着烛光,照亮满枝红花。程溏猛然挺直背脊,快步跑出屋子。纪雪庵与桥生连忙跟上,却见他愣愣站在树前,自言自语道:“阿营最喜欢这株桃树……” 话音落下,桥生忍不住踏前一步,狠狠道:“一样也是找了,干脆将院子也翻过天!”语罢大步走到树下,一掌拍在树旁泥地上。暮色晦暗,程溏只见他面色一变,身旁纪雪庵冷喝一声:“这声音不对!”银光脱鞘而出,快如闪电斜刺入泥,飞快一挑,竟有一件东西破土而出,直扑程溏。 桥生禁不住一声喝彩,待飞身去取,程溏却已眼疾手快抱住来物。纪雪庵收剑走到他面前,程溏急急拍去表面泥土,三人定睛一看,那件物什外头用油布裹得十分严实。他吸了一口气,慢慢揭开两层油布,露出其中一册薄书,递与纪雪庵。纪雪庵垂目抽出微微发皱的书册,封面不留一字,他缓缓翻开一页,匆匆瞥过数行,赫然合上。 光亮微弱,却已足够令纪雪庵看清,另二人见他这般神情,心中皆是雪亮。程溏如释重负,情不自禁面露喜色,低声叫道:“太好了!果然、阿营他果然……” 分卷阅读122 桥生亦激动得握紧双拳,他深知碧血书记载了七大门派的独门秘籍,旁人轻率翻阅只怕引来麻烦,先前纪雪庵之举便是为避嫌。但他实在按捺不住,浑身竟发起抖,咬牙道:“借我看一眼,我不看别人的功夫,我只想……” 他甚至无法将话说完,为这一本薄薄的书册,多少人的命运被改写。逝者已逝,但他怎能就此甘心,无论如何也想看一眼,为正道牺牲自身、却又被正道彻底牺牲的养父究竟在碧血书上留下了怎样一笔。说来也是荒唐可笑,武君与魔教势不两立,桥生最后却只能在魔教圣宝中寻求慰藉。纪雪庵深深看他一眼,将书册交到桥生手中。桥生的手指颤抖不已,飞快翻过前页,发出哗啦一片声响,然后骤然停在一页。 他死死盯着那一页,眸色黑沉,却隐隐有水光涌动。良久,桥生垂下手,正将书页露在了纪雪庵和程溏面前。那一张纸上几近空白,不过寥寥数语。右首如前头一般记下门派,这一页写的正是屏洲倪家。程溏低低啊了一声,这应当便是他在那夜看见武君画像的一页,但沈营誊抄复本,却不可能一并临摹画像。纪雪庵从桥生无力的指间取回书册,那一行小字跃然入目:斩云断雨刀,求而不得。 程溏叹息道:“求而不得……武君刚烈不屈,连魔教教主亦自觉挫败,不知七大门派见到此言作何感想。”桥生闻言忽然笑起来,他大笑着退后两步,朗声道:“哈哈哈哈,谁在乎那些伪君子!父亲是怎样的人,就由我一人记着便好!纪大侠,碧血书的复本交到你手中,便请你带回桑谷,我先行一步!”语罢跳上屋顶,再不见踪影,徒有笑声在长风中,愈远愈模糊,终究难免留下悲伤余音。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今夜月光却不如昨晚,空中聚着一层薄云。程溏转身看纪雪庵收好碧血书的复本,问道:“我们现下待如何?”纪雪庵看了看天, “今晚行路不便,等天亮再回去罢。”程溏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跑到院落一角的水缸,喜道:“雨缸里还有不少水。”他掬了水洗净手,又蹬蹬蹬跑至院子西首,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探头张望一番,回身笑道:“阿营的屋子乱七八糟,看来只好宿在这里了。” 纪雪庵犹记得程溏之前的话,这座小院只住了他与沈营两人。程溏摸索着点亮屋中蜡烛,纪雪庵跨过门槛,“这里是你从前的屋子?”程溏点点头,放下烛灯转过身,“虽被后来的住客多少变动了样子,大致却和从前差不多。”他随手拿起桌上一只竹雕笔筒,微笑道:“这个还是阿营雕了送给我的。” 程溏从箱柜中翻出干净被褥,勉强拍去些灰尘,铺在床上。两人和衣躺下,被窝里略显拥挤,却马上暖和起来。纪雪庵以指风熄灭蜡烛,程溏却哎呀了一声,笑道:“我正想指给你看,帐顶上不是绣着祥云图样么,中间那团却像一条大鱼。我从前睡不着的晚上,便盯着那条鱼看,闭上眼睛想到鱼在天上游,很快就困啦。这么多年,帐子都洗得旧了,竟还没有换。” 他又絮絮说了很多,皆是再琐碎不过的细小过往,不起眼如尘埃,却构成兰阁年月中难得的安宁。纪雪庵始终没有回应,只静静地听。他想起自己在差不多岁数,合霞山的日子虽也沉寂无趣,但他醉心于武学,根本无暇顾及旁物。而程溏还在继续说,他与阿营打架,他跟着阿营学拳脚功夫,他同阿营在天颐山探险……纪雪庵突然转过头,嘴唇堪堪封住程溏,低声问道:“你的阿营有没有亲过你?” 程溏着实呆了呆,才噗嗤笑道:“当然没有。”纪雪庵又凑上前吻了下他,然后再问道:“那韦行舟有没有亲过你?” 他能感觉到程溏的身体一下僵硬,却没有回答他。纪雪庵转过身,伸出一臂将程溏揽在怀里,另一手轻轻摸着他的脸。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提起韦行舟,程溏明明沉浸在过往唯一的美好之中,却被他拉进最可怖的噩梦。程溏从被中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握住纪雪庵的指尖,苦涩道:“雪庵,你在意那些事么?”纪雪庵手指撑开他的掌心,滑入指缝,十指交缠,缓缓抵在自己胸口。他摇了摇头,黑暗中注视着程溏,哑声道:“我并不在意韦行舟,也不是喝沈营的醋,但是我嫉妒。” 程溏一时惊住,嫉妒二字于纪雪庵而言已近乎示弱,几乎叫他不敢相信。但大约是黑暗和沉默令人不由自主地坦诚,纪雪庵继续道:“我嫉妒他们一个给你痛苦,另一个给你快乐,嫉妒他们比我更早认识你,嫉妒他们都对你太过重要。但其实我心中明白,我应该感谢沈营,若你和青浮山上那个穿绿衣的少年一般,你我不会有今日。甚至,我虽恨不能将韦行舟碎尸万段,但如没有他,或许我们根本不会相遇。而凡事又何必追溯缘由,最要紧的是我们已经遇见,如今你只属于我一个,我曾经以为这样就够了,但我还是嫉妒。” 他怀中的程溏似要开口,却被纪雪庵打断:“我从未对一个人生出过这么复杂这么强烈的念头,我从不畏惧任何事,唯独这次,竟叫我自己都隐隐害怕。”他笑了一下,因矛盾而茫然,又因茫然而脆弱,“这一份独占你的心思已经抑制不住,连过去、连死去的人都想一并除去,若有人还要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他说着,将胸口程溏与自己交握的手重重贴近,“或许有人一颗心能容得下不止一人,但惟独我绝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程溏,我将我的心交给你,你的心里也只许有我。小溏,你害怕么?”程溏猛然一颤,却是拼命忍住哽咽道:“可是雪庵……一颗心不能分给两个人啊。” 那时的纪雪庵并不明白,程溏分明说着附和他的话,但为何这句话却那么奇怪。他伏下脑袋,寻到程溏心脏的位置,声音低沉到残忍的地步:“哪怕只有一角住着旁人,我便将那块心头肉咬下。”程溏慢慢抬手抱住他的头,仿佛说出一句誓言,一字一字道:“到那一日,我一定亲手将这颗心挖出来交给你。” 仅仅听着就觉得鲜血淋漓,两人谁也不曾经历过剜心之疼,黑暗中却不知有什么将他们同时灼痛。纪雪庵耳畔听着程溏的心跳,却恍然生出一种错觉,扑通的节律竟随时会停下,惊得他猛地抬起头。而程溏却似溺水之人一般,呼吸急促迎上前来。他们看不见对方,但四片嘴唇一旦相触,宁肯融化成一体,也不愿再分开。 紧紧抱着这个人,啃噬一般地咬着他的嘴角,却仍然觉得不够。程溏的誓言狠毒如赌咒,只叫纪雪庵心底生出浓浓的不安。他胡乱扯散程溏的衣襟,明知此时此地不该肆意,却快要控制不住胸中的那股情绪。更何况,身下的人牢牢箍住他的背脊,一点也不逊于他的热烈与疯狂。 分卷阅读123 程溏喘息着推开纪雪庵,猛然翻身坐到他的身上。二人衣衫已经被剥净,被子也掉到地上。纪雪庵的手指探弄着他的股间,尝试着伸进二指,尚显得艰涩,程溏却拉开他的手,继而抚摸上纪雪庵蓄势待发的阳具,哑声道:“进来。”语罢一手撑在纪雪庵胯上,一手掰开臀瓣,慢慢坐了下去。 他脚趾蜷起脚背紧绷,疼得忍不住发出一记模糊的呻吟。纪雪庵伸手扶住他的腰,程溏忘了黑暗不能视物,强笑着摇了摇头。惟有疼痛才是真实,反而将先前晦暗不明的阴影驱散了不少。程溏咬着嘴唇缓缓动起来,纪雪庵却嫌太慢,双手摸索着寻到程溏的手握在一处,抬起腰自下而上开始顶弄。 程溏仿佛坐在颠簸的小舟上,疼痛渐渐淡去,情欲慢慢升腾。他只觉穴口被磨得发烫,却不及体内那根灼热,额头泛起湿意,背后的汗水顺着脊柱滑落。程溏不禁伏低身体,抱住纪雪庵的脸一寸寸亲吻,性器贴在二人腹间,随着纪雪庵的动作不时被磨擦,没一会儿功夫便泄了出来。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后穴阵阵痉挛,纪雪庵只得咬牙忍住动作,才不致跟着发泄。 他搂住发软的程溏,缓缓抽出性器。程溏无力地趴在他胸口,脑袋渐渐恢复清明,背上满是汗,不禁觉得发冷。他后知后觉想起这里是从前自己居住的屋子,彼时天真无知,哪里晓得今夜却会与一个男人在这张床上颠鸾倒凤,偏偏还是自己主动,如今才觉出羞耻。但纪雪庵却似清楚地察觉到他的心思,翻过身将程溏压在下方。黑暗中,二人鼻息交错,纪雪庵低声唤道:“小溏。”而后分开程溏的腿,挺身复又插了进去。 程溏惟有勾住他的脖颈,仰起脸接受纪雪庵轻柔细密的吻。那人一面大力抽插,一面断断续续道:“你只想着数年之前,你还住在兰阁,黑夜里被人闯入帐中,狠狠玩弄疼爱。”程溏却无法如他所言身临其境,噗哧笑道:“堂堂纪大侠,竟自比采花贼。”纪雪庵不满地咬了咬他的嘴唇,程溏闭上双目忍住泪意,无比认真地亲了他一下,轻声道:“不用相遇得太早,我也不再后悔遇上你连累你,哪怕开始有点糟糕,你对我很冷很凶,我……”他却忽然顿住,叫纪雪庵也不得不停下。程溏睁开眼,任由泪水横流,伸手摸住纪雪庵的脸,哽咽道:“我只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你……雪庵,我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就是你。” 世间仿佛静止了一瞬,所有的声音消失,连浑身的血流都似停顿。而一瞬之后,纪雪庵只觉暖意从心尖奔涌向四肢百骸,耳中听见心跳怦怦的声音。他再也忍耐不住,抱紧程溏凶狠地插弄,放弃所有的花哨和玩弄,只知一下接一下又深又猛地挺送,好似只有这般才能回报程溏的心意。程溏禁不住小声呻吟起来,他咬着手指,拼命抑住奇怪的声音,却固执地重复道:“雪庵……最爱你……爱你……雪庵……爱你。” 他的声音被撞击得支离破碎,纪雪庵皱眉道:“莫再说了。”程溏却不肯停下,纪雪庵喘着粗气,重重顶了两记,总算逼得他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亲了亲程溏的眉心,在高潮来临的一刻,喃喃道:“别一口气说完……我也……爱你。” 次日一早,纪雪庵与程溏动身赶回桑谷。二人牵马步出兰阁屋苑,旭日东升,晨风怡人,遥遥便听见兰阁红绸亭中古朴的钟铃声。程溏闻声不由一阵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仿若回到数年前的每个清晨。他定了定神,自嘲一笑,正欲抬腿前行,却发觉纪雪庵也停下了脚步。程溏不解抬头望去,只见纪雪庵满面冷肃,神色十分戒备,并未注意到程溏方才那一瞬感慨。 他心中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腊梅林中倏然窜出十数条人影,几乎在同时,纪雪庵一步移到了程溏身前。二人不动声色,却见不速之客皆蒙面黑衣,一眼难以辨认身份。领头一人向前踏了一步,刻意压低声音道:“把东西交出来!” 纪雪庵与程溏心中暗惊,对方显然为碧血书复本而来,难道他们与桥生密赴兰阁的消息已被走漏?纪雪庵一手按住连璋,微微偏过头向身后的程溏道: “抓紧我!”语罢一臂抱起程溏,玉鞘宝剑平举身前,疾扑向为首那人,厉声喝道:“什么人,滚开!”程溏在变故发生那刻已悄悄藏了绯红小匕在袖中,此时尽力蜷起身体缩在纪雪庵怀中,双手搂紧他的背。他深知对方既为抢碧血书复本,极有可能捉了自己为质威胁纪雪庵交出书册,他功夫低微,若不听纪雪庵所言贸然行事,才是真正添乱。 蒙面人首领腾空而起,左手握拳,右手成掌,掌风如雷鸣,暗拳似雨点,叫一方清晨天空竟似乌云笼罩大雨倾盆。纪雪庵神色一凛,不敢硬接,连璋在手中飞转如棍,一气挡住那人一招七掌八拳。他不得喘息,其余观望的蒙面人便已一齐攻上前来。纪雪庵冷哼一声,连璋雕满莲花的玉鞘霎时脱出,横飞而去,挟卷疾风,逼得六七人连忙跌退,反应慢的终是在面门上吃了一记,打落牙齿鼻子击歪好不狼狈。 连璋出鞘银刃如电,饶是雷雨掌再厉害也不敢以肉掌相抗。领头人暂且避让,带着兵刃的却毫不客气,将纪雪庵团团围住。纪雪庵眸光冰冷扫视过众人脸上露出的双目,胆寒者不由自主缩起肩膀。却听他慢声笑了一下,面含冰霜,冷冷道:“天颐山上,兰阁之中,想不到竟是你们来抢魔教的圣宝。平素一盘散沙暗斗不止,难得今日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好!你们既敢与我纪雪庵为敌,我亦不怕与你们兵刃相向,孰是孰非,管他日后如何评说!反正你们当定缩头乌龟,算准栽赃青阁中人,想必也不会假惺惺讲什么武林道义,一齐来罢!我定然奉陪到底!” 顷刻间,刀光剑影织成一片。来者是恼羞成怒也好,没了退路也罢,当真以多敌少围攻纪雪庵一人,绝技杀招,再不吝惜看门本领。程溏心中酸涩,纪雪庵话中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但看方才首领那一招雷雨掌,便是程溏也瞧得出其内力浑厚气势凛然,绝非魔教承阁功夫,惟有青阁中人依照碧血书才学得出。但无论是狐山郭家的刀拳,还是飞鸿派的追月步法,青阁何尝蒙面行事?除非眼前敌人,却是七大门派独门功夫的真正传人。他们被纪雪庵一封书信逼上天颐山,剿灭魔教尚在其次,同心合力毁去碧血书才是更重要的目的。沈营曾留下碧血书复本的秘密只有程溏一人知道,他以为兰阁之行足够隐蔽,但忘了即便瞒得住韦行舟,天颐山上却还有一位捕风楼楼主。 其实这些前因后果于程溏并无太大感触,他不似桥生对碧血书一事十分敏感,固然恨极魔教与韦行舟,但近年漂泊江湖,亦在正道手中吃过不少苦头,故而程溏对武林正邪 分卷阅读124 之分看得甚轻,只是——他咬紧牙关,这笔烂帐为何要算在纪雪庵头上!周遭的人皆非等闲之辈,身负江湖最高妙的武艺,手携世间罕有精纯的兵刃,连璋接招虽然毫不逊色,但纪雪庵孤身一人大战众高手仍是勉强。程溏听见他的喘息愈来愈重,握剑的右手微微发抖。斜里猝然刺来一枪,纪雪庵旋身避过,连璋一招横扫格开面前一双短剑,却终是避不开绕至背后的那记暗枪。 枪尖直刺右肩,纪雪庵猛喝一声,无息神功冲至肩胛要穴,竟生生将枪头折断。长枪主人一时愣住,连璋快起快落几乎割断他的脖子,叫他瞪大双目倒在地上,脸上仍残留一派惊惧。 这却是今日死在连璋之下的第一人。纪雪庵缓缓抬起头,慢慢看向眼前每一个人。方才内力释放得太过凶猛,整个右半身体仍在发麻,在外人看来却屹然不动。他右眼血丝密布,一片通红,透出森森杀气,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僵持之间,纪雪庵忽然侧脸问程溏:“你怕不怕?” 他的模样十分可怖,声音却带着隐隐的温柔。四目相对的一瞬,程溏已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纪雪庵若先前没有拆穿这些人的身份,或许他们得了碧血书复本便会撤去,但事到如今,七大门派假扮魔教青阁一事如何能落人口实,只怕连二人的性命也要交待在此地。程溏淡笑了一下,但这是纪雪庵,他从不委屈求全,哪怕背水一战鱼死网破,也不愿折服半分。他微微倾身亲了亲纪雪庵的脸,声音轻快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 纪雪庵的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双目却亮了一下,连右眼中的血丝混浊也减轻了几分。周围众人不论受伤轻重,皆咬牙站起身来。纪雪庵右肩仍埋着枪头,伤口渗出的血浸红白衣,血线顺着断枪一滴滴落下来,连璋撑在地上不过喘息片刻,银刃猝然划出一道光弧,先发制人攻向蒙面人。 他右手执剑,左臂抱着程溏无法御敌,先前众人欲在左侧伺得破绽,偏偏纪雪庵剑影护得滴水不漏,但自他右肩受伤之后,出剑竟显得十分绵软无力。敌人自是大喜过望,连暂且缩在后头的几人也加入阵中。程溏眼见纪雪庵神情紧绷,右眼血红如鬼,额头满是冷汗,连璋虽堪堪挡住对方兵器,借着巧劲一剑洞穿另一人胸口,却因拔剑慢了一分身形略滞,左臂霎时吃了一刀。 程溏只觉他的手臂狠狠一缩,旋即牢牢抱住自己,再无一丝异样,但他知道纪雪庵分明已是硬撑。他自荼阁一役元气大伤,内耗尚未恢复,方才强行震断长枪,只怕此刻经脉麻痹,真气一时无法流动自如。纪雪庵的剑术胜在宝剑难摧内劲刚猛,剑招上却谈不上精妙绝伦,此刻内力受阻难以灌入右手,好似孩童拾到一件极厉害的兵刃,却不能将其中威力施展开来。七大门派的人皆已看出纪雪庵的境地,愈战愈勇,只待将他一气擒杀。连璋与各种兵器不断撞击,剑锋微微颤抖,宛如亦发出悲鸣。 他这般强撑,又能撑到几时?纪雪庵脚下一个踉跄,抱住程溏就地一滚,仰面尚未来得及站起,头顶便有数道银光扑面而来。千钧一发之时,他却冷冷一笑。这些人一齐攻来也罢,他们素无默契又各怀心思,反而露出不少可趁之隙,远比一个一个耗尽他体力要好。纪雪庵双足在地上一撑,右臂艰难抬起将连璋横在身前,正要弹跳而起,却有一道粉色轨迹破空滑过。怀中蓦然一空,纪雪庵不由惊呼道:“程溏!” 程溏所杀之人亦是纪雪庵盯上的那人,众敌近身,惟有他破绽最大。他在纪雪庵倒地之际忽然生出一计,一抬眼瞧见这个机会,来不及思虑太多,左手在纪雪庵衣襟中一掏,右手全力掷出绯红小匕,随即一下跳起,竟一时冲出惊惶众人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程溏高举的手上,他一步步往身后缓退,扬了扬手中的书册,厉声道:“碧血书的复本在此!你们不想要了么?” 场中骤现变故,叫许多人不知该如何应对。纪雪庵已翻身站起,虽瞧不出恢复内力的样子,但方才的杀气腾腾已被打散,现下一时也讨不到便宜。程溏已慢慢退至一棵树下,离纪雪庵愈来愈远。蒙面人首领最先动作,脚下一踏飞身向程溏而去,口中冷笑道:“对付这小子,我一只手足矣!”程溏眼见他快速掠近,却不慌不忙地笑了一笑,高声道:“你们不一起来抢么?万一他夺走复本,却不依约销毁,你们的功夫不都被他瞧得去了么?” 领头之人闻言大怒,目中露出一道凶光,几乎扑至程溏面前,却被两股力道各自按住肩头,落在地上。他回头一看,果然已有两人飞身追来,其余蒙面人亦不甘落后,不由讪笑一声道:“小子胡乱挑拨,怎么诸位也跟着糊涂?”身后一人冷道:“我们前来助你,又有什么不好!”话虽如此,对付程溏何须十余名高手,却是他的话戳中众人心思,无论如何也难以放心。 一时之间,纪雪庵身旁竟空无一人,但程溏在敌人包围之中,他却不能轻举妄动。他缓缓盘腿坐下,双目紧盯程溏,丹田提气,试图抓紧此刻令真气冲过麻痹的经脉。程溏遥遥转过脸来,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周遭众人虎视眈眈,却没有立刻动手。对纪雪庵,他们惟有合力才能拿下,而对程溏这个微不足道的对手,反是游疑猜忌之心占了上风。 这一线松懈全凭程溏奋力争来,但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一旦有一人出手,其余人必争先恐后,自己根本无招架之力。他捏紧手中书册,向众人淡淡一笑,余光明明瞥见纪雪庵的身影,却狠心闭上双目。神思凝聚在心头,焦灼沉重,灵台不清,程溏从未在如此心慌意乱之时施展魅功,他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只待强行涣散开去,却突然听到一声异响。 程溏猛然睁开眼睛,不仅是他,众人亦一齐回头。不远处,惨淡日光落在纪雪庵脸上,他慢慢抬起头,唇畔胸前却是一大片鲜血。程溏死死咬住嘴唇,纪雪庵内力阻滞,难道受了内伤?蒙面人中终有数人清醒过来,却不再顾程溏和碧血书复本,握着兵刃小心翼翼向纪雪庵靠近。 众目睽睽之中,纪雪庵撑着连璋,缓缓站了起来。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四肢似十分僵硬,一步一步直着身体向程溏走去。程溏瞪大双目,耳畔闻及众人的抽气惊呼,眼睁睁看着纪雪庵的头顶冒出丝丝白烟。他面色发青,五官一动不动,发须之上竟结出一层白霜。 程溏几乎眼前一黑,拼命眨了下眼睛,却只见烟气愈浓霜华更厚。他胸口仿佛空了一大块,茫茫然连心跳也寻不到。蒙面人已走至纪雪庵身前,见他这副异样不禁心中一慌,不管不顾一剑刺出。一瞬间,纪雪庵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人一愣,纪雪庵用的是左手,甚 分卷阅读125 至没有举起连璋。而下一瞬,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会发愣。他只觉一股彻骨寒意从手腕穴位侵袭入体,转眼席卷全身。动不了,也无暇再思考,那人双目圆瞪,面色刹那变紫,发须尽白,重重倒在地上。 还未等旁人反应过来,纪雪庵已徒手杀了四人。“邪、邪术!”程溏听见身前的蒙面人惊惧大喊,而后一齐向纪雪庵扑去。但一切尽是徒劳,刀剑砍落仿佛切在冻肉之上,没有痛楚,流不出血,纪雪庵只一手擒住对方的穴道,便又了结一条性命。 再没有人挡在他们之间。但纪雪庵已经迈不开步子,只能站在原地望向程溏。他面孔泛着淡紫,睫毛缀着白霜,真正的冰姿雪貌,宛若冰雪砌成的假人。纪雪庵先前强行运气,丹田一次次提气,终于诱得血寒蛊发作。寒意从心口泛滥而出,遇上来不及收回的内息,竟引得真气逆行猛然灌回丹田。那一刻,小腹剧痛,纪雪庵哇的吐出一口血,而下一刻,真气又冲至全身,经脉既通,如冰刀淬过,痛不欲生。 但他却能站起身来,逆行真气在体内飞快奔流,待握住他人穴道,竟从指尖渡去,瞬间冻住那人心脉。敌人一个个倒在脚下,但纪雪庵却无法高兴。他的步伐愈来愈慢,周身渐渐失去知觉,说不出话,甚至做不出一个表情。他感觉不到活着的证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看见程溏面色惊惶,疾步向他跑来,身体却一阵摇晃已至极限。程溏一把扶住纪雪庵,伸手在他衣中慌乱摸出祝珣给他的青色瓷瓶,急急在手心倒出两粒药丸,来不及思索,一齐塞入纪雪庵嘴中。纪雪庵任由他撑着自己坐下,取来水囊助他咽下药,双目却一瞬不瞬停在程溏脸上。 眼睫上的白霜愈来愈厚,快要看不清那人。似是看一眼,便少一眼。 程溏被他冻得不自禁地哆嗦,红着鼻子语无伦次道:“雪庵……雪庵……为何会这般!不要紧……没关系……我会想法子……”纪雪庵体内逆行的真气依然转得飞快,他心知这次绝非血寒蛊发作那么简单,内息逆行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兆,雪上加霜才会引出这般境地。药丸入腹,纪雪庵却隐约觉得只怕无用,便是祝珣亲临,大概也难再起死回生。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再也无法看着程溏,明明、明明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不要再理天颐山上的事,不要再执意报仇,不要再活得那么曲折无奈那么辛苦了。 还好他死的样子不算可怕难看,不过如睡着一般,叫活下来的人多少释然一些。 他生来倨傲,死而无憾。小溏,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纪雪庵堕入昏死,程溏无措地扳过他的脸,低声唤他的名字。他曾在五啖园中等待纪雪庵服药后醒来,但这回心头阴云太重,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程溏一手摸在心口,垂首喃喃自语道:“你也知道么?其实感应得到吧?这回,只有我能救他啦。” 他浑浑噩噩站起身,在一旁尸首间寻回绯红小匕,擦洗去血迹,再慢慢走回纪雪庵身旁。程溏跪坐在地上,定定看纪雪庵一眼,再不犹豫,抬手狠狠往自己左腕划去。血一下子喷出,程溏连忙将手腕凑在纪雪庵嘴旁,但见他鼻唇间尽是鲜血,却又如何知道吞下。程溏见状低头在伤口处吮了一嘴血,再掰开纪雪庵牙关,渡入他口中。 他不知喂了多久,伤口凝住之际,又被牙齿咬破,大半的血却流在地上,直至纪雪庵呼吸渐渐有力,已瞧得见胸膛起伏,他才用布巾扎住手腕。程溏呼出一口气,躺倒在纪雪庵身旁,只剩下盯着他看的力气。血寒蛊雌雄虫以血为媒,相互吸引,他身为雌虫宿主,体内的血虽不能除蛊,或许却能压制雄虫发作。这一回,终被他赌对。 纪雪庵醒来时,天色已黑。他皱着眉头撑起身体,就着房中微弱烛光,认出自己身处兰阁某间屋内。嘴中喉口全是血腥气,衣衫被除尽,躺在被子里。程溏靠坐在床尾,蜷成一团,约摸是累得很了,尚未醒来。纪雪庵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才发觉右肩断枪已被拔去,左臂伤口也已上药。 伤处仍隐隐作痛,更要紧的却是全身经脉残留的痛楚。纪雪庵坐直身体,小心翼翼试着提气。内息缓缓升腾,虽稍显艰涩,却有惊无险行毕一周天。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再待行气一周已顺畅许多,无息神功于内伤有奇效,若精心调养一阵,便可恢复如常。纪雪庵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稍稍泛凉,却已不是那种冻肉般的僵硬。他坐在床上微微出神,原以为这次凶多吉少,真气逆行加之寒气上涌,不受控制却又威力极大,竟全凭此脱险。现下回想起来,好似大梦一场。 沉思间,程溏悠悠转醒,抬头望见纪雪庵,惊喜脱口道:“雪庵!”纪雪庵伸出一手将他拉起,却见幽暗烛光之下,程溏面色苍黄十分疲倦,不由问道:“后来……可还有其他人来,你有哪里受伤么?”程溏笑着摇摇头,“放心,无人再来,碧血书复本也还在。我没什么大碍,不过那个被绯红小匕击中的人原来没有死透,竟伸手与我抢刀。还好我只在手上受了一道轻伤,那人亦是强弩之末,自己咽气了。”他扬了扬手腕,果然包扎的布巾透出些许血迹。纪雪庵松了口气,神情微微缓和,程溏爬起身贴在他怀中,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轻声道:“我不要紧……你醒过来、没事才好。” 二人劫后余生,搂在一处说了会话,精神不济又睡了过去。待到东方发白,又是新的一日,才动身离开兰阁。七大门派蒙面前来抢碧血书复本,耽搁了足足一天。原先的坐骑早在混战中惊吓逃走,二人只得凭脚力,徒步走回桑谷。 蓝天白日,溪谷之间,铺成一幅与世隔绝的极好画卷。流水清澈,卵石圆滑,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想急着赶往桑谷。七大门派实在叫人寒心,纪雪庵冷哼道:“他们以众敌少不也完败,魔教青阁学了他们的功夫,想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不如我们且在深山中休养一阵,独自踢开天颐宫杀了韦行舟!”程溏闻言一阵好笑,笑够了才温言劝道:“桑谷中固然多了许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却还有裘大侠、丰大哥、木槿夫人、罗兄等着我们回去并肩作战。七大门派之中也不尽是坏人,那位凌云山庄的少庄主就曾同我们生死与共。还有,你击败那些蒙面人实在惊险得很,怎能再胡来一回,还是回谷仔细让祝珣瞧一瞧才好。”纪雪庵又哼一声,道一声麻烦,口气却并不十分不耐。 话虽如此,二人却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跋山涉水几成游山玩水,荒野露宿也只因那人陪在身旁而不算辛苦。待到第二天,两人涉过峡谷,沿河岸行在密林间,程溏正回首与纪雪庵说笑,二人却突然一齐顿住。 只见林外天 分卷阅读126 际,一道浅红色烟气笔直升起,而后袅袅散开。程溏喃喃道:“是捕风楼的示踪法子。”纪雪庵冷淡道:“沈荃手下十七暗士本事大得很,哪里需要我们操心?”程溏却摇头道:“十七暗士来无影去无踪,怎么会用这么显眼的法子?这却是上回你去荼阁,正道分成三路行事,沈荃教与众人的接头信号。”纪雪庵闻言想起荼阁之中,徐朝飞也曾放出过同样的浅红色烟雾,才引得程溏跟至五啖园。他微微皱眉,程溏语气却已带上几分急切,“如今又有谁离开桑谷?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纪雪庵心中也觉得奇怪,难道桑谷中除了七大门派,却还有人离谷,又所为何事?二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纪雪庵携起程溏,足下一点往红烟升起之处掠去。 那红烟只遥遥指了个方向,发信之地离二人实有十余里之远。密林中难以发足狂奔,一时半会赶不到事发地。风声呼呼从脸颊旁刮过,惹得人心中不自觉紧张起来。纪雪庵面色微沉,低声道:“人数不少,真气激荡,定然不乏高手。”程溏听得一愣,连纪雪庵也口称高手,难不成却是七大门派余众与青阁动起手来? 多猜无益,不如早一刻赶至亲眼所见。二人在林中奔行半个时辰,纪雪庵渐渐放慢脚步,牵着程溏缓缓欺近。待到连程溏也听见兵刃相接之声,他抱住程溏跳至树上,在树冠间轻移悄跃,总算看清场中局势。 却见一处缓坡之上,两方激战正酣。一方约摸二十来人,另一方只有十人不到,却丝毫不落下风,反是人多的那方已有数人受伤倒地。程溏无声地抓紧纪雪庵的手,那落后一方,分明却是熟人! 裘敛衣弯腰一闪,连向后翻跳三记,总算避过对手一招三刺的快剑。他来不及喘息,眼角瞥见罗齐寅长剑在面门前苦苦抵住对方的大刀,足下几乎难再支撑,裘敛衣连忙斜出虚招,一剑劈向那人胸腹,替罗齐寅解了围。二人不约而同大大喘了口气,背靠背贴在一处,各自紧紧握剑护在身前。不远处,徐朝飞正与一人飞身鏖战,定睛看去,二人剑法竟如出一辙,如行云对上流水,难分伯仲。罗齐寅咳出一口血沫,喘息道:“魔教青阁,果然名不虚传!”裘敛衣哼笑一声,“罗小弟,可不要长敌人气焰呀!”却抬头望向树梢,朗声道:“树上的朋友,何必藏头缩尾,不如下来一见!” 他此言既出,场中无论正邪皆一齐往树上看去。纪雪庵不待人看清,稳稳落在地上,却将程溏留在树梢。“纪大哥,你没事吧!”罗齐寅眼前一亮,欢叫出声。裘敛衣也不由笑骂道:“纪雪庵,你竟敢躲在树上观战不语,也不想我们是为了谁赶来这里。”纪雪庵瞥了二人一眼,没有接话,只转身面向青阁众敌。 自纪雪庵出现,青阁中人飞速抽身,围成一团紧密,虎视眈眈只看向他一人。程溏在树上暗道不好,青阁与先前七大门派的蒙面人心怀不同目的,后者意在碧血书复本,而青阁只怕受韦行舟命令活捉纪雪庵,行换功邪术。大战在即,魔教之前在承阁桥生手中吃了许多暗亏,荼阁被灭又是一记重创,韦行舟大约已等不及。所幸眼下正道人多势众,青阁中人固然武艺高强,也未必有把握能擒下纪雪庵。 眼见青阁摆出这等阵势,正道诸人亦如临大敌。程溏居高临下放眼望去,正道已有数人靠在一旁树下不知死活,场中众人均多少挂了彩,狼狈不堪。这些人大多年纪尚轻,正是当初裘敛衣罗齐寅带领上山的那批青年,方才二人言语间透露出,他们出谷乃为纪雪庵而来。程溏皱眉看向徐朝飞,却见他长剑撑着身体,面色灰败,余光偷偷望向纪雪庵。 此情此境,已叫程溏猜出前因后果。七大门派密谋劫取碧血书复本,徐朝飞身为凌云山庄少庄主,自然亦在其中之列,却转头告诉了裘敛衣。裘敛衣看过纪雪庵的留书,听闻他们赶赴兰阁一事心知不妙,阻止不及,只得另集结一批人前来营救,但偏偏在途中撞遇魔教青阁,才有了这一场苦战。现下看来,真不知是谁救谁。 对峙间,青阁中有一人出言道:“我们此行只为活捉纪雪庵,若是识趣,可饶过其他人的性命!”这番劝说对着旁人或许有效,但这些年轻人本就满腔热血为救纪雪庵而来,山重水复暗无天日之际陡然见到纪雪庵从天而降,正是士气烧得最旺一刻,哪里会退缩。只听一人冷声喝道:“笑话!”却是徐朝飞扬起手中剑,“废话少说,动手罢!” 他径自向青阁中使一手凌云剑法的那人攻去,其他人也不甘示弱,顷刻间又与青阁众高手战在一处。罗齐寅方提起剑,背上却被人轻轻一推,脚下滑至一名青阁之徒面前,险些与另一个青年撞在一块。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敌人手中双剑生风,已攻至头顶,只能凭本能同时抬手一挡。谁知青年剑势下沉,十分稳健,而罗星庄的剑法却截然不同,剑尖微微上挑,防守之余更存着下一剑便要反攻的伏笔。四柄银刃一触即分,罗齐寅与青年吃了一惊,青阁那人更是措手不及。却听纪雪庵冷淡声音在背后道:“小峦山双剑,你们以二敌一,以长胜短,再合适不过。” 语罢足下一闪,转身接了三招雷雨掌,趁着连璋凌厉将对手逼退数步,飞快出手抓来两个徒手攻击的年轻人,淡声道:“常兴门雷雨掌,左手握拳,右手成掌,只需反其道进攻,可叫其威力大减。” 他在场中穿梭自如,游刃有余,不时出言提点出手解围,一时竟叫青阁难占上风。裘敛衣一脚踹向一人腰间,飞身落在纪雪庵身旁,与他并肩挥剑,口中笑道:“喂,我可不是后辈,用不着你指教!”纪雪庵哼一声,手上进退有度,与青阁一人斗得难分难舍。裘敛衣微微皱眉,随后一剑刺入战局,低声道:“看来你应与七大门派派出的人遇上了,怎么样?”纪雪庵冷冷回道:“都杀了。” 徐朝飞便在近旁,闻言身形一滞,发出一记闷哼。纪雪庵回头一看,却见他在腿上吃了对方一剑。徐朝飞慌乱对招之间,竟抽空一瞬望向纪雪庵,喘气粗声道:“这人也使凌云剑法,没人比我更熟悉!”纪雪庵看他一眼,便回身不再理会。 两人使同样的剑法,固然知己知彼,却互相讨不了好,但徐朝飞未必肯听劝。在场正道只有他一人出自七大门派,他通风报信领众人来此,已是欺父叛门之举。纪雪庵心中雪亮,徐朝飞所作所为,除了正义二字,只怕更多却是身为名门的高傲。他不屑父辈行事卑鄙,更万万不愿输在敌人偷去的凌云剑法之下,纪雪庵逃脱七大门派阻击虽然叫他松一口气,但听闻门人阵亡却又止不住悲愤。许是他心绪起伏,激烈不稳,竟连连出现破绽,被青阁那人步步逼退。 徐朝飞并不知 分卷阅读127 他身后树上便藏着程溏。程溏没有本事全然隐去气息,但混战之中,却极少有人分神注意他。他望着场中局势慢慢陷入胶着,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己方虽仗着人多,但奈何年轻人实在难以与青阁高手匹敌,两三人对阵青阁一人,只勉强打个平手。眼下全仗着纪雪庵忽然现身而燃起的气势,可毕竟难以持久,而纪雪庵……程溏并不怕正道终不敌青阁,纪雪庵哪里是肯任人鱼肉之辈,他只怕纪雪庵终于不耐烦这场难熬之战,使尽全力,不管不顾要将敌人歼灭。 不可以……程溏咬紧下唇,目光死死跟着纪雪庵。若再引起血寒蛊发作,谁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手腕的伤口隐隐作痛,心脏跳得胸口发疼,程溏快要憋不住那些焦灼情绪,恨不能放声长叫。如果是他,哪怕落入韦行舟手中,受万般苦难,也定会活下去,可是纪雪庵……至刚易折,程溏心中忽然浮出这四个字,旋即猛地摇了摇头。他恨声暗道,这样子的纪雪庵有什么不好,他就是喜欢这样的他,他不舍得他受丁点委屈,他只愿那张仿佛冰雪雕成的脸上,永远都不要露出一丝无奈。程溏盯着纪雪庵的身影直至眼眶发酸,忽觉身下的树一记巨晃,险些从树上跌落。 却是徐朝飞背心重重撞在树干,嘴里蓦然呕出一口血。与他缠斗不休的青阁那人几乎贴在他身上,神情痛苦地抬头看了一眼。程溏再顾不得太多,干脆从树上滑了下来,定睛一看,忍不住面色一变。二人的剑均刺在对方体内,徐朝飞恍惚地转过头,看见程溏却不禁双目一亮。他低低吼叫一声,一把将身上的人推开,那人仍紧握着剑,剑身拔出,只见徐朝飞上腹赫然喷出一道血弧。 场中众人皆向树下望来,但僵持之中,谁也不能轻举妄动。程溏眼看徐朝飞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连忙冲上前扶住他身体,“徐少侠,你、你快躺下!” 他七手八脚撕了衣摆去堵徐朝飞的伤口,但鲜血汩汩从指间冒出,亦从徐朝飞嘴角流个不停。程溏托着他躺在地上,抬起头无措地望向不远处众人,“快、快来人救他啊!”人影晃动间,却只见离他最近的裘敛衣神色哀戚地摇了摇头。 一旁青阁那人似是动了动,程溏转脸一看,却见他双腿一震没了动静。他望着那人咽气,手指却被徐朝飞一把抓去,连忙回过头。徐朝飞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却固执地抬高手,忍着颤抖伸入程溏衣襟中。程溏一愣,任由他双指夹着一本书册,却来不及取到面前,便啪的掉到地上。 徐朝飞强自转动脑袋,看向碧血书复本,喉中霍霍全是湿音,“翻到那一页……好不好?”程溏如何能够拒绝,捡起复本飞快翻至记着凌云剑法的那页纸。他只道徐朝飞要看,徐朝飞却摇了下头,断断续续道:“那人已……死……这一页……没用……你替我……撕了……求……求……你……” 他的双目已然混浊,其中期冀却微微发亮,声音愈来愈低,说完最后一个字,再无一丝声响,只在脸上留下最后一个央求的神色。程溏抬头看了纪雪庵一眼,望见他冷淡的表情,却有一刻出神。他慢慢撕去碧血书复本上的那张纸,再一下一下撕得极碎,然后摊开手掌任纸屑飘走。程溏将手轻轻覆在徐朝飞目眶之上,抬起手时,他终于阖上了眼。 却听一声短哨,青阁的人顿时收起兵刃往林中撤去。正道自然无心追击,几个年轻人急急围上来,与徐朝飞交好的罗齐寅忍不住一声哽咽。他握着徐朝飞体温尤存的手,眼圈发红,似是向着程溏,又似茫然中不知说与谁听:“这次他叫我们出谷阻止七大门派,才表明身份,原来他姓伍,是凌云山庄的少主……七大门派行事不义,我又难以释怀他欺瞒姓氏身份来结交朋友,这几日一直不知如何面对他……哪怕他不全是为了正道武林和纪大哥,哪怕他原来是为了碧血书上的凌云剑法……但是……朝飞!” 他再也说不下去,程溏亦无言以对,提着碧血书复本默默站起身。纪雪庵就在他背后,伸手轻搂住他的肩膀,程溏靠在他的怀中,随后转身低声道: “虽然我与他算不上熟悉,但相识一场,却也有点难过。”他仰起脸,想纪雪庵大约也有点难过,因为那人微微皱着眉,将程溏抱得更紧一些。 徐朝飞既死,青阁中人亦离开。有人询问裘敛衣之后如何是好,裘敛衣疲惫地挥了挥手,叹口气道:“且护送徐少侠回桑谷罢。” 第二十二章 正道众人遇袭时恰逢休整歇息,一旁林中拴着坐骑,此刻分了一匹给纪雪庵与程溏,快马加鞭,终在日落前赶回桑谷。 守备的刘南观隔得甚远便一眼看见纪雪庵,愣了一愣,连忙向身旁一人低语数句,那人连连点头转身就走。临近入谷迷阵,众人皆放慢骑速,罗齐寅的马离纪雪庵最近,跟上前来轻声道:“这人虽与我们一同来天颐山脉,却被七大门派收买得去,如今定然派人通风报信去了。” 纪雪庵自不去理会,双腿一夹马腹,越过刘南观。众人皆疲累不堪,但精神上却亢奋异常,除去受伤较重的数人,全往大祠堂而去。待登上长长石阶,程溏却向纪雪庵道:“比之七大门派碧血书复本,雪庵,我更担心你的身体。这般,你且去会他们,我要去寻祝珣,可好?”纪雪庵顿了顿,并不愿叫程溏忧虑太过,只颔首道:“你在祝府等我,好好休息一阵,晚上我们一起见祝珣。”程溏笑了笑,往大祠堂后药庐跑去。众人紧跟纪雪庵身后,面色肃然迈入正殿大堂。 殿堂之中,常兴门门主常季风与凌云山庄庄主伍敌居于首位,飞鸿派掌门仙子与小峦山家主柳至分坐在二人左右。想来四人得到刘南观通报,齐聚一堂,先发制人,却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纪雪庵在大堂正中站得笔直,目光冷冷滑过四人脸庞,缓声道:“我今日来此,是要为一人讨回公道。” 他的声音低沉冰凉,似含着愤慨仇恨,又似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堂中一时无人接话,飞鸿仙子嫣然一笑,柔声问道:“还请纪大侠细说。”其余三家名门算计纪雪庵,独独飞鸿派置身事外,故而能毫不心虚谈笑自若。纪雪庵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却见半册纸页曾被鲜血浸透,此刻已然发黑。他看了一眼伍敌,冷声道:“当初我写信劝动诸位远赴天颐山,信中所写之事诸位未必肯认,伍庄主曾向我讨要凿凿铁证,如今证据在此,倒可看一看究竟是谁信口雌黄!” 纪雪庵一把将碧血书复本扬起,叫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柳至阴阳怪气地一笑,“你从哪里弄来一本脏兮兮的东西,污了血迹根本看不清,装神弄鬼糊弄我们么?”常季风双眼紧紧盯着他手中之书,惟恐纪雪庵一抬手扔给了伍敌。但只有伍敌的目 分卷阅读128 光不在书册之上,匆匆扫过纪雪庵身后众人,皱眉问道:“我那逆子呢,怎么没与你们一道?” 几个心绪尚浅的年轻人立时变了神色,伍敌看在眼中,拍案站起,怒声道:“年纪轻轻,只会胡来!我知道是他挑唆你们离开桑谷,不论什么缘由,定是他误会弄错。他在哪里?不敢出来见我了?”一片静默中,裘敛衣微微摇了摇头,手指在背后作个示意,便有两人从殿堂外抬着一架布担走入。 众人后退让道,那两人一直走到伍敌跟前,才弯腰放下布担。担上躺了一人,不过二十出头,俊朗的面孔只余苍白,紧紧闭着双目。堂上四人同时看去,皆面色巨变。伍敌往后跌了一步,手肘撑住椅子,呆了一瞬,旋即一下扑在地上,痛呼道:“飞儿!” 他死死搂住爱子的尸体,但那具颀长矫健的身体已经僵冷。伍敌虎目含泪,极慢地抬起头来,狠狠盯着纪雪庵。纪雪庵并不避开目光,神情冰冷回望他。他以为自己有多狠,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凌云山庄庄主,此时不过是一个头发花白背脊弯曲的伤心可怜人。伍敌恨得牙关发疼,虎口发痒,恨不能拔出兵刃一剑杀了纪雪庵!都是因为这个人,他怎么还能毫不避讳理直气壮地与自己对视?伍敌肩膀不自觉渐渐缩起,他忽然觉得纪雪庵的眼神冷清如冰,却将他这一刻的狼狈与哀恸照得再明亮不过。 裘敛衣走上前来,拍了拍纪雪庵的肩,向伍敌道:“少庄主同在下等人为助纪雪庵离开,还未曾与他遇上,却遭逢魔教青阁阻击。后来虽得纪雪庵援手,不至全军覆没,但少庄主……伍庄主,请节哀。”伍敌垂着肩哑声道:“就为了纪雪庵,我唯一的儿子就要——”他尚未说完,罗齐寅却再也忍不住,踏前一步痛声道:“伍庄主,您为什么还不明白!” 一时大堂中所有人皆看向罗齐寅。罗星庄在武林中名声不小,但与在座名门比起便算不了什么,罗齐寅年轻资浅,若非曾在青浮山珍榴会立下奇功,伍敌常季风等江湖前辈根本不屑拿眼角瞧一瞧他。但此刻罗齐寅一张脸胀得通红,身体微微发抖,大声道:“朝飞兄在临死前惦记的仍是碧血书复本上的凌云剑法!您是为了维护凌云山庄,他更是如此,我们正道中人哪个不爱惜名声如同鸟雀爱惜羽毛?但、但是……”他抬手狠狠擦了擦眼眶,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有些东西却比名声性命还重要。” 伍敌僵着脸不置一词,裘敛衣叹道:“此事论起来,真叫阴差阳错。魔教青阁得知纪雪庵离开桑谷,专为捉拿他而出动,不想哪里出了差错,却遇上我们,而我们出谷的目的……纪雪庵若非被诸位派出的人截住,受伤损耗,或许对付青阁便不至如此艰——”他话未说完,伍敌却抬脸打断道:“是我、是我害死了飞儿。” 此言太重,伍敌痛失独子即便确有几分咎由自取,旁人也不好再落井下石。伍敌踉跄着站起身,从堂后唤来两个凌云山庄的门人,将徐朝飞的尸体收了下去。他宛若一下老了十岁,颓然陷在椅子中,嘶声问道:“杀了吾儿的那个魔教贼子,使的什么功夫?”裘敛衣肃容道:“凌云剑法,与少庄主同归于尽。”伍敌浑浊老目中陡然落下两行泪水,手掌将椅子扶手几乎拍断,高声道:“好、好!我凌云山庄儿郎不曾败于他人剑下!”他忽然转头看向纪雪庵,双眼爆满杀气,这次却是向着魔教,断然道:“凌云山庄除了方才两人先行护送飞儿回去,其他人皆留在桑谷,听凭纪大侠和沈楼主吩咐。” 常季风与柳至闻言一震,神色复杂对视片刻,终向纪雪庵拱手道:“从今往后,还望纪大侠尽释前嫌,我等愿唯纪大侠马首是瞻,共讨魔教,还武林正道一片清河太平!” 事到如今,正道才终于抱作一团,却以徐朝飞之死为代价。纪雪庵淡淡颔首,并不多话,只举起手中碧血书复本,“我信诸位一诺千金,再无异心!” 语罢指上催力,刹那间纸屑纷飞。他千辛万苦寻回碧血书复本,只因七大门派不肯同仇敌忾对付青阁,如今弹指毁去书册,却叫常季风等人暗自感激,愈发心悦诚服。 裘敛衣大大松了一口气,拉了罗齐寅诸人坐到椅子上喝茶。大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飞鸿仙子微微笑道:“却不知沈楼主去了何处,此刻不在大祠堂。诸位方与青阁众敌交过手,趁热打铁商讨对策才再好不过。”柳至答道:“我似听闻沈楼主午后去了桑谷街巷,与祝谷主一同安抚谷中受惊的百姓。”纪雪庵冷冷坐在裘敛衣身旁,哼道:“那便等他回来,我还有帐未同他算!” 却说程溏往大祠堂深处药庐而去,寻了祝珣半晌不见踪影,拦住行色匆匆的小药僮一问,才知祝珣此刻并不在药庐,竟与沈荃一同去了桑谷街巷。他心中奇怪,暗道这二人怎么凑到一处,沈荃若使出什么诡计,祝珣可万万不是对手。这么一想,便来不及回祝府等人,径直往街上跑去。 他寻人未费多少功夫,就在桑谷最热闹的长街上,站了不少百姓驻足,正围了数人在中间。程溏挤进人群,却见沈荃亲自推着轮椅,一手搀扶一位老妇,面上笑容和煦,口中说着安抚之言。他既能在堂上舌战群雄,对付这些山野小民更不在话下。程溏听了几句便觉不耐烦,目光落到祝珣脸上,虽不乏疲倦,却也是个含笑的样子。 沈荃与祝珣似已在桑谷街巷之中转了一遍,临近长街尽头,百姓渐渐散去,沈荃舌灿莲花,自然叫众人满意而归。余下数人中程溏只识得那个名唤阿川的青年,却见他恭恭敬敬向沈荃行了一礼,数日前七大门派的人惊吓老者致死叫他忿怒不已,此时已然平复许多,转身朝祝珣笑道:“谷主,今日轮到我巡守,我先去啦。”祝珣微笑应允,一抬头看见程溏,惊喜道:“程公子,你回来啦!” 他精神一振,目光微微转动,却是在寻纪雪庵的踪影。沈荃微微一笑,悠然道:“你既然在此,想必纪大侠应在大祠堂,大约他有事问我,我便告辞了。”程溏冷冷看他,沈荃亦回望他一眼,目中一片讥诮。 他转身便走,祝珣不见纪雪庵微暗自失望,却有些奇怪程溏不在纪雪庵身旁,不由问道:“程公子可是寻我?这次离谷,雪庵大哥他……”程溏上前推住轮椅,“我们回祝府再说罢。”祝珣点点头,心道程溏单独来找他必是有秘要之事商量,他亦有话要同程溏说,但在外头只岔开话题道:“方才沈楼主陪我一同看望谷民,哄得不少老人眉开眼笑。说实话,这些日子桑谷着实不太平了点,前几天又出了那样的事,我心中十分抱歉,倒没想到沈楼主也将此事放在心上,今日竟亲自来瞧望大家。”他言语中对沈荃颇为赞许感激,程溏撇撇嘴不愿接腔 分卷阅读129 ,只不冷不热嗯了一声。祝珣却一时感慨,继续道:“他还向我提议,不如劝谷中百姓暂住大祠堂,派人轮流值守保护更为方便。” 程溏皱眉奇道:“大祠堂中住得下这么多人?”祝珣笑了一下,“大祠堂有许多空关院落,前人造得宏大,容纳所有谷民倒也不是难事。不过大家似觉得并无这个必要,如今武林中诸位前辈朋友也在大祠堂中,大约心中难免有点害怕,我便代大伙谢绝了沈楼主的提议。”程溏暗道沈荃哪里那么好心,多半另有所图,桑谷中真正将谷民放在心上的人从来只有祝珣。 二人说话间回到祝府,祝珣示意程溏推着自己至湖畔亭中,抬头道:“此处已无外人。”程溏坐在他对面石凳上,目光微微下垂,“你大约也猜到,我所求之事,惟希冀雪庵安然无恙。”祝珣闻言急道:“雪庵大哥可是又发作了?”程溏回想起晨光落在纪雪庵发紫的脸庞上,眉睫染着白霜,不能动不能语,只有眼珠一错不错地看向自己。他的双手不由发颤不止,紧紧交握在一起,一字一字艰难地将纪雪庵当时模样讲与祝珣听。 祝珣面孔渐失血色,惊声低呼:“单是血寒蛊还不至如此,依你所言,雪庵大哥那个时候恐怕已走火入魔。后来、后来呢!他现下如何了?”程溏深深吸了口气,看向祝珣道:“你知道,我如今是雌虫宿主,那时我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心想赌一把,遂割腕喂血给雪庵……竟然成了。”祝珣瞪大双目,情绪激荡一把握住程溏的手,“我也正打算与你说此事!上次你告诉我你已成宿主,我便开始琢磨此节,若以雌虫宿主之血入药,兴许能事半功倍!” 程溏淡淡一笑,竟有如释重负之感,仿佛一早等待祝珣说出此言。祝珣却摸住他脉门,沉吟片刻,蹙眉道:“你……你将自己当作什么,流血不尽么?雪庵大哥若是知道他的药里淌着你的血,只怕说什么也不肯喝……”他却忽然神色一松,喜道:“所幸世上并不只有你一个雌虫宿主,待到生擒韦行舟——” 他话音未落,却见程溏面色骤变,霍然站起身。祝珣一惊,只听砰的一声,竟从凉亭上摔下一人。那人穿着黑衣,身上不知伤在何处,鲜血浸透重衣,却是桥生。程溏挡在祝珣轮椅之前,急忙蹲下身,“你怎么了!”桥生眼底发红,目光已渐渐涣散,断续道:“快、快走……告诉、纪雪庵……沈荃将韦行舟……放进……桑谷了——” “你!”程溏瞪圆双目,桥生由何人所伤,魔教还是沈荃?冷不防身体被推开,竟是祝珣从轮椅上扑落,急急去摸桥生的脉。程溏跳起身,在亭中跑了两步,已听见尖叫哭嚎隐隐从高墙外传来。他奔回祝珣身旁,一手拉住他的胳膊,祝珣面色苍白,却低声道:“这人受伤过重,失血太多,若不快些止血,便要死了!” 程溏急得额上冒汗,祝珣天生一副温软心肠,又是医者仁心,断不肯将重伤濒死的桥生留下,脸上虽不乏焦急,目中却一片坚持。程溏自知劝不动他,却同样无法丢下不良于行的祝珣。他旋头四顾,高喊道:“来人!来人哪!府中没有人了么!” 偏偏最近时日,祝府下人白天大多在大祠堂药庐忙碌,只有跟在祝珣身旁的两个童子闻声跑来。程溏眼前一亮,扯了其中一个到桥生跟前,“你跟着祝珣这么久,止血上药这等外伤总会处置吧。”一边不由分说拖起祝珣,一把将他按在轮椅上,盯着他的双目,冷冷道:“你只顾着救眼前这个人,外头的百姓便不管了么,韦行舟已经入谷,大祠堂会发生何事……祝珣,你不只是一介郎中,你是桑谷的一谷之主!” 祝珣闻言一震,扭头却见地上小童已手脚麻利点住桥生四肢要穴,头也不回道:“谷主请放心,这个人且交给我罢。”祝珣神色复杂,咬牙道:“走!”程溏早等着他这句话,推着轮椅恨不能朝祝府大门飞奔而去,另一个小童紧紧跟在二人身后。待跑出祝府,小童奔到前头,脑袋方探出巷子,惊慌缩了回来,压低声音道:“谷主,不好!街上好多黑衣人,他们放了火,快要烧到这里了!” 小童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那一幕街景,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三人站在深巷中,但长街上各种凄叫悲鸣不过一墙之隔。祝珣死死抓着轮椅扶手,指头几乎嵌入木中,喃喃道:“不成,祝府不能被烧,我书房中还放着许多医籍秘本……”小童闻言抹一把脸,向二人深深施了一礼,“我这就去书房!谷主你快走,程公子,谷主便交给你了!”程溏望着这个忠义小仆转身便跑回大门,涩声道:“你们自己也小心。” 语罢低头看向祝珣,“我们此刻跑到街上,无异于送死。从这里到大祠堂,可还有别的路?”祝珣迎向他的目光,眼中是化不开的痛意,“墙上有个偏门,通往寻常人家连成的窄巷,再沿着河边密林,能绕到大祠堂后院,但——轮椅没法子通过。”程溏二话不说蹲下身,“快,我背你走!” 祝珣趴在程溏背上,程溏一脚将木制轮椅踢进祝府大门,依祝珣所言,从墙上的偏门钻了出去。门后纵横小道如蛛网密布,若非祝珣指路,程溏早就迷失方向。祝珣双目紧紧盯着窄巷旁的门户,一旦瞧见躲避其中的人影,便放声高喊:“不要怕!快出来,随我一起去大祠堂!”果然有一双姐弟闻声跑了出来,哭哭啼啼唤着谷主去拉祝珣的衣角,显是被前街的动静吓坏了。祝珣忍住鼻腔酸意问道:“家里大人呢?”小女娃抽噎道:“爹娘在外头店里。”孩子或许还不明白,但祝珣心知他们双亲已凶多吉少。程溏的手臂向上托了一把,回头道:“别多说了,跟上!” 随后又有数人加入,多是老者孩童,互相搀持着,跌跌撞撞向前跑。程溏奔在最前头,密林中只听见身后一片粗喘低泣。祝珣虽不壮硕,但他一路跑来也已气喘如牛,胸口胀得快要炸开。现下想来,沈荃此举早有预谋,故才提出将桑谷百姓迁入大祠堂避难,但他的仁慈也不过只有丁点,祝珣不明所以地婉拒,他亦不再坚持。程溏只觉肩上衣裳被人死死扯住,祝珣胸膛不住起伏,虽一声不吭,却有水珠滴落程溏颈后。祝珣心中此刻犹如油锅沸腾,程溏却无暇安慰,只恨不能足下生风,早一刻见到纪雪庵才好。 祝珣所指的路虽然绕道,但的确不曾遇上魔教的人。眼见大祠堂巍峨的殿群便在跟前,程溏重重拍响后门,很快有脚步声聚在门后,却迟迟不肯开门,直至祝珣出声下令,才有药僮战战兢兢探出脑袋,旋即惊喜道:“谷主,您没事吧?” 程溏背着祝珣迈入门槛,果然见此间皆是药庐,青烟袅袅冲天,但现下也乱成一团。祝珣乍然现身,有人奔去告知祠堂长老,另两人从程溏背 分卷阅读130 上接过祝珣。祝珣挥一挥手,面色如土,强撑精神指挥道:“将这些人安置好,派人守在后门,万一还有人前来求助……”最后一个字却哽在喉中,痛苦地闭了闭眼。 桑谷三位长老得讯急匆匆赶来,陈长老一把握住祝珣的手,喜道:“珣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街上到处都烧起来,舅父担心坏了!”祝珣勉强弯了弯嘴角,寥寥数人脱险,更多谷民却葬身刀尖火海,他实在笑不出来。程溏忍不住打断舅甥二人,疾声问道:“大祠堂前头怎样了?魔教的人可已发动攻击?”陈长老如释重负,面上带着庆幸,“沈楼主提早一步赶回大祠堂,诸位武林朋友布防结阵,守株待兔,魔教贼子没那么容易讨得便宜!” 程溏只觉不可思议,桑谷长老过去信赖沈荃便也罢了,如今分明是他将祸事引入桑谷,他们竟还将他奉若神明。他摇摇头,不再理会他们,扭头往前殿跑去。只听见祝珣忍无可忍,含怒质问:“他早已知道、一手布局,却将我桑谷置于何处!”陈长老出声安抚道:“外头百姓虽然可惜,但万幸通医理的人近日皆在大祠堂,于桑谷并无太大损耗。”祝珣又不知说什么,二人争执的声音在程溏身后愈来愈远,终于再听不见。 他一口气奔至大殿,果然不少江湖中人集防在此。大祠堂之前长长的石阶上,正邪双方已斗成一团。人头攒动中,程溏一眼看见纪雪庵,新衣如雪,连璋怒绽,神色不宁,别人攻防意在固守大祠堂,惟有他不管不顾只欲冲出此处。 “雪庵!”程溏放声叫道。刀光剑影晃花人眼,但纪雪庵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之时,恍若旁人旁物皆不复存在。纪雪庵一声清啸,纵身跃起,脚底踏过数人头顶,双臂张开如天际飞过一只大鸟,掠至石阶之上,紧紧抱住扑入他怀中的程溏。 两人分别不过半日,但魔教骤然发难,却不知对方安好,每一刻皆是煎熬。程溏抬起头,一手却仍抓着纪雪庵的手腕,双目急急扫过他周身,惟恐看见一道伤口。是非之地,容不得二人亲密温存,纪雪庵握住程溏向殿内走去,程溏才有心思俯瞰纵览场中局势。殿堂中大多余各派掌门尚没有下场,而魔教亦只派出承阁杀手与十名青阁中人攻殿,韦行舟稳稳坐在手下搭抬的软轿中,四周围着众多青阁高手,隔着一层薄纱仍可见他笃定优游的神情。 程溏心中一沉,转目却看见沈荃坐在堂中喝茶,那般目空一切的可恶之态与韦行舟何其相似!他再也按捺不住,松开纪雪庵走到沈荃面前,冷冷道:“神医不擅武,这间殿堂中没有桑谷的人做主,便由得你为所欲为了么!桥生拼死告诉我,是你将魔教中人引来桑谷,你一转身倒成了先知指领众人……沈荃,世上怎有你这般阴险狡诈之徒!” 殿中静默一片,人人皆看向他们,一时竟连外头的恶斗都忘记。沈荃推开茶盏,十指交叉覆在膝上,淡淡一笑,“你说得不错。我早已料及桥生叛变,捕风楼不止他一个暗士,他不过半路投我门下,自有人比他更加如神入化,将他一举一动汇报与我。他潜伏在承阁数年,甚是不易,我本不想做得太绝,谁叫他竟敢生出异心暗中与你们接触。魔教这次在承阁上吃了大亏,早就想揪出叛徒,我便送一个顺手人情,利用桥生引得他们至桑谷外。桑谷守备已被我提前除去,往昔的迷阵秘道如今形同虚设,魔教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自然尽数涌入谷中。” 他话音甫落,却听纪雪庵冷冷接口道:“大约你早就通敌承阁,不然偌大天颐山,为何上回徐朝飞他们偏偏撞遇青阁!”沈荃笑起来,“那可真是误打误撞,我本来想借由青阁除去的人可不是他们啊。”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沈荃含笑瞥向程溏,嘲讽道:“没想到桥生还能留一口气通风报信,恐怕他这次才知道承阁早已识破他身份,能够死个明白,算是他走运。他留下捕风楼只为沈营,这些年,我从不曾真正信他!” 堂中此刻才有人反应过来,一下跳起指着沈荃气得发抖,“沈楼、沈荃!枉费我等唯你是从,你竟如此歹毒!”“歹毒?”沈荃冷笑一声,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我这般手段不过是对付门下叛徒,于诸位有何损失?”另一人重重将剑拍在桌子上,恨声道:“你还狡辩!方才你分明亲口承认,是你将魔教引来桑谷!” 沈荃看向那人的眼神好像那人是个白痴,“桑谷与世无争更同我无冤无仇,桑谷枉死的百姓更是无辜,我所作所为于我自己、于捕风楼有零星半点好处么?但偏偏桑谷与魔教同占天颐山,还有哪一处地方比桑谷更适合决一死战?你可知魔教铃阁在天颐宫造就各种机关精密繁复,不费一刀一剑便可叫外人死无葬身之地,你肯去那里送死么?眼下敌人弃巢而出,我方以逸待劳,桑谷作为决战之地,已是最好的结果!” 那人在沈荃咄咄逼视之下,嗫嚅道:“你、你不早说!”便匆匆坐下,抬手去擦额头的汗。殿堂中再无人发话,众人心中五味杂陈,看向沈荃的目光中莫不含了一丝戒备。这人心机太过深沉,是敌是友,俱叫人背脊发冷。沈荃见众人退缩,神色亦有所缓和,复又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慢慢道:“若是在下事前将此计告知诸位,大约今日不必引来误会。只是此事极为密要,实乃一石二鸟,既不可被魔教,也不能被门中叛徒探知分毫,故才向诸位隐瞒至今,在下在此赔罪了。” 有数人喏喏应下,更多人却不敢多言。惟有程溏背脊挺直,一动不动站在沈荃面前。世上无人比他更深知沈荃本性,这间殿堂中无人比他更厌恶痛恨沈荃,他的花言巧语即使骗得了所有人,程溏也不会信他。沈荃抬起眼皮,缓缓落在程溏脸上,目中亦是不屑掩饰的轻蔑嫌恶。他忽然眼神一滞,却是纪雪庵拔出连璋,遥遥指向他。那人神情冰冷,面无表情却再明白不过,哪怕他只是这样看着程溏,纪雪庵也不能容忍。 沈荃忍不住笑了起来,愈笑愈大声,目光不断在纪雪庵与程溏之间来回,仿佛他们二人极为可笑。纪雪庵不为所动,周身的冷意却更盛几分。堂中众人顿时紧张起来,一面张望着殿外的形势,一面飞快思索,若是纪雪庵与沈荃动手,自己该站在哪边?这等紧要关头,不少人反而抛却杂念心头一派清明,纪雪庵固然脾性古怪,但城府却根本不及沈荃,若拥护纪雪庵只需记得不触他逆鳞,而若跟随沈荃只怕连死了也要被他扣一个叛徒的罪名。 大殿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却听一个温煦声音淡淡传来:“魔教正等着诸位自相残杀,岂可遂他们之意?”众人一齐回头,竟是两个下人将祝珣抱至堂中。沈荃默不做声,起身让出主座,下人将祝珣安放在其上,躬 分卷阅读131 身退下。祝珣嘴角含一丝极浅的微笑,语调平缓,声音柔和,不紧不慢道:“无论意见多么不合,如今魔教已攻至眼前,难道不该摒除异心一致向敌?待敌人覆灭,大约天大的矛盾便也消散殆尽了。诸位既将桑谷选作决战之所,可愿意听桑谷主人一语之劝?” 谁也不曾料到,祝珣的一笑一言有如此本事,当真令人如沐春风。众人回过神,纷纷暗道惭愧,堂中的人武艺再高强,竟比不过一个身残质弱的年轻人通透无私。沈荃大笑一声,“好!不愧是桑谷神医,直叫人心悦诚服无言以对。在下无颜再安坐于此,剑下斩落人头以祭桑谷亡灵!”语罢长剑如电从腰间闪出,身体已扑出殿堂冲向石阶,剑落之处洒下一片血雨。 不少人被激起血性,跟着跳下石阶。程溏却走上前握住祝珣的手,低声问道:“你没事吧?”先前祝珣温颜笑语,叫程溏有一瞬怀疑他是否被舅父陈长老劝服,竟能狠心放下谷民被屠之恨。但此刻祝珣手掌冰凉,指尖颤抖不已,紧紧咬住牙关,良久才道:“先要杀光魔教的人报仇。” 程溏平素见惯他温软模样,一时愣住。纪雪庵低头看向祝珣,忽然想起青浮山上,程溏被掳之后,自己险些与常兴门常季风等人翻脸动手,亦是祝珣温润一笑令场面和缓。他并不曾将目光好好放在祝珣身上,此刻却再清楚不过地分辨出,祝珣虽然性软,但从来不弱。纪雪庵注视着他,他亦抬脸望了纪雪庵一眼。 祝珣双眸黑如浓墨,再不复往日的清澈。他只看了纪雪庵一眼,随即淡淡转开视线,竟觉得胸中对这人的一片思慕不过如此。曾几何时,他对纪雪庵留恋驻足,却叫柔软心思泛滥,作女儿姿态,日渐迷失自我。他亦至今才恍然彻悟,纪雪庵的眼中从来没有他,他愈是拿愁思自缚,只能与纪雪庵愈行愈远。而如今仇恨仿佛一条鞭子,狠狠抽打他的背脊,一夕之间,圣人心肠亦冷硬。 却说沈荃与数人跃入战局,叫石阶上的正道人士个个精神为之一振。承阁杀手素来不擅长与人正面交锋,青阁还大多围在韦行舟身旁观望,一时叫正道占了上风,逼得长阶之上的敌人步步后退。纪雪庵双眼只看向树下轿中的韦行舟,隔着薄纱瞧不清他的面目,却听身后一人道:“魔教只带了这些人,未免太小瞧我正道,不知韦行舟作何打算?” 说话的人却是丰华堂,他武艺尽毁,只得待在殿中,目光追逐着木槿夫人的那柄金刀。纪雪庵冷声道:“与其待他反应,不如先发制人——丰大哥,程溏和祝珣便劳烦你照看。”语罢身影如箭蹿出大堂,手中连璋已然脱鞘。 纪雪庵倏然身动,更叫堂中许多人齐声应合,刷的拔出兵刃冲至檐外。一时间,大殿中空荡荡的倒不剩几人。程溏盯着纪雪庵的背影,毫不阻滞越过石阶上人群,直扑韦行舟的轿子而去,承阁众人根本拦不住他。丰华堂忽然低下头,轻轻忧声问道:“小溏,雪庵连番大战,身体可撑得住?” 他这句忧言,自然更是程溏心头一块巨石。纪雪庵自荼阁一战,便匆匆赶向兰阁,回途又与青阁动手,受伤连连,内力几乎耗尽,血寒蛊数度发作,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便是连璋宝剑再锐利无敌,无息神功再高妙绝伦,纪雪庵再骄傲自负,也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程溏面色肃然,嘴角绷成一条直线。事到如今已是决战,且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死战,纪雪庵与他皆不愿逃脱。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坚定道:“丰大哥,雪庵决不会败。” 丰华堂与程溏的担忧,纪雪庵自然比谁都清楚。即便是他,上一回在兰阁走火入魔冻成冰人的滋味也决计不想再尝第二次。如今内息尚算流畅,纪雪庵却不耐烦与底下的承阁众人纠缠,连璋破空刺来,遥遥直指韦行舟。 韦行舟周遭团团围起的青阁高手自非等闲之辈,便有二人高高跃起,一左一右,一人挺一杆长枪,另一人耍一双短剑,从树梢猛然下坠,正截住纪雪庵的去路。纪雪庵神色丝毫不动,韦行舟既然安坐在轿中,当然不可能贸然应敌,却见连璋剑尖微挑横扫,铮铮数声格开那两人三柄兵刃,好似纪雪庵本就不为韦行舟而来,顷刻间与二人斗作一团。 银枪雪剑,正是满目白光如花,却听身后一声嘲笑:“好个缩头王八教主!”便有一剑铛的一声将一柄短剑打得脱手飞旋,裘敛衣跳落在纪雪庵身旁。不止是他,另有正道七八人亦越过石阶冲至树下,目光灼灼盯着那帮青阁中人,更恨不能在纱帘后的韦行舟身上刺出一个个窟窿。 战场上历来讲究擒贼先擒王,眼见石阶上的承阁杀手已死伤大半,手有余力的正道众人自然没有道理叫纪雪庵一人深陷敌阵。更何况七大门派对碧血书一事深埋不安已近四十年,只要今日屠灭青阁,砍落韦行舟的人头,自此便再无此患。故而大义也好,私心也罢,既然踏上天颐山脉,便已预知这场敌死我活的恶斗,正道中人此刻尽释前嫌,竟是前所未有的齐心。 大殿中只余下程溏三人,祝珣眸色晦暗,看向场中的目光并不停滞在某一处。他坐在主座上,石阶上的人渐少,外头林旁的光景他却瞧不见,祝珣也不出声,只静静望着天色。丰华堂与程溏一时无暇顾及他,站在檐外居高临下便将战局尽收眼底。丰华堂眼见木槿夫人一人杀了两个承阁杀手,纤腰一扭,身轻如燕,借势冲向正道与青阁的混战之中,金刀在暮色中划出一道亮弧,夺目逼人。他的眉间不自觉染上了温柔神色,手指下意识按在腰间,没有摸到兵器,却触到了一支爱妻亲手替他削制的竹笛。丰华堂目中些许不甘尽数散去,霎时心静如水,暗道自己虽无法再与她并肩作战,但待她凯旋归来,却有一人愿立在月下为她吹笛庆贺。 程溏却无他这般旖旎心思,斜阳西沉,天光渐暗,只愈加显得纪雪庵一身白衣出尘似雪。青阁高手并非等闲之辈,如泥潭一般困住正道众人,明明韦行舟的轿子已近在眼前,暮风吹动纱帘便能看到他一身红衣,百步之遥却如天堑。纪雪庵近旁同伴众多,周身锐意却慢慢收起,招式间竟瞧得出不急不缓,十分耐心地与身前一个使刀的敌人周旋。 他是不是受伤了?又有哪里觉得难受?程溏不自禁踏前一步,皱紧眉头。待定睛细看,纪雪庵动作却缓而不滞。他的剑式本就简洁直白,如今更省去那些虚晃的假招,几乎如同孩童干架,一眼就能叫人瞧出目的。他只觉肩上重了一下,却是丰华堂瞧出他的心思,拍肩安慰道:“现下的雪庵,你不用太过担心。” 程溏不解地抬起头,却看见丰华堂露出一丝微笑,“你可知当年在合霞山上,无息老人为何要传授雪庵无息神功?”程溏从未修习过任何内 分卷阅读132 家功夫,自然不明白,只道无息神功乃是无息老人一手所创,纪雪庵又是他的唯一传人,不教他又教给谁去?丰华堂也不再卖关子,笑了笑道:“雪庵剑招刚猛,内功自然要走纯阳路子才能发挥极致。无息神功却是阳中带阴,固然厚朴不绝,却也润泽绵延,故而才有自愈内伤之奇效。我瞧他此时作为,倒像是自丹田提起了一股阴息,不似平素那般生烈。”程溏着实不知晓这些道理,听得似懂非懂,心中忽然喜道,若纪雪庵此刻内息阴寒,倒是正合血寒蛊的脾性,叫雄虫蛰伏不至苏醒捣乱。 二人凝神观望,但见连璋平平递出,速度不快,亦没甚力气,果不其然中途被对方的刀挡开。纪雪庵手腕一垂,翻掌反刺,剑身紧贴那人刀刃而上。对手连忙抽臂,竟觉纪雪庵的剑牢牢攀附在自己的刀上,似有一股绵和内力将二者牵在一道。他生平只苦习名门刀法,从未见识过这般内功,惶恐之中招式已乱,不管不顾想要夺回手臂,一瞬间刀尖却对准了自己。 如同一只埋伏已久的猛禽,纪雪庵乍然出手,连璋快如利爪,顺着刀刃刷的滑下,直直没入对手的胸膛。丰华堂不由抚掌道:“好!阳中带阴,阴中求阳,雪庵由慢转快,自如万分。”程溏目中迸出光彩,纪雪庵一剑挑向下一人,身影却转到树后,叫二人一时看不见。 惶惶暮色之中,有一只手突然从纱帘后伸了出来。场中本应没人有功夫回头望一眼,但一瞬间却是人人回首驻足。西天远山最后一丝日光沉入黑影,程溏只听见身后大殿中祝珣沉声道:“天黑了。”竟如同应和着他这三个字一般,韦行舟从轿中旋身飞出,红袍宽袖之中抛洒数十枚暗器,而后一齐炸开,生生将众人踉跄逼退。 那短暂火光只照亮一张张映着恐惧的面孔,天已经很黑,初升的月光甚至无法叫林间的人看清脚下。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有毒!”各种惊疑不定的声音如浪潮涌起,旋即又飞快平息,却是十来具尸体怦怦倒地,余下的人无不捂紧自己的口鼻。这放毒气的暗器多半是昔日铃阁与荼阁合制之作,韦教主现身果然好大排场,不分敌我,只问性命! 场中顿时乱成一团,正道先前分明已占据上风,此刻却根本瞧不清形势。程溏依稀瞧见数道黑影从树上扑入人群,顿时暗道一声糟糕,却已有声声惨叫不断从混乱中传来。他恨声向丰华堂道:“原来还有承阁的人藏在树上,他们单打独斗的功夫不怎样,但在这等暗夜杀人却最是拿手不过。”丰华堂急着去寻木槿夫人的身影,黑茫一片又哪里寻得到,只得低声喃喃道:“南香,别再恋战,快退到亮堂的地方。”语罢已有数人回过神来,顾不得狼狈疾步后退,一口气跑到石阶上。 今夜的月色算不得明亮,只堪堪在长阶上抹了一层银灰,却自然还有更亮的地方。树梢之上,两个缠斗的人仿佛剪影,一人宝剑断冰斩雪,在月下散着森森寒气,另一人赤手空拳身形诡秘,十指翻飞间如萤虫乱舞,亮起一朵朵花火。纪雪庵直扑而上,连璋盈满内力,触及那些不知是什么的火光,嗞的一声爆开。但他灭火虽勉强跟得上韦行舟放火,却再无暇瞅得空隙攻近敌身。 此刻不同先前,从林间奔逃而出的正道中人已所剩不多,捂住伤处抬起头,却再不敢贸然相助。二人在树顶飞跃纵横,程溏急得不自觉踮起脚尖,那两人却刚巧斗至一株巨树的树冠之后。只听砰的一声,一团火光在繁密树影间一闪而灭,一个人的身体横飞而起,在众人惊恐交加的神色中,重重落到石阶上。 “雪庵!”程溏猝然惨叫,再顾不得其他,连冲带滚地从长阶之上奔到纪雪庵身边。他急急查看纪雪庵伤势,纪雪庵吃力地转过头,嘴角拖着一道血痕,喘息道:“我没事……不过胸前……吃了一掌……他的暗器……已经用光了……我也刺中……他一剑……但他……”程溏连连点头,不肯叫他再多说。他如何看不出纪雪庵内伤颇深,搀扶着他勉强坐起,纪雪庵深吸一口气,闭目运功调息。 程溏的目光眷恋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再抬起头,韦行舟离二人已仅有数丈。他缓缓迈上石阶,红袍衣袂长长地拖在地上,不是没有人试图扑上前阻拦他,所以他走过的路旁尽是尸首,好似匍匐一地只待他君临天下。程溏微微眯起眼睛,纪雪庵说得不错,他一剑刺中韦行舟心口,天大的破绽,只因那人本就毫不在乎。清冷月光下,韦行舟胸前的红衣被划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线略略发黑的金光。 魔教三大圣宝之一的金蝉丝,至柔至利,刀枪不入,织就一件护体小衣,韦行舟从不离身。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步步走来,面上含着艳如毒花的笑容,弯起嘴角,柔声唤道:“小溏,到我这里来。”程溏慢慢站起身,将头顶冒着白烟一动不动的纪雪庵挡在身后。他对上韦行舟的目光,便有一种再熟悉不过的寒意从骨髓血肉中喷涌而出,几乎叫他发起抖来。他有什么本事阻住这人呢,程溏心思如电,即便是魅功,对身为魔教教主的韦行舟也根本无用。 韦行舟轻声道:“我已经听说了,你同我一般,现下是血寒蛊雌虫的宿主。我没有子嗣,让你做下一个教主好不好?经脉坏了,不会武功又有什么打紧?只要你肯重振兰阁,杀人不过是你眨一眨眼的事。你不懂的事,我会教你,你不会的事,我会帮你。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像从前在天颐宫一样快活,好不好?” 他的声音愈来愈缠绵,笑容愈来愈甜蜜,程溏听到快活两个字的时候,将握住绯红小匕的手凑到唇边狠狠咬了一口。他尝到了血气,眼前亦浮现出过往种种的“快活”光景。日复一日,那些被掩埋在恐惧之下不敢流露的、那些曾被他忘记过的、那些在他血脉中流淌不息的杀意,终于在今夜凝结成形。程溏松开牙齿,低头看了一眼刀刃上倒映的红色月光,而后直视着韦行舟,一字一字道:“我要杀了你。”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譬如以他的本事如何杀得了那人。韦行舟忽然抬头大笑,方才甜蜜的笑容是假,此时疯狂的笑声才是真。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停住脚步,得意又充满恶意道:“小溏,你终于输了!杀了我,你——可怎么办才好?” 程溏似有一瞬的忡愣,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而后眼前一暗,竟有一个人挡在他与韦行舟之间。那人抱剑虚行一礼,言语间竟还颇为恭谦:“韦教主,我正道力量尚存,眼下恐怕还容不得你为所欲为。”韦行舟抬眼看了看他,懒洋洋道:“沈楼主真叫我意外,原来我和小溏的游戏,你也想插手。”沈荃笑了一下,随着一个请字,拔剑向韦行舟攻去。 韦行舟嗤笑一声,飞快向后退去。他 分卷阅读133 身上暗器大约果真用完,只身形晃动避开沈荃一招快剑,而后从袖中摸出一柄非金非铜的兵器,同判官笔差不多长,前端却是再尖锐不过的钩子。只听铮的一声,兵刃相接,回音不绝。沈荃面色微变,右臂急转,身体在空中向后一翻,才勉强救出手中的剑。韦行舟那柄古怪兵器似是专克长剑,顶端的钩子恰恰卡住剑身,饶是沈荃反应极快,这一下也躲得着实狼狈。 他自毁剑招,对手却紧追而上,右手闪得再快,亦被削下一幅袖子来。在场正道众人大多受了伤,一时不敢冒入战局,待目不转睛看了半晌,不由皆脸色灰败暗自摇头。沈荃此人胜在心计,武功却绝对称不上拔尖,分明是他先动手,但近百招过去,已是韦行舟占了上风。却见沈荃发丝黏湿在额头,脸颊上亦被气风割出一道血痕,好几次身形摇摇欲坠,倒是始终咬牙不弃。 对手这般情形,自叫韦行舟愈发游刃有余。他脸上笑意渐消,望着沈荃的目中现出奇异神色,忽然开口问道:“沈楼主竟是要拼命了?捕风楼十余年前便与我教有同盟之谊,多少年来合作得甚是愉快。这次攻入桑谷,你我里应外合,往后我复兴天颐教,也少不得捕风楼多多帮衬。若你就此收手,我决不伤你性命。”他并未压低嗓音,这番言语引得闻者一齐倒抽冷气。沈荃趁他略微松动,却毫不留情一件直刺面门,冷哼道:“同盟之谊?你休要胡说八道!为了替捕风楼正名,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鄙夷怀疑感佩凝重不一而足,连守坐在纪雪庵身旁的程溏也抬头看了沈荃一眼。所谓十多年前的同盟之谊,便是以沈营入兰阁为质。沈荃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真比天上仙乐还要动听,足见其唱戏的功夫已无人可比。韦行舟眸中闪过一丝狠戾,冷冷道:“不识好歹!”话说未落手指微动,那柄遥指沈荃胸口的钩子竟应声飞出,疾扑而至。 沈荃闪得再快,也终是慢了一步。却见他左肩乍然开出一朵血花,钩子深深扎入皮肉里,而韦行舟射出一钩,兵刃的前端又多一枚新勾,想必又是铃阁的杰作。沈荃受伤动作一滞,堪堪回转身体,韦行舟的钩子已至脑后。他不敢硬接,只得强提一口气,双足在树干上蹬了一脚,竟扑到了大祠堂大殿的屋顶之上。 韦行舟追至屋顶,瞬间又斗在一处。两人脚下不知踩碎多少青瓦,扑簌簌往下掉,还要稳住身体不滑下去,一时倒叫韦行舟也占不得什么便宜。程溏眉心一紧,暗叫不好,丰华堂与祝珣尚在堂中,可莫要被伤到。他刚欲站起,却又想到纪雪庵,那二人在他心中加起来也比不过纪雪庵一根指头,不由转脸望去。他蓦然一愣,竟见纪雪庵不知何时睁开双目,头顶白气愈盛,眉毛眼睫挂满水珠,不知出了多少汗。程溏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尚未触及他的脸庞,便已被握住。 纪雪庵的手心湿透,却十分温暖。他身体依然不动,手指用力握了握程溏,目光中有着说不尽的柔情,更有一种叫人信服的锐意。那一眼或许只有一瞬,又或许痴缠许久,纪雪庵身形猛动,将程溏一把拉起。 “你小心!”他只扔下这三个字,掌心爱人的手换作宝剑的把,连璋在石阶上刻出一道深深的印痕,身体已轻飘飘地跃上了屋顶。程溏站在原地,不知什么缘由,忽觉一阵强烈的酸意直冲鼻腔眼眶,酸得叫心也快要皱起。 但此时容不得片刻恍惚,他拔腿往长阶上头跑去,一抬头望见丰华堂抱着祝珣灰头土脸地迎面而来,才松了一口气。程溏上前搭了把手,三人一同往石阶下黑漆漆的林间跑去。他摸黑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帮着丰华堂将祝珣抱坐在上面。而后抬起头,望向高高的殿堂之巅,三道激战的身影。 此时天上的淡云已渐渐散开,月亮将至中天,叫屋顶情形尽收众人眼底。纪雪庵与沈荃联手而战,再不能叫韦行舟轻松悠闲。但沈荃似已受伤颇重,也不知左肩的钩子上是否有毒,行动愈来愈缓。韦行舟对他再无顾忌,与纪雪庵缠斗的间隙,冷不防兵刃急转,便在沈荃身上又添一道新伤。 纪雪庵神色十分难看,沈荃生死虽于他毫无痛痒,但敌人竟有余力偷袭己方,却叫他不能容忍。他清啸一声,身体挡在沈荃之前,这窄窄的屋脊之上本就难以立人,何况沈荃也已帮不了什么忙。韦行舟手中兵器快如疾风,一口气接下他杀气凛然的十余剑。纪雪庵目光微闪,最后一剑乘着对方造就的风势急闪而上。银光眩目晃花人眼,韦行舟来不及反应,连璋已经抵上了他的胸前。 他几乎要狠狠嘲笑,金蝉小衣刀枪不入,纪雪庵竟能接连上当。他喉咙中刚发出一点声响,却猝然止住。连璋冰冷的剑尖擦过他的胸膛,纪雪庵手腕一坠,便要捅破他的喉咙。韦行舟只来得及飞快后仰,剑气划破颈间皮肤,一缕头发嗤的一声散落在空中。 他避得太快,身体已然不稳,却顺势一个后翻,手中钩子再次破空击出。纪雪庵一早便瞧见月色下钩子上一层莹蓝,只得避闪。韦行舟哪肯放过机会,顶着新钩快攻欺近。纪雪庵抬剑相抵,险些被钩住,一时只能连连侧身疾退。 但大殿再宽敞,屋顶却也只有那么点地方。沈荃本来点了左肩的穴道,喘着粗气偷得半刻歇息,眼见纪雪庵的背影愈来愈近,再下去便要将自己逼下屋顶。一瞬间,观战的人皆是大吃一惊,沈荃竟如豁出性命一般,不退反进,纵身跃过纪雪庵头顶,就着坠势朝韦行舟狠狠劈下一剑。 韦行舟若不躲,半个脑袋便要被削掉。他心头大怒,骤然退了一步,左掌抬起,重重拍在沈荃胸口。连纪雪庵也脸色微变,却无暇再多看沈荃一眼,连璋急旋脱手而出,向着沈荃露出破绽的左边直飞而去。 众人目瞪口呆之中,沈荃的身体如折翅的飞鸟一般跌了下来,而韦行舟的大半条左臂与纪雪庵的连璋一齐飞到空中,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每个人的惊叫都堵在喉中来不及发出,只听韦行舟一声惨嚎,竟有一条黑影忽然蹿出,在半空接住沈荃,稳稳落到地上。 一时间,只有纪雪庵立在屋顶之上。他手中没了兵刃,却一步步走向仅靠一条右臂扒住屋脊的韦行舟。不可一世的魔教教主,百年已久的魔教基业,便要毁于一旦! 程溏却突然站了起来。丰华堂难掩激动,转头问道:“怎么了?”程溏双目盯着大殿,似在拼命找什么东西,口中喃喃不停:“是了,除了桥生,他还有十六个暗士!他们刚才怎么不出来帮他,他们躲在哪里?沈荃定然还有别的安——!” 再没有人能听见他说的最后一个字,只有轰隆一声巨响,霎时尘土如雾,火光冲天,桑谷传承数 分卷阅读134 百年的大祠堂应声崩塌。 那条石阶刹然断成两截,中间裂开一道宽至数丈的深沟。在长阶旁休憩的众人连滚带爬往阶下冲去,却有不少人来不及惨呼一声,便被大块崩塌的石头砸中,落入深渊。劫后余生的人莫不回头去望被烈焰吞噬的殿堂,火光照得每个人的脸发红,各异神色再清晰不过。 程溏木然踏前一步,却被飞奔而至的捕风楼暗士险些撞到。那人抱着沈荃,一气跑到祝珣面前,恭声道:“祝谷主,请您——”话未说完,却是沈荃摆了摆手,挣开他站到地上。他从怀中摸出数粒丹药吞下,又出手自点胸口五大要穴,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不要紧,我没什么大碍。” 站在一旁的丰华堂正瞪大双目在人群中寻找木槿夫人的身影,闻言满脸惊怒,“你先前竟是苦肉计?”沈荃不置可否地一笑,“哪里?想要瞒过纪雪庵和韦行舟,自然是要吃些苦头的。”程溏恍若没有听见二人对话,稳了稳微微摇晃的身体,又向前走了一步。 周遭的人影皆模糊不清,夜风寒凉,吹起火星如沫。纪雪庵在哪里?为何他还没有看见那个白衣的人从火场中逆光走来?他想要走得再快一些,步子迈得再大一点,双腿却不听使唤,被地上碎石绊到,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石头上。 雪庵,等我…… 却有人拉起程溏的胳膊,将他提回沈荃的身前。程溏仿佛跌入寒潭,面无血色,齿间格格作响。他抬起头,只觉自己从未这样恨一个人,滔天的恨意从心头迸发开来,如熊熊火焰一般要将他焚毁。耳畔是谁在吼叫?声音似利爪撕破夜空,同滚滚浓烟一齐冲上九霄,含混着血泪,盛满了仇恨,一声接一声,最后徒留喉间腥甜。 程溏动了动嘴唇,血丝从口角滑落。他瞪着沈荃,其实目中已然看不清,惟有一片血红。一个一个字,不断有血从唇隙从心尖流下,程溏似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说得出那四个字:“你……杀……了……他。” 他身体被捕风楼暗士制住,根本动弹不得。沈荃撑着树干,慢慢走到他面前,脸上挂着嘲讽与怜悯,开口道:“不错,是我命人在大殿四角埋下火药,院落纵横共挖了八道地沟,浇满火油,亲自诱韦行舟与纪雪庵上屋顶,以坠落为信号,点爆火药,引燃火油!”丰华堂握紧双拳,一把冲沈荃面上击去,却被另一暗士挡下。他气得浑身发抖,狠狠道:“沈荃、沈荃!你竟敢——!” 沈荃这条毒计并非只为韦行舟一人,分明将纪雪庵也算计在内,丰华堂恨不能抽开他的脑袋瞧个仔细,他与纪雪庵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沈荃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离程溏又近一步,“有了你这个雌虫宿主,我还留着韦行舟的性命做什么?你乖乖去小营身边,岂不正好?纪雪庵活在世上,只能碍事!” 话音刚落,却有啐的一声,程溏一口唾沫重重吐到沈荃面颊上。他笑了一下,抬起手抹去脸上湿意,反手猛然一个巴掌,打得程溏脑袋一歪,又攥出他下巴扳正脸庞,沉声缓缓道:“谁叫你爱上纪雪庵?有他在,小营只能排第二。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记住,是你杀了他!” 程溏被他先前一掌打得耳中嗡嗡作响,一时连目光也恍惚。沈荃的话在脑中不断回荡,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是你杀了他,是你害他至此……他并未亲眼见到纪雪庵被人下蛊的情景,眼前却飘来一些零落破碎的旧时画面,带着令人心惊的颜色,在记忆中沉睡许久,难以分辨难以拼凑,却痛苦得要叫他头疼欲裂。那旧影如雾,将他视线笼住,那细语如雨,回荡成诅咒,他依稀闻到甘美的香甜气味,吞入腹中却成断肠毒药。足下大地坠毁,断崖回首是无忧无虑的笑颜,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那么熟悉,今夜长阶断裂,这种天地崩塌的绝望,竟那么熟悉。他在天颐宫受辱受刑,本已忘记,直至前几日看见武君小像才忆起。但还有什么?难道他还忘记了什么?案前的烛光,窗下的桃树,阿营抬起脸一笑……到底还有什么不曾想起! 程溏并没有看见,身旁丰华堂的脸色陡然变得十分奇怪。他挣开捕风楼暗士的桎梏,心中惊疑不定,沈荃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些他不知道的内幕,难道程溏却一早便知道?他茫茫然回过头,却看见祝珣不知何时摔到地上,拖着双腿,慢慢往大祠堂方向爬去。丰华堂连忙上前扶住祝珣,只见他面色如鬼,口中喃喃不停,眸光尽是疯狂。丰华堂心中难过,暗暗自责竟没有头一刻安抚祝珣,大祠堂被毁,没有人比桑谷谷主更心痛悲愤。 他蹲在祝珣身旁,忽然腰间一松,挂在腰带上的竹笛竟被祝珣扯下。丰华堂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胸口一酸,竟被祝珣点穴放倒在地上。祝珣虽不会武,但医者精通穴位,制住毫无内力的他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要做什么?丰华堂愣愣看着祝珣抬起手,双臂颤个不停,却依然将竹笛凑到唇边。他猝然醒悟,疾喊一声:“不要——!”却有笛音破空而起,高亢尖锐,惊得林中夜鸟四飞。 最先受不住的人是制住程溏的那个捕风楼暗士。他双腿一弯,只觉丹田绞痛不已,周身真气倒灌,竟是要命之相!沈荃亦唔的一声,手背掩住嘴角,却猛地喷出两口血,颓然跌坐在地。笛声低转如蛇潜行,骤然转高亮出毒牙,叫在场众人皆应声倒地。 丰华堂眼睁睁看着祝珣苍白的手腕,心中一片悲怆。昔日他与祝珣以乐会友,更因祝珣指点他用乐音助人吐纳疗伤,而将这位小友视作良师。他怎会没有想到,当时祝珣在青浮山上既能奏琴一曲便叫正道众人从摄魂术中醒来,以乐音操纵人的神志内息之术自然已登峰造极。载舟覆舟,是谁将这个温良如水的青年逼入此境! 月渐西沉,在昏暗林中斜斜投入几许光亮。祝珣靠坐在石头旁,鬓发微乱,脸颊尽是尘土污痕,闭目吹笛。笛音从清亮复又转入幽黯,呜咽泣诉,直绕得人心烦意乱,愁肠百断。丰华堂似在苦声哀求着什么,祝珣的耳中却已听不见。他闭着眼睛,脑中响起方才与舅父的争执,依大祠堂众长老所见,桑谷中医术最高明的人俱在大祠堂,外头的百姓固然可怜,幸好未动摇桑谷根本。祝珣气得嘴中发苦,他生性温和,对长辈说不出重话,心中却道他这般念头,与沈荃又有什么两样。 而如今,火光席卷重重院落,沈荃的火油不知浇了多少,夜风中隐隐传来呼救哭喊的声音。那些武林中人会舍了性命冲入火场救人么?他平白长了一副身躯却连一步也迈不开,又有何用?大祠堂外的人全死了,大祠堂里的人大约也不会剩下,长老能狠心抛下谷中百姓,可想得到却有这引火自焚的一刻? 正 分卷阅读135 道魔教,青白月光之下,谁的兵刃上不见血?闭上双眼,他们的面目又有何等差别?笛声愈加艰涩险滞,众人内息几乎寸断难行,祝珣的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身为谷主既不能保护桑谷,至少要为她报仇,便叫今夜所有人皆作了桑谷的陪葬! 却有一人摇摇晃晃,抬脚往石阶上行去。程溏身无内力,又不似丰华堂被制住,竟只余下他一人行动自如。丰华堂连声唤他的名字,只盼由他阻止祝珣。程溏却也听而不闻,手脚并用爬上被炸毁的石堆。 他弯腰蹲在乱石上,伸手一块一块搬开石头,遇上锐利的石角划破手心却浑然不知,碰到难以搬动的大石便转而从旁挖掘。明明离林子已走出一段路,祝珣的笛声却如影随行,在程溏耳中回绕不绝。他低垂着脸,面上全是麻木,偶有石堆中被砸伤的人向他求救,他却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程溏只觉胸口心跳得极重,一下一下,偏偏每一下都没有跳到实处,似荡在半空,心慌意缭,难受至极。他不晓得悲伤愤怒,也忘记先前的绝望茫然,心头竟是一片空白。隐约中听见有人低声唤着程弟,灵台分出一丝清明,才察觉出竟是重伤的罗齐寅躺在他的脚边。 罗齐寅被几块大石击中,此刻双腿埋在废墟中,在祝珣的笛声里真气积郁阻滞,出声低喊已是用尽全力。他却眼巴巴看着程溏分明身形微顿听见他的声音,却依然头也不回向上爬去。 不对,定是有哪里不对!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他怎么可能弃罗齐寅不顾?细细辨去,心脏的跳动乱成一片,却隐隐和着祝珣的笛音,难道他此刻行动竟是受祝珣控制? 当初在青浮山,祝珣抚琴一曲解开众人的摄魂术,如此想来,若他的乐音中确有操纵旁人的能力,一点也不奇怪。但程溏出身兰阁,对这些把戏自有抵御,今夜祝珣以笛声伤人,他身无内力不受影响,怎会反而落入祝珣操控? 程溏勉强试图凝思聚神,却是心跳如鼓,声声击在耳膜上额角旁,叫他几欲干呕。他只觉浑身湿冷发汗,四周颤而无力,却仍旧不依不饶,不顾一切地挖动石头。 他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他是谁?我又是谁! 这疯狂的念头只在心中转了一转,思绪中忽然一线明灭,已有了回答。并非祝珣的笛音惑人,却无意中惊扰了程溏心中的血寒蛊雌虫,惹得一颗心乱跳,连身体也落入蛊虫掌控。这虫子究竟要做什么?程溏的双手早已血流不止,竟有指节露出白骨,又听见咔嚓一声,似是哪根指骨断了,一截指头软软地垂下。他不觉得痛,低头看了一眼亦没有停下,双手抱起一块极大的石头,意欲搬开。 程溏只道弯下的腰几乎断了,脚底的几块碎石倏然一滑,叫他后仰着跌落石坡。却听砰的一声,尘土乱扬,先前那块巨石竟随着他后跌的势头被甩开。他呛咳数声,吃力地站起身,在巨石下的坑沿望见一片白色衣角。 他不知是自己,还是雌虫驱使着双腿三两步攀上乱石,看见大石之下撑起一片狭小空隙,里头堪堪躺了一个人。程溏忽然失去所有力气,膝盖重重砸在石坑中,颤抖着伸出双臂,抱住那个人的脖颈。 贴着他的手腕,有血脉微弱地搏动。重如鼓点的心跳慢慢平缓,体内血寒蛊雌虫终于引导他寻到雄虫宿主,骚动渐缓,却有各种各样的疼痛回到身上。残破的十指很痛,强使蛮力的腰很痛,嵌入碎石的膝头也很痛,却比不过前胸后背贯穿心口的痛。程溏抬起头,风吹到他的脸上,潮湿冰凉,已是泪流满面。 他暗道他再也不想让这个人受伤犯险,他总是记得他威风凛然的模样,却忘记他也会这般双目紧闭躺在自己的怀中。他知道今夜自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两年间的坚持,挖去心头好大一块,并非不悲伤,却有说不出的圆满。 远处,祝珣睁开双眼。程溏挥着手向他嘶声叫道:“我找到雪庵了!祝珣,祝珣!我找到雪庵了!”祝珣凝目相望,忽有一滴泪水夺眶而出,唇畔笛音终于破裂。 第二十三章 天颐山脉占地广阔,峰峦起伏,既有桑谷这般温暖宜人的谷壑,亦有荼阁所在终年积雪的苦寒高峰。天颐宫虽不比荼阁严寒,却也冷得瞧不出半点冬去春来的迹象。自桑谷大祠堂一战已过去数日,正道众人押着魔教余孽,抬着伤患陆续行至天颐宫。 那夜祝珣以笛音操纵内息,不论武功高低,皆受了或轻或重的内伤。恍如时光倒错,丰华堂又成为人人马首是瞻的大侠,被委以主持大局的重任。丰华堂心中通透,七大门派将据点从桑谷迁至天颐宫,虽有大祠堂被毁祝珣翻脸伤人的缘故,也是为了将或有留守的魔教残党一网打尽,更因为碧血书原本尚未找到。当初纪雪庵毁去复本,叫正道诸派收起异心,合力抗敌,但若找不回原本,万一再落入居心不轨之辈手中,只怕武林中又多一场风波。所幸韦行舟与沈荃已被关在天颐宫地牢中,正道得以休养生息,暂且缓一口气再收拾残局。 却另有一人身份尴尬,叫丰华堂一阵为难,最后只得将他安排在天颐宫侧殿,派人在外看守。木槿夫人靠在床头,抬腕喝下汤药,面色已好许多,瞧着神情疲惫的夫君问道:“祝珣还是不肯见你?” 丰华堂接过药碗,摇头道:“他不愿见任何人,程溏去了几次,也被他从门里回绝。少有几个寻他麻烦的,都被我派的守卫拦下了。”木槿夫人叹了口气,“桑谷数百年基业付之一炬,大祠堂里仅有十余人从大火中幸存,外面的无辜百姓则被魔教杀了精光……大多人都心存愧疚,根本无颜见他罢。”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他们是最先被祝珣领至桑谷的客人,亦劝不动他。或许只有等纪雪庵醒来,才有一线回转。 纪雪庵醒了。他意识尚未恢复,微微动了动眼皮,便听得耳畔程溏欣喜的轻唤:“雪庵!雪庵!”纪雪庵睁开双目,眼珠转到床榻边,程溏紧紧趴在他颈侧,脸上已瘦得没了肉。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程溏,良久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两声干哑嗓音。程溏连忙跳起,唤了一个侍女进来,倒了水喂他喝下。纪雪庵只觉口中血腥气被冲淡许多,咳嗽两声,神色冰冷,看向程溏垂在床沿后的手腕,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程溏喂他喝水,从未假借他人,他心中一紧,含着怒气叫侍女出去。程溏无奈地抬起手,轻描淡写道:“你可还记得大祠堂突然炸了?你被埋在石下,幸好只被砸晕,一块巨石替你挡住其他落石。我的手没有事,不过是挖开石头的时候受了点小伤。” 纪雪庵看着他十个包得直挺挺的指头,暗道绝非如程溏所说只是小伤,胸中酸涩,眼中忿怒,却一 分卷阅读136 时说不出一个字。程溏微微笑了下,目光不舍得从他面上移开分毫,仿佛他冰冷含怒的神情也十分好看,缓声道:“是沈荃设计要将你们一并除去,不过终没有得逞。韦行舟一条手臂被你砍了,腿骨被石头砸断,如今关在天颐宫牢里。眼下乃丰大哥主持大局,沈荃亦被关押,再由不得他翻腾。” “天颐宫?”纪雪庵蹙眉问道。定睛一看,屋中摆设果然从未见过,只愣了一瞬,想到碧血书一节,顿时明白过来。程溏点点头,他却冷冷道:“我讨厌这个地方。”程溏不由失笑,低声道:“我也不喜欢,等你养好伤,我们就离开,从此不回天颐山。雪庵,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程溏曾说过无数次愿为纪雪庵舍去性命的话,却鲜少有这般动情之语。纪雪庵凝目看去,他的脸上带着几分赧意,双眼却微微泛红。他情不自禁从被中伸出手,虚握了一下程溏受伤的手,然后抚着他消瘦的脸颊,似是确认一般,慢慢唤出两个字:“小溏。”程溏猛然抬起双目,面孔抵住纪雪庵的手掌,颤抖着嘴唇回应道:“我是说真的。” 仿佛两人间最后一丝隔阂被抽走,程溏眉间隐隐藏着的忧虑彻底消散,他弯眼笑了一下,挤得眸中泪水沾湿睫毛,却如雪后初霁的天空,晴蓝得没有一丝阴影。纪雪庵深深看着他,拉住程溏的手到唇边,隔着纱巾低头亲了亲他的手指,哑声道:“好,我记得了。” 两人皆有伤在身,只默默温存片刻,纪雪庵的精神不济,便又有些犯困。程溏再唤侍女,送了药进来。纪雪庵侧头吩咐侍女:“屋里空气沉闷,把窗子打开。”侍女迟疑道:“纪大侠,外头冷得很。”程溏笑起来,附和道:“开窗罢。” 侍女不明白,他却知道纪雪庵身中血寒蛊,自然宜冷不宜热。寒风从窗中吹入,纪雪庵奇道:“怎么有股花香?”程溏笑道:“桑谷的梅花早就谢了,天颐宫里的却开得正好。”侍女关门离开,纪雪庵却伸臂将程溏抱上床,淡淡道:“你和我一块睡一会。”他料想得到程溏必有好几日不曾安眠,此刻见纪雪庵醒来,紧绷的精神亦开始松懈。程溏钻入被子,由他抱住自己,轻笑道好。 他丢开背负两年的枷锁,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但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纪雪庵更重要。程溏闭上眼,脸蛋埋在纪雪庵肩头,小心避开伤手,两人胸膛相贴,心跳亦融成一片。纪雪庵自不知道,祝珣避而不见,程溏担忧雄虫作乱,又割腕喂了他一大碗血。他体内的雌虫能在废墟中助他寻到纪雪庵,纪雪庵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便再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他这般一遍遍默念,逐渐陷入沉沉睡梦。 那夜忽然落起雪,明明已是春天,大雪如盖将一切盎然覆成一片新白。晨起推开窗户,小院中粉妆玉砌,引得程溏不由轻声低呼。迎面而来的寒气直钻鼻腔,背后却撞上一副温热胸膛。他笑回过头,“你昨日才醒,怎的下地了?”纪雪庵哼了一声,暗道自己不过力竭之后又在爆炸中昏迷,身上并无严重外伤,昨夜提气运功,连那劳什子血寒蛊雄虫亦乖乖蛰伏,如何就被这家伙小瞧成伤患? 程溏久等不到他回答,只见纪雪庵低垂眼眸中神色清冷无波,双臂却从身后将他箍紧。他想要叹气却还是笑出了声,努力扭过脸,稍稍踮起脚尖,好叫那人几乎不用低头便能亲到自己。 看似硬讨来的吻,唇舌间却全然是另一副光景。冷风凛然,夹杂着雪珠梅瓣扑进窗内,程溏却只觉双颊火烫,两片嘴唇更要被含得融化。他拼命仰着脖子,觉着痛了,待分开这个吻,才发觉更痛。 是渴,是饿,仿佛从喉咙最深处发出的渴望,得不到满足,所以才那么痛。四目相对,程溏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两臂亦牢牢搂住纪雪庵。纪雪庵终于肯低下头,深深看程溏一眼,而后一把将他抱起。 床榻上被窝中余温正好,才穿上没多久的衣衫又被一件件剥去。窗子被冷风吹得撞在栏上,却没有人在意分毫。程溏十指尚裹着药巾,双腕被纪雪庵两只手压在身侧,徒留唇舌在他身上作怪。濡湿的痕迹从耳后颈间,蔓延至胸前腹底,直到腿间的物什被那人吮了两下,程溏手腕一翻,却从纪雪庵桎梏下挣脱开来。 纪雪庵抬起头,嘴唇至下颌挂着一条长长的银丝,并不抬手抹去,只直直看向程溏。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呼吸略有些急促,双目微微发亮。程溏掌心撑住纪雪庵肩头,眼中已是情欲如风雨,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做那些事,进来,直接进来——”这般大胆的话终叫他红了脸,但仍坚定道:“雪庵,我要你。” 他的两条腿缠上纪雪庵的跨,双臂亦搂住他的脖颈。纪雪庵喘息更重,火热的性器忍不住贴近程溏的股间,却顿了顿,眼中浮出些许疑惑不快。程溏一直凝视着他的脸,不禁微微一笑,抬头亲了亲纪雪庵的眼睫,低声呢喃道:“想要你……想要你快活……想要你和从前一样,狠狠干我,就算有点痛,却痛快得叫我被你干到射出来。” 纪雪庵重重咬住程溏的下唇,他向来直来直往不擅按捺,此刻哪里还会再强忍?草草做了扩弄,阳具抵住那处,冷冷道:“痛了便叫出来。”语罢缓缓顶送进入程溏。程溏嘶声吸着冷气,不防纪雪庵一下撞至深处,啊的长叫出声,却说不清是痛是烫是麻还是舒服。 本就从床榻上起身不久,两人皆尚未束发。几缕头发滑至纪雪庵侧脸,叫程溏再看不清他的神色,似是隐约笑了一下,旋即再无表情,只有平素紧抿的双唇微微分开,吐露出粗声呼气。他果然毫不客气,一记一记抽插得极凶,原先好不容易学会的柔情蜜意的小把戏尽数抛去,一如程溏不知好歹头一回爬上他床的那个晚上,想要干得他哭泣着求饶,颤抖着出精。但落在眉间脸颊流连不去的轻吻,同下身凶狠的攻击判若两人,仿佛猛兽拿爪子钉住那人的肩膀,却低头轻轻嗅闻他的气味,说不出的温柔爱怜。 程溏几乎发不出声音,呻吟呼叫哽在喉中,哀鸣呜咽一般。他忽然伸出一手,虎口握住纪雪庵的小臂,用尽力气叫伤指痛得发颤,才引得纪雪庵稍稍停住。程溏喘息不止,断断续续道:“我要……我要看你的脸。”纪雪庵依言将头发拨至耳后,露出他沾染情欲的冰姿雪貌。哑声道:“还想看什么?”程溏用伤指小心翼翼触碰他发红的眼角,慢慢道:“还想看你,怎么干我。” 他一声惊呼,身体险些被折成两半,却是纪雪庵将他的腰猛然提了起来。他一膝跪在床上,极缓极缓地抽出那柄凶刃,待到茎身几乎全然离开,再一寸寸插回程溏体内。程溏的穴口被磨得通红,皱褶被粗壮的性器顶得消失不 分卷阅读137 见,细软的毛发黏糊糊地粘在皮肉上。他瞪大双目看得微微失神,纪雪庵却只看着他的脸,额头的汗水滑至下颌,忍无可忍道:“看够了么!”话音未落便如疾雨打窗,飞快地撞击起程溏的股间。 程溏啪的跌回床榻,来不及说一个字,再无力抬头。纪雪庵虽不耐放慢动作,却保持着先前姿势,高高拎着程溏的腰。他的性器随着纪雪庵的顶弄可怜兮兮地摇晃,无人安抚,无所依附,前端的清液却流个不停,在大腿胸腹间甩出一道道湿痕。纪雪庵左手拇指抹了抹程溏嘴唇上沾到的水渍,粗声问:“水流得到处都是,这么舒服么?”程溏含住他的指头,舔吸片刻,才喘声轻道:“还不够舒服……” 话语间的暗示再明白不过。纪雪庵双目微微发红,腰腹间愈发凶猛,“这样舒服了么?”程溏咬住纪雪庵的手指,胡乱摇晃着头,不知是非。纪雪庵抽回手,一把将他抱起,由下自上顶至比先前更深的地方。程溏被情潮逼得泪水盈目,却慢慢低下脸,略推开些纪雪庵,嘴唇触到他的左胸。 他没有别的动作,只将两片唇贴在纪雪庵乳首外下之处,却是他心跳声最剧烈的地方。程溏停顿片刻,抬起头,微微侧过身体,将自己的左胸靠向纪雪庵的心口。二人起伏的胸膛撞在一处,急促的心跳融成一片。纪雪庵垂目看他一眼,伸手拨开程溏脑后的头发,埋头亲他的后颈。程溏亦转过脸,轻轻吻他的脸颊。并不算一个完全的拥抱,但两颗心贴在一起,满得几乎要溢出。 身下的索取从未停歇,纪雪庵呼吸复又粗重,尽数喷在程溏颈间,牙齿咬噬同时带来刺痛与快感。随着他几下飞快的顶弄,一手紧紧箍住程溏的臀肉,泄在了他的深处。程溏微微哆嗦,双唇在纪雪庵侧脸颤栗,跟着出了精。 纪雪庵平息片刻,正要抱着程溏躺下,却被他死死搂住了腰。他转而伸手抚摸着程溏的手臂,难得缓声道:“怎么了?”程溏低声道:“不要那么快出来……我不想和你分开,从里到外都是。”纪雪庵俯首亲了下他的嘴角,将他抱得更紧,却听程溏继续道:“终于、终于到了今天,再不会有人将我们分开,谁都不可以。雪庵,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直到我们都变成老头子,白了眉毛胡子,满脸皱纹,牙齿掉光,也要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最后几字近乎哽咽,听得纪雪庵不由皱起眉头。他自然知道程溏的话与他体内该死的血寒蛊有关,却不想程溏思虑极深,大战之后反而再掩不住忧愁。若他如从前孤身行走江湖,身中什么奇怪的蛊虫并不会太放在心上,哪怕如今已然吃过血寒蛊数次苦头,其实心中亦不曾将此事看得过重。然而此时此刻,仅仅望着程溏的双目,却叫他感到一阵难受。 面前这人将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么?纪雪庵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竟无一丝高兴,惟有担忧恼怒。他一把抓住程溏的手,险些将他的伤指一并捏痛,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程溏闻言笑了一下,眼中决绝一闪而过,“我只想着韦行舟着实太该死,莫非面上难看,吓着你了?雪庵,你别担心,韦行舟如今落在正道手中,终能逼得他交出除蛊之法。等过几日祝珣恢复过来,我陪你一同去寻他。” 当真如此简单?那他为何要露出这样的神色——却听程溏噗嗤一笑,勾着纪雪庵躺回床榻,在他耳畔轻道:“雪庵,你滑出来了。” 正是午后酣懒时分,程溏坐在窗下,纪雪庵立于他身后,拿一柄桃木梳替他梳头。梳齿在头皮划出细麻触觉,程溏展颜一笑,“这几日总是麻烦你帮我做这等琐碎杂事。”纪雪庵一手拢起他乌发,另一手执发带束住,淡声道:“你若愿意,往后每一天我都给你梳头束发。” 这句话于纪雪庵而言,已是了不得的甜言蜜语。程溏没有回头,面上却忍不住露出微笑。“好了。”纪雪庵放下桃木梳子,却听见小院外碎石路上传来脚步声。他走去推开房门,程溏亦站起身趴在窗口望了眼,笑着叫道:“是丰大哥来了。” 丰华堂应声步入小院,看向迎面走来的纪雪庵,面露关切欣慰,“雪庵,你没事吧?”纪雪庵摇摇头,“我无大碍,木槿夫人可还好?天颐宫这个地方我很讨厌,如今又人多事杂,外头有什么动静?”丰华堂苦笑一声,“若非为了碧血书,谁愿意住在魔教总坛养伤?七大门派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如今又要在天颐山上兴风作浪,搅得我好不头痛!” 纪雪庵闻言面色一冷,“他们又要闹什么由头?”丰华堂微微摇头,却忍不住诉苦道:“无非是诸位掌门间起了争执,飞鸿派的女侠伤得轻些,便提出要尽早责审韦沈二人,好快点将此事了结,常兴门和凌云山庄的人则恢复得较慢,由常季风常门主出言以休养为先,韦行舟和沈荃关在地牢中一时也无碍。他们兀自吵个不休,谁知小峦山家主柳至竟趁门人轮守地牢时私下见了韦行舟,韦行舟叫他传话于众人,他已将碧血书交与魔教余孽,一旦他有性命之虞,便会将碧血书公诸天下。” 语罢又叹了口气,“现下众人多在养伤,一时无力计较,我才得以勉强主持大局。前些天听说你醒来,我却直到今日才抽出时间来看你。”丰华堂说到此处,忽然双目一亮,“不少人向我打听你的身体,这次覆灭魔教生擒韦行舟,你当立首功,既已无事,不如你来做统领,倒比我叫人信服许多。”他恨不得快些甩开这个烫手山芋,携妻子回南香小筑好生休养,但纪雪庵果然毫不客气拒绝道:“丰大哥何必自谦,他们为了碧血书几多避讳,惟恐旁人偷学了各家绝技,任谁插手都不妥,反是你令他们最放心不过。”丰华堂一脸无奈,“若是你,觉得此刻该不该动韦行舟?” 纪雪庵冷笑一声,“妖言惑众,若是那晚韦行舟便已死了,七大门派拿碧血书也无可奈何。我若能做主,现下就杀了韦行舟,他所谓的退路,兴许只是延命之辞罢了。”话音落下,却听程溏含笑唤了一声:“雪庵。” 两人一齐回头,程溏跨过门槛走进院子。纪雪庵微微皱眉,“外头冷,你出来做甚?”程溏眉目舒展,行至他身旁站定,口中说的却是正事:“此事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万一韦行舟真有后招,碧血书现身江湖,又是一场滔天祸事,且不论七大门派,此书事关当年武君的清白名声,无息老人亦盼你彻底查明。”说着转过脑袋,又向丰华堂道:“如果丰大哥不嫌我人微言轻,依我看韦行舟的处置还应共同商议才好。” 丰华堂顿时笑道:“哪里,小程兄弟所言甚是,我的意思也是待众人伤势稳定后再共作决定。”纪雪庵只哼了一声,“当初喊着要夺韦行舟性命的也是你。”语气中却没什 分卷阅读138 么不快。丰华堂闻言心中微动,不由凝目看向程溏。却见他面上带着浅笑,眉间隐约有几分如释重负。他突然想起,那夜沈荃以坠落屋顶为信号,指使捕风楼暗士炸毁桑谷大祠堂,纪雪庵一时生死不明,程溏气怒至极。丰华堂当时心中亦惊怒不定,神思已然恍惚,却依稀听见程溏与沈荃二人对话之中,竟有十分紧要的内幕。 韦行舟,沈营,程溏,纪雪庵,这四人之间似有一种联系,只有程溏和沈荃心知肚明。然而后来祝珣引发巨变,尘埃落定后他又忙得焦头烂额,丰华堂直至今日才回忆起那时心头一闪而过的疑虑。可是沈荃亲口所言沈营已死,韦行舟亦已形同废人,而他抬眼看去,却见程溏正望着纪雪庵,四目相对不掺一丝杂念,不禁叹了口气,不知是否要开口相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错过这个时机,便再问不出口。刚好程溏回过头,面上带了忧虑,“祝珣这几天如何,肯开门见人了么?雪庵的蛊虫,还须得他施与助手。”丰华堂啊了一声,“我差些忘记告诉你们这桩事,昨天桑谷那两个平素侍奉祝珣的小童寻来了天颐宫!”程溏闻言一愣,“只有他们两个?”丰华堂接口道:“还带着一名伤者,正是沈荃身边的那个捕风楼暗士。” 当初桥生重伤后入祝府报信,祝珣匆匆赶往大祠堂,情急之下只留下两名贴身小童看护桥生。后来发生的种种,叫程溏将此事忘得彻底,或许他心底不曾料到,桥生和两个年幼孩童竟能从桑谷大火中逃出生天。纪雪庵不明所以,程溏三言二语稍作解释。丰华堂神情有些如释重负,叹气道:“祝珣谁也不愿见,但听到消息的第一刻便把两个小童唤进屋去。外头的守卫说房中隐隐传来哭声,大约是主仆三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桑谷又多两名幸存者,聊胜于无,但愿祝珣能因此慢慢平息伤心。” 纪雪庵问道:“桥生伤得如何?”丰华堂道:“我还不曾见他,只问过两名小童,道是当时伤得颇重,用了祝府上好的伤药,躲藏静养数日勉强赶路,故昨日才至天颐宫,只怕仍卧床难起。”纪雪庵不过随口一问,点了点头,丰华堂却皱眉道:“此人身份尴尬,他从前的两个主人都关在地牢里,目前我派人在他休养的屋外看守,雪庵你说如何是好?” 纪雪庵沉默片刻,“他在承阁本是埋伏,后又叛弃了沈荃,但若说他再无异心,却谁也保证不了。只是,世上会使斩云断雨刀的,只剩下他一个。”丰华堂沉吟道:“不错,日后若要为武君沉冤昭雪,除了你和无息老人,桥生亦是不可或缺之人。” 二人说话间,却不曾注意到程溏嘴唇微微颤抖,低垂的双目中瞧不清神色。身旁纪雪庵同丰华堂的声音在他耳中渐渐听不见,惟有一个声音在脑中不断回响:“桥生!桥生!我竟然忘了此人!叫事情陡生变故!”他猛然抬起头,恰如一声惊雷贯耳,院外跑来两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疾声大喊道:“丰大侠,不好了!韦行舟、他被人劫走了!” 丰华堂一下转起身,惊声问道:“韦行舟被人劫走了?”那两人先后奔入小院,自知失责,行了礼跪在地上,只得重复道:“属下、属下无能,听见地牢中有动静,正欲查看,竟有两道身影擦肩而过,如鬼似魅……我们分头一人去追,另一人下了石阶,谁知韦行舟的牢门大开,而来人已逃得毫无踪影。”纪雪庵皱着眉踱步而来,冷冷道:“想来你们也定然没瞧清那人的模样。”二人对视一眼,面含惭愧,却道:“当时确实只觉眼前一花,但方才来的路上遇到看守那个捕风楼暗士的弟兄,那人本该躺在床上养伤,如今却已不知所踪。” 他们口中之人自然便是桥生。丰华堂重重叹了口气,这两个年轻人只是七大门派中的末等弟子,被委以看守地牢的重任,并非他识人不清,却实在乃无人可用。当日祝珣以笛音伤人,愈是内力高深受伤愈重,反是功夫稀松低浅的少年子弟伤得最轻。本以为沈荃重伤、韦行舟断臂,在地牢中已无计可施,不想还是出了纰漏。桥生装得伤重虚弱,竟是为了骗过众人耳目,而这两人又哪里是捕风楼暗士、承阁首领的对手。 他忽然想起一事,“只有韦行舟被救走?沈荃呢?”两人精神略振,抬头道:“沈荃还好好地坐在铁牢里,属下已派了多人严加看防。至于韦行舟他们,亦有善于追踪的弟兄们前去捉拿。”纪雪庵冷哼一声,“人再多也无用。我倒是奇怪,桥生若救沈荃便也罢了,怎地偏偏救了韦行舟?”程溏慢慢走到他身旁,向丰华堂道:“究竟如何,看来需去一趟地牢才知。” 丰华堂本就作此打算,点头道:“你们随我一块。”纪雪庵不置可否,两个年轻人立刻跳起身在前领路。众人行至地牢,程溏面色发白,纪雪庵伸手握了下他的肩膀,“别害怕。”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力笑了笑。 天颐宫地牢在长长的石阶之下,墙上嵌着油灯,仍显得阴森昏暗。程溏一步一步跟在纪雪庵身后,抬眼看见空牢房中挂着的刑具,默默闭了下双目。他对这些物什虽不曾全都尝过,却也决不陌生,眼前浮现出铃阁阁主韩秀山敬献新物时痴狂兴奋的神色,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还知道,顺着这条倾斜向下的过道到底,便是天颐宫最可怖的水牢和虫牢。 丰华堂为人宽厚磊落,自不会将韦行舟同沈荃关在那等残忍之处,每日送餐,甚至替韦行舟断臂包扎换药,绝无苛待。已有几个正道弟子候在韦行舟的牢房之外,见了丰华堂纪雪庵纷纷施礼,领路的人低声道:“便是此处。” 四方牢房颇为狭小,黑漆漆的只有过道中微弱的灯光照亮几寸石板地。丰华堂扫了一眼,俯身仔细察视落在牢门两旁的铜锁。那枚锁两头连着一圈粗约数指的铁链,铁链则被铸死在牢门铁栏之上。看守的年轻人道:“我们来的时候,锁已被人打开,但钥匙却还挂在我们腰间,还有一份……”地牢的铁锁钥匙共有两份,丰华堂闻言从怀中摸出两柄钥匙,叹息接口道:“还有一份也还在。” 看来桥生并非以钥匙打开牢门,但铁链亦无被削断的痕迹。在场数人中倒有一个略懂些锁匠工技,拾了锁细细地看,惊疑不定道:“这枚锁打造得极为精巧,寻常钥匙根本无法打开,那贼人如何凭空开锁!” 众人无言以对,静默中,程溏却抬腿迈入牢房。他环顾四周,走到墙角,突然转身歉然道:“我的手受了伤,能否请诸位掀开地上干草,将这里每一块砖头敲一遍?”众人面面相觑,见丰华堂和纪雪庵却是默认的样子,只得分头蹲在墙角,一时笃笃之声回荡不已。程溏退出牢房,站在纪雪庵身边,神色复杂瞧着他们动作。 过了一会儿,忽听一 分卷阅读139 人啊的叫了一声:“这里有块空心的砖头!”其余人一齐抬起身,那人敲了敲砖头,却毫无反应。正尴尬不已,却见纪雪庵神色凝重,走上前重新扣上锁,道:“你再敲一次。”却听空薄的叩音响起,旋即竟有铁链霍霍摩擦之声传来,铁杆上的铁链应声一动,铜锁啪的打开,随着铁链垂落在两旁。 原来拴住牢门的铁链并非铸死,却有一根暗链藏于铁栏中,甚至埋在石板之下。一旦敲砖便开启机关,暗链拖动铁链,从内里旋开锁芯,打开铜锁。一时间无人说话,直到丰华堂伸手拉开失去桎梏的牢门,“你们出来罢。”他心中陷入悔恨懊恼,当初怎会将韦行舟关入天颐宫地牢!自以为牢不可破,岂知竟是放虎归山。 正道众人亦气得咬牙,有人按捺不住,却向程溏发作道:“你早知有这种机关,怎么不一开始便向丰大侠禀报!”程溏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不过方才看了情形才有此推测。况且倘若没有帮手,韦行舟即便离了牢房,亦逃不开多远。”那人还待争论,被纪雪庵面无表情打断道:“人已经不见,多说无益。沈荃被关在哪里,我要见他。” 丰华堂点点头,示意年轻弟子领路。沿韦行舟牢房外的过道前行片刻,待拐过两个弯,便见七八名正道人士数步一人,严守在沈荃的牢房之外。众人抬头看见丰华堂纪雪庵,退后少许让出一条路。丰华堂道:“我为防韦沈二人勾结在一处,互相妥协利用,做出于武林正道不利之事,特意吩咐将他们的牢房隔开老远。”纪雪庵走在他前头,大步迈向沈荃牢房,直到望见那人一角白色中衣,才停住脚步,目光缓缓下移。 沈荃席地而坐,微仰的面庞被光影分割成两半,只瞧得见左边嘴角略略翘起。他原先闭着双眼,此刻睁目看向纪雪庵等人,唇边笑意更深,慢声唤道:“丰大侠,纪大侠。”好似他仍立在晶城捕风楼那处最高的宫阁之上,睥睨众生,气度风华不损半分。丰华堂在心底暗叹一声,纪雪庵却丝毫不为所动,声音冰冷道:“韦行舟在哪里?桥生为什么要带走他?你们之间做了怎样的交易?” 他一连串发问仿佛石子投入湖心,激得地牢中正道弟子窃窃私语,心惊不已。沈荃哈哈一笑,不紧不慢道:“方才这些小兄弟也问过在下几个问题,倒不曾有哪位如纪大侠这般……直接。”纪雪庵不耐烦道:“你认与不认都没关系,快些回答便是!”沈荃似觉得他这般蛮不讲理十分有趣,目光从纪雪庵转到他身旁程溏脸上,微笑道:“桥生劫走韦行舟,这桩事还是你们告诉我的,我根本全不知晓,怎会知道韦行舟在哪里,更遑论什么交易。至于他为何这么做,捕风楼楼主已成阶下囚,昔日的一个暗士又何必再为我做事?想必你们也知道,桥生曾在魔教承阁埋伏多年,甚至当上了首领,或许他早就被韦行舟收买,如今处心积虑救出教主,一点也不奇怪。” 丰华堂摇头道:“沈楼主,桥生的养父武君倪大侠半生被前任魔教教主所害,他与韦行舟有此深仇大恨,绝无可能倒戈与他勾结。唯一的可能,便是韦行舟身上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叫桥生不得不将他带走。”沈荃闻言忍不住抚掌笑道:“不愧是丰大侠!只是韦行舟功力全失,只剩一臂,魔教几乎被清剿,想要东山再起简直是痴心妄想。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除了桥生还有谁人知道?今日若非桥生,趁着韦行舟尚活着,那个人会不会动手?” 他似笑非笑,句句话意有所指,却偏偏不肯说个明白,纪雪庵问他三个问题,他不多不少亦抛还三个。纪雪庵冷声讽刺道:“世上原来有连捕风楼楼主也不知道的事。”丰华堂心中突突直跳,韦行舟的秘密,沈荃分明是知道的,但除了他和桥生——他几乎忍不住要扭头去看程溏,却听一个正道弟子蓦然脱口道:“碧血书!” 霎时,众人目光一齐投向出言之人。那个年轻人瑟缩了一下,随即复又道:“韦行舟虽形同废人,魔教余孽也所剩无几,但只要他手中有碧血书,历时十数年便能重新创立一个青阁。碧血书乃四十年前写就,武君也恰在当时失踪,二者自然脱不开关系。或许武君曾在碧血书中留下什么秘密,后来告诉养子桥生,他苦心潜入承阁,韦行舟始终没有识破他的身份,仍将他当作忠心属下。他救出韦行舟,极有可能便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碧血书的下落!” 他愈说愈觉得有理,周遭数人也不由点头附和。纪雪庵忍不住冷哼一声,“胡说八道,你道人人都似七大门派垂涎那本破书!”丰华堂苦笑,这年轻人于碧血书与当年武君大会的内幕不过一知半解,想来道听途说居多,但他却不能全然推翻这个猜测。他却不知为何略感宽慰,倘若那个秘密果真事关碧血书,那便与程溏没了干系,只是——丰华堂骤然心头一寒,如若桥生不过替人行事,真正想要碧血书却是捕风楼楼主——他双目如电看向沈荃,那人坐在固若金汤的铁牢中,半边脸上露出微微嘲讽的神色。 眼见与沈荃的对峙陷入僵局,明知他言语之后必有隐瞒,一时却无计可施。丰华堂目光扫过周遭众人,沉声吩咐道:“看紧此人,一刻也不得松懈!”语罢转身,当先往回走。纪雪庵亦早已不耐烦与沈荃多话,拉着程溏跟在丰华堂之后。待三人出了地牢,午后日光落在丰华堂脸上,才收起威严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叹了口气道:“当务之急,乃是寻回韦行舟同桥生。事关碧血书,想来七大门派定然舍得派出仅剩的人力去追捕。他们两个虽熟悉天颐山地形,但一残一伤,未必能逃脱。” 纪雪庵并不接话,心中不以为然。却见地牢外雪松道旁,已有十余人互相搀扶着赶来。丰华堂勉强重振精神,暗道出了这等大事,众门派掌门果然再按捺不住。 *** 第二十四章 韦行舟被人劫走的消息一传开,天颐宫上下无论伤势轻重的正道人士皆坐立难安,当下往地牢赶来。丰华堂抬手揉了揉额角,暗暗叫苦,他这个主持大局的重任虽是不得不为之,果真出了事却要唯他是问,况且还有之后重新排布看防、派人追捕韦行舟等一串要务,恐怕今日难以善了。他眼见纪雪庵面色发青,神情已极为不快,不忍将好友亦拖入泥潭,开口道:“雪庵,你重伤未愈,与此事也没什么干系,先回去休息罢。” 纪雪庵心中早已不耐烦至极,但看丰华堂一脸疲累,难得犹豫了一瞬。身后程溏却踏前低声道:“雪庵,我们先行一步,赶在这些人之前,或许能找到韦行舟。”他在天颐山长大,又曾有带着沈营成功逃脱魔教追捕的经历,丰华堂眼前一亮,连连点头道:“程兄弟说的是。”纪 分卷阅读140 雪庵不再多言,拍了拍丰华堂的肩,带着程溏从地牢后小径离开。 二人往天颐宫屋宅行去,程溏虎口虚抓住纪雪庵的手腕,急切道:“我们问丰大哥的手下要一匹马,趁天色还亮,现下便动身。”纪雪庵怕他弄痛伤指,反握住程溏手背,皱眉道:“小溏,你是怎么了?我已弄不懂,你究竟要韦行舟是生是死?” 原来他今日的反常,纪雪庵同样看在眼里。当初在青浮山程溏言明身份,分明对韦行舟恨之入骨,直言要取他性命,然而今时今日,他同样对韦行舟的生死看得极重,却透出几分古怪。程溏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良久才涩然道:“他还不能死。” 纪雪庵拉动他转过脸,盯着他的双目,慢慢问道:“是因为我的缘故?”荼阁既已全灭,韦行舟恐怕是世上唯一知晓除去血寒蛊方法之人,程溏甘愿饶他性命,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么?程溏抬眼看他,眼眶微微发红,目中泛起一片心酸水光,哑声道:“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因为我想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 “好。”纪雪庵渐渐松开程溏的手,却又一下握得更紧。他并非不惜命的人,却从未将这条性命看得太重,血寒蛊数次发作曾叫他吃足苦头,但依旧不能令他活得有半分委屈。可如今他的身边有了一个比他自己还要在乎他的人,明明那人瘦小不能武,却比谁都要坚忍。而世间最动听的,莫过于那句长长久久。 两人不再多话,快步问人要来马,共乘一骑,向天颐宫外驰去。天颐宫地处一座山峰的半腰,因是天颐教教主的居所,山间道路修得还颇为规整。一路上遇了不少正道先遣派来的追捕弟子,显然暂无所获。纪雪庵内力尚未恢复完全,程溏身上则是硬伤,所幸韦行舟左臂被削腿骨被砸碎,桥生亦重伤未愈,即使狭路相逢,也非纪雪庵对手。 天光渐暗,程溏领的路大多在密林乱石间,二人只得弃马步行。程溏攀上一块石头,回过头微微气促道:“韦行舟和桥生一残一伤,决计不肯走大路遇上追兵,只得在山间藏身养伤。再往前是一处矮崖,下头水草丰密,多为谷壑,我们往那里去瞧瞧。”纪雪庵快步走到他身前,拉住程溏胳膊提上又一块石头,“你尽力便是,不要勉强。天快黑了,我们也要寻一个过夜之处。” 程溏应了一声,二人再往坡下行了盏茶工夫,前头传来潺潺水声,却有一条溪流从矮崖悬空而落。程溏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倒与我记忆中一般。”方要迈步前行,却被纪雪庵忽然伸手拦住,“有人来了。” 是时天上只余西边一抹暮光,月亮隐在层云之后,环顾四周,一片昏昧苍茫,水声中偶尔夹杂几记夜鸟凄鸣,便再无动静。纪雪庵凝神静听,微微蹙眉,“人数不多,约摸是寻人的也找来此处。”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递给程溏,“来者不知是敌是友,我且先去瞧一瞧,你待我回来再生火。”语罢转过身,往几乎看不见光亮的林中走去。 他并未走太远,前路倒隐隐现出火光。纪雪庵心中安定,既然对方毫不避讳,看来确是前来寻人的正道众人。果然待他再走近些,便有人出声喝道:“什么人!”来人高举火把照亮纪雪庵的脸,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纪大侠。” 纪雪庵淡淡点头,定睛望去,见林中走近三人,恭敬施礼自报师门。方才说话的是常兴门弟子,另两个则是凌云山庄和小峦山的人。常兴门弟子似为三人首领,向着纪雪庵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天颐宫中丰华堂与七大门派众掌门已重新部署,命人将下山的路严加把守,同时派出各派弟子数人一组连夜搜山。他们亦猜测韦行舟二人没能那么快逃离天颐山,必会躲藏在山中某处,故而密林山洞皆不能放过。先前三人在林外瞧见纪雪庵留下的马,心中生疑,小心翼翼走了半路撞见纪雪庵,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纪雪庵冷淡道:“林子那头是一处矮崖,我要回去寻我同伴。”话语间并无要与三人同行的意思,但现下能出来搜山的都是正道各派受伤较轻功夫较弱的年轻弟子,天颐山上说不定藏着魔教余孽,一路行来已是草木皆兵,此刻无论如何也想走在纪雪庵身旁壮胆。三人见纪雪庵转身前行,忙不迭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一片漆黑,四人从密林中走出,月光也慢慢从云隙透了出来。崖顶有浅溪流淌,三个年轻人忍不住面露喜色,纷纷解下水囊凑到溪边汲水。纪雪庵独自站在乱石滩中,恰头顶月色刹那清明,周遭火把烧得正旺,举目望去,这一片小小的矮崖皆收入眼中。 但是,程溏去了哪里? 一刻钟前。 纪雪庵将火折子留给程溏,转身复又往林中走去。他不知来者身份,顾不得交待太多,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程溏一眼。 程溏伸出手,纪雪庵白衣宽袖在仍裹着药巾的指尖轻轻擦过,徒留那只手顿在半空,良久才慢慢放下。夜风吹得他双目发酸,云间朦胧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照亮程溏这一刻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无论是谁种下的因,今天须由他结果。 他扭过头,再无犹豫,一步步走至悬崖边。这处山崖并不高,溪水在崖下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潭,但跳下去的时候若运气差一些,脑袋砸在乱石之上,同样要人性命。但见一道黑影纵身跃下,扑通一声没入深潭。 矮崖之上,便再无程溏。 数人急匆匆淌过水塘,搅起一片哗哗声响。 一个时辰前,正道三人听纪雪庵道等在崖上的同伴不见踪影,脑中顿时冒出的念头便是魔教果然有余孽在外!三个年轻人又惊慌又激动,暗道韦行舟或许早被在外接应的教徒藏好,若能顺着此线揪出魔教余孽,当真是一场大功,遂自告奋勇要同纪雪庵一起寻人。寻人一事不比其他,自是人越多越好。纪雪庵应下,粗略划了方向,差使三人各自寻去。 但他与三人几乎将崖顶林子翻了个遍,亦无丝毫踪迹。当时纪雪庵他们就在林中,却没注意到任何异样。林外则是一条较宽敞的山道,不时有正道弟子驰马而过,要将程溏经此带走,未免太过冒险。四人最后又回到崖上,纪雪庵借着不甚明亮的天光望了望底下映着月亮的水潭,转过身体指了指东面的缓坡,冷声道:“从那边下去。” 那处坡上树木丛生,比起西首乱石嶙峋,的确更容易叫人下山。三人手脚并用,灰头土脸爬下,纪雪庵却已撑着连璋从西面数跃而下。见他站在水潭另一头,三人急忙淌过一片较浅的水塘,哗啦啦赶至纪雪庵身旁。 “纪大侠,这是……火折子?”一人举着火把凑近一看,却见纪雪庵手上拿着一只摔碎的火折子。纪雪庵抬起头,目沉如水,“果然是在下面。”三人一眼望去 分卷阅读141 ,水潭东面又是一处断崖,分出一股水流奔涌而下,西面却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不禁叫苦不迭。他们本就不熟悉天颐山地形,离了修好的山道钻入深山老林,仿佛与世隔绝,遍地皆是危机。方才一股脑的热血渐渐冷却,开始后悔跟着纪雪庵一起找人。 三人中领头的常兴门弟子迟疑道:“纪大侠,时候不早,兄弟们也已筋疲力尽……不如我们暂且露宿水边,明日一早再找。”纪雪庵恍若未闻,抬手指向林子,“你们进树林去找,我去东面看看,两个时辰后在此汇合。”语罢亦不理那三人,白衣下摆没入水中,迈腿越过浅滩,往水潭东头走去。 顺着急流往下,努力调整身体往水底潜去,胸中的气一点点耗尽,口鼻泄出一串气泡,四肢亦无力地飘展开来。濒死一刻,紧咬的嘴唇不由自主松开,试图大口呼吸却呛入冰凉的水,手脚本能地划动,奋力挣扎……终于头顶黑暗忽然消失,身体浮至水面,先前耳边隆隆水声亦几乎不见。 程溏被水流冲至岸边,顾不上爬起,先拼命咳吐出水来。他把脸上的湿发拨开,忍着喉口剧痛,一点点撑起身体,靠着一棵树休息片刻,才喘着气慢慢向前走去。 这个水潭底下有数条暗道,人若在岸上只能看见一条条飞瀑挂在崖上,却不想有一股暗流穿过石壁,竟跨至山的另一头。除非落水,岸上的人绝无可能找到此处。而即使落水,也需有足够的运气憋过长长的水底暗道,才能活着回到地上。 程溏自然知道这个地方,他不是头一回来了。只不过上次为逃避魔教追踪,他将沈营藏在山洞,兀自跑开吸引追兵。路的尽头,便是那处矮崖,程溏无路可退,却更不愿意再落入魔教,想着山崖不高未必摔死,咬牙从崖上跳落。是时他毫无准备,在潭底喝饱了水,昏昏沉沉被暗流带到此处,醒来才发现另一片天地。 他扶着身旁树木,慢慢往溪流前方行去,天上的光落在水中,明灭闪烁,倒似走在天河之畔。数里之外,河水汇入谷底湖泊,两岸花木茂密,水气蒸得山谷比外头温暖许多。若非此谷狭小,倒又是另一座桑谷。当年程溏无意中寻到这个山谷,后又将沈营接至此处,藏身月余,宁静不知外面喧嚷,待到魔教戒备松懈,才得以最终逃离天颐山。 但那时的他并不知桥生此人的存在。他头一次见到桥生,还是湖城的捕风楼别庄,头一次与桥生说上话,却是在桑谷圣泉。此人甘愿潜入承阁,除了为雪洗养父武君的污名,亦是为了沈营。如今想来,恐怕他们当时能顺利逃出天颐山,少不了桥生的帮助。那么这处山谷,对桥生来说便不是秘密。 程溏向纪雪庵道自己熟悉天颐山中隐匿逃跑路线,绝非夸大,他甚至猜想,今日的桥生仿佛陷入当年他的境地,走投无路之际,是否会选择此地藏身?他领着纪雪庵来寻韦行舟,却不能真的让韦行舟被旁人找到。纪雪庵说的不错,他确实将韦行舟的性命看得极重——他不能叫任何人杀了韦行舟,哪怕是纪雪庵。 他沿着河走了许久,河水向东,前方天际渐渐露出微光,已瞧得见远远一片新绿。程溏一脚踩断一根枯枝,咔嚓一声,却有一柄利器凌空飞来,贴着他的面颊,挟卷而来的刀风甚至割断了他几根额发。 程溏凝目看去,那柄飞刀插在树上,银光烁烁,极是锋利精致。他不禁露出微笑,伸出双手,手掌间夹着刀柄拔下。左云右雨,世上仅此一双的斩云断雨刀,右手雨刀此刻便在他的掌间。刀风虽然凌厉,但飞刀袭来不仅失了准头,嵌入树干亦不算很深,那人一击不中,忍不住泄露出粗喘,果然已是强弩之末。 前头显出一个人影,正是桥生。 程溏握着雨刀缓步走至他跟前,将刀还给他,“我来了。” 天已经亮了,两个时辰早已过去,正道三个年轻人才等到纪雪庵回来。 他背着晨光一步步走来,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待到走近,纪雪庵目光在三人面上凉凉扫过,嗓音略带沙哑开口道:“你们也没找到么?” 他既然用一个也字,想必他不眠不休寻了半夜,亦一无所获。纪雪庵转过脸,瞧着东方朝日初升,断崖如刀凿,飞瀑如银阶,击起的水沫在阳光下氤氲成彩雾,笼罩在山石之上,如梦似幻,却是在黑夜中无法想象的绝美景色。身后三人亦是叹为观止,那个凌云山庄的弟子道:“昨晚黑漆漆看不清,如今却一目了然,此等绝崖断壁,根本无路可逃,看来魔教的人应带着程公子从西面树林离开。只是那个林子又大又深,光凭我们三人,寻人着实有些困难。”他说着朝领头的常兴门弟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皱了皱眉,只得接口道:“故而我等回到此地等候纪大侠时,向其他同伴发了信号,请求增援。” 纪雪庵果然扭头看他,眉间隐隐含怒,“谁叫你们多此一举?”常兴门弟子张了张嘴,一旁小峦山弟子解释道:“倘若魔教确有余孽藏匿山中,自当谨慎为好,我们的人愈多,找到韦行舟、救出程公子的机会便愈大。况且,临行前丰大侠特意吩咐众人,切莫逞强行事。”这人声音低缓,言语中却搬出丰华堂来压纪雪庵,显然比另外两人更深谙口舌之道。可惜纪雪庵生平极厌恶此等巧舌如簧之人,当下冷哼一声,“那你们就在此地等人来罢,我先行一步。”言毕一甩袖子,白衣在晨风中吹起,便要与三人擦肩而过。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踌躇之际,忽有一声鸟鸣传来,一只灰色鸽子冲下矮崖,咕咕叫着落至常兴门弟子的肩头。正是天颐宫诸人传讯而来,那人忙不迭取下鸽子脚爪上的皮筒,展开纸卷,一眼掠过,疾呼出声:“纪大侠请留步!” 纪雪庵已走出老远,立在浅滩水塘之中,神色淡淡回过头。常兴门弟子举着纸条向他奔去,惊得灰鸽跳到空中,“是、是丰大侠亲笔,请您回天颐宫!”纪雪庵等在原地,看着他跑来,暗道丰华堂明知他心中孰轻孰重,这等时节,他怎么可能回去?却在接过纸卷的一瞬屏住呼吸,刹那之后扔下纸片,一转身往来路大步走去。 纸卷在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水中,上头寥寥数字的墨迹渐渐蕴开:“速回,事关程溏。”那个常兴门弟子却愣愣站在水里,想着纪雪庵敛眉垂目的那一瞬,江湖上盛传的冰姿雪貌近在眼前,竟叫他打了狠狠一个寒颤,冷意直钻入心底,久久回不过神。 纪雪庵在林外夺了路过正道的一匹马,一路飞鞭疾驰赶回天颐宫。他丢下马直闯入丰华堂的居处,一推开门,却瞧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祝珣坐在一张竹椅之上,并未束发,黑发从耳边滑至眼角,遮去他面上神色。他那张特质的轮椅早在 分卷阅读142 大火中付之一炬,如今也没什么人想到要替他重做一架,出入只得倚靠旁人力气。纪雪庵虽有些意外,但目光不过在祝珣身上匆匆扫过,来不及问候一句,只向丰华堂问道:“你急着把我叫回来,得了什么关于程溏的消息?” 丰华堂坐在堂中首座,还没说话,却见木槿夫人亲自端着茶水从堂后走出。她内伤尚未痊愈,面色十分苍白,随意扫了些胭脂,看向纪雪庵的目中却有别样深意。木槿夫人为堂中各人奉上茶水,关紧房门,随后坐到丰华堂身旁,开口道:“这里再无旁人,纪兄弟,你且稍安勿躁,听祝谷主先说罢。” 祝珣似被旧时称呼惹动心思,抬起脸,从前的温煦谦和荡然无存,嘴角含了一弧冷笑。这三人各怀心事,却还要慢条斯理排个先后来说,纪雪庵怒极反笑,坐在祝珣身旁另一张竹椅上,端起茶碗一气灌下,随即砰的掷在地上摔个粉碎,“你说罢。” 祝珣看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枚浅色信封,封口已被拆开。他取出其中一张薄纸,探过身体递给纪雪庵,口中道:“当日,裘大侠罗少侠领着一批正道青年来到桑谷,捕风楼楼主沈荃主持大局,安排众人兵分三路,其中纪大侠和凌云山庄少庄主伍朝飞负责攻袭魔教荼阁。”他忽然开口说起往事,只是事过境迁,彼时祝珣还称呼纪雪庵为雪庵大哥,而伍朝飞则向众人隐瞒身份用了外祖家徐姓。 纪雪庵听得微微恍惚,荼阁五啖园中布下的天张地弛阵,血寒蛊蛊王所在的诡异沙湖,他与程溏生死交错,刻骨铭心的记忆,如何会轻易忘记。他手中抖开那张信纸,耳畔祝珣淡声道:“程公子本来留在桑谷,但在纪大侠动身不久,他亦偷偷赶赴荼阁。临行前,他写了一封密信给我,直言若他没有回来,我才能打开看。”他顿了顿,“后来,程公子平安归来,阴差阳错成为血寒蛊雌虫宿主,我当着他的面将信交还给他,他亦在我眼前烧去了信笺。谁知直到前日,我桑谷祝府童子寻至天颐宫,将大火中救出的医籍书信交与我。我在其中发现这封信,打开后才发现却是当日程公子留下的密信,原来那天我竟还错了信。他既然无恙,想来是不愿意让我读信的,我擅自拆信实乃无心之过,但这些字读在眼里便再也不能平静——纵然对不起程公子,我也要将信交出来。” 他缓缓说完信的由来,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向目光凝在纸上的纪雪庵。祝珣喝了一口茶,茶水润喉,却显得嗓音愈发涩然:“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除去血寒蛊的法子。” 纪雪庵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捏着信纸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死死地盯着那句话。程溏的字迹与祝珣的声音重合在一处:“……以雌虫宿主心头血为引,须生啖其心方可除蛊。” 话音落下,丰氏夫妇同时一声惊呼。纪雪庵却生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直欲呕吐,竭力压制住双手的颤抖,才不至于将那张薄薄的纸撕碎。祝珣似对他的脸色毫不动容,继续往下背信:“世上雌虫宿主仅韦行舟一人,但身负雄虫者却有两人。沈荃蒙蔽众人,阿营实则未死。吾数年潜心为阿营解蛊,未及雪庵亦中蛊,一心不可二人分食,必有取舍。君见信,则吾已身死,生时痛彻心扉难以抉择,死后终可抛却忧思……” 他冷笑一声,表情木然,声音沙哑道:“一死了之,他可想得真美。老天也看不过去,偏偏叫他成了第二个雌虫宿主。两个人,两颗心,孰生孰死,他既还活着,总不得不做出选择!”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纪雪庵的脑中忽然回想起许多过往片段,雪片一般飞至眼前,冻得他一动不能动。长久以来的疑惑,程溏那么多欲言又止的瞬间,他的痛苦犹豫纠结,终于有了答案。 他一路跟随自己从辜城至青浮山,原来不止为报仇。他写道数年潜心为阿营解蛊,区区潜心二字,又如何足以形容其中的百般无奈,万般曲折。然而,天颐宫中,韦行舟冷冷警告,小溏,你可不要后悔。这个游戏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但在纪雪庵身中青阁少女飞镖的那一刻起,却有了新的玩法。 他想起血寒蛊头一回发作的那个雪夜,他听从程溏的话不食不动不言不行气,自拂昏穴。程溏以为他睡着,却叫他听见世上最伤心的哭泣。彼时他蒙在鼓里,只觉自己心血冰冷欲死,哪知程溏心如刀割。 他仿佛看见程溏站在荼阁的晨光中,一步步逆光而行,微微笑说我定会救你。阴差阳错,可悲可笑,他为何笑得悲伤又释然。他们抵死缠绵,他亲吻他的心口,说一些霸道而动听的情话。程溏一字字仿佛不详的誓言,到那一日,我一定亲手将这颗心挖出来交给你。黑暗中,纪雪庵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鲜血淋漓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忡愣之间,祝珣的话音渐渐清晰:“他与沈营情同手足,本就一心要为他除蛊。你不过是被意外扯入局中的人,他可愿意将自己的心给你?” 纪雪庵抬起头,那张信纸已在他掌心被震成纸屑。他双目发红,眉眼含霜,目光似冰雪又似火焰,终看得祝珣别过头去,才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他说过,要同我长长久久在一起。” 他话音落下,祝珣断然接口道:“他骗你。”他抬起头,却不看纪雪庵,口中道:“你数次血寒蛊发作,死里逃生,并不是好运,亦非我医术高超 ,却是程溏割腕放血,喂你饮他的血。血寒蛊雌虫天性克雄虫,雌虫宿主的血虽不能彻底除蛊,但对你而言却比任何良药皆有用。” 丰氏夫妇听得变了颜色,心中却不约而同道,若此法可行,宿主放血压制雄虫,总比生食心脏要好许多,或许一个宿主便可救两人。他们乍然望见一丝曙光,面上神情同样有了松动。祝珣似猜想二人心思,摇头道:“当时我听闻程公子这般做时,亦十分心动,但细想之下,此法恐怕不是长久之计。程公子每次喂纪大侠喝的血愈来愈多,他体内的雄虫或许渐渐便不那么害怕的血,若有一日叫雄虫改变天性不再为雌虫所克,才是真正无可救药。” 希冀破灭最是叫人难以忍受。木槿夫人不由恼道:“难道除了食心再别无他法?”祝珣毫不动容,淡淡道:“荼阁中人使用血寒蛊原是为了夺人深厚内力,雌虫宿主与身中雄虫的高手在交合时催动心法,便得以完成移功,而雄虫因此挟真气尽数进入得主体内。当年前任魔教教主、韦行舟之父在武君身上下了血寒蛊,以其他参加武君大会的正道人士性命相胁,由此获得武君半生内力,武君也彻底摆脱血寒蛊。且不论纪大侠是否舍得一身功力,可惜程公子早年经脉被毁,根本难以承受移功之术。而若要纪大侠与韦行舟……我想他定然不愿。” 分卷阅读143 这等秘辛往事,桥生只说与纪雪庵数人听,一时叫丰氏夫妇目瞪口呆。纪雪庵沉默听罢,似对除蛊之法浑不在意,只低声问道:“你早知道他曾这般救我?”祝珣点点头,直言不讳:“我是医者,心中考量更多的当然是医好你。何况血寒蛊如此阴邪歹毒,我便是花上毕胜气力,也定要找出解除之法。” 纪雪庵缓缓闭气双目,喉口仿佛冒出微微腥气。他一手握紧椅子的扶手,而后狠狠一拍,令那朵木雕啪的滚落在地。祝珣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声音微冷,“你这样便受不了了么?他说要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他骗你的。他既然能瞒着你喂血,终有一日有本事叫你食下那颗心。他那么会骗人,从前骗你助他剿灭魔教、擒获韦行舟去救沈营,如今又要骗你……”他说到这里,眼中忽然泛起波光,微微抬头道:“我虽能依他所愿以他血入药,但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一无所知吃了他的心。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便也罢了,我明明已经知道,若不告诉你……雪庵大哥,即使这样能救你性命,我也做不到。” 他努力叫脸上神色平静下来,却仍有两行泪水滑落脸颊。木槿夫人听得发愣,喃喃道:“不一定非要小溏,还有韦行舟,他不一定非要救沈营。”丰华堂握了握她的手,却道:“程兄弟与沈营一同长大,情分不比寻常。况且想救沈营的不止他,沈荃和桥生皆虎视眈眈。”木槿夫人急道:“对了!桥生带走韦行舟,分明是先下手为强!我们莫要在此争论,速去寻回他们才是!” 却听纪雪庵冷冷道:“真是可笑!”屋中另三人一齐看向他,他站起来,神情冰冷,“生啖其心……荒唐无比,又比移功之法好去哪里!将自己的性命系在别人的心上?韦行舟还活着本就是侥幸,他若死在大祠堂那个晚上,今日这些岂非皆成无稽之谈?饶是沈荃算无遗策,纵然程溏心思千转,我却只信我手中的剑。”他握紧连璋,“我不稀罕这种救命之法,我只恨那夜未能叫他死在连璋之下!” 语罢转过身,便往门口走去。丰华堂忍不住喊道:“雪庵!”却未能叫纪雪庵顿一顿脚步。他与祝珣擦肩而过,低低道了一声:“多谢。”祝珣骤然握紧双拳,对着纪雪庵的背影大声道:“我等你回来!只要你活着一日,我便会设法叫你再多活一日!就算桑谷已经没了,我也不会放弃,你、信我……” 他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纪雪庵的身影亦在泪水中模糊变形。丰华堂拉住木槿夫人的手,仿佛看见挚友行走江湖的十余年,明知眼前有壁障拦路,他从不曲折迂回,只肯独自负剑走在孤绝之道上。 却说离天颐宫不远,一处崖底密谷,程溏终于遇上桥生。 桥生收起双刀,却没有退开一步,死死盯着程溏,“只有你一个人?你来做什么?”程溏伸出十个受伤的指头,示意自己毫无威胁,“我来助你。你既然退守谷中,想来已走投无路。既便重伤,你若要孤身离开天颐山,仍无人拦得下你。但韦行舟废了一臂一腿,于你实乃不小负担。” 他看着桥生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庞,不过厉声说了几句话便抑制不住微微喘息,暗道果然如此,他重伤未愈,带着韦行舟疲于奔波,早已摇摇欲坠。桥生却冷笑一声,“就凭你,又能助我什么?”程溏站在原地眨了下眼睛,“最坏的时刻,你可以我为质,用我的性命向雪庵交换韦行舟。” 桥生闻言一呆,旋即失声大笑,“你算计得真好!不错,若是为了你,纪雪庵根本不会将什么正道魔教放在眼里,但你当我是瞎子么!你也爱惨了他,凭什么白白跑来为质?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同我抢韦行舟,用他的心去救纪雪庵,好让你们两个活一辈子!” 程溏静静看着他,慢慢露出微笑,“我的确爱惨了他。”他对纪雪庵的爱意连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程溏心中涌起一阵阵酸楚甜蜜,一时无法抑制上翘的嘴角和酸胀的眼眶。他顿了顿,转开视线,目光扫过幽谷草木,却道:“我亦曾在这里答应阿营,此生竭尽全力要救他。他血寒蛊发作的那一天,我这般允诺他,同时在心中起誓决不食言,你有没有在暗处偷偷看见?” 他的话终叫桥生露出了一丝破绽,不自禁往后跌了一步,口中怒道:“你为了纪雪庵哪里还会记得他!满嘴花言巧语,若当真要救二少爷,你这就跟我回湖城,反正你的心也有用,任由韦行舟自生自灭好了!”程溏却摇头笑了一下,“如果沈荃在此,恐怕会一句废话不多说将我抓去湖城,但你却不会。且不论雪庵会在事后为我报仇,你甚至不敢想象阿营吃了我的心以后活下来的样子。你杀了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会如何看你?” 桥生的心事被他轻描淡写说中,耳畔却如响起惊雷阵阵,气极道:“我有什么不敢杀你!如不是为了他、为了他……他不会愿意夺你性命,纪雪庵又怎么肯!你若当真助我救二少爷,回去如何面对纪雪庵,难道他便会心甘情愿吃你的心?”程溏淡淡看他一眼,“他不愿意我就骗他,他血寒蛊发作时生不如死,又能做什么主?祝珣心中也有他,如果知道这个除蛊的法子,又能叫我从世上消失,他自会同意帮我。” 他以这般恶意来揣度别人,又将自己的性命全然视作一件物什,桥生不知究竟是哪样更让自己心中发寒。程溏缓步走上前,轻声道:“他寻了我一夜却找不到,恐怕已猜到是我自己离开,此刻定然十分生气。但他若知道我来助你,甚至自甘为质去威胁他,他那么骄傲,哪里容得我一再欺瞒,终会心死。等到他的眼中不再有我,他吃了我的心,便不会痛苦。” 桥生僵在原地,他从不知道世上竟有人能为杀死自己谋算至此,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任由程溏往山谷腹地走去。 程溏绕开谷口几株参天大树,沿着挂满枯黄藤曼的山壁走了一会儿,弯腰钻进了一个山洞。山洞的入口狭小隐蔽,里头却很是宽敞,顶壁有两道裂隙,透进光来,深处有一块宽约数丈的巨大山石,难得表面十分平坦,倒似一张天生的石床。此景此境,程溏再熟悉不过,抬起头,晦暗不明的光照石床上的人,不是沈营却是韦行舟。 韦行舟靠坐在石壁上,原本略垂着脑袋,听见动静抬起脸,愣了一会才看清来人。他低笑一声,声音嘶哑难听,语气却如同闲闲打了个招呼,“小溏,是你啊。”程溏走近,却见韦行舟此刻模样十分糟糕。他没有穿素来喜爱的红袍,不知披了一件谁的衣裳,左袖空荡荡垂在身旁,双腿隐在衣中倒看不清伤势,鬓发蓬乱,满面尘垢,嘴唇干涩开裂,只余一双眼睛微微透出几分光亮。他见程溏不语,兀自道:“我这个样子真叫你笑话了,桥生只要我 分卷阅读144 活着却不叫我活得好,若非血寒蛊雌虫于宿主身体有益,或许我早就死在地牢之中。” 程溏冷冷看他,“你不是爱玩游戏么?愿赌服输,怎么,输了便想求死?没那么容易,你自然要活着,活着等受活剐挖心之苦。”韦行舟忽然笑起来,“我输了?胜负尚未决出,小溏,你我虽然皆在局中,却有幸能在最后一眼看到赢家,比起许多死不瞑目的人倒也不坏。”程溏懒得再多看他一眼,“你已落入这般境地,我又何必同你白费口舌?不如省些气力,睁大眼睛看清谁是最后赢家。”他转身欲走,却听韦行舟在背后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何拿那根针刺了沈营而不是你?” 话音落下,程溏果然顿住脚步。他微侧过脸,淡淡道:“因为你想看一看,我会为阿营做到哪一步。你想看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如何苦苦挣扎,竟然还敢不自量力要取你的性命。至于你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比阿营更弱罢了。”沈荃忍不住笑着咳嗽道:“小溏,你果然懂我心思,没有叫我失望。你和沈营在兰阁不拘一格反其道练功,却只有你习得真正魅功,偏又听从沈营的话不肯轻易施展。小溏,我并不曾看轻你。” 程溏转过身,定定望着韦行舟,冷笑道:“你以为我当真如此认为?韦行舟,莫要再以游戏人间来粉饰你的惨败了。魔教在四十年前密谋策划武君大会,写就碧血书成立青阁,又在青浮山万家埋下暗线,用珍榴会来吸引集聚正道,步步为营,或许数代魔教教主的心血,皆要由你成就。你与沈荃素有勾结却不全然互相,成败皆此一举,捕风楼立场却似摇摆不定,你在阿营身上下了血寒蛊,于沈荃是一个教训,却也为自己要到一张保命符,迫得捕风楼在魔教与正道拔刀相向时,不得不保你性命。捕风楼以收集天下消息为长,你便欲借此遮掩正道耳目,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捕风楼这样的门派注定需要倚靠正道武林,沈荃的野心并不比你小,他将计就计,借刀杀人,意欲指使正邪两方鹬蚌相争,好叫捕风楼彻底崛起。说到底,你和沈荃不过都是追逐利益疲于奔命的可怜人罢了。韦行舟,你不止输了一场游戏,你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了!”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激得韦行舟双目发红,“又有谁赢了?人心自古相互猜忌,有利益的地方才有江湖,正道曾为私心逼死屏州倪家,今日也同样会为了碧血书再掀风雨。有谁又比谁干净高洁?哦,你的纪雪庵纪大侠么?哈哈,那他知不知道,他平白无故染上血寒蛊,便是因为你的缘故?”程溏不为所动,摇头道:“我已不比当年,不会再钻入牛角尖一味自责。雪庵中蛊固然与你为人恶劣有关,却更多是你觊觎他的内力,企图重复你父亲做过的事罢了。”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阴差阳错亦成雌虫宿主,叫沈荃弃你不顾,甚至在桑谷大祠堂不惜以身为饵设计你和雪庵同归于尽,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当年你选择我幸免于血寒蛊,我为救阿营接近雪庵,随后命运交缠,同生共死,从青浮山至天颐山,最终与正道一齐覆灭魔教。我并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但你恐怕不曾料想,那时你手心一枚小小的棋子,却也能拼命推波助澜,成就大势。” 韦行舟的脸上终于褪去笃定而虚伪的笑容,冷冷道:“若我当初没有选你,你早就死了。你费尽气力要救沈营,你以为他会同样对你么?”程溏侧脸对着山洞外,淡声道:“如果没有他,我一早就泯灭于兰阁,无论如何我对他的感激与情谊是真……”他忽然看见洞外地上桥生斜斜影子,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来,不知说给谁听:“我今日所为,无愧于心。” 话音落下,桥生果然走进山洞,径直到了石床前,出手点住韦行舟颈间哑穴,冷道:“你莫再挑拨离间,虽留着你性命,我多的是办法叫你生不如死。”语罢转头看向程溏,“纪雪庵定然已在寻你,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今夜便动身。” 程溏曾有逃离天颐山的经历,桥生身为承阁首领亦熟悉山中地形,二人坐在树下,以树枝为笔,涂画着商议路线。从前程溏带着沈营走的一条山道,一年前被山洪冲袭,如今已不通。桥生手中的树枝戳着地上软泥,皱紧眉头,啪的一声枝条折成两截,飞到了东南一角。程溏双目一亮,伸出伤指虚指那处,喜道:“便是那里!” 桥生定睛一看,迟疑道:“桑谷?”程溏点头道:“不错,桑谷便在那条山道左近。当初祝珣曾指点雪庵去往桑谷的秘道,若能由此入谷,便可从桑谷另一头下山。”桥生仍有顾虑,“既然纪雪庵知道,难说正道不会派人守在那里。”程溏颔首附和,“的确如此。但据我所知,正道高手大多重伤,能出来搜山的人手不够,实力亦平平。桑谷一役于正道记忆尤深,正是他们避之不及之处,或许当初最险要的地方却是如今最安全的。”桥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唯今只得放手一搏,所幸桑谷进可攻退可守,便在里面躲藏两三日也难叫人找到。” 二人商量完,程溏留在山洞口看守,桥生去谷中觅得清水野果。时逢早春,也只有地势低缓的谷壑中才结有果子。他一气摘了许多拿外衫包好,等回到雪峰上,恐怕只好饿着肚子行路。 三人是夜离开山谷。一连数日,白天大多藏身洞穴,月色好的夜里才勉强赶路。通常桥生先行探路,程溏背着韦行舟只走他示意的路。仅有一次,前头隐隐传来打斗声,程溏按住韦行舟身体躲在野草丛中。待到桥生一身血气归来,抬手捂住臂上添的新伤,哑声道:“出来罢。三个毛头小子,都被我杀了,尸首也已处理好。” 赶路途中,韦行舟始终被点哑穴。桥生每天喂他喝三次水一次饭,当真仅仅叫他活着而已。他与程溏并无太多交流,数天的朝夕相处却慢慢生出默契。桥生出身捕风楼,又在承阁出类拔萃,自然精通轻功暗器,纵然有伤,仍称得上来去无踪。但之前程溏的确说中他的苦处,他只擅长孤身行事,带着形同废人的韦行舟着实累赘。程溏伤在手指,不能做太多事情,但情急之下桥生将韦行舟丢给他,他自有办法护得二人周全,倒叫桥生刮目相看。 桥生坐在溪边,俯身掬了满掌清水,仰头灌了下去。程溏靠在树下,双手捧着水囊喝完,递还给桥生。后者再次装满水,抛上岸丢至韦行舟身旁。韦行舟右手举起水囊,他喉间穴位阻滞,呛咳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喝得极慢。程溏拿手背揩了下嘴角,此处溪流大约是寒峰雪水所化,冰凉甘冽,微微带着清甜,多少缓解了整日空腹的烧灼。桥生抬头看着天上星子,辨认方向,而后躺倒在地上,舒了口气,“再过两日便能到桑谷了。” 他与两个桑谷童子一 分卷阅读145 同去往天颐宫,身上尚有不少上好伤药,此刻心神放松,便解开半边衣衫,单手为自己上药。程溏坐在他的身后,借着月色默默看他的背影。桥生回头瞧他一眼,扔了一个瓷瓶到程溏手边,“给你。” 程溏笑了笑,口中道谢,缓缓解开伤指布巾,低头擦药。桥生不置可否,转过脸继续包扎臂上刀伤。他先前戒备程溏,但伤在手指的确颇不便,程溏似十分在意手上的伤,每日都要在清水中细细洗净伤口。他有几根手指已渐能活动,便尽力帮桥生做一些杂务。桥生暗道既与他一路,多一个帮手总好过一个废物,才肯给程溏伤药。 桑谷良药非同寻常,火辣辣的疼痛减退,凉丝丝的顿时叫人好受许多。程溏低头凝视自己的指头,除却左手拇指与右手小指因断了指骨仍不能动弹,其余手指已勉强可弯曲自如。他却依旧将十指皆包起,抬起头,目光晦暗看向桥生背脊,右手情不自禁滑向脚踝。 那里藏着他唯一的兵刃,已许久不曾挥动。程溏的手在空中做出一个虚握的姿势,似在感受手指究竟恢复如何。桥生口上虽不多话,但确实愈来愈信任他。错估程溏的伤势也好,不怕他突然发难也罢,无论如何,几日之间,他已不知不觉肯将后背露给程溏。忽见桥生身形微晃想要站起,程溏若无其事别开视线,却一头撞见韦行舟的目光流连在他的手上。 二人对视片刻,韦行舟的脸上漾起笑容,昏暗中瞧不真切,只觉不怀好意。桥生毫无察觉,跳上树眺望一阵,随后回到地上,“一时半会应不会有追兵至此。”程溏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似不经意问道:“你可想过离开天颐山后如何?湖城远在千里之外的东面,前途茫茫,一路千险万阻,仅凭我们二人……”桥生不以为然道:“楼主虽身陷天颐宫地牢,捕风楼实力却未损耗太多,路上自有十七暗士接应,护送我们去湖城。” 程溏闻言心中一凛,桥生亦身体微僵,自知失言,硬声道:“下山后的安排与你无关,我不必再同你合作。你跟着我们,只会引得纪雪庵随行坏事。”程溏沉默不语,桥生等了一会儿,却又缓了语气,“如果、如果最后你无恙,便来湖城看看他罢。” 武君倪大侠是此人从前的伤痛,但沈营才是这人往后的软肋。桥生转身走开,“天快亮了,我先睡一会,到午时换你。”便复又跳上树,隐去身影。 程溏坐回原位,黎明前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一点点抹去伪装的平静。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时间已经不多,不能等到下山,下山后恐怕再无机会。程溏伸出双臂环住身体,试图赶走心底寒意。大约所有人都以为,捕风楼折损了沈荃,在天颐山未能得逞,就算势力犹在,但群龙无首,终不比往日。他却因桥生的话忽然想到,另有一人将从昏迷中醒来,成为捕风楼新的主人。 那人是否同沈荃一样,又对这江湖怀有怎样的野心? 他曾经告诉自己,他自小被送入兰阁为质,与沈荃的兄弟之情十分淡薄。后来他因血寒蛊生不如死,全凭程溏和桑谷玉才强撑至晶城。沈荃见了二人,神情中一派冷淡,三言两语将这个不受宠的二少爷打发去湖城别庄,再不闻不问。程溏恨沈荃不惜手足,却并不很在乎,他们在兰阁早就惯于相依为命。再后来,沈荃带着桑谷玉出现在桑谷,夺走他的生机,亲口承认他的死讯,叫程溏近乎发狂,气得纪雪庵当堂血寒蛊发作。但事后沈荃却私下告诉程溏,他并没死,珍奇药草为他续命,只等着有人带回韦行舟的心脏。 沈荃是否真的漠视这个弟弟?沈营在捕风楼中究竟什么地位? 他若不救沈营,便是将他再杀一次——所有人都说,包括他自己,阿营是因为他才身中血寒蛊。当时的记忆十分混乱,后因想起碧血书复本才恢复些许,但仍似有什么被遮蔽在黑暗中,至今不曾明了。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是你杀了他,是你害他至此……这些话如影随形,只要他试图回忆,便在他脑中嗡嗡作响。 程溏抬手狠狠掐了下眉心,灵台终于恢复清明。他既决意,便不要再流连旧梦。他所能做的,正如他说与桥生听,一般心思,不同意味——无愧于心而已。 夜里忽然飘起雪,天光全无,本不适于行路。桥生踌躇片刻道:“从此处赶往桑谷入口的那个深潭,约摸只要三个时辰。”程溏辨认空中风向,雪粒砸在他脸上一片生疼,摇头道:“晚些只怕雪要下得更大,夜深路滑,莫说追兵如何,我们自己也极有可能一脚踩空跌下山去。”桥生咬牙道:“那便在手上举一个小火把!桑谷左近搜寻的人本就少,我且不信,最后一夜偏偏叫我们碰上!” 最后一夜——程溏心中微动,不错,若能在天亮前进入桑谷,这等餐风饮露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一夜。桑谷有山道直通山下,外头有捕风楼的人接应,随后一路向东再无阻拦。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够久,再谨慎小心也耐不住煎熬,终于点头道:“走罢。” 桥生举着火把在密林中探路,程溏背起韦行舟遥遥跟在数丈之后。前头火光闪动三下,便是叫他们前行的信号。子夜时分,雪愈下愈大,地上越发泥泞,稍有不慎便要滑倒。程溏摔得浑身湿透,冻得齿间格格作响,手指僵硬,倒叫伤口不那么痛了。他在地上摸索一阵,循着缓坡跌跌碰碰冲下去,撞在一具温热身体上才止住。 程溏伏下身子拉起韦行舟,黑暗中瞧不见他的神情,他又一时无法开口说话,惟有急促呼吸透露出他疼得厉害。程溏粗略摸过他的伤肢,并未出血,舒了口气,复将他挂在背上。韦行舟右臂无力地勾住程溏的脖子,嘴唇喷着热气离他后颈极近,叫程溏一记肘击砸在他的肋间,低声怒道:“老实些。”韦行舟无声一笑,凉凉的唇瓣忽然贴上程溏的皮肤,一触即离,笑得身体抖动起来。 未等程溏发作,头顶一亮,却是桥生未见两人跟上,往回路来寻他们。他望见坡下二人,一跃而下,无奈道:“怎么翻到沟里去了?”程溏借着火光定睛一看,他与韦行舟落在一条干涸的窄渠中,再看韦行舟,脸颊新添一道血痕,约摸是方才滚落时脑袋撞到石头。桥生亦看在眼中,叹了口气道:“的确是我莽撞了,雪夜不宜赶路,我们上去在林中找一处地方歇息一阵再议。” 待到三人寻到一棵空心老树,又是一个时辰之后。桥生将韦行舟塞进树洞,向程溏道:“你且守着他,我到树上去,高处更易观敌。”程溏抬头看了眼光秃秃的枝丫,沉默钻入树洞。 黑暗中,两人潮乎乎的呼吸融成一片,树洞窄小不得不身体相贴,却叫他们慢慢暖和起来。程溏睡不着,闭目养神,他虽经脉损毁无法修习内功,纪雪庵却教 分卷阅读146 过他一些入门的吐纳养气之法,练习一夜,精神却不觉疲惫。他感受到自己血脉搏动有力,心口隐隐发热,暗道自从成为血寒蛊雌虫,身体果然较前强健许多。也难怪韦行舟失血那么多,又在祝珣的笛声中内力尽失,却也残喘存活至今。 他口鼻深深吐息,脑中思绪漫无边际,正是出神忘我之际,忽然放在左膝上的手被人一把捉住。“你做——”程溏睁眼欲骂,韦行舟却在他手心比划写字:“你什么时候动手?”程溏眉心一跳,他对桥生的种种打算、他真正的心思,这人果然看在眼里,口中却一语不发。韦行舟鼻音短促,似笑了一下,继续写道:“脱险之后,下山之前,惟有桑谷。” 程溏甩开他的手,唯恐自己砰砰心跳叫他发现。在摆脱正道追兵之前,他需要桥生的助力,仅凭他的本事无法下山。但他又如何能让桥生真的将韦行舟带去湖城,他早已亲口答应纪雪庵,要同他一起活下来,再不分开。惟有桑谷,只要熬过今夜,桥生即使受伤武功也远在他之上,他所凭借的不过是对手的轻敌与错信,机会仅有一次。 韦行舟看似好意提醒,程溏却绝不信他。拿自己的性命当作一件物什讨价还价,他也曾这般唬住桥生,却是因为知晓对方乃重情之人,愈是痴情的理由,愈能叫他深信不疑。程溏毫不理睬韦行舟,弯腰钻出树洞。桥生在树上低头看他,“怎么了?” 程溏转头望着东方微白的天际,“雪势渐小,天也快亮了。”桥生跳下,看他一眼,“那我们就动身。”程溏没有异议,转身拉出韦行舟,与桥生一同从林中往外走。黎明时分,山林一片宁静,惟有大雪扑簌簌的声音。桥生抬头看向灰色天空,喃喃道:“明明已经是春天……” 三人并未再分开行路,此地离桑谷入口的深潭只有数里之遥。待走了一刻钟,天色已亮,风雪却又大起来。只听风声呼啸,桥生伸手拦住程溏,皱眉道:“慢着。”他凝神细辨,面色有些难看,却突然侧头看了程溏一眼。程溏被他看得心中一顿,似猜到什么,浑身的血都要涌上面孔。桥生目光严厉,低声喝道:“有人来了!你们往东面跑!”语罢扭身飞起,往来人方向迎去。 程溏在原地愣了片刻,提起韦行舟便往东面跑去。他不会轻功,又背着一人,在林间左突右闪,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程溏在脑中回忆路线,若一路向东,跑出林子,便是—— 他眼前豁然开朗,却置身于一处断崖之上。程溏喘着粗气,将韦行舟扔在地上,愣愣朝崖边走近两步。头顶大雪满天,足下深渊如海,山野一片苍茫。这般壮美景色,他从前与一人并肩看过,此景此境,竟和那天一模一样——当初祝珣指点纪雪庵进入桑谷的秘道,他们便曾路经此处断崖,谁知今日慌不择路,又回到这里。 背后传来谁的脚步声,一步步走得极稳,几乎叫人顿时想到他纤尘不染的雪白衣摆。程溏慢慢转过身,漫天雪片模糊他的视线。纪雪庵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真正的冰姿雪貌。他抬起连璋,目光从程溏脸上滑至韦行舟,声音那么冷淡:“让开,我要杀了他。” 晨光昏昧,仍在已然脱鞘的连璋上映出一线雪亮。剑刃染着鲜红血迹,尚未干透,慢慢滑落一滴,仿若雪地上开了一朵红梅。是谁的血?桥生已经死在连璋之下了么?程溏护在韦行舟身前,喉头似被堵住,双目从直指自己的连璋缓缓移向纪雪庵,摇了摇头,“不……雪庵,你不能杀他。” 纪雪庵眼神冷极,“因为他是血寒蛊雌虫宿主,他的心脏有用,所以你定要留着他的性命?”程溏浑身一震,他自然料想不到那封留给祝珣的书信意外留了下来,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沈荃在其中作祟,一时心慌意乱,直觉便要摇头解释,却听纪雪庵继续问道:“你要用他的心救谁?沈营还是我?” 这孤崖山巅,回风溯溯竟形成尖锐鸣响。程溏隔着风雪凝望纪雪庵,心中杂绪尽数沉静,只余下一个声音——他全都知道了。他脸上分明是悲伤神色,却扯出一个笑的样子,弯起嘴角道:“是为了救你。” 他当日向桥生说谎要救沈营,却远比不上今日这句实话说得艰难。他不是天性喜欢骗人,也不是存心要瞒着纪雪庵。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向纪雪庵坦诚欲为沈营向韦行舟报仇,却未能直言沈营身中血寒蛊,实则要用韦行舟的心脏除蛊。那时他没有说出口,是因为这个法子实在太荒诞残忍,只怕纪雪庵听了便要反感。那么后来,当纪雪庵亦中蛊,他便再也没法说出真相。 程溏笑看着他,手脚皆失去力气。生食心脏的除蛊之法,固然人人听闻都要斥一声荒唐,但一旦真正危及性命,却没有几人能再坚持己见。偏偏只有纪雪庵,程溏比谁都要了解他,冰雪无瑕容不下一个污点,刚直无畏不肯受一点委屈,如何肯妥协。 “我不要。”纪雪庵话音落下,程溏一下瘫坐在地上,竟还嘿嘿笑了一声。纪雪庵摇了摇头,“这样换来的性命,我宁肯不要。”程溏没有说话,仰起脸,感受纷飞雪片在面颊融化成水,心道果然如此。他只差最后一步,若能与桥生协力将韦行舟带至桑谷再动手将他除去,他将真相告诉祝珣求他相助,哪怕哄骗亦终有办法叫纪雪庵食下心脏。功亏一篑,他费尽心力,只换来那人一句我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却叫纪雪庵忽然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梦。梦中那人生着程溏的脸,立于雪山断崖之上,依稀便是此地。他面上的伤心太过鲜明,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纪雪庵手中连璋纹丝不动,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意,“他若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会放弃?是不是要拿自己的心来救我?” 程溏瞳孔骤然一缩,一瞬间的神色已落入纪雪庵眼中。他一步步走近,手肘微微抬高,剑尖遥指歪倒在地上的韦行舟,“只有杀了他,才能叫你死心。你说要同我长长久久,我很高兴,但为何你心中始终存着一分保留?我也想同你长久,我答应你,你为什么不信我?”语罢长剑既出,却铮的一声,被一道粉色弧光格开。 程溏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飞快划过,随即翻身而起。二人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他手中的绯红小匕,昔日被戏称为两人定情信物的利刃,谁想却在今日见证拔刀相向。纪雪庵眸光微动,面上坚如寒冰的神情终于出现裂隙,“你要同我动手?”程溏手腕发麻,另一手轻轻揉着,抬脸直视纪雪庵,缓缓道:“我这一分保留,便是为了对付你的固执。我没有你那么骄傲自负,凡事都要留有余地才好。韦行舟无异于除蛊解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将解药毁去。你若杀了他,干脆一并杀了我才好,否则来日我定要亲手剜心 分卷阅读147 救你!” 纪雪庵愣愣看他,良久却仰头长笑。“我确实固执自负,但你行事百般无奈,万般曲折,又何尝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笑声破碎,一字字艰难吐出,“你不是说过,你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我么!你今日口吐诛心之言,来日还要剜心救我,你便是这样喜欢我的么?” 连璋刺破风雪呼啸而来,竟是决意要将程溏逼开、毫不留情的一招。程溏奋力一挡,绯红小匕脱手而飞,指间伤口霎时再添血痕。纪雪庵面色不变,快招三剑袭向咽喉、胸口、小腹三处要害,程溏咬牙就地一滚,纪雪庵剑势落空,微微弓腰,如鱼潜水,剑尖稍稍上挑,直刺韦行舟眉心。 却听轻嗤一声,兵刃扎入皮肉,竟是程溏在雪地上双足发力一蹬,整个人蹿至韦行舟身前,堪堪以左肩封住连璋。这一剑极快,显见纪雪庵灌入多少内劲,程溏一声低呼,身体受力不由自主向后飞出。纪雪庵瞪大双目,手臂不自禁卸了力道,掌中仍紧紧握着连璋,只能生生看着剑刃拔出,程溏的伤口喷出大股鲜血。韦行舟被程溏冲得一齐往后跌去,身体撞在一块石头上,略略飞起,便要从崖上摔落。 千钧一发之际,程溏反应极快,飞身相夺,右手拼命去扯韦行舟残存一臂,手指划过几乎勒破衣袍,最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韦行舟荡在半空,喉间仍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程溏,大口大口喘气。程溏左肩受伤无法借力撑起身体,整个人贴在地上,拖住韦行舟已是勉强,再没法将他拉起。他微微侧过头,看着纪雪庵亦走至崖边,忽然放下连璋,伏低了身子虚压在自己之上。 他一手抱紧程溏的腰,另一手点住他肩周大穴,随后伸向前,握住他拉着韦行舟的那只手。纪雪庵的嘴唇轻轻擦过程溏的耳垂,低声道:“你受伤了,跟我回去。”他的声音冷而温柔,手上却用力,一根一根想要掰开程溏的手指。 那只手曾在乱石间翻找救寻纪雪庵,至今小指仍裹着夹棒,伤势本就尚未好透,如今复又血肉模糊。他的手那么冷,鲜血沾到纪雪庵手上却几乎要将他灼伤。程溏猝然转过脸,面颊湿热同样沾湿纪雪庵的脸。二人四目相对,却因为贴得太近,无法看清对方的目光。纪雪庵一阵恍惚,他爱他刚猛不屈,他爱他百折不挠,他愿为他舍弃性命,他更愿为他活得一直是他所爱的样子。他们明明相爱,曾经并肩越过千难万阻,究竟哪里出错,如今却要兵刃相对伤人伤己? 程溏面色苍白,心跳如鼓,漆黑的眸中蓄满泪水。他的眼睛似在诉说千言万语,但最后却仅在纪雪庵脸上转了一圈。他缓缓闭上双目,下颌微微前抬,双唇准确无误地贴住了纪雪庵。二人唇舌相就,宛转缠绵,一时忘却周遭种种,一如每日清晨醒来,枕边那人微笑相迎,便再自然不过地想要亲吻他。 耳畔风声、脸上雪花、掌中重压仿佛都再感受不到,程溏神思凝聚心头,只有唇齿间的温度才是真实。他睁开双眼,注视着纪雪庵,泪水打湿两人紧贴的面孔,却开口慢慢道:“雪庵,不要杀韦行舟,与我一道下山,任何人都阻拦不得。” 他曾答应沈营再不使出魅功,却终因纪雪庵破例三次。他知道,即便让纪雪庵就此心甘情愿避开正道跟他下山,吃下韦行舟的心除去血寒蛊,只要他恢复神思,恐怕再难以原谅自己。他是程溏此生挚爱,他又何尝愿意这样对他!可是……可是……他为求除血寒蛊在江湖奔波数年,九死一生,背弃沈营,如何甘心平白放弃到手的解药? 纪雪庵仍然看着他,他听见了程溏说的每一个字,合在一起却不甚明了其中含义。他在说什么,他为什么要哭,他的眼中为何会露出那么难过的神色,谁能够伤害他?不杀韦行舟,与程溏一道下山,排除一切阻拦……他既然这么说,自己怎么舍得不满足他。只是……只是……纪雪庵的嘴角忽然流出一线鲜血,竟有一柄飞刀破空而来,没入他的背心。 “雪庵!”程溏一把揪住纪雪庵胸前衣襟。纪雪庵喉中霍霍作响,定定看他一眼,仍小心撑着身体没有压住程溏,手上猛一使力,将韦行舟提了上来。他拾起连璋,撑着剑慢慢站起身,哇的一声又喷出一大口血。程溏捂住左肩一步踏到纪雪庵身前,却看见桥生摇摇晃晃从林间走了出来。 他伤得极重,但纪雪庵或许多少因为无息老人和武君的缘故手下留情。而如今,世上仅此一对的斩云断雨刀中的云刀,赫然插在纪雪庵的背上。“你找死么?”纪雪庵冷冷地问,血沫却不断从口角溢出。桥生右手雨刀摆出应战架势,却向程溏道:“正道的人已经追来了,你先快带韦行舟走!” 他话音落下,纪雪庵却往前走去。“雪庵!”程溏急叫,伸手去捉他,却听纪雪庵冷淡道:“不错,你先走,我去对付那些人,随后再来找你。”他虽因魅功改变主意,但神智仍在,脾性语气也同往日一模一样,却叫程溏如遭雷击。桥生疑惑地盯着二人,只见程溏追近欲扯住纪雪庵,失声大叫:“你别去!” 他不能去!他怎么能去!他吃了桥生一记暗刀,恐怕伤及肺腑,每一步都要借连璋大半力道,如何能去面对正道众人?而即便他全力以赴——程溏只觉天旋地转,脑中有一个声音惶惶响起:“你曾经说过决不叫他做第二个武君,你却害他至此!”他口中疾呼:“雪庵,不要去!雪庵!”但纪雪庵大步走远,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颈后一下剧痛,应是桥生出手。程溏身体软倒在地,再无知觉,最后一眼是纪雪庵的背影,白衣上一片血迹漫延而开。 他明明说过,他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他。他明明说过,他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武君。为何这样的他,最后却是由他亲手葬送? 第二十五章 纪雪庵转身迎战正道众人,其后的事于桥生来说便再顺遂不过。 程溏醒来后,桥生已与捕风楼暗士会合,背离天颐山,一路向东。马车驶在山道上格外颠簸,程溏双手被缚在背后。韦行舟头套布罩缩在车厢一角,桥生则上身赤膊裹满伤巾,盘腿坐在小榻上吐息疗伤。 他听闻声响,睁开眼睛看向程溏。二人面无表情对视片刻,桥生冷冷道:“你和纪雪庵说的话我藏身在暗处都听见了,如今不用再花心思骗我。你弃二少爷而择纪雪庵,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你也休怪我无情。”他瞥一眼一动不动的韦行舟,“他不知还能活几日,若是死了,便要用你。” 程溏默默听他说完,只把头扭到一旁。车厢拉着帘子,唯有风吹过时能透出一丝天光,看不见外头的情境。程溏忽然开口问道:“到哪儿了?”桥生坐直身体,居高临下看他,却答非所 分卷阅读148 问:“快马加鞭,至多两月就能到湖城。” 之后的日子,程溏被囚于车上,寻不到丁点逃脱的机会。桥生在车中看守,外头有捕风楼暗士轮流驾车。韦行舟病得厉害,已是形容枯槁,每日只有数个时辰清醒,最后只得叫桥生掰开他牙关,硬灌下参汤续命。 程溏对车内情形并不关心,惟有车帘外传来鸟雀扑飞的动静才能引他注意。他知捕风楼十七暗士之间一直交换着讯息,沈荃虽倒,捕风楼的经营却还在,而如今天下头等要事便是天颐山上众人的结局。桥生却对外界毫不在乎,从不轻易谈吐,程溏自然无从得知。他只能常常透过缝隙看向青空,似乎这样便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往西面。 愈往东行,天气愈发温暖潮湿。天颐山上的大雪,在春水融融的东方仿佛一场错觉。细雨缠绵、暗香浮动的夜晚,程溏仰面听车顶的雨声,想起那一年在湖城郊外的破庙中偶遇纪雪庵,心里忽然那么满,又忽然那么空。 如此风雨无阻、日夜兼程,一行人终于在仲春之末赶至湖城捕风楼别庄。 沈荃被擒,捕风楼虽一时无主仍井然有序,湖城的别庄也似早已接令,管事领众仆从在庄外等候,一切听命于桥生吩咐。 桥生风尘仆仆,使人抱下韦行舟带入庄中,而后松开程溏束缚,冷淡道:“你随我来。”程溏四肢发麻几乎走不了路,桥生虽面露急切,却放缓步子耐心等他跟上。 湖城温暖多雨,这座别庄造得与晶城捕风楼浑然不同。亭台楼阁无不精致,回廊环水,水簇假山,一步皆一景。春浓花娇,微雨朦胧,处处美不胜收。当年程溏带着沈营在晶城遭沈荃冷遇,只得偏居湖城别庄。他因此对捕风楼上下心生敌意,不敢假手他人,衣不解带照料渐渐昏睡不醒的沈营。重回故地,他依旧记得通向沈营庭院的路。 桥生却领他去了别处。二人进了一座宽敞竹庵,入屋布局似是一间药庐,浓烈药香扑鼻而来。西首南窗下摆了一张矮榻,在层层白纱之后若隐若现。桥生慢慢走向矮榻,抬手勾起纱帘,轻声道:“二少爷。” 榻上躺了一人,双目紧闭,正是沈营。程溏缓步走近,目光落在沈营身上,只见他赤身裸体,皮肤上糊了一层浅碧色的药泥,手腕脚踝则戴了数串墨玉。再定睛一看,那张矮榻竟通体由玉雕成,举世罕见。桥生在旁解释道:“楼主取走桑谷玉之前,已命人遍寻天下相仿药玉,延请名医药师,虽终没有能比上桑谷玉的,数力并济,亦能保得二少爷性命至今。” 程溏无言以对。他幼年孤苦伶仃,后与沈营相依为命,知他不被兄长所喜,心中多少有几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相惜,故而也愈加亲厚。事已至此,沈荃对沈营的手足之情,一如捕风楼与魔教之间的阴谋勾结,再明白不过。他为何忘记逃离天颐宫之前的关键一节,却深信不疑是自己连累了挚友?究竟谁做了戏,谁骗了他,谁蓄意陷诱,谁顺水推舟,答案他已懒得追问。他怎么忘了,沈营虽不会魅功,却同样出自兰阁。 桥生突然转过头来看他,面上有种说不出的神情,“我带你来此,是想叫二少爷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你。”程溏倏然一愣,看了他一眼,“是么?”桥生笑了一笑,却又扭头看向沈营,良久才道:“他不知道,他看着你,有人却一直看着他。” 程溏摇了下头,不欲与他争辩此事。桥生亦飞快收敛神色,旋身走到纱帘外,扬声道:“你准备得如何?” 堂后传来一个声音,哇哇大叫颇为气急败坏,“这人只剩一口气,身上又乱七八糟不知中了几种蛊虫,你当老子是活神仙么!”桥生推开整道屏风,堂后竟是一具木架,上头赫然挂着韦行舟。他垂着脑袋,一个长手长脚形容邋遢的青年正拈了金针刺入韦行舟周身大穴。程溏看得一呆,桥生却道:“此人乃楼主重金请来看顾二少爷。”青年呸了一声,“分明是沈荃听得老子鼎鼎大名,强行抢入此间!不过这血寒蛊忒地有意思,倒叫老子不舍得走了。”桥生目中闪过一丝不喜,只得向程溏道:“世间之广,桑谷外别有高人。” 程溏尚未说话,青年又怪叫起来:“桑谷!你认识桑谷的人?是了,先前救这小子命的便是桑谷玉!喂,你见过祝珣么?他本事如何?怎地医不好自己两条腿,莫非空有虚名?”桥生忍怒道:“你再多管闲事,别惹我动手。”青年撇了撇嘴,回头继续摆弄韦行舟,口中嘟囔道:“只怕待会一刀下去就一命呜呼,哪里等得及生取心脏?”忽然又想起一事,“信上不是说你还带回个备用的,那人在哪——咦!” 他猛地蹿到程溏跟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程溏根本不及反应,只见这人疯疯癫癫,一双眼睛生在胡须潦草的脸上却极为有神,方才一动身形飞快,分明也有武功在身。青年扔了程溏的手,喜道:“果然是你!虽也气血亏空,总比那人好许多,换你剜心罢。”又伸手咬起指甲,低声自语道:“不过奇怪……你的脉象与他不全相同。”桥生眉头一皱,雨刀直指青年面孔,不耐道:“滚回去!” 青年讪讪走到木架旁,顷刻后却点头道:“不错,先将坏的试了,好的留着备用才是。”言语间,竟将韦行舟和程溏全然不当人看。语毕,从怀中摸出两粒赤色丹药,卸了韦行舟下颌令他服下。不消片刻,韦行舟呼吸略有急促,青白脸颊渐生出血色,脑袋无意识地晃了两记,却有转醒之势。青年满意颔首,右掌覆住韦行舟小腹缓缓注入内力。韦行舟头顶冒起白烟,约摸过了盏茶工夫,低吼一声,猝然睁开双眼,浑身金针冲出皮肉坠在地上。 桥生看得目不转睛,此时更踏前一步。程溏落在他身后,悄悄打量周遭,忽然瞥见韦行舟歪着头正巧面向他的脸,不由一愣。他似有短暂茫然,须臾却动了动眉毛,露出一个极其怨毒不甘的表情。青年却未留意,伸手去探韦行舟的脉,微有些苦恼道:“这人不可再失血。”说完抬头看了看桥生。 桥生点点头,走到案前取了一个空碗,又将雨刀在酒壶中荡涤而过,转头向程溏道:“不能用他的血,只能向你要了。”程溏站在原地停顿片刻,他知自己并无退路,只得顺从,走上前任由桥生割破腕脉放了一碗血。 青年在旁看着,“一碗便够了。”程溏并指按住伤口,桥生道一声多谢,端起血碗向沈营走出。沈营昏睡中毫无知觉,桥生喂血的动作却十分温柔熟练。待到最后一口血喂尽,沈营半倚在桥生怀中的身体竟微微发颤,旋即猛然咳出两口血沫,睁开了眼。 “二少爷!”桥生强抑激动,低唤一声。沈营脸上涂着药泥,瞧不清神情,抬眼扫过他,目光滑过韦行舟和青年,终于在见到程溏时 分卷阅读149 动了一下。但他昏睡数年,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喉中都只发出模糊声音,舌头僵硬说不了话。桥生轻轻放下沈营,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程溏。 程溏亦看着沈营,目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颜色,嘴角略略上翘似要微笑,却终究别开双目不置一词。桥生眼睁睁看着沈营眸中的喜悦褪去,换上些许疑惑,眸色渐渐转深。他无声苦笑了下,站起身复又往木架走去。 沈营看着程溏,却不知桥生一直看着自己,一如从前。 青年双眼发亮,喃喃道:“雌虫宿主果然厉害,一碗血便叫睡了那么久的人醒来!唔,或许与他从未喝过有关……”桥生走到他身旁,沉声道:“动手罢。”青年兴奋地应了声好,转身从案上端了碗汤药灌入韦行舟口中,胡乱安慰道:“喝了它,你待会儿便不会那么痛啦。痛总是痛的,不要活活痛死便好。”说着袖中滑出一柄细长轻薄的银刀,抵在了韦行舟心口皮肉之上。 韦行舟忽然发出一记声响,他依旧说不了话,目光缓缓掠过众人,又遥遥落到沈营之上。他因药效红光满面,临死之际双颊却透出几分亮彩。屋中诸人一时全将视线投向他,韦行舟不知向谁露出一笑。艳丽若诡花,妖娆似毒蛇,志得意满,目空一切,依稀仍是立于天颐宫之巅的红衣教主。 噗嗤一声那么轻,刀刃割破皮肤,却又似划在众人心上那么重。青年下手极快,面上神情如痴如醉。剔肉错骨,指间丝线扎紧血脉,十指翻飞沾满鲜血,最后深深陷入韦行舟胸腔,银刀宛转,双手捧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来。 青年目光如炬,手指剥开糊在其上的黄红膜衣,忽然指向心尖一枚紫斑,大笑道:“看,雌虫就宿在这里!快快,趁热!”那颗心在他手中跳了最后一下,涌出腔中残血,心尖紫斑渐渐蕴开,叫他霎时呆住。桥生快步上前取过,面上虽有厌恶,却毫不犹豫奔至沈营榻边。沈营只看了一眼,眼中流露肯定神色,由着桥生分开他双唇。 他久未进食,牙齿没力气咬,桥生俯下脸,齿间撕下一片心壁,哺到沈营口中。屋中全是血腥气,只闻一片咀嚼之声,还有木架上的血越滴越缓。程溏面色苍白,夺门而出。无人顾得他,青年愣愣站在药庐中央,不顾满手血迹用力咬着指甲,似在苦苦思索一事,突然大叫一声:“不好!” 却已经来不及。沈营四肢剧烈抽搐起来,浑身冰冷,通体皮肤上的药泥竟在瞬间凝起一层白霜。桥生一声痛呼,急急伸手去摸他的脸——沈营双目圆瞪,嘴唇青紫,已然没有了气。 却说程溏冲出竹庵,脑中皆是方才场景不断重复,哪里还记得原先暗中盘算离开别庄的路线,一心只想跑得愈远愈好。他在园中慌不择路,自有仆从上前阻拦,“程公子,你要去哪里?”程溏面有异色,重重喘息,别庄仆从互相使个眼色,七绕八弯将程溏领至客房。 直待程溏坐在桌边灌下半壶茶,才察觉天色渐暗。侍女送来晚膳,程溏问及沈营,来者却茫然不知。他毫无胃口,怔怔站在窗前,凭栏眺望远山斜阳,心中终于慢慢安定。这一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沈营醒来,韦行舟毙命,还有先前那血淋淋的一幕犹叫他心悸不已。但究其缘由,却是他远在东方,天颐山之后江湖上发生何事,他全无所知。程溏抓着木框,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原先还想用这样的法子去救纪雪庵,却连旁观都忍受不了。他从前世上最挂念的人便是沈营,但沈营当真醒来他却无法面对,心中更对另一人牵肠挂肚,恨不能插翅离开湖城。 远处不知哪里响起钟鸣,约摸是半山的那间寺庙。晚风送来暗香拂过程溏的额头,他忽然想起无数个在兰阁的傍晚,钟铃徐徐,暮鸟归巢,逃了功课偷偷摸摸跑去溪谷玩耍的两个少年,手拉着手一路奔向饭堂。 “阿营。”程溏口中喃喃,脑袋却不知为何蓦然一阵尖锐刺痛。他皱着眉揉起额角,再睁开眼,面前却浮现出天颐山石壁后的那处秘谷,沈营躺在石床上手足冰凉,浑身颤栗不止。他慌得手忙脚乱,外衫早就全给沈营披上,一时只知捡了干草枯叶往他身上盖。 沈营蛊毒发作,他却帮不了分毫。程溏无力地靠坐在石壁上,茫然扭头看向山洞外一线天光。他犹记得韦行舟满面笑容告诉他,沈营身中血寒蛊,惟有生食韦行舟的心脏才能除蛊。他也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么大的胆子,竟偷了桑谷玉带着沈营逃出天颐宫。但沈营发作得愈来愈频繁,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当时程溏只觉胸中的勇气一点点泄去,微微垂着头,搁在石床上的手却忽然被人握住。他抬起脸,沈营正直视着他,目光十分肃穆。他不觉坐直了身体,认真回望沈营,却听到他一字一句慢慢道:“是你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说到程溏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胸腹泛起恶心。而如今,那股蒙腻感终于消失,程溏猝然回过神,只听见山间钟声不住回荡。他不知沈营对他做的手脚为何在此刻作废,却突然有一道影子扑入园中。程溏赶忙后退,仍险些被破窗之人带倒。那人一把捉起程溏手腕,动作一如先前,正是那个将韦行舟破膛剜心的青年。 却见他满头大汗,胸口不住起伏,竟似疾奔而来。那人松开程溏的手,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口中不停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程溏一头雾水,不由问道:“怎么了?”那青年才回过神,眉目间染上浓浓沮丧,恨声道:“我方才便觉得你和韦行舟的脉象略有不同,却不曾细想。韦行舟这厮好生毒辣,竟在自己身上又下了一道锁心蛊。锁心蛊覆住血寒蛊雌虫,平素不见异状,一旦宿主生死,锁心蛊破放出剧毒,便叫他的心脏成了杀人之器。” 他飞快说完,程溏听在耳中却乱哄哄的一片,愣愣看他。青年哦了一声,径自抓了桌上一杯水喝下,才道:“是了,你还不知道,沈营没吃几口便死啦。” 程溏只觉双腿一软,膝弯撞在凳角,跌在凳上,“阿营他……死了?”青年懊恼地咬着指甲,点点头,“韦行舟太过狡猾,死了都不肯便宜别人,老子为了今天练手整整半年,不想还是着了他的道。”程溏闻言不禁打一个寒颤,这人剜心之术炉火纯青,却是拿什么练手?青年唉声叹气,懒洋洋坐在桌旁,看见程溏丝毫未动的饭菜,捧起碗,大口吃起来。 他纵然惋惜后悔,只为自己未能成功除蛊,却根本不将沈营的性命放在心上。程溏心乱如麻,默默坐在青年对面。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韦行舟这一招后手乍听叫人吃惊,但一转念却丝毫不觉奇怪。沈营死得突然,偏偏解开当年给程溏下的兰阁招数,令他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悲 分卷阅读150 喜。程溏心中惟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响,几乎与心跳融在一处,回荡成一片后怕与心惊——还好,还好,那颗心脏不曾叫纪雪庵食下。 他不知恍惚多久,再抬头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中昏暗,青年却旁若无人吃得十分满足。程溏开口低声道:“阿营死了,那么桥生……”对面青年伸手摸了摸油光光的下巴,凉凉道:“眼睛都红透了,只晓得抱着尸体,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咯——”他打了个饱嗝,语气总算正经些,“虽然不关老子的事,看来还是早点跑路为妙,免得他将这笔帐迁怒到老子头上!”他又忽然顿住,扔下筷子定睛看了眼程溏,“说起来,老子若想解开血寒蛊还是有法子的。现成的雌虫宿主就在眼前,拿去给纪雪庵试一试,叫天下的人都知道是老子救了一代大侠的命!” 程溏慢慢抬起头,一瞬之间,他脑中千回百转的念头闪过,竟叫他在混沌中望见一丝希望。他想了又想,才缓缓道:“这个法子谁人不知,你剜心之术再熟练也不过是匠艺罢了。你不是问我祝珣的本事么,他明明知道剜心之法,却偏舍近求远,定要以一己之力去救雪庵。他若是成功,你说,你和他究竟谁更厉害?” 青年张口结舌,兀自瞪了程溏半天,狠狠拍了下大腿,“好,好!便是激将法老子也认了!如果祝珣当真这么想,老子倒要瞧一瞧,我跟他谁能先找到别的除蛊之法!”他长手一捞,忽然重重勾了下程溏的脖子,“小子,你浑身长满心眼,偏生对了老子的胃口。有意思,比桥生、比沈荃都要有意思!桑谷祝珣算什么?橘英山贺徜放话在此,纪雪庵的血寒蛊老子除定了,看谁是天下第一医!” 贺徜惟恐夜长梦多,催促程溏连夜跑路。二人商榷一番,不知桥生是否会向他们发难,但见整夜捕风楼别庄园中仆从穿梭往来,迟迟没有发丧,亦无人顾及他们。等到星子西沉,东方微白,贺徜从马厩偷出两匹马,悄无声息放倒偏门守卫,与程溏疾驰奔出别庄。 捕风楼别庄位于湖城郊外,山环水萦,湖面映出青天白云,绿树红花,如镜如诗。二人却无暇赏春,一路向西,入了湖城亦不敢逗留,直至晌午时分驶至城西一座名唤百雀的小镇,才下马休整。 百雀镇离湖城不远,颇为繁华热闹,镇中一条贯彻南北的主街上开了不少酒肆客栈。二人随意挑了一间,甫走进大堂坐下,便听见邻桌四五个武人唾沫横飞高声议论着江湖上的热闹事。“张兄,天下英雄如今皆往朱离山千言堂而去,你我可也要凑这个热闹?”“当然!千言堂重现江湖,此乃武林百年一遇的大事,我等岂可错过!” 亦有年纪轻阅历浅的不甚明白,“朱离山在哪里?千言堂又是什么?”先前那个张姓大汉得意卖弄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朱离山与合霞山乃萱州两座最为奇秀的山峰,前者以千言堂曾闻名天下,后者因无息老人隐居而为世人所尊崇。其实,千言堂成名早在无息老人之前,当初一旦武林中出现波及多个门派、无法寻常断论的要事,便要上朱离山千言堂,敬请天下英雄,广纳千家之言,以得出公正的决断,千言堂便由此得名。只不过近百年武林中甚是太平,千言堂最后一次迎客还是四十年前,武君大会中近百名正道高手下落不明,七大门派掌门家主主持千言堂,屏洲倪家千夫所指,从此身败名裂。” 他一口气说得急了,抢起茶杯灌下几口水。程溏微微垂下双眼,遮去目中讽刺神情。四十年前,江湖口舌始终为名门所把控,朱离山千言堂,也不过虚名罢了。年轻人听得发愣,问道:“这回大伙儿又要上千言堂,可是与前阵子七大门派在天颐山剿灭魔教有关?” 那张姓大汉含笑点头,身边另一人接过话道:“小兄弟说得不错。正道剿灭魔教,自是大快人心一事!只不过,此战正道亦是损失惨重。常兴门常门主已昭告天下,千言堂再现江湖,主要是为了与诸位英雄商讨两个人的下场。一人为捕风楼楼主沈荃,此人将捕风楼粉饰作正道名门,实则与魔教暗通款曲,勾结多年,实在其心可诛!另一人则为无息老人唯一传人、昔年名满江湖的纪雪庵纪大侠!” 桌上众人听得一阵激动,疾声追问,谁也不曾注意到墙角一桌坐着一个少年,打翻了茶杯在地上砸了粉碎。那人卖足关子,才不紧不慢道:“试问纪雪庵有何罪名?其一,去年秋天青浮山万家珍榴会,一些正道弟子为魔教妖术所操纵,身不由己,纪雪庵却不问敌我,仗着剑术高强,伤了不少人。其二,天颐山上,他再次向七大门派的弟子大打出手,这次竟没留一个活口,魔教兰阁外十余条尸首皆可为证!其三,魔教教主韦行舟乃此战最为重要的人证,却由纪雪庵亲手放走,正道英雄自然拼命阻拦,竟又被纪雪庵杀伤数人。此人恶行累累,正邪莫辨,不将其真正目的审个明白,实难平天下人心头之恨!” 年轻人目瞪口呆,道:“小弟听闻韦行舟乃纪大侠亲手所伤,擒获他纪大侠居首功,为何却变成是纪大侠放走他?”那姓张的摇摇头,“小兄弟还是太年轻,不明白人心险恶。此人徒有侠名,其实性情残酷冷漠,行走江湖全为一己私欲,从未为武林大义做过一件事。只不过他功夫高强,又是无息老人之徒,世人才不敢枉加议论。如今他已被玄铁链锁在千言堂中,终可还武林一派公正清平!”另一人笑了一笑,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纪雪庵喜好男色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件事从头至尾一直有个少年跟在他身边,原来却是魔教中人。沈荃当初不也道貌岸然,大约纪雪庵亦与魔教早有干系,他放走韦行舟才不奇怪,兴许之前未将那魔头一剑杀了也是这个缘故。” 一桌人面色各异,议论纷纷,旋即爆出一阵龌龊大笑。程溏身抖如筛,面色惨白,十指捏着新添的茶杯几乎嵌入粗陶中。对面贺徜闲闲挟了一粒五香豆到嘴里,嚼得嘎吱嘎吱,漫声劝道:“和这些人置什么气?虎落平阳被犬欺而已,若在从前,他们谁敢在纪雪庵跟前放一个屁?老子瞧着你胆子可比他们大多了。” 程溏强自稳住声音,死死盯着桌角,“我没有生他们的气,是我累他名声,是我害他至此,我如何生别人的气?我明明说过,不愿叫他成为第二个武君。但现在……我却连站起来将那些人的嘴堵上也不能!”贺徜喝了口酒,懒洋洋道:“当然不能啦,你跳出去又于事何补?哪怕真的到了那劳什子的千言堂上,你掏心掏肺讲真话,不愿信你的人根本不会理你。”他将筷子拍在桌上,砸出桌面两道印子,不耐烦道:“老子最烦那些满口正道大义的畜生,作恶便作恶,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唬三岁娃娃呢!”  分卷阅读151 他说着霍然站起,拉一把程溏,“走了,快些赶路才是正事。”程溏跟在他身后,二人经过邻桌,贺徜似不经意动了动袖子,未叫任何人注意。直待他与程溏驰出百雀镇,那张姓大汉猝然攒住脖子,喉中发出模糊数声,双目圆瞪向后倒去。同桌之人惊叫跳起,随即一个个捂脖哑叫,竟在一瞬之间死个精光。 从湖城行往萱州朱离山,日行千里尚需五天功夫。程溏与贺徜自是一路快马加鞭,但时候却不等人,随着江湖各派掌门偕弟子抵达朱离山,千言堂已然开堂迎客。 二人赶了大半天路,暮时在一间饭馆歇脚。离萱州愈近,武林中人亦愈多。正如那日百雀镇上的酒家,一路行来各种议论不绝于耳。饭馆中间坐了一个山羊胡子的说书先生,一条巧舌说得眉飞色舞,周遭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程溏和贺徜并不去凑热闹,兀自坐在大棚一角。贺徜作邋遢书生打扮,程溏身形瘦小穿一身粗衣,旁人只道二人乃一对落魄主仆,自不会在意。程溏面无表情吸着面条,背对众人。贺徜吃东西极快,几筷子便将一碗面尽捞到肚中,打了个饱嗝,靠着棚柱斜眼看那厢一派热闹。他从牙缝中挑出一根菜叶,闲凉道:“千言堂才开张数天,竟已一波三折,倒叫人意外得很。哦哦,你听,他们说罢裘敛衣罗齐寅,现下提到凌云山庄伍敌了。” 程溏捧起面碗喝汤,放下后才轻声道:“苍天有眼。”贺徜哼了一声,“狗屁,老天爷从不开眼!想不到纪雪庵这厮要紧关头人缘却不错,个个肯舍了羽毛为他出头,关老天什么事?”他口中所说,正是这几日千言堂中最引人议论的几桩事。七大门派列举纪雪庵三大罪状,本以为昔日大侠已百口莫辩,却终有人敢为其回护作证。 罗齐寅与纪雪庵本不过萍水相逢,却意外在青浮山和纪程二人同生共死,结下一段奇缘。青浮山上,纪雪庵向被魅功所操纵的正道人士拔剑相向确是事实,旁人不知隐情,罗齐寅却比谁都明了其中无奈。当时常兴门门主常季风同祝珣等人一齐赶至青浮山,罗齐寅便曾将珍榴会种种据实相告,如今七大门派重算旧账,显然根本未将他的话放在眼里,抑或一早便作颠倒是非黑白的打算。罗齐寅虽自诩人微言轻,但纪雪庵和程溏于他有救命之恩,仍坚持上了朱离山,在千言堂众人面前字字肺腑,句句扪心。 在他之后,自有裘敛衣与丰氏夫妇为罗齐寅佐证。虽然他们同纪雪庵乃多年老友,说出的话不那么可信,但苍木派和南香小筑的江湖地位却在罗星庄之上,便有不少交好的门派愿意相信他们的证言。一时间,千言堂上众说纷纭,谁也不肯信服了谁,那一两日乱成了一团。直至缄默许久的凌云山庄庄主伍敌请辞七大门派的审议长老,竟站到了纪雪庵一方。 凌云山庄乃武林名门,伍敌身为庄主在江湖同道眼中自然德高望重、言语分量极重。他行走江湖数十年,遍交天下朋友,直至近年独生爱子伍朝飞初出茅庐,才慢慢退居山庄过起半个隐士的日子。这些天,齐聚千言堂的江湖众人不少早年均与伍敌有过交情,虽听闻他担任审议长老,却始终不曾现身。那一日,伍敌缓步走到千言堂大殿之外的广庭中,众人才惊愕发觉,从前意气风发老当益壮的伍敌容颜精神似有隔了重重岁月的沧桑。 有人已听闻伍朝飞身死天颐山一事,有人却不知。但听伍敌慢慢道来,声音微哑,眼眶发红,嘴角的花白胡茬颤抖不止,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众人只道他开口要说纪雪庵或伍朝飞,却听伍敌说起四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四十年前,伍敌还是凌云山庄的少庄主,正值壮年的父亲受邀参加那一届武君大会,从此再未回来。伍敌年少,由族中叔伯扶持着为父亲立了一座衣冠冢。他提早戴起发冠,坐在七大门派家主掌门之中,背后站着两个叔叔,激烈争论着一些他还不大明白的话。无人理会他心中的悲痛惶恐,他也只记住众人一锤定音的结论——父亲和那些一去不回的武林同道是被武君和屏洲倪家所害,凌云山庄的独门功夫亦被他人所夺。 仇恨的种子在少年伍敌的心里生根发芽,他渐渐长大,收回叔伯手中的权势,娶妻生子,凌云山庄在他的掌事之下比之父辈愈发壮大。武林太平,叫他几乎忘记那段伤痛,直到爱子反逆倔强,冠以母姓独闯江湖,才让伍敌惊觉自己老了。他想这孩子半生顺遂,活得无忧无虑,他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经历了什么,自己的父亲又是如何含恨发奋。伍敌将往事说与伍朝飞,记忆重现,枝叶模糊,竟叫他微微恍惚。伍朝飞却并未如他所愿,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誓言要翻寻真相,真正为祖父报仇。 随后,他说起天颐山,叫他痛不欲生的那些日子。纪雪庵向众人言明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实情,七大门派为彻底毁去秘密而对纪雪庵出手,伍朝飞不听他劝阻毅然背弃凌云山庄去救纪雪庵,他与那个使得一手凌云剑法的青阁中人同归于尽,纪雪庵扬手在众人面前将碧血书复本震得粉碎……饭馆众人只听说书人语带哀戚,缓缓道:“伍庄主最后说,老夫少年丧父,暮年丧子,正因如此,比任何人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一时间无人说话。程溏吃完最后一筷面,吸了吸鼻子。却听说书人神情一振,换了语气,继续神秘兮兮道:“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千言堂上倒少有人再理会沈荃和纪雪庵,纷纷要求七大门派说清楚四十年前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事。伍庄主所言与先前裘掌门丰大侠等人的证词不谋而合,若纪雪庵果真负罪在身,于伍庄主岂非杀子之仇,他又如何会为纪雪庵说话?常兴门常门主和小峦山柳家主他们好不狼狈,一整天千言堂吵吵闹闹鸡犬不宁,直到入夜都没议出个结——” 却有人突然打断他:“嘿,你消息太迟啦。昨夜无息老人已到了朱离山千言堂,准备亲自带徒弟回去哩!”说话的是一个刚迈入饭馆的客人,兴致勃勃闯入众人讨论。说书人面色一僵,讪讪道:“我正要讲到那里。”随即似要为挽回面子,无不嘲讽道:“伍庄主也好,无息老人也罢,都不过是人证而已。四十年前的事了,除非碧血书当真现身众人面前,不然又怎能说明他们所言便是真话?” 贺徜扯着程溏的袖子,不耐催促道:“快点走了,旁观者无关紧要的胡言乱语罢了,有什么好听!”程溏却满面喜色道:“合霞山和朱离山那么近,先前无息老人不出面,我只道他为了避嫌不便插手此事,原来却不是。既然无息老人也来了,雪庵昭雪指日可待!”贺徜撇撇嘴道:“老一辈的武林泰斗才不似现下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唯一的徒弟出事,怎么可能缩在后头不说 分卷阅读152 话?”他难得说别人好话,自己先不自在起来,斜睨一眼程溏,“他们都说纪雪庵有三条罪,罗齐寅解释了他为什么在青浮山杀人,伍敌又替他在天颐山杀人找了理由,只不过最后一条,他为何当众放走你和韦行舟,还对追兵又打又杀,却不知有谁能替他洗干净了?” 程溏沉默片刻,“我也知魅功的理由难叫人信服,但雪庵确实无罪,执意要救走韦行舟的人是我和桥生。纵然无人肯信,我也定要在千言堂结束之前赶到朱离山。雪庵他决不可能开口解释此事,能说出真相的人只有我。”贺徜冷笑一声,“白白送死。”程溏苦笑不语,贺徜却忽然一拍脑袋,“有了,干脆你对在场所有人都施以魅功,彻底洗一洗他们的脑袋,你说什么他们不都信了么!千言堂就算真有一千个人,凭你的本事也不难吧?” 他异想天开,叫程溏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我即便能对一千个人施展魅功,难道还能堵住天下众人悠悠之口么?”贺徜哼了一记,“借口!不过是你心中对魅功还多有排斥的缘故。”程溏喃喃道:“我曾经答应过……”他话音渐低,多年以来他和沈营之间的约定,原来却是骗局。 骗局并非从秘谷中沈营对程溏施展魅功开始,而是在更远更早之前,便已有了精心的编排。一同挨饿受罚时沈营抱住程溏,在他耳边轻声诉说沈荃的无情狠毒。魅功既成时,他拉着程溏的手,微笑道终究是你心思纯稚,我的心里有太多恨无法习成,转而又语重心长,但是魅功害人更害己,小溏你答应我,将来切莫施展此法去操控旁人。而全心全意的信赖,最后换来那人一遍遍的重复,你是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沈营瞒得太好,更何况程溏从未怀疑,他其实亦练成魅功。或许早在进入兰阁之间,他已知晓修得真正魅功之法,故意惹得师傅厌恶,看似无为,实则成器。程溏并不知沈营的魅功对抗他自己的意志孰胜孰负,但他却知道,他的心愿本就与沈营的指令重合,哪怕沈营不做这件多余之事,自己亦会全力去救他。而当真相渐渐剥脱,纪雪庵在程溏心中愈来愈重,即使魅功所带来的愧疚自责仍在,程溏终是选择了纪雪庵。 他至今感谢沈营,若没有他,程溏早就泯灭于兰阁。但他亦可坦荡说出自己并不亏欠沈营,反是沈营少他一个答案——他究竟将程溏当作什么?斯人已逝,无人可解,程溏也不愿再追究了。 二人抱臂等在饭馆外大棚下,待店小二将马牵来。贺徜见程溏若有所思,哼道:“魅功确叫人毫无防备,但一时抵御并非无计可施。祝珣难道就没有给纪雪庵配过药丸,可保他在短时工夫里不受魅功之惑?” 祝珣的确曾在纪雪庵踏上天颐山时给过他这样一粒丸药,纪雪庵独闯天颐宫时未曾用到,后来又是落水又是昏迷,药丸早就遗失,却叫贺徜随口猜中。程溏对此一无所知,只摇了摇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贺徜冷冷一笑,语气轻快嘲讽:“看来祝珣不过如此。” 这一句话他整日要说上好几遍,祝珣同他从未谋面,却成了他竞相攀比冷嘲热讽的对象。程溏觉着好笑,忽然想起祝珣在桑谷大祠堂被焚毁那一夜前后判若两人的情形,不由心中惘然,低声道:“或许祝珣也在朱离山上,待我们赶至,你便能如愿与他一较高下。” 第二十六章 程溏贺徜二人日夜赶路,终于在三天后抵达朱离山下。千言堂开门迎众,任何人都可以抒发己见,却不可能无休止地议论。明天便是最后一日,五位审议长老将得出一道终论,决定纪雪庵与沈荃的命程。 太阳初升,投宿在山脚镇上客栈里的武林中人结伴往千言堂行去。贺徜穿得一贯邋遢,腰间歪歪斜斜挂了一把不甚起眼的短剑,程溏照旧扮作他的仆从,混迹于众人,毫不引人注目走至半山。 千言堂院门敞开,大殿中已然坐了许多人。程溏与贺徜站在一根堂柱之后,细细辨看前头几张桌子旁坐的人。丰氏夫妇同裘敛衣罗齐寅坐在一道,皆是面色肃穆。祝珣坐着轮椅在旁桌,一身素衣神情冷淡,遥遥看去竟有几分纪雪庵的样子。贺徜眼前一亮,旋即却皱了眉,低声向程溏道:“果然徒有虚名,哪有神医将自己折腾成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模样?” 程溏此刻无心再与他打趣,目光焦灼望向堂后。片刻之后,只听得殿中一片骚动,便见数人缓步踱入殿堂。程溏只觉胸中一颗心砰砰乱跳,直震得他头晕眼花,看见纪雪庵一个模糊的轮廓,却看不见他的神色,一抬手,才发觉眼眶是热的。 恍神之间,堂上众人皆已坐下。程溏身后几人正在议论:“审议长老倒罢了,怎地沈荃和纪雪庵也坐着被审?”顿时有同伴答道:“你没瞧见他们连手镣脚铐都未戴?自是叫他们服了软筋散功的药,若不坐下,只怕站不多时便要瘫倒了。”贺徜闻言哼了一声,“不过是用了上百年老掉牙的丸子,要是事前偷偷含了胡桑果的种子在舌下便不会起效,到时候突然发难才叫那些老家伙好看!” 他这厢自说自话,多少叫程溏紧绷的心弦有所缓和。他方才一时未能看清纪雪庵,后头却似近乡情怯,再不敢抬头看第二眼。此刻微微扯了下嘴角,定神举目望去,才见纪雪庵稳稳坐在靠右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并不看向任何人。 因是最后一天,五位审议长老齐聚堂上。凌云山庄庄主伍敌虽已请辞,今日亦在其列。沈荃坐在另一头,面如金纸,不时抬拳掩住低咳,显然先前为祝珣笛音所致的内伤仍未痊愈。程溏的目光忽然落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面上,却见他神情蔼然,双目平和如水,虽从不曾谋面,却叫他一眼认出此翁正是隐居合霞山的纪雪庵之师无息老人。 程溏心中微定,暗道前有伍敌作证,后有无息老人压阵,想必便是千言堂也不敢再为难纪雪庵。堂上有一位审议长老站起身,按了按手示意殿中安静,才拱袖道:“今乃千言堂开殿最后一日,亦请诸位英雄侠士畅言议事。待到午时,吾等便要将这些天审议所得的终论告诸武林天下。”他方说罢,身旁另一位长老跟着立起,正色道:“千言堂并非江湖衙门,吾等只为审议无权行刑,无论今日得出何等终论,皆是为了公道二字。千言堂广纳千言,公道自在人心,众意难敌,自可替天行道。”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一片哗然。朱离山上一回打开山门还是四十年前,江湖中多的是后辈头一次见识千言堂,心中难免疑惑就算五位审议长老决定了纪沈二人的生死,难道还能在众人面前将他们杀了不成?恰同桌便有人不解发问,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侠客抚须叹息 分卷阅读153 道:“人言可畏,何况千言,切莫小瞧。一旦千言堂对他们下了诛论,不必指定叫谁动手,从此江湖中无论何人皆可名正言顺杀了他们。就算武艺再高强,又如何能与整个武林为敌?便看四十年前屏洲倪家,纵有七大门派推波助澜,不也切实从此破落?” 堂下始终议论纷纷,却几乎没什么人再起身说话。今日已是最后一天,想要出言的人皆已说了,不肯站出的人恐怕再难开口。眼看殿外日头愈高,堂上审议长老亦在低声商量,程溏慢慢站直了身体。他方向前踏出半步,衣角却被人拉住。程溏回过头,只见贺徜素来不见正经的脸上没了懒洋洋的神色,摇了摇头低声道:“凭你之言,救不了他。” 程溏愣了一瞬,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他出自魔教兰阁本就身份尴尬,与纪雪庵的关系在大多世人眼中也只落得不堪二字,更遑论就算他说出实情,只怕也难以取信众人。贺徜松了口气,却听程溏继续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出面。不然就算雪庵安然无恙,却始终无法解释当时在天颐山上为何阻拦正道追杀韦行舟。白雪染瑕,从此便会有无穷尽的质疑与麻烦。”贺徜气急反笑,忽然伸手点住他哑穴并制住他行动。 他冷笑一声,“老子与你争什么?有的是办法叫你闭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若连伍敌和无息老人都保不住纪雪庵,又有谁会信你?”随即又恢复往常嘲讽语气道:“你难道不知你今日强出头,只会叫纪雪庵更添难堪。还是你此举并非为救纪雪庵,不过是做给他看叫他原谅你,自说自话罢了!”程溏浑身一震,闭上双目皱起眉头。他自无法反驳,贺徜话一出口却隐隐后悔说得太重,哼了一声道:“世上只余你一个血寒蛊雌虫宿主,想要老子救纪雪庵的性命,你的皮肉血骨全为我所用,哪里能由你死在庸人手中,凭白坏了老子神医的名头!” 二人短小争执,所幸离得甚远,未引得堂上众人注意,却叫周遭的人不由全扭头看来。贺徜目光一扫,五指抓了抓油浸浸的头皮,咳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令人莫不蹙眉后退。却觉当空一阵疾风刮过,一条黑色身影一闪,竟从殿外晃入,稳稳站在堂上。 一时殿中所有人皆往那人瞧去,定睛一看,识得他的不由惊呼出声:“桥生!” 却见来人一身黑衣,满面风霜,腰间佩着一双银刀,手中抓着一只布袋,正是本该远在湖城的桥生。程溏与贺徜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目中瞧见惊诧。沈营既死,桥生岂不悲痛欲绝,谁知竟紧随他们快马赶至朱离山。 堂上众人亦神色各异,一位长老咳了一声,起身道:“阁下现身好生威风,不知却是……”桥生目光冷冷扫过殿中道:“我身份诸多,一一解释于你们听太过麻烦。千言堂什么人皆可说话指点,我来此也不过只为三桩事。”他并不停顿,不待众人发问,便将手中布袋往地上一扔。只见布结松开,有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落了出来,划出一道污痕,才堪堪停在殿堂之中。 站在前头的均是倒抽一口冷气,站在后头的忍不住拼命挤去看。桥生的声音恰到好处响起:“你们不是在议论韦行舟的生死么?他的首级就在此,乃为我亲手所杀!” 他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恨意,仿佛他要杀韦行舟实在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但韦行舟的首级乍然出现,怎能不叫千言堂一时沸腾。千言万语,种种质疑诘问向桥生扑面而去,连堂上纪雪庵也不禁抬眼去瞧他。 桥生屹然而立,眼神掠过纪雪庵,开口道:“我要杀韦行舟,却不够本事将他从天颐宫劫走,只能强叫纪雪庵助我。”他骤然将话题转至纪雪庵身上,叫堂中不由静了一静,这才想起正是纪雪庵放走韦行舟,难道却是他与桥生二人勾结?桥生不管众人诸般想法,径自道:“你们皆知纪雪庵身边跟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我抓了他,以他性命为胁,逼得纪雪庵将韦行舟交给我。” 三言二语,竟替纪雪庵的行为作了解释。闻者自然不能服气,有人高喊道:“就算你与韦行舟不共戴天,当时天颐宫的正道朋友哪位不是同他仇深似海,迟早置他于死地,你又为何单独行事?莫不是为了避开众人,在韦行舟临终前逼问出碧血书的下落,好占为己有!” 这人的质问正是在场大多人心中最关切的一事,纷纷出言附和,咄咄逼人,仿佛桥生已然夺取了碧血书,今日若不交出绝不能善了。桥生冷笑一声,“我偏要抓走韦行舟,便是为了将其手刃于我养父墓前,如何能假借他人之手?”并非所有人都识得他身份,但知情人只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果然桥生回过头向堂上众人看去,目光最后停留在凌云山庄庄主伍敌面上,一字字道:“第二桩事,便是为了我父亲。”他轻轻吸了口气,“四十年前千言堂名不副实,号称广纳千言,不过是为七大门派所摆布的口舌把戏。当年的武君大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碧血书如何由来,纪雪庵在天颐山上已经说得够明白,伍庄主也已凛然承认。分明是七大门派贪生怕死背弃正道,却沽名钓誉自私利己,竟叫屏洲倪家与武君为他们背负骂名。冤有头债有主,魔教已灭,后继无人,七大门派与千言堂难道不该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话已至此,谁人还能不明白他的父亲正是昔日武君。但看他腰间那两柄双刀,上了年纪的人恍然认出便是名满天下的斩云断雨刀。在场七大门派的人一时皆难以启齿,良久伍敌重重一叹,“你想要我们如何?”桥生断然道:“父亲安息于世外桃源,自不用你们打扰,便在这朱离山千言堂畔,建一座武君祠,供奉父亲排位,终年香火不断。往后七大门派轮流派人看护修葺,但凡门中子弟行走江湖,头一处便要来朱离山武君祠,勿忘先辈之罪,永世警醒。此外,自要千言堂昭告武林,雪洗武君清名,七大门派各自发书罪己,向天下英雄陈述当年所行耻事。” 堂中静默一片,谁也无法出声反对。便是七大门派再不愿意,只怕今日之后世人亦皆知此事。天颐山与魔教一战两败俱伤,七大门派损伤惨重,自然做不到如当年一般掌控江湖风向。武林格局一朝打破,大约要数年后才能重新排布,此时自当闭门休养生息,如何敢与天下为敌?更何况即使他们强作自辩,但人言可畏,从前武君受过之苦,如今便要还报于己。伍敌恳切道:“你所言皆非过分要求,原是我们之错,自当还武君清白。”桥生轻蔑一笑,神情中有着无比笃定,“我若轻信你们,岂不重蹈父亲覆辙?你们不要想着阳奉阴违,须知你们趋之若鹜、为之丑态百出的那样东西,便在我手中!” 众 分卷阅读154 人呆了一瞬,便有人惊声叫道:“碧血书!”桥生冷笑一声,算作默认。韦行舟生前最后时刻落在他手中,不少人早已料定桥生逼问出碧血书所在,竟当真如此。伍敌微微色变,“碧血书若流落江湖,不仅仅是对七大门派的报复,更将引得武林大乱。此乃正道之劫,相信若武君在世亦不愿所见,还请你千万三思。”桥生睨他一眼,颔首道:“碧血书是祸不是福,我自然知道。我可以交出碧血书,条件便是我所说的第三桩事,我要带走沈荃。从前种种已了,往后武林中人不可再追究捕风楼之过。” 程溏听到此刻,再忍不住复杂心绪。他眼见桥生清洗纪雪庵嫌疑,挽回武君名誉,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仿佛数天前那人之死不曾在他心上留下丝毫痕迹。他为捕风楼做事,真正于他有恩有情的是沈营而非沈荃,但桥生却可为他为捕风楼力挽狂澜做到如此。贺徜知他不会再出头,解开他穴道。程溏喃喃轻道:“捕风楼竟可不倒,谁知往后江湖又会生出多少波澜?” 若说先前纪雪庵三大罪状尚暧昧不明,沈荃勾结魔教之事却是证据凿凿,堂下众人看他无异于一个死人。他伤势颇重,先前一直面色惨白目不转睛看着桥生,此刻却垂下头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沈荃罪深至死,放过他如何能叫众人意平,殿堂中顿时闹哄哄一片。桥生淡声道:“沈荃一人的性命,与武论正道之劫,孰轻孰重,相信诸位自有评判。” 他有恃无恐,自叫人不得不退让。一位审议长老道:“你若想带走沈荃,今日便把碧血书留下,趁千言堂英雄在此,好叫诸位作个见证,将这不详魔物彻底毁去。”桥生却摇头,“又何须毁去?我带走沈荃,待七大门派发书告诸天下,我便将书中所载各派武功一一送还。” 七大门派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桥生这个主意,叫他们又惊疑又心动。当年参加武君大会的皆是各门派的高手,碧血书所记载的亦是独门绝技,前人有去无回,不少功夫已然失传,若能物归原主,自是再好不过。只怕——有人快人快语道:“你若私藏复本,叫我等如何信服?”桥生冷冷道:“除了信我,你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如果你们胆敢今日在此拿住我,捕风楼十七暗士不能于明天日落前见到我,你们猜一猜会有多少份拓本散布江湖?” 此话一出,便是盘算着这个念头的人亦不敢轻举妄动。桥生冰冷的眼神滑过众人面孔,惟有与无息老人对视时才柔和了几分。老者的眸中一片欣慰,并无一丝厌恶失望。桥生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似自言自语般道:“我所求之事并不多,无非是还父亲一个清白,护住无辜牵连之人,救出重要之人的亲人……正道之劫,呵,我岂能叫父亲在天之灵不安?碧血书害了父亲半生,我比谁都希望它消失,怎会任由它再兴风作浪?你们若能如我所愿,我以父亲之名起誓,决不再叫碧血书祸乱江湖。” 言尽于此,真情流露敌过任何花言巧语。桥生拿武君之名发誓,谁也不能再开口怀疑。方才那一番话,叫殿中所有人都注目于桥生。此刻程溏长长舒出一口气,目光转至堂上去寻纪雪庵。 他猛地站直身体,猝然向前一步。双目急急逡巡,不禁伸指去数——堂上每个人都在,惟独少了纪雪庵。 结局 千言堂关起殿门,武林中人纷纷离开朱离山。程溏遍寻山间,问尽众人,竟无人知道纪雪庵的踪迹。推算起来,约摸是桥生舌战群雄之时,纪雪庵便已悄然下山。 诸位审议长老皆吃了一惊,纪雪庵当日明明服食了软筋抑功丸,谁知仍可行动自如。此药旨在暂时消散内力,只要一日不服,便可自行恢复。纪雪庵三大罪状皆已洗清,纵然确有杀伤正道弟子之实,众长老得出的终论却是算作私仇,不归千言堂所管。而七大门派忙不迭下山发书罪己,一时没人有心思去寻纪雪庵麻烦。 这些事虽叫程溏松了口气,却仍有沉重阴云压在他的心头——纪雪庵既自行离开,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他是不是不想再见他?他身上的血寒蛊未解,随时会发作,而天下何其大,他又要去哪里找他? 慌乱之际,木槿夫人摸了摸程溏的头,柔声安慰道:“虽不知雪庵去何处,最有可能难道不是回合霞山?无息老人今日便要启程回去,你不若与他一道。无论你同纪兄弟前缘如何,总要向无息老人道明。”程溏这才回过神,道谢之后寻至无息老人面前。他自觉难以开口,只唤了声前辈,踌躇不知再往下说。无息老人微笑,亦摸了程溏的脑袋,“孩子,同老夫一起回家罢。” 程溏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连忙抬手擦去,扬脸笑着应声。下山之前,他自要找到祝珣和贺徜,血寒蛊还有赖于二人解除。祝珣忙得没空见他,原来千言堂来了许多人,其中不少顺道向祝珣求医问药。他干脆在山中草庐开了一间简陋医馆,应接不暇。贺徜亦是摩拳擦掌,随口向程溏道:“老子既已应你,定要比那小子早除去血寒蛊!你且放心,不过耽搁几天,老子便会捉他去合霞山寻你们。” 无息老人身边只跟了一个随侍的童子,回程带上程溏,三人往朱离山后山行去,取近道回合霞山。山道蜿蜒难行,遇到急坡,只得弃马攀爬。无息老人自不在话下,连小童亦身轻如燕,一手拉住程溏,步下如踩着莲花祥云,一天一夜便回到合霞山东麓小院。 他终于来到纪雪庵长大的地方,但纪雪庵却并未回合霞山。 无息老人回屋休息,小童领程溏去了纪雪庵从前住的屋子。许是常有人打扫,屋中并无灰尘。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书案上堆了几本粗浅入门的内功心法,竹床上挂着素白纱帐,冰雪颜色恰如那人爱穿的白衣。 程溏环顾四周,缓缓坐在案前椅子上。抬头望去,小窗低掩,屋外一丛竹子青碧如洗。他伸手捂住脸,嘴角分明翘起,面颊却是湿的。一路上各种翘首期盼,近乡情怯,此时尽汇聚成一股辛酸,充荡在胸口喉间。 他想他何德何能,再卑微不过的一个小人物,竟能来到这里坐在此间。他自从逃离天颐山,行事皆怀着一个坚不可摧的目的,最初接近纪雪庵也是为此。数年时光,他为达目的吃尽苦头,当真称得上千般无奈,万般委屈。他心中的弦始终紧绷,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死,惟有如今才可回头看一看—— 那人的冰雪容颜凛冽神色,不许他跟在身后,却不知他的不理会已是纵容。那人在破庙中为他换药疗伤,言语无情动作却很轻。那人令他去做三件难事,自己也没有发现眸中深藏的担忧与惊艳。那人瞧不起他以色侍人,拥抱他却那么用力,落在他唇角的吻那 分卷阅读155 么缠绵。那人不喜他有太多秘密,骄傲得不肯发问,却愈来愈被他牵动情绪。那人与他经历同生共死,终于慢慢向他打开心扉。 仿佛一株冰下之花,暗流汹涌,却不知玄冰已裂开一道微小裂缝。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寒冰逢春尽数消融,那朵花应声绽放。花瓣尽情展开,花蕊吐露芬芳,愈是冰雪孕育的花,愈是难逢难开,愈是美丽绝伦。 他这才发现,在那么多日日夜夜,在那株花悄无声息开放之际,在那人渐渐爱上他的每个瞬间,他都幸福得可以马上死掉。 可是他做了什么?他摘走了那朵世上最美的花,却累他身中毒蛊,害他背负污名,最后还将他弄丢。如同绯红小匕被他落在天颐山上,后来每每摸向脚踝,手心空荡得连心也抽痛。雪庵,他的雪庵,他的雪庵在哪里?程溏猝然咬住手背,却止不住唇齿间一声血肉模糊的啜泣:“雪庵,你在哪里?” 程溏茫茫然在屋中坐了一天,草草用过晚膳,辗转无法入眠。他披着外衫走出小院,院后几片菜地之外便是断崖,为了示警在树上挂了一只灯笼。程溏慢慢走到崖边,坐在树下青石上。 夜色深沉,举目望去什么也瞧不见。万籁俱静,惟有夜风在谷中呼啸,叫人生出一种遗世独立的苍茫之感。虽已入春,山中夜晚仍寒意不减,程溏冻得浑身发僵,愣愣坐着,却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连风声都消失,天上星子沉沉欲坠,头顶的灯笼嗤的一声燃尽。 眼前似乎现出一丝红光。程溏只当自己错觉,拿冰凉的手揉了揉眼睛。便在一瞬之间,仿佛天上神仙摔碎了一枚金蛋,千万道金光同时迸裂出来。程溏呆呆看着云海如梦似幻,红日徐徐升起,天际一片蓝紫色的朝霞仿若仙境。他的耳边响起自己从前一句问话:“合霞山上的日出,也这么好看么?” 不过一场日出,却叫晨风亦变得温柔,轻轻拂在他的额头,好像那天印在眉心的吻。“等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合霞山亲眼瞧一瞧。”这是他听过最动听的誓言。 程溏撑着树干站起,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他口中低声道:“太阳升起来了,你有没有也在看?”背后却传来一把含笑老声:“老夫年纪大了起得早,怎么你也睡不着么?”他连忙回身,瞧见无息老人漫步走来。待到他走至跟前,程溏拍了拍僵硬的膝盖忽然跪下,颤声道:“我定会将雪庵带回,定会设法解开血寒蛊,求前辈成全!” 无息老人煦然一笑,“老夫听说你是一个极重诺言之人,老夫信你。”程溏闻言只愈加羞愧,“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雪庵,但我……我爱他甚于性命。”无息老人缓缓道:“他似冰雪,你如春风,冰雪逢春化作水,有什么不好?过刚易折,雪庵脾气实在不好,你又与他太不同,但你若不是你,世上又哪里有另一人叫他尝到情爱至柔至软的滋味?” 程溏听得愣住,竟不知无息老人将二人如此比喻。无息老人手上微微使气,虚扶一把将程溏托起,“雪庵父母兄弟皆缘浅,老夫还能再陪他多少光景?你愿意陪伴他左右,是老夫要谢你。小溏,我等你带雪庵回来。” 两天后,祝珣与贺徜赶至合霞山。程溏乍见二人,差些认不出贺徜。却见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刮了胡子挽起发髻,束上腰带修了指甲,竟是一个十分精神俊朗的青年。祝珣仍穿着素衣,但眼角眉稍被贺徜的聒噪烦得直跳,反而不见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阴霾。 童子领着他们进门,贺徜一见程溏便嚷道:“纪雪庵竟然不在,那你将老子骗来作甚!”程溏并不理他,只向祝珣招呼道:“祝谷主。”祝珣眉间神色略淡,“桑谷不复,莫再唤我谷主。”他大约心中对程溏有气,板着脸瞧他片刻,终是按捺不住道:“你心心念念为救沈营,怎么如今不陪在他身边?” 程溏闻言一愣,贺徜也怔了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才道:“这些天我与祝兄弟切磋医术,十分的、呃、忘我,一时忘了提血寒蛊之事。祝兄弟你还不知道吧,韦行舟所说的剜心之术实乃骗局,沈营吃了他的心脏,立时便死了。” 祝珣大吃一惊,“沈营……他死了?”桥生在千言堂上只字未提血寒蛊和沈营,祝珣却当然知晓其中内幕。他只见韦行舟首级,料及心脏定已被沈营生食除蛊,哪里想得到韦行舟玉石俱焚的歹毒之计?他反问了一声,目光不由去瞧程溏。却见程溏恍若未闻,呆似木鸡的脸上骤然涌起一片狂喜,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你不知道,他自然也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语罢拔腿跳起往屋外跑去,却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程溏捂住摔破的嘴角,高高弯起似痛似笑,回身向两人叫道:“你们等在合霞山,我这便将雪庵带来!”说完再不回头,发足向山下跑开。 贺徜莫明其妙道:“他疯了么?什么知道不知道,怎地语无伦次?”祝珣闭上双目,微微蹙眉,再睁开时终是一片云淡风轻,“他知道雪庵大哥在何处了。只有他,才能知道啊。”他轻轻舒出一口气,不知是为纪雪庵,为程溏,还是为了自己。 十天前,程溏和贺徜日行千里从湖城行往萱州朱离山,如今程溏孤身踏上返程。他不由挥起马鞭重重抽下,伏低身体抱住马脖子,轻声催促道:“好马儿,跑得快些,跑得再快些。”他从未这般急切地想要见到纪雪庵,离湖城越近一些,思念便越浓烈。他想他想得浑身发痛,几乎将他燃烧殆尽。只因如今他知道,他的雪庵也同样想见他。 他为何在千言堂关殿之前便不告而别,有什么事叫他如此急迫,一切答案尽在眼前。他见到桥生和韦行舟的脑袋,如祝珣一般猜测沈营已然脱险,那么程溏在哪里,他是不是以为他留在了湖城捕风楼别庄? 程溏无声地在风中咧开嘴,他们一个从湖城而来,一个往湖城而去,阴差阳错天南地北,他却读懂纪雪庵的心,恨不能插翅飞往他身畔。 雪庵,等我。 那天日落时分,天色昏暗,忽然下起一场雨。马蹄溅起春泥点点,惊飞林鸟无数,闯入城郊山野。暮色之中,山花重重,暗香氤氲,荒郊野岭路的尽头却出现一间破庙。仿佛命运的指引,程溏缓缓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踱至庙堂前。 天光只余几许,仍叫他看清沾满蛛网的佛像之前,有一个穿着白衣的人背对大门盘腿而坐。那人微微低头,仿佛最虔诚的信徒,险些叫程溏发笑。他抿起唇角,蹑手蹑脚走到那人背后,稍稍探出手,迟疑片刻竟又缩了回去。 雪庵,我来了。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我? 那人突然往后跌去,跌在程溏的怀中。怀里的身体那么冷,冻得程溏 分卷阅读156 重重颤抖。他抖着手指去摸那人的脸,冰雪雕刻的容颜,皮肤泛着青紫,嘴唇毫无血色,双目静静闭合,眉睫染上白霜。 雪庵,你怎么了? 程溏蓦然发出一声尖叫,不过短促的一记,喉咙却似被人锯断般疼痛,口角淌出一道血痕。他连忙放下怀中的人,伸手去摸他的腕脉,摸不到、摸不到!程溏急急低头去听他的胸口,砰砰砰、砰砰砰,那只是他自己如鼓的心跳,那人的心跳,听不见、听不见! 一滴血从程溏下巴落到纪雪庵脸上,叫程溏精神为之一振。他毫不犹豫咬破手腕,一手掰开纪雪庵的嘴,将伤处凑上前,嘴里不知在安慰谁:“没事的,没事了,喝了我的血就好了。” 他一下咬得极深,鲜血汩汩喷涌而出,再从纪雪庵的口角流淌下来。程溏沾血的手指轻拍纪雪庵的脸颊,嘶声哀求道:“喝啊,喝啊。”那人明明毫无反应,却似抗拒着喝他的血。程溏惟恐他呛住,移开手腕,却仍不甘心,吮了一口血覆住纪雪庵的嘴唇,伸舌便要推送进去。 但冰冷的嘴唇,冰冷的舌头,他纵然喂他,却如何叫他下咽?程溏急得摇晃他的身体,纪雪庵的袖中却落出一样东西。他从地上拾起,拔丢刀鞘,便见到薄如蝉翼的刀刃上,泛着熟悉的粉色流光。 程溏忽然笑了起来,他拿绯红小匕的刀尖对准自己胸前比划几下,自言自语道:“到那一日,我一定亲手将这颗心挖出来交给你。”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纪雪庵当时只以为是缠绵时的情话,程溏却仿佛能预见到这一天的到来。 他继续道:“我自然没有贺徜的本事,也瞧不清自己胸膛里的情形。或许还没剜出心脏,便已痛死了。不过不要紧,我不是为了救你,是为了陪你。”他顿一顿,又道:“你不要怪我,你能明白我吧?从前我宁肯舍了性命也要救你,你很生气,我其实知道。因为如果你为我而死,我也会很生气,很伤心。” 他方才一声惨叫伤了声带,嗓音很可怖难听,此刻却仍滔滔不绝道:“我一生坎坷,父母弃我,魔教欺我,沈营骗我,我活着就像一个笑话,直到我遇见你。雪庵,雪庵,我只有你,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你如果死了,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声音断断续续,自以为在说话,其实只有气音。纪雪庵的脸上被蹭得全是血迹,程溏慢慢吻他的嘴唇,手中绯红小匕勾勒着心脏的轮廓浅浅刺入。他当然知道一刀毙命死得最痛快,但犹记得贺徜剜心时一层层深入,虽然疼得蜷缩在地上,虽然手抖得快握不住刀,仍要学他挖出心脏。 两滴灼热的眼泪坠在纪雪庵的眼皮上,程溏无声地喊:“是我欠你,是我欠你一颗心。你活着的时候,我未能全心全意地爱你。友情道义也好,魅功欺瞒也罢,终是我欠你。” 这颗心挖出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碎了,不然为什么那么痛? 绯红小匕终从程溏手中滑落,他摸索着到地上去捡,却摸到一只手。他一时贪恋,仿佛重温旧日时光,却忽然觉得那人手指微微用力,似要握住他。程溏猛地抬头,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光,斜斜映入庙堂内。纪雪庵满脸是血,几乎看不见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的眼神曾冷得凝水成冰,为何此刻却盈满泪光? 雪庵。 雪庵。 程溏闭上双眼,眩晕间仿佛看见自己伏在地上,有人穿着白衣缓步而来,居高临下瞧着他。他看不清那人背光的模样,心中却惊疑莫非天神降世,凡间怎会有这般冰雪雕成的人物?他不知自己流露出什么神情,竟叫那人忽然笑起来。 他一笑,好似世间所有的花一齐盛开。 ——正文完—— 番外 松朴镇地处萱州境内,距朱离合霞二山约摸百里之遥,镇南有一条宽敞河道蜿蜒而过。萱州多山,松朴镇乃少数几座地势平坦的城镇,故南北车马、东西商船长年往来,十分繁华热闹。 两年前,镇西平安坊石榴巷口开了一间名唤寻常堂的医馆。名字取得颇古怪,坐堂大夫更是个身有残疾的年轻人,叫镇中百姓如何敢轻易前去求医。但那位祝姓大夫长得实在好,逢人不语三分笑,令人望之便心生亲近。 寻常堂开了数月生意冷清,偏偏此时镇中另一间医馆白鹤堂的许大夫回乡探亲,病急的街坊不由求上门来。祝大夫凝目望舌,垂眼切脉,细细问过症候,笑劝病翁宽心,而后提笔写就方子,由徒弟抓了药,便请病患一家回去安养。他温言笑语,看诊不过盏茶功夫,叫人由在梦中,但煎药喝下,头三帖便使病患心平气顺,待六帖饮完已能下床,活络与常人无异。 久而久之,祝大夫年纪轻轻却妙手回春的名声远播,萱州境内不少人家慕名前来。白鹤堂许大夫年已花甲,与祝大夫饮了两次茶后竟颤巍巍要拜他为师。祝大夫自不敢当,却不恃才傲物,在寻常堂后院拨出一个院子,每逢十日开堂讲学。历来医师郎中一行讲究的是独门秘方,祝大夫此举顿成新风,旁人观望一阵见他果真倾囊传授,一时趋之若鹜。而每月逢十,平安坊石榴巷口熙熙攘攘,自成一景。 那天正是九月二十,秋高气爽,天清云淡,祝珣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的轮椅上,看两个童子蹦蹦跳跳翻书晒药,口中你一言我一句背着医书药典。这两个孩子正是当年侥幸从桑谷逃出的二僮,服侍惯了祝珣,待寻常堂落户松朴镇,便成了医馆的学徒。高个穿蓝衣的拜祝珣为师,心地纯善记性极佳,圆脸穿黄衣的却硬被寻常堂另一个主人抢作徒弟,胆大心细初生牛犊不怕虎。 刚想到那个人,背后便传来他素来散漫拖沓的脚步声。祝珣正欲回身,后腰一阵酸痛,不由心中微气,不动声色,只听贺徜带着讨好的声音笑嘻嘻在脑后响起:“我去买了两只鸡,中午炖汤给你喝,顺便到前头捞些补气的药扔在汤里,啧啧,保你喝完生龙活虎!”祝珣听得哭笑不得,却不理他,唬得贺徜倏然转到他跟前,蹲下身体打量他的脸色,怪叫道:“不就是在惯用的膏药里加了点料,至于气到现在?昨晚是谁又哭又叫缠着老子唔——!” 这个人!两个徒弟就在不远处,祝珣连忙伸手却捂他的嘴,贺徜得意哈哈一笑,顺势在他手心大大亲了一记。祝珣只觉掌心温热,指尖轻拂过贺徜长长的眼睫,不由心软成一片。他只要与自己说话,或蹲或坐,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做到这般。祝珣微叹口气,“你明知道今天……” 贺徜撇撇嘴,“我只知今天你难得不开那劳什子讲学,谁晓得偏有不速之客要来。”祝珣道:“自半月前捕风楼传讯来,我早就告知大家取消今日讲学。”贺徜面上 分卷阅读157 愈加不喜,一屁股坐在藤架下花坛边,“当日谁都道捕风楼要倒,叫桥生做了楼主,竟又混得风生水起。”祝珣浅笑道:“千言堂后,七大门派发书罪己,桥生信守誓言,果真归还碧血书上的绝学,成就他一代侠名。他取代沈荃做捕风楼楼主,实乃武林之幸。”贺徜嗡声嗡气道:“捕风楼勾结魔教,害你家破人亡,老子都替你气不过,你倒大方!” 他虽身负绝顶医术,但从前行踪诡异正邪莫辨,江湖上鲜有人识得他。当年沈荃笼络他为看顾沈营,他全凭对血寒蛊的兴趣,于捕风楼却并无好感。偏偏他此人最是护短,那时与程溏同行,都要出手教训那些大放厥词叫程溏不快的杂碎,自从与祝珣一道,更将他的仇人都恨得咬牙切齿。祝珣眸中微微恍惚,须臾却笑了一笑,伸手握住他,“胡说什么,我的家就在这儿。” 贺徜情不自禁笑得露出了牙齿,太阳透过藤叶缝隙在他脸庞落下斑驳光影,叫祝珣一时看得愣住。贺徜慢慢抬起身,手上稍用力拉得祝珣前倾,小心翼翼,一点一点靠近,最后吻在他温暖如玉的额头,如获至宝。他过去邋遢懒惰放浪形骸,如今每天洗刷得整齐漂亮,只盼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分。他素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哪里想得到竟有一日心甘情愿窝在一座小镇,守在那人身边便如有拥获全世界的满足。他做人行事只顾心意,胸中从无是非对错,那人言传身教,却叫他渐渐明白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该,惟恐在那人眸中看到一丝失望。 祝珣闭上双目,缓缓抬脸,直至鼻息交融,四唇相贴。微风吹来孩童的欢笑,他却早已忘记周遭。他曾经以为桑谷被毁,他的天地就此崩塌。但千言堂后纪雪庵不知所踪,突然却冒出一个莫明其妙的家伙,扬言要与自己比试医术。医术是为救死扶伤,如何用来比试?那人竟在七个无辜百姓身上下了七种异毒,领至他面前叫他速速接受比试。 他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心知碰到了一个疯子。自桑谷覆灭,一夜之间他心中生出许多黑暗恶毒的念头,但当遇上真正的疯子,才叫他发现无论多么自暴自弃,他对痛苦的病患仍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为解毒需一味草药,独自入林采药,却从山坡滚下。疯子暗中尾随他,竟飞身扑来相救。一时间情势逆转,那人受了重伤,他一面替他包扎,一面出言警告,若再滥伤无辜,便将他扔在山中自生自灭。那人反问道你若不医好我,谁带你出去?荒山孤林,天穹苍茫,叫他心生孤鸟难飞的悲凉之感,竟说不出话。那人却猛地抱住他,高声道我带你出去,出去后我就听你的话。 那人与纪雪庵那么不同,简直云泥之别,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但若那时他的心是死的,那人却活得那么恣意盎然,叫他的情思亦一丝丝复苏。他果然听自己的话,不再做过分可怕的事,哪怕满脸不快,也乖乖去替受伤的村民接骨。漆黑的雨夜,两人湿透了衣衫,那人紧紧拥着他,火热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叫他再无法逃开那人滚烫的嘴唇。意识在极度的快感中模糊摇荡,他恍恍惚惚地想,纪雪庵是冰,那人却是火,他从前温温吞吞无法融化纪雪庵,如今孤寒彻骨又如何拒绝贺徜。 用过午膳,小憩片刻,祝珣亲手煮一壶茶。贺徜手里抛完着烧火的蒲扇,口中酸溜溜道:“人还没来,你便眼巴巴地烧水煮茶……”祝珣不由抬头一笑,“我烧的是水可不是醋,你又浑说什么,药性相冲,他们都喝不了茶。” 贺徜难得正经道:“遭再大的罪也总算有个头,今日把过脉若无恙,便是我们大功告成啦。”祝珣轻声反问:“遭罪么?”贺徜重重点头,“整整两年静养在山中,每天灌药之外只能吃些白菜萝卜,沾不得荤腥。更要命的是每碗药都以小情人的血作药引,吃不到人偏要喝血,呸,老子觉得真是生不如死!”祝珣微微出神,“生不如死?你尚且如此,他的脾气只比你更坏,却生生忍到如今。我猜,他这辈子大约都不敢再轻易提一个死字。他如果死了,丧的却是两条命。” 生死相随,念在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四个字,但当真正见识,才知是如何鲜血淋漓的一幕。二人不约而同想到当日,捕风楼传信于合霞山,叫他们日夜兼程赶至湖城捕风楼别庄,见到命悬一线的纪雪庵和程溏。 祝珣头一回到湖城,贺徜却一眼认出,此处正是整座别庄最为阴寒之地,当初他将韦行舟剖胸取心的那间竹庵。西首南窗下那张从前沈营躺过的玉榻,此刻却躺着纪雪庵。祝珣双手撑住轮椅,身后小童机灵地奔上前去,摸过纪雪庵脖子鼻下,回头白着脸叫道:“公子,这人已经没气了!” 祝珣只觉双臂一软,复又跌坐入轮椅,贺徜却三两步迈到榻边,一手拂开小童,一手去掰纪雪庵的下颌。果不其然,大约是桥生的吩咐,他的口中亦含了数块寒玉。他微松口气,又去探纪雪庵的手腕,腕上已然无脉。贺徜缓缓渡入真气,凝神细切,随后从怀中摸出一根金针,刺入纪雪庵指尖,继续催动内力,良久才见伤口处慢慢汇出一粒血珠。 他并未察觉祝珣的目光从纪雪庵身上停落在他的面庞,只觉这人前所未有的肃然叫祝珣亦心神渐定。他看贺徜取针刺指,精神为之一振,唤小童将轮椅推至榻尾书案旁,提笔便写。贺徜见纪雪庵指尖终于冒出血来,收回渡气的手抹去额头的汗,喜道:“他没死,不过是先前血寒蛊发作太厉害,令身体趋吉避凶陷入假死,才好叫蛊虫平息。死人的身体哪有他那么冰?更不会手上流血——” 他语罢回头,只见祝珣已不在身后,却从一旁递过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这是往常他发作时,我惯用来压制蛊虫的方子。”贺徜伸手接过匆匆看完,忍不住连道三个好字,他平素说话向来阴阳怪气,此时却毫不吝惜夸道:“不愧是桑谷手笔,紫曲草和三味荚都是长在天颐山寒峰之上的草药,菱叶蝶亦是西域夏季特有的蛾子,相近相克,想必天性便能抑住血寒蛊,只是不知……”祝珣会意接口道:“紫曲草和三味荚,还有菱叶蝶粉我都带在身边。”暗中却吃惊于贺徜博闻广识,明明他从未涉足西域。 贺徜抬头笑道:“我先以金针入气重塑他经脉,将他从假死中逼醒,而后煎药灌汤,便能暂时脱险。”却一眼撞在祝珣视线中,瞧见他面上还来不及收起的欣赏,竟千年难遇地脸颊发热,哼了一声道:“你本事还算不赖,就许你给老子打下手罢。”祝珣摇头一笑,方要说话,衣角却被什么扯了一记。 他回过头,才看见墙角一张矮塌上躺了一人,却是程溏。程溏半身赤裸,胸前裹了厚厚的纱巾,面如白纸,吃力道:“救他 分卷阅读158 。”祝珣一惊,反握住他的手腕,却触到止血的布巾,不由道:“你又放了多少血?便是为了救雪庵大哥,你不要自己的命了么?”贺徜走到程溏身边,晃着脑袋嘲讽道:“老子听说啦,不过是看过一回老子剖心,不自量力也想学么?伤口未及骨,离心脏还远着,却弄破好几条血脉,差点失血而亡,真是蠢极!”程溏虽被责骂,却浅浅一笑,“若能救他,要多少血拿去便是。” 竟被他一语成谶。 纪雪庵九死一生险象环生,程溏失血过多高热不退,待到二人渐渐安稳,祝珣和贺徜真正开始着手除蛊,已是月余之后。程溏体内的血虽对压制血寒蛊雄虫有益,效用却愈来愈低,叫祝珣不敢贸然用在纪雪庵身上。贺徜盯着他的药方,彻夜翻读医书,竟写就另一张方子,却是给程溏喝的。原来他打定主意要以程溏的血入药,既是如此,只要让血真正成药,岂不事半功倍。他满心只为解除血寒蛊兴奋,祝珣却不得不替纪雪庵和程溏二人打算,细细改了方子,叫程溏的血只作药引,每日放血三滴便可。 桥生救下纪雪庵与程溏性命,却始终不曾露面。待四人回到合霞山,令纪雪庵居于寒室,衣仅蔽体,每日只食清粥小菜,少动少语,最好连情绪都莫要起伏,如此静养。程溏身为药引,自然也住在无息老人的小院中。后来祝珣和贺徜下山,定居萱州,便也是为了若有意外,能尽快赶至合霞山。 祝珣忆及往事,不由叹了口气,“半月前合霞山传来消息,雪庵大哥身上的血寒蛊似已除尽,原该我们上山一趟,却劳烦他们走一回。”贺徜不以为然,“既是他们有所求,本就当亲自上门。”祝珣笑了一笑,“已有两年不见,不知他们可还好?”贺徜微微警惕,“你总想着他作甚!”祝珣失笑道:“我是在想雪庵大哥和程公子之间……听闻我们走后不久雪庵大哥便闭门入关,他们二人莫非也两年未曾谋面?”贺徜不及他心思细腻,答非所问连连点头道:“是了,他原本不该再擅动真气,但据说无息老人传授他一套平心静气的内法,与血寒蛊倒不冲突,不知纪雪庵这两年功夫可有精进?” 说话间,院外有人叩响门环,嬉耍的童子应声跑去开门。祝珣与贺徜对视一眼,客人终是来了。 贺徜推着祝珣至屋外廊下,便见童子领着二人步入院内。当先那人一身白衣,冰姿雪貌,后头一人身形瘦小,眉清目秀,正是纪雪庵与程溏。两年光景不曾在他们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纪雪庵立定在廊外,抱剑淡声道:“别来无恙。”程溏踏前一步站在他身旁,微笑道:“祝公子,贺神医,又来打搅你们啦。” 祝珣乍见故人,心中激动,一时忘了言语寒暄,只请二人进堂屋坐下。贺徜本就疏于礼数,毫不计较纪雪庵人情冷淡,反对程溏朝他们两人的称呼极为满意。待到四人入屋,贺徜抬眼瞧见纪雪庵坐在祝珣下首,胸中警铃大作,咳了一声道:“纪雪庵便随老子去内室,本神医替你用针诊脉。” 纪雪庵当初假死,体内血气淤滞,乃贺徜以金针刺入经脉要穴,重新打通而成。此番为探查其体内血寒蛊雄虫是否尽灭,少不得提气运功,将寒气从每个毛孔逼出。祝珣腿脚不便,本就行针勉强,贺徜更不会再叫他瞧见纪雪庵赤身裸体的模样。纪雪庵不置可否,道一声有劳,便随贺徜一同步入内室。 堂屋中只剩下祝珣和程溏。童子奉上茶水,程溏笑向祝珣道:“看来贺神医对你很好。”祝珣微微赧然,“他惯有些小心眼,叫你们见笑了。”却又垂下双目,轻声道:“若不是他,恐怕如今我尚不知何去何从,仍沉浸在桑谷覆灭那夜的噩梦中醒不过来。”抬眼见程溏笑看着他,不由问道:“你们呢?这两年在合霞山,你同雪庵大哥过得如何?” 程溏淡淡一笑,捧起茶碗喝了口水,才道:“合霞山东麓崖顶有一间草庐,原是无息老前辈从前闭关练功之处,屋后不远便是悬瀑,倒也称得上寒室。雪庵居于崖顶,我在小院陪伴前辈,每日送饭送药去草庐,搁在屋外石阶上。”祝珣听得愣住,虽这些事是他和贺徜吩咐纪雪庵做的,但当真听到这等苦僧般的日子,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那你们——”程溏接口道:“少动少语,除了前辈在头一个月上崖授予雪庵一套心法,他这两年不曾踏出草庐,亦不曾对任何人说话。” 祝珣沉默不语,日日相见,相思之人却作不见,他不知程溏是如何度过每一天。却听程溏继续道:“雪庵住的那间草庐东面开了半堵墙的窗户,上头挂着避光的竹帘,从屋外便能拉起。有一日,天未亮我便上崖,将篮子放在石阶上,却不舍离开。正当徘徊在屋外,却听见有人从屋里抽开窗栓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只见那排窗户正对着东方,而太阳就要升起来。”他顿了顿,“他曾说过,要和我一同看合霞山的日出,原来他也没有忘记。”说着又笑起来,“从此往后,我必赶在太阳升起前上崖,他从里打开窗栓,我在外拉起竹帘……两年时光,但凡晴天,每一次日出都不曾错过。” 高山崖顶,云海日出,窗里窗外两个人,抬头望向同一片天。祝珣听得神往,程溏复又道:“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想,能够这样守在他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哪怕要我一生都待在合霞山上,又有什么不好?但他十余岁起便行走江湖,来往无拘,自由任己,岂会甘心一辈子囚居于一间陋室?他的蛊毒既清,亦是消除我心头最大的忧患,但或许往后他便不再需要我了。” 祝珣不由动气,“你以为他留你在身边两年只为取你的血来除蛊?你未免太看轻自己,也太看轻他了!你难道不比任何人都明白,叫他对谁动心是世上最难却也最快活的事?事到如今,你却仍在怀疑他对你的感情,你怎么能……”程溏摇了摇头,“我并非怀疑,只是动情的代价未免太大,他有没有对我失望?会不会后悔?不过——”他忽然抬头一笑,“就算他不再要我,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却决不会轻言放手。他固然决绝倔强,但我亦受惯百般无奈,万般委屈,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当初为了救沈营我拼命跟随于他,如今再心无旁骛,任他冷硬如石,我亦要水滴石穿。” 午后斜阳照在他眉间,目中神采流转,笑意盈盈,却有着说不出的坚毅。祝珣看着程溏,心中忽而欢喜忽而难过,原来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并肩立在纪雪庵身旁。 却骤然听到一声巨响从堂后传来。祝珣和程溏对看一眼,程溏推着轮椅绕至后院,二人目瞪口呆看着纪雪庵和贺徜在屋顶上飞身过招,而屋顶上则破了个大洞。眼花缭乱间,两人又一齐落到院中,连璋未出鞘,却被纪雪庵 分卷阅读159 横在身前,抵在贺徜的脖颈处。 纪雪庵口道承让,便收势走向程溏。贺徜在他背后气得哇哇大叫:“气死老子、气死老子了!你便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可恶、可恶!无息老人明明叫你平心静气,怎地你内力愈发见长?”纪雪庵冷哼一声,“冰底潜流,厚积薄发,同为习武之人,你连这道理也不懂么?”贺徜犹自嚷嚷不止,触上祝珣暗笑的眼神,咕哝一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三人走来。 二人既已比武,想必纪雪庵已痊愈。祝珣微笑道:“雪庵大哥,恭喜。”纪雪庵点一点头,待贺徜走到祝珣身后,向二人深深行了一礼,“二位恩义,我受之良多,不敢轻言谢。山高水长,往后有用得到纪雪庵之处,纪某万死不辞。”祝珣知他极重诺言,自不多说什么,只叫他快快起身。贺徜则有些受宠若惊,嘴里喊着罢了罢了,面上颇不自在。纪雪庵直起身,朝二人深看一眼,郑重道:“告辞。”语毕竟一手拉住程溏,二人倏然离地,跃过寻常堂的院墙,不见踪迹。祝珣和贺徜面面相觑,忽然一齐笑了起来。 纪雪庵拉着程溏踏过片片屋瓦,奔至石榴巷深处,又跑出平安坊。青天白日,谁家孩童坐在屋外剥栗子吃,抬头望见两道身影,惊叫天上有白色大鸟,霎那间又不见,揉了揉眼只道看错。两人跑至松朴镇南河港,沿着江堤溯流而上,直待闯入芦苇深处才停住。环顾四周,不见前路,难觅来踪,仰面只见长河落日,俯首惟有江水滔滔。 程溏抬脸看着纪雪庵,自他出关二人尚未好好谈过,他要与自己说什么?却听纪雪庵开口便道:“那天在湖城郊外的庙里,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或许连心跳呼吸都没了,但我听得见你说的每一句话。” 从他嘶声力竭的惨叫,到最后破碎不堪的气音,纪雪庵都听在耳中。程溏愣了一愣,脸色有些发白,勉力笑道:“是么?”纪雪庵沉声道:“我又惊又怒又痛,恨不能跳起来将你打醒。小溏,你不欠我,你从不欠我什么。”他眼底的气恼痛心如乌云蔽日,那么浓烈,叫程溏的心揪成一片,再也不管不顾,伸手抱住纪雪庵,迭声唤道:“雪庵雪庵雪庵……真好,你没事了,雪庵,太好了!” 程溏这才发觉先前对祝珣说了大话,本以为自己只要能静静守在他身边就已满足,但原来根本不够。他想看到他笑,看到他恼,想亲他,抱他,想再见连璋出鞘气贯长虹,想与他携手江湖同游天下。他感觉到纪雪庵回抱住他的腰,手臂更收紧几分,脸庞简直欲嵌入纪雪庵胸膛。他轻轻的回应便叫程溏心底热流满溢遍地,情难自禁,将胸中最深的愿望和恐惧一齐哭喊出声:“别离开我!别不要我!永远都不要!” 纪雪庵一把将他抱起,紧紧搂在怀中,哑声道:“傻子,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你,怎么会轻易把你放走?你当初好大胆子要跟在我身边,从今往后再也跑不了。我认定的人,认准的东西,那就永远是我的。”他的话霸道不减当年,叫程溏忍不住笑了起来。 却见他眉眼弯弯,面颊上却还挂着泪珠,愈发显得可怜兮兮,任谁见了都道他乖巧无害。而纪雪庵沦陷在他的微笑中,甘之如饴,一生回味。 (完) 这次连番外也完结啦,正文烂掉的尾巴也算补上了吧(心虚) 谢谢追文的姑娘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