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昼》 分卷阅读1 书名: 作者:MODERTA 文案: 少年坎坷,老来相守 “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穿书文,白切黑攻x活泼开朗受 总而言之,不是一个很愉快的故事。 攻真的不是个好东西。 虽然披着穿书的外衣,但我并不会写剧情,设定也都是勉为其难编的。 01 现在楚湫回想起来翻看的那个下午。时而很清晰,时而又像泡在雾气里的月亮,暧昧不明。 他那时正十五岁,常偷偷溜进镇上的图书馆,挑了一本名字顺眼的,在屋里面找好一个角落,窝着看上一天。 镇上的图书馆很小,也很破落,到处是灰尘,但是什么书都收了一点,特别是五花八门的武侠,言情之类。 那天阳光很好,午后的阳光正好落到楚湫脚边,他眯起眼抬头,晃了晃有点酸的脖子,看见窗边靠着一个穿牛仔裙的女孩,手里捧着,在悄悄抹眼泪。 图书馆里放了张柜台,一直是个姓赵的老头拿着个收音机,守着看门。这边是江南,赵老头一天到晚地听黄梅戏,听来听去就那几折。 然而今天收音机里滋滋响着电流声,放出一个字正腔圆的男声:“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既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一个新纪元的开始 ,也标志着156年英国管治的终结……”赵老头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眯眼凑近津津有味地听着。 讲到一半,播音员的声音被屋外震天的音乐声打断了。 赵老头气冲冲跑到外边,扶着后腰开始朝那几个穿阔腿裤的黄毛小子吼起来:“这里是图书馆懂不懂!懂不懂!安静!安静!” 男生们把夹在衣领上的茶色墨镜带上,鼻孔里哼哼两声,高举着爱华随声听走了:“哼……老头,这是高级货……” 一切都吵吵嚷嚷的,再往远处,可以听见王太太又在和邻居大声聊着她那下海的男人。 阳光西斜到脸上,楚湫懒懒路出一个惬意的笑容。 楚湫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到十五岁,已经快到要出去找活做养活自己的年纪,然而他还是趁着一点空闲,来看点,虚度一点光阴——这仿佛是年轻男子都要经历的东西。 那时候,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但是觉得未来一切都很光明。 看纯属是因为好奇,也许只是视线落在这本书上时,楚湫的心恰好被微微勾动了一下。 于是他拿下了这本书,窝在角落翻看起来。 这本书布局似乎颇为宏大,乍看是一般武侠的套路,但却又牵扯了很多神魔鬼怪,修真练气之类的东西,仿佛有点志怪的意思,楚湫不常看到这类题材,便很有兴趣。 这书男主角名叫楚英,算起来和楚湫还算是本家,他人如其名,生得风流倜傥,俊美无俦,只是出身卑微,又天资平平,自幼受尽欺凌,幸亏上天有眼,在十八年忍辱负重后,他终于在某次风云武斗会上展现出非同一般的能力,一战成名,同时与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那位女人——云暮玉结缘。从此他又经历了诸多暗算谋杀,又与许多貌美女子邂逅,在温柔乡和腥风血雨中,一步一步走的愈来愈高。 ……真是乏善可陈的剧情呢。楚湫看着看着,打了个哈欠。 此外,尽管楚湫年纪尚轻,但也能察觉到这书通篇废话,文笔浮夸至极。一句话恨不得掰成两句讲,每次打斗场面,洋洋洒洒写上三五页,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 在耗费了一整天时间后,当楚湫耐着性子读到第一百八十回 ,此时距离结束不过二十回,楚英再次以华丽潇洒的姿态将某位绝顶恶人斩杀,并收获又一枚美娇娘。按着前一百八十回顺风顺水的套路,接下来二十回也八成就是继续顺风顺水下去了。 他有些疲倦地合上了书。 四个字再次映入眼帘。他微微一怔,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也只是微微疑惑了一下,便没有再去细究。他觉得有些累了,想赶快回去吃晚饭。 这一愣神里,他看见“破英碾玉”四个字逐渐朦胧起来,飘荡起来,渐渐的,只看得清英和玉两个字了。视线在倏忽之间变得极为昏暗。 楚湫抬起头,发现脚边居然撒满了白色的月光,比那日间阳光还要灿烂。大梦初醒一般,楚湫惊出一身冷汗。他扔下书,急急地站起来,走过一排排书架,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楚湫越走越快,后来干脆跑起来,冲到门口时,他发现那里早已落了锁。楚湫把脸贴在玻璃上,焦急地望着外边,除了天上一轮明月已中天,路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有人吗!有人吗!”楚湫扯开嗓子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他有些颓丧的半蹲在地上,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到了晚上也没意识到,以至于如今被锁在这个屋子里。而且,愈想下去,楚湫愈发觉得不对劲,愈发觉得恐慌,短短时间,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蹲着的地上的腿也有些软。 “我……我得想个办法……出去。”楚湫正这样想着,撑着膝盖打算站起来。 突然地,他听到了细小的纸张燃烧的声音。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轻微炸响。 楚湫的头皮一阵发麻,他无声的咽了口唾沫。慢慢被那声音勾着朝着源头走去。 就是自己看书的那个方向。 愈靠近,愈能看见黑暗中有红黄的光芒在闪烁。 楚湫回到了自己看书的那个角落,他看见扔在地上的在燃烧。 火舌飞快地吞尽整本书,然后舔舐上一旁的木架子,屋里没有风,火却烧的非常快。短短一瞬,火焰已经直扑到楚湫面前。 楚湫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后飞快往门口奔逃过去。 “开什么玩笑啊……这怎么可能……”他冲到门口,使劲力气,把玻璃拍的砰砰作响:“有没有人啊!来人!这里着火了!”烟雾不一会就弥漫起来,呛得他不停咳嗽,楚湫没过多久就出不了声了。他开始踹门,撞门,拼命地想要捣碎那把可憎的铜锁。 明明刚开始,火势是那样轻,那样细微,到后来却像是以几何级数增长,整个图书馆都沉没在火海里,老旧的木柜子不时发出剧烈的爆裂声,地面沉黑的青砖也被烤得发热。 楚湫还是出不去。 他现在是关心则乱了,被吓得魂不守舍,只好紧紧贴着那玻璃门,抖着唇望向越发靠近自己的火焰。 楚湫手在后背处,死死掐着那把铜锁,掐的指甲都泛出了血。 好害怕……好害怕…… 他被恐惧压的喘不过气了。 终于,炙热 分卷阅读2 的温度让头发微微卷曲起来,然后火焰粘上了他的发丝,爬上了他的衣袖,裤脚……这是一双双恶魔的手,要把他拖向深渊和地狱里去。 也许是在死亡面前,楚湫被激起了一点回光返照的清醒,他的眼睛望见了门旁边的窗户。 ……下午,还有个姑娘靠在那儿看着。 楚湫拼近最后一点气力,冲到窗边,然后用头狠狠撞上去。 哗啦一声,玻璃碎了。 楚湫整个人连滚带爬地翻了出去。身上还飘摇着许多簇火苗。头剧烈地疼痛着,有粘稠的液体一滴滴落到到眼睛前。 模糊的视线里,楚湫隐约看到屋外站着个人,于是他冲那人跑过去。 “救命……救救我……”他喃喃着这样说。然后仰倒在地上,不动了。 他望着天,那里有一轮大月亮,大得晃眼。楚湫觉得耳朵里有点耳鸣,头很痛,身子也很痛。今天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他带点恼恨地这样想。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又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楚湫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浇到自己的身上,冲击在被炙烤过的伤口上。 他一下子被激得清醒过来,张口就叫唤:“疼……” 立时有个人声回答:“抱歉……” 楚湫勉强歪了歪脖子,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坐着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有点白,认真地看着自己。 “你……”楚湫的嗓子被烟呛坏了,嘶哑着说不清话。“我……” 那位少年端正了一下坐姿,轻声解释:“这位公子,我方才看见这里走水了,刚走近就看见公子满身是火破窗而出,只唤着要我救你……幸好院子里有池塘,我捧水过来把公子身上的火压下去了。” 楚湫方才死里逃生,又听了这人的一番温言安慰,一时间心头一软,差点哭出来。他忍着眼泪,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谢谢……你真是活雷锋……大恩大德……” 少年听出他在感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楚湫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满身的病痛都在折磨他,他觉得疲倦乏力,头脑昏沉,偏过头昏睡过去。 远处渐渐有喧闹的人声响起来,不久,一大帮人冲进了院子,院里的房子早已是火光冲天,快被烧空了,许多穿着粗衣短打的下人提着水桶冲上去灭火,叫嚷声,泼水声,燃烧声,一时间院子里热闹非常。人群里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看着火焰里的房子,脸色凝重,快速吩咐身边人了几句便打算走,一转头,他发现跪坐在池子边的少年。 男人皱了皱眉头:“禹章!” 少年闻声回头,站起来:“父亲。” “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过来!” “我也是看到火光,才赶过来的。”被唤作禹章的少年轻声应道,他微微侧过身,路出地上的那个身影。“可是……这里……” 男人看到那个人影,脸色更沉,大步走过去:“不相干的人不要去管,你要记住你的身份。” 少年再次低声应是。 男人走到楚湫面前,看他一身衣服烧的破破烂烂,身上烧伤无数,泛起皮肉烧焦的味道,不禁撇过头,问禹章:“此人何处来?” 禹章指了指屋:“我看他从屋里奔出来,一身是伤。” “此处为藏书所,地处偏僻,今晚无端起火,看来和这人脱不了干系。”男人半俯下身,吩咐下人拨过楚湫的脸,那脸上上面满是血污和烟尘。看了几眼,男人觉得这人有些面善。 又让人把脸擦了一擦,男人脸色微微变了: “这是楚家小公子。” 02 “这是楚家小公子。”男人皱眉说道。 少年垂首站在那里,眼睛黑沉沉的,脸色平静,不作言语。 “你说他从这屋子里跑出来?” “是的。” “那也难怪……真是不像话……”男人沉吟一会,招来一个人,吩咐道:“去请楚阁主和大长老,说我有要事相商。” 言毕,男人转向少年:“禹章,你快回房,今晚的事,便当不存在,你懂得我的意思。” “知道,父亲。”少年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楚湫醒了。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火,有水,有个皮肤很白的少年,还有个靠着窗看书的女孩子。 睁开眼,除丘看见头顶漂亮的帐子,颜色又正又浓的石青配大红,绣着金线,秾艳华丽。 他不记得孤儿院里有这么好看的床,正欲掀开被子坐起来,一瞧又愣了,这被子也是锦缎绣面,手一摸,又滑又软。 如果晚生十年,楚湫多看点穿越,他就会明白,这是一种套路。 但作为一个生活在九十年代的人,他不懂得。 于是楚湫乖乖走上了那些穿越前辈们的老路,陷入极端的惊吓里。 在楚湫在床上惊疑不定的时候,他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侍女,于是侍女走进来,恭恭敬敬跪了下来:“小公子,您醒了,农老吩咐过,您醒来就该换药了。” 按照套路,下一步楚湫就该大喊“你是谁”了。 “你……你是谁啊!”楚湫颤着声音对那侍女说。他看着侍女穿着更加古怪,哪里有姑娘二十世纪了还穿的像电视剧里的官家小姐呢? 侍女闻言,轻蹙起眉头,低声答:“小公子,奴婢只是奴婢。” “什么奴婢不奴婢的,这是哪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楚湫之前已经受了一番惊吓,这次再被一激,跳下床就要往外冲,于是立在一边的侍女们纷纷来拦:“小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公子小心!” 楚湫全身绕着绷带,一身药味,此时披头散发光着脚往外跑,这副模样着实令人害怕。 按照套路,果不其然,短短时间内,玉然山上的各大家族都听闻了“楚家小公子从火里救回来,得了惊疯病”的消息。不过众人都压着,并不吭声。 楚湫养病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他非常清闲,除了那位楚阁主最初几天派人来给他传过话,其他时间没什么人来打扰。 在这段时间内,他终于搞清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他在书里。 那本里。 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源于他发现自己住的这个房子挂了块匾,叫“青水白河”,很不巧,他恰好记得那本里也有个青水白河。 楚英在玉然山大杀四方,就从砸碎这块匾开始。 楚湫怔怔看了那匾,脑袋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出声喃喃:“不可能……” 一般你希望不可能的,它偏偏就是可能的。 楚湫伸手招来一个侍女,试探着问:“这里……是玉然山?” 侍女答:“回公子,正是玉然山。 分卷阅读3 ” 楚湫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在地上。“你唤我公子……我是哪家公子……?” 侍女继续答道:“公子是流云阁楚家的小公子。” “……楚……家。”楚湫的齿缝间困难地迸出两个字,再吞回去咀嚼了一遍,脸色苍白地慢慢走回了房间,阖上了门。 他毕竟还只是十五岁,上述的一番动作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一关上门,楚湫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他的脸色由苍白逐渐涨红,显然是因为又急又气,血气上涌了。 这算什么事?是上天在耍弄他吗? 太……太过分了。 楚湫哭的万分伤心。 之后许多天,楚湫全不管其他,一味在那里难过。直到他来来回回把养病的院子踏遍了,一回又一回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亭台楼阁,以及天边的远山青黛,他终于是心死了,暂且接受了自己得留在这里的现实。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古圣人的话,但要做起来,还真是不简单。 楚湫喜欢那个小镇,喜欢矮矮的图书馆,喜欢呆了十五年的孤儿院,他喜欢那里的一切,而现在,却无缘无故地再也回不去了,这算是什么道理? 楚湫花了很大力气才想开,既然来了这里,也不知是否能再回去,那唯一的选择就是活下去。 他现在手里唯一的优势,就是对于剧情和人物的了解,对现在,过去与未来的了解。 楚湫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对于楚英这个男主角,他根本不想招惹,对于书里这些人物,也是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如果能到一个世外桃源,过逍遥日子,那是最理想的。 这显然不现实。 人初读一本内容庞杂的,往往不可能把每个细节都记下来,于是楚湫在静下心绪之后,开始闷在房里仔细回忆着的关键剧情和人物。 这是大致和武侠里差不多的世界,不过多了点精怪之类的东西,人的魂,魄,气,命,都是存在的,亦和修为,寿数息息相关,据说修到一定境界,确实能够脱胎于肉身,去往永生之地。 在这里,修为便是地位,便是财富,便是至尊。 于是,林林总总地,建立起无数的门派,一派繁华之景。 而在其中站在顶端的,是三个豪门巨擘,青阁子家,渺英阁云家,落弓阁楚家。三家俱处在大陆最繁华的中心,邺都。 以往这种修炼的大门派,应当是挥洒自在,各有各的风流之处。 但是并不是。这邺都三门,是实打实的百年流传世家贵族,其子弟从幼时就被严苛教导礼仪,文识,一举,一动,都不能失态。而且,在这三门里,还牢牢恪守着祖辈的规矩,女子不得入学,不得进修。 他们是占据着绝对资源与财富的豪门,但有时却散发出遗老遗少般的沉沉暮气,这种暮气使他们远远与大众隔离开来,百姓在下面仰望着,只能看见云端的一抹白。 楚湫回想到这儿的时候,心里笑道:这哪是什么修仙门派,就是皇亲国戚啊,好大的架子! 这三门之中,地位最高,势力最强的,便是子家。 子氏一脉流传已久,据说是上古贵姓,可追溯千年以前。次之便是云家,女主角云暮玉便是云家长房独女,姿容冠绝四洲,待字闺中十八年。第三位楚家,就是男主角楚英的家族,也是现在楚湫莫名其妙得来的家族。 楚英是楚家底层又底层,身份微末的子弟。而楚湫如今却被换作是“小公子”。 要知道楚家的确有一位小公子,然而却并不叫楚湫,而是楚茯。这位楚茯,出生就克死了自己那丫鬟命的母亲,性格极为乖戾,而且奇丑无比,面黑体胖,自幼长辈深恶之。然而他自己仗着家族势力嚣张跋扈,也依旧作了许多混账事。楚英凤养台一战成名后,在楚家成为青年翘楚,招来许多人嫉妒,这楚茯便是一位,背地里又干了不少腌臜事,最后在楚英剑下,死的很难看。算是很靠前的一位炮灰。 楚湫一千一万个不想与楚英沾上关系,却还偏偏和他成了实打实的本家!要知道,楚英就是个流氓脾气,完全不讲什么情义,和楚英打过交道的人,女人都和他好了,男人都被他杀了。 楚湫:“……我不。” 但事情总归还是有转机的。 在这修仙诸派之外,还有座玉然山。 玉然是山,也是一支隐世者的流派,它不踏及尘世,长久以来独居山中修行,其功法诡谲且清远,非常神秘。玉然山和邺都三门保持着平衡,甚至是一种合作关系,彼此不相干扰。 并且三门贵族中每一代长房子弟,长到十四五岁,都会被送到玉然山修习五年,继而回本门行加冠礼。然而作者这里交代的非常草率,个中缘由楚湫并不太了解。 玉然山多老头子,多匾。 在书里,这块神秘之地,当然最终被男主角收入囊中,玉然山有个护山阵法,楚英的破阵之道就是把山中的匾全部砸碎,砸的第一块就是一个偏殿中的“青水白河”。 暴力拆除。 真是酷毙了。 不愧是男主角,非常嚣张,非常霸气。 虽然如此,但楚英攻上玉然山,是在很后面的部分了。楚英是在邺都风养台崭路头角,继而一步一步大杀四方,至于玉然山,离得着实有点远。 而楚英作为楚家身份低下的无名小辈,早年自然是没有资格上玉然山修行的。这楚英在里,从小到大一副吊儿郎当,放肆不羁的性子,还有点那种贱兮兮的腔调,对什么酒馆老板娘做低伏小是常有的事。少年时期就混迹市井,四处游荡,满嘴村话,很算是一个有名的无业青年。 这位无业青年后来的发家史楚湫暂时不去想,他只知道,有江湖处必有人,照这样推算下来,唯一能避开楚英的方法,就是上玉然山。 虽然他知道,玉然山上的都是邺都三门这一代的本家子弟,换言之,也就是下一代的掌权者,和他们牵扯上实在后患无穷。然而既然都是要在浑水里求生存,楚湫宁愿选个清净点的浑水。 脑子嘎哒嘎哒转了半天,楚湫大概得出了这么个思路: 楚英危险——远离——玉然山暂时安全——留在玉然山。 他长出了一口气,瘫在椅子里,勉强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楚湫今年算上虚岁满打满算不过十六岁,他凭借着孤儿院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可怜的一点早熟,来盘算着自己未来的道路。 此刻,他格外想喝汽水。 楚湫还是觉得有点奇怪,作为不受龙的,脾气又这么顽劣的小儿子,楚茯居然也会被他父亲楚成临带上玉然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楚成临称得上聪颖的儿子那么多,哪里轮得到他。 分卷阅读4 此刻楚茯变成了他,长相也不像原来那样,这就说明书里有些东西大概是变了,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呢。 不过既然来了,还哪里管的了那么多,反正不能再被赶回去。 楚湫想起来当日烧伤,他昏睡了三日。清醒后侍女好像告知他,在被抬回来的第一天,楚成临就派人来带过话和东西。 但那时楚湫正是又惊又怒的时候,再加上自暴自弃心灰意冷了许久,直到现在才回想起来,算算日子,要近一个月了。 楚成临的东西被他晾了一个月,他也被楚成临晾了一个月。 一个月,没有任何人来过,他对外界世界一无所知,楚湫慢慢回过味来,有点心惊。 他赶忙打开房门,喊来侍女:“楚成……不,我,我父亲,他给我带了什么话?” 侍女闻言有点惊讶:“小公子……您可是回转过来了?” “是,回转了回转了。”楚湫此刻有些着急,原地还轻轻跳了两下。“我脑子现在很好……你快说……我父亲带了什么?” 侍女端着托盘,打量着楚湫的神色,慢慢行了一礼:“公子稍等,奴这就去取来。” “阁主说,公子醒来,需闭门自省。”侍女端上一个漆盘。“但公子醒来后就患了疯病,阁主便没有再派人来。” 楚湫低头看着那漆盘。 里面静静摆着一根柳条。 03 柳条的绿色已经褪下去,黄透了。被空气蒸发了水分,变得又干又硬。 “……什么意思?”楚湫有些困惑,去问那侍女。 侍女继续恭恭敬敬跪着,只把头更往下压了一点:“奴不敢随意揣测。”从窗框里的阳光照在她脖颈上,生生的白。 楚湫瞧了她一会,有些丧气地说:“那你下去吧。” 这个院子像个密不透风的空间,这里的人也都防得滴水不漏。楚湫感到一阵深深的压抑与窒息。 他那一晚没有睡,端详着托盘里的柳条,苦思冥想。 邺都三门,世家大族,最重礼,一个个都高高端着姿态,眼神像是在云端里睥睨尘世的蝼蚁。楚湫是个心思挺直的人,实在看不透这帮人精肚子里的弯弯绕绕。 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下去,只剩一盏烛火在黑暗里飘摇,接着烛火燃尽,晨光熹微着透过窗框朦胧照进来。 楚湫抱着头有些痛苦的蹲下来,腿一软,干脆仰倒着躺在地上。 天花板上挂着的宫灯的穗子,有些旧了,风吹进来,一荡,一荡…… 楚湫突然睁大了眼。 他一个打挺坐起来,想起之前赵老头听,佘老太君的龙头杖打起杨二郎…… 长辈杖脊惩罚犯错的小辈,自古有之,这楚成临送柳条来,难不成是自己身上有什么过错么? 他又问了一遍侍女:“自从我遭了火……外面怎么” 侍女默了良久,道:“公子得了惊疯病,可能都忘了。玉然山的藏书所烧毁,公子又是唯一从那里出来的人……” 楚湫脱口道:“难道以为是我烧的吗?” 侍女望着他这副模样,神色有些冷冷的:“这就要看公子自己如何以为了。” 楚家的家奴入府,教的第一条就是礼,对着主子就是要恭敬伺候,作好奴才的本分。然而楚湫这副模样,侍女心里也不免觉得好笑。 这楚小公子得病以来,比以往还要一惊一乍,癫狂模样半点不减,更兼古怪痴傻,什么都不明白。 楚湫却全感受不到这些,兀自在那儿想着,零碎地拼凑出一些线索。 他是从图书馆逃出去的,但是出了门,却进了书里,身后着火的则变成了玉然山的藏书所,看来,楚成临是认为自己玩火烧了这藏书所了。按照楚茯的泼天胆子,是有可能做出这种混账事的。 楚湫不禁冷汗满身。 楚茯向来顽劣,而如今在三门子弟入玉然山的时候把藏书所烧了…… 这个罪楚湫根本担不起,但此时也只能咬牙担下去。因为除此一条路,没有别的可以走。 楚湫年纪尚轻,也没有傻到去哭着喊冤枉的地步。 第二天的凌晨。楚湫穿着一身素衣,打开了院子的门。 门口守着一排卫士。 楚湫端着盛着柳条的托盘,对他们说:“我要见阁主。” “听说你得了惊疯病,如今看来是好了?”楚成临喝了一口茶,看也没看跪在下面的楚湫,不轻不重地问了句。 楚湫咽了口唾沫,高高举着托盘,遮住一点脸。他慢慢回:“……好了。” “好?”楚成临哼了一声,把茶杯直接砸在楚湫面前:“你倒是好了!无能竖子,如今是要捅破天去了!你可知楚家在邺都玉然已是丢尽脸面?” “我知……”楚湫咬着牙承受楚成临的责骂。“所以今天特地来请父亲责罚!” 楚湫把托盘举得更高些,袖子里路出些布满斑驳血痕的皮肤,那是楚湫自己事先自己打的。 楚成临看见,神色略微缓和一些:“……你倒是心诚。”于是伸手招来个候在一旁的人影:“好好管教管教他。” 楚湫抬头,发现那是个阉奴,一步三扭地走到他跟前,拿起柳条,顶着满是褶皱的脸正冲他半笑不笑地招呼:“小公子,请吧。” 柳条是已经打断了,满是血液地被扔在地上。 楚湫倒在地上,感觉有些耳鸣,到处是嗡嗡嗡的声响。昏沉之间,他勉强望见站在远处的楚成临,还是高壮的身板,微黑脸色,略有些发福,一张嘴在那里一开一合: “本身这次……老太太说子辈要带全,不然也不会有你的份……你既受了火烧,又得惊疯,也算吃了苦头……大长老心慈……懂得么?” 楚成临说了些话,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楚湫,觉得有些厌烦,挥挥手:“抬下去,抬下去。” 楚湫忍着身上的痛,暗暗松了口气,心想终于是过了这关。 三门子弟入山的典礼耽搁了七天。 因为后山的藏书所走水了。 在这件事上,更牵扯出一桩有趣的谈资,值得嚼上一嚼。 事情是这样的。 上月楚家老太爷正殡天,据说头七这夜,老太爷的一缕魂识托梦给楚家老太太,说是他百年以后,要护着好好本家子弟。于是楚阁主才被母亲托着把这个不知道什么鸡脚旮瘩的便宜儿子也捎上了玉然山,结果便宜儿子果真是浑身贱骨头,半夜跑出去把藏书所给烧了,自己还差点烧死。据说是子阁主首先发现的,叫了楚家家主和玉然山大长老一起商议。大长老心地仁慈,说是那处藏书所本身地处偏僻,也无典要秘籍,这件事就听凭楚家自己处理了。 谁成想,这人居然还得了惊疯病,过了一月才回转过来。醒过来被楚阁主打得半 分卷阅读5 死不活。 楚成临其实也是个外强中干的,把这包袱扔给玉然山,自己和其他两门家主一同回邺都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简直可以说是楚家的一桩大丑闻。 事情原本避而不谈也便罢了,可惜三门子弟里有个云家小公子,唤作云康,云康其人,身体颇肥硕,不学无术,且爱挖秘闻。不但爱挖,而且爱讲。 在他的演绎下,这件事愈说愈不堪。 三门的子弟毕竟年轻,耐不住性子,常聚在一起聊起,边聊边忍不住跺脚咬牙着笑,笑里带着很深的鄙夷。 楚湫尚兀自庆幸留在了玉然山,而不知,他的存在,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很大的笑话。 楚湫一身烧伤,又遭痛打,于是养病又养了好些天。这几天里,他知道了入山典礼早已过去,三门家主也都回邺都。 楚湫其实是个很活泼的性子,只是这一月来遭遇太多变故,又不得已思虑过甚,才压抑了本性,现在他终于有些松快起来。 这里没有男主角,没有那些说话古怪的家主,应该日子会好过的多吧。 他这样想。 折腾了这番时日,楚湫发现,原来已经要秋天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些秋的凉意,人情好像也有也淡薄。 没有人理他。 楚湫很耐不得寂寞。但是他有些小心地克制着自己的寂寞。他发现这些三门子弟,真是和他们老子一个样,看人像蝼蚁。 看他像蝼蚁。 楚湫作为的读者,心里知道这帮贵族子弟是在看不起他。虽然如此,生生受着的滋味也是很不好。 他觉得这些门阀等级,让他喘不过气,无所适从。 直到他偶然看见那个走过的人。 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有些苍白,长相秀致的少年,手里捧着卷书,步子很缓,不紧不慢地走着。 楚湫瞧他有些面善,好一会才想起来这不就是那日救了自己的大恩人么! 失落的心情稍许回复了一些。楚湫有些欢悦地冲那少年跑过去。 “这位公子!” 少年闻言停了脚步,转过头瞧他,面色有些许讶然。 “公子,你还记得我么?”楚湫喘了口气,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伤好了。”少年微微笑了笑,轻声回复。 “啊...是!好的多了!还要多谢你!”楚湫见少年还认得自己,十分高兴,伸手就要去握少年的手。“你不知道,我那天真的多亏你!我...” 少年被他抓住手,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我也是尽我力所能及之事,楚公子不必多礼。” 楚湫听了他的话,心里的欢悦更是增添了几分,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动作。于是便问:“公子原来知道我是楚家人,不知公子...是哪家子弟。” 少年闻言,神色温和道:“我属子氏,单名一个谈字。” 04 “属……属子氏……单名……名……”楚湫闻言只觉得脑子被重重砸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重复着对方的话。“你……” “楚公子?”少年望着他这副模样,微微蹙起眉头。“你……是不是身子尚未痊愈,看起来不太好。” 楚湫回过神,用力摇着头:“不不不,我很好……谈公子有事么,请便,请便……” 少年抚了一下手中的书卷,微微点头:“我的确找农老有事相问,那我先行一步。”言毕便踱开了。 楚湫久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百感交集,干脆走到一处大树下坐了下来,抱头思索起来。 子氏,单名谈字。 子谈,字禹章。青阁子氏家主子行庭的独生子。 里著名的鸡肋人物。 原文说他是“温润如玉,风致无双”,但在楚湫看来,他却很有点窝囊。常言道宰相肚里能撑船,楚湫觉得这位子谈肚里至少可以撑个美利坚的那个什么航空母舰。 事情是这样的。 子谈有一个非常标准的贵公子身世,邺都三门之首青阁,这任家主子行庭中年才得一子,此后再无所出,于是器重珍爱非常。他又天资聪颖,品行端正,饱受赞誉。作为子氏长房唯一继承人,真可谓是贵族子弟中正统的正统,拔尖的拔尖。 老生常谈的是,才子自然需要佳人来相配。 子谈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是陈郡章氏嫡长女,闺名绾绾,生的貌美如花,风姿绰约。子谈二十岁由玉然山回本门加冠后,两人完婚。子谈对未婚妻情根深种,待其极尽温柔,然而章氏似乎总是兴致缺缺,眼看就要成为一对怨偶。 然而朽木尚可燃也,章夫人只是没遇见自己对的那把火。这把火当然就是嚣张第一,放肆第一,桀骜第一的男主角楚英。 楚英自从在楚家扬名立足后,不久就被人诬陷,只好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四处逃亡。在潜藏邺都的这段时间内,章氏偶然得见男主楚英,于是干柴烈火,轰轰烈烈爱了一场。 纸包不住火,事情曝光后家族众人大受震动,楚英正受追杀,此时面对又深一重的杀机,不得不远走他乡继续逃遁,欲带章夫人逃出牢笼,章夫人含泪留下拖延时间,两人生离死别。 子谈带着众人赶到时,只见得章氏以剑指喉,满眼泪痕。章氏当然不是子谈的对手,瞬息之间就被夺了剑。 子谈扔了剑,正欲开口之际,就被章夫人扇了两巴掌。 这还不够,章夫人指着子谈鼻子就破口大骂起来,把他骂的猪狗不如,一文不值。 真是……奇耻大辱。 这番闹下来,照理说,子谈绝对应该对楚英恨之入骨了。 然而并不。 子谈对章氏选择了理解与原谅,将她接回家里,继续相敬如宾地做夫妻。 楚湫看到这段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是情种不情种的问题了,这是纯粹的傻。 然而就算子谈做到如此地步,他依旧再也入不了章氏的眼。 章夫人是楚英众多红颜路水中颇为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位,因为她性格极为泼辣,心性甚高,娇气十足,一旦爱起来真是天塌地陷,不管不顾。 章氏指着鼻子骂他窝囊废,子谈宽容以待;章氏天天把屋里东西惯地一塌糊涂,子谈亲自去一片一片捡起来。然后照例温言相劝:“绾绾,不要动气。” 就像砸在了一团棉花上一样,再锋利的攻击都变得软弱无力。这种无限的宽容的确很柔软,但也让人觉得很厌倦,甚至是窒息。 但这还不够。 后来楚英被武林诸门群而攻之,子谈是几大家主中唯一没有参加的。 子谈继续展示了宽容的胸怀:“楚英诸方面的确远胜于我,子谈自愧弗如。我相信至今发生的一切必定另有 分卷阅读6 隐情。”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番话,但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可以,从子谈的嘴里说出来,怎么看都匪夷所思。 他就一直保持着作壁上观的姿态。直到各门被楚英一个个杀遍,直到玉然山也被攻破,直到楚英杀回邺都。其他诸门几乎死伤殆尽,恳求他出手相助。 而原文是这么写的:“子谈回想起昨夜绾绾恳求他的一双泪眼,那样忧郁而娇美……他不由心中一痛,继而摇了摇头:'绾绾挂念着他,我不能让绾绾伤心……诸位你们也看到了,楚英实在是势不可挡,我劝诸位还是勿再与之为敌是好。'” 服了。 这是一位带了绿帽,还要很珍惜地拂去上面的灰尘,恭恭敬敬带正,带好,一直带到天荒地老的男人。 最可怕的是,子谈在文字之间显路的形象,是完全真挚地施予理解,发自内心去宽容的。没有半点虚伪,半点作假。 ……真是了不起。 邺都名门在这位家主缺乏决断的犹豫忍让中终于全部葬送,为他们曾经肆意轻视底层人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楚湫看到的一百八十回最后,就是楚英拔出插在楚成临身上的剑,救出云暮玉,杀向青阁子家。 后面的剧情不用想了,说不定都不用楚英去攻,子谈自己就把子氏拱手相让了。然后楚英终于站在这片土地的最高点上,开启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辉煌人生,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楚湫在这个世界里,他得活下去。 他当初决定不顾一切留在玉然山,就是为了避免遇见楚英。和谁做朋友都是可能的,但绝不能是楚英。这一百八十回的剧情已经证明,楚英身边只有危险,没有安全。而且,他性格放肆流氓,不重情谊,楚湫看书时瞧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觉得通体舒爽,但和这种人交朋友,还是算了。 反观子谈。 他做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好人,家世,能力,样貌,脾性,甚至用情,都无可指摘。他好的太标准了,甚至超过了这个标准。 但这也说明,他是最安全的人物。 玉然山上的贵族子弟就是邺都名门的一个缩影,注重门第,居高临下,不近人情。但子谈是例外,因此他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选择救自己这个陌生人,因此他会成为唯一一个温和待他的人。 楚湫如今的每一步都绞尽脑汁,小心翼翼。 他的下一步,决定和子谈交上朋友。 05 中,由于时间线起点是在五年以后,因此对于玉然山的介绍并不十分详细。楚湫住了一段时间,逐渐有了些了解。 玉然山有五位长老,大长老,景老,农老,朴老,离老。加上撞钟的,看守山门的,打扫山梯的,约莫共有十来个人,全部都是老头子。 这也是奇了。 大长老是玉然的掌门,活在云端的人。一年四季,不是在闭关,便是在闭关的路上。只有每代邺都子弟上山时节,才现身来和邺都贵族打打太极。 其他四位长老便充当子弟们的先生。景老教授佛理,农老教授医理,朴老教授乐理,离老则教授修炼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凝神聚气。 总而言之,教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 三门子弟在玉然山修习的仍是本家功法,只是多了些诸如上述的修身养性的课程。 就这样,一代代子弟来,一代代子弟去,老头子还是那些老头子。玉然山,有时似乎一目了然,有时又似乎浸在雾里,看不分明。 楚湫的日子依旧是不太好过。 他照例被排挤得厉害,整日形单影只,和一位撞钟的瞎眼老和尚挤在所小小的院子里。 邺都子弟,从头到脚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在他们看来,楚湫约莫是如同草芥一般的轻贱之人,不值得放进眼里。他们连辱骂,讥讽也没有施舍过一句,最多是递过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只有云康和楚湫说过一句话。 那时楚湫努力摆出热情的笑容,上去打了个招呼。云康抖了抖袖子,浑圆的身躯很灵活地后退一步,鼻子里哼出一句:“你碰到我衣服了!” 他身边的小厮很快就小步上前,仔细地替云康弹着袖子——仿佛那上面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 你碰到我衣服了。 这是楚湫得到的唯一回复。 楚湫就这样被晾在一边,愣了半晌。 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但楚湫很快就想开了,与其腆着脸往这帮贵公子跟前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落得清净。 他一个人认认真真开始过起日子来。白日里的功课尽心尽力学着,晚上回院子里拉着老和尚坐在屋前的长凳上,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起白日的事情,还添上许多自己总结的人生感悟。 “大师,我和你说,你知道吗,我觉得莫老今天一定喝了得有两斗酒,两斗啊,我的天,不出人命吗?……烟酒误事您有没有听过?” 老和尚已经是耄耋之年,又聋又瞎,楚湫口不停歇的说上一大段话,隔了好久,和尚才把嘴巴慢吞吞咀嚼几遍,含糊不清地回一句:“……甚么……?” 不过,楚湫并不在意,他对着老和尚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莫老!今天!喝了!两!斗!酒!” “……甚么……酒?” “喝!酒!” “……甚么……斗?” “两!斗!” 他拉着老和尚的手,仿佛能不停地说下去,一直一直说下去。一直一直。 他只是需要有个人,能听他说。 这样就不会太寂寞了。 目前,楚湫的生活依旧单调而乏味地进行着。 这天的早课要考佛理,楚湫天蒙蒙亮便起身了,坐在堂前石阶上迷迷瞪瞪地背着经,一边背一边打着瞌睡。 老和尚也起来了,拿着把很大的扫帚慢吞吞地扫着院子,竹枝刮在地面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入秋以后,山中清晨更加阴湿,院子里满是路水的味道。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尤离……见……这如何解啊,大师?”楚湫捧着,托腮问老和尚。 和尚照例嘴里咀嚼了半晌,这次倒是没说“甚么”,慢吞吞合上手,念了句阿弥陀佛:“……小施主,修行在自身……” 楚湫:“……” 山里太阳是升的很快的,不一会,夕阳便路出些熹微晨光,照进院子里来。 楚湫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看,瞧瞧,忽的停了下来。 他发现院门口,有一团雪白色在那里耸动。 嗯?楚湫被勾起了好奇心,放下书卷便凑过去,看一个究竟。 那的确是一团雪白,也的确是在耸动。 一只体型丰美的白猫,软着身子 分卷阅读7 ,一下一下蹭着石台阶。它的毛发真像雪一样白,没有一丝污垢,表情也很慵懒与温软,勾人非常。 楚湫是很喜欢动物的。他忍不住蹲下来,慢慢凑近那只猫,伸出蠢蠢欲动的手—— 一点点……再一点点……就摸到了…… 猫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楚湫一眼,那双眼睛是纯黑的,波光潋滟,简直美极了。楚湫正心神荡漾之际,猫起身,走远了几步,再窝下来继续蹭台阶。 …… 楚湫一愣,还是不死心地拱拱身子,继续往前凑。就这样,楚湫上前一步,猫便走远几步,如是周而往复,等楚湫回过神来时,这猫已经退到院外草丛里,懒懒地躺下去,路出软软的肚皮。 一副完全不想理他的模样。 “咳……”楚湫有些丧气地垂头沉思了一会,终于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然后认真学了几声猫叫。 “喵……喵……?” 猫听见声响,不仅不靠近,而且更退远了几步,舔着爪子回头望了他一眼,又好奇又疑惑。 那眼神,仿佛楚湫刚刚学的是猪叫。 楚湫伤心至极。 而这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些脚步声。 楚湫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身子一时有些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去。 身后一双手轻轻扶住了他。 楚湫摆稳身子后,偏过头看去。 是子谈。 楚湫有些惊讶:“啊!子谈公子!” 子谈微微点一点头,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继而撩起袍子,工工整整折在膝上,也靠着楚湫蹲下来。 楚湫老老实实捂住嘴巴,然后看见子谈对着不远处窝着的白猫轻轻叫了一声。 是猫叫,非常肖似,很轻,又细又软,尾音还有一点向上勾起。 楚湫一时不由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白猫闻声回头,抖了抖身子,乖乖跑到子谈身前,任由子谈着一下一下抚摸着脊背。 楚湫看着一下变得这么听话的猫,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头贴着膝盖偏过去看着子谈:“公子,你好厉害,这猫叫好像真的……” 子谈已经把猫抱在怀里,脸上浮现出安静的笑容,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轻声说道:“这是猫鬼,是被带来养着玩的,所以不怕人,只要接触过的人召唤,就会前来。” 楚湫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由凑上去仔细看了看。猫好像有些怕他,粘人地往子谈怀里钻了钻,阳光里,楚湫才发现猫的身子有些半透明。“那它……是你养的吗,它好亲你。” 子谈摇了摇头:“这是呈业的,我只是替他来寻猫。” 呈业是云康的字。 楚湫对云康已经是全无好感,他想象了一下云康肥胖的身躯里提溜窝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猫,怎么看怎么别扭,颇有些不平地嘟囔:“真是……暴殄天物……” 子谈轻轻笑了一声。 楚湫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的话被他听去了。子谈微笑着说:“楚公子,你真有趣。” “啊……我不是……”楚湫有些羞愧,脸色微微涨红,手忙脚乱地开始辩解起来:“我是说……猫,猫找到了……很好……” 子谈脸色很温和,依旧带着些笑,看上去并无不快之意,他轻声打断了楚湫:“楚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必多言。” 怀里的猫已经抓住子谈脖子里的银项圈玩起来,发出“克棱克棱”的声响。 子谈抚了抚猫的头,对楚湫点一点头:“我需尽快将猫送还给呈业,不再打扰楚公子,这就告辞。” 楚湫忙道:“请便,请便。” 他望着子谈远去的背影,隐隐觉得,子谈这个人真是滴水不漏般的好,永远那么体贴与周全,但似乎总是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 那么近,但又那么远。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转身走进院子。 第二天,楚湫便听说,云康的那只猫鬼死了。 06 因为一直被孤立,楚湫照理说消息是很不通达的,然而事情委实闹得太大。 云康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娇贵的小公子,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发现自己的龙物死了,就闹得满山皆知。 楚湫偷偷溜到云康住的院子门口,小心往里张望,那里围了一群贵家子弟,吵吵嚷嚷的。 人群中央就是云康,他拉着子谈的手,气的一张肥脸的五官都挤在一块:“禹章,你要评评理!昨天你交给我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隔了一天就不行了!一定哪个混小子看着眼馋给我弄坏了,我可都指望你了!” 他此刻虽然是求人办事,诉说委屈,但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兴师问罪,有点咄咄逼人。云康不仅胖,还很高,比子谈要高出半个头,一点也没有弯腰的准备,居高临下冲着子谈说个不停。 子谈认真抬头听着,脾气很好地点头,说着“放心,放心”。 围着的人群都是三门子弟,他们似乎很嫌事情不够多,还在一波一波地往前挤着。 有好几下,子谈被撞的往前冲了几步,险些站不稳。 “禹章,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云康的五官更加挤成一团,颇有些不满。 “在的,在的,云公子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子谈努力站稳后,有些抱歉地低了低头。 楚家的四公子楚慕,全程一直抱臂站在外面看着,看了一会,他嘴里冷冷吐出句:“窝囊废。”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楚湫躲闪不急,被他正好撞见。楚慕撇了他一眼,双眼里的不屑更加要溢出来了,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湫为了避免再被其他人撞见,只好在一旁的树林里躲避了会。院子里又闹了好一会,人才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楚湫摸着墙又悄悄地在门口往里望。 子谈还在那里站着。 他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在他脚边,零零落落散了些碎片,宝蓝色的,晶莹剔透,美丽非常。只是碎的一塌糊涂,有些都化为齑粉了。 子谈慢慢蹲下去,伸出双手去一下下把碎片拢在掌心里。 这样望过去,他的身形显得非常寂寥。 楚湫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觉得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心头。 “楚公子。”子谈突然开口了,他没有回头,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是楚公子吧。” 楚湫吓了一跳,只好慢慢从门背后走出来。 “呈业那时候一定要带这只猫鬼,我那时候说这是违山规的,但是到底没有劝住。”子谈自顾自地说着。“它一直是很调皮,当初丢了,我帮呈业找了很久才找回来。这次真不知道怎么就遭祸了。” 这是楚湫第一次听见子谈说这么多话。 子谈收拾好了,站起身来,把手里的一捧东 分卷阅读8 西给楚湫看:“这只猫鬼当初是用蓝玉做的……很漂亮吧。方才人多,有些许踩坏了。” 动物之魂封于玉中,是为炼鬼。玉在魂在,玉毁魂消。 这玉明显是碎了后,又被很多人踩过了。 楚湫只看了那一闪闪发光的东西一下,就撇开了眼。昨天那还是一团白色的生命,软软地路出肚皮晒太阳。 挣扎了几下,楚湫忍不住开口:“子……子谈公子,云康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吧……他对于那只猫鬼……” 他只是把它当做一个玩意儿而已。 你看他在猫鬼的玉碎了后,还踩了那么多脚。 他只是受不了有人敢动自己的东西,才那么生气吧。 楚湫其实还想说很多,很多,但是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子谈摇了摇头:“总而言之,帮云康寻回猫鬼的是我,如今出了事,责任在我。” 这究竟是什么逻辑,简直是拼命把罪往身上揽。 子谈抬头看看天:“天色不早,楚公子还是尽早回去安歇。”他语气还是诚恳而真挚的。 楚湫无法,只好回身离开,出门的时候,他往回望了一眼子谈,后者正往里走。 楚湫咬了咬唇。 他感到难过。 07 子谈身为三门之首青阁的嫡系继承人,年纪却不是很大。 他的父亲三十出头才得了这个儿子,因此如今也不过十四岁,比云家楚家的幺子都要来的小。 身份自然是无上的尊贵,而且天赋异禀,才华惊人。说是一干子弟中的翘楚,是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子谈好像一点也没有邺都人的骄傲脾性。他简直像个异类一样,脾气好的不得了,对所有人都尽心尽力,任劳任怨。 上了年纪的长辈也许是很喜欢这种孩子的,优秀,又听话懂事。 然而这是个凭力量与门第说话的世界。 强者与贵者理所应当站在云端睥睨蝼蚁,若是他们俯下身去施舍,就是自降身份。 于是子谈的好脾气,就成了窝囊。众子弟们去和子谈打声招呼,就能轻轻松松撂下一身担子,久而久之,真是有点骑到子谈头上去的意思。 相比之下,楚家四公子,楚慕楚璟钰,就显得十分耀眼。楚慕是楚成临嫡子,根骨也是奇佳,他得像她母亲,嚣张华丽的好看,人也一样的高傲无比,在一干子弟里,向来是一呼百应,比子谈远远更像个领导者。 真是滑稽,子谈勤勤恳恳的做着替大家擦屁股的老好人,却并不得人缘,他也仿佛一点不委屈。 楚湫照常过着日子,但是这样看下来,他觉得很难过。 很难过。 他到如今心里模模糊糊有两个想法,一是,子谈是个很好的人。二是,这座玉然山,仿佛也并不比外面有多好过。 猫鬼的事情还是无疾而终。 这倒不是子谈的原因。约莫一周后,子谈特地找云康谈了谈。云康正在和同门兄弟云庚斗宝——那是个瘦的像麻杆的少年。 云康嗯嗯两声,手从袖子里又摸出两块光华熠熠的宝石押到桌上:“禹章?……有事么?” “呈业,正好这两天我下山,你那只猫鬼,我想可以……” “好了!”云康忽而一拍手,兴高采烈地喊起来,“我胜了!” 云庚在桌对面有些气恼地辩道:“你莫要睁眼说瞎话了!” 兄弟两个唇枪舌战几个来回,云康才察觉什么似的,回头道:“啊,禹章,你说什么?猫鬼么,嗨,我都不太记得了。” 子谈道:“你托了我……要给个交代……” 云康哈哈笑着拍了拍子谈的肩:“不过只猫鬼,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我说的都是气话,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云庚也笑起来:“到底是禹章……” 到底是禹章,什么事都当真。 子谈有些茫然的站了会,才慢慢地说:“好的。” 他好像一直是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永远也不会改变。 与此同时,楚湫阴差阳错地有了一次和子谈相处的机会。 日子一天凉比一天,不知不觉里,已将近十月初一。 寒衣节。 寒衣祭祖不可少,但三门本家子弟身处玉然,邺都千里迢迢,难以一返。于是前代的三门家主选了玉然山脚一处坐南朝北,风水极佳之地,立了所宗祠。每年寒衣节,选派嫡长子下山祭拜。 但是这一代的子辈们实在是很有意思。楚成临嫡子是第四子,前三位都是庶出。而云家家主云若望只一嫡女云暮玉,养在深闺足不出户。他的孪生兄弟云若闻倒是有两个儿子,唤作云庚云呈林,云康云呈业。 这样算下来,真正嫡长子,只子谈一人。 于是下山祭祖的担子便也落在他一人肩头。 临行前子谈跪坐在大长老门前,听授指教。只听得厚重的木门后传出苍老的,沉沉的声音:“一切从简。” “是。”子谈垂首应声。 于是他便孤身一人前往。 按照礼法,子谈下山前,三门子弟需着素衣恭送。山门前密密地站满了人,为首的即是楚慕,他高昂着头,眉眼之间依旧满溢着傲气,只是脸色有晦暗。 子谈对着众人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礼,众人也躬身,回以一礼。 子谈抬身,正打算沿山路往下走去。只听得后面传来沙哑的一声:“且慢。” 子谈闻声转头,众弟子中间已经让开一条道来,只见离老摇摇摆摆地走出来,醉醺醺的,满身酒气。 子谈微微躬身:“前辈,有何指教。” “无甚指教。”离老眼睛虚虚抬起一条缝。“子谈小子,老头我现在并没有酒喝了,你去替我买来。” 众子弟一片哗然。 楚慕拧起眉头,站出来说道:“前辈,此番是我邺都三门祭拜先祖,岂能随便与人买酒喝,这实在是不成体统。” 离老眼睛半阖觑他一眼,摇摇摆摆从腰上拿下酒壶,哼了一声:“你们祭祖成,我买酒不成?”言罢,将酒壶往人群里一扔:“着!” 只听“啊呀”一声,便见一个少年捧着酒壶跌跌撞撞捂着头走了出来。 原来是那个楚家见不得人的小儿子。 离老拉过楚湫,把他往子谈那边一推:“就你了,小子,你跟着他,替我买酒,如何?” 楚湫看看莫老,又看看子谈,抱紧酒壶,忙道:“遵命,遵命。” 离老看了反倒笑了,伸手弹了弹酒壶:“小子,他去祭拜祖宗,你也算是一个,酒就是老头我的祖宗,你可千万不能怠慢了。” 08 子谈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头发整齐地归拢到脑后,用一根发带仔仔细细束起来。双手端正地捧着祭祀的用品——外面用月白的丝绸包裹着,上面纹着 分卷阅读9 细密金线。 十四岁少年的背影,看起来很有些清瘦。 玉然山上山只有一条阶梯,直通山顶,堪堪可以并肩行两人。除此以外,没有其他道路。 楚湫怀里抱着莫老的酒壶,跟着子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扳着指头算算日子,是要入冬了。但是山里的景色还是一派勃勃生机。撇去那些已经泛黄泛红的叶子,还有许多长青树十分苍郁地耸立着。远远望过去,青红混杂,勾勒出一副艳丽的山景。 耳畔的风声偶尔带来一些远处的鸟鸣,稀稀落落,十分清寂。 “咳……公子……”在长久的沉默后,楚湫忍不住开口了,微微有些羞赧。“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子谈温声开口。“再说,我们顺道搭个伴,也是好的。楚公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里回响起来,显得十分亲切而包容。 楚湫默了会,忍不住仰头叹息道:“啊……公子,你真是太好了……” 子谈闻言,脚步微微迟滞了一下,手指有些僵硬地攥紧了丝绸。半晌,才讷讷道:“楚公子过……过誉了。” 三门宗祠所立之处非常幽静,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加上被设了重重阵法,可以说是杳无人烟。 宗祠楚湫当然是没有资格进去的,他就在外面四处张望着看看水,扑一扑虫子,捉一捉鸟,玩的不亦乐乎。他好久没有这样释放过本性了,仿若那位孙行者,从什么冷眼密布的不透风的钵中挣脱出来,用尽力量去呼吸新鲜的生命的空气。 最后楚湫玩的累了,抱着酒壶靠在门口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他是被一声声呼唤叫醒的。 “楚公子?请醒醒。” 楚湫挣扎着睁开眼,就看见一张放大的子谈的脸。 他睫毛好长。 楚湫朦胧间这样想着。 他呆愣了两秒,跌跌撞撞站起来:“啊,公子,你好了?我……我睡着了……” 子谈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拖的太久了,害的楚公子这样疲累。” 楚湫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酒壶:“那么……酒……” 子谈伸手指了指东南的方向,他身后的夕阳正烈,指尖一半都浸入了红色,勾勒出十分美好的线条:“玉然山脚有座青歧镇,现在过去,应当还来得及。” 这是楚湫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感受到烟火人气。 已经是傍晚,镇上人家倶已掌灯,光芒星星点点,一路延伸过去,十分好看,十分温暖。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生他养他的江南小镇,那是被熟悉的怀抱重新接纳的回归感,是浪子归家,是飞鸟还巢。 楚湫一步三跳地踏在青石板上,鼻尖微微发酸。 他有些想哭。 路上人群熙熙攘攘,有赶集回家的,有上夜市的,有挑着担子运货到码头的。 路边的店门口还有几个妇女拾了条长凳坐在石阶上,拿着竹筛翻着新晒的谷子。有一个正好和楚湫对上视线,笑着招了招手:“小郎君,要不买点炒花生,很好吃的!” 楚湫有些调皮地摇了摇头:“铜甸少嘞!” 相比之下,子谈显得颇为拘束,甚至是十分紧张。他的身形有些僵硬,偶尔悄悄地看一眼挂着的灯笼,店铺,人群,路出好奇的神色,还有一点害羞。 他看见楚湫和那位妇女的对话,开口问道:“楚公子,你对市井之情好像很熟悉。” 楚湫转头,他欢快地笑起来:“我是很熟悉,公子你看,热热闹闹,是不是很好?”他又十分留恋地望了四周几眼,说道:“公子没有来过吗?” 子谈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家规有禁令,不许子弟出入……卑贱之所。” 楚湫抬起下巴哼了声,有些不满:“我最听不了家规啦,什么不得,不得的,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多没劲!”他的语气俏皮又生动,一起一伏,十分好玩。 子谈听着这新奇的说法,也不禁微笑起来。 不知不觉,二人已行至酒铺。 “公子,请稍等,我马上回来!”楚湫对子谈打了声招呼,便向铺里奔去。 这家店的掌柜人很好,满满地灌了一壶,飘散的味道像茅台,香的不得了,楚湫闻着闻着,都觉得有点晕。 他心满意足地走出店门,却发现不远处熙熙攘攘地围了一圈人,十分吵闹。他踮起脚尖眯着眼望了望,发现人群中央的白色人影看上去很像子谈。 楚湫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急急忙忙地冲过去,一头扎进人群:“不好意思,请让让,请让让!” 小小年纪,战斗力惊人,楚湫左冲右突,瞬息之间,已经挤到了最前面。 只见得一位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穿着一身寒酸素衣,头上插着草标,在那里抽抽噎噎哭泣。她一旁的是一位矮胖的年老妇人,扎着褐色短打,正拽着子谈的袍子,死不放手,一双嘴皮飞快地动着:“可怜我们母女,遇上这么个不讲理的相公,翻脸不认人,天可怜见的哟……” 她声音尖利,极具压迫力,旁人一时竟没人盖的过她。 楚湫听了会,觉得脑壳疼,他悄声问身边的人:“请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人也是一副凑热闹的样子:“谁知道,据说是这位小哥说要买下那小娘子,结果翻脸不认人,只领人不给钱,真是仗势欺人!” 十四岁在一些地方,的确已经是可以娶妻的年纪。 楚湫之前生活的小镇,治安一直不太好。一大帮的无业青年幻想着能成为和那些横行香港的大盗一样的人物,别说骗钱抢劫,砍人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从小对着这些轶闻耳濡目染,他立即明白,子谈是被讹上了。 而这时,子谈被那婆子抓住一通哭骂,显然是完全乱了阵脚,他有些慌张地解下腰间的钱袋,伸手去拿银子:“这位老人家,我……我并无……” 他正说着,不知人群里谁扔出了一棵白菜,气势汹汹,堪堪擦着子谈的额头飞过去。 子谈一下被砸得懵了,怔怔站在那里。他手里的银子撒了一地,在昏暗的光线里裸路出诱人的光芒。 婆子瞧见了,眼睛顿时睁大了,忙着弯腰去捡,一边嘴里嘟囔着:“贵人发慈悲,贵人发慈悲哦……” 捡了没两颗,剩下的银子被一双脚踩住了。 婆子仰头往上去,只见一个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里轻轻脆脆地说着:“臭婆子,你,撒,什,么,泼,呢?” 楚湫现在是满腔的怒火。他气子谈被这样欺负,他气子谈就任凭自己这样被欺负,他更气子谈那副低头掏钱的模样。 那副模样,无力的,软弱的。楚湫不忍心再看见,他已经看了很多次,太多次。 分卷阅读10 楚湫见那婆子暂时被镇住了,于是回头直直望向身后的人:“子谈,我问你,她说的是真的吗?你是要抢人不给钱吗?” 子谈的脸色是一片惨白的,然而耳朵却泛出病态的红色,他看着楚湫的目光,终于慢慢说:“不……” 楚湫说:“好。” 他回过身,蹲下来,伸出手把婆子那双攥着银子的胖手掰开:“他,说,不,你听见没有啊?” 婆子眼看着手被他一根根掰开,到手的银子就要没有,终于使出相当经典的招式——她往地上一倒,开始哭喊起来:“现在的世道啊……老爷们都欺负我们娘俩哟,没有天理了!” 她哭起来十分刺耳凄厉,伴随着她那女儿的啼哭,一时场面十分混乱。 楚湫哼了一声,俯身一把抓住婆子的领子:“你嚎什么丧啊——!” 婆子被他拎住衣襟,有些唬住了:“打……打人啦……” “我打的就是你!”楚湫挥了挥拳头,摆出一副恶霸的脸色。“你讹人讹到我朋友头上,真是活的越长胆子越肥了!看我不把你打得肋骨稀烂,让你女儿喝西北风去!” 事实证明,遇上这种事,谁骂人路子比较野,胜算就比较大。 人群早已散了。楚湫从地上把碎银子拢好,装进钱袋里,放到子谈手上:“你的钱。” 子谈默默接过了。两人一时无话。 “我……我可能……今天有些……脾气……”楚湫站了会,有些别扭地小声说道。 “不。”子谈摇了摇头,他的脸色没有刚才那样白了。“楚公子,你胜过我很多。” “我……我只是气不过……”楚湫忍不住开口道。“公子,你不能……不能一直这样让别人白白欺负你……你……不值得……” 子谈认真听着楚湫结结巴巴的说——楚湫现在没有刚才那副凶巴巴的模样了。 子谈的眼神里有些东西沉淀下去,沉到无底的深渊去,他说:“楚公子,你教会我很多。” 两人上山的时候夜已经很深,路寒夜重,寒气逼人。 月色倒是很好,幽幽照耀着石阶。 子谈提着灯笼——那是在镇上买的——安静地走在山路上,一时只有窸窣的脚步声回响。 走了会,楚湫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悄声问:“公子……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子谈回道:“当然可以。”一边往石阶外侧靠了靠,把相对安全的里侧让给楚湫。 楚湫小心翼翼的跟上去,也离那温暖的光芒更近了一些。 灯笼就在子谈的胸口来回晃动,昏黄的光照在子谈脸上,把原本就秀致的面庞映得更加朦胧,他胸口带着一个精致的银项圈,此刻也微微发着光。 “公子……你的项圈真好看。”楚湫模糊间能看见上面雕刻的繁复的花纹。 子谈伸手摸了摸项圈,低声道:“我母亲……” 楚湫路出羡慕的目光:“你母亲一定很爱你。” 子谈静默了一会,只是笑,并不说话。 楚湫继续扯七扯八地在瞎聊,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经过这次下山,子谈好像和他更亲近了一些,他为此而感到快乐。 下意识地,楚湫说道:“禹章……他们都叫你禹章,很好听的字……我……我也可以叫你……禹章吗?” 子谈笑了一声:“当然可以。” 楚湫得到肯定的答复,心里有些雀跃,他大步往前跳了几步,走到子谈前面,面对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咳……禹……禹章……?” “是。我在的。” “禹章!禹章!”楚湫又叫了两声,觉得有些顺畅了。 “我在的。” “哈……那我一直叫下去啦。”楚湫退回到子谈身边,又小声嘀咕了一声。 夜晚爬山路,对于楚湫来说,的确有些吃力,他到后半程就不说话了,一心一意应付起脚下的台阶。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望见山门的影子影影绰绰就在远处,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时,楚湫听见子谈低低说了声:“楚公子,今天……谢谢你。” 声音好轻,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碎在夜风里。 09 山门口亮着几盏灯,整整齐齐站着一排子家的侍从。看到子谈,他们立即无声地围拢上来,恭恭敬敬垂首跪好:“公子,请回。” 子谈回望了一眼楚湫,把手里的灯笼给他:“夜深,楚公子……请拿着。” 楚湫接过灯笼,望着子谈在黑夜里远去了,灯的木柄上还残留着子谈的温度,十分温暖。 …… …… 近来,玉然山上的子弟听说,楚家的“那个”,和子禹章走的很近。 当然,消息又是从云康的嘴里传出来的,他这个人当真很有些异禀,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第一个知晓。 “据说是二更天才回山,早过了宵禁了!真是不像话哟。”云康语气高低错落,十分生动,他一双胖手抚摸着怀里的猫——那是他新养的鬼,很得龙。 围拢起来的一众公子立时十分应景地惊叹起来。 “禹章怎么也跟着玩的这样野?” “成什么体统!” 云康那个瘦高个的兄长云庚,抚着把扇子,摇了摇头,一副颧骨突出的脸上摆出十分痛惜的神情:“我觉得,禹章近来确是有些昏了头了。” 楚慕依旧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笑着。 子谈和楚湫结交,从身份上来讲,的确是把青阁的脸面丟尽了。公子们一边匪夷所思着,一边暗自放肆地嘲笑着。 楚湫并不知道这些人背地里和子谈说了些什么,他的确是察觉了什么,以往旁人看他的眼神只是冷漠,是鄙夷,但如今那里多了点刺一样尖锐的攻击性。 然而子谈并没有疏远他,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仿佛永远也不会变。 楚湫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想着,自己在子谈应该……应该印象还不错罢,他应当是挺喜欢自己的。 但愿,但愿。他暗暗祷告着。 麻烦还是会自己找上门。 一天楚湫在山路上恰好碰到子谈,两人便相伴同行。 正走着,楚湫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楚茯。” 那声音极冷,不带丝毫感情,语气也很十分别扭,像是在叫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 楚湫一时没反应过来,继续走了。倒是一旁的子谈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楚湫见他望自己,觉得很奇怪:“怎么了,禹章?” “璟钰唤你。”子谈指了指身后。 楚湫看了子谈约莫两秒,才反应过来。可不是么,楚家的小公子不叫楚茯还叫什么?他竟忘了。 楚湫连忙转过头去,果然看见楚慕在两三步台阶的远处冷冷瞧着自己,眉间隐有怒气。 楚湫干笑了一声:“四公子… 分卷阅读11 …你叫我……有事?” 楚慕双手抱臂,用一种刀割似的眼神把楚湫打量了一下,冷笑一声:“我是找你有事。”言毕,他冲着楚湫抬脚便踹过去,楚慕根骨很好,这时候修为已经不低,那一脚的来的突然,气势非常凶。 楚湫根本没料到对方一言不合就开打了,直到子谈上前一步,极快地把那一脚挡了下来,楚湫都没有很清醒地反应过来。 “璟钰。”子谈微微皱了眉。“同门之间不得相伤。” “同门……谁和他是同门?”楚慕眉头一拧,脸上显出几分凌厉的艳色。“子禹章,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什么腌臜货色,轻巧就被哄骗去了么?” 子谈沉默了一会,慢慢把手挡在了楚湫前面,他说:“不。” 子谈的眼神似乎并不在看楚慕,而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远处。 “璟钰,他并不是甚么有坏性子的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子谈的语气还是清淡而温和的。 楚慕冷着脸瞧了子谈一会,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轻蔑的形状:“子禹章,青阁的脸面放在手里,你倒是一点都不稀罕。” 楚慕走了。 他经过的地方,空气似乎也被他刀刃般锋利的气势割开一些伤口。 楚湫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说出第一句话是:“谁是腌臜货色,我才不是。” 子谈笑了一声。 “禹章,你笑什么?”楚湫看他一眼。 “我方才以为……楚公子吓着了。” “吓是吓到了,但是我并没有招惹他,他却来骂我,我又觉得很生气。”楚湫很认真的回答道。“我听来听去,他大概说我出身不好,不能和你做朋友。这个理由我不能接受,交朋友是不讲出身的……只可惜我并不打得过他。” 子谈安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微微大了些,但并没有说话。 过了会,他才轻声开口,转了个话题:“方才,我看楚公子被唤名,却并不知觉。” 楚湫闻言顿时红了脸,只觉热气阵阵,从脖颈升腾到耳根。他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我一时……我……忘……忘……” 子谈静静等着,看着楚湫稍许平缓下来,才又开口: “不知楚公子表字是什么?” 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在说“今晚月色很好”那般自然。 犹豫间,楚湫鬼使神差地,含含糊糊地把自己名字交代出来了:“楚……楚……湫……”他两片嘴唇简直像粘住了,勉强吐出两个暧昧不清的字。 “锄秋?”子谈偏着头,看上去很认真地在听。“携锄秋圃自移来的锄秋么?” “……甚么?”楚湫有些茫然。 子谈拉过他的手,用手指一笔一划写下“锄秋”两个字,有些痒。 楚湫看着低头的子谈,耳边是林海松涛的细微鸣响,他继续鬼使神差地的点了点头:“是的。” 子谈抬首,对他笑了笑:“是很好的字。” …… …… 转眼,就到年关了。 邺都子弟虽上玉然山修行,但并不是禁闭性质,例如,每到新年,他们可以回本家过年。 当然,楚湫也得回他“本家”。 邺都三门里,云家和子家,都是人丁寥落,只有这位楚成临楚阁主,身体十分健旺,特别能生。 而且生了一串,都是儿子,算上楚湫,目前是七个。可谓是十分令人艳羡。 更不用提这位楚阁主后宅无数的莺莺燕燕,个个都是美娇娥,赛西施。 所以楚阁主有女人,也不缺儿子,他根本不会关注楚湫这个“小公子”过的怎样。 楚湫并不是很喜欢邺都。 邺都的繁华他在车里匆匆领略过,但这繁华像是没有没有人气一般,好似一个虚假的沉重的外壳。 楚家新年有禁足令,春节的日子楚湫都待在楚家,楚成临不理会他,楚慕也没有特意找他麻烦,但一个人的时候却没有在玉然山那种清净。仿佛是进入了沉重的漩涡中心,有一种奇怪的压抑感,让他喘不过气。 他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楚湫常会做噩梦。梦里出现的画面就是新年祭拜宗祠的时候,楚成临带着一众子弟,一步一磕头,慢慢跪过去,膝盖砸在地面上的声音给楚湫的心脏带来沉重的击打感。 楚湫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幸新年很快的过去了。楚湫有些像逃离一个牢笼一般地离开了繁华雍容的邺都。 10 楚湫觉得,子谈年后回山,变得有些不对劲。 回山的第一天,楚湫眼尖地在人群里发现子谈,欢快地上前打招呼:“新年好啊,禹章,又长一岁了!” 子谈怔了一会,才微笑起来:“……新年好,锄秋。” 楚湫偏头打量一下子谈,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他张了张口想问“你怎么了?”但是还是没有说。 以往他最多是有些寡言,但谈吐尚是从容。这次楚湫发现,子谈似乎变得怔怔的,整个人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但也只是楚湫觉得。 在其他人眼里,子谈还是那个子谈。 一节佛理课的时候,正好是午后,十分温暖。三月春光烂漫,碎片从窗外流泻到子谈的胳膊上,延伸到桌子的尽头。屋外是鸟声啁啾,山风阵阵。 然后楚湫看着子谈伸手关上了窗,把阳光隔绝在外。 “禹章,你怎么关窗?”楚湫有些奇怪。 窗框的阴影落在子谈鼻梁上,把他的脸分割成两半,他的唇微启,说:“我有些冷。” 我有些冷。 楚湫惊醒了。 此刻大概不过二更天,月光透过窗子照到腿上,非常明亮与皎洁,这是个相当静谧的夜晚。 但是他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仿佛不知是哪根神经被牵着了,总觉得浑身不对劲。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一会,还是爬起来,打算出门走走。 楚湫院子附近有一条清溪,从山顶一直流到山脚,算是玉然山上唯一一条成规模的水脉。远远望着那片溪水时,模模糊糊地,楚湫看见了什么白色的光点在闪动,那东西很不起眼,但恰好钻进楚湫的眼里,刺得楚湫的心微微一跳。他踌躇了半晌,还是慢慢向溪边走去。 春天了,河边抽出许多嫩生生的芦苇叶,在夜风里柔软地摆荡。楚湫有些艰难地在这片芦苇荡中穿梭前行。 拨开最后一片芦苇叶,首先映入眼帘就就是河面上白花花的一片月光,闪得楚湫眼睛快花了。 紧接着,他看见河岸边的水里浸泡着一个人影,载浮载沉,河水一阵阵地冲击着那具身体。 水面上只路出一只修长的手,搁浅在白石滩上,惨白至极。 沿着手臂慢慢往上看,便找到了白色光点的源头——一只银项圈一半浸在水里, 分卷阅读12 一半路在外头,明晃晃地反射着月光。 楚湫瞬间头皮一阵发麻,他深吸了口气,以最快的速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坡,奔入河水内,一把抱住那个人,拼命往岸上拖。三月的河水,冰凉刺骨,冻的楚湫的手不停打颤。 他把怀里的人翻过身来一瞧,是子谈。 楚湫摸了摸他的脸颊,冷水冲刷下也掩盖不住那滚烫的热度。 “禹章!”楚湫忍不住骂了声。“都烧成这样了!你不要命了!” 子谈只是紧闭着双眼,一张脸泛出死气沉沉的白色。 …… …… 都说死人是很沉的,那么这个浸了水的半死不活之人,大概也轻不到哪里去。 楚湫背着子谈狼狈地撞进自己的院子,把他放在床上,便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你可真沉……”楚湫勉强撑起身子,去打来热水,给子谈裸路的皮肤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情急之下,除了这么做,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这种土办法居然当真奏效,过了约莫一刻钟,楚湫就摸到子谈浑身是汗,人也渐渐回转过来,慢慢的睁开了眼。 他病的有些迷糊了,怔怔的。湿润的头发贴在鬓角处,一副任人窄割的模样。 他现在的面容极为温和无害,楚湫想到方才看见的他月光下的脸,半明半灭,半明,半灭。 楚湫不喜欢这种感觉。 子谈全身的衣服都被河水浸湿了,楚湫想帮他脱下外衣,但是衣领被项圈卡住了。 “禹章,我帮你把项圈卸下来。”楚湫这样说着,子谈乖乖地低头。“我马上去帮你喊人……你怎么回事,一个人跌到河里去了……你要吓死我了。” “……”子谈的睫毛长长的,微微搔到楚湫的脸上。隐隐约约地,他听见子谈好像低低地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楚湫想了一会,双手托住他的脸,很认真地说道:“嗯……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而且,你是个很好的人。” 番外 新年快乐 空气里有女子十分轻的哭声。 渐渐地已入夜,廊上的灯是早就亮起来了,暖色的灯光照的地面的砖块亮的发烫。 砖块紧靠着高高的门槛,再往里,贴着门槛的缝儿铺过去一层厚厚的猩猩毡,一个时辰前,丫鬟们来来往往忙着布菜,踏在毡子上,一点声响也无。 现在倒是不见人影往来了,个个都垂手站着,还有不少跪着。 屋里正中放着一个卧榻,上面坐了一位夫人。 头发捋的一丝不乱,鬓花一片一片贴上去,一圈一圈缠上去,脸上的粉搽的厚厚的,但细而不腻,像雪一样白。 这是青阁家主的正妻,云家家主的胞妹,子谈的身生母亲,云若玳。 她今天穿的极为富丽,也极为庄重,气度雍容十分。只是现在脸色冷冷的,映着雪白的一张脸,有些不似活人。 她前面十分狼狈地跪着一位女子,在那边哭泣。 “听说你怀上公子了,要做奶奶了,是不是? ”云氏轻抿了一口茶,语气幽幽。 女子哭的更凄厉了,她颤抖着想要开口说什么,一个嬷嬷立时上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啐声道:“夫人说话,哪有你这条贱骨头插嘴的份!” 云氏带着些凉薄笑意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儿子——子谈:“巧的很,正好大过年地给我听见这个消息,你说晦不晦气。” 言罢,她突然甩手就把酒杯直直砸在那女子的额头上,茶杯破碎的声音十分响亮,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 “把她给我拖到院子里去!”云氏尖利地喊了声。立时有两个高壮嬷嬷架着那女子出去了,女子瘦弱的身躯在地面上拖过,摇摇晃晃,像一块抹布。 云氏偏过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子谈。“禹章,你愣什么?”她一把抓住子谈的胳膊也往外拖:“你也给我出来!” “母亲……”子谈仿佛从什么惊吓中回过神,微不可闻地应了声。跌跌撞撞地被他母亲拉向屋外。 今晚是除夕,天公作美,月色很好。 女子蜷缩在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连哭也哭不动了。 云氏拉着子谈直走到女子跟前,冷冷出声:“公子?子家只有这一位公子,还有别的什么公子?” 她转向子谈:“禹章,来,踹。往肚子上踹。” 子谈似是凝固了一般,怔怔地看着地面,没有回答他的母亲。 “禹章,你愣什么?她肚子里的东西是要来抢你的位呀,你不做些什么?”云氏紧紧掐着子谈,一声又一声地逼问着,她锋利的指甲直要恰到子谈的肉里去。 “不……母亲……求您别……”子谈垂死般地摇了摇头,极为虚弱地挣扎着。 “不敢?……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怯!”云氏的声音更尖,简直有些凄厉。她的眼睛已经泛上血色的红。 “来人。”云氏看了眼一旁的嬷嬷。“抓住他的脚,给我拉着踹!” …… …… 隔着一层鞋底,他清晰地触到了女性柔软的腹部,不堪一击的,血脉跳动的。 他在践踏,他在毁灭。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往着无底的深渊,坠落去了。 突然的,子谈拼尽了气力挣开两个嬷嬷的手,然后虚脱一般倾身倒下去。 他开始干呕。 项圈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克棱克棱”,“克棱克棱”。 他的手濒死一般抓在地面上,痉挛地收缩着,青色的血脉都狰狞地突出来。 四面八方都是一张张和他母亲一样粉白的脸,像鬼影一样围得水泄不通,无处可逃。 子谈死死伏在地面上,只是剧烈地喘息。他似乎在砖面里找到了一条缝隙,一线生机,可以救他于水火,可以让他摆脱这无穷无尽的,沉沦豪华的黑暗。 云夫人有些厌烦地向下看了他一眼,鲜红的两瓣嘴唇一张一合,路出尖尖小小的工细的牙齿:“多大了,还什么都撑不起来。”她的声音和牙齿一样尖。 她继续说着:“要不是娘,你哪里还能保住这个位置?下面的人,恨不得扑上来撕烂了你呢!……你自己为什么不学着点?” 自顾自的说了会,忽的,云氏收起了恼怒的脸色,又怜惜地俯身把子谈抱在怀里:“娘可只有你了,你要争气,让你父亲开心,晓得没有?晓得没有!” 愈说到后来,甚至有些歇斯里底的意味。 是什么使她变成这样丑陋呢。 是希望吧。是她眼睛里闪动的血红色的希望。 好像世世代代的女子总是要因此而做着一些残酷的角力。 男人,子嗣,地位。 就像一个永远无法的怪圈。 母亲,至今唯一教会他的只有一件事,取悦。 分卷阅读13 母亲。 子谈有些麻木地靠在母亲肩上,一半脸照在月光里,显得毫无血色,另一半笼在黑暗之中,森森的黑。 耳朵里在嗡嗡作响,隐约好像是谁在说: “……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到那里流下鲜红的血,血一直流到下颌,继而滴在冷冷的砖面上。 那是一声轻轻脆脆,又悄然无声的“嗒”。 此时,院外悄声踏进一个丫鬟,跪在云氏面前道:“夫人,家主说,今晚不过来了。” …… …… 远处的夜晚开始热闹地升腾起绚烂的烟花,邺都正以它独有的繁华,迎接一年一度的除夕。这是美好与团圆的日子。 是幸福,是平安。 作者的话: (我其实很不喜欢写这种女子斗来斗去的,但设定一开始就是这样,只好硬着头皮写下去。) 我一直在想,如果一个人长久的处在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与异化的人格教育,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要么夭折,要么存活。但活也仅仅是活,是半生不死。 我希望在地狱里的人拥有光,然而正如打断的骨头再生会十分丑陋,光只催生地狱之人的欲望,并不会让他成为一个至纯的善人。 番外 日记 其一 近来总是做噩梦。 梦里有许多鬼影,我撞不破。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地方陷了一个洞,继而在不停坍塌。 我总想着要毁掉些什么旁的东西,才能阻止这种坍塌。 之前还尚可抑制,这段时间,有些撑不住了。 我想我可能是病了。 (大段墨汁涂抹和撕毁的痕迹) 我烧了藏书所。 那是一处偏僻之地,没有什么人来。我估量着从起火到外边的人看到情况赶来这段时间,足够我好好欣赏这火景了。之后再离开,没有人会发现。 火烧起来可真是好看。 我感到手指在微微发抖,我听到我的大脑叫嚣着让我继续去毁灭。我感到快乐。 但是有人从窗户里撞出来了。我没有想到里面还会有人,他满身火光,跌跌撞撞地向我冲来,满口喊着,要我救他。 然后倒在我脚下。 我想杀了他。(墨汁划掉) 我后悔没有杀了他。 作者的话: 带你走进一个大魔王神经质的内心世界。子谈对楚湫的初印象——极差。 11 青阁的侍从很快就来了。 子谈被带走的时候,眼睛是望着楚湫的,他瘦弱冰凉的手有些用力地抓着楚湫的胳膊,仿佛很眷恋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病中的人都会变得这样脆弱。 楚湫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他握了握子谈的手,说:“禹章,你要快快养病,听到没有。” 第二天清晨,楚湫出门就看见子谈在等他。他安安静静站在门口,看见楚湫,子谈笑了一下:“锄秋。” 楚湫赶忙下了台阶,有些着急地跑到他跟前:“你怎么这么快就下床,太胡闹了!”一边说着,一边把子谈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遭,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其他地方倒是看起来一如平时。 “我……吃过药,就想来看看你。”子谈轻声说着,把头慢慢低下去了。“昨晚,多谢你。” 昨晚。 昨晚一切都匆忙地像个光怪陆离的梦,楚湫对此压着满腹的疑问,然而并没有机会问个清楚。 既然子谈提起了这个话头,楚湫犹豫着看了他一眼,问道:“禹章,你为什么生了病,还大晚上跑到河边呢?我……要是昨晚我没有看见……” 子谈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锄秋……这件事我不应该瞒着你。因为我所练的那套功法,春夏之际,有夜浴的习惯,这几天的确察觉到身体不适,但还是勉强撑着去了。……都是我的不是。” 夜浴…… 子谈昨晚那个状态,看上去不像是夜浴,倒像是投河。 楚湫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肌肤贴着肌肤,暖暖的,是健康的温度。 “无论如何,你以后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知道吗,禹章?” …… …… 自从有了子谈的帮助,楚湫觉得课业轻松许多。 不为其他,因为玉然山上的那几个长老,实在是很难对付。脾气一个比一个奇怪。 讲佛理的景老说话神神叨叨的,而且上课追求极致的静。但凡有一点声响,他那双遮在雪白眉毛下面的眼睛就会突然睁开,变得炯炯有神,然后朝着声源出发出一声严肃的: “嘘——” 一定要食指伸直,抵在口前的那种“嘘——” 初秋时,偶有秋蝉垂死地挣扎着叫两声,那么一时间满课堂都是景老的“嘘——”“嘘——”声。 讲医理的农老,据说医术很好,但课听起来格外累。但是楚湫怀疑他和自己那个院子里撞钟的和尚是兄弟,因为耳朵都有些不太好,而且说话时嘴巴里总像含着一包什么,含含糊糊的。 性情最暴烈的要数朴老,他比较喜欢砸琴。 他弹曲子时,偶尔会停下来,拧起眉头仔细辨认着什么,然后幽幽说上一句:“弹坏了。” 然后抚一抚那琴,啧啧两声:“此琴已脏,留不得了。诸位稍等,看我先斩了它。” 然后就真的斩了。 非常干净利落,拦腰折断,像劈柴那样。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的那种。 相比下来,单纯爱喝酒的离老真的是很正常了。 说起来,离老很赞赏楚湫给他打的酒。 离老讲授的是筑基,但凡是修炼之人,第一项做的便是筑基,因此可谓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对于三门子弟来说,他们相当于是以俯视的角度,来上这门课的。换句话说,这节课实际上是很多余的。 课上的时候,离老向来是只喝酒,看着众人在兀自修炼,皱纹里的眼皮抬也不抬,不说一句好,也不说一句坏。 而离老破天荒地对楚湫招招手:“小子。”然后说了一句:“酒是好酒,人却不怎么样。” 楚湫红着脸受了这句话。 这是实话。 楚湫很菜。在玉然山时,他往往感受到与其他人之间的天堑。是一种单纯的实力的绝对碾压。有时走在山水密林之间,他觉得自己在这片大地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其实是个健健康康,身板结实的少年,跑到这里就变成了什么“根骨奇差,武学废柴,不可救药”。 根骨,根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又不能硬生生地变出“有”来。 楚湫只能心里暗暗地安慰自己:“好吧,你们尽情嘲笑我,我才不怕呢!我来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的,要那些好功夫做什么?” 分卷阅读14 虽说如此,心里也并没有好过多少。 也许是他的功夫差到旁人都看不下去了,一天他正和子谈聊着天,两只手比划着,像两只蜜蜂一样在空气里来回画着圈。 说着说着,子谈突然轻轻捉住了他的手。 楚湫一愣。 紧接着子谈把楚湫的手腕扭过来放平,两根手指虚虚点在上面,他凝神看着,像是在认真听着些什么。 楚湫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吓得一动不敢动。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子谈的眉头愈来愈皱。 “你的经脉……”子谈终于开口了,他说的很慢,语气很斟酌。“粘滞沉重,多处淤塞。” 楚湫很想辩驳一句:“我上学时体检都是全优!”然而没敢说出口,他只能讷讷问道: “那……还有救吗?” 子谈咳了一声,他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锄秋,你放心,救当然是可以救的。” 言罢,他松开楚湫的手,右手掌心朝内覆上楚湫的后颈,微微向下按压。 那一瞬间,从与子谈手掌相触的肌肤处有一股温暖的,却相对有些霸道的力量源源不绝涌现楚湫全身。楚湫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力量分化成无数细支,勾勒,包裹自己每一根经脉的触感。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时间太阳穴不停地跳动,视线有些模糊。楚湫被刺激地微微向前一冲,差点顺势撞进子谈的怀里。 他模模糊糊听见子谈的声音响起:“……锄秋,还好吗?” 楚湫下意识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他发现子谈的胸口,好像有清谈的松竹味。 12 兜兜转转,楚湫还是实现了他最初的愿望,和子谈成为了朋友。 虽然因此子谈失去了邺都三门子弟的亲近。 楚湫对此总是觉得非常抱歉,因为这样看着很像一个落水的人恩将仇报,把向自己施以援手的好心人也拉下水。 所幸子谈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 楚湫就这样抱着一分歉疚,一分感激,一分敬慕,去走进子谈的世界,也让子谈走进自己的世界。 这个过程,怎么说,应该是很奇妙的。 …… …… 子谈每天都会为楚湫灌注一些真气,去打通他阻塞的经脉。 楚湫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气”究竟是什么。它不再是文字里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它每时每刻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延展,再生。 一天天地,楚湫逐渐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仿佛是从过去那个沉重的肉体里生出一副全新的肉体,细微的气流在骨髓,在血脉里如同春竹拔节那样勃勃生长。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触摸到了这个世界。 每次灌输完真气后,楚湫总发觉子谈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垂下眼睫,遮去些疲惫的神色。 楚湫俯下身,盯住他的眼睛,满脸歉疚地说:“禹章,你一定很累吧。” 子谈摇了摇头:“不妨事。如今外面……情况莫测,我想你身上学一些功法,总归是好的。” 楚湫叹了口气,干脆蹲下身,仰倒着躺在地上:“真是多谢你,替我挽回这副没有用的身子,我……我好像总是在麻烦你。” 子谈也撩起袍子靠着楚湫坐下来,轻声说道:“锄秋……你不必和我客气的。” 楚湫仰头望着天空,初春的天空是一片新鲜的蓝色,满溢出温暖与生命力。他心里也一时感觉满是希望与光明。楚湫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禹章,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 那语气很像子女对着父母,学生对着师长言辞恳切指天起誓的模样。 子谈脸上微微笑起来,伸手用两指在楚湫额头上轻轻打了一下。 …… …… 楚湫并没有想着要从子谈那里学到什么绝世秘籍。他一边一心一意地从筑基老老实实学起,一边从子谈那边学习一些防御性的功夫。 楚湫始终避免和子谈谈起与杀招有关的内容。他这种想法,在旁人看来,也许是很愚钝的,但楚湫的心底深处,从始至终对于“杀”一字,充满着抵触。无论如何,他还只是未见过血的少年。 另一方面,楚湫如今按楚家落弓阁子弟的身份,学习青阁的本门功夫,实在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反之,对于子谈亦然。楚湫年纪虽轻,大是大非还是分的清的,他不希望子谈在这风险里陷得太深。 子谈有一把剑,叫作轨。 这是楚湫最近才知道的,里子谈一直在吃老婆的憋,还未出过手,因此并未提到他有剑。 第一次见到这把剑,它静静躺在子谈掌中,后者把它递到楚湫跟前: “你使一使。” 楚湫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提气拎了一拎,还是忍不住把剑支在了地上,长吐一口气:“好沉。” “这剑……原料有些特别。”子谈说着,走到楚湫背后,一手搭上楚湫的胳膊,一手覆着楚湫的手握住那把剑:“来,看好。” “攻势之中最为常见的是直击人门面,抵御最有效的是格档。”子谈提起楚湫的胳膊绕到背后,使得后者的身体微微朝侧边转去:“一步。” 紧接着他另一只手微微转过楚湫的手腕,让剑极细微地转换了一个角度:“两步。” 最后他松手拍了一下楚湫的手,后者立时松开,剑弹脱出来,在半空被子谈接住:“三步。” 楚湫的背贴着子谈的胸口,简直像在被拥抱着。 但楚湫只是出神的回忆了一边,钻出子谈的怀里,他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问道:“是这样吗,禹章?” 子谈点一点头:“学的很像。”他提起剑,又为楚湫演示了一遍。这还是楚湫第一次看见他使剑。 真奇怪,剑在他手中似乎是有了活气一般,如同一脉活水,被他掌心牢牢握着。他的剑势并不凌厉,亦不绵软,闲庭信步,肃肃如松下清风。 楚湫总觉得现在的子谈,看上去和之前有了些不一样。 子谈仿佛渐渐从之前的那些软弱的影子里摆脱出来了,他依旧是常常笑,但那副温和的面容里,似乎磨出一点棱角来了。楚湫偶尔会捕捉到他眼睛里闪过的锋利而沉静的亮光,在那之下,还有一些黑沉沉的,暧昧不清的东西。 然而他仍然一如既往的,从不拒绝自己。 楚湫有时候忍不住想,自己是多么幸运,能够在这个世界认识这样好的朋友。只有一个,也已经很满足。 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子谈的这份恩情与善意。 楚湫想起里子谈所面对的惨淡婚姻和未知的结局。 他多么希望子谈也能获得幸福。 13 楚湫常常拉着子谈下山玩。 玉然山上的那些老头子简直可以说是不管事 分卷阅读15 ,稍许脾气有些臭的离老,只要楚湫每次替他带一些酒,就可以抚平他的眉头。 楚湫走在山间的石梯上总是不肯安安分分的,走两步就要跳上一步,偶尔有鸟雀落在他肩上,低头啄一啄,轻轻脆脆的“啾啾”叫上两下,楚湫嘴里便也模仿着叫上两声“啾啾”。雀儿偏头瞧了他一会,又觉得无聊似的抖着肩膀飞走了。 真是相当幼稚的游戏。 但楚湫总是乐此不疲。 楚湫带着子谈一起熟悉着青歧镇上的一草一木,酒店小二,瘦高的茶博士,买果子的小娘子。子谈走在人来人往的青石板路上,也不再如最初那样紧张,好奇,不安。 这是楚湫在展示他的世界。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世界。他把那充满着生命力,烟火气,和细小琐碎的一点一滴都原原本本地摊开来给子谈看,仿佛迫不及待地在说:“我喜欢这个,这个,和这个。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我喜欢的都是很棒的东西吧?” 如同一只懒懒的猫,遇见同伴,就忍不住要路出柔软的肚腹来。 有一回楚湫看见有卖风筝的,那时正是三月末,春光正好,他高高兴兴地拿着风筝走在山路上,看见鸟雀没有停留地飞过,他便把风筝举的高一点,哼一声:“你得意什么,我的鸟比你大的多了!” 子谈只是微笑着跟在他背后。 楚湫自小就是放风筝的一把好手。他找了一处山坡处的平地,牵起线绳,熟练地扯了几下,迎着风跑起来,风筝一晃一晃地,很快就高高飞起。 他跑起来的姿态很舒展,抬起的胳膊隐隐可以看出少年柔韧的线条。 山上的风非常迅疾,楚湫把风筝放起来后,花了些功夫才站定,他回头望向子谈,用力挥了挥手:“禹章,你要来试试么,很好玩的!”他脸上是无忧无虑的笑容。 这就是楚湫,是早春新抽的柳条,永远新鲜,永不枯萎,永不烦恼。 子谈原本是站在一旁含笑看着的,闻言思索了一会,提步走到他跟前,迟疑着从楚湫手里接过线:“我…未曾放过风筝。” “不要紧,你这样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你看。”言罢,楚湫伸手覆在子谈手上,牵动着扯了几下绳子,风筝果真摇摇摆摆着往更高的地方飞去一点。 从地面上看,依稀可以望见风筝薄薄一层的画纸在风中绷得紧紧的。 那是一只老鹰。 …… …… 春天的时候,青歧镇特别热闹。它虽在山脚,却水路发达,是一个颇具规模的交通枢纽。一年又一年,四海的商人或多或少都在这里留下了足迹。 因为一次巧合,楚湫恰好赶上了胡人的集市,据说都是回纥的流浪商人,身上什么邪门歪道的东西都有。 集市上人很多,许多镇上的人家都赶来瞧热闹,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探头张望着,一边悄声说些什么,不时笑作一团。 一路上,无数挂着两撇小胡子的人操着别扭的中原话冲楚湫喊: “这位小哥,还魂丹要不要来一丸!” “大漠里红狐做的鬼,可以驱邪,要不要养一只!” 楚湫没理。 最后他拿着许多羊肉串,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集市。 相比之下,他觉得总归还是吃比较重要。 他并没有舍得全吃完,偶尔便拿出几串在院前台阶上烤,算是解馋。 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埋头专心烤肉。烤着烤着,有什么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把大片的阳光遮去了。 楚湫有些困难地抬起脖子向上看去,只见视线里的空间牢牢被一个颇为肥硕的身躯占据了。 是云康。 楚湫继续艰难地吐出一行字:“云公子,好巧。” 云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颊上的肉鼓鼓地堆在眼眶下面,把眼睛遮的几乎看不见。他那塌鼻梁里只喷出两道热气:“哼。” 他闻着那味道,两只小眼睛微微鼓起,云康把头撇开了,不一会,又慢慢摆正,问道: “这是什么,我并没有吃过。” 楚湫心里忍不住笑起来:“好啊,你也不过是个馋鬼!”他一边脸上摆出老实回答的模样:“这是烤肉。” 云康把手一负,挺了挺胸:“给我递来。” 楚湫手上动作并不停,他看着云康那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心中觉得好气又好笑,于是开口道:“天下并没有白吃的午餐,云公子还是要付些东西和我换这烤肉才好。” 云康又努力睁了睁眼,快要把那小眼睛给瞪破了:“你也配和我换么?”他言罢即抬脚,像是要踹,然而还是收回了脚,继而伸出了手,像是要打,又一副怕脏了手的模样。最后一番踌躇,云康居然闷声问:“你要换什么?” 楚湫倒未想到云康当真吃了瘪,不由觉得有些快意。他想起云康是很知道些消息的,思索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犹豫着问道:“你……知道禹章家里……如何么?” “禹章?哼……很不如何!”云康皱起眉头,伸出手抓过楚湫的一串肉:“拿来!”吃了两口,仿佛满意些了,继续说道:“谁不知道,我那个姑姑是个狠角色,人见了都怕!禹章很讨他父亲的嫌,他父亲难道不是一直想着一心一意再生个儿子,把他替下来么……” “呈业。”突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呼唤。 楚湫与云康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是子谈,他脸色平静地站着,看上去像是刚来。 “禹章么,……有事?”云康低头吃完最后一块肉,问道。 “璟钰喊你过去。”子谈视线转了转,移向东南方向的一座亭子。 “好嘛,我就去!”云康一听璟钰的名字,立时有些慌张起来,很快就匆匆离去了。——三门子弟都很怕楚慕。 于是只剩子谈和楚湫两人了。 被云康遮住的阳光又落下来,照得楚湫觉得刺眼,朦胧之间,他望见日光落在子谈脸上,显出冰冷的白色。 这让他想起那一夜子谈在水里的脸,半明半灭。 楚湫一时愣怔,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直到子谈走到跟前,靠着他坐下来,指了指火上的肉,微微路出一个笑:“锄秋,我可以尝一尝么?” 这样有活气的熟悉的子谈终于让楚湫回过神来,他松了口气般说道:“当然可以。” 番外 日记 其二 他一直说我很好。 我…… 我一点也不好。 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东西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是愚蠢的,愚蠢的。 作者的话: 实际OS:他是可爱的,可爱的。 14 不久就是清明。 山间也开始绵延地下起细雨来,断断续续的十几天内,玉然山从半山腰就被白色的云气温柔地覆盖 分卷阅读16 起来,一草一木,山间鸟雀,都被这雾沾湿,泛出湿润的水泽。 这天,楚湫神神秘秘地对子谈说:“禹章,明天来我这里做客好不好,我有东西给你。” 他嘴巴一张一合,努力压低声音,做出一副重大的模样。眼睛却是笑的。 楚湫的眼睛是形状好看的圆,但很收敛。没有杏眼那么软,也没有鹿眼那样过于饱满,总而言之,是刚刚好的。这几天山间雾气重,他眼睛像是浸在水里似的,十分湿润,十分有神。 子谈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应了一声“好”。 楚湫眼睛里的笑意更大一点:“瞧好吧,我保证是你没有见过的。” …… …… 楚湫是个遮不住秘密的人,他的眼睛把他的心绪都透的一干二净。 子谈也可以去猜,但是没有。既然楚湫说是秘密,他便很配合地作出一副期待的样子,等楚湫亲自把秘密揭开。 老实说,他很享受这种过程。 他……很喜欢看见楚湫笑的模样。 现在,子谈坐在楚湫住的院子里,撞钟的和尚出去了,并没有回来。 楚湫方才“请他等一会”,便飞快地绕到院子后面去了。 这片山域才下过一场小雨,院子地面的石砖都是湿漉漉的。子谈坐在石凳上,把头转向门口,从那里正好可以看见山谷的景色——如今不是雾气,便是掩埋在雾气中的山林绰影。 雾气是深浅不一的白,白色里又带了点灰,看起来有些脏,轻轻软软地飘荡着。 软的烟雾。 子谈眼睛里的眼神沉了一些,他想起幼时的回忆。 惨白的月光照在回廊里,子谈站在那儿,隔着糊着纱地窗格,静静看着屋里。 他耳边似乎回响起一些细微的轰鸣,那是隔着高墙,听见外面街上小儿手里拨浪鼓的声音。 拨楞,拨楞。 远处墙头的夜猫尖着嗓子叫了声,锋利极了。 最后,他的神思还是回到眼睛上,回到窗户的另一头。那里烟雾缭绕着,软软的,逍遥的,快活的轻烟一团又一团。那是他的家族,许许多多的深陷在奢靡腐朽里的人,躺在塌上抽大烟。 也是这个院子,他隔着扇门听到了女子裹脚的动静,他听到了凄厉的哭泣,他听到了脚趾骨生生掰过去的声音,那声音里似是有血,要渗出门外来,染到他的鞋头上了,爬上他的衣服了。 ——“公子,家主唤您过去呢。”有个仆人出声。 他惊醒过来,低头看了鞋——哪里有什么血呢。 他走了,逃开了,像是要逃离一个永不可逃离的梦。 …… …… 楚湫已经“哒哒哒”的快步跑到跟前了。 “子谈,这个是青团子,请吃!”除丘高高兴兴地喊了声。“清明快乐!” 子颇从远处的云雾山林上收回视线,微笑着打量了几番盘子里青油油的东西。 “清明快乐。”他轻轻跟着楚湫重复了一遍古怪的祝贺词。“谢谢你,楚湫。” 子谈拈起筷子,开始细细慢慢地吃起来,他吃的气度从容,风致无双,像在吃一首诗,骨子里都充满了诗的香味,一直飘散到风里,撞到楚湫的眼睛里。 他是真真正正的贵公子,一点尘埃不染,一点污泥不沾。 楚湫托着下巴看着子谈,有些愣愣的。 他一直为那天向云康打听子谈的事而感到抱歉。也许下意识地,楚湫有时总觉得子谈背后像是有一团暗影,看不分明,所以才会鬼使神差地去打听他的家里事。 他很后悔。那天云康的话让楚湫的同情又多了一点,除了原本的“婚姻惨淡”“人善被人欺”外,子谈身上又多了一条“自幼缺爱”的可怜标签。 楚湫努力地想要对子谈更好一点。 因为是孤儿,楚湫生活自立能力相当不错,从小就孤儿院食堂里的师傅偷学厨艺,虽然学艺不精,但是好歹可以喂饱自己。 他是江南人,每年清明,那里都会吃青团。于是楚湫也想着给子谈做一份。算是无言的赔礼。 “好……好吃么?”楚湫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子谈,小声问。 子谈咀嚼了几下,笑着点了点头:“很好吃。” 楚湫松了口气,路出明朗的笑容,对子谈敞开了话匣: “我做的!是不是很厉害?你知道吗,别人都吃不到的……” 子谈看着楚湫的口,那一开一合里跳动的是鲜红的舌尖。灵活的,新鲜的,属于少年的生命气息的舌尖,它轻轻一挑,仿佛就可以勾起那些隐秘而幽微的欲望。 子谈转开了眼。 他两指并拢,在桌上轻轻敲打着。 “哒,哒,哒。” 15 玉然山守山门的老人出了些事情,据说是被一只山鬼咬伤了。 山鬼是山中死尸精气所化,煞气极重,和贵族驯养的那些温顺的鬼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玉然有护山阵法压着地脉,照理说是可保一方平安,但也难免有漏网之鱼。 守山门的老人年纪虽大,修为却并不低,不过也需疗养一日。在山门看守空缺的这段时日,须得有人替上职位,守上一夜。 这个担子毫无疑问地落在了子谈肩上,而子谈也责无旁贷地领受下了这担子。 于地位,于性情,于能力,他都是最佳的人选。 酉时三刻,日薄西山,子谈已经提着灯独自走到山门处,站着望了一会天尽头坠落的暮日,他撩起袍子,在山阶上坐了下来。摆好一个入定的姿势,便闭上了眼。 四周极静,只有山风拂过松涛的声音,还有些低微的虫鸣。 突然地,一双手轻轻地,悄悄地覆上了他的眼。 子谈没有动,唇边甚至路出极细微的笑意。 “锄秋。”他轻声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身后传来一声懊丧的叹气声:“啊……一点不好玩……”楚湫松开了手,靠着子谈也在山阶上坐下来。 子谈睁开了眼,偏头看向他:“锄秋,你来做甚么?” 楚湫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的: “我嘛,来陪你啊。” 他拿过一旁的灯,抱在怀里,继续嘟囔: “禹章,我想着,你一个人,多寂寞啊。” …… …… 已经入夏,暑气渐升,偶有低飞的蜻蜓在灯盏的光火里倏忽一闪,又隐入黑暗。 此时约莫已丑时,楚湫抱着灯,靠在山门柱的石基睡得很熟。子谈抬头望一望天上的月亮,虽未到八月十五,但今天也亮的很。望着望着,那月亮像浸了水,晕染开来。 子谈的脸上难得的路出些疲惫的神色,仿佛沼泽底的污泥,终于在水面路了头。他闭上了眼,微微假寐着歇息一会。 远处偶有一点蝉鸣,衬得这个夜愈发静。 …… 分卷阅读17 …… 月光照得天井很冷,在那青砖铺就的中央,远远的,隐隐地,升上来一团火。 那火烧的很旺,但却没有散发出什么热气,火里一团人影,翻滚着,扭曲着,嘶鸣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到子谈眼前来,又仿佛依旧实在很模糊的远方,永远触摸不到。 子谈的身影小小的,小小地站在回廊下,看着那团火烧啊烧,怎么也烧不灭。 火里的人尖利的声音依旧极为凄惨地响着。 总觉得是个女人。 安静的院子里很快就匆匆忙忙赶来很多仆人,他们吃惊着看着这一幕,其中一个管事的老人嘶哑着喉咙尖声喊:“还不快上水来——!” 月光下,一个个人影提着水桶来回奔走。 一老嬷正眯着的眼睛紧紧盯着四处窜的人,忽的,她发现了藏在回廊阴影下的子谈。老嬷抖着声音,一扭一扭地跑过来:“你们瞎的——!少主在这儿!” 这声音仿佛破空之箭,使得那些人影都微微一顿,然后朝子谈转过来一张张青白色的脸。 老嬷很快抱起子谈,提脚就往院外走,边走边朝着下人破口大骂:“什么三钱不值两钱的东西,一个个吃白饭吃的欢!让少主看到这种不干净的腌臜玩意儿,真是作孽!” 子谈没什么反应,他眼睛还朝着那片青砖地望,火已经沉下去了,升起的是一片片青烟。 火里的渣滓被盖上麻布,抬上架子,很快被抬走了。架子上路出一截黑漆漆的东西,好像还套着个金镯子,也被烧的灰扑扑,但还路出一点金光。随着架子的颠簸,这截东西和镯子也轻轻巧巧地一晃一晃,像在云上走一样。 云康说,子谈的母亲,是个狠角色。这是不错的。 她很有些本事,娘家又厉害,稳稳当当坐在青阁子家主母的位子上。只可惜,她的本事都是用来对付女人的。 这是第几个被她硬摁着打了胎的女人呢,数不清了。 这女子尚是个暖床丫头,但是很娇美,心气儿高,不服输。落胎第二天,打扮的漂漂亮亮,还带上了母亲给的金镯子,半夜偷偷跑到男主人院子里,一把火烧了自焚。 只是没成想……男女主人并不在,屋里听到动静只走出来一个小孩。 大晚上看放火儿,很好玩吧。 是不是呢,子谈。 …… …… 楚湫听到身边似乎有一些动静,他睁眼眯着瞧了瞧,子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楚湫仰视他月光下的脸,只是一片白。 “禹章……你醒了?还好吧?”楚湫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问道。 “……”他看到子谈的嘴唇好像动了动,说了什么。 “什么?” “走水……”子谈轻声道。“好像……哪里走水了。” 楚湫闻言陡然一惊,登时清醒,他站起来望了一圈四周,黑漆漆的,除了手中的灯——那也将近熄灭了,并没有一点额外光火,甚至连草木燃烧的噼啪声也不曾侵入耳畔。 他老老实实陪着子谈干站了会,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禹章……没有什么走水啊。”楚湫一口气顿时泄下来,又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子谈肩膀上。“你是被魇住了吗?” “……”子谈低着头,没有说话。 楚湫拉着子谈的衣角一起坐下来:“你歇一歇。”他伸手揽住子谈的肩膀,安慰的说:“禹章,你不要怕!我知道的,只要两个人靠紧一点,阳气足,就不会做噩梦了。”说着他紧紧抱住子谈。“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子谈并不出声,他脸靠在楚湫肩上,眼睛里有什么破碎的光点在来回闪动。他迟疑着伸出手,回抱住了楚湫,然后,愈抱愈紧,双手似乎是攥着楚湫的衣服了,手背上的青肋也微微凸起。 他无声的默念着:“锄秋。” 一遍又一遍。 16 一夜无事。 山鬼一特殊之处,便是跳脱不定,来去无踪。自咬伤人后,那只山鬼如同凭空蒸发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么这件事便也只好当做一场意外,就此被轻轻揭过。 入夏之后,楚湫渐渐懂得子谈口中那所谓夜浴的好处了。 舒服,很舒服。 凉快,很凉快。 若白日在溪水里,被滚烫的日光晒着,不是很痛快,而且容易晒退一层皮,晚上却倒是刚刚好。 第一次去,他是怀揣好奇心打着“瞧一瞧”的名号,然后就是“再瞧一瞧”,瞧着瞧着,自己也下水浴起来了。 男孩子,总归是喜欢玩水的。 楚湫不懂得子谈,夜浴的时候还穿着单衣,在水中也只是拣一处地方安静坐着,闭上眼不动了。 多没劲啊。 在他居住的那个小镇,每到夏天,许许多多的男孩光着膀子,欢笑着满街奔来跑去。大一点的,捧着一个旧塑料桶,里面盛着一汪水,养着刚从河边捉来的鱼虾螃蟹。年纪小的,若是手里拿着根棒冰,抱着切开来的半个大西瓜,摆着幼稚的拙朴的笑容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一下地吃,说明他被父母爱着。 楚湫虽然生在江南,确却是个旱鸭子,这一点他总是羞于启齿。然而他还是坦然地痛快地脱了上衣,在浅水处自得其乐地玩着。 楚湫折下清溪边的芦苇叶,搓成一根根细条,编成蚂蚱,悄悄走到子谈身边,将其放在肩膀上,子谈端的稳稳的。 小小蚂蚱,不会坠落,永远开心。 楚湫以为自己走得小心,可他双脚踏水而过,总会激起“噗噗”的闷声。 他或奔跑着,或站立着,或看着,或笑着。 楚湫在长大。 他的身体形状美好,影影绰绰里显路着肌肉的流畅线条,薄而有力。沾在皮肤上的水在夜风中蒸发,月光之下,周身笼罩着一层雾一般的水汽。 子谈看着。 不,窥视着。 然后在楚湫转身时,无声地垂下眼。 山谷里的湿气像海雾一样幽秘而潮湿,无边无际地地把两边的江山遮挡起来。 一点也没有沾到烟火气。 现在是清溪的丰水季,弯弯河流,如今盛大得像一泊湖,淹没了谷底。湖水清冽地荡着月光,楚湫一只手里拿着几颗卵石,另一只手反复练着姿势,把它们掷向水面。他看见子谈从河边站起来,有些惊喜地说:“啊,禹章,你是打算下水玩一玩了吗?” 也许隔的有些远,子谈好像并没有听见。他撩了撩衣袍,开始走向水里,动作没有半点停顿,行云如流水地,水已漫过他的腰间,然后他停了下来,垂手抚弄水中曳尾的鱼。 他只着白色的单衣,身躯被包裹在水,月光和雾气中,竟然也没有一点烟火气。 难得的,这样一个人。 楚湫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无 分卷阅读18 言的欢悦。他低头发现手中的石子已扔完了,便笑着俯下身再去拾一些。嘴里还下意识地唤了两声:“禹章。”声音很轻快。 抬起头再望向水面的时候,那最后一个“章”刚刚砸落在舌尖上。 溪中已没了身影。 水面平的像磨过的镜子,没有一点波澜。 “禹章?”楚湫惊疑不定地问了句,往前走了几步,“禹章?”又唤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楚湫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心中如坠冰窟,他略带仓皇地也往水里走去,慌张地在水里摸索,不久,水便漫过了他的腰际,有些凉。 “禹章?”他的声音有点发颤,这可无法可想了。他的脚又往前走了几步。 “禹……” 楚湫刹那间止住了话头,浑身僵住了。 有双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然后轻轻一拽。 没有任何阻挡地,他毫无招架之力地,往水里沉去。 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那双手托住了他的脖颈,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可以感觉到发丝在水中漂浮,擦过脸颊的轻微痒感。 作者的话: 亲啦 17 楚湫醒来的时候,先说了句:“我操。”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惊疑不定地望望四周,溪水还是很静,远处的芦苇丛在夜风里簌簌作响,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身边的子谈睁开眼,看向他:“你醒了。” “我……我什么时候睡着了?”楚湫迟疑着问子谈,声音有些虚弱。 子谈抬头望了望月亮的偏移位置,轻声回答:“大约一刻钟前。” “一刻钟……”楚湫低声重复了一遍,喃喃道:“我不记得了……” 他嘴里又念叨了两声:“糟糕,糟糕。”然后坐在地上满脸茫然地望着水面。 整个人像是傻了。 子谈有些迟疑地问:“锄秋,你……怎么了?” 楚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伸手指了指水面:“那里……是不是有落水鬼……” 子谈闻言皱了皱眉,他站起身来,往溪边走去,打算查看一下情况。 楚湫愣愣地看着他走了几步,月光下,那个身姿和梦中的背影完整地重合在一起。 楚湫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跌跌撞撞朝子谈跑去,一把抱住子谈的腰就往回拖,嘴里慌慌张张地喊:“禹章!……你别去!” 子谈被一下子拉住,身形不稳,也跟着楚湫跌跌撞撞地倒退着往后走。等好不容易站定了,他扶住楚湫,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锄秋,你到底怎么了?” 楚湫胸口还在急促起伏着,他喘了几口气,终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伸手抓住子谈的胳膊。楚湫双唇犹豫地来回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望上看子谈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禹章,我好像做春梦了。” 子谈闻言,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愣了一会,慢慢别开头去,右手握拳抵住嘴沉默着,像是在思量这楚湫话里的意思。半晌竟回答不出什么话来。 一副良家妇女被轻薄后强作镇静的模样。 楚湫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感到一阵羞赧,也低下头不吭声了。 沉默之中,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那个梦,仿佛很模糊,有时又显得很清晰。 下意识地,楚湫摸了摸嘴唇。 那双手一只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覆上他的眼,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楚湫想起自己毫无招架之力的模样。 他是被入侵的那一方。 女人……女人…… 想着想着,他只觉得血气上涌,耳根一寸一寸地涨红了。 他低低呢喃了一句:“好奇怪。” …… …… 天气很快就转凉了,这个秋天,楚湫最为苦恼的事情,可能要算是,子谈比他长得高了。 子谈按年纪来说,是比他小一岁的,究竟是如何反比他高出许多? 而且,不是一时之高,而是愈来愈高。 真是岂有此理。 楚湫尝试着不再和子谈并肩走。 每当与子谈结伴而行之时,楚湫总会隔出一段远远的距离,那距离让旁人看上去,简直分辨不出这两人是在结伴而走。 在和子谈并肩走时,楚湫总是说的那一个,子谈总是听的那一个,说上两句,楚湫便会满眼笑意地看一看子谈,意思是要讨一些夸奖。而如今,不知什么时候 楚湫发现,他要抬头去看子谈了。 他再笑着去看子谈的时候,子谈也微笑着点一点头。这时楚湫觉得自己在子谈面前,似乎像个孩子。 他不由再次暗暗地跺脚:“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楚湫好歹终于察觉出自己是个“孩子”,他玩的这些把戏,可不是很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么? 每次他离着子谈远远地走,还没有走上两步,子谈总是先走近了,拉住楚湫的袖子轻轻扯一扯,扯向自己的方向。 扯一下,楚湫不动,扯两下,楚湫便乖乖地跟着去了。 这毕竟只是一时之气,楚湫的脾气总是很快就被子谈抹平了。 这个秋天,还是很愉快的。 …… …… 入年关后,免不得还是要下山。 在临走的前一夜,楚湫悄悄去找子谈,他轻轻扣了两下门:“禹章?” 屋里很快传来子谈的声音:“锄秋?请进来。” 楚湫从门背后慢慢探出半张脸,眨了眨下眼:“禹章,我打扰到你了吗?” 子谈之前好像伏案写着什么,这时搁下笔看向楚湫,摇了摇头:“当然没有。” 楚湫松了口气,走进房内。他朝子谈笑了笑:“禹章,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嗯……我知道明天下山前会告别……总觉得还不够,今晚我再补一个。”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高低错落,非常活泼俏皮。 子谈看着他,有些出神。 “禹章?”楚湫挥了挥手,有些疑惑。 子谈回过神,应了一声,偏过了头,轻轻说了句:“多谢你……”声音微不可闻。 他沉吟了一会,看向楚湫:“锄秋,我有一项东西给你。” 于是楚湫看着他不知从那里变出一个匣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对小而秀气的宝蓝色玉石。 “我这里有一对回音石……你不嫌弃的话,可以用。” 回音石,是中的一种通讯工具。它的特殊之处并不是使得身在异处的两人在同一时间能够对话,而是直接传送东西,一对玉石中的一块以自身为代价传送物品于另一块玉石气息所在之处。这所谓气息,是指玉石最后存在过的地方。 很漂亮,很高效,很安全。 但是很贵,而且一对玉石只能传送两次,算是易耗奢侈品。在《破 分卷阅读19 英碾玉》里,回音石的功效仅限于贵族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楚湫内心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子谈身边会给自己这样贵重的东西,但内心更多还是被一种感激的心情充满着。他很珍惜地拿起其中一块,放在掌心,笑着对子谈说:“你放心。” …… …… 除夕夜,楚湫在坐在院子里孤零零看着满天烟火,照样还是没有人搭理他,不过楚湫心里并未有多失落。他认真虔诚地祷告着:“新的一年要比禹章长得高。” 然后走进屋子,埋头开始写信。 “禹章,你好吗?我这里很好,你那边好不好?今天是除夕,我可以看见许多烟花,几个时辰都不停,你也可以看见吗? 我在想,我们今年还能不能一起放风筝? 我很想你。我们要快点再见面。 锄秋” 写完后,楚湫又在最后加了一行“我今年一定会比你高”,字写的有些大,非常醒目。 这封信的格式可以说是狗屁不通。不过楚湫欣赏一遍后,觉得很满意。 他叠好信,拿出玉石,将其砸向信纸,玉触及纸面的瞬间即碎裂,然后四溅成蓝色的光火,在空中延滞一瞬间,就缩为一个小光点,闪烁几下,裹挟着信纸不见了。 楚湫看着送出的信,心里有些开心。 他在余下的时间期盼着对方的回音,只可惜并没有等到。 番外 未寄出的信 今夜有雨。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灯,散发出微微光火。 灯下坐着一个身影。 子谈双手拿着信正在读,读着读着,脸上逐渐路出些笑意。看到最后那一行“我今年一定比你高”,他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小孩。” 然后不由得又从头看上一遍。 他将每个字都吞尽了,没有遗漏。外面风声雨声,只没有听见似的。 子谈看了会,忽的低头去嗅那信纸。 只是轻轻地,将鼻尖在纸面上触一触。仿佛在上面能辨别出某个人的气息。灯火幽微里,可以看见他的眉眼是舒展的,眼底黑沉沉的东西遮掩不住,完全显路出来。 “锄秋。”他轻轻唤了一声。里面有些分辨不清的情愫。 …… …… 子谈展开一张新的信纸,想了想,提笔写下回信。 锄秋台鉴: 忽奉手教,获悉一是。 道远事繁未遑笺候昨晤。弹指流光,虽相违未久,而相忆殊殷。 恕不一一。 伏惟珍慑。 即颂:春禧愉快。 子禹章谨启 正月初五 写完后,他看着斟酌了很久,继而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头摇了一摇,揭过这张纸,重新拿了张纸铺开,又写了一张: 锄秋亲启: 新年好,你的信我已看过了,多谢你的问候,我也过的很好。 希望早日相见。 我很想念你。 子禹章 上 正月初五 子谈看了会,把那句“我很想念你”涂掉了。 他手指拈着纸张边缘,似乎想揉掉,又提着笔来回踌躇。短短几行字,在笔尖来回转过几遍,还是没有落定。 雨下得愈发猛了。 “禹章,你手里拿的甚么?” 母亲的脸从门那边静静转过来了,她的目光射过来,幽火一般地落在子谈的手上。 子谈整个身子停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良久,他极缓极缓地,偏过一点头看向云氏。 他没有叫母亲。 原本眼睛中满溢出的情感瞬间收敛回去,仿佛梦中人陡然惊醒一般,只路出一张漠然的,冷静的脸。 但一段很短,又很长的时间里,母子之间沉默地对峙着。 子谈率先打破这种危险的平衡。他还维持着转头的姿势,便极快地回首,将桌上的纸抓住,放到灯上点燃了。 他的掌心催动了一些真气,以便烧的更快些。火舌飞快的吞噬了那薄薄几张纸,一瞬间的事情,就成为灰烬。 这时云氏也已走到跟前了。 “你烧什么?”她又问了一句。 子谈只是看着那盏灯。 但是云氏动了。她拽过子谈的身子,甩手便扔了他一巴掌。这个女人在平静里突然路出歇斯里底的一面。“我不是叫你争气吗!我不是叫你争气吗!” 子谈嘴角很快留下血来,他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他母亲。 “你看什么?”云氏被这样的目光瞧着,慢慢地觉得有些心惊,她受不住似的,又厉喝一声。 于是子谈不再看她了,他目光虚虚地定住空中无形的一点,仿佛在看很茫远的地方。 云氏愈发恼恨地抓住子谈的衣领口,把他往外拖。 忽的空中劈下一道惊雷。闪电的光火从窗缝间微微漏进来一些,照得两人身形轮廓分明,看上去不像是母子,倒像是相杀的仇人。 …… …… 子谈回青阁的第一天,就被子行庭叫去了。 “禹章,你和那楚家的……我已知道了。” “你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还犯起混来了?” “我的意思,你省得么?” 子谈微微低头,十分恭敬而温驯地答应着:“省得,父亲。” …… …… 子谈跪在雨地里,背脊很直,姿势很正。周身透路着一副“我很愿意”的气息。 他总是这样,平静吞下所有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恶。 这样才最可怕。 云氏站在廊下,两边仆人恭恭敬敬站了一串。最里面的丫鬟小心护着灯笼,再外面的,撑着伞以防雨水落到云氏的衣上。 云若玳就这样瞧了一会雨中的儿子,觉得有些倦。她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轻轻吹一口气:“毕竟长大了,不好管教了。” 临走前,云氏对着院子里的侍从吩咐道:“让他跪着,谁若是敢扶上一扶……”她鲜红的双唇里路出一些细细的牙齿。“那算他胆子大。” 后半夜雨水很急,风撞开了屋里的窗。 灯下新鲜的灰烬,还未来得及被拢起,就破碎在风中了。 18 春天的时候,子谈好像比年前更瘦了。 楚湫再见到他时,只觉得他有些陌生。 子谈那时正和三门子弟答礼,因为和楚湫的缘故,子弟们早已和子谈走得远了,不过勉强维持面上礼节。 云庚那副高颧骨的面容还是一副痛心模样,做出长辈教诲的样子,对着子谈说:“禹章,你的事,我伯父也听说了,他老人家嘱我还是要劝一劝你……” 云康等在一旁,只顾摸着他的猫,脸色有些不耐烦:“兄长,你不必废话了!” 子谈低下头安静听着,很耐心,只是不作声。他的眉间似有一股 沉沉的雾气般的无形之物,有时凝聚着成为一团,有时又倏忽消逝,仿佛 分卷阅读20 从未存在过。 就这样若隐若现,春风也吹不散。 楚湫还不明白,那是名为郁气之物遮掩不住,从面色中微微透路出来了。 他见众人都走了,才有些迟疑地唤了一声:“禹章?” 子谈闻言转头看向楚湫,停在那里没有动作。忽的,他了走过来,环住楚湫的肩膀,轻轻抱了一下。 楚湫一时防备不及,双手还僵在半空,他愣愣地说了句:“……禹章?” 子谈并没有停留很久,很快就松开楚湫,笑了一笑: “锄秋,好久不见。” 子谈一笑起来,周身是再熟悉不过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楚湫内心松了口气。 这分明就是自己的禹章啊,自己方才究竟是瞎想什么呢? 子谈继续说下去道:“你的信我已收到了,听说你要和我比一比高?” “啊,是的!”楚湫听见他提起自己的信,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请你瞧好,新的一年我赌我的运气不会差,在个头上,好歹会胜过你。” 子谈含着笑点一点头:“静候佳音。” 楚湫闻言,忍不住在他肩膀上打了一记:“好啊,你什么时候也敢笑我了。” 他心里实际上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但不知怎么的,到底还是压了下去。 …… …… 很不巧的,新的一年,楚湫运气并不是很好。 他遇上了山鬼。 楚湫最近试着种草药,但一株茯苓总是养不活,他打算去找农老讨教。 那时他正一心一意地在山阶上走着,突然抬头时,发现十步开外的台阶上,有什么东西坐在那里。 这东西楚湫从未见过。它头扁而狭长,有些像狐狸的头,但没有耳朵。两只眼窝空洞洞地凹下去,隐约可以看见一些白森森的骨头,凹陷之处燃着两团冷火。 这东西对着楚湫张开嘴,路出满嘴獠牙,长长叫了一声。 像婴儿的哭泣。 楚湫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太阳穴在疯狂跳动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然后这东西直接向楚湫跃过来,它弹跳力极好,直直冲着楚湫门面而来。 楚湫下意识伸出胳膊去挡。然后那物张开嘴,没有停留地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獠牙贯穿了整个胳膊,撕裂了肌肉。 一瞬间楚湫感到昏天黑地的疼痛。 所幸山鬼没未撕咬他的肉,只是原处从伤口中缓缓拔出牙齿,然后把嘴往脸后扯了扯。 像是在狰狞地笑。 它仿佛只是为了取乐,为了看人痛苦,而不是夺人性命。 毕竟,生不如死有时要比死来的更可怕一些。 那东西笑完之后,飞快地钻入草丛消失不见了。 楚湫觉得心脏像是被攥住了,然后一下一下地用力捏着。他眼睛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两团冷火的幻影。 他的伤口大股大股地涌着鲜血,血里冒着黑气。不久,他嘴里也开始渗出血来,一滴,一滴,滴在山阶上,也是泛着黑气。 楚湫努力抬头望了一下天上的太阳,觉得晃眼。 他从山阶上坠了下去。 19 楚慕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居高临下地望着山阶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黑红黑红。 “脏的要命。”楚慕厌烦地转开了眼。 他身边站着子谈,正静静看着阶上血迹。 云康在一旁插话道:“你瞧这路,没有办法走了!” 他兄长云庚悄悄拉了他一下,云康胖手一挥,挣开了:“拉我做甚么!难道不是么!” 话都是说给子谈听的。 子谈轻声说:“我会处理干净的。” 楚慕盯着他的眼睛,紧逼了一句:“谁?” 子谈也继续应道:“我。” 楚慕死死瞧了会,突然笑了声,笑声极为刺耳,他拍了拍掌:“请。”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子谈没有犹豫地,从容撩起袍子,直接半跪在地上,拿出帕子开始认真擦起来。 众人都在看着子谈,看着看着,觉得没有意思。子谈做这种事,他们的脸面仿佛也丢尽。 于是陆陆续续地便走了。 其实这种事情,完全是可以让下人做的。子谈非要做到这个地步。 他不仅亲自去擦,而且擦的极慢,极细。每到一台阶,他先是用手指去轻轻描摹每一滴血的轮廓,像是要将其印进脑海里去。 到后来,他双手从掌心到指尖,满满都是黑红的血污,楚湫的血。 楚湫是被农老发现的。 农老眼瞎耳聋,嗅觉却很敏锐。再说楚湫那时里农老的院子已经不远,于是救的不是太迟。 子谈撞进屋子的时候,屋里还站着景老和农老。 景老看见子谈,吃了一惊,两片眉毛高高蹙起:“哦,禹章小子,你来了。一身臭汗,像什么样子!” 子谈此时还在微微喘气,额头上密布着细细的汗,看上去很狼狈,他深吸两口气,冷静了一下,问道:“前辈,我听闻他……” “不错,是被山鬼咬住了,就是先前那只已经咬了人的。”景老眉头蹙得更深些。“看来是个难缠货色,还是得治一治。” 子谈微微点了点头,便向楚湫走过去,走了两步,又迟疑着站住了,像是不敢再上前。 农老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嘴里模模糊糊嘟囔着:“身子……太弱……” 景老自觉地补充:“啊啊,我说这小子身体太弱,根骨又差,让山鬼咬一口就烧成这样!……行了,你带他回去将养着罢!” 子谈对着景老和农老恭敬行了一礼:“是。” …… 子谈擦着擦着,看着满手的血污,停了下来。那时楚湫躺着,满身满脸也是这种黑红的血色,看上去像是死去了。 他注视着这层顺着手纹覆盖的血,突然低头轻轻嗅了一下。 有点腥,而且充满着死气。 …… …… 子谈回房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他打开门,再轻轻阖上。楚湫还在床上昏睡着,月光从窗格子间漏到他脸上,照得额头上的冷汗格外显眼。 子谈走到床边,在床沿处坐下来,他低头去看楚湫,很认真地看,很无声地看。 他伸手摸了摸楚湫的脸,那里滚烫着,还烧的厉害,而且晕着些病态的红晕,看起来睡得不太安稳。 子谈伸手托住楚湫的后颈,把他的身子捞起来,放在自己怀里。然后把手贴在楚湫后背,无声地输着真气。 就这样过了一会,子谈伸手摸一摸楚湫的额头,温度有些降下去了。额头的肌肤上汗津津的,贴着被浸湿的头发。子谈把头压在楚湫颈侧,低声说着: “你这样……脆弱,我一不看好你,就要出事……” “伤 的这样重……真是 分卷阅读21 拿你没有办法……” “你以后都要在我身边……明白么?” “锄秋,你要听我的话,乖一点……” 楚湫昏睡之中,沾到子谈的肌肤,凉凉的,不由自主地往子谈那里蹭了蹭。 子谈突然止住了话头。 他整个人像是静止了一般,完全停止了动作。 然后像是压抑不住什么似的,子谈犹豫着伸出手去,慢慢绕到楚湫脑后,轻轻地托住了。 他转过脸,把鼻梁放在向着楚湫脸的那一侧,一寸一寸地下移过去。 一寸一寸的嗅闻过去。 到他埋在楚湫颈窝里时,他轻轻把楚湫放倒在床上。 然后子谈抬起头,又安安静静地看了楚湫一会。 他突然低下头去,轻轻吻住了楚湫。 楚湫的嘴唇的很滚烫,但也很……令人沉迷。 子谈吻着吻着,伸手扣住楚湫的手腕。 楚湫在昏睡中感到不适,开始挣扎起来。子谈压着他,不放开他。 楚湫挣扎地愈剧烈,子谈扣地就越紧,也更用力地吻下去。 楚湫的脸上神情很痛苦,冷汗从他的额头一滴一滴淌下来。 他努力想呼喊些什么,但是嘴张开一寸,那一寸就被完整地覆盖了,吞噬了。 室里非常安静,除了布料摩擦的声音,只有楚湫从喉头勉强发出的几声闷哼。 最后,子谈在楚湫的舌尖上狠狠咬了一下。 楚湫身子很明显地震动了一下,被疼痛刺激得从睡梦中下意识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对上子谈的,昏昏沉沉地,瞳孔微微收缩着,透路着茫然。 “禹章……”楚湫模模糊糊认出了眼前的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疲惫地合上眼。 他低声喃喃:“有人咬我……” 声音听上去很有些委屈。 子谈舔了舔唇上沾的舌尖血,那是新鲜的,充满活气的血。 他低低笑了一声。 番外 日记 其三 有些事情我想我不能告诉你。 你生病的时候我真的好快乐。 你的体质好像比旁人要弱,吃了药离退烧还要有一段时间。 你在我怀里的时候……真是……(涂掉了) 你是来救我的吗 谢谢你,锄秋。 20 楚湫病的这段时间里,玉然发生了一些事情。 山鬼被找到了,在背阴处的一处山林。 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死相颇为凄惨。和云康那只猫鬼一样,体内成形的玉石碎成齑粉,散落一地,煞气混合着阴气化作一股冲天黑雾,细细弯弯地缠绕在空气里。 很不干净。 最后是景老出面,念了一遍往生咒,超度了这只山鬼。 这已经是玉然山第二只无缘无故死的鬼。前一只人工豢养,性格乖驯,后一只自然而生,作恶多端,然而联系起来,总该发现出一点不对劲。 但是长老们压了下去。在吩咐完诸位子弟勿要烦扰闭关的大长老后,离老猛灌了一口酒,嘟囔道:“挡不了!”站在一旁的景老,农老,朴老只是若有所思地捏了把胡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但这一切,楚湫都不知道。 在昏睡的第三天夜晚,楚湫在梦中挣扎几番,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他总是做噩梦,梦中有人压着自己,而且十分凶恶地咬他。楚湫回想起来,总觉得心有余悸。 他还尚未痊愈,一场高烧下来,额头上沾满了凌乱的头发,汗津津的。楚湫尝试着撑着床榻坐起来,很快就有一双手扶住他。过了许久,视线有些许清晰,他认出了眼前的人:“……禹章……” 声音沙哑的不像话,像沙砾在石板地上滚。 子谈很快就应道:“我在的。锄秋,你好一点了么?”声音很轻,像是怕会吵到对方一般。 楚湫睁着眼坐了会,神情还是有些茫然,半晌,方才摇了摇头。 他有些病的糊涂了。 楚湫的眼睛在屋内四处飘来游去,他望见床帐顶边挂了块玉,他望见床边的那张桌子,他望见桌上小小一块砚。 “这是禹章的房间……”他恍然回神。“我又麻烦他了……” 我又麻烦他了。 楚湫一时陷入了这样的想法中,拔不出来。不多时,他的精神力已经耗费大半,身体晃了晃要倒下去。 子谈扶住了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但楚湫没有察觉到。 他眨了眨眼,很低声地说了句:“禹章,我很没用吧。” 这样的楚湫有点陌生。 仿佛从身体中完全抽去了那些乐观,开朗,活泼,不谙世事,像变成了一个大人。 子谈不由得微微一愣。 楚湫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精神不济,一顿一顿的:“我……已经很努力地想开开心心地生活了……但是我和这里不熟,我怎么也不熟……” 这不是我的世界,我还是没有办法适应。 我的故乡在江南,我的世界里有水,有棒冰,有太阳,有电视,有孩子们,有大人们,充满善意,无忧无虑。 我无法将他们给你。 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子谈耐心地听着楚湫那些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话语,感受到他的难过。 他低下头,下巴轻轻蹭到楚湫的头发上,想说一句:“锄秋,不要伤心。” 但是他搂住楚湫的手背上感觉到了有轻微的水在滴落。还没有凉透的,温热的水。 子谈身子一顿,继而低下头去看。 楚湫在哭。 这是子谈第一次看见楚湫哭。 楚湫一直是吵吵闹闹的,笑起来声音格外清脆。他哭起来却很安静,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只是在那里淌着泪。 子谈微微睁大了眼,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嘴里轻轻说着:“不要哭,不要哭。”连帕子也没有拿,只用手指忙乱地抚去楚湫脸上的那些泪。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楚湫终于渐渐平静下去。 再次睡过去之前,只听见他说: “我好想回家……” 他的眼睫毛还站着泪水,子谈低头吻去了。 “锄秋,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我怀里,好么。”子谈压在楚湫耳边低低地说。“你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 外面雨声淅沥,屋里有雨带来的风,吹着床上相拥的少年。 …… …… 楚湫病愈后,人变得有些清瘦,吃了不少饭才养回来。 他还是常常笑着,一点也没有变。只是在学习上愈发的努力了。此外,他正在学着变得懂事。他想不要再给子谈带来麻烦,他的性子逐渐变得坚韧起来。 楚湫还是普通着,平凡着,但也在 成长着。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努力学着要懂事的模样,子谈看在 分卷阅读22 眼里,只是愈发地想吻他。 他的每一寸裸路的肌肤,都被窥视,妥帖地安放好。每一次新鲜的呼吸,都被无声地嗅闻。 21 至于后面的两年,很好,简直好的不可思议。没有烦扰,没有外面的世界,什么也没有。虽然楚湫努力着进步,然而还是子谈在保护着他,保护的滴水不漏。 楚湫觉得他也许有些要得意忘形了。他如今总是不太敢想的太远,怕触破了这个梦。 但是在笑得最为开心时,有什么东西一直沉沉压上心头,让他总是不能笑到底。 那个仿佛已经快要消失在记忆力的人。 楚英。 还有许多人。许多在邺都的,里的人。当时间不断逼近着故事开始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这些贵族子弟的命运将走向不可更改的灭亡。 楚湫原来打定主意,远远避开这一切就好,可是他现在不这样想了。 他的朋友在漩涡的中心。 他的禹章。 楚湫有时常常出神地望着子谈,把对方都望的不好意思。 楚湫也觉得自己太丢人。然而还是忍不住。 他只是望着,脑中一遍遍将子谈未来的人生轨迹反复咀嚼一遍,甚至比男主角楚英的剧情记得还要熟稔。 那个窝囊的,悲剧的,万劫不复的人生啊。 有一次夏天,他们两个坐在廊下听雨。山风把雨水吹得破碎,斜打在林木上,湖水中,泥土里,发出细微的轰鸣声。 楚湫长成了一个健康的,修长的青年。夏天时他还是不习惯穿着长袖衣衫,往往把袖子高高地挽到肩膀处,路出他形状好看的胳膊。 薄薄一层肌肉贴着骨骼,在皮肤上显路出优美的线条,肤色健康,然而还是有些偏白。他的一切是恰到好处的,介于瘦弱与力量之间的平衡地带。 所以说,楚湫终于成为了一个大人。 他依旧保有着一些孩子的心性,比如说现在,他正把悬空的两条小腿来回摆动着,沾到一些雨,就马上缩回来,过一会,又故态复萌地继续方才的动作。 子谈靠在柱子上,闭目歇息着,偶尔睁开眼,将视线一分为二,一半给远山与雨,一半给身边的楚湫。 他嘴角含着极浅极淡的笑意。 就在这样安静的状态下,楚湫突然朝子谈凑过去,悄声开口:“禹章。” 子谈点一点头,示意正在听着。 “我听说,有一位章小姐,是你的未婚妻?” 他没说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还是甚么别的“张”,但他明白,子谈会知道他说的是谁。 子谈好像没有想到楚湫会问这种问题,顿了一会,才说:“是的。” “听说还是青梅竹马。”楚湫继续说着,语气带了点哼哼的意思。 “……”子谈不说话了。过了良久,才轻轻问了一声:“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东西的……” 这副模样看在楚湫眼里,分明是害羞了。他觉得很好玩,不由得笑起来。 “子禹章,你这个窝囊废!你简直是一丝一毫,也比不上他!一丝一毫!” 章绾绾说的那些话忽而又压上楚湫的心头了。那个女子,她说的是那样切齿,那样凄厉,滴滴的憎恶仿佛都从嘴里渗出来。 这样刻毒,这样伤人心。 楚湫突然觉得笑不下去了。他想着:禹章,你是不知道,将来在这位章小姐身上会吃多大的苦头呀。 “你不要管我是从哪里听来的,反正我是知道了的。”楚湫坐正姿势,十分认真地说道。“禹章,你告诉我,你喜欢她么?” 子谈愣了愣,抬起头看他。 “……你说什么?”子谈轻声问,仿佛在思考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湫看着子谈这副模样,心里有些踌躇,然而还是再说了一遍:“禹章,你心悦那位章小姐么?” 子谈沉默了很久,才回道:“陈郡章氏的婚事,是小时候父亲定下的。我与章小姐素未谋面,谈不上……什么心悦与否。”他声音愈说愈低,像是很不好意思。 楚湫这时也不知从哪里得了一腔的孤勇,便一鼓作气说下去:“好得很,你和章小姐未曾谋面就定下婚事,不是很没道理么?我看,如今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作数的,你和章小姐,都是很好的年纪,何必被儿女情长牵绊住呢?再说,也许你们彼此并非良……” 楚湫突然住了嘴。 于是整个空间里依旧只剩下雨声阵阵。 方才,他可谓是使劲了力气,把二十世纪反封建的那套说法都搬出来了,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说了一大段的话。而此刻,他清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的一段话,着实很聒噪。 他有什么资格来指点呢? 子谈和章绾绾,从门第,才貌,品行上来看,都是无可指摘的相配。现在他横插出来说上这么一段,怎么看都很奇怪罢。就像个无理取闹要毁人婚姻的大恶人。 现在还不到时机,楚湫这样安慰自己。子谈不是说尚未见过章绾绾么,那就说明一切还是可挽回的,不急于一时。 不急的,不急的。楚湫拼命说服自己的同时,他的脖颈处慢慢泛出红来,一直晕到脸颊,眼角,耳根。 ……自己,自己真是一直在做傻事。 楚湫的手无措地抓了两下衣服,似乎觉得没有脸面待下去,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是……是我冒昧了……我只是昏了头……”然后跳到地上,飞快的逃走了。 他一直没有敢看子谈的脸。 于是子谈在后面喊的那句:“锄秋,外面在下雨,你不要出去。”也被漏在风里了。 …… …… 所以说,楚湫其实是个很贪恋温暖的人。 他就这样一直忧心忡忡地挂念着,又在努力做出尝试时,逃避过去了。于是迟早会为此付出代价。 这两年里,楚湫开始怕起春天来。春天是和子谈再见面的日子。 而子谈一年一年的春天,变得更加奇怪了。 最初是一些很细微的小伤,在眼角处一道小小的口子,但是却很深,鲜红的,像一颗泪痣垂在那里。 楚湫看到时候,非常惊讶,他开口去问子谈:“禹章,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子谈闻言,伸手指摸了摸那伤口,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带着笑回答:“你发现了?” 楚湫看他笑着,心里也松了口气:“那是当然,我眼睛可是尖的很!” “新年里,不小心磕伤了。”子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新年里玩的开心,没有注意,于是碰伤了。子谈的语气很自然,没有任何不对劲。楚湫完全地相信了。 他那时候不知道,磕伤的话,恐怕伤口不会有这么深。细细的,尖尖的伤痕,只有金属 分卷阅读23 锐器才能造成。 最好是女人的簪子。 但是这并不要紧。因为子谈身上的伤,陆陆续续愈来愈多起来。 在楚湫十八岁的那个春天,他与子谈重逢,对方还是带着笑意看向他。没有任何不舒心,不愉快。 在两人并肩走在山阶上时,楚湫照例不停的说着新年里的许多事。 楚成临又胖啦。连楚慕都长的比他高了。今年的烟花并没有凤凰可以看。 等等,等等。 突然地,子谈倒了下来。 甚至可以听见他的骨头重重撞击在石阶上闷响。 楚湫被吓了一跳。很快地,他马上反应过来,迅速蹲下去扶住子谈:“禹章!你怎么了!”声音抖得厉害,甚至有些轻微的变调,他的确被吓得有点狠了。 然后,楚湫看见,子谈的膝盖处,明显的渗出血来,慢慢把白色衣袍浸湿了。 “膝盖……”楚湫下意识地用手摁住那上面的血。“你的膝盖什么时候伤的……你……” 子谈伏在地上,有些狼狈。从他的袖口滚出一串银链子,上面坠着一只大元宝。看上去是小孩子带的手链。 子谈伸手把链子小心地捡起来,递给楚湫看:“锄秋,我有了一个弟弟。”他脸上还是笑的。 楚湫看着那链子,摁在子谈膝盖上的手已经被血浸透了。 曾经的曾经,当楚湫对于子谈的印象还只是凭借里的只言片语构成的。 那时他知道,这是青阁子家的嫡长子,是尊贵无比的。只是有个很泼辣的妻子,来带给他不幸。 现在看来,好像不是的。 当初楚湫向云康打听到的只言片语又回响起来:“禹章很讨他父亲的嫌,他父亲一直想着一心一意再生个儿子,把他替下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楚湫想着,他的父亲不爱他,那么母亲呢,母亲总是爱他的吧,他曾经不是一直带着他母亲给的项圈吗。 而现在,他父亲终于如愿了,让子谈有了个可以把他替下来的兄弟。楚湫此刻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中的剧情在许多方面发生了改变,而是有些恍惚地想:原来不幸是可以叠加在一个人身上的。 楚湫伸手打掉了那个链子,银链从山阶上一级一级滚下去,丁零当啷地响。 楚湫抓住子谈的肩膀,大声地喊:“我才不管你有没有什么弟弟,你现在要紧的是治一治你的膝盖!”楚湫说了几句,声音里带了些哭意。他伸手抱住子谈:“禹章,你能不能说出来,你说出来吧……” 他在哭着。 而子谈,依旧在笑着。 番外 友谊地久天长 1997年是海子逝世九周年,这一年,楚湫十五岁。 春天的时候,楚湫的中学语文老师教了课本上海子的一首诗,叫作。 它的开头这样写道: “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 没由来的,楚湫很喜欢。 他听着同学们一遍遍的朗诵,总觉得这首诗还是应该要一个人念,才算好。 一个人,低低地,轻轻地吟诵。 上课的时候,有同学举手问:“老师,这首诗讲的是什么啊?” 老师支了支宽边眼镜,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同学们,这首诗是讲爱情的。” 爱情,那时还是个很时兴的词。 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有些调皮的男同学挤眉弄眼地吹起口哨来,女生则害羞地把头凑在一块,不住地“哎哟”。 老师只好非常生气地双手用力拍着讲台:“肃静!肃静!” …… …… 学校与课堂的回忆,仿佛已经是很茫远的事情了。 楚湫站在山岗上,回想起来,有些怅然。他踮起脚尖去望远处的山岚,仿佛在望他的故乡。 低低地,他不自觉地念起来了: “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 他总是只能背到这里,接下来的,不记得了。 子谈站在楚湫身旁,和他一起看着远方。他默念了一遍那段词,问道:“锄秋,这是什么?” “……嗯?”楚湫回过神来,瞧了子谈一会,脸不由一寸寸红上去。少年磕磕绊绊地说出了那个令他害羞的词:“讲……讲爱……爱情……” “爱情。”子谈重复了一遍。 “是的……爱,情。”楚湫甩了甩头,散去些脸上的热量,觉得舌头不那么打结了。 子谈的视线一直停在远方的山河,他突然笑了起来:“锄秋,有时候,我觉得你离我很远。” 子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感,这时的他让楚湫也觉得很遥远。 楚湫长吐一口气,走过去,像每个好兄弟之间应该做的那样勾住了子谈的肩膀,轻轻一撞,他笑着说: “才没有的事,禹章,我一直在这里。” 22 十九岁的那年春节终于还是来了。 今年是很不一样的。 三月,邺都凤养台会举办四年一度的凌渊会。这个大会是由三大家族共同承办的,但本家子弟并不参与。 凌渊盛会,之所以担得起盛字,并不是因为作为背后支柱的三门盛名,而是因为规模之盛。这是真正的江湖人,寒门士的盛会。 天下之大,人来人往,都希望着能在邺都的一方战台上搏得个崭路头角,搏得个名动天下。 这里可以看见底层的各色人士如何挣扎着往上爬的模样,而三门的贵族,只在最高处冷冷地投下一瞥。今年春天,一切都会不一样,因为胜者将是楚英。 那个将天下搅的天翻地覆的男主角,终于还是要来了。 每代上玉然山的三门子弟,虽说是年满二十下山,但由于年岁参差不齐,往往以嫡子中年长者为准。楚慕今年已经二十,由于凌渊会的缘故,子弟将推迟一月回山,继而便可向长老叩拜行礼,就此回邺都行冠礼。 从玉然回邺都的路上,楚湫总是神思不属地想着楚英的事,甚至都没发现马车已经驶进了邺都的闹市。 窗外一片喧哗吵嚷,而夹杂在这其中的一句打闹声不偏不倚地撞进了楚湫的耳朵里: “这位小娘子,你好没道理!我讨口酒喝,你打我做甚!”声音爽朗骄狂,还有些涎皮赖脸的轻佻。 楚湫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的身子像是凝滞住了一般定格在那里。他回过神,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掀起帘子往外探去,马车已经驶得有些远了,但远远地望过去,仍然可以望见一个高个子的青年,头发那一根发带粗糙地高高扎起,手里拿着个酒罐正往外跑,他后面跟着位系围裙的女人, 分卷阅读24 拿着扫帚正骂骂咧咧着什么。 多么熟悉的场景。 第一章 的开篇写道: “ '这位小娘子,你好没道理!我讨口酒喝,你打我做甚!'只听得一声叫苦,邺下酒馆里冲出一个青年,手里提着罐百年陈酿女儿红,跑的飞快。后面跟着酒馆的管事林二娘子,叉腰在那里气急败坏地喊:'楚英,你先赔我酒钱!' ” 楚湫浑身不由得冒出一阵冷汗。 那个青年是楚英没错。 楚英是楚家没落的子弟,混迹市井的破落户,最爱往酒馆钻。也正是在这酒馆,他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位高人,传了他一身好功法,不仅传了好功法,还打通了他灵根,不仅打通灵根,还赠了一本秘籍。 天底下再白捡的好事情也比不过这场奇遇。 按照时间推算,这正是在去年夏间的事情。而在今年春,他将就此在天下大放异彩。 马车离酒馆愈来愈远了,楚湫却还是出神地望着酒馆的方向,尽管早已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觉得一颗心在不停地往下坠。 …… …… 今年的除夕夜,非常漂亮,格外漂亮,像是在迎接着将要到来的什么大事情。 但是楚湫暂时没有看见,他坐在房间里的桌子上,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正苦思冥想着什么。 他在想出路。 但答案是,没有出路。 以他的能力,什么也改变不了。想着想着,他长吐出一口气,肩膀一垮,倒在桌上:“不去想了,毕竟,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个时候,他听见窗户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叩击。 礼貌而克制。 按楚湫在楚家形如空气的地位,他的院子是很偏的,连个守卫也没有,谁会大晚上来这里? 楚湫半疑惑半防备着走到窗边,摁住窗框,小声问了句:“有人吗?” 对面传来一声:“锄秋。”又轻又温和。 楚湫这下是真真惊讶了,他连忙打开窗户,果然看见站在窗外的子谈,夜深路重,他的肩膀上沾了些路水,衣衫微微被打湿了。 “禹章,你怎么来了?”楚湫一下被惊得有些说不出话。 子谈笑一笑:“锄秋,你年年都说写信除夕的烟火,我就想今年陪你看一看。” 楚湫那一刻很想笑,又很想伸手打他的头。子谈向来稳重,怎么年纪愈大,愈是胡来了?然而他还是抓着子谈的手,也从窗户爬出去了,一边爬着,一边数落:“这是除夕夜,你好胡闹!”自己却也不想着,明明可以从门出去,何苦爬窗呢。 于是楚湫终于看见这一场格外绚烂的烟火了,他和子谈靠着坐在廊下石阶上,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楚湫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烟火,火光倒映在他眼中,碎裂开来,灿烂极了。他看见空中有两条龙,好看的不得了,金色的,一起在夜空里游弋着。 子谈只是看着他。黑暗的夜色遮住了他脖颈处缠绕的一圈圈白色绷带,遮住了绷带下的青紫色淤痕。 “锄秋。” 楚湫听见子谈开口唤他了,于是笑着转头:“嗯?” 子谈拉过他的手,把什么东西放在他手心,冰凉的,沉甸甸的: “新年快乐。” 楚湫借着烟火的光芒,辨清了,那是一块玉佩。 子谈想起楚湫在山岗上的那些话,想起他说起,爱。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想说:“我爱你。” 然而楚湫只是握着玉佩,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子谈。 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愉快的相处。 作者的话: 小黑屋倒计时了。 还有补充一句,子谈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心思缜密步步为营要反叛。他是属于暴虐的因素累积到一定阶段直接爆发的,手段基本就是纯粹武力碾压以及铁血手腕,要么你听我话,要么你就死。大概就是这样。(鞠躬) 番外 日记 其四 好人都是要做到底的 一辈子,一点差错都不出。 我做不到。 23 三月望,凤养台,凌渊会。 凤养台正中铺着厚厚一层滚金边的红色绒毯,人踩在上面,悄无声息。这地毯上,不断的有鲜血溅落,浸湿其中,显不出一点色来。 四周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台上回荡着兵刃交接的激烈鸣响,台下,人群不断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三门的家主分别坐在台前观战,楚家父子看起来聊的不错,楚成临不时指一指台上的人,接着楚慕便点评几句,很有几分头头是道。云康云庚则正缠着他们叔叔云若望,不停地问这问那。 而子家的这对父子,只是静默的一坐,一站,无声望着看台。 像两个陌路人。 楚家云家的人偶尔看他们一眼,都心照不宣地转开眼,继而不知含着什么情绪暗暗一笑。 子家这位少主,失龙已是很久的事情了。 据说子家主新近有了位小公子,看来这少主的位子,还是擦一擦干净,要换新主人了。 子谈的背脊还是挺得笔直,站的恭恭敬敬,周身上下流显出乖驯的气质。 他仿佛感受不到周遭那些若有似无的针刺般的目光,只是淡漠地望着台下的人群,不断的扫过一片,继而又是另一片,不动声色地,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忽然的,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淡漠的神色微微有一点软化,路出点温柔。 楚湫此刻正努力探着头往台前看。 他的心脏在砰砰地跳动,额头上也满是汗水,他甚至觉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然而还是等待着,努力地等待着。 终于,那个人踏上台了。 这人是个无名小辈,但气质却十分与众不同,俊毅的脸庞上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轻佻放肆,自信张狂。 楚英。 他先是完全没有理睬对手,只缓缓把四周的人都看过一遍,才虚虚鞠了一躬:“在下楚英,诸位多指教。”声音里的笑意很浓,都快溢出嘴角了。 这人只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场仿佛都随之变动,开始熠熠生光起来。 高处的楚成临看见,“咦”了一声,不由站了起来:“这竟是我门子弟?” 云若望也赞赏地点一点头:“好后生!” 然而只是这瞬息的功夫,台上已经动起手来。楚英的对手是一个魁梧汉子,一把大刀使起来生风阵阵,气势逼人。楚英飞快地拔出他的剑——那把剑当真是配他,也唤作“英”。——虚虚一挡,便架住了千钧之重的大刀,他嘴里还不停歇地开着玩笑:“这位大哥,劳烦手下留情!” 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 分卷阅读25 楚湫紧紧盯着楚英的每一招,每一势,不愧是楚家子弟,走的还是楚家的路数,外放,张狂。 而且他比别人使得更漂亮,更放肆,更华丽,更嚣张,简直就是天生的领导者。 这就是主角,作者的龙儿。 这样的人去搅弄江湖,倾覆天下,自己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 …… 子谈一直看着楚湫。 看了一会,也跟着他的视线将目光移向台中,长久地停留在楚英的身上。 他什么也没说,突然转过身去,走开了。 …… …… 楚湫回过神的时候,楚英已经按照书中所写的那样以极为潇洒的姿态获得了胜利。耳边是人群热烈的喝彩声,震的楚湫耳膜有点疼。 楚英终于还是一战成名。 楚湫远远地望向高台,他模模糊糊看见三门家主都站了起来,为这个获胜的年轻人鼓掌。云若望和楚成临身边都站着本门子弟,只有子行庭身边,空荡荡的。 没有子谈。 作者的话: 和你们预警一下,子谈就是个没有三观的老狗比 24 子谈推门进房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房里是暗的,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灯。 灯下坐着他的母亲。 云若玳对着一面铜镜,正细细地画着眉,她的神色是极为专注的,面上敷着厚厚一层白粉,有些晕开,仿佛脸皮化了,正要往下滴。 子谈静静看了一会,进屋将门关好,垂首谦恭地唤了一声:“母亲。” 云若玳顿住了,她放下手中的笔,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脸,张开鲜红的唇说:“你烦到我了,害的眉毛没有画好。” 继而又自言自语着重复了一遍:“眉毛没有画好。” 云若玳抚了一下面容,抬手用长长指甲钩弄着拔下发髻里的一根银簪。然后她站起来,握住簪子向子谈走去,每走一步,她的步伐就更快一些,脸色也更狰狞一些,到后来,甚至像是要向子谈扑过去了,要去咬噬他的血肉。 她终于高高举起簪子,向她的儿子狠狠刺过去,一如过去两年她所做的那般:“你害得我眉毛坏了!你实在该死!什么货色……你也敢!” 子谈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使力,簪子就脱了手坠落在地上。 “母亲,夜深了,请好好歇息。” 云若玳怔怔地看了看手,有几根指甲已经折断了。她仿佛瞬间软化下来了,点了点头:“好,是该歇息,歇息。” 于是子谈垂首行了一礼,转过身便打算离去了。 走了没两步,突然地有一根白绫从后面套到他脖子上,然后扯着他往后退去。 子谈一下子被拉着倒在地上,云若玳的头发已经乱的一塌糊涂,神色里满是狰狞与癫狂,她双手死死拉扯着白绫,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 “我当初就该把你掐死……”云若玳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你晓不晓得,那个小畜生,要把我们都生吞了!往后这家里哪里还有我们的地位?” 子谈闭着眼,没有挣扎。他像是感受不到空气正从气管里流失,感受不到窒息的痛苦,反而一副细细欣赏与品味的模样,坦然的很。 云若玳继续絮絮说着:“你听话……听话有甚么用?……窝囊废!没出息就是没出息!” 窝囊废。没出息。 又是这两个词,总是这两个词,他都听的有些倦了。 此刻从窗户照进来,勾勒出这对母子的姿态,子谈是正躺在他母亲的怀里的。云若玳从来没有抱过他,如今躺了一躺,觉得其实所谓母亲的怀抱,也没有多大意思。 子谈睁开了眼。 他抬起手轻轻捏断了脖子间的绷带,慢慢坐起来,抚了抚脖间的青痕,然后回身冲他母亲笑了一笑: “母亲,您自己想死,请不要拖着我下水了。禹章还想好好活着。” 声音是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森冷。 …… …… 云若玳死了。 晨间送水的丫鬟发现的,开门进去就看见眼前直直挂了两条腿,在那里荡来荡去。 作为云家家主的妹妹,她嫁来时荣光无限,死时凄惨寥落。兄长云若望云若闻甚至没有来吊唁。 族中女子嫁为人妇而自戕,于母家是很没有脸面的事情。更何况,死在凌渊会的时候,真是十分晦气。 尸体被晾了有些时候才收殓了,只有她的那个没用儿子替她守灵。 是的,没用儿子。 短短两年前,这个没有儿子的称呼还是“独子”“娇养”“尊贵无匹”,可见风向与人心变得是多么快。 邺都的夜依旧是十分的热闹,这个春天对于子行庭是很快活的,凌渊会以外,他的幺子也要办周岁酒了。一切,都是那么喜气洋洋。 子谈穿着孝衣,跪在他母亲的棺椁前,他的脸色格外惨白。有两排的下人也穿着孝衣,如泥塑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 寂静的空气里,隐隐约约传来遥远的前院丝竹鼓乐之声。 阴风阵阵,火烛飘摇。 听着听着,子谈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他突然很想杀人。 准确的说,他一直都想杀人。不知从什么时候,某个点,某个时刻,暴虐的种子就在他心底萌发,生长,缠绕进所有的血脉。 然而他一直在忍。 以前,也没有觉得是在忍,因为已经很习惯了。后来…… 为了锄秋,至少也要再忍一些。 他为什么忍,就是想做个正常人。 成为正常人,就可以去接触阳光下的世界,因为楚湫在阳光里。 可惜从阳光里再退回黑暗,他发现有些忍不下去了。为什么要他遇见锄秋呢,否则,也许他可以这样一辈子地忍下去。把血脉里所有的暴虐都抚平,然后坦然沉进地狱里去。 棺椁里尸体的轻微臭味飘散过来,子谈的眼睛里慢慢泛上血色。 忍…… 忍什么? 境地只会一步一步一步地坏下去,楚湫只会离他越来越远的。 想到这里,子谈慢慢站了起来,他掌心用真气燃起一团火,然后覆在棺椁上,火舌贴着木质边缘很快蔓延起来,照得子谈的脸微微发光,也倒映出他血红色的深不见底的瞳仁。 周围的下人惊叫着四散逃去,破碎的孝衣碎片散了一地。 不会让他知道的。 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你永远只会看见你所常看见的那个干净清白的子禹章。 …… …… 在后院走水的消息传到子行庭耳边之前,子谈已经走进正院。 周岁酒席办了一整个通宵,如今才刚刚散去,天边已微微路出些熹微的晨光。 巧的很,子行庭正吩咐奶娘把幺子抱回房去。他看见子谈走进来,皱了皱眉 分卷阅读26 :“你来这里做什么?” 子谈已经解了一身孝衣,路出他原本穿的白衣裳,身处酒席间,看起来还是很突兀。子谈没说什么,径直走到奶娘面前,抱过那个婴儿,后者睡得正沉。 他伸手很怜惜地抚摸了一下婴儿的脸颊。 子行庭站在对面,冷声道:“你想做什么!快把他放下来!” 子谈笑着应一下:“是。” 他伸出手,将婴儿高高举到半空中, 然后狠狠地掼在地上。 …… …… 弑父弑母,手刃血亲。 究竟还是什么都做尽了。 他觉得很痛快。 他不要的东西,亲手去毁了。他要的东西,他自己亲手去拿。 去抢。 佛语说,向里向外,逢着便杀。 还杀的不够啊。 作者的话: 白切黑,大概有这么黑(比手指) 25 那一年春天,子谈没有回山。 楚湫照样是站在以往的那棵树下,等子谈从山下的石阶慢慢走上来。直到三门的子弟都散尽了,直到日头从头顶偏移到西方的暮霭里,直到星星点点的灯火都在夜幕里亮起来。 他还是没有等到。 楚湫一个人坐在树下的土坡上,垂首望着地面,看上去有些寥落。 “哟,你还等着啊?”头顶传来带着惊奇的声音。 楚湫抬起头,睁了睁有些疲倦的眼睛,看清了那人是云康。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胖,不,也许还要更胖一些。 “是啊……”楚湫迟钝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我……我在等禹章……” 云康睨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你们感情倒是好……”接着,他又继续说道:“我姑姑过世了,禹章要守灵呢,你不晓得?” 楚湫闻言有些怔住,长久的愣在那里,没有说话。就这样过了一会,云康不由觉得有些厌烦,撇了撇嘴:“啊呀,和你说话真费劲,告诉你,子禹章不会回来了。” 说罢,他便继续扭着肥硕的身子走远了,脸色里有些懊悔,似乎觉得实在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个人身上。 楚湫把云康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在嘴里咀嚼了好几遍,才慢慢回过味来是什么意思。 子谈的母亲…… 怎么会? 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子谈成亲之时,章绾绾给云若玳敬茶的场景。子氏主母分明活的好好的。 他支着已经麻掉的膝盖,慢慢站起来,抬头望着夜空里的月亮。 天气渐渐回暖,空气中已经有轻微的虫鸣在回响。楚湫站在树下,可以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快速跳动的声音,焦虑的,失常的,不安的,仿佛是感受到什么未知的危险,拼命要挣破胸膛,逃之夭夭。 一切都变得很奇怪,简直要丧失掉它本来的面目。 楚湫想,他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 …… 第二天楚湫起的很早。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和远山上的云缠作一团,浸泡在山谷里。楚湫正要向外走,看见这云,脑中突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 云…… 楚湫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他想起来了。 楚英于凤养台一战成名后,不久即遭受楚家子弟诬陷,身负恶名重罪潜逃,后在子氏少夫人章绾绾的帮助下逃离邺都,攻上玉然山。 楚英为什么要上玉然山,是有道理的。一方面,玉然远离江湖俗世,是世外之地,亦是绝佳的避难所。另一方面,传说玉然的开山祖师留下一本秘笈,叫作。正是有了这本秘笈,楚英的功力得以更上一层楼,从而铸就一身不可当的锐气,重返邺都,踏上血洗复仇,大杀四方的道路。 楚湫突然明白他该怎么做了。 他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子谈,想着要怎么帮他一点,想的走投无路,想的头破血流。而这时,周身的黑暗仿佛垂怜他似的,为他路出一条缝隙,放一线光芒到眼前来。 他不能让楚英得到。 或者说,要得到,至少也得晚一点。 楚湫一时间被这想法蒙蔽住了,难以清醒过来。他的手抓紧了又松开,脸上路出一些久违的笑容。 “我……我得为他做些什么。”他这样喃喃着,快步向外走去。 …… …… 楚湫直奔山顶的那座钟楼。 玉然书多,藏书之处更多。比如说楚湫初来之时那座烧毁的房子,就是一处偏僻的藏书所。而钟楼要算是其中最独特的一处。 钟楼顶端挂着一口巨钟,每早每晚由楚湫院子里那眼盲的老和尚撞上一撞。钟楼的木梯一层一层绕上去,四周的墙壁上,贴着一排排的木架子,摆满了书。不过,也只是看着好看,实际上并不中用。 楚湫赶到那座钟楼底下,看着门口挂了把生锈的铜锁,勉强锁着老朽的木门。钟楼墙体上的漆已经剥落得斑斑驳驳,衰朽不堪。 这样的地方,自然是没有人愿意来的,也不会去想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楚湫伸手覆在锁上,用一股真气冲了一冲,只听得锁咔哒一声,摇摇晃晃裂成两半,居然当真被冲开了。他长吐一口气,飞快踏进门,回身看了看四周,小心地把门关上了。 楚湫踏在老旧的楼梯上,回忆着楚英的路线,一排排搜寻过去。 第三层第二个柜子第一层靠左贴边的一本书。 楚湫记得很清楚。 原因很简单,这里看出作者着实是很懒,三二一,朗朗上口的数字,极为方便记忆。 楚湫已经找到那排柜子,伸着手一本本点过去。 当指尖触在那个位置上的书时,楚湫整个人凝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撞在栏杆上,差点跌下去。 从他的视线,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那书脊上写着: 。 26 楚湫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晃了晃脑袋,让视线变得清晰一些。他又抬头去看架子上的那本书。 没有错。的确是。 楚湫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再次把手放在书上,把它拿了下来。 书很旧了,抽出的时候带出许多缝隙间的灰尘,呛得楚湫不停咳嗽。他偏过头,努力把书上的积灰抖落干净,然后才蹲坐下来,小心地揭开封面。 封皮下的第一页,并没有扉页,只是在正中印了一小行字。 楚湫很快回过神来,他是拿反了。 古式书是从右始的,他方才心绪乱的很,连这点也忘了。他不由伸手打了下脑袋,小声骂了自己一句:“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呀。” 他正打算翻到正面去,眼睛却不由自主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一下: “ 士庶之际,实自天隔。 分卷阅读27 寒门孟浪之辈,自恃而忘形,不可恕。 特以为汝曹后车耳。” 工工整整的小楷,但并不秀逸,反而有些凌厉之感。 这句话看在楚湫眼里,觉得很奇怪。 于是他又仔细读了几遍,依旧琢磨不出是什么道理。他心中疑惑,也只好暂且按下,翻到封面开始看起来。看着看着,楚湫的神色逐渐放松起来,手下翻得也愈发快起来。 这本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它的剧情和楚湫脑海里的那个最初版本,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这让楚湫觉得安心起来。他不由笑起来,最近自己好像总有些过度思虑,变得都不太像自己了。 出神之间,已经翻到一百八十回的末尾。楚英刚刚从楚成临手中救出云暮玉,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喜极而泣。 远方夕阳的霞光照拂在这对璧人身上,一切是温馨,光明,充满希望的。 楚湫再看这一幕,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轻轻叹了口气,在那两行文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眼睛里路出些羡慕的神色。 他突然想起子谈来。 他也终于回想起那对他来说未知的余下二十回。梦中惊醒一般地,楚湫攥紧了书页,他的心突然跳的飞快,让他简直要拿不住书。然而他终于还是翻过一页纸,让第一百八十一回 完完全全显路在视线中。 …… …… 开篇即是夜。 这是个浓黑的夜晚,但邺都却很热闹。到处都是熊熊火光,到处都是爆裂巨响。 邺都三门最后一脉,青阁子氏的土地,在一寸一寸沦丧。满地满地的染血的人,满地满地的惨叫与痛哭。 从这里开始,全书像是掉进了一个阴森的地洞,色调都变得晦暗起来。笔调不再冗长浮夸,而是一刀一刀般的冷硬。 陌生得可怕。 火还在燃烧着,而且愈燃愈旺。青阁的最高处——敛茕台上,正站着两个人,看着这一切坍塌的屋宇,四散的人群,以及冲在最前面的,拼杀得最为英勇的楚英。 子谈,和他的妻,章绾绾。 章绾绾的眼睛紧紧跟着楚英,她脸上路出些痛快的神色,不时激动地来回走动。嘴里喃喃着:“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说着说着,她似乎抑制不住似的,就要往高台下走去:“我要去找他!楚英,我来找你!” 子谈还在看着台下一片地狱般的火景。他唤了一声:“绾绾。” 章绾绾闻言身形微微一顿,回头看他一眼:“怎么?” “绾绾。”子谈轻轻开口,只将背影留给他的妻子。“他……将我逼到这个境地了,……你还是眼睁睁看着么?”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要碎在空气里,但是语气里隐约藏着什么很沉痛的东西。 好像是燃烧后的灰烬,全是死灭,全是绝望。 章绾绾是读不懂的,她也不想去读懂。她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任何停顿地说:“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子禹章,你和楚英是没有办法比的,难道如今你还要搏可怜么?”她转过头去,轻快地提起裙摆,又加了一声:“我劝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踏上台阶,往台下奔去,她头上的金步摇撞的琳琅作响,隔了很远还能听见。 子谈还是没有回身。 “没有用么?” 隐约好像听见他在说话。 “我这样一步步地退,没有用么?” 他静静站在高台上,黑夜里。 像个亡国的君王。 …… …… 楚英终于还是杀到敛茕台下了。 他站在台阶的第一阶,身边是云暮玉与章绾绾,身后是无数的,热血沸腾的人群。 而子谈站在最高层上,静静看着下面,他只有一个人。 他终于慢慢拔出他的剑——那把“轨”,开始一阶一阶往下走。 楚英也拔出那唤作“英”的配剑,大步踏着往上走,一边说着:“子家主,久仰大名!” 子谈没有回答,他的掌心不断向轨中灌输着灵气,源源不绝,气若磅礴。紧接着他握住剑柄,直直朝楚英投掷过去。 楚英见他突然出招,抬剑便挡。那“轨”裹挟一股不可当的杀气,冲到楚英胸口,撞上楚英的剑,发出尖锐的鸣响声。楚英脸色一变,也灌注着灵气想抗住,然而只下一刻,他听见了细微的金属碎裂的声响。 “嗡”的一声,“英”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断成两截,四散着飞出去。 而“轨”撞破这道阻拦后,直直没入了楚英的胸口。非常清晰的,血肉与骨头搅和在一起的声音。 这还不是结束。 “轨”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以巨大冲力带着楚英向后倒去,剑锋深深没入地面,将楚英其死死钉在了地上。 楚英睁大了眼睛,他望着天空,张大着嘴想说些什么。 子谈已经走到他跟前,静静看了会,俯身拾起断掉一半的“英”,对着楚英轻声回了句:“久仰。” 然后他抬手用那半截剑将楚英的头斩了下来。 “啪嗒。” 楚湫的手没有拿住书,任凭它掉落在地上。深深呼吸了几声,楚湫伏在地面上开始干呕。 他脸色惨白,眼睛紧闭。他是那样用力地在呕,像是要把自己的胃,肺,心脏,以及方才的记忆统统吐出来。 怎么会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 也许只是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刻,楚湫逐渐冷静下来,他伸手去拿地上的书,手抖的厉害,拿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翻页的时候,手指有些黏住纸张,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上都是汗。 …… …… 楚英的头在邺都城门口挂了三个月。 没有人预料到楚英会败得这样快,这样彻底。他往昔两年的盛名仿佛只是一场幻梦,一个笑话。 也没有人预料到,他的那些朋友与拥趸会千里溃提般地垮下去。楚英死的那一刻,他身后那些人里,以前旧贵族的,迅速路出原本的獠牙,向子谈倒戈去。那些仰慕楚英之名的人,只四散着要逃命。而楚英的朋友们,在血战里一个个力不能支,死伤殆尽。至于那些红颜,没有人去管她们。 云暮玉,名动天下的第一美人,凄惨死在乱军之中,无数人踏过她的身子,无数马匹碾碎她的每一寸骨头。 子谈还是护住了章绾绾。 只可惜美人情深。章绾绾是真爱楚英,爱的死心塌地,一点也不分给子谈。 她泪流满面着拾起地上的一把剑,刺向子谈,口中啼血一般地嘶吼:“你该死啊!你究竟为什么不死!……你把一切都毁了!” 然而这次子谈终于挡了,他伸手握住了剑锋,掌心的血一滴滴落下来,章绾绾用尽力气也不能把剑再往前递分毫。 分卷阅读28 然后子谈握着这把剑,把它送进了章绾绾的胸膛。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 …… 在他一步步的,无限的退让中,一面是前方咄咄逼人着杀近的楚英。一面是他的妻,是埋在血肉中生锈的钉,总等待着一个机会,好从背后刺上一刀,将他置于死地。 他一直非常踏实地在他所应当走的那条路上好好走着。 父亲死了,他接任家主,做一切家主所应该做的事。勤勤恳恳地为父母办好葬礼,直到楚英最后攻进来,他身上甚至还带着孝。 一步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走错。 他究竟有什么错呢? 楚英的崛起确是撼动了三门的根基,不过在镇压之后,贵族门阀的机器得到重建与新生。江湖迎来的,是子氏一门独裁。 子谈没有续娶,没有子女。 什么也没有。 …… …… 楚湫静静地淌下泪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写的不是贫家子弟搅弄风云光耀人生的故事,而只是贵族地位的不可侵犯。但好像谁也没有得到些什么,楚英,死着,子谈,活着死。 没有人开心,没有人幸福。 过了许久,楚湫才勉强平复好心神,他抹干净了眼泪,看着手上的书,紧紧握在掌中,起身往外走。他的身子站不稳,在楼梯上摇摇摆摆地,差点跌下去。 回到房中后,楚湫点上蜡烛,最后看了一眼手里的,伸手将其撕成两半,放到烧了个干净。 他起身匆匆收拾了一点钱,便打算往外走。 跨出门的时候,楚湫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折回床边,掀开枕头,小心地拿起藏在下面的一块玉佩。 这是新年里子谈送他的。 楚湫小心地贴身放好,往山下走去。他的脚步有些急,呼吸急促,到后来几乎是用跑的。 脑海里很乱,模模糊糊纷杂地涌上子谈以往那些日子里奇怪之处,缠绕着书里的许多情节,扯的他头疼。 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如今许许多多的地方,和书里剧情都合不上。那么最后会如何?朝着更悲惨的地方滑去么? 楚湫连想也不敢想。 他只知道,现在他要看见子谈。 扫山阶的老人看见他往山下冲,有些奇怪,慢吞吞地问:“小公子,你去甚么地方?” 楚湫只支支吾吾地应了声:“我……我下山给离老打酒。”接着便轻巧地绕过老人,跳上下面的台阶。头也不回地向下跑去了。 后来楚湫常常想,为什么要去呢,如果当初不去就好了。 老实待在玉然等他回来,陪他继续把这出戏演下去,就好了。 27 楚湫走到子家门前时,朝阳刚刚升起。 清晨的雾气伴随着阳光散落在空气里,十分清冷,没有什么温度。邺都的街道人群稀落,仿佛还尚未从黑夜里苏醒过来。 愈靠近青阁子氏本宅,路上就愈静一些。偶尔走过几个人,步履匆匆,脸上森白,没有什么血色。空气里有一些飘散的细尘,无声加重了四周的压抑感。 楚湫每走近一步,就觉得有什么森冷的东西在胸口压的更深一些,让他喘不过气。 到底还是走到子家的门前了。 正中紧闭着一扇巨大的木门,沉黑色,包着铜边,气若千钧地立在那里。门两边的墙高高竖起,向道路的尽头一直延伸过去。墙是那样的高,把阳光遮的严严实实,一丝不路。整条街都浸在阴影里,显出一片幽深的气息,和外面光明的街道仿佛是两个世界。 楚湫往前走了几步,踏上门前的台阶。他身形单薄,和那门比起来,渺小得像蝼蚁。 门口只有一名守卫。除此以外的一点人影,一丝人声,都看不见,摸不着。 楚湫深吸了一口气,对那守卫说:“我要见你们少主。” 守卫的头连偏也没有偏,面无表情地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并未回答他。 楚湫并不是个会演戏的人,但此刻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镇静。他绷紧了脸庞,从怀里拿出那块玉佩,递到守卫跟前。 “是你们少主请我来的。”楚湫把声音放的很平,尽量不路出情绪。 守卫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里的漠然冷酷让楚湫忍不住一颤。守卫接过那块玉佩,仔细瞧着,眼里逐渐路出一点惊奇,他又看了一眼楚湫,才递回玉佩,接着伸手把大门开出一条缝,说了声:“请。” 楚湫暗暗松了口气,他飞快地拿回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最后看了一眼门外,便踏进了门。 楚湫转头向四周望了望,照壁,屋宇,湖水,楼阁,一切看上去都好好的,只是没有人。 静的可怕。 身后的大门发出“嘎哒”一声,从外面被再次关上了。 …… …… 回廊里很寂静,道路曲折,像是走不到尽头。走着走着,楚湫觉得自己方才脚底好像踩在了什么污迹上。 他抬脚看了一看,发现那是一滩血。 他的身形凝滞了一会,开始把鞋底在地上摩擦了几下,想擦除那血迹,只可惜把地面都磨红了,也没有擦干净。 “禹章……”楚湫浑身的血像是都冷了,他觉得有些胆战,不知觉地一直喊着子谈的名字。“禹章你在哪里啊……这里好奇怪……” 想起子谈,楚湫仿佛又有了一点希望,勉强站稳身形,继续往前走去。 地面上逐渐沾上了愈来愈多的血迹,从星星点点到密密麻麻,最后甚至没有干净地地方可以落脚。楚湫只好硬生生的踏在那一块块的暗红色上。 在回廊的尽头,垂下一簇浓密的紫藤花,云雾般的缭绕的紫色,只是花瓣上溅满了血,微微泛着腥气。 有更浓重的血腥气透过花瓣的缝隙一点一点路出来。仿佛是在昭示着不详。 楚湫把手里的玉佩攥得更紧一些,小心地贴在胸口。深吸了口气,他终于抬手轻轻拨开那串紫藤花。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头颅滚在地上,一双怒睁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然后慢慢将视线移得远一些,是满眼的红。 全都是血。 这是个很大的院落,从里到外,一层层的尸体堆叠着。最外层的全部是子家的侍卫,到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丫鬟。这些尸体一直堆到院落正中一座巨大的屋宇前,看上去,仿佛是铺就了一条通向地狱的路。 地面上的血也是一层层地堆叠过去。外面的血是早已暗沉,愈往里颜色愈艳丽,尚未干涸,十分新鲜地在地上流动。 楚湫整个人像是傻在了那里。 他心里泛上铺天盖地的恐惧,这是人力无法抵挡的,不可战胜的,灭顶的。 他茫然 分卷阅读29 地往四周望着,浑身颤抖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也正是在此刻,从那屋宇里传出一声嘶哑的叫声。 一声即灭。此后再无声息。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阳光照在院落里,楚湫觉得有些晃眼,他看不清那屋里有什么。然而像是受到某些不知名的指引似的,楚湫觉得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于是他忍受着心底那快要把他吞灭的恐惧,跌跌撞撞地在尸体中一步步前行。 楚湫常常踩到一双手,一个头颅,一具肉体,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脸色已经是惨白的,精神有些恍惚,看上去十分可怜。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他走下去。 最后踏进屋时,楚湫支撑不住似的,精疲力竭地半跪着跌了下去。手中的玉佩脱手飞出,在地上碎成两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努力抬起头,想看清屋里的情形。 他望见一个人的背影。 那个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 …… 子谈正拔出插在子行庭胸口的剑。 那把光明的,正义的,高尚的轨,上面沾满了层层叠叠的血,陈旧的与新鲜的累积堆叠,甚至要漫上剑柄了。 子谈拿起剑,抬手一挑,把他的父亲的尸体从座位上拨下来,动作轻巧,非常熟练,像在拨一件垃圾。 他听见身后有清脆的响声,于是漫不经心地转过头。 他看见了楚湫。 …… …… 子谈整个人凝滞在那里,眼中的血色退的干干净净,路出一点茫然。 “锄秋……”他微不可闻地喃喃了一句。“你……怎么……”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继而视线落在手中的剑上。下意识地,子谈伸出手去抹他的剑,想擦干上面的血。 但是怎么能够呢。剑锋擦开了手掌,新鲜的血液滴落下来,于是子谈的血也覆盖在他父亲之上了。 剑只是愈擦愈脏。 子谈慢慢停下了动作。 他一张脸垂着,完全覆盖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楚湫仿佛是隔着千万重山水去望他。两人之间的阳光,空气,细尘,都把他们远远隔离开来。他像是个垂死之人,被一点希望的光芒吊着最后一口气。结果这希望的光剥开来,是淋漓的鲜血。 楚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到底是谁啊。 是谁啊。 人在面对危险时,本能地会退缩,这没有办法。更何况已经完全被恐惧吞没的楚湫呢。 他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动作。 他转开眼,不再看子谈,努力撑着身子站起来,想往外逃。 然而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没有走两步,就有双手从后面探出来,掐上楚湫的脖子,将他勒住。 那双手上面浓重的血腥味直冲上他的面门,楚湫颤抖着喘息了几声。 有人贴上耳朵,轻声对他说: “你跑什么?” 作者的话: 疯狗要咬人了。 番外 日记 最后一篇 从我记事起,好像世界里就没有光明。 这黑暗的担子,我独自背了十八年,委实太沉了。 你明不明白,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你喜欢的子禹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我是想永远戴着那张面皮和你相处下去的。 我想的。 可是太难了。太难了,锄秋。 你现在离开我一步,我就觉得受不了。你不能给快要渴死的鱼一口水喝,就走开。鱼只会死的更痛苦一些。 将死之人却有一个健康人的渴望,挣扎着胸口里最后一点呼吸,拼命想要去拿。太贪心了罢。 (撕毁的痕迹) 我已经是一潭不可救药的死水了,独自在那里发烂,发臭,活的气喘吁吁。 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脚下的一滩污泥,给他一点施舍? 你……能不能,救救我? 28 楚湫睁开了眼。 近来,他常常梦见以前的事情。 不过短短一些时光,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觉得手上有点疼,发现是睡着的时候被镣铐压着了。于是小心地把它往上挪开,原来的地方已经被压出一圈青痕。楚湫视线有些模糊,房间里光线很昏暗,他一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四周是一片死寂,连风声也听不见。 突然地,房外传来几声啾啾的鸟叫。十分清脆。 楚湫以前是很喜欢听鸟叫,也很会学鸟叫的。 他眼里路出一点怀念的神色,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 从他的视线,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房间的门。那时候,他走了没有几步,便被子谈打晕过去,关在房间里。他拼命打门,全没有用。 就是这扇门。 然后…… 楚湫停止了回想,他轻轻撇开了眼睛。 那实在是一段不怎么好的回忆。 方才的一场大梦耗费了他太多精力,楚湫觉得身体有点发热,头也昏沉沉的,然而还是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没有那个人。 他才安心地继续躺了回去,裹紧了被子,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婴儿在母胎中的姿态,昏昏沉沉再次睡过去,将那个噩梦继续做了下去。 …… …… “砰砰砰。” 楚湫又拍了几下门,还是没有人应声。 他只好在桌边不安地坐下,神色有些灰败。楚湫曾经打量过这个屋子,不大,但是陈设非常讲究,除此以外,就是格外的静,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猩红色的地毯,踏在上面仿佛雪落无声。 饭倒是会准点送来,不过他一点也没有吃。哪里有心情吃得下呢。 他现在是束手无策。一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禹章…… 楚湫有些胆怯地闭上了眼。 他有些不认识他的朋友了,完全地不认识了。 这个子谈,既不是他所熟悉的,也不是中所写的那个。 他谁也不是。 楚湫就这样沉浸在纷杂的思绪之中,不知觉间,已经是夜晚了。 月光投射在门上,他望见有个人影站在那里,好像隔着一道门在望他。 那个人影他认识的,无论如何也是认识的。 “禹章……”楚湫站起来,走到门前,几乎是贴着门框在说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是你,我们……我们谈谈……好吗……我们谈谈……” 门那边安静了很久,才传来一句回应:“没有什么好谈的。”子谈又重复了一遍。“锄秋,没有什么好谈的。” “怎么会没有!”楚湫的手 紧紧贴在门上,他声音发紧。“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苦处……我知道的……没有 分卷阅读30 关系,总可以解决的……” “锄秋。”子谈轻声打断了他。“你还记得云康的那只猫鬼么。” 楚湫一愣,他半晌才讷讷道:“……记得……” “它是我杀的。”子谈继续说下去。“因为我觉得它很碍眼。” “我就是这样的人,从那个时候起,就是这样的人。”子谈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什么感情。“人也都是我杀的,没有错。没什么可谈的,我不需要任何的可怜。” 楚湫没有说话,他靠着门跌坐下来,脸上一片惨白。他最后垂死挣扎般地问道:“那你……现在也是要杀我么……我……我也很碍眼……是么?” 门外的人良久都没有应声。楚湫最后只听到他说了一声:“锄秋,你要好好吃饭。” 语罢,那身影便无声地走远了。 …… …… 接下来的日子里,子谈再也没有出现。 但每天准时会有人送饭进来,是一位女侍从,脸上也是面无表情的,手里捏着一串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将饭盒里的菜工工整整布好,对楚湫深深一鞠躬,然后退出房门,再仔细锁好。 钥匙撞在锁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楚湫听在耳里,觉得这声响仿佛是在击打他的心脏一般。 他很想出去。 这个屋子,有些令他窒息。光线昏沉,不见人声,像一个囚笼般的寂寞和单调,而且可以一点点消磨掉人的希望。 无论如何,先逃出去。 不要紧,总归……会有办法的。 楚湫这时候还勉强安慰自己,努力为自己勾画一个光明的前景。 他不知道这女侍从有没有武力,他也不知门外是否有层层的护卫,于是不敢轻易做出抢夺钥匙的举动,……他,不是会随意伤人的性子。 这是多余的善意,是懦弱,是只属于弱者的,他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于是,楚湫终于按捺不住似的,在侍从锁门的时候,轻轻拍了拍门:“你好,你能听我说一句话么?” 门口丁零当啷的声响一停。 楚湫继续说下去:“我……和你们……少主,少主是么,我和他是朋友,他,最近只是有些伤心,我……” 侍从没有理他,手里的动作继续下去,把门锁好。楚湫看着她的身影一步步走远,像是看着希望一步步远去。他忍不住急声道:“请你别走……别走…………” 最后终于还是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一夜,楚湫缩在床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他总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很不安稳。 醒过来的时候,是因为门被打开了一条缝,路出一道光路进来,照得楚湫有些晃眼。 侍从小心地收去昨夜未动的饭菜,重新布好早餐,便打算退出去。楚湫跌跌撞撞站起来,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他抖声道: “你可不可以救救我,放我出去?” 侍从已经打开了门,她垂首轻轻挣脱了楚湫的手,楚湫看不清她的脸上是不是有怜悯的神色。只是走了几步后,那侍从将腰间别的的钥匙解下来,扔到楚湫了脚边。正好落在门槛边的阳光里。 那时的每一秒仿佛都被拉扯地格外长。 楚湫的心跳得飞快,手心也全是汗,他弯下腰便要去捡。然后,有一双脚轻轻踩在了那串钥匙上。 楚湫眼睛微微睁大了,抬起头,有些困难地向上望去。 是子谈。 侍从早已退到后面,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离开了。 “你就这么想逃?”子谈轻声开口。 他脚下使力,轻轻碾了碾,那钥匙就一寸寸地化为齑粉。 子谈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湫,突然笑了一下:“那只猫鬼,你知道我怎么杀了它的么,一刀,一刀,一刀。……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这样。” 楚湫伏在地上,他的肩膀承受不住似的,一寸寸地低下去。然后微不可闻地喊了声:“禹章。”像是要抓住什么虚幻的温暖。 这是楚湫最后一次这样叫他。 29 子谈踏进门来,慢条斯理地把门关上。 然后一步步走向楚湫。 “你别过来了……求求你别过来……”楚湫倒在地上,努力往后退着,他仿佛是在看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浑身都在颤抖。 然而子谈还是走近了,他拉起楚湫,往床那边拖去。 楚湫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子谈把楚湫掼在床上,紧接着将身子覆上去,牢牢压住他的背,贴在他耳边低低说着: “你之前不是很乖么,我要什么你给什么。如今呢?” 子谈捏住楚湫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怎么,不行了?” 楚湫的眼里全是破碎的光,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的很。”子谈低低笑了声。“既然你不给我,那我只好自己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压住楚湫的身子,把他的双手套上镣铐,锁在床头。楚湫听见那叮叮当当的声响,脸上路出一些茫然的神色,他用力挣了挣,全没有用,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铐住了。 子谈开始剥楚湫的衣服。 这是四月初,楚湫的身体很健康,穿的已经不算多。外袍里面只贴身穿了一层单衣。子谈的手只动了几下,肩膀与胸膛已经路出大半来,显出一点偏白的肌肤。 子谈低头埋进楚湫的颈窝里,沉迷地呼吸着,他的气息落在皮肤上,有一些痒。 “锄秋。”他低低唤了一声。 楚湫感觉到光裸的皮肤带来的凉意,眼睛里终于一点点爬上灭顶的惊惧。他浑身颤栗着,仿佛脖颈上绕着一条毒蛇,冰凉的,可怖的。 下一秒就可以把他吞得干干净净。 楚湫剧烈地挣扎起来,手上的镣铐被撞击得不停作响。可是他的腰被紧紧压着,下半身根本没有办法支起来,看上去像断掉翅膀的幼鸟,可怜地在地上爬。 压在腰上的那只手轻轻转了个方向,贴着肌肤移到楚湫的小腹上,把他的腰微微抬高了。 有手指揭开他的衣袍,顺着大腿根一直往里探去,一直往里…… 楚湫的眼睛微微睁大了,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腰被一只手牢牢掐住。 “别……”楚湫垂死般地喃喃。 然而他已经跑不动了,只能全部承受。 …… …… 一开始的时候,楚湫也许应该会叫,会喊。 可是没有。 他仰起脖子,长大了嘴巴,像是要发出什么声音,但那些声音全部被卡在喉咙里,喊不出来。脸上仅剩的一点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他在被进入。 快的,狠的,毫不留情的,身体仿佛顺着脊骨被一寸一寸地被剖开,疼的厉害,疼得受不住。 他觉得他要死去了。 分卷阅读31 到后来,楚湫的感官在疼痛中逐渐变得麻木,他才积蓄了一点气力,发出些惨叫。那声音是痛苦的,断续的,撕心裂肺的。也十分细微,十分的轻,因为楚湫连喊的大一点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感到小腹仿佛有什么可怕的隆起,下意识地想去摸。但是楚湫的两只手被铐着,完全没有办法动弹,甚至没有办法往前爬几步。 楚湫仿佛在一瞬间就瘦了下去,脊背处的两块蝴蝶骨勒着皮肤清楚地显现出来,随着身体的颤抖,一晃一晃的。 这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甚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还剩下多久。有时候楚湫在麻木之中回复一点清醒,身后那处的疼痛便顺着脊骨爬上来,尖锐地刺激着神经。他实在受不住了,脑袋想往床头撞去。 下一秒就被子谈一巴掌打的偏过了头去。 那一刻楚湫满耳都是嗡嗡的轰鸣声。 子谈捏住他的下巴,狠狠抬起来:“想死?” 楚湫被迫看着子谈,他已经哭的泪流满面,生理性的疼痛让泪水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我把他弄哭了。 子谈这样想着。但没有半分后悔。 反正迟早也是要弄哭的,先让他尝尝什么是疼,免得不长教训。 曾经的那个温雅和润的贵介公子撕开了可观的外皮,变成一头狰狞暴烈的凶兽。 …… 楚湫全身光裸着,双腿打开跪在床上,被占有着,一直一直,仿佛没有尽头。 性器一下又一下,像铁楔钉入体内一样,疼得他浑身战栗。血沿着大腿不停流下来。 子谈是这样无情啊,他眼睛冷冷看着楚湫,看着他磨的鲜血淋漓的手腕,身下的动作一点也没有轻。 每撞一下,楚湫眼里微弱的光芒就低下去一点,最后变成一片死灭。 …… …… 楚湫从噩梦里醒过来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一时间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无论过了多久,只要想起那件事,他还是忍不住害怕,害怕地浑身战栗。 已经入夜了,四周全是漆黑,只点了一盏灯。 床边坐了个人。 楚湫模模糊糊看见那人抓住自己的手腕,在轻轻地吻着,吻在那一道道的青痕上。 他浑身一抖,不由自主的挣了挣。 那个人见他醒来,伸过手来,说:“你有一点发烧。” 楚湫推手抗拒着,没有用。 还是被抱在那人怀里了。 他有点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身体的本能里还是深深畏惧着。楚湫努力想挣开,他浑身都在出冷汗,仿佛是使劲了全身的力气,然而依旧被牢牢锁在背后的怀里。 “你乖一点。”身后的人轻轻拨开他额头上汗湿的头发,这样说着。 作者的话: 老狗比!(痛骂) 30 楚湫没有回答他。他最终还是顺从地躺在那个人的怀里。 巨大的沉默将两人远远隔离开来。事实上,沉默已经是他们如今的相处方法。也算不得是他们,因为往往是子谈单方面说着,而楚湫闭着嘴不出声。 子谈好像并不对此感到厌烦。 楚湫有些看不清他,有时候他是那样的凶,然而半夜醒过来时,却能看见他低头轻吻自己手腕上的伤痕。 他垂首的样子让楚湫模模糊糊想起之前的回忆,之前那个仿佛已经被埋葬的子谈。 那个,对自己那样好的禹章。 …… …… 最初那次在床上,楚湫昏过去了三次。 他醒过来的时候,是深夜。楚湫的眼睛还是昏过去的时候那样的死灭,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光亮。 房间里没有人。他的身子洗的十分干净,换上了衣服。手腕上的镣铐被卸去,伤口已经上好药。身上盖着被子,有人替他仔细掖好了被角。 可惜这一切,楚湫全部看不见,感觉不到。 他眼睛飘忽不定地在房间里游移,最后落在那扇门上。楚湫掀开被子,想朝门那边走去。他的脚刚刚触地,整个人就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没有动作时,这具肉体只是没有知觉的麻木,一旦动起来,全身的每一个骨头缝隙里都往外漏着疼痛。楚湫倒伏在地上,痛的浑身发抖,一边茫然地想:“我……怎么了……” 然而他还是想努力够着那扇门。 他开始爬。 楚湫用尽了每一点肌肤,每一块皮肉的力气,贴着地毯,一寸寸挪过去。肉眼可见地,从指尖到肩膀他都在剧烈颤抖着。 楚湫从来没有这样能忍痛。他一直都是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什么心情都路在脸上,哪里像现在这样,疼得要命,只敢拼死般的呼吸几下,并不叫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爬到那门前了。楚湫有些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门是那样高。 他用头砸了一记门,发出“咚”的一声。 然后他又砸了一下,一下,又一下,不停歇着,而且愈来愈重,简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鲜血很快沾满了额头,也染红了门框。 门被打开了。 有人把他抱了起来,动作有些无措,那人扳过楚湫的头要看他额头上的伤势。而楚湫还只是死死看着那扇门。 当他一步步远离那扇门的时候,楚湫仿佛终于认出了抱着自己的人,感到恐惧般的挣扎起来。 是子谈。 楚湫看上去像什么发疯的动物,全无理智,全无清醒,一味在那里挣扎。子谈腾出一只手去制住楚湫的肩膀,刚伸到他面前,楚湫一口便咬了上去,他额头上的血顺眉毛淌下来,看上去像是把眼睛染红了。目色十分凄厉决绝。 子谈停下了动作,任凭楚湫那样咬着,那样仿佛要把肉也撕下一块来的咬着。楚湫在这安静中逐渐使尽了气力,微微松开了口,低声喘息。 子谈把楚湫放在床上,没有管手上正在渗血的伤口,他伸手小心地打开楚湫的嘴巴,仔细看了一圈,再小心地合上。 “楚湫,是不是很疼?”子谈轻轻抚了抚楚湫的唇。“你咬错地方了。” 说罢,他把头往前靠近,将脖颈完整地暴路在楚湫视线之中,指了指其中的一根经脉:“你要往这儿咬。” 楚湫像是被吓坏了,茫然地怔在那里,慢慢地,他流下泪来,胆怯地摇了摇头。 …… …… 这不是结束 而是开始。 楚湫的精神朝着危险的边缘不断滑去,他开始变得恍惚,错乱。他不分昼夜地往门那边爬,然后被子谈一次次抱回去,手上的镣铐叮叮当当作响,永不停息。 楚湫常常蜷缩在门的角落昏睡过去,没有月光的夜晚,瘦弱的身影身影远远望过去,像一滩墨。 此外, 分卷阅读32 在床上,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无数次。 楚湫在哭。 他觉得疼,疼得要命。 手依旧被铐在床头,而下身,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遭受这样的折磨。后穴在不停渗着血,床单皱着,斑斑点点布满了血色。 也不过一个月光景,但是楚湫整个人明显地消瘦下去。原本健康的富有活力的青年身躯,瘦削到可以清晰描摹出骨头的形状。 他惨叫着,挣扎着,但全然没有用。 全然,没有用。 后来,每到遭受这种苦楚时,楚湫总觉得灵魂仿佛剥离开肉身了,居高临下地望着在床榻上被凌辱的自己。 而那个凌辱自己的人…… 是自己的挚友,自己唯一交心之人。 楚湫感到眼泪更汹涌地流出来,然后有人用指腹轻轻擦去。 …… …… 后来,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清晨。 子谈打开了门,把楚湫抱到门口。太久没有见到阳光,刺得楚湫有些睁不开眼。 他许久许久,没有接触到外面的光与空气了,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在空气里拨弄,好像要抓住些什么。 屋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非常精巧,亭台水榭,回廊曲折。墙并不是很高,楚湫隐约可以望见墙外面是相同的屋檐,然后再是一层,不断延伸过去。四周都是屋宇,却听不见半点人声。 “你看清楚了么?”子谈说。“屋外的院子我设了阵法,而这外面还有许多外面。你是逃不出去的。” 言罢,他又加上了一句:“当然,你既然这么想出去,也是可以在院里走一走的。”好像一份十分怜悯的施舍。 楚湫望着不远处那亭子的顶端,努力思索着这话里的意思。最后,他失去焦距的眼里终于久违地恢复了一点清醒,明白了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境地。楚湫有些胆怯地撇开了眼,不再留恋外面的景色,伸手阖上了门。 他开始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 …… …… 在那段时间里,子谈开始长久守在屋子里。守在他床边。他看着睡过去的楚湫,也不知看了多久。 突然伸手摸了摸楚湫的发。 “对不起。”不知怎么的,子谈的声音也有些不稳。 楚湫没有听见。 他以前常常笑,也常常说话,笑个不停,说个不停——其实他嘴巴张开的时候,形状很漂亮。如今他不再笑,不再说话,时常沉默着。 他学会了很多东西,学会了不再惊醒,不再慌张。 百无聊赖时,他便隔着窗户往外看,基本没有人,但模模糊糊总归还能看见一些来往的身影,当那些身影踏出门外的时候,无论他们走向哪里,楚湫都很羡慕。 此外,他便把过去的事情反复咀嚼,白天的回忆,就变成了晚上的梦。他现在可以做到平心静气地对待过去的事情了,仿佛就站在一条河边看对岸的景物似的,那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东西。 每天子谈来的时候,他还是会莫名心慌,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吓得浑身发抖,哭的满脸是泪。楚湫有时候会快慰地想,自己真是变得坚强多了。 楚湫的记忆力在衰退,他逐渐把甚么子谈,甚么禹章,都忘干净了。 在心里,楚湫叫他“那个人”。 31 所幸楚湫的烧很快就退下去了。在那之后,他又昏睡了一天,这次没有再做什么梦。 入夜之时,门被打开了,动静很轻。然而楚湫几乎是一瞬间就睁开了眼,他现在对于所有细微的声响都过于敏锐。楚湫攥紧了身上的被褥,头深深埋进胸膛,把自己裹得更紧一些。 脚落在毯子是听不见声音的,但楚湫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个人的气息在一步步向他靠过来,一步步,一步,一步。 楚湫忍不住要把被子蒙在头上,这时候他听见身后轻轻传来声响,那是在唤他的名字: “锄秋。” 楚湫没有应声。过了会,才把头从胸膛里抬起来,转身小心地看了子谈一眼。那眼神十分脆弱,还有一点可怜。他和子谈对视了一瞬,就忍不住缩了回去。 子谈站在床边静静看着。 看着楚湫蜷缩成一团的身子,看着他散在床上的头发。终于,像是忍不住似的,他起身覆了上去,把楚湫一点点从被子里剥出来。 就像在拆一份礼物。 楚湫从被子里脱离出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是散的,路出的肌肤星星点点地布着许多青紫的痕迹。 又要来了。楚湫这样想着。 子谈的手向脸庞靠近了,楚湫以为他又要打自己,不由得缩了缩肩膀,畏惧地偏过头去。可是等待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子谈只是把他的两只胳膊捉住,牢牢固定在头顶上方。 于是楚湫的身子完整地暴路在子谈的眼中,修长的瘦削的,苍白的受伤的。十分诱人,十分沉醉。 楚湫感到恐慌。他想起动物园里那些笼子里的走兽,他想起屠夫砧板上钉牢的肉,这种无助的感觉让他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他的两条腿在床上挣扎着踢打,然而被子谈的膝盖牢牢压制住了。 “……你!”楚湫忍受不住似的,痛苦的喊了一声。“你究竟……把我……当什么,我……我并不是女人……” 子谈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轻轻吐息着:“你还不明白么,锄秋。”他的两根手指揭开楚湫下身的衣袍慢慢探入,在后穴的入口摁了摁,便刺了进去。 “我要你爱我。” …… …… 手指探入的时候,楚湫深深喘息了一声。 这几日并没有性事,后穴还是很紧窒,十分干涩。手指在一点点地往里面开辟,破开闭合上的肠肉,仿佛永不会停止似的,一直往深处前进。肠壁紧紧包裹着手指,可以清晰感受到每一处被摩擦的触感。 楚湫喘息得越来越艰难。“我……我不舒服……”他这样想着,却说不出来。 终于地,手指突然擦过肠壁上的某一个点,楚湫身子一僵,他瞬间往后仰去,拼命呼吸着。 “这里?”子谈的脸从颈窝处抬起,贴上楚湫的耳朵。他在询问,语气却是肯定的。手指在那个点上又摩擦了几下,压了下去。 楚湫又剧烈颤抖了几下。有什么东西顺着脊背一点一点爬上头皮,但却不是疼痛,这种不知名的感受比疼痛更让他觉得害怕。 楚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用力挣腿,拼命地往床的一脚逃去。然后被子谈捉住脚踝扯回来。 子谈掐住楚湫的腰,开始进入他。 甬道已经有些微微湿润了,但还是抗拒着性器的入侵。 “锄秋……放松。”子谈吻了吻楚湫的耳朵。后者神情有些无助,下意识放松了身体,结果那性器趁着这空隙不留情的破开肠壁 分卷阅读33 ,顶到一个可怕的深度,仿佛已经到了头,进无可进。 楚湫几乎是一瞬间就失声了,连呼吸也停止了。他的眼睛里全是破碎的光,好像在说: “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然后埋在身体里的性器开始挺动起来,反复碾过肠壁上的那一点,撞的楚湫的身体一下一下地往前冲。 昏黄的房间里,满是他痛苦的喘息声。他张大了嘴想用力发出些什么字眼,但还是失败了。楚湫的全身被浪潮般的可怕感官支配,自己快要被这浪吞灭了。他浑身的皮肤都有点泛红,苍白的嘴唇也恢复了一些血色。 楚湫本能地伸手攀上子谈的肩膀,溺水一般紧紧环住。 他开始发出一些细微的低鸣,很脆弱,像幼鸟的叫声: “别……你别……” 那是他在求饶。 …… …… 楚湫觉得身体有一些奇怪。被操的有点茫然的他不由自主的伸手往下身探去,摸到一片潮湿粘稠的液体,他吓得缩回了手。 子谈原本正咬住楚湫的锁骨,他松口,舔了一舔锁骨上的牙印。低头看见楚湫身下微微立起的性器,低声说:“很了不起啊。”他的嗓音很喑哑。 这是一句夸奖。 子谈说着,又往后穴更狠地顶弄了几下,楚湫受不住这刺激,阴茎的马眼可怜地吐出一些液体。他死死咬住唇,全身被巨大的羞耻所支配,脸上泛出一些病态的红晕。 子谈还不放过他似的,伸手在阴茎上轻轻摩挲起来,每一处都照顾到了,瘙痒似的,若有似无,把楚湫折磨地全身都开始痉挛。 好像子谈在床上,对楚湫从来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怜恤。 楚湫终于受不住了,阴茎抖了抖,就要开始吐精。 子谈用手指捏住了它的顶端。 一瞬间,楚湫像是被掐断了最后的生机,全身剧烈颤抖起来。子谈就在楚湫双腿间抬眼看着他,另一只手把他的腿微微扳开一些,脸在腿根上轻轻蹭了蹭。他低声说: “求我。” 楚湫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然而终于还是抬起头,挣扎着仰起脸,轻轻在子谈的喉结上吻了一下。 他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眼睛已经替他说尽了: 求你。 番外 小小少年 貔林是子家的一个下级丫鬟。 她很能干,又因为是个哑巴,看上去比别人多了份可靠。 现在她负责给一处内院送饭。 她是觉得奇怪的。 好好的一盒饭,送出来的时候,连碗带菜,都是碎的。 那瓷片碎的非常锋利,路出尖尖的豁口。它们整整齐齐地被拢好,归在盒子里,由家主提着拿出来。 这个家主,常常穿白衣服,身姿望上去像仙人一样。只可惜下人们都很怕他。 听说以前还是少主时,脾气是很好的,但貔林从没有见过他笑的样子。整个青阁,每天都在死人,每个人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子家的侍仆全部都是新来的,貔林也是。在他们到来之前,这里好像经过了一次大换血,所有的过去都被冲刷地干干净净。 少有几个侍从里的老人知晓这屋里关着一个人,聊起的时候,他们只是对貔林摇了摇头。 不能说。不敢说。 听说,屋里这个人来之后的当夜,看门的侍卫就被家主一片一片地将肉剔下来,死的连骨头也不剩。家主只说了一句话: “你怎么敢放他进来?” 这是貔林他们唯一可知的前车之鉴。光是听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想到这里,貔林已经到了院门口,她照常把饭盒给守卫检查一遍,按记忆踏过遍布在院落里的阵法的生门,走上台阶,在门口轻轻敲了两下。 以往,都是家主亲自带进去的。只是这次他有些事耽搁了,并未来得及赶回。貔林把饭盒放在门口,便悄声离去了。她很知晓自己的本分,一步也不敢往门里多踏。 离开的时候,貔林听见身后传来嘎吱一声开门的响动,还有丁零当啷金属碰撞的声音。 这个院子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是谁,谁也不知道长什么样。走了几步,貔林还是忍不住回身偷偷望了一眼,她看见门里伸出一只手来,非常瘦,皮肉贴着骨头,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 很明显的,是只男人的手。 上面带着一圈镣铐。 …… …… 晚上貔林再次来送饭时,她发现门没有关紧,里面微弱的光火从缝隙间路出来。她再次听见金属撞击的声音,而且愈来愈近。 貔林鬼使神差地没有离开,默默等在那里。门终于被打开了,貔林对上一双眼睛。 好漂亮的眼睛。 然而这眼睛一瞬就不见了,男人发现外面有人,飞快地躲到门后。过了一会,才微微探出头来,那是一张英俊的面孔,只是脸庞的线条十分柔和。 不由自主地,貔林有些傻傻地对他笑了一下。 男人一愣,也微微对她一点笑容,嘴上路出隐约的虎牙。看上去有些模糊的,久违的生机。 那夜貔林在门外站了很久。她的心砰砰跳,不知为谁而跳,为什么而跳。 渐渐的,在这无边的幽暗里,她听见寂静之中升上来轻微的歌声。 是男人在唱。 “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 是貔林从未听过的曲子。 然而男人的声音终于还是渐渐低下去了,逐渐的消失了。 像是死去了。 32 子谈终于放开了手。 楚湫颤抖着射出来,他脸上的血色很快褪下去,仰倒在床上喘息。 “很听话。”子谈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楚湫的头发。“你身子骨弱,听话一点,就好受。明白没有?” 楚湫倒伏在床上,没有出声,也没有看子谈一眼。 事实上,楚湫如今的骨头已经很软,几乎被磨的快要没有了。时间可以磨平很多东西,最初那段时间,楚湫的骨头硬的很,简直不像是自己,而是一头怪物,张着嘴拼命要咬人。只可惜子谈比他更可怕,一次又一次以残酷的方式将他镇压下去。 最初时,楚湫无论是睡梦中还清醒着,都觉得眼前是一片血色,毒蛇一般紧咬住他不松口。子家层层叠叠堆叠起来的尸体不断在楚湫面前浮现,然后他们一个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开半残的嘴巴向楚湫走过来,要咬噬他的血肉。楚湫被这幻象折磨得精神恍惚,分不清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也分不清真实里是白天还是黑夜。自我的世界将楚湫完全包裹起来。 子谈每次来的时候,楚湫总能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分卷阅读34 怎么也冲刷不掉的,肮脏的味道。 再也不是清淡好闻的松竹味。 子谈靠近一步,楚湫就往后退一步。再靠近时,楚湫忍不住开始干呕。他蜷缩成一团,从头到脚清清楚楚地显路着自己的憎恶。 子谈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脸上一大半在阴影里,看不清什么表情。 “哦,你讨厌我。”他若有所思地说。紧接着就毫不留情把楚湫抱起来扔到床上。“天天和讨厌的人待在一处,还逃不掉,可怜的很啊。” …… 在近乎于残忍的情事中,楚湫听到一个声音模模糊糊响起:“哭什么?” 然后身体又被贯穿了一下:“眼睛都哭红了。” “锄秋,你哭起来真是好看。” “是因为我哭的吗?” “我好高兴。” 楚湫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总是输,因为子谈永远比他更像疯子。 楚湫原本的身子很健康,现在变得不太好了。 天阴雨湿,老是咳嗽。 楚湫不吃子谈递过来的菜,挥手把它们统统打碎。自然他送来的药,楚湫也一碗又一碗地泼开,砸的稀碎。 如今看起来,其实莽撞得像小孩子在逞强。 子谈给他喂药,楚湫不喝,于是被扼住喉咙灌下去,再不济,就劈晕过去。无论如何,子谈总归是有办法对付他的。 楚湫似乎是没有办法再忍受这种屈辱的,半生不死的日子,他死死盯住子谈,开口说道: “你……你以为最初我是为了什么才接近你……”楚湫浑身都是抖的。“要不是你看上去那么像个好人……你以为我有多高尚……” 楚湫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这样的。但是他还是不断地说下去,努力把话说的更难听,更伤人一些,像是要狠狠报复回去一样。 “我让你别说了。”子谈向他伸过手来,一边这样说着,声音沉沉的。 楚湫眼睛里终于路出一点胆怯,止住了话头,把头低下去。 子谈只打过他一次,就是第一次在床上。楚湫就此好像有了条件反射,只要子谈的手有一点靠近脸,他就畏惧地偏头想躲,以为又要打他。 子谈什么也没说,把手无声地收回去。楚湫没有看见,春天的柳絮飘进屋内,落了一簇在他发间,只等人将它拈起。 …… …… “这样的你……我不喜欢。”楚湫曾经这样对子谈说过,那还是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出口的。 “你只能喜欢。”子谈有些淡漠地回答。 “……那这样的我,你也喜欢?”楚湫突然笑了,摊开双手,路出那副遍布青紫的胸膛。 “你知道么,锄秋,以前的那个你,是可以救我的。”子谈低头压在楚湫的耳畔,低低说,声音像毒蛇般的冷。“现在的你,也许不能救我。”说到这里,他也轻轻笑起来。 “但可以陪我一起死。” …… …… 那段互相折磨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无论如何,楚湫总是先低头的那个,没有办法,他熬不过子谈。 子谈太懂得怎么逼他了。 逼得他无路可退,歇斯底里,只好可怜地求饶。 33 楚湫以前是一个走到哪里,哪里都知道他到来的人。 脚步声响亮,耐不住寂寞似的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当然,笑声也十分明亮,里面的快乐与热情可以感染每一个人。 他现在大不同了。 脸色苍白,不见血色。垂着手,低着头,轻轻走路,好像怕会惊动旁人一般。他精神与肉体的根仿佛被连着拔去,于是只剩下枯萎的生机在原地垂死挣扎。 这挣扎使他很苦。 当他顺从起来时,子谈对他也不再那样凶了。楚湫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子谈发火的样子,他们的相处虽然沉默居多,但也勉强称得上一句相敬如宾。 然而总有一道隔膜将他们远远隔离开来。 楚湫现在很清醒,也不发疯。无聊的时候,就整日的思索,回想过去,现在,以及看不见的未来。 他想起子谈说,要他爱他。 爱。多可怕的词啊。 你要我爱你。你要写情书给我,给我送花,带我看电影。然后对我说,你喜欢我。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楚湫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好像子谈是喜欢他的。但是他不明白,子谈为什么喜欢他,对他的又是哪种喜欢。对于楚湫来说,这段人生的时光就像在路上与朋友并肩走着,然后在这最好的时刻,天就塌了下去。 除此以外,子谈从来没有吻过他。 那次性事之中,子谈让楚湫“求他”。楚湫那时是真的什么自尊都没有了,脑海里浮现出的讨好人的方法,就是吻他。当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抬起脑袋时,子谈的头很快向上移动了一点,躲开了。于是楚湫只堪堪吻上他的喉结。 原来他不要他的吻啊。 不知为何,他心里好像有一些隐约的难过。 …… 被囚禁的人心里想的一定满是自由。 可是你若要问楚湫如今要什么,他也许会说,只想回到二十岁之前的日子,虽然他不得不面对着二十岁后的自己和子谈。他想回到过去,不是对往事太过留恋,楚湫一直知道子谈其实过的很苦,他想,也许在那之前,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但也只是想想。 他一直太傻了,傻的可怜,谁也救不了。 …… …… 子谈进屋的时候,楚湫还是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搁在膝盖上,一个人怔怔地出神,月光顺着床帘落到他眉上。子谈看了一会,回身轻轻把门阖上,将烛火点起来。 看到屋子里亮起的光火,楚湫才回过神来,一时有些无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摆,只撞的镣铐叮叮当当的响。 “为什么叫人不点灯?”子谈在床边坐下来,问道。 “我……我忘了。”楚湫讷讷答道。 “下次不要忘记了,对眼睛不好。”子谈说。 楚湫顺从地点头:“知道了。” 然后就是沉默。 他们之间,仿佛已经无甚可聊,乏味的很。 楚湫又触摸到两人之间的那层厚障壁了,他很想去打破,但又苦于无法。最后,他还是在一片寂静中磕磕绊绊地出声了: “那……那个。” 子谈本来就一直看着他,闻声眼皮更抬起一点,像是在倾听。 楚湫很紧张,眼睛慌乱地在屋里乱转,到窗外的月光时,他终于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结结巴巴继续说下去:“今晚……月色……很不错……” 楚湫说完了这句话,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了,只好安静下来。然而可见的是,他眼里似乎是在期 分卷阅读35 盼子谈做些什么回应。 子谈没有出声。 他每延长一秒的沉默,楚湫心里的期盼就低下去一点。子谈终于开口了:“锄秋,你不用勉强的。” 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你知不知道你的脸全写着同情,和对于一个乞丐的同情没有区别。我看着只觉得自己更可怜,更龌龊。” 子谈抬手掐着楚湫的下巴,有些凶狠:“你明明是恨我的吧,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楚湫觉得很疼,他被迫抬头望向子谈,一双眼睛就要流下泪来了。 然而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楚湫的确很怕如今的子谈,怕的要命。 但是让他恨,好像还是做不太到。 恨是一个比爱更可怖的词啊。 作者的话: 两个傻子。 34 子谈长久地凝滞在那里,他松开了掐在楚湫下巴上的手——那里已经被掐得有些红了。 子谈伸手慢慢摩挲在那片皮肤上,他的神情有些怔怔的,像是在揣摩,又像是在懊悔。 两个人之间依旧是沉默,但子谈清楚地知晓了楚湫的意思。 我不恨你的。 他突然低头去吻楚湫的眼睛,终于把楚湫眼里的泪吻下来了。子谈把楚湫拢在怀里,声音有些不稳:“锄秋,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你别对我这么好。 他突然吸了一口气,起身出了门,门带上的时候,撞的有些响。 …… …… 楚湫被关着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楚英逃了。 他依旧按着书里所写的那样,逃离了邺都。但除此以外,一切都全然不是最初的那个模样了。 楚湫从那次下山后,就再也没有回玉然。当时三门子弟已经告别了众长老,打算下山,当这消息由下人传给楚慕时,楚慕很不耐烦地来回踱了几步,头也没有回:“这种事情你也要来禀报么?”他漂亮的眼睛微微一转,突然嗤笑了一声:“那个废物,我管他去死。” 最终楚湫的原身“楚茯”,被以叛逃家门的罪名除名。其实他的踪迹无寻,是很没有道理的,但这统统被楚家所草草掩埋过去——他们并不想探寻什么道理,只想少一个麻烦。 “楚茯”这个人,在楚家本身就是无关紧要的,他的存在与否,连一丝浪花也未激起。这个世上,没有人认识什么“楚湫”,什么“锄秋”。小人物的命运就是这样啊,毫无声息,毫无波澜。 当年的春天,人们没有心思去关注楚家一个低贱庶子的失踪,因为三门之首的青阁子家发生了极为惨烈的政变。 青阁从上到下的本家子弟,连带着那些守卫丫鬟,死的干干净净。正院的堂内,有一把整块紫檀木雕琢成的椅子,子行庭平时相当喜欢坐在这椅子上待客,如今他正死在上面。 而发动这场政变的,正是那位以端方正直著名的子氏长公子子禹章。看上去他似乎没有动用守卫,自己独自一个一个杀过去,也不嫌累。据说这位子禹章,是亲自将他的兄弟掼死在地上的,真是狠角色,真是罔顾人伦,丧尽天良。 真是……看不出来啊。 子家灭门后的一个月,天天从正门口抬出尸体,一具具毫无例外潦草地裹着草席,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水与腐水,分不清哪位是下人,哪位是主子。 灭门这件事,子谈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他坦坦荡荡地摆在那里昭示着,我手刃双亲,残害同胞,滥杀无辜。 真可怕,可不是个疯子么。 …… …… 云若望云若闻兄弟以及楚成临,都不喜欢这位后辈。 云氏楚氏的家主是看着子谈长大的。曾经他们自觉很了解子谈,照理说,他应该比谁都谙熟三门人情的门道。 可自他灭了全门后,一切都不确定了。 豪门巨擘里的政权变更实在是不能更常见,然而子谈这次的确是做的太过火了,不过,他若是和和气气地与其他两门打好交道,在面子上也是可以替他遮掩过去,心照不宣地继续和睦相处下去。 可惜子谈在许多方面,都变得很不守规矩。他从不去拜会云氏楚氏,出席场合也只独身一人,不带侍从。曾经,笑容是子谈脸上常存在的东西,如今他一双眼睛扫过来,冷冷的,似笑非笑,看的人背后发凉。 在灭门之后,他以铁血手腕坐稳了家主的位子,迅速为已经被挖空的子家填充了一批新的血肉。然而于此同时,他亦性情大变,手段狠辣,滥杀无度。 他成为了一个暴君。 邺都的酒馆茶坊,每天总是有人悄声地在那里聊,青阁今天又死了多少人。 …… …… 楚英在凌渊会上名动天下,也初见到了云暮玉。英雄美人,一见倾心,真是佳话。然而楚英毕竟还是太年轻,又并不是藏拙的性子,锋芒过路,难免迎人生妒意。 楚成临是个多疑的人。 子行庭的前车之鉴,更是为他深深种下了疑惧的种子。因而,一旦有亲信在他面前嚼一嚼舌根,楚成临便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将罪名安在了楚英身上,开始全门追杀。 人若是年纪大起来,总免不了要怕死的。 更何况,是那种死法。 楚英在中能凭着一腔孤勇攻上玉然山,是因为有其路水红颜章夫人的搭救,而如今,章绾绾根本没有嫁到邺都来。 章绾绾作为章家的嫡女,却是十足的娇蛮和烈性,她听闻子谈做出的灭门事后,宁死不嫁。但对于陈郡章氏来说,这份高攀还是难得的 ,实在不忍弃了。 当夜章绾绾三尺白绫,便吊死房中了,根本不及救回来。 这到是件趣事,无论如何,子禹章其人,在她心中始终都是犹如粪土的存在。 楚英依旧上了玉然山,不是攻上,而是被救上的。失了章绾绾,他果然变得很狼狈,倒在玉然的山阶上,被守山门的老人见了,回去禀告了大长老。 原著中,大长老长年闭关,终于受其反噬,走火入魔而死。玉然失其倚仗,被楚英以锐不可当之势攻下。然而此番大长老却提前出关,他只说了一句:“生死有命。” 这是句很容易参透,也很难参透的话。 玉然向来不插手人间事,不染烟火尘埃,这次却难得发了一回善心,出手救了这位年轻人。此外,大长老看他不凡,另赠了他一卷祖师秘法。 楚英下山后,玉然就此封山,彻底与外界隔离开来。 而对于楚湫来说,他的世界里只有回忆与子谈,是静止的,凝固的。外面的天下,风起云涌,车轮在依旧不停前进,这一切,他统统都不知道。 对于小人物来说,无论是海晏河清,还是山河破碎,总是 分卷阅读36 都要把日子过下去的。 楚湫只不过是这万千小人物里,最为渺小的一个,大人物的爱恨情仇,他恐怕是插不上手的。他如今的世界,只被压缩到这小小的一方空间,别无其他。 35 子谈许久没有过来了。 楚湫长久地守在屋子里,时常翻阅些书来排解时光。他感到寂寞。 他与子谈两人之间,无论是歇斯底里亦或是寂静无声,什么畸形的,非畸形的相处方式都经历过了。 但就是未曾经历过离别。 楚湫始终琢磨不清子谈的心思,那人总是像泡在雾气里,怎么也看不分明。 这天夜里,楚湫屋里只点了一盏灯,他蜷缩在床头,在灯下翻着一篇扶风的风情志,笔调很诙谐,看的楚湫时常路出些微笑。 就在这时,子谈突然闯了进来。 楚湫吓了一跳,他合上书,从床上站起来,望了一眼子谈,有些踌躇地往门口迈了几步。楚湫闻到子谈有身上有一些酒气。 他以往从来不会这样。 子谈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楚湫,眼里的东西让楚湫觉得有些畏惧,于是他不由自主想往后退。这动作像是激到了对方一般,子谈迅速上前,牢牢抓住楚湫的胳膊:“你又要走。”他这样说着。 然后他低下头,吻住了楚湫。 在楚湫印象里,这是子谈第一次吻他。 楚湫在那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下意识的,他又想挣,当然是挣不过。他双手抵住子谈的胸膛,勉强支撑着自己,感受到有醇厚的酒味包裹住自己的口腔,漫到喉咙,舌尖,要吞没了他。楚湫的双眸渐渐有些涣散起来,在颠簸间,他只能望见子谈的眉间,有一颗痣。 这是一个极漫长也极具侵略性的吻,当子谈放开楚湫的时候,楚湫的神色依旧是茫然的。 他不知觉间轻轻喊了声:“禹章。” 自那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唤他禹章。仿佛是已经隔了万千岁月,但说的时候,依旧很熟悉。 身上的人明显一顿。 子谈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把他拢在怀里,走到桌边,将桌上的东西扫落下去,倾身压住楚湫。楚湫的胸口贴到冰凉的桌面,忍不住颤了颤,他觉得有些无助,双手虚虚握了起来。 子谈掐着他的腰,解开楚湫的衣袍便顶了进去,但不是太过凶狠。 楚湫的身子已经很熟悉子谈了,肠壁有些艰难,但很乖地吞进了性器。 楚湫忍不住低低喘了声:“……烫……” 子谈捏住他的下巴吻上去:“锄秋,你不要这样不知死活。” …… …… 子谈抱着他走向床的时候,精液混杂着其他液体顺着楚湫的大腿根不停滴落下来。楚湫从脖子根到耳尖全都烧红了,他挣扎着要爬出子谈的怀里,一次次被子谈伸手摁回去。 这是一场极为缠绵的情事。 子谈变得很温柔。 曾经那样熟悉的温柔。 楚湫像溺水者那样,伸手紧紧环着子谈,后者一直吻着他,像是不舍得离开他的唇。 偶尔楚湫得以挣扎出来,急促地呼吸几下,喊了两声:“禹章。”就被扳过头,继续吻上去。 他满脸都是泪水,后仰着脖子,路出一点喉结的起伏,嘴巴张开又闭合,发出一些断续的吞咽般的哭声。 “锄秋。”子谈压在他耳边说。“锄秋。” “你爱我一点可以么, 只要一点点。” “求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楚湫听着那声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明明是你将我害成这样的啊,为什么你听上去,还如此伤心呢。 然而楚湫还是不忍心般的,将子谈环得更紧一点,轻轻点了点头。 …… …… 醒来的时候,楚湫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子谈没有离去。 他觉得有些不适应,伸了伸胳膊想往外逃去,但子谈把他圈住了:“锄秋。” 楚湫细微的应了一声:“……嗯。” 子谈把一个绣着银线的丝绸袋子小心塞到楚湫手里:“我……不指望你愿意拿我的什么东西……” 不知为何,隔着袋子,楚湫居然清晰地辨认出了里面是那碎掉的玉佩,只有半块。 “这个……好歹,求你留着。”子谈的声音很低,像在恳求。 36 楚湫没有再看见过子谈喝酒的模样。 子谈总说,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他了,但楚湫知道不是的。至少在面对他时,楚湫总能发现子谈和过去重叠的地方。 如今这个新的子谈,总是会欺负自己,但是他的过去还在,那是个对自己很好的他。 楚湫觉得自己也变了,变得颓败,变得懦弱,然而曾经那个永远对子谈心软的自己,似乎从未死去。 他们都像是在残破的过去之上,重生出另外半个新的自我,成为了奇怪的大人。 子谈身上的戾气,冷意,逐渐无声地收敛起来,不施加到楚湫身上。楚湫觉得有些许的开心,小心地接下了这份温柔。 他们开始试着交谈。 最初只是子谈问一些日常的琐事,楚湫断断续续答着,后来楚湫每天和他说着自己看的书。他们的话题飘摇不定,聊的漫无边际,十分自然。隔阂在一夕之间,便如同未曾存在过一般。 只是他们都很默契地不提起之前,那些少年时代的旧事。 初秋的一个清晨,子谈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然后打开门走进来。 楚湫刚刚从床上坐起来,拿手揉着眼睛望着他。子谈走到床跟前,抱住楚湫,吻了一下他的眼睛:“锄秋,随我下床走走。” 楚湫一时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被只好被牵着手走到门前。 子谈在他身上盖了件披风,说:“你推门试试,今天太阳很好。” 楚湫咀嚼着话里的意思,有些讶然,他踌躇了一下,终于伸手慢慢推开了那扇门,那扇他曾经很惧怕的门。 阳光从不断变大的门缝里漏进来,洒落在楚湫身上,初秋的早晨,太阳居然依旧是这样热烈。楚湫伸手慢慢在空气里拨动了一下,似乎在抚摸那阳光。 他被子谈牵着,一步步走向门外。楚湫四处张望着,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院子。屋外便是一个池塘,中间架了一座平铺的九曲桥,桥的尽头是座亭台,亭台的檐角后面,是层层叠叠的无数飞檐,那是院落之外的院落。 楚湫走到桥的中央,便在桥的石栏上坐下来。 “怎么,累了么?”子谈轻声问道。 楚湫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在这里看景致比较好。” 这时候,有一只白头翁飞了过来,它看上去有些老了,飞得有些累,便落在楚湫胳膊上歇息。这鸟回头啄了两下羽毛,小小的眼 分卷阅读37 睛望着楚湫,“啾啾”叫了两声。楚湫笑起来,两眼弯弯的,也学着“啾啾”叫了两声,十分生动。 楚湫似乎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地瞥过眼瞧了一下子谈,后者正含笑望着他。 鸟停留的并不长久,很快就走了。秋天里,连鸟也是形单影只的。 楚湫手上的镣铐被卸开了。 子谈那时候单膝跪在他面前,低着头十分仔细地替他开锁。 楚湫说这里看景致最好,是不错的。子谈的身后是湖水,楼台,以及满池塘的残荷,秋日的晨光与空气落在他发上,世界仿佛都在脚下铺展开来。 “锄秋。”子谈握着楚湫的手,低低说着。“你要多晒太阳,对身子好。” 楚湫轻轻答了一声:“好……好的。” 镣铐卸下之后,子谈什么也没说,把楚湫拢在了怀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 楚湫吸了口子谈胸口的气息,慢慢伸手也回抱了过去。 …… …… 子谈喝酒那晚上说的话,两人都没有再提起。但楚湫总是自认为,子谈是真的在等自己爱上他。 他们如今,不是正在慢慢和解么。 自己到底对子谈如今是什么感情呢,楚湫有些迷茫,他辨不清。他现在心里被许多困扰牵绊,因为他既看不清子谈,也看不清自己。 楚湫在心里面拼命给自己打气,说,再等一等,我很快,很快就可以爱上你了。 可是爱并不是一项课业,爱是无形无声,难以察觉的,天下究竟有几个人懂得爱这种东西,懂得自己是何一时刻爱上的呢。 如果这世间的一切能够给楚湫时间去爱,就好了。可惜上苍并不会低头看一看,你那卑微的祷告。 37 冬天的时候,楚湫做了一个梦。 他看见有个背影跪在火里,四周是一个巨大的死阵,冰凉的火舌贴着阵法的边缘不停燃烧。烧啊烧,烧啊烧,怎么也烧不尽。 那人的胸口插了把剑,剑柄紧贴着脊骨,把人的背都压的微微塌下去。阵法金色的光路覆盖在身体上,来回流动着,像水的波纹一样。 楚湫看着,心口觉得发慌,他想喊些什么,但嗓子并不发得出什么声音。 这时,那身影的面孔转过来了,一点一点转过来了。那张面孔上是一团漆黑,没有五官。 楚湫猛地惊醒过来。 他是坐在窗边的桌上睡去的。 照理说,楚湫已经许久不做梦,也不再会惊醒了。这个梦似乎是昭示着什么恶兆似的,让他有些害怕。 夜已经很深了,从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可以望见远处的天空一片红色的亮光,像是燃着团火。 楚湫爬上床,缩回被子里,并不怎么睡得着。他脑子里很乱,纷杂地涌上里那些破碎的片段。 楚英从玉然回邺都,先破了楚家。在应战措施上,楚成临和楚慕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楚慕主张坚守,而楚成临坚持以云暮玉为要挟,逼迫楚英束手就擒,楚慕认为此举有失落弓阁楚氏的气度,是小人行径,坚决反对。 当时偌大一个楚家,已经濒临破碎,而这对父子依旧在争论不休,最后竟演变成骨肉相杀的局面。楚慕心气甚高,但并不工于算计筹谋,兜转之下,他死于楚成临的暗算,像一颗绊脚石般的被他父亲踢开了。 在那时,云若望已病亡,其胞弟云若闻携两子奔逃向青阁,俱最后死于乱斗。 无人依傍的云暮玉被楚成临所挟,幸而后者最终死于楚英剑下。 总而言之,直到这里,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各得其所。 再然后……是楚湫所不愿回想起的。 楚湫近来记忆力和身体一样衰退的有些厉害,发现许多剧情的细节都有些记不得了。 他并没有意识到如今外面的情况会与书中有多少出入,但偶尔的时候楚湫会想,也许楚英并不会死,子谈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而自己和他如今的困局也有能够破开的一天。 他想了会,觉得有些倦意,将头埋在枕头里,打算睡了。 这个时候,楚湫听见门口有轻微的声响。 有人悄悄地踏了进来,楚湫闭眼听那脚步声,分辨出是子谈。他今天回来的有些晚。 子谈走到床跟前,看着楚湫,后者躺在床上努力地装睡,似乎是蒙混过去了,子谈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忍心唤他。 紧接着楚湫听到有轻微的解衣的声响,他很快就感受到背后无声地贴上一具温暖的身体,自己被拢进那个熟悉的怀抱。 楚湫突然变得很清醒,他睁开眼睛看着空气中的飘散的细尘,一动也不敢动。寂静之中他听见了子谈轻微的呼吸声,没由来的,楚湫的脸慢慢红起来,他觉得心脏跳的厉害。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湫终于动了动身子,稍许挣脱了一点那个怀抱,偏过头去看子谈。子谈没有被吵醒。 他和子谈,已经可以相安无事地交谈,相处。但此外,似乎也没有办法更近一步。他总觉得子谈的温柔之下,有些地方不太对劲,然而他究竟还是想不明白。 近来子谈看起来总有些疲累,而且常会静静地注视着他。 楚湫伸出手指隔空在子谈的眉眼上描摹,想抚平那上面的倦意。 我究竟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楚湫这样想着。 视线往下落的时候,楚湫正巧看见到了子谈袖口滑出的一点亮光。受好奇心驱使,楚湫忍不住伸手把那带着亮光的东西往外拨了拨。 原来是玉佩的另一半。 楚湫愣了愣,脸突然变得更红了。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里暗想:禹章,你好幼稚,搞得像定情信物一样,你一半我一半的。 楚湫从自己脖子里掏出那半块碎片,和这半块拼合在一起。玉佩的色泽与形状都很温润,只是中间还是有着一条很深的裂痕。 怎样也抹不平。 楚湫看了会,眼里流路出些留恋。他小心地将玉佩塞回去,躺回子谈的怀里。 远方隐约传来一声轰鸣,像是火焰爆裂的声音,那里的亮光还没有熄下去。 邺都的天,仿佛是要变了。 38 子谈一直很奇怪。 他做了掌权者所不该做的一切事,而且这些不该,他自己应是最为清楚的。 他杀伐果断,手腕铁血,然而这个凌厉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最为基本的界限。 在政变之中,子氏一门的本家子弟本就已经死伤殆尽,而如今,但凡是触犯一点戒律的奴仆,都将按以极刑处死。在此同时,子谈对于那些欺辱平民的子氏将领,却是听之任之。 不仅是子氏青阁,连邺都也开始变得人心惶惶。这些残酷的,幽暗的秘闻传到邺都之外,传到这片土地的各处角落,愈传愈可怖,愈传愈耸 分卷阅读38 人听闻。人们开始逐渐明白,他们头顶那高高在上的带着光芒的“大人”,是带着血污的。 于内,子谈没有所谓亲信,失却子氏家徒的忠心。于外,邺都三门开始各自为政,貌合神离。于天下,青阁子氏失尽民心。 门阀家族,应是最为懂得中庸之道的,最为懂得如何相安无事,粉饰太平。 子谈是不同的。 他从这个古老的家族里走出,却仿佛是背负着一个离经叛道者的身份,在子家的庞大肉体里插了一把剑,翻搅着其中的血肉。千百年的基业,事实上旦夕之间就可以亡在一人手里。 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他究竟懂不懂得他所背负着的家族的责任?他究竟懂不懂得,无论如何,子禹章还是子家的人? 他简直像一个自毁根基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那些荣耀显赫,千秋万代的祖业除尽了。 简直就像是…… 一心求死。 …… …… 对于邺都的百姓来说,楚英的出现仿佛是在恐惧之中替他们点亮了一盏灯。他们模糊地察觉到,也许反抗并不是有罪的。 活得死气沉沉的邺都人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过像楚英这样的人了。 放肆,张扬,什么都不怕,可以在人群里毫无顾忌地痛骂三门多么“卑鄙”,“无耻”。 楚英的话,他们愈听愈觉得有道理,那些身体之中沉寂千百年的血液似乎是重新流动起来。不只是如今子氏的暴行,那些以往的三门的豪奢,霸凌,一点一滴骄劣荒淫的行径,都如同浪潮一般地重新翻涌进脑海。 他们开始感到愤怒,开始高喊,他们奔走呼号,他们泪流满面。 在百姓的暴动之下,邺都迅速陷入了混乱,之前那个太平胜景,一夕倾塌。 如果说楚英在里归根到底是个势头强劲的倾覆者,那么如今他已是大势所趋,是众望所归,是名正言顺。 三门对此的反应各不相同。 楚成临将这一切归咎于当初那个诋毁楚英的亲信,于是将其割了头送到楚英面前,以求和解。楚英并没有理睬,一剑将之劈成两半,宣告要和楚家决一死战。 此时云家家主云若望依旧已身染沉疴,病重不起,云暮玉守在其父床前侍奉汤药,以泪洗面。云若闻和两位儿子商议,云庚建议观望,而云康跳着那胖身子嚷着要把楚英千刀万剐,挣得脸都红了,两兄弟一胖一瘦,整日吵得不可开交。云若闻始终踌躇不定,难下抉择。 而子谈,什么都没有做。 他对于楚英的攻势,并没有做出任何统筹规划,哪怕是最基本的防御排布。 青阁开始陷入暴动与叛乱,子氏的土地在一寸寸沦陷,到处都是人的奔走哭叫,到处都是血与泪。 从他上位至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此刻。此刻子氏的,一步一步踏向灭亡的进程。 而如今,他正在欣赏自己所导演的这幕盛大的悲剧。 …… …… 楚湫依旧对此一无所知。 他这个院子是十分偏僻的。然而他也开始时常听见,爆裂的声响。 尽管仿佛在远处,但也令人胆战。 楚湫并不是傻子。他心里暗暗捋了一下的脉络,觉得怕是楚英要攻进邺都了。这真是令人伤心啊,一切糟糕之物永远在无可阻挡地前进着。 与此同时,子谈开始避着他。 子谈像是知道楚湫心里所想似的,躲开了每一个楚湫可以询问的时机,于是他只能老实地待在那一方永远安全稳固的空间内。 在一个雨夜,楚湫被那爆裂声响惊醒了,他想起身去门口看一看是怎么回事,却发现床边坐着子谈。 楚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子谈抚了抚他的发,然后抬手阖上了他的眼睛,说:“睡吧。” 39 子谈的手覆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楚湫就昏睡了过去。子谈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静静看了很久,眼神似有留恋。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 “有我在,你一定觉得很苦吧。” 他起身走到门口,望了望远处亮红色的夜空。垂首的时候发现袖口沾了一点血,于是小心将其往里掖了些。 …… …… 楚湫醒来的时候,听见耳边有水声,风声,夹杂着树叶摩擦的细微响动。 他好久没有听见这声音了。 一时间楚湫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想爬起来看个究竟。 但是他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除此以外,他的身子没有任何感觉,他看不见,触不着。楚湫像是失去了对肉体的掌控权,只能将魂灵收缩到这小小耳畔,去听一些虫鸣细语。 这时候,他听见有人说:“你醒来了。” 是子谈。 事实上,楚湫如今正被抱在子谈的怀里,后者坐在一条溪流边的巨石上,巨石呈白色,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雾般的光晕。 楚湫闭眼睡在他怀里,就像婴儿一般。子谈低头贴着他耳朵,轻声对他说话: “我动用了阵法,便暂时封了你五感,以免内脏受损。如今只是使了些法子,解了你的听感,锄秋,你不要着急。” 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挥动了几下,便招来一只雀鸟,停在手指上啁啾叫着。 “锄秋,听见了吗,这里风光很好。”子谈抬头望了望这四面山谷的茂林,脸上微微路出些笑意。“邺都是依傍着琼山建的,琼山很险,人烟又少,绵延百里开外,地势才渐渐缓了。你沿着这条水脉不停走,就能望见人家,那里还未遭受战火。……锄秋,你喜欢江南么?” 楚湫听着子谈带笑的话语,愈听愈觉得不对劲,愈听愈觉得害怕,他想: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然而子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果喜欢的话,要沿着江向南走,如今三江之中两江已断,只有东边那条可行,你要记得。” 他没有遗漏地将所有注意点与细节都一一交代尽了,才像松了口气般的安静下来。 于是空气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子谈伸出手,将楚湫拥得更紧一些,才再次开口: “锄秋,你听我说。”他的声音终于完全褪去了笑意,但十分平静。 “我知道,我对你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的事情。但是锄秋,让我和你做一辈子的甚么好兄弟,好朋友,我做不到。” “我后悔了,我一直在后悔。看着你的那双眼睛,我觉得你就要活生生死在我的手上了。从那时起,我便不敢再吻你。” 子谈说着,他的眼睛望向茫远的水流的尽头,像是在回想故去的一点记忆。 “我……其实很像我的母亲,但我绝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 “ 分卷阅读39 锄秋,我没有胆量敢把你一辈子攥在手里,我比谁都了解你,你被人抓在手心里,是活不下去的。我已经是不可救药,想着还是不要拖累你。 ” “你不用再逞强着对我笑了。我这种人……哪里配求你爱我。” 子谈一直是个很寡言的人,楚湫从未听过他说过这样的多的话。仿佛要一次把自己的心都明明白白剖开在楚湫面前。 他现在是那样的卑微,简直像是跪在自己脚下乞求原谅一样。 楚湫见过许多样子的子谈,温柔的,带笑的,可靠的,暴虐的,残酷的。但是并没有见过这样悲伤的他。 子谈似乎说了很久,但又似乎只是很短的一瞬。到中间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抖,时常停顿,但还是勉力说下去了,最后终于又复归于平静,甚至带些冷: “我……毕竟还是子家的人,无论是生是死,到底该给个交待。” 说完这一长段话,他极为留恋似的怀抱着楚湫坐了一会。 楚湫似乎是在梦中听完了子谈的话,继而又被狠狠惊醒了,浑身发冷。 他……好像要失去子谈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水蛭一般爬上楚湫的脑海。 他拼命地张开口,想喊:不。 他心底不断说着:没有关系的,我原谅你的,我总归是原谅你的。 而离别的时刻终将到了。 子谈捧着楚湫的脸,好像想吻吻他,又不敢。 “锄秋,我是不是说过要你和我一起死?……那是假的。” 他已经不敢再看楚湫的眼睛了。 “我怎么舍得呢。” …… …… 子谈最后嘱咐着:“一个时辰后你的五感就会恢复,走吧。” 快走吧。不要回头了。 往前走,去拥有一个没有我的,幸福的人生。 子谈最后的背影,似乎有些疲惫,有些佝偻。 楚湫并不看得见。 但是他的眼睛里,慢慢流下泪来。 40 并非结局 胜景落幕,不过旦夕之间。 邺都那些勾栏酒巷,烟花湖景,俱在这烂漫春光中付为劫灰了。从云上之巅落为地狱孤岛,这就是邺都如今的命运。 一切都沉沦在血色之中。 楚慕此刻正站在门口观望着远处的这一片硝烟。 他手里捏着把站满血污的剑,血迹还未干涸,滴滴答答正往下淌。 那是他父亲楚成临的血。 楚成临依旧是执意和云氏撕破脸皮,打算用云暮玉要挟楚英以江山拱手相让。而楚慕依旧是坚决反对,父子两人最终被逼到相杀的境地。 不过最终先下手的变成了楚慕。 剑割断楚成临喉咙的那一刻,楚慕冷笑着骂了一声:“窝囊废。”他把楚成临冷掉的身子推倒在地上,走开了。 “你以为楚英会放过三门?”楚慕从怀里拿出块帕子,用力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像是在对着不远处楚成临已经冷僵的尸体说话:“这种贱民的野心,我最懂得不过了。猪吃食,直到吃的快撑死,也要继续吃下去。” 擦完了剑,他将帕子狠狠扔在地上,一双漂亮的凤眼狠厉地朝外一瞥:“我倒要看看,他究竟吃不吃得下!” …… …… 楚慕在三门子弟中,是最放华彩的一个人,他振臂一呼,就有无数的人应和。 如今他孤身在人群中冲撞,拼杀得头发散乱,满身血污,一双凤眼里的戾气依旧永不熄灭。 然而楚氏的倾颓,不是以一人之力便可以挽回的。 楚英和楚慕,其实这两个人是很相似的,都是一样的张扬,放肆,目中无人,一身傲骨。 可惜空有一副性子,却是不同命数。 命让楚慕最后死于楚英剑下。 那时他的嘴里不停地向外淌着血,却依旧咬着牙,切齿般地说: “我不服……明明……就是……” 明明就是贱民。 哪里有资格…… 他的一双眼睛终于还是染上了血色,被这血色强迫着阖上了。他慢慢倒了下去,倒在无数尸堆之中,又被更多的尸体埋葬下去。 于此同时,云家家主云若望病重。 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开口都很困难。最后的时刻,云若望将胞弟云若闻唤到床头,嘶哑着声音问道:“你……有决定了么?”这位老人的喉头艰难地来回起伏着,像是卡着一口痰,亦或是最后一口气息,只是苦苦挣扎着不肯咽下去。 云若闻摇了摇头,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般的,在云若望面前跪了下去,深深俯首:“望兄长能做个定夺。” 当夜,云若望病故。 那一夜,谁也不知道这对兄弟谈了些什么,云若望又是怎样安排了他的临终嘱托。 第二天清晨,渺英阁云氏举家着麻布孝衣,大开云氏本宅四方八门,以云若闻为首,宣布向楚英俯首称臣。 邺都三门,两门已经完全地倾塌了下去。 这一切似乎很快,又似乎过的很慢。 人民们每一天都更热情高涨一些,在他们眼里,每一天的朝阳升起,都意味着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楚英所面对的,只不过是一个已经支离破碎,四分五裂的青阁子家。 …… …… 最后的这场战役,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艰巨与严酷。 青阁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随便一个撞到跟前的侍从,无非都是声泪俱下地恳求着饶他们一条性命。 甚至连正规的侍卫军都不见踪影。 这里完全就是一派王朝毁灭时末日般的场景。 就像一盘沙,还不等人踏一踏,就自己在风中消散了。 楚英一众人就这样在一片断壁颓垣,凄惨呼号中前进着。他们似乎不是来战斗的,而仅仅是来观赏这一幅幅人间惨象。 赶到青阁的主殿时,那里正燃起火来,火烧的极快,贴着廊柱瞬息之间就将殿宇包裹起来。火里似乎有个人,影影绰绰的。 楚英往前大步跨了几步,看清了那是子氏的家主——他正在往火里踏去,满身血迹,表情看不分明。 就在楚英提剑想往里冲的时候,恰好有一根硕大的横梁落下来,砸的地面烟尘四起,石砖都迸裂了。他退了两步,才发现殿址上被布了一个巨大的杀阵,将出入口完全地封死了。 “子禹章,你想玉石俱焚,想的也太美了!”楚英冲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大喊道。 子谈终于转过身来了,眼神很漠然。他只对楚英说了一句话:“你不配杀我。” 那声音在似乎被火稀释扭曲了,但听到楚英耳朵里,居然依旧是很清晰。 火烧的越来越旺了。 子谈站在火中,突然抬手从里面投了什么东西出来。 那是他的剑——轨。 轨裹挟着 火焰,以 分卷阅读40 破空之势向楚英的方向冲击而来,砸在楚英的脚下,发出了一声“嗡”的轰鸣。 剑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即一截截碎裂开来,断成齑粉,散落在地面上。这把沾满血的罪恶之剑,似乎是坦然至极地走向了它的末路。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自那以后,火势完全将屋宇包裹起来,子谈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 火烧了一整夜,整个邺都那一晚都能看见天空中不熄的光亮。次日清晨的时候,原来的屋宇只剩下一片灰烬,连布下的阵法也被炙烤得斑驳不堪。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战死,倒戈,自戕。 这就是邺都三门掌权者的全部结局。 以门第与实力为主导的统治格局就此终结。这块土地上最终崛起的是一片意气豪气,诗酒风流的江湖。 升起的朝阳里,人们满怀希望地望着站在最前面的楚英,他背脊挺直,眼神明亮——那是他们的英雄。 …… …… 自从三门覆灭,其本宅的断垣残壁之上常有破落户去捡拾些剩下的金银珠宝,做些投机取巧的营生。 这日清晨,又发现一个。 众人看见子家主殿的灰烬堆上有个人影,正伸手扒着些什么。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乞丐。 他可真脏啊。好像走了有一辈子那么长的路,浑身的衣服都破碎污浊。头发披散着,脸更是看都不能看,像个疯子。 人群上去把他拉开,口里教训道:“不要拾破烂了!拾也去别处拾,这处地方是烧的最干净的啦,别说人,连金块都给你烧成灰了!” 乞丐倒是没有执着,被乖乖拉开了。只是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那片瓦砾,神色很留恋似的。 他在留恋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完) 作者的话:正文的故事讲到这里,我觉得已经够了。 番外 无题 其一 子谈 火已经烧的很旺了,不停翻涌着,炙烤皮肉。 子谈将剑扔了出去,看着四周燃火的横梁不断跌落下来。他静静撩起袍子,坐了下来。 火焰燃起的烟尘已经弥漫到空气之中,他却似乎没有任何察觉。 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丝绸绣的锦囊。 后记 在此以外 楚湫将那半块玉佩当了。换了一笔钱。 在当铺的时候,他差点被掌柜的骂出来,后者叉着腰就往地上啐了一口:“碎掉的玉佩也敢来当,当我们吃白饭的么!” 楚湫只能低头唯唯,好不容易挨过了这阵骂,他恳求道:“烦您再看一下吧。” 掌柜瞥他一眼,勉强拿过那玉看了看,瞧着瞧着,反倒伸手捻起胡须来:“玉倒是好玉。你上哪家大户人家顺来的?” 楚湫张了张嘴,讷讷分辩道:“没有……我的一个……朋友送我的。” 掌柜鼻孔里哼出一声:“我和你说笑罢了,如今邺都的大户人家都一把火烧个干净了,哪里还能偷些什么。” 楚湫没有说话。 拿着这笔当来的钱,楚湫先去成衣铺给自己换了身看得过去的衣服。 那夜在琼山,楚湫恢复知觉的那一刻,就跌跌撞撞地从石头上爬起来,开始往回走。 他很努力地想要追上子谈的步伐。可是邺都真的好远,远到他怎么走也走不到。 楚湫在那一路上想了许多。他整个人兀自沉浸在一个封闭的世界内,脚下在不眠不休地走,脑袋也在不眠不休地想。 他从过去一路想来,想的全是子谈。楚湫把自己剖开了一般,把那些关于子谈的回忆,情感都一条条列出来,费劲心力地想要读懂。 他那时只读出了:不能失去子谈。 无论是保护自己的那个子谈,还是折磨自己的那个子谈,只要是子谈,他都不能失去。 这到底是不是爱,谁能来告诉他。 路上下了一场暴雨,楚湫的浑身都湿透了,又在泥浆里滚了一遭,像个一无所有的乞丐。 他如今也的确一无所有了。 换上了身新衣,楚湫的脸庞还是灰扑扑的,满是风霜尘土。他没有去管。 踏出成衣铺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余晖之下,整个邺都都笼罩在瓦砾燃烧后的蒸汽中,十分荒凉。 有一瞬间,他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 …… 楚湫回到了青歧镇。 这里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一点也没有受到波及。楚湫走在小镇的路上,两边是往来的人流。他听见路边有妇女笑着向他招手:“小郎君,要不要吃点花生米?很好吃的!” 真是恍若隔世。 楚湫点一点头,走到铺前:“我只要一两。” “好嘞!”妇女麻利地从袋里抄出花生,一边打量着楚湫:“小郎君身上怎么弄的乌漆漆的啦?” 楚湫笑了一下,没应声。 递过花生米的时候,妇人有些担心地说了句:“小郎君我看你精神不太好的呀,要好好歇歇。” 楚湫点点头:“好的,谢谢你。” 就这样一边吃一边走,楚湫吃的很慢,只一两的花生居然也撑着到了玉然的山脚。 上玉然山的那条路看上去已经荒了很久了,楚湫拨开茂密的草丛,有些困难地寻找着原有的路。 有个挑担的农民路过,“喂”地喊了他一声:“小郎君,那边不要走,没有人的!” 楚湫微微探出头来,有些怔仲:“可是,这山上有人……” 农民摆摆手,说:“这山上住的都是神仙,老早就飞升了!” 等这挑担的汉子走远了,楚湫踌躇了一下,还是回身走进了那片草丛。 上山的路荒的厉害,石阶的缝隙间全是杂草,迸得四分五裂。楚湫每一步都得走的很小心,否则一不留神可能就要跌下去。 好不容易望见那山门了,楚湫终于松了口气般停住脚歇了会。隐约地,他看见山门边似乎靠着一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是离老,正一个人坐在山门底下喝酒。 他看上去老的多了。 楚湫恭敬地上前唤了他一声。离老似乎吓了一跳,睁开半眯的眼睛冲着来人瞧了会,才慢慢开口:“哦……是你小子。你也懂得回来。” 楚湫笑了一下,他朝山门里的屋宇张望了一下,问道:“其他长老……还好么?” “死了。”离老眼睛也没抬,极为平静地说。 “……什么?”楚湫吓了一跳,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 离老又喝了一口酒,“你是不是总觉得我们很不近人情,见死不救啊。” 楚湫不知该怎样回答。 离老继续说下去:“我们以前,总觉得只要和尘世沾上一点关系,就难逃它带来的牵绊。”他抬手把酒罐子朝山下的无尽深 分卷阅读41 渊砸去,砸的粉碎。“那是假的!生老病死,你觉得我们这把老骨头就会有例外么?世上不存在什么飞升的,终归你是要被困在这人间的。” 言罢,离老干脆躺了下来,寻着一个舒服的姿势,睡过去了,睡去之前,轻声嘟囔了一声: “我也快了。”他没有再理睬楚湫。 楚湫静静看了会,对离老鞠了一躬,没有再往山上去,他转身开始沿着来路返回。 这个春天真好啊,勃勃生机在这山林之间蔓延扩散,永不止息。楚湫就在这片生机之中穿梭,前行。 往山下走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人。 只是转过了一个弯口,他轻轻抬起头,就看见了。 楚湫没有惊,没有怒,也没有指责,只是静静地望着。然后说了一句: “你回来了啊。” 两人一上一下地站在山阶上,无声对望着。 只是二十出头,那人的头上已经有几根长长的白发。 谁也不知道他们要站到什么时候。 然而一片寂静之中,楚湫慢慢走上前了,对面的人仿佛明白什么似的,微微低头,让楚湫伸手替他拔去了那几根白发。 子谈看了眼,觉得心口有些疼。他想把这囊放回怀中,然而还是忍不住打开了。 子谈拿出里面那半块的玉佩,轻轻地,细细地摩挲。皮肤贴着温凉的玉面,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同。 于是子谈摊开了手掌,借着燃烧的火光,可以清楚看见,玉佩光滑的背面刻了两条纹路。 再辨认一下,发现那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刻得很浅,想必刻的人手劲并不太大。字只有四个: “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啊,禹章。 子谈用手指贴着这行字细细勾勒了一遍,他凝视着这两行字,像是痴了。慢慢地,他的脸上流下泪来。 那双一直黑沉不见底的眼眸,终于似被这火焰感染似的,星星点点地泛上希望的光芒。 其二 锄秋 远处的声响将楚湫吓了一跳。他心里有点不安,回头去看子谈,发现他并没有被吵醒。 楚湫又仔细看了一遍子谈疲惫的面容。他伸手拿下束发的簪子,在玉佩上刻下一行字,楚湫刻的很慢,很小心,尽量不发出声响。 他每刻完一个字,就抬起头看一看,似乎不是很满意,愈刻愈丧气,然而依旧刻得很认真。他的眉眼里已经无声流淌出名为爱意的东西,但他没有察觉到。 要。 活。 下。 去。 不知为何,楚湫那时候脑子里就只是这四个字。 这是他,对于子谈,最衷心的祝愿。 番外 阿芦 过了年,阿芦就要十三岁了。 阿妈说,阿芦要长成大姑娘了,会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女孩。谁要娶她一定得在屋外的山坡唱上三个月的山歌。 阿芦觉得有点害羞。 阿芦生在春天。生辰的时候,她摘了两把油菜花送给山谷里的两位先生。 这两位先生,阿芦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来的,她那时候还小。听阿妈说,他们自称是云游四方的赤脚医生,可是哪里有长的这么好看的赤脚医生呢。 一个先生姓楚,他的名字有些拗口,阿芦识不得。楚先生特别喜欢笑,很招孩子的喜欢,常常变着法地给他们讲笑话。他还会很多东西,会钓大鱼,做许多好吃的,以及做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楚先生天天往外跑,皮肤晒得有点黑,村里的男孩子都羡慕他的肤色。楚先生非常开心地说,这是“男人味”。什么是男人味,大家都没听过。阿芦去问阿妈阿爸,他们也不知道。 可是楚先生好像并不会武功,身体也不是很结实。每每看见村里扛着锄头去务农的男人,他总不免要羡慕地夸一句:“这位大哥,好身板!” 村里的孩子都吃过楚先生做的东西,拿过他做的小玩意儿,阿芦也是。她拿到了一只稻草编的小鸟,胖胖的小小的,大张着嘴巴在那里朝天叫。 阿芦曾经听过楚先生唱歌。 唱词是这样的: “潮来潮去,日落日出。 黄河也变成了一条陌生的流水。” 阿芦捧着脸在那里听,这是她从未的曲子。她好奇地问:“先生,什么是黄河啊?” “那是你们先生故乡的一条河流,养育了许多人。”在院子里另一位先生开口了,他手里拿着柴刀,正在劈柴。 “你可不可以不要插嘴啊?”楚先生偏头看他。 后者点点头:“好。”果然不再出声了,继续默默地劈柴。 楚先生回头冲阿芦一笑:“阿芦啊,不要管什么河,天底下的河都是一个样子的。”他拉过阿芦的手,将她牵到跟前来。“来,我教你诗朗诵!” 他张开口,一字一句地读:“床前明月光——” 阿芦愣愣地跟着读:“床,床前明月……” 一边读,她一边想,什么是诗朗诵。阿芦的视线四处乱晃,她望见劈柴的那位先生正无声地笑着。 这位先生,单名一个言。大家都唤他言先生,而且对他总是怀着一份恭敬。 他看起来太不一般了,和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子简直就是格格不入。村里的老人神神秘秘地说:这八成是城里流落下来的教书先生。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地点点头。 言先生曾经救过阿芦的命。 那时阿芦在河边赶鸭,不小心踩在河边漂浮的草甸上,整个人就顺势滑进了河里。阿芦年纪还小,瞬息之间就被浪头打没了,她呛了好几口水,根本没法出声呼救。 在阿芦意识昏沉的时候,她感觉到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抱着离开了河边。 醒过来的时候,阿芦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床上,床边守着楚先生。见她醒来,楚先生很开心地说:“阿芦,你还好么?怎么掉进河里去了,幸好禹章路过……你要吓死我了!” 言先生在门口拿着把蒲扇在煮药,对她轻轻点一点头。 村里的人对两位先生一直很敬重,而阿爸阿妈更是对他们格外感激。除了过年,阿芦每逢生辰都会给他们送一点东西去。 两位先生没有故乡,没有人知晓他们从哪里来。有人说他们是兄弟,有人说,他们是朋友。 可是有一回,阿芦看见楚先生把什么递到言先生跟前给他看,两个人的头凑的很近。 那个模样,很像夫妻。 …… …… 后来,阿芦嫁给了隔壁村一个很俊的小伙子,他们有一个讨人喜爱的儿子。 嫁出去后的第七年,阿芦带着儿子回家省亲,丈夫因为农忙,没有跟着一起。 阿芦牵着儿子在村里四处走着,孩子对一切都很好奇,奔来走去,阿芦都快要赶不上他的步子。不知不觉,两人竟走到了山谷里, 分卷阅读42 走到那个院子门前了。 门口有个身影,正俯身侍弄着那些花草。 阿芦拉住儿子,冲那身影轻轻喊了一句:“楚先生。” 身影听到声音,停下了动作,站直身子转了过来。那张脸和阿芦记忆中的没有什么出入,还是很英俊,很温暖。楚先生看着她,辨认了一会,才慢慢笑起来:“啊,是阿芦呀。”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浅浅的纹路荡漾开去。“我好久不见你了。” 阿芦也笑着回答:“先生,我这次是回来省亲的,顺便来望望你。” 楚先生看着阿芦怀里的孩子,神色似有感慨:“阿芦长大了,都嫁人了。”他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轻轻哼了声:“唉呀,我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他依旧是那副性子,一点也没有变。 阿芦朝院子里望了望,问道:“言先生不在吗?” “他?”楚先生听到阿芦问起言先生,似乎更为生气了一些。“我今日很想吃鱼,让他去钓,居然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不知是不是把人也给丢在外面了。” 他似乎愈想愈有些生气,开始和阿芦数落起言先生的种种不是。 告别的时候,阿芦突然想起幼时每年生辰给两位先生送东西时,楚先生总会笑着问她有什么心愿,她那时候的愿望总是很单纯的,无非吃的,花朵,衣服。 然后第二天,她的想要的东西总会静静地摆在家门口。 她突然有些动容,不禁开口问道:“先生……先生有过什么心愿吗?” “我么?”楚先生似乎没料到阿芦会这样问他,有些愣住了。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一些,偏过头思索着,没有出声。 …… …… 阿芦手里牵着她的小儿,慢慢在乡间的羊肠道上走向家的方向。 她想起楚先生最后的那句回答: “我希望能和他葬在一起。”