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老哥》 壹 - 老哥是笨蛋! 这个观点打张霈记事起坚持到了现在。 俩人差叁岁。 家里爹妈忙,张霈再烦她哥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她哥带大的。 但在有限的记忆里,她哥简直就是大魔王。 她哥基本吃素食,她爱吃肉。可一旦饭桌上有个荤菜,她哥的筷子就变得异常积极,筷子绕盘转叁圈也得把她筷上的肉打回盘里。这事儿往往以爹妈训她哥好好吃饭别瞎捣蛋结尾。 她小时候还有个口头禅“不是说……” 她往往开口是:“不是说我交了个新朋友吗……” 她哥打断她的话:“【不是说?】到底是不是啊?” 她说:“是啊。不是说新朋友吗……” 她哥又笑眯眯打断:“那到底是不是啊?” 她被气哭她哥笑得就更欢。 她哥带她干的好事一时半会儿也列举不完。 比如带她撬书房门锁打游戏,一打一下午结果作业忘写了;比如偷着给人门卫老头改自行车,车蹬子一转四周遭串灯闪得跟迪厅一样,后座还接了个破音响立体环绕循环播放“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再比如她生日时爹妈忙忘了,于是老哥翘课带她去游乐园还差点把人搞丢,因为这事儿老哥挨了他爹一顿血揍。 凡此种种,老哥在她心里的形象实在算不上伟岸。 你问老哥长什么样儿? 这个她也说不清。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又一起待这么多年,她很难客观评判老哥是美是丑。在张霈的观点里,哪怕驴粪球看时间长了也是顺眼的。 到了上学的年纪,爹妈为了让他俩在学校里有个照应,张霈早入了一年学。她二年级时老哥四年级,她四年级时老哥六年级,她六年级时老哥初二。 今年她升初中,老哥初叁年级了。 - 初中生刚入学,对神秘的中学生活多少是有点敬畏的,尤其被高年级的找,八成没好事。 所以当张泽揣着兜往初一这边走的时候,一边受着初一小孩诚惶诚恐的注目礼,一边皱着眉头寻思:“霈霈在哪班儿来着?” 张霈座位靠窗,她正收拾课桌,冷不防脑袋被人一敲,抬头一看,是她哥。她哥在家里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在外头却总是臭着张脸。 她一皱眉:“你怎么来了?” 她哥也一皱眉:“什么态度这是?该叫学长懂不懂?” 她:“学长好,学长找我干嘛?” 她哥说:“还能干嘛?放学我得打会儿球,乖乖在教室等着听见没?去球场那边也行,但你认识道儿吗?” 张霈说:“干嘛呀?我自己也能回家。” 她哥说:“你别。到时候真出个好歹爸妈得弄死我——记住没?别乱跑啊。” 说完扔下条巧克力,走了。 她同桌刚才大气儿不敢出,这会儿才小心翼翼发问:“刚才那学长找你干嘛?是要打架吗?打架之前给巧克力是什么江湖规矩吗?” 她说:“不是,那我哥。” 她同桌:“哇!那你哥?” 张霈不知道“哇”的这个点在哪里,过了好长时间才后知后觉,她哥大概在学校挺出名也挺受欢迎的。 - 她现在跟老哥挤一张书桌写作业。 老哥掀书页的胳膊肘不时撞到她,她瞪他一眼:“还挤!非来我房间干嘛?!” 张泽瞥她一眼,拉着长声儿不情不愿地:“德性,以为谁乐意啊?要不是妈让盯着你写作业,我费得着这劲呢?” 这可让她逮着了:“那,好哥哥,能帮我把作文写了不?叙事文四百字,主题是印象深刻的一件事…” 她哥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差不多得了啊,我当初没哥没姐我怎么过来的?” “那我这不是有哥吗?” “自个儿写。” “切。”张霈嘟嘟囔囔:“人家想有妹子的还羡慕呢,身在福中不知福……” 张泽又掀一页书:“谁羡慕赶紧打包给他邮过去,我倒贴五十块钱。” 小女孩在这种口头玩笑上有着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有啊!多着呢!要不你把我切块儿分了吧!” 张泽爱耍贫嘴,语气欠儿欠儿的:“那我可不敢,要有那胆儿我现在早回屋了。” 这话叫张霈心里有点难堪又憋屈,这样一来就好像他是特不愿意待她屋里,她反倒上赶着似的。 她扭头瞪他,他装没看见,依旧低头看书。 屋里一时静下来,张霈本来是有点恼的,但不知是不是台灯灯光过于柔和的缘故,她忽然发现… 老哥侧脸有点好看。 他们一家人确实都长得不赖,老哥不犯贱时就这么低头看书,竟然有点儒生气。 她脸有点红,不知不觉的。 他一偏头看过来却带股邪劲儿,刚才那点书卷气荡然无存,一抬下巴一眯眼又成了大魔王:“写你作业,看我干嘛?我好看呐?” 她闷下头噌噌瞎写,也不说话,张泽觉得妹子大概让自己逗火儿了,也咳一声不说话。屋里一时安静极了。 但就安静了一会儿。 张霈正瞎划拉数学题,冷不丁旁边一声:“代二元一次方程不就完了吗,这弱智问题还用想?” 她抿起嘴,啪唧把数学练习册推旁边儿,抽出英语作文本来。 没过两分钟她哥又不咸不淡地挑刺儿:“五句话仨语法错误,上课干嘛去了数星星了?” 她憋着气,又把英语推一边,拿语文作业出来写。 “第二个字儿就错了,你这考试不白扔分儿吗?” 张霈是真火儿了,尤其是心里刚有点涟漪,这会儿自己在他跟前被这么损,真是丢脸极了。 她拿书把他打出去:“出去出去!你烦死了!” 张泽嬉皮笑脸哪壶不开提哪壶:“哎至于吗,说两句脸就气红啦?宰相肚里能撑船懂不懂?” 张霈连推带搡把她哥推出门,自己转身扑到床上,一闭眼就是她哥刚才低头看书的样子。 啊啊啊,救命,人不能也不应该,并且那可是该死的可恶的大魔王亲哥!!自己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她迅速转移自己注意力,脑子里开始过班里几个帅气男生的脸,自导自演了一出几个人为她争风吃醋的修罗场。 万幸,还好,她对帅哥还是心动的。 滚过来滚过去,张霈终于把那点小火苗压下去,翻个身再一抬头发现张泽竟然就立在床边看她,眼神莫名其妙的:“干嘛呢?拧成麻花了都。” 张霈一个激灵蹦起来:“你怎么又进来了?!” “废话我书还在这儿呢?” “滚出去!” “哎我又怎么了我?” “滚!出!去!” - 临近期中考试,张霈有点慌。 他们学校英语考试是连口语一起的,她口语不大行。 同桌是个万事通,纳闷道:“口语?守着学霸后桌你干嘛不问?” 她问:“后桌口语好啊?” 她同桌说:“你不知道哇?你后桌大学霸,人就在大英帝国长大的,口语也好——不过学霸一般都不太好说话,要不我帮你问问?” 张霈回头看了一眼后桌座位,后桌这会儿还没回来。 她觉得亲自问还显得真诚,于是说:“我,我还是自己来吧。” 课间,张霈回过头毕恭毕敬问道:“徐淼同学,听说你的口语很好,请问你平时是怎么练习的呢?” 徐淼抬脸看了她两秒钟:“多练,多听。” 这不废话么。 张霈:“那有没有那种,就是可以快速提升的?” 徐淼:“多听,多练。” 张霈:“……” 可能学霸确实不爱搭理人吧。 她道了谢回过头,同桌戳了戳她正要说什么,她肩膀让人一拍—— 回过头,徐淼说:“我放学后刚好有演讲稿要练习,你感兴趣可以留下来听。” 好耶! 张霈得到学霸一对一教学机会欢天喜地,回头悄声跟同桌说:“学霸挺好说话的。” 张霈又想到得跟老哥说一声,于是大课间噔噔噔跑到高年级这边来,在她哥班门口逮了个人问:“学姐好,请问张泽在不在?” 学姐往教室一瞅人没在,跟她说:“张泽可能在下边打球呢,你要有急事去操场问他?” 张霈忙摆手:“不用不用,麻烦回来告他一声我放学有事,就别等我了——我是他妹。” 那学姐一愣:“妹妹?亲的?” 张霈点点头。 那学姐纳闷:“成。”又自言自语道:“怎么没听他说过呢。” 张霈心说因为张泽指不定多烦我呢,嫌提我碍眼呗。 大课间结束,预备铃都响了,张霈刚准备好下节课教材,冷不防马尾辫让人提拉起来了。 扭头一看,又是她哥。 显然是打完球刚从水房出来,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全是水,校服短袖都被打湿了,额前碎发滴着水,水珠落在鼻尖上,居然有点像小李子。 她哥还没等她说话,手往窗框一支,问:“什么意思?放学还想去哪儿啊你?” 她说:“不去哪儿,就在教室,练口语。” “练口语?”她哥皱了皱眉:“你自己?” “不是,和一个同学。” “男的女的?” “男的。” “男的?”她哥上下打量她一通,狞笑起来:“小兔崽子,别是刚一上初中就搞对象了吧?” 哪儿跟哪儿啊这是? 她余光一瞟后桌,好在人家在办公室还没回来。 本来光明磊落的事儿,让他这么一说就好像真有什么一样。 张霈争辩道: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啊!” “没有你心虚什么?” “谁心虚了!” 张泽又一抬下巴,明明笑眯眯,却像条蛇一样让人脊梁骨发凉:“最好没有,要真有,我打断你的腿。” 张霈皱皱眉,这人怎么这么凶啊? 上课铃响了。 张泽左右看看楼道里没人,伸手隔着窗户拿湿漉漉的手捧了一把妹子的脸。 “脏死了!”张霈“呀”一声,又炸毛了。 张泽哈哈笑着吊儿郎当往回走,碰着一见他就吹胡子瞪眼的教导主任还打了个招呼。 同桌说:“你跟你哥关系真好啊。” 关系好吗? 她扯一张纸巾擦着脸上冰冰凉凉的水珠,冷不防听到后面咔哒合上钢笔笔帽的声音。后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过你怎么不找你哥练口语呢?高年级一般外语都不错吧。” 说到这儿张霈就生无可恋:“他?他选的法语。成绩倒是不错,就是把英语给带偏了,张嘴就一股法棍味儿。” 这个档口儿老师走进教室,上课了。 - 贰 - 放学后,张泽照例跟哥们儿去打球。 打了半场他突然叫停,看了眼手表把球扔给于程飞:“你们打,我有点事儿先撤。” 于程飞接住球,问:“什么事儿啊?今天心不在焉的。” 张泽说:“看孩子去。” 于程飞笑骂:“扯淡呢。” 张泽灌了口矿泉水,说:“那位宝儿不初一了吗,说跟人家练口语。我去盯着点,万一有个闪失我爸妈得把我吃了。” 于程飞早先跟他们是邻居,后来搬家离他们远了,但跟张泽还是玩在一起。他比张泽大一岁,已经高一了。操场是初中高中部混用的,张泽在哪儿都混得开,个子又高,因此跟他们校队这帮人关系不错,常在一起打球。 于程飞讶然道:“霈霈都初一了?” 张泽说:“是啊,烦。” 于程飞推着他:“那一块去看看,好久没见霈霈了——不然待会儿咱们在x炉吃个火锅,你跟叔叔阿姨说一声?” 张泽想了想:“成。” 两个人跟哥们道别,往低年级教室这边走。 于程飞跟张泽没什么隔阂,也是真把张霈当妹妹看的。小时候他没少帮张泽看孩子,后来搬家就没怎么见过小姑娘,但在学校里也就能跟张泽打照面。张泽却很少在学校提到张霈的事,跟他关系一般的人多数以为他是独生子。 两人一路往教室走一路聊,于程飞说:“……明年你升高一应该是直接能进校队,教练估计都给你内定好了。但高中学习也不轻松,要还走信奥就得掂量掂量,到时候两头都集训,时间肯定排不开。” 张泽随手扯一把甬路边窜出来的枝叶,半枯的叶映在手里,他说:“我不打算学奥数了。” 于程飞一愣:“……那真是可惜了。” 他没问张泽为什么放弃。 他并不因为张泽比自己小一岁就如何如何,很多时候,张泽考虑得比同龄人多得多,身上常透出超乎年龄的沉稳。 于程飞说:“正常应试也不赖,中考好好考,争取进实验班,985基本稳了。” 张泽说:“这不就有时间打球了?” 于程飞捶他一拳,两个人说说笑笑上楼走到教室边上,透过半敞的窗子一瞅,张泽脸立刻黑了。 张霈没坐在她位子上,而是立在教室中间那张桌子旁;教室最中间那张课桌上坐了个混小子,一手捏着几张纸,另一只手正居高临下抬张霈下巴—— 张泽心里的无名火噌噌往上涌,他这人平日里没个正形儿,越生气反倒越带笑模样。因此笑不呲儿绕到门口一推门,声音温和得让人害怕:“霈霈,跟这位男同学干嘛呢这是?” 于程飞跟在张泽身后进来,本着家丑不外扬的精神把门关严实了。 教室里那俩小孩一听动静都朝这边看过来,那混小子面无表情放下手,从课桌上下来;张霈纳闷看着张泽:“你不先回家了吗?” 张泽皮笑肉不笑的:“先回家哪还看得着这出啊。”说着大踏步走近一薅徐淼脖领子:“小子,手往哪儿摸呢?碰她问过我了吗?” 于程飞在后头抱着胳膊看戏,张霈却急了,扯他胳膊:“你放手,什么摸不摸啊的,人家帮我纠正发音呢!” 张泽是桃花眼,少年人长一双桃花眼多呈女相,带柔气;这双桃花眼却跟会吃人似的。加上张泽在学校名气大,学校就是一个小型社会,初一小孩被目露凶光的高年级找茬,很难不害怕。 徐淼面无表情看了看张霈,又看了看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最后抬眼看向张泽:“学长,你误会了,我们确实是在讨论学习。” 张泽才特么不管是不是讨论学习,他单看俩人腻一块儿那姿势心里就窝火儿。正要发作时,于程飞走过来打圆场,拍一拍张泽膀子:“小泽,有摄像头,收敛点儿。” 一只手把张泽胳膊拽下来,另一只手摸了摸张霈脑袋,眼睛却看着徐淼,说话客客气气的半点不摆前辈架子:“不好意思啊,这位学长火气冲,我代他跟你道个歉。你也看见了,霈霈她哥脾气大,要真急起来我也拦不住。所以日后咱们尽量少做这种让人误会的事儿,霈霈也是,听见没?小泽脾气也改改,吓着学弟也不好。” 徐淼仍是面无表情整整衣领,眼睛里没激起半点火也没半点害怕的意思,就这么沉默地略一点头。 张霈却怕了——这算啥啊,麻烦人教口语,完了还让人家费力不讨好。但她也不知该怎么办,立在叁个半大少年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个笑面虎,一个地头蛇,一个冷面郎君。 末了,于程飞将她轻轻一推:“行了,快去收拾东西,我跟你哥在外边等你,咱们吃火锅去。”余光一瞟徐淼:“这位同学要不要一起?” 徐淼说:“谢谢,不用了。” 张泽剜了一眼张霈,那意思是“回家再收拾你”,瞪完跟于程飞到楼梯口等着去了。 教室里这会儿没了那压死人的沉闷气氛,张霈才敢大喘气儿,她小心翼翼看着徐淼:“对不起啊徐淼,我哥他脾气太坏了……他,他也不是故意的…谢谢你,我们下次再……” 徐淼听她颠叁倒四说完,仍旧点点头,又说:“你的发音其实不错,但注意放松舌尖,就像刚才那样不要紧绷,爆破音多练习就好。” 张霈放下心来,看来人徐淼气量大,没把这破事儿放在心上。 她匆匆收拾完书包,跟徐淼道别:“那我就先走啦,下周见!” 徐淼点点头,目送她走出教室,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轻声复盘稿子。太阳在窗外沉沉坠下去,他接起手机来,司机在那头问:“阿淼,不要学习太晚,太太设了门禁,晚上钢琴课不能迟到的。” 他说:“我知道了。” - 叁 - 于程飞问:“霈霈,上初中感觉怎么样啊?” 张霈夹着毛肚七上八下,说:“还行,没想象中的难。” 她又问:“那于哥呢,高中是什么样啊,累不累?” 于程飞弯眼睛笑,身子往后头一靠:“累倒算不上,我也没那心力去挤独木桥。” 张泽说:“叔叔想让你到国外念高中,干嘛不去?你大学反正要在国外念吧。” 于程飞想了想:“我这人故土情节还是比较重的,想多陪祖国母亲几年。” 张泽说你就扯吧,两人拐着话题又说起别的事儿来了。 张霈侧头看于程飞,说实话,她觉得于哥不如她哥好看。她哥是那种立在人群中很出挑的、能让人一眼注意到的美人类型;于程飞却不是,长相跟碗素面条似的,但身上说不清道不明有种感觉,想让人挖开看看他里头藏着什么东西。 于程飞是笑面虎。 张霈跟他差四岁,打记事起到现在,从没见他阴过脸。当然,也许是她跟人家相处得少,可在她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从小孩到大人,给她这种感觉的,只有于程飞一个。 什么感觉呢? 他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好像从来不生气,可你就是不敢在他跟前造次。按理说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可是立在他身边莫名觉得可靠——这种可靠不是人对人的依赖,更像是荒原里的兽寻到一处庇护所。他跟人交谈,谈及的不过是日常琐事,他好像什么都放在心上,又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看起来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却没有任何使人难堪的地方。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透——有时候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于程飞这个人活着,仅仅是因为他想活着,他是随时可以羽化登仙的。 张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形容这种感觉,直到十年后在帐篷里翻开一本书,有句话说“…身上神性太重…”,她才意识到于程飞这个人——或者说,这个灵魂,是她见过的最接近神的一个。她借着昏黄灯光偏头看过去,两千米海拔的风呼啸着撕扯帐篷,于程飞戴着眼罩和衣躺在她身边的睡袋里。 不过这都是后话。 这顿火锅因为有于程飞在,吃得还算和谐。张霈在某种程度上很亲近于程飞,小时候甚至有过于哥是不是才是自己亲哥的想法。 仨人吃完了火锅分道扬镳,明天是周末,于程飞慢慢看着这对兄妹走远,自己才转身往家走去。 - 今晚爸妈都没回来,张霈忧心道:“爸妈又没回来,家里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啊?” 张泽拍她后脑勺:“洗你的澡睡你的觉去,真出事儿也轮不着你操心呐。” - 成年后再回望中学时期,感觉就在一瞬间。 张霈浑浑噩噩度过了初一初二。许多事情都在意料之外,比如她没意料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是徐淼,也没意料到自己对张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会与日俱增。 可是,这种有悖人伦道德的事,是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能轻易诉说的。 当年她以为徐淼是冰山类型,高岭之花,相处时间长了,发现就是个被保护得过了头的小少爷。家教太严,所以过于天然,在与异性相处这方面几乎空白,所以当年托着她下巴认真教发音时造成了那样的乌龙闹剧。 她哥却一直对徐淼颇有微词,他戳她脑袋:“离姓徐的那小子远点,听见没?告诉你,这世界上,男的,好人,除了老爸就只有我,在别人面前都长点心听见没?于程飞?于程飞也不行,越禁欲越变态,没听说过啊?” 她这时候已经开始注意自己在人前——尤其是在张泽跟前的形象了。她无比盼望早早升入高中部,这样自己就也是大孩子了,就能像高中部的学姐一样大大方方拍一拍张泽的肩膀:“张泽,你想考哪个大学?” “大学”这个词,对初叁的张霈来说还过于遥远。 徐淼想了想:“大学?应该会去国外,念完硕士回来给我爸打工。”他苦笑一声:“没办法的,我爸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没有其他选择。” 张霈不太理解徐淼的苦楚,叹道:“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往国外跑哇?我就不想去。” 徐淼问:“还有谁?” 张霈说:“于哥呀,他明年毕业后就出国,说去北欧那边。” 徐淼沉默两秒:“他也是独子,继承家业也是应当。” 张霈摇头:“不是,我哥说他不念商科,是去研究什么地理——诶呀我不太懂,反正听起来很新奇。” 徐淼有点讶异,但没多问。 徐淼是喜欢张霈的,他还没开窍,张霈也不自知,她忙于应付即将迎来的中考与少见的感情漩涡。 - 张泽利用职位便利搞到了学校天台的钥匙,放学后来这儿抽烟。 他缓缓吐出烟雾,一双眼睛氤氲朦胧,看着下头许多蹦跳的活泼身影。 于程飞说:“霈霈要是看到你这样,还不得吓一跳?” 张泽呛了一下,咳嗽两声:“她可不行,不能学坏。” 于程飞笑一笑:“总要长大的。你所谓的【学坏】,定义是什么?”说着伸手指向下头,两人视力都不错,能看到男孩女孩比肩而行的身影。 张泽吐出一口气:“这混小子。” - 肆 - 难得周末,张霈睡得迷迷糊糊,饿着肚子想去厨房弄点吃的,一出屋门没想到妈妈竟然在家里。 爸妈现在几乎整月地不回家,她好久没吃过妈妈做的饭了。 “妈妈!”张霈飞扑到沙发上搂住妈妈:“您今天怎么回来了?” 妈妈摸她的头,说:“偶尔也是要休息一下的。” 妈妈的膝上放着展开的相册,那里面多是她和哥哥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一家人出游时的、她升入小学那天的……小时候好像一家人一直都是在一起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聚少离多了呢? 她一眼就看见哥哥小时候穿裙子的那张,指着照片说:“这时候我还不记事儿,可惜没能亲眼见识。” 妈妈笑着说:“你哥小时候干的好事儿可不少。” 再翻过一页,就是她和哥哥的合照,那时候她刚学会走路,在前头晃晃悠悠的;哥哥在后面伸着手皱眉头,似乎生怕她摔倒。 “小泽?正看你们小时候的照片呢,不一块过来看看吗?” 张霈顺着妈妈的声音抬头,张泽端着杯水立在他卧室门口,兴许是有点起床气,脸色不怎么好。 但他还是坐过来了,他坐在张霈旁边,张霈立刻紧张起来,忽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付,并且想起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自己还没洗脸刷牙。 “这张是爸爸带你们去游乐园的时候,霈霈玩得好开心……”妈妈轻轻说着,又翻过一页。 张霈身子都快僵了,哥哥轻轻的呼吸就在她头顶上,如果她是一只小猫或者小狗,现在全身的毛都该炸起来了吧! “…您在家多休息,老看这个眼睛不累吗?” 张泽很没兴趣似的,站起身晃晃悠悠又回屋了。 哥很少这样。尽管他皮,他老没个正形儿,他乐于把妹妹逗恼,但他从不跟爸妈甩脸子,在少年多半叛逆的青春期也没跟爸妈顶过一句嘴。 这大概是他第一回跟母亲拉长脸。 张泽卧室的门咣当关上了,妈妈合上相册,轻轻叹口气。 张霈搂着妈妈的胳膊,说:“妈你别生气,我哥脾气太坏了。”妈妈摸摸她的头,搂住女儿一言不发。 - 周末的下午昏昏沉沉,张霈有点感冒,捧着本漫画睡着了,再睁眼一看手机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她挣扎着坐起身,怎么着也得去洗个澡啊。 这么想着一翻身吓就了一跳——张泽就抱着笔记本靠在床头,见她睁眼就阴恻恻问:“看恐怖片吗?” 张霈很难说清现在是什么感觉,一睁眼就能看到哥哥真是太心安了,可凌晨挤在一张床上看恐怖片实在是有点诡异。 她拉了拉被子:“不…不了吧……” 她哥什么时候听过她的意见,把她拽起来靠在床头,耳朵里立刻被塞了个耳机。屏幕里电锯惊魂正放到一半,血浆飙满屏,张霈不太爱看这些,直往被子里缩:“这也太恶心了……” 张泽面无表情盯着屏幕,两只耳机都在张霈耳朵上,因此她听不到隔音门板都挡不住的争吵和摔打声。 - 徐淼最近睡眠不好,眼下总挂着两块黑,跟国宝似的。 张霈说:“这样也太辛苦了吧,要不稍微和家里沟通沟通,把晚上的钢琴课时间缩短一下?” 徐淼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就听门口喊:“徐淼在不在?校报的人找——” “不在!”张霈应付一声,拉着徐淼偷偷从教室后门溜出去,一路溜到图书馆楼后的小花园。这里有个凉亭,太过僻静,很少有人来。 “午休结束还有半个多小时呢,在这儿应该就没人打扰了——我帮你看着,好好睡会儿。” 徐淼打个呵欠,没吱声,靠在长椅上就合眼了。他太累了,但似乎也睡不安稳,垂着头摇摇晃晃,睫毛轻轻颤着。 张霈觉得徐淼是那种被逼出来的好学生,他其实大概不怎么爱出风头,也不怎么喜欢站在台上演讲。她听过一个词儿:“狼性教育”,徐淼的父母大概就是照着这个教育理念培养他的。徐淼的课余时间被排得满满当当,和他们这些同学周末约个饭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俩走动得近,按理说是容易被传成一对儿的,可他俩,至少在明面儿上没人敢说。 第一,徐淼太优秀,在各个老师那里都是宝贝,还是校园形象宣传大使,身上光环太重。学生时代的孩子们对这类过于出挑的学生有天然的疏离和敬畏感,再者,也确实没人想给自己惹事。 第二,张霈太凶猛。乍一看是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在家里总受老哥欺负,时间长了就郁气加身,谁要惹了她那简直吃不了兜着走。上回邻班一男生在他俩回教室时做着鬼脸阴声怪气地喊“徐淼张霈新婚快乐——”,张霈半点没给他反应时间,回身就是一拳,那男生眼圈紫了半个多月也没好意思告老师。 徐淼当时就静静立在她身后,就像每天坐在她身后上课一样,等她回过身来,面不改色道:“走吧,快上课了。” 唉,徐淼,徐淼,你永远都没什么表情,到底累不累呀? 张霈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突然想好奇地伸手去摸—— 还没得逞,眼前阳光消失,她一惊一抬头,老哥面无表情正低头看她。 她一个激灵挺背正坐,张嘴就要狡辩:“哥你听我……” 话没说完就挨了个脑瓜崩,她哥拿卷成卷的书指指整睡着的徐淼,问他妹子:“这干嘛呢?” 张霈“嘘”一声,压低声音说:“他需要睡眠。” “嗯?”张泽不知道她搞什么名堂也确实没听清楚,低下身子凑近问:“什么?” 张霈被耳边低低窣窣的声音这么一激,又炸毛了,从耳朵开始一点一点泛红,僵了几秒猛然把老哥推开:“没没没没事!” 这一折腾,徐淼也醒了。他睡眠本来就浅,睁眼一看大概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站起来看看表,说:“还有十分钟上课,我先回去了,你也注意点时间。”又向张泽点点头:“学长再见。” 徐淼走后,这儿就只剩兄妹俩了。 张霈总觉得在学校里见到她哥有点尴尬,因为俩人就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张泽在人前也不怎么爱搭理她。 但自己…… 她看张泽一眼,咳一声:“干嘛啊突然,徐淼最近睡得少,人家补会儿觉我帮他放风,这你也管?” 她哥皱起眉:“有点安全意识行不行,都初叁了,不在僻静地儿跟男性独处,这点事儿想不明白?” 她莫名其妙又委屈:“你凶什么呀?他是徐淼又不是别人。再说你还天天不敲门进我屋呢,还上我床逼我看恐怖片儿呢!那时候不怎么不拿独处说事儿了?” 她哥说:“我是你哥!我能跟别的男的一样——”说到这儿顿了顿,原先训人的口气突然变得自嘲:“也是,以后提醒我点儿。” 张霈被突然温柔下来的语气吓得不清,老哥是不是学习太忙把脑子学坏了?! 上课铃响,两个人各自收声,回教室上课了。 - 周末放学后,俩人往家走。 张霈说:“好久没见于哥了,上回经过高叁那边儿教室,跟片坟似的都。哥你明年不会也这样吧?” 她哥把她往路边拽,自己走到马路内侧,说:“谁到高叁都那样。” 张霈说:“好歹是富二代呢,跟电视剧里演的不一样啊。” 张泽想了想,说:“于叔叔是白手起家,打江山时吃了不少文化亏,现在就想让于程飞多学点文化课呗。” 张霈又说:“但我看于哥不像一心向学的呀,他太佛了,没见他在乎过成绩。” 张泽瞥她一眼:“有这心力多关心关心你中考,人于程飞就算现在退学当混子也有家底儿兜着呢,你要不好好学我可不养你啊。” 张霈炸毛了:“谁要你养了!”又嘟嘟囔囔的:“反正早晚要结婚,到时候就养你的小家呗……” 张泽不知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但没吱声儿。 两个人进了小区,摁了电梯,进了楼道,拿钥匙开门。 门是张霈开的,刚开了条缝儿,她就听到里面的哭嚷争辩声,还有玻璃碎在地上的声音。 她正想问这是怎么了,门被身后的人拉开,大大地敞开,与此同时眼睛被一只手遮住。 - 伍 - 哥的手好凉啊。 屋内争吵的声音,一个是爸爸的,一个是妈妈的,两个人平日里都是很温和的人。爸爸是大学讲师,妈妈是外企白领,两个人体面,什么时候露过这样的凶相。 “……要不是为了孩子!” 是妈妈的声音。 “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要不是为了等霈霈长大,我不至于忍到现在!” “道德的败坏没必要找这么多由头!” 是爸爸的声音。 …… 不知过了多久,眼上的手放了下来,门被轻轻关上,张泽拉起她的手,重新走回电梯。 “…哥,咱们去哪儿?” “饿吗?” “…不饿。” “先吃点东西,然后去奶奶家,我们好久没去看望爷爷奶奶了。” “可是奶奶家在乡下,很远……” “已经放假了。” 两个人草草吃了点东西,张霈以为他们会坐火车或者长途大巴什么的,但她万万没想到张泽直接去于程飞那儿借车。 于程飞没问什么,带他们到车库去,摁一摁钥匙,离他们最近的那辆车滴滴响了。 于程飞拍拍张泽的肩:“慢点开,你废了没事,霈霈跟车废了可不行。” 张泽捶他一拳,说:“谢了。” - 张霈不知道张泽什么时候学会的开车,还是说这是天生的技能? 两个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张霈还穿着校服,张泽已经换上了于程飞的外套,夜视镜很好地遮掩一切情绪。张霈偷偷瞟他,她没见过哥哥这种打扮,这副样子。好像一下子从学生变成了大人,那种值得依赖的、可靠的、又热于冒险的大人。 开到外环,车速一下子上来了,张霈有点晕,但心跳得很快,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路灯渐渐牵成一条闪光的金线。 “可以把窗户降一点。”张泽说:“那样更刺激。” 张霈鬼使神差地真这么做了,风猛地灌进来,撕扯她的头发。她噎了满嘴冷风,又挣扎着将窗户关上了。 张泽哈哈大笑,余光瞥她一眼,问:“怕不怕?” “有点,你开慢点!” 可张泽什么时候听过她的? 张霈看着窗外越来越飞速倒退的光点,突然有种错觉:他好像并不是为了带她去奶奶家,而只是想借此飙车泄愤——就好像是憋在心里很久的负面情感突然爆发,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来似的。 她问:“哥,你不会就为了发泄才开车吧?” 张泽似乎一时没听清楚,几秒之后才答道:“是啊。要是出了事儿,你就跟哥哥死在一块儿了,开不开心?” “闭嘴吧你!” 张霈心里狂跳,一半为他,一半为车速。 上帝爱人,一路平安。 凌晨的时候,俩人到了县城。 奶奶家离县城不远,但半夜打扰老人不好,也白让人担心。张泽决定就把车停这儿,明天和霈霈坐去村里的大巴车。 那时候县城宾馆管得并不严,有证件有钱,不管你成不成年人监不监护人。 开了一个小套房,张泽睡客厅,张霈睡卧室。 张霈匆匆洗了澡,现在实在太晚了。她从小体质不太好,爱感冒发烧闹小毛病,今天一折腾又快到凌晨了,困意浓倦,几乎倒床就睡。 梦很难过,一会儿有个青面獠牙的鬼差追着她要把她投进火海,一会儿有个浑身是血的兔子扯着她的脚腕。她正费力挣脱时,却发现那只兔子的皮慢慢脱落,那只兔子居然变成了妈妈…… “霈霈,霈霈?”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哥哥正握着她的肩。原来只是梦,她一下子放下心来,同时眼泪也一下子冲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反正就是想哭。 “……发烧了。”张泽摸摸她额头,说:“老实呆会儿,我去买药。” “不行!”张霈泪眼朦胧扯住他的手,就像很小的时候两人紧紧牵着手去游乐场:“不行!不许走!” 张泽有点凉的手指被她异常滚烫的手紧紧握住,心里不知为什么就酸涩起来。 - 陆 - “可是得吃药啊。”张泽这时候显出十足的耐心,哄着:“就一会儿,很快回来。” “不行......”张霈拉着那只手抱在怀里。 当妹妹的就是有这个特权,能任性,能撒娇,能蛮不讲理,还叫人发不出半点脾气。 张泽叹口气,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拨前台电话。 前台说县城里唯一的一家药店明天九点才开门。 “要是严重的需要做手术的,县医院倒是有急救车。” “不用了,谢谢。”张泽挂掉电话,他抹一把脸,忽然有点后悔带霈霈出远门。 他去浴室用冷水打湿了毛巾,迭成长条状冰在张霈额头上,张霈打了个哆嗦:“好冷......” 张泽想起于程飞车里放着盒酒精棉片,他好说歹说劝张霈放开手,跑到车里拿棉片。拉开车里小抽屉,他愣了。抽屉里放着几条退烧冲剂,酒精棉片,还有退热贴。 于程飞在车里备着这些干什么? 他看了眼生产日期,大概就是这两天买的。 - 张泽不敢留张霈一个人在卧室,万一有点什么事,或者想喝水,她找不着人怎么办? 他靠在她身边,一只手仍紧紧被她抱在怀里。 另一只手摸摸她的额头,好像已经退了点烧。 这会儿距吃第一包退烧药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张泽轻轻叫她:“霈霈,霈霈?醒醒,把药吃了再睡。” 张霈睁开眼睛吃了药,这会儿烧彻底睡了,她也精神了,睡不着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奶奶家呀?” “你不多休息会儿?” “我没事儿了。” “再观察一上午,不发烧就去。” “奥......” 张霈的脸蹭着哥哥的小臂,自己憧憬的人就在自己身边,还有比这种时候更心安的吗?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如果一直这样,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什么争吵啊别人的目光啊全停留在他们之外的地方,如果...... 她顺手摸到手机,却一个激灵坐起来—— “怎么了?”张泽也坐起身来。 “妈妈打了好多未接电话,还发了短信。爸爸也是。” 张泽一时没说话,默了两秒才说:“你给他们回条短信,就说在奶奶家。他们即便要问,也要等第二天爷爷奶奶起床后。” 张霈看他,这种事儿一直都是他跟爸妈联系的。 张泽说:“看我干嘛?我手机关机了。” 张霈依言给爸爸妈妈回了短信,这时候又想起昨晚他们的争吵来。 “......哥,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张泽垂下眼睛,在黑暗里沉默了很久,直到外头有车驶过,车灯将屋子里照亮一瞬,他才兀然回过神似的,慢慢抬起头来。 他轻轻地、慢慢地说:“霈霈,妈妈很久之前就出轨了。” - 早上八点,天空早已大亮,张霈却把窗帘拉上,遮住刺眼的晨阳。 张泽为了照顾她一晚上没睡,现在就窝在床上补觉,柔软的黑发搭在枕头上,她很少见到哥哥这么乖的时候。 几个小时前,就像做梦一样。 哥哥说:“霈霈,妈妈很久之前就出轨了。” 他还说:“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他们离婚,你一定要选爸爸,知道么?别问为什么,爸爸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经济方面也完全可以保障。我?我马上就成年了,不用担心我。” 也就是说,她的家马上要四分五裂了。 也许。 她小心翼翼摸上哥哥的脸,他睡着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他闭上了眼睛,遮住那双完全可以把她看穿的眸子,放下了总是嬉闹或凶巴巴的神情,现在柔和得像一只猫。她屏住呼吸,慢慢地俯下身,一点一点凑近他的唇。 - 大巴车摇摇晃晃,到了村口。 奶奶家就在村口,叁间并在一起的主屋,左边两间下房,一间当杂货间一间当茅房,右边斜对角还有一间下房盘了灶火,当厨房。院子只围了一半儿篱笆,为的是让月季花枝有地方靠。月季红的粉的开得很热闹,香味儿远远就能闻见;一只狸花母猫在屋前懒洋洋躺着,几只刚满月的小猫崽就在母猫附近嬉闹打滚儿,它们跟着午后橘色的阳光跑,阳光照在哪儿就滚到哪儿。还有只憨头憨脑的小土狗,歪着脑袋奶声奶气冲他们叫了几声,见没什么恶意就住了声儿,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一样。 张泽脚底下缠着小狗儿,过去敲了敲门:“爷爷,奶奶,在不在?” 屋门吱扭一开,爷爷披着衣裳出来了,一见他们先是惊后是喜:“小泽,霈霈,你们怎么来啦?你们爸妈呢?开车来的吧?” 张霈不会说谎,张了张嘴没说话,张泽说:“爸妈工作忙,说下周有空再来。我跟霈霈想您和奶奶,就自己坐火车来了。” 爷爷笑得满脸是皱纹:“好,好。你奶奶出去打牌了,得傍晚才回来。晚上让她做咱们霈霈爱吃的菜!”说着趿拉着布鞋到杂货间去扛锄头:“小泽不是爱吃红薯吗,我给你挖几块去。” 张泽说:“我跟您一块儿去。” 爷爷拍他后脑勺:“你在这儿跟霈霈一块玩儿,就在村东头,一会儿就回来。看这几只小猫崽儿,刚满月,都有人要了。小狗儿是你们奶奶从斌子家抱来的。” 张霈问:“之前那只大黄狗呢?” “死了,狗老了知道自个儿要死,就不见人啦。在地里过几天才让人找着,都生虫子啦。” 爷爷扛着锄头下地去了,张霈搬个小马扎,逗小猫玩。 农村里这个季节最舒服,风不冷也不热,空气中还带着花香,阳光照下来无拘无束地,给一切镀上层暖色。 小猫们不怕人,尖牙利齿来咬她的手指头。张泽看得直皱眉头,他看这些小畜生实在是闹腾,说:“小心点儿,被这玩意儿咬了还得打疫苗,那可真是自个儿找罪受。” 张霈说:“哥你摸摸呀,好可爱的,毛茸茸暖呼呼。” 张泽皱着眉头把手伸过去,一只活泼的小崽子立刻伸爪去挠。 “等会儿,它这是不是长眼屎了?”张泽拎起这只崽子,往张霈兜里扯出一张纸巾来。 “哎,错了!你不能这么拎,它难受!” “那怎么着?”张泽确实没怎么接触过这玩意,尖牙利嘴的毛团子在手里扑腾,张霈伸手过来接。 一接,一松,小猫崽儿再一挣扎,差点儿就掉下去,两个人都慌了神,忙里忙慌去捞。 猫没落地,两人的手碰在一起了。 张霈跟触电似的缩回手,张泽没什么反应,低头给崽子擦眼屎,处理干净放在地上撸了两把,也没说话。 风又一吹,花香更浓了。 张霈咳一声,说:“我去那边看花。” 张泽没吱声,手无意识地握了握,最终无力地垂下了下来。 - 柒 - “霈霈爱吃煎鱼,多吃点儿呀。” 奶奶一个劲儿地往张霈碗里夹菜,张泽笑着拦:“奶奶,她这两天上火,不能吃太多鱼。” “怎么又上火啦?”奶奶说:“是不是又吃零食啦?多吃家常饭呀霈霈,吃家常饭身体才棒,你看你哥长那大高个儿——光吃零食可长不高。” 张泽阴阳怪气儿跟着附和:“就是,光吃零食哪儿行啊?” 张霈瞪他:“奶奶别听他瞎说,我哪儿吃零食了?” 爷爷磕一磕烟斗,说:“没事儿,咱不怕,多饮凉茶败火,吃完饮凉茶就好。” 奶奶说:“你就惯着吧!” 说着想起身去看正在灶里烤着的红薯,起身的时候慢慢扶着腰。 张泽忙站起来:“您最近腰疼?还是我去吧。” 张泽端来几块红薯落座,正听见张霈问:“……那您去医院看了没?” 张泽问:“怎么了?” 爷爷接过话茬:“你奶奶这几天腰疼,整宿给她捶打、贴膏药,不见好。不知道是不是腰椎出了问题。” 张泽皱眉:“怎么不跟我们说?过两天让我爸带您去医院看看,做个检查还放心。” 奶奶摇摇头,脸上露出中国老人特有的凌驾于科学之上的饱有经验的神情:“检查什么,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知道?现在的小年轻瞎折腾,身体没毛病,让仪器一辐射,也得辐射出点毛病!” 张泽说:“现在仪器都没辐射了,您就当去城里玩一圈儿。” 奶奶还是摇摇头,说:“是老啦。腰疼腿酸的,是到岁数了,哪个老人不有个病儿灾儿的?只是直接进棺材,别拖病,要是拖病,自己难受,还拖累儿女,那才真叫受罪呢。” 爷爷拦住话茬:“跟孩子说这些个干嘛,净天天瞎寻思。” 张霈说:“您别多想,您身体棒着呢。您看还能做这么好吃的煎鱼。” 奶奶看着霈霈直叹气:“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小子哟。你哥结婚我兴许还能见着,霈霈嫁人的时候兴许就看不见喽。” 张泽将剥好的黄澄澄香喷喷的红薯递给张霈,抬眼笑说:“那您且等着吧。” * “且”在北方俗语里有“早着呢”的意思,“且等”意思是要等很久。 - 晚上冲完凉,兄妹俩和爷爷奶奶坐在院子里聊天。 张霈说:“月亮真亮,家里的月亮就没这么亮。看来【月色如水】真不是古人瞎说的。” 张泽拿蒲扇晃悠,这时候怎么还有蚊子呢。 奶奶讲起兄妹俩小时候的趣事,说小时候两个人玩过家家,一个当新娘子,一个当新郎官,还像模像样地拜堂呢。 爷爷吧嗒吧嗒托着烟斗笑,唱了两句:“杨花点点满汀洲,柳丝袅娜垂岸头。春光洋溢春溪水,春意阑珊更惹春愁……” 小狗儿摇着尾巴委在张霈脚底下舔她脚踝,痒痒的麻麻的,她怀里卧着一只正在酣睡的猫崽。她慢慢摸着猫崽毛茸茸的耳朵,在和煦的晚风和氤氲花香里偷偷看他。 张泽正微笑着逗另一只小猫,那只小猫活泼,又抓又咬他的手指。他肤色本来就白,是那种泛着冷的白,在月下更显得跟块泛着柔光的玉似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额前碎发柔软地搭下来,仿佛挠着她的心尖。 他像一束玉兰。 她心跳如鼓收回目光,爷爷奶奶谈起农活收成杂事。 看不够,再看一眼。 张霈又抬眼看过去。 张泽本来低着眼睛,不知为什么突然也抬起眼睛看向她这里。清凌凌的眼神直直撞进她眼睛里,撞得她脊髓发麻心慌意乱,一时愣住了。猫崽在怀里翻了个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哥哥的目光隔着朦胧月光渐渐冷下去,像石沉冷潭底。 张泽站起身来,低声不知对谁说了一句:“我先去睡了。” 爷爷奶奶确实也上了年纪,聊会儿天也就回屋歇息了。他们催张霈也快回屋,夜里风一凉又要感冒。 - 张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一会儿是哥哥笑起来的样子,一会儿是刚刚那样有点淡漠的样子,她又翻了个身,哥哥的声音又在脑子里响起来:“假如爸妈离婚……” 张霈坐起来叹口气,左右睡不着,不如到院子里去看会儿月亮。 她拉开门坐在之前那个小马扎上,抬头看着冷冷清清的月亮。月亮照了这么多年,战乱太平悲欢离合,它现在照着自己又是什么心情呢?月亮那么高,看得到自己吗? 她不自觉地抱起胳膊,晚上确实有点冷。 正胡思乱想着,头顶罩下一件厚外套来。 “诶呀…”张霈挣扎着露出脑袋,她哥就立在旁边:“刚退烧就出来吹凉风,生怕身体好是不是。” 她讪讪地穿好外套——这是于程飞的衣服,但是沾了哥哥的味道。 张泽立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几只正在摔跤的小猫。 “…咱们明天什么时候回去?”张霈开始没话找话。 “看你,想多玩会儿就多玩会儿。” “…那我不想回去。” “成啊,退学来跟爷爷种地也成,还显得孝顺呢。” “你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 张泽笑了笑,又不说话了。 张霈拉拉他的衣角,他低头:“干嘛?” “你蹲下,咱们玩个游戏。” “大晚上的玩什么游戏。” “你蹲下呀。” 张泽蹲下来,两个人的呼吸一下子近了。 张霈有点紧张起来,她咳一声:“你,你伸出手来。” “左手右手?” “都行,左手吧。” 张泽伸出左手,他的手型很漂亮,尤其是指骨。 “大拇指是国王,食指是王后,中指是骑士,无名指是王子,小拇指是公主。现在,我的手也放上来…” 她的掌心贴上他的掌心,每根手指都贴在一起。 “然后你心里想一个手指和它对应的角色,但是不要告诉我。” “然后呢?” “然后,你说四句关于这个角色的提示,每说一句我就排除一根手指,看最后猜的对不对。” “真无聊。” “玩嘛!!” 张泽想了想,说了第一个提示:“她是女性。” 张霈将两个人的拇指错开,很自然地交叉在了一起。 张泽问:“怎么放弃国王,不放弃骑士呢?” “骑士也有可能是女性呀。” “那王子呢?” “万,万一是女扮男装呢?” 张泽被她的强词夺理噎得没词儿了。 第二个提示:“她有皇家血统。” 这回是中指错开,交叉在一起。 第叁个提示:“她年纪还小。” 食指错开,交叉在一起。 第四个提示:“她很任性,喜欢小猫,还爱吃煎鱼,数学成绩不太好……” “别说了——!” 她红着脸,将无名指交错开来,两个人只有小拇指还竖贴在一起。还有掌心。 张泽将小拇指一动,于是变成了十指相扣,张霈脑子快炸了。 她听到哥哥说:“猜对了,就是小公主。” 张霈握紧了手没说话,张泽也任由她握着,低着眼睛看着两个人扣在一起的手,似乎有点出神。 一时静谧,两颗心脏隔着躯体跳动,在夜色中悄悄的。 直到小奶狗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汪汪地叫了几声,张泽才回过神。 他又看了一眼两人相牵的手,然后松开,立起身来。 他说:“早点回去睡觉,外面太冷。” - 捌 - 愉快的周末很快结束。 张霈坐在教室里发呆,那个有点酸涩但是泛着香气和甜味的晚上就像一场梦似的,小猫小狗在脚下亲昵蹭触的柔软感觉仿佛还在,轻轻泛着痒。 爸妈变得忙碌起来,家里又只剩她和哥哥两个人了。 张霈心想,难道人类也会像鸟类一样,到了这个年纪就不得不被父母冷落吗?还有,妈妈为什么要出轨呢?爸爸不好吗?比起家人,妈妈更喜欢外面那个男人吗? “......张霈!” 老师的声音一下子将她拉回神,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满黑板的数学公式,她要回答什么? 凳子被后座轻轻踢了踢,徐淼压低声音说:“套特殊公式,选c。” 大课间,张霈和徐淼照例躲到小花园里,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课上谢谢了,前半节我一点儿都没听......” 徐淼看了眼她有点苍白的脸色,问:“不舒服?” “也不是......”张霈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了。 徐淼垂下睫毛,将叁明治分了一半给她:“跟学长吵架了?” “没有......”张霈没精打采咬了一口,犹豫着开口问道:“淼淼,你有没有特别不开心的时候,就是那种想找个洞钻起来的时候?” 逃避吗?徐淼的生活无处可避。 他问:“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张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抓抓头发:“我也不知道,可能快了吧...我哥说爸妈他们可能快离婚了。他们最近不怎么回家,还总是吵架。” 徐淼抚慰性地拍拍她胳膊:“有些夫妻感情不和,离婚也是有可能的,他们也有这个权利。” 张霈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个,她问:“可是他们感情为什么不好呀?小时候我们一家人总是在一起,他们感情一直很好的。” 徐淼说:“霈霈,没有人能保证爱一个人就安安份份爱一辈子的。” 张霈一低头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凭什么呀,都不能保证一辈子,那还结婚干嘛呀!结婚再离婚,还不如不结呢!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在家里,那干嘛还生我呀......” 徐淼一张一张给她递着纸巾,试图给她解释:“......可人是会变的,他做一个决定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就像毛毛虫变成蝴蝶,没有人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 谁知道张霈越听哭得越凶,甚至不理他了。她直到下午上课时眼睛都是肿的。 同桌诧异地悄悄问:“徐淼,你跟张霈闹别扭啦?她怎么哭了?” 徐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思考了好一会儿,回答说:“可能是有点吵架了。” - 下午第一节下课,张霈打水的时候,被人一蒙眼拽进了楼梯间。 她本来以为是张泽在恶作剧,没想到竟然是于程飞。 高叁校区都是独立出来的,毕业届学生关在里头几乎不见天日,如果不是张泽偶尔带她见一见,她是没什么机会和于程飞碰面的。 “于哥?”张霈抬头一看,着实有点发愣:“你怎么到初中部来了?” 于程飞一弯眼睛:“我觉得霈霈可能刚大哭过一场,所以过来看看。” 张霈脸一红:“你、你怎么知道的?” 于程飞晃晃手指:“这个么,先不用管。你呢,现在先去和任课老师请个假,我们出去散散心。” “可是我......” 于程飞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假条,上头已经填好了: 九年叁班张霈,突发胃病什么什么的。 他推推她:“去吧,装得虚弱点儿。我在校门口等你。” 张霈顺利从学校逃出来了。 “我哥不一起吗?” “我们今天不带他。”于程飞说。 “可是放学后他会等我。” “放学之前会回来的。” 于程飞问:“饿不饿?” 张霈摇摇头。 于程飞说,那我们走吧。 大概之前已经叫人把车开过来了,车就停在路边,是之前借给张泽的那辆。他熟稔地发动车子,张霈问:“于哥,我们去哪儿啊?” 于程飞说:“好地方。” 车里放着轻音乐,张霈不太懂音乐,这个听起来像某种宗教式的曲子。 于程飞问:“上次去看望爷爷奶奶,他们身体还好吗?” 张霈说:“爷爷身体很好,还能下地干活儿呢。奶奶的腰不太好,爸爸说下周带奶奶来检查一下。” 于程飞点点头,张霈看到他手腕上戴着一串饰品。 不像玉,也不像金属,但泛着柔润的微微偏黄的光泽,像某些油画里女人的肌肤。这些石块一样的形状不太规则的东西被打了孔,穿在红绳上串成一串。说起来,于程飞好像经常戴着这串东西,之前以为只是普通的玉石,现在近看却发现不太一样。 “于哥,你的手串是什么材质的?看起来不像是玉石。” 于程飞瞥一眼手串:“猜猜看呢?” “象牙?” “算是吧,动物骨头。” “这个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没有,只是觉得美,无聊时可以拿来消遣。” “奥......” 车里音乐声轻缓,张霈靠在副驾驶里闭上眼睛。于程飞总是给人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感觉,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觉得安逸,即便两个人一句话不说也丝毫不觉得尴尬。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于程飞余光看到她窝在座位里,轻轻关了音乐。 其实车程不长,张霈睡了没一会儿就被叫起来了。 “到了。”于程飞给她解开安全带,他们下了车,他又从后座拿了件厚外套。 于程飞给她披上,说:“这儿的风有点冷。” 张霈抬头一看,再往前走就是悬崖了。 其实不算很高,大概叁四层楼的高度,下面就是湖。怪不得风这么凉,空气里都是湿润的味道。 于程飞往前走了走,靠在一块石头上,拍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这儿视野很好,前段时间还有剧组来这里取景。” 张霈坐过去,往下一看果然景色怡然,碧色水波被风推出一层一层涟漪,天空在接近地平线时渐变成白色,和粼粼湖水交接在一起。 “真漂亮......”张霈感叹道:“这么好的地方,居然没有被开发成景点。” “快了。家里之前买下来一直在养,这两年水清了一些,已经在跑程序了。”于程飞也眺眼一看,调侃道:“这里清静的日子不多了。” 张霈想象得到这里之后的熙熙攘攘,没来由地有点感伤。 “霈霈。”于程飞忽然叫她。 她回过头,于程飞仍温和地问道:“假如从现在开始,你遇到的都会是不开心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张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是她从没想过这类问题,也许是在那样的目光里有些莫名不安。 于程飞那时的眼神,温和,甚至可以说温柔,但是漠然。就像是在观察什么实验对象的反应似的,就像是人类在俯视蚂蚁、神在俯视人一样,他说:“命运从来都不是公平的,霈霈。有的人走运一点,有的人坎坷一点,有的人兴许一辈子都得纠缠在理不清的事由里...如果你恰好是第叁种,你该怎么办呢?” 张霈像是被诘问,许多话在舌尖绕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眼圈有点红,自暴自弃似的说:“不知道,到时候问我哥吧......” 于程飞嗯一声,带着点悲悯意味,说:“有些事该放手。” 张霈以为他会站在前辈的位置说教或者提点些什么,忍着泪打起精神来听,可于程飞却说:“但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总之,现在这里没人,想哭的话可以再哭一会儿。” 张霈本来不想哭的,中午那会儿情绪有点失控,已经很难为情了——可是现在,现在她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一样,即将破碎的家庭、难以启齿的心事、学业压力、梦魇,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涌成透明的泪珠。 那天是于程飞毕业前与她见的最后一面,再见面已是七年之后,那时早已物是人非。 并且,命运果真如于程飞说的那样,从那天起,诸事不顺。张霈在那天落下的泪仿佛成了一个诅咒,又像是什么代价——因为从那之后她就很少流泪了。 - 玖 - 在张霈升入高中之前,爸爸和妈妈离婚了。 大概是他们的裂痕已经等不到她高中毕业了。 他们离婚前一星期,妈妈握着她的手问:“霈霈,你想跟着爸爸还是妈妈?” 张霈想起哥哥之前说过的话,她不明白哥哥要她选爸爸那边,但她直觉听哥哥的准没错。 哥哥离开家的前一晚是个雨夜,A市很少下这么大的雨。 自从爸妈确定要离婚,爸爸就在家里待得时间长了,而妈妈将她的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妈妈说:“霈霈,爸爸妈妈离婚了,但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哥哥也还是哥哥。什么时候想妈妈,随时打电话,好吗?”当时妈妈在玄关拉着行李箱,脸上精致的妆容挡不住泪,她抱紧女儿,说:“对不起,妈妈不是个好妈妈。” 当时爸爸在书房里没出来,哥哥也在房间里没出来。 妈妈离开家时留给张霈最后的印象是暗红的唇和棕色褶纹裙摆,还有一种好闻的香气。几年后张霈在商场陪朋友挑选香水时又闻到那种熟悉的香气,柜员介绍道:“这是我们x品牌最经典的一款香水......” 她的眼前又浮现妈妈的唇与棕色裙摆,还有滴在她脸上的凉凉的泪。 因为从那天起,妈妈就彻底离开家里了。 而现在,张霈听着屋里收拾行李的声响,她知道明天哥哥也会彻底离开家,就像妈妈一样,再也不会每天回家吃晚饭了。这时候已经很晚很晚,爸爸的房间都灭了灯。她站在哥哥门前,门底透出暖色的光亮。 他现在是什么心情呢?也像自己一样想哭吗?他会留下点什么吗,比如他的书,她曾因为好奇翻过他的书,上面会有他勾勾连连的字迹。他会......会因为她这个妹妹而产生不舍的情绪吗?他今天为什么都没跟她说话呢? 她忐忑地立在紧闭的门前,直到里面的动静稍稍停止,才忍着鼓噪的心脏敲响了门。 “嗒、嗒”,很轻地两声。 不知为什么,她十分不想将爸爸吵醒。 床吱嘎一声,是哥哥站起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走近,然后屋门被轻轻拉开,灯光将走廊照亮了。也将她照亮了。 张泽拉开门,动作顿了顿:“怎么还不睡觉?明天还要上课。” 张霈执拗地抬头看他,一言不发。 张泽叹口气,侧了侧身:“进来吧。” 外面雨势很大,屋里却没关窗,因此温度并不高。屋子大体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张泽的各类书籍和杂志漫画、运动器材、篮球以及各类常年摆在桌上的小玩意儿都已经打包进纸箱,衣柜门也拉开了,里面空空荡荡,衣服都在行李箱里。张泽不爱在墙上贴东西,只有之前妈妈嫌墙太素,自作主张贴上的一张国家地理附赠的海报,现在也被张泽扯下来丢进了垃圾桶。 现在整个屋子只有床还铺着,然而过了今晚,大概它也会被收起来带走吧。 张霈经常来他房间里看漫画,哥哥的房间她再熟悉不过了,她连张泽看过的r18漫画藏在哪里都知道;可是现在,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空荡、陌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手里溜走,她却什么都抓不住。 心里像被生生挖空一块似的。 张霈进来之后,张泽走到窗边把窗子关上了。哗哗雨声被隔绝在外,屋里一下子静起来。 张霈坐在床上,轻轻的,吱嘎一声。 “......你明天几点走?” 张泽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手指随意拨了拨书桌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摆件:“六点半,妈开车来接。” “这么早?” “嗯,她要上班,我得上学。” 张霈手指绞着床单,声音有点发哑:“那,吃饭怎么办,到新家那边肯定来不及做了。爸爸明天一早去开会,也来不及做。” 张泽笑了:“这么大点的人,怎么操不完的心。” 张霈不抬头,眼圈儿红了。 “霈霈?” 张霈喉咙发堵,咬着唇,温热的泪吧嗒吧嗒落在腿上。 “霈霈。” 张泽走过来,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别哭,别哭......” 张霈拿手挡住脸,尽力忍着声,但喉咙里溢出呜咽。她低着头,她委屈极了。 “霈霈......”她感到哥哥站起来,有点无措地把手放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头:“怪我,我早该告诉你有这么一天的。之前一直觉得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张霈顺势抱住他的腰,她感到他的身子顿了顿。 她将头埋在他怀里,闷不做声地抽噎。 少年的身体温暖、纤瘦、结实,躯体的热度隔着布料传过来。在此之前的十几年,这具身体,这个怀抱,是她随时可以躲进去的地方;只要肌肤贴着肌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感到安心——可是此刻只有恐慌,因为从明天起,她就很难再见到他了。 哥哥轻轻拉开她环着的手,紧紧握在手里,垂在两人身边。他的声音紧绷着,在她头顶轻轻的:“霈霈,不要哭。就算爸妈离了婚,我们还是一家人,对不对?我是哥哥,你是妹妹,这点不会变,我们永远都是血浓于水的。” 这句话像一记闷锤打在她身上。 张霈仓皇地抬起脸,哥哥边替她擦泪,边说:“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在学校里不理你,就是因为这个。认识我的人太多,从老师到同学,还有一些和我不对付的人,人人都盯着张泽,张泽出点什么事,都够他们聊上好几个星期的。现在爸妈离了婚,说闲话的人会更多......所以知道我们是兄妹的人越少越好,明白吗?” 张霈点点头,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还有,保护好自己,各方面都是......保护好自己。” 张霈点头,泪水又流下来。 那晚雨一直下,她一直哭,最后昏昏沉沉睡着了。 早上她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她觉得哥哥好像要走了,可是昨晚熬夜太久,她困得睁不开眼。 她挣扎着叫了一声:“哥?” 并没有人回应,浓重的睡意又把她拉回去了。 在浸入睡意之前,她感到熟悉的呼吸在脸侧停留,然后手指碰到了温暖的柔软的触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轻轻的一声:“霈霈,我走了。” 别走,别走,她在心里喊着,就是睁不开眼。 终于,她猛地张开眼睛,泪水一下子冲刷出来,她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张泽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窗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她趴到窗边,妈妈的车子刚好发动。她光着脚冲出家门、跑下楼梯,直到跑到小区门口才隐约看到车的影子。 他们已经听不到她的喊声了。 路人诧异地看着这个光着脚穿着睡衣的小姑娘,大概以为她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吧?她一步一步走回去,昨晚下了雨,地上那么湿那么凉,怎么现在才感觉到呢? 她走回家去,刚看到爸爸在桌上留的纸条,说自己要早早去开会,给她留了早餐的钱。 她默默走到卫生间冲洗掉脚上的脏泥,起身时看到置物架上张泽落下的电动牙刷。 她看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出去了。 本来是想回自己房间的,可经过张泽房间时顿了顿,她再度推门走进去。 被子还保持着她醒来时的样子,可是屋子里更加空荡了,连行李箱和纸箱都没有了。 她慢慢躺回床上裹紧被子,上面还有他的体温,床上被子上枕上都是他的味道。 霈霈缩进被子里,她的泪水渗进床单——往常她一哭,他总会逗她逗得更凶,然后想方设法当她破涕为笑——可是这回,没人握着她的手叫她小公主了。 - 拾 - 爸爸是个很温和很有书卷气的人,他和妈妈离婚后,明显更加关心自己的情绪,在家待的时间更多了。但是他忙,且正处在评定职称的关键时期,还要辅导学生,留给自己的时间寥寥无几。 张霈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打起精神来学习,可她的性格不再像之前那样活泼了。身边人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之前的张霈简直是无忧无虑的小太阳,可是现在她太沉默了。 至于张泽,自她离开家之后,两个人再也没见过面。 在学校里,初高中部本来就分开,只要不特意去找,两个人是没什么机会见面的。 张泽一次也没有找过她,而她也没有去找张泽。 最开始是情怯,后来稍微有点赌气,再后来变成了心底沉压压的积恨。而在校外,两个人也几乎没有联系过,只有中秋节张霈发了一句“中秋快乐”,隔了一天之后,他才回复一句:“同乐。” 明明分开前一天还紧紧抱在一起,现在却仿佛隔了一条流着冷水的河。 张霈升入了高一。 许多事情都在朝着之前设想的方向发展,张泽高叁,于程飞去了芬兰念大学。 理论上来讲,她和张泽离得更近了,可是现在她把自己的生活排得很满,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多余的事。她自己的生活已经很累了。 还有徐淼。 她从初一开始一直和徐淼同班,两个人的关系只增不减。而最近徐淼明显情绪不大对头——尽管手里的奖杯份量越来越大,名气越来越大,据说他高中如果依旧走竞赛这条路,可以提前保送B大。可是他眼里暗藏的戾气越来越重,几乎不再和张霈之外的同龄人讲话。课间他仍然拉着张霈到花园去补觉,张霈早已知道他们这个年龄,与异性的过度接触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没办法扔下他不理,某种程度上她和徐淼是同一类人,同学都说她和徐淼越来越像。 哪里像呢? 一样的沉默寡言,一样的离群,一样都在心里藏着事。 徐淼闭着眼睛靠在她身上,像只小兽收起利爪。现在的他们还不知命运会将他们推向何处,所以现在她也不用思考:徐淼这辈子碰到她,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知道徐淼家里对他要求很严格,他的优秀几乎是一下一下拿鞭子抽打出来的。但她没细想过究竟会是怎样的情景,直到有天早上他肿着脸来上学。 这个时候学校刚开门,还早,因此人比较少,张霈看到他就皱起眉头:“淼淼,你的脸怎么回事?” 徐淼摸了摸脸:“被打了。” “被谁打的?” “我妈。” “……为什么?” 徐淼垂下眼睛:“上次比赛表现得不太好吧,顶了两句嘴。” 张霈拉着他去了医务室,校医给他们拿了冰袋敷。 徐淼习惯性地靠在她身上,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张霈看到他袖口处裸露的皮肤也有红痕。她拉起他的袖子,胳膊上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有的已经见血结痂。 徐淼说:“之前下手没这么重,这次她是真生气了。” 张霈抿起唇,她说:“这样…不太好,哪里能这么打呢?” 徐淼竟然笑了笑,他罕见的嘲讽地低低一笑,说:“有什么能不能的呢,皮肉疼一点算得了什么。”他苍白的手指碰一碰她的:“霈霈,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永远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是什么感觉……” 张霈没说话,因为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男生推门进来了。 是张泽。 徐淼感到她整个身子一僵,张泽往这边看了一眼,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情绪,后者就收回了目光。 “……刚才被划了一下,校门那儿生铁锈,怕破伤风。” 张泽还是那个样子,带着点吊儿郎当,跟校医也混熟了。 校医“哟”了一声:“这回是真的,在医务室睡觉睡多了遭报应了吧?” “有您这么对待病号的吗……?” 校医给他消毒,缠了纱布,嘱咐几句不能碰水云云。张泽点点头,却扭头往他们这边看:“你们几班儿的?这个点儿不回去上课单往这儿偷懒,哪儿学的?” 校医笑说:“当学长的这么吓唬人小同学干嘛?小情侣趁这会儿多待一会儿怎么了,谁不是从这时候过来的……”说着扭头看他们一眼:“没事儿,你们这学长就嘴贫,他不给你们真告老师。” 张泽不带什么表情又看他们一眼,转身走了。 “我们也回去吧。”徐淼拉了拉她的手指:“霈霈?” 张霈回过神,点一点头。 - 徐淼最近上课都在睡觉,老师找他谈话的频率越来越高。 终于,他再一次肿着脸来上学,张霈隐约觉得必须制止了。好像这种事情一旦有个开端便会无休无止,她得做点什么保护徐淼。 可是他人的家事,她有什么资格置喙呢? 徐淼靠在她肩上,太阳照在他薄薄的闭着的眼皮上,透出细细的青色血管。他没睡着,一旦睡着便会无休无止地做起噩梦;并且他现在喜怒无常,昨天冲张霈大吼之后,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自己身上好像有种暴戾情绪,是一定需要霈霈来抚平的。 “淼淼,你有没有想过……稍微反抗一下?” “反抗什么?” “…至少不能再挨打。” “没想过。” “可你不是人偶也不是什么附属物……说真的,淼淼,我觉得你一点主见都没有。” 徐淼眯起眼睛:“主见?” “对,你这样连妈宝男都不如,人家最起码不用挨打。” 徐淼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说:“我没这个权利…怎么说呢,我现在用的是别人的心脏,我是替别人活着的。” 张霈愣了一会儿,才说:“可你是徐淼。” 徐淼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猛然狠狠推开张霈:“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徐淼……” 徐淼走了。 - 张霈和徐淼的关系有点微妙。 - 天气越来越凉,寒假快到了。 张霈的糟心事越来越多,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碰见事就哭的小女孩了。 徐淼最近在校外做一个比赛项目,所以两个人没什么见面的机会,这反而避免了一些尴尬。 张霈低头数着地砖回教室,正好碰到教室门口有外班学生找她。 “你是张霈?” “我是。” “哦哦,你好。”外班学生递给她一本书:“这个是我们在走廊发现的,幸好没沾水。” “为什么给我?这不是我的。” 外班学生掀开书的扉页:“可是这里写的你名字——高二七班,张霈,学号39,没错吧?” “没错,但是……”她奇怪地翻开书,这是本挪威语,而自己根本不懂挪威语。翻动之间,一片书签掉下来,她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于程飞”叁个字。 “…我记错了,这是我的书,谢谢你。” “我就说嘛,不客气!不过你还会挪威语,真厉害。” “我不会,这是别人送的。” 书签的反面用挪威语写了一句话,张霈回家之后在翻译器里按着字符一个一个输入,得到了这样的译语: “你哥哥放学后经常在天台,可以去看看,如果感兴趣的话。” - 拾壹 - 徐淼说:“张霈,沿着前面一直走,我们走过那条河就安全了。” 张霈拉着他一直往前走,前面只有一条独木桥,湍急的河流从桥底下奔过去。 “我会带你出去。”张霈觉得徐淼的身体越来越重,明明前面就是出口了。 “徐淼,跑起来,我会带你出去。” “真的吗?”徐淼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她拉扯不动他了。张霈回过头一看,徐淼满身伤痕、鼻青脸肿地立在原地,手臂变成了长长的藤蔓将她的手牢牢缠紧:“真的吗?张霈,你会一直陪着我,直到带我出去?” 她不由得挣扎,挣扎着后退,没站稳一下子跌倒,却跌坐在学校花园的石凳上。太阳暖烘烘地照下来,徐淼就靠在她的肩头,他握着她的手,声音像哭了似的:“霈霈,我是在替别人活着......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她感到胸口闷闷地痛,似乎有千斤重。 一抬头,却看到哥哥就站在眼前,他冷漠地嫌恶地看着她,他说:“喜欢我?霈霈,你真恶心。” 张霈猛然睁开眼睛,月光清凌凌照进来,跟打了一层薄纱似的。 刚进秋天,却出了一身冷汗。她心跳得很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光洁干净,没有缠上任何东西。她缓缓舒一口气,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过屋子,定睛在书桌上的那本书。 那是本莫名其妙送到她手里的、写着她的名字,书签上却留着于程飞的落款的书。 她下了床,重新打开书,拿起那枚书签来。 仔细看看,与其说这是书签,不如说是一张明信片的边角,似乎只是兴致来了,随意剪下一段明信片当书签用。原明信片大概是张风景画,留有“于程飞”落款的那一面是不完整的冰川和露出半扇翅膀和一个头的鸥鸟(张霈不认识这种鸟);用钢笔写着挪威语的另一面则是明信片常有的空白面,边缘切割不甚整齐,因为用来写邮政编码的方格都被剪成了梯形。 张霈看着那行字,她是认得于程飞的字迹的,包括写在扉页的她的名字。 那么,这本书是因为什么缘故到她手里的? 它为什么会在走廊里被捡到? 以及,于程飞早已毕业了,他的书为什么会写了她的名字出现在学校里? 难道是他托人寄给她,但是在中途遗失了? 就算真是这么回事,那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准确的班级和学号信息的?——他与她唯一的交集就是张泽,而一个当哥哥的,跟朋友聊天时就算会谈起妹妹在哪个班级,难道还会谈起她的学号吗?再说她升入高中之后几乎都没见过张泽。 越想越疑惑,张霈想起于程飞那时候清清淡淡地诘问她:“假如未来碰到的全是令你不开心的事,你会怎么办呢?” 她会怎么办呢? 她的手轻轻抚上桌面,她和哥哥曾经无数次挤在这张桌子上一起写作业、斗嘴——那时候多好啊,那时候还没有这些莫须有的烦恼,那个时候她还可以肆无忌惮骑在他身上打闹。 哥哥放学后经常在天台。 书签上,于程飞是这么写的。 她之前从不知道学校还会开放天台。 - “今天还是要早回家?”张霈问徐淼:“才退烧,真的不用休息吗?” 徐淼摇摇头,拎起书包对上她的眼:“我先走了。” 张霈塞给他一根棒棒糖,没说什么。 徐淼顿了顿动作,忽然问道:“你之前说【反抗】,反抗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张霈愣了愣:“不知道,不一定会有好结果——但我觉得你应该试试,至少不该总按你不喜欢的方式过生活。” 徐淼露出一点微笑,他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张霈手指被攥得生疼。 - 张霈顺着顶楼的楼梯往上走,她从来不知道这里是开放的。 通向天台的门是关着的,但没上锁,她稍微用了点力气就推开了。 铁门一开,楼道里那股闷闷的尘灰霉味和铁锈味儿都被吹散了,风鼓面而来,带着淡淡烟草味。 她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指间红点一闪一灭,他大概在放空地看着远处。 “哥。” 张泽身子一顿,但没表现得太惊讶,他偏了偏头,张霈走到他身边去,与他并肩而立。 “怎么知道这儿的?” “于哥托人给了我一本书,书签上说你放学后经常来这儿。” “嗯....”他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节,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 但是先不管这些—— “为什么抽烟?爸爸从来不抽烟。” 张霈将心里涌动的种种情绪——包括想念、痴念、激动、久别再见的喜悦、委屈、积恨以及不知为何涌起的泪水统统吞下去,问了一个最容易回答、也是最流于表面的问题。 “这个?”张泽又吸一口,轻轻吐出烟雾:“因为生气。” 张霈的腿在发抖,她几乎可以确定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她喜欢他,喜欢这个和自己身上流着同样的血的哥哥,说不定她偷偷吻他的时候他就醒着,说不定他从家里搬出去之前的那晚他就什么都知道,所以那时候他才说:【我们血浓于水】——所以他才开始躲着她、避着她、疏远她,连消息都不肯回——他讨厌她! “为什么生气?”张霈发着抖问:“谁惹你了?” 张泽低了低头,他在她面前一直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很少有这样消颓的时候。他似乎在什么困境中挣扎,又似乎在心里劝说自己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说:“霈霈,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怕你学坏,任何角度都是。因为学坏——或者说,做出与一般人、正常人不一样的事,是很可怕的——尤其你还是个敏感的人。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这对你影响很大......这也是我在学校很少让别人知道我们是一家人的原因——我不想让别人探究的目光过分关注你,那样你会受不了。” 张霈沉默听着,她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说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和别人不一样会很难过,你受不了舆论和指责,所以我不希望你学坏,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可是霈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张霈心跳如鼓,她总是这样,站在他面前几乎就没办法按正常的逻辑走: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 “我没有学坏。”张霈说:“至少我不抽烟。” 张泽抿起嘴角笑了笑,他抬头看了看天,眼睛里没有什么光。 然后他轻轻偏过头问:“那要试试吗?” 张霈心里砰咚一声,她从来没见过哥哥这个样子,在夕阳里眼梢带着淡淡红绯,颓艳得像只妖精。 她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张泽柔和的眼神一下子降到冰点。他慢慢走过来俯下身,将方才在唇间含过的半支烟递到她嘴边:“张嘴。” 张霈退半步,张泽摁住她的肩:“躲什么?不是说试试么?” 她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之前再怎么胡闹他也没动过真格儿的,可是现在他握得她肩膀生疼。那只手从肩移到颈移到侧脸移到唇,轻轻一碾,双唇就分开了。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糟透了,浑身都炸开了烟花,处处酥麻一片。她的眼里不知道为什么涌起泪水,将橙红的夕阳和暗色人影搅成一片,泪光中看不清楚哥哥的神色,可是唇间含住濡湿的烟头,那是刚才在他唇上停留过的。 “吸一口。”张泽说。 她伸手抵着他的胸膛,她感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了。 “不是想试试么?吸一口就知道什么滋味了。”张泽说话时几乎能碰触到她的唇角,她现在抖得厉害。 然后似乎是由心底恶念驱使着,真的轻轻吸了一口——呛人的烟雾灌满鼻腔,她咳出了泪,半支烟掉在地上。 张泽就隔着半人距离这么看着她,等她平复了呼吸止了泪,才露出平日里那种散漫的笑来:“恶心吧?现在你知道学坏是什么滋味了。” 他踩灭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半只烟,那点红光悄无声息被埋葬了。他弹一下她的额头:“不论什么时候听哥的话,准没错。现在我告诉你:不要学坏,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 拾贰 - 徐淼说:“张霈,向上一直爬,我们就能离开这儿。” 张霈一直拉着他向上爬,头顶就是井口,他们马上就能逃出去了。她说:“我会带你出去。” 她觉得徐淼的身体越来越重,明明头顶就是出口了。 “徐淼,坚持住,我会带你出去。” “真的吗?”徐淼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她拉扯不动他了。 张霈低下头一看,徐淼满身伤痕、鼻青脸肿地拉着她的手,手臂变成了长长的触手将她的手牢牢缠紧。他问:“真的吗,霈霈?你会一直陪着我,直到带我出去?” 她不由得挣扎,一挣扎却沉沉坠下去,落在了教室的座位上。这时候是傍晚,暗红的夕阳将整个教室照得红彤彤,教室里只有她和徐淼两个人。 徐淼背着书包握着她的手,轻轻问:“你之前说【反抗】,反抗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教室门被人推开了,哥哥立在门口,带着她看不懂的神情看她。 他说:“霈霈,不要学坏。” 张霈猛地睁开眼睛,夜色浓重,伸手不见五指。 夜晚,而且阴天。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最近的梦总是离奇古怪,令人喘不过气来。 离上次见到哥哥已经过去了很久,寒假都快到了。 天气显而易见地冷起来,路边的树落满地枯叶,雨水也多,她走在路上总能看到环卫工人将那些被雨水泡腐的枯叶扫进环卫车。叶枯落地即死亡,在冷雨里浸到筋脉尽腐就是再死一次。 人们也大多穿上了厚外套,棉服。 街上开始飘烤红薯和炒板栗的香味,有些商店为招揽生意,早早地开始年前促销。 学生们不再喝冷饮降暑,多数捧着冒热气的奶茶,带着甜味儿的蒸汽将眼睛蒸得眯起来,黑润透亮,像幼态的哺乳动物的眼睛。 期末考试快到了,学校里气氛显而易见紧张起来——谁不想考个好成绩、过个好年呢? 最近徐淼的状态越来越差,但身上衣服厚,她看不到伤痕了。 “这个寒假你要做什么?”张霈问。 徐淼垂下睫毛,喝一口热奶茶,唇上留了一圈儿滑稽的白色奶皮。他说:“去B国参加一个集训,然后是比赛。” “不回国过年吗?” 徐淼摇摇头。 他歪下身子,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 “我们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徐淼问。 “什么状态?” “就是现在这种。” 张霈不太明白“这种”是指哪种——可是她让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在孤僻的少年时期体验了极端纯洁的感情,又从这种过于纯粹的陪伴里一点一点迸发出依赖、憧憬和占有欲,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救赎一个人,也在某种程度上摧毁了一个人。 她简单地认为他在问这种过于亲密的不常见的异性友谊,于是说:“直到你喜欢上其他人为止,那个时候就不能像这样……你明白吧?” 徐淼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闭上了眼睛,像幼鹿依偎在母亲身边。 - 期末考试结束后,A城早早地下了一场雪,在这个雪夜,张霈接到了于程飞的电话。 她之前试着联系于程飞,电话永远关机,微信短信从不回复,现在他却给她打来了电话。 当时张霈刚洗完澡,带着毫无防备的倦意接起了电话,那头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霈霈,好久不见。” 张霈足足愣了几秒,她刚刚在热水里浸热的身子又一下冷静下来。 “怎么不说话?” “于哥。”张霈谨慎起来,她有太多的事想问他:为什么那本书会到自己手里?为什么他会知道她的信息?为什么他会知道她现在遇到的所有不幸? 可是她问不出来,喉咙像是堵了团棉花。 “最近怎么样?高中学习压力要大一点,还适应么?” “还好。” “那就好。”于程飞那头信号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有暴风一直呼啸。 “毕业之前我留下了一本书,上面有你的名字,不知道你看到没有。”他说:“应该对你有点帮助。” 张霈全身的汗毛竖起来:“于哥,你是怎么知道我高中班级的......你毕业之前,我还在上初中。” 于程飞哈哈一笑:“骗你的。小泽和我说了叔叔阿姨离婚的事儿,我猜霈霈会找不到他,于是托人寄去了这本书。”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了:“怎么样,有帮助么?” “有......” “那就好。”于程飞顿了顿,那头传来叽里咕噜不知哪国语言的惊叫声。“没什么其他事,快过年了,开心点。” “于哥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听出来的。”于程飞笑了,那头风声小了点,但背景音寂静下来,只剩于程飞模糊的声音:“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张霈无意识掐着手指,她咬了咬唇:“没有,就是觉得于哥很厉害,能猜到很多事情。” “是么。”那头信号更差了,电话里滋滋啦啦的挠人耳膜,于程飞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耐心地等这段干扰信号消失之后,慢慢地说:“有些东西,确实很容易知道。比如关于徐小同学的一些事,要听吗?” 张霈心里奇异地跳动一下:“什么事?” 于程飞笑起来:“想听吗?” 张霈动了动唇,没作声。 于程飞那头的声音很缥缈,他说:“犹豫吗?犹豫也好,现在知道太早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她觉得于程飞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在话筒里夹杂着噪音不断震颤:“还有件事,霈霈。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可以留到几年之后用——假如那时候你想逃,我给你留助理的位置。冰川雪山永远比人群要简单。” - 拾叁 - 爸爸放假了,春节到了。 这是爸妈离婚后他们过的第一个春节。 爸爸将屋子布置得很喜庆,尽力显出高兴的样子,还笨拙地做了几个菜——爸爸厨艺一直不太好。在家里小时候是妈妈做饭,哥哥长大后就和妈妈轮流掌厨,哥哥总是说万幸没有继承爸爸厨艺不好的基因。 收到几条同学发来的祝福,张霈一一回复过去。张泽的头像躺在消息栏最底下,他们上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中秋节。 除夕夜。 爸爸说:“小时候在村子里放鞭炮,整宿村儿里都热闹,硫磺味儿要好几天都消散。” 张霈说:“可惜这几年市里不让放了。广场上有电子烟花,但咱们这儿看不到。” 爸爸说:“是呀,有点冷清。”说完大约觉得自己有点扫兴,又说:“吃菜,吃菜,过几天咱们回老家看爷爷奶奶去。” 张霈刚夹起菜,门铃响了。 爸爸一愣:“你叫外卖了?” “没有......我去看看。” 爸爸说:“我去吧。” 说着去开了门,开门后爸爸却愣了,张霈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爸。” 她的心立刻又跳动得毫无章法。 “小泽?!”爸爸又惊又喜,伸手给哥哥打掉肩上的雪:“怎么现在来了?衣服都湿了,走着来的?” 张泽脸色有点白,他笑着脱掉围巾、外套,又换了鞋,说:“还有筷子吗?” “有,有,有。霈霈,去给你哥拿副碗筷。”爸爸坐到座位上又站起来:“菜不太够,我去添个菜。” 张霈在厨房里听到张泽笑说:“得了吧,就您那厨艺,放着我来吧。生菜什么的都有吧?” “有,都有。” 她立在厨房没动,张泽进来了。 她拿了碗筷刚要走,张泽挽起袖子来开冰箱,捡出几个土豆胡萝卜递过来:“洗干净,把皮儿削了。” 她放下碗筷,默不作声接过来,在水龙头下接水。 张泽在她旁边的案板上切牛肉。 天儿太冷,进了屋好一会儿,他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他个子又窜了,现在自己刚到他肩膀。头发也长了,很随意地拨到一侧去,气质更凛冽了点。但他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两个人各干各的,谁都没说话。 爸爸来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儿子女儿都在厨房忙活,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好看,看着看着眼圈儿就红了。 他抹一把脸,问:“小泽,会喝酒吗?” 张泽笑着回头说:“可以啊,都过十八生日了。” “那待会咱爷儿俩碰一杯——霈霈还不能喝,至少等到跟你哥这么大再碰酒。” “知道了。” - 于是刚才还冷清的家里又热闹起来,热气腾腾的土豆炖牛肉上了桌,还有张霈最爱吃的煎鱼。 就着酒,话就多了。 两个人一杯接一杯。 爸爸文气重,很少喝这么多酒,今天却越喝越上瘾。张泽也不拦着,一杯接一杯,眼看脸都喝红了。 “爸,少喝点儿,您胃本来就不好。”她摁住爸爸的酒杯,张泽醉眼朦胧地看她。 “霈霈,爸爸高兴,今天爸爸高兴。”爸爸眼角见了泪,他第一次在孩子面前落了泪。 爸爸揉揉额头,说:“今天真是喝多了,碗筷就先放着吧,明天我收拾。霈霈,可别跟他们学守岁,你身体受不了,赶明儿又上火。” 张霈点点头。 爸爸喝得稀里糊涂澡没洗,甚至眼镜都没摘,栽到沙发就不动了。 张泽笑一声:“爸这是真喝糊涂了。”他架起爸爸回卧室去,出来之后张霈正在收拾饭桌。 “不是说明天再收拾么。”张泽立在餐桌旁靠着立架,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大过年的这么勤劳,累不累?” 张霈没看他,也没吱声。 张泽垂下柔软的睫毛笑一声,进了洗手间。 他拧开水龙头用冰水扑脸,额发湿漉漉搭在眼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恨这张脸。 外头突然当啷一声,似乎是碗碎了。 他一惊,转过身刚想出去看看,就被小兽般掠进来的黑影扑倒了。 “霈——”剩下的声音淹没在唇舌里,他的妹妹,他的亲妹妹吻着——不如说是啃咬——他的唇。好软的唇,他的舌尖明明已经被酒精麻痹,却依然能尝到甜味。他可耻地意识到这一点,自己是甘愿在某种堕落状态里沉沦下去的。但是他不能。 “霈霈......”他推开她,她又执着地吻上来,于是他不得不翻身将她压倒地上——这个动作刚做出来就后悔了,地上好脏,霈霈身上该脏了。 “霈霈,冷静点。”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上泛出殷红的血,这是她咬的,两个人的唇上都沾了血,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都异常妖异,在对方的瞳孔里妖娆作态,自己却节节败退。 “你让我冷静?”张霈声音很哑,她最近失眠不太好,喉咙不是很舒服:“你什么都知道,连于程飞都知道,可你就是躲着我,是不是?” 张泽摁住她的手:“我们是亲兄妹。” 张霈眼泪一下子冲出来:“我知道,我知道啊!那你要我怎么办,你不是跟着妈吗,你不是想走吗?那你回来干什么、用那种讨好的语气跟我说话干什么!在学校也是,净做一些让人误会的事,到头来又把我往外推——” 张泽抿紧唇角,说:“我对你好,因为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仅此而已。” 张霈死死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一样的,我对你,除了亲情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 张霈一下子卸了力气,张泽也坐起身来靠在墙角,仿佛刚才说的那句话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张霈慢慢地站起身,她擦掉唇上的血,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张泽低着头,刘海低垂,看不到他的表情。 两个人一时谁都没说话,过了不知多久,张泽的声音才轻轻响起来:“我觉得,我还是先离开比较好。” 他是什么意思? 张霈死死盯着地面,身后的声音说:“霈霈,我大学去国外念。你去......多接触点同龄的男孩,或许一切都会好一点。” 张泽站起身来,他走出浴室。 张霈跟出去:“你什么意思?” 张泽走到玄关,穿上外套:“就是字面意思。” 他换好鞋、围上围巾,没有回头:“还有,妈妈怀孕了。这事儿先不要告诉爸,他身体不好。” 门打开又关上,张霈死死盯着紧闭的门,过了一会儿,又猛地打开、冲出门去。 就像那时他离开家一样,她跑下楼梯,冲着大雪中的背影大喊:“张泽!你个混蛋!!!” - 拾肆 - 年后,爸爸带张霈回奶奶家。 半年前好说歹说劝奶奶去市里医院做了个检查,诊断结果是腰椎管狭窄。医生建议前期保守治疗,尤其避免长时间劳作。 可是爷爷奶奶那代人是从生产建设年代走过来的,骨头里刻着那辈人的勤勉,她哪里肯听?并且对爸爸说道:“这些洋机器想着法子赚钱,不做检查,啥毛病都没有,一做检查,没病也得查出点病来赚医药费!” 爸爸把车停到村口路边,拎着两瓶茅台,和张霈一起往爷爷奶奶家走,边走边说:“我给爷爷奶奶订了个按摩椅,说是明天送到县城里,到时候得盯着人安好。今晚就先不回去了——你今晚住一晚,明后天就先回家吧?村里屋子冷,又点着炉子,对肺不好。” 张霈点点头。 她抬眼看村里,雪还没化完,满地是鞭炮的纸卷残骸,空气里还洋溢着喜庆的硫磺味儿。迎面走来一队人,大概是刚拜完年的,他们跟爸爸打招呼:“张哥刚回来啊?” 爸爸说:“刚回来。”扭头跟张霈说:“这是你叁叔,那是你大伯。” 爸爸是独子,这些叔伯大概是不太熟的亲戚。他们笑呵呵地:“这是霈霈呀?一晃眼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小时候抱着那么小,现在走到大街上都不敢认啦。” 爸爸笑说:“上高中了。” “哟,那可得考个好大学!对了,小泽今年该高考了吧,怎么没见着他?” 爸爸说:“高叁学习忙,学起来争分夺秒,这会儿还在写作业呢。” “哦哦,嫂子怎么也没来?” “她工作忙。” 那群人走远了,爸爸又说:“我和.....我离婚的事儿还没跟爷爷奶奶说,你就说妈妈忙着去国外出差,一时回不来。” - 冬天到了,奶奶家的小院子就显得萧瑟。 花枝全光秃秃的,花香没有了。树啊草啊都枯黄,隐在雪里发颤。当年那几只活蹦乱跳的猫崽早就已经送人了,母猫窝在屋顶瓦口眯着眼,身上狸花毛发已经有点发白了,呈现老态。雪化水,水融泥,因此整个院子的地面都泥泞湿漉,她找不到当初在地上乱跑的蚂蚁队了。 冬天和其它季节是不同的,冬天是冰冷的泥泞,冬天里的每片雪花都仿佛含着不幸。 奶奶见着霈霈很高兴,问起妈妈,说去国外出差了;问起小泽,说正在准备去国外念书。 奶奶说:“去国外干嘛,他们瞧不起中国人!”说完又一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哟。” 奶奶的腰疼明显更严重了,走路都缓慢了许多。 爷爷跟爸爸说:“你娘不听劝,秋收那会儿让她别干活别干活,非得下地去。昨天听说你们来,还非得把山药洗出来......” 爸爸听爷爷絮絮叨叨说完,说:“我给您跟娘买了个按摩椅,过年物流走得慢,明天才到货。今晚我跟霈霈在这儿住,明天我盯着他们装上,您试试舒不舒服。” 奶奶说:“买那玩意干嘛,净瞎花钱。”皱纹里却满是掩不住的笑。 当天晚上张霈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家了。 回家前,爸爸跟她说:“你奶奶这个腰疼劲儿让人不放心,我在这儿多住几天。你回家一定记得锁好门窗,有事儿打电话。街对面派出所的李叔叔还记不记得?有急事去找他。” 张霈说:“得了,我又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家。” 爸爸沉默了两秒,说:“霈霈,对不起。正赶上这两天事儿多——后天是你生日,等我回去,咱们好好出去吃一顿,好么?” - 对于生日这个东西,张霈其实不是很上心,但她确实是第一次一个人过。 去年这个时候爸妈还没离婚,还是一家人一起给她过的。 她一觉睡到下午,晚上听了会儿歌,正准备睡觉时,手机响了。 竟然是徐淼。 徐淼的声音在那头很虚弱,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不见了似的。 张霈愣了两秒,起身跑向楼下。 徐淼站在她家楼下,天空又飘起雪花了。 他只穿着一件单衣。鼻青脸肿,腿走路都不大利索,嘴角于着血。 她一站到他身前,他就紧紧搂住她,说话都带着抖:“霈霈,我反抗了,现在我是我了。” 她扶住他的肩,忧急道:“是你爸妈打的?我们,你等等我回去拿手机,咱们先去医院——” 徐淼把她扯回来再次紧紧抱住,他现在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霈霈,我反抗了,我说我不要学竞赛,我不要继承公司,我不要当他的替代品......他们说他的死是我的错,他们说让我用他的心脏就是为了我能接他的班...不是的,不是的、当年是他出的主意,说要从家里逃出去玩...那辆车、那辆车撞过来的时候我喊他,是他没听到...他不是为了救我才死掉的!可是没有人信我!!” 少年的泪滴在她的脖子里,骨头硌得她生疼。 “我信你。”她尽力安抚着他,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她觉得拐角处隐约立着个人影。可是灯光太昏暗,她看不清。 “你真的信我?”徐淼将下巴压在她肩上,又是锥骨地疼:“你骗人,你不信。” 张霈拍抚他的背,忽然觉得他像一只落水的小狗。 “这么晚了,你住哪里?” 徐淼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但他不肯撒手,说:“明天去姑姑那儿。” “身上带钱了吗,身份证?” “没有。” 张霈想了想:“不然我们去派出所.....” 徐淼的眼睛又疯起来:“为什么要去派出所?你想把我送回去?” “不是......”张霈握着他冰凉的手,实在没辙了。 “我家里,现在没人。”她说:“今晚先住我家里吧。” 临上楼前她又朝拐角处看了一眼,那个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大概真的只是看花了眼吧。 - 徐淼洗澡的时候,张霈翻箱倒柜给他找衣服。 张泽已经搬走了,没有适合他的衣服穿。 爸爸有点洁癖,很不喜欢别人动他的私人物品,再说尺码也不合适。 她找来找去,最后在衣柜底翻到一条白色的睡裙。这条睡裙当初是打折时买的,回来之后才发现大了一码,又不能退换,于是一直压在了箱底。 她想象了一下徐淼那张有点像女孩的脸,穿上这条睡裙居然不会很违和。 她敲了敲浴室的门:“淼淼,我只找到了....一条睡裙,只穿过一次,是干净的,可以吗?”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 她把睡裙放在浴室门口的椅子上。 回屋后她觉得有点闷,想去打开窗子透透气,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一会儿才把窗户打开。 雪势更大,几乎成团地往下落。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哭,一家人嚷着嗓子哄,吵吵嚷嚷的,她又把窗户关上了。 门一响,她转过身来,徐淼穿着那条睡裙进来了。 他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眼睛仍然肿着,一侧脸颊红肿,嘴角还有淤青。他赤裸的手臂上全是伤痕,新的,旧的,膝盖下面那一块皮全没了,已经止了血,但被水一过又红肿起来。 “好看吗?”他问。 “好看。”张霈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拿医药箱。” 张霈给他消毒,他整个人跟木偶似的,酒精碰到伤处都没反应。 - 徐淼在她身边躺着,近个月没见,他瘦了好多,下巴尖得厉害。 他将她的胳膊抱在怀里,手紧紧握着她的,跟喝醉了似的,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 “我不用出国了,我们大学也可以在一起...你想考到哪个城市?C城吧,听说C城整个城市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花,离海也近,我们可以天天去看海。” “家里跟我断绝关系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有奖学金和比赛奖金可以用...到那时我们可以在学校附近租房子,要有一个阳台,可以种花。” “还想养一只猫。小时候养过一只狗,但是它太闹,被我妈带去安乐死了,我讨厌狗。你说那只猫叫什么名字好?” “你想学什么专业?我好像没什么喜欢的,到时候和你一起选吧,你选什么我就选什么。” ...... 张霈逐渐意识到,徐淼对她的依赖已经超过友谊——甚至超过一般的情侣了。 可是你叫她怎么办呢? 在这个时候,在徐淼情绪极其不稳定、濒临崩溃的时候,叫他清醒一点,让他看清楚两人只是同学关系、并不是什么亲密的共同体吗? 张霈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先睡吧。” 徐淼紧张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以后你会离开我?” “不是......”张霈在恍惚间竟意识到自己角色的转变——之前自己是依赖别人的那个,现在自己变成被依赖的了。 可是她不敢轻易给出承诺。 就像徐淼之前说的,没人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同一个人的变化,可能要比毛毛虫变成蝴蝶还要惊人。 她说:“变坏之前,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睡吧,有事情叫我,我去沙发......” “不要走!”她刚有起身的趋向,徐淼将她拉回来,死死抱住:“求你了,至少今晚在这儿。我什么都不会做,真的。” - 第二天张霈醒得早,徐淼还在睡。 他永远都睡不安稳,不时皱着眉头,睫毛轻轻颤抖。 张霈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出门去买早餐。打开家门,她愣了愣,门口地上有些湿漉漉的鞋印。鞋印一直通向电梯,出了单元门之后,外面的道路都是湿漉漉的,所以辨别不出鞋印通向哪里。 她走出小区时看到小区门口的垃圾桶,是那种老式的,盖子一直敞着。她看到里面有个包装得很精美的细长的礼品盒,大概是项链一类的饰品。 情侣吵架了吧,她想。 拎着早餐回来时,垃圾桶还没被环卫工倒掉,但礼品盒不见了。 昨晚大雪,但现在太阳出来了。 她眯起眼睛抬头看,今天是她十七岁的第一天,晨阳初起,冷雪未消。 - 拾伍 - 剩余两年中学生活眨眼就过。 对于张霈来说,没有张泽的高二是一个分水岭:高二之前她懵懂、冲动,像被护在羽翼下扑腾的幼鹰;可是升入高二之后,她成了保护别人的那个。 因为一直立在她身前的人不在了。 当时张泽去国外念大学,她不知道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妈妈打来过一次电话提到这事儿,但母女俩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尴尬的沉默中,电话那头传来婴儿的咿唔声,那是与她相差十七岁的弟弟。 高中时的那段时间徐淼一直寄居在他姑姑家。 他说姑姑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与整个家族的关系不太好,现在愿意支持他住在那儿,直到他念完大学。 他在逐渐脱胎换骨。 他放弃了——或者说,逃出了——由家里规定好的道路,被张霈一点一点拉进她的世界。 他会笑了。 先前他几乎不与外人讲话,后来偶尔会说冷笑话了。卸掉冰冷的面具,神坛上的优等生变得亲和,有女生向他告白了。 有天放学后,一个女生忐忑不安地告了白,徐淼轻轻说:“抱歉。” 女生不依不饶问:“是有了喜欢的人吗?” “是。” “是谁?张霈?” “是。” 女生放下心来:“可是张霈不喜欢男生。” 徐淼笑一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女生说:“她从来没正眼看过追求她的男生,你们两个又走得那么近。如果她是正常的,你们早就在一起了。” 徐淼睫毛微微一颤:“正常的?” - 张霈一直在等徐淼长大。 他现在是离不开母体的幼兽,对张霈的执拗和依恋近乎到了摒弃自我的地步。先前的徐淼完全被家里控制,他被张霈鼓励着逃出来之后,就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她了。就像狗逃离了暴虐的原主,又满怀憧憬地将锁链叼到救他出来的新主跟前,丢掉,他再次执拗地捡起来,放到她手中,再丢再捡。 高考前的一次露营里,张霈和徐淼脱离队伍,又碰到大雨,被困在山洞里一个晚上。 徐淼试图吻她,她推开他,说:“我们不行。” “为什么不行?”徐淼问:“最了解我的人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也是你,将我从原来的生活中带出来的也是你。” 张霈垂下眼睛,地上几根枯木燃着簇小火苗,火光一纵一纵地在眼里跳动。 被心上人远离是什么滋味自己最清楚,并且从中挣扎了足足近叁年,她并不想让徐淼体会这种滋味。可是他似乎与自己不同:只要那个人肯陪在自己身边,她就已经很知足;而徐淼似乎是一定要得到什么回应的。 她爱张泽,是牵绊着血缘的带着原始兽欲的爱;她对徐淼,是出于友谊的守护,这种守护源自她心底不自知的良善,这种良善使她的守护带着某种柔情、严肃、无条件性和悲剧性。 所以当他像只弃犬似的,一向对人冷漠的眸子里泛起雾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爱我,你要离开我吗?”的时候,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你叫她怎么样硬下心肠呢? 张霈说:“我...不会离开你,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徐淼清清淡淡低下眼睛,说:“是么。”他又问:“他不喜欢你?” “很复杂,谈不上喜不喜欢。” “告白过吗?” “嗯。” 徐淼指甲掐着手心:“那为什么没在一起?” “我们不能。”她说:“以后也没机会了。” 到此为止,徐淼以为“那个人”已经是死人。 “对不起,我明白了,霈霈。”徐淼轻轻放开手,说:“无所谓,今天的事情就当做没发生,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嗯。” “你不会离开我,对吧?” “嗯。” 他像个孩子一样反复执拗确认,在她这里他永远是固执的,固执到她稍微有一点儿离开的趋向他就会发慌发疯。 刚上大学那会儿他与她形影不离,大学同学都以为这是她男朋友。一次她失约,临时被抓去开会,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她到约定的地点时他还在等。那时是初冬,刚下过一场冷雨,他穿着单薄衬衣立在湖边,嘴唇已经冷得发紫了。她注意到他食指上几乎见血的掐痕和咬得光秃秃的拇指,拇指的指甲被啃咬得很短,露出鲜红的嫩肉。 “为什么不多穿点?”她扯下自己的围巾给他,他顺从地低下头,解释说:“感觉这样好看一点,你会喜欢。” - 张霈与于程飞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多数是于程飞打来的电话,或偶尔寄来的明信片。 徐淼对她告白后,于程飞当晚打来了电话,仍旧笑意盈盈的:“这样拒绝他好吗?那么痴心的一个孩子。” “你管太多了,于哥。” “我可没有干涉,只是作为旁观者发表一下感言。”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有些事情很容易推测出来。”于程飞那边也在下雨,他说:“观察过蚂蚁么?成队的蚂蚁,枯燥地循环往复劳作,即便再热忱的观察者长久看下去也会丧失兴趣;但倘若盯住其中一两只蚂蚁,看他们如何搬运食物,如何颤动触须,如何挣扎着从一滴水里爬出来...在不去预知的情况下,观察一个个体会比观察整体有趣得多。” “......你想说什么?徐淼对你来说是蚂蚁?” 于程飞笑了笑:“不,我在教与你生活的乐趣。” 张霈没作声,短暂停顿之后,于程飞问:“想不想听听张泽的事情?” 张霈屏住了呼吸,过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必。” “真的不必?他过得好像不是很顺意。” 张霈立在空冷楼道里,声控灯因为长久未被声音惊扰,在短暂的电流滋啦声里熄灭了。 - 徐淼的生日,他推脱了一切好友的邀约,只与张霈待着。 “这样不太好。”张霈说:“多认识一些人,对你没坏处。” 屋里暗着灯,徐淼正一根一根点燃蜡烛,一颗一颗豆子似的火苗亮起,两个人的眼底都跃着暖色。 他收回打火机,坐下身来,看着蛋糕上的蜡烛,声音也似乎染了温暖火光似的:“别人都与我没关系。”他说:“连父母都是,我甚至没在母亲的肚子里待过。” “所以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张霈说:“谁都不是谁的依靠或者附属物,你得学会独立活着,正常地恋爱。” “正常的?”徐淼低下眼睛:“霈霈,不要把我往外推,我是你的。” - 拾陆 - 张泽有时候会出现在张霈的梦里。 大多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朦朦胧胧带着活泼色彩,夕阳永久绮丽,将他的眼角眉梢染上艳色。 张霈上初中、张泽上高中那会儿,两个人放学后一块往家走。张霈那时候还满心思是吃、玩,以及捣蛋。有段时间特爱吃某家店的芒果圣代,天天路过那儿时眼巴巴看着。 她打小胃不好,吃凉吃热都难受,所以家里对吃食管得严——这点当然张泽管得最多。 因此她一有机会就想方设法往那儿跑,冰冰凉凉的冰淇淋和果酱滑过舌尖、喉管、食管,冰得胃瞬间瑟缩,全身毛孔都打颤,那种愉悦感简直妙绝了。 等到天气渐渐热起来,张泽偶尔大发慈悲允许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吃一份小的,自己心情好就也来一份,他总是点香草味。他们坐在公园湖边慢慢吹风,吃冰饮,等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天色擦黑才回家。 张霈那时候还未意识到爸妈的感情或许已经出现了裂痕,只记得那段时间哥哥总是打球到很晚,她有时在教室等有时在球场边等,等到学校快关门、好哥们都回家了,他才带着她慢悠悠往回走,一路到处逛,逛到她唉声叹气喊着饿肚子才往家的方向拐。 现在她才隐约意识到他那时候或许是不想回家的,回家做什么呢?面对早已出轨的母亲,还是满是心事的父亲?还是两个人各自忙碌,空空荡荡、只有自己和妹妹的家? 那时候张泽也才十五六岁,他知道妈妈已经出轨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回家一个人慢慢做饭,然后拖着长声喊她:“洗手,吃饭——”时是什么心情?他听到无忧无虑的她问“妈妈今天怎么又没回家”时是什么感觉?他在她生病时握着她的手,说“霈霈不要长大”时,又是在想什么? 可她那时候没心没肺,只会舔冰激凌。 “等我长大,”张霈咂咂嘴,眯眼看粼粼的湖面,说:“一定要开一家冷饮店,就在学校旁边。” 张泽叼着勺子含糊不清地:“先学会数学吧,还开冷饮店,账算得清吗你?” “有收银员呀!”她说:“我就负责试吃,只做喜欢的冰激凌。” 张泽慢慢挖空杯底,一抬手隔着条石子路咣当一声将空杯投进垃圾箱,随手在她后脑勺毫不客气一拍:“净废话,快吃。” 她冷不防被一拍,勺子碰到鼻尖,鼻子上也沾了奶油果酱。 张泽噗嗤一笑,扯着纸巾说:“笨成你这样的全中国也就独一份了,回头出去可别说跟我是一家,丢人。” 她气哄哄地瞪他,张牙舞爪抓过他的t恤下摆擦脸,掀起一点就看到劲瘦结实的腰腹。不知道触了他哪根弦,张泽握紧她手腕顺势往额头上一推,低头觑着眼,嘴角不知是不是带着笑:“胆儿肥了你,啊?” 张霈记得,那时候他刚吃过冰激凌,唇还是湿润的,吐息都带着香草味。 她不知不觉吻了上去,张泽乖乖垂着头,她想,他怎么会这么温顺,睁开眼睛却看到徐淼黑洞洞的瞳仁。 她一惊,猛地推开他,对方却又变成了于程飞。 于程飞永远是那副微笑的样子,他动了动唇,声音有点像电话里传出的信号不太好的样子:“霈霈,张泽的事情你不想听听么?他过得不是很顺意。” 她猛地醒了。 空调已经过了自动定时关闭,自己却出了满身冷汗。 外面好像在过飞机,隆隆的金属摩擦空气的低鸣。她踹开毯子,这是个梦。 年少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现在已经是大二升大叁的暑假。爸爸也休息,她回家陪爸爸待几天。爸爸没有再娶,把全部心思投到教育事业上去,有时候为了给学生改论文废寝忘食,身体又不好,她不得不担心。 她有点渴,去厨房喝了点凉白开,往回走时又路过张泽的房间。 这房间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她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摸了摸门把手。 咔嗒一声,门竟然开了。 她屏住呼吸走进去,悄悄打开灯,关上门。 屋里几乎还是空的,除了墙角多了两箱旧书,估计是爸爸最近收拾出来的。屋里的东西都没落什么灰,地面也干净。爸爸经常打扫这间屋子。 床铺已经收了,只剩光秃秃的床板,她想起他搬走前一夜,自己是怎么样躺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 她忽然渴望拥抱。 张霈靠在门板上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打开了衣柜的门,迭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床单果然都在这里,拿半透明的大型收纳袋裹着,防止落灰。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把被褥抱出来,重新铺好、关了灯。 坐在床上,床发出轻轻的嘎吱声。 她躺进被子里,眼泪慢慢溢上来——这套床具明明已经洗过,可为什么还是有他的气味呢?那种近乎折断的青枝和甜腻花香之间的味道,太熟悉、太熟悉了,只要是他穿过的衣服都会有这个味道,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身上也有隐约的这种近似腐烂的香味。 也对呢,毕竟是亲兄妹,他们还流着同样的血呢。 她闭上眼睛,就像他还在这里,就好像他正在紧紧抱着自己似的。 她咬着被子的一角,一只手慢慢探向腿间。 指尖刚碰到敏感处,身子不自觉地一抖,床又发出嘎吱的声音。鼻尖满是哥哥的味道。 她碰触揉捏阴蒂,穴口已经开始吐露体液,乳头挺立起来,摩擦着睡裙——假如正在玩弄下体的是他的手多好。 她想起在乡村月下他与自己十指交缠的那只漂亮的手,如果那只干净的骨节分明的玉一样的手,沾满自己透明的体液或乳汁,会是什么样子?他看到亲生妹妹在他的床上、嗅着他的味道自渎,会是什么样子? 床连续不断地、轻轻地吱嘎作响。 她想象哥哥抚摸她刚发育成熟的乳房,指尖研磨乳头,两根手指顺着湿滑插进柔湿穴道里。她轻轻皱起眉,呼吸变成喘息,半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呻吟。是他在伸出微凉的手抚摸自己,他似乎永远怀着坏心眼,也许会在自己耳边轻轻地问:“霈霈,霈霈,还清醒吗?一加一等于几?还记得我是谁吗?” 动作越来越快,喉咙里压抑着呻吟,床似乎也在呻吟,吱嘎声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有液体一直在流,熟悉的糜烂气味勾引她,诱惑她,她咬紧被角,那里濡湿一片,她想起曾含在嘴里的濡湿烟头。腿越夹越紧,手几乎不能动了,手指被困在软肉里蠕动,感受着紧紧的包裹、收缩。 “......哥....嗯...哥、哥.......” 近乎呜咽的呻吟,床上的女孩——该是女人了——颤抖着,北方高空透亮的月光打下来,她叫着哥哥高潮了。 离家里不远的一条胡同里有两条狗在交媾,脏腻毛发纠缠在一起,旁边就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垃圾箱,他们从那里翻到了一点骨头,吃饱了就交欢。都是灰扑扑的毛色,这是一胎所生的两只狗。没人知道它俩是兄妹还是姐弟,没人在乎,因为是畜生。 畜生自由交媾而不受道德人伦桎梏,但人不行。 月光照古人,照今人,照万物,一如既往,慷慨慈悲,清亮如水。 - 拾柒 - 徐淼垂着眼睫坐在靠窗的卡座里。 二十分钟,女服务生给他添了六回茶水,每次他微笑着说“谢谢”,年轻女人的脸总是微红一下。邻座的几位姑娘频频侧目,他权当没看见。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是视觉动物,很难不对出挑的异性多瞧两眼。 他的拇指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侧面留下深深掐痕,垂下眼时目光放空,不知漫无目的在想着什么。 宠物在等待饲主回家时常露出这种神态,猫狗或者稍通人性的其他动物,蹲卧在玄关盯着门;还没听到脚步声,也没嗅到熟悉的体味,因此呆呆地看一会儿地面又看看门,耳朵垂下去,又竖起来,尾巴略微焦躁地摇动。 张霈走进约定的餐厅时他就是这个样子,穿着黑卫衣牛仔裤坐在那里,像个气质温和、在女孩堆里如鱼得水的男学生。 她一进门他就知道她来了。 一抬眼,眸里立刻有了神采,眼波漾出一圈又一圈涟漪,一圈叫依恋,一圈叫贪得,一圈叫执迷不悟;如此一圈一圈在青年的眼睫上泛出迷蒙雾气。 徐淼弯起眸子,目光追随着她坐在对面,说:“迟到了二十一分钟。” 张霈还穿着西服套装,这几天临时被老师抓去打白工,又是跟企业交接的档口,算半个正式场合,老师反复叮嘱着正装出席。 她落了座,叹口气说:“对不起,不想挤地铁,路上又堵车....” 徐淼招手示意服务生拿菜单,说:“不要太累。” 张霈扯掉领带扔进包里,又抬眼问他:“交换的名额就这么让给别人了?” 徐淼慢慢地盯着壶嘴将茶水注入杯子里,说:“你不也一样。” 张霈接过茶水,低低地说:“我不一样。我爸身体不好,又不懂照顾自己,不盯着就不让人放心。” 徐淼点一点头,握紧她的手,轻轻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的袖口露出一点伤痕,像是刀疤;手指上有深深浅浅的甲印,深紫的,红的,大片发青的。 张霈挪开眼,问:“好好吃药了吗?” “嗯。” “下次什么时候看医生?” “下个月,17号。” “听医生的话。” “嗯。”徐淼摩挲着她的手腕,轻声说:“明明在同一个专业的兄弟班,我们已经一周没见了。” 张霈压住痛心看她这位结交了近九年的好友,究竟是什么让一个神色清淡的少年变成这个样子?这种偏执得像孩童一样的任性,却每每虐待自己的身体发泄。 连心理医生都近乎无可奈何。 每次她试图劝说他停止自残,他总说:“你不在身边,就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做这种事,因为太不安心。” 这种过度的依靠几乎叫她喘不过气,可是如果她真的放手—— 后果会怎么样,她不敢去想。 徐淼尝了几口清淡的菜就住了筷子,张霈敲敲碗:“这可是我的第一份工资,多吃点。” 徐淼笑起来,重新拾起筷子,说:“我想在学校外面租房子。” 张霈说:“可以,自己住也比较方便。” 他说:“已经看好了,就在学校附近,两室一厅,带阳台,房东说可以养宠物。” 张霈问:“租两室干什么,想养猫不用单独留一间屋子,你的钱够用?” “够用,奖学金和奖金都攒下来了,姑姑也给了一部分钱。霈霈,那间屋子是给你留的,要不要出来一起住?” 张霈顿了顿筷子:“淼淼,我们毕竟是异性,于情于理都不合的。” 徐淼说:“可以把我当成女性。” 张霈说:“别任性,这个绝对不行。哪里有这么简单。” - 张霈回宿舍,室友贼兮兮地说:“霈霈,今天你哥来找你,在宿舍楼下等了好久。” 张霈心跳漏了一拍:“什么?” 室友手舞足蹈地形容:“你哥啊!你有这么个谪仙似的哥怎么不跟我们说?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妹子,你哥有良人了吗?哎你觉得我长得像你未来嫂子吗?” 张霈浑身都紧张起来,心里咚咚跳着:“他...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等了半个多小时吧,你没回来他就走了,哦对,还让宿管转交给你了东西——喏,放你桌上了。” 张霈没去管那包东西,她转身去了楼梯间,掏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最底下,那个头像被点开过无数次,上一次的聊天时间却在叁年之前。 他出国后连过年都没回来,为什么现在回来了? 她抖着手指敲字,敲完又删除,几分钟后发送了一句话:“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头的输入框几乎立刻变成正在输入中,两秒之后又消失了。足足四分钟后,那头才发过来:“就这两天。” 张霈死死盯着屏幕,这个人又这样。 “回来待多久。” “两周左右,处理一点事情。” 张霈轻轻地呼吸,生怕惊扰到什么,她问:“回家吗?” 那头久久未回。 张霈握紧了手,她靠在墙上,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是在期待什么? 当年都做出来那种事,难道两个人还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发生? 他离开家里远远的,或许就是恶心透了这种畸形的感情——是她打破了最后一点亲情的温存。 她握紧手机,正打算放弃等待时,一条新消息跳出来:“不清楚,看情况。” 张霈没有回复,慢慢走回宿舍了。 - 致新读者 本爱玩弄文字作得拙劣文章供诸位一乐,然颠沛摇泊,流离国内外平台居无定所,所幸有心善志同者一路伴随,无以言谢,感慨良多;随余至此者,多为老友矣。 本人文风不定,笔力不足,然心之所感所想皆为吾之所向,笔下角色各有苦楚,不拘于情爱之恨,融包罗万象之感。此篇起兴于拟远古人影像,家族聚居血亲交媾。有感,遂发表千字余,读者反响热烈,余心力尚足,构成此篇。 曾在微博发表至十四章,有好为人师者侃侃而谈,吾好清静,遂退居于此。 今忽觉此文增新读者,评论区内略显嘈杂,甚恐甚慌,不知作何之感。 余期诸位品得兄妹情意缠绵踯躅,配角必不可缺,且苦情,触得镜花水月重归暗处,遗恨终生。“1v1”、“np”之争意在将文章标签化,余不做评价,然望诸友高抬贵手,止息争执。 至于配角,其自有轨迹,命不在我。 感念垂阅,婉拒斧正。 若角色不喜请及时弃文,评论嘈杂伤作者,伤旧读者,伤自身德行。 若新读者读至此篇,请移步短篇合集略作浏览,本人笔魂皆在此处。 志同者,请留;志不同者,请自便。 言止于此,若日后仍因此多争执,考虑删文。 拾捌 - “礼物还喜欢吗?”于程飞靠在对面吹了吹茶水,眉眼笑活地:“是鲸骨,偷切了一点。去年在冰盖里头挖出来的。” 于程飞在张家无论什么时候都自在得很——或者说他在哪里都自在得很。 此时此刻瘫在沙发往后一靠,半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前两天正好去你学校附近办事,本来想借机见识见识国内高校食堂,看来是无缘无分呐。” 张霈说:“于哥随时联系我不就好,白在宿舍楼下等那么长时间干什么。” 于程飞说:“这不是想给霈霈一个惊喜吗,天上掉下个于哥哥。” 张霈笑了笑,问:“于哥怎么现在回国了,工作不忙么?” 于程飞倾身放下茶杯,优哉游哉很有闲散富二代的派头:“不忙。家里老爹不放心把家业扔给我,正在一手提拔他侄子。我呢,正好寄情山水,前两年投机倒把捞了两笔,够用。” 张霈点一点头,这场乌龙闹得尴尬。 她以为在宿舍楼底下等她的是张泽,原来是于程飞。 而于程飞只是起了兴致回来看看,他也并不知道张泽回国这事儿。 也就是说,张泽回来了,但没人知道;自己七虑八想地给他发消息,他没准还吓了一跳。 于程飞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是你问,我还不知道他也回来了。我们在外的这几年也不常联系,难得咱仨都在,不如出去聚一聚。” 张霈没来得及阻拦,那厢于程飞已经拨通了张泽电话,响了叁四秒之后,那头接起来了:“程飞?什么事?” 于程飞看着张霈,慢吞吞地说:“回国了也不说一声,连家里都没告诉。怎么,在外头藏了人?” 那头笑一声,说:“倒时差,这两天手头还有点事没处理完。过两天得闲了找你去。” 于程飞说:“哟,大忙人。怎么也得先瞧霈霈一面呀,叔叔身子也不好,赚钱不差这叁两天的。” 张泽说:“你富二代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于程飞笑,说:“别介。正好我就在霈霈这边,霈霈,有什么东西想让你哥买没有?” 那头安静下来,张霈抿嘴,摇摇头。 于程飞说:“你不回来,人霈霈还不稀罕呢。” 张泽说:“行了,过两天学校那边正好聚会,多数是当年校队的,他们怎么都联系不上你?” 于程飞说:“那时候我也就走了,你去就成,替我报个平安。” 电话落了,于程飞收起手机,仿佛看足了一场好戏:“兄妹俩还闹别扭呢?” 张霈说:“于哥,你怎么老是故意制造矛盾。” 于程飞摸了摸下巴:“错。” 张霈刚要呛回去,玄关处一响,张爸换完鞋抬眼一愣:“程飞回来了?” 于程飞站起来说:“张叔,听霈霈说您最近身子不大对付,现在怎么样了?” 张爸说:“好多了,霈霈是心太细。正好我买了菜,吃了饭再走吧?” 于程飞说:“不了,待会儿还得去见个朋友。对,我爸让我捎截腕表,我按他的要求也给您订了,一周之内应该就到了,留的是霈霈的名字。” 张爸忙摆手:“程飞,这太贵重了,我一个教书的哪里用得着这个,你快给人家打电话退掉!” 于程飞笑呵呵推着张霈往玄关走:“这个没法儿退,您要不喜欢,转手卖了也成,市面上买不着,犯抢。” 张爸“哎”了一声还要推辞,于程飞手已经摁在把手上了:“实在不行就当是我提前给霈霈备的嫁妆。您留步,让霈霈送我就成。” 张霈被推着出了门。 进了电梯,张霈盯着亮起红光的一楼按钮说:“这确实太贵重了,我爸得好几宿睡不踏实。” 于程飞却问道:“霈霈,你最在乎的是什么?” 张霈疑惑地看他:“啊?” 于程飞却似乎压根儿不在乎她的回答,兀自说着自己的话:“你最在乎身边的人,尤其是亲人。这点你们兄妹俩很像,可以说是愚善。对徐淼也是,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纵容他?为什么狠不下心抛弃他?要知道从法律从道德上你都没这个义务。”他的声音里带着笑,似乎越想越有意思:“越长大碰见的事儿可就越多,不可能面面俱到,凡事儿都得有个取舍,是不是?” 张霈觉得他意有所指,但不知指的是什么。 但她心下陡然惶恐起来,于程飞每次说起这般模棱两可的话,都像预言似的精准指向她未来的痛处。几年前他问“假如之后的日子都会不开心,你该怎么办呢”,从那之后她便真切在破碎的家庭、颤抖的不伦纠葛以及友人沉重的感情里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而现在他又这样。 张霈仓皇地转向他,她想问:“于哥——” 于程飞伸出食指点住她额头,脸上收了笑,但心情似乎还是很愉悦的。 那串骨制品在腕上泛出温润的色泽,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她似的:“还有一年。这一年里,要是想通了呢,随时来找我。算是给你个逃避的地方——霈霈,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有的。当然,全看你自己,要是你自个儿先疯了,那就是这辈子没缘分了。” 他收回手,张霈还在讷讷发愣。 电梯早已开关几次,好在这时候没什么人进出。 于程飞的眸色有点浅,他盯着张霈的眼睛,眼里泛出一种怜悯的柔波:“这副肉体凡胎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在意的人太多了。不如这样,作为观察的代价,假如你死了,我替你把尸骨埋在雪山,好么?你一直很想去那里,从很久以前就是。” 电梯咯噔一下,张霈一个趔趄蓦然回过神,她本该与于程飞面对面立着,可她现在与他并肩站着,双手都出了冷汗。于程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霈霈?怎么又走神?” 张霈转头看向他:“于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于程飞反问道:“还能有什么意思?我说,这两年市里变化真是大,高中旁边那几家小吃店怎么都拆光了。” 张霈抿紧唇,刚才是幻觉吗? 到了小区门口,于程飞拉开车门,说:“好了,快回去吧。大学生活还有一年,好好享受。” - 徐淼最近捡到了一只猫。 是他在回家路上捡到的,看上去刚满月,当时在下雨,猫崽子浑身湿漉漉,在灌木丛底下颤颤地叫。徐淼抱去宠物医院做了检查,没什么大问题,大约是离开母猫太早,有点营养不良。 他很高兴地给张霈打电话,说要她起个名字。 妈妈不喜欢猫,爸爸对猫毛过敏,所以张家一直不养猫。张霈去他的住处看,屋子布置得十分简洁,除却房子本就有的几件家具,几乎没有再添置任何东西。 因此小客厅里摆着的猫窝猫砂盆和卡通形状的自动饮水机有点格格不入。小猫胆子大,对屋子里环境已经很熟悉了,张霈进来时它正仰在沙发上撒欢。 大概是宠物确实能让人的心情变好,徐淼连带气色都好了很多。 屋子采光不错,大把的阳光不要钱,金灿灿暖融融照进来,张霈说:“呀,还是只小橘猫。” “是。”徐淼坐过去伸手指逗它,说:“不捡回来就活不了几天了。” 张霈也凑过去,小橘猫还有点怕生人,直往徐淼衣服里钻。 “还没起名字?” “没有。”徐淼说:“你说叫什么好?” 张霈指尖拨了拨露在外面的猫尾巴:“这是你捡的,四舍五入你就是他爹,这名儿该你给啊。” 小猫一扭身子,从徐淼衣摆下头露了个头,机灵且怯生生看着张霈。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奶奶家里那窝小猫。那些猫崽不怕她也不怕张泽,没离开过母亲身边的猫不会露出这种眼神,它们被保护得太好,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徐淼摸了摸小猫的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张霈偶尔会来徐淼这里,她很怕他一个人发生什么事情。 一个下午,他们看了一场没什么意思的电影。讲的是几个女孩的友谊,女孩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正合上一撮年轻人追捧的同性潮流,因此大火。张霈一只手窝在猫怀里,徐淼捏着小猫的肉垫翻来覆去地玩。 这么一想,上学的这些年自己身边好像只有徐淼一个朋友。像几个女孩一起笑闹的场景,好像从来没发生在过张霈的生活里。她的记忆好像永远比同龄人要沉重一点。 太阳渐渐沉下去,屋里暗下来,屏幕上的电影放完了,片尾字幕伴着音乐往上滚动。 张霈摸摸他的头,说:“明天周一还有课,我先走了。” 徐淼拉住她的手,沉默了几秒又放开,闷声闷气地嗯一声。 张霈刚要起身,手机铃响了。 是个陌生来电,她接起来还没说话,那头男声每个音都不在调儿上:“泥嚎,时障德假任妈?” 张霈反应了两秒,心一下子揪起来:“是,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 拾玖 - 张霈火急火燎赶到酒吧包厢,那位法国朋友说起中文来跟唱歌儿似的。张霈不会法语,试着用英语跟他交流,结果人家英语水平还不如中文。 最后没法子,小哥掏出手机打开谷歌翻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出来:“张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他的住址。他拒绝任何人接触他。我只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 张霈此时此刻也没空想他是从哪儿找到的她电话,因为张泽已经醉得不成样子,靠在沙发上垂着头,八成断片儿了。 她道了句谢,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哥?还好吗?” 张泽听有人叫哥,身子一晃人就醒了,醉眼朦胧抬眼看她,没说话,只伸手摸她的脸。 张霈把他的手打下去,心想这可怎么办,自己也不知道他住哪儿;喝成这样儿也不能拖回家,让爸瞧见不是白担心吗。 思来想去只能先把他扔酒店,张霈把他架起来,他倒是毫不客气,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往她身上压。那位小哥在旁边儿炸着手想帮忙,刚一扶他就被推开,小哥怒了,估计是见有人来了也胆儿肥了,嘴里骂了几句“酒鬼”之类朋友间常调侃的话。张霈小时候听张泽学法语耳濡目染能听懂几个单词,全是脏话,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张泽身上酒气很重,酒精味儿催着他身上那种熟悉的、似乎是从骨头里发出来的熟悉的靡艳味道,他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带着他的温度,鼓噪着她的心脏。 - 费了好大的劲开了房,张霈把她五年没见的亲哥扔在床上,叉着腰立在旁边看着。 这么折腾神仙也睡不踏实,所以张泽醒了。 醒了,但没完全醒,酒劲儿还在撞脑袋,因此他眯着眼睛看天花板发懵。 他瘦了。 五官比少年时更深邃,轮廓更凌厉,他是真正的大人了。他身上还穿着正装,好心的小哥那会儿还不忘让他带上公文包,看来是刚从生意场上下来。 可听妈妈说,他该是刚念完硕士才对,怎么会去掺和生意上的事情?这个档口儿怎么又突然回国? 张霈操心太多也还是个学生,哪里想得通张泽在国外闯荡这几年能干出什么事。眼下最要紧的是给他醒醒酒,否则明天准犯头疼。她打电话管前台要了点醒酒汤,没几分钟就送来了。 她拍拍张泽的脸:“醒醒,起来把汤喝了再睡。” 她哥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毫无焦距地看她:“嗯?” “嗯什么嗯,起来喝汤。”她费劲把他拽起来,他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无奈笑道:“霈霈,又来了。” “什么?” 张泽盯着她看,她表面上不耐烦,其实心里跳得很厉害。 假如他突然醒酒怎么办,他一走五年一定是恶心透了自己,可是又碍着亲情放不开,所以即便回国也不吭声。 她不躲也不避,在他的目光里像接受凌迟,恨我吧,哥,讨厌我吧,谁让你碰上这么个亲妹妹呢! 张泽抬手摸她的头,呓语般喃喃道:“你到底让我怎么办呢......” 是啊,抛不开,撇不掉,就算再讨厌再嫌恶也还有亲情这条线系着。被自己的亲妹妹爱上,被自己的亲妹妹吻着,但无法逃脱血缘的桎梏,你叫他怎么办呢? 张霈眼圈渐渐红了,张泽的手顺着往下滑,摸到她的脸。 他慢慢倾过身子,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像少年时那样抱住她——每次爸妈吵架时他都会做出这个动作,是保护她,也是从她这里寻求慰藉。他的呼吸带着温度,张霈浑身都僵了。 这个拥抱,大约只是给年少时那个尚不知事的妹妹的;而眼下的张霈呢? 假如张泽知道她想着他自慰,他会是什么表情? 假如张泽知道她对他的扭曲的感情有增无减,他会怎么想? 假如张泽知道她在这漩涡里越陷越深,已经几乎无药可救,他又会有什么反应? 她感到有些温热的泪滴在她的脖子里,她几乎要心碎了。 他本来可以顺顺当当在国内念完大学、硕士,然后像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而自己的龌龊心思是可以藏一辈子的。是当年冲动莽撞的自己逼迫他面对这个现实——对啊,张泽太早熟了,他考虑得事情太多,作为血亲他放不下她,可是他又绝不能接受这令人作呕的爱恋,所以才将自己流放到异国他乡去。 他的胃也不好,他吃得惯外国菜吗?他遭受过种族歧视没有?去年法国某地遭遇雪灾,大面积停电,很多留学生走投无路,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当时爸试图联系他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好长时间后才打来电话报个平安。他想过家没有?想过......想过她没有? 他受的这些委屈,有人倾诉没有? 她拒绝这个拥抱,这不是她想要的。 对,她任性、自私,想得到包含情欲的爱——谁让她恰好是他妹妹呢? 她推开他,张泽眼角还湿润,睫毛蔫湿搭在眼睑上。他的皮肤好像比少年时更苍白,兴许是被酒液灼的,唇色十分艳丽。 这可是她亲哥啊。 张霈起身想去端过醒酒汤,手腕却被拉住。 他一定还没醒酒,说的话却字字敲在她心上:“现在别走,今天可以多呆一会儿。就今天。” 张霈几乎以为他已经清醒了,她问:“为什么?” 张泽眨了眨眼睛,松开手,自言自语问:“是啊,为什么呢......” 他又想明白了似的抬起眼说:“你爱我。” 张霈笑起来:“对,我爱你。” 张泽再次握紧她的手:“那么你就留下来。” 张霈看着他与自己相牵的手,轻轻问:“哥,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张泽点点头。 张霈重新坐回床边,认真地说:“你知道?我从小就爱你,你知道?” 张泽说:“我知道的。” 张霈说:“我想和你做爱,你也知道?” 张泽说:“能猜到一点,小兔崽子。” 张霈问:“那你爱我吗?” 张泽摇摇头:“我不能。” 张霈说:“假如我不是你妹妹呢,你爱我吗?” 张泽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张霈的眼泪落下来,你看,这就是当哥哥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就是不能给她想要的。 喝醉酒的张泽太乖了,问什么答什么,而且都是大实话。 张霈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索性问道:“当年我亲了你一次,现在能还给我了吗?也是就今天,就这一次。过了今天,我绝不再打扰你。” 张泽垂下眼睛,他说:“可以亲。” 张霈伸手推倒他,慢慢靠近他的唇。 很软的唇,带着酒精的醉人香气,张霈觉得自己好像也醉了,几乎要飘起来。她耐心吻着,舌从他半张的唇缝中探进去,碰到他的舌。两条舌相触的一瞬间,张泽从喉咙里喘息一声,唇却被妹妹顽劣地阻挡啃咬,他只能小心地扶着她的肩。 情欲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生根发芽,她是绝不止满足于亲吻的。她扯开他的领带,没什么章法地拽开衬衫纽扣,手摸上他的胸膛,指尖揉捏他的乳头。张泽眼角被逼红了,喘息声更重,他一只手掐上她的脖子,与此同时一条腿抵住她腿间。 一个天旋地转,两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 张泽喘息着制住她,手握在她脖子上,腿半跪在她腿间,两个人衣衫凌乱,状态都很糟糕。 张霈也喘息着,口红花了,狼狈地在嘴角蔓延。 张泽声音很哑,他说:“霈霈,不能做爱,在梦里也不行。” 张霈恨笑一声,她说:“哥,你真是吃素啊,以为真是还个吻就完事儿了?” 张泽另一只手垂在身边,张霈这才发现他惯用的那只手好像没什么力气。 “你左手怎么了?” 张泽没说话,他捞过旁边的领带,不紧不慢在张霈两只手上打结。 张霈挣扎了,没用。到底是成年男性。 两只手被捆在一块儿,举过头顶,另一端绑在床头上。 “神经病啊你!” 张泽对炸毛的妹妹置若罔闻,慢条斯理系好衬衫扣子,说:“在梦里也只能亲,我不能......” 他慢慢地俯下身,发梢搔着她的脸。 他说:“我还给你,那个吻。” 温热的唇再次贴上来。 张泽主导的吻温柔缠绵,不自知地尽全力挑逗她的情欲。 就像是,把其他的遗恨和无奈,都注入这个吻里似的。 - ps:之前霈霈的偷亲,哥哥没发现;这回的醉酒,也是真醉,纯断片,第二天醒来啥都不记得。是真的笨蛋老哥。 贰拾 - 张霈从酒店出来,拦车去学校。 醉了酒的人像笨蛋一样,连绳结都打不好,轻轻一扯就挣脱开来。 他将那个吻还给自己了。 张霈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窗外的夜景。 其实没什么好看,城市夜景大同小异,灯光车流交织,信号灯急匆匆地闪烁,生怕怠慢行人脚步。 张霈脸上泪痕未干,仍有新的热泪涌出来。 不是不甘,是心痛。 亲人之间的感情如十指连心,是牵肠挂肚的疼。正因如此、正因如此—— 他刚才为什么落泪呢? 他嫌恶,他纠结,他是兄长,是早熟的庇护者,是甘愿流放自己的老好人——她几乎以为他是刀枪不入了! 那张泽,你哭什么呢? 他一边吻着一边落泪,泪水滴在她的脸上,两个人连泪水都交融。他慢慢离开她的唇,转而吻向她的额头、眼睛,鼻子、下巴,细密的吻一路绵延到侧颈。 又流连到耳后。 就在这里,他一边拥着她吻着她,一边在她耳边近乎喃喃自语:“霈霈,不要学坏,不能学坏……要爱别人,要学会爱上别人……” 他湿润的唇吻住湿润的泪,她抱住他,肩胛骨嶙峋,好瘦。 在今晚之前,她以为她恨他怨他不肯正视她的爱,可当他,当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男人真正酩酊大醉倒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只有心疼。 她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血缘这种东西太磨人了。 若是萍水相逢的男女大可随意猜忌、吵架、吵完即分道扬镳不管对方死活;可是血亲,哪怕爱出了恨,还是在恨意底下埋着深深的牵挂。张泽一走五年,如今不声不响地回来,她竟然不恨他。或者说,天生的对于亲人的忧虑胜过了单纯的男女间的叁两情事。 如果她不再执着,他会不会好过一些? 这时候已经是凌晨叁点,校园甬路上已经没什么人,只剩几根惨白的路灯形影相吊。 临近宿舍楼底的一段路灯坏了,几个月没人来修。此时正是黎明前一段暗刻,浓重的黑暗将她包裹起来。她停下了脚步。 在黑暗里,她竟感到了安全,就好像自己肮脏的心思只有在这里才得其所。 她慢慢蹲下来,头埋进膝盖抱住自己。 假如她从此像个普通的妹妹一样,不再奢求不该有的,他会不会好过一点?至少能回家看看。她知道他对完整家庭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轻轻一动,轻轻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 “霈霈。”徐淼不知什么时候等在那里,他拿手机屏幕照着黯淡的光:“怎么现在才回来?” 张霈站起身,可能是缺氧,可能是有点低血糖,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她在黑暗中倾倒下去。 - 张霈梦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立在海边,穿着深蓝色的衣服。 海风卷起她衣摆的褶裥和金色发缕,无论空气还是鲜花,一切都是咸涩的。张霈看着不断冲击自己脚趾的小小浪花,她对这里十分熟悉。 她知道这里怪石巍然兀立,每当早上潮水退去,毛腿的海蜘蛛、红壳的螃蟹和身挂胶冻的紫色海星被困在海滩上红色岩礁的深处;她还知道身后古堡的院落里有一棵无花果树,葱茏树冠下潜藏着甜腻芳香的荫凉。 她听到自己说:“我要到雪山去。” “你要到雪山去?”身后的人如此问道,却没有任何讶异语气,反倒笑意盈盈:“那可真是个大胆的决定。” 远处的海面冲出一座白鲸,它巨大的身体腾在空中,再落下时已经在七海里之外了。 海面溅起一面小山似的水墙。 她说:“我要带它一起去。” “哦,”身后的人说:“这个决定更加大胆,小姐。” 她似乎备受鼓舞地向前迈去。 迈出那一步之后,整个天地却都变了样,举目皆是冰雪,触眼即是可怖的白色。她在一片冰地上喘息,白色海浪拍打白色冰岸,她看到远处一座庞然大物搁浅在冰盖上,身子一侧不知为何被剖开巨大的伤口,肋骨都裸露出来。有不知名的鸥鸟来啄食鲸肉,即使在使肺部感到疼痛的冰冷空气里她也能嗅到一些腥臭味,那是属于死亡的,那是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消逝的证据。 她拼命地想爬到那边去,可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如此心痛的感觉是为何,仿佛失去了毕生挚爱,因此也要随他一起离去一样。 “喵——” “嘘......” 脸侧被毛茸茸地一蹭,张霈疲惫地睁开眼睛,猫崽子正在她脸侧蹭着撒欢。 这里是徐淼的住处。 徐淼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微微松了口气:“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天。” 张霈头重脚轻地坐起身,问道:“我怎么了?” 徐淼递给她一杯温水:“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加上有点儿低血糖。” 她喉咙干得厉害,抿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再低头时才发现不对劲—— “谁给我换的衣服?” 屋子里静了两秒,徐淼将水杯放在床头桌上,轻轻抬眼说:“是我。”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张霈给了他一耳光,徐淼被打得脸偏到一侧去。 猫吓得贴着耳朵跳到地上去,两叁跃就不见了。 张霈愣了两秒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她有点慌乱,问道:“对不起,我......” 徐淼温和地看过来,说:“你最近好像压力很大,没事的。” 张霈的手指蜷了蜷,又轻轻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淼淼?” 徐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把这只手伸到她的侧颈,很认真地、就像他每每立在实验仪器旁专注研究切片时一样说道:“因为看到了这个。” 徐淼的手指很凉,他胳膊上又添了新的伤痕,还没愈合,动作牵扯伤口,血渗到纱布上来。 “这个很像吻痕,它是哪儿来的?”徐淼问:“霈霈,你不是说过心里已经有人,但你们不能在一起吗?” 张霈起身下床,她说:“这跟你没关系,照顾好你自己就好。” 她现在穿着他的衬衫和短裤,四处找她的衣服。 “我的呢?” “扔了,很脏。” “徐淼!”张霈赤着脚立在地上,心里窝着一团火又不知该往哪儿发。 徐淼说:“不要生气,你的衣服沾了脏水。新的就在衣柜里。” 张霈叹口气,从衣柜里找到了新的。 卧室门轻轻一动,转过身时屋里已经没人了,猫崽跳到床上大模大样走了几步,侧身卧着看向她。 张霈隐约觉得有些事情在逐渐脱出正常的轨道。 - (不是囚禁py,这篇文对女主的禁锢很少 徐淼番外 本章徐淼番外,下章于程飞番外,之后接着写主线 张泽大番外在正文完结之后写 (本章部分对话改编自《烛烬》) - 徐家祖上是盛清重臣,事变之年惹怒皇帝,龙颜盛怒,徐氏几近灭门。 好在属下忠心耿耿、异邦友人惺惺相惜,重臣走而挺险诈死一回,真身漂泊重洋定居大不列颠。而后经商,几代下来积攒了一些财富;家族重门面声誉,代代掌权人出落得体面。 体面,但实权落在老一辈手里,年轻的祭出婚姻去供养不断扩张的家族企业,熬到真正掌权时如法炮制。因此徐氏人味儿淡,但根基愈扎愈稳、盘根错节,风光最盛时大洋彼岸袁大头当政。中国人骨头里是刻着落叶归根的,因此尽管徐家已然掺了他国血脉,仍巴巴地将家业搬到故土去。 后来战乱,徐氏企业流连西南种种不再多提,解放后更式微,文革中因“成分不好”再次人丁衰微,险些断了香火。及至改革开放后方重振家业,从这时起,徐家的嫡系孩子都不在自己母亲肚皮里头待了。 徐淼与双生哥哥的母亲是马来裔英国人,一位公爵幼子的私生女,但在家族内很受重视。母亲名义上签了婚书,也献了卵子,多数时间却独自住在英国。直到徐淼他哥出事,徐氏未来继承人出了大误,公爵连发几封书面信致歉,此后徐淼一直受母亲管束。 徐淼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个人。 很小,大概也就是六七岁的光景。 那时候他还在异国的土地上,双胞胎哥哥刚死半年,已故之人的心脏在他的胸膛里跳得很鲜活。 扑通,扑通,他继承哥哥的心脏之后就不得不站上他的位子。 此前他是弃子,在失去兄长后被当成继承人培养,自然要吃不少苦。哥哥有天分,仿佛是未来担起家庭重担的命定之人,几岁的孩子应付起各等事项已经得心应手;他却天生体弱,一颗心脏脆弱无比,只爱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时候他还是晓得抗争的。 当时是因为一件什么事被家里人发现,被关了禁闭室。他忘了被关了多久,总之在一次看到哥哥的幽灵(如今想来大约是幻觉)之后,他趁佣人来整理房间时跑了出去。 他害怕死亡。 即使在获得健康心脏之后他也很少奔跑,那次却一个人跑了很久,湿润的风划过脸侧,他觉得自己是一只海鸥。 他穿着家人强制的齐膝短裤,跑到偏僻街角时绊了一下,膝盖擦着地面破了皮,孩童的血鲜艳活泼,一下子浸满裤脚。 好疼。 这时候该怎么处理? 他不知道,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血顺着小腿蜿蜒,有一滴淌到膝后去,像赤色的笔顺着腿侧划过一道。他将掌心映在上面,再抬起时满手鲜血。 “还好吗?” 他循着声音抬头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挡住了光线,正微微弯着腰询问他。 来者不像坏人,至少眼神里没有威压和恶意。 他灰蓝色的眼珠很温和,浅金的头发规矩地向后梳,穿着得体的衬衫、薄线衣、西裤、皮鞋,臂弯里还挂着一件大衣。 男人已经上了点年纪,眼角有温和的像湖面水褶一样的皱纹。 “摔疼了吗?”男人递出一张手帕,手帕质地柔软。 男人说话的口音有些老派,且带着不知哪里的轻微口音,但很流利。他说起“you”时还在用“thou”代替。 手帕金底棕纹,印上血像油画家滴了颜料上去,并不叫人觉得可怖。 徐淼抬起头看他,男人再次微微一笑,问道:“现在你是什么心情,孩子?” 徐淼问:“我该是什么心情?” “感激?或是获得短暂自由的喜悦?”男人立起身,尽管他在询问他,但他好像并不期待什么答案。 徐淼轻轻摇头,他这时才感到疼痛,从膝盖蔓延到整条腿,钝钝地疼。 男人再次轻轻一瞥,狭窄街道另一头晃晃悠悠走过来一名喝多了的白人,脖子赤红,脸上带着性与du品快感的余韵——这也许是某位议员的儿子。 男人冲徐淼点点头,说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去。 因为那句话,徐淼追了上去;男人停下脚步,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喃喃自语似的:“人们对自己一无所知。他们总是谈论欲望,惶恐不安、下意识地掩饰自己。人们会说谎,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言不由衷,可是了解真相的那一天总会到来——就是这样,跟衰老和死亡一样自然,不过,那时候就已经不再痛楚......或者痛彻心扉。你说是不是,孩子?” 徐淼记得那个人渐渐离去后,保镖很快将他带回家里去。几天后他在新闻上再次见到了这个男人,原来他是一位与父亲相识的着名企业家,因心脏病突发离世。 作为一个孩子,那时他还丝毫不能理解这些话;直到他遇见了张霈、直到数十年后已经结婚的他坐在长桌前,苍白指尖摩挲着酒杯边沿。 张霈坐在客座,她看向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怜悯?愧疚?对友谊破碎的绝望? 这个时候他再次回忆起男人说的这些话,像细冷的剑穿过喉咙。 他的双手比婴儿还要细嫩,无名指戴着婚戒——那是家族与家族之间联盟的象征。 他笑起来,神情从未有过的温和,他抬起眼睛对上她的。 “我对‘为什么’和‘怎么样’不感兴趣,张霈。” 他说:“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最终总是逃不过乏味可怜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为什么’和‘怎么样’......这类想象过于贫乏,令人不屑。总是‘因为这个’,总是‘如此这般’,因为可能,所以发生,真相不过如此。事后追究细节已经毫无意义,但对实质和真相追究,还是有意义的。否则我为什么活了下来?我为什么受了这些年的煎熬,看着你爱上自己的亲生哥哥?我为什么等你、邀请你来到这里?”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以前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有任何人反驳你。” 徐淼轻轻抛出那个问题,张霈的眼睛垂了下去。 “你回不回答?” 张霈连衣角都没沾一下餐桌,尽管陈列着满桌佳肴,离她最近的是一盘煎鱼。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那好。”徐淼黯然应道,神情淡漠。 屋内沉寂片刻,张霈重新抬起眼,说:“我们该谈的也已经谈完了,我该走了。” 徐淼一时没说话,直到她站起身来,才再次语调清淡地说了一句话。 张霈顿住身子,转过身来看着长桌尽头那个人,泪水很快堆满眼眶;她问:“你为什么......” 徐淼仍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执起刀叉轻轻切开一小块牛排,血汁淌出来:“你也不用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要你知道这件事。” 徐淼抬起眼,残忍地笑起来:“我要你一辈子带着愧疚活下去,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将永远纠缠不清。” 徐淼轻轻抬手:“我说完了,请回吧。” - 不过那些事尚发生在不太遥远的以后,此时的徐淼还是日日盼着张霈来他这里小住的温驯良犬。 他睁开眼睛看了会儿天花板,起身去冲了个冷水澡。 他刷牙的时候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有点嫌恶地皱了皱眉头。洗漱之后给猫喂了饭。自己泡了杯咖啡,但没什么食欲,又倒掉了,他坐在餐桌前发呆。 对,猫现在有名字了,叫泡泡,是张霈起的。 泡泡吃饭也不老实,吃两口就过来蹭他的腿。 “怎么了?”他弯下腰举起泡泡,黑色的瞳仁与金色的对视:“你也想霈霈了吗?” 泡泡眨了眨眼,它哪里听得懂人话,但很轻地喵了一声。 徐淼摸了摸猫头,想起学校里还有课。 “也许今天能在学校碰见霈霈,”这么想着,他心情快乐起来。 他穿上外套换好鞋,拎起书包去学校了。 - 于程飞番外 本章前建议复习第十二章- “该死,数据预测可没告诉我们会遭遇暴风雪!” 阿赫帝·卢奥多是芬兰土着,乐于登野山爬高,进入大学之后终于碰见了志同道合的同窗。 同窗是个中国人,但芬兰话说得十分流利,只是部分字词夹杂着瑞典语或拉丁语。因此卢奥多常常调侃他:“于,你像阿格雷考拉的学生。” 于的家境不错,因此从不吝于投资此项爱好。性格也好,温和,即便是狂热的种族主义者也不曾与他发生过争执。他身上好像天生带着某种柔和的威慑力,棕褐色的眼眸总是含着笑,仿佛对一切都很有兴趣。 卢奥多热爱爬山,但是惜命,因此从不去未被开拓过的山脉。 今天也只是每月一次的爬山活动。温和的雪山,海拔不到两千米,设备充足,粮食全备。即便是发生什么意外,山腰处也有紧急救助站,再不济可以燃放俱乐部的求救信号当然,卢奥多认为这些东西是多此一举——自己对这座山比对自己女友的身体还熟悉,怎么可能会发生意外呢? 在出发前,于问他:“卢奥多,你今天是从父母家里出来的吗?” 卢奥多穿上登山棉服,说:“对,你这家伙一向观察缜密。” “出门前拥抱了他们吗?” 卢奥多戴上墨镜,耸肩道:“没有,他们都在睡觉。” “你家的狗呢?” “什么?你在拍摄家庭纪录片吗?”卢奥多背起背包,调侃道:“我深深拥抱了我们家杰基,并且告诉它回家时我不希望看到它将后院刨得乱七八糟。” 于程飞很轻地一笑,他说:“你该拥抱一下父母的。” “聪明的黄瓜,你以为我们是还需要吮吸乳头的小宝贝吗?”卢奥多拿起登山杖,兴致勃勃地:“快走,我迫不及待去看看那美丽的大家伙(指雪山)了。” 登上山顶之前一切顺利,然而不久之后,乌云开始遮蔽阳光。 “见鬼,要下雪了吗?”卢奥多立在山巅定位点,那里立着尖耸的十字架。 于程飞抬头看天:“是啊,要下雪了。” 卢奥多冲着远处的乌云比了个中指,回身对于程飞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快点到救助站去” 于程飞说:“现在吗?有点迟了。” 卢奥多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得脚下山体开始震动,并且隆隆作响。卢奥多心底一凉——他们也许遭遇了雪崩。雪崩还好,他们在山顶,不太可能成为雪堆里的倒霉鬼;可如果是山体塌方 卢奥多的声音有点发抖,他钉在原地不敢动——鬼知道他踩到哪里会引发什么事故。 “于我们是不是该打救援电话直升机、对,直升机!快叫你的直升机来救我们!” 于往后退了两步,几秒之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像一块奶油蛋糕一样滑了下去。 卢奥多脸都吓白了。 他偏偏今天大意,没有带通讯工具,该死! 于程飞看了看时间,说:“我确实该打一个电话。” 这时候风暴挟着冰粒呼啸,卢奥多感到风像刀在割人的脸。 “对,电话,快叫人来救我们!”卢奥多在暴风中吼:“该死,数据预测可没告诉我们会遭遇暴风雪!” 风暴来势汹汹,眨眼的功夫已经满目是冰雪,他连于程飞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于?于?!你在哪里?”卢奥多不敢迈步,万一他迈到悬崖边上去、万一他踩到雪堆陷下去—— 于程飞接通了电话,声音里带着笑意:“霈霈,好久不见。” 卢奥多听到他的声音,朝那边摸索着走:“于,你在说中文吗?这次换了中国的飞行员?” 于程飞似乎只在专心和电话那头说话:“怎么不说话?” “最近怎么样?高中学习压力要大一点,还适应么?” “该死的,于,丢掉客套,简洁告诉他我们的位置!” “毕业之前我留下了一本书,上面有你的名字,不知道你看到没有。”他说:“应该对你有点帮助。” “于,你在絮叨什么?!”卢奥多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了风暴里。 于程飞哈哈一笑:“骗你的。小泽和我说了叔叔阿姨离婚的事儿,我猜霈霈会找不到他,于是托人寄去了这本书。”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了:“怎么样,有帮助么?” 卢奥多又急又气,再次朝前迈出一步,这回他终于踩到了软雪——原来他已经走到了悬崖边。 为什么会是悬崖边?明明这里应该是于所站的位置? 可惜来不及多想,因为他的身子很快陷下去,命悬一线之时他抓住了一块岩石——或者坚冰,总之是能暂时救他一命的东西。他全身的重量集中在这只手上,身子已经悬空了,脚下是悬崖,假如他现在掉下去,会同先前无数倒霉蛋一样被埋在雪底。 “于!我在这里,拉我一把!于!”卢奥多几乎喊破了嗓子。 “那就好。”于程飞顿了顿,声音在风雪里很温和:“没什么其他事,快过年了,开心点。” “该死!于!于程飞!亚洲人!过来救我!你在假装听不到吗?!” 卢奥多的手已经麻木,他绝望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下滑。终于,那块坚冰在风雪中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响,卢奥多在发出惊呼之前,随它一起跌进悬崖下的黑暗与冰雪里。 于程飞温和的眸子透过墨镜镜片看着卢奥多跌落的位置,他耐心地等待听筒里杂音过去,然后说道:“还有件事,霈霈。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可以留到几年之后用——假如那时候你想逃,我给你留助理的位置。冰川雪山永远比人群要简单。” 于程飞收起手机,慢慢走到卢奥多掉落的位置,这里很危险,但不再会有塌方事故。瞧,自然界是永远不可捉摸的,但或许有些灵魂可以预测到一些什么。 于程飞看向悬崖下,无奈笑道:“瞧,卢奥多,我说过你该拥抱一下父母的,在意外发生之前。”他的眼睛在墨镜镜片下泛出怜悯的光:“并且,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亚洲人。”- 于程飞在即将高叁毕业的时候被徐淼找过一次。 张霈不知道这事儿,他俩当时还在上初叁。 徐淼在一次放学后独自去了高中部,他见到了于程飞。 “小徐同学,找我有什么事情?”于程飞刚背着书包出教室,身后跟着几个要好的同学,一副普通高中生的样子。 徐淼点点头:“想单独和学长说点事。” 于程飞转头跟同学道了别,两个人找了僻静地儿说话。 “为什么在这里,不如在冷饮店,我还能请你吃冰激凌。”于程飞说:“有什么事?” 徐淼盯着他,几秒种后问道:“学长是不是有什么亲人在英国。” “没有。” “没有?” 于程飞笑起来:“当然没有,我爸你也知道,农村里爬出来的暴发户。为什么问起这个?” 徐淼放平唇角,轻轻说:“没事。抱歉,打扰学长了。” 说完转身就想离开。 于程飞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哎,徐小同学,和霈霈交往要保持真诚,否则会自讨苦吃。” 徐淼顿了顿脚步,回过身问:“学长为什么这么说?” 于程飞哈哈一笑:“前两天霈霈她哥骗她喜欢的漫画停刊,霈霈急得都哭了。最后她哥被揍了一顿,你说惨不惨?” 徐淼没说话,心底渐渐升起冰凉的薄雾来- 追-更:rouwenwu9. (.) 贰拾壹 -张霈回宿舍时室友们正挤在一起看剧,其中一个抬头问道:“霈昨儿干嘛去了一整天?连课都旷了。” 张霈说:“家里有点事儿,老师点名了?” “哦哦,替你点到了,甭担心。” 另一个还在随着剧情的发展而发展:“不行啊!好恶心!他们可是姐弟啊!” 刚才说话的那个回嘴说:“那怎么了,人家重组家庭又不是亲的。” “那也够恶心的……剧里演得再好我也接受不了,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跟张霈先搭话的那个叫苗苗,吐槽剧情的这个叫小雨,俩姑娘性格都挺好,平常不算特别亲密但也没什么矛盾。 苗苗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禁忌感,有的人就好这口儿。” 小雨一撇嘴:“什么样的人能对亲人产生这种……啊,变态吗这不是。” 苗苗立刻乐了:“甭说,还真有。但咱们管不着,那是人家的事儿,是吧。” 小雨搓了搓胳膊:“我当然管不了人家,就是……接受不了,现实里头要真有这样的人我得立刻跟他划清界限。” 张霈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她在桌边儿给手机充上电,问:“现在浴室开门了吗?” 小雨说:“开了吧,你去看看先。哦对,这有薯片,杨梅味儿的,吃不吃?” 苗苗说:“别吃!巨他妈难吃,比樱桃可乐还离谱。” 张霈笑了笑:“先放这儿吧,我去洗澡。”- 回来之后小雨不在,只剩苗苗一个人在桌边打游戏。 她一回来苗苗就感叹:“你们都大忙人,一个回来一个走,就我独守空闺呀。” 张霈问:“小雨干嘛去了?” 苗苗掰着手指头数:“开会,开完会去谈恋爱,谈完恋爱去泡图书馆。” 张霈点了点头,手机开机了。 有几条新消息,一条是徐淼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道歉,让她好好休息。 还有一条是爸爸的,说这周末她哥回家,让她也尽量抽空回去,一家人聚一聚。 最新一条是张泽的。 她盯着聊天框看了几秒,点开一看,是未接语音来电。 她放下手机打开笔记本,做到一半的表格还没关,她却一点都看不下去。 “苗苗。” “嗯?” “你对姐弟恋怎么看?” “什么姐弟恋?年龄差?无所谓啊。” “不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苗苗噌一下蹿过来:“什么血缘关系?谁姐弟恋?” 张霈握着手机,说:“我一个…朋友。她好像喜欢她弟弟。” “哦呦。”苗苗问:“然后呢?” 张霈说:“你怎么看?” 苗苗一摊手:“恋爱自由哇。她弟也喜欢她?” 张霈说:“没有,她弟在国外。” “啥情况啊,她弟跑国外去了?她单恋啊?” 张霈说:“算是吧。” 苗苗啧啧几声,压低声音凑近问:“做过没?” “嗯?” “做爱啊,做过没?” 张霈愣了一下:“不清楚,没有吧。” 苗苗啧啧两声:“这样啊。” 张霈又问:“你怎么看他们?觉得恶心吗?” “嘿嘿,挺酷的。”苗苗还要说什么,宿舍门被风风火火推开了:“忘、忘拿口红了…” “笨死你。”苗苗扭头跟小雨说:“这都能忘,光记着吃了。” 小雨横她一眼挥了挥拳头,说:“走了啊,祝我约会成功!” “去吧去吧。” 门咣当又关上了,苗苗回过头兴奋地说:“继续,还有什么瓜?” 张霈心里有点犯堵,说:“没,就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想起来这个事儿了。” 苗苗拍拍她肩膀:“想不到你还认识真搞骨科的人啊,以后有啥进展记得再跟我说啊。” “其实跟他们也不太熟。”张霈说:“我去给我爸回个电话。”- 张霈去楼梯间,给徐淼回了消息,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气,给张泽点了回拨。 两叁秒之后那头接起来,他的声音比那天要清冷低沉许多,因此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也沉稳起来:“刚才在忙?” “嗯,洗澡去了。”说完就后悔,跟他说这么详细干干嘛呢。 “有事儿吗?” 那头沉默了两叁秒,才慢慢说:“同事说前两天我喝多了,他给你打了电话。” “是啊。”她故作轻松地调侃:“越长大毛病越多,抽烟喝酒就差赌博了是吧。” 张泽附和着轻轻笑一声,又说:“周末我回家看看。” “嗯,爸刚跟我说了。” 张泽嗯一声,两个人一时都没话说了,隔着听筒呼吸都小心翼翼。 漫长的几秒,张霈又开口:“哥。” “怎么了?” 她盯着楼梯间墙上有人用铅笔胡乱留下的涂鸦,声音轻轻的,做梦似的开口说:“前几年,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儿。” 张泽在那头好像本来在翻看什么东西,有纸张翻页的轻微声响,现在一下子静下来。 “不懂人事,觉得跟哥谈恋爱没准儿挺酷的,所以干了点混蛋事。” “这几年你也没回来,我也觉得愧疚不敢跟你说,所以一直没联系你。” 她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等了两秒,那头安安静静的,没有要回话的意思。 她小心翼翼地问:“哥,你还生气吗?” 两秒之后,张泽那头笑了一声:“多大点儿事,以为谁都跟你那么小心眼呢?” 张霈也笑一声,说:“没当回事就行,但就算开玩笑,这事儿也挺恶心的,是吧?” 他说:“是啊,恶心。” 张霈轻轻呼口气,半开玩笑地问:“那在国外几年,谈恋爱没有?我还猜你会不会给我找个外国嫂子。” 张泽说:“记不清了。你呢?当年不让你早恋,进了大学该好好谈场恋爱。” 张霈说:“谈了。” “是么。”张泽笑起来:“呆头呆脑的,别光顾着吃,得看看对方人品。” “人品没问题的,那人你也见过。” “谁?” “徐淼。”- 张泽靠在沙发里抽烟,地上摊着酒瓶和纷乱的图纸,资料文件从办公桌到沙发到地上洋洋洒洒,桌上扔着速食食品的包装盒,吃了一半,现在已经凉了。 烟抽得太凶,胃里酒液开始上涌,反胃。 张泽跌跌撞撞趔趄着撞进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吐,吐得胆汁灼烧喉管,黄绿液体混着血丝,很快被清水冲刷干净,不留一点痕迹。 张泽直起身漱口,手撑着洗脸台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看自己的脸。 他们一家都长得好看,他跟霈霈长得也像。 眼睛像,只不过他的双眼皮褶皱更深;鼻子像,都是直挺的鼻梁。嘴巴也像。最像的还是脸侧那颗淡淡的痣。 应该没人注意过两个人左脸脸侧都有一颗很小、颜色浅淡到几乎看不清的痣。估计连爸妈都很少做这么仔细的对比。 但他知道。 他抬起无力的左手,用指尖碰了碰那颗痣,苍白脸上居然牵出一丝笑来。 他恨这张和她相似的脸- 追-更:[海棠搜书]x. (ωoо1⒏ υip) 徐淼照片 twi刷到的一张画,氛围和细节和人和猫都莫名和徐淼蛮契合的,可以代一下 贰拾贰 -上次的事儿过后,徐淼明显在尽力克制对张霈的依赖,近一周都没联系她。 很快是周末,往常她该是去看看徐淼,这回却只给他发了条消息,说家里有点事。徐淼回复一句“嗯”,张霈分不清他是在赌气还是别的什么,也暂时没心力去管,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张泽回家的事。 她决定不再让他为难。 她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可是人类的感情——当然也包括此类畸形的混杂亲情、爱情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炽热的情感——正像一首古老的法国歌曲传唱的那样:“爱情是自由之子,永远不会是控制的产物。” 一个人,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注视爱人,不去靠近爱人,不去抚摸爱人,不去亲吻爱人,独独不能控制不去想念、渴求爱人;一个人的心从来不是受自己控制的——否则古今中外怎会有如此之多爱情悲歌? 任何人都无法控制自己向往爱人的心。 于是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她在心里隐秘地爱着自己的亲生哥哥,但要尽量扮演一个单纯的、有着正常感情倾向的妹妹。正常的生活、正常的人生本就该是这样的么——兄妹乱伦,于情于理于道德于社会舆论,哪一步说得过去? 她又想到爸爸。 爸爸教了一辈子书,满身儒气,一直教育他们向善、正、信。他要是知道闺女有这混蛋心思,他得气成什么样,得多伤心。还有爷爷奶奶,他们要是知道霈霈是这么个孙女…… 张霈不敢再往下想。 她又想起小雨嫌恶地说:“有血缘关系的怎么能干那种事儿呢?那不是变态吗?”- 回家前她顺路去还书,周末图书馆人不少。 在图书馆卫生间里发生了点不太愉快的事儿。 与其说是发生,不如说是张霈单方面的见听。 她在隔间准备出去时,意外地听到了室友苗苗的声音,好像是正在跟人说话。张霈现在跟人交谈的欲望不是很强烈,她想等她们离开之后再出去。 “…真的呀?那你朋友可真够大胆的。”是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 苗苗状似漫不经心地:“是啊,刚听到那会儿我也惊讶,但慢慢一想就觉得——嗨,反正都是朋友,再说了,恋爱自由嘛!” 那陌生女孩笑着说:“你脾气忒好了,要是我肯定不行。诶呦,跟自己亲弟弟搞到一块儿去,怎么想的……” 苗苗声音稍微提了提:“她也挺纠结的嘛,这种感情的事儿谁也控制不住是不是。” “那亲情也不能就这么变了质啊,而且还是单恋,人弟弟都躲到国外去了……诶呦,我觉得摊上这么个姐姐挺可怜的。” 苗苗说:“没准后面她就放弃了呢,现在谁都说不准。” 那女孩说:“但愿吧……你身边也是,怎么老有各种奇葩,这是什么体质。” 苗苗说:“唉,这个谁知道呢,命呗。” 两个人往外走的时候收了声,图书馆需要保持安静。 张霈在隔间待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门走出去。 …… 回家坐动车也就叁四个小时。 她出了车站,近午的太阳明晃晃刺下来,今天天气真好,万里无云;天色蓝得柔和又晶莹,浸到天边变成浅浅的白。旁边一对父母带着两个孩子,个头小的姑娘眼里蓄着一包泪,抽抽嗒嗒的:“哥哥吃光了我的冰激凌……” 小男孩皱着眉头训她:“笨蛋!我只吃了一口,剩下的是它自己化完了好不好!” 父母相视一笑,有点无奈又好笑地哄完这个哄那个。 张霈收回目光,去路边拦出租车- 张霈在小区门口碰见楼下一位阿姨,正要带孩子出去玩。两人打了招呼,阿姨寒暄说:“刚才买菜回来正好碰见小泽,他可是好几年没回家啦!这会儿小子闺女都回来,你爸得高兴坏了。” 张霈说是。 阿姨又说:“小泽今年二十四了吧?也该有对象了,是谈的外国女朋友?” 张霈说,这个我不清楚。 阿姨笑说,霈霈打小就乖,上了大学也没谈恋爱呀? 张霈说,是呀,得好好学习。 几秒钟打个照面的事,阿姨带着孩子走了,张霈去等电梯。 电梯门开了,张霈一步一步走到家门前,才发现竟忘了带钥匙。 她敲了敲门,几秒钟后门被拉开,张泽穿着居家卫衣立在门口,一只手还拉着门把手。 两个人都有点措手不及。 张泽侧身让她进去,低头问:“没带钥匙?” “嗯。忘带了。” 张霈在玄关换鞋,她感到张泽在旁边立了两秒钟,随后先行转身到客厅去。她换好拖鞋、将外套挂在衣架上,也坐在沙发上,这时候她发现家里有点安静。 “爸呢?” “有点事,又回学校了,说待会儿饭点回来。”张泽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搁着笔记本,显然是有事在忙。“订了餐厅,待会儿爸忙完直接去餐厅那边,咱俩一块儿从家走。” 张霈点点头,两个人之间平静的氛围几乎叫她喘不上气。 她站起来,说:“那我先回房间休息会儿,走的时候叫我。” 张泽没抬头,嗯了一声。 张霈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你住哪儿?妈那边你不想回,这边你屋子还没收拾。你被子脏了,扔了。” 张泽说:“一直住在酒店,晚上还得回去。” 张霈点点头,回屋了。 她确实累,最近怎么也休息不好,夜里断断续续地醒,并且不断做噩梦,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钻进被子里眼皮就发沉,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出了一身冷汗。直到有人轻轻晃她:“霈霈,霈霈?还不舒服吗?” 她睁开眼,喉咙很不舒服,张泽正微微弯着腰立在床边:“还是老生病?” 他手指往上抬了抬,又放下,问:“是不是发烧了?我也不知道体温计在哪儿。” “没事。”张霈嗓子哑得厉害:“现在走吗?”- 爸爸开走了家里的车,张泽暂时回国也没置车,两个人只好打车过去。 好巧不巧拦住的这辆副驾驶放着东西,一个大盒的芭比套装,一个毛绒玩具,还有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的礼盒。司机是个面善的中年人,不好意思地笑说今天是女儿生日,刚买了礼物放在这儿。 兄妹俩都好脾气,也不讲究,跟司机道了谢,各自拉开车后门坐进后座。前头放着相声,司机慢悠悠哼着小曲儿,后座两位一人看一边窗子,谁都不念声儿。 司机是个爱说话的,没几分钟就憋不住了,拉着腔问:“两位都青着脸,小两口吵架啦?” 张霈本来就难受,一抿嘴不说话;张泽笑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司机就慢悠悠开腔了:“吵嘛呀,有嘛好吵的,俩人凑一块儿多少有点磕碰,谁还没跟老婆拌过两句嘴?这个时候儿就得磨合——诶,磨合。小伙子,大男人,在家里头跟老婆就得学会低眉顺眼,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女的心细,有的地方她想着了,咱大老爷们想不明白,这咱思路确实不一样。姑娘呢,也体谅体谅爷们大条。我跟我老婆这么多年,我老婆脾气让我磨没了,她也把咱训得会看眼色了,这不就是夫妻共赢嘛……” 张霈心说这看眼色的能力还是没到家业,一咳嗽打断司机的话:“师傅,这是我哥,亲哥。” 司机“啊?”一声,长长地一“哦——”:“还寻思呢,大姑娘小伙子恁有夫妻相,模样还俊的。” 张泽说:“一个爹妈生的,能不像吗。” 司机哈哈笑着“嗨”一声:“亲兄弟,亲兄弟更不该拉脸子,这年代有个亲弟兄可不容易,等爹娘老了这就是唯一的亲人哪。” 张泽说是。 司机说:“嗨,现在你们岁数小觉不出,等结了婚有自己小家,爹娘但凡有一个生病住院——哎小兄弟咱可没咒人的意思,就打一比方——老人住院了,自己得上班儿,小的还得上学,到时候跑上跑下打点大夫、陪床、端尿端屎,不都得是小辈的事儿?要就独苗儿,那分身也分不过来是不是,有个弟兄帮衬,还能稍微喘口气儿。” 两人都没应声,师傅说上瘾了,一拍方向盘叹道:“就是这个理儿!我闺女,怎么也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个人,老婆也这么想,这么着又要了个小的,还是个男孩,挺好,将来嫁出去也不怕让人欺负。” 张霈闭着眼昏昏欲睡,张泽跟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前头堵车了。 司机扒头一看,说:“前头撞车了这是。” 张泽侧脸看张霈,她皱着眉闭眼靠在车窗,嘴唇都白了,看起来十分不舒服。 张泽收回目光,对司机说:“师傅,到前面拐个弯儿先去医……” 话音没落就听见有刺耳的刹车声,张霈那一侧有辆车失控朝这边撞过来。 张泽声调变了:“师傅,往右躲!” 司机也瞧见那辆车了,可一时反应不过来,手攥在方向盘上直发抖。 张泽把张霈往自己方向一拉,往前一探身子去拽方向盘。车身怪异地往边上一扭一拐撞进绿化带,车尾还是被那辆失控的车蹭了一下,张霈身子一晃撞上玻璃,碎玻璃扎进额头左侧,血立时就流出来。 司机“操”了一声,骂骂咧咧拉开车门去找后面那辆栽进绿化带的车理论,张霈靠在张泽怀里,睁着眼有点发懵。 前头堵车堵得厉害,一时半会儿车进不来也出不去,张泽扔下几张名片踹开车门抱着她走:“霈霈,这会儿先别睡,咱们马上去医院。” 张霈半边身子有点麻,眼前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但意识还算清醒,说:“哥。我还好,现在头晕,有点恶心,半边身子不能动,刚才窗户撞的是左边额头。” 还能说话就万幸,张泽稍微放下心来,抱紧怀里的人。 张霈耳边有轻微的耳鸣和不知是谁的急促的心跳声,也许是两人交织在一起的。 砰砰,砰砰,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雨夜。 车辆鸣笛与嘈杂人声渐弱,张霈闭眼前看到大厦反射出刺眼的亮光,鸽群带着哨声白翼翻飞掠过楼顶。 鸽群会追逐虚幻的太阳吗?- 首-发:tianmeixs. (woo16.) 贰拾叁 -张霈倒是没什么大事儿,有点儿轻微脑震荡。 做了包扎拍了片子,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张文生*急得满脑门汗,听到女儿没事才终于放下心来。 (*注:张文生就是张爸爸,起了个名。) 大城市的医院从来位置紧张,这回赶巧了,一普通病房里刚空出来一个铺。说这个床位之前也是个年轻姑娘,正好出院。 估计是最近流感严重,一个大病房被医用屏风隔断成许多小格子,一床一位,其他的床位都满了,离张霈最近的一个床位上睡着一个中年女人,剩下五六个床位上也大都是中年人,有的正坐起来活动,有的躺着打呼噜。 张泽去排队缴费,张文生陪着张霈来到病房,安顿好了,才大大松一口气:“这周先跟学校请假,比赛实习什么的先放放,身体最要紧。正好你哥也回来了,趁病赶紧撒撒娇。” 张霈靠在床上,哑着嗓子笑:“什么呀,都多大的人了。” 张文生坐在床边凳子上,轻轻叹一口气:“越长大,你们就飞得越远,更别提各自成家之后。以后像这样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啦。” 张霈说:“我就不小心磕了下脑袋,您怎么开始感慨这个。” 张文生说:“爸爸老了呗。老小孩老小孩,往后你跟你哥越来越独立,就该你们哄着老小孩了。” 张霈噗哧笑了:“哪儿老了,您不老,男人四十八一枝花,您漂亮着呢。” 张文生说:“去,没大没小的。” 父女俩正说笑着,这会儿有个同病房爱说话的大姐过来搭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呀?” 张文生客气地一点头,说:“没什么事儿,车窗震了一下,说是有点脑震荡,医生让观察几天。” 那位大姐自称姓王,四方脸,一头焦黄卷发,头顶又长出黑发来,跟个巧克力焦糖布丁似的。她是病房里的交际花,猫一样圆的眼睛咕溜溜地转,四处撒嘛,没有她不能打交道的人。 这会儿就显示出王大姐的业务能力,寒暄几番后挨个儿给张霈和张文生介绍病友,等说到旁边这床时压低声音,身子往前倾,轻轻摇头唉声叹气的:“这床李姐肝癌晚期了,全靠营养液吊着。” 张文生皱着眉看隔断屏风,问:“来住院多长日子了?” 王大姐说:“半个多月了。刚来的时候还能说说话,天天跟我们说小诚多懂事儿——诶呦,那孩子是懂事儿,等他放学过来你们就知道了,回回考第一——可这眼瞧着李姐就瘦下去,天天肿着眼泡子,身上蜡黄蜡黄的,腿上生紫斑嗨,那孩子没爸爸,整天下课就上这儿来照顾李姐,可怜巴巴的一个孩子。见人就笑,懂事儿的哟咱们在这儿的能帮衬就帮衬,医生也眼瞧着可怜,没给孩子透病情——姑娘,咱可讲好了,现在李姐天天没个清醒时候,等晚上小诚来了,可别说漏嘴。”- 张泽进屋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张霈病床那儿说话就没进去,又出去买了点吃食,上楼刚出电梯正好碰见有个医生查房。 那医生穿着白大褂沉着脸,一见张泽愣了愣,露出点笑模样来:“张泽?” 张泽也顿住步子,才认出这是当年上高中时的一位师兄。 “呦,师兄,在这儿救死扶伤呢?” 这位师兄比他大两届,当年都在校队打过球,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 师兄挥挥手让后头跟着的新实习生先走:“早着呢,现在单跟着老师打杂,今儿老师开会去了才装装大人。”说着笑着捶他一拳:“好小子,当年校队就你跟于程飞两根好苗子,一个两个都巴巴地往国外跑,气得教练骂你们崇洋媚外。” 张泽说:“这不是没得选吗。” 师兄权认成他是瞎扯淡,又问:“怎么上这儿来了,老人病了?”低头一看满袋子果冻薯片AD钙奶,眼睛都瞪圆了,抬头上下打量他:“有有孩子了都?” 张泽说:“扯淡。我妹出了个小车祸,让住院观察几天。” 师兄说:“还有个妹妹呢?没听你说过啊。”说着翻开工作记录本:“我看看xxx室x床,张霈?” “是这个。” 师兄说:“还以为几岁小孩儿呢,人都二十了就给吃这个养病?” 张泽低头瞅一眼,似乎觉得确实不太靠谱:“我就记得她爱吃这个。” 师兄看着病历本又一皱眉,压低声音说:“还有个事儿,这房啧,有个肝癌晚期的,说句难听的,没几天活头了。虽说这病不传染,但要是忌讳,就说一声——我爸是副院,能想办法疏通疏通。” 张泽看一眼病房门,说:“谢了,就住几天,不折腾了。” 师兄拍拍他肩,声音重新提起来:“成,过几天闲下来吃顿饭,给张总接风洗尘。” 张泽应了声,拎着东西往病房去了- 张泽进门时那位王大姐已经回床位了,张霈不知在跟爸爸说什么,嘴角带着点笑,额头上缠着绷带,脸色发白,样子还是有点虚。 张泽拉个凳子在床边坐下来,说:“想吃点什么?咱们都还没吃饭,餐厅那边也退了。” 这会儿正是饭点,有家属拿着饭盒已经去食堂买饭回来了。张霈说:“吃食堂呗,人家都这么吃。” 张泽皱皱眉:“看着卖相不大好。” 张文生说:“人医院的食堂还能比外头的差?当年上学也是不爱吃学校食堂,你们这毛病” 话还没说完,病房门被忽地推开,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立在门口,目光在病房巡视一圈,落在张霈身上才略微安定下来。 徐淼边走边试着平复呼吸,问:“霈霈,还好吧?” 张文生见过徐淼几次,看看他又看看张霈,站起来说:“徐淼来了?关系真是好,快过来坐。” 徐淼点头,说:“谢谢叔叔。”说着过来坐到她床边,轻声问:“现在怎么样了?” 张霈说:“没大事儿。你怎么来的?” 徐淼没应声,眼尾却红了,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来:“我还以为再也” 张泽低头看了几秒地面,喉结上下滚了滚,扭头低声跟他爸说:“我先去买点吃的。” 张文生立在这儿也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也跟着出门去了。 这儿的动静吸引了些目光,张霈从床头抽几张纸巾给他擦泪,问:“急急忙忙就来了,你今晚住哪儿?” 徐淼说:“我不走,就在这儿照顾你。” 张霈说:“你都照顾不好自己,怎么照顾我?” 徐淼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有点凉,碰到一起渐渐暖起来。 张霈看着他温顺地低下睫毛,轻轻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现在他们不在,我问你,你是怎么来的?” 徐淼抬眼说:“我担心你。” 张霈抽回手:“别装傻。或者换个问法:我出车祸这事儿除了我爸我哥谁都不知道,半点消息也没往你那儿漏——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来的?” 徐淼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同样轻轻地回答:“你的手机里,我装了定位程序。” 张霈递出手机:“在哪儿,找出来我看看。” 徐淼却没接,两只眼抬起来看她,黑洞洞的像两只枪口。 过了两叁秒,他才再次轻轻开口:“对不起,不在手机里,在这里。”他伸手轻轻捻她的耳垂,她一直戴着几年前——那时候两个人还只是高中生——他亲手做的一对耳钉。 “位置出现剧烈偏移或者感应到身体剧烈撞击时,我也会知道一点。” 怪不得他执意要她一直戴着。 两个人挨得很近,声音很轻,近似喃喃絮语,旁人看来简直是一对在说着呢喃情话的小情侣。 “我们认识快十年了,徐淼。”张霈说:“你也不是孩子,什么事儿能干,什么事儿不能干,什么事儿违法,你是知道的吧?” 徐淼执拗地说:“我绝不会害你。”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害我,可是这么做不正常。”说完这话张霈自己先愣了,紧接着想发笑——自己一个陷在乱伦纠葛里的人居然在教他做个【正常人】。 徐淼轻轻吐出一口气,摇摇头:“你总是推开我,我很怕,不知道哪一天你就走了,再也不见了。我现在,已经尽力不再黏着你,自己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照顾泡泡,可是万一有一天你再也不来了呢?”他诚恳地看她:“霈霈,它没坏处,求你戴着。除非你发生危险,我不会用它做任何事。”- 张文生和张泽回来的时候徐淼已经走了。 张文生讶然道:“小徐走了?还买上了他的一份呢。” 张霈脸色不太好,说:“让他去找个地方住了。” 张文生应了一声,坐在床边犹豫着,最终开口道:“霈霈,爸爸不干涉你的恋爱,但是谈恋爱一定要注意对方的人品和心理健康。徐淼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挑不出错,可这孩子太偏执,尤其是在和你相处的时候再说他身体一直不太好,万一你们将来要孩子——” “爸!”张霈打断他的话:“扯哪儿去了都。” 张泽把饭盒包装一一打开,说:“快吃,容易凉。” 这边正吃饭的时候,病房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个清瘦的少年,脸长得很俊秀,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背个旧书包。 “小诚来啦?”王大姐很大声地过来说话:“你妈刚才又哼了几声,可能是疼,我给她翻了个身,你待会儿再看看怎么弄合适。吃饭了没呀?” 李思诚腼腆一笑,摇一摇头:“没。” 张文生早听说了这孩子和他母亲的事,心里也在意,温和对他说:“我们这里多买了一份儿,要不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吃?” 孩子却没反应,有点发愣。 王大姐指指耳朵说:“嗨!张先生,这孩子耳朵不大好,您得大点声儿!”说着又跟李思诚大声重复了一遍,似乎怕他不同意,又说:“是真买多了,这位姐姐的对象刚才还在,现在走了,这是给他买的。你要是不吃,就直接扔啦!浪费!” 孩子这才走过来,很有礼貌地说一声谢谢,斯斯文文打开饭盒吃饭。 刚吃了没两口,李姐在床上疼得哼起来,李思诚放下饭盒叫了一声“妈”,过去给她擦汗揉腿——除了这些他也做不了别的。 人类不能分担他人的肉体之痛,这一点是最令人心痛且无可奈何的。 王姐和张文生帮着又翻了个身,等那孩子过来吃饭,王姐在原地眼圈红了:“眼瞅着吧,李姐就这几天了。您当老师的,有文化,我才敢跟您说,跟别人不敢说,人家兴许觉得晦气。” 张文生说:“您别太伤心,还是自己身体要紧。还有个事儿我跟您打听打听,孩子爸爸呢?” 王姐摇摇头:“不清楚。李姐打一来这儿就满口只提儿子,我们也不好问;现在她人倒下了,再问小诚,孩子只说没爸爸。” 张文生点点头,心底长长叹一口气。 世界上苦命人苦命事儿太多了。 李思诚很乖,真的懂事,看起来有点害羞,但不拘谨,跟张霈吃了一顿饭就混熟了。 他说:“姐姐长得真好看。” 张泽不乐意了:“那我呢?” “哥哥也好看。” 张霈说:“你这小孩儿是不是吃糖吃多了,嘴巴这么甜?” 李思诚抿嘴一笑,轻轻补了句:“但是妈妈最好看。” 张霈看了眼屏风遮布,那头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瘦得皮包骨头,两颊深深凹下去——单论长相她绝不算美,即使在健康的时候她也算不上美人。眼太小,鼻子太塌,嘴巴还是歪的,黄牙也歪歪斜斜,头发干草一样黑白打绺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即使这样,妈妈在孩子心里还是最好看的。 李思诚应当很庆幸碰到张家这几个人- 追-更:sewenwu. (ωoо1⒏ υip) 首-发:timixscom (woo16com)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woo16.) 首-发:timi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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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16.) 在一起之后的张泽和张霈 来自twi 某个时期的张泽和张霈 贰拾肆(李思诚1) - 李思诚梦到自己变成一只蝴蝶,从许多许多金灿灿的向日葵中飞过,不断扑扇翅膀。飞呀飞呀,他朝着最灿烂、最温暖的那颗高高挂在空中的向日葵飞去—— “叮铃铃——” 五点半,床头闹钟摇摇晃晃闹腾起来。 这种老式闹钟现在已经很少见了:铁质的壳子,头顶个电话听筒式的敲击部件,笨重的掉完了漆的身子,底部支架是两根金属棒,这么一撑就跟伸出了两只顽皮的细细的小腿一样,使这个金属块也显得可爱起来。 其实闹铃早已坏掉了,发出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连贯。不过闹钟在李思诚这里的作用也不在于【把人吵醒】,而在于【把人痛醒】。如果细看,就会发现闹钟顶部牵着一根细细的线——就是乡镇女人们补扣子或者缝补破洞常用的那种白麻线——一头缠在闹钟上,闹钟摆在床头柜。另一头系在一个早就坏了的助听器上,助听器还是放在床上睡着的孩子耳朵里。 每天早上,这个几近退休的闹钟仍勤勤恳恳地守时,五点半就开始嚷着破锣嗓子摇晃。钟身摇晃,那根线一扯助听器,孩子就疼醒了。 久而久之也会形成生物钟,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李思诚耳朵不好,上学就比别人多下功夫,又爱看书,晚上常常熬到很晚。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再说这个法子也不是万无一失——有一回他睡太晚,太困,那根线又没系好,他就一觉睡到了中午。 那一觉睡得可真好啊,那是他睡得最舒服的一次,醒来之后揉了揉眼,腾地一下跳起来。 这都几点了?十二点多了,上午的课已经上完了,现在学校该在午休吧? 他匆匆地洗脸刷牙,又把被子迭好,踏出门的那一刻有点儿恍惚,好明亮的太阳。这么想来,他好像也很久没见过太阳了:每天早上摸黑去医院给妈喂饭(虽然这几天她连流食都吃不下了)、然后急匆匆赶去学校——在路上是万万无暇顾及阳光的,公交车到学校半个小时左右,这也是补眠的好时间。中午午休也匆匆扒饭、然后趴在桌子上睡觉——但前桌那个女生,王研晨常常笑话他睡不够:“眼下挂着俩黑眼圈儿,跟国宝似的。”等晚上放学,又往医院赶,直至待到凌晨才回家。 他回家的原因有二,一是怕家里长期没人容易招贼(孩子心细,但还不懂家里并没什么值得偷的);二是回家后他才肯大胆地读课文,练习说话——还有英语课文呢!他希望有一天能跟真正的外国人说上话。 扯远了,再说李思诚现在起晚了的事儿。 他往公交站走了两步,肚子才咕噜噜叫起来——差点儿忘了,还没吃饭呢。 李思诚每天的饭钱分配得很合理:早上五毛钱一个烧饼,五毛钱一杯豆浆,还有一块钱一个鸡蛋。鸡蛋最贵,但妈妈说小孩不能不吃鸡蛋,不吃鸡蛋就长不高,将来找工作没人要。李思诚急切地想长大长高,所以他不能不吃鸡蛋。中午在学校吃,学校是民工子弟中学,一直接受社会捐款,每天象征性交两块钱,中午的伙食味道一般,但对于一个正常孩子所需的营养来说,够了。晚上他有时在路上买个烧饼,有时跟妈一起在医院吃。 而今天他没吃早饭,突然意识到自己凭空多出来了两块钱! 两块钱! 这可是笔巨款,他的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现在学校的饭点也差不多过了,加上中午的两块钱,就是四块钱!他想起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那冒着腾腾热气的一碗碗香喷喷的、撒着香菜的馄钝,他知道那种馄钝一块五一碗,于是他鼓起勇气,踏着咚咚心跳、做梦似的往小店走去:“叔叔,要一碗馄饨。” 开店的是对夫妻,在城中村租下棚子开小吃店,早上卖早点中午晚上卖炒菜炒面,生意很红火。他认识李思诚。 汉子正杵在炒锅旁忙活,拿围裙边一抹油亮亮的脸,说:“思诚啊?这个点咋没去上学?馄钝咱中午不卖。” 李思诚的勇气扑地一下破灭了,他立在原地,感到周边的人——那些民工、环卫工、给孩子喂奶的女人都在看他,笑话他。他脸红了,嗫嚅着,准备饿着肚子去学校。 汉子的妻子正好扯着生面条从棚子里出来,问:“思诚,不要碗炒面啊?咱家炒面也香,你看那几个叔,天天吃炒面!加蒜毫跟肉的!”李思诚心念动了动,他看到红底白字的广告布上印着:肉炒面---5元。他的脸更红了,小声说:“我的...我不饿。” 女人瞥他一眼,大抵天下所有做母亲的都有莫名的热心,她看出来了点儿什么,镇着蛮严肃的脸,稀疏刘海汗津津贴在前额,在呲啦的炒菜与窜鼻腔的油烟里大声说:“看看你瘦的,都上初中了!李姐之前借了我五块钱,这份儿正好抹了!他爹,给思诚加份炒面,多放两块儿肉,我今天就得盯着他吃完!” 汉子嘿嘿一乐,捞过生面条浸在滚沸的面汤里。 女人的声音还在叨叨,生怕谁不知道似的:“......这孩子天天去医院看李姐...是呀!嗨!早上就吃个烧饼,我看着生气,现在的孩子都不好好儿吃饭呢!” 那天中午李思诚吃了香喷喷的炒面,肚子都圆滚滚的,在公交车上直想吐。 到了学校,午休还没结束,他跟老师去说迟到的事儿。 老师是个严厉的中年女人,姓钱,她头发是自来卷的,已经掺了不少白头发。又不懂得护肤,看上去十分显老,其实才不过四十岁。 钱老师推推鼻梁上眼镜,问:“你今天为什么迟到?” 李思诚手背在身后,死死绞在一起:“......我妈...在医院...医生突然打电话。” 钱老师知道他家的事儿,严肃的表情没变,顿了两秒问:“出事儿了?” “没,就是让签字,说是阶段性的签字。”李思诚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他在说谎,因此脸烧得慌。 钱老师板着脸,却没难为他,只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儿,得提前跟老师说,知道吗?你要是下午再不来,我跟校长就得去报警了!” 李思诚低着头,轻轻点头。 “行了,回去吧。上午上的数学课,回头让课代表告诉你讲了什么,哪里搞不懂记着来我这儿问,知道不?” 李思诚再次点点头。 钱老师吹了吹茶水,又扶了扶眼镜问:“对了,上回我听有学生说有人在男生厕所打架,你知不知道这事儿?” 李思诚心里又咚咚跳起来:“不知道。” “行了,你回去吧。” 李思诚回到座位,王研晨一甩马尾回过头来,水灵灵的眼睛看他:“你上午怎么没来呀?” 李思诚说:“去医院看我妈了。” “噢。”王研晨把水杯往他桌子上一戳:“去给我打水!” 李思诚笑了:“不去。” 王研晨挥起拳头:“我数数了!一、二、叁......” 李思诚做了个投降状:“好吧,我去。” 他拎着两个水杯往热水房走,一个是他的,一个是王研晨的。 路上迎面走过来几个吊儿郎当的男生,勾肩搭背的,看见他眼神一躲,骂着街走远了。 李思诚现在心情不错,不过早上没去医院,他还是有点儿担心。 回到教室,王研晨正跟一个男生对骂,那男生嬉皮笑脸的:“怎么着啊王研晨,你打得过我啊?” 李思诚进了教室,默不作声把水杯放在王研晨桌子上,王研晨突然就收声儿了。 那男生还是嬉皮笑脸的,掰块儿橡皮投王研晨:“接着骂啊,不是要肏我妈?肏去啊?” 王研晨狠狠剜了他一眼,脸有点儿红,不说话。 这时候语文课代表——是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女生——来找李思诚,说:“这是上午老师布置的作业,老师说有......有不明白的问题可以问我...”说着脸有点红,李思诚说:“谢谢。” 王研晨抿一口水,嚷嚷起来:“李思诚!水太烫了!你赔我舌头!” 李思诚趴在桌子上说:“你晾会儿喝啊。” - 今天心情真的很不错。 李思诚坐着公车去医院,一推门发现妈旁边床位换人了。 之前是个年轻的女人,现在换了个更年轻的,旁边还守着两个男人,他们正在吃饭。 王大姐过来问:“思诚,吃饭没呀?” 李思诚摇摇头,新来的那床位几个人衣着虽然不鲜艳,但显然不寒酸,衣裳连个褶儿都没有。 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看起来很温和,他说:“要不跟我们一块儿吃?这里多买了一份。” 李思诚看向他们吃的饭——都是他没见过的菜式,油红的大虾仁和海苔铺在米饭上,还有肉松,还有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菜。他本能地看向自己已经磨破了的旧球鞋,那个年轻点的男人正好看了他一眼,李思诚悄悄看他穿的鞋,是一双皮鞋,很好看。 他比自己大几岁?怎么就这么有钱呢? 王大姐又跟他说:“那是给那位姐姐的对象买的,他已经走了!你要不吃,就真浪费了!” 他觉得今天简直是命运之神眷顾自己了! 他慢慢走过去坐下,那位姐姐递过一个木制饭盒来,“诶呀”了一声儿说:“完了,好像少副筷子。” “在这儿。”那个年轻男人——但看上去气质比姐姐更沉稳一点——从纸袋里拿出来,递给她。姐姐接过来的时候,李思诚看到两个人指尖一碰,那位姐姐跟触了电似的轻轻一抖。 那位大哥哥慢慢收回手,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 他们是情侣吗?可是不是说姐姐的对象已经走了吗? 难道......这位姐姐有两个对象?!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还能这么做。 他抬头悄悄看一眼这位姐姐,她的眼睛可真好看。 这时候旁边那位叔叔温和地问:“思诚是吗,听说成绩不错,你在哪里上学?” 李思诚咽下饭菜,说:“xx庄中学。” “噢。”那位叔叔眼神更温和了,问道:“那里现在怎么样,有美术课和音乐课吗?” “有,是一个老师教。” 叔叔点点头,那位年轻的大哥哥很快吃完了,收拾好饭盒,说:“差不多了,没事儿我就先走了。” 那位姐姐咬着筷子没抬头。 叔叔说:“还有事儿忙?” 大哥哥说:“有点儿,我明天再来。” 叔叔叹口气,说:“去吧,去吧。” 那位大哥哥点点头,又看姐姐,说了一声:“我走了。” 姐姐点点头,没说话。 等大哥哥走后,叔叔问:“他这刚回来几天,你俩又吵架了?” “没有。”姐姐说:“您天天瞎寻思什么。” 叔叔诙谐地说:“大喽,管不了喽,你们兄妹俩要再跟小时候儿一样打起来,爸爸可拦不住了。” 姐姐很快地笑了一笑,可李思诚觉得,这位姐姐不是很开心。 可能真的跟刚才那位大哥哥吵架了。 - 贰拾伍(李思诚2) - 两叁天的时间,李思诚很快跟张家叁个人混熟了。 先前说过,李思诚看上去腼腆,内心深处也的确有着穷人家孩子惯有的自卑情结,但他并不怯于与人交流。尽管耳朵并不如常人一般灵敏,他还是努力盯着唇部动作,试图理解对方的意思。 他知道了霈霈姐是出了个小车祸,有点儿脑震荡才来住院的;泽哥是霈霈姐的亲哥,他暂时从法国回来处理点事;张叔叔是个大学老师,难怪他说话那么和气,文质彬彬的。 霈霈姐还有个男朋友,她总是叫他淼淼,跟个女孩名字似的。不过淼淼哥并不是经常跟他说话——至少不像张叔叔、泽哥和霈霈姐那样和气,更不用说像热心得过了头的王大姐。 或者说,淼淼哥对谁都不太上心。他眼里仿佛只有霈霈姐似的,只有在她跟前才会露出那么点儿笑。而且现在天气并不冷,他还总戴着皮质手套。李思诚起初并不知道原因,直到有次在病房外洗手间偶遇了淼淼哥(病房内洗手间是病人专用的),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的手上斑斑驳驳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整双手几乎没一块儿好皮肤,有的像刀割、有的像硬生生撕扯掉了一块儿皮。 淼淼哥从镜子里看到了他,他有点儿害怕,嗫嚅地叫了一声:“淼淼哥......” 淼淼哥全然没有回应他的意思,轻轻瞥了他一眼就出去了。 李思诚因此不太喜欢他,还是霈霈姐好。 霈霈姐确实好。 霈霈姐床位之前的那个年轻女人就没霈霈姐亲切。 那个女人也有对象,整天端着手机看电视剧,声音调得很大,因此还跟睡眠不好的王大姐起过冲突。等到她自己睡觉的时候呢,又嫌李思诚妈妈的喉咙里有声音,反复叫来护士折腾。 她对象就只会“宝贝宝贝”地哄,到后来也有点不耐烦了。 但真正让李思诚反感的是另一件事。 那个年轻女人一次将项链放在枕边,丢了(说到这儿李思诚又纳闷儿,谁住院还老戴着项链呢?),她找了半天找不着,最后指着李思诚说:“这个小孩一放学我项链儿就没了,八成是他偷的。” 当时李姐已经不太能说话了,但还是想护着儿子,憋红了脸,喉咙咯咯啦啦的;王大姐过来叉着腰挡在李思诚跟前:“人孩子这么懂事儿,拿你项链干嘛?人小子用戴项链?再说凡事儿讲究个证据,有吗?” 那年轻女人一白眼:“整个病房就他娘儿俩最缺钱,穷病!谁知道教出什么样儿的孩子来呢?” 王大姐更火儿了,直着嗓子开骂,后来医生护士连保安都来了。 再后来女人从床缝里找到了项链,这才罢休。 可是霈霈姐不一样,霈霈姐特别好。 这个“好”绝不仅仅在于她肯送给自己吃食或者其他东西,他说的是霈霈姐的眼神。 不单霈霈姐,泽哥和张叔也常常流露出这种眼神——近似怜悯,但绝不带着俯视意味,像柔和的碧波一点一点随风漾开,使人不知不觉产生一个念头:她是温和且良善的。 霈霈姐性格很好,可她似乎跟泽哥关系不太好...... 也不是说会吵架,只是比起跟张叔叔、跟淼淼哥,她跟泽哥真正讲话的次数很少。 李思诚没有兄弟姐妹,可是就他所知,亲生的兄弟姐妹不应该也不至于淡漠成这个样子——更何况霈霈姐那么好,泽哥又那么爱开玩笑。他总是逗李思诚玩儿,跟病房的其他人也插科打诨的,王大姐常常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李思诚觉得,霈霈姐跟泽哥之间一定吵过一场大架,并且从来没有和好。因此现在尽管两个人面上都笑眯眯的,其实心里都很讨厌对方。 相比之下,霈霈姐跟淼淼哥就相处得很好,淼淼哥在她跟前简直就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狗。 霈霈姐从不让他在这里守夜,但他每天都来,每天都带一束新鲜的花插在床头花瓶里。 有一次他趁机问霈霈姐:“这是什么花?” 霈霈姐看了一眼,说:“是剪春罗。” “剪春罗?” “对。剪刀的剪,春天的春,罗马的罗。” 那时候李思诚还不知道每种花都有属于自己的花语。 - 李思诚今天放学到医院,医生说妈妈的病情不会再严重了。他有点儿开心,虽然妈现在还是没个清醒时候,也吃不下饭,但医生绝不会骗人。说实话,现在他看着妈那张蜡黄蜡黄的脸和肿起的眼泡,又心疼又害怕,他知道妈身上也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但医生说不会再严重了,那就说明快好了! 他翘起嘴角推开病房门,今天霈霈姐跟她男朋友都不在,病床上被子还没迭,显然是临时有事出去了。 他先去给妈擦了脸,看了看尿袋满了没有,然后坐在床边掏出作业本——妈现在又不吃饭,他也没特别的事可做。 今天病房有点安静,霈霈姐不在,王大姐也正在打盹,其他人也没人往这边看。 李思诚没打开作业本,他站起身往霈霈姐床边走去。 他刚才好像看到有本书反扣在床位上。 李思诚很爱看书,但学校里并没有什么课外书供他看。家里曾经有过几本叁流,他都看完了,但觉得跟人吃饭吃不饱似的。 霈霈姐在看什么书呢? 他心里咚咚跳着,趁别人不在偷看别人东西是不是不太好?他就看一眼,就一眼。 他这么想着,脑子里又想起那个年轻女人指着他说:“八成就是他偷的,穷人家的孩子,毛病忒多。” 他一咬牙:反正我今天就当一回小偷! 他蹑手蹑脚拿起那本书,很厚,有点重。霈霈姐已经看了一大半儿,这页还夹着书签。他从开头随便翻了几页,很快被一句话吸引了目光:“有罪的人不是犯罪的人,而是制造黑暗的人。” 他一下子被吸引了兴趣,这是什么新奇的说法?为什么有罪的人不是犯罪的人?“制造黑暗”在这里是隐喻,他是知道的:老师讲过,旧社会无比黑暗,底层人民是倍受压迫的。 他怀着这浅显的思考又翻了几页,这页有用铅笔勾出来的句子:“我投票赞成结束暴君的统治,这就意味着结束女人卖身,男人为奴,结束儿童的黑夜。我投票赞成共和制,就是这一切投了票。我赞成博爱、和谐、曙光!我协助破除成见和谬论。谬论和成见崩溃了,就会现出光明。我们那些人推翻了旧世界。旧世界好似苦难的罐子,从人类头顶翻落下来,就变成一把欢乐的壶。” 这段话旁边用铅笔草草写道:“可悲可敬的理想主义措辞。” 他从头翻起,越看越入迷了。 中间护士走进病房几次,吓得他赶紧放下书,等他们走了再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灯都亮了,病房门被敲响了。 李思诚一个激灵将书重新放回床上,这回果然是霈霈姐回来了,还有她男朋友。 “思诚今天在学校怎么样?”霈霈姐问。 淼淼哥看了自己一眼,仿佛能看透自己的心虚似的。 李思诚太久没说话,嗓子哑了:“挺、挺不错的。” 霈霈姐坐在床边翻了翻那本书,突然问:“思诚,你爱看书吗?” 李思诚心都悬起来了。 他条件反射摇摇头,想明白霈霈姐是在问什么之后,又点点头。 “那正好,这本书你可以拿去看。”她说:“最近看书太勤,眼睛都累了。” 李思诚心扑通一下落回来:“真的给我看吗?” 霈霈姐有点莫名其妙:“对呀。虽然这本中学看有点早,文化背景什么的还不太了解,但多读读名着总是好的。”她把书递过来:“读书也是要养成好习惯的,就跟吃饭一样。总吃做得很精美可口的食物,再看那些品相味道一般的,就能感觉出来了。” 李思诚受宠若惊地捧着书,淼淼哥又瞥他一眼,倒了杯水递给霈霈姐。 - 李思诚晚上基本待到凌晨再回家。 有时候太困,他就先在折迭床小睡一会儿,今天大概是经历得事情太多,也许是得到了书的喜悦,他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霈霈姐在屏风那边,她很早就睡了,作息习惯一向很好。 李思诚睁着眼看天花板,他听着妈喉咙里轻轻的咔啦声,想着等妈妈出院,可以带她去新修的公园逛逛。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医院治安很好,监管很严格,能在深夜进出医院的除了职工和病人,就只有拿着陪护证的家属,因此李思诚一开始以为是护士查房。 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病人都在熟睡。 有脚步轻轻地进来——不太像护士姐姐们轻轻的脚步,倒像是个男人的。 那脚步径直向霈霈姐床位走去。 是淼淼哥? 脚步停在床位旁不动了,李思诚纳闷,淼淼哥这个时间来医院做什么。 可屏风那头没半点动静,似乎他就只是安静立在床边看着霈霈姐睡觉。李思诚睁大眼睛看,窗外路灯和其他建筑物的光透进来,其实也很明亮,因此能隐约看清屏风后头的轮廓。 淼淼哥一直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又轻轻弯下腰,似乎伸出手摸了摸床上熟睡的人的脸——也许是把头发别到她耳后去。看不太清。 李思诚屏着呼吸,他生怕惊扰了什么。 过了漫长的几秒,对方才又直起身来,慢慢走回门边。 就在这时,楼下院子里巡逻的保安打着手电筒的光胡乱扫过屋里,就那么一瞬间,李思诚正好一抬眼,看到对方转出屏风时露出的侧脸。 他以为是淼淼哥,原来不是。 是泽哥。 泽哥,他为什么在半夜来悄悄看霈霈姐呢? - 贰拾陆(李思诚3) - 李思诚这几天如饥似渴捧着张霈给他的那本书看,连午休都不睡觉。 王研晨回过头来问:“李思诚,你在看什么啊这么迷?” 李思诚头也不抬,分两分心应付说:“。” “什么?” “讲故事的。” “什么故事?” 李思诚抬头问:“你想听啊?” 王研晨瞅瞅那本比砖头还厚的书,甩了甩辫子:“不用。这书你在哪儿买的?” “别人送的。” “李思诚——”有个男孩立在门口,说:“老师找你。” - 晚上放学,李思诚把被撕坏的脏兮兮的书装进书包回医院,他拖着步子走,在电梯前磨蹭好一会儿才抬脚进去。 走到熟悉的病房前刚要推门,门就被从里面拉开了,泽哥行色匆匆地正要往外走,看见李思诚一愣:“思诚,你脸怎么了?” 李思诚不说话,张泽也没多问,侧身让出去:“你先进去,待会儿再说。”说完急匆匆下了楼。 李思诚进了病房,妈还是老样子,他给妈擦了擦脸,这才发现张霈的床是空的。 王大姐已经出院了,李思诚问离得近的一位病人霈霈姐去哪儿了,对方说:“噢,x床那模样儿挺俊的小姑娘啊?说是突然眼睛看不见了,这会儿正做检查呢。” 李思诚看了一眼乱七八糟、脏兮兮的书,心里突然怪难受的。 你说,怎么好人总是多灾多难,而那么多坏人却活蹦乱跳呢? - 不多时,张叔叔搀着霈霈姐回来了,泽哥跟淼淼哥跟在后头。 除了霈霈姐之外,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等霈霈姐重新靠回床上,张叔叔才严肃道:“不行,霈霈,我去问问你们系主任关于休学的事儿,你无论如何在家好好儿待半年。学习啊工作啊这些往后推多久都行,但身体是万万疏忽不得的,不管怎么样,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别的。” 张霈微微低着头——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就算抬头也不知道该看哪儿——:“爸,人医生都说了是暂时性失明,就一后遗症,影响不着记忆力,您用不着这么小题大做。” “这不是小题大做的问题。”张叔叔一向温和,没这么强硬过:“你们现在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儿,将来迟早有后悔的一天。” “诶呀真没事儿。” 这时候一直立在旁边的张泽说话了:“霈霈,听爸的,就当玩儿一年。” 张霈几乎是立时回嘴道:“轮得着你管?” “霈霈,”徐淼拍拍她的背:“别这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张霈声音提起来,整个病房里的人都不说话了,纷纷往这儿看。 “我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他有什么资格管我?当初头也不回跟着妈走,然后出国一去五年,现在回来了管我这管我那,我最难受的时候他干嘛去了,我最伤心的时候他干嘛去了?!” 张泽把手一插兜,笑了——但眼里没笑模样:“让你好好养身体,跟这些事儿有什么关系?” “有!”张霈眼里泪珠滚落下来:“就是有!” 估计是外头动静把医生引来了,医生一脸紧张地进来问:“怎么了?” 张文生叹口气,说:“没事儿,没事儿,俩孩子拌个嘴。” 张泽侧过头去谁也不看,徐淼盯着张霈,不断抚着她的背。 医生处理事儿处理得多了,明白过来,转过身压低声音跟张家父子说:“没事儿,姑娘现在是后遗症有个小爆发期,暂时失明、情绪不稳、焦躁、头晕恶心耳鸣都是正常的——少拌两句嘴,现在多哄哄,啊。” 张文生点头说谢谢医生,医生又说:“之后也得注意休息,要静养。” 说完医生出去了,张霈坐在床上低着头掉眼泪,张泽轻叹一口气,跟张文生说:“我出去透透气。” 门开了又关了,病房里一时没人说话,张文生坐在女儿床边,也叹口气,对徐淼说:“小徐,我跟霈霈说几句话。” 徐淼点点头,也带门出去了。 李思诚隔着屏风坐在折迭床上,但总觉得这样就跟偷听人说话似的,于是也开门出去了。 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最后下了楼在花园里乱走,没成想碰见泽哥了。 泽哥正在抽烟,眯着眼吞云吐雾的,李思诚这才意识到这儿是室外吸烟区。张泽一偏头就看见这孩子了,把烟一掐,问:“怎么上这儿来了?你霈霈姐发脾气也把你赶出来了?” 李思诚摇摇头,他说:“张叔正跟霈霈姐说话呢。” 张泽点点头,看他一眼,指了指他脸:“这鼻青脸肿的怎么回事儿,跟人打架了?” 李思诚脸上身上其实已经过去疼劲儿了,现在就是肿胀着发酸,难受。他摸了摸鼻子,说:“不小心摔的。” 张泽点点头没再多问。 还有件大事儿李思诚没说,想来想去他一咬牙,说:“那个,前几天霈霈姐借我的书也不小心…丢了,我想问问多少钱,赔一本新的。” 张泽说:“不用,不值钱,别人送的。” 李思诚说:“怎么也得…” 张泽要笑不笑地说:“那你去问她,现在她那暴脾气我可不敢惹。” 李思诚腼腆一笑,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泽哥,你跟霈霈姐之前是不是吵过架?” 张泽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低头摁几下:“没有。” “是吗……”李思诚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也是,人家的家事儿怎么会跟一个外人说呢? 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却听张泽又开口了:“之前算不上吵架,算是闹点别扭。” “那不就是吵架。” “嗯…这么打个比喻,假如你有个妹妹。”泽哥指了指旁边一棵比较矮的柳树,“你就是她亲哥哥。”他又指指旁边那棵高大的。“你是男子汉,就得保护妹妹,对不对?” 李思诚点了点头。 “可是假如有一天妹妹要吃糖…” “那我一定给她买。” “还没说完呢。她想吃糖,那种糖很少,并且对身体有害,还带着很难闻的味道,吃完人人都会讨厌她——这个时候,你还让她吃吗?” “我…”李思诚犹豫了:“我给她买别的。” “她只想吃这个。”张泽说:“那时候我拦着她不让吃,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事,她确实该…”说到这儿笑了一声:“不过现在好了,长大了,不再哭着喊着要糖吃了。” 李思诚没说话,这明明该是件好事儿,可怎么张泽哥却看着有点儿……难受呢?他明明在笑呢。 - 当天晚上,李思诚妈妈去世了。 他一片混乱,只晓得跟着一群医生护士急匆匆追着被推的病床跑,最后在一个门口被拦下来。 张叔叔拽着他,说:“思诚,思诚,前边儿不能进了,咱们稍微回屋里待会儿,啊?” 李思诚一直木着眼睛,现在忽然啪嗒掉眼泪:“张叔叔,之前医生说我妈没事儿,他昨天还说很快就能出院了的!” 张文生拍着他的肩,尽量把话说得好听:“医生也不能保证说得就全是对的,你看你霈霈姐,之前只是说住几天就能出院,现在不还是得受点罪吗?” 李思诚蹲下来呜呜地哭,少年人第一次见证死亡就是见证最亲的人死去,羸弱的肩膀死扛着死神拖在身后的镰刀。他想起妈每天早上起来站在窗前将稀疏的头发扎起来,然后一笑,露出黄板牙:“小诚,吃饭喽——” 她身上还总是带着垃圾堆隐隐的腐臭味儿,她是靠收废品为生的。 张文生蹲在他身边守着他,手拍抚少年羸弱瘦削的肩。像这样的孩子,比这种情况更惨的孩子,有,并且不计其数。张文生想起那些欢快跑向自己的孩子,又想起坐在大学明亮教室里一张张青春逼人的脸。 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到底能救多少人呢? “张叔叔,我妈她会埋在哪儿?” 李思诚渐渐平复了情绪,他擦干泪珠,带着鼻音问。 张文生并不太想在孩子跟前提起这个,对于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有点残忍。他只说:“这个我跟小泽帮忙照看,你这几天先回家好好吃饭,知道吗?” 李思诚点点头。 张文生叹口气,领着李思诚慢慢回了病房。 李姐的骨灰没人领,唯一的家属就是李思诚。张文生帮忙联系了一下,最终决定树葬。 李思诚那天起就没再来医院了。 - 过了大约一周,李思诚上课时被叫出去,竟然直接被领到校长办公室。张叔叔和泽哥都在,校长正和颜悦色跟张叔叔说话,见到李思诚立刻招手:“x班李思诚是吧?来。张老师,您是要帮扶这个学生?这个学生成绩可是真不错,将来是能考xx中的好苗子!” 张文生笑着点头,说:“我闺女住院时,这孩子一直照顾妈妈,听懂事儿的。既然您同意,那么之后的手续就得麻烦您签个字。” 校长笑得褶子都出来了:“哎,哎,没问题!思诚,快谢谢张老师!” 李思诚说:“谢谢张叔叔。” 张文生站起来,校长也跟着站起来。 张文生说:“您留步。这会儿也中午了,您看我带这孩子出去吃个饭,下午上课前送回来…” 校长连声道没问题。 李思诚跟着张文生往校门走,张文生照样温和地问了些问题,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啦,耳朵还疼不疼啦。 快到校门口时,张文生又说:“思诚,我是这么想的。你泽哥很快又去国外,霈霈也是每周末才回家——当然,养病就天天在家了——但家里也还是有空房子可住。你还未成年,一个人住在原来的房子实在不让人放心,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到我家来。当然,什么时候想回去住就回去住,主要是我跟你哥哥姐姐都不太放心。” 李思诚顿住步子,他说:“不用,叔叔。” 张文生说:“再考虑考虑,你不想每天跟霈霈玩吗?” 张泽一直皱眉看周围破破烂烂的建筑,好歹是个中学,破得跟危房似的。 他插嘴跟张文生说:“爸,我有东西落那儿了,回去取一趟。” 张文生点点头。 张泽回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正吃冷水泡饭。他敲了敲门进来,校长抬头一愣:“小张先……” 张泽打断他的话:“学校,我说的是整个学校,接受个人捐赠吗?” - 李思诚觉得头顶阳光太亮了,他忽然感到晕眩。 他想起妈临死前蜡黄肿胀的脸,说:“张叔叔,您别这么好,好人是没好报的。” 张文生一愣。 李思诚一面笑一面落下泪来,哽咽道:“我妈在垃圾堆里捡了我,现在病死了;霈霈姐那么好,却出了车祸;钱老师那么好,天天都得吃药。可是那些爱打人骂人的,坏人,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霈霈姐给我看的书叫《悲惨世界》,我只看了一点儿,但你看好人就是没好报的!冉阿让就错了那么一丁点儿,却要受那么多苦;芳汀那么美丽的一个女性,沦落到那种地步,为了孩子卖头发卖牙齿,最后不还是活活病死了!死前也没看到孩子!可是坏人都活得好好儿的!凭什、凭什么啊?我不明白!世界为什么要悲惨啊,妈教育我做好人,学校也教育我做好人,做善良的人,可是好人明明都没好下场的!” 张文生默默看着他哭,自己眼眶也红了。 他深深叹一口气,说:“思诚,你得相信世界上是有好人的,只不过他们在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护我们。比如边防战士,比如缉毒警察,再比如医院里救死扶伤的医生护士。你看我们现在能够平平安安站在这里说话就是因为有他们,对不对?不然的话,这里可能就是战场中心,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也许就已经开始接触毒品了、受了伤也没人管。你能看到的坏人,是因为他们坏到了你面前,而好人做的事多数是润物细无声的,当然坏人可憎,但不能因为我们只能看到坏的、看不到好的,自己也就去当那个坏人、或者碰见事儿躲着走的麻木的人,你说是不是?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我相信多做一点好事,这个世界上相信好人的人就多一点,这样你做一点,他也做一点,世界慢慢地就越来越好了。” 李思诚在那天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泪光中模糊的阳光,明亮温暖的碎金随着眼泪一晃一晃。 那天是他此生最幸福的一天,他记得泽哥很快回来和他们一起走回车里,霈霈姐正坐在副驾驶上,隔着车窗笑意盈盈跟他招手。 李思诚眼前又模糊了。 - 追-更:fanrenshucom (ωoо1⒏ υip) 追-更:fanren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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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ωoо1⒏ υip) 贰拾柒 - 张霈做了一个梦。 《梦的解析》一书中描述道:梦常常包含伟大的“抛掷”。这种“抛掷”不仅仅是过往生活的象征与愿望的满足,往往还隐藏了痛苦的考虑。弗洛伊德将梦与性紧密联系,在如今看来观点不免偏激,但张霈确确实实梦到了痛苦的性爱。 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原始人。 是原始人,大约还不会用兽皮缝制衣物,因为周围所有人都毫无遮蔽、赤身裸体;褐色肌肤在阳光下和亚麻色的头发一起油油发亮。气候湿热,成群的硕大的蝇简直像蝗灾,嗡嗡盘旋在他们附近:因为不远处有只被啃食得只剩骨架的动物死尸。像鹿,但比鹿的体型要大得多,张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动物,但显然他们这群人刚刚饱餐一顿,现在正处于极其松懈的状态。肉渣腐骨周围已经生了蛆虫,肥胖的蠕动的白虫拱动,有人开始交媾。 自然是没有道德约束的,因此所有男人是所有女人的丈夫、所有女人同时也是所有男人的妻子;于是几个男女朝张霈这里走来,他们想做什么显而易见——就像不远处的几个女人围在几个男人身边那样。 对于他们来说,这不叫做“淫乱”,反之这才是他们的道德——每个男人尽全力与每个女人交媾、每个女人尽全力繁衍后代,如此才能保证他们的部族兴旺下去。否则敌对的部族吞吃过来,他们兴许便会变成同那具尸骨一般、生着蛆虫的可怜死物,而皮肉将被啃食殆尽,自此消亡在蝇群里。 张霈闻到那些人身上的腥臊,她本能地后退。 那几个男女很快地过来拉扯她,其中一对已经开始交合,另外两个男人将张霈压在身下,性器顶弄她的身下,很痛。另外一个掰开她的嘴,性器同样顶弄进来,张霈想骂:“滚开!”可喊出来的只有低哑的:“呃、啊...” 她是强壮的,这两个男人激怒了她。 她咬下了其中一个男人的性器,脏污的血溅了她下半张脸,血液混着肮脏的体液顺着下巴淌。另外一个男人很快冲她举起石头,张霈拿拳头挡,准备迎接骨头碎裂的痛楚——却看见那男人的身体软绵绵倒了下去。 一个十分熟悉的男人——这种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正举着滴血的尖石立在那男人的尸体旁,他看了张霈一眼,又低下身去,冲着男人的头颅一下一下狠狠地凿、头颅已经成了一堆骨渣肉泥,他又打碎男人的关节,最终使他成为几块横在地上的肉块。 “啊呃。”熟悉的男人看看她,她接过那块尖石,朝正在地上呻吟的被咬掉性器的男人凿过去...... 他们一共肢解了叁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然后他们在这些肉块旁交合,蝇群兴奋地嗡嗡震鸣,部族的其他人早已离他们远去了。 ...... 张霈的头很疼,她醒来时天色刚亮。 在医院足足住了小半个月终于出院,短暂的失明与情绪焦躁期已经过去;她受的伤也确实不重。尽管脑损伤不可逆,但并没有损害她的记忆力、逻辑思维或者语言能力。张文生爱女心切,反复向医生确认不休学也不会影响身体之后,才稍稍放心让张霈返校,并且下令一旦不舒服立刻回家。 她在家已经待了两天,准备趁今天周末就返校,学校里积了一堆事。 起身坐在床边缓了一会儿,张霈抬头时瞥见书桌上的玻璃盒——那是前阵子于程飞送她的礼物,神神叨叨的,说是多少多少年前的鲸骨,在冰盖下留存完好,多么难得...... 其实是已经经过打磨加工的骨粒,压根儿想象不出原先的形状,看上去跟珍珠豆子没什么两样。真是鲸骨?她又看了一眼,想起之前梦到的,那座在海面腾空的白鲸,那座在冰盖上苟延残喘的白鲸。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不再去想。 拉开窗帘,今天天气不错,太阳还没出来,但已经大亮。楼底下已经有早起买早餐的老人慢悠悠回来了。 她推开门去洗漱,正好看见李思诚在倒豆浆。 李思诚看见她腼腆一笑:“霈霈姐。” “起这么早呀?”张霈看了一眼桌子,思诚还煎了鸡蛋和香肠。“哟,思诚厉害呀,做得比我好。” 张文生正从厨房端出一迭凉拌青菜来,笑说:“没想到吧,咱家又多一个会做饭的。” 张霈干笑一声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凉的水浸在脸上。家里会做饭的都有谁呢?之前是妈妈,然后她走了。后来是哥哥,他......爸爸到底是怎么说出这种风轻云淡的话来的呢? 她收拾好又回到餐桌,张文生正在问李思诚:“......觉得新助听器好不好用?能不能听清楚?” 李思诚说:“好用,听得很清楚。” 张文生点点头,看见张霈穿着睡衣就坐上餐桌,皱眉:“今天天冷,待会儿又冻得头疼,去穿个外套去。” 张霈说:“成了,您怎么跟老妈子似的,就在这儿吃个饭,待会儿出门再穿呗。” 张文生坐不住了,索性亲自去她屋里拿外套来。 张文生刚进屋,李思诚就看她,有点犹豫:“霈霈姐......” “嗯?”张霈抿了口豆浆,没味儿,得放点糖。 李思诚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昨天...张叔叔问我愿不愿意被收养......” 张霈回厨房拿白糖罐舀了一小勺放豆浆里,拿勺子慢慢搅,说:“这个是得问问你,收养也是孩子跟家庭两边的事儿。” 李思诚更局促了:“不是...是张叔叔想收养我,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张叔叔以后是爸爸、霈霈姐是姐姐、泽哥是哥哥了! 张霈抬头看他,乐了:“怎么啦?不喜欢我们家?” 李思诚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立刻瞪大眼反驳:“喜欢!当然喜欢!可是你...你跟泽哥不介意吗?” 张霈回头看了一眼屋门,爸还没出来——估计是看她这几天把屋倒腾得猪窝一样,正收拾呢——她又回过头来招招手示意李思诚靠近点:“这事儿你别告诉爸我知道,他一直瞒着我跟张泽呢。甭不好意思,他捐助的学生不光你一个,光我知道的,就四个,其中一个岁数比我还大,已经大学毕业了。” 李思诚瞪大了眼睛。 “不过那些孩子都是山区里的,他之前一直往那边跑,导致对家庭有点疏忽吧......估计之前也一直以为城市对这方面的保障不错,就没太关注市里。没想到正好碰见我们思诚了。你放心,爸他这人就这样,这回正好撞上了,家里又有这个能力,你接受收养也是让他心里好受点儿——当然主要还是看你的意思,愿意更好,不愿意就当这儿是旅馆住着。”张霈吃一口煎蛋,说:“当然,能天天做饭最好,我跟爸手艺都不太行。” 张文生又过了一会儿才拿件外套出来,果然唠叨起来:“这么大个姑娘,弄得屋子乱糟糟,在宿舍得让人家嫌。” - 张文生不放心张霈一个人坐动车回去,又嫌公共交通人来人往万一挤着对恢复不好,自己又不得不忙着去学校。思来想去决定让张泽用自家的车送去,且反复嘱咐张霈:“别跟你哥置气,他嘴贫成那样又不是一天两天,小时候吵也就算了,长大还天天生气可就不懂事儿了。医生说要稳定情绪,意思就是这个头脑不能过分激......” 张霈知道她爸唠叨起来跟唐僧似的,说:“诶呀行了行了知道了,都九点半了您不怕开会迟到呀,快去学校吧您!” 张文生又说:“这个季节干燥,多喝水!” 李思诚在旁边噗哧笑了,张霈说:“甭乐,以后你也逃不了这紧箍咒。” 下午两点半,张泽准时来家里接张霈。 两个人跟李思诚道别后下楼上车,张霈拉开车后门顿了顿步子,还是上了车。 张泽没说话。 车开出小区上了街,这会儿正堵车,车前车后滴滴喇叭声不绝于耳。今天太阳刺眼,大厦反射刺眼的光......张霈嘴唇有点发白。 “喝水吗?”张泽突然问。 张霈说:“不用。” 旁边有辆车一打方向盘在隔壁车队加了个塞,张霈猛地绷紧身子,心咚咚跳,太阳穴突突疼,张泽从车内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等过了这段堵车地段进了外环,这条路几乎没人。 张泽慢慢把车停了却没熄火,握着方向盘说:“坐副驾驶这儿来。” 张霈侧着脸不看他也不说话。 张泽没回头,放缓了语气:“听话,到前边来。” 张霈说:“不用。”说完就想吐。 张泽一时没说话,车内安静了叁四秒,他解安全带下车绕到后座,把人从车里拽出来带到路边:“吐。” 张霈一阵干呕,她中午没吃什么东西,吐的全是胆汁。 张泽递瓶水过来,她不断漱口。 过了好一会儿恶心劲儿才下去,张泽看她脸色好点了,语气不咸不淡的:“跟谁置气也别把自个儿气死。爸拿你跟宝儿似的,妈生了小的也不忘回回打听你,身子糟践透了伤心的是他俩,还有你那徐淼。犟脾气之前先想想该不该、值不值。坐那个位置有阴影就别坐,你心拧,身体可不拧,糟蹋自己身体算什么本事?” 张霈一时没说话,过会儿倒是笑了:“就是,糟蹋自个儿身体算什么本事。” 她转身坐进副驾驶,张泽的左手一直插在兜里,瞅着人上了车,暗骂一声小兔崽子。 - 贰拾捌 - “可终于回来了!” 张霈进屋刚开行李箱收拾东西,苗苗正好回来,问:“老师说你出了个小车祸,没事儿吧?” 张霈说:“没事儿,就有点脑震荡。” 苗苗嗓子尖,嚷起来:“脑震荡?!对记忆有什么影响吗?” “没有,就是有点后遗症,偶尔会恶心头疼。” 小雨本来正戴着耳机,听见动静才回头看:“霈霈回来啦?” “回来了。” “喏,最近的文档通知。电子版的我直接发你邮箱了,这是纸质的,自己看着整理吧,都写了标注,我尽量把字儿写清楚了。” 张霈说:“行了,这样够清楚了,总比医生写得强。” 仨人嘎嘎一乐准备出去吃饭,这时张霈手机响了。 *发现总有读者看不出暗示()拿这里举例稍微点一下:苗在霈住院期间没跟霈联系过所以在这里才问病情;雨见面直接说正事显然是至少主动联系过霈,两个舍友角色一放进生活里大概就能品出个一二叁了吧。 是徐淼的电话,说想让她明天去看看泡泡。 挂电话之后,苗苗问:“谁啊?” “徐淼。” 苗苗不是他们专业的,“徐淼”这名儿她听过挺久了,一直没见过真人。 “哎,这个徐淼好像从大一就老跟你联系,你们之前就认识啊?” “认识,我们是初中同学。” “高中也在一块儿?” “在的。” “哇,那不就是青梅竹马?你俩怎么还没在一块儿?” 张霈关掉手机屏幕:“不是那关系,我跟他成不了。” “怎么成不了?男女相处这么多年——除非你俩之中有一个是弯的。你应该不是女同,难道那个徐淼喜欢男的?” “不是。” “那怎么......” “行了,”小雨插话道:“刚回来就跟审犯人似的。快想想上哪儿吃饭,待会儿赶饭点人就太多了。” 叁人最后就在附近一家熟悉的店吃,刚坐下没一会儿,苗苗翻着手机跳起来说:“旁边那家奶茶出新品了!你俩喝不喝?都不喝?那我只买一杯啊。”说完风风火火走了。 只剩张霈跟小雨两个人,小雨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苗这人吧,说不上坏,但跟她说话得仔细点儿。她有一朋友是亲姐弟恋这事儿全院都快知道了。虽说这事儿确实恶心,但要真是朋友,我觉得拿出来到处说不太好。” 张霈拿筷子拨着果盘:“她说是她朋友啊?” “是。其实应该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就是博眼球呗——之前跟别的专业一女生也因为这个闹得关系不太好,你不常在宿舍待可能不知道。但该注意的还是注意点,省得给自己找麻烦是不是。” 张霈点点头,说:“其实那对不是姐弟,是兄妹。” 小雨一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话是我跟她说的。”张霈说:“没成想,满园风雨了。” 小雨一皱眉:“你也是,拿人家的事儿乱说什么,到时候真找你头上有嘴也说不清。” 张霈说:“那事儿我编的,是书里的角色。” 小雨乐了:“可真行,我就说怎么跟电视剧似的,一套儿一套儿的剧情。” 张霈也笑,几秒钟后画风一转:“假如,我是说假如,要是我就是那书里的女主,你什么反应?” 小雨说:“别膈应人啊,代入什么不好非代这个,看看魔怔了你。” 俩人又说起别的事儿来,这会儿苗苗也回来了,叁个人吃完饭回学校了。 - “泡泡肥了不少。”张霈掂了掂,说:“少说得八九斤了,别光惯着,给它减减肥。” 徐淼摸摸它脑袋,说:“就活这么十几年,让它开心点儿吧。” 张霈叹口气,徐淼这人总是能把事儿往悲观想。 泡泡却没什么烦恼,在两人中间蹭来蹭去撒娇卖萌。 徐淼又问:“听说张叔叔收养了李思诚。” 张霈点点头:“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他。” 徐淼慢慢露出一种自嘲而空洞的笑:“不是不喜欢,是从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张霈不觉得他们两个有什么相似。 徐淼捏捏泡泡的爪子,自言自语似的:“我先前恨过你。你不爱我,偏偏又守着我,我想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也不肯承认你只是为满足自己的虚荣或者被需要的欲望,你不是那种人。” “直到碰见李思诚这事儿我才明白:你对我,是纯粹的施善。那时候的我,这时候的李思诚,你看见就没法不去管——并且不单你这样,你和张泽的脾性与张叔叔如出一辙,你们姓张的好像天生愚善。当年你靠近我,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在救一个溺水的人,也许会把自己也搭进去?我不知道。也许你想过,也许没想过;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时候的徐淼换成李思诚,你也会这么做,换成张叁李四,或者换成任何一位女性,你都会这么做——只不过当时恰好是我。” 张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别想这么多……” “没多想。”徐淼冰凉的手指又碰一碰她的耳垂,她还戴着那对耳钉。 “我对你没有多想过。”徐淼垂下目光,近乎神经质般喃喃自语:“那时候想吻你,也只是想要吻你。我对你从来没有奢求过更多、但我想与你在一起,我想让你守着我,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我想要你看着我!在此之前我没想过你也会用同样的的目光看着别人,我以为我是唯一受你庇护的,但不是…” “徐淼……” “我对你不是唯一的,你对我却是唯一的,这不公平……我想从这种不平等的、畸形的关系里挣扎出来,数次想干脆了结于世,却想看你一眼,再看一眼…永远看不够…” “徐淼……” 泡泡不知为什么突然玩烦了,贴着飞机耳颠颠跑远。张霈握着他的手腕,小心地抚开他蜷成一团的手指——已经结痂的地方刚才又被指甲破开,这会儿整双手都血淋淋了。 “你对我也是唯一的,真的。”张霈去暖他的手,于是原本已经麻木地泛着冷的手再度温暖起来,也感觉到了疼。 “你对我也是唯一的,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在接受施舍,你一直在自救,也在救我…别哭…中学那几年我最消沉的时候一直是你陪在身边的,你当时不是说【如果一个人只爱他认定的那一个人,而对其他的人无动于衷,那么他的爱就不是爱,而是一种共生有机体的联系或是一种更高级意义上的自私】么?我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你跟我讲过这些话。因此我后来反复想,如果爱一个人爱到与血亲反目与亲友逆行,伤了更多原本爱着的人的心,这到底是【爱】还是一厢情愿的自私欲?这个思考绝不是李思诚或者其他人能启发我的,你说这是畸形的关系,这不……” 徐淼轻轻打断她的话,泪水滴在两人交迭的手上:“纸上谈兵。你以为我是在说服你?我是在说服我自己。爱别人,我做不到…你知道当我得知你爱着别人…哪怕他是个死人…我想杀了你、再了结自己…可是你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又觉得,世界真好啊,活着真好,得再多活一天……霈霈,你从来不知道我每天是怎么过的…对,你没必要知道。于程飞说得对,于道德于法律你都没这个义务,他问我有没有想过没有你的日子会怎么样?坦白说,我不敢想。我不敢想,那样太难受了,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当初的勇气自杀,我好像已经进了一个怪圈,一个自织的悖论…我是极其自私的…可是你当初为什么要伸出那只手呢……?!” 张霈低下眼睛,她说:“你确实自私,知道说什么话能让我更难受。但我从来没后悔过靠近你,重来一遍也是一样,除非我们还没认识就两相生厌。你说你爱我,其实刚才那套逻辑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如果当初靠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不管男性还是女性不管多大年龄,你也会飞蛾扑火一样产生依赖的。” “绝不是!” “会是的。你对我的不是爱,是依赖,只不过恰好是异性,荷尔蒙作祟……” “够了!”徐淼眼底黑漆漆的,透明的泪仍在不断涌出来:“从认识你到现在、我一直都是——” “时间不早,我先走了。”张霈站起身不看他:“你的手,再这样下去就要废了。至少这几天好好休息,我们周末再碰面。” 张霈走了。 徐淼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泡泡来蹭他的脚踝,他才灵魂归位似的。 天色已经黑了,屋里没开灯。 他走回卧室才打开灯,慢慢打开衣柜门,从挂着的几件衣服里面取出一条睡裙。那是当时在霈霈家穿过的,她的衣服。 他一件一件脱掉线衣、衬衫、外裤、内裤,然后穿上那条白色的睡裙。他垂手立着,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泡泡早就跟进来了,这会儿正撒着欢抓他的裙摆。 “骗子。” - 贰拾玖 - 李思诚被张家收养了。 原来张叔叔每天也很忙,但他每天都记得问一问李思诚在学校的情况:吃不吃力呀,和同学关系处得怎么样呀…… 老实说,新学校真是比之前好太多了。 这儿的男生女生很少有说脏话的,个子也高。当然,个子高矮并不影响什么,可还有一种李思诚表达不出来的东西——他们的眼神从来不向下看,从不躲躲闪闪,走路也个个昂首挺胸的。在这里没人骂“肏你妈”或者“鸡巴狗屎”,跟亲密的朋友吐槽两句,就算顶了天了;也没人偷偷去老师漏水的办公室撒尿——即便最调皮的学生好像也跟老师关系很好,而且大家都不怯于在公开场合讲话。班里有个女生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可英语课上老师让她做即兴演讲,她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口语流利极了。其他同学也大都表现得出色,大家好像都习惯——仿佛他们的外语就该是这个水平似的。 李思诚庆幸那节课没点到他的名字,他是上了初中才开始接触的英语。现在他只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哪里比得上这些新同学呀! 他踢着路上的石子闷闷地想,张叔叔、霈霈姐和泽哥对自己这么好,把一个外人当家人对待,自己要是比人家差这么多,那多不好哇! ……不过说起泽哥,他说他下个月就回法国了。 霈霈姐也上大学,一周才回来一次,好像也挺忙的。 并且霈霈姐在家的时候,泽哥准不回来,俩人跟约定好了似的绝不碰面。 李思诚有点失落地想,这是为什么呀,还不如在医院的时候呢。在医院的时候妈妈也还没…… 想到这儿他鼻头就开始发酸,眼前一模糊撞了个人—— “对不起……王…王研晨?” - 王研晨是自己坐了两个多小时公交才到市里的。 “你…你别哭啊!是迷路迷到这儿来了吗?”李思诚手忙脚乱给她找纸巾:“怎么了?” 王研晨今天逃课了,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饭,胃疼得难受,见到李思诚就更难受了。 才几天不见,他好像就长高了一点,也更白了;不再穿原先他们学校丑兮兮的校服,换成了那所很厉害的中学的制服;鞋子也是簇新的,整个人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看来他们说的果然没错,李思诚被一个大学教授收养了,他转学了。 他跟她再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王研晨拿过纸巾擦泪。她来的时候是一股脑儿地热血上头,到这儿之后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就是想来找你玩……” “找我玩?可是这么远,今天不上课吗?” 王研晨脸红了:“钱、钱老师说今天放假!” 李思诚正要说什么,旁边正好走过几个学生,有男有女,穿着跟李思诚同样的校服,那是他新认识的同班同学。 “呀李思诚!”打头的那女生很活泼:“我们去吃冰,你来不来?” 李思诚看看王研晨,说:“不了,明天见。” 后面有个男生冲李思诚比了个手势:“明天咱俩一组值日,你可别忘了或者溜了!” …… 朝气蓬勃的学生嬉笑着走过,李思诚看看王研晨,她的校服已经很脏了,袖口也破了,但好像没人给她补。他是知道的,他没爸爸,而王研晨没有妈妈。像这些细致的事情,她那个在工地上累死累活卖血汗的、沉默寡言父亲是无论如何都顾及不到的,更何况…… 李思诚心里慢慢地发酸,他把整包纸巾塞进她手里,掏出手机说:“你等等,我给张叔叔打个电话。” 那头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李思诚还没开口,就听见张文生的声音:“小诚,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调研组在x区有个临时考察,得忙到很晚,今晚估计是回不去了。你记得把门锁好,有什么事情到小区对面派出所找陈叔叔,知道吗?” 李思诚答应着,犹豫开口道:“张叔,其实今天…有个同学要来家里玩,她…她家有点远,能在家里住一晚吗?” 张文生说:“那是好事啊,跟新同学多接触接触。我不能回去招待人家,你们好好玩,零钱够不够?” “够的。张叔,其实她是——” 那头有人叫“张老师,您来看看这个”,张文生答应着,又跟电话里说:“就先这样,思诚生活方面完全没问题,我相信你。” 电话挂了。 李思诚盯了两秒手机屏幕,王研晨说:“收养你的人家真好,还给你买手机了。” 李思诚把手机收起来:“其实是个旧的,我们走吧。” 王研晨跟在他后面,李思诚放慢了步子,问:“你没带书包,落下的作业怎么办?” 王研晨把手缩进袖子里,缩着肩说:“到学校再说吧…” 前两天刚下过雨,今天也一直不见晴,风一吹还是有点儿湿冷。李思诚把书包摘下来:“替我拿一会儿。” 王研晨接过他书包低头看,是个做工很精美的皮质双肩包,也是新的。她正看着,李思诚把套在校服外头的外套递过来了:“穿上吧,你只穿这么点儿太少了,着凉了就更得耽误课了。” 王研晨脑子不知怎么的嗡地一响,脸立刻红透了——好在这会儿天色已经有点暗,他应该看不出来吧? 王研晨看看自己的衣服,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李思诚想把书包拿回来,王研晨说:“我替你拿!” - “这边拧是冷水,这边拧是热水,这瓶没中文的是沐浴露,剩下的都写了你看着用就行。这个抽屉里是一次性毛巾。” 王研晨有点拘谨地看着李思诚给她介绍浴室,她跟做梦似的!她家都没有独立的浴室,她跟爸挤在公共出租房里,工地旁边的那排矮房房顶放着一个大塑料水池,水池连着几个淋浴头,这就是一个简陋的露天公共浴室。用防水布遮着,洗一次五块钱,因此她只能一周洗一次澡,还必须让爸在外头守着,因为这个“浴室”不分男女。 “我,我真的能用吗?” 李思诚说:“用吧…这间浴室只有我用,张叔用另一间。你先洗,洗完暂时穿这个——我没穿过,是新的。吹风机在外间墙上挂着。我去做饭,想吃点什么?” 王研晨立在浴室里抱着李思诚给她的衣服,忽然把脸埋在衣服里笑,只露出一对笑弯弯的眼睛:“李思诚,你好像妈妈呀。” 其实她根本不记得妈妈是什么样。 李思诚愣了两秒,脸红起来:“怎么这么说…你快洗吧!” 王研晨洗完了澡,吹干了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瘦瘦小小的,还有点发黄,眼睛倒是不小,可总是看着不好看。整个的身材干瘪瘦小,就像根蔫蔫的草费力挑起这套衣服来。 她想起今天跟李思诚打招呼的那个女生,她个子好高,尽管五官不出众,气质却大方极了,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似的。那个男生也是,李思诚现在身边都是这种人吗? 她出了浴室就闻见饭菜的香味儿,李思诚正在盛饭。 “哇……”王研晨走到餐桌前,李思诚做了一个西红柿牛腩,还有凉拌海蜇,蒸了米饭,还有冬瓜汤。 “真厉害……” 李思诚递给她筷子,两个人坐下来吃饭,一时没什么话说。王研晨咳一声,打破尴尬:“我今天其实来,是,是代表班上的同学来看你的…看看你在新家过得好不好。” 李思诚闻声抬头:“同学?” 王研晨盯着自己碗里的米饭:“就,你走了,大家都挺想你的…” 李思诚配合着一笑:“那你回去替我谢谢大家,就说我过得很好。” 王研晨点点头。 两个人吃完了饭,王研晨说:“我来洗碗。” 她端着碗筷刚转过身,李思诚看到她裤子后有点儿血迹。 “王研晨。” “啊?怎么了?” “你……你肚子疼吗?” 王研晨转过身,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哇?应该是有点冷了。” 李思诚脸倏地一红,他两叁步迈过去抢过她手里的碗筷:“别,你先别碰凉水了!” “为什么?我在家也洗碗的。” 她还问为什么? 李思诚有点儿崩溃:“生理期啊!之前没来过?” 王研晨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啊……” 不怪她,那片儿的孩子普遍营养差,多数到高中才到生理期。李思诚也是从书上看到这个知识的。 可两个孩子哪里会想到这些问题,李思诚把碗筷放下,想了两秒:“你去卫生间待着,我去买点儿东西。” - 李思诚风风火火跑到楼下超市,在一众满目琳琅的卫生巾货架前手足无措,原来这东西有这么多牌子吗! 导购跟在身后热情道:“小弟弟来给姐姐买呀?” 李思诚点点头,导购问:“姐姐要多大的?” 李思诚懵了:“她个子比较矮……” 导购噗嗤一乐:“算了,她有指定的牌子吗?” 李思诚摇摇头。 …… 李思诚回了家,隔着卫生间的门说:“这个…这个卫生巾是生理期要用的,手机打开的页面就是使用卫生巾的方法,你跟着上面做就行。” 王研晨开了条缝儿接过袋子和手机,无意间一抬头,目光跟李思诚湿润润的眸子撞了个正好。 门砰一声又关上了。 - 晚上,李思诚让她睡在自己房间,他打算睡客厅沙发;但王研晨缩在被子里,有点怕:“你能不能也睡这房间?我打地铺就行…我有点儿…害怕。” 李思诚最后在房间里打了地铺。 李思诚一直背对着她,尽管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两个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王研晨翻了几次身都睡不着,原来这里的晚上是这么安静的吗?他一个人在家的话,不会害怕吗? 过了不知多久,王研晨轻轻问:“李思诚,你睡着了吗?” “怎么了?” “……”王研晨犹豫了几秒,说:“其实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 李思诚嗯一声,说:“睡吧,明天早点回去,不然王叔叔会担心。” 王研晨也嗯一声,又是一片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王研晨又轻轻说:“对不起。” “嗯?” “对不起…”王研晨说:“那时候我看到他们在厕所门口打人,打脸…还…还逼着那个人跪下……我看到了,可是我太害怕了,我……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我……” 王研晨说到这儿哭了,哽咽着没办法再说下去。 李思诚一时没说话,等她逐渐停止抽泣,才慢慢说:“没事,睡吧。” “我…我…对不起……” “真没事。”李思诚依旧背对着她,在黑暗里睁着眼说:“都打回来了。” (*这里在前面几章也有伏笔不知大家看出来了没!李思诚其实是性格偏开朗的小太阳,但也不是很好欺负的!他确确实实遭受过霸凌,也确实都打回去了。 - 过了大概两周,李思诚上课的时候被老师叫出去,竟然是泽哥等在外面。 思诚被张叔带去见过一次爷爷奶奶,但他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 爷爷奶奶走了。 - 叁拾 - 张霈到奶奶家的时候,张文生已经到了,张泽跟李思诚还在路上。 爷爷是突然走的。 同村老人说,天刚擦亮那会儿他还在家门口吧嗒吧嗒抽旱烟,说待会儿把地里柴火拾掇起来,过一会儿进了屋门就再没出来。奶奶从邻家串门回来就见爷爷直僵僵躺床上咽了气,哭嚎声引来邻居,听见奶奶正气喘嗓结地哭诉:“晚后我一个人可怎么活……”邻居忙把院里着紧的小辈叫来,叔弟子侄一众劝节哀。过会儿哀哭声渐渐衰下去,奶奶身子也不动了,离得近的一探鼻息,也断长予了。 两位老人已至耄耋,算喜丧。 张文生赶到的时候爹娘刚换完寿衣,没入棺。 一是老人进棺须得亲儿子(没有儿子,外甥侄子也可)侍候,为的是男人身上阳气重,防乱七八糟的东西上身尸变;同理,坟前第一缕烧纸就得亲闺女来点,为的是请往来小鬼带个话儿,告诉老人不必记挂阳间事,一切都安排得妥当。 当然,上点年纪的还晓得这些规矩的缘由,像与张文生同辈的就不大知道根源了,只知道这个事就得亲儿子或亲闺女来办。 因此张霈一进屋就看见张文生握着两位老人的手,眼圈儿红红的,已经哭过了。 张霈走过去轻轻叫了声“爸”,张文生啊一声,说:“害怕吗霈霈?不害怕就多看看爷爷奶奶,待会儿就看不见了。待会儿就入棺了。” 张霈一路绷着脸没落泪,到这儿张文生一开口,忽然就收不住了,叫了声“奶奶”就伏在棺前哽咽不已。老人的手已经冰凉,有苍蝇嗡嗡飞来落在胳臂上,死白的皮衬着那点脏黑,不动唤。 张霈对两位老人感情很深,小时候每年寒暑假都得来奶奶家住上一两个星期。 那时候屋后过了坡还有个“大清”(方言,池塘),夏天多雨,满塘子咕呱咕呱蛤蟆叫,爷爷带兄妹俩去钓鱼。张泽总是钓得多,张霈不行,她耐不下性子等。后来索性蹲在张泽旁边只看他钓,竿稍微一动,张霈就喊:“有了有了有了!”张泽说:“刚吃钩儿,现在不成。” 池塘里最大的鱼也就巴掌大小,但张霈很喜欢,因为奶奶会做好吃的煎鱼——小鱼刮鳞掏肚子,拿盐粒腌,腌会儿直接上锅煎。锅是大敞底铁锅,锅热舀半炒勺猪油化开,等油也滋滋热起来,将裹了面粉的鱼下锅一煎,外焦里嫩,鱼头都酥脆的,骨头也一抿就烂,酥香。 通常奶奶做饭的时候,爷爷就在灶边叼着烟嘴看火;炊烟是燎香的,也好似给院子里起了雾,使人眩晕,恍若仙境。张霈就在这仙境里被她哥气得急了暴跳:“你还给我,那石头是我捡的!” 张泽个子一向比她高,一笑一抬手:“那也没刻你名儿啊,来够,够得着就是你的。” 张霈哪里够得着,铆足劲儿踮脚蹦跶也不行,她拽他衣领子:“你低头,低头我就够得着了。” 张泽顺着她的劲儿低头,张霈搂着他脖子够,差点儿就摸到他手里握着的石头了! 这时候,张泽一换手,之前的努力又白搭了。 张霈气得追着张泽满院跑,最后张泽两叁下蹿上墙头,长腿一晃一晃挂在矮墙上,石头在手心里抛来抛去:“上来啊,接着够,够得着就给你。” 张霈那点耐性早就被他气没了,扭头就去找老人告状:“奶奶——我哥抢我石头——” 奶奶忙放下炒勺过来哄,装模作样打几下已经跳下墙头的张泽:“让你欺负我们霈霈!让你欺负我们霈霈!天天抢霈霈东西,快给人家!” 张泽连着“哎呦”几声乖乖交出石头,奶奶这才回去接着忙活。 老人家哪里会真下手打,张泽却借题发挥,捂着胳膊默默坐在北屋台阶上,跟受了重伤似的。张霈一开始还拧着性子,后来看她哥把头都埋到胳膊里了,反倒不安起来,心想是不是自己太过分啦?奶奶是不是把他打疼啦? 她慢慢蹭过去坐在她哥旁边,拿石头翻过来倒过去最后放在俩人中间,她哥还是不理她。 她小心翼翼地问:“......很疼啊?” 张泽没抬头,闷声闷气地嗯一声。 张霈拉他胳膊:“我看看,哪儿啊?” 张泽瞎指:“这儿,估计内伤了。” 张霈“啊?”一声,那她可太愧疚了,于是更仔细地看:“哪儿呢,没红啊,我怎么看不见......” 张泽睁眼说瞎话:“不就是这儿吗。”说着又哎呦起来:“完了,胳膊废了,我篮球梦也碎了,不然没准将来能带中国打NBA呢。” 张霈更愧疚了:“那,那怎么办啊,我给你吹吹。” 柔柔的一口气吹上去,张泽手背小臂上青筋立即暴起,同时似乎哪里忽然酥痒起来,不知不觉绷紧了身子。 “还疼吗?” 张泽闷闷看着她一时不说话,张霈委屈极了:“那我再给你揉揉,揉完就不许疼了!再疼也不管了!” 张泽噗哧一声笑出来:“还让人不许疼,这也忒不讲理了。” 张霈瞪他:“不许疼就是不许疼!” “好好好,不疼不疼。那我这胳膊带着肩膀一起难受了,怎么办哪。” 爷爷边通灶火边笑起来:“到底是小孩儿家,刚才还结仇,现在又好了。” 奶奶含着笑看一眼正给张泽捶胳膊揉肩的张霈,说:“这哥儿俩都懂事儿,是让人省心的好孩子。” 不过爷爷奶奶的这番话张霈和张泽是从来不知晓的;他们随许多其他人看不到的记忆一样,被风吹散在袅袅炊烟里。往后的日子炊烟越来越少,直至消尽,人也变成一抔黄土,什么爱呀恨呀就全由活着的人感受去,死人只有清闲了。 ...... 张霈哭太久,脸侧都有点发麻,周围亲戚不住地低声劝父女俩:“叔婶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没病没灾的,没受苦病,算喜丧......” 就在这时她肩上微微一重,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张泽就已经在她身边一同跪蹲下,手紧紧将她的和老人的一同握住:“对不起,我来晚了,爷,奶。” 旁边一个婶子给张泽拿来白布头箍,于是他也戴上。 外间屋不知谁说了一声:“来齐了,再跟叔婶说两句话,送老人走了——” 屋里的人不知为何暗暗躁动起来,张文生再也绷不住泪,哽咽道:“爹,娘,在那边好好的,别挂记家里。”张霈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哽咽着变了调儿喊着爷爷奶奶;张泽沉默也垂泪,李思诚立在人群里,也红了眼圈。 千拦万拦还是拦不住,合棺,抬坟。 两个棺材前后抬起,张文生端起一碗白酒,仰头灌下去,而后将碗往地下狠狠一摔。瓷碗当啷碎在地上,满屋子侄媳妇立即哭嚎起来,跟着送葬队伍呜呜哭上一路。唢呐与锣、镲喜气洋洋地敲打起来,跟敲在人心管上一样。张霈本已稍稍止住痛意,这会儿眼前再度模糊起来。 - 当晚,按村里的规矩设席,菜式是从县城里订的,连并戏班、瓜子花生副食等一应迅速置办了;大半村的人戴着白头箍吃完席,与本家着紧的几个陪张文生在主屋里说体己话,外头灵棚前头搭起麻将桌,是给守灵的小辈预备的。戏班子在村口台子上演出——谁家死了人都是请戏班子在那儿唱。上了岁数的去看唱戏,小辈的守在灵棚前哗啦哗啦倒麻将,此时月亮已高高挂起,快到凌晨了。 张文生哀痛不已,在主屋受着几位叔伯婶母的劝慰。张泽看着满院子热闹,对张霈说:“困就先去睡,身体要紧。”张霈嗯一声没动,李思诚看出张泽是担心张霈的伤还没好,拽拽张霈说:“霈霈姐,我也困了,你也去睡吧...不然就我一个人睡觉,怪不好意思的。” 这会儿有个婶子也正好从主屋出来说:“霈霈,你爸说你身体不好,说让你早点睡呀——听婶儿的,你们小辈照顾好自己要紧,不然老人看天上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张霈点点头,这才回去睡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外头灯还亮着,张霈看了眼手机,凌晨叁点。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一闭眼就是爷爷奶奶还活着的时候的样子,心里难受,眼里又浸出泪来。 索性下了床到院子里去,这时候主屋的灯还亮着,有几个叔伯低低的说话声;灵棚就搭在院子外头,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跟戏台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一齐交织传进耳朵里,张霈想找个清静地方,于是绕到屋后去。 这一天她哭得太久,鼻子不灵光,因此没有闻到飘在空气里的那点烟味儿。 张泽立在屋后,立在月光下,无意识地偏头朝她看过来,在那一刹那她的心再次奇异地一颤—— 他像一束玉兰。 九年多的时间能摧毁或者构建太多东西,有些东西却一成不变,甚至愈演愈烈、愈演愈烈…… 戏台子那边飘飘渺渺唱道:“……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陶嚎?……” 张霈一时胸闷,缓缓吸一口气,又慢慢转身准备离开这儿,却听见张泽不轻不重说:“睡不着,聊会儿?” - 叁拾壹 - 半弯弦月惨淡如钩伶伶吊着,因为淡薄云彩的遮挡,月光并不清亮,反倒跟镶了一圈蕾丝、挡了一层纱似的。 张霈无端想起一位乌拉圭作家在流亡途中写给妻子的信:“......之所以给你写信,是因为有月亮......”古今中外的月都怀有浪漫色彩,然而它的光并非自生,而是偷得的——隐晦、朦胧与极力压抑的热度。朦胧月光是冷的,它的热度都在另一颗恒星上头。 张霈很快地抬头瞥一眼月亮,问:“聊什么?” 张泽早已掐灭烟头,拍拍身边的石凳:“来坐。”那石凳是爷爷做的,不知在这儿立了多少年头;反正自打他俩记事开始,就有这几个石头长凳子。 张霈坐过去,两人却一时谁都没开口。 但不冷清,唱戏的咿呀声、打麻将的哗啦声,还有村子里的狗远远近近吠几声,张霈正凝神听着其中一声像狼嚎的长嗥,却听到张泽轻轻问道:“毕业之后打算读研?” 张霈回了神,抱起胳膊说:“看情况,不一定读,也不一定不读。” 张泽嗯一声,说:“总之提早有个打算比较好。” 张霈一时没说话。 戏台子那头吹吹打打,调子几个弯儿千回百转的:“......换珠衫依旧是当年容样,莫不是心头幻我身在梦乡......” 张泽换了个姿势,身子微微往后靠,又说:“有没有兴趣去法国工作......或者念书?那里我可以稍微安排......” “哥。”张霈打断他的话,眼睛看着月光下几个孤零零的树桩子:“这两年其实爸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心脏有点毛病,今年你回来之前还住了两次院,所幸没什么大事。” 她顿了顿,声音很低,跟怕吵到什么似的:“比较严重的一次正好救护车堵路上了,进不来小区,还是让邻居一起帮忙抬过去的。他不让我告诉你,也不让告诉爷爷奶奶,就是怕让你们担心。”低空中不知道什么鸟粗噶怪叫一声,张霈接着说:“你已经飞出去了,按法律上说你该照顾的也是妈那边,偶尔能回这边看看就已经很好...但我...我不行,我离不开爸,也更喜欢国内。再说徐淼这个样子我也没法儿走。” 张泽喉结上下滚了滚,问:“爸具体是什么情况?” 张霈说:“心脏有点毛病,有心衰的可能。他不愿做手术,一直在保守治疗。” 张泽捏了捏手指关节,又听张霈说:“你也不用因为这个就绊住步子,我跟你说这个没半点儿埋怨或者邀功的意思,我只是说......往后不管走得多远,记得回来看看爸。这几年你人不露面,光哗哗给家里打钱,爸还以为你贩卖毒品了。” 张泽扯起唇角一笑:“爸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张霈这会儿喉咙不太舒服,头又开始疼,强打着精神:“我已经二十一岁,不是十一。我们才差叁岁。” “是啊,都长大了。”张泽自嘲似的一笑,本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霈慢慢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舌头跟脑子都有点不受控制:“我是长大了,但你还把我当小孩看呢。什么事都从来不跟我说。人家问:你哥过年怎么不回来?我不知道;人家问:你哥在法国做什么工作?我说不知道;人家又问:你哥有对象没有?我还是不知道。钱一笔一笔地汇进来,也许你还收敛了,但我不信一个刚念完硕士的学生能捞这么多——现在我问你,你那份【工作】正经不正经?” 张泽的眼也一直看着前面,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渐渐显出鱼肚白。 一阵有点凉的风吹过去,张泽觉得仿佛是有一只细细的凉凉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睫毛微微一颤,说:“正经。” 张霈却笑起来,长大后他还没见她笑成这样过。 她说:“哥,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有个小动作?” 张泽看向她,眼睛里说不清是什么神情,张霈渐渐收了笑,说:“骗你的。” 张泽抬手似乎想敲敲她的额头——这是小时候他常“欺负”她的动作——最终却只是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时候天渐渐亮起来,前院门口打麻将的声音没了,不知谁家铁门咣当——吱呦地开了。前院热闹起来,守夜的小辈和关系亲近的叔伯嫂婶都在这里吃早饭。 张泽抬起头眯了眯眼,说:“太阳快出来了。” 张霈嗯了一声。 “我记得,前面坡后头有个池塘,夏天钓鱼,冬天还能滑冰,现在还在吗?” “填平了。”张霈说:“刚上大一那会儿个把月的功夫就填平完工了,现在改建成了村民活动中心,有棋牌室,小广场。” 张泽站起来,说:“过去看看。” 张霈跟在张泽后头,她终于抬眼正视他——他的背影。还是挺拔萧峻的身形,但比少年时更加稳重。假如时光再往回倒十年......不,哪怕倒六年,那个时候同样在这个地方,她还可以借着滑冰的理由直直撞进他怀里去,笑着,闹着……时光若是肯停留在那时,她将永不知未来将会如何行进、朝着哪个方向奔流而去。 她真想抱一抱他,就现在,就在这儿,在这个天将大亮、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刻—— “果然都没了。” 张泽顿住步子,这儿原先是个池塘,周边绕一圈杂树,还长许多野花野草;爷爷年年拔,野草年年疯长。 “之前爷爷还养过几只羊,记不记得?后来母羊死了,奶奶还拿奶瓶喂小羊喝奶粉。” “记得,有只缺一个犄角的,我最喜欢它。” 张泽将目光漫过这些崭新的、沉默的建筑,白色墙体上印着红体大字——“建设精神文明,争创和谐农村。” “都变了。”张泽说。 张霈应道:“是的,都变了。” “回去吧。” “好的,回去。” - 两人刚进院就见人们都围在下房屋门口,里里外外绕了几层。 张霈问离得近的一个婶子:“婶婶,这儿怎么了?” 那位婶子眉头紧皱,跟闻见了很难闻的气味儿似的:“老母猫吃崽儿呢。” 是了,奶奶家一直养的这只狸花猫已经老了,他们来的时候发现它才下了崽。小猫们眼都还没睁开,因为老人出殡人们来来往往动静大,母猫一只一只地把它们叼到下房玉米芯垛上去。 张霈抬眼去看,张泽动了动身子正好挡到她前头,跟边上叁叔说:“可能是受了惊吓,上了年纪的母猫有时候会吃掉幼崽,算是一种应激行为。” 叁叔话多,嗓门也大,说:“嗨,说到底还是牲口、畜生——你让一个人,他再害怕也不去吃孩子。” 周围人边应和着边怀着猎奇心理探头往里看,又有人说:“大城市里的人,有的把牲口当孩子养,看得比人还重——简直是心理有问题!这牲口玩意再怎么也不能比人强,吃孩子不说,哪怕是一窝生的玩意儿,到叫春的时候都能肏到一块儿去......” 婶子打了说话的人一下:“当着孩子们,嘴还不干不净的。” 那人说粗话说惯了,这会儿看看张霈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我嘴拙,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把畜生看得比人重哪还行?人要也干那事儿,那不是还不如畜生啊,你说是不是,妹子?” 张霈说:“是。” “哎!”那人得意地看婶子一眼:“瞧见吧,大学生都点头了。” ...... 主屋大伯母出来说:“行了,别只顾看热闹,该干嘛干嘛,这是给老人守丧呢!” 人们稀稀拉拉散了,大伯母过来把下房门门一关,说:“老猫、小猫崽子都怪坷垃人*的,血糊淋拉看着也难受,咱都别看了。” (*坷垃人,方言,令人觉得可怜。) 刚刚那一晃,张霈其实看见了:那只老猫伏在半人高的玉米芯垛上,不断哈着气呲着牙,脖子下边躺着半截小猫;小猫后半截身子都没了,一只耳朵也没了,眼球要掉不掉地耷在没了遮蔽的眼眶里,乍一看就跟正瞪着眼一样。 张霈慢慢走到院子后面,弯下腰扶着墙干呕。 想把什么东西吐出来,呕出来,把见不得人的心思掏出来,把魂和肉分开、掏干净,把肮脏的、畜生不如的【感情】摘出来,像切除肿瘤一样切断思绪......如果真能这样,该多好啊! 眼角泛起生理性泪水,这是呕吐的正常反应;可是她为什么在抽泣,泪水为什么越流越多、流不完呢!!! “霈霈......” 一只手来抚她的背,她抬手推开张泽,张泽轻轻退了半步,又递给她纸巾。 “我着凉了。”张霈声音嘶哑,脸色苍白如纸。 张泽点点头:“先回屋休息,外面暂时不用帮忙。” 张霈慢慢回院子里、屋里去,张泽没动,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等屋门轻轻响了又关上,张泽卸了力气,靠着墙慢慢蹲下身,抬手捂上眼睛。 - 张霈的梦杂乱无章,她梦到一切人都在离她远去。 先是妈妈拉着行李箱走了,她默默看着她渐行渐远;后来张泽也走了,他在那个雨夜的房间里冷冷看着她,无论她怎么样挽留都无济于事;后来爷爷奶奶走了,走之前摸着张霈的头说:“我们霈霈将来不知道便宜哪个小伙子呢。”张泽在旁边做着鬼脸说:“就她那德行,倒贴也没人要哇。”张霈拉住他,说:“哥,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张泽慢慢收了笑,一下子从少年便成稳重的青年,说:“对,我走了。”张霈再一看,自己牵住的根本就不是哥哥的手,而是一只被啃食得只剩一半的猫崽。她想甩开,却怎么也甩不掉,。抬头一看,徐淼隔着一条长长的窄窄的水流看着她。她想喊他,她确定他看到她了,可他只是立在原地笑。快跑!快跑啊!他身后的黑暗越来越近,最后他整个人都被淹没在黑暗里。 张霈醒了,满身冷汗。 “霈霈姐,你醒了?”李思诚见她醒来,说:“今天上坟入土,张叔得亲自去,他说等你醒了让你喝粥。” 张霈坐起来点点头,李思诚把粥端过来,有点担心地问:“霈霈姐,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李思诚欲言又止地:“霈霈姐,我......我觉得我得告诉你,你得...虽然泽哥是好人,但是这好像算违法的,你报警吧!” 张霈一惊:“怎么了?” 李思诚才多大个孩子,鼓起这个勇气简直耗了一半胆子:“现、现在他们都出殡去了,霈霈姐别怕,泽哥他是不是欺负你?你们可是...可是亲生的...” 张霈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她的心猛然跳动起来:“到底怎么了?” 李思诚眼圈儿红了,干脆坦白:“霈霈姐那会儿还没醒,我、我是想悄悄进来看看…可是我看到......泽哥他——” “——他…他偷偷亲你了……!” - 叁拾贰 -首-发:[海棠搜书]gw. (woo16.) 李思诚永远记得当时张霈的表情——或者说,神态——她端着粥碗的手很迅速地、轻轻一颤,泪水很快从睁得分明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思诚,你说什么?”- 葬礼过后,张文生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之前只是双鬓稍有几根银丝,现在头发几乎白了一半,面色一并憔悴许多。父母一走,仿佛就把他大半生的精力也抽走了似的。 回家当晚,张文生郑重把张泽与张霈两个人叫到一起,语气仍然是先前和蔼的样子,一字一句说起来却很吃力。张文生第一句就是:“小泽,霈霈,爸爸老了。” 两人喉头皆是一哽,这几日爸爸的难过悲痛孩子们都看在眼里,于是眼圈也不知不觉红了,张霈说:“爸,您还年轻着呢。” 张文生勉强露出一丝笑,摇了摇头:“本来今晚小泽该回去,霈霈也该回学校的,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想说一件事情。”他推了推桌上的一迭资料:“即便不说,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我一直在捐助山区的几个孩子上学,这是他们的一点资料、信息,成绩都不错。” 张泽跟张霈拿了几份翻看,上头有孩子的照片,一个一个面对镜头十分拘谨,每张纸后头就是一份沉甸甸的命运。 “你们两个是我的孩子,现在也都长大了,该让你们知道这些。思诚还小,他的路以后也是要自己走。当然,爸爸十分希望你们往后也关注一点这些事,毕竟往后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跟爷爷奶奶一样——” “爸!”张霈眼圈儿红了:“您怎么净瞎说。” 张泽不作声低头看着资料,看了一会儿抬头问:“这些事要是有个组织帮忙会好一点,也方便接受社会捐款。” 张文生摇摇头:“那些组织且不提了,再说,再好的组织也没有面面俱到的地方。这些年我与当地的几个老师搭手,还算顺意。”他两手交叉起来,声音低下去:“当然,你们将来都有自己的事业要忙,今天就是问问你们的意思,你们两个愿不愿意接触这些孩子?要是愿意,过几天有个学生要与我见面,你们也一起去。” 张泽问道:“多大的孩子,一个人来这儿?” 张文生一笑:“是我当年扶助的第一个孩子,比霈霈还大一岁,现在已经参加工作了。” 张霈问:“留在市里了?那可真是不错,做的是什么工作?” “留在市里了。是摄影师,这个孩子很有思想,也很出息。” 张泽点点头:“资金方面您放心,只是我人在外面,不能常及时料理事情。” 张文生低头将那些资料慢慢整齐,语气缓慢叹道:“有这份心,能使多大劲使多大劲,就够了。”- 徐淼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张霈了。 也许是叁天,也许是半个月,他记不清;但无论叁天还是半个月,对他来说都是【很久】,见不到张霈的每一刻都是钝痛煎熬。 从少年时起,徐淼与她做了约定:要努力融入人群。因此他去看心理医生,去尽力维持流于表面的无用社交,去做各方面表现出色的、能轻易吸引到他人目光的佼佼者——除了张霈,没人知道徐淼的晦暗;徐淼爱她,徐淼信任她,因此徐淼将沉重的阴暗的感情都押注在她身上——尽管他说:“我只要你陪伴。” 不是的,不是的,他想要更多。 不是想要肌肤之亲,徐淼奢求的更甚:他想要张霈永久注视他,永远为他的不幸与伤痛流下温吞的泪。每当张霈忧虑的眼神看过来,他都不自觉激起一阵颤栗,心底旋转升腾起疼痛的叫嚣着的带着快感的黑雾——可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是【不对】的。 当然,什么叫“对”、什么叫‘不对’,这就又归结到哲学问题中去;通常来讲,普世的对错问题根据法律、道德甚至风俗判定,而法律道德和风俗又是从人而来,那么,“以人为本”。 徐淼所期冀的事情,对张霈没有任何利处,这一点他明白得很,因此他并不想让自己与她陷入更加糟糕的地步。 所幸,张霈爱上的人已经是个死人,他以为。 活人是无法与死人竞争的,这一点徐淼十分清楚:他永久活在孪生兄长的影子里。可是,死人同样无法胜过活人。死人无法注视她的眼、碰触她的手,因此他有的是时间陪伴;毒藻尚能一点一点侵占大半个太平洋,他也迟早能一点一点将那个已故之人的影子一点点抹去,直到她只看着他。 他这样想着,微笑着与路过的同学打招呼,走出校门,立在站牌前等公交。今天运气不错,公交车一路绿灯,他在楼下小店买了点水果当晚餐。慢慢拎上楼,刚打开门,泡泡耍杂技似的扑过来,喵呜一声又贴着耳朵跑远。 他没开灯。他讨厌那些明亮的东西,仿佛光亮能照清楚他心底的溃烂与最见不得人的 借着窗外的一点光亮给泡泡添了水和猫粮,小家伙早已经习惯主人死气沉沉的样子,一只猫也能玩得很欢。 洗过澡之后,徐淼照例在睡前检查邮件,正要关闭时,邮箱忽然提示有新的邮件源源不断进入收件箱。徐淼点开第一封,标题是一句话。 【Doyouwantlove?】 邮件内只有一张图片,白底灰字,“TFI”叁个大写字母几乎占满整张图片。 徐淼皱眉,他不记得自己订阅过类似的邮件。是广告? 他点开第二封,内容同样只是一张图片,但标题变了: 【Doyouwanttolove?】 这是恶作剧? 徐淼关上电脑准备睡觉,却难以入眠。 Doyouwant…… 他坐起身,在床上愣了一会儿,重新打开电脑,一一点开那些邮件。邮件内容一模一样,都是一张看起来是某个公司或者某种组织的标识,白底灰字的“TFI”叁个字母;邮件标题却是不同的问题,如同一个人透过屏幕不断向他发出诘问: 【Doyouwantlove?】 【Doyouwanttolove?】 【Doyouwanttobeloved?】 【Doyouonlywanttobeloved?】 【SonofGod,WeAreTheFamilyIional.】 【Godislove.】 【Sittuacurasequi,meduceamoeris.】- 首-发:[海棠搜书]gw. (woo16.) 叁拾叁 - 王逍遥,皮肤微黑,圆脸,这两年脸上两坨高原红才褪下去不显。眼睛很大,但并不凌厉,眼尾有些钝钝地垂下去,整个人因此显得憨气。鼻梁不挺,塌鼻子,并不洋气。厚嘴唇,上中学时总有人嘲笑她长相土气,这两年审美风向似乎倏地变了,又有人说她这是高级脸。 当然,土气不土气、高级不高级都无所谓,长相就摆在这儿没法儿改——她又不整容。没这个钱,也没这个心。 她的头发天生有点自来卷,但她不太喜欢卷头发,因为小时候让人拿豆虫恶作剧,那么大的几只豆虫在卷发里挣扎,她全身鸡皮疙瘩都起炸,哭着拿铅笔去拨,不知怎么就戳破了虫子,浆水就挂在头发里。 等她哭着回家,母亲尖着嗓子边骂边给她洗头:“……冤孽鬼哦,挂满头死尸丧哭丧哭,作死!” 光骂她还不解恨,又站在门口去骂那几个欺负人的小子:“……撑你爹裤裆下口!各去死挨骂棍克……丧门!” 所以等她一上大学,就把头发拉直、染色。 最开始是普通的棕色,栗色,后来结交了几个学艺术的朋友,胆子逐渐大起来——其实她的胆子一直很大,只是不想听有无的评判与闲话。 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都染过,在身体各处打洞,五个耳钉,两个眉钉,一个乳钉,本来也打过一个唇钉,但刚打完就发现这玩意影响她嗦粉,于是呲牙咧嘴又摘下来,长好了。 因此竟然也逐渐有人说她漂亮,漂亮吗?管他呢,反正那通身的派儿,没人知道她是个从山沟里滚出来的、一路领捐助的穷学生。 当然,她打一上大学就坚决不肯再接受张叔叔的帮助,自己干过苦活儿,后来专心学了点摄影和后期,学着攒钱,手里宽裕起来了。她在身上造作的钱都是自己挣的,这点让她心里很舒畅。 “这位是王逍遥,就是跟你们说过的,现在很有出息的大摄影师。” “张老师您又抬举我。”王逍遥声音很低,沙沙的哑,这嗓子适合唱情歌。“说得我都脸红了,我要大摄影师,那门口摆煎饼摊儿的都得说自己是米其林主厨。” 张文生笑起来,对俩孩子说:“这丫头嘴皮子利吧?” 都是敞亮人,两叁句话饭桌上就热络起来,张霈说:“逍遥姐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没想到打扮得这么前卫。” 王逍遥眨眨眼,得意地说:“是吧,人霈霈用的词儿就好听——前卫。我这为了请张老师吃饭,还特意把头发染回来了呢,之前头发是粉紫渐变的,就那个……” 她一比划,仿佛能比划出颜色似的:“霈霈懂吧?” “我懂的。” 张文生看得直摇头:“搞不清你们这些年轻姑娘的喜好,我们那时候一溜清汤寡水,自然美才是美。” 张泽见他们说得热闹倒是不说话,王逍遥眼风一扫举杯果汁冲着张泽说:“这位四舍五入就算我哥,我敬您。就是怎么带着忧郁范儿呢,听张叔叔说您嘴挺贫的。” 张泽一乐,说:“兴许这两天没休息好,临场发挥失常,抱歉了啊。” 张文生这会儿终于真正露出笑模样来:“看来让你们认识是对的,两个人一对阵,跟说相声似的。” 张泽说别,我还是想说单口。 王逍遥没搭理他这茬,扭头又跟张文生说话去了。 王逍遥给张霈的第一印象是泼辣,听爸说这位逍遥姐是陕北人,倒是很有刻板印象中陕北女性的风范。可细细相处下来倒发现她在细腻处有意料外的温柔——张霈的东西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起身时发现逍遥正伸手替她挡着桌角。 “是,我下边儿还有个弟弟呢,你怎么知道哇?” 王逍遥戴了美瞳,眼睛里跟有星星似的一闪一闪。 张霈说:“一般当姐的都很温柔细心,不管性格怎么样,细腻之处是藏不住的。” “好家伙,真是张老师亲生的,都会抬举人。”王逍遥喝口果汁,哈哈一笑说:“我可不是个好姐姐,我恨死我弟了。” 张霈大概能预料到什么,那种偏僻的地方,重男轻女的现象很普遍。 “不怕你笑话,我上大学之前的学名儿就叫——王招弟。” 果然。 “招弟,招来弟弟嘛,我有功。”王逍遥笑着说:“当年生了我弟,我爸还破天荒抱起我转圈儿。” 张文生说:“对了,子豪现在成绩怎么样?” “就那样儿…没人管,整天跟小流氓厮混。我叔人又拧巴,他跟我叔也不咋说话。” 张文生点点头,锁紧眉头,说:“要是成绩不好,趁早找个学技术的学校也好。现在国家也支持培养技术人才,无论如何学一门手艺,将来好吃饭。” 王逍遥一耸肩一摊手:“Buthow?您这话跟我说没用,我嘴皮子跟他磨破了,不听。反正我当姐的该做的该说的都尽心尽力了,剩下的一概不管,省得让人家说是【扶弟魔】。” 张文生笑着直摇头,张泽觉得这姑娘真有意思,问:“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给xx工作室拍片,有档期就去,自己也接活儿。挣的嘛,够用。” 张霈敬佩起来:“xx工作室,他们要求很严苛的,逍遥姐可真是厉害!” “再厉害也是给人家打工的。”王逍遥话匣子又开了,一侃大山就想抽烟。可当着老师面儿哪能啊,于是表情略微痛苦地叙说起来:“有时候出外景,就为拍一个日出。哎呦,半宿起来吹山风,蹲到黎明——但你知道吧,日出那玩意,就眨眼功夫!咔咔咔连拍,拍完给人家看,人家说,这不行,不够意境。你说就一光亮球儿从地底下蹦出来要什么意境?没辙,重来!又得蹲一宿……” 张文生含笑听完,说:“女孩事业心强是好事,可也别忘了感情生活呀。趁年轻,好好谈谈恋爱,一个人漂着没着没落的,总有个人互相扶持才放心。” 王逍遥一摆手:“不谈——不谈,男的女的都不谈。谈这玩意干嘛,我自个儿还没活明白呢,就不祸害人家去了。” 这话说得满桌子笑,王逍遥说:“真的,我认真的。张老师,您不是老说人就活这么几十年嘛,对,人就活这么几十年,我得赶紧给自个儿多找乐子——恋爱可不是人生第一要义。我一个人,活得痛痛快快、明明白白的,跟人家甜甜蜜蜜过日子的一样,也快乐,也快活。” 张霈当时听着这话半是戏谑半是自嘲,但逍遥眼里那股子埋在嬉笑神情下的,是盘拨不动的理性和看透一些东西的冷漠。 “不就是这个理儿吗。” - 叁拾肆 *本章涉及架空历史,历史人物都是作者瞎扯淡的产物,请勿考据- 夜幕降临,王逍遥跟张老师一家吃完饭道别。 出了饭店左转步行五百米,右转接着遛跶一公里,前边就是地铁站。她瞄一眼人行道上排得整整齐齐的共享单车们,心说还是遛跶吧,遛跶着消食。 走这么短短一公里的道儿是难得容许自己脑子胡思乱想的清净时候,耳机里pinkfloyd隔着几十年光阴朝她哼出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调儿,跟城市里远近繁烁的车流灯光交织在一起,娘的,迷幻。 她又想起刚才饭桌上的事儿。 张老师父母刚去世,因此整个人一下子憔悴下来。王逍遥是真把张老师当亲人看的,瞧见他这样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今天是想叫老师出来吃饭使他分分心,没想到老师说让两个孩子也见见她。说是孩子,其实都跟她年纪差不多大。她挺乐意的,老师人这么正,教出来的孩子肯定差不了。等真见了面也确实是那么回事儿,兄妹俩好教养,好素质,还都是好模样。 你说人打娘胎里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吧,怎么就有人天生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张老师那小女儿——叫霈霈来着——脸上表情不多,冷不丁露出点儿笑模样,哎呦,真是让人又嫉妒又喜欢。据老师说张霈小时候挺活泼的,“越长大越懂事儿,脸上笑模样就越少,”张老师曾经这么说:“还是想让霈霈没心没肺的,那时候虽然还没长大,但是天天都快活。” 王逍遥想想张霈那张仿佛有点厌世的脸,挺难想象张老师说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小姑娘”是什么样儿。 并且听说,兄妹俩老吵架,从小吵到大。王逍遥有个弟弟,当然知道兄弟俩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亲热,可过不多时就又没事儿了——毕竟是亲人,还真能动气不成? 可这兄妹俩,心里准有事儿。 王逍遥过地铁安检,安检员耷着眼皮半死不活拿检测仪晃一下,人就算安检过了。 为什么说这俩人准有事儿呢,刚开始光是她跟张老师说话,兄妹俩谁都不搭言;后来张文生引着张泽说话,张泽嘴贫了两句,这时候张霈才真正往她哥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王逍遥猜不出是什么意思:要说是讨厌、是恨,不像。因为眼里没什么恶意。可那神情实在是说不上欢快,并且就那样看了一两秒,然后很迅速地收回目光。就像有人将手伸到水里去,没留神被蝎子蛰了,于是很快惊着痛着收回手指一样——得吵多大的一架才能让当妹妹的朝哥哥看这么一眼呢? 王逍遥刷卡进站,立在电梯上下行去乘车。 那个当哥的心里也准藏着事儿。整顿饭,他就没朝妹妹那边看过一眼,即便张文生调侃起“两个人总是吵架”这回事,他也只是附和着笑一笑,嘴里跑火车似的撂贫,一到跟妹妹有关的事儿就收声。睫毛垂下去,眼睛低下去,嘴角平下去,手指慢慢摩挲半个巴掌大的白瓷杯子,一下,又一下,而后潋滟桃花眼一抬,又带上漫不经心的笑,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 地铁进站了,车门开了,王逍遥上车了。人不算多,但没空座了。 王逍遥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混在人群里多么平平无奇,捡都捡不出来- “好久不见,霈霈。” 张霈接到了于程飞的电话。 于程飞好些日子不联系,今天没头没尾地打来电话,她确实有点惊讶。 “于哥,有……什么事?” 于程飞在那头笑起来:“没事就不能找我们霈霈了?万一是想你了呢?” 张霈一个哆嗦:“于哥你正常点,你要是能喜欢上人类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于程飞哈哈大笑,背景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的衣物摩擦声。 张霈隔着电话,不知怎么心里就奇异地安定下来,就跟淋了好久的冷雨才寻得一处庇护所似的,于是眼前不知不觉模糊起来,她隔着电话轻轻说:“于哥,爷爷奶奶死了。” “是么,请节哀。”于程飞的声调仍是柔和且平静的,甚至仍带着微微戏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所有人最后都得埋进土里,不过是早晚问题。” 张霈默默地掉泪,她没说话。 于程飞说:“想不想听故事?听个故事或许能开心点儿。” 张霈嗯一声,于程飞问道:“知不知道庄文帝?历史上有名的明君。” “现在孩子们学的历史教材盛赞庄文帝开创肃景之治,这位皇帝确实有功,将x朝经营到一种极其强盛的地步,成功统一中土,万国来朝。他的死因直到今天也一直被传为爱情佳话——皇帝英年染疾不忍令皇后一睹惨状,将后事置妥遂自刎坠崖,留与后书曰【天下无至乐,死生无以鸣,唯愿尔顺遂长生】。” 张霈说:“我知道他。” 于程飞说:“可惜,这是假的。” “假的?” “是。现在同一条街都不定有多少流言;这事儿距今已经千把年,史书又经过层层撰改,你觉得有几分真呢?” “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皇后动了手。史书是怎么评价这位皇后的?” “贤淑惠静,礼佛纳文。” “也是假的。这位皇后,是被庄文帝囚在龙床上的公主。” “公主?” “就是早该因荒yin无度而被车裂了的永安公主。”于程飞笑起来:“霈霈,历史是历史,事实是事实。” “为什么……” “想继续听么?” “想…” “永安公主是先皇第十六个女儿,十分受宠。这位庄文帝,是曾经的九殿下,也就是在有名的九王夺嫡事件中坐上皇位的那个。当然,永安没什么政治野心,并且她一向与九殿下交好,九哥即位于她有利无害,她也果然顺顺当当做了长公主的位子。并且,面首流水似的进,九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哄她开心。” “听到这儿你兴许明白了:这位皇帝是爱着自己的妹妹的,但一国之君,他不能败德。而在永安十六岁那年,出了一件事。” “永安十二岁开始混在美色面首里头,红花绿叶一并拂去,地位又极尊贵,半点不留情。可十六岁那年,她爱上了一名男伎。” “是男伎,且是淮南名伎。她本是传唤美人来一睹容姿,没想到见到人就丢了魂,为其赐名【妙兰君】,日夜缠绵榻侧,终日闻丝竹管弦。那位妙兰君善琵琶,公主寝殿日日传出琵琶妙音,其他面首皆被遣散,妙兰君受独宠。” “这位妙兰君长她五岁,进宫之前极受辱,但一见公主误了终身,且日渐神魂颠倒,二人在公主府终日yin欢作乐,此等风气自然引得众臣不满,大批奏折递到皇帝跟前,皇帝下令,说贱民庶男子秽乱宫闱,有损皇威,该杀,于是斩了妙兰君。” “皇帝这么做,无非是死个贱民于堵住众臣之口,皇室的人,还是他心爱的人,他当然舍不得杀。” “可是呢,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这位永安公主,不是永安公主。” “永安被一个南蛮贱坯子勾得魂不守舍,皇帝自然要查清那男子的来历;而就在顺藤摸瓜的过程中,他知道了当年真公主夭折,惠妃为立稳脚跟不得不从宫外抱来一个假公主顶替的事儿。这个假公主,好巧不巧就是永安。” “而再查下去,永安是从一户饿得快死的人家买来的,本该养大再倒卖,却走了运,因眉毛与真公主相似,被惠妃相中,辗转进了宫。后来永安大病一场,得了失魂症,先前的事儿全忘了。” “而那个妙兰君,少年即入风月场,被牙人领进院子时,不到十岁。那牙人也找到了,磕着头一桩一桩交代清楚,皇帝越听越心惊,当场将牙人灭了口。” “妙兰君,与永安是同一对夫妻所生,也就是说,永安与妙兰君是血亲。” “皇帝容得下假公主,却容不下妙兰君,于是皇恩浩荡,给妙兰君留与全尸。” “而假公主被皇帝赐了死,此后再无永安公主。” “…之后呢?” “之后,皇帝就立了后,皇后体弱不常见人,但与皇帝极恩爱……至少史书是这么记载的。”- 张霈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人。 是个女人,身披绸纱,满头坠得叮当首饰。她拎着裙摆一路跑,撞进一个什么屋子,月光清泠泠打进来,一个男人立在屏风后。 “良大人!”她声音急促地:“良大人,皇兄要杀妙兰,您一定拦阻他!” 男人温和且平静地开口道:“回公主,圣上金口玉言,臣阻不得。” “为何阻不得?你能令他尝苦胆自勉,却不能令他慈悲放过一条人命?” “公主,恕臣无能。” “良大人,妙兰君于我如唇与齿,唇亡齿寒。” “公主,万物皆化而无有象乎,无为即无所不为。” “求你救他……” “臣无能为力。”男人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温润的眼透着怜悯。他递给她一封信:“今日替公主探望妙兰君,妙兰君托臣转交此书。” 张霈慢慢地、慢慢地打开信,上头写道:【天下无至乐,死生无以鸣,唯愿尔顺遂长生】- 首-发:.υip (po1⒏ υip) 叁拾伍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与人之间的隔离首先是一种肉体上的隔离,所以肉体的结合就意味着克服人与人的距离。 当然,讲述自己的生活、叙述自己的希望和恐惧,谈及自己不成熟的梦想,找到对世界的共同利益,这些都是克服人与人之间隔离的途径;甚至表露自己的愤怒与仇恨也可以看作是亲密的表现。 而性带来的欺骗性会加深这种对于亲密性的幻想。 性要求的目的旨在达到结合,而绝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要求和为了释放折磨人的压力。往往,对孤独与被抛弃的恐惧会加强这种要求,此外占有欲和被占有欲、虚荣心及人与生俱来的破坏性、被爱的要求都会加强这种要求。 当然还有爱情。 爱情会加深对性的冲动,反过来讲,性的吸引力会在一刹那间造成两者相爱的错觉 但是,这种错觉对于渴望被爱的人来说,十分奏效。 徐淼在回复邮件里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地址,之后他收到了一本书。 很厚的书,比《圣经》还要厚,白纸红边,金属封皮,一条白丝带拦腰系着;翻开扉页,上头写着: 【Godisloveandloveissex.】- 两周时间不长也不短。 两周,十四天,叁百叁十六个小时,两万零一百六十分钟,一百二十万九千六百秒;两周时间放在动乱时代兴许将掀起一股什么革命浪潮,或者造成几乎灭绝整个人种的屠杀;在远古期,火山喷发,冰川解融,称霸一时的生物肉团在两周内被埋在火山灰下、沉在水底;在近古,两周就这么平平静静过去,以那时车马的速度,战场上一封家书仍未还都。 张泽还有两周动身离开。 他本来的日程只是回国待两周,可没想到中途张霈出了事,家里又有老人亡故,于是不得不把日程往后一拖再拖。此番回国一为处理公司跟国内交接的事,二来日后回国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把该见的、想见的人多见几回,往后便只是一门心思赚钱、赚钱、往上爬他是这么想的。 同他一起来中国的还有七八位同事,都是法国人,此次一行他这边连连出事,那几个人也不得不跟着逗留——除了【协助工作】之外,他们之间互相监视,堪称一损俱损。他又是这个组里唯一的异邦人,起初多多少少受点冷眼,但在他们供职的地方,吃饭一靠本事二靠手腕,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作为特殊人才被聘进来,刚进来时还只是个穷留学生;上头看中的自然是他的本事,不到两年,一来二去竟然混到了中层管理部。 利昂是张泽的【助理】。 他的工作是为张泽尽可能提供工作上的一切便利,同时护卫他的安全——以防出现之前的惨剧。此外,还有一项(应该说是最重要的)任务:监视张泽的一举一动。 通常来讲,人具有民族性。尤其是来自大统一制度的东亚人,中国人;当他为另外一个国家的组织服务的时候,尽管利用价值十分可观,可忠犬难驯。越是手腕狠绝的中国人越要死命提防,他今天能为【公司】扫掉一些障碍,明天也许会用同样的手段反咬回来中国人,看起来温顺,却不老实。 因此高层绝不认为这个来自中国的能力卓越的年轻人对他们忠心耿耿,监视必不可少。 利昂是爱尔兰人,幼年时随母亲入了法国籍,性格里带着爱尔兰人的随性与法国人的浪漫——他能随时随地跟漂亮女人上床,是个模样好看点的人形泰迪犬。 利昂的皮相和挥金如土的习性使他在哪里都很容易找到泄/欲对象。 今天在情/趣/酒店跟姑娘一炮打到凌晨,餍足之后才晃晃悠悠回到他与同事们暂住的酒店——八个人包了两层。走进大厅,经理客气地跟他问好,利昂诙谐地伸出两指行了半开玩笑的军礼,余光却冷不丁扫见有个姑娘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有点眼熟。 好像是张的 张霈没有房卡,进不了电梯;张泽的手机关机,前台给他的房间打电话也没人接。 她只好坐在大厅里等。已经是深秋,最近多雨,天气本来就凉快,酒店里还不要电费似的死吹冷风。她穿着薄外套,已经让冷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正低头看手机,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马丁靴,有人停在她面前了。 这打扮可不像是服务生,是谁? 她抬起头,跟一双蓝眼睛撞了个正着。对方是个模样俊俏的年轻人,看着比她大几岁,金发碧眼,是那种好看、但很容易让张霈脸盲的典型白人长相。半扎了丸子头,这大概能勉强算个辨认标志。个子很高,穿着及到膝盖的大衣,手里拎一把湿漉漉的伞,身上还带着外头的潮湿冷气。看来下雨的清晨确实冷。 利昂若有所思地微笑地看着她,张霈疑惑地抬头,问:“您找我?” 利昂将伞递给立在旁边的经理,叮嘱道:“请小心点,这是我最爱的宝贝之一。”经理连连承诺“没问题”,张霈被那点头哈腰的模样恶心得不轻。 利昂解开大衣扣子坐在她旁边,偏头问道:“障的妹妹?” “?”张霈往边儿上挪了挪,对方又问:“张,泽,泽-张,泥时霈?” 这跟唱歌儿似的语调莫名让张霈觉得熟悉,她警惕地看他的眼,那春波荡漾的蓝眼睛也让她觉得眼熟——她猛地想起刚知道张泽回国那会儿,联系她并且跟张泽在同一包厢的法国小哥。当时包厢里灯光昏暗看不太清,但大体轮廓不会错—— 对方伸出手来:“泥嚎,窝是利昂。” 张霈态度缓和下来:“抱歉,刚才没认出来,您是我哥的同事?” 利昂笑起来:“是的,是同事。你来这里找张?” 张霈点点头:“是。” “这个时间” “他似乎一直不在。”张霈轻轻笑了笑:“我一直在等他。” “哦,真坚强。”利昂从衣侧口袋滑出手机看了看,挑眉道:“他在凯会,还要很久。” 张霈垂下眼睛,有点抱怨似的说道:“他好像一直很忙。” “是的,为了面包和爱。”利昂调侃道:“张很勤劳。” “中国人都很勤劳。”张霈说。 利昂笑起来,他交叉的双手抵着下巴,问:“你还要在这里等?” “是的,等到他回来。” 利昂两个拇指微微摩挲,笑道:“不如去我的房间?这里太冷。” “谢谢,不用。” 利昂立起身来:“好吧,好吧,警惕的女孩。那么我们就去暖和的咖啡厅里坐坐,把同事的妹妹单独丢在这里,可不是绅士风度。” 张霈看了他一眼:“您的中文水平似乎很不稳定。” 利昂系好扣子,又是笑:“蹩脚的口音有时能令女孩们发笑,这很令人愉快。走吧,如果张知道他的妹妹在这里很冷,挨骂的可是我。” 不远处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两个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利昂果真很受女孩欢迎,店员的目光频频含羞带怯往那儿扫。利昂将两杯热咖啡并一堆甜品拿来,耸肩道:“早餐也在这里解决吧,饿着肚子等待可不好。” 张霈道了谢,抿下一口热咖啡,胃里渐渐暖起来。 “虽然很唐突”张霈说:“但我想知道,贵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什么?” 利昂正拿汤匙破开蛋糕,巧克力熔浆立即流出来:“哦…张没有向你提起过?” “没有。” “什么都做。从房地产,到娱乐公司一些军械”利昂含着蛋糕含糊不清地说:“就像百货公司。” “听起来不像是上游企业。” “是的,可以理解为大型中介公司——买进一些东西,然后出售。当然,也会生产一些器械供给客户。”利昂说:“张就是研发部主力之一。” 张霈继续问道:“研发什么?” “一些器械。”利昂快速地眨了下左眼:“再问下去就是公司机密了,霈,你不会想看到我挨骂。” 张霈捧着热饮,不再说话了。 利昂盯着张霈看了一会儿,夸张赞叹道:“中国的女孩真是漂亮,能与这样美丽的女性共进早餐,实在是令人心情愉悦。” 张霈没被这么油腔滑调地称赞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无需她反应,因为利昂很快地再次开口道:“霈,有没有男友?” 张霈条件反射地摇头。 “那么,要不要考虑爱尔兰血统的法国男友?”利昂笑得很灿烂,像只金毛;他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握住她的:“或许我们可以” 咖啡店的门再次被推开了,刚刚有点打盹的店员立刻振作起来,声音清脆道:“先生欢迎光临——” 张泽几步走到他们桌前,同样穿着大衣,却没有利昂身上那样懒散的气息,整个人像一支入鞘的剑。张泽脸黑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会积攒下的戾气。手里递出手机扔在桌子上——这时候利昂的手已经知趣地收回去了,在一秒钟之前,在张泽眼皮子底下。 “这是怎么回事?”张泽问。 手机上是聊天界面,两边都是用的法语。 利昂十分钟前给张泽发信息问道:“张,我可以和你的妹妹约会吗?” 张泽黑着脸,却又似乎带着笑:“晚了,我妹妹已经有男朋友。” 利昂连声道着“OK”,站起身来跑路:“那么安全转移,妹妹完好无损且温暖地坐在这里,请查收。” 咖啡店门开了又关,外面天已经亮了,陆续有上班族进来买咖啡。 张泽这才真正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他坐下来,声音里带着哑,很疲累似的问:“怎么来这儿了?”- 首-发:danmeiwen.club (ωoо1⒏ υip) 叁拾陆 -张霈有满腹的话想说,可真到了张泽跟前,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张泽皱了皱眉,忽然往前倾身,抬手往她左肩一摸;张霈正纳罕他在做什么,却感到肩上一阵细微刺痛。张泽两个指头里捏着一枚针,有拇指甲盖那么长,针尖染着红,带倒刺,一端镶着米粒大的绿色仿制矿石——张霈这才想起来,进店的时候利昂曾礼貌地扶住她的肩,就是刚刚这个位置。 这枚针,直到刚才都深深扎进她的皮肉里,也许是带着麻醉效果,她竟然毫无察觉。 张泽把针扔进她桌前那杯咖啡里,好在桌上的食物她还一口没动。 “别喝,也别吃。”张泽说:“他刚才碰你的那只手,伸出来。” 张霈的手往回缩:“他监视你?他是什么人?” 张泽敲敲桌面:“听话。” 张霈的身子往后靠,话里话外竟然带着点冷笑:“我不会成别人要挟你的把柄人质了吧,哥?” 张泽一抿唇,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翻开看,手掌手腕干干净净,没有针孔,没有可疑的异色痕迹。他松了口气,身子也稍微往回一靠,难得连讽带刺的:“谁告诉你来这儿的?能撞见他也是怪难得,去买张彩票吧。” 张霈看着他不说话。 张泽眯起眼睛来,要笑不笑地接着损:“不害怕?不赶紧去报警?” 张霈盯着咖啡杯里飘着的那枚针——这个东西扎在肉里,从外头看来却仿佛只是衣服上足不起眼的一粒装饰物——多数人甚至不一定察觉得到。 她不自觉隔着衣服摸了摸仍在刺痛的左肩,抬眼说:“我今天来不是找你说这个的。”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咖啡厅换了一拨店员,不断有人来往店里,但极少有人同他们一样坐到桌边的。都忙,越是繁华地段往来人流愈是打扮光鲜、愈是步履匆匆——金子在哪儿都发光,可城市遍地是金子。金子们为着整个城市的光鲜添砖加瓦,深夜再回到几环外的住处去。 外头整个儿的城市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起来,路灯一盏一盏地灭了,夜晚的车流声即使嘈杂也仿佛是罩在闷闷的罐子里;而此时暗幕撤去,于是声音仿佛一下子活泼了,在太阳底下亮晶晶地升腾起来。 张泽最喜欢清晨的太阳,刚刚驱散黑暗,也不至于太热烈。少年时候他每天打开屋门,走两步就到张霈的房门前,她的门上就常常映着这么一束晨光。此刻同样的一束光刚刚好透过咖啡厅透明的玻璃墙折在张霈的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睫毛敛起柔和的晕影,他看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眼圈。 张泽换了个姿势,交迭起双腿,声音柔和下来:“有什么事情可以在电话里说。我说过回国这阵事儿多,时间紧;你身体又不好,整天瞎跑什么。” 张霈说:“你电话总打不通,连个助理转接都没有。” 张泽说:“打不通可以等,出国前我怎么也得再回家一趟,什么事儿非得见面说?” 张霈盯了他两叁秒,笑起来:“刚开完会脾气真暴躁。人家都说职场精英不会把工作上的戾气带回家里,你倒好,可劲儿拿我泄气。” 张泽这会儿确实压着气,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半晌叹了口气,揉一揉眉心,又抬头说:“今天我全天开着手机。你先回去,往后也别往这儿跑;这套衣服在外面换了扔了再回家,今天你看见的这个人,别听他的花言巧语,别看见那张脸就——”张泽说到这儿皱了皱眉:“你给他联系方式了没有?” 张霈说:“没有。” “没有就好。” 张泽站起来,近乎嘲讽地(那么嘲讽的对象是谁呢)说:“你也看见了,这帮人对中国人不是很友好。回家吧,有什么事电话里说。” 张霈坐着没动,张泽立在桌边沉默地看着她,有店员走过去时不下心碰了他一下:“不好意思先生” 张霈抬头看着他,他现在好像离她越来越远、明明站在她眼前,却好像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站在另一个世界似的。 “我今天来,是想说”张霈慢慢开口,仿佛刚刚那些事儿、张泽的警告全都不存在似的:“你说话不算话。” “什么?” “小时候你说过,以后每年生日都带我去游乐场,一定要坐摩天轮,不管排多长的队都坐。”张霈说:“就是你在游乐场差点把我弄丢、老爸唯一揍你的那次,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 张泽立在原地仍然没有说话。 “你不是说过吗,不管什么时候,听你的,准没错。那这话我是该听,还是不听?” “霈霈,我很忙。” “再忙也得抽出空陪陪家人吧。你跟我,一个爸妈生的,血浓于水——” “我没空。”张泽看一眼窗外,早高峰,嘈杂喧嚷;经过咖啡厅的人都惯性地往玻璃墙一瞥——多数人该以为这是对闹别扭的情侣。 “你没空?”张霈也站起来,问他:“那假如有空呢,带我去吗?” 张泽说:“你现在是二十一岁,不是十一岁。” 张霈说:“我倒是想回到十一岁,你有这个能力让我回去?”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店员频频瞥向这里,吵架的男女在哪里都是足好的谈资。 半晌,张泽轻轻地说:“不能,我能力有限。” 张霈吸了吸鼻子,眼圈有点儿红:“是,知道你能力有限,没强求你。今天就是来问问你还有没有这份心,你不说,我就等着。”她顿两秒,又说:“你到底在干什么、接触什么人,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问,你跟爸说的搞房地产我也不信,但求你照顾好自己。你身体要是出点岔子,爸妈心疼我心疼,再也没别的了。” 张泽说:“我知道。” 张霈点点头,往门口走去;店员礼貌都很好,半鞠躬着轻言细语:“请您慢走,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张霈道了声谢谢,身影在门口闪了闪,随后淹没在高大建筑与踵踵人群里。 一位店员过来收拾桌面,看到咖啡里飘着的那枚东西犹疑地问道:“您这这个是确定要丢掉的吗?” 张泽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试毒用的,冲下水道里半天就能化,不是危险物品,甭担心。” 店员也是个年轻姑娘,被模样好看的男人一调侃,有点害羞地笑笑,收拾好东西走开了。 张泽的嘴角渐渐平下去,这时阳光移到桌面上,刚好影着玻璃墙上的花纹,桌面上映着个近似欧洲中世纪盔甲战士的剪影。 他出门的时候特意往墙上看了看,原来是个柔和的女性卡通形象,只不过跟背景图组在一起,映在桌上就跟无所畏惧的战士一样。 他信步往酒店里走,在进旋转门的台阶上险些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女孩撞到,女孩的母亲忙过来道歉:“真是不好意思青青,跟大哥哥道歉。” 小女孩动作毛毛躁躁,声气却柔柔的,细言细语地说对不起。 张泽一笑,说:“没事儿,孩子活泼点好。” 女孩母亲和蔼一笑,女孩轻轻拉着妈妈的手指,说:“今天来看哥哥比赛,妈妈说哥哥很厉害,一定能得奖,我好高兴的。”- 张霈回到家,张文生不在,留了纸条让她好好吃饭,李思诚上学去了。 她从冰箱里翻了一阵,乱七八糟的瓜蔬青菜切块下锅,闷上盖子煮,过会儿出锅加点椒盐,这就是她的厨艺极限了。 吃完饭,在线上简单跟徐淼说了两句话。他这两天好像很忙,回复给她的话越来越少。忙点好,忙点才不容易胡思乱想。张霈稍稍放下心来。 她这才回房间里,轻轻拿起桌上那张纸。 是张咖啡店常见的餐巾纸,有清晰的折痕,证明它先前曾被折成很小的块状。这方纸上写着一串数字,下面写着【callme】——它先前好好地待在纸巾盒里,然后一个男人用它匆匆写了字、折成块状,他将它递到了一个女人的手里。 利昂含情脉脉握着她的手,询问她是否有男友时,这方纸就妥帖地合在他们交迭的手中——利昂的拇指将它摁在她的手心,她抬眼看那双笑意盈盈的蓝眼睛,然后利昂的手很迅速地收回去,在张泽眼皮子底下。 “ok,ok,那么安全转移。”利昂做出投降状无奈笑着站起身:“妹妹完好无损且温暖地在这里,请查收。” 张霈把它滑进袖子里,张泽这才看向她:“怎么来这儿了?” 张霈盯着纸巾看了一会儿,按照上面的电话拨过去,那头很迅速地被接起来:“霈,我知道你会打过来。”利昂听起来心情很不错,半点不像纵/欲整晚的样子:“想和我约会吗?”- 首-发:sanyeshuwu. (po1⒏ υip) 叁拾柒(上) - 张霈懂事早,没怎么让大人操过心,却也不是个老实孩子。 这里的“不老实”是指天马行空的思想。大几岁、十来岁孩子的思想尤其欢脱,蹦蹦跶跶跟刚出窝的兔子一样,许多哲学家的种子就在那个年纪埋下。当然,张霈没成为哲学家。 没成为哲学家的契机是什么呢,这谁也不知道。有的事儿就是这样的,谁也不知道哪个眼神、哪个动作、哪个选择就导致了之后的哪个结果——十二年前的张霈刚九岁,上四年级,她哥上六年级。 照理说两个人都上高年级,又是兄妹,总该一起回家吧——并不会。 那个年纪的男孩女孩都刚有点性别意识,模模糊糊知道谈恋爱是怎么回事了,知道男生女生有哪里是不一样的......所以各有各的玩伴,各有各的小圈子,中小学生总有各种形式的小团体。 张霈那时候觉得她哥在家跟在学校简直就是两个人。在学校好像人人都知道他,谁不知道六年级的张泽?他能拦下体育老师的篮球。男生女生都爱跟他玩,女生当然不像男生一样跟他推推搡搡地闹,可也总想法子凑近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还谈不上什么【人格魅力】,更多地是因为:合群。张泽好,爱跟张泽玩就一定是合群。 所以张霈无论什么时候在学校看见她哥,对方身边都围绕着几个同伴。六年级在小学里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们似乎跟其他年级一下子划开了界限,因为他们即将升入初中。中学生,多么令人憧憬又神秘的词汇,他们马上就是大人了! 和张霈一起去小卖部回来的女同学远远看见张泽那伙人往前边晃悠,悄悄“哇”了一声:“那是张泽诶。” 张泽诶。 张泽怎么啦? 张霈没跟别人说过张泽就是她哥,是出于什么心理呢?她也不知道。 她总觉得,学校里的张泽离她好远,好像真的只是传说中呼风唤雨(在小学生世界里确实称得上这个词语)的【六年级的张泽】;而她哥呢,是在家里刚起床没好气跟她抢厕所的笨蛋老哥,是总在她吃饭时故意捣蛋、每天都要气一气她的笨蛋老哥,是晚上神经兮兮硬把她扯醒,偷偷溜去老爸书房用望远镜看星星的笨蛋老哥。 冰冰凉凉的汽水握在手里,塑料瓶身在热气里蒸腾出满手水珠,张霈湿淋淋地拧开瓶盖,碳酸气体滋啦一声—— 张泽从远处看过来。 “他,他怎么走过来了......?”女同学带着点儿兴奋、害怕、以及莫名的憧憬这样问道。 那伙人都跟着过来了,几个高个子男生立在四年级女生跟前,嘻嘻哈哈的。 张泽永远立在最中间的位置,他低头觑一眼——眼睛当然是在看张霈,问:“几年级的?” “四年级。”女生怯生生答道。 “那边四年级的上体育课,你们偷跑过来买饮料?”张泽伸手拿过张霈手里的碳酸饮料:“逃课,不听话,没收了。” 旁边的女同学已经心跳如鼓了——她可没听说过张泽这群人会欺负低年级女生呀! 她慌里慌张看张霈,张霈皱皱眉头,竟然没说什么,只把湿淋淋的手往衣服上擦。那群男生晃晃悠悠往小卖部方向走了,同学这会儿才敢出声:“霈霈,你,你没事儿吧?!” 身后有个男生嬉皮笑脸地问:“张泽,你怎么欺负人家低年级女生啊,还抢人家饮料。” 张泽把饮料咣当扔垃圾桶里:“什么玩意儿,这东西太难喝。” 那几个男生笑得更欢:“待会儿人家该哭了。” 张霈在家里受她哥欺负惯了,他这行径甚至还比不上故意藏她作业本儿过分,反正回家跟老爸老妈一告状,挨揍的是他。因此张霈气定神闲道:“甭搭理他,神经病一个。” 好家伙。 女同学从此对勇士张霈刮目相看了。 那天上完体育课,张霈回座位时,发现桌上塑料袋里堆得满满的各种小零食——蛋糕啦果冻啦,薯片还开了口,明显已经被人顺了两片。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张霈拆开巧克力包装,心想,算了,这回先不告状了。 - 晚上回家,爸妈都还没回来,张霈开门就看见张泽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后者一听她动静立刻拎着汤勺从厨房里杀出来:“站住。” “今天可又让我逮着你喝冰镇饮料了啊,还是碳酸饮料,存心想喝坏肚子是吧?” 张霈在家里的气势可太足了,虽然斗不过他可总有爸妈撑腰,她毫不逊色地驳回:“上体育课天太热,人家都买了!” “你跟人家能一样吗?”锅里还煮着东西,张泽立回锅前盯着,嘴皮子依然损个不停:“就你,喝两口又闹肚子疼。叁更半夜正赶上爸妈不在家,哭哭唧唧敲房门说【哥我难受】的是谁啊?非要让人家揉肚子的是谁啊?吐我一身还没找你算账呢,现在还敢喝——” 张霈在老哥跟前的丢脸事儿海了去了,因此半点不怵,她手里张泽的把柄也多着呢:“你是当哥的,照顾妹妹就是你应该做的!你房间还藏漫画呢!还有借来的游戏机!” 张泽鼻子都气歪了,拿汤勺指着她:“一码归一码,那事儿跟这事儿有关系吗?啊?我告诉你张霈,下回再让我看见你乱吃东西,我直接把你扔外太空去!” “你扔啊!” 兄妹俩战斗正酣,家门又开了,妈妈一进门就听见两个孩子在吵,忙问:“怎么啦?” 张霈的损招儿来了,鼻子一皱眼圈儿一红就挤出几滴泪来:“妈——我哥、我哥他欺负我......” 当妈的一听这还了得,立即喝令道:“张泽!怎么又欺负妹妹?过来给霈霈道歉!” 当哥的在家里哪有地位啊,张泽知道解释了也白解释,没准儿还被反咬成【狡辩】,因此咬牙切齿道:“对、不、起!” 眼睛恶狠狠一剜张霈,张霈直往亲妈怀里躲:“妈——他还瞪我——” “怎么还瞪人家?再道歉!态度诚恳点儿!” 张泽当时道了歉,晚上熬过十二点妈回公司加班,爸这几天也出差——当时道了歉,晚上恶狠狠踹开小白眼狼的房门:“行啊张霈,这顿揍你不挨皮痒是吧?” - 叁拾柒(下) -张霈梦到好大一只煎鱼,油汪汪香喷喷从天上飞来落在她的盘子里。奶奶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煎鱼,只有咱们霈霈能吃到。”张霈乐极了,伸出筷子刚想大快朵颐,筷子尖儿就被敲了一下,煎鱼又重新掉回盘子里。她扭头一看——好哇!又是她老哥,这会儿正得意洋洋一脸坏笑举着筷子嘚瑟:“笨蛋,吃饭都吃不利索。” 张霈气极了,在梦里气势十足一拍桌子:“张泽!你迟早会后悔的!” 张泽正要回嘴,就看见那煎鱼一下子跳起来,浮在空中金光闪闪——煎鱼,变成煎鱼超人了! 张霈得意极了,她总得治一治张泽,谁叫他总是欺负人呢?她趾高气扬地说:“煎鱼超人,去把我哥揍一顿。”煎鱼超人披风威风凛凛地抖起来,把张泽揍得哇哇大叫落花流水,笑得张霈几乎喘不上气—— “哈——”张泽手一松,张霈终于呼吸上新鲜的空气了。 张霈醒了,被她哥捏鼻子捏醒的。 她一睁眼就看见她哥跟阎王爷似的立在床边,阴森森地说:“起来,咱们聊聊白天的事儿。” 白天,白天有什么事儿啊?张霈猛然想起自己过河拆桥的行径,这会儿爸妈又不在家,完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张霈在屈这一面十分在行。当时立刻不困了,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立在床上给张泽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对不起哥对不起哥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狼心狗肺我以后再也不喝冰镇汽水儿了对不起对不起下回再也不敢了。” 张泽不吃她这一套,她知错了她怂了,但她下回还敢。 张泽抱着胳膊冷笑:“道歉就完事儿了?道歉要有用,你猜对面派出所是干嘛吃的?” 张霈自觉不妙拔腿就想逃,可惜,晚了。张泽一双魔爪已经伸过来,张霈身上全是痒痒肉,一碰就笑得浑身发颤瘫在床上:“对、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哥我错了对不起哈哈哈对不起我真不敢了我怂了哈哈哈” 张泽哪里肯放手,专挑她怕痒的肚子和小腿挠,两个小孩一时在床上滚作一团。直到张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张泽也累了,才双双瘫在床上喘气。 缓了一会儿,张霈那跟蚂蚱似的思维又跳开了:“哥,你说人要是失忆或者记忆被改写了,那这个人还能算是他自己吗?”那时候张霈还不知道“人格”这个名词。 张泽纳闷道:“你怎么一天到晚净问稀奇古怪的问题?” “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嘛!” 张泽嗤一声:“我哪儿知道这个,这个估计科学家都没研究出来呢。” 张霈一骨碌趴起来,月亮照进屋里的光线十分柔和,张泽眯起眼睛犯困。 张霈趴在他耳朵旁边腻烦:“真的呀!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梦到我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你说,要是回头我失忆了,就跟呃就跟韩国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然后被移植了别人的记忆,那我还算是我吗?我的脑子还能跟现在一样吗?我还爱吃煎鱼吗?” 张泽一骨碌也趴下身将脑袋埋在枕头下面:“就你这对煎鱼的执念,就算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也忘不了,放心吧。” 张霈知道张泽在应付,她可不能就这么让他含糊过去,因此两叁步爬过去骑在她哥后腰上:“别睡,醒醒!回答完这个问题再睡啊!” 张泽身上一重就知道要不好好探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鬼问题他今晚就别想睡了——他后悔了,叁更半夜干嘛非来报仇呢?他叹口气,说:“下来下来,我给你讲。” 张霈这回听话,她下来了。 张泽坐起身,垂着眼睛想了两叁秒,说:“先说结论:我不知道。但可以说说我的想法。” “记忆无非就是我们过去积累的经验,比如你爱吃煎鱼,那是因为你吃过,你知道这玩意儿好吃,而且你本身就带着爱吃煎鱼的基因;但假如你完全换了个记忆呢,比如换成一个不爱吃煎鱼的人的记忆,在他的认知里煎鱼就没那么好吃,即便你还是这个身体,但记忆和生理产生抗拒冲突,你对煎鱼的热爱无论如何都会消减,甚至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以此类推,整个人其他的爱好包括性格八成都会发生变化。笛卡尔知不知道?” “不知道。” “笨。是位法国的哲学家,老爸翻译过他的手稿他有句很着名的【jepense,doncjesuis】,这句话翻译成中文是【我思故我在】。” “哦哦,爸爸说过这句话!” “对,但这句话被争论了好长时间,哲学家们说的话都云山雾罩的不过我理解的这个【故】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什么叫因果关系?” “你不还用【因为所以】造过句吗?因为你喝冰镇汽水,所以你要挨你哥我的揍,这个原因导致这个结果,就是因果关系。” “明白了。” “好,那接着说。这句话我问过老爸,他稍微讲过一点儿,说实话,听不太懂,扯到二元论什么的但他的原则里有一条:【凡是我没有明确地认识到的东西,我绝不会把它当成真的接受。】不要觉得他不讲道理,其实他是最讲道理的,他对一切事物保持怀疑,去审查所有东西、按照次序一一思考推理,当然,他完全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则在思考,他只讲自己的道理。话又说回来,他不断怀疑、论证、推断他所怀疑的任何东西,这些都会变成他的记忆——所以这句话的主语不是【我】,而是【我思】——知道主语是什么吧?” “知道呀,你继续说。” “成成成。所以,在我的理解里,笛卡尔认为一切都是虚无的,除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事实。按照这个思路走,【我思】是每个人的主体,也就是Ego,自我;而这个自我完全由思考堆起来,这些思考经验形成了人的记忆,有一天突然记忆消失现在你觉得,这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张霈缩起身子来:“哥,我有点儿害怕” 张泽阴森森一笑:“怕就对了,赶紧睡觉,总熬夜就容易失忆。” “可是,”张霈说:“要按你这么说,人除了思考出来的记忆就没别的了?比如感情,比如爱?我看人家女主虽然失忆,但看到男主还是有感觉的!” 张泽坐起身伸个懒腰,打算回屋了:“我哪儿知道,再说那是剧情需要,编剧怎么编演员就怎么演呗。” 张霈把被子拉起来,直到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的:“哥,要是假如有一天我真失忆了,谁都不记得了,那可怎么办啊” 张泽已经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了,听到这话又回过头去,再过一个暑假,他就升初中了。 “我伺候你,哄着你,行了吧?”张泽拉开门,说:“还有,下回别乱吃东西,容易失忆。” “乱吃东西怎么就容易失忆了?” “乱吃东西让我逮着,可能会把你揍失忆。”大魔王一笑露出尖尖的两颗牙:“再废话咱就试试。” “对不起,我睡了,晚安哥哥。”- “wow~” 利昂高大的身体很委屈地窝在椅子上,他抬头冲着张霈笑得很灿烂,有点儿像某种金灿灿的大型犬:“霈,看起来你对绳艺很有研究。” 张霈把绳子打了个死结儿,直起身,说:“恕我直言,在下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利昂试着挣扎了一下,双手被死死反绑在背后,整个人被麻绳紧紧缚在椅子上。 他点点头:“这也是为了消除你的警戒心,毕竟从各种角度看起来,我都很可疑,对吧?” 张霈点点头。 他们在哪儿? 他们在一个假教室。 为什么是假教室? 因为这里是教室,但不完全是。 前半截是标准的教室,黑板讲台桌椅一应俱全,黑板上头甚至还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半截是一张床,沙发床头柜空调拖鞋避/孕/套一应俱全。 这里是哪儿?这里是他妈的情/趣酒店。 “抱歉,只有在和女孩上/床的时候,公司才会把那该死的东西稍微关停一会儿。”利昂是这么解释的。 张霈坐在利昂对面的椅子上,她问:“所以,现在可以说了?” 利昂笑起来:“看来霈真的很担心张唔,毕竟是亲生兄长,可以理解。” 张霈不动声色,她默默握紧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尽管已经跟朋友说过,如果叁个小时后她还回不去就立即报警;但还是以防万一。她想知道张泽究竟在做什么——她有私心,假如张泽真的在做一些不好的事情她想先试着把他劝回正途。 利昂看上去倒是无害得很,他面对女士时永远不会露出凶相:“请允许我称赞你,霈,你的嗅觉很灵敏。张从事的职位,令我非常厌恶,因为这几乎是一切悲剧的源头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又没说要杀了他。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情我想你应该更好奇——比如我们刚来中国时张醉成烂泥,而聪明的我搞到了你的手机号码” “你的联系方式并没有在通讯录里,或者说,张的通讯录里没有任何人;而张也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银行账户。我稍微用一些小手段搞到你的联系方式当然,这对张而言是一种警告,亲人的性命拿捏在别人手里,总会让他收敛一点不过你的名字,说真的,也很难搞到。” “因为这涉及到一些机密文件。要知道,控制他们这些技术人才,最稳妥的办法之一就是掌控他们的家庭成员的性命;但威逼总会触底反弹,而利诱往往更令人青睐。” “对利诱。张在一份遗产受益清单上留下了你的名字,也就是说,假如将来他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是指,【工伤】——而去世,那么除却他在公司的效力折算之外,每年仍将得到他现有年薪的70%霈?你在听我说话吗?”- 首-发:yuwangshe.one (ωoо1⒏ υip) 叁拾捌 - 王逍遥有个朋友在中学当老师,说学校搞运动会,原本给班上安排的摄影师有事来不了,想让她去救救场。她之前恰好欠这朋友一人情,于是痛快答应下来,当天还特地摘了眉钉,免得带得祖国花朵在大人眼中长歪来。 场面挺热烈,大城市孩子们课余活动就是丰富,她上学那会儿除了对着土包上的羊群发呆,就再也没别的乐趣可言。男生女生们个子都高,一个个脸上带着活泼明快的笑,在看台上嘻声笑嚷,广播里音乐祝词一直炸炸啦啦鼓动气氛。几个少年顺次排开,弯腰,提臀,枪声响——跑!跑道两边登时爆发出一阵阵助威加油的声音。王逍遥乐得跟在这群比她小几岁的孩子们周围颠前跑后,等她负责的这个班级几位小运动健将跑完比赛,她与学生们一起略作休息,待会还有跳高和游泳。 几个男孩喘着气瘫在看台观众席上,周围一下子围上几个要好的,有男生有女生。王逍遥趁这时抓拍几张,少年少女的情谊就是真挚啊。她听着小孩们叽叽喳喳,冷不丁有个学生笑说一句:“李思诚,行啊你,给咱班跑了个亚军。” 王逍遥一愣,将相机一偏,镜头里的男孩十分清瘦,很白皙,长相有点像女孩,看起来很乖。李思诚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冠军跑太快了,到最后冲刺也追不上。”另一个学生说:“叁班那个是体育生!他们班派个天天长跑训练的来参赛,可不就是包揽冠军嘛,这不公平。” 王逍遥盯着镜头里那男孩看几秒,衣角忽然被拉了拉:“摄影师姐姐......” “?”王逍遥眼离开镜头,见一个怯生生的姑娘——穿着皱巴巴棉布白裙子,没穿校服——拉着她的衣角。 “怎么啦?” 那女孩看起来有点怯生生的,很瘦,面带菜色。她涨红着脸,眼珠却滴溜溜地转,刘海厚厚地盖住额头,几根不安分的翘起来,这使她看起来带着点拘谨的俏皮。 “姐姐,待会儿你拍的那个男生的照片,能、能给我一张吗?” 王逍遥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哇哦。 “可以,但至少要等一星期才能拿到实片。” 女生有点失望地“啊”一声,黑黑的鬓角腻着汗珠,天气实在热。 王逍遥又抬头看看那男孩,半蹲下来:“那这样,如果你着急,可以先加我个联系方式,我回去之后立刻把原片发给你,好不好?” 女孩眼睛亮一亮,随即再次羞恼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裙侧:“我没手机......” 王逍遥了然,她把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将刚才抓拍的李思诚的照片给女孩看:“那就用眼睛看,脑子记住的可比存在电子设备里的珍贵多了。” 女孩小心翼翼扶着相机,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突然捂住脸,跑开了。 朋友从班级活动的纸箱里拿两瓶饮料递过来:“逍遥,喝水。” 王逍遥接过来灌了两口,说:“你们班不错啊,长跑短跑一个银牌一个铜牌。” 朋友正在这个班级当实习班主任,这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刚毕业的新生代老师在这种事儿上十分与有荣焉,一挺胸脯:“那是,我们班儿学生都可厉害了,各个多才多艺。”她声音稍微收了点儿:“不过这孩子——跑第二那个,就你刚才拍的那男生,看着无忧无虑,其实挺…档案上写的跟现在的监护人是收养关系,看起来倒是跟收养家庭处得挺好,可......到底是孩子吧,午休的时候也一个人躲着哭,那回正好让我碰见了。诶呦......怪让人心疼......” 王逍遥问:“收养他的那一家人是不是姓张?” “是。你认识?” “认识,那是我们家亲戚。”王逍遥往那边一瞅:“孩子确实招人喜欢。” - 运动会结束的时候,王逍遥照流程给班级拍集体照,整个班的孩子挤在一起做出各种滑稽表情,那穿白裙子的女孩并不在其中。 运动会尾声前,王逍遥看到李思诚和那女孩悄悄往校门口走,过了一会儿,李思诚一个人回来了。逍遥直咋舌,还是异地恋呢? 此时已是傍晚,运动会结束后不少学生直接从操场去校门口回家,李思诚抬头看看渐渐往西边坠的太阳,心想也该回家做饭了,老师却叫住他:“思诚,来这里。” 李思诚走过去,老师笑眯眯拍拍今天那位摄影师姐姐:“这位姐姐认不认识?跟你张叔叔是亲戚,你们聊会儿吧。” 亲戚?张叔叔没说过呀。 老师先行一步回办公室了。 他纳闷道:“逍......遥姐好,您是......?” 王逍遥拿手机翻照片,翻出前两天跟张老师一家吃饭时拍的照:“喏,这个——我是张老师资助的学生之一,也算他半个闺女。” 李思诚想起霈霈姐说过“我爸资助的学生,有的比我年纪还大”,于是瞪大了眼睛:“逍遥姐!您就是张叔叔资助的第一个学生?” “是呢。” 王逍遥跟李思诚往看台上走:“张老师说家里收养了个小孩,怎么听话怎么乖,我还说什么时候趁放假赶紧让我见识见识,今儿可让我逮着了。” 这话说得李思诚又脸红:“张叔叔乱说的,我没那么好。” 一大一小两个人坐下来,这时候太阳泛出沉沉的红,夕阳西下了。 “怎么样,在张老师家里待这段时间还习不习惯?” “嗯,习惯,张叔叔和霈霈姐对我很好。” “不还有个泽哥吗,他欺负你?” 李思诚一偏头:“不是,他......他欺负霈霈姐。” 怨不情。王逍遥暗自腹诽,怨不情饭桌上气氛这么怪,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大人的欺负无非是争家产,可张老师没病没灾还不老呢,这当哥的就已经欺负到明面儿上来啦?得亏张老师不是重男轻女的人,不然可怜的霈霈不知得吃多大亏呢! 张泽啊张泽,看着你人模狗样的,怎么就不干人事呢! 王逍遥把这事往心底一压,说:“没事儿,霈霈吃不了亏,要张泽真欺负她,我去帮她打架——话说回来,今天穿白裙子那女生是谁呀?” 李思诚刚刚褪下去的绯红又在耳根子烧起来:“那、那是原来学校的同学。” “哦~关系挺好的女同学。”王逍遥逗他:“今儿拍了几张她的照片,想看吗?” 李思诚头低得几乎埋进膝盖里去:“......想...” 相机里女孩拘谨地伸着两根手指比着v字,抿起嘴角笑得很甜。李思诚一张一张往前翻。照主流审美看,王研晨算不上是很好看的女孩,物质的困窘会匮乏人的气质,但那双眼睛仍有灵气。 李思诚手背碰碰自己的脸——好热啊。 “谢谢逍遥姐…我看完了。” 王逍遥逗他:“不多看会儿?” 李思诚咳一声:“不…看、看够了……” “这就看够了?那以后不用见面了呗。” 李思诚手忙脚乱地解释:“不是那个意思!” 操场上人渐渐少了,善后的学生和校工也差不多收尾,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血红血红,有学生抱着篮球叁五结伴地来操场活动了。 “张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李思诚说:“但有时候晚上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王逍遥虽粗中有细,但她这人并不太会拐弯抹角,她对人无论憎恶都像太阳一般热烈,因此吃过不少亏,但改不了。 但像李思诚这样单纯的孩子是很容易被同样单纯的关怀打动的。 王逍遥拍拍他的肩,说:“思诚,跟张老师一家不用客气,该撒娇就撒娇,该说心里话就说心里话,懂事儿不代表就一定什么情绪都藏在肚子里——张老师一家把你、还有我当成一家人,为的不就是我们以后尽量少为难、少受委屈,你说是不是?” 李思诚低着头不说话,指甲轻轻划着护膝。 “什么事儿都能说,真的,别在心里憋着,容易憋出病来。要是跟张老师一家天天见面不好意思说,那也可以跟我说说,在学校被人欺负啦学习太累啦是不是想妈妈啦……” 李思诚胳膊交迭在膝盖上,头埋在胳膊里,只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 王逍遥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轻轻的啜泣,蜷缩成一团的少年很轻地、哽咽得变了调的声音闷闷挤出来:“逍遥姐,我想…去看看我妈。” - 傍晚王逍遥急匆匆回工作室洗片子,手头还有点别的活儿,等料理完已是深夜。 她心头跟堵着团棉花似的,抽了两根烟关灯锁门,想出去喝酒。大城市晚上繁华得吓人,王逍遥在酒吧绕了两圈又出来,当脑子里想东西的时候不能往这种地方呆,吵得脑仁疼。 晚上风倒是凉快,她漫无目的地走,走了不知多长时间猛然发现自个儿走迷糊了,抓抓脑袋又不想费钱打车,打开导航边走边看,没走两步就撞了个人,是个高个子男人。 “哟。对不起,您没事儿……” 抬头一瞧,是个金发碧眼帅小伙。 “……吧?” “能被这样的女孩撞到是我的荣幸。”高个子男人一笑,王逍遥心说良辰美景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恶心玩意儿,这男人无害外表带起的那点好感瞬间全无。 她绕两步刚想走,冷不丁看见男人身后还跟着个女孩—— “逍遥姐。” “霈霈?” 王逍遥又走回来,费老半天劲做出个不太好的猜测:“这…” 这玩意就你男朋友? “这是我哥的助理。”张霈说:“上回去找我哥落下点东西,他给我送来了。” “哦……”王逍遥抬眼一看四周,这儿跟张家都不在一个区,什么东西?往哪儿送? 那男人倒有眼色,跟张霈寒暄几句就走了。 王逍遥正愁没人喝酒,两叁句就把张霈拐回家去了。 她自租的两室一厅,地段不错,好在房东是她朋友的朋友,又不差这点钱,索性房租打对折,说是多交个酒友。屋子几乎还是样板房的样子,客厅里摆着个新沙发,孤零零一个茶几歪斜横在屋子中央,电视柜跟电视是房东自带的,靠卧室墙面的一个大书架也是房东自带的,但显然王逍遥没那么多书可放,因此拿来当做置物架,上头凌乱摆放一些陶瓷工艺品、雨伞等物件。屋子不大,挺干净,不知道为什么却显得灰扑扑十分空荡。 王逍遥说:“今天去思诚学校拍照,跟他聊了几句,小孩刚抱怨你跟张老师老不回家吃饭呢,我这就又把你拐了。” 张霈讶然:“逍遥姐跟思诚见过面了?” 王逍遥说:“见过了,挺懂事一小孩。” 王逍遥有心事,桌上红的白的摆一堆,张霈看得胆战心惊:“逍遥姐,混着喝对身体不好……” “没事,痛快。” 两人靠在簇新布艺沙发上,电视里放着爆米花商业大片。 但谁的注意力都没在电影上头,王逍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胡乱喝胡乱说,张霈不敢多喝,生怕待会儿喝吐了没人收拾。 眼见王逍遥越喝脸色越红,眼睛东摇西晃,胡话终于扯到自己身上:“今天——今天你们家收养那小孩说想去看妈,你看什么时间有空带他去看看,怪可怜、怪让人难受的。” 张霈点点头,暗暗把这事儿记下来。 王逍遥真喝多了,舌头说起话来打闪,都记不清坐在旁边的是谁,但话匣子打开就收不起来,嘴跟脑子各忙各的:“弟,我跟你说,人性太复杂了,真的。” 张霈应着,悄没声把酒换成白水。 “太复杂了,有的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可就是能干出畜生事儿来;有的看着畏畏缩缩,等到真事儿上,嘿,他反倒、反倒他妈顶上去了!可你说这两哪个算好人、哪个算坏人哪,都、都算不上!小孩说他想去看看妈,咳,妈也有一千张脸,哪个算好妈,哪个算坏妈?”她灌一口又龇牙咧嘴:“这个没味儿,给我换、换红的。” 张霈哪里肯再让她喝,这么一犹豫,逍遥就自己抡起酒瓶咚咚灌了。 灌完一抹嘴,眼泪却流出来:“姐,姐告诉你,姐从来没想过妈,没有!离了原生家庭,我他妈、他妈的快乐极了!大城市好极了,哪怕在大城市要饭,要着的也是荤腥;在咱们那儿,就只能巴巴地饿死!” 张霈拍着她的背,逍遥一窝身子扎进张霈怀里,泪水没完,嘴里还在喃喃说着:“我不会去看她,更不会去看爹,离了他们就是离了梦魇,但凡跟那村子沾边的事儿,我一点儿都不要再想......”张霈仔细辨听她的话,从颠叁倒四的话中隐约明白过来:逍遥在原生家庭里大概很苦,也是,她还有个弟弟,小地方重男轻女可不就是常态。并且听说逍遥姐的父亲去世很早...... 王逍遥酒品并不太坏,大约是在张老师的家人跟前彻底卸下心防,又是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因此话格外多。到最后,王逍遥嘟嘟囔囔的,张霈低下头仔细去听,她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 叁拾玖 -王逍遥又梦到很小的时候——也不算太小,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那时是她第一次见到男人的xing器。小地方没监控,但有撕裂的yin部作为证据。 王逍遥她爸妈一心想要个儿子,给女儿起名叫【招弟】,连女字旁都不肯加一个。王招弟小时候丑,并不惹人怜爱,尽管当时在家里是独女,并不受宠,反而很早就被呵斥着干活儿。山里溪水冷,但她要学洗衣服,秋水已经能够将手冻得生疼,等把衣服洗完,两只手都跟透明的胡萝卜似的。爸妈并不爱她——至少从她自己、从旁人眼里是这样的,否则怎么会动辄打骂、会舍得让孩子干重活儿呢? 村里有小学,王逍遥也上学,但作业一定要在学校里写完。电费很贵,家里不许开太久电灯。 因此就在那个冬季,王逍遥跟往常一样留在学校写完作业,然后锁上学校的大门——她每天都去得最早,钥匙一向是她拿的。 路上风跟刀割一样,快回家,快回家,家里妈会给留下几块烤红薯煨在炉灰里,香香的甜甜的 “招弟,招弟?” 她回过头,是村支书。 什么是【支书】,她并不太懂,但村里人都听他们几个村干部的。村里人都牵着血挂着姓,她还得管支书叫【大伯】。 “大伯。” “哎,招弟。这么晚咋刚回家?” 他一定不是第一次知道,因为招弟最近天天都能看到他,在她回家的时候。 她说:“我得在学校里写完作业。” “咋在学校里写作业?” “家里不让开灯。” “哦哦。”支书笑了笑,又走近了一点儿:“那去我家不?今天你大娘回娘家去了。灯随便用,还有电暖气。哦哦,还有你平哥从日本带回来的巧克力,你要是想看电视,那就看电视。” 王招弟家里那台电视总是飘雪花,她早就听说大伯家有液晶电视。液晶电视长什么样儿,她还不知道呢。 “可是太晚了,我得回去” “哎,太晚了就睡下,这有什么的。”支书粗糙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生了冻疮的小手:“走,回家暖和一会儿。” 那天晚上招弟吃了巧克力,看了电视,享受了热乎乎的电暖气,可是她不想脱光衣服跟大伯睡在一起。 大伯说,都是亲戚,没事的。 大伯说,亲她是表示亲热,是大人喜欢小孩的表现。 大伯还说,她胸前鼓起来是有病,他要给她检查身体。 第二天才四点,大伯就把她叫起来,给困得打蔫的她穿上衣服,塞给她几块糖,把她推出门,说:“招弟,下次再来啊。记着,这事儿只有咱俩知道,不然大伯就给你家断电,你们就不能用电了。” 招弟困得迷迷瞪瞪往家走,一动弹,下/体火烧火燎地疼,她摸一摸屁股,在流血。 她觉得自己会死,因此哭着回家去,敲了半天门才开——原来爹妈在她回家前就已经睡下了,往常也是,她从学校回来后要敲门。 爸妈才意识到她这么晚回来,问道:“去哪里了?” 招弟不肯说,她怕家里断电,还怕别人知道她屁股流血的事。 她低着头不吭声,爹正犯着起床气,睡前又喝了酒,这会儿抡起棍子就要打。爹打孩子——哪怕是女孩——也一向不隔着衣服,揍在肉上。因此她挨打时要扒裤子,露出屁股蛋子。 可是今天她不想扒,也不敢扒。 爹说:“胆子大了,眼里没大人了?” 说着把她裤子往下拽,让她趴在炕头。她妈怕黑着打,丈夫下手没轻没重把孩子打坏,因此摸索着摁开电灯,屋里刷就亮了,爹妈都看清楚了她屁股上的血,还有她腿根的红紫淤痕。 她战战兢兢趴在床头等着熟悉的火烧火燎的痛感侵袭,却见爹妈一动不动。 咋了?她抬起头,只记得妈瘦瘦的黑黄的脸木在那里,眼窝深陷下去——妈打她记事起就是这个样子,她好像从来没年轻过。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外面天渐渐亮起来,她妈长长地“哎”着哭起来,一把把她搂到怀里。 爹拿着棍子翻她书包,翻出来大伯给的几块糖,爹拎着棍子走出去,等天亮的时候有人说爹死了,爹死在大伯门前,脑袋磕在水泥地上,死前还睁着眼;据说大伯没穿裤子,xing器被菜刀砍下来丢在旁边,也死了。据说后来有人下来查这件事,公安局也来人,但这事儿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似的,最后不了了之。 妈从爹死那天起就有点不正常,性格极端暴躁,动不动哭骂。 她后来才知道弟弟就是在爹死前怀上的,但当时不懂事,不知道这么多,只记得妈挺着个大肚子打她,打得她头破血流。 妈又是怎么死的呢,她十岁左右总咳嗽,一咳就出血——当然,现在知道那时只是恰好碰着流感,她先天性喉管磨损,那阵子喉咙一肿就出血——但在当时,妈和村里人都认为这是了不起的大病。 “这种病不能去医院,是让人下了咒了。”妈带她走好远到另一个村里去看出马仙,大仙说:“是恶咒,姑娘活不长啦。” 妈抱着弟弟问怎么办,大仙看看两个孩子说:“这得让孩子们出去。” 她抱着弟弟在外头玩,大仙家院很大,据说这一片房子都是大仙的,里面依次养着大老婆、二老婆、叁老婆仙也娶老婆?院子里长久飘着永不消散的烟缕,很好闻,但树上总是掉虫子。 妈从屋里出来了,抱起弟弟拉着她往家走。 到家,妈问:“招弟,你想不想活?” 她说想。 妈哭了,她说:“我让你想!我让你想!” 她劈头盖脸把招弟打了一顿,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拎了一堆东西,有供台、香,还有给死人烧的纸,还有烧鸡和猪肉。她当时隐隐地高兴,以为自己病了便能吃到可口饭菜,妈却说这是供神的。 往后,招弟每天都要喝一小碗肉汤,白水放香灰煮,别的什么都不放。说实话,不好喝,有点腥,还有点酸,她喝得想吐。妈说,大仙说要想治好病,就得喝这个。她问妈这是什么肉汤,妈说不能说,天机不可泄露。 她的病显然一天天好起来——人体对于普通流感当然有足够的抗力——但妈的脸色一天天糟下去。她喝了半个多月肉汤,妈的脸色几乎惨白了。终于,妈在一个普通的白天一头栽到在锅灶前,不动了。 弟弟当时刚会走路,趴在妈身边哇哇大哭,她放学回来一看,连忙把妈架起来往炕上挪,妈的脑袋滴里当啷地晃,跟外头地里那些拴不牢的稻草人脑袋一样。她的膀子顶着妈的胸脯——怎么这么瘪? 妈给弟弟喂奶的时候她见过妈的乳/房,白花花的,鼓鼓的。 她想起自己每天喝的肉汤。 妈躺在炕上,身上冰凉,脸色早就青了。 她惶惶立在地上,抖着手揭开妈的衣襟——- 张霈也喝了不少,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但身子也软塌塌靠在沙发上不想动;手机扔在茶几上低电量提示了。她眼皮沉得很,不想去管它。 第二天两个人睡到快中午才行,王逍遥搓搓脑袋,醒了盹蹦起来说:“完蛋霈霈,没误了你的事儿吧?” 张霈说没事儿,还不着急,她借个充电器给手机充满电再走。 王逍遥给她拿充电器,说:“万幸今天也没什么活儿,看来酒这玩意儿真不能多碰,忒耽误事儿。” 张霈跟王逍遥一块收拾屋子,王逍遥看着她直叹气:“你说我要有你这么个妹子,该多好哇。” 张霈一乐,说:“现在不就是了嘛。” 两人收拾完屋子,张霈手机也满电了,她一开机,几十个未接电话往外蹦,全是徐淼的。 都是凌晨的来电- 追-更:yuwangshe.uk (.) 肆拾 -公元201x年8月12日,85岁的考古学泰斗艾斯·阿立德被国际暴力组织斩首,其尸体被绑在街头红绿灯上示众,头则被放在尸体的脚下面;十五个小时之后,这位老人的尸首又被转移到巴尔米拉神庙遗址上示众,理由是他在城破之前协助转移了城中博物馆的文物,并拒绝吐露文物的下落。 艾斯·阿立德的父亲是本国外交大臣,阿立德自幼便展现出惊人的语言天赋,至今仍是世上仅有的同时掌握吐火罗语、帕提亚语、于阗语、嘉绒语的几位学者之一;他十六岁师从着名学者泰罗尔斯·比得古进行古埃及及古波斯的历史文化艺术研究。他在担任首都博物馆馆长之后带领他的学生们对文物进行修复,直到博物馆被洗劫一空并被炸毁之前,馆内近1/3的藏品都是经由他与学生的手修复之后才得以被陈列人前的。阿立德对古中国文化也有着十足的兴趣,据他的学生回忆,老师床头放着《道德经》的法语译本和帛书版本;他曾对学生表示,假如接下来几年身体无恙,他将对中国的道家学说进行深入研究。 这样一颗饱习人类文明艺术成就、触碰过迷人知识、进行过深邃思考、拥有无数美好回忆的头颅在叁秒钟之内落了地,血喷溅了两米多高。阿立德头颅落地后眼睛仍然睁着,眼球粘上了沙粒和灰尘,但他不肯合眼;直到眼皮抽搐了叁十多秒之后,才保持着死不瞑目的姿态,被持枪的暴徒用皮靴将头颅踢回尸体下方。随后,尸体被吊上红绿灯柱,头被放在脚下面。 匈牙利历史学者唐·廖斯巴尔惊闻噩耗,哀恸道:“一颗头颅仅在几秒之内滚落在地,可我们即便再过几百年也不一定能再遇见这样的头脑。”- 徐淼不常做梦,因此迄今为止的所有梦魇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梦在幼年时,八岁,双生兄长死去的第二年。但即便到今日他也很难断言那究竟是梦境还是与梦境同样飘渺的现实。 他再次闭上眼,企图忆起那个梦。 那时候他刚刚接受心脏移植手术,新鲜的心脏来自双生哥哥,这就意味着他不得不去承接哥哥的位子,但他做不好任何事。并且因为一次严重的错误被关了禁闭——这个【错误】贯穿徐淼自出生起整个儿的命运,但此事暂时搁置,作者先继续讲述梦境的事情。 徐淼被关了禁闭。其实仍在他的卧室里,但几位仆人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其中一位来自菲律宾。这位菲律宾女佣的眼睛并不讨人喜欢——至少不讨徐淼的喜欢——他觉得她的眼睛像蛇瞳,在太阳下闪着阴阴的恶毒冷光。事实上这位女仆态度很温和,可他在这样的目光里无法安心或者入睡,因此他放空地盯着屋门。 屋门是实木材质,古老精致的雕花不肯放过一处门楣;同样颇具爱德华时期风格的花纹攀爬着整栋建筑的门窗甚至桌椅,它们像这座建筑一样,仿佛金字塔里穿着华丽的沉重裹尸。 他是中国人,黑眼睛,黑头发,自小会说汉语,尽管直到十岁之前都未曾踏足祖国的土地。但生活在这里或那里对当时的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他的记忆仅限于沉闷的房间、不苟言笑的佣人、总在与男人调笑的母亲、学校和车内。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六岁那年他和哥哥一齐入学,母亲替他回绝文化课之外的一切活动,因此在当时他很羡慕同胞兄长。 那时候每天的乐趣就是等待哥哥回家,他会给他讲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有时还会给他看学生们打曲棍球或者游泳的照片。 “等你的心脏好一点,你也来跟我们玩。”哥哥私下里跟他说汉语。 有些事情即便是小孩子也能明白的,比如谁于主位谁于次位,他对此十分清楚:哥哥是被重点培养的继承人,他不是。但他并没有因此沮丧,反而感到很轻松,因为他知道那样会失去大部分自由——看看父亲就知道了,长久地与家庭分离,这绝不是他想要的。 哥哥是个看似稳重,实则不安分的人,有时候会偷偷带他出去玩。因此在哥哥去世前的叁个小时,他们如往常一样骗过管家和佣人们,哥哥说诺尔河今天有艘邮轮上举行庆典,这条船会绕城一周,十分漂亮:“你应该看看,而不是总闷在屋子里。” 叁个小时之后,一辆失控的货车冲向人群,车速并不快,因此多数人安然无恙——但徐淼不能跑步,他钉在地上,心脏骤然绞痛,他看向戴着耳机毫无察觉、仍在盯着邮轮的哥哥。 “嘿!那边的男孩!”有个男人在混乱中拉了徐淼一把,他终于能动弹了,可他还要—— 已经迟了,货车悲鸣着冲着哥哥碾过去- 他一瞬不瞬盯着门,想象有一条苍白花枝顺着门慢慢往上爬,像伶仃的节肢动物伸出根须——那便是它的触须。这是一枝悲怆的花。他想象纤细死白的枯叶卷住门把手,将自己牢牢固定在那里,然后枝叶繁茂、抽长、膨胀直到挤满整个房间。佣人们跪死在花枝下,他被扼在角落,贪婪汲取窒息的快///感 风吹得门嘎吱一声,猝然回过神,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当然并没有花枝或死尸,只有半敞的门。 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小径分叉的花园,或者可以看做有向树,每一瞬都是一个节点。由一个节点可以延展出无数分支——每个人在回忆往事时都会想:【假如我当初那样做事情会变得怎么样呢?】这是一个复杂而有趣的问题,但没有人真正论证过——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回溯时间,去验证那个只存在大脑里的假设。 假如 假如世界线稍微变动一点儿,整个故事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假如徐淼的母亲没有因酗酒引发疼痛,管家便不会急匆匆拉走徐淼房里的男佣;而假如女佣的男友没有在午睡后x起,而情意绵绵向她索求电话爱,女佣也就不会偷偷跑出去接听电话;而假若古老的罗马教会将耶稣受难日的日期提前或者错后一点儿,多数佣人们便不会在今天休假,门前戒备会更加森严总之,一切巧合促成了现在的结果——八岁的男孩盯着半敞的门,他慢慢站起身,根节点延展出一条——是唯一一条、并且再不可能、也不会抹去的分支,故事线变动了。 他已经被关在房间里近半个月,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到外界的空气了。 他只是想稍微去走走这个孩子知道自己有【错】,因此他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只是稍微在花园里散散步女佣躲在佣人洗手间和男友喃喃絮语,他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往下走——他很喜欢一步一步走下梯阶的感觉,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是喜欢这样做。 当他快要走下最后一层楼梯的时候,他听到了脚步声,很轻,好像同样是孩子轻盈的步伐,穿着皮鞋踩在真木细雕拼花地板上——这些地板沿用维多利亚时期的花纹,母亲不太喜欢细腻浮夸的样式,据说十几年前曾令意大利设计师重新整修——无论如何,徐淼快速躲在楼梯后,他不想在这时候被抓回去。 楼梯口对面是一段宽阔走廊,走廊两壁镶贴绿色大理石,同时挂一些前人画像,再往前走是一面玻璃墙,玻璃墙与这段走廊成T字,横贯玄关与主厅。从徐淼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走廊切面大小的亮光,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脚步声持续靠近,他看到本该安葬在族墓里的、已经举行过葬礼的、在他眼前被撞得四肢分散的哥哥轻轻走过去,从玄关路过走廊口,继续向主厅走去。 徐淼捂住自己的心脏处,他?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说不清究竟是喜悦还是恐惧,他慢慢扶着墙走到走廊口,转身看向主厅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人。 “哥?” 没有人。 他看到鬼魂了。 他后退一步,难道哥哥的亡魂也认为自己是凶手? 他回来做什么,他想【报仇】? 徐淼那时并不懂死亡与否,他只是单纯地怕,这种颤栗的感觉就像来做客的莱尔伯爵给他换上裙子并抚摸他那样,他说这是【好孩子】——好孩子就非要经历这样令人不适的恐惧吗?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逃出【家里】,好像胡乱钻了狗洞,好像误闯了地下停车场,总之他在晕眩中停住了脚步,茫然立在街区。空气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充斥着皮革与人体的闷热臭气,并且潮湿。 他转过街角时摔了一跤,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递出一张手帕,男人说了一些话,他追了上去数年之后他好像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同样一双眼,平静但玩味,温慈但令人不适。 男人离去后,保镖很快找到他并将他带回家里,那天起他被看得更紧,晚上更加不敢入睡。 当然,免不了被罚,他每天要跪在耶稣受难像前忏悔十几个小时。 第九天他仍然跪在那里,为原罪忏悔,为过错忏悔,为不忠诚而忏悔,然后就在此时,就在此时,黑暗的祈祷室里逐渐泛出一点亮光,他说不清是哪里在发光,反正整个没有安装任何电子设施的祈祷室逐渐亮起来,四周的东西逐渐扭曲、纷飞错乱,耶稣像幻化成七彩漩涡,耳边涌过纷杂的噪音,马匹的嘶鸣,有乐器稳重或狂放的嗡鸣、火车鸣笛、惨叫声、水滴声、纸页翻动的声音、瀑布激流的声音、老人的咳喘、女人的呻///吟、孩童的哭泣、古中国诗人悠长的吟哦—— 这些声音是同时发出的,就像他眼前这些同时发生的景象,他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画面,这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因为有个女人远远地立着,她一定想走过来,一定想抱紧他,但她只是僵了似的立在那里。 徐淼的泪落下来,他被侵犯时没有哭,被母亲责打时没有哭,在黑暗中忍饿罚跪时没有哭,甚至在同胞哥哥的葬礼上都没有哭。却在这时候落了泪,这点泪让他终于像个普通的孩子,而不是什么被玩坏的人偶。他为什么会哭?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脸,那女人好像也在落泪,这种感觉同样莫名其妙且令人不适,就好像、就好像他一直在等什么人似的,就好像他等了很久似的,就好像他一直在希望对方能救他似的。 【徐淼!等我,等着我,我会来】 她会来什么? 她一定会来救他。 从这悲怆的沉闷得要死的生活与恐惧里- 从思诚转学起,王研晨就一直在偷偷攒钱。 首先是每天中午的伙食费,不过这样太慢,她又把家里的闲置废品好好整理一番——不过一共也没多少东西——反正七七八八一共攒了几百,最后实在凑不够,骗爸爸说学校交书费。 “这回咋交这么多?”爸爸本来正呼啦呼啦吸汤面,胡子拉碴的嘴上沾满辣椒油:“钱老师不是说有啥扶贫项目免学杂费吗?” “所以是书费嘛。”越长大,她越有点讨厌父亲。尽管他供她吃穿,但他太粗俗了,并且不能满足这个年纪女孩敏感的虚荣心——她连手机都买不起。想起干干净净的李思诚,斯斯文文、总是害羞的李思诚、在跑道上最吸引目光的李思诚,她又有点脸红:“给不起就直说嘛,我去找同学借。”说着就要起身。 她爸把碗咣啷墩在油腻桌面上,嗓门儿很大:“借谁去?你一个女娃跟人家借什么借,缺钱跟老子讲,老子还不能念两句?” 说完打了个蒜味儿的嗝,把搭在肩膀上的湿毛巾扔回脸盆,拿包烟晃晃悠悠出门了。 她爸一宿没回来,她知道应该是打牌去了。 果不其然,天蒙蒙亮时她爸敲门,塞给她一个纸包,其实她就要五百块,看起来却好像有一万块那么厚。她眼睛亮了亮,撕开纸包一看——里头全是二十五十的零钱,怪不得看起来厚墩墩的呢。她把钱塞进书包,她爸站在脸盆边上洗脸,她说:“上学去了啊。” 她爸点点头,又说:“等会儿。” 她回过头,爸给她一张十块钱的纸钞:“晌午吃好点,上学用脑力,别省着。” 她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同样油腻腻的纸钞有点不太想接,但最终还是接了。 李思诚写完作业,准备去洗澡睡觉时,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hi~李思诚,我是王研晨,这是我的手机号。我是找那位摄影师姐姐问到的,但她不知道你的qq号,我们加个qq吧!我的是xxxxxxx,希望我们能考到同一个高中!” 王研晨紧张地窝在毯子里,毯子盖得严丝合缝不漏一点光亮,爸还不知道她买手机的事。她的心砰砰直跳,窝在毯子里很热,每隔几分钟就要偷偷缓口气,但她仍然紧张地盯着屏幕。爸爸在帘子另一边打呼噜。他们家一共就两间房,是临时工宿舍改的,交五万块钱能住到她上大学;一间是封顶的院子隔间,也不完全算他家的地盘,因为过道来来往往还要过人,但放个暖壶、脸盆架、小饭桌什么的没问题;里屋是卧室。 她趴在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屏幕,过了叁四分钟,李思诚回复:“好呀,我加你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课,晚安哦。” 【晚安哦。】 王研晨缩成一团打了个滚,兴奋得差点喊出声。 睡在另一张单人床上的爸爸呼噜声暂停一两秒,也翻了个身,接着打鼾。 王研晨从小小的窗子里看星星——只有很淡很淡的一颗茫茫隐在月亮旁边,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首-发:[海棠搜书].de (po1⒏ υip) 肆拾壹 -张霈跟学校请了四天假,满打满算明天就该回校了。 张文生说:“正好你哥明天回家吃饭,明天一起吃完饭再回学校吧,他过两天就走。” 张霈说好。 张文生抚了抚胸口,叹气说:“可惜了,手艺不好,你们长这么大就没吃过一顿爸爸做的好饭。” 张霈对此十分惺惺相惜,挽着爸爸的胳膊:“这估计是祖传的,我厨艺也挺令人发指。” 张文生笑说:“无妨,无妨,君子远庖厨嘛。” 张霈往沙发背一靠,抬了抬头看张文生的鬓角。爸这两年白发生得很快,他长相显年轻,可岁月到底是留下了痕迹。她心里一酸,屋里一时沉默,只有电视机广告夸张的喧闹声。 张文生近些日子大约是身体不舒服,脸色有点发白,并不好看。他一直在忙,打年轻那会儿就是,忙得几乎顾不得家了他握紧女儿的手,问:“霈霈,长这么大,埋怨过爸爸吗?” 张霈想了想,认真说:“小时候埋怨过,长大后就懂事了呗。哥说党员嘛,为人民服务,情理之中。” 张文生有点儿苦笑:“可是人年纪一大,就越来越想着家里啦。当年你妈妈” “思诚说想去看看李阿姨,过两天您抽空带他去吧。”张霈手机上正好来了个电话,立起来到阳台接电话去了。张文生看着女儿的背影,再次叹口气- 张泽过两天回法国,今天先去妈那边看了看,夫妻两人都有点拘谨,说起张霈来更是尴尬——她就从没在这边露过脸。 张泽买了菜,回爸那边吃饭。说是吃饭,实际掌厨的还得是他,父女俩人在家里磨了这么多年做饭能力居然半点没长,从某种角度说也是够厉害的。买了鳕鱼,给霈霈做煎鱼。霈霈一直爱吃///奶奶做的煎鱼,他好多次跟奶奶取经,但就是做不出那个味儿来。后来有次在公寓里心血来潮买了点鳕鱼片和调料做,尝了一口,这个味道终于跟奶奶做得一样了,秘诀大概在翻面和放粗盐滴醋的时机。可当时做好了给谁吃呢?心心念念的小食客离他一万多公里。 前头是红灯,今天天气不太好,阴天。 到家之后霈霈跟爸都在,张泽把菜肉拎进厨房,张霈正跟一只茄子斗智斗勇。 他问:“思诚不回来吃饭?” 张霈用力压出茄汁:“思诚今中午吃学校食堂,说不回来了。” 张泽撸起袖子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两个人在厨房里忙,张文生正在书房跟一位学生通话。 “今年,”张霈把沥干的茄条丢进碗里裹粉:“今年过年回不回来?” 张泽没料着她会主动搭话,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手底下菜刀不停,萝卜丝纤细整齐得跟拿刻度尺比出来一样。 “很难说,不一定回,也不一定不回。” “嗯。” 两个人各自忙手上的活儿,又都不说话了。 张霈向来看菜谱做饭。前期工作做得很好,酱汁比例没半点差错,一上灶开火就不行了。张霈对【火候】这个东西好像有天然壁障,上回被冒烟的油锅搞出了阴影,这回矫枉过正,油还没热就下锅,看得张泽立在她身后直笑。 笑声很轻,张霈没回头也没搭理,耳朵却热得要命,她耳根一定红透了。她想拿筷子把茄条捞出来,张泽从她身侧探过身碰碰锅柄:“我来。” “热锅冷油,七成热就好。像你这个操作,下锅之后就不要再动它,否则裹在外面的粉会散。等定了型,出锅,油烧到九成热再速炸,过一遍滚油把之前吸进的冷油和蒸气气泡逼出来,这样吃起来酥脆,口感好。”张泽在厨房里干活一向顺风顺水,张霈觉得自己在这儿挺多余的。 之后就半分钟的事儿,天一下子就黑了。张霈在沸油的噼啪声里摸索着去开灯的开关,张泽看了一眼窗外:“雷阵雨?”话音未落就打了个闪,紧接着轰隆闷雷压下来,张霈抖了两抖。她不怕打雷,可这雷电实在是来势汹汹,雨下得也急,怒气冲冲拍着窗。张泽不疾不徐把茄子捞出来沥油,剩下的工序也一并包了,这是最后一道菜。 父子仨上桌吃饭,张文生筷子一直举着,实际却没吃多少,张霈在心里盘算下周回来再催他去趟医院。饭桌上的话题无非在两个孩子身上打转,尤其是小的。 张文生问:“做好打算不考研了?白白浪费应届生身份,回头再后悔可不划算。” “想好了,先工作几年再说。” 张泽皱皱眉:“地质本科可不太好找工作。” 张霈不以为意道:“现在有几个能找着对口工作的,学科交叉综合性人才,现在不都这个趋势么。” 张泽不再说话,当妹妹的小时候指一听一,长大之后主意倍儿正,他也不再多干涉。 吃过饭张泽就要走,张霈站起来说:“我送你。” 张文生看了看窗外:“小泽,这么大的雨着急回去做什么?等雨停了再回去也不迟。” “手头还有点工作。”张泽说:“没事儿,一路开车,您甭担心。”他看向张霈:“你老实待着,雨太大了。”- 过一次滚油,能把潮湿水汽和冷油逼出来。 张泽出了电梯,这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到了一楼,本该直接去地下二层车库的。电梯自动上行,看来是有人要下楼来。他性子懒,不爱走楼梯,于是摁了下楼键立在电梯前等。叁楼,二楼,一楼,提示音响,电梯门缓缓打开—— “霈……?” 张霈迈步走出来,二话不说拉着他往地下安全通道(楼梯)走,金属门很重,动起来吱吱呀呀直叫唤。开门就闻见尘土味儿,这里除了物业偶尔来做一下安全检查,十年八年的没人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半个脚印儿都没有。 他的手被死死攥着,好像贪心的孩子捉住一只鸟自此就不敢也不肯放手了似的。 “怎么了?” 门又吱吱呀呀地关了,楼梯通道里只有拐角处上方有一个极小的窗户,常年没人擦也沾了灰呀土呀,外面本就阴得密,因此此时透进来的光线寥寥,两个人只能勉强辨清彼此轮廓。 很安静,两个人的呼吸交绕在昏暗的静谧里。 就在这十分令人心悸的静谧里,张霈轻轻地说:“爷爷奶奶过世的那天晚上我没睡好。” 张泽身子僵了僵,没说话。 张霈继续说,声音仍然很轻:“之前一直以为是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可回想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一面劝我当个正常人,一面自己心里也脏,哥,【正常人】可不是这么做的。” 张泽轻轻扯开她的手:“别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张霈声音压着,语气恶狠狠地:“让我胡思乱想的人是谁?好啊,你行的端坐的正,好一个当哥的,好一个正派人——那只敢在别人睡着时偷吻的是谁?你出国前,我17岁生日,淋了一夜雪的是谁?把礼物扔了又捡的是谁?为捡个假照片把胳膊废了、在他妈遗产清单留我名字的又是谁?!苦情独角戏还没唱够,非得让我一个人难受,到头来,哥,到头来你不也一样?我说呢,流着一样的血,有这畜生心思的怎么能就我一个?” 张泽沉默听完近乎恶毒的发泄,却问:“利昂告诉你的?我说过,跟这人保持距离。” 张霈揪住他领子把他摁墙上:“别转移话题,我们两厢情愿碍着谁了?哥!只要你说你也爱我,什么流言蜚语我都不在乎,真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偷偷的…” 张泽靠在墙上缓缓叹口气,他任由妹妹伏在胸口抽泣,胸前温热潮湿,跟他离开家之前那个雨夜一样,小家伙抱着他不肯撒手,抽抽嗒嗒像只小猫似的窝在他怀里。 一眨眼,他们两个都长大了。 又一阵闷雷隆隆而过,张泽慢慢伸出手抚摸她毛茸茸的头顶。长久拉锯战中,她总是勇敢的那个,不顾一切向着他跑,他却总是沉默地往后躲。如此一来好像自己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似的——他深切地知道当然不是,没有哪个正人君子会做以亲生妹妹为对象的春///梦。 他的不堪,他的肮脏绝不能让她瞧见,他之前一直在努力这么做,努力把【亲兄妹】的关系仅仅维持在【亲兄妹】——至少从外人眼里看起来要【正经】。 他极力逃避的恰恰是他最在乎的。 中学时有学生无意间调侃道:“要是xx班那对龙凤胎没有血缘关系就好了,他们站在一起可真养眼啊。” 就这么一句,众人都一笑而过没放在心上,张泽却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他绝不能接受霈霈将来被这样调侃。少年人在那个时候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别人知道妹妹的存在。 可他自己呢? 自己无可抑制的、可悲的生理冲动呢? 那该死的令人心悸的美梦呢? 那恨不得将她藏起来、抹去她存在的欲念呢? 而今一层一层被她亲手扯开了。 外面雨势渐渐小了。 “霈霈。”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我爱上你的时候,你才九岁,那年我也才十二岁。” 张霈听着他闷闷的声音从胸腔传出来,身子有一瞬间几乎站不住。她泪眼朦胧抬起头,可是看不清,泪水与昏暗光线交织融成一片,她感到他的呼吸温热地靠近,唇上一热,然后很快离开。 他抹去她的泪、替她整好头发:“现在只能给你这么多,霈霈,我能力有限。我知道你对待感情很执着,但既然你想要一个那样的未来——你得清楚,叛逆现实,在任何时候都是很危险的——就得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个准备由我来做。我爱你,但这绝不是甘心令你与世俗道德背道而驰的理由。去过你的生活,去爱我们的家,保护好自己,别让自己受丝毫委屈。既然你,爱我,就得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要你平安,我要你顺遂,这也是我一直在努力维持的东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张霈陷入巨大的惊喜与难过交织的漩涡里:“我不要求非得有个未来,我们可以……” 张泽打断她的话:“我要求。这是我任性自私的一点,所以这个过程由我来承担。” 他将她推离、站稳,手慢慢离开她的肩,无奈地笑起来:“看来现在是什么都瞒不过,那索性坦白说,霈霈,我想要你,就像你想要我一样。但【有个未来】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去好好过你的生活。别考虑我,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扎得太深,已经出不来了,但你还没到这个地步。” 天际一闪,张霈恍惚想起少年时坐在飞驰的跑车里,他带着笑意问:“要是这时候跟哥死一块儿,高不高兴?” “我现在给不了你任何承诺。”他说:“一句【我爱你】分量很重,说出口就代表你跟我都要正视现实。霈霈,这是我一直极力避免、却无法避免的。”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在不可得中不断沉沦。 “假如我们没有未来……” 惊雷在耳边炸起,她没听清张泽后面说的话,“假如没有未来”会怎么样? 但还没来得及问起,安全通道的门就被猛地推开,刺耳的开门声惊得张霈心头一紧。 张泽抬眼看过去- 首-发:iyushuwu.xyz (po1⒏ υip) 肆拾贰 -徐淼在安全通道门后垂手立着。 张霈原本悬着的一颗心重重沉下去,咯噔一下震得发疼。 原来是徐淼。 那就不会出事。 徐淼,他总会听自己解释的——要是其他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那就完了!但徐淼不一样,他无论如何都… “徐淼?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徐淼站在比他们高一阶的级梯上,隔这一段距离就已经沾了昏昏暗意,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没应声,身子却似乎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稳住身形。 “淼淼……?” 张泽仍然靠在墙上,他默不作声偏头看着两个人。 徐淼刚刚听到了多少? 没关系,哪怕听到了也没关系,由此一来兴许正好能让他断了其它念想,只是现在先要稳住他的情绪—— 张霈慢慢走近他,想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你听见了?也好,我慢慢和你解释……” 徐淼打开她的手,声音很轻,却带着恨意和狠劲:“恶心。”张霈面对他永远是有耐心的,她哄孩子似的柔声说道:“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够了,这很恶心。” 外头乌云似乎游远阴翳的一群,窗子外因此透进来一点光,张霈这才看清他眼里原来溢着泪,裹着黑漆漆的眸子一颗一颗往外流。徐淼脸色很苍白,看起来一如既往的脆弱,非得要人小心翼翼捧在手里才不会摔了碎了。 “骗子。” 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自幼严苛的教养使他讲不出一句粗莽重话,他死死盯着身前仍担忧地看着他的人——这个人真是卑鄙可憎啊。她怎么会爱上自己的亲生哥哥?她怎么敢?!她是那样的一个人,哪怕遭了难也该是庄严且纯洁的,哪怕坠进爱河也该是笑着昂头,因此令人尊敬的——她却甘心把自己扔进不///伦的泥沼里! “真恶心,张霈,你,还有你,你们两个都是…我也…整个世界都他妈的好恶心!!” “冷静点……” “我很冷静!” 徐淼的手指有点颤,但他还是慢慢抬起手摸到她耳垂,动作尽量轻柔地把两只耳钉取下来:“你不知道刚才你的心率是多少……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徐淼将耳钉握在手里,眼神有点发散:“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他又慢慢退一步,手里湿淋淋的伞不断落着泪。 张霈见他神情不对劲,试着去握他的手,却发现他双手的血已经开始渗透纱布——几天不见她以为他过得很好,可他竟然又开始伤害自己了。 手再次被甩开,她愣怔的功夫门就剧烈地一开关,徐淼走了。这么大的雨,他又正闹情绪,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张泽歪着头侧身靠着墙,看着张霈去拉门把手。 很多次他都是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一次不叫他悔恨。 他不咸不淡地开口:“过家家玩儿多了,太入戏那是他自身的事儿,跟你没关系。” 张霈听到他的话顿了顿动作,两个人刚刚互坦心意,可仍觉得彼此隔着万重障。 “我得对他负责。”张霈说:“当初是我…是我把他从家里拉了出来,现在我得……” 张泽哼笑一声:“头顶冒光圈了霈霈。他这个状态迟早能把你拖死,连心理医生都近乎无可奈何的人,你以为凭你就能救赎他?早就让你少看点电视剧。” 张霈并没有因为这刻薄的话羞恼得脸色涨红——相反,她脸色不太好看,并且一时没说话。 就在两个人短暂沉默的几秒里,外面忽地又起急雨,来势汹汹,天色却亮得吓人,雨声噪杂,使室内不至于死寂。 “你调查他?还是跟踪他?”张霈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哥哥:“还是跟踪我们?” 张泽性格看起来轻浮,打扮却从不花里胡哨,居家是短袖衣裤,出门常罩深色大衣。可那张脸并不属端庄那一挂,桃花眼,薄红唇,认真凝视一个人时很难不叫对方脸红。 他就这样抱着胳膊看自己的妹妹,带着点不自知的无奈的笑:“我只要你过得好好的。至于其他人,尤其是兴许带坏你的人,那都另当别论。” “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张泽站直身子,手插进口袋慢慢踱上台阶:“咱们这几年聚少离多,很多东西都在变,包括你跟我…往前捯几年,你也不是这个性格,是不是?” 张霈跟挨了一拳似的:“可是你爱我!” 张泽叹口气:“我爱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之类的情话想要多少我都说给你听,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不该再跟徐淼接触下去,坦白说,他比利昂还要不可控,他像沼泽,会让你慢慢窒息、最后变成和他一样的……懂吗?霈霈?离开他,忘了他,碰巧他也恨上了你,此后他的死活都与你无关。” 张霈脑子里针扎似的疼,她慢慢咬着思路:“哥…你不懂,他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当初他不会离开家,是我把他养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养只猫狗还有感情呢!” 张泽拍拍她的肩:“所以一直以来,你把他当成了什么?” 张霈愣住,半晌讲不出话来。 张泽拉开门:“那么现在把他送回他的家也不晚。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什么也别管了,好好休息几天,去跟同龄人多接触接触。” 张霈看着门慢慢关上,自己却一时发慌,这是怎么了,怎么一慌神就动不了,是谁在耳边说话呢?是谁在说【等我死后,把我喂给那头鲸…此后那头鲸就是我,我会在海里看着你……】 “哥!”她的声音不知道与谁的重合了,同时忽地回过神来,她拉开安全通道厚重的门就几乎耗尽了力气。 外面雨势不减,她要去追上谁的步子?哪个都追不动了。她以为把哥的沉默撕扯开就是血淋淋的赤红的爱,可并不是,那撕开的是她向来不敢也不肯正视的浓重黑雾,这黑雾将他们隔得更远了- “回来了……你眼睛怎么这么肿?”小雨惊讶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失恋了?不对你也没谈对象……怎、怎么了?”她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又问道:“家里……出事儿了?” 张霈眼睛红肿得厉害,路上戴墨镜,进宿舍一摘就什么都瞒不住。 她忽然有种无名的憎恨与怒火,兴许是因为张泽对她的处处隐瞒,兴许是因为每件事情都渐渐脱出她的掌控,兴许是因为徐淼撞破那件事的难堪,兴许是因为连日莫名其妙的梦魇。 也兴许是对两人感情本身不得见天日的痛苦。 总之,她产生一种破坏欲,她忽然想掀起张泽都压不住的波澜——他不是一向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么?就坦坦荡荡告诉周围人、让周围人都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样? “霈霈?”舍友担心地看着她:“发烧了?烧糊涂了?” 她慢慢推开小雨,轻轻笑起来:“告诉你个秘密。” 小雨纳闷:“啊?” “我一直给你讲的故事,乱///伦的故事,女主角是我。” 小雨瞪大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干笑:“你这玩笑开的,看看多了你……” “是真的。”张霈靠在椅子上,也干干地一笑:“我是你最恶心的那种人。” 小雨僵住了,盯着她不说话,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张霈也没说话,把行李箱打开归置物品。 过了好一会儿,宿舍门一响,苗苗推门进来:“霈霈回来啦?” 张霈点点头,苗苗问道:“小雨怎么了,生病了?脸色那么难看。” 小雨胡乱摇摇头:“我……我去图书馆复习。” 苗苗“哎”一声,那厢人已经开门走了。 她回头问张霈:“他们专业不都考完试了吗,还复什么习?” 张霈摇摇头,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准备继续收拾,一张纸飘飘悠悠从外套口袋被带出来——对,她都糊涂了,这会儿还没脱外套呢。 她捡起那片纸,是酒店常见的便签,上头圆体英文牵丝带缕蜿蜒着:【watingforme】- 首-发:rourouwu.in (ωoо1⒏ υip) 肆拾叁 -首-发:[海棠搜书].asia (ωoо1⒏ υip) 王研晨是学校里比较惹眼的那种孩子,不是在学习或者其他方面多么优秀,而是她总能轻而易取抓你的眼球。她长相并不惹人怜爱,但那双眼睛机灵活泛,使人不介意多跟她说几句话。 她是初一年级女生小团体的头头,对同龄女生有莫名的领导能力——比如孤立先前班上那个长得最丑的女生。她的鼻子短,鼻孔外翻,还有点斗鸡眼——王研晨给她起外号叫猪姐。那女生没有父亲,母亲的智力又有点问题,长久以来那女生似乎也受了母亲的影响,常一个人闷在角落里呆着。她体型十分肥胖,并不是由于营养过剩,而是过度焦虑的表现——当然,她周边没人知道焦虑是怎么回事。胖也就罢了,还脏,家里没人督促她洗澡。她头发总是腻得油油的,脸还值得每天洗一洗,脖子却跟车轴似的起一层厚厚的皴。她跟多数女生一样梳着马尾辫,扎得紧紧的,头发根部起一群红色小疙瘩。 有一回那女生蹲在地上看蚂蚁,王研晨跟一个女生路过她身后,女生捂着鼻子问:“呀,她头发根怎么了?” “脏呗。”王研晨说,她扇了扇鼻子前头:“老不洗澡,身上臭死了。” 那女生迟钝地拉起衣领闻了闻,这又让王研晨感到一阵恶心。那女生却毫无察觉,没事人似的继续扣地上的水泥缝儿。她鼻子不会也有问题吧? 对于这种典型的【值得被欺负】的人,王研晨毫不手软。很快,全班女生都不再跟那女生说话。初一刚刚开始,假如这个时候就被孤立,可真是够人受的。 孩子们——尤其是生活经历匮乏的孩子们,学校几乎就是他们的全部世界。英语课没人愿意跟自己一组、体育课没人愿意跟自己一组,这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那女生只是不爱说话,但并不傻,她扣着桌沿,这节语文课诗朗诵,还是没人跟她一组。 老师进教室了,乱哄哄的教室安静下来,老师环视一周,最后问:“李紫婷,你一个人一组?” 她不敢抬头,她听到同学们的憋笑声。 “谁愿意跟李紫婷一组?”老师问。 学生们嗤嗤地憋笑,老师拿黑板擦咣咣拍讲台:“笑什么笑!升进中学第一天我就告诉你们不要拉帮结派、搞小团体,现在是不是有小团体?” 王研晨跟要好的女同学对视一眼,撇了撇嘴。 “报告…”李思诚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教室门口,钱老师瞥他一眼:“刚从医院回来?” “嗯……” “进来。” 李思诚看到班里位置变了,就知道是诗朗诵分组了,上节课说过的,2-5人一组。他这两天光忙着跑医院,完全忘了这茬。他扫了一眼教室,只剩角落里那个女生孤零零的。 他回座位拿课本,钱老师让最后自由练习十分钟,教室又乱糟糟地热闹起来。 李思诚拿着课本到后排那女生座位旁,问:“同学,你有搭档吗?” “…没有。” “那…咱俩一组,可以吗?” 女生默默给他让开了个位置。 有人往这边看,怪声怪气起哄。 李思诚说:“之前没练习过…临时抱佛脚吧!你念甲的词还是乙的词?” 李紫婷说:“乙。” 她不想当先开口的那个。 “好。”李思诚说:“那咱们抓紧。” … 李思诚:【给我一只耳朵,我会给你一种声音。 我们的思绪是一块海绵,我们的心怀是一条水流。 我们大多宁肯啜饮而不愿奔涌,这不奇怪吗?】 李紫婷:【当你渴望无名的祝福,心怀莫名的悲伤,你便真的与万物同生,你便上升,向着更高的自我。 当一个人沉醉于幻象,他必将把他迷朦的神情视为真正的美酒。】 李思诚:【你畅饮是为了醉,我喝酒是为了从另一种酒中醒来。 酒杯空空之时,我让自己消退于它的空空。酒杯半满之时,我却怨恨它的半满。】 李紫婷:【人的真实,不在于他向你展示的,而在于他没有向你展示的。】 李思诚:【因而,如果你想懂他,别听他所说出的,而要听他没有说出的。】 李紫婷:【我所说的一半毫无意义,但我说出来,为的是你能领会另一半。】 …… 李紫婷那个时候还不知自信为何物。 她只记得对完一遍台词之后,李思诚提出了意见:“待会到了咱们这组,你声音得再大点,不然会被钱老师说。” 李紫婷扣着桌角点点头,李思诚是个实诚孩子,一向有什么说什么:“是不是不好意思大声念?别不好意思,你声音挺好听的,有点像那个卫视的节目主持人。” 李紫婷没有直面过赤裸裸的夸奖,她先前也没跟这个男生讲过话。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主持人?” 不知这算不算是个契机,很多年之后李紫婷真的成了卫视主持人。她第一次正式直播就碰见紧急事态,某省突发地震,震级不高,但引发了泥石流,因此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事故。她具备优秀主持人该有的一切素养,沉着念完了紧急插播的稿子。 之后到后台卸妆时,同事们都在谈这次的事故。 “说是受灾最严重的那个村儿,正好有一批去支教的青年志愿者,一个都回不来了。” “哎呦……” “可惜……” “是……还是基金会牵的头。” “好人不长命。” 而王研晨自然不会去关心一个与她无关的蠢胖女生的成长轨迹,她那时候全身心都想着谈恋爱。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都情窦初开,民工子弟学校里的学生也自发分成叁六九等——依据主要是长相和打扮,感谢【童真】与【纯洁】,家庭背景之类还犯不着他们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孩子考虑。李思诚长得好看,也不像其他男生一样粗鄙,看上去甚至有点女孩似的害羞。王研晨喜欢他。 她一定要好好地打扮、好好地当个万人迷,争取女生都怕她、男生都为她争风吃醋——不过在这点上,李思诚就有点不在她的计划里——李思诚好像老是忙,除了上课见不到他在哪儿。 不过没关系,好看就行。 她冲着镜子眨了眨眼,转了个圈,她在学校里就是一只孔雀。谁会关心孔雀家里是不是每天要提尿桶去公厕、门帘上发了霉斑呢? 她甚至觉得爸和这个脏兮兮的家有点配不上她了。 但她心里依然忐忑——李思诚到底喜不喜欢她?他对她肯定是比别人亲昵的,可是并没有再多的表现,课间的时候她尖着嗓子跟男生们笑闹,可是李思诚看都不看她一眼——他总是看书,书有她好看吗? 现在李思诚转学了,他在王研晨心中的形象却更加神秘和干净——而且听说他被一个大学教授收养了!这是多么好的运气…… 王研晨在爸烦人的呼噜声里默默想象自己跟李思诚一起被收养,然后在同一屋檐下萌生爱意、然后在干净宽敞的大洋房里相爱、结婚、喝红酒…… 她翻了个身,甚至有点惋惜自己竟然不是孤儿了- 利昂总是喜欢留下手写的字条。 张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把它撕碎,扔进了垃圾桶。如果不是为了哥,她实在不想跟这个怪人有什么交集。 这会儿宿舍里就她一个人,快到晚饭时间了,她打算去食堂随便吃点什么。 天气还是很闷,但是有点冷。张霈拉起卫衣上的帽子,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一句诗没头没绪撞进脑子里: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她哥定然比王维心狠,舍得青山舍得绿水,还舍得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离别再离别。 她凉津津的手握成拳头塞在衣兜里,闷着头往食堂方向走。他怕什么?无非怕千夫所指——当然,是怕她这个当妹妹的被指;诚然她也绝没有自信自己真能将那些评判置若罔闻,可他怎么就非要挣那个钱、非要让两个人忍受异地之苦呢?两个人哪怕是偷///情她也愿意,再不济,哪怕成不了,她只要知道他也想着她,这就够了。他也不是爱麻烦的性格,两个人都是想过平稳日子的,可他为什么非要…… 走神走得撞了个人,她条件反射道了个歉,抬头一看这女生有点面熟,好像是同系的。那女生尴尬地点个头,跟同伴绕过她,她同伴问:“她就是那个张霈?” 张霈步子顿了顿,心脏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连带整个胸腔、整个胃开始震震地跳,不知从哪里开始发麻,手使不上力气了。 是在说她吗?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谁跟他们说的,小雨? 张霈在原地盯着地面愣两秒,忽然自嘲一笑——真特么矫情,打算破罐儿破摔的不就是自己么? 她往副食窗口遛,面上镇定,但感觉每个人的目光都在看自己。周围人的评价对自己的影响远比自己认为的可怕,她轻轻吐着气,这就是哥一直躲着她的原因,他比自己更了解她。原来这种感觉是这么的…… 伸手刚要拿蛋挞,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哆嗦一下回过头:“哦,甄辛。” 甄辛是跟徐淼一个班的,个儿长挺高,模样也不赖,挺受女生欢迎。大学这几年交过几个女朋友,是那种在男生女生里都吃得开的类型。张霈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但偶尔路上见到也点个头打招呼。 “有…有事儿?” 甄辛皱了皱眉头:“有时间吗,拼个桌?” 两人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对面坐下,张霈还没来得及问,甄辛就把手机屏幕贴到她跟前桌面上:“这个,是真的?” 张霈脸色本来就不怎么好看,这会儿更白了—— 手机屏幕上是他们校内的论坛,这会儿有个帖子被顶爆了:【大瓜!xx系xx专业xx班张姓女生亲口承认自己乱x,有录音】 她盯了这帖子好一会儿,没点开。 既然甄辛都知道是她,那说明里头的录音没做半点处理,听过张霈说话的学生、老师,可不止班上那几十个人。 张霈昏昏沉沉站起来,她忽然想扑到张泽的怀里去,就这么一块儿死了也行。 “是真的。”张霈低头看着甄辛,问:“还有事儿吗?” 事实上她压根没打算等他回答,转身就走,走的时候被椅子绊了一下,又撞了人。 “抱歉……” “哎,你,你这东西还没吃呢……?”甄辛立起来拉住她,又觉得不太好,收回手比划:“那什么…好歹先吃点东西……?” 他微微弯腰看她,她一直不肯抬头:“不管真的假的,胃总是不能挨饿的吧?” 张霈抬起头来,倒把甄辛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女生哭得这么厉害,明明看起来跟朵冷花似的。 “不觉得恶心吗?”张霈眼睛红了,她抬起头,泪珠成串地掉:“你都知道有这事儿了,就不觉得恶心吗?” 甄辛外套口袋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摁在她脸上,一时没说话。等张霈把眼泪鼻涕擦了,这男生才忽地一笑:“这不也没变成叁只眼吗?就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剩下的不还是跟别人一样?”- 首-发:[海棠搜书].asia (ωoо1⒏ υip) 肆拾肆 - 人在陷进惶恐的初端时,的确需要一些看起来像依靠的东西。但千万不要着急忙慌踩进去——因为遵照举不胜举的史实来看,来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的唐突关怀决计带有不纯目的。纯然的爱意珍贵,这意味着它绝不可能俯拾即是。 脑震荡的后遗症并不轻松,张霈情绪又剧烈波动,脑子钝钝蠢痛,走路好似踩在云端。 “……之前以为你有点不好相处,很多朋友想认识你,但都【望而却步】。”甄辛笑了笑,耸肩道:“再说还有徐淼——呃,之前一直以为你们是情侣。” “…我跟徐淼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啊哦——我懂,青梅竹马是不是?不过在漫画里,青梅竹马总是被天降抢走,哈哈~” 湖水被夜风吹得粼粼展波漾开,路灯倒影随着水波一晃一晃,像从天上降下几颗明星湿漉漉浸在水里,因此湖水也沾了点天上的仙气。 才下过雨,湖边石凳湿答答没法儿坐,两个人只得沿着湖边兜步子。 “徐淼他没来学校?” 甄辛诧异地看她一眼:“我还以为你们联系很密切。没有,他好久没来了。虽说这学期课程少了点,但这个逃课频率确实…他毕业证还要不要了?” 张霈拇指狠狠摁了摁太阳穴:“回头我找他聊聊。” 甄辛好奇地笑问:“这活儿你也干?也忒…操心了,这不该是他家里的事儿吗?” 张霈嗯一声没回话,对方识趣地转移话题:“那家伙确实孤僻……对,下个月我有个朋友酒吧开业,你有没有……” “所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张霈停下步子,家事和徐淼的事已经够她操心的了,她实在腾不出心力再应付别的事。 甄辛噎了一噎,抓了抓自己打理得很好的头发,有点尴尬道:“就是……想交个朋友…都是一个系的,一年半载的就毕业了,多个朋友多条路么。” 对于社交,张霈并不怎么热衷。 一是她本身并不是个在人群里如鱼得水的人;二来…她得承认,这么些年来,徐淼一直用各种方式阻止任何人进入她的【圈子】——这个【圈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啊……所以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一切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她整个儿地已经在乱///伦道路上越走越远,这实在不得不令人恼火。 张霈反问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丑闻主角来交朋友?” 甄辛点点头:“患难见真情。” 伸手不打笑脸人。实际上张霈在交际方面并不优越,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莫名蹦出来的企图交朋友的校友。 “咳,那这样,加个联系方式?”甄辛掏出手机来,似乎有点别扭:“我之前…就一直想认识你,但没机会嘛…这次正好在食堂碰到你了,就这么简单。” - 张霈手机早就没电了,逃过要联系方式这一劫。 她回宿舍时已经不早,宿舍里灯还黑着,两个室友都还没回来。 她把手机充上电去洗澡,回来之后发现有未接来电——是于程飞的。 于哥打电话来做什么?她正想给他回过去,屏幕一跳又接到个来电,这回是王逍遥的。 “逍遥姐?” “哦,霈霈,是我。那什么,上回喝完酒没事儿吧?我这思来想去不放心,刚把手头活儿干完。” “我没事的,你也少喝点酒。” 王逍遥那头噼里啪啦不知在敲键盘还是做什么,嗯啊应付着,终于扯进正题:“是这么回事儿,我们这边工作室最近有个xx地区岩层的主题摄影项目正招实习生,我看了下待遇还挺好,正好跟你专业也有点儿关联——不过这个组不是我带——你来不来?” 张霈心里一动:“多长时间?” “两个多月吧,你要是感兴趣我去跟负责人说。” 张霈垂下睫毛,脑子里一会儿是徐淼苍白的脸一会儿是爸憔悴的面容,最后轻轻说:“算了吧,逍遥姐,不合适。” 王逍遥倒没再多问实习的事儿,她问:“霈霈,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你声音听起来不大对。” “没事儿。” “没事儿?” “真没事儿。” “真的?” “真的,逍遥姐。”张霈拿指甲狠狠掐着桌沿。 王逍遥停下敲键盘的动作,皱了皱眉:“行吧。听老师说你这也才出院不久,记得好好休息。” “嗯。” “那回见?” “回见,逍遥姐。” 张霈挂了这通电话,闭了闭眼,又给于程飞打回去。 “呀,霈霈。”于程飞似乎总是心情不错:“在做什么呢?” “没干什么。于哥找我什么事?” “我?我猜到霈霈不开心,所以来慰问一下。”于程飞不知在什么地方,背景里有人群在低声齐唱说不清是什么语言的颂歌。 张霈鼻子一酸:“嗯。” 于程飞换了个手拿话筒,声音仍旧四平八稳:“大学生活么,总是会遇到挫折的……” 张霈截断他的话:“他们都知道了。” “嗯?” “我……有那种心思的事,学校的人都知道了。” “哇哦…”于程飞说:“这可真是…小泽要知道这事儿得疯了。” “你别告诉他!”张霈慌了:“我后悔了…”她在于程飞跟前永远跟小孩似的,说话不知不觉就带了哭腔:“我没想到会是这种感觉…我以为我会没事的……” 于程飞当然不会做添麻烦的事情,他扫落肩上积起的雪,声音隔着话筒也还仿佛带着暮时雪片的敦柔:“原来是这样。” “是……” “那要怎么办呢?”他一如既往地温和,张霈也一如既往地知道她从他这儿寻不到半点主意。除非他起了兴趣,否则永远都懒洋洋半阖着眼抱胳膊看戏。 “…藏起来。” “怎么个藏法?” “把感情,藏起来,说谎编造骗过去……然后恢复成之前那样子。” “这样……”于程飞兴致缺缺笑一声:“这样不正视自己的感情,也可以吗?” 电话里一下子静下来,于程飞耐心地等,过了好一会儿,那头才惶然喃喃道:“不知道……于哥…我不知道…现在好像怎么做都不对……” - “总之,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临近毕业这段时间是最辛苦的,会非常非常辛苦,别累垮了,好么?” 那头应了一声,道声再见挂断电话,于程飞眯起眼睛来。 他这边正下暴雪,他买叁明治被困在便利店门口了。 一片雪花正巧吹落在他眼皮上,冰凉的一点,很快被体温融化了。 “先生,外面风大,您可以进店来休息?”好心的店员敲敲玻璃,看着落地窗外那个亚裔青年。 青年没回头,却伸手捂了捂胸口。 “呀。”他自言自语道:“活不长了,于程飞。” - 肆拾伍 -事情的发展态势比想象中严重且迅速。 帖子被猛蹿的热度置顶整整一晚,不少人已经猜出大致的主人公是谁。也有好事者将帖子转载到年轻人聚集的公开社交网站,几小时内【xx大学女生承认乱x】的自媒体新闻在各大推送页面居高不下。 张霈没回宿舍,她在图书馆待了一宿,麻木地反复刷新校内网初始帖、在社交网站搜索关键字,看井喷式评论与众多【知情者】不断提供的“新瓜”。她的社交账号也被曝光了。很私人的账号,她并不常做更新。上一条贴文还是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那时张泽和她站在幼时玩耍的旧地,她敲出几个字:“物是人非”。现在粉丝量猛增,仅仅几个小时内就从个位数窜到了十几万——这个数字在她打开页面的时候还在不断上涨。 评论也在不断更新。 【不知廉耻。】 【同xx大学,求退学别给母校抹黑。】 【楼上过分了,人家谈自己的恋爱怎么叫给母校抹黑?】 【想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想的。】 【同校的说一嘴,她爸是大学老师,爸妈好像很久之前就离婚了,估计是家庭关系扭曲xd】 【就没人怀疑她弟有问题?这种事永远都是男的受益女的吃亏,说不准是被小吊子qj之后自我心理暗示。蝈蝻果然没一个好东西,集美们团结起来!#xx女大学生承认乱x##恋爱自由##女权主义##反金针菇蝈蝻#】 【挺楼上。】 【兄弟们笑料,楼上母拳出没。】 【woc现实骨科?谁有姐弟俩照片求私信,颜值高可以接受,颜值低就呵呵了。】 【蹲更新。】 【集美们有无类似推荐?】 【我有她之前的照片但没有她弟的,很模糊,从集体照里截出来的,要的留言我私发。】 【楼上虚空打拳?】 【楼主我要!】 【1】 【111】 【举手】 【1111111!!!】 【吃瓜归吃瓜,曝光人家隐私不太好吧。】 【笑死,键盘突然变成了佛珠,乱x不是她自己说的?说不准是在故意博眼球引流,可怜人家之前先看看自己叁千块工资。】 【叁千块工资震怒,叁千块不配吃瓜?】 【众所周知,互联网人均百万年薪。】 【现实禁断恋,我觉得姐姐很勇敢啊,不在乎别人眼光什么的。之前的我很自卑,吃完姐妹介绍的一款糖之后爆瘦30斤!现在和亲弟弟也是恋爱关系,主页有我们的合照!】 【看了姐妹照片,好可爱哦~祝你们幸福啦!互关嘛?】 【好的嘿嘿~】 【我也要互关!】 【卖药的滚。】 【#抵制蝈蝻##反婚主义##女性永远受到迫害#】 【#张x疑被亲弟弟强奸##斯德哥尔摩#卧槽姐妹们有新瓜!张某好像真是被qj之后才越来越讨厌男人了(裂开)】 【草,太恶心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散了吧姐妹们,跪舔男人的母驴罢了。】 【(裂开)楼上说人家自由恋爱的打脸没?】 【坐等反转。】 【笑死,能有什么反转?除非张x长出个几把跟她弟搞基——哦反正都媚男,一起变成蝻的火化算了。】 【此时此刻蝻人们不说话了。】 【母壬们为什么不说是张x勾引她弟?乱x的这头最起码长得好看,无能狂怒坦克只会敲键盘罢了。】 【在线蹲一个张x同款女菩萨。】 【女生就不要指责女生了吧。】 【建议楼上跟女性资本家共情。】 【笑死,金针菇小吊子会说话?】 【emmm几十万赞的帖子被删了?】 【????所以是背后有什么势力?】 【学校删的吧。】- 群魔乱舞。 盯屏幕时间太久,眼睛又干又疼。张霈闭了闭眼,眼皮干干地裹住酸涩眼球。 千夫所指,原来是这种滋味。 她翻开通讯录,从爆满的讯息中找到张泽的头像点进去,两个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天前,张泽落地之后报平安,并且要她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 她裹了裹衣服。图书馆里氤氲着书墨与咖啡混合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但令人奇异地心安。 坐久了手脚有点发凉发麻。 是有些抱怨的。 好像自从长大后,疲累、委屈、彷徨无助的时候他从来不在她身边——尽管他就是令她辗转难眠的源头。 而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即便他来到她身边也无济于事。 两个人悲哀的、渺小的私情在滔滔世情面前半点立不住脚——即使他能在此刻紧紧拥抱她,也不过是背着道德枷锁的两个可怜人互相取暖——他面对这些非议时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也会流泪,绝不坚不可摧。 他先前的极力避讳,无非是想温吞划开一处留有兄妹二人喘息的地方,而她尖锐地挑破遮羞布——就像挑破脓包,肮脏的恶陋的终于避无可避,兀然可悲地被曝在阳光下接受审阅。 她昏昏沉沉地想,自己也许是错的,从头错到尾。不但爱上不该爱的人,还空有一腔孤勇不计后果——然而现在连一腔孤勇都是假的、都是自以为是的。自己先前所持有的【无畏】,竟然建立在哥的隐忍、退却与对她沉默的保护之上。是了,当一个人立在【正常人】的范围之内,在普世道德所容许的限度内,无法想象被千夫所指时的浑然无助与绝望。 非主流的情感向来坎坷。 而他们的事情与性少数群体又截然不同,尽管都不在主流婚恋认知范围内,以当今的普适观点来看,后者却并不反道德,也不反伦理。而亲生兄妹相爱,是决然破坏公序良俗的——可是他们又碍着谁的利益了呢? 生出的孩子或许不健全,那么他们不生就是;没办法以正当婚姻的形式结合,那么他们不领那张塑胶混合物就是(再说他们本就是一家人,也根本用不着这些,血缘的牵绊远比证件更紧密)——可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没办法像普通情侣、甚至像性少数伴侣那样出现在众人跟前、阳光底下。 无法坦荡面对父亲。 她不敢想象爸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兢兢业业的教育工作者、满身儒气的知识分子,教育出来一对乱///伦的子女!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她这才意识到没有静音。条件反射仓皇抬头,邻桌女生奋斗通宵,此时果然皱起眉头来看向这里。张霈惴惴握着手机下楼,铃声不依不饶且耐心地震颤着。 直到走出图书馆大门,她才轻轻舒出一口气,眼眶一热摁了接听键:“哥。” “你在哪儿?”张泽的声音因为信号原因模模糊糊。 “在图书馆。” 她哥似乎松了口气,紧接着绷起声音来:“霈霈,别犯傻…” “我爱你!”张霈截断他的话,徒劳地呓语般重复道:“我爱你,哥…” “我知道,我知道。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张霈靠在外环式楼梯下,没有焦距地抬头看依旧灯火通明的校园:“没有。” “那就好。”张泽的声音一向有点飘,不适合端着架子作公众演讲,倒适合插科打诨胡吹逗哏,或者沉下来呢喃在耳边讲情话:“网上的事情不用管,现在先回去睡一觉,听着没?别犯傻,真的,别犯傻。天塌下来有哥给你顶着——话是这么说,你也别真老想着非得把天捅破了,我不是那意思,知道吗?以后咱们日子还长着,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 这几年他们聚少离多,见着面也都互相端着架子冷嘲冷讽的,现在两人互通了心意,又出了这档子事,张泽终于绷不住,咸话淡话絮絮说起来:“……先前那么说,说可能没有未来,那是给你做个心理准备,不是让你破罐儿破摔,怎么这么傻呢霈霈?一人在国内弄得周围七嘴八舌,你说我心不心疼?现在就一学生,踏踏实实学你的,我给你奔前程——当初往国外跑就是为的这个,我当年就想,万一呢,一万里头要有那么一丝可能咱俩能在一块儿,这也值了,即便成不了,这都给你当嫁妆——前提是你开开心心的,知不知道?别把这事儿往外捅,咱们是见不得光的,霈霈,咱们是见不得光的。但前路还是好的,还是有希望的,现在不是莽撞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我明白就行,嘴上跟别人怎么说,那是面上的事儿,现在是能在人群里待最要紧,明白吗?!” 张霈眼泪早就流干了,顶着酸酸的鼻子小声说:“明白了。” 两个人一时没说话,就当张霈以为他这回真生气了的时候,哥的声音再次从话筒里浸出来,隔着千山万水,隔着透不过的厚厚屏障,隔着指向不///伦感情的沸沸人声,带着说不尽道不清的罕见柔和:“你也瞧见了,这么点事,就闹成这样。” 张霈没说话。 张泽接着说:“再给你个机会,霈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要是难受,就尽早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我不想——” “张泽。”张霈上次直呼他大名还是她吻他的那个雪夜。 “我不后悔。” “我就是…”张霈眨了眨眼,一滴泪又吧嗒掉出来:“…就是突然想把一切都毁了……”她喃喃地说:“等到整个世界都毁完了塌完了,那时候还有人管咱们吗?” “那时候就没有了,但现在你除了自个儿,谁也毁不了啊。”张泽在那头苦笑一声:“大不了把我搭上,爸心脏病再一犯,仨人倒霉,顶天儿了。” 张霈被这话逗乐了,想笑一笑,却发现脸僵了。 “行了,回去休息,接下来我得闭关忙一阵子。这事处理好之后可别再犯傻,知道吗?” 电话两头都撂了,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张霈眼睛酸酸涩涩往天上看了看,天上什么都没有。 再拿起手机来却有些胆颤了,拖着昏沉的脑子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听她哥的——先睡一觉,睡醒再查这到底是谁捅出来的事儿。 她收拾好东西往宿舍走,打算再自虐式翻一翻那些帖子,走着走着却止了步子——删帖可能是张泽的手笔,突然冒出来的辟谣帖又是谁干的? 这帖子同样顺着热度高居不下,她点进去看,同样是匿名账号,措辞十分谨慎: 关于张x帖子事件的辟谣。 原帖热度太高确实有明哲保身的想法,但左思右想决定为张x说几句话。 利益相关,张x熟人,关系不错。 原帖中种种漏洞将在本帖一一指出。 (附原帖图)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x并没有亲生弟弟。据本人及其他熟人朋友所知,张x家里只有一个亲生哥哥,并且不常联系,在她父母离婚后跟随母亲那边。有一个收养的弟弟,今年还在上初中,出国同居之类实属无稽之谈。 第二,录音问题。这段录音是女生间开的玩笑,是对某本桥段的模仿。声音是张x不假,但内容纯属恶搞,可以理解为针对内容的即兴表演。 第叁,这段录音音质不好,极大可能性是偷录。偷录缘由是什么?发到网上的目的是什么?一个可能性,张x的优秀大家有目共睹,本学年某某奖项名额有限,很难不怀疑有人背地插刀。 第四,张x的恋爱问题属于个人隐私,不应被如此广泛地探讨。与她有过接触的师生应该了解她的人品,私心不希望她之后的生活被这场乌龙影响。 第五,不少【知情人士】趁机爆料关于张x的隐私,蹭热度也好,想抹黑张x也好,劝早日收手。迄今所谓爆料的【新瓜】同原帖一样真实性为零。校内论坛匿名很容易破解,建议诸位适可而止。 另外,网暴可耻,集体狂欢很蠢- 张霈飘飘忽忽走回宿舍楼,竟然看到甄辛坐在大厅里。 甄辛见着她一愣:“早上好…怎么从外面回来?” “在图书馆了。你……” “啊,外面太冷,又没你联系方式,宿管阿姨通融通融让我在里面等。”甄辛将手里早餐拎到她面前:“喏,趁热吃。” 张霈一时没接,甄辛有点尴尬地收回手:“该不会已经吃过了吧?抱歉,我这人就是…好像每次交新朋友都会吓着人家。” “没关系,谢谢。”张霈接过纸袋,小笼包还热着,温度隔着袋子传到她手上:“但这样容易被人误会,还是适当避嫌比较好。” “嗯……”甄辛有点心不在焉,转问道:“那个…那帖子被传挺疯的,本来以为你会缩在宿舍里不出来,所以想来看看。现在见你没事就好了。” 甄辛长相很讨喜,是好看但不会令人产生距离感的那一挂。那双眼很和善,这时候轻轻柔柔看过来,很难不令人心里一暖。 “快回去休息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张霈道了谢,走出两步又回过头问:“那个…辟谣那帖子是你写的?” “嗯?什么辟谣?” “没什么。” 甄辛看着张霈的身影走进电梯,叹了口气,转头身去宿管小窗口前道谢。宿管笑问:“见着女朋友啦?” “嗯,见着了,得好好儿谢谢您,不然她这抑郁症真得让人担心。” “哎呦,可是够辛苦的,年纪轻轻的…” “总之谢谢您了,下回要再有这种情况,还得劳烦您通融通融。”他弯起眼睛笑一笑,宿管看这痴情的年轻人真是可怜又可爱。 “好说嘛,在大厅里人来人往没关系,别再往里走就成。” “谢谢您。” 甄辛走出女寝楼门,正巧撞见小雨背着书包回来。 “早?” “早。” “去哪儿了?” 小雨看他一眼:“出去了。” “哦。”甄辛笑一笑:“张霈刚回宿舍,你们看起来都很忙。” 小雨提了提书包没再说话,进宿舍楼了- 首-发:yuwangshe.uk (woo16.) 肆拾陆 -泡泡先前没有名字,名字都是人类起的,野猫跟流浪猫不需要名字。 泡泡一窝兄弟四个,它记不清弟兄们都是什么花色了,那时候他还没睁眼。弟兄们没活几天就死了,一场暴雨下来城市里排水不利,整条街道跟条河似的,更不要提它们待的灌木丛了。妈急着把它往高处叼,脖领子那块皮被牙咬着晃晃悠悠,它吱呀吱呀地叫,等它妈把它往个什么地方一扔,说:“别嚎了,待会儿野狗听见声儿来把你吃了。我去把你弟兄们也叼来,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 结果妈自己回来了,一遍一遍舔它,给它喂奶。 当时泡泡还不懂,它还在为自己能独享母乳而喜悦。过了几天当妈出去觅食的时候,它猛然发现没人跟自己挤在一块儿睡觉或者摔跤了。到底还是小,妈的嘱咐半点不放在心上,意识到自己孤身一猫就又扯着嗓子吱呀吱呀叫,这一叫,就真把野狗招来了。 是野狗,泡泡还没睁眼,但泡泡闻得见。野猫野狗身上的味儿跟家养的不一样。男人跟女人身上的味儿也不一样。 还是条上了年纪的狗。 野狗呼哧呼哧凑近了,淌着哈喇子闻猫崽儿。 泡泡浑身乳毛都炸起来,抖着嗓子喵喵叫。 “小玩意儿。”野狗哼哧一声:“吓得那样,我又不吃你。” 泡泡哈着气缩到一堆烂木头后边去,那野狗倒是蹲在前头不走了:“你妈呢?” “你干嘛骂人呢?” “我问你妈上哪儿去了。一个猫崽子在这,活不长的。” “我妈找吃的去了。” “哦。”野狗打了个哈欠:“你弟兄们呢?猫崽子都是一窝一窝生的。” “不知道,下完大雨就没了,我妈说去叼,但没叼回来。” “你不问问?” “我一问她就咬我。” “哦,那应该是被水冲走了,淹死了。” “什么叫淹死了?” “就是死了。不会动也不会叫,臭烘烘的,变成肉了。” “能吃吗?” “你要是饿,那就能吃。但猫肉不好吃,就吃过一次,比剩饭还酸。” 泡泡又哈着气。 “嗨!我又不吃你。” “我妈说野狗会吃猫。” “有的吃,但我不吃。我之前跟主人住在一块,他教过我不能吃。后来是饿急了,吃过一次死猫。” “跟着人类住,怎么还会饿?听妈说被绳子拴着都不会饿。” “那是后来的事,我跟主人一家走丢了,找不着他们了。之前住在一块的时候怎么会饿。” “跟着人类住好吗?” “当然好,就是他们太笨。” “为什么?” “他们的崽子还没断奶的时候可不会跟咱们似的说话,也不会呲牙哈气,见谁都伸着手要抱抱——人类没咱们这种尖爪子,你知道吧?” “没有吗?” “没有。也没有尖牙,所以整天都得提心吊胆守着他。” “那后来是怎么走丢的?” “他们搬家的时候忘记把我放到车上去了,汽车速度很快,嗖一下就没了,我追不上。但主人记性一向不太好,我就慢慢等他想起这回事来,每天找点吃的在附近等——房子有陌生人搬进来住了,但我不敢跑太远。主人一家可蠢啦,跑太远,他们可能找不着你。” “嗯……”泡泡天生有猫的想法:“我觉得你是被抛弃了。” “哈哈哈,你们猫总是这么想。我告诉你,不会的。主人是没那么坏心眼的。” 泡泡还要说什么,就听见耳边有大猫喉咙里呜呜地示警声。 “滚远点,野狗!” “猫妈妈,我可不是野狗,你看我脖子里还挂着项圈呢。” “那就是被抛弃的流浪狗——滚远点,别碰我的孩子!流浪狗没一个好东西!” “嗨,我走,我走。小家伙,咱们下次再聊。” 流浪的老狗跑远了,它妈过来给它喂奶。 它两只前爪习惯性抓来抓去,问妈:“妈,你怎么这么恨狗?” “我的后腿就是被它们咬断的。”妈说:“见着流浪狗离远点儿,准没错。” 泡泡当时已经模模糊糊睁眼了,它知道妈是有点瘸腿的。 后来妈连着好几天没回来,它饿得浑身都没劲儿了。 老狗又经过这儿,问:“你妈还没回来?” “没有。”泡泡有气无力地说:“好几天了。” 老狗伸着脖子叫,过了一会儿来了另一只母狗,也老了。老狗问母狗:“你嗓子尖,问问附近的弟兄们有没有看到狸花猫的尸体。” 母狗点点头,伸着脖子长长嚎一声,远近的狗都叫起来。 两只狗竖着耳朵听,母狗耷拉下耳朵来,说:“好几只,都被收走了。最近城里正清理流浪猫狗,咱们也得小心点。” 老狗对泡泡说:“唉,小玩意儿,你妈也变成一堆肉啦。” 泡泡饿得没力气了。 天又轰隆隆地要下雨,老狗问:“你想不想被人类捡走?要是想,就喵一声,我把你叼到路边去,你大声叫唤,要是有好心人会把你带走的。” “要是没好心人呢?” “那你也就变成臭烘烘的肉。” 泡泡饿得直打飘,它喵了一声,老狗把它叼到路边灌木丛里去。 “大声叫!”老狗说:“我看见不少小猫是被这么带走的。” 泡泡喵喵地叫,雨哗啦一下子就下起来,它的毛本来就没长全,这会儿又冷又湿贴在身上,全身都打哆嗦。它的眼睁不开了。 这就是快死了吧? 就在它以为自己快死了的时候,脑袋顶上的灌木丛被拨开,一双黑漆漆的眼看过来,它打了个哆嗦- 它这应该算是有主人了。 泡泡蜷在猫垫上晒太阳,老狗说得对,碰见好人就不会担心吃不饱肚子。 但它这个主人有点不一样。 猫能闻出一些东西来。城市里什么味儿都有,在外头流窜的活物无非是流浪猫狗、鸟,还有不常见的跑出来的或者被遗弃的其他宠物,兔子蛇什么的。但最多的还是人。 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猫都能闻得出来。 但主人身上的味儿是它从来(以后也)没有闻到过的。直觉地令猫有点不高兴,当人发脾气的时候身上往往会散发类似的味道。可是主人从来没发过脾气,他甚至没有什么情绪。 哦!是有的,不过得身边有另一个主人才行。 泡泡的名字就是叫霈霈的女人起的,所以她应该也算它的主人吧?她身上的气味就让人安心多了。 “…你该多出去走走。”女主人说:“老在屋里闷着,心情也会差。” “不会。”主人微微笑着,手指来逗泡泡:“有泡泡陪着我。” 女主人叹口气,主人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你偶尔来看看,就已经很好了。” 泡泡炸起毛来,照理说,动物做出这种亲昵的行为是想要交配。 可是泡泡闻到了令猫非常不快的味道,这绝对不是荷尔蒙。它在妈对野狗威吓时就曾经闻到过类似的气味——它知道妈是真的会跟野狗以命相博的。 那么现在,两位主人是谁想咬死谁呢? 泡泡炸着毛跑远了- 其实泡泡还是挺喜欢两位主人的。 女主人不在这里住,主人跟它住在这里,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给它吃的喝的玩的,还允许它在床上乱跑。有时候他整天呆在家里不出门,连饭都不吃,就只呆呆地在沙发上或者什么地方坐着,眼睛里空荡荡的,黑得吓人。 这时候泡泡拍他一爪子,他就会回神,然后轻轻抱起它问:“你也想她了吗?” 泡泡才不想,泡泡谁都不在乎。 屋里总是弥漫着淡淡血味儿——这么淡的味道人类肯定闻不出来,老狗说得对,人类确实蠢——但泡泡能闻到。 它知道血是从哪里来的:主人的双手总是免不了伤,他有时候会细致地顺着手掌纹理拿刀尖细细划过,这个时候血腥味会更重。这样一定会疼,泡泡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么干。 卫生间里也会有血味儿。 每隔一段时间,主人浑身上下都会有淡淡的血味儿——平常这种血味儿只会留在手上。有一次它在屋里撒欢,撞倒了卫生间的纸篓,里头有那种卷起来的棉布一样的东西,上头就带着血。 哦呦,人类可真是麻烦。 但这个人类、这个主人,算不上讨厌,毕竟他没饿着它。 当猫要知足- 家里很少来人,多数时间是主人一个人,有时候女主人会来,除此之外,只来过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先说这个女人。 这女人给泡泡的印象太深刻了,门儿一开就弥漫着刺鼻的香水味,害得泡泡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女人看见泡泡,笑了一笑:“还养了猫?越来越像个人了。” 主人给她倒了水,语气没波没折的:“您应当提前说一声。” 女人又笑一笑:“只是来看一看,不碍什么大事——最近怎么样?” “很好。” “脸色这么差,可算不得很好。”女人说:“要知道,智力水平超群,并不意味他就能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女人的目光在主人缠着绷带的手上略停一停,抬眼道:“还有,你得记着当年我据理力争将你从那个地方带出来、允许你拥有国籍、并且能接受正常孩子该有的教育,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 “莱切帕尔女士对此可是颇有微词,听说她在你中学时期找过你?” “是的,母亲找过我。” “对你动了刑?” “是。” “那时候我太忙,你联系我时我还有点惊讶。”女人喝了口水,问道:“那时候看护你的人是谁?” “…是母亲。” “我知道,是哪个母亲?” “莱切帕尔母亲的贴身仆人。” “听说她常打骂你。” “是,她认为……孪生兄弟的死因在我。” 那女人笑起来:“一群蠢货,无非是图个心里慰藉。” 主人并不说话,他只略微低头盯着杯沿。 两个人聊了一些泡泡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话,然后女人立起身来跟他道别。 主人说:“您肯屈尊来看我,我已经受宠若惊了。” 女人背对着他,又笑起来:“照法律,我是你名义上的姑姑,应该的。”- 来拜访的男人,说起来奇怪,他身上有跟女主人类似的味道。可能是她的亲戚,泡泡能闻到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他们聊了些什么,泡泡没听见,也并不关心,它当时一门儿心思去抓沙发上坠着的流苏。 最后那男人站起来,说了句:“这样对你和她都好。” 然后拍拍主人的肩,主人并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送客的意思。 直到那男人走到玄关,主人才冒出一句:“你这样做,她如果知道,绝不会心安理得。” 那男人侧过脸,露出一个压根儿没半点笑意的笑容:“你不会让她知道的。徐淼,每个人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不适合跟霈霈在一起,这是客观事实;你永远没办法跟她在一起,这也是客观事实。偏偏你总是心怀侥幸,认为能拉着她往下坠——现在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主人问:“往下坠?我只是爱她。” “然后劝她跟你一块儿死,或者两个人去无国界小岛自生自灭?” 主人嚯地站起身来。 泡泡耳朵贴下去,屋里气氛瞬间沉下来,它知道这种情况往往一点就炸。 男人哼一声:“别激动,我绝不会纵容她这么做。如果有必要,我能拿根绳儿把她拴起来——徐小同学,你想象不到我为霈霈能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做出什么,所以良言相劝——你多么倒霉、多么可怜被造出来,那是你的事,跟霈霈没半点儿关系。也别总是一口一个爱,你——” 主人的脸色惨白,泡泡觉得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你对她只是……” “够了!”主人浑身颤抖得厉害,他语无伦次地:“我不能没有她、我……” 门开了又关上,屋里只剩主人一个人了- 人类虽然蠢,但是善变。 它之前以为主人是个好人,后来再看——唉,搞不清楚了。 因为它好像被主人抛弃了。 它想起街上的流浪猫流浪狗,太可怕了,它不要变成流浪狗的肉。 从那天起就有点不对劲,那天还是下着雨——这么说来它每次提起主人都是在下雨。 主人开门之后就倒在地上蜷着身子,泡泡拱着身子把门关上,舔他湿淋淋的脸。 哎呦,哎呦,浑身都湿透了,明明带着伞,怎么这么可怜?它又闻到有血味儿,而且很新鲜。是哪里的伤口裂开了吗?它扒拉开主人的手,手心里有两枚小小的东西扎进肉里去。这玩意是叫耳钉?银色的,小小的,直直扎在他的掌心。 你不疼吗?! 主人好像睡着了,泡泡在他耳边喵喵叫着,浑身湿淋淋的多难受呀,猫最讨厌水了! 它咬主人的耳朵,主人终于睁开眼。 他在说什么呢,声音那么小?泡泡把耳朵凑过去,他在说:“…我走丢了。”- 好在主人没有一直发疯,他最后还是洗了澡,换上干净的睡衣——它蛮喜欢这件睡衣的,白色的裙摆很长很好玩,它喜欢抓着裙摆荡秋千。 但有时候——比如现在——它是没有机会做这些的,因为主人会把自己关在屋里。 唉……年轻动物总是精力旺盛,人类更是如此——他们甚至都不能随心所欲地交///配。真可怜。 主人怎么发泄自己的欲望,它一只猫不太懂,但人类发///情的味道它还是熟悉的。男人,女人,发///情的味道。 人类都是会这样吗? 泡泡听着模糊的呻///吟声和断断续续的“霈霈”——那是女主人的名字。原来叫女人的名字就会有女人发///情的味道?真奇怪。 从那天之后,主人几乎每天都在做这种事。他狂热地执行着这件事,嘴里不断重复着破碎的“我爱你”- 然后他就被主人丢掉了。 准确说,是和这间房子一起被丢掉了。 因为他再也不回来了。 临走之前,他给女主人打了电话,他说:“泡泡能不能拜托你照顾?或者你的朋友,我没办法把它带走。” “我?我去…寻找爱。” “别担心,是一个国际公益组织。” “不是因为这个…对不起,那天说了重话。但是,霈霈,和亲生兄长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那就这样,你找个时间过来吧。” 然后女主人来把它带走了。 这次主人没哭也没割伤自己,表现不错,但他不要它了。他是打算放弃现在的生活了- “思诚,这猫咱不能养在家里,爸对猫毛过敏。” 耳朵上戴着不知什么玩意儿、眼睛里放光的男孩微微失落地“啊”一声,问:“那,它怎么办呢?” “已经联系了逍遥姐,她那边房东同意养,以后我们过去看也方便。” “哈哈,那也不错。” 所以此时此刻泡泡窝在一个女人的怀里,这女人嗓门儿挺大,说话很令猫不爽:“哟,橘的,那过几年不就变成猪啦?”- 之后的事情可就别提啦,泡泡只是一只猫咪,脑袋瓜里可装不下太多东西- 首-发:[海棠搜书].de (ωoо1⒏ υip) 肆拾柒 -首-发:[海棠搜书].nl (ωoо1⒏ υip) 【谣言事件】并没有过度发酵,最起码没有破圈。 事实上,围观人群里嘲讽叫好声最高的那波人,也压根不在乎真相是什么样。 管你是乱x还是真爱,管你到底有没有这个亲弟弟,管你张霈是什么牛鬼蛇神,我只需吐露我此时此刻的不快,我只要针对屏幕上这几个像素块、发泄我根据本能做出的情绪反应,这就再好不过了——生活已经很苦很累了,难道我还要去追求【真相】?难道我还要去为所谓道德和体面,斟酌着遣词造句?别傻了,网络上我戴好面具,所以我尽可以道德败坏、跟风狂欢,这是言论自由,这是 至于这件事后续如何,管他呢?每天有这么多的碎片爆点新闻,谁会去追踪一个猎奇事件的后续呢? “这件事产生的不良影响,对我们学校的形象造成了一定破坏。张霈,你是优秀的学生代表,一言一行都应该以更加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玩笑话,玩笑话是可以乱开的么?”辅导员锁着眉头,人伦道德都能拿来开玩笑,现在的孩子简直无法无天了!“我替你把这件事尽量压到我这里,否则由系里出面,我说的话就不作数了。”辅导员有点年纪,自己的孩子都快高中毕业了:“当然,这件事情不会影响你评奖评优,也不会留档,但该有的态度要有。下周之前你交五千字检查上来,端正你的态度!课余时间多读名着,提升自己的道德修养,少看一些道德败坏的言情,这东西腐蚀女孩的大脑,你看有几个成功女性是看言情看出来的?” 张霈立着听辅导员训话,垂着睫毛,手垂在身侧,拇指一下一下碾磨食指关节。 已经听一个多小时的训话了,同办公室的老师抿着茶水竖耳朵听,谁会对送上门来的八卦不闻不问? 辅导员八成训累了,末了一挥手:“回去吧。你是个好学生,不要在这种小事上犯傻。” 张霈却没立即就走,她轻轻问道:“请问匿名账号怎么处置?” “嗯?”辅导员愣了。 “诽谤之类暂且不提,在宿舍的私人对话被录下来大肆传播——当然报警的话,警察不大会管,所以我想知道学校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怎么处理?”辅导员再次皱起眉头:“这是破坏同学间团结友爱的行为,学校当然会管——校内论坛已经发表公告、禁止匿名了。再者,空穴无来风,你要是不说,别人自然也就不会录下来,还有不到一年就毕业,这个时候准备自己的前途最要紧——我看考研意向表中没你的名字?你父亲也是高校教师,这件事你跟你父亲谈过没有?” “谈过了。” “自己考虑好就好。还有,跟周围人搞好关系,太个性、太孤僻,以后进了社会是要吃亏的。”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张霈出了办公室带上门,一抬头就看见甄辛靠在门口等。 “还好吗?”甄辛将手里东西递过来:“奶茶,热的。” “谢谢。”张霈确实需要一些热的东西,她的手太凉了。 “你今天没课?” “本来有个模拟勘测不过不怎么重要,听说你被老太太训了就来看看。” 张霈嘴角翘一下:“有心了。” “小事。”甄辛问:“待会儿有空么,去家新店试试?” “不了,要写检讨。” 甄辛噗哧笑了:“这么认真啊。” 张霈看了看手机,徐淼已经四天没回她消息了,这不能不令她担心。 “你回宿舍?” 张霈点点头。 “正好顺路,我送你过去。” 认识甄辛的人不少,招呼一路打过去,张霈到楼下了。 “下月来捧个场嘛,都是朋友。”甄辛不忘劝道:“人多更热闹。” “看情况吧。” “哦对,说起来那位朋友跟徐淼关系不错,真的不见见?” “……到时候再说。” 甄辛耸耸肩:“好吧。” 张霈回宿舍收拾东西,这周她没课了,准备回家去。爸说明天带思诚去给李阿姨扫墓,说起来得催爸早点去做个检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有没有大问题,还有哥… 想到张泽,她心里弥漫起一股苦涩的雾气,甚至还有恐惧。她太懦弱,所以她和张泽的感情是得被谎言盖着的。并且,他太独断,尽管两个人已经互通心意,尽管两个人已经看起来站在一根绳上,可她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扇单向玻璃:张泽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可她却全然不知张泽那头是什么模样。 这可真是…… 张霈背好包正要走,宿舍门一动,苗苗进来了。 这周她们寝室好像特别忙,叁位舍友几乎没打过照面。 苗苗拎着水果回来,见她都背好东西了:“现在就走啊?” “嗯。” “哦,那路上小心点。” “嗯。” 张霈心里想着事,没在意对方的神情- 甄辛看着张霈进了宿舍楼,沉下嘴角往回走,没走出两步手机上叮咚来了条消息,是张霈的转账,留言:谢谢奶茶。 他挑挑眉,收了手机继续走,迎面走过几个女生,其中一个娇声娇气地叫道:“学长!你怎么在这里呀?” 甄辛温和地笑起来:“有个朋友心情不太好,我送她回来。” 学妹咯咯地笑起来:“学长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呀?” 剩下的几个女生也挤成一团暗暗笑着,胆子大的抬头看他一眼,这位学长在他们新生里可是很出名的。 “没有呀。”甄辛摸摸她的头:“你们舞蹈社是不是下周有活动?” “是啊,学长你来不来?我给你留票!” “好呀,我会去看你的。” 和颜值高名气大的学长这样亲昵的互动,还是在一群同性友人面前,学妹的心简直像只气球飘飘悠悠地飞起来了!对于一些人来讲,得到异性的爱戴,就更能得到同性的尊重,因此她更娇蛮地抬起头,佯装生气道:“谁要你看呀!”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走了,甄辛手机一直在震动,他有点不耐烦,皱了皱眉最终接起来道:“什么事?” “我没空,钱不够就向孙助理要。” “陪你?”甄辛笑起来:“搞清楚一点,上床这件事双方自愿,孩子也是你自愿打掉的。你我已经分手,给你点分手费是情分,分道扬镳是本分,想拿这件事牵住我?” “对,当时无x内///射也是你亲口同意的吧?录像可都还在呢,你想去找谁做公证?” “你这个人一向感情用事,没有半点理智,我不想跟你多聊。现在乖乖挂掉电话,以后或许还有见面机会;再无理取闹,我们就彻底结束了。” 有个电话插进来,甄辛道:“就这样吧。” 他紧接着接起这个电话:“有事?” “操,别提了,之前上的一个搞出了人命,现在天天缠,烦得很。” 他边说边往校门外走:“少几把废话,这种水平女的玩玩就算了,结婚?我爸妈还不把我打死。啊,你说乱x的这个?”甄辛啧声笑起来:“好像是个乌龙,不是乱x。当初还以为能搞点刺激,没想到…不过单看接触,难度也挺高的,下个月豪哥酒吧开业,我把她带去,争取一次上垒。” “哈哈…算不上冷美人,但确实不好搞。不过也有突破口嘛……她跟那娘炮好了十几年——去你妈的,他俩上没上过床我怎么会知道……反正这女的心软。这叫什么……母爱泛滥,对,哈哈哈哈操,圣母这词儿好。到时候装个可怜,外表光鲜实际缺爱的人设挺吃香。” “真几把俗,光上床有什么意思?外围女一抓一大把。就是这种不拜金不看脸的才有意思啊,你想想,等她爱上你,再一脚踢了,看她巴巴地跟只小狗儿似的等你…感情可比身子好玩多了。”- 屋门被敲了两声,思诚的声音隔着门:“霈霈姐,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张霈正在整理资料,桌上床上地上铺得全是,李思诚一开门吓了一跳:“霈霈姐你在忙啊?” “不忙,”张霈把靠门的那几本书拿起来,让他有个落脚的地方,问道:“怎么啦?” 李思诚左右看看,最后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神情认真道:“我想问问女生喜欢什么礼物。” 张霈刚往床边一坐,愣了一愣:“这就谈恋爱了?” 李思诚故作镇定的脸腾地红了:“不不不不!就是…她送我了这个,实在不知道该回赠什么,网上说的也都不太好……”说着勾起脖子上的吊坠给张霈看,张霈看了看,是寺庙里常见的游客纪念品,不过很妙的一点是石头背面歪歪扭扭刻了“思诚”两个字,跟石头绑在一起的还有个一节小指大的玻璃瓶,里头装着红色液体。 “这是什么?” 思诚挠了挠头:“不知道…总感觉很贵,所以来问问霈霈姐。” 张霈有个不太好的预想:“我能打开看看吗?” “嗯,没关系。”思诚摘下来递给张霈,张霈顺手把台灯打开,想起抽屉里还剩半打血斑确认试剂条。 李思诚好奇地看着,霈霈姐真是太神奇了,她怎么什么都有? “霈霈姐,这个是做什么的?” “辨认这个是不是人血。” 思诚瞪大了眼:“我还以为是朱砂水…她不会……” 张霈叹口气:“你知道最近有个网红玩意儿很流行吗?血吊坠,给男友挡灾的。要女孩亲手扎破手指滴到这个小瓶儿里……” “看。”张霈拿试纸和标识条比对,百分百人血。 “先别想回赠什么礼物了,劝劝那女孩别犯傻,这东西一般都是网购的,商家可不会给她准备酒精碘伏。” 李思诚腾地站起来,他皱着眉头说:“我马上给她打电话。”- 王研晨正蒙在被子里用手机偷偷看,冷不防有个电话打进来,她忘了静音,心惊肉跳挂断了。 爸的呼噜暂停一两秒,随后继续呼噜着,王研晨舒了口气,蹑手蹑脚躲到屋外去给李思诚回电话。 等待接通的时间里,她感到一种飘飘然的幸福,好像她正在背着大人跟李思诚谈恋爱一样。 电话接通了。 “喂,李思诚,你有什么事?” 李思诚的声音却不像平日一样温和,他硬邦邦地问:“王研晨,你送我的吊坠瓶子里,装的是你的血吗?” 王研晨心里咚地一声,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给自己打电话来吗? 她在黑夜里脸红了,一边划着手挥开蚊子,一边呐咛道:“你都知道了…” “你傻不傻啊?!”李思诚崩了,居然真是这么回事儿:“你拿什么扎的手?送的针?还每个手指都扎了?怎么处理针孔的?……你现在身边有酒精碘伏没有?没有?都没有?没有就敢用针——这么说针头也没消毒?” 王研晨本来以为能换来跟李思诚的心心相印,没想到他这么不解风情,她委屈极了:“你就不感动吗!人家别的女生送男孩子这个都很感动的,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疼吗?” 李思诚不太能理解她的脑回路:“这么做不卫生,没有人会被不卫生的行为感动吧?滥用医疗器械为什么要感……” 那头怒气冲冲啪地挂了电话,李思诚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忙音,他迷茫地回过头问张霈:“她生气了?” “可能是。” “那她到底消毒没有啊?”李思诚在屋里转了两圈:“还是再打电话问问……” “思诚。”张霈问:“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这可把思诚问住了,他脸红了,他哪儿知道什么叫喜欢呢。 李思诚泄了气的娃娃似的跟张霈并排坐在床边,挠着侧脸蚊声呐呐:“喜…喜欢吧……她是个好人,转学前在班上只有她肯跟我说话……”他脑海里闪过女孩的脸浸在阳光里的画面:“她一直挺好的,总是很开朗,笑起来也很好看……她刚刚还说喜欢我…” 李思诚慢慢低下头,耳根都红了:“这算是…恋爱吗?”- 【七夕番外】平淡的七夕节 时间线在张霈初叁、张泽高二,父母离婚前夕 - 七夕节,中华民族传统爱情节日,各大商家紧锣密鼓搞促销,张霈眼巴巴看着广告里某品牌七夕限定冰激凌咽口水。 她有零花钱,但这是暑假。 暑假就意味着她跟她哥都待在家里——换而言之,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她哥眼皮子底下。她曾经斗起狗胆偷偷摸摸去吃冰,还特意消化半天才进家门,谁知道张泽那鼻子比狗还灵。她故作镇定打他跟前一过,她哥就踹她屁股:“张霈,胆儿肥了?” 当晚胃疼得打滚就不必再提了,张霈又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现下瞟一眼正低头看手机的魔王老哥,清清嗓子做作咳嗽两声。张泽皱一皱眉,把空调温度调高了。 “哥,这两天挺热啊。” “嗯。”张泽头都不抬:“不行,别想。” “哥你最好了......”张霈一歪身子搂他胳膊:“就一点儿,绝对就吃一点儿!这个牌子从没出过芒果味儿的,这可是七夕限定啊!过这村儿没这店了!” 张泽一嘶牙把她推开:“七夕节跟你有什么关系?人家那给情侣吃的。” “那咱俩吃。”张霈面上理直气壮地,心里却隐隐忐忑——他会是什么反应? 张泽一眯眼睛笑了:“咱俩?” 张霈点点头:“对,就...咱俩。” 张泽咔嚓一捏拳头:“你刚才说什么?没听清。” 张霈爪子缩回去了:“没什么没什么,对了爸说......”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想起昨天哥和爸好像吵架来着。 其实不能叫吵架,应该说是张泽单方面挨训。爸是不爱发脾气的一个人,昨儿却真生气了。 当时张霈正在睡午觉,书房里桌子啪地一响把她吵醒了。 她吓一跳,差点儿以为家里进了贼,走到书房那儿却见门虚掩着,张泽立在书桌前,少见地不再吊儿郎当;爸从来没发过脾气,现在却绷着脸,眼里显而易见有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这会儿又气得一拍桌子:“你到底整天在想什么?!好好的天赋,全部浪费掉!走信奥对你来说是很轻松的一条路,你说不喜欢;有资质考一考x科院少年班,也由着性子不去;现在连法语都想放弃了?要按孩子的兴趣方向培养他、要综合培养他,可是你的兴趣爱好到底是什么?有一些天赋,不代表你就是天才、就可以毫不努力、刚愎自用了!你这个学习态度——包括对你以后人生的态度,可以说是毫不负责!期末考试理综为什么交白卷?为什么在数学试卷写自造的公式?老师们倒是护着你,可是我告诉你,年轻时的天赋和资质,会在过度自负中消耗掉!” 张泽背对门,因此张霈看不清他正脸,但她直觉她哥脸上现在没什么表情。 张霈想不通,他干嘛......干嘛交白卷啊? 张泽性格坏,爱欺负人,但他不混。 从小到大她跟她哥几乎就是别人家里的孩子,小区街坊,但凡家里有差不多年纪孩子的,哪个不是拿张老师家里这对兄妹当暗暗较劲的对象?可气就可气在当哥的吊儿郎当整日介在外头搞破坏,成绩还跟枝头红枣似的掉不下来;当妹妹的看着文文静静不言不语(她小时候在外人面前也是拘谨的),可各科分数、各项表现也唬人得很! 且说也不知道张老师怎么教育的孩子,张泽在外面高调行事,回家里就规规矩矩收爪子磨牙,没跟家长顶过半句嘴。这么一来别人家可不就更气了。小胖他妈拿衣架追小胖追出半条街,尖嗓子喊:“混蛋玩意儿,跟你爹一个德行!在外头打架闯祸,回来就窝里横!你看看人家张泽!” 人家张泽在哪儿呢?人家张泽叼半个苹果靠阳台上呲牙看戏,生怕妹妹看不见还特地把她往上提拉。 所以,哥现在为什么非要跟爸对着干呢? 也不对,爸也没怎么盯过他们学习,她跟她哥一直是散养状态。也就她一上初中,妈妈意识到:哦,是不是该让大的辅导辅导小的了?张泽这才施恩似的往她书桌上挤一挤,并且不小心把她少女怀春的心思挤出来了。 咳,先不说这个。他现在是在跟谁较劲呢?青春期?叛逆?不能吧。 她哥表面懒懒散散,真到事儿上还是正经的——这一点她确信无疑。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 “爸说什么?” 她哥一冒声把她拉回神,张霈哆嗦一下:“哦哦,要说什么呢,我忘了...” 张泽哼笑一声:“笨。” 张霈在刚刚剧烈的思想斗争中做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她得专心致志好好学习了。 张泽聪明,但如果跟爸训他时说的一样的话,这么下去他迟早完蛋。那等他们长大可怎么办呢?她爸就一穷教书的,有点积蓄还全捐了;她妈倒是挣钱多,可......自从知道妈妈出轨的事儿,她就十分不想伸手管妈要钱。如果她再不努力,等爸妈老了,难不成靠退休金养着她哥? 太惨了,太惨了,还是让她来吧,谁让他们是一家人呢? 张泽嘴里咸话淡话没个着调儿的时候,可有一点他没说错:张霈不大的脑袋瓜里头跟装着联合国似的。就在她脑子里演绎以后如何含辛茹苦工作养她那不成器的亲哥的时候,她哥手里握着的手机响了。 张泽立即立起来接,并且往阳台那边遛跶;张霈盯着电视瞧,但耳朵早就支棱起来了——是女的!!! 什么情况?他有女朋友了? 这种可能性立刻令张霈心里酸酸的——可是她也说不上什么。 十七八的男孩荷尔蒙正旺,她哥又招异性喜欢,找个女朋友简直太天经地义了。 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她怎么从来没发现呢? 退一步讲,可能还不是男女朋友,正处于暧昧期也说不定。 张霈要是只小狗,现在耳朵一定耷拉下去了。唉......要真是这么回事儿,她真得躲屋里去哭一场......反正给人家谈恋爱搞破坏这事儿她干不出来,自己又是他亲妹...想到这儿,张霈没来由地缩了缩身子——这个心思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知道,这种想法是错的,是半点见不得人的。 张泽隔着阳台栏杆冲下头挥了挥手——他在跟谁打招呼?难不成......那个女生现在就在楼下么? 这个可怕的想法刚冒头,张泽就撂了电话,边往门口走边说:“我出去一趟。” 张霈抱着腿缩在沙发上“啊”一声,问:“什......什么时候回来?” 张泽难得笑一笑:“几分钟,马上。” 去吧! 滚吧! 玩儿蛋去吧! 张霈心里想,看这副德行,那眼睛笑得跟冒桃花似的,就去见一面至于吗? ...... 但是哥笑起来真好看啊。 张泽拉门关门走了。张霈一骨碌从沙发上蹦下来,光着脚丫往阳台上跑,她想看看那女生长什么样儿。这个想法挺自虐的,但她就是这么做了。 她扒头往下一看,楼底下停着辆摩托,后座镶一超大个儿后箱。有个女生戴墨镜靠着摩托,头盔在身子一侧抱着,另一只手正不耐烦地刷手机。没过一会儿张泽就从楼里出来,抬手跟女生打了个招呼,女生利落一开后箱,抱出一盒子来。 这是一日不见如隔叁秋所以送礼物来了? 那么大个儿,是啥啊? 张霈眼瞧着她哥笑着拍拍那女生膀子,那女生重新戴好头盔,一拧车把冲他比了个中指。 ...... 这姐姐,倒挺酷。 不过这种桥段一般是在分手时候才有吧,把对方送的东西都退回来然后潇洒比个中指什么的。 张泽这恋爱,看起来谈得也不顺利啊。 她悄没声收回头,不管顺不顺利,张泽心思在那姐姐身上是肯定的——否则他怎么会一接电话就麻溜滚下去呢?平常妈喊他拖个地都喊不动,这会儿可真积极。 越想心里越酸,张霈恹恹回屋了,反正刚吃完饭,睡觉吧,睡醒起来就不难受了。 她缩被子里闭眼刚叁四分钟,门敲了两敲就被推开了,她哥刚进门就“啧”一声:“空调开这么低找死啊?”说着从她枕头旁边拿遥控器调高,见她不吱声,语气缓和了点儿:“怎么了突然睡觉,不舒服?” 张霈这会儿不想搭理他,闭眼接着装睡。 张泽意识到妹妹睡着了,也就不再说话,从她身后绕过手摸了摸她额头——不热,应该没发烧。难道这两天又吃得不对付了?张泽左想右想,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能吃坏什么东西?他看了她一眼,脸色还好,不像生病。 可能只是单纯犯困。 张霈闭着眼连大气都不敢出,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甚至能感觉到他特意放轻了的呼吸。他怎么还不走?她快坚持不下去了!等等,他不会已经发现她在装睡,所以故意磨她吧? 以她哥平日里那所作所为,他还真干得出这事来。 就在张霈打算放弃抵抗睁开眼睛的时候,脸却轻轻碰上谁的手指——废话,还能是谁的,现在在屋里的除了她跟她哥还能有谁? 触碰的那一瞬她条件反射瑟缩一下,睫毛也一颤,那手指就不动了。等他确认她仍在“熟睡”而没有醒来之后,那手指轻轻顺着她脸颊走。眼睛,鼻子,哪里被他碰过,哪里就麻酥酥地颤栗起来;最后手指轻轻抚过嘴角,没有去碰触她的唇。张霈心跳如鼓,他这是一时起了玩心吗? 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恶作剧呢?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触摸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一样。 手指离开了,但哥还没离开,他轻轻的呼吸还在耳畔流连。 张霈的手死死拽着被子,如果这真是个恶作剧,那这回真是她败下阵来,输得一塌糊涂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泽才轻轻起身离开,门被轻轻带上,张霈立即跟虾米似的缩成一团。 - 张霈真睡着了,再醒是饿的,加上厨房里滋啦的炒菜声。 她做了个不太好的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心里发堵。 她梦见自己坐在湿淋淋的棺材里——还是那种金属棺材,里头湿淋淋全是水。她坐起来,浑身都没力气。张泽——应该是张泽长大之后的样子,轮廓更深邃,身材也更高大——穿着白大褂,本来坐在离她比较远的地方,见她醒就一步一步走过来,直到弯下身子,目光与她平视。 “没人在乎你。”他盯了她好久,才低低地这么说:“你这是找死。” 张霈想抬起头去看他的眼,可是她在梦里竟然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然后张泽就像刚才那样,轻轻抚摸她的脸,最后抚上她的唇。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这回看清了——他怎么竟然在哭呢? 她那个魔王哥哥,什么时候掉过泪。 紧接着,梦里的张泽吻上来。 很真实的触感,他柔软的唇,他温热的泪,死死拥紧她,以至于胸腔产生痛感...... 她在梦里如愿以偿,可是她为什么这么难受呢? 湿淋淋的吻,他轻声但暴躁地、无奈地训斥。 张霈一蹬被子醒过来,脑袋晕晕乎乎地发胀。 一开门,厨房里就飘出香味儿,她信步摇摇晃晃往厨房里走,张泽在做煎鱼。 挺拔的背影,这是她哥。 他就穿着t恤短裤,腰里松松系着围裙,可她恍惚一瞬又看到梦里的张泽,这回是他的背影,依旧穿着白大褂,上头琳琅满目缝满商标...... 她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没头没脑往前撞过去搂住哥的腰。 张泽吓了一跳,背后突然贴过软乎乎温热的身体,随即反应过来,家里除了他跟他妹子还能有谁呢? 张泽拍拍她环着他腰的手:“睡傻了?” 身后人不说话。 张泽关了火转过身,矮下身子问:“说话,怎么了到底?做噩梦了?” 张霈眼睛酸,但是哭不出来,只得点点头。 张泽见她没事儿又嗤笑起来:“这胆儿。” 张霈不再纠缠他,神游似的往沙发上倒。 张泽在厨房里喊她:“冰箱里有蛋糕,饿就先吃点那玩意儿垫肚子——别吃太多啊。” 一提蛋糕,张霈彻底醒盹儿了,拉开冰箱门一瞧,却又愣了。 这盒子......不就是今下午那姐姐给她哥送来的吗。 她往厨房方向看了看:“我真能吃吗?” 她哥说:“就是给你买的——少吃,留肚子先吃饭,吃完再吃剩下的。” 她打开盒子一看,乖乖巧巧叁个叁角形并排立着,切面一层一层浇着奶油果酱。 是芒果味儿的。 - “啧。”张泽特后悔给她买:“说了先吃饭,这玩意能当饭吃?” 张霈左边煎鱼右边蛋糕吃得好开心,口齿不清道:“亲爱的哥哥给我买的嘛,我得好好享受。” 张泽叹口气,家里备好胃药吧还是。 “咳,那个......”张霈又问:“今下午骑摩托的那位姐姐,她怎么来送蛋糕啊?” 张泽瞥她一眼:“同班同学,她家开蛋糕店的,连锁,正好跟你说的那冰激凌有联名。” 张霈“哇”一声:“你消息这么灵通?” 张泽说:“天天在朋友圈打广告能不知道吗。” - 张霈睡了一下午,晚上彻底不困了,兴致一来想看恐怖片。一个人当然不敢看,要死要活拉着她哥挤在沙发上:“真的你不用熬夜,困了就睡,只要有人在我旁边我就不害怕。” 张泽说:“你就不能挑个别的时候看?或者看个别的片儿?” “不嘛。” 她哥看着她,她看着她哥。 “成成成!等我回屋拿枕头。” 被子枕头都是张泽的,她悄悄嗅着他的味道。 张泽支着下巴百无聊赖跟着看,张霈看他侧脸,他这会儿好像心情不错。 “干嘛?”他偏过脸:“不看就回屋睡觉。” 张霈注意力早就不在影片上了,她斟酌着话,最终还是问了:“...就是...爸昨天跟你吵架的时候,其实我听见了。” 她哥倒是没什么反应:“哦。” 张霈问:“你真交白卷啦?还乱写公式?还放弃了这么多机会?” 张泽反问她:“爸问你中学在哪儿上的时候,你不也没选国外么。” 张霈打他一下:“我跟你能一样吗,我是单纯不想出国,但我可没这么......”她左想右想挑了个词儿:“......这么...自暴自弃。” 张泽哼笑一声不再接茬。 张霈抿了抿唇,最后小声问:“我想不通你干嘛这样,这不是白让爸妈生气吗......” 张泽一时没回答,张霈以为他就这么敷衍过去,可过了不一会儿,他再次轻轻开口。 这回没有吊儿郎当或者不正经的语气,反而是严肃的、认真地回答她这个问题:“霈霈,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物理学压根就不存在?” 张霈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这是他们该讨论的问题吗? “啊?” “不仅是物理。你有没有想过,或者做过这样的梦——现行的一切都被推翻,人类不过是像农场里等待喂食的动物一样,将农场主定时喂食的动作归纳成【规律】,而后自作聪明地研究一条一条类似的或者更深入的【定律】。哲学也是如此,无论如何范围都逃不开生与死,可是万一人类的形态不仅仅是生或死呢?” 张霈是梦到过的。 可还没等她做出回应,张泽就自顾自道:“不用回答......我知道这很荒谬。” 张霈对那晚的记忆停留在靠在她肩上睡着了的张泽,那个时候,她心里却并不安稳。 为什么会有这种巧合? 张霈记得,张泽只“叛逆”了那么一小段时间,之后就恢复如初了,直到他被利昂当着她的面揭开老底。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他或许从来没变过。 然而此时的张霈只偷偷去摸他的头发,这天对他们而言仅仅是平淡的一天。 平淡的七夕节。 - 肆拾捌 -首-发:yuwangshe.uk (po1⒏ υip) 李思诚慢慢低下头,耳根都红了:“这算是恋爱吗?” 张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自己都没接触过正常的恋爱。她只能摸摸思诚的脑袋,摆出一副当姐的样子,严肃道:“不管怎么样,不能影响学习。” 思诚更加羞怯且无地自容地埋下脑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轻声说:“我知道的” 他忽然抬起眼睛,问张霈:“霈霈姐,我性格太开朗是不是不太好?” “为什么这么问?” “”思诚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划十字,不知划了多少个,才鼓起勇气似的:“过得太开心,总会有种负罪感。如果不是妈走了,我不会碰到霈霈姐和张叔叔,还有泽哥、逍遥姐。可是每当我感到开心时,就想起妈生病难受时的样子”他勉强笑一笑,说:“古人丧考妣戴孝数年,现在我却我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思诚,生活要向前看。”张霈这时候并不舒服,太阳穴一侧像被电钻猛地刺进去:“感到幸福不需要愧疚,如果李阿姨知道你现在开开心心的,她也会更欣慰,你说是不是?愚孝在古时是美德,但如果现在还执行那一套,不就是压抑人性了么?” 李思诚轻轻点头,其实他很爱哭——一个男生爱哭,说出去容易让人笑话——可这会儿他忍住了眼泪,只让它们在眼眶里转圈儿。事实上,这些浅显的道理他当然懂——可他太难受了。妈还没生病的时候,他总爱跟妈撒娇,妈就笑着说:“小诚这么娇,长不成男子汉呀。”后来妈一生病,他就跟被抽打着长大的牲口一样,拼命硬挺起脊背来。 书上说,爱会软化一个人——他觉得这是对的。假如没碰见张老师一家人,他或许还会跟块硬木头似的,也许就不这么爱哭;可是现在呢,他好像将对母亲的那种依赖转移到了这里。明明知道霈霈姐一定会想法设法哄着自己,但他还是想来听听;这种天然的亲近感大约是出自她身上温善的热度——其实他对泽哥最开始也有这种亲近感,可自从知道他欺负霈霈姐之后,他就对他印象不太好。 “有时候总觉得,如果霈霈姐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逍遥姐也说过类似的话,张霈噗哧笑了:“我就这么好吗?” 李思诚用力点点头:“好,真的!霈霈姐一定是个好姐姐!” 张霈说:“现在我们就是一家人,并且你不止有我一个姐姐,还有逍遥姐。假如你愿意,过段时间让爸带咱去看看他还在扶助的那些孩子们,你还会有很多弟弟妹妹。” 李思诚心里热烘烘地暖起来。当年他用闹钟扯着助听器、饿得眼前昏花还要赶末班公交、一个人躺在家里泛着微微臭味的发霉的床上,又或者在医院守着不知何日才会醒来的母亲时,他哪里会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么一家肯真情实意接纳他的人呢?他又哪里会想到,这家人还在不断把热度散播出去,因此改变了一个又一个像他这样的孩子的命运呢?他哪里会想到自己竟会得到一个这么温暖的家、这样的一个姐姐呢? 他收不住泪了,鼻子一酸,眼泪就一颗颗掉下来- 思诚妈妈的墓在郊区的公益陵园里,张文生开车带着李思诚跟张霈去给她扫墓。 是周末,来扫墓的人不算少。 张文生和张霈放了两束花,然后父女俩就去不远处的长凳歇息,他们留给母子俩说悄悄话的时间。 “您面色又不好了,听思诚说上几天又心绞痛。待会路过五院再去做个检查吧?” 张文生道:“做过了,医生说没有大毛病——你看我昨天拎着大米回家不还很有劲儿么,壮着呢。” 张霈扁扁嘴:“您老这么说,我这不是担心您吗。连思诚都瞧出您脸色不好来了,逍遥姐也都听好几回,您别是瞒着我们吧?” 张文生笑起来:“小泽那句话怎么说着:霈霈心里装了个联合国。哪里有那么多戏剧性桥段,不过是最近忙一点。过段时间休息一下就好了。”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程飞上回送的东西可不便宜。他一家现在各忙各的都不怎么回来,你们年轻人要是联系得紧密,就勤走动,万一有个什么难啊坎儿的,都互相帮衬帮衬,知道吗?” 张霈说:“那还是您操得心多。”她把脑袋靠在爸肩上,忽然想到:“爸,您说于哥将来得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啊?我觉得他不像会去谈恋爱的人,难道他得听家里的,就那个什么家族联姻吗?” 张文生倒是纳闷:“他还没谈过对象吗?” “没有啊。” 张文生道:“条件又不差,那估计是还没看得上眼的。老于大概不会逼着他结婚,你看他不想继承家业,不也任他去了吗?” 张霈点头:“我就总觉得于哥一直很怎么说呢,对什么都不上心,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 张文生却道:“他小时候不这样,小时候性格跟思诚差不多,老来咱们家找你哥玩——还顺带看顾你,不过你那时估计还不记事。” 张霈猛地想起来那件事:“对了,我怎么记得是谁说,于哥小时候被绑架过?是真的吗?” 张文生纳闷道:“你那时候还不记事,怎么会知道这个事?” “听街坊说的呗,上回小胖他爸——就是跟于叔叔有过节的那个——喝多了满胡同乱吹,我听了个满耳但还说疯子吃心什么的” 张文生皱了皱眉:“我不愿跟你们说这个,这些社会阴暗面的东西” “我都多大了,爸——再说我也想知道于哥的事儿。” 张文生在女儿这向来没辙,瞧了瞧四周没人,才轻着嗓子说:“你于叔叔那时候也还年轻,事业刚有些起色,更是要不分日夜打拼。再加上他脾气硬直,得罪不少同行;又不知动了哪位道上的人,那类人都是亡命徒,为了钱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照理说这儿该是全国最安全的城市了,可那帮人就是硬着脖子干,不仅把你于叔叔的几家铺子——他那时候还在搞餐饮——烧了,还把程飞绑了。” “那段时间简直人心惶惶,谁都不敢再把孩子往外边放。小泽当时义气冲天,非要出去打坏人,把程飞救回来。也幸亏那时候互联网不发达,否则全国都得引起恐慌。” “你于叔叔那段日子愁得一下子瘦了十来斤——因为绑匪不提条件,也不跟他联系,甚至也不说话。每天给你于叔叔打电话,只能听到程飞在那头哭,这让哪个当家长的能放心?” “后来还传回来一段视频,大概是程飞在那头被虐待的视频。警察当时极力追踪,可无论是电话还是邮箱,都没办法进行准确定位。再后来就杳无音信了,大家都以为对方已经撕票,你于叔叔更是快疯了。直到两个多月之后,程飞竟然好好地回来了。” “至于他是怎么回来的,这个没办法知道。因为那天正好受暴雨影响,城市大规模停电——这是改革开放以来这个城市唯一一次停电。交通瘫痪,监控系统瘫痪,十几年前的设备又不像现在这样先进,警察也束手无策。而程飞当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直处于呆滞状态,而且创伤性失忆了。” “他身上已经被洗得很干净,没有查到别人的dna,但回过神不一会儿就吐了,吐的是大块生肉,经验老道的警官一看就变脸色” “难道就是” 张文生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就是你听到的那个,那是人的心脏,大致能断定是非洲人种的。”他叹口气,说:“当时是我陪老于带着程飞去的警局,那个画面实在是心理专家通过反应判断这孩子是被逼着生吃所以我不愿跟你说这些,太让人心里难受。程飞这孩子可怜,从小没母亲,小时候还经历这些。等他后来慢慢地好起来,性格就变成这样了。所以现在你于叔叔当然不像其他家长一样逼迫他做这做那,这孩子能活着回来,估计就把这辈子的福气用光了——当年老于这么说,然后去五台山从山脚一路磕头到山顶。再之后,事业慢慢地好起来,他们就搬家了。” 张霈听得心里发堵,这时候思诚也跟李阿姨说完话了,正红着眼圈往这边走,张文生也就不再说话了。 但有些东西爸还是没告诉自己——小胖他爸醉了咕咚往胡同里嚷:“于xx!老子没你福气厚,但你是踩你儿子的福!你儿子被人摁着轮着操,小疯子还生吃人心!你发发你儿的亡命财!”- (关于本章几点解释: 1.于程飞没有母亲,母亲死于难产。 2.小胖他爸(暴发户)之前在生意上跟老于有过节,发亡命财云云属于泄愤。这不是个重要角色,不用过多关注。 3.于程飞那段经历是:被绑架-被虐待-被性侵(轮x并拍成视频发回家人这边)-被逼生吞人心。 4.【从官方给出的结论看】:于程飞因创伤应激造成选择性失忆,所以没办法根据记忆判断他的逃脱方法;后期性情产生变化也与心理创伤有关。 5.李思诚与张霈只有亲情线,请放心。) 肆拾玖 - 现在宿舍里只有靳雨一个人。 大学最后一个学年大家都忙碌得很,申学校的申学校,拼绩点的拼绩点,考研考公的更是火急火燎烧屁股似的忙,剩下打定主意毕业找工作的也已早早敲定实习。 她扫一眼寝室,其余两个室友都不在。 钱苗苗成绩还不错,去年一鼓作气准备保研,结果名单上没人;今年不得不抓紧一切机会在老师跟前晃,成天折腾材料打听名额,忙得不可开交。 张霈呢? 靳雨看了看她的书桌,上头自带的小书架整整齐齐码着一排书。看着齐整,其实没按什么分类顺序,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张霈的书桌没什么装饰——这一点总是令靳雨感到违和。 通常来讲年轻学生的书桌总爱摆点自己喜欢的小物件,再呆板的学生也有心思贴几张海报。从心理学来讲,装饰品是人类注意力触摸现实世界的一个重要桥梁。 她又往上看,张霈的浅灰被褥安静铺着,和书桌一个样,看上去没什么活力。 她背靠自己的书桌出神。 她今天穿一条黑吊带裙。 裙子有点短,只能盖到一半大腿;背后镂空,交叉系带从肩膀开到腰际;腰部以下半镂空,打底///裤若隐若现——底///裤边角还开了线,一截儿黑线头贴着大腿露出来。而这段线头并不会使这具身体狼狈,反而因着某种年轻而绮丽的反差显得耐人寻味。 这是她最讨厌的一条裙子,之前只穿过一次。 她回过神,两根手指从自己乱糟糟的书桌上拨了拨,拨出一片便携小镜子来。她用几根手指托着镜子看自己。 镜子太小,只能映出她半张脸;因此她不得不左右轻轻转动头颅,眼睛睥睨着往镜里看,由此一来神态就显得倨傲——或者嘲弄,近乎冷漠,反正不讨人喜欢。 她刚化完妆,光彩照人。 事实上她算得上同届学生里模样最出挑的一个,性格也还开朗,总的来说在院里小有名气。 张霈推宿舍门一进来就瞧见靳雨正照着镜子顾影自怜——她平时倒是很少化妆,因此乍一打扮,着实夺人眼球。 “回来了?”靳雨放下镜子。 “...嗯。”张霈放下包,看了看已经打扮好的靳雨和她已经收拾完的行李——铺盖都撤了,只剩光溜溜的床板。“你这是......?” “交流学习,叁小时之后的车。” “这样。”张霈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听靳雨说:“吃送别饭是来不及了,出去陪我走走吧,就当送别了。” - 这个时间散步的人并不多,风也还没暖。靳雨这件衣服在零星人点中很扎眼,路过的人频频回头看。 一阵风吹过来,还带着点寒意,张霈鼻子尖儿发凉。 “你冷不冷?要不要穿一下我外套?”张霈比靳雨矮半个头,她偏过脸略抬着头看她——尽管脸上裹了一层又一层化学品,还是看得出面色很差。 “行。” 靳雨裹上张霈的外套,吸了吸鼻子。 “是哪里的学校?” “爱尔兰。” “咱们学校有这个项目?” “自己申请的,教务处签个字儿就行。” 张霈不大关注这方面的事,也没过多问,只点点头。 两个大学同学当了叁年多舍友,都是不爱抱团的人,看起来远没有在朋友圈里秀照片的姐妹情深;两人又没什么特余的共同话题,一时间各自沉默着往前走。鞋底踩硬鹅卵石路,向上的那一面被磨亮磨平了,于是更加平静坦然且从容地迎接更多鞋底。 靳雨身上幽幽泛着香水气,打扮成这样的靳雨比以往的她女人气更重。 两个人走过一片幽幽树林,前边转过弯去,靳雨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张霈猜:“未来的学业?” 靳雨摇摇头,睫毛翻飞笑道:“我在假设,刚刚会不会从那片树林里冲出什么人将我们奸///杀。” 张霈终于拦住她,忧心问道:“你今天不对头,到底怎么了?” “这有什么的,临行之人讲点混话,以你的脾气不该顺着?” 张霈抿一抿唇,她的外套在靳雨身上显得有点局促,配着她里头那身打扮、脸上那副妆容,带着些说不出的诡异与可爱。靳雨在她的印象里一向是有点清高的,因此引得一些人暗暗说过闲话;因此今天扮得这样俗艳,反倒让张霈有些吃惊——是受了什么挫折,或者即将开始交换学习生活,准备改变形象了? 张霈不知该回个什么话好,靳雨却自顾自往前走,又说道:“也算了,你自从出了车祸情绪就一直不稳,上几天的事儿就是个好例子。往后说话千万叁思,易怒就闭嘴,祸从口出。” 张霈听完这话倒微笑起来,追上她的步子:“我知道辟谣的帖子是你发的。” 靳雨点头道:“是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快走了,想着给你留个印象。”靳雨瞥她一眼:“还有,最初那篇带录音的帖子是.....” “是钱苗苗,我知道。”张霈说:“我不懂电脑,但有人懂。” 靳雨点点头:“她现在还装作没事人呢,你打算怎么办?” 张霈抬头看了看天,这时候天已近深蓝,几点碎星挂在天边。 “反正还不到一年,我打算搬出去住。” 靳雨说:“你这个人总是太好。她可是差点把你毁了。” 张霈手里握着手机,张泽最近忙,已经几天没回她消息了。 “小雨,人活几十年,太短了。我总觉得只拿来爱人还不够用......” 靳雨偏过头来看她。 “......把时间和精力放在这些事上,让我觉得十分浪费。我爸说,如果是正常人,做过亏心事而被宽恕,是会愧疚的,因此不必纠缠;而如果是烂人,与他斗起来就无休无止,因此也不必纠缠。所以我躲着她走,不论如何,都让双方清静一点。” “如果她执意要害你呢?” “她不敢做太过分的事。鼠目寸光,要真是个狠人,也不用干这些不入流的事。” 靳雨的高跟鞋撞着石板地面,发出嗒嗒声响:“所以我说,你这个人总是太好,半点不懂得害人。”她停下步子,语气一时柔和起来:“大二的时候我在湖边散步整整一宿,当时你悄悄跟了一宿,我是知道的。” 张霈局促起来:“我怕你出事儿。” “发烧的时候你往校医院跑了好几回,我也记着。” “这不是应该的吗?” “不是应该的。”靳雨一挑眉:“你跟我非亲非故,干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霈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靳雨就迅速打断:“啊,对,不单是对我——你为什么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你知道,有些人不值的。” 张霈很少被人这么直白地夸,因此脸红了红:“你,你也很好,可是你为什么肯为这件事撒谎?你知道我真的......” “你们兄妹或许真有事儿,我也真挺恶心这档子事。但谎言在我这儿不是绝对罪化的。”她兀地一笑(或许带了些自嘲的成分):“这也是咱们注定成不了朋友的原因。叁观不合,理念不通。你之前对我好——不管是有心无心的吧,我不是白眼狼,但也没什么大本事,这辟谣帖就当饯别礼加报恩礼。” 张霈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没头没脑“嗯”了一声,靳雨却跟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自顾自地说起来:“还有,那个甄辛。他不是个好人,离他远点。” 张霈眼睛往下看:“能感觉出来。” “那为什么还跟他走得那么近?” “他说过关于徐淼的事情。”张霈捏紧了手指:“我不太确定他知道多少......” 靳雨看了看腕表,再次打断她的话:“随你。只是,不管怎么样,别对他上心。” “怎么会。” 靳雨忽地一笑:“怎么不会。他这个人很擅长玩弄感情。并且,我跟他上过床。” “你......” “放心,没陷进去,纯粹是图钱。大二上学期那会儿我整晚不回来就是跟他去开房了,明码标价,当时我奶奶住院,要钱。”靳雨即使在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微笑的:“当然,挣钱方式多得是,但是我懒,想不劳而获,于是走了捷径。好在他人品烂,给钱却痛快——一直到现在。你没在学校的那段时间我奶奶病危,前两天刚去世了,这么一来,我就没累赘了,也挺好的。” 张霈握住她的手,她一向光鲜亮丽的,张霈哪里会往这方面想? “这些事你该早说的!”张霈说:“何必用这种方式......” “我不想被你同情,也不想被你怜悯,就这么简单。还有上头那段话的重点是,远离甄辛——他最初捧着你,满嘴甜言蜜语哄你开心,等你心甘情愿跟他上床再拍下视频,你就已经是他的过去式了。”靳雨说着冷笑:“之后开始消减你的尊严,使你陷入自卑和焦虑,他就爱看这些。当然,你该不会蠢到会落进这种把戏,但多少提醒一嘴。就我所知的女孩,栽到他手上的可不少,为了他要死要活自杀的,可他只把人当玩意儿看。” 张霈感到一阵恶心:“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他又不犯法。”靳雨声调淡淡的:“床是自愿上的——有视频为证;前期谈恋爱不犯法,后期冷暴力也不犯法,除了做////爱不戴///套,这套招数你能挑出什么毛病?再者,他家里握着些权利,警法里都是他亲属。到时来一出堂下何人状告本官,那可真是......”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 “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折磨别人?我想不明白。” “每个人都在折磨别人,只不过有些有意,有些无意——单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这是人固有的劣根性。” “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劣根性?” 靳雨笑了:“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人就是这样,所谓的恶人,烂人,是因为收不住这些劣根性;所谓的好人,不过是将劣根性压得更深。人性本恶,这一点是没错的。” “我相信人性。”张霈固执地说。 “随你吧。”靳雨再次看一看腕表,她说:“我得走了,还得回趟学校找值班室签个东西。总之,张霈,你跟你哥那事儿藏好点,咱们以后就别再见了。至于朋友,下辈子再做,下辈子你争取别爱上自己的哥哥。” 张霈眼圈有点红,她点点头。 靳雨裹紧了衣服:“这外套挺暖和,我就穿走了,当个纪念品。” - 深夜站台人流如织,靳雨拖着行李立在这儿等车。 她裹着那件灰色的外套,耳机里放着随机歌单,这时正好听到一句“earthliesihbed”;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那个病得迷迷糊糊的晚上,当时她已经几乎能看到父母了。然后有双手摸摸她的额头,她费力睁开眼,就看见那双温柔的满含忧虑的眼睛。 “张霈......” 可惜她的声音太小,张霈瞳孔缩了缩:“这么烫!等等,我带你去......” 她真像一颗电子太阳。 靳雨百无聊赖地想,明明自己没什么热气,还试图去暖别人。 张霈,你图什么呢? 她再次看了看腕表,列车快进站了。 人群开始攒动。 呜呜隆隆的声音近了,人群中一个打扮惹眼的年轻人拉起外套嗅了嗅,自言自语(实际上近乎呓语了)道:“下辈子再做朋友了,张霈。” 车灯刺眼,人群中爆发出惊呼,一个高挑灰色身影在列车进站前一秒跳下站台。 - 第二卷弁言及伍拾章 - 感谢诸君阅至此处。 《笨蛋老哥》截至一卷结尾,除去番外篇,正文已成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起即为第二卷,故事仍在继续,敬请期待后文。 思来想去决定删掉原标题中“骨科”标识。 标识起初意在为非骨科爱好者避雷,但部分读者朋友误以为主打骨科“甜文”点进来,从而大呼失望。 在此致歉,此事是作者考虑不周。 第二卷起即将进入全文主线,希望诸位愉快。 - 五十章正文 - “大道无情。它将代表人类最崇高的道德,拥有最理性的头脑,掌握迄今最完备的知识系统。” “它?” “我给它命名为【道】。老师说新规定要求有个外文名,否则西半球联盟会在银河系外环游行抗议,影响交通。哥,你说它的外文名该叫什么?” “随你。不过我得提醒你:至高的道德与至高的理性没法共存,你——” “那就叫Aleph,我的第一个作品。” “......随你。” - 春脖子短。 几十天一晃,天气便直催人换薄衫。 靳雨的死并没造成多大风波——除去网络上寥寥几句“浪费公众资源”的抱怨,几乎没在外界掀起什么风浪。其实在校内的讨论度也没想象中热烈——至少不如前段时间的【乱x事件】引人关注。 这条路从区北延伸到区南,重点高校们肩并肩脚挨脚,年年期末毕业季都绞出几条人命,猝死的跳楼的,间或夹杂位因情自杀的——因此靳雨的死并不十分值得人们惋惜。她没那么优秀,至少没优秀到出类拔萃。还在死前穿着那么暴露——甚至还裹着一件灰色外套——看起来像男性的衣服。 因此某自营媒体草草起了标题:x大女学生因情跳轨自杀。 可惜并不引人瞩目。 这条播放量寥寥的视频与跳舞区的擦边球视频挨在一起,后者被顶上了热门,场面十分魔幻。 走访死者社会关系时,张霈作为靳雨曾经的密切接触者接受警方调查,结束之后坐在靳雨宿舍书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人命真是脆薄。 她仔细回想靳雨临死前与她散步的神态,看不出一点儿将死之人的凄惨,或悲戚,也并无即将解脱的如释重负。她只是穿了一套自己并不喜欢的衣裙,然后裹着她的外套,就那样带着满身幽幽香气离开了。 她去哪里了? 死去的人们在脱掉躯壳之后,都去了哪里? 曾有位作家说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可死魂灵真能走出时间的维度么? 如果不能,那将多么可怕:死人在死亡里腐烂,活人在生活里腐烂。 靳雨书桌上有个烫疤,那是之前试验新买的香薰蜡烛时不小心烫的。合成压缩木板上兀伶伶出现那么一抹黑漆漆的印子,它现在像靳雨的一只眼睛,平静地注视张霈。 她用手去遮盖它,可是毫无用处,就像合不上死不瞑目之人的眼。 在那之后,张霈搬出了宿舍,大学生活进入尾声。 - 李紫婷专注盯着桌上那抹黑漆漆的印子,她把它想象成一艘宇宙飞船,并且对它进行了富有期望的幻想: 假如正在这时,正在这乱糟糟的课间,天上飞来一艘飞船,从里面走出来一行挂朱披霞的神仙来迎接她——因为她是仙女(或者天上的公主,总归是尊贵得不得了的身份)——那行神仙一定是用极恭敬的态度来将她请上飞船。与此同时,她变得极漂亮,在同学们惊诧的眼神中光芒万丈进行变身,身上也和众神仙一样披满绫罗绸缎。连钱老师都会惊异她的蜕变,那时她一定端着身子,优雅从容高贵地款款迈上飞船台阶。 这时候,就会有一位英俊潇洒的神仙问:“亲爱的紫婷,这些人之中有谁欺负过你?” 而她一定是善良的,隐忍地摇摇头表示无需追究;而那位神仙则像护卫主人的忠犬,器宇轩昂道:“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这些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说着,他拔出长剑来。 李紫婷想,自己一定会惊惶地扑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制止他不要这样做,可是已经迟了。 所有嘲讽过她、走路故意撞到她、阴声怪气叫她“猪姐”、分小组时故意冷落她的人,都被打得在地上哀嚎——尤其是王研晨,她一定会用既羡慕又痛苦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一定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这种身份。 而自己则眼里含着同情的泪水,向神仙们表示自己并不计较过去;他们都被自己的气度折服了。 于是更加簇拥着自己回到飞船里去,李紫婷从此回归神仙的行列,再也不会同俗世的琐事——包括总是泛着酸臭味的衣服、擦不干净的油腻桌面、时不时撞进眼里令眼球酸疼的飞虫、做起来总是有点吃力的作业、看不起她的人、已经用到模糊泛白的塑料透明水杯等等——纠缠。 而那些欺辱过她的同窗们,就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又是羡慕,又是后悔。 想到这里,李紫婷笑了。 她刚翘起嘴角,头上就被凌空飞来的物件打了一下。 并不疼,比起随后爆起的尖笑声。 她对这些事情并不做什么反应,在同学们看起来,这过于蠢钝——甚至有些贴合“猪姐”的外号了——但她知道,反抗无用。 她虚胖,实则没什么力气,真正打起来自己一定会吃亏;再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这群人拉帮结派,与他们纠缠只会无休止。因此不如自己不作反应,任他们蚂蟥一样嗡嗡而来,再失去兴趣之后嗡嗡而去。 果然,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转移了注意力。 一个男生斜眼看王研晨,说:“王研晨,听说你跟人李思诚搞对象呢?” 王研晨正坐在第一排女生的桌子上——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特权的——她抬头嚷:“操你妈的王志,你管得着吗?” 另一个男生在旁边起哄:“人家跟我们可不一样,人家现在是大教授的儿子!王研晨,你那天没回家急得你爸到处找,是不是就是在人家家里住了?” “哦————”班里男男女女都这样起哄,拉长嗓子长长地“哦”,还有男生不断吹口哨。 王研晨脸皮不薄,可被这样调侃也红了脸,她抄起黑板擦往那边砸:“傻逼!” 男生来不及躲闪被砸中了头:“操!” 王研晨有点怕,她没想真的打到他,万一砸出问题或者真打起来,自己都是吃不了兜着走。可她拉不下面子,仍然梗着脖子:“傻逼!就是傻逼!” 男生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这边来,边上有像模像样拉架的有幸灾乐祸的,那男生指着她:“贱娘们!你给我等着!” 王研晨故作镇定地“切”一声,依然坐在桌子上。 这时候,那女生细声细气地说:“王研晨,快上课了,你能不能别坐我桌子了……” 这样细弱的一声在王研晨耳朵里却仿佛是推波助澜的嘲讽,她低下头,伸手就给了女生一巴掌——打不过男的我还打不过你? 李紫婷看着那女生很剧烈地偏了偏身子,等直回来时,马尾辫就被打散了。 小团体内其她女生自发地将这女生划入被孤立对象,纷纷安抚王研晨不要生气;男生自然不会管女生内部的事,反倒跟看戏似的,刚才的剑拔弩张已经烟消云散。 女生捂着脸低着头,没出一点声。 “老师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这么一声,学生们立即纷纷窜回自己座位;刚刚被打的女生抹掉眼泪,重新梳好辫子。 这时候正是下午,外头阳光很惬意地照进来,使教室里看起来十分温馨,暖融融的。 李紫婷知道,这样的阳光在照他们,也在照路上飞驰的跑车,也在照市中心里那些同样在上学的学生们。也在照她每天都能在城中村看到的高耸入云的巍峨楼顶——那样华丽的楼,住在里面的得是什么样的人呢? 还能照到那些光鲜亮丽的主持人。 主持人…… 假如李思诚在这儿,他看到刚才的景象会怎么做呢? 他一定会站出来挡在那女生跟前,不管对面是谁。 他这个人,一向都是这样的。 李紫婷用指甲掐了掐桌上那抹黑漆漆的印迹,现在她觉得它像一只眼睛了。 - 伍拾壹 - 十五六的孩子身高蹿得飞快,正好又换季,张文生本打算带李思诚去添置些衣服,偏偏前一天晚上心绞痛发作。 正值周末,张霈也在家,给思诚买衣服这项任务自然就落着她身上。 “你们年轻人的品味也相近。”张文生笑着叹口气:“好容易闲下来,该好好陪思诚逛一逛的。” 张霈皱了皱眉:“赶紧歇着吧您!自个儿忙起来且顾不上身体,总让人提心吊胆的。” 张文生咳嗽两声,脸色并不大好:“不是很严重的病。人一老,器官紧跟着老化,虚弱些也正常——但只要一看到我们霈霈这么懂事,就哪里都不难受啦。” 张霈正把刚收进屋子的衣服迭好,闻言哭笑不得——都二十多了,她爸还老把她当小孩儿哄呢。 “一码归一码,您平日可得注意多休息。学生们都爱戴您,要是您积劳成疾,他们心里也不好受。” 张文生只笑一笑并未回话,他看着女儿将衣物整理整齐、放进衣橱。 女儿长大了。 雏鸟,一旦羽翼丰满而坚硬起来,便一个两个没头没脑往巢外冲。 张霈将一些穿旧的衣服搁置在旁边,忖思该如何如何分类打包,好让志愿者们少些工作量。 刚摸到一件旧毛衣的领子,就听爸又说:“......但也该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心。” 张霈手一顿,张文生果真继续说下去:“年轻的时候应当谈一谈恋爱,爱情总归是人生中相当重要的经......” 张霈立即笑着堵回他的话:“不是谈过了吗,跟徐淼。爱情的滋味儿已经尝过了,没那么美——” 张文生只笑一笑,却说道:“跟过家家似的,这哪能算呢。我指的是真心实意的爱情,哪怕好聚好散,也能为以后的人生起到一点教育作用。” 外面轰隆隆一声闷雷。 “下雨了。”张霈走到窗边,将窗子关紧了。 - 李思诚诚惶诚恐:“霈霈姐,别再买了,不要落入消费主义陷阱!” 张霈从没带过弟弟妹妹买衣服,现在逮着机会就跟玩真人换装小游戏似的。思诚身量顺眼,模样又不丑,小白杨似的男孩怎么打扮都好看。两个人一路试一路买,直到思诚眼瞧手里大大小小纸袋越来越多,才急忙忙拦下张霈这股子劲头。 此时已近傍晚,张霈记得附近有家餐厅不错,两人就打算在外头解决晚饭,给爸打包回去他的那份,这样一来就省得回家忙活。 傍晚时分出入商厦的人///流缓增,李思诚走在前面。 身后的张霈说了声什么,尽管戴着助听器,在这种嘈杂环境下听起来还是有点儿吃力。他不得不偏过身子想看清楚张霈的口型:“霈霈姐,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来人撞了下。 对面是位女士,正低头在包里翻东西所以也没注意眼前。 女士抬头道了句抱歉,李思诚忙道没关系,却见这位女士顿住步子,摘下墨镜来,露出一双令李思诚莫名觉得熟悉的眼睛。 同样的暖融眼波,同样的…… 李思诚猛地醒悟过来。 女士表情渐渐柔和下来,带着几分欣喜轻呼道:“霈霈?” 张霈果真在身后应道:“…妈。” - 李思诚本想借故留给她们母女独处时间,这位阿姨(李思诚晓得她姓郑)却极力坚持邀请他们一起吃晚餐。 说到底是母女间的事,思诚偷偷打量张霈的脸色,霈霈姐看起来并不十分高兴。说起来,他们家好像很少提到郑阿姨的事。偶尔提起过一两次,霈霈姐也很快岔开话题,仿佛对已经与父亲离异的母亲并不亲近;而郑阿姨对女儿却满腔期待,言行间竟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最终张霈还是点了头,郑念真驱车带他们去餐厅落了座。 看起来是老主顾了,经理一路点头哈腰把他们往包间里请,李思诚悄悄打量一路曲折的回廊和一侧的挂画。这里环境清幽雅致,竹叶斜斜横进窗子,屋里燃着香炉,这让李思诚稍稍舒了口气。 刚刚他一路上神情紧绷,车里残留着女士香烟的味道,甜腻且刺鼻。 郑念真褪下外套,内里穿着乳白露肩丝绸衬衫,颈子里坠着细细一条钻石项链,打理得很好的头发丝丝缕缕垂下来,低声与经理说了几句话,经理点头,急急退出去了。 李思诚感到拘谨,他平日里没接触过这样的人——张家人不上打扮,衣物也是挑着简单的来,霈霈姐几乎不怎么化妆。逍遥姐呢,她总是化浓妆,但她的妆容更像是在宣泄情绪,近乎行为艺术了。 他又想起在医院初见张家这家人的感觉,想起自己旧得破出洞的校服和张泽的皮鞋。 郑阿姨微笑着问霈霈姐的未来打算,她亮晶晶的指甲上竟也镶着碎钻。 李思诚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是什么感觉呢?自己过度自卑?还是紧张过了头? 他再次鼓起勇气抬眼看阿姨,这回她也正好朝他看,且问道:“思诚在学校里也还适应吗?” 他钝钝地点头,郑念真精致的妆容和漫不经心的奢侈令李思诚眼前陡然模糊起来。 “霈…霈霈姐,我忽然想起还有东西没买,你跟阿姨先聊,我…我再出去逛逛!” 几乎是落荒而逃了,直到呼吸到外头的空气,他才感到舒服一些。 - 郑念真看着李思诚走出去,收回目光对张霈说:“思诚这孩子很懂事。” 张霈点点头,转问道:“容容怎么样?” 郑念真神情更加柔和起来:“不乖呀,半夜总是哭闹,保姆哄不好,非要爸爸妈妈一起陪着才肯睡。” 又问道:“要看一看照片吗?” 张霈接过手机,照片里的孩子睁着眼睛,他还尚未沾染世事,漆黑的眸子像食草的哺乳动物的眼睛。 郑念真小心翼翼观察着女儿的表情:“我总想让你们见一面的,可你总是不愿…小泽那边也联系不上,我……” “妈。”张霈轻轻打断她的话:“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总是无辜的。可他现在的幸福建立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之上。” 郑念真握住女儿的手,她一向感性用事,这会儿眼圈又红了:“我没想过会这样……” “会怎么样?”张霈反问道:“难不成您想要两边家庭都围着您转,我跟我哥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么?——爸总是说您在婚姻方面失德,但您是个好母亲。可是,掺杂着过度任性的母性,对我——至少对于我和我哥而言,十分……” “霈霈,别这么说…当时已经……我总不能不要他……”郑念真捂起眼睛,言语间哽咽起来:“我时常在后悔…可是你爸心里哪有我们这个小家呢!连我们的十周年纪念日他都能忘得一干二净,所有积蓄全部捐出去…仔细回想,你们小的时候他就整天在外面忙什么慈善,哪里有时间陪你们!我又不得不上班,你跟小泽几乎是自己把自己看大的…女人一旦有了家庭,哪个不想要家庭幸福?可是……” 张霈沉默着不说话,她的记忆里唯一一次全家人真正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是童年过年的时候自驾游。他们全家驾车到避寒带玩,晚上漫天星星跟碎金子似的要掉下来,爸爸弹吉他,妈妈轻轻和着唱歌,哥握着她的手指着星空带她认星座…… “人无完人。”张霈说:“我从没认为过爸做的就是都对的,可是,这并不能拿来当任性自私的挡箭牌。” - 李思诚回来的时候菜已经上齐了,霈霈姐却不在。 郑阿姨说她去洗手间了,李思诚应一声坐下来,屋里又陷进沉默的尴尬。 郑念真并不讨厌这孩子,看起来确实懂事,也很有眼力。她注意到他耳朵上戴着助听器,之前也听说过张文生收养的这个孩子是天生患有耳疾的。她心里痛了一下,问道:“思诚,冒昧问一句,你的耳朵现在还在治疗吗?” 李思诚摇摇头:“找过很多医生都没办法,但戴上助听器就会好很多。” 郑念真点点头:“那……” 李思诚刚刚到处胡乱走,这会儿有点热,于是随手把卫衣袖子挽上去。 他右小臂内侧有一处不大明显的红色胎记。 郑念真忽然停了话头,即便脸上敷着服贴霜粉,还是能瞧出她迅速变了脸色。 “你的胳膊……” 李思诚见郑念真盯着他的胎记看,就伸出胳膊给她瞧,解释道:“是胎记,看起来有点像烧伤的痕迹,其实一点儿都不疼。” 郑念真胳膊一抖,撞洒了茶杯,李思诚跟着一惊,慌乱之中郑念真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臂,长长一道红痕很快渗出血珠。 倒不是很疼,只是看起来有点吓人。 反倒是郑念真脸色差得出奇,李思诚以为她折断了指甲,忙问道:“阿姨,您没事儿吧?” 动静惊动了门外的服务员,立即有人进来收拾残局;茶水浸湿了郑念真的衣角,服务员轻声细语问她要不要换衣服。 郑念真轻轻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这句话是对思诚说的。 可是李思诚看郑阿姨脸色还是很差,她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银色晶莹指尖挂了一点血和细碎皮屑。 - 伍拾贰 -首-发:rourouwu.de (ωoо1⒏ υip) “我们一直在为人类文明的进步而努力。” 一位雪人——即多数人印象中由雪结团形成雪球、雪球越滚越大,之后一粒作为头颅,一粒作为身躯,浑身凝结着并不总洁白、而往往掺杂灰尘土粒的冰晶的类人模型——这样对张霈说。 她在一艘船上。 显而易见这是一艘船,因为它扬起歪斜但高大的帆。无风,但帆仍然昂扬高鼓,随着两列雪人整齐地踏步拍手,仿佛在举行某种庄严肃穆的仪式。 但它们——或者该说,他们——他们脸上的表情出奇地一致,那是满怀信心、带着足量兴奋的期冀。你能从苏联后期(或者中国人民公社时期)的宣传画上、美国虚假繁荣经济时期的杂志海报上见到这种表情:并不符合人体肌肉构造的在欢笑时仍然瞪大的眼,鲜红咧大的嘴唇,森白整齐的牙。 “我们在做善事。” 这些雪人在整齐的踏步声掌声中这样说。 甲板上同样整齐地排列着孕妇,张霈看不清她们的表情。 但用“孕妇”这个词语并不十分恰当。 因为:第一,躺在地上的人们并不全是女性;第二,这些人们并不见得真正经历妊娠,只不过他们的腹部都被剖开,大剌剌朝星空敞着——说到这里,不得不做一下补充:尽管这看起来像是一艘船,但船下并不是海,也不是河水或江流,确切地说,一滴水也没有。 张霈更愿意相信这艘船漂浮在黑暗虚空中。 这些(暂且称躺在地上的人们为)孕体被打开腹部,但并不流血,因此这个场景并不太令人反感,只是有点儿诡异。他们像一排开口的蛇皮袋子,露着黑洞洞的口子等待货物被装进去。 “我们一直在做善事呢。” 雪人这样重复着,天上忽然下起婴儿雨。 瞬间哭声震天,婴孩们呱呱坠地,仍然不见半滴血。 雪人们仍然整齐地拍手,踏步,然后拾起地上的婴儿,将他们缝进地上孕体们的肚子里。 “如此,人类文明才能继续繁衍下去…周而复始……复……” 雪人猛地回过头看向张霈,还没来得及看清前者的表情,她猛地醒了。 又出了一身冷汗,头仍然在隐隐作痛,而熟悉的痛感在这时反倒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张霈缓缓呼出半口气,手背贴在额头缓了几秒。额头上也出了薄薄一层汗。 天还没亮,她手摸到枕头下找手机,屏幕太亮,刺得眼睛酸疼,把亮度调到最低后依然缓了几秒才逐渐适应。 这会儿是凌晨叁点十几分,正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候。 几乎是无意识地,手指摁开通讯录去看那个熟悉的头像,张泽仍然没有回复她。 他之前说过会忙一段时间,可没想到近乎失联了。她在爸跟前抱怨似的提到过几句,爸倒心很宽:“你哥一向有主意的,年轻时在外面闯闯也好。他有分寸,出不了岔子。” 张霈坐起身靠在床头翻看她跟哥的聊天记录,两个人在这种电子通讯录里交流很少,更何况先前一直处于半冷战状态。 即便是互通了心意(或者说她逼迫他正视了现实),兄妹俩也没说过什么情话。本就是一家人,本就是比夫妻更亲密的缔系,谁和谁用得着说什么呢?喃喃的不可说之言早已浸透在不经意的指尖碰触里,在天生的对于血亲的忧虑里,在锅碗瓢盆的磕碰里,在他温热的指尖与沉默的凝视里。 楼底下大爷拴在车库旁边的狗汪汪叫了几声,她喉咙有点儿干,想去找点水喝。 刚开门就见厨房亮着灯,原来是思诚在用饮水机。 她轻轻走进去,反倒把思诚吓了一跳:“霈霈姐?!” 思诚轻呼一声又怕吵醒张文生,立即压下声音来:“你也睡不着吗?” “嗯,有点渴。” 李思诚接过她的水杯,张霈看到他胳膊上长长一道划痕。 “这是什么?” 李思诚条件反射挡了挡:“不…不小心划伤了……” 张霈仔细看了看,好在伤口并不严重,已经结痂了。 “处理过了吗?” “嗯,擦过酒精碘酒了。” “那就好。”张霈拍拍他的背,两个人从厨房往外走:“以后小心点,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李思诚点点头没有说话,其实他有心事,但不好与张霈说。说到底,即便他努力想融进这个好心收养他的家庭中来,终究还是隔了许多东西。许多事情他并不好发问,比如郑阿姨与家里微妙的关系;泽哥到底是不是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张叔叔过去有没有生过什么病,他脸色眼见越来越不好;霈霈姐和她那个男朋友为什么分手了(据说他们同窗许多年,之前也是挚友)……还有那天,张泽落在张霈唇上的吻。 想到这里,李思诚没来由地抖了一下,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泽哥和霈霈姐……他们可是亲兄妹啊。 霈霈姐是怎么想的呢? 思诚木木地应了张霈“早点睡”之类的话,立在原地,心里忽然有点恶寒。 霈霈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他以为她会把这件事告诉张叔叔——毕竟这是她受欺负的事呢!或者,这算不算猥亵,要不要报警? 可是直到今天霈霈姐都毫无动作,他想过或许是不是因为女孩子(不管多大的女孩子)总会胆小…可在某天,当家里清理杂物时发现张泽小时候的一架飞机模型时,当他看到张霈看向那东西的眼神时,当她无意识用指尖去碰那精巧的模型时,思诚忽然产生一个荒诞的、把自己吓一大跳的念头: 万一,霈霈姐也喜欢泽哥呢。 万一,他们是彼此相爱的呢。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生根发芽——可他们是亲兄妹啊。 “思诚?” “……嗯?” “又在发呆。”张霈无奈地指指墙上挂钟:“这个时间快回房间吧,今天是周末最后一天,明天可就开学了。” 李思诚再次点点头,下意识摸了摸胳膊上细细的血痂- “集体自杀?”王逍遥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挑着逗猫棒,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这么大的事儿,这边没见一点风声儿啊。” “毕竟牵扯到高///层家属,不好实说——媒体么,哪有自己的喉舌。” “别是传谣吧?”大白天的,王逍遥觉得脊梁后头直冒凉气。泡泡盯着逗猫棒,耳朵竖直了准备扑上去。“你们那电视报纸什么的也没提?” “暂时没有,不过你懂的,小道消息总是不胫而走,这可比媒体报道有趣得多。” 王逍遥扔下逗猫棒搓了搓胳膊:“学法学得没人性了你,千数条人命呢,还有趣……” 朋友在电话那头耸了耸肩:“对于这些狂热的邪///教信徒,我确实并不感到惋惜。更何况,这群人简直是人性恶的显性集成,你知道他们认为轮///奸///幼童和女人是在证明他们的价值……总之,当一个封闭团体形成内部的狂热信仰时,他们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上帝也无法宽恕。” 王逍遥皱了皱眉:“这邪///教组织听起来规模不小,存在了也不是一天两天,难道之前就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朋友在那头笑了笑:“有,但…狐假虎威……这个成语对不对?我的中文不太好。必然有足够的资本和权势作为依托,而至于权势之树扎根在哪里,这就不能乱说了。” 王逍遥噎了一噎:“中东的组织,根在国……?” “这话可不能乱说。”朋友点到即止,看看时间,闲聊时间结束:“瞧瞧都扯到哪里来了……别忘正事,我爱人对摄影一窍不通,你年纪不大,但我信得过——还劳烦你多指点一些,等回国请你吃饭。” “没问题啊。”王逍遥刚想放下电话,猛地又想起一件事来:“等等师兄,前两天老詹说他们那边接到的无差别连环杀人的案子,就是从西海岸一路杀到英吉利的那桩。” “女刽子手?” “对,对。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太微妙,你说会不会……” “逍遥,别多想。这些事儿,咱们平头百姓当茶饭后的闲话儿也就算了,别去深究,没意思。” 王逍遥放下电话,泡泡仰在地上跟逗猫棒打得难舍难分。 “当只猫多好哇。” 她盯着猫想了半天,话说这猫的原主也得是个心善的,把这猫养得油光水滑一团肥肉。 是谁来着? 好像叫徐淼。 因为什么被送到她这里来着? 张老师对猫毛过敏。 哦,原主是霈霈她前男友,要出国所以养在她这里。 那前男友为什么出国来着? 好像是留学。 …… 王逍遥晃晃脑子,最近有点用脑过度,不能多想,一想全乱了。 该做饭了,她拉开冰箱一看,就还剩俩土豆,该去补点粮食。 地铁两站地有个超市,蔬菜水果新鲜又便宜,不忙的时候她总来这里买。 出地铁口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她正低头回消息没注意瞧,再抬头时人都没了。撞得肩膀后头有点疼。 买了两个火龙果,几个橘子,两盒酸奶,一盒冷鲜肉,一颗西兰花和半打芝士片,老板跟她熟了,又送她几颗水果番茄。 王逍遥自己捣鼓着做了回锅肉,十分成功,她心情不错,打开新闻边看边吃。 吃到一半,动作顿了,新闻里报道国内叁个城市先后发生无差别连环杀人案,男,女,老,少,孕妇,逃犯,死者除了死法——都是一刀斩首,尸首分离——毫无共同之处。 目前嫌疑人已确认为女性。 官方提醒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尽量避免单独出行。 怪不得今天连楼下都有武警站岗。 她忽然想起自己回家还没换衣服,最近忙,忙,把脑子都忙糊涂了。脱外套的时候左肩膀有点刺痛——就是今天被撞的那边。 她下意识摸过去,终于摸到一根细细的扎进肉里的、一头镶着米粒大玉石的针。 这是……? “砰砰砰。” 电视里新闻已经报道经济类时事了,这个时间,谁会来找她呢?- 伍拾叁 -“砰砰砰。” 王逍遥关掉电视,隔着窗户往下看,单元楼之间还站着两名武警和叁名保安。 门控监视器早就坏了,门上没有猫眼,她进厨房拎把菜刀,一手别在身后拉开了门:“谁?” 原来是物业的人。 物业水电都是线上流程,王逍遥八百辈子跟真人打不着两回交道,只觉得打头的那个抱纸箱子的中年女人面善,后边跟着的小年轻就完全不认识了。 “王逍遥是吧?” 王逍遥点点头,中年女人说:“来,箱子里拿个报警器——随便拿,都一样的。上头有个红的按钮,要是出了什么异常情况立刻摁报警器,保卫处跟公安局都能收到。” 王逍遥把拿菜刀的手背在身后:“咱们现在情况这么严重啊?” 中年女人半皱起眉头来:“可吓人呢!虽说出事儿的地方离咱们市都挺远,可谁都说不准——那嫌疑犯不还没逮着呢吗。这是街道办加急的命令,不然咱们也不大半夜的来上户。”说完估计又觉得忒不乐观,又说:“不过甭害怕,咱们武警在下头守着呢!咱们国家跟外国不一样,政府一重视起这个问题来,咱们人民群众就放心吧!” 王逍遥点头说是。 “不打扰了小姑娘,有情况联系啊!” “没事儿,没事儿,您几位工作辛苦。” 等人走了关了门,逍遥才慢慢呼出一口气,虚惊一场。 倒是还没听说有停工停学的消息,搞这么大阵仗,估计主要起到威慑作用。她又皱皱眉头,决定不再多想,冲完热水澡就关灯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她在黑暗中坐起身,脸上映着手机荧光,手指在通讯录里翻来翻去,翻到一个号码,却迟迟没摁下去。过了好久,她才拨通那个号码,电话那头几乎是立即接起来了。 “姐?”是个正处于变音期男孩的声音,粗噶而怪异,一时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逍遥很久没说方言了,乍一说话舌头都有点僵:“又玩手机,这黑子夜里还兴个打游戏,眼球早早坏掉去。” “”弟弟那头一时没说话,过了几秒才硬冰冰地呛回来:“坏掉死掉又与你莫干系。” “叔呢?” “睡了。” “看新闻莫?有砍头的杀人犯满世界蹿,杀到国内来了,你跟叔小心些个,莫摸黑个人走夜路听明白不?” “切。” “切莫切?莫不当回事,新闻都播了,谨慎多些个。” “死咯不正合你意。” 电话两端一时静默。 “莫乱跑,早点歇。” 那头没声,沉默几秒之后挂断了电话。 王逍遥抓抓头发——前两天心血来潮又染成了孔雀蓝,耳根挑染成浅粉,好看,前卫,就是折腾头发。看着光鲜亮丽,摸起来跟干草一样发涩。 她爬起来踱到阳台,叼着烟咔哒一声打亮火机。 顿了两叁秒,微微颤动的火苗舔上细长烟支末端。 总觉得,不大对头。 她皱皱眉,无意识摸了摸左肩,取下来的那枚针现在封在塑胶袋里,现在一个人出门不太安全,她打算明天再去公安局报警。 至于针上有没有毒,王逍遥并不在意。有就有吧,人各有命,反正。 这么想着又吐出一口烟,屋里没开灯,她看着窗外景色出了会儿神,又回床睡了- “这个周末没空呀。”李思诚拿着手机,嘴角不自觉地弯上去:“霈霈姐不在家,张叔叔也不在家,我得看家。” 王研晨在那头极不情愿地“啊”一声:“我还说去找你呢。” 李思诚想了想:“下周我去找你吧。” 王研晨“切”了一声:“这边有什么好玩的,连大商场都没有——诶,对了,你出不来,那我去你家里找你玩吧!” 李思诚抿了抿嘴:“这样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上次不也住你家了吗?” “不是,上次情况特殊。”李思诚慢慢下着楼往校门口走,这时候学校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把书包往上提了提,说:“现在咱们尽量别乱跑了,钱老师开班会没说过最近要多注意安全吗?而且,那是张叔叔的家,不是我家,我们不能太任性。” “你都被他家收养了,就是他的孩子,那怎么不是你家?” 李思诚沉默了,什么叫“家”呢? 张叔叔一家当然很好,可是他最遥远的记忆在那囤积着半间废品的廉租房里,在妈妈从没年轻过的脸和总是有点油腻的头发里,在二手冰箱——那是除他的助听器之外,家里唯一值钱的电器——能吃整整一周的半碗红烧肉里。妈说过,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不能缺营养的。 已经握得有温度的手机贴在耳边,事情总是这样离奇。 妈病死了,他倒是在物质上充裕了,他现在只要想,可以随时吃到红烧肉,高档冰箱里随时可以取拿冰激凌,衣服也可以不断换新的,他甚至还能坐飞机跟张叔叔一家去出游——张叔叔说假如今年寒假一切顺利,他们就一起去旅游。 这都是他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现在呢?他全都能享受到! 但是,一切建立在母亲的死亡之上——假如妈还活着,即便张叔叔了解了他家的困境,也绝不会提出收养他的要求——这正是令李思诚辗转难眠的痛点。 他既珍惜且享受眼下物质的丰盈,又一梦再梦病中呻///吟的妈妈。 即便只是养母。 可是在他的心里,世界上所有母亲的伟大与柔情都在她身上了——尽管从客观来说,她不是个美丽的女人(左眼还有点斜视),甚至不是个爱整洁的女人,这或许也是她被前夫赶出家门的原因。 “我,”李思诚慢慢地说:“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 “什么?!”王研晨有点儿自尊心受挫般的羞恼,哪里有这样谈恋爱的?网上说了,女孩子就是用来宠的! 她对李思诚这么上心,每天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为他在吊坠里滴血——要知道,可不是每个女孩都有这样的【勇气】! 她简直都要被自己感动了,自己几乎不亚于里守着因车祸昏迷不醒或者失忆的男友的悲情女主角! 而李思诚呢?他简直,简直是直男癌! 对,就是直男癌,他不但不感动,还说那样不卫生,现在还这个语气对她说话。 “对不起,但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张叔叔收养我并不是义务,我不能太任性。” “你烦死了!”王研晨怒气冲冲挂断了电话,她一定生气了。 事实上,两个少年人谁都没对谁吐露感情,但他们已经默认彼此是情侣了。 女朋友生气了,李思诚第一次谈恋爱(这也是他人生里最后一次谈恋爱),不晓得如何讨她这样的女孩开心。 或许让她一个人冷静冷静更好? 他叹口气,走出校门,打算沿着熟悉的路线去坐地铁回家。 李思诚顺着马路边的人行道走,有辆车一直保持慢速与他平行,但他想事情太专注了,一时没注意,直到车笛响了两声,并且有人叫他的名字:“思诚?” 他终于回过神,迷茫地循声源看过去,郑念真的脸出现在降下的车窗后。 “郑阿姨?” 郑念真今天戴着墨镜,穿着一件米色的连衣裙。假如她走下车,就能看到她今天穿了一双白色软底帆布鞋。除了脸上的墨镜,今天她的打扮极具亲和力。 “思诚,急着回家吗?” 李思诚心想郑阿姨有什么要事找他呢?会不会是自己不方便,拜托他转交给霈霈姐什么东西? “不着急的。” 郑念真笑一笑——她的嘴角比上次苍白许多,她今天没涂口红。 “那先上车吧,这里不能停车。” 李思诚犹豫一瞬,最终拉开后座车门。他坐好后才发现刚刚郑念真往右歪着身子替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了。 这样一来,显得自己多不领情啊。 这样想着,他又有点拘谨。 但郑阿姨并没表现出任何不妥,反倒笑了笑,问道:“还没吃晚饭吧?想吃点什么?” “不用的,郑阿姨,我……” “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思诚。”郑念真发动车子,她说:“有点事,咱们边吃边聊,好不好?” 李思诚看了看车窗外不断路过的同他一样穿着校服的学生,他想不通,一个女人,能跟前夫收养的孤儿说什么要紧事呢? 这次还是那个餐厅,进的还是同一个包厢。 上次是母女俩主场,他只顾吃就行,这次主角之一却变成他了。 说起来,上次在这里被划伤的浅口已经结痂脱落了,但还是留了一道浅浅的疤。白色的浅疤,一端连接着红色的小片胎记,看起来像一朵开得很盛的花。 “很漂亮。”霈霈姐当时说:“如果长大后你想遮一遮,或者加点图案,可以让逍遥姐帮你介绍纹身师。” 现在这朵花好好地藏在袖子底下,跟他压在心底的心事一样。 经理又进来了,郑念真仍是轻声嘱托几句,经理离开后,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郑念真执起茶壶给两盏茶杯添茶。 不得不说,郑念真才更像电视剧里那种高知家庭里知书达理的妈妈。连倒茶的姿势都端庄优雅。 等她将一杯茶轻轻推给思诚,并收到一句“谢谢”之后,她终于想起自己还没摘墨镜,于是摘下眼镜露出眼睛来。 李思诚很诧异,这双眼睛是微微泛着肿的,并且没有精致眼线的勾摩,看上去实在憔悴。 但还是美的。 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即便憔悴,它还是美的。 这双眼睛看向他,带着同之前一样的温和:“思诚感觉在这个家里过得怎么样?还习不习惯?” “很好,张叔叔和霈霈姐……还有泽哥,都很好。” “这样。”郑念真微笑着点点头,她说:“他一向都很好。” 这时候,服务生推门来上菜,且轻声致歉,说有两道菜耗时较长,且由主厨掌勺,时间会慢些。 郑念真点点头,服务生退出去,屋里又恢复寂静。 “思诚中考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中考之后……”李思诚还没想过:“就…直升高中。” “没考虑过出国吗?我听说你对计算机很感兴趣。” 李思诚吓了一跳,连张叔叔都没跟他商量过这些。 他诚惶诚恐地摇头:“没有,没有。能念高中,已经很好了。” 郑念真忽然偏过头去不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头来,好像刚刚在极力忍着泪。 “那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看这么大的男孩都爱拼乐高,看nba,有的还喜欢日本动画片——想不想去日本玩?那里的樱花很……” 李思诚有点手足无措:“没、没有。” “对天文学感兴趣吗?想不想要望远镜?” “不…不太想要。” 郑念真指腹摁了摁眼角,低下头就再没说话,李思诚身子有点发僵,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服务生再次敲门而入,这次主厨一同进来,郑念真抬起头挂上微笑同他们寒暄,并表示今天请免去菜品介绍。 屋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李思诚偷偷看一眼手机,这个时间再不回去,张叔叔会担心的。 “郑阿姨,没事我就……” 话还没说完,郑念真便抬起头来看他,这回她真是落了泪的。 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抖了两抖,最终还是开口了: “思诚,求你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李思诚握着书包背带懵了:“您说什么?” 郑念真动作缓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皮质笔记本,从封皮内兜抽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 这张纸。 看到这张纸之前,李思诚不信命;看到这张纸之后,这个孩子在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中,在那一刹那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一定是命运的指使。 “给妈妈一个赎罪的机会,思诚。” 李思诚久久盯着那张平铺在桌面上的纸,在他看不懂的数字符号以及累计亲权排除同卵等等一众专业名词中,他看到鉴定意见中最后几个字:符合亲生关系。 他抬起眼,眼前的女人已经泣不成声,他们符合亲生关系。 他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差不多是他刚刚记事的时候,周围人谈过他的闲话——并不一定带着恶意,但当事人听起来总归刺耳。 据说,他当年是在垃圾堆里被妈捡到的,幸亏李姐整天翻垃圾桶,人们都这么说。 据说,他的襁褓里放着一个信封,信封里塞着两千元纸币。 据说,李姐当时报了警,警局联系了附近的医院,但没有人家来认领他,警局建议把他送到福利院,但李姐坚持领养他。 据说,被抛弃的孩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满桌的菜还在冒着热气,中央一架小炉烧得正旺,上头架着烤鱼——上次也有这道菜,他很喜欢,所以多夹了几筷。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对张霈和张泽莫名的亲近感,在得知他们可能乱///伦之后内心陡升的无力感与心痛——因为他身上流着一半同他们一样的血! “小诚将来会有出息的。”妈总是这么说:“我们小诚这么乖。”- “集体自杀?”张霈皱了皱眉:“新闻报道里没说过这样的事情。” “纸包不住火的,霈。”利昂在那头轻轻地笑,他继续扯:“这件事情不是秘密——我是说,这个组织。那里简直是上等人的淫///窝。等着瞧吧,很快舆论便会吵翻天——不过很快会被压下去就是了。” 张霈耐着性子问:“先不论这件事真实与否,我想你身为张泽的助理,打来电话应该是有他的话要传达。” “哦,当然,当然。他在大西洋沿岸的一个小岛——没有名字的小岛,任何地图上也找不到它,它只有一个代号而已——倾尽心血为你们铸造了爱巢。” 张霈并不理会调侃,他这样聪明的人,又是张泽的助理,知道这些事并不叫人意外。 “所以呢?” “所以,在他忙得脱不开身之际,拜托我这个可怜的助理来将你运过去,好亲眼瞧瞧你们未来的乌托邦之家。” 张霈抿紧了唇,她联系不上张泽,但,她也信不过利昂。 “真希望做完这些苦活儿之后,我的薪水也能涨一涨。当然,不愿去也可以,我会十分高兴不用颠簸一趟,顺便欣赏一番你哥哥的臭脸。”利昂倒是不在意她的意愿,他显然对之前的话题更感兴趣:“话说回来,霈,你真的对那些可怜的倒霉蛋不感兴趣?甚至连组织的名字都不?” “……” “好吧,好吧,但我还是要说:这个组织是TheFamilyIional,简称TFI——有没有感觉很熟悉?” 张霈过了两叁秒才问道:“什么?” 利昂笑起来:“你知道的,你的小前男友所崇尚的那个组织,实质上是个宣扬【上帝的爱即是性爱】的淫///窝。” 张霈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她的思想在脑内激烈争斗时,大脑却像被狠狠击了一锤似的,恍惚间她穿着蓝色衣裙,弯腰去拾脚边已经死去的蝴蝶。 “它跟随我们到这里来了,可怜的家伙。” “真是值得珍视的勇气,小姐,它同你一样。” 远处一座白鲸腾空而起,它又焦躁起来了。 “我该不会惹哭我们可爱的霈了吧?这可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利昂声音里仍带着笑,他继续说:“请放心,你的小男友——还是该说是小女友才对呢?他并不在死亡之列……” 张霈猛地呵斥道:“够了!” 利昂更加欢快地笑起来:“生什么气呢?霈,你该早知道他是……” 张霈扼紧拳头,她想把脑浆倒出来,这样或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是双性者吧?” 过了很久,大概有几十秒,张霈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她说:“我知道的。” 利昂轻轻地说:“是呢,可悲的友情守护者。不过别担心,托你哥哥的福,他已经被送回徐家——在怀孕之后。” 张霈快疯了:“我哥怎么会和他有联系?” “谁知道呢,或许为捞个顺水人情?不过我们这些基层工作者,一向只听命令办事。总之,霈,做好决定要不要来,即便不信我,或许当面质问你亲爱的哥哥会更好一点,你说呢?” 没有等她回应,电话那头便挂断了。 张霈慢慢蹲下身,过了很久,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手机屏幕闪烁着,是于程飞的来电,这次她没有接起来- 1.亲子鉴定材料来自李思诚的伤痕。 2.徐淼是双性者这个设定,自他出场起一直在埋伏笔,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回去翻看。 3.鄙人笔下,没有纯粹的善人或恶人,主角不一定站在普适价值观一方,如不接受请弃文,望周知- 我在nh做食堂大妈的日子 伍拾肆 -李思诚回家并不算晚,灯都还黑着,张叔叔这会儿还没回来,他最近回家越来越晚,模样也越来越疲惫,好像总有做不完的工作。 李思诚没开灯,借客厅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换过鞋,扶着墙在黑暗里默立了一会儿,才摁开客厅灯的开关。被乍亮的灯光刺痛了眼,因此条件反射性流出眼泪来,他拖着书包边往房间走边拿手指抹掉眼里渗出来的咸涩的水,可是越流越多,擦不完呢。 小学阶段的作文大多就是那种题目啦,“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印象深刻的一件事”种种种种。 李思诚记得自己在那种白底绿格的粗糙的作文纸上写: 【我的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她的眼睛总是很清澈,泛着温柔的光泽,她的嘴巴总是弯弯翘起来,像一只红辣椒。她的工作是收废品,她每天将各种各样的垃圾分类称好,再打包送到废品回收站去,因为有她,我们的街区变干净了;因为有她,我们的生活更美好了。我爱我的妈妈。】 那时候钱老师特地把他叫到办公室去,说,这次写的作文是要参加市里比赛的,你再改改。 思诚问,怎么改? 钱老师说,职业得改,废品回收咱们市有专人处理,你这样写上去,就不太好,肯定会被打回来——你作文一向很好,改改,就有得奖的希望。 李思诚说,可是我写得都是真的。 钱老师说,文学是允许虚构的。而且这次只要进了等级奖,就有奖金——你明白吧? 李思诚看看铺在桌上的他的作文,轻轻说,那不就成说谎了吗。 钱老师说,这怎么能是说谎呢?这是虚构。 李思诚说,可是妈妈是真实存在的,她不是虚构的。 钱老师摘下眼镜,要是平时,或者换成别的孩子,她脾气早就上来了;可她既没发脾气也没皱眉,就只是叹了口气,又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稍微虚构一点,是有好处的。 李思诚不理解,什么叫稍微虚构一点,那跟说谎的区别在哪儿呢? 钱老师说,就在于你有更大的可能拿这个奖金。你妈不容易,我也知道,你写在纸上不疼不痒的,也不会掉块肉,还能拿奖金,让你妈妈轻松一点。你想想,这多好。 这当然好。 自己毫无损失,还能拿到钱,妈妈肯定也会高兴。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要是写作文,却不让写真事,这样才能拿奖,那学习写作、办作文比赛的意义是什么呢? 那时候李思诚并不知道,他将在成长过程中将不断思考类似的问题,且被逍遥姐戳着脑袋说:“一根筋,人忒有良心,准吃大亏。” 他先前也想不通为什么好人总是难过,后来自己琢磨出来,于是立即去将自己的结论讲给亲近者听:“我想明白了,志士总是涉险,因此容易陷进灾祸里。明哲保身的、八面玲珑的更容易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士为志死,死得其所!姐,我想通了,不管别人说什么,怎么看,只要我做的事儿能真正有需要帮助的人受益,哪怕穷困致死,我死得其所!” 但那已经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 现在的李思诚正囿在思维困境里,他又想不明白了:收养自己的妈,是个捡废品的;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家境优越的知识分子。 他流着眼泪想不明白呀,教育到底给人带来了什么呢? 他瘫在床上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眼角泪渐渐干了。 她求他原谅她。 她说,自己当年有苦处,张文生不顾家,她整月整年地出差,跟他几乎已经见不着面了。 她说,自己当时真的喜欢那个男人——即当时的情夫——所以偷偷怀上了他的孩子。她骗了所有人,说自己对外交流学习一年,实际上就在隔壁市医院旁边租了房子养胎。 她说,她为了生下他,吃了很多苦。 她本来是打算好好地将他养大,不管以什么名义—— 可惜,他是个天然的残废。 当然,时至今日,李思诚也称不上废人,甚至在同龄人里还算优秀——可他跟别人比起来到底缺了点儿什么。 她说她不敢养他,她觉得这是对她的惩罚,但绝不忍心杀掉一个已经出世的孩子(当然,法律也不准许),所以她将他放在了医院门口,一个最可能被人收留的地方。 “现在看到你,好好儿的,这一定是佛祖在庇佑。”郑念真温善的眼蓄满晶莹的泪,假如这个镜头拍进电视剧,没人会否认这是个善良的角儿。 “是我这么多年的赎罪有了结果,我夜夜都在和佛忏悔呀思诚。”她是真的伤心又惊喜绝了,她在心底的疤这么多年,如今她的心头肉(被她自己剜掉的心头肉),自己找回来了! “我知道你一定很难受,”她拿纸巾不断点着眼睑,唇不停地颤:“思诚,我知道你一定会为这件事情难过所以日后,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补偿你,你想要什么,你的前途…我会尽可能为你铺路” “做这些,我不是非得求得你的原谅——” 郑念真的声调开始发颤,几乎连不成句了:“——我只是,只是……思诚,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他从不知道生下自己的女人的手掌原来这样柔软温和,他从不知道抛弃自己的生母的气息这样容易叫人亲近。 假如她不是他母亲的话,他想,她会是个好妈妈的。 “对不起,郑阿姨。”可李思诚当时几乎是个再绝情不过的儿子了。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呀,李思诚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既然她当年决定丢了他,现在为什么又流着泪求他原谅呢? 这些年,他在心里描摹过无数亲生父母的画像,无一例外凶神恶煞;他甚至想象过多年以后自己去找他们被拒之门外的情景。 可是,现在,李思诚不明白了。 人,就不能恶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一而终吗?!- 首-发:rourouwu.info (ωoо1⒏ υip) 伍拾伍 - 于程飞右眼眼皮很轻地跳动一下,对面电话没有被接起来。 真稀奇,这次她没有接电话。 他并没有拨通第二次,脸上也没露出——实际上心里确实也没做出任何——担忧的神色。 他一个人住在山脚的一栋小房子里,白墙红顶,设施十分简洁,除去必备的床、桌椅和衣柜之外,什么都没有——包括灶具(除了热水壶)。他不怎么做饭,尽管他兴许是当今最好的厨子。 因此,尽管屋内面积不大,却显得十分冷清。 书房里更加空荡,除却当初房子的主人留下的一个大书架——于程飞买下这里时十分爽快,这让原主也十分痛快,因此留下了这个据说是被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使用过、并称赞过的可以占满整面墙的书架。 毫无疑问这是充满热情的假话,尽管每一层都细心地抹上蜡油。 当然,于程飞是不甚在意这些的,这个书架至今空空荡荡——只放着一把二胡和温湿度交感计。这种温度计在任何五金店都能买到,约合一顿早餐的钱。 当然他的生活并不局限在这里,在市中心——离他就读的学校不远——还有另外一套更大的房子,那里住着他的助理、司机、驾驶员、厨子和狗。他至今没见过厨子和狗长什么样。司机和驾驶员是他主动招聘的,他不太碰机械电子类的东西;助理、厨子和狗是于老爹放心不下,千里迢迢给他找的。先找的是厨子,怕亲儿子吃不惯外国菜(实际上他本人没什么喜好);狗是来这儿之后半多年,于老爹托人买的,据说是专业的精神抚慰犬;助理是最后加入大豪斯的,高学历,家境不差,模样身材都出挑,于老爹最后一次见儿子见还是无欲无求的样儿,生怕儿子是同性恋,于是把自己物色的未来儿媳妇也送到了芬兰。 于程飞倒是见过对方几次——她在城市另一端的学校修习奢侈品管理,据说是个性格不错的姑娘。他也知道于老爹打的什么主意。 姑娘挑的见面时机还挺好,难得在冬天里挑出风和日丽、太阳不过分热烈也不过分寒酸的一天。她穿的什么衣服,于程飞倒没太在意,反倒觉得这姑娘胸里塞的假体挺有意思,不像市面上流通的,某种意义上也算走在科技最前沿吧。这不得金贵金贵的。 他领着姑娘去学校隔壁小店里吃卡累利阿馅饼和猪血黑肠,姑娘脸色就不太好看;等隔壁桌揣着钓竿喝完叁扎啤酒的红胡子大爷离开后,于哥打断了姑娘对这小店格调的批判:“你认为宇宙的本质是什么?” 跨度忒大,姑娘瞪着戴美瞳的眼愣了:“什么?” 于程飞咬一口黑肠,耐心嚼完,咽下去,又问:“你对人类的未来保持乐观吗?” 姑娘心里已经开骂了。 于总也算个叱咤风云的大佬,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傻逼儿子?连搞暧昧都不会。要说开豪车蹦游艇嫌俗,想装逼去画展呀,去艺术馆呀,送艺术品珠宝呀,她也乐得发社交软件;这算怎么回事儿,这不就故意整她的? 以为她当这个助理是上赶着啊?呸! 她在家里也是千娇万宠的,要不是正好看他照片觉得气质不错,还钱多,她还不想当这个助理呢! 她碰也没碰桌上的东西,手支在下巴一叉:“于哥——于叔叔说我叫你于哥就行——你这态度我也不是傻子,说实话结不结婚的也不是非你不可,但我要跟你闹个不痛快,家里人再见面谈生意就尴尬。” 于程飞笑一笑,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但我爸最近身体不大好,我没兄弟,公司状况你也知道......于叔叔跟我爸交情不错,说实话我挺感激的,所以我希望咱们继续,互相了解了解。” 于程飞往椅背上一靠:“快破产了,还隆胸?要把这钱省出来总交得起住宿费吧。” 姑娘脸腾就红了,刷地一下站起来:“你有病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店里人不多,加上俩店员一共七八个人,这会儿都齐刷刷看过来。 姑娘尴尬死了,又颤巍巍坐下,眼圈儿红了:“反正于叔叔说在市中心安排了住处——跟你在一块儿。在不在一块儿的,随你便,但我的住处,那是......那是于叔叔安排的,跟你没关系,我总能住吧?” 于程飞瞥一眼她藏在袖子底下微微发颤的手,大冬天穿这么薄,就图个风度,也怪不容易的。 他其实并不太懂得怜悯、情感种种之类的东西,但他受过教导。 他微微一笑:“那行,现在跟我走吧。” 这是他少有的几次亲自开车,姑娘坐在后座眼见离市中心越来越远,抖着嗓子喊:“你你你往哪儿开啊你?” 于程飞说:“我的住处。” 于程飞把人带到山脚小屋里——没别的意思,他取用的现金都在这里,银行卡今天又刚好没带在身上。 他给战战兢兢的坐在床边的姑娘倒了杯热茶,姑娘脸都白了:“这里边有迷魂药是不是,你要趁人之危是不是?” 于程飞说:“没有。” 姑娘盯着杯子闻了半天,泪汪汪抬起头来:“我可告诉你啊,虽然我爸病危了,但我要出事儿了警察不会不管,别以为富二代就能逍遥法外!” 于程飞说:“迷魂药可不光放水里,放车座椅上你也不知道,那还见效更快。” 姑娘也许是信了,也许是打算破罐破摔了,默了两秒仰头把已经不那么烫的茶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抹嘴盯着于程飞,等着看他还有什么“指示”。 于程飞早就慢悠悠翻出厚厚一迭纸币,推到他跟姑娘中间:“这是去付给房东的租金欠款,之后联系王xx,号码已经发到你邮箱里。地址也一同发给你了,到那边他会给你安排住处,至于学费和生活费,同样找他就可以。” 姑娘拿过纸币数了数,退回一小半来:“租金够了,不用这么多。” 说完仍然低着头,这会儿兴许暖和过来了,耳根有点红:“谢谢于哥。” 于程飞看了看手机:“拿着吧,出门在外得有点备用金。” 姑娘终于卸下戒备,终于有心思打量一番周围,这里空空荡荡,实在……没什么人气。 没活人气。 姑娘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于程飞又给她续一杯热茶。 她咳一声,问:“你这…屋子这么空,不觉得无聊吗?” “还好吧。” “客厅连沙发都没有,来客人怎么办?也没电视。” “不会有客人来。” “我不就是吗?”姑娘说完又瞪大眼睛:“我不会是第一个客人吧?” “可以这么说。” 姑娘咬了咬唇,神色有点不自在:“今天…刚开始说话有点冲,对不起了,我实在是没办法……” 于程飞往嘎吱作响的椅子上一靠,笑说:“有很多解决办法,不过你挑了最看起来最省力的一种。” 姑娘也没多少心眼儿,又觉得伤自尊,梗着脖子问:“那我还能怎么办?我家里又没兄弟可以照顾我、可以跟外人撑腰?” 于程飞说:“那你自己呢?” “啊?” “令尊在做生意上很有头脑,留下的又不是烂尾楼,你自己为什么不接手做?” “我?”她指指自己:“我可是女的。” 于程飞反问她:“所以女人在这方面有什么非退让不可的理由?” 从没人问过她这个,妈走得虽然早,但剩下的人都对她千娇万宠,哄着捧着让着——当然看她爸形势不好,献殷勤的就更多,可她知道要让这帮人真跟自己成了一家,那就没自己说话的份儿了。 因此,她得物色个不那么急功近利的。 可,自己干? 她从没这么想过。 公司里也有女高层,少。 且她从小就是被人扶着走的,哪里有自己迈腿的打算。 她磕磕绊绊地说:“女…女人在这方面不如男人……” 于程飞倒是没看她,反倒悠悠看着窗外,跟要睡着了似的:“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女人。” “谁?”女朋友? “只是一个女人。” 他母亲?姑娘暗暗地想,可据说他母亲因他难产而死,他怎么会有他母亲的记忆呢? “她父母都是政治家,她却参了军。她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和大部分内脏……”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儿一样:“还有全部牙齿,所以在那之后她一直使用人造牙。” 姑娘搓了搓胳膊:“这还……能活?” “能,医学技术么。在那之后,她转而研习……嗯…相当于…物理,研究一些当时人们并不太认可的东西。直到最后,人们终于认可了,但那时候已经晚了。” “……为什么?” “猜猜呢?” 姑娘想了想:“她…她不会已经死了吧?就像梵高的画在他死后才出名一样?” 于程飞再次笑起来:“可以这么理解。” 姑娘唏嘘起来:“为追求真理而牺牲自己吗……真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被记载到史册里。” “任何记录都没有?” “没有。” 女孩总觉得于程飞在捉弄她,她有点恼:“你这是编出来逗我玩儿的吧?!” “这件事情确实发生了。”于程飞摸着手腕上那串骨饰品,他说:“不过么…与其说是为追求真理而殉道,不如说是送死。” “什么意思?” “假如面前有黑不见底的深渊,你会往下跳么?她当时就是在做这种事。” “为什么……” “谁知道呢。”于程飞第一次——至少在这姑娘面前是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嘲讽的、又像孩子失去母亲那样迷茫不解的神情:“殉道者之所以是殉道者,她的行为就从不被人理解。否则就是投机者了。” - 安静并不打算吃白食,她自告奋勇每周来给于程飞打扫他的小屋。 当然,于程飞也许并没真把她当成未婚妻看,但他也没拒绝呀!再说她晚上留下来过夜,他也没拒绝。 但也没发生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就是了。 说实话,她隆胸,很大程度上就是在为这件事做赌注,她一向顺风顺水,从没一个人做过决定,但她不想在这件事上翻车。以后的处境怎么样另说,立时丢人是马上就能见着的。 能嫁给于程飞,是她认知里的最优解——他家世好,不那么有城府,尽管游山玩水,但自己前几年折腾的东西都稳赚,到时候再说动他去帮自己管公司,那不是就把问题全解决了吗? 可于程飞不像有那意思的人,他没说“咱俩断了吧”,也没说“成啊定个日子结婚吧”;要说单吊着她,想白睡她——那他倒是动弹啊! 安静安安静静擦着书架,今天又是她来给他打扫房间的日子。于程飞倒不像那种事多的人,他没洁癖,也没说哪个房间能进哪个不能进,连她以为是他宝贝的二胡也可以随便碰。 “别弄坏了,养成这样不容易。”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说实话,相处了两个多月,她对于程飞越来越有好感,假如他真成了她丈夫,那一定……自己或许会很幸福的。她咬咬唇,耳根有点红,继续浮想联翩。但他这个人…怎么说呢,看起来容易亲近,很有教养,说话总是和和气气,但,总感觉隔着一整个银河系。 啊…… 安静的手停下来,对、和他即使面对面站着,也总会有距离感。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就在眼前,甚至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脸,可…… 安静打开卧室的门,于程飞正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机屏幕亮着,丝毫不怕有人窥探。 她心里敲起鼓来,她想看看他的手机,就轻轻一眼,没关系的吧?! 她屏住呼吸将目光移过去,屏幕上竟然是通话记录。 事实上很少见他用手机——尽管他有整整一抽屉的手机。 手机屏幕上全是与同一个人的通话记录,他给对方的备注是【pei】。 大部分是拨出的电话,最新一条记录显示对方未接听。 ……是谁? 她收回目光,咬着唇发呆。 椅子微微一动,于程飞醒了:“怎么了?” “啊…没什么。”她装作给垃圾桶换袋子:“打扫卫生……嗯?” 垃圾桶里躺着一串东西,她仔细看了看,竟然是于程飞一直戴着的手串。 “你的手链,不要了?”总见他戴着,她还以为对他而言多么珍贵。 “嗯。”于程飞重新闭上眼睛:“将来会有新的。” - 伍拾陆 - “可惜,这次的故事已经讲给别人听了。”于程飞声音在那头轻轻的,难得听起来带着疲惫。 张霈哑着嗓子问:“又是故事?” 最终她还是把电话拨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她每次都认为于程飞一定是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可到头来总是无足轻重的故事。 科幻故事,野史,原始人故事,甚至童话故事。 他还讲过民国期间一个婴儿死在马蹄下,被钉了铁的马掌碾得肠髓乱流—— “那孩子的哥哥也才不过叁岁,从旁边匍匐着大哭,想要把这孩子抱起来。” “可抱起来有什么用呢?孩子再也没有奶水喝,他们的母亲在几天前被拉去慰军,眼见是再也回不来了;他们的父亲就在旁边,不过已经被打死了,因为他想拦住军队乞饭吃。” 对于这些故事,张霈无动于衷。 于程飞这个人很怪。 尽管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他们(包括张泽在内)的情谊已经很紧密,但这并不妨碍他很怪。 有情可原,幼年时经历那种事,没有到精神失常的程度已经是万幸。 于程飞笑了一声:“怎么啦霈霈,声音怎么越来越消沉呢?” 她这边的事,能一股脑儿地告诉他吗? 这些荒诞不经的事儿,这些几乎与现实生活完全脱轨的事儿。 张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 可以预见的,他什么也不会做,只会笑眯眯地问:“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霈霈?情况可是越来越难过了。” 她能想象得到,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 甄辛的头飞出去的时候,比利时的一位基因工程师在地下工作室愉悦地吹了一声口哨;美国白宫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州的秘密研究员像一位愤怒的橄榄球球员那样狠狠捶了一下屏幕;张泽正漫不经心拨弄桌上的拼图,是上段时间从街边小贩手里买来的,拼好之后才知道是《西西里美丽传说》女主角的剧照。 半秒之后,甄辛的脖子里喷出血柱,像一个小型喷泉,持续两叁秒之后就偃旗息鼓了。 张霈在遇到甄辛前,手机里刚刚收到一条消息,是李思诚发的:“霈霈姐,以后我可以直接叫你【姐姐】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见有人笑着问:“第一次见到有人放弃保研名额,气得金老师直拍桌子。” 张霈一抬头,甄辛正甩着一串钥匙笑盈盈挡在前面。靳雨的死跟他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徐淼最消沉的那段时间又跟他有联系...... 张霈定住步子应付两句,这时她看到甄辛左后方有个个子很高的女人插着兜走过来。 这里是实验楼后门,正值假期,基本上没什么人,张霈来这里是因为手头要交的东西急需数据,没想到一查就查到了深夜。甄辛估计也是因为这个才在假期巴巴地往学校跑。 不论如何,她并不想多跟他打交道。 “走夜路太危险,待会儿送你回去?你住哪儿?” 这个时候,女人走到了甄辛身后一米多的位置。 兜帽下垂着金色头发,露出高而尖的鼻子。 估计是留学生。 张霈侧过身想给对方让路,同时发现对方肘处斜斜往上伸出什么东西——直到那女人抬起手那一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女人一直别在手里的长刀。 是一把唐刀。 眼前极快闪过一道白光,甄辛的头就利落地顺着刀刃飞落在地。 今天是阴天,晚上没星星。 今天是假期,楼道没亮灯,刚刚经过走廊时有一两间办公室的灯还明着。 现在已近零点,张霈借着远处甬道的路灯看清女人棕色的眼睛和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握着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 手机屏幕还亮着,张霈本能地后退,手指尽量冷静地去拨报警电话。 刀尖一挑,手机亮着屏幕撞到叁米开外的墙上,立即灭了光。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原来是迈不开腿的,张霈摸着墙不断后退,光线越来越亮——她快退到大厅了,大厅中央矗着装饰用的小型假山,边上常亮一圈冷光灯。 正门锁得死死的。 外国女人,斩首,不论男女老少无差别杀人,张霈一边后退一边意识到正在不断逼近自己的,或许就是那个惊动七国联合通缉的【女刽子手】。 这个时候,张霈竟然并不十分害怕——当然,她想如果能多活几年就好了,不能继续陪伴爸爸十分遗憾,不能看着思诚和爸爸扶助的孩子们长大也十分惋惜,不能让徐淼好好地像常人一样快乐地生活令她愧疚,不能......不能和张泽在一起,是莫大的痛楚。 仅仅半秒钟,张霈做出了以上总结,之后脑海里很快闪出张泽年少——那时她也年少——时在月光下的样子。 女刽子手举起唐刀,张霈几乎半仰姿势靠在假山上,她的脸在灯光下显露出一种奇异的温和。 可就在她准备迎接死亡的痛楚时,脸上竟感到几滴温热的液体。 她并没有闭眼,因此不难断定,这几滴液体是从俯身的刽子手的眼睛里落下来的,因为对方眼里正晶莹地蓄着泪。她的唐刀已经放下去,在手边松松垂着;眼睛睁得很大,像是仔细想辨认清什么东西似的,她更近地俯下身子,目光里充满不解、震惊与难言的东西——这使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可怖。 “...霈......” 她的嘴唇慢慢蠕动:“张......霈......” 张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碰她的脸,【刽子手】竟十分温顺地闭上眼睛,她轻轻蹭着张霈的手心。 张霈猛然回过神,触电般收回手——疯了,真是疯了! 不是她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否则就是自己活在荒诞戏剧的剧本里! 【刽子手】却再没有展现出攻击性,她甚至放下一切防范,唐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而她自己伸出长长的胳膊来试图抱住张霈,张霈无处可躲,只能被圈进这个可怕的怀抱里。 这个女人大概是吸////毒////者,她瘦骨嶙峋,肋骨扎得张霈发疼。 但她力气极大,张霈几乎喘不过气了。 “Myfriend......” 张霈听到耳边这么轻轻的一声——如果她没听错的话,这句话正是紧紧拥抱她的女人所轻轻叹息的。 女人个子很高,张霈大概只到她的肩处,因此她只能盯着女人胸前棕红色的冲锋衣布料,听着她的心跳砰砰的声音——心跳太快了,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承受这个频率。 之后,女人的身子趔趄一下,她听到女人喉咙里咔啦一声,发出怪异的半像呻吟半像咳嗽的怪叫,之后整个人立即失掉力气、软着身子倒下去。 张霈被带得身子一倾,也几乎要摔倒了。 但她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那人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或者是蝴蝶刀之类的东西,手指飞速一闪,浸血的匕首被收回袖子里。 张霈使尽全身力气不叫自己倒下去,然后抬起头—— “好久不见,霈。” 利昂笑眯眯地说:“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见面实在有失风范,可如果过于顾及体面,失掉的东西就太多了不是么?” 张霈借他胳膊站稳,眼前的景象扭曲起来,刽子手的尸体直挺挺趴在地上——这看起来反倒更顺眼,比起瘦骨嶙峋的支架,这好像才该是这具身体本来的状态。 “......报警。”张霈忍着耳鸣和很快漫上来的头痛,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没必要。”利昂将她扛在肩上,像运输一件行李一样:“当你见到这个可悲生命体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任何证据去指控她杀人了。” 张霈还没从极度紧张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她的胳膊晃晃荡荡垂在利昂腰际。 她费力地抬头看,门口本该亮着的摄像头此时像支黑洞洞的枪口,冷漠地指向地面。 利昂一向轻浮,张霈一直难以将他同正经的工作联系起来,她觉得他更适合去当那些女企业家的情夫。 因为就连他说话的语调也总是满含挑逗,他一边晃晃荡荡往前走,一边戏谑道:“很抱歉霈,你哥哥似乎很想将你一直裹在襁褓里,但很可惜你将被卷进一些不好的事情里了。” 张霈听到车门开启的声音,随即被摔进车后座,利昂扶着车门,笑得像只金毛犬:“在后座你或许能休息得更舒服点,祝我们一路顺风?” “我们要去哪儿?” “去找张。” “你刚杀了人。” 利昂砰地一声关掉后车门,再拉开前车门,自己坐到驾驶位上发动车子:“我的霈,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东西——会有人处理这些事情的。” 张霈全身的汗毛耸立起来:“张泽要求你这么做?你们与黑道组织有关?” 车子嗡鸣一声蹿上马路,利昂哈哈大笑起来:“恰恰相反,霈。没有人会想要泄露出这个消息的,这对任何人都不利。哦,让我看看......我们先要去x机场,然后乘直升机去......” “告诉我,张泽究竟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张霈心里很悚然,一直以来她心里有个很明晰的答案,但这答案似乎埋得太深,连她自己都忘了。 利昂偏过头,眼睛微微一瞥:“刚刚那女人,你应该感到有些熟悉。” “我不认识她......” “两个月之前,x站有个女孩跳轨自杀,她和你认识。” “靳雨?”这和靳雨有什么关系。 利昂一时没回答,车子拐了个急弯,他才问道:“霈,你对死亡怎么看?你们中国人似乎笃信唯物主义。” 张霈被他搅糊涂了:“这个问题,没有哪个科学家或哲学家敢给出答案。” “是呢。”利昂说:“幸好人们没有过于自负,给死亡一个定义,否则就像日心说一样成为笑谈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死亡并非永眠。”利昂笑起来:“这本是几世纪前某位发疯诗人讲出的十分吊诡的话,却在这时候成了真理。” “不必震惊,霈。那位刽子手就是那可怜的已经死去的女孩。她的精神体——你可以理解成【灵魂】【精魄】之类的东西——就被塞在那人造肉壳里头。他们想培育出不死军团——够充上几个师就更好了——因此急功近利,放出最新的实验品来……中文怎么讲——来试试水。” “荒唐。”张霈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确实荒唐无比。”利昂颇为赞同点一点头:“简直逆反一切伦理道德,几乎冲破人性底线。” “不过可惜的是,这一手笔很大程度上来自张。天知道他为什么在操纵这些机器、进行这些研究上如此有天分……由此,霈,你要知道,他们一旦进展顺利,这个世界会立即一团糟。因为这个组织是被一些国家的政府暗中支持的。一旦研究成功,不死军的震慑力绝不亚于核武器。而假若进展不顺利,当作恐怖组织对待就好——这是不是个划算买卖?” 张霈确信自己是活在科幻电影的剧本里了。 “而我,”利昂说:“我只是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霈,你和我是同一类人,并且你有着十足的天分,相信我的嗅觉。假如你想,抛弃你该死的无用的地质研究,到我这边来。” 窗外风景发了狂似的后退,远处滚起闷雷的隆隆声响。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坍塌似的。 - 伍拾柒 - 王研晨她爸爸死了。 这个汉子死得不冤。 假如他没有在上工前连续不断地打牌喝酒,也不至于昏掉在水泥坑里,从而被不知情的水泥一股股浇灌下去;假如他跟工地上其余的人搞好关系,也不至于没人发现一个人活生生的消失;而假如他像每次上工时远远眺望的一栋高楼里住着的其中某户夫妻一样,每年定期做一次体检,同时督促女儿预约九价疫苗,还不忘给家里的两只宝贝猫狗做驱虫、打针——假如他也能做到这样的话,是绝不至于栽倒下去的。 当然,要是每年都能换一换环境就更好了,比如他住在北方,这地方污染严重,常年雾霾。那么为什么不在冬季带着女儿往南方去度度假呢?还能避一避寒。 可他不懂这些。 所以,这个汉子是死得不冤的。 他只会每日下工后酗酒,打牌,等拖着兴奋过度后更加疲惫的步子往租住的房子里走时,脑子里偶尔闪过年轻时研晨她妈坐在他车后座上,两个人欢呼着骑下一个很大的斜坡,风从耳朵边呼啦一下刮过去,后座的女人一边惊叫一边笑着拍他的背—— 不过,现在这些记忆已经随死掉的汉子埋进水泥里了。 王研晨变成孤儿了。 当钱老师把王研晨叫出教室,街道办的两位负责人问她要老家亲戚的联系方式时,她庆幸老家的亲戚已经死绝了,唯一一个表姑也早已不知是死是活。 爸爸死了,是的,他死了。 王研晨眼睛里很快流下泪来,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眼泪来得这么快;然而,她的内心很冷静,同时很焦急。 冷静与焦急是可以并存的——她冷静地想了想,爸那里存不住钱,他一心想在牌桌上发大财,但往往入不敷出;她本能地想起“保险”二字,然后想起来她爸贪那几百块钱的便宜,只给她上了保险,没给自己上。 王研晨泪流得更厉害了——当初他干嘛省那每年的几百块钱呢?现在好了,他人死了,自己却一分钱也拿不到。 而焦急的点在哪里呢? 她急切地想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李思诚那样的幸运。 她做的梦太多了:自己会被有钱人家收养,那家人的儿子会迷上自己,与自己展开一段禁///忌的恋情;李思诚呢,将来一定出落得不错,他一定会吃醋呀!自己要显示出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来:她可是不愿轻易交付自己的,就像所有言情电视剧的女主角那样。 她的梦里永远有红酒、大洋房,厚厚的钞票,刷不完的黑卡。 啊,爸爸死了,自己要奔赴好生活去了! 当天居委会派了个女人陪她回家,她却表示自己需要静静。 人们都理解。 刚刚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这么小的孩子是要自己静一静的,于是当天晚上王研晨自己待在家里。 她很快将家里收拾一番:将床中间的帘子扯掉、床底彻底做清洁。 臭烘烘的整年不曾洗过的皮鞋、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床底的袜子(也不知穿没穿过,已经辨不出颜色)、空酒瓶、断蚊香、她藏到床底的不及格的试卷和杂志、其她女生上缴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不知哪个年代的皱巴巴的报纸、瘪的空烟盒以及厚的带着绒球的灰尘。 毫无疑问,以上这些东西都裹着厚厚尘土,披着黏软干燥的蛛网(就连蛛网都灰扑扑的),带着出租屋特有的无论如何都清不净的酸味儿。 她从来没这么勤劳过,她一趟一趟地往外收垃圾,门口往来的人们无不含泪叹息道: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这姑娘平时虽有缺点,可大人一死,立刻就懂事起来了!人死为大,也是呀!老王平日那样老实,怎么会教出不懂事的闺女呢? 她擦漆皮斑驳的衣柜、擦床头柜、擦窗棂,擦得一切都干干净净。 所有爸的衣服(实际上全部衣物加起来不过十来件)都打包和门口垃圾堆到一起;那工具箱里的钳子镊子钻头啦她拿不动,就先放着;清理放杂物的大箱子时,她在最底下看到一迭(大概有七八张)女人的照片,有坐着的,站着的,和年轻时的爸爸比肩而立的。女人长相一般,冲着镜头略带拘谨地微笑着。 那女人隔着十几年光阴朝王研晨微笑着。 她将这迭照片横着一折,又狠狠捋了一把,扔进大垃圾袋里。 之后,她换了床单。 床单是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但是崭新,压在衣柜里头,因此带了抚不平的折痕。 她又在屋里喷了点花露水。 现在,屋子终于勉强让她满意了。 终于像个女孩住的屋子了。 爸还在的时候她是绝对没心情这么干的,因为她从网上了解到这一点: 所有的父母都是家长制的产物。 他们对子女灌输的都是封建落后的思想,他们用中年人惯有的经验主义去控制孩子该怎么怎么做,妄想剥夺孩子的独立人格以满足他们的控制欲!并且,那些所谓感恩父母、孝敬长辈的思想,一定封建落后;只有恨足了父母、恨透了父母,只将他们当成提款机器,而不令自己受到丝毫委屈,不宽容一点父母的错误,这样才是拥有独立人格的新时代年轻人!当代年轻人万万不可从自身反省、反思错误,那是绝对的封建落后行为,是旧思想;而倘若将一切错误推给原生家庭,那么恭喜你,你就是当代互联网主流话语权中具有独立思考精神的年轻人了! 因此,她绝不会做一丁点家务,向【爹味】家长低一点头。 她感到振奋,甚至晚上都不觉得饿。 她靠在床头刷短视频,不断有独居女孩生活日常啦、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啦、一定要做个精致女孩云云标题映在她眼睛里。 她深以为然,看着光亮干净的房子里精致的独居女孩在面包上涂牛油果酱。 有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她坐起来环视一圈打扫得很干净、却仍然破旧简陋俗气的小出租屋,又流下了眼泪。 这回流下的泪是真情实感、真正委屈的。 - “科幻故事讲得不错,但我没法相信这是真的。” 张霈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与此同时车也已经飞驰许久,她不知道利昂在朝哪个方向开。 利昂鼻子里哼出单音节,并没作回答。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轻信这样荒诞的事情,你应该想到这一点,利昂。” “不错。”这回利昂愉快地笑起来:“不错。人们总是很难相信他们从没见过的事,尤其是与他们观念相悖的事实,我理解。” 利昂戴着隐形耳机,时不时低声而快速地回复几句外语。 并且绝不是张霈认知范围内的任何一种语言。 张霈偏头看向窗外,一片漆黑,看不见路灯。 她心里慢慢涌上一个越来越令人不安的念头: 或许。 车子剧烈颠簸一下,张霈扶住前面的座位,头剧烈地疼了一下。 或许,利昂并不是应张泽的要求来接应她。 张泽正处于失联状态,于程飞也联系不上他;而利昂,尽管他是张泽的助理,却毫不掩饰与张泽的分歧。 他似乎毫不在意她看出他与张泽的嫌隙,难道就不担心她怀疑他的动机吗? “想听什么歌?”利昂问:“中文歌不太多,古典乐怎么样?” 张泽曾经警告自己远离利昂,却没有做出实质性的阻止,为什么?她哥对她可是绝对的独裁主义,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危险的事情上放松警惕? 利昂随手播到一支曲子,欢快的曲子在车里雀跃起来。 “这是在大革命期间很出名的曲子,尽管歌颂的是资产阶级。”说到这里,利昂顿了一下:“但这支歌在巴黎公社光辉时也被战士们传唱。你知道,人们对自由的追求向来如此,但往往初衷可歌可泣,后期就本末倒置了。” 张霈试图从中挖掘出一点信息,问道:“那么,你如何看待自由?” “自由…”利昂真的认真想了想,他说:“人是自由的。人对自己的行为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谁若是为当权者提供辩护,谁就是懦夫。人的生存自由是对自身本质的回归,历史发展以所有人达乎自由为鹄的,而我们身处其中的政治权利——党派、政府、领导阶层以压制人的自由为基本特征,与人类的发展目标正相反对。伸张自由,从根本上说,自由是对人类的启蒙,也是指南。” 张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心里悄悄倒吸一口凉气—— 显而易见,这个利昂,是个彻头彻尾的极端无政府主义者! 她悄悄地、悄悄地从口袋滑出裁纸刀——那本是她裁图纸边缘用的,今天走得急,没有放回去。 她很感兴趣般趴在前座靠背上,问道:“但只要有共同目标存在,就不可避免会出现组织;没有既定规则的无领导组织要怎样维持稳定呢?” 利昂道:“这需要构建一个高素质、高福利的社会——” 这时候,刀刃贴在利昂侧颈。 “立刻掉头,把车开回去。” “——同时,设立领导机构,但领导机构所享受的待遇不得高于工人平均薪资。” 利昂反手握住张霈的手腕,将她凌空翻摔到副驾驶上。 张霈疼得倒抽凉气,她的右手大概骨折了。 “霈,这样杀不了我。” 利昂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咙,蓝色的眼睛轻轻眯起来:“我们应当是志同道合的…这一点总不会错。不论如何,先睡一觉吧。等你醒来,将会看到荒诞故事的如山铁证。” 张霈感到身体一侧剧烈麻痛,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 孩子们的悲剧(1) -梦境里,张霈与一个男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床上。 “您真的只愿意和我谈心?” “是的,钱会照付。”男人这样说。 张霈低下头看自己的手——那不是她的手,这双手肤色更苍白,也更病态,呈现一种靠近死亡的瘦骨嶙峋。 “您要是乐意,我也乐意。”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男人很温和,他替她将头发别到耳后去:“你太听话了,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交叉起双手,两个大拇指轻轻摩擦:“我很好,先生,我很好。只是偶尔有点饿。” “你对那些药上瘾了。” “是的。之前有位客人让我和他一起,之后就一直这样了。” “你活不长了。” “是的,先生,是的。”她的泪落下来:“我活不长了,您说得对。” “我想你应该还有个哥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先生。十年前他就已经死了,在在一次偷窃中,被乱枪打中了后背。当时没死,但过一会儿就死了。” 男人接着问:“你随身带着黑格尔的书。” “对,我爱看书。” “你上过大学?” “我有两个学士学位。” 男人点点头,问道:“愿意谈谈黑格尔吗?” “不愿意,先生。” “为什么?” “因为现在没有人谈论黑格尔,人们都在谈挣到了多少钱。没有人没有人再想谈理想了,先生。我们的大国走进坟墓之后,有人欢呼我们获得了自由。然后,您看到了,消费主义就是自由之王。我们一个个活成了契诃夫式的人物,活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可怜人。” “你流泪了。为何流泪?” “我做了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 “上个礼拜,我卖了外祖母的勋章。她的列宁勋章,她的红旗勋章,她的金星勋章,她的卫国战争勋章。一共卖了一百八十一美元。我的外祖母,她是令德国人胆寒的【暗夜女巫】,是斯大林格勒上空的雄鹰。而我是个妓//////女。” 男人点一点头,握住她的手:“现在你感到愧疚,对吗?”- 张霈醒了。 懵两叁秒之后才想起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在学校里被女刽子手追杀,然后被半路冒出的利昂掳到这里。 可利昂本人却没影儿了。 她还在那辆车里,但并不是在后座,而是蜷缩在后备箱,此时后备箱的盖子大剌剌敞着。她没有被绑起来或者铐起来,身体却极度虚弱,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后备箱里爬出来。 这里是哪儿? 太阳升得很高,空气里带着腥咸的味道。 海边? 她看了看四周,自己大约是在一栋建筑的内院里,因为身后就耸立着高楼。而究竟是只有这一栋,还是有建筑群,这要走远一点才能能看清。这栋建筑看起来已经废弃了一段时间,因为石灰砖缝里已经开始冒出杂草。 她试着往前走,果然看到院子的出口,是那种常见的欧式铁栅门。这对大门也大剌剌敞着,丝毫不介意有没有不知情者走出来或者走进去。 她走到门口往外看,才知道这栋建筑建在半山腰上,从这里眺望能看到灰蒙蒙的海和细窄的沙滩。眼前就是一条窄公路,但她不打算立即开车离开这儿。 既然利昂把她丢在这里,就绝不可能轻易让她离开,她不打算做白白浪费力气的选择。 她又回头看那栋建筑。 她不知道她在后备箱睡了多长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栋楼——甚至这座岛上——除了已经藏起来的利昂和她,再也没有其他人。 甚至没有任何活物。 因为就连海鸥都只在空中绕出一道弧线,那道弧线绝不会突破沙滩线。看起来,这座岛上存在某种干扰信号,以此对鸟类(也许包括飞机雷达)起到干扰作用。 而整栋楼,包括地面,都是肃穆的灰色,看起来十分简朴。建筑整体风格近似赫鲁晓夫楼,但比那更规整些,也更高大些。你能在国内任何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市的街边随意看到这种楼。这座建筑与暗绿的木叶与灰海遥相呼应,并不显得突兀——甚至没什么存在感。 楼的每户窗子都紧闭,单是看上去就有种沉闷窒息感;而正厅的门(就是正对着张霈的这扇)却同铁栅门一样敞开着。 看起来就像一头巨大的兽,张开玻璃做的黑洞洞的嘴,只为等她走进去。 张霈又回车里看了看,车后座放了一个购物袋,里面是沉甸甸的罐头和饮料;最上面的罐头拉环上别着一张迭起来的信纸,显而易见出自利昂的手笔。 展开之后,上面写着:【Enjoyyourself.】 看来他不打算让她活活饿死。 但只给了这些,这些口粮绝对撑不过叁天——他到底想做什么? 太阳越来越毒,再在外面站下去会脱水。 她抬头看了看太阳,这个角度,这个温度,这里大概率已经不属于亚洲了。 她拖着口粮袋子往到大厅去。 这栋楼很像商业建筑,奇怪的是,楼上并没有任何企业标志,门上也没有。通常来讲,公司为笼络员工、营造集体感,往往很注重在公司范围内尽可能贴上本家标签。而这里却没有。 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进门没两步,汗毛就竖起来——生理性的。 外头热得出奇,楼里冷气给得倒是毫不吝啬(还是栋废楼)。这里没人,难道还不断电? 楼的大厅也极其普通,它有着每个大厅该有的宽阔空间,但没有前台。 大厅左手边整齐排着一溜儿沙发,因为有段时间没人坐了,上面均匀落着薄薄一层灰。最靠近她的沙发扶手上摊着一份小册子,同样落着薄灰,她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印的是英文,是某杂志附赠的,上头大篇幅打着日产按摩椅的广告。 走这么几步路,张霈已经快虚脱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知多久水米未进。周围再也没有能用来清洁的东西,她索性打开袋子,用利昂留下的信纸勉强把沙发清理干净。做完这些真是一点儿力气都没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脖子两侧麻到嘴唇。 她瘫在沙发上,过了两叁分钟,打开一瓶水抿了一口。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点手抖。 尽管胃里空辘辘,感觉上却毫无食欲,喉咙甚至有点儿发堵。不论如何,她还是吃了四分之一个牛肉罐头、一小块面包和半小瓶苏打水。 前几天逍遥看她郁郁寡欢,建议她少想琐碎事,多出去走走换换环境。现在环境倒是换了,可这他妈是换哪儿来了? 习惯性去口袋里摸手机,才想起手机早没了。 利昂总该不会恶趣味到想把她扔在这儿孤岛求生吧。 她垂下头,两只手抓了抓头发,一种巨大的恐慌感将她包裹起来。 人类从文明的幼年期就在不断打破【孤独】这个藩篱,甚至因此结成部落、村庄和国家,制造种种亲密关系。可想而知,当一个人乍一落入孤身一人的境地时——尤其是这种之前没有独自出过远门的孩子——心里会多么慌乱。 这个时候,先想到的还是她哥。 第一个念头是,要是哥在这儿就好了,她要当面质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并且,他要是在这里她也就用不着害怕了。 第二个念头是,得赶紧想办法回去,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儿,爸得有多难过啊! 第叁个念头是,假如自己死了。 她没再继续想下去,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就拖着购物袋往楼里走。 利昂之前说等她醒来就会看到证据,显然这里值得调查的只有这栋看起来没什么特色的大楼。 张霈先向左拐,普通的走廊,墙上贴着一些nosmoking的标志,房间门大都半掩着,一间间推开只有办公桌椅和沙发,地上散落着文件,大部分是法语文件,也有一些英文和中文文件,最后一间办公室的抽屉里倒是有两个俄文文件夹。 张霈挑着她读得懂的中英文件看,中文部分翻来覆去也只是一些关于医用器械出口交易和兼并娱乐公司的内容,英文部分则涉及房地产和脑生命研究——专用名词太多,张霈不确定这个脑生命研究针对的是学术方面还是商业方面。 她把这些东西摞成一迭放在办公桌上,不打算随身携带。 每层都有卫生间,哈,马桶还能正常抽水,甚至都换上了新的厕纸。 这些难道也是利昂亲手布置的? 变态。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张霈没有乘电梯(尽管看起来运行正常)。一楼到四楼都没什么问题,每个房间都大同小异,唯一略有不同的一间大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副巨型世界地图。张霈仔细审视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到第五楼的时候,有动静了。 当吱扭扭推开安全通道铁门的时候,她很确信听到了一声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声音。咚地一声,非常沉闷,比如人从床上掉下来砸到地板,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空旷大厦里乍传来这么一声,很难不叫人头皮发麻。 张霈心跳停了半拍,随后心率快得吓人——这就是为什么吊桥效应造成的错觉在很多时候力压荷尔蒙带来的心悸感。向关公起誓,哪怕强吻张泽时她心脏都没跳得这么快过。 要过去吗? 听声源,大概是在最后一个房间里。 张霈战战兢兢往前迈了两步,眼泪都快出来了。 利昂,你混蛋啊! 好在建筑整体采光不错,整个走廊亮亮堂堂,这会儿大概下午了吧,不至于给人在心理上造成压抑感。 僵了不知多长时间,张霈才咬咬牙:去吧,张霈。 对方要真凶神恶煞的,孤岛上她还能躲哪儿去?即便藏得住,吃完这点儿罐头也迟早饿死,不如早点来个痛快。 她深呼吸两下,握了握手里的袋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间间推开门,仍旧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她在其中一间屋子的坏办公椅上卸了一支金属椅腿防身。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房间了。这个房间门是完全关闭的,但大概率没有上锁(因为所有门锁都是坏的)。 张霈站在门前屏住呼吸,门后会有什么? 上帝耶稣,苏联保佑,不要有太过视觉冲击的东西…… 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拧,咔嚓一声,门果然没有反锁。 她放慢了呼吸,绷紧了神经推开门—— 最显眼的是溅在墙上的红色液体,触目惊心,甚至还在顺着墙往下淌。地上同样散落几张没什么价值的文件,还有一只高尔夫球。 这倒是不奇怪,张霈在其他屋子里也发现过乒乓球杠铃之类的东西,通常在屋子角落箱子里堆着,大概是之前职员的私人物品。 并且,屋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张霈本能地想起腐尸。可墙上那液体如果是新鲜血迹,这又怎么说得通呢? 手里的金属椅腿已经被攥得温热,她屏住呼吸走进去。 没什么特别,但她听见屋门在逐渐自动关闭。 回身的刹那,有根金属棒朝自己抡过来,张霈躲闪不及跌坐在地上,与此一个女人变了调儿地喊:“等等!停!停手!!” 是中文。 那金属棒带着风从耳边砸下去,撞到地板咣当一声砸出巨响。 张霈惊魂未定抬起头,表情比见了鬼还见了鬼,瞳孔地震愣在原地没动。 “霈霈姐!!” 棍子一扔,对面那人一张胳膊抱过来呜呜地哽咽,张霈眼圈儿也红了,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刚才大喊停手的女人拍了拍张霈的背。 乱糟糟的脑子终于勉强运转正常了,张霈抹了抹眼睛,拍了拍埋在肩上的少年。 “思诚,逍遥姐,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首-发:rourouwu.info (ωoо1⒏υip) 孩子们的悲剧(3) -女孩回过头,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脸。 张霈在惊魂未定中听到女孩说了句什么,尾音上扬,似乎是个问句。 张霈听不懂这种语言,同时本能地后退半步;那女孩却往前逼近,换成蹩脚的英语问道:“你迷路了吗?” 女孩又往前小心踏出半步,借着大厦窗子里透出的光,张霈终于看清她的脸。 女孩并不是典型的白人长相。 她的鼻子有点塌,嘴巴微微往外凸翘,棕色短发整齐地梳在耳边,穿着齐膝的白色连衣裙(看起来布料很粗糙)。脚上穿着看起来像是草编的凉鞋,手里拎着两个巴掌大小的篮子,里面有一些蛋。 比鸡蛋小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禽类产下的。 “你是游客?”女孩又问。 “是是。我是游客,我迷路了。” 女孩笑起来:“总有人在这里迷路,为什么不在白天就找好寄宿的地方呢?” 张霈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女孩热心道:“如果你愿意,请到我家里来,这里也有其他走丢的人。” 其他的? 难道李思诚也在那里? 张霈点一点头,又问道:“请问,这栋楼是?” 女孩抬头看向那栋空荡荡的楼,每个窗子都亮着光,光线在她脸上泛出迷蒙的橙黄。 “这里是休伊神庙。” 神庙? 一栋典型的现代商业大楼,楼里甚至还散落着各类交易文件,怎么会是神庙? 张霈有点摸不着头脑,再次确认道:“神庙?请问这里供奉着什么神?” 女孩转过身,示意张霈跟上来:“是的。你们外地人难道不是为了来看我们的神庙,才络绎不绝来到这里么?学者、记者、开发商哦——事实上,我们的村长并不喜欢你们这些——现代人——他这么称呼你们。你们太喜欢用钱打交道了。” “这座庙是为维齐洛波奇特利而建造的。你知道他是战神,我们正因为信奉他,才存活到了现在这座神庙最粗的那根柱子里有两千多个头骨——哈哈,不要露出那种表情。那些头骨是很早之前部落的战败者,在我们祖先的时代,那是一种炫耀战功的方式。要知道,我们是阿兹特克人的后裔,比墨西哥那群人的血要纯正得多” 张霈一时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在故意戏耍她,还是女孩本身有问题。 她们毫无疑问正在往丛林深处走,女孩手里拎着简易的玻璃罩灯笼,勉强能看清半米前路。 “我们到了。” 张霈疑惑地环顾四周,周围还是密匝匝的树干。 “到哪儿了?” “我家呀。” 女孩将篮子和灯笼放在地上,轻轻拍了拍手:“来跟大家见见面吧大家都是迷路的客人。” 最先出现的是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来,宽大的袖子半遮着脸。 她像条蛇一样从树干后绕出来,微微欠身,颇为恭敬地说了句日语——这句张霈能听懂,是贵安之类的客气话。 紧接着,左边走出来四五个白皮肤的孩子,看起来七八岁大,他们很乖巧地和张霈打招呼。 铃铃一阵铃响,和服女人身后出现了一个身材更高大的男人。 张霈正纳闷这粗重的鼻息是从哪里喘出来的,就瞧见男人身后小山似的黑影——这男人竟然牵着一头骆驼。 男人身上层层迭迭裹着粗布衣物,看起来很破旧,也几乎看不出颜色,头上盘着脏旧的头巾。 男人张嘴说了句什么,张霈依然没听懂,但从语气听来不甚客气。 右边两个人互相搀着走出来,其中一个穿着前苏联的军服,左腿不见了,挽起来的裤管滴滴答答落着血;另外一个穿着二战期间德国军装,胳膊打着绷带吊在脖子底下。 两个人浑身上下泛着火药味儿,脸上写满麻木疲态,他们连朝张霈看过来的意愿都没有。 汪汪两声狗吠,左边又有只狼犬哒哒跑过来,走到人群中稍起耳朵吱嗡两声,蹲坐在地上抬眼巴巴看着张霈。 “霈张霈?”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张霈回过头,身子一抖:“靳雨” 靳雨还穿着出事那天的衣服,那件廉价的暴露的黑色贴身短裙。 她一见她就哭了,抽噎着说:“我把你的外套弄丢了,张霈,我找不到了” 张霈简直要疯了,为什么已经死去的人会在这里出现? 难道利昂说的都是真的? 那些疯子一样的话 靳雨伸出瘦瘦的胳膊抱住她,温热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张霈脖子里,说起话来颠叁倒四:“我好像杀人了不知道,我控制不住 我还把衣服弄丢了,对不起 我…我好像砍掉好多人头,像做梦一样 张霈,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解脱了! ……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靳雨身后又出现黑压压的人群,一位穿着中世纪盔甲的重甲兵步伐沉重地往这边走来。 重甲兵粗粝的手掌蜷起来牢牢握着,走近看仔细才知道,原来他手里提着发辫,这股发辫来自叁股头发拧在一起,下头坠着叁只人颅。 重甲兵另一只手握长绳,长绳另一端拴着几个赤身裸体的印第安人。 跟在重甲兵后面的,是个穿旗袍的女人。 女人举步婀娜,臂上绕披帛,指尖捏持描金纸扇。眉毛描得很细,脸上扑厚粉,眼波扫来酥人脊髓。 还有更多的人往张霈这里慢吞吞走过来,仿佛一切时空链条迸裂开来,各时代的各色人种挨挨挤挤,渐渐汇成人海,沉默地聚集在这里。 耳边是靳雨呜咽的抽泣声。 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幽咽呜鸣,渐渐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音浪。 最后,岛上的这些「客人」一并嚎啕大哭起来,几乎刺穿张霈耳膜。 尖锐的疼痛刺穿她的大脑,她捂起耳朵来—— “霈霈!!” 张霈回过神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没有女孩,也没有哭号的人群,她还在楼顶上。 楼顶栏杆上。 栏杆很低,只到腰际;她已经跨出栏杆,身子再往前一倾,就会从楼顶摔下去。 王逍遥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另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李思诚握着她另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握着栏杆。 张霈出了一身冷汗,炸着寒毛重新跨回栏杆,惊魂未定地:“我我梦游了?” 王逍遥出了满脑门汗,脸都白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后半夜是思诚盯梢,他刚叫醒我说换班,他再睡会儿,就看见你正好起来我们谁喊你都不应,直着往边儿上走我跟思诚拉都拉不住” 张霈闭上眼,心跳得太快了,她还没从刚才的噩梦里缓过劲儿来。 叁个人瘫在昨晚扛上来的毯子上,这会儿温度慢慢上来了,太阳已经跳出地平线。 李思诚摸了摸脖子,朝张霈这边靠过来,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霈霈姐,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是不是你说的那位朋友自///杀…太难过了?” 王逍遥想想也在理,顺势点头道:“也许是这档子事(被拐到这里)闹的,多多少少受点影响。” 张霈面露愧色:“今晚我在楼下沙发睡吧,真是让大家担心了。”- 昨天已经把整栋楼扫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现。 那个利昂口口声声说会看到证据,但叁个人到此为止一无所获。 “还剩地下一二层没去看。”张霈说:“昨天我试过,电梯按键按不亮。” 王逍遥皱起眉头:“后门走梯那里也是封死的,通往地下的那个楼梯口关着栅栏门。” 李思诚说:“万一还有其他入口呢?实在不行,就把一层地板打穿。” “钢筋混凝土,哪有那么容易。”王逍遥倒是琢磨起来:“不过有的楼层倒是能从通风口爬进去,就是现在没拉闸,不安全。” “还能这么干?” “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所以,这耍我们玩儿呢?” 叁个人立在电梯里,电梯正在缓缓下降。 昨天这电梯确确实实是在叁人眼皮子底下不肯往下走的,负一层按键怎么摁都没反应,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决定把地下室放在最后探索。 今天不抱希望地准备再试试,没想到电梯竟然正常运行了。 李思诚打了个哆嗦:“好像在游戏里一样,只能按某些步骤走,否则就无法继续进行” 张霈没搭话,王逍遥握握她的手问:“还好吗?不舒服我们就先休息,嘴唇都白了。” 说话的这当儿,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 地下楼层冷冷的光扑进电梯,与橙黄暖色交融在一起,直激得人绷起身子瑟缩起来。 地下一层为什么会开这么足的冷气? 叁个人哆哆嗦嗦出了电梯,左拐进楼道,还是一模一样的布局,只不过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 “总觉得有点儿”李思诚咽了口唾沫,没敢接着往下说。 总觉得有点儿要出事的感觉。 这层看起来更规矩,地上铺着厚厚毯子,走廊墙上每隔半米就有一个电子屏,上头不间断播放m国某品牌花生酱的广告。 但这层楼几乎都是电子锁,面部识别。 王逍遥“啧”一声,却看见张霈又被摄了魂似的往前走,她忙跟上去:“霈霈,怎么了?” 张霈这回不是梦游,她走了几步便停在一扇门前。 王逍遥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门上信息牌,不由得一皱眉。 李思诚跟在后面瞳孔一缩:“……这…怎么会?” 信息牌一般会写清人名职位,还有证件照片。 多数公司不这么规矩,但这里显然比多数公司严格。 因此,他们能看到上头依次写着: ZEZHANG ZERO 左下角是张泽的证件照,微微向下抿着唇,眼睛却仿佛在笑。他一向这样,叫人分不清真心假意。 现在这双眼睛就这样平静地注视着张霈。 “霈霈姐,这是……?” 张霈轻轻说:“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试着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 不知谁一晃身子又触发了面部识别,张霈正好抬起头来。 摄像头采集到张霈的面部信息,电子面板出现大大的WAITING字样,就在他们耐心等着红色叉号再次出现并发出警示音时,屏幕一跳,绿色对勾在面板一闪,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叁个人面面相觑。 王逍遥皱起眉头,李思诚犹豫两秒,一鼓作气推门而入。 张霈小心翼翼迈进来,这里就是张泽工作的地方。 意料之外地,这里并不像个办公室,倒更像客厅。 地上凌乱摆着两排沙发,褐色地毯挤在两个沙发间,形成一个很大的弧度柔润的褶。 屋里几乎已经搬空了,茶几、沙发和大厅的沙发一样,都落着薄薄一层灰。 “这里更像是住人的地方啊……张…”王逍遥看了一眼张霈的脸色,见没什么反应才放心继续说下去:“…张泽就住在这儿?” 张霈打量着四周:“可能吧…他没跟家里提过他工作的事儿…” 李思诚好奇心盛,在两个姐姐还仔细看客厅的时候就逐一去把各个门打开,卫生间,厨房,书房,卧室。 他只是顺手——真的顺手,当时他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要是回不去该怎么办呢——打开了衣柜,下一秒就慌慌张张喊:“逍遥姐、霈霈姐!你们快过来!” 两个人闻声赶到,李思诚僵着身子看向打开的衣柜。 他觉得这两天内发生的事情,足够写出一部荒诞了。 衣柜里端端正正蜷缩着一个“人”,从体型来看是个“孩子”。 李思诚之所以能将已经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声压制下去,是因为这并不是一具尸体,而是—— 可以说,这是一件显然未完工的产品。 金属骨骼周围凌乱翘着金属线头,眼眶处还没安上眼球,因此显得有点怪异。整个身体还没披上人造皮肤,就这样保持着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蜷缩在这里。 并且显然整具身体被摧残过,处处是伤痕断线,其中一条腿膝盖处几乎要断开衔接了。 “我操…” “我操…” “我…艹……” 叁个人齐刷刷往后退,退到不能再退时谁都不敢动了,李思诚抖着嗓子问:“它不会像电影里一样,是有了自我意识的杀人机器吧!” 王逍遥强作镇定说:“闭嘴,不可能,这东西可能是张泽故意摆这儿吓唬我们的。” “可把我们绑这儿来的是那个外国人啊。” “……” 王逍遥也绷不住了,搂紧张霈的胳膊:“你哥跟利昂到底是一伙儿的吗?这,这事儿是不是压根儿就一恶作剧,他俩合伙整咱们呢?” 张霈左右胳膊一边一个,其实心里也直敲鼓。 叁个人挤了几分钟跟这具——仿生人——对峙,最终发现这东西好像没开机。 好。 不管烧油的还是烧煤的,没开机就不具备威胁性。 王逍遥最先放松警惕,试着往旁边走了两步,舒了口气:“我艹他大爷的。” 李思诚胆小,还不敢放手,谨慎发言道:“逍遥姐,别走太远!万一……” “万一”后面那话还没出来,王逍遥就又“卧槽”一声:“这儿还有个地下室呢?” 地下室入口并不隐蔽,楼梯口就大剌剌在书房旁边,还铺了块小地毯,生怕人不知道这儿下头还有一层。 叁人于是又往地下走,推开两扇门进入一个宽阔大厅,这里终于有点工作室的意思。 各类仪器都开着,墙上十几块电子屏刷拉拉飞速走着数据,很像电影里的场面。 张霈不信有人浏览速度能到这么快,这几块屏幕更像是搞气氛用的。 另外两人好奇地打探周围仪器,李思诚脚下被电线绊了一下,正好撞到张霈。 倒是不重,张霈重心一歪,本能地去找支撑点,手恰好摁在一台蒙着塑料纸的仪表盘上。 这台机器显然不如其他机器惹眼,外壳是硬塑料,有点像旧式的电视机。 “电视机”黑色外壳,鼓屏幕,屁股很大,前面就连接着这个仪表盘。仪表盘上什么标识都没有,电路板(如果它是的话)大剌剌露出个角,整台机器洋溢着四个大字:粗制滥造。 看起来像从义乌二手家电市场拖来充数的。 但张霈这一摁,屏幕亮了。 屏幕上先飘雪花,飘了几秒之后蹦出几个粉紫色中文宋体加粗大字: 【管理员身份认证失败】。 叁人意料之中,没在意太多。 紧接着屏幕又一闪,继续蹦出几个大字: 【游客身份认证成功】。 【第叁视角】。 【从上次浏览记录开始】。 张霈好像又走神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从她出车祸之后经常会这样,但这次时间更久,她像在做梦一样混混沌沌,然后猛地醒来—— 温暖的橙色台灯灯光笼罩里,她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写你作业,看我干嘛?我好看呐?” 张泽一只手拄着下巴,眯着眼看她:“快写你作业。” 张霈屏住呼吸,她看着少年时的自己闷着气,低着头在作业本上胡乱画写。 “代二元一次方程不就完了吗,这还用想?” 张霈几乎流下泪来,她轻轻叫了一声: “哥。” 屋里一时寂静,张泽直起身子来。 “五句话仨语法错误,上课干嘛去了数星星了?”- 首-发:[海棠搜书]bb. (ωoо1⒏υip) 孩子们的悲剧(4) -首-发:[海棠搜书]f.cоm (po1⒏υip) 张霈看着书桌前十二岁的她,小姑娘气得鼓起脸来,硬邦邦地把她哥往外推:“你出去!烦死了!” 她试着伸手去触摸年少的自己,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既无法靠近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也无法靠近另一个时空的张泽。 动作每每在同一个距离点停滞(大概距人物半米的地方)。 她用尽全身力气往前,再到达那个距离时,视野画面猛地一抖,就像电脑屏幕因故障飞速闪动一样。 视野内紧接弹出一个半透明窗口,窗口内一个硕大红色叁角标,后边紧跟几个大字: 【警告:游客止步。】 张泽被那时候的她推出门外了。 这是她记忆中的片段,当然也是张泽记忆中的片段。 因此她对这个场景很熟悉;但有些地方似乎不大对。 比如她记得书桌上一直陈列着杂七杂八的书,但现在书架上空空荡荡;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坏了的机器人玩具,那是于哥送给她升入小学的礼物。 有次被她失手摔坏了,爸爸只好把它重新粘起来。但她从此不敢再冒失,只小心翼翼把它摆在窗台上,没有再上手摆弄过。 现在,机器人玩具不见了。 但窗台的那个位置上用铅笔画着一只眼睛。 笔迹很淡,画风也很简陋,令人并不十分舒服。 她再想仔细看时,视线却自动调转——跟着张泽一起到卧室门外去了。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在这里,她不得不以第叁者的视角追随张泽。就像游戏中锁定某个人物,因此不得不保持这个角色一直在视野里。 那时候张泽也还是少年时的样子,在同龄人里看起来出挑,跟成年人比也到底羸弱。 他偏过头无奈笑着叹了口气,那是他常有的动作。每当她可怜巴巴示弱,或者蛮不讲理的时候,他就会无奈地叹气。 “哥。”张霈又叫了一声。 可她知道,这里的张泽是听不到的。 张泽往自己房间走了几步,抬手摸了摸脖子,忘拿书了。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回房间,睡觉。 早上起床冲了个冷水澡,靠在她门前咣咣敲门:“起床了起床了,初中生哪还能赖床啊?” 郑念真难得在家里做早餐,轻声埋怨他:“小点儿声,让她多睡会儿呀。霈霈身体弱,跟你比不了。” 去上学。两个人走一段路,上公交,到校门口之后就假装不认识。 上课,他一只手拄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拨弄骰子大小的指尖魔方。 色块聚合分散,老师看不下去了:“张泽,上来解题。” 魔方飞出去斜斜落在临排女生课桌上。 他起身往讲台上走,女生拿起魔方不知所措。 他经过女生座位时,女生轻轻“哎”一声:“你的……” 张泽说:“拿着玩儿吧。” 上台解题,字迹很漂亮——这个年纪的男生很少写字好看的——步骤清晰简洁,数学题写到这程度没法扣分。 这道题对于初叁学生来说已经很难了,属于多数学生会放弃的类型。 老师也没脾气了,板着脸点点头:“张泽这个方法不错,但不适于同种类型的题。” 张泽回到座位,有几个女生悄悄看他。 老师又说:“你们可别学张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习方法,张泽是自己在背地里偷偷学。要是都像他一样课上开小差、整天在操场上蹦跶,你们可就中他的套儿了!” 都知道是玩笑话,这个岁数的孩子多数已经有了自我认知。学生们善意哄笑起来,心怀旖念的女孩们终于可以借机明目张胆地看他。 这个年纪的孩子毫不掩饰人类是视觉动物这一事实,也毫不掩饰慕强的本能。 马太效应,他优秀,他好看,所以靠近他,所以他是中心,由此吸引更多的人将目光投过来。 整个中学谁不知道张泽?连隔壁x中、隔壁的隔壁y中都知道他。他明年就升高中了,他是要进国际部?还是留在国内学奥赛?也许他就是将来的省状元。 老师们也喜欢这样的学生,机灵,领导能力强,模样精神。 更何况他拿了那么多奖,教他的老师们与有荣焉。 一个被寄予过多期望的少年人可以有缺点,但不能有污点。 午休时间,张泽从办公室回来穿过连廊,隔着密密细竹林看到他妹妹和徐淼并肩往图书馆后走去。 他顿住步子,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举步跟上去。 “你最近一直睡不好啊,黑眼圈这么重。”少年张霈担忧地看着徐淼:“脸色好差,这样身体会垮的。” 徐淼一如记忆中苍白纤弱,乌沉沉的眸子垂下去:“好累。” 张霈将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睡一会儿吧,这里不会有人吵。我帮你放风。” 徐淼点点头,他一向听她的。 张霈站在张泽身边看着年少时的自己,自己慢慢朝徐淼靠过去,原来从张泽的角度看,他们两个这样亲昵。 她当时在做什么呢? “好长的睫毛……” 她想看得更清楚,所以凑得更近。 张泽眼睛一弯,手里书本卷成纸筒,拎着凶器走过去。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张霈脑袋被敲了敲,抬头就看见张泽正低着眼睛看她:“干嘛呢这是?” “嘘…他在睡觉……” 徐淼睁开眼睛,了然情况后寒暄几句回了教室。 张泽训她要跟异性保持距离,然后上课铃响了,两个人各自回教室。 张霈就这样陪在张泽身边,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她以年少的张泽看不到的观察者姿态,重新将他们共同的记忆走了一遍。 她本以为她很了解他,可如今看来并没有。 他在她面前除了虚张声势的严厉,就是无可奈何的温柔。 如果,张霈想,如果他没栽进乱///伦的泥沼里,或许会成为情场浪子——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专情的人啊。 她本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在最初懵懂时多多少少也对其他异性春心萌动——可是,没有。 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的记忆里,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不能否认有些人正是喜欢他这种地方——面对同龄女生的告白,他笑起来:“别闹,我配得上你?出去遛一圈儿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可不敢抢。” 他人缘一向好——与其说人缘好,不如说,有着与天俱来的号召力。 原来他睡觉偶尔会说梦话,声音很轻,有时候是“蠢货”,有时候是“没用”,就连梦话都这么毒舌。 日子太安祥、太平和了。 张霈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 她似乎是以意识体的形式存在的,因为她不会饿,也不会冷,没有任何新陈代谢的反应。 她一天一天看着张泽和年少的自己,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自己是上帝,是自己一手造出这一切。 张泽有时会因为她自///慰。 他在她的记忆中过分克制,吝啬到连一个吻、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那程度近乎严酷冷厉。 可是他会因为她睡得迷迷糊糊歪了衣领的睡衣,仓皇逃到浴室里去。 那时的她浑然不觉,只晓得自己睡渴了,去饮水机接水喝。 没想过为什么刚洗完澡、撞到她的哥哥又回到了浴室。 冷的水浇在身上,浇不灭罪孽的欲///火。 他握住自己的,现在他已经高二了,张霈初叁。 他的眼神渐渐迷离。 张霈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分开了。 爸爸妈妈就要离婚了。 张泽的眼睛蓄起雾气。 那双眼睛多情,总含着春水一般,总蕴着秋波一般。 能怪别人说他风流吗? 长成这副样子。 他另一只手捂紧嘴,这种龌龊的声音怎么能漏出来,这种恶心的欲///念怎么能显出来,这种畜生才会有的… 对亲生妹妹有生理反应的… 他靠着墙慢慢滑下去,衣服湿淋淋裹在身上,脸色不正常的潮红。 脸上不知究竟是水还是泪,但眼角泛着红。 冷水很快将手上肮脏的浊物冲洗干净,现在是下午,橙黄的阳光从窗缝里漏进来,折在地板上,像童话里有着神奇魔力的魔棒。 霈霈。 他轻轻地、低低地叫了一声- 张泽将乱七八糟的书、资料,模型统统推到一边去,发梢还滴着水。 他打开电脑,垂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搜索引擎。 【喜欢亲生妹妹】几个字键入搜索框,他顿了几秒。 删除,重新输入【爱上亲生妹妹】,又删除。 最后,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兄妹乱///伦怎么办】。 最顶端的搜索结果是心理咨询。 张泽点开网站,看了一会儿,又将网页关闭。 张霈想抱住他,但没办法靠近他- 张霈以为张泽和于程飞经常有联系,至少要比一般的同学走动得多。 可从张泽的记忆看来,于程飞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还不如在自己跟前突然冒出的次数。 即使在一起打球打游戏,于程飞也没有在她面前那种飘渺的距离感,而真真正正像个十几岁的男孩一样,他们的话题好像仅限于日常,与那时于程飞对自己的谈话内容,没有丝毫联系。 仅有一次,于程飞开玩笑道:“我爸一直想让霈霈当儿媳呢。” 张泽问:“认真的?” 于程飞仍然笑着:“认真的。你守不……” 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拳。 好在于程飞这个人没脾气,张泽说不好意思啊程飞,我有点暴力倾向,刚刚没控制住。 于程飞牙磕破了口腔内壁,偏头吐一口血水,说理解,理解- 日子还是来到这天了。 张泽在慢条斯理收拾行李,屋子中央已经堆了几个纸箱。 爸爸妈妈离婚了。 已是深夜,爸最近身体不太好,吃完药早早睡了。 张霈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正在张泽门前犹豫不决。 “哒、哒”,门最终还是被敲响了。 张泽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拉开了门。 小张霈走进来,说着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明天几点走?” 张泽说六点。 短短几句对话后,自己就坐在床边,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 哥呢,他半跪在床边,对她讲一些当兄长的该讲的话。 本该是这样的。 那晚本该是,张泽对她说,即使离了婚,家人还依然是家人,我也还是你哥,这点永远不会变。 当时就是这句话,差点掐断了她的念头。 可是张霈看到,当年少地自己抽噎着说“晚一天不行吗”的时候,张泽抬起手擦去她的泪,然后慢慢吻上去。 双唇相触,很轻的一个吻。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小张霈吃惊地睁大眼睛,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往下落,手却不自觉搂住他的脖子。 “是想要这个吗?”张泽问她。 “想……” 记忆中不是这样的。 张泽与她靠得很近,几乎鼻尖抵着鼻尖。 他慢慢诘问道:“你可想清楚了,一旦开始就是一辈子的事。同性恋可以重新选择喜欢男人或者女人,并且这顶多算小众,不是错误。但,我们的血缘一辈子都不会变,乱///伦一旦开始,就是一辈子也抹不掉的……污点。” 她被“乱///伦”这两个字激得打个哆嗦,张泽却牢牢握着她的肩膀。 张霈一眨不眨看着与自己记忆背道而驰的画面。 她看到年少的自己往前倾身,重新吻上去。 张泽回抱住她,窗外雨下大了- 孩子们的悲剧(5) -记忆中与眼前的画面,就像树展出两节枝杈,从一个节点开始朝不同方向伸展偏离。 愈伸愈远,直到耸进云海、穿过电缆、截断飞鸟、将太阳的热气扑到身上。 究竟有没有化成灰烬? 谁也不能得知。 这一定是个美梦,因为张霈看到年少的她和哥在一起了。 他们偷偷恋爱了。 不不,这不能叫恋爱,学校里的情侣哪里和他们一样呢? 当年就是从这里开始,她和她哥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徐淼自此牢牢锁紧她,就像禽类枯瘦冷硬的爪锁紧一束柔韧细长的白剌剌枯草。 记忆中他刻意的冷淡、回避,散漫背影与沉默的凝视,变成门后恶作剧般的亲吻和扫在颈间的碎发。 爸妈还在书房里吵呢,架势很激烈。 尽管他们已经离婚了,分开住了,却仿佛总是有吵不完的架。 妈妈不知又叮叮咣咣在摔什么东西撒气。谁都没意识到兄妹俩已经放学回家了。 张泽回头比了个“嘘”的手势,坏笑着将她半推半搂撞开房门——她卧室的门。 张霈看着那时候的她。 那时候她还充满幻想呢,她知道这也许是件丑事,但尚未意识到这件丑事经过世俗眼光和舆论的淬炼,会变作一把利刀。 这把利刀只能杀死她和她哥。 因此年少的她天真地仰起脸向他索吻。 两个人的书包堆在脚下,屋里没开灯,天色将暗未暗。最后一片霞也消没了,夜色却尚未浓重。 他们的校服外套还没脱,一模一样的衣服摩挲在一起,相似的脸靠在一起,同样的血脉将来也将交缠在一起吗? 张泽不肯弯下腰低下头,故作忧心道:“爸妈就在外面,被发现了怎么办?” 小张霈揪着他校服领子,气得直咬牙:他就是故意的。 只是一个吻,无声无息,又不会浪费太多时间,怎么会被人发现呢? 她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见面后他却只顾凶她月考太马虎,挨了揍又写下次成绩进步的保证书。就这样,等到晚上还不肯亲! 张霈踮起脚来咬他的脖子,想方设法泄愤。 这是个变了味儿的尖牙利齿的吻。 不知是被咬疼了,还是被妹妹柔软濡湿的舌尖无意碰触,因此绷紧了身子。张泽牙齿间嘶一声,从半身腰一提,把她提拉上书桌。 小张霈坐在书桌上才松了口,张泽一只胳膊拄在她身侧,另一只摸了摸刚刚被咬的地方:“缺德玩意儿,属狗的?” 小张霈却不理这茬,也伸出手学着她哥平常逗她的样子,两只手捧住他的脸,轻声儿说:“好哥哥,别闹了,亲亲我吧。” 曾经张泽示弱,会故作可怜地说:“好霈霈,我错了,别生气了吧?” 屋里仍然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光线,近在咫尺的人总能看清彼此神色。 张泽盯着她看了两叁秒,笑了:“跟谁学的?” “你啊…” 声音还没落地,张泽就握住自己脸侧的一只手,低头吻向她的掌心。 有点痒。 唇又游离到手腕。 小张霈没来由地瑟缩一下。 手腕薄薄皮肤下就是跳动的脉搏,血液在这里循环奔涌。当外物碰触这毫无防御的脆弱的、柔软的地方,生理会不自觉做出警戒反应。 尽管碰触这里的是他的唇。 校服袖口同多数运动服一样微微收紧,她没有挽袖子的习惯,因此袖口就老老实实环在手腕靠上一点的小臂——刚刚被他微微推上去一点。 张泽慢慢俯过身来,终于肯认真吻她的唇。 手却不老实,张霈感觉到他的手指慢慢探进袖口,也许是中指,也许是无名指,谁知道呢,她的大脑现在一片混乱,鼻尖齿间都是他的气息,令人熟悉又安心;手腕内侧却不熟悉外物的入侵,将这股战栗麻麻输向脊髓。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里的肌肤,也像是一场恶作剧。 “哥…别……” 于是他就停下来,还不忘亲亲她的鼻尖。 外面没声音了,书房的门开了。 小张霈如梦初醒,连忙推他:“快…快出去!” “出去不正好撞上嘛。”她哥不知为什么一笑,又亲亲她的嘴角:“去床上躺好装病,快。” 她甩掉外套躺在床上,张泽把灯打开,开门走了出去。 张文生在书房里没出来,估计还在生闷气;郑念真正从书房里走出来,见到儿子愣了愣:“怎么从霈霈房间出来?” “又有点不舒服,在学校就发烧。” “怎么不打电话?真是……”郑念真说着就往张霈卧室走,张泽拎着书包要笑不笑的:“刚睡着,您进去再吵醒了。” “霈霈怎么了?”张文生听见动静也出来,嗓子有点哑。 “生病了,吃过药了。” 郑念真看了看女儿的房间:“不然今晚把霈霈接过去吧,我怕……” 张文生直截了当:“我拒绝。” “你会照顾孩子?”郑念真眼圈又红了:“这里慈善、那里慈善!什么时候正眼看过你的亲生孩子!” “别吵了,妈。”张泽说:“今晚我留在这儿。”- 两个人就这样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沉沦,直到年底,和记忆中一样,张泽淋着雪来这边过除夕。 她悄悄在桌底握住他冰凉的手,他反握住她,手指贪婪地吸取她的热度。 爸爸很高兴,因此喝醉了。 他把爸爸送回房间,出来之后两个人抱在一起。 他今天有点反常,闷闷地吻她,闷闷地拥紧她;她抚摸他的头发,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兽。 “哥,怎么了?” 张泽仰在她的腿上,拨弄她毛衣衣摆的流苏。 她又摸他的头发。 “霈霈。” 他叫了一声。 “嗯?怎么啦?” “跟我走吧。” 张霈看到她的手停下来:“去哪儿?” 张泽看起来很烦躁,他拉着妹妹的手遮住自己眼睛,用那种半开玩笑的散漫的语气说:“随便哪里…法国,老挝,美国,冰岛……只要没人认识我们,只要你想去,我们就一起去。” “可……”张霈愣住了:“我们没钱…” “会有的。”张泽打断她的话:“你不用考虑这个。” “那我……” 张泽坐起身来看着她,她目光有些躲闪。 “我…” “如果你不来…”张泽伸出手,把她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去:“那我们就停止这种关系。” 张霈面色一白:“哪种关系…” “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她哥干什么事儿、说什么话都看起来心不在焉:“知道吧,我们这是在乱///伦。” “你这是威胁!”张霈眼圈红了。 张泽笑起来——张霈知道这就代表他生气了——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弯起来,他说:“是。你怎么选?” 小张霈之前做的最惊险的事也只是在开学前一晚狂补作业。 而现在,她竟然面临选择要不要和自己的亲生哥哥私奔了。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张霈拉住他的胳膊:“你…这么突然,总要解释解释吧?” 张泽仰在沙发靠背,看着天花板,跟说梦话似的:“我连着好几天做噩梦,梦见咱们留在这儿,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不是你守寡就是我守寡,我死了你还哭着闹着要殉情,拉都拉不住。” 张霈以为他在开玩笑,瞪他一眼:“你死了,我才不殉情。” 张泽点点头:“哦对记错了,咱霈霈确实没殉情,殉情的是我。你死了,我殉情;我死了,你扭头就为人类科学技术文明发展献身去了。无私,大爱。” 张霈嫌他撂贫,没再搭理他,扭头收拾饭桌去。 张泽的声音却幽幽往耳朵里钻:“我可没开玩笑,霈霈,你想好了。” “别闹了。”张霈背对着他收拾碗筷:“开玩笑也有个度,你知道我最怕什么。” 张泽说:“好好想想,这不是个玩笑。” 屋里陷进沉默,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只有碗筷轻轻磕碰的声音。 张泽站起身,穿上外套,郑念真刚生完孩子,他还得回那边去看看。 门开了又关了。 张霈看到自己无措地立在桌边,看看饭桌又看看沙发,无意间看到张泽座位上用餐巾折折成的爱心。 小张霈拿起来看了看,狠狠往桌上一摔:“混蛋啊。”- 首-发:[海棠搜书].in(po1⒏υip) 孩子们的悲剧(6) -混蛋啊。 但张霈的视野很快随张泽离开屋内,她看不清此时小张霈脸上的表情。 已过零点。 公共交通已经停运,路灯上、树上都挂着灯笼。 灯火通明,空空荡荡,仿佛人类突然遭遇什么浩劫,于是整个儿种群猝然消失,只剩张泽一个人似的。 文化广场方向隐隐约约传来音乐声。 张泽抬起头来,轻轻吐了口热气,白雾散在飘飞的雪花里,与橙色灯光交融在一起。 一片雪花飘飘悠悠落在他睫毛上,张泽闭了闭眼。 手机不断震动,各类贺年信息不断涌进来,群发的,私发的,语气亲密的,生疏的,借机表示好感的…… 张泽一一耐心地回复,并不敷衍,也不轻佻——他在人群中看起来容易接近,也只是看起来——分寸拿捏得正好。 亲疏远近,利益着紧,贴着次序回完,又给几位老师长辈拜了年。 收起手机,将有点散的围巾重新裹好,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终于等到辆空出租。 “小伙子在外头上学的啊?” “不是,回…去亲戚家。” “哦哦,不回家?” “跟家人闹别扭了。” “嗨,嗨!大过年的!”司机满脸不争气:“什么话不能说开,非得过年吵呀?是不是跟你妈置气?” “不是。”张泽觉得车上四个小和尚摆件挺有意思,拿手指拨了拨:“跟我妹。” 司机更纳闷了:“跟亲妹子有什么吵的,当哥的哪里有跟妹子置气的。你们还小哪,等岁数大点,妹子一嫁人,擎着心疼吧!现在吵——我侄子当年也跟他妹子不对付,俩人还动手呢!现在怎么着,他妹子在婆家一受气,抡着棍子就上门找说法。嗨,我跟你说小伙子,一家人,一家人这辈子都是亲的,这个血缘香火他是烧一辈子的。你想将来穷困落魄了,朋友不鸟你,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也养不起,谁给你托底?家人哪!亲兄弟姐妹,那永远是亲的,什么老婆女婿,说句难听的,照现在这个架势,那都是买来搭伙儿过日子的!分清喽,家人那才是真亲!” 路上车少,城西到城东一路绿灯。 张泽下了车,在酒店对过抽了根烟,这才慢慢往里走。 电梯慢慢上行,手机里来了条新消息:“我不离开,要结束就结束吧。” 这时候张泽也才十八岁,张霈却看到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也许是气笑的,也许近乎自嘲,但这样的嗤笑不该来自一个少年人。 “蠢货。” 她听到他这么说- 她一直以为这年的春节,他是在妈妈那边过的,原来并不是——至少目前不是。 也对啊……从妈妈肚子里刚刚出世的小生命恰好迎接人生中第一个除夕,多么其乐融融呀!爸爸妈妈笑着,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哄着,这时候张泽又算什么呢? 他进了门,将屋里所有的灯打开,电视也打开,春晚刚好结束,人们正在合唱《难忘今宵》。 张泽坐在床尾静静看完了春晚结尾,才走进浴室。 之后躺在床上,慢慢睡了。 此后几日他一直在看书,张霈不能走近,看不清是什么类型的书,但封面是法语。 之后有个电话打进来,张泽看一眼来电很快接起:“程飞。” “恭喜。”于程飞在那头说:“不太懂这个,但你当初可没借这么多。” 张泽说:“知道你不差这点,就当存你那的。手头紧再找你拿。” 于程飞在那头笑了笑,说:“打算申哪个学校?” “还没想好。”张泽说:“也许南欧更合适点,比北欧北美开销小,比东南亚南美安全,气候也合适。” “哎,还算计花销,这就打算收手了?这才多少。” 张泽把书合上,说:“这次是冒险一搏,见好就收吧,我们没家底可折腾,比不得你。” 于程飞呵呵笑着:“百来万的事儿。要是亏了,就当给霈霈的嫁妆。” 两人又扯几句有的没的,撂了电话,张泽才如梦初醒似的跑到阳台连抽几支烟,眼睛晶晶发亮。 呛得咳嗽几声,咳出泪来,边咳边笑着滚在地上。 “我们有未来了……” 张泽喃喃着:“我们有未来了。” 他一个骨碌爬起来,拉开窗子大喊: “操——他——妈——的!!我们有未来了!!!” 他这时候好高兴啊,眉梢都明艳起来,他佩服自己的胆量,他庆幸他们——他和妹妹——的运气,他觉得未来一片坦途! 他就是牛逼,钱搞到了,不算太多,但换算成欧元够他们兄妹过活几年。 两个人不花天酒地,吃穿用度节俭一点,钱是一定够花的。再说还有奖学金,加上奖学金,等自己一毕业就找工作,等霈霈大学毕业再和她一起申研究生。 之后,等两个人都有了工作,还怕没钱吗? 他们又不生养孩子。 他也看了国外的房子,欧洲小镇的房子,稍微踮踮脚够首付,房贷就好说了,一有正职工作,这些都不是问题。 到那时候,他跟霈霈就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定居,随便哪里,反正盎萨人看亚洲人都一个模样,没人会发现他们是兄妹。 这些他都一项一项写在计划里,张霈摸不到碰不到,但看得泪流满面——她在这虚幻的梦里待得时间太久,差点信以为真了。 张泽兴致冲冲跑去首饰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兴许是打算买个信物,当作新生活的开始吧。 柜员只当是想讨女友开心的富二代,指着亮晶晶的一串说这代表永恒。 张泽就买了。 哥的钱真好赚。 张泽白天学得很苦,为了将来的奖学金。 入夜的时候他往家——霈霈在的那个家里走,口袋里揣着代表永恒的项链。 张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然,果然,张泽在拐角处顿住步子,嘴角一点一点平下去。 从张泽的角度看上去,少年时的自己和徐淼,简直就像一对处于热恋的情侣。 徐淼当时挨了打,满身是伤,又执拗地不肯去医院和警局。他牢牢拥抱着她,说起话来颠叁倒四。 那个时候,张泽就是在这里淋了一夜的雪。 可画面再一次与记忆冲突。 张泽抬起步子朝他们两个走过去。 张霈满心都在安抚徐淼身上,冷不丁听见一声“外面冷不冷?”,不禁打了个哆嗦。 小张霈抬起头有点吃惊,徐淼从她脖颈里抬起头来,转身看着张泽。两个人的胳膊还紧紧挨在一起。 张泽不说话,沉默盯着两个人,直到张霈炸着头皮开口:“这…这是徐……” “我认识。”张泽看向徐淼:“找我妹有事?” 徐淼搂紧她的胳膊,身子抖得厉害。 也许是冷得,也许是其他原因。 张泽说:“对面就是派出所,有困难找人民警察,你找她干什么?” 徐淼不说话,张霈期期艾艾地挡在两人中间:“他……他跟家里吵架,挨打…也算是我…挑拨的,就别送去警局了吧……” “……”张泽知道这事儿就没那么干脆,并且自己都来了,在眼皮子底下总出不了差池。 “上楼说。”- 徐淼在浴室,张霈压着声音红着眼圈趴在沙发上据理力争:“随便你!凭什么就得听你的,我就想呆在国内!你再凶我也不会走!” 张泽脸上两道红爪印儿,摁着张牙舞爪的祖宗:“不听也得听,我先前可给你打过预防针了,这条道儿只能一股脑儿走到死,没有回头的余地。” 张霈气得头脑发昏:“异国恋也是恋,你假期回来不也一样吗?除非你移情别恋!” 张泽倾身下去亲她嘴角:“我们这是普通谈恋爱?你再好好想想。” “那你也得尊重我的想法吧!你是我哥,但我也是你妹妹呀!” 张泽从背后抱住她,声音低下去:“别闹了,霈霈…别太任性了。我们既然开始了,就选最安全的做法,不好吗?你也知道,我们这样不对。既然不对就要付出代价——除非我们结束关系,但你又不肯。周围人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们只要在国内混,就不得不跟家里牵着,这暴露的几率会小吗?还是说你喜欢偷偷摸摸的生活?” 张霈的眼泪渗进沙发里,她怎么会不懂这些道理呢? 以往她只要任性,这些事情都会被摆平,可这次张泽和她一起趟浑水,两个人就像过街老鼠一样! 张泽见她没动静了,从口袋里摸出首饰盒,挑出项链绕在她脖子里。 “这是什么?” “项链。” “废话…”张霈说:“这是什么牌子的?” 张泽挠挠脑袋:“我哪知道。” “什么材质的?” “……我哪知道。” “多少钱?” “……我哪知道。” “……” “感动吗?跟哥走吗?” 浴室门开了,徐淼走出来,两个人都闭了嘴- 在那之后种种琐碎不再赘述,从小到大她没在任何事上赢过她哥,因此这件事也想往常一样妥协了。 张泽说服了爸,又说服了妈妈。 张泽一毕业,他们就踏上飞往法国的飞机。 她需要当地的监护人,爸找了他的老同学。张泽对这件事不太高兴,但只要再过叁年她就不需要监护人了,因此没有过多反对。 刚开始的生活不太开心,语言完全不通,硬着头皮克服种种,并且有人对华人不太友好。 有人在她的桌上抹莓果酱,也有热情的女孩邀请她一起去野餐,参加派对;还有处在荷尔蒙爆发期的男孩们穷追不舍。 渐渐的,她对这里的生活熟悉起来。 这时候生活过分美好,她每天回到张泽租下的公寓里,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他们在屋檐下接吻,不必顾忌被人看到。 于程飞往往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富二代就是好。”张泽说,“机票跟他妈不要钱似的。” 于程飞刷拉一开纸扇遮着半张脸笑:“为了见我们霈霈,钱算什么。” 他们叁个租车去沙滩玩,于程飞不太喜欢水,只在遮阳伞下头嘬饮料;兄妹俩踩着浪花给未来要领养的孩子取名字。 也有不愉快的事,但在巨大的幸福洪流里,这些都不算什么。 张霈顺利毕了业,升入大学;张泽大学毕业后在一个金融机构工作。 张泽一找到正职工作,两个人的生活质量就提高了许多,最起码不用每周盯着超市的打折半成品了。 他们整租了一栋小别墅,还买了一只狗。 “等你毕业,我们就可以付首付了。”张泽把飞盘扔出去,半大金毛犬扑棱着耳朵去追。 张霈眯着眼睛看天,这一年她二十一岁。 事情在他们爬山那天开始不对劲,张霈总觉得两条腿有点涨,最近总是胸闷,走不了两步就嘴唇发白,呼吸都困难。 回家后脱鞋有点费力,这才发现脚和腿都肿了,整个人也非常乏力。腿上轻轻一摁就一个深坑,张泽问疼吗,她说不疼。 张泽腾地立起来:“千万别是怀孕。” 但每次措施都做得很好啊。 张泽同事的弟弟在私人医院工作,立即帮他们联系了医生,第二天就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在叁天之后拿到手了。 是心力衰竭。 医生是个虔诚的教徒,他不无悲悯地表示,病情已经到了恶化阶段,他愿意带领团队尽全力医治,但是, “剩下的只能交给上帝。” 他们每年都会做一次全身体检,心衰又是慢发性疾病,怎么会突然间冒出来? 张霈觉得或许是这家医院误诊了,又联系同学介绍了另一家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 还是心衰,医生做出了同样的诊断。 并且,检查结果来看,她的肾脏也在渐渐坏死。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周内,于程飞听到消息后轻飘飘地说:“我建议你们回国去治,医生我可以帮忙联系。” 可回国太颠簸,张泽正要给于程飞打电话借他的私人飞机时,张霈说:“哥,别折腾了。” 就这一周之内,她在前两天全身快速水肿,有很快消瘦下去,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吃不下任何东西。 连金发碧眼的护士都忍不住说一句“可怜的女孩”。 他们心知肚明,她很难活下来了。 于程飞来看她,他问,霈霈,你想去看雪山吗? 雪山… 雪山啊。 雪山。 她为什么总是想看雪山呢? 她就在那晚合上眼睛,骨灰盒送回了国内。 张泽挨了打,爸给了他一巴掌,说他没照顾好霈霈。 张霈——真实的活着的张霈,就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听见他轻轻说:“我会让霈霈活过来的。” 张霈想阻止他,但警告框再次弹出来。 她不知道张泽想干什么,但她总觉得不安。 因为送回国内的骨灰盒里,放着的是草木灰,张霈真正的尸体被冷冻在某试验机构地下室里。 张泽几乎将一半财产捐给了机构,自己则重回大学攻读医学,读完博士之后,他接管了机构实验室。 于程飞坠机去世了。 接下来是连续不断的实验,年轻时的运气和勇气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张泽将机构经营得很好。 一些解剖实验面对贵族和上流阶级开放——有些人确实存在这种癖好。另外一些脏事也在这里处理。 这样,张泽能够获得法律上和经济上的支持——进行人体生命研究。以及源源不断的新鲜尸体。 张泽七十二岁生日的时候走进实验室,今天他要独自、亲手给冷冻了几十年的尸体做一次手术。 一次注定失败的手术。 这次连记录相机都没开,尸体解冻之后,他闭了闭眼,拿起了手术刀。 这几十年,他跟家人断绝了关系,他践踏了道德的底线,他做了一切努力——只为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同时还是为了逃避。 假如那些梦境、幻觉是真实存在的话…… 他拿起手术刀。 六个小时之后,手术结束了,实验室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嚎。 第二天,研究员们照例进行盘点时,有个新员工惊慌失措地报告,说他们的老板躺在冰柜里。 那之前,冰柜里的尸体呢? 他们看向已经死去、但依然睁着眼的老板的血淋淋的嘴唇下巴,和大如孕肚的腹。 【注意:浏览结束。】 “霈霈姐!你没事儿吧?” 阔别了几十年的声音乍一在耳边出现,张霈昏昏怔怔地看向李思诚;同时她才意识到,之前那几十年,不过是虚影。 但,那是什么? 已经有这种可以操控人类记忆的发明了吗? 她身体猛地脱力,王逍遥也连忙扶住她:“怎么了霈霈?是不是不舒服?” “……我刚才…失去意识了多长时间?” “什么失去意识?” 王逍遥跟李思诚面面相觑:“就刚刚思诚撞了你一下,你没站稳,我们过来扶了一下……” 王逍遥恍然大悟:“是不是低血糖啊?我也有这种时候,眼前一黑,就跟失去意识似的。” 张霈愣了:“一共花了多长时间?” “什么?” “从我被撞到,到被扶起来,一共多长时间?” 李思诚努力想了想:“两…两秒?” 两秒。 张霈看向那台机器,再次伸出手。 【从上次浏览记录开始。】 张霈再次陷入混沌,等醒来时,她看到年少的她正坐在桌前,于哥和哥正聊天。 桌上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 “霈霈升进初中,感觉怎么样?” 于程飞笑着看向她- 首-发:[海棠搜书].in(po1⒏υip) 孩子们的悲剧(2) - “有点儿印象,是个外国人。”王逍遥眯着眼睛回忆:“女的,比我矮一点儿,戴口罩。她一伸手,后面的事儿就断片了。再醒来就是在这儿——楼底下,跟思诚一块。” “女人?” 张霈心想,要是混乱之间将利昂认成了女人倒也合情合理(因为金色长发很容易让人误会成女性);但利昂个子比她哥还高,目测一米九往上,怎么会【比我还矮一点儿】?难道这还是个绑架团伙? 李思诚提供的信息更少,这孩子晚上规规矩矩上床睡觉,醒来就莫名其妙到这儿了。 张霈只说是利昂见张泽的名义把她拐到这里来,没提女刽子手的事儿。如果利昂所言不虚,连官方都打算压制这件事,那知道的越多,对他们两个反倒更不利。 一提到利昂是张泽的助理,王逍遥跟李思诚的脸色显然都不太好看。 张霈抿了抿嘴,虽然这只是自己的猜测,可......她总觉得逍遥姐是不太喜欢她哥的。当然,逍遥姐性格就这样,直来直去,情绪都写在表面,也许之前是有什么误会,以后有机会说开就好。 那思诚是因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张泽的吻。 唉,跟孩子没法儿解释呀。 气氛有点微妙,张霈咳一声,指指墙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的红色液体:“这......这是什么,看着真吓人。” 李思诚挠了挠头:“鲱鱼罐头......刚刚听到楼道门有动静被吓着了,一脚踩在高尔夫球上,手里罐头飞出去,就这样了。” 王逍遥搓搓胳膊,她只穿了吊带和短裤,嘴两句混蛋绑匪把冷气开这么低,随后跟张霈讨论起来:“你说绑架的图什么,要钱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剁根手指头吓唬家里亲近的,那才是匪的派头。要纯粹心理变态、搞虐杀,那也该关小黑屋里折磨。这可倒好,扔岛上还给提供伙食,别是随机抓路人拍综艺吧?” 李思诚思维跟着发散:“啊?综艺是真拍啊?不都是按剧本走的吗?” 张霈及时将两位拉回正轨:“目的还不清楚,不过咱们的情况不太乐观。每个人都只有手头这点食物,吃完可就没了。利昂也没说什么时候放人,他只是......” 只是说,她会看到【证据】。 “只是什么?”王逍遥皱了皱眉:“我见过利昂一次,就他给你送东西那回。这个人不正经,像变态。”说着自己点点头:“没准就想看我们满怀希望地饿死。” 李思诚问:“那为什么单单找上了我们?” 张霈咳一声:“他说过,要找到一样东西。” 两个人齐刷刷看向她:“什么东西?” “......这个,他没交代,只说是【证据】。” “......”王逍遥低声一句国骂,咣当踹倒凳子,抬头巡视一圈对准天花板监控开腔:“利昂是吧?听得见吧?故弄玄虚什么劲儿,不孬就滚出来!姑奶奶月月全勤,这月奖金平白无故让王八糟蹋了,你孙子有种憋到死别露面儿,但凡让我揪着你蔫龟尾巴,干不死你!” 李思诚往张霈这边挪了挪,小声问:“那,咱们分头找?” 张霈打个激灵:“别分头,恐怖片里出事儿都是分头出的。咱们就一起走吧,这样找起来效率也高。” 王逍遥往后一捋蓝里带粉的长卷发,长长舒一口气,说:“靠谱。” 王逍遥跟李思诚当时被扔在大厦后门,那边走梯封着,电梯直达五楼,所以他们才会在五楼碰面。电梯显示这楼一共叁十多层,真要一间一间找吗? 走廊里踢踢踏踏叁个人的脚步声。 王逍遥打头阵,李思诚跟张霈并肩跟在后面。 王逍遥问:“也就是说,一楼到五楼啥都没有,现在咱们往上找?” 张霈点点头:“既然叁个人都被扔在楼下,指向性已经很明显了。虽然不知道【证据】究竟是什么,但......” 王逍遥摸了摸兜,绑架的连烟盒都给她没收了。 “不过有个事情我很好奇,那个利昂所指的【证据】,是用来证明什么的证据?” 张霈垂下眼睛:“他没说。” “猜谜不给谜面,没这规矩。”王逍遥心情实在差,想找个人结结实实打顿架。 叁个人一层一层、一间一间找,气喘吁吁爬完叁十六层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但谁都没电子设备,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草草吃了点罐头,叁个人挤在屋子里打算休息,但冷气实在足,除张霈穿个外套,剩下俩人一个吊带短裤一个背心裤衩,要真哆哆嗦嗦在屋里睡一宿,非感冒不可。 最后是李思诚的提议,仨人一拍板,干脆去楼顶睡。 这里的夜晚有风,温度略高但不算太热,总比在屋里挨冻好得多。他们拖了几张废弃的地毯,这会儿累极了,顾不得脏,倒下就睡。 张霈也累,但脑子里想事儿就没什么困意,于是她提议由她先放哨,等她坚持不住了再喊醒思诚,叁个人如此轮班倒。 自然没人异议,只是王逍遥打算躺下的时候忽然说:“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李思诚环顾四周:“什么?” 王逍遥抓抓头发说不上来,张霈在旁边开口:“缺活物。” 李思诚打个寒战:“为什么这么说……” 王逍遥一拍大腿“啪”地一声十分响亮:“没蚊子。这儿这个气候条件怎么可能一点蚊虫都没有,可咱们在这儿混了一天,什么都没碰着。” “海鸟也不往岛上飞。”张霈说:“可能是有针对动物的干扰器。” “算了算了,先休息——”王逍遥伸个懒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出这种事!” 李思诚倒是乐观:“没准明天睡醒,就有直升机来救咱们了。” 张霈空着眼想事,楼顶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一时格外寂静。 太静了,静得出奇。 白天怎么就没察觉呢,整座岛一片死寂,没有风吹草动的声音,没有蚊虫的低鸣啾叫,更没有汽车的嗡鸣或远近狗吠。 张霈蜷起腿,头再次泛起熟悉的痛感。 她抬头看天,这里倒是能看见星星。 说起来,星座这东西还是她哥教她认的。 那时候她还小,问题也没头没脑:“天上有我们看不见的星星吗?” “有啊。” “为什么看不见,是被云彩遮住了?”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可能是星星本身不发光,离恒星又远,反射的光线不足以让我们看见;又或许离地球太远……” “最远有多远?” 张泽抬起头看天:“谁知道呢,也许在宇宙的尽头。” “宇宙的尽头是什么?” 张泽“啧”一声,弹她个脑瓜崩:“问题怎么这么多?” “你就是回答不出来了!”张霈委屈地捂住脑袋:“虐待狂,是你自己说的宇宙尽头…” 张泽半眯着眼睛,敷衍撸撸她脑袋,自言自语似的:“谁知道呢…宇宙总在变化。” 张霈嘎吱嘎吱嚼薯片:“肯定会变啊,人都会变老,宇宙也会变老。” 张泽忽然转头看向她说了句什么,但她无论如何都听不清,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好像有飞机擦着耳朵掠过去。 她猝然睁开眼,正好瞧见李思诚立起身来。 “思诚?怎么了?” 但李思诚没回答她,径自下了楼。 是要去卫生间吗? 呆在楼顶还相对安全,但要是下了楼,难保不出问题。 张霈跟上去:“我陪你去吧,免得出什么事。” 李思诚还是没理她,直着步子往电梯走。 “思诚?” 电梯门开了,李思诚摁了一楼。 他在梦游?这更得盯紧了。 电梯门开了,一楼还是老样子,玻璃门大剌剌敞着。 李思诚抬起步子往大门外走,张霈急急跟上去,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人叹息似的一声:“来了。” 她悚然回过身,只有正在缓缓关闭的电梯门,电梯里什么也没有。 “思……思诚?” 难道是精神太紧张,出现了幻听吗? 再回过头已经没了思诚的影子,只剩空空敞着的玻璃大门。 深更半夜的,他要跑哪儿去?难道打算自己找回去的路? 张霈急急跟出去,刚踏出楼门口便听见外面院门吱吱扭扭地开了。可院门本就是开着的,她记得很清楚。 不论如何,她得先跟上去。要是思诚在这里出个好歹...... 但是出门往哪边拐呢? 天很黑,又没有路灯,他估计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根本看不到身影。 透过楼里传出来的光,张霈隐约看到地上有些鞋印。不知道李思诚踩到了什么,鞋印一路向前铺展。也许只是踩到了深色的东西,但此时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这些鞋印看上去都是漆黑,歪歪扭扭顺着右边这条窄路蜿蜒。 “思诚?” 还是没有回应。 张霈想回楼顶叫醒王逍遥,又怕耽搁太久,这期间思诚再出什么事儿可就麻烦了。 正在犹豫的时候,余光恍惚瞥到了什么东西,等她看清楚时,身子僵了。 那是个女人——确切说是个女孩的身影。 身量很纤细,穿着白裙子,棕色短发,正不紧不慢顺着路边走;她背对着张霈,哼着欢快的调子。 听起来有点像德语,但显然不是。 而哼唱声在此时却并不显得诡异,女孩一定是这里的居民。只有在一片土地上悠然活过十余载、对这一方土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时,才能这么自如地融到环境里去。 可是,如果这座岛有人住,那为什么白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为什么整座岛唯一的高楼却空空荡荡呢? 为什么,除了人和植物,其他活物都不见了呢? 她僵在原地,那女孩却察觉到有人在身后,停止哼唱回过头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